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深情难却》 第一章 重生 宽大的一张古木红漆雕花床上,静静躺着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女孩,女孩面容清俊,但双眉紧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随后,身子不安地扭动,双手在被子下紧拧着床单。 梦里,关新妍在湖心挣扎,屏住了呼吸,双手不停拍打着水面,双脚在水底下不停地踢蹬,偶然头脸浮上了水面,想大声呼救,沁凉的湖水却先声一步灌入口鼻,令原本就缺氧而导致的浑身不适更加难以忍受。在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分明看到岸上许多人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呢?还有,还有,那些人为什么都穿着古装,难道,自己是一不小心掉入片场的湖里了吗,那些围观者都是群众演员吗? 室息感冲散了思维意识,身心都不由自己地向命运之神弃械投降,暗黑死神一步步趋近。 “啊——”关新妍尖叫着翻身坐起来,擎睁着一双惊惧大眼。 哐啷一声响,离床三米远两扇木门被外力冲撞开来,一条米黄色身影旋入进来,伴着身影入来的还有极其不耐烦的喝骂声,“唬死人了,这青天白日的,见着鬼了吗?叫什么叫。就是遇见了黑白无常来提人,也无甚惊恐的。不就早晚的事嘛。” 关新妍惊疑的目光扫向女孩,见是一陌生脸孔,女孩外面穿着一件米黄色比甲,下面着绿色长裙,头上挽着一个双环髻。关新妍犹疑地将目光扫向屋内家具陈设,眼前景象赫然是古装剧里的场景。关新妍突然掀开被子,赤着双足落地,不顾脚底下的冰凉,迈开步向屋外冲去。 米黄色女孩站在离门不远处,对这突然发生的事来不及预防,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趔趄。愣了半秒,追出去。 关新妍仅着中单,披着一头及腰长发,茫然奔狂,所到之处未曾见到一样现代的物事。没有高楼大厦,屋子外没有空调外机。绕过了一重重破窗漏瓦的排屋,穿过一条条朽木断栈的回廊,踏过一处处枯枝败叶的院落,竟找不到一个绿色环卫垃圾桶,也没有现代景区里常见的白色塑料袋和矿泉水瓶。这让关新妍觉得非常不踏实,仿佛是在梦里,可是眼前的景象又是如此真实清晰,清晰得不像是个梦。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圆形拱门,关新妍一阵激动,这座院落太大了,自己一直寻着主干道跑这才没有绕弯路径直找到了出口。不相信出了那扇门还找不到现代都市气息。 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脚底飘浮,关新妍不得不靠着一枝树干停下喘息。这一路奔走下来不过一里路,怎觉得已耗光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关新妍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苍白纤瘦,宽大的衣服下的躯体形似个人形支架,更无几两肉。 一阵风吹过,喉头一阵紧缩,接着一阵猛咳,咳嗽引发恶心呕吐。这一通发作,更是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耗去,跌坐在地,又咳又喘,险些室息。 缓过一阵后,关新妍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圆形拱门,眼里透着希翼和倔强。她强撑起身体,刚挪动脚步,突然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拽了回来,一转头,对上一张凶恶的脸,正是刚才那穿米黄色比甲的女孩。女孩切齿说道: “娘要去哪?想见什么人?可这外面并没有人想见到娘。况且娘这般模样出去,见不到想见的人,只会被当作疯子挡回来。若娘有话要对谁说,或者有事要办,何不告诉奴,容奴想办法去办?娘身子羸弱受得不寒,快随奴回去躺着吧。”说完强拽着关新妍的胳膊往回拖。 关新妍无力说话,更敌不过这身强力健蛮丫头的大力挟持。眼见那希翼之门越来越远,心一急,嗓子眼涌上一股腥甜,蓦然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日头东出西落了三回,关新妍睡了醒,醒了睡无数回。每次醒来,真心希望自己还在梦里,可是她不能自欺欺人到坦然承认自己每次梦的背景都一模一样。残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穿越了。 关新妍,女,1995年生,父母都是上海高级知识分子,爷爷是享誉海内外的书画家。一家四口人住在上海市区一座独幢别墅里。家庭和睦,幸福美满。关新妍自小在父母的督促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上海医科大,毕业后在上海市区一家公立三甲医院工作。前不久刚刚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书。事业上正要向前跃进一大步,与此同时,青涩的爱情之花正要在春风旭日下缓缓绽开花蕾,身边还时常围绕着一群互敬互爱的同事们,一群性格迥异、打不散的发小、闺密、同学、朋友,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美好。然而,一场意外,天降横祸,美好的生活如水晶杯戛然碎裂。 记得那天,代一位同事出急诊,接收一位在打架斗欧事件中受伤的年轻人上了救护车。返院路程中,救护车行驶至一座大江大桥上,对面突然横着飞来一辆红色小轿车,司机老黄猛打方向盘躲避,躲过了飞来了小轿车,救护车却未再回到正轨,车尾冲破江桥护栏坠入江中。 亲爱的爸爸、妈妈、爷爷得知这一噩耗,一定痛不欲生。尤其是亲爱的妈妈,对自己灌注了无尽的心血,从小不辞辛劳,连轴转地领着自己奔赴各个兴趣班。她说她年轻时随太爷爷刚到上海那一阵,因为什么才艺都不会,常被身边的人嘲笑乡下人,被孤立。所以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有机会学习各种技能,让自己的女儿在任何场所都不露怯。所以只要是当年文化宫里有的课程,关新妍都得去学。所有的课程唯独游泳这一门不曾学。因为,妈妈是医生,她觉得游泳池里人多,水不卫生,而且泳池里的消毒液对眼睛有损害。 谁都料不到,不会游泳的关新妍,终是因为不会游泳,与家人一朝分别,再难相聚。亲爱的妈妈此时一定悔青了肠子吧。 第二章 试探 金秋初晨,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室内明耀光亮。室内静悄悄,床上人儿面朝墙面,一动不动。偶尔咳嗽几声。因为这病弱的躯体,关新妍根本无法安睡,最好的一次睡眠也就睡了两个小时。尽管大多时候是醒着的,但她不愿睁开眼睛多看一眼这冰冷荒凉的新世界。情愿一直沉浸在对亲人的无比想念中。 几日来,从米黄色丫头的冷嘲热讽的话语里,关新妍不难推测到自身的处境。这丫头名唤莺莺,是贴身服侍自己的仆人。这诺大的院子里也就住着自己和这个15岁丫环。 那日,若冲出那圆拱门,断不会有欣喜。这院墙外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所有这些院子都归属靖王府。这辽阔的靖王府里主要住着靖王和他的六位妻妾。而自已不过是那众多小妾中的一个,排行第六。 不知道这六姨娘因何失宠。但很显然,府里上下没一个人同情这六姨娘,多日来,不曾有一人来探望,亦无医官来看病。将一个身患疾病的人安排在这偏僻荒凉的王府一隅,不给治病,只留这么个蛮丫头在身边服侍。看这情形,怕是王府的主人早就预备好了后事,只等丫头去报丧了。 房门突然被撞开,骤然的哐啷声响令关新妍不悦地皱起眉头,心头一烦,那熟悉的喉头刺痒感又来了,紧咳了两声,背心潮热出汗。这副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势,如果再不好好调理,估计最多只能撑七天。 “咳,咳,咳,白日咳,夜里咳,弄得院里阴气森森的,鸟都不来光顾,死人墓似的。”丫头提着食盒边走近来边随口报怨。 关新妍压下心头的烦燥,转头对正要往床上安放案几的丫头轻声说:“拿走吧,我不想吃。”同时向外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拿走。几日来,端来的饭菜没一盘像样的,无一不是黄米饭、水煮菜叶、酸腐浑浊浓汤,令原本就无食欲的人只消看一眼或闻一下便要作呕。 丫头忙碌的手略一停顿,直起身立于床边,看向关新妍的眼里满含讥诮:“娘是嫌这饭菜不合味口?奴每去那鼂上拿膳食,走到离鼂房一里地就能闻到很好闻的香味。那香味能勾醒人肚里的馋虫,不自觉津唾就往外溢。可是啊,走到鼂上,人就明白,人各有命,有些人能闻到那香味,见见那世所罕见的珍馐玉肴就算是三生有幸了。而有些人,不但能吃上那神仙吃的食物,还可以不当回事地随意赏赐给身边下人们吃。你说,都是主子,有的主子生就在金窠玉瑶里长大,有的连一碗温热的白米饭都不上。都是奴才,有的奴才随着主子吃香喝辣、出入光鲜,有的奴才就只能混吃等死。娘,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关新妍不接话,想丫头发完牢骚赶紧退出去。 丫头见关新妍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娘知道么?那鼂上常年炖着各种补品,什么熊掌猴髓,凤掌獐狸肉,夫人吃的都是顶好稀奇珍品,里面还加了许多世间少有的名贵药材。”说到这,丫头有意凑近关新妍的耳边低声说:“听说有助孕的功效。” 说完丫头又直起身,愤愤不平地说:“夫人吃好的那是应当应份,王爷宠爱夫人,只要是好东西,随它是天上生的,海里长的,王爷都有本事去弄来给夫人。可气那些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也天天指派个人在鼂房里炖滋养补品,通不守规矩,也无人管管。看她们房里的下人们也个个吃得肥头搭脑的。这些人,都是些趋利避祸的,想当初,咱房里受宠的时候,都来攀交情,现在势弱了,通不来睬一睬,路上随遇到个仆妇丫头,都拿下巴看人。” “你把这饭菜端下去吧,我要休息了。”关新妍突然轻声打断丫头絮叨。 丫头讲得亢奋,主子却始终神色淡然,演讲者不免觉得索然无趣,许多还没说出来的话强行咽了回去。站立了片刻,斜睨着案几说道:“这原封不动送回去,又要被鼂下婆子们骂不当家的化化,胡乱糟蹋粮食,待要倒院子拐角旮旯里,猫也不来吃。” 关新妍被气笑了,什么逻辑,府里天上海里的珍奇异宝都不缺,倒掉一点泔水却被说糟蹋粮食。野猫都嫌弃的吃食却是堂堂靖王府六夫人的寻常正餐。这府里上下真是把这六姨娘贬踩到泥里了。 丫头愣愣地看着关新妍的脸,尽管方才这张脸只是如昙花一现般地变化了一秒,但那份惊艳却让人刻骨铭心。 关新妍瞧见丫头的异常反应,不以为意,因为早已司空见惯。来到这个时空,一切是那是那么陌生,唯独这张脸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张脸。 突然心念一闪,关新妍冲丫头绽开一丝温柔的笑意,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拍床边示意丫头坐下。丫头很顺从地遵照关新妍的指示坐下,目光仍旧定在关新妍的脸上。 “莺莺,娘以前对你好吗?”关新妍问。 “好,好何?不好,又如何?” “好的话,那现在正是你报答的机会,想办法让我速死,以减轻病痛折磨。若不好,也想办法让我速死,好解你心头之恨。你可以找把刀来,割我的手腕,抹我的脖子,或者更直接点,捅我的心脏,然后你将现场装扮成我自杀的情形……” 随着关新妍的陈述,莺莺脸上的表情变化不断,吃惊、难以置信…… “或者你可以趁天黑一把火把屋子点了,烧得干干净净。对外你就说是走火了。再或者,你弄些耗子药来给我喝下去,就说是我误服了,再或者……” 莺莺的脸已由惊恐变得苍白无血色了,她腾地立起身,倒退好几步才急切地摆手说:“不,不,奴不敢,奴不敢,……” 关新妍心里发笑,看起来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的,原来是只纸老虎啊。嘴上仍平静地说:“为什么不敢?你觉得太残忍了是么?” 丫头无声地凝望着关新妍,眼里犹带着惊惧。 “那你觉得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日渐虚弱,如同被钝刀子慢慢切割就不残忍么?” “可是,医官说娘的病症无药可治,况且,当初是娘自己喝下汤药一心求死,不关奴的事啊。” 第三章 拉拢 关新妍愣了半秒,没想到这六姨娘的病竟是自已折腾出来的。在21世纪看了些古装剧,便想当然的以为这六姨娘是在宅斗争宠中落了下风,被迫害至此。抛开这些杂念,关新妍继续柔声说:“府里许多人都盼着我死,说不定那当初给我看病的医官便是她们的同党。莺莺,你呢,你不也盼我速死吗?” 丫头茫然地摇头。 原来这丫头只是性情憨直,并无城府,亦无坏心。关新妍心里轻舒口气,目光真挚地看向丫头,并向她伸出一只招唤的手。 丫头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乖乖走近前来,复坐在床沿。 关新妍一只手轻轻搭在丫头的一只手腕上,说道:“不管从前我待你如何,现在,我的命就在你手里,你可以现在就了结了我然后去向外面的主子邀功。我愿意用这条残命成全你,为你的平步青云铺路,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都可以。” 丫头攸然抽回手,神情慌乱起来,“不,娘不要再说了,奴从来没有要加害娘的心。杀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死后还要堕阿鼻地狱,被剜眼割耳,切手断足,绑在障孽柱上,永世不得超生。娘若是为奴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况且,王爷和夫人将娘安置在这,说是让娘清心养性,裨益康健,并没有盼娘速死的意思啊。” 关新妍不禁又笑了,笑丫头的天真愚笨。就几日前看到的这所院落的概貌,粗略估计也有100亩地。100亩地,全用来耕种的话,一年能养活几十口人。在古代重农轻商的情势下,其价值绝不可轻忽。王府虽然很大很富有,但划出这么一大块地方给一个小妾住确是大手笔。这么大的院子,每日打理需耗费不少人力物力,然而,整个院子连一个洒扫的仆人都没有。在吃用上如此讲究的王府主人怎么能容忍王府里有这么一个破落、煞风景的院落存在?这整人整得这么明显丫头竟然看不出来。 关新妍敛了敛心神,故作疑惑地问:“你说,王爷和夫人都为我好?我如何感觉不到?” “娘忘了吗?王爷和夫人之前送了许多补身体的丹药给娘,可惜都被娘烧了。娘如今这样,都是底下那帮人作乱。她们看娘病重,再也不能得势了,都来落井下石。还有人四处造谣说咱芳华苑不干净,说娘得罪了神灵遭报应,还说谁靠近芳华苑的人谁就会沾上晦气。结果人人都来欺负咱们。” “你也觉得我活不成了,所以伙同她们一起来欺负我,是吗?” 丫头张口结舌了半天终无声言,在关新妍略带谴责的凝视下露出些心虚的表情。 关新妍轻轻舒口气,轻声说道:“其实,我得的不是绝症,只要用些药,好好调理,是可以康健的。” “啊,”丫头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关新妍。 “如今,我的身边只有你,所以,我是生是死全取决于你。” …… “如果你希望我早些死,以便你有条新的出路,我可以帮你。我在死之前,写封遗信,请求他们在我死后好生安顿你。如果他们害怕半夜鬼缠身的话,应该会答应我的请求。我这条命如此轻贱,最终还能为别人争取个前程,算是死有所值了。”虽然关新妍已经笃定了丫头不会拿自己的命换前程,刚刚说的这些话也都是套话,但其实也是真心话。这个新世界无甚可恋,生死也没什么要紧。 不料丫头突然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床前,双眼泛出了泪花,带着哭腔说道:“娘,对不起,奴错了,奴一直以为娘不喜欢奴,没想到,没想到,娘这么为奴着想。奴错怪娘了。对不起……”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望着丫头毫无掩饰的哭相,关新妍这回是真疑惑了,古代小姑娘情感这么容易绝提吗? 哭声突然中断,丫头脸上犹挂着泪珠却一脸认真地说:“娘刚才说娘的病能治,是真的吗?” “嗯,……你,希望我好起来?” 丫头一把抓住关新妍的手,激动地说:“娘要吃什么药?奴想办法去给娘抓来。”突然敲了一记自己的脑瓜子,“哎呀,看奴说胡话呢,娘又不是医官,如何知道吃什么药?……娘,奴去想办法抓个医官来。” “且从长计议吧,这医官又不是草,哪说抓就抓得到。” 丫头脸垮了下来,泄气地说:“说的是。” “莺莺,就算抓来了药,也不可能很快就好,还得在饮食、情绪、作息上慢慢调理。这病人啊,不能受惊,不能受气,不能吃脏东西……”绕了半天,这才是关新妍最终想要说的话。 丫头抢过话头,说:“奴知道了,奴以后听娘的话,不气娘了。可是——” …… “娘说不能吃脏东西,可鼂上的那些婆子们只给奴这些吃食,这可怎么办呀。奴饿的时候经常去后面小山坡上摘果子吃,要不,奴也给娘摘一些来,可是奴担心娘身子弱,吃不得生冷瓜果。” 关新妍嘴角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面积的土壤,一定能找到可以吃的东西。这个事先搁着吧,我说了这么些话,有些累了,让我先休息一会吧。” 丫头赶紧上前扶助关新妍睡好,然后掖好被角,轻轻退出去。走到门边,丫头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床上的身影突然说:“娘,这次,你是想要活下去的,对吧?” 关新妍蓦地睁开眼,双眼空洞地望着房顶,沉默了片刻才回应:“活下去……” 门轻轻被关上。 “……为着什么呢?”轻声呓语的主人发了会怔,随后轻轻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室内外复又一片冷清。 此时,地处芳华苑的东边,与芳华苑隔着七、八重林木亭阁、假山池楼的东漓院已是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今日是靖王夫人的生辰,前来贺生辰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一丛丛衣着鲜亮、云鬓高髻的骄矜贵妇人们聚集在一座花团锦簇、四处飘香花园里,人群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偶尔还逸出几句朗朗诗词之声。 于华彩鬓影之间,一位身着红锦金菊纹长衣,外罩杏色轻烟绉纱的妇人尤为出众,引人注目的不仅是她艳丽华贵的服饰,还有醉人的花容月貌。再配上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娇贵气质,便如皓月当空令一众繁星黯然失色。这便是靖王府的女主人,也是当地边城骁勇威武、赫赫有名的督指挥使乔诚梁的嫡女、边州数一数二的美人乔茵。 第四章 生辰 三年前,靖王来到北地边城,半年后,迎娶边城督指挥使乔诚梁的嫡女乔茵。当时,迎亲的仪仗队里有许多当朝名臣武将,队伍气势非凡,一路浩浩荡荡从城南游走到城北,引得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夹道围观。此后的半年里,这件事仍反复被边城百姓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靖王对这位正夫人宠爱有加亦是全城皆知的事情。因为全城皆知靖王夫人爱吃莽吉柿,即山竹。每年六月份左右便有几十艘军舰护着装载莽吉柿的巨轮驶近边城码头。此与唐代唐玄宗千里调荔枝博杨美人一笑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也常被市井百姓津津乐道。 时至午时,从园外匆匆步入一位身着桃红色长衫翠柳裙、面目秀丽、年纪约18岁上下的姐儿,此是正夫人乔茵的心腹丫环萍儿。萍儿悄然靠近乔茵,在乔茵耳边轻声递了数语。乔茵随即邀众宾客移步沁语堂观戏筵宴。待宾客起动,园内人所剩无几时,乔茵拉住萍儿问:“王爷还没有回来吗?” 萍儿道:“娘,半时辰前,花铭那小厮得王爷指令回来取一匹马,说是要送人,他还说王爷现今正与京里来的一群旧友聊得正酣,不知几时才能归家呢。” 乔茵脸上现出些失落,道:“不是忙公事,就是与友人聚会,要么赴筵、要么送别,总是没个闲时。这都有一个月不曾与他认真说会话了。好歹挨到了生辰,还是不见人。” “娘,王爷怕也是分身乏术,想见娘而不得便呢。想想往年,哪回娘过生辰王爷不是费尽苦心筹备生辰礼物的,这回,不知道王爷会给娘怎样的惊喜呢!说不定,这阵子忙的就是这桩事,故意不让娘知道呢。——哎呀,奴多嘴,怕是坏了王爷精心营造的气氛呢。”萍儿一手掩嘴,一脸自责神情。 一席话说进了乔茵的心里,脸上顿时霁散云开。嘴上却淡淡说道:“随他送我什么都好,只要他能在子时前到我跟前来,我就十分高兴了。” “娘放心吧,奴已叮嘱过花铭,让他时时提醒王爷早些回来。” 乔茵满意地点点头,朝着沁语堂方向轻移莲步,随口问:“花铭有没有说王爷现在何处?” 萍儿沉默片刻不语,惹得乔茵驻足,看向萍儿。 迫于压力,萍儿只得低声说:“花铭动身来家之时,王爷和一群京城来的官爷们正在彩云巷卢家院子里。” 乔茵驻立不动,久久不言。 “一定是那些京里来的官爷们想见识见识本地的烟花柳巷,王爷只是陪坐,……” “任尔玉妆霞,只是红颜旧。”乔茵悠悠感叹,“昨日玉萧儿,今日卢铃儿,旧花开败新花继,蜂忙蝶舞不停息。” “娘,……” “芳花苑里的那位如何了?”乔茵突然转移话题。 “还续着气,不过,近日只是饮水不进米粒,奴看,挨不了几日了。” “她这口气拖得也是够久的,再给她三日时间,再不利索地走,就送她一程。” “奴明白。” …… 戊时,天色昏暗,凋敝疏旷的芳花苑笼罩在薄雾中,冷空气肆意浸润每个角落。 “咳—咳—咳——”黑暗中传来阵阵嘶心裂肺的咳嗽声。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奔向那痛苦的发源地。又一阵忙碌声响,屋里亮起一盏小灯,莺莺端着一杯水坐在关新妍的床边,待关新妍咳嗽稍平缓一些时,立即将水杯递上去。 关新妍接过水杯,喝完水,随口道声:“谢谢!”谁知丫头立即双膝脆地,诚惶诚恐地说:“奴受不得。” 关新妍自知失言,文化背景差异导致行为言语冲突,明明是好意道谢却害人受了惊,解释毫无意义。关新妍伸手拉起丫头,柔声说:“这里没有其它人,你我不用分主仆,我再咳嗽时,你也不用在旁边侍候。” “那怎么行,奴从两年前进府以后时时处处被告知要谨守规矩。前一阵子,奴只因担心自己的前程,变得自怨自艾,言语上对娘多有得罪,奴罪该万死。自上午离开娘这里,奴想了一天,想明白了一件事,老人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命里福厚福薄自有天定,命运会特别照顾那些勤勤恳恳、安分守已的人。所以奴不再去想以后的事,奴能在娘身边侍候是前世修来的机缘,将来不管娘会怎样,奴都要本本分分、尽心尽力侍奉娘,除非娘不要奴了。” 见丫头意志坚定,关新妍不再多言,况且有个时时为自己着想而又忠心的小跟班也不是件坏事。 “娘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哪里扛得住。”丫头忽然愁容满面地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那边一定准备了很多吃的,每回府里摆筵,菜多得吃不完。筵席过后,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哪怕是最前面门房的苍头都能分到几样菜。看眼前情形,咱芳华苑怕是被遗忘了。——娘,对不起,奴不是故意要惹娘伤怀,奴只是——” “你想吃吗?”关新妍问。 丫头目露向往,不自觉一只手覆上肚子。 “我有办法让你去拿几样菜,你敢不敢去试试?” 丫头先是目露惊奇,后跃跃欲试又害怕犹疑。 关新妍笑笑,“我只需要你往膳房走一遭,保准八成不会有失。” “娘说的法子是?” 关新妍看看窗外,现在是一更天,虽然上了雾,能见度约有50米。转头对丫头说:“你现在去给我准备几样东西,听好了,纸、笔、墨、白色墙粉,还有,在院子多采一些不同颜色的花,再找些破布衣赏……” 丫头将事物备齐以后,关新妍问:“这府里谁可以随时自由出入膳房?” “花溪媳妇,她专一管各房膳食。” 关新妍从床上起身,来到窗边一张高几前,拿起纸笔,说:“告诉我她长什么模样,说得越详细越好。” 随后半个时辰里,随着丫头的描述,关新妍在纸上画像,前后约画了五张画像终于画出与丫头印象中相符合的人物形象。 丫头拿着画好的画像啧啧称奇,看关新妍的目光满是崇拜。 “我的办法是,把你乔装打扮成画中人物的形象,然后你就可以径直入膳房去拿吃食了。” “将我装扮成她?这,这,可行吗?” “相信我,我的装扮技术比画画技术更胜一筹。” 第五章 试险 丫头将信将疑地任由关新妍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脸上、头上捯饬了一番后,关新妍拿起那些破布衣赏选择性地裁裁剪剪,有的只留下个袖子,有的去掉前襟……,最后将这些处置过后残缺不全的衣赏悉数套在丫头身上,然后又拿起一把剪子在最外面衣服上剪出大小相等的无数个正方形窟窿,不同方位的窟窿下显现出里面不同颜色的衣料,这样,从远处乍一看,倒像是僧人穿的百衲衣。 经过局部充填、细致打理过后,装扮工程完毕。 关新妍将丫头推到铜镜前。 “啊!”丫头吓得一声尖叫,被关新妍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嘴巴。 “现在,你就是花溪媳妇了,你可以径直去膳房,路上遇到人,你只尽量少开口说话,防止露馅,有人问话,你就假装嗓子不舒服,用手比划示意。能不能吃上你想吃的美食,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丫头面露难色,踌躇不决。 关新妍轻轻拍了拍丫头的肩膀,“要是你觉得没把握,那就自去把装卸了吧,就当刚刚只是一场玩闹。明日,你依旧去后面摘果子吃吧。” “不行,”丫头突然面露坚决,“娘好几日没有吃饭食了,奴不为自己,为着娘的身体,一定要去试一试,也不枉费娘方才这一番心力。” “要是为了我,那就不要去了。”关新妍轻声说。 “娘难道又不想活下去了吗?”丫头急切地问,一脸担心失望。 不忍心看丫头难过,关新妍笑笑说:“怎么会,只是,只是担心你出事。” 丫头面露喜色,“放心吧,娘,奴会小心行事,不辜负娘的厚爱。奴一定全首全尾地把食物带回来。” 就在丫头旋转身要走之际,关新妍突然拽住丫头,往丫头手里递了一把剪子,“若是穿帮了,你只顾跑,别让他们逮到。反正他们看不到你的真面目,只要抓不到你人,事情就有转圜的机会。” …… 丫头一去一个时辰无音信,关新妍谨醒着随时关注着外面的声响动静,时间一久,越发不安。突然有些后悔,明知道封建时代权贵官宦人家,仗着有钱有势可以遮天弊日、枉顾法律,将家厮、奴仆随意处置。让这么个莽直的傻丫头去做坑蒙拐骗的事,是不是害了她?万一事不成,丫头会不会被就地处决了。越想越着急,关新妍不自觉浑身冰凉。 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此,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她已不再是一无牵挂。她的生命也不再是无足轻重,至少在那个鲁莽憨直的小丫头心里,是很重的。 就在关新妍打算要起身出去查探消息时,突然听到双足奔跑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门被撞开,一条身影闯进来,来人衣赏残破不堪,浑身各色破布从外衣破洞中往外扎出来,通身似个五彩刺猬。这只五彩刺猬此时正站在屋子当中,一手扶腰,一手紧紧拎着一个七八层的圆形食盒猛烈喘着粗气。再细看这个人的脸,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从发际线起始,黑白红各色颜料混着墙粉和汗水形成泥浆从上往下淌,在脸上形成一道道斑斓的杂色沟渠,沟渠的上方嵌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停地胡乱转动着。 意识丫头安全回来后,关新妍松了口气,再看看丫头的模样活像是竖着浑身羽毛酣斗的花公鸡,忍不住“噗——”笑出声来。 屋子当中的人儿茫然看向关新妍,眼里掺杂着无知、无辜,这滑稽而不自知的模样更叫人捧腹。 待关新妍笑够了,丫头也缓过劲了,丫头赶紧献宝似的将食盒呈到案几上,一层层打开,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丫头一边往外拿食盘一边说:“娘快趁热吃,这些菜都是奴按照娘以前的口味挑选的,奴想到娘几天没进食了,不能猛地吃大鱼大肉,所以奴尽量拿些软和的、素一些的、营养好的,……” 关新妍拦住丫头忙碌的手,说道:“等会再摆开,不急着吃,我先问你,这一路可顺利,是否有人起疑心,有人追你吗,你如何跑着回来?把你这一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经历的事都说与我听。” 丫头想到方才的经历,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急遽跳将起来,她手捂着胸口,缓了片刻后才认真说起来:“奴出门即按娘说的径往东漓院的膳房去,路上遇到孙姨娘房里的丫环柳儿还有钱姨娘房里的香芹,奴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好在她们有事着忙,只招呼一声就走了。 到了膳房,奴用手比划着让守门的田婆子开门,那田婆子跟在奴后面絮絮叨叨,她见奴要拿食盒,便抢先一步拿在手里,自往里放食盘,奴也不知道她拿的都是些什么菜,就是觉得她拿的那些个菜看起来很稀奇的样子。奴考虑娘肠胃弱,也不知道那些菜娘吃不吃得,于是让她把菜拿出来,奴自个选…… 回来的路上,奴想到明天花溪媳妇和膳房的人一对质,到时府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奴越想心里越紧张害怕,就发劲一路跑了回来,实没有人追赶奴。” “听起来,路上没什么事情耽搁,如何来回花去了一个多时辰?” “啊,奴忘了说,奴听田婆子说,今日晚间夫人心情不好,甚至没有传晚膳,所以膳房里才备了许多新鲜热食。田婆子说,她之前还听到夫人房里传出打砸声响,好似夫人发了好大脾气。府里各房和许多管事的都去夫人屋外候着了。所以今日膳房只有田婆子一个人看守,奴出入得便。 奴拿着食盒回来路上,远远见着许多人从东漓院出来,奴赶忙躲在树丛里,也不知蹲了多久,反正直到路上好久没有人走动了,奴才敢从树丛里出来,然后直奔芳华苑。” 关新妍又问了几个问题,丫头一一认真回答。随后,关新妍看着地面上已半干的,从食盒边滴落下来的汤渍沉思了片刻。 “娘,是不是奴哪里做的不妥?”丫头问。 关新妍摇摇头,叫丫头走近,对丫头叮嘱数语。 丫头神情严肃地答应着。 “好了,现在去把你自己收拾收拾,然后,去把菜热热咱们一起吃掉。吃完后再去把我刚刚吩咐的几件事办了。” 丫头欣然允诺。 这一夜,清贫破败的芳华苑气氛祥和,而王府最富丽堂皇的东漓院却扰攘不息。 第六章 惑 天刚蒙蒙亮,东漓院后院传来争辨声。 “你个老婆子,别吃了老酒说浑话,咱家昨晚一直在前院西厢房里守着,专等夫人传膳,夫人一整晚都没有传膳,咱家几时来膳房拿食了。我说田婆子,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咱家看你脑子不糊涂,手眼利索,才让你守着膳房门。现在无端少了个食盒,你说不出个来龙去脉,倒来攀诬我。你不想想,咱家若是那手脚不干净、贪图小利的人,哪能在夫人跟前行走这么多年。你这老货,趁早道出实情,不然别怪咱家不顾往日交情,拿你到萍儿姑娘面前问话。”身着靛蓝银红滚边长衫的青年妇人站在膳房门口对着一位青衣布衫的婆子叫嚷着。 “嘢哦,嘢哦,这可怎么是了,老奴能有今日这番体面全赖娘子抬举,老奴到死也不敢忘娘子的活命之恩。别说老奴昨日至今未曾饮一滴黄汤,老奴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娘子的面挺着身子红口白牙攀诬娘子。”婆子转了个念头,突然一脸霜严地说:“娘子若是想要老奴顶罪,老奴敢就立马认了,并且保证,往后随它什么人刀割火燎逼迫老奴,也休想得老奴开口说一句实话,昨晚的事就烂化在老奴肚子里……” “放你的狗屁,咱家清清白白,用不着任何人顶缸。你还说不敢攀诬,就你这副死挺挺的样,谁还相信我的清白。”花溪媳妇气冲脑门,声色锐厉至极。 婆子立时委顿,嘴唇张张合合,却未吐出半句言语。 花溪媳妇看她那愁苦纳纳的样子,心念转动,忽放低腔调说:“你说昨晚咱家拿食盒装了不少菜拿出去,你再仔细回想回想,这其间可有什么蹊跷不同常理之处。你说的一切莫不是你做的一个梦?” 婆子信誓旦旦地说:“老奴虽有些年纪了,但自信头脑还清楚,不然,老早答应儿子回本乡享清福去了。”继而犹疑着说:“娘子说昨晚未曾来过膳房,那昨晚来的人敢情不是娘子,现在想来,昨晚之事确有许多蹊跷之处。” “如何蹊跷?”花溪媳妇随口问着,心里却盘算着换谁来接管这膳房钥匙。 “昨晚上来的那人从头到尾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而且身上穿着的是件僧人穿的百衲衣,老奴在府上从未见娘子穿过那样一件衣赏。更奇怪的是,老奴按着娘子平日的口味选的几样菜放进食盒里却都叫她拿下来了,她挑了些时常的、油水少的菜食放进食盒里。” 花溪媳妇猛地一怔,神色严竣地对着婆子说:“你是说有人冒充我进来取食?” “老奴不敢枉言,老奴说的都是实情。” “居然有人敢在夫人的院中招摇撞骗,如今发现她骗了些吃的,不知是否还干了别的不干净的勾当,若她顶着咱家的脸面在外做伤天害理的事,那咱家岂不是要被冤枉死?!”花溪夫人一脸惶恐。 “那快去报告夫人吧,要是晚一步,又被其它人道出别的不法之事,可娘子的麻烦可就大了。” 花溪媳妇摇摇头,呤声说:“夫人昨晚为了王爷未归之事烦神一夜,这会刚刚歇下不久,若是现在拿这等琐事去搅扰夫人,一定得不着好果子。” “这可如何是好?” 花溪媳妇思索片刻后,沉声对婆子说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你只管好你的嘴,咱家去找孙姨娘想办法。” “对,对,还是娘子有主意,孙姨娘聪敏过人,又与夫人及其它各房关系十分要好,有她出面,不但能查出事情真相,还不得罪各方面管事的人。” 花溪媳妇即刻起步,一路出了东漓院,出了院门左转进入一处竹子深林掩映着的院落,轻车熟路地径入里去,门人见是老面孔均爽快放行。 最后一道门由一丫环领着随入进去。来到这馨香阁,沁人心脾的清香萦绕于周身,室内桌椅、窗棂等木制物什全都是小紫叶檀木构造,其镂空花纹精致雅韵,叫人见而忘俗。山水屏风、方房四宝、墙壁字画的精妙无不彰显主人志趣高雅。 而这高雅的主人此刻正怀抱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立于窗前看风景,一只手慵懒地一下一下轻抚着猫身。听到身后脚步声,并不回头,语气随和地说:“花溪娘子这么早过来见我,不会是来问我今日味口如何吧?” 花溪媳妇满面堆笑回应道:“五娘能掐会算,敢情是已经算到了今日老奴上门求卦,所以也起了个早?” 孙姨娘微侧身,现出一副轮廓清晰、秀丽明净的侧颜。饶是只看到半张脸,也教人心驰目炫,“花溪娘子方才步履匆忙,神色焦急,这会儿强颜欢笑,看来事情很急,但又无关大体,与你花溪娘子的个人荣辱有关吧。” 花溪媳妇一怔,透过孙姨娘的肩,看向窗外,见不远处一座假山流瀑形成的水屏折射出一条迂曲小径,那条小径正是自己方才所经之处,来这院落那么多次,竟然头一次知道这屋子还有如此玄妙之处。 花溪娘子讪笑道:“什么都躲不过五娘的慧眼,奴这敞来是来对了。五娘一定能解奴的燃眉之急。” 孙姨娘轻扯嘴角,似笑非笑,淡声道:“且先说来听听吧。” 花溪媳妇遂将昨晚及今早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孙姨娘听。 孙姨娘听完认真沉思了片刻方开口道:“来人假扮成你的模样,竟能蒙过田婆子,说明来人对你十分熟悉。拿的都是些寻常吃食,又不太多,同伙人大概只有两三个,且其中有吃斋之人或是身体羸弱者……” 花溪媳妇激动打断孙姨娘,“那四娘和六娘嫌疑最大,来人穿的又是僧衣,定是四娘房里的人做的。” 孙姨娘扫了一眼花溪媳妇,“四姐虽一心向佛,但平时待下人宽厚,从来不曾听说她房下人缺衣少吃……” 花溪媳妇又急切打断道:“那是六娘?但是,六娘身患恶疾,立都立不住。她身边那个小丫头素来有勇无谋,且她们主仆二人主不念奴,奴不敬主。那丫头若肯为主子舍身取义,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七章 对策 孙姨娘皱皱眉头,花溪媳妇自知自已情急失礼失言,立时噤声。孙姨娘抱着猫离开窗口,至书案前坐下,一边仍然漫不经心地抚弄小猫,一边淡声说:“花溪娘子既然来我这讨主意,不能教你白跑一敞,我这里倒是有几条建议,说出来花溪娘子你自己斟酌斟酌。” “五娘愿看顾奴家,奴感激不尽,奴日后永不敢忘五娘的大恩大德。烦请五娘赐教。” 孙姨娘满意地微微一笑,然后严正说道:“第一,你找个由头让人去各房鼂上检查检查,记下昨晚哪房开了鼂,煮了些什么吃食以及剩了几多残料。第二,去打听打听昨日还有谁曾见过那个冒充你的人。第三,去前门房把大黄牵出来,让它巡着油味去找那人的踪迹。第四,从今起,各房饮食多寡均需留意。第五,关注最近哪房请过医官,取用了些什么药材。” 花溪媳妇陡然精神一振,信心满满地说:“还是五娘有主意。奴这就去办。” “等等,”孙姨娘叫住她,“这事要隐秘地办,不要教其它人知道,包括夫人。” 花溪媳妇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你想想,那人能扮成你,也能扮成其它人,事情一旦传出去,到时人人惶恐,势必会引发王府内紧张气氛。假使有人为摆脱自身嫌疑而隐瞒不报或谎报事实,那样,想要查清事情真相可就没那么顺利。你再想想,夫人那边,若知道出了这桩事,无疑会震惊、愤怒、不安,势必要采取一系列保障措施。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整治膳房的人。到那时恐怕花溪娘子你,以及你经营多年的膳房班子可就没有了。” 花溪媳妇惊得睁圆了双目,气促不安颤声说:“奴,奴实没想着这一层。”突然双膝跪地,对着孙姨娘倒栽葱般地倒下身去叩了个头,起身激动地说:“多谢五娘保全奴,多谢五娘提点,多谢五娘救命之恩。” 孙姨娘起身缓步走到花溪媳妇身旁,伸出一只手搀着花溪媳妇的一条胳膊扶起她,柔声说道:“咱俩之间用不着如此,都是老熟人了,我保你也是出于私心、爱护之心。似你这般能干又知心的人,怎忍心看着你倒架失势。如今,事不宜迟,得尽早查明事情真相,你就能尽早摆脱困境。行事过程中,若遇到阻碍,不妨借用我五娘的名号。想来我五娘在各房各处略有人情薄面,各房各处会卖我个情面。你且速去查办吧,别再耽搁了,查到任何消息尽快告诉我,咱好及时调整行事计划。” 花溪媳妇再三叩头谢恩后才起身离去。 孙姨娘复坐于书桌后,低头搔挠着猫儿脊背。旁边久未出声的丫环兰香出声说道:“娘,这事若不报告给夫人,万一那人做出了更逾矩的事,事态扩大,那责任不就全由娘担着了吗?为这么个可利用之处不太大的膳房管事,承担这么大风险值得吗?” “为这花溪娘子不值得,但为那个会易容之术的神秘人却值得。” “娘难道想收拢那个人?” “如果能收下这个拥有特殊技能的人为我效力,那对咱们的事业自然是大的助益。但目前还不知这人底细,谈收拢还为时尚早。” …… 芳花苑,莺莺冲进关新妍的屋子情急地说:“娘,娘,不好了,前面花溪媳妇领着一大群人,说是最近天干物燥易失火,要检查我们院的私厨。” 关新妍于床上缓缓侧过身,以肘支床,撑起上半身。莺莺立即上前扶助,将一条厚毛毡垫在关新妍身后。 “娘,她们往日从来不踏进咱们芳华苑,今天来,一定是为着昨晚之事的,这可怎么办?” 关新妍扶着床栏轻咳两声,莺莺动作麻利地倒了杯水递过去,急切地看着关新妍,等着答复。 关新妍呷口水后,看着莺莺认真说道:“你这见风便是雨的性子得改一改,你心虚什么?她们克扣我们口粮、拿泔水糊弄咱们时尚且不亏心,咱们不得已去取一些赖以生存的资源为何要心虚,若不是她们先使卑鄙伎俩,咱们何至于铤而走险。” 莺莺神色一敛,一股义愤之气充塞于胸口,不过,坚持不到半分钟即又气馁,“可是,就算咱们占理,若被她们抓住把柄,吃亏的还是咱们啊。” “咱有什么把柄会被她们抓住?我不是让你都做好安排了吗?你且悠心看她们如何演完这场闹剧好了。。” 莺莺见关新妍始终气韵恬淡,受到感染,不觉间,似身体里进注了股支撑力量,心神安定了下来。 “莺莺,拿件衣裳与我穿上,我想去院中走走。” 关新妍话音刚落,莺莺还未来得及动身去拿衣服,房门突然被撞开,涌进来七八位膀大腰圆的仆妇们。 关新妍蹙眉,心想这权贵人家的奴仆都是如此彪悍的么?都喜欢撞门么? “六娘安好,奴是奉命来查各房各处的火情隐患。”为首的一位紫膛面孔妇人开口说话。这人的容貌关新妍十分眼熟,正是昨晚画像中人。 关新妍淡然道:“既是奉命行事,那就公事公办吧。” 花溪媳妇一双精明双眼在关新妍身上上下梭视一遍后,目光转向屋内四周陈设。而她身后的那七名仆妇自进门伊始便用那贪婪、兴奋的眼神在屋内各处探寻。一接到行动授意,便立即四散开来,分别在各个抽屉、柜子、架子、夹缝中寻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子被翻得一团乱,哐当之声不绝于耳,杯、罐的碎片在地面上杂乱纷呈,衣裳、书卷在空中飞舞,胭脂膏粉、墨水、熏香灰泼撒于地后随着杂乱的脚步被带到屋子的各个角落,屋内所有的大小家具都不在它原先摆放的地方。想来,抄家的情形应该也不过如此。 关新妍在隐忍中耐心几近丧失,看来,这六娘在府中的地位比自己之前想像的还要卑贱得多。 终于,刺耳的翻腾声消失,花溪媳妇领着众仆人已站到了关新妍身前。关新妍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情绪直视着花溪媳妇。 花溪媳妇挑衅地迎视着关新妍的目光,大声说:“还请六娘挪动一下,让奴查一查这床铺下可有危害物品。” 关新妍冷笑一声,随后利落掀开被子,扶着莺莺走到窗边椅子上坐下。 仆妇们一拥而上,仔细翻找,看那样子,似恨不得要将枕头、被褥全拆了才好。一番搜寻过后,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物品,仆妇们面色似十分失望,又略带鄙夷。 第八章 查 确定屋内再无犄角旮旯可搜寻之后,花溪媳妇指着屋之当之一只火盆对着关新妍口气倨傲地问:“这是做何用处?” 抑愤半天的莺莺抢先不客气地回道:“火盆不认识吗?火盆除了烧火还能洗脚、烧菜用吗?” “放肆!没规矩的贱蹄子,给我掌嘴!”花溪媳妇厉声说道。两个仆妇立即上前,一人一边将莺莺按在墙上,其中一人抡起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掴下去。 “这巴掌落下去之前,可要想清楚了。”关新妍清冽的声音陡然响起。那仆妇高扬的手顿了一下,拿眼看向花溪媳妇,后者轻蔑地对关新妍道:“六娘这芳华苑虽地处偏僻,人迹罕至,莫不以为王府的主子们就管不着了?别忘了,它再远也还属靖王府。如今这里纲纪废弛、规矩尽失,败坏了王府门风,咱家今日为维护王府规制,就要替主子好好管教管教这不知所畏的贱婢。” “靖王府的规矩里是否有膳房管事可以越俎代庖任意管教靖王妾室房里的人?” “咱家今日可是奉了靖王夫人之命来办差的,咱家现在代表的就是靖王夫人,谁对咱家不敬那就是对靖王夫人不敬。”说完转脸对仆妇喝道:“还不动手!” “但愿你能时时日日、月月年年代表靖王夫人!”关新妍音量不高,但字字清晰有力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话音甫落,仆妇们左右开弓,拼心全力要在莺莺脸上开染房。霎时,屋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和莺莺挨不住痛苦凄厉的尖叫声。 十数巴掌声后,花溪媳妇没了耀武扬威的畅快感,反在关新妍锐厉深沉的目光逼视下惴惴不安。耳边反复回响关新妍最后那句话,终感到心虚害怕。而此刻,那清脆的巴掌声和凄厉的尖叫声仿似擂在心尖上的战鼓,令她焦躁难耐。 “够了,住手吧。”花溪媳妇一声断喝。 仆妇们攸然收住手,眼含疑惑地看向花溪媳妇。花溪媳妇不做解释,对着关新妍高声说道:“咱家是奉命办事,忠于职守。还请六娘配合,不要为难咱家,这样,你们也少受些罪不是。” “自你花管事一进门,我们就乖乖交出了房屋的使用权,方才,丫头回一句实话,遭连掴了十几个耳刮子。我倒想问问花管事,你还希望我们怎么配合,你还想给我们什么罪受?” 花溪媳妇看着关新妍,目光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似有些陌生,有些疑惑。本以为今遭来,会看到六娘跪地求饶、痛哭流涕。不料,今日所见的六娘沉着镇定,言语犀利,与往日形象大相径庭。前后判若两人,是谁给了她底气,莫不是找了靠山?自此,花溪媳妇存了份谨慎之心。 再开口时,少了些盛气凌人的气势,“未曾发现,六娘好伶俐的口齿。今日咱家还有繁务在身,就不跟六娘磨嘴皮子。咱家来此是来查火情隐患的,言归正传,咱家想知道六娘这火盆是派什么用场,还望六娘告知。 “丫头方才已经告诉你了,烧火取暖用。” “这时节尚未入冬,如何就用上了火盆?六娘真有这么害冷么?” “比不得你花管家吃得好,睡得暖,身边又有这许多人侍候,养得膘肥体壮、气血旺盛。花管家懂医理么?不懂的话,不妨找个医官问问,或许他们可以详细完整地解答你的疑问。” 花溪媳妇被奚落得无言以对,刻意忽略掉心中不快之感,又问:“那火盆里烧得都是些什么?” “提到这,我想问问花管家,府里的银炭几时发放,不知到时会不会又有人无故克扣我们芳华苑的银炭。这克扣口粮,还能拿泔水充饥。若是克扣了银炭,与其将来被活活冻死,不如趁早自去王爷面前请求赐死,也算死个明白干净……” 花溪媳妇匆忙打断关新妍的话语,“咱家只是想告诉六娘,这火盆里只好烧些枯枝败叶,不要烧其它不该烧的物什。” 至此,花溪媳妇已然感觉到今日的六姨娘十分不好惹,虽然看起来身子瘦弱,但她体内似乎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强大力量。尤其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当静静逼视着某人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发悚。且她句句夹枪带棒,威胁警示之意尽显,其言语、气势上占尽了据上风,花溪媳妇对六娘心存疑虑,不敢太过得罪,因此只想尽快完成任务,不意多耽搁,放声道:“咱家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关新妍静静看着她。 花溪媳妇斟酌一番后才开口道:“昨晚,可有谁出入这院子?” 关新妍淡然道:“不知道花管家此问是何意?想必花管家也看到了,我这副身子走不远,身边少不得人。平日里,别说是晚上,就是白天,咱主仆二人无故不会离开院子。你若问是否有外人入进来,自搬来这芳华苑,咱们主仆就没见到人,狗倒是见着了不少。” 花溪媳妇会意地点点头,突然一愣,“你骂我们是狗?” 关新妍惊奇道:“花管家如何把自己看作是狗?太过谦了。” 一位仆妇嘴里骂着脏话,撸起袖子大步上前就要给关新妍点颜色看看。 “住手!”花溪媳妇大喝一声,同时上前将仆妇拉到一边。随后正面对着关新妍说道:“这院子里里外外已经查过了,情况会如实上报给主子。六娘请歇吧,有得罪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说完带着仆妇们要往外走。 “等等,”关新妍突然出声。所以人都回过头来满眼好奇地看着关新妍,包括莺莺。 “你们的事情办完了,我的事情刚开始。”关新妍面对着一众仆妇们神情冷竣说道。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关新妍义正严辞地开口说道:“你们说是奉夫人之命来查火情隐患的,未出示夫人的符牌、未带任何写有防患警示标语牌或者是布帛在身边、未对院落作整体巡查、未有重点检查步骤及方向、未对易引发火灾的物品作清点、未作任何纸笔记录、未作任何防火宣传及告示。你们这是失职。 未经通传便闯进居室、未请示便随意动我的私人物品、未经夫人授意便对我主仆二人任意打骂。这是失了规矩。 在行查的过程中动作粗暴、搅扰清宁、损毁器物、顺手牵羊,留一室脏乱不堪,这是失了品性。 堂堂靖王府,竟然养出你们这帮无能、无知、无德的下人。 夫人指派你们来办事,给予你们权柄和信任,你们却仗势欺人、肆意妄为,毁了夫人的名声、扰乱王府的规常、败坏王府的风纪。 不要以为你们在这里的所作作为外面没有人知道,信不信今夜我就在院子里放把火,引来所有人,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你们渎职、欺凌之罪。” 第九章 辩 花溪媳妇自此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碰到硬茬了,仿似拿脚去尽力踢门,不期然一脚踢到了钢板。正彷徨之际,身旁一仆妇走到花溪媳妇跟前逞能道:“管家,怕她做甚,一个失了宠又害恶疾的小妮子,她如今也只能在嘴巴上逞逞威风。咱这就去向上面告她个蓄意纵火罪,先把她逮起来,看她还怎么使坏?” 关新妍轻蔑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花管家,你要任这一群砍柴、挑水、洒扫院落的莽妇们充当你的军师吗?” 花溪媳妇神情一窒,满眼惊奇地看向关新妍,其它仆妇亦好奇地看着关新妍。这花溪媳妇为了少花钱又为了让事情办的隐秘,特意挑了这帮不常在各房院前露脸的干粗活的杂役来办事,没曾想竟让六娘看出端倪。 关新妍漠视众人异样神色,继续说道:“花管家好歹常在后院行走,见过些世面,不会任由这一群没见识的妇人们摆布吧。你要相信,我若想整你们,多的是办法。比如……”说到这,关新妍有意停顿,目光从众仆妇脸上一一扫过,“上报失窃!你们搜查完我的屋子后,我发现我这屋里少了一只采石于歙州婺源的犀角纹苍松歙砚,还少了一些唐代制墨名家奚鼐亲手制作的奚鼐墨,那墨上刻有‘奚鼐墨’三字,……” 至此,花溪媳妇及一众仆妇们皆神色不安起来。而关新妍仍字句清晰地述说着:“还少了一只‘雨打海棠藤蔓缠枝’的墨玉簪子……” 花溪媳妇脸上再挂不住了,愤怒地站到仆妇们的对面,大声呵斥道:“咱家让你们做什么来?来之前咱家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些院里住的都是金贵人儿,受不得惊,听不得大声说话,见不得嘈杂乱场面。咱们只利索完成上面主子交代的任务,不要给各房小主子们添堵。谁许你们自行主张,谁许你们乱讲话,谁许你们乱翻一气。六娘说屋里不见了物什,还不快去帮六娘找找,利索地把屋里收拾齐整,这屋里原先什么样还得恢复成什么样,完了向六娘磕头认错,求六娘饶恕,直到六娘肯原谅你们为止,今儿个,若不能让六娘满意,你们全得吃鞭子。” 仆妇们个个面色灰白,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还不快去!”花溪媳妇一声令下,仆妇们又一次四散开来,忙活起来。这一次,不再似先前那般扰乱,仆妇们全轻手轻脚,搬东西时小心翼翼、轻拿轻放,且将各自怀里、袖子里掖藏的物件悄然放回原处。 花溪媳妇谄着脸来到关新妍跟前,极尽讨好地说:“六娘息怒,她们这些人都是头回办差,不懂规矩,冲撞、惊扰了六娘,实在该死。也怪奴家,匆忙间领了这查火情隐患差事,没来得及仔细挑选办差人。六娘放心,回头,咱家一定严厉惩罚这些人,往后再不许她们进入主子们的后院。” 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关新妍见花溪媳妇前后态度大逆转,便不再摆出冷面孔,和颜悦色地说:“花管家活得通透明白,遇事果敢,善于应变,难怪能如此威风八面。我并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人,既然花管家想息事宁人,那我们就谈谈这件事情的善后吧。我屋里这些毁坏的杯罐之物已无法修补,若要叫你们赔偿,恐超出你们经济承受能力。那就请花管家随处去借或买一套还我,不论其物品价值高低贵贱,能用就行。 我唯一的丫头现在身心受创,你得表示一下,这样吧,我也不需要你多费心,一会烦劳花管家跑个腿,给我这丫头送些草药或外伤膏来。另外,请花管家让你的手下们替丫头把我的院子收拾整理一下。还有,花管家你看,现在我们主仆病的病,伤的伤,营养上是不是得加强些,这往后为芳花苑准备的膳食标准是不是得改一改。” 花溪媳妇一脸为难地说:“六娘实在高看奴家了,奴……” “其实,”关新妍截断花溪媳妇的话,“我一早就看出你们不是夫人派来的,查火情隐患这么大的事,夫人不会这么草率地交于对这方面无所专长的人来办。假如你真领到这份差事,你决计不会领这一帮只会干笨重粗活的杂役们来办这差事。” 花溪媳妇待要辩解,关新妍又开口道:“花管家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手下这些人的杂役身份的?我告诉你吧,你看,她们有的人行走姿势刻板,且腿上肌肉发达,这是长期挑重担致腰部受损所致;有的人手上布满老茧,右胳膊粗壮,这是长期劈材或是拿农具刨地所致,” 看着花管家一副了悟的神情,关新妍顿了顿,说道:“我想不必再一一列举下去了吧。用这些人的好处是花钱少又听话,完事后可以随意找个理由将之逐出府以绝后患。但是,也有弊端,她们只为利而来,谁给她们钱,她们就为谁办事。今天为你,明天也可以为我而出卖你。你若以为今日过后,你将她们远远打发走就安全了,那可想错了。看那个穿短褐衫的妇人,她脸上有痘印,出过天花;左脚略僵直,膝盖有伤;她穿着的裤子是用男人的裤子改装的,裤子大腿内侧磨损褪色,由此可见她男人有些胖,至少大腿很粗;她这裤子上半截鲜亮,下半截有炭污,还有星点破洞,这是因为上半截被围兜护着,下半截常蹭到木炭且时常被火花飞溅,如果我猜得不错,她男人应该是个打铁匠吧。结合这些特点,将来,去找到这个妇人或了解这个人的过往不是难事。” 花溪媳妇一脸惊讶之色,关新妍心里暗自喟叹一声,福尔摩斯侦探全集不是白看的。 “我还看出一点,”关新妍凝视着花管家的眼睛平静地说,续续往谈判桌上有利于自己的一边添加砝码,“花管家很焦虚,应该是遇到大麻烦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任何不利花管家的谣言传出去,怕都会对花管家产生很大影响。比如,欺上瞒下、结党营私、擅离职守、肆意妄为……” 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草砸下来,花溪媳妇再也不挣扎徘徊了,果断跪地开口道:“求六娘放奴家一条生路,自今后,奴任凭六娘驱使。” 第十章 风景 一个时辰后,芳华苑院中出现一副勤劳仆役们手脚不停、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景象。而关新妍披着一件宽大的红色鹤氅坐在院中一座三层六角重檐赏花阁楼的顶层,沐浴在阳光中,手捧着一杯清香四溢的热茶悠然看着下面劳作的人们。 看着,看着,关新妍突然感觉自己像封建时期的地主婆欺压穷苦百姓。罪恶啊罪恶,不过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似乎还不错。且入境随俗,一回吧。 在这赏花阁顶层差不多能看到芳华苑全局,亦能眺望远处王府内其它院落的大致轮廓。从对莺莺、花管家宛转询问后得到的回复,关新妍始知这芳华苑地界其实并入靖王府不到三个月,这里原本是一富户乔姓人家所建的住宅。三年前,乔家得罪权贵,被判徙西州边境服役,其府邸充公。此宅院从此荒草丛生,日益凋敝。直到两个月前,靖王府突然出一千二百两银子购下此宅院,将其并入靖王府宅基地。随后,也就是一个月前,关新妍与莺莺被迫搬了进来。 “花管家,”关新妍忽然手指着远处一块深绿死水池塘说道:“你让她们拿工具将那阻隔池塘与外面护城河相通的杂物淤泥清理掉,将通向护城河的渠道疏通。” 花管家立即应声往楼下去了。 莺莺走到关新妍身边拿起桌上水壶往水杯里续水,忽然说:“娘,这花溪娘子拿来的水壶、杯子忒难看了,也不值几个钱。咱屋里还有一套备用的,何不将咱那套备用的拿出来用。” 关新妍心里暗叹一声,想来这真正的靖王府六姨娘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所以她们主仆二人才会被欺凌到如此境地。“莺莺,在这深宅大院中,人情事故复杂,为人处世一定要谨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花管家油头滑脑,今儿对你百般奉承,明儿可能就翻脸不认人。留下这一套茶具,即昭示她与我关系非同一般,往后,她若想倒戈便没那么轻便。” 莺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关新妍看着她那涂抹了药膏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油亮的红肿脸庞,继开口说道:“往后,遇到复杂情境,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多说话。不明白的事情私下问我。” 莺莺明白主子意有所指,讪讪地说:“奴愚笨,帮不了娘的忙,反给娘添乱。” “你很好,一心为主,又勇敢不屈,只是以后说话做事前先思量一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莺莺得到肯定,脸上绽开一抹吃了蜜般开心的笑,使劲点头。 关新妍怀疑她只听进前半句,没听进后半句,无奈地摇摇头。 一阵风吹来,关新妍轻咳两声。 “娘,回屋去吧。”莺莺担忧地说。 “嗯。”关新妍起身,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护栏边,招手示意莺莺过来,指着院子一角,说:“方才我见那边墙根下有许多可以治咳疾的旋覆花,呆会儿,你去挖来煮水与我喝。” “真的么?院里有治娘疾病的草药?奴一会就去挖。”莺莺兴奋嚷嚷。 相对于莺莺的兴奋,关新妍很平静,“那些草药只能缓解症状,若要根治还需更多药材。”这副身子用现代医学诊疗标准当诊断为胃溃疡、支气管炎、贫血。若用西药治疗,不超过一个月就能好。可是在古代只能用中药来治了。 关新妍虽然学的是西医,但因为妈妈是中医,从小在妈妈有意识的栽培下认识不少中草药,熟记很多中药方子,所以脑海里早就有了明确的治疗方子。只是,方子有了,要收集全方子里十几种草药并非易事。 “娘会治病?”莺莺突然好奇地问。 关新妍淡笑不语。从居屋内摆放的文房四宝及案上书卷来看,这副身子从前的主人也是喜好看书、涉猎广泛的人,懂一些医理不足为奇。 莺莺想了想,片刻后似想明白了。不一会儿,又开口道:“不知娘要什么药材,不知凤鸣山上可有娘需要的药材。” “凤鸣山?”关新妍纳罕地问。 “娘不知道凤鸣山吗?”莺莺反问,突然又自语道:“是了,娘不是本地方生长的人。”继而对关新妍解释道:“娘,这凤鸣山,在边城东面,离王府估摸约有50里路。凤鸣山上有一座普渡寺,普渡寺里有个医术精湛的袁法师,每日上普渡寺烧香请愿又请袁法师治病的人多得数不过来。 听说这袁法师不但医技好还菩萨心肠,每遇到穷苦人家的人来求请治病,不但给看病,还白施饭食汤药。这袁法师在凤鸣山山谷里种了很多很多草药,听说里面有许多十分稀奇珍贵品种。引得许多各地方的有钱人携带金银财宝专程来买袁法师的药材。可是,这袁法师与常人不同,他的药材只赠送或卖给与他有缘之人。 娘,要是这凤鸣山上有娘需要的药材,咱们不妨去求取试试,或许娘也是袁法师所谓的有缘人呢。” 关新妍轻点头,“待我身子稍强些时,可以去试试。” …… 芳华苑各片区域经过逐一清理,已渐渐显现出原本的型貌,仿似一位蓬头垢面之人理了发、洗了脸之后焕然一新。虽然一些毁损的墙面、断桥等暂时无法修复,但已大致可以看出当初园艺设计者独具匠心的设计理念,亦可想像出这座院子昔日繁盛的样子。 这里关新妍站在阁楼顶层看风景,而丝毫不知此时的她以及她的整个院落已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距离芳华苑一千米处的九层宁湖塔上站着三个身形伟岸的男人。其中一位身着月牙白烟波浩淼纹金线掐丝锦袍,头顶玉冠,容颜极致魅惑的男子正手拿一只单筒望远镜对着芳华苑巡视。这位正是真正主宰靖王府,亦主宰整个边城的主人赵谦。他旁边的一位身着纯白长衫,气质儒雅的男子是靖王的死党亦是参谋萧让。而在两人身后站着的蓝布长衫的男子是王府的外务总管候明。 第十一章 训 赵谦一边举着望远镜探视着远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候管家,听说你最近很忙啊,跑公衙、吃喜宴、购新宅,能耐不小嘛,那我这靖王府外务官家的差事你是顾不上呢还是瞧不上?” 候明闻言立即对着赵谦的背影俯身跪拜,惶恐道:“王爷息怒,小的近来确实频繁外出,可是小的是领了靖王夫人的命令,为夫人的一位远房亲戚在衙门里谋份差而奔走。小的在外面行走通便,全是因靖王及夫人有威望,小的不敢居功自傲。小的承蒙靖王及夫人信赖,管理府上外务之事,这是小的三生有幸,得天眷顾。小的十分珍惜这份机缘,对靖王及夫人交待的事情从来无不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疏忽怠慢。小的不知哪里做错了事惹王爷生气,求王爷指示。” 赵谦转过身,将拿着望远镜的手随意放在身后,对着候明不屑地嗤笑一声,然后开口道:“你表姐就是被你这张忠厚老实的脸和这张巧嘴骗了。你说你替你表姐的远房亲戚奔走,我怎么听说你表姐的那位远房亲戚是你叔叔家的外甥侄子,人家跟你的关系可比跟你表姐的关系更加亲近,而且还听说那亲戚还送了你不少好处呢。” 候明脸胀得通红。 赵谦继续说:“这边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每日街面上流来窜去的就那么些人。有些消息,根本不用出门打听,自然就有风把消息刮到耳边。你那些小伎俩自以为玩得很高明,其实全被别人看在眼里,笑在心上。候管家,你若是觉得任我这靖王府的管家差事十分屈才,不妨直说。看在你表姐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去处。” 候明慌忙磕头如捣蒜,一边大声疾呼:“王爷,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禁不住外面那些人吹捧,禁不住金钱诱惑,小的被他们灌了几碗黄汤,便头脑发昏,做了糊涂事。求王爷还看在表姐的情份上,再给小的一次机会,不要赶小的出府。小的一定痛改前非,小的以后一定在王爷夫人身边尽心侍候,求王爷成全,求王爷开恩,求王爷怜悯……” “好了,”赵谦不耐烦地出声,“既然你非要留在府里,那看在你表姐的份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来,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假公济私之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谢王爷!谢王爷!” “行了,起来吧。” 候明缓缓起身,还没等身子立直,赵谦忽然又大声质问:“你这管家是怎么当差的,夫人昨日大动肝火为何无人来向我通报?夫人今日头痛为何不请医官诊治?” 候明膝盖一弯,又跪了下去,“王爷息怒,小的昨日白天忙着收贴受礼之事,晚间才听说夫人心绪不宁,小的当即暗中派人去寻王爷未寻着。今日一早,小的便派人去请了医官来,可夫人不见。小的斗胆多句嘴,夫人这次急症皆是因王爷昨日未归而起,王爷便是夫人的心药啊。” 赵谦皱眉道:“这边城的边防、船务、赋税收缴、水利开凿事事都要我亲临督办,家里的也要我耗费心力,难道我不在家,你们就应对无方、束手无策了吗?那我养着你们这一帮人做何用?”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能为王爷分忧,小的失职!”候明连连叩头。 “别只知认罪不知变通,你那点小聪明全没用在正事上。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市面上挑一样你表姐喜爱的物事,然后以我的名义送给她作为生辰贺礼,送出去的时候你得向她交待这买礼物之事是我一早就托付你办的,至于贺礼为何延迟送到你自己想理由。” 候明苦着一张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怎么?难办?” 候明期期艾艾地说:“王爷,那这买贺礼的银子?” “当然是你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从你表姐那得了不少好处,怎么,回敬她一回你就心疼了?” “怎么会,怎么会,若能哄得夫人开心,小的就是倾家荡产也情愿,小的只是担心,小人对宝物的赏玩水准远不如王爷,万一送上去的礼物引起夫人猜疑……” “候管家,这件事,你要是办得不漂亮……我只答应让你留在王府,没有说留你在王府当什么差。” 候明立即斩钉截铁道:“王爷宽心,小的尽百分百的心力去办成此事,不负王爷的重托。” 赵谦满意点点头,继而伸出一只手指向芳华苑的方向,问道:“那边在做什么?” 候明匆忙站起身,伸头向王爷手指的地方看去,回道:“这个,这个,小的也看不明白,她们好像是在打扫院子。” “废话!”赵谦一脚踢向候明的大腿,“我问的是那边是要修葺还是要重建?夫人没透露任何想法吗?” 候明摸摸吃痛的腿,一脸茫然地说:“夫人没对小的说起过啊,这无论是修葺还是重建都要找人布局规划,还需提前购买不少材料,以小的看,应该不是要修葺或重建。” “那些干活的人都是从哪来的?” “小的也奇怪呢,这芳华苑就住着六姨娘和一个小丫头,她们主仆二人搬进去后关门闭户,从不与其它房走动,今日哪冒出这么多人?” “还不去查个清楚,站这看能看出名堂来吗?”赵谦着恼地吼道。 “是,是,小的这就去查。”候明立即退身下去。 这时,萧让温声开口道:“王爷,完颜宏近来在边境活动越来越频繁,为防止他与潜伏在城内及府里的奸细串通共同举事,要不要在城里及府里多安插一些眼线?” “暮然加派人手容易打草惊蛇,而且安插眼线越多,中间传报程序越繁琐,事情越不保密。且维持目前状况,让每个人都机警些。” “好!京城传来消息,皇上要派御史崔敏来巡视,这崔敏是名将崔峦峰的后人,曾考得武举人,得吴太师提拔成为殿前御史。皇上派崔敏来此怕是有深刻含义。” 赵谦将右手用力往护栏上一搭,慨然说:“来夺兵权!他终于向我出手了,那就鸣锣对鼓正式较量一番吧。” 第十二章 访 “还有其它消息吗?”赵谦问。 “还有一件事,今年遇大旱,边城军屯及乡绅、百姓田间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虽然从各方面开源节源,可以勉强保证全城军民冬、春两季的基本生活食用,但营建军事堡垒、铸兵器、制火药等开支无从调度。” “嗯,这场大旱始料未及,能有一半的收成,比当初预想的要好得多了。筹军资的事情交给我,那些长期在本王扶助、庇护下养肥了的商贾巨甲该做出些奉献了。” 萧让挑挑眉,看着赵谦脸上隐隐浮现的狡猾猎人般的笑意,禁不住对那些即将被征服的猎物起了丝恻隐之心。 “一会你还乘马车从前门回去,装作车厢里有两个人的样子。”赵谦说完旋转身走到楼梯道旁,伸手抓住一根扶手护栏轻巧上提后旋转,忽听得“咔哒”一声,下面原本整齐划一、拾级而上的步步台阶骤然自动拆分开来,然后重新组合,形成通往另一个方向的黑暗甬道。 在赵谦即将迈步走下甬道之前,萧让开口提醒道:“王爷不去看一下夫人吗?” 赵谦脸上现出一抹邪肆的笑,极其随意地说道:“女人,越娇惯她越是纵得她得寸进尺、不知进退。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才是长治久安的处置之道。” …… 新的一轮太阳从东方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馥郁芬芳庭院里,娇嫩的奇花异草各自顶着大自然馈赠的王冠—露珠,昂然争香斗艳,灵巧活泼的鸟儿们在灌木丛中飞来飞去。在这一片红绿相印、生机勃勃的美妙世界里,一抹红色纤柔身影贮立在一条丈宽鹅卵石铺就的通幽小径上对着一丛盛绽的美人蕉漫思浮想。 “娘,娘……”远处莺莺兴冲冲地跑来,走到近前,略喘着气说:“娘,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好半天。” “找我有事吗?”关新妍看着莺莺因为运动后睛亮的双眼柔声问道。 莺莺神秘一笑,将一直藏在背后的双手猛地举到关新妍面前并摊开两手手掌,手上赫然托着两个红通通的柿子。莺莺掩饰不住兴奋,咧着嘴笑着说:“奴刚刚将食盒送回去,鼂上云婆子悄悄塞给我的。” “哦。”关新妍淡然一笑,转脸复看向花丛。 “娘,咱们现在有饭吃,还有这么大的院子住,再没有人对咱冷言冷语给脸色看,真好!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永远?”关新妍转头看着莺莺满脸魇足傻乎乎的神情,难得兴起一丝捉弄的念头,打趣地说:“吃饱喝足不被人甩脸色你就满足了?你不想跟着别的富贵主子吃山珍海味了?你不想拼个锦绣前程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丫头不嫁人了?” 莺莺脸上升起两朵红云,不知是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还是因关新妍最后那一话给臊的,嗔怪地说:“娘,你就别纠奴以前的不是了,奴现在一心里只想陪着娘,什么山珍海味和前程在奴心里都没有娘重要。” 关新妍想到自己还不知要何去何从,如何能承担得起另一个人的未来,心情忽然黯淡下来,默然轻轻旋转身,款步循着小径往前走去。 莺莺不知关新妍所想,亦步亦趋地跟在关新妍身后,忽然欢快地说:“娘,奴觉着娘近来跟奴亲近了好多,以前娘什么都不愿意跟奴说,奴也不知道娘心里想些什么,近来,奴发现娘懂的好多,又聪明,还厉害。奴跟着娘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莺莺,”关新妍暮然停住脚步,眼睛盯着远处,淡声道:“看看那是谁?” 莺莺目光越过关新妍肩膀看向远处,见四个仆妇抬着一顶坐辇进入芳华苑洞门径往前院来。坐辇上坐着一位珠翠满头,身穿银红碎花对襟长衫,外罩银杏绉纱的妇人。 “她来做什么?”莺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恨意。 “你很讨厌她吗?”关新妍问。 “娘忘了吗?娘刚进府那一阵,得王爷盛宠,五娘天天来嘘寒问暖,对着娘妹妹长,妹妹短地唤着,今儿送头面,明儿送点心,真是关照得得无微不至。娘也真心把她当姐妹,对她推心置腹。哪想到,后来王爷冷落了娘,娘去求五娘去王爷那说个情,五娘百般推托,还劝娘对王爷死了心,并且在娘面前细说王爷如何厌弃娘,致使娘万念俱灰、伤心欲绝。从五娘那回来三天后,娘就喝了绝命汤,身子直到今日也未复原。她怎么还有脸来见娘。” 听完莺莺的讲述,关新妍已清楚来者不是善茬,此人来的目的不可能是探望叙旧、联络感情那么简单。但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遂沉声说道:“来者是客,去迎迎吧。”。 关新妍带着莺莺走到前院门首站立,远远看着那坐辇趋近。坐辇越近,越能清晰地看清那张秀美绝伦的脸。关新妍欣赏着这张无可挑剔的容颜的同时脑子里快速通盘考量着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以及各种应对之策。 坐辇至跟前落下,孙姨娘缓缓起身,一边婀娜地走向关新妍一边春风满面笑着说:“妹妹,好久不见。” 关新妍亦微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你五姐我天天被一些锁事烦扰,一直想来看你不得便,妹妹不会生五姐的气吧。” “哪里,五姐请里面喝茶吧。”关新妍领先往后院走去,孙姨娘立即跟上,行走过程中,始终故意落后关新妍一步,一边扯着不疼不痒的话题,一边状似无意地四处观察。 第十三章 诈 芳华苑原本是一座独门大院,占地面积已不算小。三年前赵谦来到边城后建筑靖王府之时,圈了芳华苑近旁数倍于芳华苑的地盘用作住宅基地,芳华苑便成为了靖王府西北角方向一座不起显的荒园,其原本前大门正对的街道亦变成了一条荒芜小径。 芳华苑并入靖王府后,靖王夫人命人在靖王府与芳华苑之间开辟一道圆拱门,将芳华苑原本通往前大门的主干道改道通向靖王府。芳华苑内部结构未曾改动。 关新妍所住的芳华居是正院,前后四进,分别为待客、礼佛、安寝、灶房之所。关新妍带着孙姨娘径往后院,即安寝之所。经过一条长长走廊,越过数重院落,终于到达安寝之院落。这个院落四方形,左右是走廊连厢房,前后各一高大建筑。 青石板地面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院子中央坐落着一顶大缸,此原本是用来养荷花,里面的绿水败叶已被清理掉,现今空空如也。院子左边摆放着一座高高的平整石桌,想是写字作画之用。院子右边一丛青竹映照的假山上叠放着几盘劲松盘栽。假山旁边有一张低矮石桌及四只石凳。 院子正对面是一座三间屋子构成的气势恢宏的飞角重檐雄伟建筑。中间屋子凸出一大部分,两边屋子房檐略低,高低层次分明更显繁华厚重。进入正面堂屋,里面巨大的空间被实门诸如屏门、桶扇、板壁及虚门诸如落地罩、飞罩、栏杆罩、圆光罩、多宝槅分成重重空间,但多半是半隔半敞,不阻挡视线。真正做到了隔而不断,繁而不乱,端方又气派,愉到好处的隐秘又舒适。 关新妍引孙姨娘于前厅一张圆木桌旁坐下,莺莺即送上热茶。 孙姨娘环视一周后,说:“没想到,这院子经妹妹整饬一番竟十分气派。美中不足的是,妹妹这里缺少些装饰之物,摆上些瓷、画、毯、毡、帷幔之类就完美了。姐姐那里有好些还没用得上的装饰器物,妹妹若不嫌弃的话,姐姐我一会让人送来给妹妹,随妹妹施用。” “姐姐费心了,只是,这里就我和丫头两人住着,平时少有人来,用不着铺张浪费。谢谢姐姐一番好意。” “妹妹这是拿姐姐当外人,说话都生分了呢。” “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始知真心话不能倾空肠,深海情自要留三分,不然就是给别人添堵,给自己不留后路。” “妹妹这是怨怪姐姐啊。” “不念旧情怎会留余怨!” 孙姨娘敛去脸上所有表情,定定注视着关新妍,说道:“听妹妹此话之意,是不想再和姐姐要好了?” 关新妍淡然道:“姐姐身受荣宠,坐享富贵,尊耀无比,妹妹高樊不上。” 孙姨娘眸光骤然变冷,缓缓起身,神情漠然道:“即如此,那也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了,我也不必跟你兜弯子了,其实,我今日来是为了东漓院膳房遭窃一事而来。” “那姐姐可走错地方了,妹妹对姐姐所说之事闻所未闻,更无甚关系。” “哼,”孙姨娘冷笑一声,居高临下斜睨着关新妍道:“既然我身在此处,那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认为,你,就是那盗窃东漓院膳食的幕后指使者。” 关新妍抬头看着孙姨娘,忽然面色坦然道:“对,我就是,” 孙姨娘与关新妍身后的莺莺俱是一惊,孙姨娘定定看着关新妍的睛睛似在探索什么,而莺莺站在关新妍身后只能看到关新妍的背影,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关新妍的背影,似乎要穿透关新妍的身体看清她心里在想什么,而她自己还未曾发现,她因紧张而攥紧拳头的手心里满是汗。 关新妍看着孙姨娘的反应突然轻笑出声,而后开口说道:“姐姐听到我这么说,应该是满脸得意才对。如何一脸惊恐,看来姐姐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好吧,我承认,就是我,我半夜三更饿醒了,然后径直走到东漓院膳房,看到膳房门正好没锁,就进去吃了点东西,直到吃饱了便回来了。姐姐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关新妍身后莺莺神色一松。 孙姨娘感觉自己被捉弄了,十分不悦,好看的眼睛射出一道十分凌厉的光芒,气色沉沉地说:“你耍我!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有五成。凭着这五成,再加上煽风点火,因势利导,足以将你定罪。” “你此来是想告诉我,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想让我求你,然后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孙姨娘脸色缓和了一些,凌型红唇弯出一丝好看的弧度,“发现你死过一次变聪明了许多,果然不经事不长智啊。其实,我以前就时常在你耳边吹风,可惜你不开窍。我现在再说一次,只要你愿意事事听我安排,我可以保你享不尽王爷的恩宠,受用不尽荣华富贵。” “你既然有这么大能耐,那还需要我替你做什么呢?” 孙姨娘神情一顿,深深看着关新妍,“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一瞬间,关新妍仿佛了悟了一些事情。这孙姨娘的目的不是财富和地位,而是另有所图。而真正的六姨娘可能知道孙姨娘的目的,但这个目的与孙姨娘的本心相冲突,所以六姨娘情愿自杀也不接受孙姨娘的帮助。 这么看来,孙姨娘想做的事情不是小事,她身后可能有一个宠大的组织。 第十四章 斗 “好了,”关新妍忽然站起身,轻松道:“说了这么久,我已经彻底明白你此行来的目的,现在,来说说最关键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你所说的东漓院膳房之事与我有关?” 孙姨娘审视了关新妍几秒,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十分陌生,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思维方式都与从前的大不相同,曾经的六姨娘心思很容易看穿,而眼前之人则有些难以琢磨。难道死过一次的人真的可以脱胎换骨吗?这样的人收入自己羽下自己是否能把控?是否有必要对此人再认真仔细考查一番?许多疑问在孙姨娘脑海里涌现,但片刻后,孙姨娘心里有了一个决断。 尽管孙姨娘心里活动复杂,但实际上只花去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心里有了决断后,思维愈明晰,神色亦从容,面对关新妍的提问,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第一,东漓院膳房失窃那天是夫人生辰,大鼂没升火,府内所有厨娘都在东漓院膳房帮忙。夫人因为妹妹身有沉疴没有让人来请妹妹去吃生辰宴,所有人都忘了芳华苑那天没有食物供给。 与往年一样,膳房里生辰宴没有吃完的食物都分发给府内上下。可是芳华苑因为太远没有人愿意去送食,因此,那日,府里上下都尽兴饱食,而唯独芳华苑里的人饿了一天。可能,已不止饿了一天,早就听说,鼂上婆子们不给芳华苑任何便宜。”说到这,孙姨娘刻意打量了下关新妍瘦弱的身躯。 “想来,只有芳华苑的人才会冒险去夫人院里偷吃的。不过也可以理解,饿死事大,失德事小嘛。哈哈……”孙姨娘无所顾忌地咯咯笑起来。 关新妍淡声道:“如果失德事小,我如何不早早站到姐姐的队伍里?” 孙姨娘止住银玲般的笑声,柳眉倒树,双眼瞪着关新妍,有些动气地道:“我做的是正义之事,是光宗耀祖,名扬天下,彪炳史册的大事。不是失德的事。” “那是你的看法。” 孙姨娘深吸一口气,道:“这事以后再论。现在说的是膳房失窃之事。那晚,有人假扮花溪娘子而进入膳房取食,路上遇到两个丫头,据其中一个丫头香芹讲,那假花溪娘子穿的布料似是织锦,用得起织锦而又吃不上饭,这与妹妹的境遇极其相似呢。香芹还说那假花溪娘子步履轻快,想来这假扮之人应该是个年轻的。”说着目光看向莺莺。莺莺强作镇定。 孙姨娘继续说:“前门房的狗在膳房通往芳华苑的一段路上寻着一段油渍路,我猜,这必是那偷食之人作贼心虚,走得太快,将食盒里的油洒了出来,沿途滴在了路上。我还猜,那食盒已经被你劈了扔火盘里烧了取暖了吧?那盛菜的盘子应该是扔到后面的池塘里去了吧?” “姐姐所谓的我与此事有关联的证据就是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已经对各房进行了排查,唯你的嫌疑最大。” 关新妍淡淡笑笑,道:“全是无端臆测,妹妹还觉得姐姐嫌疑大呢,若说姐姐偷食的动机,那便是先陷花管事于不义,再设法营救花管事,从而达到笼络花管事的目的,让花管事从此对你感恩戴德,替你奔走卖命。” 孙姨娘再次凝神审视关新妍,表情变幻莫测。 关新妍抬手拿袖掩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随后语气慵懒道:“听了姐姐一番无悬念无逻辑又无趣味性,整个毫无水准的推理故事,妹妹有些乏了,妹妹就不陪姐姐了。要是姐姐有兴致,可随意在我这院子里到处走走,或许能激发姐姐想像力,想出更有创造力一点的情节故事。要是姐姐不嫌麻烦,还可以找几个人来把后面的池塘水抽干,看看里面有没有姐姐说的盘子。要我说,盘子不一定有,金钱珠宝倒是有可能有的,或许还能有其它意外收获也未可知。”关新妍说完便转向朝偏房卧室走去,莺莺一边低头暗笑,一边快步跟上来搀扶着关新妍。 孙姨娘恼羞成怒,气得脸色发白,许久没受过这种蔑视和怠慢,感觉自己简直是巴巴送上门来给人笑话。她恨恨地攥紧衣袖,感觉这次是遇到对手了,一股好胜心激起她强烈的斗志,暗暗切齿道:“等着瞧!”再深深看一眼关新妍离去的方向后,快步向外走去。 莺莺隔着窗扇看着孙姨娘愤愤离去的背影,窃笑不已,回头对关新妍说:“娘,从未见五娘这么生气,看她那吃憋的表情,真是解气。” 关新妍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养神,脑海里却思潮汹涌。她明白自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到情势复杂的漩涡中了,孙姨娘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会积聚势力卷土重来。 从看到孙姨娘第一眼,关新妍就明白这是一个狠角色,她不会任自己在芳华苑中自在度日,她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或将自己纳入她的羽翼之下,或将自己拍死在戈壁滩上。既然与她的立场无法调和,那就只能摆明态度,对她宣战了。 等等,或许,在博弈中,可以寻得一丝机遇,远离这深墙宅院,去外面广阔的天地间找寻自己该走的路。电光火石间,一个奇思妙想在关新妍脑海中浮现。 想到此,关新妍忽然睁开眼睛,坐起身,对着莺莺说:“莺莺,你过来。” 莺莺听话地坐到床边。 “莺莺,五姐这次甩袖而去,一定还会再来,到时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对付我。我现在身子虚弱,脑力跟不上,你帮我分析分析府里其它人是否会站在五姐一边,各自会为五姐提供什么样的支持,把每个人的想法和特点都说说,越详细越好。”关新妍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制定行动方案。 莺莺立时怂了,嗫嚅道:“奴,奴太笨了,怕说不好。” “没关系,你大胆说,若是说不准,你可以讲述自你进府来所遇见的所有人和事。莺莺,我要在五姐下次来之前有所准备,你的讲述会帮我重拾记忆,帮我开拓思路,帮我弥补一些疏忽。” 莺莺感觉自己被需要,被重视,心里泛出些自豪和喜悦,郑重点头道:“那奴就放肆讲了。” 接下来,莺莺从她入府讲起,讲府里的每个人,讲她所遇到的每桩事。 第十五章 招见 原来这莺莺是在靖王府落成之后第一批卖入府中为奴的丫头,莺莺入府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做的都是浇园、扫院子、跑腿一类的粗活杂役。直到一年前六姨娘入府,莺莺被提调到六姨娘身边随侍。 真正的六姨娘名叫关馨颜,是个娴静柔善之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通,但她的身世过往是个谜。她对王爷一往情深,百依百顺,在最初的半年里,王爷对六姨娘呵护备至,宠爱有加。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王爷对六姨娘渐渐冷落,六姨娘为了挽回王爷的心,绞尽心思想了许多办法,做了多番努力,均未见成效,后来便心灰意冷,直至喝下绝命汤。 这是一个痴情女和渣男的故事,关新妍无意深究。在了解了府里其它各房各院的人事后,关新妍很为自己的处境堪忧。经过对莺莺所提供的信息加以分析,关新妍看出,这靖王爷固然是伤害六姨娘的元凶,但自六姨姨迈入王府,便对六姨娘处处施压,多方为难,甚至栽赃陷害,直至鄙弃荒园,断绝资源,欲置其于死地的却是靖王夫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端产生仇恨,怀着这份恨意不断暗示身边人去加害对方,到对方奄奄一息了还不罢手,这份阴毒狠辣真让人震撼。 看来,即便没有五姨娘来找事,这芳华苑也不会清静太久,靖王夫人不会忘记来收获最后的胜利,想来,这靖王夫人也不会有耐心等太久。 在这盘根交错、错综复杂的情势局面里想要寻找一条出路何其艰难,若不思虑周全,极有可能会落入一步不慎满盘皆输的情境。 这一晚,关新妍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未透亮,十数个仆役涌进芳华苑,为首的是靖王夫人的随侍丫头萍姑娘。这次,这伙人并没有一窝蜂强行闯入关新妍的居室。萍姑娘让仆役们等在院中,自己则站立居室门外,宣声夫人招见,请六姨娘速速前往。 莺莺开门出来传话叫萍姑娘稍等,然后又折回去服侍关新妍洗漱。片刻后,关新妍身披着红色大鹤氅走出来,她头上随意挽了个高髻,发间除了几根簪子未有过多装饰。关新妍脸上一片素净,一双漆黑大眼不知是畏风还是畏光,睫毛下起了一层氤氲,却似深潭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萍姑娘看着关新妍有片刻失神,很早就知道六姨娘长得美,但昔日只觉得她如插在花瓶里的花,美是美,不过只是用来装点环境的,看过便忘。而今日所见六姨娘,眸光摄魄,气场袭人,不声不言却胜过千言万语,不骄不扬却是任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一颦一笑都叫人回味牵肠,一举一动都叫人莫名舒畅。她所到之处便是所有美好精华的所在,身形移动处亦是所有目光追随的标矢。 萍姑娘按下心中的慨叹和丝丝疑惑,上前恭身行礼后,道:“六姨娘,莫要让夫人久等了,这就上轿动身吧。” 关新妍见仆妇们果然抬着轿子来,略有一丝欣慰,这先礼后兵的作法还是比较符合王府的派。上轿前,关新妍回头看了一眼芳华苑远处的山坡树梢。在旁人眼中看来,似是与住所告别。 轿子一径向东漓院而去,轿厢两侧的窗帘被大风撩得拂动翻飞。关新妍透过侧窗将外面的景致尽收眼底。这东漓院甚是奢华,玉石台阶、玉石栏杆、玉石浮雕随处可见,奇花异草、楼台明轩互为映衬。整体布局既有磅礴雄壮之奇,亦有绢秀纤巧之雅。 更有意思的是,那一座座嵌入林木花丛中的芳亭、楼阁似是一座座相互守望的哨岗。没错,给关新妍的感觉是像哨岗而不是因地制宜所建的玩赏亭阁,它们之间的方位有些玄妙,再扩大视野向远处眺望,发现靖王院内所有的亭阁楼塔可以形成一个个据点,若用明声或光作为相互间递的暗号,那么少时间便可将整个王府的动态情况掌握。假如在这王府里策划秘密行动,不仅有这些亭阁楼塔可以用作传递信息,那一条条穿山布林纵横交错的小径还可用来藏匿行踪。此靖王府如此奇妙构建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 在关新妍浮思漫想间,已进入一座名为“翠微居”的高墙深院,轿子径往里又行走好一阵,来到一座宏壮的明堂前落下。明堂上方高高悬挂着一块金字匾额,上书“玉宇堂”三字。 尽管天色才刚刚放亮,但此刻的玉宇堂上已坐满了人。上首盛妆华裳的乔茵脸上早已显现不耐之色。堂下左右分坐着二姨娘钱氏、三姨娘方氏、四姨娘李氏、五姨娘孙氏。座上除了四姨娘垂首端坐、面无波绪,其它几位都各怀心思,略带兴奋地引颈向外张望。 关新妍下轿缓步步入玉宇堂,目光快速逐一在堂上各人脸上扫过。行走至大厅当中,向上恭身行了一礼。 第十六章 对质 关新妍下轿缓步步入玉宇堂,悄然打量在场的每个人。不得不承认,这靖王爷艳福不浅,一众娇妻美妾各各桃李年华、姿色上乘。 掌管着诺大的靖王府的堂堂靖王夫人其实只是一位年纪不过才二十上下的女子。这位靖王夫人的容色更胜孙姨娘一筹。孙姨娘的美是娇媚里透着精干,而这位夫人则是明丽跋扈。 从靖王夫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骄横恣肆、尊贵不凡、高不可樊的气势,关新妍已明显感觉到封建时代贵族阶级养尊处优、穷奢极欲、倚势豪强的优越感,亦可窥见到封建时代地位卑微之人义理无处申张,人权人身得不到保障,命运无法掌控的悲惨境况。 在这靖王府中,靖王夫人有无可置疑的权力,有生杀予夺的能力,她就是靖王府里地位低下的百姓们的天,她的意念就是法律,她主宰着府里大多数的命运。这份认知对于生长在21世纪,生活在人权平等、人身自由、生命财产安全受国家法律保护环境里的关新妍来说,内心是排斥的,感情上是抑愤的,理智上则必须接受事实并在事实基础上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掌控。 关新妍在思绪翻飞中已步入明堂中间,对着上首学着萍姑娘对自己行礼的样子向上首端端方方地恭身行礼。 礼毕即闻上首传来呵斥声:“关氏,你可知罪?” “不知,请夫人明示。”关新妍音量不大,却字字明晰。 乔茵一愣,本以为会看到对方伏地跪泣求饶,不料对方却不亢不卑,坦然回应。再看到这张脸,乔茵已是嫉火中烧,如今看对方竟无从前懦弱乞怜之态,体内升腾起一把怒火。 “来人,掌嘴!” 关新妍眉头一皱,有些着恼,迎视着靖王夫人凌厉的眸光毫不弱势地说道:“如果夫人一心只想让妾身受刑,何必费事派轿子接妾身过来,直接在芳华苑颁发处置令当即处决不就是了吗?难道夫人让妾身来此是想让在座的姐姐们看看夫人是如何倚势弄权、肆无忌惮吗?” “放肆!”乔茵一声娇斥,同时心有所思地看向在座所有人的脸色,继而说道:“掌嘴是为了惩罚你以待罪之身竟还敢立在厅中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话。” “杀威棒只可用在犯人身上,从未听过未审案先用刑的。如果夫人不懂律法,不如将妾身交付公衙。” 敢公然挑衅靖王夫人的权威,在座皆惊,包括原本一直心如止水的四姨娘李氏亦抬头看了一眼关新妍。 乔茵更是气愤难平,忽然一掌拍身旁案几,恨恨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罪,我现在就把罪证呈现在你面前,让你心服口服。这巴掌且先欠下,待稍后判定了你的罪后连同这不敬罪数罪并罚。”说完看向孙氏道:“孙氏,告诉所有人,她犯了什么罪。” 孙姨娘起身袅袅走向厅中,向上施完礼后,转身对众人说道:“姐妹们,大家可能还不知,夫人生辰那日晚间,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夫人的院中遭了窃!” 众人面面相觑。 孙姨娘继续说道:“那日晚上,夫人院中的膳房走来一位装扮成花溪娘子容貌的人骗田婆子开了膳房,然后拿食盒装了八样菜,最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膳房。” 二房、三房皆是一脸惊奇。 “虽然这窃贼只是偷了些吃食,但众位想想,她竟然敢在夫人院中行作奸犯科之事,竟然能乔装打扮成他人模样而不叫旁人看出破绽,这等胆大妄为,这等瞒天过海的作案技巧,着实令人震惊。她这次得了手,捡着便宜,定然还会有下次。可谁知她下次会会扮作谁,作出怎样为非作歹的事呢。这危害不可谓不大。” 众人点点头。 “为了铲除这个隐患,妾身揽下了这桩事,誓要查出此人。为了不让王府中人陷入恐慌,亦为了让此贼人放松警惕,妾身没有将事情曝露出来,只抓紧时间秘密地暗中访查此事。总算黄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妾身抓住了这只狐狸的尾巴。这才敢将事情向夫人和盘托出。”孙姨娘说完面向上首道:“妾身没有第一时间通报夫人,有违王府规制,还请夫人治妾身的罪!” 乔茵道:“彼时,你没有及时上报是一番好意,怕增加我头疼病,况且你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王府排忧解难。你一心为主子,为王府着想,我不但不会责罚你,待王爷回来,我还会上报王爷,让王爷重重嘉奖你。” “谢夫人!” 乔茵大声道:“孙氏,你现在告诉关氏,你是如何查出她就是那个贼人,让她当众服罪。” 孙姨娘随后将她案发后所有的布署及发现一一陈述,还请了香芹、田婆子、花溪媳妇、莺莺一一上来对话。尽管莺莺摇头不语但改变不了大体局势走向。在孙姨娘有技艺的话语导引下,关于那个窃贼的形象在众人脑海里愈发明晰,与关新妍的形象逐渐重合。 完成这一番论述,孙姨娘走到关新妍面前略得意地说:“虽然因为你院中积尘太多那晚正好风又大而未能在你院中地面上发现泼洒的油污,但花溪娘子在你房内火盘里发现未烧尽的食盒木块,还在院子角落里找到你弃洒的盘子碎片。你为了堵住花溪娘子的口,拿犀角纹苍松歙砚和唐代的奚鼐墨来贿赂花溪娘子,而后又以花溪娘子受贿来威胁她,逼迫她答应改善你们芳华苑的伙食。可是,你没想到吧,花溪娘子假意与你勾结只是为了获取你犯罪的证据。” 孙姨娘随即朝花溪娘子梭一眼,花溪娘子立即将袖子里藏着的烧得只剩下3厘米长的木块、白色盘子碎片以及歙砚、墨都拿出来呈给堂中所有人看。 孙姨娘以一副胜利的姿态对关新妍道:“面对这些实证,你还有什么可说?” 第十七章 揭穿 二姨娘钱氏突然出声:“她还有什么可说的,现今人证、物证俱在。像这等危害王府秩序、品行败坏之人应当立马处置了。” 三姨娘亦应声附和道:“没想到看似知书达理又纤弱的关氏竟是这等包藏祸心、欺妄奸诈之人。隐藏得太深了,心机也太重了,此人太危险了,应当重重惩罚。” 二姨娘嗤笑一声,“什么知书达理,都是装的,三妹难道忘记了她半年前离间王爷和夫人感情,又在王爷面前装柔弱告你我二人欺辱于她之事了吗?或许,王爷就是早早看清她的真面目才日渐冷淡她。大家瞧,她喝了绝命汤,到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这堪堪说明她当初喝绝命汤根本就是作戏,是为了要博取王爷同情怜悯,可惜呀,苦肉计失败了。坏人当自食恶果,这回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了,因果报应,该是遭天遣的时候了。” 二姨娘眼睛转了转,对着乔茵道:“夫人,这样的人是不能再留在王府了。若王爷回来,看她这副不胜娇怯的模样恐又生怜惜之心不忍驱逐。应当趁早发落了,依王府规矩,她不守妇道、犯上作乱、偷窃、行贿、勒索,应当杖责50,逐出府。当初她进门时是请的薛婆子来保的官媒,如今当还请薛婆子来将人领出去发卖了。” 乔茵没有回应,看着关新妍,以一副施舍般高高在上的姿态说道:“关氏,你认不认罪?” “不认!”关新妍从容应道,脸上未现丝毫惊惧惶恐之色,“若能给我一柱香时间,我可以揭穿五姐的谬言。” 一席话教所有人睁着好奇的大眼在关新妍与孙姨娘之前来回巡视。孙姨娘表情复杂,既想知道关新妍有何话可说,又恐怕她再次语出惊人。为了保住胜利的果实,孙姨娘抢在所有人开口前说道:“夫人,关氏这种连性命都可以拿来作谎言赌注的人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她除了狡辩、蛊惑人心等伎俩哪有什么真话道理可讲,为这种人再浪费时间不值当。看看如今天色不早了,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王爷也随时都可能会回来,依妾身看,不如就依二姐所说的将她杖责发卖了吧,大家也好各自回房自行其便。” “食盒是我拿的,可我不认为我有罪。”关新妍抢在乔茵前开口,并且慷慨激昂不停顿地说下去,“堂堂靖王府的六姨娘身患重疾,竟无人替她延请医官诊治,无人来询问探视,更无人来嘘寒问暖。甚至还被移到偏僻荒院,断水绝粮,请问这王府有人情吗?有管理制度吗? 你们在座的第一个人都能保证永远不犯错,永远受王爷宠受,得王爷庇护吗?假如你们有一天也失宠了,就活该被弃于荒园等死吗?二姐,”关新妍忽然直视着二姨娘:“你管人事,收了多少贿银,欺压了多少良善,有为自己准备后路吗?” “你胡说八道!”钱氏杏眼圆睁、怒不可抑。 “你若未做亏心事,如何日日拜佛焚香,早晚不缀?” 钱氏待要辩,关新妍已将目光移向了三姨娘,“三姐,你管钱财,填满了几个私人小金库?外面已购置了不少私产吧,但你能保证最后关头你能全身而退?” “你,”三姨娘还未说出一句完整话,关新妍紧接着道:“莫以为你穿戴朴素便可掩盖你中饱私囊的事实,那恰恰是欲盖弥彰。你鞋帮里纳了多少金银珠宝得用这么多金丝线层层包绕。” 关新妍不看三姨娘反应,迅速将目光聚焦五姨娘,“五姐,你手里抓着许多人的把柄可曾担心有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那一天。” “夫人,这些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扰乱纲常、收脏纳贿、徇私枉法、胡作非为,你可监查过?王爷可知道?” 乔茵如同耳边惊起一片炸雷,头脑一片混乱,惊疑恼恨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梭巡。 二房钱氏第一个奋起反攻,“夫人,这关氏为了脱罪,转移目标,血口喷人。夫人不要上当,夫人不要忘了今日大伙齐聚至此是为了何事,别中这关氏的计,待处决了这关氏,妾身自当向夫人证明清白。” 三姨娘从慌乱中清醒过来,立即大声说道:“这关氏好厉害的嘴,把大伙全绕进去了。她想让咱们相互猜忌,然后她从中得便。真是狡猾如鼠、蛇蝎心肠。” 五娘亦开口,“夫人,这关氏太胆大妄为了,竟然连夫人都敢指责,她诬夫人无情无义、管理无方、识人不清,她还离间姐妹们之间亲密感情,此人不除,王府永无宁日,望夫人早作决断。” 第十八章 针锋相对 乔茵再次将目光投射到关新妍身上,见她容颜清丽脱俗,气度雍容不凡,回想她方才所言,暮然感到心惊,这已不是昔日那个可以随意操纵的玩偶了,曾几何时,她已变得如此机敏凌厉,若留这样一个人在府上,谁还能压得住她,想到此乔茵有了决断。 “关氏,今日大家到此是为了膳房失窃一事,你方才已经承认拿了食盒,你这盗窃之罪已是坐实了的……” “食盒是妾身拿的,”关新妍抢白道:“但是妾身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以为之,亦是为了保住王府的名誉。想想,靖王府的六姨娘若因饥饿而死,这事传出去,王爷和夫人得背多少骂名。另外,妾身只取食物充饥,没有其它恶念,亦没有做一些贿赂勒索之事。五娘方才指证有误。”不等乔茵发话,关新妍径直走向田婆子,说道:“田婆子,告诉我,昨日晚间清点膳房食盒及盘子的数量各是多少?” 田婆子一愣,不明所以,但为了抓住机遇在主人面前显摆自己的专业素养,十分骄傲地大声回答道:“昨日膳房清点食盒十六个,盘子二百七十五个。” “比夫人生辰宴之前可有少?” “不,……不少。”田婆子说完自已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五姐,你那烧得只剩半截的木块和盘子碎片是从哪里来的?”关新妍看着孙姨娘那张故作镇定的脸随意抛了一句,随即转向花溪媳妇,“花管事,我今日早晨在房间里洒了些自制的桂花香水。既然你说我那歙砚和奚鼐墨早早就送给你了,如何现今这歙砚和奚鼐墨上竟有我自制的桂花香水味?” 花溪媳妇怔愣片刻,满脸心虚,在关新妍的逼视下不自觉地看向孙姨娘。 看看在座所有人好奇的神色,关新妍慷慨释疑:“夫人生辰日当晚,妾身饥饿难耐,遂扮成花管事的样子进入夫人院膳房取食,拿到食物后,回到芳华苑,将食盒里的食物一扫光,翌日便托好心人将食盒与盘子送了回去。这砚和墨显然是有人今早才从我房里拿出来的,其目的,不言而喻。至此,我想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吧。”实际情况是当晚关新妍便叫莺莺将食盒连同盘子,里面再放了些碎银放在大鼂门口,第二天,鼂房干事的人发现食盒,取走了里面的银子,将食盒连同前晚东漓院派发给各院的食盒一同囫囵送了回去。至于那砚和墨有可能是夫人也有可能是孙姨娘指使人去拿的。 大厅里鸦雀无声,各自陷入沉思。过了好半晌,乔茵打破了沉静,大声呵斥道:“关氏目无法纪,胆大妄为,擅自进我东漓院膳房取食,钱氏,该如何惩处?” 钱氏立即应道:“杖责20,罚银二十两。” 关新妍急声开口道:“那克扣我的口粮用泔水糊弄我之人如何惩罚,孙姨娘栽赃诬陷、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该如何处置?花管事盗我物件作伪证又如何处置?……” 乔茵厉声打断关新妍,“将孙氏、花管事遣送回去,看管起来,稍后再盘问。现在,关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且本人已招供。即刻行罚!”至此,乔茵偏袒孙氏、欺压关新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等等,”关新妍道:“请夫人看在妾身身子羸弱,病伤未愈,免去妾身的杖刑,妾身愿以虔心向佛为王府祈福,且永不踏进靖王府除芳华苑以外之地作为补偿。”关新妍情知义理难申,既然改变不了被欺压的命运,只好委屈求全,尽量减少损伤。 乔茵恨声道:“规矩就是规矩,哪能容你挑三拣四。行杖打!” 话音一落,两个凶神恶煞的仆妇上来,不由分说强行力将关新妍按倒趴伏于地,另有一个魁梧小厮手杵一长板立于一旁,关新妍身体无力抗争,但嘴巴仍没放弃努力争取机会:“夫人不如将妾身发卖了,妾身远离靖王府,远离边城,永不踏进边城半步。或者妾身愿凑银一百银赎回妾的自由身,一百银两夫人嫌少的话可以再加。或者妾愿为王府做苦力,为夫人洒扫院子,挑水,劈柴……” 乔茵被关新妍的话说动了心思,眼前六姨娘虽然变得比从前难对付,但她足够聪明,知道自己不愿见到她这个人。如果她自愿远离王府,远离边城,那自己未必非要置她于死地。多害一条命多背负一份罪孽,亦让王府多一份晦气,还有可能教王爷怨怪。 乔茵脸上显现些犹疑,嘴巴张了两次均没出声,二房钱氏见状,立即轻声说:“夫人,关氏自恃聪明,目无尊卑,藐视法纪,一定要狠狠教训一顿,这一顿板子下去造成不了多大伤害,先挫了她的锐气,将来再好好调教她,她刚才说的那些条件往后都要教她一一付诸实践。” 乔茵听完此话,赞许地点点头,不再犹豫。 眼看板子就要落在关新妍身上,忽听得一沉冗之声:“等等,” 所有人目光转向发声之人,竟是四姨娘李氏。 李氏起身走至厅前,对着上首乔茵开口道:“夫人,这关氏当初也是迫不得已才去拿取食物。其罪尚不够成伤天害理,不应当责罚过重。这二十棍的责罚一般人尚能承受,若打在这关氏身上,恐有性命之忧,所以这二十棍对她来说恐怕责罚过重了。 这关氏之前喝下绝命汤以求解脱,不管其是真心还是假意,在那之后她绝食数日,神志恍惚,几近垂危,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佛法云:苦难是升极乐之途。这关氏方才说愿入佛门,想必是经过那一场劫难,有所顿悟。与佛结下不解不缘。 所以,妾身在此,大胆恳请夫人,不如同意这关氏虔诚向佛,为王府、为夫人讼经祈福。且叫她搬来静思院与妾身作伴,与妾身同吃同住长伴青灯。” 第十九章 罚 厅上钱氏和方氏见李氏求情,虽心有不岔,但隐忍着,均拿焦急期待的目光看向乔茵。 关新妍不曾料到四房李氏会为自己求情,她从莺莺口中得知,这李氏是靖王爷自幼时便随侍在身旁的丫头,也是通房,后来升了姨娘。但有一日,李氏与王爷在静思院争执了起来,为何事争执除了两位当事人外无第三人知晓。自那日以后,王爷就再也没有踏入静思院。而李氏也是自那日后除出钗环,素服素餐,虔心向佛。虽然王爷不再进入静思院,可是王爷明确下令所有人不得扰李氏静修,所以王府上下对李氏很礼让。 “李氏,”乔茵开口,起身缓缓走前几步,站在李氏面前,慎重道:“这关氏狡诈多变,道德败坏,品性恶劣,如果将她交给你,恐怕她会利用你的善良行不轨之事,到时不但扰了你的清修,还为害王府。可是,今日,既然你李氏亲自开口向我求情,我不便太拂了你的意,我便减去她十棍杖刑。另外,我可以向你承诺,假如日后证实这关氏确实有心向佛,我便答应你今日之请。” 李氏见乔茵虽做出让步,但态度冷硬,知道她的决心已无可更改,不再说什么。 至此,眼看再没什么人或事可以阻碍板子下落了,掌棍的小厮已握紧大杖高高举起,关新妍情急中大喊:“夫人,你可听说,没有宽容心、慈悲心的人是作茧自缚,会自食恶果的。夫人刚刚拂了佛门圣徒的意愿是要遭报应的,夫人就因为素来无谦和、宁平之心,才致郁积肺腑、肝火炽盛、气血倒施,所以才会流产……” 乔茵全身一震,怒目死死盯着关新妍,手不自禁抚上小腹。 二房钱氏冲着执杖小厮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还任由她信口开河漫天诅咒夫人吗?” 一板子重重落在关新妍脊背上,痛得关新妍钻心的痛,再也说不出话来。没容她缓过劲,紧接着第二板子落下来,关新妍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她全身无力地贴着地面,缓缓侧过头,目光顺着脚后跟向外面看去,终于看到些风吹草动了,心里既悲且喜。 第三板子落下来,关新妍听到声音却没感觉到痛,回头一看,竟是莺莺躬身趴在自己身上,关新妍想叫她让开,可是突然一阵头晕袭来,令她无暇顾念其它,拼尽全力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就此晕过去。 “快将这小丫头拉出去,一会再细数她的罪。”二姨娘凶悍地大叫。门外又进来两个仆妇将莺莺拖出厅外。 在第四板子落下来之前,厅外忽然传来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及杂乱的奔跑声。 厅中人注意力全转移到外面的事情上,皆疑惑震惊地看着那一群一边尖叫一边胡乱奔跑的奴婢、仆役们。 “蜂子,蜂子,蜂子……”远远地,一个丫头一边向大厅这边方向跑一边大声喊。很快,玉宇堂里的人便看到了人群后上方一团团黑影不停变幻着方阵极速飘移过来,瞬间欺近,看清楚那只只如金蝉大的马蜂在阵中群魔乱舞且伴着令人惶恐的嗡鸣声欺压过来,顿叫人肝胆发颤、毛骨悚然。 “啊……啊……”玉宇堂里随即也响起魂惊天外的尖叫奔跑声,顷刻间,诺大的玉宇堂里剩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陷入半昏迷的关新妍。 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嗡鸣声,关新妍强睁开眼睛,费尽全身力气艰难撑起上半身,解下身上的鹤氅扔到一旁,一群马蜂争相飞到鹤氅上去吸取上面的物质。关新妍镇定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摊开放在地上,用手指沾着纸包里的物质往脸上涂抹,完成设计好的每一个步骤后,关新妍任由身体重心方向倾倒在地上陷入真正的昏迷。 一天后,关新妍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床顶雕花,知道自己已回到了芳华苑。莺莺坐在床边长条踏脚凳上无声地抽泣,丝毫没有查觉关新妍已经醒来。 “莺莺,”关新妍轻呼。 莺莺立即抬头,两手胡乱抹干眼泪,上前关切问道:“娘,饿不饿?奴熬好了粥,这就端来给娘喝?” 关新妍点点头,双肘支床想要起身,一使劲顿觉浑身疼痛,后在莺莺的扶助下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莺莺随即捧来一碗粥,用勺子将白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进关新妍嘴里。 喝粥空当,关新妍问起那天她昏迷后的情形。莺莺说:“那天,娘把马蜂引来后,把所有人都吓跑了,那两个看管奴的媳妇子也跑了。奴赶紧跑到玉宇堂上,见堂上除了娘别无它人。娘当时侧倒在地上不动弹,奴上前一看,见娘满脸满身都是血。”说到这莺莺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后来呢?”关新妍问。 “奴赶紧去找夫人,求夫人救救娘。可是,夫人忙着叫人驱马蜂,根本无暇理会奴。奴只好回到厅上守着娘,直到一个时辰后,马蜂都退了,夫人和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都赶了来,她们都被娘的样子吓坏了。夫人当即叫人用担架将娘抬了回来,后来,来了一位大夫,为娘把了脉,大夫说幸好这些蜂没有巨毒,但是,大夫说娘的身子十分虚弱,得好好调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说吧。” “还有娘的脸,怕是……彻底毁了。”莺莺谨慎小心地说完话后,紧盯着关新妍的脸,深怕她难过或想不开。岂料关新妍竟似没听见一般,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夫人知道我的情形后说了些什么?”关新妍问。 “夫人和王爷昨日晚上一同来探视娘,王爷说待娘身子好了以后送入济苍寺成全娘向佛之心,夫人亦同意。” 关新妍闻此深深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莺莺不解地看着关新妍的表情,待又注意到那原本平整光滑的脸上现今红肿不堪且上面布满森森黑针点,不禁又泫然欲泣。 “你哭什么?”关新妍问。 “娘,你这辈子,就,就……” “就解脱了呀,傻瓜,这是该高兴的事啊。” “啊?”莺莺一脸呆相,不明白主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关新妍向莺莺眨了眨眼,说:“想不想看变法术?” “嗯?”莺莺茫然回应, 关新妍伸出一只手在鼻子一侧用力搓了搓,原本红肿又带有黑针眼的皮肤破开,下面露出一块平整光滑的冰雪肌肤。 “啊!”莺莺失声尖叫。 “嘘!”关新妍伸食指压在唇上。 “娘,你,你,”莺莺欣喜得都结巴了 关新妍淡笑着说:“除了挨了背上两棍子,基本没什么损失。还赚得了芳华苑短时间的平静安宁。这下,我可以安心养病了。” 第二十章 清修 一连七天,芳华苑都很平静,没有外人来骚扰。关新妍得以休养生息,她这段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都用来种草药、配置草药、煎煮草药,当然大多时候是关新妍讲,莺莺动手做。 说起这些草药的由来,颇有些机缘巧合。这所宅院的原主人乔富户是个生意人,也做些草药生意。他在自家后山坡上开辟出了一大片土地种植了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草药,乔富户当年走的时候无暇顾及这些草药。所以这些草药历经自生自灭的三年后,终于遇到了知音关新妍。 那日,花溪媳妇带着仆妇打扫完院子后,下午,关新妍独自踱步到后面小山坡上,意外地发现了这些隐秘的财富。若叫一般人看到只会认为那是一片杂草丛生、土石乱堆的萋荒之地,而关新妍却像是发现新大陆,当即便细数了其间草药种类,竟有三十五种之多,里面不乏一些珍贵稀罕之品种,后来关新妍便叫莺莺带着工具将那些草药该采的采,该挖的挖,该收种子的收起来。 吸引马蜂的引药便是从那些草药里积攒到的,这些草药起到的还只是渲染作用,真正引来马蜂群的是桂花蜜。为了防止靖王夫人和孙姨娘联手对付自己,关新妍在去玉宇堂那天早上凌晨三点便起身采集院里桂花蕊粉,后将这些桂花蕊粉调制成蜜并与先前配好的草药汁混在一起,装进一只小瓶子里,附在鹤氅内侧。 关新妍还将多余的桂花蕊粉调制成桂花香水,喷洒于室内每个角落。当关新妍坐进抬往玉宇堂的轿子里后,乘人不备沿路滴洒引蜂汁液。当第一只马蜂闻到香味寻到路径后回去动员更多的同伴,直到一大群马蜂蜂拥而来,这其间花费的时间比关新妍预想的要慢了许多,万幸没有更迟,不然小命可就难保了。 此时,天空晴暖,关新妍在院中斜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莺莺将一些晒干的草药铡成段。这些加工草药的工具是在西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到的。除此之处,关新妍还在其它屋子里找到了夹缬印染用的雕版、纺布、细长竹杆还有其它一些价值不大但还有些用处的杂物,越来越发现这芳华苑里惊喜不断,越来越觉得这古代宁静怡然的宅院生活其实也不错。当然,关新妍知道,眼前的安宁只是暂时的。能让自己真正全身心放松、享受舒适惬意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家。唯有父母才会不遗余力地对自已好,全心全意为自己营造温暖的港湾,而且永远是无偿付出,不求回报。 “唉!”想到父母,关新妍不由得一声叹息,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在那片蓝色幕布中用幻想的笔勾画出爸爸、妈妈、爷爷的脸,不知道他们在另一个时空过得怎么样了。没有了自己,那个家是不是从此就寂静无声,再不复往日的欢声笑语了。 “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又痛了?”莺莺问。 “没有,只是在想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关新妍依然看着天空漫声回答。 “娘想知道什么?不如去凤鸣山普渡寺找袁法师算一卦,这袁法师算命可准了,但是,这袁法师当真也是个古怪的人,他算命也是要挑人的。” “算命之人说的话不可信,他们无非说一些模棱两可、投机取巧又让人找不到破绽的话,故弄玄虚而已。” 莺莺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认真地说:“袁法师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圣僧,能看到过去,预知未来。娘听奴说,奴九岁那年夏天,有一天,普渡寺的僧人受袁法师之命到我们乡里挨家挨户敲门,叫乡民们搬离凤鸣山脚下,说即将有地震要发生,乡民们都不信,不肯搬,僧人们就天天来,天天说。后来,乡里人耐不过他们纠缠就说愿意离开一阵子,等过一阵子再回来。谁知,乡民们离开后,不出十天,果真发生地震了,房屋全倒塌了,全乡没有一个人受伤。普渡寺在那次地震中也毁了。全乡民们为了感恩袁法师,纷纷上凤鸣山帮助众僧们一起重建普渡寺。” 能提前十几天就预知地震的发生,这在21世纪的现代都还做不到。关新妍感觉十分惊奇,对这位袁法师产生了兴致,遂坐起身看着莺莺问道:“这位袁法师还做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吗?” 莺莺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一脸兴奋地说:“还有,三年前,边城有个庞知县,欺压百姓,三天两头就派人到县里、乡下四处催缴赋税,什么防汛税、防旱税、保粮税,各种名头的税就连许多年近百岁的老人都闻所未闻。穷苦人家没钱交税,那些人就打、砸、抢、烧,凡搜刮的血汗钱都被那庞知县用来盖大房子、建大园子、养戏班子。乡亲们都恨死那个庞知县了。有一天,那庞知县去普渡寺请袁法师算卦,袁法师告诉他财运官运已到尽头,还说他平素不积德善,只能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庞知县当时十分气愤,逼袁法师改口,不然就要拆了普渡寺。袁法师当即离席。结果第二天,还没等庞知县纠集人手上山拆寺呢,他的卸职令先一步到了府上。如今,这庞知县还在县里大街上乞讨呢。” 关新妍听完陷入沉思。这袁法师是遁入空门的人,按理说不会去关注一个知县的八卦。他能预知庞知县的前途命运,证明他或许根本就不是个清修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来自民间和朝中的情报收集系统。此人不简单! 第二十一章 出府 “娘,你在想什么?”莺莺看着关新妍认真思索的模样好奇地问。 关新妍思维被打断,看着莺莺说:“我记得你说过袁法师在凤鸣山上种了很多草药是吗?” “对呀,娘你不是说要治好你的病还差好几种药吗?说不定袁法师那里就有呢。”莺莺神采奕奕地说。 “那我明日就去凤鸣山走一遭。” “明日?可是娘,你的身体可以吗?” “坐马车,缓缓行好了,天天呆在院子里也乏了,出去走走看看心情好,身体也恢复得快。” “可是,”莺莺一脸担忧,“夫人未必会同意娘出去啊。” “干嘛要她允许,无需惊动她,让她永远把我忘记了才好,我翻院墙出去。” “啊?”莺莺呆了呆,继而一脸雀跃地说:“那咱明日出门需要准备些什么?奴这就去收拾准备。” “不用收拾了,我自有打算。还有,”关新妍看着莺莺雀跃的脸说:“明日,我一个人出去,你呀,就呆在院里,和往常一样,到时间便去鼂上拿水拿饭,不要教他人疑心。” 莺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关新妍又道:“等我取了药回来,把身子养好了,以后多的是机会带你出去玩。” 莺莺遂眉开眼笑,起身说:“那,娘,奴去给你准备些吃的,明天带着出门吧。” 关新妍躺回椅上懒散地说:“不要了,那些果子干我都吃腻味了。明日,我带些好吃的回来换换口。莺莺,把这些药铡完收起来吧,再过会,该帮我把背上的药换换了。” 莺莺点点头,重新坐回原处,拿起铡刀,想到什么,忽然说:“娘,奴早上去鼂上,听到二姨娘院里的香芹说夫人这几天不适,天天请医官入院诊脉呢。” 关新妍笑笑说:“我猜那些医官都被骂出去了吧。” “娘怎么知道?”莺莺好奇地问。 “那日在玉宇堂,我瞧见靖王夫人的行走姿态便知她来葵水了,遂故意说她流产。她原本就十分在怀孕之事,听此一说,疑虑重重,乱了心神,自己没个定论便请医官来佐证。她这本是心病,医官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自然乱发一气。” “原来如此。”莺莺了悟地点点头,转头对关新妍说:“娘,你这么聪明,是不是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受欺辱了?”不等关新妍回应,莺莺接着道:“以前,奴一直觉得袁法师是最厉害、最受尊敬的人。现在,在奴心里,娘是最厉害、最受奴尊敬的人,奴觉得娘一定是袁法师的有缘人,真希望袁法师大发慈悲,赐予娘想要的药,让娘身子早日康复。” 关新妍看莺莺一脸期许的模样,冗声说:“是不是袁法师的有缘人,明日能不能拿到药我不知道。但是,莺莺,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厉害,真要厉害的话,咱就不用躲在这院里苟且偷安了。莺莺,我这点微末伎俩,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对任何人说,不然咱们可就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奴明白的。” “最近府里其它院是不是不平静?”关新妍忽然问。 “应该是,听鼂上婆子说,最近,候管家带着许多人查院查帐又查人,查得可仔细了,院里犄角旮旯都要查,进府出府的每样菜和每桶泔水都要检视,府里每个人的上下三代都要盘问清楚。” “嗯,趁她们乱的时候,咱们可得好好享受享受这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再过一阵,怕是又要起风了。” “起风?”莺莺抬头看天,“起风了咱就躲屋里呗。不过,天气一天天冷了,屋里避得了风,挡不住寒呢。” …… 天边刚翻出鱼肚白,大地还未完全苏醒,四处一片静悄悄,灰蒙蒙。芳华院最西边墙根下,搭上一把梯子,一个人影缓缓登上梯子,爬上墙头,骑跨在墙头之上,随后,又一个人影利索地爬上墙头亦骑在墙头上。先前一人提起梯子,将梯子搭放在墙的另一侧,然后翻过墙头,顺着梯子爬下去。后爬上墙头之人眼见下面的人走远了,取回梯子,重放在院墙里侧,爬下梯子,将梯子抬走,放进不远处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中,随后离去。 关新妍出了芳华苑后,走过一条很长的荒芜小径才走到宽敞的大路上。她此刻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头发全盘在头顶并以一支银簪子固定住。白衣飘飘、两袖宽摆,素面雅净的样子,俨然一副彬彬有礼、谦谦俊俏少年郎的形象。 古代的道路都是直直方方的,房子都是四平八稳的,沿途可看到宽阔的石板路、高高的红墙和各式各样豪华大门。这边住的都是大户,房屋建筑和前门设计一个比一个考究,关新妍刚开始看着还觉得挺新鲜稀奇,看多了,总结出了几套模版规律,便不再觉得有趣。 关新妍巡着古人建城遵循的“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原则方法径往后市去,想去集市租一辆马车。然而走了许久都不未曾见到想像中的集市的样子,偶有几辆马车呼啸着从身旁飞驰而过,速度快得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似的,关新妍躲都唯恐不及更不敢伸手招拦。 第二十二章 开眼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在关新妍感觉有点撑不住的时候,见到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关新妍心里一喜,整整衣衫,走到路当中,等着马车驶近。 马车里坐着一位锦袍金冠的青年男子,此时正头靠着厢壁睡觉,马车行的缓慢正是为了不惊扰他的美梦。 “樊少爷,樊少爷。”坐在厢外赶马的马夫轻声唤了两声。 “说了没事别吵我,又怎么了?”车内樊少爷十分不耐烦地回应。 “前面有个不相识的少年拦路。”马夫低声下气地说。 “绕过去,再有这种事别烦我,天王老子拦路也别吵我睡觉。”车厢里传出极度愤恨的声音。 马车略加速欲绕过关新妍,在经过关新妍身边时,车窗帘子被风掀起,车内樊少爷不经意向外看了一眼,立即连声喊:“停,停,停,” 关新妍见马车明显有避开之意,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主动往边上挪了几步让马车无碍通行。不料马车经过身边后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位金菊色锦袍的男子,朝着自己方向缓步行来。 “这位小兄弟,有何忧心事?不知鄙人能否帮得上忙。”男子走到近前后谦逊开口。 关新妍快速将男子打量一番后,亦谦逊礼貌回道:“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鄙姓樊,名云若,若小兄弟不嫌鄙人粗鄙,可称呼鄙人樊大哥。” “樊大哥,”关新妍躬身行礼,“小弟姓关,名岩,欲去往凤鸣山普渡寺上香,本想找个市集租辆马车代步,可走了许久,未曾见到市集。” “哈哈哈……”樊公子爽朗笑出声,“关小弟不是本地方人吧,这市集在西边,关小弟却在南北道上行走,这么走下去,怕是永远也到不了市集。” 关新妍一阵郝颜,原来“前朝后市”的筑城方式已经过时了,自已这是拿着老黄历看时事啊。 樊少爷见关新妍脸红,不再揶揄,大方说道:“既然刚才关小弟叫我一声大哥了,那大哥今日就送个人情,请关小弟上我的马车,让你樊大哥载你去凤鸣山吧,正好我也想去凤鸣山见个熟人呢。”原来樊公子从车窗见到关新妍容姿秀丽,瞬间心驰神荡,生亲善之心,极欲结交相识,遂主动攀交。 “这,会不会太麻烦樊大哥了?”关新妍有些犹豫,“要不,烦请樊大哥顺路载小弟到离集市稍近些地方便让小弟下车吧。” 樊少爷脸上立即现不高兴的神色,烦燥地说:“哎呀,今日我樊某难得想做件好事,你就不要扫了我的兴致嘛。况且,我觉得与关小弟特别有眼缘,还想与关小弟多认识认识,咱们在马车里多聊一聊岂不好。” 关新妍见这位樊少爷衣饰精美,举止放荡不羁,应该是宠惯的富家子弟。喜怒形于色,是个直率之人。既然他热情好施,若坚持拒绝他的好意,倒是折辱了他。既如此,自己何不干脆顺着他的意,既便宜了自己也成全了他。 “樊大哥如此盛情,那小弟就叨扰了。”关新妍说。 樊少爷立即笑开了颜,要伸手来拉关新妍的手臂,被关新妍巧妙避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马车厢。 车厢空间有限,无什么可供娱乐的,关新妍只好将注意力投注到窗外的景物上。而在樊少爷眼里,关新妍就是最美的景物,此刻正不错眼地盯着关新妍的脸看,越看越觉得这张脸若是装扮成女人的样子一定绝色无双。 “关小弟,第一次来边城吗?”樊少爷搭讪。 “嗯。”关新妍回应。 “那关小弟来边城投靠谁?” 关新妍有些戒备地看向樊少爷。 樊少爷了然一笑,道:“关小弟别误会,家父是边城右参政,我对这边城吃的、玩的、风景名胜都十分熟悉了解,关小弟若想出来玩,找我做向导保准错不了。” “哦,那还请樊大哥给小弟讲讲这边城都有些什么地方特色。” 樊少爷立即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与边城有关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关新妍大多时候出两只耳朵倾听,偶尔问几个中肯的问题,惹得樊少爷更加起劲地讲述。 马车驶进一条繁华的街道,窗外热闹景象立即吸引了关新妍的注意力。时已辰时,天光大亮,街面上人来人往,走夫、商贾、平民、仆役身份的人从他们的衣裳装扮一眼便能看出。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有卖成衣、胭脂水粉、绸布、油漆、药材、首饰、香烛……琳琅满目。 忽然街道前面有喝骂哄闹之声,关新妍掀开前帘,见前面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前围了一圈人。透过人群缝隙,见中间有一位身着蓝布长衫伙计打扮的人对着地上一个褴褛小乞丐又打又骂。 那小乞丐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他一任伙计在身上拳打脚踢,只一径捂着肚子不住的哀求,马车靠近了,关新妍方才听到他断断续续说的是:“……求求掌柜的发发善心,……实在受不了了……就要痛死了……” 看出小乞丐是被病痛折磨上药铺求掌柜施药被拒,关新妍心生怜悯,立即叫马车夫停车,正准备下车,樊公子出声道:“关小弟,你要做什么?” 关新妍回头对樊少爷客气说道:“小弟要办件事情,樊大哥若愿意等就等我一会,要是樊大哥有事要忙就先走吧。” 樊少爷看一眼那围乱的一群人,面上波澜不惊,好似见怪不怪,对关新妍好意劝道:“关小弟还是不要管闲事了,这种事管不过来。” 关新妍未置一词走向人群。 第二十三章 治病救人 关新妍走到人群的前面,对着蓝布长衫的伙计义正言辞说道:“为医者应当擅于体查病人疾苦,怀济世仁爱之心。你在药铺门口殴打病患,不是砸你店铺的招牌吗?” 伙计停止击打小乞丐,抬头看一眼关新妍说道:“客官不知情,这乞儿三日前患腹痛病,在街上每个药铺前乞求施治,其它药铺都不予理睬,唯咱们掌柜的仁慈心善,为他免费义诊施药,可他这肠痈之疾甚是顽固,吃了多副药仍不见好,咱们掌柜的让他另请高明,不要再来了,可他就赖上咱们药铺了,一定要咱们掌柜的想办法救他,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走。他在这里闹,弄得流言四起,有说咱们掌柜的医术不高明,有说咱们药铺见死不救,这严重影响咱开门做生意。咱这是好心没得好报,反惹一身的麻烦啊。” 围观的百姓们指指点点,各说纷纷,许多不明情况的且一开始指责店铺伙计的反过来同情店铺伙计。 关新妍道:“不管什么理由,你也不能出手打人啊,病患本身就承受着疾病之痛,你不给予同情便罢,怎还要在他身上施加情感和身体上的加倍痛苦?!” 伙计不悦道:“这位客官说的轻巧,敢情这店不是你开的,生意好坏都跟你没关系。横竖你只是看热闹的,体会不到我们生意人的难处。”继而面含讽刺道:“这位官人若真是个仗义无私之人,那就带这个乞儿去寻个高明的医官,且花钱把他的病给医治好。那样的话,这个小乞儿和咱药铺都万分感谢你的大德。” 关新妍不理会伙计的讽刺挑衅,走到小乞丐身旁蹲下。此时小乞丐已痛得浑身大汗,蜷缩着身子,紧闭着双眼极力隐忍痛楚。关新妍柔声对小乞丐说:“我是大夫,能让我看看你的病情吗?” 周围一片哗然,那名伙计更是神情一震,立即兴奋地跑进药铺通报,不一会儿,药铺里的掌柜、大夫连同病患全出来看究竟。在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中,樊少爷亦立于其间默然看着事情的进展。 小乞丐听到关新妍的声音,睁开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可能是感觉到关新妍的善意,不想拒绝她的一片好心,默然应允。 关新妍问了小乞丐一些问题,然后让小乞丐躺平,进行仔细的查体。最后得出结论,小乞丐患的是阑尾炎穿孔。 这种情况应该立即进行手术,不手术的话,小乞丐随时面临感染性休克的危险。可是,这里没有手术室,没有手术刀,没有吸引器,没有输液,没有生命体征监护仪。 关新妍一脸凝重。 “怎么样啊,少年?”围观群众里有人好奇地出声询问。 “不是绝症。”关新妍简短回应。 这时济世堂的掌柜站出身来,他年纪五十左右,身形瘦长,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透着威严,“小少年,你师承何方?见过多少病症?诊治过多少病人?中药可认得全?这治病之事须谦虚谨慎,容不得丝毫敷衍搪塞,你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可千万别硬充好汉,害人性命啊。” “是啊,……” “是啊,……” 周围旁观之人纷纷应和,还有人出来劝说关新妍不要意气用事。 关新妍思索片刻后,站起身,面对掌柜神色认真地说道:“掌柜刚才一番话说的十分在情理,看来掌柜的确是个悬壶济世、有责任心的好大夫,我想,这件事,掌柜的若是能帮上忙一定不会吝啬出一份力,对吧?” 掌柜的摸了摸嘴上两撇胡子,眼神闪了闪,随即一脸警惕地说道:“少年想让我帮什么忙?” 关新妍微微一笑,道:“若我这里有治好他的方子,掌柜的可否提供一些药材?” “这个不难,即便你要的药材我铺子里没有,老朽还可以凭着这张老脸去其它药铺里去借。可关键问题是,你确实有把握能医好他?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老朽在这边城行医三十多年,也有些名气,但像这种严重肠痈,老朽一辈子只遇到过三例,其中两例已经死了,而眼前这位,是老朽遇到的第三例。老朽曾遍览古籍,也曾与当今世上许多名医探讨过这类病症,但均未找到有效治疗之法,你这小小少年,心怀悲悯是好事,可越出自己能力范畴强逞能就不对了。” 关新妍在心里说,你翻的是古籍,而我手里的资源来自于千年后全世界所有中、西医学界精英们在行医治疗过程中所总结出来的精髓,不可相提并论。 “掌柜的,请记得你方才的承诺,如果有需要,一会儿我会让人来你铺中取药。”关新妍郑重地说完这句话后,不再与掌柜费口舌。再次蹲下身子,对着小乞丐说:“这位小兄弟,你这病如果不及时治疗,随时有性命之忧,你愿意相信我,让我给你治病吗?” 小乞丐已将方才两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朵里,虽然对关新妍并没有信心,但是,眼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更何况这要命的痛感已让他趋近崩溃的边缘,此时,不论是谁愿意出手施治,他都无法拒绝。小乞丐看着关新妍咬紧唇使劲点了下头。 第二十四章 出手 关新妍抬头往人群里看,想寻找几个帮手,却一眼瞧见围观群众里的樊少爷,立即欣喜若狂地喊道:“樊大哥,你还没走,太好了,来帮我把小兄弟抬到你的马车里吧。” 樊少爷众目睽睽之下被点了名,讪讪地走出人群,看清小乞丐一身脏乱,满脸污垢,且还闻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十分不情愿地说:“关小弟,这事,我看,还是,” “樊大哥,你今天不是想做好人好事吗?做一件是做,做两件也是做,过了今日,你的功德薄上一定会划出油墨重彩光辉鲜亮的一笔,将来一定会有福恩好运降临到你身上的。你为边城百姓做的每一次好事,你父亲右参政大人知道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原来是右参政樊大人府上的公子啊,……”周边人纷纷议论起来。 樊少爷显见自己的身份被点破,又听到周围群众对父亲大肆赞扬之声,意识到不能给父亲招黑。面对关新妍一双灼灼其华、充满期待的眼眸,心里某处变得异常柔软,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随即下了狠心,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回头对着马车夫大声喊道:“高老,过来把人抬进马车去。”关新妍心里一喜。 躲在人群后方的马车夫高老立即应声跑过来,在几个好心人的帮助下将小乞丐抬到马车厢里。 不一会,马车载着小乞丐、樊少爷、关新妍缓缓离去,围观的人看着马车背影,纷纷哀声叹气,“这小乞丐怕是有去无回了。” “要怪还得怪他自己,得了这么个病,早晚都是死,死在谁手里、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啦。” “这白衣少年未曾见过啊,看他说话做事蛮细密沉稳的,说不定真能解救小乞丐呢。”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发出异样的声音。但立即便被周围舆论打压下去,“愿望是好的,可是没听见掌柜的说吗,这病没得治。” …… 在街对面一间饭馆二楼的窗口边,坐着一位英俊不凡的男子看着那走远的马车若有所思,此人是靖王府的主人,关新妍的名义上的夫君赵谦。他今日要在这茂生酒楼摆下酒席,邀请边城的富户们来此饮宴并捐税。早早来此酒楼是为了要勘察酒楼周围环境、布署防卫、安插内应,以保将行之事万无一失。 药铺前的那一场骚动,早就引起了赵谦的注意。鉴于边城许多暗黑组织利用乞丐收集情报,赵谦对出现在酒楼对面闹事的小乞丐身份有所怀疑,遂一直关注着对面事情的发展。直到看到那个面容酷似自己王府内第六房的女人出现,赵谦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虽然那人身着男装,但赵谦很轻易地从多方面判断出那是个女人,与六房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女人,世界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从那人的行止、说话、气质来看,那人除了脸和身材与六房一样外,再找不到其它方面与六房重合相像的地方。真是太奇特了! “秦岭,”赵谦一声喊,窗口暮然出现一张从屋顶上方倒吊下来的男子脸,男子道:“主子,有何吩咐?” “带个人去跟着那辆马车,两人轮番看视他们的举动,每过一个时辰回来向我汇报一回。” 男子领命而去。 樊少爷的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关新妍将小乞丐安排在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吩咐店内伙计准备热水、刀、针、纱布等等,然后拿纸笔写了个方子,叫马车夫去刚才那间药铺去抓药。随后,关新妍再次对小乞丐进行一番细致检查。在这过程中,关新妍忙进忙出,樊少爷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关新妍身后团团转。 关新妍检查完后,在小乞丐身边坐了下来,看着小乞丐痛苦的表情,一方面十分同情这个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竟能如此忍痛,另一方面,医者面对自己的病患的责任和使命感迫使她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对待每一个环节,务必要使手术成功,务必要让眼前这个坚强的小男孩摆脱病痛折磨,恢复健康。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关新妍柔声问。 “小,小莲。”小乞丐努力发出声音。 “好,小莲,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现在,我说,你听,我有把握能医好你的病,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全力配合我,首先,你要对我、对你自己有信心,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守活下去的信念,然后,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能做到吗?” 小乞丐被关新妍坚定的意念感染,慎重点了点头。 一盏茶时间过去后,马车夫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回到客栈,关新妍接过药后,立即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在21世纪关新妍是个妇产科医生,手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尽管做的最多的是剖宫产手术,但为了开阔自己的眼界,提高自己的医技,她经常抽空去观察其它科室的大型手术。所以这个小小阑尾炎手术丝毫难不倒她。眼下手术不是难题,她最担心的是术后的抗炎治疗。抗炎治疗的好坏取决于药物和病人的身体素质,目前缺乏快速有效的西药,还面临一个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其治疗预后情况堪忧。 第二十五章 施治 一切术前准备工作就绪以后,关新妍将所有闲杂人等关在门外,以便全神贯注地应对这场手术。虽然樊少爷十分好奇关新妍会用什么方法来医治小乞丐,十分想亲眼看着关新妍施治,但被关新妍以秘术不外传为借口赶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关新妍打开房门。门口等得快睡着的樊少爷猛打一个激灵,急切地冲进屋内,印入眼帘的是,床上一张白布单上整齐地陈放着带血的刀和针及头发丝,床边两只大木桶里,殷红的血水浸着红白斑驳的白布,床上的小乞丐直直地仰躺着,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樊少爷当即吓得目瞪口呆,全身僵硬,灵魂出窍,许久后才纳纳地说:“杀,杀,杀人了。” 门口高老闻言大惊,探头往屋里一看,惊恐大碱:“杀人啦……”一边叫一边往楼下飞奔而去。 关新妍疲惫地走向屋子当中的四方桌,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水杯,为给自己倒了杯水,滋润了一下发干的喉咙后,才悠悠开口说:“他只是被麻痹了,再过半个时辰便会醒来。” 樊少爷怔了怔,随后惊疑不定地问:“真,真的?他,他没死?” “不相信你自己去摸摸、听听看。”关新妍语气疲惫地说,心里忍不住想笑,这樊少爷看起来人高马大、张扬肆意,没想到胆子这么小。 樊少爷惶惶不安地走近床边,见小乞丐果然还有呼吸,一颗忐忑的心立时安稳了。旋即轻快地坐到关新妍身边,好奇地问:“小乞丐醒来后,是不是就痊愈了?” “樊大哥很希望他立即就痊愈吗?”关新妍盯着樊少爷的眼睛反问。 “当然,要是小乞丐痊愈了,那岩弟可就取代那济世堂的郝掌柜成为边城的神医了。” 从关小弟改称呼为岩弟,显见樊少爷巴结攀交之意。关新妍眼神闪了闪,顺势说道:“那掌柜的原来是边城的神医呀,失敬了。既是如此,那小弟一定要让小乞丐早日康复,活嘣乱跳地到他铺前去晃一晃,叫他日后再也不敢挤兑我了,更叫他日后不要再倚老卖老了。” “哈哈,岩弟有能耐、有胆识、有志气。”樊少爷觉眼前这小弟说话挺有风趣,乐开了怀。 “那樊大哥可否再助小弟一臂之力?”关新妍紧接着问。 樊少爷一愣,茫然道:“岩弟还需要什么帮助?” 关新妍正襟危坐,神情认真说道:“这小莲兄弟已从是鬼门关回来了,但是,他现在极其虚弱,需要被悉心照料才能好得快。眼下,他身旁没人又没银子,若是得不到及时有效的照顾,我这一番努力怕是要功亏一篑了。那到时候,小弟不但会被济世堂的掌柜看笑话,小弟在边城也没脸见人了。” “那岩弟的意思是?” “小弟出门匆忙,盘缠带的不多。想请樊大哥借我些银子,小弟将这些银子交与这店里的小二,让店小二照顾小莲兄弟数日。另外,小弟还想请樊大哥有时间的话多来探望探望小莲兄弟,毕竟这小莲兄弟的命,也是樊大哥救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樊大哥若是能日日来督导店小二照顾小莲兄弟,看着小莲兄弟一天天好起来,那真是活佛济世呢。” 樊少爷闻言,爽快地拍了下桌子,豪气冲天道:“我还以为多为难的事呢,这些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还有,这银子不用你借,小乞丐的吃住费用我全包了。岩弟千万别跟我争,我樊某若这点钱都不出,那显得我樊某忒穷酸小气、不识大体了,倘若以后叫外人知道,那我樊某还有什么脸面在边城混。” “樊大哥仗义疏财,佩服佩服!”关新妍赶紧笑脸奉承道。 樊少爷正想要再谦虚几句,突然一群身着官服的皂隶在高老的导引下冲进屋内,其中一名皂隶气势汹汹地问:“杀人犯在哪?” 樊少爷跳起身面对皂隶大声呵斥道:“吼什么吼,也不看看站你面前的人是谁,哪来的杀人犯,这里刚刚有人救死扶伤拯救了一条垂死的性命。你们不锦上添花便罢,别跟这裹乱,赶紧哪来回哪去!” 皂隶和高老及店里一群看热闹的伙计面面相觑,弄明白事情真相后,都一一散去。 不一会,小莲苏醒了过来,关新妍立即上前问了些基本情况,了解到小莲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后,心下有几分安慰,嘱咐了些注意事项后,便叫来店小二,将小莲的照料之事一应交待给店小二,而后樊少爷给了店小二五两纹银。 忙完这些事,时辰已近巳时,眼见小莲有人照看,关新妍便打算去做自己的事,看看天色不早,建议樊少爷一起动身继往风鸣山去,樊少爷欣然应允。两人再次坐上马车上路。因为共同经历了一些事,关新妍与樊少爷彼此增进了些了解,熟识不少。两人一路上便打开话题,相谈甚欢。 而此时,在螟蛉坊茂升酒楼二楼一间敞亮的厢房里,正一派剑拔怒张的氛围。 第二十六章 捐税 满桌珍馐佳肴,竟无一人下箸。桌子上首端坐着紫服华冠的赵谦,尽管那张脸尚未完全脱去稚涩,且面如皎月,貌若春花,令人赏心悦目,但谁也不敢忽略那双睿智眼眸下深藏的机谋。围着桌边还坐着十数位衣饰体面的富商世贾。 包厢里人虽多,却落针可闻,刚刚众位商贾们纷纷发表了言论,总结起来,他们反对捐税的策略有哭穷、献策、抵制、恕难从命,另还有摇摆不定看风向而动的中间派。在座百分之六七都反对捐税,商贾们自己都觉得太不给靖王爷面子,遂集体沉默。 赵谦的面上依然十分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越不说话,越叫人心难安,沉窒的氛围叫人快喘不过气。 “啪!”一声响,众人心里一惊,有几个胆小的商贾甚至不自禁弹了一下。这声音原来是赵谦放酒壶的声响。赵谦端起面前斟满了酒的酒杯,对着众位说道:“没想到本王在众位心目中是此等无知无识、任性狂妄之辈,竟无一人依附本王。那是本王疏失了,平日未与众位增进了解,未曾在边城百姓心目中树立恭亲和善的形象,本王自罚一杯。”说完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商贾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一位满面油脂、身材臃肿的中年胖大户笑容满面地说:“王爷还年轻,又是如此气宇轩昂、自谦自抑,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咱们这些走卒贩夫们还都仰仗王爷的神威庇佑呢。” 另有几人亦开始附和着说些圆场子的话。 赵谦忽然抬高音调道:“虽然本王与众位鲜少走动,众位对本王不甚了解,但本王对众位的成就及名望十分了解。” 刚刚松动些的气氛又趋于紧张。 赵谦接着说道:“你们都以为你们有今日的成就都是靠自己钻营取巧得来的是吗?没有本王筑城修路造渠,你们能安家立业?没有本王建立的鼓励农、商、渔、矿的保护制度,你们能顺利发展得起来?没有本王规训的军士们在边境抵御外寇,你们能安稳从事生产和交易?” “王爷说的不错,”一位眉目竣厉,身形偏瘦,声音苍劲的不惑之龄富商朗声说道:“王爷来到边城后,在边城所施行的一些举措,的确使边城安稳、繁荣起来。也使我们这些商人有了可发展之机。但是,我们也并不是知恩不报,每年的赋税我们都按时按量上交。至于交上去的税,王爷如何置派,我们都无权过问,亦不敢、不想过问。可如果王爷当初让我们发展起来是为了方便日后随时从我们这里取用,那我们倒不如放弃家业,做个平头小百姓,则可少许多辛苦奔忙和忧心。” “严员外,”赵谦看着发话之人,沉着应道:“你是不是忘了三年前你的田庄粮仓年年都被金人劫掠一空的事了?如果你怕事,想做个安稳度日的小百姓,那时候就该放弃重建粮田了。你不怕金人来劫掠却怕我来取用,你的意思是我比金人还可恶?!你还影射我贪污、挥霍国税?” “鄙人不敢!”严员外道,嘴上虽如此说,面色却从容淡定。 “严员外,本王知道你在商圈里有很高的威望,想必你的话代表在座大多数人的意愿。”赵谦看向在座的每一位,“你们是不是认为皇上锐意削藩,很快就要对本王下手了?所以你们早早站到本王的对立面,与本王划清界限?” 严员外眸光一亮,大声道:“既然王爷什么都明白,那鄙人再多句嘴,王爷这个时候逼捐巩固军事,在某些人眼中是有造反嫌疑。我们这些商贾之人,一年到头奔波劳碌只是想过几日温饱日子,不想卷入任何党派之争。另外,鄙人还有几句谏言想对王爷说,王爷是聪明之人,应该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何不顺势而为,功成身退,不要做让朝庭不安的事,不要让边城的百姓陷于水火之中,若如此,日后边城的百姓定不会忘记王爷曾为边城百姓做的福事善举。” 赵谦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道:“谁说巩固军事是为了造反?你以为本王一走,边城就安宁太平了?那在本王没来之前,边城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中多少年了?金人的铁骑在边城任意驰骋,金人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抢掠的时候,你们,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皇上为那些遭受苦难的百姓做了什么?是本王的军队将那些贼寇赶出了边城,是本王的军队让周边的土匪强盗不敢来边城骚扰。当你们在城内锦衣玉食、荣享富贵的时候,是本王的将士们在边防日夜守卫,用生命保障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让你们捐资,是为了打造利器,建筑稳固的防守基地,没有利器,没有防守基地,你们难道要逼着将士们用身体去堵敌人的枪刀吗?” 众位商贾们皆静坐不动,低首不言。赵谦巡视一圈,忽放低音量说:“不管本王将来还在不在边城,巩固军事都是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边城有了自我防护的能力,才可以保障边城百姓安居乐业,才有与强敌较量的资本和底气,才可以随时随地与多方开启谈判的自由和权力。关键所在,是这支军队掌握在谁的手上。各位想想,本王自来边城,军队在本王的掌控下,除了抵御外敌入侵,可曾做过一件欺凌百姓之事?” 见众人沉思不语,赵谦继续缓声说道:“方才,严员外意指本王贪污、挥霍国税。众位再仔细想想,本王自来边城,整饬了一众贪官污吏,废除了名目繁多的赋税徭役,兴建道路、开凿农渠、创建环境,这些都有目共睹。众位都是久操算盘之人,回去拿起你们的算盘,好好算算这里面的账,看看本王能从你们的税银里抠下多少。众位再扪心自问,三年来,本王共加派了几次税役,如果本王记得不差,这是第一次吧。” 顿了片刻,赵谦声平气静地说:“今日,本王不意逼捐,而是倡捐,本王虽然可以用强硬手段迫使各位就范,但本王手底下的军队从来都不是用来对付百姓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但是,鉴于今日众位对本王军队的不拥护态度,从今日起,本王的军队会做出一些新的部署,减少某些方面的过度保护。本王今日言尽于此,众位捐还是不捐自已想清楚,恕不奉陪。”赵谦说完即潇洒离席。 在座的商贾们安坐不动,确定王爷走远了以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第二十七章 对策 第二十七章 赵谦离开茂升楼后,径往东去,进入一间金银首饰铺,这铺子是赵谦的产业,整条螟蛉街四层铺子都是赵谦的,这些还只是他隐秘资产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个秘密,当今世上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位。赵谦进入铺中后直上三楼进入一间整洁干净的书房。里面已有一位身姿矫健的黑衣男子在驻立等待,黑衣男子见到赵谦后,抱拳道:“主子。” “嗯,说吧。”赵谦径往书桌后坐下。 “属下埋伏在茂升楼外,遇见三位黑手,俱是逍遥帮的顶极杀手,身上还携带了大量暗器。属下将他们制服后,按照主人先前的嘱咐,收了他们的暗器,将人全都放回去了。” “很好,飓风,你再去做件事。” “主人吩咐。” “把那些暗器放到严员外的马车里。” “是,属下这就去办。” 赵谦摆摆手,黑影瞬间消失。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后,萧让身着一身白衣摇着纸扇大摇大摆进入房中。赵谦正坐于书桌后执笔写密函,似算准他到访时间,丝毫不感到意外,头也不抬地说:“怎么样?那帮家伙还是万众一心、铁板一块吗?” 萧让收起纸扇,坐在一张獐皮椅上,敛去散漫神情,认真说道:“有三人是被严员外协迫的,真正站在严员外一边的只有四个人,其它都是中间派。王爷走后,那些商贾们争执了一番,最后都被严员外压制了。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赵谦搁下笔,将密函折起放入信封,一边封信封一边说:“接下来,本王要让他们知道,本王这三年来对他们是多么的溺爱。全城发布通告,重新计量人口、土地,对所有营利产业重新登记造册,挖出那帮家伙所有隐秘资产,并将所有隐秘资产加收三倍赋税。市舶司对愈期未归的商船处以罚金,对提前归来的商船予以奖励。所有商船回边城前在琅琊岛封船,由市舶司的人押解船员及货物回城,防止他们再提前用舢板运送贵重物品上岸逃税。撤去劳山到余岭的军队,只留一队哨兵在那里了望军情。……” 萧让听完赵谦的一系列措施,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这样一来,我想不出十日,这些人准会改变主意。” “十日,太长了,最多给他们五日的时间。” “王爷还有什么杀招?”萧让好奇地问。 “擒贼先擒王,搞定了严员外,事情就顺当了。这封信便是成功的关键。”赵谦将手里的信递给萧让,萧让见信封上的收信人是吏部荆大人,立即明白,王爷这是要从源头上掐断严员外与朝延中人的联络网,让严员外从此像断线的风筝,失去方向。 赵谦见萧让了悟,催道:“你可以去办事了。” 萧让将信封塞进衣内,站起身,忽然俊脸上变换出一副愁苦的神情,用略带委屈的腔调说:“王爷,提个建议,下次若再让属下乔装打扮成小二这种微末身份之人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我可以提前做些准备,王爷知道属下有洁癖,这一身油味属下实在是一刻都不想忍。”萧让说完还刻意闻闻自己衣领上的味道作出一脸夸张的嫌恶表情。 “好,下次让你装扮运粪工,你好好准备准备吧。”赵谦淡淡说着,迈开大长腿向外走去,任身后的萧让似被雷击中般一脸呆若木鸡加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 关新妍来到风鸣山脚下,见到凤鸣山,慨叹不已,这凤鸣山真可谓座奇山,有谷有峰、有瀑有潭、有奇花异草、有古刹神庙、有松鹤繁鸟、还有灵猴花鹿,山上一派清幽仙境,山下一副乡村集景图。无论远看、近看、正面看、侧面看都叫人惊喜不已、心旷神怡。通往山上的路有十数条,有碎石路、山路、石板路、泥路、尘土路、草路,……竟还有藤路和吊篮。 关新妍上山的一路上被周边美纶美奂的景致吸引,一路走走停停,竟不觉得累。樊少爷走到半山腰,说是要去山背后的庙里找一位老朋友,就此与关新妍分道扬镖。分开前与关新妍约好庙里会面,一同下山。 关新妍好不容易爬到山顶,见好大一座寺庙,红墙绿瓦、雄伟壮丽。跨过一道门槛,院里幽阔寂静。正前方五十米远处有一座大殿,里面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看样子里面多是上香的人。关新妍绕过大殿,见前面还有几重大殿,遂尽量挑选小路往僻静方向走,直觉高僧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这袁法师一定在某个安静又不失雅致的地方禅修。 路遇一个穿僧衣的小和尚,关新妍立即上前问询,“请问小师傅,袁法师在什么地方?” 小僧随意将手向外一指,却正是关新妍刚刚经过的一处热闹之地,一座大殿前,上百人自觉排着队在殿外等候。 “袁法师在那座大殿里?”关新妍惊奇地问。 和尚点点头便要走。关新妍紧着一步挡在小和尚面前,说道:“那些排队的人都是要见袁法师的吗?我有急事要见袁法师,除了排队,是否有其它法子能够尽快见到袁法师?” 和尚摇摇头,开口说:“那些人多半是求袁法师治病的,谁人不急?”说完便走了。 关新妍看着那游龙一般的队伍,沮丧地叹口气,随后无奈地移动铅块般沉重的脚向着那游龙走去。 第二十八章 看病 关新妍走到人群中,打听到这袁法师每日巳时至未时都会在此殿中侧室为上香之人卜卦或治病,过了未时便不再接见外人。许多乡民们为见袁法师在殿门外从明守到夜,从夜盼到明。 现在时近午时,再过一个时辰,袁法师便闭门谢客,关新妍想想自己这一路过来,路途遥远,颠簸疲累,明日再来的话,身体未必还能折腾得起,更何况明日再来也未必能排在队伍的前列。虽然心里有些焦急,但她并不想去插队损害他人的权益。 关新妍从队伍前面朝后走,观察着人群,发现其间许多来求治的人并不是急症,心里生出一计。 一盏茶时间后,关新妍在人群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边树杈上还挂着一个幌子,幌子上书“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关新妍就坐在桌子后面等病人来。 排队的人们见关新妍年纪轻轻就敢自称华佗在世,皆不买她的账,大多矗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关新妍等了许多,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出击时,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步覆蹒跚地走来。关新妍赶紧起身将老爷子扶到椅子上坐下。 “小少年,你真的会治病么?”老爷子坐下来后问道。这也正是在场其它人想问的话,百姓们皆密切关注着这边的情形。 关新妍知道这第一个病人十分重要,看得好了,接下来一切顺利,看不好,自己会给他人留下一个骄傲自大、办事不牢的印象,那自己的全盘计划可就失败了。 “老伯伯,您先别说话,让我先猜猜看,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可好?”关新妍说。 老爷子好奇地看着关新妍,很配合地闭上嘴巴。 “我猜您是一个樵夫,经常上山砍柴,早年从山上摔下来过,伤着脑袋,留下了右腿、右手使不上劲的后遗症。您此次来,是因为近来感觉头脑晕沉,心慌气短,偶尔还会有片刻失明症状,并且有时还会觉得面部表情失控。老伯伯,我说的都对吗?” 老伯伯张大了嘴巴,随即连声赞道:“神医啊,神医啊,不瞒小少年,老朽这不是第一次来找袁法师了,可就连袁法师都没有如你这般将我的病症说的如此仔细啊。请问小少年,你我素不相识,你是如何知道老朽的身份和老朽的隐疾的?” 关新妍轻轻一笑,道:“其实很简单。老伯伯您右臂粗壮,右手掌,尤其是虎口部位布满老茧,这是常年手握利器使蛮力所致,老伯伯脸上、脖子、手臂、腿上满是刮痕,应该是被荆棘划的吧,另外老伯刚刚行走过程中眼睛有意无意看向枯木枝,目光似有留恋,所以我猜老伯是樵夫。至于老伯的病症,我是从老伯头上的疤痕、老伯行走的姿态,以及老伯的面色、气色、呼吸力度还有老伯常常无意识地去调动脸部肌肉等多方面看出来的。” “原来如此!”老伯恍然大悟,“那老朽得的是什么病?老朽这病可有得治?”老伯紧接着问道。 关新妍一怔,这高血压、脑梗塞在古时中医上似乎没有相应的名称啊,当即脑子里快速查找中医术语,有了,“老伯伯,您这是肝阳暴亢,治疗上得采取镇肝熄风,清肝降火的方案。您如果相信我,我就给您开药方,您吃了半个月后,再来找袁法师给你看看,如何?” “好!好!”老爷子笑呵哥地满口答应。 关新妍接下来又问了老爷子一些基本情况,然后拿起桌上的纸笔,按照曾经在医院工作养成的习惯,在纸上写下老人姓名、年龄、症状、既往史、体征、诊断,最后才写下方子。然后将整张纸递给老人。老人接过纸,道了谢,满意地下山去了。 第一个病人顺利治疗结束,旁观的百姓沸腾了,有人选择继续观望,有人大胆迈着步子向关新妍走来。关新妍振奋起精神,一一热情接待。 不一会,观望的人渐渐少人,关新妍桌前的队伍越来越长。但每个人在关新妍桌前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关新妍用不着像古时大夫那般进行长时而又细致的诊脉过程,她通过详细的问诊、查体便可大致知道什么病。为了方便查体,关新妍还请求寺内小僧给了她几块粗布,围了个简易查体室。 病人一个个欢喜地拿着方子走了,上百号人很快便寥寥无几。其实,这还不是关新妍最快的接诊记录,她最多的一次接诊记录是一上午接诊了三百零二个病人。 就在关新妍专心致志为最后几位病人看病时,大殿门口站了一位白眉白须、端严肃穆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关新妍。 “她来多久了?”白眉老人问身旁的一个小僧。 “禀法师,他来了快有一个时辰了。他一来就问法师所在,后来就在那支了张桌子免费给人们看病。徒儿观察他看病颇有些玄妙,问话不多,也不切脉,有时把病人和他自己关在那间布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出来就开方子,徒儿看过他的方子,前面写的一些文章徒儿看不太明白,后面的药方,徒儿有些能看明白,有些看不明白,徒儿特意手抄了几份,请法师过目。” 袁法师接过小僧手上的几张纸,随意看了看,看完交还小僧。面无波澜地说:“等她给病患看完病,引她进来见我。”袁法师说完转身步入大殿。 第二十九章 迷惑 关新妍用目光送走了最后一位病患,手脚一停下来,这才感觉全身疲累。今日体力已严重超支了,可是目标还没有达成,想到此,关新妍体内凭空又生出一股力量,撑起疲惫的身躯向前面大殿走去。 大殿门口的小僧已等候些时,见关新妍走来,立即迎步上前,将关新妍引进殿内侧室。室内很空旷,阳光从槅扇投射进来,照在一排排堆满了泛黄的书卷、籍薄的紫檀木架子上,为室内平添了一份古朴幽远之感。关新妍千方百计想见的袁法师此时正背对着阳光,盘腿闭目静坐于屋子当中坐席之上。 关新妍悄然步至袁法师对面,在袁法师对面另一张席子上跪膝而坐,目光新奇地打量着窒内的一切。 “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 关新妍听到穿越二字,心里猛地一惊,目光看向仍然闭目的袁法师,不知道他此语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故弄玄虚却正好打进了自己的心里。“法师何出此言?” 袁法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这双旷古幽远的双眸,关新妍再次感到心惊。原本以为这袁法师是个精明奸猾之辈,然而看到这双眼睛,关新妍心里立时升起畏惧崇敬之意,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心怀苍生、普渡万物的神。 “前世今生有因果,穿来瞬去循机缘。” 袁法师的话句句钉在关新妍的心上,在关新妍的脑海里掀起狂波巨澜,情急之下,关新妍急切开口问道:“难道法师知道俗民的来历?请问法师,俗民是否还回得去?” “施主,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倘若施主三年后还不能解开心里的疑惑,届时可以再上这普渡寺找老纳释疑。” 关新妍半喜半忧,喜的是,“善灵愈长生”意思是不是说自己的前身还活着,前一世自己一直活得本本分分,从未做过坏事,当然恶作剧不算,应该称得上善灵。愈长生,意思是痊愈后健康成长?那意思是自己还有机会再回去? 关新妍忧的是,法师的话太抽象模糊,万一法师说的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那自己的一番理解不过是在自己心魔驱使下唯心臆测。法师说要三年后才能为自己解惑,为什么要等三年?假如现在说明白,那自己知道归属后便可以目标明确地活着了啊。 “可不可以求法师现在就为俗民解惑?”关新妍语气诚恳,目光殷切。 然而法师缓缓闭上了眼睛,对关新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施主若还为求药而来,请自往后山,若遇阻拦可说是老纳授意,便可畅行无阻。” 关新妍此时心思已全在自身命途上,眼见法师不意再多说,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几句。然而袁法师再未睁眼、开口。室外小僧步入进来,恭请关新妍离开。关新妍满心疑惑和不甘,可也只得无奈起身离开。 “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袁法师的话在关新妍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时而觉得寓意浅显,时而觉得寓意深刻,似乎袁法师在告示自已一切都是场虚境,又似是暗示自己只要秉存善念,好好活着,将来会达到理想的生活。 渐渐地,关新妍从琢磨袁法师的言辞,到研究袁法师其人,这袁法师究竟是世外人还是个修行高深的俗人,无论是世外人还是俗人,毋庸置疑,是个睿智非凡的人。 关新妍行走间心念翻腾,竟忘记自己上山的最初目的,亦忘记与樊公子相约之事。直至下山,她才决定停止所有纷扰的思绪,既然万物皆有则,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三年后,若自己还留在这个时代,到时一定再来普渡寺找法师解惑。想到此,关新妍顿觉轻松,当即停步仰头望天,大声叹道:“好吧,既是命中注定,我便好好活下去,如果这是一场时空旅行的话,我便轻松愉快地、不留遗憾地度过这场意外之旅。” 关新妍的奇怪举动引得几名过往乡民们回头张望,关新妍对着这些一脸奇怪神情的乡民们报之以爽朗一笑。随即才发现自己没拿药就下山了,还把樊公子落在山上了,回头看看那高耸巍峨的凤鸣山,实在没勇气再爬一次了,况且此时已近申时,想想樊公子应该也差不多要下山了,干脆去樊公子马车里等他吧。 关新妍来到樊公子马车停留处,见着高老,高老告诉关新妍樊公子等不及关新妍来找,早已下山了,现与一群朋友在不远处一处竹园里。高老还说樊公子特意嘱咐他,若见到下山来的关公子,让关公子务必去竹园找他。 关新妍本不意去搅扰他,自已累了这一天,心里很想早点回去休息。但想到今日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如今,即便是要走,也该去跟他打个招呼才是。于是,向高老打听清楚竹园的方位后迈步朝竹园方向去了。 第三十章 竹园 关新妍踏进一户宅院,见这所宅院建筑风格颇有些意趣,完全是依照山水之势巧设情境。没想到这边城郊外还能见到这样一个精巧雅致的所在。 入到里面第二重门,方有一位穿青色布衣的家僮上前询问关新妍的来意,知关新妍寻找樊公子后,便引着关新妍入里去,行不过三百米路远,便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循着石头小径,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片树丛,关新妍便见一泓蔚蓝湖水边,竹林掩映的石亭里,散乱地坐着七、八位青年男子,皆是锦衣靓饰,显然都是富家子弟。另外还有两名衣饰鲜亮的女子手拿乐器分坐在一名紫衣男子的两侧。 其间的樊公子一眼瞧见了关新妍,立即满脸欢颜地起身迎来,一边怨怪关新妍来的太迟,一边拽着关新妍的手臂径往亭子里去。 “樊大哥,小弟此来是特意向樊大哥告辞的。”关新妍一边挣脱自己的手臂一边说。 樊公子顿了片刻,说道:“我等了你许久,就是想叫你与我这些朋友相识的。我方才已对朋友们说起你今日救小乞丐一事,大伙对你都十分好奇,都很想认识你。”樊公子忽然凑近关新妍耳边小声说:“那些可都是边城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许多人想方法设法去结识却寻不到机缘呢。” “多谢樊大哥一番好意,不过,小弟今日无所准备,还是改日再结识吧。”关新妍说着就要走。 “来都来了,你就不要扫了大伙的兴致嘛。”樊公子嗔怪一声,然后不由分说地又拽起关新妍的手臂往亭子方向走。可怜关新妍身子板纤弱,又累了一天,力气小得很,被樊公子拽得疾步小跑才不致跌倒。忽一眼瞧见亭子里许多案几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关新妍这才想起自己午饭还没吃呢,难怪感觉脚底发飘,原来是饿的。食物当前,抵抗的意愿忽然不那么强烈了。 樊公子将关新妍带到亭子上向众位介绍了关新妍,又向关新妍一一介绍在座之人。在介绍到紫衣男子时,樊公子向关新妍介绍道:“这位是鹤鸣公子。”关新妍对着鹤鸣公子拱手作揖,浅浅一笑,算是打过照面,对眼前之人并未多留意。丝毫不知,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姿态慵懒的纨绔子弟正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赵谦听闻派去跟踪樊公子马车的秦岭的回报后,掌握了樊公子的行踪,随后找了个由头,让樊公子自动来到自己面前。兜兜转转,终于见到眼前这位面容熟悉、其实陌生的女子。 赵谦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已将关新妍打量仔细,并且密切关注着关新妍的一举一动,眼前之人连名字都与府里的那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这个人的品性与府里那位实在相去甚远。或许天底下真有长相一样的巧合之事。 在鹤鸣公子不冷不热地回过礼后,关新妍转首向下一位,她心里本不想与这些膏梁子弟们有多少交集,于是,对所有人均保持着客气又疏离的态度,对所有人投注在自己身上或明或暗的目光一概忽视、淡然处之。与众位一一行过礼后,关新妍在樊公子身边坐下。 刚刚坐定,一位穿着栗色锦服记得其名为幽然的男子起身向关新妍问道:“请问关兄弟号称什么?” 关新妍茫然不知其意,刚刚不是才介绍过么,正疑虑间,樊公子为关新妍解围道:“岩弟初来,还不知我们社的规矩,”然后转头对关新妍说:“岩弟,我们这是个诗社,今日来的人数还不到全部诗社成员的一半,大伙每每聚社时,都不用真名,而是用自诩的雅号,且在座各位都不论其真实身份高低贵贱,均以才识深浅、诗作好坏来定尊卑高下。方才我引荐之时,向岩弟介绍的是诸位的雅号。岩弟尚未入社,所以向在座介绍岩弟时乃用的真名。” 关新妍了悟,当即对幽然公子道:“即是如此,那关某便入景随俗,现取一个雅号,就叫志坚吧。” “此名有意思,我想是取意于关兄弟名中的岩字吧。”旁座另一位公子高声谈笑道。 关新妍含笑以示默认。 于是,接下来,大家围绕取名展开了语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已见,吵吵攘攘,热闹不已。关新妍离开了聚焦中心,全身放松,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盘子里堆放的糕点上,糕点有黑的、红的、白的、绿的、黄的,还有杂色的,其品种不一,样式无一重复。 关新妍见众人不再关注自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果然如想像的美味。又拿了一块,味道不同,依然美味无穷。紧接着一块又一块,吃到嘴里有松的、脆的、软的、糯的、粉的,竟还有夹心的。吃到半饱,感觉有点口干,没有水,关新妍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这古时候的酒度数不高,喝到嘴里还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妙!关新妍忍不住多喝了几口。然后又接着吃糕点。 忽然一片安静,正吃得起劲地关新妍感到奇怪,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了自己身上,她赶忙拿袖子捂嘴,将嘴里的食物努力咽下去,不料越忙越出错,呛着了,紧咳了几下,又使劲咽了几口,再拿起酒壶狠狠灌了几口酒,忙乱了一阵,终于口里清爽了,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大家,说道:“这个嘛,”听起来似乎方才某人没有醉心于吃喝,而一直有在听众位高谈阔论。 对面紫衣男子不禁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喷笑,关新妍下意识朝那方向瞪了一眼,然后偷偷向樊公子使眼色。樊公子接收到关新妍暗示的目光,用手捂住嘴脸小声说:“大家请岩弟以菊花为题作首诗。” 第三十一章 挑衅 关新妍心里暗自发笑,这现成的咏菊的诗作太多了,光是《红楼梦》里就有访菊、忆菊、种菊、对菊、供菊、画菊、问菊等十几首,虽然不是每首诗都记得明晰,但知其大意和关键词,现场便能很快拼凑出诗来。 关新妍当即故作思索状,片刻后,看着众位或讽或盼、神情不一的脸勉为其难道:“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想在众位面前献丑,可若拒绝众位邀诗,恐有自负傲慢之嫌,如此,在下便搜肠刮肚,勉力作首拙作,还请众位不要耻笑。” 关新妍顿了片刻后,一脸严正,字正腔圆地呤道: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浓淡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此是薛宝钗作的画菊,记得比较完整的一首。 “从这首诗里似看到一人奋力执笔画菊的情形,画中菊似已跃然纸上,整体颇有些闲情逸趣之妙境。”一位公子评说。 “用词不躁不扬,矜持大方,反映作诗之人恭谨端方,不骄不奢。”另一公子评说。 …… 几位公子陆续点评,用词皆偏向于褒扬或中肯。 忽听得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哼声,众人循声望去,在八角亭一角,背朝湖心而坐,一直声言较少的一位身着墨绿锦袍男子高昂其首,一脸不屑,倨傲地说道:“这也叫诗,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对景填词而已,毫无深意,毫无雅量,毫无志趣。就这作诗水准还不如一个六岁小儿。看来众位对诗的品鉴水准是越来越退步了。如果每进来一个俗人,大家都放低姿态、标准去迁就他,那这个诗社便不能锐意进取,那样的话,距离诗社解散也就时日无多了。” 不等众位有所反应,墨绿锦服男子忽然站起身,面向关新妍目光犀利,语气冰冷地说道:“我想这位小兄弟可能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诗社,是纵情抒怀、畅达绝妙意境之所,不是任何混迹市井、拈草开方、求神问卜之俗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之地。这位小兄弟若是喜欢我这沁竹园的点心,可以径往东边后厨讨些去。就不要在这里搅拌我们作诗的雅兴了。” 关新妍瞬间脸上飘红,这位笙墨公子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句句讽刺自己粗鄙陋俗。观察在座各位的反应,大家不是低头不语,便是装聋作哑,那位穿紫衣的鹤鸣公子更是个奇葩,完全置身局外,神态自若地与身边两名女子调笑。看来这位笙墨公子权势不小,他的话无人敢驳。就连一直热心帮助自己的樊公子也低头不语。 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遁走,那绝不是关新妍的行事作风。笙墨公子权势再大又如何,她关岩只是一个化名,一个虚拟的人名,躲进靖王府谁也找不到她。她才不忌惮这个无礼貌、无风度、无涵养的傲娇伪君子。不打击一下他,他还真当把他自己当成个大人物,可以如螃蟹一般横行霸道呢。 关新妍目光炯炯地对视着笙墨公子的眼睛,沉声道:“虽然我出身平凡、才艺不佳,还是个走街串巷、治病施药、求神问卜、蹭吃蹭喝的俗人一个。但是,我从小受到受到的教育告诉我,做人要收敛锋芒,因为山外有人,人外有人,至刚易折。处事要圆融,不媚事权贵,不自轻自贱,更不要轻易欺辱、折损他人,尊重别人,才能赢得他人敬重。笙墨公子的一番言语、态度,与关某生平所学、所受的教导大相径庭,真是让关某大开眼界。如此,关某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笙墨公子所谓的雅趣意境到底有多高远。” 所有人都被关新妍毫不示弱的气势及言语震惊了,都静静看着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 笙墨公子愣了片刻,料想不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少年竟有这般锐气。但是他很快把关新妍的锐气看作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乡村莽夫的意气用事,随即以更轻蔑的姿态说:“本少爷可没工夫陪你玩。” “我也没工夫陪你玩,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做人要懂得谦逊,你刚才一番言语已让我不愉快,我不希望再有下一个人被你伤害。”关新妍迎着笙墨公子清高的脸忽然提高音量脆声说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你随便挑几样与我比试,假如你赢了,我立刻走人,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污你的眼。可假如我赢了,你要为你方才的言行负责,郑重公开向我道歉。” “哈哈哈……”笙墨公子笑得身子直发颤。周围人都以十奇怪的眼神看向关新妍,樊公子焦急地对着关新妍张了几次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时候,鹤鸣公子突然发声说话了,他的话是对着关新妍说的,语气中带着怜悯的意味:“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江映染,七岁便熟背四书五经,九岁音律全通,十五岁诗词歌赋名扬天下。你若是现在就走,尚能说明你,还算知书达理。若比试了以后再走,……” 后面的话鹤鸣公子没有说出来,但关新妍猜得出来,无非是不知天高地厚之类。关新妍俏然一笑,朗声道:“那太好了,今日算是遇到对手了,我方才还担心,若是我以太高的造诣将他击败,他会失去人生坐标而崩溃呢。” 关新妍此话一出,再没有人同情关新妍了,甚至都盼着他立即遭受打击挫折才好。而这,正是关新妍希望的,她就是要故意激笙墨公子接受挑战,她倒是要看看天下第一才子有多大能耐。 果然,笙墨公子应了关新妍所愿,他睥睨着关新妍朗声道:“好,即然你如此执迷不悟,本少爷今日就发发慈悲,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奇境妙意,敢叫你日后再不敢信口雌黄、大放厥词。” 第三十二章 较量 笙墨公子说完话后,慨然从亭子一角走到中间,从一只竹篓里拿出一卷专为作画准备的一米宽三米长的纸卷,他熟稔拉住卷纸的一头,将另一头朝亭子中间的石方桌上随手一抛,卷纸自动铺张开来。笙墨公子转身端起各人案几上的砚,动作潇洒地地砚中稠墨泼洒在纸上,没等浓墨停滞下来,笙墨公子两只手各执一支笔在纸上运笔如飞。整个行动步伐畅快淋漓,动作潇洒肆意,令旁观者惊叹不已,纷纷用饮佩和享受的目光观赏着眼前的精湛表演。几位公子觉得坐着看尚不过瘾,起身站起来走到笙墨公子身后观赏。 此时,关新妍安然坐在自己位置上右手支颐静观笙墨公子作画,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其实,此刻关新妍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觉得有些累,真的好想好想睡一觉。 樊公子忽然凑近关新妍身边,十分谨慎小心且小声地说:“岩弟,这位江公子是边城提刑按察使司江大人府上的公子。别说他才名在外,你根本赢不了他,就算你在某方面能赢他,你也不能赢啊。你若折了他的面子,往后你还怎么在边城混?岩弟你是我引进来的,我不能看着岩弟吃大亏,所以,岩弟,听你樊大哥一句话,待会主动向江兄磕头认个错吧,他好歹有身份有地位,想来不会跟你计较。今日免去这一场不必要的纠葛,他日好相见。” 关新妍摇摇头,轻声说:“无论输赢,他日,我与他不会再相见,所以,今日,他必须向我道歉。” 樊公子看着关新妍不为所动的脸,十分不解,感觉是遇见着冥顽不灵的怪人。既如此,眼下只能等他头撞南墙觉到痛了才悔悟了。 关新妍忽然起身,转身朝亭外走去。樊公子看着关新妍的背影,心里一阵欣喜,莫不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乘人不备逃走了?这样也好! 其它人的注意力多都集中在笙墨公子身上,鲜少有人注意到关新妍的去向。樊公子拿起一杯酒缓缓凑近嘴唇呷一口,脑子里想着一会该如何措辞向众人解释岩弟的不告而别。然而,没等樊公子将手里的一杯酒呷完,措辞也还没想好,却瞧见他的关岩小弟又回来了。樊公子感知自己瞎忙着操心,却无事无补,沉重地放下酒杯,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新妍从密林深处走来,两只手上多了一些浸染了各种颜色的湿布条。原来关新妍是去配颜料去了,她在大自然中提取到各种可利用的原料调配成颜料汁,因没有容器盛装这些汁液,她只好将衣赏下摆撕成一个个布条浸染上这些汁液带回来。 关新妍径直走到亭子中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用四张案几拼成一张大方桌,然后铺纸,作画,然而她作画的方式令人啼笑毕非,似儿童涂雅般左一笔,右一划,有时甚至如舂米般双手紧握笔杆在纸上胡乱捣杵,这作画方式看起来粗鄙不堪且毫无章法。 这样一来,一方是手握点金棒,勾点浑洒,在纸上游刃有余,似同游龙戏珠,点金棒下奇幻频现。而另一方如乌龟纸上慢爬,横竖点线间全无联系,看不出作画者的任何布局构思。在众人心中谁输谁赢已了然分明。 笙墨公子在作画过程中乘隙了瞥一眼关新妍的画,禁不住嗤笑一声,他笑自己,为何要接受这等愚昧无知之人的挑战,简直是作践自己,浪费自己的才华。 大约十分钟后,笙墨公子的画已接近收尾,画中是峻山峭壁及苍松,峭壁的奇、雄、伟、险及苍松的韧劲表现得淋漓尽致,令旁观之人喟叹不已。 而此时关新妍的画还没看出个名堂,这里红一片,那里黑一片,间或白白点点。关新妍抬头看了一眼笙墨公子的画作,忽然一改漫不经心的作画曲风,两只手齐上阵,用各色布条在纸上拖拽。随后将布条弃之一旁,执起笔开始快速晕染、点缀、勾画。 在她的手底下,原本混沌不明的团影开始变得清晰立体起来,原来那一团红红黑黑的竟是枫叶林,原来那团团白点是仙鹤,原来那片黄色区域是银杏树丛。 渐渐地,原本围绕在笙墨公子身边的人竟全围到了关新妍的身边,人人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那支奇妙的笔如变戏法般在纸上幻化出仙境。 笙墨公子画作初步完成,他开始专心致志地补充完善画作上的不足之处,尚无暇顾及身边悄然发生的变化。当他终于确认完成画作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潇洒地扔下了笔,准备迎接大家的赞赏之辞,再欣赏一下对手的落魄之姿。一抬头,竟发现关新妍正坐在自己位置上悠闲品酒。笙墨公子满腹疑虑地转头向右看去,瞧见大家伙正一齐举着一副色彩斑斓的秋林画认真赏晰。 笙墨公子大吃一惊,急步上前,夺下那副秋林画,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画作上的每一处,如此鲜活的色彩,如此复杂又明丽的景象,如此朦胧又清晰的意境,如此绚烂,如此壮阔,如此真实又如梦似幻…… “不,不可能,”笙墨公子难以置信地将画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确定了几处自己方才乘隙偷眼瞥到的几处粗线条,那里已经变成了重重叠叠、立体分明的树干或侧光影。 笙墨公子忽然转身疾步朝着关新妍走来,手上还紧紧握着那张秋林图。关新妍看到笙墨公子迫人的气势及严肃抑愤的脸,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紧盯着笙墨公子的眼睛,等着他下一步举动。 然而笙墨公子走到关新妍身前,只是深深地看着关新妍,那双眼眸里似有冲天的波浪在翻滚。良久后,关新妍内心里已迅速准备好了各种辞令来应对笙墨公子的各式攻击。可是等了许久后,笙墨公子并未发出刁难的声音,而是沉声喝道:“我们来比音律。这项如果你赢了,我便认输。” 关新妍轻舒一口气,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而在场其它人却神情大变。因为,除了关新妍,其它人都深知,音律是笙墨公子的最强项。笙墨公子竟拿自己的最强项来与志坚公子比试,这说明,笙墨公子已不再轻视志坚公子,他已将志坚公子抬高到自己对手的位置上了。 第三十三章 曲终人散 一副画何以引起笙墨公子如此大的态度变化,其实仔细想想,便能理解。艺术虽然形式不同,但有许多相通之处,从那一副秋林画中,笙墨公子已看出志坚公子犀利的视角、精密的构思、丰富细腻的情感、庞博的思维格局。 从笙墨公子一系列的表现中,关新妍已看出笙墨公子对自己某方面的认可,这认可的过程看似很短,但其实经历了极其艰难复杂的情感变化。 笙墨公子从两名女子手中取过乐器,自已留下一把五弦琴,将萧递给了关新妍。随后,笙墨公子将五弦琴置于亭中石桌上,端正地坐于旁边石凳上,伸出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拨动。 青山绿水间,一位俊秀少年在亭中优雅抚弄琴弦,这画面很美,尤其指下的音律从清音舒缓到磅礴激荡,为这副唯美的画面拓展出无穷的意境。 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在笙墨公子的操纵下,奏出了绝俗之音。激昂的旋律带着奔腾的情感将山、水、石、风裹挟,似天地万物都将要加入这场狂欢,听到这旋律的每个人都抑制不住激动起来,渐次沸腾的情感找不到出口,唯有跟着大趋势、大潮流不停地翻涌着向上攀升。 突然,一道清远悠扬之音从天外传来,似一阵清风带着雨露滋润天地万物,令原本奔流不息、疯狂咆哮的山川河流攸然震颤了一下,随后狂澜再次掀起。而清风雨露不依不饶地盘旋其左右。任狂流迂回奔突,清风雨露始终轻柔萦绕。任狂流竭力嘶吼,始终盖不住那穿透灵魂的清音。 虽然狂流与清音激战猛烈,双方都意图控制住对方成为主旋律,但演奏出来的旋律未曾让旁人感觉到冲突,相反,这合奏之音让听者感觉豪迈中有温婉,清悠中有砥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较量了许久,狂流没占到上风,在一声长长的充满力量的冗音之后,突然一改之前的雄壮曲风,开始以沉稳温和之势侵蚀清音。清音蓦然转浑厚,并渐渐加快节奏,推动狂流的步骤。 又是一番不分你我的酣战。突然听到“啪”一声响,五弦琴的琴弦断了一根,然而笙墨公子并未就此停手,十分自然地将断开的音律转承过去,清音亦为了这断开的音律回旋辗转须臾,使曲子并未产生不和谐音符。 清音携着快乐的音符越来越快,狂流越来越感吃力,奋力挣扎,良久后,清音突然一个转哨,继而以大气斐然的舒缓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狂流瞬间变得渺茫,渐渐消失无踪。而清音终于成为引导方向的主旋律。并渐渐将安宁、美好、快乐的音符播散于天地万物之间。直至风清云淡,山河静谥…… 一曲终了,亭间许多人还未从刚才仙、神鏖战之境中回过神来,笙墨公子已稳步走至关新妍面前,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抱拳,身屈九十度,低首庄严慎重说道:“江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从前,江某一向自恃才艺超群,傲视万物。今日,江某始知,原来这世上真的是人外有人。在此,江某郑重为自己先前对志坚兄弟轻视之态、冒犯之言向志坚兄弟诚心诚意道歉。并且当着志坚兄弟的面郑重承诺,往后三年内,江某决然再不会在任何场所、任何人面前展现才艺。” 关新妍早已立起身,见笙墨公子如此诚恳,且作出如此重的承诺,明白此番比试对笙墨公子的打击着实不小。先前心里的那点不平早已消失殆尽。现在,反而有些担心这笙墨公子重击之下心理会不会出问题。 关新妍快步走到笙墨公子身前,扶起笙墨公子,神情认真地说:“笙墨公子不必作如此重的承诺,也不必过于自谦自抑。其实,笙墨公子先前对关某的评价并非全错,关某确实就是个俗人,只因听不得笙墨公子直言,这才挑起这番意气之争,挑衅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目的不过是想挽回些颜面。再说了,关某原本就不是社中之人,早该自动离场,贸然挑衅笙墨公子实是无礼。如此,笙墨公子无礼一回,关某也无礼一回,大家算是扯平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我从前怎样往后还怎样吧。” 笙墨公子轻笑摇摇头,他的笑容里竟有些苦涩的意味,他的眼睛里再没有自命不凡,这样的笙墨公子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片刻后,笙墨公子轻声叹了口气,以凝滞酸涩的语气沧然道:“岁月终是没有放过任何人,苍天也不曾优待过谁,江山辈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了。”笙墨公子说完后从容转身离去。 你才二十几岁,哪里就老了?关新妍心里默喊着,可看着那离去的落寞背影,感觉出一丝苍凉的意味。暮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现场其它人看到笙墨公子离去,均感慨万千,但都在各自心里感叹,未置声言。原本热闹的场合陷入了沉寂中。 关新妍看看周遭,感觉这沉寂似是对自己无声的指责。心里有些压抑,很想找个理由赶紧离开此地。抬头看看天色将晚,便出声道:“樊大哥,众位公子,时候不早,鄙人该回去了。今日多有搅扰,还请众位海涵。”关新妍说完向众人拱手揖礼,随后转身离去。 目标人物已离场,赵谦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他即刻起身与众位告别朝着另一个出口走去。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位姓关的女子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容貌与某人十分相像的陌生人而已。而且根据观察,此女子虽才艺过人,但言谈举止完全是乘兴而为,并无其它野心或抱负。总的来说,她只是个偏安一隅、颇有些才情的富家小姐罢了,至此已没有必要再关注她。 关新妍刚走出园子,樊公子从后面追了上来,提出要与关新妍同行。关新妍乐得不用费脚力去寻马车,欣然同意。 第三十四章 回家 暗淡的暮光中,芳华苑西墙外,传来三声猫叫声,院墙内原本靠坐在槐树根下打盹的莺莺听到声音忽然弹了起来,兴奋地沿着墙根向前跑个五十米,取出灌木丛中的梯子,回到槐树根下,将梯子搭在墙头上,利索爬上墙头,果然看到关新妍正站在外面墙根下等待。 莺莺用梯子将关新妍接过来后,迫不及待地问:“娘可曾见到袁法师了?可曾拿到药了?” 关新妍将身后背着的两只小布袋递给莺莺,然后边走边说:“见是见到了,药没取回来。” “为什么?袁法师不愿赠药吗?”莺莺一脸怅然。 “不是,是我忘记取了。不过没关系,会有其它办法的。”关新妍不经意地回答。 “哦,”莺莺有些失望地沉声应道,看看手里的两只布袋,好奇地问:“娘,这里面是什么?” 关新妍瞧一眼布袋,说:“我用身上仅有的一些碎银子换了一些小麦粉。另外一个袋子里装的是我从回来路上采摘的一些野生豆子还有些野生的菜。明天咱们用这些东西做些点心,既可解馋又可饱腹。” “就这些东西能做出什么点心?”莺莺不以为然地道。 “就这些已经很丰富了,保管能做出让你回味无穷的美食,你就试目以待吧。” 两人轻松地边走边闲聊,直至进入后院,关新妍忽然然停住脚步,看看自己身上沾染的些许尘土以及残破的衣赏下摆。喃喃叹道:“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莺莺忽然窜上前来,咧嘴笑道:“早就为娘准备好了,奴下午没事便将厨房拾掇干净,又拾了好些柴火堆在厨房里。眼下,厨房里饭菜和净汤都热热乎乎的。娘是想先进食还是先洗澡?” 关新妍看着莺莺灿烂天真的笑脸,心里有些触动,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在这个时空里,自己又有了家,眼前这个傻乎乎的丫头便是自己的家人,像妹妹一般的亲人。不过这些感想,关新妍只放在心里,在感情的表达形式上她是个只做不说的人。 “我,先洗澡再进食吧。”关新妍说。 “好,那奴去准备。”莺莺欢快地跑开了。 一个时辰过后,关新妍穿着一身干净衣赏坐在桌边吃着莺莺为她备下的热腾腾的饭食,而莺莺站在边上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看着关新妍。 莺莺踟蹰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奴听老人说头发是女人的命,绞了头发的女人,会被看作是不贞、不洁、不祥之人,是得不到神灵保佑,得不到幸福的。娘,还是听奴的劝,让奴把娘的头发接起来吧?” 原来关新妍在洗澡之时,觉得那及腰的长发太碍事,便将那一头漆黑长发剪去了大半,只留到齐肩的长度。她自己觉得这没什么,然而,在莺莺眼里她此举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有违父母授命之恩,有违世道伦常。 关新妍抬头眼望莺莺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叹了口气,她并非不知道古人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也知道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极难扭转。她不想费力去教化莺莺解除封建迷信思想,也不想让自己受封建思想束缚禁锢。 片刻后,关新妍以玩笑的语气对莺莺说:“莺莺啊,你小小年纪就不要学那些婆妈们碎碎念了,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可是,我的头发我说了算,若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吧,我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好啦,好啦,这个话题就不要继续了,从我洗完澡出来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让我安静吃个饭行吗?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可就不吃了,直接去睡觉了啊。”关新妍说着作势要放下筷子。 莺莺立即拿右手捂住嘴巴,并冲着关新妍使劲摇头。 关新妍笑笑,继续吃饭。自关新妍挨了板子回到芳华苑以后,鼂上为芳华苑准备的伙食标准虽不再以乞丐的级别为限,但也远没有达到良人的水准。每餐两碟素菜,一碟腌菜,一碗白米饭,菜的品类少,量也少,白米饭只够一孩童吃的量。每餐,关新妍与莺莺只是囫囵个三分饱。 今日这顿晚餐,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莺莺忍饥留下来,虽然并不赞同莺莺这么做,可也不忍拂却她的心意。 关新妍吃完饭后,对着正收拾碟子的莺莺说:“等我下次上街的时候,把咱们储纳的草药带上,拿去街上卖些银子。还有,咱们杂院里的那些纺布,不能让它荒置在那里。等空时,将它们裁成帕子、袜子、围脖、裹膝之类,然后我画些花样,你把花样绣上去。那样也能拿出去卖些银子。等有了银子,咱们就可以改善生活了。” 莺莺欣喜道:“那要是有了银子,也可以买到娘需要的药材了,是不是?” 关新妍静默了片刻,忽然想到这王府里真正的六姨娘敢情是个不清明的,竟然将这么个忠心为主又厚道的丫头生生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难怪没福运。 “莺莺,我以前对你不好,你不怪我了吗?”关新妍问。 莺莺停下手里的动作,讪讪地说:“娘说这话是不是又想起奴以前的不是了,是不是怀疑奴如今是假意讨好娘?娘,奴发誓,奴是真的改好了。”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后悔当初怎么不对你好一点。” “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奴原本就只是个粗鄙的只会干苦力活的下人,本没资格伺候娘,奴也不知道在哪里攒了福来,能够侍奉在娘身边。况且一开始,娘对奴挺好的,只是奴屡屡做错了事,惹得娘不开心,娘才渐渐疏远了奴。说起来,都是奴的不是,一错再错……”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咱就不说了。”关新妍打断莺莺,认真说道:“往后,咱们就同心同力,好好过日子。将来,我若穿金戴银,决不教你荆钗布裙。而且,我一定会尽力为你物色一名有责任心、有担当的好男儿作你的丈夫,成为你的终身依靠。” 莺莺羞红了脸,嗫嚅道:“娘取笑奴,不跟娘说话了。”说完匆忙收起桌上的碟碗,一溜烟跑出去了。 关新妍莞尔,有憧憬才会害羞,说明她心里曾经中意过某人,曾对未来有过期许。这样也好,找到她的意中人,如果确定其人可靠,便将这丫头的终身托付出去,让她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自己便可无后顾之忧地巡游山水,以期与袁法师的三年之约。 第三十五章 不速之客 因为身体的极度消耗加上精神上有了倚盼,这一夜,关新妍睡得十分香甜。自穿越过来便一直存在的睡不安稳的毛病忽然间便不复存在了。 新的一天,又是艳阳高照,一大早,关新妍神清气爽地在厨房里忙活。 莺莺起早一走进厨房,见关新妍一手一脸地白色粉尘,吓了一跳,再看台子上摆放的各种馅料,赶忙走近前来,一边伸手去取关新妍手上的物事,一边情急地说道:“娘怎么能做这种粗活,都怪奴贪睡,起得晚了,快让奴婢来吧。” 关新妍转个身躲开莺莺的手,说:“做美食是种乐趣,你就别截断我快乐的源泉了。你要是闲,就帮我升火吧。” 莺莺悻悻地收回手,听话地去灶上升火,时而好奇地探着脑袋看关新妍忙活。 一柱香时辰过去后,关新妍做了两碗豆浆,一碟子绿油油的小菜,还有一碟葱香四溢的大饼。关新妍让莺莺坐下来一起吃,莺莺以主仆云泥之别为由拒不入坐,最后,关新妍强行将莺莺按在椅子上,莺莺这才勉强屈从。 莺莺喝了一口豆浆,惊奇地说:“甜的?!” “对呀,没想到吧。”关新妍宠溺地笑着说,“里面加了我早上采来的新鲜蜂蜜,再尝尝我做的菜和饼。” 莺莺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登时张大了眼睛,又急忙夹了一块饼,吃了一口,掩不住愉悦兴奋地说:“娘,这真的是咋日那些个野菜做出的美味么?” “对呀,好吃吧!” 莺莺死命点头,“娘竟然还会下厨,而且厨艺这么好,比鼂上的房大厨好上不知多少倍呢。” 关新妍温柔一笑,说道:“好吃那就赶紧吃吧,吃完咱还得干正经活呢,今日起咱就开始做女红营生了。” 莺莺听完精神一振,点头如捣蒜。随后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 …… 时至巳时,当关新妍与莺莺在房间里一个忙于画画,一个忙着裁剪纺布之时,突然床板下传出“笃笃……”声响。关新妍与莺莺相互对视片刻, “是夫人来了,赶紧准备。”关新妍匆匆说完话,便立即放下笔坐到梳妆台前忙碌。 莺莺虽然十分疑惑,很想问主子为什么知道来人是夫人,但心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手眼迅疾地收拾纺布、剪刀……将房间里本不该出现的物事一一收拾,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乔茵在萍姑娘的随侍下踏进关新妍的居室。莺莺见夫人驾到,慌忙从关新妍的床边跪到了夫人面前。关新妍也故作吃惊的样子,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给夫人行礼。 “躺着吧,免礼!”乔茵雍容开口,随后不经意地挥了下手,同时侧转身体面窗而立。萍儿即刻会意,立即上前将关新妍的床帐放下。 原来,乔茵一进屋,便看到了关新妍覆着面纱的脸,那面纱遮盖住了关新妍眼睑以下的部分,而在面纱之上,眼睛周围及额头显露的皮肤均布满片片红斑,红斑之上还有黑色的点,饶是只显露这小片面积的皮肤,已令人感觉狰狞恐怖。乔茵只瞄了一眼,决计不愿再看第二眼。 “谢夫人免礼!”关新妍隔着床帐虚声说道。继而对着莺莺说道:“还不去给夫人沏茶去!” “不必了,六姨娘这里想必没有夫人爱喝的茶。就让这奴婢跪着吧,一会儿夫人有份大恩施于她,也不枉她这一番跪侍了。”萍儿出声回应。 乔茵满身华贵且香气萦绕,与这屋子格调十分不相称,似嫌弃屋内陈设太过简陋,她无意落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庭院树木,一边抚弄着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一边平静悠然开口道: “关氏,你是聪明人,跟你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你该知道,在这靖王府里,谁若顺着我,便可平安无事、荣享富贵。谁若是忤逆我,那她的日子定然过的连乞丐都不如。想想你的从前和现在,该是深有体会。 上次,在玉宇堂上一番争执,我观察到关氏你似是比从前明白许多。所以,今日,我特来问你一问,往后,你是愿意留在靖王府上陪侍我?还是,愿意听从王爷的安排去济苍寺做一名不问俗世的尼姑?” 关新妍虚弱地咳了两声后,语气凄然道: “卑妾与王爷缘分已尽,且容颜已毁,倘若继续留在这府上,往后为避免面容丑陋吓着旁人,需得终日闭户,见不得光。 即便受夫人器重抬举,那也只是保得卑妾饱食终日、寒霜不欺,如同蛀虫一般地活着。倒不如让卑妾去济苍寺诵经念佛,普渡众生,修些功德,攒些绩业。” 乔茵攸然转过身对着纱帐里的人影说道:“你真想去济苍寺?!”听语气似有些意外。须臾后,又道:“若是,我要留你呢?” “卑妾无德无能,留在府里有何益处?夫人若是留卑妾,必是有用得着卑妾之处,夫人想让卑妾做什么不妨直说,若卑妾能做到的,必尽力去做,以不辜负夫人抬爱。” 乔茵悄然将目光转向萍儿,萍儿的手在宽袖里轻摆了一下。这一来一去,两人的细微动作十分隐秘且迅速,外人不易察觉。然而,没能逃过关新妍的眼睛。 乔茵忽然故作轻松道:“以我堂堂靖王府夫人的地位,应有尽有,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如今处境凄凉,担心你是因为一时想不开才决心入空门,所以劝止。” 这时,萍儿忽然将叠交的双手上下翻转了一下,并且眼望莺莺。乔茵接收到信息,忽然纵声说: “其实,我今日来,还为了一件事。上次在玉宇堂,我偶然发觉你身边个小丫头挺护主的,甚得我心,我有心想将她收归。 这丫头原本就是我指派给你的,如今再收回去,算是物归原主了。明日,我让候管家去外面仔细物色个伶俐的小丫头来服侍你罢,你也不必谢,算是感谢你对我这丫头一年来的悉心调教。” 第三十六章 人质 伏在地上的莺莺惶恐至极,身体不自觉微微发颤,却不敢有半句声言。在同关新妍亲密相处的这些时日里,莺莺比从前颖悟了许多,她已略微感知到王府里的明争暗斗。 虽然她还看不明白夫人与主子在较量什么,但她十分清楚,自己断然没有一丝长处能够引得夫人专程来此以示垂爱。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但她始终清楚一点,只有留在主子身边自己才是安全的。因此,她极害怕会被夫人带走。 关新妍看了一眼莺莺,对着乔茵沉静地说道:“夫人地位显赫,身边不乏能干又忠心的奴仆。依卑妾看,夫人缺的不是忠心的奴仆,而是缺乏安全感吧。即便夫人再收罗一百个忠心的奴仆,怕也弥补不了安全感呢。” 乔茵目露火光,而关新妍依旧柔声道: “王府里每个人都对夫人卑躬屈膝,转过脸却各自敲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暗地里做着贪赃受贿或违规乱纪的事情。 夫人虽然还是高高在上又体面的夫人,可在无人处心里也还是会因为看不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害怕被算计利用而忧烦苦恼吧。卑妾猜想,夫人这次查院、查账、查人应该有不小的收获吧。” 乔茵被戳到心里的隐痛,又增添了几分怒气,她按捺住情绪,秀眉微蹙,对着关新妍沉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卑妾想说,夫人从卑妾这里拿走一个丫头无所损益,这丫头留在卑妾这里,她能发挥更大的作作,为夫人解除些许烦恼。” 乔茵目光扫向萍儿,见萍儿也是一脸不解的神情,当即扬起下巴恼怒说道:“你把话说明白些。让她留在你这里如何就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何能解除我的烦恼?” 关新妍微微调整坐姿后,声音清彻明晰道: “这场查院、查账、查人皆是因卑妾堂上一番话引起,必然有人对卑妾怀恨在心,只不过现在她们忙于掩盖自己胡作非为的证据,尚腾不手来惩治卑妾。 接下来,夫人只需向外人显示出近来与卑妾交往甚密的信号,那么,必然会有人惶惶不安,并迫不及待地对卑妾下手。 那到时,夫人只需高坐看台、悠然看戏、坐收渔翁之利,那样岂不好? 莺莺这丫头留在卑妾身边给卑妾打打下手,替卑妾跑跑腿,给夫人传送消息,那比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岂不是更有意义?” 乔茵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这主意甚好!” 萍儿向乔茵使了个眼色,后者没有接收到,萍儿只得轻咳一声以警示。 乔茵不明萍儿所示,萍儿暗里打了个手势后,面对关新妍出声道: “既然六姨娘身边只是缺个打打下手、跑跑腿,传送消息的丫头,那不一定非要用这个丫头,回头,夫人拔一个机灵丫头过来便好。” 乔茵了悟,默然点头。 关新妍道:“这丫头无可替代,夫人有所不知,卑妾自喝了绝命汤以后,有一阵精神恍惚,将从前许多事忘记了小半。 这丫头自卑妾入府来一直随侍在卑妾身旁,了解卑妾的生活习性,也记得卑妾从前经历过的许多事情,有她在身边,卑妾方觉得安心稳妥。” 乔茵漫声说道:“如此说来,这丫头与你还真是感情深厚,按理,我不该夺人所爱,可是,我今日也算是专程为这丫头跑一趟,总不能叫我空手而归、白欢喜一场吧。 不如这样,今日这丫头就随我回去,让她服侍我一阵子,也算是免去她陷入纷争之苦。日后,待你这边清静无事了,我再将这丫头送给你。如何?” 关新妍已知,在萍儿的鼓动下,乔茵誓要将莺莺作为钳制自己的人质带走,如果自己越努力争取,只会愈发显示莺莺的重要性,她们就越不会放过莺莺。 权衡利弊,当下只能忍痛割爱,另外再寻找机会将莺莺争取过来。 虽然理智上分析得透彻,但在情感上,关新妍无可避免地受到伤害。刚刚才认下个暖心的妹妹,没享受几日温情的日子,就得被迫分离。 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生态环境中食物链的最底层,一无所有,只能被剥削,被压迫而无法抵抗。 “关氏你难道有其它意见?”乔茵见关新妍良久不出声,催促道。 “不敢!”关新妍镇静开口,掩不住语气中的冷淡,“这丫头既得夫人怜惜,想必夫人会善待她,那便让她替我好好侍奉夫人吧。”一席话既提醒乔茵不要伤害莺莺,又警示乔茵,莺莺始终是我关某的人,你可悠着点,不要搬了个石头回去砸着脚。 原本趴伏在地的莺莺突然抬起身看向关新妍,虽看不见关新妍的脸,但她仍死死盯着那团身影,眼睛里淌过各种情绪,心痛、迷惘、愤恨、不甘、不舍、难过…… 纱帐后关新妍似感受到莺莺的情绪波动,沉声说:“莺莺,好好侍候夫人。日后,我若是遭遇不测,记住我曾经的遗言。” 莺莺浑身一震,遗言,是了,娘曾经说她死后会为自己谋个前程,娘不会放弃自己的。霎时,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濒临倒塌的精神支柱复又振兴起来。 第三十七章 计谋 “如此甚好,走吧!”乔茵移步向外走去。 萍儿站到莺莺身旁眼望莺莺,这无声的警示令莺莺立即起身,两人随后跟随乔茵而去。 “恕卑妾不能远送。”关新妍淡然出声。 乔茵走至门槛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旋转回身,不顾萍儿的阻挠几步走到关新妍账前,急声说道:“我问你,当初在玉宇堂上,你口口声声说我流产,是何意?” 关新妍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从乔茵踏进芳花苑那一步,关新妍就已猜到乔茵是为流产一事而来。 流产一事才是乔茵真正最关心的事,她不仅想从关新妍嘴里得到自己到底是否流产的答案,还想知道关新妍是否懂医术,甚或,她希望能在关新妍这里找到求子药方。 乔茵不想让人看出她病急乱投医的急切心态,害怕暴露缺点会被人威胁利用,所以一直隐而不说。她想让关新妍臣服于自己后,让关新妍主动为自己排忧解难。 然而,关新妍的不配合,还是逼得她沉不住气,亮出了底牌。 关新妍十分清楚,若自己答应为她治疗不孕,她便会想尽办法牢牢控制住自己,那么往后自己想走出靖王府,可就十分艰难了。 倘若乔茵在提出带走莺莺之前问起流产一事,关新妍兴许还能有兴致与她周旋几句,然而现在,关新妍一点也不想与她虚与委蛇。 “夫人流没流产自己不知道吗,如何要问外人?”关新妍冷淡回答。 萍儿疾步上前厉声道:“大胆,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与夫人说话?夫人问你话,询问你的想法,那是看得起你。” “谢夫人抬举,卑妾忽感头痛,无法思考,遂不能再回答夫人的问话。 卑妾微末身份,有什么想法无足轻重,夫人还是请回吧,不然一会卑妾头疾发作恐会吓着夫人。”关新妍说完故意扯下面纱,还要伸手来掀开纱帐。 萍儿立即以身遮挡在夫人身前,面对夫人说道:“娘,咱们且回去吧。”说话的同时刻意向莺莺梭了两眼,意思是回头审问莺莺便可。 乔茵意会,不发一言,犹带着怒气,转身离去。 乔茵离开不足一个时辰,芳华苑便进来两位十三岁的小丫头。一个名唤玲儿,一个名唤茉儿,两人原本都是夫人房下的人。 从此,关新妍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出入不得便,还要时时装作弱、病、残的样子,更得夜以继日地维持着脸上奇怪的妆容。 莺莺自被带到东漓院后,被关进柴房里,由萍儿亲自审问。然而,无论萍儿问什么,怎么问,莺莺都不言语,被逼急了只是哭。萍儿无法,只得先饿她几日再说。 这日清晨,萍儿正为乔茵上妆梳头,乔茵忽然问起芳华苑情形,萍儿说: “六姨娘这几日吃吃睡睡,偶尔去前院或后山走走,对玲儿、茉儿态度既没有特别亲近也没有过分疏离,并无异常举动。” “这关氏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而且她的心思极难琢磨,若收服不了她,干脆就让她去济苍寺吧,府里少一个隐患,便多一份清宁。”乔茵道。 萍儿目光一转,见乔茵态度是认真的,并无赌气之意,便温声道: “娘此言差矣,奴观察六姨娘心思缜密,是个厉害人物。 那日在玉宇堂上,娘也瞧见了,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三个加起来都未能辩得过六姨娘。若能将六姨娘笼络过来,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行动上必然会有所收敛。” 乔茵忽然将手里一根簪子重重拍在梳妆台上,面露不悦道: “这二房、三房、五房实在是过分,枉我平日对她们那么好,一个个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怪。 若不是怕把事情闹大了,牵累到我,真恨不得在王爷面前将她们做的丑事全抖落出来,让王爷将她们统统赶出府。” 萍儿拿走乔茵手底下的簪子怕主子一不小心会误伤了她自己,柔声说道: “娘息怒,听奴分析,二姨娘虽然收了些贿银,抬举了一些自己人,但她用的那些人也还算有些真本事,没误了什么事情,没出什么乱子。 二姨娘机灵,且做事有分寸,最重要一点是对娘俯首帖耳,所以,她身上那些的细微瑕疵尚可视而不见。 三姨娘与娘从小玩到大,娘早就知道她有捞财这个嗜好,这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三姨娘想尽办法嫁进靖王府为的就是钱,她在意钱胜过在意王爷,这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五姨娘聪明伶俐,知进退,但是,这是个危险分子,一旦王府局势有个风吹草动,她便脱了掌控,难以驾驭。 此次查院确实查到不少问题,但是一旦深究下去,娘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提醒了咱们,娘要早做打算,以期渐渐与她们划清界线,免得将来她们犯事的时候连累到娘。 娘要脱身,就得找个替罪羊,如今,这个最佳替罪羊,奴已为娘物色好了,那便是六姨娘。” 乔茵听得入神,双眼紧盯着萍儿期盼她继续说下去。 萍儿望进乔茵的眼眸,依然缓缓沉静地说道: “倘若六姨娘能被咱们收拢,那最好,让她劳心劳力去平衡另三房的势力。 倘若六姨娘不能被咱们收拢也没关系,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三人与六姨娘免不了一场交战,咱们从中作梗,让她们之间矛盾加深。 借着六姨娘去揭发另外三人的罪恶,让她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咱们从中取益。” 第三十八章 生气 “妙!”乔茵脸上微露笑意,随即又面露忧容道: “可是这个关氏近来好似变了一个人,我对她的想法完全琢磨不透,我担心,她会不会不按着咱们的设想行事?” 萍儿沉默了片刻后,才沉呤道: “以前只知六姨娘饱读诗书,且柔善怯懦,并不知她有些什么本事,如今倒觉得她浑身是谜,想那日在玉宇堂上,她字字珠玑,神态自若,即便到最后挨板子之时也不见她慌乱失智,令人刮目相看。 还有,奴一直奇怪那日马蜂怎会无故侵扰玉宇堂,赶走马蜂的房厨子说那些马蜂是被六姨娘身上的桂花香引来的,可普通桂花香怎会有如此奇效? 六姨娘在板子即将下落之时情急说出娘流产,那日娘正好来了月事,且那次月事较往日推迟了半月,奴猜想,六姨娘是否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故意在那节骨眼上说出那番话,让娘分神,意图让娘保住她一条小命。” “既然她怕死,为何不直接找个由头将她抓来拷打一番,问个究意,竟还劳我亲自去芳华苑转弯抹脚地问话?” “娘,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且看她那日在玉宇堂上的表现,她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如果贸然将她抓来羞辱一番,恐怕到时咱们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反倒会将局势弄僵,难有转圜的余地。” “那怎么办,这个关氏这么诡谲,难道由着她在我心上抓挠吗?”乔茵愤恨地说。 萍儿将最后一枝珠钗插进乔茵的云髻中,轻松说道: “娘放心,奴昨日思量了一宿,已想出一计,保准能测出六姨娘到底有多少能耐,且教她为咱们所用。” 乔茵欣喜异常,欣喜地说:“快说来听听。” 萍儿低首靠近乔茵,附耳轻语。 乔茵美眸流转,脸上现出愉快的笑意。 …… 芳华苑里,关新妍正于前院中循着鹅卵石小径在花木丛中缓缓行走,闻着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看着鲜艳欲滴的绿草绮花令她心情舒畅,头脑清明。 转过一个拐角,关新妍忽然停住了脚步,前面四角亭石凳上坐着一位身穿绿色衣衫的丫头,那丫头叫茉儿,是不久前被送进芳华苑侍候并监视关新妍的两丫头中的其中一个。 此时,那茉儿正背对着关新妍埋首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 通过几日的相处,关新妍已大致了解两个丫头的性情。 玲儿性子活泼,爱笑,会甜言蜜语,喜欢问东问西,好四处打探消息。每让玲儿去鼂上拿饭,她都要在外面磨蹭一个时辰左右才回来。 并且她时常趁关新妍不在屋子里时,偷摸在屋子里四处翻寻。 茉儿性子稳重些,做事仔细周全些,只是她小小年纪,却时常板着一张脸,摆出与她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严肃神情,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 而且茉儿话极其的少,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话,这点与玲儿对比鲜明。 但茉儿颇有些智慧,凡交待她做事,不需啰嗦,也不需刻意强调什么,她一定会完成的很好,超出常人的期许。 这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行动力强,一个思考力强,一个勤于外事,一个专营内务,相处得很融洽,配合得天衣无缝。 想来,萍姑娘在送入芳华苑的人选上费了不少心思。 关新妍悄然走近亭子,发现原来这茉儿正手拿针线在一双男式护膝上绣图案。 关新妍贴近茉儿,忽然伸手出其不意地夺走茉儿手里的护膝,然后悠然坐在旁边另一石凳上,得意地说: “哈哈,被我抓到把柄了,快说,这是为谁缝的?” 茉儿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现出十分恼怒地神情,她双目紧紧盯着关新妍,沉声说: “还给我!” 关新妍一怔,明显感觉到茉儿体内一座小火山即将爆发,她故意视而不见,继续轻浮地笑着说: “生气啦?那看来这护膝对你来说相当重要啊。”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茉儿脸色铁青,表明她已十分愤怒。 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性情,关新妍心里暗忖,还以为现实已将这个丫头打磨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只知服从命令的机器人,原来她只是将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深深地掩埋起来。 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片净土,她紧紧地守护那片芳萋之地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旦感知到有危险,她便像一只藏獒亮出她尖利的爪牙。 关新妍意识到小茉其实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心里有些欣喜。但她仍旧表现得像个抓到别人把柄就要狠狠作威作福一番的小人一般,拿起护膝仔细端详,边看还边说: “这手工真不赖,哪个小子有这等福分啊,啊……” 随着一声尖叫,关新妍仰面躺在地上,后背重重砸在青石地板砖上,手中的护膝被夺走。 关新妍在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只看见一道绿光在面前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重重推倒在地。 坐起身后,看着那消失在小径尽头的绿色身影,关新妍无奈地苦笑一下,这小丫头没情绪则已,情绪一上来,当真是火山爆发。 自己这一摔,后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又得躺床上休养几日了。 第三十九章 秘密 玲儿和茉儿许久不见关新妍回后院,两人来前院找寻,碰见关新妍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往回走,玲儿着紧几步冲上前,扶着关新妍,惊讶问道: “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关新妍轻描淡写地说。 茉儿踌躇上前,表情有些不自然。 “茉儿,你还杵那里干嘛,快过来一起扶娘回院啊。”玲儿冲茉儿嚷道。 关新妍一手搭着玲儿的肩膀,另一手伸向茉儿,示意她靠过来。茉儿立即快步走到关新妍身边,沉默地举起关新妍的手扛在自己肩膀上。 回到后院居室后,关新妍便躺在床上休息。 直至幕色降临之际,茉儿悄然走到关新妍床前,关新妍一睁眼,便见茉儿提着一盏明灯面色平静站在床尾。 “有事吗?”关新妍问。 “奴今日犯了错,来讨惩罚。娘是要打还是要罚还是要将奴驱逐出去,奴都受着。”茉儿从容地说,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关新妍微微笑了笑,说:“若你今日是在东漓院犯下这等错,该遭何惩罚?” “鞭笞、饿食、顶水缸、罚薪,若主子仍不解气,可以将奴发卖了。”茉儿冷静地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怕吗?”关新妍问。 “怕不怕都于事无补。娘如果还愿意留着奴,就请尽早惩罚奴,受完罚,奴好踏踏实实继续做事。 娘如果不愿再见到奴,奴便自去东漓院领罪,请夫人另派个人来侍候娘。” 关新妍看着这个异常沉静的小丫头,暗想这是看了多少悲苦伤心事,经历了多少苦难曲折才练就这一身荣辱不惊、生死随命的淡泊气质。 “娘想好了吗?”茉儿见关新妍久不言语,问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你若身体受了伤,没有月薪,怎么补贴家用?你的家人若知道你在王府受苦是否会痛心?” “我没有家人!”茉儿斩钉截铁道。 “至少你还有个弟弟!你不想看到你弟弟穿着你为他缝制的护膝去考场考取功名吗?” 茉儿神情攸然一窒,眼睛暮然一亮,那表情仿佛经久不变的冰川裂开了一道缝,这张脸终于有了些生气。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茉儿嘴唇颤抖着问道,她入王府前弟弟已寄养在别人家,王府里无人知道这个秘密。 “你的护膝告诉我的。护膝的长度和腿围显示这是给九至十二岁男孩穿戴所用,左护膝上绣着马镫寓示登科,右护膝上绣的扫帚寓示及第。 虽然他现在年纪还小,考进士还为时尚早,但你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怕看不到他长大,所以你将你毕生的愿望都绣在了护膝上。我说的没错吧?” 茉儿眼眶竟微微湿润,她强抑住有些激动的情绪,故作冷静地说道: “娘想要奴做什么,直说吧,若奴能做到,奴尽力便是。” 茉儿原本以为会受些体罚,再严重点也不过是被发卖了去新主家为奴。可没曾想到关新妍竟然拿住了她的命门,她已做好了终身以命侍奉关新妍的思想准备。 关新妍看出茉儿以为自己在要挟她,想来,她的弟弟便是她心里的那方净土。 关新妍淡然出声道: “你不需要刻意为我做什么,你还像从前一样,做你认为该做的事。你有弟弟这件事,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新妍。 “随你信不信,”看出茉儿的不信任,关新妍出口说道。静默了几秒,关新妍忽又出声补充道: “有些事,或许在你那是天大的秘密,但在我这里无足轻重。好了,我想休息了,你也去早歇吧。” 茉儿怔愣了一会儿,迟疑地询问道: “娘真的会为奴保守秘密?娘不怨怪奴推你?娘真的不打算惩罚奴?” 关新妍眼望着茉儿几秒后,说道: “你要是觉得愧对我,觉得过意不去,那你明日去后山坡上为我采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来吧。 还有,那些种植在后山坡上的草药可是我的秘密,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吗?” 茉儿眼含感激,明白主子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故意透露出一个秘密给自己。 “奴会谨守娘的秘密,奴明日早上来请示娘需要采摘哪些草药。 娘歇息吧,奴在间隔守夜,随时听候娘吩咐。”茉儿郑重说完一席话后,吹灭灯笼退出房间。 第四十章 急救 关新妍睡下不到一柱香时间,茉儿再次进来禀报说东漓院的一个丫头匆忙赶来求见六姨娘,说有急事要对六姨娘说。 关新妍让茉儿带丫头进来。 一位身穿青色比甲的小丫头入进来,一径跪在关新妍身前,尤喘着气说:“六姨娘快去东漓院吧,莺莺误服了耗子药,命在旦夕,她说想见六姨娘最后一面。” 关新妍豁然坐起身子,心头如遭闷雷击中,未置一言直接下床往外疾奔,茉儿见状争忙拿起衣赏跟上去,穿青色比甲的小丫头亦急忙起身跟去。 关新妍在青比甲丫头的指引下,径入东漓院后院一座排屋,两扇木门大敞着的一间屋子前面围着些探头探脑的仆人们。 仆人们见关新妍脚步匆促而来,纷纷自觉让出一条路。 关新妍入进门里,见莺莺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她面容痛苦,身体蜷曲,双手使命攥紧衣裳前襟。 关新妍扑到床边,立即冷静地听心率、探体温、闻呼吸……根本无暇注意到,在房间的一角,乔茵和萍姑娘还有一众仆妇们正张大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做完一番细致的查体后,关新妍转头向周围寻找帮手,这才注意到乔茵她们的存在。 乔茵见关新妍看过来,先启口: “情况我已查清楚了,这丫头不知是饿了还是刻意寻死,吃了放在柴房屋角专为耗子准备的饭食。 我已让候管家去请医官了,这外面黑灯瞎火的,估计这医官一时半儿还到不了。” 关新妍上前行过礼后,沉静说道:“卑妾求请夫人调一辆马车来,立即将这丫头送往外面医铺诊治,可节约许多时间。” “不成,眼下府里的马车已全部调派出去了。”乔茵平声道。 看着乔茵依旧傲慢且冷淡的面容,关新妍心里产生极度的厌恶和反感,但她深知现在不是与她计较和算帐的时候。现在争分夺秒救人才是最要紧的。 关新妍抛却所有不满情绪,冷静说道: “既如此,请求夫人将这丫头交于卑妾,让卑妾在她身边多陪伴些时辰。 请夫人移挪尊步离开这腌臜之地吧。” 乔茵不置声言,带着仆从们向门边走去,临出门前向屋内一个婆子深深看了一眼。 关新妍待乔茵走后,立即命令尚留在屋内的原是住这间屋隔壁的杂役们去抬水来,她自己则用块布卷起一根手指,快步走到莺莺身边,托起她的头,将缠着布条的手指伸进莺莺的咽喉,莺莺立即呕吐不止。 关新妍无视身上被溅到的呕吐污秽物,从杂役们抬来的水桶中拿起水瓢舀半瓢水往莺莺嘴里灌,可莺莺身体开始发颤,牙关紧闭,拒不配合。 关新妍果断扔下瓢,跑到前面膳房所在,对着田婆子半命令半恐吓一番,迫使田婆子打开膳房门。 关新妍进入膳房,找到一副鸡小肠,在鸡小肠里填塞一些软硬合适的物质,即可充当胃管使用。 回到莺莺身边后,关新妍利用“胃管”、水桶、虹吸原理做成一个简易洗胃机。 在为莺莺洗胃的过程中,仆役们站在关新妍身后目露新奇地看着关新妍忙碌操作。 关新妍管不了周边一切,她眼里只有病人,眼前的情形就如同曾经在急诊室拼尽全力从死神手里抢夺一线生机。 她动作迅速沉稳,眼神坚毅,表情肃穆,这样的关新妍极具威严感,令旁人不自禁地保持着安静,深怕打搅到她。 在场只有茉儿知道,关新妍看着像个完人,其实她正耗尽全身力气倚靠着精神的力量强自支撑着羸弱的躯体,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以及双颊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便是见证。 茉儿目光沉静地看着关新妍,这是入王府以来唯一一个除了她弟弟之外能引起她真正关注的人。 关新妍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身后众人,平声道: “你们谁愿意帮忙,帮我把人背到芳华苑去?” 众仆役们面面相觑,最后只有两个人站出身来。 关新妍看着挺身而出的两人,感激地说: “你们的善良一会为你们带来好运的。”说完立即吩咐其中一人背起莺莺,另一人从旁扶助,往门外走去。 关新妍之所以要将莺莺带去芳华苑,是因为,芳华苑里尚有些能用得上的草药。 莺莺其实是亚硝酸盐中毒,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静注美蓝,然而眼下不可能获取到美蓝,只好采取基于洗胃、导泻之后,给服大量唯生素c、供氧、调理机体抵抗免疫力等措施。 两名仆妇轮换背着莺莺,关新妍与茉儿紧随其旁,一行人刚走出前院,突然听见马车声响,大家均抬起头,瞧见漆黑夜幕中,远远地,于宽敞石道上,一辆马车左右挂着两盏明灯缓缓驶来。 第四十一章 求人 关新妍见到马车心里一喜,以为是夫人派去请医官的马车回来了,她欣喜的不是能见着医官,而是可以用这部马车载莺莺去外面药铺里获取更多更有效用的药材。 关新妍急步奔向石道,当茉儿意识到主子是要去拦马车想拦住她已是来不及了。 关新妍以身挡在石道中间,待马车走近了,关新妍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辆马车是用毛色纯黑、体格健硕的两匹高头大马拉驾,虽然关新妍不懂赏马,但也能看得出这两匹马不是一般的好马。 马车后面的轿厢不仅比寻常轿厢大两倍以上,其所用的布料和装饰物皆十分奢华,光是轿顶边上那四颗鸡蛋大的翡翠珠子就令人大开眼界。 马车行至距离关新妍十米远时,坐在驭马位置的花铭向着车厢说了声:“王爷,六姨娘拦路。” “停车!”车厢里传出无波无绪的声音,随着声音下落,马车停下,车帘即刻被掀开。 关新妍毫无预警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鹤鸣公子?”关新妍在心里暗叫一声,愣在当场。 赵谦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头发散乱,脸带面纱,衣服脏乱不堪,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酸馊味的女人,皱头一皱,不悦地说道: “你不在芳华苑好好静养,跑这来做什么?” 关新妍压下心头的惊诧,上前行礼,然后言简意赅地说: “妾身的丫环误服了毒物,性命垂危,恳请王爷允许她出府求医。” 赵谦抬头眼见关新妍身后的四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下了马车,大步走向那四人,直至看清莺莺确是中毒,转身对关新妍说: “你是想用我的马车送她出府求医?”如此刻不容缓的事却拖到现在,显然是遇到了阻碍,眼下,上了这部马车,一切困难迎刃而解,是以赵谦很快明白六姨娘的意图。 “府里的马车都被夫人派出去了,眼下只有王爷的这部马车在府里。”关新妍解释。 赵谦沉默了半晌后,面对关新妍说: “今日白天,府外发生一起刺客在闹市行刺事件,眼下全城戒严,百姓不得出户,所有商户一律不许开门。 所以,她不能出去,即便出去了也无医官愿出手诊治。” 关新妍暗自着恼,这借口太烂了,凭你王爷的身份在这小小边城竟连这样一件事情都办不到么?!果然富人都是不仁之人。 关新妍不放弃地说道: “医官不肯开门,可以找道观、寺庙,实在不行,去凤鸣山找袁法师求治。” “刺客还在外面流窜,难道你就不担心,出门未见着医官,先遇见刺客?”赵谦提高了音调,显见有些不悦。 “只要出了王府大门,妾自有办法,就算是遇见了刺客也无怨无悔。求王爷借马车一用。”关新妍坚持争取机会,说完话同时,对着王爷双膝跪下,但她始终低垂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里的屈辱和不甘。 她关新妍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求过人,然而到了这个时空情境里,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她心里其实很愤恨,明明是救人性命这么重大、重要、十万火急的事情,某些人只需稍微施以缓手便可解大围,可他们为何偏要推三阻四,设置重重障碍。 生命的价值在这个时代真的如此低廉吗。 等了许久,王爷才回复,“马车,不能借你,一个丫头怎配坐王爷的车。” 关新妍惊讶地抬起头,目光里燃起怒火,质问道: “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有父母疼的,丫头到你的府上凭自己的勤劳换取吃用,她有人格和尊严,她不欠你的。 丫头为主子干所有脏活累活,为主子殚精竭虑,排忧解难,她一心只为主子,而当她自身陷入困顿无助之时竟要被主子如弃蔽履一般丢弃吗?” 赵谦愤然蹲身逼近关新妍,发狠道: “我不过就事论事,你别胡搅蛮缠,不要恶意曲解我的意思。 今日这马车就是不借你,你再敢再多一句,我便立刻休了你,让你和这丫头永远消失在王府。” 关新妍眼见借马车无望,既难受又恼恨,怒目瞪视着赵谦,突然大声说: “好啊!正求之不得!王爷言出必行!今日若是不休了我,我鄙视你一辈子!” 赵谦一怔,没想到在此遇到壁垒,他双眼凝视着关新妍数秒,读到关新妍眼里的倔强和愤慨,忽然大笑出声。 这笑声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夜里,砸在关新妍悲痛激愤的心上,令关新妍倍感刺痛厌憎。 赵谦笑够了,又与关新妍对视片刻,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关新妍,用着低沉磁性的嗓音说道: “在我心里,已经将你休了!休书,迟早会给你的!现在,本王爷还有一堆重要事情要去做,没工夫跟你纠缠。” 赵谦说完不给关新妍再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去。 花铭见主子走了,立即挥赶着马车跟上。 关新妍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愤恨地紧咬嘴唇,心里暗咒,就这德行也配做我的夫君?!敢不休我,铁定休了你! 小茉走到关新妍身边扶起关新妍,将自己身上外衫脱下来罩在关新妍身上。 关新妍感到身上一阵温暖,这才发觉自己正冷得打颤。她眼望茉儿,凄然一笑,继而说: “回芳华苑吧!” 一行人继续向芳华苑而去。 第四十二章 失控 东漓院书房内,赵谦脱下玄色外衣,只见其右臂上方绑缚着层层白布,白布上渗出殷红的血。 赵谦将带血的白布一层层绕开,暴露出创口,随后拿起桌上一只小药瓶,将瓶子里的粉末尽数倾洒在伤口上。 方才,赵谦对关新妍说的话半是真半是假。真话是,今日确是有刺客在街头行刺。 不过,他没说,那刺客的目标正是他靖王,而且刺客还得了手,用一枚暗器击中了他的右臂。 如今这刺客还在外面逍遥法外,极有可能就潜伏在王府周围。 这个时候,若王府的马车出去,尤其是他靖王专用马车出府,铁定会被刺客盯上,那样的话,坐在马车里的人将会十分危险,这才是赵谦真正拒绝借马车的理由。 赵谦麻利地处理完伤口,刚刚穿好外衣,便听见打门声。他走上前打开房门,见乔茵面带笑容站在门外,手上捧着一碗羹。 “王爷把自己锁在屋里头做什么呢?这屋里又没有外人敢来,难道王爷把奴家也当作外人么?”乔茵娇嗔道。 赵谦淡笑着说: “关个门而已,哪有这许多说头。” “奴家以为王爷许久未见奴家,与奴家生疏了呢。”乔茵微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 “我对你的心意全城百姓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赵谦亦半认真半戏谑地回应。 乔茵转嗔为喜,捧起手中的碗伸到赵谦面前说:“这是奴家专为你炖的……” 没等乔茵说完,赵谦便接过乔茵手中的碗,一仰脖咕嘟几口便将碗里的羹喝光。 “你慢点啊,”乔茵一脸惊讶和担心,急忙从袖中拿出手帕为赵谦揩去嘴角些微的汤渍。 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乔茵放下所有矜贵和骄傲全心全意温柔相待的唯有赵谦一人。 “味道很好,不过下次不要放糖。”赵谦说着将碗塞回乔茵的手里,抬脚便要出门。 “王爷去哪?”乔茵急声问。 “宁湖塔。”赵谦头也不回地回答。 乔茵眼见赵谦脚不停歇往前走,一脸失望落寞,不料赵谦走出了三米远又折了回来,乔茵一脸期待。 “六房的丫头是怎么回事?”赵谦走近乔茵后忽然问道。 乔茵脸色一落,原本期许的神情一扫光,带着怨怪语气说道: “王爷难得回来一趟,就捡这要紧的说吗?奴家管教府里的一个丫头王爷也要过问吗?” “管教丫头要用下毒这招吗?”赵谦脸色平静地问道。 “谁说我下毒了?”乔茵不满地扬声说道, “奴家有心抬举那丫头,让萍儿教她些规矩,岂料那丫头不知是不服管教还是饿了,竟把喂老鼠吃的饭食给吃下去了。 王爷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不知是哪个多嘴坏心眼的在王爷面前诬陷奴家。” “没有人诬陷你,本王回来路上亲眼看见那丫头神志不清。” “那丫头不过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而已。她吃的那点耗子药,平日里也只药得那些耗子东倒西歪,死不了。 连耗子都药不死的药,怎药得死人。 这关氏也太矫情了,这等细枝末微小事也值得去王爷面前说道?” 赵谦静静看着乔茵,看得乔茵心里发慌,忍不住出声问道: “王爷作何盯着奴家看,奴家说错什么了么?” 赵谦意味深长地说: “这王府里许多人和事,你该好好管一管了,包括你自己。 如果有一天非得我出手来管的话,那可就太伤夫人你的体面了。” 乔茵警惕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谦脸上忽绽开一抹和煦的笑容,他抬起右手抚摸了下乔茵的脸庞,淡声说道: “我把整个王府交给你打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完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赵谦此去是办自己的要紧事,且想着办完事顺便牵名大夫回来,然而比及天明回府后,得到消息说那丫头已无大碍,于是,他默然遣走了大夫。这些都是后话。 当下乔茵站在原地,脸上被触碰的余温还在,可是心却像是浸在冷水桶里,这忽冷忽热,茫然无措的感觉令她焦躁不安,旋即快步向居室走去。 “萍儿,萍儿……”乔茵一路大喊。 萍儿立即从居室飞奔出来,来到乔茵面前恭身道:“娘,奴婢在。” 乔茵看到萍儿立时心安,整顿了下情绪,才出声道:“那丫头情况怎样了?” “花青娘早已回来了,此刻在屋里正等着向着娘禀报那边的情况呢。”萍儿应道。 乔茵走进屋,屋里一个黑脸婆子立即过来跪拜。此人正是乔茵从后院排屋离去前用眼神警示的婆子,亦是主动站出来愿意背莺莺回芳华苑的其中一个。 乔茵迫不及待地叫婆子述说她所见到的一切。 婆子条理清晰地陈述,且事无具细一应托盘而出。 乔茵听完婆子述说后,对着萍儿疑惑道: “不是说一点点药量不会怎样么?怎么听起来那丫头竟是快要死的情形?” 萍儿有些不安道: “娘,奴方才打听到,下药的仆妇在给食物下药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她觉得就多那么一丁点应该不会怎样,便没呈报,没料想,就多出那么一丁点,让事态变得严重了。” 乔茵怒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气愤道: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材,害本家刚才被王爷责备了一番,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干的事,让她立刻滚。” 萍儿接口道: “娘别动气,这事奴一会儿去处置。”说完转身向婆子打个手势,婆子立即恭敬退出去。 萍儿垂手立在乔茵身前,沉声道:“娘,事情已超出咱们当初的预想,如今,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补救,不然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乔茵压下怒气,烦燥地问道:“你可有主意?” 萍儿点点头,随即轻声细语道出她的想法。 第四十三章 守护 莺莺被背到芳华苑以后,关新妍立即让茉儿熬了些中药,通过鼻饲管灌入莺莺体内。 随后关新妍吩咐茉儿不停地烧热水,关新妍将莺莺放进注满温水的水桶中,每隔十几分钟便将桶里的水置换一次。 关新妍此法是要促进莺莺体内新陈代谢,让她尽快将体内毒物代谢完并排泄出去。 眼下没有特效药,没有制氧气设备及物品,关新妍虽有满腹的理论和办法,却苦于时间与条件的限制,只能一切从快、从便、从简。 此方法虽然也有可能致使莺莺短时间内吸收大量毒素的风险,可是这就如某些颅脑手术作用的两面性,成也在此,败也在此。 能不能将莺莺抢救回来,关新妍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她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一方面是竭力要将莺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另一方面,她害怕自己一空下来就会去想后果。她不接受失败!绝不! 经过连续两个时辰忙碌后,莺莺已没有明显不适,生命体征很平稳,皮肤粘膜的颜色已恢复正常,不再发紫,情况似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关新妍已近虚脱,可是她仍勉力支撑着,她将莺莺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自己则守在莺莺旁边照看着。 虽然经过多次查体发现,莺莺情况已稳定,应该无性命之忧,可是莺莺仍迟迟不见醒来。 外面夜幕沉沉、静谧无声,屋内一盏孤灯照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儿和床边忧心忡忡、面色凝重的关新妍。 时间无声地滑过,关新妍雷打不动地每过二十分钟为莺莺查体一回。 此次莺莺中毒,关新妍很明白此事与乔茵脱不了干系,从自己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东漓院,以及乔茵妆、发丝毫不乱地等在当场便可看出端倪。 庆幸的是,她们在莺莺毒发之始便立即派人来叫自己过去,其间没有耽误更多的时间。 若未能及时给莺莺催吐的话,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想到这里,关新妍十分后怕,亦十分悔恨自责。她恨自己明知道那些人心肠又冷又硬,当初为何允许她们把莺莺带走。 关新妍轻轻抓起莺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柔声说: “莺莺,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涉险,我错了,给我次赎罪的机会吧,你快点醒来吧,等你醒来,我带你出去玩,带你上街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带你去凤鸣山看闲云野鹤。 咱们说好了,我还要给你找婆家呢,我还要看着你风光大嫁呢。……” …… 在虚掩着的房门背后,茉儿手端一碗白米粥静立不动,从两寸宽的门缝里,茉儿看得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听得清关新妍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就在这一刻,茉儿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将近天明时,床边小憩的关新妍突然感觉到莺莺的手动了一下,她立刻警醒地坐起身,一件大氅从身上滑落到地上。 关新妍奇怪地朝地上看了两秒,随后立即转回头,将注意力放到床上人儿身上。 莺莺睁开了眼睛,关新妍欣喜地将脸凑上去,对着莺莺略有些激动地说:“懒丫头,睡饱了没?” 莺莺眼睛定定地看着关新妍,许久不作声。关新妍的笑脸渐渐凝固,心里七上八下,就在关新妍准备对她进行一番神经查体项目时,听到莺莺暗哑的声音: “娘,她们问奴话,奴什么也没说。” 一句话教关新妍瞬间泪奔,她透过泪帘看着莺莺哽咽着说:“什么都不重要,你活着就好。” 莺莺泪水亦夺眶而出,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为关新妍擦拭眼泪,“奴命贱,不值得娘哭。” 关新妍板起脸道: “不许这么说,你在我心里就如同妹妹一般。”说这话时,关新妍眼里脸上全是泪,看起来一点都不严肃。 这时,一直守候在门后面的茉儿轻轻推开门走进屋里,对着关新妍说: “娘,莺莺姐醒了,这下娘该放心了,娘赶紧去休息一会儿吧,从昨晚到现在,娘你一直操心忙碌,再不休息,这身子可吃不消。” 莺莺听到茉儿如此说,立即要起身,关新妍抬手将莺莺按下去,说: “你还未痊愈,好好休息几日。”转头又对茉儿说:“茉儿,莺莺拜托你照顾一下,我去洗个脸、洗个澡就来。” 关新妍说着站起身要往外走,可走到床尾时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茉儿眼疾手快从后面接住了关新妍。 …… 一道晴光划破了黑夜的长衣,遣散了黑夜笼罩下所有龃龉和阴霾。尘光照耀,枝叶婆娑,香甜的空气肆意流淌,侵入每个光明或黑暗的角落,灌入每个房间。 关新妍便在这一天这中最美妙的时刻醒来,昏迷也可以算作是休息,再次睁开眼,关新妍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尽管身体上还有这样那样的疾病和疼痛,但只要大脑能正常运转,心情保持欢愉,相信一切都能好起来。 经过了昨日,关新妍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重生,这辈子,她已失去了太多,害怕再失去,尤其害怕亲爱的人离去。 幸好,珍视的人还在,还有机会弥补疏失,还能再建一个更美好的家园,是的,家园,有家人才会有家园,家人才是家园最关键的部分。 “娘,起来吃点东西再休息吧。”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茉儿,”关新妍看向发声处轻呼,随后坐起身,发现自己睡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大床,床上被褥、被单全换了新的。关新妍问道:“莺莺呢?” “娘放心吧,莺莺姐的房间奴昨晚就收拾齐整了,这会儿,莺莺姐吃过早饭在后排屋里休息呢。” 关新妍点点头,随后对着茉儿神情认真地说:“茉儿,辛苦你了,你也一夜没睡吧,早晨那件大氅是你拿来披在我身上的吧。” “奴做的这些与娘比起来都不算作什么。奴身体壮得很,娘就别为奴操心了。奴去拿粥来给娘喝吧?” 茉儿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淡淡的,仿佛是在说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事。 关新妍观察到茉儿精气神俱佳,知道她没有逞强,况且现在这院里,有两个病人,还有一个比驿兵还忙,许多活儿也只能辛苦茉儿去做了。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让她明白她的辛劳付出有人看得见,其它无用的体已话可不必敷述。 虽然不能代替她辛劳,但可以在行动上减少她的工作量,于是,关新妍说: “我想起来走动走动,早饭就在厨上吃吧,不必端过来了。”说完便起身,茉儿默然上前服侍。 第四十四章 要人 就在关新妍悠然宁静地喝着白米粥时,玲儿匆匆走进厨房,尽管她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依然没能成功地遮掩她欢喜愉悦的心情。 “娘,夫人来了,这会正在堂屋里,茉儿已去前面奉茶了。”玲儿声言。 “嗯!”关新妍应了一声,然后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粥。 玲儿看到关新妍的反应有些讶然,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了嘴。见主子喝粥比喝茶还慢,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口道:“娘,夫人在堂屋等着呢。” “那你去前面侍候着吧,我一会便来。”关新妍淡声回应。 玲儿脸现焦急之色,“娘若是让夫人等久了,一会夫人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放心,怪不到你头上。” 玲儿眼珠子乱转,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解读,难道主子知道自己跑前面去通风报信?主子这是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想了想,想不明白。 反正心里始终明白一点,这府里夫人最大,讨好夫人,一切听从夫人的,肯定错不了。 主子不明形势,与夫人对着干,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主子如此行事,只会加速走向覆灭。 如此也好,主子早一日倒台,自己便可早一日回到夫人院里去,便可早一日免受这芳华苑吃不好、睡不暖之苦。 玲儿驻立了片刻,想明白前前后后、因果利害关系,再看向主子时,目光里竟流露出同情的意味。 “娘且吃着,奴去前面勉力安抚夫人,替娘争取些时间和宽宥。”玲儿体贴地说,她其实是想乘此机会再去夫人面前再好好表现表现。 之前去东漓院向夫人汇报芳华苑情形时,夫人对自己赞不绝口,如今再趁热打铁,再去夫人面前卖乖,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开金口将自己调回东漓院了呢。 关新妍无闲亦无兴趣去揣磨小丫头的想法,只是下意识顺着小丫头的话语作出些反应,轻点了一头,玲儿随即步覆轻巧地离去。 关新妍其实早料到乔茵会来,她也早已做好了应对准备。她觉得,既然避免不了要卷入这王府里的浑水漩涡中,那就索性纵身投入吧,拼耐力,拼智慧,看看最后谁能胜出,谁能得偿所愿。 一盏茶时间过后,关新妍步履缓缓步入堂屋,一眼便瞧见乔茵端坐于一张太师椅上,一只原本放在自己床上的梅花刺绣图案的兔绒靠枕此刻被放在了乔茵与太师椅之间。 乔茵的左边靠后立着素来不亢不卑、喜怒不形于色的萍姑娘,乔茵的前方并排跪着垂眉低首的玲儿和茉儿。 显然,眼下夫人不高兴了,拿芳华苑两个小丫头出气。 关新妍面色平静地上前恭身行礼后,立于玲儿与茉儿身后。 乔茵立即申斥道:“关氏好大架子,知道本家来,不立即前来拜见,犹在后院磨延时间。” 关新妍平声应道: “夫人恕罪,实是因为妾身每见夫人一次,便食不下咽,寝不安神,且折损半条命去。 所以此次为见夫人,妾得有所准备,夫人也不想王府内三日两头频频出现性命攸忽的大事吧。”这是在指责乔茵跋扈霸道、罔顾他人性命。 乔茵气愤填膺、怒目圆睁,刚要发作,被萍儿在身后轻拽了下衣袖制止住。 乔茵缓了口气,倨傲说道: “本家知道你口齿了得,但本家作为一府之主,以律法作身言,以道理为行则,不屑与你在口舌上争辩。 本家今日来,是要带走莺莺那个丫头,王府有王府的规矩,那丫头既然已是我东漓院的人,是死是活都应该留在东漓院。 昨日,本家怜悯她恋旧主,才允许她与你相处一晚。今日,无论如何,她都该回东漓院了。” “夫人方才承认妾身是莺莺的旧主,那妾身对莺莺在新主家的情形关心一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请问夫人,莺莺做了什么错事,竟要被毒杀?” 乔茵噌地站起身,怒容满面,厉声道: “关氏,你还知道自己身份吗?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夫人不是标榜自己以律法作身言,以道理为行则吗?这大义凛然的话尚在耳边萦绕,眼下夫人便要以身份压人,以气势凌人吗?”关新妍依然不紧不慢的答话。 “你,你,……”乔茵手指着关新妍气不成声,忽然大喝一声:“来人……” 萍姑娘急忙上前阻拦,“娘,不要,……” “你别拦我,今日本家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乔茵一把推开萍姑娘,急声冲外喊:“来人,来人,都死在外面了吗?” “哈哈……”堂上关新妍忽然暴发出银玲般的笑声,她笑堂堂靖王府的夫人好歹是府里见识最广之人,竟是如此不堪激惹,如此鲁莽好武。 乔茵对关新妍的举动万分不解,但这更令她气恼。 门外冲进来两名仆妇,乔茵对着两名仆妇喝道: “给我掌这关氏的嘴,下死力打,打够一百下。” “夫人,”关新妍突然高声喝道, “虽然这王府里的人都以夫人为尊,但夫人不要忘了,夫人也还是大宋子民,这王府还没大得过天下,王府的府规也没能越得过大宋律法,夫人犯下毒杀罪,追究起来,夫人终是要屈伏大宋刑法。 杀人抵命,夫人杀人未遂,至少也得判个流徙吧。” “你凭什么说我犯下毒杀罪?”乔茵愤然接口,两名待要行掌掴的仆妇自然而然退守一边。 “一凭毒药的来源,毒是膳房人下人,然而却无人知道下的是什么毒,这不奇怪吗? 二凭毒食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柴房无宿食无老鼠屎,从前不放灭鼠药,如何近日里面有人了突然放置老鼠药。 三凭莺莺中毒之后,按照常理,在没有查清毒物、毒源、毒情之前,夫人应当加强东漓院的警戒,然而夫人竟任人自由出入东漓院,夫人明显是早有成算。 四凭夫人在案发前未雨绸缪,一早就撤去了东漓院的防卫,一早就将府里多数马车都发派了出去。如果说这些只是巧合,那案发后,夫人可以采取许多方法救助中毒之人。 比如,可以召集府里有阅历之人来帮助施治,可以命人带着含有毒药的饭食去附近寺、观求方子抓药,还可以让府里小厮分骑快马、骡子出府寻医问药。 然尔,夫人只消极地采取最缓慢最不得力的一种措施,派出府里尚在的唯一一辆马车出去寻医。 即便夫人一时没想到这许多辙,难道夫人身边这许多智慧之人竟凑巧一时全都智短了吗?! 很显然夫人在刻意延误抢救时间。 五凭莺莺呕吐物里竟含有鱼翅和鸡舌,喂鼠之食需用如此奢侈食物吗?难不成靖王府里的老鼠也精贵到能区辩食物的高低贵贱? 那样一盒美味佳肴莫说放柴房,放在任何地方,大概都不会有人认为那是给老鼠吃的。 显然那食盒放在柴房是为了诱杀,诱杀的目标决然不是老鼠。” 第四十五章 争取 乔茵在听闻关新妍述说过程中脸色不停变换,震惊、迷惘、疑虑、惶恐、不安…… “夫人可知,前些时,妾命人将这芳华苑内的池塘与外面的护城渠道已打通?”关新妍突然另僻一个话题。 乔茵思绪还陷在下毒事件被堪破的迷局中,茫然不解地接口问道:“那又怎样,与我有何干系?” “夫人想想,若是向池塘里扔一只漂流瓶,瓶里事先塞进一张状纸或写上只言片语的纸条。 漂流瓶随着护城渠道流向边城的大街小巷,那么,这王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再是秘密。” 乔茵大惊失色,相对于关新妍从始至终的沉着冷静,这场自关新妍入堂便展开的心术较量,至此,谁输谁赢已见分晓。 萍姑娘再次走到乔茵身边,乔茵眸光转向萍儿,脸上神情复杂。 萍儿悄然用手指在乔茵手背上划了几道,且躲在乔茵身后不露痕迹地轻声细语一番。 乔茵听完后,神色渐渐恢复了镇定,她思索片刻后,面对堂下一群人声色俱厉道: “关氏一派胡言,污蔑本家,且疯言疯语全然不顾及自己一番胡话有可能对王府造成的巨大影响。本家身为王府的半个主人,势必要竭力唯护王府的清誉。 为避免日后有流言蜚语从这里传出对王府清誉造成损害,本家在此郑重声明,今日在这堂上的每个人都需管好自己的嘴巴,勿要以讹传讹。 若是让本家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定不轻饶。” 乔茵随即目光对准关新妍,恼恨地说: “关氏,你如此危言耸听,且丧心病狂到以毁损王府的清誉作代价,究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时萍儿出声道:“除了六姨娘,其它所有人都退下吧!” 当堂上只剩下乔茵、萍姑娘、关新妍三人后,乔茵缓步走向关新妍,盯着关新妍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小看你了,连我都敢威胁,说吧,你有什么意图?” 关新妍面色无波地回视着乔茵,淡声说: “其实,夫人仔细回想一下,就该知道,妾身从来都没有恶意,亦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野心和阴谋,妾身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 妾身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可是事与愿违,总是有人找上门来挑衅滋事。” 乔茵危险地眯起眼睛,关新妍依旧平静说道: “如今妾身手里握着夫人的把柄,夫人必然心绪难安,恨透了妾身,巴不得尽早除掉妾身吧?” 乔茵目光深沉地看着关新妍,不动声言,然而心里恨不得撕了眼前这张脸。 关新妍忽然故作无奈叹道: “如今妾身无论身在何处,夫人都不会放过妾身吧,那这济苍寺恐怕是与妾身无缘了。” “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什么把柄,不过是些片面之辞,真到了公堂上,我保证能叫你一句话也说不上,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乔茵突然恨声道。 “夫人敢试试么?妾身先前说的那些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招数妾身还没使出来呢。夫人敢接招么?夫人敢以身试险么?”关新妍挑衅地问道。 乔茵立刻哑然。 看出乔茵的恐惧和迷惘,关新妍继开口道: “其实夫人不必过于担忧,妾身不意加害夫人,亦不想让王府陷于舆论风评中。妾身说过,妾身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几日平静日子,如今,济苍寺去不了了,那妾身就只能继续留在王府。” 乔茵透过关新妍的面纱,模糊看得见关新妍的嘴唇张张全合,离她仅一米远,听得清她说的每个词句,然而却想不明白眼前人在想什么,到底有何企图。 “你这是在向我宣战吗?”乔茵沉声问道。 “不,妾身想留在王府,并与夫人和平共处,为达成这个心愿,妾身这里有几条建议,不知夫人有否兴趣听一听?” 费了这大番周折,意是为了息事宁人,和平共处?乔茵心里有些震惊和好奇。 虽然在刚才一番较量中乔茵已是输的彻底,对方现在无论提什么要求她都无法断然拒绝,但她依然骄傲地扬起下巴轻蔑地说: “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第一,妾身博览群书,懂得些医术,自愿以一身医技为夫人效力。” 乔茵张大了眼睛看向关新妍,有种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之感。 “第二,夫人若是信任妾身,愿意妾身为夫人养护身体,那夫人必须听从妾身在医治方面的建议。 比如不要再往脸上敷铅粉,妾身这里有食补方子可令夫人三个月后脸上呈现自然的肤白貌美状。 夫人的身体寒且湿,若想有身孕,得在食补加药补辅助下调养三个月至半年时间,夫人得有心理准备。” 不等乔茵回应,关新妍接着说: “第三,妾身在养护夫人身体这件事上尽心尽力,但并非不求回报,妾身要求夫人下令给予芳华苑应有的规制,包括食用标准、仆从标配、每月例银及其它各项福利。 第四,夫人不得插手芳华苑内任何事务。 第五,夫人永久允许妾身不去夫人院中晨昏定醒。 第六,允许妾身以采办药材为由自由出入王府。 第七,夫人勿要催逼妾身时时去探望夫人,妾身会主动不定时去夫人院中检查夫人身体状况。 如果妾身提出的以上七项建议夫人都能应承下来,那么,往后,夫人与妾身便可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第四十六章 合约 乔茵听完关新妍的建议,沉默良久,前三项建议尚能接受,可是后面的建议听起来竟是要在王府内建立一个府中府。 这个府中府顶着靖王府的名头该享受的好处一样不少,该受的约束统统抛掉,世上哪有这等美事,想她堂堂靖王夫人头上还有个靖王压着呢。 若是将这七项建议全部应承下来,也太折辱她靖王夫人的颜面,太丧权辱国了。 看出乔茵犹豫,关新妍故意对萍姑娘说: “萍姑娘,接下来夫人可能要忙于调养身子,不宜过度操劳府中杂务,那萍姑娘可要受累了。日后小主子出世,需要萍姑娘忙活的事就更多了,萍姑娘可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关新妍暗示乔茵放权,安心备孕,待生下一儿半女,母凭子贵,届时,便可在王府里永远享有至尊的权力,可以永久统领王府之事。 萍姑娘听得分明,但心里仍在掂量各方面的利害关系。 乔茵对“小主子”三个字异常敏感,听到那三个字瞬间陷入憧憬之中。 萍姑娘已明了六姨娘已十分清楚自己对夫人的行为举止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遂款步径直走到夫人身边陈述已见,已不必扭捏粉饰掩藏: “娘,且先答应六姨娘的建议吧,今日许重诺于她,他日必取厚报。若半年之后,六姨娘未能让夫人诞下一儿半女,那到时……” 乔茵瞬间醍醐灌顶,看向关新妍,厉声说: “关氏,你记住,今日本家并非是怕了你,并非是对你无计可施才答应你提出的这些出格要求。 本家完全是因为惜才,为了能让你全心全意、心甘情愿地辅佑本家,这才同意你的无理诉求。 本家对你寄予殷切厚望,你可千万不要让本家失望,若是日后发现你欺愚本家,届时,本家会有万千种法子教你生不如死。” 关新妍淡然一笑,道:“放心,妾身实指望在夫人的庇护下长久安享太平,夫人得愿,妾身得利。 既然夫人接纳了妾身的建议,为使日后行事简明无异议,还请夫人留下一纸字据并按下指印作凭证。” 乔茵柳眉倒竖,心情凹糟不已,虽然刚刚放过狠话,但她很明白自己一直处于下风,今日如此,往后不知何如。 乔茵一方面因为压制不了关新妍而感到挫败和愤怒。 另一方面,想到这关氏若真能让自己容颜焕发且怀上王爷的子嗣,那自己的前路将是一片坦途,到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来风光无限。 权衡利弊,她打算先惯着关氏,让关氏先帮着自己达成心望,日后再找机会整治关氏。 乔茵向萍姑娘投注一眼,萍姑娘立即意会,拿取纸墨写字据。 一盏茶时辰后,乔茵带着萍姑娘离去,并很自觉地未再提带走莺莺之事。 关新妍独自站立在堂上,手拿着已按下乔茵指纹的合约细细看了一回,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而此时,关新妍没有忽略掉,在这张合约上,萍姑娘的字迹清秀竣厉,偶有几个字运笔有些奇特,这独特风格似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想来。 关新妍对着那几个字琢磨了片刻,始终感觉如雾里探花,明明就要堪测到全貌了,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神经间的突触联系,无法打开记忆深处某一扇尘封的大门。 关新妍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探索,或许,在往后某个不经意间,谜底会自动浮现出来呢。 签署合约过后的第二日,清晨,关新妍带着茉儿前往东漓院,践行合约上的第一、二条。 入了东漓院,一路畅通无阻,原来夫人昨日已下令,东漓院上下人等凡遇关氏,任其自由出入。 这便是关新妍以实力赢得的殊荣。若昨日关新妍以跪求之姿取得那一纸合约,那么,她在乔茵心中充其量就是个卑微的、有些能耐的奴才,往后行事上依然免不了要对上面卑躬屈膝,谄媚奉迎。 而当关新妍以强势之姿迫使乔茵签署合约,乔茵对关新妍既恨且惧,对关新妍的态度既不敢太嚣张亦不敢太疏忽怠慢。 前两次来东漓院都是满腹心事而来,此次入东漓院身心轻松,关新妍得以悠然欣赏沿途风致。 关新妍观察到,这东漓院外围皆是以石、花、树、水构建成一个个绝妙的景。春、夏、秋、冬,无论哪个季节,都会有此景黯淡,彼景芳华之境,所以院内永远不缺靓丽色彩。 另外,关新妍发现,东漓院的主人似乎特别喜欢竹子,无论在哪个景点,都能看到或成片、或成林、或成阵、或散在的竹子,且竹子品种不一而同,大致数数,便能数到七、八个品种。 东漓院的内部,以精巧建筑风格为主,运用了大量白玉石,这样一来,无论晴天、阴天、雨天,东漓院里始终明丽干净。 主人喜欢敞亮、洁净原本无可厚非,可是,关新妍还注意到,在那些东、西厢房屋顶之上架设着活动镜光板,那些镜光板可以将太阳光折射到厢房的背阴面。 如此刻意追求明亮,有些难以理解,莫不是这东漓院的主人心有隐疾,害怕黑暗? 第四十七章 改变 从步入乔茵的起居院始,关新妍便觉走入了一座古宝展览馆,见到了四方鼎、宝盖炉、薄如蝉翼的飘纱、南方的越窑青瓷、镂刻颜真卿书法的扇形座雕、唐伯虎的送子观音图、白玉盆、夜明珠、嵌着琉璃、翡翠、珍珠的巨铜镜、银帐钩、金凤雕花床……还有一些尚不知作何用途的奇怪物事。 “关氏,如何坐着不动?”乔茵忽然问。 关新妍这才发现自己恍神了,走近这个时代真正贵族起居环境,见到周身遍布的古色古香的器用物品,关新妍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身入古境了,且入境随俗,想来自已不久后,必也将成为一名带有这个时代气息的古人了。 关新妍定睛见乔茵枕着一只麒麟玉枕躺于床畔,向外伸着一条玉臂,手臂上的衣袖已退至肘部。 乔茵此刻身着单衣,脸上未施脂粉,一头乌云长发柔顺在贴在床面上。 这样的乔茵看起来没有了平日娇奢倨傲之气,倒似个邻家小姐妹,原来她也有如此真实不做作的一面,关新妍忽然觉得眼前的乔茵似乎容易亲近了许多。 “夫人不舒服吗?”关新妍问。 一句话问得乔茵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夫人若是没有不舒服,便可以起床了。” 乔茵疑惑地说: “你们医官不是说清晨之气脉最可显示身体之盈虚吗?一早听说你要来,本家比平日多躺了半个时辰,专等你来切脉,难道你今日来不是来给本家检视身体的吗?” 关新妍不禁莞尔,能让急燥且傲慢的靖王夫人躺床上等半个时辰,何等荣幸。虽作如此想,可关新妍并未表现出丝毫得意之态。 “夫人的身体状况妾身已大致了解,今日来只是问夫人一些基本情况以辅助诊疗。” 乔茵忽地坐起身,吃惊道:“你了解我的身体情况?什么时候?谁告诉你的?” “无人告诉妾身,妾身自己看出来的,夫人脸上多痘,常觉心浮气躁,偶有失眠头痛,偶有齿龈出血,平日时感下腹坠胀,月信不准,多有延迟,……” 乔茵忽然激动地抓住关新妍的一只手,急切说道:“你真的是神医?你曾说我小产,是否是实情?” 关新妍平静回道: “夫人身体其实没有病,只是缺乏合理养护。而养护身体最重要一点,便是抛却所有令自己不愉快的情绪,努力营造轻松愉快的心境。 如果夫人能做到这点的话,妾身保证,下次夫人倘有了身孕,母子定能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关新妍一番话避实就虚,并没有给出乔茵想要的答案。然尔听在乔茵的耳朵里,已是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乔茵终于决定不再去深究那纠缠、折磨自己许久的问题,立意要抛开过去,展望未来。 “好,我相信你,一切都听你的。”乔茵郑重道。 关新妍认可地点了下头,如此一来,后面的事情就十分顺利了,关新妍问了乔茵一些基本身体情况,然后写病历开方,忙完这些,关新妍告辞要走。 乔茵忽然又抓住关新妍的手臂,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关新妍,说道: “你昨日说有法子让我的容颜变得自然美丽,……” “夫人放心吧,妾身方才开的药方兼有调经理气、改善睡眠、去痘美颜的效用。 另外,妾身回去后再开一些食补的方子,稍后让茉儿送来。 如此药疗结合食疗,若夫人谨遵方子服用的话,相信不出五日,夫人便可感觉出自身变化。” 乔茵抓住关新妍的手缓缓松开,不知其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了女孩们特有的梦幻旖旎神情。 关新妍看到眼前的乔茵,心里暗叹,如此天真纯情的乔茵比那个强势跋扈的乔茵可爱多了。 就在关新妍再次告辞离去时,乔茵在关新妍身后暮然追问一句: “你的医术如此高明,那你为何不医好你自己的脸?” 关新妍驻步,回头,淡然回应道: “妾如今这张脸是自愿变成如此的,妾对自己这副容貌十分满意,所以根本无需医治。” 关新妍说完不再给乔茵再发问的机会,迅速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都无声言的茉儿默然跟在关新妍身后远去。 乔茵呆然看着那道白色的纤弱身影渐渐消失于自己视线中,心里某处感觉空落落的,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呢。 她想问,为什么要自毁容颜?毁损的容颜能否医好?更重要的是,关氏你是否能保证永远不与我作对?还有,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第四十八章 背叛 当关新妍回到芳华苑时,在前院见到两名面生的仆妇正在打扫院子。 两名仆妇见到关新妍,立即上前恭敬跪拜,声喊:“六姨娘!” 关新妍点下头,对着两名仆妇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 “以后在院内行走,见到我不必跪拜,只示个礼就行。”说完便向后院走去。 进入后院,玲儿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讨好又兴奋地说: “娘,方才钱姨娘领着一群人,抬着五只大箱子入后院来,钱姨娘说夫人差他们送来银子、茶叶、布匹、锦褥、绢纱、红烛、香料……还有许多点心给咱们芳华苑。 还给咱们芳花苑配了八个仆妇、两个奴婢、一个婆子,说是任凭夫人差遣。” “嗯,”关新妍淡淡回应,脚不停歇地直奔堂屋那张太师椅。 玲儿眼疾手快地将一方新的兔绒生丝垫放在太师椅上,随即手脚麻利地倒一杯清香温热的茶水递给关新妍。 玲儿不明白昨日她退出堂屋后,里面发生了什么。 原本以为主子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没想到继夫人与萍姑娘走出堂屋后,主子竟也安然无恙、毫发无伤且面色平静地从堂屋走了出来,这情形叫玲儿大为震惊。 更令玲儿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主子带着茉儿刚出去没多久,夫人便差人送来这许多仆人,还有许多用的、吃的。 看来主子的气数不但未尽,相反,还得了夫人的盛宠。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事实摆在眼前,玲儿决定姑且好好侍奉主子,再找机会樊高枝。 “玲儿,茉儿,去把院里所有人都召集过来,我有些话要说。”关新妍放下茶杯轻声吩咐。 玲儿、茉儿领命而去。 堂屋外,玲儿使劲拽着茉儿的胳膊奔到一处偏僻角落,确定四下无人,玲儿急切地向茉儿问道: “昨儿在堂屋里,夫人与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夫人对咱们主子态度怎么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茉儿挣开玲儿的手,不悦地说:“你问我,我如何知晓?昨日,我与你一同出的堂屋。” “你少瞒我,”玲儿提高嗓门,“近来你一直跟在主子身边贴身侍候,主子对你青睐有加,瞧今日主子去东漓院不带别个,偏带你。 你和主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主子一定对你说了不少心里话吧,昨日堂屋里发生什么事,主子肯定对你说了,你存心瞒我是不是? 还有,今日,主子让你陪她去东漓院做什么了?你快告诉我。” 茉儿皱起眉头,恼声说道: “玲儿,你说话好没头脑,娘是主子,我是丫头,我在娘身边贴身侍候是理所应当的事。 再说了,你成天不见人影,我若再不跟紧娘,难道还要教娘有事了四处寻咱们不成? 娘有什么吩咐,做奴婢的只管应着就是,娘要做什么或娘心里有什么想法,凭什么要对我一个奴婢说呀。 我不知道昨日堂屋里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娘今日去东漓院与夫人聊天为什么要捎上我。 行了,你别纠缠我了,我还要去办事呢,娘还在堂屋等咱回话呢。” 茉儿说完话要走,被玲儿一个大力扯了回来,玲儿恼声说: “茉儿,你现在是不是不跟我一条心了?你是不是站到主子那边去了? 你别忘了夫人送我们进芳华苑是让咱们来做什么的? 你现在背叛夫人,当心日后会有报应的!” 茉儿抓住玲儿的手,用力甩到一边,对着玲儿冷静地说: “你说话越来越疯癫了,我怎么背叛夫人了?我做了什么? 有些事,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硬要我胡诌搪塞你的问话才算是证明我的忠心吗?” 茉儿说完不再理会玲儿,迈开大步离去。 玲儿冲着茉儿的背影不甘心地吼道: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夫人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你若是走错了路,我可帮不了你,芳华苑的主子也帮不了你。” 茉儿将玲儿的威胁之语全当没听见,头也不回,脚步坚定地向前走。 …… 半个时辰后,芳花苑除了莺莺,其它所有的人都齐聚堂屋上。 关新妍让新来的站成一排,随后,关新妍挨个问清楚各人姓名、经历及家里情况。 八个仆妇各是其它房裁冗后,被淘汰下来,然后被聚集一处打包送来。 两个奴婢都只有十三岁,与玲儿、茉儿年纪相差无几,一个名唤香儿,一个名唤翠儿,是王府前些时打发了一批年纪大了的丫环后,新买进一批丫头中的两个,她们在王府集体受训尚不足一个月。 另外,乔茵还指派了一名龚婆子给芳华苑,这龚婆子,虽号称婆子,其实年纪才刚过四十,为人精明老道,她的儿子媳妇目前都在府里当差。 这龚婆子原本是二房钱姨娘手底下的人。 乔茵放这样一个人来芳华苑自然别有深意。 第四十九章 改造 了解了所有人的基本情况后,关新妍心里有了底。她站在所有人面前,以不高不低的音量,清澈明晰的声音平静说道: “今日,你们进入芳华苑,便是我芳华苑的人,往后要谨守芳华苑的规矩。 我对大家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忠心为主、恪尽职守。如果人人都能做到此点,那么大家便可以相安无事,悠然度日。” 关新妍缓步走到龚婆子跟前,看着龚婆子说道: “龚妈妈,你是府里的老人,对王府里情况比较熟悉。所以,我便将这芳华苑与外院物事交接的事情全交给龚妈妈你来办,可行?” 龚婆子见关新妍年纪轻轻,且说话柔声细语,想来是个不经世事又没甚主见的一个小妮子。小妮子当初仗着脸蛋秀美博得王爷宠幸,如今凭着会些医术仰夫人鼻息。 眼前小妮子小小年纪,且自己身子板尚羸弱不堪,可想而知,她能有多少本事呢,想必迟早是要垮台的。 这妮子眼下虽风光,但哪天夫人兴头一过,这芳华苑势必又回到从前,或许到时还不如从前呢。 小妮子现在重用自己,一定是为了想讨好自己,以便将来她落难之时,得自己些帮助。 龚婆子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些得意之态,便她心里始终铭记着,无论得多少权势富贵,都不宜太张扬,所谓物极必反,便是高兴过了头就会有坏事降临。 于是,龚婆子低下原本高仰的头,恭声回应道: “老奴既来到芳华苑,但凭六姨娘吩咐。凡六姨娘交待下来的事情,老奴一定尽心尽力去办。” 关新妍点点头,复面向大伙,清声说道: “大伙听着,以后,芳华苑内所有人员管理上的事都由茉儿与莺莺商量着办。所有财物上的事由玲儿来办。” 茉儿与玲儿皆感意外,尤其是玲儿,一双晶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满眼只剩欢喜。 关新妍走到茉儿跟前,说: “茉儿,莺莺现在身体还未康复,人事之事暂且由你全权负责。 今晚,你务必要作出一份人事管理制度章程出来,如果觉得有困难,可多向龚妈妈讨教。 明日,我便要看到章程。” “玲儿,”关新妍突然又面向玲儿说道:“你也一样,今晚作出一份财务制度章程,明日交与我过目。” 玲儿觉得这是个表现的机会,十分卖力地点头称是。 “没有其它事,大家都去忙活吧。”关新妍话音落,众人散去。 …… 自此,有了这许多人,芳华院里便有了生气,时时处处花木常新、梁房常净,再不复往日凄荒凋敝、孤凉寂静之景。 关新妍在闲来无事之时,拿起纸笔画设计图,画好后让人叫来工匠,让工匠按照她的设计图将院子进行改造一番。 改造后的芳华苑,在安全防护上有了一系列新的布署。其原本毁损的房屋、桥梁等都已修好。 因为院里缺乏名贵花草点缀,屋舍内部尚缺乏奢侈品装饰,芳华苑整体格调依然配不上靖王府的名号,但也还算清幽雅净,比起一般的富户宅院也差不太多。 关新妍改造芳华苑过程中,花的精力最多、改动最大的地方是后山坡,为此她专为后山坡取名作“新岩坡”以纪念自己的功勋。 那些种在后山坡上的草药是关新妍的宝贝,所以值得她花大力气保护。 关新妍亲近草药不光是因为自己学医出身,更是因为母亲是名中医,关新妍从小就是闻着母亲身上的中草药味长大的,中药与母亲有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联系。 尤其进入了这个时空,母亲不能常伴身边,草药便是自己与母亲之间情感联想的一种特殊介质。 草药在关新妍眼里不但能治病救人,更能让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舒适安宁。 为了让那些种植在新岩坡上的草药长得茂盛,关新妍在新岩坡上挖了数条纵横交错的引水渠道,渠道里的水引自池塘,也可以说引自护城渠。 池塘边建起了一个可以随时启闭的小型手摇式闸门,当新岩坡上的药材不需要灌溉之时,只需关闭闸门即可。 新岩坡拥好如此良好的水利、土壤条件,关新妍便又在山坡周围种了些养眼的花树。另外还选了个视角好、风景优美的地方建了个藤蔓亭,亭子里架有一座可以躺、卧的大秋千。 自新岩坡完工后,关新妍一天中大多时间便耗在这里,有时拿起锄头在坡间锄锄草,有时拿几本书在亭子里翻阅,有时在亭里执笔作画、写写东西,有时,索性什么也不干,就坐在秋千上看风景。 这里成为了关新妍心灵憩息的港湾,偶尔颇体会到田园诗中纵情山水、耕林锄田的闲情逸趣。 第五十章 吵架 日子在娴静中一天天过去,半个月的光景,关新妍身上的外伤已好了大半,内伤尚需再调理一些时日。 这日,关新妍如往常一般在新岩坡藤蔓亭秋千上午休,莺莺急匆匆地跑来,脚步声搅醒了关新妍。 关新妍轻蹙眉头说: “莺莺,说过多少回了,你现在是我芳华苑的大管家,举止得稳重些,遇事要沉着冷静,别一惊一乍的。说吧,什么事?” 莺莺喘着粗气说: “娘,不是沉奴不住气,而是事情紧急,娘快去前院看看吧,玲儿与龚妈妈吵得天翻地覆,都快打起来了。” “为了什么事?”关新妍问。 莺莺张开嘴,暮然不知该怎么说,眼珠子摆来摆去,似竭力在组织思维和话语。 关新妍果断拿开拢在膝上的毛褥子,说声“走吧。”便起身拉着莺莺一同前往前院去。 两人距离前院尚有段距离时,远远便听见前院大厅内传出针锋相对的吵嚷之声。 关新妍用手轻拉莺莺衣角,对着莺莺用手在唇上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两人脚步轻轻地靠近大厅,直至大厅墙根处,均伫立不动,静听里面的声响。 玲儿的声音高亢而又尖锐: “……就是你拿的,这芳华苑里就属你刁钻,不是你,还能有别人吗?别人没你心眼多,别人也没你这么胆大。 你仗着自己以前是二姨娘眼前的红人,仗着儿子、媳妇在夫人、王爷面前当差就目中无人,别人让着你、敬着你,那是不想多事,害怕被你打击报复。 你莫不是真真以为自己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看看你身旁这些人,哪个没受你盘剥过,哪个不是对你恨之入骨,她们都只是敢怨不敢言。 偏我玲儿不怕你,我玲儿可不是好惹的,你别忘了,我玲儿也是夫人跟前的人,我玲儿也可以随时在夫人跟前行走。 今日之事,我一定要告到夫人面前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哟,哟,哟,吓死我老婆子了,”龚婆子嗓子粗一些,便声势上一丝儿也不弱, “拿夫人来压我,你这贼狗肉,你在王府经历多少事?你对夫人有多少了解?别说夫人一直厚待宠信我,就算你是夫人干女儿又如何?今日之事,你拿不出证据,到哪都没理。 夫人的堂屋我老婆子常去,今日,不介意再与你这歪剌骨同去多走一回,待到夫人跟前,我老婆子依旧有什么说什么,保管让人挑不出理。 倒是你这个小丫头,有眼睛没眼色、识得人不识相,到夫人跟前,只有丢人现眼挨板子的份。 别怪我老婆子没提醒你,俺老婆子在府里这么些年,亲眼见到被打发出府的丫头没五十个也有二、三十个。 有的挨了耳刮子,留下衣物、财物被轰出去,有的叫人伢子领着出去,有的挨了棒打,满身是血被抬出去,还有的冷冰冰伏在骡子背上被拉出去。 你这不知天高厚、目无尊卑、满口胡诌的野丫头,我老婆子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造化,是如何出的王府。” 忽然传出一群人闹哄哄劝阻的声音,听那忽喇喇的动静声响,似是玲儿要动手,被众人拉住了。玲儿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这老货,夫人不会站在你那边,夫人要知道你在王府里暗地里做的那些丑事,夫人一定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你莫以为你欺上瞒下,玩的一手好手段,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着我玲儿,我今日就当着夫人的面,把你做的腌臜丑事全说出来,看夫人怎么治你,我倒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这老婆子到底是横着还是竖着出王府。” “啧,啧,啧,瞧这牙尖嘴利的,嘴长在你身上,你爱说什么旁人管不着,我老婆子断不能叫人时时捂着你的嘴。 看你年纪轻轻,花容月貌的,非要自个儿往火坑里跳,真是个不长脑子的。 我老婆子今日就算是做好事,给你提个醒。你今日欺辱我一个老婆子,待日后事情真相大白以后,即便我老婆愿意尽释前嫌原谅你,可我那成日与王爷形影不离的儿子还有深受夫人器重的媳妇断不会放过你。 你个小丫头片子但凡还有点脑子,需仔细掂量掂量自己多少斤两。” 玲儿激动大吼道: “你别拿这些吓唬我,我不怕!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誓要与你掰扯清楚,就是死了,我也要你这个腌臜婆子受一身剐。” 龚婆子亦大声说道: “好啊,我老婆子一把骨头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我老婆子今日倒要看看,咱俩到底谁守得住理,谁的命硬。” “好!咱们这就去东漓院找夫人去,谁敢中途退缩谁是王八!”玲儿愤声喊道。 “走,谁怕谁!”龚婆子沉着一声吼。 当关新妍适时现身在大厅门前时,便瞧见六名仆妇簇拥着龚婆子和玲儿迈大步走来,人群后,茉儿静立不动,一脸平静,仿似刚才那闹哄哄的场面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戏。 众人见关新妍与莺莺出现,俱是一惊,随后一齐恭身行礼,吵嚷许久的大厅终于沉寂了下来。 关新妍在厅前静立片刻后,故意漠视眼前一众人,迈步至大厅正椅上坐下,淡然启口道: “茉儿,这厅上六名仆妇不在自己负责掌管的领地守着,跑这里煽风点火、聚众闹事,该如何处置?” “禀娘,俱该罚薪一个月,记一次大过,累积三次大过者,逐出芳华苑,永不收用。”茉儿平声回答。 “执行!” 仆妇们立即调转回头,通通跪倒在关新妍面前,纵声喊冤,闹嚷声此起彼伏。 “再有声冤或不服者,加重惩罚!”关新妍语落,众仆妇集体闭嘴。 关新妍起身,面对众仆妇说道: “本来只是两个人的事,掀不起多大的浪。因为你们这许多人掺和,当事人为了顾全面子、名声,为了搏得同情和声援,不得不渲染造势,扩大事态。 在这件事情当中,你们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管是心怀好意还是恶意,都不可避免地让事态变得严重。如此,你们谁还敢说自己冤枉? 听明白我此番话的人可以出去了!” 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悻悻起身离去。 第五十一章 是非曲直 大厅上只剩下五个人,龚婆子和玲儿站在大厅中间互不理睬。关新妍坐于上首正椅之上,莺莺与茉儿分站在关新妍左右。 “说吧,为了什么事?”关新妍出声询问。 厅上沉寂了片刻后,龚婆子对着关新妍开口说道: “六姨娘,老婆子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件事,六姨娘就不要管了吧,反正最后也还是要夫人出面来解决。六姨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劳些神,多将养些身体吧。” 玲儿也声言道: “娘即便知道了事情全部因果,也不能、不敢将这老货处置了,还是让奴将这老货带到夫人面前,让夫人将她法办了,奴今日就是拼死也要为夫人、为王府除去这个祸害。” 龚婆子立即转身面对玲儿不悦道: “俺老婆子自入王府以来,从来都只受到礼遇,从未受到过今日这般羞辱,今日,老婆子若不讨个说法,誓不罢休!” “做了亏心事还这么振振有词,这脸皮真是比蟾蜍还厚!”玲儿回怼。 龚婆子还要再说话,关新妍喝道:“够了!这么吵下去只是在浪费时间。” 龚婆子与玲儿被关新妍气势镇住,均闭了嘴。 关新妍看了看两人后,说道: “我知道你们两人都了不得,一个在王府里经营多年,在王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个是夫人的新宠。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在我芳华苑里受委屈,想必夫人也不想看到她所器重的两方相互掐架。 然而,你们,难道就那么想去夫人面前给夫人出难题,让夫人左右为难吗? 还是说,你们想比比看谁在夫人心里的份量比较重?” 龚婆子与玲儿神情一震,都开始认真思索关新妍的话。 关新妍停顿片刻后,说道: “你们两谁在夫人心里比较重要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们一定要去夫人跟前说话,我也拦不住。 但我建议,你们可以先在这里把事情理一遍,让我来评一评,你们之间谁占的理多。” 龚婆子与玲儿互视一眼后,玲儿忽然走上前一步,抢先说道: “娘,奴愿意把事情都说出来,倘若日后,奴被这老婆子坑得性命无存之时,想这世上至少还有娘清楚奴的冤情,那奴在九泉之下,也有丝欣慰。” 龚婆子满脸不屑地冲玲儿大声说道: “你方才口口声声要去夫人面前辩个分明,却又害怕遭受不白之冤,你这是怀疑夫人判断是非的能力吗?你这是对夫人大不敬。 倘若你自知理亏,便可自去夫人面前认错求夫人原谅,想来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至于就要了你这条小命。 有什么恩怨曲直不如都去夫人面前说去吧,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龚妈妈,”关新妍一声断喝,随即神情严肃说道: “事情发生在芳华苑,作为芳华苑的主子不该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玲儿并非怀疑夫人判断是非的能力,只是担心到了夫人面前,嘴皮子不利索说不过你龚妈妈。 若龚妈妈自认为清白,无论玲儿说什么,都不必惊慌。 所谓当局者清,旁观者明,让玲儿将事情始末陈述完毕,我自有公断,倘若龚妈妈确是无辜,我当即便可还龚妈妈一个清白,不必再去劳动夫人。 倘若龚妈妈不满意我的裁断,到时,再去夫人面前申诉,不过延些时间,不耽误什么。” 龚婆子眼觑着关新妍,心里琢磨:如此也好,今日倒想看看这小妮子如何行事,看看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何份量。 关新妍见龚婆子态度缓和,便对立在右边的茉儿说道: “龚妈妈年纪大了,给龚妈妈搬把椅子让她坐下吧。” 须臾后,龚婆子神色怡然地坐于厅中。 玲儿开始讲述: “事情是这样,那日,夫人差钱姨娘送许多仆人及吃用事物来芳华苑后,娘命奴掌管财物之事,这收归物品之事便落到奴的身上。 当日奴在核对礼单,将财物收归入库过程中,发现礼单里有一项物事是海棠缠枝墨玉砚,奴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后,未曾发现有那样一只砚存在。 当时天色已黑,娘已经睡下,奴想着待明日再来仔细找找,确定情况后再去向娘禀报。 第二日,奴去库房将所有物品反复清点了两次,且每个盒子,每角落都仔细搜寻,可仍旧没有发现那只砚。 奴本要去禀报娘,在半路上遇到了龚婆子,这龚婆子与奴搭话,言语上对奴百般示好,奴本就心慌不安,遇着她以为遇着知心人,便将心里烦忧之事告诉了她。 龚婆子听完奴的心事,对奴说,奴刚坐上这财物管事的位置便出了这等大事,事情若捅到娘那里,那奴这财物管事名头肯定不保了。 龚婆子还对奴说,她在府里多年,在府里门路多、熟人多,她愿意帮奴院内院外四下打听这砚的下落,叫奴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对娘说。 龚婆子还说,待砚找着了,归入库房,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奴当时听着觉得有理,便听从了龚婆子的建议,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这失砚之事,当时奴还对着这婆子万分感激地道千恩言万谢呢。 时至今日中午,奴在鼂上遇着了钱姨娘房里的丫头香芹,香芹告诉奴,那日她随钱姨娘检视装箱时,亲眼见到那海棠缠枝墨玉砚被装入箱子里。封箱后,小厮们立即将抬着箱子往芳华苑去了。 奴从鼂上回来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箱子被抬入芳华苑以后,在后院停放的时间不长,其间,苑里大伙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唯有龚婆子最闲。 且谁能在这么多箱子里用短时间取出最值钱的物事呢,答案当然是龚婆子,因为她原本就是钱姨娘房里的人,对箱子里装的物事清清楚楚。 这婆子劝奴不要将失砚之事声张出去,口口声声说是为奴好,想来全是为了掩盖她自己的卑鄙行径。 奴回到芳华苑便找龚婆子理论,但她拒不承认偷砚,还一劲地说奴心怀不轨、恶意栽赃,甚至还说奴见财起义,故意藏起这砚想日后拿出去卖钱。 奴气愤不过,便与这婆子吵了起来。后来动静闹大了,周围干活的人都来围观。这婆子见人多,便撒起疯,一口咬定那砚就是奴偷的。 彼时,奴气疯了,也豁出去了,大肆与这婆子对骂了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 奴听香芹说这玉砚价值好几百两,如此贵重物品,若硬说是奴偷的,那奴就是卖数十次身也赔不起。 所以,奴已下定决心,今日,不管事情会闹到哪一步,奴一定要纠出那个真正的贼。该奴担的罪奴绝不推却,可不该奴背的锅奴也绝不背,奴就算是死也是持着这个态度。” 第五十二章 明辩是非 龚婆子在玲儿陈述过程中几次想插话,可都被玲儿刻意提高的声音压了下去,好不容易等玲儿说完。龚婆子大声对关新妍说道: “老奴冤枉啊,这丫头无凭无据就血口喷人,老奴当初一片好心全被这丫头当成了驴肝肺,六姨娘是明白人,可要为老奴做主啊。 想老奴在府上多年,夫人与钱姨娘对老奴一直恩宠有加。儿子、媳妇对老奴都是十分孝顺,旁人对老奴亦都是客客气气的。 没曾想,老奴来这芳华苑才半个月,竟然被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 夫人原是看老奴年岁大,经事多,又是府里的老人,所以派老奴来这芳华苑帮着立规矩、管人事,哪知道来到这里,老奴使不上劲、插不上手,还被人呼来喝去、中伤诬陷。 既然六姨娘这里容不下老奴,待此事过去后,老奴便自去求请夫人允许老奴离开罢。” 龚婆子明里报怨自己受了委屈,实际指谪芳华苑无规矩,人事管理混乱,并且指责六姨娘违背夫人的意愿,不重用自己。 关新妍从椅子上站起身,轻松说道:“都是些末微小事,根本不需要去惊扰夫人。” 龚婆子与玲儿皆一脸期待地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走到玲儿跟前温声说: “龚妈妈没有拿墨玉砚,你想想,那五箱财物是与龚妈妈一起入府的,里面装着什么物事,龚妈妈十分熟悉。 箱子里少了一样如此贵重物品,其实龚妈妈比你还着急。因为这事一旦宣扬出来,龚妈妈便有监守自盗的嫌疑或有保护失当的罪责。 龚妈妈不让你将此事声张出去,并卖力四处去打听墨玉砚的下落,不是为了帮你,至少不全是,她其实是在帮她自己争取时间洗刷嫌疑。 玲儿,你再想想,龚妈妈的媳妇在夫人手下管着妆奁器物,龚妈妈即便未见过那许多宝物,听也听得不少稀奇物事,她不至于见了块墨玉砚就动了贪念。 况且,以龚妈妈今时身份地位,她想要银子使,自会有人送到跟前。她犯不着冒着败坏名誉、牵累儿子和媳妇的风险去做那鸡鸣狗盗之事。 另外,换作你,你会在入芳华苑第一天,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偷偷藏起一个不方便携带、又极容易暴露的又冷又硬的大石块吗? 虽然这个石块很值钱,可其价值终抵不过在王府辛劳多年被授封的荣誉和信赖。 玲儿,你别看龚妈妈一身素净,她左手腕上戴的鸡血石镯子价值可以抵好几个墨玉砚,那是夫人赐给她的荣耀和宠幸。 说了这么多,你还会觉得龚妈妈会辜负夫人的厚爱去做那益处不大且自毁前途的事吗?” 玲儿睁着双空洞的大眼睛,全身力气仿似被抽空,形如木偶失去了线的牵引,颓然不知所措。 关新妍转身看向龚婆子,说道: “龚妈妈,我们都相信你没有拿墨玉砚,眼下,你还打算去夫人面前申诉吗?” 龚婆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睛珠子左右转了转,思虑了一会,方说道: “六姨娘果然是明白人,既然还了老奴的清白,老奴便不去夫人面前扰她清宁。可是,这丫头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对老奴又吼又骂的,让老奴颜面无存,这该如何处置? 另外,六姨娘方才分析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老奴就想问一声,六姨娘可知这砚的下落?” 关新妍平静开口说道: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玲儿虽然以下犯上,形止失措,但她出发点是要追回丢失的宝物。 是在其位谋其职的责任感迫使她无惧无畏地据理力争,虽然她表现得十分鲁莽不理智,但她只是犯了年轻人常犯的头脑发热、容易冲动之过失。 龚妈妈久经事故,一生见过不少人,像这种不撞南墙头不回的小辈不知见过几个,不偏不倚地说,我们既看到她身上不足之处,也看到了她身上某些闪光点。 龚妈妈受夫人器重,必少不了龚妈妈身上素有严已宽人之因素。想来,龚妈妈不会真的与眼前这孙子辈的人太过计较得失,对吧?” 龚妈妈被关新妍连番捧举、褒扬,心里甚是舒坦,但还没舒坦到让她就此饶过玲儿。龚婆子当下深呼吸一口气,道:“可是……” 关新妍不等龚婆子说完,抢先道: “龚妈妈放心,玲儿在这件事情上,瞒报重大事件、寻衅滋事、污蔑造谣,我一定会按照芳华苑人事规章制度责罚于她。 可是,龚妈妈,你包庇渎职、延误最佳堪察之机,又引导他人往错误的方向去寻找答案,这将如何惩办?” 龚婆子立即明白,六姨娘并非一味偏袒自己,她想要息事宁人。如果自已再不依不饶、要求严惩玲儿的话,六姨娘也有法子对付自己。 龚婆子沉思半晌,回想关新妍方才的举止言行,幡然醒悟到,眼前这小妮子,看起来淡声轻语,竟是十分机敏通透。 龚婆子重新审视关新妍,心里再不敢轻视她,再不敢将她看作是个年轻不经事的小妮子,沉呤了半晌过后,龚婆子沉声道: “既然六姨娘什么都看得分明,那此事全凭六姨娘处置,老奴无有任何异议。” 第五十三章 决断 “如此甚好,”关新妍满意说道: “按照章程规矩,玲儿罚没一个月薪水,即日起去厨房帮厨一个月。” 玲儿听完处罚令没有特别反应,自关新妍证明龚婆子清白无辜之后,她就一直神情恹恹的,仿似遭受了重大挫折打击。 关新妍目光淡然扫过玲儿的脸,看向龚婆子,说道: “罚龚妈妈接管财物之事,并限半个月内找出那海棠缠枝墨玉砚。” 龚婆子脸色攸变,惊声道:“六姨娘原来不知道玉砚下落?” “凭龚妈妈在府上的影响力,相信龚妈妈很快便能找到玉砚,对吧,龚妈妈?”关新妍平声静气地回应。 “这……”龚婆子脸现为难之色,“这老奴可不敢保证。” “只要龚妈妈愿意去找,一定能找到。如果半个月后,这只墨玉砚还没有找到的话,我只能将这失砚之事报告给夫人,让夫人着人去找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相信龚妈妈和钱姨娘都会不安的。” 龚婆子猛然抬眼看着关新妍,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关新妍眼里浓浓的警告意味。心腔里原本一直稳稳跳动的心脏暮然乱了节拍,变得慌乱急促起来。 龚婆子明显感觉到自己口里发干,手心发凉,她勉力维持表面镇定,咽了口唾沫后,说道:“既然六姨娘如此器重老奴,那老奴竭尽全力去查找玉砚的下落。”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关新妍说完收回警示的目光,继而对厅上所有人说: “各自去忙吧!” …… 莺莺陪着关新妍沿着灌木丛中的小径往后院方向行走。 “娘,奴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娘既然不知道砚在哪里,如何就此肯定龚妈妈是清白无辜的呢?万一真是她拿的呢?奴就觉得她最可疑。 还有,娘最后为什么让龚妈妈去找砚,是不是娘也觉得那砚就是龚妈妈拿的,前面替她辩白那些话只是想给她留些体面?” 关新妍轻轻摇摇头,淡淡说道: “这件事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是二姨娘布的局,她终于向我出招了。” 莺莺更是一脸茫然。 关新妍轻声解释道: “夫人只是答应给予芳华苑应有的规制,并没有要给予芳华苑特别待遇的意思。 所以,这墨玉砚对芳华苑来说是奢侈物品,是不该出现在箱中的。它的出现,是因为有人想拿它作文章,所以它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十分曲折。 龚妈妈是个谨慎的人,爱惜名誉胜过爱财,她不会去偷砚。 倘若这真是个普通失窃案件,龚妈妈一定会自告奋勇地去查明砚的去路,凭她在府里积攒下来的人脉和能耐,这点事对她来说不算难,且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表现自我、赢得威望的机会。 别忘了她是带着使命进入芳华苑的,建立功绩可以帮助她更顺利地完成使命。 龚妈妈在吵架过程中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她口口声声说要去夫人面前辩解,其目的不过是借夫人的手除掉玲儿。 她丝毫不担心失砚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因此可以肯定,她是知道砚的下落的,因此,这砚在或者不在甚至现在何处,都由她说了算。 龚妈妈到了夫人面前,她可以随心所愿地使事情按照她设定的方向发展。 砚,肯定不是在芳华苑丢的,龚妈妈不会去偷,而其它人若想偷砚,需提前打探、策划,然后实施、转手,如此大费周章之事对咱苑里那些人来说有些难度且时间不够。 如此推断下去,莺莺,你觉得那玉砚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 莺莺歪着脑袋想了想,面露疑惑地说: “不在芳华苑丢的,那肯定也不会是在来芳华苑的路上丢的。龚妈妈知情,那说明这砚根本就没有丢。这么说来,难不成,这砚当初根本就没装入箱子里?” “对!”关新妍给予肯定。 “但是,玲儿说,香芹亲眼见到玉砚装箱的啊?” “不过巧施了个障眼法,乘人不注意又拿出来罢了。” 莺莺恍然大悟,随即又脸布疑云道: “她们如此行事为了什么?她们留着那砚想做什么呢?这砚除了用来磨墨,就是送人,再有就是卖钱,如果它来路不明,还可用来诬陷。”说到此,莺莺忽然一阵紧张,急声说道: “娘,咱们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吧,奴担心,二姨娘要使坏。” 关新妍淡然说道: “若现在告诉夫人,那这砚就有可能真的彻底消失无踪了。我已给出她们半个月的宽限时间,让她们自动把砚送来。 只是不知道,这砚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咱们拭目以待吧。” 相比关新妍淡泊的神情,莺莺神情万分凝重,她心里焦急不已,可又想不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烧脑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奴实在是太笨了,什么辙都想不出来。” 关新妍转头看着莺莺说:“别想了,再想下去,脑子里没辙,脸上全是褶。” “娘,”莺莺嗔目,“奴都急死了,娘还拿奴打趣。” 关新妍笑了,说: “告诉你这些事,是让你多长些心眼,以后不要被人骗。尤其将来到了婆家,不要被婆婆、小姑们欺负死。” “唉呀,娘你太坏了,又来臊人家。”莺莺红着脸举起小拳头朝关新妍肩膀上砸去,然而动作看起来气势凶凶,落到肩膀上的力道轻之又轻,毕竟不舍得真使劲。 关新妍笑着挽起莺莺的臂弯,快步向前走,一白一青两条纤柔身影如同蝴蝶与蜻蜓在花丛中穿梭远去。 第五十四章 喝茶 关新妍回到后院卧房,打算续上先前被打断的午休。 然而,躺床上还不到一柱香时间,茉儿便进来禀报说,三房方姨娘特意在她自己的寝居备下了茶果,着人专程来请关姨娘前去品茗。 关新妍坐起身,心里叹道,看来查院的事已了结了,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来关照自己了。 茉儿悄无声息地备好水、衣赏,静立床边。 关新妍起床,任茉儿侍候梳洗,如今,这茉儿已成为关新妍日常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膀臂。但她们平日语言交流不多,其实,以茉儿的智慧,只需看和听就能明白许多事。 另外,有些事,茉儿刻意不去关注,关新妍也有意不说破。因为有些事,茉儿知道的越少对彼此都是种保护,在此方面,关新妍与茉儿在意念上达成共识并心照不宣。 装扮一新后,关新妍带着茉儿走出去。 院里,四名仆妇抬着一顶轿子等待着,仆妇们见关新妍出来,俱恭身行礼,并压下轿头,请关新妍上轿。 方姨娘可能是担心自己会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赴邀,才准备得如此细心周到吧,关心妍心里思忖着缓步步入轿中。 轿子进入一座小巧的院落,这个院落牌匾名为“花香鸟语院”,这院名起得不高雅但也不做作,偏于流俗,但有种令人想一探究竟的魔力。 入得园中,果然是花香鸟语之地,地方虽小,假山、小池、拱桥、亭阁一样不缺,且到处都有花团锦簇的景象。 园里还随处置放着许多不同形状的鸟笼,笼子里面关着品类繁多的鸟儿。 这园里的奇花、异草、繁鸟明显耗资不菲。 倘若有心情烦闷的人,走进这座院子,看看眼前这些娇艳的花儿,听听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即刻便能忘忧。 看来,这三姨娘虽然爱财,但并非是个守财奴,她懂得享受生活,懂得经营生活。 她绝非是那种为了追逐蝇头小利而暴厉恣睢之人,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追求精巧雅致的生活。 轿子在后院中落下,方姨娘早已穿戴齐整等候在院中。 关新妍一出轿子,方姨娘立刻巧笑倩兮地迎上前来,热络关切地说: “妹妹身子可好,一路上,这些抬轿的鲁莽仆妇们可颠着妹妹了?” 关新妍嫣然一笑,回应道:“瞧姐姐说的,妹妹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这么不经折腾。” “咯咯……”方姨娘掩嘴轻笑,说道: “妹妹说话真是风趣,甚是惹人怜爱。” “姐姐体察入微,多谢姐姐关爱。” “妹妹客气了,姐姐知道妹妹身子未痊愈,本不该劳动妹妹这样来回折腾。 可是,姐姐想与妹妹说些体已话,却又担心妹妹屋里耳目多说话不方便。另外,姐姐还想叫妹妹来此尝尝姐姐新做的茶果糕点,这才让人抬轿子去迎了妹妹来。” 关新妍有此机会近距离仔细观察方姨娘,今日发现,这方姨娘眉目明秀,齿如编贝,举止婉约,真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而且她身上既有端庄又有妩媚的气质,其魅力直教大多数人难以抵抗。 “姐姐思虑周全,多有费心。”关新妍回应,虽然明知方姨娘请自己来别有用心,但关新妍本心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敌不动,我不动。 “妹妹说的哪里话,姐妹一场,勿要再客气了!说了许多话,妹妹快进屋里喝杯茶水润润嗓子吧。”方姨娘说着热情牵起关新妍的手进入屋里。 方姨娘的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蔷薇香,这香气是从墙壁上散发出来的,闻之心悦神舒。 屋内陈设不及东漓院奢华,但屋内摆放了许多造型美观又有奇趣的装饰品及工艺品,室内整体格调温馨而又有情趣。 方姨娘引关新妍在坐榻上落座,坐榻中间摆放了一张方形案几,上面有各色糕点和果子。 丫环双手捧来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关新妍面前。 “妹妹,尝尝这新出的劳山茶,妹妹不是本地方人,可能不知道,这劳山茶是本地方名产。 喝这劳山茶有些讲究,它得用开水泡三次,第一次是为了除去茶叶里的苦腻,第二次是为了除去茶的滞涩,这第三泡才是最清香可口且营养均衡。 而且,这茶得趁热喝,喝一口茶就一口这香梨酥,便会感觉有一股清香甘甜的滋味长久回旋在口鼻腔内,令人一整天都神清气爽呢。” 关新妍不负方姨娘的热情,故作饶有兴致地喝茶,品点心,茶果味道确实不错,但其美味程度远没有方姨娘说的那般美妙。 关新妍吃着、喝着,并且毫不吝啬溢美之辞。 方姨娘看起来兴致极好,捡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聊,且聪明地矢口不提玉宇堂上的不愉快,也不提两人从前的恩恩怨怨。 关新妍也十分随意地就着她的话题聊。 两人笑笑呵呵,相谈气氛愉快,仿似这二人是多年的好姐妹,之前从未闹过别扭。 过了许久,原本一直谈笑欢愉、神情奕奕的方姨娘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终于来了,关新妍心想,若是此刻自己不配合她演下去,忽然起身拂袖而去,不知道方姨娘这张从始至终一至维持着温情脉脉的脸,会不会如同川剧变脸一般攸然变化。 想到那情形,关新妍暗暗发笑。 脑中虽有此恶作剧的想法,但关新妍还不想让方姨娘太难堪,所以行动上还是很给方姨娘面子,她十分配合方姨娘的表演,关切地询问道: “姐姐怎忽然叹气,是有什么忧心事么?” 第五十五章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方姨娘看着关新妍温声说道: “今日是咱们姐妹俩开心聚会的日子,烦心事不提也罢。” 那便不提吧!关新妍很想这么说,但出口的话却是: “妹妹蒙姐姐盛情款待,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姐姐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吧,看妹妹能不能帮得上忙,以期能报答姐姐一二。” 方姨娘犹豫了许久,才说道: “姐姐拿妹妹当知心人,愿意与妹妹分享喜乐哀苦,只是,这件事,是姐姐心里的隐疾,今日说出来,妹妹可要替姐姐保守秘密啊。” “放心吧,妹妹别的不行,尚能守得住一张嘴。什么事能让姐姐这么愁苦,姐姐快说吧。”再墨迹我可真走了,关新妍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方姨娘随即一脸忧戚,惆怅地说道: “方才瞧见妹妹如此可爱伶俐,令姐姐不免想起老家的另一个妹妹,那妹妹比我小三岁,她从小生在富贵人家,衣食无忧,深受父母宠爱,是个如你一般十分活泼可爱又乖巧的女孩。 可是,我这个妹妹十分命苦,她十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其家人四处寻访名医来给她治病,名医来了不少,却都没能治好她的病。 我这妹妹从此性情大变,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我这妹妹日渐长成大姑娘,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可就因为有这个病,十里八乡竟无一人上门提亲。 眼见这如花一般美好的人儿无人怜惜,空自蹉跎岁月,我这心里忧思成疾,烦闷啊。 唉,可怜我这妹妹万般无奈之下,竟提出要出家做尼姑,可是她父母膝下就这一个孩子,怎舍得她孤身伴古佛。 可是,她父母年岁逾大,身体渐衰,终是无法照顾她一辈子。这可如何是好?” 方姨娘说完拿起一方手帕揩了揩原本就干涸的泪腺,继续说道: “我有心想将这妹妹接入王府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可是,我在这王府中,只是一个小妾,自己过得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倘若真将她接了进来,怕到时顾不了她周全,反让她受委屈,那我岂不是害了她么。” 关新妍已明白方姨娘的意思了,她想利用自己的医技来做文章。 如果她只是利用自己会看病,在自己与病患之间牵线搭桥,她从中获取些佣资,那用心还不算太恶毒。 怕就怕,她操控病患,利用病患来陷害自己或者达成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麻烦了。 关新妍抬眼默然审视着方姨娘,心想,如此心思灵巧又善经营生活的人,心肠应该不会坏到哪去吧。 眼前之人显然也并非是个仁慈良善之人,她方才那一番深情讲述,感情太假,其故事情节肯定有不实的地方。 这个病人自己是接不是不接呢?如果接了,可能后患无穷,如果不接,可能真的会影响一个亟需救助的女孩的命运。 关新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之时,心里已有了决断。 她决定给方姨娘一次利用自己的机会,希望方姨娘不会做出让自己失望的事,不然,会让她知道,有的人挨了一巴掌会立即反手打回去,而不是把另一张脸凑上去请求再赐一巴掌。 “姐姐,你那个妹妹得了什么病?”关新妍问。 方姨娘眼里眨出些喜色,她看得出关新妍方才的犹豫,也明白,关新妍此问,是愿意出手诊治了。当即故作忧愁地说: “我这妹妹,平时看着与常人无异,可是,她会毫无预警突发全身抽搐之症,发作之时,两眼上翻,脖子后仰,口吐白沫,模样甚是吓人。 见过她发病的人都不敢再见她,有乡民说她是被恶鬼附身,还有乡民说她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更有甚者,鼓动乡民们将她火祭神灵。 我这妹妹听那些言语,吓得都不敢出门。” 原来是癫痫,关新妍心里明了,轻轻呼了一口气。随后对方姨娘说: “妹妹大概知道是什么病了,这病不难治。” 方姨娘眼露惊诧。 关新妍在方姨娘惊疑的目光下淡声说道: “这样吧,姐姐挑个方便时候让你这妹妹入府来,待我见过你这妹妹,确定她无其它异症,妹妹便可开方施治。” 关新妍直接了当地表明自己会医术的事实,反正方姨娘心知肚明,懒得再在这方面与她假意周旋。 “真的?你真的能治?”方姨娘故意满脸惊喜道: “早就耳闻夫人房里的下人传妹妹医术了得,若妹妹真能医好此病,那我那位苦命的妹妹可算有救了,谢天谢地,太好了,事不宜迟,那姐姐我明日便叫那个妹妹入府来,到时还烦请妹妹过来一趟?” “好!”关新妍应承。 …… 第二日,关新妍应请来到方姨娘的住所,见到了那位十七岁的姑娘以及她的父母。 事实果然如关新妍猜想,方姨娘昨日说的话非常不实。 姑娘长得很漂亮,但性情张扬跋扈,傲慢无礼,她一见到关新妍便用据傲的神情手指着关新妍说: “听说你能治我的病?真的假的?你年纪都没我大,你能看病?我告诉你,我裴大小姐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要是治不好我的病,我定要叫你身败名裂。” 自此,关新妍认定,此姑娘嫁不出去与她的病无半分钱关系,多半与她性情有关。 姑娘的父母更是一对奇葩,他们要求关新妍写保证书,保证书上声明定能治好他们女儿的病,若治不好,他们便要拿此保证书去衙门告关新妍,要关新妍赔偿药费损失、心理创伤损失、身体毒害损失、延误正确治疗损失。 他们还要关新妍发毒誓,誓词十分恶毒,这誓词,当然是他们想出来的。 他们还声明,小姑娘在治疗过程中身体出现任何不适,关新妍都要负责任。 关新妍当下猜想,他们若不是考虑到自己好歹还是靖王府的六姨娘身份,他们一定会让自己签下卖身契的吧。 第五十六章 反转 见过医闹,也见过比这场面更火爆激烈的医患纠纷现场。关新妍丝毫不惧眼前这一群蛮不讲礼的人。 待所有人在自己面前粉墨登场、威胁警告完毕后,关新妍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抚了抚被扯皱的衣衫,然后,平静开口说道: “你们的要求和意见我都听明白了,现在我来说说的议建吧。 我猜想,你们如此对待一位不求回报、好心施治的大夫,是因为你们根本就不相信此病能治好,根本不相信任何大夫,对吧?! 所以,从我一进门,你们便对我威胁、恐吓、勒索、敲诈。你们用这种方法坑过多少名大夫了?” 小姑娘及她的父母脸色变得很难看。关新妍继续说: “我再来猜猜,你们家里应该不只有这一个人患这种病吧,你们应当见过不少患这种病的病人死亡时的情状吧。 我建议你们,在病人发作时,拿根汤匙压住他们的舌根,没有汤匙的话,可以用木棍、铁块等其它坚硬物品代替。 倘若手边实在没有可以用得着的物品,可以在手指上缠裹厚厚的布条后,将手指放进他们嘴里,这么做虽不能治病但可以减低猝死率。 好了,我言尽于此,祝你们好运! 也祝你能成功打破‘活不过二十岁’的魔咒!”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那位跋扈的姑娘说的。 说完这些话后,关新妍便抬脚朝外走,彼时,小姑娘和小姑娘的父母集体慌了神,他们拦住关新妍的去路,纷纷质问、恫吓、谈判……直至哀求。 他们的这些反应都在关新妍意料之中。 原来,关新妍之前从方姨娘处知道小姑娘没有外伤史,于是基本可以肯定小姑娘的癫痫病是先天遗传而来。 从小姑娘的父母对小姑娘过分紧张爱护以及小姑娘的娇蛮任性,关新妍推断,小姑娘的母亲应该不止生养了小姑娘一个孩子,而其它孩子极有可能是因为遗传了同样的病而没能存活下来。 正因为小姑娘是唯一存活的孩子,小姑娘父母才十分紧张她、纵容她,因此小姑娘性情才如此蛮横。 古时医疗条件有限,对癫痫病认识不全,对这种病的认识常伴有许多娇魔鬼怪的说法,民间有得此病活不过二十岁的谶语,这些都是从爷爷书房里《山海经》上看来的。 其实,简单说来,癫痫是因为脑神经元异常放电所致,癫痫病患者死亡原因多是因为抽搐发作时气道被梗阻而导致窒息。 堵塞气道的可能是舌头,可能是唾沫,也有可能是咬破舌头或口腔粘膜后而流出的血液。 所以,癫痫病人在抽搐发作时,极需要保护,既要防止他误伤自己,也要保障其周边环境安全。 关新妍对小姑娘一家人说的那一番话既消除了他们心中对于关新妍是否会治病的疑虑,也让他们意识到此病或许有救,且时间紧迫。 关新妍的最后一招,是釜底抽薪,明确表示她会治但她可以选择不治。 如此一来,形势大逆转,有利的条件全掌握在关新妍手里,小姑娘及小姑娘父母最终只能选择妥协诚服。 关新妍见好就收,并未对小姑娘及她的父母多有为难,对他们先前的不礼貌举动一概略过不提,只本着医者的本分,对小姑娘进行细致查体,然后询问基本情况,最后开方、嘱咐。 小姑娘及其父母临去之时,对关新妍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从之前的恫吓咒骂到后来的笑容可鞠,其反差大得让人怀疑眼前之人与先前之人不是同一拨人。 他们最后千恩万谢离去。 想来,魔鬼与天使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入即成魔,出即成圣,关新妍心里暗暗感慨。 自此事后,关新妍便成了花香鸟语院的常客,不是她想来,而是方姨娘用各种方法求请关新妍给她的姨母、姑妈、表姐、侄女、堂兄弟家的儿媳妇、老家邻居、朋友、姐妹等看病,而且这些人都是组团前来。 后来发展到来看病的虽然都是女的,但她们不光为自己求治,还为家里的丈夫、父母、兄弟、堂兄弟、侄子、表侄子等求治。 方姨姨当然不是古道热肠、乐善好施之人,关新妍的神医名声在她的亲戚朋友圈中传开后,许多沾亲带故或压根八杆子打不找的莫名亲戚捧着大把的银子来求方姨娘搭线。 方姨娘让那些人拿银子来取号,渐渐地,取号的价码越来越高,有些人为了取得靠前的号码,不惜倾家荡产。 当然,所有看病、拿号这些事,都是在暗中悄悄进行,不让府里其它房知道。方姨娘自有本事让府里府外知情人闭嘴。 关新妍俨然成了方姨娘的摇钱树。 当然,关新妍对方姨娘暗中玩的这些把戏十分清楚,但她装作不知情。因为来这看病的人非富即贵,从这些人嘴里,她可打听到许多想要的消息。 关新妍心中正悄然酝酿一个大计划。 第五十七章 鞭笞 昏昏忙了数日,这日,关新妍抽空在芳华苑东厢房里,看着香儿和翠儿手拿针线在巾帕上绣花鸟图。 香儿与翠儿这两个丫头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且都老实本分,进入芳华苑后,被安排在内院做些整理、打扫等繁杂粗笨之事。 一次偶然机会,关新妍发现她们的绣功很不错,于是又将那杂院里的纺布拿出来,让她们完成自己之前的构想,做些穿戴服饰及纺织工艺品拿街上去换些银两。 她们动作十分娴熟地运用剪刀、针线,就像商人运算盘、厨子运菜刀一般熟稔。 这个时代的女子都会女红,但这二位比一般女子在这方面的技艺更胜一筹。 关新妍在好奇心驱使下,细问了一回,方知,她们家分别在郊外的李渔村、张渔村,那里家家户户都养蚕、种桑、植棉花,且家家都有纺、织布机,所以她们对于所有与布艺有关的技艺都很熟练。 香儿与翠儿让关新妍在布上用炭笔画出风景画,然后她们用针线勾画。其针法又快又准,且打结、接线、埋线、挑经、刺绣的方法多样、技艺纯熟,能令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 巾帕上一副画很快就绣好了,无论其正面还是反面都十分光滑齐整,找不出断线和绳头。 关新妍手拿一叠绣好的巾帕,一条条欣赏,边看边赞。 当她正沉浸在无意间收获了两个能工巧匠的欣喜之中时,方姨娘房里的丫头如画入进来,这些时日如画是芳华苑的常客,在关新妍的授意下,如画可自由出入芳华苑,无人阻拦。 看到如画,关新妍以为方姨娘又要请自己去坐堂,谁知如画紧张兮兮地急步上前,以只有关新妍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俺娘让奴来告知六姨娘,东漓院里正闹着呢,王爷为了个什么海棠缠枝墨玉砚大发脾气,且事情似乎与六姨娘有些干系,俺娘提醒六姨娘有个心里准备。” 关新妍心里一惊,这丢失墨玉砚之事已过去了十天,它总算要出现了,看眼前情形,伴随这墨玉砚出现的可能还有一场祸事,一场以陷害自己为目的的祸事。 如画刚走不久,一位来自东漓院的丫头前来请关新妍过去一趟。 关新妍不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清楚眼前不管是什么关,都只能硬着头皮闯下去。当下让茉儿帮忙整顿了下头发、衣饰,随后带着茉儿往东漓院去。 走至东漓院外院时,茉儿被拦下来不让进。关新妍即刻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看来事情很严重,严重到要极力缩小知情人范畴。 “娘,奴就在这等你出来!”茉儿说。 关新妍冲茉儿点点头,随后放慢脚步向里走,一路上脑中不停猜想各种可能性。 但关新妍怎么想也不会料想到,她甫入玉宇堂,眼睛还未来得及适应堂内外反差剧烈的明暗光线刺激,斜刺里抬起一只脚猛地蹬在了自己的上腹部。 关新妍即刻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向后面门框撞去,后背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了门框尖利的脊角上,一阵钻心的剧痛过后,关新妍短时失去了知觉反应,仿似魂魄被撞出了体外。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身体又遭受到狂风骤雨般的鞭笞,密集如雨的鞭子甩在身上如同被火炙、被撕裂般的剧痛。 执鞭人似要用鞭子生生把她劈碎。 关新妍根本没有思索和开口的机会,只有下意识地双手护住头,身体蜷曲成一团,起初还能强忍着痛不出声,后来无法忍受,应着每次鞭子抽打之声纵声尖叫不已。 连续的森森鞭笞声在堂屋里不断回响,抽打了近三十下,大堂上终于响起了人声。 “王爷,你若执意要她死,也得先让她悔过知罪啊,不然她死后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呐。” 这是乔茵的声音。 鞭笞声终于停止,关新妍只觉全身火烧火燎,她趴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一动也不敢动。倘若稍微动一下,撕裂伤口的痛楚便立即席卷全身,便似又在火堆里炙烤了一回。 赵谦扔下鞭子,蹲下身体,粗暴地伸出一只手撅住关新妍的下颌,将她从地板上拎起来。 关新妍的面纱早就在撞在门框上之时飘落,她被迫面对着赵谦,目光有些焕散。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犯贱?为什么?”赵谦盛怒、暴戾地嘶吼着。 赵谦虽然面对的是关新妍,但在他眼里、心里,面对、质问的却是另一个人。 关新妍只觉得宏钟般的巨大声响强烈冲击着自已的耳膜,这轰鸣音搅得她心慌,自己似被卷入海啸的中心,逃不掉,承受不了。 巨大的压力和痛楚令关新妍心烦不已,气血上涌,忽地咳嗽一声,一口鲜血直直喷在了赵谦烟灰色衣服的前襟上。 赵谦眉头一皱,捏住关新妍下颌的那只手使劲一甩,关新妍右脸撞上地板,发生“咚”一声闷响。 赵谦忽地站起身,狂躁地说道:“打死你还嫌脏了我的手,来人!把这个脏女人扔到大街上去喂狗!” 第五十八章 喝骂 赵谦狠声说完话,转过身,迈步向大堂后门走去,忽听到身后微弱的声音: “我犯了什么罪?” 赵谦回转身,见关新妍仍是一副侧身坐趴在地上的姿势,脸面朝着地板,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 “王爷,请让我死个明白。”关新妍再次出声,并用双臂缓缓撑起上半身,待坐稳后,转过脸,目光锐厉地盯着赵谦。 赵谦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不屈、愤怒还有……还有鄙视。 她竟然还敢鄙视自己,赵谦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新妍,刚刚强行压下的怒火忽然蹭地又窜了出来。 赵谦两步走至关新妍身前,重新蹲下身子,面上带着腾腾杀气嘹声说道: “要我说是吗?你想听是吗?好,那我就说,你,这个贱人,破鞋,娼妇,不知礼法,不事内务,不守妇道。水性扬花,招蜂引蝶,放荡不羁,寡廉鲜耻,伤风败俗,……” “证据呢?”关新妍暮然打断了赵谦的控诉,目光愤恨盯着赵谦。 “你想要什么证据?你想让我把你的骈夫请到我靖王府堂上来吗?” 关新妍迎着赵谦激愤的双眸,丝毫不畏缩,沉声道: “如果你能将那个毁我名节的孙子传到堂上来,我能当堂证明我的清白,洗去你身上被泼的脏水,还靖王府一个干净的声誉。” “哈哈……”赵谦仰头大笑,突然一只手抓紧关新妍的前襟将她拉到面前,厉声说: “你死也要见他一面是吗?你非要将我的尊严狠狠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一番才罢休是吗?” 关新妍暴喝道: “你这蠢货!别人扔给你一顶绿帽子,你非要死死扣在头上不放是吗?这么喜欢接暗箭,你怎么没被贱死?” “啪!”关新妍脸上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关新妍立即回过脸,清脆喊道: “打的好!真男人!真雄壮威武!不去外面整治那暗施滥计的贼骨头,在家里打骂欺压被诬陷的弱女子。 继续打!打死我!你就可以顶着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在世上风光行走一辈子!” 赵谦怔然,随后双目狠狠瞪视着关新妍。 关新妍以双膝跪着的姿势仍不能与蹲着的赵谦齐高,她高仰其头,目光炯然地与赵谦互视。 尽管她姿势很狼狈,但她的气势丝毫不弱。 两人面孔相距不过二十厘米,气场激战的销烟却弥漫了整个大厅。 整个过程中被无视的乔茵,站在两人侧后方,静立不动,心情激荡彷徨,大气不敢出。 她万分担心赵谦会一怒之下拧断关新妍的脖子,因为,两人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此刻的关新妍相较于赵谦,仿佛是一只被老鹰紧紧攥在手里的小鸡。 乔茵万分不愿关新妍这个时候死掉,但她无计可施,王爷平时看起来性情随和,但他真的发起怒来,谁也劝不住,他要做的事,无人敢拦。 时间似乎是被冻住了。 然而,在赵谦与关新妍的世界里,时间在水与火的冥顽相抗中艰难前行。 十几秒的时间里,赵谦的眸光由狂怒转至深沉直至静谧,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终于认清眼前人的这双眸子与臆想中的那双眸子不属于同一个人。 恢复了理智的赵谦开始回想这之前发生一切,感觉似做了场梦,自已又一次被那个梦魇操控了。 赵谦重新审视面前的女人,浑身衣衫被抽得支离破碎,白色的碎布条上映染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血辙。 其身子单薄的自己只需一只手便能将她彻底摧毁,可她骨子里透着毅力、顽强、不屈、高傲。 莫名地,赵谦的心掉进一处温暖潮湿之地,这种情感很陌生,暮然想到,自己曾在狩猎场射杀一只拼了命保护幼子的母鹿时也有过这种情绪,这大概是同情怜悯之情吧。 赵谦攸地松开手,关新妍重获自由,以肘支地趴伏在地板上。 “茵茵,着人将她抬回芳华苑。”赵谦平静出声,经过刚才一番回想,他已意识到自己情绪冲动之下作出了许多错误的判断。 赵谦打算立即去调查事情的真相。 “不!”关新妍悭然出声,她再次缓缓坐起身子,看着赵谦郑重说道:“此事必须今日了结!” 赵谦惊异问道:“那你想怎么了?” “王爷派人去把那人请来!我给你答案!” 赵谦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不用你管,我会去查清楚,如果最终查明你是被冤枉的,我会还你一个公道!如果查到你没有被冤枉,那你等着受死吧。” “我命由我不由人!王爷只需将那人请来!我会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待!” 赵谦被关新妍倔强的眼神激起一丝怒气,大声说道: “本王时间宝贵,没功夫陪你玩!” 关新妍激愤接口: “我也没时间陪你耗!倘若王爷将那人请来后,我不能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待的话,那我便任凭王爷处置,往后,王爷叫我死,我绝不苟活人间,王爷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赵谦被关新妍的情绪感染,亦激愤接口道: “好!那本王就看看你如何践行诺言!” 赵谦刚要喊人去抓人,又听得关新妍说: “可如果我给出了交待,那今日便请王爷兑现之前的诺言,把休书还我!” 赵谦沉思了片刻,爽快应了声“好!” 第五十九章 对薄 赵谦令人快马加鞭去请人。 其实,赵谦对整件事并不十分清楚,这个不清楚的意思是,只是道听途说,未去证实。 今日晨间,赵谦与几位膏梁子弟在彩云巷一个院子里喝茶,百无聊赖时,大伙说起近日来街头巷尾的风流韵事。 席间提到一名叫张廉的书生,说这位书生时来运转,被城里一个大户家的小妾看上了,小妾对他各种好,那伙人说起那等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之事时,往往添油加醋、口没庶掩且无下限。 赵谦一开始只当笑话听,后来听到,有人说那位张生要赴京赶考,却苦于没盘缠,那位小妾便将一只海棠缠枝墨玉砚送予张生,这人后来又说起这只墨玉砚的历史名由。 说起这墨玉砚的历史名由,没人比赵谦更清楚。 当下赵谦似遽然被雷劈中,呆了一瞬,随后连声问起张生与小妾的详细身份,那人对小妾的身份并不十分清楚,只说她住在一座独院中,且终日面戴白纱。 听到此赵谦已十分明了,当下心火腾起,又联想到先前这些人陈述的张生与那小妾之间不堪入耳的情事,更是激愤不已。 赵谦当即离席,乘马快速赶回东漓院,找到乔茵,声声质问,乔茵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更惹得赵谦恼怒,这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事。 在等待张生到来的这段时间里,赵谦端坐于正堂上喝茶,乔茵恭立一旁亲身侍候。 关新妍得到赵谦的允诺后,不再看他,这种野蛮粗暴打女人的男人,关新妍从内心里将他鄙视到泥土里。 关新妍待精神体力好些时,从地上起身,缓慢步至堂下一张坐椅上坐下,转头对着乔茵说: “夫人,可否赏妾身一件衣裳穿?或者,烦请夫人派个丫环通知等在前院的茉儿,让她回芳华苑替妾身拿件衣裳来?” 乔茵命人去自己居室内拿件衣裳来,随后,乔茵端起一只茶杯莲步走至关新妍身旁坐下,将茶杯递给关新妍的同时柔声细语地说: “妹妹只因平日出来走动得少,大家都不知妹妹成日在芳华苑里忙些什么。因此,方才姐姐有心想替妹妹说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妹妹不会怨怪姐姐吧。 姐姐有几句想对妹妹说,妹妹性子刚烈,不知收敛,方才对王爷态度十分恶劣,且言语上多有冒犯,在王爷面前竟口口声声自称‘我’。 妹妹吃了这许多亏,当好好反思一下己身缺点,以后更正过来。 听姐姐一句建议,待这件事过去后,恭敬向王爷赔礼道歉,然后,姐姐再在王爷面前替妹妹美言几句,如此,王爷可原谅妹妹,妹妹往后的日子亦轻松些。” 关新妍明白乔茵这是在王爷面前装贤良淑德。另外,不管事情如何演变,她始终希望自己长久留在府上为她效力。 “姐姐放心,无论将来如何,妹妹都不会忘记姐姐的厚爱,只要妹妹还存活于世上,会时时来探望姐姐!” 关新妍简单明了的回复乔茵,既维护了乔茵的靖王府女主子的光辉形象,又告诉乔茵,即便自己出府了,也还会来探视乔茵,帮她园梦的。 关新妍如今身子虚弱,最要紧的事还未办,不想浪费时间、精力与乔茵周旋。 乔茵眼望关新妍,不知为何,她相信关新妍说的话。看着关新妍一身褴褛,她并未觉得痛快,这一点,连乔茵自己都觉得奇怪。 眼下大堂内很安静,但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乔茵有心想保住关新妍的小命,可是,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 赵谦在喝茶的同时,在观察关新妍举动,他对眼前人感到十分陌生,他在那原本熟悉的身体上似感觉到与从前不一样的灵魂。 约一柱香时间过后,张生被五花大绑送到玉宇堂上,押送张生进来的小厮将一只布包放在张生脚边后退出玉宇堂。 这张生年纪十八、九岁,面皮白净,身材纤长,外表尚可,只是形神猥琐,目露慌张。 赵谦起身大步走到张生面前,将张生身上的绳子解开,随后朝关新妍瞥视一眼,说声: “开始吧!”话音落时即脚步向后退开两步站立不动。 关新妍身披乔茵的深绿色长衣,起身缓缓步至张生面前,轻声道:“你可识得我?” “当,当然。”张生抖着唇回答。 关新妍不再看他,侧转身子,面朝地面,状似随意地说: “你回答我十个问题,不要犹豫! 你叫什么? 住哪里? 家里几口人? 家里都有谁? 最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你最擅长的技艺是什么? 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当时我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张廉摇晃的眼珠子忽然定住,他只思索三秒左右,便大声回答: “小生名张廉,家住城东翡翠巷,家里住着父亲、母亲和我三口人。 最近未曾远游。 小生最擅长的是作文章。 小生第一次见到娘子是在靖王府芳华苑里,当时芳华苑修葺整改,小生的叔父负责往芳华苑输送木料,小生帮叔父计帐,所以小生得以同叔父一同入苑。 小生初见娘子时,娘子穿着白色羽纹金丝掐边长衫。 娘子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 张生说完脸上微现得意之色,他为自己的识记力强、反应敏捷而自豪。 赵谦和乔茵不约而同看向关新妍,前者目光里显现疑惑,后者目光里流露鄙夷。 第六十章 驳斥 关新妍转头看向张廉,冷淡地说道: “你是有多心虚,十道题十个答案,你竟然没讲一句真话!” 张生一惊,慌忙说: “小生的话句句属实,娘子不要因为东窗事发,就不念旧情,把所有罪都推在小生头上啊,娘子难道忘了当初……” “这话也是给你银子的人教你说的吗?”关新妍打断张生絮叨。 “娘子此话怎讲,娘子送小生一只墨玉砚价值近千金,若比赠银子,谁还比得过娘子出手大方?再说了,小生除了与娘子交好,再无别个,谁还会给小生银子?……” “即便我们之间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你这么急于揭露关系是为了什么呢?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极力掩藏或撇清这段关系吗?”关新妍再次打断张生。 “小生,小生,小生不敢欺瞒。”张生磕巴答复。 关新妍讽刺轻笑,道: “你欺瞒得还少吗?你满嘴胡言,漏洞百出,现在,我来逐一告诉你,你的破绽在哪。 你举止鬼祟、目光闪躲、油嘴滑舌,这是长年混迹于堵场、烟馆、造成的陋习。 你身上受过不少伤,尤其是这双手,手指被割破、打折不知多少回,但你十分爱惜你的双手,眼下时日还未至冬天,你就已开始抹手霜。 你脸上、脖子的皮肤全不及你这双手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你十分着意保护双手皮肤的敏感度。 你的十根手指虽然受过伤,便仍然十分灵巧迅捷,因为你常常有意识地去锻炼它们。此时此刻,尽管你内心惶恐不安,但你仍然没有停止活动手指关节,这是因为你大脑潜意识对它们发出了指令。 你是个靠手技讨生活的人。” 张生原本无声活动的手指立即停止不动。 关新妍低头看向张生的鞋子,说道: “你脚上这双鞋子十分陈旧,但它很合你的脚,应该是某人专意循着你的脚样而缝制的。你很喜欢这双鞋,很少换下来过。 这双鞋子上面新灰压旧渍,边上还有贴标签的痕迹,证明它在当铺来来去去有不少年头了。这是因为,你贫富无常,穷时将鞋当掉,富时将它赎回来。 由此可猜想,你是个赌徒,在赌场上时输时赢,所以生活上时贫时富。 综合以上分析,你最擅长的不是作文章,而是在赌场出老千。” 张生身体不自觉抖动了一下,刚张嘴要说些什么,关新妍忽抬头看着张生的眼睛说道: “你明明有自己的走路行为习惯,却刻意扮作他人,学得生硬别扭。 你身上这件衣服虽然陈旧但很干净,衣裳的袖口磨损较多,这是一个有练字习惯的书生常穿的衣裳。 我猜你极力模仿的人是你十分熟悉的人,他名字叫张廉,他才是真正住在城东翡翠巷,与你父母同住的人,他是否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张生不自觉眼睛攸然张大,且心跳加快,似承受不住心跳的频率,不由自主张开了嘴。 “你说你未曾远游,可我见你双目周边暗沉、皮肤松驰,似有脱水之症,且神色魇魇,精神无所寄附,这是近来长久纵情声色、精神持续亢奋过后显现的消疲之态。 近日北方多晴,南方多雨,你的鞋帮周边多有干泥浆,说明你从南方来。 我猜,你近日得了笔巨资,然后坐船南下肆意挥霍。只因南北气候迥异,你水土不服又长期困于船上,导致你食欲不振、上吐下泄、失眠脱水。” 张生的腿开始发软,轻微抖了抖。 “你第一次见我绝不是在芳华苑修葺整改之时,全芳华苑都知道,芳华苑整改之时,我成日躲在居室内,因为我担心自己面孔丑陋出去会吓着外人。 你方才所说的白色羽纹金丝掐边长衫,我确实有那么一件,但我只有在走出芳华苑的时候才会去穿那件衣裳,因为,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比较体面的衣裳。 你说我喜欢白色,试问,哪个女孩不喜欢多姿多彩的颜色?只因我的面纱是白色,我才经常穿白色衣衫。 如果你连这都不明了,你怎么敢说认识我?你充其量只是在某人的指引下见过我的身影。” 张生脑门上已经渗出些薄汗。 “我说的已经很详细了吧,劝你下次再讹人之前务必多做些功课。” 张生已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关新妍见张生这副慌张模样,知道他心理防线已坍塌。遂缓缓转身面向赵谦,刚要启口,忽听到身后“噗通”一声响。 关新妍回头,见张生竟然跪下了,他凄然哭喊着说: “没错!小生刚才所说的全部都是假话,但是娘子你心里清清楚楚,小生之所以说那些话是想糊弄他们的,没想到你这么狠心,兜我老底,娘子你为了保全你自己,竟然要置我于死地啊。 亏得我还对你还一腔热血,满腔爱意。 既然你无情,别怪我无义,事到如今,小生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小生我不再给你留情面了!” 张生说着打开脚边布包,举起墨玉砚说: “这是娘子你在三日前亲手送我的,昨日情义已逝,这砚还给你。”说着将砚放在地上,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张纸,说: “这是娘子你亲手写给我的情诗,上面有你亲手执笔书写的字迹,你赖不掉!还有,” 张生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件红色的肚兜,举着肚兜说: “这是你与我欢好之时送给我的,现在也还给你。” 乔茵一声惊呼,赵谦仍然双手背后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脸上神情晦明莫辩。 关新妍淡然伸手接过肚兜,拿在手上仔细观摩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张生说: “这肚兜是女子最隐秘之物,每个女子的肚兜,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奇特之处,你拿此物作为证据,真是作死! 此肚兜大小、式样迎合大众品位,其边带故意留长,适合不同人的不同需要,因此,它不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而是出自以绣艺为营生的绣娘之手。 也就是说,这件肚兜是你花钱买的。 肚兜上面绣的是一簇勒杜鹃花,绣娘可能是南方人。这只肚兜独特之处在于,绣案的运针顺序两边不一,针脚左右细密不同,此绣娘善用两手同时刺绣。 结合这些特点,在边城内打听一番,找到这位绣娘不是难事。 问清楚此绣娘所绣肚兜的销路,再打听清楚张生你的惯常活动足迹,便可详知这件肚兜的来历。 这肚兜上面还有一股桂花香水味,此桂花香水与我惯用的桂花香水大不同,最明显不同之处在于,此桂花香水配料成分里所用的挥发剂是酒醪,而我的桂花香水用的是酒精。” 第六十一章 明晰 张生睛珠子乱转,犹在穷思竭虑,垂死挣扎,他已不敢再随意开口,害怕说的多错的多。 正在张生绞尽脑汁想对策之际,关新妍蹲身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眼所谓的情诗,轻轻嗤笑一声,面对张生平静说道: “你觉得这是情诗?” 张生恍惚不明所以,半迷惘半认真地说: “当,当然是情诗,你亲手写的。” “是我亲手写的,可是像这种为练字所写的东西,我都是随意放置或是丢弃,没想到却被你捡了去当作情诗收藏。 这首诗如此浅显易懂,你居然会认为这是情诗,如果连这首诗都看不明白还敢自称是书生,可真是有辱生门。 不妨告诉你此诗的涵义和出处。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这是说世人无论高低贵贱都要为生活奔走营谋。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这是说无外事羁绊,陶然沉醉于幽居。 后面还有四名,我没有写出来,你想听吗?我可以大方念给你听,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韦应物所写,抒发他脱离官场,幽居山林的适意之情。” 张生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刚张口想要强行狡辩几句,一接触到关新妍鄙视的目光,心里发虚,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劝你还是闭嘴吧,你说的越多,只会越暴露你的无知荒谬。” 关新妍对着张生沉然说完此话后,不再看他,转身对赵谦说: “那只砚,我从前没见过,亦没碰过。如果你想知道那砚是谁传出府的,我有办法检测到上面的指纹。 这世上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这个常识你应该知道吧?” 赵谦对着关新妍黢黑的眸子,沉闷地“嗯”了一声,他不好意思说,这个常识他刚刚知道。 “找来一些樟脑或者干松树脂碎块,点燃后会产生炭黑,将墨玉砚放在烟灰中熏,熏黑以后用羽毛或丝绒轻轻拂去墨玉砚上的炭黑,墨玉砚上便会显现出指纹印。 这只墨玉砚从没进过芳华苑,因此,建议王爷核对指纹的时候从钱姨娘房中人核对起,会节省不少时间。 眼下,此事已交待得十分仔细了吧。请王爷请不要忘了先前对我的承诺!” 关新妍说完后侧转身要走。 “等等!”赵谦开口,“待我将此事全部查清,确定此人罪行后,你认为此人如何处置为好?” 关新妍奇怪地看向赵谦,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此人于我不过是颗拦路的小石子,于你却是个差点让你一头栽下去的陷阱,你比我痛恨他百倍,却来问我处理意见?” “对,问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处置他?”赵谦郑重其事地回答。 关新妍观察赵谦眼中并没有试探、算计之意,遂低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目光清亮,眼对着赵谦说道: “如果我是你,便将他安置到金银锻造之所,那里接触到的都是上层富贵闲散之人,让他自已去澄清谣言,消弥流言在富豪权贵们中间的影响。 另外,此举可满足他爱财的嗜好亦可发挥他手巧之特长,算是给他一个悔过自新、重新生活的机会。” “岂有此理!”乔茵突然发声,面露十分不悦,方才赵谦询问关新妍意见已让乔茵心有不满,听到关新妍的处置意见更加窝火,她对着关新妍大声说道: “此人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差点毁了王爷和王府的名声,怎能如此便宜了他?关氏你方才已证明自己与他清清白白,现在为何却要袒护他?” 关新妍看向乔茵,平静说道: “夫人见过真正的赌徒吗?他们中很多人坑蒙拐骗、为非作歹、卖儿鬻女、丧尽天良,最后落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 此人也是个赌徒,但他还没到丧尽天良、无可救药那步境地。他尚有一点可取,那便是孝顺。” “你怎知他孝顺,你如何了解他?”乔茵气势凌人地逼问关新妍。 关新妍有些后悔方才接了赵谦的话茬,自己何必多事,可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继续解释下去。 “此人混迹赌场多年,他的兄弟、父母尚能正常生活,说明他行事尚有限度,还有些自制力和理智,其在外犯事没有牵累到家人,至少没有让家人遭受巨大的伤害,这足以证明他对家人的重视。 许多赌徒,历尽生活的曲折磨难,处境漂忽不定,对未来忙从,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降临已身。 因此,他们会在心里形成一套独特的精神寄托法,有的甚至形成执念,且他们会随身携带着象征执念的图腾。 这位张生右手腕上的红绳应该就是他的图腾,那条红绳应当是他出生之时父母馈赠于他的,他很珍视它,说明他很珍视家人。 这些都只是我的一些个人看法,采不采纳,你们随意。后面求证之事、判决之事,恕我人微言轻,不再妄议,请容我告辞身退。” 关新妍说完这一席话,毅然转身向外走去。她如此干脆的举动加上最后说的那些话分明表示她不愿再与场上任何人费话。 明明很无礼,但无人心生责备。 张生彻底溃败,跪坐在地上,淹头搭脑,没精打彩。 乔茵盯着张生手上的红绳一脸琢磨不透的神情。 赵谦看着关新妍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第六十二章 探视 关新妍走到东漓院的前院,茉儿瞧见关新妍长衣下血迹斑斑的白衫,大惊失色,急切问道: “娘如何成这副模样?” 关新妍遇见自己人,不再假装坚强,搭扶着茉儿的肩膀在近旁一块大石头上靠坐下来,而后静声不语,头抵石壁休息。 混身疼通加上精气神耗尽,关新妍此刻感觉疲惫万分。 眼见着沾着鲜血的破碎白衣,忽然想到,自己前半生,一直是被爷爷、奶奶、父母的掌中宝,小时候,膝盖磕破一点皮,家人都要心疼半天。 到了这里,自己没做错什么,却连番经历疾病、饥饿、杖打、鞭笞。 原本应该在现代尽情享受着家人的溺爱、亲朋好友的关爱还有意中人的宠爱,却莫名其妙到了这里,经历种种艰辛磨难。 如今的自己,像个老太婆一般处心积虑、老谋深算、慎防杜渐,却还是被人追着打。 越想越怀念从前在父母身边的时光,不知觉眼泪簌簌落下。 茉儿万想不到一直沉着冷静的主子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她聪明地不再追问,而是冷静地对关新妍说: “娘在这等会,奴去三姨娘院里借顶轿子来接娘回苑。” 不等回应,茉儿拔腿向三姨娘院子方向跑去。 …… 傍晚,掌灯时分,芳华苑里,关新妍趴在床上,左手举一本《胡本草》翻阅。 上午从东漓院回到芳华苑后,关新妍让人将伤口处理好,随后便倒在床上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用过膳,本想继续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拿本书来耗精神。 其间三姨娘来过,送了好些吃的和外伤膏来,两人真真假假聊了会。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大风刮屋脊的声响。 “莺莺,明日记得去看看新岩坡刚搭好的暖棚有没有被风刮坏。”关新妍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回头继续看书。 不一会,感觉有人进来,关新妍随口说:“莺莺,被子有些沉,压得有些疼,给我换轻一点的被子来吧。” 没听见回应,关新妍转头看一眼,大惊失色,立即将自己整个人裹进被子里,并在被子里大声喊: “你来做什么,出去!” 赵谦奇怪关新妍见到鬼般的举动,女人见到自己不都应该是惊喜吗,怎会是惊吓?还令自己出去? “在我靖王府的地盘,竟还有人敢命令我出去,真是稀奇!”赵谦说着话大喇喇地坐到床畔。 关新妍在被子里全身一紧,随即双手使劲压住被子的边缘,原来,关新妍为了上药、换药方便,衣料穿得少之又少,此刻,被子底下与她的身体之间只夹着一层薄薄的纱布。 “你坐远点!”关新妍大喊。 赵谦只听见瓮声瓮气的喊叫声,听不清词句,着恼地伸手要来揭被子,关新妍意识到他的意图后,攸地从上面钻出脑袋,仅仅只露出脑袋,看着赵谦凶巴巴地说: “你要做什么?” 赵谦看到关新妍凶狠的表情,猛然意识到什么,即刻明白了眼下状况。他扯动嘴角无声笑了笑,然后道: “你担心什么?边城所有人都知道本王爷对无盐女不感兴趣。” “那样最好,王爷请回,我要休息了!” “你方才不是还在看书吗,怎么我一来你就要休息了?”赵谦故意磨延时间,难得有兴致地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关新妍看出赵谦故意刁难,想让自己多一时紧张和难堪,当下脸色一沉,说道: “怎么,王爷这会不接暗箭(贱),改接明枪(腔)了?” 果然,赵谦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他看着关新妍沉声说: “女人,不要这么牙尖嘴利比较好!” “男人,不要这么自讨没趣比较好!” 两人目光相接,又是一番雷火相抗、刀剑相拼的较量。 赵谦猛地起身,关新妍以为他要走了,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料赵谦只是端了只凳子过来坐到床边。 赵谦平静面对关新妍惊奇的目光,淡然开口道: “你不想知道上午之事查得如何了吗?” 关新妍神情一荡,无所谓地说: “我心里已有答案,不管你查得如何,只要不再来伤害我,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话,关新妍忽然觉得脖子这么扭着不舒服,便调转过头,脸面朝着内墙且轻轻贴靠床面。 “把脸转过来!”赵谦忽然恼怒大声说,“还有,你是我的妾,住在我靖王府,吃我的,用我的,当以‘妾身’或者‘奴’自称,如何敢以‘我’自称?” 关新妍背着赵谦恼恨地咬牙切齿一番,随即顺从地转过脸,面容平静说道: “王爷是有健忘症么?王爷不是说在心里早就把我休了吗?我如何还敢以‘妾身’自称去污王爷的耳朵!对了,王爷此来是来送休书的么? 如此甚好,往后,我不但不会再污王爷的耳朵,也不会污了王爷的眼,我今晚收拾,明日便走。” 赵谦神色一变,状似随意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然后淡声说: “在没有正式将你逐出府前,你还是以‘妾身’自称吧,我不嫌脏耳朵。 还有,今日,这休书,我带是带来了,但是,方才经过芳华苑,看到你将你这芳华苑治理得这般齐整,想到,倘若你走了,暂时没人补你的缺,那我这芳华苑不就又得颓败了吗。 不如这样,等你找到合适补你空缺的人,我再将休书给你,若你十分急着要走的话,那也行!我就迎娶那个上次中毒后来又好了的那个丫头。” 第六十三章 反攻倒算 关新妍神情一变,目光炯炯瞪视着赵谦,她十分清楚对方这是明摆着要耍赖,只因那次自己为了救莺莺而向他下跪求借马车,他看出莺莺对自己很重要,所以他拿莺莺的前途来做赌注胁迫自己。 赵谦情知自己食言,在关新妍无声斥责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地温声道: “你为什么执意要我休了你?就你现在这模样,这身伤,你离开我靖王府能去哪?除了我靖王府哪里还容得下你,老实在这里呆着,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 “这些不需王爷操心,离了王府我自有打算。” “我若不放你走呢?” 关新妍恼声道: “王爷强留我在府上做什么?莫非你靖王府谷仓堆得烂了老鼠吃不完要我帮你吃?莫非你靖王府地方太大太空太荒要我住这里帮你凑人气?” 赵谦发出低沉磁性的笑声,他有一副好嗓子,无论说话还是笑,声音都很悦耳,他的声音干净、雄厚、有魔力,能教多数人沉醉且上瘾。 但这多数人不包括关新妍,她打小玩过的乐器,数不胜数,听过的天籁之音,皆可以专业品析方法去拆解、破析、识记且重现。 关新妍沉静地盯着赵谦。 赵谦忽然停止笑声,道: “你以前不是这么倔强不听话的。” “若是死过一次还不知反省、不知悔改的话,那岂不是太辜负上天的再造之恩。” 赵谦目光转深沉,“只因前些时日,我冷落了你,所以你怨怪我,并且由爱生恨了,是吗?” 关新妍情不自禁笑了一声,真不知眼前之人倚仗什么如此自恋。 赵谦分明感觉到关新妍笑声里的轻视和嘲笑,恼羞成怒道: “我靖王府不是驿站,不会任凭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要出去,只有一条途径,那便是讨好我,奉承我,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了,就会大发慈悲放你出府。” 关新妍脸上一派宁静,轻声道: “王爷若是觉得把我困在王府里,可以满足你的操控感的话,我可以善意提示你,王爷最终可能会收获满满的挫败感!” “恭喜你,你成功点燃了本王的好胜心,倘若本王连一个你都治服不了,还如何管理王府,如何治理边城?!” 赵谦说完话站起身,随手拂了拂前襟上的皱褶,沉声道: “下次,再见到本王需自称‘妾身’或者‘奴’,再让我听到一个‘我’字,停了你芳华苑所有例银。” 关新妍沉然不语,低头面对着床面暗自着恼。 突然一只小瓷瓶落在枕头旁,耳边同时传来话语: “这是来自大食国的‘无名异’,主金疮、折伤、内损、止痛、生肌肉,你好好休养吧,改日再来看你!” 脚步声朝门而去。 关新妍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起瓷瓶,打开瓶塞,很好奇这‘无名异’是个什么药,将鼻子凑近瓶口用力一嗅,不期然嗅到一股强烈的似沥青石油味的难闻气味。 “阿嚏,阿嚏,阿嚏……”关新妍连声打喷嚏。 “哈哈哈……”门口传来似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 那讨厌的人居然还没走,关新妍朝门口看去,却瞧见赵谦悠闲靠在门旁双手环臂凝视着自己,关新妍恼恨地瞪视着他。 相视片刻,赵谦忽然淡笑一声,说声:“早歇!”随即步覆潇洒后退,走出门去,并顺手将门带上。 这种纨绔子弟不是连开水瓶倒了都不伸手扶一下的人吗,竟然还会帮忙关门,关新妍纳罕。 他可能是怕自己朝他身后扔东西吧,想到了此合理解释后,关新妍转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瓷瓶上。 这药味道十分奇怪,像是某种矿物质,能不能用呢?那人会好心给自己送药么? 关新妍一边思虑一边举起手中的瓷瓶,将药粉洒在受伤的前臂,且先局部用药试试吧,观察观察效果再说。 实验证明,这确实是神奇良药。关新妍当晚便让茉儿帮忙将药粉涂抹于全身,一夜过后,伤口便不再渗血。 …… 清晨,关新妍身披一件杏色长衫,趴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看着窗外随风轻舞的花草树木默默想着心事。 方才,莺莺说起了张生一事,东漓院查出的结果是:钱姨娘房里一位财物管事知道六姨娘与钱姨娘旧时有龃龉,见六姨娘近日受夫人器重,恐六姨娘得势后对钱姨娘不利,故利诱、唆使张生攀诬六姨娘。 处置结果是,财物管事被杖打二十后逐出王府。张生被杖打三十后还需归还从财物管事手里拿走的府库银三百两,因其赃银花光,无力偿还,便去了一间银楼做工挣银还债。 这样的结果,不出关新妍所料。这是最体面,也是最符合多方权益的合理结果,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想知道。 此事在东漓院已结了案,但在关新妍心里没有。 如果任由此事这么囫囵过去,任由钱姨娘继续蹦跶,凭她那阴狠的性情、无耻的手段,将来一定还会使出更毒辣的招来,遭殃的恐怕不止是自己。 不过,她往后使毒招一定不会像从前那么顺利了,因为关新妍不会坐以待毙,她决定出手对钱姨娘小惩以戒。 “莺莺,去把龚妈妈找来。”关新妍轻声吩咐。 莺莺领命而去。 片刻后,龚妈妈来到居室,行过礼后,关新妍客气地请龚妈妈坐于窗边案几对面另一张椅子上,并让茉儿上茶侍候。 “王爷也真舍得下去手,这细皮嫩肉地哪经起这般摧残,老奴见六姨娘如今这样,真真是心疼,恨不得替了六姨娘受这份苦啊。”龚婆子表情生动、情真意切地说。 关新妍淡淡一笑,柔声说: “苦过方知甜!你瞧,昨日王爷不是亲自来看我了么,还带了珍贵伤药来给我用。说明王爷自知下手太重,心有愧意,想法子弥补过失呢。 想来,王爷以后一定会常来芳华苑。” 龚婆子一愣,随即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假意奉迎道: “是了,是了,六姨娘因祸得福,恭喜六姨娘重得王爷恩宠,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嘘!”关新妍食指压唇,然后谨小慎微地说: “龚妈妈心里知道便可,不要四处说,若叫夫人、二姐、三姐、四姐、五姐知道了,她们该有想法了,到时,我又得吃苦头了。” “老奴明白,明白的!”龚妈妈很配合地连声点头。 “本来,这些心里话,只该放在心里,不该当着龚妈妈面说出来的。可是,眼下,我有件私密事想央托龚妈妈去做,此事与我这番心意有关,所以这才告诉龚妈妈。” 第六十四章 质问 龚婆子眼露些好奇之色,头稍往关新妍跟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问道: “六姨娘想要老奴做什么?” 关新妍故作扭忸、娇羞,最后艰难启齿道: “龚妈妈试想,以后王爷若是常来,进出常走前门的话,会教其它房看见,会教咱芳华苑平白招来是非。 所以,我想将这芳华苑从前的那扇门打通,再将前门外的那条路整一整。如此,王爷便可从外面直接进入芳华苑,不经过王府大门。 这项工程不算小,耗资也不少,不过,其所需银两已有着落,只是,尚缺少办事的人。 龚妈妈在钱姨娘身边多年,见多识广,路数多,我知道让龚妈妈找些安全可靠的人来办事绝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道龚妈妈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另外,需得严正声明,此凿门修路之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教府里其它房知道,尤其不能让夫人知道。倘若走漏了风声,此事定然成不的。” “那王爷那边?”龚婆子疑惑地问。 “龚妈妈这是装糊涂诓我话呢,这么说吧,此项工程共计耗银三百两,龚妈妈觉得我哪里可寻得这三百两银子呢?” 龚婆子脸现恍然,想来此事是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不方便亲自出面去办,怕夫人闹将起来,会致事情进展不顺。 龚婆子幽然沉思半晌,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关新妍郑重地说: “六姨娘如此看重且信得过老奴,老奴定不能叫六姨娘失望,老奴一定尽全力去办成此事。” 关新妍脸上一喜,忽又面现忧色道: “可是,龚妈妈可想清楚了,夫人将来若知道此事,必会责备龚妈妈,到时,龚妈妈可会后悔帮了我,且到时,龚妈妈如何应对夫人的责备?” “六姨娘多虑了,老奴能有机会替王爷办事,是多大的荣幸啊,此事绝不推诿将来亦绝不后悔。 夫人将来知道这都是王爷的意思,夫人能拿老奴这些听差办事的奴才作何处置呢?!” 关新妍点点头,说道: “龚妈妈果然有见识,那,这件事就托付给龚妈妈了,还请龚妈妈从速去办,待办完此事,我这里绝不会少了龚妈妈的好处。” 龚婆子自谦一番,又信誓旦旦向关新妍承诺保证一番,然后麻溜出去办事去了。 关新妍收回娇柔姿态,欣然微笑,事情的第一步进展的很顺利,往后会越来越有趣。 龚婆子办事效率果然很快,两天便找来十五个人。 关新妍经龚妈妈引荐见着领头的冯管事,嘱咐冯管事先在外面放出风声,宣扬修路之事是一位神密富户花银请人酌办。 随后吩咐冯管事务必先将外面的小路整改完毕,最后来打通芳华苑的院门,如此,可以在顺利办事的基础上有限地保障事情的隐秘性。 根据各方面得来的信息数据,关新妍算准,要将那条荒路拓宽铺平,还要在路旁种植树木和草坪,需耗时一个月,再将原院门打通并修葺一番需五日。 事情按照关新妍的部署有序进行,龚婆子成为了统领此事的大总管,她早、晚来向关新妍汇报事情进展情况并搬领、传导关新妍的意见。 关新妍原想事情曝光可能会在一个月后。没料到,动工第三天就有人跑到芳华苑兴师问罪。 当晚,戌时,王爷的马车进入靖王府,径直朝芳华苑驶去。 马车在芳华苑前院停下,赵谦下了马车后直入后院。沿途所有人见到赵谦的脸色都恭敬肃立,提心吊胆,谨慎行事。 堂屋两扇大门被大力推开后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声响,侧屋内坐于窗边下象棋的关新妍和茉儿惧是一惊,茉儿立即出去查看动静,刚走到房门口,被来人粗暴地拨到一边。 赵谦一身华紫大步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关新妍厉声质问: “谁准你修路凿门?谁给你的权力?你当自己是谁?” 关新妍心里一惊,但只片刻后便恢复了镇定,从容应道: “开通此门,有百利而无一害,王爷为何生气?” 赵谦大手往桌上用力一拍,桌上的棋子不堪惊扰,跳起滚落地面。 “谁允许你这么做?”赵谦字字清晰,怒气炽盛。 “我!”关新妍坦然承认,并且丝毫不惧赵谦的气势,抬头迎视着赵谦的怒目。 “理由!”赵谦从齿间迸发出两字,目光如焰似随时要将关新妍烧化。 “为王府,为王爷,也是为了自己!”关新妍沉着回答。 赵谦眼里的火苗攸然低萎,凝神思索,关新妍抓住这一丝契机,说道: “王爷何不坐下来听我解释,理由保准不会让王爷失望。” 赵谦脸现疑虑,随后焦燥地撩起衣裳前摆,于旁边椅子上落坐,气势汹汹地说: “讲!” 关新妍暗暗轻呼一口气,随后平静道: “凿门开路,一利,改善周边环境,治荒平窑,让鼠狼蚊蝇无滋生环境;植树种草,可以固沙御风,使视野辽阔清晰,令暗桩刺客在王府周围无栖身之所。 二利,此路不比前路喧哗热闹,自有隐秘僻静之便。 三利,王府多了一道侧门,王爷多一条出入路径,不易被人追踪。 四利,遇紧急状况之时,此门便成应急通道。 五利,王爷不是要找个人顶替妾身的位置吗?倘若外人知道这芳华苑是座弃园,离王府中心遥远,谁还愿嫁进来。开了这扇门,彰显此院独特,自有良人愿意进来入住,……” 赵谦手握成拳朝桌面猛地一捶,愤声道: “说得冠冕堂皇,真正的理由不过是方便你自己出入而已。” 第六十五章 堪破 赵谦自白日得到消息,便攒着一股怒火。这女人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做了什么,芳华苑外那片荒凉之地并非无用之地。 那里是秘密接收情报之所,亦是故意卖给敌方的一个破绽,在那些窑洞、石缝间藏有已方布置的许多陷阱。 更重要的是,宁湖塔的其中一个出口就掩埋在那片荒地里。 赵谦不愿再听关新妍解释,站起身,命令道:“明日立即停工!” “不停!”关新妍冷静答复,“停了的话,王爷会后悔!” 赵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新妍,这女人一点都不惧怕自己,不但不怕,还屡屡冒犯、激怒自己。鲜少有女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肆意妄为。 “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辙?”赵谦怒声问。 “当然不是,妾身已领教过王爷的厉害。” 赵谦凝望关新妍深潭般黑黢黢竣寒清冽的眸子,遽然冷静下来,复坐回椅子上,沉声道: “给我个充分的理由。” “王爷先告诉妾身,外面那片荒地对王爷有什么意义?” 赵谦眸光攸然变冷,“你知道些什么?” “妾身有眼睛,有耳朵,有头脑,自已会看,会听,会分析,王爷对那片地的重视可从许多方面看出来。比如, 一,修路凿门这件事,论罪只是越权,但工程尚未真正开始,影响也还未造成。若按平常处置方法,王爷只需将此事交给夫人处理即可,不必气冲冲过来问罪。 二,方才王爷一点也不关心工程的实际益处,亦不审问工程的资费来源,只怪妾擅作主张,却并未想要对妾施以惩戒。王爷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要停止动工,保存那块地。 三,王爷费心去打探修路的幕后指使者定是因为心存疑忌,说明修路凿门之事可能对王爷有所妨害。 四,王爷得到消息,并未声张,而是第一时间来找妾,要求妾停工。说明王爷不想让此事产生任何影响,只想将整件事消弥于无形中。 仅这最后一点,便足以证明那片地对王爷有特殊意义。” 赵谦在听关新妍陈述过程中,情绪已归于平静,此时他的注意力已从修路凿门这件事转移到了关新妍身上,这个女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吗?莫非上天毁了她的容,为她开启了一扇智慧的窗? 从前只听她呤诗作赋,很少听她说起其它事,她的身世来历至今还是个谜。到底有怎样一番际遇才会练就如此机敏、复杂、难懂的一个人。 看来,有必要让人继续去追查她的身世。 关新妍见赵谦在沉思,抬手执起桌上水壶给自己也给赵谦倒了一杯水,然后借着喝水的姿势小幅度活动一下因久坐痛僵的肢体。 赵谦看到关新妍轻微的、不自然的举动,想到了自己施诸于她的满身鞭伤,可能心生愧意,忽然放柔声音说: “的确,那块地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所以,你若没有十分充分的理由,就必须立即停工。” “王爷若是执意阻止此项工程,那将会挡了某些人的财路、伤了某个虔诚乞愿的心。” “这都不重要!” “还会……”关新妍犹豫了片刻后方说:“致使王爷布置在府内的侦察系统处于被动地位。” 赵谦神色一震,目光投向屋里除自已与关新外仅余的一人茉儿,茉儿立即行礼后恭身退出并从外面带紧了房门。 赵谦站起身看向窗外,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适合鬼魅魍魉出来作乱的好时机,沉沉的夜让人迷惘,寂静让人不安。 “说吧,你发现了什么?”赵谦遥望黑夜尽头冷声问。 关新妍其实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原本想永远不诉诸于口,可是,现在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不得不拿出相当份量的信息当作砝码来交换利益。 这么做有可能会让自己会陷入某个更大更深更复杂的漩涡,但是如果就此向赵谦屈服,放弃先前的计划又着实不甘心。 思忖了片刻后,关新妍脆声说道: “我观察到,在东漓院一片竹林里刻意摆放着三三两两的石头,那代表着一串数字密码吧,在东漓院前院一处不起眼侧屋的屋顶上,有人用缺失的瓦片排列成数组,其显示的数组正好与竹林里石头显示的数组相对应。” 赵谦神色变得异常严竣。 “还有,东漓院后院屋脊上的折光镜很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你要拿它做什么用,但折光镜上飘落的叶子看似随意,经仔细琢磨后发现似是个点阵图。 这屋顶上的瓦片和折光镜上的叶子,应该都是用于向王府周边的人传送情报。……” 赵谦忽然两手钳制住关新妍的肩膀,将她从坐椅子上提起来,面目狰狞且厉声道: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关新妍被赵谦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且浑身伤口处传来剧痛,恼恨之下脱口而出骂道: “你有病啊!” 骂完即感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赵谦眼中阴森森、寒飕飕的杀意,突然意识到眼下自己的生死只在一瞬间,且全取决于眼前人的一念之间。 关新妍对着这张阎罗般的脸忽觉全身僵硬,口干舌燥,勉力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我……妾,妾身如果是坏人就不会告诉王爷这些事,” 找到自己的声音后,关新妍迅速恢复了理智,快速说道: “妾身如果是坏人,多的是方法传递信息,比如,在叶子上扎孔,再将叶子扔进护城渠顺水流出去。 或者,在苑里放些个特殊的风筝,这两种方法,哪个不比在东漓院冒险爬屋顶隐秘方便? 倘若妾身是坏人,该当绞尽脑汁成日往东漓院获取信息,而不是要在这芳华苑凿门方便出溜。” 赵谦目光闪烁不定,怒容渐渐平息,缓缓松开手。 关新妍跌坐回椅子上,随后不顾身上的疼痛挣扎起身,坐到床沿上,如果可以,她很想离那个魔王十米,百米,千米,万米…… 赵谦双手支着桌子,低头满腹忧愁地想心事,他在想,难怪最近几次行动不见成效,原来府内有内鬼,当务之急,不但要查清内鬼,还要重新布防眼线,更重要的是立即置换密码薄。 片刻后,赵谦忽然烦燥地端起桌上一杯水一仰脖喝光,状似喝酒一般,当赵谦放下杯子时才发现这是关新妍喝过的杯子,眉头一皱,转身便要朝外走。 第六十六章 交易 “等等,”关新妍忽然出声,“王爷不反对凿门修路吧?此院门打通后,王爷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门房安排眼线探查王府周边情况。” “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赵谦冷然说道。 “不敢,妾身的意思是,既然王爷也是既得利益者,那是不是应当出一份资。这工程的费用还没着落呢!” 赵谦神情有些意外地看着关新妍,随口问道:“需多少?” “总需三百,王爷出一百五就行!” 赵谦转身,举步朝关新妍跟前走了两步,两人虽还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关新妍仍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似感觉浑身伤口又开始疼了。 “我出三百,你帮我查出府内的内鬼,如何?”赵谦驻步看着关新妍神情认真地说。 关新妍神情一凛,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原本是想诓夫人出这笔银两的,可眼下王爷的钱来的更快更爽利,但是,随着这笔爽利资金而来的还有巨大风险。 “五百!”关新妍开口,冒险就得有合理报偿。 “三百五!”这女人没钱都这么能折腾,有钱了不得飞天啊,该吝啬时得吝啬。 “那你找别人去吧,我这条小命还是自己留着吧,不卖给你了。”关新妍不悦地说,什么人嘛,日子过得那么阔绰,出手那么小气。 赵谦沉思了一会儿,说: “好,五百就五百,但是,以后但凡发现什么重要信息都要来告诉我,还有,你要是敢携银逃跑,”后面的话赵谦没说,但他目光朝关新妍上下巡望一眼,威胁警告意味尽显。 关新妍心里有些小激动,但不敢表现出来,二百银两,这么容易就到手了,在这个时代,十几两银子足够一个三口人的贫农之家生活一年。二百两银子,可以做许多许多事情。 而且,什么叫重要信息,没个标准,真发现了什么,自己爱说不说。携银逃跑,是个好主意,这个时代,追踪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完全可以带着银子去别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 似乎看透关新妍的想法,赵谦又道: “工程银到时让相关人去找候管家支领。你的二百银得在你抓到内鬼后才能付诸实现,且那笔钱记在我帐上,随用随支,用完为止。” 关新妍瞪大双眼,十分不爽地说道: “王爷第一次雇人办事吗?按道上规矩,你得先付一半酬劳。那可是个危险活,万一我……万一妾没抓着内鬼,先让内鬼灭了,那岂不是白费性命?” “事情若真到了那步,我会拿出两百银厚葬你!” 关新妍气结,心里发誓,以后再不与此人做交易,最好此事完后,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希望你尽快找到那个人,三天之内若没抓到人,交易取消。” “三天?”关新妍讶然,“倘若在五天前,王爷说这话尚可,可如今,……”这残暴不仁的家伙,根本没把自己当伤者。 赵谦浑不在意地说:“今夜我令人赶制轮椅,明日我来接你。” “接我?去哪?难不成王爷要与妾一起查?”关新妍睁着盛满疑问的大眼问道。 “对,所以,早些休息吧,明日见。” 赵谦说完不留商量的余地大步向外走去。 “哎,你,……”关新妍还要再说话,看到那坚定不移、大步流星远去的身影,终将未及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着赵谦身影消失的方向,关新妍心里犹憋着一股气,暗想着,此人冲动、暴燥、小气、冷血、强势,无同情心、无品德、无涵养、不温柔、不体贴、不尊重女人,在古代,是个十足的纨绔公子哥,在现代,是枚妥妥的渣男。 这种人就不该有有权、有钱、有老婆。 深深叹了口气,抚平心绪后,关新妍想到,这王府里的女人们将全部心思花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将余生都托付给这样一个男人,实是一场十分危险的投资。 那些女人多半是因为权势、富贵而嫁进来的吧,不知当中有几人能真正尝到爱情的滋味呢? 她们虽然表面光鲜亮丽,可实则内心空虚,活得如蠹虫一般,其生活的幸福指数远不如一个村妇。 村妇虽然日子过得苦点、累点,但人家好歹晚上有人热坑头,有人在枕边说悄悄话,身体劳累可精神充实。 即便想如蠹虫一般地活着,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忍得气、受得屈,会运用手腕,会八面调和,会处处逢迎。 倘若是如自己这般受不得委屈、有太多想法的人在此环境中生存则不但处处受制、受排挤,还常有性命之虞。 念及此,关新妍想到了自己的计划,得加快部署了,赶紧挣些钱,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只要能顺利逃出王府,那便如鸟儿飞出囚笼,直上云霄,拥抱蓝天,情归大自然。 在出逃前,得先攒够莺莺的赎身钱、嫁状,以及府里另外几个小丫头及仆妇们的安置费、遣散费,还有自己旅行的盘缠,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也得一千两。 只恨这副身子屡遭艰险,不然,若能早一日出去施展报负,便可早一日脱离这苦海了。 当茉儿步入房间时,便瞧见关新妍脸上浓得化不开的愁容。 “娘?”茉儿探询。 关新妍抬头,对上茉儿关心的眼眸,意识到自己陷于愁绪中,让人担忧了,淡然一笑,扫去一脸阴霾,轻松说道: “没事,休息吧。” 茉儿神情一松,轻盈走上前侍候更衣退履,放下床帐…… 第六十七章 堪查 第二日,天尚未透亮,赵谦便来了。 关新妍有些气恼可又无可奈何,很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的睡眠,可如今不让她好生休眠的人是王爷,这是个暴君,还是自己的衣食官,所以目前得罪不起,只能敢怒不敢言。 关新妍身着一袭黑衣,戴着黑面纱缓缓步出前院,忽见前方一位白衣公子背对自己站在一排金黄的银杏树下。清风徐徐,几片银杏叶在空中轻飘漫舞,有一片树叶调皮地憩息在白衣公子肩头。 白衣公子转头,抬手,轻轻捻起树叶,余光瞥见到身后有人,遂缓缓转过身来。 蓝天白云下,秋阳、金叶、清风中,白衣公子襟袖款摆、黑发扬空、举止温存闲适,待转过面容,但见面如润玉目如星,两片淡唇纵缄然不语却蕴蓄万种情愫。 眼前仿佛是一出绝美的古风动漫真人展,关新妍失神两秒,不过很快便回到了现实情境当中,因为那画中仙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瞬间让人清醒。 “这世上,能担得起本王如此等候的人没几个,希望你担得起本王的厚望。” 明明是你自己大清早巴巴跑来当守门神,还搅人清梦,却还要以一副施舍的姿态要求别人感恩,自大狂! 关新妍心里暗怼,偏过头看向石道上搁着的一张轮椅,在茉儿的扶助下向着那张轮椅走去。 “本王与你说话,你如何不应?”赵谦一脸不悦,这个女人总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恶。 关新妍止步,回应:“王爷一定要与一个病人计较许多吗?” “你只是身体受伤,脑子又没受伤!忘记礼仪尊卑了吗?”赵谦不依不饶。 “身份尊贵就得让别人时时捧着吗?智慧高尚之人从来都是律已宽人,却自然赢得尊崇。”喜欢自找没趣那就给你没趣吧。 赵谦语骞心塞,忽然抬脚向关新妍方向走来。 关新妍自然往后退了数步,脸上带着防备的神情。 然而赵谦径自走到轮椅后,看着关新妍催促道:“还不坐上来,磨蹭什么?” “你推?”意识到这种情形,关新妍心情非常不愉快。 赵谦脸现不耐烦的神情,“本王的耐心和时间都是很有限的!” 关新妍万般无奈缓缓走近,坐稳。 忽然,赵谦俯身在关新妍耳边低声说: “今日,我在你这丢失的颜面他日定会赢回来!”说此话时的赵谦眼眸深沉,气息内敛浑厚,全身由内而外散发一股雄劲气势,形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这样的赵谦与先前的赵谦全然不同,判若两人。只可惜关新妍后面没长眼睛,没能见到身后人变戏法般的蜕变。 关新妍全身一阵激灵,倒不是因为赵谦那句狠话,而是因为他过分亲近的举动。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产生热热的气流吹拂在关新妍脖颈间令关新妍万分不自在。 “去东漓院竹林吧!”关新妍略偏头避开赵谦后开口,提醒身后人此行目的。 赵谦恢复往常模样,侧目见到一弯清新秀雅的耳廓及一只红通通莹润可爱的耳垂,嘴角轻轻上扬,待再看到耳前半寸斑驳的面部皮肤后,笑容消失。 可惜!赵谦心里一声轻叹。随即站直身,推着轮椅向东漓院而去。 …… 竹林里,关新妍缓缓踱着步,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地在地上搜寻着什么。 赵谦双手环臂靠在不远处一根竹子上看着关新妍的举动,看了许久,赵谦开口道: “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你在找什么?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 关新妍不理会赵谦,仍旧集中精力寻找,偶尔停下脚步凝神思索。如此持续一盏茶时间后,关新妍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红色缎带,蹲在地上丈量着什么。 丈量完后,关新妍又从袖中取出一支小毛刷及一支小口瓶,动作轻巧细致地从地上收集一些表土。 完成这些后,关新妍并不回到轮椅上,而是直接走到前院一处偏僻的侧屋内仔细观察,赵谦推着轮椅紧跟其后。 关新妍在屋内时而迈步测量,时而蹲身查探,时而俯卧,时而仰躺,时而靠在墙根或听、或看、或闻,还拿出手帕在墙上蹭了几下,随后将手帕仔细叠起收好。 “你发现了什么?”赵谦看关新妍举止奇特,忍不住好奇问道。 “闭嘴!”关新妍只丢给他两个字,仍然专心致志地忙她自己的。 赵谦气恼,可并未再出声防碍她,心里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让这个女人老老实实臣服在自己膝下,像从前一样。 关新妍忽然眼睛一亮,快步向外走去,行动不若方才的缓慢从容,仿似突然间身体上的伤好了大半似的。 赵谦好奇地跟在关新妍身后,却见她往一处树林里走去,一边走眼睛还一边四处巡视。最后在一簇花前停下,她在其周边地面上又是一番仔细搜查和丈量。 完成这些后,关新妍径直走向赵谦,坐上轮椅,悭声道:“去后院!” 赵谦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顺从地推动轮椅。感觉自己像个小跟班,十分折损颜面,但为了能获取到这女人此番举动的最终解释和答案,只好暂且屈就着。 关新妍来到后院又是一番仔细堪探,随后去了一趟浣洗院及膳房。 沿途的丫环、仆妇们见到六姨娘身后,默然陪侍、屈从的王爷,俱感十分稀奇。 第六十八章 略施小计 关新妍再次坐回轮椅上,说道:“去芳华苑!” “堪察结束了吗?”赵谦问。 “没有,需回去取一些辅助工具。” 赵谦知道问不出什么,识趣地闭嘴,默然推动轮椅,俨然成了任劳任怨侍候关新妍的仆人。 直至后院,关新妍起身后,转身对赵谦恭身行了一礼,说: “王爷可以回去了!” 赵谦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扬声道: “你把我当成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吗?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憋了一上午的不满情绪骤然暴发,本就黑亮的双目如火炬灼燃, 关新妍被赵谦的声音震得身躯一抖,随即面色从容地回应道: “王爷回去需做两件事,明日晚间便可知内鬼是谁。” 赵谦神情一变,自然接口道: “哪两件事?” “第一,在妾方才去过的那片树林里秘密安排两个人,记住不需要太多人,两人足矣。令他们见到无故过往者直接拿下。 第二,告知夫人,从现在起至明日晚间,夫人食用不完的膳食不要撤下去,让她赏给身边人,且看着她们吃光。” “就这样吗?”赵谦好奇地问。 “对,就这样。”关新妍给予肯定。 赵谦神情一敛,隐怒含威道:“那你之前说回来取工具的呢?” “王爷已经护送妾到此了,搬运工具这粗笨之事不敢再劳动王爷了。眼下,妾要进去做些实验性质的工作,这个过程枯燥乏味,王爷不会感兴趣。且王爷公务繁忙,妾就不留王爷了。” 赵谦看着关新妍忽然嗤笑一声,随后带着怒意说道: “你是不是当别人都是傻子?还是说,你觉得算计、支使、忽悠本王很好玩?真的体恤本王公务繁忙的话,你就该在东漓院就说出那两件事,而不是让本王送你到这里之后再说。” 赵谦后面的音调渐次升高,一腔怒火随之逐渐攀升。 关新妍依旧平静道: “王爷息怒,妾回来这一路一直沉浸在破解谜团当中,这两件事也是刚刚不久前才想到的。 非常报歉,妾想了这么久才想出方案,辜负了王爷的期望,有可能,是王爷太高估了妾的能耐。 还有,今日,这轮椅其实换谁推都一样,妾从一开始就没敢想让王爷来推。所以,妾断没有算计、支使、忽悠王爷之心,也不敢有此心。” “哈哈……”赵谦低笑,笑声里满是讽刺意味,与眼前人交锋数次,且跟随了一上午,虽然不清楚她脑子里装着什么,但好歹也能看明白她什么时候在思考,什么时候比较闲适,才不相信她方才那番解释。 赵谦低笑的同时,右手食指与中依次敲打在轮椅推把上,这套动作多半代表他很生气要出手整人了。 关新妍敏锐感知赵谦笑声里的阴沉,开口道: “王爷不是急于查出内鬼吗,为了让事情尽快水落石出,妾还有很多相关事情要做。 妾知道王爷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但是,妾现在很多想法还处在猜测阶段,不能给王爷一个清晰明确的回复。 不过,妾在此可以向王爷保证,待明日抓到内鬼,妾会将今日勘察到的所有细节以及妾的分析推理过程全部告诉王爷。” 赵谦的手指攸然停止,最后这句话才是空忙半日来最具实质性的收获。 赵谦眼眸深深探进关新妍的眼睛里,暗想,这个女人总是将自己拿捏得死死的,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那将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待此事过后,一定要想办法治服她,将她牢牢控制在手心里。 当下,赵谦深吸一口气,平复所有的心绪,朗声说道: “好!我期待你的解释!”说完后不再停留,迈步远去。 关新妍轻舒一口气,没错,她就是诓王爷亲自送自己回来,因为她看准了如果不耍点小计谋王爷一定会派遣他人推自己回来。 东漓院那边的人可都是势利眼,任谁都不如王爷亲自护送来的安全可靠。 不过让你费点脚力而已,这么爱计较!自此,关新妍心里给王爷又贴上一条标签:小心眼。 关新妍抬手捏捏自己有些发酸的脖颈,缓缓转身要进屋,不经意间,瞥见院墙一角,执着扫帚的香儿眼望赵谦离去的方向痴痴然发呆。 害人精,又一条标签贴出去了。 “香儿,”关新妍喊声。 香儿猛然清醒回头,急忙放下扫帚,小跑至关新妍跟前行礼,“娘,有何吩咐?” “以后,但凡后院有人来,你去厨下或者别院忙活吧。”关新妍嘱咐,她不希望香儿将情思投注到王爷身上,因为那是十分不明智的事。 香儿心里一惊,明白自己暗藏的一点小心思被主子看穿了,当下烧红了脸,跪地哭求原谅。 看着香儿惶恐受惊的模样,关新妍知道她有所误会,遂弯身扶起香儿,且就势坐于旁边石阶上,看着香儿坦诚地说: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走错路。 香儿,我送你一句警言,做人需勤劳本分,做事需脚踏实地。如果你能谨守着这句话去做,你将来的日子一定会顺当安稳的。” “奴谨记娘的教诲!”香儿一脸严正,重重承诺。 关新妍看出香儿并没有琢磨出自己话里的意味,她只是顺应主子的话、为给主子留下一个听话、本分的印象而急于表态。 “好,去忙吧。”关新妍淡声道。良言已授出,她是否接受,会如何行事,未来会怎样,还得看她自己的悟性。 香儿叩谢后起身离去。 关新妍回到卧室,将自已一上午从别处收集到的瓶子、手帕、面饼、毛发、竹屑、绳索……,依次取出来,摆放到桌上,随后坐于桌前,开始仔细研究这些物事。 第六十九章 揭密 第二日,关新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忙活了大半日。 时至戌时,赵谦派人抬了顶轿子来请关新妍往东漓院一趟。 关新妍从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物事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脑壳,看看外面暗沉的天色,心情感觉有些阴沉。 原本自己可以躲在这明亮舒适的屋子里看书、画画、写字,却为了二百两银两选择走进黑暗中去揭幕间谍卧底、阴谋诡计。 这一步踏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娘,”茉儿在身后声唤,“王爷又派了一个人来催了。” 不过才过去五分钟,就接连派了三拔人前来催促,若是再延半个时辰,定能接到十二道金牌了,这王爷太急燥了。 关新妍无奈起身,茉儿上前,将手上一件黑色大氅披在关新妍身上。 …… 前院四名小厮压着轿子等候着,三名身着黑色长衫的王府护卫单膝跪地守望着。七名男子见到关新妍身影出现俱是轻松喜悦。 其中一名跪地护卫激动说道: “六姨娘宅心仁厚,救救俺们这些奴才下人吧,王爷在东漓院前院大发雷霆,只有六姨娘能压得住王爷的火气。求请六姨娘救俺们奴才们于水火之中啊。” 这暴脾气的王爷!以后决计再不与他有任何牵连,关新妍心里暗自发誓,对着护卫说道: “你们当中速去一人回去报信吧,告诉王爷妾马上到。” 一人飞奔而去,关新妍上轿,轿子升起,往东漓院而去。 直至东漓院前院那间偏僻侧屋门前,轿子停下。 轿身甫一落地,门帘就被一只大手从外面粗暴掀开,同时出现在轿门前的是一张写满了不耐烦和焦灼的脸。 “你还敢再慢点吗?”赵谦大声说。 “王爷若是对妾极为不满,不如就此取消交易?妾这便回去?”关新妍姿态娴静坐于轿中,目光挑衅看着赵谦。这家伙鞭笞自己后从未道过歉,不体恤他人带伤作业,态度这么蛮横,该教他知道,现在是他求人办事,求人办事还敢这么嚣张? 赵谦盯视关新妍两秒,随后强硬说道: “妄想!即刻下来!”话音一落即甩下帘子伫立一旁,气焰略收敛。 关新妍下了轿子,赵谦立即说: “按照你的提议,昨日起,在一品红树林里埋伏了两个人,抓到三名过往家仆。那三名家仆目前都被关在侧屋里,你确定内鬼就藏在他们中间?” “妾得先看到人再定。” 赵谦引关新妍进入侧屋,内有数名家仆及三名被五花大绑身着蓝色粗布衣衫的下等家仆。 关新妍走近那三名被绑缚着的家仆,逐一打量一番后,令赵谦放走其中两人,唯留下一名瘦弱且还瘸了一条腿的少年家仆。 赵谦遣走屋内其它人,然后问关新妍:“是他吗?” “是!”关新妍回答。 赵谦将那不起眼的家仆仔细打量一番,然后疑惑地问:“为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此人根本就不是自己布置在王府里的眼线。 “你让他自己说吧。”关新妍回应。 赵谦解开少年身上的绳索,随后对着少年一脸威严道:“如实交待,你做了些什么?” 少年似被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 “王爷恕罪,下人当时内急,实在是憋不住,才去那树林里小解,下人绝没有亵渎那些珍贵花草之意,下人再也不敢了,求王爷饶了下人这次吧。” 赵谦皱眉。 “你会钓鱼吗?”关新妍向着少年开口问道。 “回禀六姨娘,下人,he——会,会。”少年迟疑回答。 “是个钓鱼高手吧?” “还——还行。小人在海边长大,常去海边钓鱼。”少年回答。 “所以,让你用杆子将物事甩在屋顶瓦片之上会是十分轻而易举之事,对吧?” 少年脸现一秒惊慌,随即恢复之前胆小害怕模样,结巴说道: “六姨娘此话,小人听,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那我便说个明明白白。你住在前门倒座东边排房里,一路小跑到这里约需一盏茶时间,若从一品红树林里穿插过来则可节约一半时间。 你常备且常食用巴豆粉,造成经常性腹泻,你经常在破晓时分借腹泻之故跑到此屋,然后贴着墙根听外面的信号声,这信号声有可能是某个寺里的钟声,也可能是开城门或是开市的鼓声或其它声音。 有时,你会长时站在窗前等待接受外部可视信号,那信号有可能是某户人家的炊烟,也可能是信号弹或是其它。 接到信号后,你便走出屋子,用钓杆将黑色的布片或是纸片甩到你认准的屋顶瓦片上,以黑布或黑纸形成瓦片间的隔断符,从而可以传递你从竹林里获取到的数字信号。 再次接收到声光信号后,你撤去瓦上的布或纸,回到门房。” 第七十章 纠查 青年家仆颤声说:“不,不是下人,下人只是一个清理园子的下等人,断不敢做那些事。” 关新妍沉稳道: “为什么我不指别人偏指你呢?因为我方才提到的那些地方,处处留有你的行踪痕迹。 比如,竹林里一深一浅的苎鞋脚印、一品红树林里踩断的树枝、净身用的叶子、含有巴豆粉的排泄物。 以及,犹留存于这屋子里的你的指纹、脚印、躺印。 说到躺印,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背上是有何疾,以致不能平卧。” 青年家仆面容渐趋于平静,并缓缓低下头,他的身子不再刻意颤抖,不再假装惶恐。原本鲜活的一个人突然静默不语,一动不动,仿似死人一般毫无生气。 赵谦上前一只手扯开青年的衣襟,见到青年背上情形脸上神情一变,关新妍凑过去一看,见其肩胛骨下有一个如孩童拳头大的痈,其质红肿坚硬,尚未化脓破溃。 赵谦随手合上衣襟,向着青年问道: “你是如何破解竹林密码的?” “等等,”关新妍忽然出声打断,对着赵谦说道: “王爷,涉及到王府核心机密问题,或许,你可以稍后再问。” 赵谦看向关新妍,意识到自己在潜意识中已把她当成自己人了,不过即便她现在不是,将来也跑不了。 而关新妍只想完成当初交易中限定的任务范畴,不想卷入王府更深的漩涡中。她再次开口道: “王爷的问题可以交给手下人去问。不过提醒王爷一点,此人意志坚定,且他自知身体中毒已深,也自知活不了多长时日。 他此举多半是被人胁迫,他的作案工具,最好让他自己去取。” 赵谦犹疑。 “这些事可以稍后再定夺,现在,去后院纠出另一名内鬼吧。” 赵谦惊讶道:“你是说,还有一个?” “是!” …… 片刻后,关新妍与赵谦来到后院排屋前的空地上,而在他们面前站着一排身着青衫,垂首低目的丫环。 乔茵得到王爷去到后面的情报后,慌忙从床上起身梳洗打扮,随后妆容齐整地向后面行去。 待看到关新妍站在场地上认真对着丫环们问话,而王爷神情肃穆站立在一旁时,乔茵心里既惊慌又惴惴不安,她不安的是自己身为王府的半个主子,看得明眼前有大事发生,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连问都不好意思问,那显得王府的女主人消息太不灵通,反应太过迟钝了,实在有失颜面。可若继续装聋作哑,让关氏抢尽风头,又万分不甘心。 乔茵一边走近那群人一边不停思索。最后,任由自己心底的意愿引导自己的脚步走向赵谦。 “王爷!”乔茵恭身行礼。 赵谦见到乔茵,脸上无惊无喜,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乔茵回道: “奴家身为王府半个主子,身为东漓院掌院的,竟不知此院发生什么事,奴家求请王爷赐罪!” “不是你的错,不过,”赵谦看着乔茵,冗声道: “你来府上这么久,在感觉、发现、处理王府事务上似是一点长劲也没有,你是不是该好好反思一下。” 乔茵面现窘迫,耳根子烧红一大片,声带委屈地说: “之前王府不是一直都很平稳有序吗,最近奴家忙于备孕……” “现在不是时候……”赵谦提声打断乔茵。 关新妍听到身后动静暮然回首,见到乔茵,上前行礼。 乔茵脑子里仍盘旋着王爷未说完的话,猜测王爷原本想说的是‘现在不是时候说这些事’还是‘现在不是时候备孕’?她有些气恼关新妍打断了自己与王爷的对话,遂对着关新妍十分没好气地说: “关氏你不在芳华苑养伤,到我东漓院来做什么?” 关新妍默然看向赵谦。 “你继续查你要找的人。”赵谦对关新妍吩咐。 “王爷,妾已经找到那个人了。”关新妍回应。 赵谦脸上现出一丝讶异,随即道:“把她带过来。” 关新妍转身从一排丫环中牵出一位略胖略高的丫环。 赵谦即令其它人回到各自宿房歇息。 人群散后,赵谦问关新妍:“你如何确认是她?” 关新妍回道:“此人在膳房做事,又常往浣衣院跑,懂得制作食物,又酷养猫,符合嫌疑人的全部特征。” 乔茵茫然不解道: “什么嫌疑人?这丫头我有些印象,她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点心,我曾着意嘉赏了她许多次。她犯了什么事?” 第七十一章 拯救 关新妍再次看向赵谦,得到赵谦点头示意后方说道: “此人确是心灵手巧,不然也完不成如此艰巨的任务。 这丫头用夫人每顿吃剩下的食物养了一只野生的猫,她对这只猫倾注了不少心血,不但定时给它喂食,还经常给它洗澡。 不过,她养猫并非完全出于兴趣爱好,而是有其它目的。 夫人刚才说这丫头做得一手好点心,确是不错,不仅是人,连猫也十分喜爱吃她做的点心。她还用夫人吃剩下的食物调成绿色的、浓稠适宜又美味的羹。 她用一种近似弩的工具将羹打在折光镜板上,远远看上去,那打在折光镜板上的羹倒像是绿色的叶子。 便是这些有着特定方位的‘叶子’形成了含有特别信息的点阵图,让王府周边的暗探获取了秘密情报。 丫头将信息传出去后,不必费力爬到屋顶销毁证据。因为到了夜间,猫儿会巡着羹的味道爬上屋顶将那‘叶子’舔食干净。 于是,折光镜便又恢复明净,不知情却又留意过的人,可能会以为上面的叶子被风吹落了。” 乔茵脸色大变,她万没想到自己院里竟然有密探,自己身边竟潜伏着如此深藏机谋之人。她愤怒上前揪住丫头的前襟大声问: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在向谁传递信息?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快说啊!” 丫头吓得花容失色,忽然用力挣开乔茵的手向后面角门跑去, 关新妍眼疾手快抓住丫头的手臂,丫头拼尽全力一甩一推,将关新妍推倒在地。 关新妍不顾身体的疼痛,强挣扎起身,可是腰上受过伤,她想动作快一点却心有余力不足,关新妍急得大声喊: “快拦住她,她要自尽!” 赵谦一惊,立即追着丫头的足迹而去。 乔茵踟蹰片刻后,追随着赵谦的身影而去。 关新妍扶起一棵树爬起身,忽听到远处传来“噗通”一声,似重物砸开水面的声响。关新妍全身神经一紧,手一松,颓然回坐到地面上。 至此,关新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这件事的盲目性,她不知道王爷在院子里暗藏什么秘密,不知道这些人舍生忘死是为了什么。 自己搅进来只为了破解谜面上的局,却罔顾整个局,如同下棋只看手眼前的棋子而不曾思考整体局势。 她没有立场,却举起了屠刀横冲直撞,倒在自己屠刀下的人她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 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罪有应得,但她知道自己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他们看起来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或许有他们自己的苦衷和无奈。 她是个医者,习惯做救死扶伤,雪中送炭的事,不喜欢看这种竞争激烈、结局残酷的戏码。 关新妍当下做了个决定,再也不插手王府里黑暗中的事。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骚乱声,仿似听见有人说:“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关新妍精神一振,立即勉力起身朝角门而去,来到后面的大园子,见到一条长长的蜿蜒的渠道旁边,间隔站着一些手举灯笼的仆妇,渠道下游岸边聚集着一群人。 关新妍走近后才看清,王爷、乔茵及乔茵的仆从们都在此处,另外还有五名王府护卫夹杂其中。 王爷全身湿漉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乔茵一边用手拧挤王爷身上的湿衣裳,一边咋咋呼呼吩咐仆妇们取这样、取那样,支使得仆妇们人仰马翻。 不远处,四名黑衣护卫正在做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名护卫将那名落水丫头倒吊在背上不停地跳,另外三名手拿枝条不停地抽打丫头的躯体。 “快停下,你们在做什么?”关新妍对着那一伙跳打的人厉声喝道。 所有人俱是一怔,都停下来看向关新妍。 乔茵对着关新妍大声道: “关氏,你做什么,这里王爷、本家俱在,哪容得你随意开口讲话。那丫头已被你逼得投河自尽了,救上来时已没了气,如今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你现在阻止他们救人,是何意?” 关新妍听明白情由,立即转身向赵谦急切说道: “王爷,快叫他们停下来,妾有办法救治,但时间紧迫,拖一时那丫头便少一线生机。” 赵谦本因为丫头已死而一脸烦闷,听到关新妍此话,狐疑地看一眼关新妍,随后果断对那群护卫下令道: “将人交给她!” 护卫们将丫头平放在地上,关新妍立即侧身跪在其旁,确定其呼吸心跳停止后,清理掉口鼻腔内的污秽物,开始做心肺复苏急救措施。 众人眼见关新妍一会按压,一会吹气,皆感稀奇古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丫头依然一动不动,众人没能等到期待想像中的奇迹发生,脸上渐渐现出失望的神情。甚至有人已经肯定关新妍终将徒劳一场,不再关注此情景了。 关新妍坚持不懈且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没人注意到,她黑色大氅下,汗水混着伤口裂开后的血水已经渗透里衫往下流淌。 第七十二章 推理 去取毛褥、姜汤、火笼的仆妇们依次回来,乔茵忙于调配资源、服侍赵谦,仆妇们各自忙着掌灯、递东西、传东西。其它护卫们亦忙着拧干衣裳、御寒。 寂寥的夜空下,寒凉的石道上,十数人聚成堆,各自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被众人暂时遗忘在一边的关新妍,依然全神贯注地与死神进行着拉据战,极力促进丫头的自主呼吸、血液循环,全力去挽回丫头的神识。 但是,她奋力抢救的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只是觉得像个机械木偶在不断重复着枯燥单调而又无任何实际功用的操作,全然看不到,在世界彼岸的尽头,一位伤痕累累的羸弱者正用尽全身力气,拼尽勇气和耐力与魔鬼赛跑。 “阿嚏,”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乔茵担忧地看向赵谦说: “王爷,已经努力这么些时了,那丫头还是无起色,估计那丫头已去阎王殿报道了。不如,给她安排后事吧。眼下夜气寒凉易致伤风,王爷赶紧回院泡个热水汤去去寒吧,身体要紧啊。” 赵谦闻言站起身,低头看着无一丝生气的丫头,暗想,如此执意寻死的丫头,就算是活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 悠然抬头,望见远处,幽冥黑暗,那沉静的暗黑中不知有多少双鬼魅的双眼正森森盯着这里,眼下尚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确实不应该再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赵谦张口即将发出声音,忽听得“哇……”一声,地上的丫头猛然抬起头呕出一滩水,随即拼命地呛嗽。 所有人都惊住了,目光全部聚焦到丫头和关新妍身上。 关新妍缓缓抬起僵硬的脖颈,垂着两条发麻的膀臂,身体向后向下一坐,表情木然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她已经痛累得没有余力去掩饰情绪了,若不是嫌地上太湿冷,她很想就此一头倒在地上休息片刻。 现场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不过只停顿三秒,立即复苏,并且场面比之前更加忙乱。 赵谦忙着指挥仆妇们将丫头抬去院中护理照料,并令人速速去请大夫、抓药,安排护卫们准备刑审。 所有人奔来忙去。 关新妍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在等待自己酸麻的臂膀恢复知觉,任其它人在自己身旁脚步匆匆、来来往往。 忽一顶轿子在身旁停下,头顶传来赵谦的声音: “你先回芳华苑好好歇息一阵,稍后,我来找你。” 两名仆妇上前扶起关新妍,送到轿子里。 …… 午夜时分,芳华苑到处漆黑一片,且静谥无声。已是初冬时节,冷空气肆意侵扰天地万物,寒来方知各物气节,花草树木开始彰显不同品性、姿态,有凛冽傲霜之铮骨,亦有萎糜齑腐之凡质。 屋里,床上的人儿瑟缩成一团,频繁换了几种姿势仍然觉得不适意,终于不情愿地告别周公,睁开惺忪的眼睛,用带着微哑的声音喊道: “莺莺,我冷。”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惯常听到的脚步声。关新妍正纳闷之际,房间骤然一片光亮,床尾的灯笼被点燃。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吧,我有话问你。”赵谦站在床尾冗声说。 关新妍以手摭光,缓缓坐起身。 莺莺进来迅速给关新妍披衣加被。 “库房尚有些去年未用尽的银炭,明日,让你的丫头去领些吧。”赵谦边说话边走到窗边坐椅前坐下。 “不必了,王爷只要不苛扣我芳华苑物事就算示厚恩了。”关新妍回应。 赵谦不语,静默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见赵谦全身衣物已是焕然一新,脸色略显疲惫,知他一夜未眠。 “王爷百忙中来此,是想听妾陈述如何追查出那两个人的吧?既如此,那就不耽误王爷时间,这就开始吧。” 赵谦抬起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脑袋,侧头看着关新妍慵懒道: “你说,我听。” 关新妍低头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开口说: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一点都不复杂,一切推论都有迹可循。 竹林里的土很松软,且环境潮湿,尽管有人刻意清理了现场痕迹,但仔细查找还是能发现许多足迹,有一鬼祟之人的足迹和清理人的足迹同出一人,所以基本可以判定留此足迹的人就是内鬼。 根据足迹判断此人是个瘸子,穿苎鞋。 在侧屋,同样留有许多痕迹,值得一提的是,墙上留下了许多指印,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些指印是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寻找出口而留下的。 一个人进屋的时候还是正常人,出去时双目失明,这过程中,他可能误食或误触碰了什么东西。他鞋底留下的花粉将我引向树林,找到一品红树林,我便明白了。 他的睛睛是因为接触到了一品红的汁液导致短时失明,至于是如何接触到的,我猜想可能是他的手上沾有一品红汁液,用手揉眼时不慎将汁液揉进了眼中。 正因为这短暂失明,致使他有一日没有及时收走屋顶上的附着物,才碰巧让偶然经过的我发现那屋顶上的秘密。 可是,当初我看到屋顶上的黑色以为是缺瓦,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有此错觉,只因那屋顶上本身就缺失了一些瓦片,所以在瓦片上做手脚不太引人注意。 在一品红树林里,发现了许多专属他的活动踪迹,比如脚印、未消化的排泄物、被弃用的竹竿、各种材质的线、制作黑色颜料的炭灰。 结合所有这些物事,并将所有细节串联起来,答案便浮之水面。” 第七十三章 突变 赵谦思虑了片刻后,问道:“你如何知道他背上有隐疾?” 关新妍沉静道:“他在侧屋中留下了躺倒的痕迹,地上有挣扎的迹象,说明他不是因为困乏而躺倒,而是因为痛楚或者是急于排泄却不得便而躺倒。 他躺倒时始终以蜷曲的姿势,未曾平卧。哪怕翻身时,也不曾平躺,而是以起坐后再躺倒的姿势翻身,这些可以从地上摩擦出的脚印看出来。 据此,我猜测他背上有隐疾导致其不能平卧。” 片刻后,关新妍继续说道: “之所以让人埋伏在树林,是因为,根据他未消化完全的排泄物可判定此人是食粗食的下等仆役,其住所就在门房东厢房,他看得到前院侧屋的动静。 他白日间见到侧屋有人出入,一定有所警觉,他会寻找机会去树林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线索,所以只需在树林埋伏两人守株逮兔便可等他自投罗网。 之所以只需安排两个人,则是因为他身体有疾又是个瘸子。要制伏这样一个人,只需一人足以,多一人是为了加强防范。 另外,他之所以服用巴豆是因为他有肠梗之疾,若一日不服用巴豆便会腹胀难忍。因为长期服用巴豆,他中毒已深,所以活不长久。” 其实,关新妍已基本可以断定,那人患有肠癌,之所以隐而不说,是因为在这个时空,不知道普通人对于癌认识有多少,倘若说出来怕是又要费一番解释,且还会给自己招来猜疑和麻烦。 “你如何判断他意志坚定?”赵谦又问,其实,在来芳华苑之前,赵谦一直呆在刑房,那少年无论面对怎样的刑讯逼供,始终缄口不言。 “一个人能够长期忍受饥饿和疼痛,并且在知道自己活不长久的情况下,还依然顽强奋斗着,这足以证明其意志坚定了。若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自尽了。” “你可有什么办法让此人屈服?” 关新妍果断回应:“没有!” 赵谦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也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比那个不屈的人更难收服。 “说说另一个吧,你是怎么发现那个丫头的?”赵谦道。 “这个更简单,那个丫头并非是受过特训的人,她留下的痕迹很多,……” 关新妍正要往下讲,突然被一声尖利的哨声打断,哨声刚停下没多久,远处传来急促的鼓声。 听鼓声发起的方向,应该是在最近的东城门,鼓声锵然有力且奋伐不息,听声势十分激荡人心。纵然不懂鼓语,听此鼓声,也清楚明白,城里有紧急情况发生。 关新妍不解地看向赵谦,却见赵谦不复方才的疲态,全身戒备,目光沉着锐利,气场一泄千里,俨然是一位即将挥麈战斗的尊王。 突然,哨声再次响起,这次哨声比上一次短,只一瞬。 哨声一停,关新妍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恍了一下,似烟,似影,似光,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下一秒,关新妍惊异地发现赵谦凭空消失了,原来,方才不是错觉,是人影闪过。 关新妍怔怔地看着那扇纹丝未动的房门,反复回想方才那奇异的一瞬,太难以置信了,这么大个活人,出去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甚至一丝风都没有掀起。 莫非是自己神经出了问题?难道鞭子抽断了感应神经导致反射弧延迟? …… 在关新妍怔想之际,赵谦已奔出了芳华苑,一道黑影即刻飘落到赵谦的旁边,黑影语不停顿地说: “王爷,完颜宏攻破了虞岭、沂蒙关、狼山,霸占了并州、芦州。皇上各地征招十万人马,由寥忠将军统领从箐城横断山出发赴华亭州而去。 并州守将江瘐诚、芦州厢兵严庆带着残兵败将三千人径来投奔王爷,现已在边城东城门下。并州、芦州及其周边受到金兵侵扰抢掠的百姓们成批涌向边城各个边防线。 流离失所的百姓太多,有些聚众成匪到边城周边打家劫舍且不断侵扰边城哨所。萧让着在下禀告王爷,边城最多可容纳三万流民、两万将士,且现有的物资装备只能维持一季……” 说话间,两人已到马厩,各自骑上一匹骏马飞奔远去。 …… 一连三天,关新妍未再见到赵谦,上次谈话被打断,最关键的信息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便是,她发现那两名内鬼之间并没有联系,他们分属不同组织,府里的安全防护系统十分不安全。 第七十四章 造访 这日,关新妍在前院指导仆妇们配制石灰液并往树木根部涂白,忽见一顶轿子从远处飘来,轿子后面跟着七、八名手托罩着方巾托盘的丫环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徐徐前来。 那轿子宽敞华丽、富贵凌人,是乔茵的专属行驾。 关新妍行至道边迎接。轿子在关新妍身前落下,轿帘启开,乔茵搭扶着萍姑娘的手娇矜鸾步而出。她身着鹅黄团花翠柳长衫外罩樱红短褙子,头上插满金箔银珠,浑身珠光宝气。 关新妍心道,原本一朵天然娇美的芙蓉花,偏要过度雕饰,整饬成一棵繁累的蒺藜。 “夫人……”关新妍刚要行礼,乔茵托起关新妍一只前臂,温声说: “妹妹身子未愈,免礼罢。” 关新妍心念转动,夫人这是要改莽直作派行怀柔曲风啊,不知是什么寅念让她作此改变。 乔茵抬眼望着院前齐整的花草树木,感慨地说: “妹妹心境幽娴且蕙质兰心,难怪王爷频频顿足,流连忘返。” 好大的醋意,关新妍立即解释道: “夫人想岔了,王爷每来此是为了稽查芳华苑管理疏漏,防止再有人借芳华苑远僻而造谣生事、抹黑王府。 王爷每次都是匆匆而来,仓忙而去,茶都未及喝一口,哪有闲情逸致去关注妾身是否蕙质兰心。” 乔茵回头眼望关新妍,脸露欢欣笑意,忽抻手挽起关新妍左臂,一边抬脚往花园小径方向走一边说: “今日本家心情闲适,突发兴致想观赏你这芳华苑,妹妹就领本家在这园子里走走吧。” “那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随通幽小径漫步前行,偶有蝴蝶从身旁飞过,扑闪着靓丽的翅膀向着那灌木丛中零落的几朵娇花飞去。 乔茵忽然悠悠说道: “时近冬至了,园里的花越开越少了,可正因为娇嫩的花都败了,这剩下的几株耐寒的花方显得尤为珍贵,因此格外引人注目,妹妹,你说是不是?” “花有各自特性,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它们最能感知气候冷暖,趁时开败,并非着意为取悦他人而盈盛。 看花人只是偶然经过看到它们盛绽时的颜丽便有感而发,却不曾感受到它一年来的辛苦等候,体会不到繁花盛开时它的落寞,亦看不到此刻它的根茎在泥土下与严寒奋力相抗。” 乔茵驻步凝视关新妍,一双翦水秋瞳布满疑惑,红唇凝然微启。 关新妍微微一笑,料想到没有萍儿在身边,她便如陷在云里雾里,不知所向。遂淡然解释道: “此花不曾留恋过去的繁华,亦不惧未来的严寒,它了悟时光、命运的轮回,因此,它盛也好,败也罢,只是遵循自己的步伐,不会为任何人多做停留。” 乔茵脸上现出舒心的笑意,缓声道: “妹妹十分聪颖,感悟深刻。只可惜,妹妹是一女子,若是男儿身,将来便可做我孩儿的启蒙师傅。” “夫人谬赞了,天下身怀绝艺的英才多如星云,妾身孤陋寡闻、才识学浅,只不过是沧海一粟,担不起夫人的厚望。 其实,夫人不必远虑,王爷英明神武,识人多广,可能心里早就有指定的师傅人选了。” “妹妹言之有理。只是……”乔茵面现为难神色。 “夫人有何难断之事?”关新妍问,想来,接下来夫人该要表露来此的真正意图了。 “只是,……” 乔茵说了两个只是仍未说出想说的话,脸上却意外飘红,关新妍大感意外,更加好奇和期待乔茵接下来的话了。 “妹妹医术当真了得,”乔茵忽然转移了话头,“自服了妹妹开的方子,本家日日睡得香甜,觉得身子轻便了许多,且脸上的痘明显少了,曾经留下的痘印也渐渐淡化了。” “哦,”关新妍随口应着,那都是意料中的变化,关新妍懒得再虚情假意地说一番客套、自谦自抑的话。 “可王爷许久不到我房里来了。” 关新妍一怔,这话怎么理解,是,是那个意思吗?可,可是,这房中之事不是应该去请教她的生母或养母吗?为何要跟自己说?难道自己看起来很有经验吗? 或许,她觉得自己是万事通?可事实是,自己连一场正儿八经的恋受都没谈过,对这方面的事,生疏得很,自己可是连恋人间牵手的体验都没有呢。 乔茵并没有感知到关新妍的尴尬,用带着些怨念的语气说: “王爷风流倜傥,外面的那些花花柳柳们贼没廉耻地掏空心思上赶着往王爷跟前凑,那些个贱蹄子,年纪小小,勾搭男人的本事不小,凭着模样新鲜,技艺多,会耍花腔,会使手段,恨不得把男人永远笼在她们院里,永远不放回家……” 看着乔茵脸上越积越盛的怒意,关新妍心里幽幽长叹,那些女人未必真稀罕你的男人,你男人若是身无分文,她们铁定不会再在你男人身上花半点心思。 生长在金窠玉瑶里的富家大小姐哪里能体会到底层人,尤其是穷苦家的女儿们为生存奔忙的艰辛和无奈。 真正要怪,不应该怪那些女人,而应该怪你自家那不顾家、不知廉耻、不知节制、不求上进的男人才对。 第七十五章 机遇 “夫人,”关新妍蓦然出声打断乔茵越来越激烈的控诉,“莫非王爷身体不适,特劳夫人来求方子?” 乔茵一怔,张口结舌看着关新妍,忽然连声“呸,呸,呸,”随后满脸不悦地说: “说什么呢?王爷血气方刚,勇猛强健,哪来的不适。” 关新妍故作失言歉然的样子,“妾身该死,没听明白夫人话里的含义。” 乔茵神情一震,终于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思索片刻后,幽幽叹了一声,低沉着嗓音说道: “王爷成日在外边,乘风逐浪,流连花丛,即便回来一趟,也是匆匆换洗一身,又仓促出门赶场子,似此这般,本家几时能怀上王爷的子嗣啊。” 关新妍脸色微微一变,试探着问询:“那夫人是要妾身劝谏王爷多陪陪夫人?” 乔茵摇摇头,满头的金钗珠簪频频晃动,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那夫人是想站妾快速调理好夫人的身体?” 乔茵再摇头。 “那夫人意思是?”关新妍直接放弃猜哑谜。 乔茵看着关新妍的眼睛充满期待地说: “妹妹可有能让男人情动不能自抑的方子?” 关新妍心一惊,原来她想让自己给她配催情药,夫人真敢想啊,竟然敢算计那个暴君,万一,那个暴君发起狂来,夫人尚不会有大碍,但自已可就麻烦了,不知那暴君会不会怒气冲冲跑来直接取了自己的小命。 乔茵看出关新妍为难,立即信誓旦旦地说: “妹妹放心,此事绝不让第三人知晓,你瞧,为了保秘,这事,我连萍儿都没告诉。倘若日后,王爷觉出蹊跷,我绝不会供出妹妹。毕竟,保彰妹妹的安全,我的愿望才有可能实现呐。” 关新妍低头沉思片刻,此事虽然有风险,可风险往往同机遇同在。再抬头时,关新妍目光清澈如水。 “夫人,这方子有许多,街上亦能买得到,但是,若想让人服用后不知觉且又不伤身的方子很少,恰巧妾身知道几个,只是这方子里有许多稀奇药材需花大价钱。” “银两不是问题!”乔茵坚定承诺。 “为了保证药物的效果,防止混入不合格的药材对人体造成损害,妾身必须新自采办药材,亲自配药。” “如此再好不过了。”乔茵欣喜。 “那妾身就得频繁出入王府了,可是,……” “你需要什么?只管说。” “妾身需要一辆普通的马车,还有能自由出入王府的凭证,另外,若有人追问起来,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掩护措施。” 乔茵立即从腰上解下一块葫芦形镂空玉配,交到关新妍手里,道: “这是王爷赠予我的,上面刻有一个‘茵’字,你执此玉牌可在王府任何地方自由出入。你想要一辆普通马车,这好办,我让候管家专为你订制一辆。 不但专为你订制一辆马车,还叫候管家专为你订制一部舆轿,并拔四个抬轿子的仆妇给你,让你出入更方便。 至于,这出入的理由和掩护措施,……” 关新妍看着乔茵犯难的神情,柔声说道:“夫人可有专属自己的田地庄园?” “有!” “那便好办,夫人便以派心腹核查田产、查帐为由让妾前去巡视。妾偶尔会过去真真假假巡视一番。如此便能掩人耳目,行事得便。” 乔茵点点头,心里盘桓许久的事全部落实解决,忽感一阵轻松,暗道,这趟没有白来。闲适之余,抬眼看向关新妍,只见眼前人儿身着淡蓝碎花长衫,明明是普通人穿的十分朴拙的衣衫,可套在她纤张有致的身上,配合她清风雅韵的神采竟是异常明丽动人。 真庆幸,这张脸已毁,不然,凭她的本事,凭她过去那张极致容颜,她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她还活着,王爷早晚还是会重新恩宠她的。 “夫人,前面就是妾身居院了,妾身诚请夫人赏光去屋里用些茶果点心。” “不劳烦妹妹了,我得回去让萍儿快快找出庄园地图,稍后让人送来。妹妹往后若是不忙时,多去东漓院走走,我可是时时盼着妹妹光临呢。”乔茵温声说。 难得见乔茵如此温和态度,关新妍亦温言软语以对,随后两人就院里的景致闲聊一番。 回到前院,乔茵手指着轿子后丫环们手上托盘,对关新妍说: “我见妹妹平日穿戴朴素,令人打了些头面花钗给妹妹,另外,天气渐冷,担心妹妹受凉,拣了些貂绒、狐皮给妹妹,随妹妹裁支度用。还带来了些外伤药膏,妹妹看着用吧,希望妹妹身子早日康健。” “谢谢夫人厚恩。”关新妍恭敬示礼道谢。 乔茵认真看着关新妍道: “妹妹若是能帮我达成心愿,往后妹妹需什么用什么都不必张口,自会有人送来,本家别的不敢保证,尚能保得妹妹在王府里吃穿不愁,享受仅次于我的尊荣华贵。” “妾身会尽力助夫人心愿达成。”关新妍恭声道。 乔茵满意乘轿而去。 关新妍目送轿子远去,心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第七十六章 遭劫 与乔茵达成协议的第三日,关新妍便带着莺莺出府了。 马车行驶至螟蛉街,只停留片刻,放下关新妍与莺莺后,便径往乔茵的青岭庄园驶去。 关新妍轻车熟路地找到此街最繁盛的一间客栈——悦来客栈。选一间上好的客房,付了一年的房钱,这间房从此便成为了关新妍的秘密根据地。 关新妍不但知道这条街最好的客栈之所在,还知道这条街最好的金银铺子、最好的脂粉店、最品类齐全的美食街之所在,更知道边城最繁华之地、最怡人之景、最杂乱之所。 这些信息都是从方姨娘的亲戚、朋友口中得来,要想实现自己的计划,获取经济、地理、人文等各方面信息必不可少。 关新妍与莺莺在客房里换上男装后,便大摇大摆地上街溜达去了。两人似甫出笼的鸟儿,在繁华的大街上兴致勃勃地东窜西游。 日上三杆时分,关新妍左手举着一把烤羊肉串,右手托着一块猪油糕,腮帮子不停嚼动着,昂首阔步行走在大街上。 身旁的莺莺,身上背着一个鼓鼓的搭袱,搭袱里装着辛劳一上午从各处铺子、街边海淘来的珍玩异宝。 相比关新妍豪放不羁的行止,莺莺显得畏首畏脚,尤其感受到周边行人投诸过来的异样目光,莺莺更觉如芒刺在背。 “公子,公子,”莺莺小跑步凑到关新妍耳边声喊,随即一脸尴尬地说:“大家都在看你呢。” 关新妍不在意地说:“看就看吧,总不能让人看两眼就要去找人家收税吧。” 莺莺惊掉下巴。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真的不要吃吗?再不吃,可就没了啊。”关新妍将一把羊肉串横在莺莺眼前。 莺莺讳莫如深地摆手摇头,且看着关新妍原本瓷玉般的脸上添了一嘴油,心里直抽搐,这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的样子。 “啊!”莺莺忽然被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吓得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关新妍感觉手上一空,随即看到一个小孩身影向前窜逃。 莺莺立即就要追出去,却被关新妍一把拉住了。 “娘,拉住奴做甚,奴要将那小乞丐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莺莺气愤填膺地嚷嚷着。 关新妍使劲瞪了一眼莺莺,低声道:“再喊错称谓,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莺莺神色一紧,情知自己失言,下意识眼望四周,见街边铺子里有几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关新妍迅速拉起莺莺的手转身向后走。 “nia……你,不要羊肉串了吗?”莺莺急声道。 “串可以不要,但我得知道谁受了我的请。”关新妍沉声道。 “那公子这是要去哪?” “找那小孩去!” “可是,方向……” “跟着我走,会更快找到他。” 莺莺脸露新奇之色,立即紧紧跟随关新妍的步伐,忽神想起什么,伸手拉住关新妍的手臂。 关新妍一回头,嘴巴贴上来一条帕子。 莺莺手拿帕子在关新妍嘴上用力蹭了几下,直至看不出油渍,又拿手帕将关新妍的两只手使劲擦了擦,随后满意地将帕子收好。看她那一脸满足舒适的表情似是刚刚蹭去了一块心病。 关新妍抬手用袖子揉揉蹭得有些发痛的皮肤,随即抬脚继续朝前方走去。 两人拐过四道弯,走完四条巷子,来到一处潮湿阴暗的巷道,巷道两边是残桓破瓦,地面四处堆满垃圾,苍蝇蚁虫随处可见。 关新妍无惧无畏地神态自然地朝前走,莺莺以袖捂鼻跟随其后,来到一个顶梁破漏的卷棚外,听得里面有些许说话声。 透过破损的墙洞,关新妍瞧见卷棚里,地面上坐着七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最大的看起来约十八岁左右,最小的不过才五、六岁,那方才抢走自己羊肉串的小男孩正盘腿坐于其间,正同其它几位大小男孩一道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串。 “本公子买的羊肉串味道如何?”关新慨然出声,同时现身在众男孩面前。 男孩们俱是一惊,那抢羊肉串的男孩率先跳将起来,抓起墙边一根粗木棒,其它男孩亦纷纷随手拿起匕首、棍棒、瓦片、盘碗等防身物事,众人皆一脸警惕地盯着关新妍和莺莺二人。 莺莺双手紧紧攥着关新妍的胳膊,用力往后扯了扯,建议后撤。 关新妍屹立不动,面对一群男孩大声说道: “盗亦有道,乞丐也有乞丐的生存方式,你们今日当街抢人物事,这已不是乞丐的行事路数了,这是抢劫!你们现在不分是非对错便拿起武器,这是寻衅滋事! 你们如果就此走上抢劫、蛮横斗狠的道路,行的便是恶霸行径,如此,官府不会姑息你们的,总有一天,你们头顶这最后一片遮风挡雨的瓦片也荡然无存。” 抢羊肉串的男孩说: “我们已经饿了三天了,到处讨不着吃的,官府来人到好,把我们投进牢房里至少还给碗黄黍烂米饭吃。” “你要坐牢,俺可不想坐牢,”最大的男孩愤然出声道,“牢头子们都不是好人,他们对犯人不是打就是骂。俺情愿饿死在外面也不要进牢子,兄弟们,操起家伙,把这两人打出去,出事了,咱们大不了换个地方呆。” 男孩们立即将各自手中武器紧紧抓牢,准备随时冲锋。 这时莺莺挺身而出,冲着男孩们吼道: “你们这些小乞丐讲不讲道理?你们抢了我们东西,我们追上来,又没说要你们还,只说你们做法不对,此行径与强盗无异,你们不但不道歉还仗着人多想要行凶。 简直岂有此理,你们即便没进过学堂,没受过先生师傅教导,难道还没个父母兄弟姐妹吗?没人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吗? 想做强盗也得有本事,强盗里还分个三六九等呢,就你们这样的,即便官府没来收拾你们,总有一天,也会被真正的强盗欺负得饭碗都不剩。 今日,我们认栽,破点财算不得什么,我们跟过来,就是要告诫你们,做乞丐得守住自己的本分和做人底限。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莺莺说完回头挽起关新妍的手仓忙要往外走,关新妍没曾想莺莺也有此勇敢的一面,适时对她投了个赞赏的眼神。 第七十七章 重逢 “等等!”大男孩出声。 关新妍与莺莺回转身。 “要走可以,把你们身上的包袱留下!” 莺莺神色一紧。 关新妍淡然一笑,对着男孩平声说道: “你要坐地起价是吗?你可想好了,自己是否有那做匪类的本事,就凭手中几根棍、几个瓦盘就想起事吗?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讹诈? 你可知道南边直线三百米就有一个兵营?这边尖叫一声那边就听得到,若有武功高强之人,顺着屋脊跑过来只需要抽几口旱烟的功夫。 你可知道离此地往西一百米有个大堰?那个堰关系到城中无数百姓的粮田亩产,我只需高喊一声走水,周边百姓便倾巢而出。 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这个巢穴?凭着他裤腿上新旧叠加的泥印子。”关新妍说着用目光指向那抢羊肉串的男孩。 “你可知道我们在来这的路上做了些什么?为了方便家人找到我们,我们沿路在墙上留下了记号,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让人出去查看一番。” 男孩神色犹疑不定。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们这栖息之地,早就被别人看上了,你们不觉这地方近日来越来越潮、鼠蝇越来越多吗?这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且你们这棚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监视着。 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快便会公开,你们若做了犯法之事,不用我的家人出面,立马就有人带着官兵来把你们一锅端了,然后就有人趁虚而入,抢占你们的巢穴。” 这回,不光是男孩,棚里所有的小乞儿都开始慌了,他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武器,聚成一团七嘴八舌商议起来。 关新妍趁着他们乱成一团,带着莺莺朝外走。刚出了大棚,踏进巷子口,瞧见一伙十几个小乞丐迎面而来。 莺莺刚刚放松的神经骤然又紧张起来,死死拉住关新妍的袖子。关新妍依然淡然自若。 乞丐们遇见关新妍与莺莺俱是一怔,随后自发将两人包围起来,并将她们步步逼进卷棚里。 棚外的乞丐与棚内的乞丐汇合,后进来的乞丐里有一位身姿矫健的小乞儿在众乞丐中似颇有些威望,他与先前棚内的乞丐交流一番后,举起手中棍棒对着那七名乞丐逐一敲打、喝骂。 只因人多嘈杂且相距甚远,关新妍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看出那位有些威望的小乞儿脾气不太好,人也不十分友善。 小乞儿停止了打骂,忽然转过身,脸上犹带着怒气朝关新妍与莺莺走来,原先那七名乞丐紧跟在他身后。 众乞丐自动让出一条道,小乞儿大步走到关新妍面前,关新妍刚要开口说话,准备先发制人,不料小乞儿竟双膝一弯,跪在了自己面前,他身后那七名乞丐亦纷纷跪倒。 “恩人在上,受小的一拜!”小乞儿纵身拜倒在地。 关新妍脸现疑惑,莺莺更是茫然不解,周边小乞丐也看不明白,俱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这位……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关新妍出声询问。 小乞儿抬起头,一脸郑重地说: “恩人不记得小的了么?小的性命是恩人救回来的,恩人救了小的性命,还将小的安置在客栈,托店小二照看小的,替小的预付了所有食宿、药费。恩人还嘱托樊大哥隔三差五来看视小的。 小的病好以后,一直留心打探恩人行迹和住所,想找机会报答恩人,却终终未有线索消息,没曾想今日恩人竟凭空出现了。 小的弟兄们冒犯恩人,是小的管教不严,小的领他们来向恩人叩头谢罪。” 小乞儿说完又向地上拜倒,他身后七人亦俯身拜倒。 关新妍惊疑不定,她已听明白情由,也知道了眼前人是自己曾经救助的那名小乞丐,还清楚记得他名叫小莲,但是一时还无法将眼前之人与脑海中那张脸和身影相对合。 关新妍蹲身扶起小乞儿,见他面容清秀,眼睛机变有神采,身体骨格匀称,浑身蓄满劲力,与印象中那枯瘦萎靡的形象相去甚远。不由得困惑自语道:“你真是小莲兄弟?” 小乞儿十分欣喜地说:“恩人还记得小的名字,恩人没忘记小的。” 关新妍将小莲拉起来,又认真打量了一番,面露开心笑颜说: “你已经痊愈了,脸上、身上长了不少肉,似乎还长高了些。” 小莲被关新妍的笑颜恍得险失了神,有些羞赧地说: “是,是啊,多亏恩人施救,还有樊大哥对小的多有关照,小的这才有今日。”小乞儿忽然一脸坚毅地说: “小人这条命是恩人给的,以后随恩人有什么吩咐,小的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小乞儿说完又要屈膝跪拜,被关新妍制止。 “这些人都听你的号令?”关新妍看着身边人问道。 “这些都是小的弟兄们,只因小的福大命大,平日受樊大哥看顾,又会些纷杂技艺,所以弟兄们推举小的为头领,大伙平时互相照应,遇大事听小的拿主意。” “原来如此,”关新妍点头,随后看着地上仍跪着的七名乞丐说:“你让他们起来吧。” 小莲神色认真道:“他们方才对恩人多有不敬,小的一定要重重责罚他们。” “不必如此!”关新妍淡声道,其实关新妍已看出眼前这群人看起来像个组织,其实无纪律、无章法,若真要追究那几个人的过失的话,追溯到源头上,得归咎他们的头领不善管理。 关新妍思索片刻后,对小莲说: “小莲兄弟尚未用膳吧,我也还没吃呢,不如咱们找个酒楼一起用膳,我有好些话想要同小莲兄弟说呢。”不等小莲答复,关新妍转头对莺莺说: “拿出五两银子给小莲兄弟的弟兄们,让他们也去饭馆好好吃一顿,这顿我请。” 周围的乞丐们一齐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关新妍与莺莺、小莲在一片欢天喜地声中走出卷棚。 第七十八章 呛声 三人来到茂升楼,大堂客桌已满,店小二拖着富有独特声韵的腔调神采奕奕地热情奔赴到三人面前,在看到小莲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对着关新妍满脸堆笑道: “客官,对不住,眼下店堂里已座无虚席,不如客官去街面上转一转,稍后再来?” “楼上厢房也满了吗?”关新妍问。 “今日贵人尤其多,楼上也已客满,实在对不住。” 关新妍果断转身要走,身旁的小莲忽然说:“恩人,等等。”小莲说完便径直往大堂里面走去,店小二想拦住小莲但怕下了关新妍的颜面,未出手阻拦。 小莲走到一张靠窗的桌旁驻立不动,正就食谈话的两位穿着白袍,书生模样的人俱是一惊,小莲朝他们二位笑着说: “两位先生勿惊,小的不是来乞讨,只等你们这张桌子用。” 其中一名书生面含讥诮道: “这是什么世道,如今,乞丐竟也要上酒楼,与走租贩夫、商贾豪绅、莘莘学子同堂用膳,致我们这些饱读圣书之人的颜面于何地?!” “先生此言差矣,”小莲从容回道:“书生有状元之材亦有酸腐朽梁,乞丐有乞食,乞名,乞利,乞官,乞财,乞子,天下人,谁不在乞讨。 书生与乞丐的区别在于,穷困潦倒的书生一无所有,饭都没没得吃的时候,却放不下颜面去街上乞食,最后只能活活饿死。 而乞丐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天下奇事、罕事、时势听闻得多,见识未必会比只知死读圣贤书的书生少,或有一日,乞丐也能顺应时势,出人头地,成就一番大事业。” 小莲一边说话一边随意地用手在身上四处抠抠搜搜。 两位书生见周边旁听、旁观之人里竟有人点头附意,觉十分伤颜面,却又不好认真与一名乞丐理论,辩赢了无所损益,辩输了恐丢的不只是自己的尊严,只怕连书生这个代名词也一并被玷污了。 况且眼见这名小乞丐混身脏兮兮,行止鄙陋,眼前这饭是如何也吃不下去了。当下一人起身对小乞丐讽刺道: “未来的大人物,请上座,我等酸腐朽梁,就不碍你的道了。”两名书生起身离去。 周围人群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哄笑声。 小莲浑不在意地伸手招呼小二收拾桌子。 关新妍站在不远处将小莲所有言行举止看在眼里,脸上一派云淡风清,看不清心里所想。直到店小二将桌子收拾干净了,关新妍带着莺莺入座。 “客官吃点什么?”小二热情声问。 “先上壶绿茶吧。”关新妍淡淡回应。 小二脸色一僵,看关新妍脸色不对,道声“好勒!”退下去沏茶。 从窗口可以看到街面上过往行人,方才那两名书生的背影渐行渐远。 “恩人,喝茶!”小莲亲自倒杯茶放在关新妍面前。 关新妍收回投注在窗外的视线,转头看着对面的小莲,神情淡然地说: “你方才对书生说的那些话是哪里学来的?” 小莲睁着一双清明的大眼睛,真诚说道: “小的常去伯庑巷书院收集烂木树叶,偶尔趴窗户听里面老先生讲经,学了些词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小莲看出关新妍隐隐有些不悦,收回原本随意摆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神情略显拘谨,迷惑说道: “小的哪里惹恩人不高兴了?还请恩人明示。” 关新妍端起面前茶水喝了一口,随后对着小莲面色淡漠地说: “你不要叫我恩人,我当初救你只是出于医者的本能,并不图求报答。倘若当初躺在路边的不是你,是别人,哪怕是小猫小狗,只要我有能力去救,就一定会出手施治。 所以,那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往后,我不想与你这种耍小聪明,自以为是,尖酸刻薄,手脚不干净,为人处事没有原则的人有太多纠葛。” 小莲陡然脸色发青,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扑朔往返不定,片刻后,他低下头,咬紧下唇,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关新妍坚声说道: “无论如何,恩人对小的有再造之恩,这点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小的一心想报答恩人。不曾想恩人如世人一样,嫌弃小的是个一无是处的肮脏乞丐。 想来也是,恩人一身富贵,什么也不缺,小的身贱力薄,不能给恩人锦上添花,如今死乞白赖地凑上来倒像是攀附恩人,给恩人添堵。 如此,小的就此告辞,将来,若恩人想起小的,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通告一声,小的一定前来尽使绵薄之力。” 小莲说着就要起身离去,关新妍沉静道: “我说的不够明白吗?我指谪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这个人!” 小莲神情一顿,霎时,身体僵在长板凳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第七十九章 筹谋 关新妍目光冷冷盯着小莲冷声道: “你有机会旁听老先生讲经,未听得修身哲理、处世道义,却学得些针砭漏弊、歪析狡辩的伎俩,用来装腔逞能。 你受不得激,听不得逆耳之言,容不得别人对你有些毫轻慢,凡对你稍有不善言色之人,你便要伺机回呛。 只因店小二对你冷眼,你便一定要进入堂中受他侍候。 书生对你嘲讽几句,你便倚仗自已是乞丐,出言无忌,且故意做出鄙陋举止膈应他们,如此行径与街头撒疯卖痴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你已经让书生失了颜面,且逼他们让出了座位,为何还要顺走人家的荷包?你这是故意为之还是习惯使然? 偷盗也是你引以为傲的纷杂技艺之一吗?你还会些什么?溜门撬锁?敲诈勒索?难怪你的弟兄抢东西、贪求不义之财、耍横斗狠、胡作非为,有你这样的头领,他们当然有样学样,且有樊大哥关照着你,他们更加有恃无恐。 樊大哥若知道你们如此行事,相信他一定不会再关照你了。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思量一番,将来好自为之吧。” 小莲早已低下了头,不敢迎视关新妍的眼睛,且双颊绯红,两片红云直延展到脖颈根。沉默良久后,他忽然站起身,直直朝店门外走去。 关新妍目送小莲出门,轻叹了口气,随后若无其事地招来店小二点菜。 菜上齐后,关新妍大块耳颐,仿佛心情丝毫没有受方才之事影响。 莺莺却食欲不佳,看了关新妍好几次后,终于忍不住说: “公子,你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那小莲兄弟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对,十几岁也不算小了,懂得要强和要脸面,公子方才一点也不留情面的说话,会不会太伤害他自尊心了?他会不会受不了打击做出些奇怪的举动啊?” “你以为他是你呀?他受过的白眼比你吃的盐都多,若不把话说重些,不足以震撼他心,不能让他警醒,若不能叫他悔过自新,说再多良言也无意义。” 莺莺偷偷抿嘴笑了,欣喜道:“原来公子是故意那般凶神恶煞的啊。” 关新妍看着莺莺道:“对呀,所以你可以安心吃饭了,赶紧趁热吃吧,下午还要办件大事呢。” 莺莺不再言语,极听话地端起饭碗扒饭。 …… 关新妍与莺莺用完膳步出茂升楼,意外地发现小莲没有走,他敏捷的身子穿梭在门前来往的宾客当中,帮宾客们牵马、担行李,赚些赏钱。 小莲看到关新妍神情复杂,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双脚却踌躇不前。 关新妍只逗留片刻,带着莺莺往大街上走去。 两人走了约一柱香时间,莺莺上前对关新妍小声说:“公子,他还跟在咱们身后呢。” “嗯,随他吧。”关新妍回应道,抬脚走进又一家铺子。 “两位公子,是要盘货还是要租、买铺子?”一位伙计笑脸迎上来。 “看铺子!”关新妍简单回应。 “那公子算来着了,东家这铺子开在螟蛉街二十几年了,一直做的是绸缎生意,近来,东家想要迁往南边做生意,所以要将这铺子连同铺子里这批存货一起贱价处理了。 公子若将这批货物连同铺子一起盘下来,绝对是拣着大便宜了。 公子,你看这门前人来人往的,人气多旺啊,公子若将这铺子盘下来,将来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财源广进呐。” 关新妍在屋里随意转了一圈,边朝外走边对伙计说: “做生意之人最讲究诚信,说大话会闪了舌头的,你这铺子地基不牢,后临涎水,地板逐年下陷且内部潮湿,铺子里不能长久囤干货。 房梁门柱被鼠咬蚁噬,几近断空,你们年年只草草在外修饰一番,不更梁换柱,眼下看着尚体面,绝计撑不过一年。 另外,门面太小,装修老式,如果说在此经营了二十年,尚未能将店铺扩大翻新,要么是你东家不是做生意的料,要么此地段有其它不利因素。” 关新妍说着径直走出了门外,伙计听得入神,一路随行。 关新妍忽然顿足,看着伙计道:“你跟着我做甚,你不做生意了吗?” 伙计猛然醒神,仓惶往回走,走到铺门前,抬头看看外表装饰华丽一新的铺子门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子,你看铺子做甚?”莺莺忍不住好奇声问。 “我要开个中药堂。” 莺莺大惊,“那王爷和夫人能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若是事事都得征求他们同意的话,那我恐怕要再喝一次绝命汤了。” “呸,呸,呸,公子不许说这种丧气话!”莺莺一脸严肃。 关新妍无所谓地笑笑,说道: “放心吧,我惜命着呢,正是为了要留着这条小命过得舒适自在些,所以才要好生筹谋,步步为营,以求长远发展。” 第八十章 喝茶 关新妍与莺莺在大街上边走边聊,正当她们要踏进第五家店铺时,街上一位手捧瓜果蓝的老妪直直奔到关新妍面前异常激动地说: “是你,是你,没错,就是你。” 关新妍吓一跳,暗自回想自己几时对眼前这位老婆婆做了什么。 莺莺动作迅疾地将自己身躯阻隔在老妪与关新妍之间,满脸谨慎戒备地对老妪说: “老婆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错,错不了,我老婆子耳不聋,眼不花,绝计没有认错人,神医,你就是凤鸣山上布施医术的神医。” 关新妍恍然大悟,原来老婆婆是当初自己在凤鸣山上施治过的病患。 关新妍轻轻拉开莺莺,客气对老婆婆说:“老婆婆,你找我是有何事?” 老妪依然激动着说: “没错吧,就说是你,我老婆子远远就认出你了,神医啊,恩人呐,医好了我老婆子的脚痛病,使我老婆子又能行走,又能下地干活了。 今日遇见神医真是得神灵保佑,我老婆子得神医救治,无以为报,特意从家里拿了些果子来奉送给神医享用,还望神医不要嫌弃老婆子的这些物事鄙陋……” 老妪说着将果蓝使劲推送到关新妍面前。 关新妍明白老婆婆的来意,轻舒了口气,礼貌说道: “小生不过动动笔,开个方子,举手之劳,没什么的,婆婆这些礼太重了,小生实在受不起,若婆婆定要小生受礼的话,一个苹果足矣。”关新妍说着从蓝子里取了个苹果。 关新妍右手刚托起一只苹果,忽然发现街边四面八方骤然涌现出许多男女老幼,均手拿苹果朝自己围拢过来。 关新妍瞬间石化。 “恩人,受下小的薄礼吧。” “神医,吃我的,我这苹果是东边来的,个大味甜。” “神医,去我家里,我家地里有果树,什么水果都有。” …… 人们争先恐后往关新妍跟前挤。 现场一片沸腾腾、闹哄哄,关新妍张口说话已无人听得见,她只得频频躲闪。 莺莺担心着关新妍身上的伤,拼命张开双手双脚拦护在关新妍身前,口里不停嚷着叫大家冷静的话。 就在一团乱之时,外围一帮乞丐扎进人群中,乞丐们如鱼儿滑水一般顺溜滑到关新妍身前,在关新妍身前筑成一道人墙。 关新妍从纷乱中解脱出来,随即看到小莲正指挥着乞丐们阻拦激动的百姓们。 关新妍趁此时机大声对百姓们喊道: “乡民们,听我说,大伙的好意,小生心领了!小生今日来此,是要在此寻个合适铺子,将来开间药堂,此事若成了,往后小生与众乡邻见面打交道的机会多的是,咱们来日方长。眼下,街面拥堵易致踩踏挤伤,乡亲们都请回吧。” 百姓们听关新妍此番言语都十分高兴,叽叽喳喳议论一番,又连声问询数语。百姓与关新妍唇来舌往一阵,热闹一场,乡民们终于渐渐散开。 街面恢复平静,关新妍款步走向小莲,正要开口说话,一位头戴高帻、身着藏蓝袍的中年男子走到关新妍面前拱手作揖。 关新妍定睛一看,发现此人竟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济世堂的郝掌柜。 “关公子医术超群,在下佩服!”郝掌柜高声唱言,弯腰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关新妍回礼。 郝掌柜起身,道:“关公子人品卓绝,在下景仰!”说完又下腰作揖。 “过奖,过奖!”关新妍再次回礼。 郝掌柜起身,又道:“关公子小小年纪,身怀绝技,不骄不奢,宠辱不惊,在下自惭形秽,羞愧,差愧!”说完再次下腰作揖。 “承让,承让!”关新妍不得不再次回礼。 “关公子不但人品才识绝佳,更是仪表堂堂,举止大方,在下……” 关新妍慌忙上前托起郝掌柜手臂不让他再下腰了,你老人家的腰如弹簧一般任意弯折,我的腰可陪折不起,当下恭声道: “郝掌柜,晚辈不过是在恰巧之机诊治了几个会治的病症,哗众取宠中搏了些虚名,不足挂齿。” 郝掌柜一脸恭谨,庄严道: “关公子太过谦了!老朽已探听到你救治那小乞丐的整个过程,亦访查到关公子在凤鸣山上免费医好了山下许多百姓的疾病,病证中不乏一些未见籍册的疑难杂症。 关公子不知道,老朽自打听到关公子事迹后,便一直在打听关公子的下落,十分想见关公子,老朽有一肚子困扰多年的疑问想向关公子讨教。 今日,听闻关公子在此,老朽急急赶来,见到了关公子真颜,老朽真是万分荣幸。 想那日,老朽对关公子言语上多有冒犯,实是不该,在此,老朽先向关公子郑重赔礼道歉。”郝掌柜说着立直身、伸直双臂要向关新妍行大礼。 关新妍立即阻止,并说道: “郝掌柜如此自谦且厚待晚辈,让人敬仰!其实,晚辈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神乎,晚辈在医术上亦有许多疑难困惑未解之谜,一直想找位老前辈指点迷津,既然晚辈与郝掌柜如此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漫谈一番?” “如此甚好!甚好!”郝掌柜愉快声喊,“前面就有座茶楼,不如,咱们就去茶楼里边喝茶边谈。” “好!” …… 第八十一章 议定 关新妍与郝掌柜一起往茶楼走去。 身后,小莲遣散了乞丐弟兄后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关新妍身后。 到了茶楼,选好雅座,点好茶,郝掌柜十分客气地询问了关新妍许多病例原理及治疗方案,关新妍慷慨释疑解答。 关新妍亦向郝掌柜了解了一下这个时代医疗水平、药物研发的发展状况。 后来,关新妍问起药铺经营现状,郝掌柜忽然神情认真地说: “方才,听闻关公子说要在此地开药堂,是否当真?” “小生有此想法,不过这件事在脑海里尚只是个雏形,还需认真考查各方方面面的实际情况再进一步构思并付诸实现。” “关公子此念是一时兴起还是已深谋远虑,是为谋取短时效益还是图长远发展?恕老朽直言,关公子身娇体弱,似是长期生活在深宅大院中,若真开办药堂,这采购、进货、计帐、坐堂、管理、打点衙差等之事琐碎且复杂,恐关公子受不得那蝇营狗苟之累。 若关公子只为谋取短时效益,何不找间药铺单纯做一名坐堂大夫,凭关公子的医术,一定能名利双收,获益颇多。 若关公子要图长远发展,那原谅老朽浅薄,胡乱发表了这些短智之见。” “郝掌柜率真务实,设身处地为小生着想,说的都是由衷之言,小生深铭肺腑,不胜感激。实不相瞒,小生此举实是为生活所迫,实属无奈。 小生家境复杂,小生迟早要脱离那个大家庭,独自谋生。为了防止突发变故,仓惶应对不及,是以匆忙出此下策。 其实,小生并不想出外抛头露面经营这繁杂之事,且小生每次出街都十分不容易,时间上也不十分充裕。 方才郝掌柜建议小生做一名坐堂大夫,小生曾经有此想法,可是小生受家族礼法约束,行事多有不便,且郝掌柜也看得出来,小生身子不十分强健。 如此一来,你说,哪个药铺愿意聘请小生,哪个药铺能容得小生来去不定时,且还能容得小生坐堂时不堪久累,允许小生挑拣病人诊治呢?” 郝掌柜忽然面露喜色,急着接口道: “若是关公子愿来我济世堂指导诊疗,老朽甘愿体恤、照料关公子所有不便之处。至于薪酬方面,绝不会亏待关公子,老朽愿以街市上最高的薪资聘请关公子,不知关公子是否愿意屈尊下临?” 关新妍纤手执起桌上水壶为郝掌柜添了杯茶,继而神色认真地说: “承蒙郝掌柜器重和抬爱,小生万分感念。郝掌柜愿意厚待小生,免去小生一番奔波之劳苦,解了小生贫饥之忧,小生无以为报,甘愿以已之长技,一身医术报答郝掌柜。” 郝掌柜万分欣喜,刚要表达喜悦之情,又听得关新妍说: “但是,万事只怕开头勇莽,结局草率。为了能与郝掌柜长久和睦,眷望不衰,小生这里有几条建议,想提出来请郝掌柜斟酌。” “关公子请讲!”郝掌柜郑重道。 “一,小生虽然出门不便,但会想尽办法,尽可能地多去济世堂坐堂,为郝掌柜创收效益。至少可以保证每七日内去一次。 二,小生提请郝掌柜招集些学徒,让小生亲授些技艺,这样一来,小生每去一次济世堂便尽可能多地做些广益之事,以此来报答郝掌柜的重酬。 三,小生恳请郝掌柜准备一间无尘简明房间,以便小生偶尔为病人实施特殊治疗。 四,小生实担不起名医称号,小生在医技上也有短缺之处,比如针灸、推拿方面小生就不擅长。所以,小生恳请郝掌柜为小生广罗医书。当然,这收罗医书之花费尽数算是小生的帐上。 五,小生一心只愿替病人解除疾苦,不意去搏什么名医头衔,所以,小生入了济世堂以后,只想低调做事,不喜张扬,如果可以,小生甚至不想让外人知道小生的名姓。 暂时想到的就这些,郝掌柜可有什么疑虑?” 郝掌柜附掌道:“关公子想的十分周全,此建议使双方都能互进互长,裨益良多,老朽完全同意。” “既如此,那此事基本成了。”关新妍愉悦道。 郝掌柜趁热打铁道:“既然关公子与老朽彼此意念契合,那老朽这就回济世堂做些调整布署,并准备好契约,随时恭候关公子来验讫并签约。” “劳动郝掌柜!”关新妍谦恭回道。 郝掌柜与关新妍再次相互谦逊客套一番后,一齐走出茶楼。 第八十二章 劝导 郝掌柜走后,关新妍直直走向隐身在街角的小莲。 小莲不躲不避,待关新妍走近后,低下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关新妍问。 小莲抬起头,看着关新妍清冷的脸庞,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没话讲,就不要再跟着我了,莺莺,给他五两银子,他若再跟着,就报官。”关新妍说完转身要走。 小莲脸色一变,激奋喊道:“我不要你的银子。” 关新妍转回身,道:“那你想要什么?” 小莲红着双眼粗嘎着嗓音道: “我要的没人给得起,我想要个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家,可是我从记事起,就被世人告知,我只是一只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性命的丧家犬。 我曾被人骗到极寒的基辅罗斯挖煤,那里四处是大雪深山,我逃了无数回,被拖回去毒打了无数回,最后一次,在熊洞里藏身,在冰山上跌滚,在堑壁上攀爬,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了回来。 我被人伢子卖到大户人家做书僮,那户人家的少爷以放狗咬我取乐,让我学猴做马,让我爬到树梢上取风筝,当我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不醒,他们把我扔出狗洞。 我行乞时,常常遭受诬陷,被指骂,被任意欺凌毒打,无数次死里逃生。 我力气小,身体弱,若不学些傍身的技艺,早就饿了、冻死、病死或被打死了。 我也想穿着白衣衫坐在学堂里听老先生讲经,我也想成日里不为衣食发愁,张口谈经颂词。我也想风光体面地在大街上行走,不被人在背后指脊骂娘。 可是,命运待我不公,我生来就是个乞丐,我的痛谁在意,我努力上进谁要看,我的隐忍和善意谁在乎?” 关新妍看着情绪激动的小莲,平静声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小莲猛地一怔,激昂的情绪渐次泄去,怔怔看着关新妍深不见底的眼眸,片刻后,缓缓低下头,思索良久后,才说道: “或许,是恩人当初救我之时,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令我产生了亲人般的感觉。” 关新妍脸上微现诧异,沉默了片刻后,温声问道: “你觉得,我之前数落你的那番话是否有错?你心中是否有愧?” 小莲咬紧下唇,不语。 许久后,关新妍未等到小莲回复,脸现失望神情,抬脚准备离去。 “我不知道!”小莲忽然悭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前生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活着,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可今日,我遇见恩人,我在意恩人的想法,我不想被恩人看不起。 如果恩人觉得我错了,那肯定是我错了,我愿意改,可是恩人如果从此不愿再见我,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改。” 关新妍驻步看着小莲目光灼灼问道:“你,真的愿意改?” “愿意!”小莲坚定点头。 “那,你愿意从此以后听从我的指导和教诲吗?” 小莲目露惊喜,随后信誓旦旦地说:“小的悉听恩人指教,恩人但教小的去死,小的立即从地面上消失。” 关新妍摇摇头,道:“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希望你做个磊落的人。如果你真的愿意事事听我的教导,那我今日便认下你这个弟弟。” 小莲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幸福来得太突然,砸得他不知所向。 关新妍身后的莺莺同样惊喜万分,自方才听小莲诉说已身遭遇之时,莺莺便已十分心痛眼前这个小男孩,此刻听到主子要认下他做弟弟,看到他高兴坏了的模样,心里情不自禁溢满了幸福和感动。 “还不跪拜你关哥哥。”莺莺出声。 小莲醒神,激动后退一米,郑重说道:“关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说完屈膝俯身下拜。 “起来吧!”关新妍伸手扶起小莲,手触到小莲山药般细长的胳膊,暗想,若不是长期营养不良,他应该长得更高更壮些才是,想到此,问道:“你还未用午膳吧?” 小莲兴高采烈地说:“小弟不饿,小弟高兴饱了。”刚说完话肚子便很不配合发出咕噜声响。 小莲窘然,莺莺噗嗤笑出声。 关新妍淡笑着朝莺莺递个眼神,莺莺意会,立即从身上取下一只布包,布包有几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事,打开油纸,里面竟是香喷喷的米饭热菜,还有几样色泽鲜亮的糕点。 这些食物原本是要带回去贿赂门房老苍头的,眼下显然小莲弟弟更需要补充些能量。 小莲感动得手足无措,随后在关新妍建议下找了个僻静地方,就着颗大石头用膳。 小莲狼吞虎咽,莺莺在一旁不停地劝他吃慢点,仿似位温情和善的姐姐在照顾弟弟。关新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块光滑大石头上托着腮勿自沉静地思索着什么。 待小莲用完膳后,关新妍招呼小莲坐到自己身旁,然后一脸严肃地对小莲说: “小莲,虽然你已是我弟弟,但目前,我们只能继续维持各自生活的现状。因为,我有许多不得已。” “弟弟明白,弟弟一切听从哥哥安排。”小莲睁着明净的眼睛回应道。 关新妍点点头,然后说:“现在,我要对你提几点要求。” “哥哥说,弟弟听着。” “一,从此,你要谨守乞讨者的本份,不要再行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强抢勒索等不义之举。 二,约束你的弟兄言行举止,督促他们改邪归正。 三,带领你的弟兄们多做些从善如流,有益大众之事。” 第八十三章 出主意 “哥,”小莲出声,“其实,弟兄们以前都循规蹈矩,倘在以前,也不需要做不义之举,日子也过得去。只是,近来,许多来自并州、庐州的流民混进了边城行乞。 那些人没有规矩,拉帮结派,逞凶斗狠,恃强凌弱,强占地盘,他们不但从我们这里抢吃的、抢人、抢地盘,还扰乱周边百姓,做一些违法之事,并且还将罪名栽赃在我们头上。 他们害我们到处讨不着吃的,且有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挨打。 弟兄们没得吃,出去还受气,心态越来越坏,行止也就越来越出格。” 关新妍严正说道: “眼下形势越不好,你们就越要谨守本分,不然,等有一天,官府空出手来整治他们的时候,你们也会跟着遭殃。” 小莲神情一凛,立时了悟,郑重说道:“小弟今日即整顿帮规,命令弟兄们再不许作恶。” 关新妍点点头,又道: “你们现在住的那个卷棚,十分不安全,今晚就搬出来吧。” 小莲脸现一丝犹疑,软声道:“那个卷棚是大伙费尽千辛万苦才从他人手上赢来的栖息之所,虽然脏破,但地方大,且能遮风挡雨。 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城区不远不近,不但行乞方便,而且,平常,无论是官差、寇匪还是寻常百姓都嫌弃那地方潮湿肮脏,不来光顾。 弟兄们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年,未曾被驱逐,大伙都已把那地方当家……” “那个地方以后不会再风平浪静了,”关新妍脆声打断小莲,“已经有不止两伙人盯上了那块地方,且有人在那附近翻墙越户,宰鸡杀狗,引水纵蛇。你们赶紧离开那是非之地避免祸事。” 小莲骇然,神色不安道: “难怪近来晚上老是听到奇怪动静,而平日惯常听到的狗叫声却消失了。”小莲忽然话题一转:“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个,你哥有些微末技艺,你以后慢慢会了解。现在还是说说你安家的事吧。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想起在卷棚东边相隔四条街的仁驹坊有个兵器锻造所,那里有许多残破弃置不用的库房,容得下你们这许多人,你们从卷棚搬出来后可径往那里去。 当然,锻造所的人不会同意你们住在那里,你们得争取一番,并且得有所付出。” 小莲目露新奇,神情有些激动地说道: “哥也想到那个地方了,太巧了,其实,小弟很早以前就中意那块地了,只是,那些锻造所的兵大哥不许我们住,我们求了许几次也没用,最后便作罢了。 听哥的意思,有办法让我们住进去?” “办法是有,得看你会不会做?” “哥哥讲,弟弟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就怕脑子太笨了,跟不上哥的思路。” 莺莺噗嗤笑出声,对小莲自豪道: “你这脑子要是跟得上我家公子的思路,那你就不是今日这个样子了。你没觉出,我家公子从头至尾都在迁就你的思路吗?” “是,是,是,是弟弟太笨了!”小莲羞赧地抬手搔挠后脑勺。 关新妍淡然一笑,道:“别听你莺哥的,你其实很聪明,只是眼界不够宽,联想不丰,才没想出好主意。” “真的吗?”小莲脸上露出喜悦之情,宽慰道:“哥哥不嫌弃弟弟太愚笨就好。” “若是太笨,怎能做我关岩的弟弟,你得自信些。”关新妍安慰,随即说:“说正事吧,你们若想搬进锻造所弃置库房,得想办法找相关负责人商谈一番。 至于怎么引得负责人愿意同你商谈,你自已想办法。 我给的主意是,你提出帮他们清理锻造所周边的杂草灌木,此举可以帮助清理周边视野,让有心偷盗兵器的小贼无处藏身。还清走蛇鼠,令他们仓库储存的木料减少鼠耗。 你们尚可藉此将那些杂草灌木收割后作柴火卖掉,或者,储存起来,以备冬日升火取暖用。 另外,锻造所北面道路坑洼,兵士们运输煤炭十分不便,你们可以提出帮助他们将每日生成且堆弃在后山的烧成灰烬的煤灰运来填埋那些土坑。 多的煤灰可以卖给周边百姓作土壤肥料。 再有,因为地势原因,兵士们取生活用水不十分方便,你们可以提供些便利,比如帮忙洗洗衣裳之类。 除草、运煤、用水,这些都是小事,但对兵士们来说,是些琐碎麻烦之事,琐碎麻烦到雇人去做不划算,自已做又嫌浪费时间。 如果你们能帮助他们解决这些琐碎麻烦事,我猜想,他们应该会很乐意让你们住在那里的。 你们只在需在那里过完这个冬天即可,到来年开春,我一会有办法让你们住到好一些的地方,或许,不需要等那么久。” 小莲脸上欣喜和感动之情交加,想拉关新妍的手,又怕冒犯了他,最后“嘿嘿……”连笑数声,开心说道:“能认识哥,小弟实在是太有福气了,小弟从今往后也是有亲人的人了,小弟再也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了。” 关新妍被小莲情绪感染,温柔地笑着抬起手捏了捏小莲尚稚嫩的脸蛋。 小莲不适应关新妍这对待小孩子般的举动,压下心头别扭的情绪,忽正色说道: “哥方才交待小弟的事,小弟一一谨记在心。眼下,天色不早了,小弟送哥哥回去吧。” 关新妍摇摇头说: “你今夜还有许多事要做,就别送我了。往后你若有事要联系我的话,去济世堂找郝掌柜就行。另外,还有件事要对你说,你们不是没处找吃的吗?我给你指条门路,然后,你藉此顺便帮哥哥打听些事。” 小莲精神一振,神情认真道:“哥哥讲。” 关新妍对着小莲轻声细语述说一番,小莲竖着耳朵,骨碌着大眼,频频点头。 第八十四章 偶遇 半月后,清晨,天色蒙蒙亮,清冷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的铺子多半尚未开门,只有几家面点铺、熟食铺、生鲜铺早早开了铺门做早市生意。 一位年纪三十上下,身穿赭蓝长袍,头戴平巾帻,面相精明的男子从街角走来,经过面点铺时,顺手拿了两个馒头,大大方方地吃着,走着。 店里忙碌着的伙计、管事的只稍事瞧一眼,继续埋头干活,似是习以为常。 男子三两口将一个大馒头吃完,正要大张其口对着另一个馒头下口时,忽一只脚底一滑,当下身子一扳,立时稳住,低头一看究竟,顿时味口全无,心情糟透。 簇新的一只墨蓝布履此刻正稳稳地淌进一丛粘稠的、金黄色的天然植物肥料中,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呛鼻气味四散开来。 男子瞬间成了一坨大熏肉,连他自己都万分嫌弃自己,一脸的生无可恋。 “冯大官人,别动。”忽听一声脆嗓,一名小乞丐奔赴到男子跟前,迅速拔出男子的脚,提起肥料中的鞋,对着男子说,“冯大官人,稍等,马上还你只干净的鞋子。”小乞丐说完提着鞋径往街道尽头跑去。 “哎,……”冯管事只来得及对着小乞丐喊出一个字,便不见了小乞丐的踪影。 冯管事单脚跳到一处干净地方靠着墙金鸡独立,心里默默计数着时间,他笃定小乞丐不敢使诈,他打算等小乞丐回来,给他点颜色看看,竟然敢在我冯大爷面前自说自话,真是不知死活。 当冯管事脸色阴沉数到第三十二下之时,小乞丐奔跑回来了。 “冯大官人,鞋子擦干净了,原谅小的刚才来不及跟大官人解释,这鞋子越是早清理越能清理得干净。但愿小的没耽误大官人时间,没误了大官人的要事。”小乞丐一边气息不稳地说着话一边跪着身子将鞋子放在冯管事脚下等冯管事上脚。 冯管事微眯着眼,犹疑地盯着小乞丐红扑扑的脸,片刻后,趾高气昂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的鞋子。 小乞丐会意,立即双手托举着鞋子起身站立在冯管事面前,恭敬地说: “大官人放心,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并且一丝异味也无,跟新的一样。” 冯管事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鞋子仔细看了看,果然十分干净,竟像是新做的似的,他小心翼翼地将鞋子凑近鼻子轻嗅了一下,没嗅出异味,反倒有一种花草香。 冯管事随即用双手托着鞋子凑近鼻子用力闻,竟还是没闻到异味,他纳罕地手捧鞋子翻过来倒过去,仔细查看了一回,直至十分确定这就是自己的那只鞋子后,万分惊奇地看着小乞丐说: “你这小叫花子,你对我这鞋子做了什么手脚?” 小乞丐说:“小的不过是拿些石灰粉和些沙砾还有些香草混合成碴将它反复擦洗了几下,幸好处理得及时,没污了大官人的好鞋子。” “嘿嘿,你这小叫花子,有点见识,这方法谁教给你的?”冯管事面露喜色地说。 “禀大官人,这方法是小的从一群筑房子的匠人们那里学来的。” 冯管事一边穿鞋子一边说:“哟,小机灵鬼,成日飘来荡去,见识了不少人不少事,学了不少本领吧。” “大官人过誉了,小的不过囫囵混口饭,通常大伙见小的讨口吃的不容易,又见小的吃得苦,肯卖力气,所以常喊小的去做些搬石块、运土木之类的活,让小的胡乱挣些小钱糊口。 小的常见冯大官人在建筑地行走,且小的每次见到大官人时,大官人身边都有许多贵人围绕着。 如冯大官人这般威风体面,有本事,办大事的人,小的从来只敢远远看着,没曾想今日得见大官人真颜,还能与大官人说上话,还能为大官人擦鞋,小的真是三生有幸。” 冯管事见小乞丐长得清秀,眼睛活络,嘴皮子又会说,心生喜爱之意,看看时辰不早,迈步朝前走,抬手示意小乞丐跟上,边走边说: “你常在建筑地上干活?你都会些什么?” “禀大官人,小的会和浆、凿石、刷墙,通常小的干的最多的是运石块。” 冯管事驻步,脸上立现不悦,厉声说道: “我看你小叫花子机灵,有意关照你一二,谁知你竟如此不识抬举,才给你点好颜色,你就不知自己斤两,满口胡诌,胡说大话。” 小乞丐骇然,立即跪地惶恐说道: “大官人息怒,小的敬重大官人,决不敢在大官人面说胡话。小的所言句句属实。” 冯管事恼怒道: “还敢狡辩,你这么小的人,又没三头六臂,如何能干得了运石块的活,莫非你膂力过人,脚下踩有风火轮?” “禀大官人,小的没有特殊法力,但有颗会听、会看、会思考的脑瓜子,小的找人专意为小的研制出一个特殊搬运工具,有了这工具,小的纵然个头不高,力气不大,却可以轻巧、快速搬运大石块。” 冯管事一脸惊奇,说道:“竟有这等稀奇物事?!” 第八十五章 改变 小乞丐见冯管事有兴致,立即说:“那工具不但好用还十分轻巧,见过的人都说好。只可惜,” “可惜什么?”冯管事追问,见小乞丐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睢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小乞丐起身看着冯管事面露愁容说道: “近来,城里涌进了许多外乡人,他们自压身价四处抢活干,小的找不到活干,自己都快饿死了,那套工具也就被弃置一边好久没派上用场了。” “呵呵,”冯管事爽朗一笑,道:“你小子今日撞见本大爷算是走了狗屎运,看在你方才为本爷擦鞋的份上,本大爷赏你口饭吃。 明日,带上你干活的家伙去靖安坊,那里有本爷的工事地段,你在那里好好干。 实话告诉你,你冯爷在这边城产业、工事地段多了去了,你小子若是干得好,将来断不了饭吃。” 小乞丐欢喜激动得立即要叩头谢恩,被冯管事拦住,两人继续迈步朝前走。 “你可有名姓?”冯管事随口问。 “回大官人,大伙都唤小的小莲。” “小莲,”冯管事细品,狼眼打量着小莲那张如莲花瓣一般粉嫩小脸,思量着,这小模样,这机灵劲,若是品性好的话,可以费些心思好好调教一番。 十几岁的年纪刚刚好,既不会太单纯,亦不会太复杂,尚有教化的空间。倘若真是个可造之才,将来可以收作徒弟或是干儿子,让他长年累月替自己奔走卖命。 冯管事越想越高兴,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随即颇有兴致地找各种话题与小莲聊,小莲开始时尚有些拘谨,后来聊开了,放松了,应答间不时说一些市井俚语和俏皮话,逗得冯管事大笑不止。 …… 自此,小莲进入了冯管事掌管的工事地,他凭借着已身活泼机灵又十分勤奋能干深得工地上匠人和工人的喜爱。 匠人们常常拿小莲逗闷子,并且都十分乐意教授他一些工事技艺。 小莲随问什么,人们都很乐意回答,小莲打听到冯管事的其它工事地段后,让自己的弟兄们纷纷找机会渗透进去。 小莲干活的工具,并无甚稀奇,但此物事在这个时代尚算得上一项黑科技。 这工具在现代叫做老虎车。 小莲的老虎车是由关新妍提出理念,铸艺师傅提供技术支持,打铁匠人铸造。 此工具轻巧灵便,省时省力,比眼下工人们普遍采用的扁担抬石块或使用独轮车的搬运方法显然先进许多。 …… 这段日子,螟蛉街十分热闹,因为螟蛉街济世堂出了名神医,四面八方慕名来求医者比肩接踵。 这名神医来去不定,大多数前来求医者并不能亲睹神医风采。尽管如此,每日依然有不计其数的行人不远千里而来,见不到神医,能见到神医的弟子也是好的。 关新妍座下有十五名弟子,这些弟子都是郝掌柜从一群十五至四十岁年纪并且有相当医学基础知识的医者当中精挑细选出来。 这个时代医学已细分为十三科,如大方科、杂医科、小方脉科、产科兼妇人杂病科、眼科、口齿兼咽喉科、正骨兼金簇科、疮肿科、针灸科、祝由兼通言。 照现代语言来说,便是内科、外科、妇产科、眼科、耳鼻喉科、口腔科、儿科、骨科、神经科、传染病科、针灸科等。 每一科知识都浩瀚深远,若要按照正规程序授课,得从人体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讲起,中间还要穿插补授些中小学、高化知识课。 如此算来,关新妍若要授尽自己前半生所学,从现在起,即便每日早来晚走,唾沫不尽飞、咽嗓不缀使,一直授到两鬓斑白、齿摇发落恐也授不尽自己满腹滚滚长江之才识。 所以,关新妍研究出一套独特教学方法。每次来到济世堂,关新妍首先会让所有人呈上近段时间以来各自汇总到的疑难病症记录。 看完所有记录后,关新妍将这些病例分门别类,将其所涉及到的知识梳理成一个有机整体,然后系统讲述,讲述完以后,让各人提问,自己解答。 此方法成效显着,当堂课授完,弟子们便能将理论投入到实践应用中,如此,弟子们既能迅速提升自身医技,获得自我满足成就感,激发更深入学习的兴趣,亦能大幅度地造福百姓。 关新妍如此殚精竭虑,为济世堂赢来巨大声名和利益,她本身自然也赢得了济世堂郝掌柜极度尊捧。 郝掌柜为关新妍在后院开辟一个专属的、静谥的院落供关新妍休息、看书之用,为关新妍尽力收罗天下名医圣书,最贴心最显诚意的举动是,主动向关新妍预付了第一个月薪酬——百两的雪花银。 第八十六章 契机 关新妍将一百两银子全部存入钱铺,一百两,着实不少,若照此按部就班的赚银子,尚需等十个月以后才能赚到一千两,也就是说,得等十个月以后才能离开王府,这速度太慢了。 关新妍一直在寻找赚大钱的契机。 太阳将要落山,关新妍已换了身衣赏,头戴幕篱,与茉儿一同站在街道边等马车来接。 风有些大,它不时扬起漫天沙尘,似个顽皮的孩童在玩流沙。 茉儿将关新妍的鹤氅及幕篱系带系紧后,频频朝街道尽头看去,照往常,这个时候马车早该到了。 这些时日,都是茉儿陪着关新妍出府往来济世堂。茉儿第一次出街,发现关新妍脸上的秘密之时,只不过当场愣了两秒,并未作出太大反应,她这一表现基本在关新妍意料之中。 关新妍之所以带茉儿去济世堂,是有意识要让茉儿跟着济世堂那些弟子们一起学艺,每当关新妍在济世堂后院休息或是看书的时候,茉儿就在旁边钻研医学基础知识。 茉儿资质不凡,理解力、记忆力奇佳,许多深奥知识,只需稍稍点拔,她便能心领神会,并且还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关新妍希望茉儿将来出了王府后,凭着些许本领可以活得自由畅快些,她看得出来,茉儿不追求权势富贵,确切地说,茉儿排斥权与钱,茉儿的淡漠是长期遭受剥削压迫而无能为力直至麻木的体现。 远处飞来一张布告,在空中翻了几番后落在街对面铺子门板夹角处,这个时代的布告不同于二十一世纪无孔不入的广告,这张布告百分之四十可能是有偿咨询,百分之五十是政府发布的公告。 关新妍迈步要向那张布告走去,茉儿意识到关新妍的意图,立即说: “娘别动,奴去捡。”说完立即跑过去麻溜将布告捡回来。 此时街上无行人走动,关新妍掀开幕篱,手持布告细看,当即面露喜色,自已正寻找发财的门路,老天便雪中送炭送了个发财的机遇。 此布告是征召天下名医,其上病症描述用的都是艰涩难懂的中医述语,关新妍看得一知半解,但后面有关酬劳诊金部分,关新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五百两银子啊,拿下这一单,可以少奋斗五个月啊。 关新妍又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随后纤手一扬,布告随风飘向远方。 “娘,你去吗?”茉儿问,她方才分明看到主子眼前一亮,显然是感兴趣的。 “去!去会会天下名医,看谁有幸能拿走这五百两银子!”关新妍坚定地说。 “奴觉得这五百银子一定会妥妥地进入娘的口袋呢。” “哟,小妮子会拍马屁啦,拍得舒坦!那明儿个就带你一起去见识见识,开开眼,让你看看你家主子如何风采卓然战败群雄,赢得赏金。 倘若失败了,就当没这事,千万别声张啊。” 茉儿咯咯笑了起来,跟着关新妍出街次数多了,茉儿性情有了些微变化,话比从前稍稍多了些,表情也不再那么单一了。 “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赶马的老元“吁——”一声长啸,马车停下后,老元随即慌忙下马车,跪在关新妍跟前喘着气说: “六姨娘恕罪,老奴来迟了,这马不知怎的,走半道上总是扭头回转,老奴急得没办法,只得使劲抽鞭子,饶是如此,还是来晚了。” 关新妍看了一下马,说道:“你今日没去青岭庄园?!。” 老元大惊失色,梗着脖子,脸胀得通红,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关新妍看着眼前同自己爷爷一般年纪的家仆,心有所感,温声说: “你起来吧,这次不怪你,但是下不为例。” 老元感激涕零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 “这马显然是放养了一天,且下过水,它频频回头,有可能身上有蚂蟥或是其它什么虫子,你赶紧给它查一查吧。”关新妍看着那不安躁动的马对老元说道。 老元听闻此言,立即回到马身旁拿起一把马刷子朝马全身刷一遍,果然刷出十几只牛氓。 马儿摆脱了牛氓,渐渐安定下来。 关新妍走到老元身边说: “下次遇事先冷静想一想,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保持头脑清醒,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老元头惭愧万分,不停道歉。 “好了,今日这事只是个小事,算是给你提个醒。你要知道,将来若遇着大事,事后道歉于事无补,事发时灵活机变才最重要。” 老元憨厚的脸上现出恭谨之色,连声称是。 “时候不早了,赶路吧。”关新妍说完与茉儿先后进入马车厢。 马车启动,茉儿悄声问:“娘如何知道老元没去青岭?” 关新妍温声说: “此处离青岭庄园甚远,以往马儿回来的时候都是风尘仆仆,浑身疲惫,此次,马儿回来时眼睛睛亮,肚子饱胀,身上看起来很干净,腿上还留有淤泥,显然是在不远处闲适了一整天。” “哦,”茉儿了悟,继而又问:“那娘一点儿也不责罚老元,就不怕他下次再偷懒耍滑吗?” “他不会的,”关新妍肯定的说。“你看他衣裳洁净,身上补丁齐整,鞋袜换得勤,他是个安家本分之人,他在家里受人尊敬,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对这样人只需言语上敲打敲打即可,他会自我警醒并自我约束。 另外,若换作一般人,可能已偷懒耍滑许多次了,他能坚持往返这么久,时至今日才耍滑这么一回,实属难得,不能明着给予奖励,至少可以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八十七章 赴宴 马车驶入靖王府,在经过第二道侧门后停下,关新妍下了马车换乘轿子,往芳华苑而去。 芳华苑圆拱门前,莺莺焦灼地守望着,见到轿子出现在视野中,心头一阵轻松,随即稳步迎上去。 关新妍见到莺莺,知道有事发生,问道:“什么事?” 莺莺谨声道:“娘,夫人已三次派人来询问娘回来不曾,夫人留话,叫娘回来后,立即赶往钱姨娘居院,还说今日是钱姨娘生辰,夫人以及各房姨娘们都齐聚梧桐院饮宴。” “哦。”关新妍淡然应道,思索片刻后,对莺莺说:“莺莺,将前些时我在街上淘得的一只捕梦网装进匣子里,一会带过去。” 莺莺脸现疑虑,迟疑说道:“娘,那个作礼物,会不会不够体面?要不,奴找一只紫檀镶玉匣子装礼?” “不必,此礼虽不值几钱,但却是二姐目前最最需要的,咱这是暗室送灯,她感激尚且来不及,怎会见怪。” 莺莺不再声言,虽尚不明白主子话里含义,但十分坚定地相信主子此举必定有正当合理的理由。 关新妍回芳花苑简单换了身衣裳便带着莺莺前往梧桐院。 梧桐院因种植有两长排的梧桐树而冠名,此时节,梧机树上的梧桐叶几近落尽,但那排列齐整且笔直高大的树干气势雄伟,尚具观赏性。 园内除了那两排梧桐树,未再有雄伟景观,假山池塘、花草林木俱分布疏朗,整体风格以简洁明了为主调。 关新妍与莺莺两人随着一名引路丫环在院里一条小径上曲曲绕绕,转过几重弯后,看到前方一座亭子里,坐着一群身着各色夹袄或是皮裘的靓丽娇贵妇人们,她们身后围着一群手持器物的丫环们。 在她们不远处,有名小厮在放烟花爆竹。 火光冲天,金龙银蛇装点着夜空,如此奇妙景象倒映入原本漆黑的池塘里,天地联欢,共筑繁盛。阵阵轰鸣声中夹杂着女眷们莺声笑语,这场面看起来十分温馨浪漫。 如果仅仅以旁观者的姿态看这画面,定然觉得十分美好。可惜,许多看起来美好的事物未必经得起仔细堪验。 钱姨娘第一个发现关新妍,立即起座笑脸步出亭子,走至关新妍跟前,执起关新妍的手温声说: “妹妹怎才来,莫不是因上次墨玉砚之事,对姐姐有看法,是以踟蹰延挨至此时?” 关新妍一抬眼猛地瞧见钱姨娘猩红舞动的唇舌,手上感觉到钱姨娘冰冷滑腻的手,脑子里瞬间蹦出一条蛇的影像。 情不自禁颤栗了一下,关新妍自已都被这突出其来的念想吓了一跳,压下心头的惊诧,关新妍借着拢衣裳的动作,悄然从钱姨娘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对着钱姨娘柔声说: “姐姐此话妹妹听不懂了,姐姐是觉得妹妹不信服王爷的英明裁断呢?还是说,姐姐觉得那墨玉砚之事未审明了,姐姐尚有许多个中情由要向妹妹解释一番?莫非那件事另有隐情?” 钱姨娘表情一僵,随即打哈哈含糊说道: “妹妹多想了,哪还有什么隐情,王爷已裁断分明,姐姐不过是怕妹妹受佞人挑拨,对姐姐感情疏远,才无端提起此事,既然妹妹已心无芥蒂,那砚的事就此过去了,往后再也不提了。” 关新妍面有忧色道: “不提便罢,今日提起来,妹妹便藉此给姐姐善意提个醒,姐姐往后用人可仔细些,瞧姐姐身边人更迭不断,丫环们不是自作主张胡乱行事被赶出府,要么就是伤重难愈,要么便是凭空消失无踪。 知道内情的人,说是姐姐身边丫环难调教,不知道内情的人,说是姐姐心机叵测、难侍候、吃人不吐骨头呢。” 钱姨娘陡然变了脸,冷声说:“谁敢如此胡说八道。” 关新妍语气随意道:“不过是外坊间传出的一些戏言,姐姐不必放心上。”关新妍说完再次双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随意看看四周,状似不经意说道: “姐姐这院子似乎比外面冷呢,这都入冬了,姐姐院里怎还刮起西南风啊,真是罕事呢。” 钱姨娘惶惑眼望四周,不自觉也拢了拢身上衣裳,似乎也感觉有些冷。 “二姐、六妹,你们在那边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温好的酒都快凉了。”三姨娘忽然一声喊。 关新妍柔声对钱姨娘说:“今日是二姐生辰,妹妹还要给二姐磕头、敬酒呢,咱过去吧。” 钱姨娘心情复杂地随关新妍走向亭子。 乔茵已着人在自己身旁添了张凳子,向关新妍招手示意入坐。 关新妍向众位见礼后,大方坐于乔茵身旁。 第八十八章 评礼 席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佳肴,而那盛装佳肴玉液的金器玉瑶比这满桌的佳肴更莹亮恍眼,有钱人家就是会造,一桌筵席便将自身与普通百姓间排开了天壑的距离,这享用的不是美食,而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关新妍对着满桌杯盘盏碟、玉食锦汤默默感慨一番,随后拿起一双象牙箸对着一盘尚未开动的大蹄髈下手,再美好的东西看是永远看不饱的,将美味填到肚子里才会带来货真价实的满足感。 大户人家厨师的手艺自然不会差,蹄髈送进嘴里不需要费力嚼便熔了,味道香甜又软滑。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罩着层面纱,吃东西时不太方便,筷子来去得从面纱底下经过,如此吃东西,比其它人要多费道工序。 站在关新妍身后的莺莺心里又开始抽搐了,暗自嘀咕,主子怎么这么爱吃油食呢。 其它人瞧见关新妍的举动,亦各自心里默默感慨,原来泛读诗词之人竟也爱吃荤腥之食。 席上三姨娘异常活跃,叽叽喳喳不停,就如同她院里的那些欢快的鸟儿。不过,三姨娘脸上嗔痴嘻喜各种表情任意无缝切换,可比那些鸟儿生动耐看多了。 四姨娘始终静谥不语,也不常举箸夹食,只偶尔举盏呷几口茶。 其它人都是趋于当前的话题间断说上几句,趁势锦上添花热闹一阵。 场面看起来很和谐,姐妹们貌似相处得很融洽。 “二姐脸上怎的起起子了,是害冷么?”五房孙姨娘忽然望着桌对面钱姨娘说话,随即又对着钱姨娘身后的丫环香芹说: “香芹个小蹄子,怎么看顾你娘的,还不快回去拿件披风来给你娘披上。” 香芹征得钱姨娘同意后立即小跑着往后院去。 孙姨娘又对着钱姨娘身后的另一个丫头说道: “水仙,将我方才送给你娘的那只玉镯子拿出来给你娘戴上,那镯子取材于西域和田冰河深处之羊脂灵玉籽料,有集采周边之热驱散体内之寒的功效。” 三姨娘对着孙姨娘娇笑着说道: “瞧五妹心思细腻,行事滴水不漏,又会说暖心窝子的话,送个礼也送得堪堪儿的趁时顺心,十分讨巧,俺是没眼力见的,想不到那许多机巧来。” 三姨娘此番话明捧实贬,真实语义是,就数你机灵,就数你会行事,就数你会邀功,当大伙都是你的陪衬呢。 三姨娘显然妥妥地为五姨娘拉仇恨呢。 孙姨娘俏然一笑,对着三姨娘说: “三姐怎如此谦虚起来,三姐送的那梅石溪凫屏极是珍贵,旁人想要,却有钱无市。妹妹也想有这样一件高雅物事送与二姐,只恨妹妹不识得那才高艺绝的文人,更无那通识名工能匠的门路。” 三姨娘脸现舒适之态。 孙姨娘继续说道: “若说这礼,当然谁也比不得夫人送的红遍地芙蓉雀翎裘珍贵,整个边城能有几户人家可以见识到这等稀奇宝贝。夫人如此偏爱二姐,就不怕其它姐妹们吃味么?” 乔茵对着孙姨娘假意嗔目道: “今日是钱氏生辰,自然偏爱她一些,桌上这么多美味,你偏要挑酸的、苦的吃,既是你自找的,那你便自个儿受着吧。” 孙姨娘故作委屈道:“妾是没时运的,本想让夫人对妾多怜恤些,不曾想,夫人越是偏疼二姐,越发将妾贬踩到土里了。” 孙姨娘说话的同时脸上现出一副糗样,模样甚是滑稽,惹得在座众人笑了一回。 笑声止,孙姨娘看着四姨娘李氏说道: “四姐送的金雕地藏菩萨,甚是金贵,四姐多半是想将自己喜爱的物事送给喜爱的人,这真真体现了情真意切四个字的含义呢。” 四姨娘淡然一笑,不多声言。 孙姨娘将众人送的礼逐个点评了一回,唯独没有提到关新妍的,众人自然将关注的目光都投注到关新妍身上。 三姨娘口快问道:“六妹送二姐什么礼物?拿出来让大伙开开眼吧?” 关新妍自坐下来手嘴就没停过,不过脑子也一直没停止运转,对于五姨娘玩的小伎俩不以为然。 关新妍放下箸,转头对莺莺轻声说:“拿过来吧。” 莺莺将一只红色小木盒置放在关新妍面前。 众人皆满眼好奇地盯着这个外观普通的小木盒。 “这个礼物,观赏性不足,亦非名贵奢华之物,不能穿,不能戴,当不得吃,当不得供,但是却能让人远离烦忧,睡得安稳香甜,是个保障身心健康的好物事。”关新妍淡声说道。 三姨娘新奇道:“当不得吃,当不得供,那既不是药,也不是佛,那除此外,还有什么物事能保得身心健康呢?” 众人愈发好奇。 乔茵最不喜费脑筋的事,对着关新妍直言道: “关氏,你就别卖关子了,打开来,让大伙瞧瞧吧。” 第八十九章 心计 关新妍不再制造悬念,利落打开盒子。 乔茵迫不及待地伸手取出里面的物事,拿在手上观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乔茵手上的物事,包括众人身后的丫环们都好奇地伸着脖子偷看。 乔茵和各房姨娘们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显现出失望的神情,看来看去,不过就是由普通枝条、木珠、麻绳、羽毛制成的工艺品吗,其制作得粗糙简陋,又毫无美感,更无半点奇特之处。 关新妍见众人脸上渐渐失去兴致,开口说道: “此物名叫捕梦网,它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关于它的由来,有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位年轻女孩,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蜘蛛教授她织网,蜘蛛告诉女孩,网可以捕捉好梦,让人可以与灵界相通。 女孩从梦中醒来,按照梦的指示编织了一张网,挂在床前。 第二日早晨,女孩醒来后,发现网上有许多珠子,女孩惊奇地去触摸那些珠子,忽听到神灵对她说:‘珠子是捕梦网在你熟睡时捕获的力量与智慧,恶梦已被网逮住并随着朝阳消失了’。 女孩从此勇敢并且富有智慧,不受恶梦侵扰,她将捕梦网的事告诉身边其它人,于是,捕梦网被世世代代传授流传下来。 将这只捕梦网挂在床头或是窗棂上,好梦会通过中间的洞,而恶梦会被困在网中,第二日在阳光的照射下灰飞烟灭。” 捕梦网实际源自于十八世纪印弟安人,也就是说捕梦网产生在六个世纪之后。 关新妍买到的并非是真正的捕梦网,而这只形似捕梦网的物事,有可能只是某个孩童编织出来的玩具或是工艺品,正是因为它与捕梦网撞形,关新妍才觉颇有意思,于是花了一文钱买下了它。 倘若在21世纪,遇上真正的捕梦网,倒未必会去关注它。 众人听传说听得入神,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关新妍目光扫过众人的脸,视线最后停留在钱姨娘脸上,意味深长地说: “此捕梦网可以保佑善良的人不受梦魇纠缠,但对于作恶多端之人,未必能起作用。因为,恶人的梦太邪祟,小小捕梦网有可能无能为力。” 乔茵拿着捕梦网的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她装作随意地放下了捕梦网。 关新妍端起面前茶盏润润嗓,没有发现一直置身事外,表情平淡的四姨娘李氏向她投去了一瞥,这一瞥含义颇多。 孙姨娘娇声言道: “如此说来,倘若床头挂了这捕梦网,再若睡不好觉,那便证明床上人儿德行有亏、人品有污啰?这不平白增添惶思忧虑吗?若遇寒、暑、疾、伤之时,身躯受损再加上无端思虑,岂不是身心皆受折磨,重伤难愈了么?” 关新妍看着孙姨娘淡声道: “举止磊落,心境广阔之人无需成日去思量自己的德行、人品问题,更不会日日去跟一只捕梦网较劲。反倒是那种自以为聪明、心思盘绕曲折之人常常庸人自扰。 日日躬身斋沐、虔诚敬香礼佛之人,也免不了忧思难眠,佛祖都不能阻挡的邪祟,你想让一只捕梦网何为?” 孙姨娘眼珠子频动,忽然看着钱姨娘,温声说道: “五妹该受罚,近日一直忙于自己院里的那点琐事,对二姐疏于关心,竟不知二姐有睡不好之症。二姐是否身体不适?有否请医官瞧过?” 钱姨娘朗声回应:“不过是夜里多起了几趟,无甚妨碍,哪里需要请医官。” “二姐可仔细些,大事都是从一点点不寻常小事发展起来的,小小不寻常是个提示,或是身体病变的前兆,或是佛祖的点化,二姐还是让医官瞧瞧,若是身体上无忧,就得仔细思量思量,最近是否冲撞了神灵?抑或得罪了小人?”孙姨娘说完深深看着钱姨娘恳切地点下头,以示慎重。 孙姨娘玩的这手移脏嫁祸、挑拔离间很见成效,钱姨娘当下便不由自主心绪烦乱起来,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关新妍,想起关新妍先前在亭外说的那些话,以及眼下送的这份礼,顿觉她是来给自己添堵的。 想来,她今日来,是成心要搅得自己这个生辰日寝食难安,嘴上说不计较前事,行动上却处处挟私报复,好个佛口蛇心的小人。 钱姨娘想着想着眼里不禁流露出怨毒的神色。 孙姨娘忽然说要隐匿一下,起身前朝钱姨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孙姨娘走出亭子后步履匆忙,竟一不小心与乔茵房下一位送温酒来的丫环撞个了满怀。丫环连声称罪,孙姨娘不与她计较,只温言提示她当心些便忙忙离去。 此情境前后不过七、八秒,却教有心人看出了其间许多不同寻常之处。关新妍悠悠收回视线,目光深沉地端起面前酒杯轻呷一口。 酒已冷,刺喉冰心却格外醒神。 第九十章 陷阱 孙姨娘走后,不久,钱姨娘借口醒酒离席。 席上剩下乔茵、方姨娘、李姨娘及关新妍,方姨娘说起近日边城里发生的稀奇事,说近来边城周边正在大开发,大批流民在边城周边移石填堑,开垦出大片粮田。 官府征招了一批又一批渔民前往寒冰岛凿冰捕鱼。 虽然官衙采取了许多措施来安置流民且想尽办法扩充粮食来源,但僧多粥少,城里百姓们惶惶不安,总害怕断粮,纷纷开始抢购粮食,囤积禽蛋果疏。 另外,城内城外有人不断鼓吹金人勇猛无敌、势不可挡,传言金人很快就要前来攻打边城。更有谣言说皇上依然执意削藩,边城将来可能会面临金人和朝延的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往后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乔茵悠悠长叹一声,喟叹道: “那些战事、开荒之事,咱们女人不懂,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本家只是心疼王爷,念他已半个多月未曾回府了,不知在外如何了。 从前,王爷极少离家这么长时间,往日,只要他还在边城内,最多也就在外面逗留三天。 想来,外面之事繁且杂,忙得实在脱不开身,也不知他是否形神疲累,是否消瘦憔悴,是否吃饱穿暖。 这个狠心人,离开王府这么久,竟也不派个人回来报个信,忍心教府里一干人等整日牵肠挂肚。” 方氏软言安慰道: “夫人不必太过忧思,传言归传言,妾已找了可靠人打听到,边城各边防线已治理得井然有序,开发之事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官府很快就要着手整饬城里的乱象,想来,外面大事已处理得差不多了,相信王爷很快便能回来了。” 乔茵脸上现出欣喜。 久不声言的李氏忽然似梦呓般说了声:“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所有人听闻此言竟似约好了般一齐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钱姨娘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嚷闹着要喝酒,气氛重又热闹了起来,过不多时,孙姨娘也回来了,众人相互敬酒,个个喝得面红耳热。 欢愉了好一阵,至三更鼓响,乔茵果断说: “时候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去宿歇吧,钱氏,今日是你生辰,可也别忘了本分,安排好各各院里守夜之人及防护之事。” 钱姨娘恭声应承。 众人一齐恭送走乔茵后,方姨娘、李姨娘、孙姨娘同往梧桐院后院角门而去。唯关新妍因住的方向不同,不与她们同路,带着莺莺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夜色十分暗沉,莺莺一手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照着路面,另一手连同整条臂膀被关新妍搂在怀里,两人朝着梧桐院的前门静静走着。 行不多时,忽见不远处池塘岸边有一丛光斑闪耀,凑近些仔细一瞧,见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堆放着一件红色披风,那闪耀着光斑的是那披风上的亮甲片。这件披风的颜色与方才乔茵身上穿着的披风颜色十分相似。 莺莺刚要出声说话,被关新妍悄然拽了一下手臂。 莺莺转头瞧见关新妍眼里的暗示,立即闭上嘴,神情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两人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本该即将要踏上一座木桥,临近桥头时,关新妍忽然拉着莺莺转了个弯,去一片花草丛中自行开辟出一条路来走。 四周一片安静,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脚底踩草的悉索之声以及附近的虫鸣流水声。这一趟弯路比来时之路多费三倍脚程。 许久过后,两人终于步出草地,离前院只剩百米远了,忽然,侧前方树丛中传出低沉的似动物咽嗓里发出的湍鸣音,伴随着湍鸣音还有粗重的呼吸声,这声响在寂静昏暗的旷林中格外令人心惊和胆寒。 两人俱是一僵,莺莺颤抖着手缓缓将灯笼高举过头以扩大视野,很快便瞧见了那恐怖声音的发源处。 在两人侧前方十米处,蹲伏着一条近半人高的大黄狗,大黄狗鼓凸着双眼,龇着牙咧着嘴,不断从喉间发出挑衅的低吼音,它全身已崩得死紧,储蓄力已达顶峰,随时便要起跳发出奋力一击。 此狗关新妍认得,是常年拴在门房的大黄。 莺莺早已双腿发软,说话带着颤音且不利索,“娘,呆,呆会儿……奴,拦,拦住它……娘只,只管跑,跑……” 莺莺没听见回应,僵着脖子缓缓转头看向关新妍,却见关新妍已扯下了脸上面纱,正低头忙着从袖里往外掏东西,但见她打开了一只荷叶包,荷叶包里竟是大块的东坡肉。 关新妍又从袖里掏出几块骨头,将这所有物事装进面纱里。随后,关新妍右手高举那包着肉和骨头的面纱,吸引大黄的注意。 大黄被面纱里的食物气味吸引,鼻头煽动几下,就趁此刻,关新妍手上一使力,将食物掷向大黄的右后方,落进一片草丛中。 大黄嗥鸣一声,纵身一跃,将那食物连同面纱一并疯狂啃咬。 与此同时,莺莺全身一松,双手、双腿一软,眼见就要倒地,关新妍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将要落地的灯笼,一手搀住了将要倒地的莺莺。 “快走吧,现在还未脱离险境。”关新妍沉静开口。 莺莺立即站起身,拿过灯笼,两人继续朝前走。 第九十一章 破析 行至梧桐院前院,莺莺扶关新妍坐上轿子,随后,轿子径往芳华苑而去。 关新妍在芳华苑前院下了轿,这其间未再遭遇危险。 一进入后院,莺莺搀着关新妍的胳膊急声询问: “娘是怎么知道大黄在那里?” 关新妍看着莺莺略有些兴奋的神情,不禁莞尔,看来,她已完全忘记了方才魂飞天外的惊悚之感。 “我事先并不知道大黄在那里,我要早知道的话,就不会只是叫它让路这么简单了,肯定要叫大黄把梧桐院搅得不得安宁。” 莺莺惊奇问道:“那娘袖子里的那些肉和骨头不是专为大黄准备的吗?” 关新妍将自己手臂从莺莺手里抽出来,抬起一只袖口,另一只手将袖子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到莺莺手上,一边取一边解释: “我不光准备了肉和骨头,我还准备了鸡块、生鱼片、蟹黄馒头、蜂蜜、甜点、辣椒油、花椒粉、筒骨、酒、火折。 凡遇蛇虫鼠蚁,我都有办法对付,就算是遇到悍匪,只要他不将我一招致命,我可以用辣椒油糊他眼睛,用筒子骨当匕首刺他要害。” 莺莺看着关新妍如同变戏法般不停从袖子往外掏货,惊得瞠目结舌,双手已接不下这许多物事,她慌忙托起裙子下摆来盛装。 终于倒腾得差不多了,莺莺问: “那娘怎么知道今晚回来路上会有危险?” 关新妍忽然目光沉静,幽然说道: “今日之事只是个开始,往后,怕是风波不停了。曾以为钱姨娘是只毒蛇,可今日发现,她与孙姨娘相比充其量只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孙姨娘才是条真正的毒蛇。” 莺莺不由得神情紧张起来,“那,那可怎么办?” 关新妍看到莺莺受惊的样子,忽尔轻松一笑,说:“没事,有我呢。” 莺莺真就安定不少。 关新妍挽起莺莺的手继续往前走,语气轻快说道: “你问我怎么知道她们要害我,从钱姨娘与孙姨娘回到宴席后的表现就能看出来。 钱姨娘离开前心事重重,回来后眉开眼笑,显然是受了高人指点。回到席位上后,钱姨娘刻意不与孙姨娘互动,就是怕别人看出她们之间情感微妙,显然,那个高人就是孙姨娘。 钱姨娘离去前对我心有怨恨,回来后却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想来是已安排好了局,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我入局后的倒霉样。 她的局很简单,池塘边的那件红色披风是她刻意留下的,那件披风颜色与夫人今晚穿的披风颜色十分相近,此是为了故意引我去池塘边。 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件披风是被站在远处的人用力甩到石头上去的,而不是放在石头上的,所以,那披风周边布置了陷阱。 如果我走过去的话,很有可能会踩到松动的石块上,一头栽进池塘里。 当然,钱姨娘也可能想到我有可能不去拣那披风,那么,她定然会在路上设置其它陷阱。所以,我才要另辟路径去走。 至于孙姨娘,她对我旧仇加新恨,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整治我的机会。 她离席约有一柱香时辰,回来后,脚上及衣裳下摆沾染了些许花草碎屑,表明她曾经在一个长有水仙花的草地上伫立许久,我倒未曾发现,府里有哪个地方种有水仙花。 大黄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现在想来,她离去那么长时间,竟是在一个隐秘地方驯狗。 要想短时间内训练一只狗对特定的人发起攻击,就要教授狗记住这被攻击之人的显着特征,令狗对所有的有这显着特征之人产生敌意。 我最显着的特征是戴有面纱,所以钱姨娘定是驯练大黄对所有带面纱的人产生敌意并发起攻击。当然,并不一定是她亲自教授,她手底有很多奇能异士。 遇到大黄后我取下了面纱,将面纱连同食物一起抛给大黄,看见大黄对那张面纱如此仇恨,证实了我的一些猜想。 假如我今日被狗咬伤,我猜想她们明日给出的解释会是这样的:钱姨娘的披风不见了,于是,借来门房的大黄去找披风,然后大黄脱离控制走失了,再后来发生的事,她们不知情,自然无需负多少责任。” “好恶毒的计。”莺莺气愤地说。 “坏人终会有报应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关新妍悠然说道,想到芳华苑凿门修路工程已进行二十多日了,快要接近尾声了,自已撒出去的大网即将要收拢回来,届时,某人的报应便可应现了,且让那只老虎再蹦跶几日吧。 至于那条毒蛇,在未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只能防之甚防。 “莺莺,”关新妍忽然一脸郑重,“暗中加强芳华苑的防护措施,防止他人有机可趁,最重要的是加强人的管理。 莺莺重重应承。 “玲儿责罚期已满了吧,让她回到芳华居整理内务吧。” 莺莺疑虑道:“玲儿她,她一心向着夫人,奴担心,她会做出对娘不利的事。” “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能明辩是非最好,如果不能,那便随她吧,每个人的命途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 第九十二章 冷遇 翌日,芳华苑传出消息,传六姨娘昨夜回苑路上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六姨娘受了惊吓,从此闭苑谢客。关新妍此举正是为了加强防范。 消息传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所有人都以为六姨娘在苑中休养,然而事实上,天未亮,关新妍便带着茉儿翻墙出府了。 主仆二两雇了部马车径往边城郊外富田山庄而去,正是要去会天下名医。 马车一路颠簸,驶了近两个时辰才到达富田山庄边沿,行驶中咿呀作响的半新马车沿着山庄外围缓缓前行,关新妍从车厢内探出头,欣赏沿途景致。 这富田山庄周边山清水秀,环境十分优美。其粮田十分广阔,连山上都开垦出了美丽的梯田,对得起这富田山庄‘富田’二字的名头。 终来到山庄的核心之地——富森堡,也就是山庄主人的憩息之所,但见墙高院深,通过大敞的玄铁大门可以瞧见远处那飞檐重叠的雄伟建筑群,在建筑群与玄铁大门之间,是一座巨大花园以及盘恒交错的数十条宽敞蜿蜒的石道。 守门人从门房出来问询,得知关新妍来意后,拿势利的眼神上下巡望关新妍两眼,眼见关新妍年纪轻轻便自称大夫,且那马车上还贴着个‘风行’雇车行的标志,当下态度十分傲慢地问关新妍要名贴。 关新妍来的匆忙,未及准备名贴,便向守门大哥要纸笔,当场写了张名贴递上去。 守门大哥叫另一位小厮模样的人将名贴送进去,随后自顾自进入门房不再理会关新妍,任她在道旁站立等候。 关新妍对守门大哥的轻慢不以为意,也不想多事,反正马车里坐久了,站在道边舒松筋骨也好。此时已是冬季,晌午的阳光温煦和暖,就这么静静享受一会日光浴挺好。 不久,又一辆马车驶来,车盖豪华,马儿健壮,马车行至大门前停下,坐于前面的马车夫矫健跳下马车,向守门人递上贴子,守门人看了一眼,立即挥着铁棒叫并不曾占道的关新妍和莺莺让道。 马车夫利索跳上马车,张扬地挥舞着马鞭,长鞭在空中甩出个漂亮的花漩后爽脆地落在马背上,马车骤然起动,轿帘因守惯性而向车厢内飘进去大半,只这一瞬,便叫关新妍瞧见了里面贵人的尊颜。 里面坐着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头发胡子花白、衣裳富贵的老人。老人闭着眼睛,神情安适,显是极有威望、受人尊敬之人。 马车走后,关新妍客气问守门人,“敢问这位大哥,方才这辆马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守门人看着关新妍不屑地嗤笑一笑,暗道,果然是来混吃骗喝的,连此人都不认识竟然还敢自称大夫。当下语气更加不客气地说: “此人,你也不必认识,反正过了今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他。” 茉儿见守门人对自家主子越发放肆无礼,心生怒气,才想要对守门人发作,却被关新妍轻轻拉了拉衣袖,转脸见主子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面前驶过,那位送贴子进去的小厮还没有回来。 又一辆马车飞速驶离,马蹄扬起的灰尘经风一吹尽数扑向关新妍与茉儿,尽管茉儿用自己身躯为关新妍挡去了大部分灰尘,但关新妍依然未能避免遭受灰尘的突袭,被扑得一头一脸的灰。 茉儿立即为关新妍清理灰尘,并面含愠色地说: “公子为什么不让奴去斥骂那狗眼看人低的蠢人。” “且忍忍吧,这白眼和白灰终不会白受的,稍后,我会叫这富田山庄的主人给予另外形式的补偿。” 茉儿瞬时怒容全消,嘴角不自禁微扬,眼里显现出期待之色。但看到关新妍头脸上沾染的灰尘,又皱起了眉头,继续用手不停轻掸关新妍头发上的灰。 又等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那名送贴的小厮终于回来了,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两辆华丽马车以及一名身着靛蓝长袍的中年人。 中年人下了马车,对着关新妍作揖道:“阁下便是关神医吧,久仰久仰!” 关新妍回礼。 “在下是富田山庄的管事,受娄少庄主指派,特意前来迎请关神医。我们娄少庄主已在聚贤厅布下茶水恭候关神医大驾,烦请关神医移挪尊步,上马车随我前往聚贤厅吧。” “有劳管事先生。”关新妍简短回应后,与茉儿一同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管事先生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部马车相继驶离。 守门人呆呆看着马车远去,直至马车消失无踪,回转身走到门房,神思恍惚地收拾起东西来,暗想自个儿看门多来,早就练就了火眼睛睛,没曾想今日竟然看走了眼,谁能料想到如此稚嫩瘦弱的少年竟然真是名神医。 守门人长叹一声,暗道,若是今日侥幸不被赶出山庄的话,将来一定好生对待每一位来访者,往后哪怕遇到上门来的乞丐也定然好生相待。 第九十三章 富田山庄 关新妍来到聚贤厅,只见厅上已有十数位头戴巾帻、身着长袍、举止温雅的宾客们,其间既有耄耋之年的老者,亦有而立之年的青年,泰半是年纪半百的中年人。 关新妍明显是在场最年轻的医者,所以,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在场任何人的关注。 管事先生将关新妍引至厅堂左侧距离上首座位最远的一张案几前入坐后便恭身离去。 大厅中人虽多,但并未有喧哗之声,医者们俱坐在各自席位上,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与邻坐轻声细语地交谈。 关新妍坐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早已腹中空空,怡然自得地享用案几上的茶水和点心,转头瞧见身旁的茉儿板着小脸神情严肃,关新妍忽只手托腮并捂嘴轻声说: “别紧张,吃点东西吧,你看那些人个个道貌凛然,好像学富五车的样子,其实有一半是来打混的,他们间有梁上君子,有大烟鬼,有杀猪宰牛者,甚至还有做寿衣、卖棺材的。” 茉儿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失态,急急拿起桌上的茶水低头喝两口。 其它医者的仆从都被带到另外的地方安置,茉儿顶着关新妍徒弟的虚名得以进入大厅。 茉儿自来是在家宅后院中行走,以前接触的人多半是女人,经手的事多半是家庭生活琐事,自跟着关新妍经常出府以后,茉儿眼界渐渐扩大,渐渐地,对凡有本事之人皆心生敬意,当然,她最敬重崇拜的还是自己的主子。 平日出府,见到的多半是平民百姓,今日得以见到这许多身份尊贵又学识渊博的人物,茉儿不由自主地有些兴奋和紧张,关新妍的一席话让茉儿高涨的情绪瞬间平复。 心态平稳后,茉儿才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于是同关新妍一起放松吃吃喝喝。 过不多时,大厅前面侧方,帷幔被掀开,一位二十上下年纪的华服英俊少年引着一名白须老者入进来,少年将老者引到一张空的案几上坐下。 待老人坐定后,少年转身向厅上所有人巡视一眼,见到关新妍时神情一愣,随后径直向关新妍走来。 关新妍立即站起身,待少年走近后,拱手作揖道: “娄少庄主,小生打搅了。” 娄少庄主回礼道: “关神医客气了,此话应当由在下来说才是。今日不知道关神医会来,不然,本庄早该派人去关神医府上亲迎关神医来此,断不该让关神医在门外等候许多时,在下失礼。” “小生无德无能无所奉献,不敢劳烦贵庄费许多心力。” 在座众人听闻那年轻人竟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关神医,都惊讶不已,投去的目光中有好奇,有怀疑,有敬重,有挑衅,有不屑…… 娄少庄庄与关新妍客套一番后,对关新妍认真说道: “如今众位神医都已瞧过家父的病了,唯关神医尚未观视,在下恳请关神医挪步随在下前去看视家父,待看过后,恳请关神医留下警言良方,若关神医能治得家父的病,本庄定当竭尽所诚重谢。” 关新妍恭声道: “医者本分乃是救死扶伤,其它都是次要,小生定当尽力而为,请娄少庄主引路吧!” 娄少庄主当下引着关新妍往大厅前侧方而去。 来到一间居室,装饰古朴典雅的屋子中间停放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神情威严的黑须黑发中年男子,男子双目紧闭,深刻的法令纹及向下吊着的嘴角分明显示他此刻十分的隐忍和不耐烦。 男子听到脚步声蓦地睁开一双豹眼,目光森森盯着娄少庄主身后的关新妍。 “父亲,这位是关神医,……” “动作快点吧,切完脉老夫便要休息了。”男子冷声打断娄少庄主的说辞。 娄少庄主朝关新妍歉然一笑,未作解释,伸手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关新妍对娄少庄主开口道: “小生需要令尊躺到床上去方便检查。” “岂有此理,”男子一声暴喝,“允许你诊脉已经是给你天大的脸面,竟还敢提要求。豁儿,让他滚,什么狗屁名医,连脉都不会诊,分明是江湖骗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学老骗子行医卖假药,滚,滚,滚!” 男子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用手频频拍打轮椅扶手。 娄少庄主一脸尴尬,正不知所措之际,忽听到关新妍大声说: “这世上有人装病卖疯,自然就有人扮神医卖假药。” 男子怒睁着环铃大眼,警声道:“你说谁装病卖疯。” 关新妍坦然盯着男子,无所畏惧地说:“娄庄主,人人都能听得懂的话,怎就你听不明白?那我郑重再说一遍,你,确是在装病卖疯!” 第九十四章 会诊 娄庄主暴怒,顺手抄起案几上一杯盏茶,用力向关新妍掷去,茶盏飞到半空被娄少庄主伸手截住。 “父亲息怒,今日这事都是孩儿不对,孩儿自作主张请来这许多人扰了父亲心神,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待孩儿送走宾客们,孩儿自来向父亲谢罪。”娄少庄主垦切声言。 “你让他立即滚,滚得远远的,从今往后再不许他踏入我富田山庄半步。”娄庄主对着娄少庄主咆哮道。 “是,是,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孩儿这就照父亲吩咐去办。”娄少庄主安抚完娄庄主转脸面对关新妍道: “关神医,失礼了,请先行一步吧。” 关新妍沉静的目光在眼前这对父子间梭视一眼后,带着茉儿走出居室,身后传出娄少庄主敬声抚慰的言语声。 关新妍回到大厅,大厅里十数人皆望着她主仆二人,有的面含讥诮,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干脆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地对旁人说: “钱没骗到,名先丢了,关神医朽矣!” 原来这厅上所有人都听到了方才自那侧方居室传出来的咆哮声。 关新妍在众人注目中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茶。 “公子,咱们是不是该走了啊?”茉儿凑近关新妍,不安小声问。 “五百两银子还没到手呢,怎么能走!”关新妍回应。 茉儿忧虑地看着关新妍,什么检查都没做,还得罪了老、少庄主,这还怎么治病,治不了病,还怎么得赏银啊。 看出茉儿担忧,关新妍朝她挤了个眼,淡然说:“等着看好戏吧!” 过不多时,娄少庄主回到大厅,见到关新妍泰然坐在原位置上,有些惊讶。调整心绪后,他款步走向堂前,对着底下一众医者们慨声说: “今日各位神医百忙中抽出时间前来为家父诊脉,在下万分感激,在此,在下向各位神医郑重道谢。”娄少庄主说完双臂伸直躬身行了个大礼。 底下人,有的侧身避让,有的执手回礼。 娄少庄主起身后面对众人庄重说道: “各位神医,实不相瞒,家父这双腿不能行走已有两年,这两年间,家人带着家父天南地北寻访名医,至于结果,大家有目共睹。 家父一度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外访求名医。看着家父成日行动不自由、神情郁郁,家人寝食难安。 所以在下发出了广征天下名医的布告,在下期望天下名医齐聚这富田山庄,发挥各自专长,共同商讨出能治愈家父双腿的法子。 各位神医均是妙手仁心、德高望重之圣人,不辞辛劳长途颠簸而来,在下深为感动,今日无论在座众位是否能提出宝贵建议,在下都不会叫众位神医白白辛苦奔波操劳一场。 如今,众神医都已了解家父的情状,还请众神医们不要惜言吝教,有什么好的诊疗方案或中肯的建议,不妨说出来供大家共同斟酌商议,探求出一个完美治疗方案。 在下真心企盼众位能共同携手医好家父的腿,解了这烦扰富田山庄两年的烦忧。” 娄少庄主话音一落,立即有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肃穆声言: “娄少庄主一片孝心,可敬可叹。既然娄少庄主诚意求请谏言,那老朽大胆表述已见,依老朽看,令尊是因肝阳上亢,血冲脑经,而致脚底虚浮无力。” “吴神医此言,在下不敢苟同。”另一位老者声言,此人正是那位经过山庄大门时,被关新妍窥见尊颜的老人。 “肖神医有何见解?”先前老人脸现不悦冗声问。 “老朽观查,娄庄主舌淡白,主虚寒证,预示气血两亏。脉象轻取即得,重按稍减而不空,此是浮脉,亦主虚证,食后昏困,此乃脾虚之证……” 在肖神医侃侃而谈之时,关新妍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其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不停来回跳动,看样子似是算命大仙在与天神交灵。 茉儿见主子神情专注不敢打搅,只默默替主子添茶倒水。过了许久,关新妍忽然睁开眼睛,手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面上写写划划,然后又闭目思索一阵,如此反复多次。 又一盏茶时间后,关新妍缓缓眼开明净的双眼,脸上恢复往常的云淡风清,心情不错地拿起面前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然后饶有兴致偏头看向那依然口若悬河,诲人不倦的肖神医。 “……腠理并未开合失调,也就是说娄庄主的腿并无实质病变,倘若是血冲脑经而致的脚底失劲,断不可能两年了,双腿肌理依然如此强健,……”肖神医精神抖擞,信心满满地慷慨陈述着。 “那依肖神医之见,娄庄主的腿患的是何疾?”有人听不下去了,不耐烦插了句嘴。 肖神医停止发表论见,抬右手抚了抚颏下稀薄的几根山羊胡子,庄严说道: “依老朽看,娄庄主的腿并无疾患,身体上也并无大妨。” 此言一出,大厅哗然,义正严辞地说了半天医理,到最后竟是没有诊断。 第九十五章 施为 茉儿抑不住好奇,小声问关新妍:“公子,这位肖神医说的可正确?” 关新妍轻轻点了下头。 茉儿更觉惊奇,“那公子方才说娄庄主装病卖疯可是真话?” 关新妍轻轻摇了摇头。 茉儿一头雾水,但知此时说话不便,不再追问。 厅中有人大声道: “都说肖神医医术高绝,依在下看来也不过如此。肖神医看不出病倒罢,滔滔不绝讲一通道理,最后竟得出个谬论,暗指这世上有人故意能走而不走,且没事找事四处寻医,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此言掀起更沸腾的哗然之声。 肖神医忽然立起身,面对众人从容道: “神医这个雅号,只不过是个虚名,老朽从未当真,也不在乎,你们谁稀罕谁想要那名头尽可取走。 老朽行医多年,从来尊崇事实,依本分行事,会治的病,老朽竭尽所能,看不明白的病,老朽绝不滥施针药。” 肖神医说完转身面向娄少庄主道: “老朽诚谢娄少庄主盛情邀约,之前老朽已将自己的诊疗建议说的十分清楚明白,这里想来已无老朽可以施为之处,老朽就此告辞。” 肖神医说完仰首阔步离席。 见肖神医态度坚定,娄少庄主想要挽留的话语尽数咽回腹中。 肖神医走后,剩下的神医们争相发表见解,有的说娄庄主得的是气血阻塞之病,有的认定娄庄主得的是脑痈之疾,更有甚者,说娄庄主撞了邪灵,需设坛驱魔。 现场闹哄哄,似夏日池塘边蛙声齐鸣,渐渐地,大家纷纷离席自动凑到娄少庄主面前发表主见。慢慢地,娄少庄主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小。 神医们为搏得娄少庄主的眼球,竟开始相互推搡,奋力要将自己的大脸最大幅度占据娄少庄主的视线。 娄少庄主眼花缭乱地看着面前一张张血盆大口,左右晃动着耳朵这边采一言,那边听一语,开始尚能理性分析思考,到最后听得多了,各种观点在脑子里打架,思路纷乱成一团乱麻。 “好了!”娄少庄主忍不住一声大喊,众人皆惊,大厅安静下来。 娄少庄主愁容满面的看着眼前一群人,本来是想请众位神医集思广益的,没曾想神医们各执已见,一人一套理论,一人一个治疗方案,他一个外行人如何能辩得清这些言论的真伪虚实,如何能撷采得了良方泽言。 娄少庄主心里十分灰心失望,一抬头,见远处关神医与他的徒弟正悠悠坐着喝茶,仿似局外人一般,心念一动,向着关神医高声喊道: “敢问关神医有何高见?” 关新妍转头看向热闹中心,神情安然地缓缓站起身,稳步走至娄少庄主眼前,作揖敬声道: “娄少庄主如果让小生来行治的话,小生担保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让令尊双腿站立,如果在场有哪位神医能比小生更快医好令尊的病,那不妨让他先行一试。” 娄少庄主既震惊又疑惑,看着关新妍半天不语。 神医们皆目露惊诧,看不懂关神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关神医,请借一步说话。”娄少庄主忽然对关新妍郑重声言。 关新妍随娄少庄主来到一间密室,娄少庄主忽转身急急对关新妍说道: “关神医方才所言是认真的吗?关神医果真能让家父一个时辰内站起来?关神医究竟有几成把握?” “小生有六成把握可让令尊一个时辰内站起来!”关新妍悭然回应。 娄少庄主既喜且忧,“那,关神医要如何行治?需要准备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准备,只需让小生与令尊见一面,谈一番,娄少庄主可以旁观旁听,但是,娄少庄主必须向小生保证,娄少庄主无论听到什么,都要不动声色,且尽力配合小生,不许问小生话,更不许驳小生的话。” 娄少庄主感觉十分新奇,他静静思虑了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面色庄重地对关新妍说: “听起来,关神医的行治方法并不会对家父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如此,在下愿意让关神医一试。” …… 一刻钟后,关新妍再次来到娄庄主居室,娄庄主穿戴齐整肃然坐于轮椅上。见到关新妍,娄庄主冷声道: “你要和老夫谈?你这个江湖骗子,有什么要与老夫谈,老夫倒要看看,你想从老夫这骗走什么,今日,老夫若是能让你从富田山庄骗走任何一样物事,老夫便不信娄!” 关新妍恬淡一笑,径自走到娄庄主对面一张椅子前落坐。娄少庄主及茉儿均站在不远处观望。 关新妍启口道: “娄庄主,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小生是娄少庄主的朋友,今日特应娄少庄主之请来与娄庄主谈件大事。” 娄庄主漠然将身子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置于膝盖上,等着关新妍往下讲。 第九十六章 算帐 “小生向娄少庄主提议,让他将富田山庄的田产全部卖掉,用这笔卖田产的钱去换取交引券,往后从事盐务。” “胡说八道!”娄庄主脸现怒容高声喝道,“原来你是要打我富田山庄粮田的主意,那不必再往下谈了,这富田山庄的粮田便是老夫的命,你想要取老夫的命,就拿剑来,舌头不管用,送客!” “那娄庄主觉得,是你一个人的命要紧,还是这富田山庄所有人的命要紧?” 娄庄主目光透出深寒,静静看着关新妍。 “娄庄主先不要动怒,容小生细诉,你这富田山庄田多地广,看着气派,其实根本赢利无多。若不是你们有其它产业支撑,富田山庄早就衰落了。 粮田所产的那点薄利,根本连这片山头都养不起。” 娄庄主嗤笑一声,嘲讽道:“你这是要跟老夫谈生意经?你做过多少笔生意?肚子里有多少货?可会贾宪三角及增乘开方?” 关新妍淡声道: “算些浅显小账不需要那许多阅历和学识,小生今日斗胆班门弄斧当着娄庄主面算个帐,娄庄主不妨就当听儿歌一般随意听一听。 富田山庄共有粮田约2000亩,这里面包括了所有上好良田、贫瘠田及山上的梯田。 上等粮田亩产3石,下等粮田亩产15石,富田山庄三分之二是平地,其中良田、贫瘠田各占一半,三分之一是山,其梯田占所有粮田三分之一,咱就取平均值,按亩产225石来算。 2000亩粮田共产粮4500石。 年月不好不坏的时候,要向官府交田税10,交完田税剩下4050石。 折纳、支移脚钱、加耗、助军米、改钞、斛面,预借等这些额外赋税,相当于又一个田税,除去这些税,尚剩3600石。 每石米按400文钱算,3600石米折算成钱文。 按每位庄农管50亩地,每10亩地配一头牛,总需40位庄农,200头牛,平均一户庄农一年吃用最低消费文,平均每年替换补充新牛50头,每头牛市价4000文。” “等等,”娄庄主忽然出声打断关新妍,朝娄少庄主喊道:“拿我算盘来。” 娄少庄主立即从墙上取下一只十分精致、泛着柔滑亮泽的黑色小算盘送到娄庄主手中。 娄庄主将算盘放在膝盖上,右手在算盘上如飞一般地快速拔弄着算珠,算珠噼里啪啦作响,那铿锵又富节奏感的悦耳动听之音丝毫不逊管乐之声。 娄庄主拔算了一阵后,悭然说:“你接着讲。” “除去用于庄农和牛的开支后还剩下文钱。 庄园里筑有10个塘、2座堰、1座大坝,人工管理费、疏浚费、修缮费、凿井费每年至少得要文吧。 如此,还剩下文。 庄园周边彻高墙、搭樊篱、修葺守棚屋、驱狼、防虫害、更新农具,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文吧。 还剩下文,折合成银子约640两。 这富森堡如此富丽堂皇,至少10个院落,每个院落包括主子仆人在内至少5个人,如此加起来至少50个人,小生猜想实际人数远远不止这些。 住在这富森堡的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平均年消费就不用小生估算了,这剩下的640两银子投到这富森堡中便如同泥牛入海。” 娄庄主依旧低头认真拨拉着算珠,噼啪声延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关新妍注意到,娄庄主算盘上打的数字并不是自己报的数字,他在认真核算每项出入。 良久后,忽听“咔哒”一声响,所有算珠回到了原位。 娄庄主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后软倒在轮椅靠背上。 关新妍再次开口说: “小生再算算从事盐务之利,若是按每亩粮田400文的价格将粮田卖掉,便可得文,……” “闭嘴!”娄庄主忽然坐起身,双目愤恨瞪着关新妍,“这田不会卖,就算是让它荒在那里老夫也不会卖。” “那娄庄主可有算过每年要往这富森堡里搭多少钱?如果将那些粮田卖掉换成交引券贩盐的话,每年至少可赢利两万两银子。” “搭进再多银子也不卖!”娄庄主固执声言。 关新妍静默片刻后,说道: “娄庄主可知富田山庄的开销?不说别的,单说娄少庄主日常活动开销吧,他在外有许多官场上、生意场上的朋友,随便摆桌筵席就得花去三、五百两银子。 富山山庄家大业大,亲戚朋友满天下,娄少庄主又是极慷慨之人,这送礼、贺表、聚友,哪样不要花银子。 不说远的亲朋好友,就近的每天至少也得赶三、五个场子吧,每场少不得出五十两银子吧,如此算来,每天还未开门做生意,就得花出去一佰五到二佰五的银两。 做生意没有风调雨顺的,经常要这里找补,那里荒欠,还要打点各个官道,必须要保证足够的流动资金,产业越多越大,流动资金也必须足够多,若其中一个产业链条受影响,其它产业链也会受牵制。 娄庄主想想,富田山庄名下有多少产业,得备多少流动资金? 还有,娄少庄主尚未娶妻,如果娶回个聚宝盆尚可,可倘若娶了个家境复杂的,免不了要四处打点,还要担负起另一个大家族的荣辱兴衰,这些都是潜在风险。 生意人讲究未雨绸缪,生意人最怕的就是资金周转不灵,只有准备了充足大量的资金才有底气去应对未来的风险。 前段时,官府刚刚放宽对私盐销售管制,大批商人挤破头去争取交引券却求而不得,娄少庄主有门路有人情,尚需更多的资金争取更多的交引券获取更大的利益。 将这利薄的粮田卖掉便有了更多的资金,将来赚到了钱以后随时可以将卖出去的粮田再买回来。 官府对盐商管制时紧时松,娄少庄主倘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便会叫别的商人捡了机遇垄断盐务,那将来娄少庄主再想从事盐务就没这么顺当了,且到时盐利大都被巨头大鄂分走,散盐商无多少利可图。 娄少庄主是生意人,自然明白机遇对生意人来说,往往可遇不可求,所以,娄庄主当明白,眼下卖掉这富田山庄的粮田是明智之举。” 第九十七章 攻心 娄庄主目光锐利地看着关新妍,说道: “说完了吗,说完你可以走了,无论你账算得多精彩,无论那盐利有多大,只要老夫还活着,这富田山庄的粮田就不会卖。 这富田山庄粮田是老夫当年用扁担一趟一趟运走山石而开垦出来,这里是老夫的基业,是老夫憩息之所,亦是娄家列祖列宗的踞守之地。 将来老夫死后,也要埋进这片土里。 假如富田山庄在外所有产业都运营不济,老夫愿卖掉所有其它产业而全力去保这一个山头。 所以,你们不要再打它主意了。”娄庄主说完朝娄少庄主投去森寒的一眸,娄少庄主当下垂首恭立。 关新妍沉沉望着娄庄主许久,忽然悠悠叹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道: “娄庄主,没想到你对这粮田有如此深的执念。 话说到此,小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娄庄主请仔细回想一下,近来,粮田里的庄户是不是少了?田里的牛是不是也少了?娄庄主有多久没听到堰、坝灌溉农田的水声了? 娄庄主再想想,近来富山山庄周边是不是有许多工匠们在开恳荒地,且地界渐渐要与富田山庄的农田接壤? 如果这些寓示还不够明显的话,娄庄主再仔细想想近段时间以来,身边发生的变化,近来富森堡里的仆人是否经常更换?平常吃用上是否与以往大不相同?” 娄庄主面容渐僵。 关新妍继续说: “这许许多多的改变,那一向对你十二分恭敬的娄少庄主为何不曾对你说? 外面这些神医们,是娄少庄主四处托人情、花巨银、通门路,并举五百两的悬赏银拢过来的,娄庄主可曾想过,少庄主为何如此急切盼望着娄庄主你能重新站起来? 若非到了紧要关头,少庄主不至于如此急着找小生作说客向你坦露实情,若不是没有其它法子可想,少庄主不至于如此殷切地期望娄庄主你能再站起来重出江湖挑大梁。” 娄庄主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退去,面色已趋近灰白,他呼吸渐次粗重,手指开始发颤,他竖起耳朵使劲听,期望能听到外面能带来宽慰的牛叫声和水声,可结果令他更加心绪难安。 缓缓抬头看向窗外,瞧见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干和树干背后那寂寥苍茫的天空,那闪耀眩目的日光让他感觉有些发晕。 气血不断上涌,娄庄主低头缓过了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后,猛然立起身,朝着娄少庄主奔去,手中的算盘一下又一下沉沉击打在娄少庄主身上, “你这个逆子,不肖子,你愧对我对你的悉心栽培,你愧对娄家列祖列宗,你愧对富田山庄所有辛勤开荒耕耘的前辈们啊,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啊,你竟敢擅自作主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瞒天过海之事,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啊。” 打了十数下,娄庄主颓然站立无助声喊: “你不如直接一刀砍了我吧,你这是断送了我一辈子的念想啊,我当初激流勇退是为了不掣肘于你,希望你将富田山庄发扬光大,没曾想,你连这最后一方薄田都不留下啊。” “父亲,父亲,”娄少庄面满面激动地看着娄庄主,“父亲,你能站起来了。” 娄庄主恍恍惚惚朝自己脚下看去,下一秒,双腿立刻发软,娄少庄主立即接住他下坠的身躯,大声喊道: “父亲,快站起来,富田山庄等着你重振雄风啊。” 娄庄主一个激灵,重又站起身来,看着儿子激动的笑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向关新妍,见他抿唇淡笑,脸上无丝毫愧疚之色。 娄庄主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他忽然一把抓住少庄主的胳膊,急切大声问:“富田山庄的粮田是否还在?富田的产业是否出了问题?” 娄少庄主激动地点头又摇头。 娄庄主看不明白,着急大喊道:“说话啊,臭小子。” “粮田在,产业也在。那位是关神医,是孩儿特意请来为父亲医治双腿的,他成功了,父亲终于又能站起来了。”娄少庄主喜极而泣,带着哽咽声回话。 娄庄主大呼一口气,忡怔思索了片刻后,缓缓挺直身板,面容渐恢复了往常的镇定威严,仿佛之前失去的三魂六魄已重新归位,他悠悠转过身子面向关新妍。 关新妍立起身,拱手作揖道:“娄庄主,小生得罪!” 娄庄主看着关新妍忽地笑了一声,随后仰脖连声大笑数声,笑够以后,迈开大步回到轮椅上坐下,转脸对娄少庄主爽朗大声说: “臭小子,还不去把为父珍藏多年的好茶拿来泡给尊贵的客人喝。” 娄少庄主欢喜应承退身而去。 第九十八章 释疑 “关神医请坐。”娄庄主对关新妍和颜悦色道。 关新妍大方坐下。 娄庄主面容平静说道: “老夫为治好这双腿,这两年间,不停歇跋山涉水四处访求名医,确也见到了无数圣医,可他们对老夫这双腿都无能为力。 怎么也不曾料到,事情到了最后,在老夫不报任何希望之时,坐在自己的山庄里却被一名小小年纪的小神医给医好了,人生莫测啊。 枉老夫跑遍了大江南北,吃尽了奔波之苦,竟是一直在缘木求鱼。 关神医小小年纪,医技高深,实是令人刮目相看。” “娄庄主过奖了。”关新妍谦恭道。 娄庄主看着关新妍神色认真地说道: “老夫有疑问想请教关神医,老夫究竟患的是何疾?关神医既未给老夫诊脉,又未查体,关神医是如何破析老夫的病?另外,令老夫深感迷惘的是,关神医既未开方,又未针灸,关神医为老夫行的是何疗法?” 关新妍平静回答道: “娄庄主患的是臆症,这是一种因生活事件,内心冲突,暗示或自我暗示引起的思想上的病证,其治疗方法主要是心理治疗。 小生初见娄庄主之时,见娄庄主房内并无多少防摔助步之辅具,床上无多少防褥疮之软垫,室内无污秽之气味,说明娄庄主生活尚能自理,并非是完全瘫痪之人。 小生故意声称娄庄主装病卖疯,娄庄主怒气冲天,但血气并未上头脸,且娄庄主双腿隐有颤动,这证明娄庄主的腿多半不是因血冲脑经引起。 娄庄主向小生扔茶盏时,腰部在轮椅上移动了近半尺,这半尺之功完全得力于双脚在地面上的有力支撑。而且娄庄主扔茶盏时全身动作协调,并未出现因下半身拖累吃劲之感,这一切证明娄庄主的腿在劲力和感知上并无障碍。 另外,娄庄主腿上的裤子、脚上穿的束脚布鞋均超过两年使用期,说明娄庄主双下肢近两年来未大幅增胖亦未明显消瘦。 倘若真的是下肢瘫痪,哪怕是半瘫,双下肢长期下垂会反复浮肿,肌肉得不到锻炼会萎缩,所以,真正久坐轮椅之人双下肢会时胖时瘦,他们平日喜欢穿宽大的鞋子,而不会穿束脚布鞋。 综合种种讯息,小生基本可以判断娄庄主的腿没有疾患,再结合娄庄主情绪燥烦易怒,小生大胆推测娄庄主患的是臆症。” 娄庄主眼睛湛亮,频频点头。 “娄庄主之所以会得臆症,可能是因为娄庄主退居深山,久不问俗务,生活失去了重心,情感上渐觉失意,因为失去了众人捧护,失去了往日一呼百应的气魄和威望,娄庄主渐渐失去了自信心。 心情郁烦加上情绪暴燥,身心慢慢出现了问题,在强烈的自我轻视、自我贬谪暗示下,双腿渐不能发挥功用。” 娄庄主嘴角向两边崩紧,幽沉的目光投向窗外,似在追忆思索。 关新妍缓缓端起茶盏呷一口茶润润嗓,见娄庄主面色渐霁后,方继续说道: “要治疗臆症,得在娄庄主最关心最在意的事情上作文章。 小生发现这富田山庄粮田地势并不是很好,投入的财力、物力颇多,赢利并不大,娄庄主固守着这山头一定是有特殊原因,因此,小生判断这粮田对富田山庄,对娄庄主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娄庄主室内一派古朴风雅,文房四宝、墙上字画皆是名品,显是附庸风雅之人。自古文人轻商,可娄庄主竟堂而皇之在墙壁上挂了一副算盘。 此算盘既非金亦非玉雕琢,它大小称手,算珠被推拔得光滑柔亮,其实用性远胜过观赏性。 小生猜想这算盘陪伴它的主人多年,算盘的主人将它挂在室内显眼处,是想时时看到它,看见它便能迅速想起曾经艰苦奋斗的年月。 人生毕竟只有一次青春年少,且一生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回搏,这只算盘作为它主人峥嵘岁月的见证,自然弥足珍贵。 作为一名久惯牢成的生意人,娄庄主自然对算数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故小生从最能撼动娄庄主真实情感的粮田和算数这两方面入手,激发娄庄主的情绪,使娄庄主在情急之时忘记去关注自己的双腿,从而在毫无防备之时作出自然的举动。 于是,最后,娄庄主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直立行走了。” “哈哈……”娄庄主听完关新妍陈述纵声大笑,“好狡猾的小妮子,老夫一辈子算计别人,今日竟然被一个小妮子算计得团团转,有意思,有意思。” 娄庄主笑得畅快,关新妍却坐不住了,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小生,小生,……” 娄庄主一脸宽容慈祥,笑着说: “怎么,被揭穿了不自在?其实,老夫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娃了,不只你会观察,老夫也会观察,老夫算你的步数和身高体重便知你是男是女。” 关新妍见娄庄主态度和蔼,当下消除了不安情绪,且不自觉间对眼前和善之人产生了些亲近之感,当即大方承认道: “女子出门行事多有不便,是以小女子不得不乔装成男子,望娄庄主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娄庄主笑着说,“若非如此,老夫怎有缘与你相见,又怎能重新站起来。” “其实,娄庄主若不经治疗,将来也会自行康复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关新妍平静声言。 “哦?”娄庄主脸现好奇之色,“说到此,老夫还有个疑问要你解答。” “娄庄主请说。” “是你那最后连续几声问攻破了老夫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老夫很好奇,你与我那孩儿并不是旧识,亦无多少深交,你是如何知道我富田山庄庄农、耕牛减少,且农田久未灌溉,还有,你是如何窥见我富森堡仆人更换频繁、且日常食用有变化?” 关新妍淡然一笑,道: “边城涌进大量外乡流民,人多了,人力劳动市场价格就会变化,此变化带动了市场所有变化,人才、资源会加速流动,整个边城市场都在变化,富田山庄的庄农、耕牛、仆人、食用自然也会变动。 边城周边大开发,上游河水改道,富田山庄堰、坝蓄水不足,灌溉农田次数自然减少。 娄庄主因为许久不问俗事,所以才想不到这些事。” 第九十九章 做媒 娄庄主听完关新妍讲述,面现了悟之色。 这时,娄少庄主亲自捧着茶托走进来,将两杯热茶置于案几上,随后伫立一旁。 娄庄主朝娄少庄主看一眼,说道: “豁儿,你去忙你的吧,为父要向关神医讨教些养生长寿之事,你听不听都无关碍。” 娄少庄主听话地恭身退下去。 “娄庄主有话要对小生说?”关新妍面露新奇说道。 “呵呵,”娄庄主淡笑两声,随后说道:“你瞧老夫这犬子如何?” 关新妍一怔,如实道:“孝顺、听话、礼貌、慷慨。” 娄庄主点点头,然后随意道:“作为晚辈,作为朋友的确无可挑剔,那作为夫君呢?” 关新妍刚喝下去的茶差点喷了,慌忙说:“娄庄主问小生这个,不太合适吧。” “如何不合适?莫非你看不上我这傻小子?” 闻言,关新妍语骞,古人对婚姻大事不都十分慎重的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道程序都十分慎重繁琐,所以古人一生只够爱一人。 堂堂娄庄主怎不按牌理出牌,思维如此跳脱,说话如此真白,哪里像个古人。 “娄庄主即便想做月老红娘,是否应该先问问小女子是否婚嫁?再问问娄少庄主对小女子是否有意?” “哈哈,……”娄庄主大笑,随后说道:“对不同人当然就得用不同策略方法,你可不是一般人,一般女子没你这么聪明伶俐,没你这么学识广阔,没你这么果敢坚韧,没你这么胆大妄为。 你不是个能被世俗偏见套牢的女娃子,老夫亦不是那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即便你已成婚,只要你愿意来我富田山庄,老夫便愿将你迎进来。 至于我那个傻小子,他若能娶到你,那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若敢说个不字,老夫立马敲断他的腿!” 关新妍并未因娄庄主对自己大肆褒扬而洋洋自得,她只是淡淡笑了一声,随后温声说: “娄庄主方才还说自已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小女子刚刚感念娄庄主思想开明,可转眼,娄庄主便要挥舞起长辈权威的大棒子威胁自己的孩儿去娶一位他丝毫无感的女子。 娄庄主为了富田山庄的前途利益如此不择手段,就不怕伤了令郎一片孝顺、仁爱之心,不怕会葬送令郎一辈子的幸福吗? 此外,娄庄主与小女子相识不到一天,就敢撮合小女子与令郎,娄庄主就不怕小女子将来把令郎卖了吗?” 娄庄主又朗声笑了一阵,随后神情认真地说道: “老夫早年在商界沉浮多年,别的本事尚不足挂齿,唯看人准这一项本事老夫深感自豪。 老夫看得出,你这女娃子聪明但不自傲,看似随和却很有个性,为人处事进退有度,最难能可贵的是,秉性善良、待人真诚,且深得身边人敬重和喜爱,这一点,从那一直站在门口的小丫头身上可以看得出来。 那丫头虽然从头至尾不声不言,但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情绪,她看你时,眼里流露出的关爱、敬重之情都作不得假。 倘若你愿意嫁进富田山庄,老夫丝毫不担心我那傻小子的终生幸福,因为,以老夫对他的了解,他迟早会真心实意喜欢上你。 老夫只担心你愿不愿意嫁进来,根本无需担心你将来是否会卖掉那小子,因为,你若想卖他,根本无需下嫁,你若是坏人,便可坐拥金山银山,老夫这一个小小富田山庄算不得什么。 另外,老夫看出,眼下你生活得并不如意,否则也不必拖着伤躯坐那么长时间的马车跑来这里赚取那一点点赏金。” 关新妍听完娄庄主一番言语,暗自感叹,原来我活得如此艰难,是因为我不够坏啊!念及此,一道光从脑海闪过,关新妍脸上露出一丝谜之微笑。随后一脸庄重对娄庄主说道: “娄庄主如此不遗余力盛赞小女子,小女子惶恐,愧不敢当。不瞒娄庄主,小女子已然婚嫁,虽然嫁得并不称心如意,但尚在想办法改变现状。 令郎仪表堂堂,品质纯良,应当求娶一位同样品貌双全的好女子作为富田山庄未来的女主人。 娄庄主方才对小女子大力颂扬,小女子十分感念,为报答娄庄的厚情深恩,小女子特向娄庄主荐举自己的妹妹。 小女子的妹妹今年年方十五,妍丽端庄,心地善良,温柔娴慧,尊长爱幼,善持家,如果与令郎结合,将来定然幸福美满、合家欢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百年好合,子孙兴旺,……” 呃,还有什么,关新妍穷思竭虑,毕竟没做过媒婆,也未曾见过这个时代的媒婆是如何吹捧人的,业务不熟啊。 第一佰章 玉麦穗 好在娄庄主并不关心关新妍的红娘业务是否精湛,他对关新妍提出的这个设想十分感兴趣,他觉得既是关神医的妹妹,生长在同样的环境里,品性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如此甚好,”娄庄主热情回应,“那请问关神医娘家居于何处?老夫明日便遣媒上门纳采。” 关新妍脸现为难之色,沉吟说道: “暂时恐怕不行,小女子娘家近日里遭了些变故,如今正是忙乱之时,不过,那些事并非大事,但尚需时间去梳理。 小女子预计两、三个月以后,家里会安定平静下来。” “既如此,老夫便等上两、三个月。”娄庄主坚定表态。 娄庄主说完话后伸手从衣袖中取出一样物事,他将那件物事托在掌心呈于关新妍眼前,只见是一只玉雕麦穗。 娄庄主郑重说道: “此物是我富田山庄的令符,全天下拥有此符之人不超过十人,拥有此符之人可凭此符征用我所有富田名下的运船、马车、急脚差,亦可在我所有富田名下的客栈、酒楼、商铺获取便利。 老夫现将此物赠送于你,以报答你的医治之功,亦可表明老夫诚意与关家结亲,另外,你说你们关家正遭遇变故,若需外力相助,可凭此符去调派我富田名下的资源。” 关新妍眼睛一亮,大方伸手取过玉麦穗,随后对娄庄主恭敬说道: “娄庄主如此慷慨又仁义,小女子万分崇敬,能得娄庄主如此信任和恩顾,关家万分荣幸且感激不尽。” 娄庄主满意地抚须点头微笑。 随后,娄庄主兴致勃勃地问起关新妍的娘家事,关新妍均语带双关、半真关假地回应着。聊了又一柱香时辰,关新妍借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娄庄主客气挽留,相互谦辞一番后,关新妍踏上回程之路。 ……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关新妍手拿玉麦穗不停抚弄,脸上露出欢欣笑意。 茉儿从旁问道:“公子怎这么喜爱这玉麦穗?有何源故吗?” 关新妍心里早乐开了花,有了这玉麦穗,将来出逃王府更有保障,保证不会再被抓回去,到时,别说靖王,再多加几个王,哪怕是皇上想堵截、追踪自己恐也不是件易事。 且有了这玉麦穗,将来想去哪扎根都行,游山玩水也方便至极。 不自觉间,关新妍的心已插上了翅膀,巡着明朝徐霞客前辈的游迹俯瞰华夏央央大国的壮丽河山、锦绣葱岭。 “公子,”茉儿见关新妍眉开眼笑,耐不住好奇拿肩膀轻轻撞了下关新妍的胳膊,主子平常高兴的时候,不计较小的们偶尔没大没小的举动。 关新妍转头看向茉儿,微笑着说: “这麦穗呀,是我的幸运符,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好运!茉儿,回头你给它绣一个小荷包,要死扣的,不到关键时刻不拆包。我要将它时时挂在脖子上。”关新妍说完将玉麦穗递给了茉儿。 茉儿应承后,取过麦穗,放在手上仔细观摩了一会,看不出什么稀奇,随后将麦穗收好。 “公子,茉儿有一事想问。”茉儿忽然说。 “问吧。”关新妍心情很好,语气轻松。 “公子,你要上哪找个妹妹嫁与娄少庄主啊?” “不用找,芳华苑里就有一位。” 茉儿吃了一惊:“你是说莺莺姐?” 全芳花苑只有莺莺年纪十五,所以不难猜。 “对,”关新妍坦然承认,随后道:“我打算拿这五百两赏银在边城富户区买一幢大宅院给莺莺,从此,莺莺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了,配他娄少庄主不掉价。” 茉儿迟疑道:“这,万一,让娄家人知道,会不会,……” “不会,我家莺莺嫁到他娄家是他们娄家的荣幸,莺莺嫁过去后会给他们娄家带来不止一个富田山庄的财富。” 茉儿脸现迷惑。 “莺莺出嫁之时,我会给娄家送去一份他们求之不得的大礼。” 茉儿懵懂点头。 关新妍继续说:“我看娄公子仁义,孝顺,自持,良善,应该是个可靠之人,所以才想将莺莺的终生托付于他。 不过,这件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回头,还得征询一下莺莺的竟见,若莺莺不喜欢他,那此事便成不的。” 茉儿看着关新妍淡然自若的神情,心里生出无限崇拜敬仰之情,如此复杂离奇之事,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可主子不但敢想敢做,且翻云覆雨之时神态竟是如此优雅恬淡、从容怡然。 …… 第一佰零一章 失踪 关新妍与茉儿回到芳华苑时已是一更之时,两人先后翻过院墙,关新妍在后,甫落地,关新妍便怔了半晌,眼前的异常景况明显提示,芳华苑有大事发生。 数十名仆妇、小厮们手里提着灯笼四散游走,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芳华苑到处灯火通明。 关新妍抓住一名原属芳华苑的仆妇,问道:“你们在找什么?” 仆妇见到关新妍先是一惊,随后立马跪下声道: “六姨娘可算出现了,芳华苑里先是翠儿小丫头失踪了,后来又发现六姨娘不见踪影,夫人又急又恼,调集府里的许多下人们都来苑里寻人。” “翠儿什么时候不见的?谁先发现的?夫人什么时候来的?”关新妍急忙连声问。 “禀六姨娘,翠儿是上午巳时不见的,最先发现翠儿不见的是香儿丫头,香儿将此事告诉龚管事,龚管事又报到夫人跟前,随后夫人立即带着人来了。” “翠儿缘何不见?” “这个,奴不知情。”仆妇一脸诚惶诚恐。 “你起来吧,继续找。”关新妍说完这句话后立即大步朝芳华居走去。 来到芳华居堂屋,见场面盛大壮观,寻常娴静逸阔的芳华居大堂此时人满为患。 除了四姨娘,其它所有房的人都在此,每人随身带着丫环、仆妇们,将这原本素净、空旷大堂装点得异彩纷呈、水泄不通。 乔茵端坐上首,其余几房分坐两旁,每人身旁都有一张案几,案几上有茶盏、瓜果点心。 倘若是一位不知情误撞进来的人,看见眼前此番景象,定然以为这里在举办欢宴呢。 关新妍从外入进来,脚不停顿直直走到乔茵面前,对着乔茵恭身行礼。 乔茵见到关新妍吃了一惊,立即从椅子上立起身,快速步至关新妍身前,急切声问: “不是说受了惊吓病倒了吗?为何没在苑中休养?你这一日去哪了?芳华苑出事你可知情?” 关新妍沉着应道: “夫人恕罪,实不应该叫夫人如此记挂担忧。只因妾今日心绪难宁,不想受任何人、任何事搅扰,是以在王府中找了一处僻静之地静思了一整日,直至心境安宁后方回苑中。 不曾想回到苑中发现苑里已是乱成一片。请问夫人,妾苑中翠儿是如何失踪的?夫人可搜寻到什么珠丝马迹?” 乔茵对关新妍的说辞半信半疑,但眼下寻人之事比追究她失踪之事更重要,凭白一个大活人失踪,甚是古怪稀奇,王府之前也发生过几起类似事件。 倘若找到尸体还好,不管人是怎么死的,花些银两总能息事宁人。最可怕的就是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情况会使事件变得幽冥玄幻,难以捉摸,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籍此恶意散布谣言及鬼怪邪说任意攻击想攻击之人。 对于此种附着在鬼神之说上的谣言攻击,花再多冤枉钱也未必能摆平。 “人是怎么失踪的本家也很想知道,我们这许多人,忙活了一整日,想了许多计策,遣出去了许多人去查找,均未见到人。 如今你回来的好,这里是你的苑子,你最熟悉这里人和环境,你或许能提供些其它人想不到的点子或者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可藏身之所。” 关新妍实没指望能从乔茵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问她不过是走个过场,是给这靖王府夫人一些尊敬和颜面。 关新妍不再浪费时间与乔茵纠缠,悭声说道: “妾尚不明白具体情形,无从建议。妾要招集芳华苑所有丫环和仆妇们来此询问清楚事情经过后,方能有所指向。” 乔茵对钱姨娘瞥了一眼,钱姨娘即刻步出大堂。 不多时,芳华苑所有的丫环仆妇们齐聚大堂,然尔,眼前情状令关新妍怒火攻心。 莺莺是被两人架着胳膊拖进来的,她身上到处都是鞭伤,小腿上有被杖击过的痕迹。 玲儿双手鲜血淋漓,显然是被夹板夹过。 香儿稍微好一些,只脸上有掌掴的痕迹。 仆妇们当中有一半身上带着轻伤。 丫环和仆妇们见到关新妍都面露喜悦和期盼。 “已然是失踪了一个,大伙心里都不好受,为何还要对她们施刑?”关新妍沉声道,眼里蹿着隐忍的火苗。 关新妍是眼望着丫头们说话,场上人都不知她这是向谁怒,向谁发问。 钱姨娘站出来说: “六妹,那失踪的小丫头平白无故消失不见,定然是被这其中的一个或某一伙人所害,夫人以及我们大伙对你这苑里的人事都不了解,问又问不出实话,只好用刑。 六妹倘若要怪就怪你二姐吧,你二姐也是急得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第一佰零二章 墙根下的秘密 乔茵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在她眼里施虐几个下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氏,形势危急之时自然得用些特殊法子,现在不是追究该不该对她们用刑的时候,该或不该都已经施刑了,然而施完了刑,还是没能从她们嘴里获取到有价值的讯息,说明这事情不是一般的棘手。 当下找到人最是要紧,如今按照你的要求,芳华苑的仆从们都已齐聚在此,关氏你有什么话赶紧问吧,若能问出些线索,便可尽快找到那失踪的丫头,不管那丫头是死了还是活着,先找到人总能叫人安心。” 关新妍看向乔茵,目光深邃,看得乔茵莫名心虚,背脊发凉。 乔茵刚要张口想要再说点什么,关新妍却移开视线,抬脚走向莺莺,在莺莺的侧旁蹲下来,眼望莺莺的眼睛沉静说道: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关新妍说话的同时将手放在莺莺小腿上,上下施劲捏压了几下,确定莺莺没有伤骨断筋后收回手。 莺莺目光热切地望着关新妍,温声说道: “上午,香儿与翠儿原本在东厢房里刺绣,奴见今儿天气不错,便喊她二人去西院将那几间存放着杂物和药材的房间清扫一下。 她们二人去了以后不出半个时辰,香儿就来报翠儿不见了。” 关新妍起身走到香儿面前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翠儿不见的?” 香儿慌忙说道: “奴与翠儿听莺莺姐吩咐后便去了西院打扫,其间奴去隐匿了一小会,回来后就不见翠儿了,奴开始时以为翠儿躲懒出去玩了,便没在意,可是,过了许多时,翠儿还没回来,奴便出来找,找来找去没找到,途中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翠儿,奴便着了慌,将此事告诉了龚妈妈。” 关新妍看向龚婆子问道: “龚妈妈得知翠儿失踪,是否立即便去禀告了夫人?” 龚婆子犹豫了片刻后,方回答: “禀六姨娘,老奴在得知翠儿小丫头失踪后,猜想那丫头是不是贪玩躲到什么地方或是跑到什么地方被困住了,着人在苑中找了一圈,确实没找着人后才去禀告夫人的。” 关新妍面对芳华苑所有仆妇们说道: “告诉我,翠儿失踪之时,你们各自在做什么?” 仆妇们依次发声,关新妍低头倾听的同时,移动脚步在她们每人面前缓缓走过。 待所有人说完后,关新妍面向乔茵说道: “夫人,请立即派人去鼂上将所有食醋都取来,将食醋兑水,按照醋、水一比五的比例调兑,命人将调兑好的醋水喷洒在芳华苑周边围墙的墙根处。 妾现在要去西院查看一番,失陪片刻。” 乔茵不明白关新妍喷洒醋水的用意,但瞧关新妍一脸笃定,且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信服感,立即派人按照关新妍的提议去办。 关新妍果断折身离去,乔茵下意识紧跟了两步,但见关新妍脚步急促,才一眨眼间便走出许远,遂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 关新妍手提一盏灯笼独自在西院查探。 西院有两间房有被打扫的迹象,其中一间房只打扫了一半,房里所有器物陈放杂乱,显然失踪事件发生之前香儿和翠儿在此间打扫。 关新妍一一查看每件物事移动的轨迹线索以及每个角落浅浅灰尘上留下的印痕。 许久后,关新妍停止查看,安静伫立在屋子中间深思,上午发生在这所屋子里一切似播放电影一般在关新妍脑海里帧放。 远处传来一片人语喧闹声,关新妍再次环顾屋里所有物事后,转身走出房间,向着那热闹之处走去,沿途仔细观察着目所能及的所有事物。 在那热闹中心,乔茵及各房以及她们的仆从们都聚集于此,大伙面对着墙根底下的几个红色脚印议论纷纷。 不断有人凑到乔茵跟前发表已见。 “夫人,依小的看,这是血脚印呀,敢情是妖魔鬼怪带走了那丫头啊。” 又一人凑到乔茵面前说: “夫人,这分明是人的脚印,妖魔鬼怪根本不长脚,依小的所见,定是有人杀了那翠儿丫头,杀人犯杀人后,不小心踩到了丫头身体里淌出的血,杀人犯从此处逃出府外,沿路便留下了这血脚印。” “不对,”又一人凑上来说:“这地上如果是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红的,怎这脚印偏遇到醋水才显红呢?” …… 乔茵越听越玄乎,皱着眉头,惶思不安。 “六姨娘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兴奋一声喊。 这一声喊钳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众人皆举目寻找六姨娘身影。 乔茵见到关新妍从远处徐徐走来,急得恨不能插翅飞过去问个究竟,碍于靖王府夫人的身份和尊严,只能矜持地站在原地等候。 第一佰零三章 线索 关新妍在一众人屏息守望中走来,距离大伙尚剩下十几步路程时,乔茵终是等不及举步迎了上去,急切声问: “关氏,快告诉本家,你让人洒醋水是何意?墙根下的红色脚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新妍未声言,径直走到墙根下,观察那红色脚印和墙头上留下的些许痕迹。 观察了片刻后,关新妍转身对乔茵平静说道: “夫人不必恐慌,这无甚稀奇。只因妾这芳华苑比较偏远,妾在苑内布署了一系列的防护安全措施以求自保。 早在芳华苑修整之时,妾在芳华苑四周墙根处种植了大片石蕊苔藓。 此石蕊苔藓被践踏或是破坏后,其汁液便流溢出来,此汁液凡遇酸、碱或汽水均会变色。 因此,若是有不轨之人从苑内翻墙而出或是从外面翻墙而入,脚踩到石蕊苔藓上便会留下踪迹。” 乔茵脸现释然神情,众人皆一脸稀奇。 关新妍刻意朝孙姨娘与钱姨姨瞥了一眼,见她们二人脸上的神情既非稀奇亦非释然,而是假装淡定。 “夫人,”关新妍忽然一脸认真说道: “翠儿已被贼人从此处运出了府外,妾请夫人容妾身带十数名家厮去府外搜寻一番。” “你是说,那丫头已出府?你如何肯定?”乔茵惊奇疑惑问道。 “这脚印来时步子不大,去时大,证明他来时沉重,回去时轻快,来时其脚印深,去时脚印浅,证明他来时身负重物,去时轻便。 墙头上有绳子反复刮擦留下的磨痕,墙根下留有被刮剥下的尘土,墙壁上留有些许摩擦造成的线形痕迹。 由此可以想见,贼人背着翠儿蹒跚来到此处,将翠儿靠墙放下后,用绳子将她捆缚,其绳子的另一头握在院墙外另一个人手中,墙外之人拽动绳子,将翠儿提上墙头,墙内之人用力托举,两人合力将翠儿弄出了府外。 另外,还可以想见,在这整个过程中,翠儿始终是昏迷的,因为她没有留下一丝挣扎的痕迹。” 乔茵睁着纯真的美眸,微张着嘴,了悟点头。 “夫人,”关新妍再次开口: “大白日带着一个昏迷的丫头潜逃定然多有不便,是以,那院外贼人掳走翠儿后很可能将她藏在附近某个隐秘之所。 请夫人立即下令让妾带人去搜寻一番。” 乔茵方要开口下令之时,钱姨娘忽然开口说: “夫人,依妾看,让府里的小厮出去寻便可以了,六妹就不必去了,六妹必竟是女人家,在府里逞能出风头也就罢了,去到外面吆五喝六的,成何体统,若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咱王府里没有主事的男人呢。” 关新妍看向钱姨娘淡然说道: “二姐果然识大体,那二姐不妨再劳神告诉小厮们循着哪个方向找可以更快找到人,找到人以后如何保护现场方便日后追查贼人,找到的人倘若有骨折、出血、昏迷待情形,该当如何处置。” 钱姨娘瞬间脸上泛红,梗着脖子说不出话,转眼瞧见管家候明,对着候明娇声呵斥道: “王爷不在府上,府里的大小事尽催逼得女人出头,王府养你们这帮废物作何用?” 乔茵当下摞下脸子,冲着钱姨娘气恼声道: “钱氏,你撒什么疯,候管家历来是管着前院之事,这后院之人事一直是你在管,后院出了内贼勾结外贼伤害府里丫头之事,你有用人不当、纠察不力、防护失职之罪,不寻思自己的过失还有脸在这骂人。” 钱氏当下整张脸涨得通红,垂首静立不语,双眼珠子不服气地骨碌着。 乔茵不再理会她,转脸面对关新妍果断声言: “关氏,你速速带人去寻吧,本家就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 十数人翻出院墙,院墙外一里之外是一片齐整草坪,而一里之内尚还是一片荒土石坡。 关新妍当下命小厮们对四周凡新翻的土地、石堆、洞穴、污秽场地等均要仔细翻找。 众人四散开后,关新妍从周边收集一些长短均匀的枝条,用绳索将枝条捆绑成一个担架。她已然预见那丫头要么脊椎受损,要么受了脑伤,这担架稍后一定会派上用场。 就在担架刚刚做好没多久,远处便传来激荡人心的叫喊声: “找到了,找到了……” 第一佰零四章 封禁 墙内众人焦急等候音信。 孙姨娘从一位喘息不匀的丫头手中接过一只牡丹花雕铜手炉,款步走至乔茵跟前,双手捧着手炉递到乔茵眼前,柔声说: “夫人,夜气沁凉,夫人可别受了寒。” 乔茵接过手炉,拢在手心,瞬间一股舒适暖融的热流涌遍全身,顿觉身心舒畅,脸色也随之柔和了许多,她对着孙姨娘温声说道: “还数孙氏最知道体贴人。” 孙姨娘抿唇轻柔淡笑,更显温驯良善,软声说道: “夫人过誉了,妾不过是做了些本分之事。” 见乔茵不时眼望墙头,孙姨娘再次开口说道: “不是妾没涵养,在背后说人,实是这六妹行事太过欠思量,举止风风火火,还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好似一定、马上就能找着人似的,害夫人在这里沁凉气。 想白日里,夫人带着咱这许多人,忙活了一整日,投入了许多人力物力,始终未见成效,怎的她一回来,不到一个时辰便让事情有了转机,仿似整件事情,她心里十分清楚似的。” 乔茵脸上显现出疑虑神情,不自觉再次想起关氏莫名失踪一整日之事。 孙姨娘观察到乔茵脸色变化后,继续说: “这六妹在夫人面前逞能,丝毫没把夫人放在眼里,且她言语无状,行事诡谲,令人难以琢磨。 夫人想,六妹说她今日在王府里某僻静之处呆了一整日,这可不是睁着眼睛在撒谎么,这王府里哪有什么僻静之所可以僻静到出了如此大事竟听闻不到。 六妹在芳花苑里设置防护措施,在这苑里种植什么苔藓,不向夫人报备,显然是将这芳华苑已划出靖王府版图,显然没把夫人当作主子。 还有,种植苔藓如此好的防护措施,她不与夫人分享,只暗自在自己苑里布施,她这是小心眼呢?还是说,她种植此苔藓根本就是用来防范夫人的? 这芳华苑里的仆从们,个个拥戴六妹,瞧她们个个口风甚紧,齐心协力,团结得似一块铁板似的,根本就忘记了夫人才是靖王府芳华苑真正的主子。 这六妹俨然是这芳华苑里的小霸王,倘若她要在这芳华苑里筹谋一些于夫人不利或者是于王府不利之事,夫人根本无从预见,更无从拦阻。 像今日这件事,甚是古怪,那失踪的丫头只是一名粗使丫环,对主子身边之事知之甚少,谁会对这样一个丫头下手? 从那些仆从们口中获悉,那失踪丫头平日十分本分,未与任何人结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老实本分的丫头缘何突遭毒手,莫不是她撞见了或是听见了什么奇异之事被人灭口? 夫人不觉得今日这一系列事情都很诡异么?六妹平白消失不见,然后丫头莫名失踪,最后六妹一回来便快速锁定了寻找方向,这些事情之间是不是有某此因果联系? 妾猜想,那丫头即便找回来也多半是没气的了,因为死人不会透露秘密。” 乔茵脸上神情复杂,思索了片刻后,眼望孙姨娘疑声问: “你的意思,整件事是关氏一手策划?” 孙姨娘惶恐声言: “妾只是猜测,并无实证,妾之所以将心里所想告诉夫人,是想给夫人提个醒,防范着些,妾担心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计谋,妾害怕夫人及王府遭受损失。” 乔茵眼睛再次看向墙头,那里仍然是静静的,院墙那头一片黑暗,一如她的心情一般暗沉。 “那,本家该如何防范?”乔茵眼望墙头说话。 孙姨娘故现为难神情,迟疑说道: “当下,若是找到那失踪丫头就好办了,倘若那丫头还活着,一切事情便水落石出,倘若那丫头死了,那这件事就麻烦大了,这不仅是命案,且犯案人还涉及到府内、府外许多人,若是查起来,牵扯范围太广了。 府内之人,咱们尚可仔细审查,可府外之人,咱们鞭长莫及。 依妾所见,不如,暂将这芳华苑封禁起来,苑内所有人或关押或软禁起来,待王爷回府后亲自查办此事比较稳妥。” 乔茵听完孙姨娘所言,凝思片刻,后将目光投向萍姑娘。 萍姑娘眼望着主子轻轻颔首。 …… 过不多时,寂静的院墙头上终于有了点动静,一名小厮从院墙上探出一颗脑袋,随即利索翻过墙,动作顺溜地跪到乔茵跟前大声说: “禀报夫人,那失踪的丫头已经找着了。” 乔茵大喜,随即问:“是死是活?” “禀夫人,还活着,但眼下是昏迷着的。” “那关氏在哪?她在做什么?” “六姨娘着小的先回来报信让夫人安心,六姨娘还让小的带句话,说恳请夫人准备大量冰块。六姨娘正在那边将那丫头绑固在担架上,稍后便随同担架一起翻墙过来。” …… 第一佰零五章 较量 约一盏茶时间后,关新妍引导众人将那担着翠儿的担架运送过墙,随后,关新妍指派、吩咐芳华苑的丫头、仆妇们将翠儿抬去后院妥善安置。 交待完所有事情后,关新妍走向乔茵,恭声对乔茵说: “夫人一定有许多疑问想要让妾解答,但眼下救人性命要紧,妾必须先去为翠儿行治。妾在此向夫人保证,明日定会给夫人一个完整解释。眼下,夜已深,夜气寒谅,夫人请回吧!” “关氏,本家在此等你许久,不是等你来向本家发号施令的。本家是要告诉你,即日起,你这芳华苑将被封禁,你苑中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是关氏你,不许踏出芳华苑半步。”乔茵高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对关新妍说话。 关新妍错愕了一秒,瞧见乔茵眼中带着些许愤恨,即刻明白是有人在其耳边吹了阴风,当下目光扫向孙姨娘,见孙姨娘仍旧一副娇柔姿态,但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期待收获的眼神暴露了她方才曾播撒了希望的种子。 “夫人为何要封禁芳华苑?”关新妍平静声问。 “因为,本家怀疑你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此事须等王爷回来亲自审查。” “夫人想见王爷不必这么费事,妾可以让夫人明日便见到王爷。” 乔茵眼前一亮,惊疑地看着关新妍淡定的眼眸。 “夫人封禁芳华苑之举需十分慎重,因为一夜之后,院内的贼人毁脏灭迹,院外的贼人逃之夭夭,到时王爷回来不会褒扬夫人当机立断,反会责怪夫人举措失当,错失良机。 另外,夫人该当知道,妾若想让自个儿苑内一个小丫头消失,只需一部马车足以,不须如此大费周章,还惊动这许多人。 实话告诉夫人,今日之事,妾已查探得十分清楚,妾明日自当向夫人解释得明明白白。” 乔茵已然被关新妍的一番言语说动,但见关新妍三言两语便左右了自己的想法,感觉自己似是被她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回想孙姨娘方才那一番话说辞,虽然孙姨娘说的未必全对,至少有一点她说对了,眼前之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她要做什么事,自己根本管不了,此人很危险。 “本家可以不封苑,但本家需留一些人在你苑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突然事件。” 关新妍明白,夫人受孙姨娘挑唆,对自己心有嫌隙,这才留下后手,当下恭声说道: “夫人如此安排必然有夫人的考量,妾想提醒夫人一声,夫人切要慎防身旁小人言语挑拔,若夫人对妾产生不信任,那将会对妾正在进行之事有所妨害,如此,事情发展到最后,真正遭受损失的恐怕还是夫人。 夫人务必要仔细斟酌,尽早勘破某些人的叵测用心。” 乔茵听闻此言,明白关氏意指,若自己与她生隙,那自身子嗣、调药之事会受影响,趁了某些人的意。当下对关新妍敌视、防备之意卸下了大半,温声说道: “本家没有对你不信任,不过是特殊时期,采取些特别行动,好不让旁人说本家对此事不重视、无所作为。 关氏你放心,待事情清楚明白后,本家自会撤去多余的防护。” 孙姨娘目光焦急地看向乔茵,刚要启口说话,关新妍面对孙姨娘柔声说: “五姐,妹妹要烦劳你一件事呢,翠儿伤在脑子,需在舒适宜人的怀境中静养,妹妹想要在她窗台上种植一些水仙花用以增湿降燥,舒缓焦虑。 还望五姐不要吝啬,赠送些水仙花于妹妹,姐姐若不允,妹妹可要自个儿去摘取了。 姐姐若是太忙,没时间送来的话,可烦劳二姐、三姐、四姐房里随便哪个小丫头送来。” 关新妍说的轻描淡写,孙姨娘听来却心惊肉跳。 “小,小事,好说。”孙姨娘惨白着脸滞涩回应,看着关新妍的眼里充满了疑惑及不安。 乔茵并未察觉到场上的硝烟气息,对关新妍嘱咐数语后,带着自己的人回东漓院去了。 场上所有人渐次离开。 热闹一时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原本的萧索风貌。随着灯笼锐减,黑暗迅速蚕食光明。 最后场地上只剩下了三只灯笼在寂寥的夜空下倾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孙姨娘耐心留守到最后,当场地上终于只剩下孙姨娘和关新妍两人后,孙姨娘脸上呈现的不再是往日的和善面容,此时的她目光冷厉,玉面霜寒。 第一佰零六章 对峙 “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在这儿?”孙姨娘对着关新妍冷声道。 “信!”关新妍立即给予肯定,“那你信不信,我今晚死在这里的话,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凶手?” “不信!” 关新妍哂笑一声,轻松说道: “情报间谍最忌骄傲自大、刚愎自用!孙姨娘还未修练到家呢!” 孙姨娘眼里迸出一股杀意。 关新妍正色道:“我这芳华苑里有许多秘密,今日,不妨让孙姨娘再开开眼。” 关新妍蹲身从地上捡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将石头随手往孙姨娘脚边一扔,石头落地后朝前滚了几番,而在石头先前砸落的地方,忽地弹出一个园形喷头,随后,只听“嗞”地一声,一股强有力的水花四散飞溅,水花溅得孙姨娘一身。 与此同时,远处传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响。 孙姨娘被这骤然喷出的水花和高亢的警报声惊得心慌、面色沉浮不定。 关新妍望着惶惶不安的孙姨娘悠然说道: “芳华苑周围埋有几百个这样的喷水头,任何一个喷水头启动,水源处便会发出警报声,警报声一响,芳华居里的人会打开总水阀。 不出一盏茶时间,芳华苑周围的地面会侵透湿润,到那时,孙姨娘无论从哪里走出芳华苑,都会在芳华苑的泥地上留下脚印,而你身上也会留下芳华苑的泥印。 不妨再告诉你一点,芳华苑的泥与别处泥不同,里面有我专门配制的特殊粉尘。 告诉你的事情就不叫做秘密了,真正的秘密不可能让你如此轻易获取,我这苑里还有许多机巧,就不一一介绍了。 孙姨娘若还想要动手的话,可要提前仔细考虑清楚了!” 孙姨娘早已走出水花溅洒范围,脸上已恢复了镇定,她丝毫不在意衣襟被溅湿,飒然挺立着身姿,目光阴鸷看着关新妍,沉声说道: “你要和我作对?你确定自己够斤两吗?” “孙姨娘错了,我从来没有想和你作对,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是你一直在找我麻烦。 我并不知道你暗里在做什么,我也没兴趣去打探你的秘密。但你如果把我逼急了,我只能选择站到你的对立面,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虽然你手下有诸多精兵强将,府外还有势力援助。但请你务必相信,招惹我对你没好处。 你刺我一百刀,我反刺你一刀,同样可以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孙姨娘冷肃的目光紧紧盯着关新妍,关新妍面色平静淡然回视。 良久后,孙姨娘忽轻轻叹出一口气,脆声说道: “我原本念你是个人才,所以想尽办法收拢。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桀骜不驯,既如此,今日起,我便不再为难你,从今往后,你过你的生活,我做我的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以前的事全都不计较,以后,希望你不要妨碍我的事,倘若我发现你对我或者对我所进行的事有不利举措,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也请你务必相信,我若想让你死,轻而易举。 你玩的这些小把戏在真刀实枪面前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关新妍脸上现出一丝温和笑意,从容说道: “孙姨娘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张弛有度,气概不凡。请孙姨娘相信,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对孙姨娘所进行的事业一点也不感兴趣,且避之唯恐不及,更不会去妨碍。” 孙姨娘警视关新妍一眼后,傲然转身离去。 关新妍看着孙姨娘娇柔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早已瞥见孙姨娘袖子里藏着暗器,这个阴狠毒辣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想来,她一定会回到她的盘丝洞更加仔细筹谋布局,将来再侍机发起攻势。 好歹,眼下争取到了短时的和平,在这短时内,先打掉那只大老虎,除去孙姨娘的前锋爪牙。再侍机打探孙姨娘的秘密,寻找制衡她的法子。 关新妍一边默想着一边走到喷水头边,抬脚将那园形喷头踩下去,喷水头即刻不再喷水。 这喷水头的作用,一是用作警报器,二是浇灌植物,像这样的喷头,在芳华苑总共也就埋了一佰个,并没有方才所说的几百个那么多,故意说多一些不过是唬唬孙姨娘,让她以后再进芳华苑时有踩地雷阵的感觉。 芳华苑周围地下埋了两条水管,一条水管上间断安装了喷水头,用作灌溉和警报之用,另一条是多孔管道,专作渗漏、侵土以防护周边、追踪贼人之用。 这些都是当初修葺芳华苑之时布下的设施。 第一佰零七章 声讨 芳华苑后院一间简明的屋子里,翠儿闭目静静仰躺着,皎好的面容无一丝情绪,仿若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但往其头底下看去,便立刻感知这安祥的面容下隐藏的不寻常。 翠儿头颅底下垫着层层纱布,纱布下面是一层兽皮,再下面是一堆冰渣。冰渣盛装在一个方形器皿中,旁边有人不定时将融化的冰水舀出,并往里添加冰渣。 屋里安静得能清楚听到床上人儿均匀的呼吸声,摇曳的烛火发出红色的暖光,暖光照着冰渣散发出的寒气,仿似冷与热的交战,水与火的纠缠,灵与魔的较量,明与灭的争夺拉据。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门外关新妍抬脚缓步走进来,床边茉儿立起身,一双隐忧的眼眸迅速上下检视主子,见她安然无恙,安下一颗心。 关新妍对茉儿打了个打势,茉儿走近前来。 关新妍在茉儿耳边轻声细语一番,茉儿认真聆听,直至关新妍话语说完,茉儿沉着说了声:“奴这便去办!”迅速步出了房间。 关新妍站在门边看着茉儿离去,直至茉儿的身影融进黑色夜幕中找寻不见,才缓缓转过身回到屋内,轻轻关上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在茉儿方才坐着的位置上坐下,目光优柔地看着翠儿。 翠儿是被人用木棍从后面击打脑部导致昏迷,对这种外力导致的颅内伤,关新妍无能为力,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她颅内出血,帮她度过急性危险期。 只要度过了危险期,后面便可以用中药疏通阻塞的脑部血管,用针灸疗法活络经脉,眼下尚无法预知她醒来后会留有怎样的后遗症,亦不能预估其往后生活质量会如何。 才十三岁的年纪,正如花蕾含苞待放。倘若在现代,十三岁的孩童,正是求知、无忧无虑、在父母跟前肆意享受宠爱的美好年华。 然而眼前的女孩,小小年纪被卖入府中为奴,没有自由、没有奢念。 就是这样一个不争不抢、无诉无求的柔善卑微的苦命人,竟连呼吸、生存的权力也要被人任意剥夺,尚未来得及多看几眼这世界的千变万化,尚未分辩得清身边人的良善好恶,毫无防备地遭此厄运,成为他人阴谋诡计里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如同一枝刚出土的萌新小草,无所预警地被一只大脚毫不怜惜地践踏催毁。 像这样无辜被压折的小草在靖王府里不只一株,至少在梧桐院里,被压伤、压残、压死的,有名姓的加起来已有十几株。 那些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王府贵人们肯定或多或少都知道那双残害小草们的罪恶之脚,他们或者加入其中,成为帮凶,或者视若无睹、麻木不仁,或者闭目塞耳、置身事外。 他们在优越的环境中呆久了,被人迎合奉承惯了,可能真的以为自身是天生的高贵人种,可以任意驱使、支配、迫害处于底层的劳苦大众。 若不给他们沉痛一击,让他们警醒,他们不会认识到自已脚下高踩的殿堂玉阶是多么地虚幻毫无质感,不会认识到自己轻贱贫寒困弱者的嘴脸是多么让人憎恶。 明日,会有人给他们敲响警钟,会有人让他们知道,肆意舞弄权棒、侵夺他人权益、欺凌弱小、不顾他人死活,是会激起人神共愤的。 世人,皆要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皆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不管这个人是高贵还是低贱,是贫穷还是富有。 …… 公鸡长鸣三声,天地万物将醒未醒,早早出街的人感觉眼前似挂着一重又一重的黑纱,伸手触不可及,睁大眼又看不真切,尚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建筑物的轮廊以及道路曲直。 一群又一群身着短褐衣、包着头巾的平民百姓们便是在这混沌的气象中,努力识别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前行。 终于来到靖王府大门,发现那里早已聚着一丛人,上前一打听,竟都是些与自己同病相怜之人,且都怀着同样的目的来此。 当下引发了共情,个个义愤填膺,胆壮声威,渐渐地,群情激动,声势浩大。 “我儿命苦啊,死不瞑目啊。”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凄厉呜咽声喊,令人动容。 立即有人高声喊道:“杀人偿命!” 所有人觉醒,纷纷激动对着靖着府大门大声喊: “还我公道!” “欺民霸市、贪脏枉法,恶人有恶报!” “吃人恶魔,还我女儿……” “还我的救命钱呐,” …… 第一佰零八章 突变 靖王府内,候管家急急忙忙奔赴东漓院,跑得太急,脚底发飘,中途跌了一跤,爬起来后,顾不得膝盖疼痛,继续往前奔。 半刻钟之后,东漓院后院,乔茵蓬散着头发、身裹雪白狐裘从居室步入堂屋,对着跪在地上的候明不悦呵斥道: “什么事非得这么早过来禀报,倘若是其它人如此一大清早跑来搅人清梦,铁定一棍子打出去。有事快说吧,说完我还要回屋补会觉。” 乔茵说完在堂屋上首太师椅上入座,迷瞪着眼,慵懒地抬手掩嘴打了个呵欠。 候明满脸焦急,慌里慌张地说: “夫人,不好了,靖王府外面了围了一大群百姓,说是来讨公道的,吵吵嚷嚷、喧闹不止,把个王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整个靖安坊都走不动道。” 乔茵头脑昏胀,不耐烦地说: “几个百姓就把你吓成这样了?去找官府的人来把人轰走不就得了,要是实在轰不走,全抓到衙门大牢里挨大板子、吃牢饭去。” “夫人,外面几百号人呐,且还在陆续增多,他们个个激动不已,眼下别说王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即便府里有人豁出命冲出去报信,怕是有命出去,没有命再回来啊。 夫人是没瞧见,那些人凶神恶煞,早上,门房小厮出去说了几句嘴,被那些人团团围住不停喝骂、撕扯,直如掉进了狼窝。 幸好小厮机灵,出门前叫人时刻闩紧府门,没让那些人冲进府来。” “这么严重?”乔茵立时坐正身子,头脑清醒了大半,擎着眉头说: “那些人为何事而来?” “来的人不是一伙,而是好几拔儿,有的来要女儿,有的来要钱,还有的说是来声张正义。” “岂有此理!我靖王府何时欠人、欠钱、欠公理了,分明是一群刁民!”乔茵发完脾气,兀自沉思了片刻,忽然说: “他们既不是一伙的,怎么凑巧一起赶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挑拨。这群刁民,八成是因为城里粮食紧缺,跑我王府来敲诈抢劫来了。” 候明愁容满面道: “夫人,有件事想叫夫人知道,近来衙门里隔三差五收到状告靖王府的状纸,那些状子,都被知府大人循私情给压下来了。 这件事小的好几日前就知道,小的原本是打算等王爷回来,亲自向王爷禀明情况后再采取行动,没曾想,王爷没回来,那些递状子的人结成伙打上门来了。” 乔茵豁然站起身,恼声说:“此事你怎不早说?” “夫人恕罪,小的是怕夫人忧心,况且,起初,那些告状的都是些平头百姓,小的觉得他们成不了气候,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一步啊。”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才,”乔茵怒声斥骂,“平日里看着机灵,一到关键时刻丝毫派不上用场,你至今尚能留在王府,全凭我在王爷面前全力保举你,若不然,你早就被王爷轰出府了。 我成日里盼着你能有一番壮举,让王爷对你刮目相看,也让我脸上有些光彩,谁知你,你,……” 乔茵气得无语了。 “表姐,”候明苦着脸喊道,“表弟愧对表姐的爱护,表弟辜负了表姐的期望,表姐先消消气,待眼下这件事过去后,表弟任凭表姐责罚。 表姐赶紧先想想办法,将外面那些刁民驱走,若任由事态这么扩展下去,过几日,不用表姐责罚,表姐夫一定会先扒了表弟的皮,表姐快想想办法救救表弟啊?” 乔茵睁着双秀目狠狠瞪着候明,心下又气恼又忧虑,最后无奈叹了口气,随后眉头紧锁,低头沉思,忽然抬头对候明说: “你说他们有几百号人,可会趁着人多势众冲进府来?王府护卫现在有多少人?是否已调派到前门去?不对,不能全调到前门,也要防止那些暴民翻墙入进来,你快,快带人去防守。”乔茵说着说着脸上现出焦急之色。 候明忙忙说: “王府护卫共有五十多人,加上小厮们共七十多人可供调派,小的已命他们分别到前门和低矮围墙处去加强防护了。 可这死守也不是办法,府里上百人吃喝问题都亟需解决,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方是上策。” 乔茵愤恨地说: “一出事你就知道干着急,外面的人给我出难题,你也来给我出难题,什么事都甩给主子,真不知平日养着你、护着你干什么用。 出了小纰漏你不去防微杜渐,捅了天大的窟窿你要我去填,我又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神怪,我哪里有许多好主意?”乔茵忽然一怔,似想到什么,对着候明急声说: “你先去前面守着,做好防护,探听确实消息,容我细想办法。” 候明无奈退身而去。 乔茵立即叫进来一名丫头,让丫头立即前往芳华苑请六姨娘过来一叙。 第一佰零九章 讨主意 关新妍身着一身黑衣,脸戴黑色面纱出现在乔茵面前,乔茵见到这一身黑,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原本就暮沉的心情,此刻更加沉重郁闷。 对关新妍,乔茵始终心存几分忌惮,因为利益需求,对眼前人既依赖,又压制,且还防范。态度上,即不敢太骄纵,亦不敢太疏忽怠慢。 感情上,既爱且恨,爱她的才,恨她不能尽其才全力侍奉自己。 当下,乔茵很快扫去心头不快,脸上挂上一副和蔼亲切的笑脸,将关新妍迎入上座,并吩咐丫环俸上茶果点心。 此时的乔茵已简单梳洗打扮齐整,其妆容及衣饰显然没有往日那般精细,足见其心情并不十分美好。 关新妍状似漫不经心地品茗吃点心,见乔茵矜持地坐着缄默不言,显然等着自己主动去讨好奉迎献良策,于是,不紧不慢地说: “夫人这院里的茶果点心确是比别处可口,夫人果然是精致人,吃用都十分考究细致呢。” 乔茵此时心头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有心情品评点心,敷衍说道: “关氏你若喜欢,本家即刻让人多做几份,稍后让你带回苑中细品。” 关新妍推辞道: “夫人不必费事,如此特别的点心需在特别的地方食用才会有特别隽永的味道。” “一盘点心而已,在哪里吃不都一样?”乔茵自然接口。 关新妍轻轻摇头,柔声说: “同样一盘点心,落在贫户之家是奢侈不实用的充饥粮,落在富贵人家被视为体面的赠礼,而在夫人这里却是打发闲适时光的调味品,这盘点心,唯在夫人这里享用最是怡然。” 乔茵并不十分在意地点点头。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价值。 比如那小草,在原生之地是开荒功臣,移植到普通人家的后院,被视为不可或缺的点缀之物,若误入名花繁多的大观园里,便是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乔茵不解地看着关新妍,问道:“妹妹此番话寓意什么?” “同样的一件物事,在各人眼里的价值各不相同,处置对待的方式自然不尽相同,或许夫人觉得随手可以弃置的物事在别人眼里却是珍宝。 夫人认为理所应当的某些举措可能在无意间损害了他人的权益。 外面这些人,正是为声讨属于自己的权益而来。” 乔茵脸色乍变,微含愠怒说道: “妹妹对外面的情形有多少了解?听妹妹所言,竟是要帮着外面那些暴民们一起来声讨本家吗?” 关新妍轻轻摇摇头,柔声说道: “府外那些人围着靖王府围墙不停声喊,想听不见都难,妾虽然对外面的情形不是十分了解,但听他们的高声喧言,大致可以明白他们的来意。 妾方才所说的那番话,并没有偏帮谁,只是在说理。” 乔茵攸然提高嗓音说道: “本家请你来是想让你替本家想法子出主意驱走那些暴民,不是让你来讲道理的!道理以后可以慢慢探讨,眼下须尽早将那帮暴民赶走。” “夫人,”关新妍看着乔茵焦躁的神情平静说,“外面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夫人为何如此紧张害怕?” “他们不是寻常百姓,他们是暴民,他们堵住靖王府的出入口,随时都可能冲进来为非作歹,你难道不害怕么?” “怕什么?他们不过是和妾的父母兄长一般的普通人而已,又不是洪水猛兽。”关新妍说完,盯着乔茵的脸认真说道: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人敲门,夫人如此紧张,莫不是亏欠了他们?” “瞎说!”乔茵立即接口,“本家乃堂堂靖王府夫人,从不与那等贱民有交集,哪有什么恩泽、亏欠之说。” “既如此,那夫人不必过度忧虑,外面那些人又不是悍匪,又与夫人无怨无仇,不会胡来。” 乔茵心里焦躁,眼见关新妍一脸悠然、无所谓的神情,终抑制不住恼火,猛地站起身,面对关新妍大声喝斥道: “关氏,你实在叫本家失望,枉本家以为你识大体,有智计,特意请你来商量御退之计,谁知你态度如此模糊随意,根本就看不清形势,分不清敌我。 你又不了解外面那些人,你如何确定那些人不会做出无礼野蛮行径,那些人今日聚集在此,根本是有规划,有预谋。 他们在情绪失控之下,随时可能冲进来打砸劫掠,到时,你、我,以及王府里所有人的性命都可能遭受威胁。 即便他们没有冲进来,我们的情境也不会好到哪去,府里上百人吃喝拉撒的问题都亟需解决,他们这么围下去,过不多久,府里臭气熏天,且大家缺吃少喝,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王爷不在府上,府里无人主持大局,眼下,府里的消息传不出去,官府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赶来解围。 本家已是心急如焚,而关氏你却无丝毫忧虑,难道你以为靖王府遭了劫难,你可以独善其身吗?” 第一佰一十章 情势 乔茵说话的同时,脸上变幻着各种神情,愤怒、焦燥、恐惧、失望、忧愁,无比生动。关新妍却从始至终淡泊恬静。 仿佛一盘鸳鸯火锅,一半红油翻滚,一半清汤怡然。 关新妍耐心等待乔茵将内心所有的担忧、不安、狂燥表达完之后,淡然开口道: “夫人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夫人若是相信妾的话,不妨坐下来听妾与你细细分析眼前的态势。” 乔茵看进关新妍宁静悠然的双眼,烦燥的情绪顿时泄去了大半,当下坐下身来,半疑虑半期待地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轻启口说道: “从外面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边城里的百姓,倘若让王府里一些管事的人出去看一看,说不定还能从中认出几张熟悉面孔。 他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利器,若是有,早被巡街的兵士们拿下了,走不进靖安坊。 他们多半是举家或举族而来,凑上这许多人,是为了壮胆壮威,扩大声势和影响,并非是要行暴动之举。 倘若真要行暴动之举,便不会让老人、妇人、孩子也参与进来。 他们若要举事,应当在夜黑风高之时,悄没声息而来,出其不易发动攻击,而不会选择在将近天明之时聚集在靖王府门前大呼小叫。 从多方面看,外面那些人此来的目的,是要申诉而非暴动,兴许有个别人怀有不轨企图,但他们也定当知道这里是靖王府,府里地阔院深、甬径曲折,不熟悉地势之人不敢冒进。 况且,府里有许多拿着兵器的护卫们,有歹念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乔茵脸上现释然神情,全身放松不少。 “夫人也别太乐观,虽然那些人不会冒然冲进来,但这件事,会给王府造成深远影响。” 乔茵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双眸紧盯着关新妍。 “夫人可曾想过,王府被围至少已有半个时辰了,为什么官府的人迟迟未到? 靖安坊是边城里重点防卫之处,此地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官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最近的营房离王府只有七百米远,倘若那些兵士们接到指令后从营房出发赶来救场,别说漫步过来,哪怕他们走三步退两步,此刻也该到了。 然而他们迟迟没有来,是因为,没有人给他们发出指令。官府的人都十分清楚,府外这些人不是暴徒,不是简单驱逐就可以了事。” “官府难道支持纵容那些人的举动?”乔茵惊讶声喊。 “不,他们不敢!官府的人知道这些百姓是为申诉而来,如果门前嚷闹的只是几个人,官府会毫不犹豫出手阻拦。可眼下是几百人,他们不敢拦。 因为,如果百姓们申诉的都是实情,那么,此事影响甚大,可能会引起所有底层劳动人民、商界、官界等各方震动。 普天之下,大多数人是会同情弱者,而且这大多数人都是源自千百万百姓之家,所以,大多数人自然会站在百姓们一边。 倘有哪个官员不知轻重强出头下令阻拦,那他将会得罪这大多数人,会激起公愤。 所以,官场之人对于眼前之事不是不作为,而是不敢作为,他们在等,在等一个敢于承担责任、又有品级的人站出来发号施令,然后他们按指令行事,便可少遭受些非议和指责。 如果夫人将希望寄托在官府身上,那恐怕有得等,敢出头又不怕得罪大众的官员自古以来就不多,此边城里不知能有几位。” “关键时候,一个一个都指望不上。”乔茵焦急又愤恨地拍了下桌子。 “倘若官府的人迟迟不来制止,那么外面的人会越聚越多,因为大家都明白法不责众的道理,那些从前与靖王府有积怨的、有嫌隙的或者想趁乱谋利的、看热闹的人都会赶赴过来。 他们团团围住王府,不仅影响王府里的人正常出行,给王府日常生活造成不便,还会让王府受到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当然,伴随靖王府声名远扬的还有许多恶言恶语的风评。 如果任由态势发展下去的话,可以预见,事情会按照这几条轨迹发展。 一,官府派兵持械将百姓们强行镇压下去,靖王府从此背上为富不仁、恃强凌弱、嚣张蛮横的恶名。 二,山贼土匪趁乱而来,激起民变,引发恶斗,靖王府沦为战场,损失难以预料。 三,别有用心之人大肆渲染此次事件,抹黑靖王府,声达朝延,边城大变天。” 第一佰一十一章 计策 乔茵面色大变,蹙眉惶恐问道:“至于吗?不过是些平民百姓,竟会造成如此严重后果?” “会!”关新妍及时给予肯定,“唐朝太祖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要小看平民百姓,他们是最忍辱负重之人,亦是最生生不灭、星火燎原之人。” 乔茵沮丧低头闷声自语: “倘若王爷在府上便好了,以往,无论是边城还是王府里出了事,王爷总能很快摆平。如今这个时候,谁能救我们,谁能救靖王府。”沉思片刻,乔茵猛然抬起头,双眼满含希翼之光,激动声喊: “我爹,对,我爹一定会很快带人来解围的!” “眼下边城内外一片忙,王爷尚忙得脱不开身,乔督指挥使怎敢擅离职守?” 一盆冷水浇下来,乔茵面如死灰。 见乔茵委顿得差不多了,关新妍柔声说: “夫人不必太忧心,妾这里尚有些计策,但要视夫人的意愿而取舍。” 乔茵立时睁大眼睛,说道:“你有什么好计策,快快说来。” 关新妍沉静道: “这下策,是一走了之,请夫人立即收拾细软,乔装打扮一番,随后让人在靖王府门前故意制造些小混乱,夫人在护卫们的掩护下趁乱逃走。 夫人出府后不要想着去向官府报信,那条路没有意义,夫人最好径直回娘家,待王府风平浪静后再回来。” 乔茵果断道:“此方法断然不行,若叫王爷知道本家如此行事,将来定然说本家是无勇无谋、贪生怕死之人,那本家将来定会被王爷唾弃一辈子。还有其它什么计策?” “中策是,安抚外面的百姓,夫人拿出些府里库房银两散发给外面那些人,让他们在外面好吃好喝好睡,与他们商议,恳请他们让出一条道,让王府里的人出入无碍。 此法可以使王府里的日常生活秩序得以恢复,亦可让外面的人短时间内安稳下来,令那心有不轨的匪类无机可趁。 此法主要是拖延时间,等待外援。” 乔茵点点头,接着好奇问道:“那上策呢?” “上策,实行起来有些困难,需要夫人有男子般的胆识和气魄,行常人不敢行之壮举,担常人不敢担之重责。 但此计若成了,可最大限度保全王府的安全和声誉。” 乔茵闻言,想到若能凭一已之力解救王府,保得王府的安全和声誉,王爷一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当下心生豪迈之情,慨声说道: “这上策是什么,你快说与我听,若能保全王府,就算是让本家提刀举剑上前拼搏,本家也豁出去了。” 关新妍微微一笑,忽觉眼前这勇猛雄莽的靖王府夫人有那么一点点可爱,随即淡声说: “提刀举剑倒不必!” “那要本家做什么?”乔茵问话的同时也在心里扪心自问,自已都会些什么,越想心越虚。 “若要彻底解决问题,便要深入问题,认真倾听他们的诉求。 夫人可让外面那些人以户或族为单位各自推选出一位代表人物入府向夫人陈述诉求。 倘若提出的诉求是正当、无所争议的、花银子便能解决的,夫人便可当场解决。 倘若提出的诉求需要官衙介入,那么夫人以靖王夫人的身份向官衙发出指令,命他们速速查办。 此计需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倘若时间拖得久了,来提诉求的人会越来越多,届时那些与王府相关或不相干的案子都会呈到夫人面前,夫人会不堪其累。” 乔茵为难说道:“这么做的话,本家岂不是擅弄权势,干预司法?” “非也,夫人想想,外面那些人为什么有不平事不去官衙申诉,却跑到靖王府来,因为官衙不敢审,或许官衙也在等一个指示。 夫人不是干预司法,而是推动司法正常程序。” 乔茵皱眉沉思,少顷,愁容满面说道: “府里确是有人借着王府的名声在外作威作福,倘若这些人被究出来,该怎么办?” “必须法办!倘若有一人,手臂遭毒蛇咬了一口,有性命之忧,如果让夫人来选择,是愿弃其臂保其一条性命,还是留其臂保他一条全尸?” 乔茵神思惘然,迟疑道:“倘若这违法乱纪的是一般人,处置便处置了,可是,本家不知道这些年王爷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万一……” “夫人无需担心,因为主动权都掌握在夫人手上。 倘若是王府里其它人犯事,即刻清除那寄生在王府枝蔓上的毒瘤,以绝后患。 倘若查到王爷犯了事,夫人此举倒是帮了王爷的大忙了,藉此可以锁定一些对王爷心有不岔之人,先关押再收拢,兴许能就此化解一场怨仇。 此举,既能满足外面人的愿望,亦能整肃王府风纪,还能扬夫人清正廉明,广散靖王府纪律严明的美名,一举多得。” 听完关新妍一番讲述,乔茵疑虑顿消,但仍面有虞色。 “夫人放心,”关新妍再次开口,沉静说道:“妾会一直在夫人身边从旁协助,出了任何纰漏,或者将来王爷怪罪起来,罪责全由妾来担。” 乔茵脸上瞬时霁散日出,清澈的双眼直直看进关新妍的眼里,郑重说道: “关氏,你是本家的救命符,本家全然信任你,此次,若能帮王府平安渡过此劫,日后,本家定会好好待你。” …… 第一佰一十二章 申诉 一柱香时辰后,东漓院玉宇堂上,乔茵端坐上首,身处一片黯淡光线之中,在她面前竖着一张红梅玉雪绉纱屏,透过纱屏可以瞧见堂上一切情形。 而堂下之人透过纱屏只能看见其后朦胧的身影。 大堂左侧陈设了一张书案,书案后坐着瑾慎、略有些躁动的候明。 如果将此时的玉宇堂比作衙门审讯大堂的话,候明的身份相当于讼师兼司吏,专负责文案书写,而站在乔茵右侧的关新妍则相当于师爷。 堂外走进一个丫环,丫环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出头、五短身材的青年人。 青年人十分拘谨,步子僵硬,且缩着双肩,低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被丫头领到大堂中间后,直接跪倒仆伏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大声喊: “求靖王夫人为小人作主!” 青年人声音清晰宏亮、气息沉稳,与他这其貌不扬的外表不十分贴切,大概正是因为这声音的优势才被选作代表来表达诉求的吧。 关新妍清脆的嗓音响起: “堂下之人,倘有冤屈请如实陈述,若陈述中有不实之言,本王府定要追究你诬陷的罪责。” “小人不敢妄言。”青年大声回应。 “起来讲述吧。”乔茵威严一声喊。 青年起身直立,垂眉顺眼嘹声说道: “小人名叫张四富,家住边城异翼颐坊,小人要状告靖王府王爷的二表舅钱滔志的外侄子孙田。 小人家族上下三代都是以做木材生意为营生,半月前,那孙田带着一帮人来到我张家铺子,说要以十两银子的价钱盘下铺子,且还用暴力胁迫手段逼迫小人的大伯父转让穹郁山的林木采伐权。 小人整个家族上百人全依赖这穹郁山林木存活,族人坚决不肯出让铺子及林木采伐权,那孙田威逼不成,趁夜纵火烧我张家铺子,导致当晚在铺子里值夜的小人父亲以及一名伙计被严重烧伤。 小人一家去衙门状告孙田,不料这孙田早在衙门里使银子上下打点了,官衙里老爷们全向着那孙田,他们枉顾实情,颠倒黑白,将我张家数十人收入监牢。 在监牢里,狱典、牢头对我族人严刑逼供,我族人为保住性命无奈妥协,在他们写的招供书上签字画丫。 最后,府衙将我张家所有铺子及林木采伐权都判给了孙田并将我张家族人放出监牢。 小人一家及族人出了监牢后,咽不下这口恶气,一直寻找机会洗刷冤情。 一日,恰逢巡抚大人巡游,小人拦轿申冤,巡抚大人将小的带回府上,可没等小的向巡抚大人陈述冤情,那孙田倚仗与靖王府有亲,四处活动,先小人一步面见了巡抚大人,在巡抚大人面前诬谄小人是泼皮无赖。 后来,巡抚大人不容小的申诉情由,命人将小人杖打二十大棍,轰了出去。 自此,我张姓一族有冤无处申诉,全族上百人没有生计,生活穷困潦倒。 求请靖王夫人主持正义,还小人全族一个清白,求请靖王夫人救救小人全族上百人的性命。” 青年男子说完再次跪伏于地,长伏不起。 乔茵听完男子陈述后,气愤填膺,怒声道: “这孙家欺人太甚,夺了人家全族上百口人的生计,生生把人往死里逼,这件事一定要立即查办!” 关新妍恭声道:“夫人英明!” 乔茵随即对着那堂中跪着的人启口说道: “那个,……” 关新妍转脸瞧见乔茵一脸费思量的样子,立即小声提醒道:“张四富。” “张四富,你的诉求本家已知晓,现今,与你一张盖有本家印章的状纸,你执此状纸速去府衙击鼓申冤,他们一定会认真审理你的案子。” 堂中候明立即在写好的状纸上敲上印章,并将这敲了印章的状纸递给堂中青年。 青年手执状纸激动声喊:“谢夫人厚恩!” …… 第二位入进来的是一位瘦高中年男子,男子一脸哀戚,跪地哽咽声喊: “夫人,小人的冤情比那黄河水还难以澄清,比那寒冰山上常年的积雪还难以消融,小人比那窦娥还惨,比韩信还冤呐。 小人带着家族兄弟及乡邻总共十几人常年在靖王府亲家钱大官人的建筑地上做些打桩、和泥、糊墙之类的营生。 小人及兄弟、乡邻们每日从事繁重的体力活,日日从鸡打鸣起做到三更晚,且还吃不饱、穿不暖,病了无人理会,一年到头攒下的工钱都不够用做回乡的盘缠。 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小人与兄弟、乡邻们合计,干脆换个地方找活干,大伙一齐向工地管事提出结帐走人,可工地管事不放大伙走,说咱大伙与他们签了十年的契约,少干一天活都不行。 他们还拿出一堆的契纸文书作为凭证,并且还说,若小人们执意要走,必须先付清天价赔银。 小人及兄弟、乡邻们走不了,只好继续留下来卖命,可是,自那以后,工地管事对大伙管制得更,食用上更苛刻,工钱再也没发了。 小人的兄弟、乡邻们病的病、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小人也只剩这一口气了,拼死来此求个公道、求个解脱。 倘若今日遇着青天大老爷,小人以及钱大官人工地上那些千百计的劳工们均得以存活。 倘若今日此路也行不通,小人出了门便投河自去鬼门关求个快意洒脱罢了。” 第一佰一十三章 解围 乔茵听完男子陈述,起了悲悯之心,沉声道: “竟然如此霸道蛮横,必须严惩!” 片刻后,男子拿着状纸兴高彩烈地出去了。 …… 第三位进来是位中年妇人,一进入大堂便开始哭诉: “民妇女儿秀儿两年前卖入靖王府为奴,在府上二姨娘跟前侍候,这本是件天大的好事。想我那女儿资质平庸,竟能进入富贵人家为奴,那是她的造化。 其后半年里,秀儿吃穿不愁,还能时常拿出些钱贴补家里生计,民妇一家人均感十分欣慰。 谁知好日子不长,秀儿入府半年后,因打碎了一只碗被府上二姨娘罚脊杖三十赶出王府。 秀儿回到家便再无法直立,一开始,民妇一家人以为她腿伤未愈,因此不能行走。 哪知,秀儿竟日渐瘫软,民妇家人急请大夫来查看,大夫说秀儿伤了脊骨,再也无法站立、行走了。 民妇家境本就贫寒,如今少了一个能出去挣钱的,多了一个张口吃饭的,不仅如此,家里还要不时凑钱为秀儿治病,每日还得专意留一人在屋里照看她,这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民妇曾听取旁人意见,求那当初介绍秀儿入府的虔婆去靖王府申讨公理未得善果,民妇家人去府衙求告,无人受理。 这一年来,秀儿为了不拖累家人,多次趁人不备自寻短见,幸被发现得早,及时解救了下来。可她依旧执意寻死,家人只得每日不错眼地看着她。 如今,秀儿整日郁郁寡欢,民妇一家人每日辛苦挣口粮,挣药钱,还日日夜夜防她寻短见,这苦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妇人说完掩面哀泣不已。 乔茵听完妇人哭诉,一声长叹,随后对妇人说: “事已至此,再怎么也不能赔你个完好如初的女儿,不如,我这里给你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让你们一家子稍稍改善下生活,你意下如何?” 妇人大喜过望,立即叩头声喊: “民妇叩谢夫人怜悯体恤,谢夫人恩典,夫人大慈大悲,一定能得菩萨保佑,长命百岁。” …… 一位又一位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衣装不同、姿态不同、面目不同、音色不同的人进出玉宇堂,提出不同诉求。 “……靖王府二姨娘的弟弟钱森强占小人田产,……” “……小的侄女卖进府里三个月,与家里断了音信,托人一打听,竟是无故失踪……” “……小人的娘子被高富户强行霸占,因他是靖王府亲家钱大官人的表侄子……” “……酒楼吃醉打伤小人兄弟,还口出狂言,声称自己是靖王府二姨娘外甥的姨表亲……” “……辗转托人送了三百两银子与靖王府二姨娘叔伯兄弟,可谁知,银子送出云了,那伙人仍然日日上门找茬……” …… 十数人来了又去了。 坐于纱屏后的乔茵已然晕晕欲睡,却手撑其头,勉力倾听,实际上已听不进任何言语,只听得嚷嚷闹闹,不知所云。 又一人陈述完,乔茵无力声喊:“去府衙吧,他们会受理的。” 又一人走进大堂,开始冗声陈述冤情,其间关新妍出去片刻又回来,回来时,手捧一杯清茶。 关新妍将茶盏置于乔茵面前,同时唇附乔茵耳边轻声说: “府外围堵之人已去了一半!” 乔茵神情一振,惊喜道:“是真的吗?” “真的!且府里人出去不再受阻,这都是夫人的功劳!” 乔茵开心得手足无措,端起茶盏猛灌了两口,疲惫之感立时消除了大半,随后看到堂下一位圆脸书生正一脸不知所措、神情慌乱地看着纱屏,乔茵立即恢复了镇定,暗想,已经去了一半,再坚持坚持,王府很快便能解围了。 想到此,乔茵忍不住暗暗欢喜一阵,随后精神振奋对着堂下人大声喊道:“堂下人怎不说话?有何冤情如实道来。” 圆脸书生踟蹰半晌,不知是该接着之前被打断的地方讲下去,还是该从头讲,想了片刻,决定从头讲起。 “小生要状告浣莞庄孙员外,这孙员外藉着与靖王府沾亲带故,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 时至午时,玉宇堂的门槛终于停止了迎来送往,乔茵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托着后腰,缓解这半日积劳造成的身心疲惫。 关新妍从侧后方入进堂来,乔茵立即站起身问道:“怎么样,王府门外还有人吗?” “禀夫人,府外并无一人滞留。” “太好了,太好了,”乔茵喜形于色,欢快地高举双手原地蹦了两下,全然忘记自已作为靖王府夫人该时刻保持矜持和端庄。 关新妍微笑,暗叹,古代女子就是温柔内敛,再得意忘形也不过是如此蹦跶两下而已。 乔茵突然伸出双手拉住关新妍的手,目光恳切说道:“关氏,你解了王府大围!” 关新妍很想让她再轻松欢快一阵,可眼下情势不允许,当下轻轻抽回手,神情认真说道: “夫人,事情还没有结束,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第一佰一十四章 施压 乔茵面色一变,方才喜悦的情绪顿时消散,迷惘问道:“还有什么麻烦?后面会怎样?” 关新妍沉静说道:“夫人仔细回想一下,今日受理的所有诉求可有什么奇特之处?” 乔茵只思索了片刻,很快接口道:“他们控诉的人都与钱氏家族有关,这点,本家早就觉得蹊跷了。” 关新妍点头,随后问道:“夫人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乔茵立即摇头。 关新妍沉然开口:“很明显,这些人齐聚于此,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有人蓄意针对钱氏家族,故意策划了今日这起事件。 那幕后人或许是想集聚百姓们的力量以及舆论的力量对钱氏家族发起攻击,接下来,倘若事情按照他期望的方向发展,王府可暂时安宁。 可如果事情没有如他期望的方向发展,那他随时可以再次鼓动那些百姓卷土重来,掀起比今日更大的风浪!”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乔茵问道。 “现在所有的案子都积压在官衙,许多人都在观望,看官衙老爷们如何行事。 而官衙老爷们尚在犹豫、观望。 因为,夫人的印章,只在王府里有行之有效,出了王府,没有效力,官衙老爷们看到盖有夫人印章的状纸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在官衙老爷们看来,夫人此举是为了解决王府围困的权宜之计,而并非是要官衙认真办案。 如果夫人要让官衙认真办案,需得再派一人去面授密令。 不过夫人可要想好了,密令一发出去,边城会掀起一股大风暴。 一旦官衙集中审理钱氏家族的案子,消息一经传出,必会有更多受钱家欺凌之人去官衙报案,钱氏家族会受到深远影响。”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钱氏家族在边城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本家早有耳闻,本家曾多次对钱氏耳提面命,令她及她的族人约束行为,切莫打着靖王府的名头在外行不义之举。 哪知,这钱氏家族竟是阳奉阴违,如今,他们自已名声不保,还连累王府,实在可恶。” “夫人,眼下不管官衙是否受理那些案子,在往后一段时间内,钱氏家族的名声肯定不好听。 夫人须尽早做出决断,是打算让靖王府与钱氏家族一起声名狼籍,还是让官衙尽快查办与钱氏家族有关的那些案子,保得靖王府安全和名誉?” 乔茵缓缓坐回太师椅上,心绪烦乱,喃喃低声说: “钱氏家族产业遍布全城,在边城影响力甚大,钱氏族人渗进边城各个领域,他们在各界人脉甚广。 本家不想得罪他们,相信王爷也不想给他们难堪,可是,……” “夫人可以细细想,但时间不要太久,因为官衙那边第一个案子审判结果一出,百姓们便知道官衙的风向,他们会立即采取行动。 另外,夫人得赶在钱氏家族采取应对措施之前先一步行动,不然,将会陷入被动地位,那之前所做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夫人好好想,妾不打搅夫人,先退下了。” 关新妍从容步出大厅,已然预见,钱氏家族即将经历一场大地震。 …… 下午,一辆马车在王府内循着小道曲折缓行,行至靖王府一座偏门,被王府护卫拦了下来。 轿厢门帘从里面掀开,显露出钱姨娘骄横的脸,且传出尖利的娇斥声: “瞎了你的狗眼了,连我的马车也敢拦!” 护卫当即脆下恭敬声道: “二姨娘恕罪,夫人发了指令,府内任何人若没有夫人签发的符牌,均不得出府!” 钱姨娘脸色缓了缓,说道: “夫人那是怕府里有人勾结外贼行对王府不利举措,我是什么人,我会勾结外人吗? 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办事不要太死脑筋,想清楚什么人可以拦,什么人不能拦,别放过了坏人,倒整饬了好人。 我在府里憋得闷了,想出去走走,你快点把道给我让开吧。” “小人谨遵夫人指令,严守此门,见到符牌方能放行!”护卫神色坚定地说道。 钱姨娘恼声道:“我跟你费了这半天口舌,你全没听进去是不是?你今日一定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请二姨娘不要为难小人,二姨娘还是请回吧!”护卫恭声道。 钱姨娘抬眼见前面十数名护卫整齐列于道旁,王府大门前亦有许多护卫层层守护,自知马车若强行冲过去很快便会被拦下来。 钱姨娘恼恨交织,对着护卫甩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后将马车调转回头驶离。 第一佰一十五章 质问 钱姨娘匆匆赶到东漓院,见到乔茵,激动声喊: “夫人明知有人要对我钱氏家族不利,为何不让妾出府传送消息,难道夫人真的想让官衙查办钱家?” “大胆钱氏,注意你的口气和措辞,”乔茵怒声道,“眼下正是一团乱,你帮不上忙便罢了,还跟这裹乱!” “夫人,真正裹乱的人是关氏,她给夫人出的馊主意是要离间乔家和钱家,待咱们两家都失利,她好从中取便。 夫人想想,钱家与乔家几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相得益彰,她关氏一番摇唇鼓舌,乔家与钱家便成了冤家。” “闭嘴!”乔茵打断钱姨娘,“照你的意思,难道上午王府外那些申冤之人都是关氏得罪的?那些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之人都是关氏唆使的? 本家很早便对你说过,让你钱氏族人不要太肆意妄为,你听进去了吗?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你怨天、怨地、怨人,可有想过自己的不是?” 钱姨娘脸色一沉,阴恻恻说道: “夫人此话说得如此义正严辞,可有半点心虚?不是我钱家人胆大妄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你们乔家在市面上辟开一条赚钱的道路,你们乔家靠着那点朝廷俸禄,能过上今日大富大贵的好日子? 你乔家犯了事、闯了祸,都是我钱家砸银子去补缺。 即便在这靖王府,夫人能有今日的雍容华贵,全是因为有妾在背后无私奉献。 夫人你光鲜体面、至高无上、姿态优雅,可谁能知道,夫人这圣洁的外表下隐藏了多少罪恶。 夫人心里想做的那些下药堕胎、栽赃陷害、斥责毒打之事都是妾为夫人代劳,夫人拥有的夜光珠、猫眼石,玉珊瑚等金器宝物多是妾想尽办法从他人手中强取豪夺、坑蒙诓骗而来。 妾背负着恶魔的骂名,用沾满了血腥的双手,躬身为夫人清扫每一块绊脚石、拔去每一个盯中钉。 妾泯灭自己的良心,牺牲自已的名誉为夫人赢得荣光。 妾以及妾的家族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夫人及乔家之事,相反,我们处处帮衬着你们,如今钱家有麻烦,夫人不出手相帮,竟还要落井下石,夫人可有良心?” 乔茵见钱姨娘这是要撕破脸的架势,心里又恼又恨,可又不敢大肆斥责,当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温声道: “钱氏,你先冷静冷静,好好回想,这几年来,本家可曾薄待于你,哪次本家得了新宝贝,不是先紧着你用?其它房明里暗里在我面前指谪我太过偏袒于你,我可认真理会过?我对你的情谊可曾动摇过?! 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外面乌央央一群人围着王府,王府随时都有可能被劫掠,我只能想尽办法将他们都遣到官衙去。 若官衙敷衍了事,不认真受理的话,那些人还会卷土重来,相信你也不想看到王府遭难吧。 你们钱家树大根深,官衙查案,顶多只能打掉几片树叶子,不会伤及你们钱家根本,你根本不必过度恐慌。” 钱姨娘目光冷冽说道:“夫人,你不必假惺惺谎言安慰我,你今日与关氏的对话,妾全知道。 今日夫人不让妾出府也罢,但是,妾必须要叫夫人知道,钱氏家族若出了大事,夫人也别想安稳。” 钱姨娘说完即刻折身离去,留乔茵独自立于堂中抑愤不已。 …… 月明星稀,靖王府宁湖塔静静矗立在寂静的夜空下,四周花树草丛一片静谥,忽然“咵嗒”一声,宁湖塔大门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一身玄黑,神情严竣,其原本俊逸出尘的脸上此刻满布细密的胡渣,这黑黑密密的胡渣使得男子看起来增岁不少,沉稳许多,且令其身上增添了一股粗旷豪放的野性魅力。 男子如黑曜石一般闪着神秘幽光的双眸朝四周迅速梭望一眼,随后迈着稳健的步子向东漓院方向走去。 步至东漓院前院时,男子原本沉稳的脚步忽然变得随意散漫起来,方才冷竣的神情攸然不见,转变成了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 …… 东漓院后院里,萍姑娘脚步频速但稳健地快速步入乔茵卧房中,面对着那红色帐幔轻声禀道: “娘,王爷回来了。” 帐幔里的乔茵一个激灵,立即从床上坐起身,一脸焦急地用双手捋了几下头发,随后慌乱问: “王爷到哪了?” “这会估计到中堂了。” “快,快,帮我梳洗。”乔茵急声催促。 萍儿立即伸手拉开帐幔。 “给我梳个简单又端庄的发髻。”乔茵急声说。 “那望月髻可好?”萍姑娘问。 “不行,太简单了,梳个仙娥云彩飞天髻吧。”乔茵说完想了想,又说:“不行,那太费时间了。” “娘,不如梳个反绾髻吧。”萍儿建议。 “好,就反绾髻!让人把我那件槐香丽瑰杏红衫拿出来,还有那支翼云托月银簪……” 屋里五、六个丫头分头蹿忙。 第一佰一十六章 探话 乔茵被众丫环们包绕,十几只手在其上下捣鼓,原本垂发素衫的清淡水墨女子瞬间变成了光彩夺目的艳丽娇娥。 赵谦步入居室,便看见金镶玉砌的华室当中立着一位双目含星、明艳动人的美娇娘,他此生都不可能想像得到眼前司空见惯的精致美人在每次出现在他眼前之前是如何焦虑迭忙一场。 “王爷,回来怎不提前打声招呼,害奴家无所准备呢。”乔茵娇柔轻诉,音甜酥骨。 “哈哈……”赵谦爽朗笑着大踏步入进来,“就是不想你辛劳,才突然出现。” 赵谦走到乔茵身前,长臂一伸,揽住乔茵的蛮腰,乔茵顺势向后倾倒,倒在赵谦臂弯里,赵谦很自然低头在其唇上轻啄一下。 乔茵一脸娇羞,心情激荡,缓缓闭上眼睛,紧张又欣喜地期待着下一步。 这一幕是多数寻常恩爱夫妻久别重逢之后自然而然发生的情形,可下一幕,却没有遵照寻常夫妻间的自然举动发展下去。 赵谦很快放开了乔茵,并举步往床尾陈放着的一只水盆走去。 乔茵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重心,心却失重了,她神情有些郁郁地看向赵谦,却见赵谦正就着自己方才净脸的水盆洗脸。 乔茵惊呼:“王爷,这水是奴家用过的,奴让丫环重新端盆水来。” 乔茵随即脸转向门外,刚启口,却听见赵谦说:“不必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本王一会还得出去。” 乔茵听闻此言,嘴巴合上,脸色现出比方才更加郁闷的神情,随即幽怨说道:“都这么晚了,王爷还要出去啊?” 赵谦洗完脸,擦净手,走向乔茵,伸手轻轻拉起她的一只柔荑,走到床边,双双坐下。 赵谦面对乔茵温声说: “本王今夜急匆匆赶回来,就是为看你一眼。还有,今日王府被围之事,本王听说了,这件事,夫处置得非常好。” 乔茵心里窃喜,娇声道:“难得能听到王爷一声赞呢,今日之事,王爷从哪里获悉?”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此事,本王岂能不知。”赵谦停顿片刻后,忽一脸认真地看着乔茵说: “茵茵,虽然眼下王府解了围,可王府并未脱离困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乔茵一惊,问道:“王府还有什么危险?”随后兀自说道: “官衙速速查案,将钱氏家族犯事之人都抓起来严厉查办,百姓们不会再来围堵靖王府。靖王府对钱氏家族犯法之事不纵容、不包庇,不袒护,王府名声清廉,还会有什么麻烦?” 赵谦摇头轻笑,说道:“你太小瞧钱氏家族了,他们不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势力、财力雄厚,一定会反击。 他们会使尽办法将乔家、靖王府都拉下水,让这潭水越搅越混,谁也别想干净。” 乔茵睁着茫然大眼,呐呐问道:“那,如何是好?” 赵谦正色道: “原本夫人应当站出来主动承认所有事都是夫人个人行径,与乔家和靖王府无半点干系。” 乔茵脸色泛白。 赵谦继续说:“但即便夫人主动承担罪责,钱氏家族看在乔家与靖王府的情面上不敢明着对夫人怎样,但他们会暗地里找其它机会算计、暗害乔家和靖王府。 若想让乔家和靖王府安宁,让钱氏家族平息怒火,我们需要找只替罪羊,让她去代替夫人承担所有的事,将乔家、靖王府都摘出去!” 乔茵惶惶道:“假如找到了这只替罪羊,他们会怎么对待这只替罪羊?” “当然逃不过一死,不过本王可以想尽办法让她死得不那么痛苦,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本王尽量让他们给她留个全尸,且厚葬她。” “王爷莫不是要让萍儿去做那只替罪羊?”乔茵惊声问。 赵谦淡定道:“应该说,是那个为夫人出谋划策之人。除了萍儿,夫人身边还有其它有智计的贤人吗?” “不,不是萍儿。” “不是萍儿?”赵谦故做惊讶,随后问:“那是谁?” 乔茵犹疑说道:“先不管她是谁,王爷可否答应奴家,务必动用多方力量,保全她一条性命?” “这个恐怕难,事关钱家、乔家、王府三方利益,不拿出诚意,不能平钱家的怒气。” “可是,可是,这个人对奴很重要,对王爷的子嗣也很重要,杀不得!” “哦?”赵谦扬眉,“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乔茵踟蹰了半晌后,终于决定和盘托出,“王爷,其实为奴家出主意的人不是萍儿,而是王爷的六房关氏,这关氏有些本事,至于这点,奴家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关氏医术高超,能引蜂调香、养容驻颜、送子固胎。” 看着赵谦满脸的不可置信,乔茵将先前自身与关新妍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件经润色加工后悉数讲给赵谦听,包括芳华苑丫头失踪后关新妍的所做所为。 唯独那件调迷情药之事未讲。 末了,乔茵恳切说道:“如果非要置关氏于死地的话,求王爷再寻个替死鬼替她去死吧,可以判她火刑、乱刀斫,最后执行死刑时换个死囚替她,行完刑后,死囚骨肉无存,无人辩知死囚真实真份。” 赵谦目光深深看着乔茵,状似无意说道:“夫人对此营私舞弊、偷天换日之事很熟悉呀。” 乔茵不自然说:“奴,奴听了几句戏词,便胡乱鹦嘴学舌了几句,王爷不会怪奴家乱说嘴吧,王爷一定会有许多更高明的方法保得关氏性命,对不对?” 赵谦此番探话,已从乔茵口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心里一片清明,但表面上不露丝毫痕迹,他故作为难沉思半晌,随后悠悠叹口气,喟叹道: “既然这关氏如此有能耐,那本王再想想别的办法,看是否能免去她的罪责!” “谢王爷恩典!”乔茵欣喜说道。 赵谦眼望乔茵欢喜笑颜,注视着她光滑白暂的脸,暗自思忖,确是比从前美白柔亮许多。 乔茵被看得双脸颊泛红,主动移挪身子靠近赵谦健硕的身躯,将头轻靠在赵谦的肩头,柔情密意低声细语道: “奴家许久未见王爷,心里日日记挂着王爷,王爷可曾有片刻想念奴家?” “当然,”赵谦伸手环过乔茵的肩膀,深沉的眼眸望着门槛温声说道: “本王日日都想回府看视夫人,却苦于事务繁乱脱不开身,待眼下事情忙完,再过一阵子,本王可回府小憩一阵,到时好好陪你。” 第一佰一十七章 对质 赵谦离开东漓院后径往芳华苑,行至后院,未见到关新妍,却听到远处传来排箫之声,其音空灵悠扬,曲调柔婉缱绻,令整个夜空都笼罩在一片沉郁感伤的气氛之中。 赵谦巡着声音前行,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步出角门,来到后山坡,见眼前好一片清幽辽旷之景,朦胧灯光照映下,尤可见,土坡连绵起伏,排出一圈圈浪纹,其上种植了许多叫不出名的植物。 周围树林与石坡交相掩映,疏密有致,这些景象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处处彰显怡然的自然之美。唯一明显非大自然馈赠之景是那林木繁茂深外掩映着的一座藤架。 藤架下悬着一个铺着厚厚裘皮的秋千,秋千上躺卧着一位身着黑衣黑裳的娇小身影,那人正手举排萧凝神吹奏。 赵谦斜倚靠在离吹萧人三米远的一根藤架石柱上,看着吹萧人的侧影,静静聆听曲子,直至一曲终了,方开口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提前为自己奏哀曲是吗?” 关新妍缓缓从秋千上坐起身,看向赵谦脸色平静道:“王爷好兴致,夜半三更来听妾的哀曲。” 赵谦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随后迈开大长腿向关新妍走来,然后大咧咧坐在秋千上。 关新妍早在赵谦迈步之时立起身,挪步至一旁,距离秋千四米远。 接下来是令人不自在的安静,只有藤架四只角上的灯笼在轻风抚弄下发生轻微的磕碰声响。 “王爷来此寻妾是有何事?”关新妍打破沉默。 赵谦将打量的目光从关新妍脸上移开,随意地环视一遍四周,语气慵懒说道:“从前的关馨颜,会诗词书画、会琴棋刺绣,倒不曾听说会医术、会水利建筑、会巧设机关。 从前的关馨颜温柔良善,胆小怯懦,受了委屈只是蒙在被子里哭,或者把委屈写在诗里,画在画里,从不怨天尤人,更不会设计报复。 从前的关馨颜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将快要凋落的花采摘下来尝试着用各种办法把它们制作成干花。如今的关馨颜不爱种鲜花、制干花却爱种植药草、炙药草。 为何,在你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从前那个关馨颜的影子?” 关新妍心里开始隐隐感到不安,对方越是说得轻巧、细致,越是证明他来此之前已做了仔细的调查。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以前的我太不务实,吃了太多亏,所以想要改变。”关新妍沉着回应。 “一个人可以改变兴趣、可以改变说话做事的态度,怎么可能连生活习惯、饮食偏好都能迅速发生改变? 我听说,富阳城玉染巷做银器生意的富户关彤老爷家里有一位排行第三的女儿也叫关馨颜,此关小姐在三年前去云逸山烧香途中,其所乘坐的船遭遇大风,关小姐不幸落水。 半年后,关小姐的家人在离其落水处下游六百里的河边寻到一副骸骨,并认定那副骸骨正是那失踪的关家三小姐,于是将骸骨带回去厚葬。 我刻意让人去了解了一下那位关家三小姐的生前往事,那关家三小姐是富阳城有名的美人,其年龄、容貌与我靖王府的六姨娘竟是十分相近。 且她读过的书、学过的技艺、习惯爱好与本王的六姨娘都很相符。 而眼前的你,却与我的六房,以及关家三小姐大有不同,说吧,你是谁?” 关新妍心里咯噔一下,对方查得如此仔细,显然是有备而来。眼前的赵谦目光精明,不似之前那个浮浪的纨绔子弟,关新妍有些疑惑,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先前的他一直在伪装? “我,”面对赵谦逼问的目光,关新妍迟疑半秒,随后面色一霁,爽朗说道: “实话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落过一次水,从前的记忆就没了,后来,喝了一次绝命汤,入王府以来的记忆也没了。” “如此幼稚的谎言,你自己能信吗?”赵谦目光阴沉。 “呵呵,”关新妍忽然尬笑两声,确是令人难以信服,但这是最接近真实的谎言,“我,信!”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主动说实话?还是由我来揭穿你?”赵谦声音冰冷。 被那双迫人的眼眸逼视,关新妍有些紧张,很担心他会不会遽然实施暴力,毕竟有过前科。她很想说实话,但实话说出来,更令人难以置信,穿越这种事情估计比鬼怪邪说还荒谬。 无奈之下,关新妍决定坚持最初的说法,毕竟那是最接近真相,最不需要费劲用大量谎言去圆融的谎言。 “我,确是忘了喝绝命汤以前所有事情!” 第一佰一十八章 验证 关新妍说完话,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就发现自已被赵谦扔沙包一般地丢在在了秋千上。 “你要干什么?”关新妍对着挺身直立俯视自己的赵谦怒吼道。 赵谦根本无视她的愤怒,一脸冷肃地伸出一只大手似拎小鸡一般拎起关新妍的后领,随后向后用力一扯,眼前即刻显露出大半个肩膀,赵谦的目光落在其肩窝后方,赫然见到一颗小小的但十分显眼的黑痣。 赵谦神情一怔,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意外,就这一怔愣间给了关新妍反击的机会,关新妍迅速扬起一巴掌朝面前人脸上扇去,然而,手挥到半空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掌抓住了。 赵谦抓住关新妍的手后,手腕一转,同时抬起另一只手,迅速将关新妍的衣袖捋上去,随即看到关新妍手肘后面那一块月牙形的陈旧烧伤疤痕。 赵谦一脸匪夷所思,来之前已十分笃定此人不是自己的六房,是以自己连揭穿她以后如何处置她的措施都想好了,然而,眼前的事实,将之前所有逻辑和计划全部推翻。 关新妍见赵谦陷入惘思中,猛地抽回手,迅速整理好衣襟,刚起身想要逃离眼前这个暴君,却被赵谦一手钳住了手臂。 赵谦的脸上已恢复如常,他大手一甩将关新妍扔回秋千上,沉声说道: “事情还没完呢,别想走。” 关新妍当下立即双手交叉护住自己的衣衫前襟,对着赵谦恨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要查证什么,你说,我们言语上对质。” 赵谦看关新妍一脸惊恐的样子,不屑说道:“你紧张什么?洞房花烛夜之时也未曾见你如此紧张。” 关新妍语塞。 就在关新妍想办法抵御赵谦下一步侵犯之举时,赵谦却自动后退两米,平静开口说道: “就算你还是我的第六房,但你的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你的所作所为也与从前大相径庭,发生变化的原因,我会继续调查下去。 此事先放一边,现在,我要你解释,今日,你为何建议夫人插手钱家的案子?” 关新妍放下全身戒备,缓缓坐正身体,面对赵谦沉静回道: “这么做难道不是最好的策略方法吗?让官府严查钱家的案子,由此,钱氏家族趁机铲掉内部几个败类,如此钱家才能重新树立威信,钱家的生意才能昌隆不衰。 乔家藉此获得正义凛然的口碑。 靖王府解了被困之围,亦获得公正廉明的好名声。 获益最大的当属王爷你,钱氏家族为了摆平风波,一定会拿出大量的银子来活动。这些钱最后不都得流到王爷期望的地方去吗。” “你当初就不担心,钱家会举全部财力、势力与乔家和靖王府拼个你死我活吗?” “他们不敢,他们不会冒着让钱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风险去对抗王爷,自古商斗不过官,这个道理他们当然懂。” “把你的面纱拿下来,我不喜欢对着一张半遮半掩的脸说话!”赵谦忽然抛出一句题外话。 关新妍双眸流转,半晌没动。 “要我动手吗?”赵谦一声怒喝,同时做出脚步要移动的样子。 暴力威胁果然奏效,关新妍立即伸手取下面纱。 “在这件事情上,你有没有私心?”赵谦继续问。 “有,百姓们冤屈得以申诉,王府得以解围,王爷可以不费力气获得许多银两用于解决边城流民之患,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赵谦嗤笑一声,“你如此不求回报、不计代价为夫人献此良策,只为了皆大欢喜吗? 你可为自己准备好了身后事? 不管你是存着什么样的私心去做此事,如今,你得罪了钱氏以及钱氏家族,可想好承担后果? 你该不会觉得在芳华苑设几个机关就可以抵挡得住暗算吧? 你该不会以为有夫人的庇护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王爷此来是要以提供保护为诱饵来收拢我吗?” 赵谦轻轻摇头, “我可保护不了你,钱氏家族被割了那么大块肉,一定要找个缺口狠狠发泄怨气。 你不是很能耐吗?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化解你自己的危机。 千万别让我看到你被自已的小聪明作茧自缚而死。” 赵谦说完抬脚向外走,同时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轻松说: “我今日此来,一是核查你的身份,二是提醒你,往后出门可要小心。” 关新妍目视赵谦离开,心道,虽然面具多变,本性没变,还是那么自私狭隘,所有的好处照单全收,黑锅却推给一个小女子去背。 如此也好,越是薄情寡义,越可少些纠葛,互不相欠,才可死生不复相见。 对了,那个富阳城玉染巷做银器生意的富户关家不知如何,不知其家庭氛围是阖家美满、其乐融融?还是妻妾争宠,嫡庶争权?自已要不要认祖归宗? 眼下,王爷已知道自己不少事了,往后他一定会更加严密防范自己并跟踪调查自己,自己在府外的那些秘密迟早也会被清查出来,得抓紧时间推动计划了。 关新妍一边漫天暇想一边朝芳华居走去。 第一佰一十九章 风波 十日来,关于钱氏家族欺压良善、仗势欺人、胡作非为的事迹在大街小巷子流传,激起广大劳动人民的愤恨。 百姓、商贾自发成立许多个大大小小的组织、商会,共同抵制钱氏家族。 钱氏铺子里的货品无人问津,钱氏工地上工人相继不告而别,钱氏码头的货物无人卸载,更有甚者,钱氏染坊里染出的布、钱氏生产的灯油、钱氏制造的香等均被弃之街面任过往行人踩踏。 官衙大堂的桌案上,关于状告钱氏家族的状子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攒越多,平日清闲的衙门如今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请求上面调派人手援助。 平日冷清的衙门口如今人满为患,其间除了告状人和被告人的亲戚家属外,还有许多专程来看热闹的人,堂上每审完一件案子,人群里便爆发出振奋人心的欢呼声还有因沉冤得雪而抑制不住激动的号哭声。 钱氏家族正经历一声大风暴,其上层首脑们成日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不得不狠狠整治了一批家族内部恶贯满盈、声名狼藉之徒,同时以低价转售大量产业以扼制损失,且四处花银子通门路、循人情,求各官府衙门法外施恩。 为了控制事态发展,钱氏家族不得不广施恩惠笼络民心,免去了所有用工契约上针对百姓们的苛刻条例,主动加工钱,提高工人待遇。 且慷慨解囊,捐赠了大笔黄金白银给施药局、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这些普惠大众、抚孤养老的公益事业机构,以期博得些好名声化解百姓们的仇恨敌对情绪。 钱氏家族之事在边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巨浪,钱氏族人、官府、商人、百姓们皆奔忙不已,各有损益。 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此番风波中,收益最大、获利最丰的竟是靖王赵谦,他不仅匿名低价收购了钱氏许多产业,还让官府以极低价格从钱氏粮仓中购走了大量米、油、麦、豆。 并且还以整肃风纪为由从各层官府衙门收走了钱氏家族上供的贿银。 这场大风暴,令钱氏家族损失惨重,为了尽快平息风暴影响,钱氏家族掌门人斥巨额买通了面见赵谦的门路,两人在城外一处隐秘幽静之所恰谈了一整个上午。 谈完后的第二日,边城官府在边城各处关隘张贴布告,告示上褒扬钱氏家族捐资捐银支持边城周边开发、支持边防军队抵抗金人的壮举,夸赞钱氏家族是富有正义感、爱国爱民的良商。 布告还声明,钱氏家族这段时间之所以被广泛关注,是有人蓄意为之,已查明,背后策划之人是一群长久潜伏在边城里的金人细作们。 此细作们故意在边城里挑起事端,意图让钱氏家族财富散尽,令其无力支援边城边防线。 且那细作们故意散布流言,转移边城各界人士注意力,以求伺机煽动骚乱,好趁机取事。 布告最后提醒百姓切莫中了金人的奸计,务必团结一致,共同抵抗金人,共同保护边城安全。 布告发出,针对钱氏家族的暴动事件果然少了,百姓们发泄一通过后,终究还是要回归平静生活,况且钱氏家族名下各制造局、工业局等已改善工人待遇,渐渐地,钱氏家族的商铺、码头、矿场、工地等逐步复工。 唯有办案的衙门还在奔忙不息。 这日,靖王府门外来了一群身着官服之人,为首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自称是丰州提刑官江允潮,他们此来是为民间几起平民失踪案件调查取证。 乔茵在东漓院布下茶点,接待江大人,两人客气款叙一番后,江大人表明来意,乔茵即吩咐丫环玉儿引江大人一群人去往梧桐院。 一群人来至梧桐院,意外瞧见数十名丫环、仆妇、小厮们挡在院门前,个个凶神恶煞、气势汹汹。 钱姨娘的随身丫环香芹跨一步上前说道:“这里是靖王府后院,不是街井贩卖茶果之所,哪容得你们一群人由着性子想进便进。” 引路的玉儿对着香芹大声斥道:“不得无理,此是丰州提刑官江大人,特为几桩平民失踪的案子而来,如今要进梧桐院查探一番,夫人已经允准,……” “这里是靖王家宅后院,是妇人隐秘之所,外男不许入内。”香芹厉声说道,“外男若想进入,需得由王爷陪同。” “这位小娘子,”江大人对香芹揖手恭敬说道: “在下来此前已向靖王禀报过此事,靖王公务繁忙,无暇陪同下官来此,但靖王特意亲手写了一封信交给下官,让下官来此时将此信呈给靖王夫人便可获取便利。 此信现如今在靖王夫人那里,小娘子若不信可以去问询一番。 另外,在下无意冒犯府内后院贵人们,祈请贵人及院内的所有侍从们皆安心在堂、室内活动。在下今日只在院中见天开阔之地查探,决不踏足寝居之地。 贵人们只需在居所内呆上一柱香时辰即可,在下速速查探完后立即退出院子。 此行给贵人们行动造成不便还请见谅。” 第一佰二十章 阻挠 “别说一刻钟,就是一瞬也不许。”香芹蛮横大声说道: “你们这些当官的,说一套做一套,尽会欺辱诓骗深宅后院里不谙世事的妇人。 你们收了钱家的银子,拿了钱家的好处,却不给钱家行方便、办实事。 你们伙同百姓一齐欺负钱家,把钱家坑得千疮百孔,如今又跑王府来欺负弱女子。 你们欺人太甚?” 后面的仆妇、小厮们纷纷挥臂怒喊声援香芹, “当官的无视道义,只认钱,不认人……” “上门来欺负人,太嚣张了,……” “保护主子,死守院门,谁也不许进……” …… 香芹听到一片叫喊声,更精神抖擞,厉声道: “钱家被拌了个跟头,还没倒呢,马上还会站起来,你们犯不着急着来落井下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来意,你们想进院子里留下罪证,日后再找出那些罪证给我家主子定罪。你们根本就是来栽赃诬陷的。 真要查案子的话去问夫人啊,府里所有发生的事情,没有夫人不知道的。” “大胆,”玉儿对着香芹大喝一声,“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撒疯卖痴,我这便回去禀报夫人,让夫人来治你的罪。” 香芹回头冲后面大喊道:“这玉儿小丫头要去夫人面前枉口嚼舌、搬弄是非,治大伙罪呢。” 话音一落,七、八名仆妇们立即上前围住玉儿,七八张嘴齐对着玉儿唾沫飞溅,声讨理论, “老奴护主、护院,犯了什么罪?” “但凭你一张嘴,奴就成罪人了,凭什么?” “都是各为其主,都是下人,为何偏要为难我们?” …… 玉儿小小的身子被围在中间几乎寻不见,她使劲用双手去推眼前的人墙,推不动,她红着脸,扯着脖子,拼命叫嚷,声音夹杂在一众仆妇们的嚷闹声中如同落入鸡鸭群中小麻雀的叫鸣,产生不了丝毫影响力。 纷乱中,有人恶意拽扯玉儿头发,有人掐捏玉儿身体,更有甚者,用指甲刮玉儿的脸。 江大人瞧这眼前这一片混乱的阵势,慨叹不已,进退不得。 在距离混乱中心五十米远处一座假山上,关新妍掩映在一片竹林后,居高临下将那边的一切景况尽收眼底,她转身朝茉儿轻声说:“去叫夫人来,就说钱姨娘唆使院里下人们胡言乱语。” 茉儿应声而去。 那边香芹依然不断造势,她对着身后小厮们大喊: “今日大伙坚守住这扇门,谁也不许放进去,他们根本不是来查案的,你们谁见查案的带这许多人来,他们就是想进去趁人多混乱好做手脚,今日若是让那些人进去了,来日,我们大伙都会变成阶下囚。” 仆妇们中有人大喊:“出去!” “骗子,滚出王府!” “滚出去!” …… 小厮们及仆妇们随即排成一排,一齐大步向前朝江大人进逼。 江大人等狼狈后退,且一边后退一边讲情理,从其后退的步子越来越大以及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来看,显然,江大人的话没有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反作用倒是不小。 就在江大人智穷力竭,不知所措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坚厉的声音: “梧桐院的仆从们是要集体造反吗?竟敢驱逐王爷及夫人的座上宾。” 众人循声望去,见关新妍从假山后现身,徐徐走来。 香芹见是六姨娘,立即激动大声喊:“他们是一伙的,这些人一定是关氏请来的,他们定然合谋好了要一同陷害主子。” 一群人再次激动起来。 江大人以为来了救星,没曾想来了个无足轻重,一同遭罪的。 关新妍在离众人十米远处站定,对着齐声步步前行的仆妇小厮们厉声喝道:“谁再前进一步,以妨害公务、煽动暴乱、威胁朝廷命官之罪投入监牢,判死刑!” 仆妇、小厮们立刻停住了脚步,个个脸上现惶恐之色。 江大人和他的手下们均得空站住脚根,整理衣冠,均对关新妍投去感激的眼色。 香芹急步走上前来,对着众人喝道: “胆小鬼!一句话就把你们吓住了!这里哪来的朝廷命官,他们都是骗子、恶棍,赶紧动手,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扭送到官府里去。” 见众人不动手,香芹大声怒喝道:“你们怕什么?出了事有主子呢!主子对你们的好全忘了吗?” 众人待要蠢蠢欲动,关新妍大声说:“十几两银子就可以令你们抛家弃子、舍生忘死了吗?那样的话,香芹姑娘该舍生忘死上百次了吧?” 关新妍早瞧见那些人腰间或怀里鼓凸的轮廓,猜想到他们能如此齐心协力定是因为出院前受了钱姨娘的广施恩惠,香芹方才所言实则提醒众人拿人手软。 众人听闻关新妍言语皆屹立不动。 第一佰二十一章 争吵 香芹气急败坏,冲着关新妍大声喊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屡屡生事,害得王府不得安宁,害得钱家人蹲监牢、家破人亡,如今还要来加害我家主子,……” “我害她什么了?”关新妍厉声打断香芹,纵声道:“我是施毒下药了还是栽赃诬陷了?我不过是建议夫人将所有本该官衙查办的案子尽速查办了而已,这也算是加害于她了吗? 那她钱家夺人妻女、霸人基业、戕人性命、毁人田产又算什么?” “你胡说八道!你造谣!” “我一个人说尚不足信,边城百姓们都如此传,难道他们都是我的同伙?那些查案的官员莫不都是被我收买了,莫不是我唆使那些官员制造上百起冤案、假案来诬陷钱家? 钱姨娘给了你多少银子,竟能买断你的良知、人性,能令你无视真伪、黑白不分。” 香芹理亏,犹梗着脖子大声嚷道: “我家主子深居王府后院,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许多事,就算外面传言都是真的,就算钱家做了违法乱纪之事,与我家主子没有半分关系,你们不要纠缠我家主子。” “如果你家主子是清白的,你现在的所做所为就是在坑害她。 外面盛传钱姨娘院里凭白无故失踪的丫头要么被秘密发卖了,要么被秘密暗害了。 江大人现在便是来取证还你家主子一个清白,你们百般阻挠江大人查案是何意?莫不是要向世人明示此地无银三百两?莫非那些失踪之人的骸骨就埋在你这梧桐院中,所以你死活不让江大人进去查?” “才不是!”香芹激动声喊,“你不要瞎说!我拦住他们,一是因为他们身份可疑,二是因为我家主子病了,受不得惊扰。 若一定要查的话,须得等等王爷在府中,且等我家主子身体好些时再来查!” “江大人的身份,夫人已经查验过了,你若质疑,可以去夫人面前提出质疑的理由,若合理情,夫人会酌情处理。 你家主子病了,怎不去请大夫?怎不让这些端茶送水的丫环们在跟前伺候,却跑这来堵人,难道这堵人之事比你家主子生病之事更要紧? 钱姨娘生病,确需宁神静养,不该劳神,可你们却聚众于此大动干戈,惹祸生事,不是更叫她心神难宁? 倘若钱姨娘生病了想要清静,想不被打搅,我这便去求请夫人,让夫人立即着人清扫出一个静谥的院落,随后让钱姨娘搬进去住段时间。 如此钱姨娘静养,江大人查院,两不耽误。” “我家主子才不受你的情,你根本就不会安好心,谁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 六姨娘,今日之事本不与你相关,你却非要凑上来插上一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用心。 你表面上公正无私,义正严辞,实际上是个口是心非、心胸狭隘、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记恨墨玉砚之事,所以一直伺机报复我家主子。 你送捕梦网给我家主子,实际是诅咒我家主子日夜不得安宁。 如今你害得我家主子整日精神萎靡,心情抑郁,你还想怎样,你非要逼死我家主子才甘心吗?” 关新妍沉静回道: “你确定你家主子是因为我送的捕梦网才睡不安稳的吗?那恰恰证明她罪孽深重,被恶梦纠缠。如今,只有曝光她的罪孽,解了她心里的解,她才能获得解脱。 江大人今日来便是来解脱她、救赎她,你们这些奴才看不清形势,分不清好恶,不能为主子分忧,只会倒行逆施,陷主子于不仁不义。 钱姨娘身边有你这样蛮横骄纵、指皂为白、无事生非的恶奴,实是她的不幸, 我现在很有理由怀疑,那些在梧桐院失踪的人都是被你们这帮恶奴给暗害了。” 关新妍说完,场上所有人均以审视、质疑的目光看着香芹,香芹瞬间感觉如被万箭穿心,情急大吼: “才不是,我一心为主,……” “你所谓的一心为主,便是事事顺着主子,无论主子是否对错,绝对服从执行,你所谓的一心为主,便是主子要行凶,你便去取利器,而从不问为什么。你所谓的一心为主,便是任主子成疯成魔,到了无可挽回,难以收场的时候,将梧桐院一堵,谁也不许靠近她,……” “不是,不是,”香芹一脸惶恐,“你不要再说了,才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莫不那些残忍狠毒、丑恶阴暗之事,全是你们这些奴才擅自作主,恶意为之?” “不,不是我,”香芹激动吼叫。 “那是你家主子?” 香芹神情一怔,恍惚半秒,茫然说:“我不知道。”即后意识到什么,立即改口,“没有,我家主子也没有。” “你的话已不可信!”关新妍悭声说。 “你们去问夫人,夫人什么都知道,”香芹大喊。 “大胆!”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人群后一块大石壁后面走出一道身影,来人正是乔茵,她身后跟着一众仆妇、丫环。 “把这胆大妄为,疯言乱语的丫头带下去,关押起来。”乔茵一声怒喊,身后蹿出两名仆妇上前要将香芹拖下去。 “住手!”梧桐院门后走出一个人,是钱姨娘。 第一佰二十二章 对阵 乔茵对着钱姨娘威严声道: “钱氏,江大人来王府查案,你纵容奴仆蛮横阻挠是何意?” 钱姨娘冷淡的眼眸朝场上所有人巡望一眼,看到关新妍时目光停留两秒,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恨神色,显然,方才关新妍与香芹的对话她全听见了,她在院门后站了不少时。 钱姨娘的目光最后回落到乔茵脸上,冷声说道:“今日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我梧桐院,这里是我的居所,我身为靖王府二房、钱通商行掌门人钱总事家大小姐,有权接待或拒绝任何来访之人。 请你们统统离开此地。” “钱氏,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江大人今日来是得到王爷首肯的,来日,若王爷在府上,你还是要做出让步。 如今,你越是不让江大人进去探查,越是显得你做贼心虚,何必做此毫无意义的举动?” 钱姨娘面色一凛,冲着乔茵怒声吼道: “要查案是吧?好啊,就在这里查吧,趁着我院里所有人都在,趁着熟悉王府一切事务的靖王夫人也在,逐一审问吧,保管所有你们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能知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乔茵盛怒,钱氏显然这是在威胁自己,她要将自已拉下水,与她捆绑在一起,同沉浮、共命运。乔茵怒目狠狠瞪视着钱姨娘,无声示警。 钱姨娘脸上毫无惧色,傲然回视乔茵。 江大人见眼前形势不好,情知今日难进这梧桐院,遂举步上前,对乔茵拱手作揖道: “夫人,不如,下官改日再来。今日多有打搅,请恕罪。” 乔茵转脸看向江大人,正准备顺着江大人的话语往下接话,忽听得关新妍开口声道: “江大人,这查案之事,你可以等,外面的百姓也可以等,但查案的契机稍纵即逝,将来想等却未必等得到。 今日,若非钱氏家族遭受众议,若非眼下官府对钱氏家族案子比较重视,这几起平民失踪案子的卷宗没资格、没机会呈送到江大人书案前。 江大人得到靖王及夫人的允准,有幸进入靖王府,有机会探查真相,如今离真相大门仅一步之遥,怎可轻易放弃。 江大人以为今日受阻,他日钱家就会痛快敞开大门欢迎你来揭他的疮疤吗?江大人以为这靖王府大门随时随地都向刑部敞开的吗?” 江大人尚未回应,钱姨娘怒容满面冲着关新妍喊道: “关氏,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这里没你的事,你给我闭嘴,我跟你的帐以后再算,今日,倘若你再敢多句嘴,我便要你好看!” “二姐,”关新妍轻柔一笑,脆声说道:“我十分好奇你这梧桐院里埋藏着什么宝贝呢。” 钱姨娘立时翻脸,怒声道:“你自找麻烦,那就别怪我!”说完即朝旁边两名仆妇睃一眼,那两名仆妇立即气势汹汹朝关新妍走去,但走到半道偃旗息鼓倒退着脚步回来了,因为,乔茵那边走上来四、五名仆妇挡在关新妍身前。 关新妍一边缓步朝乔茵身边走去,一边轻松对钱姨娘说: “二姐,我要是你,我就大大方方让江大人进去查,倘若没有查到什么,便可趁此机会洗脱嫌疑。 若是查到什么,未必立即就能证明是二姐干的,有可能是你院里其它人所为。 如今二姐坚决不让江大人进去,且态度如此强硬,证明这梧桐院里确有隐秘,而且大家都有理由相信,二姐你对那些隐秘之事十分清楚。 因此,二姐你今日此番作为,实是不明智之举,事情发展到最后,无论会有什么后果,二姐你都逃不过罪责。 倘若那些隐秘之事是二姐你亲手所为,即便你顶着靖王府二姨娘、钱通商行掌门人钱总事女儿的头衔,也不能免责,到时,别说躲在靖王府,你即便是躲在皇城也无济无事。 倘若那些隐秘之事不是二姐你授意指使,就凭你今日举动,你断然逃不过妨碍公务、知情不报、纵奴行凶、包藏罪犯之罪名。” 钱姨娘眼见关新妍有乔茵护着,越发肆无忌惮地针对自己,怒气不断升腾,越发蛮横大声说道: “你少拿这一套吓唬我,你这一套只能吓唬吓唬那些个下人,对我不起作用。 关氏,别以为有夫人护着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等今日之事过去了,我跟你的帐要一笔一笔清算,到时希望关氏你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说话,可千万不要像从前那般跪地哭着求我。 今日不管你们如何说,这梧桐院绝计不会让你们进的。 如今,你们什么都还没查,便给我安了这么多条罪,倘若让你们进去了,岂非逮着任何一点可疑之处就任意污蔑我,使劲往我身上泼脏水。 你们还有什么说辞,还有什么罪名,尽管往我身上安,你们送我这个‘恶魔’的名号我已冤枉背了好几年了,没有什么委屈是不能承受的。 可怜!可笑!你们除了背后骂我,给我安个虚的罪名,还能做什么?别说我没罪,我有罪又怎样,你们谁敢动我。 我钱氏家族在边城势力庞大,影响力大,军商界里都有地位显赫之人,你们也就敢判罚几个钱氏家族里面的宵小之辈。 真正的钱家有头脸的人物你们惹不起。 别以为我是个女人,就好欺负,在靖王府里,你们谁敢拿我怎样,即便是你靖王夫人也不敢拿我怎样。 我高兴,便喊你一声靖王夫人,我若不乐意,你什么都不是,你乔督指挥使家还仰仗我钱家才能存活,你乔茵有我扶持才能稳坐靖王夫人的位置。 在靖王府里,就算是王爷,也不敢对我大呼小叫,我若受了委屈,即刻回娘家,让爹爹将所有资产撤出边城,那边城里就得有一半的铺子、码头、制造局关闭,边城百姓就得有一半缺吃少喝,生计无着落,到时,王爷就得着慌,就得央我去钱家求情。 你们若识相的,全给我起开,若不识相的,把我惹生气了,统统没好果子吃。” 第一佰二十三章 激怒 乔茵看着钱姨娘嚣张的样子,气恼至极,对方如此无理取闹,自己明明可以以靖王夫人的身份义正严辞地训斥她,但投鼠忌器,恐怕此举会招致她更大的愤怒,从而说出更口无遮拦、无法无天的胡话。 江大人实不想卷入靖王府后院妇人的纷争之中,很想一走了之,但也明白,此次能顺利进入王府查办此案确是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 此次一走,日后,钱氏家族缓过劲来,势力强大,将来恐更难进入这梧桐院,或许将来连靖王府大门都未必进得来。 但看眼前这形势,再逗留下去,似乎也是没什么希望。 关新妍来到乔茵身边,对乔茵耳语了几句,乔茵神情一怔,随后对身旁丫环吩咐数语,丫头领命而去。 关新妍对着一脸自得意满、盛气凌人的钱姨娘说道: “二姐果然是商家女儿,脸皮真厚,这种话一般人可说不出口。 我要是二姐,得羞愧死,没给钱家争脸,处处给钱家现眼。 钱家遭了大变故,事情是从靖王府里发展起来的,二姐不能及时压住火苗,给钱家带来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二姐心里可曾觉得愧对那生你、养你的钱家? 二姐的兄弟、叔侄、舅舅、外甥等亲戚中,不少人倾家荡产且被投进监牢,二姐可有去探视他们?二姐可有脸面面对他们? 二姐以钱家为荣,殊不知钱家如今以二姐为耻,不然,出了这么大事,怎不见二姐家里有人来关心关心二姐,二姐将来回娘家,不知道会不会被赶出门外呢?” 钱姨娘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冲着关新妍激动喊道: “你还敢说,若不是你在夫人耳边吹风,我钱家不会遭此厄运,我也不会落得在钱家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今日,我指天发誓,我与你关氏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关新妍面色如常,脆声说道: “二姐对我有怨气,我对二姐却钦佩得紧呢,二姐虽不是钱家的好女儿,可却是靖王府合格称职的二姨娘,是边城百姓的好儿女,帮着靖王府澄清名誉,帮着边城百姓讨公理,真正做到了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如此好人好事,一定要在边城世世弘扬下去,回头,妹妹一定要请王爷给二姐颁个奖励,发个荣誉布告什么的。” “你给我闭嘴!”钱姨娘指着关新妍厉声大喊。 “妹妹正说到兴头上呢,憋着多难受,二姐勉为其难听一听吧。”关新妍面不改色,继续讲: “方才听二姐言语,听得出,二姐似乎很为自己是商人之女感到骄傲,人说商人利欲熏心,果不其然,二姐以为用钱可以收买人心,可以干预司法,可以赢得尊荣,甚至可以影响边城的开发,百姓的存亡。 二姐莫非以为钱是万能的?有了钱,所有人都让着你,敬着你,俸着你,供着你,如此金钱至上,还自以为傲,二姐你屋里不应该供菩萨,应该供财神爷。” 钱姨娘气血翻涌,怒声喊:“我叫你闭嘴,不然,定会叫你尝尝我钱家人的厉害。” “二姐难道还以为钱家可以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横行霸道?二姐莫不还想使银子买凶行恶? 看来二姐并没有从钱家这次挫折中吸取教训,看来那些进监牢、流徒、受刑、流血的二姐的叔伯兄弟们没能让二姐警醒。 看来钱家掌门人也没有深刻反省,不然钱家人怎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发表钱权至上的狂悖言论。 人都说听一堑长一智,看来钱家这次跟头是白栽了。” “敢妄议我钱家,看我今日不撕烂你的嘴!”钱姨娘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冲向关新妍。 钱姨娘冲到半道,却被三名来自乔茵身后的仆妇们拦住了。 关新妍越发大声讲述:“你们钱家怎么不能议论了,你们钱家赚的都是边城百姓的钱,是边城老百姓养活了你们,边城百姓是你们的衣食父母,父母议论子女天经地义。 反倒是你们这做子女的不知孝敬,不知感恩,不想着造福边城百姓,却拿着从百姓那搜刮来的钱残害虐待百姓,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所以你们才遭了天谴。” “不许你再胡说……”钱姨娘拼尽力气发出一声尖厉声喊。 “如此振聋发聩、引人深思的事情怎么能不说,我不仅要说,还要在王爷面前建议,将钱家遭挫这件事印成册子在百姓间广为流传,以此警示那些不良商贩,并教将来有心从商之人皆要以钱家为警喻教材,皆从钱家此次受挫的经历中吸取深刻教训。” “你这个贱人!”钱姨娘再次向关新妍冲锋,无奈被三名仆妇挡得死死的。 关新妍无视钱姨娘的怒气,依旧大声畅言: “二姐,你们钱家出了如此多败类,看来,你们钱家人在育人方式上大错特错,二姐你是否也深受其害?二姐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二姐,你实话说,你这院里到底埋藏了多少骸骨? 她们都是如何惨死的,是杖毙还是溺亡还是毒杀,你在处决她们的时候,心里可曾有一丝丝犹豫和不忍? 你可曾后悔?可曾害怕?可曾愧疚?你日日焚香,可有向佛祖坦述你的深重罪孽? 你将她们的尸身强留在院中,将她们的亡魂强行困锁在她们的伤心之地,你可曾遭受良心上的谴责?你可曾有丝毫歉疚不安? 午夜轮回之时,你可曾梦见过那些亡魂?她们有否向你申冤,向你索命,向你乞骸骨?有否跟你说飘荡在九天之外不得轮回万分痛苦?” 第一佰二十四章 制伏 “闭嘴!闭嘴!闭嘴!”钱姨娘激愤大声碱,挥舞着双手双脚奋力去挣脱眼前束缚,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钱姨娘盛怒转头对着自己院里的仆妇小厮们大声喊: “你们全给我上,撕了那关氏的嘴,谁敢拦你们打谁,打到那个贱人的给赏银两百两。” “钱氏,不得放肆!”乔茵一声大喝。 场上人都不敢动弹。 钱姨娘尖声叫喊:“夫人你起开,今日我跟关氏势不两立。”钱势又朝自己的仆从们喊道: “你们赶紧动手,给我撕烂那贱人的嘴,出了任何事,我担着。”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梧桐院数十名仆妇小厮丫头们齐上阵,恶狼般齐向关新妍奔去。 乔茵喝骂不住,便叫自己身边的仆从们冲上去对垒。 可乔茵来时并未预料会发生如此野蛮之事,她身边只带了十几名仆妇和丫环,比对方人数少了一半,自己这边的人冲上去以后很快被对方冲散,被分头迎击。 在一旁观看许久的江大人及其手下们,对着眼前阵势目瞪口呆,片刻后,江大人果断下令,叫手下人去围拦钱姨娘那边的人。 三方大混战,三、五人凑成团,这人团仿似云团一般不停游走,中途散了聚,聚了散,现场哀嚎、狂喊声不断。 阻挡钱姨娘的仆妇们很快被卷入了战事中,钱姨娘得以解禁,她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先是怔愣了半晌,渐渐感到痛快,心里压抑了许多的不满、愤懑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当场拍手附掌大笑不已,其头发、衣裳凌乱,动作夸张,全无一丝贵妇人的模样,十足像个疯妇。 钱姨娘肆意笑了一阵,蓦然瞧见关新妍的身影,心中怒火陡然升起,随后迅速拔足向关新妍奔去。 关新妍正被七、八名仆妇追着打,她在乔茵身前、身后不停蹦来蹿去,仆妇们不敢对乔茵动手,且害怕打关新妍时会误伤乔茵,均畏手缩脚,小心翼翼,是以她们多半时间是围着这二人转圈圈,并未伤着二人。 钱姨娘赶到后,大喊道:“关氏,你这贱人,我今日要你好看。”随即狰狞着表情,挥舞着拳头冲进包围圈中。 “钱氏,你住手,”乔茵大喊,“再闹下去,王爷不会轻饶你。” 钱氏一定,看着乔茵愤声道:“你还敢拿王爷来吓唬我,我今日就连你一起打,倒要让你看看王爷究竟会袒护谁?” 钱氏说完果然就将乔茵连同关新妍一起打,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我叫你们猖狂,我叫你们还敢嚣张,我叫你们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关新妍和乔茵在包围圈中被钱姨娘追打,过了好一阵,关新妍瞧准一个时机,伸脚一绊,将钱姨娘绊倒,关新妍立即上前用身体压住钱氏,并用双手去控制钱氏的双手,钱氏奋力抵抗。 仆妇们见主子落了下风,均要上前助阵,乔茵见势,立即上前和关新妍一起压制钱氏,这三人即刻撕扭到一起,形似麻花,不分你我。 仆妇们见乔茵在其中,不敢冒动,重新围成一圈继续观战。 正当场上乱得不可开交之时,府里的护卫们分别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均带着绳索,迅速冲进人群,有条不序且目标明确地向着那梧桐院的仆妇、丫环、小厮们而去。 仆从们的花拳绣脚,在这群训练有素的军人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不过抽几口旱烟的功夫,梧桐院所有仆从们均被制伏。 钱姨娘被两名护卫钳制住双臂从地上拽起来后,她依然顽强奋战,拼尽全力挣扎,企图挣脱束缚,且嘴巴不停声喊: “放开我,敢对我无礼,你们活腻味了,你们不去对付外人,却来欺辱王府的主子,是非不明,好赖不分,一群没脑子的蠢材,待王爷回来,我让王爷将你们统统严惩再赶出王府,……” 钱姨娘的挣扎和叫骂,对这群只听从握有权柄之人号令的护卫们无丝毫影响力。 场上除了钱姨娘不停嚣叫,其它人都从纷乱中平静下来,皆默默整理着衣衫、查看伤势。 毕竟都是徒手搏斗,场上多数人都只是受了些轻伤。 乔茵和关新妍亦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钱姨娘尖利高亢的叫喊声响在这静默的场地上十分刺耳,噪音不断鼓噪、侵扰所有人的耳膜,令人心绪烦乱,不得安宁。 乔茵蹙眉大声说:“二姨娘不守王府规制,发起暴动,制造骚乱,以下犯上,即刻将二姨娘带到卓雅园后院居室,稍后发落。” “你敢,”姨姨娘大喊,“乔茵,你敢在我面前摆主人的架子,你敢处置我,我要你好看,我要揭发你,……” “把她的嘴给我堵上!”乔茵断然一声厉喝。 钱姨娘嘴里即刻被塞进一团丝织物,她鼓凸着大眼,嗓子里不断发出‘嗯嗯’之声,状似一只愤怒的青蛙,这只青蛙很快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钱姨娘被带走后,场上终于安静了。 第一佰二十五章 查院 乔茵缓步走到那一群被束缚着的梧桐院仆从们面前,威严声道:“你们谁愿意跟过去侍奉钱氏的,即刻站出来,我不阻拦。 倘若留下来,就必须安守本分,效忠靖王府,听从我的吩咐。 你们犯上作乱,本该全部接受杖刑并被轰出王府,但念你们皆是受奸人挑唆蛊惑,不明真相,不辩真伪,举止皆是跟风盲从,没有主观恶意,且给你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从现在起,你们中间,凡举报钱氏恶言恶行并且所言属实者皆可酌情将功折罪。” 仆从们皆垂首不言,各自在心里拔打着算盘。 乔茵转身走向江大人,平静说道: “谢江大人方才出手相帮! 本家治府不严,管理不善,让江大人目睹了府里如此混乱的局面,叫江大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江大人立即声喊,“靖王夫人果敢、有策略,有勇有谋,不输男儿气概,在下钦佩。” 江大人虽不知眼前这出戏是否是靖王夫人与那位戴面纱女子一同策划,但就呈现的效果看,过程很精彩,结局很痛快,确是一出好戏,令人回味无穷。 她们一个激将,一个压轴,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激得对方不断逾矩过线、方寸大乱,最后做出过激之举。 如此,使得对方授人以把柄,给人以实证,让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将之收押管制。 早就知道,后院女子中不乏智勇双全之人,瞧今日这场戏,全凭临时策划,没有脚本,没了预演,这故事情节、演绎精彩程度比那茶坊里经典戏码还要耐人寻味,此趟没有白来。 乔茵听完江大人一番褒扬,眼含深意朝关新妍看了一眼,随后转回脸,朝江大人敬声说: “本家不过是深宅后院中之妇人,眼界狭小,哪有什么谋略,江大人的赞誉,本家担当不起。” “夫人过谦了!” 乔茵正色道: “如今,这梧桐院院门大敞,没有阻碍,江大人可以带人进去查看了。 江大人身负重责,带着百姓们的期许而来,进去后,可要仔细勘察清楚。” “多谢夫人给予方便,下官定当尽心尽力履行职责,但愿不负众望。” 江大人带着一群人进入梧桐院后,乔茵缓步走至关新妍面前,问道:“你想扳倒钱氏?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作恶多端,因为她行事毒辣,无道德底线,因为她残害了许多无辜良善之人,可这些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能对着乔茵诉说。 因为,乔茵与钱氏是同一类人,她们是利益共同体。钱氏所做的那些罪恶之事,其中大部分极可能是受了乔茵的暗示而为。 钱氏之所以积恶难返,不知悔改,与靖王夫人的失察、疏忽、纵容、包庇有很大的关系。 夫人之所以不遗余力协助自己对付钱氏,其实是因为她也有心整饬钱氏,她不愿再受钱氏要胁。 关新妍面对着乔茵审问的眼眸,沉静回道: “二姐今日公然违抗夫人指令,令夫人在外人面前难堪。 若二姐凭着靖王府二姨娘以及钱总事家小姐的身份而让江大人铩羽而归的话,外人会认为靖王府以权谋私,姑息养奸,从而对靖王的人品、威望产生质疑。 如此,公正执法成了一个笑话。 这也会令刚刚倒势的钱氏家族看到了严正执法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从而贼心不死,趁机行事。” 乔茵凝视着关新妍,神情肃穆说道: “尽管你这些理由都说得过去,可这不是本家想听到的答案,本家想听你真实的想法,你是否对钱氏心有积怨?” 关新妍嘴角弯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淡声说道:“妾与二姐缘倒是有,怨,不至于。” 乔茵看着关新妍平静的眼眸,心里生出焦虑和挫败感,她十分希望关氏承认对钱氏有怨,那样自己既可以趁机拉拢关氏,又可以借关氏的手快速击垮钱氏。 可关氏始终油盐不浸,毫无破绽可寻,乔茵拿她没辙。 关新妍知道乔茵所想,亦知她的忧虑,当下装作漫不经心的说: “梧桐院这么大,倘若只是将每个角落看个遍也得花上半天时间,江大人此番进去若无知情人引导,估计会一无所获。” 乔茵登时醒悟,目光投向原属梧桐院的那些仆妇、丫环、小厮们。 第一佰二十六章 清算 卓雅园,一个静谥的院子里不断传出拍击木门的声音,且还伴着尖利的叫喊声: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蠢货,待王爷回来,你们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钱家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待我出去,我要你们好看,…… …… 谁给我开了这扇门,我免他所有罪,我赐他赏银、官爵…… …… 我要喝水,我要吃东西,你们都是木头人吗?快给我送水进来,…… …… 我头晕,快去给我请大夫来,我若是有个好歹,你们脑袋都得搬家,…… ……” 门外站守着的两名护卫似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不动不言。 钱氏折腾了许多,直至感觉身子疲惫,嗓子暗哑,终于放弃声喊,放弃拍门。她拖着疲累的身躯,转身走到堂屋中间一张坐椅上颓然倾倒。 也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正当她觉得眼皮沉重,快要入睡之时,突听得“哐啷”一声响,那久拍不开的门主动敞开了。 钱氏一惊,立即坐起身子,睁大眼看向大门,只见一个娇柔身影逆着光走进来。 待来人走近,钱氏看清来人的脸庞后,立即怒容满面,以极其厌恶地口吻说道:“你来做什么?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关新妍仿似没听见钱氏的驱逐令,缓缓从容走进屋,身后的门重新被关上。 看着那扇重新关闭的门,钱氏心头一片灰暗,转眼对着关新妍道: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吗?告诉你,我还没倒下呢,你不要高兴太早了,等王爷一回来,我便可重获自由,到那时,我让你好好睁大眼看看,我如何收拾你们这一帮蠢人。” “好啊,”关新妍轻声说,自顾自走到钱氏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那趁二姐忙着收拾我们之前,先抽空清算一下我们的旧帐吧。” “来啊,”钱氏忽然身子挺得直直的,脸现狠戾之色,“开始清算吧!”钱氏说话的同时目光贼溜溜打量着关新妍。 关新妍明白她心里的盘算,当下悠悠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圆形铁器置于桌上,淡声说道: “这是我防身用的飞针,每发动机关,可同时发射十几枚暗针,为避免一会清算之时,我情绪激动,误按机关,中伤二姐,我将它置于桌上。” 钱氏见到那暗器,眼光立刻直了,自动清除脑海里尚未成形的计划。 钱氏换了个故作轻松的表情,看着关新妍冷冷说道: “这里就你我二人,你不必再遮掩了,实话说吧,你心里对我积了多少的怨,你想怎样?” 关新妍从容应道: “其实,我对二姐从来就没有怨!” 钱氏刚嗤笑一声,便又听得关新妍接着说:“只有恨!”钱氏的笑僵在脸上,表情像似突然吃到了硌牙的东西一般。 “二姐,妹妹为人处事有条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自问,从前并未做什么对不住你二姐的事,二姐为何要针对我,且用各种卑鄙、毒辣的手段对付我及我身边的人?” 钱氏阴冷的目光瞪视着关新妍,恶狠狠道: “没有为什么,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无比讨厌你。 她们夸你美若天仙,举止优雅,浑身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诗韵、书香气。你的存在就是对我这个只爱金器玉玩,腹无半点墨且浑身铜臭的商家女的无情嘲讽。 她们明着夸你才赋异禀,实质便是贬损我庸俗不堪,任何地方,只要有你在,我便浑身难受。 王爷宠你,惯你,连府里下人们也开始奉承你,说你说话柔声细语,听来如沐春风,说你举止纤柔,行动似莲曳琼池,甚至有人当我面夸赞你剪下来的指甲都是细腻纤巧、润泽如玉。那一刻我恨你恨到恨不得即刻亲手撕了你。 但是,若让你消失得太突然,大家会怀念你,会不时提起你,你的影子会不时在我面前晃,那样,不够解恨。 所以,我要用尽办法毁了你的一切,大伙不是爱你的才吗,我就让所有人厌恶你的才,大家不是爱你的举止优雅吗?我便毁了你的优雅。 没错,你书桌上的那些抵毁王爷、充满忧愤的那些诗是我叫人放上去的,你身上起疹子、蜕皮、浑身刺痛瘙痒,是因为我让人在你的饭菜里下了药。 王爷日渐冷落你,下人们鄙视唾弃你,我很畅快。 还有件事,我也可以大方告诉你,你心爱的丫头秋锁根本没偷夫人的东西,整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看到你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饶过那丫头,我很满足。 再看到你费尽周折去求王爷、求夫人,还是没能保住那丫头,反而遭尽白眼,我很为我的杰作感到自豪。” 钱氏说得十分畅快,但看关新妍毫无情绪波动的脸,不禁有些暗恼。 第一佰二十七章 坦诚 钱氏继续添火浇油: “你那碗绝命汤,我让人加了乌头,没想到你的命那么硬,这样都没死。 从你在玉宇堂上尖牙利嘴反击开始,我便知道,你迟早是会报复我的。 我一直寻找机会除掉你,墨玉砚之事,确是我蓄意策划,原想让你身败名裂,就算不被打死,将来也不能抬起头做人,更不可能再在靖王府容身了。没曾想,你不但侥幸躲过此劫,还令我身边少了一名心腹。 我只恨当初没在玉宇堂上让那两名行杖罚之人将你当场杖毙。” 关新妍看着钱氏愤恨表情,且说话时两片猩红的薄唇夸张地启启合合,露出森森的白牙,显然她毫不遮掩对自己的厌憎。 她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有什么不对。 她并不顾忌向自己坦诚这些事会有什么后果,证明她十分笃定没有人敢拿她怎样。 看来,这样一个无知无畏的人,覆灭是迟早的事,自己不过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关新妍脸色平静说道: “既然二姐如此推心置腹,那我也不藏藏掖掖的了。 其实,我对二姐的报复计划早就开始了。 二姐花银唆使张生樊诬我,败我名声,让我被王爷一顿狠打,致使我身上如今还留下数十条鞭痕,二姐该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事就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吧。 二姐可能作恶太多,树敌太多,防不过来,索性不在乎自己是否招人恨,不在乎别人是否会发起对自己不利的举动,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吧。 二姐太疏忽了,所以才有今日这般下场。” 钱氏有些不耐烦换了个坐姿,耐着性子等关新妍继续讲下去。 “二姐可能到现在还以为,那芳花苑凿门修路之事是天赐你一个惩治我的机会,是吧?其实,那是我给二姐设下的一个圈套。 芳华苑凿门修路是一项不大不小的工程,我猜到二姐一定会让自己的心腹之人来接手这项工程,如此,二姐既可以从中获利,又可以让人在路基下设陷阱暗害于我。 我故意采用龚妈妈引荐的那些匠人,从而获取了这些人的基本信息,再追查他们日常密切接触之人,逐一扩大探查范围,便获知到了你们钱家在边城的商业活动区域,亦打听到你们钱家人在外做的那些寡廉鲜耻之事。” 钱氏的脸上渐渐有些愠怒。 “虽然龚妈妈将每日呈给我看的账本修改得很仔细,几无破绽,但越是精细的帐本越是不可信。我通过其它途径打听到,那项工程实际总造价一佰二十两银子,包括用工、材料及后期防护。 你们从这笔工程中总共获利一佰八十两,这一佰八十两银子是从压榨劳工们血汗、恶意欠赊、蓄意扣罚、逃税漏税、偷工减料中获得。 你们用同样的办法在其它工事地以及其它产业领域中获取暴利,我让人收集了不少相关证据,并将这些证据交给了那些在公堂上与你们钱家对薄的百姓们。 顺便告诉你,那些围堵靖王府的百姓是我引来的,我不过让人在夜市散布流言,说靖王府门前有百姓聚众申冤,控诉钱家人。 你知道,流言就像蒲公英,随风四处生根发芽且自动发生变异,一夜之间,边城众多百姓听闻靖王府要出手整治钱氏家族,纷纷呼朋引伴来靖王府门前投诉。” “你这个蛇蝎妇人!”钱氏对着关新妍瞠目吡牙怒骂,放在桌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比起二姐你,还差得太远!”关新妍淡声回应,随后继续说道: “芳华苑院外那条路有许多低洼路段,原本应该用碎石去填充,他们却用朽木、煤灰、枯枝败叶、弃料烂絮等物事取代。 不仅如此,你还让人精心挑选路段,在其下埋藏火药,意图诬陷我谋害王爷。 你还让龚妈妈收集、整理此工程期间我划拨经费的单据以及我对工程提出建议的字据,准备将这些证据在工程结束前全部呈送到夫人面前,意图让夫人出手整治我。 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算盘打错了,夫人倘若知道我开凿此路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很高兴,因为,夫人往后再被那些来靖王府通人情门路的官商贵客烦扰的话,可以经此门出溜避开。 并且,夫人往后经此门往灵愿寺求取子英圣水更隐秘方便。 那项工程中所有违章、暗害证据我已尽数掌握,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全部交给王爷。” 钱氏苍白着脸忽然站起身。 关新妍气定神闲道:“二姐不要想着去传送消息,我选在此时向你坦诚,必是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钱氏气息不定,厉声喊:“你到底想怎样?” “二姐还是坐下来耐心听吧,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钱氏看着关新妍始始终娴适的姿态,心里渐渐感到不安,身体渐感失劲,她只手撑着案几缓缓坐回椅子上。 第一佰二十八章 揭露 关新妍看着钱氏苍白无力的样子未表现出丝毫同情,继续平静说道: “芳华苑翠儿失踪之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不等钱氏回答,关新妍自顾自说:“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看得十分明晰。” 钱氏一脸惊疑。 “翠儿失踪那天早晨,我特意叮嘱芳华苑里所有人无要紧事不要走出芳华苑。二姐你为了想知道我前夜有否被狗咬伤,百计千方打探消息,未探得确切信息后,便想尽办法制造骚动,引我现身,顺势再制造一起失踪谋杀案嫁祸于我。 你仍采用平常那套联络龚妈妈方法,派你院里的人将写有指令信息的纸条压放在芳华苑东边苑墙一块活动板砖下面。” 钱氏听及此,心上似被敲了一记闷棍,眼含愤怒。 “龚妈妈拿到纸条后,故意向莺莺要间空屋子以备存放冬日银炭,龚妈妈与莺莺谈话中有意无意暗示西院那几间房适合存放银炭。 莺莺当时没有拿定主意,没有当场答复龚妈妈,但其后,自去西院查看了一番,这便有了后来令香儿与翠儿打扫西院之事。 于是,翠儿毫无防备步入了你们设下的陷阱。 袭击翠儿的是芳华苑里一名被你们收买的仆妇。她用一根擀面杖将翠儿击晕,随后,背起翠儿走向苑墙,与等候在苑墙外的人合力将翠儿弄出芳华苑,做完此事后,那名仆妇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继续做事。 从袭击到转运,整个过程不足一刻钟,其间,龚妈妈配合紧密,及时清理了外围,确保没有苑内其它仆妇或丫环撞见案发过程。” “哈哈,……”钱氏忽然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今日可真真见识了妹妹这张嘴的厉害,妹妹不但会嘴仗,还会编故事栽赃构陷,妹妹这张嘴可堪比杀人的刀子。” 关新妍沉静的眼眸平望着钱氏,直看到钱氏再也笑不出来,然后淡然说: “在二姐眼里,这是个故事,在我眼里,这是个严肃的案子,为了不使参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多承份罪孽或少担份刑责,我认真堪查每个细节。 这些细节,包括西院及苑墙边留下的每个脚印,擀面杖上的血丝和指纹,案发前后每个人的踪迹,出现在不该出现场所的尘土、花粉或草屑还有每个人或真或假的言谈举止、每人身上虚虚实实的伤痕。 那些犯罪证据都保存完好,稍后会全部转交给江大人。” 钱氏柳眉倒竖,拍案而起,厉声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治我的罪?我告诉你,我即便犯了天大的事,也还会安然无恙呆在王府,而你,关氏,你的死期到了!” “是么?我不这么觉得,倘若在以前,钱家还未遭受重创之前,二姐如此说,我尚能信。可如今,钱家正竭力树立公正严明的形象来博取百姓的信任,钱家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保二姐这样一个有过无功、用处不大之人。” “你胡说八道!我是钱家掌门人嫡女,我是靖王爷二房,不是闲闲之辈。”钱氏怒喝。 “即便是皇新国戚,犯了杀人罪,也还是被判处死刑,这个时候,谁若敢站出来保你,谁就是和天下人作对。” “你说我杀人我就杀人了吗?翠儿还好生生躺在那里,你该不会是想故意弄死她,然后祸害我吧?” 关新妍看着钱氏愤怒的脸,轻轻摇头,淡声说: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吗? 况且,你的杀人罪已成立,我又何必画蛇添足?江大人已从你院里搜出了两具骸骨。” “不,不可能!”钱氏脸色煞白,惊声尖叫。 “你以为把尸体藏在堂屋佛身里以及卧室的间壁就很安全吗?”关新妍依旧平静说道。 钱氏顿觉遭雷电击中,双腿无力,身子重重迭回椅面上,且惶恐地瞪大眼睛,茫然喃语: “不可能,不可能……” “你以为频繁更换梧桐院里的仆从就能永保你的秘密?你以为将尸身藏在别人意想不到之处就永不会被发现?你以为你居院中浓浓的熏香可盖过木乃伊的异味?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你用药物处理过的尸体不仅散发着奇特的味道,且令周边的蚁虫退避三舍,梧桐院里的仆从们早就发现这些异样,只没敢与你说。 根据你梧桐院仆从们的坦述,你不仅杀人藏尸,还滥施酷刑、收受贿银、枉法徇私,那些栽赃诬陷、暗施毒药、威胁迫害之事更是如家常便饭。 二姐虽无高官爵禄,却威势赫赫,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熟操升官敛财之诀窍,二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妹妹大开眼界。” 第一佰二十九章 斥责 钱氏已然意识到自已的处境十分不妙,她苍白着脸呆愣了半晌,忽然起身冲向大门,双手使劲捶打门板,并激动大声喊: “开门,我要见靖王夫人,我要见王爷,我要见钱家人,快让我出去……” “二姐别费力气了!”身后传来关新妍镇定威严之声,钱氏不管不顾依旧使劲砸门。 关新妍大声说道:“二姐以为谁会来救你?你作恶重重,积案累累,证据确凿,如今,所有人都避你唯恐不及,没有人会再给你提供保护伞。 你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对于钱家来说,你已是一个弃卒,他们兴许还会借你这个弃卒来演出一场大义灭亲的戏码来博取名声。 二姐怎不想想,钱家人脉广深,江大人来靖王府查靖王二房、钱总事嫡女这么重大的事情,钱家人怎么可能事先没有探听到消息?他们若想保你,早就采取行动了,断不会让江大人如此顺利走进靖王府大门。 他们甚至都没有在江大人来此之前让人给你传个消息,好让你提前准备,迫使你独自仓促应对这一变故,逼得二姐你竟不得不遣出院里所有仆从们,以武力自保。 钱家人放弃你的态度已十分明显。” 钱氏砸门的手渐感无力。 关新妍继续说: “钱家尚能为了顾及名誉放弃血缘亲属,王爷身为边城军民的统帅,更需要好的名誉,王爷为了名誉牺牲一名小妾轻而易举,微不足道。” 钱氏已停止了砸门的举动,似是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她全身无力地倚靠在门板上。 “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其实是靖王夫人,因为夫人是深宅后院的一名妇人,可以不管外面那些大事大非,可以在这紧要关头,随便找个无子、犯口舌或是忌妒的理由将你遣送回钱家或是送往别外避难。 然而,因为你自己的愚蠢无谋,你方才已将夫人得罪个彻底,夫人断不会再保下你这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来给自己添堵。” 钱氏背对着关新妍,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见她忽然抬起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裳前襟,并夸张提携双肩大幅度吸气、呼气。 “过不了多久,江大人会过来带你去刑狱司,那里的监牢又冷又潮,到处散发着污秽物的气味,还有数不清的跳蚤及蛇虫鼠蚁,二姐好好享用吧。 二姐也不必觉得委屈,遭受那样的罪,相比二姐往常施加在他人身上的毒恶刑罚,算不得什么。” 钱氏猛然转身,她双肩剧烈抖动,盛满怨毒的双眸似毒蛇的眼睛狠狠盯着关新妍,嘴唇激动地不停抽动。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我要杀了你,……”随着尖利的吼叫声,钱氏奋力冲向关新妍,趋近后双手呈利爪的姿势向关新妍脸部挠去。 关新妍躲开钱氏的爪子,眼疾手快抓住钱氏的手腕,两人据力相抗,随后双双滚到地面上,关新妍骑在钱氏身上,居高临下,面色凌厉,义正严辞疾喝道: “事到如今,你还没醒悟,还不知悔改。 你当初任意伤害他人,让他人遭受痛苦之时,就从来没想过总有一天你会遭受报应吗?你当她们是什么?是可随意践踏的植物、可随意操纵的布偶吗? 她们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感情,是会欢笑痛哭的活生生的人,当你高高在上对她们为所欲为并施以鞭笞、杖刑、水溺等毒刑的时候,可曾想到她们心里多么绝望,她们的父母多么痛心? 看到别人痛苦,你觉得畅快是吧,看到别人围着你的权柄讴歌,你觉得荣耀是吧,如今遭受痛苦的人是你,权柄握在别人手中,你作何感想?” “你闭嘴!我不要听!不要听……”钱氏大吼。 “你也会心虚吗?你不是心肠又冷又硬的恶魔吗?你也会害怕吗?你此刻是不是极想冲出这扇门,去跪求王爷、夫人及城中百姓们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那你当初将他人扔进水池,其人窒息难耐,求你网开一面之时,你可曾动过恻隐之心? 当初你给他人灌穿肠毒药,其人从喉管烧灼到肚肠,痛得满地打滚,哭喊着求你饶命之时,你可曾同情可怜? 她们活着时你百般折辱她们,死了也不放过她们,你害她们不能认祖归宗,害她们的家人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四海寻亲。 你养尊处优之时极尽狠戾凶残,势败遭难时才知惊惧恐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当初是不是以为钱家有钱有势,可保你一世平安,可抵你一生罪过?现实是,钱家再有钱也买不断天理,也扼杀不了公平正义,也拯救不了你这卑鄙邪恶的小人。 今日起,你为所欲为、富贵安逸、体面光鲜的日子终将一去不复返,该你承受的报应终将降临! 你将会成为钱家人的耻辱,会成为靖王府永不提及的恶疮,会成为边城百姓们痛恨追打、百般诅咒的恶魔,他们恨不能啖你肉,饮你血,祈求上苍将你的魂魄永远钉在九层地府下的耻辱柱上,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啊……”钱氏突然狂叫一声,拼尽全力将双手从关新妍掌中挣脱出来,随后骤然坐起身将双手对准关新妍的脖颈掐去,嘴里厉声啸叫着: “我叫你住嘴,住嘴,住嘴……” 第一佰三十章 质问 关新妍被扼住了咽喉,当下不惊不怒,反而无声的笑。 这笑容在钱氏看来特别鬼魅,钱氏不由自主手劲松懈。 关新妍被压迫的喉管得以缓解,她凝视着钱氏惊恐的眼眸说: “你越害怕,越证明,你已经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孽天理难容,原来你心里还残留了那么一点良知,这点良知足够让你在余生备受煎熬。” “我杀了你!”钱氏切齿厉喝,再次收紧双手。 关新妍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将那小瓶在钱氏眼前用力一挥。钱氏立即大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随即趴伏在地,哀嚎不已。 关新妍将那装着辣椒粉的小瓶子收好,缓缓从地上站起身,目光朝蜷缩在地的钱氏深深凝望一眼后,从容转身离开。 关新妍刚走出三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哨鸣音,关新妍头也不回地说: “二姐,那不是什么飞针暗器,是乐器,留给你在狱中解闷吧。” 关新妍话音一落便听到身后响起重重一记铁器砸地的声响,继而是钱氏厉声咒骂和间断哀嚎之声。 大门开启,关新妍款步走出门去,在门前贮立,抬头看着明净蔚蓝的天空,感觉心里某处郁结的阴霾正一点点开解飘散。 关新妍轻轻呼出一口气,旋转身,准备循小径朝芳华苑去,下一秒,却被吓得心跳加速,双腿发软,她蓦地发现门背后矗立着一具泰山一般高大稳固的黑色身躯,一双如鹰隼般的深眸正冰冷凝视着自己。 门背后的赵谦迅速伸手将满脸错鄂的关新妍拉到身后,朝屋里梭视一眼后,不发一言,拽起关新妍的手臂大步向卓雅院前厅走去。 关新妍几乎是被赵谦是拖着走,抬头眼见赵谦冷肃坚毅的侧脸,情知情况不妙,为了不惹怒这个暴君,少吃些苦果,当下只能不声不响,踉跄着脚步费力跟紧他的步伐。 进入一座房屋,来到一个宽敞大厅上,赵谦粗暴地一甩手,将关新妍甩在一张椅子上,随后喝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关新妍揉了揉被掐捏得生疼的手臂,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对着赵谦愤怒的脸,轻描淡写地说: “王爷难道对后院女人之间鸡毛蒜皮、拌嘴掐架之事也感兴趣?” 赵谦忽然欺近身,两只修长、强劲的臂膀撑在关新妍坐椅左右手把上,将关新妍圈在自己身前狭小的空间,俯身逼视着关新妍的双眸,沉声说: “你拌个嘴、掐个架就将钱氏家族与我靖王府陷入风波舆论中,让边城百姓闻风而动,倘若你要认真做点什么,岂不是要让边城天翻地覆?” 关新妍被赵谦包绕,不但空间被侵占,空气也被严重掠夺,这种近距离、气势上的压迫令她十分抗拒却无可奈何。 她只能仰着头,身体向后紧紧贴靠着椅背,丝毫不敢动弹,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被那双阎罗般的虎目瞪视,关新妍感觉极不舒服,遂双目下垂,视线落在对方狮蛮玉带上。 “怎不说话,方才不是牙尖嘴厉吗?”赵谦不耐烦逼问。 “你坐下来,我跟你说话。” 赵谦眼见关新妍僵硬的姿态和不自在的神情,眉头一挑,说道:“你也知道害怕?” 怕你个鬼!换你面前杵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你能安稳?关新妍心里暗怼,抬眼瞪着赵谦,沉声说: “我既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你的奴隶,请你尊重我!保持安全距离!” 赵谦手一扬,关新妍以为自己脸上会迎来一记耳光,片刻后却发现,他只是扯掉了自己的面纱。 赵谦将面纱随手弃于地上,面对关新妍阴沉说道: “你不是犯人,你犯起事来,比犯人狡猾得多,令人猝不及防,你不是奴隶,你比我军营里最顽劣的兵、最不羁的马都难调教。 不过,越是难调教,越是要好生调教。” 关新妍想尽快摆脱眼前的束缚,目光幽深地盯着赵谦,开口道: “上次东漓院抓住的两名奸细招供了吗?你连两个普通俘虏都调教不了,遑论其它。” 赵谦的脸即刻变得难看,仿似吃了盘暗黑料理。他皱眉瞪视关新妍,缓缓直起身,关新妍趁空间解禁,空气畅通时深吸一口气,随后漫声说道: “当然,那件事不能全怪王爷无能,对视死如归之人无计可施,无可非议。” 赵谦攸然转身,朝对面一张椅子大步走去,大手撩起衣裳前襟,巍然坐下,面对关新妍冷声道: “谁说我对他们无计可施,我的计尚未实施罢了。” 关新妍撇撇嘴,不置评议。 “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将钱氏送进监牢?”赵谦质问。 “你说错了,是她自己处心积虑把自己送进监牢,她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你不对我话实话,我可以立即让江大人空手而返,今日发生在王府里的事,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第一佰三十一章 谈判 关新妍震惊地看着赵谦,“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说得如此轻巧,你忍心让那些枉死的人就永远沉浸在沉冤积雪里不得安息吗?你忍心让她们尚活着的亲人一直活在痛苦守望中吗? 她们不都是你边城的百姓吗?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子民? 如果让钱氏那样恶贯满盈的人继续安享富贵,为非作歹,天理何在,公平道义何在?” “你当你自己是谁?不要动不动就讲道义,这世界上黑暗比光明长,不公平之事十有七八,权力才是规则的制高点,利益才是所有事件的动机和起源,历史由胜者编写。 将钱氏交出去,死去人不会活过来,死去人的亲属未必就能减轻痛苦。而本王,不仅失去一名妾,更是少了一个与钱氏家族紧密联系的纽带。 留下钱氏,将来让她产下一男半女,那往后钱氏家族的钱与权可尽数为我所用,亦为边城百姓造福,她活着的用处比死了的用处大,她给百姓带来的福利远比伤害多。” 关新妍深深看着赵谦,怒声道: “为了权和利,你竟可以是非不分,倘若你身边的人都如你一般的想法,都只知趁利弄权的话,你认为你的位置还能坐多久? 你以为你可以压得住真相,压得住正义的呼声?你压得了一时,压得了一世?除非你今日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全部杀光。” 赵谦看着关新妍认真、愤怒的眼眸,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新妍不明所以地看着赵谦。 赵谦笑了一阵,冗声说道: “你要跟我谈权谋?等你杀够十万人再来。 钱氏的事,先放一边,现在来说说你,你不是要讲公平正义吗,你如何评议你自己犯下的罪?” “我有何罪?” “你诓我出资凿通芳华苑大门,竟是为了收集钱氏罪证,你煽动百姓围我靖王府,挑起靖王府与钱氏家族的恩怨,只是为了要将钱氏绳之以法。 你暗施诡计,玩弄本王,搅得边城一团乱,只为满足你一已之私。” 关新妍明白他这是故意给自己施压,先将自己死命踹到土里,然后装作慈悲地抻手拉扶一把,好让自己感激涕零,任劳任怨。 倘若他真想惩治自已的话,不会将自己拉到这无人之境谈话,不会只施予言语上的威胁。 “就你欺君枉上、煽众闹事之罪足以让你死两回了,不过,念你有些机灵,杀了可惜,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关新妍心里讥笑,假装懵懂问道:“什么机会?” “你去说服那两名奸细招供,我便饶你死罪。” 关新妍轻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尚未实施的计,“倘若我不答应呢?” 赵谦平静说道: “那我给你安排个住所,那里不仅阴暗潮湿,又脏又臭,蛇虫鼠蚁皆有,还有许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器具。 或许你不知道,在军营中,人背后送本王一个‘冷酷阎王’的雅号, 知道为什么叫‘冷酷阎王”吗,因为在本王跟前,凡是犯了过错的人,无论其是否有正当情由,无论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一律不得宽宥,均严苛接受刑罚。 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格外施恩了吧。” 关新妍看着赵谦冷硬的脸庞,综合他的某些行为举止,可以分析出此人是个控制欲极强、行事果敢、冷面兽心之徒,他此番话说的平淡无奇,但极可能是实情,那些事他做得出来。 关新妍感背脊有些发凉,认真沉思片刻后,说道:“要我替你做事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说!” “不许饶过钱氏,她犯下的所有罪,必须昭告全城,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事后,你可以钱氏患疯魔病为由将她从狱中接出来送回钱家,既保她条性命,亦给钱家一个恩情。” 赵谦脸上现出些诧异之色,“你费尽心思,不是要将她置之死地?你不担心她回到钱家后,将来会报复你?” 关新妍淡声道: “无论如何,钱氏死不了。 王爷不会让她死,王爷保江大人入府查案是希望多获取了一些能掣肘钱家的砝码,倘若钱氏死了,王爷与钱家会生嫌隙,那不是王爷想看到的局面。 钱家人为了保全面子和名声,不会让钱氏接受公众的审判,更不会让她在公众面前受刑,他们会暗箱操作,或者与王爷谈条件,或者千方百计阻挠审讯。 我这个主意,可以令你们各逞所愿。 钱氏虽然保下了一条命,但她活着未必会比死了轻松,经过绕城示众、刑审、坐监牢、遗弃,那只骄傲的孔雀恐怕再也骄傲不起来了。 她的余生会在恐惧、忏悔中度过,那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至于我,无足轻重一只小蝼蚁,他们钱家人想踩便来踩吧。” 赵谦凝望关新妍暗暗心惊,不明白一个深闺女子如何对现实百态有如此深的了解,不明白她缘何能如此计较分明却又如此达观豁然,看来,在未解开这个谜底之前,须对她严加看管及防范。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你,”关新妍看着赵谦忽然迟疑道:“你答应得如此爽快,难道你,不念一丝旧情?你当初娶她纯粹只是为了利益吗?” 赵谦眼里闪过一丝厌烦,“感情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东西,但有时候,却是比利刃还好用的东西。” 说完,赵谦忽然眼睛定定看着关新妍,森然说道: “以后,你会渐渐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看到我真实面目,且看懂我真实想法的人,要么是死人,要么是死心踏地效忠我的人。 你,会是哪种人呢?” 关新妍即感一阵恶寒,“我,我是稻草人,与死人无异,你大可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一刀一箭,呵呵。”关新妍囫囵回复,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随意开口问他问题,不听任何有关他的事,最好,见也不要见他。 第一佰三十二章 搜查 赵谦对关新妍虚妄的回答不置声言,反正来日方长,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全由自己掌控。 “你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从今往后,你不许自由出入王府。”赵谦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不行,”关新妍立即接口并从座椅上弹起身,整日困在王府中,形同坐牢,迟早要闷出病来,况且在王府之外,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记住,在我面前,不可以说‘不’字!”赵谦厉声威胁。 接触到赵谦冰剑一般锐厉的眸光,关新妍自动噤声。 赵谦见关新妍识相的模样,很满意,随后淡声说: “有件事,告诉你一声,来此之前,我已命人将芳华苑仔细搜查了一遍,从芳华居中取走了一些可疑物事。 往后,我会不定时对你芳华苑进行搜查,你,好自为之。” “你凭什么这么做?”关新妍愤慨道。 “你在质疑我在靖王府的权力?”赵谦冷肃反问,起身走向关新妍。 关新妍不自禁后退,嘴上却强硬反抗,“你此举是侵犯我的权!” “嗤!”赵谦仿似听到一个很可笑的笑话,“在我靖王府里,所有人必须对我坦诚。” 情知与这个强权霸道主义的人讲尊严和自由无异于对牛弹琴,关新妍放弃争辩,恶狠狠道: “好吧,希望你能永远这么骄傲自信!”说完即疾步向外走,才走了两步,却被赵谦拽了回来。 “日后,你有什么想法,想要做什么事情,须和我说,倘若,再让我发现你在王府里行诡秘之事,决不会轻饶你。” 关新妍手臂被牢牢钳制,被迫仰视赵谦,竣厉的目光直直投进赵谦眼底表达着内心的不屈和不甘。 赵谦无视她的不满,平静道:“还有,往后,若我不在府上,谨防遭人暗算。” 赵谦说完话缓缓松开手,随后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吗?你在府上我就很安全吗?看着那坚毅远去的背影,关新妍暗暗思忖,心头渐渐阴云密布,被这暴君关注,只能证明自己对他有可利用之处。 想来,往后的日子,在这个暴君关照下,会不断有麻烦事找上自己。 如今出府自由权被剥夺,许多计划中的事情得缓慢进行,且还得在暗中偷摸着,谨慎小心行事。 没想到,除掉了个钱氏,却招来了个恶霸,真如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关新妍沉重地叹了口气,迈步向芳华苑走去。 回到芳华苑,关新妍气滞心塞,王爷方才说搜查,用词还真是含蓄,实际情形是,芳华苑被翻了个底朝天,那帮人跟本是来挖寻宝藏的。 芳华苑院前、院后的土皆被松了个遍,其间的花草植物均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幸好新岩坡上的那些草药最近刚被浇灌过,其周边满是湿泥难以下脚,否则也逃不过被践踏的命运。 芳华居里,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了,虽然没打烂什么东西,但那乱象与抄家相差无几。 关新妍一回苑便吩咐众人在院前院后收拾。整理了半日,最后发现,那些用来指控钱氏谋害翠儿以及钱氏凿门修路工程中暗做手脚的证据、文件皆被取走。 被一同取走的还有所有书籍、字画、手稿。 这般泛泛、没有目标的搜查方式,也只能在气势和影响力上起到些唬人的作用,只能破获一些不算隐密的秘密。 真正的稳密,须得用心去搜寻。 关新妍走进居室,坐于床边,伸手掀开被褥,取出下面一块方形床板,底下露出一只瓮。这是最初,芳华苑只有莺莺与关新妍两人居住之时,关新妍亲手做的传声筒,传声筒的远端是构造差不多的一只瓮,被埋在芳华苑入口地板砖下。 只因后来芳华苑住进了许多人,苑里人多眼杂,关新妍便将这传声筒弃之不用。 如今,为了方便稳秘行事,关新妍决定再次启用,她将瓮底下压着的一根绳索取出穿进瓮底小孔。如此,只要芳华苑入口有人进来,这只瓮便会发出声响。 关新妍将床板重新铺好后,起身走至壁架前,拿起一只不起眼的装饰瓷瓶,手抚其上腊梅浮雕,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浮雕里面竟藏着卷成纸卷的地契和票根。 确定地契和票根尚在,关新妍安下一颗心,将瓷瓶轻轻放回架子上。随后走到床边,向后躺倒,将自己陷入温柔乡中,忙活了一整日,已是身心俱疲,过不多时,关新妍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第一佰三十三章 晚宴 关新妍一觉睡醒,睁开眼,见四周一片黑黝黝,且静谥无声,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不其这期间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寂静无声又不知尽头的黑暗令人感觉不安。 关新妍从床上坐起身,见自己身上覆盖着轻裘被,脚底下,鞋子被整齐摆放在脚凳上。尚清楚记得自已入睡前是囫囵倒在床上的,如今这情形,显然是自己睡着的时候,不知哪个小丫头进来照料了一番。 情知自己睡得如此绵沉,是托了丫环们的悉心服侍,证明尚未被全世界遗忘,证明外面没有大事发生,关新妍悬着的心沉静下来。 “莺莺,茉儿,” 门外即刻响起脚步声,门被推开,莺莺走进来,温声说:“娘,你醒了,娘先别动,让奴把灯点上。” 不一会儿,房内灯火通明,关新妍瞧见莺莺容发齐整,眼睛虽炯亮却掩饰不住倦怠的迹象,其衣裳下摆留有许多皱褶,显然是在门外坐着等候多时。 “现在是什么时辰?”关新妍问。 “娘,现在是子时,娘这一觉睡了近三个时辰,奴看娘睡得香沉,晚膳时候,没敢扰醒娘。 想来娘一觉醒来一定感觉肚子饿,奴一直在外间候着等娘醒来用膳。这会儿,茉儿已去灶上拿热食去了,奴侍候娘洗漱吧?” 得如此贴心照顾,关新妍感觉十分暖心,好似回到了从前有妈妈在身边的那些日子。她舒缓地伸了个大懒腰,随口说道:“有你们真好!” 莺莺抿嘴笑道:“是娘对咱奴才们好,奴才们才真心实意、全心全意侍奉娘。” 刚说完话,茉儿提着食盒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名仆妇各提着两篓食盒。 趁着关新妍洗漱,茉儿将食案、食盘都摆放齐整。 关新妍走来一瞧,见大方桌上摆了十几样菜,且都是有名有谱的珍馐佳肴,其间竟还有几瓶金华酒,关新妍惊声问: “今日菜怎么这么丰盛啊?” 茉儿说:“回娘的话,这些菜都是夫人赏赐的。” “哦。”关新妍了然,夫人这是饮水不忘掘井人,谢自己帮她铲除一患,可,这钱姨娘前脚刚走,夫人就大张旗鼓地恩典自己,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绑在她的战船上。 都想将自己收拢作权杖使用,可谁能料到,这根权杖有自己的想法。 “莺莺,你去把香儿、玲儿都喊过来,咱大伙一起吃。茉儿,捡些菜还有螃蟹给后排屋和守夜的仆妇们送去,让她们也尝尝鲜。”关新妍吩咐。 莺莺与茉儿分头行动。 不一会儿,香儿、玲儿都随莺莺来到房里,茉儿麻利送完菜很快便回来了,五人在明黄和暖的烛灯下,团团围坐在桌边,吃着聊着。 因平日关新妍对苑里人事管理比较人性化,苑里仆从们对关新妍敬重多过畏惧,丫环们与关新妍同桌吃饭并不拘谨。 玲儿依旧很活泼,喜欢说笑,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不时在房里回荡,仿似屋里进了一只活泼的黄鹂鸟。 此时,她瞧见香儿因吃螃蟹糊了一嘴黄膏,打趣说: “瞧你这一嘴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啃了一嘴泥呢。” 香儿因自己是粗使丫头,在这一屋子人里头身份最末微,很是自卑,话说的极少,被玲儿一点,见大伙都瞧自己,满脸窘迫,慌忙拿手巾去擦拭嘴角,不料越擦越是将油膏糊得满脸都是。 玲儿大笑,说道:“这下不是啃了一嘴泥了,倒是掉进泥潭里了,还是脸朝下落的,哈哈……” 香儿越发难堪,整张脸通红,低垂着头,双眼在地上瞄地缝,恨不能钻进去。 茉儿拿起桌上一条湿汗巾递给香儿,同时说:“哪里有这么香又贵的泥潭?要有,奴情愿天天掉进去啃。” 玲儿本是想看香儿笑话,被茉儿一番解围,顿觉无趣。 香儿拿起湿汗巾将手脸擦拭干净,对着汗巾发了会愣,这才知道,原来这放在每人面前的一条湿汗巾是专做吃螃蟹后擦嘴擦手用的。 香儿这一恍惚呆样,被眼尖的玲儿瞧见,又激起了玲儿捉弄的心。 玲儿将一只蟹酿橙放到香儿碗里,说:“这个你不常吃得着,今儿得口福,赶紧尝尝。” 香儿以为这就是一只普通橙子,正好觉着有些口干,伸手便要将橙子拿在手里剥,莺莺瞧见这一幕,要出声提醒,不料语度赶不及香儿的手速,眼睁睁地瞧见香儿将橙子里的精髓打翻,尽数倾倒在桌上和她自己的衣服上。 玲儿立即尖叫起来:“瞧你,笨手笨脚的,弄污了这一桌一地,真是毛驴驮不上金鞍子(不受抬举),还不赶快收拾收拾。” 香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拙手蹩脚地拿自己衣袖去擦桌子。 玲儿看不过眼,立刻起身,走到香儿身边,拿起香儿先前擦嘴的汗巾朝桌子一抹,双手麻利一裹,将打翻的料全裹在汗巾中,又蹲地上张罗了一阵。随后起身将汗巾交给局促地杵在一旁的香儿,说: “去,处理掉。” 香儿捧起汗巾刚要往外去,却听见关新妍开口说: “放那吧,一会和着蟹壳一起处理便是了,坐下来,先填饱肚子要紧。” 香儿讪讪坐下。 玲儿对香儿道:“这是娘心地善良,要搁在其它院其它主子跟前,你这层油皮定要开裂。” 第一佰三十四章 故事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关新妍忽然说。 所有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皆齐整整地坐在椅子上,菜也不吃了,均抬着脸满眼期待地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看她们这认真的架式,愣了一会,很快便想明白了。古时贫民百姓能上得起书院的只占少数,所以多数人没机会接受知识教育,孩童们多喜欢围着长辈们听讲古,这讲古便如同讲故事,其内容丰富多彩,有人物传记、有个人生活经历,也有传奇故事和妖魔鬼怪邪说。 关新妍所谓的讲故事其实不过是个段子,但瞧她们如此煞有介事的样子,觉着颇像自己小时候睡觉前听父母讲故事的模样,当下不好意思讲得太过敷衍辜负她们的期望,便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认真讲述。 “从前,在京城,有一位姓张的富商,这位张大户是做珠宝生意,其人勤勉厚道,做生意以诚信为本,经年累月地勤恳做生意,积攒了万贯家资。 张大户人到中年,得了场大病,不久便要离开人世,他心里十分悲戚,他不忧心别个,只放心不下家里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 张大户的三位女儿年纪相差无多,均十岁出头,大女儿骄纵任性、爱幕虚荣且争强好胜,二女儿有主见,好钻研,其意志坚定,行动力强,三女儿心地善良。 张大户想在自己临终前将自己挣下的万贯家资尽数分散给三个女儿,以期自己百年后,三个女儿均能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 那么问题来了,张大户的资产中有田产,有地契,有商铺,有金银珠宝,这些东西不似米糕,不好等分,若分配得不好,恐怕三姐妹之间会产生嫌隙。 于是,张大户想了个计策,一日,他将三位女儿叫到病床前,对三位女儿说,自己的病始终未见好转,听说,天目山上的灵芝有奇效。 三位女儿中,若谁能速速摘得那灵芝来,便证明她十分孝顺,这孝顺之人将来定然能多分得些遗产。 三位女儿听完张大户所言,立即分头去寻找灵芝。 大女儿心思敏捷,花样多,她一边出高价托友人从黑市购卖灵芝,一边亲自在父亲跟前端茶送水侍候父亲,且日日花言巧语意欲博得父亲欢心。 其结果是,被友人坑骗惨,银子花了不少,买回了一堆假灵芝,且她常在父亲面前诋毁二妹、三妹,惹得父亲十分不悦。 二女儿一边亲自奔赴各个药材市场寻找天目山灵芝,一边打听天目天灵芝是否真有其效,且时常琢磨着是否有更好的药物可取代那天目山灵芝或者是否可以在京城附近山上培植同等效力的灵芝。 她费了千辛万苦从市面上买到了灵芝,请多方名医圣僧鉴定,确定其真是天目山灵芝后,将灵芝带回家,连同灵芝一起带回来的还有许多关于灵芝的效用、禁忌、食用用法、培育技术的知识。 父亲看到二女儿如此用心,十分欣慰。 小女儿从得知天目山灵芝能医好父亲那天晚上便收拾行李亲自下江南去采摘灵芝去了,途中风餐路宿、跋山涉水,历经艰险,且好几次险些从天目山上摔个粉身碎骨,她几经生死,好不容易取得灵芝,回来路上却遭遇劫匪,身上的盘缠连同那灵芝全被劫匪抢了去。 小女儿大哭一场,原想再回去采灵芝的,但又担心父亲久不闻自己音讯会记挂在心,便打算先回去向父亲报个平安再重新启程。 回到家,其父见小女儿一身伤痕,听完女儿的遭遇,心疼不已,坚决阻止小女儿再去天目山。 最终,这天目山灵芝并未救得张大户性命。 张大户在临终前,分给了大女儿一大片田产,本意是想让大女儿脚踏实地、勤勤肯肯做事,且告诫大女儿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切务好高骛远。 给了二女儿全部的铺子,并向二女儿传授了自己累积多年的生意经。 给了三女儿所有地契和金银珠宝。 十年后,二女儿将父亲的生意扩大数倍,日进斗金,财源广进,成为了名扬天下的大富豪。 三女儿嫁给了一位德才兼备的良人,夫妻二人用张大户留下的钱做些小本生意并常常接济周边的穷苦人家,日子过得富足美满。 大女儿久不闻音信。 一日,二女儿与三女儿相约去看望大姐,两人找了许多地方都未找到大姐,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大姐在南方一座小城沿街乞讨。 原来这大女儿好逸恶劳,不事田产,将父亲给的田地全卖了,得来的钱全用来胡吃海喝、肆意快活。又轻信旁人馋言,参与投资、赌博,不过半年光景,便将那卖田地得来的钱尽数败光。 因其平时为人自私自利,待人刻薄,遭了难无人愿意出手相帮,她只得亲自去南方追债,结果反被欠债人坑得身无分文,只好沿街讨要回去的盘缠。 后来,张大户的二女儿与小女儿找到大姐,将其带回京城,二女儿将大姐卖掉的田产赎了回来赠于大姐。 大姐前半生大起大落,吃了许多亏,终于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缺点,决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在二妹与三妹的帮助下将粮田经营得很好,终于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莺莺、茉儿、玲儿、香儿听完故事皆垂下眼帘,身心放松地倚靠在桌上,各自沉思不语。 关新妍看一眼她们各人反应后,兀自端起茶盏润润嗓,这个故事是杂糅中外童话故事,结合这个时代背景现场编的,目的是寓教于乐,希望她们每个人找准自己的位置,树立明确目标,努力奋斗,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玲儿忽然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若是奴也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就好了,那样,便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 莺莺说:“二女儿这么聪明能干,怎么就没识破父亲的谎言呢,她应该带着父亲遍访名医,争取将父亲的病医好,实在医不好,多陪陪父亲也是好的。” 茉儿声道:“娘,这故事你是不是改过了啊?若将那三位女儿换成三名男儿尚比较合情理。奴觉得老三孝心可鉴,勇气可嘉,但缺乏智谋,那样软弱的人在生活中一定会处处碰壁,倘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能照顾身边人。” 第一佰三十五章 趋势 关新妍听各人感慨,感觉有些意外,原来玲儿想办大事,莺莺理想主义,茉儿坚韧执着。此虽与自己最初的看法着些偏差,但尚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综合各人疑虑,关新妍认真讲解道: “不管这个寓言故事是真是假,我们都可从中学到些做人的道理。 倘若心中有理想就要付诸实践,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克服自身缺点,朝准目标,一步一步去攻艰实施。 无论外部条件多恶劣,只要你坚持并勇敢做下去,总有一天,你的理想就会像埋在地底下的一粒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气温、土壤环境便会破土萌芽。 谁说女子不能有作为?古时黄道婆、钟无盐、妇好、荀灌、吕稚、王昭君、武则天都是女子中的豪杰,事实证明,只要用心去做事,总会有回报。 你们现在才十几岁的年纪,未来路很长,你们是想整日昏昏沉沉、蹉跎岁月,到老来一无所获无名无姓地被黄土掩埋。 还是想认真做点什么造福世人或是成就自己? 这个问题很深远,你们可以慢慢思考。 想好了便可以一步步朝理想迈进,假如距离理想有一万步路,从现在起,每天向前迈进小小的一步,便离成功近了一步。 哪怕一不小心走了弯路错路也无妨,因为失败是成功之母,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谨防再犯,这可以令通往成功的路上增添些华彩,当然,犯的错误太多便是有问题了,就得好好反思了。” 各人听完关新妍一番讲述均眼睛清亮。 玲儿神采奕奕道:“奴往后一定踏踏实实做事,相信总有一天,主子会看到奴的忠心和才干。” 莺莺看向玲儿,怆声道:“你所谓的主子,是夫人还是娘?” 玲儿一凛,拿眼偷瞄了一眼关新妍,见关新妍脸上并无异常神情,理直气壮说道: “夫人和娘都是奴的主子,夫人让奴来照顾娘,那是对奴信任和肯定,奴将娘侍奉好了,既能让娘高兴,又不辜负夫人的厚望,此便是奴最称心如愿之事。 咱们做奴才的,听话最是要紧,无论大小主子,但有吩咐,奴哪有敢不谨遵使令的。莺莺姐虽然是娘的贴身丫头,倘若夫人向莺莺姐下指令,莺莺姐难道敢不从么?” 莺莺傲然道: “在奴的心里,娘永远是第一位,无论谁向奴下指令,只要是于娘不利,奴便不奉令。做奴才也得有骨气,不是对谁都奴颜媚骨。 倘若任谁给点甜头都撒欢儿蹦跶,那跟哈儿狗有什么区别。” 玲儿遭贬讽,心下十分气恼,回头看向茉儿,见茉儿状似没听见一般,心怀怨恨。 “好了,不说这些。”关新妍开口声道,“今日大伙齐聚于此,皆是因缘份二字,往后,世事变幻,各有命途,且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吧。”希望她们将来都能生活得好,但也只能是希望,路在各人脚下,谁也不能替代谁去走,旁人所能提供的帮助便是提个醒。 其它人懵懂点头,唯茉儿抬眼看向关新妍,心有所感,不自禁表露出一丝惆怅情绪。只有茉儿明白关新妍话里的含义,也只有茉儿能猜想到这靖王府的藩篱关不住主子,主子迟早是要离开的。 但茉儿未曾猜想到的是,关新妍不仅对自己的未来做了安排,她对苑里每个人的前路都做了番铺垫。 “我今日下午昏睡了许久,不知这其间外院发生了些什么?”关新妍忽然问。 莺莺忙说道:“娘沉睡的这三个时辰里,府里府外可热闹了,……” 玲儿急不可耐抢声说: “最热闹的当属梧桐院了,江大人从梧桐院里搜出了三副骸骨,这第三副骸骨被藏在后厨一只泔水桶里,只因厨下婆子们嫌那泔水桶太臭,都不愿去碰它,在其上盖了一层又一层隔板和毡布,那泔水桶一放竟放了三个多月。 里面的人已烂成腐泥了,通过其衣裳,首饰,有人认出那里面窝着的竟然是三个多月前失踪的信儿,当初大伙都以为信儿与府外贼人私通,与人私奔了,没曾想……” “后来怎样?”关新妍打断玲儿,“钱姨娘如何了?” “钱姨娘被江大人带走了,被一同带走的还有她院里的香芹,水仙,还有七、八名小厮仆妇,江大人还吩咐手底下人来咱芳华苑里,将咱院里的龚妈妈,还有厨房里做事的王婆子也一并带走了。 不知为何,梧桐院里查出骸骨的消息传得飞快,钱姨娘还未出府,靖王府外的百姓们就都知道了。” 关新妍与茉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待钱姨娘坐着的轿子一出王府,外面那些百姓均拿鸡蛋、烂菜叶子朝钱姨娘的轿子砸,百姓们怒气冲天,太过激动,竟导致场面一度混乱不堪,钱姨娘脑门上挨了不少鸡蛋砸。 听说,百姓们追着轿子一路追打到衙门,钱姨娘中途被惊吓得晕死了好几回。” 相对玲儿兴致盎然的神情,关新妍的表情很平淡,“钱姨娘走后,府里可有什么变化?” 玲儿继续眉飞色舞卖弄自己消息灵通的本事,“钱姨娘一走,夫人就下令撤换了好些管事。往日被钱姨娘看重的人,如今都没个好下场,有的被杖责后轰出王府,有的被指派去马房刷马、去园子里拾掇败叶,还有的自动向夫人请辞,留下所有衣物资财后净身而去。 府里的下人们俱感惊奇,没想到钱姨娘日日烧香拜佛,竟能做出那等凶残歹毒之事,大伙儿凑一块私语后,方得知这钱姨娘不仅害人性命,还做了许多欺上瞒下、伤天害理之事,府里多数人都被她盘剥过。 大伙都说钱姨娘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幸得江大人秉公执法,幸得夫人行事果决,幸得娘在梧桐院前仗义执言。” “王爷可说了什么?”关新妍问。 “王爷?”玲儿一顿,茫然道:“王爷不是在府外忙公务吗?王爷从始至终未曾出现。” “哦!”关新妍颔首,想来王爷在王府里开凿了秘密通道,这才可以随时随地飞天遁地,神出鬼没。 如今,钱姨娘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无论事情如何演变,钱姨娘定逃不过翻盘的厄运。 想到此,关新妍心里一阵轻快,在帝王时代,能从强权手中讨回正义,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谁说这世界黑暗比光明长,谁说不公平之事十之,正直道义永远在百姓们心中流传。华夏、中外数千年历史证明,只有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将公平正义奉为圭臬的政策,才是民之所向,大势所趋。 第一佰三十六章 逗趣 房间此刻很安静,关新妍随意抬头,瞧见四周静静燃着的烛火,脑子里忽然自动涌现一句诗词: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难得享此安宁,不愿再被外面那些事烦扰。关新妍深吸一口气,抛开所有思绪,瞧了瞧在座各位或愁或思的脸,心念一转,突然手指着桌子中当一盘菜兴致勃勃地问: “你们谁知道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玲儿口快道:“甲鱼炖鸡汤。” 关新妍笑笑说:“不算错,但其实它还有个文雅又响亮的名字,叫做霸王别姬。” 众人皆奇。 关新妍款款说道:“此霸王别姬与项羽、虞姬无关,此霸王别姬的名字源自一个典故。 传说,有同乡四名举人一同上路去京城赶考,途中遇到一条湍急河流,彼时天色将晚,附近无村舍,财狼虎豹倒是不少。 四名举人进退不得,正烦恼忧愁之际,只见河中游过来一只巨鳖,巨鳖张口对四名举人说,我听说这里有四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举人老爷要过河,我特意前来助一程。 四名举人得遇雪中送炭,十分高兴,纷纷踏上了巨鳖的背壳。 巨鳖将四人驮到河中间,陡然翻脸,狠声说道:“我今日驮你们过岸并非不求回报,待到达河对岸后,我要你们留下你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人给我果腹。” 四人大骇,不知所措。” 关新妍讲到这里打住,瞧了瞧在座的众位,问:“倘若你们是这四位举人,你们觉得该如何是好?” 玲儿说:“一到岸,四人可联起手来打杀了那巨鳖,实在打不过,只好听天由命了。” 莺莺道:“不如,在快要到岸之时,四人趁巨鳖不防备,纷纷跳下河去,四个人朝向四个不同方向游,那巨鳖抓着谁算谁倒霉。” 香儿说:“不如求巨鳖将他们四人都放回去吧,不渡河了。” 茉儿说:“它既是饿了,不如待靠岸后,留下二人做人质,其它二人去寻找吃的,回头拿食物换取留下的二人。” 莺莺急着问:“那故事里是怎样的呢?” 关新妍接着讲述:“这四名举人自恃才高气傲,都不愿承认自已是笨蛋,但又不想被吃掉,于是,大伙商议后决定,四人在鳖背上即兴作文章,让鳖来评判谁笨谁聪明,让鳖自己决定留下谁,放走谁。 四名举人个个意气风发,出口成章,不料,巨鳖听完所有人的文章后勃然大怒,愤声说: ‘都是蠢材,浊物,什么狗屁文章,全是辞藻堆砌,华而不实,统统陈词滥调、全无新意,……’ 这巨鳖一边痛骂一边激动得全身发颤。 四位举人在鳖壳上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掉下去的风险,四人慌忙手拉手,将头凑在一起商议对策。 方才你们所说的那些法子,他们都想到了。 最后,众人决定采用其中一名举人提出的法子,也即是茉儿提出的法子。 他们对巨鳖说,岸上有很多聪明的动物,待到了岸边,留两名举人做人质,两名举人去寻找聪明的动物,回头拿聪明动物换取人质。 巨鳖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便满口答应。 到了岸边后,四名举人履行诺言,留下两人,另两人去寻找聪明动物,那两人在山林间找来找去,最后只找到一只山鸡,他们提着鸡忐忑不安地回到岸边,准备接受巨鳖的训斥,再求请巨鳖通融。 不料,巨鳖见到山鸡,异常高兴,说:‘此物知晨昏,明分晓;话不多说,只办实事;谨守本分,勤奋不缀;百鸟争啼,一鸣惊人。果然是最聪明的!’ 四名举人十分欢喜,兴高采烈留下鸡,均全须全尾地上京赶考去了。 后人根据这个典故,做了这道霸王别姬的菜,这别姬即是意寓鳖鸡。” 关新妍说完,玲儿、香儿、莺莺脸上皆现了然之色,唯茉儿咯咯直笑。 玲儿、香儿、莺莺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茉儿,茉儿边笑边说: “咱们都入套了,娘这是拐着弯骂咱们四个是笨蛋呢。” 三人即刻眼睛睁得溜圆,关新妍开怀大笑。 “娘欺负人,……” “娘你编故事呢,亏得我当个真事正儿八经听了一耳目,还觉着自己长学问了呢……” “这故事好,下次倘若遇见个买弄学问的,好拿这个故事奚落人呢……” …… 小小的暖黄屋子里,愉快的笑语声连绵不绝。 …… 芳华苑里少了几名仆从,生活上并未发生太大变化,芳华苑的主仆们日子过得井然有序且平和宁静。 其它院却呈现出不同景象,各院走道上常出现神色焦急,脚步匆忙的丫头、仆妇、小厮们。各房后院里,常传出埋怨喝骂之声。 且近日来,王府里接二连三发生打架、失窃、申冤之事。 清晨,东漓院玉宇堂上,乔茵神情萎靡、满脸倦容端坐上首。堂下坐着方姨娘、孙姨娘与李姨娘。 “若无什么事,都各自回院吧。”乔茵有气无力声道。 孙姨娘关切声道:“夫人怎如此憔悴?” 方姨娘开口道:“五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近日府里事多且杂,夫人劳心劳神,每日天不亮便起,深更露重才睡。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等疲耗啊。” 孙姨娘道:“原来夫人是为王府里的事忧心啊,妾还以为……” “以为什么?”乔茵问。 “妾以为夫人是为二姐的事烦心呢。” 乔茵闻言,冷眸凝视孙姨娘。 孙姨娘故作哀婉道:“二姐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到了那污秽之地,不知如何自处。不过,好歹有王爷和钱家人在背后打理,想来应该不会太受委屈。” 乔茵面色缓和些,还以为孙氏知道些什么呢。她这几日睡不安稳,一半是因府上事忙,另一半则是担心钱氏在狱中胡说八道,乱咬人。虽然已做了许多防范措施,可是,钱氏之事一日无果,心里便一日难安。 方姨娘插话道: “五妹对二姐这份用心,二姐怕是接收不到了。 妾听闻,二姐疯了,想来也能理解,像二姐那般生来娇生惯养,自小被众人捧着、护着、宠着、纵着,以往做任何错事都有人担着,捅天大篓子都有人兜着。 如今猛地摔了这一大跟头,牛鬼蛇神全上来招呼,个个都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她哪曾遇见过这般险恶情境。 一朵长期被人精心养护的花儿如今骤然掉进了狂沙泥漩里,哪堪承受。” 第一佰三十七章 赌 乔茵忽然不悦大声道: “她若是花儿,那遭她毒手的那些人算什么?她若是花,那也是朵食人花、有毒之花。以前不知道她那些恶行恶状,便也罢了。 如今,明知道她在王府里做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卑劣之事,还滥施同情,那便是良恶不分,是非不明了。 莫非你们尚觉得钱氏犯下的事无甚大碍、情有可原?莫非你们也想走她的路子?” 方姨娘与孙姨娘低下头,不敢声言。 乔茵厉目向她二人扫视一眼后,说道: “此事出在王府,对王府来说不是件光彩的事,钱氏犯事,王府中人皆有监察不力之责,她一人作恶,整个王府都蒙羞。 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此事都上不得台面。往后,本家希望府里任何人明里暗里都不许议论此事。 知道实情的引以为戒,不知情的便让她永远不知情,此事,就让它随时间淡去吧。” 乔茵话音落,孙姨娘立即接口道: “夫人说的极是合情理,还是夫人想的周全,妾等只知感情用事,险些误了大局。” 方姨娘十分不满地看向孙姨娘,明明是她挑起这个话头,明明感情用事的是她一个人,自己只不过实事求事地说了几句公道话。夫人一怒,她自己谢罪便罢,却硬拉着自己垫背,着实可恶。 方姨娘眼珠子转了转,朝着乔茵说道: “夫人,其实,府里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是非不分,同情二姐遭遇。大多数人对二姐所作所为极是憎恶。 这几日,府里的丫头、仆妇们逮着机会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嘴,众人将钱氏以往的恶言恶行全扒拉出来,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二姐曾经某些无心之举,竟也被人往恶里揣测。 只有那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且未曾领教过二姐厉害手段的人还念着二姐的好,想为二姐说情。” “三姐,”孙姨娘赶在乔茵开口前说话,“说话切莫太绝情绝义,想当初,二姐对你不薄,你此番言语,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夫人当初与二姐感情弥笃深厚,且夫人是极重感情之人,夫人当初对二姐感情有多深,现在心就有多痛。 夫人痛骂二姐那是恨铁不成钢,三姐你当着夫人的面埋汰二姐,那不是可着夫人的痛处使劲踩吗。 三姐你如此伤夫人的心,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方姨娘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明知自己十有辩不过孙姨娘,却总是忍不住想要挫挫她的锐气,如今被怼得急火攻心,除了生气只有生气,当下脸憋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六妹在就好了。 孙姨娘见方姨娘吃瘪,不再瞧她,转脸对着乔茵说: “夫人也别太为二姐伤心,二姐吉人自有天相,且有钱总事嫡女以及靖王府二姨娘这两重身份护着,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乔茵虽然满心希望钱氏被立即正法,可为了不担那薄情寡义的名声,当下只得沉声应是。 孙姨娘见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随后故作怅然道: “二姐虽然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但不可否认,二姐是女子中的翘楚,这几年,二姐协助夫人将王府治理得井然有序。” “是啊,”乔茵心有所感,发出一声喟叹,“从前,府里大小事,皆是处理好了才呈报到本家跟前。如今,无论发生什么事,一个个都跟火烧眉毛似的着急忙慌奔到本家跟前向本家讨主意。 钱氏在的时候,其冷酷手段和雷霆作派,压得底下人不敢造次。钱氏一走,底下人个个心思活泛起来,一个比一个懒、滑、诡、诈。” 孙姨娘柔声道: “二姐走得太突然,其手里掌管的事未来得及交接给旁人,且跟在她身边多年熟悉事务之人,要么被带走了,要么不堪重用。 陆妈妈仓促间接手,面对这一大摊子事,必然有个熟悉适应的过程,短时间内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尚属情理之中。 妾瞧夫人这几日躬身操持府务,心劳神疲,若长此下去,不是个法子。 此时,若能有个聪颖、果敢之人协助夫人打理府务才好。” 乔茵眼望孙姨娘,不知其意,“孙氏是要向本家荐人还是自荐?” “妾纯粹是担心夫人的身体,不希望夫人太过操劳,妾心里尚无可举荐之人。” “夫人,妾心里倒是有个人选。”方姨娘忽然声言。 “谁?”乔茵接口。 “妾观六妹是个心细、谨慎、聪慧、果敢之人,定会是夫人的得力帮手。” “六妹可不成,”孙姨娘言道:“六妹心高气傲,夫人屡次降尊予她敬重,她都袒然受之,未曾见她回报些什么? 夫人给的恩惠她尚不瞧在眼里,给她差事,那还不推得远远的? 六妹在芳华苑过的是自在神仙的日子,她哪里会来管这些俗事。 你说她不管事吧,她手伸得倒长,二姐这次倒势,她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方姨娘冷眼瞧着孙姨娘,淡声道:“五妹缘何处处针对六妹?莫不是还记着那次诬陷六妹偷膳食不成反被六妹揭穿之事?” 孙姨娘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平静声道: “三姐记得倒清楚,那三姐可还记得彼时六妹挨了大板子,三姐功不可没呢。此一时彼一时,三姐尚可由六妹的敌人变成好姐妹,又怎能料想不到妾与六妹的关系早有转变呢,三姐凭什么枉断妾针对六妹? 妾不过是就事论事,不论是大户还是小户人家,哪里有小妾不来夫人房中晨昏定省的道理。五妹也太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了,抬举她倒还要看她的脸色,谁家后院有这样的。 这事无论去哪里说,都是六妹理亏。” “五妹,六妹当初吃了多少苦,我们都有目共睹,她至今身上还带着伤,夫人体恤她身心创伤未愈,这才允准她不来晨昏定省。 妾瞧六妹心地善良,待人谦和,不是五妹说的那般恃才傲物、难以相处。” 孙姨娘忽然高声说:“三姐敢不敢与五妹打个赌?若三姐能请得六妹来为夫人排忧解难,五妹愿输予三姐一样物事,至于什么物事,任三姐索取,只要五妹有,一定不吝舍予。 若三姐请不来六妹,须承诺五妹将来心甘情愿为五妹做一件事,至于是何事,将来五妹想到了再告诉三姐。” “五妹真是个机灵鬼,明知道你三姐我喜欢以小搏大,偏设赌局来激我,我自然是不怕与你赌,只是……”方姨娘说完,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乔茵。 乔茵正色道:“你且去试试吧,若能说动关氏来帮忙,自是好事一桩,若不能将她请来,便将她拒绝的说辞一字不漏复述与本家听,本家倒想看看,她到底是恃才傲物还是避世绝俗。” 方姨娘当下信心满满应承下来。 众人均未曾发现,孙姨娘的脸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第一佰三十八章 主意 当日,方姨娘便让随身丫环拎着点心盒随自己一同去往芳华苑。 芳华苑里,关新妍正教导莺莺算术。 莺莺对着桌上一纸的算术题,愁眉苦脸,忽抬头说: “娘,这算账之事,茉儿与玲儿皆擅长,如何还要奴来学?奴瞧这满纸数字直觉得眼前尽是星星,看得是眼花缭乱,算得是头昏脑胀。 娘不如教奴些别的吧,比如做菜,奴学会以后,便可以天天变着花样给娘做好吃的,多好。” “不好,你菜做的再好,将来又不能出去做厨子营生,只累得自己整日围着灶台转。你将来是要嫁人的,要学会掌家,经营家计,那些洒扫、做菜之类的琐事交给旁人去做就行了。 你别叽叽歪歪的,这半个时辰才做了二十几道题,牢骚倒是发了不少,你现在不好好用功,将来要用到这些学识的时候抓瞎,到时可没后悔药吃。” 莺莺还想驳几句,但见到关新妍愠怒的脸,自觉低下头去,一个猛子扎进那繁星之中。 关新妍看莺莺痛苦艰难的样子,无奈叹口气,心想着,这么学下去效率太慢了,得调起她主动求学的积极性。 方姨娘的到来让莺莺喜出望外,莺莺差点欢呼出声,第一次觉得方姨娘是如此亲切可人。 “娘,奴去沏茶来。”莺莺欢快地说,说完即飞奔而去。 刚走进堂屋的方姨娘见莺莺似一阵旋风从身旁刮过去,惊奇道: “这丫头,仿似被什么东西追着、赶着一般。” 关新妍道:“可不是嘛,她要再跑慢点,就被我吃掉了。” 方姨娘咯咯娇笑着,款款袅袅走近关新妍,笑说道: “都说妹妹待下人宽严相济,将芳华苑里下人们调教得既活泼又本分且个个忠心护主,妹妹真有一套。” “不过是尽其能,专其事罢了,妹妹也想有那会做点心、会做账的能干丫头,无奈没三姐这般好福气。”关新妍边说边将方姨娘迎至坐榻上入座。 “瞧妹妹说的,咱姐妹还分什么你我,但凡姐姐有的东西,妹妹尽情使,姐姐院里的丫头妹妹尽可随意使唤,想长久留下全不在话下。” “姐姐如此慷慨,那妹妹便不客气了,回头妹妹就叫人去把姐姐院中的小桃、巧儿接来给我院里的丫头做教引师傅。” “没问题。”方姨姨笑着应承。 两人说话间,莺莺捧着茶点进来,将茶点置于案几上,随后恭敬侍立一旁。 方姨娘立即招呼身后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将盒中点心取出,呈放在案几上,同时热情对关新妍说道: “这是姐姐亲手做杏仁脆皮酥,里面每一粒杏仁都是精心挑选、每层烤鸭皮都是用心截取,用的麦粉、牛奶、酥油、芝麻、饴糖全是选用最新鲜的材料。 这杏仁脆皮酥配着茶一块儿吃,最是咸淡可口,鲜甜相宜,经常吃还有解肌散风、降气润燥的功效,妹妹且尝尝,若是喜欢吃,姐姐常做。” “光是听姐姐解说就已觉得十分美味了,”关新妍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一块酥送到嘴边,刚要送进嘴里,忽然动作停顿了下来,同时锐利的目光扫向方姨娘。 “怎么了?”方姨娘见关新妍举动怪异,疑惑问道。 关新妍拿着点心的手缓缓垂下,幽然问道:“姐姐做好点心后,可曾亲口品尝过?或者是否有其它人品尝过?” 方姨娘立即接口道:“这道点心我常做,工艺极熟,今日制作过程中与往常没有丝毫偏差,是以点心一出笼,我便将它装进盒子里拿过来了,并无任何人尝过,是有什么问题吗?” 方姨娘说完径自拿起一块点心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塞。可还没碰到嘴唇,其手腕被关新妍拽住了。 “只这一笼点心,尚不够一人吃的,三姐口下留情。”关新妍说。 “妹妹是不是怀疑这点心有问题?三姐吃给你看便是。”方姨娘神色认真说道,随后再度要将点心放进嘴里。 关新妍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方姨娘手里的点心,然后说: “姐姐别误会,妹妹方才忽然想起今日中午鼂上做了一大锅栗子鸡,各院可能有不少人吃了那栗子鸡。 三姐恐怕有所不知,这杏仁与栗子不得同食。 妹妹方才问三姐是否有其它人吃过这盘点心,是担心有人无意将这杏仁酥与栗子同装腹中导致腹痛。” 方姨娘恍然大悟,歉然说道:“姐姐孤陋寡闻,不知这等机巧,只想着做一样拿手又美味的点心让妹妹舒嘴开心。却差点害了妹妹,妹妹勿怪。” “姐姐如此用心良苦,妹妹怎会见怪。”关新妍边说边将点心装盘,“妹妹这几日晚间不思睡,常感腹饥,正好可将这点心当做夜宵。” 关新妍说完将那盘装着点心的盘子递给莺莺,对莺莺说:“收好了,别让猫儿狗儿偷吃了。” 莺莺一愣,刚想说,院里哪来的猫儿狗儿,一接触到关新妍警示的眼神,立即心领神会,端着点心出去了。 方姨娘并未看出关新妍与莺莺之间有何异常,一脸关切询问关新妍:“妹妹方才说近日夜间不思睡,是有何忧心事吗?” 关新妍故作忧愁道:“三姐一定有所耳闻,有人说是我害二姐遭难。我那日在梧桐院前意气用事说了几句不知轻重的话,本意是想帮着夫人压压二姐嚣张气焰,哪里料到后面竟会有如此严重后果。 近来,常有人跑到我芳华苑周边探头探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我担心他们是二姐的旧属,或者是钱家派来的密探。或许,他们想要暗害我替二姐报仇,我这几日一到夜晚便惶惶不安。” 关新妍已从方姨娘今日对自己近似谄媚的态度中猜想到她此来必是有求于已,且事情可能不小。是以,故意露个破绽给她,让她就坡下驴,直奔主题。 果然,方姨娘精神一振,说道:“原来妹妹是为这个忧心,姐姐这里倒是有个好主意,可以帮妹妹解除烦忧。” “是吗?”关新妍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催促道:“三姐快说来听听。” 第一佰三十九章 点拔 “妹妹可曾知道,这几日府里十分不太平,各院隔三差五发生寻衅滋事、争宠斗殴、鸡鸣狗盗之事,接替二姐管人事的陆妈妈行事远不如二姐飒辣,那真是左支右拙、手忙脚忙、按下葫芦又起瓢。 因着陆妈妈是夫人房里的老人,没人敢在夫人面前指责她,也没人敢在夫人面前禀实情,报到夫人跟前的事都是瞒不过的荒唐事,事实上,这府里已是乱象频生、规矩尽失,尤其一到晚上,下人们喝酒的喝酒,赌财的赌财,更有些胆大的结成伙来欺压、敲诈良善之辈。 夫人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可那些繁杂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也没有清静时候。 如今夫人常感叹,身边缺个聪慧有魄力的贤人帮忙打理府务。 我觉着,妹妹聪明,有本事,有气魄,一定可以帮助夫人将王府治理得有条不紊,一定会比当初二姐做的还好。 妹妹如果掌管府里人事之职,可以统领府里绝大多数下人,到时,妹妹可加强芳华苑的防卫,看谁还敢再来探头探脑。要还有,便将他抓起来,想怎么处置都行。” 听完方姨娘的言语,关新妍心里一片清明,当下平静道: “三姐此来,是受了某人的激将之法吧?” 方姨娘脸色一惊,睁着双清波明澄大眼定定地看着关新妍。 “三姐被人耍了。” 方姨娘听完关新妍笃定的言语,迷惘声道:“此话怎讲?” 关新妍平静道: “这管理人事这职,不是光凭着聪明、果决就能胜任的,身在这职位上的人,在府内,要协调、圆融各层人际关系,要清楚了解各部门职务范畴。要会处理各种突发情况。 在府外,得识得各方官商家眷,得清楚人情冷暖、礼尚往来的精深尺度,得有随机应变、八面玲珑的灵巧,得有须臾变幻、翻云覆雨的手段,得有获取情报、打探小道消息的门路。 要做到这些,此人必须十分出挑。 第一,得有一个听得响亮、压得住人的身份名头。 第二,得有广泛的人脉资源,深厚的群众基础,令人信服的魅力。 第三,得有多年处理各项事务的经验和能力,得有知人善任的本事。 第四,得了解市场上各门行情,包括人力资源、物价、办各种事情的渠道。 第五,得熟悉达官贵人们的生活圈子,得识得珍宝玩物,得会些琴棋书画等交际方面的技艺。 另外,还得体力好、精力足、能说会道、忠心耿耿等等等等,就不一一例举了。 从前二姐掌管府上人事之职,她虽没有达到以上所有条件要求,可至少也符合了七、八层,所以才能将王府治理的井然有序。 三姐听完妹妹这番陈述,现在,是否还觉得妹妹是这人事之职的合适人选?” 方姨娘瞠目结舌,突然感到十分后悔,自已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平白去招惹麻烦人、麻烦事,行差踏错的结果,便是处处遭白眼,处处寻不自在。 “那,那妹妹方才说我被人耍是何意?”方姨娘疑惑问道。 “陆妈妈其实是十分合适掌人事之人,尤其在二姐出事之后,夫人更是坚信一定要找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人来坐这人事之职。 目前府里发生的这些混乱是正常现象,不管谁来接手这人事之职,都不可避免会发生混乱。 府里的下人们被二姐高压手段压制太久了,所以二姐一走,他们反弹得异常激烈。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会明白,不管谁来管人事,他们都摆脱不了被压迫的命运。他们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只会害自己衣食无着落,过段时间,他们会想明白,会接受现实,会变老实。 夫人身边那么多有智计的人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夫人是不会换掉陆妈妈的。” 方姨娘提声说道:“妹妹会不会多想了,我来此之前,可是明确得到夫人首肯的。” 关新妍淡声说: “夫人支持三姐此来,完全是顺水推舟之举,我若答应三姐去帮夫人的忙,夫人可随便给我个差事,往后,夫人便可随意将我拿捏在手心里。 我若不答应去帮夫人的忙,便落下忤逆的口实,夫人就有理由惩治我或恩典我。 怎么着,夫人都不吃亏,夫人当然支持你来。” 方姨娘垂下头,脸色渐暗。 “如果妹妹猜的没错,三姐此来是受五姐挑唆的吧。” 方姨娘闻言猛抬眼,紧盯着关新妍深遂宁静难以琢磨的眼眸。 “五姐明知道三姐此来是白费功夫,却故意激得三姐来走一遭,是别有用心。她可能是想看三姐的笑话,也可能是想让三姐在夫人面前失信,或者,是有其它目的。” 方姨娘脸色急骤发白,气得当即拍桌子,恨声道:“这五妹,忒恶毒,如此算计我,枉我拿她当姐妹。 妹妹不知,她早上在夫人面前与我打赌,说我若请得来六妹,她便输与我一样物事。 若我请不来六妹,她便要我给她个承诺,往后心甘情愿替她办件事。 她这一计,害得我丢人、失信,将来还得给她做奴才。 她仅翻翻嘴皮子,便坐享其成,获利颇丰,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她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她竟处心积虑坑害我,实在过分。 素日,只觉得她装乖巧,耍小聪明,矫揉造作,但总观其秉性不坏,所以偶尔与她拌嘴玩闹,没想到她竟会冷不丁在背后朝人下手……” 关新妍任方姨娘宣泄不满,不制止、不劝慰,只自在喝茶,脑子里想着其它事情。 方姨娘尽情发泄一通后,端起茶盏,猛灌了好几口茶,随后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掷,仿似跟杯子有仇似的。 静默了片刻,方姨娘终于意识到生气于事无补,得想办法反击。但对付孙姨娘那样狡猾的狐狸,她一点胜算也没有。 方姨娘将目光投向关新妍,忽然拉起关新妍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满脸哀戚地说: “妹妹,三姐被这五妹如此诓骗,气得是头发晕,心发慌,回去肯定得生场大病,妹妹是神医,可得给姐姐治治这心病呐。” 方姨娘见关新妍无动于衷,立即变换了神情,满脸愤然说道: “妹妹尚不知,这五妹早上在夫人面前指谪妹妹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全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姐姐正是为妹妹辩护发声,才不知不觉被她诱导,钻进了她布下的圈套中。” 关新妍故作惊讶道:“这么说,三姐是因我才中了她的计,如此,妹妹可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第一佰四十章 验毒 方姨娘脸上立即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仿似受了气的小媳妇找到了靠山,“那五妹才真真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之辈,王府里除了妹妹,没人治得了她了。 妹妹可得狠狠灭灭她的嚣张气焰。” 关新妍从方姨娘手里抽回手,柔声说道:“三姐意会错了,妹妹所谓不能坐视不管,并非是要打压五姐,五姐那般机灵的人,没事最好别招惹她,三姐若想与她作对,得先做好蜕三层皮的准备。” 方姨娘立即现出失望的神情,“妹妹也不能治服她吗?” 关新妍摇摇头,随后道:“我虽不能帮你出口恶气,但能帮三姐在夫人面前挽回些颜面。” 方姨娘瞬时目光清亮,直愣愣看着关新妍等着她说下去。 “夫人一定等着三姐的回复,三姐你回去便对夫人说妹妹我这几日因时时忧心二姐的余党报复,日夜担惊受怕,神思劳疲,精神恍惚。 三姐见妹妹委顿模样,蓦然想到,若妹妹来坐这人事之职,定遭下人们非议,说妹妹当初针对二姐是蓄谋已久,说妹妹扳倒二姐就是为了谋权篡位。 倘若妹妹真坐上这人事之职,从前拥护二姐的人定然跳出来作乱并散布谣言,到时府里的局面会更乱更糟。 三姐对夫人说自己左思右想觉得妹妹不适合坐这人事之职,是以并未对妹妹提起此事。” 方姨娘思忖片刻,悠然点点头。 “三姐再在夫人面前尽力褒扬陆妈妈,说愿意倾尽全力协助陆妈妈操持府务。届时,夫人自会委三姐重任。而那些扰攘着要给夫人寻帮手的人自是渐渐与夫人离心离德,不受青睐。 待过个十天半个月,府里一切太平后,三姐倍受夫人器重之时,可别忘了妹妹今日诚心劝谏之情意啊。” 方姨娘脸上阴云尽散,恢复了来时的欢快笑颜,“妹妹果然心思通透,从来没叫姐姐失望,姐姐今日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姐姐永远不会与妹妹作对。 妹妹日后但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只管声言,姐姐定然举资财、尽人事,全力相助。 想来,妹妹不是斗不过五妹,只是妹妹心境舒旷,不愿与五妹那等人计较罢了。” “三姐高看妹妹了。”关新妍谦虚回应,心道,不是不愿与孙姨娘计较,而是不能明着计较。 两人又聊了些时,方姨娘婉转告辞,带着满意欢乐的心情离开。 关新妍待方姨娘一走,立即叫莺莺去把方姨娘送来的点心取出来。 半个时辰后,新岩坡上,关新妍与莺莺、茉儿三人蹲身围着一只小木桶,各人均目不转睛地盯着桶里面一条游来游去的鱼儿。 “要不要再喂些点心?”莺莺开口说。 “不用。”茉儿道。 “你瞧出什么了?”关新妍好奇地看着茉儿问道。 茉儿回答道:“这点心颜色偏暗,且闻着有浓郁的苦辛味,寻常人可能会以为那是杏仁的味道,但它其实比杏仁气味浓郁得多,奴猜想这点心里可能是加了木薯毒,这木薯毒效力极强,仅一小匙便可毒倒一个七尺男儿。 这条鱼儿吃了这么些点心,决计撑不过一刻钟,它这会儿游得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证明此刻正是毒素在它体内发生效应之时。” “可以啊,观察敏锐,分析到位,进步相当大,”关新妍给予肯定,随后平声道:“你若观察更仔细一些的话,会发现这点心膨松度不够,这毒是在面团发酵后期加进去的,而不是在前期兑水加进去的,这样的话,毒素分布不均匀,有的点心上有毒,有的点心上没有毒。 这鱼儿游得快,但并未出现平衡失准、视物障碍等症状。 所以还得投放些点心。” 茉儿赧然。 关新妍瞧见茉儿的神情,抬起一只手搭在茉儿的肩膀上认真说:“别不好意思,你若是跟了师傅个把月就把师傅给比下去了,那你让师傅情何以堪?” 莺莺咯咯笑出声来,同时将手里的点心掰碎往桶里洒。 关新妍故意扳起脸冲莺莺说:“给小鱼儿下毒还笑得出来,这鱼儿也是一条性命呐。” “那娘每每大鱼大肉的时候怎么不说阿弥陀佛呢?”莺莺顶嘴。 “小妮子,无法无天了,敢揶揄你家主子,看我不打你。”关新妍作势打去打莺莺,莺莺左闪右避,茉儿助阵,帮着主子一起收拾莺莺。 三人笑成一团。 …… 在笑闹声中,时间一晃而过。 “娘,你瞧,鱼儿游得慢了。”茉儿忽然一声叫喊。 关新妍见那鱼儿已游到水面呼吸,其眼睛发雾,很快便奄奄一息,不久后,便再也不动弹了。 三人对着那翻白的鱼儿静默了许久,当点心含毒的事实清晰地摆放在眼前后,任谁也无法轻松。 关新妍倒还平静,自钱姨娘走后,她便时刻提防着,她很明白钱家人和孙姨娘一定会伺机对自己下手,今日这下毒之事不过是小事一桩,往后会不断有各式各样的构陷暗害之事发生。 莺莺与茉儿脸色铁青,两人均感十分后怕,若不是主子机警,那今日芳华苑里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平静了,就不会只是死条鱼这么简单了。 “娘,方姨娘为何要加害娘?”莺莺脸上略带着愤怒问道。 “不是三姐下的毒,是孙姨娘。” 莺莺惊讶。 “孙姨娘善玩这借刀杀人的游戏,之前屡屡鼓捣钱姨娘来寻衅滋事,现在又来撺掇方姨娘。她故意激方姨娘来找我说事,然后,暗中让人在点心里下毒。 真出了事,要么方姨娘背锅,要么钱家人被质疑,应该很少有人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孙姨娘。” “孙姨娘为什么要与娘过不去?”茉儿问。 关新妍叹口气后悠悠回答:“这世上有种人,有权、有势、有身份、有地位、有本事、有手段,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凡遇见比自已强又不顺从自己的人,她就要想方设法折磨对方,直至对方臣服或者消失。” 茉儿声带忧虑道:“孙姨娘是个非常谨慎小心之人,她通过各种方法与府里上下所有人交好。如果她想对付娘,奴担心……” “担心没有用,该来的总是会来,咱们需做好安全防护措施,茉儿,以后你负责苑里食物安全审查,莺莺,你负责周边环境检视。” 莺莺与茉儿领了命各自去履行自已的新职责。 第一佰四十一章 捉弄 关新妍将鱼死及余下的点心处理掉以后,来到藤架下,仰躺在秋千上,准备小憩片刻,头顶上掩映在藤枝树叶中的一只小铃铛忽然振动且发出清脆的响声。 关新妍立即坐起身,沉思了片刻后,起身朝一片密林走去。 赵谦身着一身霜红镶靓蓝如意边纹长袍来到新岩坡,见坡上并无一人,恍思半秒后,款步走到藤架下,在秋千上坐下来。 边城因流民造成的混乱局面总算暂时稳住了,眼下,金队与宋国兵马在别处开战,边城短时间内可无虞。 赵谦望着眼前疏阔清朗的自然风光,心情怡悦,情不自禁全身心放松向后躺倒,视线透过藤架缝隙看向后面的蓝天白云。悠悠想着心事。 约一盏茶时间过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藤架上的叶子被风吹得伏翻浪掀,赵谦原本散漫的视线蓦然定住一处,皱眉凝视片刻后,起身离开。 身在密林里的关新妍见到赵谦终于离开,迫不及待地回到秋千架下,神色焦急地在地面上四处寻找着什么,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去别处寻找。 赵谦折返新岩坡时便看见关新妍像无主神一般眼盯着地面瞎转悠。 “你在找这个吗?”赵谦突然发声,手里提着一只项链,吊坠是一只状似红辣椒的荷包,此物是他方才在秋千上拾到的。 关新妍闻声抬头,见到赵谦手里的物事,浑身一凛,立即奔赴到赵谦身前。 “谢谢!”关新妍边称谢边伸手去取项链,不料,赵谦大掌一收,将辣椒收在拳心,并将那只手置于身后。 “你为何躲我?”赵谦神色竣厉地看着关新妍问道。 关新妍收回空手,看着赵谦平静回道:“妾方才隐匿去了,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竟让王爷有此误会。” “不说实话是吧!”赵谦说完话,手一扬,将那小辣椒扔进了不远处一个原准备用于移植树木的积水深坑里。 关新妍见那装着玉麦穗的荷包闷声不响一径坠入深坑,心里一抽,回头怒目狠狠瞪视一眼赵谦,随后疾步奔向水坑,丝毫不顾忌那坑有多深,水有多混,直接跳了进去。 水瞬间没到了腰,关新妍无片刻迟疑弯腰伸手在水底下摸索,泥水几近将她全身浸没。 赵谦对关新妍的举动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为了一个小小荷包竟如此奋不顾身,不怕脏,不惧险,全无半点寻常女人的骄矜和洁癖。 关新妍摸到荷包后一阵欣喜,将其紧紧抓在手心里,这可是通往自由的锁匙,万不能丢失。 关新妍从坑里爬出来后,无视赵谦的存在,径往芳华居走去。 “喂!”赵谦在其身后怒吼,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大步追上来。 就在赵谦离关新妍只有几步之遥,正要发出质问的声音,关新妍一个急转身,将一身的泥污甩在赵谦光彩洁净的衣襟上。 关新妍状似没瞧见赵谦身上斑斓的泥点子,望着赵谦的眼睛,一脸严正说道: “王爷还是请回吧,妾这一身污秽又脏又臭,还有病菌,切莫让王爷沾染了臭气、晦气、病气,回头王爷得了痢疾,妾可就罪过了。 王爷金贵之躯,千万要慎重、珍重、保重,赶紧离妾身远一些吧。” 赵谦生生被气笑了,笑了一阵后,平静说道: “好,容你去将那一身臭气、晦气、病气清理掉,清理完后再回到这里与本王说话。 本王就在这里等,一盏茶时间过后,你若没出现,我便开始拔你的药草,每延迟半刻钟,我便拔你三十株药草。” “你敢,……” “现在计时开始。”赵谦看着一株树枝投下的杆影冷声言道。 关新妍瞬间收回尚未说出口的威胁之语,顾不得其它,双手提起裙摆奋力冲向芳华居。 赵谦看着那风一般疾速奔跑的身影,不自禁露出笑颜,这个女人不同常人的举动、出其意表的行事作派、旺盛的战斗力,总能在心里轻易划下浓重的笔墨,留下深刻的印迹。 总能轻而易举破坏内心的安宁,激发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活力。 可是,这个女人心思太野太活泛,根本无所羁绊,完全不受控制。所以,在没有全然掌握她的命脉之前,必须牢牢困住她。 为什么总想要牢牢控制她,认识到这点,赵谦忽然心惊,仔细琢磨一番,便有了答案,或许,是因为她有利可图,或许,是因为她激起了自己本能的征服欲。 是了,就像遇到一匹烈马,其性子越烈,越是想要将它收归麾下,让它誓死效忠自己,以此获得莫大的成就感。 关新妍离开后不到一盏茶时间即又迅速出现在新岩坡,站在了赵谦面前,倘若早知道终究避免不了要面对这个暴君,真不如一开始就不躲了,害自己凭白劳神耗费体力。 赵谦大喇喇坐在秋千上,翘着一条腿,气定神闲地看着已焕然一新的关新妍在自己面前微微喘着气,瞧见她脸上轻舞飞扬的碎发、运动过后湛亮灵动的眸子,蓦然,心陷入了一片温暖沼泽之地。 赵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遂立即将那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陌生情愫迅速清扫出大脑,当即出面带怒容粗声道: “让本王在此干等你许久,你可知罪?” 关新妍灵眸一闪,立即跪身低头正声道: “知罪!王爷日理万机,心系万民,今日,竟因妾一人浪费宝贵韶光,妾实在是不识大体、罪大恶极! 妾竟让王爷亲自独身一人来到这风野之地,让王爷受这凉风浊气,万万不该,王爷身子如此尊贵,怎能随意行走,往后,王爷但有吩咐,指派个下人来传个信便好,千万不要再劳动金尊之躯。 妾跪送王爷!” 听着她大义凛然的话语,瞧着她谨慎谦恭的模样,倘若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些什么,或许真以为她就是个贤良淑德的妇人。 但见识过她的凌厉机敏的赵谦,听得出她言语间的机锋,她明显是在骂自己装腔作势,没事找事跑到她地盘上撒野,且还警示自己往后不要再随意跑来叨扰她。 然而,明知她尖牙利嘴、明嘲暗讽驱赶自己,竟不觉生气,对这点,赵谦自己也颇感奇怪。 “好!那咱们换个地方谈话!”赵谦说完果断从秋千上起身,大步向外走,走了两步回头对跪着不动的关新妍严厉声道:“还不赶紧跟上。” 关新妍起身,看着赵谦挺拔巍然前行的背影,无奈举步跟上去。 第一佰四十二章 见识 赵谦昂首阔步向前,步出芳华苑,朝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走去,一路越过好座园子,穿过好几丛灌木林,在盘桓交错的大、小道间轻车熟路择向而行。 关新妍疑惑地紧跟在赵谦身后,暗暗记住沿途标识及身处方位。 走到后面,路径越来越偏,场景越来越诡异,地面越来越潮湿,四周所见之物,除了荒草、藤蔓、怪石,看不到其它。 周边一片静谥,别说人声,鸟声都未能听得一声。 关新妍心里渐渐有些惶恐,暗想,这暴君会不会想要用什么变态的法子来整治自己,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之举惹到他,但这暴君从来都不是好人,不能拿常人思维来揣度他。 想到此,关新妍渐渐放慢了脚步,思索着要不要伺机溜走。 然而,那暴君仿似后面长了眼睛一般,他竟然很配合地放慢了脚步,且头也不回冷声说: “这附近,有毒蛇、毒王蜂、蜘蛛王,有无数食肉蚁虫,倘若你被它们叮上一口,根本不用浪费草药,连丧葬殡礼也可尽免,因为一夜过后,保管你尸骨无存。” 尽管不知道其言是真是假,但听着有些瘆人,关新妍未再犹豫,无声紧走几步,又像只尾巴似的紧紧跟在赵谦身后。 两人来到一座两人高的石山前,赵谦抬脚朝旁边一块看似豆腐渣般的大石头用力一踹,面前严丝合缝的一块方形敦厚石板绕中轴缓缓旋转。 石板的另一面也是嶙峋貌,想来,无论其正面或是反面朝外,外人都看不出这石山有何异常,内行人却能清楚知道是否有异动。 石板开到一半停住,这次赵谦没有径直向前,而是驻步看着关新妍,示意她进去。 关新妍迟疑发声道: “不如,咱们重新选个地方谈话,我可以为你备上最时新最美味的茶果,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 “晚了!”赵谦一脸不耐烦将关新妍往山洞里一推,随后跟进来,身后洞门缓缓闭合。 里面一片黑暗,关新妍静立不动,身后赵谦很快用火折点燃一支火把,将洞里照得光明澄亮,关新妍看到前面是一条黑不见底的甬道。 那无尽的黑暗令关新妍倍感沉郁,她猜不出赵谦的意图,在那个暴君眼里,世界上的人大概只可分为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两种人,目前自己尚属可利用之属,虽然明白他不会让自己即刻便死,但不能预测他是否会用尽手段考验自己一番。 “走啊!”赵谦催促。 关新妍回头看着赵谦略带戏谑嘲弄的目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拗劲,想在我身上找乐子,偏让你觉得无趣。 既来到这隐秘暗窟,逃是逃不掉了,前面无论有什么机关陷阱,闯便是了。命不由已的时候,那便豁出命去,即便是死,也要在最后一刻留下一段苍劲绚丽的轨迹,绝不畏畏缩缩、窝窝囊囊。 关新妍一脸坦然大步向前走去。 赵谦见关新妍步履从容,眉头一挑,果真是不同寻常的女子,感叹一声后,举着火把跟上。 走在前面的关新妍不能瞧见,她身后的赵谦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不时从袖中弹出小石子去击打墙壁上的机关闭锁按键。 石窟内的机关设计精妙,凡有外人进入,会自动发射暗器,这便是赵谦为什么要走在后面的原因。 走至甬道的尽头,有左右两条岔路,赵谦自动走到关新妍前面引着她往右边方向走去。 往下走过一条逼仄的石阶,左转,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间,其面积足有一个篮球场大,高度约有四、五层楼高,这是个天然的溶洞。 溶洞里光线幽暗,里面只有几颗夜明珠来照明。 关新妍正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这里面的景象,忽然一条黑影从天而降,坠落到她面前,将关新妍惊得急急往后退了两步。 “这小妞犯了什么事,竟劳王爷亲自压送,把她交给我,保管一夜过后,让她将祖宗十八代都交待完备,对付女人,我魅影从未失手。”落在关新妍面前的男子以油滑的调调说完这番话后发出一阵佞笑。 关新妍站定后,发现男人一只手一只脚攀附在一根粗大的绳索上,这才明白他缘何能悄无声息骤然落在自己面前,原来这是一只蜘蛛精。 男子身型高大,身上的衣裳很奇怪,与其说是衣裳,不如说是几缕宽大的布条,布条随意缠裹着上身,缠得很有几分艺术性,不知其有心还是无意,零度左右的气温下竟露着粗壮结实的臂膀以及精健的八块腹肌。 不过,其人确是有可显摆的资本,身材好的没话说,配上一张邪魅的脸,可令多数不喑世事的少女瞬间沦陷。 他所谓的对付女人从未失手,应该是显而易见,字面上的意思。 “滚!” 身后赵谦发出气势浑厚的雷霆之声。 男子全身一震,脸上现出一丝难以理解的神情,随后迅速从眼前消失。 关新妍循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往上看去,只见上面纵横交错着许许多多的绳子,绳子的远端向四面八方延伸到崎岖的墙壁上,而墙壁上嵌着许许多多扇大铁门。 每扇铁门旁都杵着两名屹立不动的守卫。 显然,这里是王爷的秘密私人刑牢。 赵谦将火把随手扔进旁边一个水池里,然后大步朝前走,关新妍立即自动跟上。 走过篮球场,穿过又一条甬道,右转,推开一扇石门,眼前的景象令关新妍惊心动魄。 这里不再是寂静无声,而是鬼哭狼嚎。 一间间壁室里面皆是蓬头垢面、浑身血污之人,他们间,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被割鼻剜目,有的满身恶疮奄奄一息。 有的人静静蜷缩一角,有的狂啸着砸门,有的尖声怒骂,有的目光呆滞喃喃自语,还有人,趴在铁门后用怨毒的目光冷冷瞪视着来人,一旦对上那双荼毒的目光,可令人不由自主发悚。 饶关新妍心里素质再好,此刻也无法淡定,尽管从历史书上知道君王时代的刑罚残酷异常,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尤其在自身有可能随时也会陷落在这潮湿阴暗的人间地狱的情况下,更是无法淡然视之,关新妍感觉心口发堵,有些喘不上气,很想闭上眼睛,插上翅膀飞出天外,更希望眼前是一场幻像。 赵谦捕捉到关新妍眼里的惊惧,略觉安心,他就是要让她看到这残酷的画面,让她明白这世界不只是有江山如画,也有阴曹地府,好教她以后行止收敛点。 第一佰四十三章 旧识 “这些人中有细作、有叛徒,他们的身份有军官、商人、书生、绅士豪强、地痞流氓,有武功高超之人,有奸滑狡诈之辈,有满腹学识的儒生也有顽劣狠绝的恶霸,他们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皆是犯了致命的错误,那便是自作聪明。”赵谦以不高不低但能教关新妍听得分明的声音缓缓述说。 关新妍明白赵谦这是在警示自己,当下并未作出回应,在对方的强势地盘上,且对方操控着绝对主动权的时候,只要不对自己产生实质性的损害,最好的表态是静静地看他表演。 两人脚不停歇一直走到长廊的终点,赵谦打开一扇壁室的门,抬脚走进去。 壁室当中光秃的石板地面上趴伏着一位伤痕累累的少年,其人面朝地面,头发蓬松凌乱,衣裳被鞭子抽打成碎布,浑身上下布满一道道血辙。 关新妍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赵谦带自己来这里,除了警示,定然还有别的意图,他向自己暴露了这个隐秘之所,要么将自己永远留在此地,要么会采用威胁的手段迫使自己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极可能便是他用来威胁自己的砝码。 “王爷是想要妾身在此看王爷如何用狠辣手段逼人就范吗?如果是如此,依妾看,不必费事了,王爷别忘了,妾懂医理,妾对人体所有部件了如指掌。 再狠辣刑罚手段也过不是将人的身体零件拆分,如同拆分桌椅一般,无所稀奇。 妾已充分领略到王爷的权威和狠辣,王爷对妾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吩咐可以明说,妾谨遵使命便是。” 关新妍明显看到地上人在听到自己说话时头部颤动了一下,这使她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此人一定与自己相识。 关新妍言语中刻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与王爷之间不平和的关系,无非是想让地上的人心里有所防备。 赵谦岂能听不出关新妍话里的机窍,他冲关新妍温声道: “颜儿想多了,我只是想让颜儿来帮忙看看此囚犯的身体状况,此人受刑后烧了三日三夜,我这监牢里的医官说他已是没得救了。 颜儿的医术比我这牢里的医官高明,若颜儿说他没救,我方能相信他是真的没得救。 此人比较重要,有多方势力均想要捕获他,并从他口中探取机密线索,倘若他真的无药可救,我便将他交出去做个顺水人情。 所以,此人的命途由颜儿来决断。” 这颜儿两字叫得关新妍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忽略掉不适感,话不多说,稳步走到少年身旁蹲下,伸手将少年翻过身,看清了少年的容颜。 同时,少年也看到了关新妍的容颜。 少年昏沉死寂的眼波微闪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了死寂。 关新妍看到小莲,未表现出丝毫诧异之色,因为她心里已有防备。 她立即开始认真查看小莲身上的伤,随后发现小莲身上不但有新、旧鞭伤,还有烧灼伤,腹部还有一处刀伤,全身都留有棍棒击打后留下的淤青,其十个手指头上的指甲皆被拔除。 每发现一处新伤,关新妍心里似被针扎过一回,但她面上却十分平静。 关新妍检查完后,起身对赵谦说:“此人确实伤得很重,妾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将他医好,但可以试试。” 赵谦探究的眼神直射入关新妍眼底,良久后,才说:“你有多少把握?” “百分之五十。” “好,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这里,稍后,我会让人为你准备一间住房,日常食用均不必操心,会有专人负责运送。 你需要什么器物或药材,可写在纸上,交给狱典,外面会有人负责采办。” 关新妍悭然道:“不行,芳华苑里还有一位病人需要我照料。况且,这样的环境根不本适合养伤,应该将他抬到芳华苑去。” 赵谦沉然道:“他一出这座监牢,定然活不成,他的人头在黑市上的价值已升到一千两白银。” “他犯了什么事?”关新妍震惊问道。 “事要的不是他犯了什么事,而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好了,”关新妍蓦然打断赵谦,“知道这些便够了,我的任务是治病救人,至于其它,王爷可以不必告诉我。 我愿意留下来医治他,但是,王爷欠我的这个人情打算怎么偿还?” “你想要我怎么还?”赵谦悠然反问。 关新妍很快回道:“一命偿一命,我交付你一条命,往后,王爷得允许我从你手中讨得一条命。” 赵谦无声笑了,这个女人的思路总是那么别致,不过,狡猾的狐狸终逃不过老道的猎手。 “好,我同意。”赵谦慨然应允。 “还有一件事,请王爷务必允准。” “说!” “王爷出去后,随便寻个由头罚妾面壁思过,为期半个月。这半月期间,须确保芳华苑的膳食供应,不许任何人造访芳华苑。” “好!”赵谦果断答应。 条件谈妥,关新妍无后顾之忧,转身便要去专心为小莲疗伤。 “你没忘记在卓雅院承诺我的事吧。”赵谦忽然说。 关新妍旋转身看向赵谦,回道:“当然没有,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 “离大寒时节尚有七日,大寒前一日,妾会给王爷答复。” 赵谦凝思半晌,想不出任何头绪,遂惘然说道:“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赵谦走后,关新妍立即行动起来,她向狱卒要来热水、纱布、蜡烛等物事,然后跪坐在小莲身边,从发髻下取出一根食指粗的簪子,两手各执簪子一头,用力一拉,簪子变成两截,中空的簪子里插着许多物事,包括针、刀、线、镊、钳。 这是关新妍私人定制的小型医疗器械,预备多时,今日是第一次真正投入使用。 关新妍取出一把刀,在烛火上消毒后,开始逐一清理小莲身上的腐肉。 小莲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怔怔看着忙碌着的关新妍,昏沉时手里紧紧攥着关新妍拖曳在地的衣襟下摆。 这一晚,关新妍一夜未眠,当需要的药品、器械送进监牢后,她便在这冰冷简陋的壁室中为小莲进行了剖腹探查术。 第一佰四十四章 堪查 手术中,关新妍发现有一段小肠破裂,做好清创缝合修补术后,将腹腔逐一关闭。 将所有内、外伤处理完毕后,已是鸡鸣报晓之时,长时间地聚精会神且躬着腰劳作,关新妍已精疲力尽,她手中握着针线,顾不得地板寒凉,就势倾倒在小莲身边,沉沉睡去。 监牢里无昼夜之分,无新奇之事,若非有突发事件发生,这里的生活节奏一层不变,如同一只巨大笨重、锈迹斑斑的时间机器带着叽叽嘎嘎的声响永无止尽地缓缓运转着。 此时此刻,监牢外,却是另一番景像。 天未尽亮,而靖王府里却已是亮如白昼,三处不同的地方,正烈火雄雄,浓烟滚滚。 “救火啊……” “抓刺客……” “保护主子……” 人们如惊慌失措的蚂蚁一边叫嚷着一边急走狂奔。屋顶上不时传出瓦片撞击声和刀剑相拼之声。 靖王府所有女眷们都聚集在东漓院玉宇堂中,人人皆是慌张不已。 每有仆人从外面入进来,乔茵都上前急问:“王爷在哪?刺客抓住了吗?火势怎样了?”可每次得到的都是模糊其辞的答案。 又一名打探消息的丫环从外面进来,乔茵立即上前抓住丫环问:“情况怎么样了?” 丫环气都还没喘匀,嘶声说:“死,死了好,好不少人……火,火势,控制,住了……” “那王爷呢,王爷可安全?” “没,没……” 乔茵即刻眼前发晕,眼见就要软倒下去。 “没见,王爷。” 方姨娘急步上前,一把推开那说话不利索的丫头,托着乔茵摇摇欲坠的身体说: “夫人,王爷忙着抓刺客呢,东奔西突的,瞧不见人影很正常,夫人不必多虑,王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待火情灭了,刺客被抓住了,王爷定要忙着审问刺客,府里一堆乱摊子事都得夫人来操持呢,夫人可得坚持住。” 乔茵缓过劲来,站稳了身子,双眼忧愁地看向外面。 孙姨娘上前,柔声细语安慰道: “夫人,王爷在军营威名远扬,每回阵前杀敌,面对的都是上万的敌兵,今日这阵势在王爷眼里不算作什么。 只要夫人安全无虞,王爷无后顾之忧,相信凭着王爷的神勇,很快便能将外面那几个毛贼摆平。 况且,咱王府里的护卫都是王爷精挑细选出来的,皆是武艺高强,以一挡十的强中好手,又都是忠心护主的勇士,有他们保护王爷,王爷肯定平安无事。” 乔茵听完劝慰,渐渐安下心,回身走至堂中太师椅上坐下。 孙姨娘见大伙都围着乔茵,独自走到那送情报的丫环面前,轻声问道: “告诉我,王爷和刺客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丫环已然缓过气来,说话利索多了,“奴来之前,听说他们在翠柳亭上打斗。” “那先前经过了什么地方?” “这个,奴不清楚。”丫环惶恐回道。 “你再去打听,将他们打斗所经过之所,都打听仔细,回头,夫人好布置人力清扫场地。” “是。”丫环领命而去。 孙姨娘看着那远处浓烟消失的地方心潮起伏不定,思虑重重。 在天明之时,靖王府终于恢复了平和安宁。 在王府一座偏僻园子里,赵谦与护卫统领杨昭正在堪查一处被火烧过的场地。 “你们有何发现?”赵谦随口问道,同时蹲身于地上伸出一根食指在地上一摊黑色黏糊糊的物事上刮蹭了一下,随后将食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再用拇指与食指反复捻搓。 杨昭回道:“这群刺客总共十五人,每人身上都背了一壶火油,他们在寅时对北边院墙的巡卫发起迅猛攻击后进入王府。 这足以证明他们十分清楚王府守卫规律,这才会在精准的时间内去突破王府守卫最薄弱处。可以肯定,王府里有他们的内应。 这些刺客入府后,不直奔主院,而是四散分开分头纵火,其中三人成功点燃了火。 打斗过程中,发现这十五名刺客刀枪路数各不相同。 如今这十五名刺客死伤大半,能开口说话的只有三人。但这三人口风甚紧,软硬不吃。 根据多方面信息,属下分析,这伙人是长期隐藏在民间的刺客,被突然召集到一起行使任务。他们来此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行刺。” 赵谦起身,一边在场地周边检视,一边随意说道: “这些人是为探查情报而来,连他们的内应都提供不了的情报,自是重要秘密情报。 他们四处纵火,多半是想引蛇出洞,想查探王府里哪处防卫得紧,哪里有藏人之所。 被俘的三人,身手不凡,按理不至于如此快便被制伏。他们是假装失手被俘,目的是想进入监牢查探。” 杨昭恍然大悟,说:“难怪他们衣服上都沾着脂粉,竟是想留下痕迹为后人引路。不过,终究是白费心思,入监牢前,淌过噬泽,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片刻后,杨昭问:“王爷,这些人不惜暴露内应,且牺牲这十几名敢死先锋来查探情报,是否是证明其幕后人要有大动作了?王府要不要加派护卫增强防护?” “不必!”赵谦平静声道,“本王猜这些人是来寻人的,前不久,金国太子完颜烈在战场无故失踪,有人说在边城遇见过他。所以,近来,边城里的金国细作们活跃得很。” “金国人难道怀疑是王爷抓了他们的太子?” “他们只是遍撒大网捞鱼,并没有重点怀疑本王,否则不会只出动这些无名小卒之辈。 本王虽无心去抓他们的太子,但倘若那倒霉太子碰巧撞到本王面前,本王一定不会错失机遇,拿住他去与金国皇帝做笔大交易。” 赵谦忽然对杨昭正色道: “能尽悉府里护卫巡防规律,且能选择极佳纵火点,证明这王府内应心机深沉,对王府安全危害极大,须尽快查清他的势力范围,尽早将他及他的团伙一并铲除。 这些火油提炼度不高,是民间匠人私人制作,循这条线索查下去,去追查这些刺客的身份。 那三名能张口说话的刺客务必好生审问,倘若实在问不出什么,便拿他们的尸体做文章。” 杨昭在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一凛,谨声称是。 片刻后,赵谦从地上捧起一堆尘土,状似陷入回忆中,自言自语道:“这些脂粉,似是淮来香铺的玫瑰粉。” 杨昭看着赵谦在回忆里游荡的神情,眼里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涵意。 第一佰四十五章 善后 东漓院里,乔茵打发了一拔又一拔前来禀事的人,刚刚又打发一拨人出去,乔茵烦累得紧,顿觉头昏脑胀,遂用双手肘支撑着桌面,以中指按压太阳穴。 听闻身后脚步声,乔茵眉头一皱,十分不耐烦地喊道: “不是说了吗?再有事去寻陆妈妈,谁家主子一天到晚困在这鸡毛蒜皮的琐事里头?” “怎么?王府事太繁,夫人管不动了吗?” 听闻声音,乔茵全身一震,立即起身后转,浑身的疲惫即刻一扫而光,脸上早已挂上了灿烂的笑容,说话声音自动由粗嘎转变成清甜模式: “王爷说哪的话,王爷执掌整个边城尚不嫌繁累,奴家不过掌一座王府怎会嫌繁。只是这些下人们太罗唣,一件事情总要问上好几遍,不给她们些颜色,她们永远不会改进。” 乔茵一边说着话,一边向侍立旁边的萍儿使了个眼色,萍儿颔首退下。 “一名优秀的将帅掌管着万千事,但并非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夫人倘若理不清头绪,可以找贤能的人分忧。”赵谦说着话走进堂中圆桌旁坐下。 “府里就这么些事,哪里用得着许多贤人,白白养着许多人,不是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吗。”乔茵说着走到王爷身边坐下,提起桌上水壶为王爷倒茶。 “听来,夫人似乎运筹帷幄,对外面的情形了如指掌并且已布署妥当了。那请夫人告诉本王,北边院墙可有防守漏洞?烧毁的三处场地缘何比其它地方易燃? 夫人命人清理那些打斗场地时,可有何发现? 此次事件,令府里的人力、物力、财力损失多少? 倘若今日本王不在府上,夫人要如何应对这一突发变故? 将来需采取什么措施防止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乔茵头脑一片混乱,执着水壶的手僵立不动,直至水溢到桌面上,才尖叫一声放下水壶,急急忙忙拿汗巾去擦拭桌面上的水。 乔茵将桌面上的水擦干后,思绪也理顺了,她对着赵谦嗔道: “这一清晨,恁没消停,刺客在外作乱时,奴家为王爷担惊受怕。刺客摆平后,奴便想着王爷难得在府上休养,竟还遇上这种事。 奴一心记挂着王爷的安危,心疼王爷十分劳累,想着快点见到王爷,想着为王爷准备一顿丰盛的膳食给王爷压压惊,补补身子。 奴心里全是王爷,哪里有心思想那许多事。 王爷见到奴家,不问奴是否受惊,不安慰奴,不体恤奴一片忧思苦心,反倒连声刁难。 王爷待奴不如从前了,王爷是否心里早就没有奴的位置了,王爷是不是已开始对奴心生厌烦了?” 乔茵原本是想用胡搅蛮缠的方式转移话题,然而说着说着,触动了真心,真个觉得委屈,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谦见状,顺手拿起桌上方才擦桌子的汗巾,靠近乔茵,执汗巾为乔茵擦拭眼泪,同时温声说: “好了,别哭了,这段时间确是发生太多事情,本王忙得无暇顾及夫人的感受。眼下也还未到轻松的时候,府里、府外诸多事情要处理。夫人务必坚强些。” 乔茵闻言,心里有几分安慰,瞧王爷毫无章法地给自己拭泪,担心他将自己脸上的妆擦花,伸手接过汗巾,一边擦泪,一边娇声说: “奴若不坚强,早被吓得病倒在床上了,哪还能坐这里与王爷说话。其实,奴什么都不怕,奴就怕王爷不理解奴的一片衷心。” “茵茵,”赵谦忽然正色道:“往后,无论是府内还是府外,局势都会发生动荡,情形会越来越复杂,本王希望你机警些,不求你保护王府,只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乔茵不期然听到这样煽情的话,刚刚干涸的泪阜又汩汩往外冒清泉。 乔茵正要深情满满地回几句绵绵情语,却又听见赵谦忧愁的声音说: “茵茵,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你的父亲大人命你背叛我,你会怎么做?” 乔茵脸色大变,睁着迷朦大眼,惶然道: “王爷何出此言?家父对王爷从来十分敬重和拥护,家父怎会背叛王爷?家父将奴家——他最珍爱的女儿的终生幸福托付于王爷,又怎会做出对王爷不利之事? 奴是王爷诚心重金下聘,明媒正娶的妻子,自进入靖王府那日起,奴便起誓此生与王爷荣辱与视王爷为奴的命,奴的理,奴的天,奴离了天、命、理,还能剩下什么? 此生,若奴与王爷分离,只可能是王爷厌弃奴、抛却奴,断不会是奴辜负王爷。 若哪天王爷弃了奴,奴心无所系,生无所寄,只能以一卷白绫了却残生。” 赵谦面对乔茵一双诚挚热烈的眼眸,忽地展开一抹温润的笑,露出齐崭洁白的牙齿,笑容无比炫惑,令乔茵如坠幽谷朝阳梦中。 一阵轻盈脚步声让乔茵从梦中惊醒,她越过赵谦的肩膀看到捧着托盘跨进门槛的萍儿,遂立即举莲步向萍儿迎去。 与此同时,赵谦脸上的笑容瞬间跌落,眼里泛出冰冷的雾霭。 乔茵从萍儿手中托盘里端起一碗清油莹亮的鲜汤,返回到赵谦面前,柔声说道: “王爷,这是奴特意吩咐膳房熬的滋补汤,喝下它可以抗疲劳,理气去寒,舒筋健骨,王爷赶紧趁热喝了吧。” 赵谦看着油亮的鲜汤没有动,在往常,每次乔茵呈上汤来,赵谦都会来者不拒,一口喝光。然而,这次,不同寻常。 “茵茵可知,今早的刺客缘何轻易攻破王府的防线,进入王府?” 乔茵不解地看着赵谦。 “因为,他们有内应,此内应隐藏极深,就在你我身边。为防止意外事件发生,往后,用膳前,每道膳食必须经过验毒以后方可食用。” “王爷说的是,可是,这汤是奴让专人盯着熬的,肯定不会有事,王爷不如……” 赵谦淡声道: “放着吧,我现在不想喝,外面尚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我过来只是看看你,看你无恙,我便放心了。” 赵谦说完起身要走。 “王爷,”乔茵忽然急急一声高喊,赵谦诧异回头,以问询的目光望向乔茵。 乔茵慌忙说:“王爷,这汤,是奴家花了许多心思的,王爷喝了它再走吧。” 第一佰四十六章 坦诚 赵谦心念一动,走近乔茵,看着乔茵手里的那碗汤,低头闻了一下,随后平静声问: “里面除了食材,还放了什么?” 乔茵不由自主一哆嗦,“没,没放别的。” “那你为何紧张?” “奴家,奴家是觉得王爷今日有些奇怪,缘何问这样的话?” “到底是我奇怪,还是你奇怪?”赵谦沉沉的目光紧盯着乔茵。 乔茵神色开始慌乱起来。 “来人!” “王爷要做什么?”乔茵惊声问。 门外进来两名护卫,赵谦对两名护卫吩咐道: “去膳房搜查,将所有食材、药材、废料全部收归,送去荣太医府上检验。” 两名护卫领命离去。 乔茵立时脸色苍白,慌忙放下碗,双膝跪下,颤声说: “王爷恕罪,奴家,奴家只是往汤里加了些药材,但那些药材绝对是有益无害,奴家没有加害王爷的意思,奴家绝不敢有加害王爷之意,王爷务必要相信奴家,奴家……” 赵谦忽然震怒吼道: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难道不明白,本王最恨亲近之人的欺骗吗?你想重蹈李氏的覆辙吗?” 乔茵惊恐万状,急切喊道: “不,王爷,听奴解释,事情不是王爷想的那样,奴并非有意欺骗,奴家错了,奴家不该隐瞒,但奴绝没有做对不起王爷的事,奴绝对不会背叛王爷,……” “闭嘴!欺骗就是欺骗,再多的矫饰都没用!你太令我失望了!” 乔茵看着赵谦的脸色由愤怒转换成冷冽,感觉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当即头摇得如搏浪鼓,跪走到赵谦身前,双手紧紧拽住赵谦的衣襟,哽声道: “不要,王爷,王爷误会奴了,奴对王爷一片真心……” 赵谦居高临下冷声道: “从前,无论你有多任性,无论你多不聪明,无论你做了多少不明智之事,仅凭你对本王真心这一条,本王可以永远尊你为夫人。 可如今,你不配!” 乔茵心口似被狠狠扎了一剑,气滞血瘀,呼吸都觉艰难,“不,不,王爷听奴解释,不是王他想的那样,……” 赵谦冷漠从乔茵手中抽回衣襟,转身向外走去。 萍儿见王爷要走,一个箭步冲到王爷面前,噗通跪下,哭声说: “王爷留步,夫人真的冤枉,夫人对王爷的一片赤诚之心,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夫人把王爷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夫人怎么会害王爷。 求王爷给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吧,王爷如此对待夫人直如拿刀子剜夫人的心呐。” “让开!”赵谦一声厉喝。 “王爷若是一定要走,就从奴身体上踩过去吧,夫人的心都碎了,奴还留着躯壳做什么。” 赵谦踟蹰了一瞬,萍儿立即朝夫人喊道: “夫人,快快道出实情啊,王爷这一走,怕再也不回头了,夫人……” 乔茵既惊且慌,那句再也不回头了,深深震憾了乔茵的心,当即,什么也不顾忌了,快速跪爬到赵谦脚边,喑哑着嗓音说: “王爷,奴说实话,那汤里面其实是加放了催情药,奴此举纯粹是想为王爷生个子嗣。” 赵谦神情一变,双目沉沉看着乔茵。 乔茵仰着脸奋力解释道: “王爷从前总是在外面忙,回到府里,总是十分疲惫,奴猜想,奴猜想王爷是被外面的狐狸精缠得精疲力尽。 奴想怀王爷的子嗣,可王爷总也不配合,奴着急,奴害怕,奴怕怀不上子嗣,将来会被王爷鄙弃。 所以……所以奴绞尽脑汁想出这一计,奴让关氏为奴家配制催情药,奴将催情药混在补汤里捧给王爷喝,奴是想让王爷在不知不觉中,意乱情迷下,成全奴家。 这药方是关氏开的,药材是关氏亲自采买,关氏向奴家保证过,说这药丝毫不会损害王爷的身体。 王爷如果不信奴家的话,可以将关氏叫来问询。 奴若敢有半句假话,情愿遭天打五雷轰。” “你可有药方?”赵谦冷声问。 “没,没有。”乔茵如实回答。 “你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不怕别人暗施诡计?” “关氏她,她不是别人,……” “迄今为止,你给我灌了多少次药?” “不,不多,三、四次。” 赵谦冷眸看向门外远方,静思半晌,忽低头说:“都起来吧!” “王爷原谅奴了吗?”乔茵乞怜道。 “折过的纸永远不可能回复如初!” “王爷,……”乔茵待要再说话,被萍儿轻轻拽了下衣袖。 赵谦大步离去。 乔茵沧然跪坐于地,萍儿立即上前安慰道: “娘,不要灰心,王爷一时忧愤,再所难免,倘若王爷即刻便原谅了娘,那只能说明娘在王爷心里没几斤份量,唯有爱之深,才会痛之切呀。 娘持之以恒对王爷好,相信总有一天,王爷会幡然醒悟,回心转意的。” 乔茵茫然摇摇头,梦呓般说道:“他不会原谅我的,李氏便是前车之鉴,连几十年的感情都可以说放便放,更惶论这三年之情。” “娘,不能这样比!”萍儿眼睛四下梭视一眼,见左右无人,凑近乔茵的耳朵轻声说: “奴听说,李姨娘是因为递送情报给朝廷中人才遭王爷冷遇的,并不是因为私自落胎,李氏当初根本就没怀孕。” 乔茵大惊,双手扳着萍儿的肩膀,激动问道:“你说的是实情?你哪里听来的?” 萍儿嗫嚅道:“娘,这事奴只能讲与你一人听,请娘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好,我发誓,绝不让第三人知晓,你快告诉我实情。” “奴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但这消息绝对真实可靠,因为这是李姨娘的贴身丫头翡翠与奴交心时,无意中说漏嘴透露出来的。” 乔茵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么说,李氏与王爷不是因为感情纠纷才分开的。 李氏犯了那么大的过错,王爷尚能将她留在身边,看来,王爷并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往后,只要我诚心诚意对待王爷,总有一天,王爷会原凉我的,对不对,萍儿?” “是的,娘此次虽然骗了王爷一次,但娘终归是为王爷好,娘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给王爷诞个子嗣,是为王爷继承香火,日后王爷想明白此节,一定会再度宠爱珍视娘的。” 乔茵精神焕发,随手取出袖中汗巾擦拭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忽然闻到一丝奇异的味道,当即狐疑地双手捧着汗巾仔细观察,发现汗巾上污渍斑斑。 蓦地想起这条汗巾先前曾作擦布使用,脸色瞬间变绿。 第一佰四十七章 受伤 关新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会身陷冰窟,一会身陷烈焰,她极力想要离开这冰火两重天,身体却似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困顿之中,忽然出现一条蛇,那条蛇滑到自己眼前,冰冷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猩红的信子不停撩动。 它的七寸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当它张开血盘大口,露着狰狞的毒牙,以闪电的速度朝自己飞扑过来时,自己下意识地迅猛出手,扼住了它的七寸。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关新妍醒了,当她一睁开眼,诡异地捕捉到铁门外有人影一闪而过的画面。 关新妍大睁着惊悚的双眼,忡怔发愣,许久后才想起自已如今的处境和正在进行的事情。 下一瞬,她便发现自己在梦中抓捕到的蛇其实是小莲的手臂,那条细细的山药胳膊此刻还老老实实躺在自己手心里被自己牢牢箍制着。 梦里的火应该是来自这胳膊上的温度,小莲依然在发烧且意识不清。 关新妍从冰冷的地板上起身,走向旁边一只水桶,从桶里捞起一块棉布,将布拧至半干后,折叠成长条形放置在小莲的额头上,又拧了几块棉布叠好后放置在小莲的腋下、腘窝、脖颈等大动脉行经处行物理降温。 将小莲护理好,并将壁室收拾齐整后,关新妍打开牢门,走了出去。 狱卒为关新妍安排的休息室就在小莲壁室的隔壁,里面除了一堆用来睡觉用的干草,别无其它。关新妍要的皮裘、被褥,还有许多其它生活用品迟迟未送来。 关新妍走过自己的壁室,沿着长廊一直向前走,尽管她的脚步很缓很轻,但还是惊动了不少沿边囚徒。 不少人用或惊或奇的目光盯着关新妍,关新妍怀着忐忑的心边走边小心翼翼观察周边。右侧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锐利的铁链砸门声响,将关新妍惊得心脏一缩。 “妖女,去叫赵谦那混蛋过来受死。”一名髡发且满脸污血的大汉隔着铁门,睁着一双环眼瞪着关新妍愤声吼叫。 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囚徒纷纷趴到门边,对着关新妍舞动着利爪且狂啸怒骂。 关新妍瞧着一张张狰狞似鬼魅的脸,惶惶不安地急步前行。 终于走到长廊的尽头,关新妍松了口气,双手用力推开石门,猛听得“铿”地一声,两条三叉戟相互交叉横亘在自己身前,石门旁边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名守卫。 关新妍清楚记得这里昨日不曾有守卫,如今自己入进来便有了守卫,想来此二人是专意防守自己的。 “回去,不许自由走动。”左边尖下巴守卫冷声说。 “我是王爷请来的贵宾,不是犯人!”关新妍严正道。 “在这穹牢里,只认牌,不认人!” “好,我不出去,那我要的汤药什么时候送来?” “回去等吧!” 关新妍气恼,回道:“阎王爷要来索命,你也可以让阎王爷回去等吗?” “少啰嗦,”另一名方下巴守卫高声道,“这里不同外面,生火熬药没那么方便,你只能等。” 关新妍不想与这两头蛮牛浪费时间、浪费口舌,硬气道:“我要见王爷!” “王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去!再不回去,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方下巴守卫不耐烦声道,并示威性地晃动着手中的三叉戟。 关新妍不为所动,眼波流转间,忽然抬起右手朝自己左手上用力一划,其左手腕上立刻现出一道齐整整的血口子,殷红的血疾速向外奔涌。 关新妍举着受伤的手臂,面色平静道:“我受伤了,我要见牢医或者狱典。” 两名守卫呆若木鸡,看着那往下滴溅的血花,怔怔发愣,尖下巴守卫率先反应过来,一脸焦急地对关新妍说: “快随我来!” 关新妍见效果立竿见影,立即将右手中小手术刀藏好,并从袖口上撕下块布条当作止血带系在伤口上方。造点血不容易,浪费可耻且要命! 关新妍随尖下巴守卫七拐八绕后,来到一间敞亮的石室,石室的光亮来自高高的侧壁上方一个大洞。 室内一名精瘦老头背对着二人,在堆满药材的架子上翻寻着什么。 显然,这里是专为监牢服务的医药堂。 “季太医,有人受了刀伤,赶紧过来处理一下。”尖下巴守卫对着那名精瘦老头命令道。 老头回头瞧了一眼,古井无波的眼眸在关新妍身上扫了一下,随后回头继续忙自已的事,并用苍老的声音缓慢说: “止血药在檀木柜从下往上数每二层,针线包在第五层。” 守卫大怒,冲老头吼道:“我杀人是强项,救人可不会。” 无人回应守卫。 老头依然在不慌不忙寻找东西,关新妍静默转身步至檀木柜前,从第五层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然后走至一张方桌前,打开布包,取出针线,自己为自己行创口缝合手术。 守卫这才知道老头方才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当即讪讪地退到墙根处,看着屋里举止怪异的两人。 关新妍一边缝针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老头以及室内陈设物品。 老头每挪动一步,其脚底下便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他的脚踝上缠着一条长长的铁链。 紧贴壁墙陈放着药柜、书柜、置物架还有一张狭窄的单人木板床。屋内一角的炉火上坐着一只砂罐,旁边石桌上散乱地陈放着六种药材。 关新妍将伤口处理好以后,走至一排置物架前,从上层架子上取下一个贴着“大柴胡”的小罐子,打开罐子发现里面是粉剂,闻了闻,闻出里面有黄芩、半夏、枳实等中药味道。 想来这牢里煎药不方便,病患又多半是难配合治疗的重症患者,老头将许多汤药制成了粉剂,如此,既可外敷亦可冲服,用起来方便。 关新妍对着手中罐子自言自语道: “川入江顺泽调阳,江涌川暴亢滥伤,循序渐进,安全调养,补阳还五猛如注,黄芪桂枝五物是经方!” 正在寻药的老头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子朝关新妍投去奇异的一眼。 原来关新妍是在提醒老头他将要熬煮的补阳还五汤对于老头的血蔽之症来说下药过猛,不如用黄芪桂枝五物汤。 守卫听不懂关新妍话里的含义,但因为听不懂更觉惶恐不安,他扯着粗大嗓门焦燥声喊道: “伤口既处理好了,即刻随我回去吧。” 第一佰四十八章 醒来 关新妍将罐子抱在怀里准备迈步走。 “不准带任何东西进去。”守卫大声嚷道。 关新妍皱眉声道: “牢里虫蚤多,处处脏污不堪,空气又潮湿,我自来体质不佳,这伤口在此恶劣环境中极易发生感染,我需用这罐药来抗炎。等等,”关新妍忽然紧盯着守卫的眼睛,提高音量道: “你对我,怎似对待犯人一般,谁授予你这样的权力,王爷吗?还是监狱长官?是他们让你防着我,监视我? 我来这里是治病救人的,你们防我什么? 别说我拿罐药,即便我将这里的药全搬进我房里,又有什么问题?难道王爷曾下令让你们百般阻挠我治病救人? 我需要的药材和物品尚有一大半迟迟未送进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有意延误还是私自克扣?难道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倘若我是阶下囚,烦请告诉我,我犯了什么事?” 面对关新妍声声逼问,守卫脸胀成猪肝色,他只不过是执行上级长官命令,哪里明白这其间的复杂情理。 他只知面前此人伤不得、惯不得,不能太过礼遇,也不能太过粗暴。可这中间的分寸十分不好拿捏。就如此刻,被逼问到墙角,既不能委实相告,又不能施以暴力。 关新妍见守卫憋闷的模样,似个锯嘴的葫芦,忽然软声道: “看样子,你既监视我,又肩负保护我的职责,你有你的使命,我不为难你。 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但你得知道,我今晚若伤口感染,倒地不起,你肯定有失职之责,我拿这伤药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你的前程。 今日这药我拿定了,你看着办,倘若你拿不定主意,可以现在就去请示上级长官,我在此等你答复。” 守卫站在原地苦着张脸,认真思索片刻后,慨声道: “行了,拿着药赶紧回去吧,别再生事了。” 关新妍忽然伸手从架子上又取了一只贴着“山羊参”标志牌的药罐,说道: “流了那么多血,需得补一补,增强血气。不然,若是半夜晕掉了,有人要担责了。” 守卫切齿瞪眼,大步走到架子前,大吼道:“赶紧走,再停留半刻,要你好看!” 关新妍抱着两只罐子,冲那瞧着自己的老头点头致谢,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出门去。 回到小莲所在壁室,关新妍立即取出一片山羊参片放在小莲舌下,随后将那标志着大柴胡的罐子打开,将里面的粉末涂洒在小莲身上的伤口处。 接下来三日,关新妍以各种借口去往医药堂,拿取各种药物。这来来去去,关新妍已将这监牢当成自己家了,每经过那条恐怖长廓之时不再感觉害怕,反而能平心静气去观察每间壁室里的情状。 这一单元监牢里共有四十间壁室,十四名囚徒,这些囚徒中多半是金人,极少数汗人。狱卒对这里的管制极为松散,除了定时进来送饭以外,几乎不来巡视,根本就不怕这些囚徒联合起来造反。 关新妍分析他们不担心囚徒们造反的原因有三,其一,囚徒们多数重伤难愈,难有作为;其二,牢笼坚固、牢壁坚实,犯人插翅难飞;其三,他们根本就没想让这里面的囚徒活着出去,这里相当于死刑牢。 所以,无论关新妍能否将小莲救活,在王爷眼里,小莲都是个死人,当关新妍意识到这点后,便无时无刻不在积极想办法将小莲弄出去。 十四名囚徒中,有一个人吸引了关新妍的注意。 关新妍每次来去医药堂,经过长廓之时,都会激起不少囚徒癫狂发作,他们极尽嘶吼诅骂,可能是因为监牢生活太沉闷压抑了,所以看到一个自由人在走动,他们羡慕嫉妒恨,将所有不满情绪尽情发泄。 在一片喧嚣狂啸声中,有一名囚徒始终安静蜷缩在壁室的一角,对周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一开始,关新妍以为那是个一心等死的伤残人士,然而有一天早晨,关新妍瞧见那人反背双手,面墙而立,其面前的墙壁上有一几句用血写的诗: 悲风吊枯骨,明月照荒垒。 千载留长声,呜咽城南水。 其字体颜筋柳骨,字迹雄浑洒劲。 当关新妍经过牢门前时,他朝关新妍无意识看了一眼。 只这一瞬,关新妍读到了许多信息,这是个汉人,还是个军人,且是一位有文化素养的军人。虽然他身姿挺拔,气韵丰雍,但他的脸已被毁,左臂缺失,如此形象,令人情不自禁在心里发出惋惜的喟叹声。 那人的目光未在关新妍身上多停留半秒,他很快恢复原状,继续面对着墙壁沉浸在那首诗的意境之中。 然而,那一瞬,关新妍心里却掀起了无数的小浪花,因为,有了此人,将小莲弄出监牢的计划便有了实施的空间。 彼时,关新妍并没有惊扰他,因为,时候未到。 这日晚间,关新妍在昏黄的烛光下专心致志为小莲涂洒药粉,正涂到下肢时,小莲的腿忽然向后移动了半寸。 关新妍惊讶抬头,望向小莲的脸,惊喜地发现小莲正半睁着眼睑垂视着自己。 关新妍立即跪爬到小莲的头边,异常开心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小莲两片唇瓣轻轻抖动两下,未发出声音。 关新妍立即安慰说: “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过好在身体免疫力及恢复力都很强,再调养一段时日,便可以完全康复了。” 小莲缓缓张开嘴巴,从嗓子里艰难发出一阵虚弱的气流声。 “嘘!”关新妍以食指压唇,示意他别说话,然后柔声说: “别着急,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静养,不要想其它事情,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小莲闭上嘴,安然不动。 “你口渴了吧?待我将你伤口全部涂好药,净了手,再给你喂些水。” 关新妍说完继续去做先前未完成的事,不料小莲拼尽全力往里边墙壁挪移身体。 关新妍看着小莲的脸诧异道: “怎么了?是不是很痛?那我动作轻点便是。” “脏,”小莲竭力从齿间发出一个音符。 关新妍瞧见小莲泛红的脸,恍然明白些什么,当即神情严正道: “我是医官,什么没见过,你这哪里算脏啊,你见过有医官用蛆来去除病人身上的腐肉吗?你若不配合我治疗,日后伤口感染化脓腐化,我也去寻蛆来帮忙。” 小莲当即小脸发白。 “好好躺着,别动,再胡思乱想,我把你先麻醉了再行治疗。” 小莲望着关新妍端正严肃的脸,听到她既蛮横又关怀的亲切话语,紧张、羞怯感消失大半,一股温暖的热流自心间涌向四肢百骸。 第一佰四十九章 倾诉 在关新妍的精心照料下,小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过了两日,小莲已经能自己撑起上半身靠坐在墙上了,其因感染而致的声带水肿渐渐好转,这日早晨,关新妍来到小莲壁室,欣喜地发现,小莲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但声音尚有些嘶哑。 小莲迫不及待告诉关新妍他这段时间来的遭遇。原来小莲身上的伤是冯管事所赐。 当钱家出事后,冯管事很快便探查出小莲收集情报的事实,彼时冯管事也有不少犯罪的证罪被呈之公堂,冯管事在危急时刻准备带着家眷和部分资财去南方避难。 逃难前,冯管事要求小莲追随自己一起去南方,他拿着一叠可以证明小莲从事对钱家不利活动的文件,威胁小莲,倘若不屈从他,便将这些证据连同小莲本身一起送给钱家人。 小莲迫于当时的情势,曲意迎合冯管事,答应从此效忠于他。 但在冯管事举家逃亡的前一日晚上,小莲趁冯管事不防备逃走,并向外散布冯管事要逃走的消息。 冯管事大怒,在黑市以五百两赏银征求小莲的下落,同时,向钱家人揭发小莲对钱家不利的行止。 小莲在边城四处躲藏,最后却被丐帮弟子出卖而落入了冯管事手中。 冯管事将小莲关在他的宅邸日夜刑讯逼问小莲的幕后指使者名姓,他期望从小莲这里得些情报然后向钱家邀功换些益处。 不久,冯管事被查,官衙派人去冯管事宅邸中将冯管事带走,在搜查宅邸时发现了小莲,他们将小莲一同带到监牢。 再后来,小莲因身负重伤,时常半昏半醒,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来到此监牢。 关新妍听完小莲叙述,深深自责,小莲落入今日这般田地,究其原因,是被自己所害,在他无助逃亡之时,自己竟然对他的处境一无所知。 “对不起,小莲,当初,不该让你去接近冯管事,不该让你去收集信息!”关新妍愧疚地说。 “恩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能为恩人做点事,小的万分荣幸,小的曾说过,小的这条命是恩人给的,小的就算是为恩人滚刀山下火海都万死不辞。 况且,小的不仅凭绵薄之力帮到了恩人,还为边城除去了许多恶霸,小的今日即便是死了,也是十分自豪的。” 关新妍满心感动,目光深深着着小莲,忽抬手要去捏捏小莲的团脸,小莲却躲开了。 “我是男子汉!”小莲称诉。 关新妍愕然,“所以呢?” “恩人不要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来对待我。” 关新妍眉头一扬,重重“哦!”了一声,随后道:“真想看你长大后建功立业的样子!” 刚刚那个自称男子汉的人却突然羞郝起来,惹得关新妍一阵朗笑。 小莲见到关新妍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心里一阵难过,艰难启口说:“恩人的脸是怎么了?” 关新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经意说:“没事,不过是化了个鬼魅妆。” 小莲立即惊喜道:“那,恩人的脸没事么?” “当然没事,故意弄成这样,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 小莲低头思索片刻后,问道:“小的在梦中听闻,恩人是王爷的妾,是真的吗?” “这个,”关新妍犹豫了片刻,虽然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那个妾,但借着人家的身体,只要还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名份恐怕是没办法摘掉的。 “是真的!”关新妍回应,一个名头无甚要紧,将来遇到自己喜欢恰巧也喜欢自己的人肯定不会在意这个名头。话说回来,自己有机会在这个时代谈场恋爱么。 关新妍没发现,小莲在听到自己的答案后,脸色变得很灰暗。 “闲话以后再叙吧。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想办法逃出去。”关新妍忽然说。 小莲抬头疑惑问道:“恩人身份如此特别,难道也不能自由出入吗?” 关新妍深吸一口气,随后沉然说道: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王爷知道我是钱氏家族事件的幕后策划人,肯定也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但他没有证据,也知道我不会据实相告。 他引我进来,说是让我给你疗伤,但其实行动上并没有给予方便及物质上的支持。证明他对你的生死并不在意,他的主要目的是将我困在这里。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暂且还不知道。 毋庸置疑的是,你康复以后,他会将你作为控制我的砝码。” 小莲忽然愤怒道:“恩人不必顾及小的,不要受他挟制,……” “若我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话,此刻就不会在你面前了。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我们都会出去的。” 小莲沉默。 “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出去了。” 小莲惊奇看着关新妍。 “如果你的身体抗得住的话,明日便可采取行动。” “真的?”小莲忍不住激动大喊。 “嗯,”关新妍郑重点头,“我打算这么做,……”关新妍目光柔和看着小莲绵声细语讲叙自己的计划,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布划诡密之事,倒像是在讲故事。 小莲听着那令人陶然欲醉的魅力声音,看着那蕴涵无穷奇幻魔力的眼睛,觉舒适惬意,全身软绵绵的,似沐浴在四月的和风煦阳之中,丝毫没觉得自己即将进行的是极其危险,且随时会掉脑袋的事情。 …… 翌日,关新如往常一般走出牢房,面对两名守卫,关新妍伸出手,让他们看自己手腕上红肿得似只胖大蜈蚣般的伤口,事实上,这看起来有些瘆人的伤口是贴上红黑草药后,在其上用汁和墨添画而成。 守卫已经习惯关新妍层出不穷的诡计,早已无力抵抗,方下巴守卫有气无力地说: “随我来吧。” “等等!”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关新妍巡声望去,见是那位蜘蛛精。 “堂主!”两名护卫向蜘蛛精敬声行礼。 蜘蛛精走近后,傲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回应。随后斥道:“我听说,她天天往医药堂跑,谁给你们放行的权力。” 两名守卫立刻惶恐。 “她那点伤,死不了人。她一个不痛不痒的刀伤就逼得你们像狗一般顺从,倘若她拿刀抵在她自己脖子上逼你们造反,你们是不是也乖乖照做?” “不敢!”两名平日耀武扬威的守卫此刻如两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战战兢兢。 蜘蛛精目光扫向关新妍,眼里燃着红蓝焰火,邪魅至极,“你,过来!” 关新妍不动。 蜘蛛精神色一变,傲然道:“你再怎么费尽心思,从他们手里也得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你应该来求我,说不定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第一佰五十章 较量 关新妍冷声道:“不必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亡命天涯的寇匪,能给予我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蜘蛛精一惊,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关新妍觉得难以用科学理论去解释,那个人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却瞬间失了踪影,再接下来,关新妍被惊得一声尖叫,那个失去踪影的人把自己扛在了肩膀上,正朝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行。 关新妍原本是故意出言不逊,让他知道自己不好惹,离自己远一点,且仗着自己是王爷小妾的身份晾他不敢对自己怎样,然而,事情出乎意料。此人不但不避开,竟还敢对自己动手。 “放我下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连王爷的女人都敢动。你若是活得不耐烦,自己撞墙去,别坑我。 警告你,招惹我,你绝对会后悔的。 我出了监牢就去中州打听你的事迹,然后告诉你的宿敌,你躲在靖王府穹牢里,到时你的家人都不得安生。 啊!” 关新妍猛地嚎叫一声,因为她被扔在了地上,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那个‘篮球场’。而那个魅影已不知所向。 突然,右侧肩膀上传来一记重击,关新妍被撞得飞了出去,以抛物线的轨迹落在离原地七、八米远处,五脏六腑的震荡感令她难受得想吐。 关新妍趴地上缓了缓,当感觉似有风声吹来时,关新妍立即一个弹力撑,身体离开地面后迅速往上一纵,抓住上方一条绳子,随即双腿上翻缠住绳索,同时双手松开,腰部一挺,将倒垂着的上半身甩到了绳子上端。 就这样,关新妍离开了地面,翻到了由无数条绳子编织而成的蜘蛛网上,稳当当地坐在一根绳索上,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可以攀附的绳子,她可以随时选择方向腾挪滑移。 从小练就的舞蹈功底没有白费,但这副身子柔韧度不够,且还带着伤,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做起来,感觉尚有些吃劲。 “沏—” 旷荡的空中传出短暂的气咻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它意。 关新妍对着那声音发源处,喊道: “果然是獐鼠土匪行径,喜欢偷袭,对一名手无缚铁之力的女子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简直猪狗不如。” 黑暗中,几点闪光,由远及近,蜘蛛精光明正大从远处翩然翻跃过来,坐于关新妍身前。幽暗的目光直视关新妍,阴沉问道: “你凭什么说我是土匪?又凭什么断定我是中州人?” “我告诉你答案,你是否可以放了我,别再招惹我?” “可以。”蜘蛛精漫不经心回答。 “你有攀岩附绳的天赋,你这本领不需苦练,是老天爷赏赐,据我所知,得这种优势的有两个地方的人,一是中州人,他们擅使匕首在高山峭壁间爬行。 还有就是广南西路地方的人,他们擅以手脚攀藤在山间跳宕。 你的身材、面容、习性皆不像南方人,所以,你是中州人。” 蜘蛛精听完关新妍述说,不予置评,但他脸上发光的神情验证了关新妍的猜测。 “你凭什么说我是匪?”蜘蛛精又问。 “你身上布满刀痕,烟、酒、赌、嫖恶习全沾,举止粗鲁,却刻意彰显豪气。匪的气质在你身上诠释得十分完备。 你享受此处暗无天日的生活环境,又刻意改变自己的乡音,你不想与自己的过去有关联,说明你的过去不堪回首。 你躲在这个幽冷隐秘之所,既是躲避宿敌,也是怕连累家人。若无亲人的牵绊,你此刻应该是流连中,纵横天涯海角。” 蜘蛛精呵呵沉笑两声,随后忽然向关新妍逼近一步,温声道:“我发现,你这丫头有点意思,我开始有点喜欢上你了。” 关新妍立即向后滑出一米远,“你答应不招惹我的。你再敢放肆,小心吃王爷的鞭子。” “哈哈……”蜘蛛精忽然大笑,“王爷若是把你当个女人,就不会把你丢进这幽冥洞里六天,不来过问一句。 王爷若还当你是他的妾,就不会让你跟那个野小子共处一室一整夜。” 关新妍恍然想起那天铁门前晃过的身影,原来是他。 “你若能猜得透王爷的心思,就不会只在这蝙蝠洞里做个没滋没味的破堂主了。”关新妍回应。 蜘蛛精忽然愤怒,“谁说我不能高官厚禄,纵享洪福,当初是我自愿留在此地的。” 说完这名话蜘蛛精攸然变幻出一副油滑暧昧的神色,倾身向前说道: “若是你愿意从我,我可以到陆面上去生活,可以为你挣得房屋田地、金银珠宝、锦缎胭香,让你吃香喝辣,享受众仆侍奉,……” 关新妍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索性自行离开,不过,才滑了两段绳索,蜘蛛精便追了过来。 “你今日是不是不打算放过我?”关新妍冷声问。 蜘蛛精邪肆道:“你若能在我抓到你之前跑到西南角的出口,我今日便放过你,不过,明日,我还是会来找你。” 关新妍瞧了一眼那西南角出口,离自己所在地只有三十米远。当即对蜘蛛精问道: “说话算话?” “算话!” 关新妍立即行动,蜘蛛精吃了一惊,随后他更加惊讶地发现关新妍走的不是直径路线,而是向高处、袢结少的绳索攀爬过去,想来她是想由高处往向下滑行以增速,此方法确可节约一半的时间。 蜘蛛精嘴角绽开一丝鬼魅的笑,他静静坐在绳索上悠悠欣赏那娇小轻盈的身子如蝴蝶一般在绳索上翻飞,暗自觉得心满意足,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女人了。 然而,过了几秒后蜘蛛精便笑不出来了,甚至大惊失色。他发现那女人爬到最高点后竟将手中绳子切断,双手握紧绳子断端荡了下来。 蜘蛛精看清关新妍的意图后立即开展行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荡到中间后又切开一条绳子,准确无误地向瞄准好的下一个支撑点荡去。 她选择了三个点,这三点的高度和绳子的长度事先都已预测精准。 当蜘蛛精忽然想到自己也可以如法炮制并立即采取实际行动之时,发现为时已晚,他在离那西南角出口尚剩五米远时,发现关新妍已稳稳跳落到地面,并且头也不回地走进石门。 蜘蛛精愣愣看着那缓缓关闭的石门,忽然发出一阵大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第一佰五十一章 求助 关新妍离开‘篮球场’后,凭着超强的记忆力和卓越的方位感择向而行,穿过三条甬道后,找到熟悉的路径,前面再转个弯便到达医药堂了。 关新妍心里一阵欣喜,眼下身边没有跟班,天赐良机,可以与那名季太医好好谈谈。 季太医看见关新妍独自前来,并未觉得意外。季太医用眼睛指指桌子对面,示意关新妍坐下,同时自已也坐下身来,执起桌上水壶倒了两杯茶水。 “你知道我会来?”关新妍问。 “老朽不但知道你会来,还知道你即将要出逃。” 关新妍看着季太医如老和尚悟禅般神情,仔细想了片刻便明了,这季太医年岁六十左右,从其行止及书架上的那些价值不菲的籍册、帛书,可猜想得到,此人曾在皇宫御前侍奉。 对宫里的诡计看得多了,在识人方面自然有独到的眼力。所以,他当初仅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医官。 而自己每次来,从他这里偷取各种物事,必定引起他的注意和揣测。是以,他看出自己在为逃走做准备。 关新妍坦然说:“不错,我今晚便要行动,我需要季太医的帮助。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季太医一个逃走的方法。这个方法绝对比你偷偷在墙上搜刮腻子提炼硝石制作火药炸窗口逃跑来得稳便。” 季太医一贯浑浊无波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老朽一生见过不少人、不少事,见到许多人受苦皆是因为自作聪明上。老朽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自毁前程。 老朽观你机灵,有些学识,实不愿看你遭难,不如这样,老朽去王爷面前谏诤,请王爷允许你到我医药堂来给我做帮手,如此,你可以免受那监牢里的脏臭、湿冷之苦,在我这里获得些许自在。 你若想要逃的话,可以在我这里仔细筹谋,做好万全准备,等待逃走的契机。” 关新妍摇头,认真道:“我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季太医是否不相信我能逃出去?” 季太医低下头端起茶盏,冗声道:“老朽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所感,老朽在这座监牢近三年,医治了上百位囚徒,其中不乏才思敏捷、身怀绝技之高人,但老朽从未听说有人成功出逃。” 关新妍瞧出季太医对自己没有敌意,安心不少。她匆忙向门外看一眼,随后看着季太医冷静言道: “时间宝贵,守卫们一旦发出我不见踪影,一定会来这里寻我。我没有时间向季太医解释太多,咱们长话短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你提供的出逃计划。 我给你一个方子,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 t 8 0 8 0 . c o m 根据这方子调配好的药会散发一种特殊气味,气味会吸引蜜蜂从壁室上面的洞口蜂涌而来。到时季太医可以抓住这些蜜蜂,在蜜蜂的翅膀上刻字,将你被困在这里的消息传送出去。 或者季太医也可以在蜜蜂身上洒些金粉,吸引贪财的人来掘地牢,或者,季太医能想出更妙的法子好好利用这些蜜蜂。” 季太医听完关新妍的讲述眼里泛起一丝幽光。 关新妍看出季太医心动了,立即起身走书案前,提起笔,快速在纸上写下方子。随后将方子递给季太医,同时说道: “这计划你这可慢慢斟酌。现在我要你为我的出逃计划提供帮助。” 随后关新妍将自己的计划向季太医娓娓道来。 季太医在听的过程中,始终沉静不语,待关新妍说完,季太医悠然道:“听起来,并不需老朽费多大气力,不过提供些举手之劳罢了。” “这么说,季太医是愿意帮忙了?”关新妍一脸期待地问道。 季太医看着关新妍的眼眸,眼里忽然闪现一丝笑意,随后道:“难怪王爷要将你困在这里!” 关新妍心一惊,蓦然紧张害怕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季太医与王爷十分相熟,对王爷十分了解。莫非,自己竟然撞到枪口上了? 季太医见关新妍惊恐的神情,给予抚慰的笑容,宽声道:“放心吧,老朽会配合你的计划,全力相助!” 关新妍稍稍心安,随后立即问道:“季太医为何被关在这里?” “你是想问老朽与王爷是什么关系吧?”季太医淡声道。 关新妍不否认,双眸布满思虑望向季太医。 季太医神思缥缈,悠然道:“若是将来老朽有机会逃出这笼牢,若是将来老朽还有机会能与你见面,老朽便告诉你答案。” 关新妍神情黯然。 “王爷与李氏是否合好?”季太医忽然问。 关新妍考虑了片刻后,方回答:“一个成日在名利场上酣战斡旋,一个成日在佛堂前诵经祷告。” 季太医目光奇异看着关新妍,随后缓缓点点头,低沉声道:“看来,他依旧是匹孤独的野狼,不过,应该不会孤独太久。” 关新妍不明白季太医的话,听起来,季太医似是看着王爷长大的长辈一般。 关新妍对王爷孤单不孤单不感兴趣,所以不愿往深处去琢磨季太医的话,丝毫没觉得季太医这句话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直到半年后,再见到季太医之时,关新妍方明白季太医今日这句话的意思。 “季太医,即然你已经承诺了,我便相信你。今日过后,你我未必会再有如此说话的机会,在此,我祝愿你早日飞出这牢笼。 还有,季太医的腿是因长期受寒潮侵蚀而致淤痹,只需用普通舒筋活血药治疗即可,不必用通脑扩脉如此凶猛的方子,那虎狼之剂久用下去必然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季太医长叹一声道:“老朽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条腿痛起来之时,如蚁蚀骨,实难承受,老朽服下那猛药后,虽会造成身体别处苦痛,但同时,亦可担去些双腿的苦痛。” “季太医如此做法,不是饮鸠止渴吗?我这里有好些止痛的方子,季太医不防试用。”关新妍说完立即又趴伏到桌前,快速写下三个方子递给季太医。 季太医拿到方子一瞧,见都是不曾用过的方子,眼里透出些稀奇。随后对着方子认真研读,细细琢磨,忽然眼前一亮,暗道,果然是好方子。 季太医面带喜悦朝关新妍看去,却见关新妍又伏在桌案上认真写着什么,看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似是在写信。 季太医瞧着关新妍稚嫩的脸,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丫头小小年纪,如何知道这许多古怪方子。 第一佰五十二章 打架 关新妍写好信以后,将信纸卷成极小的筒状藏在腰间,随后,去置物架上挑取几样药材藏进袖子当中。 当关新妍正检视自已鼓囊囊的袖口,想着要不要放下一些药材时,忽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关新妍立即抬眼向季太医看去,正巧,季太医目光向着关新妍投射过来。 两名守卫大力推开石门,目光急切在屋内寻找,见到眼前情形,立刻全身放松下来,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他们看到的景象是,季太医被五花大绑捆缚在椅子上,其嘴里咬着用自己的衣裳下摆揉成的布团,正满脸愤怒地朝关新妍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而关新妍站在火炉旁往药罐里添加药材。 季太医与关新妍见到闯进来的两名守卫俱是一惊,季太医立即朝两名守卫发出求救信号,关新妍则快速将旁边桌上所有药材悉数倒入药罐里。 守卫们第一时间快速赶到季太医身边,将季太医嘴里的布团取出,又去解季太医身上的绳索。 季太医嘴巴重获自由,立即对着两位守卫愤怒声诉道: “太折辱老朽了,太折辱老朽了,老朽活了这般岁数,从来遭受这等羞辱。 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敢质疑老朽的医术,竟敢对老朽的医技指三道四,竟敢对老朽如此大不敬,将老朽捆绑在椅子上。 别说她只是王爷的妾,就是王爷的夫人也不能如此对待老朽,即便是王爷本尊,也不曾如此折辱、虐待老朽。 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关新妍对季太医不客气大声道:“你就别倚老卖老了,你那些方子早就过时了,你还将它们当作圣经收藏,你孜孜不倦,毁人不厌,你才是岂有此理。 瞧这医药堂,被你打理得乌烟瘴气,这些个药材,种类少又廉价,质量还差,请问季太医,你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想害人。 到底是王爷为节省开支拔给你这些药,还是你图省事,图利益,主动申购这些药。 你有没有身为医官的良心、仁爱之心、责任之心呐。 我看你就是个糊涂医官、草菅人命的医官、庸碌无为的医官。” “你,你……”季太医一手指着关新妍,一手抚着心口,上不来气,差点背过气去。 守卫们将绳索扔在地上,冲到关新妍面前,大声说: “别说了,季太医可不是你能随意招惹的。赶紧回去吧。” 关新妍语气道:“不行,我这药熬了这么些时,眼看马上就要熬好了,不能功亏一篑,再给我一刻钟,药熬好了,我马上走。” “少废话!赶紧走!”方下巴守卫说话的同时,骤然伸手将药罐打翻在地。 关新妍瞧着满地的碎片和药渣,脸色发青,猛地抬头对两名守卫愤怒言道: “我忍你们很久了,今日咱们便做个了断!” 说完,伸手操起火炉旁一根红通通的铁棍,向着两名守卫挥砸过去。 守卫大惊,手上紧握着方三叉戟,却不敢举起来,眼见那赤红的铁棍砸下来,两人立刻躲闪,铁棍重重砸在了书案上,案上纸、墨等器物皆遭了殃。 关新妍重又举起铁棍追着守卫打,一路将书架、置物架捣毁。 季太医瞧着满屋的凌乱,频频顿足摇头,在一名守卫奔到季太医面前时,季太医伸出手一把将守卫拦腰抱住,大声说: “你们是要将我医药堂毁于一旦啊,要打出去打。” 守卫奋力挣脱了季太医的箍制,却瞧见关新妍高举的铁棍正从自己头顶上方往下落,守卫情急中,用三叉戟去格挡。 “呛啷,”一声,铁棍落地。 两名守卫立即围着关新妍,用三叉戟横在身前将关新妍往外逼。 两人均未曾发现,季太医悄然将一把钥匙塞在了关新妍手中,更未曾发现,他们其中一人腰间的钥匙已被置换了。 关新妍被逼到门外,对两名守卫恨恨说道:“你们等着,等王爷来,有你们苦果子吃的!” 说完转身大步朝监牢走去。 两名守卫看着那纤瘦的背影心犹戚戚焉,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难怪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实在是一种极刁钻、极难相处的动物。 …… 关新妍推开监牢石门,在长廊上快步行走,路过那位断臂汉人壁室之时,故作不小心撞到了铁门上,看见里面的人受惊回眸时,手一扬,将一个纸卷扔在他脚边,随后离开。 壁室里的人从角落地板上坐起身,看到地上的纸卷,脸上显露出一抹奇异之色,懒洋洋用脚一勾,将纸卷勾到身前。 伸手捡起纸卷展开来,借着外面墙壁上昏暗的油火,阅览纸卷上的内容。 男子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且缓缓从侧卧的姿势改变成坐着的姿热。直到将纸上的内容全部看完,其眉头渐渐舒展开。 他大手将纸卷揉成团,随后将纸团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凝神思考,直嚼了十数下,忽然似下定决心一般,大手往膝上用力一拍,眼里现出一抹坚定沉着的光芒,同时喉结一阵滚动,那纸团被吞入腹中。 男子起身,从身上撕下一条带血的布条,将布条绑在铁门棂上,以此回应关新妍,告诉关新妍,他愿意冒险,愿意参与行动,愿意按照她所有的指示去做。 …… 牢房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关新妍知道此时已是夜晚,走出医药堂之时外面尚是烈日当头,算算时辰,现在应该是戌时。可以行动了! 关新妍步出壁室,来到长廊,远远看到了那红色布条,面上闪过一丝欣慰。 长廊左右的囚犯们再次躁狂起来。这一次,关新妍没有视若无睹,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很讨厌这种喧闹声,她用实际行动告诉那些人,她很不喜欢这种待遇。 关新妍将墙壁上的油灯尽数吹灭,惹得囚徒们更激烈的喧啸。 似承受不了那鼎沸的哗嚷声,众望之下,监牢里的油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这一灭一亮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似乎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然而,事实上,已有所改变,且某些人的命途从此易辙。 约一柱香时辰后,一名坡脚矮个子男人提着一个食桶一瘸一拐走进牢房,他在每个壁室前稍作停留,用一柄长铁勺往桶里舀一勺稀不稀,干不干黄白绿相间的糊状物装进每间壁室靠门放着的碗里。 漫不经心走过九间壁室,到达第十间壁室时,男人习惯性朝里张望一眼,这一眼,顿叫男人魂飞魄散,男人扔下铁勺,拔脚向外狂奔,其换脚的频率跟不上大脑跃进的速率,跌了个驴打滚,爬起来继续狂奔。 第一佰五十三章 医验 不一会,监牢石门处涌进一群步履稳健的高大身影,其间有守门的两名守卫、季太医还有一位身着黑色衣裳、一脸严肃的青年男子以及他的两名随从。 这伙人径直步向第十壁室,在那间壁室门前驻足查看。 壁室中间地板上仰躺着一位纹丝不动且面目狰狞的男人,令人惊恐的不是他狰狞的表情,而是其半张脸已被某种齿噬动物咬去了皮肉,露出了其深部带着血、肉的颌面骨及半副牙齿。 不仅如此,男人全身破烂的衣衫下,十几处碗口大的血红疮口似怪兽大张的嘴巴,仔细看的话,便发现这怪兽嘴巴里,红的血、黑的痂、黄的脓相互融合,且还有一条条白色肉滚滚的蠕虫从上面滚落下来又奋力往上爬。 整间壁室里充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 黑衣男子以一条绢帕捂着鼻子,对着季太医颐指气使道:“你瞧瞧去。” 季太医进入壁室,在尸体旁边蹲下,看着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心里感慨,那丫头是如何做到的,这面具做的实在太惟妙惟肖、太有震撼力了,自已凑这么近,竟然看不出破绽。 若不是看到那脖颈间跳动的动脉,自已这个知情人险些也以为这真的是场事故。 季太医按照计划,展开行动,循着杵作的检视方法将尸体检查一遍,在检查其腹部时,伸手撩开衣衫一角,见到眼前情景后,猛然起身,急速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黑衣男子一惊,忙问缘故。 季太医慌忙对男子禀道: “谢牢头,此人腹部鼓凸,且肚皮上有布满如蜘蛛丝般的红色纹路,由此可见,该男子染了瘟疫。” 所有人听闻此言,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包括黑衣男子。 季太医忙说:“大家不必过度恐慌,此种瘟疫不经空气传播,而是经其用过的物品以及他身上的体液传播。 只要大家不接触他的体液,不接触他用的物事,就没事。 不过,” 季太医一句不过,令所有人刚卸下去的紧张神经又崩了起来。 “谢牢头须尽快命人将此人抬出去处理掉,否则,蛇虫鼠蚁吃了他的血肉,也会被传染,若日后那染了病的蛇虫鼠蚁再咬到活人,便会将这瘟疫传染给人。 到时人再传人,可就麻烦了。” 谢牢头目光深沉朝壁室里面梭视一眼,没有立即吩咐人抬尸,却向季太医问道: “季太医可查明白此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何故致死?” 季太医恭声回道:“此人大约是在两个时辰前死的。死因是疮口溃烂致脓毒攻心。老夫作此判断,有理可依,有据可寻。 尸体刚出现瘀斑,足以证明其死亡时间。尸体多脏器出血,且通身表皮均有出血点,体内余温略高,这些现象均可佐证老朽的诊断。 若谢牢头还有质疑,可亲身上前仔细堪查。” 谢牢头屹立不动,沉呤道: “如此说来,此尸体不能存放于冰室,须得立即处理。” 季太医立即肯定道:“正是如此!” 谢牢头抬头,再次向那地上的人瞧了一眼,随后对那守门的两名守卫命令道: “立即将人抬出去埋了,务必埋得深一些,莫让野狗将尸体扒拉出来。” 两名守卫恭声应诺。 谢牢头继而对季太医道:“烦劳季太医一会将这间壁室好好清理清理。” “谢牢头放心,此是老朽本分之职,定当一丝不苟尽职尽忠。” 谢牢头满意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其还未走到石门,便迫不及待将外衣脱下扔在地上,深怕晦气沾身。 谢牢头与他的随从走后不久,两名守卫抬了块长木板来到壁室,他们将木板置放于地,却久久未进行下一步举动。 两人对着那具尸体,彷徨踟蹰良久,不敢下手,深怕一个不慎会被染上瘟疫。 两人见季太医还留在当场未走,眼里泛起希翼之光。 尖下巴守卫对着季太医苦着一张脸说道: “季太医,小的们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都指望着俺们在外面辛苦挣点钱拿回去养家糊口,俺们虽身份低微,可也不敢自轻自贱,不敢轻易折了性命,唯恐害家里人忧心伤怀。 季太医慈悲为怀,体恤则个,烦请季太医如实相告,我二人今晚若埋了此人,会不会立即就染上瘟疫?” 季太医淡然道:“关于此瘟疫的传染性,方才,老朽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倘若你二人心里不安的话,老朽这里倒是有定心丸可赠予你们。” 两名守卫眼里瞬时大放异彩。 季太医缓缓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同时说: “老朽常服这郁清丹,此丹的效用是增强免疫,抵御瘴毒。老朽看你二人领了这份苦差事,免不了一番艰辛劳苦,甚是可怜,老朽便将这瓶里最后两粒郁清丹赠予你们吧。” 两名守卫立即跪地叩谢。 季太医从瓶中倒出两粒丹药,将要给出去时,忽然想起什么,攸然收回手,一脸严正看着二人郑重说道: “有件事需得说清楚,咱丑话说在前头,这药丸效力强劲,初食之人食用后会伴有腹泻之症,倘若你二人吃了我这药,跑肚拉稀,到时可别说老朽害你们。” 方下巴守卫立即接口说:“不会,不会,季太医悬壶济世,咱们感激尚且来不及,怎会怪罪。” 尖下巴守卫点头如啄米急急附会。 季太医见二人已作保证,便放心将丹药置于二人手心。 两名守卫得了药丸立即塞入口中咽下,神情满足,真似吃了定心丸。 两人再次向季太医称谢后,转身合力将地上男子抬放到木板上,方下巴守卫忽然奇怪声道: “这人怎如此沉重,我记得,这人之前是很瘦的。” 尖下巴守卫不耐烦道: “行了,别那么多话,横竖今夜你我都逃不过这场劳役,赶紧干活,早去早回吧。” 季太医忽漫不经心随口道: “此人全身肿胀,是以体重暴增,其表皮牵张,极易破损,你二人抬动过程中千万小心,不要让他磕着碰着,更不要触碰他的身体。” 二人领教后抬起木板向外走去。 壁室空下来后,季太医立即命人将壁室清理干净,又取来雄黄、酒、艾蒿,将这间壁室又洒,又喷,又熏,一番操作下来,壁室里再也没有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第一佰五十四章 挑衅 两名守卫抬着尸体在幽暗的甬道里行走,一路拐了好几个弯,每转向大的甬道时,需向守门人出示符牌。 两名守卫所经之路线、关卡以及躲避机关之诀窍都被躺在木板上的人偷瞄得清清楚楚。 停停歇歇走了近一个时辰,最后经过了一条狭长向上的走道,尖下巴护卫举手推开头顶的木板,探出头向外看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协同方下巴护卫将尸体从走道中运出来。 这一行人竟是来到一座荒芜宅院后院当中一间居室里,那出入口隐藏在居室中的坐榻之下。 两人马不停蹄地将尸体抬到屋外一个荒园子里。 此园周边百米之内皆是树木和土坡,此时正是深夜时分,四周静悄悄。 两名守卫挖坑挖到一半,尖下巴守卫忽然抚着肚子说: “兄弟,我这肚子痛了一路,实在憋不住了,我得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你先挖着吧。” 不等对方回话,尖下巴守卫扔下铁锹一溜烟跑了。 方下巴守卫只手抚着肚子,只手撑着铁锹,朝着那奔跑的背影恨恨切齿道: “谁不是痛了一路,就你不能忍,回头没有准时回到牢里,连累老子挨军棍,要你好看!” 方下巴骂骂咧咧之时,没发现身旁地上躺着的人已起身。他刚要回头准备继续挖坑之时,后脑勺忽遭一记手刀,闷声软倒在地。 从地上起身的男子只手将守卫身上的衣服扒下来,随后一脚将守卫踹进坑里。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两下扯下来,扔进坑里,又将肚子上一层假皮及脸上一层面具撕下一同扔进坑中。 其脸上还有一层面具,且此时的容貌与那坑中男子别无二致。 男子迅速换上了守卫的衣服,将自己收拾齐整后,将脚边的木板踢进坑中,罩在那坑中护卫的身上,然后拿起铁锹往坑里填土。 虽然他只用一只手劳作,然而其臂力雄浑,小小铁锹在其手中似孩童的玩具一般。 不出一盏茶时间,坑已填平,若有细心人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坑里的土填得很稀松,此是为坑里的人留下一线生机。 当尖下巴守卫回来,发现事情都已完成,自己不用再费力气,十分高兴。但看方下巴守卫脸上极度难看的神情,知道他心有怨气。 当下懒得解释,只说:“赶紧走吧,时间不多了,再晚些回去,咱都要皮开肉绽了。” 两人闷声不响从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监牢里,关新妍将小莲从头到脚整饬了一番,小莲宽大的外衣下塞了不少的草料,原本一名瘦瘦的少年郎,变成了一名魁梧的男子。 其脸上没有多大变化,因此,这张稚嫩的脸搭配着雄壮的体型,看起来极其滑稽。 关新妍将一张面具递给小莲,柔声说: “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带你从这里出去。出去以后,你跟着那位大哥哥,听大哥哥的话。我很快就会脱身去看你。” 小莲惶惶不安道:“恩人去哪里看我?这边城不知道还有没有小的容身之地。” “这个你不必顾虑,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大哥哥会带你去一幢豪华宅院,你们且在里面住一段时日,后面的事情,等我出去后再与你细述。” 小莲脸上忽然涌现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似有些沮丧,有些不悦,有些恼。 “怎么了?”关新妍问。 “恩人,”小莲忽然勇敢直视关新妍的眼睛说:“我虽然年纪不大,可我已经历不少事,我不是小孩,我是大人,恩人在计划与我有关的事,为什么不与我说? 我不要什么大哥哥,我会照顾自己,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机灵鬼,你在做什么?” 关新妍身后突然传来带着调侃腔调的话语声,关新妍一惊,立即将身旁的烛火吹灭,同时以十分不悦的语气说道: “你来这做什么?赶紧滚,不然我告诉王爷,说你夜闯我寝室,意图不轨。” 门口传来邪肆的笑声。 关新妍将一件破布衣衫随手盖在小莲的身上,随后骤然起身,急步走到门前,推开铁门,对着蜘蛛精怒声说: “等你死到临头之时,我看你是否还笑得出来。” 蜘蛛精的笑声戛然而止,邪魅的眼睛定定瞧着关新妍,“倘若能得小娘子青睐,即便是走在黄泉路上亦可喝着歌笑着走。” 关新妍忽然轻笑一声,“说得潇洒,敢不敢让我验验你的胆量?” 蜘蛛精眼里立即现出挑衅的神色,“有何不敢?!” “好,随我来!”关新妍率先迈步向长廓走去,无人知道,她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若不将蜘蛛精引开,今晚的计划便会败露,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关新妍来到那个‘篮球场’,见蜘蛛精紧随其后,稍感心安。 蜘蛛精开口道:“这里可是我的主场,你让我在这里显胆量,岂不是让我得了大便宜?” 关新妍面对蜘蛛精,目露狡黠,朗声道: “别高兴太早,倘若你在自己的主场都施展不开本领,被人鄙视了,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蜘蛛精目露新奇,“我魅影最不怕激将,说吧,想要怎么着?” 关新妍抬头看向顶壁,轻声说道:“你说,人若爬到那最顶端,一纵而下,会怎么样?” 蜘蛛精目光暗沉看着关新妍,“你想让我去试验?” “不,”关新妍认真看着蜘蛛精,“没有对比就没有考量,我与你一起试验,一会,你我爬到那最高点,各人脚上缚根绳,绳子的另一端穿过顶壁铁环掌握在各自手中。 你我同时从高处落下,中途随时可以勒绳止步,最后,看你我谁最接近地面,便算谁胆量大。” 蜘蛛精眼里绽放出烟花般绚丽多彩的神色,其光彩也如烟光的秉性,稍纵即逝。 “好!比就比!不过,允许你随时反悔,倘若爬上去觉得害怕了,千万别哭鼻子,我会心疼的。”蜘蛛精说完率先攀上绳子往最高点爬去。 他身姿矫健,动作灵活,才片刻功夫已达半空。 蜘蛛精爬到半空后未再继续向上翻腾,而是坐在绳子上等着关新妍。 关新妍知道他在等自己知难而退,主动说放弃,但他的愿望注意要落空,关新妍选好路径后,抓住绳索稳步上升。 第一佰五十五章 胆量 这溶洞形状极其不规则,洞顶有高有低。后人是依着其天然形态因地制宜,在侧壁上开凿壁室,壁上有供行走的石阶。 而这些交织的绳索是人类用智慧开发出的捷径,有了这些绳索,想要到达任何一间壁室,不超过十秒。 可是为了能稳固这些绳索,前人付出了无数艰辛的汗水。他们在顶壁及侧壁上开凿了无数个对穿洞,然后往洞中灌注铁水,制作铁环。 那些绳子多数是系在这些粗大的铁环中。 绳路提供便利,也潜藏危险。随着时间的增长,绳子会有损耗。最令人担心害怕的情况是,在使用过程中绳子突然发生断裂。 关新妍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无从预防,因为她无法对每根绳子都检查一遍。 蛛蛛精对每根绳索了如指掌。 因此,蜘蛛精悠然上翻其间,不时回头觑望关新妍,且暗暗将关新妍将要攀附的绳索扎紧接牢。 关新妍此时不求快,只求安全稳便,因此动作娴雅,其身体轻盈地在不同绳索间跳转,手脚勾、挽、蹬、旋、踢、吊肆意变幻,看起来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精灵在翩跹起舞。 事实上,关新妍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监牢那边的事,且默默计算着时间,听着周边的动静,祈祷监牢那边正进行之事顺当。 两人终于到达顶点,从上往下看,如置身悬崖峭壁,底下一片黑漆漆。这顶壁实际距离比关新妍当初预测的要高出许多,足有七、八层楼的高度。 虽然下面有纵横交错的绳子,但绳子并不是在同一平面上,因此,倘若毫无防护地纵身而下,其结果定然是,砸到地面,粉身碎骨。 “你当真决定要跳?现在放弃还得及,你能爬到如此高度,足以证明你的胆量和勇气。”蜘蛛精对关新妍说。 “我不是要证明自己的勇气,我是要验证你的勇气。你准备好了么?倘若准备好了,我数三二一便一起跳。” 蜘蛛精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关新妍,过了好半晌后,才说:“开始吧。” 关新妍数到一后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对手边的安全绳根本不屑一顾,蜘蛛精见此情状大骇,他疾速伸手将那条维系关新妍生命之绳索抓过来绑缚在自己腰间。 关新妍降落到半空猛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顿挫感,同时听到顶壁上传来一声闷哼。 片刻后,关新妍被缓缓放到地面上。 蜘蛛精顺着绳索快速滑下。 “你疯了吗?”蜘蛛精对着躺在地上调整血气的关新妍大声怒吼。 关新妍看着蜘蛛精气得扭曲的面孔,忽然大笑起来。 蜘蛛精拧紧眉头沉沉盯着关新妍。 关新妍笑够之后,说道:“你输了!” “根本就没有比,哪来的输赢?”蜘蛛精依然怒气冲冲地粗嘎回应。 “谁说没有比,”关新妍坐起身子,“你以为敢于从上面跳下来,并且十分贴近地面就是有勇气有胆量的表现吗?事实上,那只能证明你有技术,有冒险精神。 你以为我不管不顾跳下来是自寻死路吗?我不过用另一种方法检测你的胆量,我赌定你不敢眼睁睁看着我出事,我赌定你无法承担意外事故带来的后果。 事实证明,我比你更豁得出去。 你的胆量被你的谨慎小心、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束缚。 以后,少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虚张声势,你在我面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你,你,……”蜘蛛精对着关新妍切齿发声,想要狠狠发泄一通,却不知要发泄什么,其脸上神情犹如大雨前天上的乌云不停翻涌,恼恨、羞愤、被算计的不甘等种种种情绪相互交织。 片刻后,其眼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顷刻间脸上乌云尽散,“很好!”蜘蛛精突然铿声道,“果然很特别,你这烈性子极合我的胃口,就喜欢这般生猛的! 我魅影这辈子只对两种人顺从,一种是对我有恩之人,一种是亲人。” “那你以后便叫我恩人吧!”关新妍一脸无所谓地迅速接口,同时从起上爬起身来,用手掸去身上的泥土。 蜘蛛精刚要出言驳回关新妍的提议,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宏声嘹语: “谁准你们私下往来?” 蜘蛛精与关新妍俱是一惊,不约而同目光看向黑暗的一角,那里,赵谦一脸森寒从暗中现身稳步走来。 蜘蛛精立即上前恭声道: “王爷,属下正要向王爷禀报,前几日送进来的三名犯人俱已招供!” 赵谦冷着脸未置声言。 蜘蛛精等了片刻,见王爷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接着往下说: “王爷,这次属下不求赏赐酒、烟、珠宝,属下可否向王爷求赏其它物事?” 赵谦冷眸凝视蜘蛛精。 蜘蛛精迫不及待说: “属下可否请求王爷将这个面容丑陋的女人赐予属下为妻!” 关新妍观察到赵谦听闻此言后脸上并没有发生变化,暗自猜测他可能正在考虑加码,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却让关新妍失声尖叫。 赵谦面无表情抬手间,一把匕首没入了蜘蛛精的心脏位置,那只匕首还是蜘蛛精常挂在腰间的匕首。 蜘蛛精大睁着惊异迷惑的双眼看着赵谦,少顷,目光一黯,视线从赵谦脸上缓缓移至关新妍脸上,未发出一词,轰然倒下。 关新妍捂着嘴,惊恐地看着那倒下的人,前一秒还说着、笑着、闹着、怒着的人,此刻已然一动不动,无知无觉,如槁木烬草一般。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消亡,关新妍久久无法从那瞬间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总感觉这是场梦,或者是一场事先预练好的魔术。 关新妍期待的奇迹未发生,而恶梦仍在继续,面前忽然出现一张放大的凶狠的脸,耳朵听到阴沉令人发寒的声音: “你在为他痛心?” 关新妍缓缓将目光转移到赵谦的脸上,神思恍然道:“你是恶魔吗?为什么要杀人?至于吗?” 赵谦蓦然伸出一只手扼住关新妍的咽喉,阴郁的双眼对着关新妍的明眸,森然说道: “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必须死!你是否也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第一佰五十六章 对仗 关新妍任那双钳子般的大手渐渐收紧,以仅有的微弱气力竭力声喊: “你漠视律法,草菅人命,你不配为帅,不配做人,你就是个阴毒狠辣的魔……鬼。”关新妍的气官被压得死紧,再也发不出声音。 赵谦面对眼前渐渐泛红的脸,眼里炽热的怒焰越来越旺,直至看到眼前的人双目翻白,即刻松开手掌。 关新妍跌坐于地,大口喘着气。 “不要试图惹怒我,不要激我,对你没好处。”赵谦俯视关新妍肃穆说道,“我憎恶背叛,尤其,是亲人的背叛。” 关新妍喘着气回道:“何谓背叛?让你不痛快就算是背叛了吗?” 赵谦的怒意瞬间被激发,凛冽道: “你敢说你对他无一丝好感?你拒绝他的方式有千万种,为何选择极端方式,为何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 男人对越是稀奇、越是得不到的女人越是执迷不悔,这点你不懂吗?你到底是在试探他的真心还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王爷有何隐疾?”关新妍突然抬头看向赵谦问道。 赵谦一脸疑惑。 “王爷你哪点不如他,竟然吃他的醋?我撩拨他,我图什么?图贱吗?” 赵谦抑愤,怫然回应: “本王自知无疾,却无从得知你是贱还是不贱。” 关新妍遽然道: “是谁不让我出家修行?是谁强留我在这篱圈俗世中?是谁将我丢进这监牢中任人欺凌?” 赵谦语骞。 关新妍见赵谦无言以对的样子并未觉得畅快,转眼看到不远处那具已没有灵魂的躯体,恍然觉得与眼前之人谈论再多都是浪费感情和精力,遂撑起疲乏的身子从地上站起身,冷眸扫一眼赵谦,转身欲走。 赵谦似看出关新妍的想法,义正严辞道: “他终究逃不过一死,你要理由,我便给你理由,他作为下属,见到长官的女人理应规避,他非但未避,还存非份之想,还敢提出谵妄请求。 他不忠、不敬,坏道义、毁纲纪、违伦理、居功自傲、以下犯上,逃不过一死,不经受审便赐死,算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他应该谢我。” “强词夺理!”关新妍冷声道: “这是否是你一贯行事作风,如果是,我真为边城军民觉得悲哀,有你这样的领头人,边城的安宁不会维持太久,边城迟早要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在赵谦的愤怒盖过其理性之前,关新妍面对赵谦厉声道: “你这些理由自欺欺人,漏洞百出。 第一,哪个长官会把自己的小妾无故扔进监牢不管不问,你想让你的下属敬我、规避我,那你有否将我抬到了你靖王小妾的位置上?你有否给我特别关照? 在旁人看来,我仅是个遭了厌弃,被罚禁闭的女人。 你弃之如敝履的物事,还不许他人去捡、去照管吗? 再说,他看上你的小妾能算死罪吗?小妾原本就是如同商品一般可随意买卖、赠送之物。 倘若今日看上你的小妾的是一位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或者是某个对你有重要价值之人,恐怕不用人家开口,你一早主动打包送出去了吧。 第二,你说他不忠、不敬,你是否做到了长官应有的公正严明、礼贤下士,你未给他解释、申辩及反省的机会,你甚至未告诉他杀他的理由。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在长官心情不好的时候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却承受了未曾预料、不可逆转的后果。 第三,你说他坏道义、毁纲纪、违伦理,那是你的看法。 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希望长官成全他想过普通生活的愿望。 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只要付出了努力和血汗,就可以求取赏赐,此次也不例外,他当你是明主,诚心向你坦露心迹,他认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受斥责打骂,却没料到招来杀身之祸。 是你没有告诉他你的底线,是你出人意表地展现出阴鸷的一面让他始料未及,是你辜负了他的信任。 第四,即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也该让他留句遗言,你如此狠绝,对得起他的父母、兄弟、妻儿吗。 到底,是谁违背了道义、刚纪、伦理?” 赵谦面对关新妍的辞严色厉沉静道:“我与他之间的纠葛你不会明白,他能死在我的手上,是他的荣幸!” “对,我不明白,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是如何驾驭千军万马,除了血腥镇压,阴谋使诈,还剩什么? 真正信服并誓死追随你的人能有多少?” “你懂什么!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赵谦愤怒声言。 关新妍皱眉,目光直视赵谦双眼,冷冰冰道: “如果我有资格、有权势的话,就不会在这里与你白费唇舌,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我的想法。” “为了他,你要与我彻底决裂,打算从此站到我的对立面吗?” 关新妍立即接口道: “自我喝了绝命汤那日起,王爷便不再是我亲近之人,无从谈决裂。 王爷身为边城军民的统帅,为人暴戾狂傲,行事独断绝决,令人大失所望。 我一名女子,无身份,无地位,只能忍无可忍说几句泄愤的话,哪有什么资格与王爷对立!” 关新妍说完这一番话不意再与赵谦争论,欲要离去。 赵谦以身挡在关新妍身前,冷冰冰声言:“你屡屡以下犯上,出言不逊,看来,是我对你太惯纵了。” 关新妍漠然回应:“王爷别忘了今日是大寒时节,王爷尚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别太急功近利,小心鸡飞蛋打。”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对他们束手无策了吗?” “对!否则王爷不必弄得这一身狼狈!” 赵谦不自禁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只看到衣角上些许污渍,并未发现其它,不明白她是如何看出自己狼狈。 “你看出什么?”赵谦问。 关新妍缓缓呼出一气,垂下眼睑无力道:“我累了,除非王爷要与我谈出去的事,其它事明日再谈!” 赵谦目光在关新妍脸上探巡片刻后,缓缓挪开步子,给关新妍让出一条道。 关新妍毫不迟疑地离去。 第一佰五十七章 事发 关新妍步回监牢,推开石门,一扫疲态,急步穿过长廊,来到小莲壁室门前,只见壁室地板上躺着仅着单衣且昏迷不醒的尖下巴守卫,除地板上的人之外,室内别无它人。 关新妍走进壁室,看到角落里正燃着的香,从这香焚烧多寡可知晓小莲他们走了已经有半个时辰,算算总耗时,料想他们已然到达安全之地,即便尚未到达安全之地,这边的人去追定然是追不上了。 关新妍深呼出一口气,走到角落将香处理掉,随后步出壁室,将铁门关上,挪步回到隔壁间自己的壁室当中,在草堆上坐下。 背靠墙壁,看着铁门外幽暗的光,关新妍心情有些凝重,蜘蛛精的死太过迅疾酷烈,以致久久无法忘怀。 虽然对蜘蛛精并无好感,甚至有些厌烦他,但从未想过要他死。 尤其在看到他为自己接固绳子、以腰作磐石阻抗下滑的绳索,发现了他人性中柔善的一面,更是无法面对他惨死的那一幕。 即便是看到小动物遭难,心里也会有触动,如今亲眼看见一个有着重重生活烙印,有着鲜明性格色彩的人在面前瞬间消亡,那种激宕、沉痛、遗憾的情绪如一团阴云始终罩在头顶经久不散。 看来,自己对帝王时代权力至上的认识还是太过肤浅了,无法理解赵谦堂而皇之、无所顾忌滥开杀戒的心态,无法适应这荒诞诡谲、血气弥漫的地狱之城的环境和规则。 倘若想要离开此地,离开那个恶魔的控制,需改变自己的认知,需重新定位那个恶魔的秉性,需制定出一个更周密且安全可靠的方法。 幸好小莲已经离开这个魔窟,相信那个陌生人会很好地照顾他。 如今,自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倾尽全力去为自己搏条出路了。 …… 监牢里,另一个壁室中,凄厉的惨叫声不断。 灿亮的火光中,赵谦身着一身赭红金边华裳,外披玄色貂裘,雍容华贵地端坐太师椅上,面色沉静地看着面前被吊着的一名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囚徒。 狱卒往复从壁架上置换一样又一样刑具一一在囚徒身上实施,囚徒除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未发出其它声言。 过了许久,囚徒终于不堪忍受,大叫: “我招,我招,我全招……” 狱卒松了口气,停下行刑的动作,目光看向赵谦,却见赵谦双眼垂视着地面,其神不知早飞到哪里遨游去了。 狱卒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名狱卒见此情形,执起一根鞭子骤然抽打在囚徒身上,惹得囚徒猛然一声大叫。 赵谦被这声大叫惊醒,抬眼看向面前一群人。 囚徒壮烈声喊:“想知道什么,赶紧问吧。问完以后,求给个痛快死法。” 赵谦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慢条斯理道: “倘若这次再说假话,不会再给你开口的机会了,”其目光朝刑具架上扫一眼,接着道:“还剩下八十多种刑具没上呢,开口说话前可得仔细考虑清楚。” “不用想了,只求速死早解脱,问吧!” 赵谦缓缓站起身,走近囚徒,刚要问话,却见一名牢头神色匆匆进入壁室,未开口声言先五体投地跪伏在赵谦脚边。 “发生什么事?”赵谦望着牢头询问。 牢头浑身颤栗,哀痛声道: “属下罪该万死,求王爷赐罪,属下管辖区域内,有犯人逃逸。” 赵谦不耐烦声道:“这种事也值得匆匆来报吗?将那犯人严惩便是,至于你,自去弊漏司领罚。” 牢头仍跪伏不动,“禀王爷,犯人,跑,跑,跑了……” 赵谦不可置信看着地上的人,猛然想起,这人掌管着哪片区域,闪念间,赵谦骤然蹲下身,伸手抓紧牢头的领子,将他的头从地上纠起,喝问: “谁逃走了?” “崔、崔敏御史,还,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牢头话一说完,便觉脖颈一松,侧脑磕地,待抬起头来,已不见王爷踪影。 …… 关新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甫睁开眼,吓得立即坐起身,抱着双腿蜷缩到角落里。她看见赵谦端坐在自己身旁用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沉沉审视着自己。 片刻后,关新妍恢复了平静,心里清楚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睡得好吗?”赵谦忽然轻松问。 “当然好!若是能换个地方睡,一定可以睡得更好。”关新妍轻松回答。 “你可知,因为你,我一整夜未眠。” “哦,那真是太抱歉了!” 赵谦看着关新妍一脸清白无辜的模样,骤然伸手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到面前来,怒声道: “我太低估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将是一名真正的囚徒,享受死囚的待遇。” 关新妍平声静气道: “王爷识人不清,用人不善,所以才会屡屡受挫,麻烦不断,王爷可不要一错再错。”关新妍说完话,伸手用力将自己的衣领从赵谦手中抽回来,整理好衣襟,端坐于赵谦面前,看着若有所思的赵谦继续说道: “自我喝了绝命汤之始,我与王爷便再无情谊,那时,王爷就应当果断将我赶出王府,或者遣入济苍寺,那便不会有后面许多麻烦事。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被逼迫而做出的无奈之举。从来,都是王爷有负于我,而我,并未做对不起王爷之事。 王爷不妨仔细回想,当初,我因为忍受了不饥饿去夫人膳房偷食,被夫人行杖罚,后被弃之荒园,无人来睬我,更无人来关怀,那时候,王爷在做什么,可有想起问人一声六房安好? 夫人相中我的医术,要我为她调配承嗣受孕汤,她拿我身边的丫环性命要挟我。在王府之中,我无可倚杖,别无选择,唯有与夫人逶迤周旋,求取饱食、寒衣。 那个时候,王爷在哪?知道我还活着,王爷是失望还是无所谓? 钱姨娘诬陷我,王爷不问情由,赏我一顿鞭子,我拖着残躯自证清白,事情结束之后,没有人向我说一声报歉,没有人真正关心我的身体如何,心情如何。 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身份低贱、无足轻重的泥人,冤便冤了,打便打了,碎便碎了,有什么关系。” 赵谦看着关新妍淡泊的神色,听着她无波无澜的陈述,内心涌起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第一佰五十八章 条件 关新妍依旧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钱姨娘位高权重,本以为踩死一只蚂蚁轻而举易,谁知一脚没踩死,恼羞成怒,时刻准备着来踩第二脚,第三脚。直至将它踩得不能动弹为止。 我凿门修路,原本是想收集钱姨娘徇私舞弊、纳贿收脏的证据,好与她谈条件,请她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假如谈不拢,便走那苑门一逃了之。 后来发现钱姨娘的胃口太大,犯下的事太多,且她联合孙姨娘不断给我使绊子,伤我院里的丫头。我忍无可忍,才决定让她以及钱家族人都跌个大跟头,受点教训。 小莲是被我牵连进来的,我对他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一定要将他弄出去。 说了这么多,王爷可想明白?你我之间,除了一个名份,有何干系?在我经历重重艰难困苦之时,从来没想过要去寻求王爷的庇护,王爷对我也不曾有任何情分,王爷对我的生死都不曾在意,更遑论其它? 王爷方才似乎很生气,气什么呢?气我对你不敬?在王府里,我连一口吃食都是凭借一身医技去夫人手中讨来。王爷给过我什么?难道你要我敬你赏我个藩篱?敬你让我浴火涅盘重生? 王爷是否气我自作主张与钱氏作对?我若不对付她,便会被她辗压。事实上,钱氏家族受挫,靖王府未受影响,王爷是整件事情的最大得益者。 王爷对我的功劳不但不予奖励,还任由钱家人报复我。不过,按照以往王爷对我的深情厚意来看,没将我捆绑送给钱家人,已经算是赐恩了。 王爷是否气我放走小莲?小莲对王爷来说,根本没有多大用处。王爷想用他来控制我,可是,我就在你面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王爷是否气我开了逃出监牢的先例?这监牢里有水,有空气,有人,总会有人有办法逃出去的,天下没有绝对闭锁的监牢。 之所以对王爷说这些,是想告诉王爷,你我之间既无情又无义,无怨亦无仇,更无利益纠葛,何必绑在一条船上让彼此都不得安宁。 我从来没想过要坏王爷的事,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走进王爷的生活。 如果你想利用我打听奸细的情报,可以,但请王爷答应我,办完这件事,允许我离开监牢,离开靖王府。 从此,天涯海角,各安一方。” 赵谦沉眸凝视关新妍良久,开口道:“你说的许多事我并不知情,你的说法与乔茵的说法大不相同,……” “是是非非有什么要紧,你不在意的事,自然不会想要去考证。我现在不是在乞求王爷垂怜,我现在是在乞求王爷放生。” 赵谦注视着关新妍,瞧着她沉静的眼眸,从容淡泊的气韵,娇小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柔弱身躯,思绪翻涌。 记得眼前人刚入府时,每见到自己时,总是含羞带怯,对自己百般顺从。那时,觉得她容姿妍丽,性情娇憨可人,因图一时新鲜,宠爱一时。 后来,彼此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渐渐离心,再后来,时间久了,竟然忘了府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直至墨玉砚的事情发生后,才重新关注她。 而此时的她与从前的她截然不同,从前的她,是一朵盛绽美丽的花,如今的她,是一丛幽深神秘的荆棘。 相对那朵美丽的花,这丛神秘的荆棘更能深入人心,可它的破坏力同样震撼人心。 但是,无论她的破坏力有多么惊人,都不可能让她离开。背后花了那么大气力,怎么可能只换来一句天涯海角,各安一方。 “你就这么想离开?”赵谦问。 “你会让它成为遗愿吗?” 赵谦皱眉,慨声说:“我可以让你离开!” 关新妍脸上依然平淡,她在等赵谦开出条件。 “你得在这监牢呆满两年。给你两种选择,一是被困壁室,即是真正意义的坐牢;二是掌管这整座监牢,负责监牢的稳固,监牢的管理,监牢里囚徒的审讯。” “两种都不选!”关新妍平静声道,“不如,我给你两条选择。” 赵谦眸光骤然燃起两簇炯亮的火焰。 关新妍仍然平静地说: “第一,放我出去,你这监牢里的事我绝不对任何人提起,你若不放心,那我还回我的芳华苑,我们仍然是命运共同体。 第二,放我出去,我让小莲与那位朝廷官员不要来掘牢。” 赵谦忽然脸色大变,从草堆上弹起身,面对关新妍质问:“你对那人了解多少?” “不多,至少知道他是个朝廷大官。” 赵谦此来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让关新妍供出崔敏的下落,但眼下看来此目标不可能实现了,因为,面前这女人很知道那人的份量,她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筹码。 赵谦沉思片刻后说道: “你告诉我那人的下落,我可以让你在监牢享受同外面一样的待遇,并非所有的壁室都是潮湿阴暗,也有干净敞亮的去处,我还可以让你的仆人都进来伺候你,保管你在这里比在芳华苑舒适。” “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我出去了,那只好让命运启动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选择,大家同归于尽吧。” 不等赵谦出声询问,关新妍看着赵谦怀疑的眼眸,悠然道: “王爷是否感觉身上偶尔有针扎的感觉?” 赵谦顿悟,当下捋起一只袖子,只见手臂上有许多点状的红色疹子。 赵谦森眸投向关新妍,从齿间发出声音:“解药!” 关新妍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起手,捋起一只袖子,只见其手臂上遍布红斑,其症状显然比赵谦的严重的多。 “我没有解药,但我会配制解药,这监牢里的医药堂没有可以用来配制解药的草药。 为今之计,要么,大家一起遭罪,三日后,你我皆全身皮肤溃烂感染致死;要么,你放我出去配制解药。” 赵谦愤怒走近关新妍。 “别激动,越激动,血液流速越快,毒素越畅通无阻,生命的限期也就越短。” 赵谦瞬间展眉,平复波动的情绪,站在草堆前,无声凝望关新妍。 第一佰五十九章 下药 片刻后,赵谦平静声问:“你何时对我下的毒,又是如何下的毒?” 关新妍目光朝壁室牢门上方看去。 赵谦循着关新妍的目光看去,即刻找到答案。 牢门上方沿边框洒了一排药粉,任谁推开牢门走进来,头顶都会沾上自上方溅落的药粉。 原来她早有准备,赵谦一边思忖着一边重又坐回草堆上,目光打量着壁室每个角落。 “王爷好久没进囚徒的壁室了吧?”关新妍忽然说。 赵谦的目光转到关新妍脸上。 关新妍随手抓起一把手,呈递到赵谦眼前,说道:“有没有兴趣数数上面有多少虫子?” 赵谦立即弹起身,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轻笑一声,“王爷是害怕虫子,还是怕我? 这一把草堆里有十几种昆虫,有螟虫、体虱、人蚤、红头丽蝇、突灶螽、麻皮蝽,还有各种蟑、蛾、蚁。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红头丽蝇,它们比其它蝇类耐寒,且总是比其它蝇类先一步到达尸体,人们可以根据它到达尸体时间来推断死亡时间。 昆虫为了生存尚如此费尽心力,何况人。小人物被逼急了,也能暴发大能量。 王爷何等尊贵,千万不要栽在小人物手里。” 赵谦忽然爆发出朗笑声,声似音箱里传出的富有节奏的共鸣。 关新妍默然将手中的草放回原处,虽然对这些昆虫并不反感,但并不代表愿意与它们同榻而眠。鬼知道,为了不让这些昆虫将自己当成美食,全身上下抹了不知多少蛇胆苦参液。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清晰放大的脸,“若是早遇见你,我的人生或许是别样的境况。” 关新妍一怔,随即接口道:“对,早遇见我,早被吓破了胆,成不了大事,祸害不了那么多人。” 赵谦摇摇头,往后退开一米,于关新妍对面坐下,平静道: “我已详细了解了你助那两名囚徒逃脱的全部过程,你劫走了两名囚徒,却坑了季太医。” “季太医不会有事,”关新妍淡然道:“因为他常年喝蚁酒、注蛇毒,已将自己养成了药人,你这监牢里潜伏着各种蛇,不时有人被蛇咬伤,而季太医的血可以解蛇毒,他若出事,你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赵谦皱眉道:“你是要逼我对你苑里的那些丫头们动手吗?” “没必要,我若是现在就死了,你便没有理由为难她们了。” 赵谦努力让自己平静,忽转移话题,“那两名奸细,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让他们招供?” “那名少年奸细,不必审问了,若我猜得没错,他抗不了几日,只要关注他死后,谁对他做了什么即可找到追查的线索。” “为什么?” “他若是被人以金钱收买或以亲人的安危相要挟的话,当初,他被抓到之时咬舌自尽便是完成任务,获得解脱。 他忍受着身体的痛楚,苦苦撑到现在,全凭着一股信念。我猜想,他在等,等大寒至冷,冰雪铺路之时,有人来引他的魂魄回乡。” 看着赵谦不解的神色,关新妍解释道: “听说南蛮之地有个部落遗有祖训,世代人不许自尽,其族人死后必须葬在指定的地方,若肉身不能去,可托人将灵魂引去。谁若不遵此族训,死后会不得安宁,来世还得受苦。 我曾观那名少年足大,腿上肌肉结实,头皮中间有道深色发迹线,证明他曾常年跣足披发,且脸上留有隐约可见的符记,这些特征均符合南蛮人特性。 这些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但值得去验证一番。 待少年死后,王爷故意放出风声,引人接近他,伺机而动。 至于那名女奸细,我想,我亲自去问询比较好。” 赵谦果断道:“今晚亥时,我会带你去见她。” 说完这句话,赵谦竦然起身,长腿迈向牢门,及至牢门口时,忽然停步转回身,看着关新妍问道: “你给夫人配制的催情药,为何尽是补药?” 关新妍一愣,暗想,夫人果然降不住他,轻易就将自己抖搂出来,幸好当初没有完全按夫人的意思去做。 “那种事,最好是两情相悦,如此,得来的宝宝才健康且幸福,单方面求取得来的结果总不免有缺憾。 我见王爷脸皮太过莹白娇嫩,是脾胃失和且缺乏雄激素;性情暴燥易怒,是心经不畅,肝肾排毒功能减退;身体易疲惫,原因不是如夫人所说的纵欲过度,而是因为日夜操劳,忧思烦闷,积郁难解,阴阳失调。 所以,我专为王爷定身调配了那调和补缺、通经活血、强筋健体、滋阴壮阳之药。想来,日后,王爷身心健康,看夫人自是百般顺眼。那子嗣之事,自是水到渠成。” 赵谦分明听得出她在骂自己身心皆残,当下寒眸一闪,一脸高深莫测道: “既然你如此有心,过一段时日,本王的身心便交给你好好滋养。” 关新妍不自觉全身一阵战栗。 赵谦见此情状,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观察到关新妍的反应,立时决定要付诸实践。被这个女人侍候,想想那画面便觉十分有趣。 赵谦走后,关新妍深深叹口气,全身放轻松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身心一放松,浑身上下那阵阵灼痛瘙痒之感便凸显出来。掀开衣袖,发现手臂上某些地方已开始起水泡了。 关新妍盯着那颗颗绿豆大的水泡,暗忖,王爷此刻一定是去寻找解药去了,不过,他一定会空手而返。 那药粉里下了三种药,一种是传染病菌,这监牢里,疮、癣、疣等传染病菌信手沾来。 一种是易致皮肤过敏的药物。 还有一种是导致心跳加快,分泌腺加速分泌,眼压增高的刺激神经药物。 这三种药物都不是毒药,单独使用的话,很容易教经验老到的医官识破。 但合在一起使用,导致症状复杂,会教医官难以理出头绪,就如同面对调色板上一坨混色液,除了亲手调配之人,其它人很难准确说出这坨混色液到底是由什么物事构成或是由几种物事合成。 第一佰六十章 布局 赵谦步出监牢后,来到宁湖塔,站在九重塔顶层,眼望四周。默然感叹,这明丽的风景下暗藏多少玄机,如同权力的宝座后总有无尽的阴谋。 生平第一次,赵谦忽然对那没完没了、血风腥雨的明谋暗算感到厌倦。但是,他很快便又振作起来,自己生来便是在权谋中斡旋,从小受的教导,学的本领,皆是为争夺权利而预备,离开这名利场,自己还能做什么? 况且,一旦脱下战甲,会有无数人想要将金戈铁枪刺进自己的身躯。无论是愿还是不愿,自已都必须在戎马战场上搏杀,至于何时是尽头,老天爷知道。 赵谦的身后,站着三名男子,分别是萧让、杨昭以及监牢最高将领文舫。 三人见王爷面色凝重,均知王爷有重大事情要商谈,均以为王爷在斟酌谋略,哪里想到,从来铁血冷厉的王爷此刻正沉浸在他最不屑的忧柔萦思当中。 过了许久,赵谦从惘思中回过神来,不曾回头,面对着身前旷丽的景致沉然问道: “可有崔敏下落?” 萧让立即回应:“禀王爷,今日,有人在螟蛉街见到过一名毁容男子与一名满脸污浊的小孩,据目击者对两人身高、体型、口音的描述,那二人应该是我们要找的人。 可是,他二人进了一家米铺后,再也没出来,两人于米铺中平空消失。 那米铺属富田山庄名下产业,属下派人调取米铺那日运输粮米记录,逐一追查,尚未查到有价值线索。 目前,所有城门、码头均布置了人手,严密盘查过往行人及货物。相信,他二人飞不出边城。” “当初,本王十分相信,没人能逃出监牢,结果还是有人逃了。 崔敏一旦逃回京城,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清楚。 所以,必须以百分之二百的精力去布控,务必要将他羁押到我面前来。” “王爷,”监牢将领文舫忽然开口,“属下有一事不明白,既然囚徒是王爷的妾帮助逃走,王爷为何不从那名妾身上寻找线索?” 赵谦忽然转身,怒容满面,对着文舫暴喝道: “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吗?你怎知我没有试过?”试过的结果是,她软硬不吃,还送自己一身毒疮。这经历倘若说出来太折损颜面,只能默默承受耻辱。 文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能不叫王爷生气? 杨昭见王爷一早情绪不佳,火气不小,为避免殃及池鱼,需立即采取灭火措施,遂缓声道: “王爷,属下这几日明查暗访,有不少发现。” 王爷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对着杨昭沉闷吐了两个字:“说吧。” “属下根据监牢里那名纵火犯的口供,查到一批隐匿在百姓当中的金人暗桩,他们多是死士,不轻易被启用。 属下还查到他们的几个联络点,如炼油坊、香铺、铁匠铺、酒坊。 但是,属下竭尽所能,还是未查到那些死士与王府里那位是如何联系上的。” 赵谦凝思了片刻,冷肃道: “原本是想查清她在金国的身份地位,掌握她的全部势力后,再将她铲除。但眼下,局势越来越复杂,我们的人手、物力不足,不能再陪她耗了。” 杨昭道:“那王爷是决定要采取行动了吗?属下已对那些金人及联络点盯得死紧,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府里、府外一起行动,定能收获不少。” “不,抓几个小鱼小虾没多大意思,咱们设个局,请君入瓮。” 所有人精神一振,神清目朗看向赵谦。 赵谦平静声道: “我们放出金国太子在靖王府监牢的消息,让府里的那位活动起来,为了救太子,她一定会动用不少人力,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外围布置大网,争取将他们一网打尽。” 文舫与杨昭默然点头,萧让面带犹疑道: “这主意甚好,只是,如何让她相信金国太子在我们监牢里呢?” “我筹谋了一个计策。” 三人再次凝神聆听。 “如今气候严寒,发生用水管道爆裂之事稀疏平常,我们在监牢外一里远处,挖破水管,布置抢修点,将监牢里一些轻伤且罪名轻的囚徒放出来抢修水管,另外,安排一部分狱卒装扮成囚徒混杂其中。 将金国太子被囚的消息布散在这群犯人当中,相信,不久后,消息会传到那个人耳中。” 三人沉眸思虑片刻后,你一言我一语,对这个计策展开探讨,并最终策划出详细实施方案。 事情商量完备后,文舫与杨昭各自领了任务相继离去,萧让仍留在场地。 赵谦看着远处天边的几朵白云幽然问:“钱家的事处理的怎样了?” 萧让朗声道:“钱氏已被人从衙门监牢里接出来送回钱家,不过,钱氏并未装疯,而是,真疯了。 属下已安抚那几名乞儿,肃清了王府周边企图报复的鬼祟魍魉,配合王爷前些日特别优待芳华苑的举措,相信,钱家人已认定王爷是挑起钱氏家族事件的幕后策划人,他们应该不敢再对府上六姨娘行不利之事了。” “嗯!”赵谦听完沉然应了一声。 萧让面带一丝疑惑说道:“属下有一事不明,王爷此番动作,究竟是出于情义还是出于利的需求?” 赵谦转脸看向萧让,不耐烦道:“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应该吗?” “王爷变了!”萧让一脸狐疑看着赵谦的脸。 “变什么了?你不常劝我专情吗?我这番所作所为,不正合你意吗?” 萧让摇摇头,皱着眉头一脸无奈道:“王爷倘若真听属下的劝诫,就不会出糗了。” “出什么糗?” “王爷最近逛了哪条花街柳巷,惹来这一身脏……伤病,这疹子马上要爬到脸上来了。” 在赵谦发怒之前,萧让赶紧开溜,走前还不忘叮嘱,“春花无限好,饴情不自了。抑纵皆是疾,魔障心来医。” 赵谦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萧让抓回来暴捶一顿,但是,眼下没时间去修理他,浑身上下的瘙痒感愈来愈盛,无人知,他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有当着三人的面将手伸进衣衫里抓挠。 萧让走后,赵谦终于忍无可忍,隔着衣服使劲挠,直到感觉皮肤发痛才停手,随后,匆忙走出宁湖塔,跨上匹骏马径往荣太医宅邸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佰六十一章 交流 昏暗的壁室当中,躺着一名少女,少女双手、双脚均被绑缚在十字木桩上,嘴里还填塞着一块绵布。 其头发蓬乱如蒿草,遮住了半张脸,淡黄色的衣衫上遍布血迹、污垢。 关新妍进入壁室后,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少女身上。看她所遭受的这番待遇,立刻明白,女孩仍时时想要自杀。 壁室门被关上,门外的人都自觉退得远远的,包括王爷,这是关新妍提出的严正要求,她不希望自己与女孩的谈话受到任何干扰。 女孩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觉有人盯视自己,缓缓抬起眼睑,见关新妍屈膝坐在自己面前,只诧异一秒,便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片刻后,感觉自己手腕及脚踝上的绳子被松开,嘴里的绵布也被取走。女孩再次睁开眼,见关新妍正将手中小刀收好,藏进袖中。 关新妍对着女孩清冷的眼眸温声说:“四肢活动一下吧,会暖和些。” 女孩缓缓将双手、双脚蜷缩于腹部,随后,闭上眼睛,不动不言。 关新妍看着女孩瘦削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倏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她原本是个极爱干净、丰庄秀丽的女孩,如今,精神和意志的消磨令她神色黯然、形如枯槁。 “你多大了?”关新妍忽然问。 女孩未有回应,关新妍自顾自说: “看样子,未满十七岁吧。如果未曾发生那件事,你便依然还是夫人膳房里一名出色的糕点师,还是众丫环、仆妇们交口称道的良善女孩。还是父母眼中引以为傲的小金雀。 往后,夫人会为你指配婚事,你可以一直在夫人的庇佑下享受尊荣和富贵。 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啊。 像我苑里的那些丫头们就没那等造化,她们没你这般谦恭柔顺、温雅大方,更没你那等巧手艺,她们没福运侍奉夫人,没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只能陪着我这个半荣半衰、半温半饱的半调子主子过着贫寒交加、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说起那些丫头,勾起了我的想念,有一阵子没见她们了,也不知那帮臭丫头有没有惦记我。” 关新妍说着话,身子微偏,双腿往旁边一曲,以极其放松的姿态坐在地板上,继续缓声说道: “虽然我苑里那些丫头不如你贤惠能干,可她们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性情、喜好。相处久了,感情深厚,难舍难分。 我跟你说说她们吧,解解我相思之疾苦。” 女孩仍闭着眼睛,未作任何反应,但关新妍看得出,她全身已不再那么紧绷,其身心放松了不少。 关新妍继续说: “我苑里最大的丫头只有十五岁,性情憨厚,做事有些冒失,我让她浇花,她常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我让她磨墨,她要么以推磨的力道去磨,要么磨着磨着就睡着了。 她虽然粗心,可一旦遇到关乎我的安危荣辱之事,就变得异常敏感,而且第一反应,总是想也不想就替我出头,因此,时常被我数落,可她并不知道,每每数落她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很暖的。 我苑里还有四个十三岁的小丫头。 有一个,小小年纪,却总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似已历经沧桑一般。她虽然看似冷漠,但其实极重感情,对其所忠之人、事,倾尽全力。 她坚毅的外表下,其实裹着一颗善良、柔软的心,她心思细腻,灵慧通透,做事周全细密,总是不声不响悄然为我处理掉许多琐事,总是尽量让我少操心。 她就如同我的影子,即使有时看不见,我也知道,她一直在我身边,时时为我提供保护。 还有一个丫头,机灵活泼,爱热闹,好打听,爱表现,总想做人上人,可又受不得委屈,经不起挫折,受不得刺激。偏她身上总有消耗不完的活力,其喜怒哀乐表现得最是鲜明,看到她,总能感觉生活丰富多彩。” 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孩缓缓启开了眼睑,双眼木然地盯着壁室一角,神似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单纯发呆。 关新妍继续讲述,但说话的语气忽转低沉: “还有一个丫头,既平常也不平常,她像大多数穷人家的女儿一般,被卖进府里为奴,她胆小、怯懦、安守本分。 但就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与世无争的女孩,却被人胁迫参与了一起谋害案件,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伴遭恶人暗害,事后也没有胆量站出来指证那凶手。 如今,她用实际行动来向她的同伴忏悔,她每日费尽心力细心照料那个昏迷不醒的同伴。 我很理解她,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当初,如果她不同意做帮凶的话,那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就不是她的同伴,而是她自己了。 我没有揭穿她,因为她在内心里对自己的谴责远比暴光罪行后外界施予她的刑罚更具效力。 我不怪她,我只恨那位用种种卑鄙手段逼迫良善之人违心从恶的幕后黑手。” 女孩的目光里有了点色彩,似怨恨、似悔恨…… “第四个丫头,便是那遭受暗害,躺在床上至今昏迷不醒的人,她已度过危险期,往后,其有可能永远那么无知无识地躺着,也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醒来。不过,后者的可能性很渺茫,即便醒来,也不知其是否能如正常人一般生活。 这桩案子,审理下来,条条罪证都指向钱姨娘。钱姨娘也认了罪,赔付了银两。 但我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那人手里掌握着府里许多丫头的命脉,那些身不由已的丫头随时会遭受如同你、以及我苑里那两名丫头的悲惨命运。 我还知道,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孙姨娘。” 女孩终于正视了一回关新妍,她的目光里杂糅着千百种情绪。 关新妍锁定女孩的目光,沉声道: “在孙姨娘眼里,你们都只是随时可用来牺牲的蝼蚁。 而你们辛苦奋斗半生得来的荣誉及技能全成为她可利用的武器。你们甘愿举全部身家性命、家族荣誉只为做她的垫脚石吗?” 女孩忽坐起身来,面容极其苦闷对关新妍说道:“你不明白!” “对,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遭受欺凌,不想着反击,却一心求死。让敌人畅快,让亲人痛苦,让更多遭受如你一般苦难的姐妹们重蹈你的覆辙。 你有死的勇气,为什么不奋力为自己、为亲人、为姐妹们搏一回?” 第一佰六十二章 说服 女孩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定是拿你最在意的东西来要挟你。可是,你要明白,你在意的东西,在她眼里不值什么,你活着,她可以拿来摆布你,你死了,她为了毁灭罪证,有可能将你最在意的东西送与你陪葬。 你不能一厢情愿地希望恶人谨守诺言。你不能将你所在意的物事的命运维系在恶人的一念之间。” 关新妍忽视神情转冷漠,冷声道: “或者,你根本就是个胆小、自私的人?只求速死,离开这纷杂的一切,你的父母性命、家族荣誉、姐妹幸福全不与你相干?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我今日算是白来了,回头,我便对狱卒们说,你是个胆小鬼,懦夫,与其最后将你逼疯,倒不如现在就让你卑微死去吧。 等你死后,他们会给你套上奸细、通敌卖国的罪名,如果你的罪行影响小的话,可能只是让你的家人再也抬不起头。影响大的话,可能连累你的三族尽遭诛灭。“ “不,”女孩惊恐睁大眼睛,“我不是奸细!” 关新妍悭声道:“我也相信你不是,但是,你得证明给所有人看。” 女孩怔怔看着关新妍黢黑的眸子半晌,忽然将头埋在双臂间,拼命摇。 “你相信我吗?”关新妍突然问。 女孩停止摇头的动作,默然不响。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将你的苦楚都告诉我,倘若我没有绝对的把握扳倒孙姨娘,我一定不会让她知道你今日向我透露的任何信息。我会尽全力保障你,还有你在意的物事。” 女孩缓缓抬起头。 看到女孩的脸庞那一刹那,关新妍蓦然心里一惊,因为,女孩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相信你,可是,没人能救得了我。”女孩呜咽轻诉,“我愿意告诉你所有事情,只愿你能帮助其它姐妹们脱离孙姨娘的掌控。 至于我,死不足惜,可是……可是,我甚害怕孙姨娘对我的家人下手,我家里有十多口人,家父家母都是辛劳本分的小本生意人,家里还有正在为考取功名寒窗苦读的兄长、弟弟们,活泼天真可爱的妹妹们,还有那只有一岁多,才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儿……” 关新妍向女孩挪近一步,满眼真诚道:“那也是我的家人,是府里众姊妹的家人,我决不允许孙姨娘伤害他们。 同时,我希望能倾尽力量解救善良的你。” 女孩的眼泪簌簌下落,哽咽着说:“我不配,……”女孩说完将头埋在双膝间放声尽情地哭,哭得十分凄厉。 关新妍静静陪着她。 过了许久,女孩情绪稳定了以后,才开始平静讲述: “自我入府以来,夫人一直对我器重有加。与此同时,孙姨娘刻意接近拉拢我,她时常找机会来找我聊天,偶尔施以小恩小惠。 直至有一天,我在后院养猫之事被孙姨娘发现,她以此威胁我,让我替她做事,一开始,只是让我帮她抄些经文,后来让我在夫人点心里加药。 再后来,她让我识记一本点阵图密码本,还让我根据她的要求往折光板上用点心打点阵图。 期间,我想过要摆脱她,不想做她的木偶,可是,她拿出我曾经抄写的经文,告诉我那些经文是大逆不道、意图谋反的罪证,她还在我面前呈出一些我曾给夫人做的放了药的点心,告诉我,如果我不听话,就要去夫人面前告发我。 还有,曾经与她交心聊天时透露的秘密,最后都变成她要挟我的筹码。她知道我家里境况,知道我家里每一个人,有一天,她竟然拿出家父常用的旱烟袋放在我面前,至此,我相信,我已不属于我自己,我的命运已无法自己掌控。 过了一段时日,她将我蒙上眼睛,带我去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四面都是山的平地上。 在那里,她强行给我灌服了一颗药丸,她告诉我,我服下的是蛊虫,往后,每个月都必须去求她赏赐解药,否则,蛊虫便会蚕食我的五脏六腑。 随后,她带我到一个山洞里,让我亲眼见那些没有服用解药之人的死状。那地上的人骨瘦如材,其眼、耳、鼻、口里不断有虫子涌出来。” 说到这里,女孩停下叙述,双手抚脸,似不愿再回忆那画面。 片刻后,眼泪从女孩的指缝间流出,她瓮着声音哽咽道: “我之所以一心寻死,其实,有大半原因是害怕自己也会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 关新妍静默片刻,暗想这蛊虫应该属于寄生虫的一种,不知道孙姨娘施用的寄生虫在不在自己认知范畴之内。 倘若是寻常寄生虫,那便好办,倘若是稀有品种,或者可以尝试体外培养,做药敏试验,找出解药。 实在不行,便去孙姨姨那里夺取解药,她能培育寄生虫,肯定对它的习性十分了解,她一定有彻底根治的法子。 关新妍对依旧不停抽泣的女孩柔声说: “你不必灰心,未必只有孙姨娘才有解药,我会想办法救你。” 女孩放下双手,睁着氤氲的双眸茫然看着关新妍,半信半疑问:“真的吗?我还有救吗?” “只要你听我的话。将来,我一定会让你安全回到家人身边。”彼时,虽然关新妍心里并没有百分百的信念做到这一点,但她给自己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她都要实现这个愿望。这一家十数人的幸福全在自己手里,往后,自己做的每一个计划务必严瑾周密,行进的每一步必须慎重稳妥。 接下来,关新妍向女孩问询了许多细节问题,女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终于再无疑问了,此时,女孩的气色比之前润泽一些,其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尽管人还是那个瘦削羸弱的人,但躯体里已注入了鲜活的灵魂,如同一枝凋敝的树枝忽然萌出新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为了让你我都能稳保获得解脱,现在,我们需要联手演一场戏。”关新妍忽然说。 女孩立即紧张起来。 关新妍温柔一笑,说:“放轻松,那个角色你很熟悉,我要让你重新回到之前那个寻死觅活的状态里。 只有让外人相信你还是执迷不悟,我身体伤残,那我们的人身安全就有保障,我们所进行之事便可少许多阻力。” 第一佰六十三章 回归 其后,监牢里发生荒诞一幕。 女孩冲出壁室,企图越狱,甫出牢门,便被王爷及两名狱卒目光锁定。结果毫无悬念,女孩跑不开十步,便被狱卒抓获。 赵谦瞧见女孩神色慌张跑出壁室之时,即刻意识到壁室里面的人出事了,随即以闪电的速度进入壁室当中,当瞧见关新妍趴伏在地时,呼吸一窒,立刻俯冲上去,将地上人捞起收在臂弯里。 关新妍额头上鲜血迸流,凶器很明显是那不远处带血的十字木桩。 “该死,将那女人立即处斩!”赵谦对着牢门一声暴喝。 关新妍头脑昏沉,原本打算晚一时再清醒过来,听到这一声暴喝,立时清醒,当下装作十分虚弱的样子,用气力声喊: “不,不能处死她,她有大用处……” 赵谦立即又对外喊道:“将那女人关进壁室!稍后发落!” 关新妍躺在赵谦臂弯中,从下往上看到赵谦快速跳动的颈动脉,气得微红的双颊,颇觉疑惑,伤的是自己,他急什么,眨眼间便想明白了,他怕自己死了,没人给他配解药。 赵谦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压在关新妍额头上,满眼焦急地问:“你怎么样?” 关新妍恢复了些气力,平静说道:“头有些晕,还有,我这条腿怕是不能动了。” 赵谦立即向关新妍腿上望去,只见其左腿小腿上渗出殷红的血,赵谦立即要伸手去撩裤腿。 “别动,”关新妍一声断喝,“八成是骨折了,需用木板固定才能移动它。” 赵谦收回手,恨恨地以拳砸地,惊得关新妍一阵心慌,心里暗骂:“暴君。” 骂完之后,即感头晕目眩,暗暗后悔戏演过了头,放血放多了,这回真是即浪费又要了半条命了。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惨一点,关新妍方才以头撞石壁撞了五十余下,又用木桩在自己头上砸了好几十下,直至头破血流。 腿上添了些皮外伤,但其实并未骨折。 关新妍趁自己还清醒,对赵谦说道: “我已经套问出孙姨娘是幕后主谋,孙姨娘手里有许多这样的奸细,她用蛊虫控制这细,我要想办法从这个女孩身上找出蛊虫的解药,所以这个女孩不能死。 我对你说的这些暂时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倘若消息传出去,孙姨娘加紧动作,将那些中了蛊毒之人当作死士来用,麻烦不小。 还有,还有……” 关新妍话没说完忽觉眼前发黑,随即脖子一软,晕在赵谦的臂弯里。 赵谦一阵慌张过后,立即抱起关新妍向医药堂冲去,他用双臂将怀中人箍得死紧,深怕一不小心,将怀里人弄丢了,那一刻,他只感觉,倘若失去这份重量,便如同失去了整颗心。 …… 清晨,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延绵不绝的飞雪漫天飘洒,几片雪花带着窥探的意味从窗棂的缝隙跳进一间屋子里,满足了好奇心后隐秘消失。 床上的人儿尚未睁开眼,其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来回滚动几遭,鼻翼轻轻煽动,嗅到那十分熟悉的馨香后,嘴角微微上扬。心里发出欣然感慨,终于重回人间了。 “娘,你醒了么?”茉儿坐在床边看着关新妍古怪的表情轻声问。 “别吵,让我再睡会儿。”关新妍咕哝一声翻个身继续睡,这久违的床,久违的被子,久违的馨香,太叫人依恋了。 “娘,别睡了,再睡下去,王爷要把咱芳华苑掀了。” “王爷?”关新妍睁开眼,听到那个名字,就意味着甜美的晨梦就此幻灭,“他这么早来做什么?” 茉儿听见关新妍中气十足的声音,知道她身体并无大碍,既惊且喜,但没忘记正经事,立即接口道: “不是王爷来的早,王爷自丑时将娘送来后,就没离开,王爷也不休眠,眼见到不顺眼的物事就砸,还责备奴婢们,为什么不将前一阵送来的器物拿出来用。” “什么器物?”关新妍问着话一骨碌翻身坐靠在床头。 “娘不知道么?”茉儿疑惑问道,思忖片刻后,决定言简意赅将主子走后发生的事全部说出来,好让主子心里有数: “娘自那天下午不见踪影后,晚上戌时王爷遣人来说娘在潜渊阁留宿。 自那日后,王爷时常遣人往芳花苑送贵重物品,各种文房四宝、绫罗绸缎、宝石美玉、金银器物,奴不敢自作主张将这些物事张挂起来,便将这些物事全存入库房。” 茉儿停顿片刻,趋近关新妍,低声说: “奴见到娘,心里便知,娘这些时日,定是在某个地方受苦来,奴要告诉娘一件稀罕事,自娘走后,芳华苑周边出现许多明的、暗的护卫,似是在保护芳华苑。 外面盛传,娘正受王爷盛宠,还有人说,钱家翻车事故,其实是王爷主导。” 茉儿说完后看着一脸思索神情的主子,轻声问: “娘可想明白这其中情由?” 关新妍缓声说:“这几日,我其实是被王爷关进了府中监牢,王爷原本没打算释放我。 他假装对芳华苑盛宠厚爱,我想,除了掩藏我的行踪,一定还有别的意图。” 关新妍静思了片刻后,向茉儿询问道:“这几日,府里其它院可发生什么大事?” 茉儿立即回道:“娘走后的第二日早晨,府里闯进了一批刺客,主院三处着了大火。刺客来路不明,死伤大半,所幸王府中人都完全无虞。” “这就是了,王爷在坚壁清野。”关新妍肯定道。 瞧茉儿不明白,悉心解释道:“王爷敌手太多,他需要清除一些屏障,他宠我,是为让钱家人消停。 钱家人一撤出战场,敌手便再不能借钱家名头来作乱,敌手的来路、目的更易暴露。” 茉儿了悟。 少顷,关新妍沉吟道:“王爷恩宠芳华苑,可能还有一个目的。” 茉儿用眼神询问。 “王爷假装宠妾灭妻,惹来乔茵的嫉恨,剧情发展下去,大家都能预想到后果,小妾一定会被夫人正法。 如此,过阵子,王府里再也没有六姨娘的踪迹,而王府监牢里多了个长驻鬼魅。” 茉儿脸上即刻现出一片霜寒。 关新妍淡声道:“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这次,我会用我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游戏仍在继续,结局指不定由谁说了算呢。” 第一佰六十四章 反抗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打砸器物的声响。 关新妍皱眉,以手抚头,发觉头上包裹了层层纱布。忽灵光一闪,想到什么,立即伸手去掀开被子,看到自己小腿上绑缚了夹板,安下心来。 脸上露出会心的笑,这季太医够意思,自己在腿上用血画了个“卜”字,他便心领神会帮助自己作假,真是个可爱的人,将来如果还能遇见他,定然好生谢他。 “茉儿,去请王爷过来吧。”关新妍一边将双腿落地一边说。 “娘,你要去哪?奴扶你。”茉儿急急上前搀扶。 “不必,”关新妍明茉儿轻柔一笑,温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只许你一人知晓,我这腿一点事没有。” 茉儿一愣,随即平静说道:“倘若娘这头上的伤也是假的就好了,流了那么多血,得多少时日才能补回来啊?” 关新妍伸手抚抚额头,忽满心欢喜朝茉儿说: “忧心啥?咱库房里有那么多财宝,回头悄悄把它们全换成银子,从今儿起,咱芳华苑上上下下敞开了肚皮吃。” 茉儿眼前立即出现一副全苑人胖成球围在一起胡吃海塞的画面,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抬眼正好对上关新妍含笑的眸子,两人即刻明白,想到一块儿了,都情不自禁哈哈笑起来。 原来相处久了,真的会意念相通。 …… 赵谦来到关新妍居室时,见关新妍正端坐书案前,聚精会神,奋笔疾书。 在窗外白色雪帘映照下,窗边人更显苍白娇弱,但那双莹亮专注的眼睛为眼前这整片苍茫的景象带来鲜亮的色彩。 仿佛,无论世界多冰冷、多苍凉、多贫乏,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便能从心里生出光明和温暖。 再看到那额头上包缠着的层层纱布,赵谦没由来一阵烦闷,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独自一人进入壁室。 关新妍抬头,瞧见赵谦站在门旁不动,他还穿着那身赭红金边华裳,其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王爷其实不必如此心急,解药自会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呈送到王爷面前。”关新妍说话间已放下笔,素手执起面前纸张,将它抬放在窗棂下,让那窗棂下缝隙处吹进来的风将纸上的墨吹干。 赵谦稳步走进居室,于书案旁另一张椅子上巍然坐下,目光肆意在关新妍脸上巡视。 关新妍莫名紧张,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昏迷期间,他堪破了自己脸上的机密?未料,赵谦开口说:“你用早膳了吗?” 这始料未及的问候令关新妍惊得眸光乍亮,眼睛频闪了几下,回道:“还,还未。” 赵谦难得瞧见她如此小女儿情态的一面,忽来兴致想与她多相处些时,想对她多些了解,即刻朝门外吩咐一声:“传早膳!” “等等!”关新妍喝断,随后朝赵谦认真道:“王爷,还是先谈事情吧,事情未解决,食难下咽。” “你知道为什么每场乡试、院试、会试进行过程中,总有人晕倒在考棚里吗?” 关新妍知道他想说什么,偏不顺他的意,“大概是觉得考题太难,反正是考不上,就不要在里面忍饥挨饿活受罪了,索性装死弃考吧。” 赵谦瞪她一眼,明知道她在插科打诨,还是一本正经解释说:“许多考生为了节省答卷时间,不思饮食,身体饥乏加上过度耗费心力,未料想一头栽倒在考卷上,结果,功名未考上,险些丢了性命。 所以,传膳。”赵谦最后一句话是朝门外小丫头说的。 茉儿领命而去。 赵谦拿起窗棂下那张纸,目光快速扫一遍,随意问道:“这是要给我的解药方子?” “对,王爷必须每日定时服用此汤药,不间断服用半月。倘若中间间断一日,便要从头计日。还有,王爷需斋戒半月,每日换下来的衣物须用沸水煮烫,还有……” 赵谦将方子还给关新妍,淡声道:“不必说了,你只认真做就行,我会尽力配合你。” 看着关新妍不解的神情,赵谦大方解释:“接下来,我吃、睡都在这边。” 关新妍脸色大变,想也不想,立即脱口而出:“不行!” 眼见赵谦脸色陡然暗沉下来,关新妍马上开口解释: “我这里陈设简陋,下人粗鄙,日常食用朴拙,况且,我又伤成这样,没有心力照管许多事。王爷住在这里,定然会受委屈,即便王爷不介意,夫人定然不允。” 赵谦朗声道:“这些都不是问题,夫人那边,我会同她讲。” 关新妍脸色一沉,忽一脸忧愁说:“实话同王爷说吧,王爷不能住这,因为……因为芳华苑里有邪祟,会冲撞王爷。” 见王爷一脸平静,关新妍忽凑近了些神秘兮兮低声讲述: “王爷不知道,每到三更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芳华苑便不得安宁,每当所有人酣睡之际,那些隐藏在各个角落的邪祟便会出来作弄,届时妖风四起,腥气袭人,最可怕的是,它们会附着在人身上四处为害。 被附身之人,无知无识,无情无绪,四肢僵硬,眼泛绿光,她们形如僵尸一般在苑内游走,倘若是被那异常邪恶的恶灵附身,他们还会杀人放火、投毒施药、抓来人和动物啖生肉饮热血,……” 关新妍声情并茂讲述的同时以鬼魅阴森的双眼死死锁定赵谦。 她坚信自己的模样十分瘆人,因为自己每回讲鬼故事,总能吓得一众大人小孩魂不附体。 就在关新妍极尽所能拼命渲染恐怖情境的时候,赵谦始终不言不语亦不动,静静看着关新妍,其眼眸深遂,看不出所想。 最后,关新妍讲得实在没得讲了,只好在形神上造势,仅用一双恶灵般的眼睛狠狠盯视着赵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新妍渐感眼睛盯得有些发酸发胀,正考虑要不要换种恐吓方式之时,赵谦忽然抬手在她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平声道: “你还不知道吧,我生出时,便有司天监监正说我是天罡星转世,能镇邪秽恶灵,我住这,正好可以帮你镇宅。 食用早膳去吧!” 赵谦说完淡然起身离开。 关新妍身子僵硬坐在椅子上,紧闭双眸,紧咬牙关,默默承受挫败的打击,忽然觉得自己特愚蠢,自顾自费劲表演,竟没察觉观众根本没入戏,实在是一出蹩脚拙剧,演砸了不说,竟还被观众调戏了一把,心塞! 第一佰六十五章 用膳 早膳在一片静默中进行,关新妍只闷闷低头喝粥,一脸心情不悦。 赵谦却心情大好,胃口奇佳,将案上的食物扫光大半。 “不合胃口吗?”赵谦忽然开口。 关新妍抬头,见赵谦正凝视着自己,想到往后将日日与这暴君同案进食,再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自在,心里便觉堵了块石头。 赵谦转头对身旁静侍着的茉儿说:“去膳房吩咐一声,一盏茶时间内务必做出三十样菜色和点心送过来!” “不用!”关新妍立即出声阻止,勤俭节约惯了,不喜劳民伤财,“这些已经很好了,只是我身体孱弱,消化力弱,得慢慢打开胃口。” 赵谦听之有理,便取消吩咐。 “王爷年富力强,怎能天天与我一道食用这些粗粮……” 不等关新妍说完,赵谦抢话道:“你让人打扫一间书房给我,其它日常食用方面,你随意安排。” “王爷随用的衣物、书函都在东漓院,搬来搬去怪麻烦的,不如,王爷回去住,我每日过去侍奉……” “你吃完了没,不是还有要紧事要商量吗?” 关新妍想到确是有一堆十分要紧的事要办,完办这些事,便可永远脱离这藩篱,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无关大局的事,且随它去吧。 关新妍呼出一口浊气,低头猛喝粥。 赵谦看着屈从认命的关新妍,沉思了片刻,忽悭声道: “希望你明白,这芳华苑里所有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不管从前发生什么事,你仍然是我的妾,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你要谨守本分。” 关新妍不以为然,仿似没听见一般,只顾喝粥。 “若是有一天,你胆敢逃走,我会让你明白,这天下对你来说都是监牢。” 关新妍忽然感觉塞进嘴里的都是棉絮,难以下咽,但还是装作很自然地,勉力咽下去。 “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后果,只要我能兜得住,我尽力去帮你兜着。只是一点,感情上,你可以不接纳我,但也不许接纳其它任何人。否则,我会用尽所有方法摧毁你,无数次!” 关新妍缓缓抬起头,看着赵谦幽暗深遂的眸光,忽然一阵心慌,她不想去探究赵谦执意禁锢自己的原因,她只是感觉到赵谦其实比自已想像当中更要了解自己,她似乎看到自己逃走的路上布满了铁蒺藜和未知的陷阱。 “王爷,你有一项技能绝胜万人。”关新妍忽然说。 赵谦不语,静等关新妍说下去。 “背飞接球,单人拦网。” 赵谦不解,她未曾见自己玩蹴鞠或打马球,怎知自己玩球厉害。 事过半年后,赵谦在一次观赏蹴鞠比赛时,恍然了悟,“背飞接球,单人拦网”是个“病”字,他被自己的女人当面明目张胆骂有病,彼时,他想狠狠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却不能够。 早膳结束后,关新妍与赵谦进行了一番长谈。 关新妍向赵谦提出了五个请求,第一,指派个人给她专事采办药材。 第二,将芳华苑西院改造成一个实验室,内部装修、所需器物皆按关新妍的要求布置。 第三,将那名女奸细秘密接到西院看管,以配合研制蛊虫解药。 第四,以芳华苑主子染了伤寒病为由,禁闭芳华苑,防止研究蛊虫之事泄露。 第五,允许芳华苑进驻一班厨娘专管芳华苑饮食。 赵谦对关新妍的请求未提出任何异议,照单全收。 自此,赵谦入住芳华苑,其饮、食、衣、住、行皆由关新妍打理,二人同食不同寝,赵谦占居了芳华居正室,关新妍挪到了芳华居西厢房。 相处几日下来,关新妍发现,赵谦虽然外表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但并没有骄奢纵逸、自命不凡、嚣张跋扈等那些恶习,在吃、用方面讲究但并不十分挑剔。 难能可贵的是,赵谦尊重并积极去适应芳华苑的生活节奏。赵谦的入住并未给芳华苑带来多少麻烦事,亦未额外给关新妍增添多少烦恼,因此,关新妍渐渐不再排斥赵谦的入住。 赵谦入住芳华苑,始觉芳华苑处处简朴,极少见到有金银珠玉之类的器物。食用上十分节俭,每顿呈上桌面的膳食品类不超过十样。 这里与东漓院形成鲜明对比,东漓院处处追求繁盛精致,这里样样适从简单惬意。 不久后,赵谦发觉,这里处处明净舒适,饮食虽简,荤、素、羹汤、点心等调配合理,营养均衡。 最为奇妙的是,芳华苑的仆从们每日精神饱满,面色从容,各自以极高的热情和极其负责任的态度投入劳作。 在这里,日子过得简单舒心,太阳升起之时,人人满怀希望开始各自忙碌,夕阳西下之时,万事万物笼罩在诗般的静谥中。 在这里,赵谦获得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安宁。每日,闻着凛冽清新的空气,眼观简洁明丽的景象,耳闻关新妍与下人们轻柔碎语,无不令他感觉到生活中恬静的美好。 三日后,芳华院前院的书房整理妥当,芳华苑西院的实验室整装完备,自此,赵谦与关新妍各自将大半精力投入到各自的事务当中。 书房成了赵谦办理公务之所,白日,常有王府护卫或小厮进出书房,夜间,偶尔有黑衣人出入。 关新妍全身心投入了实验室,常常忙得废寝忘食,但总是会有人准时提醒她用膳和安寝,提醒的方式有些奇特。 芳华苑仆从们经常看到自家主子大呼小叫被人强拉硬拽往芳华居拖去,仆从们不但不上前阻挠,且一到用膳时间就呼朋引伴跑到西院与芳华居必经之地潜身观戏。 不能怪这些仆从们人情凉薄,那拖主子的人是王爷,她们不敢上前逞英雄。也不能怪她们偷窥的行径太猥琐,实在是平日文娱活动太少。 就是在日复一日与自己的生物钟对抗,与赵谦体力对抗中,关新妍的研究卓有成效。 进入实验室第一日,关新妍便已确定了蛊虫的身份,她从粪便中找到了虫卵,是鞭虫。想来,当初女孩看到的那些在尸体脸上爬进爬出的虫子并不是蛊虫,那些虫子很可能是当时周边环境中以尸体为养料的腐殖生物。 确定蛊虫身份后,关新妍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用自己知道的几种方子对鞭虫进行药敏试验,以选出一种对付鞭虫最快最有效的方子。 第一佰六十六章 迷失 平静的日子悠悠过了十日。 这日中午,赵谦来西院提醒关新妍用膳,走进院中未见关新妍身影,赵谦迅速将每个房间搜寻一遍,依然未寻见人。 搜寻过程中,赵谦发现,每个房间均被收拾齐整,屋内陈设不似往日那般随意,心里忽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赵谦再次回到关新妍平日最常呆的那间屋子里,看到眼前摆放齐整的物事,回想这些日子与关新妍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明白一点。 她是个心境广阔的女子,无论处于何种环境,都能凭借自己的聪颖和技能活得很好,芳华苑离了她会枯萎,但她离了芳华苑,未必会过得比现在差,极有可能,会比现在过得更自由、更快乐。 她的心无所羁绊,喜欢接纳新鲜事物,热爱探索,这样一个人,若非出于本心自愿,是不会甘心做一名衣食无忧的官家眷属,不会甘心成日被困锁在四方高墙之中。 想到这里,赵谦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可随即想到自己对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给予她不同常人的优厚待遇,她竟然从不感恩,从不知足,心里忽升腾起一股怒火。 正当赵谦处在水火两重天之时,关新妍从西院一间偏房屋顶滑下来,手里举着一颗药丸一脸兴奋地往屋里冲。 忽然见到赵谦的背影,吃了一惊,猛然刹住脚,即刻装出腿脚不好的样子,单腿蹦跳着行进,暗暗自责,差点得意忘形暴露了秘密。 可随后又满脸欣喜地加快步子跳向赵谦,打算与他分享自己的重大发现。 赵谦听到身后有动静,猛转过身来,见到关新妍,一怔,随后光速冲了上去,以两只铁钳般的大掌紧紧钳住关新妍纤弱的双肩,将她置于眼皮底下,狰狞着面孔大声疾吼: “你跑哪去了?谁准你跑的?” 关新妍原本欣喜的笑脸瞬时变成了惊鄂脸。 短暂的静默后,赵谦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神情一变,缓缓恢复了镇静,大手松开眼前人,其后,以极其不悦的声音问: “你干嘛去了?” 关新妍平复受惊的心情,想到自己的新发现,忽然又荡开笑脸,急急大声说:“我找到解药了,并且可以将解药制成丸剂。” 关新妍说着举起一只手,将手掌心摊开,掌心中托放着一枚如鹌鹑蛋大小、表面粗糙的黑乎乎圆团子。 在关新妍一脸期待注视下,赵谦并没有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 “我找到解药了。”关新妍重申了一遍,希望能激起赵谦一点反应。 相较于这个消息,眼前这张欢喜的脸庞更能让赵谦产生兴趣。流光溢彩的黑眸,端正直挺的鼻子,莹白闪亮的牙齿,纤张有致的红唇,如果,脸蛋能恢复成从前鸡蛋般的嫩白光滑,那,那…… 赵谦脸色忽然变得沉郁。 “你怎么了?”关新妍看着赵谦倏忽变化的脸,疑惑地问。 赵谦一扫所有情绪,沉然说道:“找到解药很好,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拿解药。”说完后,赵谦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就这样?关新妍一脸不可思议。 “你没事吧?”关新妍对着赵谦背影大声问询,感觉今天的他十分奇怪。 赵谦没有回应,默然走在雪地里,听着脚底下咔嚓咔嚓的踩雪声,觉得很踏实,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找回了自己心的节律,他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斟酌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的心永不迷失。 关新妍没多去在意赵谦的不对劲,她此时全身心尚处在获得了巨大成就的亢奋当中,她迫不及待要将解药投入量产。 正当关新妍以饱满的情绪再度忙碌起来的时候,忽听见院外茉儿声唤。 这西院在芳华苑属禁地,没有关新妍允准,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任何人无要紧事不许过来打搅。唯赵谦是个例外,赵谦每次来属强闯禁地,可无人敢拿他怎样。 茉儿此来定是有要事禀告,关新妍即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奔赴院门外,向茉儿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茉儿神色有些担忧,“娘,夫人的母亲,乔督指挥指的夫人今日来府,方才指名道姓要娘立刻去东漓院拜见。” “没人向她老人家禀告我伤寒未愈吗?” “禀了,乔太夫人说哪怕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去见乔太夫人。” “哦,”关新妍轻应一声,看来这乔太夫人不是个善茬。 “王爷可去了东漓院?”关新妍问。 茉儿回道: “王爷未去东漓院,而且,东漓院三番五次遣人来向王爷禀事,可府里人均不知王爷去向。奴尚觉着奇怪呢,先前,王爷不是来寻娘去用午膳吗,有人见到王爷独自一人离开,后不知所踪。娘与王爷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关新妍回想了片刻,想到赵谦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摇摇头说: “不明白他。照此看来,可能王爷还不知道乔太夫人来府上,那,乔太夫人心情定然不美好。” 茉儿脸色暗沉道:“即便乔太夫人心情好的时候,府里所有人也都绕着走,娘此去见乔太夫人,一定多加小心。” 关新妍瞧见茉儿身后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知是茉儿特意为自己准备。遂搭扶着茉儿的肩膀向着轿子走去,并漫不经心对茉儿说: “你对乔太夫人了解多少,说来听听吧。” 茉儿一边馋扶着关新妍一边回应: “奴清楚记得乔太夫人曾来府里三次,此次是第四次,乔太夫人每回来,府里如同迎来了一尊大神。 乔太夫人对府里人、事、物总是百般不顺眼,处处挑剔,眼见所有大、小事都要管一管。稍有不顺心,便要施罚,罚银、罚跪都算是小惩,动辄脊杖五十、鞭笞一佰。 每回乔太夫人来,府里的下人们皆战战兢兢,深怕无辜获罪。不仅是下人们,府里的姨娘们也会受到乔太夫人的打压和羞辱。 还有,乔太夫人每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必定会带走十几箱的物事。 以往,乔太夫人每回来都要住个十天半月的,此次不知会住多久。” 茉儿话说完,看着远处奔跑而来的莺莺,平静道: “瞧,乔太夫人着急了,这会儿,主院怕是已人仰马翻了。” 莺莺跑近跟前来,喘着粗气说:“娘,东漓院又来人催了,说娘再若不去,那边便要派人来接了。” 第一佰六十七章 受罚 关新妍上轿前对莺莺及茉儿说:“你们两人,一人守苑,一人去找王爷,找到王爷,请他速去东漓院。” 茉儿神色一惊,上前一步说道:“娘,让奴跟着你去吧,好有个照应。” “不必,放心吧,我会小心行事。”关新妍说着,于轿厢内缓缓放下轿帘。 轿子远去,莺莺与茉儿仍杵在雪地里凝望着轿子。 “我心里怎么那么不踏实呢,娘此去会不会有危险啊?”莺莺声道。 “娘不让我们跟去,就是怕我们受折磨。”茉儿沉声应道。 莺莺立即拔腿去追轿子,却被茉儿一把拽回来,“娘行事安排自有娘的道理,你守着苑子,谨防有人趁乱作乱,我去寻王爷,若有王爷出面,娘一定能安全无虞。” 莺莺慌忙点头如鸡琢米,急声催促道:“你还不快去,早些寻着王爷,请王爷早些把娘带回来。” 茉儿环视四周苍茫茫的景象,目光锁定远处一列深深浅浅的脚印,向着那脚印急奔而去。 …… 关新妍的轿子在东漓院前院停下,关新妍于轿厢角落执起一根拐杖,步出轿子,随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向着幽深的院内走去。 沿途一片寂静,偶见几名仆从神色慌张、脚步匆匆奔来趋往。整个东漓院笼罩在一片紧张肃穆的氛围中。 关新妍暗忖,这乔太夫人真堪比雷公电母,如此能造势,不知其威力到底如何,只希望其劈雷的时候有点准头。 此时,乔太夫人正在乔茵、孙姨娘的陪同下于腊梅园里观景。 乔茵虽是乔太夫人顶疼爱的女儿,可在自己这位冷面酷心的母亲面前总是千般谨慎,万般小心,深怕一个不留意,招来母亲数落。 “母亲看,这棵枝上的腊梅开得甚是繁茂,且香气馥郁,不如,孩儿将这棵枝丫剪下来,插于青花瓷器中,摆放于母亲居室,即可作装饰,亦可作香芬。”乔茵擎着一枝腊梅朝乔太夫人欣喜说道。 乔太夫人的脸比眼前的冰雪还要冷个好几度,眼皮子抬也不抬,冷声道: “你妹妹七岁便知,琼花耀眼是俗物,最留心间是书香。你到现在,还存这些小孩子心思,难怪府务打理得一团糟。” 乔茵脸色灰白。 孙姨娘立即上前道: “怪奴,全怪奴,夫人原本是想带乔太夫人去看王府名下各庄进恭来的许多特产和宝物,是奴说乔太夫人坐了一上午轿子,又刚刚用完膳,来梅园赏梅既可疏松筋骨,又可消食还可养眼怡情,夫人听了奴一番话,出于对乔太夫人身体养护方面的思量,便听从了奴的建议。” 孙姨娘此言是告诉乔太夫人,夫人并不是无所事事,夫人是丢下正在处理的庄上事务,专意抽时间来陪乔太夫人逛园子。 同时也是告诉夫人,可以带乔太夫人去挑选一些喜欢的特产和宝物,博乔太夫人欢心。 孙姨娘是这靖王府里唯一一位能把握得住乔太夫人的心思的人,亦是唯一一位不曾被乔太夫人指谪的人,这便是乔茵让孙姨娘陪同的原因。 乔茵听了孙姨娘的话,立即建议乔太夫人去瞧瞧府里新进的宝物。乔太夫人脸上的冰雪终于有了丝遇暖蒸腾的迹象。 这时,忽有丫头来禀报,说六姨姨在园外求见。 乔太夫人刚趋融化的脸即刻又覆上层冰雪,对着来禀报的丫头冷声道: “这六房,只是个小妾,谱摆得倒大,知道本太夫人来,竟然不主动来拜见,三催四请,拖拉到现在才来。 仗着王爷新宠,不知天高地厚,倘若再不知收敛,往后,势必得蹬鼻子上脸,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了。 让她在园外跪着好生反省一番。” “母亲,”乔茵开口,“孩儿与母亲说过,这六房对孩儿有些用处。” “你呀你,”乔太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随后厉声道: “莫非你器重她,倒是亏欠了她不成,你是靖王府的夫人,该当是所有人削尖了脑袋挤破头上前来为你效力,你给谁机会那便是授予谁天大的恩宠。 你如此纵惯下人,如此威严扫地,你把自己摆放在何种境地,瞧瞧你,哪里还有半点靖王夫人的气势和魄力!” 乔茵低下头不语。 孙姨娘见状,立即又来发挥她敏慧圆融的本事,柔声道: “乔太夫人,可别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外人动气伤身呐。 乔太夫人想要夫人处事刚断严厉,是担心夫人镇不住下人,怕夫人被下人欺负。而夫人待下人宽厚,是想让下人心怀感恩,诚心诚意为自己效力。 有乔太夫人在夫人身旁提醒和帮助,夫人必能看到自己的优点和不足,这足以证明,乔太夫人与夫人均是彼此十分重要之人。” 乔茵立即接口道:“孙氏说的是,母亲,孩儿已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件事孩儿听母亲的。咱这便瞧宝物去吧。” 乔太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刚要启步走,忽想到什么,对着那尤跪在地上的丫头说: “那六房跪着的时候,你在一旁监视着。倘若你敢纵容她偷懒耍滑,仔细你的小命。” 丫头惶恐俯地称是。 乔太夫人在乔茵、孙姨娘及众仆从的簇拥下往梅园偏门方向行去。 关新妍在梅园外等了许久等来跪省的指示,看看地上到处是冰雪,还没跪,就已感到膝盖发疼。她寻了块大石头,盘膝坐在石头上。 禀事的丫头立即跪到关新妍面前,哀声求请关新妍好好跪省。 关新妍未声言,调整了姿势,以双膝跪石。 离日幕西沉还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也便到了王爷喝药时间。也就是说,自己最多要在此跪两个时辰。 关新妍深深叹口气,倒不是为自己受体罚哀叹,而是为即将白白逝去的两个时辰哀叹,两个时辰,可以做多少事啊,可以制多少药丸啊。 这个乔太夫人,聪明的话,应该永远不要见自己,否则,自己定然要给她留下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嘶~” 这才跪了几分钟而已,膝盖真疼,天真冷啊…… 第一佰六十八章 对峙 此时的赵谦在穹牢里,于一间干净敞亮的壁室当中,左手执一把锋利匕首,在右手一块石头上雕琢。 石雕已完成大半,看得出来,是名矜贵华裳的女子,其身上配戴的镯子、玉佩、发饰皆立体生动,雕像上的每根发丝、每处衣褶皆细致完备,然而,那最可彰显灵魂的脸却是一片朦胧,这是一具无脸雕像。 赵谦目光沉静,似有所思,又似无所思。时间在其手中一丝丝游走,一瞬、一刻、一柱香时辰过去,执刀人还在奋力凿刻,但手上的力道和速度均有所减缓。 又过了一柱香时辰,赵谦终于感觉到手有些麻,遂放下了匕首。 此刻心如止水,再回想先前进入壁室之时内心不断纠结的那个问题,豁然有了答案,那便是,感情,不值得!女人,只可亵玩不可倾心! 想明白此节,赵谦将雕像、匕首连同多余的情绪一并扫进身旁一只檀木匣子里,随后,让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文舫入进壁室。 文舫一入进来迫不及待禀报: “王爷,穹牢外爆破的水管快要修缮完毕,囚陡和狱卒们冻死冻伤不少,咱这边整日忙进忙出,增添了许多繁杂琐事,府里那位依旧毫无动静,属下在想,此计划是否有纰漏?” “那你想到什么纰漏了?”赵谦平静声问。 “属下觉得,可能,王府中那位,耳目没那么灵便,接收不到咱们要散发出去的消息。不如,咱们允许某个囚徒出逃成功,助咱们传递消息。” “我看,你是久不见光亮,脑子里长暗苔了,竟然没有发现穹牢周边有密探的踪迹。穹牢此前从未有变故,水管破裂已是不可思议,再放走一个囚徒,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事故,显然是向敌人昭示此处有诈。” 文舫胀红了脸,低头声道:“属下失职,请王爷赐罪。” “现在,知道了敌人比你预想的要狡猾数倍,该当提起十二分精力去行事。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敌人得了消息。但是,不知敌人得到的是怎样的消息。她迟迟未采取行动,有可能是在进一步探查消息的真假,也有可能已洞悉这是个局。” “他们是如何在严密监守下获取消息的呢?”文舫疑惑道。 “这得问你了,囚徒们是你亲自看押的,他们是如何在你眼皮底下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文舫无言以对。 赵谦平静声道:“明日出工修缮水管之时,你安排多人秘密监查四周,花草林木、泥石沟壑均须严密访查。” “是!” 少顷,文舫言道:“王爷,那位跛足少年已是病入膏肓,看样子,挨不过今晚了。” “他死后,命人将他的尸体拖出去,挂到东城门楼,让人招领。倘若有人招领,将人押下,仔细审问;倘若三日后无人招领,便将尸体弃于乱葬坡。 着人时时刻刻关注尸体,凡有靠近尸体者皆要留意。” “属下遵命!” “去吧。” 文舫恭敬退出壁室,退到门外,驻立片刻,暗觉惊奇,王爷今日竟然没责备自己办事不力,王爷竟然没冲自己发脾气,王爷怎突然变得如此温驯了? 想了片刻想不通,惑然离去。 …… 关新妍在梅园外跪了已有半个多时辰,已形似冰雕,其头发、睫毛、脸颊上均覆上了一层白霜。四肢早已麻木,显露在外的手及脸早已失去知觉。 她自认已逃不过冻晕在此的噩运,没曾想,乔太夫人没有忘记自己。 来禀事的丫头,传话叫关新妍速去玉宇堂。 关新妍用尽全力,去操控早已不听使唤的躯体,不想,刚挪动一条腿便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两名丫头惊呼一声,立即上前将关新妍扶起,并用双手使劲搓捏关新妍的四肢。 其中一名丫头一边搓捏一边对关新妍轻声说: “六姨娘,乔太夫人十分严苛,府里多数丫头皆受过她指正,一会儿,六姨娘多多顺着乔太夫人,可少吃些苦头。” “这是夫人让你传的话吗?”关新妍问。 “不是,夫人如今在乔太夫人身边,不轻易开口说话。奴是真心为六姨娘着想,担心六姨娘身子娇弱,受不得磨砺。” 关新妍看着眼前这眉目亲善的丫头,心里注入一股暖流,身陷困境之时,得遇陌生人不求回报的善言善行,往往更能触发心底那根柔软脆弱的神经。 “谢谢你!”关新妍衷心说道。 丫头一愣,慌忙跪下道:“六姨娘可折煞奴婢了。” 关新妍抬手托起丫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又能听从大脑支使了。当下高兴地要起身站起来,可双腿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还没完全站直身子便又重重坐倒下去。 这回不用再装跛子了,已是货真价实的半瘫子了。 关新妍是被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各架着一条胳膊半撑半拖扶弄到玉宇堂上的。 大堂之上,乔太夫人威风八面端坐上首,乔茵坐于其旁侧,堂下左侧坐着孙姨娘。 关新妍被两名丫头置放于地后,当下对着上首行礼。 “来人,将堂下那两个丫头各杖打二十。”乔太夫人忽然冷声发号施令。 “等等,”关新妍一声断喝,抬头怒视乔太夫人,始看清这乔太夫人所纪不过四十出头,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但那张脸似千年寒冰,无一丝热度。 “大胆,我的话也改驳斥,拉下去同受杖打二十。” “乔太夫人,”关新妍大声喊道,“请问乔督指挥使夫人跑到靖王府来掌管靖王府府务是何道理?” 乔太夫人身子一震,缓缓坐直身子,看着关新妍半晌不语,后转脸对乔茵道: “茵茵,你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乔茵茫然,拿眼去睃孙姨娘。 关新妍纵声道:“乔太夫人不仅夺了靖王夫人的掌事权,还占了靖王夫人的座椅。乔太夫人是何居心?莫非想篡夺靖王夫人的位置?” 此话一出,乔太夫人面色煞白,当即从座椅上弹起身来,怒气冲天道: “大胆,这种话也敢胡说,实在是,实在是……”乔太夫人气得无语了,竟然污蔑自己篡女儿的位置,那就是说丈母娘想勾搭女婿,此大逆不道的事只想那么一瞬便觉罪恶滔天,竟然有人敢说。 孙姨娘立即跳出来解围,她对着关新妍厉声道: “关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此又不是重要场合,也不是商量什么大事,一家人随坐一处,又没外人,女儿将最舒适的位置让于母亲坐,哪有那……什么之说,” 第一佰六十九章 驳 “那照五姐的说法,现在既不是重要场合,谈的也不是重要事情,聊的只是家务事,是吗?”关新妍平静问道。 孙姨娘想了想,觉得这话没什么问题,回道:“当然。” “现在夫人卸去了靖王夫人的身份,只以女儿的身份侍奉乔太夫人,是吗?” 孙姨娘皱眉,思虑了片刻方回道:“没错!” “如此,关起门来,靖王府的府务都成了乔家的家务事,想来,乔督指挥使在外叱咤风云,定是比王爷更加威风凛凛吧!” 此话一出,乔茵脸上尚未有多少变化,乔太夫人与孙姨娘脸上俱是一凛。 乔太夫人迅速恢复镇静,抬脚稳步缓缓向关新妍走来,在离关新妍三步远时站定,一双威严迫人的眼眸沉沉盯着关新妍。 关新妍虽跪着,丝毫不显卑微,她面色从容坦然迎视着乔太夫人。 乔太夫人暗暗称奇,敢如此承接自己凌眸的,不是心无点墨、不知深浅的白痴,便是胸有成竹、深谙机谋的睿智之人。 “你可知,就凭你方才这句话,我将你当堂杖毙都不为过?”乔太夫人森严道。 “乔太夫人可知,妾方才那番话,是府里数百人的心声,打死了妾,其它人嘴上不说,心里看得分明,到时,会有人迫不及待去王爷面前传话。” 乔太夫人倨傲地抬起下巴,睥睨着关新妍,装出对关新妍的无稽之谈不屑一顾的神情。 然而,关新妍分明看到乔太夫人脸上的冰裂了道缝隙,分明感觉到乔太夫人冷酷的心被撼动了。关新妍明白,自己押对了宝,堵赢了。 当茉儿告诉她乔太夫人每次回府都要带走十几箱宝物时,便在心里猜测,乔太夫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敛财,是故意给人留下贪财的印象,以此告诉王爷,乔督指挥使只是苟且偷安的小人物,只要王爷不断供应金银珠宝,乔督指挥使会效忠王爷,不会叛变。 看到乔太夫人自视清高的模样,不似那等蝇营狗苟之徒,关新妍对自己的猜测更坚定几分。她堵王爷与乔督指挥使之间关系微妙、相互制约。 所以,关新妍拿王爷与乔督指挥使的关系来说事,挑动乔太夫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以此来达到制衡乔太夫人的目的。 “你少在此妖言惑众,王爷于我们乔家有鱼水之恩,岂是你一人两片嘴皮子就能拨弄生事的?!”乔太夫人轻描淡写几句话将那敏感事情摭掩过去,同时也不再提责罚关新妍之事。 少顷,乔太夫人淡声对关新妍道: “方才,靖王夫人要责罚这两个丫头,是因她二人滥施同情,擅作主张。 作为下人,应当绝对服从指令,不该有过多想法。否则,这诺大的王府,几百号人,倘若人人都有想法,那要如何管理。 你方才出言制止,是何意,你对此有何异议?” 乔太夫人说话间已将靖王夫人的名头摆在自己前面,显然已有所避讳。这足以证明,先前一番较量,乔太夫人已败下阵来。反应迟顿如乔茵,现今也了悟了些形势。 关新妍平静回应道: “妾以为,这两名丫头尽责尽忠,不该受罚。 她二人遵循夫人的指示,话已带到,夫人要见的人,她们也以最短的时间带到,已是尽职尽责。 乔太夫人所说的那套绝对服从指令的管理方法当是用在太平之时。 今时今日,府内、府外皆不太平,需要调动府里每个人的积极能动性警戒外敌入侵。 倘若王府里下人们都如乔太夫人所说做事不需过脑子,那遇到天灾,下人们先将情况一层一层上报,得到指示,再一层一层下达,届时,灾祸早已肆虐成狂。 自上次王府发生刺客、纵火事件后,王爷恨不能将府里每个人都驯成百灵机变的战士,而乔太夫人却要将所有人教化成提线木偶,乔太夫人是何居心?” 乔太夫人面色渐虞,气促难平,其凌厉的目光在关新妍脸上扫视一圈后,忽一扫怒容,冗声问:“你可念过书?” 关新妍回应:“识得几个字。” “可曾读《女诫》、《女论语》?” “未。” 乔太夫人眼里即刻透出鄙夷之色。未读过《女诫》、《女论语》,必不是大户人家女子,再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俗下等人。 “可知为何传你来此?” “不知。” “未可知你用何狐猸手段将王爷困锁在芳华苑十数日,致使王爷荒废正务,沉迷纵情享乐,你这是媚颜祸君。 听说你染了伤寒之疾,可我见你吐气顺畅,语声宏亮,根本不似患有伤寒之疾,你这是媚上欺下……” “乔太夫人,”关新妍打断乔太夫人言语,严正说道: “王爷与夫人向来感情深厚,乔太夫人谬指王爷冷淡夫人,不怕夫人伤心吗? 乔太夫人根本不明芳华苑内明细,任意捏造事实,胡乱扣罪,既损王爷名声,又显自身浅薄。” 乔太夫人眉宇间的皱褶深得能夹死只苍蝇,饶是她再能忍,被一名身份卑微的小妾三番五次触霉头、下降头,郁愤的情绪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关新妍平静陈述道: “王爷居住芳华苑期间,白日在书房内用功,晚上独居寝室,何来纵情享乐之说。” 乔太夫人身后的乔茵,听闻关新妍此语,顿感身心舒畅,脸上不自禁露出欣然表情,但听闻关新妍下一句,直坠冰窟。 “王爷之所以一连在芳华苑留宿多日,是因为离不开妾。” 乔太夫人眸光乍亮,惊叹这丫头厚颜无耻、猖狂到难以设想。 在乔太夫人与夫人出声责备之前,关新妍说: “十几日前,王爷在外染了一身疮毒,来芳华苑寻妾医治,妾在为王爷行治过程中,不慎也染上了疮毒。” 关新妍说着撩起衣袖让众人看她手臂上的痘印。 “堂堂王爷染了疮毒,说出去不好听,于是,便对外说是妾染了伤寒。王爷为了不将疮毒传给夫人及其它人,所以委屈自己,将自己日日困锁在芳华苑。” 乔太夫人与乔茵看着关新妍手臂上的痘印静默不语。乔茵内心里忧愁与喜悦交加,看向关新妍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了许多。 第一佰七十章 斥 乔太夫人眼神复杂多变,思忖了片刻后,忽对关新妍厉声说道: “你这丫头,仗着有几分小聪明,莫不以为凭一张嘴便可以混淆真相、颠倒黑白,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 王爷这一下午不见踪影,无人与你对质,你便在此胡乱编造、信口开河。 你这张嘴极其可憎,无所惧怕、恶语伤人、蛊惑人心、煽风点火、嚼弄是非、欺天诳地,今日,必须让你知道,什么叫贫嘴恶舌,祸从口出。” 关新妍听闻此番话语,立刻明白,乔太夫人毅然要对自己施刑。倘若真想知道王爷在芳华苑做了些什么,只需找芳华苑的下人或是那常进王爷书房的小厮问询一番即可明了。 乔太夫人神色俱厉说完一番话后转回身,凌眸望向乔茵。 乔茵顿觉如坐针毡,踟蹰片刻后,向左右侍从说道: “来人,掌关氏十个大嘴巴。” “靖王夫人真是宅心仁厚啊。”乔太夫人沉声道。 乔茵碰触到母亲利剑般的冷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改口道: “关氏目无尊长,屡屡以下犯上,掌嘴一百下。” 乔太夫人缓缓转过身,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关新妍,却见关新妍面色平静,垂目不语。 两名壮实丫头走到关新妍身前,抡起手左右开弓,声声脆响萦绕在大厅内。 乔茵心有不忍,垂头敛目,不去看厅中辛辣场面。 孙姨娘却高昂着头,冷眸紧紧盯着关新妍,心里涌动着阵阵快意,若非场合不合适,她早已站到关新妍面前狠狠奚落她数语。 乔太夫人瞧着一声不吭,任人抽打的关新妍,脸上现出些惊奇、疑惑之色,似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 关新妍心里十分平静,来此之前,她已预料到今日逃不过一劫,自己屡屡冲撞乔太夫人,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她老人家无论出于立威还是报复心理,必然让自己不好受。 同时,也很明白,乔太夫人听了自已今番言语,往后,为避免王爷猜忌,定然不会再过多参与靖王府内务。 一百个巴掌换乔太夫人安分守已,值了! 赵谦来到玉宇堂,便看见关新妍跪在厅中不声喊不躲避任由两名丫头轮番抽嘴巴子的画面。 “住手!” 堂上所有人听闻厉喝,俱是一惊,见到王爷,通通慌忙下跪。 唯关新妍反应慢半拍,她被抽打得耳朵嗡鸣,头脑昏胀,心里默数着巴掌,数到四十六下时,忽然感觉巴掌停了,她奇怪地抬眼环顾四周,然后看到赵谦,随后木然同大家一样跪伏于地。 赵谦目光在关新妍身上巡视一眼后,面无表情看着厅中跪伏的一群人。 “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赵谦厉声道。 乔茵立即抬头说:“王爷,其实是关氏……” “你闭嘴!”赵谦一声断喝,转眼看向关新妍身边跪伏的两名丫头,沉声说: “你们来说,胆敢有半句不实,拖出去喂狗。” 两名丫头浑身发抖,刚要启口说话,乔太夫人声道: “王爷,容老身多句嘴……” “岳母是客人,王府之事不劳岳母劳心,来人,将乔夫人扶去后院歇息。” “王爷,此事与老身有些关系,所以……” 赵谦悭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拿问在场最高责任人,况且这是王府家事,岳母难道自觉比靖王夫人更有发言权?” 乔太夫人寒冰脸罩上了一层沉郁之色,王爷此话已经相当不客气了,直斥自己逾矩,看来,往日自己插手王府之事,王爷是知晓的,可为什么往日不曾在意,如今却突然认真了呢? 难道,因为局势紧张,王爷开始防范乔家?还是因为……乔太夫人锐厉的目光扫向关新妍。 两名丫头上前,扶着乔太夫人离去,乔太夫人离去前,朝乔茵深望一眼,见乔茵目光忧柔凝望赵谦,一腔心思全系挂在赵谦身上,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那个傻女儿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将大祸临头。 乔太夫人出去后,两名丫头将梅园及玉宇堂内先前发生的事详详细细陈述一遍。 赵谦听完,良久不语,随后稳步走到乔茵跟前,无情无绪声问:“她们说的可是实情?” 乔茵嘴唇哆嗦了两下,颤声说:“母亲只是觉得关氏胆子大了些,说话全无顾忌,想给她个教训……” “这么说,你觉得你母亲做的很对?” 乔茵惶然,不知该如何回话,以一双凄婉双眸凝望赵谦。 赵谦却回以冷冰冰的寒眸,寒声道: “你身为靖王府夫人,对府里所有人有保护之责,岳母不了解府里之人、事,横加指责,你不但不劝解,还任由她纵恶施暴。 她责打你的两名丫头,你无动于衷;她丑化本王的行止,你不辩驳;她对保护你丫头、维护你声名的人行刑,你默然应允。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吧?可还能感知良善、仁义、是非、好恶? 你想要倾尽靖王府所有人、财、物来孝顺、讨好你母亲大人,可曾问过本王答不答应?” 乔茵面对赵谦声声指责,无可反驳,她觉得自己满腹委屈,却无从倾诉,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她想解释,偏喉间梗塞,一个音符也发不出来,只有拼命摇头。 赵谦忽厌烦地调开目光,不意再看乔茵那张混乱无措的脸。 “即日起,夫人禁足东漓院,府务全交三房方氏打理。”赵谦对着堂上众人下令。 乔茵听闻此言如遭晴天霹雳,呆愕半晌,好久才找回神志,待想起要向王爷忏悔求得谅解之时,抬头发现,王爷正双手托抱起关氏向堂外走去。 那伟岸的身躯、宽广的胸怀、强有力的臂膀筑起一个坚固安稳的保护圈,将那受伤的小鸟置放其间,给予那小鸟无穷的温暖与呵护。 乔茵大睁着泪眼定定看着那挺拔的身影踏着稳健的步伐于雪地里行走,怎么看都觉得那画面好美好美,原来,他也有主动温柔的时候,可是,能让他如此温柔以待的却不是自己。 乔茵心里泛起比泪水还要酸涩的潮水,从泪阜奔涌而出,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流。 与此同时,孙姨娘同样定定地看着那道背影,其目光沉浮不定,里面潜伏着无数的暗流。 第一佰七十一章 静思院 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雪花扬扬洒酒,它们在空中旋转、悠荡、碰撞、嬉戏,最后,轻轻落在枝头、屋檐、大地上,在尚未完成的大自然雪衣上添上一缕绉纱,完成老天爷交付的使命。 看着漫天飞雪,关新妍忘记了脸上的,忘记了膝盖上的刺痛,亦忘记了自己被圈禁在一个半生不熟的男人怀里的尴尬。 几朵雪花调皮地栖息在赵谦宽厚的肩膀上,关新妍朝着那丛轻盈的雪花轻吹一口气,雪花滚落下去。 关新妍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颜,转眼,不期然对上了赵谦的一双炯眸。 尴尬又回来了,关新妍轻咳一声,压下体内四处乱窜的不安的情愫,随后说道: “其实,王爷可以将我放在路边,随叫一个丫头把我送回去就行。” 赵谦仿似没听见,看着关新妍肿胀的脸,说道: “她们打你,你为什么不闪不避?” 关新妍抬手摸摸脸,回道:“我若不想挨打,她根本打不着我。” 赵谦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问:“你有何办法让乔夫人住手?” “办法多了,明的、暗的、文的、武的都有,王爷想听吗?” “说来听听。” “条件交换,答应帮我做件事,这件事对王爷来说轻而易举,不损失什么。” 赵谦沉默片刻,回道:“只要不涉及军务、政务之事,可以答应你。” “嗯,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 低头整理番思绪后,关新妍向赵谦讲述道: “乔太夫人虽然看起来冷漠无情,但其实是个感情内敛、行事小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这就可以理解乔太夫人为什么对夫人身边的人、事总是看不惯,总要横加干预,且管得无比细致严苛。 乔太夫人将乔督指挥使的仕途与女儿的幸福看得无比重要。人一旦暴露了缺点和软肋,就不是无懈可击。 倘若我要与乔太夫人周旋到底的话,有许多策略方法。 明的,据理力争,乔太夫人说王爷纵情声色,我可以摆出人证、物证,反告乔太夫人造谣、诬陷。 暗的,故布迷阵,拉夫人一起上演姐妹亲密无间的戏码,让乔太夫人投鼠忌器。 文的,直言不讳,乔太夫人是当今皇上嫔妃的嫂嫂,而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叔,接辈份,乔太夫人应当尊我为长,乔太夫人辱骂欺打长辈,是为大不敬,乔太夫人理亏。 武的,隔山打牛,将乔太夫人在靖王府的不当言行举止夸大其辞,影射乔督指挥使居功自傲。不怕乔太夫人不收敛。” 赵谦目光幽深望着关新妍,启口道:“既然你有这许多法子,为何还要将脸伸过去让她打?” 关新妍静默片刻后,低声说: “倘若不让乔太夫人出了这口闷气,她晚上定然睡不着觉,往后,定然还要折腾许多事情出来,她身边的那些丫头们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让乔太夫人出了心中一口憋气,她老人家身心舒畅,大家日子都好过。” 赵谦目光流露些诧异之色。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关新妍忽然看着赵谦问道。 “条件交换!” “说。” “晚膳桌上多摆几样荤菜吧。” “哈哈……”关新妍情不自禁笑出声,“好,允许破戒一次,再过三天,才可完全开禁。” “那问吧。” 关新妍瞬间沉静下来,说道:“过了今日,相信乔太夫人不会再怂恿夫人对府里人、事大行改造了,王爷一出面,许多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那先前,王爷为何不出面?王爷为何对府里的事务一直都不管不问?” 赵谦目光投向远处,抿唇不语,过了许久才说:“因为不值得!” 关新妍不明白,可赵谦没打算解释。 雪渐渐下得大了,雪花飞得急,两人身上很快落满了雪。 赵谦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很享受这漫天雪花的洗礼。 一安静下来,关新妍的注意力又回到两人尴尬的距离上,不安的情愫又开始在体内乱窜,好在离芳华苑苑门已经不远了。 芳华苑苑门前有一个丫头正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且不时向远处眺望,远远地便能感觉到丫头的焦急情绪。 丫头认清王爷和关新妍身影后,急急奔赴上前,跪在雪地上,大声禀道: “王爷,李姨娘有急事求见王爷,求请王爷挪尊步往静思院一趟吧。” “有何急事现在说。”赵谦威严声道。 丫头一脸为难,踟蹰半晌,终是不语。 赵谦未追问,举步向芳华苑迈去。 “王爷,……”丫头焦急声呼。 赵谦脚不停步。 关新妍越过赵谦的肩看着那跪在雪地里进退不得的丫头,深深叹口气,惹来赵谦询望。 关新妍解释道:“我叹那丫头痴傻,四姐不得亲身来求见王爷,静思院定是发生十分着忙的事,既然迟早要让王爷知晓,为何还半吞半吐,延误时机。” 赵谦闻言停步驻立,忽转回头,朝着雪地丫头走近。 丫头既惊慌,又欣喜,嗫动着嘴唇半天,却未发出声言。 赵谦厉声道:“静思院到底发生何事?赶紧禀报,不然拿你问罪。” 丫头受到惊吓,立即竹筒倒豆子: “禀王爷,静思院李姨娘的大丫头翡翠半年多前有了身孕,李姨娘不舍翡翠姐姐离院,未将此事禀明夫人,李姨娘原本打算让翡翠姐姐下个月出府回家生养。 未曾料到,今日,翡翠姐姐忽感腹部阵痛,李姨娘立即叫来府里有接生经验的婆子来接生。 谁知,从早上寅时至今,翡翠姐姐腹中胎儿仍未产出,且还流了不少血。 产婆说翡翠姐姐是被诅了咒,中了魔,才致难产,于是,李姨娘请来一驱魔婆子来布阵施法。可是忙活了大半日,并显成效。 如今,翡翠姐姐眼看快要不行了,李姨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指派奴婢来求请王爷搭救。 求王爷去看看吧,翡翠姐姐若有个好歹,李姨娘怕是受不住打击。” 赵谦皱眉不语。 关新妍果断对赵谦说: “王爷,人命关天,先抓紧时间救人吧,其它事暂且搁一边。王爷不愿去静思院的话,让我去吧,接生是我的强项。” 赵谦凝望关新妍祈盼的眼睛,沉思片刻后,抬腿向静思院方向走去。 明白赵谦意图后,关新妍局促声道:“王爷,放我下来吧,我应该可以自己行走了。” “闭嘴!”赵谦轻声但很坚定地回应两个字。 第一佰七十二章 新生 静思院里一片混乱,走道上,丫环们手拿各种物事奔忙不已,人人脸上均是一副凝重的神色。内院不时传出铃铛震响声和咿呀哇啦的鬼叫声。 赵谦与关新妍出现在静思院后院当中,丫环、仆妇们均拜伏在地,而那院中身着五颜六色布条、头戴羽毛的黑脸神婆依然围着祭坛(一张摆放着神符、牌位、禽血、铜剑的桌子)神神叨叨上窜下跳,似中了魔一般。 其口中念语混沌不清、毫无韵律,其动作随性夸张,毫无章法。其头不停摇晃,脏污蓬乱的头发随着头的摇晃不停地掀翻颤动着。 神婆忽然在祭坛前停下,手执铜剑,不停碎碎念,两眼不时上翻。念着念着,突然全身一震,似中弹了一般,随后,以更夸张的姿势跳起猿猴舞,一边跳一边不时大喝: “呔,哪里跑!……纳命来!” 八成这神婆眼见的妖魔鬼怪都是香蕉精。 “嗤—” 关新妍笑场了,她被神婆尬演的姿态、自导自演的拙劣剧戳中了莫名神经。 神婆一惊,突然跳到关新妍面前,以眼白视人,狰狞着面孔大喊大叫道: “哇呀呀呀,谁敢在此撒野,竟敢对天尊不敬,竟敢扰天尊行法事,报上名来。” 赵谦摆出威仪,正要启口说话,关新妍用手拍拍赵谦臂膀,示意赵谦将自己放下。 关新妍双脚着地后,靠在赵谦身旁,肃穆着脸,对着神婆悭声说: “仰起玄天大圣者,北方壬癸至灵神。 金阙真尊应化身,无上将军号真武。 坤生震,而变兑,兑变成乾,乾气圆满,悬照东方,金水温温,金气既足,自生真水。 乾损成巽,巽复成艮,艮损成坤,乾坤乃合,日月相交,至精至微。 火伞炽张,金石流凝。 明堂丕阐,端拱紫庭。 赫奕丁公,锻炼金晶。 太一灶煖,偃月炉荧。 徊风混合,霹雳铿轰。 上通天窍,下彻玄冥 庚将三伏,火必西奔。 金丹玄妙,以火为神。 …… 烹坎离髓,夺乾坤精。 阴邪潜消,纯阳乃成。 天地相毕,出死入生。” 神婆黑眼珠子渐渐回到了眼眶中间,瞠目结舌,脸上显现些无措。 “咄!”关新妍忽然一声大喝,吓得神婆一愣。 “兀那装神弄鬼的疯婆子,连开经玄蕴咒都听不明白,敢自称驱魔人,还不滚!” 神婆子在关新妍严正的目光逼视下,忽觉自惭形秽,转头瞧见关新妍身旁雄姿英发的赵谦,更是不敢睁眼直视。当下心慌手发抖,仓惶着脸,脚底打飘急吼吼向外奔命去了。 关新妍见神婆逃走,未有多余想法,抬脚要向前方上房走去,膝盖突然传来巨痛,但尚能忍受,可是,才挪了两步,身子骤然腾空,即又被赵谦双手托举,收在臂弯里。 “唉……”关新妍心里发出无奈叹息。 赵谦将关新妍送到上房门前,交与两名丫环手上。 在房门被掩上之前,赵谦忽然向关新妍问道: “你方才对那婆子念的一长串是什么辞?” 关新妍抬头看着赵谦好奇的目光,认真回道:“前面两句是仰启咒,后面的都是扯淡,是关于日月、云峰的词句。” 赵谦神色恍然,随后伸手主动帮忙关闭房门,转过身,看着院子当中那陈设简陋的祭坛,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关新妍并不知道,她适才那番振振有词不但吓跑了神婆,也唬住了王爷。 此时的关新妍早已将神婆之事抛诸脑后,全身心投入了战斗中。 宫缩乏力加上失血过多,翡翠已陷入浅昏迷,导致其难产的原因是均小骨盆和胎位异常,这种情况,原本就不适合顺产。 产婆的野蛮催生,加速了产妇血的流失,对产妇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关新妍将产婆遣出去,让屋内的两名丫环去取自己需要的物事,她自己则跪伏在翡翠身旁,为实施剖宫产手术做准备。 丫环们忙进忙出,脚步声匆忙,那跪在堂屋中对着菩萨祷告的孙姨娘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神经崩得逾紧,嘴里加速声念,其掌合在身前的双手微微颤抖。 赵谦静立在院子当中,等待结果。 到了日夜的临界时分,天色变化特别快,天地间刚刚还是一片光亮,倏忽间,眼前已是一片朦胧。 赵谦注意到,丫环们往出的次数少了,脚步声不再那么急切了。仿佛所有声响终究要融归于圣雪仙子营造的静谧之中。 突然一声嘹亮生脆的啼哭声打破了刚刚沉淀下来的静谧。 所有人听闻这一生命的奏响乐,心头一动,莫名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皆用心去感受这声音的奇妙,这是破茧而出的欣喜之歌,这是撼动腐朽陈规的新生力量,这是开启新气象、新征途的华美乐章。 所有人的身心皆情不自禁奔涌向那奇妙声音的发源地。 赵谦走到上房门口戛然止步,忽然想到,激动个什么劲,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此刻最激动的该是孩子的生父才对。念及此,赵谦默然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自己成婚多年竟未得一子,情绪陷入低落惆怅。 堂屋孙姨娘甫听闻婴儿啼哭声,全身一震,睁开双眼,看清眼前的鸿蒙世界,顿觉魂魄回元,心窍归位。身子一偏,坐倒于地,她仿佛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疲惫不堪。 脆亮持续的啼哭声提醒她,灾难已过,孙姨娘振作起精神,对着菩萨虔诚地叩拜了三回。忽想起,怎许久未听见翡翠的声音。 想到此,孙姨娘立即起身向内室冲去。 推开门,转过屏风,孙姨娘见到关新妍正跪坐在翡翠身边,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什么,再见到其周身大片大片殷红的血,孙姨娘只觉一头撞进了冥暗之中,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一柱香时间过去,静思院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安宁,所有的焦灼慌乱及血渍残污都被清扫出去,廊道重归宁静,丫环、仆妇们有条不紊、神色从容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儿。 赵谦在院子里左等右等未见关新妍出来,抓住一个端着空药碗从里面走出来的丫环问道: “关氏在里面做什么?” “禀王爷,关姨娘在与李姨娘叙话。” 赵谦眉头一皱,“让她马上出来见我!” 片刻后,关新妍与李姨娘一齐出现在赵谦面前。 第一佰七十三章 争执 赵谦见关新妍搭扶着李姨娘的肩膀,将身体大半的重心都寄托在李姨娘身上,当下十分自然地大步上前将关新妍接扶过来。 李姨娘瞧见这一幕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赵谦低头问关新妍。 “嗯,”关新妍回应,“她母子二人都平安,但母体失血过多,身子尚十分虚弱。” 赵谦望向李姨娘,十分冷淡道:“接下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 李姨娘立即双膝跪下,惶恐声道: “妾明白,妾自去领罚,妾会尽快将翡翠母子送出府。” “王爷,”关新妍忽插话道:“这天寒地冻的,出行不易,何不让她母子二人过了满月再出行?” 李姨娘迅速抬头,以企盼的目光望着赵谦。 赵谦想也未想,说道:“不可,这会令府里的纲纪废弛。” “但是,倘若她母子二人在路上出了什么差池,王府免不了责。”关新妍道。 “我会安排人护送。” “在王爷眼里,她母子二人的生命安全比不过府里一条规矩重要吗?” 赵谦皱眉道:“这无从比较,当初,若没有人违规,就不会有今日这等事。” “规矩当顺应情势而变动,不然,那就是死规矩。” “因一人犯规而改变规矩那叫怙恶不悛。” “你这叫冷酷无情!” “王爷,六妹,”李姨娘纵然一声喊,打断二人争执,将二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后,随后平声道: “这件事,全是妾的错,妾将怀有身孕的翡翠强留在府上与妾作伴,未将此事上报,亦未预防翡翠早产,妾瞒上欺下,思虑不周,未曾顾望后果。 今日险些害了翡翠母子性命,又劳王爷与六妹辛苦劳累,妾内心十分愧疚。 如今得王爷与六妹搭救,她母子二人转危为安,王爷又同意护送她二人回家,妾心里十分感念。 王爷与六妹切莫再因为此事而拌嘴,若王爷与六妹伤了和气,妾的罪过又多加一层,妾万死不足谢罪。” 关新妍看着李姨娘委屈求全的样子,又想到那躺在床上极度虚弱、命运不由自已的翡翠以及那嫩生生的婴孩,为她们卑微、难以自主的处境感到心酸。 赵谦对着李姨娘平静声道: “这种错误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很显然,你当初是明知故犯,像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实行,看来,你在此清修毫无意义。 开春后,你去济苍寺吧。” “妾谨遵王爷指令。”李姨娘十分自然地回应。 “三日后,我安排人护送那对母子回去,你做好准备。” “谢王爷,妾谨遵吩咐。” 关新妍从旁眼见赵谦与李姨娘冷冰冰的谈话,心里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忽然想到电视剧里那句台词:“原来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相看两厌,古今之情原是相通,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我们走吧。”赵谦转身对关新妍说,同时伸出手要将关新妍打横抱起。 关新妍忽伸手推开赵谦的手,淡然道: “王爷有事自去忙吧,我要留在这里照看翡翠。” 赵谦慨声道:“我让人去请府外医官来随侍。” “不行,他们对此病症不了解。” 赵谦皱眉,“那你留下信笺交代他们怎么做就行了。” “信笺写不完,且恐有遗漏。” “那让他们有疑问随时派人来芳华苑请教你。” “何必多此一举,浪费时间和资源。” 赵谦恼了,带着火气声道:“我命令你走。” 关新妍蹙眉,大声道:“你怎么蛮不讲理,这里有病人需要我,你偏要我回去做什么?” 李姨娘目瞪口呆看着这唇来舌往的两人,似是在看一场罕世大戏。 “我也是你的病人。”赵谦怒吼。 “你又没有生命危险,回去记得喝药就成。” “一个人喝药太苦。”赵谦纵声道。 关新妍吃惊地看着赵谦。 赵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情一滞,随后沉声道:“你到底走不走?” 关新妍思虑了片刻,坚声回应:“不走!” 两人相互瞪视。 从李姨娘的角度来看,关新妍几乎是被赵谦一整个揽在怀里,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面容相距不过咫尺,这画面,怎么看都是暧昧多过针锋相对。 许久后,终是赵谦败下阵来,丢下关新妍,愤然离开。 赵谦离开没多久,莺莺带着两名仆妇来到静思院,她们给关新妍送来药、衣物、毛褥、轮椅。 房间里,关新妍坐在轮椅上任莺莺细心护理膝盖上的伤,李姨娘在旁默默递送需要的物事。 “娘,今晚让奴留下来侍奉娘吧?”莺莺一边为关新妍敷药一边说,声音似有些哽咽。 “不必了,都是些皮外伤,不必这么慎重其事,我没那么娇贵。” 莺莺不再声言,专心上药。 李姨娘从侧面瞧见莺莺神色有几分凄恻,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关新妍的脸,凝望并深思。 关新妍感觉到莺莺心情沉郁,开口对莺莺说: “这两日,我腿脚不便,要辛苦你替我多跑腿,看你如此辛苦的份上,放你两日假,这两日不必做功课了。” “奴情愿天天被娘逼着做功课也不愿娘受这等苦。”莺莺闷声道。 “那我情愿吃些皮肉苦,才不愿督导你做功课咧,累死个人了。” “娘——”莺莺娇嗔,原本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转回去了。 关新妍笑笑,道:“逗你的,赶紧上药吧,上好药快回芳华苑去吧。茉儿一个人又看苑子又照管王爷,怕是忙不过来。” 莺莺回道:“娘放心,芳华苑这会儿没什么事可忙,王爷应该已经睡着了,不需要人照管。” “王爷睡了?怎这么早便歇息了?”关新妍奇怪声问。 莺莺直白道:“约半柱香时辰前,王爷回到芳华苑,在书房呆了一阵子,后去了芳华居,将茉儿端进去的药喝了,未传晚膳,早早便宿歇了。” 少顷,莺莺悄悄补了一句:“王爷好似心绪不佳。” “是吗?可知是为了何事?”关新妍问,暗想,王爷不至于跟自己拌了几句嘴就生气了吧,她自认自己没那么大影响力。 “对了,王爷下午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你们是在哪里找着王爷的?” 面对关新妍一连串声问,莺莺使劲摇摇头,回道:“奴只知晓,王爷仿似从天而降,自动出现在东漓院,奴与茉儿都觉得奇怪呢。” 关新妍静思片刻后,对莺莺说道: “既然王爷心绪不佳,你赶紧回去与茉儿一道好生侍候着吧,厨下多备些热食,以防王爷半夜腹饥。” “娘,让奴在此多留会,多陪陪娘吧?” 关新妍悠悠道:“你还是回去替我看好后院吧,倘若后院起火,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第一佰七十四章 忆 遣走莺莺后,关新妍守在翡翠床边,监查其身体状况。 转眼,夜深人静,室内一片静悄悄,床上人儿于沉睡中恢复元气,床边人儿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不由自主循着暗黑精灵的指引,进入了绵柔梦乡。 窗边坐椅上,坐着一个纤瘦的人儿,仿似木雕般一动不动,其幽深的目光静静看着窗外无尽的夜,其清癯的脸庞在窒内昏黄暗淡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黄,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且凄楚。 床边趴着人儿忽然动了一下,随后快速坐起了身子,关新妍大概是被使命感促醒,清醒后,立即起身对翡翠进行一番细致的查体,发现其身体状况良好后,坐回轮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款摆一下酸疼的腰肢。 当关新妍将上身朝左旋转九十度时,眼角余光扫到窗边有人,当即吓得浑身一凛,转头定睛仔细一瞧,发现那坐在窗边的人是李姨娘,此刻,她正凝眸注视着自己。 在这寂静的夜晚,昏暗的烛光中,被一个形似鬼魅的人如此盯着看,难免有些发悚。惊恐过后,关新妍迅速恢复镇定,很快便察觉到李姨娘不对劲。 关新妍缓缓推动轮椅来到李姨娘面前,看着李姨娘毫无血色的脸,轻声问道: “你还好吗?” 李姨娘神情一震,随后脸色变得柔和了些,整个人有了些生动的气韵,温声回应道:“我没事啊。” 静默片刻后,李姨娘说: “我让人准备了宵夜,一起去吃点吧,暖暖身子,这里,我让丫环守着。” 被李姨娘一提醒,关新妍顿觉腹中有些饥饿,身子也有些冷,遂同意李姨娘的提议。 两人来到一间居室,丫环们快速摆好一桌膳食。 桌上有好几样荤菜,还有几壶酒,这显然是李姨娘花费了一番心思专意为关新妍准备。 李姨娘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将酒杯置放在关新妍面前,随后安静地坐在一旁。 关新妍大方地吃着、喝着,李姨娘则从旁默默斟酒布菜,她自己吃的极少,而且话不多说。 用食过程中,关新妍看出,李姨娘是个十分细致周全的人,她通过观察自己对菜肴动筷子的方式,很快便准确判断出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对哪些菜浅尝辄止,对哪些菜讳莫如深。 她夹到自己碟子里的菜总是恰到好处、合心合意。 当关新妍进食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后,李姨娘启口缓声道: “我今日才知,六妹不但性情果敢、嫉恶如仇,还是个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之人,真后悔,以前没有与六妹多走动,增进了解,不然,你我现在一定是很好的姐妹了。” “好姐妹只要心意相通即可,不必受时间和地域空间的限制。”关新妍随口回道。 “可是,开春后,我便要离开王府了,将来,恐再难有机会与妹妹这般秉烛长谈。” “未必啊,姐姐日后去了济苍寺,妹妹还可以经常去看姐姐啊。” “真的吗?你会去看我吗?” 看着李姨娘认真的眼眸,关新妍迟疑了片刻,随后认真回道: “世事难料,若条件允许,若姐姐有需求,妹妹尽力去实践。” 李姨娘眸光暗了下来,一脸忧愁道: “按理,我是一脚踏进空门的人,不该有所企盼,不该被俗事萦绕。可是,我心上总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 “四姐是放不下王爷?”关新妍问。 李姨娘幽幽看着关新妍不语。 “王爷对四姐如此刻薄,四姐心里真的一丝怨念也无吗?” 李姨娘摇头,“即便他让我即刻去死,我也不会有一丝怨念。” 关新妍无语了,无法理解李姨娘的想法,就如同无法理解老妈总喜欢看那些从头至尾哭个没完的苦情剧,可能有人天生就喜欢把自己想像成一朵苦菜花,骨子里有情感受虐倾向。 李姨娘似乎看出关新妍的不理解,启口说道: “我不知道,在你眼里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王爷看起来很坚强,但其实非常脆弱。” “每个人都有坚强和脆弱的一面。”关新妍道。 “王爷所经历的苦难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王爷的脆弱也非一般人能理解。” “既然你放不下王爷,为何要做出远离俗世的姿态?为何不去努力修复你们的感情?为何不求王爷将你留下?” “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姨娘幽声道。 也许吧,感情的事纷纷扰扰,外人无法亦无权置喙。关新妍并未想深入了解王爷与李姨娘的情感纠葛。 然而,李姨娘却似有着极强烈的倾诉愿望,其目光迷离投向远处,以略带沧桑的声调讲述: “我自七岁便进入靖王府,那时候,王爷还不是靖王,是世子爷。那年,世子爷只有五岁。 那日,我被府里的教养嬷嬷领到世子爷面前,世子爷问我会不会打架?会不会捏泥人?会不会读三字经?会不会写字?会不会抓蛐蛐? 我将头摇得似铃鼓,记得世子爷问了许多问题,当知道我什么也不会,最后说,‘那你以后就负责看家吧’。 后来,我渐渐明白世子爷所谓的‘看家’的意思,无论是幼年时期还是少年时期的世子爷,都异常好动,那时的靖王夫人对世子爷管教得十分严苛,而世子爷总是想方设法逃脱靖王夫人的监控。 刚开始,世子爷只是偷摸在府里寻僻静处挖地道、叫几个小厮聚在一起演习排兵布阵、用木头泥巴制兵器兵符、做霹雳车、搭木塔、斗蛐蛐、爬树找鸟窝。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安排我守在关键位置望风、掩护。 靖王夫人对世子爷的行止并非完全不知,只是采取半管制半放任的态度。 后来,世子爷不满足于只在府里玩,经常偷溜出府,与外面的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四处游荡、玩闹。而我,则每日留在院里提心吊胆盼着世子爷回府。 在世子爷十一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彼时的国舅爷万候爷来到靖王府,向靖王爷状告世子爷在外面聚匪结寇,为非作歹,寻衅滋事、欺压良善,说世子爷唆使一众流氓寇匪在国舅爷府邸周边设下陷阱埋伏将甫出府的国舅爷嫡长子打了个半残。 事实是,国舅爷嫡长子在京城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品行名誉极差,其某日在街上欺辱几名外地客商,被世子爷撞见,当时世子爷声讨了万公子几句,被万公子记恨在心。 万公子在自己府邸周边设下陷阱埋伏,邀请世子爷及其它几位京城贵公子去府上游玩。 世子爷到了国舅府附近,发觉不对劲,借故遁走,彼时,万公子已发现世子爷身影,带人追赶。 在追赶打斗过程中,世子爷与万公子均受了伤,世子爷毕竟势单力薄,其身上的受的伤比万公子严重的多。 万公子却恶人先告状,撺掇国舅爷来靖王府讨公道。” 第一佰七十五章 过往 见关新妍渐渐听得入港了,李姨娘忽然打住,吩咐身旁丫头将食案撤下去,端来茶果点心。 “后来呢?”关新妍询问。 李姨娘喝了口茶后,轻声讲述道: “在当时,这件事孰是孰非难以判断,因为,世子爷身旁没有人证,那些贵公子们多半站在万公子一边,替万公子说话。 靖王爷一心认为世子爷品质恶劣、不可救药,气急败坏,将世子爷吊打了三日,世子爷始终不认罪,不屈服。 后来,靖王夫人要严厉惩处世子爷身边的仆从们,世子爷终于不再顽抗,将所有的罪都承担下来,并哀求靖王夫人饶过我们这些下人们。 靖王夫人网开一面,遣走了一半的下人,我因为事发那几日正好患了伤风,并未参与此事,遂侥幸留了下来。 自这件事情过后,靖王爷与靖王夫人对世子爷严加看管,再不许世子爷出府,再不许世子爷有空闲时间。 世子爷每日被圈禁在院中跟着先生学经义文章。 直到一年后,那位万公子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国舅府被抄了家,而靖王爷因为上奏章为平定北狄出谋划策得获圣宠,当初那些诬陷世子爷的贵公子们纷纷站出来为世子爷证明清白,世子爷才得以正名。 可是,也就在这一年,靖王府里发生了大事,令世子爷几近崩溃。” 讲到这里,李姨娘低下头去,神色黯然,沉浸在灰色萦绪中。 关新妍将时间往回倒算,很快便明白了,传说,那一年,靖王亲赴北方边界与北狄交战,结果战死沙场,若干年后,新的靖王,也就是如今的王爷,再历沙场,将北狄主力打得溃不成军。 新靖王携军功回到京城,皇上赏赐了大量金银珠宝,以及,封地边城。 边城,是大宋北边边陲之地,三年前的边城,虽然地大但没有物博,其一半是荒坡野岭,且人烟稀少,还不时有辽国、金国的鞑子前来光顾、劫掠一番。 三年的时间里,王爷带人筑城、修路、挖渠、开荒,发展农、林、渔、牧、矿业,活跃市场经济,吸引大批周边百姓来边城安家落户。 如今的边城富庶、繁华,城防坚固,虽然只是一个城,但其实已相当于两个州的规模。 边城成了大宋抵御外敌的门户,同时也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因为,从边城骑马到京城只需两昼夜,假如王爷对朝廷有异心,凭其智慧和才能,势必对大宋王朝产生不小的影响。 关新妍对李姨娘温声道:“若非经历重重磨难,王爷不会如现今这般强大。” 李姨娘冗声道: “王爷看起来强大,但内心伤痕累累,未曾痊愈。 靖王战死沙场后,世子爷曾对亲近之人说过愿终生不娶,可到了边城,为了尽快将边城扩展壮大,王爷违背了心愿,接二连三娶了一个又一个,还给了我一个名分。 虽然这靖王府里诸多娇妻美妾,可我看得出,王爷未曾真心爱过谁。” 关新妍疑惑声问: “王爷父亲战死沙场,是英烈壮举,王爷悲痛可以理解,可是,此事如何影响到他对感情的态度?” 李姨娘抬眼深深凝望关新妍,思虑了许久,终启口说道: “因为,那一年,靖王其实是被迫出征,靖王以两万的兵力对阵北狄十数万的人马,即便如此,靖王在战场上骁勇作战,从未退缩,其与北狄艰苦奋战了一年,直至全军覆没。 最后一役中,靖王身被数枪,尤挥舞着长刀与周身上千敌兵鏖战,直至血流满地、气力尽失,被斩臂削颅。” 空气陷入凝滞,长时静默过后,李姨娘继开口说道: “逼迫靖王上战场的幕后主谋是当年的北昌候谢候爷,他不仅利用自己在朝中的权势,暗使手段,让皇上下令靖王去平定北狄。 而且在靖王征战北狄过程中,还不断给靖王制造困难障碍。 北昌候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因为,北昌候与靖王夫人有私情。” 关新妍十分诧异,原来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李姨娘眼望着烛火继续讲述道: “这些稳秘之事,我只是知道个梗概,而世子爷最知明细。 靖王出征后,原本对靖王夫人十分敬爱、顺从的世子爷对靖王夫人再不复从前的态度。 世子爷变得敏感、暴燥,常常做一些叛逆的事情,不再听从靖王夫人的教诲,并总是恶语顶撞靖王夫人。 有一日晚间,世子爷与靖王夫人再一次起了争执,这次,吵完之后,世子爷未再回院,而是径直出了王府。 世子爷这一走,便是一年,直至靖王战死,靖王夫人以白绫自缢身亡,世子爷才回到府上。 无人知道世子爷这一年去了哪里,在外面做了什么。 世子爷置理完靖王与靖王夫人的丧事后,承袭了靖王之位。 就在大家都以为靖王府将从此衰败之时,王爷出人意料地表现出了少年老成的一面,两、三年时间内,王爷将靖王府治理得井然有序。 与此同时,王爷性情发生了极大变化,王爷在府里总是十分冷肃,且多数时间里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可王爷出了府却放纵不羁,与京城里各种人厮混。 有时连我也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在感情上,王爷来者不拒,因此,王爷在京城权贵们当中得了个‘怀谷公子’的称号。” 似乎以为关新妍不明白,李姨娘解释道: “‘虚怀若谷’对应王爷名字中的谦,省掉其中两个字,看似褒扬,实是暗讽王爷滥情。” 关新妍将双肘置于面前案几上,执起一块枣糕放进嘴里任其慢慢消融,暗想: “难怪王爷给人的感觉时尔浪荡、时尔冷酷,难怪王爷对待女人薄情寡义,难怪王爷一怀疑身边的女人出轨,就变得狠戾暴燥。 他本性其实是热血、好动、正直勇敢、喜欢探索,倘若其能在风平浪静中顺利成长,那现在,极有可能是位根正苗红、奋发有为的好青年。 然而,命运多舛,其父亲的冤死和母亲的出轨,使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的冷酷是对现实的不满,他的浪荡是保护色,真实的他可能已被他自己扼杀在十二岁那年。 其对男女情感方面的态度,如今也可以理解,想想大秦帝国的始皇帝正是受其母亲影响而终身未立皇后。 现代心理学分析,许多案犯是因为童年经历或受父母行为影响而走上歧途。 童年时的心灵最是纯洁真挚,然而一旦遭受巨创,影响可能是永久性的。 王爷能承受住重重打击,走到今天,实属不易。” 第一佰七十六章 诉 关新妍正浮思漫想中,其放在桌上的手忽被李姨娘紧紧抓握在手中。 李姨娘双眸紧盯着关新妍诚挚说道: “这些年,我未见王爷真正开心,亦未对谁用心,可在今日,我见王爷对你与对其它人有所不同,而且,我观察六妹你确是与常人不同。 倘若,六妹你能走进王爷的心里,王爷可能就有救了。” 关新妍睁着明净大眼怔怔望着李姨娘,实在是为李姨娘舍已为人的高尚情操深深叹服,原来她跟自己说这么多,竟是想让自己代替她去爱王爷。 难道,她自己做一朵苦菜花尚觉不够,还希望有更多的苦菜花去供奉那株绛珠草吗? 关新妍抽回手,对李姨娘郑重说道: “四姐,你杞人忧天了,王爷早已不是孩童,足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需四姐你如此细心照料。 王爷对我也并无不同,只是四姐你鲜少见到王爷与他人相处的样子,所以误会了。” “不,”李姨娘坚定声道:“我自小便跟随王爷,对王爷的眼神、举止所蕴藏的意义能揣摩七、八分。我看得出,王爷在意你、关心你。 我真心希望,你能好好侍奉王爷,让王爷快乐。” 李姨娘说着竟然流下了眼泪。 关新妍轻叹一口气,道:“王爷有你这样一心为他着想的人,是他的福分,王爷应该好好待你。” “其实,王爷对我不薄,是我未曾珍惜。是我对不起王爷,我曾做了许多错事,险些害了王爷。” 李姨娘抬手在眼角轻拭了一下,低声讲述: “王爷甫到边城之时,十分艰难,日夜操劳,我日日忧心,有一日,一位自称是王爷母亲的表兄找到我,告诉我,皇上将王爷安置在这荒芜之地,是存心考验王爷。 那人告诉我,倘若我能证明王爷忠于皇上,一年半载之后,皇上会将王爷招回京城享受荣华富贵,或者赐予王爷富庶的封地。 我轻信了那人的言语,于是,每隔三个月左右,我收集府里拜访王爷的名贴,交到那位王爷的表舅手中。 没曾想,有一日,朝中有人举告王爷谋反,而谋反的罪证中竟有我提供的那些名贴,彼时,我才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 我痛恨自已无知妄为,给王爷带来祸事。所幸王爷在朝中有人,此事很快消弭。 我惴惴不安等待王爷的严惩,结果,王爷只是罚我禁足思过。 此事过去没多久,我发现自已怀了身孕,我自知身份低贱,王爷不会允许我生下那个孩子。可是,当时,为王爷生个孩子的念头牢牢控制了我的心神。 反复思量了两昼夜后,我决定偷偷生下那个孩子。 我以各种理由请求王爷将我逐出府,结果,让王爷发现了端倪,王爷知道我怀有身孕后,命我打掉孩子,那天,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与王爷争执了一回。” 讲到这里,李姨娘低下头,眼眶再次湿润,声音带着凄苦: “王爷恼恨我不听话,憎恶我自行其事,说我辜负了他的信任,王爷给我两条路选,要么流掉孩子改嫁,要么流掉孩子出家。 我以死逼迫王爷成全我带孩子离开王府的心愿。 王爷发了很大的脾气,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生气,那么……无助。 他说,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怀他的孩子;他说,我腹中的孩子不能给他带有任何益处,不配活在世上;他说,不要让自己的后人再在这乱世阅世间丑态。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王爷走后,很快有人送来落子汤,但其实用不着,可能那个孩子自知无缘来到尘世,自行流走了。” 面对李姨娘哀戚泪颜,关新妍无声伸出一只手轻放在李姨娘手背上,想传递些温暖和力量。 “落胎后,我万念俱灰,拒绝医官诊治,身子经久难愈,王爷便容我在府上居留。此事,知道内情的只有王爷和我自己。 外人不明真相,说我私自堕胎,也有人说我根本未曾怀孕。但无论怎么说,此事的后果有目共睹,我被王爷厌弃了,王爷鲜少再踏进静思院。” 静默片刻后,李姨娘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随后继续说: “从前,王爷遇事心情不好,偶尔会来静思院,对我吐露只言片语,自那件事情过后,王爷在府里极少对旁人吐露心事,其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是我亲手毁了这段感情,是我掐断了王爷倾述的念想,是我斩断了王爷对感情的最后一点存望,是我将王爷推向了孤独之境……” “所以你觉得亏欠王爷,想要千方百计弥补王爷?所以你希望有人代替你去好好对待王爷?” 未等李姨娘回答,关新妍说道: “你是否想过,无论谁来代替你,都不会比你做的更极致,王爷未必不知道你对他的用心,但是,王爷并不珍惜你的付出,王爷不需要你这份用心。 四姐你把自己活成了王爷的附属品,你压抑自己的情感和需求,牺牲自己的年华,牺牲自己的孩子,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你得到了什么?你终究只是王爷身边一件随时可以舍弃的物事。 四姐不觉得自己活得很辛苦,很没有价值吗?” “我的使命便是照顾王爷,没能将王爷照顾好,是我失职。我没有压抑自己,也没有牺牲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发自愿,就是因为没有压抑自己,任性了几回,才让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只恨自己身份卑微,无权无势,帮不了王爷,恨自己没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可以为王爷解忧,我能做的,只有用尽心思,尽自己绵薄之力为王爷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关新妍拉起要李姨娘的手,双眼注视着李姨娘的眼睛温声说: “四姐,即便你想学摩诃萨埵舍生成仁,王爷并不是那只饥饿的老虎。 若将你比喻成一株大树,将王爷比喻成一条小溪,你榨干自己全身每一滴水去供养那条小溪,任自己枯萎凋敝,那条小溪只顾向前奔流,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你若改变经营方式,选择用自己的血脉去供养周边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会为你固土防沙,倘若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兴许可以在自己周边营造一座花园。 如此,你可用一整座花园来为那条小溪遮土蔽日,兴许,有一天,那条小溪前路遇阻还会绕回来萦绕着你,反过来供养你。 四姐可明白我的意思?” 第一佰七十七章 支招 李姨娘眼里焕发出一丝星光,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来不及了,”李姨娘幽然叹道,“若我能早些与妹妹相知相交便好了。” “不晚,”关新妍坚定地说,“离开春尚有好几个月呢,只要四姐有心,一定可以逆转形势。而且,四姐该当知道,这府里虽妻妾众多,能真心陪王爷走到底的,不多。” 李姨娘双眸显现疑惑之色。 关新妍思忖片刻后,对李姨娘平静说道: “夫人虽然对王爷深情厚意,但夫人与王爷之间横亘着许多纷杂的权谋利益关系。 夫人久未有身孕,可能是王爷刻意为之,王爷始终防范着乔家。倘若夫人有了身孕,乔家便要迅速做出决断,其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效忠朝廷,实难预料。 今日,王爷为了一名小妾而给乔太夫人难堪,由此可窥见,王爷与乔督指挥使的关系已有裂隙。 王爷夺了夫人的掌事权,或许可以看作是要对乔家采取行动的先兆。” 李姨娘大感惊讶,对于日间东漓院发生的事,她知道一些,但未往深处去想。 关新妍继续说: “夫人与王爷的感情避免不了要经历一番考验和磨难。 府里其它几位姨娘皆是自顾自、各管各。孙姨娘行事诡谲,王爷对其早有防范,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摊牌。 方姨娘更不必说,她从一入府就做了跑路的打算,这些年,方姨娘从王府里转移出去的资财怕是已不下几十万两了。 王爷之所以对方姨娘的敛财的行为视而不见,是因为,方姨娘是王爷安插在夫人身边的眼线。 这些人、事的个中情由,相信不必我赘述,四姐能想明白。 如此说来,真心对待王爷的只有四姐你了,倘若四姐一走,有朝一日,或许,王爷真成了鳏寡孤独了。” “那六妹你呢,你也会离开王爷吗?”李姨娘认真问道。 关新妍吓一跳,竟然把自己给漏了,差点暴露隐秘。 “我,我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儿?当然是留在王府混吃等死。可是,我这副容貌,又这副残躯,留在王府无所助益,还有碍观瞻,给王府形象抹黑,给世人留下一个取笑王爷的笑柄。 王爷怕是不会一直养着我。我恐怕是逃不了出家的命运。” “不会的,”李姨娘坚声道:“王爷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六妹聪慧灵透,王爷定然舍不得六妹离开,只怕,六妹胸襟辽阔,不愿成日困坐在这王府四方井天里,会自己想办法出走。” 关新妍心里一凛,暗忖,难道自己要出走的愿望都写在脸上了吗?怎人人都能一语中的? 李姨娘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关新妍的肩膀,神情十分紧张且十分严肃地说: “妹妹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在王爷三十岁以前不要离开王爷?” 短暂震惊过后,关新妍疑惑声问: “为什么?” 李姨娘欲言又止,突然双膝跪地,哀求声道: “不要问为什么,姐姐求你,只要你答应姐姐这个条件,姐姐随你驱策,哪怕你让我走刀山、滚油锅、跳悬崖,我也决不推辞。” 关新妍想不明白李姨娘此番言行的用意,既受不住他人如此请托,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愿,况且,王爷离三十岁还有八年呢,三年的事都难以预计,何况八年。 虽然自己偶有奉献精神,可若要委屈自己如同妈妈桑一般去照管一个成年人,超出了自己能力范畴,也超出了自己理解及接受范畴。 “对不起。”关新妍认真答复,“或许,四姐可以把自己改造成王爷的理想类型,成为王爷的守望人。” 李姨娘颓然坐倒于地,凄然一笑,仿似抽空了精气神的布偶娃娃,她恨自己长久以来荒于营谋,到了关键时刻,除了已身一条薄命,已无其它可供支使的筹码,倘若现在开始经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关新妍伸手托起李姨娘,温声道: “四姐是个聪颖之人,又十分熟悉王爷的习性,倘若四姐想挽住王爷的心,定然比其他人事半功倍。” 李姨娘精神一振,眼含希翼望向关新妍,略有些激动地说道: “妹妹智计百出,请求妹妹为姐姐支个招,我要如何做,才能使王爷不再厌憎我?” 关新妍沉静的眸光定定看着李姨娘,认真回道: “四姐若信得过妹妹,妹妹可以为四姐出谋划策,但是,四姐必须向妹妹保证,永远不要让王爷知道四姐是受了他人指点。 倘若让王爷知道姐姐只是个傀儡,姐姐不但得不到王爷的青睐,还会使得王爷更疏远姐姐,且姐姐日后再想翻身可就更加艰难了。” 李姨娘握紧关新妍的手,坚定声道: “我全听妹妹的,如果妹妹信不过,我可以赌咒发誓。” 李姨娘说着便要指天发誓,关新妍拦下李姨娘,柔声说: “我相信你,相信四姐懂得权衡利弊,知道怎么做才是真正为王爷好。” 沉静片刻后,关新妍对李姨娘说道: “若想挽住王爷的心,姐姐不能再避世绝俗,姐姐这院中不能再萦绕檀香,而应该泛溢花香。” 李姨娘重重点头,表示愿意还俗。 “第一步,姐姐去向王爷禀告,说自己不想出家,愿意改嫁。 第二步,姐姐将这院子改造一番,改造成舒适安逸、令人忘忧的温柔乡,相信这点难不倒姐姐。 第三步,姐姐要改造自己,无论容貌、衣饰、才情、技艺均需日日出新。 第四步,姐姐主动与府里其它院的人交好,收集有关王爷的信息。这点对姐姐来说,相信也是易事。 第五步,姐姐掌握王爷的信息,只为不留痕迹地投其所好。 最后,姐姐抓住每次与王爷相处的机会,发挥自已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特长,将自己变成一枝端庄美丽、娴雅恬静的解语花。” “就这么简单吗?”李姨娘疑惑问道。 “很简单吗?”关新妍反问,“那恭喜四姐,王爷下次步入静思院的时日应该不远了。” 李姨娘的脸上忽现出一抹潮红。 这样的李姨娘看起来很陌生,不过甚是迷人,这般娇羞可人的美人连女人看了都不免怦然心动,不信王爷会不动心,关新妍暗暗思量。 李姨娘低头静静想了许久,再抬头时,目光澄明,随后,李姨娘与关新妍在烛光中漫漫碎语。长夜寒冷寂寥,这一小室却倾泻出无限温柔和暖。 及至天明,翡翠醒了,其除了身体虚弱外,未有其它不适,关新妍留下一纸药方和数句叮咛后,在静思院两名丫头的护送下回了芳华苑。 第一佰七十八章 拜访 回到芳华苑,关新妍泡了个澡,然后,慢悠悠用完早膳,随后,舒舒服服躺到床上,准备补个眠,然尔,天不遂人愿,刚要进入梦乡,莺莺急匆匆进来禀报说乔太夫人来苑求见。 关新妍攸然坐起身,想了想后,又重重仰倒下去。 “娘,不如奴去回乔太夫人,说娘受了惊,身体欠安,不方便见客。”莺莺担忧着说。 关新妍淡声说: “让乔太夫人进来吧,她是来示好的。” 莺莺神情一荡,半信半疑复命去了。 一盏茶时辰过后,关新妍妆容齐整,于芳华居正屋招待乔太夫人。 乔太夫人端坐上首,其面色依然冰冷,但神情含威而未显敌意。 乔太夫人执起面前一只茶盏淡声道: “这仿掐丝珐琅粉彩寿山福海双耳茶具出自汝窑,乃皇室特供之品,靖王夫人那里有一套,老身曾有幸瞧了一眼,未曾想,有一日,竟能有福运享用。” 未及关新妍回应,乔太夫人又说道: “这茶叶轻盈,却直立不倒,如刀山剑树,汤色澄黄明亮,似琼浆玉液,香气高爽清鲜,似嫩玉米醇香,这茶叶该当是产自荆湖南路的君山银针茶。” 关新妍恭声道: “乔太夫人见识广阔!奴实不懂这些门道,这些茶具和茶叶都是王爷赏赐于奴的,想来都是好物事,奴特意拿来款待乔太夫人,乔太夫人不嫌拙陋便好。” 乔太夫人自是明白关新妍刻意显摆正得王爷荣宠,其眸光在关新妍脸上巡视一圈,漫不经心说道: “关姨娘聪明、果敢、胆子大、有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爷宠你也是情理之中。但关姨娘极尽所能,也只能偏安一隅,荣宠一时,若想在官家后院之中扎稳脚根,若想在边城混得风声水起,关姨娘尚需多多用心。” 关新妍作出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说道: “乔太夫人说的极是,奴出身卑微,读书少,不懂那许多大道理,还请乔太夫人指点迷津。” 乔太夫人端出一副长辈特有的祥和态度,声平气静说道: “关姨娘可知月盈则亏、盛极则衰的道理?” 见关新妍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脸上一副懵懂求知的神情,乔太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杂色,随后庄重声道: “老身本家黄家在三十年前,是名门旺族,三世五状元,声名显赫。黄家人在外,无论是行商做买卖还是考功名、办事情,总有官府及当地百姓给予方便。 黄家人为了报答乡邻们的厚爱,乐善好施,凡找上门来求助的无不应承。此举虽为黄家赢得了盛誉,也为黄家带来了隐患。 人吃五谷杂粮,生出不同禀性,黄家人里头自是有品行不端之人,来黄家求助的人里有良人也有歹人,更有许多不知来头的人,均打着黄家的名头在外行不法之事。 黄家为摆平那些不平之事,倾尽了人力、物力、财力。 与此同时,朝中那些与黄家作对的人以及御史们群起攻击黄家,往日那些嫉妒黄家以及心怀不轨之人趁势作乱。 一时间,关于黄家行事不端的案件纷纷呈达公堂,其中多数事件皆是无端构陷、捏造。然而,审案的过程却出奇地顺利且极速。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黄家倒了。 黄家三世积累的荣耀不到一个月之间灰飞烟灭。” 乔太夫人缓缓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后,看着关新妍淡声道: “经历了家门不幸,方深刻明白,当你身处荣耀之时,须比任何时候更加小心谨慎,因为,明、暗之中有无数双或嫉妒或愤恨的眼睛在盯着你。 她们就等你疏忽,等着你犯错误,然后一拥而上,将你毁灭。” 关新妍十分认同地点头,然而并不是认同乔太夫人言之有理,而是认同自己对乔太夫人的了解,乔太夫人含沙射影地婉转对自己劝诫一番,接下来,该当是威胁和利诱了。 乔太夫人瞄了一眼关新妍神色,接着说道: “世事难预料,盛极会转衰,遭了厄运未必会永远处劣势。 我嫁到乔家之时,黄家尚处荣耀之际,彼时乔家只是渐趋衰败的武候之门,我进了黄家后,动用黄家所有力量为乔家打通攀上皇亲国戚的门路。 即便如此,我在乔家并未受到恩宠和礼遇。婆母、姑嫂、妯娌们纷纷无故挤兑我,黄家倒势之后,那些人更是将我踩到脚底下。 怀孕之时,无人照管我,不仅如此,她们还克扣我的日常食用,后来,她们编排我染了异疾,将我关在后院一间破陋瓦房里。 她们希望我死,好让夫君续娶一位有身分地位的名门小姐为她们乔家提运势。 我当然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不能让我腹中孩儿和我一起承受这不白之冤,从那时起,我便明白,谁也靠不住,万事只能靠自己。 我逃出了瓦房,回到黄家,我跪请叔伯们托朝中旧友告御状,龙颜一震,乔家这才明白黄家倒势未倒架,他们慌忙抬了八抬大轿来迎我回去。 回到乔家,我开始反攻倒算,所有人曾对我做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且一一回敬,我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均遭受双倍于我当初的痛苦。 半年内,我坐上了乔家后院执事人的位置,无人敢再对我及我的孩儿不敬。 坐上乔家后院执事人的位置后,我吸取黄家倒势的经验,对府里大小事均谨小慎微,对乔家上上下下严厉管束。 乔家这才有了今日的华庭门耀。” 乔太夫人话虽落,思绪仍沉浸在过往云烟中,脸上豪气未散。 关新妍出声道: “乔太夫人以身说教,奴感激万分,只不过,奴资质愚钝,学不来乔太夫人的悍勇,况且,乔太夫人出身名门,生来智慧、胆量超群,实不是一般人能学得来。” “学我?学我做什么?”乔太夫人凌眸扫向关新妍。 “乔太夫人说这么多,难道不是教导奴宠辱不惊、严人律已、防微杜渐、手段强硬才能久享王爷恩宠,久享清平富贵吗?” 乔太夫人潭水般幽沉的眼眸似被突然投进了块石头,荡开了一圈圈不受控的涟漪。 第一佰七十九章 教诲 “你觉得守住王爷就能久享太平?”乔太夫人问。 关新妍理所当然道: “女人当然要牢牢依附自己的夫君啊,乔太夫人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乔太夫人在乔家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不曾将矛头指向乔督指挥使,乔太夫人十分明白,离了乔督指挥使,终将一无所有,不是吗?” 乔太夫人深吸一口气,思忖了片刻后,乔太夫人决定以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图。 乔太夫人眸光锁定关新妍,沉声道: “我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现在,我不妨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关姨娘如今重得王爷恩宠,我尚不知你是从哪里学得一身本事,又是如何蒙蔽、媚惑王爷,但你得明白,王爷不过图一时新鲜,过不了多少时日,当你黔驴技穷之时,也就是王爷厌弃你之时。 趁着现在,你应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筹谋规划一番。 你没有为王爷诞下一儿半女,没有家族势力,一旦失宠,命不由已。 聪明的话,你应该为自己寻条后路,夫人则是你最适合依傍的靠山,傍上夫人,也就傍上乔家势力,如此一来,你进,可以久享王爷恩宠,退,可以做夫人的左右手。 向夫人投诚,才可最长限度保证你在王府的尊荣。 如今夫人被禁足,但只是一时,夫人毕竟是夫人,不会因这么一点小事就倒下。即便王爷想让夫人倒下,乔家不答应,黄家不答应,远在京城的乔黄亲戚也不答应。 当然,倘若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夫人受责是因你而起,无论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还是为了将来能与夫人和睦相处,你都应该为夫人做些什么。 王爷与你朝夕相处,你该在王爷面前为夫人说些公道话,劝王爷解除夫人的禁足令。” 乔太夫人停顿片刻,声调忽转阴沉: “方才我与你说起我在乔家的经历,是要告诉你,当初,为了尚未出世的女儿,我豁出一条性命,与命运抗争,与所有欺压我的人抗争。 如今,世事变换,可我拳拳爱子之心从未变过。 你该当知道,在深宅后院之中,有多少暗算、阴谋诡计,我能坐稳乔家后院执事人的位置,绝不只是靠两片嘴皮子,不是靠警告、哄、乞讨而上位。 如果关姨娘想向我讨教这降妖除魔之术,我会不吝赐教。” 面对乔太夫人的威胁警告,关新妍面不改色,柔声说: “乔太夫人的来意,原来是想让奴在王爷面前替夫人说话呀,如此简单明了的事情,夫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绕了一大弯子来说,教奴心里七上八下的。 夫人放心,回头,奴一定在王爷面前替夫人说话,如此不费气力、不费功夫、不有任何损失之事,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王爷自来十分有主见,奴说归说,至于王爷听不听,奴可左右不了。” 如此敷衍之辞,乔太夫人自是听得明白,倘若不拿出些诚意,眼前人是不会用心出力。 乔太夫人敛眸肃穆道: “此事若成,我许你一个承诺,你想要任何物事,只要夫人手里有,或者我有,一定不吝赐予。” 关新妍眼眸深处骤亮,但很快便隐匿消散,当下庄严回道:“乔太夫人此话,奴记住了。” 乔太夫人满意点点头,随后起身在屋中缓缓走动巡视一番,良久后,乔太夫人启口道: “你这芳华苑倒是齐整,但是,陈设简陋,既无珍奇玩物,亦无名人字画,可见,你除了有一身医技以及一张不饶人的嘴,并无其它出众之处。 好在,你还知道行事低调不张扬,即便得王爷盛宠之时,亦未穷奢极欲、得意忘形,看来,你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放纵自已,你没有底气和自信享受荣华富贵,你害怕眼前富贵稍纵即逝。 你想着,与其到头来一场空不如从未拥有,所以始终保持俭朴的生活方式,我说得没错吧,关姨娘?” 关新妍笑笑,未作回应。 在乔太夫人看来,关新妍的态度已是默认。 “人都喜欢纵情享乐,关姨娘该不会想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天性吧?”乔太夫人淡声道。 “奴习惯了。”关新妍回应。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让人安于现状。而现状不可能永远一层不变,当巨变来临,你无丝毫准备,便只能接受颓势的命运。” 看着面带询问的关新妍,乔太夫人以一副施舍的高傲姿态说道: “你遇到我,实是幸事,我可以助你改变命运,上次在玉宇堂,你的聪明伶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认你做干女儿。 我可以教你琴棋书画,教你如何在这深墙后院中立于不败之地,可以教你驭夫术。” 关新妍眸光闪了闪,对着乔太夫人恭声道: “乔太夫人如此器重奴,实是奴的造化,没想到乔太夫人心胸如此宽广,丝毫不介意玉宇堂上奴的冒犯之举,也不嫌奴才疏学浅,奴受宠若惊,无以为报……” 乔太夫人眼里泛出得意之色,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且已准备好接受关新妍的拜礼。 “奴恭敬不如从命,奴这便着人去请王爷来做个见证,奴当着王爷的面向乔太夫人行叩拜礼……” 乔太夫人面色徒然发黑。 “莺莺,快去请王爷过来,就说……” “等等!”乔太夫人忽然一声大喝,面对关新妍疑惑的眼神,乔太夫人庄严说道: “老身方才仔细想了想,这个提议有些不妥,且这是老身骤然兴起的念头,还未同夫人商议,此事,不如待老身全盘考虑清楚了再议吧,关姨娘就当老身未说过此话。” 关新妍脸现失望道:“乔太夫人莫不是嫌奴不够资质做您干女儿,后悔了?” 乔太夫人脸憋成了猪肝色,但不得不解释道: “关姨娘多想了,老身未有此意。” 乔太夫人眼望关姨娘,心情沉郁,屡屡在这个小丫头面前受挫,令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此来,虽未达成全部心愿,但至少达成一半。 乔太夫人轻轻叹口气后,匆匆告辞离去。 乔太夫人一走,关新妍立即让茉儿将茶具、茶叶收好放回库房。 茉儿将茶具、茶叶收拾好后,回到居室,见主子端坐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娘有心事?”茉儿轻声问。 第一佰八十章 解疑 关新妍转回头,向茉儿招手示意其坐下。 茉儿顺从地坐到关新妍身旁。 关新妍神情凝重开口道: “茉儿,长久以来,你总是为我鞍前马后操持一切,我行事也未刻意避着你,咱们一直都是心照不宣,我明白你心里定然有许多疑问。 今日,你有任何想问的问题尽管问,我定然详细回答你。” 茉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她低头思索了片刻后,抬头轻声说道: “娘,方才,乔太夫人来时气度雍容,走时为何神情萧索?” 茉儿并未直接探询主子的隐秘,而是选择探求乔太夫人与主子谈话的玄机,因为茉儿明白,主子此番谈话与乔太夫人的造访有干系,她想从旁获取些机密,同时,让主子继续保留稳密。 她选择依旧心照不宣。 关新妍明白茉儿的想法,十分喜欢茉儿这份灵巧和贴心,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随后悉心解释道: “乔太夫人此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让我在王爷面前替夫人求情。二是,笼络我。 她向我隐隐展示她们乔、黄两家的势力,展示她的手段和能耐,是希望我归顺她、依附她。 乔太夫人根本就看不上我,也并不喜欢我,在她眼里,我并没有出众的能耐,她看中我的不过是一点,那便是正得王爷恩宠。 因此,可以想见,她拉拢我,目的是王爷,至于她想对王爷做什么,我想,王爷心里有数,旁人不必劳心。 而我,从一开始便明确告诉乔太夫人,我始终站在王爷的阵营里,只有牢牢抱紧王爷的大腿,我才能得富贵,享安逸。不管此想法是短见还是远识,至少现阶段,她乔太夫人不能将我怎样。” 茉儿恍然道:“难怪乔太夫人气得脸发紫,乔太夫人费了恁多唇舌,显然是临阵耍花枪,累得一身汗,徒让人看表演。” 关新妍轻轻笑了笑,“你这丫头学坏了,也会犀言利语奚落人了。” “咦?奴整日呆在苑里,也不知是跟谁的这本事呢。”茉儿无辜道。 关新妍伸手在其脑门上弹了一下,惹得茉儿一声怪叫,关新妍故作生气道: “反了天了,连主子也敢奚落。” “娘饶命,奴不敢了。”茉儿假装讨饶。 关新妍瞧着作怪的茉儿,真真假假说道: “且饶你小命,不过要惩罚你去为我认真办件事情。” 茉儿立即神色认真道:“娘吩咐。” 关新妍敛了敛神色,认真说道: “即日起,让苑里膳房的人忙活起来,往后,呈上来的每顿膳食均要配得上靖王府响亮的名头,每顿膳食中,牛、羊、豕、鸡、鸭、鱼、海鲜必不可少。” 茉儿疑虑道: “娘,这两日,府里上下盛传,王爷对娘宠惯无度,说王爷不仅日日留恋芳华苑,还替娘营威造势,打压夫人。 还说娘正得王爷恩庞,将府里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芳华苑如此铺张,会不会……” “既然已经恶名在外了,那就更不必委屈自己了,索性来了名符其实,芳花苑所有人,从今日起,大吃特吃。 顶了王爷六房这么久的名头,未曾捞到一点实惠,太亏了,趁着现在时运好,该是好好享受享受。 这件事,放心去办吧,另外,还有件稳密之事需要你去办。” 关新妍说完让茉儿将耳朵凑过来,随后附耳窃窃私语。 茉儿立即心领神会。 两人说完话不久,赵谦从门外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茉儿立即站起身,神情肃穆退守一旁。 赵谦似已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见关新妍心情不错,主动问候: “你几时回来的?” 关新妍再见赵谦,情感复杂,在知晓了他从前一番经历后,对他多了一丝亲近、熟悉之感,可是,尽管知道他今番性情形成的过程,并不代表就能全然接受他冷酷的行事作风。 “回禀王爷,奴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赵谦神情一顿,面对突然用敬语的关新妍,不适应。 “静思院情况如何?”赵谦问。 关新妍想了想,叹了口气,哀声道: “可怜那对母子刚从鬼门关门前走了一遭,又要面临伤病、酷寒的考验,大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浑身无半点力气。 小的没得吃,啼哭不停,肺里灌了冷气,今日又是咳嗽又是流涕。 这母子二人命不由已,小鬼等着收呢。” “既如此,那许她母子二人在府里多居留半月吧。”赵谦悭然道。 关新妍圆睁着大眼惊奇地看着赵谦,冷酷阎王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面对关新妍看稀罕怪物的表情,赵谦不以为然,淡声道: “你用过早膳了吗?” “奴回来得早,所以早早用过早膳了!”关新妍回应。 赵谦眸光一暗,转身要走。 关新妍赶紧说:“不过我好像又饿了,可以再吃点。” 赵谦回转身,看着关新妍,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为眼前人鲜少迎合自己的举动而感稀奇。 不一会,早膳摆好,赵谦虽然饥饿,但用食不紧不慢,姿态优雅从容,关新妍不饿,但象征性地食用了一些。 见赵谦吃得半饱,关新妍启口道: “王爷,今日早晨,乔太夫人来与奴聊了些时。” 赵谦淡然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说起黄、乔家一段往事。” “黄家人行事不端,将祖上的清誉败尽,落得狼狈收场,全是咎由自取,乔家靠姻亲上位,祖宗传下来的排兵布阵之技法到了这一代已近失传,乔、黄两家劣迹斑斑,她有什么可说的?” “不管现在如何,起码曾经荣光一时,后人排起家谱来,也算是有谱的人。” 赵谦抬头看着关新妍的双眸沉声问:“你很钦慕他们吗?” “奴钦慕的是创造荣光之人,而不是在祖荫下寻求庇护之人。” 赵谦神色一松。 关新妍轻执筷子往赵谦面前碟子里布菜,看着赵谦有序用膳,悠然道: “王爷知道吗,我们每个人每天不管是愿还是不愿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敌手,对付这些乱手,最常用、最厉害、最高明、最杀人于无形的方式叫捧杀。” 赵谦抬眼扫了关新妍一眼,未声言,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第一佰八十一章 碧幽院 关新妍面色恬静,以温和腔调讲述: “何谓捧杀,有个很典型的典故。 从前,乡里有位富商,一日,为父亲举办一场盛大的六十大寿生辰宴,邀请了周边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参宴。其为了助兴,大方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名人字画拿出来供贵宾们赏析。 岂料,未过多久,其中一张吴道子遗画被当地知县大人十岁儿子撕毁,知县大人丝毫无歉疚之意,反讽富商穷显摆,爱招摇,还厚颜无耻地说那画迟早也是要被贼人窃取,如今被撕毁了,正好可免富商遭窃的厄运。 周边人纷纷替富商感到痛惜和愤怒。 富商心里痛苦万分,却未表现出丝毫不悦之色,反而满脸堆笑,走到那对知县父子面前,慨声说: ‘多亏了贵公子撕了那副画,如此一来,这世间尚存的吴道子遗画便少了一副,而在下珍藏在手的另一副吴道子遗画价值势必要翻数翻。 贵公子这是助我营财呀!’ 知县父子听闻此言得意洋洋。 此事过后,没多久,这位知县公子再创壮举,其在知州家作客时,将知州挂在墙上的唐寅字画撕毁,这次,他没有先前那般好运,不仅挨了板子,还连累父亲丢了官。 富商听闻此消息,心里十分快慰,他当初用的那招捧杀终见成效。 捧杀,就如温水煮青蛙,让敌手在不知不觉中消亡。” 关新妍讲完,赵谦已用完膳。 “你想说什么呢?”赵谦对关新妍问道。 关新妍回道:“奴担心,王爷会将奴当青蛙煮了。” 赵谦嗤笑一声,道:“我煮你做什么?”话一说完,即刻明白了,她点了乔太夫人,又提到捧杀,言语间虽未提乔茵,但话题中心始终绕着乔茵转。 “你想让我宽恕夫人?”。 关新妍柔声道:“奴不敢左右王爷行事,只是,想告诉王爷,奴不愿成为温水里的青蛙。” 赵谦轻笑一声,回道:“好,回头便将你捞出来,将乔姓青蛙扔进去煮。” 听闻此言,关新妍明白,王爷与乔家终免不了要开撕,心里隐隐有些沉痛,为乔茵的处境感到悲凉,实不愿看到那残酷的画面,所以,自己必须在纷争掀起之前,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关新妍正闷头思虑,未防赵谦忽然移近,凑到面前,温声说: “我喜欢听你用柔和的腔调与我说话。” 关新妍幽黑的眸子投进赵谦眼底,柔声道: “王爷是否还喜欢听曲、观舞、划拳、斗酒?边城花街柳巷的美娇娘们想必脖子都快抻断了,天天望眼欲穿巴望着王爷去光临惠顾,王爷也不必着急,再过两日便可解放天性了。” 赵谦清逸的眼眸陡然转竣厉。 “王爷是否还记得曾答应奴,愿为奴做件事?”关新妍转移话题。 赵谦不语,脸色仍然很不好看。 关新妍自顾自说:“请王爷现在就兑现承诺吧,奴希望王爷这便带奴去五姐院中走一趟。” 赵谦依然不语,深眸紧紧盯着关新妍,不知所想。 “不会耽误王爷很多时间,最多半个时辰。” …… “其实奴一个人去也行,只是,怕五姐会太过热情,不让奴回来。要不,奴先去,王爷等半个时辰后去接奴回来?” 赵谦依然不动不声言。 许久后,关新妍失望无奈道: “好吧,奴一个人去吧,不劳烦王爷了。” 话落,关新妍向茉儿招招手,示意茉儿来推轮椅。 轮椅刚要滑动,忽被挡住,赵谦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搭扶在轮椅扶手上,他缓缓将脸更倾近关新妍,面色阴沉并字字清晰道: “谁都可以说我滥情,你却不许!胆敢再犯,决不轻饶!” 关新妍从赵谦的眼里感受到其内潜藏的怒意,识相地噤声以示默许,心里却暗怼,敢作敢为却不敢认不敢听,自欺欺人! 似乎看出关新妍不服,赵谦皱眉喝道:“腹诽也不许!” 关新妍神情一震,立即清除脑海里所有想法,以一双清澈见底、明净湛亮的目光看着赵谦,算是彻底缴械投降。 赵谦满意地回身,随后问道: “你去孙氏院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五姐的蛊虫是从哪里得来,其手上是否还有其它种类的蛊虫。” 赵谦思索了片刻后,对关新妍说道: “这样吧,我先去,过一盏茶时辰后你借故去寻我。然后,见机行事。” 关新妍眼睛一亮,若能得王爷助力,此番行事定然可少许多阻力。 “谢王爷。”关新妍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赵谦奇怪地看一眼关新妍,未置声言,起身离去。 …… 半个时辰后,关新妍来到孙姨娘的碧幽院,此时碧幽院一片繁忙景象,丫环、仆妇们手拿镐、锄热火朝天忙着铲雪,只因王爷一句到处是雪景色太单调,孙姨娘便发动全院人扫雪。 远远便听见管乐之声,关新妍已然猜想到,此刻,孙姨娘正使尽浑身解数为王爷营造视觉、美味盛宴,极尽所能讨好、迎合王爷。 王爷必是故意让院中所有人忙乱起来,如此,既可疲耗所有人的戒备之心,亦可趁乱取事。 关新妍沿途仔细观察碧幽院的地势,发现四周并未有高山,只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人工假山,所谓四面都是山的隐秘之所看来并不那么容易找。 来到碧幽斋,果然见王爷被美色、美食环绕,赵谦姿态随意坐在地垫上,孙姨娘则仰靠在赵谦怀里,其不时往赵谦嘴里递送水果,在两人面前,歌舞乐伎们正倾情表演。 堂内明暗适宜,布置精巧华丽,眼到之处皆是良辰美景,且处处幽香袭人,靡靡之音醉人心骨。关新妍脑海里蓦然浮现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词句: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账暖度。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眼前这美妙幻境,确令人沉沦。 孙姨娘见到出现在侧门的关新妍,悠悠从赵谦怀里起身,任衣裳凌乱、髻钗不整,步覆慵懒缓缓走到关新妍面前。 其脸颊泅红,媚眼如丝,看样子喝了不少酒。 “六妹难得来我碧幽院啊,若非来寻王爷,妹妹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进我这碧幽院呢?”孙姨娘绵软地靠着墙,轻吐莲舌,其嘴里虽问着话,但根本未想让关新妍回答,紧接着启唇道: “王爷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呢,妹妹何不进来,同姐姐一起服侍王爷?” 第一佰八十二章 装 关新妍瞧着风情万种的孙姨娘,真心为王爷叹福,如此妖娆娇俏、从骨子里散发着蚀骨风情的美人,这世上能有几人消受得起啊。 敛了敛心神,关新妍淡声道: “五姐,妹妹本不该不识趣来搅扰五姐与王爷的兴致,只是,妹妹心里有些话想对王爷说,今日若不当着王爷的面把话说清楚,妹妹寝食难安。 望五姐体谅妹妹一番,还请五姐行个方便,容妹妹去王爷跟前说几句话。” “妹妹想与王爷说什么?不如,告诉姐姐,让姐姐先去禀告一声。” “姐姐还是不要问的好,所谓不知者无罪,姐姐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了。” 孙姨娘疑惑地盯了关新妍半晌,缓声道: “那,为保太平,我现在是不是该请妹妹你回去?” 关新妍面色从容道: “姐姐从哪里判断出王爷不想见我呢?姐姐又是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替王爷决定见谁或不见谁呢?” 孙姨娘娇笑连连,带着醉意柔声说道: “瞧妹妹认真的样子,真有意思,姐姐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姐姐若是防着妹妹,就不会让妹妹进入这碧幽斋了。 姐姐不但不会赶妹妹走,还会极力促成妹妹心愿呢。” 有好戏看为什么不看,况且还是你关氏的好戏,更不能错过。孙姨娘暗忖着同时十分自然从茉儿手中接过轮椅,往堂中推去。 及至离赵谦尚剩五、六步远时,孙姨娘松开轮椅,莲步至赵谦身边,跪坐其旁,贴近赵谦的耳边轻声细语。 期间,赵谦目光投向侧方的关新妍,脸上无一丝情绪。孙姨娘说完话后,赵谦点了下头。孙姨娘起身重回关新妍身旁,将轮椅推到赵谦面前。 赵谦朝下面挥了挥手,堂中演奏着的舞乐戛然而止,伶人艺伎们纷纷退了出去。 “五姐,可否为妹妹寻把剪子来?”关新妍偏头对身后的孙姨娘说道。 孙姨娘正疑惑犹豫间,听见赵谦平声道:“给她剪子!” 孙姨娘款步离去,但走出侧方门后不久即又踮着脚折回来,悄然站在一丛帐幔后屏息静听,偶尔探头觑望。 堂内十分安静,半响后,关新妍自行推动轮椅,离赵谦更近一些。 赵谦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正纳罕间,见关新妍忽然从轮椅上滑下来,跪走几步,来到自己面前,仰着一张布满愁绪的脸,动情声道: “王爷,奴知道错了,原谅奴这一次吧。” 赵谦惊了一瞬后,随即配合说道:“可知自己错哪了?” 关新妍拧着一对罥烟眉,眼眸泛着凝光,压着嗓子,柔婉诉道: “奴错便错在对王爷太过用心了。 王爷怎地如此狠心,只因一顿膳食布置得不顺心,就谴责奴不体贴、不贤惠。王爷岂能不知奴为了调理王爷的身体,苦心孤诣研究食谱、药材,已达废寝忘食的地步。 王爷怎能因奴一次侍奉不周就否决掉奴所有倾心付出。 想来,王爷定是厌弃了奴,不愿再在奴的苑里陪奴过清平寡淡的日子,王爷定是嫌奴丑陋、刻板,嫌奴不温柔、不会甜言蜜语,不会曲事奉迎,不会吟诗作赋,不会营造这歌舞声色之妙境。 倘若王爷真不愿再见奴,干脆一纸休书,一顶轿子将奴打发了,何必恶言恶语将奴伤得体无完肤。 王爷说奴犯了七出中的五条:盗窃、无子、多言、善妒、恶疾。 王爷这话直是将奴往死里逼,奴天大的冤屈到哪里诉去,奴当初犯盗窃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这无子,王爷自是明白怎么一回事。 王爷指责奴多言,奴承认,可奴并未嚼口弄舌、搬弄是非去为害他人,奴只为自己辩护,倘若奴是个锯嘴葫芦,怕是早已死过上百回了。 月前,奴心如止水的时候,王爷怨怪奴太冷淡,如今奴将王爷时时放在心上,希望常伴王爷身边,王爷却又说奴善妒,横竖王爷瞧奴不顺眼,奴怎么着都是错。 奴脸上这恶疾,是命运的安排,奴摆脱不得,深受其苦,倘若王爷以此将奴逐出王府,奴无话可说。 可如今,王爷明知奴对王爷一片深情厚意,为何要编排这许多虚妄罪名扣在奴的头上,为何要这般糟践奴的一番苦心,直教奴生不如死。 言已至此,勿需多说,不如就在今日,今时,让王爷与奴之间的情、怨有个了断,王爷若还顾念奴对王爷的情深意重,就请王爷原谅奴早上无心之过。 若王爷对奴再无一丝眷恋,不如……不如现在就去书房写下一纸休书将奴弃了吧,王爷与奴从此一别两宽,各自福安。” 关新妍说完这一番话,以袖掩面,悲泣不已。 赵谦紧咬着半边下唇,眸光深深地盯着面前故作姿态的关新妍,他已明确接收到关新妍想让自己带她去书房的暗示,但不认可她暗示的方式。 她将她自己编排成一个痴情被辜负的女子尚能接受,但不能接受她将他堂堂靖王编排成一个薄情、任性、肤浅、尖酸刻薄之人。 还有,她竟敢拿无子一事来嘲讽自己,简直不知死活。 关新妍“哭”了半晌,没听见任何动静,暗想难道自己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遂将袖子放低,偷眼打量赵谦。 不意瞧见赵谦健臂一伸一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关新妍发现仰躺在赵谦半支起的大腿上,眼前是一张十分清晰明净的脸庞。 赵谦低头凝视着怀里的人,发现眼前人方才哭了这许久,眼角竟然没有一滴泪,即便是假装深情,也不肯全情投入,可恶的女人。 关新妍错鄂片刻后,双手用力推拒面前山一般迫人的身躯,并挣扎着要起身。然而,赵谦以两只胳膊及一条半支起的长腿将她扞得死死的。 关新妍用尽力气,撼动不了大山分毫,只好放弃武力抵抗,用眼神示威。 赵谦姿态恣意娴雅,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其正巧施力道压制着某人,直到怀里人发觉用眼神示威也于事无补之时,赵谦伸出一只手抚上关新妍的脸。 从孙姨娘的角度看,赵谦似是在为关新妍拭眼泪,然而,实际上,赵谦的手在袖子的掩护下正用力掐捏关新妍的脸。 第一佰八十三章 验 赵谦一边掐捏着关新妍的脸一边对关新妍温声说: “早上,本王气不顺,凡事皆看不过眼,莫名发了通脾气,说了些没深没浅的话,没想到颜儿竟当真了。 本王自是知道颜儿对本王一片痴心,断不会为了那么点小事便将你逐出府。本王还寄望颜儿为本王生个十个八个的呢。” 关新妍浑身不自在,抓住那只在脸上作乱的手,柔声说: “王爷没有真心与奴计较便好,往后,王爷说话做事还是慎重些好,王爷一发脾气,奴便心神不宁,无心研究食谱、药材,倘若哪天神思恍惚,抓错药,可能会铸大错哦。” 对于关新妍的威胁,赵谦不以为然,以更温柔的声音说: “本王注意些便是。颜儿该当知道,即便本王说了不中听的话,也并非出自本心,如今,王府上下都知本王对颜儿的宠爱,颜儿自己怎如此不自信呢? 我看颜儿是因为这张脸产生自卑,才致胡思乱想。倘若颜儿对自己这副容貌不满意,我可以帮你做些改变,京城有位名医圣手卢神医,专擅脸部整改,我这便写信让他来边城为你改容换颜。” 关新妍立即面露喜色,欣然道: “如此甚好,王爷这便去写信吧。” 赵谦手劲一松,关新妍迅速一骨碌翻身离开赵谦的怀抱,不顾形象地急急爬向轮椅,仿似背后有怪兽追赶。 孙姨娘很是时候地拿着把剪子进来,瞧见关新妍狼狈的姿势,愕然道: “六妹,你这是?” 关新妍一顿,抬头望着孙姨姨正色道: “我在教王爷五禽戏,此是鹿戏,五姐要不要一起学?” 孙姨娘惊惧摇摇头,随后举起手中的剪子,说: “这个,六妹还要吗?” “不必了,王爷觉着我的头发还不够长,所以不剪了。”关新妍说着话已爬到轮椅上坐好,心里怨怼,该死的王爷,抽什么风,再敢对本姑娘不敬,别怪本姑娘出手反击了。 赵谦丝毫未感知到来自轮椅上小女人的警告,欣喜地发现偶尔欺负一下那个小女人能让自己心情大好。往后,势必要经常欺负欺负她。 调整个舒服的坐姿后,赵谦对孙姨娘说道: “如儿,你去书房准备一下,研好墨,备好纸,我即刻过来。” 孙姨娘故作不明问道:“王爷是要作画还是练字?” “写封密函!” “奴明白了,奴这便去准备!” 孙姨娘走后,赵谦对关新妍正色道:“除了书房,你还想要看什么地方?” 关新妍回应道:“五姐的居室。” 赵谦点头,随后道:“你过来。” 关新妍不动,并一脸戒备地盯着赵谦。 赵谦脸上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怕我吃了你啊?即便我不忌口,也忌时间地点。”说完神色一正,认真道: “每回来碧幽院,我都感觉身体有些不适,你过来看一下,这案几上的食物,是否有下药?” 关新妍闻言,未再迟疑,推动轮椅靠近案几,将案几上的十几盘点心、果蔬、糟卤肉、饮品逐一检视。 初步筛查一遍后,关新妍拿起桌上一只筷子,在衣袖上使劲蹭了蹭,然后放进一只菜盘里蘸了些汤汁,滴在舌头上细品。 关新妍蹭筷子的举动,引起赵谦相当不满,不过隐忍着并未发作。 “王爷感觉身体有何不适?”关新妍一边将筷子伸进另一只菜盘里,一边问。 “仿似醉酒一般,但头脑比醉酒更昏沉,且感觉腹中有团火。” 关新妍放下筷子道: “这就是了,王爷确是中了毒,毒药应当是由麻黄、山茄花还有其它一些药草混炼而成。” “那孙氏为何没中毒。” “谁说她没有中毒,她服了解药而已,而且解药就在案几上。” 在赵谦询问目光下,关新妍举起案几边角上一只小盅,递给赵谦。 “这不是孙氏的漱口水吗?”赵谦皱眉声道。 “王爷亲眼见到五姐往里面吐口水吗?没有吧,她不但没吐,还偷偷喝。”见赵谦伸手端起自己手边的那只小盅,关新妍补充说: “王爷的那只盅里就是普通的漱口水,而这只盅里才是解药。” 赵谦接过关新妍手里的盅,朝里看了一眼,举起来囫囵灌了一口,脸上并未有过多表情,但关新妍从他举盅的姿势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些抗拒的,用别人的漱口盅喝水心里自然有些膈应。 关新妍心里忽升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小小报复一下他方才对自己的无礼。 “王爷,”关新妍一脸严肃说道:“您喝得太快了,奴话还未说完呢,还有一种可能,孙姨娘这盅里可能真的是漱口水,解药也有可能在这碗苦丁茶里。” 赵谦瞬间脸色发绿,眼睛瞪得如同金鱼眼,其喉结剧烈上下滑动,似乎随时要作呕。 “噗——”关新妍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索性痛快附掌大笑,太久没有这么痛快整人了。 赵谦即刻明白自己被耍了,他忽地站起身,关新妍立即止住笑,对着满脸愤怒的赵谦大声说道: “王爷先前对我无礼,现在我扳回一局,咱们扯平了。”关新妍边说边将轮椅往后撤,“王爷往后还有用着我的时候,尤其是在这用药方面,王爷若是想对我动手,先想清楚后果哦。 王爷息怒,正事还没办呢,咱别自相残害。 茉儿——茉儿——” 关新妍偏头声唤茉儿,却不知茉儿早被孙姨娘的心腹支使开了。 茉儿未能及时出现,赵谦却已泰山压顶般立在身前了,关新妍回过头来,见到赵谦明晦莫辨的神情,心一横,任刀任剐吧,以后再找补回来。 赵谦紧锁眉头沉沉盯着关新妍,迟迟未采取行动,倘若是别的女人敢这么戏弄自己,自是想都不必想,有数十种办法施以惩戒,然而对于眼前之人,却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后,赵谦眉头渐渐展开,脸色趋于平静,因为他终于想到一个惩治她的办法,不过,现在还不是实施的时候。 “办正事吧,去书房。”赵谦忽悭声说。 对于赵谦骤然收住本要倾泻而出的狂澜,关新妍感到惊奇和不安。不过,眼下还不是顾虑这些事的时候,因为,即将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一佰八十四章 明争 馨香阁书房内,孙姨娘神情冷肃对着丫头兰香发布数个指令,兰香得令后闪退,其行动处似有疾风旋起。 孙姨娘看着兰香消失的地方,凝思半秒,随后款步至窗前,望着远处假山上倾流的疾水出神。此时的她早已无一丝柔媚之姿,浑身散发着寒芒,似一柄蓄势待发的冷剑。 待看到那水幕帘上出现两条幻影,孙姨娘即刻卸去一身锐气,摆出往常温顺可人的姿态,回转身走至书案前,纤手执起砚台上的墨锭,垂首悉心研墨。 赵谦与关新妍进入书房,瞧见的便是一副茜纱窗明,金钗兰墨的画面。 孙姨娘瞧见二人,放下墨锭,满面含春迎上前来,娇声道: “依奴看,王爷、六妹是专意跑奴这院来,给奴吃酸醋的吧,悄悄话说了这么长时,瞧奴这墨都快研了半缸子了。” 关新妍故作感伤道: “五姐这是抱怨受了冷落,还被役使做粗活,五姐这分明是在撵妹妹走啊。” 孙姨娘一愣,随即讪笑着对王爷说: “王爷,瞧妹妹这张嘴,开个玩笑都要占上风。哪日奴若是获了罪,不知因从何起时,王爷可要站出来替奴讨公正啊。” “自然是公正在哪边,本王就站在哪边。”赵谦慨声说着话,举步径往书案走去。 孙姨娘讨了个没趣,敛了敛神,对关新妍说道: “六妹,王爷办公务需宁神静气,咱们就别在此搅扰王爷吧,不如,姐姐推妹妹去院里头转转?” 关新妍回道: “五姐,我觉着这里风景最美了,看着字画,闻着墨香,觉着心旷神怡,难得有机会来此,我想看看五姐的藏书,五姐不会介意吧?” “既妹妹有此雅兴,那妹妹随意吧。”孙姨娘淡然回复。 关新妍将轮椅推到书架旁,站起身来,靠着书架,随意翻阅架子上的籍册帛书。 孙姨娘吩咐丫环奉上茶点后,以预备中午膳食为由退出房去。 孙姨娘一走,关新妍立即站直身子,频繁更换手中的书,每本书阅完后并不收归,直接扔于地上,其目光如炬,一目十行,未有半个时辰,架子上的书已尽数阅尽。 当关新妍将最后一本帛书看完,抬头发现书房里仅剩自己一人,王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将地上的书逐一收拾好并放回书架以后,关新妍仔细打量这间书房,随后,经过一番地毯式的搜索,总算有些令人欣喜的发现。 从书房退出来后,关新妍往孙姨娘居院方向去,一路上未发现任何人影,粗略浏览东、西厢房后,关新妍朝着正屋方向去。 正屋的门半虚半掩,似是被某人进出时忽忙间随手带了一下,门槛有些高,关新妍干脆从轮椅上站起来,跛着脚走进去,其动作十分小心,未发出声响。 在堂屋环顾一周后,移步向居室,居室的门大敞,关新妍有些疑惑,犹豫了片刻后,迈步走了进去。未过三秒,关新妍倒抽了口气急急退了出来,靠在墙根平复心绪。 她并非是未见过世面的人,比那更火爆刺激的场面都见过,她惊的是,孙姨娘投向自己的眼神,在那种情况下,孙姨娘竟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猝不及防间遭那毒蛇般阴鸷的冷眸射杀,心魄俱震。 不对,那阴鸷的眼神里藏着一丝算计,难怪这一路过来如此顺坦,关新妍即刻明白,自己落入了孙姨娘布的局。 念及此,关新妍立即硬着头皮又入进房去。 “王爷,您答应奴的事情忘记了吗?”关新妍对着正忙乱的二人义正严辞的大声控诉。 赵谦与孙姨娘停下动作,均望向关新妍。 “王爷,您的身子尚未痊愈,不适合做这项运动。五姐,即便你不怕被染上疾患,难道也不顾虑王爷的康健吗?” 赵谦慵懒坐起身,说了声:“扫兴!”披上衣裳离去。 屋内只剩孙姨娘与关新妍二人,孙姨娘目光锐利盯着关新妍,任头发、衣裳不整,赤脚着地,缓缓步至关新妍面前。 “你跑这来做什么?”孙姨娘开口道,其声音冷冽如霜。 关新妍将预设好的籍口搬出来: “我一只耳坠不见了,方才瞧见一只白猫窜过,其嘴里好似叼着某样物事,我是循着那猫的踪迹来到此。” “这好办!” 孙姨娘吹了一声轻哨,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从窗户入进来跳向孙姨娘,当它飞在半空中之时,孙姨娘劲手一扬,一只飞镖从其袖中飞出。 白猫肚子瞬间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同其身体一同落地的还有露出体外的五脏六腑以淋漓鲜血。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快得甚至令关新妍来不及尖叫,只来得及张嘴,冷空气顺着抽气声倒灌入肺中令呼吸一窒。 定定看着那一地的支离破碎,震惊、悯恸牢牢钳住整个心脏。 看到关新妍又惊又悲的神情,孙姨娘眼里露出凶狠的快意,却以极其温柔的腔调说道: “不是找耳坠吗?去啊,随便翻,若是嫌脏,我可以叫两个丫头来当着你的面仔仔细细翻找。” 关新妍目光移到孙姨娘脸上,审视了半响,忽沉下一口气,冷声道: “不必了,这只猫已经替我罹难,怎可再冒犯它的遗体。” “哼!”孙姨娘发出一声冷笑,“你也知道你该死,算是有点自知之明。说吧,你今日到我院中来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只看到你想让我看到的,在碧幽斋,你与王爷联手演的那出戏还真是逼真,差一点,我就信了,可在方才,你穿帮了。” “五姐故意让我看到你与王爷缠绵,目的就是想看我的反应,测验我对王爷的感情,是吧?五姐此举真是多余。 五姐是个人精,怎会不明白,为感情死过一次的人,怎可能还会轻易付出感情。我爱的不过是王爷的身份、地位、权势、金钱。 五姐不也是如此吗?” “我若是人精,六妹便是妖精,总有千奇百怪的说头和举止。”孙姨娘说话间缓缓走到关新妍侧面,忽然转身,一条手臂勒住关新妍的脖子,另一手往关新妍嘴里塞入一粒药丸,直到眼见关新妍将那药丸咽下去才松开手。 看着关新妍痛苦地弯腰抚心干呕,孙姨娘悠然道: “虽然我没有你狡猾,但我有手段,你方才服下的是蛊毒,服下此蛊毒,必须每个月向我求一次解药,否则蛊毒会在你体内作乱,让你生不如死。 这回,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你给了我这么好一个治服你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 这一天我已经等很久了,现在,我特别期待看你遭受蛊毒侵蚀痛不欲生的样子,特别想看你在我面前乞讨求饶的样子,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第一佰八十五章 威胁 关新妍难受了半天,终于捋顺了气,站直了身子,抹去眼角因生理痛苦而迸出的几许眼泪,怒声骂道: “谁研制的破药,这么大,想噎死人不如直接用石头。” 孙姨娘惊奇地看着关新妍,“你现在不该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吗?” “担忧什么?五姐这么惜才,不会让我死的。既然五姐觉得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太无聊,非要与我相爱相杀,那我便奉陪一程。” 关新妍目光迅速在居室内睃视一圈,然后看着孙姨娘说: “今日奉陪够了,改日再来,想来五姐也并不喜欢我在你院中多停留,这便告辞了。” 关新妍刚要转身,孙姨姨阴阳怪气道: “想什么都不留下就走吗?当我碧幽院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这么轻巧。你以为给你服了蛊虫,我就不会杀你吗? 你的小命,留不留,只在我一念之间。 今日,你若不说出来我院的目的就休想走!少拿王爷做挡剑牌,王爷为了掩护你,已做掉了我两名得力干将。 劝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倘若你敢胡诌糊弄我,今日,我便让你为我这只猫殉葬,不止是你,还有那随同你一同来院的那个小丫头。” 关新妍心里一惊,随后平静声道: “你把我的小丫头还给我,我便告诉你。”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讲条件吗?”孙姨娘声色俱厉。 “有!”关新妍坚定声道:“不妨告诉五姐,我今日这趟来收获颇丰。” 看着孙姨娘不以为意的神色,关新妍气定神闲道: “五姐可还记得钱姨娘生辰那晚,五姐你驯狗咬我,狗没有完成你交付的使命。却让我发现,你在王府有秘密地盘。 五姐这院子地基要么太松软,要么太硬实,且四周根深叶茂的古树太多,不适合挖地道。所以我猜,五姐的秘密地盘应是个天然溶洞,洞口可能隐匿在某座假山里。” 孙姨娘投向关新妍的目光迸射出一丝憎恶的光芒。 “钱姨娘生辰那晚,我还发现,五姐与各院的丫头均十分相熟,各院的丫头们对五姐的态度恭敬中带着畏惧。 现在想来那些丫头气色都不是太好,今日才知,原本,五姐是用蛊毒控制了她们。 这两个秘密一旦传扬出去,五姐怕是不会再有安逸日子过了。” 关新妍瞧见孙姨娘袖子里的手微动,“五姐想杀人灭口?不如先去书房看看少了什么?” 孙姨娘大惊失色,骤然伸出左手扼住关新妍的咽喉,右手在其身上上下摸索,未搜到任何东西,狠声道: “你在书房里做了什么?” 关新妍气管被卡,竭力以微弱的气流说:“放松,你的秘密在我手里,我的性命在你手里。” “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孙姨娘恨声道。 “杀了我,你的秘密将大白天下!” 孙姨娘的手略微松了一些,不过只一瞬,孙姨娘再次用力收紧,其面目狰狞道:“即便我不杀你,我也要废了你。”说完孙姨娘另手执飞镖迅速朝关新妍眼睛扎去。 飞镖急速趋近之时,关新妍原本抓在孙姨娘左手上的手朝孙姨娘的合谷穴按去,孙姨娘手失劲,关新妍脱离其扼制,骤然向后下腰,顺势向后翻了个筋斗。 重新站直后,趁孙姨姨惊鄂之际,关新妍执起手边一块铜镜当作铁饼朝孙姨娘腰间打去。 孙姨娘未料到从来病歪歪的人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轻敌致祸,孙姨娘的腰实实承接住了那只铜镜的全部力道。 尖叫一声后,孙姨娘一脸痛苦捂着腰,蹲踞在地。 幸好那病猫力道不大,不然这腰子定然要被震碎了,孙姨娘思忖着,双眼恨恨盯着关新妍,且很快将满腔恨意宣泄出来,付诸于行动。 接二边三的飞镖射向关新妍,关新妍举着一张方形案几往出口方向逃窜。 正忙乱之时,一名丫头忽然从窗口飘进来,对着孙姨娘摆摆手,眼睛往上翻两翻。 孙姨娘立即停手,缓缓起身,对着那节节溃逃的关新妍大声说: “六妹,咱们今日就玩到这里吧,时候不早了,一起去用午膳吧。” 关新妍探出头来,见孙姨娘身旁立着个丫头,惊诧了两秒,再看那丫头谨慎的神色,立即明白,情势有变。 关新妍直起腰来,手托着案几,一边继续向门口走,一边对孙姨娘说: “用膳就免了,五姐把我的小丫头叫来,我这便回去了。” 孙姨娘思虑了片刻,对关新妍说:“你的小丫头在前院等着你呢。”说完朝身旁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立即出去办事去了。 关新妍料想她是要将茉儿押到前院释放,神色一松,大步朝门外走去。 孙姨娘瞧着关新妍完好的腿嘴角扯出一丝讥笑,关新妍视若无睹,走到门外,扔下案几,忽然转身对着孙姨娘认真说: “五姐是不是觉得自己天生丽质、国色天香?是不是以为自己即便是蓬头褛衣也盖不住绝代芳华?” 孙姨娘一怔,随后故意抬起下巴,挺了挺身板,刻意显示引以为傲的资本,用事实来说话。 关新妍撇撇嘴,说道:“今日细看,发现五姐离美人标准其实相距甚远啊,皮肤太干太糙,腰太粗,脚太大,腿上肌肉太过粗壮结实。 五姐长了副南方人脸孔,漠北人的身子啊。 五姐穿着衣裳的话,尚还能让人浮想联翩,一显山露水,教人幻想破灭。妹妹八卦问一句,王爷迎五姐过门当晚可曾失望?” 孙姨娘气得浑身发抖,她可是乌布统草原上最美丽的花,自小就被众人仰慕、艳羡、称赞,哪曾受过这般羞辱。 竟然敢如此践踏她的骄傲,简直自寻死路,孙姨娘抬手间三支飞镖齐发,只听“咚——”一声,三支飞镖俱打在两扇重重关闭的木板门上。 孙姨娘即刻抬脚想冲出去揍扁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却蓦地止住脚步,情不自禁地朝下面看去,瞧见自己的腰、腿、脚丫子,竟莫名心虚,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 从此,这朵乌布统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再不敢倾力盛绽了。 第一佰八十六章 策 关新妍坐上轮椅后以极限之速远离孙姨娘的居院,不一会便感觉手臂酸胀,当下手脚并用,加速前行。 越是着急加速却越是忙中出错,轮椅突然卡住了,死活推不动。 不是吧,这个时候出故障,关新妍郁闷地朝轮子看去,却瞧见轮椅后方有一双脚。 关新妍猛转回身,朝着赵谦生气喊道: “你跑哪去啦?是不是盟友?把我一个人落在蛇窝,知不知道,我差点被那条蛇吃了?” 赵谦看着关新妍生动的脸庞,却笑得灿烂,“这么需要我,为什么不喊我呢?” 看赵谦笑得没心没肺,关新妍更加生气,“你这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太不靠谱,以后再不指望你了。”说完双手用力去推轮椅,还是推不动。 赵谦收起了笑容,将轮椅向后拉一段,站到了关新妍面前,正色道: “你如此说话的话,太没良心了,若不是我,你怎可能在书房安静呆那么久,若不是我,孙氏怎可能轻易放你走?” “你做了什么?”关新妍疑声问,气已消了大半。 “当你在书房阅书之时,我将书房外两名盯梢的丫头作刺客处理掉了。我借药力发作缠住孙氏,为你争取时间。 孙氏将我引到居室,我便将计就计随她摆布,看她玩什么花招。” “那你出了居室后,去哪了?” 赵谦淡声道:“我甩掉了身后跟踪的尾巴,悄然回到居院,就呆在你们房顶上方。孙氏向你出手后,我装作刚上达屋顶,刻意让周边的丫头发现。 若非我助你脱困,你现在已被孙氏扎成刺猬了。” 关新妍不服气道:“未必,你再晚点来,说不定我已与她同归于尽了。” 关新妍说得轻松,赵谦的心却紧了起来,穆然皱起眉头,低声道: “你就这么不信赖我吗?” 关新妍轻声叹口气道:“生死只在一瞬间的时候,只想着如何让自己死得有意义些。哪有空管你是不是值得信赖。” 赵谦忽觉心头发堵,原来自己在她心里无一丝分量。 “推我去前院吧,”关新妍忽然说,“找到茉儿,咱们快些离开这地方。” 赵谦步至轮椅后,推动轮椅前行。 关新妍正松懈精神、休养生息之时,从肩上飘下来一张信纸,落在腿上,同时耳边传来一句悦耳酥心言语:“你要的休书!” 关新妍疑惑地拿起信纸,不太相信这家伙突然善心大发,不过,兴许,他有新的想法了呢,带着半信半疑、半推拒半期待的复杂心情,关新妍缓缓展开信纸。 看到纸上内容,关新妍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方才有期待的念头感到惭愧,越是渴求的东西,越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在意才是,否则失望大过希望。 不过,这讨要休书的举措算是最后一次试探,不会再有下次了。算是先礼后兵吧,这自由,终是要靠自己用行动去争取了。 那张信纸被关新妍握在手中,摊在腿上,纸上别无一字,只画了一只鳖,鳖,俗称王八,谐音忘吧,意思是别再惦记了。 赵谦与关新妍来到前院,见到茉儿等在那里,三人一同回芳华苑。 进入芳华苑后,赵谦将茉儿支走,将轮椅推到园子里一处静谥角落。 在关新妍奇怪的目光注视下,赵谦于一块光滑大石头上坐下,随后一脸肃穆对着关新妍说道: “你去孙氏院里究竟是做什么?”在关新妍开口之前,赵谦补一句:“敷衍搪塞的话不要讲!” 关新妍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不答反问: “王爷对五姐有多少了解?” “是不是我据实以告,你就会向我坦诚?” 关新妍不语,依他那冷酷的性情,自己在意且极尽全力保护的人和事,在他心里可能没多少份量。所以,不可能向他全然坦诚。 赵谦深望关新妍一眼,说道: “孙氏是金国人,是金国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两年前,孙氏千方百计吸引我的关注,我让人暗中调查她,发现她有些来历,便将她纳入府中。 这两年来,她始终未有大的动作,因此,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在府外有不小的势力,至于她的身份,还是个谜。” “王爷如果愿意,我可以助王爷端掉五姐在边城的势力。” 赵谦奇声道:“你对她又有多少了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端掉她的势力?” 关新妍坐正了身子,看着赵谦认真说道: “我对五姐了解不多,但并不需要了解太多,只要清楚她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足够了,剩下来要做的便是摧毁她。 至于我凭什么如此自信可以端掉她的势力,我分析给王爷听。 第一,边城是王爷的地盘,边城里所有人均围着王爷的指挥棒转,只要王爷的指挥棒变些花样多翻转几次,那些与王爷不同心不同力的反势力,定然会露出马脚。 第二,五姐在王府两年余,无大宗财源收入,无任何创举,却能让府外许多人为她效命,可以想见,她操控这些人的手段,不是用金钱收买,不是以德行感化,靠的,是威胁。 我猜,她应该是用盅虫来控制那些人,现在,我们手上有解药,可以让许多人脱离五姐的掌控。 第三,五姐这枚楔子已经在府里安插了两年,既无大的行动,当然无所建树,我们可以借此施行离间计。让金国人相信孙姨娘已经倒戈,让孙姨娘成为一枚无用的楔子,她便掀不起浪了。” “你是不是已经想好实施计划了?”赵谦问。 “王爷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说出来供王爷参详。” 见赵谦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关新妍陈述道: “王爷可以采取这几步措施。 第一,在边城颁布十家牌法。所谓十家牌法,便是让每家把家人的个人信息均写到一块木牌上,挂在门口。十家为一牌,由指定的人当牌长,牌长对这十家人情况十分熟悉,并每日巡查,遇到哪家有可疑之人,立即举报。 十家人中,倘若有一家有包庇嫌犯或有其它不法之举,十家受罚。 第二,免费发放蛊虫解药。先让人在边城广泛宣传有一批染了瘟疫的流民进入边城,告知百姓,各药堂有瘟疫特效药免费领取,染了瘟疫的人需在牌长的陪同下去药堂取药并登记。 同时告知百姓,未染瘟疫之人食用解药会严重伤害身子。 这样的话,那些食了蛊虫之人自动暴露出来。 这两步措施实施以后,在边城的金国奸细无法藏身百姓家,而那些被蛊虫操控的边城百姓,多数在领取了解药之后,为了家人及邻人的安全着想,不再轻易冒险做违法之事。 如此,可以刀不血刃地悄然瓦解孙姨娘的势力。” 第一佰八十七章 交待 赵谦听完关新妍陈述后,第一个问题竟是:“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关新妍一怔,自是不能告诉他这十家牌法是距今几百年后一位叫王阳明的心学大师在赣南剿匪时用的方法。 “我,我从书上看来的。”关新妍敷衍道,随后立即转移话题,“至于这离间计,有许多计策,最省事的还属造谣。就说五姐怀了王爷的孩子,正得盛宠。” 赵谦脸色一沉,仿似被玷污了一般。 关新妍未发觉赵谦心绪变化,犹自说道: “当然谣言一发出,就得将五姐控制起来。 我们今日去碧幽院,已经引起五姐的警觉了,我想,五姐很快会有大的举措。所以,最好在五姐行动之前,实施这离间计。” 见赵谦陷入沉思,关新妍含混轻声说:“王爷细细想,奴不打搅了。”说完轻轻推动轮椅,轮子才滑动半圈,又卡住了。 赵谦脚踩着轮子,犀利的目光锁定关新妍,说道: “今日之事尚未交待清楚就想溜?说实话,你在书房发现了什么?你说孙氏在碧幽院有秘密地盘是否是实情?” 关新妍默默叹口气,绕了一大圈,话题还是回到了起点,“王爷,这颁布政令、制药、搜寻秘密地盘,这许多事情还不够你忙的吗?此时,孙姨娘也在酿大招,所谓先发制敌,后发制于敌,如今时间最是宝贵,王爷不应该立即去办正事吗?”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你在防我什么?”赵谦压抑着怒火问道。 关新妍迟疑了片刻后,方回道: “我虽然发现了一些隐秘,但尚未参透,不知道此事会有多大影响,所以,现在,我不能说,王爷不要逼我,我不想撒谎。” 赵谦凝视关新妍,沉闷半晌,忽然站起身,带着郁愤的心情大步离去。 …… 关新妍推动轮椅回到芳华居,见茉儿已布置好一桌十分丰盛的菜肴,盘绕在心头的诸多繁杂事和愁绪自动消散。 “哇,这么多好吃的!”关新妍忍不住感慨。 “娘,可知为了做出这一桌子菜,膳房后面皮毛、骨头、壳都堆成山了。”茉儿说。 关新妍点点头,欣慰道:“就是要这么造。” 说完靠近桌前准备开吃。 “娘,不等王爷吗?”茉儿问。 “他忙着呢,怕是没功夫来吃。”关新妍淡声说,伸手拉茉儿坐下,“一起吃吧。” 茉儿乖顺地坐下,却并不动箸。 关新妍不勉强她,伸手接过茉儿递过来的汤,喝了两口后,向茉儿问道: “在碧幽院的时候,孙姨娘对你做了什么?” “回娘的话,奴在碧幽斋侧门外等娘时,被碧幽院的若儿姑娘带到一间偏房吃茶,期间奴屡屡想要离开,若儿以各种借口留住奴。 后来,奴借口有些闷,说想去前院透透气,若儿才许奴离开,但是,她一直跟着奴。再后来,怡琴姑娘出现,她与若儿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走了,临走前教奴别乱跑,说娘一会过来。 她们走了没多久,娘果真就出现了。” “茉儿,咱们这次是捅了马蜂窝了。”关新妍轻声感慨一声。 茉儿不明。 关新妍放下碗勺对茉儿认真说道: “孙姨娘是金国的奸细,她潜伏如此久深,只为在重要时候,趁人不备发出致命一击。” 茉儿略显吃惊。 “今日我和你能从碧幽院全身而退,是因为她防备不周,顾虑重重,但现在,我料想,她已彻底警醒,并开始预谋出击。 她第一个要对付人必然是我,因为我已踏入了她心理的安全布防区,令她寝室难安。 假如……假如我有不测,” “娘,”茉儿忽然一声喊,同时伸手紧紧抓住关新妍的手,似乎很害怕眼前人突然消失,“娘为何不请求王爷庇护?” “王爷身系边城军民安危,守着宋国边境,他要保护的人和事太多,最好不要将他扯进来。况且,王爷也未必想搅合进来。” “奴不明白,”茉儿惶惑道,“娘为何不与王爷联手一起对付孙姨娘?娘难道不担心,孙姨娘会对王爷下手吗?” 关新妍平静声道: “短时间内,孙姨娘不会对王爷下手。 孙姨娘潜伏在王爷身边两年多,不曾伤害王爷,我想是因为,孙姨娘及其幕后人想要得到的不仅仅只是小小边城,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我猜想,他们很希望看到王爷与朝廷对抗,待王爷与朝廷两败俱伤之时,他们从中取利。 只要王爷不去对孙姨娘穷追猛打,王爷可暂时安全无虞。” 茉儿神情焦虑道:“可是,娘要怎么办?要不,娘赶紧逃吧?逃离这王府。” “现在还不是时候,其实,与孙姨娘的这场战争是我主动挑起的,即便要走,我也要看到孙姨娘倒势之后才走。” 关新妍说着伸手从发髻下取下一根簪子,将簪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根纸卷。 “今日我在孙姨娘书房的墙壁缝里找到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的字皆是金国文字,我看不懂,所以将那些文字抄录在这张纸上。 虽然不认识这些字,但我猜想,这与孙姨娘的身份有关系。 如今,我将这纸卷交给你,你寻找机会破译上面的信息。 假如,我突遭不测,这个秘密便掌控在你手里,将来,是否公开此秘密的主动权也掌控在你手里。”关新妍说完将纸卷递给茉儿。 茉儿苍白着脸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关新妍忽然笑了一声,轻松说道: “你紧张什么?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你觉得我会败给孙姨娘?你是没瞧见,今日孙姨娘被我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那花容月貌骤然变成了貔貅,可逗了。” 茉儿的小脸依然绷得紧紧的,神情滞重。 关新妍将纸卷塞进茉儿手中,双手在其拳上用力握了一下,随后转身继续吃饭。 吃到一半,关新妍忽然问茉儿:“你可曾见过孙姨娘吟诗作赋?” 茉儿脸上早已恢复肃静,对主子突然提问的问题,反应敏捷回应道: “孙姨娘写得一手好字,却不擅诗赋,娘可曾记得上一年除夕夜,孙姨娘在掷骰子斗诗宴上出了糗,自那以后,府里的下人们都不在孙姨娘面前吟诗了。” 关新妍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暗想,那书架上的书多半只是装饰品,与点阵图密码无多大干系。入碧幽院本是奔着解锁点阵图密码而去的,却不意收获了另一个未解之谜。 好歹此趟冒险没有空手而归! 第一佰八十八章 求解 用完午膳后,关新妍向茉儿交待了几件事情,随后,便在自己的居室研究点阵图,从那名已归顺自己的女奸细那里,关新妍获取了点阵图的全部型案。 但是,如果不能破解点阵图的密码,拿到这点阵图没有丝毫意义。 关新妍以手点墨在纸上涂画,运用各种方法去解析点阵图,就这么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一下午,那点阵图依然如浩淼繁星图,神秘莫测。 此时,关新妍如一只困兽,一会儿抱着双臂在屋内疾走,一会儿立于窗前看着窗外恺恺白雪发呆,一会儿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心热烦燥之时,关新妍取一只盆接了一盆雪,将脸埋于雪间。 赵谦入进来,刚好瞧见关新妍将头埋在盆里一动不动,赵谦心一惊,大步上前,情急之下抓住关新妍的发髻向后用劲一扯,不期然扯掉了一团假髻,赵谦却被唬了一跳,恍惚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揪掉了一颗脑袋。 关新妍感觉头皮一紧,迅疾抬头,见到赵谦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盯着手中那坨假髻,那惊悚错愕的表情惹得关新妍一阵大笑。 笑够后,关新妍再看向赵谦,发现其正怒火熊熊、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赵谦看着关新妍的齐肩短发,恶狠狠声道:“怎么回事?” 关新妍感知赵谦强烈的愤怒情绪,立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古时,头发意义重大,可与性命、情意相关,身份尊贵之人犯了罪可以以发代首谢罪,断发还可表示私定终生、恩断义绝、看破红尘。王爷可能以为自己被绿了或是被弃了。 倘若告诉王爷,只因嫌头发太长太累赘所以剪掉了,一定会被王爷看作神经病。因此,关新妍不得不撒谎。 “禀王爷,奴的头发不小心被火燎了,所以修理了一番。” “真是如此?”赵谦半信半疑声问。 “王爷若不信的话,可叫我的丫头莺莺来,当面询问。” 赵谦敛去满腔怒意,谅她不敢撒谎。转眼看着桌上、地上一地的纸墨,问道: “你在做什么?” 关新妍看着赵谦忽灵光一闪,问道:“王爷可识得金国文字?” 赵谦伸手执起桌上几张纸,一边随意浏览一边自然回答:“识得。” 关新妍一喜,立即蹦起身,热情将赵谦推到书案前坐下,“奴最近得获一些金文诗词,王爷替奴翻译一下吧。” 不等赵谦有任何回应,关新妍伏在赵谦面前桌案上,执起毛笔在纸上默写下一大段句子,此是从孙姨娘书房里一本金文诗词里摘录下来的。 当然,她并非生硬搬写,她将羊皮卷上的字随机置放其间。 赵谦瞧着眼前人手上、袖子上,甚至脸上都有些许墨汁,心有所动,身边的女子,鲜少有这么不注重仪容的,然而,这墨汁醮在别人身上是不雅,落在眼前人身上却是有趣。 原来不讨厌之人身上的某些缺点竟能变成闪光点。 “好了,王爷快告诉我,这些词句怎么念?”关新妍将写好的满页字呈放到赵谦眼皮子底下,语气满是期待并催促。 赵谦执起纸张,快速从头至尾扫了一眼,慨声念道: “山秀芙蓉,溪明罨画,……” 赵谦将几首诗念完,关新妍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那张羊皮卷果然是孙姨娘的身份证明,孙姨娘竟然是金国的七公主,真名完颜如霜,堂堂金国公主竟然隐姓埋名做宋国靖王的小妾。 看来她的能耐定是比身份更耀眼,否则金国该当是拿公主联姻换取利益,而不应该是让公主来执行间谍任务。 那张羊皮卷难道仅只是用来证明她的身份的吗?意义何在?在大宋国地届内,身边留存这样一件物事,其带来的危险远比安全多。 除了用来证明身份,应该还有其它用途吧?或许,其上面的图章能给出答案。 在关新妍沉思之际,赵谦凝视着关新妍亦沉思。 眼前这个女人像个谜,琢磨不透亦把握不住,但与她在一起感觉很心安。这种心安是对她行事作派及人格上的信赖。 有时会感觉不安,因为,这个女人太有想法,任何酷刑、威胁、利诱、禁闭手段都不能让这个女人屈服。 所以,要想控制她,必出奇招,日间,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那便是让她生个孩子,用孩子困住她。 赵谦的目光忽然投向关新妍的肚子,想像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心里莫名涌现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奇怪,竟然不排斥她为自己生个孩子,甚至还有些期待。 “王爷,看看这个。”关新妍将一张画着奇怪复杂符案的纸张放在赵谦面前。 赵谦目光移向桌上纸张,盯着那符案,半天不语。 关新妍的心七上八下,紧张兮兮地看着赵谦严肃的脸,深怕他认出符案后追问自己如何知道这符案。丝毫不知道赵谦脑子里正在盘桓着与她生孩子的事。 忐忑等了好久,赵谦终于开口:“这个,是什么?” 关新妍放下一颗心,搪塞道:“一个灯谜。” “你就是为了猜个灯谜把屋子弄得一团乱?”赵谦疑惑声问。 关新妍一怔,抬眼朝四周看看,果然见屋子一团乱,许多物事都离了其原位,被陈放在别处,且墙上、柜子上、台几上到处都有墨迹。 “对不起,奴在想事情的时候,未管束自己的手。”关新妍说完将桌上的纸全部收拢。 赵谦看着她忙活,身子轻松向椅背上一靠,平静声道: “我已经照你的建议,在边城颁布十牌法,散布瘟疫谣言,一会你将炼制解药的方法写下来给我,我让人加紧时间炼制。 孙氏的院子,我已让人暗中勘查。 至于,散布孙氏怀孕的谣言,我仔细想了想,认为不妥,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先看看她在边城的势力有多大,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关新妍点点头,明白王爷已决定对孙姨娘采取姑息的态度,即敌不动我不动,此是保险策略。王爷对孙姨娘的这种态度与自己当初的预想一样。 如此一来,没有王爷的保护伞,自已将毫无疑问、不可避免地要与孙姨娘直接对抗了,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一佰八十九章 行动 “你坐下来,我对你说件事。”赵谦忽一脸正色对关新妍说道。 难道还有比对付孙姨娘更正经的事吗,关新妍看着赵谦严正的神情,心里疑惑,顺从地拉把椅子坐下。 “你给我生个孩子吧。”赵谦平静说道。 这回轮到关新妍瞠目结舌了。 赵谦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不妥,对关新妍继续说道: “只要你满足我这个愿望,我将尽我所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喜欢去外面,我可以骑马带你走遍边城每块地方。 你喜欢种药草,研究医术,我可以为你搜罗天下的珍奇药草和医书。 只要是你喜欢,你想要的东西,我竭尽所能为你捧来。 我会悉心培育我们的孩子,为他创建安全稳固的成长环境,倘若是男孩,我教他骑马、刀枪、排兵布阵,还教会他勇敢、坚韧、自信、顽强。 倘若是女孩,教她骑马、射击,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善待身边的人……” “王爷,”关新妍打断赵谦的畅想,“你喜欢我吗?” 赵谦俊目冷淡直视关新妍,仿佛对方问了一个很没有意义的话。 “即便你喜欢我,我也不能先夫人而怀孕,更何况你不喜欢我,我一个人独自在这深院中生存尚且艰难,再怀个孩子的话,整日提心吊胆,孩子定然长不好。” “若你担心安危问题,我可以将你安置在别处。” “那我成什么了,知道内情的人,说我是不睦姐妹、被惯纵的娇妾,不知内情的人,说我是见不得人、被包养的外院。” “那你想怎样?”赵谦不悦声问。 关新妍不想与赵谦商讨这个话题,在王爷眼里,自己大概是如同牲畜一般的私有产物,看得顺眼时,尽其所用。看不顺眼,弃之一边。 倘若可以选择,自已大概不会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更别提跨过恋爱,直接去缔情结晶了。 见关新妍不说话,赵谦恼声道:“难不成,你这辈子都不想与我生孩子?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想法?”想到这种可能性,赵谦的脸色瞬间风云变幻。 关新妍感受到赵谦的情绪变化,恍然间看清楚了赵谦在男女情感方面的敏感、脆弱及幼稚。 枉他得了个“怀谷公子”的头衔,阅女无数,却不懂女人,不善处理感情问题,很可能,他未曾爱过。 可能,他对自己有些好感,但不知如何去把握这感情,所以剑走偏锋,采用他擅长的霸道强硬直接方式,以一个孩子来维系感情。 他不明白,感情也是需要细心经营才能顺遂。 “王爷,奴当然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是,奴从前从未想过此事,乍听此言,感觉有些慌乱,王爷请给奴一段时间容奴仔细思考这件事。 生孩子不同与其它的事情,不是仓促间就能有结果的。王爷现在还服着药呢,服完药身体至少需调养三个月才能准备造人。 且这三个月之内,不得熬夜伤身体、不得食用有害食物、不能生病、不能忧心劳神。 眼下,王爷有许多事情要忙,无法潜心静养,所以……” 赵谦怒声道: “照你这么说的话,这孩子找不到当口出世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生是不生?” 生你个鬼,关新妍暗骂,骂完之后快速平复心情,与这人讲道理显然是费心费力又无效果,干脆哄吧。 “王爷要奴生奴不敢不生,不过,能否等除去了孙姨娘在边城的势力后再生,王爷忙过这一阵子后,奴为王爷好好补补身子。” 赵谦卸下怒气,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目光随意落在关新妍身上,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开口说道: “你太瘦了,自已也得好好补补。” 视线落在关新妍脖颈处,盯着那处白暂细腻的皮肤出神半晌,继说道: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用羊脂膏护肤,现在还用吗?倘若需要的话,我让西域的朋友捎些上好的羊脂膏来。“ 关新妍一阵不自在,实不想谈这种私密话题,正要找籍口离开此间,天从人愿,外面忽然想起骚动声。 不一会儿,莺莺慌忙进来禀报说西院着火了。 赵谦即刻出去。 关新妍沉眸凝思片刻后,迅速将房间布置一番,随后让莺莺取来一件黑色斗篷,罩上斗篷,覆上帽子,从容走了出去。 眼下是戌时,天地间半明半暗,西院火光冲天,一批又一批来自其它院的仆从们奔向那着火处,各尽其力与大火作战。 火光中,影约可见院墙、树梢间有黑衣人无声无息奔跃。 赵谦立于一处院墙之上,掩映在繁密树枝中看着远处那火龙从殊死顽抗到垂死挣扎。 一条黑影轻轻落在赵谦身旁,恭敬禀道: “王爷,暂未发现刺客,属下进入火场,发现西院柴火房地板上有一盆未烬的炭火、屋内有些许飞散的羽绒。 属下料想,这起火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大风刮进屋中,将羽绒吹进炭火里起燃,大风又将燃着的羽绒吹到柴火堆上,将柴火堆点燃了。” “西院里囚禁的那个丫头呢?” “禀王爷,暂未找到。” 话音落,另一名黑衣人匆匆赶来,慌声道: “启禀王爷,马厩失火,数十匹马如同发疯了一般向府外奔散。” 赵谦眸光一寒,沉声道:“去最近的卫营,让兵士们分头将马悉数追回。府内的护卫加强警戒。” …… 碧幽院中,一名黑衣女子站在孙姨娘面前神情肃穆恭声道: “请主子降罪,奴执行任务失败,那关氏早有防备,奴中计了。” 孙姨娘秀眉深锁,逼视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浑身一颤,声道: “奴进入芳华苑西院,未见到任何人,却见地上有一丛雪脚印指向一间偏房,奴循着脚印去那间房,推开房门,见是间柴房,房内到处是羽绒,地上有只火盘。 只一瞬间,那羽绒着了火,奴慌忙退了出来。 奴本想赶在火势大起来之前解决掉关氏,但是,火一起,奴便听见有人大喊失火。奴去到芳华居时,芳华居里已空无一人。 奴见府里影卫们出动了,担心暴露了身份,便疾速回来复命。” 孙姨娘阴沉着脸半日未声言,忽抬头望着芳华苑的方向切齿声道: “姑且将你的头寄放在你脖子上,早一日,晚一日,本尊迟会去取走。” 第一佰九十章 析 靖王府外,一匹小马驹在街道上狂奔,受惊的小马驹狂燥不安,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奋进。 街道各个方向涌出一群士兵,对小马驹进行围追堵截。 慌乱中,小马驹挤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出了巷口,来到一条街上,向前一阵疾驰,将要到达街尽头之时,发现前面是条护城河,小马驹急收步,缓冲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 就在此时,马肚子底下伸出一颗脑袋。 女子向四周张望一眼,见四下无人,用匕首割断将自己捆缚在马肚上的绳索。 “噗”一声,女子扑落在地。 马儿身上一阵轻松,即刻撒开蹄子向有路的方向跑去。 女子站起身,除去身上的绳索,紧了紧黑色斗篷,仔细观察四周,辩清所在地后,循着记忆中的路,往家的方向走去。 …… “王爷,除了夫人与各位姨娘的居院,其它地方均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名女囚的身影。”黑衣人跟在赵谦身后禀报。 “马厩缘何失火查出来了吗?” “禀王爷,是有人趁众人救火忙乱之时点着了马厩饲料,并且将所有拴马的僵绳割断。事发前,看守马厩的人均被一股异香熏晕了。” “即刻查院,向所有人征集线索!” 赵谦说话间已大步踏进芳华苑,见芳华苑远近皆是一片黑漆漆,且静谥无声,赵谦脚步一滞,心头一凛,随即快速向居院奔去。 院中无一人,赵谦迅速点亮一盏灯笼,举着灯笼四下查看,进入西厢房,步入关新妍的居室,只见床上幔帐紧闭,床前鞋凳上搁有一双鞋。 赵谦狐疑走上前,一把拉开床幔,见床上有一丛假髻,一张圆凳、数个垫子,被掀翻在一旁的被子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 显然,曾有人来此行刺,却扑了个空。 见此情景,赵谦心里一阵紧张,转身冲到院子当中,破开嗓子大喊:“颜儿,颜儿……”叫喊声声声紧促。 正惶惶焦虑之时,听到一声清脆的回应:“王爷急着寻奴,有何事?” 循着声音一回头,只见关新妍坐于轮椅上由茉儿推着自外面缓缓进入院子。 赵谦大步上前,见关新妍神情恬淡,气色良好,显然并未遭受伤害,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你有否受伤?” “没有啊。”关新妍回应。 “你去哪了?” “我担心有人蓄意纵火劫财,就带着茉儿在库房蹲守。” “那苑里其它人呢?” “救火去了啊,扑灭了芳华苑的火,又去扑马厩的火,我对她们说,夫人那边赏银多,不管那边还需不需要人,去露个脸也能得些利惠,她们就都去了。” 赵谦松了口气,慨声道: “没事就好!” “王爷有否抓到纵火之人?”关新妍问。 “尚未。” “府里可有损失什么?” “一座西院、一名囚犯、一个马厩。” “啊!”关新妍故作惊讶,“那名女囚跑掉了?这两处火,会不会是她放的?” 赵谦淡声道:“她没这能耐,应该是府里人作案。” 关新妍“哦”了一声,让茉儿推自已回房。 赵谦伸手抓住轮椅扶手,对关新妍说道: “有人要刺杀你,待我先将院子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危险,你再进去吧。” “王爷是说,有刺客进入我的居室?”关新妍脸带一丝兴味问道,见赵谦默然,即笑着说道: “那这刺客跑不掉了!” 不等赵谦询问,关新妍回头吩咐茉儿去将西厢房内外所有灯笼点上。 不一会儿,西厢房灯火通明,赵谦推着轮椅与关新妍一起进入厢房。 甫入门,关新妍看着地面上几处淡淡的旋印说: “刺客是女的,脚底长度在七、八寸之间,穿着方头布鞋,身姿轻盈灵活。” 进入居室后,关新妍位于居室当中,瞧着床边幔帐上几处手印说:“身高一米六二左右。” 近前掀开幔帐,视线落到床上接着道:“是个练家子,刀法稳准狠,但性子有些急燥,情绪化。”关新妍说话间,面前仿佛有块幕布正上演着刺客行刺过程。 她仿似看见那刺客掀开幔帐后,一阵狂喜,激动之下,未多想,举起匕首,朝向那自认为的心口部位狠狠扎去。 匕首卡在了圆凳上,因太过用力,刺客的手往下滑了几寸,指掌被利刃划破。当她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后,气急败坏,拔出匕首,用匕首在垫子狠狠捅了几刀以泄愤,其手上的血随着其激烈的动作飞溅。 关新妍转脸朝梳妆台上看去,台上胡乱堆放着各种胭脂、香粉、金钗、玉镯,一只铜镜,一只大敞的红色木匣子,木匣子里平整放着两张不完整的纸。 “刺客是位常在主子身边贴身侍奉的丫环,本分,不贪财,不虚荣,不爱装扮,容貌一般。”说到这里关新妍看向赵谦,平静说道: “我印象里倒是有个人堪堪符合这所有条件,那便是孙姨娘院中的怡琴姑娘。” 赵谦的目光在梳妆台与关新妍脸上流连,面现疑惑。 关新妍解释道: “这台上团七八糟的物事是我刻意布置的,那些胭脂、金钗之类的物事,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上品,刺客对此不屑一顾,证明她常见这些物事。 铜镜上有我亲手画的一只苍蝇,多半有些姿色的女子看到镜子都会无意识去照一照,倘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有只苍蝇多半会去赶走苍蝇。 镜子上未留下指纹,这位女刺客未有照镜子,她对自己的容貌丝毫不在意。 那只红木匣子原本是轻轻闭合的,我在里面放了一张写了几句诗的薄纸,且故意将纸的一角露出匣子外,只要扯动那一纸角,信纸会被匣子上方的小木刺撕成两半。 刺客扯动纸角取出了纸,发现纸上无有用信息且被撕破后,多年养成的习惯致使她很自然地将纸叠好放于匣子里。 如此,不爱财、不爱貌、性子急燥却又有着良好习惯、有一身功夫之人,不太可能是大家闺秀,也不太可能是江湖刺客。 王爷方才说今日之祸事是府里人作案。 结合所有信息,我的脑海里自然显现出了碧幽院怡琴姑娘的身影,那姑娘,脸上出油多痘,疏于面部打理,其神情抑悒疏离,行动时身形轻盈灵活,且她的身高、脚长、鞋型均与刺客相符。” 第一佰九十一章 毒 赵谦未再多言,立即前往碧幽院抓捕刺客。 赵谦一走,关新妍身子软软向后一躺,靠在轮椅背上休息,其浑身透出疲态,仿似不久前经历了一场马拉松比赛。 茉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好奇声问:“娘怎知孙姨娘今晚会采取行动?”。 关新妍睁开眼睛,看着房梁漫声说道: “王爷刚刚在边城颁布了几项政令,此政令与孙姨娘有切身利益关系,孙姨娘一定会迫不及待来芳华苑打探消息。 今日之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让孙姨娘疑虑丛丛,让她没有安全感。倘若孙姨娘今夜的行动目的只是来查探消息,那说明她还不想有大的动作,想继续借着靖王妾室的身份在靖王府潜伏下去。 她不仅查探消息,还想置我于地死,说明她不想再潜伏了,这会儿,估计她已离开碧幽院了。” 茉儿手里的动作一顿,失望道:“那王爷此去岂不是扑了个空?” “不空,至少明白姑息养奸遭反噬的道理。” 茉儿心念一动,坐到关新妍身边,低声说:“娘,你让奴办的事情,奴已办妥了。现在孙姨娘已经走了,那是不是……” 茉儿话尚未说完,外面忽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 “禀六姨娘,王爷遣属下来接六姨娘去见王爷!” 关新妍出了居室,见院子当中一名王府护卫单膝跪地。 “王爷见我,是为何事?”关新妍向那护卫询问。 护卫犹豫不决,一脸为难,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见这护卫一脸憨厚,关新妍温声说: “这位忠士,你说出来,我好准备准备,若是王爷要责罚我,我这便给身边人留几句话。若是王爷有用得我的地方,我好准备些物事。” 护卫终于不再迟疑,直言道: “具体情况属下不太明白,属下只知道好似有人中了毒,王爷遣属下接六姨娘前去助力。” 关新妍疑惑半秒后,对护卫说道:“即如此,赶紧走吧。” “禀六姨娘,前路不好走,属下携了轿子来,轿子停在院外,烦请六姨娘移挪尊步。” …… 轿子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赵谦等在当场。 关新妍甫出轿子,赵谦便伸出手要将她打横抱起,关新妍立即双手推拒,说:“我带了拐杖。” 赵谦直接忽略她的抗议,将她抱起就走。 关新妍暗暗后悔,当初装瘸可真是个馊主意。 发现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后,关新妍开始有些着慌,那地方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第二次。看着赵谦面无表情的脸,关新妍试探着询问: “王爷带我去哪儿?” 赵谦双唇紧抿,看样子耳朵也自动屏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刺客抓到了吗?”关新妍不死心追问。 “闭嘴,别吵!。”赵谦回应,他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搅。 关新妍想到这个变态极有可能又要将自己困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心情极度抑郁,忽开始挣扎并大声喊: “放我下来,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哪也不去。” 赵谦看着莫名其妙突然发作的关新妍,驻步大吼一声:“再动?” 摄于威势,关新妍停止挣扎,但嘴巴开动: “我知道,边城是你的,王府是你的,监牢也是你的,你想关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我告诉你,我的自由可能不属我,但我的命可以自已掌控,生不由已时,大不了一死,反正又不是没死过。” 赵谦即刻明白她想岔了,却不立即纠正,看着她那亮晶晶装着抑愤和委屈的眼睛,莫名心动,“我怎会让你死,你不想被困监牢,那往后需得听话,需敬我、守护我、好好服侍我,时时将我放在心上,做得到吗?” 关新妍眸光一闪,频频点头,只要不将她投进那阴曹地府,别说只是许个承诺,受些体罚也甘愿。况且,这敬、守护、服侍、放在心上没人规定要用何种方式,同在江湖互不相干也是其方式的一种。 赵谦未知关新妍心里的小九九,当下满意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我都答应你了,怎么还要进去呢?”关新妍问道。 赵谦这才认真解释:“监牢水源被人投了毒,导致大批囚徒食物中毒。我希望你快速查出他们中的是何毒并配制出解药。” 涉及到专业领域,关新妍立即振奋了精神,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一连声问: “什么时候发现有人中毒的?距离现在多长时间?中毒之人是什么症状?确定是因水中毒吗?你们做了哪些措施?……” 赵谦悭声道:“你这些问题,过会自有专人解答。” 片刻后,两人已来到监牢里一间宽敞壁室,地上躺着八名狱卒,季太医正跪坐其间为其中一人切脉。 赵谦将关新妍放下,关新妍立即蹲在一名狱卒身旁进行仔细查体。 季太医见到关新妍,明白她是王爷请来解决问题的,他对这女娃娃一身奇技十分感兴趣,遂主动靠近关新妍,看着关新妍一通忙活。 待关新妍查完体,季太医冗声说道: “这些人食用晚膳后不到一柱香时辰开始感觉不适,多数人觉头痛、腹痛、恶心、呕吐。老朽发现,其脉弦滑数大,面色如蒸如熏,呼吸气粗秽热,牙关紧咬,舌尖红降。 两肘挛急,双手握固,手心灼热,腹部硬满而热。 老朽判断为毒邪从胃肠而入,损伤脏腑,热毒积聚,脏腑气机淆乱。 遂以银针针灸合谷、太冲、人中、三阴交、极泉等穴位,并以连翘、麦冬、石菖蒲、枳实、柴胡、赤勺、大黄、芒硝、干草等药煎汤灌服,目前尚未见明显疗效。 关神医可有何发现?还望指教一二。” 季太医详细说出自己的诊断、治疗情况,丝毫不隐瞒,原因其一,是要让关新妍尽快了解情况,其二,刻意开诚布公,以最大的诚意,换取关新妍的信任,希望关新妍有独特见解亦能坦诚相告。 关新妍自是明白季太医一番苦心,也愿意据实告知,但倘若真的如实相告的话,他那颗不知化学元素周期表为何物的脑袋根本接收不了。 当下关新妍站起身对季太医恭敬说道: “季太医如此谦恭,小女子承受不起。眼下时间宝贵,救人要紧,我先配合季太医熬制解药,稍后再找机会与季太医详辩机理,何如?” 季太医眼睛一亮,听来,眼前之人对这毒已十分明晰,解毒已是胜券在握了。 第一佰九十二章 破译 关新妍确是已胸有成竹,虽然尚不知这毒药是从哪些植物里提炼出来的,但通过病人多汗、流泪、尿频、腹泄、心跳减慢、瞳孔缩小等等症状,可以推知中毒机理。 病人所有这些症状在现代医学上可概括为毒蕈碱样反应,是为已酰胆碱在体内蓄积造成,倘若在现代,用西医输液疗法,不出一柱香时间症状便缓解。 在这古代,只能用中药,这配药、熬药都颇费时辰,好在,下毒之人并不是成心要将人毒害致死,其下的毒量不大,因此,尚有时间去抓药、煎药。 关新妍让王爷派人去城内搜寻几样特效药,然后写下一张方子交给季太医,拜托季太医煎药。完成这些事后,关新妍请求王爷带自己去水源污染处查看。 赵谦以为关新妍去水源处是要寻找毒药残渍,遂应允。 两人来到一处空旷之地,四周皆是覆着白雪的小土坡,前面有一段百米长、一丈宽的路面仅覆着薄薄一层雪,显是新翻不久。 赵谦来到那段路旁边,对关新妍说道: “几日前,埋在地下的水管破裂,狱卒们加紧时间修缮,今日中午才完工,晚间便出了中毒之事。” 赵谦指着一处刚填埋好的地方,继说道: “中毒事件发生后,发现这里被人凿开了,如今已修葺好。” 关新妍在那已修葺好的地方落脚,仔细观察四周,看了好一会儿,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抬头对赵谦说: “王爷若有事自去忙吧,奴想在这附近查查看。” 赵谦思虑片刻后,留下十数人供关新妍差遣,自己则大步离去,眼下有许多事情要忙,既然孙氏已采取行动,那他的天罗地网该要收拢了。 关新妍拄着拐杖在土坡间漫无目的查找,夜黑风高,寒凉侵骨,场地上有十数人、十数盏灯笼,无人说话,呼吸声皆被风声盖过,场面一片冷肃。 十几名狱卒举着灯宠围成圈,将关新妍圈在中间,关新妍每走一步,灯圈便随着移行,狱卒们不知道关新妍在找什么,只是盲目追随。 关新妍其实是在找点阵图。 她笃定这中毒事件定然与孙姨娘脱不了干系,在如此隐秘、四周戒备如此森严的地方,竟还能串通消息,实施下毒,料想这点阵图起了不小作用。 漫无目的逛了大片的地方,无所收获,关新妍抬眼茫然看向四周,大自然静悄悄的,始终保持着它高贵的神秘,不肯给出一点点提示,风儿断断续续在耳边呼嚎,似是在说:“找呀,找不到吧。” 关新妍心里最初的那点热情和希翼渐渐被这萧索和冷空气扑灭。 看着脸被冻得通红的狱卒们,关新妍终于决定放弃寻找,长叹了一口气后,满脸失望地低声道:“回去吧。” 狱卒们显然都松了口气,脚步轻快的提着灯笼跑前面开路去了。 “等等!”关新妍忽然大喊一声,眼睛定定看着侧前方一处被大石头遮蔽的所方。 狱卒们顺着关新妍的目光看去,首先看见一块大石头,大石头周围的雪地上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脚印。而被大石头遮蔽无积雪覆盖的地方,散在分布着一坨坨黑黑黄黄的——翔。 众狱卒脸上泛着尴尬和难堪,唯独关新妍脸上闪着兴奋的光。 关新妍迅速向那块大石头靠近,欣喜地发现那地面上用脚印在雪地踩出的点阵图是不久前留下的,仔细观察后,确定其是在午时左右留下。 午时正是水管修缮完工之际,一定是有人想要将水管修缮完工的消息发出去,那他会发出什么信息呢? 信息当然是越简便越好,诚可用“讫”、“完”、“了”、“结”等字来表示,这看似勺子形状的点阵图会是个这些字的替代图吗?假如是的话,这点阵图密码是根据什么来编译的呢? 就在关新妍看着那点阵图激动地思绪纷飞之时,周边的狱卒们皆迷惑不解,他们使劲瞅那几坨翔,费了半天精神也未看出花来,只看出其中有几坨应该比较新鲜,是中午留下的。 为何这小主子的神情看起来如同那会摇尾巴的那什么看见了鲜翔一般。莫不是小主子将它看成了别的东西,要不要上前告诉她,那里其实是修水管的狱卒们临时方便的地方。 “啊!”关新妍忽然一声大叫,眼睛睁得大大的,乍想到了“完”的金国字体,想到孙姨娘书房里那本金文诗词集上第一个“完”字出现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点阵图的密码被破译了,那本诗词集便是点阵图的密码本,点阵图的横、坚、斜方位的点数正是对应了诗词集的页数、排数、列数。 此刻,关新妍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本诗词集拿到手,她兴奋地转了个身,直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碧幽院,但克制住了,还没忘记自己现在是个瘸子。 当关新妍与一众狱卒行走在回穹牢的路上之时,一名狱卒从远处奔来,匆忙赶到关新妍面前急声禀报说季太医有急事求见。 关新妍料想季太医见自己定是与病情相关,遂加快脚步前行,在离监牢尚有百米远时,远远便瞧见季太医与一名高大男子在入口处驻足张望。两人见到关新妍等一群人出现在视野中,立即大步迎上来。 季太医走到关新妍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其不要停步,季太医走在关新妍身旁,沉声说道: “有一中毒之人陷入昏迷。” 关新妍眸光一闪,季太医是饱经事故之人,若非遇到特殊的人、事,不会动情绪,看来此昏迷之人不一般。 与季太医一同来的黑衣男子神色略有些焦急,压抑着燥动,谨慎着说: “六姨娘,属下是这穹牢统领文舫,这昏迷之人的生死事关重大,请六姨娘务必要救活他!” “哦!”关新妍平静应了声。 文舫见关新妍只回应一个字,没了下文,显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待再要说话,被季太医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来到一间壁室入口,关新妍入进去,季太医待要跟进去之时被文舫一把拽住,拖到一旁。 “你为何不让我说?六姨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万一这人死了,不光是你我,这穹牢几百人的性命皆不保。”文舫含怒低声说道。 季太医面对焦燥的文舫,不急不恼,平声说: “你不说,她自会尽全力救治,你说了,只会给她增添心理负担,说出来有何益处?眼下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你若是担心自身安危,就赶在此人死之前找到王爷,将此人病重的消息告诉王爷,第一时间传到王爷耳朵里的到底是病重还是已死的消息,关系重大。” 季太医说完不再多言,从容转身往壁室走去。 第一佰九十三章 固防 壁室里,躺着一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子,男子面容已毁,双眼球缺如,眼睛部位只留下两个深陷的坑。 其额头到下巴无一处完整皮肤,脸上尽布陈旧性烧灼疤痕。 此人虽然面容尽毁,但其头发、衣裳不显凌乱,在此污浊脏乱之地,在身体遭受疾患痛苦之时,竟还能时时保持仪容,足见此人心境旷达,意志坚韧。 关新妍心里不由自主对面前之人产生敬意,遂对其查体时动作格外谨慎,怕亵渎了他的庄严。 季太医进来后,关新妍对季太医诚恳说道: “烦请季太医为此人行针炙促醒,我去准备玳瑁郁金汤及玉枢丹。” 季太医自是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抢救需争分夺秒,郑重应诺后,曲膝跪坐病人头边,从袖中取出一卷银针包,抽出一根针要往头面部扎去。 “季太医可知扎哪些穴位?”关新妍忽然问。 季太医回头,以一副受到一万点伤害十分不服气的神情看着关新妍,悭然道: “老朽行医已有四十余年,倘若连这促醒针都不会,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在下多虑了,季太医自是明白血气不足抢护心脉的道理。”关心妍似是自言自语。 季太医那悬在病人头上的手抖了稍抖了一下,随后不自然收回,冗声道: “老朽自然明白这道理,不过各人行针习性不同,落针秩序不同,倘若是你关神医来行针,你会如何扎法?” “在下会遵循护心脉,近通远阻,通上蔽下,重点于开窍醒脑的原则来进行。” 季太医点点头,重新执起针,改变先前的策略,另选穴位落针。 见季太医颖悟且扎针手法娴熟,关新妍安心离去,走出壁室,见那狱长文舫大人在门前徘徊。 这文舫大人显是一副武将姿容,面目粗中有细,体型彪悍,浑身蓄着劲力,其全身上下最富特色的是两只耳朵,耳垂及肩,仿似耳廊下吊着两个大耳坠一般,因这一对耳朵,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憨忠的气质。 “我要去医药堂,倘若文大人眼下不忙的话,可否为我带个路。”关新妍朝文舫恭敬声言。 文舫有话想问,得此请求,求之不得,立即回道: “能为六姨娘效力,在下荣幸之极!” 随后,文舫在前方开路,关新妍跟随其后。 步出十几米远后,文舫谨慎说道: “六姨娘十分辛苦,在下虽才识学浅,只空有一身蛮劲,但也想帮上一二,请问,六姨娘可有什么地方需要在下效力的?” “文大人过谦了,你现在不正是在效力吗?” “是否还有更重要的事可以让在下去做?比如,搜寻特效药,比如,去找疾灵土……” 疾灵土乃观音庙前的泥土,传言此泥土能治百病,这流言多半是那些身患重疾又无钱看病之穷苦百姓编造出来。 文舫大人在关新妍面前说此话,并非是自作聪明建议去取疾灵土,其侧重点只在土字,他其实是问那人是能够活下来?还是即将要入土? 关新妍没有立即回应,其心里在盘算着另外的事情。孙姨娘在水源处投不致死的毒量,目的当然不只是让穹牢里的人一顿忙活,倘若猜的没错,孙姨娘很快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王爷必然也看出了这点,且已做好了防范措施。 如今知道了孙姨娘的身份,知道了点阵图的密码,只那图章之谜尚未解开,眼下正好有个契机去破解那图章之谜。这监牢里关押着许多金国的奸细,一定有人知道那图章的秘密。 要接触那些金国奸细不容易,这文舫大人是个很好的介措人,此便是关新妍刻意请求文舫大人为自己开路的原因。 文舫许久未听到回应,偷眼见关新妍神情敛肃,心里一沉,料想那人必是没得救了,不由自主重重叹息一声。 “文舫大人不必如此忧虑,那人暂且无碍。”关新妍开口道。 听闻此言,文舫脸上现出欣喜之色,脚步也不由自主轻快起来,若非当着关新妍的面,说不定一蹦三尺高。 “但文舫大人的麻烦依旧不少啊。”关新妍悠然道。 文舫刚刚飞起的心定在了半空,脸布凝云望向关新妍。 关新妍状似不经意说道: “我发现,这一路走来,并未有多少巡卫,这监牢防卫很疏松啊。 今日这中毒事件,显然是有人蓄意制造混乱,要趁乱取事。倘若敌人内外相呼应,要从这牢中劫个人直如探囊取物。” “哈哈哈,六姨娘多虑了,这监守看似疏松,其实,”文舫突然打住,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差点毫无防备地泄露机密。 “这么说,你们已经查出那些内应并将他们控制住了,是吗?那我真是多虑了。” 文舫脸色攸转沉郁,这内应确是个麻烦事,其危害如防堤中的纸墙,让看起来固若金汤的防卫不堪一击,看来,一会得去看看那几个被重点看押的囚徒,将他们的壁室加重防守。 一路再无话,文舫心事重重将关新妍送至医药堂,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关新妍忽然一声喊。 文舫回转身看着关新妍声道:“六姨娘有何吩咐?” 关新妍脸色沉静道: “我观察文大人方才步覆匆忙,脸色忧虑,似有急事、忧心事要办。倘若猜想不错的话,方大人是因这监牢里的内应而烦忧吧?” 文舫脸现不明之意。 关新妍开门见山道: “我想与文大人作笔交易,我助文大人铲除内应,文大人欠下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极容易还,倘若日后有一天,我被关进这监牢里,烦请文大人照顾一二。” 文舫慨声道:“六姨娘既然有铲除内应的好主意,为何不向王爷呈报?” 关新妍脸上显现一丝无奈神情,垂头低声道: “此涉及我与王爷的相处之道。文大人该当知道,王爷何等精明,倘若我在王爷面前表现得太有主意,太过热衷参与他的事,我必然会受到质疑。 文大人与我不一样,文大人虽然未有斐然壮举,未有超人智慧,但文大人忠诚,文大人若能在忠诚的基础上再有些功绩,相信王爷会更器重文大人。 实话与文大人说,方才一路上,我发现许多地方留有内应布下的暗号,且这穹牢里的内应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其身份有囚徒,有狱卒,有牢头。” 文舫面色渐显凝重,疑声道:“六姨娘此言有何凭证?” 第一佰九十四章 访 “方才这一路,墙上、地面上留有许多不同寻常的痕迹,有囚犯刻意留下的血迹,有狱卒留下的奇特脚印,有牢头以刀划刻的暗号。” 听闻此言,文舫似突遭暗箭刺中一般,全身僵立不动,双眼空泛。 关新妍继续说: “眼下因为中毒事件,穹牢里可供差遣的人员锐减,就些人中,还得拨出一部人去照顾病患,剩下来参与防守的人员当中还潜藏着为数不少的奸细。 你们不知道敌人的计划,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不知晓他们什么时候发起攻击,你们就如同在黑夜中作战,被动、茫然、紧张。 这种负面情绪情绪崩到一定时候,会转消极,到时,面对敌人,将不攻自溃。” 文舫拧紧眉头,沉着脸说道:“属下相信,这些情况王爷都考虑到了,王爷自有王爷的安排,属下不敢妄自采取行动。” “王爷的侧重点是在监牢外围防守。倘若监牢失势,王爷大可以堵住监牢所有出口,让里面所有人轸灭。” 文舫骤然抬头惊视关新妍,脸部抽动了一下,细想了片刻,依照王爷的性情,那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样的后果是大家都不愿意见到的。 倘若你谨遵王爷的指令去办事的话,固然是不错,但是,倘若监牢损失范围超过了王爷的预期,你仍然逃不了罪责。 现在,在你面前,有一个可以主宰监牢、主宰你自己命运的机会,你是要牢牢抓住它,还是……” 文舫低头沉默许久。 “文大人还有什么顾虑,是否不信任我?不妨告诉文大人,我的计划并不复杂也不冒险,即便未成功,其影响面也是非常小的。” 文舫迟疑声道:“六姨娘可否现在告诉在下,您的计划是?” 关新妍大方向文舫走近一步,低声叙述一番,文舫听完后,不再犹豫,重重点了一下头。 …… 沉寂的夜色中,关新妍从碧幽院出来,直奔东漓院,路上未遇见一人。 夫人重新执掌府务后,无心经营王府,将所有事都交与陆妈妈管理。主子不上心,仆人便无表现的劲头,万事从简,连这巡夜的班次也缩减了。 靖王府里少了两名妾,遣散了一半的奴仆,如今李姨娘好静,方姨娘安分守已,夫人心绪不佳,王府各院早早宿歇,府里一片静悄悄。 诺大的靖王府,亭台楼轩依旧巍峨,山水花树依旧壮阔。一幢幢雄伟的院落仿似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巨人坐在自己的庄园里守望着属于自己的一草一木。 主院依旧奢华,随处可见繁复的雕镂,晶莹玉砌的地面、台阶、护栏,物事皆未变,但走在这宽敞静谥的玉石地板上,分明感觉到哪里变了。 是了,从前这个时候,这条道上该是断不了脚步声的,从前,站在这里可以听得到远处院子里传出的歌乐声,从前,立于此地可以看到远处的院子灯火通明,虽未近前,却能感知到各个院子里人们井然有序地为生活着忙。 如今,靠近东漓院的两座院子不再亮灯,其它院里的灯昏暗不明,再没有往日灯火通明之景,再没有人来人往,再没有管乐之声,再没有促忙的生活景象。 宽敞奢华的靖王府,显得孤冷萧索。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自己心境的变化,所以眼见的景色皆带有情绪色彩吧,关新妍心里默想,这府里还有一妻两妾,没有了那些无事生非的刁钻之人,王府里,接下来该是上演和睦一家亲的温情剧。过不多久,靖王府里还会迎来新姨娘,到时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生活像一弯不停向前奔流的河流,有时凝滞,有时欢畅,有时恬淡,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关新妍轻轻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纷杂的情绪,紧赶几步,快速来到东漓院院门前。 尽管已是亥时,东漓院守卫进去通传一声后,很快将关新妍放行。 步入堂屋,见屋中一片简明,原本摆放在门两旁的麒麟石、坐榻前的屏风、高台上的琉璃灯盏以及其它许多奢华物事皆不见踪影。略显空荡的堂屋,彰显了屋主寥落的心绪。 此时,乔茵一身简装坐于正位上,神情冷肃地看着步入进来的关新妍,其面容有些憔悴,身形清减了不少。 乔茵未让人奉茶,亦未声请关新妍入座,只用一双无波的眸子静静盯着关新妍。 关新妍自行在乔茵左侧方入座,见乔茵未有开口的意思,主动声道: “数日前,乔太夫人曾许我一件物事,不知夫人可知晓此事?” 乔茵冷淡回应: “听家母说过,本家能重新坐上这靖王府管事婆之位,你出了力,自然不能薄待你,你想要什么,说吧。” 关新妍未直接说出想要的物事,而是看着乔茵的脸,温声说:“夫人憔悴了。” 乔茵冷笑一声,“这个时候,还有人跑上门来关心本家,且关心本家的人竟是你关氏,你是在讽刺挖苦本家吗?” “夫人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敌意?不敢,你现在是王爷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谁敢与你为敌?你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就是来我院中看我如何失意落魄的吗?” “夫人,你……” 乔茵忽提高音量道: “依你现在受宠的程度,想要什么没有,却跑我这来要东西,我这里只有一个靖王夫人的名头是你不曾有的,你是要来拿它吗? 你今日是来逼我退位的吗?你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你承受得起这靖王府夫人衣冠的重量吗?你身份低贱,来路不明,你配坐我这尊贵的位置吗?” 乔茵越说越激动起来: “是不是仗着王爷喜欢你,你就轻飘飘脑袋发晕,天上的星星是摘不着,便就近来摘取我头上的凤冠? 告诉你,别痴心妄想,除非我死了,不然,我头上这顶凤冠你永远别想拿走。即便我死了,还会有别的身份显赫的大小姐来坐我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这些年,王爷宠过的女人没有百个也有五十个,可她们最终都自动遁迹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们懂得姿色和才情终会逊色的,而出身和地位是永远不可撼动的。 你和她们一样,终究只能在王爷身边荣宠一时,终究会被厌弃。 聪明的话,你应该趁着好时运以及已身所能换取些既得利益,不要幻想不切实际的东西。逾过了界,有了非分之想,便只有死路一条。” 面对乔茵激愤的脸,关新妍平静声道: “夫人,我今日来此,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便是,与你告别。” 第一佰九十五章 嘱咐 乔茵神情一荡,一脸惊奇看着关新妍,纳纳言道:“告别?你去哪?” “出了靖王府,天大,地大,处处是我家。” 乔茵惊疑声道:“你和王爷之间发生了什么?是王爷抛弃了你?还是你舍弃王爷?” “我与王爷之间从未有过感情,这几个月以来,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离开此地。” 乔茵蹙眉纵声道: “你到底在玩什么?你费尽心机难道不是想得到王爷的宠爱吗?你整垮了钱氏,逼走了孙氏,扶济了方氏,说服了李氏。 如今,与你作对的都滚蛋了,剩下来的都是向着你的,你却说这都不是你想要的,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关新妍看着乔茵的眼眸认真说道: “夫人,你眼里的好未必是别人想要的,你爱慕的人未必是别人钟意的。你总是以已度人,若不改的话,总有一天,你看到的王爷身边那些人的下场终将也会是你的命运。” 乔茵心火顿起。 “夫人不妨想想,你费尽心力只为独享王爷的宠爱,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独得专宠,你将王爷身边的人压制的死死的,不许她们有任何出彩之处,久而久之,府里的妾室们平平无奇,满足不了王爷的情趣,王爷便只好去府外寻花问柳,是夫人您将王爷推向府外。 夫人以为别人都像自己一样想牢牢抓住王爷的心,但其实许多人接近王爷只是奔着钱或利而去的,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夫人这般身份高贵、衣食无忧,不用为家计、前途操心劳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夫人这般闲着没事做从而一门心思经营感情。 夫人想生个孩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认为别人也是如此想,所以暗里做不少隐晦事。 王爷成婚多年,未有一子一女,府里后院人丁不旺,阴魂不少。在旁人眼中,夫人未尽到为王爷延续香火的职责,夫人纵然在其它方面做的再好,也甩不掉不贤不孝的恶名。 夫人整日忙碌,是为着什么? 整日惶惶纠着一颗心,将王爷推进别人的怀抱,在姐妹中未获真心尊崇,在旁人眼中留下不淑德的名声。 换位思考,倘若夫人您是王爷,会喜欢这样庸碌无为的夫人吗?” 乔茵心头如遭闷雷,神情沉郁缓缓走向关新妍,恨声说道:“原来,你来此,是想将我逼疯。” “夫人此言差矣,我是要将接近疯狂边缘的夫人拉回来。”关新妍瞧着步步趁近的乔茵依旧心平气静,“夫人可曾听过以管窥豹、一叶障目的故事? 当夫人陷入迷茫困顿之中时,该当退开一步,放开眼界,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处境。 夫人为了王爷付出如此多,可有认真思考过,你爱的那个人值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夫人应当仔细审视自己的感情,看清楚自己的爱有多少茫目,多少理性。 其实,在平凡的生活中,有许多东西值得珍爱,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没必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把握不住、虚无飘渺的事情上。 多做一些令自己、令旁人快乐的事情,会让你受益多多,倘若你真正开心快乐,你会发现,所有好运都会围着你转,所有你曾经可望不可及的东西会自动来到你面前。 倘若你终究挣脱不开情网的束缚,只能奉劝你,倘若爱而不得,不如看着他快乐。横亘在你与王爷之前的沟堑不止是感情,还有家族势力,夫人若想与王爷成善果,不如从现在开始努力去调和乔家与王爷之前的嫌隙。 我想对夫人说的话就这些,倘若夫人暂且不明白,回头可以仔细斟酌。 现在,我真心请求夫人帮我一个大忙。” 关新妍话说完,乔茵已站到关新妍的跟前。乔茵深深凝望关新妍,始终不明白她到底是敌是友,沉思了许久后,沉声问:“你要我帮什么忙?” 关新妍侃侃而谈。 乔茵的脸色由凝惑转惊讶,继而惶恐,忽尔喜悦,最后郑重点头表示同意。 …… 关新妍回到芳华苑之时已是寅时,刚跨近后院,茉儿神色忧虑说: “娘,告知您一件事情,香儿不见了。” 关新妍抬眼见茉儿不慌不急,情知有下文。 茉儿紧接着说道: “晚间,府里两处火势被扑灭后,奴便未见香儿,奴细细访寻,打听到有人看见香儿往碧幽院方向去了。 奴心里凝惑,便去香儿房间仔细搜寻,发现了这个。” 茉儿说着伸出掌心,手心托着一小片被火烧得只剩一只角的布片。 关新妍拿起布片,看了一眼,神情一滞,随后扔掉手中拐杖,大步走到居室,靠近灯笼,仔细查看那张小布片。 小布片上无一字,有几处用针扎的孔,孔的疏密度与排列规律与点阵图相符。 将布片扔进灯笼看着它被烛火噬灭后,关新妍转脸对茉儿说: “不必寻她了,随她去吧。” 茉儿意会。 “娘,你带了那两部马车来苑里是要做什么?”茉儿声问。 关新妍挪步于一张圆桌旁坐下,招手示意茉儿落座,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放在茉儿手中。 茉儿仔细一看,竟是芳华苑里所有人的卖身契。 瞧着茉儿脸上的惊讶神情,关新妍温声说: “茉儿,相信你早就看出,我一直在为离开王府做准备,如今时机已成熟,可以付诸行动了。 外面两部马车,有一部马车里坐着夫人。另外一部马车,是留给你、莺莺及翠儿乘坐。出府之后,夫人便是你们的护身符。” “娘,那你呢?”茉儿插问。 “我还有些事,不能与你们一起走,但是我会尽快与你们会合。茉儿,时间不多,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听清楚。” 茉儿立即凝神恭听。 “夫人将你们送出城后便折返。你与莺莺、翠儿带着所有财物去泉海码头,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你们到达那里估计在辰时左右,倘若巳时还未见到我,你们便分头行动。 莺莺随接头人走,而你,我要拜托你将翠儿安全送回家乡,完成这件事后,你便是自由人了。 我给你预备了两千两银子的嫁妆,倘若有机会,我定然是要亲眼看你出嫁的,你先用这些嫁妆做你想做的事。” 茉儿眸光骤然深沉,离愁之绪猝不及防蔓延开来。 第一佰九十六章 诈 “现在尚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关新妍忽然说,此话既是说给茉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在离开此地之前,还有几件事情要办,茉儿,你即刻将所有人的卖身契发放下去,并给每人发放两百两银子,她们以后的路自已选择。 玲儿多半是不愿走的,将她捆绑起来,放在西厢房,透给她一些影响不大的秘密,好让她去大主子面前邀功,算是送她一个前程。” 往常,茉儿听令后果断去行事,可此次,茉儿未马上行动,而是神情凝重看着关新妍问道: “娘撇开我们,究竟要去做什么事情?” 关新妍朝茉儿轻松一笑,说道: “放心吧,我不过去解个谜,谜题解开,我立即去找你们,说不定我会比你们先到泉海码头呢,到时我备下一桌好酒好菜,咱们大伙欢欢喜喜吃顿贺自由宴。” …… 看着两部马车缓缓驶离,关新妍心血沸腾,这一天总算来临了,终于恢复人权了,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终于可以走近大自然了,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从此,真正天高任我跃,海阔任我游了。 马车在前方拐角处消失,关新妍转过身,抬头望着靖王府恢宏雄倨的府门、坚固高深的院墙,默然慨叹,这王府威武,但只是个身份的象征,未曾被赋予家的概念,至少不符合自己理想中家的样子。 真正的家,该当是温情之所,地方无需太大,物质无需奢华,只要同一屋檐下的人心意相通即可。 这豪华大宅院,如同海市蜃楼,如幻境般美妙,却与生活毫不相干。 别了,纵深似海的豪院!别了,高贵的王爷、夫人!别了,苦乐自知的方氏、李氏! 深深投望府门最后一眼后,关新妍转身,拉紧身上的白色貂裘,踏着雪,向既定的方向走去,还有一件事未完成,办完这件事,便可彻底了断与靖王府的缘份,便可彻底让靖王府在记忆里翻篇。 …… 时至卯时,天色尚未大明,两名罩着黑色斗篷的魁梧大汉在一条荒蔽的街道上疾行,转了两重弯,来到一座断垣破庙中。 庙中早有一位身着白色貂裘的女子立于庙堂等候,听到身后门被推开,徐徐转过身来。 两名男子见到女子的容颜俱是一惊,一者惊艳,一者惊奇。 关新妍此刻顶着孙姨娘的面皮示人,面对文舫惊奇的表情,冷眸一扫以示警告,转脸面对另一个人,倨傲地抬起下巴,冷冷打量眼前之人。 此男子比文舫高出一个头,身形壮硕,髡发深眸,高鼻梁,阔嘴唇,眼里透着如鹰般犀利的光,浑身透着戾气,这体格和气势,往敌手面前一站,足以令多数人吓破胆。 之前觉得十分彪悍的文舫,站在此人身旁,竟显得文弱不堪。 “你便是金国邬烈军头领黑罕莽济?”关新妍冷声询问。 髡发男子不动不言,一双鹰眼放肆在关新妍身上巡视。 关新妍忽抬臂,手执一张狐皮卷停在男子眼前,手轻轻向下一抖,皮卷展开。 “可识得这个?”关新妍沉声道。 男子目光往卷上一扫,脸色突变,立即单膝跪地,右手抚心,垂首嘹声道: “臣拜见公主!” 凶悍的宠然大物屈身且敛去了一身锋芒,顿教整个庙堂敞亮了许多。 “知道我为何冒着巨大风险将你救出来吗?”关新妍开口。 “臣不知。” 关新妍抬高音量道: “不知?那你可知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正是需要用人之时,倘若我手底下的人都如同你这般榆木脑袋,能成何事? 你是不愿辅助我,还是有别的想法? 听说,进入穹牢的金人,不死也要脱成皮,为何你却完好无恙,莫非……?” 黑罕莽济骤然抬头,目露凶光,狠声道: “大金国黑罕家的勇士,生为大金国冲锋陷阵,死也死得磊落,绝对不做南人走狗,南人给我铲马粪都不配,岂容他们在我头上施威。” 黑罕莽济说完双手扯住衣衫向两边毫不费力一扯,只听“吡”一声,其衣衫如同纸片一般被撕开,露出浑身的新旧伤痕。 其身上,刀伤、烧灼伤算不了什么,仅是肩膀上就有七、八处狰狞的大洞,周边皮肤高低不平,焦的、红的、黄的自成界边。 关新妍不想再细看,喝道:“大胆,敢辱本尊耳目!” 黑罕莽济将衣裳胡乱一裹,宏声道: “禀公主,此是属下的荣誉,可证明属下对金国的忠心。” 关新妍冷笑一声道:“在我看来,那是大金国的耻辱!” 黑罕莽济浑身一震,眼里迸发出不平的光。 “枉你生得如此威猛,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你说南人不配为你铲马粪,却允许南人在你身上刺花,你口口声声效忠金国,却屈居宋人的地牢,吃着宋人的粮食,成为宋人手里待价而沽的商品。” 黑罕莽济眸光一沉,脸色极其难看。 “大金国的勇士们倘若知道你活得如此窝囊,替你汗颜。” 黑罕莽济蓦然大声说道: “公主将属下救出来,定是要重用属下,属下愿誓死效忠公主,倘若有临阵杀敌的机会,请求公主允属下作前锋,属下定当舍生忘死,奋勇杀敌,一雪前耻。” “破敌不分阵前幕后,不看杀人多寡,只看你是否将劲力用在刀刃上。你若真想报仇雪耻,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黑罕莽济容色一新,但即刻又拧起了眉头,这膝盖处原本就受了伤,如此跪了多时,小腿已是麻了,感觉如蚁噬骨髓般难受。 关新妍装作未瞧见黑罕莽济脸上的痛楚,慨然说道: “如今,本尊在边城的势力遭受重创,身份已近暴露,这穹牢一役将是咱们撤离前的最后一搏。 此战若成,你我皆可带着荣光回到金国,受尊荣受崇拜;此战若败,你我皆无颜面对我父皇。所以,此战务必胜利,绝不许失败。 现在的形势是敌众我寡,穹牢里我已布置妥当。 只这外围攻防是薄弱点,我方人少,尚不及敌方人数的三分之一,无法与敌手正面对抗。 现在,我命你拿着我手中这张皮卷以我的身份去召集援手,在酉时之前你能给我招来多少人?” 第一佰九十七章 获密 “禀公主,酉时前,属下定能带回两万人。”黑罕莽济锵声道。 听闻此言,文舫忽抬手抚撩腮边的呲须借以掩饰脸上不自觉表露出来的震惊。 “倘若午时前让你回来复命,你能带回多少人?”关新妍厉声问。 黑罕莽济犹豫片刻后回道: “倘若午时前回来,只能招集到幽灵团三个据点的人数,加起来约七、八千人。” “好,你立即将这八千人招来,我要提前行动!” 黑罕莽济面布疑惑,问道: “这是为何?” “你认为不妥?”关新妍反问。 “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天黑前行动易暴露行踪。” “若不提前行动,穹牢内的密探随时可能暴露身份,靖王已拿到点阵图密码本,破译点阵图密码是迟早之事。 点阵图密码一旦被破译,我们在穹牢里的人便无法形成有效的攻防体系,到时即便招集来再多的外援,也还是输。” 黑罕莽济大惊,忽激奋道: “倘若劫牢失败,公主何不如以手中幽灵符召集城内外三万金国将士,与南人死战一场,将这靖王府踏平,将靖王与其府上的家眷活捉,掳到我金国去,如此,也是功劳一件。” 关新妍怒声道: “我何曾不想与他们拼一场,可他们多少人,我们多少人,你能保证战到最后,你我皆能全身而退?” “幽灵团三万将士皆是骁勇,行军作战雷历风行,少有败绩,别说重创南人主力,就是踏平半座边城也不在话下,更别提长驱直入带走几个人而已。” 关新妍沉声道: “我看,你就是因为吃了骄傲轻敌的亏才成为南人的阶下囚!” 黑罕莽济咽下一口怨气,垂首不语。 “不过,你说的尚有几分道理,与其一无所获灰头土脸地回去,不如赌一把。你现在立即去召人,天黑之前回到这个地方,到时,将视你召集人数的多寡来决定下一步行动。事不宜迟,去吧。” 关新妍说完将皮卷递给黑罕莽济。 黑罕莽济接过皮卷后收于袖中,恭声道: “属下定不负公主所托。” 短暂的静默后,关新妍开口道:“你还有什么事?” 黑罕莽济咬牙低声回应道:“属下的腿,有些酸胀。”说着缓缓起身,直立后,庞大的身晃了两晃,作辞后,双腿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及至门口,黑罕莽济忽然回头,问道:“公主不会提前行动吧?” 关新妍回以询问的目光。 黑罕莽济沉声道: “属下实想亲手杀尽那些南人狱卒,亲眼看见靖王府被夷为平地。” “如你所愿!” 黑罕莽济身影消失。 文舫大步往关新妍跟前趋近一步,急声道: “六姨娘不是说要助属下铲除穹牢内应吗,为何方才对内应之事只字未提?如今,敌方在外围布置了三万人,穹牢内外交困,……” 关新妍从袖中取出一本诗词集交到文舫手上,淡声道: “这是点阵图密码本,点阵图的横、坚、斜方位的点数对应了诗词集的页数、排数、列数,你将它交给王爷,王爷自有办法纠出穹牢里的奸细。 这诗集里夹了张纸头,上面有我手画的孙姨娘的身份函和图章,其原件是张羊皮卷,在孙姨娘手中。 方才已探得那图章是幽灵符,能号召金人三万人数的幽灵团。 想来这幽灵团是个秘密组织,为金国皇室所用,从召集所需时间来看,幽灵团应该布防在边城边郊之地,他们作战迅速且骁勇,一定少不了骑兵团,你们可以巡着水、草、有马的方向去找他们的老窝。 三万人入城,竟还能从容选择主动或被动作战,证明他们借以掩护的身份多样化,部分人很可能藏身在宋军将士们当中。另外,他们在边城应该有大型秘密暗道。 大概再过一柱香时辰,黑罕莽济身中的蛇毒会发作,他会昏迷不醒,二十四时辰之内,将他送到季太医面前,可无性命之忧。 从昨晚监牢发生中毒事件到现在,已超过八个时辰了,倘若孙姨娘真的启用了幽灵团的话,幽灵团已经抵达边城,留给你们筹备的时间不多。 现在,你该抓紧时间将这些情况悉数向王爷禀报。” 文舫怔怔看着关新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张口想问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 “预祝你们今晚大获全胜!”关新妍平静声言。 听到这句话,文舫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向关新妍告辞后迈步朝外走去,忽感觉哪里不对劲,驻足回头看着关新妍疑惑声问: “六姨娘不回穹牢吗?” 关新妍摇摇头。 文舫疑虑片刻后,终是未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关新妍撕去脸上的伪装,走出破庙,向着自由的坦途大步前行。 …… 靖王府一条荒疏小径上,赵谦亦步覆匆忙,其面冷如霜,从昨夜至今,他一刻都未曾休息,先是忙于穹牢内外布防。 后来,听闻挂在城门楼上的尸体被盗,费了番功夫,找到尸体,发现尸体头皮被削去一块。盗尸之人武艺高强,未留下多少可供追查的线索。 从抛尸场地回来,又听闻,边城各地发生骚动事件,大批商民涌向街头。 一桩接一桩的事情,似是毫无关联,却又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谜底似触手可及,却又虚无缥缈。 烦恼间,已步入一座石洞,迎面上来一名兵士,“王爷恕罪,属下实不知如何处理此人,斗胆惊扰王爷。” “怎么一回事?”赵谦冷肃询问。 “禀王爷,接近寅时之际,一名士兵发现这名女子出现在防护区,其形迹可疑,士兵们将她控制起来,带到这里,问她任何问题都不回答。 用了刑以后,方才开口说话,但说只愿对王爷吐露实情。 属下见这女子衣饰似是王府丫环装束,担心错判了,便斗胆请王爷来定夺。” 两人说话间已步入洞穴深处,里面亮着火把,火光中,一名女子坐在地上,双手被绑缚身后。 赵谦走近了以后,才认请,此是芳华苑里一名粗使丫头。 第一佰九十八章 离间 此时,于香儿眼中,王爷如天神般光华闪耀,从梦境中走来,越来越近,脸庞越来越清晰,玉容摄魄,令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觑望。贵气袭人,令人几近窒息。 或许是因光线的晕染,或许是因伤致幻,香儿忘了己身身份,忘了身处何境,甚至忘了呼吸和命运,任天神牵制自己全部的感官和意念,或许,此刻,她已忘了自己还有感官和意念。 赵谦面对香儿痴迷的神情,一阵烦恶,冷声命人取来一桶冷水对其兜头浇下。 待香儿坠落人间地狱,发出与现实情境相符合的哀嚎声后,赵谦立于香儿身前面无表情声问: “你不在芳华苑呆着,来这做什么?” 香儿冷得浑身发颤,眼里却闪现一抹奇异的光,王爷竟然识得自己,她为这一认知而激动不已。 “是你主子让你来的吗?”赵谦问。 仍未有回应。 赵谦蹲下身来,俊脸森寒,沉声道: “我没时间与你耗,再不说话,便将你扔进蛇鼠窝。” “禀……禀王爷,奴婢,不……不敢说……”香儿颤着齿回话。 赵谦不耐烦站起身,转身离去。 “王,王爷,”香儿焦急声喊,“王爷有危险!” 赵谦停步。 “六姨娘行事不轨,奴婢冒死来找王爷,就是要告诉王爷此消息。” 赵谦回转身,瞧着眼前面容瑟缩,声弱如蚊的怯懦丫头,不明白她哪来的勇气做出此举。 面对王爷质疑的眼神,香儿急声道: “王爷相信奴婢,奴婢昨日亲眼见六姨娘去马厩点火,还将一名女子绑缚在一匹小马驹肚皮底下。还有,六姨娘的腿根本未受伤,奴婢亲眼见六姨娘奔跑。 还……还有,六姨娘与孙姨娘这阵子书信往来甚密,似在密谋什么,昨日大火前,奴婢见茉儿姐姐在西院鬼鬼崇崇,奴婢跟过去,见茉儿姐藏了一叠纸头在一个匣子里。 等茉儿姐走后,奴婢偷入进去,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些信纸,奴婢虽看不懂其上的字,但知道信里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拿取了一些信纸,未过多久,西院便着了火……” “信呢?”赵谦问。 “在奴婢的衣襟里。” 赵谦一个眼神示下,旁边一名士兵上前解开香儿身上的绳索。香儿脱离束缚后,立即双膝跪下,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双手恭敬呈上。 士兵取过信纸交付王爷。 赵谦低头浏览信上内容,神情渐渐凝重,这里面有穹牢内外地形图,有蛊虫培育及解药炼制法,有水源毒药及解药配制法,还有孙氏与关新妍二人对诸多问题的析辩。 随着一页页纸张在面前翻过,赵谦眼眸愈幽深,其深处烈焰闪动。 …… 冰天雪地里,一部马车缓缓前行,轿厢侧窗帘被掀开,关新妍透过窗口向外望去,见眼前的景色依然未发生大的变化,蹙紧了眉,照这速度,辰时之前定是到不了泉海码头了。 远处有一条冰封的河道,十数名身着短褐的平民百姓聚拢在一起凿冰捕鱼,被凿出来的冰块足有两尺厚。关新妍瞧着那堆晶莹的冰块浮想联翩。 这冰乃大自然的馈赠,可以雕琢,可以玩耍,可以冬藏夏用,还可以建道、造殿。心念闪动间,关新妍神情一震,莫非金人的暗道是冰道? 算了,不想那些,王爷久经沙场,自有办法找出暗道。……文大人这会儿应该找到王爷了吧,他们应该已经意识到情况危急,开始重新筹谋布局了吧。 虽然屡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但思绪常常莫名其妙飘到那场战事上。虽然告诉自己王爷拥有绝对的优势,胜券在握,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忧。 万一,孙姨娘提前发动进攻了呢;万一,文舫未及时将诗集交到王爷手上呢;万一,…… 突然一阵心绪烦乱,关新妍关上窗帘,开始低头仔细回想过往,重新研判形势。 马车停停走走了三回,车轮又一次陷入雪下深坑,车夫扬起马鞭朝马儿身上使劲一抽,马儿吃痛,奋力向前一跃,将马车从坑里拉了现来。 马车重新步入正轨,正加速中,车厢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不容抗拒的声音:“停车!” 马车急停,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人急急跳下马车,未置一言,往回路奔跑。 “哎,丫头,你去哪?走是不走了?”赶马车夫疑惑对着那远去的背影大喊。 未听得回应,只听到雪地里促急的脚步声。 …… 当关新妍气喘吁吁奔到破庙前的一条巷子,看到眼前一幕,心里一沉,果不其然,文舫与黑罕莽济双双倒在巷子里,一个坐倚着墙,一个仰面躺倒于地。 上前仔细查看,发现两人均还有气。 关新妍立即以针灸将文舫促醒。 从晕沉中醒转过来的文舫见到关新妍,立即开口说道:“我们中计了,黑罕莽济……” “没关系,等他可以开口讲话之时,一切都过去了。” 循着关新妍的目光,文舫见到靠墙而坐的黑罕莽济。 “因为动武,蛇毒提前发作,即便他知道不少秘密,也无所损益。”关新妍解释。 文舫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黑罕莽济,取走其手中紧攥着的诗集,脸色凝重道: “他何时洞悉自己被骗的?不知他先前提供的消息是否可靠?” 关新妍笃定道:“他是在拿到皮卷后,开始产生怀疑的,所以,他之前提供的消息依然可靠。” 文舫回头,询问的目光看向关新妍。 关新妍平静声道: “我曾仔细回想了一番,他拿到皮卷后有瞬间的神滞状态,应该是发觉皮卷的材质有所不同。拿到皮卷后,他等了片刻,想来,他应该是在等我交予符牌或其它信物给他。 调动幽灵团是重大之事,不应该只凭一张可以伪造的皮卷就能调动,应该还需符牌或其它信物。 走之前,他问我是否会提前行动,其实是在探询我们对幽灵团的兴趣和重视度,那时,他已开始揣度我们在向他打探幽灵团实力。 确定我们是为打探消息而来,他便专意在此伏击你,或者应该说是伏击你和我,他未曾料到我不走这条路。” 听闻辩析,文舫心头通明豁亮,沉然点头。随后急声道: “既如此,属下立即回去向王爷奏报情势。” “文大人请便!” “可是,”文舫手抚心口,面露难色看向黑罕莽济。 关新妍明白其顾虑,慨然道: “这样吧,我将此人移到庙里神像底座后面,文大人回去后立即遣人来此将人带回去。” “劳动六姨娘,在下心里愧疚,来日,六姨娘但有吩咐,在下定全力以赴。” “好,我记下了,快去忙你的吧。”关新妍囫囵朝文舫摆手,示意他赶紧走,眼睛则盯着那墙根处的宠然大物发愁,这块头,得用起吊机输运才好啊。 第一佰九十九章 杀意 约莫一柱香时辰后,关新妍将黑罕莽济塞进了破庙神座后,随后将木枝担架拆毁,并将身后沿路抛洒的树枝、沙石等用作润滑的物事收起。 办完这些事,已觉浑身疲惫,稍事休息后,回头再仔细查看一番,发现神座后露出了一只脚。没办法,这神座太窄,那后面的人即便是屈着腿也还是藏不住,拿些草、树枝遮挡一下吧。 从周边附近拢来一些干草后,关新妍于神座旁蹲身埋首做粉饰工程,将要大功告成之时,庙门突然被撞开。 看到门前那身长玉立的人,关新妍惊得失了神,“王,王爷……” 赵谦见到神座后露出来的一只脚,眸光一暗,目光移向关新妍,对方脸上做贼心虚的神情,令他憎恶,怒火瞬间燃起,疾速遍达全身,令其浑身透着邪佞。 关新妍分明感受到赵谦的怒意,但不知他要与自己清算哪笔帐,是不满自己不告而别,还是怪自己向他隐瞒了诸多实情。 平定了情绪后,关新妍起身步至赵谦跟前,刚要垂首行礼,对方却先一步采取了行动。 比闪电还令人猝不及防,只一瞬间,关新妍身子飞了起来,撞在了神像上,跌落于地。尚未来及得顺口气,心口一阵烦热,喉头一股腥甜,急坐起身,低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心跳骤然加快,超出可承受范围,一波又一波眩晕袭来,意识明明灭灭,趋近冥暗世界的边缘。 正在昏天黑地的漩涡中挣扎时,肩上传来一股沉重的力道,如大山压下令人室锢。 赵谦脚踩在面前人的一只肩上,施力一蹬,眼前人如面团一般,毫无招架之力,顺从地向后仰倒下去,脑袋磕在泥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对方衣襟上那一大簇殷红的血,促醒了赵谦灵魂深处的恨与恶,“你辜负了我!”随着这一声阴沉的嘶吼,响起一阵冷厉的兵器出鞘之声。 此时,关新妍犹在光明与冥暗间徘徊,模糊的视线中,依稀看见赵谦头上的玉冠和手中的剑,恍然间清楚,原来,至始至终,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个可随意处置的奴隶,无任何一丝情谊可言。 赵谦缓缓将剑趋近关新妍的咽喉,准备一剑划断她的气脉,一剑下去,近日来产生的所有不明缘由的失控及失望终将随着她的气绝而消亡。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声急呼:“王爷,且慢!” 听闻那熟悉的声音,赵谦猛回头,惊异地看见文舫火速冲进门来一气跪倒在身前,大声疾呼: “王爷,急报,金人领三万精兵劫穹牢,时间紧迫,望王爷速定决策。” 赵谦沉眸凝望文舫半晌,忽大步越过文舫走到神座后面,看清那躺在夹缝中之人的面容后,神色复杂。 文舫抬头见赵谦奇怪的神情,又见六姨娘身负重伤的模样,谨慎开口道: “王爷是否,有所误会?” 赵谦回过头来,凌眸怒视文舫,厉声道: “你到底在搞什么?” 文舫浑身一凛,庄重回应:“王爷息怒,容属下细禀。” 当下,文舫将昨日与六姨娘谈话,以及今日套问黑罕莽济之事和盘托出,最后,双手捧上点阵图密码书。 听完文舫叙述,赵谦沉静半晌,随后面无表情步至关新妍身旁,缓缓蹲下身,看着眉头深锁,双目紧闭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抓住女人的领口,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或许,你两边都不靠,有更深的目的? 你与孙氏往来书信中,姐妹情深,你们合谋研制蛊虫,共同钻研穹牢地形,你们合作得天衣无缝。如今,孙氏暴露了,你急于撇清与孙氏的关系,甚至借我之手除掉孙氏。 你到底是金国奸细还是朝廷密探?” 经过了一阵短时休息,关新妍已缓过劲来,神志清醒,听完赵谦一番话,看着赵谦抑愤的脸庞,嘴角弯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似是嘲讽又似苦笑,或者二者皆有。 “说话!”赵谦怒声喊。 关新妍以两只手臂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随后抬起一只手推掉自己领子上的那只魔爪,身子往后挪了几寸,将后背倚靠在神像石砌底座上。 缓了两口气后,关新妍才开口,淡声道: “王爷哪里看到书信?如此重要的证据即便是吃到肚子里,也不能叫第三人看见,却偏偏让最不该看见的人看见了,我猜,这些书信,王爷得来全不费功夫吧。 王爷莫不以为孙氏的三万幽灵团是捏造出来的?昨夜至今,城里可有异动?尤其在厚冰深水区附近,是否有异响? 王爷若想知道我是否是金国奸细有诸多办法,可以利用点阵图去穹牢里布局,看有多少鱼儿上钩。 还可以将我的命运交给孙姨娘,传出消息,让孙姨娘知道我身份暴露了,倘若她肯冒险来救我,王爷便有机会拿住她,倘若孙姨娘要置我于死地,正好称了王爷的心愿。 我猜想,孙姨娘一定会千方百计来杀掉我,因此,王爷这一计铁定包赚不赔。” 听完关新妍一番言语,赵谦愤怒的情绪渐渐平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作出的判断太过草率。瞧见眼前人眸光比平时黯淡许多,其嘴唇苍白无血色,且关注到她说话间常有不自然的停顿,情知她伤的很重,心里升起一丝懊悔,但其开口说话的声音依旧冰冷: “姑且饶你一条命,倘若日后证明你确是清白无辜,会论功行赏。但若证明你别有用心,会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赵谦说完话近前一步要托起关新妍带她走,不料,关新妍轻巧避开,冷冷道:“残命贱躯怎敢劳动王爷,王爷随派个人来接我便是了。 时间急迫,要事繁多,王爷别在此耽搁了!” 赵谦面容骤暗,竟然敢使性子,当下,赵谦伸出的右手未收回,转道扼住关新妍的下颌,迫使她面对自己。 “你今日即便是死在我手中,也是你的荣幸。”话说完,眼见对方眼里的震惊和恐惧,赵谦松开手,起身离去。 第二佰章 劫 赵谦一走,关新妍全身松懈下来,忽手抚心口,低头喷出一口血。 文舫见此景,跪步至关新妍面前,内疚道: “请六姨娘责罚,属下措置不当,害六姨娘受重伤。” 关新妍抬手以袖口抹去嘴边血迹,随后对文舫说道:“文大人请起吧,文大人并未做错什么。” 文舫未起身,数次欲言又止,脸上神情不停变幻。 关新妍看文舫为难的样子,平静声道: “我知道文大人想说什么,文大人想说,早前,你带黑罕莽济来此之前,给王爷留了信,所以王爷得以寻到此地。 文大人不信任我是应该的,文大人尽忠职守并没有错!” 关新妍目光扫向文舫衣襟及腿脚上的斑斑污渍,继说道: “文大人应该是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王爷,然后抄近路急速追赶,若非文大人抢时奔来,我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该当谢文大人救命之恩!” “六姨娘千万不要如此说,在下愧不敢当。” 关新妍忽惨然一笑,说道: “今时今日,我不过是个阶下囚,文大人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来日,倘若有来日,必然依靠已身的努力,营建自己的身份,赢得地位和尊崇,关新妍在心里默默起誓。 “其实,”文舫忽迟疑声道,“王爷若非痛心疾首,不会亲自动手杀人。” 关新妍笑了,这回是真笑,“文大人劝慰人的思路清奇啊。” 话一说完,关新妍紧着连咳数声,王爷先前那一脚踹在了心口上方的位置,显然,王爷没想一脚将人踹死。 虽然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患处八成是骨折了,可能还有肺挫裂伤,如今一呼一吸皆牵动着痛感神经,此疼痛昼夜不息,如影随形,想忽略极难。 文舫见关新妍面容痛苦,疾声道:“六姨娘稍等片刻,属下去叫一顶轿子带六姨娘去药堂。” 未等关新妍回应,文舫施展轻功遁去。 …… 边城正经历一场大变动,官府以控制疫情为由,将城门、集市全部关闭,百姓无故不得出街。且禁捕鱼凿冰,所有河道、贮冰之地皆有重兵把守。 十牌法在此时起了重要作用,昨夜至今所有闹事之人、无故旷荡之人、百姓家骤然冒出的亲戚、客栈里身份可疑之人皆被看管起来。 点阵图似骤然掀起的一股潮流风,出现在各个隐秘而又玄妙的角落,指引着鱼儿纷纷游向指定的瓮中。 这一日,躲在屋中向外觑望的百姓们当中,有幸者亲眼见到,河道旁,官兵们用渔网捕获到一条又一条浑身裹着皮囊的大鱼。 数十个冰窟遂道中,将士们用绳子拖出一串又一串被迷烟熏得晕晕乎乎失去战斗力的壮汉。 街面上,上演了好几出猫抓老鼠的戏码,有时是好几只猫合力逮一只老鼠,有时是一群猫围捕一窝老鼠,每出戏的结局无一例外地皆符合观众的预想和期望。 穹牢里,一则在午膳之前蓄意发布的饮食有毒的点阵图消息即令一众奸细暴露了身份。 时至申时,穹牢里突然发生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和打斗声。 “有刺客……”一声又尖又高昂的声音传出,随后,脚步声、喊打声、械斗声一片混响,其势如涨潮洪水渐次浩大。 此时,关新妍正在医药堂帮季太医煎药,听闻外面声响,即朝石门走去。 季太医抢步走到门前,以身堵门,冷肃着脸道: “此刻出去是自寻死路!” “出去,我才有活路。”关新妍沉静说道,“待我出去后,季太医务必将此门守好,千万保重。”关新妍说着要绕过季太医。 季太医见关新妍意志坚定,情知拦不住,郑重声道:“你等等!” 话落,季太医移步书架前,从书架最上层后方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样物事。 季太医回到关新妍面前,将一只棱形铁器托于掌心摊在关新妍面前,“此是老朽仿照暴雨梨花针研制的防身暗器,叫天女散花针,发动机关,一次可发射十二根针,针上皆涂了毒,中针之人不会死,但会即刻全身瘫软。 此物留给你防身。” “我又欠下季太医一次人情了。”关新妍取过天女散花针,客气声道。 “放心,不是白欠的,他日,老朽自会上门讨要回来。” “期待那一日!” 眼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季太医沉沉叹口气,很想告诉那丫头,那暗器其实就是暴雨梨花针,且这暴雨梨花针是王爷托自己转送。 但君命难违,不让说的自是不能说,且看着这对冤家冤冤相报吧。 …… 穹牢里此时一片混乱,来劫牢的人皆身着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红色腰带,他们身手皆是不凡,显是精英中的佼佼者。 各个甬道里都躺有死尸,如此短时间内冲过层层机关遍达各处,显然,劫牢之人,对穹牢地形十分熟悉。 关新妍忍着强烈不适从一具又一具尸体上跨过,甫出一条暗道,感觉右侧一道白光闪过,关新妍下意识将天女散花针对着右侧方向连扣三下机关。 定睛一看,侧方一名黑衣壮汉双手高举着刀,怔怔不动,表情奇特,当他发现自己好似无甚大碍后,重新握紧大刀准备倾力下劈。 关新妍心一惊,转身逃跑,才迈出一步,听到身后“噗”的一声响,回头瞧见壮汉已面朝下直愣愣扑倒在地。 还好,这天女散花针还是靠谱的,关新妍抚着扑嗵乱跳的心脏暗想。 惊魂甫定,忽感觉侧前方道口有人影一闪而过,抬头认真细看,瞧见那空无一人的道口忽倒回一颗脑袋。 那人见到关新妍眼里迸出一道兴奋的光,但他并未前来追杀而是闪身离去。 关新妍即刻明白,那人该当是去向某人奏报去了,相信过不多久,将会与孙姨娘会面。 又过了数条道,放倒了七、八个人,正低头蠕蠕前行时,一条黑影无声息跃到面前,那劲利飒爽的身姿,惟妙的身形,十分熟悉。 孙姨娘此时身着一身黑劲装,头发悉数盘于头顶,面容素净,卸去了全部伪装的她看起来竟有几分巾帼英豪之势,只不过,那双阴鸷的眼睛,注定了她终究只能是个女悍匪而非女将军。 孙姨娘朝关新妍别有深意凝望一眼,未置一言,大步离开。 关新妍意会,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天女散花针,举步跟上去。 第二佰零一章 对峙 来到一块空地,孙姨娘回转身,面对关新妍,悠然道:“胆子不小,真敢来!” “不来的话,岂非辜负五姐如此器重我,将我抬放到敌手的位置;不来的话,岂非枉费五姐费尽心思来见我。” “你不怕死吗?” “怕,便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呵呵,”孙姨娘尖利的嗓声假笑两声,轻巧道: “死到临头,还能如此淡定,不得不说,你真是个特别的人,我也是真心喜欢你。” 关新妍淡笑道: “既是如此,相信与五姐接下来的谈话会很轻松愉快。” 稍顿片刻,关新妍声道:“五姐此刻不急着逃命,却执意往这陷阱里钻,是打算孤注一掷、鱼死网破吗?” “倘若未亲手杀了你,我去哪都不会舒心!知道你在此,哪怕明知这里有老虎,我也要来碰碰运气!告诉我,住在芳华苑西院的那叛贼几时归顺你的?她知道的不多,你是如何破解点阵图密码的?又是如何破解蛊虫解药的?” “在五姐忙着邀请乔太夫人来靖王府赏玩的时候,我已将那丫头接到西院,研究蛊虫。” 闻言,孙姨娘眉头一震,脸上浮现几丛阴云,但很快消散。 “至于那点阵图密码,设置得一点也不高明,倘若早知道五姐你与金人有干系,或许早就破译了。” “你怎知乔太夫人是我请来的?那蛊虫解药与密码果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孙姨娘抢声问道。 “乔太夫人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许多夫人不愿向乔太夫人坦露的消息,可通过你而获悉。而你,十分乐意将王府内情状添油加醋汇报给乔太夫人,并热烈欢迎乔太夫人来府上搅局。 破解密码和解药并不难,难的是扼制那些动用小聪明为非作歹的念头。” “成大事者不拘手段!”孙姨娘说话时沿着墙壁缓缓走动,逼得关新妍也不得不绕着圈走,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日你在我书房发现了什么?我在城中布置的暗卫惨遭诛戮是否与你有关?” “五姐若是成心坏规矩,这游戏就不好玩了早,该我提问了,五姐是如何让香儿追随你的?” 孙姨娘嗤笑一声,朗声道: “那丫头,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她痴迷王爷。我对她说,等我大金拿下大宋,便将王爷作为礼物送给她,她便心甘情愿随我驱策了。 那蠢人,着实无用,未能给我提供多少情报,西院藏着如此大秘密,竟至昨日才知晓。好歹,这离间计施得差强人意。 该你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坦白说,你是否已知晓我的身份?” “五姐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份吗?”关新妍故作迷惘,“哦,是了,五姐能领这许多高人来劫牢,若不是山贼就是权贵。 唉,可惜,五姐隐身埋名屈居王府多年,刚恢复身份就要成为阶下囚了。” “谁说我会输!”孙姨娘骤然发怒。 “咦?五姐方才自已说暗卫惨遭诛戮,如今身陷穹牢,这还不算输吗?” 孙姨娘倨傲抬起下巴,高声道: “我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怎敢来劫牢,实话告诉你,我要劫的人已经劫走了,我还留在此地,是要送你最后一程。” “五姐即使出了穹牢,还能出得了边城?” “别白费心机套我话了,你一个即将要死之人,知道那么多秘密也无意义。你还未回答我,你在我书房发现了什么,又拿走了什么?” 关新妍眼眸闪了闪,回道:“我若讲实话,五姐可否饶我一条小命?” “现在才讨饶,已经晚了,虽然你没什么名头,没什么显贵的身份,但你解了蛊毒,破了点阵图密码,害我在边城踞守多年的势力几近毁灭,若非情势不允许,我定要将你带走,让你历尽酷刑受尽屈辱而死。” 看着嘴上说着狠言利语脸上却风平浪静的孙姨娘,关新妍温声道: “既然五姐对我如此刻薄,我也不能让五姐太称心如愿了,我可以告诉五姐,我拿走了五姐书桌上的金药檀臂钏,五姐若想再见到那只金药檀臂钏,难!” 孙姨娘忽立住脚,脸上隐隐浮现杀意,其目光向左右睃视一下,脸色渐渐缓和下来,随后迈开脚步继续沿着墙边行走。 “那件物事值不得什么,本就是王爷所赠,如今借妹妹的手还给王爷罢了。”孙姨娘口气轻松说道。 关新妍轻笑一声,回道:“让五姐失望了,那物事不在王爷手上。他人送给五姐的定情信物,我怎敢拿到王爷面前玷污王爷的眼。” 孙姨娘目光幽沉,袖子下的手蠢蠢欲动。 “当初我拿它是为了要在关键时刻请五姐放我一马,如果五姐执意要置我于死地,我只好让五姐痛失心爱之物,抱憾终生了。 说实话,我挺好奇,能够让冷面酷心的五姐动心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想来一定是风采卓然、技艺不凡吧,倘若那英才知道五姐将他送出的定情之物弄丢了,定然十分伤心呢。” 孙姨娘紧咬银牙,心绪纷杂,眼睛滴溜了数回,忽站定沉声说: “这样,你告诉我那金药檀臂钏藏在什么地方,我给你一次逃命的机会,我不用飞镖打你。”为表诚意,孙姨娘将袖中飞镖一一弃置于地。 待孙姨娘停下手中动作,关新妍悠然道: “既然五姐让了一步,我也示些诚意,那臂钏其实还在碧幽院,在……金风饮露,浮香夯土……” 几乎同一时间,关新妍与孙姨娘的手抬起,片刻后,孙姨娘大睁着清漓双眼,软软倒下。 关新妍手抚着一只肩膀,深缓吸了几口气,调匀气息后,朝身后石壁看一眼,随后向出口方向奔去,未及半分钟,身后突发巨响,与此同时,关新妍的身体被一波碎石及气浪排出老远,跌落在离出口仅寸许之地。 尘烟中,孙姨娘缓缓站起身,拍掉头上、身上的碎石尘土,抖擞精神,依旧一副劲厉之姿,未显丝毫伤态。其目光迅速在四周扫视一圈,看到那十几米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即刻抬脚向那猎物走去。 这时,从被炸开的洞口涌进一群身着黑衣的魁梧大汉。 “公主,快走,这里随时要塌,宋人的兵马在外面越聚越多,晚一时,冲出去的概率就越小。”一名大汉对着公主的背影焦急声喊。 孙姨娘站定,回头看看洞口又看看远处躺着的人,正犹豫间,听见前方黑暗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当机立断,手取飞镖,却乍然想起飞镖已被自己卸了,最后一只已打出去了。当下,心一沉,凝眸向那地上的人投去不甘又憎恨的一眼,遽然转身向洞口奔去。 第二佰零二章 失踪 赵谦进入穹牢之时近酉时,离劫牢发起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时辰,离孙姨娘逃走之时已过去一柱香时辰,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穹牢外围布防,最后,虽然截住了撤逃的敌手,但未料这群人身上带着火药和毒药,拼杀的结果是,对方余下十数人卫护着孙氏暂且逃离。 穹牢里一片死伤,双方牺牲人数大抵相当,对方皆是悍勇之徒,可以想象,倘若未及时调遣军队里的精英来防守,那么,如今,面对的就不会只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已方很可能全数覆灭。 敌手对穹牢里的情况十分熟悉,原本是要劫走六名囚徒,成功带走了三名。 听着属下们汇报状况,赵谦已步至那被炸开的洞口。 “王爷,这里十分危险,还是赶紧走吧。”一名将士声道。 赵谦不动,威严声道:“将穹牢里所有囚徒分散到边城各个监牢,汇集能人巧匠来此处修缮。” “是!!” 赵谦低头对着地上一列血迹和一堆镖疑声道:“谁在此亲见那些人离开?” 无人回应。 “回头细查,若是内应,严厉处置。”赵谦说话间转身欲离去,忽然定住,回身看向地上某处,随后缓缓蹲身从地上拾起一根金针执于眼前细看,确定这根金针是自己熟悉的金针,赵谦的心直线下坠,眼里透出一丝不安。 “谁曾见到关神医?”赵谦纵声喝问。 无人回答。 “所有人去找,找到人急速来报。”赵谦扔下一句话,疾风般消失。 …… 医药堂里,季太医跪伏在王爷身前,其姿态卑微,但面容平静,声音徐缓,“……外伤兼有内伤,三根肋骨折断,肺有瘀伤,该当以药物悉心养护,一个月之内若未暴发寒、急症,尚算度过危险期。 六姨娘在此只服了些止痛药,未作休息,一直忙于帮老朽配制、熬煮解毒药。 劫牢发生后,六姨娘径往外去,老朽阻拦,六姨娘说出去才有活路,其态度坚决,老朽无计可施,只好任六姨娘离去。 老朽辜负了王爷的托付,未完成王爷交待的使命,老朽认罪,请求王爷责罚。” 赵谦浑身散发着凌厉迫人的气势,面带怒容,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口口声声请罪却毫无愧意的人,启齿森寒道: “你根本就没想拦,反有心助逃,那暴雨梨花针,我只让你在危险之际交给她,未让你早早拿给她开路。你宁愿遭受惩罚也要助她奔逃,说实话,你如此坦护她究竟为何,她对你说了什么?” 季太医沉默良久,沉声回道: “老朽并非坦护她,只是出于怜悯之心。六姨娘曾对老朽说,她本不是靖王府六姨娘,倘若继续呆在王爷身边终逃不过一死,横竖是死,不如死在金人的刀下。” “谁许你自作主张让她去与金人搏!”赵谦骤然将季太医拉到眼前承受怒火的炙烤。 季太医未显慌乱,依旧从容声道: “老朽实不愿看那丫头为王爷奔劳一场最终死在王爷手上。” “谁说我要处死她了?”赵谦几近咆哮。 “王爷未曾想杀她吗?王爷那一脚倘若再往下移两寸,那丫头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虽未死,但活下来的几率不超过三成,除非能遇贵人拿金山银海换取珍贵药材为她续命,否则难以撑过一个月。 不过,这丫头医术奇绝,或许,她能自己改写命运。” “你妄度上意,自作主张,这两条罪且记下,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命运便到头了。”赵谦切齿声言,随后双手一推,扔下季太医,大步离去。 季太医站起身,淡然整理好衣衫,整衫的过程中,思路也梳理清晰,随后从容转身步至书案前继续自己先前未完成之事,仿佛方才发生之事并未对其造成影响。 坐于案前,瞧着手中一张张字迹绢秀的妙方,季太医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奕奕神采。看得欣喜,心潮澎湃之时,以手抚须望向远处,暗自喟叹,如此奇女子,怎能不让王爷顾惜,王爷怕是宁愿毁了她也不会让她走。 王爷不明白,要留住一个人,只有真心相待才是良策。方才一番推波助澜的言语希望能让王爷有所醒悟。 旁人能帮的终是有限,接下来如何,得看王爷于情感上的颖悟性是否与其才智相辅相成。把人抓回来不难,让人心悦诚服留下来却非易事。 老靖王啊,这小子与你万般像,恐也是要在情字上遭些挫折呐。 …… 穹牢一条暗道上,萧让脚步促忙跟随着赵谦,同时侃侃陈述战况: “目前为止,在边城各地已斩获一万七千敌手,正在追踪的尚有八千人,这些人多数是三年前拓展边城之时从四面八方迁徙而来,只因当初正值用人之际,对许多迁徙而来的流民审查松泛了些,给了金人可趁之机。 来劫牢的这群人是事先躲在王府秘道中,他们打通了秘道与穹牢之间的阻隔,并且兵分两路,五百人劫牢,五百人进攻王府。 幸好,王府那边早做了防范,王府未受冲击,夫人未受惊扰。 王爷,属下好奇问一声,为王爷奉上点阵图密码书的人是谁?若非此人,极有可能,我方折损人数会超过如今伤亡人数三倍不止。” 见赵谦原本就不悦的面色陡然阴沉,萧让识相地不再问,继续陈述道: “被蛊毒控制的人总数约有三千,多半未参与到此次事件中。先前密切监控的那些联络点及奸细今日已全被扫荡,……” 一名牢头匆匆奔到赵谦面前,高声道: “禀王爷,有新发现,在通往凋园的道上发现有不少狱卒晕倒,在其倒下的附近捡拾到许多金针。” 赵谦一愣,凋园是就近埋尸的地方,自上次崔敏与小乞丐从那条道逃走后,自己便命人从外面将洞口封住了,她竟然知道那条道且破开那条道,显然与崔敏暗中有往来。念及此,赵谦脸色深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竟然还能与贼人串通,芳华苑里定有隐秘。 “崔敏还未找到吗?”赵谦忽对萧让严厉喝问。 “尚未。”萧让无奈回应。 “加大力度去找,哪怕将边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赵谦发狠声道,“但是,找到人以后不要轻举妄动,火速奏报给我,更不许伤害他以及他身边的任何人。” 扔下这句话,赵谦毅然转身往穹牢出口方向走去。 萧让看着那疾走的背影一脸莫名。 第二佰零三章 请罪 芳华苑里空无一人,苑里花草树木依旧齐整,但眼前苍茫的宁静令人心情沉郁,赵谦紧走几步,进入后院,上房及东西厢房的门皆大敞。 除了无人,一切物事未有大变,西厢房里,处处整洁明净,床上的被子叠放平整,柜子里的衣裳未见少,梳妆台如往常一样摆放着一些水粉、花钿、珠钗等物事。 赵谦走至梳妆台,拈起一枝双排琉璃珠钗,执到眼前,似在认真细看又似在走神,至此,他已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是预设好的,那个女人早已算好了每一步,早已精心部署好出逃的计划。 珠钗被一折为二,落于地上。赵谦脸上阴云密布,带着一身的冷冽羁狂,走出厢房,穿过院子。在要步出院子之时,忽顿住脚,折身朝侧方一间带锁铁门库房走去。 门上的铁锁在锋利的刀口下分崩离析,随后,铁门被一脚踹开。 库房里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的几颗玛瑙、翡翠珠子显示这里曾是堆放贵重器物的地方。 只巡视一眼,赵谦便抬步离开。 步至前院,意外见乔茵等在当场,其奴仆皆站在三十米开外。 乔茵见赵谦,立即双膝跪下,纵声喊:“奴有罪!请王爷惩罚!” 赵谦定了定心神,情知乔茵此时出现定有缘故,定与关氏离开有关,当下沉声道:“你犯何罪?” 乔茵恭肃道: “王爷,昨日三更之时,关氏来东漓院拜见奴家,以王爷性命为要挟迫使奴家答应她多项请求,奴家顾虑王爷,不得不答应了她提出的所有请求。” 赵谦敛眸冷声道:“我何来性命之忧?” “王爷,那关氏十分狡猾,在奴家答应了她所有请求后,她才告知奴家,说王爷身边潜藏不少危险。 关氏告诉奴家,孙氏是金国的奸细,如今身份暴露,随时可能绝地反击。并告诉奴家,孙氏在王府有秘密之所,那孙氏极可能就藏身在秘密之所,随时出来对王爷下手。 还有,” 见乔茵面色迟疑,赵谦不耐烦促声道:“还有什么?” “还有,关氏说王爷近来易怒,此是疾,倘若不加控制,日后会酿大患,关氏给了奴一张方子,教奴每隔十日或半月为王爷煎煮一次。 还,还有,” “快说!”赵谦不自禁拧眉重喝。 乔茵浑身一颤,低声说: “还有,关氏说奴家身边有朝廷之人。” 赵谦凝视乔茵。 受不住迫人的压力,乔茵诚然说道:“这个,关氏并未解释何出此言。” 赵谦皱起眉头,烦闷不已,实不想在此浪费时间,靖王夫人枉然身居高位,永远是后知后觉,明白人心知肚明之事她却当作重大发现。 一直庸碌下去便也罢了,关键时刻,却出来搅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赵谦脸带愠怒若有所思的样子,乔茵压低音量且加快语速说道: “关氏挟制奴家,让奴家交出芳花苑所有奴仆的卖身契以及那当初被当作奸细抓走的那丫头的卖声契。关氏告诉奴家,那被抓的丫头其实早已投诚,只因其家人性命握在孙氏手里,所以隐瞒至今。 关氏还命奴家用马车将她苑里的几名丫头护送出城。 另外,关氏让奴家以无子为由将她逐离王府,并将其与王爷的婚约书焚毁,……” 听闻此言,赵谦面色骤变,喷火的目光令乔茵不自禁哑声。 就在乔茵胆颤心惊准备好承受王爷的狂暴之怒时,却惊异地看到王爷突然仰头对天大笑。 乔茵不明所以,心里愈忐忑不安。 令人发怵的笑声终于停下来,乔茵抬头,发现站在面前的人似换了一个人,其姿态轻松随意,面色柔和,再不复见方才的戾气。 “说吧,她还做了什么?”赵谦拖着笑腔随意问道。 依乔茵的识断力,无法窥见赵谦眼眸深处藏着的猎豹,想来,关氏如此自行其事、胆大妄为,摒弃王爷,将王爷的尊严踩在脚底,王爷自是恨透了她。 “关氏走时,将奴家安插在其身边的一名丫头绑缚了扔在西厢房里,这丫头在关氏身边多时,知道些许内情,王爷若还想知道什么,不如,亲自询问这丫头,如何?”乔茵绵柔说着话,眼睛略扫向三十米远外一群奴仆。 赵谦默然应允。 未几,玲儿跪伏在王爷面前。 “速将你所悉知关氏异常行止禀告给王爷。”乔茵对玲儿威严声道。 玲儿刚要张口,赵谦沉声道: “随我来!”说完即转身朝前厅迈入。 玲儿朝乔茵投去询问一眼,未得明示,惶惶起身,跟随王爷而去。 乔茵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在原地犹豫许久,终是未跟进去,王爷听了陈述,心情定然不会好,自己还是免遭怒火迁延。 待王爷平息了怒火,该是明白关氏这种人留不得,到时,王爷定然不会再怨怪自己自作主张了吧。 …… 正厅上,赵谦闲散坐于太师椅中,对着下面跪着的玲儿,平静声道: “我给你充裕时间,你将自己入芳华苑以来,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玲儿一怔,只思虑片刻,便谨声叙述: “数月前,奴尊夫人之命进入芳华苑侍奉六姨娘,彼时六姨娘受完杖刑不久,身受重伤,奴谨慎小心侍候,听言观色,奴发觉,六姨娘对夫人颇有怨念,常唤奴去它院打探消息,期望接近夫人,侍机报复。 后来,六姨娘知奴曾得夫人器重,让奴联络夫人身边人捎话给夫人,说有法子为夫人驻颜养容、调脉助孕。 取得夫人信任和重用后,六姨娘开始向夫人提出各种请求并索要各种器物。 六姨娘于苑中暗布机关,一边防着夫人,一边准备随时潜逃。 六姨娘用钱物和虚情假意笼络下人,苑里事一应自已作主,从不向夫人禀报,苑里下人们只知六姨娘有通天能耐,慷慨好施,不知夫人仁善宽厚,不知其得来的好处其实全源自于夫人恩赐。 曾有些时日,六姨娘借口为夫人采办药材,频繁出入王府,出府时常带着茉儿,早出晚归,回苑后,只字不提外面所见所闻,行事诡谲,……” 玲儿叙述之时,赵谦侧倚太师椅中,只手托额,双目微闭,似是休息养神。 第二佰零四章 散 “……今日寅时,奴听闻响动,起床查看,见苑里仆妇们皆领了卖身契、银两,收拾行装准备离去。奴当时想找茉儿问个究竟,不意于翠儿房门外听到茉儿与莺莺谈话。 原来,六姨娘早就筹谋好了出逃的方略,六姨娘用重金收买了膳房里的人,让她们借着进食材,运泔水,将库房里的财物拿外面去贱卖,换回许多银两、银票。 她们商量好了由镖局护送去南方,说是南方富庶、人杰地灵、气候宜人,还说,南方男子才情并茂、温文尔雅,……” “啪!”玲儿被王爷突然手拍坐椅扶手的声响惊得一颤,随后惊见王爷骤然起身大步朝厅外走去。 玲儿神情一松,暗想,王爷该是十分厌憎六姨娘了吧,自己算是完成夫人交待的使命了吧,立下这等大功,夫人会提携自己的吧,将来定是常在夫人跟前行走了,混到今日,才算真正露脸了。 这会儿,六姨娘与茉儿她们定是在外面惶惶不安、受尽寒苦,真是自讨苦吃,天下之大能有几个王府,出了这个金窝,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安乐窝。 将来,或许有朝一日,她们在外边混不下去了,会回头来求夫人收留呢,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求到自己跟前呢,那到时候,自己究竟是帮还是不帮呢? 玲儿跪于厅中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竖眉愁思片刻,忽展眉喜笑颜开,帮不帮都随自己高兴,此一时,彼一时,昨日我看你颜色,明日且看我风光…… 赵谦出了前厅,走到前院,见乔茵仍在原地等候,蔚然步至乔茵身前,与乔茵四目相对。 此时,夜幕初降,四周一片迷蒙,空中似倒悬着一只深不见底的大瓮,屏蔽了远处的光亮和声源,看不清远方,听不清远声,反倒能教人更集中精力感受眼前。 乔茵的眸光充满期许,赵谦神情冷淡,其周身似披了层银霜,两人皆静默贮立,各有所想。 良久后,赵谦打破了静默: “夫人明日将靖王府所有人遣散,然后自回娘家吧!” 未料到王爷一开口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乔茵内心如遭重锤,面上极力维稳,压抑着情绪艰难发声问道:“为何?” “因为,本王累了!”言语和着沉缓的腔调,令人清晰感受到说话者由内而外渗出的疲累。 “王爷是说,与奴家假装做一对恩爱夫妻很累,是吗?还是说,奴家掌管王府事事处置不当,令王爷对奴家失望透顶?” 赵谦一脸淡漠,并不想解释,淡然道:“回娘家,对你来说最是妥当。” “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乔茵强忍内心苦楚一字一句声问。 “若你想永远,即刻成全你!” 闻此言,乔茵如遭覆顶之灾,内心掀起阵阵狂澜,不由自主提高声量,且语气中带着怨念: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奴家放走了关氏?” “你一定要追根刨底吗?”赵谦皱眉声问。 “奴家三年的深情付诸东流,难道就不能问个原因吗?”乔茵固执声言,眼里蓄着泪。 赵谦正视乔茵,沉声道: “倘若你不怕受打击,我可以告诉你!” 见乔茵目光执着,赵谦难得地对乔茵展现认真情态,以其极富磁性的嗓音缓缓陈述: “这三年里,你做了什么?你的眼睛除了盯着我身边女人那点事,还看得见什么? 孙氏是金国奸细,我一早便知,她在你身边拉网结势,你丝毫未察觉。你身边有朝廷密探,我早就知道,王府里明暗之中刀光剑影,我疲于奔命,而你你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王府在你的打理下,财物帐目上出多入少,且有许多不明缘由的漏账,坏帐。府里供事之人,良莠不齐,贤愚皆备,你为图省事,向来只愿花顶高的价格雇用有名气的人来做事,却不关心这些人品性如何,才能是否与其薪酬匹配。 王府数百名仆从,有些人深受剥削虐待,你看不见,凡遇意外失踪或死亡事件,你只草草地让心腹去遮掩,不问具体缘由。 不说那些从未与你照过面的粗使下人,就是你身边那些心腹,你未必分得清哪些是忠心为主、哪些是别有用心。 我曾多次提醒过你,让你好好整顿王府,管束下人,你未曾听进去分毫。 这样的王府,你觉得我会放心满意吗、会留恋吗? 将王府所有人疏散,留个空架子倒更令人清静安宁。” 静默片刻后,赵谦继开口说道: “你轻易放走关氏,你以为只是除掉了一个与你分宠的女人吗?你可弄清楚关氏的身份来历?你亲眼见她赶走钱氏、逼走孙氏,你觉得她是个简单普通的人吗? 她假装腿折了让人对她卸下防备,籍着养伤让一帮厨子进驻芳华苑,暗中收买厨工转卖资产,利用你实施潜逃,这样一个心思敏锐、拥有一身高超的医技并且对王府和边城熟悉之人,倘若被金国或朝廷收买用来与我作对,与边城作对,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你教唆那小丫头在我面前百般诋毁关氏,想让我厌憎关氏,适得其反,我只看到你的斑斑劣迹。你编造的那些谎言,在事实面前不堪一击,关氏若真是个心胸狭隘、唯利是图之人,她缘何要带走那昏迷不醒的丫头?” 在赵谦说话之时,乔茵始终压抑着不平心绪,努力控制自己想要辩驳的冲动,终于待赵谦述完,抑制不住尖声道: “说来说去,王爷就是嫌弃我蠢笨,奚落我不如关氏敏慧,王爷终究还是因为我放走了关氏而憎恨我吧? 我对王爷千依百顺、唯命是从,为王府事务尽心竭力换不来王爷一声称赞。而她关氏对王爷万般不恭,赶走了王爷两名妾室,盗走王府财物,王爷却说她心思敏锐。 哪怕关氏将整座王府点了,王爷也还会说她有能耐吧。 关氏她千好万好又怎样,她终究不属于王爷,她的心不在王爷身上,她曾亲口对我说,她对王爷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出逃。 她劝我不要对王爷付出太多,因为不值得。 既然王爷如此不遗余力称赞关氏,那是否也认同她对王爷的评议?” 对于乔茵的冒犯言行,赵谦未表现出不悦,只觉得枉费了一番解释,果然,目光短浅之人永远只愿守着眼前那点智慧之光。 “本王与关氏的感情纠葛,不劳旁人操心。夫人只做好自己份内事即可,明日午时,我会着人护送夫人回乔府。”赵谦淡淡陈述,随后缄默其口,举步越过乔茵,悭然前行。 最后一道驱逐令下达,乔茵瞬间脱力,内心一片凄寒,眼泪不自禁奔流而出。 第二佰零五章 回家 夜幕沉沉,街道上幽暗寂静,道旁商铺、住宅房皆大门紧闭,空旷的大街上偶有巡逻兵穿巡。 “谁在那?”沉寂许久的街道上突然传出一声厉喝,一队十二人的巡逻兵迅速将一人团团围住。 众人将灯笼举高,这才看清楚被围之人的脸庞。 这是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头发胡须雪白,脸上布满褶子及黑斑,眼睛半眯半睁,一副想尽力看清眼前事物却又不甚明了的样子。 老人形体消瘦,佝偻着背,行动迟缓,似乎每行动一步都有些吃劲。 虽然貌不惊人,但其身上穿的衣裳布料极艳丽丝滑,顶上发冠镶嵌着数十颗灿亮的红蓝宝石。此身装扮,显示老人身份不同寻常。 领头的兵士见了老人这身装束,说话不自觉客套了些: “这位大官人,今日全城戒严,无故不得出街,大官人缘何在此?有何贵干?” 老人缓缓转过头,颤悠悠迈动小步子,找到与自己说话的人,看着眼前与自己说话的兵士,脸上一喜,满脸褶子瞬间连成一道道川,张开一口金色板牙,欣喜道: “可算让我逮着了!”老人倏忽变脸,满面含愠瘪嘴道: “装,又装,这回装得不像!这兜鍪太煞威风了,莫不是随手扣了个夜壶在头上?你那镶着猫儿眼的虎头兜鍪呢?” 老人眼睛落到兵士的身上,垂首顿足道: “啊呀呀,又荒疏武艺了不是?这肥腰上套着个铁桶,哪里还有个将军的样子,这不滚粗吗?真是给老祖宗丢尽了脸呐。” 兵士满脸写着难堪,羞愧的同时,也意识到,眼前老人认错人了。 “大官人,在下是边城守城巡卫,请问大官人府邸何处,为何深更半夜在大街上?”将士恭声询问。 “又跟我装,怕我逼你练功就装不认识我是不是?放心,儿砸,这回,为父是来带你回去成亲的,成了亲,留了后人,你再继续练功,再上阵杀敌。 待二十年后,你的儿子、我的孙子又长成一条好汉,又可以赴边关保家卫国了。 看,今晚月亮多圆,正是拜堂成亲的好时候,走,走,走,赶紧跟我回家,别让人等着急了。” 老人说着话挽起将士的胳膊就要走。 将士屹立不动,看了看天,天上分明没有月亮,睢着眼前老人,突然想起自己年迈的父母,忽长叹一口气,对手下士兵说: “你们继续巡逻,我去去便来,倘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方便去了。” 兵士们得令继续巡逻去。 这名留下来的兵士对着老人庄严道: “大官人府邸何处?在下看是否能寻条近路送大官人回去,如此,可免去许多麻烦。” 老人嘿嘿一笑道: “还装?自已家能不认识吗?还问我?我知道了,又来考我是不是?你个臭小子,总是给我出难题。 让我想想,” 老人作出一副穷思竭虑的神情,忽神情一振,激动道:“那个跳舞的羊住的地方!” 兵士一脸迷惘,想了想后,试探问道:“大官人说的莫不是午阳街?” “是是是,五头羊跳舞的街。” 兵士想了想,这午阳街是边城富商权贵居住之地,若说老人住在那地方,也说得过去。反正,那地方也不远,不如就带老人过去看看,就算未寻着老人的家,或许有机遇能碰上住在那里的达官贵人。 贵人碰见自己做好人好事,没准能给自己升官加薪呢。 敢想敢做,兵士当即带着老人往午阳街行去。 及至午阳街,老人开始喋喋不休,话题囊括天南地北,兵士一开始尚谨慎应答,后来听老人讲话前言不搭后语便渐渐不再接腔了。 “哎呀,”老人忽一惊。 “怎么了?”兵士惊问。 “人有三急,我要去方便一下,你等我一会儿。”老人左右看了看,找了一条黑一点的道走去,边颤巍巍地走着边不时回头说:“君子非礼勿视,你别跟过来,时间可能久一点,别催哦。” 兵士不自禁翻了个白眼,暗忖,富贵人家的毛病就是多,搁弟兄们身上,这事随地完事。 兵士这一等,等了许久,等到心里发毛,终于打算去一探究竟,最后发现,究竟是啥也没见。 老人早就急步加小跑,穿过四五条巷子回家了。 这个家,是一座高墙深院,为老人开门的是一名断臂男子,男子见到老人大吃一惊。 “崔将军,屋里说话。”耄耋老人嗓子里竟发出清玲脆语,说话间大步进入院门,径直向深院入去。 中堂上,莺莺与小莲分坐一张桌子两头,两人皆只手托腮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虽然已是二更天,两人毫无睡意,精气神十足,且相互间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听闻外院传来轻盈匆忙的脚步声,两人俱是一愣,瞪大眼睛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中确认自已不是幻听后,不约而同起身向门外冲去。 待两人冲出门,见来者是名老头,俱是一脸失望,随后又满脸惊慌,此人是谁,为何来此? “莺莺,小莲,”来人竟喊出二人的名字,同时抬手去除了脸上的伪装。 “啊!”莺莺兴奋尖叫并跑着迎上去,“娘,你终于来了。”莺莺奔到关新妍面前喜极而泣。 小莲紧随莺莺身后,立在关新妍面前,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大睁着一双盛满欣喜的明净大眼定定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抬手在莺莺脸上掐了一下,又朝小莲温柔笑一笑,随后说:“外面冷,屋里去吧。” 三人一齐步入中堂,片刻后,崔敏也来到中堂,四人围坐一张桌子。 莺莺迫不及待道:“娘,奴听说外面戒严,一直担心娘的安危,现在好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关新妍伸手握住莺莺的手抚慰,转眼看着小莲说:“小莲,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小莲用劲点头,朗声说:“这些时日,崔大哥还教我认字习武呢。” “是吗?”关新妍一脸欣慰,“我给你找的这位师傅不错吧,你不会再怪我当初不征询你的意见自作主张把你交给这位大哥哥了吧?” 小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当初是小的不懂事耍小性子,恩人就原谅小的吧。” “好说,回头我要查你功课,要是满意呢,今后,就给你适度的自由,若是不满意,往后,你得乖乖服我管,别忘了,我可是受过你跪拜的大哥。” 小莲慨然回道:“小的谨听恩人指教。” 第二佰零六章 治伤 关新妍与莺莺、小莲说话之时,崔敏始终静默不语,偶尔以淡淡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在各人脸上轻扫而过。 关新妍从莺莺口中得知,茉儿在泉海码头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心中郁郁难消,芳华苑匆忙一别竟成了真的道别,都没来得及与她敞开心扉好好说上几句话。 护送翠儿回家的路上定会遇到不少阻力,这一路免不了辛劳,本想细细嘱咐她一番,却未想自己身遭羁绊,未能亲送她一程。 眼下只好等过了这段警戒期,再托人打探她们的消息。 与莺莺、小莲又聊了些时,消解了各自重逢的喜悦,心神安定之后,关新妍催莺莺与小莲休眠去。 莺莺与小莲一走,厅上只剩下崔敏与关新妍二人。 两人虽从未正式相识,便彼此并不陌生,关新妍早暗中高价托人打听到崔敏的身世及经历,若非对此人有一定的了解,怎放心将小莲一直寄放在他身旁。 崔敏通过小莲及自有渠道对关新妍亦了解不少,今日亲见她言谈作派,明白眼前女子绝非一般女子。 两人静默片刻后,崔敏对关新妍肃穆声道: “你这身伤怎么来的?” 关新妍手抚着肩,慨然道: “想获取自由,怎可能不冒些风险、不付出些代价呢。崔将军久历沙场,看得出我受伤,应该也会治伤吧,可否烦请崔将军替我将这肩上的镖取出来?” 崔敏神色一变,凝神思索片刻后,郑重点头。 二人移步来到一间偏房,取来一些药材,做了些许准备后,关新妍反坐于椅子上,下巴抵着椅背,静等挨刀。 买下这座宅院之时,关新妍预料到逃出王府后会被缉拿,所以在宅院里备下了半年的食粮及一些生活必备品,包括了些许药材,但当初未曾备下多少伤科药,小莲在此疗伤时用去一些药材,因此,剩下的伤科药不多,麻醉药更是稀缺。 所以眼下,关新妍只能硬着头皮在无麻醉的情况下接受开刀了。 崔敏手执关新妍提供给他的小型手术刀立于关新妍侧方,看着双目紧闭、神情紧张的关新妍,淡声道: “需要拿根棍子给你咬着吗?” 关新妍蓦地睁开眼,平静回道: “别,肩伤何必连累牙遭罪,崔将军手下别留情,软刀子才更剌心。” 崔敏奇异地扫了关新妍一眼,见她目光沉毅,眼里不由流露几分赞赏之意,随后立即敛神肃目,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那伤患处。 这镖是十字镖,四分之三已没入左侧锁骨下外侧端,要取出镖,需在其周围再划下数刀,具体从哪里下刀,下几刀,就得看取镖之人的技艺了。 为了不让崔将军有心理负担,关新妍未提建议,任其裁度。 “冒犯了!”崔敏郑重声言后,单手撑开衣裳破口,令创口充分暴露,随后将手术刀锋利的刀口对准一处,果断深入切开。 刀子扎下去那一瞬,关新妍浑身一紧,随后缓缓放松,从崔将军动作来看,他应该是懂音律之人,且对人体组织结构很了解,其动作利落、不拖沓,节奏掌握得极好,刚感觉到痛,刀子已离开痛处,令人心里不产生痛楚延绵及惧怕之感。 关新妍不由得好奇偏过头,看着那只大手操刀。 崔将军虽只用一只手,但其手法极快,开刀、止血动作贯连,无缝切换,且动作疾利不失慎微。 取镖之时,关新妍终是痛出了眼泪,好在,取镖时间不长。接下来是清创缝合,关新妍头抵椅背缓解巨痛之后的疲累。 时间如流水缓缓流逝,关新妍不自觉昏昏沉沉陷入梦乡,正于黑甜世界休养生息之时,忽听到一阵刺耳拖曳之声,梦里,出现王爷拔剑那一幕。 关新妍猛地警醒,迅速坐直身,抬眼看四周,见崔将军正手扶座椅缓缓坐下,原来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崔将军拖椅子的声音。 安下一颗心后,目光自然看向崔将军,却见对方正定定看着自己。 “怎么了?”关新妍不自禁抬手抚了下自己的脸颊,迷惘声问,恍忽想起自己竟然在接受疗伤之时睡着了,转眼去看自己的肩膀,发现自左肩到右颈绑了个8字绷带,这绷带绑得很结实但不至于太室锢,果然是武候世家出来的子弟,处理这外伤十分熟稔。 “谢谢你!”关新妍看着崔将军郑重道谢。 “不必!说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实担不起你这声谢!”稍顿片刻后,崔将军肃穆说道: “本不该冒犯姑娘,但眼下处境无奈,不得以为之。虽如此,我决不会托辞推卸责任,所以,姑娘放心,我会对你负起责任!” 关新妍惊讶半秒,但很快明白崔将军意指。心里暗自觉得好笑,看个肩膀就要把人娶了,真是太有责任心了,也太会讨便宜了。 崔将军见关新妍不语,继续庄严声道: “我知道你曾是靖王府六姨娘,虽然在靖王府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但身为王爷身边众多小妾中的一名妾室,定是每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过日子,所以才千百方计要出逃吧。 但你一个女儿家,在这乱世飘零,总是不妥。如今你我共处一室,往后又得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些时,此于你名节不利。 你救过我的命,又为我提供栖息之所。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撇弃你。 我不在乎你的从前,亦不在乎你的容貌,就我这副姿容也没资格挑三拣四。倘若你我在一起,想来日子平淡,不会有多少纷争。 虽然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但有朝一日,待我回到京城,功名利禄自然纷至沓来。且往后,我会努力挣下军功,荣得圣恩,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断然不会往家宅后院中塞一堆妾室来让你我糟心。 倘若姑娘对我方才所言皆认同的话,我在此斗胆提议,咱们即日便成亲,如此可以防止日后他人蓄意制造流言蜚语中伤你我,亦方便今后你我相处。” 这番提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第二佰零七章 位置 “成亲的话,你将我摆在什么位置?永远的妾室吗?”关新妍目光直视崔将军落落大方声问。 崔将军未回答,但其澄明毫无疑虑的眼神给出了答案,这名份之事关乎家族声誉,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没必要遮瞒,况且,眼前人也应当清楚,候门正室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关新妍凝思片刻,随后从椅子上起身,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坐于椅子上,面对崔将军一脸正色开口说道: “开诚布公地说吧,倘若我要再嫁,绝不做妾,也绝不允许夫君纳妾,这是我的底限!崔将军已越出我的底限了,所以其它要求就不必诉诸于口了!“ 崔敏神色一震,未曾料到眼前女子自视甚高。 关新妍未理会崔将军的惊异神情,继续说道: “我当初救崔将军,纯粹是为了救我弟,其实,我是在利用崔将军,崔将军以德报怨,我敬谢不敏,崔将军若要以身相许,这份礼着实太重,我承受不起。 崔将军为我疗伤,我觉得是一件正义光明之事,并未觉得被冒犯,倘若崔将军一定要将它定性为冒犯之举,那只能说明崔将军存了不正的心念。希望崔将军不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往后,在这所宅院里,我会以男装示人,崔将军可不必当我是女子,如此,不会有崔将军所说的什么名节,流言之事。 况且,这名节又不是空气,被喷几口唾沫星子就污了?名节当是用一身正气去养护的,为了怕别人喷就整日拘手束脚,反倒让人猜忌还屈了自己。 崔将军在此居住是为客,且还是我弟弟的师傅,我会敬奉崔将军,将崔将军视为座上宾,请崔将军在此安心居住,不必顾虑其它。” 听闻关新妍一番慷慨陈词,崔敏不自禁微红了脸,先前将眼前女子看作是乱世浮萍,心生怜悯,自己仗着候门身世言语态度上不经意流露出了些许优越感,原以为她会对自己的揽纳感激涕零,没曾想这是朵蒺藜花,思想果决,且深明大义。 她已摆出了主人的姿态,倘若自己再有不纯不净的想法,可就猪狗不如了,往后势必以宾主之礼相待。 崔敏起身微躬身郑重声道:“在下僭越了,有冒犯之处请原谅!” 关新妍明白崔将军已摆正了自己的位置,神情和悦,大方声道: “不过是场误会,崔将军不必放心上,请坐吧。” 待崔敏落座,关新妍平静声道: “想必崔将军日夜都想离城回京,还请崔将军再安心住些时日,一个月之后,我会想方设法助崔将军出城。 “你有办法让我出城?” 关新妍淡然道: “边城每日上万人进出,其中鱼龙混杂,守门之人不可能将每个人都盘查得仔细,这审查过程中有许多漏洞可寻。 出城的办法有很多,但是,需等我的伤好一些,出去打听备细,掌握确切形势,筹划好万全之策才好行动。” 崔敏虽然心里尚有几分怀疑,但看眼前人目光清明,似是历经大浪风沙之后洗练出来的清湛,不由得带着三分敬意郑重回应道: “如此,在下先谢过了!往后,但有事,请吩咐,在下定倾力效劳。” “好说!既然崔将军以舍弟师傅名义留住,往后,我称呼崔将军为先生吧,先生可称我为大官人。如此关系简单明了,也可掩去真实身份,崔将军意下如何?” “甚好!” “那,时候不早了,先生去休息吧。” 崔敏即起身辞别。 送别崔敏,关新妍步出偏房,走向后院,进入正屋,见屋子打扫齐整,卧室被子早已铺陈好,房内器物摆设皆是按着芳华苑起居的习惯而置,情知这都是莺莺精心整理。 坐于床沿,闻着熟悉的桂花香水味,心里升起一股惬意满足之情,这里便是自己的家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从此,再不必屈人篱下仰人鼻息了。 终于拥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人权,独立的空间,自此,将以全新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 伴着愉悦轻松的心情,关新妍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舒心眠。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关新妍早早起床巡视宅院。 这所宅院大门外挂着的牌匾上书“邵宅”,原房主是一名致仕之人,卖了房以后举家迁往南方。关新妍当初是以假身份真白银与房主交易,外人尚以为这宅院的主人仍姓邵,实际上早已易了名姓,有签字画丫的文书可证。 此宅坐北朝南,整体是正规正矩的长方形。 大门进来,是第一进院落,院落含照壁、倒座、棚屋,此处是崔敏的主要活动地,他居于倒座其中一间房。 进入垂花门,便进入第二进院落,正面是厅,东边厢房是小莲的起居室,西厢房堆放杂物。 往宅院深入去,进入第三进院落,正屋是关新妍居住,东厢房是莺莺居住,西厢房也是陈放杂物之所。 再往深入去,便是最后一个院落,此院落包括厨房、下人住房等等。 整个院子总面积约有五百平方米左右,不及芳华苑一个新岩坡大。装修得即不过份考究亦不流俗。琉璃瓦鹏翅檐气势如虹,雕梁画栋繁复有致,地板皆铺以青砖。每层院子该有的物事皆不少,奢侈品无多。 关新妍从后院缓缓踱到前院,又从前院往后院步去,走到厅前东厢房廊下时,瞧见厅前空地上,小莲正在崔敏的教导下练拳。 只见小莲神情严肃,目光沉稳,拳脚灵敏藏劲力,招式中攻防兼备,每招每式发力到位但不显刻板,即刚强中藏着柔韧,尽力处有转承,不轻易教对手看出虚实及走势。 看来,崔将军未藏私,真个将自家武艺精妙传授给了小莲。 此时,崔敏立于小莲不远处认真督视小莲演武,不时犀语点拨。他早已感知关新妍在廊下旁观,但小莲正练到酣处,逐步发威,到了精进技艺的关键时刻,所以未停止教授。 直至小莲打完一整套拳,收了势,崔敏才向关新妍方向看去,只这淡淡一扫视,吃了一惊,他看到了一张陌生且震摄人心的脸庞。 第二佰零八章 评 关新妍已恢复了原本容颜,并且身着简单男装。头发悉数盘于顶上,仅以一支银簪固定。脸上未有任何修饰,其出尘绝俗的容颜原本就不需过多修饰。 那明眸如蓝天白云之下青山峡谷间掩映着的浩淼蓝色湖泊,见之令人忘忧忘俗,脸庞白暂莹润光滑,恐世上最好的玉也无法与其相比拟。 崔敏自懂事起,多半时间在军营中度过,见到的多是粗糙莽汉,虽身居京城,但多数时间都花在与朋友师长钻研军事阵法上,且一直认为,婚姻之事,该当听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以,对感情之事从未上心,从未刻意去留意年青女子。 今日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摄人心魄,令人情不自抑的女子。 在崔敏怔愣之时,小莲已兴冲冲奔赴到关新妍面前,自然声称:“哥。” 关新妍微微一笑,温声道:“看来伤已好全了。” “哥方才看我打拳,觉得我这拳打得如何?”小莲微仰着头一脸期待声问。 “这拳脚功夫,我是外行,不敢妄评,先生说好便是好。” “那师傅说,弟子练得如何?”小莲迅速转脸看崔敏,十分期望师傅能在哥面前夸赞自己几句。 崔敏回过神,稳步至小莲与关新妍面前,瞧了瞧小莲邀赞的眼眸,转眼对关新妍说道: “令弟骨骼灵逸,适合习武,短短半月功夫便能打出此套拳法的精妙,实属罕见,倘若勤习不缀、用心参悟,将来定然大有成就。” “谢先生倾囊相授且不吝赞誉。”关新妍对崔敏恭敬行了一礼,转眼对满脸喜色的小莲说: “可曾听清楚了?离大有成就尚有距离,若想有所成就须勤练并且用心。习武不同于摘桃子,进阶高度看不见摸不着,若你未曾看见自己现阶段离高阶的差距,那便是颖悟力不够,需在勤练的基础上多多用心。” 关新妍的声音虽柔缓,但字字句句落在小莲的心中似声声板子落下,打掉了他满身的轻狂和骄傲。当下,小莲红着脸垂首道:“哥,我错了。”转脸又对崔敏正色道: “师傅,弟子未得要义,枉自轻狂,请责罚!” 崔敏暗暗心惊,眼前女子又让他惊诧了一回,似乎随时随地,她都保持着理性。 “责罚便免了,你自去练习一阵子吧,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亦有同工之妙。”崔敏面对小莲不苛不缓声言。 小莲向二人告礼后,自去院中练习。 关新妍不意再打搅二人,转身准备离去,却被崔敏叫住。 “大官人,”这一称呼喊出口,崔敏觉得颇有些别扭,看着回转身对自己以投以询问目光的关新妍,滤去心中别扭,正色道: “在下有话要对大官人讲。” “请说!”关新妍大方回应。 崔敏低头思虑片刻后,方开口说道: “昨夜起,我的画像被张贴在城中各条街面上,靖王给我安了个渎职之罪,以重利招安。同时,官衙们在边城里开始进行洗地式排查。 今日起,会有官兵挨家挨户上门走访,到了夜间,将会有武艺高强之人跃入无人居住的宅院探查。” “先生为探得这些消息,冒了不少风险吧?”关新妍淡声说,“劝先生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生曾经的同党随时可能会变成先生的掘墓人。” 崔敏对关新妍的话未作回应,继说道: “在下还打听到一则消息,靖王要遣散一众妻妾。依我对靖王的了解,他极憎恶背叛,大官人从穹牢出逃,他不但未大张旗鼓寻拿你,反遣散家室为你的出走寻了个合当理由。 他本意要将我格杀勿论,如今却给我安了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并招安,显然,他这是投鼠忌器。 这些均显示,大官人在靖王心中有特殊地位,他既暗中拿你却又在暗中保护你。” “你要拿我与他做交易吗?”关新妍平静声问。 崔敏神情一暗,眉头略沉,“我在大官人心目中竟是这等不折手段的人吗?” “若先生不意将我推送出去,往后,请就事论事,不要再说靖王对我有特殊之情,狼对羊、猫对老鼠皆有特殊之情。 我从靖王手里死里逃生不是为了再让他抓回去受他凌虐。” 看着目光清冷的关新妍,崔敏明白自己多虑了,当下肃声道:“在下明白了!” 片刻后,关新妍缓声说:“至于如何躲避排查,我已有计策,稍后再与先生细说吧。” 崔敏抬眼见关新妍神思略疲倦,脸色微泛白,忧声道: “大官人重伤未愈,不应太过劳累,让小莲扶你回房休息吧?” “不必,”关新妍摆摆手,软声说:“回院不过几步脚程,不劳烦旁人。”关新妍说完话未等崔敏再有声言转身飘然离去。 带伤的躯体容易疲累,关新妍未曾想自己囫囵往床上一倒竟睡了两个时辰,再睁开眼时已是午时,莺莺见关新妍醒来立即上前侍候梳妆。 关新妍从梳妆台铜镜里见莺莺一脸沉郁,轻声问:“怎么一脸苦瓜相?” 莺莺神情一恍,从自已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看着铜镜里主子询问的神情,心情一沉,满面无奈解释道: “早上奴要生火造饭,被先生拦阻,先生说,这所宅院在外人眼中是座无人居住的空院子,倘若厨房有炊烟升起,会引起周边人注意。 这往后,煎药、造饭皆不得便,公子的伤如何好得快啊?!” “原来你是在愁这个。” 瞧着一脸平淡的主子,莺莺好奇问道:“公子难道不担心么?”转念一想,忽面露喜色,“莫非公子早有打算?” 关新妍未作答,转过身看着莺莺平静声道: “将来你也是要主家的人,要成为底下一众人的主心骨,要处理各种纷杂状况,哪怕身旁有人辅助,你纵不能听风便是雨,得有自己的智计。 好好想想,对于眼前这种情况,你能拿出什么谋略来。” 闻言,莺莺的脸瞬间愁苦成包子。 “好好琢磨,一边琢磨一边往前边去,将先生和小莲都叫到厅上,我有要事要说。”关新妍柔声细语的同时站起身,两手扳着莺莺的肩膀,将她调个方向,朝着门推了一程。 莺莺乖乖步出门外,聚精会神绞尽脑汁,穷思竭虑,包子褶越旋越紧。 第二佰零九章 策 约一盏茶时辰过后,关新妍步入大厅,目光一扫,发现一道特别的风景,不由朝那方向多看了一眼,后者感觉到被注视,不自然微偏了头,错开目光。 引起关新妍注意的是崔敏脸上的面具,那是一款木质纯黑蝶形面具,面具贴合着整张脸,只露出其眼、嘴及下颌部位,戴上这样一张面具,显得整个人神秘冷硬了许多。 原本,崔敏的五官称得上俊逸,刚毅中透着股灵秀,脸上虽然被划刻了数十刀,但五官轮廊未改,因此,容貌看起来并不是很吓人。 但明显,崔敏不那么想,可能出于自卑,可能担心自己的面庞令人不适,他选择掩盖自己被毁了的容颜。 见崔敏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显是不想让人关注他的脸,关新妍淡然移开视线。 相互尽过礼数后,大家围坐一张方桌旁,莺莺原本坚持站着,被关新妍强令坐下。 见大家坐下后都将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关新妍敛了敛神色,启口缓声道: “现如今,我们都是被官方通缉的人,但我们并非是罪人,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官府寻查得紧,我们得想办法应对。 你们可有好主意躲避寻查?” 关新妍朝各人脸上一一看去,只见大伙的眼睛不闪不避,仍是直直看着自己,抛出去的问题不打一丝折扣原原本本被弹回来了。 关新妍只好继续演独角戏: “所谓大隐于市,他们越觉得我们该当像老鼠一样畏缩见不得光,我们越是要出其不意光明坦荡地活着。 我有一个主意避开寻查,但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众人更加全神贯注地看着关新妍,呼气声都小了,似是怕弄出一点动静便影响倾听。 “我的计划是这样,第一步,烦请先生在外面散布流言,说江南巨商“南天霸”要迁徙于此,流言效应越轰动越好,我拿出五千两银子给先生造势。 一天过后,先生雇一队人马抬着十八只大箱子绕半个边城巡游一遍,最后来到此地。 第二步,向边城富户权贵广发邀请函,让他们来参加乔迁之喜。想来,来的人不会多,因为短时间,没人能打听得清楚南天霸的底细。 第三步,包装我们的身份,对外,就说我们是南天霸的先锋来边城查看市易环境。我充作南天霸的管家,莺莺是我妹妹,小莲是我弟弟,皆姓关,而先生是舍弟拳脚师傅,亦是我关家保镖。 第四步,办完这乔迁之宴后,我们便敞开宅门正常过生活,到时招些个做饭的婆子、看门的苍头,跑腿的小厮。” 关新妍说完,众人皆沉默。 片刻后,莺莺谨慎开口说:“如此招摇,会不会太冒险?” “这是商人打开市面,认识权贵、商贾的路子,吸引来的多是商人,官府之人为顾及脸面多半不会现身。 到时,我们都不会以原貌示人,定是要作一番乔装打扮。”关新妍解释。 “如此,可以认识一些有头脸的人,并趁机拉拢,往后商商相护,获取官府情报也容易,咱们越是融入周边就越安全,小弟十二分支持哥的主意。”小莲声音清脆且响亮。 关新妍朝小莲赞许地点点头,随后目光投向崔敏。 “在下只有一个问题,”崔敏面对关新妍问询的目光沉声回应,“这场戏从搭场子到散台,大官人预备耗费多少银两?” “三万!” 闻此言,在座众人皆是倒抽了一口气。 关新妍目光沉静道: “就是是要用钱砸得那些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我们的虚实,而且,这不仅仅只是一场戏,我要籍此机,打开通商之路。” “你要行商?”崔敏声问。 “对!”关新妍毫不迟疑应答。 崔敏眸光略暗,沉思片刻后,温声道:“往后的路且走着看吧,眼下,该是搭好台子,演好这迁徙宴的戏。”此言显是支持关新妍的计策了。 “嗯,”关新妍沉沉点下头,然后一脸郑重对崔敏声道: “这搭台唱戏,要筹划的事情少说也有上百件,需耗费不少脑力和精神,烦请先生先解决一下大家饥肠辘辘的问题吧。” 崔敏一怔,眼见大家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且都带着期望,犹豫片刻后,方迟疑说道: “这段时日,我和小莲都是吃炒米、喝盐水,你们是否……”崔敏担心两名女孩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下那种糙食。 莺莺抢声好奇声问:“不升火,怎么炒米呢?” “每隔一段时日,我会在夤夜时分带些米出去,在外面将米炒熟后再带回来。” “那现在还有吗?”关新妍果断声问。 崔敏一愣,面对关新妍清利爽直的目光,断然回道:“有!请稍等!” 崔敏起身出去,不一会儿,拎了一个布包和一个油纸包回来,将布包和纸包放在桌上摊开来,只见布包袱里装的是金黄色的炒米以及几个熟鸡蛋,油纸包里是五张烙饼。 关新妍伸手拿起一张大饼,看了看,说:“这饼还是新鲜的呢,先生有心了!”说完就放到嘴边啃了一口,看大家还愣着,说:“你们都吃啊,吃完好多事要办呢。待忙过了这阵子,往后,我们就有热乎饭食吃了。” 众人见关新妍一副大咧咧无所顾忌的样子,也都不拘礼数,伸手取食,一时间,满大厅只有嚼食的声音,无言语之声。 不说话是因为没那闲心,眼前都是名符其实的干粮,吃到嘴里很不滋润。这烙饼不同于现代的烙饼,它是用豆粕、麦粉、糠等混合制成,无油无盐,既干且硬,味道欠佳还费嚼劲。 关新妍抬头瞧大家皆哽着脖子用力下咽的样子,仿似一只只被填食的鸭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一笑,惹得众人面面相觑,相互看着看着,竟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笑声中,大伙的心不自觉靠拢,此时此刻,大家皆面临同样的困境,嚼着同样难以下咽的干粮,有着共同的期许,即将为了同一目标而奋斗。 如此患难与共,同心协力,仿若一家人,不管未来如何,这一刻很暖,很温馨,苦中有乐。 第二佰一十章 宴 两日来,边城因为官方搜捕罪犯而陷入一片低气压凝重氛围,关于南天霸的传闻似一小股清新的风吹来,小小冲击了一下这灰扑扑凝滞的空气。 大街小巷、茶肆饭馆的百姓们不敢妄议政事,好不容易遇着个老少咸宜又有奇趣的八卦新闻,纷纷不遗余力,大肆传扬,为某人省下了一笔不少的宣传费。 “这南天霸啊,是神秘高人,隐藏的大富毫,无人见过他的尊颜,他的资产遍布大江南北,其到底有多少财富,怕是无人数得清。” “听说,昨日进城的阵势浩大,不但有天下第一镖局神威镖局的人马护送,其自身还有数百名保镖保驾护航呢。开路的皆是高头大马,马上之人个个皆彪悍雄壮、威风凛凛,场面瞬是壮观。” “可观的不光是马和人,还有那十八只大箱子,全是贴金镶玉紫檀木啊,光这箱子就值不少钱,更惶论那箱子里的物事。 如此招摇也不怕贼人惦记,不过,看那群保镖的阵势,多数贼人只能望洋兴叹啰。” “嗨,你们说的呀,都是从远处看到的景象,谁曾靠近看仔细了?谁曾看到那被人、马护在当中的贵要人物? 没看到吧?只有那会轻功有门路的高人才见得着,听说啊,那中间有三乘轿子,轿子在午阳街停落,每乘轿子里均走出天人般的人物,个个貌若天仙呐。” “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咱这等寻常人终是无缘一见,不如某些人,不但有眼福还有口福呐,听说,这南天霸一到边城便广发邀请函,让城中的达官贵人今日去府上喝迁徙宴,这会儿,怕是边城半数以上的商贾权贵都齐聚午阳街了吧。” “切,这迁徙宴不过是个幌子,其目的还不是为了结交权贵,从此他们商商相护、官商勾结,欺压咱穷苦百姓。” “未必就是个奸商,古往今来,有钱有势的良商也有不少,人家才来,啥也没做呢,到底是良商还是奸商,且试目以待吧。” “这人刚到,便做足了噱头,如此浮夸,多半不是良商。” …… 午阳街深处某院,一派欢喜景象,台上唱着应景的戏,台下演着浮世缘夤大戏。 三十几张桌面座无虚席,大概是因为百姓们口碑宣传效果太好了,原本主家对邀请参宴人选作了重重筛减,最后只敲定了三百人,皆是官、商界重量极人物,预计到场最多也就百来人,未曾想,竟来了两百多人。 看来边城的官商们也被全城搜捕的白色恐怖整抑郁了,全跑这来释压来了。 每张桌上金盏玉瑶十分晃眼,粗豪器皿里盛放着的皆是罕见美味珍馐,纵是场上最懂门道的美食家亦不能悉数报出全部菜名,能认出一半就算不错了。 美食加上诸多名人在场,场面十分热闹。关新妍身着一身华彩丽服从容有度地穿梭在各席位间,与各人交谈。 众宾客此刻已知南天霸真人并未来边城,眼前之人不过是南天霸的马前卒。但瞧这马前卒年纪轻轻,风采翩然,能言善道,左右逢源,有他在的地方皆是一片欢声笑语,均不敢小觑了他,争相与他交好。 至始至终,尽管关新妍未有豪言壮语,未有夺人眼球的壮举,但其用淳淳浅笑,芬芳隽语,将全场调和得和乐融融,似一场绵绵细雨羽化了所有人的防备之心。 在一片贵气袭人,锦衣华服当中,小莲身着一身赭红长袍坐于宾客之中,其灿莲般的花容玉貌加上一身的清贵装扮,十足的贵公子模样,哪怕从前认识他的人乍然瞧见他今时模样怕也没底气指认。 这贵公子样貌出众,气质谦和,待人彬彬有礼,是以,人缘极好,许多人主动上前来与他攀谈,小莲一一礼貌回应,遇到感兴趣的人或话题便多聊数语。 人群之外,崔敏指挥着一众保镖密切保护场内外安全。他的脸上已换了一张银色面具,面具几乎遮盖了整张脸。 其原本缺失的臂膀已接上,当然,接的是义肢,如今,外形上已看不出缺陷。其浑身透出的神秘冷硬气息令不熟识他的人不敢轻易靠近。 在后厨,院子里排放着十几个炉子,一群厨娘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一片锅碗瓢盘声中,不时听到莺莺清利含威之声。 莺莺已从一名丫头变身成为了一名矜贵小姐,此刻正指挥若定地镇守着整个后厨。 筵宴自巳时始,申时结束,一番攘闹之后,终是到了散场时分,无论是来瞧热闹,还是来觑门道的宾客皆尽兴而归。 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关新妍脸上招牌式的浅笑即刻回落,眸光黯淡下来,其脸上精致的妆再也无法掩盖其疲态。 就在她卸去最后一丝力气,准备席地而坐小憩片刻,小莲及时出现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哥,我扶你去后院休息吧?”小莲一脸关切询问。 “嗯。”关新妍无气力作更多表示。 小莲立即将关新妍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她去往后院。 站在院墙角落的崔敏目送两人离开,转眼看着已空无一人的院厅,若有所思。 …… 迁徙宴之后,邵宅宅门大开,门房里添了一名苍头和一名小厮,后厨里添了两名守灶的婆子,院里增了两名粗使丫头,邵宅日常生活井然有序。 从此,这所宅院不再孤伶冷清,每日都有宾客登门造访。 邵宅的门匾未曾更换,许多前来造访的宾客问主家为何不更换牌匾,关新妍给出的解释是,新人迁旧宅本应开坛驱邪,挂着旧名匾可趋吉避凶。 且这“邵”字乃口耳边上一把刀,乍看是凶信,实乃警示为人处世应当多听明义少听谗佞之言并防止祸从口出,前屋主邵大人能深明其义所以能善始善终,致仕归田。 生意之人,与风险博弈,实是在刀尖上舞蹈,生意人做出的每个决断皆仰仗耳、目、口得来的信息,是以更要肃听、清目、慎口。 这“邵”字挂在门上,警于心间,而此正是当初相中这邵宅作为居院的原因。 关新妍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胡诌令不明情由的众宾客深以为然。 第二佰一十一章 劫 日复一日,造访邵府的宾客有增无减,每次送走宾客后,关新妍总是疲惫不堪,总要卧床休息一阵。 这一日,宾客告辞后,小莲对关新妍说: “哥,款待这等散逸访客徒耗精神,无受益,不见也罢,往后,这种不十分重要的访客就交给为弟去接待吧,哥养身子要紧。” 关新妍轻轻摇摇头,淡声说:“来者是客,不能怠慢。” “可是,……” “再过此时日,这些人自会却步,不来叨扰了。” 小莲眸光乍亮:“哥莫不是已有计策摆脱这扰人的烦恼?” 关新妍刚要启口说话,见崔敏稳步走了过来,便闭上了嘴。 “大官人,墙外那些探头探脑的小贼今日都退去了。”崔敏恭敬声道。 “哦,我知道了。”关新妍平静回应。 崔敏见关新妍未再有说话的意思,默然躬身退出,出门转身之际,眼里布了层阴霾,这已经是第五次了,每当自己出现,她便停止正在谈论的话题,似是防着自己一般。 大概是从三天前伊始,每有宾客造访,她只让小莲陪着,有意无意将自己打发得远一些。 虽然一再告诉自己,自己本就是寄人篱下,受人恩惠,该当尽微末之力报答,该当尽自己本份,做好师傅及保镖份内之职,不该有旁念。 况且,再过一些时日,自己就离开此地,将来,未必会再重逢。 可是,理归理,情归情,这突然竖立起来的隔阂仿似在心中刻下了一道疤,一触碰便隐隐作痛。回想之前,大家一起烛光下议事畅所欲言的情景,还有一起围坐桌边热闹吃饭的情景,那种家人的感觉刻骨铭心。 短短几日,那种温馨的家的氛围荡然无存,不,她与小莲、莺莺仍是家人,仍欢声笑语,只是独独撇开了自己。 带着沉郁的心情,崔敏大步离去。 关新妍与小莲并未觉察到那道背影背负着沉沉的忧伤,两人也未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因为关新妍脸上明显憔悴不已,小莲主动上前扶着关新妍回后院休息。 自迁徙宴之后,这种宁和又劳碌的日子持续了近半月,于此辛劳休憩循环往复之中,关新妍的身体渐渐好转,肉眼可见的明显改变是每日可持续精力增长。 在关新妍精力增长的同时,邵宅面临的危险也在逐日增长。 翌日,邵宅门上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八名身着黑绸短衫,头戴双桃巾的壮汉不经通报径直闯入院中,崔敏听闻动静,立时现身,寥寥几句无效硬碰硬对话后,双方交上了手。 彼时,关新妍与三名宾客于前厅内坐着闲聊,小厮慌忙进来通报,其中一名宾客听闻来者装扮,追问小厮:“领头的可是眉眼上一条狰狞刀疤,面相凶恶之人?” “正是!正是!”小厮立刻回应。 宾客转脸对着关新妍神情肃穆声道: “关东主遇上大麻烦了!” 见关新妍一脸求知的神情,宾客沉然道: “关东主初来乍到,恐有所不知,来者是混皎龙吴强,此人是边城恶霸,手底下有六、七千人,个个武艺高强,他们平日分散踞守在边城各个关隘道口,专挑过往商人打劫。 有时径直闯进富豪家,强索保护费,若是要求得不到满足,便打砸屋舍,甚至纵火。” 坐于一旁的小莲早已义愤填膺,怒声道: “竟然敢在城中撒野,官府难道不管么?” 宾客回道:“这吴强与京城吴太师沾亲带故,在边城与众多高官有来往,水极深,所以得了个混蛟龙的称号。 边城多数商人遇见他们皆自认倒霉,任他们搜刮一番,算是破财消灾。于是,这吴强的胃口被养得越来越大,行事也是越来越嚣张。 如今,他们盯上了关东主,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关东主初来边城,对边城明里暗里许多实情不甚明了,倘若得罪这些人,往后,定是难以开展门路,所以,小生建议关东主不要与他们正面刚。” “岂有此理,狼来吃肉,岂能不驱逐,倘若都知道这里的肉这么容易吃到嘴,其它狼、狗、耗子还不都抢着来吃,哥,小弟去会会那些土匪。”小莲满脸义气起身就要冲出去。 “回来!”关新妍一声轻喝,小莲乖乖止住了脚。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护送宾客们从后院出去。”关新妍对小莲下了指令后,起身对宾客歉然谦词一番,然后整整衣衫,大步朝前院而去。 小莲见关新妍去见悍匪,心里十分不安,可不敢违背关新妍的命令,只得快速行动起来,期望尽快完成使命然后尽快去前院,当下,毫不废话以手势延请众宾客移步后院。 关新妍走到前院,见八人围攻崔敏一人。那八人身形皆如猴般敏捷,个个手持短刀奋力逼近崔敏,他们协力作战,忽而上下齐攻,忽而前后夹攻,或者采用车轮战,让崔敏一刻不得停歇。 崔敏的长剑在身周打出一片耀眼团花,长剑在近逼的围猎攻势中施展不出剑气和力道,只能前后左右格挡,疲于应付。 其身上已有三、五处刀伤,鲜血随着劲力挥舞的动作四散飞溅。 再这么打下去,崔敏即便体力不衰减,不出半个时辰,也会因流血过多而晕厥倒地,形势明显对崔敏不利。 “住手!”关新妍对着那酣斗的人群一声喊,声音虽不大,但清利的嗓音,隐怒含威的气势教一众人立即停了手。 双方分开后,崔敏快步退到关新妍身侧举着剑以防守之姿护着关新妍。 那群黑衫人中走出一名脸带刀疤的壮汉,豺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关新妍,忽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然后抬起下巴眯缝着眼轻狂说道: “你就是这邵宅当家的?没几斤重量竟然搅得边城的虎狼们躁动不已,我吴强今儿来打个头阵,当家的打算如何招待我这帮弟兄们?” 面对这群桀骜的狂徒,关新妍面色沉静,以平和的语调缓声道: “我早已等候多日,没想到边城的游勇如此胆小,期期艾艾直至今日才敢上门。” 吴强神色一变,颈项上歪着的脑袋不自觉矫正过来,狼眼直直看着关新妍,似在判断对方到底是说实话还是虚张声势。 “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厚礼,只看你们有多大本事能取走多少。” 此言一出,吴强身后的弟兄们皆双眼放光,眼里盛满金银珠宝。 第二佰一十二章 善待 “众豪侠请厅内入坐!”关新妍说着话侧身作了个请的姿势。 见关新妍如此爽快,吴强倒犹豫了,先前那名护院完全是以拼命的态式与已方搏斗,根本不像是早有准备,如今,这主家出来未作一丝抵抗,直接开门揖匪,如此行事,实是诡谲。 见对方迟疑,关新妍走到崔敏身旁,附耳数语,崔敏轻点头转身往后院去。 “即便里面埋有刀斧手,我只身与你们同往,你们手中有人质,还顾虑什么?”关新妍对一众悍匪淡然声道。 主家如此大方坦率,匪徒们踟蹰不前,主动方倒成了被动方,本末倒置,衬得这一帮土匪畏缩怯懦。 吴强突然哈哈大笑从声势上来弥补气势上的不足,笑了一阵,豪迈声道:“东家果然有诚意。”说着话大步上前,趋近关新妍,恣意抬起一条粗壮的臂膀准备搭在关新妍肩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吴大侠不怕我近身施毒么?”关新妍在那条臂膀落下前轻飘飘吐出一句。 吴强浑身一僵,手臂停在半空。 关新妍趁此机往后退开一步,遵循客先主后的礼法,让悍匪们走前面。 吴强纳纳地将手臂收回,掩饰性地在头上搔挠,不叫身后弟兄看出出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主家不按牌理出牌,态度绵里藏针,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蹲守多日的小弟报说,这院里只有那么些人,登门造访的宾官们当中没什么大人物,且走着瞧吧,真敢耍花招,便动真格的,任何阴谋诡计在拳头下都是纸上谈兵。 吴强一边思忖一边径直步入前厅,目光向周边略略一扫,发觉自己真是多虑了,简明的大厅别说藏人,猫狗都藏不了。板壁、房梁构造明晰,没有布置机关的条件。 吴强领一众悍匪大咧咧坐于椅子上,呈两列分布。 关新妍亲手为众人奉茶,一边端茶倒水,一边闲言碎语,倒像是真的款待远方来客一般。 待关新妍奉完茶于吴强下边左侧落座后,吴强恣肆道: “这茶喝过了,咱与东家算是朋友了,既是朋友,打开天窗说亮话,东家预备下多少厚礼?” “吴大侠想要多少呢?”关新妍淡然反问。 吴强奇异地瞅了眼关新妍,坐于椅子上的身子往前倾了些,带着一脸贪婪声道: “我想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吗?” “吴大侠莫不是把我这当钱柜了?” 吴强一双狼眼顿时露出嗜血的光芒,同时拍椅而起,怒吼:“你耍我?” 关新妍不急不恼,淡笑一声道:“看来,吴大侠终究习惯以强硬姿态拿取物资啊,我不过说了句实情,吴大侠便怀疑我的诚意。” 吴强压下躁动的情绪,嘹声道:“不想受罪,那就少废话,拿出你的诚意!” “小弟初来乍到,不知这边城的行情,也不知吴大侠手里有多少弟兄,吴大侠痛快报个数吧,免得小弟犯难。” 吴强缓缓坐下身子,眼珠子转了两转,随后犹疑地伸出一只手,五指撒开。 “啊,五百纹银,吴大侠果然是朋友,够意思,来人,……” 吴强气急败坏:“五百?你打发叫花子呢,五千两!这还是第一笔,往后每个月都不能少于这个数!” “五千啊?那也不算多,这点银子,何必劳烦吴大侠每个月来回跑,干脆,我将一年六万两银子一次性给吴大侠吧。”关新妍轻巧声道。 吴强瞪大了双眼,内心雀跃不已,欢乐如同石油井喷,世上竟然有如此爽快之人,白送银子还这么爽快,若是天底下商人都这般大方,那,那,那自己岂不是早过上神仙的日子了。 正当吴强晕陶陶想着六万两银子堆在一起啥模样,关新妍下一句话让他掉下了云端,回到现实情境中。 “这六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请容小弟三天时间。这三天里,望吴大侠及一众弟兄们留住院中,让小弟尽一尽东道之谊,如何?” 吴强脸现犹疑,目光不自禁看向底下的一帮弟兄们。 关新妍见状,声道:“实不相瞒,小弟早就听闻吴大侠的大名,我们东家做的都是大买卖,往后,会不断有大宗商品从南边输入边城,以后,请吴大侠关照的地方多了,小弟十分乐意结交吴大侠这样的豪侠。 恳请吴大侠赏个面子,在我这邵宅小住几日。当然,吴大侠若是有不方便之处,小弟不能勉强。 只是,这银子分储在各个钱柜,要取的话得提前预约,取五千得等三天,取六万也得等三天。若吴大侠不愿等的话,我这里尚有一千两银子,可以让吴大侠先拿去请弟兄们喝茶,吴大侠可以过个三五天再来。 不过,小弟这几日正在谈几宗买卖,这活钱能否留得住极难讲,倘若这钱全部投进了生意场,还请吴大侠谅解,容许小弟晚个十天半月孝敬吴大侠。” 关新妍说话之时,观察到吴强那帮弟兄们急眉煞眼的,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吴大侠究竟是留还是走,是拿一千还是五千或是六万,想必得筹谋一番,吴大侠可细细斟酌,小弟这便去让人准备银两。” 关新妍说完话起身退出大厅,留吴强与兄弟们自由商讨。 从大厅侧方出来,便见小莲与崔敏静立帷幔后,关新妍一个手势,两人都随她一起离开。 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小莲急切声问:“哥,你真要给他们六万两银子?” “别说我没有六万两银子,就算是有,也不能白白扔给这群白眼狼。” “那,哥你留下他们做什么?” “我留下他们自有大用处。”关新妍说完转眼看向崔敏认真说道:“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先生。” “大官人请吩咐。”崔敏恭敬声道。 “再过一柱香时辰,先生可将我让你准备好的一千两银子送进去。他们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定然兹生贪念,很快抛开一切顾虑,决定留下来。 这些人要在院里住上三天,这三天,烦请先生替我好生招待他们,当然,不能让他们白吃白住,当有散逸宾客来访时,先生可让他们出来晃一晃,令那些胆小、无所事事的宾客们往后少登门。 他们外出闲逛时,先生派人跟随侍候着,轿子接送着,其在外面所有花销均记在我的名上,让边城其它小贼们皆知我与这帮人交情匪浅,令其它小贼们断了来这里寻衅滋事的念头。” “大官人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崔敏恭声应承,心里却有些失落,原以为有大事让自己去办,没想到只是这等微末之事。 第二佰一十三章 析 崔敏本想开口询问三日后拿不出六万两银子如何应对那些悍匪,关新妍却借口疲倦让小莲送自己入后院歇息。 心上仿佛又被鞭笞了一回,崔敏目送那两道背影逐渐远去,默然神伤。 关新妍与小莲进入后院上房,向右折转步入一间书房。来到此间,关新妍直起腰杆,脸上的疲态一扫光,轻轻推开小莲的搀扶,径直走向书案。 未几,关新妍将一副才画好的地形图交给小莲,同时郑重声道: “将这副图记下来,尤其是上面打了圈的地方。” 小莲认真审视地形图,过了许久,抬头看着关新妍肃穆声道: “哥,你标的这些地方皆是靠近边城军防要道且靠近交通要道,是有何用意吗?” 关新妍眉头一展,面带欣喜道: “你能看出这些,证明你确是成长了不少,想来,接下来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该是稳当的。” 小莲目光灼灼,略显激动说道: “我先曾说过,希望哥不要将我当小孩子看待,这些时日,跟在哥身旁,我学了好些书上未曾有的学问。哥不是说,求知光冥想不行,得从事上练么,希望哥多给我事上练的机会。” 瞧着小莲一副新刃求试锋芒的样子,关新妍沉静声道: “这件事非同小可,有风险,且让你去试一试,倘若行事过程中,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保全性命为要,明白吗?” 见关新妍神情严肃,小莲不敢轻忽,郑重点头。 关新妍这才轻声缓述: “即日起,你在边城各地大量收购秣草和粮食,我给你一万两银作为本金,你能收多少粮草看你的本事,将所有收购来的粮草全部储放在我给你指定的地方,即这张地形图上圈出的位置。 买草粮之事须隐秘,不要让人知道我们是幕后买家,储粮之地也要掩蔽好。” 小莲略一思忖便明白关新妍的用意,不由得惊声问道: “哥认为边城会有战事?” 这些时日,小莲随关新妍款待宾客,旁听到各种时事讯息,曾听到某些宾客含沙射影地提及边城形势,有人臆测边城会卷入战场,但多数人认为边城暂时无虞。 “边城应该很快会有一场短速战事。”关新妍肯定声道。 小莲脑海里极速搜寻相关讯息,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支持关新妍这一判断的有力依据,只得仰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关新妍。 面对小莲茫然求知的神情,关新妍平静声道: “宾客们在谈到金、宋在华亭州的战况时,总说宋军赢了多少战事,剿杀了多少金人,打得金人四散奔逃,然而宋军的战线并未向前迈进多少。 并州、庐州的收归是因为金人考虑到给养线太长、未有足够的时间将两州顺化而选择主动吐还,实非宋兵打下来的。 宋军以三十万的兵力对阵金人五万兵力,取得这么点收获实是微不足道,虽胜犹败。 金人自恃骁勇,奋战了多时未赢得多少实惠,定然心有不甘,如同狼群围着羊圈费了半天功夫竟没偷着羊一般的窝心。 很多人说他们是被打得四散奔突,依我看,他们是在寻找羊圈的突破口,准备集全部力量攻击一处。 如今数九寒冬,粮草紧缺,双方难以打持久战。 今年大旱,以游牧为主要生存方式的金人不但军马粮草紧缺,只怕民众糊口的物资也紧缺,所以,金人极可能发起一阵短暂强烈猛攻,攻得下便攻,攻不下抢些物资回去过冬。 边城在靖王的治理下,一切井然有序,百姓们摆脱了忍饥过残冬的威胁,在金人眼中,边城就是块肥美的羊肉。而且,他们认定,与靖王交战,朝廷不会立即支援靖王。 所以,他们会然会来侵扰边城。 这些都是根据舆论作出的形势预判。 边城近来发生的一些变化也佐证了这一判断,官府有意识引导商人调动物资,市场木材、火药、铁器等供需量大,边城军防线往回皱缩。 边城军队大概已经在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开战了。” 小莲怔怔想了许久,待理清了全部脉络后,忽开口问道: “哥,你留着那帮土匪除了婉拒一些无所事事的宾客和不成气候的小贼,还有何用意吗?” “嗯,”关新妍轻轻点头,“我要将买下的粮草悉数卖给他们的主子,我们毕竟不方便直接与官府做生意。” “他们的主子?”小莲纳纳声道,“他们的主子是谁?哥什么进候认识他们的主子?” 见小莲一副努力回忆且思索的模样,关新妍轻摇摇头,解释道: “我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姓甚名谁,但知道他们的主子身价不菲,在官场与商场皆吃得开,与吴太师相熟。最重要的,是个贪利之人。” 小莲仿佛嗅到了侦案的味道,异常兴奋地说: “哥,快快告诉我,你从他们身上发现了什么?” 关新妍看小莲一脸孩子气,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淡笑着说: “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些悍匪皮糙肉厚,身上旧伤累新伤,不是一贯养尊处优之人,他们从富商那劫来的钱多半是上缴了,自己没机会享用。 倘若他们与吴太师相熟的话,该当请吴太师赏个官位,借着官帽搜刮民脂民膏当然比打家劫舍来的安全有保障。 若真是个与吴太师沾亲带故的强盗,不至于这般没底气,行事畏手畏脚,没主见,神经过敏,性情狂躁,好虚张声势。 他们其实是权贵豢养的打手而非强盗。 豢养他们的人与吴太师有关系,且与边城高官、富商有交情。 这个人提供富商情报给悍匪,指使他们行动,出了事之后,借着已身不凡的身份,为悍匪提供庇护,摆平祸事,抹掉案底。 因此官府拿这群悍匪没辙。 这个人消息灵通,胆子大,重利贪财,极适合接我们的盘子,过些时日,我们将收购的粮草全倒腾给他,咱们小赚一笔,至于他能赚多少就看他胆子有多肥。” 所有计划理顺贯通之后,小莲忍不住鼓掌称妙,但过了些时,又忍不住担忧道: “边城真的会开战吗?万一不开战,我们的粮草卖不出去可怎么办?” “放心吧!”关新妍简短声言,内心暗道:金国的幽灵团损失惨重,金人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冒死从穹牢带走的人定是与边城局势密切相关的人,边城即使想平静,恐也不由自主了。 第二佰一十四章 战 边城效外一处两丈宽的岭道上,两队人马迎面相遇,漫天飞雪中,两股激流急速相撞,快速融合成一片,喊打声、刀枪拼撞声、马嘶声混成一曲激荡人心的交响乐。 侵骨的寒气,冰冷的铁器盔甲与狂莽的杀气、迸溅的热血相煎,狂风劲力拍打着战士们的面门,在战士耳边不断啸叫,迫使战士们祭出体内所有的力量奋勇拼搏。 胶着激战多时,银色铠甲战士与身着兽皮的莽汉们战斗力旗鼓相当,战阵未移动,场上未出现压倒性势头,双方不断有人落马。 此态势僵持了又一袋旱烟的功夫,有人等不及,看不下去了,意图打破眼前局势。 一匹黑马载着一位长臂猿身的壮汉疾速冲进战场,壮汉手执一柄锯背弯刀劲利挥舞,所到之处,人马皆废。 场面局势很快发生改变,身着兽皮的战士们见已方来了位神兵天将助威,皆镇气提神,个个发挥超常战斗力,更加勇猛作战。 银色铠甲勇士气势瞬间被压制,但未曾屈服后退,其中五人迅速聚拢形成一个阵式迎向那匹黑马,一番短暂较量后,壮汉冲破了阵式,继续以雷霆闪电之势狂扫银铠。 距离战场三百米远处的一块石坡上,立着两匹白色竣马,马背上坐着的俱是身着银色铠甲身姿挺拔之人。 两人神情肃穆看着那酷厉的战场,眼见已方战士因那匹黑马闯入急速消亡,其中一人果断执弓搭箭,将箭头瞄准那黑马上的人。 还未将弓拉满,身旁之人淡然抬起一只手将那弓压了下去。 萧让放下箭,转脸看向目光沉毅、神色冷竣注视着战场的王爷,不解出声:“王爷?” 赵谦未声言,忽然双手拉紧马辔,同时跨于马背上的双腿用力一夹,跨下白马即刻以俯冲之势冲了出去。 待萧让明白王爷的意图想喝止已然来不及,只得紧随其后冲将出去。 黑马上的壮汉于岭道内来回冲杀,正扫的欢,忽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朝自己扑来,转脸见是一面容极致的美男子急速驰来,原本布满杀气的脸上竟展现一丝欢愉。 黑、白马刹那交错,急速分开,仿似只是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各自飞掠而过。 然而,黑马上的人在错开不到三十米远的距离后如一只沉重的布袋自马上跌落,不再动弹,而白马奔出三十米后忽前蹄腾空向后转身,马背上的人神平气静,姿态优雅,如一株迎霜傲雪的参天青柏。 除了那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的人和靖王本人,无人知道黑白马交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是一场速度的较量,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壮汉主动出击,以弯刀刺向靖王的腹部,在趋近之时突改道划向对方右胁下位置,此招也是虚招,他的真实意图是逼得对方侧身闪避,然后拿住对方的后腰,将对方掳上自己的战马。 岂料对方在自己刀尖下神速恍了一下后,手中多出了一条缎带。 壮汉尚未弄明白自己的腰带如何落到对方手里,脖子上便遭了一记,他根本未看清那缎带是如何挂在自己的弯刀背齿上,又是如何被对方操控着控制自己手中的刀。 原本想生擒对手,不料却亲见自己的死亡,早知对方如此强大,定然全力以赴使出最狠厉的杀招,可惜人生不能回头,壮汉的不甘与悔恨只能埋进黄土。 壮汉倒下后,场上出现短时的静默,很快便又闹哄起来,银色铠甲欢欣鼓舞发起报复性反攻,兽皮莽汉们精神支柱倒塌,无心恋战,边抵抗边朝后撤退。 赵谦见已方战士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转脸将竣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座岭峰。 岭峰后的人见对手已发现自己藏身之所,索性大大方方现身,巍然立于岭峰上,隔着近两百米远的跟离与底下人对视。从他身后陆续走出一列人,将他环护起来。 那领头人轻轻一抬手,高坡上传出一阵尖利的哨声,兽皮莽汉们听闻哨声立即勒马回撤。 银色铠甲待要追,听得王爷沉然一声:“收队!”银铠即刻停止追击。 萧让驱马来到赵谦身旁,抬头看着岭峰上的那群人,低声道: “都说完颜宏在华亭州与寥将军打游击战,谁料竟跑到边城来打突击战。王爷,要不要发信号弹让周边的营卫兵俱赶来围剿这老贼?” 赵谦目光依然看着那岭峰,淡声道:“为了逮头狮子任鬣狗们突破边防线不值得。” 萧让未再声言,隔着雪幕看着那被众人拥在中间身披红氅的人,距离虽远,依旧能感受到那身震慑百万雄军的气魄,似乎依稀看到那双浅褐色虎眸,及其颌下一圈白色炸开的龇须。 对峙良久,岭峰上传来苍劲宏声: “靖王不愧是元臻大师的关门弟子,将元臻大师武功的速、谲、逸学了个出神入化,可惜,靖王武功再高,也只能罩住一方土丘。 论领兵作战,你们宋军里找不出一位像样的将才,你这未经世事的王爷更是不值一提。倘若我大金虎狼之师多方位奔袭,你的边城马上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怜你一介王爷,有些治世之才,我不意欺你太甚,只要你答应我,即日起,许我金兵进城肆意抢掠三天,我可容准你继续做边城的统帅,容你的边城继续做大宋的装饰门面。 靖王意下如何?” 想到金人在大宋边境烧杀抢虐、无恶不作的卑劣行径,萧让心里涌起一股愤慨之意,提气纵声道: “完颜老贼要来我大宋讨饭,就得有讨饭的姿态,要来耍横,有打狗棒伺候。老贼在金人地界上耍威风便罢,妄想到我大宋地面上来抖威风,宋人谁不知道你是狼心狗肺、行事卑污、天理不容的土匪。 老贼既非我大宋臣属,亦非我大宋睦邻友邦宾客,有何资格对我大宋任人之事指手划脚?有何颜面对我大宋版图说三道四?我大宋君臣不允准,大宋的子民、边城的百姓不答应!” 萧让话音刚落,一支尾带翎羽的长箭附着千钧之力直冲其面门。萧让不闪不避,箭在距离其右眼只余三尺时突然改变了轨迹,与此同时,赵谦手中的剑快速归鞘。 第二佰一十五章 中毒 “王爷屏气,有毒!”萧让突然一声低喊。 赵谦眉头一紧,本已料到箭上有毒,以为不接触到箭就安全,未料到对方下毒手段诡异,毒粉可能涂在箭羽或箭杆上,箭被振开之时,毒粉震落飘散空中。 疾风很快将毒粉吹散。 赵谦压下心头震怒,朝着完颜宏嘹声道: “完颜将军枉为军前将帅,心胸狭隘,行事卑污,听几句大宋臣民的真心话,竟让人暗施毒箭。 倘若金人阵前交锋全赖诡计、下毒制敌,我大宋确是难有让完颜将军看得上眼的将才,因为,我大宋无这般阴险不要脸的猥琐将士。 完颜将军既作出谈判的姿态又令人放毒箭,如此两面三刀,着实令人不齿。” 对方沉寂了些时,忽然,又一枝箭飞来,不过,这支箭没有威胁性,它精准地落在距离赵谦前方三米远处,箭的尾端没有羽毛,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尚冒着热气的人头。 岭峰上再次传来苍劲之声: “这私自放暗箭之人已被我就地正法,我完颜宏征服对手靠的是智勇,不是滥施毒计。靖王若怀疑我谈判的诚意,咱们可另约时间相谈,具体时间、地点由靖王来定。” 赵谦冷眸看着岭峰上十几位声名赫赫的金国强将,静默沉思良久,忽镇气提声道:“那便三日后午时城郊桦林亭见!” “好!”对方果断应承。 完颜宏待要走忽又听赵谦声道:“完颜将军是否忘记了什么?” 一时间,岭道间只闻风雪呼啸之声。 “解药!”赵谦含怒切齿声言。 完颜宏这才注意到靖王身旁那位方才对自己出言不逊之人正不自禁微微颤抖,似在极力忍受苦楚。 “哈哈……”完颜宏肆意放声大笑,笑声中含快慰、嘲讽、狂傲,随后以极其愉悦并饱含讥诮的语调声道: “你们南人不是说我们金人是蛮子吗,怎么,打仗打不过,救人的本事也没有,这可就是天要收你们南人了。 那施毒之人我已给你们送过去了,有本事的话,自己想办法撬开他的嘴,让他亲口告诉你解药吧。哈哈哈哈……” 随着张狂的笑声远去,岭峰上的身影逐一消失。 萧让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倒径直趋向地面,不过,就像以往无数次遇险那般,在危险直正来临之际,总有一只手将他从险境中拉出来,只不过,这一次,不知道是否也能似从前那般化险为夷。 劲风飞雪中,一匹白马载着一坐一伏两名铠甲青年飞蹄而驰,风雪如霜刀刺骨,却丝毫不能阻遏策马人狂曳急进的速率,寒气狂肆侵凌,丝毫冷却不了执辔人郁热焦灼的心。 …… 晨曦之时,风停雪住,天地一片苍茫,巍峨的瘠凉山披覆上厚厚一层白衫,嶙峋峭壁下未被雪附着处显示出其原本黝黑的肌理,大自然再如何装扮也掩饰不住其雄伟,反衬得它冷硬倔强。 倔强的瘠凉山以其雄健的体魄为山麓下一群渺小的人类御风挡雪。 驻扎在此的营兵是前不久得知有金兵哨探在附近勘察后连夜迁徙于此,未料到刚驻扎下来就打了场硬仗,对手还是金国的顶尖部队。 一名锦袍高帻的花甲老人双手谨持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入一顶帐篷,帐篷内赵谦静守在昏迷不醒的萧让身边,老人见那虎皮毡上卧着人还未清醒,便将药碗轻轻置放一边恭身退了出去。 帐篷内又恢复先前死一般的沉静。 赵谦眉上的雪未化,浑身尚带着寒气,神色忧愁凝望着躺在虎毡上脸色苍白的人,许久后,启口低沉声道: “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荣太医说你身中的蔓菁毒是罕见之毒,他只能压制你体内毒素,却不能将毒素彻底化解,我已同意他携你去涵丁谷调养。 稍后,会有一队卫士送你们上路。” 静默片刻后,赵谦似自言自语:“此一别,不知几时能再见。” 看着那张依然无情无绪的脸,赵谦突然振声道: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在此边城内外交困之际,你撒手不管,你对得起我吗?做了十几年的跟屁虫,是不是早就想撩担子,早就想跑深山老林里享清闲去? 别忘了,你可是在我面前发过毒誓的,当年坑害你我父亲的那些人一日未被歼灭,你便一日不退隐任我驱策。 不许你清闲太久,赶紧把身体养好给我滚回来,听见没有?” 若是醒着的萧让定然会跳起来辩驳一番,然而此刻却是如睡着了一般,人在眼前,灵却不知在何方游荡。 原本有此人在的场合绝不会冷场,因为萧让的嘴是不甘寂寞的。可此刻在其身旁尚不如面对一块无灵气的回音壁,一股孤寂感袭来。 赵谦幽然道:“是不是一无所知反倒轻松自在,可是,如果都想图自在,那使命谁来完成?” 又静坐些时,听到帐外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知是护送萧让进谷的卫队来了,赵谦站起身,临去前再朝萧让深看一眼。却意外发现,萧让的眉头耸动,睛珠子在眼皮下轻微滑动。 赵谦心头一动,重新坐下,等待毡上人觉醒。 片刻后,萧让果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恍惚无意识转动几圈后,定定看着赵谦。 仿佛黑暗中投进一线光亮,赵谦心里豁然敞亮,尽管欣喜,但数十年来养成的自抑习惯已令他难以表达真实情感。 “你终于醒了!”千言万语只化成这低沉的一句。 萧让双手撑其左右缓缓坐起身靠于墙壁上,其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羸弱,轻咳了一声后,虚弱声道: “王爷方才说的话,属下都听到了,原本想趁此机听王爷说几句难舍难离的肺腑之言,未料,王爷是当真一点也不怜惜属下啊,一再重申使命,令属下即便离开也背负着愧疚之情。 既如此,属下不走了。” 尽管恶疾缠身,还是如往日那般贫嘴,赵谦自是明白萧让故意说得轻松,其实是执意想要留下来。 第二佰一十六章 说服 “我军中数百位文武骁将,不需要一个病痨拖着残躯玩命效力,你当自己是诸葛先生,智囊袋吗?你以为我身边缺你不可吗?还是去涵丁谷好好调养身体吧。”赵谦一反先前留恋之态,一副强硬驱逐之势。 “即便是要走,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萧让面色转严肃,沉毅声道,“金人对边城虎视眈眈,随时发起进攻,城内幽灵团未全部剿灭,这些人会再度形成势力,倘若这些金人里应外合,会形成不小的破坏力。 况且,朝中局势未稳,被金人劫走的安宁王回到京城定然联合金人对王爷大肆污蔑,倘若我这个时候离开,换其它人与刑、吏等各部大人联络,必然会使那些老臣疑虑,他们自是以为形势有变,态度会有所谨持,如此,形势会朝向不利方向发展,我们在朝廷打下的根基会产生动摇。” 深缓吸了两口气后,萧让继续说道: “还有,王爷如今以军营为家,我若再不陪你,你岂不寂寞?” 这个时候还敢调侃,也就萧让有这副熊心豹子胆,赵谦斜睨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诨语,沉静道: “不怕你受打击,你没自己想的那般重要,离了你,边城不会塌,朝廷也不会立马就出兵来围剿。 金人那边,早有防范,打一场仗定是避免不了,但是,这场战绝非硬碰硬,而是侧重心理战。 若真与金人全面开打,无论结局如何,本王都是输,仗若打输了,自不必说,本王不会有好下场,仗若打赢了,一个封地亲王军功比朝廷柱石将军还显耀,自是讨不了好。 最好的办法,是将战火移到别处。” 萧让眸光一闪,很快有所领悟。 “京城那边,我会另作安排,特殊的时候,当然得用些特殊的方法。” 相伴王爷多年,萧让自是很快体味到王爷这句话里森森寒意。 “无论如何,边城不能有失,否则一切皆是徒劳。王爷,属下对边城的熟悉仅次于王爷,这城防布局、抓内奸之事一直都是属下在做,骤然换人,恐怕误事,请王爷允准属下留下来尽些心力,待完颜老贼辙走后,属下再去养伤不迟。” “不必再说了,”赵谦忽站起身,沉然说道:“对你透露许多,你仍旧对我没信心吗?那我更要让你看看,没有你,边城防线一样坚不可催。” 见赵谦主意已定,萧让悠悠叹口气,低头自言自语道: “唉,早知要去涵丁谷受那鬼手于老头折磨,当初就该竭力去逮那名医术奇绝的女子,说不定她的医术会比于老头更胜一筹呢。” 原本要挪步出帐的赵谦,听闻这句话,心念一动,自然接口道:“什么女子?” 萧让眸光深处闪过一丝狡黠,抬眼时恢复平静,淡声道: “几日前,听闻一名医术精湛的老头在边城各处巡游,沿途施治了不少人,还不收酬金,被人尊称大仙,后来,这位大仙被人堪破女儿身,便神秘消失不见踪影。想来,定是又易了容隐没在人群里。 要比易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比我技术更高超之人,若让我碰到那大仙,定然让她立马现出原形,顺便给我瞧瞧伤病。 可惜,彼时属下正忙着抓金人奸细,未去追踪那仙人,当初若先去抓那仙人,或许现在可以解我大危啊。” 赵谦未再追问,抄起旁边一只药碗递到萧让面前,硬声道:“喝了!” 萧让一愣,犹疑声问:“王爷这是以药代酒给我饯行吗?” 赵谦面容一沉,含威声道:“我仔细想了一下,这残余的幽灵团如果再形成势力,破坏力的确不可小觑,你还是留下来搜捕疑犯吧。 药记得喝,别整日一副病歪歪的形容影响将士们士气。” 萧让心里窃喜,面上却不显露分毫,顺从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随后郑重声道: “王爷放心,属下定然全力缉贼,幽灵团、金国公主、崔敏,只要他们还在边城,一定会悉数落入网中。” “希望你的能耐不仅仅表现在吹牛上!”赵谦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王爷去哪?属下还有话要说!”萧让急声道。 赵谦头也不回声道:“找荣太医配药,你准备一下,稍后随我远足。” 萧让定下心,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回想一番,笑容逐渐变了味,有丝狡狯的味道,口里喃喃出声:“六姨娘?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了?” …… 在金、宋边界,距离辽国亦不远之处有一个繁荣小镇,叫天水镇,此镇被一条姜水环绕。姜水宽广湍急,夏不干涸,冬不结冰,常年围着天水镇盈盈流淌,它既是滋养天水镇的母亲河,也是屏蔽天水镇与外界相通的天然屏障。 天水镇不但气候与别处不同,特产也与别处不同,依山傍林处建有许多造型奇特的宫堡。甫入天水镇、不懂规矩的人绝不能随便走随便看,这里绝不是浏览胜地,倘若不小心走错了地界,就会莫名其妙葬送了性命。 葬送性命不说,还讨不到说法。因为这里是三不管地带,没有维护公平正义的律法,在这里,权利和拳头才是王道。 多数人视这里为地狱,避而远之,但是,它却是某些人的天堂,来到此地的俱不是寻常人。 此镇有处杀手村,只要价钱出的合理,就能请到杀手榜单上的高手为自己效命,这些杀手有职业操守,不多打听,只拿钱办事,交易简单明了,办事利落爽快。 镇上还有处声名遐迩的赌场,日日有人在此上演倾家荡产、上吊自尽或是被人迫害的戏码。 在镇中心,有一处热闹的市易场,这里可以淘到前朝旧代各国闻名或者不见经传的宝物,不过,宝物的真假莫衷一是,来此淘宝者得独具慧眼且谨慎交易,因为钱物交讫,概不退换。 到了晚间,最热闹的当属小镇西北角的烟波巷,说是巷,其实是条水流相对缓慢且宽广的河流,沁人的馨香弥散整条巷子,一条条挂着各色灯笼、精装巧扮的船舫将河面照得晃亮,船舫之上,玉颜丽装的妙龄女子笙哥艳舞,如梦似幻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 撞入此间,自是不知天上人间今夕是何年。 第二佰一十七章 赌 天水镇南边一座圆顶三层宫堡里,人声鼎沸,这里便是闻名暇尔的天水赌场。无论白天黑夜这里都是灯火通明,声声不息。 装饰简明的大厅上,摆着十几张桌面,每张桌子周边皆围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时传出激奋的叫嚷声。 人群中以及二楼、三楼临厅的栏杆前不时有穿着短打黑衣、体格壮实的男子走动巡视,其目光敏锐盯着场上所有动静,既是维护秩序,亦是在寻找潜在猎物。 最吸引他们目光的,是大厅中央一张桌面的情形,这一桌旁观人最多,叫喊声最是起劲。 桌子的一端坐着一位阔脸方唇,目光阴鸷,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其头上戴着一顶鹿皮高帽,鬓边留着一丛小辩,从其衣着打扮上看不出是那国人。 之所以有许多人围拢在这一桌,是因为,这名男子手气极好,一连三天赢得盆钵满盈,这名男子赢得兴起时,常慷慨散财,如此豪举自然引得旁人聚拢过来为他叫阵,大家都奉承地称呼他豪公子。 豪公子不但豪,还横,所有与他对垒的对手不把资财输光不许走,且输光后还得围着豪公子爬行三圈才能离去。 所以,坐到了这张桌上的赌客,便如同躺到了砧板上,舍财丢尊严尚可全须全尾地离开,若想反抗,先得掂量下已身是否打得过那豪公子身后五名如泰山般雄伟的汉子。 从昨日辰时至今时,一个昼夜过去,豪公子在此赌桌上鏖战了近十个时辰,虽然看起来依旧精神满满,但偶尔不经意间表露出的呆滞神情还是暴露了其真实精神状态。 长时的辛劳付出确有收获,豪公子毫无悬念地又赢了个满堂彩。 战败了又一名对手后,在一片热烈欢呼声中,豪公子突然神情高亢地起身跃到椅子上,将自己赢得的大把红竹筹往顶上倾力一抛,红筹如雨落向人群,引得人们疯狂抢夺。 一支红筹可兑一百两银子,如此贵重怎不引人疯狂。 豪公子看着为抢红筹野蛮拼撞,互相践踏的人们畅快大笑并狂喊大叫鼓劲助威,令人遗憾的是,这激烈抢夺的场面很快结束,因为红筹很快被抢光了,其畅快的心情并未持续多久。 执闹看完了,豪公子忽觉索然无味,重重跳下椅子,手一招,一群护卫立时围拢过来,拥着豪公子准备往外去。 “等等!”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缓之声。 豪公子悠悠转过身,见桌子另一头坐着一位相貌清俊、身形瘦长的青年男子,其穿着虽简便,但浑身透着股贵傲之气。 “听说,你是这里赌运最好的且是赌资最多的,敢不敢和我较量?”青年男子再度开口。 豪公子见对方是一纨绔子弟,带着轻蔑口气慵声道: “想和爷较量,明日赶早,今日免你受刮。” “这个,想必公子会感兴趣,”青年男子说着话抬起一只手,将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方块物事掷放在桌上,随着蓝布一点点被掀下来,青年男子淡声说: “此物今日在我手中,明日可就不知去向了。” 蓝布退下,呈现在豪公子眼前的是一块玉玺,事实上,在天水市易场每天都有玉玺竞价出售,只要有足够的钱,想要多少玉玺都可。 青年男子拿到赌桌上的玉玺自然不是一般的玉玺,其正面刻有“寿命于天既受永昌”八个虫鸟篆字。 虽不能判断此玉玺到底是真是假,但冲那玉玺的传奇,哪怕是假的,也值得一搏。 相传,这秦始皇的传国玺是汉人历代正统皇帝的信物,自后唐末帝李从珂于玄武楼,传国玺便消失不见。 汉人承袭君主之位讲究正统,若能得此玉玺,哪怕不能挟制当今宋朝皇帝,也能换取不少的好处。 豪公子眼里闪烁着计算的光。 见豪公子明显对玉玺感兴趣,青年男子朗声道: “在下果然没看错,公子身上有天子气,应是与此宝物有不解之缘,缘归缘,命归命,此物究竟能否被公子收入囊中,还得看天意,怎么样?公子敢不敢试试运气?” 心比天高的豪公子哪堪承受这种激,当下大步走至桌前坐下,豪声道: “今日,我便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玉玺不但与我有缘,还将成为我的吉祥物。” 场内散客见有好戏看,皆围了过来,将赌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要怎么玩?”豪公子声言。 青年公子慢条斯理道:“只赌一局,越简单越好,咱们就玩——猜大小!” “奉陪!” 当身穿黑色短衫的荷官缓缓举起骰子盅时,青年男子忽大喝一声:“等等,换掉荷官。” 豪公子落下脸道:“既要换,那便换你我皆认可之人,不如,就从这围观的人群中选一个出来,如何?” “选人太麻烦,不如,让他自已站出来,”青年男子嘴上轻松说着话,手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支轻型连弩置放于桌上,“谁来?” 旁观之人皆脸带惊恐往后退开一步。 豪公子哂然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把紫竹筹置于桌面上,从中拔出两支推于桌边:“谁站出来,这两支紫筹就归谁。” 一支紫筹相当于五千两银,围观之人皆目露贪婪地看着那两只紫筹,脚步却停滞不前,毕竟谁也不想有钱没命花。 原本闹哄哄的场面,突然沉寂下来,但这难捱的沉寂时间不长,天水镇里自是不乏亡命之徒,不但有人向前迈进了步子,且还不止一个,同时间,有四个人站了出来。 接下来,得从四个人中挑选一人,这对豪公子和青年男子而言,不是难事,两人很快达成共识,选中了一位满面络腮胡子、一身粗布衣裳的高大男子。 这名男子之所以从众选手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既是色目人,立场应该不偏不倚,场上多数人都这么想。 色目人大大方方走到桌子中间位置,并不废话,一手抄起骰盅便甩,手在空中翻着花样伏游震荡,动作快得叫人根本看不见盅子,只能看见一丛如烟的幻影。 不仅围观的群众目瞪口呆,豪公子亦吃惊不小,青年男子则镇定许多。 两人一瞬不瞬盯着空中的盅子,尽管根本看不见,但还是用尽心力去追踪。 待两人眼珠子将要晃出眼眶之时,盅子终于现了形,且清清楚楚、稳稳实实地落在了桌面上。 豪公子与青年男子对视一眼,青年公子做了个礼让的手势,豪公子毫不谦逊大声道:“我买大。”说话同时将所持有的全部竹筹推到了赌盘上。 青年男子淡声道:“买小!”随手将玉玺往前一推。 第二佰一十八章 闹事 接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色目人抚盅的那只手上。 色目人目光向桌子两头各扫视一眼,青年男子状似无意将手抚上连驽,豪公子身后的五名庞然巨兽均以吃人的森森目光紧紧盯视着色目人。 色目人面色从容,缓缓启手,周围人皆引颈去看结果。盅盖揭开,里面六只骰子尽是六点朝上。 “哈哈……”豪公子顿时朗笑出声,听得出心情极度愉悦,当即十分爽快地又拨出两支紫筹给色目人。 色目人不亢不卑,坦然取过四支紫筹,未发一声言语,转身隐进人群疾速消失。 豪公子见青年男子仍旧气定神闲坐于椅子上,手已从弩上拿开,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转眼看到那玉玺,心情又变得轻快起来,若将这块玉玺带回金国,呈到父王面前,无疑是立下奇功一件,父王定当十分欢喜。 “愿赌服输!”豪公子说着话站起身,伸出手迫不及待要将玉玺拿到手中把赏。 “且慢!”青年公子悠悠一声喊,只手朝桌上用力一拍,围观众人惊呼出声,只见那六点朝上的骰子瞬间全部碎成砾,无一完整。 豪公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头脑发懵,但很快清醒,明白自己被色目人耍了,或者是被眼前这青年人与色目人一道合伙耍了,怒火从心底滋生,投映在眼睛里。 青年男子仿若没瞧见豪公子的愤怒,优雅地伸出两只纤长玉手合掌轻拍两下,场上一群身着黑色衣裳的壮汉迅速围拢过来,将青年男子护在中间。 见此情景,豪公子情知势头不妙,便他并非是未见过大场而之人,未显慌乱,沉声问: “你是什么人?” 青年男子淡笑道:“我是什么人,你没资格知道,你只要知道,在天水镇行走,看不清道,最好低头走路,狂吼乱叫的狗没有好下场。” “有种报上名来,好歹让爷知道,今日是栽到了哪条沟坎里。休得意太久,兴许将来,你有求我的时候。” “哈哈……就凭你?”青年男子语气极其不屑,随后漫不经心道: “我倒是不介意成为你心中永远难以企及的丰碑,听好了,记住了,我叫——耶律雄奇,希望下次再见面之时,你能有点出息样,不过,先警告你,倘若再栽到我手里,就不会如今日这般好运能够全身而退了,往后,走路悠着点。” “耶律雄奇?”豪公子一脸玩味的神情,忽震声道:“契丹狗,不过是我大金国手下败兵,不龟缩在老巢里等死,胆敢跑这来撒野,今儿就让你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契丹狗永远是我大金国的走狗!给我打!” 豪公子一声令下,身后五名大汉立即动手,将场上黑衣人如同扔沙袋一般抛掷,一大批黑衣人如逐浪般奋勇向前,前仆后继。 耶律雄奇面对眼前暴乱,非但不恼怒,脸上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快笑意。 场面一片混乱,赌客们叫嚷着争相往外涌,人群中,三位商人装扮的武林高手护着豪公子离开。这豪公子虽然并不是专意来砸场子的,可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明里暗里有不少人要收拾自己,是以随身带着许多高手护卫,正因为被高手环护,才更有恃无恐,丝毫不收敛行止,肆意胡为。 令豪公子未料到的是,自己一时激奋大闹赌场惹来了不小的麻烦,似是捅了马蜂窝,成群的马蜂不停追着他叮咬。 豪公子毕竟只是天水镇的过客,在此地没有稳固势力,被地头蛇的耶律雄奇追打得如丧家犬般狼狈鼠窜,不得以报出自己是金国太子的身份,然尔,耶律雄奇不但未收手,反而派出更多的爪牙全力缉拿金国太子。 …… 夜色降临,烟波巷里渐次热闹起来,小舢板载着身着光鲜的客官们于五颜六色的舫间穿梭,沿途断不了莺歌笑语声、笙萧琵琶声、酒令猜拳声,虽未深入其间,只看着这霓虹之景,听着那靡靡之音,便已陶醉其间。 今日的烟波巷比往常更热闹,因为两日前就有消息传出,今晚花儿舫、绿莺舫、轻歌舫的姑娘们要公开竞技,此活动当属良性竞争,不仅促使姑娘们精进技艺又可吸引众多宾客来此间消费,实是共利共惠的公益活动。 河面上,早已有铁索相连的六条船搭建出一个壮阔的展艺平台,台上的姑娘们使尽浑身懈数将自己的拿手技艺发挥到极致。 技艺评比方式十分的粗豪,姑娘们在展台上演艺,观艺的客官可向台上扔钱,哪位姑娘收获的钱最多,便是最佳技艺者。 台下的客官们坐在各色船舱中吃着佳肴,品着美酒,享受最贴心的侍候,品味最涤荡人心的妙艺,自是十分的惬意。 展台之外一里远处,远离繁华中心的一条舫船上,暗淡的光线中,一黑一白,一坐一立两条身影皆面向那处热闹中心。 “如今,天水镇多数人皆知道金国太子完颜烈得罪了天水赌场二当家耶律雄奇,而真正的耶律雄奇却不知道。”身着白色衣衫坐于椅上的萧让开口声言。 “都布置好了吗?”一身玄黑的赵谦冷肃声问。 “属下做事,王爷还不放心吗?这会儿,耶律雄奇依旧醉卧在韶音阁,只等抚心姑娘将完颜烈引过去,即便这两人未发生抵死冲突,周边埋伏的杀手们也会适时出来补刀。 无论如何,耶律雄奇是再也走不出韶音阁了。” “嗯,”赵谦沉声回应,静默片刻后,启口道:“耶律雄奇死后,将他在天水赌场的本利金悉数转承给他的儿子,放出话,谁若敢惦记那笔资财,谁敢打那孤儿寡母的主意,天水赌场大当家决不善罢甘休。” “属下听命!”萧让应诺后,转脸看向赵谦,迟疑道:“其实,辽、金早就水火不容,咱们只不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赵谦目视萧让,淡然道:“你以为我保护那对母子是出于愧疚?错了,此举只是为了让辽国皇室将怒火只瞄准金国,而不迁延天水镇! 耶律雄奇这些年为敛财不择手段,且贪利忘义,早引起赌场内廷人不满,他出局是迟早的事,我不过替大伙做了一次清道夫。” 第二佰一十九章 巧遇 目光再次投放到那灯红酒绿中心处,赵谦平静道: “让他死在温柔乡里,算是给他个好的归宿了。”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声,看客们争相往台上扔钱,有个别激动的趁着酒兴跑到展台去捣乱,但很快被两名壮汉架着拖进暗黑角落。 至于黑暗里发生什么事,无多少人关心,那被拖到暗中的醉官和打手,究竟最后谁管谁叫爷真说不准。 这一小插曲令萧让心有所感,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耶律雄奇滥施同情了,对一个人认识时间长了,常常模糊了对其好坏善恶的判断。 倒不如对陌生人警觉,就如那角落里的两人,看起来很无辜的醉官有可能是借酒滋事的无赖,看着很强势的打手有可能只是尽心办差的老实人。 可能,因为身体缘故,近来总是多愁善感,无故同情心泛滥,这样极不好,会失去对人和事的精准判断。 想到自己这副身体,萧让内心轻轻叹了口气,荣太医说,他的药只能帮自己将毒素压制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这条命不知何去何从,死倒不怕,只怕,许多事来不及完成。 静默片刻后,萧让再次启口道: “王爷,属下从杀手村打听到一则消息。十天前,有人冒充王爷身份以三万两黄金雇请杀手榜上排名第五的洛飞埋伏在安宁王回京必经之路意图刺杀安宁王。 结果,洛飞被杀手榜上排名第二的华宁击杀。 村长卖了个人情给我,向我透露,重金雇华宁的是来自边城的一位豪绅。” 赵谦十分不屑嗤笑一声,“安宁王那颗脑袋竟也值三万两黄金?想杀他,哪需借他人之手!边城里能耗得起如此巨资,又常往来杀手村的,除了那位没别人。” “这严员外让人冒充王爷买杀手刺杀安宁王,又自己买杀手行刺杀手,为给王爷栽个轼杀亲王的罪名,真是豪掷万金啊。 他大概也知道杀手不参与朝堂之事,不会出面作证,亦不会供出他重金雇杀手的事实。是以,花如此重金既是要栽赃又要自保。 自以为无疏失,却不知,这杀手村的村长是王爷的同门师兄,他这可是自已给自己挖坑呢。” “看来,严员外这半年里又攒下不少银子,回头好生盘剥他一回。” “依属下看,光刮走他的银子对他影响不大,有必要挫挫他在商贾中的名气和势力。” “嗯,这事,回头你随便指个人去办吧。”赵谦随口道,“适可而止,暂不要惹怒他身后的吴太师。” “属下明白!” …… 时至亥时,展台前的狂热渐趋高峰,因为此时出场的俱是才艺极负盛名的佳人,一曲曲荡气回肠的弹唱,一支支美妙绝伦的曼舞,惹得看官们躁动不已,呼声不断。 一支西域风情的舞结束,看官们尚意犹未尽,忽见一红衣女子从天而降,台前顿时一片安静,待看清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台下掀起海啸般的狂浪。 “抚心姑娘,抚心姑娘……”众人齐声欢呼。 这雷鸣般的叫嚷声惊醒了某船舱中小憩的完颜烈,自出了天水赌场后,完颜烈一路被黑衣人追杀,好几次遭遇险境,若不是身上带了荼毒暗器,这条命早就交待出去了。 尽管保下了一条命,但再不敢如先前那般横行霸道,如一只惊弓之鸟,感知到一丝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直到躲进这烟花巷,在一片狂器喧闹中,反倒心安。 休息了一阵,缓解了些许日间拼命奔逃积累的疲倦,随眼往台上一看,登时移不开眼,台上演舞的是烟波巷容色最佳,才艺最全,性情最傲的抚心姑娘。 只见那妙龄女子眉眼如星光闪耀,一头浓墨长发如丝般柔媚,凭添万种风情。两条时隐时现的纤长玉臂如无骨之柳唯美至极,灵动的腰肢更是引人联想不断。 其浑身带着酥骨魅惑,挑动人心底最纯粹的想念。 完颜烈早已不由自主站到了船栏边,如多数看官一样,已是全身苏麻、魂不附体。 抚心姑娘一舞结束后疾速闪身消失不见,台前一众看官齐声狂喊着抚心姑娘的芳名,期望能留住抚心姑娘再次献技,胆大的看官则驱动小船去台后一睹芳容。 不久,展台后方一片混乱,百余只大小船将展台侧、后方围了个密密实实。 在这乌央央一片篷船中,有完颜烈的一只小船,倘若在今日以前,依完颜烈的性情,定是直接打到前方去,将抚心姑娘掳到自己船上来。 如今,被耶律雄奇打压得只剩半副胆子,只敢抱着半点希翼之光挤在一群闹哄哄的蛮子中守望天仙。 等了些时,等来花儿舫的当家人宣告抚心姑娘早已离去的消息,完颜烈失望转回船舱,却见舱中坐着一位身穿斗篷之人,其帽檐遮住了整张脸,身形娇小显是名女子。 未等完颜烈发问,女子掀开帽檐,露出一张罕世容颜,对着完颜烈嫣然一笑,轻启朱唇,客气声道: “公子勿惊,小女子只是想在公子的船上避避风头,稍后便离去,失礼之处请见谅。” 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完颜烈早已心花怒放,虽然对抚心姑娘如此巧合出现在自己的船上有过一丝疑惑,但美人在前,顾不得思虑许多,当下殷勤回道: “天水镇谁不知道,抚心姑娘是最难请到的娇客,在下先前多次上花儿舫求见姑娘均未遂愿,今日抚心姑娘主动登临敝船,实是天怜我,赐我福运。 此处人声曹杂,扰人清宁,不宜久留,抚心姑娘要去什么地方,在下愿亲送一程,希望姑娘给在一个为姑娘效劳的机会。” 抚心姑娘眸光清灵荡漾,展开一抹甜美笑靥,柔声说:“既如此,烦劳公子送我去韶音阁吧。” 得见抚心姑娘如此灵动妙溢之情态,完颜烈身心俱已沉醉,不但眼睛不听使唤,舌头也难自控,磕巴回应:“在下,愿,愿凭姑娘驱使。” “为报答公子扶危之恩,小女子愿为公子倾才献艺,公子何不坐下来边赏景边饮酒,让小女子为公子助兴?” 闻此言,完颜烈客套几句后迫不及待靠坐过去,闻及抚心姑娘周身沁人心脾的馨香,极度愉悦,自此,眼里心里只有美人,忘了一切烦忧。 第二佰二十章 相拼 这一路,抚心姑娘极尽奉迎本事,将完颜烈照抚得激荡不已,恨不能将佳人永远留在身边。 船开到了韶音阁,抚心姑娘即将下船,完颜烈忽然一改先前谦恭态度,以身挡在抚心姑娘身前,对抚心姑娘霸道声言: “你不能走!” 抚心姑娘一惊,随即展开温婉笑颜,柔声说:“这一路得公子照应,小女子感激不尽,小女子十分仰幕公子豪迈气慨,亦十分想继续听公子讲江湖险奇之事。 只是,小女子是在他人屋檐下乞生活,身不由已。” 抚心姑娘朝远处一座红墙阔院看去,继说道: “那里面的人,小女子绝对得罪不起,若公子想与小女子再共处些时,须容小女子进去禀报一声。 请公子在此等候些时,倘若半个时辰后,我仍未出来,公子便请回吧。” 见抚心姑娘说得真挚,完颜烈不好用强,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那抚心姑娘进去禀告,在下在此等候。” 完颜烈不情愿让开身,抚心姑娘上了岸。 直至那道倩影再看不见,完颜烈才收回视线,刹那间后悔了,想他完颜烈几时这般委屈求全,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竟然出此窝囊,哪里还有半点铮骨男儿的气慨,自已究竟是被耶律雄奇吓破胆了还是被抚心姑娘的柔声细语给催眠了,竟然就这么让她走了。 想到此,完颜烈一跺脚,毅然决然地上了岸。 韶音阁十分幽僻,仿似世外花园,完颜烈巡着石头小径一直往那院子走去,一路竟无人出来阻挠。及至院门外,听见里面传出管乐之声。 完颜烈顺着一株大树翻上墙头,在夜色的掩护下顺着墙头奔走,后纵上屋顶,循着管乐之声到达一间明堂之上,顺着檐柱滑下,于一处隐蔽之所立身,捅破窗纸向里窥视。 只见,明亮的堂上,只有四人,堂下两名乐伎演奏羌笛,堂上抚心姑娘跪坐一旁殷勤服侍一名锦衣男子。 那男子的容颜完颜烈一辈子都不会忘,那人正是害自己被追杀一整日的幕后黑手耶律雄奇。 想到今番际遇,看到自己心仪的姑娘竟被仇人操控,完颜烈气血翻涌,骤然大掌破开窗棂,跃进堂内。 耶律雄奇被破窗声惊了一下,看到满脸怒气的完颜烈立在自己面前,大感讶异。 完颜烈气势汹汹朝耶律雄奇吼道: “契丹狗,我与你无天大的仇恨,为何紧咬不放,非致我于死地?我若真死在你手里,就不怕我大金国举兵压境讨伐辽国吗?” 正当耶律雄奇一头雾水,身旁抚心姑娘悄悄往其手里塞了一支连驽,同时背着耶律雄奇对完颜烈暗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完颜烈得暗示,以为周边有埋伏,甚至想到,抚心姑娘有可能是耶律雄奇用来引自己进入埋伏圈的诱饵,想到此,完颜烈对耶律雄奇的憎恨更是有增无减,眼下正是报复的好时机,错过此机,往后想再找到他定是难上加难。 当下,完颜烈不再废话,朝耶律雄奇一扬手,三支飞镖从袖中飞出,与此同时,耶律雄奇的连弩亦对准了完颜烈一边发出了十余支箭。 两名乐伎狂喊奔走间,被耶律雄奇的箭误伤致死,抚心姑娘本能地向后逃窜,一转眼便不见踪影。 堂外的护卫们听到响动纷纷赶来,却看到自家主子已躺倒在地一动不动,而那行凶者正手抚着腹部费力爬窗逃走。 护卫当中有人禁不住惶恐大声喊叫:“金国太子杀了辽皇孙啦……” 这一喊,众人皆惊,随即皆奋力去逮那金国太子,抓一名声名赫赫的刺客自然是比抓一名籍籍无名的刺客更能振奋人心。 在众人卯足了劲,拿出了掘黄金的丰沛劲头下,金国太子很快被捕获。 韶音阁后院,一条身影在林中疾速奔跃,在快要奔出韶音阁地界之时,三名蒙面黑衣人挡住了去路,来人不意与黑衣人交锋,借脚下一棵枝丫的弹势转了个方向,凭借灵敏的身手及出神入化的轻功躲开了黑衣人。 黑衣人望着那鬼魅般飘忽且迅疾的身影,自知追不上,便放弃追杀。 …… 丑时,月黑风高,万籁俱静,天水镇一座华丽宫殿屋脊上传出响动,侧边窗突然大开,似是大方邀请来人进屋。 少顷,从窗棂上方倒挂一颗人头,随后,其整个身子如同蛇一般顺溜滑进屋中。 “师傅!”来人对那坐于桌边执壶倒茶的人欢喜声喊。 “喊师叔,或者王爷!”桌边人不悦纠正,面色如霜。 来人丝毫未被赵谦的冷傲冰霜吓退,反嘻笑着一边随手脱去外面罩着的黑衣,一边趋近桌前,端起桌上刚倒好水的水杯,一饮而尽,随后冲赵谦展开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笑脸,腻声道: “师傅就别执拗了,有我这样的徒弟不丢份,况且,喊师叔的话,会把师傅你喊老的。” 赵谦不愿再就这个问题与眼前人繁絮,一边另取只茶盏倒水,一边冷声说: “抚心姑娘往后不要不请自来,自降身价。” 李芊儿神情一怔,王爷这是故意喊自己的花名,拉远与自己的距离,恍思片刻后,很快恢复笑颜,欢快说道: “徒儿若不来找师傅,师傅怕是永远也不会来找徒儿,此次,若非用得着徒儿,师傅怕是根本不会让徒儿知道师傅已来天水镇的消息吧?” 赵谦兀自执起茶盏喝水,未接话。 “萧让说了,办完此事,师傅有赏,今日,徒儿便是来讨赏的。” 赵谦仍未接话,神色淡然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徒儿想要师傅带徒儿离开此镇,只要能跟在师傅身边,无论去哪儿,无论做什么徒儿都乐意。” 见王爷仍旧不回应,李芊儿自顾自说: “徒儿绝不给师傅添麻烦,相反,徒儿可以照顾师傅,这些年,为了能让师傅对徒儿另眼相看,徒儿苦练各种技艺,徒儿的琴棋书画造诣已登仙境,有徒儿在师傅身旁,保准师傅不会寂寞。 徒儿的武功虽进步不大,但轻功上乘,遇到高人打不过可以跑,绝对不拖累师傅,偶尔还能替师傅跑腿啥的。” 王爷还是不搭腔,沉寂片刻后,李芊儿不得已妥协,郑重声喊:“王爷!” 见李芊儿终于改了口,赵谦才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李芊儿一喜,急切声问:“王爷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第二佰二十一章 谈判 赵谦面对李芊儿期待的目光,淡漠声言: “你想要离开天水镇,没人拦得住你。将来,你若涉险,我可以施以援手。其它事免谈。” “我现在就很危险,”李芊儿睁着水灵大眼急急说道,“出韶音阁之时,遇到一群杀手,个个武功绝顶,那些人不知是耶律雄奇的人还是金国太子的人,若不是我反应快,身手敏捷,现在没命站在王爷跟前。 金国太子刺杀耶律雄奇如此重大之事,金、辽一定会派人细查,院前那些暗卫是被我所杀,院后,我又与那些杀手交过手,留下了许多珠丝马迹。 而且,金太子一定会认为我是耶律雄奇的帮凶,往后,我的麻烦定然不断。 我为王爷赴汤蹈火,惹祸上身,王爷可不能不管我。” “倘若东窗事发,你师傅足以护你周全。真到那时,你最该防的人应当是我,不要以为你是师兄的弟子,我就会断了杀你灭口的念头。” 对于王爷的威胁,李芊儿丝毫不在意,轻松道: “我对王爷如此死心踏地,王爷不会杀我的,就算死在王爷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我已经打定主意,不管王爷同不同意,这次我一定要追随王爷。 实话告诉王爷,秦岭、飓风已经不是我对手了,王爷若再想让他们两个拦我,可算是白费功夫了。” 赵谦转脸看向李芊儿,李芊儿以挑衅的目光回视,片刻后,李芊儿发现王爷的目光清浅,无波无澜,好似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心上,似乎只是单纯地注视着自己而已。 李芊儿有些疑惑,忽然一阵欣喜,莫非王爷终于发现自己貌若天仙了?刚想出声询问,脸色陡然一沉,瞬间已有了答案,原来,王爷在等自己体内药力发作。 幽怨的目光滑过王爷的脸,又垂目扫了眼眼前的杯子,挨不住头脑昏沉,就桌伏倒。 赵谦神色淡然冲着窗外说: “将抚心姑娘送回花儿舫,告诉花儿舫当家的,千万将她的摇钱树拴紧些。” 窗外飘进来一位黑衣大汉,捡起地上黑大衣往抚心姑娘身上一罩,随后将抚心姑娘如扛麻袋般扛在肩头跃窗而去。 …… 辽国皇孙耶律雄奇被金国太子完颜烈刺杀、金国太子被俘的消息在两国皇室引起轩然大波,正当金国想方设法营救太子,却又传来一条轰动消息,金太子还未进入辽国都城就已被高人劫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两国使者频繁往来交涉,交涉来交涉去,演变成了口水战,辽、金边境不断产生磨擦,事态渐渐扩大,战事一触即发。 身为金队的灵魂人物完颜宏,在身陷繁杂军务、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未曾忘记与靖王的约定,准时出现在边城郊外桦林亭。 双方护卫随从皆于亭外三百米远处守候,亭内只有赵谦与完颜宏二人,两人面对面而坐,皆身着铠甲,皆是雄姿英发,气势不分仲伯。 完颜宏的勋绩及尊耀从其脸上、气质上表露无遗,赵谦乃武林高手,气息内敛,于静之中暗藏着神秘莫测的力量。 两人相互打量一番后,各自在心里暗慨对方是个人物。 静默片刻后,完颜宏率先开口,或许是被近来的繁杂军务磨去了耐性,他省去了一番装腔作势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询问: “靖王可想好了?我先前提出的建议,王爷认为如何?” 赵谦从容回道:“此一时,彼一时,完颜将军还要以旧策应对新时局吗?” 完颜宏脸色一变,沉声道: “今日来,不是与靖王讨论时局,我从百忙中抽空来见靖王,给了靖王足够的颜面,靖王可别不知好歹啊。” “完颜将军百忙中未忘记前来示威示警,对本王如此重视,本王铭记在心。完颜将军不愧是完颜将军,同时对阵辽、宋两国边将,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听得出靖王话语里的讽刺和威胁,完颜宏不屑声道: “即便辽宋联手,对我金国也构不成威胁。既然你靖王认为与辽合力可抵挡我金国铁骑,偏要以鸡蛋碰石头,那我不介意马上让你看看咱们实力的悬殊。” 看着完颜宏狠戾的双眸,赵谦身子往后仰了些,同时语气轻松道: “瞧完颜将军今日这气势,想来,就算本王同意完颜将军的兵士入城劫掠三天,完颜将军也还是不满意吧。” “哈哈,”完颜将军假笑两声,慨然道: “没错!果然与聪明人说话比较省心!坦率说吧,我希望靖王贡奉出十万石粮食,若靖王不答应,我只好上门自取了。” 赵谦眸光忽转凌厉,冷声道:“若我边城的粮食这么好取,完颜将军早就来取了!本王以法纪治理边城,对于违法乱纪之人,必严厉惩治。对于外来的,成心破坏法纪之人,更是毫不手软。 完颜将军想要以身试法,那不妨试试!” 言至此,双方都明白这场谈判算是结束了。 完颜宏虎眸凌厉瞪视着赵谦,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随后拍桌而起,傲然道: “既如此,废话不必多说,战场见!”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赵谦亦毫不迟疑起身大步回走,与护卫随从们会合后,牵过座骑,利落上马。 随从们见王爷脸色未有大变,猜不出谈判结果,纷纷投以询问的目光。 赵谦平静回应道: “完颜宏自视枭雄,不可能放低姿态来谈判,他此番前来纯粹是想不劳收获,期望不损伤一兵一卒而获得军需物资。当然,他这是痴心妄想! 辽、金即将开战,金国为防止辽、宋结盟,正加派使者去京城与宋廷和解,在使者到达京城之前,完颜宏定然要打一场迅猛战,一方面抢些物资,另一方面以武力威慑朝廷,迫使朝廷答应和解。 无论如何,与完颜宏这一战,咱们不能输。” 一众护卫将士听完赵谦一番陈述,皆一脸英气。 赵谦抬头遥望远处的云角处,幽然道: “完颜宏部队机动悍勇,最好能将他们的主力引到我们期望的场地聚歼。” 思索片刻后,赵谦低头声喊:“霍镰,” “属下在!”一名身穿铠甲、满脸络腮胡大汉上前一步恭声应承。 “你立即想方设法在边郊丛林、山岭间布置埋伏假象,将完颜宏部队引向方原方向,布置好以后,回寥区商议战事。” “是!” 马蹄起,碎雪飞扬,一众英豪策马驰离桦林亭。 第二佰二十二章 应对 午阳街邵宅,吴强与关新妍的三日之约已到期,这群悍匪,起先见关东主客气侍候着、银子大把供奉着,十分欢喜,在边城各大酒肆、风月场所极尽逍遥快活。 痛快玩了两日后,享尽了身体的福分,思想开始升华,脑子恢复运转,对于关东主主动送六万两银子之事心存疑虑,越想越觉不踏实,世上哪有如此轻巧、美好之事,见过天上下大雨、下大鱼,未见过下雪花银。 可是,这关东主每日亲来问候,且大大方方、客客气气,笑容可掬,教人难有脾气,不好以小人之人心度君子之腹,更不好板起脸来强硬质问。 心里鳖着一股别扭劲,好不容易等到关东主兑现承诺这一日,吴强领着手下七个人堂堂正正迈着阔步再次走进前厅,暗自打定主意,若关东主今日不给个满意结果,定要让他知道混皎龙的厉害。 关新妍让人拿出好茶、好点心招待,依旧十分客气礼貌。 不等吴强开口,关新妍主动声道: “在下失礼,本应该主动将例银送到豪侠府上,不该让众豪侠撇开繁务在此耽搁多日,实因在下初来边城,行情不熟,不周到之处望众豪侠海涵。 今日一大早,我已派人去各钱庄拿银子,这个时辰本该已回来了,不知什么缘故,到现在还未回,在下猜想,有可能是这两日金兵来袭的谣言盛行导致城内百姓恐慌,市面拥堵,所以路上有延搁。 但有神威局的人开道,想必不会有什么疏失。” 听闻此言,众匪安下心,吴强脸上由阴转晴,咧开大嘴豪声道: “关东家诚心实意待兄弟们,吴某感念在心,日后,关东家但有麻烦事只管吩咐,吴某一定尽心尽力为关东家排忧解难。 还请关东家往后不必以客礼相待,像押银抬箱子这等事,关东家只管张口,吴某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有的是。” “吴大侠不摆谱那是吴大侠心宽、仁义,在下可不能尊卑不分将吴大侠当劳役使唤。不过,在下确有桩事需烦吴大侠帮忙。” “关东主直说!” “吴大侠往后有机会见到吴太师时,烦请吴大侠在吴太师面前为在下美言几句,若能得吴大侠牵针引线有缘得见吴太师一面,在下更是感激不尽,日后,若有一天,在下的生意做到京城,在下一定不会忘记吴大侠的推介之恩。” 至此,吴强已十分相信关东主是真心要结交自己,并相信关东主贡奉六万两银子不是诓自己的,当下心情十分愉悦,对着关东主一顿豪言壮语,拍胸脯保证。 双方谈着谈着话题越拓越宽,甚至扯到了生活琐事上,交谈中,感情糜笃,至后来已直接称兄道弟了。 “关老弟,你以后在边城放开手脚大胆干,有我混皎龙罩着你,谁敢找你麻烦,我就去找谁麻烦……” 吴强义薄云天话尚未说完,一名小厮匆匆跑时来,还没看清坐在主位上的人是谁,就对着上首跪地拜倒,带着哭腔大声喊: “遭,遭劫了……” 厅上一众人全惊得立起身看着小厮。 吴强上一秒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下一秒变成一只仓惶老鼠,他瞪着一双铜玲眼,大步上前揪住小厮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对着小厮凶恶声道: “说清楚,什么被劫了?” “六、六万两银……” 吴强如遭雷劈,呆愣愣站立不动,两眼放空,其它悍匪亦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关新妍旁观众人神情,不动声色。 待众悍匪将要化悲痛为戾气之时,关新妍走到小厮面前声问: “劫银子的人是明抢还是暗夺,可留下追踪线索?” 小厮奋力挣开吴强的手,跪到关新妍脚前,急急回道: “那伙人总共百余人,显是早就打听到消息且早有准备,连抬银的车马、绳索都准备好了,一群人一哄而上,半数人困住神威局的人,半数人将箱子尽数抢走。” 关新妍询问的目光看向吴强,吴强立即声辩: “不可能,如此重大之事,我怎么可能到处嚷嚷,我吴强又不傻,若将关东家奉银于我的消息传出去,自是对谁都不好,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关新妍未回应,转头继续问小厮: “你没对那些人说这些银子是孝敬混皎龙的吗?” “小的说了,可那些人回复说,说……”小厮期期艾艾不敢直言。 “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在关新妍催逼下,小厮一口气利落陈述: “那为首的汉子说吴强就是一陀臭狗屎,还让小的告诉主子,吴强不过是条家养的走狗,根本不是什么山贼土匪,手里也没有上千弟兄,叫主子不要被他骗了。 还说,倘若主子想拉拢边缘势力,找他马帮,他马帮绝对比吴强靠谱,绝对能为主子办实事。” 关新妍瞧着吴强惨绿的脸义愤填膺道: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便罢,还如此折辱人,竟敢声称吴大侠是臭狗屎,哪里找得到如此壮硕的臭狗屎。” 吴强的脸绿里发紫,刚要发威,听得关新妍郑重声道: “这边城竟有人敢对吴大侠如此无理,这名叫马帮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否与吴大侠有过节?他难道不畏惧吴太师么?” 吴强一时语骞,此时显然不是吹牛的时候,若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话,关东主势必让他去对付马帮追讨银子,若说对手很厉害的话,显然太违心。 思虑了片刻,吴强囫囵回道:“这马帮就是个地痞无赖,只敢在暗里叫板。” 关新妍了悟地点点头,随即认真对吴强说:“请吴大侠借一步说话。” 吴强略感奇异,思忖片刻后,顺从地随关新妍走到厅侧一间小室。 关新妍关上小室门后,转身对吴强严肃说道: “这件事有蹊跷。” 吴强脸上一惊。 关新妍缓声道: “在下供奉六万两银子给吴大侠这件事,原本只有你我两方面的人知晓,吴大侠该当相信我不会自暴家底引屑小之辈来宅上找麻烦吧。 当然,吴大侠是聪明之人,亦不会四处嚷嚷损害自身利益,可是吴大侠不说,难保吴大侠的手下们不会在酒酣耳热之际、红香绿莺枕畔吐露风声。 还请吴大侠回头细查一番。” 第二佰二十三章 责 吴强眉间藏着怒意,但无可辩驳。 关新妍继续说: “也有可能是因为吴大侠和众弟兄弟们在城中逍遥快活遭人眼馋,被人盯上了,且被人暗中设陷算计。 还请吴大侠查一查你手下弟兄们最近都跟谁有接触。” 吴强神色一震,声道:“你是说,我手下人吃里爬外,勾结外人来设计陷害我?” “六万两银子说小不小,越少人瓜分越好,就为这冒一次险该是值得的吧。” 吴强不语。 “这马帮无疑是嫉妒吴大侠,敢如此大胆行事,想必有几分能耐。为了尽快将这笔钱追回,咱们需马上分头行事。 我这边,立即报官,请官府协助追拿马帮。还望吴大侠动用个人势力及吴太师的威望于边城郊岭间收集情报。 如此一来,相信这笔钱很快就能追回来了。” “你的意思,你承诺给我的贡银得等这笔钱追回来才能给我?”吴强不满声道。 关新妍惊奇回道: “吴大侠莫不是想让小弟再去拖六万两银子出来贡奉给大侠?” 见吴强不语,关新妍一阵气恼,疾言厉色道: “吴大侠难道觉得今日被劫之事只是小弟一人之事?吴大侠觉得那被劫的是小弟的银子,而不是吴大侠的银子? 若不是想结交吴大侠,向吴大侠表示诚意,小弟何苦费劲将那躺在钱庄里好好的银子拉出来涉险?若不是吴大侠手底下人不靠谱,外面又有宿敌,怎会有此一遭? 就算被劫的是小弟的银子,吴大侠方才口口声声说小弟若有麻烦,大侠绝不袖手旁观,言犹在耳,吴大侠就是如此实践诺言的? 吴大侠在城里有官府撑腰,在乡野有自己的势力,抓一个马帮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如何却像是怕了他马帮一般。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隐情?是吴大侠能力不济,还是说,吴大侠贪心不足,一方面想从我这里再得一笔银子,另一方面,想暗中捉拿马帮,将那笔钱也收入囊中?” 面对关新妍劈头盖脸的指责,吴强脸憋得如同煮熟的虾,说话也不利索:“少,少胡说八道,我吴强没,没那般险恶。” 关新妍气势上明明占尽上风,却突然后退一步,委顿下来,长长叹口气,低沉声道: “实话告诉吴大侠,那六万两银子已是我能拿出的全部活动金,本想拼个运气,打通官匪门路,使生意顺遂,没想到全喂了野狗了。 我初来边城,边城就遭遇战事,往后生意环境可能越来越差,投出去的钱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来。若这边城的生意实在难做,我只好舍家弃业回南边了。” “那怎么行?”吴强急急声道,“你回南边,我怎么办?” 关新妍疑惑看着吴强,声道:“吴大侠毫发未损,你慌什么?” “我,……”吴强喘憋半天,终于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当然不能告诉他倘若空手而返会遭到主子残酷责罚。 想到主子那张阴沉的脸,吴强一阵恶寒,无论如何不能空手而归,脑子快速闪念,眼珠了转了几转后,吴强振声道: “关东主也别太灰心,这马帮虽然狡猾,但未必就一定抓不到,这样吧,关东主再给弟兄们拨万两银子做跑腿钱,有钱做诱引,相信弟兄们定然尽心尽力。没准,很快就将那六万两银子追回来了呢。” 关新妍露出一丝苦笑,叹气道: “吴大侠方才未听清吗?那六万两银子是小弟能拿出的全部活动金。” 稍顿片刻,关新妍忽看着吴强认真说道:“不如,吴大侠先借我万两银子,先抓住马帮,追回银子,我借吴大侠的这万两银日后必双倍偿还!” 吴强面显不悦,急速回道: “我弟兄们从来有多少用多少,没有积财的习性,别说万两,百两也没有的。” 关新妍失望低下头,心里却在想,这帮匪徒的境况比自己想像的要艰难得多啊,背负使命而来,身上百两活动金都没有,其身后的主家可真是个狠辣人。 吴强想到此番来,耗了三日最后一无所获,实在无脸回去交差,心情变得异常焦燥,忽对着关新妍妍恨声道: “我弟兄们听从关东主安排,在此苦等了三日,如今,关东主要怎么向我交待?” 关新妍神色一敛,定定看了吴强一会儿,冷肃道: “吴大侠这是要翻脸无情吗?吴大侠此话可昧良心?吴大侠在我邵宅三日,我未曾亏待过吴大侠,吴大侠吃的、用的无一不精良,吴大便在外头花天酒地未曾让吴大侠掏一锭银子吧。 吴大侠想要我如何交待?那六万两银子吴大侠是全然放弃了吗?我之所以贡奉六万两银子给吴大侠是期望吴大侠以后帮衬着小弟,未想到来边城遇到头一件棘手事,吴大侠就甩手了。 什么豪情、道义,什么兄弟情,原来只是说说而已,吴大侠原来只是个有口无心、虚头巴脑、胆小如鼠之人。 枉我拿你当个人物,你竟是如此不堪,实在是令人大失所望!” 面对吴强阴晴不定的脸,关新妍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无奈又发狠声道: “听说吴大侠一不高兴就喜欢烧人房子,若吴大侠想烧我房子那便烧吧,没准能迫使我早些下决心回南边,免得在此受煎熬!” 关新妍说完话不再给吴强辩驳的机会,冷脸甩手走了出去。 吴强怔怔站在原地,鼓突着大眼,不知所措。被关东主如此一顿狠批,他自己都觉得惭愧,但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当晚,吴强与手底下一帮兄弟并未离开邵宅,却也未有过分之举。一行人窝在倒座一间屋舍里低声密语商讨对策。 与此同时,邵宅后排房其中一间屋子里,却是一片繁忙景象。莺莺坐在一堆金箔、玲珑盒中双手飞忙。 她将一个个以密蜡裹好的药丸放入精巧的紫檀盒中,再在紫檀盒外面包覆一层富贵牡丹花纹的绸布,绸布在盒顶上折成一朵花式结,最后以镂空立体金箔点缀其上,终形成极富视觉冲击的高档礼品盒。 第二佰二十四章 礼 已近年关了,尽管金兵袭扰的消息令边城有些燥动不安,但新年的繁忙气息并未因此消减,这个时候是官商们最繁忙之际,都要为前途奔走,上下打点。 关新妍身为边城新晋豪商,自然不能坐井观天,虽然她没有很大野心,没有想在商途上有很大作为,但被那么多双或期盼、或观望、或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她不得不随波逐流,四处送礼。 要拿出真金白银挨家挨户投递,关新妍没那个魄力,也没那个实力,所以只好动些巧心思。 莺莺亲手打包的这些礼盒是关新妍花了一个晚上时间设计出来的精工巧艺,成本不高也不低,拿出去十分的亮眼,关键是那些官商的妻妾眷属们见了肯定心花怒放,对美丽又精致的东西情有独钟是女人的天性。 若说这精巧礼盒是小意儿专意俘化女人的心,那里面的药丸可称得上是大通神丸,俘化所有男女老少的心。 此药丸叫清枢丹,取一粒于开水中化开后饮服,清香甘醇,滋喉润嗓,还可通气去蔽,刮油排污,令人神清目明,身轻气爽。久服可使人容颜瑰丽,青春常驻,血气丰盈,精神永健。 当然,这都是关新妍刻意散播出去的广告宣传,实际效果虽没有那么的夸张,但确是一味很好的补身养颜保健药,重点是口感好,见效快,且适合绝大多数人服用。 投放了几批清枢丹于市面之后,引起轰动性效应,达官贵人们捧着大把银子却不知上哪里去买这清枢丹,传说这清枢丹来自南边,眼下供不应求,是以,清枢丹的价格被炒出黄金价。 靠这一奇技偏方,关新妍不但小赚了一笔,还省下不少年礼金,拿这清枢丹走人情,不但比送黄金白银高端,送礼人还显得特别有面子。 莺莺在忙着打包时下最紧俏的清枢丹之时,小莲在边上手执笔往纸上添人名。 两人手里各自忙活着,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莲伏案执笔的久了,不免感觉脖子酸胀,转眼看了一下莺莺这边,忽然问道: “姐,你手上总共有多少成品?” 莺莺停下手上的活,朝自己周边看了看,一时报不出具体的数,便说: “昨日做了三屉丹药,废了十二粒,盒子少了十七个,金箔多出十五个。今日做了五屉,废了二十三粒,还剩这许多。 昨日送出去七十三盒,今早又送出去五十六盒,我也不知道库里还有多少盒。 看样子,今日这盒子有得多,金箔却少了些。这金人一来搅和,市易买卖都不好做,买一样东西要跑好几家。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你这便要统计数目么,那我这就去库里数一数,……” 莺莺刚要站起身,小莲说:“不必了,我已知道数目了,库里应该还有六十八盒,这里有一佰三十二盒。今日多了十八个盒子,少了十二只金箔。” 莺莺瞠目结舌,片刻后怅然若失,感觉倍受打击,从前,有个茉儿处处比自己强,如今,来了个弟弟,凭自己在高门大户多年的生活阅历,自以为见识比弟弟广,原本要在弟弟面前树立个知书达礼、温柔贤惠的姐姐形象。 可才过了短短半个月,这个弟弟举手投足比自己更有贵气,在外人面前,礼数方面做得比自己更周全,偶尔嘴里说出的话深奥得自己费了半天功夫还是琢磨不透。 这个弟弟如今自信、练达,已看不到过去一丝半点的影子,仿似从来就长在贵族人家似的,还是个聪明、知礼的贵公子。 见莺莺在发愣,小莲声道:“姐,你在想什么?” 莺莺被这一声姐拉回神,看着面前这个面容俊秀的少年,突然觉得都不好意思做他姐,不过,这念头只是一瞬。 转念一想,在智慧方面兴许比不过他,但论与主子相处时日,论对主子的忠心爱护,谁也比不过自己。仅凭这两点,受他一声姐,理直气壮。 但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忿,莺莺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答案,却故意来问我,让我出糗?” 小莲一愣,随后道:“姐你误会了,我是根据你提供给我的信息,还有这两日置办物品的数据算出来的。” 莺莺脸一扬,摆出一副大人教训小孩的态度,声道: “你是如何贯彻尊长爱幼这一礼法的,看到姐姐不高兴,还不恭维几句?就算你脑子好,算术快,在无伤大雅的场合,非跟我这么较真么?” “啊哈,”小莲了然,展颜一笑,回道:“对不起,姐,弟弟错了,弟弟以为家人之间,坦诚一些比较好,外人才会用甜言蜜语糊住姐的心智。不是吗?” 莺莺沉下脸,还要再说,小莲抢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姐姐算数不及我,可是在这手工方面却比弟弟强多了。 而且,姐姐温柔貌美,心地善良,近来夜以继日地劳作,从不喊一声苦累,弟弟很想对姐姐说一句‘姐,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吧。’” 莺莺眼睛眨巴两下,不满道:“你是不是少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该这么说‘姐,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吧,让弟弟来!’” 小莲绽开一抹人蓄无害的笑容,声道:“姐,你没明白弟弟良苦用心,弟弟方才问姐这里还有多少盒不是白问的,姐姐这里做好的已有一佰零七盒了,加上库里的六十八盒,比名单上还多出了十五个数。 所以,姐你可以歇息了。” 明明是好话,可莺莺总觉得怪怪的,直到看到小莲掩嘴偷笑,莺莺总算是抓到他戏弄自己的把柄,当即撸袖子上前要收拾小莲。 小莲大笑着机敏跑开。 关新妍推门进来正好瞧见两活宝在你追我赶耍闹,温柔笑着说:“好啦,别闹了,一起过来尝尝我新做的美食吧。” 说着走进门来将手中托盘置放在桌上。 莺莺与小莲停止追打,都朝关新妍围拢过来。 “这鸡翅怎么油亮亮的?”小莲看着托盘里两只碟子里满满的鸡翅好奇问道,凑上鼻子闻一下,两眼放光,感慨道:“好香啊!” “这是我用秘制配方做的,堪称独门绝技,赶紧尝尝。” 小莲刚伸手,莺莺一个巴掌拍下来打到小莲的手背,同时疾声道:“你洗手了吗?” 见惯了这两人打闹,关新妍不以为意,果断拿起一只鸡翅塞进小莲嘴里,说:“边吃边去洗手吧,两不耽误。” 小莲嘴巴被堵,没法说话,乖乖出去洗手。 关新妍转头又对莺莺说:“你也去洗手吧,回头去厨房把乌骨汤喝了。” 莺莺嘻嘻一笑,伸出双臂拢了拢关新妍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 第二佰二十五章 算计 邵宅里仆人不多,也没有繁复的规矩,邵宅上上下下和乐融融,关家三姐弟妹更是感情深厚。三姐弟妹虽然身为主子,但许多事得亲力亲为,这不仅不惯养好逸恶劳的恶习,对于性情培养、品性磨炼、习惯养成方面也有助益。 小莲与莺莺重新回到屋中,见关新妍正在做莺莺之前在做之事,小莲立即大步上前取过关新妍手中的盒子,一脸关切声道: “哥身子未愈,不宜太过劳累,而且,也不用再做了,莺莺姐做的这些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我打算把剩下的这些也包装起来放到前厅。” 小莲会意,立时嘴角上扬,双眸星亮,欣然说:“访客们看到我们厅上这么多盒子,定然以为我们关家极受尊捧,生意做得大。”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吸引有慧眼的制药局上门求合作,往后咱们可以以药方入局分红利。” “啊,这样的话,咱们不必太露脸,也能挣大钱。”小莲兴奋道。 “对,”关新妍肯定道,“只要边城的战事在可控范围内,药材市场前景广阔。好了,赶紧去吃宵夜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小莲将手中盒子放在地上,坚持道:“哥你别忙活,这几个盒子,一会我来做。” 关新妍并不推辞,随口道:“好吧。” 两人移步桌边,关新妍拿起桌上的名单查看,小莲与莺莺一旁吃夜宵。 小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抬头声道:“哥,靖王府的礼,如何去送啊?” 关新妍头也不抬,淡声道:“专挑靖王不在府上的时候去拜访,跑个三、五趟,尽到了诚意,礼没送出去也无所谓,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小莲点点头,吃完手里最后一只鸡翅,意犹未尽地说:“哥,这鸡翅还有吗?” 关新妍瞟他一眼,说:“不用惦记你师傅,早让人送去了。” 被看破心思,小莲也未觉不自在,只是呵呵笑两声,忽然想到,既然师傅有份,那住在师傅边上的那些匪徒定然也少不了。 想到那帮匪徒,不由得沉下脸来,“哥,吴强那些人根本就是无赖,要银、要酒、要仆人,索求无度,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遇到马帮那样的硬茬子,立马就怂了,哥不应该再惯着他们。” “恶人自有恶人磨,吴强这样的假山狼遇到马帮这样的真虎豹,只能敢怒不敢言。邪不压正,马帮这群悍匪得罪了神威局,讨不了好果子吃。”关新妍说着轻轻放下手中名单,看着小莲忽然一脸正色道: “马帮那人粗中有细,身边有三、五个颇有见识的智囊,若非如此,官府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壮大。你招惹那些人的时候,有否露马脚?” 小莲仔细回想了一遍方谨慎开口: “消息传送是在怡红院,那里每日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且鱼龙混杂,真要追查起来,应该查不到咱们头上。” 关新妍与莺莺同时面显惊诧看着小莲。 莺莺一手指着小莲,嘴里噙着鸡肉含混不清说:“你,你,你竟然去那种污秽之地?” 小莲发觉莺莺与关新妍注意力跑偏,立刻澄清:“我没进去,” 两人刚平息一些,又听小莲说:“我不过在厅上喝酒划拳、谈天说地罢了。” 莺莺受不住惊吓连呛数声,关新妍麻利倒水给莺莺。 小莲见莺莺不堪惊吓的样子,知道她想复杂了,感觉品行受到了亵渎,一本正经解释道: “吴强的人和马帮手底下的人都是一径混迹污浊杂乱之地的獐鼠之辈,我总不能抱着孔孟圣贤经书于清风高雅之境候着他们吧。” 莺莺待要驳,关新妍的手朝桌上轻轻一拍,将两人注意力吸引过来,摆出一张威肃的脸孔,说道: “这容止、品行之事,以后再说。前面有八匹狼盘踞在咱们宅院里,他们一日不走,我们就得每日像贡瘟神一般贡着他们,日常生活极为不便。 要赶走他们,不留后患,咱们进行的每一步都不能有失。 小莲,你再仔细想想,行动中是否有遗漏处,若有,需及时补救。” 小莲思绪回到劫银这件事中,敛容肃穆道: “将消息透露给马帮这件事,相信没有破绽可寻。马帮那伙人抢走箱子后果然如哥所料在陵兰坡歇脚,小弟神不知鬼不觉在他们箱子上做了手脚。 相信,待他们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全是石头时,一定会以为箱子被调包了。”说到这里小莲渐渐展露欢颜,开心道: “所有人俱不知道六万两银子的归踪,只有咱们知道,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有六万两银子,有的只是十几箱石头而已。” 关新妍轻轻点头,凝思片刻后,说道: “倘若没有遗漏,我们进行下一步计划,前面这群匪徒只因空手回去不好交差所以不走,他们明日定是要采用下三滥手段逼我们就范。 在他们撒泼之前,我们先下手为强,小莲,你不是早就看不惯他们了吗,明日让你可劲出气,狠狠收拾他们一番。” 闻言,小莲和莺莺都来了精神,莺莺急急声道: “我也要出气,这帮混蛋成日跟饿痨似的,一天要吃七、八顿,就这三日,我吸的油烟比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吃喝就算了还弄得到处脏污不堪,且嘴上无德,看我这手、这脸被冷水激得,还有,想起他们数落的那些话,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所有这些屈辱,明日一定要加倍补偿回来。” “好,让他们十倍偿还!”关新妍借着莺莺的气势故作义愤状。 小莲和莺莺跟着欢呼一阵后,忽感觉不踏实,小莲疑声道: “真的可以吗?惹怒了他们,会不会有麻烦?” “咱们能惹麻烦,也能解决麻烦!”关新妍慨声道,敛了敛神色,认真说道: “从这几日收集的讯息来看,这些人惯常用的无赖手段无非是泼粪、门前嚷闹、打砸器物、恶言恶语、灌水、纵火、放鼠虫…… 明日,让他们见识见识高明点的恶作剧。” 看着关新妍闪烁着星星带着笑意的眼睛,小莲和莺莺愈兴奋,凑近了聆听指教。 听完关新妍一番细密声言后,小莲和莺莺均欢笑着手舞足蹈,迫不及待想看那帮匪徒的倒霉样,热切希望明日快点到来。 第二佰二十六章 整蛊 翌日,天未亮,吴强带着七名手下鬼鬼祟祟翻墙出院,半个时辰后,八人悄悄然折返,最后面两人鼻孔下均兜着一块布条,联手抬着一只大木桶。 进入午阳街巷道后,忽刮起了一阵大风,碎雪满天飞,抬桶的两人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树上掉下一棵大树杈挡住了道,两人只好放下桶,上前合力将树杈抬走,再回过头来抬木桶。 二人均未发现,在他们合力抬树杈的时候,木桶已被人做了手脚。 及至邵宅,走前面的六人沿出来时的原路自院墙跃入,片刻后,只听闻一声又一声“咕咚”之声,院墙内侧,六人悉数泡在一个以冰雪及木板筑就的蓄水池里。 黑暗中传出焦急慌乱且刻意压低的人语声:“怎么回事?” “莫不是走错了?” “老三带的路,应该不会错啊。” “啊!”一人失控叫出声,“老鼠爬出来了,完了,完了,蟑螂、蜘蛛全活不成了……” “哎呀,我的火药粉也湿了,不能用了。” “兄弟们千万把嘴巴闭起来,别喝这水,我的砒霜粉化在里头了……” 众人一齐闭嘴,突然头顶院墙之上传来悉索声响,大家同时想到那一桶粪水,出声提醒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大伙只怔愣半秒后十分默契地奋力扑腾手脚惊恐四散逃窜。 然而,速度还是慢了,上面两人抬着木桶一跃而下,木桶砸在水面发出一声巨响,池里的水被溅出了一小半。 木桶倾倒,从里面流出黑黑黄黄的稀绸物,覆盖于水面上,也缠裹在八人头、脸、身上。 “怎是臭泔水?”一人先觉出异样惊奇声问,“老四、老六你们搞什么鬼?” “啊呀,咱们莫不是中了圈套?” “咱们被人跟踪了?” …… 八人你一言我一语发出疑问,后来相互诘责,再后来相互谩骂,最后垂头丧气、哆哆嗦嗦着往居处走,及至房屋前,突然感觉脚底下踩着一层肉乎乎的物事,且十分黏糊,待弯腰低头仔细查看时,头顶上方沿屋檐边缘一股股带着浓烈气味的混悬液倾泄而下。 众人很快意识到,他们辛苦运回来的粪水一点未浪费,全部变成肥料浇灌在自己人身上。 接连的狼狈令匪徒们狂怒不已。 “出来!”吴强冲天狂喊,同时拔出腰间的刀。 “有种面对面较量……” “小人,跟爷来个硬碰硬…… “窝囊废,只敢用阴招坑人……” 一众匪徒在院子当中狂啸怒骂。 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似鞭炮之声,众人惊疑不定抬头看去,只见一根根长竹杆夹杂着大小石块轰轰隆隆滚落下来。 众人的脚陷在地上的黏液里,时间久了竟拔不出来,待想到可以脱去鞋子以轻功逃走时,各人身上均挨了不少棍击以及石头砸。 即便用轻功,在狭窄的院巷里,在避免脚底再粘到地上黏液的情况下,在头顶密密的长竹杆里寻找间隙腾挪跌宕也不是件易事。 八人好不容易全聚集屋顶,喘息未定,未来得及查看身上的伤,忽觉脚下一空,纷纷跌落下去。 正当八人以各种原生跌落姿势惶惶观察四周之时,一股异香钻入鼻孔,各人立即屏气,争相冲出门去,甫出门来,头顶一张大网落下。 大网东、西两头各一人拉着网绳穿错奔走几个来回后,将这八人捆绑成了一坨大粽子,困于网中的人皆动弹不得,接连受惊以及又湿又冷的匪徒们已是惶惶不已,不知所措。 “抓住了,抓住了,快去告诉家主。”网绳一头,小莲的声音骤然响起,话音刚落,角落里蹲着的小厮立即起身往后院跑去。 关新妍很快赶来,事实上,她和莺莺早就趴伏在远处屋脊上一边细细聆听这边接二连三的惨叫一边极力忍笑,光听声音都如此欢乐,能亲眼见见这八个倒霉蛋模样想必更加愉快,是以,一听到小厮的跑步声,关新妍立马从屋脊上爬下来,急步随小厮来到前院。 在一丛明晃晃的灯笼照耀下,关新妍将这些人的惨状看得清清楚楚。 八人根本像是从臭油沟里捞出来,又在粪坑里滚了一圈,然后又在灰土中胡乱蹭了一回,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还保留着原本的特性。 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关新妍心里早乐得东倒西歪,面上却极力崩着。来回看了两遍,关新妍才开口: “说,你们是不是马帮的人,马帮让你们来做什么?” 吴强听闻此言,原本耸拉的脑袋即刻竖立起来,振声道: “我吴强今日被你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擒获,一万个不服,要杀要剐动手,少将我吴强与马帮那厮扯到一块儿,毁我名声!” 关新妍大惊:“什么?!你是吴强,天啦,怎么事情成这样子?先生、小莲,还不赶紧将大侠们松开。” 崔敏、小莲立时将网取下,吴强一众人恍恍惚惚不明就里。 关新妍急步走到吴强跟前,闻到其身上刺鼻气味,不由自主后退三步,急声道: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早上听闻先生来报说大侠们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我只当大侠们又去城里玩去了,原本有话要对大侠们说,只好等大侠们回来再说也不迟。 没曾想,这未说出去的话竟造就此等尴尬局面。” 吴强一头雾水,关新妍解释道: “听说,马帮昨日劫去的银子中途被人调包了,他只获得了十几箱破石头。 我担心马帮要来我邵宅找吴大侠或是我的麻烦,便计划了一系列应对措施,这陷阱是其中一部分,这完全是为马帮那贼人准备的。 众位豪侠的居院,我已让人挪到前厅西厢房。 昨日布署好计划时已很晚,是以未敢打扰众豪侠休息,未将这些计划对豪侠们讲,今日听闻豪侠们出门,我便让先生着手布置,想着豪侠们回来后,再告诉豪侠们这计划。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让豪侠们受此一遭,实在罪过。” 听完关新妍解释,吴强半信半疑,但冲他生擒了自己又放了自己,想来,不会对自己不利。见关东主如此谦恭,吴强蛮横的脾气渐渐上来了,忽理直气壮道: “既是如此,关东主还不给弟兄们准备衣物、洗澡水。” 关新妍转身对小厮道:“还不快去,叫后院准备热水。”小厮应声而去。 吴强越回想越觉不对劲,问道:“那个桶如何……”问到一半忽然打住,想到自己抬个粪桶回来,理亏在先,越刨根问底下去,自己的卑劣行径越暴露无遗。 正是一年最冷时节,还是大清早,最冷时刻,可想而知,吴大侠一群人浑身湿透站在露天场地该是什么滋味。 “误会”澄清,关新妍立即陪着笑脸歉意然然地请吴大侠一群人移步前厅侧厢房,并命人生火供暖。这边忙完,关新妍又来到前院,命人收拾狼藉的院子。 第二佰二十七章 认错 八名匪徒洗澡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因为身上的污油和臭气实在难清理,莺莺又故意半途不给热水,这群人身心受创之后,又自已洗蜕一层皮,泛红薄脆的皮肤再经冷水一激,堪比受刑。 身体遭受了一番摧残之后,众匪们再也不认为这家主人是仁慈善良之辈,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吴强一众人清理掉身上的污秽之后,聚头密谋了一番,随后气势汹汹直奔前厅要找关东主摊牌。 关新妍正与几名商人谈事,见吴强一干人径直闯入且面露不善,便匆匆与客人话别,将客人送出门后,折返身来,面对吴强。 吴强虽然一头一脸的包,身上还有不少痛处,但手脚依然灵敏,能蹦能打,是以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彪悍地立在文弱的关新妍面前,粗声粗气道: “今儿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东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贡奉我弟兄们?! 关东主是做大生意的人,拿六万两银出来根本就如端盘水那么容易,偏在我兄弟面前又是延磨时间,又是上演监守自盗的戏码。 还弄出今早这一出,分明是当我弟兄们是傻子,又哄又骗还暗使闷棍。 实话告诉你,你这邵宅弟兄们再也不想住下去了,今日,你若是不给弟兄们一个交待,我保证这邵宅你也住不下去!” “大侠们这是早上吃了火药,还未消化吧,来来来,坐坐坐,喝杯茶,清清肠子。”关新妍一边和颜悦色说着话一边延请众位入座。 忽听闻“乓啷”一声,吴强身后的一名弟兄将桌上的茶盘掀翻,这声爆响助长了众匪的蛮气,其中一人冲着关新妍恶声恶气道: “先把话说明白,再看弟兄们的心情好坏来决定到底是喝茶还是喝血!” 大厅东西两侧各显现一条身影,均面色阴沉。 吴强朝那两人面上扫一眼,回头对关新妍说道:“怎么,关东主是要顽抗到底吗?你这护院先前已与咱弟兄交过手,手下败将一个,如今,再加上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就有胜算了吗?” 吴强身后兄弟皆嘲笑出声。 关新妍面色平静,自顾自走到厅前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吴强淡声道: “吴大侠这番行事可就没意思了,本来我已想明白,这劫银之事完全是因我自身疏失造成,与吴大侠无干系,那日不该对吴大侠出言不逊。 吴大侠等银子等来一场空,今日又平白受一身冤伤,我心里原本有些过意不去,正想方设法变卖资产凑万把银子抚慰一下众豪侠,却未料,众豪侠竟然只对我这房子和我这院里几条生灵感兴趣。 既然如此,吴大侠还等什么?自便吧!” 说完,关新妍一脸清冷漫不经心地抚平衣襟上的皱褶。 吴大侠与手底下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后,吴强举步挪到关新妍面前,沉声问: “关东主方才所言属实?关东主真的在想方设法凑银子?” 关新妍抬头,淡扫面前人一眼,冷声道: “刚刚送走的那几位客官,想必吴大侠应该也认得吧,都是边城粮商,若吴大侠闯进来之前有留心听一耳朵的话,便知道我所言是虚是实。” 吴强眼珠子骨碌转了两转,忽然“哈哈……”尬笑出声,同时将手背向身后朝身后兄弟摆了摆,兄弟们皆收起凶悍的面容,排成一排恭身而立。 “关东主不会真以为我要对关东主动粗吧?”吴强和声道,“我只是试探关东主对我等的心意,看关东主有否在厅上设埋伏,毕竟早上受了惊吓,再受不得惊了。 现在看来,关东主确是仁义之君。 关东主早上失误一次,如今在下失礼一次,这一来二去,更显见得你我心诚意合啊,这足以证明,咱兄弟情是真金不怕火炼呐,哈哈哈……” 吴强自说着话,大咧咧移步坐到关新妍侧旁隔案一张椅子上。 关新妍转头看着吴强,仍面无表情淡声道: “即然吴大侠心境明阔,解除了对我的猜忌,还请吴大侠为我解惑一番,以消除你我间的隔阂。 我明明好心好意留吴大侠居留,好吃好喝侍候着,吴大侠如何说我别有用心,延挨时间? 吴大侠明知我初来边城,人生地不熟,自是不可能从南方押着百十万两银子跋山涉水抵达边城,短时间手头拮据是常理,吴大侠凭何说我拿不出钱是因为不想拿? 我一心一意结交吴大侠,请问,大侠们从哪里断定我在欺诈你们? 仅仅因为六万两银子,说翻脸就翻脸,还说我监守自盗,你们有何证据?劫银的事情官府还在查,未有定论,你们却信口开河,指我与那马帮是同伙,这话若让官府听到,虽然不能立即定我罪,但我得花费好一番精力去自证清白吧。 我这边对吴大侠掏心挖肺,吴大侠却是将我往火坑里堆,是何道理? 今早之事,完全是巧合,完全是一场误会,我哪里知道吴大侠一大早出去这么快就又回来了?我哪里想到吴大侠进出不喜欢走正门,却喜欢如那梁上君子一般喜欢翻院墙? 说到此,我还想请教吴大侠,那水池里的泔水怎么回事?还有那些个老鼠、蟑螂、蜘蛛?哦,还有,池底的那些火药粉是不是你们带进来的? 大侠们难道喜欢吃这些山野、奇货?” 吴强虽然极力维持脸上的亲和笑颜,但实际上,那表情既不像笑,也不像哭,倒似吃了一盘盐拌糖,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在关新妍凌厉逼问的目光下,吴强知道,若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这一关过不去,便没法进入下一个环节。 可是他没关新妍那般清晰头脑,更没关新妍那般犀利口才,没办法做到逐一答复还滴水不漏,想了好半天,吴强硬着头皮违心说: “关东主,弟兄们错了,不该怀疑关东主的诚心,不该污蔑关东主哄骗、欺诈我等,不该怨怪关东主一时失察造成的误会之举。不对,不是关东主失察,是弟兄们活该不走正门。 那些老鼠啥的,其实就是弟兄们买来做夜宵吃的,关东主不要见怪,那火药其实是用来私下做炮仗玩的。” 见关新妍表情未有变化,吴强忽然起身,单膝跪在关新妍面前,豪声说: “我等都是莽汉,不会讲大道理,不会说好话,反正,关东主是正人君子、豪情万丈、玉树临风、聪明绝顶、气盖山河、再生父母……呃,不是,再生关二爷……” “噗—”关新妍终于笑了。 吴强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声道:“兄弟错了,请关东主见谅!”说完两手作拱谢罪,其身后弟兄亦同声跪地谢罪。 第二佰二十八章 意外 虽然明知道这些人只是为了趋利而服软,心中根本没有什么是非、道义、品德观念,关新妍还是很快与他们和解。 虽然是被迫与这些人打交道,但想到最后能通过这些人赢得一笔不小的银两,还是愿意牺牲一些时间继续周旋下去。 双方达成和解后,话题很快步入正题。 看吴强抓耳挠腮不知从何问起,关新妍干脆主动陈情: “前段时日,我以两万两银子买了些粮草,蓄放在不同地方,数日前,因为急需资金周转,我将粮草转手给了一个朋友。 如今,这位朋友听说我遭劫,又知我手头紧张,甚是同情,他主动提出将粮草以原价再转卖给我。 一旦边城战事起,粮草价格必然急速上涨,我这位朋友是想以这种既自保又利我的方式来帮助我度过危机,实是一片好心,只可惜我现在手上没有两万两银子,盘不下那批粮草。 所以,我现在正四处联络商人,看谁愿意以时价盘下那批粮草。 倘若以时价购买的话需付三万两银,待拿到这三万两银子,我便取其中两万交付给我那位朋友,余下一万给你们。 这是我能想到的既不蒙受损失又可以成全多方的好法子。 今日来的这几位商人,要么钱不多吃不下那么大的盘子,要么胆子小怕担风险,我在等一位有钱又有魄力的商人。 如今,边城粮草的价格已然上浮不少,相信过不了三日,一定会有人将那批粮草买走的,所以,还请众豪侠再耐心等几日。 如果豪侠们等不及,可以找相熟的豪商来盘下这粮草,战争一打响,这粮草获利空间巨大。聪明的商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出手买下。” 原本以为吴强会先去外面打探一下市面行情,再回去向主子呈报情况,再回来敲定买卖之事,如此折腾一回,至少也得两、三日后这笔交易才有突破性进展。 未料吴强当下便硬气道: “关东主这笔粮草不要卖,倘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有买主了。” 见吴强说得如此肯定,关新妍倒有些意外,暗想,或许这家伙有些见识,知道些投机倒把的路数。 “既吴大侠如此说,这批粮草我且留着。明日过后,若吴大侠这边没人接手,我再继续喝卖。” 这一回交谈算是两相愉悦,最后,吴大侠带着弟兄弟恭敬退出大厅。 关新妍一身轻松往后院走去,小莲自后面急步赶上,走在关新妍侧旁,面带疑惑说道: “哥,既然这粮草如此好卖,我们为何不多留存些时,到时卖出高价获取巨额利润,然后再拨个万两银子打发那些土匪,岂不是好?” 关新妍摇摇头,淡声道: “你还不知官商界的险恶,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商家只能凭着机敏的嗅觉在别人未看到商机之前,尝些甜头。 等粮草价格真的涨起来以后,大家都关注到这块,都想获取暴利,到时官商勾结强买强卖,并联手抬压价格,将实力不强的商人震出局,届时,只有像吴强身后那样的巨贾和官员能获取利益。 战事若吃紧,一切规则丧失,只剩下强取豪夺,到那时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咱们得些甜头便收手,不必与那些官商们斡旋,省去许多心力。” 小莲听得半懵半懂,但对关新妍的通盘考量、进退有度,十分心悦诚服。 “若我想得不差,这单生意明日便可摊到桌面上了,小莲,下午,你去各仓库盘查一下,顺便取些样品回来。”关新妍轻声吩咐。 “好!” …… 傍晚时分,小莲低垂着头,拖着一身疲累,迈着沉重的步子步入后院,沿途不少家仆对着小莲行礼,小莲竟一反往常谦和姿态,全都置若罔闻。 莺莺正在后院廊道上举着一根竹竿扫除屋檐下的冰棱,见小莲从身后走过去随口喊了小莲一声,未听见回应,莺莺纳闷了一瞬,回头见小莲背影双肩沉塌,步履沉缓,心中疑惑,紧走几步,上前拍了小莲的肩膀一下。 小莲缓缓抬起头面对莺莺,见到小莲的神情,莺莺大听了一惊,眼前是一张苍白,神情木然,双眼空泛,没有灵魂的脸,莺莺急忙扔下手中竹竿,双手扳着小莲双肩,急声问道: “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如何这副模样?” 小莲的目光渐渐聚焦在莺莺脸上,暮声道:“姐,哥在哪?” 莺莺匆匆往书房瞥了一眼,忽然强行地将小莲拉至院门处,肃穆声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不要惊着主子。” 小莲皱着眉头摇摇头,沉沉叹口气,一副很不想说话的样子,轻轻挣开莺莺的手,转身继往上房方向去。 看这情形,事情一定十分棘手,莺莺明白,凭自己的智商,小莲解决不了的事,自己肯定也兜揽不住,遂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一脸担忧地跟在小莲身后。 书房里,关新妍正在专注拨打着算盘,不时停下来,拿起笔往纸上记些数字。感觉有人进来,并未抬头,看着纸上的数目轻声说: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小莲,你过来看看,看咱们是在实价上打些折扣卖给他们划算?还是以标价卖给他们再附些赠品划算?” 闻此言,小莲心头一恸,双膝一屈,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干脆的“咚”一声响,整个人重重跌跪于地上。 关新妍惊异抬头,见小莲低垂着头,整个人一副万念俱灰、颓丧至极的模样。 见此情景,关新妍心里一沉,面上未表现惊骇之态,思索了片刻后,轻轻放下笔,从容起身步至小莲跟前,缓缓蹲下身,试探着问道: “粮草没了是吧?” 小莲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挨着膝盖了,忽尔逸出几声哽咽之声,听闻那压抑又痛苦的声音,明显感受到这少年内心的悲恸。 答案显而易见,关新妍静默片刻后,轻轻抬起一只手搭放在小莲肩上,默默给予安慰,待小莲双肩抖得不那么厉害之时,关新妍才启口柔声说: “做生意就是这样,受多方面因素影响,即便你想得很周全,难料那些不可控因素会突然出来捣乱。 越是在环境动荡的情况下,越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促成这笔生意,所以给你压力了,造成你现在的痛苦。” 小莲拼命摇头,泪水四洒飞溅。 第二佰二十九章 劝慰 “粮草没便没了,资产这东西本来就是流动的,不在你手上,便是在别人手上,只看谁有本事在过手之时获取最大利益。 而这个利益并非单指钱,也包括经验教训。” 在关新妍柔柔馨语中,小莲情绪渐渐稳住。 关新妍继续温声说: “做生意靠的是理性而非感性,只要不是以豪赌的心态去做生意,盈亏皆是常事,不必如此伤心。 如果你是因为失去了钱财而伤心,你的眼界未免低了些,别说只丢了一万两,就是五万、十万两,未触及到根基,便还有起复的机会,何至于这般沮丧。 如果你是因为自身疏忽而懊悔,那也没必要,吃一堑长一智,若你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历练,下不再犯,那这付出的万两学费很值得。 如果你是因为怕我对你失望而伤心,那更没有必要,当初,你不辞辛劳坚持去边远县乡,以游说、竞价、置换等多种方式用低成本获取优质多量的粮草,已超出我对你的期许,你吃苦耐劳又肯动脑筋,我为有你这样的弟弟感到十分欣慰。 我对你的关爱不会因为你的某次失误而减少,如果你不明白这点,只能说明你还不太自信,或者,对我尚缺乏足够的信任。” 在关新妍说话过程中,小莲的佝偻的背渐渐挺直了些,仿佛身体里注入了元气。 关新妍将原本搭放在小莲肩上的手移到其额头上抚了抚,忽语气轻松说道: “倘若生活里所有事情都顺风顺水,那才没意思呢,在困境中不断磨砺自己,勇樊高峰才是男儿本色,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个小男子汉的眼窝子是不是浅了些?” 见小莲有些忸怩之态,关新妍接着故意调侃道: “不过,男子汉成长都有个过程,遇到挫折显露些真性情也无可厚非。待将来你建功立业、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之后,我便可以骄傲地四处吹嘘说,这个男子汉当年在我面前掉过黄金串呢。” 闻言,小莲匆匆扭转身,慌忙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使劲抹。 “别呀,我还未看清呢,先给我看一眼再擦嘛。”关新妍边嚷嚷着边伸手去拽小莲的袖口,惹得小莲躲闪间不自禁笑了起来,铜玲般的笑声在清冷的书房里漾开来,空气中添了几缕温情和些许意趣。 站在门口的莺莺见关新妍与小莲嘻闹的情景,情不自禁跟着笑,心里再无一丝忧愁,转眼看天色将晚,想来,小莲与主子还有许多话要说,默然退了出去。 关新妍与小莲闹了一会儿,再四目相对时,小莲的目光灼灼,恢复了往常灵秀模样,关新妍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蹲了些时,关新妍感觉腿有些麻,遂缓缓起身,小莲立即上前搀扶,关新妍扶着小莲的手往书案后椅子走去,同时温声对小莲说: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吧,我们一起来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机。” 小莲将关新妍扶置在坐椅上后,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这才将事情始末详细陈述出来。 原来,小莲将采购来的粮草分散储放在边城各地,有的堆放在农家院,有的堆放在荒疏窝棚里,有的堆放在官家仓库,均有人看守,且看守人并不知成堆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小莲与这些看守人有独特联络方式,今日下午,小莲出门未过多久,便接二连三收到粮库被劫的消息。 接到消息后,小莲立即去几个粮库查看,得知劫粮的均是一些蒙面黑衣大汉,他们在同一时间向各地粮库发起袭击。 “这些人都是骑马而来,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他们行动利落且规整有素,撤退有章法,应当是军人。 他们在那一时间段不袭击别处粮仓,偏只袭我们的粮仓,说明目标明确,单冲我们而来。 偷袭的时间,不早不晚,偏就在今日午时,就在我们与吴强摊牌后,交易即将浮上台面之时,这是不是太巧了。” 小莲说完一席话之后,关新妍静默沉思良久,久到小莲以为他又一次身体疲累至极不想开口说话,当小莲小心翼翼询问是否身体不适后,关新妍似从梦境中回过神来,随后看着小莲认真道: “这件事与吴强没有干系,如果他们早知道我们有粮,并盯上那批粮的话,上午就不会那般激动。 凭他们几人能耐劫不了粮,他们的主子有能力劫粮,但从获得消息到探查方位直至实施行动都需要时间,他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这所有步骤。 有可能是,你在买粮之时,就已被人盯上了。” “那会是谁呢,咱们明面上没有仇敌,难道暗中早有人盯上咱们了吗?” “或许吧,”关新妍淡声回应,“你报官了吗?” “没有,考虑到劫粮的是军人,定是与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未敢擅作主张。” “这件事先搁着吧,往后行事需谨慎些。” 小莲看着关新妍淡淡的神情怔了片刻,本以为关新妍会想方设法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未曾想关新妍如此冷处理,暗自揣测,莫不是哥累了,所以不愿再耗神?当下心有不甘问道: “哥,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关新妍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但她很快以无奈眼色盖过,淡声道: “当务之急,是如何应付吴强和他身后的主子,眼下,我们真成了欠债的了,可能,我要当面向他们的主子解释一番了。” 小莲脸上浮现愧疚之色,随即一脸英气道: “要解释也该我去解释,有什么后果皆由我一人承担!” 关新妍摇摇头,声道: “你真当自己欠他了?他是恶霸,还是个心机深沉的恶霸,对付这种人不能以仁善之心、君子之道相待,到时,你随我一起去吧,既做我的随身保镖也见识一下真正老谋深算狐狸奸商的嘴脸。” 想到可以增长见识,小莲竟有些兴奋,却将诸多危险抛之脑后,可能在潜意识里觉得,跟关新妍一起乘风破浪总能化险为夷吧。 “好了,聊了半天,肚子饿了,一起去看你莺莺姐晚上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关新妍轻松说着起身拉起小莲一起向门外走去。 受关新妍情绪感染,小莲心情也松快许多,虽然失粮一事不再让他感觉沉痛,但少年身上特有的执着求真禀性令他断不可能让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其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定,一定要将事情查清楚。 关新妍则是真的在想厨下在做什么好吃的,她真心觉得,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事,只要未伤筋动骨,吃好吃饱,心情美妙,麻烦自然让道。 第二佰三十章 约见 与吴强的主子约定会面十分的顺利,吴强替主子来向关新妍转陈购买粮草意向时,关新妍以兜售清枢丹的秘方为诱饵,请吴强引见他所推介的买粮商。 两日后,关新妍与吴强的主子在螟蛉街一座茶楼会面。 在茶楼二楼一间雅致包间靠窗四方长桌上,关新妍与小莲端坐一边,另一边坐着吴强的主子,在其后侧方三米远处一名身着青袍随从垂手而立。 店小二将茶摆上桌面以后,恭身退出去,出门时悄然将门关了个严实。 厢内安静温雅,很适合谈话,但双方很默契地闭口不言,似在享受这份清宁。 对于眼前这位富豪恶霸,关新妍有些了解,其实,打听吴强主人信息并不难,边城商人圈里有许多精明的大佬很清楚吴强的来历。 只需对这些大佬奉迎几句,让他们感觉彼此是同类人,他们便倾囊相告。 吴强的主子姓严名跃,年纪四十出头,虽不为官,但在官场声名显赫,因为他是吴太师的义子。严员外在边城坐拥数十个田园山庄,共计万顷良田。 边城数条名气旺盛、热闹富庶的商业街都是他独资打造,其名下矿、林、铺面等产业更是不计其数。 严员外身形瘦长,面色冷竣,略凸的颧骨后藏着一双精明且凉薄的鹰眼。 其举手投足雍容中带着自制的节律,这是阅尽人情世故、历尽商海沉浮所淘练出来的矜贵干练气质,静显威凛,动显厉辣。 关新妍静静打量严员外一番后,暗自思忖,这样一位有钱有势之人,却仍旧贪心不足,还要将目光瞄向边城富商们的口袋,豢养打手明取暗夺。 看来,他的钱多半也没留在自己口袋里,估计多数供奉给吴太师了,或者说,严员外在边城的所有产业其实都是吴太师的,严员外不过是吴太师的一个管家而已。 严员外家大业大事务庞杂,时间宝贵,自是不愿在此浪费多时,其目光在关新妍脸上淡淡一扫,便已将眼前人看透一半,随后以极其淡漠且凌然的语气声道: “关公子手里有清枢丹秘方?” “没错。”关新妍不卑不亢回应。 “你要出售这秘方?” “是。” “为何?” 关新妍明白严员外其实是问为何不自己留着秘方制丹卖钱,对这个问题早就想好答案,当即侃侃陈述道: “多方面原因,第一,缺钱,买场地、建制药局、采办药材、招工人,这都需要钱。 第二,环境不熟,初来乍到,在各行各业没有可完全信任的朋友,担心被坑骗。 第三,怕担风险,如今边城动荡不安,万一我这边劳心劳力、大刀阔斧地干事业,金国的鞑子一来扫荡,我的事业便付诸东流了。 趁着清枢丹热销,不如以高价将这秘方卖给有实力、敢承担风险的大鄂巨商,轻轻松松得些实在利益岂不是好。” 关新妍话音甫落,严员外毫不思索又抛出一个问题: “我怎知你的秘方是真是假?” 关新妍毫不迟疑回道: “我可以向您透露一个秘密,之前投入市面的清枢丹,其包装盒内里底部均有编码,编码数字是一至五百,这些数字平常看不见,用淘米水濡湿后方能显现。 往后,市面上不会再有这样的包装盒出现。” “盒子可能不会出现,但有人可以在秘方中增减几味药材制成丹药,然后冠以其它名字出售。” 关新妍坦然道: “严员外顾虑的是,今日,严员外肯赏在下薄面来见在下,定是对这清枢丹有些兴趣,那依严员外之见,如何才能圆满促成这笔交易?” 严员外淡然道:“简单!这秘方和你这个人我都要了!” “那严员外打算出多少价?” “你觉得多少合适?” “秘方值一百万,聘用在下作技术顾问只需一个月足以,这一个月,在下不收银两罢。”关新妍干脆声道。 严员外形神无一丝变化,淡声道: “虽然这个秘方值钱,但在如此兵荒马乱之际,人人忙着保命,想来,除了我之外没其它人敢买这秘方,因此,我出二十万两银子,而你,需免费任我驱策一年。 一年之内,你须不时改进配方,让这清枢丹始终引领市场。” 如此能压价,还有售后保障、跟进意识,算盘打得真够精细,关新妍心里惊叹,竟然想让自己为他免费提供一整年的售后服务,这可就太苛求了。 “严员外实在高看在下了,在下并不是炼丹术士,技艺有限,我这点微末技艺一个月便授光了。” “你能拿到秘方,自然有联络炼丹术士的渠道。” “实话说吧,严员外,来之前,在下未曾料到卖秘方还要搭上我自己,这件事令我有些难为,不如,这秘方交易到此为止吧。”原本来此也不是要卖秘方的,正好,藉由对方提出刁钻条件而作罢。 严员外骤然变色,仿佛被撩须的老虎陡然发威,令人不寒而栗。 “你戏弄我?”厚重的声音中带着浓烈的硝烟味。 “严员外息怒,”关新妍立即缓声道,“在下的话尚未说完,既然严员外觉得这秘方值二十万两银子,在下愿双手将秘方贡奉给严员外,分文不取,如此,也请严员外打消役使在下的想法,如何?” 严员外的眸光一敛,浑身的威芒随之消减,只思虑片刻,沉然开口道: “你约我出来不单是送我个秘方如此简单吧?还有何事?” “严员外神明,在下确有一事想请托严员外。” 稍顿片刻后,关新妍郑重声道: “在下想请严员外打消收购在下粮草的打算。那批粮草,我打算用作别途?” “哦?”严员外一脸高深莫测,“你打算将粮草卖给谁?” “倘若要卖,怎可能不卖给严员外这般豪气又大方买主呢?在下已不打算卖,而是打算捐给官府,此举当然不纯粹是为博个好名声,也是为结识些官场中人,在下这点心思,想必严员外一眼便能看穿,故意有此一问,不过试探在下是否实诚吧?” 严员外眸光微动,神情冷肃道:“若我定要收购你手中的粮草呢?” “严员外何必为难在下?” “实话说,前些时日,流民入边城之际,我已将库里粮食捐出一半,并低价售出一半,粮库已空,如今,边城要与金人开打,依旧例,我须为官府供应定数军粮。 从你手里购下的粮草,最终还是到达官府手中,关公子可以将你手中粮草以低价转卖给我,如此,即可获利又可获名还可成全我,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第二佰三十一章 打压 虽然严员外这番说辞很合情合理,但关新妍很明白,他这是在试探自己,一方面逼出自己说出实情,另一方面,占据道义制高点,纠住自己失信这一过失,狠命打压自己,从而掌控自己。 几番言语来回,严员外与关新妍已开始暗中较劲。 关新妍当初本想奉送清枢丹的秘方以了结与吴强及其身后主子的干系,如今看来,不仅无法轻易了结还有可能越陷越深,这严员外根本就是一株嗜血毒藤,不能招惹,一旦沾身,它不将自己的血吸干便不会善罢干休。 心里不平,关新妍面上却始终怡然,在严员外掷出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露出消受不起的神态,欠了欠身,恭敬说道: “严员外如此看顾在下,在下十分感激,不过,这捐粮一念,是突然间迸至心灵,想来如此益军益民、益边城益国家之事,严员外一定会支持,是以在下来此之前,已将粮草悉数捐了出去。 严员外若要买粮,想来,会有许多粮商排着队将粮草送到严员外府上,在下这点粮草既是早晚要入军府,早早晚晚送进去都一样。 严员外有看顾在下之心,在下已十分感念,断不敢再收严员外的银子。” 此番话不仅是为自己失信开脱,同时将严员外的道德水准再往上抬一个高度,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严员外高举的手被关新妍一番恭维的话卸去了大半掌力,那原本准备好在巴掌之后的厉声责备之语也找不到出口宣泄了。 当然,严员外不会如此轻易从了关新妍的道,不会就此顺着关新妍息事宁人的路线走下去,他端起面前茶盏悠悠呷了一口茶之后,缓缓放下茶盏,再看向关新妍之时,眸光锐厉。 “有些话,本不必由我亲口说与你听,但今日有缘相见,见你这后生有几分伶俐,愿意多絮叨几句。” “严员外请讲,在下洗耳恭听!”关新妍承口。 严员外将一条手臂轻放在桌面上,五指张开贴附桌面,身形微侧,一副高高在上迫人之姿,双目紧锁关新妍的眼睛厉声道: “你这后辈十分无礼,初来边城,不打听行情,不拜访各山头,未谙规矩,行事恣肆,可谓鲁莽。 边城就这么些大,你贸然冲进来抢夺他人饭碗,未得势先得罪人,如此不讲究,没风度,实不是大家作派。 不声不响囤粮,想吃独食,无视商规,商人的名誉就是被你这种人败坏。 清枢丹的源头,我已查过,根本不是打南边来,极可能是某处小作坊违规炼制,倘若现在报官,让人清查你这些时日活动范围和购置物品,想必很快便能查到清枢丹的出处。 私自炼丹示经官府审批便售卖,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关公子该是知道的吧!” 这条条罪状经由一身荣威的严员外说出来不可谓不酷厉,小莲虽然面上表情未有大变,心里却已开始打鼓,而关新妍则依旧平静。 严员外观察了关新妍片刻后,继续说道: “行商,重在诚信,你已答应吴大侠将粮草留存,而今,我这边银子已准备妥当,你却告之粮草已空,如此行事,实在小儿意气。 无诚信不成商,今番约我出来空口白牙戏弄我一番,延我时辰,误我商机,实乃阴险狡侩之徒。我看,这边城商界你是早晚要退出去的,若得罪人太深,恐怕这边城你都留不下。” 小莲已感觉泰山压顶,不自觉多喝了几口茶水。 关新妍始终面色如水,不动波澜,虽然很明白,只要严员外向外发一句话,自己的商途就此毁灭,但他心里已有另番计较,当下从容声道: “晚辈自知失礼,所以一早奉出清枢丹的秘方,望严员外看在晚辈诚心补过的份上,原谅晚辈。” “你这是行贿!想用这秘方堵我的嘴,如此有失原则之事,我岂能答应?” 关新妍心里嗤笑一声,暗道失原则之事您老人家做的还少吗,故意摆出高姿态,无非是想让自己求饶,脏官污商做到极致皆是一副面孔,既要钱又要脸,实则是将不要脸的精神发挥至登峰造极。 照严员外所预想,此刻关新妍该当立即跪地求饶,他已准备好要折辱他一番,待尽兴后再拿出一套恩威并施的说辞,教这年轻人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将来源源不断为自己招财进宝。 未料眼前年青人神色恬淡,有几分抗压能耐,倒令严员外有些刮目相看,而年青人说出来的话更教人诧异。 “严员外说的极是,瞧在下这榆木脑袋,竟想出这种有损严员外清誉的招来,实在罪过,不过,在下完全是无心之过,严员外请见谅。 严员外正气浩然,实令人钦佩,且严员外不吝辞色,对晚辈谆谆教诲,晚辈十分感怀。 如晚辈这种无礼数、无诚信又目无法纪的小商,就不在严员外眼前晃荡了,以免将来遭了罪连累严员外的名声。 晚辈就此告辞!” 关新妍说着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未等严员外有所回应,便带着小莲往门处去。 “站住!”严员外座旁随从断然一声厉喝。 关新妍徐徐转过身来,恭声道:“严员外有何指教?” 严员外面色沉静,内心却怒波翻涌,虽然与此年青人接触不多,但很清楚这年青人是在乔模作样,敢如此戏弄自己,简直不知死活。 那名随从见主子久不声言,想是有些话不屑于说出口,便自作主张替主子声道: “走之前可得想清楚,出了这扇门,有些事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多谢告示!”关新妍再次作揖后,毅然离去。 厢内只剩严员外主仆二人,看着主子阴沉的脸色,随从恭谨声道: “主子宽心,明日便叫这年青人生不如死。” 严员外未给任何反应,凝思片刻后,肃穆声道:“它日,此人求到府上时,告诉我一声。” “是!”随从郑重应诺一声后,试探声道:“主子对此人似有所不同。” 严员外雍容声道:“此人不一般。” 随从还想听高深见解,可惜主子已紧闭了嘴,不复多言。 一柱香时辰后,严员外步出茶楼,于廊下上马车之时,意外瞧见关新妍恭立在不远处,严员外自恃身份,未作理会,凛然上了马车,上马车前状似随意地向随从递了个眼色。 第二佰三十二章 笼络 严员外的随从布好了马车周边防卫措施后,向关新妍驻立方向走去。 及至跟前,关新妍对这名随从恭敬声道: “魏管事,在下方才果断告辞,实是为维护严员外的清誉,魏管事是聪明人,相信能明白在下的苦衷。” 魏管事耸了耸眉头,接下来就见关新妍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四方纸双手托举在眼前。 “这是清枢丹的秘方,是对粮草生意中我方违约所作出的赔偿,请魏管事收下,炼丹过程中有任何问题可派人来寻我,我保准随叫随到。” 魏管事未伸手接方子,亦未声言,摆出一副傲然的姿态。 “这可不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啊!”关新妍瞧着魏管事淡笑着说,“方才,我若在严员外面前多说一句话,魏管事现在可就不能如此气定神闲站在我面前了。” 魏管事眼现不明,关新妍平静声道: “严员外衣服上有淡淡苦楝脂的气味,这气味不似香水不似药,极可能是用来让狗或人追踪之用,之前我路过严员外的马车,闻到更浓一些的苦楝脂味,想来,这气味该是来自马车,也就是说,魏管事无论将马车周边防卫措施布置得多缜密,也还是有疏漏。” 魏管事心上一惊,关新妍再次将秘方置放在魏管事眼皮底下,同时声道: “若魏管事接下这方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乎魏管事前程。” 魏管事想了想,伸手接过秘方。 “魏管事上下里外簇新,最近该是十分得严员外青眼吧,福兮祸之所依,魏管事可要当心了,追随主子多年,突然收获与自身功劳不匹配的恩赐,不是件好事。” 魏管事暗自惊诧重新上下打量关新妍,关新妍继续和颜悦色道: “魏管事若不嫌弃在下粗鄙,欢迎常来宅上走动,在下若能得魏管事这样的朋友万分荣幸。” 魏管事当下未作答复,关新妍亦不急等答复,他将目光直视魏管事手中秘方,话题一转,声道: “这方子有个奇特之处,需让魏管事知晓,这炼丹过程当中当十分当心,加一味或减一味药材,或者药物剂量多一点、少一点,都可能让这补药变成毒药。” 魏管事拿着秘方的手忽地一抖,他当然听出,关新妍这句话里暗藏着威胁,暗示他随时可凭借技艺将这补药变成毒药。 见到魏管事脸现不悦的神情,关新妍又道: “当然,大家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会谨慎操作,也相信咱们彼此合作会非常愉快。” 魏管事看着手中秘方思虑片刻后,抬头说道: “这事我魏某人做不得主,我暂接下这方子,回头向主子禀明此事,请主子决断,关公子是否还有其它事?” “有!”关新妍慨然声道,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镯悄悄塞进魏管事手中,低声说: “有一件事想请魏管事帮忙。” 魏管事毫不迟疑收下玉镯,从容声道:“请讲!” 关新妍瞧了瞧严员外的马车,不意让马车里人久等,便快速声道: “魏管事也知道,眼下边城局势不安宁,前些时,马帮那群劫匪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市袭击神威局抢走银箱。这件事闹得人心慌慌,在边城内都能发生这种事,那出了边城,势必更乱。 我这里有些年礼要运往京城,可担心路途遥远会遭遇不测。 听说,严员外每年年底都会往京城运送年礼,我想请魏管事在严员外面前替我求请严员外同意让我的运礼车与严员外的押礼车同行。 有严员外的威名庇护,我这年礼必定能安全抵京。 此事若成,定当重礼报答魏管事及严员外。” 魏管事持重道: “此事难为,我不能立即答应你,且待我探得主子的口风再给你答复。” “好,我便在家宅静候魏管事佳音!不敢多耗费魏管事及严员外时间,魏管事请便!” 魏管事也不多废话,告辞转身大步离去。 关新妍与小莲静驻廊下目送严员外的马车走远。 车厢在视线里逐渐缩成一个黑点,小莲喘出心中一口闷气,终于可以随意开口说话,张口便问: “哥,为什么有话不在包间里与严员外正面说,却要在此与魏管事说呢?” 关新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声道: “在包间里,严员外已摆出了一副廉洁奉公的高姿态,他想让我求他,最好是哭鼻子抹泪,没皮没脸没尊严,任其践踏,我偏不称他心愿。 就算我真的死乞白赖求他,他也只会一径唱红脸,最后还是让唱白脸的魏管事给我台阶下。 早晚要与魏管事对接,那我何苦要在严员外面前自取其辱呢?况且,这魏管事可比他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好应付多了。 给那个高高在上的菩萨一个冷脸,回头再笑脸相迎,反而令他有些意外之喜。咱们以后尽量避免与那尊菩萨正面交锋,奈何不了他之前,只能将他高高供奉着。” 小莲深深点头,一想到严员外那阴沉的脸及其泰山般迫人的气场,心里就觉不适,真心不愿再见此人。其虽不如猛虎野兽那般凶残,但他惯用权势和心术将人死死困在他的局中,令人倍感压抑。 倘若今日自己独自与此人见面,定会双腿发软任其搓圆捏扁。后怕了好一阵子,小莲才渐渐将自己从严员外的势力阴影中释放出来。 沉思中,小莲与关新妍已坐进马车车厢,马车往邵宅方向行驶,当小莲的情绪彻底恢复宁静后,抬眼看向窗外,车窗外的景致显示再转两条街道便到午阳街了。 忽又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 “哥,你说要运礼回京,事实上是想让师傅扮成家仆随他们的押礼车一同进京是吗?” “嗯!”关新妍点头承认。 “严员外会同意这个请求吗?” “一定会,而且会趁此机会查我们的底细,即便没查出什么,他也会做些手脚栽些污名给我,以此来挟制我。这种卑劣之事,他从前可没少做。” “那师傅会不会有危险?咱们又该如何摆脱他的控制?”小莲忧虑道。 “放心吧,你师傅只要出了边城大概就没事了。至于咱们,既然暂时躲不过严员外的侵扰,那就主动去了解他,寻找他的弱点,将来,他拿我命门,我打他七寸,倘若实在斗不过,咱们便跑路,一走了之。” 明明是很严肃、忧患丛丛之事,听关新妍的语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愁郁,这让小莲也不自禁全身放轻松不少,紧接着问道: “哥是不是已掌握严员外弱点了?” 关新妍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远处蓝天白云悠然道: “如严员外这般家底厚、脸皮厚之人,一般的罪名奈何不了他,除非能找到他在边城呆不下去或是在吴太师眼里容不下去的罪状才有可能威胁到他。 先雇几个脚夫盯着他的府邸、追踪他的行程,以后之事,徐徐图之吧。” 第二佰三十三章 消息 小莲终于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静坐了些时,突然沉沉叹了口气,惹得关新妍转过头来疑望。 面对关新妍询问的目光,小莲诚然道: “都怪我,原本可以从他手里赚些银子的,如今,不但丢了粮草,还赔了个秘方,往后,还要不时受他差使。” 关新妍浅浅一笑,柔声道: “事情没你想的那般简单,严员外对咱们早有关注了,且对咱们早有盘算,不然,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如此‘厚爱’,想方设法折服我。 庆幸粮草没有卖给他,若赚了他的钱,咱们更有苦头吃。” 小莲瞪大了双眼,阅历的不足令他一时间还想不通其中些许关窍,但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一条颠簸小船,突然间从湖泊驶进了汪洋大海,蓦地眼界增宽了许多,但疑惑也增添了不少,要想解惑,只能在航行中边历练边学习。 …… 与严员外见面之后,关新妍与吴强面对面长谈了一次,点明了吴强的身份和来历,说明自己正受严员外器重,直至让吴强明白继续留在此地终将无所作为、无所收益。 吴强无奈回头请示过主子后,带着一帮弟兄离开了邵宅。 吴强的离开证明魏管事承了关新妍的情,该是在严员外面前下了番功夫,严员外这才未再刁难关新妍,爽快收下了秘方。 平静的日子过了三天,令人惶惶不安的战争流言终于变成了现实,靖王亲领军队在边城廊县方原一带与金国骁将完颜宏激战了一场,双方皆有不小损伤,金兵退回了据防点,这第一场战事算是平局。 战事一起,尽管边城重要城防未受创伤,城中已开始骚乱,紧张的气氛四处弥漫。街市上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寥寥无几,凡是卖食品类的铺子前面永远是人满为患,与食物沾点边的药材竟也被疯狂抢购。 城中百姓们有些坐守家中闭门不出,有些人担着大小箩筐举家迁徙,有些胆大的则上窜下跳寻找契机生财或者生事。 邵宅里一切平静,在有先见之明的关新妍的安排下,院里吃的、用的早都预备齐全,哪怕关门闭户半年也不会有饥饿危机。 眼下外面市场秩序紊乱,关新妍也不打算做生意挣那辛苦钱,原本以商人身份亮相只是想光明正大地活着,如今有了安身之所,这商人标签可留可弃,手上有那卖清枢丹积攒下来的万两银子能撑不少时。 这几日,关新妍忙着在后院种大棚蔬菜,她命人将后面两座院子的青砖挖开,只留中间一条过道,两边用竹木、油纸、油帛、毡毯等构建温室,温室中撒了一些容易存活的菜籽。 这日正在温室里浇园,小厮来报说有一名自称来自严员外府上的家厮来访。 关新妍立即去前厅接待访客。 果然是严员外府上的人,与关新妍交谈过程中始终是鼻子朝天,眼斜一边,像一头倔牛,让人忍不住想在他鼻中隔上穿个环,再套个绳,牵着走。 虽然五官不正,好歹口齿伶俐,将其来意阐述得十分明了,这名家厮来是告知关新妍,严员外的押礼进京队伍明日便出发,让关新妍速作准备,过时不候。 关新妍心念微动,其实,在听到来人的身份就明白来人要表达的信息,事情与自己预想的差不多,这个时候进京该是最合适的,再晚些时寇匪该出来惹事生非了,再再延些时,部分草民也要出来作妖了。 承诺崔敏的事即将要实现,关新妍不免心情大好,在那名家厮将要回程之时,命人用托盘托着两只灿亮的金元宝赠予这名家厮,当然,关新妍并不是滥施慷慨之人,相信这两锭金元宝送出去它日必会有超值回报。 这两锭金元宝一亮出来,瞬间就将这名家厮五官不正的毛病治好了,或许觉得这份赏赐超出了预期,也或许觉得关新妍是个晓大义明事理的可心人,其走之前主动多说了一些与押礼队伍相关或不相关的话。 无意间透露了一条看似无足轻重但对关新妍来说算是意外收获的信息。 家厮好心嘱咐关新妍运礼队中多携几匹马,可应对长途路中改道、寒冷、饥饿之困,并说此举是往年严府押礼队伍惯俗。 此话如同一块小石子蓦然投进关新妍的心湖,在湖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严员外虽无官职,但其家族中有不少为官之人,押礼车队巧设名目动用沿途官驿资源轻而易举,哪里需要自备马匹,这押礼队有些蹊跷。 将严员外的家厮送走后,关新妍心事重重,倒不是为严员外的押礼队而劳神,而是觉得,该是时候与某人好好谈一谈了。 晚膳过后,关新妍借着检查运礼箱来到前院,崔敏正同小莲及一众临时招来的苦力脚夫们将一只只沉甸甸的箱子抬上马车捆绑固定。 这些箱子里装的多半是镀金石头,个把箱子里装的是兽皮、灵芝等一些贵重物事。这些都是几日前早就准备好了的。为了应付严员外手底下人的检视,颇费了番功夫。 关新妍在场地上四处看了看,未发现有明显疏忽之处,随后径直走向崔敏,对崔敏简言道: “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事实上,这一刻,崔敏等了许多时,即便关新妍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关新妍,他早已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将长时以来肚子里的疑问和埋藏在心底的话倾倒出来。 崔敏随关新妍来到倒座一间待客间,房间洁净齐整,里面除了桌椅、茶具以及一些简单瓷器、绿植等装饰物之外,无过多器物。 此间简明但不简陋,梁、槅、门、窗上繁复的精艺镂刻加上明朗陈设有种恰到好处的宁静幽远之境。 关新妍步至茶桌旁对崔敏打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同时落座。 关新妍举手执起茶壶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至对座崔敏面前,同时声问: “先生的礼单、名单、活动银两、衣食等是否俱已准备齐全?” “嗯!”崔敏简短回应。 “先生即将回京,是否高兴?” “嗯!”又是一声简短回应,崔敏的脸藏在面具底下,令人无法通过表情而只能通过眼睛和声音来感受他的情绪,这短短一声回应和低垂的眼睛实让人感受不到他的真实情绪。 第二佰三十四章 争执 “先生回京之后,想做些什么?”关新妍继续问。 崔敏抬起眼睛,目光与关新妍的视线对接,久未声言,倘若是在迁徙宴之前,她问这句话,尚可认为是因关心而询问,可经历了长久的刻意疏离之后,问出这句话,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长久累积下来的疑惑甚至可以说抑郁的情绪因这一句状似关切的询问而突然从心底迸发,瞬间恣肆成狂,投射在眼睛里变成了带着些愤怒的责问。 在关新妍看来,崔敏的反应似是在说,你我殊途,该当互不侵扰,何必有此一问。 在崔敏迫人的视线下,关新妍并未觉得不自在,也未曾觉得自己的言行冒失,她承接着崔敏目光中的焰火,以醇冽的嗓音说道: “我猜,先生回到京城后,首先会去求见皇上,正名正身;然后狠狠参靖王一本;再然后,去求见吴太师,让吴太师运用权势再次将你送到靖王身边向靖王施展报复。 对吗?” 崔敏的眼中闪现一丝震惊,尽管一闪而逝,还是被关新妍捕捉到了,崔敏的反应证实了关新妍心中所想。 调整了一番心绪后,崔敏沉静开口道: “有些话我一直想说。” 见关新妍认真听着,崔敏往下说道: “东家虽然胸襟气概较一般女子广阔,但毕竟是女儿家,应该趁着大好年华找个可靠之人嫁了,从此安居后宅深院,相夫教子,不应该成日想着男儿们想的事情,不该与那些匪徒、奸商、贪官们斡旋。 这世道险恶,有许多你看不到的且无法直视的残酷和阴暗,不要试着去探视,那只会让你在黑暗污浊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在奸诈狡侩的商人堆里浸染久了,难免沾染一身市侩气、铜臭气,将来,你若想清清白白做良人妇,恐怕难遂心愿。” “所以,你将小莲费尽千辛万苦购来的粮草洗劫一空,只为了不让我在商途上越走越远?你认为你此举是在帮我?” 崔敏微怔,很快恢复镇静,出口问道:“你如何知道那粮草是我劫的?” “小莲虽小,行事缜密,外人很难在短时内未伤人分毫便将粮库洗劫一空,还有,崔将军的拳术、剑术中有远防近攻、首尾瞬易的风格,与那劫粮军人攻防阵法有同工之妙,那些军人是将军的亲信无疑。” 崔敏心绪震动,双眸凝视关新妍,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尽管从来未小瞧她,但还是低估了她。 强自抚平心绪后,崔敏坦然声道: “没错,粮草是我劫的,悉数贡献给了边防军队。劫粮的目的确如你所说,不希望你和小莲从商。” “你太自私!”关新妍肃穆声道,目光灼灼盯视崔敏,在崔敏略有些惊鄂的眸光下,严厉声道: “小莲是你徒弟,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极想得到他人肯定的倔强孩子,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挑大梁,他在这件事情上付出了无数的艰辛和劳苦。 试想,当你辛辛苦苦、勤勤勉勉完成一件大功,满心欢喜等待皇上嘉赏,而你的长官轻而易举夺走你的成果,抢走原本属于你的荣耀,你是什么心情? 小莲面临的不仅是功亏一篑的局面,他还背负了失信于人、丢失财产的强烈负罪内疚感,这种打击对一个才十三岁未经手过巨额资金且责任心极强的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 你可瞧见他那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倘若他当初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你良心可安? 小莲若知道是他一直深深敬爱的师傅在他背后拆他的台,你让他心理如何承受,你让他此后如何解读‘信任’这二字?” 崔敏早已低下了头,在做那件事之时,其实一直心怀歉疚,如今被关新妍声声句厉骂在心坎上,更是无地自容,喉头发苦,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却感觉手上无力,端茶盏的手略打颤,原来,人真的不能做错事,良心的责备远比刀枪切肤难受。 关新妍瞥了一眼崔敏摊放在桌上的手,继续说道: “先生此举,于我而言,全属多此一举,我已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反,我倒是觉得先生活得很迷茫。” 闻此言,崔敏迅速抬头,再次与关新妍目光对视,想努力从对方目光中解读对方的想法。关新妍很大方地替他省去不少心力,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心念: “我看了先前先生教授小莲学识的读本,先生是儒家理学大师周敦颐的忠实信徒,虽然我对周敦颐大师的学识没有很深的研究,但作为一名门外汉,我能读懂周大师‘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这句话的含义。 不知道先生对这句话如何理解,我个人觉得,先生在小莲面前如此立师道,一定是有违周大师修圣德、重师道的本心。 我有些好奇,先生的恩师吴太师在先生面前又是如何修圣德、立师道?” “啪”地一声脆响,崔敏的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同时疾言厉色声道: “不许你用这种不敬的口气说我的恩师!我修行不够,没资格做小莲的恩师,我自会去小莲面前解释并道歉,不能因为我的举止失措而攻击我的恩师!” 关新妍丝毫未被崔敏震慑,双眸直视着崔敏的眼睛沉静道: “先生的恩师,在先生的眼里是否如小莲看您一般豪无瑕疵?可在我眼里却是劣迹斑斑!” 崔敏倏然抚案而起,转身急向出口方向而去,显然是十分生气,不想也不屑听关新妍讲经。 关新妍见此情景,非但未住口,反而抬高声调,加重加快语气厉声说: “吴太师也是周大师的信徒吗?至诚、仁义、存天理去人欲、主静慎动、明慎用刑这些周大师的核心准则,吴太师做到了几点? 提到吴太师,百姓们的反应多是惧怕,历史上哪一位至诚仁义之君会让百姓们惧怕?” 步至门口的崔敏骤然转过身来,对着关新妍正气凛然大声道: “百姓们惧怕,是因为恩师修缮的律法严苛,法不从严,盗贼不尽灭,国家难安!” “要严苛便严苛到底,如何反复变更,年初实行盐、酒、茶榷卖,年中又允许私商贩卖,如今半控半松,北方与吴太师有牵连的私盐商贩赚得盘满钵盈,南方私盐商贩不幸被捕者被诛灭三族。 不要说你恩师高高在上对这些不知情,盐价从年初到年底不停跳荡,如今的盐价是年初的三十二倍,这种奇怪现象你恩师竟关注不到?你恩师难道不吃盐?或者说你恩师觉得这现象很正常?” 崔敏哑口无言,如木桩一般怔怔伫立。 第二佰三十五章 解释 关新妍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 “强盗寇匪们打着吴太师的名头打家劫舍,良民百姓无敢不从,若你恩师是清廉好官,百姓为何不去告官,让那些辱你恩师名誉的匪徒受到制裁? 事实上,百姓们都知道那些经匪寇劫去的银两大部分最后都流向了京城,流向了太师府。” “你胡说!”崔敏发出无力又抗拒的怒喝声。 关新妍面色平静看着崔敏,知道他心中的信念正在坍塌,容他缓了几口粗气后,关新妍淡然道: “凡是以不正当手段上位的集权高位者,少不了嫉贤妒能、打击异已、收受贿赂、徇私舞弊、卖官鬻爵、劳民伤财这些行止,若先生真的想知道我是否是胡说,可以自已去听、去看、去探查。 只怕先生眼里、心里只有恩师,不愿放眼天下,不关心天下民生疾苦而选择闭目塞听。 话不多说,希望先生回京城以后,慎言慎行!” 说完这些话,关新妍从椅子上起身,就此离去,当行至崔敏侧旁时,崔敏沉声道: “你担心我回到京城会做出对靖王不利举措?” 关新妍脸上现出一丝讶异,转头看着崔敏沉沉的目光,肃穆声道: “先生认为我是为一已之私而污蔑令师?或者说,先生非要觉得我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如此一来,一名品行有污之人对另一个人所发出的指控便大打折扣,先生是这样想吗?” 被看穿心思,崔敏偏过头去,满心不甘。 关新妍转头淡然目视前方,侃侃声道: “与其说我担心先生回到京城会做出对靖王不利举措,不如说我担心先生会做出对边城不利举措。 我不是圣人,我确有私心,但我怀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私心,我贪生怕死! 我不过是边城里一只小蝼蚁,我害怕被金国的马蹄踩踏,更害怕金国的马蹄没来之前,被朝廷军马碾压。 在边城里,像我这样的蝼蚁数不胜数,这群宠大数目的蚁蝼性命全掌握在少数几个手握重权的贵要人物手上,这贵要人物自然也包括你。 为了能活下去,为了不遭受颠沛流离之苦,我请先生在出手搅动边城风云之前多思虑一番,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这回答并不让崔敏满意,但想到边城一乱,眼前人势必也会遭受战乱之苦,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悲悯。他虽愿意成为眼前人的依靠,主宰她的命运,但很显然,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至于恩师,其实心里早有疑惑,从前,每当心里生出对恩师不敬的想法时会自动将那想法消泯,只因那是自己尊敬的恩师,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是给自己施展才华、抱负的贵人。 在尊崇恩师这件事上,或许自己真的有些盲从。 凝思过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良久后,崔敏轻声叹了口气,心境变得平和了许多,转头看向关新妍,又抛出一个问题: “这些时日,你刻意疏远我,是因为我是吴太师的门生吗?你是怕我会把小莲也拉上吴太师这条船上,是吗?” 只因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交谈,崔敏已抛开宾主身份,循着本心发问,倘若今日得不到切实的答案,只怕这疑问会一直搁在心里。 关新妍未曾料到崔敏会有此一问,想了一番后,回应道: “有我在,小莲你是拉不走的,倘若我忌讳你是吴太师的门生,就不会让小莲喊你师傅。” “那,你是刻意针对我这个人?”崔敏追问,势有穷根究底的决心。 至此,关新妍已然明白崔敏对自己的心思了,他劫走粮草,恐怕不只是不希望自己变成他所轻视的商民,还希望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于他。 只思忖片刻,关新妍一脸正色回应道: “我对先生素无偏见,而且,扪心自问,我对待先生态度上并无疏失。 先生莫不是怨我不重用先生?倘若先生是我花钱雇来的人,我自然会物尽其用,让先生在教导小莲之余,做些旁杂事。 先生终归是客人,还是身份尊贵的朝廷官员,先生的志趣在庙堂、沙场,我不能没轻没重、没大没小地总拿宅院里的粗鄙事去烦扰先生。 而且,先出出身清贵,重门户之见、重礼仪纲常、重名望名节,尽力与我划清界线对先生有益无害。” 崔敏攸然转过身面对关新妍,刚要申辩几句,关新妍却抢声继续说: “虽然我是遵巡常礼对待先生,先生却感觉到我有刻意疏远先生,我想,造成这想法偏差的原因可能是理念不同。 先生一味给小莲灌输儒家思想,斥其它思想为杂家乱派,我不认同先生此理念。我希望小莲打破既定俗陈,思想不要苑囿于一个框架里。 这有悖先生的教义,但我想先生在此只是暂居而已,先生又是客人,是以不想为此事与先生争辩,小莲为了不惹先生不快,也未在先生面前提起此事。 许多次,我与小莲畅所欲言之时,先生突然走来,为怕先生多想,我们及时收口,这可能给了先生不被信任的感觉。” 崔敏身心释然,关新妍感知到他的如释重负,眸光略暗,清声道: “其实,说到底,这误会澄不澄清也无多大意义,明日过后,先生与我们各行各途,往后,再难相见。 希望先生一路走好!” 这一番坦荡毫无隐意的话,让崔敏明白自己在对方心里属于淡如水的交情范畴,其实,这已然超出了他的期许,从内心里,感到轻松和踏实。 误会澄清,或者对关新妍来说没有什么,但对崔敏来说意义重大,一直以来,那个谜团令他常常不自禁胡思乱想,陷入极端困苦意境之时,会焦虑,甚至自卑。 如今得到切实答案,仿佛已从深渊回到实地。 …… 当晚,崔敏与小莲彻谈整晚,除了两名当事人之外无其它人知道谈话内容。第二日,大伙见小莲神采奕奕,举止比往日更加谦和,其明亮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少年成长了不少。 第二佰三十六章 送行 卯时左右,崔敏带着十余人押着箱子从邵宅侧边门出街,队伍当中有一辆马车,马车当中坐着关新妍与小莲。 一行车马行了约半个时辰,到达范明街,与严员外的押礼车会合,双方领头人会晤之后,两队并作一队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关新妍的马车停在街边,车厢前面门帘被挂起,关新妍与小莲坐在车厢里静静看着队伍从身旁游走。 严员外的押礼队伍约有千余人,中间有上百只箱子,队伍最后面有百余辆宽广的载货马车。货车上面堆得高高的,最外面覆盖着毡毯,看那马车冗缓的步履就知道,马车十分沉重。 小莲忽然高抬一条手臂劲力挥舞,关新妍循着小莲的视线看去,见前面百米远处,崔敏坐在高头大马上回头张望,但只片刻,他便转回了头,前面不远处就是城门了。 直至押礼队伍全部出了城门,关新妍才叫放下车帘,调转马头回家。 马车行至半途,关新妍忽然吩咐赶马的小厮改道去玉珑街。 小莲好心提醒道: “哥,咱们出门时未带银两呢,不如,我这便回家取些银两?” “不必了,此去不是去买东西。” 小莲心念一动,“此行与严员外有关?” 关新妍点头默认,忽看着小莲以考验的语气问道: “你从严员外的押礼车可看出不同寻常之处?” 小莲认真思索了片刻,回道: “除了阵仗大了些,承运的物品多了些,其它没什么不同寻常啊。” 停顿片刻又很快补充道: “我很好奇,那后面一溜马车毡毯下覆着的是何物事。” “既然好奇,不妨猜一猜?”关新妍鼓励道。 看关新妍似已有答案的样子,小莲忽然一阵兴奋,全身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一边琢磨一边自说自话: “看那马车如此沉重,若说里面是泥沙、土石都有可能,不过,严员外自是不可能历尽艰辛运些寻常物事抵京,这边城物产丰富,比京城便宜又易得的,除了矿产,还有牛、马、海鱼……” 见小莲一径不着边际漫想,关新妍提醒道: “你有否发现,队伍里有很多未载人亦未载货的马?” “有啊,那些马都是很普通的马,当时我还在想,这样的马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有些煞景观。”知道关新妍此问必有缘故,小莲低头沉吟: “难道这些马不是送人的?严员外的家厮曾提醒让咱们多带些马防饥、防寒、防意外,可是,押礼之人皆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之人,会有意外吗?” “没有意外可以制造意外。”关新妍接口。 小莲茫然不解。 关新妍解释道: “从边城到京城,走官道,还算安全,很少听人说在这条道上遇险。严员外走的恐怕不是官道,若严员外的押礼车年年遭遇饥寒困境,还年年带着空马走旧道,极可能是存心去喂养道上的狼。 这狼指的当然不是荒岭野兽,而是人,什么人来接收物资不自己骑马还要对方供马呢?自是身份尴尬入境不方便之人。” “哥你是说,严员外为一些山贼匪徒提供物资?” “若对方只是山贼匪徒倒还好,好歹还是大宋子民,我担心,严员外与金人勾结,为金人供送粮食。” 闻此言,小莲大惊。 “那马车上的毡毯皆是全新的,且是旧纹样,事实上旧的毡毯比时下市面上的毡毯更难买,严员外府上不缺银不缺物,为何要这般费心思用旧的毡毯呢? 因为本朝宋金边境禁止互市贸易,倘若用时下毡毯,那这批马车出现在宋金边境会相当惹眼。 另外,这后面的马车本身均没有制车匠人或商行的标签,想来,这是严员外特意嘱咐过了的,怕万一东窗事发,有人会循着车标找上门来,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其心虚程度可见。” “为什么?”小莲略带愤怒声道:“严员外难道不是大宋子民吗?为何要帮助金人攻打自已人?”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去求证严员外是否真的与金人相勾结。” 一有重要又有意义的事情可做,小莲浑身来劲,眸光湛亮,清脆声道: “脚夫们回说严员外近三日频繁出入玉珑街荣尚金器行,哥是要去金器行找线索?” “对!” “可这玉珑街可是严员外的地盘啊,要想从知事人嘴里打探消息很难啊。在那地方,有银子都未必好使,何况咱们两手空空。” “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会儿,你瞧我眼色行事吧。”关新妍慨然道。 马车颠簸行驶了约一个时辰,终于来到玉珑街,及至荣尚金器行楼门前,却见一众身着各色衣裳的贵人及平民百姓们聚拢在门前朝里引颈张望,像是在等什么。 见此情景,小莲让赶马小厮将马车停靠在街边,麻利下去打听了一番,很快回到马车上告诉关新妍说,有位官家小姐光临此店铺,嫌店里人太多太嘈杂,命手下人强行将一楼、二楼的客人统统赶了出来。 目前,这位官家小姐在里面呆了已近半个时辰了。 关新妍透过人群缝隙朝楼门看了看,见宽敞楼门两侧站着两位高大的门神,里面的伙计们慌慌张张奔来跑去。 这一楼是个成衣铺子,二楼才是金器行,三楼、四楼未挂匾额。 转头看看周边,各个铺子前人来人往,整条玉珑街似乎并未受到战事的影响依然繁华热闹,关新妍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画面忽觉一阵疲累,许是早上起得太早,精神有些不济。 轻轻放下车厢门帘,关新妍对等着听令的小莲温声道:“咱们在此等等吧。”说完话,将身体轻轻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小莲应了一声,乖乖静坐其旁守候。 若在认识关新妍以前,遇到眼前这种情况,小莲定是毫不犹豫付诸行动,哪怕不能让对方心服口服至少可以将自己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如今,增进了不少见识和学识,遇到不公平之事不再那么容易愤懑,他早已认识到,在这世上,比发狠斗气还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值得去做。 静静目视窗外,小莲回想自已的从前和现在,感悟成长,欣喜于自身的改变。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很快对自己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二佰三十七章 热闹 在关新妍感觉气舒心宁,即将进入忘我之境时,一阵高亢尖利且带着些不悦耳字眼的女声冲破周边混沌低沉的懵懵之音刺入耳中。 很想滤去这不和谐的声音,在自我意识上努力了几遭没能成功,反而因那些不堪词句频繁冲击鼓膜而走了神。 突然很想看看,这言语如此泼辣的官家女子长何模样,关新妍瞬间睁开眼睛,掀开车帘朝那噪音发源地看去。 只见那荣尚楼门前人群包围圈扩大许多,边圈的密实度、厚度亦增加不少,一眼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后背,根本看不见那包围圈中间嚷闹的人。 叫嚣声仍在继续。 “……狗奴才,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本小姐的身份,本小姐驾临你家铺子,别家求都求不来,竟不识抬举。 你们这家店,从伙计到掌柜没一个机灵的,从里到外,从人到货,全一股子穷酸迂腐气还自以为了不起,没眼力、没见识倒也罢了,人话竟也听不懂吗,成品烂俗,还敢质疑本小姐眼光。 就你们这种无一是处的破店,也敢称老字号,也敢称边城第一,要什么没什么,恶心人的能耐倒是不小。 今日,倘若你们不给本小姐磕头道歉,信不信,我让人拆了你们这破店,不但你们,你们东家也得出来给本小姐致歉…… ……给我闭嘴,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有你,方才一直跟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趁早六根净断,留你条性命。 还有你,老不休的,也不知你们东家怎么挑的人,挑这么个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丑八怪杵店里头做掌柜,就你这副尊容,站在衣裳铺里,人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寿衣店呢,你杵在金银堆里,人看一眼还以为进了陵墓呢。 还敢叫市吏来,你以为市吏是你家养的吗?说到底,他们拿的是朝廷俸禄,敢对朝廷官员的家眷不敬,就得进朝廷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班房。 ……” 关新妍轻轻放下帘子。 小莲轻声道: “哥,看样子,这场热闹一时半会消停不了,要不,趁着里面防备松懈,我从后面翻墙进去看看?” “青天白日的,翻墙容易被发现。”关新妍淡声说。 静默片刻,关新妍看似随意地说:“你说,那女孩是不是太刁蛮了些?” 小莲眨了眨清澄大眼,没有回答,自从追随关新妍,就戒掉多管闲事的毛病,不过,那女孩耽误了已方办正事,那这算不算闲事呢? 小莲正思虑间,又听关新妍说:“你说,如果我们赶在救兵到来前,化解掉眼前这尴尬局面,那掌柜的会不会对咱们感激涕零?” 一句话让小莲内心深处不安分好事的燥动因子急剧活跃起来,突然感觉一阵内疚,不久前才觉得自己稳重了许多,怎么这么快就本相毕露了呢。 可是,一想到关新妍出手,绝对不会只是小打小闹发泄发泄情绪那么简单,禁不住又雀跃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喜欢打抱不平,更喜欢看哥出手打抱不平。 小莲虽没有回话,但那双兴奋充满期待的眼睛彻底暴露了内心里早就想整治那刁蛮女子的心念,那渴盼的眼神似久旱盼甘霖一般。 关新妍忽缓声道: “其实可以再等等的,相信不出一柱香时间救兵定会赶来,毕竟在玉珑街,严员外的地盘,若让这事持续发酵半个时辰以上,可太折损严员外颜面了。” 小莲感觉如兜头浇了盘冷水,眸光瞬暗。 看小莲神情,关新妍忍不住好笑,柔声道:“不过,咱闲着也是闲着,走,去给那丫头上一课。” 小莲原地满血复活,急不可待跳下马车,掀开帘子,扶关新妍下马车。 楼门前的围观群众有增无减,小莲人虽小,练过拳脚功夫后,气力大增,在人群中轻易辟出一条道,护着关新妍抵达包围圈前沿。 听了许久的声音,总算见到这声音的主人了,女孩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面容精妙,堪称绝色,其衣饰与边城时下青年女子衣饰大不同,式样明显更华丽。 女孩自视甚高,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想来公主也不过如此,不过,女孩气质上无一丝官家小姐身上常见的端持,倒有些江湖儿女身上的肆意洒脱。 关新妍还注意到,女孩身边没有婢女,只有八名彪悍的男护卫。 此刻,八名护卫俱盛气凌人站在一众伙计和一名掌柜身前,掌柜的犹在对着女孩苦苦劝说,伙计们排成排低头不语。 那掌柜的年纪五十左右,一脸忠厚相,此刻看起来更贴合苦瓜相,他的话既是对女孩说,也是对周边百姓说: “……老朽在这行做了三十多个年头,若说对金银器的鉴识、凿刻、冶炼、洗色、纹样设计等,老朽大言不惭地说,就是在京城,能比老朽技艺更全、更精湛者找不出几位。 姑娘说老朽老眼昏花,技艺不佳,那老朽请姑娘到别处看一看,这话哪里有错?买东西,自是多走多看,货比多家,看多了,总有入姑娘心,令姑娘满意的。 姑娘何苦非要说老朽怠慢顾客,不敬重顾客,还对老朽一顿拳脚相加,对老朽不满便只冲老朽一人发作也罢,何苦将店里的柜台全部掀翻,对伙计斥责怒骂? 咱们能有多大仇,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顾客您有银子还怕寻不到开心吗?何苦到这里找晦气? 我这店里的伙计们一早上忙里忙外,奔进奔出,全围着您一个人转,还不是想留住您这样的大金主,留不住您,他们就失了一单,就少一份养家糊口的钱。 做不成您的生意,他们比您伤心难过一佰倍,如今生意没做成,还被冠以手脚不干净、对客人不尊重、品行有污这样的名头,您让他们以后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姑娘今日这一番大闹,毁的可不止是这店、这招牌,还有这一帮人的前途啊! ……” 掌柜的苦口婆心引得围观群众同情心泛滥,许多人以不满的眼光看向那闹事的女孩。 第二佰三十八章 针锋相对 “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聒噪死了!”女孩手指掌柜的对一名护卫说道。 护卫立即上前往掌柜嘴里塞了一块布团,并将其双手反绑其后。掌柜的只奋力挣扎两下便乖乖受制于人,其瘦弱的身躯根本抵不过壮硕护卫的蛮力,最后只得干瞪视以示不服。 女孩缓缓踱步到被制伏的掌柜面前,大声说:“知道本小姐是大金主还敢如此怠慢?那平日里,走进店里的良善之辈岂不是被你们欺负得死死的?” 看着掌柜想辩解却说不出话,满脸憋得通红的样子,女孩撇撇嘴,转身对着围观的百姓说: “你们当中,有谁曾进这家店被这店里的掌柜、伙计欺辱了的?说出来,本小姐今日就为你们申张正义!” 立即有好事之人出来愤愤指控这家店店大欺客、缺斤短两、以旧当新、以次充好等等。 掌柜的与一众伙计面如死灰,市吏们皆板着脸站在一旁紧盯着眼前形势不知到底该不该不出手,不知到底该偏帮哪边。 “我举报!”人群中忽一声清厉之音,大伙正找声音发源处,小莲主动走出围观之列,走向场中,站在女孩与掌柜的中间。 女孩见来人面容清俊、气质儒雅、衣着华贵,颇有几分好感,鼓励道:“这位小公子有话请讲!” “我举报,这里有人造谣生事、毁人名誉、恶意欺诈、贪财骗色,还有,聚匪行凶、私设刑堂、草菅人命、欺众枉法。” 女孩惊讶地瞪大眼睛,震声道:“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随后盯着小莲认真问道:“你说的可是实情,可有人证、物证?” “有!且就在当场!”小莲面容敛肃,应答掷地有声。 女孩一阵激动,说道:“那请公子一一道来!” 掌柜的见此情景无奈摇头闭目,眼不见为净,倘若手能动,真想将两只耳朵也捂起来。 小莲忽快速移步至市吏们身前,指着女孩对市吏们疾声道: “还不将那冒充官属、扰乱秩序、胡作非为的人拿下!” 市吏们与女孩皆震惊无比。 好半天,女孩才意识到方才那多番指控竟是指向自己,巨大的反转令女孩气冲脑门,对着小莲尖声喝骂: “好你个两面三刀的混帐东西,竟是指我犯了那么多条大罪恶罪,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跑本小姐面前来求死来了。” 女孩转头对一名护卫说:“把他抓过来,我要亲自好好收拾她,本小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叛徒!” “枉称什么小姐,不过是江湖卖艺的罢的!”小莲厉声道,“虽然见过不少人,但见过不代表深入了解,学人家作派,只学了些皮毛,未学到精髓。仿若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小莲说完话,那两名护卫已近身前。小莲转头对市吏们肃穆说道: “你们是想拿这些人去向上级邀功还是想就此获个渎职罪?这些混子如果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你们可对得起你们的职责?可对得起这整条街的百姓们对你们的期许和厚望? 不出一柱香时辰,衙门的人会到,好歹撑起一柱香时间的尊严吧?” 十余名市吏听闻此言,不约而同上前迈进一步,将小莲环护其间,与两名护卫对阵,两名护卫见这阵式愣了愣,往后退了两步。 女孩见这一幕气急败坏,冲到市吏们面前,指着小莲怒骂: “你才混子呢,你才东施呢,你与我有什么怨什么仇,为什么要针对我?” “就你犯下的那些罪,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有资格站出来指控你。混子当中也有光明正大、敢作敢为的,你若自认不是宵小之辈,敢大胆报出自己的真姓真名真出处吗?”。 女孩气得抓狂,局面原本控制得好好的,忽然冒出一刺儿头,怎能不让人上火。 “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问我的名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一个连名字都不敢报的江湖骗子,八成亏心事做多了,不敢留名。” “你放屁!” “言行举止如此粗鲁,真不真哪位官家养出这样的小姐!既不敢留名,就不要在街市上做出荒唐之举,脸都不要了,隐姓埋名竟义何在?” 刻意忽视女孩愤怒紫胀的脸,小莲继续说: “方才,你不是要我将指控你的那些罪名证据一一道出来吗?如你所愿!听清楚了,绝不会冤枉你分毫。 说你造谣生事、毁人名誉,指的是,你头上戴着‘鑫鑫金器商行’普造的金满池娇分心,分明对金饰未有多少讲究,却跑到人金器行里说人家东西不好,说人掌柜没水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好,显然,你就是存心来砸场子的。 说你恶意欺诈、贪财骗色,指的是,你诬陷伙计们对你不敬,看看这些伙计们,个个文弱不堪,与你的这些威武雄壮护卫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你说他们敢在你这些护卫的监视下对你不敬?那该是你的护卫失职。 你说他们中有人觊觎你的美色,一名未出阁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名节说出这种话,有两种可能,其一,你是想让这名男子对你负起责任,其二,是想讹钱。” “一派胡言!”女孩断喝。 “是不是胡言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你把事情闹大,让百姓聚集于此,不就是相信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吗,不就是相信百姓会主持公道吗,你的理镇不住场,百姓有不一样的相法、不一样的说法,你就雷霆震怒,你这是一言堂作派。 说到这一言堂,就要说到你下面的罪行了。 说你聚匪行凶、私设刑堂,指的是,你带着你手下这群江湖武艺人在此收集民间冤情,还说为百姓主持公道,没有一件案子证据确凿,这掌柜、伙计们身上却已然添了一身伤。 说你草菅人命、欺众枉法,指的是,你任意指使手下行凶,动不动就把杀字挂在嘴上,还煸动百姓中不良之徒与你一起胡作非为,简直无法无天。” 围观群众中有些正义人士早就看不惯女孩所为,听闻这一顿犀利评述,自发鼓掌,奋力叫好。 女孩见见此情景,更是怒不可抑,对着小莲纵声喝道: “大胆刁民,敢如此顶撞本小姐,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本小姐的厉害!” 第二佰三十九章 辩 女孩说着话,从腰间抽出一根牛筋细软鞭。 小莲见女孩动武,丝毫不惧,尤高声数落道: “怎么,官家小姐装不去了,终于现出凶匪的原形了?! 就说嘛,哪位官家能养出你这样的泼皮小姐,良家女子的知书达理、矜持含蓄、谨小慎微一样皆无,匪徒身上的不拘小节、蛮横任性、放荡不羁倒是占了个全。 若真有养出你这等人物的官家,也不必费力打听,那官家早就该出名了。” “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嚼口弄舌,惹人厌烦,今日,定要给你个教训!”女孩双眸燃着火焰恨声道,“别像个没见识的女人躲在人堆里嚼舌头,来接我几招,有胆子多嘴多舌,就该有勇气承担后果。” 女孩说完话示威性地将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一声迅疾又劲辣的脆响。 “姑娘即便用武力屈服了这位少年,也洗脱不了已身假冒官属、骗资骗财的嫌疑,反而落人倚势欺人的口实。”人群中又一人开口说话。 女孩十分不耐烦地朝说话人看去,见又是一位气质儒雅、衣饰华贵且面覆白纱的年青公子,这会儿,她对文质彬彬、爱多管闲事的公子一概反感,且这位还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公子,更是不知其腹内藏着多少暗剑,当下对着说话人凶恶声道: “你给我闭嘴,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关新妍眉头一挑,温声道: “我可是来帮姑娘的,见姑娘于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理无处申,竟被逼得以武力悍卫尊严,实在教人唏嘘。此事若传出去,有辱我边城开放好客的民风,有辱我边城律法严明、清政吏治的好名声。” 女孩犹豫了一瞬,再细看关新妍一眼,厉声道: “你连脸都不敢露出来,藏头露尾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包藏祸心!” 关新妍手抚面纱解释道: “在下身有微恙,受不得风激,非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既身体抱恙,那便老老实实一边呆着吧,我用不着你帮忙。”女孩说完话再次将目光投向小莲。 “明明三两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姑娘为何执意奔着名誉尽毁、身陷囹圄的路子而去?”关新妍再出声。 女孩一阵烦恶,猛地转头对关新妍恶狠狠道: “你若能三两句话让那名少年心服口服向我道歉,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此话当真?”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呢,岂是说说而已?!” 关新妍立即转身抱拳向观众们说:“请街坊们做个见证!” 观众们积极响应,有的甚至嚷嚷着要将现场对话用纸笔记录下来,有好事者果真搬来纸笔桌椅,请字写的好的先生坐下来执笔同声记录。 女孩原本只是意气之下脱口而出两句话,见观众们如此煞有介事积极配合、响应,只好践行自己的承诺。当下收回攻势,让青年公子逞舌辩之功。 轻蔑地扫了一眼关新妍后,女孩高声道: “我话还没说完呢,如果你不能让这少年心服口服向我道歉,你们两个就得立即接受我的挑战!”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鞭子。 “好!”关新妍慨然承诺。 女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语气恣然道: “别说我欺负你个文弱书生,现给你个全身而退的机会,倘若现在向我跪地求饶,我可以放你走,等你去那少年面前张了口,再想逃,可就由不得你了!” 关新妍悠然道: “姑娘如此有气度,愿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我更不能教姑娘在此平白受屈辱了。” 女孩回以挑衅的目光。 在众人瞩目下,关新妍移步向小莲,至其身前五步远处站定,两人目光对接瞬间极有默契相视一笑,不过,笑在眉梢、眼睛里,未扩散至脸上,除了两名当事人之外,旁人无法领略个中奇妙。 目光交流只一瞬,很快,关新妍错开目光,在场上踱着步缓声道: “其实,这位公子方才说的没错,倘若这姑娘是边城人,或者,扩大范畴来说,倘若这姑娘是宋人,那么少年对姑娘的指控都成立。”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包括那名女孩,女孩心里忐忑不安,实拿不准这年青人到底是想帮自己还是要坑自己,她将鞭子紧紧攥在手中,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在一众蜚议中,小莲镇静向关新妍问道: “你说她不是宋人,有何凭证?” 这一问让场面迅速安静下来。 关新妍平静声道: “很简单,你瞧这位姑娘的穿着打扮,看她的领口,里面一件衣服显是交领右衽,而外面这件衣服却是交领左衽。大宋子民会这样穿衣服吗?” 女孩见大家都往自己脖子看,恼羞成怒以手挡领,并以凶狠的目光回视周遭投射来的眼光,观众们不必再看她领口,看她的反应就已知道答案。 关新妍继续说: “说她不是宋人,大家可能以为她是辽、金或其它国人,可是,她惯穿宋人的布履,而不是辽金的马靴,她的发饰、姿态、言辞都偏向宋人习性,虽然她不常居宋国境内,但其祖上一定与宋国有着很深的渊源。” 众人又开始沸议,纷纷猜测女孩的身世来历。 关新妍忽扬声道: “先不管她来自哪里,如今知道她不是常居宋境之内,那她先前的那些奇怪的言行举止,便可以理解。 有人质疑她官家女子的身份,且嘲讽她不敢报家父官名,大家试想,倘若她父亲是朝廷派遣在外公干的使臣,在异国他乡担负险要职责,这样的身份自是不能轻易暴露。 有人说她在此横行霸道、招摇撞骗、纵恶行凶、违法乱纪。 试想,一名女子来到陌生国度,风俗观念迥异,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对周遭不了解,出于自我防护意识,她会防备所有人。 在这种情况下与外人沟通稍有不畅,便会产生被异国人欺凌的想法,与其说她横行霸道、纵恶行凶,不如说她是防卫过度。 至于说招摇撞骗,哪个贼人敢如此大胆自信,在人生地不熟且众目睽睽之下行骗呢。至于说违法乱纪,她根本不懂大宋律法,何来违法之说。” 众人听闻关新妍一番解释,皆向女孩投去同情的目光。 第二佰四十章 道歉 女孩至此才相信,这青年是真的在帮自己,但对于观众们廉价的同情丝毫无感,不过,被众人同情总比被群而攻之好,被先前那番指控而激起的怒意渐消,但新的不满升腾而起,十分不高兴自己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解析。 女孩思虑间,未注意听那青年对少年说了什么,只见那先前犀利控诉自己的少年正迎面朝着自己走来,当下浑身一凛,握紧手中鞭子。 不料,少年在距离女孩三米远处停下脚步,双手作揖躬身下腰,谦和声道: “小生自以为是,误会了小姐,先前言辞十分不敬,万般无礼,诚请小姐原宥!” 女孩微微一怔,被如此风采翩翩俊逸少年当着众人面诚意致歉,感觉先前掩埋在尘土里的自尊被整饬了一番,重又大放异彩。 缓缓放下鞭子,同时也放下了全身戒备,女孩抬头见周边围观之众皆等着看自己的反应,瞧他们那期待的眼神,仿佛在等赦令一般,这让女孩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找到从前众星捧月之感。 心情一舒畅,先前所有不愉快之感便烟消云散,当下大方对小莲声道: “既然你已认错,诚心求原谅,我便饶了你这次吧。” 小莲接着说了几句溢美之辞,随后谦然退出人群。 这时,关新妍缓走上前,面对着女孩声道:“姑娘先前承诺我的话应该没忘吧?” 女孩回想了一下,警惕道:“你还要做什么?” 关新妍郑重道:“我希望姑娘及姑娘的一众属下诚心向这掌柜的还有伙计们道歉。” “凭什么?”女孩瞬间恼怒,尖声厉喝。 关新妍一脸正色回应: “不知法而犯法不代表就可以逃避罪责,入乡随俗的道理,姑娘该是懂的。 你寻衅滋事、倚势伤人、毁人财产、损人名誉,这里人人可以将你们扭送衙门,如果你取得当事人谅解,或许可以免一场过堂辛劳。 倘若你任性妄为、不管不顾、纠缠到底,那么,这事只能让官衙来调停了。” 女孩倨傲道: “我才不道歉,是他们态度不恭,他们应该向我道歉。我念你替我解了一场围,不难为你,你走吧,接下来的事情别管了。” “既然管了,当然就要管到底!”关新妍悭然道,“我本意是想让姑娘免一场官司,免一场责打,可姑娘执迷不悟,我便尽力奉陪姑娘一程。 该让姑娘知道,此事若惊动了官老爷,闹到了衙门,官老爷判案都是讲究真凭实据的,姑娘若执意认为自己没有错,那请姑娘向大家证明一番,看你的理是否立得住脚。 请你告诉大家,你进入这家店,到底想买怎样的金饰?让大家明白,你与这家店主到底是哪里沟通出了问题。 不妨说得细致些,成色、花样、重量、为何人定制,提醒姑娘一句,在大宋律法中,品级不同的妇人穿金戴银都有讲究,每年因穿戴逾矩而掉脑袋的贵人数不胜数。 姑娘开口前可要慎重,说错了话,也有可能招来罪祸。” “我,我……”女孩脸胀得通红,支吾半天说不上一句完整话。 “怎么,姑娘自已都不知道要买什么?如此,怎能怪掌柜的听不明白?” 女孩哑口无言。 “原本就是因沟通失误造成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明知是误会还为了颜面而僵持下去,实乃不智之举,显得一根筋、没气量,更伤颜面。 掌柜的或许也有错,至少言语有失,惹了姑娘不悦。但姑娘动手伤人,又耽误了人家许久生意,气也撒得差不多了。 姑娘道个歉,与店家握手言和,大事化小,往后还可常在这条街走动。 姑娘可听闻梆子的声音?这是衙门缉拿人犯开道的声音,姑娘再不作决断,我可就真帮不了你了。” 听到那梆子声,女孩莫名心里发慌,虽然不常居宋境,但常听天水镇上那些亡命之徒讲官场复杂。虽然凭自己的身份,那些小官小吏不能将自己怎样,但还是不想惹麻烦,不想淌那趟浑水。 想到此,女孩朝那掌柜的看去,面现犹豫。 关新妍立即出声道: “人掌柜的见多识广,能理解姑娘的难处,生意人向来以和为贵,误会既已澄清,人掌柜的德高望重,铁定不会难为姑娘。”关新妍说完看了眼掌柜,掌柜立即摆出一副谦和宽容姿态。 女孩左右看了看,见围观群众皆是良言劝和,没有嘲笑讽刺,思虑片刻后,断然走到掌柜面前取下其口中的布团,解开其绳索,学方才小莲的样子作揖道: “失礼了,请见谅!” 女孩手下一众护卫们皆从主人行事,齐声致歉。 这样的局面,倘在半刻时辰前,掌柜的想都不敢想,如今这刁蛮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自己道歉,这正是收拢民心、宣扬店誉的千载难逢大好时机,怎能轻易错过。 且耽误了这么些时,店里少赚了不知多少银两,不趁此机找补些什么回来,怎对得起东家知遇之恩。 掌柜的双眼放光,全然忘了身上受过的伤,当下大手一挥,宽声说: “姑娘快请起,都是误会,老朽识人无数,竟没能看出来姑娘不是宋民,早知如此,老朽一定细心、耐心好好款待姑娘。 莫怪老朽自夸,我这荣尚店里的金器是边城技艺最佳、品类最全……” 女孩哪有心情听这些碎语,听闻梆子声越来越近,倏然转身对关新妍脆声道:“后会有期!”随即迅速钻入人群,其护卫们紧随其后,一行人快速淹没在人海里,顷刻间便失了踪迹。 那梆子声由远及近很快又由近及远,女孩若是宋民,就该听得出,那梆子的节律是奔向火情的节律,而不是缉拿人犯的节律。 围观的群众见没热闹可瞧了,皆带着看完好戏的愉悦心情悠悠散去。 那掌柜的见群众纷纷离场,倒有些难舍难分,蹿至各相熟或不相熟的看客面前热情邀请其进店瞧一瞧。 人潮散尽,掌柜的一身落寞回到店中,却惊见两位贵人。 第二佰四十一章 贼人 这两名贵人正是方才化一场干戈为玉帛的两名贵公子。 见这两名贵公子站在一处,关系和融,掌柜的并不觉得稀奇,物以类聚嘛,聪颖、敏慧之人相互赏识而结为好友是情理之中、顺其自然之事。 掌柜大步走到关新妍与小莲面前,对二位连连作揖,声声称谢。 彼此谦让客套一番后,关新妍很快点明自己的来意,说想要定制一支金簪,纹样已想好,请掌柜的提供纸、笔,让自己将纹样画下来。 掌柜当即引关新妍和小莲步上三楼,这三楼有五间客房,掌握推开其间一间明丽大房,关新妍却以图静为由,选择一间远避小房间。 掌柜踟蹰片刻后,勉为其难答应关新妍的请求。 准备好所需的一应物品,掌柜退出房间去二楼照看生意。 掌柜的一走,关新妍便将门关严实,双眼于屋内四处打量,忽见小莲一副迷茫的神情,便一边开始侦察行动一边轻声说解: “这间客房比较独立、隐蔽,隔音效果好,地势佳,遇紧急情况可随时跳窗进入旁院,出了旁院便是四通八达的街市中心,便于逃遁。所以,在这间房商谈密要事最是合适。” 小莲站在原地不动,耳朵细细聆听关新妍教诲,眼睛好奇看着关新妍忙活。 关新妍仔细查看每处,行动间每有发现便大方陈述出来: “房间最后一次清理大概是在昨日,地毯上留下的比较新的足迹显示,昨日,这里曾有四人同时入进来,除了严员外,其它三人皆穿着马靴,皆是身形壮硕。 他们鞋底干净,步履轻缓,不似匆忙间赶来,该是在这条街上某间客栈居留过。 其中一人身穿羊绒外衣,有嚼丁香叶的习惯;另一人有鼻炎,好动,有不自觉抖腿习惯;这第三人该是这三人中的首脑人物,爱喝茶、爱吃烤肉,身上常有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说话间,关新妍已走到窗前,推开窗扇,一阵强冷风扑入进来,在屋中打了个旋又踅出去了。 “这三人不习惯这边的风俗和气候,处处谨小慎微,即便很不喜欢关门闭窗烧火盘,也强自忍耐,宁愿忍受炭烟也不敢开窗怕遭暗算……” 话未说完,眼前忽然滴下几滴水,关新妍眸光一沉。 小莲正全神贯注努力跟进关新妍的逻辑思维,忽然见关新妍朝自已使眼色,立即明白周遭有人,刚要上前保护关新妍,却见关新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易妄动。 关新妍从容关上窗,状似自然地与小莲一齐步出房间,下楼。 掌柜见到二人下楼来,立即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关新妍面色冷淡将掌柜引于一处僻静角落,对着掌柜轻声细语一番后,不等掌柜有所回应,折身离去,看面容似是有些不悦。 掌柜怔怔地立在当场,表情有些奇特,似惊似怒又似委屈,片刻后,重重顿了下足,然后吩咐三、五个伙计手执棍棒随他一同上楼。 关新妍与小莲出了荣尚楼后,小莲迫不及待小声问:“哥,那贼人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丝毫未察觉?” “屋顶,那人该是在上面趴了很长时间,时间长到可以将周身的雪用体温融化。武功应该不是很厉害,不然,也不至于雪水浸湿衣裳也不敢动一动,生怕发出声响。 或许……” 或许两字后是长久的静默,小莲的好奇心被拨至极点后,终于听到下文。 “或许,那房顶上之人与先前那惹事的女子是一伙的,那女子既不缺银子也无意买金饰,偏在门前大肆嚷闹,敢情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让其同伴入里去查探。” “查探什么呢?”小莲顺着关新妍的思路琢磨,“应该不是为了劫财,这边露了脸,那边有充足的时间取金银器物却未取,定是别有目的。 会不会是奔着严员外而来?严员外财大势大,无意间得罪的人必然不少,兴许是来寻仇的呢。” “尚未可知!” 两人说话间已坐进马车,却不急着走,双双盯着荣尚楼的出口方向,等了一会儿,小莲隐含担忧说: “哥,那人会不会不走正门啊?” “我向掌柜暗示那人是其商业对手派来撬顾客的,掌柜不会对那人下死手,那人也就不必挺而走险翻墙爬院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白衣男子从尚荣楼门里狼狈慌逃出来,其身后四、五名伙计手拿棍棒追赶,男子跑到街心,左右张望一眼,仓惶向右奔去。 看清那人的面目,关新妍与小莲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和失望,不约而同深呼吸一口气,闭口不言。 他们看到那人神形猥琐且被打得鼻青脸肿,这副形象实在与想像中复仇者形象相去甚远。 车厢门帘被放下,关新妍吩咐小厮去最近的客栈,马车缓缓前行。 …… 从荣尚楼狼狈出逃的男子跑了几条街,甩掉身后追踪的尾巴后,停下身来,猛喘两口大气,随后左右看了看,认准方位后,向一处高低错落的院墙跑去,其身材瘦弱,在嶙峋墙体及缝隙中腾挪翻跃十分轻便。 陆续穿过了好几座院墙来到一处热闹街市上,直奔一座门面挺阔的酒楼而去。上得二楼来,进入一间厢房,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方才在荣尚楼前闹事的女孩李芊儿,男的刚是一身白衣的萧让。 厢房里二人见来人顶着个猪头而来,怔愣一瞬,随后不约而同肆意大笑。 李芊儿笑痛快后,对着来人大声道: “我说瞎猫儿,虽然本身长的不怎么样,也用不着这么自作自践呐,哈哈……” 萧让温和道:“怎么,太久未活动,业务生疏了?” 被称作瞎猫儿的男子径直坐到桌旁,自已麻利倒杯水一口闷下去后,这才回应: “原本,我早就出来了,在门前看了半天热闹,后来,瞧见那平息热闹的男女先后脚进入荣尚楼,料想他们是一伙的,一时好奇便又跟进去了……” 李芊儿骤然打断瞎猫儿的话:“什么男女?” 瞎猫儿看着李芊儿神情一缓,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淡声道: “我说抚心姑娘,枉你阅人无数,与人激辩了这许久,竟看不出对方是男是女,看不出对方心怀叵测?!” 第二佰四十二章 消息 李芊儿大怒,娇声喝斥: “把话说明白!言语再不恭不敬,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息怒,息怒,我这不是在解释呢嘛,”瞎猫儿忙一副讨好的姿态,“在下哪敢里敢对抚心姑娘不敬,在下能出得了天水镇全赖抚心姑娘抬举,抚心姑娘的大恩大德,再下没齿难忘。” “少废话,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李芊儿不耐烦催问。 萧让悠闲品茗,旁观二人对呛。 瞎猫儿敛了敛容后,瞄了一眼萧让,认真说道: “在荣尚楼门前露脸的两位公子,实是一男一女,且是相熟之人,他们把抚心姑娘支开后,进入荣尚楼三楼一间客房,他们进入那间客房别有目的。 那名女子颇有些能耐,只凭着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便能推断出昨日进入那间房的人数及其样貌特征。” 听到这里,李芊儿与萧让同时出声询问。 “你指的女子是否是那面覆白纱的公子?” “他们什么目的?” 瞎猫儿分头解释,对着李芊儿说:“正是!”转头看着萧让肃穆道: “在下只听出他们要去追查那三人身份来历,这会儿,估计已去客栈打听消息了,至于其它的,不清楚。” “你为何不早提醒我?” “你为何不跟上他们一查究竟?” 李芊儿与萧让又是同声发问。 瞎猫儿朝两人看了看,长叹了口气,回道: “我倒是想有所行动,可没功夫啊,那名女子警觉性极高,在下不敢太靠近,又怕错过些什么,只好不远不近跟着。 即便十分小心,还是被他们发现端倪,他们走了没多久,那掌柜的带着伙计们上楼来以谈判为由骗我从房顶上下来,然后举棍朝我身上招呼。 若不是我机灵,寻隙逃出来,这会儿,估计已被那帮人五花大绑示众呢。” “竟敢耍我,岂有此理!”李芊儿愤懑出声,忽地从圆凳上起身朝外急走。 瞎猫儿与萧让既不阻拦亦不出声问询,任由她自去。 “我猜,抚心姑娘即便找到那二人,也拿他们没辙。”瞎猫儿断言。 萧让沉声道:“先不管那些,且问你,我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瞎猫儿潇洒地撩一下额前散发,扬起青紫红绿斑斓脸自豪道: “我瞎猫儿出手,岂容有失!”说完悠然从腰间掏出一份折叠得如同制钱大小的纸头放在桌上。 萧让取过纸头,小心翼翼地将薄如蝉翼的纸张一层层翻开,直至其全部展开后,托于左手掌心上,看清纸上内容,轻拧的眉头渐渐舒展。 瞎猫儿看着萧让的神情好奇问道:“什么东西能令萧公子如此开心?” 萧让抬起头,淡声道:“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今儿起,你欠天水赌场的债一笔勾销。”说话间,已将手中薄纸揉成团扔进门后的火盘里。 瞎猫儿一脸雀跃凑到萧让近前,腆着脸道: “在下看得出,萧公子办的都是大事,我瞎猫儿虽然武功不济,可也有一身本领,也想办几件光耀门楣的事,贵人可不可以携带上小的,小的不图吃喝、不图富贵,就图个精神奔头儿。” 萧让身体略后仰,睥睨着瞎猫儿,趾高气昂道: “办大事光有本领可不成,还得要有人品。” “人品我有啊!”瞎猫儿大言不惭道,“若没人品,我瞎猫儿岂能活到今日,我瞎猫儿接活也是有原则的,大是大非观念我有,大奸大恶之事绝计不干。” 萧让凝思片刻后,说道: “你若真有心向我投诚,先立个功。” “好说,请贵人指条路。”瞎猫儿迫不及待说道。 “既然你已招惹了严员外,那不妨得罪到底,今儿起,你去监视严员外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皆留心,每过三日来我跟前汇报一次。” “得嘞,保证不会让萧公子失望!”瞎猫儿说完一溜烟出去建功去了,走时不忘顺走门框上方一只金色挑帘竿。 萧让对瞎猫儿顺手牵羊的举动视若不见,兀自想心事,想着如何根据方才那纸上的路线图布防人马截获严员外供给金人的粮食,想着如何将这讯息传送给王爷。 …… 在玉珑街一个普通客栈的一间客房里,关新妍拿着手中三副画像请一名伙计装扮的人作最后确认,伙计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后,钦佩道: “官人真是神人神笔,画得简直与真人一模一样。” 关新妍收起画,从头上取下一根银簪递与伙计,同时肃穆道: “你这份消息只能卖一次,若再人有向你打听,你便装作不知,否则,两方探消息的人打起来,你这店还有你这人皆难保清宁,明白吗?” 伙计神色一凛,立即郑重声道:“官人放心,小的明白,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关新妍满意点点头,随后与小莲步出客栈回到马车上。 车厢里,关新妍将手中的画像交给小莲,轻声吩咐: “你拿着画像去金人密集居住地查访,只需确定他们与金方有牵连即可。” 小莲接过画像,庄严道:“我一定尽快查出他们的底细。”说完便拿着画像下了马车。 傍晚,小莲回到邵宅,不仅带来画像中人身份信息,还带来两则轰动性消息,边城军队在方原吃了败仗,金人趁势大举攻掠,侵占了方原周边三座县城。 另外,朝廷将大宋东北边境防线的兵力大部分调到西北边境抵御辽军,如此一来,边城成了北境防线上一座孤城,面对金兵越来越迅猛的攻势,要么顽抗到底,陷入无后援、孤军奋战之境;要么全城军民后退三百里,让出一半边城之地。 “不知道金国使臣与朝廷大臣是如何商谈的,朝廷此项举措于大宋国无丝毫益处,难道大宋国真的怕了金国鞑子吗?”在陈述完两则轰动性消息后,小莲愤懑感慨。 关新妍拿支火棍拔了拔手炉中的炭火,然后将手炉紧紧捧在手心,幽然道: “或许有人想趁此机削弱靖王的势力,同时供奉边城的物资去讨好金人换得金宋短暂的和平。” “那边城的黎民百姓何其无辜!” “或许在皇上和那帮京官眼里,只要战火烧不到京城,一切皆可以放到谈判桌上置换或置弃。” 小莲感觉心口有些发堵,端起茶盏猛灌了两口茶水。 第二佰四十三章 谋 “那画像中人的身份可查实了?”关新妍忽然问。 小莲这才想起自己奔忙了一天,原本是去查那三人底细,却因这偶获的两则消息太过震撼而忘了述说那三人身份之事,当下急忙回应道: “查实了,那三人确是与金队有牵连,他们当中,有一人是专营宋金买卖的牙行属;有一人是金国虎贲军将领;还有一人,是金国商人,名冠皇姓。” 关新妍望向窗外即将暗沉的天色淡声道: “这么说来,那批粮食确是流向了金队,金人若取了我们宋民的粮食更有力气攻打宋军了。” 小莲恨声道: “只恨我年龄太小入不了伍,否则,定要上前沿阵地痛打那帮胡作非为的蛮子!想那被侵占的三座县城里的百姓们此刻定是生不如死。” 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占地屠戮劫掠的场景,但历史长河中不乏战争场面,不乏文字描述,那画面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来,想想就心绪难平更不忍萃睹。关新妍抛开杂念,看着义愤的小莲沉声道: “做个阵前杀敌将士固然痛快,但决定战局的并非只有将士,倘若,朝廷之中有顾命大臣肯为靖王发声,或许可以免去边城战事;倘若,靖王身边有得力干将和谋士,或许不会失去那三座县城。倘若,边城的百姓合力抗金,或许可以阻挡金人的铁骑继续南下。 作为边城芸芸百姓中的一份子,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截住严员外供给金兵的那些粮食,让金兵少些战略物资,弱化他们的战斗力。” 小莲惊奇地大睁双眼,诧异道: “可我们手里有没兵马、没多少可供调配的资源,如何吞得下那许多粮食?如今,严员外的押礼队已经出了边城,在边城之外,咱们更是鞭长莫及。 还有,他们再行三、五日就抵达京城了,如此短时间内,咱们来得及行动吗?而且,此刻,还不知道那批粮运到了何处,不知是否已到达金人手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最后能不能截获到那批粮食,咱们且试试。我们手中有严员外府上的两个内应、有富田山庄的运输线,最重要的是,我们此举合乎道义公理,会有人挺身而出积极响应咱们的。” 小莲眸光瞬亮,激动道:“哥是不是已经想好计策了?” “我琢磨了一下午,确想出了一个尚不十分成熟的计策,但如今时间紧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能,办完此事之后,咱们就得挪窝了,须得离开边城。” 小莲热切声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成,大宋那么大,正好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呢。” “说的也是!”关新妍莞尔。 “有件事须让哥知晓,”小莲忽一脸正色说道,“师傅走之前,给了我一张符牌,凭这张符牌可以在关键时刻请绿营军封畿将军帮忙,师傅担心哥不愿受他的人情,所以嘱咐我若非必要无需将此事告诉你。” “既如此,你将那符牌收好,幸许将来有用得着它的时候。”关新妍淡声回应,稍顿片刻,即又补充道: “若有朝一日,你我身涉险境必须分开,你便凭此符让封将军保你出城,他日,我们在京城会面。” 听闻此言,小莲心头骤然一沉,明白前路将是与风险相伴,不由得有些惶然。 “希望不至于到动用符牌的地步。”关新妍幽然慨叹。 …… 翌日,一则不知从哪里发布出来的消息传遍边城,消息经口口相传,迅速传向边城周边城市,且不住向远处传播。 消息称大豪绅严员外借着回京省亲悄然押运大批粮食沿途振灾,金国虎贲军将领夹谷罕意欲劫粮,另外,印有夹谷罕画像的纸张贴在边城各个道口。 此消息一出,严员外的押礼队备受关注,其所到之处的百姓们和地方官自发夹道相迎并护送。 遇此突发变故,严员外断不能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粮食交与金人,也不甘心将粮食施予沿途地方百姓,只好以边城战事紧促为由将粮食召回,准备将粮食以低价卖与边城军方。 与此同时,严员外与金人双方多宗生意遭挫,双方相互猜忌,关系渐趋僵化。严员外得到消息,金人故借授粮违约一事,要求其奉出一半家资,否则破城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时。 而且,金人通过外交使臣照会吴太师对其施压。 金人得到消息,严员外与边城军、官往来密切,意欲联合边城军、官铲除边城里的金人势力。 遭遇了几次或明或暗的刺杀,严员外与金人关系几同决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严员外正穷忙应对吴太师的责难和金人的频频进犯之际,又传来消息,回城的运粮队遭劫。 在万众瞩目下,粮食被劫,边城的军、官、商界皆无比震惊。 …… 残阳下,一片怪石林立的山林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千余具无声无息的冰冷躯体,随处溅洒的殷红鲜血诉说着此前战事的激烈与残酷,各色铠甲以及四处倒置的的兵器吸收了阳光的热量比躯体尚多一丝热度,预示着生命止歇,战事犹未了。 百余名士兵穿走其间,有的负责收走兵器、铠甲,有的负责收走遗体,有的负责清扫路面,很快,山林恢复安详宁静,仿佛这里未曾发生任何事。 在山林南边一处隐秘山涧旁,支着数顶帐篷,其中一间传出或激昂、或冗缓的嘈杂人语声。 “够了!”突然一声嘹响,接下来一句不容置疑的号令:“都出去吧!” 帐篷里的人陆续退了出来,与此同时,一名白衣男子未经通传径直步入帐篷。 萧让入进帐篷,见帐篷中只余赵谦一人,其一身戎装,威武不凡,但此刻,那显贵的人正低头弯腰,双手撑着石桌一动不动。 “都走了!不用再摆臭架子了!”萧让出声,原本以为接下来会看到一张略带惊喜的脸,不料却看到一张苍白隐忍的脸。 “王爷?”萧让惊讶出声。 赵谦竣厉的目光在萧让脸上一扫,随即缓缓直起身,面无表情走向旁边一面桌子,执壶倒水,同时冷淡道: “这个时候来这里有何紧要事?” 萧让未立刻回话,而是紧盯着赵谦那只执壶略颤抖的手。 第二佰四十四章 内情 赵谦未听到回应,再次扫了萧让一眼,随后缓缓放下水壶,平静声道: “也许只剩三、五个月了,到不了三十岁关口。” 萧让如遭电击,怔怔伫立半晌。 “说要紧事吧!”赵谦于桌旁坐下,将手边一杯茶盏推向桌子另一边。 萧让神色凝重,强自压下所有心绪,步至桌旁,于赵谦对座坐下。 原本是带着些轻快的心情而来,在看到王爷的状况后,所有即将宣之于口或惊或喜的消息皆黯淡失色,一时间,竟提不起说话的劲头。 赵谦见萧让消沉,主动谈及当前形势: “朝廷向金国求和,拿半座边城作祭礼,这半座边城乃祖先浴血奋战而来,岂能说让就让,我会坚守这片阵地,哪怕耗尽所有兵力,哪怕明知会葬身于此。 即便是死,也要让金人知道,我大宋绝不是逆来顺受、软弱可欺之国。 辽军正加剧活动,即将举兵征讨金国,我想,最多再坚守一个月,边城的危机不解自除。” 萧让神情更加阴郁。 “你来时,可见山林间那些遗迹?我以游击战术逐一灭了金国十一名骁将,待完颜宏的羽翼除尽,看他还能骄傲到几时。” 萧让目光沉滞,不知其有否听进去,赵谦面对萧让忽震声问: “边城境况如何?” 萧让似从梦中惊醒,回视赵谦清冷的目光,深呼吸一口气后,镇定道: “边城大乱子没有,小骚乱不断,近来捕获了不少金国奸细,且追踪到那位一直暗中与严员外接洽的金国皇商,仅这条通敌卖国的证据足以令严员外覆灭。” “很好!值此非常时期,为防止他在后方作乱,可不必等掌握其与吴太师牵连的证据,随时可将他法办处治了!” “遵命!”萧让应承。 “你来就为了说这事吗?”赵谦疑声问。 “我萧让岂是那不分轻重的人?!”萧让忽略显轻松道,“近来,边城发生一系列颇奇特之事,我能顺利追踪到那名金国皇商与这些事不无关系。” 赵谦面色有些不耐:“这些事我有知道的必要吗?” “没这个必要,但是,我觉得王爷可能会有些兴趣。”说完,萧让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摊开来,呈现在王爷面前,声道:“王爷可认得这画中人?” 待看到画像,赵谦心头一动,伸手夺过画纸细看,画中人一身男装,面目俊秀,倘若将那高束的头发散落下来,粗黑的眉毛改成细柳眉,便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可是,这脸,……原来那早已习惯并已认可接受的毁坏容颜也是个骗局。 “她在哪?”赵谦忽抬头看向萧让厉声问。 “边城午阳街邵宅,”萧让利落回应,随后试探问道: “王爷确定认识这画中人?这画中人可与我认识的六姨娘大不相同啊!” “不同就对了!” “岂止不同,简直堪称神勇!” “她做了什么?”赵谦惑问。 “呵呵,”萧让得意轻笑两声,“就知道王爷会感兴趣,不枉我跑这一趟。” “快说!”赵谦切齿声言。 萧让立即敛容,正色道:“王爷可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的劫粮一事,说来惭愧,我劫了个空,那批粮被这画中女子用计掠走了。 王爷若想知道详情,我让知情人进来陈述,人已带来,现就在帐外。” 见王爷目含期许,萧让拍了两声掌,一名獐头鼠目白衣青年入进来,就地磕头上拜,嘴里不停说着奉迎谄媚的话。 “行了,别废话了,”萧让出声制止瞎猫儿漫无边际的浮夸,“将你所知道的劫粮始末都讲出来吧。” 瞎猫儿立即恭眉肃目,进入正题: “要说劫粮,先得说那名奇女子,在下见过不少有能耐的人,且喜欢钻研各种技艺,但这名女子的技艺小的实难照仿。 这名奇女子仅凭观察严员外马车上留下的些许印迹就能推断出严员外到过些什么地方,遭遇了些什么,令严员外的身边的贴身护卫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众所周知,严员外身边那位魏管事可是出了名的倨傲。 还有,她与严员外府上一名家厮见了数次面,每次见面都天南地北地聊,看似套交情,实际上不知不觉中将严员外府里境况以及其府上人情往来情况盘摸个透。 她的易容术堪称绝妙,她化成严员外的模样出入酒楼、客栈、商铺与各色人谈事,无一露馅,她又扮成金国商贩跑到严员外的商行寻衅滋事,致使严员外麻烦不断、祸事难平。 小的原本遵萧公子嘱咐盯守严员外,后来察觉盯守这名女子更有意思,且能探到更多关于严员外的隐秘事,便一心只盯这名女子。 劫粮事情是这样的,那名女子,人称关公子,她给严员外制造了无尽的麻烦事之后,边城官、商们为求自保,不愿与严员外为伍。 得不到官商们援助,那批回城粮队行辕缺损得不到补给,又无官丁护行,且被沿途贫民及盗匪记惦,粮队便改用马拉粮且改道走山路小径。 在路经葫芦弯时,运粮队突遭一股刺激浓烟侵袭,运粮人扔下粮食逃散,待浓烟散尽后,运粮人回头寻粮,发现粮马皆无。 小的虽未亲历现场,未参与其事,但所幸小的盯对了人,正巧获知这桩秘密事件的始末,在劫粮事件发生前,关公子曾与富田山庄少庄主有过接触。 那葫芦弯附近正好有富田山庄的温泉山庄,那些粮食定然是被富田山庄吞下了。 劫粮事件过后,小的认真仔细回想了一番,从严员外振灾消息传出到严员外祸事缠身再到粮食被劫,整件事情其实是一环套一环,这出智计谋划得相当严密,目的十分明确,结果也相当令人惊叹。” 连夸赞带叙述加上其丰富的面部表情,瞎猫儿讲得起劲,萧让和赵谦亦听得入神,待瞎猫儿话音落,萧让与赵谦各自回神思索。 萧让早已知晓此事,是以未再回味萦思,此刻脑子里想其它事。 赵谦想的是,虽然容颜有些微变化,但其古怪的行事作风及其敢想敢做、胆大妄为的性情没变,这女人,总有层出不穷的新奇想法,总有罕见之举。 第二佰四十五章 收纳 瞎猫儿察言观色,觉察出王爷真正在意的并非是那批粮食,试探性说道: “虽然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依严员外在边城的势力,迟早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批粮食最终运到什么地方,小的暂不清楚,但小的知道,这位关公子不久会离开边城。” 萧让与赵谦同时将目光再次投向瞎猫儿。 瞎猫儿暗自得意,心道,果然都着意在那名女子身上,当下故意闭口不再多言。 萧让略一思忖便明白其间道理,转头对赵谦道: “王爷,不如,属下这便去将六姨娘接过来?” “不必,”赵谦淡声道,“先让人盯紧她,待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见她。” 瞎猫儿听闻二人对话,惊奇地看着二人,张了几次嘴,均未出声。 “你有话说?”赵谦看着瞎猫儿问道。 瞎猫儿犹豫了片刻方回道: “回王爷,小的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赵谦威肃声道。 “小的来此之前,听闻富田山庄在操办喜事,而关公子也在积极筹备嫁妆,小的不知……” 赵谦骤然起身直立,大步至瞎猫儿跟前,怒声喝问: “你方才说她要出城,现在又说她要出嫁,到底什么意思?” “王爷息怒,”瞎猫慌忙俯身趴地,惶然道: “小的说的都是实情,小的曾亲耳听闻,关公子对其弟说房子不用卖,说边城是她的第二家乡,留套房子在此等于留个念想。 小的更是亲眼见到,那一个个大红贴喜的箱子停在邵宅院子当中……” 赵谦猛然伸手提起瞎猫儿,暴燥怒吼:“她要嫁给谁?她把我放在何位置?当我已经死了吗?” 瞎猫儿惊恐万状,无言以答,不知所措。 “王爷,”萧让适时出声,“富田山庄掌门世代单传,婚姻大事必然慎之又慎,不至于受了六姨娘一份粮礼,就撇下门户之见匆忙结亲,这事,多半有谬误。 邵宅里现住着三人,除了六姨娘外,还有一位从穹牢里出逃的小乞儿,另一位,是从前在靖王府贴身侍奉六姨娘的侍女,他们以兄弟妹相称,感情甚笃,有可能,六姨娘是在为她的侍女操办婚事呢。” 赵谦扔下瞎猫儿,深吸一口气,回头对萧让厉声道: “去打听清楚再来!” “是,属下这便去查!”萧让躬身应承,随即往帐外退去,步至瞎猫儿身边朝瞎猫儿使了个眼色,瞎猫儿立即随萧让一齐恭身退下。 及至帐外,萧让对瞎猫儿喝问: “邵宅办婚事,怎不事先与我说?” 瞎猫儿委屈道: “萧公子也未曾告诉小的那关公子是这等贵要人物啊。” 萧让语骞,轻叹一口气后,正色道: “现在,交付你一件事,去盯紧那位关公子,倘若人失了踪迹,想想王爷的脾气你也该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下场。” 瞎猫儿不自觉缩缩脖子,眼珠子骨碌乱转,兀自琢磨了一阵,待想清楚一些事情后,发现萧让已经走远。 “萧公子,等等我啊,”瞎猫儿快步追上萧让,呵着气问道: “萧公子交付小的如此重要之事,是不是代表,小的已经是萧公子的人了?” “何止,”萧让一边走一边淡然回应,“关公子乃靖王六姨娘如此机密之事岂是随意让外人知晓的?若非把你当成心腹,怎会不防着你,让你轻易获知这一秘密?” “那,那……”瞎猫儿激动得舌头打结。 萧让蓦地停下脚步,面对瞎猫儿郑重道: “那么,你谨记一条,忠心!任何时候,任何情境下,都不要忘记这点。” “是!”瞎猫儿立时直立身躯沉肃回应。 萧让重新启步,淡声道: “往后,吃、用、活动费用皆记在我名下,你只要认真完成我交付给你的使命,将来,会送你个锦绣前程……” 瞎猫儿亦步亦趋跟着,听着煽动人心的话语,憧憬着美好未来。 …… 邵宅,客厅上,气氛凝滞,富田山庄娄庄主脸色郁沉,关新妍更是冷若冰霜。 过了良久,关新妍打破难堪的寂静,平静道: “既然,娄庄主瞧不上我这小门小户,那此婚事便罢了吧,我断不允许莺莺给令郎作妾。” 娄庄主肃穆声道: “关公子,老夫知道你对令妹情深厚义,想尽可能为她铺就一段坦途,恕老夫直言,关公子得看清时势,量力而行。 我富田山庄虽不是书香门第、名门旺族,但也算高门大户,富田山庄少庄主要想娶一位门弟清贵嫡出小姐是极易之事。 但是,老夫此生见多了名贵世家因联姻不善,择姻亲重家世不重人品而致门楣垮塌,是以在择姻亲这件事情上,老夫抛开世俗成见,极看重人品而非家世,毕竟老夫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富田山庄落败。 可是,我富田山庄毕竟在边城官商界也是有些声名,许多生意是要靠脸面去支撑,富田山庄少庄主的婚事不能太随意,少庄主夫人的身世不能太普通。 关公子该知道,老夫之所以愿结这门亲,完全是冲着关公子的人品,能在关公子身边受浸润的人想必都是明是非晓大义之人,老夫是诚心愿与关公子成为一家人。 实话说,老夫曾让人仔细查过关公子的身份,堂堂富田山庄少庄主纳你关公子身边一名婢女为妾该是不辱没你关公子的身份。” 娄庄主说完这番话,端出一副尊贵的的架式,显是让关新妍明白,一个被抛弃的靖王小妾的婢女能攀上富田山庄这样的高枝是莫大的荣幸。 关新妍冷笑一声,淡然道: “娄庄主不愧是生意人,既要面子又要实惠,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利益得失算得分明,止损盈利皆有标杆。 在娄庄主眼里,令郎娶我妹妹还是太过委屈了,对吧?! 娄庄主明知我的真实身份,还愿意结这门亲,是因为觉得我高攀了,认为结亲后,我会倾尽所能帮助妹妹在娄家赢得尊荣,会不断指引妹妹为娄家创获效益,对吧?! 以一桩不甚满意的婚事换得切实利益,确是个不错的买卖。” 娄庄主精明的目光闪过一丝暗淡,此是刹那间心迹败露心灵空泛的征象。 第二佰四十六章 搁浅 关新妍神色忽转冷竣,凌厉声道: “娄庄主以为婚讯既以传出,纵然我心有不满,也只得勉强将就,将婚事继续操办下去,是吧? 娄庄主太不了解我,我从不将就,更不会在婚姻这种终生大事上将就。令郎择偶可以有无数选择,我家惠妹也未必非令郎不嫁。 当初选择与富田山庄结亲,是因为,富田山庄清宁静渥,以务实勤恳的态度做生意,不过分萦绕官场趋势逐利。 我以为娄庄主是个淡泊志远、超凡脱俗、敏睿而又豁达、精干而又十分有魄力的商人,彼时我对娄庄主十分崇敬。 恰见令郎秉性敦厚,仁善有余刚断不足,与舍妹爽直果敢的性情相弥合,这才有攀亲的念头。 如今看来,娄庄主与多数潜心营谋、眼光狭隘的商人没有不同,千般考量,万般算计,只为逼一个势孤女子就范。 想让我虔心为富田山庄卖力,又不舍得下重本,市井商人的患得患失表露无遗。以舆论之势逼婚,不管顾他人意愿得失,可谓利欲熏心。 我对娄庄主有救治之功,前不久又白白赠予大批粮食,娄庄主却对我施以诡计,是为恩将仇报。 原本,我打算在纳名之前向娄庄主坦露身份,倘若娄庄主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义正言辞拒绝这门亲事,尤敬娄庄主是个心神合一、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可如今,娄庄主整的这一出,实在是自跌身价,令人大失所望。” 久惯商场,见过无数人,亲历无数场合,自认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娄庄主此刻竟然有些心虚,听闻眼前人一番言语,意识到自己确是以狂傲之姿、富贵之势欺负一名弱女子,虽然本心是器重这名女子,可表现出来的,确是恃强凌弱、忘恩负义。想是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呆久了,习惯对身份不如自己的人颐指气使,忘了尊重他人、顾虑他人的感受。 沉默些时,娄庄主刻意撇去一身贵傲之气,平视关新妍语气谦和道: “关公子恐有些误会,方才,关公子提到我儿性情仁善有余刚断不足,这评语相当精准,正因为我那不成器的孩儿江湖义气重,少一些生意人当有的圆融决断,老夫在为其选妻之事上颇费功夫。 老夫并不是要威逼利诱关公子就范,只是,老夫想不出关公子有什么理由回绝这门亲事,于情于情,这门亲事对关公子和令妹来说都是有益无害,不是吗?” 见娄庄主放下姿态,关新妍亦不再冷脸,平静道: “对于令郎的婚事,娄庄主首先考量的是得失,其次才是令郎的幸福。而我,首先考量的是舍妹的幸福,别的都是次要。 令郎与舍妹自上次于文昌馆见过一面后情意相投,两人都是至情至性之人,若能结合成一对,必是幸福美满的一对。 原本,我觉得舍妹嫁给令郎虽然短时不能为富田山庄带来名利上的收益,但假以时日,必会为富田山庄带来巨大的实际效益。 如果,舍妹没有荣幸进入富田山庄的门槛,那么,我与娄庄主此次算是最后一次会面了,有份将送未送的礼物,不妨现在就送与娄庄主,至于娄庄主领不领情随意好了。 记得娄庄主十分在意富田山庄那片产出不大的粮田,其实,那片山头是块风水宝地,利用得好完全可以扭亏为盈。 我的建议是,买下那片粮田周边的山林荒土,改成生态园,依土壤质地不同选择性种植果、蔬、茶、药材,将低洼易积水的数个天然石坑改成游湖并以廊、桥相连,再适度建造些拙朴农家院,可吸引远近文人墨客过来泛湖、旅居、游乐,必能增创不小收益。 我言尽于此,娄庄主请便吧。” 关新妍说完这一番话显出些疲态,倒不是有意表现出没精打采而驱客,实是连日来操劳过度加上身体未痊愈导致精神不济。 娄庄主明白,关新妍既看重妹妹的幸福,必然十分在意这桩婚事,不可能轻易说放弃就放弃,眼下是以退为进,让自己回去好生思量再定夺。 “如此,老夫不叨扰了,关公子这份厚礼老夫且收下,不管将来咱们能不能成为一家人,老夫都视关公子为富田山庄永远的座上宾,先前赠予关公子的玉麦穗永远不失效力。告辞!” 娄庄主昂然离去,小莲和莺莺即时从客厅侧方涌现出来,莺莺上前蹲在关新妍膝前,情真意切道: “娘,即便是做娄少庄主的妾,奴已经是高攀了,奴不敢奢望太多,只希望有个差不多的名分,将来必要时可以为娘提供些帮助。” “原来,你一直在为我担惊受怕啊,”关新妍说着话将莺莺拉起来,“想来也是,虽然我一直求安稳,但我似乎总是在涉险,或许,离开我,你才能过上真正安稳日子。” “奴不想过什么安稳日子,奴只愿守着娘,可是,如今,奴虽愚钝,也看得出咱们院外徘徊的那些人不怀好意,奴不怕别的,只怕帮不上娘,反给娘添累赘。 不如,娘答应这门亲事吧,有了富田山庄的势力作倚靠,好歹多一些安全保障。” “嫁人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之事,岂能马虎?在你最该拿乔的时候却委屈求全将就了事,那进了门以后,你再难坚守原则,往后遇到不平事会习惯性退让。 娄家人如果轻易将你娶到手,不会认为你识大体、宽宏大量,只会认为咱们好拿捏,认为你软弱可欺,那往后,你想要在娄家树立威信必是困难重重。 这次,给娄家一个下马威,试试娄庄主的底限,看看娄少庄主有何行动,只希望这位娄少庄主不会令我失望。” “莺莺姐,”小莲发声,“我与那位娄少庄主接触,觉得他是个豪迈、义气、磊落、重感情之人,他既对你有情,一定会付出行动,会想尽办法争取与你在一起。 若能得娄少庄主倾力维护,又消除了娄庄主心中介蒂,经历一番波折之后,莺莺姐你嫁进娄家必能顺遂如意。 你就安心听从哥的安排,好好准备做富田山庄少夫人吧。” 第二佰四十七章 面对 “可是……”莺莺脸上布满愁云。 关新妍启口: “这位娄少庄主样貌、品性皆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你们互生好感,只要他不退缩,有坚持与你在一起的心念,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们在一起。 进入娄家后,可不能再如在我身边这般随性,你要准备的不光是身份的转变,还有性情、言谈举止、为人处事等各方面的度量。 把心思专注在准备好即将成为新人妇上面吧,这联姻之事只管交于我与小莲。” 莺莺还要说话,关新妍先一步声道:“相信我,我会尽力为你铺就锦绣前程,可是,你须得担得起我这么努力捧举你啊。” 闻此言,莺莺瞬时从内心里生出一股志气,恍然间明白,倘若自己的处境好,不但主子脸上有光,将来,更可以顺利地为主子提供便利资源。 “奴一定不辜负娘的期望!”莺莺神色认真说道,“倘若奴进了娄家,一定好生治家,绝不让人小觑了。” “光有意志不行,得有行动,还不赶紧好好准备去!“ 莺莺不复多言,施了一礼后退出大厅。 待莺莺走后,关新妍对小莲肃穆声道: “要改变娄庄主门第观念并非易事,虽然娄庄主是个开明之人,可世俗标签相当于人活于世的第二张脸,若非能撼动其心,很难令其改变初衷。” “接下来,哥是不是要采取行动了?” “将前阵子押在富田山庄温泉山庄那批不值钱的货发出去吧!” 小莲低头沉思良久后,沉声道: “我担心,咱们揽下了所有事情后,严员外会对咱们实施极端报复,目前,严员外只是怀疑咱们与富田山庄联手劫粮,顾忌到富田山庄有不小的势力,才未立即对咱们动手。 一旦富田山庄撇清了嫌疑,恐怕严员外会立即对咱们采取行动。” “严员外迟迟不行动,并非顾忌富田山庄,而是要打听备细、仔细筹谋,方便一举攻坚。 让严员外知道富田山庄只是受雇于我拿钱办事,可免去富田山庄一场波折,因为严员外如今麻烦事不少,想必不愿多树敌。 富田山庄受我这一人情未必立即就感动万分,以婚事相许,但如果我能从严员外手上死里逃生,富田山庄大概会重新考虑这门亲事。因为,娄庄主明白,再好的家世也比不过时下能搅弄局势的人脉。” “哥,你有把握能从严员外那里全身而退吗?” “严员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又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只要他的生命未受威胁,我以帮他生资敛财为饵,可以好好与他周旋一番。 为防止他拿你与莺莺来挟制我,今晚,你便带着莺莺去温泉山庄吧。” 小莲静默片刻后声道:“我将莺莺姐送到温泉山庄,然后我再回来,这种时候,哥身边不能没个支使的人。” 关新妍面对小莲淡然一笑,声道: “你去温泉山庄可是有任务的,我这边苦心孤诣为娄庄主揽祸,可不能让他觉得只是轻轻松松受我一份礼这么轻巧,你须与娄少庄主多往来,一方面通过娄少庄主让娄庄主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另一方面,适时创造机会,让娄少庄主对莺莺的感情加深。 此一役,既是为莺莺谋求幸福,亦是为你我谋条退路,倘若事情一切顺利的话,待莺莺出嫁之后,咱们借严员外的声势去京城。” 小莲神色凝重,心里十分清楚,与严员外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关新妍说得轻描淡写,可事实上,实施计划的每一步绝不可能轻松。 “倘若,……”关新妍忽犹疑道,“倘若边城战乱,或者严员外府上有变故,而我一时半会无法脱困,你便带着莺莺去找封畿将军,让他护送你们出城,千万不要试图去打探我的消息,这是命令!可听明白?!” 瞬间,小莲脑海中闪现可能遭遇到的种种可能性变故,思虑良久,最后郑重回应道: “哥放心,我一定极力保障莺莺姐周全,不辜负哥的信托!” “还有你自己的周全!好了,去收拾一下吧,准备天黑出发。我要出去一趟,引开院前那些人,顺便去拜访几位官商。 如果天黑前我未回来,你们不必等我,自去温泉山庄,路上注意安全。” “好!哥也要万事小心!” 关新妍轻点下头,随意整了整衣冠,迈步向前院走去。 小莲并不知道,关新妍看似轻松的表象,其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昨日,就已收到严员外的邀约。 来发送邀请函的是魏管事,邀请函上请关新妍过府指导清枢丹研制技艺,虽说知道清枢丹秘方来龙去脉之人很少,魏管事是其中知情人之人,但并不需要刻意让身为严员外的贴身护卫的魏管事降低身价来干跑腿送信的差事。 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让自己无推脱的理由,事实上,严员外随意找个理由邀请自己过府一叙,自己都无法拒绝,行止被监视,门前宾客过而不入,除非是装病逃避事端,否则没理由婉拒严员外赠予的一个彻底解决麻烦的机会。 让魏管事来送信,是刻意想让魏管事来骗取自己的信任,令自己无所疑虑赴约。此举恰是欲盖弥彰,证明了严员外已经知晓魏管事先前与自己暗中往来之事。 步出邵宅,看到那假装忙碌铲雪的两人,二人铲了三天雪,未清理出半条道,未扫出半片空旷实用之地,反倒在他人院前堆出凌乱不整的雪堆堵塞通路,偏邵宅院前依旧是天然的积雪形态。 看这二人被冻得通红的脸和双手,关新妍不禁觉得好笑,旁人都看出他们的意图,偏他二人身陷自欺欺人的迷雾当中,完全可以袖手蜷缩一边晒太阳,偏要荷起木铲自讨苦吃。 二人是严员外府上的家丁无疑,行事与严员外如出一辙,真真假假的事情做多了,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状况。 原本有些凝重的心情被眼前这两位稍显滑稽的二人缘引得松动不少,回头留恋地看一眼邵宅门匾,萦思片刻后,毅然转身向着未知的险境走去。 第二佰四十八章 入局 严府座落在边城繁市当中,闹中取静,占地极广,府内依地势构建山水园林,其间亭台楼榭错落有致。 关新妍被一前一后两名家厮夹挟着在中间于园林小路上盘盘绕绕走了许久,虽看不清严府整体格局,但关新妍已感觉到,前路越来越荒疏僻静,不是常规待客之地。 及至一座灰仆仆留有青藤遗迹的圆形古堡前,两名小厮上前合力推开高大厚重的铁钉门,大门发出咿呀沉吟之声,仿似垂暮老人从胸腔里发出的绝望叹息之声。 一股夹杂着霉灰的腥气伴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幽冷之气随着大门开启迎面扑来,门内光线暗沉,关新妍尚未看清里面是何景象,背后一股大力将她推了进去,身后铁门重重关闭,声音比方才轻快许多,仿佛是一头久困的饿兽乍见送上门的猎物骤然间精神抖擞了起来。 待眼睛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关新妍发现周身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尚未来得及细看那些造型奇特的刑器,背上突遭一闷棍,震得五脏俱裂。 重击之下,身体急速向前扑倒,正面肩上却又迎来重重一记狠踹,与此同时,双腿腘窝处被人劲力一扫,关新妍身不由已双膝跪地且上身向后仰倒,抬头间,看到二楼围栏之后数十名大汉簇拥着一名坐着的男子。 绵密的棍棒如雨点般砸落下来,空荡幽旷的古堡中一时间只闻“箜箜”闷响。 关新妍不由自主双手臂护住头部,紧紧蜷缩着身子,尽力咬紧牙关,极力忍受着痛楚。尽管暴雨梨花针就在垂手可得的地方,但对方尚未想致自己于死地,那便还不到用暴雨梨花针的时候。 施棍之人极有巧劲,打出了雷霆之钧的气势,却可以让受刑人内伤重而外伤轻。外伤可以养个十天半月便好,内伤却需长久调养。 楼上人观刑多时,许是觉得解气了,也看乏味了,漫不经心缓声道:“停手吧!” 难捱的时光总算过去,关新妍强撑着坐起身,感觉除了项上这颗脑袋,身体其它部分全不属于自已,尤其五脏六俯,尤在翻江倒海中努力求适应。 目眩了一阵后,双目重新聚焦,一双绣有麒麟纹样方头复底赭红履映入眼帘,头顶上方传来严员外盈威清冷之声: “本想等余暇之时再慢慢与你玩,未料,你无惧无畏、迫不及待向我宣战,说吧,为何要这么做?” “其实……我在……救你!” 听到吃劲断续的声音,严员外朝关新妍俯视一眼,倨傲道: “可惜!如果不那么孤伶高绝,不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严员外说完这句话,向后倒退两步,悠然坐进手下方移过来的太师椅中,神情旷逸道: “且说来听听,你想如何救我?” 关新妍缓缓抬起头,虽然靠双臂支地勉强撑着的身子尤震颤摇晃不定,但那双目光却清亮透彻,其深吸一口气,调匀气息后一字一句缓声道: “作为一名商人,严员外在边城已做到极致,很难再有大幅上升空间,但那位身在京城频繁伸手向你要银子的人并不了解你的苦衷。 他认为你在此地盘恒得越久,越是得心应手、生财有道,你的奉银逐年不增反减,他对你必然心生不满。 如今,已逼得严员外你豢养打手去劫银来满足那位的味口,往后呢?严员外是不是打算买官去搜刮民脂民膏? 严员外难道想一直这么含屈受累、无怨无悔去填那位的欲堑深渊,直至将自己弄得身败名裂,最后被那位置弃,被边城官商厌弃,被黎民百姓唾弃?” 说完这一席话,关新妍咳喘不止。 严员外拧眉思索。 平息片刻,关新妍继开口说道: “严员外常与金国人打交道,该当明白,金国人自视甚高,常将自己譬喻为虎狼之师,在他们眼中,宋人都是羊,且分为有志气的羊和没志气的羊。 金人对严员外通敌卖国的行径相当不耻,却不影响其与严员外成为好朋友、好生意伙伴,狼对前来进献羊毯、羊角的听话之羊当然不会太过冷酷。 但如果有一日,狼成为了羊群的统治者,试想,它还会给当初那只反骨羊好颜色吗? 这些时日,严员外该是在金人那里受了不少气吧,该是看清他们重利忘义的嘴脸了吧。倘若严员外将粮食赠给了这样一群虎狼之师,严员外除了得到他们口头上的几句赞赏,还能得到什么? 京城那位一旦风闻严员外投敌卖国,你觉得,他是保你还是保自己的名声?” 严员外静声不语,定定看着关新妍,等着她往下说。 “严员外乃睿智非愚忠之人,该当抓住运粮失误之机,引咎辞事,全身而退,尚能有个好的归宿。 借着如今边城局势动荡,金人对你多有怨念,京城那位对你相当不满却又离不开你之时,正好可以于可进可退间为自已铺条光明出路。” “不愧是靖王重视的人,有些敏慧。”严员外冗声道。 关新妍神色微微一震,问道:“严员外从何悉我的身份?” 严员外大方回道: “查到替你运礼进京的家仆是崔将军,我挺意外,原以为你我是同道中人,结果发现,你是混水中搅局之人。 且问你,你劫我的粮,到底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金人?还是单纯为了那批粮?” “都是!”关新妍振声回应,目光忽转冷厉:“在此边城军民临危之际,严员外不但不助边城军抵御金人的侵掠,反与恶狼为伍,我不明白,严员外生于宋、长于宋,食用皆来源于宋,为何要与宋民为敌? 金人狼子野心,残暴不仁,宋民对之恨之入骨,偏有人割肉养鹫,那批粮与其投喂那些凶恶歹人,倒不如让我劫去卖了,既饱我私囊,又解部分边民饥荒,还可以重挫某些人的阴谋诡计,一举多得。” “那批粮现今在何处?” “流向了宋境各地,所换取的银两尽在我手中,毕竟是不义之财,我愿将这笔钱悉数奉给严员外,不知严员是否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不肯说实话?”严员外单调陡然转厚沉,“真当我这么好糊弄?你如此护着富田山庄又是为何?据我所知,富田山庄与你邵宅的婚事八字尚未有一撇,你这么拼死替他们揽祸,可值得?” 第二佰四十九章 说服 “既然严员外什么都明白,不必再探问了,直接谈条件吧!”关新妍清声道。 严员外身子略往后靠,神情略松驰,平静讲述: “原本,我一直未拿定主意,到底是将你送与金人以化解我与金人之间的冤仇,还是,拿你作人质与靖王做笔交易。 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严员外骤然起身步至关新妍面前,蹲下身来与关新妍平视,精深的目光直直看进关新妍的眼底,低沉声道: “我打算重用你,你每立一件功,我便免你一日刑罚,否则,你需日日来此受折磨,我这里有三佰余种刑具,不知道你是否想亲身体验个遍。 千万别想逃,也别想自杀,否则,不光让你身体上受尽折磨,精神上也备受煎熬,千万不要试着去窥探我的底限,你承担不起后果!” “我孤身一人来此,本意就是来投诚,不会逃走,更不会自寻短见。既然严员外如此器重我,当不负重望,倘若严员外答应我不为难富田山庄,我可以在短时间内为严员外赚取数倍于那批粮草价值的财富。 钱乃立身之本,有了足够的钱,严员外便可以在金人与吴太师之间游刃有余。” “我念了一辈子生意经,今日,却让一个小女娃来教我做生意,可笑!你如果比我会做生意,如何至今还如此落魄?” 面对严员外的奚落,关新妍容色未变,不屑于解释亦不愿多废话,直言道: “若严员外对我提出的这笔交易动心,咱们便接着往下聊,若严员外看不上这笔小钱,咱们便换个话题。” 身为阶下囚还如此傲气,还试图掌握话语主动权,严员外不禁对眼前之人兴趣更浓,幽声道: “你有何方法短时间内赢得巨利?说来听听,倘若可行,我可以考虑你方才提出的交易。” 关新妍略思忖后开口声道: “严员外可以在边城大量收购兔毛,同时让人去金国大肆收购羊毛,将兔绒织品低价卖与金人,将羊绒织品高价卖与宋境商民。 久而久之,金人赖羊毛生存的手工业受到重创,并依赖你向金输出的兔绒织品,倘若你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心,甚至可以垄断金国兔绒业,到时还怕钱不主动来扣门吗?” “哈哈……”严员外爽朗大笑,“肚里果然有些料,这些计策谁教你的?” 几百年后,清朝和民国时期,外国资本主义列强为了赚取中国白银无所不用其极,给中国经济带来深重灾难,从那些残酷的经济侵略案例中亦可学到不少东西。 如今,借鉴其一用来对付金国,正当合适。 这些念想关新妍只在心头闪逝,对着严员外好奇的神色,关新妍故作玄妙道: “严员外崇尚佛教吗?” 严员外面显疑惑:“佛教里有授生意经吗?” “万事皆由人性启,佛教堪悟人性本质,即囊括世间万象,若得佛缘佛法,必能心想事成。” 严员外嘲讽道: “如此说来,那些寺庙里的和尚都是高人?咽着粗糠、嚼着烂菜根子、头顶钻风漏雨瓦棚、坐守五寸破凉席,这就是他们奢求的生活?” “没错,”关新妍接腔,“他们于苦难中磨炼心性,严员外穷其一生致力追求的功名利禄在他们眼中如烟如尘,他们的使命是匡扶天道轮回、超渡生灵、承运往生。 或许,严员外直至生命的尽头才了悟自己的一生,而严员外这一生早已记录在命运薄上,且只有寥寥数语。 他们不但悉知你的今生,还知晓你的前生和后世。” 严员外不自觉忡怔思索。 古人重视婚葬繁文缛节相当一部分原因是缘于对鬼神的敬畏,鬼神之说,于现代被斥封建迷信,但在千年前,其对百姓的生活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即便见多识广如严员外在面对鬼神邪说,要么深深敬畏,要么敬而远之,不会亦不敢质疑。 原本是想以佛教的玄学来掩盖自己超脱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却因严员外一番抬杠而就势谈起佛教。 佛家思想教人今生受苦来世享福,而且,人一旦有信仰便会有所畏惧,倘若严员外真的皈依佛门,于天下苍生、于边城百姓、于他自己未必不是幸事。 在严员外忡怔之时,关新妍亦不停思索,依严员外这种一旦产生兴趣便要研究透彻的个性,接下来一定会穷嗜佛法。 在他游弋于不甚明了的领域之时正好可以借引导之机操控他的思想,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定要好好把握。 拿定主意后,关新妍出声打断严员外冥思: “佛法无边,日日焚香祷告、请求佛祖庇佑的是被俗世烦扰的庸人;心中有佛,以佛法成就一番事业的是为人上人;常年与佛祖相伴,与佛祖神交,授意于佛祖普渡众生的是为天人。 严员外想成为何种人?” 将严员外神思拉回现实后,关新妍接着道: “倘若严员外对佛法有兴趣,我愿以已身浅修短识为严员外启路。但现在,请严员外先解我心头萦忧,严员外是否愿意放过富田山庄?” 瞧着气息不宁,身体如在寒风枝头上颤抖的凋零树叶,全靠着强大意念支撑着的关新妍,严员外心头有些触动,本是个有仇必报、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强占三分理、不轻易予人方便的难缠之人,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关新妍的提请。 “富田山庄的冒犯之举,我可以不计较,但你得让他们把粮食全给我吐出来,并且,娄庄主需亲身上门致歉。” “严员外何必拘拧于朝夕间得失,显得气量狭小!试想,如果我邵宅与富田山庄结成亲家,富田山庄便是你下属的姻亲。 大婚之日,严员外装作前事不知,藉着亲厚下属亲临婚宴,给娄庄主莫大的颜面,亦是给娄庄主莫大的心理压力,娄庄主若是聪明之人日后定会想方设法弥补当初给严员外造成的损失。 如此,双方皆保有颜面,于谈笑风声中弥创获益,日后,严员外还可以光明正大使富田山庄资源为已所用,岂不快意?” 第二佰五十章 器重 严员外凝思片刻后,沉静道: “明儿起,你随我出入!其实,我严某人是极爱才之人,你若乖乖听话,好好替我办事,不会亏待你。” 话说完,严员外霍然站起身朝大门步去,同时对旁人吩咐:“去抬顶轿子来,将她送到静怡园,套部马车请瞿神医过府一趟,为她疗伤。” 闻此言,关新妍明白,悬在头顶上方的利剑已移开,懈去一身的防备,整个身躯无力倒伏在地。恰如一个失去自我防护、毫无招架之力的婴孩身处阴森旷荡、充满嗜血气息的魔窟鬼域当中,惹人悲悯。 二楼角落处,一双带有探究意味的犀利双眸盯视着场中那既十分顽强又十分脆弱的身影,思忖良久,悄然离去。 关新妍与严员外于古堡交流之后,关新妍成了严员外的随从,以其一身技艺为严员外规避风险、趋福避祸,俨然成为严员外的智囊、护卫、医官、验毒师、规划师、理财师、佛经导师……成为严员外十分得心应手的助手,且凭着已身不懈努力,未再步入那座阴森古堡。 严员外得一神将如获至宝,每日期待意外惊喜,好似关新妍有个魔术口袋,口袋里有无穷无尽的未知宝藏。 在关新妍的助理下,严府财源广进,日进斗金,严员外生活闲适安宁,少有鸡飞狗跳、仓惶鼠逃的时候。闲暇时,听关新妍讲解佛经释禅机,精神上亦获得极大满足愉悦感。 但有一点令严员外有些不悦,对待任何与金人有关的项目,关新妍格外严苛,不给金人一丝便利。严员外曾厉声数落几次,关新妍当面应和,转身变本加厉从金人手中赚取厚利。 面对白花花的银子,严员外没了脾气,况且,从心底里,严员外其实也很厌恶那帮蛮横贪婪的金人,看到他们吃瘪又无处申冤的模样,有几分痛快。 对于关新妍的劳苦功高,严员外回赠大量名贵药材以及绸缎、珠宝、美食。 随着关新妍露脸的次数增多,名气增大,邵宅与富田山庄联姻之事被提上日程。 一切皆向着关新妍预期的方向发展,略有遗憾的是,自由再一次被侵夺,除了随严员外出入各大酒肆、商街之外,基本只能在严府活动,不得随意外出,更不得私自回邵宅。 除了征得同意在被监视情形下与娄庄主面见几次外,几乎无私人活动轨迹,曾在某商街上与小莲、莺莺远远对视凝望些时,彼时,千言万语、万般心绪瞬间拥堵心口,最后却只能相顾无言,淡淡一笑。 在大量名贵药材的调理下,关新妍的身体日渐恢复元气。 半个月的时间倏然飞过,边城边防战事日趋白热化,宋、金军不断转移战场,十几场战役下来,各有输赢。边城的百姓在风云悸荡中彷徨、观望。 非常时期自有非常商机,关新妍在不停捞金的同时积极为莺莺筹备婚事,好在此事与严员外也有切身利益关系,是以,严员外通融几分,允许关新妍与邵宅书信往来,往来的每封信函自是要经严员外过目。 这一日,关新妍与严员外于一座茶楼中与人谈事,事情很简单,只是人有些难缠,期间,关新妍突觉烦闷,借更衣出了厢房,于廊下伫立顺气。 一名白衣男子轻飘走来,立于关新妍身侧,拱手敬声道: “六姨娘别来无恙!” 关新妍一惊,转过头,目光越过男子肩头看见不远处负责监视自己的大汉已躺倒在地,随即将视线拉回,落在男子脸上,男子面容俊逸,但与脑海中人物形象无重影,稍思忖片刻后,淡声道: “你认错人了!” 萧让潇洒一笑,垂下手,转身面向围栏,与关新妍并肩而立,看着远处云雾中隐隐绰绰的峻山平声道: “不管六姨娘身份如何变化,性情如何变化,过去经历终是变化不了的,六姨娘想要刻意遗忘过去,越刻意越显得在意,倒不如坦然面对,让时间和公理来磨去那段不平创伤。 六姨娘自穹牢出走后,王爷不断加派人手暗中搜寻六姨娘,既急切寻获六姨娘又怕被人知晓太过在意六姨娘的心思而给六姨娘带来麻烦,这份苦心,着实让人动容。 六姨娘或许觉得这没什么,但我与王爷相识近二十年,从未见王爷对哪个女人这般用心。王爷知道六姨娘的下落,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奔来见你,只是战事未平,身不由已。” 关新妍淡笑一声,眼前人显然是自作主张来做和事佬的,他八成以为王爷与自己之间的矛盾是夫妾间吵架拌嘴、打打闹闹而已。 王爷与自己的矛盾在于,两人没有感情基础而被命运错误地捆绑在了一起,自己竭力纠正这个错误,而王爷却想将错就错,将错误进行到底。 好不容易费尽心力纠正了这个错误,怎可能再重蹈覆辙。 “你确定你与王爷交情匪浅?”关新妍声问。 “此话何意?”萧让看向关新妍疑声问。 “靖王夫人已将我逐出王府,我与王爷的婚约书已毁弃,我与王爷已无瓜葛,这些事,王爷未告诉你吗?” 萧让眸光一闪,诧异随之一闪而逝,却快速接口道: “难怪王爷急着要见六姨娘,想必王爷当初一定痛心疾首,如今早已悔青了肠子,迫不及待想要到六姨娘面前解释一番。” 解释?他只会威逼利诱!按他行事作派,他不会派人来说和从而暴露已掌握自己的行踪的事实,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控制住自己,然而,他如今正忙于对付金兵,该是无暇来管控自已。 眼前之人既不是受王爷指派,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教人难以琢磨。 “请不要再称呼我六姨娘!”关新妍骤然沉脸,“你的来意我已知晓,我的心意是,愿此生与王爷及其身边所有人都无纠葛!” 说完这句话,关新妍调头离开。 萧让长腿一迈,以身挡在关新妍身前,面对关新妍沉静道: “若是不愿谈这个话题,咱们来谈另外一件事吧!” 第二佰五十一章 意 关新妍无声投望眼前人,等他主动陈述意图。 萧让直截了当道:“关公子是否想脱离严员外掌控?” 关新妍未作回应,目光依然平静看着眼前人。 “实话说,严员外已蹦跶不了几日了,王爷早就想一举端掉严员外在边城的势力,如今证据确凿,拿办他只是或早或晚之事。” “你来此,不会只是想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萧让神情凝滞了一瞬,接着面显犹豫,似内心在做激烈挣扎,蓦然间,眸光坚毅,定定看着关新妍声道: “严员外老奸巨滑、得利忘义,他器重、厚待关公子,不过是看重关公子能带来巨大收益,但他不会忘记关公子曾经对他所做的一切。 任何时候,只要他想起以往遭受的挫折,随时可能将关公子再次投入刑牢。” 关新妍探询的目光照进萧让眼中。 萧让不自在轻咳一声,不得不解释: “彼时,我确在刑牢中,虽然十分确定关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还是做了些布防确保关公子生命安全,不过,未料到关公子智慧超群、口才了得,不但摆脱了严员外的魔爪,还令严员外青眼相加。” 解释完,见关新妍并未有多大反应,遂继续往下说: “严员外虽器重关公子,但也只是将关公子视为可利用且十分好用的工具,关公子现掌管着严员外庞大的家资,顺风顺水之时,两相和乐。一旦遭遇困境,如遇冰山激流,关公子可想过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即便关公子不出差错,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局势瞬息万变,状况百出,严府一量遭遇变故,严员外定然会将关公子推到风头浪尖上。 极有可能,严员外将关公子视为最后一柱保全身家性命的筹码,以你为盾抵御王爷的清剿……” “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很明白严员外的手段,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说!”关新妍直言不讳。 对方的爽快倒显得自己婆婆妈妈,萧让干脆省去一番铺垫,直抒胸臆: “既然关公子清楚自身处境,定然也希望严员外早些垮台,而严员外垮台的时间其实可以由关公子来决断。 关公子可以借着为严员外打理事务之便找出严员外与京城吴太师密切往来的证据,拿到这些证据后,我会立即采取行动,将严员外收押,自此,关公子便可不再受制于人。” “若我猜的没错,你来找我谈此事完全是自己的意思吧,王爷不会亦不屑让一个女人替他冲锋陷阵。 这件事风险极大,万一被严员外看破,我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方才说王爷记挂我,转眼却毫不犹豫将王爷记挂之人推入险境,你对自己的主子都敢这么不恭不敬、阳奉阴违,我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为你担此巨大风险?” 萧让心头一沉,这正是自已先前犹豫的原因,王爷一定不会支持自己这一主张。 王爷若知道自己利用六姨娘去收集吴太师的罪证,定然十分不悦,倘若六姨娘在此事件中受到伤害,依王爷对六姨娘的重视程度,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可是,造化弄人,王爷的脑疾突然爆发,生命危在旦夕,对吴太师的报复计划尚未全盘展开,却步入老靖王的后尘,被困于阴谋沙场之中。 倘若就此势败,那这十几年的忍辱负重、辛苦营谋全然付之东流。 多年来,已方打入严府的眼线不是失踪便是遇害,而六姨娘不仅能在短时间内赢得严员外的青睐,还被授以大权,若能得六姨娘助力,兴许可以给吴太师一记重创。 尽管此策有违王爷的心意,但如今形势复杂,时间不等人,任何可以在短时间内打击到吴太师的机遇,皆不允许错过。 原本以为,六姨娘对王爷或多或少有眷恋之情,自己稍加调解,便可说动六姨娘为王爷卖命。未料,眼前的六姨娘根本与从前认识的六姨娘判若两人,不但聪慧,还冷石心肠,其对王爷似乎无多少情愫。 事情的难度比预想中要大许多,要说服六姨娘助力,抬出王爷的名号显然不管用,其受严员外压制,十分乐见严员外倒势,但她与吴太师无冤仇,且对自己又无多少信任,确是没理由以身犯险。 思虑一番后,萧让启口道: “此事确是在下背着王爷擅作主张,但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若关公子想知其中详细,他日,在下可以详尽说与关公子听。 此事干系甚大,关乎天下苍生,关乎边城危局,关乎王爷前程,当然,在下也有私心,在下与吴太师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下愿倾注一切,给吴太师一记创痕。 若关公子肯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便欠下关公子一份天大的人情,往后,哪怕关公子让在下以命偿人情,在下也决不推诿!” 看着萧让一副面色沉毅、慷慨赴义的神情,关新妍心头有些触动,扶栏低头沉思一阵,忽听得厢房那边传出嚷闹之声,关新妍忽抬头对萧让急速道: “此事我需要考虑些时,明日戌时你来听取答案。”既然他能自由出入严府刑牢,想必在严府巡荡该是如入无人之境。 “好,就此说定!”萧让回应,随后神色一松,从腰间取出一支纸折扇,利落展开,以单手轻摇款摆着,步伐轻缓悠然离去。 大冬天摇扇子,还真是——另类,关新妍将目光从萧让的背影收回,步至那晕迷不醒的壮汉身旁,伸手取下头上发簪子里的银针为壮汉施了一套促醒针。 壮汉悠悠醒转过来,关新妍早已收好银针,对着一脸茫然的壮汉说: “还真是心大啊,不挑地方不挑时候,倒地便睡,赌一夜没赌痛快,大白日跑梦里续赌啊?!” 壮汉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醒着犹似睡着,怔怔发愣,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在关新妍的言语引导下,真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 “睡了半柱香时辰也该够了,赶紧倒饬一下随我进去吧,别让严员外看到你精神萎靡的样子。” 闻言,壮汉自是以为关公子为了成全自己睡觉而在此停留多时,心生感激,刚想以言语表达出来,见关公子已经走远,遂立即起身,整衣肃带跟上去。 第二佰五十二章 密令 厢房里,一名衣着精美、脸庞白暂、举止阴柔的男子端坐上位睥睨着严员外以尖细的嗓音表达满腔怨怒,仿似个更年期女人横竖不称心,脾气发的没缘由、没道理却振振有词,一副十分难伺候的样子。 严员外那素来直挺的脊背在这位小自己二十多岁的男子面前一径保持向前微曲的姿势,脸上一贯雍容自若的神情此刻变成了恭眉顺目,其从头到脚皆敛肃着认真聆听男子的苛责怨怪。 如果他知道自己经营多年的财富、声誉连同自由、性命全将不由自己掌控,不知其是否还能这么心平气静地隐忍。 关新妍伫立于门旁思索感慨,忽接到严员外一个暗示的眼神,回过神,看了眼那尤自阴阳怪气滔滔不绝的人,其话语虚词多而内容少,摆出假大空的架式纯粹只是为了满足其暴涨的虚荣心,却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 关新妍接收到严员外的暗示,却未作理会,迈步径直走到男子与严员外靠坐的桌旁,端起桌上一杯酒水尽力朝男子脸上泼去。 男子猝不及防,未讲完的半截话并同突然灌进的酒水滞留在嘴里,且因太过惊讶大张着嘴,仿似骤然面瘫了一般,表情良久不能自控。 严员外见此情景,一脸愕然,怔怔看着关新妍,千万种情绪如同火山岩浆在心头迸发,有恼怒、疑惑、不满、期许、担忧、害怕…… 当事人还未有所表态,双方明里暗里的护卫皆上前拔刀相向。 听到钢刀山鞘声,男子终于回过神,随即对着严员外愤然大声喝道: “大胆,竟然敢携带刀护卫来赴约,你想造反吗?” 严员外尚未组织好语言回护,关新妍迅速接口: “造什么反?袁公公回乡省亲,无官位、无公职,我家主子造的哪门子反?边城战乱,常有心怀不诡之人挡道耍诈,怎能无防备而来?” 袁公公厉目扫向关新妍,尖声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对杂家大呼小叫,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 关新妍冷声道: “一杯冷酒还没让公公清醒是吧,如此愚钝能在宫里活到今日实在是奇迹!” “还不动手?”袁公公朝左右疾喝一声,却见护卫们面有惊悸看向周边上方,这才发现,楼上布有弓驽手。 袁公公看向严员外,无声质问。 这间茶楼的规模和气派在边城数一数二,属严员外所有,茶楼里常有贵要人物出入,严员外自是在茶楼里布防了许多耳目和护卫。 袁公公的人先拔刀威胁到严员外的人身安全,这些护卫自是无需指令自发现身保护主人安全,虽非受严员外指意,但严员外尚无意让他们撤回,他不清楚关新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打算静观其变。 见严员外态度不明,袁公公气结,正糟心之际,又听闻关新妍疾言利语: “袁公公不过是宫里管制衣裳的公公,在宫里被贵人们任意呼喝支使,出了宫,怎就高人一等了?大宋律法里,哪条显示制衣匠人尊耀了? 见了几位身份尊贵的贵人,就自认为是有身份的人了,是吗?提醒公公,制人不像制衣那么简单,宫外的风云诡谲比宫内的勾心斗角复杂得多。 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你一个手拿剪刀的匠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手拿权柄和利剑并以财富作扣门砖的地方贵要人士相比。 别说你一个眼界狭小的太监,就是朝廷要员到了地方也得谨慎小心、拘手缩脚,怕一不心得罪地方势力就再也回不去。 无论你在京城受多少荣宠,无论你身居何要职高位,毕竟,命只有一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意外失足或是落水很平常,消息传回宫里,关注你的人除了发几声感慨和几声叹息之外,别无其它。 方才一杯酒未将公公泼醒,现在这一番话点得够清楚了吧,若公公还想着倚仗京城宫里人的身份捞好处,不妨先想想,拿了好处是否有福享受!” 这一番毫无隐讳的奚落和威胁,令袁公公既羞且恼,却无可辩驳,坐在位置上紫胀着脸任满腔愤懑自消自化。 严员外听闻关新妍一番言辞大快人心,见袁公公如斗败的公鸡威风尽失,先前的担忧一扫而光,已然明白关新妍的用意,先给下马威再拉拢确比从头到尾小心奉迎要好得多。 借着关新妍的声势,严员外漫不经心道: “这茶喝得差不多了,家乡情也叙尽了,若袁公公没有其它事要说,恕不奉陪。” 袁公公心里一慌,真心害怕对方暗地里对自己使阴招,刹那间,脸色一变,一改先前倨傲之态,展现一抹亲和笑容,语气也温软不少: “严员外且留步,咱家乡情叙完了,该当叙叙你我别后之情了,严员外不想知道兄弟我这些年在外的境遇吗?”说完一挥手,其身后的护卫皆退了出去。 严员外心里松了一口气,浪费许多时,总算是切入正题了。轻抬手,身后及楼上的护卫们也皆退了出去。 袁公公朝关新妍看了一眼,严员外声道: “此人不妨。” 袁公公心有不满,认为严员外这是对自己不敬,更是对吴太师不敬,听取密令怎能容第三人在场,不满归不满,被先前关新妍一番言语震慑,已然没了脾性。 稍凝思片刻后,袁公公小心翼翼说出此番前来的目的,亦即吴太师的授意,简而言之,吴太师命严员外速速提供靖王谋反的罪证,以便将靖王招回京城问审。 得知这一消息,关新妍面色平静,虽然极厌憎这种无家国大义、无廉耻之心的卑劣小人行径,但也明白,在帝王时代,朝堂之中,这种阴损伎俩很常见,不过是不同时期应用到不同的人身上罢了。 严员外听闻袁公公一番言语,不经意朝关新妍瞥了一眼,深沉的眸光中闪过一抹算计的光,很快便隐去所有心念,看似愉悦地与袁公公攀亲说故,两人很快称兄道弟,好似先前的不愉快从来未发生过。 第二佰五十三章 筹谋 从茶楼出来,严员外同往常一般,邀请关新妍共乘马车,不过,这次,关新妍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讲佛经,而是讲起了生意经。 先是一番形势概述,然后抒发已见,关新妍建议严员外斥巨资将边界许多被被军、民弃置的田地买下来,租与附近百姓耕种。 并且建议,在田地外围拉起荆棘网,布防铁蒺藜,防止金人来作乱。 又建议严员外在数个优选地段开山、修路、建桥,以扩大交易市场。 还建议严员外并购许多与已方竞争产业,以期在某些领域做到独大,使利益趋向最大化。 “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项目,得投入不少本金啊!”严员外慨声道。 “如今是特殊时期,地价便宜、劳工也便宜,多数商人皆偃旗息鼓,无人与咱们竞价作乱,正是展开拳脚、大有作为的好时机。 咱们且忙过这一阵,来日,边城风平浪静之时,他人开忙,咱们躺着赢钱,岂不乐哉悠哉?!” 严员外脸上闪过一丝向往之色,但很快被忧愁取代:“许多项目同时进行,哪里有许多本钱?” “青苗法在边城断断续续试行了两个年头,始终不冷不热,朝廷极力推广却屡遭阻断,正需要严员外您这样有胆识、有魄力的人劲力推动一下。 严员外稍事营谋,以多重身份套取青苗借资,半年后不仅可以连本带利还上,还余裕出一座金山。” 严员外点头凝思。 关新妍继说道:“严员外开发的这些项目既是商人赢利策略,亦是利城利民之举措,借此之机,可以捐资打造供养佛,受万民膜拜。” 严员外眼前一亮,沉浮商海,免不了与名利牵连,虽然银子赚了不少,每当想起自己因商人身份受尽官员、举人、甚至官宦家书僮鄙视之时,常常感到愤愤难平。 以自身样貌打造一座供养佛,将来,无论书生、平民、甚至官老爷皆有可能对着自己的塑像跪拜,那画面想想都觉解气,严员外当即十分爽快答应了关新妍这一称心合意的提议。 余程二人皆未说话,关新妍努力在想还可以拿严员外的钱做哪些利民举措,以争取在严员外倒势之前将严员外的钱全部花出去,将来严府被查抄之时,只给官府留一具空壳。 严员外在想,接下来半年,不知边城情势会如何演变,若边城变天,随时携家产潜逃,若风平浪静,那便囊获投入之利后再逃走。反正,已下定决心,迟早要摆脱吴太师的掌控。 目光不经意扫到关新妍的侧颜,心念一动,默叹,可惜啊可惜!若不是靖王的人,若不是太过聪颖,兴许还能给他留条生路。 …… 当晚戌时,那位白衣男子未准时出现,及至亥时,一名同样身着白衣,但样貌大不相同的男子出现在关新妍面前。 关新妍清楚记得自己曾在荣尚楼前见过这名男子,彼时他正鼻青脸肿狼狈鼠窜,见到瞎猫儿一瞬,关新妍忽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对自己并不陌生,联系昨日那位白衣男子的言语,想到,或许在很早以前,自己就已被这群人盯梢了。 关新妍从瞎猫儿这里婉转打听到萧让的名讳及身份,又向瞎猫儿探问边境战事情况,可惜,瞎猫儿知道的并不多,提供的信息量十分有限。 谈话之时,瞎猫儿始终神情躲闪,似在防备着什么,关新妍忽不言语,以犀利的目光沉沉盯视着瞎猫儿,瞎猫儿浑身不自在。 “你跟踪我多久?”关新妍突然问。 “没,没有。” “没有多久是多久?你浑身透着贼滑,不去偷盗诓骗,靠取卖信息建奇功,从我这捞了多少好处?” “不,不敢。” “你既是萧公子指给我支用之人,须对我毫无隐瞒且必须足够机敏伶俐,否则,我怎敢将关乎边城危局、关乎王爷及你我一众人身家性命的大事、要事交与你去做? 告诉我,你对严员外了解多少?对富田山庄人事又了解多少?邵宅兄妹现境况如何?” 在关新妍一番或公或私、正气凛然的言语攻势下,瞎猫儿无所隐遁,仓惶应答间将自己的老底尽数抖搂出来。 虽然早有预感自己无法招架关新妍的攻略,虽然一直谨慎小心防备着,还是被对方毫不费力剖析透彻。好在对方不是敌人,也不是大恶人,否则自己这把骨头迟早无觅处。 知道瞎猫儿来历及所作所为后,关新妍心道,果然如此,自己早已被人盯梢而不知觉,此人外形很不起眼,对陌生人来说,哪怕于大街上正对面遇见,意识流会很自然将其忽略过去。 但其有一些非常本事,可于绝境中发出异常光芒,本着量才取用的原则,眼下正好有许多事可以交给他去做。 思忖片刻后,关新妍又向瞎猫儿提问道: “你可知萧公子因何事未能前来赴约?”若无紧急情况发生,那位白衣男子该是不会爽约,毕竟,商谈的这件事不算小。且根据瞎猫儿赴约的时辰来看,白衣男子极可能是在无可选择的仓促间让他人来代替自己出面赴约。 瞎猫儿忡征片刻后回道: “在下只知萧公子离去前面色惨白,魂不附体,似精神上遭受了很大打击。” “哦,”关新妍轻应一声,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让萧公子如此在意之事必是与王爷相关之事,与王爷相关之事必与边城局面有关,不知道边城还能在风雨飘摇中坚持多久。 忧思伤怀一番后,关新妍让瞎猫儿靠近些,对其轻声吩咐数语,瞎猫儿倾听过程中表情生动,时而好奇,时而疑惑,时而豁然清明,时而欢欣愉悦,最后带着踌躇满志的豪情离去。 瞎猫儿一走,屋内恢复先前的冷清,关新妍倚窗望月,心事重重,已然预感到接下来将会面临一场暴风雪,只希望,竭已之所力可以尽量减少这场暴风雪带来的灾害,虔诚祈祷,那顶红轿能安然穿过暴风雪抵达幸福的彼岸。 第二佰五十四章 遇险 接下来几日,关新妍忙得脚不踮地,忙着四处开发项目,忙着远程操持莺莺的婚事,忙着……造势,严员外要制造靖王谋反的证据,关新妍努力为靖王树立爱民如子的形象。 拿着严员外的大笔雪花银,以靖王的名义于边城各地赈灾扶困,同时,暗中传扬吴太师主张割让半座边城给金国以换取宋金和平。 事关边城百姓切身利益,百姓们口耳交传,情感共鸣,渐渐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反吴力量,他们不仅只是聚众声讨,还以实际行动表达强烈不满。 百姓们纷纷抵制所有吴太师主张的商、民政策,不知是谁暴出严员外乃吴太师家仆之子的身份,且举证严员外每年往吴太师府上运送大量黄金宝器。 得知这一消息的百姓们立即将矛头对准了严员外,一时间,严员外不仅生意受挫,行动也受限,精神更是饱受创伤。 其商铺、府邸、庄园,甚至是常去的酒肆、客栈、商街皆遭受或大或小的损害,或被火烧,或被水淹,或遭打砸劫掠、或遭贼人频繁光顾。 严员外左支右绌、焦头烂额,对百姓恨声不已,动用可以动用的所有力量镇压百姓,致使民怨沸腾。 这边,严员外与民众抗战不休,而在边境之地,时常可以看到百姓们箪食壶浆慰劳前沿阵地上奋勇杀敌的将士们。 不仅如此,百姓们自发在边防线上拉起荆棘网、布陷阱、建造塔防,凡遇小股前来偷袭的金兵,以自有方式歼灭,百姓共同抗敌的热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对靖王的爱戴亦达到奉神仰祗的地步。 雪片般的奏章纷纷飞向朝廷,内容有抑有扬,但褒扬边城军民合众一心的多,鼓噪靖王谋反的少;弹劾吴太师品行有污的多,抹黑靖王的少。 于此舆情偏向于利好靖王的情境之下,严员外要制造靖王谋反证据的行动难以着手,多数言官即便对靖王无感,但出于保家卫国的使命感,为保住大宋版图,皆力挺靖王。 此时站出来诬陷靖王的无疑会被群起而攻之,严员外身为吴太师的亲信,已是处在风头浪尖上,更不敢轻举妄动。 严员外请关新妍为自己出谋划策,关新妍说自己只对钱敏感,对政治无感,委婉回绝了严员外,严员外明知她这是借口搪塞,却也没辙。 束手待毙不是严员外的处世原则,他转首便要去找金人,企图联合金人一起构谄靖王,关新妍在其身后悠悠一句:“传言朝廷已派人暗查吴太师与金人相勾结之事,严员外近日多提防些。”令严员外瞬间止步。 虽然,在构谄靖王这件事情上,关新妍未帮到严员外,但在生意上,依然没让严员外失望,在多半货品交易停滞、在建项目处于只投入无产出的情形下,关新妍百忙中将制药局撑扶了起来。 她研制的药效果显着见效快,很快打开市场,其中一些止血、治疗刀箭创伤的药半卖半送付予边境前沿阵地的军官将士们,为边城将士带来切实惠利,亦为严员外挽回了一些名声。 昏昏沼沼忙过了些时日,莺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关新妍已计划好,莺莺成婚当晚,便带着小莲离开边城。 想着离城的日子临近,心里有些许轻快,同时,也有些许隐忧,近日来,常常心神不宁,感觉周身似有股冰冷杀意向自己侵袭。 这日,关新妍从制药局出来,坐进马车往严府方向去,马车行至一条人迹罕至的僻静巷子里时,马儿忽然悲嘶狂奔,关新妍在剧烈震荡中掀开轿帘,见赶马车夫心口中镖已气绝身亡,马儿似身遭痛苦,狂奔乱撞且身体失衡,偏头之际,关新妍发现马儿眼睛中了一镖,正鲜血淋漓。 那镖有几分眼熟,恍然间想起那执镖之人的身影,关新妍情知来人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当即取出暴雨梨花针对着马儿打出一发。 马儿很快倒下,马车在颠簸中停了下来。 两名头戴幕篱黑衣人从屋顶上飘落到车厢前,其中一人掀起眼前黑色幕纱,对着车厢声音娇俏道: “姐姐大老远来见妹妹,妹妹打算就此躲在车厢里避而不见么?” 听闻熟悉的声音,关新妍心头一凛,面色微寒,待厢帘启开之时,完颜如霜看到的已是一副温和含笑容颜。 立于完颜如霜侧边的男子,本一副百无聊赖的姿态,乍见关新妍,忽全身一震,扯下碍眼的幕篱,露出一张蛮野粗旷的脸。 “咦?!”男子兴奋发出一声惊奇之声,“早知道是如此人间绝色,早该来探望了!”说完,一双盛满渴望的目光毫不敛藏肆意在关新妍身上溜巡。 “这可是一株藏毒的花呢,你妹我可多次被她蜇伤过。”完颜如霜声道。 “哈哈……”完颜烈纵声大笑,“我就喜欢给花拔刺败毒,你可以走了,这里交给我就行。” 完颜如霜朝关新妍投去阴狠的一眸,阴阳怪气道:“对我这妹妹可温柔客气点,别忘了,咱们还身负使命呢!” “放心吧,这么漂亮的花,我还想多玩几次呢,不会一次就废了她。” 完颜如霜噙着一抹冷笑退走,离开场地。 关新妍听这兄妹二人对话,已然明白,他们该是某人请来助阵的,打算在履行使命前对自己略施报复。 完颜烈左右张望一眼,见四下无人,心头一喜,急吼吼奔向车厢。 关新妍不急不怒,反柔声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吗?在众目睽睽之下?” 完颜烈一怔,再次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忽觉丹田部位一阵刺痛,随后见关新妍手执暴雨梨花针站在自己面前。虽然,被妹妹关照过,已对暴雨梨花针的毒免疫,但数十根针近距离刺入丹田穴,已相当于一把匕首插进了腹中。 一时间,行不得,动不得,完颜烈手捂着腹部半弯着腰杵在车厢前,悔恨自己不听妹妹的嘱咐,太过轻敌导致轻易中计。 第二佰五十五章 绑架 关新妍对着完颜烈清冷声道:“想要活命的话,接下来,须照我的话去做,明白吗?” 完颜烈斜瞅着关新妍,仍嬉皮笑脸: “命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小娘子打算如何报答我这一片痴心?” “报答?”关新妍冷笑一声,“那便把你卖个好价钱!” “哈,”完颜烈刚想笑,腹部传来刺痛,闷哼两声,随后道: “娘子要银子有何难,只要娘子将爷侍候好了,金银器物、名份地位应有尽有。” “少有对绑匪如此坦诚的人质,看来,这一票应该获利不菲!” 看着一脸算计的关新妍,完颜烈收起玩世不恭的心态,认真考虑了一下自身的处境,这才发觉,形势对自己很不利,不禁心生不安。 对于这送上门的猎物,关新妍愉悦笑纳,并决定好好开发他的利用价值。 借着此次遇袭事件,关新妍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这一天,对严府来说,是惶惶不安的一天;对边城金人来说,是焦头烂额的一天;对关新妍来说,是紧张忙碌的一天;对完颜烈来说,是浑浑噩噩的一天。 一天之后,关新妍自动出现在严府,令严员外惊喜不已,可接下来听到的消息,令他头痛不已,金国太子失踪,有人曾见其出现在严府附近。 对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事还未来得及梳理,又听闻,有人开价一万两白银卖金国太子消息,此人很快被捉拿,其身份是严员外制药局里的一名杂役,受审后,被迫道出曾捡到一张字条,上书:金太子被囚。 严员外立即去向金商澄清此事,然而越解释绑其架金太子的嫌疑越重,在金人看来,卖个消息就得一万两白银,严员外百般推诿显是想让金人不断加高赎金。 事过一日,金太子仍然下落不明,金国人不断给严员外施压,且扬言若金太子有失,严员外及其身后的吴太师皆不得善终,不仅如此,金国与宋国有可能将再次全面交战。 事情闹得这般大,严员外身负不可推卸的重责,彷徨无措之际,几次找关新妍商议对策,关新妍未拿出应对之计,最后,逼得严员外狠声道: “若你能替我解了此围,可满足你一个请求!” 关新妍眸光瞬亮,沉吟道:“这样的话,容我仔细想想。” 未过几时,关新妍与严员外达成协议,严员外允许关新妍回邵宅操持其妹婚事,关新妍想方设法找到金太子下落。 很快,关新妍便为严员外出谋划策,建议严员外花重金征求线索,并暗中放出消息,愿以一半家资赎取金太子。 “放心吧,绑走金太子的人即便不图钱,有这一座亮灿灿的金山堆在眼前,一定会迷了心窍,采取行动,在达到目的之前先捞些实惠何乐而不为。 不出三日,一定会有金太子的消息。”关新妍对着严员外好生安慰。 见严员外脸上无一丝轻松,又接着安慰道: “破财消灾嘛,保得名声和地位,往后财富还会滚滚涌来。” 说得轻巧,严员外暗忖,脸上尽是一副痛苦神情,若不是担不起朝廷重压,承受不了吴太师的责难,更忍受不了金人的频频挑衅,哪里舍得舍弃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孩子去套狼。 关新妍看出严员外是真打算拿自己一半家资去换取金太子,原来,这看起来总是稳如泰山的老奸巨滑之人,竟是经不起大浪,一遇上京城那边传来的与已有关的消息,便方寸大乱,失了阵脚,帝王时代名利场上看人不看事、崇势不崇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任严员外凄惶半天后,关新妍平静声道: “其实,咱们只要查出金太子的下落和绑匪的意图即可,赎金赎人之事,可以让金人自己去伤脑筋,若咱们受尽他们欺凌还大包大揽去给他们摆平祸事,岂不是奴才行径,如此下去,金人惯以为咱们为他们劳命伤财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便永远学不会尊重咱们。 将追查过程中所获取的人证、物证尽数保留,来日,真相大白之时,连同金人对咱们不敬之举的证据一同发往京城,让京城人明白,金人是如何嚣张蛮横、任性胡为。 省得日后金人再有冒犯之举,上面又不分青红皂白数落咱们。” 严员外听完关新妍所言,先是欣喜一阵,凝神思索片刻后,叹声道: “京城那边的贵人岂不知金人蛮横?应对这些不开化、动不动就打砸抢掠的蛮人,只能颇多隐忍罢了。” “过度隐忍是懦夫行为。如果呈报不足以引起重视的话,那是着笔人的问题,将金人对吴太师的蔑视、对朝廷的不敬大肆渲染,让他们看到金人的狼子野心,此举即是自保,也提醒朝廷时刻保持警醒。” 严员外惊疑的目光投视关新妍眼里,思索良久后,淡声道: “此事容我细想一番,你可以走了,有任何消息我会让人去邵宅告知你。” 关新妍略一动身,严员外紧跟着威胁道: “老老实实替我办事,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对付你,我的手段多的是!” “严员外这是不自信才多此一言啊!” 严员外语骞。 关新妍淡然一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拿我妹的幸福作赌注,况且,我若想逃,那日早就逃了。” 严员外忽想到一事,声道: “你说你那日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趁人不备又逃了回来,与劫匪相处交流中,可曾有异常发现?” “没有!”关新妍果断声道,似对那日之事讳莫如深,严员外不再追问,摆摆手让关新妍自去,随后于房内独自凝思良久。 根据查探到的消息以及观察到的关新妍言谈举止,一抹怀疑悄然爬上心头,越想越觉确实,忽地,眼里燃起一簇愤怒的火焰,其大掌用力朝桌上一拍,情绪发泄出来后,即刻又恢复冷静,又沉眸细想了一番,少顷,渐渐舒展眉头,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好戏就要上台了,且比先前预想的更加精彩。 第二佰五十六章 回 关新妍回到邵宅,邵宅内外各色人忙进忙出,嘴里皆说着吉利讨喜的话,处处呈现一片喜气。关新妍颇觉欣慰,自己不在此亲自操持,小莲撑起了局面,将婚前庞杂之事办得条分缕析、有声有色。 乍然见到关新妍,小莲和莺莺惊喜不已,三人聚头长叙了一番阔别之情,之后,谈到婚事,小莲告诉关新妍,婚事已遵吩咐全部布置妥当,接下来,只按照进程行进即可。 关新妍目光朝房梁处投望一眼,随后略压低声道: “富田山庄与邵宅的婚事惹人瞩目,来赴宴之人必然很多,值此乱时,为防有人趁机作乱,已警示娄庄主加强防范。 若有不测,莺莺紧跟着娄少庄主便是,小莲须见机行事。” 莺莺与小莲有所颖悟,轻轻颔首。 关新妍拉起莺莺一只手,温声说:“别人送嫁之前说的都是传授经验、慰勉、祝福之类的话,而我,别无赠言,此后的路,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猛兽挡路,皆好自为之。” 在被人监视的情境下听闻这样一番话,莺莺明白关新妍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无法诉之于口,让自己好自为之,意思是提前道别。婚宴之后,恐难再相见。 莺莺不禁心生慌戚,情绪都显现在眼睛里,几番欲言又止。 “富田山庄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往后,你这富田山庄少庄主夫人该有得忙了,该早日撇去孩童心性,帮助娄少庄主撑起大业。”此番话一是劝勉莺莺坚强,二是告诉莺莺,将来无论自己身在何处,会一直关注着富田山庄,关注着她。 莺莺含泪点头。 小莲一脸凝重,关新妍对莺莺说的话该是过门前夕说的话,而此刻已将话说尽,显是没打算在此长留。 果然,关新妍随后便对小莲说: “这婚事一径由你亲自操办,那后面的事仍旧由你来办,我虽身居邵宅,可严员外生意上的事多且杂,怕是没时间亦没精力照管旁事。” 小莲郑重点头。 又叙了些时,明明暗暗嘱咐数语后,关新妍匆匆离开邵宅。 …… 夜晚,一条污秽满地、臭气熏天的破败巷子里,寂静无声,偶有老鼠及其它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突然的挣扎嘶鸣声,这骤然发出的声响,在残影绰绰、阴风阵阵的巷子里听来十分惊心,令身着黑斗篷行走其间的关新妍不自禁寒毛乍立,抚了抚狂蹦乱跳的心,关新妍加快脚步在断垣丛障间穿行。 脚底下突然绊到一块大石头,踉跄了两步,手里的食拿差点脱手。刚从险些摔跤的惊心动魄中平复了情绪,脸上突然罩上一只大手,腰上被一股劲力缠绕,随后身体像是被一阵疾风刮带,瞬时间,整个人不由自主失了方位。 重获重心后,关新妍发现自己被带到一处高一些的残石壁上,居高临下,看见下面完颜如霜身着一袭黑衣正张目四处寻找,寻了一圈,未有所获,随机选了一条岔道走了去。 关新妍未料自己被人跟踪,而且还不只一个,心里惶然,眼下,这紧贴在自己身后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但视其紧钳在自己腰间的手以及毫不避违紧挨着自己身躯的行止来看,必不是君子之流。 关新妍抬起一只手掰开捂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大手,转过头一看,立时惊住。 回神之后,立即撒开腿想逃,却被对方扣住手腕甩到墙上。 “这么不想见我吗?”赵谦面对关新妍冷声质问。 关新妍心念频转,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赵谦凝视关新妍片刻,忽然抬起一只手触碰关新妍的脸,关新妍躲了两下没躲开。 “这张脸是真的吗?”赵谦疑声道。 不习惯被触碰,关新妍不客气推掉赵谦的手,沉静道:“请放尊重些!” 赵谦微微一愣,随后似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脸色陡然一沉,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强硬声道: “你以为毁了婚书就与我撇清关系了吗?只要我没发话,你的人,你的所有一切都还属于我,永远属于我。” 稍顿片刻,赵谦继续说道:“之前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来日与你一笔笔清算。且问你,完颜烈那日对你做了什么?” 问这话之时,赵谦全然一副扞卫自己人的态势,令关新妍心底有些触动,自来这个时代,鲜少被人如此关照,有那么一瞬,真的有种被家人罩着的感觉。 “说话!”赵谦对着神游不知何处的关新妍拧眉震声吼。 关新妍吓得一哆嗦,思绪即刻回到赵谦所提出的问题。 那日之事,知道详情的只有完颜烈和自己,完颜如霜早早离场,严员外的眼线被杀,瞎猫儿一早被自己支使开去忙其它事去了,王爷唯一获取完颜烈曾见过自己的消息途径只能是来自完颜如霜。 且有可能,此消息是完颜如霜故意传播出去的,实施了如此大手笔的报复伎俩,怎可能不大肆宣染下效果,只是未料到完颜烈无故失踪,重重顾虑之下,才未将此事大范围传扬开来。 “完颜烈并未对我做什么。”关新妍正色回应。 赵谦容色轻松不少,又问道:“他在你手里?你要用他做什么?” “王爷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谁沾上此人谁就会倒霉。” 赵谦双手环臂,态度轻漫,随性道: “你想借绑架金太子之事挑起金人与严员外、吴太师之间的矛盾,进而挑起金人与朝廷之间纷争,事情闹大之后,让更多人关注到边城战事,逼得朝廷出面调停。 与此同时,你从严员外和金人那里诈取大量资财,最后,将金太子送给辽国。 这么大的一个局,你一个人撑得起来吗?” 关新妍对王爷能如此清晰了解自己的意图丝毫不感到奇怪,从眼前局势以及自己吩咐瞎猫儿所做之事上看,不难推断出这些。 这些举措对王爷、对边城都是有益无害,关新妍认定王爷不会反对,所以当初吩咐瞎猫儿办事之时并未刻意隐掖自己的目的。 第二佰五十七章 惊 “王爷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多此一问?此事若成,边城的战事即止,若不成,其结果只关乎我一个人的荣辱得失,侥幸的话,可以拉上严员外、吴太师垫背。 倘若王爷掺和进来,事情就复杂了,所以,王爷还是赶紧离我远些,远远作壁上观吧。”关新妍清声道。 赵谦凝视关新妍片刻,忽呓语般轻声道: “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遵从你心中的道义吗?可有半点顾念我的意念?” “没有!”关新妍绝然道,“在我心里,王爷是边城的统帅,是边城百姓的希望,除此外,别无其它。” 感情上的事,最好泾渭分明,对彼此都好,执此观念,关新妍再郑重补充道: “王爷英武不凡,但终究不是我喜欢的人,不是我愿与之共度一生之人,我自认从未做过任何有损王爷清誉之事,反助王爷清剿了不少敌人、清扫了不少障碍。 王爷若对我有心,请放我一条生路,我会对王爷感激不尽。” 赵谦危险地眯起双眼,关新妍这一番话如同打脸般令他颜面无存、尊严尽失,且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之感在心里不断发酵,滞塞心口。 迈开长腿朝前一步,两人之间本无多少间距,如今脚尖相抵,呼吸相闻。 关新妍被迫仰视赵谦,尽管强装镇静,但被赵谦压顶的气势及其雄浑的男性气息侵扰,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心慌。 赵谦沉沉凝望着眼前人,鲜少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忤逆自己,明明她手无缚鸡之力,无多少背景实力,却敢凭着一身胆气屡屡冲撞自己。 明明她细嫩的脖子就在眼前,只手便可将她摧毁,可面对这双清灵的眼睛,总是心绪难宁,下不去手,曾经确下过重手,但事后想起,常觉后怕,这世上若没有她,确可少了一份萦心牵挂,可恢复了从前孤独寂寥的日子,又有何趣。 总想见到她,可见到之后,总是意难平,害怕自己会陷入不可自拔的情境,更害怕她突然抽身离去。 要困住她的人不难,但想要困住她的心,目前为止,尚无计可施。 “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吗?”赵谦沉声道,“这辈子休想离开我,你若逃,这天下对你来说都是囚笼!” “那我现在想去看看我的囚笼有多大。”扛不住压力,亦情知此事无法善了,关新妍折身要走,被赵谦伸手拦住。 “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生是死,我都是你的夫君,还是那句话,允许你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允许你情感上有半分逾矩。 想要生路,那便好生待我,或许有一天,我心慈发善,饶过你。” 说到后面一句话,赵谦神情缥缈,语气飘忽,流露对未来不可掌握的无力感。在关新妍听来,那飘忽的语气不过是佐证了那种可能性极其的微乎其微。 命途终是要靠自己营谋,乞求他人发善心无异于问卜,怎可能将有限的精力和生命浪费在毫无根据、虚空的事情上。 做完这个局,趟过眼下的急流,未来触手可得。念及此,关新妍不再浪费时间与王爷谈论感情归属问题,话题一转: “王爷今番来找我,有何要事?”若无重要事,怎会丢下纷繁军务深夜跟踪自己。 面对关新妍的询问,赵谦沉默些时,缓重启口道: “严员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对付,我来的路上已顺手清理掉你身后跟着的两条尾巴,完颜烈在你手里的事迟早会暴露。 你将完颜烈交给我,我将他交给辽国宗室之人。” “我说过,王爷不要插手此事比较好。”关新妍面色沉毅。 “待你与辽人搭上线,完颜烈早被人掳走了。边境战事告急,若将完颜烈早些送给辽人,可立解边城危困。” 这个理由,令关新妍无法辩驳,当下顺承道:“随我来吧。” 关新妍启步,赵谦撑于石壁上挡在关新妍身前的手臂却并未及时让开,关新妍疑惑看向赵谦。 赵谦深望关新妍双眸,无比深沉道: “严员外已开始实施针对你的计划,若遇险境,凭此符可向周边任意卫营求助。”话说完,赵谦已将一枚虎符牌放进关新妍手中。 关新妍毫不犹豫将符牌收下,赵谦眉头轻挑,这女人,懂得省时度势,也务实得很,哪怕装一下很有节气、不受恩惠的样子也懒得。 关新妍将符牌收好,并不道谢,抬手将赵谦的手臂推开,走下残石坡,赵谦随后跟上。 两人于坑洼不平、泥泞满地的小道上走了一段,及至一个门窗破败的矮墙小屋,关新妍从垮塌的房梁下钻进去。 赵谦犹豫一瞬,随即也跟着弯腰钻了进去。 在昏暗的月光照射下,赵谦见到屋内空间十分狭小,至多只能放两张床而已。角落里坐躺着一个人,那人听闻动静,双手撑起上半身,靠坐于墙根,偏头望着来人方向。 虽相距不远,双方都看不清彼此脸庞,只能看清身影轮廊。 完颜烈认出关新妍的身影,张口虚声道: “小娘子终是没忘记我啊,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若如此,做鬼也无聊啊。” 关新妍未回应,正要将食盒拿上前,却见赵谦从身旁掠过,大步至完颜烈身前。 “可认清我?”赵谦面对完颜烈振声道。 完颜烈一惊,愣愣看着赵谦,“你,你,……你来得正好!”完颜烈情绪陡转,转脸面向关新妍欣喜道:“原来,你是要将我送回家啊,好!好!你要多少银子,我写信让父王马上送来。”回头又看向赵谦道: “靖王定是想要我父王鸣金收兵,对吧?没问题!只要你立即带我离开这脏乱之地,免受饥饿寒冻,我保管满足你们所有请求。” “金国太子如此软弱没志气,即便再多活几年,皇位也轮不到你头上,既是迟早要死,不如死得有些价值。” 完颜烈尚未完全悟透这句话,一把匕首利落精准插入了心脏,完颜烈至死都是一副大眼着双睁又惊悚又不甚明了的神情。 第二佰五十八章 解疑 关新妍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虽人在当场,可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制止命案的发生。直至完颜烈咽了气,一切已成既定事实,关新妍才从不可置信中回神。 “你为何要杀他?”关新妍带着一丝怒气质问赵谦。 赵谦从容拔出匕首,将匕首带血的锋刃在完颜烈的前襟上来回蹭了几下,随后转身向关新妍走来,关新妍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赵谦一愣,止住步伐,正色道: “我不会伤害你!完颜烈的人头在辽国已被开出两万两黄金的价格,提着一颗死人头去比带着一张随时会惹祸的嘴去安全省事的多。” 关新妍缓缓后退,望着赵谦的眼神布满疑忌和疏离。 “过来,我说过不会伤害你!”赵谦冲着关新妍恼声道。 关新妍却加速后退,同时疾声道: “你知道他人生命的意义吗?你懂得尊重这二字吗?你杀他之前为何不与我商量?人已经交给你了,你为何定要当着我的面杀他? 实难与你这种薄情寡义、刚愎自用的嗜血狂魔为伍,往后,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互不相干。” 说话间,脚后根已抵到墙根,关新妍毫不迟疑弯腰从来时的洞口钻了出去。 “回来,听我把话说完!”赵谦怒声吼,紧追了几步,忽觉一阵剧烈头痛,立时停住脚步,蹲下身,任那覆顶之灾逐渐将自己席卷吞没。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忽听闻洞口有动静传来,赵谦心头掠过一丝惊喜,急速抬臂抹去额前豆大的汗珠,装作若无其事立身抬头,却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来者是李芊儿。 失望之下,强撑起的力量陡然间消失殆尽,山崩地裂般的头痛轰然袭来,再无心力支撑,庞大的身躯沉然倒下。 李芊儿入进洞口尚未抬眼细看周遭情形,遽然见一人影仆倒在自己脚跟前,看清这人的衣饰,确定其身份后,李芊儿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从白瓷瓶里倒出一粒丹药,随后蹲身扶起地上人,将丹药塞进其嘴里。 …… 目睹了完颜烈的死,关新妍再无心去构造金太子被辽人绑架的骗局,给了严员外一条追踪的线索后,便不再管此事。 不久,外间盛传,金太子玩弄了一名不该玩弄的女子,遭了报复。又过几日,完烈的人头出现在辽国亲王耶律墨府中。 据说,是辽国第一等杀手将完颜烈的人头带到耶律墨府上换取赏金,此消息一出,辽、金再起纷争,边城的战事暂歇。 宋廷以金太子在宋国边城失踪后被人暗杀,靖王有监察不力之责为由,将靖王召回京城问罪。与此同时,宋廷与金国和谈,成为抵辽同盟国,宋廷在自已国境内的大饥荒尚未能妥善解决的情况下答应无偿向金输出两百万两黄金、四十万石粮食。 很快,宋国境内民怨沸腾,暴乱迭起。 闻此消息,关新妍丢下手中一切事务,去严府面见严员外。 见到严员外,关新妍恨不得直接张口喝骂:吴太师是金人的走狗徒孙吗?金人是拿了他的祖宗还是杀了他的家奴令他如此贱骨谄媚。 但,关新妍克制住了,掩去满腔愤怒,和颜悦色与严员外一番假意客套寒暄之后,关新妍声道: “今番听闻,京城里,吴太师奏疏以二百万两黄金及四十万石粮食为条件让金人退出边城边境,吴太师如此爱护边城百姓,如此趋和厌战,如此费尽心力保家卫国,且凭着满腹文采、一管笔墨、寥寥数语便止戈停战,真乃心怀天下、才定乾坤的人物啊。” 严员外面色和悦,沉缓声道: “还是关公子有才识、有见地啊,不若那些火烧不到自己不知痛痒只知满嘴喷粪的言官,没本事出谋划策解危局,却对忍辱负重、鞠躬尽瘁办实事的人言鞭语笞、尽力挞伐,偏还作出一副大公无私、尽忠职守的模样。” “做大事之人总是要受些非议的,不若此,怎能彰显出大人物的不同风采及非常人气慨。真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目睹吴太师的翩然神采。”说完,关新妍作出一副十分神往情态。 严员外朝关新妍深望一眼,雍容道:“你想为吴太师效力?” “还望严员外举荐。”关新妍立即接口。 严员外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后,说道: “你的才干确是不错,按理说,将你举荐给吴太师是益事,将来你在吴太师那里站稳了脚跟,于你、于我皆是幸事。 只是,吴太师府上已有大批名闻天下的才人志士,每年往吴太师府上谏举的人才数不胜数,你得在此地有非常之功,我才好一举将你推到吴太师身边,让你得受器重。 否则,即便我将你荐举过去,即便吴太师看在我脸面上收下了你,你隐没在那一群才情出众的门客之中难有出头之日。” “那,对吴太师来说,何谓非常之功?”关新妍虔诚问询。 “这个嘛,”吴太师故作沉思状,想了好半天,貌似灵光乍现,回道: “关公子若确想去京城,想去吴太师身边建奇功,我这里确有一条捷径。” “望严员外不吝赐教!” “我且先问你一声,你与靖王是怨是仇?” 终于提到了核心人物,还是教严员外主动提及,关新妍心里略松了口气,此来目的就是想确定吴太师是否与靖王有仇。 众所周知,当朝朝政把持在吴太师手中,皇上虔心修道,只偶尔出来干政。 吴太师一面与金人割肉和谈,一面将靖王召回京城,接下来,若谈判进展的顺利,吴太师该是让边城百姓凑出大部分的乞和黄金和粮食,若谈判不顺利,边城失了主帅,成为了案板上任金人宰割的鱼肉。 边城自有战事以来,宋廷未犹豫片刻,冷眼旁观,不时还雪上加霜。 根据种种迹象,关新妍判断,吴太师与靖王有仇,屡屡假公济私,实施打压报复。 若真是如此的话,吴太师能抛却宋廷尊严与颜面,不顾百姓沸议而一意孤行对付靖王,其心甚毒。照此情形看,靖王一日未除,边城一日不会安宁。 倘若自己判断无误的话,接下来,严员外该是要设圈套让自己助力铲除靖王。 第二佰五十九章 导向 “在下与靖王各有门户,无挂无碍,无怨亦无仇。”关新妍字句明晰,态度分明。 严员外偏头审视关新妍半晌,忽发一声慨叹,沉然道:“如此,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此话怎解?在下是该亲近王爷还是该与王爷势不两立?” “关公子历来聪明绝顶,今番怎犯了迷糊?”严员外故轻声责备,随后耐心提点道: “靖王拥兵自重,朝廷早有不满,若非吴太师在其间斡旋,朝廷早就发兵征讨靖王。 半月余前,金兵被宋军将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四处溃逃,后来,聚集部分游勇袭扰边城,靖王对这些游勇无计可施,和谈不力,攻战不下,朝廷对靖王相当失望,又是吴太师费尽心力与金国使臣交涉,令宋金和谈,成为共同抵辽的同盟国,并答应金国借让边城部分关隘山道给其行军之用。 然而,靖王一意孤行,非与金人死战,坚决不肯退兵让道,令吴太师十分难为。 此次,金太子在边城失踪,后又被莫名暗杀,金人欲借此事再次大举攻宋,吴太师为顾大局,将靖王召回京城问罪以平息金人怒焰。为保边城百姓不受金兵侵扰,以给出二百万两黄金及四十万石粮食为条件让金兵退出边境。 关公子应该已看明白,吴太师为保靖王,保边城,保大宋国土殚精竭虑,而朝野上下却有许多人发出不理解甚至是刺耳的声音,虽说吴太师大人大义,对那些无稽之谈可置之不理,但苍蝇多了不伤人却腻歪人,如今,吴太师身边正缺一位肃清耳目之人。” 说完这一席话,严员外忽正色强调: “方才与你提及的些许朝廷内政秘闻,是我费银费时从京城官场打听到,关公子是自已人,我才倾诚相告。” “谢严员外信任及抬爱!”关新妍感激声言,“在下已明白该怎么做了。” 严员外满意点点头,容色含威道:“自去忙吧!期待你的佳音!” 关新妍告辞身退。 回到严府外马车上,关新妍才卸下脸上平和的伪装,改换成一脸的霜寒。鲜少在严员外面前谈时事朝局,不代表对时事朝局不关心、无见地。 大概严员外觉得自己终是一名女子,对朝政无感,且在地方和京城均无为官的亲友,遂以为道出几句真真假假内政秘闻便可将自己糊弄过去,替他效命。 虽然官场无人,但通过多方见闻,亦可以判断出流言与真相的本质。 说靖王拥兵自重,惹朝廷不满,事实上,靖王在自己封地里开疆扩土,屯兵练武,规制上尚未超出一名亲王的本份。 朝廷若要出兵征讨靖王,需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还得有一支兵强马壮粮草足的军队。显然,这些战备条件都还不成熟。朝廷未出兵征讨靖王,并不是吴太师之功。 说袭扰边城的只是一些被宋军击溃的游勇,大概吴太师正是以这个理由弱化敌情,同时彰显王爷智拙,令朝廷对边城的战事漠视不闻。 既认为宋兵骁勇,金兵不堪一击,何不以军威勒令金人退出边城,又何必委屈求和,借道借出半座边城,慷慨得近乎弱智。 说金太子在边城遇不测,靖王有责任,前朝当代律法中从来无此明律,据理力争不行,揽祸倒是麻溜。 边城军与金兵对峙之际,将靖王召回京城,令边城勇军失去主帅失了意气,助长金兵威势。又令边城百姓捐银捐粮,削弱民防力量,让边城据防更加脆弱。 二百万两黄金、四十万石粮,哪怕只让边城百姓担负其十分之一,也足以令边城百姓生不如死,要知道,在风调雨顺之年,朝廷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四百万两黄金。 灾荒之年,朝廷本该赋税减半,并拔银拔粮镇灾,边城百姓未享受到政策惠利,日子本就艰难。在靖王的努力下刚摆脱饥困,勉强可以不被饿死,哪里还能担负得起那巨大得如天文数字的捐银。 捐银捐粮止战,听着像是为边城百姓谋了条生路,实则是以更残酷的方式将百姓们往死里逼。 身居高位的吴太师正为不和谐的声音烦扰,可曾感受到,底下穷苦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拼死挣扎的痛苦。 严员外一番为了美化吴太师修饰过度的言辞,恰证明吴太师身边不缺文人,其每做一个用心甚毒的决策都有人为其粉饰一新。 可见,吴太师心中并不是看不见黑与白,而是故意颠倒黑白,反过来认证,越是吹捧其保靖王、保边城的之高风亮节,越是证明其真心实意要毁靖王、毁边城。 如此处心积虑,不顾国家利益,不顾朝臣反对,不顾民情民意,锐意欺压边城、针对靖王,定然与靖王有新仇旧恨。 想明白此节,关新妍亦想明白,要解边城危局,对金人狠敲猛打没有多大作用,最关键在于,要打掉吴太师吃里扒外、拉友结盟的那只手。 若吴太师收了手,金人没了倚势,便会自去,毕竟,与辽国开战在即,金人不会想与边城军民硬碰硬而损伤太多兵力。 沉思间,马车已行驶至制药局门前停下,关新妍掀开车帘,见门上高悬着的黑底金边、字迹规整的匾额,目光定定锁在那药字上。 有症就有药,找到病因的话,就能药到病除,针对祸乱边城的吴太师,得开一剂什么药呢?关新妍坐在马车里仰头对着匾额怔怔冥想。 悄然间,一抹心计涌上心头,关新妍嘴角微扬,脸上绽开一缕比当下阳光更和煦温暖的笑容。 马车夫久未听闻身后动静,担忧地回头探视,正好看到关新妍脸上化冰融雪、醉暖人心的笑颜,不由得看傻。 关新妍回望马车夫,淡声道:“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 马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指令,公子是不是要去别个地方观景,却见关公子敛容轻快跳下马车,随手整了整衣衫,脚步轻盈朝制药局入去。 第二佰六十章 惊扰 关新妍谋划好的针对吴太师的计划尚未开展行动,有人先一步动作。 金太子出事未过多久,金国公主完颜如霜及金国皇商完颜赋失踪,金国人暴怒,这次不再是暗中谨慎寻人,借着宋金和谈期间吴太师助涨的气焰,金人大肆稽查并捕杀与事件有关之人。 金人这一蛮横举动引起边城官民强烈不满,边城官民常年与来自边境的流匪抗争,自然比中原腹地的宋民更悍勇,他们很快奋起反击。 藏在边城的暗商、流民遭受各种明暗袭击。 很快,冲突影响扩大,蛰伏在边城边境的金兵再次蠢蠢欲动。 吴太师不久前与金人和谈的内容尚未定议,正劲力压制朝中反对的音浪,这边风波未平,那边再起波澜,金国使臣再次跳起脚来对着吴太师满脸喷沫。 这次,吴太师再想割肉,发觉没多少肉可以割了,不由得后悔前次割肉的时候太爽快了些,该留着点慢慢割才对。 金国使臣张口闭口要人,动不动以大举进兵作威胁。吴太师一听开战便胆缩,害怕因已之失让战火烧到京城,要知道,皇上什么都好说,唯不许京城周边有人纵火。 于是,极力抚慰金国使臣之后,吴太师暗中请皇上下密旨,命靖王戴罪立功,查找金国公主完颜如霜及金国皇商完颜赋的下落,并令靖王尽快抚平边城内金宋纷争。 虽然,边城的战事暂停,但盘踞在边城里多方势力的较量从未止歇,在不时迸发的激流相抵中,时间固步前行。 关新妍每日都在倒数计时,日子每少一个数,神经逾紧绷,手脚更忙碌,忙着制作送给严员外和吴太师的大礼,忙着为自己和小莲铺设退路,同时,极力维持现下安稳,让富田山庄与邵宅的婚事顺利无碍地进展。 在或急或喜的盼望中,终于迎来了莺莺过门之日。 尚在金、朝廷的寒流阴云笼罩下前途未明的边城,在这响彻街道山谷的锣鼓、炮仗、唢呐喜庆声中焕发了生机。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或山道观看这十里红妆的场面,纷纷为那丰厚的嫁妆称道不已。此刻,不管那喜轿中坐的是何等样人,必是令边城百姓记忆深刻的有福之人,是令边城官商不可小觑的有身价之人,是令富田山庄有面有里的祥瑞之人。众生欢喜! 万众瞩目下,轿子抬进了富田山庄富森堡,在一片大红大吉、欢天喜地情境里,一对新人在声声高昂的唱声中行着过门之礼。 就在这对新人即将完成夫妻对拜,预示大婚告成之际,门外一名小厮一边慌张奔向礼堂一边高声疾呼:“大事不好了,……” 一片嘈杂声中,小厮的叫喊声显得苍茫失劲,礼堂后面的宾客们先听闻消息,纷纷调转头看向那大冬天一脸汗津津奔近的小厮。 此刻,高堂上坐着的是娄庄主夫妇以及一位关新妍用诚意和重礼为莺莺聘请的德厚恩师。三位高堂未听闻小厮报信先发觉宾客们不同寻常,均疑惑地看向堂门处。 唱礼之人刚要喊‘夫妻对拜’莫名就住了口。 立于堂下第一等阶位的关新妍见此情景,心里一沉,悄然步至媒婆身边,对着尚一脸呆愣看热闹的媒婆怒声喊: “关键时刻,你喘什么气,延了吉时,误了新人命途,你打算折几世福寿来赔?” 媒婆一个激灵,立时张口尖嗓高喊:“夫、夫妻对拜……” 这猛然间的一声提调令堂上不少人唬了一跳,大伙心情复杂重新看向新人。 早已被繁琐的俗礼弄得无所适从的新人,或许以为方才那一阵骚动也是俗礼的一部分,听闻唱礼,顺从地行夫妻对拜礼。 “礼成……送入洞房……” 音落,新郎、新娘牵着红绸一齐步向后堂,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终于大婚告成,关新妍心里松了一口气。 新人前脚刚走,报信的小厮穿过宾客,仆跪在堂前,上气不接下气慌张道: “娄庄主、娄夫人,大事不好了,门外来了一群官兵,说是要来缉拿要犯。” 闻言,堂上众人皆惊。 娄庄主不惊不慌,对着小厮威严喝骂道: “没见识的奴才,大喜之日,当着众贵客面前如此嚷闹咋呼,成何体统。配合官兵缉拿要犯是民之职责,我富田山庄里皆是遵纪守法之民,自是该当接迎官兵,辅助办差。 领兵的大人是何人?” 小厮尚未来得及回答,从人群中走出一位身形伟岸、气质儒雅的男子对着上首娄庄主拱手一礼,声道: “娄庄主,失礼了,本官奉差办事,惊扰了府上贵人,望见谅!” 娄庄主定睛一看,认得是提刑司方大人,立时起身堆笑客气道: “方大人言重了,没有方大人果敢勇为,除暴安良,哪有我富田山庄一方太平,哪有我娄家今日大喜之日。 不过,”娄庄主语锋一转,“今日,来者皆是我娄某人的亲朋好友,皆是为小儿成婚助兴而来,娄某实不愿看他们当中有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还请方大人给娄某一个面子,借一步说话,保管方大人您顺利履行职责悄然带走这位不小心触犯刑法的朋友,也使我这位朋友保留些颜面。” “恐怕,难遂娄庄主心愿了,”方大人振声道:“毕竟,再怎么遮掩,你也无法向外人解释令郎成婚当日,与富田山庄联姻的邵宅主人如何半途失了踪迹,且是在提刑官出现之后消失不见。” 娄庄主大惊,目光投向关新妍。 这刚结完亲,亲家就落势,太戏剧性,也太具话题性了,围观的宾客们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这万众瞩目的婚事,刚尘埃落定转眼尘土飞扬。 惊讶之下,娄庄主顾不得满堂宾客在场,对着方大人问道: “请问方大人,关公子所犯何事?” 方大人向周遭巡视一眼,见众人皆安静下来满脸好奇等着听信,故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谋害金国太子,合谋绑架金国公主与金国皇商,煽动暴乱,破坏宋金和平。” 听闻此言,立于关新妍身边的人不约而同齐齐跳开,就如同关新妍脚底下踩着了雷一般。 第二佰六十一章 拿人 关新妍听闻官兵前来拘拿自己,并未显惊慌。娄庄主却已面如土色,这等祸国殃民的大罪,若坐实了,至少是要被诛连三族的,且富田山庄必逃不过审查。 娄庄主上前一步,对方大人凝重声道: “在下不敢妨碍方大人办公,但此罪名非同小可,倘若抓错了人,不仅影响甚大,还会令真正的恶徒逍遥法外。敢问方大人拿人可有证据?” 方大人立即面显不悦,“娄庄主是指责我渎职枉法不成?若非证据确凿,岂敢当着边城各名商权贵的面拿人?” 这时,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对着方大人温声道: “方大人息怒,此事确是不同寻常,且不说方大人要带的是誉满天下富田山庄娄庄主的姻属、边城首富严员外倚重的才干。 方大人这一来一走,这轰动边城的成婚大礼就此成残局,这满堂宾客就都得悻悻而归。” 方大人对着说话之人立即躬身一礼,状似恭敬回道: “婺大人时时处处心系民生民情,可敬可叹,但婺大人身为布政使,与我提刑按察使司职责不同,看问题视角亦不同。 倘若今日为了不扫各位的兴致而姑息了贼人,是为对执法秉公从严的亵渎。” “方大人曲解我的意思了,”婺大人依旧温和道:“我的意思是,方大人今番只是拿人,这要拿之人尚未定罪,关公子依旧是边城权贵,不可随意冒犯,希望方大人行事前思虑周全些,若事情闹到最后,发现自己抓错了人,方大人可就难堪了。” 有布政使出面维护,方大人拿人就没那么轻便了。虽然各地方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各管民政、刑法、军政,各司其职、权力相当,但具体办事时,各职属互有牵连,彼此想要抓把柄下套十分容易,因此,各使司尽量互不得罪。 方大人明白,当下若不给出个合理的情由直接带走关公子话,那便是得罪了婺大人。另外,婺大人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道理,万一此案最后没有定案,自己可就白白现了回眼了,凡事得给自己留些后路。想明白此节,方大人对着婺大人声道: “在下并不是有意来搅局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实是职责所在,请谅解!相信婺大人方才也听到了,这关公子的嫌疑罪名不小,倘若轻忽,不止是我提刑按察使司受责,布政使司,甚至整座边城都得受累。” 为自己开脱并拉对方下水,于颜面上找补些回来后,方大人郑重其事道: “我府衙接到线报,金太子失踪那日曾出现在雨泽巷,在雨泽巷周遭两里远左右的地方,我们发现了关公子破损的马车和一位心口中镖而死的马车夫。 金太子失踪那日,关公子被陌生人劫走并且失踪一天,通过堪查雨泽巷现场以及马车、车夫遗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们判断,金太子就是劫走关公子的人。 至于关公子是如何谋害金太子从而逃脱,就得请关公子为我们解惑了。” 众人的目光齐聚关新妍。 看了会与已有关的热闹后,关新妍已然看明白,这方大人与婺大人是要将这礼堂变成审讯堂,要在这一众有身份地位的宾客们面前将自己定罪。方大人或许是无意,但婺大人绝对是有意。且这幕后的推手是严员外。 关新妍朝堂上娄庄主、婺大人及方大人巡望一眼,镇定启口道: “这件事其实几句话便可说明白,我愿意随方大人走一遭,去衙门将误会澄清,就不必在此浪费大家时间了。” 方大人面露喜色,立即顺水推舟道:“那便有劳关公子随我走一遭。” 两人正要走,听闻一声:“且慢!” 叫住二人后,婺大人徐徐走向关新妍,面色和蔼道: “既是几句话便可澄清的事,关公子何必丢下满堂宾客而迁就方大人。我婺某人虽管的不是刑法,但无论是刑法还是民法,官场上行走总是要抬个理字,若关公子有何冤屈不妨尽情道来,我婺某人可以为你做主,这周遭的贵宾皆可做见证人,不怕他提刑按察使司的人滥行职权。” 明明是你在滥行职权,关新妍心里发笑,嘴上却客气道: “谢婺大人仗义执言,不过,此事关系金太子名誉,在此金宋关系敏感期间,还是让金太子免遭众议比较好,婺大人,您觉得呢?” 婺大人神情一怔,略一思忖,依然和颜悦色说道: “关公子果然是敏慧之人,难怪深得严员外器重,如今,连我也有了惜才护才之心,今日这事,我婺某人还非得管到底了。 既是事关金太子名誉,那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如这样,你、我以及方大人寻一处安静所在将事情梳理清楚,如此,既不耽误方大人查案,亦不耽误关公子款待宾客。” 娄庄主适时出声道: “还是婺大人有见地,此计最是周全,不如就遵婺大人所说吧。” 娄庄主与婺大人皆看向方大人,没人询问关新妍的意见,因为在大家看来,关新妍是得益方,自是不会反对这一建议。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方大人尚未出声表态,关新妍先一步否决了此项建议: “这样的话,众人会认为婺大人越权干政,且有徇私舞弊的嫌疑,得出的结论不足令人信服。” 婺大人略带疑惑的目光看向关新妍,不明白他为何处处提防自已,难道他已看穿自己的心思?不能够啊,此前从未与此人接触,一般情形下,难有人抵抗自己的亲和力,难有人会拒绝自己的‘善意’。 随着一步步试探,关新妍已略知婺大人的用心,他故意在众人面前对自己示好,获取自己的信任,进而套取自己的口供,其后,以知情人的身份反戈,让自己陷入僵局。 其伪善的面具的确很具迷惑性,如果是一般未见过世面的老百姓,见到如此高官还如此亲切,脑子立马一团浆糊。 但对于成长在互联网时代,通过小窗口看过大千世界的关新妍来说,婺大人的演技很一般,且他身上有一种与严员外相似的气质,叫利欲熏心。 第二佰六十二章 揭举 在众人各怀心思漫想之际,关新妍再启口道: “无论如何,还是谢婺大人热情相助,回头,若在下在方大人那里遭遇了不公正待遇,定请婺大人主持正义,到时还请婺大人不要推辞。 娄庄主,我这便去履行民之职责辅助官差办案,这满堂宾客烦劳娄庄主一家照料了。 众位嘉宾,在下这厢失礼先行告退,来日再赔礼致歉。” 说完一席场面话,关新妍看一眼方大人,自动抬步往堂门外走去。 “等等!”一声颇有威仪之音从侧堂传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关新妍浑身一凛,心道:该来的终是来了。当即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与众人一起望向礼堂侧边方向。那里,严员外迈着雍容缓慢的步伐从帷幔后走出来。 众人见严员外现身,或惊或异,多人将目光投向方大人脸上,饶有兴致看方大人五色杂陈的脸色,且都暗自以为,这下,方大人肯定是带不走关公子了。 关新妍见到严员外后,目光极速朝娄庄主梭视一眼,见后者一脸坦然,心下有几份安慰,看来,严员外虽与娄庄主密晤过,但两人关系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事情还不至最糟。 严员外出场,婺大人下意识垂首顺目敛去身上所有锋芒,此验证了关新妍心中猜想,婺大人是严员外的人。 严员外未抬眼打量场上众人,且气息安稳,心境与场上的氛围十分契合,显是在侧边厢房聆听许久,对场上情形尽皆掌握。 “大东家!”关新妍上前一步行礼,随后道: “大东家来得正好,在下原本要随方大人去衙门为大东家正名,既然大东家与方大人正面遇上了,那,各位大人且慢聊,在下去备厅备茶。” 轻巧甩锅之后,不等众人回神,关新妍迅速撤退。 “关公子,关姨娘,这谋害太子的罪名老朽可担不起,亦不能为你提供庇护,这事,还须你亲自向方大人解释一番。”严员外对着疾速向大门趋近的关新妍宏声言语,声音传达每个角落,让堂内每个人都听得明晰。 一声关姨娘惹得众人惊讶不已,其后面的话都不及这一声关姨娘影响力大,堂上众人交口接耳。 “关姨娘?没听错?” “难道关公子竟是女儿身? “是谁家关姨娘?” “天呐,天呐,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在男人堆里行商办事,成何体统。” “原来是女人,如此胆大妄为,难怪要出事。” …… 关新妍立住脚步,徐徐抬起头,清冷的目光与严员外凌然的目光对接,情知自己已退不出去,遂缓缓挺直了脊背,卸去一身谦卑姿态,展现出原本的清风傲骨之姿。既然对方已鸣锣开战,那就……痛快开撕吧。 “怎么?严员外觉得银子赚够了,不需要我了,想要一脚把我踢开?堂堂边城巨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毫无防备的家奴开刀,真够勇猛的啊!” 严员外脸一沉,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嘹声道: “别说你是我家奴,就是我亲闺女,犯下这等祸国殃民的大罪,照样不留情面!”义正严辞说完这番话,严员外转脸朝向方大人,慨声道: “方大人,此女子狡诈异常,能言善辩,在下唯恐她随你去了刑部衙门后巧舌如簧,颠倒是非黑白,并借机逃脱。 为了您及贵衙属的清誉、为了让真相大白,为了边城百姓安危,为了国家安稳,老朽这才不顾一切站出来,当着众宾朋的面揭举告发她。 此女子真实身份实乃靖王府上六姨娘,众所周知,前段时日,靖王遣散了府上一众妻妾,靖王此举看似无情,事实上,这是靖王在全心投入战事之前苦心为她们营谋出路的保护之举。 若非深情厚意,一个妾室被逐出府后,怎可能分到恁多资财,然后在边城隐姓埋名混得风生水起。” 见众人频频点头,严员外振奋提气继续说道: “关于金太子的案子,在下比普通人要多一份认知,因为,在下曾被人诬陷是绑架金太子的幕后黑手。彼时,在下为自证清白,花费重金征求线索。 这银子没有白费,在下获知了两条重要线索,现在,不妨与众位分享这两条线索。” 说到这里,严员外停顿些时,此时场上一片宁静,众人皆一脸期待看着严员外。 严员外朝安静低头伫立的关新妍深看一眼,逾志得意满,慢条斯理道: “第一条线索是,金太子失踪当日,是与金国七公主一起出门,后来,金太子得遇一名绝色女子,且这名女子还是金国七公主的旧识,三人相谈不久,金国七公主有事情离开,后来,就传出金太子失踪。 与金太子失踪同日,我严府中得力干将关公子被人劫走并且失踪一整日,关公子回府之后未报官亦不愿追查此事。 为了保护关公子安全,防止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我让人暗中查访此事并跟踪保护关公子。 当晚,我派出跟踪保护关公子的两名护卫失去联系,未过几日,传出金太子殒命。 我获得的第二条线索便是,两名护卫失踪当晚,有人亲眼见关公子往崤巷去,我命人在崤巷周边仔仔细细查找,找到两名失踪护卫的尸首,并且,在崤巷深处一间低矮瓦房中,发现一滩干涸的血迹。 我请专人对场地进行认真勘察,发现,至少有四人曾出现在那间瓦房中,两男两女,一名男子受伤倚墙,另三人来去匆忙,估计那三人均未发现倚墙男子曾用指甲在墙上刻下了一排金国文字吧。”说到这里,严员外向关新妍看去,并扬声道: “关公子想不想知道,那墙上刻下的是些什么字?” 严员外目光灼灼,一副兴致极佳要看好戏的模样。 关新妍平静回视严员外,淡声回应道:“不想知道,不过,我猜,刻的大概是诗词歌赋之类的吧。”平平无波的语气,似在评论一件与已毫不相干之事。 严员外眸光中闪现一丝暗淡。 第二佰六十三章 证据 见严员外突然间不语,方大人急声问:“墙上到底刻了什么?” 严员外沉滞片刻后方回答:“是,半首凤求凰。” 甫听闻墙上有字,严员外欣喜异常,亲身赶赴现场查看,见到墙上刻着的半首凤求凰,略感失望,想不明白,一位身处污浊、寒苦之境的人如何还有如此旖旎情思,带着难以置信的念头,于墙上字里行间努力寻找珠丝马迹。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将墙上字迹、词句反复研磨三、五遍,除了感受到刻词人对美人满腔爱慕之意外,未发现其它玄妙。 不过,已将墙上字体复制于纸上,送去与金太子笔迹核对,若证明墙上字迹确是金太子留下,那也算是重大发现。 “金太子喜欢巡猎天下美人,对中意的女子往往百般讨好、豪掷万金,对求而不得的女子更是掏心挖肺万般奉迎,这在金国不是秘密。” 严员外忽厉眸扫向关新妍,壮声道: “我怀疑你蓄意引诱金太子,伙同他人对其实施暗害,随后又绑架金国七公主及金国皇商,目的只有一个,不断挑起金国与朝廷纷争,让朝廷与金国全面开战,如此,边城及边城的将领便可避开金兵的锋芒,于浮世乱象中求存。 也是近期,发生了这许多事之后,我才想明白,你为何在生意场上以及私底下处处与金人作对。你一介女子,无依无靠,本该是凭着些机敏聪慧钻营取巧谋些资财过得安稳日子便罢,却偏偏时时处处与金人为敌,揽事生非。 一名无身家背景,只懂得蝇营狗苟的小女子,哪来的家国情仇之念。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怎会有这许多怪诞之举。” 严员外话落,众皆哗然。 “原来她背后有靖王支持,难怪有本事兴风作浪。” “靖王这是要拿边城所有百姓作赌注,与朝廷对奕啊。” “若真是靖王所为,朝廷下罪靖王的同时,会不会降罪边城黎民百姓啊?” …… 事关边城命途、百姓生存,众人自动忽略案情的真相,纷纷开始揣测此事带来的后果,担惊受怕之余对靖王及其关姨娘所作所为心生杂念,且多数人心中生出的是怨念。 “严员外,”方大人忽提声压过一众私语扰攘之声,“办案讲求的是证据,而非臆测,事关重大,请谨言慎行,枉议尊上、惑乱民心的罪名可不小。 严员外是否还有其它线索?严员外方才所说的关……关姨娘与靖王有联系是否有实证?” 严员外早有准备,底气十足扬声道: “正因此事事关重大,且关乎边城苍生,在下才在此公开表述此事,务必让边城官民悉知某人的阴谋,共申情理,掌握与已有关的命途。 若无切实证据,在下岂改在此大放言词。 我这里有关姨娘从金人手中骗取资财的明证,还有关姨娘买通金商借着垄断金国羊毛织业的幌子打探金国内政消息的证据。 还有,近段时日来,关姨娘借着筹备婚事邀约宾客为由,拉拢官场、军、商界要员,鼓动大家为靖王拉势力援助,并聚众谋划助靖王摆脱绑架金公主与金皇商的嫌疑的法子。 那些官场、军、商界要员多半都在现场,方大人不妨上前一问。” “不必问了!”关新妍乍然出声,清利之音令一众心怀怨怒之绪的人们纷纷将惊疑的目光聚焦到关新妍脸上。 “严员外可还有其它重要证据补充?”看着严员外有些愕然的眼神,关新妍未给他太多时间考虑,朗声道: “若没有,真是令人失望呐!你掌握的这所有线索不过是真相中不值一提的碎片零角,现在,让我来为你以及众位一一解惑吧,……” “等等,”严员外突然出声打断关新妍,看向方大人纵声道: “在下愚见,此事与靖王有关,影响面大,是否应该先将此女子收押,将情况向朝廷奏报后,等朝廷下旨裁度?” 闻言,方大人立时警醒,亲王之事既是国事也是皇族家事,确是该申报朝廷,让朝廷裁度。 “照此所言,应当立即将严员外收押。”关新妍忽清声言语,堵住了方大人张嘴尚未说出口的话。 “严员外在此声声攀污靖王,在场之人有目共睹、有耳共闻。而我,眼下可以自证清白,……” “方大人,”严员外再次截断关新妍的话,“此女子生就一张欺天枉地、搬弄是非的嘴,听了令人混沌不明,不听反而清明。 在下这里还有一些不方便示于众人的证据,请方大人移步侧堂观证。” 方大人迅速朝严员外及关新妍看一眼,一个是一身显贵、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边城巨富,一个是没了倚势的弱女子,就算她还是靖王的六姨娘,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开来,不管最终如何结案,此女子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权衡之下,自然是严员外的话更影响力。 且根据严员外方才所提供的信息,此案原貌已有了雏形,接下来该是访查案发地周边获取人证物证,其后,将所有证据连同卷宗一并上交朝廷,在那之后,自已身上的担子便可卸去了。 实没必要在此案上费太多精力,若穷根究底之下,查到不该查的,一不小心,可能会连累到自身。卖严员外一个面子,与严员外结成伙,将来案子有何差错,至少有个帮衬掩护。 方大人虽不是贪官污官,但官场上行走,人人都有一套自保的法子,有些案子,可以凭着良心追查到底,得罪些官商大不了被免职。 可有些案子,最好敬而远之,一旦行差踏错,可就陷入万劫不覆之境地。 仅从方大人扫向自己的一个眼神,严员外读懂其中许多含义,立即趁热打铁道: “在下所掌握的所有人证、物证俱在,方大人审查时若发现有遗漏或不足,可立即调派我的人手去取证。” 第二佰六十四章 驳 方大人心知严员外此番话是在向自己表态,表示其愿倾力协助自己查案。 未思量多久,方大人旋身对堂上一众宾客大声道:“此案涉及面广,请众位出了此门后不要妄加议论,是非曲直日后自有公论。” 继而面向严员外,毅然道:“严员外,请吧!” 方大人与严员外在一片窃窃私语嗡声中正要步向侧堂,忽听闻清声脆语: “有些话,我可以现在不说,留待于日后在高官面前讲述,只不过,日后,若有人得了个诛九族的罪名,别怪我今日惜言吝语。” 方大人全身一僵。 围观人群中,看了半日情势的娄庄主突然步出人群振声道: “今日是小儿大婚之日,来者皆是我娄某人的贵客,但贵客之间有相互不睦情形乃属稀疏平常之事,不过,如今日这般宾主失知拌嘴拌到惊动朝廷的现象实属罕见。 依我看,关公子与严员外的纷争起源于家事,既吵到了我富森堡婚礼大堂之上,作为主家,我娄某没理由袖手旁观。 今日来者皆是有身份的人,谁在京城没个亲戚官属?是以,一场争执在双方肝火旺盛之下演变成了背景势力相拼,旁观之人不拉架便罢,切勿不明情由添柴浇油。 请各方卖我娄某人一个面子,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倘若事情闹大了,势必对谁都不好。 家事没什么不可说的,天大的矛盾,往细里碎里解说,将情理渗进去,将愁肠揉开来,气撒出来,公理自现。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方大人不妨先静坐一旁看看形势,稍后再忙您的事不迟。 严员外当着众位官商、乡绅的面也别太咄咄逼人,如此数落、进逼一名弱女子,给人扣恁大的罪名,还不许人回嘴申辩几句,回头落一薄情寡义、心胸狭隘、恃强凌弱的声名可不好。 关氏,虽然你女扮男装混迹于市确是荒谬,想你一名女子乱世求存不容易,荒诞行事的背后定然有些情由。 如今,当着你家主子以及清官、民众的面,有何冤屈说出来吧。” 娄庄主将大事化小,并以主人姿态出面调停,令多数人心悦诚服且安然等着看好戏。 方大人顾虑重重,犹豫不决,将就着于一张仆人端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既无决断,那便先看看形势再说。 严员外见自己苦心经营的高压氛围被娄庄主几句不轻不重的话语轻松瓦解且自己先前针对靖王的一番指证竟被导向污陷关氏,心中异常愤懑,这娄庄主,看着一副逐利趋势的聪明相,竟长着一身反骨,着实可恨。 “娄庄主,”严员外竣利声言:“好大的口气啊!这关乎金宋两国的大事在你眼里竟是家务事。方大人郑重其事带着一班官兵前来竟是来插手家务事?” 方大人如坐针毡,深深体会到商人们的牙尖嘴利,亦感受到自身处境的艰难。 娄庄主忙忙声辩: “娄某一介贱商怎敢议国家大事,此地非朝堂非衙门非公属场合,严员外意指大伙在此私议国家大事,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诟病?岂非让这一堂人皆受责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严员外煞白了脸。 娄庄主看了一眼方大人,继续对严员外说道: “方大人今日来是酌小儿成婚喜酒,遇有案情便执行公务,遇家庭纠纷便以查案多年的经验、以执法护法之尊从中调解说和,有何不可?” 方大人成了双方争相拉拢的对象,任何不当言行,自当有人为其辩解,看明白此节,方大人索性缄口不言,安然静坐一旁观戏。 见严员外目光睃向周边寻找声援,关新妍骤然开口道: “严员外情知自己即将一无所有,这才孤注一掷、全力一搏,妄想挑起事端、搅乱边城局势、扩大事态,好让自己在混乱中谋取便利,获得一线生机。” 宾客中,想要挺身而出为严员外助阵的人倏然止步,同周边许多不明真相的观众一样发出惊讶疑问之声。 关新妍不再给严员外夺声的机会,对着满堂宾客慨然陈述道: “严员外受吴太师指使扎根在边城,多年来,使尽各种手段盘剥边城富商、百姓。边城南面句县广袤松林每年两次的野火是严员外指使人放的,目的,是以鬼神邪说驱赶当地居民以侵占良田。 旧年的银牛案、雪柏失踪案、彭县命案、红安中毒案、清莲酒楼案、隆海码头案……看似无关联,实际上,案子里备受争议的土地、庄园、资财、铺子、专利经营权等等物事在案子了结后两、三年时间内,经过一番曲里拐弯的大小波折最后均归属严员外,这其间许多奇巧之处很值得玩味。 严员外与金人勾结,里通外合,劫取边城富商财富,豢养流氓地痞向富商及边民收取保护费,后来觉得金人贪心不足,分得的脏银太多,索性自已做强盗头子,让豢养的打手直接去富户家强取豪夺,这件事,相信在场不少人深受其害、心知肚明。 金皇商完颜墨与与严员外、吴太师有多年交情,金商、地方势力、朝廷要员三方势力完美结合合力操控边城市场及战备风险,从中谋取暴利。 每年,严员外从台前、幕后交易中获得近千万两白银,这其中大部份均献给了吴太师,……” “哈哈哈……”严员外纵声大笑,“小妮子吹牛不动脑子,千万两白银,一座大山啊,我每天雇人搬银子就得花不少人力物力,谁可曾见成日有人往我严府抬箱送银?” “你根本不需要将银子挪来挪去,因为,你将它们换成对等价值的交引券,这交引券的发放和沿用制度尽掌握在吴太师手中,有吴太师为你作掩护,没人会去追查你手中交引券的来龙和去脉。” 众皆恍然。 “一派胡言!……” “想要凭证?有!我可以将严员外你每笔换成交引券的银子来源、交易日期都报出来,索性,我将你那藏于雀灵茶楼的账本拿出来,公之于众。” 严员外脸色大变,乍然间想起,前些时,自己的宅院、商铺常常莫名其妙受灾、遭窃贼光临,手下人曾抓到一名獐头鼠目的男子,无奈其技艺高超,会撬锁会爬墙,自行逃走。 原来,他们是冲着帐本而来。 第二佰六十五章 驳斥 见严员外脸色略郁沉,关新妍缓步走向严员外,清声道: “这些时日,为严员外积累资财的同时,亦打听到不少与严员外有关的旧事,你甫到边城,以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疯狂圈地。 累积不少资财后,开始扩展产业,两年的时间将生意做到如日中天,发展如此之快,是因为,面对竞争对手,你手段阴狠毒辣,仅接你一人的活,天水镇杀手村事业长兴不衰。 成为边城巨贾之后,你将自己的势力渗入到边城各个官府衙门,指使手下人抗阻政令,破坏政法体系,在各地频繁制造骚乱、冤案、惨案,目的,是为了让边城百姓对执政者不满,编织罗列边城执政者无能无为、残暴不仁、荒蛮无道的罪名,将边城拖入永无宁静的深渊。 好在,你的财力和能力终究有限,边城不是你桌面上的沙盘任你推玩。目的难以达成,你便伙同金人一起对付你想要对付的人,或者也可以说,一起对付吴太师想要对付的人。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到,多年前,吴太师曾以包庇罪臣为由将靖王下过狱。吴太师与靖王其实早有嫌隙,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每每朝廷施行普天浩德时,边城总难得利。为什么边城陷入战火,朝廷不施援手,却还要将半座边城拱手让人。” “关氏,休妄议朝臣、妄议朝政!”方大人忽厉声责备。 关新妍直视严员外的双眸未有一丝波动,对方大人的话过耳留心,只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金太子一案中,严员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且是用尽力气推动狂澜。 你重用我,一方面是想让我为你赢财,另一方面,是想拿我的身份大作文章。 严员外早知,金国七公主曾是靖王府五姨娘,与我不仅是旧识,还是不十分和睦的旧识。你将我的真实身份信息透露给金国七公主,是想在利用完我之后,让金七公主替你扫清余患。 不过,在透露信息的时间上,你未掌握好分寸,金七公主掌握我行踪之后,迫不及待实施报复,她带着金太子来,意欲毁我名节。 这种事自是不好报官。 起先,我并不知随金七公主来的是金太子,原本只想拿这金皇子换笔不斐的赎金,是严员外你将金太子失踪之事传扬开来,引起轰动,令我手中这枚人质无法脱手。 当众人怀疑你是绑架金太子幕后之人,当金宋朝廷向你逼问金太子下落时,你便有意将金太子失踪之事往靖王身上引,于是设计将我牵扯进来。 金太子被我藏于崤巷,第二日晚,我去给他送饭之时,发觉自己被金七公主尾随,设法摆脱金七公主追踪后,我便回了邵宅。 自那以后,我未再去崤巷,至于金太子遭遇了什么,我想,严员外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不要妖言惑众,……”严员外沉声低喝,于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严员外来说,低沉的腔调正是他内心触动且怒火中烧的征兆。 关新妍这一番陈述暗指严员外谋害金太子嫁祸靖王助吴太师施展报复,情理通顺,实境与虚言相融合,令不明真相之人自然而然臆测出严员外雇凶杀害金太子,为布置假象不惜干掉自己派出的两名护卫,至于,那晚,金七公主看见了什么不得而知,或许她被绑架与此事有关。 严员外满腔怒火尚未发泄出来,话吐一半,被关新妍截断话头: “若非心虚、畏罪,你何必以假名在边城境外购置房田、产业,何必以建寺筑佛为由将大量黄金玉器藏于寺里地窖、佛身之中,何必倾大半资财于新项目开发中做豪赌式的投资,何必拓展那从前最不喜拓展的凿山修路工程。 你这是为自己谋后路,做好事败逃跑的准备啊!” 严员外脸色极其难看,刚启唇要发声,又听关新妍声言: “对了,你不但做了逃跑的准备,还做了高升的准备,你幻想这边城或许有一天是吴太师的属地,所以你暗中将东边那块据说有龙吟之声、金紫之气的响滩以吴太师的名义买了下来,打算在那片地界上盖华府作为日后吴太师的卧龙阁。” “大胆,这种话也敢说出口,你……” “有人敢想敢做,却不许人提,好大的官威啊,吴太师的野心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惯大的吧。” “越说越不像话……” “比起你做的,这些话算是客气的了,为了不给世人留下你与吴太师相勾结的证据,每位受吴太师指派从京城来向你传话之人无一例外皆于半年内死于非命。 那些人的样貌,严员外怕是早已记不清了吧,最近来传话的这位宫中制衣局宦官,严员外不知是否还有印象,总有一天,他会站到你面前,让你重新再认识他。” 严员外神色惊疑不定。 “没错,他还活着,死过一次的人为了抓住再生的机会愿倾力一搏,他会站出来指证你和吴太师。” 在严员外又惊又怒并思绪翻飞谋划应对之策之时,关新妍已转身面向方大人,沉静道: “严员外与吴太师相关联的账本和证人,以及严员外这些年作奸犯科、勾结金人的纸据文书,还有,严员外与金七公主联络的人证,明日自会呈送到贵衙属。” “骗子!”严员外忽然一声大吼,“她这是脱身之计,诓言诓语一堆,不过是想延挨时辰,到了明日,证据没有,且她的人也消失不见。方大人千万不要中计。 此女子狡猾异常,应当立即将她投狱,扣住她的人,不久自会发现,她那些所谓的证据全是子虚乌有。 而我指证她伙同他人谋害金太子的证据,现在就切切实实摆在侧厅,请方大人移步观验。” 方大人从严员外的眼中读到异样信息,知严员外想与自己私下交谈。回视关新妍,见关新妍一脸淡定,等着自己做决断。 围观之众早已议论开来,有偏向关新妍敌视严员外的,亦有偏向严员外痛斥关新妍的。 在一片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方大人缓缓站起身,向周遭巡视一眼后,忽向着娄庄主迈进一步,拱手谦声道: “娄庄主,借间客房一用。” 未等娄庄主回应,方大人扬声道:“来人,将关氏押下监视起来。” 第二佰六十六章 火情 关新妍被两名衙差带走之前,对方大人肃声道: “方大人该是明白,越是危急时刻,时间越是宝贵,一昼夜的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一个即将大势已去之人,会做出奇异癫狂之举。方大人可要擦亮眼睛,磨亮心镜,在做出每步决断之前,务必好生思量。” 转脸又对严员外淡笑声言:“严员外可别太劳累,不然难有好心情接收我送给你的一件件大礼哦。” 严员外暗暗紧咬牙槽,实不明白,眼前人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分身法术,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之下做出桩桩损害自己名利之事。 关新妍被带走后,严员外与方大人步入侧厅密谈。 娄庄主将一众宾客引到别院落座,吩咐家仆上茶上点心,历经方才一事,已无心情欢庆婚典,令所有戏曲唱乐皆停,只让两位说书先生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讲着不咸不淡的迭闻奇事。 台上人敷衍地讲经说古,台下人三、五聚头热烈谈论先前发生于礼堂上之事。 吉时一到,宴筵开场,已损耗不少脑力的宾客们对着满桌美味佳肴甩开膀子大块朵颐,渐渐将礼堂上发生的不愉快之事抛诸脑后。 宴筵进行到一半,宾客们正吃得起劲,忽有人瞧见富森堡东北角上空浓烟滚滚。 “失火啦!”一声惊叫之后,宾客们纷纷起座慌忙奔逃,原本有序的宴席场地霎时乱成一锅粥。 混乱中,一名家仆挤进人群,找到正竭力安抚宾客的娄庄主和少庄主,对着两位主家急切大声喊: “娄庄主、少庄主,大事不好了,关公子被关押的那间房突然失火,守门人被不明身份之人乱箭射死,方大人正带领一众官兵赶赴火场。” 娄庄主与娄少庄主互视一眼,眼中均闪现同样的沉郁之色,均未置一言,齐拔腿向火场奔去。 及至瞻广院,见院内上房三间房屋正遭熊熊大火吞噬,木石结构的建筑已被焚去一半,富森堡家丁、仆人与方大人带来的官兵正倾力灭火。 火舌太猛,救火之人不敢太过靠近,方大人于院前急步来回,对着接踵磨跟取水浇火的人们不停焦急声喊: “快!快!……” 见此情景,娄庄主心下一沉,情知被关押在里面的人尚未逃出来,立时吩咐娄少庄主去招集更多的人前来灭火。 大火如同一只难以驯服的巨兽,张牙舞爪尽力施威,一桶接一桶水浇上去,只让它略略受惊退缩一阵,转而以更狂怒的姿态发起反攻。 在方大人一番有计划、有步骤的紧急指挥下,东边一处墙角火势渐渐弱了下去,现出一个勉强能使一人屈膝弯腰通过的漆黑洞口。 方大人正要进入洞口,手臂被人一把拽住,回头一看,拽住自己的人是严员外。 严员外一贯雍容的脸上此刻挂上一丝忧虑:“方大人何必以身犯险,此明显是那关氏施的诡计,此刻,她可能已逃出火场,兴许正窝在某个角落饶有兴致地看这一堆人为她奔忙。 方大人应该立即命人去守住富森堡所有出口,防止要犯关氏逃脱。 退一万步讲,即便关氏还在火场里,她设计潜逃未果,将自已活活烧死,那也是罪有应得,方大人不必为这样一个死刑犯冒险。” 瞬间,方大人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这火,是你放的?!”方大人对着严员外沉声怒喝。 严员外未动容,平静声道: “方大人讲话可得凭证据。事已至此,这关氏活着便是个在逃要犯,死了便是个潜逃失败或是畏罪自杀的重案犯。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方大人来说都是便宜事,这件案子到方大人这里算是了了。 接下来,方大人只需将案情呈送上级,便可丢开这一堆麻烦事。至于上面会如何审查此案,方大人不必忧心,有我在,保管不会有人追查方大人你的疏失。” “你,你,你这是刚愎自用!”方大人气急败坏,“你以为关氏一死,事情就会按着你期望的方向发展?你能确保关氏所说的那些证据日后不会流向京畿之地?” “过了今晚,方大人的顾虑会彻底消弭。” 方大人大骇,严员外言下之意,今晚将是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将会有无数知情官员人头落地。而自己如果不听从劝告,也将成为那无头尸中的一名。关氏说的没错,严员外已孤注一掷,正要实行奇异癫狂之举。 被烧毁的一根承重房梁骤然跌落,发出轰然声响,声音落在方大人的耳朵里如同惊雷一般震得他脆弱的神经几近崩溃。 费尽心力整理出的洞口如今又被火焰包绕,方大人怔怔看着那如同蛇信子一般凶猛火焰,内心焦虑和着愤怒的狂潮一点一点退去。 严员外满意地看着方大人脸上神情从抑愤到不甘直至绝望。 “方大人是聪明人,日后定会飞黄腾达。”严员外赞许一声后转脸欣赏自己的杰作,三间房屋被大火烧得只剩半副框架,里面该是不会有活物了,那人即便没被烧死,也该被熏死、烤死了。 除去了大敌,严员外心情大好,眼前的破败景象在他看来竟是比仙葩阆苑还美妙。忽一阵悲戚哭啼之声顺风灌入耳中,严员外循声望去,见一里之外,四、五名仆妇当中一名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跪地哀泣不止。 严员外眉头一凝,想起关氏的那对弟妹与关氏感情甚笃,一定知道不少秘密,略一思忖,眉头舒展开来,或许可以从这对弟妹入手探得关氏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念及此,严员外双目四顾,极力搜寻那名曾极其不屑一顾的少年,然尔,将场上所有人皆巡视个遍亦未发现那名少年的身影。 未过几时,从富森堡南面涌现出一队整装齐步、意态昂扬的军人,军队威武雄壮的气势将富森堡内所有人震慑住。 军士装束显示这是一支机动护城军,有见识的官绅皆知,机动护城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受指挥使头衔以上的高级军官调派,其内皆是雇佣作战兵,非一般乡兵、杂役兵能比。 究竟堡内发生何事,竟使得这样一支高级作战军出面镇压。 第二佰六十七章 变故 娄庄主、严员外、方大人面面相觑,各自在心里揣度这支军队究竟是受了谁的召唤,然而,视来瞥去,三人心里疑惑更甚。 直到军队靠近,三人看清了领军将士身边一位瘦小少年的面庞才恍然大悟,同时,新的疑问升腾而起,那人既有召唤机动护城军的神威,为何不早亮出底牌?此刻,她到底是葬身火海还是已逃出生天? 除了军队以齐整规律的步伐前行,场上所有人皆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众人怔怔看着气宇轩昂的兵士们迎面走来,一面感慨着真正军士的飒爽英姿一面暗自揣度这支军队冲谁而来。 领头的将士身姿伟岸、面目英朗,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睥睨众人,及至院前,将马勒停,展平右臂,其后军士们即刻停下脚步。 将士翻身下马,扫视一圈,目光未在任何人脸上多作停留,即以浑厚宏亮的嗓音宣道: “豪绅严复勾结金人,通敌叛国;行贿军都指挥使,意图谋反;奉定远将军之命,立即将其捉拿送军事处问审。 提刑司副使方忠,滥权渎职,伙同叛贼谋反,一同拿下。 有违令者,同罪论处。” 最后一句话,在其身后气势恢宏阵营烘托下,显得极其霸道且威胁意味甚浓,场上众人噤若寒蝉。 严员外及方大人想要申辩,但面对眼前这位只办事不管事的武将无理可说,反抗显是不智之举。事发突然,眼下只能相方设法向外求援,并尽力拖延时间。 然尔,这位将士行事十分果决,一声令下,严员外与方大人未有多少动作,未说出多少有实际意义的话便被两名军士以绳索捆缚后带走。 将士随之跨上马鞍准备离开,不料,一条人影突然奔至马前大声喊:“将军留步!” 将士定睛一看,拦路的正是先前拿着统领军虎符来营里请求援助的少年,将士立即下马,恭肃声道: “将军还有何吩咐?”将士口里所称的将军指的是虎符拥有者,见符如见人,既少年执有虎符,那便是虎符主人信托之人,须恭敬待之。 小莲顾不得思虑许多,见此将士对执有虎符之人有求必应,便有心倚仗眼前人的威势将哥和自己安全带离这是非之地。 “我想请将军帮我寻一个人,事实上,这虎符正是此人交于我让我去骁冀营求援的。” 将士不复多言,犀利的目光投向场上衣着最华贵之人——娄庄主,冷声问:“他要找的人在哪里?” 娄庄主下意识朝身后一片废墟看去,暮声道: “半柱香时辰之前,她在这座房屋里。” 小莲大惊,自己离去搬救兵前,已知方大人要将哥关押看管起来,未曾料到,那一片焦黑尚冒着浊烟的废墟之地竟是关押哥的所在。 娄庄主的言语神情已透露许多信息,小莲失声叫道:“不,不可能,我走之前他还好好的,他聪明绝顶,绝不会中恶人奸计。 他一定有办法摆脱困境……” 在小莲极力拒绝接受娄庄主表述的事实,强自安慰的时候,将士已命人去废墟中翻找线索。 几十人在废墟中查找,很快便有了结果,军士们翻出两具被烧焦的尸体。 当军士们将那两具黑黝黝、硬挺挺、无半点人样、无一丝尊严的焦尸从废墟中抬出来之时,想到这无一丝灵气的焦炭竟有可能就是先前姿容潋滟、灵眸奕动、机敏聪慧、亲切可人的哥哥,小莲瞬时心神俱荡,悲从中来,双膝瘫软。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坐倒于地、神情恍惚的小莲呓语般不停叨念。 一袭红衣骤然飘至尸体前,看到尸身惨状,发出一声凄厉哀嚎,紧接着嘶心恸哭,悲恸之声令场上所有人闻之动容。 婚事才落成即遇丧事,新娘得一良人转眼失去亲人,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唏嘘。 …… 富森堡外两里远处的山坳里,一身奴仆打扮的瞎猫儿背上背着同样一身奴扑装扮并且昏迷不醒的人儿步履艰难前行。 又走了近一里路程,终是体力不支,瞎猫儿将后背上的人放倒在一块大石头上,自己坐于石头旁休息,喘了两口气后,从怀里掏出几块荷叶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精致饭食。 瞎猫儿一边吃着饭食,一边目视周边地势,暗想着,如果方向没走错地话,翻过前面一座小山头,再走个两、三里路,便可到达千岗农庄了。 今晚在千岗农庄投宿一晚,明早,靖王的人来将人接走,自己的职责便完成了。立下这等奇功,靖王该是不会薄待自己的吧,日后,自己可算是有靠山有铁饭碗了。 回头看看石头上的人,见她还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像,转过头,继续安然吃着手里的饭食,畅想着锦绣前程。 填饱肚子,小憩片刻,瞎猫儿起身就地撩衣小解,完事后整理好衣裳,回头准备将石头上的人重新负到自己背上继续赶路。 岂料回头一瞬眼睛正正对上一双清明大眼,唬得连退三步,“你,你,你,你几时醒的?怎也不吱一声?” 关新妍暗暗将手中石头藏起,只犹豫那么一瞬,良机已失,算了,以武力制人终究不是自己的长项,况且,这一石头砸下去,万一没砸出脑震荡,砸出了个脑出血,罪过可就大了。 关新妍手上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瞎猫儿的眼睛,瞎猫儿本就瞪大的双眼再度扩大一圈,满脸不可置信道: “你,你,你竟然要朝我暗施毒手?我可是刚救了你的性命啊!” 提到这,关新妍不禁火起,清厉声道:“少来,是谁以百余斤之重躯落我头上,险将我砸死?” 大火燃起后,最先冲进来的是一些抢捞财物的仆人,关新妍拉住其中一名,买下仆人一身衣裳,将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后从侧屋房顶上爬出去。 跑到富森堡东边院墙,费力爬墙头,眼看离自由仅剩半墙之距时,墙头上突然窜出一个人,且那人毫不疑虑就作自由落体运动,关新妍躲闪不及,被当场砸晕。 第二佰六十八章 农庄 “我那不是救你心切,没注意看脚下路,失足落墙了嘛,好歹我费尽心力将你拖出富森堡,又一路背负到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枉我以为你是女中豪杰,原来也如寻常女子般任性不讲道理。”瞎猫儿委屈辩解。 “我不讲道理?”关新妍蹙眉扬声,将手中石头随手扔一旁,于身后大石头上坐下身来,“来,我们来评评理。 先不说我这头上的伤,你知道你误了我多少事吗?作为严员外的财务监理,我每个时辰要打理的财物价值数目少说也有十几万两银,我本是要趁着多数人还不知道我与严员外分裂之际卷走他帐面上所有能卷走的钱,顺便开仓赈粮、赈物资,惠利边城百姓。 现在,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要么,严员外毫发无损回到大本营加强布防,收紧钱袋子;要么,严员外已被军将或官府带走,其资产充公,横竖我已没有插手的机会了。 你误我时辰,误我大事,我这笔损失你赔得起吗?” 瞎猫儿眼珠子不停晃荡,心里思量着,果然不是寻常女子,筹谋的皆是大事,看似个淡泊仙子,然翻手拔云见日,覆手风云变幻,轻而易举搅弄大势,此正是自己心目中想成为的有本领、办大事之人的样子。 可惜,对方是女子,不然的话,就死心踏地跟在他身后做个随从也能沾不少荣光。 关新妍继续对瞎猫儿摆事实,讲道理: “你救我是为了什么?你想将我拐带到什么地方去?你不过是要将我从火海里带出来投进另一个深渊里,你从中牟取利益,你这行为同人牙子有何区别? 你还觉得自己委屈吗? 你这种人,对他人施予一点恩情就希望他人歌功颂德,涌泉相报,而对他人施予的恶念却认为理所当然,你这是强盗逻辑,可见你平生未做多少善事。” 被关新妍一点,瞎猫儿回望自己往生,还真是乏善可陈,不由得陷入一阵空虚懊恼的情绪中。 “好了,道理讲完了,你救了我却也坑了我,功过相抵,如今,咱们两不相欠,就此分道扬镖。”关新妍说着话站起身,“警告你,别跟着我,别再打我主意,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在关新妍威胁的利眸下,瞎猫儿不自禁缩了缩脖子,看着关新妍转身离去,心里一阵寂寥,仿佛随着她的离去,原本一心向往且已触手可及的功名荣耀之光环骤然消失无踪。 在不甘平庸的意念驱使下,瞎猫儿奋蹄朝关新妍追赶而去,迎接他的是两道杀人的目光。 “贵人息怒,”瞎猫儿赔着笑脸,“经贵人方才一番言语点拔,小人忽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小人自觉从前确是白活了,从今往后,小人不愿再做那不值一提的行当,小人想做好人,办大事……” “用不着跟我明志,在你做好人办大事声名鹊起前,离我远些。” “好,好,好,不过,眼下这荒山野岭的,我怕贵人你一个人行走不安全,为了救你出富森堡,我之前特意打听过这附近的地形。 这地方像个迷宫,不明情形的人很难走出去,万一走错了路,步入沼泽、毒瘴林、熊岭可就没命了。 前面这座山叫背瘠山,翻过这个山头,下面有个千岗农庄,农庄的庄主是个慷慨好施之人,十分好相与。 农庄附近有两座寺庙,贵人千万不要去寺庙里投宿,那寺庙有些邪气,有过往旅客曾在那寺庙中丢财、丢物,甚至丢性命。 就在去年,也是这个时节,有一名猎户行经此地……” 瞎猫儿滔滔不绝,大有不停歇一直讲下去的势头。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多加小心,你可以走了。”关新妍突然驻步,等着瞎猫儿先行。 瞎猫儿踟蹰了片刻,终是不情不愿独步前行,走了十几步路,突然又折转身,关新妍未给他开口诉说情由的机会,果断拿出暴雨梨花针将他放倒。 关新妍从瞎猫儿身上搜出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事,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技艺用品,关新妍不由得感慨,这人即便是落入峭壁深渊之中估计也有办法脱困。 伸手从地上取过一只小荷包,荷包的口子还半敞着,想是匆忙间没来得及收拢,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些蒿草籽。 这蒿草籽易得且易存活,带着这样一包不值钱的蒿草籽做什么用呢,关新妍将疑虑的目光投向周边,看到几处有湿气的地方有刚投下不久的蒿草籽,立刻想明白,这瞎猫儿是用这蒿草籽引路。 匆忙将瞎猫儿扶至一处隐蔽之所后,关新妍向那背瘠山走去。 翻过山头,看到下面果然有一处农庄,大概是因为土地环境并不是太好,庄上只有零落十余间房舍,建筑很普通,甚至可以说简陋,但在这周边荒芜人烟、怪石林立的环境中,此农庄显得很有亲和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当然,也有可能有危险,尤其在这种前路不明、后路有追兵情况下,危险更甚。 关新妍脚不停歇向着农庄走去,不管前路多少危险,也只能迎刃而上。好歹先去庄上打听些消息,饱食一顿,休息些时,再谋划下一步路。 千岗农庄的农田依地势而开垦,与大自然景象相融合,四下宁静而舒远,是个清心怡神的好地方。 近房舍,可听闻鸡、鸭、猪、狗的欢叫声,有农户见到关新妍走来,转身向那最大最敞亮的房屋奔去。 庄主听闻动静,出来查看,正好与关新妍打个照面。 老庄主一身粗布,装扮拙朴,面容和善。询问一番后,得知关新妍来此歇脚,热情欢迎,拿出能拿出来的最好茶点、吃食款待关新妍。 许是庄上少有人来,附近的农户人家、小孩纷纷过来看稀客。 得此礼遇,关新妍倒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此来,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看着庄农和小孩一张张诚挚的笑脸,关新妍自然生出亲近之感,将他们招到近旁热聊。 交谈中得知,这农庄里的人鲜少与外界接触,心思皆十分单纯,关新妍打消向他们探听外面消息的念头,并打算稍事休息后离开此地,免得给他们带来祸事。 第二佰六十九章 寻人 体能补给充足后,关新妍向老庄主打听周边地势,得知离此地二十里远处有座小镇,关新妍以头上一朵金花钿从老庄主手中换得一部牛车,想着趁天黑之前乘牛车赶到镇上投宿。 不久后,老庄主和一群庄农将关新妍送出农庄,众人皆站立在一处山坡上看着牛车渐行渐远。 关新妍一边赶着牛车一边频频回头,牛车已驶出一里多远了,那山坡上的十几条人影还在原地,如一帧被定格的画面,直至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那山岗,关新妍才正视前方赶路,心里有丝淡淡的惆怅。 若不是还有些事要处理,若不是身后有人追踪,真想在农庄上住一段时日,过一阵子怡然平静的闲适日子,上一辈子就十分喜欢亲近大自然,常常趁着假期去各地旅游,尤其喜欢去原生态地区住进农家院看农人耕耘、收获,那种缓缓悠悠、不急不燥、付出就会有回报的简单生活方式是真的浪漫而又富足。 惘思间,忽听到远处有马蹄声,关新妍心头一凛,将牛车停靠路边,下车爬上一处高岗,见远处十余匹马载着十数名壮汉疾速奔来。 这群人是从富森堡方向而来,关新妍神情微肃,警惕着悄然步下山岗。 …… 十数匹马于千岗农庄短暂停留后,向着农户所指牛车行驶方向奔去,一行人奔了数里远未见牛车,只在途中遇见一只迷途的牛。 “搜!”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众人下马分头寻人。 太阳即将西沉,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千山万岗,为这片荒芜的大地添上了一件红色纱衣,亦照耀在山坡上一名身姿英挺男子身上,在其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无端为这名男子平添一丝落寞之情。 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匆匆来奏报: “王爷,暂未寻着人,听下面人说,曾遇一打樵妇人,妇人说半柱香时辰前,曾见两名蒙面黑衣人带着一名女子往南边方向去了。” 静默些时,王爷沉声回应:“那名打樵妇人现在何处?” 壮汉犹豫片刻后回道:“属下这便去将那名妇人寻来让王爷问话。” 王爷未置声言,迈开长腿掠过壮汉往坡下行去,壮汉为自己的疏忽失职倍感惭愧,臊着脸低头快步跟上。 很快便打听到那名提供重要线索的打樵妇人,一众人登上一座高峰,见到那名打樵妇人。 在见到妇人一瞬间,赵谦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眼前的妇人身材臃肿且还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其粗糙干裂的脸上布满红色冻疮痂。 妇人见面前突然涌现出众多身份不凡的人,受了不小的惊吓,茫然停下手上拾柴的动作,呆呆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霍镰为将功补过,大步上前,向妇人发问: “你说你曾亲眼见两名蒙面黑衣人带走一名女子,我且问你,那三人是骑马而去,还是步行而去?” 妇人惊恐之下,说话小声且不太利索:“三,三人共乘两匹马,” “他们没有发现你?” “没,没有,” “撒谎!”霍镰一声厉喝,吓得妇人全身一震,“他二人即是蒙着面将人带走,必是不希望有人看到他们的行事及行踪,怎可能不慎查四周,怎可能留你活口? 他们定是故意留你在此发布假消息,实话说来,你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情形?那二人是否威逼你说假话?” 原来,霍镰认为消息得来的太容易,怀疑消息有假,且这荒山野岭的,但凡有些功夫的人很容易发现周边藏身之人,妇人见到此机密事还能活下来,不太合情理。 “回,回官爷,民妇真,真的是远,远远看到两,两位身穿黑衣服的人带,带走一名女子,就,就只恍惚一眼。 或,或许,民妇看走了眼,也,也许民妇看到的是,是,一头牛车?” 妇人十分的怯懦,且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教急着探查究竟的人心里发急。 “到底看到了什么?”霍镰不耐烦喝道:“眼睛还能撒谎不成?” 妇人抵不过惶恐,双腿一软,跌坐于地,顺势趴俯地上,头伏于地,“官爷饶命,民妇什么都不知,民妇有眼疾,民妇看不真切,民妇什么也没看见,求官爷放过民妇,” “王爷,”霍镰转身面对王爷声道:“不如将这民妇带回去慢慢审问?” 赵谦不置可否,缓步向前,于民妇身前单膝蹲下,对着那筛糠般抖动的身躯低沉声道: “抬头,看着我!” 民妇战战兢兢直起上半身,却不敢抬眼。 “看着我!”赵谦一声厉喝。 民妇浑身一抖,撑起眼睑,目光闪躲。 事实上,关新妍早已认出靖王,且发现靖王身上的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此刻靖王身罩黑色风袍,宽大的黑袍从头覆到脚,其脸部被一层厚厚的黑绸遮挡,只余一双眼睛在外。 近距离看这双眼睛,发现双眼布满血丝,眼底透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倦怠和苍茫,令其看起来有一种超出本身年纪的苍老之感。 有一瞬间,关新妍曾猜测他是不是病了,抑或是精神上受到重创? 眼下,关新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其它,毕竟演戏也是一件极度耗费精神和体力的事。 赵谦在民妇眼中除了看到惊吓和惧怕,还看到一层白色的云翳和些许淡黄色分泌物,实难将眼前这名邋遢猥琐的民妇与那位绝美脱俗的佳人联系到一起。 不过,早已深知那位易容术了得的赵谦并没有就此打消顾虑,他将目光从民妇眼睛移到脸上、脖子、肩膀、手、肚子,终于发现一丝极不易察觉的破绽。 低垂的眸光闪过一丝欣喜,再抬眼看民妇时,眼里有了一丝戏谑。 “几个月了?”赵谦询问,目光看着民妇脸上每一处细微改变,暗暗感叹这易容术的精湛。 “八、八个月。” “没我的允准,谁许你有的?” “……” 赵谦缓缓伸出手去拿民妇裙底下被柴堆覆盖着的一小截绳索。 骤然间,民妇手一扬,一把沙土向赵谦眼睛扑来,与此同时,民妇迅速起身,身子尽力向后一纵,掉入两座峭壁之间的深渊。 立于王爷身后之人皆惊异地发现,民妇在下落之前,从其肚子下掉落一堆绳索,更加惊异地发现,民妇消失之际,王爷竟也纵身而下。 第二佰七十章 商议 峭壁下,关新妍下坠途中被赵谦赶上,如同一只困境中无法可施的小鸟被一只雄劲的鹰隼擒获,未看清王爷是怎样一番操作,关新妍只觉腰间一紧,随后发现自己和王爷身处半空中,悬吊着自己的是王爷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向上望去,王爷的另一条伸直的手臂上箍匝着两道线圈,末端紧握绳索的手离峭壁顶端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原来,王爷在下落之前已从自己卸落在顶峰上的绳索中截取了一段。 这绳子的头端绑缚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尾端绑缚在关新妍的脚踝上,其总长约有二十余米。这长度是关新妍早已精算好了的,如果再往下坠个十数米便可够着峭壁间一棵古松,古松之下,有些许草藤和陡石,便于攀爬。 爬到峭壁的另一面,可企达邻近的一座山,上了那座山,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可如今,探险的征程才开启便戛然而止,计划全成为了泡影,关新妍心有不甘,恨恨瞪视眼前这位始作俑者。 赵谦仰头对着顶上探出的几颗脑袋威声发出几句指令后,猛然回头,未预料关新妍正仰脸看自己,双唇从对方唇上擦过,两人俱是一怔。 尽管中间隔着一层绸布,但温热儒软的触感十分明显,两人心中各自悸荡一阵后,继发现这紧紧相拥几乎面贴面的姿势,真是不同寻常。 关新妍先撇开脸,但被对方这么紧紧箍着,避开不了多少距离,气息依旧吹拂在赵谦脖颈周围,意识到这点,关新妍浑身别扭。 赵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关新妍的反应告诉他,这还是个纯白无暇未经情事的女子,可是,明明…… “你……” “我……” 两人同时出声。 “你先说!”赵谦紧赶一句。 关新妍抬头看看上方,两人在顶上一众人一齐施力拽绳作用下,离顶上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意味着,自由离自己越来越远,而那熟悉的樊篱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排斥厌恶感不断充斥心间,越来越浓烈。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话可以不必再说。”赵谦不耐烦打断关新妍的话。 关新妍略过赵谦的话,继续自顾自说:“如果你希望我安安分分留在你身边,你必须求得我的认可,你只有让我重新爱上你,再经过我的应允后重新迎娶我一次,我才会如你所愿不离不逃,敬重你、守护你,一直将你放在心上。” 赵谦心念微动,对方最后一句话如果变成现实中的承诺确是称了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但,在男女感情方面,自己从来都不曾用过心,也不知道如何去用心,更不知,倾情投入一段感情后,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转念一想,对于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来说,无论是什么后果,有什么要紧? “好,我答应你,往后好好待你。”赵谦肃目声言。 关新妍略感诧异,王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那不如趁着他好说话的时候,多提些要求:“那你以后对我说话要客气些,不许随意发脾气,不许强迫我做不情愿做的事,不许给我设太多限制,不许干涉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许当着我的面杀人,不对,不许滥杀无辜,” “还有吗?”赵谦看着一脸思索模样的关新妍淡声问。 凝思片刻,关新妍郑重道:“还有最重要一点,请你务必有话好好说,沟通很重要,不要武断行事,更不要意气用事,行事前让人知道你的想法,会减少很多不愉快的事发生。” “其实,……”赵谦忽凝重声道,“你可以用你腰间的匕首向我捅刺,我的两只手皆被占用,无法抵御你的攻击。 而你脚下有绳子作防护,杀了我之后,即便掉下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此后,你便可彻底解脱了。” 关新妍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赵谦:“你随我跳下来是一心求死吗?” 赵谦怔愣片刻后,眼露不屑,“生何难,死何易,求死是懦夫的行为!我不过是在考验你!” 话说得冠冕堂皇,赵谦心里却在彷徨,跳下来那一刻,确产生过寻求解脱的愉悦感,有那么一瞬,确觉得抱着她一起死是不错的归宿。 赵谦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没逃过关新妍的眼睛,此刻,已更加确定他一定遭遇了重大事情。 已与赵谦达成协议,前路似乎没那么晦暗,关新妍的心情不再沉郁,倒有心情探查王爷的隐秘。 “用生命来考验我,还真是大方,我没动手你是不是很失望?”关新妍半调侃半试探问询。 赵谦躲过关新妍探究的眼神,顾左右而言它,“天色晚了,这地方周边地势险恶,离王府又远,今夜就在附近农庄借宿一晚。” 话已说完,赵谦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关新妍象征性地补充问一句:“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关新妍笑着回应,虽然明知自己的意见起不了多大作用,好歹王爷已开始学着顾虑别人的感受征求别人的想法意见,这是一大进步,该给予支持鼓励,所以,关新妍特赏了个笑脸。 然尔,关新妍已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一副农妇的模样,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与农妇无异,她在牙齿上也涂了一些黄黄黑黑的颜料。 这一笑,倾黄倾黑,配合着满脸的裂纹、疮痂,令人不忍直视,赵谦稍视片刻后,神情复杂移开视线,未给予回应。 没礼貌,关新妍心里轻轻嘀咕一句,移开视线,不再将此事放心上,也不再继续探问王爷隐秘,反正不该知道的事不知道也罢。 霍镰等一众人将王爷与关新妍拉上峭壁顶端后,在王爷号令下,一行人纵马向千岗农庄而去。 关新妍与赵谦共乘一匹马,虽然身后有一堵厚实的温墙供暖,但随着马儿疾驰,迎面劲厉的寒风扑打在面门上如霜刀般侵骨疼,躲无处躲,关新妍坚持了片刻实在受不了,抬起手臂遮挡住鼻子以减少些冷空气刺激。 未几,身上罩下一件黑袍,关新妍下意识转身向后看去,蓦地惊见王爷原本一头乌发尽皆霜白,不由得怔愣失神。 第二佰七十一章 借宿 面对关新妍惊讶的注视,赵谦面色如常,以单手执起宽大黑袍的一角劲力一掀,关新妍的头即被黑袍蒙住。 …… 及至千岗农庄,一行人下马找老庄主借宿,老庄主虽质朴,但并非未见过世面,知眼前这群人身份尊贵,且不好惹,立即要让出自己的住宅给王爷及其一众下士们住,对于老庄主的谦让,王爷及其一众下士们皆认为理所应当。 “此非作客之道,”在老庄主与王爷的一位下士交谈之际,不远处,关新妍抬首对身旁的赵谦说话,“咱们来此投宿已很是叨扰主家,是否可以尽量少麻烦主人?” “这是他的荣幸!”赵谦面无表情简短回应。 也是他的灾难,关新妍心里接话,看见老庄主在下士面前卑微恭顺的模样,便可知道,老庄主已失去对农庄的辖治权。 可以想见,接下来,老庄主会倾其所有款待这群骄客,客人一走,农庄必是满目疮痍,如同遭了洗劫一般。 若能维护他主家的身份,下士们必不敢太造次,如此,农庄可少些损失。 “倘若荣幸个三、五回,这个农庄怕是不存在了。”关新妍悠悠感慨一句。 赵谦听明白关新妍话里的含义,但未萦心思索,未作回应。 “王爷从前是否在农庄里住宿过?”关新妍忽尔一脸兴致对着王爷问道。 “未!” “那王爷一定未曾见识过农庄清晨的美妙之景,曦光中,宁静的田野上,炊烟袅袅,农人于田梗上劳作,孩童、狗儿相互奔逐嬉闹,这是历来许多诗人、画家极其热衷表述的场面。 王爷想不想身临其境?” 看着关新妍热切的眼眸,赵谦的心不那么冰冷,不由自主开口道: “你想看?” 关新妍用力点头,努力煽动王爷的情绪。 “好,那明日一起看。” 关新妍立即接口道: “为了能看到自然真实的景象,我们该当以客家身份寄居在此,不扰乱庄家们的生活,不给庄家们添一丝负担,让他们随心自由做事才好。” 赵谦眼中现了然之色,明白关新妍的用意。 “王爷看那边排屋,在农户与田野之间,正适合体察农家生活风味及观景呢。” 赵谦顺着关新妍手指的方向随意看了一眼,一排简陋的排屋确是在农户与田野之间,不过更靠近田野,居于其间未必适合体察农家生活风味,确是适合观景,那是庄农们轮流值宿监察周边敌情之所。 赵谦转身对身后之人吩咐数语,那人即领一众人向着关新妍所指的那排排屋而去。 未料到这么轻易便使王爷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关新妍欣喜的同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就好像突然间被授以威力很大的权柄,有些不知东南西北。 但赵谦很快帮她找准了方向,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权力就有义务,有得便有失。 下士们离去后,赵谦让老庄主安排一间客房。 老庄主见来客们先是气势汹汹想要霸占农庄的态势,后自动降主为宾,纳罕不已,瞬时间从一只即将被宰的羔羊恢复自由还恢复身份,老庄主自是喜不自胜,主动拿出优厚物资款待来客们。 一间小小的草泥土夯实的的房舍,设施简陋,好在不透风、不漏雨,未失去其作为房子可遮风挡雨的基本性能。 屋角的火盘烧得正旺,原本寒凉的房间渐渐暖和起来。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能有这样一个温暖歇脚的地方已相当不错了,不亚于人间天堂,关新妍很知足地感叹着,手脚麻利地将先前老庄主亲自送来的所有被褥一一陈放到床上铺展开来。 将最后一床被褥铺好,已感觉腰酸背疼,关新妍顺势坐于床边,准备躺倒下去,忽瞧见房屋当中,王爷正百无聊睃视四周剥脱的泥墙,还以为他早就走了呢。 关新妍强打起精神站起身,对王爷声道: “王爷还有事吗?” 赵谦不解地看向关新妍。 “没事的话,王爷回去早些歇息吧。”关新妍很自然地下达逐客令。 赵谦眸光一措,稍顿片刻后,平声道:“有事。” 这回轮到关新妍不解了,有事如何不早说,竟干干在这等,耗费时间。 等了片刻,未等到王爷开口说事,却见王爷面色有异,其脸上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怎么了?”关新妍出声询问。 赵谦轻拧眉头,凝思半晌,忽神情一松,好似卸下心头重担,随后轻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凡事明日再说。”说完径自吹灭烛火,步到床边宽衣解带。 “你,你要睡这?”关新妍惊声问。 “当然!” 关新妍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均未诉出口,只滞纳声言:“那,那早些歇息。”说完即转身向门外走去。 未走两步,即被人拦腰抱起。 “你放开,说好了要好好待我,不强迫我的!”关新妍大声宣告并奋力挣扎。 赵谦将关新妍扔到床上,立于床边,沉声道: “我答应你所有提请,只基于一点,你是我的女人。” “你不讲道理!”关新妍气急败坏。 “有些事可以讲理,有些事无理可讲,若是放你一人在此,今晚你若是逃了,我找谁申理去?!”赵谦边说边随手将身上已解至一半的衣衫褪下,身上仅着中单上床来向关新妍靠近。 关新妍信念崩塌,心里盛着满满的怨怒之气,气塞喉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便直接以行动表达心意。 她要离开此间,远远离开眼前这个人,明知力道抵不过他,也要拼力一试。 接下来,两人便直接开展肢体冲突,才一个回合,关新妍就被死死压制,但其仍不懈努力求突破。 “别动!”赵谦在其耳旁声令,“你只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不会将你怎样,但你若不听话,执意顽抗到底,我可不能担保接下来会不会产生其它想法和举动!” 闻言,关新妍停下动作,赵谦果真松开固住她双手腕的两只手,庞大的身躺从她上方离开。 第二佰七十二章 发作 黑暗之中,只听闻关新妍气息不匀的呼吸声。 好半天,关新妍才从惊悸中恢复平静,随后发觉身旁的人好久不动亦无声,好奇地微微偏过头,见王爷仰躺着,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感觉他好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关新妍将身子轻轻向外挪动,以争取多一点活动空间,手臂突然被一只大手钳住,耳边落下一句饱含隐忍语气的言语: “我的忍耐有限!” 关新妍未被王爷突然的示警吓到,倒被手臂上传来的热度给惊着了,再度仔细观察王爷,虽然看得不甚明晰,但在有目的检视下,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王爷身上未盖被子,看那躯体轮廊的弧度,上半身该是未着衣衫,其肢体线条僵硬,显是正劲力抵抗着什么,加上之前说话语气中透露出的燥烦和中气不足,一切显示,王爷正在承受苦楚。 刹那间,医者的仁慈令关新妍将注意力尽投注在王爷的病情上,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先前发生的不愉快。 “你,生病了吗?”黑暗中,关新妍出声询问。 未听得回复,却感觉钳制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的力道突然加重了些,且其手心已微微出汗。 “让我替你诊视一下吧?”关新妍平静声问,此刻,在她心里,对待王爷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病患。 “不必!”那边传来果断答复。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若是睡不着,陪我说话!……说别的!”说话间,赵谦已将钳制住关新妍手臂的那只手松开。 静默片刻,关新妍出声: “古人说忧思过度会致一夜白头,你是一夜白头吗?你在忧思什么?” “换个话题。”赵谦急促声言,语气中透出一丝烦燥。 想是他痛苦中不愿提不开心的事,关新妍侧过身子对着王爷的侧面温声道: “那你想说什么?” “随便。” 最不喜欢这样的答案,看似给出了圈定,事实上等于什么也没说。略一思忖,心里有了主意,“王爷知道我与富田山庄娄庄主是如何相识的吗?” “……” 见王爷不排斥这个话题,关新妍接着往下说: “第一次见娄庄主可不怎么愉快,彼时,娄庄主双腿有疾,不能直立,四处求仙问药两年不得治,是以对所有医者皆失去信心,但又不甘心后半生一直与轮椅相伴,所以勉强同意娄少庄主张榜求医。 我为了榜上五百两赏银而去见娄庄主。 娄庄主见我年纪小,骂我是江湖骗子,还向我投掷水杯,轰我出去,活脱脱一个偏执狭隘、冥顽不灵、不讲情面、不讲道义的蛮横倔老头形象。 我也没让着他,当即回呛,险将他气出新病来。 后来,我以舌辩之功压过堂上一众名医,博得娄少庄主青睐,赢得为娄庄主医治的机会,又以一身技艺不仅为娄庄主治好了腿疾,还替他医好了心病。 娄庄主对我刮目相看,不仅赠予可调遣富田山庄资源的令符玉麦穗,还许一桩婚事。 在此次对付严员外的计划实施过程中,娄庄主给予了很大助力。 有时我在想,倘若当初娄庄主对医好双腿没有失去信念,倘若娄庄主对医者还有信心,倘若他不那么刻薄待我,倘若我一入富田山庄便顺顺利利、和和气气为他医好双腿拿走该得的赏银,或许,娄庄主与我不会有如此深的渊缘。 所以,有的时候,好事多磨。迷途中看不到出路,并不是无路可走,而是缘份未到。 王爷,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未听到回应,关新妍抬起头轻呼:“王爷?” 仍未有回应,关新妍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到王爷眼前摆两摆,还是未有反应,关新妍大胆将手轻轻贴放在王爷额头上,被其额头上灼热的触感惊得缩了回来,想了想,又再次将手贴上去。 手底下像是贴着一只壁炉,内里温度源源不断向外蒸发,估摸其体温至少有四十度,关新妍测完温度,打算再探查其呼吸脉搏,手刚刚起离,忽被一只大掌抓握住一同跌落在其心口。 “别走……”王爷嘴里轻轻逸出两个字。 关新妍先是被王爷的举动吓一跳,继而猜想王爷是叫自己的手别离开,还是叫自己整个人别离开。用力抽回手,见王爷未有进一步举动,疑惑声问:“王爷?你醒着的吗?” 床上人没动,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关新妍用手轻轻推了推王爷,发觉王爷身体软软的,未有阻抗力,立即意识到王爷已经昏迷,当下迅速下床,点亮一支蜡烛。 将蜡烛移到床边,只见王爷双目紧闭,脖颈以及坦露的胸口渗着细密的汗珠,身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浸湿。 犹豫片刻后,关新妍利落行动起来。 …… 清晨,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射进屋里,尘光中一缕缕轻烟慢雾不断向上攀升,袅袅的烟雾偶被从窗口探进来的风扰乱打散,随机逃逸至屋内每个角落,将带着药气的芳香因子也携至每处。 床上的人正是被这股药香激醒,睁眼即见上空雾气缭绕,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处仙境,刹时间,为在仙界重生而感新奇,同时,为在人间所失而感遗憾。 不对,仙界怎会用凡界的药草制香,赵谦猛地坐起身,头脑一阵昏沉,险些又栽倒下去。 静坐缓解些许不适之后,抬眼打量四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四周剥脱的泥墙,瞬间感觉从仙界跌入凡间,看到那屋子当中正咕咕作响、冒着热气的药炉,所有迷幻之绪皆消失无踪,神志无比清醒。 再看身边半张空床,一股愤恨失意之绪充斥心间。 掀开身上覆着的被子,这才发现,身上衣服已换新,衣服新是新,但布料粗糙,色泽黯沉,显是下等人用的质料。 赵谦沉眉细想一番,对昨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不过,在听完关新妍讲完其与娄庄主的际遇之后,自己便失去意识,那之后的事便不得而知了。想来,后面的情形该是,她见到自己的模样吓得不轻逃走了。 在预知自己将要发作之时,故意欺凌她警示她一番,怕自己发作时无力管制她,可终究,还是让她逃了。 第二佰七十三章 风景 匆匆穿好衣衫后,赵谦大步流星步至门后,拉开门扇,却见一条人影撞入进来。 关新妍双手端着汤药正要用肩膀推门,不期然门骤然从里面开了,肩膀没挨着门,重心持续向前,一时来不及收势,眼看失衡之下手中滚烫的汤药就要倾洒出来,药碗忽被顺走,同时肩上传来一股支撑的力量。 只刹那间,赵谦完成了接药扶人的动作,解决了突发险情,这才有功夫细看来人。 看清来人的面貌,赵谦心里一阵悸荡,随后不由自主紧盯着眼前这张脸看,虽然已见过她的真颜,但前次和昨晚皆是在夜间光线昏暗的情形下所见,未曾在白日里、晰光中认真打量过她。 她轮廊柔和的脸庞莹白如玉,纤巧红润的唇隐含万千种情致,一双深黑眼眸蕴藏着无穷灵力,当初,正是因看不透这双引人探究的双眼才致后来一步步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萦神梦绕的人就在眼前,且比从前更真实、更清晰、更光彩动人,赵谦既喜悦又忧虑,患得又患失。 关新妍被扶住后,庆幸的同时,自然抬头去看扶住自己的人,见王爷又是昨日遮头盖脸、一身黑袍的装扮,这沉郁又倍感神秘的黑色在王爷周身营造出疏离之感,令人无法亲近,但这双唯一显露在外,唯一能传达其心意的眼睛此刻却亮晶晶饱含热度。 这热度令关新妍承受不起,不自觉向后退开一步,主动错开视线,真心觉得王爷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好,温驯又安宁,不扰人心神。 目光投射到王爷手中的汤碗,关新妍轻声说: “王爷快将汤药趁热喝了吧。” 蓦然断开的视线,阻断了赵谦纷繁的思绪,随着关新妍的目光所向看向自己手中的碗,脱口而出问道: “你离开是去熬药了?” 语气中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关新妍即刻明白王爷心念,王爷其实是问为何没有趁机逃走。倘若未曾瞧见他脆弱无助的一面,或许真的就逃了。 “这药从采摘到熬煮费了不少功夫,庄上的庄农们给予了很大的帮助,王爷快喝了吧,不要辜负大伙的一片心意。”关新妍岔开话题。 “你为什么没走?”赵谦真接问,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比较重要。 关新妍避无可避,回视赵谦执意探询的目光,平静回道: “不是说好了吗?你会善待我,不干涉我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为何要着急忙慌地走?” 这理由说得过去,其实无论给出什么理由,只要人还在身边就好,想到此,赵谦心里安然。这才将注意力投注在手中的药碗上。 “你开的什么药?喝了它我就能好吗?” 关新妍眨巴两下眼,“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不过有个共同之处,信我则灵。” 赵谦看着关新妍灵动的眼眸,不知为何,心里一片舒适安宁,仿佛她就是自己的解药,哪怕此刻手捧着她亲手送来的毒药也甘之如饴。 一口气将药喝下,将碗随手置于一边,赵谦拽起关新妍手往外去。 “去哪?”关新妍惊疑声问,脚步仓惶跟上。 “带你去个地方!” …… 一个时辰后,一匹马载着赵谦与关新妍来到一处峡谷。 “哇……好美!”关新妍看到眼前景象不由自主感叹,下了马之后,立即朝着那九天银河瀑布直奔而去。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珍珠般闪着莹润的光,幽深的潭仿似一块上好的碧玉,四周奇花异树争相斗艳,这里没有一丝寒冬的气息,四处皆是春的盛景,这里好似一片被时空遗忘的胜地。 自进入这个时空以来就一直为生存环境而营心劳碌的关新妍,此刻涤去了内心所有阴暗与尘埃,敞开怀抱拥抱光明,吸纳美好。 乍然间,觉得自己好似又重生了一回,先前那个整日处心积虑、工于算计的自己并不是真的自已,真的自己其实就想过简单平淡的生活,迎朝阳而动,随夕阳而栖才是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遍览了四周奇丽景致,又登高揽胜一番,耗去了多半体力,关新妍高涨的欢喜之情终于有所回落,不再四处跑,于一处繁华盛开的高地上一块可以望远的大石头上坐下歇息。 正极目眺望远处山脉,听闻身后传来言语声:“那边是西夏崇山,住着一群猎户,若不是一年前我让霍镰带人过去将那些猎户修理一顿,这片峡谷,不会这么宁静。” 关新妍回头,不知王爷何时站在自已身后,但见他此时正闲恣抱肩看着远方,微缩瞳眸里装着傲然、旷达和些许意气风发。 一句话让关新妍从迷梦中回到现实,是啊,任何美好、和平都不是凭空而来,这梦幻美丽景象的背后有无数人为之拼杀搏斗、流血牺牲。 这世界哪里有真正的安逸之所,眼前的宁静不过是有人在远处浴血奋战抵御外侵。 见关新妍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赵谦从其身旁坐下,温声道: “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难得的景致和兴致,别被我这俗人破坏了。” 关新妍忍不住笑了,“你若是俗人,这里就是俗景了,正是你这俗人发现这里的美好才想方设法将它保存了下来。” 赵谦被关新妍的绝美笑魇闪花了眼,好半天不语。 又来了,稍有不慎即被这双电眼袭扰,虽然不会受伤,但实觉难以消受,既为无法给予相同回应而感歉然,又为对方权大势大得罪不起不能直言相告而感憋闷。 关新妍偏过头看着近旁的繁花草地,悠然道:“这地方真美,好想在此多停留些时。” “可以啊,往后每天带你过来。” 关新妍奇异看向赵谦:“往后?”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千岗农庄小住一段时日,这段时日,我可以天天带你来此处看风景。”赵谦解释。 “王爷只因我而留住在此吗?还是,王爷有其它事情正好在此着办?” “只为你而停留!”赵谦果断声言。 第二佰七十四章 病情 这样露骨的表白令关新妍吃惊不小,上一辈子不是没被人热烈追求过,比这更、深情的表白都见识过,但在和平法制年代,再如何狂热的追求,自己无动于衷便可以断然拒绝,彼此间不会造成太大困扰,至少自己这方面不会有心理负担。 但在这个时空里,面对王爷的追求,实在难以招架,不是情感上招架不住,而是招架不住王爷对自己施用的方法手段。王爷高高在上,自己不过一介草民,如果王爷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取走自己的小命,更遑论强娶豪夺,囚禁逼迫。 要拒绝这份感情,不但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和实力。 话说回来,曾经那样高傲不可一世、不肯迁就任何人的王爷,如今怎愿放低身份、放低姿态来屈尊讨好自己?难道这所有改变,与他的病情有关? 看着脸上阴晴不定,神思悠忽的关新妍,赵谦亦想到自己的病,正常人,谁会愿意接纳一个即将一无所有甚至命也留不住的人?聪明人,自然该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不过眼前人,不但是聪明人,还是屡创奇迹的人,记得她昨晚巧说一番与娄庄主的际遇,目的不过是想让自己不要放弃求治,后来,应该是,她趁自己昏迷之际出手为自己诊治了。 “你早上熬的那些药是专为我而熬制的吗?你查过我的身体了?发现了什么?”赵谦开口询问。 关新妍神情一恍,暗念,莫非他会读心术,不然怎这么巧,正琢磨他的病情,他便出声问询。 思量片刻后,关新妍启口回复: “王爷该是很早以前就有症状了吧?若我猜想的不错,王爷早期症状是偶发头晕、头痛,后来发作频次增加,且头痛加重,常伴失眠、烦燥、易怒及身体方面其它不适。 近来,头痛得更加厉害,且发作时感觉全身不受控制,昏迷的次数渐次增加。 我说的对吗?” 赵谦略有些震惊地看着关新妍,虽然早就知道她医术高超,但量她小小年纪又是小姐出身,不可能有太多资历,不过是比别人多读了些医书而已。 岂料,她的见识超乎自己想像,陡然间,赵谦心里生出一线希望,直接略过关新妍的问题,热切问道: “你能治好我的病?” 关新妍沉默了些时,这时间很短,但在赵谦看来,这段时间却是无比地漫长,漫长到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了无数的可能性,甚至连各种可能性导致的终了情形都预设了一遍。 关新妍其实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王爷实情,若说自己能治,有些违心,因为自己其实没有全然的把握;若说不能治,势必会令王爷大失所望,若没有了意念支撑,病情会加速发展。 王爷患的其实是脑瘤,在现代医学上,脑瘤的种类已细分至上百种,若再往深处扩展细细分类,估计还能分化出好几百种甚至千种。 依据自己脑海里的知识储备以及现有的医技探查水平,可大致估摸出王爷所患脑瘤的部位,并基本可以判断出其脑瘤属良性。 至于治疗,当然是尽早手术切除比较好,但,手术治疗实施难度大,要面临的不光是手术设备条件的制约,还有自身技术的短缺。 即便是一位很成熟的脑外科医生,在面临每台手术时,都不能确保一切顺利。在从事高精密、高难度、高要求的工种时,一个细小的疏失或意料不到的状况都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如自已这般非脑外专科医生,更是不敢亦不能贸然亮技。 好在,现代医学不仅外科发达,药物研究上也不落后,对于许多经不起手术风险的病患,有许多特效药来帮助遏制病情,有些病患甚至经此途径被治愈。 关新妍思忖过后,打定主意不据实以告,倘若说实话,自己要面临解释不清的苦恼且还使王爷心情不佳。倒不如虚虚实实,两相轻松。 “你相信我吗?”关新妍不答反问。 赵谦凝视关新妍双眸,“我相信你不会加害于我。” “秉持你的信念,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关新妍坚定声言。 赵谦思量一番后,沉静道:“好,我将我的性命托付给你。”这句话语带双关,既有全然信任关新妍任其施为之意又有托付终生之意。 此话似有千钧之力,压在关新妍心口沉沉的,想来,自己不但被他圈禁着,还被他役使,且还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当关新妍心有不忿之时,听得王爷声问:“昨晚,你对我做了什么?” “昨晚?”关新妍回想,“昨晚你昏迷了,然后……”然后自已就无男女大妨地对其查体,视、触、叩、听,检查病理征反应。 “然后怎么样?”见关新妍骤然停顿,赵谦好奇追问。 “然后,然后我就给你诊脉啊。”此话不假,古人理解的诊脉是搭腕切脉,关新妍所谓的诊脉单指查脉搏。 赵谦看着关新妍脸上两朵可疑的红云轻轻“哦”了一声,随后道:“我问的是,我身上的衣服是哪来的?” “哦,”关新妍恍然,“那你直接问衣服哪来的不就是了吗?”害自己穷紧张。 “看样子,你不仅换了我的衣裳,还有其它举动?” “没,没,没有,”学过美术的人记忆力都出奇的好,且处处留心细节,是以昨晚所见深印脑海挥之不去,若是所见一般也就不怎么放心上了,正是所见极其不一般,感觉自己像是偷窥了人家的宝贝似的,不但偷窥了,还对其上下其手。 心虚令关新妍额头上渗出了些薄汗,知道自己的反应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关新妍急急抹去脑海里的画面,转过话头: “你,你身上的衣裳是老庄主家大儿子的,他身量与王爷一般,知道是王爷要穿,他拿出自己最好的且从来未穿过的衣裳送了过来。” “不是你缝制的吗?”赵谦蹙眉声道,那身衣裳簇新,还以为是她连夜赶制出来的,这才不嫌弃地穿着,未料竟是别人的衣裳,赵谦此刻恨不得立即将里面的衣裳扒下来扔掉。 第二佰七十五章 提亲 “不是我缝制的,却是我为王爷挑选的,王爷觉得哪里有不妥吗?”看着王爷不善的脸色关新妍解释并问询,心叹,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不是女人的专利啊。 “我希望,从今往后,我的衣食皆由你来打理,衣裳可以不精细,但必须是为我量身定制。”说这话的王爷十分霸道,语气坚决。 “不行!”关新妍的语气更绝决,“我只负责你的药膳!” 赵谦眯起危险的眼眸,忽神情一松,淡然道:“咱们还是聊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吧,昨天晚上,我昏迷之后,你……” 关新妍心中一荡,突然不那么理直气状了,表情看起来,竟似做了亏心事一般,不对啊,明明没有做什么愧对良心之事啊,忽觉一阵委屈。 赵谦细细研摩关新妍的表情,曾见过她为病人查体,其方法与众不同,已猜想到她方才脸上的红云因何何来。 也曾见过她每与自己靠近之时流露出少女特有的羞涩别扭神情,知晓她虽聪明绝顶,但在情感方面,尤其男女情事上尚十分稚嫩。 是以,故意让她难堪,让她觉得愧对自己,好任自己提要求,不过,并未料到,眼前人如此不经逗,话才吐一半,她脸上便已云蒸霞蔚。 “你”字拖了许长时间,赵谦才将后半句话说完,“……是否对我有冒犯之举?”说话的同时刻意将身体欺近关新妍。 “才没有。”关新妍强装镇定,语气显然没之前那般硬气。 “你知不知道,你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撒谎眨眼的频次就会增加。” 关新妍瞠目,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未曾发现自己有这个习性。 “做过的事就得承认,不管当初是有心还是无意,人,贵在勇于承担责任,你,得为你的举止负责。” “……”这是被讹上了吗? “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有羞耻感,男人也有,如果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会很伤心,那即便将来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对,就是光明正大地讹她。 关新妍眼睛睁得更大了,男人也有羞耻感?第一次听说,王爷看起来很严肃认真,不像是信口胡谄。 见关新妍惊慌、思绪纷扰的样子,赵谦忽撤回欺近的身子,平静声道: “你若一时无法做出决断,我可以给你时间,以一个月时间为限。但在这一个月时间里,你须好好待我,不给我造成二次伤害,怎么做,自己掂量吧。” 不逼她太紧,怕适得其反,给出一个宽松的限定,让她慢慢融入自己的生活,短期目标达成,趁她思绪尚未理清之际,赵谦不给她置疑辩驳的机会,起身向着坡下走去。 关新妍愣愣看着王爷的背影,怎么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委屈,这件事情当中,到底,谁是施恶者,谁是受虐者?谁是得益者,谁是受害者? “对了,”赵谦忽然转过身,“有件事情须让你知道,数日前,我让人送贴去富阳城玉染巷银器铺关掌柜宅上,特请关掌柜前来认亲,此事,未事先与你商量,你不会介意吧?” 关新妍立时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站起身来朝向王爷清洌声道: “王爷请关掌柜来认什么亲?父女亲还是岳婿亲?” 知道瞒不过她,赵谦大方承认:“确已告知关家你我之间的情缘结袢,也向关掌柜表达了提亲之意。” “关家如何回复的?” 赵谦未答复,但看其淡定的表情就已知答案,八成关家上下皆举双手双脚赞成许下这门婚事,能攀上王爷这门亲事,是多大的荣耀啊,哪怕王爷朝不保夕,以一名女儿换得关家宗祠荣光一时、流芳后世也是值得的。 还未认亲就许婚,显得关家太薄情寡义、急功近利,是以王爷未明言回复,但其刻意隐而不说,证明了心里对关家人的不齿和不屑。 曾经确有考虑过要不要认亲归宗,好奇想象过那关家是个怎样的人家,如今看来,那关家人不过是一群趋利忘义之徒,未及认亲就迫不及待坑自己一把。 对认亲之事不抱期待和幻想,却可以让自己以冷静旁观者姿态对待此事,如看一出闹剧般。现今倒唯恐这出闹剧不够精彩,关新妍不怀好意问道: “王爷这次拿出多少诚意纳妾?”问出这句话之时,关新妍已打定主意,倘若王爷与关家把自己惹毛了,到时让他们皆人财两空。 赵谦奇异地研视关新妍片刻,忽神色认真道:“非纳妾,而是娶妻!排场必然比常规迎娶亲王夫人的规格盛大。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倾尽靖王府所有资财迎娶你!” 闻言,关新妍惊诧万分,怔怔半晌,这是脱口而出朗朗上口的戏言吗?一名亲王竟然要迎娶一名籍籍无名的商家女儿为正室,在这个思想保守看重门楣名望的时代,这绝对是旷世之举。 关新妍等着王爷开口坦言承认自己不过是戏言,可等了许久,未等来王爷的否认,看到的仍是一副坚定的身姿,一双诚挚的双眼。 “为什么?”关新妍满眼不解。 “什么为什么?” “你娶我作正室,于你有何益处?难道你想被天下人嘲笑?或者你想藉此掩藏你开疆扩土的野心,让朝廷放松对你的警惕? 或者你想用这种方式感化我,让我这辈子都死心踏地效忠你,随你驱策?” 面对关新妍咄咄逼人饱含质疑的目光,赵谦轻轻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垂声道:“如果你明白我的生平际遇,就不会这么想! 你想知道的,以后自会慢慢告诉你,现在,是时候回去了,这地方虽美,但过了午时,会有瘴气弥漫,还有毒虫毒蛇出没。” 关新妍环视一周,发现周边植物景象确有些异样变化,强压下心中一堆悬而未解的疑虑,抬脚向王爷走来。 回程的路上,马儿轻悠慢缓地行走,不似来时那般迅疾,关新妍未有着急事待办,遂不在意马儿是否快慢,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漫天想着心事。 坐于关新妍身后的赵谦则一边享受馨香美人在怀,一边筹谋手上几桩未了之事。 第二佰七十六章 策略 一块小土坡后突然窜出一只极速奔逃的兔子,其后,一只迅捷猞猁紧追不舍,兔子左奔右突竭尽速度及能事窜逃,依然没能逃脱被捕杀的命运。 几番截杀后,猞猁成功咬住了兔子的脖颈死不松口,兔子奋力挣扎一阵后渐渐失劲,四肢踢腾得幅度和力道渐次减弱。猞猁仍旧紧咬不放,直待兔子完全不动弹,才叼着毫无生气的兔子向远处跑去。 那一迅猛凶残的捕杀画面令关新妍心有余悸,看到那地上残留的一滩血迹,感觉一阵凄惶,倘若兔子再坚持一会儿,再往前跑个十米远就可进入一片芳泽草地,跳入随处可遇的地洞,便可躲过猞猁的追击。 这旷野之上,动物们以比拼劲力、耐力求存,而在人类聚集的地方,人们求存的方式复杂多样,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有时可比眼前这场捕杀更惊心动魄、凶残狠辣。 怅然一阵,关新妍想到这旷野之外的纷争忧扰,想到自己进入千岗家庄之前富森堡礼堂上的那一幕,不知道此刻严员外是否伏法。 “王爷,”关新妍出声,“我离开富森堡之时,富森堡瞻广院正被烈火吞噬,有两名弓弩手蛰伏在前院,不知后来情形如何?小莲,就是我弟,是否搬来救兵?严员外是否被收押?” 身后上方传来浑厚的声音: “得知有人动用了我的虎符,我才知晓富森堡上发生之事,严员外已被收押,他的罪名数不胜数,证据确凿,无可推脱。 据你提供的卷宗信息及非法交易凭证,已抓捕不少与严员外有勾搭的边城官商及一些身份奇特的金国奸细。 在清查严员外的资财、接收其产业之时,发现严员外的帐上严重亏空,将其所有产业变资抵债之后,所剩无多。 原本,我打算将严员外的家资充公后用于修筑前沿防线,如今计划落空,我查过他的帐目,他的钱多流向边防民事工程。 这事,是你干的吧?” 不等关新妍回复,赵谦继续道:“严员外分散储放在各庄、寺庙里的钱我已取走,包括你借严员外之名巧设名目建立的个人基金会里的钱,还有你假名假姓为自己置购的田地宅院。 以后,不许你藏钱,倘若你需要用钱,可以跟我提,用途只要不是用于跑路,我的钱可以尽你挥霍。” 关新妍沉默良久,忙活一场,终是给别人做嫁衣,自己没捞着一点实惠。在严员外与王爷双重监视下,干点私活不容易,手上可用之人又不多,被王爷发觉藏私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损失的那点私房钱以后必会从王爷身上加倍捞回来,无论在哪个时空,没有钱傍身,就如同不拿利器、盾牌上战场一般,没有安全感。 “怎不说话?”发觉身前人不动不声言,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知其是恼是怒、是惊是怨,赵谦出声问询。 “恩……”关新妍出声回应,思绪快速翻腾,“严员外罪有应得,那吴太师那边如何了?” “已将严员外受吴太师之命在边城结党营私、为祸作歹、搅弄朝局之事奏报朝廷,人证、物证皆已秘密运送京城,其后如何,拭目以待吧。 就算一时不能扳倒吴太师,相信这些人证物证势必给吴太师带来不小的麻烦,为了掩盖罪行,他必会积极行动,做的越多,留下的把柄就越多,受到的攻击面就越多。 往后,吴太师之事,你不要参与!” 听语气,似乎王爷并不为自己替他收集吴太师罪证奔劳而感恩,反而很排斥自己参与此事,想来,那日那位萧让公子来找自己帮忙该是自作主张了。 大概是因自己已参了一脚,且助力不小,王爷才大方告诉自己这许多事。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赵谦问。 承其好意关新妍再次提问:“王爷为何要杀金太子?金国公主和皇商是遭你绑架了吗?这一切事情皆是早有预谋的吗?” 静默些时,赵谦开口为关新妍释疑,“金太子必须死!”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竟敢觊觎自己的女人,简直不知所畏、自寻死路。 另外,金太子在边城曾与李芊儿偶遇,金太子让人暗中询查李芊儿身份,为防止天水镇谋害辽皇子事情败露进尔影响当前局势,必须要让金太子永远闭嘴。 “他手中掌握了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机密,这些机密对边城、对大宋现状有很大影响力。”赵谦含糊其辞,不想让关新妍卷入太深。 “完颜如霜和完颜墨确在我手中,拟待价而估。” 王爷说的轻巧,绑架完颜如霜和完颜墨其实是无奈又十分冒险之举,吴太师想方设法要将王爷弄到京城去,倘若王爷一走,边城势必遭受金人蹂躏。 金公主和皇商失踪,影响两国邦交,吴太师搞不定,面对朝廷和金人两方面施压,吴太师只好暂且放过王爷,让王爷去摆平此事,但若王爷处置不当,又可据此拿捏王爷。 王爷去京城有风险,留下来也有风险,金太子在边城被杀,金国人已很愤慨,若金公主与皇商再遭遇不测,难保金国不会籍此大肆进犯边城,而朝廷有可能不但不施援手还贡奉王爷与边城求自保。 绑架金公主与皇商,确是让王爷从吴太师的阴谋中脱困,但这二人现如今是烫手山芋,丢不开留不得,放他们回去的话,日后,若让人查出这二人是被王爷绑架,王爷和边城还是会有不小的麻烦。 “王爷打算用这两人换取多大的益处?” 知道关新妍此问不是出于好奇而白问的,赵谦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多大价值?” 关新妍高深莫测道:“我觉得他们价值连城,就看持有人识不识货,会不会叫卖。” “什么意思?” 关新妍突然不那么爽快答话了,而是趁机敲竹杠:“倘若我提出的策略令王爷满意,王爷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先将请求说来听听!” “我请求王爷将我的弟弟接来与我一同生活。” “不是难事。”赵谦果断回应,“说出你的策略吧。” 第二佰七十七章 策略(二) “王爷别急,我话还未说完,将我弟接过来之后,我希望王爷将我弟送入北铭学府深造。”北铭学府乃官办学院,不仅授讲还授生活用资,能进入里面深造的多是权贵子弟以及特别有悟性的清白穷人子弟。从北铭学府出来的不是官即是豪商,最次也是个满腹经纶的秀才。 是以许多人挤破头也要进入北铭学府,但无奈其招收要求高且名额有限,不容易进去。倘若没有王爷助力,凭小莲的身份,哪怕天资聪颖,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北铭学府结缘,因为,入府条件之一是提供祖上三代名姓户籍,确定其祖上没有贱户、贱职、没有作奸犯科之人才能有被审查资格。 “这个,……”王爷有一丝犹豫,可见这件事并不容易办到,“我尽力一试。” 得到王爷的许诺,关新妍已知足,只要王爷愿意帮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不确定因素完全可以用计谋将之变成确定因素。 目的达成,关新妍这才开始述说策略,“借着审查严员外案子一事,牵出其与金公主、金皇商暗中勾结、通敌卖国之事,暴露金人妄想以边城为跳板直取京城的狼子野心。 金公主以公主之尊屈居靖王府妾室,期间养奸豢奴、怔集情报、激起金宋冲突、挑拨边城与朝廷关系,为金人进犯边城、进逼朝廷竭尽心思。 金皇商犯下的罪状可就太多了,其化名与严员外合资营商,将非法从边城百姓手中坑获的大笔资财、物品输送到金国。同时,在严员外的推介下,与边城官商打成一片,对宋地界、民情了如指掌,借着做生意的幌子早已将势力渗入京城。 王爷可让人打掉几名与金皇商联系甚密、潜伏在京城的大官大商,让朝廷惶恐,同时也让金人知道,金皇商在宋营就的势力已尽皆被堪破。 按本朝律法,对窃取国家机密挑起两国纷争的外国人最轻的判决也得是驱逐出境,永不许踏入宋地界。 将金公主与金皇商的不法举止公布天下后,金公主与金皇商在金国集权贵要人物心中失去了价值,但在朝廷引起重视。” “你是想,让我将案子移交出去,让鸿胪寺来审理此案,借着鸿胪寺拿人的契机,将人质转交给鸿胪寺。 如此一来,绑架二人可以说成是为了保护犯人防遭灭口而施为,此后,我可以从这纷乱局势中挣脱出来,而吴太师更加深陷其中,朝廷亦多了一筹与金国谈判的砝码。 确是一举多得!” “为了显示金公主与皇商对大宋的危害性,为了让金国对金公主及皇商彻底失望,也为了让朝廷重视此案,王爷还需做一件事。” “何事?” “我曾暗访到金皇商匿名在宛壁一带开发了一个隐蔽的火药场,金公主为其搜捕劳力,想想那火药场周边的地势,他们很可能是想炸通饶山关直抵京城。 只要王爷让人引爆这个火药场,他们的目的便败露了,届时,金人计划落空,功亏一溃,迁怒于金公主及皇商,他们定会加大力度寻获二人。朝廷震怒且惶恐,更是急切要拿取金公主与皇商问审。 那时候,王爷手中执着的便不是烫手山芋,而是邀功的宝物了。” 关新妍侃侃而谈,未发见身后人脸色神情变化,只觉腰身周围原本松驰环绕着的两条臂膀渐渐收紧,将自己桎梏住。 关新妍诧异回头询视,正对上王爷明亮深沉的眸光,忽意识到自己锋芒太露不是件好事。 赵谦低头凝视关新妍片刻,忽开口轻声道:“我这里原本也有一套策略,想不想听?” “……” “原打算将完颜如霜与完颜墨高价卖与辽国皇室,逼得金国举国皆兵两线作战,一切恩怨于战场上化解。” 这是率性而为,不顾一切的作法,显然,在这之前,王爷想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战事上,且将自己的坟茔预设在战地上。 “那现在呢?王爷如何打算?”关新妍询问。 “现在,”赵谦凝视关新妍的眸然骤然变得温柔,“我打算采用你的策略,因为,我想要给你安宁的生活。” 确是想过安宁的生活,但不想仰赖他人的施予,关新妍暗念,转过头来,轻轻挣开王爷手臂的桎梏。 明白眼前人尚未接纳自己,赵谦并不勉强,反正来日方长,长久以来,始终盘亘在头顶上方末日的余辉终于散去,萦绕于心的焦虑也随之消除。新的生活已开启,未来该重新规划了。 一声鞭响,马儿扬蹄嘶鸣,继而甩开步子疾速向远方奔去。 …… 回到千岗农庄,昨夜随王爷一同而来的十数名护卫皆已离去,只余霍镰一人随侍。 关新妍与赵谦就此以客人身份在千岗农庄住了下来,农庄悠然缓慢的生活节奏令关新妍倍感怡神舒心,每日清晨,沐浴在朝阳中于田梗上看风景,与庄农们聊天,与孩子们嬉闹,一切忧愁烦恼之事皆忘之脑后。 日间,随王爷漫步在附近丛山峻岭之间,顺便采摘药材,既探访到不少奇幻妙景,亦锻炼了身体,偶尔还能发现一两味珍奇药材,惊喜不断。 王爷对待关新妍的态度确已改变不少,除了强令夜晚共处一室之外,其它方面皆顺着关新妍心意。 晃晃悠悠过了几日清宁安稳的日子,命运终不许不平凡的人过着平淡的生活,一则消息传来,令赵谦不得不离开,也逼得关新妍不得不提前结束假期。 金国公主与皇商在被送往京城途中被劫走,尽管王爷在押送这二人途中做了万全防护,押送的时间、路径及押送人均是事先经仔细考量才定下。未料,还是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知晓机密,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杀了所有押运人,劫走金公主及皇商。 金公主与皇商被劫,关新妍这一套策略中所有获益皆大打折扣。王爷还会摊上办事不力、贻误国家大事的罪责。 一得到消息,赵谦立即携关新妍匆匆赶到被劫现场,查找珠丝马迹。 第二佰七十八章 劫持 劫匪特意选在这条多岔口的山险路段下手,意在让人难以追踪,现场留下的信息不多,众押送人皆是被一剑封喉而致命,一切显示,劫匪武艺奇绝且动手前早有预谋。 赵谦兀自堪查现场,凝神查看周边各处,其将关新妍带来之后交于霍镰保护,自忙自已的事,未分心去关注关新妍举止。 关新妍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进行一番细致堪查,查完之后,找到一处避风之所,于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冥思,正绞尽脑汁、凝神开解一个未解之谜之际,赵谦牵着马来到关新妍面前, “走吧,这里风急地势险,不宜久留。”赵谦开口。 关新妍暂停思索,起身向赵谦走来,将要上马,突然“咦”一声,随后猛扑向赵谦,同时声喊:“王爷小心!” 赵谦没防备,亦未想对关新妍设防,承着关新妍的冲撞力顺从地向后侧方倒下,倒下一瞬间,目光捕捉到一道细微的银光从眼前闪过。 后背着地的同时,唇上传来一记弹压,怀里拥着一具馨香柔软的温暖躯体,对方身量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轻不重,拥着极是舒服惬意,竟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一般,恍然间,赵谦相信命中注定一说。 四目相对之时,关新妍满眼惊慌,为这碰巧营造出的暧昧情形尴尬,亦为无意中的献吻、投怀送抱难堪,更是被眼皮子底下这张充满雄性魅力、线条硬朗的清俊容颜恍了眼,乱了神。 赵谦则是满眼惊喜和宠溺,嘴角不自禁上扬。 当关新妍尚处在慌乱之际,听得王爷低沉磁性嗓音: “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往后事先能不能给我个心理准备,相比惊喜而言,我更喜欢顺其自然。还有,往后献送此类福利时尽量选择在安全的场合。” 话音落,赵谦拥着关新妍一个旋身,一枚钢针钉在了两人方才着落的地方。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关新妍发现自己被置放在一块石壁后,前方场地上,王爷正手执一柄长剑与五名黑衣人打斗。 第一次看王爷打架,关新妍注意力立即全被王爷吸引过去,无法不被吸引,王爷身姿逸朗,一招一式无比纯熟流利,竟像是事先演练过万千遍一般。每一个旋身、挥臂、踢腿动作迅疾、稳当又利落,劲力收放自如。 防守时,气定神闲,长剑在周身如迅龙一般飞闪,在身周布下一圈坚固密实的防护圈,圈外敌手各献其技,上窜下跳,费心勉力探求破绽,偶以为得手,拆解两招之后,发现是对方刻意引招蓄势反攻。 进击时,长剑带着雷霆之钧、闪电之速劈刺勾划,所到之处,险象环生,令对方闻剑风丧胆。 那五人身手并不赖,个个身法奇特,剑招诡异,每招每式皆是冲着攻击要害取人性命为目的,剑风所及之处皆造成不小的破坏。 五人联手,进击力大增,倘若对手是一般人,恐怕一瞬眼的功夫,便可以在对手身上留下上百道创痕。 可他们的对手是王爷,一个无论是在速度、稳、准、狠方面皆比他们加起来还要胜出一筹的高手,在这样的高手面前,五人显得劳力技拙。 在又一波喂招、探招之后,王爷反守为攻,狂蟒的剑势、绝美的身姿令聚精会神观视的关新妍热血沸腾、激荡不已,正满心期待要看王爷如何完美收场,忽感觉后脖颈间一阵冰凉。 看得太入神了,竟未察觉危险临近,关新妍心情郁闷地缓缓偏头,想要看清这位要给自己脑袋搬家的人长什么模样,却听闻一声厉喝:“别动!跟我走!” 声音竟是女声,尽管刻意作了变声处理,关新妍还是听出了声音中一丝熟悉的韵律,亦知晓了身后这位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人的名姓——完颜如霜。 关新妍一边乖乖挪动脚步一边说:“你,该是不舍得杀我吧?” “闭嘴!别需花样,否则先在你脸上划几刀再将你带走。” “放开她!”一声饱含威胁之声从侧方传来。 完颜如霜立即移身贴至关新妍身后,以左手臂勒住关新妍的脖子,右手执刀,刀尖对准了关新妍的心脏部位,继而面对来人冷冽声道: “王爷若不想看着她在你面前香消玉殒,就退开!” “我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放开她!”赵谦丝毫不让,反冷肃威逼。 “王爷想杀我?”完颜如霜讥诮道,嗓音恢复了原本的声音,并以左手拉下脸上的蒙面巾,露出真实面目,“王爷好狠的心啊,完全不顾念往日情分,我可是一直想念王爷的温柔呢。” 赵谦毫不犹豫道: “那你告诉我完颜墨在哪,我可以看在往日情份上放你一马。” “那这个呢,”完颜如霜以左手拍拍关新妍的脸,“也一并送给我吗?” “你想要的话,可以,但需再提供给我一个信息,告诉我,劫走你们的人是谁派来的?” “哈哈哈,……”完颜如霜发出快意的笑声,笑过一阵,在关新妍耳旁轻声说: “听到没,妹妹,在男人眼里,女人不过是利用完之后可随手置弃的物品,什么恩啊情啊,不过是男人闲着无聊时逗女人玩的。 妹妹你聪明绝顶又如何,不过是比旁的利器更趁心顺手罢了,到了利益取舍关头,还不是被轻易舍弃了?” 其实,不需要完颜如霜挑拨,关新妍的心里早已一片冰凉,数日来与王爷相处过程中对王爷产生的些微好感早已荡然无存。 赵谦目光朝关新妍脸上睃视一眼,随即朝着完颜如霜厉声道: “机不可失,在我改变主意前,赶紧做出决断!” 完颜如霜娇声道:“这可有点难以决断呢,出卖叔叔换个仇人,似乎不太划算呢,不如,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答复王爷。”完颜如霜说完话挟持着关新妍往后退走。 “你是否以为我不能将你怎样?”赵谦冷声道。 完颜如霜忽一脸戒备审视王爷,正是看准宋朝廷对自己的重视,而王爷急于擒获自己与皇叔向朝廷邀功脱罪,赌定王爷不会杀自己,这才冒险亲来劫持关新妍。 但完颜如霜深知,王爷生性冷漠,虽然对关新妍不比对常人,但拿不准王爷是否会在紧要关头保前程而舍弃关新妍。倘若王爷打定主意弃舍关新妍来擒拿自己,那自己的如意算盘便落空了。 完颜如霜一边警视王爷,一边持续后退,同时,将手中的短刀握得死紧,做好了随时捅下去的准备。 第二佰七十九章 逃遁 正当完颜如霜与赵谦紧紧盯视着对方以意念博弈之时,关新妍轻柔言语: “公主走偏了,绳头在右边一点。” 完颜如霜心中一颤,低头查看机关的同时,疑惑丛生,只这一瞬间的恍惚,给了赵谦施为的机会,长剑挑起地上一块石子狠劲打在完颜如霜执刀的那只手手腕上。 “啊!”一声凄厉尖叫声伴着刀子落地的铿啷声同时响起。 完颜如霜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觉一股危险的疾利之风袭来,当机立断,将关新妍推向那危险袭来的方向,同时迅速旋身,拿住石壁上一个隐藏的绳头,猛力一拽,其后,人如飞仙一般向远方上空飞去。 关新妍被完颜如霜推出去之后,感觉落入一阵旋风里,随旋风转了一圈后停下,见自己安稳躺在一个结实的怀抱里,随即很快被放下。 见王爷要朝完颜如霜离去的方向追去,关新妍及时出声:“别追,有陷阱!” 话音才落,便听到爆炸声响起,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原本清晰明朗的山石旷景瞬变成尘烟弥漫的疮痍之境。 第一声爆炸声响起之时,关新妍就已被赵谦护在身下,尘烟飘过来之时,关新妍以袖口掩住自己和王爷的口鼻,告示火药中掺有毒药。 连绵的惊扰声总算过去,关新妍立即推开王爷,坐起身,看着漫天的尘屑以及附近几座被破坏小山坡发愣,脑子里仍盘旋着轰鸣音,配合着眼前所见之景,可以想见设伏者匠心营谋,颇费思量。 赵谦立身拍拍身上尘土,随望远处完颜如霜逃遁的方向,再看看近前被炸得一片狼籍的碎石焦土,暗自庆幸虽然未抓着人,但也未遭受更大损失。想到此,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关新妍,若非她机敏,今番纵不致遭受重创,想必定会十分狼狈。 见关新妍额前拂动着几缕凌乱的头发,赵谦自然而然伸手去拨,指尖未触及额发,被眼前人察觉意图偏头避开。 赵谦的手停在当空,“你,在怨怪我吗?” “不敢!”关新妍淡然说着话从地上起身,随意拂了拂身上尘土,然后面对王爷平静声道: “方才我见西边林鸟飞起,是以料想周边有埋伏,恰见王爷身后有异样闪光,是以扑倒王爷,想来从三百米开外发射细小暗器绝非易事,这才未有接连暗器发射过来,那人一定还在寻找契机下手,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吧。” 赵谦将目光投向西边远处一丛树林,观视片刻后,将目光回落到关新妍脸上,肃声道: “早知你会被完颜如霜劫持的话,我就不会让霍镰去那边擒贼。害你陷入险境,是我的疏失,我发誓以后再不会有这类情况发生。 我说拿你换取情报,不过是想告诉完颜如霜你在我心里不重要,从而让完颜如霜意识到她挟持你得不到预期的效果,如此一来,她才会惊惶失措给我制伏她的机会。 她不能用你来达到牵制我的目的,也可使你相对安全一些。 你明白吗?” 赵谦对着关新妍悉心解释了一番后,认真观察关新妍脸上的神情变化,他自己未曾意识到,从来我行我素、不需向任何人解释的行事风格如今正悄然发生改变。 听闻王爷一番费心解释,关新妍并未有多少触动,亦未有给予多大反应,只淡然一笑,回复道: “当然明白,我对王爷至关重要,我的存亡与王爷的性命息息相关,王爷怎会轻易将我拱手让人?!” “你是这样认为?”赵谦皱眉声问。 “除了能为王爷治病,我当然还有其它许多可取之处,凭我聪明的脑袋瓜,堪破这场迷局,指认出劫囚幕后黑手是迟早的事,王爷怎可能舍弃我,做拣芝麻丢西瓜这种蠢笨之事呢,是吧?”关新妍轻松说笑,内心却始终笼罩在一股淡淡的忧伤里,王爷毫不犹豫地拿自己换取机密的行径始终令她无法释怀,别说是遭王爷反叛,就是冷不防遭普通朋友背后使个绊子,心里也会不舒服。 “你掌握了劫囚人的线索?”赵谦惊疑声问。 果然还是利字当头,感情,不过是一剂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关新妍心里一阵冷笑,面色却和缓:“边走边说吧,我不想在这里吃冷风。” 赵谦立即脱下身上的长袍为关新妍披上,转头对空吹一记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一匹白马从崎岖的石坡路上奔来,原来,这马颇有灵性,爆炸声响起后,虽惊得慌不择路逃走,但安定下来后,又原路折回,于附近闲荡,等着主人召唤。 马载着二人急速驶离这片冷风萧萧的荒僻之地,及至一片风和日丽的开阔之地,马儿慢下速度。关新妍主动提起劫囚之事。 “运囚信息败露一定是京城那边官员泄密,有可能是金人的傀儡所为,也有可能是与王爷有旧怨之人所为。 但我个人意向更偏向于前者,因为,倘若单纯只为报复王爷,完全可以将囚犯也一并杀害,从而让王爷在朝廷与金人的两相夹击中艰难求存。 劫囚现场很干净,押送人发现有人来袭击尚未来得及开展紧急应对措施便被杀害,从他们倒下的方位和反抗程度来看,来袭之人皆是武艺十分高强之人,他们是在同一时间刺杀这十五名押送人,且这伙人至少有五人。 从他们进击的手法来看,他们练的是同一种武艺,相互间配合度极高,从场上留下的些许脚印来看,他们身量相差不多,该是被有选择性地征召授艺。 从他们撤退时留下的些许蛛丝马迹来看,他们行事十分谨慎,即便已得手,未放松警惕,撤退有章法且相互照应,这方式有点像军人列阵作战。 有如此高的技艺,又有如此严整的纪律,攻击和防守能力兼备,我猜想这些人要么是宫内侍卫,要么是权贵豢养的护卫。 能养得起这样一支护卫队的权贵应该不多。 顺着此条线索查下去,应该会有所发现。” 第二佰八十章 解析 赵谦接口道:“他们练的是硬派功夫,武功上乘,轻功一般,我从一处潮湿的枯木腐植堆中发现一个清晰完整脚印,鞋底纹路显示,他们脚上穿的是京城权贵人家惯穿的以八扇辐辏法纳制的牛筋软底靴。” “如此说来,搜寻的范围可进一步缩小,但尚不能由此排除宫中侍卫身份,权贵养人多以银以利诱之,养出不同习性,只有皇家会以性命作威胁使他们练就铁一般的纪律。” 想到王爷也是皇家人,立即补一句:“王爷需提防幕后人栽赃,蓄意遣言官污蔑王爷监守自盗、别有用心。” “嗯!” 静默些时,赵谦启口问:“你是如何发现完颜如霜在周边布置了机关陷阱的?” “在完颜如霜出现之前,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他们选择的这个劫囚场所不十分荒僻,金公主与皇商被劫的消息最晚不过明天就会被传扬出去。 他们行动时从未打算留一个活口去通风报信,看样子,他们是既想让消失传出去,又怕泄露太多,掌握这样的时间节点和信息量不知有何用意? 直到完颜如霜出现,我才明白,他们这是要引得王爷速速赶来钻进他们预设好的圈套,同时也发现,那劫囚场地确适合布置机关。 想到布置机关,便留意场上每件寻常或不寻常的物事,完颜如霜挟持着我不往隐蔽障身之处去,却往开阔地方去,显是引王爷入陷阱,为防在陷阱中被误杀,完颜如霜必有撤逃的方法。 看到那绳头,我便明白,那是机关开启的阀门,也想到了她会借绳子遁去。 果然,绳子一开解,在另一头施力作用下,浅埋于地的环山绳索显现出来将她拉走,但她遁走的方向不是循着最短直线路径,如此设计,用意是抓住王爷抓人心切的心理令王爷步入其埋下的陷阱。” “这些伎俩奈何不了我!”赵谦沉声道。 “所以他们才在火药里掺毒药,王爷武艺超群,辩毒方面却未必很行,那火药里掺的是一些会令人神志错乱的药,只要吸入量不大,不会引发毒性症状。” “那他们为何不在火药里掺一些量少致死性的毒药呢?”赵谦忽饶有兴致地问。 “问的好,那请问王爷,王爷可知道有哪些量少致死的毒药可以经引爆后不发生质变不减少药效还能悬浮在空气中呢? 更重要一点,在这风力大,风向极不稳定的情况下,使用这类致死毒药对他们自己来说是否安全?万一天公不作美,自己人吸入毒药粉尘,那不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么?” “这倒是个先发制敌的好方法,以后使用反间计时可以为敌方献上此良计,那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轻松制胜。” 关新妍忽严肃道:“我是医官,不是炼毒师!” 本想轻松说笑几句,未料佳人突然变脸,赵谦随之心情沉郁,默然感慨,原来真正在意一个人之时,心里就像装着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轮番或混杂上阵。 马儿在一条岔路口向着不熟悉的方向而去,关新妍疑声问:“王爷要带我去哪?” “军营!” “为什么?” “料想完颜墨一定会采取报复性举措。不知你对完颜墨了解多少,完颜墨原本是一名出色的将领,因在一次对辽战役中轻狂疏失致溃败,后被金国皇帝罢黜且挖了他一只眼作为惩罚。 完颜墨不甘平庸,被罢黜后将才能运用于营商上,取得较大成效,因而重新获得金帝重用。 这次,其在边城遭受重大挫折,一定不甘心就此回金国戴罪,其在边城、京城商界已无太大作为,他的不死军心重燃。 完颜烈一直在边境未退,这二人时常在边境有小动作,麻烦不小,我打算好好惩治他们一番。” 稍顿片刻,赵谦继续说:“你弟入北铭学府之事已办妥,你可以无所顾虑随我去军营。” 听到提及小莲,关新妍心中一动,“他,还好吗?”语气中渗满回忆和挂念。 赵谦思忖片刻后,回道:“听说你还活着,他高兴得发狂,听说进北铭学府是你为他铺的路,他迫不及待就要入府,并发誓努力用功读书。”听手下人报说,找到他之时,他状态并不好,日日在边城东门乞讨,说是在等人。 “可不可以让我和他见一面?”关新妍忽转头以请求的目光看着王爷。 面对这双溢满企盼的眸光,赵谦狠心拒绝:“不可以!”心爱的女人心里只能装着自己,不能有其它男人,虽然那还不能称之为男人,男孩也不行,这是不可逾越的界线。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赵谦放缓语气补充道:“我会让人关照他,尽量不让他受委屈。” 关新妍回过头,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暗想,待王爷的病情稳定后,还是得想办法重获自由,当然,这次不能再用逃走的方式,因为弟弟掌握在他手上,最好是趁一场天灾,理所当然地失了踪迹。 赵谦未知关新妍所想,见她不再开口说话,以为她是被拒绝后心情低落,心生不忍,“或者,待边城局势稳定下来后,我专意带你去探视一眼。” “好。”关新妍顺承回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这是一句空话,边城局势稳不稳没个评定标准,对于边城统帅来说,边城内外永远有忙不完的事,稳和不稳的判定只在他心情的好或坏。 当然,真心希望边城永无罹患,如果能医好王爷,让王爷能长久治理边城,自己也算是对边城安稳有所贡献,那此行也是有些意义的。 马儿或快或快驰骋了近三个时辰,才到达边城一座营房。 看到眼前之景象,关新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单纯美好,眼前一切告诉她,边城稳不稳是件遥远的事,眼前生存环境稳不稳是迫在眉睫、亟待解决之事。 寒冷北风中,一眼看不到边的辽阔地面上,有序地支着无数顶帐篷。数千名身着铠甲的士兵们正列阵围着圈步跑,嘴里不时齐喊出震天的口号,声音越是响彻天际,越是令人感觉到他们内心的疾苦——冷啊。 军营周边方园十里尽是大小石坡,没有庄稼,没有民户。此处唯一生活便利处是有一条冰封河道蜿蜒盘绕周边,这使得生活取水不用愁,需用水的话直接凿冰便是。 第二佰八十一章 举动 王爷的帐房与其它帐篷不一样,不仅占据最佳地利优势,且最大最厚实,被分隔成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作指挥所商议军事之用,后半部分作生活住所。 前后两处中间有玄关,有障壁,复式构造形如住宅。 王爷将关新妍送至住所,简单介绍了一下周边环境后,准备离开。 “等等!”关新妍忽叫住王爷,“王爷不打算给我一个独立的帐房吗?我好歹也是王爷的首席任用医官,不该享受一定的规格礼遇吗?” 赵谦豪不犹豫回道:“正因是首席任用医官,需随叫随到,贴身侍候,往后,你便以随召特侍身份居于此。 我外出时,你可以自由活动,我在帐房时,你须随身侍候。” 王爷完全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话,许是来到军营缘故,其自然露出刚强武断的威凛姿态,不似在千岗农庄那般温和。 知道王爷主意已定,关新妍不再坚持已见,转移话题:“我需烦扰营里的勤务管事和医官,烦请王爷让人去提前打声招呼。” “这些事不用你劳心,你在此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还有其它事吗?” 关新妍若有所思盯视王爷两秒,随后轻轻摇了摇头,赵谦即刻转身大步离去。 王爷或许认为小莲的命途已牢牢掌握在其手中,就如同掌握了风筝的线,自己这张风筝必然飞不高飞不远,是以不再防着自己出逃了吧。关新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随眼打量四周。 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再无其它大件物品,原本就寒凉的帐房,因这些单调乏味的陈设更显孤独寂廖。 未过多久,有侍从端着火盘、手炉、被褥、貂裘狐皮、茶果点心进来,侍从们对关新妍毕恭毕敬,话不多说,目不斜视,将物品放下后很快退了出去。 帐房内添加了些许物事,好歹有了些生气,但关新妍还觉不够,无论何时何地,但凡条件允许的话,她会尽力将自己的生活环境安排得舒适,这是个人生活习惯,也是个人生活态度。 执起桌上一张纯白柔软的狐皮,再次环顾四周,心里已有了计议。 关新妍抵达军营时已近戌时,忙过一阵,便已进入夜晚,耐不住饥饿和劳累,胡乱吃了些点心坐靠着床休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赵谦在午夜时分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进入帐房,前脚果断踏进住帐,见眼前之景,后脚踟蹰了一下才跟进来。 眼前景象大变,有一瞬间,赵谦恍然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看到床边坐着的人,这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方向。 原本有些空旷的帐房,如今看起来疏朗有致,帐壁上挂上了弓箭、字画还有一些精致小巧的手工饰物。书桌被收拾齐整,其上还置放了一个插有红、白梅枝的青花瓷,看到那青花瓷,赵谦疑惑半晌,走近前细看,这才发现这青花瓷是以酒坛刷白后添画而成。 书桌后的椅子上铺了一张用狐皮缝制的靠背椅垫,其上还绣有君子兰图案。 帐房整体看上去不若先前那般单调冷清,但也没有过度繁复丽致,而是恰到好处的墨兰生香、韵染天成,给人宁和淡泊不失高洁之感。 就如同眼前人的性情,不朴拙、不张扬,乍然相识,觉得她如海般宁和又深远,相处久了之后,发现其除了平和,还有许多耐人寻味的表象,且内里蕴藏着无数的宝藏,让人停不住地要去探索挖掘。 见关新妍睡得酣香,赵谦轻轻从其身旁坐下打量她的睡颜,这样一副娇美不设防的样子,令赵谦心底的邪念肆无忌惮疯长,早就想再度拥有她,可是,害怕自己的鲁莽会将她吓跑。 要的不光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这次,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诚意撷取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跟随。 ……可是,偷个香应该不影响宏图伟愿的实现吧,但是,万一被抓现行…… 赵谦一边挣扎犹豫,一边顺从本愿期期艾艾向那两片朱红柔唇趋近,心跳莫名加快,呼吸竟不受控地粗重起来。 关新妍正梦见吃猪蹄,鼻子下正好就有热气窜上来,不过,气味闻起来不似猪蹄的酱香,而是一股似曾相识的龙涎香。 蓦地睁开眼睛,惊见一张脸横在自己面前。关新妍没被吓得尖叫,赵谦倒被眼前骤然眼开的眼睛惊得跳起来。 关新妍满脸惊诧地看着举动异常的王爷,想到他方才离自己那么近,该不会是…… 赵谦举止失措半秒后,立刻恢复表面的镇定,心里暗骂自己无用无能,不就偷个香嘛,何至于这般惊慌,偷香不着反蚀了心,早知如此,方才应该果断下手才是。 回头迎视关新妍的目光,目光扫过对方诱人的红唇,心里滑过一丝遗憾,“方才见你脸上有小虫子,帮你吹走了。”赵谦淡然解释。 关新妍撇撇嘴,一副全然不信的神情,“这种事不用解释,越解释越衬得你居心叵测、有欠风范。” 赵谦奇异地看着不急不恼的关新妍,暗念,难道大方承认,你不生气?那现在将方才未完成之事接着完成,你是不是也不会生气?或者,这是变相邀请? 正踟蹰间,又听关新妍讲: “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尽心思,你直接问我,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赵谦惊异地看着关新妍,实难相信自己的愿望就此达成,原先设想的要经历的千山万水、万千阻碍突然间不复存在,心里倒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不过,很快即转狂喜,刚想要说些矢志不渝、气贯长河的忠贞誓言,却听闻关新妍说: “我授你一个机密吧,保管你受用。要堪破易容术其实很简单,一个是查看耳前、耳朵、耳后皮肤差异,耳朵部位比较靠后,且呈突起、不规则状,易容之人很少费心力对耳朵上妆,即便是小心谨慎之人有心对着镜子细细上妆,也很难将耳后肤色纹路调得与耳前十分相仿。 还有就是看法令纹,人吃东西、说话会扯动法令纹,易容之人的法令纹毕竟不是真的皮肤纹路,有破绽可寻。” 闻言,赵谦一脸挫败,原来,这都是误会。 第二佰八十二章 短缺 看到王爷脸上无限惆怅的神情,关新妍继说道:“王爷以后有什么疑问尽可开口询问,用不着暗里揣磨。 还有,我现在的面目就是原原本本的面目,未易容,王爷大可不必担心我换脸潜逃,若对我缺乏信心,可让人守着帐房,需记得每日将我所需要的药材送来即可。”外面异常酷寒,实没勇气出去,也没有必要出去,早已打定主意,在王爷病情稳定前安心做个囚鸟。 怎料王爷嘴上说给自己一定范围的活动自由,心里还是不踏实且暗中设防。看来,接下来,自已得表现得更乖顺一些,日后才能出其不意离开。 听闻关新妍一番悉心开解,赵谦顺势将自己仓惶间露出的真实狐狸尾巴藏好,容色恢复平静,重新于床边坐下,顺着关新妍的话接口道: “这边境地域苦寒,最老道的猎人在这个时节也都不敢轻易出来打猎,怕出得来回不去,你可不要自恃聪明盲目去挑战逆境求生。 军营里,每日都有兵士因耐受不了寒冻而倒下,你若无要紧事,尽量不要出帐,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侍从,让他们去取来。” 关新妍默然颔首,虽主动提请王爷派人监视自己,但并不真的希望自己做任何事都被人盯着,王爷不但未让人监视还顾虑周全地让人随侍,甚好!等等……不对劲啊,自己不是随召特侍吗?怎有种被金屋藏娇的感觉? 正为这一新的认知感叹不已,听闻王爷声言:“还未用晚膳吧?明日起,你的每顿膳食皆会准时送达。” 被金屋藏娇的感觉更甚!但话里有些不同寻常,既然王爷记挂着自己用膳之事,那如何还能让自己饿肚子?饿死事大,关新妍当即抛开名誉问题,转向民生问题: “膳房是否有困难?” 赵谦淡然道:“在这里,不习惯称之为膳房,习惯称伙房或勤杂军。这里的生活条件远不如城坊、乡间,食物短缺,食材单一,料想你肯定吃不惯,我已让专人负责你的饮食,若呈上来的菜还是不合你味口,只能委屈你先将就着,待他日一赶走金兵,便立即带你离开这苦寒贫瘠之地。” “王爷,”关新妍忽一脸正色,“在这里,我不过是王爷身边一名侍从,若劳烦他人专为我做膳食,那我成什么人了?” “名义上并非是为你,而是为我,明日起,若无意外,用膳时候我会回来,让你陪我一同用膳。” “这样……好吗?”关新妍迟疑声言,像是在问王爷,又像是在问自己,总感觉怪怪的。 “这里我说的算,好不好都这样,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赵谦果断声言,说着便立起身来宽带解衣。见状,关新妍立即起身从床后一个小矮柜中取出被褥。 “你还要睡地上?这里可是边境,地上凉得虫子都没几只,你确定你扛得住冻?”赵谦停下手中的动作,惊奇地看着关新妍声言。 关新妍未回应,自顾自将一层层被褥铺陈在帐门边上。 自千岗农庄王爷昏迷那晚过后,两人曾为就寝之事争论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各退一步,达成协议,同室不同榻而眠。 关新妍迅速将被子铺好后,吹灭周遭三盏灯,给王爷留一盏灯,随后,利索钻进自己的被笼,盖上厚被,面朝门,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悉索声,不一会儿,帐内最后一盏灯被灭。黑暗中,关新妍睁着大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耳朵仔细聆那边床榻上传出的呼吸声。 直至那呼吸声渐渐变得轻缓,关新妍钻进被窝悄然解衣散发,放开身上的束缚后,这才调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安睡。 赵谦惯常看着那边人儿的举动,待那边发出轻微的酣声,伴着酣声入睡。 …… 三日后,午时,关新妍手执一副筷子对着桌上的一盘土豆愣神,仿佛在与土豆灵魂对话,郁柔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方块是你,长条是你,扁平是你,是你,是你,还是你!” 土豆一脸无辜:“不好意思,是我,是我,还是我!” “怎么了,刚才不是喊饿吗?看能看饱吗?”坐于关新妍正对面的赵谦出声问询。 关新妍刚要回话,忽神情一顿,低下头,鼻子用力抽动两下,将那不断向鼻翼冲发的清水鼻涕勉力召了回去,顺势拿手帕朝鼻子上用力摁了摁,想叫鼻涕不要再出来了,没有抽纸的时代,很难为啊。 再度瞟一眼面前的土豆之后,关新妍将之前将说未说的话说出来:“这菜的花纹太好看了,叫人不忍心破坏啊。”再好看也还是土豆做的,就算是雕出个琼楼玉宇来,也还是无助于食欲啊,关新妍心里默然补充。 与关新妍相处日久,对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赵谦看着精神不济、心情不愉还勉力表现得和颜悦色的关新妍温声说: “再好看,也是食物,是叫人拿来充饥,不是叫人看的,多吃点,补充些体力。”说着将那荷花模样的土豆用筷子夹起放入关新妍面前的碗里。 “再过两日,会有新的食材送达,会有更多、更好看的花纹呈上来,所以,不必为眼前的花纹留恋惋惜。” 关新妍点点头,举起筷子将那莲花瓣摘下来送入口中,油少盐少,干巴无味还有一股泥腥气,想来,这是一颗发芽了的土豆。 嚼了两口,还是决定宁肯挨饿,不要为难自己,执起手帕掩嘴将嘴里的土豆吐了出来。随后,关新妍伸手将桌上盛装土豆的盘子移到自己面前,对王爷声道: “王爷还是别吃了,这发了芽的土豆有毒且难吃,若军中实在没有菜品,我这里有几味药材可以用来作菜。” 赵谦轻轻叹口气,幽然道:“原本军中储备的食粮可维持一季,七日前,完颜墨巧施诡计,夜半来侵袭,将我方食粮烧烬大半。 附近运粮队频遭完颜墨劫掠,是以,出现今日这般困顿局面。” 第二佰八十三章 寻访 “那新的食粮运送来的途中,会不会再遭完颜烈劫掠?”关新妍担忧声问。 “为了缔造一条安全的运输线,我已命人凿开一条山道,这条道易守难攻,倘若完颜烈再来劫粮,那可是不自量力,正好趁机将他生擒。” “哦,”关新妍颔首,“既如此,那便勒紧裤腰带等上两日吧。” 赵谦看着因受寒脸色不佳的关新妍低沉道:“食粮紧缺的问题等上两日便可解决,这严寒天气还得持续近两个月,你这着凉致病的问题要如何解决?” 关新妍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状似轻松道:“我可是医官,这点轻微病症奈何不了我。”想到要在此处逗留两个月或者更久,心生不愉,两世皆是生养在南方的娇花,在寒冷的北方边城生存已是不易,如今在这更加寒冷的边城边境,连久贯风霜、身强体壮的兵士都扛不住此处的酷寒,自己这副伤痕累累又缺乏锻炼的娇弱身板,哪里能扛得了两个月,甚或更久? “王爷计划在此停留多少时日?”打仗该是有个全盘作战计划的吧,包括时间上的限定。 “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赵谦果断声言,瞧着关新妍的脸色一点点变黯,轻柔声道:“无论你以何样身份存留于此,在我心里,你此生都是我的人,我的所有物事皆随你用,当然包括——床。” 关新妍自是早已看明白王爷心存不良,若真的担心自己睡地板受寒气侵袭,该命人打张便宜薄床才是。他显然是存心要让自己陷入困境逼得自己妥协,真是不仁不义,人面兽心。关新妍在心里嘟囔,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不屑夹带着些恼恨的神情。 仿佛听到关新妍的腹诽,赵谦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良用心:“执拗的结果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倘若早晚都得妥协,不如趁早妥协,可少吃些苦头。 我指的不光是眼下,还有未来。自己好生思量吧!” 说完话,赵谦起身大步离去。 思量个鬼,要思量也该是你好好思量一番,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合适吗?!关新妍长长吁出一口幽怨之气,觉得自己就是个东郭先生,一厢情愿施恩不图报反遭噬。 鼻子里又开始奔流倒海,同时,肚子里发出咕咕叫声,正是需要不断补充能量以增强机体抵抗力的时候,却遭遇断粮,一股倦怠无力感席卷而来,关新妍软软伏倒桌上小憩,越是全身放松,越是清晰感受到鼻子的不适和饥饿的难耐。 最终,受强烈的饥饿感驱使,关新妍决定迈出帐房去外面寻求解决饥饿的法子。 帐房外,无比寒冷,真的是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很难找到一处湿润的地方,被风扬起来的雪都如尘屑般干燥。 关新妍静伫思忖片刻后,走进这飞舞的尘屑中,向着不远处的将士营地走去。 来到营地上,只见一座座帐房如一朵朵花苞开在贫瘠的土地上,帐房之间空地上有零散的火堆,有随意置放的残缺不全的瓦罐,有以木枝搭成的简易衣架,衣架上晾有铠甲、衣物等。 原来野外军营是个样子啊,关新妍默然感慨,一边继续好奇地打量周身物事,一边拣路缓行。 一群列阵执戈的兵士们踏着极富节奏的铿锵步伐从眼前忙忙奔过,所有人皆是目不斜视、急赴使命的样子。 不一会儿,又有一群士兵匆忙奔过,关新妍想找人问个话,但见他们目空一切,急急奔走,免受干扰的样子,找不到合适契机发问,试着张了几次嘴,终还是没有打搅他们。 继续往前行了一阵,忽听闻有人在厉声训话,令关新妍欣喜的是,这声音有些熟悉。 转过几座帐房,果真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记得王爷喊他霍镰,其它人曾喊他霍将军。此时,霍镰将军正立于十数名兵士面前威严发声,看情形,似在授予一项重要任务。 关新妍有意站到能让霍镰将军注意到的地方,朝霍镰将军挥了一下手。 霍镰见到关新妍吃惊一秒,随即停下发言,迈着从容坚定的步伐大步向关新妍走来。走到关新妍面前,霍镰将军行了个军礼,恭敬声道: “关侍卫,有何指教?” 关新妍看霍镰将军满脸络腮胡,眉目端正,举止磊落,硬汉气质尽显,想是忠诚良善之人,便大方坦率道: “霍将军,在下有一事相问。” “关侍卫请讲!” “想请问霍将军,附近哪里有润泽之地?” “关侍卫问这话是有何意?”霍镰奇声问。 关新妍不防道:“我想了解一下这片地域的土壤、植被,看适合长些什么,挖掘些可食、用的食材和药材,幸运的话,或许能逮些山鸡、野兔什么的。” 霍镰将军忽面露一丝不屑和不耐,嘹声道: “关侍卫还是回王爷帐房里好好呆着吧,这外面酷寒,别冻出好歹来。这营地周边十数里早已被兵士们翻查了遍,曾经有些吃的,现在早就没有。 如今营里三千将士们都在忍饥挨饿,但凡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大家都想过了,劝关侍卫不必费这个心力,兵士们找到吃食,必定第一时间送到王爷帐房。” 霍镰将军的话里虽无一句骂言恨语,但句句含嘲讽奚落,关新妍定定审视霍镰将军,回想自己何时曾得罪了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直接发问: “在下愚钝,与霍镰将军相识不久,不知何时何地有对霍将军不敬的言谈举止?” 闻言,霍镰将军意识到自己言辞失敬,态度失礼,只微微收敛了下神情,宏声道: “关侍卫此话差矣,末将与关侍卫从未搭过话,未共过事,即不相干,何来不敬之说。” 此话依旧是绵里藏针,关新妍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便不再纠缠,果断声道: “既然不相干,那也没必要无端生怨气,大男人顶天立地,游弋四洲,放眼天下,气概山河,别误入歧境,障了眼,岔了气!将军自去忙吧,在下不打扰了。” 说完,关新妍未等霍镰将军有所回应,转身自去。 霍镰将军略带疑惑地看着那道清瞿背影,忽显现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其猛力甩了一下头,随后转身投入到自己未完成的事情中去。 第二佰八十四章 发现 关新妍离开霍镰后,沿着冰封的河道向远处一丛险峻山脉步去,既然附近已被兵士们挖了个遍,想来平原开阔地带已无多少开发价值,只能朝艰险之地进发探求奇迹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近一个半时辰的细心查找,总算在一个隐蔽的岩洞中找到一些可食用的菌菇,用衣服将这些菌菇兜好,看看时辰不早,关新妍准备沿原路返回。 出了岩洞,看看近在咫尺的山头,忽决定登高看看周边的景致,既是满足猎奇心理,亦为下次探险寻找方向。 山顶更加寒冷,但高冷之处确有奇景,于此处不仅看到了周边地形概貌,还发现了金兵营地,原来,金兵营地就在已方营地东北方向不远处,两座营地以一条s形河道阻隔。 金兵营地的上空烟雾缭绕,他们正在造饭。依稀看到那群浑身裹着兽皮兽毛的金国人聚拢在火堆旁吃烤全羊的情形。 距离相隔太远,看得并不真切,他们聚拢在火堆旁是真,吃的什么其实看不清,但关新妍下意识认为他们吃的就是羊,游牧名族嘛,惯常吃的就是羊肉、牛肉、马肉,尤其爱吃羊肉。 想到烤羊肉的味道,关新妍嘴里不自觉开始分泌津唾,同时,更加清晰地感觉到饥肠辘辘。以往虽处境不佳,好歹想吃什么都能吃得到,如今,到了这苦寒之地,这往常不甚在意的吃食竟成了最大奋斗目标。 未曾深切体脸过饿体肤的痛苦,此时异常强烈地想要实现饱肚的愿望,这愿望比以往任何一个愿望都迫切。 关新妍想到了抢,有了强烈为之奋斗的心愿和目标,大脑自然而然开始全力高速运转,很快便得出一条完美计策。 怀着愿望即将达成的美好心情,关新妍步履轻快地朝山下奔去。 许是因为心情美好的缘故,感觉回程的路特别地好走且短,只觉不一会便回来了,到达军营时天色刚擦黑,看到军营明亮又温暖的火堆,心里十分快慰,为自己回来的时间节点比预想的要早而高兴,为不必摸黑寻路而庆幸,更为自己这次顺利探险,收获不菲而欣喜。 脚步轻快地穿过军营,到达王爷帐房,甫进帐门,被眼前情形吓一跳,帐内十数人目光齐刷刷向自己投望过来,关新妍愣了半秒后,装作若无其事退了出来。 令关新妍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出来,帐里那些原本神情肃穆似在商议要事的将士们也陆续走了出来,且他们的脸上皆带着欣慰神情,个别人路过关新妍时竟对关新妍投以感激的目光。 什么情况?虽然心中已有解决军营饥困的良策,但到目前为止,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呢,没人知道自己有良策,尚无所作为,无所贡献,这些人为什么要感激自己? 正当关新妍纳罕之际,耳旁传来一声厉喝:“进来!” 朝帐门看去,只看见一道黑影闪逝,是在对自己说话吧?关新妍犹豫地走向帐门。 一进门,手腕即被钳制,怀中的包裹掉落,身体被拖拽至一张桌面上,一道黑影从上方压下来,在距离仅二十公分时停下,一张暴怒的脸随即呈现在眼前。 “谁准许你离开军营?”怒喝声震得心头发颤。 顾不得询问王爷的怒火从何而来,关新妍只觉自己的手腕似要被捏碎,不自禁努力往回抽自己的手,同时大声喊:“疼,疼,” 王爷不但未松开手掌,反而加大力道,切齿道:“疼吗?可知道我的心比你手上的疼疼数十倍?” 关新妍只觉手上传来椎心的疼,忽想到自己随他来到这苦寒之地,无偿为他治病,自己带病探险,想到抢夺金人食粮的计策后急急回来向他献策,竟受到他这般待遇,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见面前人眼里突然涌出清泉,赵谦愣了一瞬,看到眼前人转瞬间梨花带雨、无限优柔脆弱的模样,心里某处轰然塌陷,一股酸楚之流倒灌进来,即刻让整颗心变得异常柔软酸胀。 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 手腕上的窒锢感消失,关新妍下意识抬起手检视活动一番,发觉功能完好,没落下残疾,万幸!抬眼见王爷一脸郁柔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失态惊着王爷了,不禁一阵羞郝,与王爷非亲非故,怎可以在王爷面前显示脆弱,真是丢脸啊。 胡乱将脸上的泪渍擦掉,关新妍避开王爷的视线,清冷道:“王爷曾答应过我,有话好好说,如今,是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吗?还是说,当初本就是敷衍之词从来没想过要遵守?” 赵谦看着关新妍脸上的红霞,沉声道:“我说过,遵守诺言的前提是,确定你是我的女人。这一下午,你去哪了?是探寻出路去了吗? 我给你行动自由,只让你在军营里活动,没让你四处乱跑。 看着我回话!” 关新妍转脸瞪视王爷:“我是你的囚徒吗?担心我逃走,那为何不把我捆起来?我不喜欢你总是以强硬姿态和我说话,如果你永远这么高高在上,不懂得尊重人的话,永远也听不到我的真心话。” “我还不够尊重你吗?试问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令我如此用心待之,顾全你的安危、顾全你的饮食、顾全你的情绪,许你在我面前无礼,许你在我面前言语无忌,许你对我提要求,许你在我军营里自由行走。 我完全可以用威胁逼迫的手段使你就范,却不惜动用所有力量,不惜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感化你,我得到了什么? 你可曾给我一句宽心安慰的话?你在享受我给你特权时可曾顾念过我?你走出军营时可曾想过我会担心,会不安?你在我面前说过几句真情实意的话?虽然你脸上没有戴面具,但你从来不愿在我面前展露真性情。 你对我又有多少尊重?” 这,既是责难,亦算告白吧,关新妍目光闪烁,不敢正视王爷,似怕被王爷眼中炽烈的焰火灼伤。 第二佰八十五章 发怒 “你在心虚什么?究竟是愧对我的付出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赵谦沉声喝问,“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无可回避,关新妍心一横,干脆实话实说,省得双方都不自在。当即面色略沉,伸手去推面前阻碍空气流通的山一般庞大的身躯,推两下没推动,只好继续维持着仰坐姿势仰着头费劲说话: “无论你怎么付出,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始终不会是你。 看到你为我做的些许改变,确有些感动,曾经想与你成为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但你我身份的不同、想法的差异,注定我们不可能成为知交。” 赵谦眼里原本炽热的火焰渐灭,冰霜弥漫。 “你对我并没有你想的那般重视,你对我的付出只限定在不损失你的权益范畴内。倘若有一天,让你在我和权力之间做选择,相信你一定会舍我取权。 别急着否定,倘若现在,我让你抛下一切身份、地位、权力、财富随我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不可能!” “这就是了,你爱的始终只是你自已,此生,我不想成为你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你还是要逃?” “我们可以谈条件,只要王爷肯放我条生路,往后,王爷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相帮。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假以时日,我定会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纵然王爷看不上我其它方面的能力,好歹认可我的医技吧,将来,若王爷想要我贡献医技,我一定不推诿。” 赵谦的隐忍已濒临极限,“看来,你从来都没放弃要逃走的念头,绝壁下与我谈条件不过是缓和之计,说的都不过是敷衍之辞。 既是如此,我也没必要再与你遵守那毫无诚意的约定!” 赵谦忽自动向后退走,同时对关新妍冷漠声言:“即日起,你不再享受特别优待,我的军营里不养闲人,你,立即卷铺盖去秣马处报到!” 最后一句话带着十分凌厉,完全一副上将对下士发号施令的语气。说完这一席话,赵谦利落转身朝帐外走去,步至门边,忽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肃声道:“在营里须遵守军规,军规中有一条须谨记,凡逃兵,杖毙!不敛尸!通报原乡!”高大的身影即刻消失于夜幕之中。 关新妍闷闷坐桌上愣了会神,想不明白王爷这样处置自己是何用意,既不肯放手,又不予强制管束,这样不亲不疏的态度到底是未拿定主意的权宜之计还是另有计较。 这边关新妍尚在怔怔思索,那边王爷已领着一支骁勇战队纵马朝金兵营进发,这一夜,许多将士看到王爷大发威风,王爷仅凭一人之力,将敌人前锋营捣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这一仗打得迅疾、酷烈,除了收获不少敌军首级,还收获一些为数不多的物资。事后,敌我双方皆为王爷此举困惑,敌方认为王爷亲自率领急先锋突袭必有深意,其后势必有不凡举措。 已方将士们为王爷未作事前规划,未招呼一声即亲身涉险倍感惊慌、忧虑且后怕,同时疑问丛丛,猜不透王爷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大概只有王爷自已知道,他此举,单纯只为发泄胸中一股化解不开的郁结之气。可是,当王爷满身是血回到帐房,看到空无一人的帐房,刚刚宣泄出去的郁结之气又盘亘回来,且比先前更沉郁。 …… 当晚,关新妍携着铺盖去了秣马处,来到此处方略略想明白王爷将自己下放的目的,王爷大概是想让自己清楚了解一名未受王爷眷顾的普通士兵所要面临的艰难困境,想让自己知难而退,进而转头回去抱大腿求宽容。 这招,对见惯大风大浪,淌过无数阴谋诡计的关新妍来说,实不算高明,根本不屑一顾,但真的有些效用。当关新妍躺在数十人一间四处漏风的帐房里冷得磕牙打颤时,好几次都想卷起铺盖回去找王爷再好好商量商量。 或许觉得自已还能再捱一捱,亦或许四肢早已被冻得不听使唤了,终究还是没去叨扰王爷。 凄寒的夜晚总算过去,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断续吹了一夜的寒风总算消停了。神经崩了一夜身体极度疲累的关新妍刚享受片刻静谥有了点昏昏欲睡的意念时,却被周遭逐渐响亮的嘈杂声扰得不得安宁,她烦闷地将头缩进被子里努力排除外界干扰让身体休养生息。 “起来了,起来了……”一声高亢之音骤然响起,盖过场上所有嘈杂之音,话音里不时有鞭声予以配合。 声音从东传到西,又从西传到东,在关新妍铺前突然停顿。 “唰!”鞭子毫不留情抽打在被子上,“滑骨头,耳聋了吗!要睡地下睡去!”暴喝声响起。 隔着被子,关新妍依旧感觉到巨痛,哗一下掀开被子,猛坐起身瞪视眼前朝自己挥鞭的人。 “哟,还敢瞪,再吃我一鞭!”执鞭人说着扬起鞭要朝关新妍脸上甩来。 “百炼大人息怒,”旁边忽一人出手拦住执鞭人的胳膊。 “怎么,你也要反?”百炼大人向着拦鞭人怒目声言。 “不敢,不敢,”拦鞭人奴颜媚骨,贼溜的眼睛向着关新妍方向扫视一眼,随即以手捂嘴贴着百炼大人耳朵细说数语。 “特侍又怎样?”百炼大人忽一声怪叫,“升迁降任的人事见多了,从来只有人降任于此,未有人于此地升迁出去,所有上面来的人,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是,是,是,”拦鞭人点头哈腰,“既然上头无特殊关照,自是不重要的人,可,”拦鞭人又凑近百炼大人的耳朵谨慎说道:“毕竟是从王爷那边来的人,先前备受荣宠,且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发落到此,万一,王爷只是一时意气将人支了过来,回头又召回去,人到咱这里受了伤,咱们都不好交待。” 见百炼大人迟疑,拦鞭人继说道:“不如先不动他,且观察几日,待将他的底细弄清楚了再视情形而言。瞧他细皮嫩肉的,大人即便不管他,他自会被这里的杂活、累活、脏活折磨得够呛,大人何需亲自动手?” 第二佰八十六章 捉弄 第二佰八十六章 百炼大人听完建议,放下举鞭的手,睥睨着关新妍,傲然道:“懂不懂规矩?” 关新妍此刻感觉头脑发胀,眼睛酸涩,浑身骤热骤寒,除了想好好睡一觉外,别无它念。对百炼大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行止不胜其烦。 在自己的袖子、腰间随意掏了掏,发觉自己身无分文,皱皱眉头,无奈道:“明日将规矩补上。” 百炼大人脸色一落,老大不高兴,“对新人来讲,规矩都是现教(交)现授,哪有后补的道理!”转脸对方才拦鞭人道:“魏什长,此人,今日就交给你好生锤炼,明日我来视查,明日他若是毫无长进,你同他一同受罚!” 魏什长嘴角一哆嗦,颇有些后悔惹这闲事,本想抖个机灵邀个功,不料惹来一身麻烦,“这,这……” “这什么?”百炼大人厉眸一瞪,魏什长即刻成软脚虾:“这自是无异议。” 百炼大人一走,魏什长立即蹿到关新妍跟前,苦着脸道:“小子,为了护你,我可是搭上老命了,你可别害我啊,你要是没贡银,就得多干活,说实话,你明日到底拿不拿得出贡银?” 关新妍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王爷为了防止她逃走,不仅没收了她在边城苦心经营攒下的所有资产,连随身戴的金钗玉佩也收走了,仅剩的几百文制钱落在王爷帐房了,现如今,真的是一贫如洗了。 见关新妍神色凄苦,魏什长心情与脸色同样一沉到底,“都是走背时运的!既然讨不了巧,那便卖力干活吧,天色不早了,赶紧起来随我去铲马粪吧。” “我想请个假。”关新妍只手托着昏沉的脑袋,满脸倦容。 “哎呦,官爷,你真会说笑,这里除了不能动弹之人可免劳役,其它人但凡有一口气就得去外边劳作,请假,是长官们的特权,咱还是老老实实埋头做事,不去长官跟前讨嫌,不去触霉头吧。” 见魏什长说的酸楚,又回想方才百炼大人那副示威的嘴脸,关新妍明白这小小秣马处必也是一层压一层,少不了不公不义之事,自己作为劳苦大众中的一员,是被多方欺凌盘剥的对象,不想被人关注,那便尽量低调行事,少惹事端,这日子,能过且过吧。 打消了请假的念头,关新妍强撑起精神起床,随魏什长步出帐房。 “等等,我先去办件要紧事。”出了帐房,关新妍留下一句话快速跑开,魏什长年纪近四十,谨慎仔细有余灵活机变不足,面对这突发状况,嘴跟不上趟,看着关新妍的背影急得直跺脚。 关新妍去了医务所,想像往常一样给王爷配药,顺便给自己配一剂普通治感冒退烧药,走到医务所帐门前,却被拦了下来。 “王爷有令,以后王爷的药皆由在下调理,王爷特别强调,不许关特侍再来为王爷配药,也不许关特侍再踏入医务所半步。”年过半百的医务所总领管事亲自向关新妍解释。 “为什么?”关新妍惊鄂,王爷不要命了么? “关特侍都不明白,在下就更不明白了。”总领管事两手一摊。 略思忖过后,关新妍对着总领管事肃穆声道:“你得让王爷知道,王爷的药不能停,否则病情会加速发展,且王爷的药并非一层不变,须每七日作一次调整,其中有几味特殊药用得过量会致毒害作用,所以,王爷的药必须由我亲手调配。 这并非危言耸听,也并非恫吓要挟,这些话请你务必转述给王爷。” “在下必一字不漏地转述!” 关新妍未再多言,亦未多停留,转身朝秣马处去。 回到秣马处,开始履行自己的新职责,过程中,关新妍发现,自己终究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普通士兵。 铲马粪、运料草、铡料草、刷马、削马蹄、钉掌铁无一不是大强度耗费体力的活,原本就体力不支,没有能量被给,反在肚子无进项的情况下不断往外输出能量,关新妍身体愈发虚弱。 普通士兵花一柱香时辰干完的活,她得花双倍甚至三倍的时间,百炼大人时常拿着鞭子在关新妍身边晃,鞭子没落下,粗言恶语毫不吝啬倾泄而出。 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撑到日落时分,正要随秣马兵士们一道回帐体息,一群骑兵回营。 “你,去照料那几匹刚回营的马!”百炼大人手指关新妍高声喝道。 “换个人吧!”极度疲累的关新妍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胆敢再说一遍!”百炼大人森眸厉珀,如同即将出击的嚣兽。 已经忍了一天,不想功亏一篑,关新妍无奈转首向着那群回营的马步去。 冷空气激得指关节通红,手上的感知度和灵敏度大幅下降,每一个动作缓慢而又机械,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几匹马逐一刷干净、喂料、拴好,做完这些事,关新妍冻累得实在不想动弹,转眼看到马厩角落里一堆剩余的料草,心念一动。 未过多久,关新妍怀里抱着一只小马驹双双陷在料草堆里沉入梦乡。 睡得正酣,忽感觉掉入了冰窟,强烈的冷刺激令关新妍不由自主从料草堆上一跃而起,随后听到一阵肆意畅狂的大笑声。 一头一身的水令关新妍感觉如被寒冰牢牢裹体,浑身刺痛,无处可逃。抬头看着面前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怒意不断升腾。 “这寒冰刺骨的滋味不错吧,”其中一人恣意挑衅道:“这还是头菜,还有更绝更爽的,兄弟们上啊……” 七、八蜂拥而上,将关新妍扑倒在地,不一会儿,众人一哄而散,随后,就见关新妍一边惊声尖叫一边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裳,三五只老鼠从其袖口、衣领中窜出。 “哈哈哈……”众人笑得愈大声。 “干什么?”一声厉喝响起。 众人一听声,纷纷夺路逃窜,从马厩各个破口处出溜。 将身上最后一只老鼠赶走,关新妍惊悸未定,趴地不起。 “真是没用,既不会做事,又四处得罪人,也没个特别之处,真不知是凭何当上王爷侍卫的。” 这是百炼大人的声音。 第二佰八十七章 策 看着不知是因惊惧还是因寒冷颤栗不已的关新妍,百炼大人未有丝毫同情之心,以不带一丝热度制式化的腔调讲述道: “干活拖延、目无法纪、不尊重长官,按律至少领一佰军棍,看你这身板,估计十军棍都受不住,量你年纪小,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 赶紧回帐歇息去吧!” 百炼大人说完话驻立未动,等着对方匍匐到自己跟前谢恩。等了一会儿,却等来对方一声紧接一声的剧烈咳嗽,听声,感觉似要将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百炼大人嫌恶地皱皱眉头,拿出手帕掩住自己的口鼻,视对方如瘟疫一般,“晦气!”低低咒骂一声后抬脚准备离去。 “等,等等,”关新妍颤着牙齿,气息不稳勉力出声,“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成为特侍的吗?拿,衣物来,我告诉你。” 百炼大人不屑道:“之前确想知道答案,现在没兴趣,沦落到这步田地,想来,没什么过人之处,不听也罢。” “大人不想知道王爷有何癖好吗?不想寻获升迁捷径吗?方才那帮人都是大人指使的吧,我可记得他们每个人的样子,且知道他们与大人一样都是淮帮的,大人权势不小啊。”关新妍一口气说完这一番话,随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百炼大人惊疑不定,视线在关新妍身上来回巡视。 关新妍咳过一阵,颤抖着手从靴子里取出一叠纸,递向百炼大人。 百炼大人目光聚焦到那叠纸上,好奇心顿起,不由自主抬脚向关新妍走去,伸手取过那叠纸,首见纸上密密麻麻竣秀字迹,奇异地扫了一眼关新妍,眼光中带着些敬意。 接着往下看,发现纸上内容都是有关药理,纸上每个字都认得,便因不通医理的缘故,无法理解,只知道这上面介绍了好几种药物特性以及介绍了一种针对某种病症的治疗方法。 “你是医官?”百炼大人声问,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傲慢。 “我不但会行医,还会卜卦,百炼大人今夜过后必会升迁,咳……” 百炼大人凝视关新妍片刻,忽将手中纸张匆忙塞进袖中,折转身急步向外行去。很快,百炼大人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件粗布袄子以及一个酒囊。 片刻后,关新妍裹着袄子,手拿酒囊与百炼大人围坐于一处偏僻火堆旁悄声说话。 关新妍与百炼大人谈过话之后不久,军营的宁静被打破。 一处马厩坍塌,几十匹马儿四处乱跑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在众人合力围捕下,多数马儿回了窠,稍后清点人、马时,发现少了两匹马、一个人。 马厩坍塌的原因很快被查了出来,秣马处的一名小兵趁独自照料战马,偷偷练习骑术,未防马儿突然撒性子狂踢乱撅,竟踢坏了马厩支梁。 在众人追马之时,小兵为将功补过,自告奋勇去追那性子最烈的一匹马,结果连人带马失了踪。 同样是这一晚上,秣马处百炼大人在追马途中意外发现金兵营地一到夜晚便漆黑是因为缺薪,他立即向上面进献抢夺金兵食粮、物资的计策。 他的计策是,先放出营地缺箭的谣言,让兵士们加紧时间赶制草人。传出消息,宋军将在凌晨天未透亮之际,每兵身上绑傅两名草人正面向敌营靠近,以草人借箭。 敌营获取假情报,必然想办法来取草,而当他们靠近之时,将会发现,面对的不是草人,而是实兵。 与此同时,让一部分兵士身负草人走多股路线向敌营进击,目的在于营造兵多将广的假象分散敌人兵力。 当敌人发现中计后势必方寸大乱,这时候,我方主力军直取敌营,在收获敌方物资后迅速撤退。 如此,以少量精力获取敌方物资,改善我方物资紧缺,而使敌方陷入困境。 以计轻巧易施,以逸待劳,堪称妙计。细想,金人缺薪确是实情,金国境内林木少,肥草多用来喂牲畜,薪材确不如宋境多且易得。如今兵在外,薪、草多半是从宋民手中买得或抢得,他们日常惯食肉食,薪材必然消耗的快,又无稳定补给来源,当听说宋兵以草人借箭,一定会动抢草的心思。因此,此计成功率极高! 百炼大人的计策毫无疑问地得到重视,并很快被实施。这一夜,营内十分繁忙。 而这一计策的实际策划人,即致马厩坍塌的小兵——关新妍,在逃出军营后,便将军营所有人事忘怀,致力求生。 凌晨时分,当宋兵与金兵轰轰烈烈较阵之时,关新妍于一处狭窄山道上伏于马背上咳喘不止,那一桶兜头而下的冷水使得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几近崩溃,此时,旧疾、新伤一起发作,生命只在进气与呼气之间。 剧烈的咳嗽一刻都停不下来,听声势,仿佛誓要将肺咳出来一般,最后,肺终究没有被咳出来,却咳出了一滩血,紧接着,马背上的人儿从马背上软软跌落下来,仰躺在地一动不动。 …… 一轮金日从厚厚的云层窜出,将万丈光芒洒向人间大地。金光如缕缕金线让人欢喜、留恋,当然,这是那些心满意足、心怀期望的人们的心念。 对于某些吃了败仗、心怀怨恨的人们来说,这金色的光正正照在他们的疮疤上,令他们刺目扎心。 宋兵未牺牲一兵一卒俘获了敌方三百余名将士,获取了敌方大半食粮、皮袄、兵器等军需物资,这边兴高采烈大举庆功,那边咬牙切齿誓言报复。 宋军营内一片欢声擂鼓,而王爷帐内却是死一般沉寂。此刻,赵谦紧拧着眉头坐于床边看着床上脸颊通红双目紧闭的人。 每隔一段时辰,赵谦便伸手取下其额上巾帕于冷水盆中涤荡一遍,拧干,展开,折叠,再置覆于其额头上,做这些事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 重复了三遍这样的动作后,发觉眼前人体温还是很高且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怒声朝外喝道: “你的药到底管不管用,还有没有别的降温法子?实话实说!若是贻误诊治,赔上你全族人的性命都抵不了你的罪!” 第二佰八十八章 醒来 门外传来惶恐之声:“王爷息怒,关特侍的病情,属下大致掌握。关特侍原本只是普通寒症,但因未经治疗,又不断遭受寒冷侵袭,并且劳累过度,无能源补充,又未得休养生息,五经八脉失调,引发肺、胃旧疾。 病情虽凶险,好在被发现得早,救治得及时,依属下愚见,只要将热度退下来,定时服汤药,好好调理一些时日,关特侍是可以康复的。 至于降温,王爷勿太着急,这汤药下去未多时,药力尚未显现,可再等上一等。” 听闻军医解释,王爷焦燥的心情稍稍平复。 “shui……”床上人忽嘴角微动,轻声溢出含糊不清的字节。 焦渴难耐的关新妍忽感觉口唇接触到清凉润液,立即用力吸吮,似乎害怕这活命的甜津玉液忽然消失,不自禁抬起双手紧紧扣住活水源头。 直至急渴缓解,才心满意足停止吸吮,同时眼睛张开。 眼前是一张高清晰俊颜,五官立体鲜明,一双黢黑明亮的双眼正满含悲悯垂视着自己,意识尚有些焕散的关新妍怔怔看着眼前这张赏心悦目的脸无所萦思。 面对一脸茫然的关新妍,赵谦有些疑惑,但目前最关心的还是她的身体状况,“还要喝水吗?”温声询问。 关新妍意识渐渐回归,认出眼前人,随即很快发现自已正躺在王爷的臂弯里,身前一只空杯,而自己双手正紧紧抓握着举着这只杯子的王爷的手。 轻轻松开手,自主坐起身,与王爷拉开距离的同时,低头回想昏迷之前所发生的所有事。 怀里落空,手上的温度消失,赵谦眼里罩下一层失落,怀念之前被需要以及给予呵护的感觉,虽然体验只不过短短些时,但已深深迷恋上那种只对特定人产生的满怀柔情、任取任求之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 “我,怎么在这里?”关新妍喃喃自言自语。 赵谦将水杯置于一旁,挪身坐到关新妍右侧,面对关新妍平静声道:“你是否以为穿过那条狭道,抵达前面一片荒林,气候会渐渐暖和,生存环境会渐渐好起来? 事实上,那是一个峭壁环立的低洼地带,冷热风交替,一日之内四季气候轮番上演,能走出那片荒林地带的人寥寥无几。 无论你走哪个方向,都会遭遇不同的困境、陷阱,这也是为何选择此处作营地的原因。” “既便王爷你在四面八方都设有埋伏,每一个被抓获的人都第一时间被送到王爷跟前吗?”从房间内残存的药物浓度往后推算熬药、开方的大致时间,不难发现,自己昏迷后不久就被送到此处了,关新妍有些好奇,那些发现自己的人是如何判断自己与王爷有牵连进而第一时间将自己送到王爷帐内。 “你曾说易容之人较常疏忽耳朵,你是否经常查看自己的耳后?” 关新妍怅然抚摸自己的双耳,未摸出什么,正想着要不要取两面镜子查看一番,见王爷从腰间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章,图章纹案与曾经给予自己的那只虎符纹案相似。关新妍即刻明白,自已身上早已被印上了标签,王爷对自己跑路早有防备。 赵谦从床旁案几上取来一叠纸,举着纸向关新妍说道:“这是秣马处领事呈送上来的,听说,是你在干活时耍滑偷偷写下。 军医已经看过,说这些内容是你针对我的病情而给出的治疗方案。 为什么对我的病情如此在意?为什么不来找我将它直接呈送给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关新妍看看那些纸,是自已熟悉的土黄色糙纸,面对有些怨念的王爷淡声回道: “写下这些内容仅出于医者本心,我希望王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康健幸福。” “你宁愿冒生命危险去绝境求生,也不愿向我屈服,我对你来说,比绝境还可怕吗?” “我只是想按照自已的意愿去活。” 看着神情有些倔强的关新妍,赵谦满心酸楚,但还是坚定道出早已下定的违心决定: “你以后可不必如此冒险,待这边安稳太平,回到城区,我放你自去!” “真的?”关新妍不可思议睁大眼睛。 赵谦未予肯定,略有不满的神情似在说,你定要踩在别人的痛点上自顾自痛快吗? 搬开了长期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关新妍忽觉浑身轻松,同时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胃部的烧灼感和随呼吸而来的局部刺痛感令她刚苏醒不久即感疲惫。 缓缓向后移动坐靠床头,稍事休息后,抬眼看向王爷,忽觉眼前人其实也有不少优点,只不过总是表现得太过强势,让人紧张,偏又对自己格外强势,使自己始终带有偏见、无法公平公正地评判这个人。 仔细想来,两人虽相识不少时日,但对于他的过往,他的忧伤疾苦,他的兴趣爱好,并不曾深入了解过。 但愿有一天,能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心里,分享他的过往,体察他的忧伤疾苦,兴致勃勃与他一同拓展兴趣爱好。 这边关新妍在心里为王爷正名正身送祝愿,那边王爷却在思考如何在回城区之前让彼此融进对方的的生活,成为此生相守不离的一对。 各自沉默冥想些时,关新妍忽掀开被子要下床。 “去哪?”赵谦问。 “我不应该躺在王爷的帐房,我应该……我的衣裳谁给我换的?”关新妍忽被自己身上一身簇新的中单夺走注意力。 “我换的,”赵谦坦然道,“有问题吗?” 那岂不是……关新妍定定看着王爷,表情复杂,许久后才吐口:“没问题!王爷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任的。” “嗯,甚好!”赵谦接口。 关新妍艰难摇晃着站起身,向门口步去。 “束带不拿走吗?” 闻言,关新妍回头,重回床边,将叠放在床尾的属于自己的衣物及束带紧紧抱在怀里,离去前朝王爷狠瞪一眼,这家伙绝对故意的。 岂料那家伙仍不收敛,在关新妍身后淡声道:“以后不要束太紧,会影响健康。” 关新妍气恼回身,“你,……” 赵谦面色从容向关新妍走来,“你自己是神医,给你三天时间将身体养好,然后回来履行侍卫的职责。”其说着话越过关新妍先一步走了出去。 第二佰八十九章 授 一处孤峭的半山坡上立着十数人,王爷及其一众参谋、将士指着远近大小雪山各抒战略意见。关新妍身着一身银铠静立王爷身后不远处。 寒风在雪山间扑棱呼啸,倏忽的劲风不仅搅扰着天地万物,也搅弄人心,随着风力猛增,军士们抒发意见的语气、语调也渐次热烈。执相同意见的人合成一股力向执有不同意见的人发起言语进击,对方毫不示弱,极力辩驳,十数人形成多方力量相互攻诘。 理不足以声势来补,男人之间的嘴仗其实比女人骂街高明不了多少。对这幅唇来舌往、急脸扯脖的场景,关新妍早已见惯不惯,她神色安然伫立一旁,似有在听场上各方声音,又似根本未将场上所有人和事放在心上。 自生死线上夺回元神后,关新妍成了王爷的跟班,王爷走到哪,她便跟到哪,除了照管王爷的药及饮食,还兼职秘书、理事、顾问,凡与王爷有关的大小事皆亲身参与。 如此劳力付出自然也获得优厚回报,一日三顿皆与王爷同食,还拥有一顶私人帐房,帐房就在王爷帐房边上,直白讲,其实与王爷帐房仅一帘之隔。 一股不大不小的龙卷风以电驰雷鸣之速不偏不倚朝山坡上十数人袭来,见状,众人大惊,关新妍急速向离自己最近的霍镰将军趋近,终于赶在龙卷风欺身之前牢牢抓住一条紧实的臂膀。 疾风狂啸着掠过,带走所有能带走的物事。 睁开眼,关新妍赫然发现自己手挽着的竟然是王爷的手臂,而王爷丝毫不以为意,长身玉立、神情淡然看着远方龙卷风离去的方向。 周围的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欣慰神情,一边感慨这风来的猝不及防,一边慌忙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冠带衣衫。 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在,惟独未见霍将将军,关新妍正纳罕之际,忽听得山坡底下传来霍镰将军愤懑喊叫声: “谁撞的我,岂有此理!” 众人循声探头往山坡下看去,见霍镰将军手执兜鍪,头发凌乱、浑身脏污立于一块大石头上,正满脸怒意地仰头望向坡上一群人。 众人随即一脸惊奇地看向王爷及王爷身旁的关新妍,场上只有王爷的位置在大风前后发生大幅变化,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是王爷将霍镰将军撞了下去,其目的极可能是为了保护身板弱小的关护卫,早就听说王爷有龙阳之癖,今日又添实锤。 接收到众人奇异的目光,王爷依旧气定神闲,尴尬的却是关新妍。 “危急时刻,当提高警剔,关注周遭一切变化,霍将军大意遭难,不反省自己反埋怨他人,倘若今番撞向你的是连人带剑,你现在还有命在那里大呼小叫吗?”王爷朝着霍镰将军震声说教。 一番话教霍镰将军怒气顿消,也令坡上一众人抛却八卦心思凝神沉思。 “今番商讨,仍未得出切实可行的突围之计,回营后,各自再好好琢磨琢磨。”对场上众人留下话语,王爷启步往坡下去。 关新妍自然抬脚跟去。 下了山坡后,王爷未回军营,而是踏着没有路径的荒石林往不知名的地方去。关新妍一路跟随,虽心存好奇,几次想出声询问,但看王爷步伐坚定,神色敛肃,一副特断独行、不好亲近的样子,未敢打搅。 与王爷相处日久,对王爷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关新妍在王爷面前言行举止反倒有所收敛,不若从前那般随意。 王爷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贵傲之气,人前的他刻意掩藏,独处的时候或在关新妍面前,他放松自我,那种气质自然而然显现在他的举手投足中,极富威慑力。 真实的王爷自律、敛肃,血液中流淌着一种深负重责的坚毅、凛然,当王爷真正在意某件事,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样子时,是会令人心生敬畏。 所以,看到王爷不苟言笑的样子时,关新妍不敢造次。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柱香时辰,来到一处怪石嶙峋之地,王爷轻车熟路穿过石林来到一处洞口,进入洞中,眼前一片开阔。 这里是储放兵器的地方。 王爷掠过一排排刀枪架,从一处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和一张地形图,转身,将匕首和地形图递给紧随身后的关新妍。 关新妍神情一错,面带疑惑地接过匕首和地形图查看。 匕首较沉,通体玄黑,刀刃十分的锋利。地形图上绘有军营周边的陷阱布防和密道。 “这是……?”关新妍对着王爷迟疑声问,渴盼的自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有些不可置信。 “今日起,我教你几套实用的以匕首为利器的攻防招式。这地图,你看一眼即可。” “哦,”原来是未雨绸缪啊,“王爷是不是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眼前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如果真到了拼死一战的时候,我希望外界有人知道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关新妍的心情陡然沉重,原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无论面对怎样的后果都能坦然承受。忽然被赋予如此重要的使命,使她不敢不惜命,慷慨赴死容易,在困境中求生却艰难。 看着神情凝重的关新妍,王爷平静声道: “你能洞穿敌人阴谋诡计,但对绝意取你性命的高手无招架之力,所以,你需要学几招出其不意的招式来防身。 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演武场,来,拿起匕首,把我当作你的仇敌,用你认为最狠辣的方式向我行刺。” 关新妍思虑片刻后,将匕首对准鲛鞘,准备执带有鲛鞘的匕首与王爷过招。不料,王爷忽伸手夺过鲛鞘弃置一旁,挑衅道:“你若能伤我,有重赏。” 想想王爷迅疾的身手,自己确是多虑了,遂不再犹豫,执起匕首直冲王爷面门而去。 三次进击皆是被一招制伏,王爷对付关新妍根本就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轻而易举。 第二佰九十章 教习 关新妍再接再励,出招一次比一次更加凶狠、快速、果绝,过程中,从王爷擒拿格挡中现学了些招式。 匕首忽扎向王爷右眼,王爷轻松以左手来挡,未料,匕首忽转刃切向其左手,王爷要去擒执匕首的手腕,对方又将尖刃来个一佰八十度调转,仿似预知王爷的每一步下招。 转刃后,一个旋风铡向王爷脖子招呼而来,此又是虚招,在对方要来接招之时忽又改变了进击方向,急速变幻的招式配合灵活的身姿,使其如摄人心魂的鬼魅,在又一阵接连三个虚招之后,利刃直逼王爷眉心。 王爷认为这又是虚招,懒得躲闪,只以单手假意向对方胁下打去迫使对方自保退去,未料,对方要以自毁的方式实施进击。 王爷发出去的招式半道收回,同时急速偏头闪避对方的进击。 利刃未刺中目标,却截下了几缕银色发丝。 看着那空中飘落的白发,关新妍怔了一瞬,未料到自己竟然得手差一点真的伤了王爷,下一秒,匕首从手中跌落,关新妍满眼诧异、心有余悸地看向王爷。 王爷躲过惊险,未有丝毫惊慌,亦未有丝毫气恼,反爽朗笑出声,赞许道:“好样的!” 关新妍却冷下脸来:“王爷让我全力以赴,自已却未进入到敌对状态,王爷这是对我以及对自己极其地不负责任!” 王爷捡起地上匕首,面对关新妍从容道:“你怎知我不是在查探你的潜能?!” “……” “事实证明,你不但头脑聪明,身姿也很灵活,你招招向我面门进击,显是看出我招式中的虚位。你现学现用,并结合自身长处改招易式,懂得活学活用。力量不足,运用巧劲,速度跟不上,以心计弥补。天资聪颖加上身手敏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若是从小习武,现在定是绝顶高手。 将来若是有机会,好好锻炼身体,基本功练扎实后,我授你几式精妙剑招。” 关新妍想说,自己对习武并不感兴趣,单纯为了防身的话,完全可以雇请高手做护卫,实没必要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在精进武艺上。但见王爷对自己不吝赞誉,又不吝赐教,不忍拂了他一番好意,未出言驳回王爷的提议。 “你若觉得习武辛苦,不练也罢,但习些内功心法,可增强体质,有益无害。”王爷似已看透关新妍心里的小九九,补充一句。 关新妍赧然,像小时候偷懒耍滑被抓包。 “针对你的资质和特长,我已想好了一套招式,叫雁平沙,主用于与敌人近身搏命。如今,形势特殊,时间紧促,我每日抽半个时辰与你练武。这雁平沙的招式我演示一遍,看好了!” 王爷说完,手执匕首展身演示,招式幅度不大,但招招犀利,且考虑到女人的身高力道,多采用灵巧平路进击的招式。 王爷以朗朗身姿演绎略带阴柔之风的招式丝毫未减英气,反有种别样的美,有一瞬,关新妍觉得,王爷其实很懂女人,否则,怎能创出如此精湛、适合女人的招式来。 一套招式演完,关新妍忍不住鼓掌叫好,王爷看着欢欣鼓舞的关新妍忽怔愣出神,目光虽落在关新妍身上,但投进眼帘里的却是几十年前,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观完一场演武后激动鼓掌的情形,那时候,小男孩的世界纯净如雪;那时候,在小男孩的眼里,那演武的女子是天邸神尊,是自已万般敬爱并誓死爱护的人;那时候,灾难还未降临,心中的信念还未坍塌,一切都还是十分美好的样子。 “王爷,王爷……”关新妍直至站到王爷面前,将自己整张脸占据王爷视线的大半,这才将神魂遗落在它处的王爷唤醒。 “嗯!方才的招式,都看清楚了吗?”王爷对着眼前这张强塞入眼帘的明净脸庞出声询问,表情自然,仿佛走神的那段已被自动切掉。 关新妍纳罕片刻,随后回道:“看清楚了,请王爷指教。”说完自动取走王爷手中的匕首,退后三步,开始展示所学。 尽管关新妍表现出强大的记忆力和超凡的颖悟性,王爷对关新妍的动作始终不满意。 “每一次演练都要视作与绝顶高手对决,每个动作务必稳准狠,不给敌方反制的机会。” “上挑的动作要狠,重来!” “心境要宁,气息须稳,不要让敌手从你呼吸间堪破你的实力,吐纳三次,稳住呼吸,再来!” “出击要更迅猛,不要让敌手察觉你的意图,快,更快!力道跟上!” …… 点拨无数次后,王爷的眉头越皱越紧,语言越来越简短,语气越来越强硬,在一个动作上反复强调多遍仍未达到要求后,王爷终于忍不住出手,轻松使出三招之后,只手扼住了关新妍的咽喉,“就这一瞬间,你已经死过两回了。”原来王爷的另一只手已控制住匕首尖刃的方向。 关新妍已是香汗淋漓,气喘不已,本就大病初愈,身体未完全复元,高强度运动后,机能流失得快,恢复得慢,疲态过后显现些病态,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嫣红,看得出,她已是强压身体的不适,拼尽全力应对。 王爷很快松手,看着关新妍的脸色忧声道:“你,还好吗?” 关新妍就地坐下,匀了几口气后,才回道:“确是许久没锻炼,体能退化了许多。对不起,未达到王爷的要求,待身体略好一些,我会自我加强练习的。” 王爷未答话,转身向洞外步去,不一会儿回来了,带来一堆干柴禾,将其堆放在关新妍面前,就地生起火堆。 火渐渐烧得旺了,暖融融的气浪拂在脸上身上,令关新妍感觉十分舒心,身体的不适渐渐淡去。 “倘若你真如此急切地想离开此地的话,我可以想方设法护送你出去。”王爷开口声言。 显然,王爷认为关新妍如此拼命习武是为了能安全无虞此开此地。 “虽然确想早日离开此地,但现在时机不合适。” “你要什么时机?” “围困解除之时或全军赴阵杀敌之时。” 第二佰一十九章 忆 “你知道你身上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王爷忽岔开话题。 关新妍想了想,回道:“奸懒馋滑,外加胆子不小吧。” 王爷扫一眼关新妍,肯定道:“挺有自知之明!” “啧!”关新妍砸了下舌,朝王爷剜一眼,本意是想抛砖引玉听王爷讲几句顺耳的。 接收到对方不满的示意,王爷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随即正色道:“你既深明大义,又机灵狡诈。行事出人意表,最后却往往中人下怀。此番评述,还满意吗?” “相当中肯,能得王爷如此诚意慰勉,荣幸之至。” “你倒是不谦虚,恭维他人的时候不忘给自己加冕。”稍顿片刻,王爷诚然道:“你的不自抑也是我较为欣赏的一点。 除此之外,你还有务实、不妄断妄言的优点,自完颜墨带三万金兵截断我们的后路与完颜烈形成前后夹攻之势以来,未曾听你对此事发表过任何只言片语的见解,参将们争来辩去,徒抒发义愤,始终无创设性建议,难听到有新意的看法和点子,不知,你对此事有何真知灼见,不妨说来听听。” 关新妍深呼吸一口气,回应道:“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创设性建议。 个人觉得,该做的王爷都做了,所有能想到的行得通、行不通的法子,王爷的参将们都想到了。 先前,参将们争论不休,他们的策略其实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自力更生,利用所有可以倚仗的优势,与敌人抗战到底。 另一类是向外求援,联络边城军民、周边州兵,甚或朝廷。 我觉得,参将们的策略都可行,只看王爷如何裁度。” 王爷看着眼前跳跃的火苗幽然道:“十几年前,家父也曾面临同样的困境,同样的艰难抉择。最后,父亲一边企盼着朝廷的援军,一边与敌人殊死拼杀。 朝廷的援军赶来之时,只来得及做一件事,为身被数创、尸身残缺的父亲以及数以万计不计功名、血洒疆场的骁勇战士们敛尸。 当我身披战甲,执起军刀的那一刻起,我发誓,决不重蹈父亲的覆辙,身为将帅,除了有过硬的军事技能外,还当有治世的韬略、处世的谋略,更当为手下的兵士们营就施展才干抱负、建立不世功勋的机会,至少,也得让兵士们死得其所。 鉴于父亲的遭遇,我在自身上努力纠正父亲所执的错误观念,努力弥补父亲所存的不足之处,尽力不犯父亲所犯的错误。 我广纳学识,拜各路名师,交不同朋友,混迹各种场所,结识不同三六九等人。 后来我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多少真正的洁净之地和圣洁之人,朝廷、乡野皆如同染缸,将各人身上染出深浅不一的名利色彩,人人都在名利场上上窜下跳,不停地踩,不停地捞。 然后我发现,其实,我对父亲一直有很深的误解,父亲并非不知道朝堂内外的风云诡谲,并非不知道自己被人构谄,他拒绝各方势力的招揽,他选择不同流合污,他原谅所有亲近之人、心怀叵测之人对他的中伤和暗害。 他毅然走上权谋者为他铺下的九死一生之路,他快意驰骋疆场,扞卫内心深处的品洁,扞卫国土边疆,他用忠贞和热血赢得尊荣,保全我和母亲,成全了自已一番保家卫国的热念。” 似陷入了回忆之中,王爷目光幽远,久未声言。 关新妍轻轻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原本将熄的火渐渐旺起来,热力毫不吝惜向四周辐射,试图努力驱散周遭的寒冷,尽力抚慰火堆边上人受创的心。 身为局外人,又看过不少历史典故的关新妍,深深明白,在帝王时代,王权至上的背景形势下,离皇上越近的人,越是不安宁,没有高超的处世绝学,想要独善其身十分艰难。 因此,皇亲国戚、世家贵族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情形十分多见,享受荣华富贵的家族不少,无辜获罪、遭难甚至遭戮的家族也不少。 王爷幸又不幸,不幸生在皇族家庭,幸运的是,有个不凡的父亲甘愿以付出生命作代价为他改写人生路,只是,不知王爷现在走的路是否是老靖王所期望的。 火光映照在王爷身上,未驱走王爷内心的冰凉,反在其瞳眸上折射出一道森寒的光。眼前的火令王爷想起那张被汗水浸湿无数次又被火烤干无数次的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壮志未酬,身先士卒! 正是这个八个字让他义无反顾走上武将之路,然而,后来才知道,这句引导他步入军旅的八个句,其实另有深意。无意中翻阅了父亲手札,始知晓,壮志对应了凌云,绫云是母亲小名,士其实是另一个人名字中的表字。那句话该当理解成:绫云勿愁,我死了便对士构不成威胁。 这八个字,令他愈发加深了对母亲的憎恨。 “没想到,”王爷忽轻声道:“世事轮回,今番我也遭遇了父亲所遭遇的困境。”不仅同样被数倍于已方的敌人围困,也同样在此遭遇困境之时为感情之事伤怀。从前,不能理解父亲大度原谅母亲的心态,如今,似有些明白,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挂念确可令人头脑发昏,谁能料想曾说不婚不动情的自己,竟然也动了情且有了婚娶的念头。 “那,王爷一定曾多次设身处地站在当年靖王的立场上寻思应对之策吧?是否有绝妙的主意?”关新妍仰脸看着王爷询问。 “主意是有,但需等待恰当时机。” 闻言,关新妍眼前一亮,热切道:“可否说给我听?”两人如今同吃同往,所有信息共享,这么大的事,一个人兜着……多累啊。 王爷神色宁和凝视关新妍片刻,“你拿什么回报我?” 关新妍神情一窒,随即不满道:“这可就没意思了,我照管王爷的生活,为王爷忧心的事烦心,功劳苦功一堆,未求回报。 如今,王爷心事解了,却眼睁睁看着我还为王爷的事烦心,太不仁义了。要说回报,那咱们之间的帐可有得算了。” 说着关新妍掰起了手指头,“第一笔帐……” “我不过希望你为我制件衣裳,不难吧?”王爷声道。 第二佰九十二章 改 “为什么要制衣裳?”关新妍奇声道,“王爷不缺衣裳啊!” “为这一仗讨个彩头!” 这理由说得过去,古人举大事,辟如远征、祭祀、开战等,之前都兴办个仪式讨个好彩头,更新衣是仪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好,我答应你。”虽然未亲手制过衣裳,但想来是件极易之事,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而已。 王爷面露一丝欣慰,她已习惯分担、分享与已有关的所有大小事,自己在她心里已然占据了一方之地。今日向她索取一件衣裳,轻巧易得,来日将会逐渐加码索取更多。 “王爷现在可以告诉我应对敌兵的计策了吧?” “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光顾一个地方,看完以后,你自会明白。” …… 翌日,王爷未食言,忙完军务后,纵马带关新妍去了两、三里之外的一处偏僻之地。但见四周一片荒芜,唯远处山脚下一座石砌的圆形宫堡为这片荒芜之地增添一抹亮彩。 空气中隐约有股硝烟的味道,再看远处深深浅浅的石坑以及一排排非自然光秃的山,关新妍似乎已查觉到了什么。 骏马径直驰入堡中,很快,关新妍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堡内存放有十几座体型巨大、状似青蛙的炮弹发射器。 在现阶段,火枪、火炮的开发尚处于萌芽阶段,突火枪尚属先进武器,但因其射击精度和射程较难控制,且本身易发生炸膛事故,所以,突火枪的实际应用并不广。 没想到,王爷一早看准了火器的应用前景,让人在此暗中研发火器,不得不说,相较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王爷的观念思想十分前卫、大胆。 对眼前这些以青铜制作的炮弹发射器,关新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停向王爷发问。 王爷耐心为关新妍一一解答,后来索性不等关新妍发问,自己想到什么便说: “这是前膛,这是药室,这是尾銎,前膛装填弹丸,药室装火药,这里点火,点火后,火药迅速被引燃,瞬间产生的强大爆破力将装填在前膛的弹丸发射出去,击中目标。 装填弹丸的种类不同,射程亦不同,弹丸分铅弹、铁弹。 白屿山每年都会发生一次雪崩,今年的雪崩将发未发,我的制敌计策便是,以这十几座炮弹发射器的威力引发白屿山雪崩,雪崩即便不能使敌军全军覆没,至少能使他们折损不少兵力。 只不过,目前,火药不充足,火药库的人正日夜赶制,按照他们现在的速率,估计得在半个月以后,才能产出所需要的火药量。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想尽办法稳住敌军半个月,争取以较少的损伤赢得这一场胜利,但这期间,有许多不确定因素会对战局构成影响,比如,地震、恶劣天气可能会提前引发雪崩,倘若我们未在雪崩之前转移到安全地带,那么,我们将会比敌军先一步覆灭。 金、辽开战在即,金兵随时会发动全力向我方进击,以求速战速决腾出兵力去应援攻辽军。面对敌方强攻,我们虽然可以以地利优势抵挡一时,但毕竟人少狼多,料想不出一日,胜负便可定。 还有其它一些不确定因素,就不一一讲述了,总之,要打赢这场仗需要些运气。” 听完王爷讲述,关新妍陷入沉思,既然时间紧迫,或许可以通过改进炮弹发射器构造来节约些火药,比如在关键位置加入弹簧或者气缸来加大助推力。 但短时间内,既不能对发射器作大幅度改造,又要契入一些机关零件,还要考虑到冲击力和阻力之间的对抗,难度不是一般大。 “你在想什么?”见关新妍凝眉愁思的模样,王爷好奇出声问询,鲜少有女子对这些冰冷铁器感兴趣,眼前这个女子真真是异类中的异类。 关新妍正想到拧巴处,有几处关窍没打通,正无助之时,被王爷声言打断,抬起头,一双茫然的双眼正对上王爷清竣的双眼,忽如急流中的浮萍遇到一根稻草,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股脑向对方输出自己的苦闷。 她先讲了手枪子弹发射原理,接着讲了发动机气缸原理,再讲这两种原理运用到这炮弹发射器所遭遇的瓶颈,最后以茫然求解的双眸定定看着王爷。 王爷听关新妍讲述,先是震惊,而后深思,听完关新妍讲述完后,面对关新妍求助的脸庞,反好奇声问:“你是从哪里获取到这些玄妙学识?” 关新妍迷瞪大眼忽闪了一下,一抹失望爬上眉眼,心里叹道,王爷与自己隔着近千年的代沟,八成以为在胡说八道、天方夜谭,企盼王爷为自己解惑,自己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如果你说的那些原理是恒定不变的话,那你所提出的困难不是难题。”王爷忽然坚定声言,随即将一脸问号的关新妍拉到发射器前认真讲解: “可以在这个地方开个窗,加一个腔,如果像你所说,快速击打也会引爆火药的话,点火的这段可以撤去,空出一部分空间。 军中有技艺精湛的铁匠、卯榫匠人,可以根据你的要求,做出弹簧、机关控制板,至于发动力和阻力的问题,我大致算过,……” 接下来王爷说的话关新妍听得半懂半懵,王爷随口提及的术语对关新妍来说十分陌生。古代力学着作未曾翻阅,即便拿到手估计也阅不进去,若非十分感兴趣,面对那些大篇幅艰涩难懂的文言文很难不头晕眼花。 王爷长篇大论解说一番后,看着一脸晕乎乎神情的关新妍慨然道:“还有疑问吗?” “没!”也不敢有,再来一篇长篇大论的话,估计大脑要宕机了。 “很好!” “嗯?”关新妍感觉自已脑子被泥石流冲刷过,接收信息,反应能力有些退化了。 “你的提议很好,我现在去找人商议一下整改之事,你在此等我一等,或者,你可以四处走走看看,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其它令你感兴趣的物事。” “嗯!” “你怎么了?突然间如此惜字如金。” “啊,没事,就是有些晕机,呃,不是,是运气,能为王爷排忧觉得有些运气,有些小激动,呵呵。” 王爷奇怪地审视关新妍两秒,随后道:“照顾好自己。”而后抬脚离去。 第二佰九十三章 祸 王爷一走便是半个时辰,这期间,关新妍已将堡内上上下下逛了个遍,这里是专门研制火器的地方,除了研发、生产炮弹发射器外,还研制火枪、炸弹等。 炸弹对他们来说尚属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关新妍的到来,让他们欣喜地发现有数座可以通往梦想的桥梁。 虽然关新妍不会计算热能,不会分析力的得失,但她知道许多产生热能的化学反应方程式,还知道一些二十一世纪炸弹引爆技术中应用比较普遍的几种引信装置。 关新妍有理论,他们有在这个时代来说算比较先进的技术,两相结合,炸弹的雏形呼之欲出。这个时代对化学元素提炼程度不高,能选择的原材料有限,因此,生产出的炸弹威力远不如二十一世纪炸弹动辙弹射千里、毁一座大厦那般威猛。 也正因为破坏力不十分巨大,试验起来操作易行。 在虎头军师关新妍的指导下,一个搭载在铁丸上的炸药包完成,众人皆迫不及待想要观测一下这个从梦想走进现实中的炸弹的威力。 一行人匆匆来到试验基地,将场上一群正在测试炮弹发射器性能的人挤到一旁,将整改过的铁丸装进炮弹发射器前膛。 “等等,”负责研制炸弹的领头人罗管事在一名士兵即将点火时突然一声大喊,随后迟疑道:“此事,是否该先向王爷禀告一声。” 一直埋头做事,忘了这茬了,确应该向王爷报备一声,让王爷来担起这责任人的旗帜比较适宜,“那罗管事快去快回,大伙且等着。”关新姨话音刚落听到一名士兵兴奋嚷道: “那观测台上的人不正是王爷吗?”。 大伙朝两百米开外的观测台望去,果然见王爷在观测台上坐着,其身旁有三、五名管事陪坐,其中一名管事正连讲带比划激动万分地向王爷表达着什么,王爷听得很认真,看样子,他们正谈论重要事情。 忽一阵骚乱,点火的士兵在巡望愣神之际不小心将引绳点燃,被发现时,引绳只剩下七、八寸长,士兵们慌忙手忙脚乱去扑灭火绳,人多手杂,一番纷繁缭眼的抢救之后,众人发现,火绳竟未被扑灭,而发射器倒被推移了原位。 片刻后,发射器发出一声轰鸣,一枚炮弹自膛口应声而出,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不期然的炮弹向着未预定的地方飞去。 王爷与众领事正聚精会神研讨方案,骤闻一声巨响,随即见一枚炮弹奔着自己这边方向疾速飞来,按照惯常思路,这枚炮弹的射程在三百米左右,即便是冲着观测台而来,对观测台也构不成威胁,台上人不必惊慌更无需闪躲。 现实中,台上人虽觉得有些意外,但无一人感觉有危险,均不由自主看着那枚炮弹飞来,从头顶上方掠过,砸在心里预设的方位。 未料,这枚炮弹砸地后发出的声响比以往任何一枚炮弹砸地后发出的声响都大,台上人闻声心头一惊,来不及有更多反应,即感觉到一股热浪夹杂着飞沙走石迅猛袭来。 观测台瞬间倒塌,除王爷以外,其余人皆稳稳实实跌落高台啃泥吃沙。 王爷虽然在关键时刻凭着灵敏的感知力和敏捷的行动力急速闪避,未遭雁落丘沙的命运,但因事发突然,未有心理准备,撤离时倾尽了全力,仪态浑不似以往应敌那般从容有度、风度翩然。且奔逃的速度终没比得过气浪进击的速度,身上也挨了不少石头砸。现如今,头上、身上落了不少灰尘,衣冠略有些凌乱,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宁和,整体看上去,略有些狼狈。 随意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狼藉场面后,王爷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向那造就狼藉场面的始作俑者们,却看见不久前还人头攒动的试验基地上如今光秃秃的,别说人影,草都没一根。 …… 王爷带着一身寒气步入堡中,见走之前尚安静、井然有序的各部门此刻皆异常繁忙,来到研制炸弹的生威堂,见这里尤其地忙。 研究炸药成份的干事此刻在资料库前抡手查找资料,那急切、奋勇的样子像是在寻找黄金。管理资料的干事此刻抱着铁球沉思,专注纠结的模样似在考虑生死攸关的人生大事。研制铁器的干事却忙吼吼搬运火药。 内室里,关新妍与一众人聚首围着一张图纸细密商谈,仿似在谈论十分机密重要之事,仔细听,方知他们是在讨论野外求生的技能。 “都给我出去!”王爷一声震吼。 所有人如惊林飞鸟,火速向外奔逃,唯嫌脚不够快。 “你,给我站着!”王爷以身堵在关新妍面前,截住她的去路。关新妍无助地看着他人一个个安全撤离。 片刻后,原本闹哄哄的四周一片安静,是令人极不自在的安静,教人都不敢自由呼吸,唯恐被留意。 “好吧,我领罪,要打要罚,请便吧。”受不住压力,关新妍主动低头请罪。 “你错哪了?”王爷重声问。 “我,误伤了王爷。” 王爷厉声直言道: “你错在恃宠生骄、胆大妄为,谁许你参与研制炸弹?谁许你接触火药?谁许你进入试验基地?你脑子里有没有对危险的界定?知不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 是不是因为我太惯着你,导致你没有事事报备的习惯?太纵着你,导致你太自由随性?在军中,所有人将责任和使命放在第一位,生命都是其次,换个说法,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不得私自挥霍。 你只是一名侍卫,你的责任和使命是守护主上,许你对我身边所有事有知情权,参与权,但未曾授予你行动权,谁许你私自做决断并采取行动了? 今日之事,你该担大部分责任,当你产生参与研制炸弹的想法时,就该立即来禀告我。 炸弹研制成功,原本你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但你擅作主张、越权行事,在试验基地产生失误,功变成过,你可自省?” “王爷教训得是,属下知道错了。”关新妍态度恭顺。 “罚生威堂所有人各领军棍一佰,停俸半年。而你,将在众军士面前认罪悔过,削发代首,可有异议?” “有!”关新妍忽勇敢抬起头直视王爷。 第二佰九十四章 不睦 “你有何异议?” “王爷对属下的惩处,属下皆认可,王爷说得对,属下恃宠生骄,仗着王爷给予的荣恩,在其它将领、干事们面前趾高气昂、耀武扬威,享受他们对属下的敬畏、尊崇。 属下在生威堂看到他们所从事的事,忽一时兴起,想要制作一个可以远距离观赏的花火,催逼他们绞尽脑汁帮我达成所愿。 我已认清自己的自私任性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王爷惩治我,是应当应份。可是,王爷若严惩生威堂的人,往后我在军中再无一丝颜面,无人再给我行方便,那这侍卫的位置恐不再适合我。 如今,生威堂正受器重,王爷在这个时候严惩他们,会不会挫了他们办事的积极性?会不会影响制敌大计? 归根结底,他们是被我连累,如果因此事而延展出其它严重后果,我会有深重负疚感。因此,王爷如果一定要重罚他们的话,求请王爷在对我实施惩罚后,将我调离王爷侍卫的位置,遣我去医药堂、秣马处、伙房皆可。” 关新妍将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故意将事态往大了说,又以退为进胁迫王爷让步,让王爷减轻对生威堂所有人的惩罚,说到底,还是恃宠生骄,她笃定王爷不会太为难她。 王爷眉头深锁,倘若照以前的脾气,定然是狠声责骂一番然后拂袖而去,可如今,顾念得多了,不能再逞一时痛快任意宣泄。长叹了一口气之后,王爷沉声道: “事情的始末已经有人详细报告给我,你不必再为那些人遮俺、说情。 军中有军中的法纪,这次若轻饶了他们,会致军纪松驰,上仿下效,会致管理混乱。军人以遵纪守法为要,他们如果敢对惩罚有怨气,那就不配做军人。 至于你,做好自己的本职之事,将你放在什么位置上,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说的义正言辞、刚正不阿,但游历官场的人皆明白,一件事,换个角度、换个说法可以给出全然不同的结果。故意将研制炸弹说成制花火,目的就是改变事情的性质,将大事化小。王爷不可能听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可他执意要施予重罚,那便是不顾念自己的感受执意要借此事重申刚纪。 关新妍忽觉心里发堵,许是被呵护久了,乍遇寒流,气浪反应有些大,当即十分不悦道: “不必拿军纪说事,要扣帽子谁不会,王爷带女子入营也是违纪,怎不见王爷自罚。 他们刚立了功又犯了过失,军纪上该没有详细记载这种情况的量罪条律吧,说白了,他们是王爷的兵,要奖要惩全凭王爷一时意气。 可我不是王爷的兵士,我来此最主要目的是为王爷治病,我的本职是一名医官。为防日后再有这种不愉快的事发生,请王爷不要委任我其它职务了。” 看到王爷脸色渐虞,关新妍急急收口:“我要说的就这些,失礼之处请见谅。王爷若是没别的事,我便退下了。”越过王爷走到门口才想起这是在外边,离自己的帐房远着呢,想了片刻,毅然走了出去。 王爷心里有些不平静,少有人敢质疑他的军威,她越过自己时,强压下出手拦下她的冲动,因为,怕自己在心绪不宁的情形下会做出不明智行为。 一时间,不知道要将她置于心间何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来制约她,另外,她生气了,这是种不好的体验,原来,相处的这些时日,不仅使她改变了习性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也使自己的习性发生了变化融入了她的生活,面对再次冰冷的她,很不适应。 带着几许着恼、几许晦涩的复杂心情,王爷走到驻马处,未见关新妍身影,心里一紧,原以为她会来此等着自己的,这女人,太肆意妄为、缺乏管教了,是该好好管管她。 关新妍正缠着一位打理马棚的兵士教自己骑马,好说歹说,威胁加利诱,费了好一番唇舌终于让这位兵士同意教授半柱香时辰。 兵士一边讲授一边亲身示范,两人各乘一匹马在一处平地上转圈缓驰,随着适应性加强,关新妍渐次加鞭,马儿步子越跨越大,换脚频率越来越高。 马背上驰骋的感觉十分快意,关新妍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不满足于只是小范围内转圈,遂不再拘着马辔,任马儿直线奔驰。 “不可如此!快快停下来!”兵士意识到关新妍的意图立即出声制止,关新妍下意识猛力牵拉马辔,马儿正要纵蹄撒欢,骤然被强令禁止,生出不愤,嘶鸣一声后,暴动起来。 关新妍大惊失色,难理解马儿身上何以多出许多部件做出如此极不协调的举动,恍如面对一堆结构复杂的故障机器,不知道暂停键在哪。 惊慌失措之下,本能地抱紧马脖子高声尖声,对兵士的言语指示信息接收不力。 马儿越发狂躁,眼看关新妍就要被掀翻下来,兵士当机立断,利索往上一蹦,立于跨下马背上,随后纵身一跃,坐到关新妍身后,俯身执起马辔,一牵一拉,马儿原地转了几圈后,很快消停下来。 一场危难就此化解,关新妍惊魂甫定,忽觉身后一轻,好似一阵风掠了过去,转眼惊见兵士横着身子在空中飞驰,关新妍怔怔纳罕,这是什么技能,空中托马斯旋体吗?不过,落地的姿势不太美妙,脸真疼。 关新妍带着满脸不忍瘁赌的神情偏过头,下一秒,即被身侧一条鬼魅般无声无息的身影吓得浑身发软。 一阵冷汗出过,关新妍稳住了身子,随即又被侧旁人阴恻恻、狠厉的目光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动。 王爷似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一阵,总算恢复镇定,忽抬起一只手动作略有些粗暴地抓住关新妍的后背衣襟将她从马上拎下来,然后半拎半推着往不远处一匹白马步去。 及至马前,王爷像扔包袱一般将关新妍扔到马背上,随后自己纵身上马,而后,策马疾驰。直至回到营中帐房,王爷始终未开口说一句话,令人有些恐惧的高压氛围始终环绕在关新妍周身。 第二佰九十五章 罚 王爷与关新妍一前一后伫立,片刻后,王爷骤然转身,紧绷着脸劈头盖脑对关新妍厉声责备: “你是否当军营是茶楼酒肆,是可以纵兴玩乐的地方?军中女官少,但并非没有,将士立下显赫军功,可允许妻女入营探望。军中并非绝对不容许女人存在。 不向外披露你的性别,只是为了让你少些麻烦,行事得便。 可你身为一名女子,不必他人提醒,该时时警醒,时时不忘记自已的身份。该知道与人保持亲疏距离,该知道管束自己的言行举止。 你虽非出自书香门第,但也出自殷实商户之家,于高门府第中繁复的规矩、礼节不懂便罢,但从小必也是诵过女诫、女德、女论语的,受过母姨婶嫂等家中女性长辈们的谆谆教诲,不说礼仪廉耻,至少也该知晓一些男女避忌吧。 你与军中将士言语无忌,不分亲疏,只当你是商户之女,自小在人堆里长大,是以养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情。 但与非血缘非议亲男子发生肢体碰触,你竟然不排斥不抵抗,你身为女儿家坚贞守节的底线在哪里? 我给你军中自由行走的权利,不是让你广结益师良友,不是让你四处缔结奇缘,倘若日后你的身份爆光,你的名姓被大肆传扬,你的事迹被众人揭晓,届时,你将如何面对你的夫君?” 关新妍始终低头不语,终于知道王爷因何生气,总结起来就两个字:贞洁。虽然这个时期的大宋国商业繁荣,经济发达,但民众的思想观念并未随着商业不断向海内外拓展而开放,相反,在某些方面,比前朝旧代更保守。 经常听闻女子为求贞名而自杀,自杀的缘由千奇百怪,有被强娶强卖而自杀的,有被羞辱而自杀的,有被污了名受不了委屈而自杀的,更有甚者,在大街上被调戏两句转身就寻了短见。 许多自杀女子的家人不但不替逝者惋惜反以此为殊荣。自上一任皇帝于一次偶然之机听了一则烈女死节的事迹,感动之余命人为烈女修祠祭辞大加赞赏之后,死节成了一种光荣且神圣并十分兴潮的一件事。 本朝皇帝不但未阻止这股潮流,反推波助澜,颁布明文规定,凡被鉴定为贞节烈女的皆可由公家为其建贞节牌坊,且烈女家人可去公衙领取十余两抚恤银。 此令让死节蔚然成风,以致有许多未受任何委屈的女子为了家计,为了家族荣誉,为了扬名勇敢献出生命。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形势下,王爷这一番指责可谓十分地酷厉,被一名男子当面斥不贞,此情形搁别的女子身上,早已撞墙不知多少回了。 关新妍虽没有这个时代的女子那般强烈的自尊心,但被一个男人当面厉声责骂不检点,多多少少有些难堪,往深处咂摸,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被人骂荡妇是何等屈辱。 见关新妍神色郁郁,王爷仍觉不解气: “如果你确是忘了男女有别,我有无数办法让你警醒,是否需要我出手?” 关新妍下意识摇头,王爷的主意多半没好的。 “如果还想在军营里安安稳稳地,就须时刻谨记自已的身份,守好自己的本份,还知道我是谁?” 关新妍抬起郁沉的双眼,仰视王爷,愣了会儿,启口道:“王爷是军营主帅,边城军的统领,边城最高统辖者,大宋最尊贵、至高无上龙族一脉,……” “我只问在你心里我是谁?” “……” “你有否将我当成你的主子?有否做到事事以我为念?时时处处以我为尊?” “当然。” “嘴上一套,做法一套!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你任性胡为、不服罪判、出言不逊、擅离职守。也是我对你太过宽纵,才导致你目无尊上、行事不羁。” 未给关新妍辩驳的机会,王爷直接下达责罚令: “即日起,禁足禁食一天,认真反省,若能悔悟,可提前解禁,若不能悔悟,禁令期限延长。可有不服?” “不敢。”关新妍立即垂目庄重声言。 目光在关新妍脸上巡视片刻后,王爷暮声道:“退下去吧!” 关新妍躬身退出帐房,一举一动皆有板有眼,态度十分恭肃严谨,这与从前走路带风、神态自若的举止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步出帐房后,关新妍长嘘一口气,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发了会呆,片刻后,抬步急速往自己帐房步去。只那片刻间的冥想,关新妍心中已做了一项决定。 她决定重启久被搁置的出逃计划,经过今日之事,已意识到期盼王爷兑现承诺放自己走是个不靠谱的念头,须做两手准备,最理想的情状是,军营解围之时也是获取新生之时。 …… 这边关新妍刚走,霍镰将军匆忙入帐向王爷禀事。听完霍镰的禀告,王爷凝神思忖片刻后即持剑大步向外去。 “王爷三思,”霍将军急声道,“这恐怕是个陷阱。” “不入陷阱怎套得住设陷阱的人。”王爷淡然回应,脚不停步出了帐。 霍将军紧跟其后,愁容满面忧声道:“完颜墨十分狡诈,这次又是带着报复心前来,肚子里一定憋了不少坏水。选在天门峡设宴,那地方孤绝料峭,寻常人难以攀爬,这是故意让王爷孤身陷入绝境想要擒住王爷啊。 料想他们一定早已在周边布下埋伏,那帮人仗打得不怎地,可使毒、耍诈、坑蒙拐骗的技能炉火纯青而且卑鄙无耻无下限,劝王爷还是不要吃亏上当。 倘若王爷一定要去,请与军中参谋商议一番,想好万全之策再赴宴不迟。 再不成,王爷等属下去招集一众强健弓弩手随王爷一同前去赴宴好有个保障。” “完颜墨既明言让我一人赴宴且过时不候,这摆明就是不给我筹备的时间,他是在测试我的胆量和勇气,既然他敢以身犯险,我也不该叫他大失所望才是。 回去吧!天黑之前,我若未回,启动第二套计划。” 说话间,王爷已纵身上马,长鞭起落,白马载着英姿飒爽、豪气干云的俊逸青年箭速飞驰而去。 第二佰九十六章 约 天门峡乃鬼斧天工一道绝壁,直如浑身插着千刀万仞的天门塔巍然耸入云霄,千百万年来,无数次狂莽激进的洪水奔流至此,即刻卸去一身狂傲,踅了个足便打道回府。无论声势多么浩大的天雷地火都不曾撼动天门峡的根基分毫。 它如同一尊历古查今的天神傲然雄倨天地之间,多少年来,人们敬它、畏它、觐拜它,而天神以其本身特有的玉石、林木、药材等丰富物产回馈人类,养育周边乡民。 因其壁高路险,人们多只在山底、半山腰采石伐木,少有人能够爬到顶峰观览圣景。 但今日,有一群不速之客不但勇攀顶峰观景,还在此缔造新奇之景。他们于顶峰上劈山造舍、铺毡挂幔、抚萧弄筝、酒肉池林。不仅打破了此处千百年来的宁静,且以狂妄豪纵大不敬之姿在此肆恣纵乐,任意践踏百姓心目中天神的尊严。 糜糜乐声中,一位头戴虎皮高帽、身着貂裘的独眼醉汉手执酒壶慵懒卧躺于帐内睡榻上,眼前五名舞姬轻歌慢舞。帐外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勇士呈防守之姿恃立在各关要处,警惕的眼眸不时来回睃视周边环境。 忽一声破空哨音从半山腰传来,哨音在空寂的高空中听来格外清远悠扬,然而,顶峰上所有人未觉这音律优美,反觉阴森可怖,各人脸上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帐内人只怔愣一瞬,眸中精光一闪即逝,很快恢复先前迷醉享乐神情。 山腰至顶峰间一团白点攸忽变幻着方位不停上窜,一只只带着翎羽的箭毫不间断朝那团白点射去。 一时间,天地间除了有轻悠舒缓的乐声外,还有如同飞蝗集体出动一般的噗噗声。 箭雨忽然停了下来,顶峰上的勇士们手执弓弩探身向下望,皆大睁着眼极力搜寻那团消失的白点。 “在找我吗?”一声清朗之音在场中响起,众人惊骇回头,见一袭白色身影风度翩然从天而降,众人抬手欲射击,却见眼前白光闪耀,顷刻间,各人手中弓弩皆去头断尾,失去功用。 “不得无礼!”帐内传出一声轻喝,勇士们立即收势,停止进击。 “靖王既来赴宴,请吧!”帐内再次传出声响。 王爷面色无波慨然入帐,见完颜墨正坐于一张布满酒食的桌前,满脸和颜悦色,仿佛先前下令截杀自己的人不是他。 完颜墨看着只身前来,举止从容的靖王,心生敬重,又细查靖王身姿英岸、面目俊朗、气质卓而不群,既爱且妒。暗叹,若数十年前,自已未吃那一场败仗,眼下必是同眼前人一般英姿爽朗、气荡山河,而不似今日这般浑身铜臭、身残志短。 相形见拙,完颜墨眼里闪过一丝黯淡,但很快便又将心头阴云驱散开,相貌出众、风采翩然又怎样,如今我强敌弱,事实证明,经历过磨难,洗去一身荣华,磨砺了心志过后,才能有绝对的实力抓住命运翻盘的机会牢牢掌控自已和他人的命运,靖王,不过荣光一时,他的厄运即将到来。 越是美好的物事,毁灭之时,越是惊心动魄,且亲手毁灭之,更是畅快至极。 所有念头皆产于一瞬间,当靖王于桌对面大方落座之时,完颜墨已收起遐念,以故作豪迈的态度执起眼前酒盏,对靖王豪气声道: “靖王不负所望,虎胆赴宴,面对如雨箭矢,不惧不退,这份纵有千难万险坦然迎之的大无畏气度令人钦佩,敬靖王一杯,先干为敬!”完颜墨说完话一仰脖,酒盏见空。 王爷对桌上酒食始终未正看一眼,眼睛始终看着完颜墨,见完颜墨亮出见底的空盏,丝毫不在意,淡然道:“你的敬意不管诚不诚,我且收下。约我来,不仅仅只是为了要讨好我吧?!” 完颜墨神情一滞,随即哈哈大笑,“靖王不但胆壮,威势也不小,果然是统领边城十万大军的统帅,这份威势,无人能及。” 盛赞一番后,完颜墨缓出一口气,和气声道:“今日约靖王来,其实,是想以老友身份聊一聊,多年来,靖王与我虽不常照面,但彼此对对方的举动皆默默关注,彼此间早已不陌生,今日有幸面对面而坐,不妨开诚布公表表心迹。 靖王在此不必拘泥,既来之,则安之,好好享受老友的盛情款待。”说完,完颜墨轻拍两掌,方才演舞的舞姬们纷纷从后帐婷婷袅袅走出来直奔靖王。 未及舞姬们近身,一只带着茶水的茶盏在最近的一名舞姬脚前落地开花,吓得那舞姬倒退一步,并且手捧心口花容失色。 “既是表述心里话,繁杂人等勿在此打搅。”靖王收手置放于桌,面对完颜墨清冷声言。 完颜墨面现一丝不悦,在他看来,靖王已是瓮中之鳖,自己给他一次见面求饶的机会,算是施恩,以谦和姿态待他,算是特殊礼遇,他不领情反喧宾夺主,简直狂妄至极。 “既然这几个美人的姿色入不了靖王的眼,那留着无用!”话音方落,五名舞姬齐齐倒下,不一会儿,皆自口鼻内流出殷红的血。 靖王眉头微微一皱即又展平,情绪演变得太轻微太短暂,教人看不出所想。 完颜墨这一示威示警的举动未得到预想的效果,略有些失望,忽没了玩弄的兴致,决定直奔主题,当即冷下脸来肃声道: “设身处地站在靖王的立场着想,遭遇如此困境,确是无法松快。我素来仰慕靖王的才干,今见靖王落难,有心帮扶一把。” “哦?”靖王轻挑眉头,“你想如何帮?” 完颜墨脸色沉竣,目光飘渺,浑一副清风道骨的模样:“近来观天象,见荧惑守心,同时又见紫微星隐隐发亮,这预示国将有难,真命天子即将出现。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征兆合情合理,当朝吴太师揽权,他大肆敛财、党同伐异,颁布的政令错漏百出,使得民不聊生。国政大权掌握在这样的人手里,国运岂能不衰。 吴太师最大的心患是什么,是靖王你,他为何如此忌惮靖王,靖王可曾细细琢磨过?” 第二佰九十七章 陷阱 “未深究,请告示!”靖王依旧一副淡雅姿态。 “众亲王中,靖王才干最为突出,不仅熟练军事,还有治世之才,所谓功高震主,皇上对靖王早有警戒之心。 吴太师不仅担心将来靖王反叛夺权还担心靖王迟早向吴太师施展报复。 我查了许久方知道,原来靖王父亲是含冤而死,当年靖王惨死背后有许多隐情,吴太师与此事大有关联。” 靖王眼里罩下一层阴云。 完颜墨还要细说,靖王却出声打断:“所以,你邀我来此是怂恿我叛变?” “此言差矣,我是为靖王谋条生路,当然,此举也不全为靖王,将来如果靖王登基,还请不要忘了我今番助臂之功。” “将来的事太久远,眼下,你确可助我一臂之力。”说完话靖王忽一掌拍翻食桌,脚下一点地,纵身而起,双脚在侧翻的食桌边缘借力,身子呈俯冲之势向完颜墨扑去,单手呈鹰钩状直逼完颜墨脖颈。 完颜墨不闪不避,睫毛都不曾扇动一下,一副对眼前之事了然于胸,尽皆掌握的恣态。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靖王只在面前晃了一下便急速撤了回去,自顶帐上方下落的一张金丝网扑了个空。 原来靖王只是佯装进击,冲高只是为了抓住悬在空中的一条帐幔,在欺近完颜墨之时,完颜墨的注意力全被其右手吸引,未料其左手已缠上帐幔于空中施力改变自身运动方向。 金丝网扑了空,帐内立即涌现四名武艺高强之人与靖王交战。靖王的剑与对方的朴刀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绵绵密密的网,网中不时有火光闪耀。 眼看已方兹重金纳请的名将高手渐被靖王以欺山倒海的剑势压制得只余招架之力,完颜墨犹豫地抬起一只手,手肘支于椅子扶手上,摊开手掌的手怔怔举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大手往下重力一挥。 四名高手均已挂彩,各已拿出搏命的架势相抗,完颜墨急于改变劣势,但见自己手势过后,后边无一丝反应,心生焦虑。 再次抬手、挥手,给予更明确的指示,等了片刻,依然未有一丝反应。 “完颜将军即便将手摇成打风的扇子,怕也等不到你想看到的情形。”靖王忽一身轻松立于完颜墨身前,“那几名躲在暗中施毒的鬼蜮魍魉早已被收拾了。下次,务必记得不要做出无谓的牺牲而暴露机密。” 在那五名舞姬倒下之时,靖王就已听出那三名暗中施放毒针之人的方位,在与四名高手对决之时,已趁隙将那三人解决。 “哈,靖王以为,我就只准备了这些吗?”完颜墨依旧镇定,“从靖王入帐开始,就已经中了毒。靖王现在是否感觉头重脚轻、四肢酸麻? 不必细品,靖王且仔细看看自己的手背,方知我说得是真是假。” 靖王果然抬起手查看,就这片刻分神的功夫,完颜墨从椅子下取出一只弩,对着帐顶射出一根带着勾头的牛筋索,随即动作十分利落地拽紧牛筋索荡了两圈后冲破帐顶,飞出天外。 靖王在感知完颜墨黔驴技穷以扯谎来获取逃跑时间后,即以一副猫戏老鼠的神情看着完颜墨笨拙出逃,待他飞出帐外,靖王执起手中长剑,一阵龙呤虎贲,继而冲天一跃,飞出帐外,同时将体内八荒之力尽贯注于剑,一个亢龙回首,怒礡云天,长剑携着辟天开地、冲蒙拓荒之凌霄剑气霹空而下,顷刻间,碎布、木渣、山石,尘烟满天飞,完颜墨聚千人之力精心铸造的灵霄宝殿、旖帐金樽尽皆毁灭。 一番畅快淋漓的尽情发泄后,靖王舒出一口长气,转眼见完颜墨在一群护卫的环护下急急往山下奔逃,即刻提剑追去。 一路遇不少蛰伏的暗卫,在与暗卫缠斗过程中,完颜墨已步出数千步远,然而,终是在崎岖的山路上环绕,直线距离并未拉开多远。 摆脱了又一个以毒作利器的暗卫,靖王从七、八仗万仞绝壁上直身而下,轻身飘落于一块岩石上。极目四周,未见半条人影,见地上有凌乱的脚印。 循着脚印,来到一处岩洞,洞里漆黑一片,朝深处扔一块石头,听见一声脆响之后泛出幽然回音,里面空间不小,靖王犹豫片刻后,抬脚走了进去。 片刻后,洞里传出一声怪叫。 洞外棘石后跳出一个身影对着那洞口大声呼喝:“把洞堵上,快!快!堵上!” 七、八人合力抬来大石块堵住洞口,原本可容两人进出的洞口如今只能容得一颗脑袋探进探出。完颜墨从怀里掏出一卷烟叶,以火折点燃后扔进那窄小洞口。 做完这些事,完颜墨才从不安中定下神来,听见洞里传出闷呼声,心情大好,一时忍不住洋洋得意向着洞口大声喊: “靖王你有今日,怨不得别人,只怪你狂妄自大,不识抬举!实话告诉你,吴太师正想方设法收编你的十万边城军,你一死,不仅你的十万军尽归朝廷,你脚下这片土将归于我大金国。 你努力经营、奋力拼搏守护的这一切终将不属于你,你辛苦辛苦奔劳一场却是为他人织锦添花,我若是你,死不瞑目啊。 你我暗中斗了许多年,是敌也是友,许你一句承诺,将来,你这边城,我会替你好好经营的。” “一个边城,怕是满足不了你的胃口吧。”顶上方忽传来一声低沉朗音。 完颜墨大惊抬头,见靖王浑身轻便倨蹲于洞口上方,悠然的神情似在观戏。 “你……你……”完颜墨惊得语不成句。 “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今日来,就是陪你玩的!”靖王慷慨声言。 完颜墨旋身即走,一柄剑鞘扎于他脚前,令他止住步伐。 靖王缓缓起身,从洞口上方跳下来,悠然走向完颜墨缓声道:“跑什么?你不想知道我是何时从这洞里出来的吗? 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未进去,洞口留下的脚步轻捷未曾犹豫,显是刻意布下的局。我不过在洞口晃了一下然后穿过石壁间隙绕到了你身后。 从看到你在此绝壁上布殿设帐,我就明白,你野心蓬勃,必是要置我于死地。寻常人谁会在此高寒之地享受零星福分,你不过想在这僻世之地成全你称王称孤的心愿。 完颜墨神情一震,触碰到内心见不得光的隐秘,令他不由自主失神着慌。 第二佰九十八章 面见 “你要称王,回你的金国疆土称王,勿在我大宋疆土逞能施威,这天门峡是我大宋历代守疆边将的丰碑,容不得你在此盖造虚龙阁,建设蘼音。 完颜将军若能力不济,登不上金国龙图宝座,待我腾出精力,或许可以考虑助你一臂之力。 不知完颜将军的异观星象学是从哪里学来,料想一定不是从正规渠道所学,否则怎会说出紫微星现、荧惑守心这等谬语,闲问完颜将军,这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是否认得全?大概,完颜将军太想登帝,眼里出现了幻象。” 完颜墨只在最初被道破心中隐秘之时略显慌乱,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沉着冷静,对靖王不留情面的诃斥、讥诮心生恨意容色却愈和缓,徐徐转过身来,面对靖王含笑道: “靖王这是以胜利姿态嘲弄我吗?提醒靖王,输赢还未见分晓,我五万精兵横陈嘉谷关,酉时之前,若我未回军帐,麈下五万大军便会对崤山腹地发起进攻。 靖王在此地布置的兵力断不能超过五千,五万对五千,不用任何战术,单是合围就能将你们全军覆灭。 我若是你,早就揭竿而起,反正迟早是要被宋朝廷或是金兵蹂躏,倒不如拼死搏一回。 眼下,你已陷绝境,被我大军包围,插翅难飞。外人尚不知靖王在这旮旯里,边城军想不到来救援,朝廷军若知道你被困于此,恐怕不但不施援手,还有可能落井下石。 与其内外受困,不如现在择一条同样有风险但前途无可限量的光明大道,将来,你我或可各据一方,相互守望,共襟河山,共安天下,享不尽荣华,受不尽尊崇,岂不好?” “我对完颜将军的鸿鹄远志不感兴趣,此番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拿住你解我围困。” “放了我,会对你更有益处!”情知打不过对方,完颜墨开启谈判模式。 “放是要放的,不过,不是现在!”靖王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大手向前要来擒拿完颜墨。 完颜墨立即出手格挡,两人缠斗不过十余回合,最终,毫无悬念,完颜墨落败,完颜墨被靖王堵了嘴、捆了手扛在马背上运走。 …… 王爷携完颜墨回到营中不久,属下报说警防区内抓到两名行迹可疑之人,且禀告那两人告说专意来此求见王爷。 命人将两人押解至帐内,却见这两人是李芊儿和瞎猫儿,二人均是金兵装扮。 “王爷,可算找着你了,”松了绑后的李芊儿惊喜万状地向王爷奔来,若不是被王爷冷眸制止,早已如铁屑黏附磁铁一般黏上去了。尽管满腔热情被浇了盆冷水,热力却生生不息,对王爷的冷淡自动忽略不计,“就知道跟着完颜墨那老贼定能寻着王爷,王爷放心,虽然外边金兵多,但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我已写信给师傅,让师傅派人来援救,相信不出半月,王爷就能脱困出山了。” “你用什么传信给你师傅,鹰吗?来到这里,可曾观过天,几时见过飞鸟?”王爷淡然道。 “什,什么意思?” 王爷不予解释,转头对瞎猫儿道:“我让你跟从萧统领,你如何来此?” “禀王爷,”瞎猫儿仍跪地,恭敬回复:“萧统领获王爷信函得知王爷身体无恙后自去了涵丁谷疗伤,临行前嘱属下来找王爷,并让属下捎句话给王爷,说涵丁谷离京都近,萧统领会想尽办法竭力稳住朝堂,翦除王爷后顾之忧。并等待王爷旋归共商大业。” 思忖片刻后,王爷对瞎猫儿声道:“既然萧统领让你来此,定是觉得这里有让你施展才干的地方,你且留下吧。下去把这身衣裳换掉然后去侍令所报到。” “是。”瞎猫儿应承后退出。 “王爷,”李芊儿急急声言:“虽然,师傅来不了,可一定还有其它办法解围,于军务我不懂,可是,我可以照顾王爷生活啊。 这军营条件艰苦,王爷身边又没有细心周全的人,我可以为王爷做些缝补浆洗、递茶烧饭的活,还有,我专意从天下第一圣医堂求取了一道方子,这道方子对王爷的病情有很好的辅助功效,日后,我将日日为王爷煎煮良药。 还有还有,军中生活枯燥乏味,我可以为王爷调弦弄音,献舞献艺,为王爷解忧排闷,……” “这些事情都有人做,你只管老老实实呆在营中不惹是生非就好。” “王爷愿意留下我啦?”李芊儿欣喜异常,情绪皆表露在脸上。 王爷未声言,心里盘算,得尽快联络师兄,让他把这个麻烦精领走看管好。 “王爷放心,我一定乖乖的,不给王爷添一丝麻烦。”而且,会不断创造意外之喜,李芊儿心里补充,目光落到角落里一只洗手盆,忽想到自己此刻正浑身脏污,满脸泥垢,心里一咯噔,当即敛容正色道: “王爷,我住哪?”忽想到什么,脸上一喜,“方才见王爷帐旁有只小帐,必是侍从住所,我……” “你既能在金兵营中混迹数日不被发觉,想必,也能掩藏好身份在我军营中扮演一名普通士兵,你不是略懂医术吗?那便去医务所。 记住,对外只说你是我的远亲,若你暴露了真实身份,那只能叫你怎么来还怎么出去。” 李芊儿脸色灰败,好不容易离王爷近了,却又被一竿子甩出老远,那自己先前一番苦功不是白做了?转念一想,好歹已经知道王爷在哪,已经进了王爷的军营,且王爷没有如从前那般一见面就驱逐自己,这比先前的状况好太多了。机会得靠自己争取,目标得一步步达成。不如,暂且顺着王爷的意思,待将周边环境和王爷身边的人渐渐熟悉了解以后,再作打算。 “好吧,我听从王爷的安排,可是,王爷可不可以让我喝口水再走,这一路走来,缺吃少喝,金人的腌肉和酸酪皆吃不惯,我这肚子早就翻江倒海、抗议不休了。”李芊儿声娇气馁,满脸委屈,一副十足惹人垂怜模样,却并未换来王爷的丝毫同情。 “我会嘱咐医务所对你多加关照!” “……” “还有什么事?” 耳听王爷不耐烦的声调,看到王爷渐渐拧紧的眉头,李芊儿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告辞退了出去。 第二佰九十九章 解释 薄暮时分,几乎全军出动,山谷间传出此起彼伏的冲杀激喊声,战事很快平息。因完颜墨终究是贪生怕死之人,不愿成为两军阵前的祭品,其现身金兵阵前鼓舌一番,终使得金兵将领携着兵士们撤离了宋军防线。 搬军回营后不久,军中传出一条告示,军营防线上的防御工事已遭破坏,谁能献策于短时间内修葺更坚固、更有效制敌的防御工事,谁便获重赏,若献策之人是无罪之人可授军功,若献策之人乃有罪之人可将功抵过。 这条广征良策的告示使得无论身份高低贵贱之人皆心思活泛,跃跃欲试,而因过受惩之人更是看到了大赦的希翼之光。 听到消息的关新妍心中窃喜,王爷终究是袒护自已,不想让自己当着众军将的面认罪割发,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自己戴罪立功。那防线上的防御工事王爷早就想整改了,而且此前已向她透露了整改方案。 在帐内闲闲了一下午的关新妍,终于找到一件上心的事情可做,立即坐到案前执笔写策案,边写边细细琢磨,在王爷原先整改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花了近半个时辰将策案完成,再从头至尾审查一遍,推敲一番,终于满意地露出笑颜,诚希望王爷看到这份策案心情一悦,也减轻对生威堂那些人的责罚。 亥时左右,关新妍将文案和昨夜赶制的一套衣裳托旁人呈给王爷,不出一盏茶时间即获王爷招见。 通传之后,关新妍稳步入帐,见到坐于书案后的王爷,毕恭毕敬行礼,随后恭谨声言: “禀王爷,这一日,属下反复研磨王爷的教诲之言,虔心反思后,已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日后,必严格拘束自己的言行,严守行营纪律,严肃对待职责内所有大小事情。请王爷严正以察。” 王爷狐疑地看着关新妍,虽然总是希望她老实安分一点,但看她这副低眉顺眼的姿态却感觉很不踏实。 “我如何相信你?” 关新妍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信纸,恭恭敬敬呈上,“请王爷过目。” 王爷随手取过信纸,粗略阅览一遍,见通篇忏悔录言辞恳切、感人肺腑;引经据典,认识深远;誓词凿凿,刻骨铭心,确是一份反省深刻、让人动容的罪已书。 只是,遣词造句太过恭谨严整,与执笔人性情不吻合,这就显得写这份罪已书的人有些装体面、假正经的意味。另外,字迹流畅,显是一蹴而就,表明写这份罪已书的人只是把记忆深处储藏的文章用笔默写出来而已,字里行间通没有个人念想。 王爷看完这份罪已书后,将一叠信纸随意置放案上,面对关新妍淡声道: “字写得不错。” “谢王爷谬赞。” “内容空泛。” “属下这便回去重省。” “不必,倘有再犯当如何?” “请王爷示下。” “再有过失的话,你须得十二时辰侍候,由我亲自监管你。” “王爷圣明。” 关新妍始终态度谦卑,神情如一,整个人似没有灵魂的傀儡在履行过场,脸上仿似罩了层人皮面具。这样的形象王爷很熟悉,身边多数属下皆是这般模样,这样的关新妍让王爷觉得新奇,心里不由自主憋着一股劲,想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你的禁令解除!你呈上来的策案,我看过了,构想不错,准予采用。容你将功补过,免你明日悔过受刑,许你之前的求请,生威堂所有人只领一佰军棍不停俸。” “谢王爷广施恩德!” “你还有什么请求?” “不敢。” 看着中规中矩、不露一丝心绪的关新妍,王爷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打算以后一直用这样一副面孔和我说话吗?” “属下恪守本分,不对吗?”依旧是一副古潭无波的神情。 面对这样一板一眼、行无偏差、形象刻板的关新妍,王爷似有些不耐烦,起身从书案后移步床前。 “若无其它事,属下告退,王爷早些安寝。”说完话,鞠了一躬,关新妍抬脚准备后撤。 “等等,”王爷叫住她,“请教你一件事。” “不敢当,王爷请讲。” “这套中衣的裤子上为何开了个洞?”王爷手指关新妍缝制的衣裳询问关新妍。 古潭死水终于被一阵风卷起了波澜,关新妍面显忡怔,一双清漓大眼里装载着惊奇、无辜,还有一丝窘迫。 “这个,这个……”许多种解释冲到嘴边又退了回去,因此表现出来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宁且结巴。 “我重新做。”终吐出一句完整话,说完即迈步上前,要拿走那套令自己张慌失措的物件。昨夜赶制衣裳的时候,想到了那首《游子吟》,尔后想念母亲,想念家人,一任自己心绪沉浸在二十一世纪那个温暖小家的回忆里,做活的时候自然少了份专心,全然按照二十一世纪裁衣理念,做了条普通标准男式裤子。 可是,这普标的裤子放到现时代还是太过前卫了,可恼的是,直到王爷提醒才发现这个纰漏。 关新妍手已经触碰到衣裳了,衣裳却被骤然落下的一只大手压住。 “你重新做,没必要将这拿回去啊。”王爷声言。 “那,留这儿,王爷会穿吗?” “穿啊,为什么不穿?一个洞无碍什么。”王爷坦然答复,“不过,有些奇怪,这种裁式明显不是失误造成,是你独创的制式吗?” 关新妍的脸瞬间云蒸霞蔚,承认自己于此事上匠心独创实在难堪,若对方是自己夫君倒还好解释,可对方是王爷,连好朋友都称不上,彼此的身份显然极不适合深度探讨这种略显尴尬的话题。 “王爷若觉得合意,那便留着吧。”关新妍不解释,丢下一句无碍无失的话,向后退开去。 “你为别人制过这种衣裳吗?”王爷盯着关新妍的脸追问。 “没有。” “好,以后断不许你为别人制衣,明白吗?” 仅管不太明白,但看王爷肃穆的神情,关新妍不由自主应承道:“是。” “退下去吧。” 关新妍往外退走,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时代虽没有情趣用品店,但街面上售卖的各种奇怪房内用品不少见,隐隐揣度,王爷莫不以为这是情趣衣? 忽觉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个裁式,其实是简便设计。” 王爷本已将此事放下,闻言,抬头看向关新妍,淡然声道:“猜到了,”稍顿,奇异声道:“如若不然呢?”玩味的眼神显是已看穿关新妍心思。 关新妍心头猛地一跳,脚底打了个硍,慌忙逃走。 第三佰章 遇 晨光微熹,外面一片扰攘之声,各种污言秽语、嘶吼声、锣鼓声不断地乘风越隙、荡山越岭冲击耳膜。连续三日了,每日清晨都是被这种令人着烦的声音吵醒。 金兵被完颜墨劝退后,回去自省了一晚,翌日便又来袭扰,却发现宋兵防线上用石头垒起了迷宫般的筑防线。 金兵不敢冒进,便在筑防线外叫嚣怒骂,企图激怒宋兵,引宋兵主动出击。 骂词无所新意,颠来倒去无非就是招呼祖宗十八代,拿乌龟、鸵鸟、獐鼠等作比。 “呼——”关新妍从床上一跃而起,恼恨地皱着眉头,耷拉着脑袋,每日就仰赖这短暂宝贵的黄金时间休养生息,却被搅扰,怎不令人愤懑、沮丧。 王爷最近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想学医。关新妍白日追随王爷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为王爷授业解惑,授完课后,还要遵王爷指示,将所讲内容全部撰写出来供王爷闲时温习。 每日写完稿后,时辰已愈丑时,这就严重挤缩了睡眠时间。白日辛苦劳累,晚间,看着近在咫尺的床却不得枕卧,何等纠心。 动过偷懒耍滑的念头,撰写时偷工减料,或者故意授些深奥难懂的学识,又或者故意在授课时扯闲篇减少实授内容,以种种方法来达到省墨的目的。 不料学生识记力、理解力上乘,求知愿望强烈,偷的工减的料第二日须老实补上,自认为深奥的学识经他一两句问话后显得无一丝深度和奥秘,扯闲篇耗去的时间全被他视作课间休息时间,一堂课若没有达成他认可的授业量便不算完。 有时,关新妍怀疑,王爷故意让自己像陀螺一样忙不停,可是,看王爷白日里神清气爽处理繁杂事务,晚间精神抖擞认真求知,未显一丝疲态,又恍惚觉得,可能王爷真的是精力太充沛了,没考虑到身旁人的体力跟不上他这样的劳作强度。 顶着两个黑眼圈,拖着疲惫的身躯机械地穿衣、洗漱,收拾停当后,出帐吩咐底下人备早膳、备汤药。 从医务所出来,往王爷帐房去的路上,遇一小兵挡道。关新妍正眼一瞧,立即认出了这名小兵,是曾经在荣尚楼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刁蛮女子。 关新妍遇见过瞎猫儿,知道不久前瞎猫儿带着一名身份特殊的女子前来投靠王爷,但没想到,这名身份特殊的女子是自己曾见过且印象不浅的人。 女孩直视关新妍的眼睛里迸发出愤恨的火焰。 与对方愤恨的目光短暂接触后,关新妍举步离开,可无论关新妍向左或向右,均被女孩截住。 “你有话说?”关新妍出声询问。 李芊儿未开口,仍是死死盯住关新妍。 “你想看那便让你再多看一会儿,可是眼睛这么用力不会累吗?” 李芊儿收回狠厉的目光,转而微仰起头睥睨着关新妍,轻蔑道: “贱人,假模假样,乔张乔致,包裹着黑肚烂心肠,你这样的,给我端茶倒水都不配,竟成日在我师傅眼前晃,不知道自己骨头多少轻重吗。” 开口就这么不客气,显是积怨不少,关新妍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面容精致、态度倨傲的女孩平和声道: “知道吗?你在骂别人的时候充分暴露了你的素养。” 李芊儿灵眸一瞪,气咻咻道:“若不是我师傅被你纠缠,你这样的贱货,我看都不屑看一眼,更别提与你说话了。 废话少说,警告你,离我师傅远点,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一口一个贱字,挑动关新妍敏感神经,压下心头不适,温声道: “你对我是否有什么误解?眼下情形是,我想走,走不了。” “哈,你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一点新意没有,早看烂了,师傅迟早也会看明白的。今日,不妨把话挑明了说,你的那点龌龊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被男人休弃以后,心有不甘,遂千方百计地换张脸孔、换个姿态来勾引男人,得手后,把人生活搅得一团乱,然后卷资逃走,让人人财两空,达到报复的目的。 像你这种,为了勾回男人下苦功夫习取各种本领,然后厚颜无耻重又吸引男人注意,使弄阴谋诡计重新俘获男人心之人,当属贱人中的极端异类。 无论你在卑劣无耻上有多么高的造诣,有我在,你就休想伤害我师傅分毫。 你这贱人,当初被我师傅休弃之时就该羞愧自尽而死,就算不死,也该出家或者夹着尾巴卑微行事做人,倘若你还有一点点廉耻之心的话,这当儿,被我揭穿阴谋后就该收手离去。 此次,我只是出言警告,一日后,你若还在我师傅跟前晃悠,我可就要对你出手了,到时,不仅让你对欺瞒、欺骗我师傅的行径付出代价,还要让你对先前荣尚楼前戏弄我之事给个交待。” 关新妍似有些明白眼前人针对自己的原由了,敢情是王爷的桃花债追到了自己门上。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但若不理这麻烦,自己恐难得安宁。 “不知你对我与王爷之间的事有多少了解,又有多少误解,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奉劝你,喜欢王爷,那便去王爷身上下功夫,别在我身上耗费时间,否则,得不偿失。” 本是良言相授,岂料女孩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愤慨道: “你这是在向我炫耀你可以在王爷跟前随意行走说话,而我连王爷的面都难得一见,是吗?” 关新妍眉眼微动,为自己无意戳中对方的痛点而感新奇,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清声说: “显而易见,你连近王爷的身都困难,拿什么跟我斗,你若是觉得耀武扬威有用的话,那就该勤加苦练武艺,哪日自觉可以打得过王爷再去王爷跟前露脸。” 受排遣,李芊儿怒不可抑,激奋抽出腰间细软鞭,正要顺手甩过去,忽见对方手里攥着暴雨梨花针,不自禁全身一僵,王爷的暴雨梨花针竟然易手给了她,这个认知让李芊儿心痛万分。 在李芊儿忡怔伤心之际,关新妍从容越过她离去。 第三佰零一章 怼 侍立王爷帐前不久,便见王爷从坡下走上来。王爷有晨练的习惯,奇怪的是,王爷每次晨练回来,衣冠齐整,气息沉稳,看起来不像是练武回来,倒像是打坐参禅回来。 入帐前,王爷将剑交给关新妍,然后瞧着关新妍伸出两只小手笨拙地来接,光是剑鞘对她来说已经算沉重了,加上重量数倍于剑鞘的剑,这份重量令她每次接剑都如临大敌。 关新妍接剑时,为了避免碰触到王爷的手,只好避开剑身的重心部位,为了稳当地托住剑的重量,只好向剑身无限靠近,以近乎抱竿的姿势来取剑。这事对关新妍来说有些狼狈,但对王爷来说,很有趣。 看着她主动向自己趋近,心生欢喜,授受器物时,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和体温,觉得似有一支带着馨香的绒绒羽毛轻轻在心头搔挠。 看她托剑,明明很吃力却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似小孩子为了不被人看轻而强自逞能承受一些与已身年纪不相仿的事,倔强但很可爱。 可今日,王爷没有如往常那般饶有兴致看关新妍托剑,她脸上的憔悴令他心头一惊,略思忖后,心里暗自调整了一项计策,决定不再过度盘剥她的精力,容她有一点点自由支配的时间。 早膳时,见关新妍神情恹恹,不意说话,拿在手上的筷子也不似往常那般勤动,整个一副飘忽无力的状态,王爷终发声: “今日,你不必跟着我了,将你接下来五日要授的学识写出来,晚上,我回来看。” “嗯?”关新妍还处懵怔的状态,想了一会儿,道:“是。” 早膳过后,王爷处理完一些函件,便出了帐。 王爷一走,关新妍心思渐渐活泛了起来,忽感觉头脑不那么昏沉,身体也没那么沉臃了,难得有此余暇,当然得做点什么。 思虑了片刻后,关新妍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帐房。 借着寻药的藉口通过了几个关隘要道的防哨所,循着印象中的方位,绕过几座山头,又沿着一座大山山麓走了些时,终于找到山背下那一丛稀有的竹子。 关新妍心头一喜,奔向那几株长得并不十分挺拔的竹子,取出匕首,于竹根处斫断,连续斫了三根竹子,随后开始劈竹、刮刺、凿榫、拼接。 费了近一个时辰,手底下的滑雪板终于已见雏形,忽闻一阵锣鸣,紧接其后的是一声高一声的咒骂,金兵又开始实施他们鼓舌邀战的策略。 此处离边防线较近,金兵肆无忌惮、激情满满的咒骂言语强烈鼓噪着人的耳膜,已是骂了三天了,骂到现在,已没有多少有新意、锐意的骂词了,完全是想到什么骂什么,相关或不相关的粗鄙词从一张张声调各异,声量不一的嘴里抖搂出来,有些内容,根本不堪入耳。 完全是单边输出,那边骂得起劲,宋军这边静悄悄,无一丝回应,大概是奉行充耳不闻、装聋作哑的策略。 嚣闹的声音持续不断冲击听觉神经,被迫听了一阵,关新妍被那些粗俗不堪的言语内容激起阵阵反感。深刻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军人与自己概念中的军人完全是两码事,概念中的军人当是纪律严明、心存家国大义的一群人。 这个时代的军人多数是迫不得已而入营,迫不得已接受军纪律法,迫不得已持枪上阵,一旦给予其自由开口说话的机会,便充分暴露了其精神世界的贫乏。 这些骂阵的金人不过是一些荷起枪刀的猎户、牧民、流氓、无赖…… 看看时辰不早,关新妍将做好一半的滑雪板收起,并将场地收拾干净,随后往来时路回走。 行至一座哨岗,忽听闻金人中有人喊: “听闻宋军将领是个有龙阳之癖的人呐,难怪一直龟缩不出,有这数千名知已相伴,福祚绵绵呐,走哪都是快活宫啊,八成已知自己命数到头,正抓紧时间在帐内操练士兵呐。 长得不入眼的、没运气的才顶着风寒在外边守岗放哨呐……” 一阵接一阵尖锐的笑声传出,那编事消遣之人受到鼓舞,更加兴奋地胡言乱语。 “你们的想像力就只局限在这档子事上吗?”一声高亢清厉之音穿过混沌嘈杂之音清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数万金兵跨山越岭、聚众而来只为在宋军阵前探讨我军中将领那点私秘事?锣鼓喧天,只为了让地域神庭皆知你们金人思想龌龊、无能无为,吃下豆金军粮全转化成戾气从嘴巴耗出?” 金兵惊讶过后,震怒不迭,皆不由自主寻找声音出处,见不远处一座高岗上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而那人未给金兵思考、辩驳的时间,句句炙烤灵魂、震撼人心的话不断从其嘴里涌出: “这迷宫阵乃是千年前汉朝大将军应对匈奴的防御体系,千年过去了,我宋朝小儿都会解的迷宫阵在你们眼里却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论打仗,你们差得远了,我宋朝有沉炼了数千年的兵法、阵法,我宋朝历代有不尽的将才,你们有什么? 我秦皇汉武一马平川、驰骋天下、遨游山河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还不知道在哪里猫着呢。我们祖上历代先辈概造壮美山川、建设宏伟蓝图,历经数世盛衰,创下这华夏文明,留下璀璨的文化遗产,供绵延后世无穷享用。你们只有艳羡、嫉妒的份。 我们大宋有医、农、工、矿、渔、牧、地理、星象方面的远见卓识,你们只擅游牧,只会守望着天,天不顺,就只能逃荒并四处掠夺。 我们大宋不断缔造文明,而你们只会不断播种仇恨。 我大宋是礼仪之邦,对良善者愈良善,对前来强取豪夺的财狼野兽从来不客气。 你们靠武力夺去的良田、土地,我们迟早要收回来,你们对我们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犯下的恶行,我们终会替他们讨回公道。 你们不义不耻,终会遭受报应。 总有一日,我大宋的兵马会踏进你们金国境地,将大宋的旗帜插在你们的腹地,教你们做人、做事、为家治国的道理。” 话音一落,听得一声激越高呼:“大宋威武!” “威武!” “威武!” …… 一阵又阵豪迈震天的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山间。 第三佰零二章 尬 尽管很清楚,终宋一朝,宋的旗帜没能遍插金国腹地,反倒被金夺去了半壁江山,悲怆的史实并不影响此刻尽情抒发胸中臆气,相信绝大多数宋军将士都是热爱自己的国土的,他们雄壮激荡的呼声映证了他们赤诚热烈的爱国之心。 金兵骂了数日,非但未折煞宋军志气,如今反倒让宋军士气更高昂,意志更坚定,联合成更加难以动摇的固防板,且这震天的呼喝,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气深深震慑灵魂,令已方兵士意志消沉。 情知今日难以达成目的,金兵将领引着兵士们悻悻离去。 经此事,关新妍的威名迅速传遍全营。盛名之下,关新妍心境和行径未有丝毫变化,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料,未过多久发生一件事,令其本不在意的威名倒令她十分尴尬。 军营南边有一小片林地,偶有野生动物出没。有动物的地方,必然就有适合人类生存的天然物资资源,仔细挖掘的话,一定能发现不少惊喜,如若能找到一只兔子,就能找到有水源、植被繁茂之地。若能找到一只穿山甲,说不定可以发现通往营外的秘道。 循着一条带着些松香气息的潮软泥路,关新妍来到一处树洞前,不知是什么动物在这如狗洞大小的树洞里筑起了一道如燕子窝般的泥墙,泥墙并未将树洞全部封死,余下一条宽三寸左右的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树洞的另一边有着与此边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此树甚是奇特,长在两座不大不小的山体之间,像是一扇天然的门,透过“门缝”看到那边壮阔景致,让人忍不住想要扒开眼前这扇门钻过去看个全景。 事实上,关新妍确将想法付诸于行动,其用匕首将泥墙上的缝隙渐次刨成一个洞,及至可以伸进一只手之时,迫不及待以手去撼,很快便将那并不十分牢固的泥墙撼垮。 将洞口清理干净之后,关新妍看看这个狗洞,用手比比自已的腰,有些不满意地拧了拧眉头,略思忖后,还是决定试它一试,实在不行的话,再用匕首将树洞刮大一点。 回头看了看周遭,确定安全无虞后,小心翼翼下腰,撅臀,将头伸进洞口,看到那边同样安全无虞后,将头退出洞口,先将一条手臂伸过去,再将头伸过去,然后缓缓蠕动身躯向前蠕动。 果然还是卡在跨骨轴上了,使了多少力都无法再往前挪进一寸半寸,大半身子都过去了,偏因这一点点差池,无法即刻达成心愿。 再往回撤的话,又得耗费不少精力和时间,沉叹一声后,关新妍低头仔细研究一番,正想着要不要将身上略有些厚度的衣裳划了去试试,忽觉周遭气氛有些不对劲。 微抬头,便见到三双黑亮的靴子,心头一阵不妙,缓缓昂起头,环顾四周,只见七名高大魁梧的将士各手执套绳、剑、刀、铁锤、钢叉、戟等环立周围。 这七人的脸孔并不陌生,也不十分相熟,只知他们皆是王爷麈下的兵将。知道自己人身安全无虞,关新妍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堪,看这七名将士脸上的神情便知,他们也已认出了自己,且对自己此番奇异的举动大感震惊。 被人看到刨狗洞的行为,本就丢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刨狗洞,还被卡了,……这脸,可以从此不要了,以免日后再见时无颜以对。 本以为这场面已经很难堪了,未料,还有更难堪的。 “这不是一席话激退千万金兵、威名震响、获“金齿侍卫”称誉的关侍卫吗?关侍卫这是……”一名将士开口声言。 “这还用说吗?”另一将士打断先一个的话,“关侍卫一定是有要事禀告王爷,走此捷径……” “胡说些什么!”第三人插话,“关侍卫何等样人,关侍卫胸中韬略岂是咱们这等俗人能够臆测到的?关侍卫此举一定有大义,咱们别在此搅扰,通去别处狩猎吧。” “可是……”第四人发声,“关侍卫可需要帮忙?” 第三个发话的人回转脸来朝第四人喝道:“帮什么忙,显得你能耐大是吧,咱们走走走……,别在这妨碍关侍卫办要紧事。” “关侍卫是要找王爷吧,我已发出讯号了,王爷马上到!”又一人大声说道。 …… 听闻王爷将到,关新妍顾不得难堪不难堪,慌忙扭腰回撤,岂料,卡得死紧,丝毫动不了,急得潮出一身汗。偏于此时,头顶上方传来齐声敬谓:“王爷!”心情瞬间灰败到极点。 短暂静默过后,关新妍无奈抬起头,看到正前方手执弓弩、目光幽沉,一身锐气的王爷,无数念头从脑海迸闪而过,最后却只讪讪道: “王爷,我就是过来看看,没其它事,你们继续打猎呵,可以不用理我。” “都散开狩猎去!”王爷一声令下,七人即刻消失无踪。 脖子仰得酸了,关新妍低下头来,盯着面前的尘土暗自在心里唏嘘感慨。眼前伸进一双赭蓝云纹方头靴,顶上传来低沉声: “我的关侍卫真是能屈能伸啊,上午威风凛凛,以一张嘴败退千军万马,下午屈尊钻洞探视守护主子,真是文武双全、尽忠职守的楷模啊。” “我错了,请王爷责罚!”关新妍主动领罪,争取宽大处理。 王爷蹲下身来,“你没错,你做的非常好。” 关新妍惊讶抬起头,寻获王爷的眼神,发现王爷的双眸如凛冽峭壁上的悬崖深不见底。彷徨疑虑间,见王爷伸出一只手探入自己腰间。 “不必,我可以……” 话未说完听得一声闷响,随即感觉腰上一松,然后见王爷手上多出了一段近乎菱形的木块。关新妍不禁暗自惊叹,这双手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倘若这双手不为善为恶的话,估计也能化神奇为腐朽。 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双手如果不是着力在洞沿上,而是着力在自己的髂骨上,完全可以让自己的骨头粉碎。 看着面色有些阴沉的王爷,关新妍小心翼翼道:“我,这便回去自省。” “说了你没错!出来吧,难不成你想一直住在树洞里吗?” 第三佰零三章 动乱 自“狗洞”事件后,王爷对待关新妍态度上未有多大改变,但关新妍常常感觉不安,尤其在每次看到王爷处理完军务后不自禁阴沉下来的脸色,就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从前那种沟通不畅、各自为阵的状态。 仿佛朋友间忽然闹了别扭不知道如何去消弥影响,又像是朋友间因某件事相互间有了新的认识,彼此感到陌生,心生隔阂。 关新妍谨慎侍候,深怕一个不小心,悬在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便落了下来,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恪尽职守了几日,未再倚恃王爷的荣宠去外边胡作非为。 期间,有个疑问始终困扰着关新妍,那便是,为何王爷无论对自己有多么不满,始终未收走自己在营中自由行走的权力?未过多久,这个疑问的答案无释自解。 一个笼罩在银灰色天空下、静谥无风的午后,山谷间忽传出人喊马嘶的喧闹声。金兵骤然间大举侵袭,宋军阵中所有兵士皆斗志昂扬,行动有条不紊,显然对此突发事件早已有所准备。 这一仗不同以往小打小闹,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仍未止息。 戌时左右,关新妍正于帐中等消息,等来霍镰将军携三十余名精壮兵士前来接自己撤离。 “王爷现在哪?”关新妍对着一脸肃穆的霍镰将军声问。 “末将来此之前,王爷尚在安全境内,现今不知!”霍将军面无表情壮声回答。 “敌我交战情况如何?”关新妍再问。 “战事未了,形势时刻在变化,怎好定论?!”声音里透着些许不耐。 “我方营里所有兵士都上阵了吗?” “关侍卫勿须多虑,一切事皆在王爷掌控下进行。” 始终未从霍镰将军口中得到一丁半点可供揣摩形式的讯息,关新妍再次问话时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悦和焦急: “霍将军方才从哪里来?” “属下领命前来接关侍卫到安全地带,完成这项使命当立即赶赴战场杀敌,时间紧迫,望关侍卫不要耽搁,勿再多问,即刻随我走吧。”霍将军冷硬声言。 对霍将军冷钉板般的态度有些着恼,但考虑到,值此重要时刻,一名一品武将不能去战场冲锋陷阵、酣畅杀敌,却被任以运输之职,确是大材小用,心里有些憋闷也是难免。 遂不与他计较,关新妍简单收拾几件物事后随霍将军出帐,步至帐外,看到四处是脚印,随口问道:“霍将军要带我去哪?” “倘若关侍卫不怀疑我的身份和动机,就请安心随我走,不必再多问。”霍将军丢下一句话昂首大步朝前走,全然一副不意再搭理人的样子。 关新妍气闷,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头犟驴,为避免下次再发生不愉快,有必要在闲暇时找他好好谈谈。 一行人刚上了马,东边急速奔来一匹马,马上坐着一名明显体力透支的士兵,“急报,急报,……”士兵竭力声喊。 场上霍将军职权最大,见此情景,霍将军立即策马迎上前,还未来得及张口询问,便听见那士兵大喊: “有金兵二百余人携特殊装备翻我断头岭,发现时,我岭上哨所已被端……”士兵还要再讲,一口气未倒上来,于马上跌落,沉沉栽倒在地,再不动弹,众人这才看到,士兵的背上扎着六支羽箭,鲜血将其后背浸染了透。 霍将军飞身下马,扶起士兵查看,发现其已气断身亡。 看着一脸沉痛之色的霍将军,关新妍果断下马,近前大声道:“此勇士抵死吊着最后一口气赶来,是为了将此重要信息传送出来,以挽救更多兄弟战士的性命。 敌人从断头岭下来,必是要往南攻我方南守山,料想南守山外定然已集聚了不少敌军,他们想里应外合攻破我方南守山防线。 霍将军应当立即带你的人从去方天峡截击那帮从断头岭翻越过来的人。 南守山一旦失守,后果严重,时辰无多,霍将军赶紧去。” 霍镰怔怔看了关新妍两秒,大彻大悟般一拍脑门,随即迅速纵身上马,提气震声对手下士兵喊:“将士们,……” 豪气开了个头,却忽然刹住,满脸忧色看向关新妍,迟疑道:“你……” “我在余容坡等你!”关新妍毅然声道,消除霍将军顾虑。 霍将军思忖片刻后,对关新妍肃声道:“若我半个时辰未回,关侍卫自去北萧所,那里很安全。” 说完话,霍将军留下两名将士保护关新妍,领着其它人马向方天峡方向疾驰而去。 关新妍让那留下来保护自己的两名将士将那送信毙命的士兵掩埋过后,即携二人朝余容坡而去。 及至余容坡,关新妍让两名将士去探听消息,自己则举着火把于周边收集些枯枝败叶准备升火取暖用。 这余容坡是个山岭间的小土坡,有稀稀落落的几处小面积植被,其周边丛山环绕,若非有心之人,很难发现有这样一处可供歇脚的地方存在。 当关新妍抱着一堆柴火往回走,忽觉得身后似有什么跟着,回头看却又看不到什么。状似害怕加快脚步急走,忽跌了一跤,手中火把不偏不倚掉进了一处积水坑。 火光熄灭,四周景象陷入昏暗之中,就在此时,关新妍感觉身后有人向自己扑来,当即翻身仰躺,将事先准备好的暴雨梨花针对准来人一阵猛射。 不料那人竟有所准备,以轻功越过关新妍头顶,同时甩出手中长鞭,长鞭狠力击打在关新妍手上,将暴雨梨花针打了出去。 纵然未看清对方的脸,从感受其身形、动作上,关新妍已清楚知道来人是谁。 对方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手执暴雨梨花针,对着关新妍脆声道: “你不配用这个!” 关新妍默默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手帕缠裹自己受伤的手。 “你这个贱人怎配用我师傅的东西。” “……” “怎么不说话?”李芊儿怒声问,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对方的沉默倒令她疑虑不安。 第三佰零四章 险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口口声声骂我贱人,非但不避,屡屡上赶着寻晦气,到底谁贱呢?说实话,我倒是有心成全你和王爷,可你这般资质,实教我爱莫能助。 这暴雨梨花针,配不配使,我都使过了,你若喜欢它,送给你好了。” 李芊儿气结,大手一扬,将暴雨梨花针扔出老远,“我若想要,必得王爷亲手赠送,才不用你用过的东西! 今番来,是要教你明白自已的斤两,往后行事知道分寸。”说完话鞭子在空中呼啦作响。 “我一直很明白自己的位份,搞不清状况、行事出格的人是你吧。这种时候,王爷正在全面指挥作战,必是心力憔悴,此刻最需要得力的人办称心的事。 千百名将士逢此机遇,争相建奇功,想要获得王爷青睐。怀有一身本领、又极想获王爷肯定你非但不去助力王爷,不去王爷面前献殷勤,倒反行其事,来此做王爷不喜之事。 如此不识体统、任性自私,难怪王爷明明缺兵少将,却将你支拨得老远弃之不用,照此下去,你永远休想在王爷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老早便知道你巧舌如簧,想讨饶的话直接求我,说这些无益!我要如何获得师傅青眼,不需要你来教!”李芊儿满脸抑愤,握紧鞭子步步向关新妍走近。 “谁要教你?我在骂你猪脑子听不出来吗?”关新妍忽扬高声调,“来军营不少时日了吧,该当知道我明着是王爷侍卫,暗里是王爷的医官吧? 我若有闪失,王爷的身体状况就会受影响,我与王爷之间根本只是利益关系,没有感情纠葛。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若与王爷相好,何至于一身素淡,一件值钱的物事也没有。 你认为我日日在王爷眼前晃荡是为了勾搭王爷,怎知不是王爷在监视我?” 李芊儿立住脚,“你上次不还跟我显摆……?” “那是激你奋进,希翼你能够快点拢住王爷的心,哪知你这般无谋、无用,尽反其道而行。” “闭嘴!再出言不逊,吃我的鞭子!”李芊儿厉声喝,言语虽厉辣,行动却缓和了下来,“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不明白没关系!你只需明白,第一,我现在不能出事,否则王爷的身体健康无保障。第二,我若出事了,王爷很快会查出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在此地留下的脚印便是最有力的证据。王爷若知道是你谋害了他的医官,你的处境可想而知。 第三,你该去寻王爷,与王爷一起面对艰难险阻,凭你一身上乘轻功,一定能发挥重大作用,让王爷对你另眼相看。再不济,哪怕你只是站在王爷身后与王爷同仇敌慨,也能教王爷欣慰,从而对你产生好感。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掌握及时讯息,可以决定战事成败,以你绝世轻功,可以及时传达讯息,就凭这点,你比前方千百名争功邀宠的战士有着绝对的优势,比我这个除了医技一无所长、还累人照顾的庸人有效用无数倍。 现今,何去何从,只看你是否真心挂念王爷安危,是否真心想赢得王爷荣宠。” 李芊儿怔怔立在场地,思想在做剧烈挣扎。 关新妍未再声言,容她自己慢慢想明白,相信她终会做出令人满意的抉择。忽闻一声鞭响,几乎差不离时间,右边岩壁上发出“咚~”一声响,那是铁器撞在岩石上的声音,紧接着听闻李芊儿一声厉喝:“出来!” 左侧一个壮似熊一般魁梧的身影应声而出。 “敢对我施暗器,活得不耐烦了。”李芊儿一声咒骂后扬鞭朝那壮硕身影挥去,两人很快搅打成一团。 关新妍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听声辩势,知道来人身手不凡,其招招如猛虎生风,可以想见动作之狠戾,此人运功不若一般武艺人以轻盈、迅捷、巧施力道为要,而以迅猛、突袭为旨。 从其功夫特点及身形以及其它多方面的考量,关新妍大致判断,此人是从断头岭上翻越过来的金人。 虽然常听到鞭子抽打在人体上发出的闷响,但从那金人毫不停顿、越攻越紧的声势上来判断,金人占据了上风,李芊儿凭着卓绝轻功灵巧闪躲才免遭伤害。 靠轻功终撑不了多时,体力消耗后反应减慢,估计只需受金人一掌李芊儿就得趴下了。 就在李芊儿左支右绌、穷于应付之际,见关新妍执匕入阵,随后见到诡异一幕,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让对手退开一步,旁人一入阵才使了三招,那金人便躺倒在地了。 就在李芊儿努力想要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手上一紧,尔后被人拽着跑,起先是被迫奔逃,后来见身后那巨怪追上来,不由自主拉紧旁人的手加速逃跑。 不久后发现,带着旁人跑根本跑不快,反遭拖累,身后巨怪就要追上了,李芊儿心里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甩开关新妍的手。 从李芊儿握着自己手的松紧变化,关新妍已揣测到李芊儿的心思,在快要到达前方一处分岔岭时,关新妍对李芊儿声喊:“向左跑,不要回头,去找王爷!”随后就荡开了李芊儿的手,自已向右侧跑去。 李芊儿怔愣了一瞬,踟蹰片刻,终向着左侧方向迈腿疾奔。 金人毫不迟疑朝着关新妍奔跑的方向追去。 借着对环境的熟悉,关新妍纵然武功、轻功都不及敌手,仍然可以与对方周旋多时。不时与对方玩起躲猫猫游戏。这时候,隐约觉得,王爷任自己在军营行走、探路,大概就是为防有今日这般情形吧。 金人对关新妍紧追不舍,用尽全力捕捉,停停歇歇追了近一个时辰依未放弃,看这架式,显然已将关新妍视作弥足珍贵、稀奇罕有的猎物,大概,其与李芊儿的对话他全听进去了,知道眼前的猎物奇货可居。 朦胧的月光照在丛山竣岭上,于一处山河毗邻的低矮丛岭间,一条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在岭间跳跃,锐利的目光四处搜寻。 第三佰零五章 止战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在岭间奔流激荡,发出呜吔声响,将岭峰上附着不牢的雪花扬到空中撕扯。漫天碎雪中,一条白色布帛于石壁后闪逝,虽然只是一瞬,却教敏锐的猎人捕捉到且为之精神一振。 如鹰击小鸟,黑影一个俯冲之势落到石壁前,兴奋地向石壁后伸出利爪,满以为会收获满满却不期抓了个空,转瞬间,见到侧前方不远处一团白色从岩壁滚落,直直掉进底下河道中,发出一声“嘭”响。 黑影急急踊到峭岭边上,伸头往下看,却见被凿了无数个冰窟的河道上除了垒积的冰块别无它物,正下方一处大窟窿里微闪着波光。 黑影正细看那处窟窿,背后遭猛力一推,声也没吭一声,便跌落了下去。 关新妍拍拍手刚要转身离去,从下面飞上来一个绳箍,正正套在自己脖子上,来不及解套即被绳箍下方的重力扯了下去。 “咚,咚……”两声响,窟窿口溅出巨大的水花,很快即归于平静。岭间山风松一阵紧一阵地刮着,似在与高山巨石倾诉这段鲜为人知的险恶画面。远处战鼓嘶喊声延绵不绝传过来,为风的叙述配上一曲悲凉的背景声乐。 过了近一个时辰后,霍镰将军一身血污忽忙赶到余容坡,看见某处凌乱的脚步和鞭痕以及场上留下的金人惯使的暗器,情知不妙。 着人四处搜寻,只寻到一只暴雨梨花针,再未寻得半条人影。带着深深的愧疚和不安,霍镰将军急往北萧所而去向王爷复命。 …… 天光破晓时,战事才止歇,原属完颜墨麈下的金兵与完颜烈的骁骑汇合,近四万兵马对只有三千余兵力的宋军发动包围式突袭。 倚仗天堑奇峰及布防的机关陷阱,宋军刚开始时轻松应战,机关陷阱用完后,行联合游击战,最后,在金兵认为宋军疲累至极已无力反击,行大肆围剿之时,宋军亮出了枪炮。 金兵在出其不意的猛烈枪炮攻击下,折损了大半兵力,迫不得已停止进击,后撤五百米。 此时,宋军被围困在北萧所,此处依山伴水,四周有奇滩险堑作为屏障,属易守难攻之胜地。可是,金兵将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倘若金兵采取只围不攻的策略,不出半月,宋军便会陷入缺粮困境。 宋军尚剩两千余兵力,所有的精兵良将、武器装备都在此地,事实上,以三千兵力应对敌方四万兵马,使对方折损过半,这场仗已是雄壮恢宏至极,足以彪炳史册。 荣辱悲欢只留后人评说,这场战役会否被真实载于史册都还难说,毕竟不附合当朝者所愿,亦不附合金人所愿。 眼下,宋军将士们并未因战绩赫赫而欢欣鼓舞,因为,胜负未分,阎罗小鬼在后面紧追不舍,尚不是放松的时候。另外,实无心情去品咂先前的荣耀,因为,整座营皆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里。 自兵士到将士再到各大将军、谋士,所有人皆是一副默哀感伤的神情。殊不知,这沉滞气氛的传染源头实来自营内最高层、最高决策者。 一顶大帐内,王爷的怒吼斥骂声充斥每个角落,所有在场将领噤若寒蝉,被点到名的将士默默承受一通责备,领了责罚,躬身退出大帐。 一名又一名将士从大帐退了出去,最后只余霍镰将军。 瞥了眼霍镰将军,王爷忽然停住口不骂了。霍镰将军一阵惊鄂过后,惊慌跪于地,垂头懊悔道: “末将失职,别无它念,只求速死,请王爷成全。” 静默良久后,王爷终开口,声音透着刺骨霜寒: “死有何难?没种的人才想以死避难。自去领两佰军棍,以戴罪之身建功!” 霍将军沉沉实实叩了三个头,起来时,额头已渗血,壮声言道: “末将这条命已不属自己,但有关侍卫消息,纵有牛鬼蛇神挡道,末将一定拼死将关侍卫安全带到王爷面前。” 话一落地,一声脆响,霍将军自抽了个嘴巴子,“末将胡言,关侍卫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遇险。瞧这臭嘴……”霍将军起手还要自抽,却听闻王爷不耐烦声言: “行了,出去吧!” 霍将军满脸懊丧纳纳退出大帐。 在帐外等候些时的医务所领事闻账内终于无旁人,入进账来,对王爷敬声道:“王爷,该进汤药了。” “拿走!” “王爷,……” “滚出去!” …… 离北萧所两里开外的一座大山底下石洞里,关新妍裹着一件兽皮坎子就着明亮的火堆研究不久前斩获到手的一堆器物。 拿起一双鸭蹼一样的物事,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大概金人就是靠这一双粘胶手套翻过断头岭的吧,原来古代也有蜘蛛侠。 这胶不知用什么物事熬成,黑黑的,味道极冲,且极容易干,所以……关新妍看向地上一只被兽皮层层包裹的铜壶,暗想,那里面装的该是粘胶吧。 取过铜壶,打开盖子,不需用力吸,便闻到一股极难闻的味道,与蹼上粘胶味道一致。料想那群蜘蛛侠一边攀岩一边往岩上打胶何其艰难,掌握不好时辰,或动作迟缓了些,胶便失去有黏力,人体的重力便占据上风。可以想见,断头岭下应该躺了不少壮志未酬的蜘蛛侠。 地上还有麻绳、铁镖、钢索、骨刀、火石、火镰等物事,一一拿过手细瞧了一番后,关新妍将这些物事用一个布包包好,背在背上。 感觉又有些冷,取过身旁一只牛皮囊,将里头剩下的马奶酒全部灌入胃中,不多时,从胸腔、背心涌出暖热之感,热力渐达四肢,驱走寒凉。 洞内深处忽传出呻呤之声,关新妍从火堆旁起身,朝那呻呤声走去。 发出呻呤的正是那追踪关新妍的金人,此刻他被绑成一只蚕蛹形状,嘴里还被塞着一个布团,任他有恁高的本领,被束缚成这样终难自救。 能制伏金人,关新妍自认靠的是六分运气四分实力。两人先后落水后,在水底下展开搏斗,金人比关新妍更不谙水性,他想要一招制伏关新妍,无奈在水底下手脚全不听使唤。 王爷授予关新妍的招式正是近身抢速搏命的打法,敌人越急躁越失利,关新妍两招突袭得手。金人身被数创,彻底失劲,就此被俘。 第三佰零六章 战 水下拼搏止歇时,两人均已被水底的暗流冲出了不少远,因一条绳索相连,两人未被冲散。最后,关新妍摸着脚下的石头上了岸,随后将金人也拖上了岸。 霍将军来寻人时,有那么一瞬,其距离关新妍仅百米之遥,只因中间隔着层层山岭,加上风声呼啸不绝,关新妍未听闻霍将军声喊,两人就此错过。 金人身上的伤已被关新妍处理妥当,尽管知道自己此举是滥施慈悲,但生平未亲手杀过人,不愿背负命债。 此刻,金人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十分意外。在关新妍为她行手术之时,他狂呼乱叫,还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之类,其实是怕痛,更怕痛过之后免不了一死,白白受罪。 有些人,可以慨然面对生死,却害怕面对延绵的针刀侵虐。 关新妍伸手取出其口中的布团,对着那双迷朦双眼清声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也自有公义,眼下你是活过来了,但以后造化如何就看你前半生的修为了。”说完未等金人有所反应即转身离去。 走出洞口,已是辰时左右,天正放亮。战鼓声已止息,不知战况如何,思虑了片刻后,关新妍抬脚向北萧所方向步去。 沿途见已方几处哨岗皆有金兵在把守,情知状况不太妙,遂将自己打扮成金兵模样混进敌营。 金兵营里忙碌不迭,身强力壮的兵士们皆在为下一次战役作准备。步兵、骑兵们分处各地,各执利器在冰天雪地上呼呼喝喝操练。老、弱、病、残的士兵皆被分到勤务营,各摊其事。 关新妍因是扮作聋哑人,被分到了运尸队,在这里不需要动脑,只需要付出些汗水、劳力。因这支队伍是临时抽调集合而成,大家互不相熟,没人质疑关新妍的身份。 运尸队属勤杂军,勤杂军属军中最低等士兵,不被重视,不被尊重。战时为前线士兵输送给养,战后清扫战场。有时被充作战前的避雷探测器,实属废物再利用。 所受的待遇极差,唯一的优渥之处是不必参与高强度集中训练。 在运尸队混迹三天,关新妍很快打听到敌我双方的态势,上一役,金兵损失惨重。如今,金兵忌惮宋军的枪炮威力,不敢轻易发起进攻,为了应对枪炮的袭击,正加紧排练阵法。 王爷与其一众将士被困北萧所,尚存多少实力不清楚,在金兵看来,宋兵应战之时,一拔又一拔轮番上阵,打法各不相同,似是有上万的人马。且夜晚观察对方营中流动的火把,粗略概算,至少得有四、五千人。显然,王爷的迷惑阵摆得很具效应。 三日时间里,关新妍已大致了解金兵的布防及作息规律,作好了侍机逃跑的准备。 这晚,睡得正沉,忽闻战鼓擂动,密集而又钧重的鼓点敲得人心也跟着颤,仿似敲打在人的心头一般,叫人惶惶不安,关新妍从地铺上一跃而起,知道有紧急情况发生,但听不明白金兵的鼓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眼发现帐内一片促忙,看着看着,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差点以为自己睡错了帐,眼前半熟不生的人忽然变得十分陌生,原本腿脚不灵的人此刻竟然健步如飞,那瞎眼的、口角歪斜的、脑袋震颤的、手臂屈僵的、直不起身的、咳不停的,此刻竟然通通变成健全人,皆忙着收拾行装。 一个哑巴忽然冲到自已面前,一边用手比划一边急声说:“敌军攻来了,大将军又要清理残兵弱将了,赶紧收拾东西,逮机会逃啊。” “哑巴”说完,不管关新妍是否听得懂,不再多说,自顾自要跑。 关新妍一把拽住他,急打手势一通问,问什么不重要,反正“哑巴”能意会。 “哎呀,要打仗啦,又要从咱们里面抽人去做先锋,那就是白白送死。快点收拾好东西,瞅机会逃啊。”“哑巴”说完不再理会关新妍,急急奔走。 从勤务兵里抽人做先锋,显是告诫士兵,战场上,要么建功要么死,半死不活回到营里的人不但受辱终还得受死。好酷厉的法纪,难怪完颜将军的军队骁勇无比。 帐内人纷纷急速向外涌,料想这些人里,有些是自知大难临头强打起精神誓与命运最后搏一回,有些则是装病在此逃避训练侍机逃走。 不一会儿,帐内人出光了,外面战鼓仍未止息,关新妍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帐,忽计上心来。 金兵在战鼓的催促下匆忙集结完毕,这时,西北方向一簇红光急速向上飞升引得士兵们瞩目。 “啊,鬼,鬼……”忽有人惊恐大叫。 火焰升起的地方赫然出现一张人不人兽不兽、犄角髯须、眦目獠牙的鬼脸,鬼脸很快消失。 因是在黑夜之中,那诡异的一幕轻易被视线捕捉到,那狰狞的画面足以让人过目留心、惊悸不已,且这一幕发生在即将出兵之时,对于凡遇大事喜欢卜卦问凶吉的古人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老天爷动怒啦,老天爷有警示……” “这是凶信啊,此战不利啊……” “老天爷是教咱们撤兵啊,……” …… 原本肃穆的场地上乱哄哄一片嘈鸦之声。 “将士们听令!”一声浑厚苍劲之声盖住了万千扰攘之声。众人循声望去,见完颜大将军身着黑色铠甲威严矗立于高高石阶上纵声大喊: “此乃吉兆,烈火预示本将名字中的烈,本将对宋军来说本就是烈焰厉鬼,今番宋军来袭,正求之不得,离了那壁垒,宋军就是草垛子,不堪一击。宋军主动出来送死,乃天赐良机,老天预示我军将大获全胜。 此战必捷,谁敢再言不吉不利的话,以扰乱军心、反叛罪名论处。 又到了你们彰显男儿本色,报效吾皇,建立功勋的时候了,举起你们手中的兵器,向所有阻碍你们成就大业、扬名立万的人倾力挥砍,我这里备下万金、狐裘、香酒、美人等你们凯旋。” “杀!杀!……” 万人高喊。 “向敌奋进!”完颜将军振臂一呼,大军如海入山川迅速分成九路向不同方向而去。 第三佰零七章 助攻 最先与宋军照面的是一支由五百余真正的勇士与两百名勤务兵混合组成的先锋队,金兵见三百余宋军排成一排峙立于一条宽广河道前,全然一副背水一战的姿态,认定宋军被逼急了要不顾一切突围。 敌少我多,且对方身量普遍瘦小,远不如金人高大威猛,金兵一个个鼓突着兴奋的大眼,已料想到一会打起来时,势必如群狼奔入羊堆,可尽情享受施虐的快乐。 为防止后边紧随而来的普通士兵分享军功,先锋士兵们皆倾力嘶吼着拼尽全力向前冲,迫不及待要将手上的利器插进对方有胸膛。 眼看彼此间距离急骤缩短,都能看清对方的龇牙莽须,宋军将士们依旧一脸平静,仿佛迎面来的不是一群猛虎而是一阵疾风而已。 待双方只剩三十余米时,宋军齐齐从身后拿出突火枪,将黑幽幽的枪口对准金兵。 金兵的槽牙攸然收住,脸上像是骤然罩了层灰,沂蒙蒙、灰仆仆,脚下更像是踩着了滑板一般,不住地想止步后退却被惯性带着往前奔,两脚倒腾得比踩烙铁板还快。 前面人急刹车,后面人始料未及,一个接一个的金兵如串糖葫芦一般自动串上去,稳得住身子的刹住脚后急往回奔,稳不住身子的就地摞倒。 距离稍远些的勇士见此情景纷纷往回跑,与后面赶上来的普通士兵撞面,一时间尾大难掉,挤成一团蜂窝状。 枪声不绝于耳,每一声响如同催命的阎罗让人惊悸不已,教金兵在混乱的池沼里越陷越深。 此时,关新妍正躺于一处荒石坡下,被人用刀抵着脖子问话。原本要随先锋队回宋营,不料,半路上被人劫持,劫持她的是一个小头目,按宋军官职体系来比照,就是一名什长。 关新妍出帐前以铜壶里的黏液在帐上作画并在帐内纵火的行径被这位什长发现,什长未当场纠住她,而是在她入了先锋队赴前线的路上趁其它人不备将她劫持到一边。 什长不停问话,关新妍一径“咿咿呀呀”配合手上乱七八糟的动作回应。 远处传来枪响,什长莫名紧张慌乱起来,将手中的刀更逼近关新妍的脖子,刀口染上一抹殷红,“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混进军中到底有什么目的?”什长咆哮。 关新妍手指够着一块石头,拿石头在地上写写划划。什长注意到其手上的动作,低头去看她写在地上的字,朦胧的月光下,看不清楚,字又写得歪七扭八,什长费心劳力去辩认那些字,怀着热切的立大功的念想努力要从字里行间寻获有用信息。 写了三行字以后,关新妍又急速写了四五行,然后扔下石头又一通手舞足蹈地比划。 什长看着地上相熟又不相熟的金国字体,凝神思索,后脑勺上突遭一记重锤,全身一软,侧倒在地。 关新妍将手舞足蹈之际抄上手的石头扔至一边,捡起地上被什长抢去的包袱,重新背至背上。忽闻远处大批士兵奔来,登上石坡仔细观视,发现是不久前刚冲过去的金兵。 看样子,宋军暂据上风,关新妍心头一喜,暗念,形势良好,不如做点什么,为已方战士助力一番。 …… 大批金兵回撤,奔至一处狭窄岭间道上,忽见前方火起,火中又出现了那副鬼脸,金兵大惊,慌忙止步,有止不住步的一径向前冲,忽然全身一阵巨颤,定格在当场。这一幕教后面那群金人更觉诡异,有胆小的已狂喊着另择路径跑了。 众人正惊疑不定,岭上树木忽摇拽不停,与此同时,天空落下带着奇臭气味的雨点,这回,多数人抑制不住惊慌,纵喊着“鬼啊……”四散奔逃。 慌乱中有人大喊:“不好了!大将军帐内失火,速速回营施救!” 消息被四散奔逃的金兵扩散至各处,且传到后来演变成:“大将军被天火焚伤,急需救援!” 有不信邪的将领极力镇压流言,但挡不住庸碌、愚昧大众自嗨式的谣上编谣,且事关大将军安危,谁也不敢轻忽,所有金兵温糟糟匆忙回营。 …… “王爷,看敌方这情形不似有陷阱,倒似有人暗中助咱们一臂之力呀。”高峰上一群人看着慌忙回撤的金兵讨论。 “岂止一臂之力,简直如有神助,王爷,机不可失,咱们不如攻它个措手不及。” “听说敌方营中有异象,此事有些玄,不如再观察观察,打听备细了再采取行动。” “王爷,咱们本意是要突围,没曾想这么轻易就突围了,现今,咱们是否还照原方案执行,咱们还走不走?” 众人纷纷发表论述意见,王爷始终目光幽远看着金兵退走的方向凝思,待众将发表完各自意见后,启口淡声道: “再过半刻时辰,两队金兵于嘉义关聚拢,吩咐那边的炮手,不遗余力,将炮弹全部施赠出去。一柱香时辰后,北岭的巨石阵可以派上用场了……” 原本王爷早有安排,众人既惊喜又疑惑,暗自揣测敌营中的鬼怪事件是否与王爷有关? 叙述完新的对敌方案,似猜到众将心中疑惑,王爷慨然陈述道: “敌方以超乎寻常的饱满精神出发,在遭遇第一轮挫败后,即一触即溃,这不同寻常。未知完颜烈在他们出发前给他们灌了什么汤令他们精神百倍来迎战,但越是高昂的劲头越经不起小小的挫折。 道理如同皮囊鼓得越大,皮绷得越紧,一根小小的针足可令其爆破。 料想,金兵被下了降头后,再难成气势,此正是全面反击的绝佳时机。” “原来如此,王爷明察秋毫,用兵如神,我等自愧不如。” “是啊,是啊,王爷英明……” “行了,不必废话,”王爷制止众将拍马屁行为,“这里的风景看够了,咱们该凑近去看更精彩绝纶的景致,今日将完颜老贼赶回西河边,过不了几日,势必让他滚回金国老巢。” 说完话,王爷左脚踏上前方峰岩,旋身一纵,足尖在峰壁上轻点数下,如蜻蜓一般优雅着陆。 峰上数人欣赏完王爷俊逸身姿后,情不自禁赞叹一番。 “这么说,咱们不用逃离此地了?”其间一人还沉浸在前一桩事上,木木声言。 众人齐丢个白眼给他,有一人站出来谆谆教诲道:“王爷已向边城军发出讯息,此仗完胜后,失地复归,过几日,咱与边城军合剿完颜烈,到时,就好好欣赏完颜老贼夹尾巴逃跑的样子吧。” 第三佰零八章 较量 轰隆的炮声震天动地,金兵四散奔逃,却发现遍地是逃兵。宋军似有数不尽的人马,多方位多点作战,搅得金兵如没头的苍蝇胡奔乱撞。 金兵越发相信,战前的火烧营帐、鬼脸突现是凶兆,此战的结果冥冥中早有定论。执此念,金兵无心应战,一味逃命,功是建不成了,尽力保个健全身子争取下次立功。 金兵溃逃虽慌不择路,好歹知道总体上往大将军方向去。只有关新妍反其道而行,径往宋军方向去,躲过飞沙流石,避过厮杀阵地,终于远离了战场,远离了遑乱人心的轰闹声,正要加紧脚步朝近在眼前的北萧所走去,忽然被人从背后施了一记闷棍,棍子敲在后脑上,短暂的眩晕过后便失去意识倒地。 曾被关新妍放倒的什长此刻带着一丝报复后的欣慰表情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关新妍,跟了他一路,总算探测到他的秘密,原来他是宋军的探子。 略思忖过后,什长步上前拽起地上人一条胳膊将人拉起,自己背转身下腰,将那条胳膊扛在肩上,身子一个墩弹,轻易将身后瘦小的人掮到背上,看了看四周后,往金兵营方向去。 此一役至天明才止息,最终,王爷夺回了营地,完颜烈携残余的五千兵马退守河西。 双方大军各自休整了两日,这日午后,王爷正与一众将士筹谋下一步作战计划,一名士兵慌忙来报,说营地上出现许多只老虎,老虎异常凶猛,已咬死咬伤上百名兵士。 王爷携众将赶赴前营,果见十数只壮硕猛虎四处奔窜,见人便咬,士兵们慌忙逃窜,场面一片混乱。 有弓弩手排成阵向老虎射箭,不料老虎似有人指点一般,左突右奔之后,径向弓驽手奔来,向弓驽手们侵袭。 “这些是受过特训的虎,传令下去,擒杀一只猛虎可得千金!”王爷下令后从旁人手中取过弓箭,对着远处深山接连发出数箭,不久,便见那头有异动,有数个沉滞物从岩壁上滚落。 藏匿在那深山之处的敌兵见已方暴露,索性大大方方站出来,舞动手中红蓝旗帜,那群猛虎骤然向王爷所在地奔来。 似嫌老虎还不够威猛,旗语之后,发出劲鼓声,鼓噪得老虎如被注入了兴奋剂一般,狂呼乱叫着拼尽全力加速向王爷所在地奔袭。 见此情景,十数名将士主动向老虎迎战,遂在不同地点方位,上演一幕幕惊险万分、撼人心魄的人虎鏖战大戏。躲过危难的士兵们纷纷跑出来观看盛景,未几,众人发现,观看盛景的不只有宋兵,还有金兵。 不知什么时候,完颜烈率众兵将在猛虎的开道下进入宋营,完颜烈坐于一匹红鬃烈马之上目光沉静看着那不远处人虎相煎的景象。 人、虎各有输赢,输了的人伤势惨重,赢了的人并不显轻松。 在观察了各处战况不久之后,王爷忽执剑杀入战阵,如梦似幻、急骤变化的身姿,出神入化、难觅影踪的剑法,教看的人迷迷朦朦、似醉还醒,只觉全身一阵舒畅之后,顷刻便见一只死挺挺的老虎。 半刻钟的功夫,接连三只老虎暴毙,宋军将士们眼里眨出喜悦希翼之光,忽觉得王爷动作太快了,要是再慢点就好了,好歹让人看清楚那老虎究竟是怎么死的。 金兵一个个面如土色,以看非人类的眼神看靖王,暗念:对方有这样一位神兵天将,此行恐怕又是凶多吉少。 “大帅威武!”宋军里有人抑制不住激动呐喊出声。 “威武!” “威武!” …… 宋军将士们不由自主齐声呐喊。 当王爷奔到第五只老虎面前,一只带着十分霸道气力之羽箭射来,轻手一挥,箭被当中劈开呈两支残箭向两边飞去。 王爷侧身向来箭方向看去,适见完颜烈放下弓。 “靖王好不威风,惹得老夫想与靖王较量一番,不知靖王可否称了老夫心愿?”完颜烈宏声嘹语。 “有何不可?!”靖王慨然应答,执剑奔来。 完颜烈纵身下马,执起一柄通身玄黑的长戟迎上去。 剑与戟相接,火光闪耀的同时发出一阵似要撕破耳膜的尖锐之声,剑、戟很快分开,靖王与完颜烈各执利刃相对而立,以力相拼,不分胜负,双方均以惊奇的目光打量对方。 随即展开速度与灵敏度的较量,但见龙虎相争,威力四射,两人周身一片瓦砾飞尘,旁人根本看不清漩涡中心的战况,只见不时银光乍现。 王爷的剑虽然快,完颜烈的戟动辙横扫千钧让人无法近身,加上完颜烈身披的铠甲乃特制护具,坚实无比,一时间,王爷与完颜烈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宋兵、金兵早已将注意力从人虎鏖战上转移到首领间的对战上,看不清那风暴中心处到底谁更厉害,各自提着一颗焦灼的心等待结果。 首领间的这一场较量结果势必将严重影响双方士气,关系到接下来这场仗的走势。 士兵们全神贯注地观望着,心里为各自的首领担惊、鼓劲。少有人关注到,另一边,老虎皆已被制伏,将士们或用网,或用绳、或用箭,或用火,群策群力,将嚣张一时的老虎们收拾了。 “嘭!”一声闷响,金、宋士兵惶惶不安的情绪被拨至顶点,双方首领之间终于有了明确的界限,胜负已分。 所有人焦急而又渴盼的目光在分立两头的靖王与完颜烈身上巡视,但见完颜烈手执铁戟如泰山般巍然不动,靖王倒提剑端负于身后,面色恬淡,一身清风雅韵。 众人正疑惑间,听闻完颜烈闷咳一声,细看之下,发现其手臂微颤,直立的双腿似乎过于僵直。 “牵马过来!”完颜烈沉喝一声,立即有人将完颜烈的坐骑牵至其身前。 完颜烈大手一抛,将手中铁戟扔给牵马人,雄纠纠气昂昂步至红鬃烈马左侧方,纵身一跃,本欲洒脱翻身上马,不料马儿突然扭头甩尾,躁动了两下,就这轻飘慢忽的两下动作,让完颜烈动作调整不过来,结结实实扑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好死不死,竟遭马的前蹄踏到了头上,还被当作球踢了两下。 跌的人尴尬,看的人同样尴尬,看到这一幕的所有金兵脸上皆浮了层绿色,心里暮沉沉。 第三佰零九章 惊险 完颜烈被众人七手八脚扶上马,脸色暗沉,浑身再无先前那般傲然气势。 “完颜将军专意前来送虎,我这边亦有大礼相赠,只看完颜将军是否接得住。”靖王豪迈声言,一举剑,宋军将士齐列阵备战,弓驽手、火枪手、骑兵、步兵统统就位,蓄势待发。 完颜将军淡然看着对方军士疾速成阵、亮出锐利兵器,在王爷手中的剑挥下之前,慢声道: “开战前,想邀请靖王与我一同观赏一出好戏助助兴!” 随着完颜烈大手一起一落,后方一座山岭半山腰处一块巨大的幕布被揭落。 在看到那幕布下的物事,王爷的心猛地一抽,其后整颗心紧紧揪着再也张不开,揪心和愤怒令其脸色铁青,擎着剑的手却缓缓垂下。 在那岭间半山腰处,置放着一只巨大的铁笼,铁笼之中锁着一个人和一只猛虎。人与虎之间只隔着一扇铁栏杆,饥饿的老虎对其身旁的猎物早已垂涎三尺,不住地狂躁地冲击铁栏杆,粗壮健硕的前肢不断地伸进栏杆的间隙划向猎物,尖利的爪牙离它的猎物仅余十公分左右。 令靖王揪心、愤怒的自然不是这种别出心裁的酷虐方式,而是,那被老虎急欲入腹的猎物正是自己牵肠挂肚、遍寻不着的人。 关新妍身着一袭红衣,女子芊柔、娇美的体态在那袭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惹人垂怜,与身旁那狂莽的巨兽形成鲜明对比。 笼子不高,她屈膝坐于笼中,背抵笼边,两只双手举过头顶被牢牢固定在笼壁上,两臂衣袖垂下,露出白皙细腻的芊长玉臂,暴露在外的部分美好强烈刺激着视觉感观,引人无限暇想,这更使得观览之人产生怜惜、揪心之感。 其头上、脸上皆被精心装扮过,极致的容颜稍作点缀便如璀璨银盘、皎皎皓月,令周遭一切黯然失色。但这张绝美的脸庞,此刻无一丝生气,表情滞纳呆板,显是受了严重刺激后精神受到了巨创。 完颜烈看到靖王的反应,嘴角略弯,随后状似不经意说道: “此人是我营中的一名叛军,装神弄鬼、造谣惑众,致使上一役中,我军中数千名将士无辜丧命。本该立即处以极刑。 可是,听说此人也曾混迹于靖王帐下,为靖王效过力,如此蛇鼠两端、任人为主的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因此,本尊特意邀请靖王一同观赏这行刑场面,让靖王也快慰一番。 这老虎已是饿了三日了,料想一会儿,那中间栏杆一撤走,老虎定是三两下就将那美人撕碎吞吃了,过程虽短,画面绝对精彩,靖王千万不要眨眼啊!” 说完话,完颜烈慢条斯理再次举起手。 “少装模作样!”王爷一声断喝,随后厉声赌誓:“她若死,今日,我要教你们全部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哦?”完颜烈故作惊诧,“看来此人对靖王来说相当重要啊。” “放了她,容你回去备战,如若不然……”靖王将手中剑置于身前,尖刃朝外。 “放了她?那我如何向死去的万千弟兄弟交待?”完颜烈故作为难。 “废话少说!你想怎样?”靖王极不耐烦。 完颜烈容色一正,沉着道:“靖王想救下此人,得用等值物事来换!看样子,此人不亚于靖王的心肝,那请靖王以身置换该是合情合理的吧?我向靖王保证,靖王若来我营中,必然以礼相待。 还有,我兄弟完颜墨在靖王营中叨扰多日,该是回营了。” 靖王不假思索,恨声道:“好!我答应你,即刻放了她!” “王爷三思!……”靖王身后一众将士大声疾呼。 靖王抬起手,制止将士们声言。 完颜烈见此情景,调侃道:“都说靖王薄情,我看,名不符实嘛。” 靖王未作回应,视线投向那半山腰处,目光幽深晦暗。 完颜烈忽抬手向靖王扔过来一件物事,靖王举手接住,摊开手心,见是一粒黑色药丸,蔑笑一声,鄙夷的目光看向完颜烈:“从此,完颜尽皆狗徒,无一幸免!” 完颜烈眸光骤暗,脸上浮现一丝难堪,其内心的羞耻比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跤更甚千万倍,靖王此言明示自此他完颜烈在靖王心中再不算号人物。 被敬重的对手鄙视,实比被打败、被重创痛苦得多,预示,从此以后,无论双方位份处何,他完颜烈在靖王面前将永远低人一等、抬不起头。 尽管难堪、痛苦,完颜烈未打算收回药丸,个人荣辱与国家盛衰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为了实现完颜一族宏图霸业,卑鄙无耻一回又如何。 直至亲眼看到靖王将药丸服下,完颜烈才对岭上发出释放的信号。 完颜烈手势甫落,靖王跨上一匹马疾驰向山岭,至山岭下,几番利落纵跃之后,抵达半山腰,一番怒剑狂花,破开的不只是铁笼,还有老虎的躯体。 面对坐于地始终凝滞不动、表情木讷、衣衫单薄的关新妍,王爷急速脱下外衣将那单薄冰凉的身子裹紧,随后蹲身面对面凝视这张毫无生气的脸。 以往灵动的双眸此刻一径低垂着,眸光灰暗,似是灵魂已死,万念俱灰。 王爷心如刀绞,双手擒着关新妍的双肩,摇晃两下,似要将其表面那层沉滞的灰暗色彩震落,同时极尽温柔声言: “没事了,没有危险了,抬眼看看,老虎已被我杀了,你已经安全了,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万千柔情在石雕面前显得孤独而又寂寞。 “对不起,我来晚了……”王爷将石雕揽进怀里一边极力抚慰一边深深自责,“不该将你留在帐内,不该让霍镰替我去接你,更不该任你在外只身涉险……” 温暖稳实的怀抱令关新妍麻木的神经渐渐复苏,被惊惧震荡得无所依附的灵魂终于找到栖息之所,随之,排山倒海的疲累之感漫天盖地席卷而来,令其自然关闭了天窗,放任身心滑入无边无际、幽幽沉沉、温暖的海洋。 当王爷从悲恸难鸣的懊丧情绪中渐渐复元,忽发觉自己的腰间除了束腰还有什么东西稳稳环箍着,低头一看,竟是怀中人的手臂,惊喜地空出一只手抬起伏在自己肩窝里的头,正对那张清尘绝俗的脸,却发现眼下人双眸紧闭,神色安然,鼻腔里发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多少个夜晚正是伴着这悠柔的音律入眠,这音律代表她此刻正睡得香甜。 靖王讶然失笑。 第三佰一十章 醒来 幽蓝、宁静的海洋深处,有着梦一般虚浮而又神秘的色彩,有着绒绸般舒适令人陶醉的质感,有着坚实无比、抵挡一切外来侵害的厚实力量,有着抚慰人心令人忘却忧伤的温暖。 阳光透射进来,金光被折成细密的点散落于各处,于不同处发光发亮,缤纷耀眼。这是新奇、愉悦、希翼之光,点亮了心中久藏的想往之灯。 “妍妍,什么时候回家,妈做好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就等你回来吃呐。”妈妈温和地说,脸上挂着暖人心脾的笑容,笑着笑着,忽满脸忧伤,沉叹一声。 这边,爸爸板着脸厉声责备: “手机不接,短信不回,你想要干嘛?干嘛?啊?胆子怎么那么大,网上聊两句、面都没见过、相互不知根不知底就敢随他们一同去那么远的地方旅游,途中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办?国内哪里没有山?哪里没有草原?非得越洋过海跑到那人生地不熟的旮旯里看风景?幸亏是回来了,再迟一天回来,你就得去派出所见咱们了,再再迟几天,你就得去医院看咱们了……” 另一边,爷爷惯常坐在他那张红木端方椅上,双手叠放在拐仗的龙头上,脸上尽是宠溺神情: “妍妍,在外受没受委屈?身上钱够不够花?悄悄跟你说,爷爷这里又攒了不少钱,妍妍的新房又可以扩大不少平米。你只管尽性儿玩,甭有压力,小时候,爷给你掖糖挡祸,长大了,爷给你攒房本钱减压,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爷爷这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忽然三个人一齐走到面前,异口同声地说:“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随后,三人的影像渐渐模糊,被周边的光点侵蚀,逐渐被分解成无数的光点碎片融入波光粼粼的海洋。 “别走,带上我。”关新妍嘶声呐喊却发不出声音,伸手去抓却发现眼前一片虚无,想要发足狂奔去追赶,脚底下却似踩着棉花般没深没浅移不动分毫。 从惊慌中醒来,关新妍发现眼前一片昏黄而不是湛蓝,怀里稳稳实实抓到了一样东西,感受半天,才感觉出是一条手臂。 谁的手臂?这么粗壮结实,肯定不是妈妈,也不太可能是爸爸,爸爸一向不喜欢这么亲昵的举动,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爷爷了。 抬起头,却发现爷爷的白头发变得好长还柔顺光滑,爷爷的脸,呃?返老还青了吗?可这眉眼,熟悉是熟悉,但好像哪里有不搭。 毫无预警地,正打量着的这双眼睛倏然启开眼帘,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正正照射过来。 四目相对,时间静静流淌。 极致、清贵、锐利、沉稳……读取眸光涵带信息量的同时,关新妍的意识从千年后的时空轨道穿梭而来。 终于分清楚梦与现实的区别,不情愿地告别那个梦,着眼于现实,忽然明白先前那浩瀚温暖的海洋实是眼前人宽广的怀抱,而此刻,自己同眼前这个相熟未必相知的人同寝一张榻,同盖一条被,手里抱着人家一条胳膊,脑袋底下还枕着一条,更过份的是,自己一条大腿还死死缠在人家腰上。 品行的问题好歹还有一番说解,这睡相差的毛病可就无遮无掩、暴露无遗了,被人知了短,往后,还怎么在人面前装斯文? 关新妍故作淡然将自己沉实的大腿收回来,同时,将怀中被箍得死死的手臂送回去放好,哦,头底下还有一条,略撑起身,将那修长的手臂折拢推回去。 做完这些,身子平躺佯装睡意未消。 王爷静静看着关新妍一系列奇异的举动,待她安静下来,挑了挑一边眉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将一条手臂屈曲置放在自己头下,侧身看着关新妍的侧颜,以温厚磁性的嗓音低声道: “用完就弃置一边了么?不说声谢谢吗?” 关新妍侧过身子,背对王爷。 王爷不在意地轻扯了下嘴角,就对着她的后脑勺淡声说: “昨日,不知是谁,在千军万马前紧搂着我,怎么也扒拉不下来,入营后放到榻上更是蛇一般缠人。 欸,对了,你昨晚是不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砸嘴流涎,还咿咿呀呀……” 关新妍猛地转过身来,怒目瞪视王爷,以嘴形及气流言语:“你胡说!”王爷一惊,轻松玩笑的神情即刻消逝,代之以忧愁,撑起上半身急切声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关新妍见王爷如此担心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软,轻轻摇摇头“说”:“没事,声带水肿。”怕王爷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喊哑的。” 王爷心中一痛,脸色徒然暗沉,片刻后,切齿声道:“此仇,一定会报的,而且不会太久,他们对你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日后,十倍奉还。” 关新妍心底溢出一股暖流,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完颜烈大帐内老虎不停在自己面前奔突,状似随时要冲破栏杆将自己撕个粉碎的时候。后面发生的事不清楚,但随便用哪个部位想也都明白是王爷救了自己,只有王爷有心力和实力可以从完颜烈手中救下自己。 过程不重要,结果至关重要,只要还活着,从前受过的苦遭的难,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也可以让施予者倾力补偿。 是王爷让自己摆脱了困境,有了再次主导命运的机会,如此深恩厚意,让身处这个时代无根无碍、生如浮萍之人怎能不感动。 有了救命扶困之恩,在重新面对这段情感时,必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进退自如,往后退的时候肯定不那么轻便了。 可眼下也无法全盘接受,撇开对王爷的喜恶不说,自己在这个时代是个突兀的存在,未知两年半载之后,自己是否还存于这个时代。如果不能给人一段善始善终的感情,何必给人希望。 未知关新妍心中所想,只见她明净的眸光中隐含忧愁,王爷神色放柔,轻声问: “有否哪里不舒服?” 关新妍自然将手抚上肚子。 “噢,”王爷露出了然的神情,“等一等,我去弄些吃的来。” 第三佰一十一章 针对 适才就已发现帐内不同寻常,听闻王爷要亲自去弄吃的,更觉稀奇,未来得及询问,王爷已经出去了。 关新妍静静打量帐内陈设,看着眼前简陋、粗犷的饰物,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等了些时,未等到王爷送吃的来,却有两名体形蛮实、打扮怪异的女子入进帐来,说大将军在住帐设宴请自己过去赴宴。 从两名女子的言行上,关新妍已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王爷与自己此刻身处金军营地。情况很可能是王爷为了救下自己,答应了完颜将军某些不情之请。 略思忖了片刻,关新妍未显示任何情绪,从容起身、梳洗、装扮,随后跟着两名侍女出帐。 完颜烈的住帐里此刻热闹非凡,十余人各依位份围坐地毡上,每人身前皆有一张矩形食案,案上置放着刚烤好不久的大块羊肉,还有各色水果、芬芳醇酒。 中间宽阔的场地上有八名红粉绿衣的美人载歌载舞演绎风情。 当一身简便男儿装扮的关新妍出现在帐内,坐于完颜烈下首的靖王眼里闪过一丝不愉,但很快恢复平静,并且慨然起身走向关新妍,十分自然地牵起关新妍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席位上。两人在帐门边上近距离目光相接之时,以眸光迅速交流了一些只有两人才能意会的讯息。 众人对王爷的举动皆感诧异,在金国,没有如宋朝那般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繁琐的繁文缛节,金国女人实比宋朝女人自由开放得多,且她们大多数要从事劳动生产,是家庭中不可缺的一份子,其在家庭中的权力和地位比宋朝女人高得多。 但在金国,男人再宠爱自己的女人,也只在私下里娇惯,不会放到明面上。多数人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与女人腻腻歪歪,有辱男儿尊严和威望。 靖王的举动不仅让在座金人觉得稀奇,也颠覆了他们对宋人的认知,他们一直认为宋朝女人地位极低,妾、婢就不必说了,哪怕是正牌夫人也不能随意出入男人的议事厅堂,只有在特殊场合,夫妇同被邀请的情况下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成双入对。 眼下,靖王身边这位女子非妻非妾,与靖王走在一起本就不合情不合理。靖王还抛却礼仪纲常、不顾体面,执其手登堂入室,实令人匪夷所思。 靖王与关新妍甫一落席,就有人怪声道:“听说,宋朝的村夫莽妇都不太避忌男女尊卑呢,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令人大开眼界。” 关新妍看向王爷,王爷的举动其实也让她小小震惊了一下,她也想看王爷如何作答。 靖王神色淡然,听到奚落言语,眼睫毛都不曾动一下,继续着自己手里的事,匕首在羊肉松紧相宜、外焦里嫩、最是可口之处契入,轻轻一旋,一块薄小易入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羊肉片就被旋下来了。 将这块肉片叠放在关新妍面前已堆成一座小山的盘子里,这才放下匕首,抬眼向发话之人看去,看到对方满脸的讥诮,愈平和声道: “阁下孤陋寡闻就不必在此张场了,我宋朝村夫莽妇相敬如宾,朱门碧户中的夫妇各履其责,当中不乏鹣鲽情深、鸾凤和鸣的神仙眷侣,他们自是不会无端跑到阁下面前揭阁下无见识的短。 女人如水,男人如堤,愈紧固环护的堤,愈能造就温柔澄澈的水。反之,漕塌不振的堤,便会造就动荡不宁混浊的水。” 对方似噎着了一般,瞠目结舌半天不语。 “哈哈哈……”场上传出一阵朗笑,完颜墨边笑边附掌,对着靖王慨声道:“不愧是游历多广的怀谷公子,想法新疑,很有见地。” 此时点怀谷公子的讳名,故意要将靖王自诩的神仙眷侣归属到男盗女娼。 靖王自然朝关新妍瞥了一眼,见关新妍神色淡定,显是知道怀谷公子的雅号,心中恻然。略分心后,转脸面对完颜墨镇定启口: “说到名号,得说阁下这墨字取得好,招黑、抹黑,寓意十分贴切,若完颜将军少阿附他人,多些主见,少打听闲事、说三道四,将精力投放在用兵演武上,不至丢盔弃甲、丢失阵地、丢失军权、丢失颜面,沦作阶下囚被人施救。” 完颜墨脸色陡然阴沉,独眼里渗出怨毒,他现在一无所有,脾性、忍耐性远不比从前,其大手朝桌上用力一拍,大声道: “说到这,还得感谢靖王赐教和不杀之恩呢,我敬靖王一杯!”说完将一盏盛着酒水的碗当作飞镖尽力朝靖王打过来。 靖王本可以躲,但躲开之后,碗势必要打到关新妍,是以出手将碗接了下来,大方喝下碗中酒水,淡然道:“这份敬意我收下了!” 当王爷放下碗,将手自然垂放于身侧时,关新妍意外发现王爷的手竟然略略颤抖,不禁疑虑丛生,当下未显惊诧,借斟酒的动作靠近以衣衫下摆遮挡王爷的手不让旁人看出端倪。 完颜墨恨得咬牙切齿,每一想到自己两度被靖王擒获,前程尽毁,满腔的屈辱和愤怒便如地表下剧烈活动的火山岩浆随时要喷发。 知道靖王服了“五服散”,功力渐失,故意借敬酒之机打他个满脸血花,不料他的功力竟还未全失,辱他不成反遭其辱。 完颜墨一计未达目的,再寻计策,目光瞅向为靖王斟酒的关新妍,计上心来。 “大哥,”完颜墨面转向上首完颜烈,“今日请弟兄们聚饮,得让弟史们尽兴不是?这肉也香,酒也美,水果也甘甜,只这堂上糜糜音、恹恹舞早就听够看够了,有些败坏兴致。” 完颜烈早已看出完颜墨想整治靖王,自己也有意想给靖王个下马威,先棘后枣,才能更快更有效达成目的,当下决定,就着完颜墨挑事,演一出好戏。 完颜烈假装不悦,嘹声道: “今日设宴,主客是靖王,你等都是陪衬,这舞乐有我大金特色,特意让演给靖王看,你……” “大哥,”完颜墨迫不及待截断完颜烈的话,“你兄弟我在宋营可没这般待遇,吃的是糟烂黄黍,睡的是污臭草铺。他不但苛待你兄弟,还藐视大哥的权威。瞧他自昨日入营,旁事不干,一心只守着美人,未给大哥一丝敬重。 大哥如此以礼待他,实是折我全营的颜面去讨好他,不仅让营里兵士们不服,还遭他心里嘲笑我金营里皆是一群憨憨傻气之辈。” 第三佰一十二章 逼 “不得无礼!”完颜烈落下脸来,竟敢当面说自己是憨憨,这个堂弟真个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大哥,”完颜墨仍愤愤声言:“小弟无礼在直言不讳上,小弟见不得大哥受辱,宁愿冒犯大哥也不希望大哥在众军面前失了威严。 有人从外到内、由始至终一直无礼得很,大哥有涵养、有雅量不与他计较,小弟可容不得他蹬鼻子上脸糟践大哥的一番好意。 这里可是咱们金兵营帐,是狮虎聚啸、威震天下金彪营驻扎之所,即便是宋朝的皇帝来此也得客客气气,遑论他人。 让一名外人在此趾高气昂、作威作福,权当我们皆是纸老虎作摆设的吗?” 完颜墨的独枭眼忽转向靖王:“靖王该是明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吧,我大哥宽宏大量未将你投入俘虏营,你是否应该感恩戴德、投桃报李? 眼下,我看你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就让你身边这位娇滴滴的美人为大家舞一曲,让弟兄们尽尽兴,你也算尽一番宾客之谊,聊表谢意,如何?” “放肆!胡闹!”完颜烈纵声道:“靖王是我特意请来的贵客,怎可如此羞辱。”完颜烈空泛的驳斥,使得底下与大将军朝夕相处,熟悉了解大将军的金兵将领们得到了某种暗示。 知道了完颜烈的态度又受方才完颜墨言语挑拨,众将领终不再按捺愤慨的情绪尽情宣泄。 “大将军尚没忘记在宋军阵地上凄惶飘荡的万千兄弟的英魂吧?!” “与沾染兄弟鲜血的人同席饮宴实令人食不下咽!” “该用他的血去祭奠战声上死去的兄弟们。” “靖王如此怠慢大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该让他跪地向大将军道歉。” “不光是道歉,还得有所补偿。” “远的且不说,眼下,就该让靖王爱重的女人为大将军、为大家献舞一曲,好叫人知道,无论是在此帐内还是在任何地方,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谁是尊,谁是卑,谁高高在上,谁奴颜媚骨。” 众人立即明白,这是要借折辱靖王,灭宋朝威风抬金国志气。众人将目光投向关新妍,见其姿色绝佳,坐于雄健的靖王身旁更显娇柔婉约,引得人想要肆虐一番。 出于男人对女人最直接的那点卑劣心思,加上迫切想见靖王受辱,扬眉吐气一番,场上立即爆发出一致的呼声: “献上一舞……” 完颜烈见已方弟兄、将士们群情激动,十分为难地看向靖王,“靖王看到了,不是我不履行当初礼待靖王的承诺,实是不好做啊,靖王是我敬重之人,而这边是与我浴血共战、生死相随的兄弟们,哪边都不好怠慢啊。” 靖王脸上依旧云淡风清,事实上,内心早已怒焰成炽,但十分清楚明白,今日想要带自己的女人一同毫发无损走出这顶大帐,绝不可意气用事。 面对完颜烈的虚情假意,靖王亦虚与尾蛇,“我看,这场上唯有完颜将军是明大义、晓事理的人,不若其它人短见少识,愚不可及。 有这样一群酒囊饭袋追随左右,恐怕完颜将军的抱负终将难以实现。 让我的女人跳一支舞不难,关键是,这一支舞跳完之后,完颜将军从此将威名扫地,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众人皆感诧异,堂上攮闹之声渐渐平息,那八名莺歌燕舞的美人们被清了出去。 “此话怎讲?”完颜烈奇声问。 靖王慷慨释疑道:“天下人已知完颜将军以拿捏女人让我就伏,手段阴暗,赢得不光彩。但古来打仗,两军阵前,以人妻儿老小作要挟,逼对方将领投降之事不少有。 完颜将军此举并非先例,此事遭人诟病非议一时,随着时日推进,终会消声匿迹,完颜将军称不上英雄,还可称枭雄。 倘若让我的女人为完颜将军献上一舞,还四处张扬,此举明显告诉天下人,完颜将军不仅以无耻手段擒获我,还以卑劣方法折辱我。 完颜将军能从此事上得到什么好处?除了得到无耻至极、滥施淫威、邦交态度极不友好的声名外,还能得到什么? 我大宋朝廷可以藉此合辽伐金,完颜将军想从我这得到任何东西都是痴心妄想,另外,完颜将军即将开拔赶赴辽金边境,正是招贤纳兵之际,如此人品,如此行事,贤士、猛将必绕路而走。 完颜将军曾以治军严谨、胸襟宽广、行事磊落、好恶分明而闻达诸候,获许多对手尊崇,亦获得不少名将来投。 现如今,看完颜将军身旁这些参将,大抵明白完颜将军如何背离了最初的信念,在无耻的歧途上越行越远,如何从一名受人尊崇的雄狮将领成为了无耻之辈,又是如何从以往的战无不克到如今的节节败退。 完颜将军若将我奉作贵宾,又不想与部下产生冲突,那便少安排这样的场合。或者,完颜将军根本是想借部下的气势,给我个下马威?完颜将军不但丢了原则,胆气也虚啊! 我既是自己抬腿迈进你的营地,就没有畏惧,勿需惊吓。 完颜将军若想与我谈事,恭迎大驾。这场宴,至此,酒足饭饱,话也已说尽,就此告辞!” 靖王说完一席话,扶起关新妍,大方撤走。 完颜烈脸上阴晴不定,细细品匝靖王方才说的话,看着靖王撤走的身影未声允亦未阻拦。 底下一众将领面面相觑,把不准大将军的脉,一时未作反应。待靖王出了大帐,众人纷纷开口: “大将军,就让他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大将军到底惧他什么?” “大将军,此人是个劲敌,要趁早除去,以免后患。” “大将军如此礼遇他,是有何想法?” …… 完颜墨见众人围着大将军七嘴八舌一顿表述,满脸不屑振声道:“说你们是九囊饭袋还真是抬举了你们!” 众人齐回头。 “哟,那请还未鸣锣击鼓正式开战便丢了三万兵马的将军指教一番。”有人不愤回嘴。 完颜墨阴挚的目光在那人脸盯视片刻,忽神情放缓,平静道: “可知与靖王之仗为何输得如此快,如此惨?” “那还用说,对方有枪炮……啊!大将军是想要他的枪炮?!” 第三佰一十三章 惊 完颜墨不再理会众人,举步越过他们径直来到完颜宏面前,沉声道: “大哥,适才,小弟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仅可以令靖王乖乖交出火器及弹药制作方法,还可令靖王或者宋廷供奉咱们攻辽所需的粮草、白银,更教靖王与朝廷之间产生怨仇,交戈的可能性大增。” “哦?”完颜宏略感兴趣,“说来听听。” “此事机密,小弟只说与大哥一人听,事成之后,还望大哥多多提携。” 得到完颜宏的首肯,完颜墨再上前一步,将嘴凑到完颜宏耳边细语一番。完颜宏听完陈述,立即满脸喜色给予肯定,并对完颜墨大加赞赏。 …… 这边,王爷牵着关新妍的手步出大帐约三十米左右,关新妍轻轻挣脱王爷的手,用手指指王爷的手心,又用手背虚虚地在自己额际抹一下,意思:“你紧张了。” 王爷搓搓自己有些发潮的手心,轻声道: “这不是紧张,是病症,未知完颜宏给我服的什么药,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地发生奇怪变化,一会儿感觉似有火在体内四处流窜,筋骨俱麻;一会儿感觉全身气血凝滞,得费不少功力才能打通。 每打通一次,功力便少一成。” 关新妍立即十分认真地询问详细症状,在冷彻的帐外,昏夜的星空之下,迫不及待地让王爷配合自己查体。 王爷顺从地任关新妍将自己当作一件出了故障的器物探究,看着关新妍的小脸由严肃到迷茫继转忧愁再恢复平静。 “什么问题,有得修整吗?”王爷自然问。 关新妍思绪还沉浸在病理分析中,轻轻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下头。 “嗯?”王爷疑惑,“能回答得简单点吗?” 关新妍沉思了片刻后,即给予肯定的答案。 王爷心头一阵松快,就知道她不会让自己失望,她脑袋里总有无穷新奇的东西,不断给人惊喜。 “如何行治?需要多少时日?”王爷紧接着问。 关新妍大手一挥,不予解释,要用肢体语言表述复杂些的语言,忙成跳大神也未必能表述得清。后面一个问题好回答,关新妍伸出两只手,十指张开。 “需要十日吗?”十日,不长不短,王爷已开始在心里思量未来十日规划,却见关新妍频频摇头,王爷心头一喜:“只需十个时辰?” 关新妍再次摇头。 一阵失落,王爷沉缓道出不愿面对的结果:“十个月?” 关新妍又摇头。 “十年?”王爷惊异声问。 关新妍皱皱眉头,一把抓起王爷的手,在其手心里写字。 “哦,十个疗程,那一个疗程又是多久?” 关新妍耸耸肩表示不可预计。 “那你的嗓子多久能好?” 关新妍再次在其手心里写字。 “一个月啊。我觉得吧,就这种方流方式也挺不错的。”王爷看着关新妍握住自己指尖的那只葱嫩小手声言。 关新妍速速收回自己的手,嗔了他一眼,满脸娇羞,惹得王爷一阵朗笑,心情无限好,宴席上产生的不快统统消散。 两人又向着住帐行走一阵,关新妍忽扯扯王爷的衣袖,引他回眸,然后用手指指完颜宏住帐的方向,又指指王爷。 虽不明白具体所问,但也知道她方才一定担了不少心,心里有不少疑问,王爷耐心解释道: “辽金已交战,作为金国主战将的完颜宏还留在此地,并费尽心思请我入营,又假意客套,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取得火器和弹药配方,以期以少胜多。 完颜宏今晚设宴,是要让我明白,在这所营里,所有人对我敌意满满极欲除之而后快,我只有依附他完颜宏,才能保得安全、有出路。 完颜宏生性骄傲,性情刚烈,我出帐前说的那番话,对他,也只有对他能产生些效用。 我们真正要防的是完颜墨,此人心术不正,报复心极重,其在京城营就了不小势力,我想,接下来,他一定会从京城方面入手对我进行打压。 我已经传消息给萧让,让他多加注意京城方面的动静。 边城援军还有一日到达外防线,外边,我已经做好了布防,三日后,带你安全离开此地。” 关新妍两边嘴角弯起浅浅的梨窝,不论别的,王爷这份慰勉人心的用心和耐心足以让人感动,现今的王爷与从前确是大不相同。 这样的王爷才有人情味,才好接近,跟在他身旁,自然有了不少安全感。有王爷在,可以省去不少心力,此行,权当来敌营观光旅游来了。 关新妍内心里正小小地欢欣鼓舞着,脚自然而然迈进眼前的帐篷,忽然被一股大力卷走,同时,嘴巴和鼻子上罩上来一只大手。 定下神来后,发现自已正面对着王爷,只差三、五公分就要额头相抵了,腰间一把钳子将自己的身躯紧紧焊接在王爷的躯体上,两只脚几乎悬空。 两人身处壁毡与挂着衣裳的木施之间狭小的间隙里,见此情景,关新妍自是明白有险情,为避免弄出声响,当即动也不敢动,呼吸都敛住了。 王爷将捂在关新妍嘴鼻上的手松开,未料想,除去了隔挡物,两人四目相望、气息相闻,状似即将吻到一起的情侣。 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相互凝望许久,王爷忽然低头,在关新妍柔嫩的红唇上轻啄了一下。一股奇异的电流迅速在两人之间产生且迅速涌向各自全身,令关新妍不自禁微微颤栗了一下。 看到关新妍双颊酡红、呆愣可爱的模样,王爷还要下口,却听到帐内有人声喊:“王爷,是我!” 声音十分地耳熟,关新妍立即使出全力将王爷推开,旋身逃走。 到手的乖顺绵羊就这么溜了,王爷对那适才发出的声音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人抓过来大卸十八块,事实上,他确也付出了行动。 可怜的瞎猫儿看到王爷从帐门旁现出真身,尚未来得及开口说第二句话就被摞倒,头上、脸上、身上均挨了不少拳脚,幸好王爷功力已失了大半,否则真就被大卸十八块了。 第三佰一十四章 反击 瞎猫儿此来向王爷传递了萧让的书信、来自边城军将领的信函以及东边营的现状。带走了关新开出的一张药方还有王爷向各方发出的或语言或函件方式的指令。 当晚,关新妍为王爷行针灸治疗。 在经历了一阵如濒临垂死般的气血震宕之后,又经历了片刻虚脱至灵魂出窍的颓萎,再次执掌、支配自己的躯体时,王爷感觉前所未有的轻快舒畅,稍运功,便觉天灵觉醒、气贯如注,先前的滞涩、沉臃之感消失无踪,功力已恢复了近三成。 王爷喜不自胜,忙问关新妍下一次施针是什么时候,却被告之半月之后,王爷眼里显现出小小的失望,武功是他桀骜不驯的底气,底气不足,自是影响甚广。 关新妍未多解释,也不管王爷失望不失望,实施了一套细密繁杂、耗时耗力的针炙疗程后,全身疲惫已极,胡乱从榻上抱了两床被子随意往地上一铺便趴上去休息。 看到关新妍的举动,王爷不自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 将要天明之时,关新妍从饱觉中醒神,肆意伸个懒腰,手脚却抵到一个不软不硬的大块障碍物,骤然睁开眼,见王爷以坐禅的姿势坐于自己身旁。 “早!”见关新妍醒来,王爷主动友好打招呼。 关新妍一怔,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十分紧张地朝自己身上看去,见身上衣衫齐整,与睡前的式样一致,顿时安下一颗惊悸的心,倏然起身,对着王爷以嘴型询问:“你怎么……” 尚未问完,在看到王爷身旁的物事便已知晓答案了。 王爷的右侧地面上有许多原不属于这帐内的物事,蛇、蜘蛛、镖、箭、油罐、水桶、麻绳…… “……一夜未眠么?”在看到那些物事,关新妍自然而然改变了神情,改变了原本要问的话,整体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王爷神色未变,腰背依然挺直,看着关新妍悠然道:“佛说,百忍成金,有容乃大,要达到那样的境界须得承受莫大的苦楚,但最终得到的真知却是刻骨铭心。” 关新妍眨巴两下眼睛,拉过王爷的手,在其手心写: “圣人说,是可忍,熟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有这句话吗?”王爷疑声问。 关新妍给予信誓旦旦的神情,前句是孔子名言,后句是几个世纪后的才人编撰,反正皆有出处。 王爷看着关新妍清丽柔美的小脸,心里沉叹一声,暗道:还是忍着吧,不忍的话,早将你倾吞入腹,你都不知遍体鳞伤多少回了。 尝试过那诱人唇瓣的甘甜后,再靠近芳香美人,王爷常抑制不住心辕意马,终究担心惹她不悦,而未敢轻举妄动。一夜坐思后,想明白一件事情,真正想拥有一个人,不想失去她,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让她同样地喜欢自己,在未能让她真心实意喜欢上自己之前,只好不求回报地倾力付出,在这过程中产生的失意、落寞、不甘、痛苦只能独自默默忍受。 原来,想要获得一份真挚的感情也是需要不断修炼,但若能修成正果,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显然,关新妍未理解王爷坐思一夜后所悟出的真知灼见,还以为王爷是要对那些暗中滥施卑鄙伎俩的贼人实施姑息、隐忍的策略,遂鼓捣王爷反击。 见王爷对自己所提出的反击建议不怎么在意,关新妍拧眉看着那地上一堆物事,忽眸光一亮,兴冲冲掀开身上覆盖的被子,跑到王爷右边,将水桶提到王爷面前,用手指沾水在地上写字。 在看完关新妍在地上书写的一排排绢秀楷字后,王爷朗笑出声,随后道:“好,就按你的意思做,且让他们知道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必当自食苦果。” …… 晨曦中,金兵营的士兵们如往常集训,岭山凹谷间回荡着豪气干云的呼喝声,这有序的振奋人心的呼声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时间,逐渐被惊慌的嚷闹声取代。 原本有条不紊的营地上已是一片混乱,营帐失火,马棚倒塌,山石滚落,蛇虫乱爬,金兵们忙着四处救急。 完颜宏匆匆赶来,驻立其间指挥救场。 与此同时,靖王与关新妍身处完颜墨帐内。 完颜墨与靖王交手,不及十招即被擒,被捆缚了四肢扔在一边。 “你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完颜墨面对身前的靖王惊异声言。 “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多了!” “外面的事情是你弄的?” “你给的火油、蛇虫没浪费。” “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 关新妍将从帐房内搜到的信函交到王爷手上,王爷当着完颜墨的面将信函一封封拆开来查看。 完颜墨神情极其晦暗。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完颜将军结识的京城权贵可不少啊。”靖王一边极速浏览信函一边感慨,这些信函里有写自完颜墨之手尚未发出去的,也有从从各地传送过来的,信上落款人无一不是高官、巨贾。 “废话少说,今日再次落入你手里,已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靖王嗤笑一声,“你这条残命不配让我亲自动手,你现在也还未到死的时候。” 完颜墨还要再说几句硬气的话,被靖王拿布团堵住了嘴。 靖王转身朝关新妍平静声道:“将我没让你拿的东西放回去。” 关新妍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要我亲自动手?” 关新妍迟疑了片刻,踟蹰地从袖中取出几个黄白货放到身旁桌上。 靖王锐利的目光紧紧盯视着她,关新妍又从腰里取出几块玉石丢到桌子上。 王爷的目光依然盯着不放,关新妍气闷地从怀里取出几串制钱重重掷在桌上,摊开双手表示再没有了。 “你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只需和我说一声。早说过,不许你藏钱,若再记不住,我会想办法让你记住!”王爷重声言语。 关新妍低头无所表示,心念:这次大意了,还以为他注意力都放在那家伙身上不会注意到自己,下次一定藏深点。 随王爷出帐前,关新妍折回书桌将方才夹放在书页里的借据取走,不义之财自然不白取,偷鸡不着米当然要收回来。 第三佰一十五章 改 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在意料之中,有些在意料之外。 战事提前爆发,来自边城的援军与同样来自边城的幽灵团不期而遇,随即展开厮杀。 金兵营依旧一片混乱,众人救完火,又忙着从冰仓里抢救食粮、围堵四散奔逃的骏马。混乱中,完颜宏看见了靖王,靖王立于不远处一座山岭间闲逸地看着完颜宏手忙脚乱。 完颜宏早已听报靖王打晕自己专意派去监视他的两名高手,不知去向。而今看到靖王挑衅的姿态,自然明白眼前的混乱皆出自他手。 心头一阵恼怒,完颜宏策马朝靖王方向奔去。 两人见面,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交战一阵,靖王招式虽凌厉,毕竟功力不足,对完颜宏造不成太大伤害,反被完颜宏愈加狠戾的攻势逼得左闪右避。 完颜宏已被先前一堆麻烦事磨去了耐性,不断累积起来的燥性倒是找到了很好的宣泄口,此刻誓要活捉靖王,决意换个礼法待之。 已然看出靖王的弱点,料定他顽抗不了多久,愈加兴奋追打,几次要得手却又被他闪开去。 靖王在发出一连只攻不守、险而又险的进击招式,将完颜宏逼退数步后,忽然全身而退,展轻功退逃。 完颜宏回味出对方使计意欲逃走后,更加信心百倍地追上去。 两人在岭间跳跃,你追我赶,不时交手几招,耗了不少些时。及至天门峡峰顶,靖王再不远遁,认真与完颜宏周旋。 完颜宏终于发现,凭靖王的敏捷和轻功,自已根本伤不了他也拿不住他,自己分明中了圈套。想明白此节未多久,忽听到一阵天崩地烈的声响,循声朝远处望去,只见远方连绵雪峰上气势浩荡的滚滚白雪似逐浪般向下滚涌,沿途吞山移树,势不可挡,一路激起尘烟般的碎雪雾霭。 “雪崩!”完颜宏大惊失色,瞪大的双眼定定看着那灾难的源头,心头不住跳荡,明知此刻应该立即转身回头去通知自己的兵士们撤离营地,双脚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一个清醒的声音不住在耳边哀鸣: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雪崩以猛虎下山之势席卷途中所遇的所有生灵,并将它们连同山石树木一起掩埋,宋营里已是空无一人,士兵们早已撤离,曾演武、生活过的场地顷刻被覆盖。金营里原有的嚷闹声叠加了不断增多增高的惊恐尖叫声,人如溃穴之蚁四散奔逃,急速赶来的雪浪将他们抛扬上天又俯砸于地…… “你赢了。”完颜宏看着那仍旧不断向前翻滚的雪浪苦涩声言。 “那些枪炮也被掩埋了,完颜将军可不必挂念了。”靖王立于其身后淡声言语。 “哈哈……”完颜宏笑得凄惶,“靖王早就算准了吾弟的计策吧,埋了枪炮,宋廷再难往你头上扣私造火药火器、壮军谋反的罪名。 掩埋了这里的所有尸首,我在此牺牲的四万兵马死无对证,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成了幻梦一场,宋廷拿不住你大举击杀我军的证据,你借此逃脱破坏邦交、挑起战端的嫌疑。 靖王故意引我来此,留我一条性命,实是不想惹怒金廷,不想被宋廷责难。 你敞开手脚、大胆尽兴干了所有想干的事,然后毁尸灭迹,消除影响,不留声名,玩得可真是极致细密啊。” “完颜将军过誉了。” 完颜宏忽转过身来面对靖王愤怒声言:“可惜,你预谋得再细致,也还有纰漏,事情不会向着你预演的方向推进。 至少,我,不会任你摆布,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等着日后我回敬你的大礼吧!” 完颜宏说完愤然离去。 靖王面色无波,驻留片刻,直到那浩浩荡荡的雪浪减缓了步伐才朝早已布署好的新的营地方向而去。 …… 完颜宏就此退出宋金边线,赶赴辽金边线,继续他的戎马生涯。但宋金边线战事并未就此消停,完颜如霜携八千精健幽灵团兵士驻扎于此,继续与宋军对峙。 从边城赶来的五千援军与幽灵团厮杀过后尚余四千人马,赶到北萧所与边防军会合,合成六千余人的兵团。 靖王不屑与女流交锋,封关新妍为曦楚将军对阵完颜如霜。 关新妍是女儿身这已不是秘密,靖王对关新妍宠护有加更不是秘密。原本对靖王在军营养女宠颇有异议的将领们很快改变了想法。 六千兵士交到关新妍手里,风貌大改。 关新妍在原有的骑、步、射三军基础上,新增了滑翔军,这是一群天兵,背着三角形羽翼在岭间翱翔,让宋军大感新奇。 关新妍还在原有的军事训练项目上增加了信任背摔、障碍跑、巨人梯、竞技攀岩、悬崖速降等项目。 另外,制定了一系列人性化又能激发广大兵士积极能动性的制度,比如,技能突出、品质佳、获广泛好评赞誉者可获升迁;训练成绩突飞猛进、极速超额完成任务者可获奖励,奖励根据情况分不同等级,具体恩惠有半天休假、一碟好菜、一卷新铺盖等等。 在关新妍的整饬下,士兵们体能、技能均得到大幅提高,而且士兵们整日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边陲之地,僻谷幽岭因有这样一群朝气蓬勃、雄壮热血的刚健男儿们而显得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有这样一位能治军又能策案的得力将军,王爷甚感欢欣,也隐隐有些担忧,越领略到她的无穷魅力,越深深想要将她占为已有,可是,无论怎么对她好,她都照单全收,可气的是,收下以后,屁都不放一个,就好像王爷生来就欠她的一般。 还有一位对关新妍有丝怨气的是霍镰将军,从关新妍上任以来,霍镰将军不但被削权,还被晾置冷板凳上,这让素来血气盈旺、勇武好胜、自尊心极强的他怎么受得了。 霍镰将军在冷板凳上辗转碾磨了数日,终于耐不住寂寞、烦闷去找王爷,听闻王爷为博曦楚将军展颜一笑进山猎狐去了,心头无尽忧愁,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去找曦楚将军。 第三佰一十六章 质问 见曦楚将军没那么顺便,霍镰将军对挡路的卫兵发了一通火气后才获接见,见到关新妍,霍镰将军吡裂着铜铃大眼,梗着脖子精声嘎气道: “曦楚将军究竟对属下有何不满?军中数百条罪名,哪几条适用我尽管扣我头上,让我心里有个高低上下槛。 天大的罪,也不过在脑袋上留个碗大的疤,也算是有个交待。而今,我成日吃着军中豆金贵的粮,浑身气力使不上,闲坐一旁看风景,这算什么罪什么刑罚? 今日,请曦楚将军务必给个说法,若觉着我霍某人还有些用处,就给个差使,若觉着我霍某人无所用处,便许霍某解甲归田,也不必在此做一只可鄙的仓鼠生受着。” 关新妍抬手示意霍将军就座喝茶,霍将军巍然不动,关新妍便自顾自落座,悠然端起茶盏,轻呷细品。 一顿老拳砸在了棉花堆里,霍将军泄了劲,心头如百爪挠心,准备再要开口说几句意气话,却听闻对方启口轻声说: “将军觉得自已最适合哪个职位?”声音有些暗哑。 霍将军一愣,随即粗声粗气道:“用人治事不是大帅的职责吗,如何问我?” “依我看,霍将军现在就适合看风景。” 霍镰将军气血翻涌,压着情绪,沉声问:“为什么?” 关新妍冷淡的目光直视霍镰将军,不疾不缓言道: “身为军人,最可贵的品质是忠诚,忠诚的士兵,哪怕他是块榆木疙瘩也有用武之地。不忠诚的士兵,纵有经纬奇才,也难得重用。霍将军明白这个道理吗?” 霍将军霍地血冲脑门,“曦楚将军指谪我别的尚可,指谪我不忠诚可就有话说了,我霍家七代皆从武职,所遇战事无数,哪一辈哪一战不是拼死效力,战绩有目共睹,先皇赐封的‘忠勇之家’牌匾可不是慰勉赏赐,而是我祖祖辈辈们用无数鲜血赢得的荣誉。 我追随靖王六年,从靖王步涉战场伊始便一直陪护在靖王身边,且不说随靖王上过多少阵、杀过多少敌、得过多少功勋,倘若我不忠诚,如何能在靖王身边随侍这么多年?” “你所谓的忠诚只是浅薄地严格执行上级指令,而不是一心为主!” “此话怎解?”霍将军愤慨声言。 “你是靖王的心腹,该当知道靖王信任谁、器重谁,你的职责不仅仅是履行靖王的指令,还应当包括帮助靖王协调内部人际关系,促使上下拧成一股绳,整体形成一个坚实、强有力的团队。 纵然后者不是你的强项,你可以不参与,也不应该去破坏。” 霍将军神似有所了悟,关新妍继而直言不讳地说: “我接管军务之初时,众多将士心有不服,战事在即,我不能将大把时间耗在抚慰士心上,所以第一步必须摘出对我行动产生阻碍之人。 霍将军虽然战功显赫、秉性纯良,但对我似乎有成见,且霍将军在军中影响力不小,所以,霍将军被划入摘出之列。” 霍镰将军擎睁着空灵双眼,哑口无言。 “我只是代掌军权,尽我所能为王爷效力,打赢这一场仗,好让金人知道王爷手下无弱兵,让金人日后再不敢来犯。这仗若赢,扬的是王爷的威名,众将军助我其实仍是在向王爷尽忠。 可有些人看不到这一层,霍将军愤然前来质问,其实是质疑王爷知人善任的能力,霍将军对我越是不恭,怨念越深,越是证明你私心重、目光短浅,不以王爷获益多少为着眼点,不去考虑王爷的用心,不信赖王爷选用之人,不为王爷分担解忧,这样的人还能称为忠勇之士吗? 这样的人,我还敢委以重任吗?” 霍将军脑袋嗡嗡作响,满面潮红,为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见识不如一个女人而羞愧难当。再一次听到忠勇二字时再无往日的激情豪迈,而是惭愧不已。 “霍将军若想明白了就请回吧。”关新妍淡然声言,重新端起案上茶盏呷一品茶水润润嗓。 霍将军脚似有千斤重沉沉迈向门口,及至快到退出帐门时,突然立住脚,朝关新妍声道: “其实,我并非对曦楚将军有什么成见,只是,只是……”踟蹰了片刻,终于决定一吐为快: “月余前,王爷病重昏沉之时,执意要亲自去查询追踪彼时尚称关公子的你,任旁人如何劝也不睬,从未见王爷为一个人如此执着。 那时的王爷看起来孤清,寥落,全然没有往日的骄傲、洒脱,大概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憎恶那个让王爷失了心气的人。 渐渐了解曦楚将军为人处事之后,渐知曦楚将军确实与众不同,在下对曦楚将军的才干十分钦佩,但在下诚以为,曦楚将军对待感情之事也应当爽快利落。 曦楚将军若对王爷有意,该当善守女人本份,退居后舍,相夫教子。 若对王爷无意,该对王爷把话说明白,成日这样吊着王爷,让王爷在全军面前放下尊严来哄逗你,你是开心了,王爷的颜面和威望却日渐消退。 这番话,在下老早就想说了,今日斗胆倾吐出来,若惹恼了曦楚将军,曦楚将军要罚则罚,在下决不反抗,但说出去的话决不收回、态度决不更改,相信军中执此念想的决不只是在下一人,望曦楚将军深思。” 关新妍几乎要将嘴里的茶水吐了出来,这霍将军操的哪门子的心啊。眼前骤然出现了二十一世纪里那十五的小侄女为了维护偶像誓与全世界为敌的模样,敢情王爷的男票粉丝不少啊。 想了片刻,关新妍对霍将军声道:“知道为什么坐在这个统军位置上的是我而不是其它人吗?” 霍将军未出声,脸上显而易见的神情已给出了回应。 “不仅仅只是因为王爷厚待我,还因为你们的无能。”关新妍重重声言。 霍将军倒吸一口气,为眼前弱女子的狂悖言论感到震惊。 “不服是吧?!敢不敢与我打个赌,若你赢了,我让出这个位置,并从此尽量少出现在军兵将士视野中。 若我赢了,你收回方才那番话,决不许再提,想都不要想,且往后乖乖听我调遣。” 第三佰一十七章 突变 “赌什么?”霍将军悭然声言,显是不放过这个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 关新妍放下茶盏悠然道: “你们是否皆以为完颜如霜乃一介女流,未曾领兵打仗,很好对付?其实不然,完颜如霜敏感、聪慧、大胆、毒辣,最擅长用各种手段笼络人才为她所用。 她手底下有很多能人异士,有炼毒的、炼制火药的、掘地道的、巧设机关的,不胜枚举。 方才,我得到消息,曾有一批黑火药进入完颜如霜的营地,现在,不知道这批黑火药有多少、被布置在什么地方。 我给你三日时间去查这批火药,你可以找援手,动用所有可以动用起来的力量去查探。 我赌,三日后,你交不出完美答卷。” 霍镰将军未有多少豪言壮语来表达心中志气,只镇定一句:“走着瞧!”便退出了帐房。 霍镰将军走后未多久,关新妍嗓子尚未滋润爽滑,王爷携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入进来。 再见到王爷,关新妍心底滋生出一丝怨气,明明是王爷将自己困锁在此,明明是王爷听不进衷言一厢情愿示好,明明是王爷不顾自己意愿将自己强推到众军面前令自己饱受争议。 自己不过是在无可奈何下委屈求全、努力求生,自已明明是受剥削压迫者,在某些人眼里,却是妖媚惑君、扰乱纲常的红颜祸水。 了解些许内情的霍将军尚可以罔顾事实如此认为,那底下众多不知内情的将士们更当确信其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真相如何不重要,凡有违礼制、纲常的怪象、乱象,过错方一定是女方、弱势方。 想来,军士们当中对自己不满的大有人在,代掌军权一事一定令许多人愤懑,因有王爷在身后坐镇,才不致产生骚乱,倘若王爷不在,一定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听到我说话了吗?”忽传来王爷一句重声言语,打断了关新妍的萦思。 “嗯,有在听,”关新妍随口应声,虽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呈现一副飘忽的神情状态,但其实也有听进王爷讲话。 “那你复述一遍我方才说的话。”王爷严重不相信她的话。 关新妍这才将目光聚焦在王爷脸上,“确定要我复述?还是不用了吧,复述完之后王爷一定会被自己的傻气震撼到羞于见人。” 对着一脸疑惑的王爷,关新妍补述道:“这是只怀孕的狐狸,八成是饿得没辙才出来找吃的,遇到一名精力旺盛的猎人,倒霉透顶,早已向命运投降了。 王爷又是设陷阱,又是围堵,实是多此一举。” “你怎么知道它怀孕了?”王爷奇声问。 “我不但知道它怀孕了,还知道它被吓得流产了。”关新妍说完从王爷手中接过狐狸,放在膝盖上认真查看伤势。 看到狐狸腹下一团血渍,王爷立即明白了。忽动了恻隐之心,黯然道:“如果我的女人怀孕,决不可能让她在冰雪寒天中出来觅食。” 关新妍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王爷,正接上王爷深情款款的眼眸,心头一荡,急速转过脸,淡然道: “谁家妻儿谁不疼啊?”转而又面对王爷认真道: “这只狐狸的亲属估计也惦记着它的安危,王爷不如将它放生了吧。” 王爷一双瞿亮炯目紧盯着关新妍,激情满满道:“我的妻儿我会千般宠爱,万般呵护。”显是自动忽略了关新妍的后一段话。 关新妍明显感受到王爷眼里迸发出的强大的热力和向心力,势要将自己裹挟进去,熔化其中。刚抑制住的心跳又开始狂摆乱蹦,正慌张不知所措之际,那散发热力和向心力的炽热中心不断向自己靠近,同时间,心腔里那不受控的狂摆律动越来越让人难以适从,几近令人晕厥。 在那炽热中心无限趋近,眼看就要焚毁一切的时候,骤然遇冷。关新妍抱着狐狸从座椅上弹开了,王爷扑了个空。 一室寂静,关新妍背对王爷强自抚平心跳,为自己未被卷入熔炉而庆幸。王爷刚一脸懊丧,为到了嘴边又失去的美味惋惜。 “你算计我,”关新妍忽转过身来厉声责备,“你根本早就知道这狐狸怀孕流产,你根本就没费多少心思捕获它,你用一堆谎言来诳我。” 王爷惊异瞪大双眼,急声辩解,“没有,我对天发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受骗一回,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再和你说话。” 王爷皱紧眉头,“我赵谦对自己人从不撒谎……” “我不听你解释,你出去!”关新妍忽气恼急步上前将王爷往外推,“出去,出去,三天不要和我说话。” 瞧着一脸焦燥的关新妍,王爷终是心软,未作抵抗,被她推着倒退着走了好几步,忽立住脚,伸出一只手握住关新妍抵在自已胳膊上的手腕,温声说: “好,我走,你冷静下,过几天我再来跟你解释。” 关新妍立时抽回自己的手背对着王爷不声言。 听到身后远去的脚步声,关新妍暗暗松了口气,她需要一个私人的空间,仔细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对王爷的举动有那么大反应,到底是荷尔蒙作祟,还是说,自已在不知不觉中,对王爷产生了类似于爱情的情愫? 就在关新妍打算全身放轻松坐下来认真剖析一下自己内心深藏的潜意识,突闻身后一阵闷响,转过头,惊见王爷扑倒在门边。 第一闪念,是王爷遭了暗箭,关新妍扔下狐狸,飞奔过去,却见王爷已失去意识。医师的职业素养造就了关新妍在越是危险、情况越是复杂的紧要关头越是沉着冷静。 她立即叫来两名可信赖之人将王爷秘密抬回王爷的帐房,封锁王爷昏迷的消息,并下令封锁全营。 经过一昼夜探查,排除了食毒、中暗器等可能性,基本可以判定,王爷是旧疾急发,很有可能是颅内瘤破裂出血。 此种情况异常凶险,在没有精密辅助诊疗仪器的年代,病情发展到哪一步多半靠经验去推测,无论病情发展得深浅快慢,有一条信念不变,那便是,病人随时会面临死亡。 第三佰一十八章 乱 十余支点亮的蜡烛摆成一个半圆,关新妍坐于半圆之中,左边摆放着齿锯、手术刀、镊子、针线,右边放着消毒好的洞巾、纱布等。 身前是一颗光亮的脑袋。 仅管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关新妍迟迟未下手。完全是被形势逼迫才走至这一步,但这第一刀若落下去,便意味着自己的一条腿也迈进了鬼门关,手术若成,皆大欢喜,手术若败,自己不但搭上性命,还背负上谋杀亲王的大不赦罪名,这罪名对即将下地府之人无所谓,但恐会牵连一些无辜之人。 完全可以另择路数全身而退,如公布王爷病情,交出军权,任军营陷入混乱时逃走。但这么做的话,自由是自由了,可往后势必永远无法摆脱内心的歉疚感。 “关将军,你这,还要继续吗?”恭立边上的一名王爷的贴身侍卫惶恐地、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被关新妍强拉来做助手的。 关新妍收回飘忽的思绪,低头瞧瞧自已手中的刀,又看看那俯卧着的、不作一丝反抗的人,沉念一想,王爷待自己不薄,又曾施予救命之恩,感情上无所回报,救命之恩,那便以命相报吧。 “过来吧,”关新妍朝侍卫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一会儿,你只听我吩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旁的话不要说,明白吗?” 侍卫带着些抗拒的神情哆嗦着走过来坐于关新妍旁边。 见侍卫全身发虚,关新妍肃声道: “此刻开始,王爷的生死有一半掌握在你我手上,务必仔细行事,你的命已不属自己,已交付上苍,所以没什么好顾虑了。” 闻此言,侍卫镇定了下来。 “开始吧!”关新妍一声喝令,执刀下手。 …… 忙乎了近两个时辰,手术结束。 在打开头颅伊始,关新妍即感欣喜,情况与预想的相差无几。有了明解的诊断,治疗便得心应手,此类疾病虽凶险但手术实施难度不大,且治疗后预后佳。也就是说,王爷的成活率可由原先的百分之五十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手术顺利,接下来的问题,王爷几时醒来?往后恢复得怎样?就看王爷自身的机体防御力如何。 已是凌晨丑进左右,关新妍将用过的器具、物品全部收拾停当后,遣走了侍卫,自己坐于榻边趴在榻沿上稍事休息。 刚进入意识模糊之境,外面传来骚动,关新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随后清晰地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喊: “我们要见王爷,向王爷禀报事情,放我们过去……” 关新妍起身步出帐外,见外面积聚了十数人,皆是王爷麈下将领,正竭力想要突破守帐侍卫们的防护圈。 一人见到关新妍,立即朝关新妍大喊:“妖女,你把王爷怎么了?王爷已经超二十个时辰未在营中露脸,太不寻常了,一定是被你这妖女施了什么诡计困住了。快放了王爷,让我们面见王爷。” 关新妍沉下脸,声道:“不是说了王爷练功需要闭关数日吗?” “如此重大之事,王爷怎会如此随意交待,一定有隐情。” “关将军,”另一人大声道:“有传言,王爷遭了暗害,我们今日前来就是来证实这个传言是否是实情,请关将军行个方便,让我们与王爷见上一面,只有亲眼目睹王爷无碍,我们才可安心。” “王爷练功,已入云空之境,绝不能受外部干扰。三、五日后,王爷自会面见众位。若你们不想获以下犯上、聚众反叛的罪名,请立即散开,各自回帐。” “甭拿王爷声威来吓唬我们!”一人大喊:“听说,王爷已陷入昏迷,你隐而不报是何居心?严重怀疑,你是暗害王爷的主谋,王爷何其英明,旁人怎奈何得了他,只有你有机会向王爷下毒手。” “这位将军,”关新妍厉声道:“说得有鼻子有眼,请问,将军哪只眼睛看到王爷昏迷?大战在即,敌人在外虎视眈眈,若营内出现骚乱,正给敌人可趁之机。兴许,这场骚乱,正是敌人一手策划,你们当中,定有敌方安插进来的奸细。 搅和得越起劲者,奸细的嫌疑越重。再有妄言者,立即押下严审!” “关将军,”一位素来受王爷器重,在营中颇有些威望的谋事站出身来,“你说的没错,我们当中确有可能有奸细,奸细声望越大,影响破坏力越大!我们皆有自省和省查身边人的责任,自当也该接受被省查,关将军也不例外。 大伙齐聚于此,一是关心王爷安危,二是担心局势有变。关将军若不能给大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难以服众不说,自身亦摆脱不了奸细的嫌疑。 遇此情形,在王爷不主事的情形下,我们完全可以用联名的方式将受争议者控制起来以防止大局朝向不利的方向发展。” 谋事的话立即引起一片共鸣: “对,吴谋事说得一点也没错。” “请求立即联名声讨这个妖女。” 有急于了解真相的人急声道:“这么大动静,王爷竟然还未现身,到底怎么回事?关将军,快说实话,王爷到底怎么了?” 立即有人声喊:“此女狡诈,应将她控制起来审问,不让她吃些苦头她不会说实话。” …… 关新妍深感忧虑,没有王爷在自己身后坐镇,这些人立即将自己这个统领不放在眼里。眼下以权力去压制他们显然无多大效用。 王爷昏迷的消息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晓,消息一旦传出去,势必军心不稳,军营陷入混乱。金兵会趁机大举来犯,到时,军营和王爷都会面临覆顶之灾。 思虑片刻,关新妍决定采用拖延之计,希望王爷快快醒来,赶在局势可控之前出面解除危机。 “众位,实话说,王爷确实遭遇了暗害,但王爷机敏睿智,坏人并未得逞。目前,王爷并无大碍,但遇到一点小小麻烦。 众位一定要我解释,且看你们这架式,今日我若不透露一些实情,怕是过不去。 众位关心王爷的一片苦心,我能体味,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惑,但日后,若有一日,王爷怪罪我违背他的意愿自作主张抖搂了此事,彼时,还请众位能站出来替我说说情。 外面天冷,请众位移步我的军议所听我细述。” 第三佰一十九章 战 “我们要先看一眼王爷,确定王爷安全无虞,才听你讲述。”一人大声嚷。 关新妍沉脸喝道:“怎知你不是想寻机暗下黑手?” “怎知关将军不是已暗害得手,想将我们支开,好腾出时间布置现场?” “笑话,我若想支开你们做点隐秘事何需对你们使计谋,完全可以直令这些守帐侍卫将你们轰走,不信你们当中有谁敢硬闯。” “大伙听见没,王爷已被她完全控制,……” 在那人还要继续鼓舌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时,关新妍高声道: “你若执意要违背王爷禁令,且做好了他日接受严厉惩处的心理准备,我可以让你进帐看一眼。”转眼对众人说:“你们当中,还有谁也想进去看一眼的,尽管站出来。” 关新妍大方让道,反倒让原本纷纷嚷闹着要进去的一群人踟蹰不前。 先前那人鄙夷地看了看左右两旁胆小退缩的人,大步走出人群,面对着关新妍昂首上前。 关新妍走出帐门,往前迈进几步,与来人在帐门前三米处交错之时,关新妍忽然高声:“好大的羊膻味,来人,将此人拿下!” 那人浑身一震,面色骤变,迅猛伸出利爪向关新妍脖颈抓去。关新妍早有准备,一旋身更趋近他,同时,右手一抻,手中现出一枚匕首,将尖刃对准他的股根部扎去。 来者双手下挡,侧身移位之时,关新妍瞅准一个空隙,迅疾伸手抓住其一边鬓发,尽力翻撕,一张连着鬓发的人皮面具从其脸上撕脱下来。 揭下面具的同时,关新妍左颌遭其手肘部狠劲顶撞了一下,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在看到那人蜕变后的新容颜,众人大惊:“易容术!” “金狗!” “奸细!” …… 那人眼见身份败露,索性痛快撕去身上碍手碍脚、倍受束缚的长衫,现出里面纹样斑驳的兽皮坎子,大肆展开拳脚与扑上来的两名侍卫缠斗。 关新妍吐掉嘴里一口鲜血,抬手抚了抚疼痛不已的下颌,缓缓从地上起身。方才是拼着劲锐意以生生承受对方重击为代价,换取他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扯下对方面具胜过千言万语的解释,众人在看清眼下情形是金人奸细精心布置的局之后,势必不敢再提进帐看视王爷,对自己的戒备之心也收敛不少。 关新妍刚为获得的小小胜利松口气,转眼心又紧了起来,来者武功极高,那两名侍卫已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与金人较量中全然展不开攻势,只有不停招架格挡的份。 金人越打越顺手,攻势越发凌厉,其手中无利刃兵器,两掌却可随意变化作刀、剑,杀伤力巨大。时而近身格斗化掌为刀施以沉斧拓荒之力狂肆挥砍,时而摆出奇阵以掌风作剑作出挑、劈、抹、挽、撩、断、点的动作,招招疾厉,锐不可挡。 两名侍卫很快现出败势,拼尽了最后一丝韧劲,先后重伤倒地。 众人早已看出金人故意戏耍两名侍卫,嚣张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武艺绝学,有压不住火的二话不说,径自携兵器冲上去。 形势呈一边倒,一个个激越悍勇的将士提气上阵,无一例外,受重伤伏倒。 地上已躺倒八名将领,金人越打越兴奋,鹰准般的眸光透出犀利好胜的光,又撂倒一名将领后,狂肆傲然道: “个个软如绵花包,不够我练手的,一起来吧,今日,就将你们一伙全灭!” 未料到,尚未正式开战,金营只用一人便打入了宋营腹地,打伤一众悍将,让宋营陷入危难之境,将士们满心愤懑,却也凄惶、忧惧。 “金狗,”侧边方向现出一人纵声大喊,“逞能施威来错地方了,你死期到了!”话音落,数百名弓驽手围拢过来,其后面跟着数千名手执兵器的兵士们。 这一群弓驽手和兵士们顿叫人看到了希望。 金人丝毫不惧,蔑笑一声,几番闪身纵跃,奔赴到王爷帐房门前,其身后落下一簇簇棱箭。 两名守门侍卫执戟迎战,眼前忽现一丛迷烟,紧接着后脑遇袭,瘫软倒地。 金人大步至榻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 t 8 0 8 0 . c o m 掀开被褥,不期然一只狐狸跳上来,而狐狸身后榻上一丛殷红更夺人眼球,略一分神,其劈向狐狸的手未施全力亦偏了些准头,狐狸四足踮蹬了下金人的肩膀,逃开去。同时,一股异香在金人的鼻下荡开来。 金人急急屏气后退,却不料狐狸身上撒的是蜇人眼睛的药粉,一时间双目刺痛剧烈,身后传来纷乱脚步声。 金人忍痛强睁开双眼,恍惚看清塌上是一堆带血的布单和纱布,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丛帐幔上,上前用手一扒,见帐幔后现出一个大洞,毫不迟疑从洞口钻了出去。 帐外早已围了一圈拉满弓蓄势待发的弓驽手和一群黑压压的士兵。 金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听到了外围已方的战鼓声,也看到了远方映天红的灵蛇怒焰,瞬间斗志振奋,随即展开拳脚,重又进入制与反制、剿与被剿的游戏当中。 幽灵团与宋兵的第一场战事就此拉开了帷幕,火光中,身披银铠的曦楚将军奔波于各处指导作战。 幽灵团进攻出其不意,但未讨到便宜,仿佛是卯足了劲一脚踢到了钢板上。边线上的灵蛇火焰其实是关新妍布置的火防线,火网阻遏了幽灵团的骑兵,勉力穿越火网的步兵随即遭遇各种奇葩陷阱,期望的与宋军正面大面积冲杀的场面始终未出现,短暂的局部交锋倒是不少。 少部分幽灵团兵士进入宋军营地后,被地上的辙印或是骤然冲出又逃逸的宋军分散诱引至各处遭受痛击。 战事开启不到一个时辰,金兵便收到退兵的指令。这一场仗,开端华丽,收尾惨淡,金兵的傲气与士气皆被打落。 宋营将士初时惶惶,终时额手相庆,将士们皆深刻记住了一个威名,那便是曦楚将军,是曦楚将军亲临阵前鼓舞士气,将信心和勇气传递给各位将士。是曦楚将军沉着指导应战,让将士们以计胜出将金兵打得落花流水。 第三佰二十章 令 清理战场,清点出敌方死伤五百余人,已方除了被那名金国奸细打伤了三十余人外,另有十余名将士在与金兵作战中受了些轻伤,其余人安好无损。 那名金国奸细突破重围后,不知去向,有人说曾在边防线上见到其身影。 宋营各部各所恢复到先前规整有序的状态。曦楚将军于各部视查一遍后,步入一间普通帐房。 霍镰将军见到关新妍,有些意外,行过礼后,不亢不卑静立一旁等来人自述来意。 关新妍大大方方于帐中坐下,自已给自己斟茶倒水,双眼环顾四周,悠然品味帐内陈设。 其实帐内无甚物品,一床铺盖,几卷竹简,还有几件私人生活用品。但从铺盖的清洁度及物品摆放的状态可以窥见些许其使用者的性情和品质。 这里没有其它帐房常见的污垢腻渍,物品摆放整齐,仔细品味的话,还能发现一些与王爷帐房相似之处,比如喜欢拿竹简当枕头。 目光投射到霍将军脸上,见他眼睛里明明交炽着众多杂念,却极力维持着表面平静,关新妍忍不住想要戳破他脸上的伪装。 “霍将军看起来对我的突然造访很不以为然,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吧,我猜,霍将军心底最想问的是,‘王爷在哪,是否安全,’对吧? 本就是个爽直性子,没必要这么崩着。” 霍将军脸上神情翻了几翻,终还是恢复了平静,“曦楚将军想要属下坦诚,那曦楚将军不妨先坦诚告之,将军此来为何事?” “我说我恰巧路过这踅进来讨杯水喝你信吗?” 霍将军顿时凝住,脸上似开了染布坊,什么颜色都有。 见他破了功,关新妍愉悦地笑起来,生活嘛,需要调剂,苦中寻些乐子解解压,才好继续吃苦耐劳。 笑过一阵,关新妍脸色一正,步入正题:“来此自是有事,不过,不急,我想先听听霍将军对此一役的看法。” 霍将军摸不透关新妍的脾性,对她一会乐一会严肃、一会表现得像个稚子一会表现得像个大人的行止感到迷惑。转念想想,此女子原本就不能按常理去推论,且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此一役,我方虽是苍促间应战,但看得出,曦楚将军早有安排,似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么一出。且曦楚将军在战场上沉稳干练、调度从容,比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将还有魄力,令人钦佩。” “嗯,”关新妍坦然接受夸赞,“是否有不足之处?” “事发突然,遇此困境,大概,除了王爷,没人能比曦楚将军做得更好。不过,在下有些忧虑,那武艺高强的奸细未被擒获是此役中唯一的缺憾,倘若此人还隐伏在我军中,可相当麻烦。” “嗯,”关新妍点点头,“你和多数人想法一样。” “这,不对么?”霍将军疑声问。 关新妍深呼吸一口气,缓声道:“霍将军是否有想过,假如当初没有纠出那名金国奸细,我们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况? 实话告与你,王爷得了一场大疾,现在正处恢复中,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不容任何人打搅。那名奸细可能察觉到什么,所以千方百计引大伙来闯王爷帐房,一来探虚实,二来趁机起事。 这边骚乱,那边金兵来袭,他们消息灵贯、行动紧密,显然,藏在我营中的奸细不是一个两个。 完颜如霜惯使离间计、反间计,为了防止营内军事布署机密被奸细窃取,我在布署防务时刻意慎之又慎,稳秘再稳秘,是以营中多数将士们不知道边防线上建立的防御工程是做什么用、该如何使。 这是利也是蔽,假如我被奸细诬陷成功,大家不再信任我,那么,防线上布置的那些防御工程便形同虚设发挥不了作用,若真到那一步,而今,面对的就应该是另一个局面了。 所幸,那名奸细破绽百出,被我戳穿,对我未构成大的影响,对王爷未造成伤害,对战事未产生扭转颠覆性作用。 但,危机并未就此解除,我在营中各处巡查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证明其还在军中。” 霍将军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立,急切声道: “此人危害极大,王爷极其危险,曦楚将军你也危险。” “所以,我来找你。” 霍将军愣了半晌,忽神情肃穆,坚毅果决道: “将军请发令,末将纵然粉身碎骨必然竭力完成将军交付的使命。” “嗯,”关新妍满意点点头,随即郑重道:“有两件事情交于你去办。” “将军吩咐!” “你过来坐下,我与你细述!”关新妍命令,见霍将军毫不迟疑地于对面席地而坐之后,开口讲述: “之前,在那名奸细与众将领交手之时,我将王爷安置在一处安全所在,现在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关新妍边说边以指沾茶水在案几上写写划划,以图告之机要,防止遭人窃听。 “稍后,你随我出去一趟。”依旧是以图告之行事内容。 霍将军从图画中获取指令,恭声应承:“末将听令!” “你立即着手安排吧,我这便去开道。”关新妍吩咐完起身要走。 “将军,”霍将军突然一声喊,叫住关新妍,“末将有一事不明。” “问吧。”关新妍平静声言。 “将军先前并不器重我,而今,为何独独选中我来做此重大之事?” 关新妍笑笑,“你这是受宠若惊吧?”随即正色道:“不必惊慌,踏踏实实做你该做的。我对你未未改观,只是觉得这件事交于你去做比较放心。” 见霍将军更加迷惑,关新妍解释: “你一心一意要对王爷尽忠,若遇危急关头,为王爷豁出命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你的可取之处。 你的弊病在于,你对忠心的理解过于刻板、狭隘。你强迫自己对王爷尽职尽忠,以王爷爱好为已之所好,生活习性与王爷几近相同,在这种刻意照仿中,你失去了自我。 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很难去感受到别人内心变化、真实需求,你不懂王爷,所以,除了用命去守护王爷,你没有其它方式来表忠心。 ‘忠勇之家’的家族荣誉对你来说是骄傲也是负累,你在享受它带来的荣耀的同时,也被祖辈们逼着用言行去践行那二字,凡事被逼着去做,自然少了灵性和可意度。 如果不想成为一名思想僵化、行为制式化的保镖,有空时,好好反省一下。” 说完话,关新妍步出帐房。 霍将军如同一片刚从树上被风刮扯下来的树叶,没轻没重地在空中旋摆、飘零。 第三佰二十一章 获 几近天明时分,天色将亮未亮之际,营地四下一片静谥,奔劳一场的将士们紧着在天亮前小憩一阵养些精神。 有些人却无福休养生息,仍打着十二分精神劳碌着。从医务所走出一列将士,行走皆匆忙,其间两人一首一尾担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因被一床棉被裹得严实,看不清头脸、体型,猜不透其身份,但从两名担架人行走步态可大致推断担架上所躺之人体重不轻。 因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曦楚将军,而沿途所遇的守夜人皆是半个时辰前曦楚将军亲点之人,无人上前阻遏问话。 一行人在朦朦胧胧、迷迷麻麻的光亮中麻溜越过一顶顶营帐,在即将到达目的地——前方一顶将军帐房时,一条黑影从天而降,蓄着狠劲的大掌疾厉拍向担架人之人脑袋部位。 新奇的一幕发生,担架上的人竟一跃而起,掀被与扣动连驽扳机的动作几乎同时进行,扑上来的人短暂惊愕过后,身手极其敏捷地格挡、翻腾,落地后,众人发现,其腹部、右大腿上各插一箭。 来人正是那名武艺高强的金人,其阴冷的目光扫过场上每一位将士的脸,同时,双手十分自然地将插在腹部及大腿上显露在外的箭端折去,动作轻巧得如同只是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已明知眼前是一个引自己现身的陷阱,却不逃遁,显然心中已有计较。 担架上的人已撇去担架挺身直立与金人对峙,形容样貌英武不凡,正是霍镰将军。身旁将士们早在丢开担架前从被子下取出连驽,人手一只,齐齐将弩对准了金人。 看似将士们占据优势,但金人从容不迫的姿态及其充满杀意的森森眼眸令将士们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反深感忧虑。 “射!”霍将军一声令下,矢箭密集飞向金人,想对方纵是安上了羽翼的捷豹也难逃这绵密的箭阵。 金人从容应对,迅速扯下身上黑色外衣作武器狂扫劲舞,将欺身的箭纷纷挡开去。箭阵的威力只能发挥一时,难以持久,因为棱箭总有耗尽之时。 箭阵威力失却之时,到了敌人反击之时,金人执住最后几支零落飞来的箭,狠劲反手掷去,箭箭击中将士眉心,顷刻夺命。 霍镰将军见那插在已方将士眉心上只显露小半截在外的箭杆,脸色骤沉,果决大喝一声:“护将军离开!”随即从腰间抽出朴刀做出防护之姿。 “想走,没门!”金人摞出一句轻巧但狠劲十足的话,加速奔来。霍镰将军执刀迎上,两人迅速展开搏斗。 这边,关新妍见金人勇猛异常,霍将军已拿出拼命的架式抵挡,情知霍将军撑不了多久,果断旋身奔逃。 金人见关新妍逃走,无意与霍将军缠斗,草草应付几招脱开身要去追赶关新妍,不料,眼前人明知打不过却纠缠不休,于是,形成这样的局面,关新妍与一众将士在前面跑,金人在后面追,且一边追一边与紧跟不舍的霍将军交手。 一群人奔至一处乱石林立的荒山坡,关新妍与众将士们忽隐身不见,金人这才发觉自己中了圈套,反身要与霍将军正面对擂,想拿住他给自己引路,却见对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遁地消失,消失的地方留下一个土坑且很快被周围的沙石掩埋。 金人急惶惶打量四周,见四周地面上皆覆盖着松软沙石,貌似处处都有陷阱,金人略一思忖,即施展轻功双脚轻点地面向前面一处高坡奔去。 刚想在高坡上立足,却踏了个空,此坡竟是障人眼目的纸质模型。金人失重跌落下去,落进一张金丝网中,网口立即被人收紧。 “卑鄙!无耻!暗施诡计,算什么好汉!”被困住的金人破口大骂。 一众人从各方现出身影,聚拢来好奇观看被裹成一团的金人。 有人幸灾乐祸冲着金人喊:“你又算哪门子好汉,充其量是茅坑里的蛆,不安分在茅坑里呆着,到处乱爬恶心人。” “金狗果真被捆成金狗了!只可惜了这金网。” “瞧这副衰样,事实证明啊,武艺高强不顶事,最关键得有脑子。” …… 金人气得双目呲裂,额、颈筋暴胀,嘴里咒骂,四肢不停挣扎。将士们更加起劲奚落。 一轮红日从云层里跳出来,毫不吝啬将光亮洒向人间,铺满山坡,处处皆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气象。忙活了一整晚,至此刻,关新妍才敢稍稍放松心情。尚不温热的阳光已熨抚得全身松软,捕获金人的快慰已渐消逝,疲乏无力感渐涌上身心,可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金人落网,接下来还要利用他网罗更多金人奸细。突然想到,王爷现在若是醒着多好,哪怕他只是醒着什么也不做,自己肩负的压力也会小很多,有一种力量,叫做精神支柱。 有他在身旁,便可以静心筹谋规划一切,他不在,总有种惶惶若失的感觉,谋事时总担心哪里顾虑不周全。 对他的这种感情,即不是依赖也不是眷恋,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 “将军,此人该当如何处置?”霍镰将军不知何时站到了关新妍身旁,出声询问,打断了关新妍惘思。 “唔,当然是极尽利用。” “将军已有计策了吗?” “尚未谋划周全。霍将军有何建议?” “建议不敢,只是想让将军知道,在下家门中有一门隐世绝学,即可不留伤痕废去人一身功夫。倘若将军需要,在下可效力。 另外,在下想与将军讨要此人。” “哦,你想从他这里获取火药线索?” 霍将军未声言,即表默认。 关新妍思忖片刻,道:“交给你可以,不过,霍将军需帮我再做一件事,利用他查出潜伏在我营中的奸细,查出奸细,这人随你处置。” “这……” “倘若你没有计策,一会儿,我教你怎么做。” 霍将军神色一变,悭然道:“不必!将军等着听捷报吧。” 第三佰二十二章 劫 将金人从陷阱里拉上来后,霍镰将军即刻废去了他一身功力,众人将他五花大绑押往营地。 一行人刚步出荒坡,关新妍身后一名将士忽大步上前一手锢住关新妍,一手扼住其脖颈,将其带离人群,展轻功飞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众人一阵惊愕之后,想起要追之时,那二人身影已在百米之外。 “快,封锁全营!”霍镰将军一声疾喝,提刀追去。剩下的将士们分头行动。 关新妍动弹不得,看不清身后人模样,感觉其体格健硕,压制自己的两条手臂孔武有力。另外,此人身上有股异香,不同与香铺里常售的香型,此香有些异域风味。 垂眼见其露出的半截手腕上皮肤白暂,其上有几道明显的压痕,似是饰物留下的痕迹。男人戴手饰不常见,关新妍好奇心起,心里有股冲动,很想将他衣袖往上捋一下,看看他手臂上戴的是哪般手饰。 男子轻巧摆脱身后人的追踪,将关新妍携至一处峭壁间的石洞里,松开手的刹那,关新妍取出匕首反击,几番争斗,关新妍的匕首被轻易缴了去,人也被毫不客气推倒于地。但在适才一番打斗中,关新妍看见了其腕上配戴的手饰。 巧的是,那手饰自己有幸见过,在靖王府完颜如霜的书房里,曾有一只一样纹路和式样的臂钏,只不过完颜如霜的那只小巧一些。 对此人的身份揣测,瞬间有了模糊意向,首先,他是完颜如霜的心上人。其次,他是金国的皇亲贵族,能与金国公主相识相恋,必然不是一般人。对方的气度不凡,确也证明这点。 然后,他未有军衔,极可能是常年往来西边国家的商人。 在关新妍面前,他自行除去脸上的易容物,脱去身上宋军将士的铠甲及一身黑袍,显出原本清俊的脸庞及一身质地精良的华衫。 他轻步走向洞内深处,同时淡然开口:“我是带着刺杀你的任务来的,所以,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你死得更快。” 从洞内出来时,其手上拿着一个水囊和一张烙饼,随意坐到关新妍身旁,自在吃喝,见关新妍盯着自己手中的饼,撕下一半递给她。 关新妍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她上一顿饭食用时间大概是在昨日午时,想起来恍惚觉得那是一件十分久远的事,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让人记忆出现雍滞,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需得努力回想才想起来。 烙饼有些干,有些难以下咽,眼前适时递过来一只水囊,关新妍却摇头拒绝。 “怕有毒?”男子打开水囊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再递过来。 关新妍瞧着那水润光亮的囊口,仍是摇头,不解释。 男子意识到什么,收回水囊,淡然道:“在一望无垠、漫天飞沙的沙漠里,每一滴水都弥足珍贵,浪费一滴水犹比杀了一个人还罪孽深重。” “你会放了我吗?”关新妍突然问,“条件你开。” 男子斜眼睨了关新妍一眼,未作答复,悠然举起水囊灌下一口。 “你会杀了我吗?” “会!”这次答得十分干脆利落。 其后,关新妍问任何话,他都不再回答。 一连两日,男子守着山洞,守着关新妍,固步不出,除了照管关新妍吃睡,闲时,他会说一些西域奇人奇景,也不管他人爱不爱听,兀自说得畅快。 他谈天谈地,就是不谈眼前现实境况。 这日,午膳后,男子又说起西域的奇闻轶事,关新妍忽然插话: “你去的这些地方,我宋朝先人早就探访过,还留下不少文字记载,无甚稀奇!” 男子神色骤变,“不可能,我查过不少史集,未见多少记载。” “是吗?那你是否查到上千年前,我汉朝使臣张骞出使西域到过康居、大宛、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等地,翻过史集的话,这些地名应该不陌生吧。 汉朝使臣张骞打通丝绸之路,将我中原丝绸、瓷器、茶叶、冶铁术等带到西域,又从西域带来葡萄、石榴、蚕豆、苜蓿等养植术,引进汉血宝马、胡琴、穿井术,促进中西文化交流。 远的不说,我唐朝有玄奘大师从长安出发,行经凉州,渡玉门关,取道伊吾,抵高昌,路阿耆尼国,越凌山,经石国、米国、安国、史国,翻铁门,过大雪山,入天竺,取得浩繁经书而归。 你若对此感兴趣,我可以向你推荐几本书籍。” 男子呆愣半晌,难以置信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不是诓你的,那些作古的地名我可捏造不出来。” 男子似倍受打击,纳纳声言:“原来那条路早有人经过,还被录入籍册。” “唉,”关新妍忽沉叹一声,“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男子看向关新妍声问。 “你一个纵心四海的男子,如何卷进这权术争斗中?” 男子不语,眼睛却有意无意掠过手上臂钏位置。 关新妍大胆挑明了说:“你是否想过,你心中的圣莲或许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男子一阵震惊过后,朝关新妍恶狠狠声道:“闭嘴!你懂什么?你怎知我心中圣莲什么模样?你以为男人心中的圣莲都如你这般吗?” 关新妍被蜇了一下,立即反驳说:“我当然不那么以为,看不上的男人管他心中如何想。只是不愿看你自毁前程给你提个醒,你要愿意自欺欺人、甘愿上当受骗那就受着吧。” “啪!”天空中传来一声脆响,将关新妍和男子目光都吸引过去,声音消逝处留有一道淡薄的红色烟雾,片刻消散。 男子忽转过头来,面露狰狞道:“你的死期到了!” 关新妍刚动了逃的念头,脖子就被一只大手扼住了。 “公主让我转告你,没能再见你一面,亲手了结你,她很遗憾。”男子说完手上加劲。 关新妍本能地用双手奋力推拒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明显觉得自己的力道小得可怜,脑袋愈发胀,双眼愈模糊,意识愈昏沉。 第三佰二十三章 醒 再度睁开眼,关新妍发现自已依然身处石洞,脚边有一捆绳和一只匕首,不远处,那名将自己掳掠过来的男子正站在悬崖峭壁上背对着自己眺望远方。 他终究未下死手,事实上,他真要置自己于死地的话,轻易便可捏碎自己的喉骨,无需费多少力气和时间。 从地上坐起身,轻咳一声,发觉咽嗓有些不适,但基本功能还在。 “你走吧。”男子突然说话,并未转身。 原来这绳子和匕首是为自己下山备用的,关新妍抓起绳子和匕首立即准备下山,方才那红色信号弹释放了某种特别信息,关新妍预感到山下一定出了大事。 既然男人愿放自己走,不管他出于何种思量,机不可失,关新妍急切想要回营看个究竟。 将绳子一头绑在岩石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刚准备下山,忽见山下一条黑影频闪,其身法诡谲,速度奇快。 这画面太让人惊奇了,曾经在电影特效和动漫里才得以一见的画面竟然在现实中上演,关新妍的目光不由自主紧紧追随那条黑影。 随着黑影的趋近,愈发感受到其身姿英朗、体魄雄健,灵逸翻飞的动作以及随着动作而翩跹起舞的衣襟,令其看来至魅至幻,想来,天神之子也不过如此。 直至黑影窜到关新妍身前,关新妍才醒过神来,眼前人既熟悉又陌生,面容是熟悉的面容,可眼神却不是熟识的眼神。 不同与以往任何阶段的情态,眼前这双眼睛孤高冷漠、清浚疏离,配上一身的黑衣黑兜帽,其浑身散发出一股邪佞、森森的气息。 这样的靖王,不曾见过。尚未来得及为重逢而喜悦,关新妍即陷入深深的迷惘、困惑之中。 靖王的冷眸淡淡扫过关新妍,迅速投向那悬崖边上的人,启步朝那人走去。 “你是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靖王冷冽声言。 那男子从容转过身来,面对靖王同样冷声道:“今日,你我便作个了结吧!” 靖王的剑与男子的铰链同时击发,两人在狭小的洞口平地上展开身手。 关新妍发现,靖王的武功较上次在金营中与完颜宏较量时有明显大幅度提升,暗自惊奇,难道大脑的复健令其武学的天赋得以尽情施展?倘若其身上的毒全部解除,其身手是不是更加绝妙。 男子的功夫比完颜宏厉害数倍,却很快落败。王爷的剑如魑如魈,追魂索命,一阵狂龙虎啸过后轻巧置搁在男子的肩头。 男子坦然接受失败,垂下双手,任铰链从手中垂落,闭上双眼,任由处置。 靖王的剑在其肩头停留须臾,即缓缓趋离。 看清靖王势要挥剑枭首,关新妍大骇,尖叫“不要!”迅速拔腿奔赴上前。然而靖王的剑未受一丝影响,离开肩头十余寸后卯足了劲疾速斫落。 关新妍奔到近前正清楚看到男子睁眼凝望自己,转瞬间,眼脸飞逝,一柱殷红喷薄而出。 “啊——”关新妍痛苦掩面嘶喊,身子不由自主软倒。 靖王缓缓将剑收归剑鞘,垂眼看了眼地上俯趴着的身影,蹲下身,只手抓住地上人的后背衣襟,将其从地上拎起,迫使她面对自己,看见眼前人满脸惊惶痛苦的神情,一股愠怒从心底升起。 “你是我的女人!你为他哀伤?难道你希望此刻躺在地上的人是我?” 关新妍的神思无法聚拢,男子最后凝望自己的那副神情以及紧跟其后的血腥凄厉画面始终盘踞在脑海,不想面对却又无处躲避,沉沉的痛与悔不堪承受。 靖王忽两手扳住关新妍双肩愤怒嘶吼:“看清楚,我才是你命运的主宰!你只能为我动心!” 关新妍目光着落在靖王脸上,神思却投落在别处,靖王的话灌入耳中,却打不进心里,未能激起任何反应。 靖王的怒意无处发泄,猛然低头噙住眼前人的唇,随即大肆展开攻势,疯狂侵城略地,直至满腔怒火全部消散代之以甘霖,退开身来,发觉怀里人早已昏迷。 …… 宋营一片狼藉,半日前,幽灵团的骁骑在宋兵营地上纵横驰骋。而在一日前,完颜如霜指令潜伏在宋营里的奸细们引爆埋伏在宋营各处的火药,并且命人在宋营外施放毒气。 其以不费一箭一卒的方式攻入宋营,虽遇到宋军的激烈反抗,但幽灵团的骑兵悍勇异常,所过之处,尽皆荼蘼。 战事持续了一昼夜,幽灵团已拿下了宋营大半基地,眼见就要以鲸吞之势收取最后的那一小片重机之地,胜利在即,却遭遇异常凶猛的反击。 原来,是靖王披锐上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斩落幽灵团骁骑,宋军将士得知靖王亲战,士气大振,奋勇反击,原本一盘散沙的局面忽然变得有条不紊,布置在营地各处的机关陷阱纷纷被启动。 所向披蘼的幽灵团骁骑在机关陷阱面前再也发挥不出优势,要么被困,要么被擒,要么人马俱丧,进已失了胆气,退亦如履薄冰。 见此情景,完颜如霜果断下令撤退,放弃已到手的大半基地,在退逃的路上遭遇了宋军猛烈攻击,先前节节胜利获得的尊荣及优越顷刻间消弥。 第二场战事,双方皆损失不小。 将士们一通忙碌,很快让营地复归整齐肃穆。王爷的帐前扰攘不息,一众将士候在帐前等候召令。 一名又一名将士汗涔涔、神慌慌步出大帐,使得帐外一众原本心情激昂的将士们渐感不妙,开始忧虑彷徨。 又一名将士苦着脸走出来,被帐外一名将军拽至一旁,急声问:“里面是有老虎么?如何走出来的个个面如土色?” 被拽着的将士愈发愁眉苦脸:“将军别问了,一会你就知道了,老虎实算不得什么可怕的物事,比老虎还要残暴凶狠的物事多了去了。” 意识到失言,将士立马打哈哈:“我说得是苛政,苛政猛于虎嘛。此仅是个人观点,将军千万不要外传,好了,别拽着我了,还有一堆事情要赶着去做呢。” 将士说完抽身急走,不复理会将军的一再挽留和追询。 第三佰二十四章 变 帐外一众人见从帐内见走出来的无一不是如丧考妣的神情,问又问不出什么,均惴惴不安,既好奇又惧怕,盼着被召见又害怕面对未知的恐惧。 忽听见一声惨叫,接着见一名将士横着身子从帐内飞出落到三米外的地面上。 众人惊悸中,又见靖王森寒着脸步出大帐。其通身凛冽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众皆单膝跪地,垂首听候施令。 靖王目光迅速环视一圈,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厉声道: “有谁还不清楚自己的职责?!身为军人,除了练就铁一般的躯体,还须练就铁一般的意志,你们谁做到了? 金兵来袭,前防卫队支撑了多久?顾将军,需要我告诉你前防卫队的重要性吗?你们是抵御敌兵的第一道防线,须竭力阻拦敌兵为后方应战争取时间。你做到了吗? 你们所有人,是否都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按实际战斗力,我方完全可以与金兵打平,即便是输,至少也得延挨三日。 敌方一日便攻破了所有防线,这里面,有你们每一位的功劳。” 众将士将头垂得更低。并非是深刻认识已身错误,而是害怕被王爷犀利的目光灼伤。 “看来,从前对你们太宽纵了。即日起,自省自查,加强营务,所有将兵操练时间加倍,各防守区内损毁的机关、防御系统限一日内修缮完毕。 明日,本王亲来抽查,未达成目标者,军法处置!” 将士们大气也不敢出。 “有做不到现在便可站出来可免受军法!” 无人动一动。 “很好!回!” 很快,营地再次忙碌起来,此次,场面不同于先前那般从容、有序,而是繁忙、紧促,将士们仿似暴雨前倾巢出动的蚂蚁,个个以亢进、仓惶的步伐奔走。 …… 关新妍立于帐前,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纷纭忙乱的景象。醒来约有一柱香时辰,最初发觉自己身处熟悉的帐房里,习惯性喊人来禀报军务,却发现军权已不在自己手里。 随意叫个人进来陈述了这两日营中发生之事,听完讲述后,遣走来人,之后便一直伫立帐门前看那些忙得脚不踮地的士兵们忙碌。 王爷从侧边方向走来,直至走到近旁,关新妍才觉察到王爷的存在。 “外面风大,进去吧!”王爷声言。明明是一句温情的话,听起来却凉薄如冰。 “正想吹吹凉风。”关新妍淡然回应,目光依然投注在远处。 王爷挪步到关新妍面前:“命令你进去!” 视线被挡,关新妍抬头瞧一眼王爷,不发一语,转身入帐,王爷跟随其后。 入了帐房,关新妍忽转身,面对王爷平静声道:“王爷从昏迷中醒来已有大半日了,让我尽一尽医官的职责,给王爷查下身体吧。” 王爷默然许可,坐到榻前准备躺下,听关新妍声言:“王爷坐着便好。”王爷遂听话地坐着,即便是很随意地坐姿,也显露出七、八分的霸道、威仪。 关新妍上前,从其身旁坐下,将王爷置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翻转过来,以两根手指搭放腕间,状似凝神切脉。 认真感受片刻指腹下强有力的脉搏,关新妍声问:“王爷醒来之后感觉哪里有不适?” 王爷微低稍偏着头看着关新妍因红肿而显得饱满莹润的唇,不甚在意地回答:“除了些微头痛,没有其它不适。” “自己觉得状态如何?……有没有……烦燥?焦虑?看所有事物皆不称心?……” 王爷骤然收回手,冷声道:“你想说什么?有话明说,你是否和他们一样,想说我残暴、冷酷、不近人情?” 关新妍抬头对着神情明显不悦的王爷认真解释道: “人的情绪其实与身体内分泌的多巴胺、内啡肽等物质的多寡相关,在生病或者精神受刺激的情况下,这些物质的分泌水平会发生变化,但可以用药去调控……” “你觉得我现在不正常?”王爷骤然扳住关新妍的双肩质问,“你弹嫌我?” 眼见王爷就要发怒,关新妍丝毫不退缩,迎面肃声道:“王爷时常心情不好,还有一种可能的原因,那便是记忆缺失,缺乏安全感。王爷仔细回想,醒来后,是否曾对过去、现在有困惑不解的时候?” 王爷瞬间怔住,目光缓缓从关新妍脸上游移到它处,似在追忆、思索。 关新妍轻声道:“王爷有不解的地方可以说出来,或许,我可以为你解惑。” 王爷双手放开关新妍,若有所思站起身来,慢步至帐房中间,环顾四周,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对眼前所有人、事有种陌生的熟悉感,好似梦里来过,可对于在此间发生的事情只有朦胧的感觉,没有清晰的印象。 不光是对眼前物事有这般感觉,对近几年的记忆都是这般感觉。努力去想偏想不出什么,可无意间瞧见某样东西会带出一片记忆。” 惘思一阵,沉默些时,王爷忽转头,锐利的目光直直锁定关新妍,坚毅声道:“不记得我们之前有多少纠葛,但始终清楚,你是我的人,你对我很重要。 还有,别的事情记不清,十三岁以前的记忆刻骨铭心,自醒来那一刻,始终未敢忘记家仇未报。” 关新妍内心深感忧虑,王爷果然是因脑手术而发生改变,他的记忆停留在家庭发生重大变故、人生经历深重磨难的那些年月,痛苦犹新的记忆,加上手握重权,又兼狂放不自抑的性情,会让他做出不理智、不计后果的事情,也会令他身边人陷入危险的境地。 “王爷,可不可以答应我,三个月或者半年内,在记忆没有恢复以前,不要做出重大决定,不要行重大举措,以免将来后悔。”关新妍认真劝告。 “对你来说,什么算重大决定、重大举措?” “说白了,请王爷不要滥杀无辜,不要折磨身边人,不要急着想复仇的事。眼下低调做人,稳中行事,对王爷百益而无害。” 王爷眸光闪过一道寒光,浑身带着危险的气息一步步朝关新妍逼近,齿冷森寒道: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三道四?对你略微特殊一些,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第三佰二十五章 “我是王爷的医官,医病也医心,良药苦口,直谏戳心,但出发点都是为王爷好。若无半点不凡之技、无一丝不同常人的胆气,也站不到王爷身边,得不到王爷这略微的特殊对待。不是吗?”关新妍肃着小脸与王爷对峙,将王爷的威胁不放在眼里。 王爷神情凝滞了一瞬,脚步在距离关新妍两米处停下,拧眉冷声道: “你只负责尽心服侍我即可,其它事用不着操心。我做任何事自有分寸,死在我剑下的无冤魂,投到我的麈下为我所用的皆是有识有幸之人,他们选择为明主效力,我让他们尽其所能发挥才干,他们为我立下汗马功劳,我给予他们功勋财物,各得其所。 至于复仇之事,与你无关,不准你妄议!” “王爷不觉得自己太过刚愎自用,太过武断了吗?” “你不觉得你自已太过逾矩,太过放肆了吗?” “那是因为王爷言行不端,难服众,有不公地方就有不平的声音。” “我言行不端?” “王爷方才说王爷的剑下无冤魂,峭壁上那位公子不过是一位赶了趟不知深浅买卖的商人,王爷为何非置他于死地?” “哈,”王爷转脸对空冷笑一声,眸光再投向关新妍时,锐利如刃,直击对方心灵:“这是自你打眼见到我后心里一直想问的话吧? 为什么杀他?他劫走我的女人,与你在洞中孤男寡女相处两昼夜,就凭这,他死有余辜! 你说他是商人?他是金国兀术儿部落首领,也是金国出使西域的使臣,还是一名造诣深厚的炼毒师。他频繁鼓动西南方向蛮夷小国侵扰我大宋,企图分割我大宋版图。他炼制的毒药多半运用到我大宋军民的身上。 这样的人,你觉得不该死?” “如果此人真如王爷所说的那般罪大恶极,王爷更不应该杀他。须公布他的罪行,以律法整治。让大宋军民快慰,亦让他身后的权谋者震颤一下。 本可以正大光明处决他,彰显王爷英明神武,可王爷一径私自决断、了结此事,显得王爷阴狠毒辣、偏执狭隘。” “闭嘴!他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如此袒护他而敌视我!你和他在洞里发生了什么?”愤怒下,王爷的音量不自觉提高。 “我不过就事论事,任谁都能听明白的道理,王爷偏要恶意曲解。我和他清清白白,王爷玷污我,便也是在玷污你自己。”关新妍同样抬高音量,不示弱。 “该叫你明白,有时候肆无忌惮、口无遮拦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还有,记住,永远不要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说另一个男人好。”王爷大步上前,推倒关新妍,身子顺势欺压上来。手刚搭到身下人的腰带上,余光瞥见一道银光从下往上袭来,当即迅速闪腰避过。 关新妍趁机起身,手执匕首接二连三向王爷发起攻击。 王爷左格右挡,轻松闪避,似是想看对方有多少招式,一味只守不攻。直至对方招式耍完,才夺过匕首,制住对方挥舞的双手。 “这些招式是我教你的?”王爷惊奇声问。 “你想起来了,是吗?”关新妍声问,她攻击的本意便是要唤醒王爷的记忆。 王爷幽然道:“这套招式,世上会耍的只有我了,你这一招半式只能是从我这里学得。” 关新妍脸上略显失望,忽见王爷丢开匕首,重新如泰山压顶般罩下来,清冷声道:“靖王,我的最大功用不在此。 你不是要加紧练兵,速速败退金兵,急急开启复仇大业吗?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有计策,三日内打得金兵溃不成军。” 王爷如其所料,停止进犯。 “给你一次机会,说说看,你如何助力?说得好,我今日便饶过你,说得不好,此后,你便留在我的帐内日夜服侍我。”王爷声言。 关新妍即刻一阵口齿明晰、条理分明的陈述,将心中早先筹谋好的进攻策略抖搂出来。 “这计策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爷惊疑声问。 “不是,”关新妍果断声言,“王爷大概忘了,先前,王爷常带我探索周边地貌,耐心细致地对我讲述如何因地制宜部署军事战略。” “是吗?”王爷面带疑惑细细端详眼前这张脸,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是!”关新妍及时给予肯定,“王爷先前待我,如兄如父,如良师益友,对我循循善诱,谆谆教导,我对王爷十分敬重。此事营中将士皆知。” 王爷的神情更加疑惑。 “我随王爷来此营地,本是专意为王爷医治头疾,后来,王爷被完颜宏暗算,服了克化功力的毒药,我又为王爷疗伤排毒,如今,那毒力已去除一半,王爷运功之时,应当还可感觉到丹田沉瘀、心口隐痛。” “你的意思,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王爷略退开身。 关新妍略感安全,缓出一口气,不料,王爷突然折返,重又将她困在一堵胸壁和双条双臂之间,“可我记得我们有过夫妻之实,这你怎么解释?” 关新妍浑身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迅速恢复镇静,“王爷的正妻是边城督指挥使乔诚梁的嫡女乔茵,王爷与夫人感情弥笃……” “我只记得你!” “……” “不要糊弄我,我最恨欺骗!” “掌握全盘信息,他人纵然撒下弥天大谎也蛊惑不了你,所以,王爷在不明情势下、不了解的人面前,不要行贸然之举,否则,只能收获欺骗和后悔。” 王爷盯视关新妍片刻后,锐厉的眸光攸然和缓下来,浑身迫人的凌厉气势骤然退去,一室的滞锢寒气也随之消融。 “现在,我终于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把你带到军中,搁在身边。”王爷轻松说着话,步下床榻。 关新妍一惊,恍然意识到,王爷一直在测探自己,“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你说呢?!”王爷淡然回应,“不管真真假假,你的制敌计策不错。” 第三佰二十六章 去念 “那,王爷可以让那些将士们停下来了,那些防御工事暂时用不上,当务之急,该是让将士们休养生息,来日以饱满的精神投入战斗。” “我听说,前一段时日,是你在掌管营务。”王爷缓声言语。 “承王爷抬举,勉力任之。” 王爷本想数落她几句,听她话里已先捎上了自己,再指责她的不是,自己也要扛三分责。遂拣些不轻不重的言辞表述已见,“你所施行的激励方法,只适用在太平之境,让一只技能、品行、口啤皆不错的羊去引导一群没有方向的羊,唯一的好处是,不容易出乱子,上下管理轻松。 战乱突起,这群温驯的羊面对凶残的敌人会不知所措,将希望全寄托在领头羊身上,这对整体局势不利。 这边境之地,每年均要发生十余起大大小小的战事,战事形式多样,突发状况迭起,这迫使我方每一位将士都须骁勇善战、独挡一面。 就该将一头狼丢进羊群,逼得羊群里每只羊时刻警醒,时刻准备应战。” “也许你是对的,王爷少有败绩,必是比他人多一番用心,多些独到见解。我方才那番话,权当没说。下一役在即,预祝王爷依旧披荆斩棘、所向披糜,早些凯旋!”关新妍难得爽快伏低,不争辩。其实是顺势而为,眼前的王爷心肠冷硬,再没有前些时日的柔情,倒比从前那个高冷的王爷更加高冷。 “听起来,言不由衷,下逐客令意味更明显!”王爷平静声道,“在这所营里,你是唯一一个敢对我不恭不敬、使性子的人,未知你倚恃的是自身的医技和聪慧,还是我对你的包容,提醒你,你再怎么医技高超和聪慧过人,还得赖有人赏识你才有价值。 我身边不缺有才干的人,也不缺美貌的女人,你在我心里还没有重要到可以令我丧失原则、不顾一切的地步。没有人乐意被频频触碰逆鳞,恃宠生骄需有个度,你好自为之! 还有,接下来这场战,既是你献策,先前已投入不少心血和精力,想必不甘愿只是坐旁观望,后日开战,你负责统领那只滑翔军。” 关新妍立身行军礼,应了声“是!” 听到王爷脚步声远去直至听不见,关新妍缓缓坐下,一股倦怠感席卷而来,顺势倒下,侧伏在被褥上空望着帐壁思虑。 王爷从熟悉变陌生,好不容易对他产生些许依托信任感已全然消失,之前,环境虽动荡,心境尚安稳,因有王爷的照管,生活顺不顺遂难说,至少安全方面无虞。 而今,王爷的冷漠,令自己再一次觉得身似浮萍,没有了安隐的附着之所,又要与艰苦的生存环境孤军作战,享受过被照拂后再次面对这种孤独荒凉之境很难适从。 王爷急于奔赴使命,可以想见,其前路布满杀戮和阴谋诡计。不希望王爷走那条路,可也清楚明白自己若去阻拦无异于螳臂挡车。 不想看王爷变成杀人的机器,亦不想再卷入任何权谋算计之中,唯一能达成所愿的办法就是眼不见为净。 离开之前,必然要尽番朋友之谊诚心全意劝阻王爷一次,不管成不成,至少让王爷重新惦量一下事情的严重性,看清楚将来可能会面临的后果。待从金兵营地凯旋之时,方是与王爷谈此事的最佳之机。 此处战事平息后,王爷势必要回边城,从营地到边城,路途长远且崎岖,在这段路上行暗里之事该是不易被查觉,逃走成功的几率更大。 思来想去,关新妍脑海里便有了详尽的逃走计划,对往后的去向也已做好了规划。然而,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的步伐,事情远没有想的那般顺当合意。 …… 霍镰将军因未查出金兵火药的去路,未查出潜伏在营中的奸细而深感自责,而金兵第二次攻营恰是用奸细引爆藏在营内的火药而顺利攻入营防。 霍镰将军自认为该对第二次战役中已方损失负重大责任,自去王爷面前请求惩罚,自请到深山老林去砍木运椽子。 豆大的汗珠如从额头上滚落,精练白赤的上半身湿漉漉还蒸腾着热气,黑色的裤子早已被汗水浸湿。执斧斫树之人浑然不顾自身,双眼死死盯着树上那逐渐扩大的砍眼,一下又一下不遗余力地将斧刃劈凿上去,仿佛面对的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听着那一声声实实的崆崆声响,仿佛心里就踏实了。 一人一树一林,成了一副单调往复的动画画面,似乎若没有旁的干扰,这画面会一直这么循环进行下去。 最终树都觉得单调乏味,看不过眼,出人意料地提前倒掉,倒唬得斫树人一跳。这才有些些别样的生动画面。 霍将军看看那棵倒下的树,觉得它倒得蹊跷,仔细一看,原来树干另一边是空心的,“呸!恁没骨气!”霍将军喷口唾沫,狠骂一声,又上脚猛踹一下,心里的愤劲还没泄去,转眼去找一株更粗更高的树来砍。 一偏头,瞧见十米远处,关新妍反手拽着一个大大的滑翔三角翼站在林木丛中看着这边。 霍将军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太沉湎心事,忘了关注周遭情况,更意识到自己方才旁若无人的情态被人尽收眼底,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正光着膀子被一个姑娘愣愣盯着瞧。 “你,你,你……站那多久了,咋不吱声?”霍将军匆忙拿衣衫往身上套,手忙脚乱中,裤子往上身罩,头、手乱钻,更显窘态。 急吼吼忙碌一阵,抬眼见关新妍已来到跟前。 “非礼勿视,你咋不转过身去?”霍将军气急败坏。 “你不是已经穿好了吗?”关新妍声平气静坦然声言。 “你,你真是……”霍将军气到词穷。 “放心,我逆着光呢,我就看到一团白花花刺眼的阳光,其余啥也没瞧见。不过,奇怪,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怕,怕,怕,怕个鬼,”霍将军不自禁结巴,“我是担,担心被人看到咱们这样,起误会,若,若是叫王爷看到,更,更是了不得。” 第三佰二十七章 助 “你多虑了,没人会怀疑咱俩!” “为什么?”霍将军直愣愣声问。 “咱俩属于狗背上贴膏药。” “什么意思?” “两不沾。” 霍将军恍然,忙不迭点头,“说的是。”瞧见关新妍一副密实、英飒装扮,显得意气风发,心里有些颇不是滋味,语气酸酸道: “关将军事务繁忙,就别在我这庸人跟前耽误时辰了,将军请便。”说着话,自动让出一条道。 “这么多条路,我怎就偏撞到霍将军守的这条道上?霍将军不会天真地以为我是恰巧路过此处吧?实话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关新妍声言。 “哦?”霍将军纳罕,略一思忖,明白些什么,面色沉郁道: “与关将军的赌约已到期,我确实输了!可是,关将军如今也不掌军权了,哪里还需用得着我?况且,我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空有一身蛮力,与山野匹夫无异。关将军手下能人贤士那么多,找我何干?” “嗯,还算有自知之明。”关新妍先是肯定了霍将军的一番自我评述,大大方方于方才倒下的那棵树树干上坐下来,望着生闷气干瞪眼的霍将军漫不经心继续说: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把查火药和纠奸细这么费脑筋的事交给霍将军你去做吗?就是想让你遭受些挫折,认清自己的缺陷。 当然,我也没那么任性,不至为了给你个教训就草率将关系营防安危的两项重大之事全然丢给你。 事实上,对敌方火药和奸细的探查活动我从来都没停止过,也掌握了不少信息,若那日我没有被人掳走,那批藏在营中的火药和奸细应该不会那么顺利发挥作用。 所以,营防受创,我确实该担很大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 我很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不认可你这种无意义的赎罪行为。敌人猖狂在你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嘲笑你无能为力,你不是应该攒足火力、蓄势待发,找准机会胖揍他们一顿吗?怎跑到这深山老林对着这一堆不能动、不知痛痒的实心疙瘩发威发难? 原来霍将军是这样一个没血性、没韧劲、没胆气、没见识的人。” 听到这样一番直戳隐痛的奚落,对方又是一名女子,霍将军恼羞成怒,紫胀着脸,粗声粗气道: “关将军这是专程过来给我难堪的吗?那关将军的目的达成了!可以走了!” “你觉得我有这么无聊吗?专程过来取笑你倒是抬举你了!” “那你跟我说这番话什么用意?”霍将军压着火气声问。 关新妍站起身,随手掸去身上的尘土,轻松道:“霍将军若还知道羞愧,想要一雪前耻的话,我可以给你机会,让你亲手炸掉敌营所有火药,狠狠报复一下。 倘若霍将军情愿继续留在这里挥洒汗水,那就当我没来过。” 霍将军一愣,随即陷入痛苦的纠结之中,与生俱来的骄傲迫使他抗拒向关新妍屈服,况且面对这样一个态度傲慢,一径将自已贬得一无是处的女子,心底那点可怜的自尊更是不允许自己低头。 可是,如果能有机会亲手炸了敌人的火药,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反复思量了许久,霍将军迟疑道:“关将军确已掌握敌人火药藏匿处?果真有办法摧毁敌人火药?” 见霍将军这么问,关新妍知道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如果他能放下那不值一钱的骄傲和自尊,领下自己的人情,那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办事,几时令你失望过?!”关新妍回复,“这件事,王爷尚不知,炸了敌人的火药,功劳全属于霍将军,这足以让敌军对霍将军刮目相看,也让营中众多将士对霍将军膜拜。” “我只愿亲手揭露敌人的阴谋诡计,打击他们的自信心,不在乎名和利。” “收获名利,霍将军才能重拾威望,理直气壮地重新站到王爷身边为王爷效力。” “关将军为何如此帮我?”霍将军突然振声问。 “自然不是白帮,此事成后,霍将军欠下我一个人情,这人情,来日,必是要还的。不过,霍将军且放心,他日,我让霍将军做的事不会违背霍将军坚持秉守的人生信条,不会让霍将军难为。” 霍将军疑虑片刻,渐渐展开眉眼,放松姿态,忽然沉叹一口气,宁然道: “关将军若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其神情、语气显示,心里已不再挣扎,坦然接受了关新妍有附带条件的帮助。 关新妍心里暗自欣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声道:“霍将军这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陈腐观念须彻底改过,不然将来还会在女人面前栽倒。” 不管霍将军脸色如何五色杂陈,关新妍径直走到那不久前倒下的大树前,看着那斫断的端口,状似随意道: “方才见霍将军伐木姿势甚是标准、熟稔,霍将军竟还会做木匠的活?” 听闻关新妍言语,霍将军想到先前曾被盯着看,至此才明白,她那时的关注点是在伐木这件事上。整复了一下心情,霍将军款步走到那棵树旁边,不甚在意地说: “小时候见别人家小儿时常有新奇玩物,十分艳羡,家父家母担心我玩物丧志不给买,于是,我常常偷偷去林中伐下木料,自己手制各式玩物,便是在这过程中,对木工活产生了些微兴趣。 长大后,自己钻研了些这方面的技巧。现今,手艺比起真正的木匠差了一大截,但尚可自愉自乐。” “霍将军过谦了,看这斫缘整洁利落,没有多少多余的凿痕,显见霍将军木工技艺与真正的匠人无多大差异。” “关将军也谙此道?”霍将军好奇问道。 “广猎杂闻轶趣,通些皮毛。”关新妍匆匆回复后,忽面对霍将军认真说道: “霍将军既然有此手艺,想请霍将军再帮我做几件力所能及的事。” “关将军想让我制些什么?” “你过来,”关新妍忽兴冲冲拽起霍将军一只袖口拖着走。 “欸,欸,欸,你说就是了,别拉拉扯扯,让人看见不好……” 关新妍不管霍将军的抗议,径将他拉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边上,又从附近捡拾起一块赭石,随后以赭石当笔在石头上作画。 忙碌一阵后,关新妍丢下赭石,脆声道: “烦请霍将军根据这图做出实物来。” 第三佰二十八章 攻 霍将军认认真真对着图研究好一阵,一脸凝重道:“这个得费些时辰。” “需多久?” “一个时辰吧。” 关新妍喜出望外,还以为需个两、三日呢,当即欢欣鼓舞道:“那赶紧的,动手吧!” 霍将军蓦然一拍脑门,“啊,没带工具。” 关新妍即刻从后腰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曲尺、墨斗、刨子、钻子、凿子,“这些足够了吧?” 霍将军大奇:“关将军怎会有这些物事?” 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上次营中工匠制作滑翔翼时自己偷藏了一套,“金银玉器难弄到手,寻些不值钱的工具有何难?”关新妍囫囵搪塞过去,“倘若不缺什么,霍将军立即行动吧。” 约莫一个时辰后,霍将军将一双滑雪板交到关新妍手里。 关新妍欣喜地发现这双滑雪板做得十分紧实细致,每一个弯曲的弧度十会契合理想,全然超出预期不知多少倍,从此,再不复为自制的那双遭雪崩掩埋的半成品而惋惜。 “霍将军木工技艺果然不凡。”关新妍手拿滑板一边欣赏一边赞叹。 霍将军不为所动,却好奇问:“这又是什么新奇暗器?该如何使?” “霍将军猜猜看。”关新妍把问题抛回去。 霍将军凝思片刻,忽然略有些悟,忙忙说: “我知道了,早先听人讲,有南人把自己装扮成鱼的样子潜到深水里去看水底下的奇观,他们说的脚鳍跟这个的样子差不多,这莫不是方便水底作战的器具装备?” 未等关新妍有所回应,霍将军欣然继续说: “这两块板既可增加浮力,又可改变方向,还可当作武器使用,妙用多多,真亏关将军想得出来。 依我之见,还可以在前面加些刺棘增加杀伤力,后面加围一圈软的脚蹼以辅助转向。 另外,此物事的大小、材质方面需再好生斟酌一番,诚以为,样式可以再短一些、宽一些、薄一些,材质方面选用轻而硬的楸木或者黄檀木比较好。 还有这配套的手仗也可以改进一下……” 滔滔不绝、畅快淋漓表述一番自己的意见,霍将军终于想起来,此物事究竟是派作什么用途还未得到关新妍确切答复,自已一番长篇大论有可能早已偏离正道,惹人笑话,遂又回过头来问道: “这是用作水下战斗没错的吧?” 关新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大眼,一脸真诚地肯定并且赞许道:“霍将军真是人才,想像力丰富,创设力卓绝,若从事木工行当,绝对是不逊于鲁班的出色匠人。 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你有这项绝技,不然,上门求技的人一定接踵摩肩。” 此话在霍将军听来,便是对自己方才一番表述的肯定,脸上表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态,心下有些欣慰。 舒心未多久,听闻关新妍忧声道:“此事尤其不能让王爷知道。” “为什么?”霍将军自然接问。 “《鲁班书》遭禁传的缘故霍将军该是知道的,若让王爷知道你精通此道,恐会对你避忌。”《鲁班书》后部分教授匠人在巧制机关中行咒巫术,这令权贵者们惶恐,是以此书被禁传。 霍将军怔愣半晌,低头沉沉思虑一番,缓缓点头。丝毫未察觉关新妍的嘴角悄悄挽起一抹安心笑容。 …… 翌日,东方吐白,天刚放亮,金兵营地上空飞来一群竹蜻蜓,竹蜻蜓在空中悠扬起伏,煞是好看,惹得金兵纷纷仰头观看。 渐渐地,随着竹蜻蜓增多,其周围出现云一般的白色圈圈,金兵们渐感不妙,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预感很快灵验。 一支箭穿过白色云圈,轰然爆开一团火光,着火的竹蜻蜓似坠空的星星纷纷下落,着落在毡帐、衣物、草棚、木建筑上,燎起一片火光。 金兵霎时惶恐。 “快,射箭,把那东西赶走!”有人号令。 万千支箭刷刷飞向蜻蜓阵,金兵们发现,群箭不仅能射下蜻蜓,群箭带起的风还能吹散那诡异的白云,于是,群情激动,更加勤勉地将箭射向当空。 竹蜻蜓去了一批,又来一批,且从各个方向飞来。无数的箭升空、落下,好一场疾厉且钧重的“雨”。 “雨”势由缓到急,急雨持续了好一阵,渐渐趋缓。 仿佛是体谅照顾对方箭已用尽,竹蜻蜓也渐渐地少了。举着弓驽苦于无箭的金兵刚刚缓口气,又惊见天空出现一只奇怪的大鸟,大鸟的翅膀不会扇,但飞行的姿态比竹蜻蜓还悠扬,待大鸟飞近了细瞧,讶然发现,鸟的腹部竟然藏着个人。 一支箭从鸟腹中发出,精准射在营帐脚根下,只听一声炸响,营帐破开一个洞,洞沿着燃。原来那箭上绑了纸卷火药,此乃“火箭”。 意识到那是假鸟真天兵,金兵又开始慌乱起来,想要用箭射下那只大鸟,发觉箭已用罄,这才意识到,先前那些竹蜻蜓是来收箭的。 一只又一只大鸟飞来,一支又一支火箭落下,金兵营地绽开一朵朵绚丽的火花。火花中,金兵们仓忙奔走。 正闹哄哄之际,四面八方传来激越奋挞的击鼓声和宋兵将士们震天动地的冲锋杀吼声。惊慌之后匆忙集结起来的金兵惶惶应战。 幽灵团与宋兵的第三次战役就此趋向热烈。 此次战役中,滑翔军功绩显着。先前降落的大鸟抖落滑翔翼参与阵地厮杀,后来的大鸟充作天眼,监查敌军的动向,他们挥舞着手中五彩旗向地面上指挥作战的将领们及时传递信息,使宋军对金兵的境况尽皆了然于胸。 宋军分成八股,两两联合,采用声东击西、混水摸鱼、故布迷阵等各种计策有目的地、有步骤地诱导金兵聚拢、分散,然后分头迎击。 幽灵团最引以为傲的骑兵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快被团灭的耻辱。当激奋昂扬的骑兵们纵着骏马飞速冲向宋军骑兵时,从对方阵地上投来无数带着倒钩、绳索的软杖,软杖伤不了人,却困住了马蹄。 金兵纷纷从马上栽倒下来,而埋伏于道旁的宋军步兵及时出现,上前将人、马擒获。 第三佰二十九章 绝杀 岭上,完颜如霜凝望着下面如火如荼的战场。 一名莽汉匆匆赶来,于公主身后行礼并沉声道:“公主,属下已探得一条山路,可迂曲到达沛山,翻过沛山,径往东去,一日后可抵达我大金国边境。 情况危急,请公主速速撤走,勿留恋战场,这边的事属下已安排妥当!” “拿我铠甲来,我要亲身参战!” “公主尊贵,万不可以身试险!” 完颜如霜骤然转身,“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刻,怎能就此错过。”其双眸深处燃着炽盛的焰火,浑身散发着锐气,似久缚牢笼的猛禽脱困即将要纵猛施威。 “公主三思!”身前一众悍将纷纷单膝跪地求请。 完颜如霜无视众人的求请,取过侍从双手呈上来的铠甲,一件件缓慢且持重地穿上。少时,配戴齐整,对着底下众人发出坚实指令: “执行终点计划!” …… 鼙鼓沉响,重复着两长一短的特定节律。金兵们听闻鼓响,纷纷后撤,宋兵趁胜追赶,紧咬不放。 宋军发现,金兵撤退有序,一股股散轶队伍如百川入海纷纷聚拢向着既定的方向奔去,行动惯熟得竟似事先演练过一般。 还有人发现,金兵在撤逃的路上随路纵火,火势不大不小,起不了阻遏追兵的作用,看似金兵已黔驴技穷,慌乱不知所措了。 正当逃兵与追兵为了各自的目标奋勇前进时,天地间传出一声雷霆巨响,伴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大地随之颤动。 巨响过后,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滚雷般的声音。众人惊见,一座十余丈高的山体垮塌,碎石如流沙倾泄而下,将山下一条隘道封住堵死。 这新落成的一堵石壁阻断了金兵的去路,宋兵立即以包围之势围剿。金兵退无可退,绝地反击,两军就在这最后的阵地上进行最后一场决胜性的搏杀。 宋军以多击少,又兼自攻战伊始一路顺境,将士们信心满满、气势蓬勃,占尽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战备优势,胜负在心中早已成定局。 金兵虽然明知寡不敌众,毫不示弱,如同急红了眼的野兽,狰狞着面容狂舞手中利器,势要战到最后一刻。 为首的一名红发凸眼的莽汉尤其骁勇,其力大如神,手执一把偃月刀劈杀斩棘,无往不利。围绕在其周身的宋兵纷纷倒下。 莽汉似有用不完的力气,越杀越亢奋。 前排的将士们见此情状,心生了怯意,脚下踟蹰起来。后方坐于高头大马上一名观战的将领,居高临下清楚瞧见莽汉杀人如切瓜一般轻巧,又见已方士兵步步退却,当即执弓搭箭。 “嗖!嗖!”两支利箭发出,精准贯入莽汉的一条手臂和一条大腿,致其踉跄后退数步,减缓了攻势。 莽汉抬眼朝宋军将领望去,忽狞笑着大声吼道:“我夹谷罕今日有你们这许多南人陪葬,死得不冤!到了阴间,还要教你们害怕、哆嗦,哈哈哈……” 莽汉狂笑着纵身而起,于空中一个旋身,飞脚踢落山壁上一块大石,甩手将一支带火星的火折扔向一处角落。 大石落地处石板陷落,现出里面一堆绒草,火折落在绒草上瞬间起燃。 宋军将士大骇,不由自主纷纷后退。 “来啊!毁灭吧!万圣的火神请收下我虔诚的灵魂!我愿匍匐您膝下,受您驱策,惩罚这人世间所有罪恶的灵魂!”莽汉仰头朝天嘶喊,随即缓缓闭上双眼,尽力伸展双臂作出一副迎接拥抱之姿,无限安详地等待天神莅临眷顾。 宋军将士慌慌撤走,仿似脚底下踩着的是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攘闹一阵后,场上一片安静,只余数百名虔诚等待天神收归的金人。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莽汉期待的天崩地裂、万物销毁的磅礴盛况之景久久未出现,大概觉得头仰得有点酸,手臂抻得有些累,虔诚的意念受了些干扰,睁眼随望四周,瞬间怔住,但见千余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似在看三头六臂的怪物将要如何施威。 原来,宋兵退守周边,观望些时,未见异常,又围了上来。等待了那么些时,埋于地下的导火索即便绕场地三圈也早该遇见火药了,是以,宋兵认为莽汉的绝招不是引爆炸药,遂又大胆围了上来。 殊不知,在一个时辰前,埋在地下的火药已被人挖走,并拿去炸了一座山头,促成了那道封堵金兵退路的石壁。 莽汉渐知情况不对劲,瞧着眼前密密实实的包围圈,恨不能真变出三头六臂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现实终归是现实,即便想死得状烈一点也不能遂愿,莽汉心情一点一点沉郁,直至绝望。 “呔!我乃东方诸天神将魔鹰,你们受死吧!”莽汉忽振奋执起偃月刀向宋军冲杀过去。 宋军将士知道其别无它技,不再耗费时间,弓弩手齐齐准备,满弓搭箭,蓄势待发。 就在此时,周边传来异动,好似有奇异的疾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紧接着,一声接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声响起。 莽汉骤然止步,查看一番周遭情形,欣喜狂喊:“来了!来了!天神助我,哈哈哈……” 笑声未绝,一只猴子窜上莽汉的脸狂咬乱撕一阵,跳开去。 “啊,啊,啊……”莽汉双手抚脸,痛苦尖叫,随后倒在地上,满地翻滚。 宋军将士被莽汉这前后骤然一喜一悲的情态逗得捧腹大笑不已,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只见莽汉双手用力抓撕自己的脸,直将脸抠得皮肉翻绽、面容俱毁尤不停手。未几,他开始抓撕自己的衣裳,衣裳片刻间便被撕得稀烂,他又开始疯狂抓撕自己的身体。 少顷,其身体皮肤如脸上的皮肉一样翻绽,残破血腥画面让人不忍直视。 莽汉似中了邪一般,不停折磨自己,吼咙里已渐渐发不出声音,这无声的自我摧残情状,十分诡异。 最后,似为了摆脱无以名状的痛苦,莽汉猛然将头撞击地面,当即昏死过去。 第三佰三十章 战 莽汉倒地后,场上又有几人出现同样的情状,众人惊恐发现,致人发狂的不只是猴子,还有松鼠、兔子、刺猬、鬣狗、獾……,远处甚至还有狮、虎、狐狸。这些动物似是赶集一般从四面八方涌现,且各各红着双眼,亢奋异常,见人便扑。 宋军将士未料到败退了金兵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一场更艰苦卓绝战争的开始,面对这样一群癫狂且身怀各艺的敌兵,无计可施,唯一的战略方针是逃。 数千士兵如无头苍蝇乱奔乱冲,凡见到会动的物事皆心惊胆寒,哪怕风吹草动也张慌不已。山林、平地、绝壁间惨叫声、动物鸣叫声声声迭起,闹攘不休。 这一场战事比两军冲阵厮杀更激烈,更让人惊心动魄。 从空中往下看,可以更直观、更全面地看清楚下面的悲惨境况。一只红色滑翔翼在高空盘旋数圈,平稳落于一处高山平顶之上。 平顶上候着的二人立即迎上前。 “关将军!”二人抱拳行礼。这二人皆是金人装扮,其中一人正是力劝完颜如霜走沛山逃走的那名莽汉,其实是瞎猫儿乔装扮成。另一名是霍镰将军。 二人与从前面貌大不相同,乔装得极是细致,一般人极难看出破绽。这乔装术出自瞎猫儿之手,而这巧夺天工的技艺受自关新妍。 为了让瞎猫儿成功潜伏到完颜如霜身边,顺利完成任务,关新妍特意教授了他一些乔装易容术。 “干得不错,火药转移得很及时,运用得也很巧妙。”关新妍对着二人一番夸赞。 二人谦恭一番之后,很快将话题导入正题。 “关将军,”瞎猫儿郑重其事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动物十分可怖,这应该就是完颜如霜终点计划的重中之重。 属下惭愧,一直以为她的终点计划是以炸药将营地连同双方军士一起炸上天,未料她还留有后手。 这动物之事她先前从未透露,属下至今日才知道她养了这样一群死士。” 关新妍平静声道: “这些动物数量不少,这附近应该有个不小的关押动物的场地。这些动物身上的毒素十分强劲,应该是被日积月累地喂毒养成。 喂毒是一项十分复杂且细密的工作,喂毒人一定会留下实险记录,所以,想要制住这些发狂了的动物,解救中毒之人,须进入关押动物的场地找出实险记录,才好对症下药。” 瞎猫儿接口道:“方才属下仔细想过,这营地北边有一座敖山,山头不高,底基甚广,周边取水用水方便,该当是个很好的怡养之所。 可这座山名头并不好,关于它,有许多鬼怪邪说,寻常人不敢轻易靠近它。以往有人不听阻拦去探访这敖山,结果一去无回。所以,这山上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无人知晓。 今日,完颜如霜身披铠甲,正是往敖山方向去,其到了敖山附近以后,便不让旁人跟从。 属下猜想,这敖山一定有蹊跷。” “王爷还不知道此事吧?”关新妍问。 “已让人速传消息给王爷,尚未得到王爷指令,属下专意在此等关将军,听候关将军指示。”瞎猫儿有自己的思量,一方面他本就是受关将军直接调遣,在此等候关将军听候关将军指示理由充分;另一方面,深知医术卓绝的关将军在此事中必将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紧跟关将军相当于紧随风眼。不管能不能立功,能更近距离接近事件的核心也是十分荣耀的。 “那霍将军你呢?”关新妍将脸转向霍镰将军,“你端了敌人的火药,创下了奇功,怎不去王爷面前复命请功?” 旁听许久始终插不上话的霍将军终于被关注,欣喜的同时却也为难,一贯不善撒谎,对于关将军提出的这个简单问题很难回答,千方百计粘着瞎猫儿实是受好奇心驱使,想窥探她还有什么奇谋,想留下来为她效力却又羞于向她示弱。 找一个合当的留下来的理由,似乎有点难,心念飞闪,有了! “属下不是打赌输了嘛?愿赌服输,愿听任关新军调遣。” “那个赌可以不作数,霍将军不必为难自己,回吧。”关新妍爽快声言,随后将霍将军晾置一边,对着瞎猫儿说: “过不宜迟,我们这便去敖山探个究竟。你恐高吗?不恐高的话和我一起飞过去……一会儿升到空中,你听我号令,……” 关新妍与瞎猫儿一边对话一边撑起滑翔机作起飞的准备工作。 “想那敖山重畿之地,一定不是那么好闯的,”霍将军忽然大声说,引得关新妍与瞎猫儿侧目。 “关将军与猫兄皆不会武功,行进一定艰难,不如带我去。”霍将军硬着头皮直愣愣说出心中愿望,说时意气,说完后心中开始打鼓,担心被一口回绝。 关新妍尚未发话,瞎猫儿不乐意了,“是闯关又不是劈山,带你做什么?” “上面一定有高手,只怕你还未到关前就被敌人闻到气息,暴露踪迹。”霍将军回嘴。 瞎猫儿还要驳,被关新妍抬手制止,关新妍望着霍将军肃声道:“这属擅自行动,你不怕被王爷追责?” 霍将军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事出有因,王爷定会见谅的,做自认为该做的事,就算日后遭受重罚也不悔。” 关新妍转脸对瞎猫儿声道:“我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交予你去做。” 瞎猫儿立即敛容肃听。 “多数将士们慌了神只顾逃,你将他们组织起来,用鸣锣打鼓、射火箭、抛食、供应掺药的水等各种方法试着去对付那些动物们。 看到受伤的将士们能将其带回营就带回营,不能带回营的话在其附近挂上有色布条做个记号。 想到任何有利的举措就去做,但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 瞎猫儿脸上现出一丝失望,但很快调整过来。执行多次重任,经过多次历练已使他成熟不少,懂得适时瞻顾大局。 “属下遵命!关将军身入险境,定要万分小心!” 第三佰三十一章 涉险 滑翔机载着关新妍与霍将军远去,那一团耀眼的红渐渐缩小。瞎猫儿收回视线,低头瞧向下面依旧纷乱的景象。 倘若在从前,最是喜欢看这种人间疾苦大戏,看得不过瘾时,还要上去亲手煽点风、浇点油,越是乱得无法收场越是畅快。 彼时,只是一个为一日三顿忙蹿、命不知所归的盲流儿,最快乐的事是看别人倒楣,以减轻自己因生活困顿而造就的内心的疾苦。 而今,不必为一日三餐营谋,有了一定的身份,站到了一定的高度,确看到许多不一样的风景。底层和高层风景虽不同,但其实本质上皆逃不过大自然定律。 底层的人为蝇头小利你抢我夺,高层的人为权利富贵费尽心思。底层人闹闹轰轰上演一幕幕闹剧,高层人惯举天公道义、名正言顺的幌子,暗里施行阴谋诡计,以达成内心鄙陋的私心杂念。高层人比起底层人,外表光鲜,内里却并未高尚到哪里去。 不过,也有例外,也有一些表里如一、品行高洁之人,不过,这类人多半无趣。 有趣又不龌蹉的人刚刚已飞走,走之前还下达了一项颇有难度的任务。 并不想做一名常规意义上的好人,但愿意为了促成某人的愿望而尽一份力。 权衡一番利弊得失后,瞎猫儿采取行动,卸去浑身的乔装之物,从怀里取出一卷金丝索,一头固定在石壁上,一头固定在腰间,随后,牵着金丝索从山顶缓缓坠落。 及至半空时,朝着下面扯开嗓子大喊: “众将士听令,已有克化毒兽撕咬伤的解药!关将军有令,击杀动物多者可优先取得解药!”喊出此话之际,心里默然祈祷关将军能够安然取得解药。 …… 敖山,名为山,实为大峡谷,慨然彰显大自然造物的神奇。多峰、多面、多层、多奇观,有最壮丽巍峨的峰峦,亦有最茂密繁盛的林木,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天然沟渠伸达各处,沟渠里流淌着永不断流的雪水滋养着山体。 关新妍与霍将军在一处密林中着落,很快遭遇追杀,两人借着林木的掩护摆脱追踪。 出了密林,关新妍对霍将军严正声道:“这地方太大,隐秘之所太多,料想四周埋伏的机关也不少,要想以最快的方法找到他们的重畿之地,唯一的办法是束手就擒。” 霍将军眉头一紧,随即开口道: “非要走这一步的话,属下去就擒,关将军暗中行事。” “不,你落入他们手中,会十分危险。必须是我去,我和完颜如霜是宿敌,她不会立即就让我死。” 不给霍将军抗议的机会,关新妍锵然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议!你听好了,我被他们带走后,你去做这几件事。 第一,……” 关新妍伶然齿唇翕合,字清句酌简炼说完一番计策后,霍将军愣愣盯着关新妍的唇木然不语。 “听清楚了吗?”关新妍不放心追问。 “或许,当初,应该将猫兄也一并带来。”霍将军有些颓然道。 “何必多搭上一条人命?你死了尚可以光宗耀祖,他死了,可就灭了一门宗族了。”关新妍轻松道。 想到瞎猫儿那张无辜悲催的脸,霍将军忍不住想笑,但未能笑出来,精神上却放松不少,心头似乎不再那么沉甸甸的了。转头看着一脸恬淡的关新妍,心中暗暗惊叹,此女子真是一朵阆苑奇葩,总也看不透、弄不清她脑子的弯弯道道。 玩笑一阵,见霍将军放松不少,关新妍又正色道:“来到此间,已没有退路了,勉力为之吧。咱好歹别挂得太快,让人笑话。” 听闻这有些悲观色彩的论调,霍将军的压力全然消逝,争强好胜的天性泛溢出来,血身血液急骤奔腾,涌流到心脏,冲向脑门。浑身顿时蓄着一般拗劲,仿佛是,越是不被看好,越是要表现出彩让人刮目相看。 这力量化成坚毅、韧性、智慧,充分调拨起主观能动性后,霍将军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对关新妍沉稳声道: “烦请关将军将适才所说的计策复述一遍,末将一定谨记在心,并倾尽全力去完成使命。” 关新妍刚要启口,忽面色一僵,急声道:“来不及了!行动!” 霍将军疑惑间,见关新妍骤然转身朝向密林方向奔去,而密林里正弥漫着一股轻烟,轻烟不住地向外扩展。 关新妍在轻烟前止步,对空大声喊:“带我去见公主,她会很高兴见到我这个老朋友的。”两名黑衣人从空落下,撒下一张大网,将关新妍罩入网中抬走。 霍将军立即展轻功跟从黑衣人,紧随了一阵后,忽觉头晕眼花,四肢沉重无力,已是尽量绕开轻烟走,未料还是中了毒,一个恍神,两名黑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霍将军仓惶四顾,发觉四周一片静谥,显然,已是彻底跟丢了。心头一阵怅然,茫然无措之际,见地上出现点点闪光,定睛一瞧,认得是关新妍膝上护具的铁甲片,当提重振精神,沿着铁甲片继续追踪。 …… 营地上,将士们已开始奋起反攻,以箭、火、网等各种物事击杀动物,到处一片忙乱。动物们被挑衅后越发兴奋,攻击更猛烈,陆续有更多的将士们倒下。 王爷得到消息匆忙赶来,指挥将士们系统作战,命人将受伤的士兵抬回营地。 山林中,靖王手执双弩在林石间纵横跳跃,一支支利箭从手中发出,利箭无一虚发,所到之处必然引起一阵挣扎响动。 一团铁疙瘩从石壁间滚落下来,不清楚这是种什么动物,王爷正要朝它射箭,听得铁疙瘩里面传出人声: “王爷,是我。” 熟悉的声音,王爷收起驽,见铁疙瘩展开,里面出来个人,此人是瞎猫儿。 瞎猫儿急急上前跪伏道:“王爷,属下特意赶来有要事禀报。” “说!” “一柱香时辰前,关将军与霍将军前往敖山寻找解药。” 第三佰三十二章 见 王爷大惊,怒声道:“谁许他们私自行动?那敖山岂是他们能闯的?!” 瞎猫儿骇了一跳,慌声道:“有证据表明,那些发狂的动物皆出自敖山,关将军是想……” “一无所知就采取行动是为鲁莽、愚蠢!” “那敖山,……莫非,真有古怪?”瞎猫儿试探询问。 “他们是否留下传递信息的暗号?”王爷反问。 “未。” 王爷面沉如水,凝思片刻后,旋身急速离去。 瞎猫儿紧步跟上,跟得太紧,未料到王爷突然止步,一头撞上王爷的后背,鼻梁根险些折断,痛得他弯腰抚脸半天不动弹。 王爷回转身命令道: “你骑马以最快的速度去朔方亭,见到萧让,告诉他,我改日再去会他!”王爷说完展开轻功,瞬间消失无踪。 难怪先前遍寻不着王爷,八成是出营了,听到这边出事的消息后才半路折回。倘若王爷一直在营里坐镇,关将军也不至于无所防备就贸然涉险,也不知那敖山到底有什么,关将军是不是已凶多吉少? 疼痛不影响大脑思考,瞎猫儿思虑着缓缓直起腰,忽见前方窜过一只狐狸,惊吓过后,慌忙跳起身折返,坐于先前那个铁疙瘩上,快速将铁疙瘩拢成一个球,滚离危险地带。 …… 关新妍被两名黑衣人抬着翻山越岭,跨越数个沟堑,经过数条蜿蜒栈道,最后来到一座山峰上,对面是一座更高且四面孤绝的山峰。 从对面山峰上缓缓落下一座由铁索、铰链控制的宽广铁桥,铁桥的末端正好搭到这边山峰的边沿。 过了铁桥,往下经过一段崎岖逼仄的临崖石道,即见一簇依山而建的构形奇特的房屋大厦。建筑有大有小,有单也有多层,多半是以石头砌成。 关新妍被带到西边一排最不起眼的石屋前前,黑衣人将其扔进其中一间石屋,锁上门后离去。 屋子里一片漆黑,交织着各种不好闻的味道,有可能,这里是用来专门囚禁犯事之人的地方。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久到关新妍囫囵睡了一觉,突然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伸手一摸,感受到一件管形柔韧通身滑腻的物事,“啊!”关新妍尖叫着抓起物事甩开,那分明是条蛇。 丢开蛇的同时,手背上被咬了一口。未已,角落里传出一阵类似管器发出的尖哨声,随后,听得一阵轻微响动,应是蛇离去的声音,片刻后,门被撞开。 明亮的自然光线投射进来,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黑影也入进来,关新妍感觉胳膊上一紧,其后被人拖曳着往外去。 到外间来,大汉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后,进入一座颇为气派的宫堡,来到一间敞亮、富丽堂皇的明室。 大汉不客气地将关新妍往门后地上用劲一推,然后反手关上门。 关新妍从地上坐起身,抬眼见窗前立着一道秀丽身影,悠悠站起身来,对着那背影清声道: “公主,别来无恙。” 完颜如霜并不与关新妍客套,望着远处不平静的山脉,幽沉道: “靖王竟能为了你来闯敖山,你死也值了!” 关新妍一惊,目光投向窗外,见远处浓烟滚滚,动静不小,心头一阵喜悦,同时也没忽略完颜如霜话中的弊病: “如何知晓靖王是为我而来?怎知靖王不是冲你而来?” 完颜如霜转身面对关新妍,见关新妍确实疑惑并非挑衅,淡声道: “看样子,有些事,你还不知道。不妨大方告诉你,这敖山,不是寻常之所,而是你们南人的禁地。这里是你们南人某位先皇的陵寝。关于此山妖魔鬼怪的邪说是你们南人编造出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不让庸人来此侵扰圣灵。 多少年来,明知我大金国人在此山窝盘,你们南人因为避忌不敢来进犯。 靖王违犯避忌,只身一人前来,当然不会是妄想凭一已之力捣毁我们的据地,即便他想这么干,你们当今皇上也不允许,冒犯皇陵的罪名可不轻。” 原来如此,这是个隐讳之地,难怪靖王不曾提起。这隐讳之地倒成了金人的庇护所,关新妍不愤道: “你们在此行万恶之事,不但扰了先祖的冥宁,还给先祖招致骂名,先祖在天有灵,绝不允许你们在此猖狂还损毁他们的名誉。 靖王定是受了先祖的请托特来此剿灭你们。” “嗤—”完颜如霜蔑笑一声,“让你来此,不是要与你争口舌之功。是想让你清醒清醒。” 完颜如霜缓步优雅步向坐榻,雍容坐下后,望向关新妍淡声道: “你自投罗网,可知会有什么下场?”并不等关新妍回话,自顾自说:“我会将你制成标本带回金国,作为极富观赏的战利品永久储藏,传于后世。” “不错的想法。”关新妍赞许,样子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普通字画,“公主是要将我制成不腐尸身还是木乃伊?千万别制成木乃伊,怪吓人的,且浪费了我这张盛世美颜。” 完颜如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吗?我会让你笑不出来!” 倒顺一口气过后,完颜如霜冷声道: “听说靖王待你不薄,你是否觉得十分荣耀?别高兴太早,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伴随的是怎样一个男人。 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逼死自己的亲生母亲,逼迫宗族适婚女子嫁进对他有利的权贵之家,哪怕是委身作妾。 他利用对他钟情的女子为他刺探情报,甚至卖命。 你不相信?” 对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关新妍,完颜如霜慢条斯理接着说: “远的不说,就说说曾在靖王府里的你认识的那几个女人的下场。 乔茵对靖王一往情深,可靖王从始至终只将她作为掌控乔督指挥使的扭带。乔茵的避孕汤是靖王亲口吩咐下的,有时,还是靖王亲手喂下。那个蠢女人一厢情愿要为靖王诞下子嗣,殊不知,被靖王耍得团团转。 乔督指挥使被发现与朝廷大员过从甚密之后,可想而知,乔家不会有好下场,乔督使挥使被夺权夺势之后,乔家没落,举家迁徙去往南边,途中,乔茵自缢身亡。” 关新妍神情微动,不知她说的是否是实情,亦未知她是否是刻意曲解事实,歪言导论。 仿佛看穿关新妍的心思,完颜如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到关新妍脚边,“乔茵自缢前给靖王写了封深情厚意的信,等待靖王答复。苦等三日,未等来靖王只言片语的回复。绝望之下,毅然奔赴黄泉。” 第三佰三十三章 揭 关新妍捡起脚边的信,见信袋有三张信纸,每张纸上浸满笔墨,字迹确是出自乔茵之手。匆匆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袋后,将信袋置入自己袖中。 “你为何不看?莫不以为那是我伪造的?”完颜如霜声问。 “夫人写这封信不是给旁人观览评议的!接下来,你还要说谁?” 完颜如霜盯视关新妍,心火渐渐燎起,为拿到这封信费了不少心力,对方如此超然的态度,反衬得自已处心积虑、猥琐阴暗。从心理层面上,从来就未赢过她,不过,这一次,必然不同以往。 完颜如霜提声振气道: “你认为钱氏作恶多端,该受天遣,那你其实更应该将矛头对准王爷,梧桐院里消失或被害的奴仆不全是遭了钱氏毒手,有一半是被王爷所害。 钱氏在靖王府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归根结底,是因王爷纵容。 想不明白是吗?其实不复杂,乔茵身边的萍儿是梓州镇西南将军府上的一名庶女,她为其父亲效力,亦是为朝廷效力。 王爷每每一进入靖王府就得开始伪装,防朝廷密探,防金国密探。在这种情形下,王爷要做点隐秘晦暗之事,必然要假借他人之手。 钱氏是个浅碟子,性情暴虐,所以被王爷当作枪使。 你以为你为梧桐院里的幽灵沉冤昭雪、伸张正义?那罪魁祸首实则就在你身边。 你整钱氏之际,正是王爷筹流民饥粮之时,推倒钱氏家族,于王爷有利可趁,因此,王爷才出手助你一臂之力。” 见关新妍低头不语,完颜如霜站起身来缓步趋向关新妍: “方氏是王爷安插在乔茵身边的眼线,方氏与王爷之间属纯粹的契约关系,方氏被逐出靖王府后,方家与京城刑部员外郎元家攀亲,意欲将方氏许与元大人次子为妻,婚事正紧锣密鼓筹备中,方氏突遭刺杀身亡。 仔细查元家底细,方知,十余年前,元大人曾是前靖王部下一名战将,前靖王死后,其仕途亨通,步步高升。联系前后,仔细想来,方氏的死,耐人寻味。 李氏算是比较幸运的,落发为尼,不再顾念红尘俗世。不过,她在出家之前,喝了一碗毒汤,嗓子损毁,再不能讲话。李氏是跟在王爷身边最久的人,最是知道王爷的心思,她此举可表明,王爷打心里不相信任何人。 你还能安然留在王爷身边,只能说明你对他还有可利用之处。一旦你失去了利用价值,离开王爷的同时,你的厄运就会降临。” 关新妍神思飘忽,乔茵、钱氏、方氏、李氏的脸不断在眼前交错涌现,在靖王府呆的时日不长,但那张张明艳动人、个性鲜明的脸想来记忆犹新。 乔茵自缢、钱氏冤枉、方氏遇刺、李氏出家,听起来荒诞离奇,太过戏剧化,似是某人胡咧咧,但这些事经由完颜如霜嘴里说出来,这越是离奇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倘若任完颜如霜自由发挥胡乱编造,她倒编不出这样的脚本。 她们的不幸真的与靖王相关吗?靖王,是否真如她说的那般薄情寡义、阴狠毒辣?从前觉得靖王性情残暴、行事肆恣,遂一味敬而远之,未曾想要去了解他。 后来,躲来躲去,终未能躲开身去,在军营中,与其朝夕相处,日渐熟悉,感情上棘棘麻麻,牵缠不清。论是否真正了解靖王,其实,心里没底。 他会是完颜如霜嘴里所说的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耻地向弱女子挥舞屠刀的刽子手吗? 完颜如霜步至关新妍身前,脚不停步,绕其环走,在其耳旁声道: “出现在王爷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曾对王爷抱有过幻想,你也不例外!终究,你也将无一例外地收获失望,醒醒吧,女人,王爷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长情。 他在哄你开心的时候,未曾对你心慈手软。你那要饭的弟弟,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你说什么?”关新妍骤然抬头盯视完颜如霜,“我弟如何?” 完颜如霜嘴角勾起一丝松快的笑意,装作漫不经心淡然道: “你弟,确是个人才,品学兼优,在北铭学府大有名气,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要知道,那北铭学府是为京城吴太师输送人才的地方,王爷与吴太师有冤仇之事不知你是否知晓,王爷明知那北铭学府是仇敌培育羽翼之所,还慨然将你弟送入进去,此举意味着什么不用我细说你也该想明白了吧? 你弟,已然人间蒸发。” “说清楚点,人间蒸发什么意思?”关新妍沉声问。 完颜如霜盯着关新妍的眼睛字清句酌回应道:“意思是,我布置在边城和京城的眼线都寻不着他,众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学府大人的居院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关新妍心中豁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直灌入其中。两个月前,那便是与完颜宏对阵的时候,事情发生后这么长的时间里,王爷竟然只字未提。 “还有一件事情,与你相关。”完颜如霜继续声言:“一个月前,来自富阳城玉染巷做银器生意的一位关姓商人甫入边城便遭追杀。 此事倒怪这位关老爷自己行事不慎,他四处嚷嚷自己是靖王的姻亲。有这样一门昏头胀脑、深浅不知的姻亲,换谁也不会高兴。” 关新妍的眸光清冷,脸上再未有先前轻松戏谑的情态,完颜如霜满意地步开去,踱到窗边望向外面幽然道: “王爷在你身上投入的心力确是非比寻常,你比那些女人幸运,可也只是幸运一时,他做的这些事都不曾向你吐露分毫,他懒得对你撒谎,根本就没预铺后路,可见,他对你终不过是一时兴致,利用完后便丢弃。” “若非如此,你该发狂了吧?”身后传来关新妍平静的声音,完颜如霜倏然转身,疑望关新妍。 关新妍清声道:“我分明听出你的妒忌!倘若真心想打击我,就不该告诉我王爷对其它人做的那些恶事,就该直接告诉我王爷对我所做的那些与我相关之事,越是爱着王爷才会越发对王爷的无情举动感到痛苦和绝望,不是吗? 你分明是要打消我对王爷的念想,不希望我与王爷相好,在你心里,王爷就不该属于任何人。 我说得没错吧?!” 第三佰三十四章 打 “你现在不是应该心灰意冷、伤心绝望吗?”完颜如霜愤恨道。 “那么做能改变什么吗?相比之下,看你妒火中烧、恼羞成怒更有意思。” “你,……”完颜如霜眸光如炬,恨不能将眼前的人烧化。 关新妍面色从容,“反正我是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咱们推心置腹谈谈你我之间的恩怨吧。你对我一直仇恨着,而我,从来未将你看成敌手,因为,你不配! 在我看来,人生于世,最重要的三件事:树人、御家、为国,你没有一样做的出彩。 你为人阴毒,心里时时刻刻盘亘着算计,习惯用各种手段去掌控操纵别人,你所做的每件事只为利。 以利交人,别人也只会以利度你,你没有朋友,没有知交,你永远感受不到朋友间真心实意爱护的温暖,永远体会不到肝胆相照、刎颈之交是怎样的豪情侠义。 你没有愿舍生忘死去照管的人,无牵无挂、无拖累,某天,当你即将要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你也会发现,没人记挂你,没人为你流一滴泪,你活得不如一条狗。 你心中没有家国大义,数千士兵随你出生入死,你毫不怜惜让他们充作火药引子,欲使他们同你的对手一起消亡。未消亡彻底的,又遭你训养的毒兽无差别对待地袭击。 只为复仇,你不择手段,士兵、国土在你眼里,都不如私心怨念重要。 你这样一条无信义、无原则、无眼界的毒蛇,令人不齿,赢了你实没什么荣耀感,清除一个孽障,于威望上不能增添一丝一毫。” “或许,我应该先毒哑你!”完颜如霜冷厉声道。 “你应该谢我,是我让你重新认识你自己!老天爷是仁慈悲悯的,你这样一个歹毒、一无是处的人,竟然也有守望者。”关新妍说着掀开左手袖子,从手臂上退下一件饰物,举起,让完颜如霜看个仔细。 完颜如霜神色一变,立即上前伸手来夺,夺了个空。 关新妍在完颜如霜出手抢夺之时,将手中臂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随后对着满脸恨意的完颜如霜鄙薄道: “他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位置?你当初带着你们的定情信物跨入靖王府门槛的时候,是否有觉得亏欠于他?是否曾觉得自己脏污不堪? 你在对靖王谄媚,对靖王身边的女人心生妒忌的时候,是否有觉得自己不纯不净,愧对始终守望着你的他的那番深情厚意? 你是不是得意的时候,将他抛之脑后,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来慰伤,落魄的时候让他无条件来助你?你凭什么毫无廉耻地向他索需无度? 就凭你这张早已失去纯真的脸?凭你精于世故七窍玲珑心?凭你奸滑欺诈、毒辣阴狠的手段?……” “啪!”清脆的耳光声爆响,关新妍脸上挨了一记火辣辣的掌掴,手中的臂钏也被强行夺了去。 完颜如霜施暴后未作停留,疾步走向明堂侧壁,按动墙壁上一块板砖,墙壁中间一块门扇大小的墙体沿着一根竖向中心轴翻转360度,眼前出现一个内置壁橱,壁橱里张挂的是一副铠甲和几样兵器。 完颜如霜迅速将铠甲着上身,手执一根金丝软鞭,回身拖着关新妍大步向外。说是拖名符其实,未练过武术基本功的关新妍在练家子且浑身蓄着怒气和劲力的完颜如霜手底下如同一只小鸡面对一只座山雕。 完颜如霜将关新妍拖至宫堡外一块平整地上,从随从手中取过一把长剑扔到关新妍身上,随后厉声道: “咱们且公平公正公开较量一次,死生由命!” 未等关新妍有所准备,完颜如霜的鞭子冲着关新妍劈头盖脸挥了过来,关新妍立即拾起剑顺势就地翻滚躲过鞭子。 鞭子接二连三招呼过来,不给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关新妍躲过三鞭之后,开始不断地遭受鞭笞,鞭子沉且实,每抽在身上发出闷响,打得皮肉开绽。 关新妍渐无招架之力,完颜如霜越发激奋,随着狂肆挥舞的动作嘴里开始不停咒念: “叫你轻狂,叫你傲慢,叫你对我不恭不敬,叫你不拾抬举,叫你口出不逊,叫里目中无人,叫你胡说八道…… 你坏我计划,你毁我阴谋,你让我功亏一篑,你教我名誉尽毁,你害我如丧家之犬…… 你聪明又如何,得王爷器重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无所有,只剩一条贱命,落我手里……” 关新妍最初躲闪,见躲不过,索性不再反抗,蜷曲着任完颜如霜抽打。 密集的鞭声终于减缓了声势,咒骂声随着最后一声鞭响戛然而止。地上的人已衣衫残破,血迹斑斑。 完颜如霜喘出几口大气,见地上人一动不动,上前抬脚在其肩上用力一踹,致其翻过身来,见眼下人双目紧闭,似是已无气息。心中一阵快慰,忽尔又感到一阵失落,自已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失落感,呆呆贮立在当场凝思半晌。 眼前人突然咳了一下,眼睛随之睁开来,完颜如霜被吓得反射性朝后退了一步,随即睁着惊异大眼凝望着地上人。 关新妍面色苍白如纸,神情茫然,无神的双眸缓缓转动,看到完颜如霜后目光定住,眸光深处发出一丝异样的光采,随后唇齿无声龛合,似要对完颜如霜说些什么。 完颜如霜见关新妍如此模样,情知不是鬼神附体,似是回光返照,消除了心中惊惧。虽好奇她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但又怕她会说出让自己不喜的话,站在原地既没有走的想法也没有近前聆听的打算。 从关新妍气流声中,完颜如霜隐约听到:“……喀纳斯……瞿麦……布尔津……克拉玛依……” 这是什么?地名还是人名?完颜如霜不由自主缓缓趋近想听取更多。 “……他在……等你……” 完颜如霜的心骤然被击中,浑身一阵轻颤,不顾一切俯下身急声问:“你说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 未听到更清晰完整的回话,心口上方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低头见一把匕首插入其中,再抬眼见关新妍,见她眸光瞿亮,神情坚定。 第三佰三十五章 毒 关新妍缓缓坐起身,执匕首的手移到完颜如霜的肩头,以袖子作掩护,令周遭卫士看不出这边发生的异常。同时对完颜如霜威胁道: “不要轻举妄动!你的创口已沾上我的血,你已身中蛇毒。不想死的话,立即带我去药库!” 完颜如霜此刻竟然异常沉静,面对关新妍冷声问:“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关新妍认真回道:“他未曾提起你,但是,那日,你发信号弹向他下达诛杀令之时,他违背了你的意愿。这足以证明,他早已与你离心离德!” 完颜如霜闭目静声不语。 “他最后的归宿只有我知道,如果你想带他回去,就得听命于我。”关新妍声言,其内心急切想要取得兽毒解药,在此浪费一时,外面就有更多的将士面临死亡威胁。 完颜如霜忽启开眼帘,凝望关新妍沉声道:“不如,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说说看。” “这整个敖山都给你,而你,须为我做三件事。第一,你自毁容貌;第二,带我去他所在的地方;第三,护送我回金国。” 关新妍很明白,这三点要求听起来轻巧,事实上远非那么简单。倘若随她入了金国,势必很难逃出来。但她极其爽快地同意了这笔交易。 关新妍所料不差,完颜如霜在方才沉默的那一阵短暂时间里,内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仇恨的种子在其心里愈发疯狂滋长,挤占了原本就不多的温情空间,自此,她只为复仇而活,为她自已及其心上人复仇。 让出敖山,只为了收获关新妍,来日,必使关新妍倾尽全力为自己效命,要的,不只是关新妍与靖王的性命,更要摧毁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让他们皆在痛苦中死去。 与关新妍达成协议后,完颜如霜践行承诺,向关新妍供出敖山全部概略构造和机关布局,仅仅只是践行告知的义务,在详细述说了构造和机关布局之后,完颜如霜轻悠缓声道: “半个时辰之前,我已开启了毁灭机关,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半时辰之后,这里的所有建筑尽皆自动销毁……” 关新妍神情一怔,随后立即从地上起身向着不远处那群建筑狂奔而去。身后传来完颜如霜的喊声: “你只有半个时辰时间,半个时辰之后你身中的蛇毒会发作,到时,没有我的解药,你只有死路一条。我会让人在婺峰等你!” …… 关新妍径直冲入训养野兽之所,路上无阻碍,卫士们早已全部撤走。顺着一股强烈的腥膻之气来到一座地牢,里面陈放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铁笼及竹篓,没有动物,只有满地尚未被清理的动物排泄物以及尚未被食用完的槽食。 伸手抓了一把槽食放在鼻翼下端嗅了嗅,闻到一些熟悉的药味,正要细细分辩出这些药草成分,鼻翼下飘来一股烟熏味。回头见身后几缕薄烟。 关新妍心念一动,立即拔脚朝着薄烟飘来的方向追去,追踪到一间十分宽广的明室,里面大火燎燃,其间不断发出噼啪爆燃声响,一串串火舌不断向外喷涌。 室内狼藉一片,地上纷乱杂陈着十数座熔炉及各式锅、罐、钳、刷、筛、斗等器具,屋子当中堆起一座小山,山体四周烈火雄燃,这座小山是由案几、木椅、窗棂、药草、竹简、纸等物事胡乱堆砌而成。显然,这里便是炼毒之所,刚刚有人在这里纵了一把火意图毁灭这里所有炼毒用品,不给后人留下检毒线索。 确定这里正是自己要找的兽毒实验研究所之后,关新妍不顾大火阻遏毅然冲进火海,从那火堆中抢出药草、竹简和纸。 一次又一次冲入火海,搬出不少药草和残缺不全的竹简和纸张,直至火势太大,椽、梁不断下塌,再难得出入,关新妍才放弃冲锋陷阵。 顾不得自己一身的狼狈和浑身的灼痛,当即趴俯在地上急急从药草、竹简、纸张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霍镰将军奔到火场,正瞧见关新妍聚精会神埋首在一堆杂物当中。他是从她那身残破不堪但尚能勉强看出原色的衣服认出的她。 眼前的她与来进模样大相径庭,宛若两人,此时的她甚至比乞丐还要凄惨,头发几近烧毁,脸上一片乌漆麻黑,全身上下无一处齐整光洁之处。 霍将军急速脱下自己的外衫,匆匆步上前,将自己的外衫罩在关新妍身上,完全是下意识行为。见到关新妍抬头看向自己,对上那双明净坚毅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逾矩,立即后退跪下耿直壮声道:“末将罪该万死!” 关新妍见是霍将军,一阵欣喜,“你来得正好,我已大概知道他们给动物们投喂的是什么毒药了。我写两个方子给你,一个方子是专门用于制作给动物们解毒戒瘾的食粮。 动物中毒发狂是因为它们先前被人为地不断投喂含致毒致瘾药物的食粮,一旦停止供应这种食粮,它们便会毒瘾发作,情绪极不稳定,做出癫狂行为。 方子里有一种药,每隔七日减少一半剂量。按照我的治疗方案执行,投喂一个月之后,动物的毒和瘾便会解除。 另一个方子是专用于治疗被毒兽抓咬中毒的将士们。将士们需连续服用七日方可解毒。有一点一定要注意,凡被毒兽抓伤的将士们必须在中毒后六个时辰之内服用此药方才有效。” 关新妍说完不等霍将军有所答复,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两块布条,又趴俯在地,以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在布条上写字。 一个方子未写完,一滴血砸在布条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血不间断下落,如急雨直下,关新妍皱皱眉,以袖掩住鼻继续写字。 “关将军,你这是,怎么了?”霍将军惊声问。 关新妍未作回复,却加快速度书写。直至将两个方子写完,才松了一口气,实害怕自己志未酬,身先扑。 将两个方子留在原地,关新妍抬头对霍将军声言:“我中了蛇毒,命不久矣,一个时辰之后,这敖山所有建筑和机关会自我销毁,完颜如霜早已撤离,你带着方子赶紧撤吧!” 第三佰三十六章 离 “关将军,”霍将军语气滞涩,神情凝重,“这蛇毒无解吗?” 关新妍一边迅速为自己施针止血一边匆忙回复:“时间太短,找不齐配制解药的药材。最快速有效的解毒方法是去找完颜如霜。” “那,关将军你……” “自然是要去找完颜如霜,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 看着原本明丽清俊、超逸绝俗的人成了现今这般落拓模样,且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霍将军内心兀地感觉一阵难受。 关新妍在忙碌的空隙中瞥一眼霍将军,见他眉目含悲,慨然道: “若能使将士们摆脱困境,我也算死而无憾。这场战事是我策划,将士们是因为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计策而信心满满步入战场,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当初的决策失利,而今幸好还有机会补救。 这场战事总算可以圆满收场,我不必承受失败的苦楚,无需愧对将士们和他们的父母家人,我很庆幸,此役不留遗憾,也很庆幸,终将不留污名于后世。 我即便是现在就死了,也算是舍身成仁了,也算知足了。而我现在还有一丝生的机会,这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我十分幸运。 将军不必为我难过,不必为我驻步,去执行你的使命吧,替我,也是替全军完成使命。” 霍将军愈感沉痛,忽振奋道:“我带将军去见王爷吧,王爷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护将军。” 关新妍眸光掠过一丝黯淡,很快抹去心头那份隐痛,对着霍将军义正严辞道: “霍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妈,战事还未结束,山下的将士们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霍将军身系救扶危困之重任,还不赶紧去解救全军。” 霍将军见关新妍目光中有些疾厉之色,不自禁敛容肃身,想到关将军自已就是圣医,治病救人方面比任何人都要善长,自己的建议纯属多余费舌,当即郑重道: “关将军保重,末将这便去履行使命!” 伸手从关新妍手中接过方子后,果断起身大步离开,走了两步,霍将军忽又转过身来,肃声问:“关将军可有什么话让末将捎给王爷?” 关新妍思索片刻后,沉呤道:“告诉王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霍将军得了答复,毅然离去。 …… 靖王此刻陷在重重机关之中,不知道是哪一步踏错,似是开启了具有连锁效应的总机关枢纽,无论走到哪,皆遇奇险阻路。 每进入一处看似重防之地的据点,都经历一场险之又险的剿杀。这些据点均在实施最后的疯狂,在不遗余力倾尽所能发挥所有坑人之能事后,又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崩塌来实施终极绝杀。 躲过一重又一重的精巧机关的追杀,靖王已显疲惫,这一路始终未见一个人,未正面击杀一个敌手,却似已斩过千军万马。 眼前的山石、树木似是在移动,靖王很清楚这是幻觉,方才穿过一片丛林时吸了不少瘴气。现在,不只是出现了幻觉,还感觉浑身绵软,头晕脑胀。 缓步走到一块大石头上仰面躺下,午后暖融的阳光正正照射全身,令人感觉一丝舒缓。闭目休息一阵,浑身的不适感连同疲惫劳顿感渐渐散去,力量重回体内。 撑开眼睑,看着蔚蓝如洗的天空,思绪渐渐活跃起来,构筑在敖山上的各处机关连同建筑一并销毁,敌方显然早已做了撤逃的打算,倘若要逃,该是走离沛山最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径…… 天空中出然出现一只红色羽翼滑翔机,靖王神情为之一振,眸光骤亮,那红色羽翼代表它是滑翔军的统领,虽然看不清翼下人面目,但她的身份已然彰显。 靖王从石上一跃而起,向空中挥舞手臂,然而,翼下之人似乎未曾看见他,未给予任何回应,径直往东南方向去。 难道她是在引路?靖王揣度,照理来说,自己在这处场地空旷、四野清晰的地面上动作,她不可能看不见。 未再多想,靖王追着红翼的方向追去。 红翼飞到婺峰上空后便不再往前飞行,而是转着圈在空中盘旋,似是在找一个平稳的着落点,其盘亘十数圈后,终于准备下落,在其挨近婺峰顶端之时,似是因操作不慎,红翼骤然偏斜,以难以掌控之势向着山底坠落。 这一幕让底下一路追踪而来一直关望着红翼的人惊心不已,更可怖的是,似是看到红翼落下之后,一条人影紧随着也坠落下去。 整个坠落过程不过是一瞬,且无声无息,好似只是一片树叶从树梢坠落未激起任何响动。 但这一幕反复在某人脑海上演,那凌空的峭壁上似乎还有留有残影,那一抹艳红和一个黑影似有千钧之力沉沉击打在心上,撞开一个无底深渊。 这种痛失至爱物事的感觉似曾相识,悬崖、峭壁、坠落的人影……,电光火石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与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那张生动的脸随即出现在各种不同场合,说出各种言语。霎时间,许多朦胧的记忆逐一在清晰起来。 原来,是她……回忆渐渐复苏之时,靖王心头愈发绞痛,其不由自主捂住心口蹲下身去。 …… 完颜如霜伫立在婺峰山腰一处平展空地上,仰着头愣愣看着顶峰,许久后,喃喃声道: “不可能,不可能……”低头凝思片刻,似想明白一些事情,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毅然转身离开。 而此刻,关新妍在婺峰顶上攀着石壁艰难下行,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下落,一个奋力撑跳后,落进一个崁洞,随即趴俯在崁洞里蜷曲着身子任那痛入骨髓的疼痛感将自己肆虐。 为了治疗蛇毒,她已服用了多种混合毒株。蛇毒被压下,性命可暂时无虞,但需承受每日十数次的剧烈得如同焚烧般的痛苦。 尽管浑身如炙烤般痛苦难受,关新妍始终头脑清醒,清楚意识到,这一次,该是真的自由了。 第三佰三十七章 掳 那从婺峰顶上坠落的人,其实是以绳索绑缚在滑翔机上的布偶人。 霍将军走后,关新妍便一门心思为自已的出路着忙。尽管完颜如霜只留给了她一个即将要损毁的敖山和有限的解毒时间,可也留下了足够丰富的物资。 在有限的时间内,敖山上所有物资可尽其用。关新妍先找到了贮藏珍奇药材和宝物的库房,为自己配制了一副解药服下,随后以库房里的珍奇物品、精美布料粗略制作出一个布偶人和一个拥有基本框架和功能的滑翔机。 这以高端物资制成的布偶人和滑翔机坠入崖底后,相信过不了多久,自然会被人或兽分解取走,“尸骨”无存。 有意乘着滑翔机围着敖山环行一圈再直奔目的地,是为了引人注目,亦是为了给某人指路,目的是要让某些人亲眼见证她的“离世”,也让完颜如霜逃跑的路上不那么顺利。 在空中翱翔的时候,看到了敖山的壮丽景致,看到了设置在各处逐一毁灭的据点,亦看到了原石林中的靖王。 在看见靖王的那一瞬,心里实产生了不小的起伏波动。终究,对他产生的所有疑惑、不满、感怀等情绪皆在对其深深凝望的一瞬间融化消释。在那一瞬间,已决定,前事已逝,往后,再不与他有任何纠葛。 …… 完颜如霜在一群卫士的保护下循着密林小道往沛山方向撤逃,原本她应该早些撤离,只为了能早点亲手给关新妍服下特意为她制备的解毒药丸而特意在婺峰多停留了些时。 一行人走得极是匆忙,完颜如霜坐于辇轿中不时前后张望,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出了密林,绕崎岖山路迂曲前进,很快到达山头,面前是一道山堑和一堵宽广石壁,石壁上爬满了粗壮且纵横交错的枝藤。只要攀着枝藤越过石壁可迄达另一座山,再翻过那座山,走过一条冰道,很快便可到达沛山。 胜利在望,完颜如霜始终提着的心稍稍安稳。 卫士们已在前方为其开辟出一条稳实又便捷的路径,完颜如霜只需扶着藤条踏着卫士们在石壁上契好的木桩很快便能到达对面那座山。 一路轻松,在壁上行走如履平地,行至半途,突然听见卫士们一阵惊呼,完颜如霜抬眼四望,惊见卫士们全盯着自己。 见鬼了吗?完颜如霜暗念,带着不悦的情绪转回头继续看脚底下的路,却失控发出尖叫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黑影。 “靖、靖王……”在看清黑影面目后,完颜如霜结巴声喊,心头一片冰凉。 靖王脚踩契桩,右手执藤,左手执剑,样子轻松潇洒,眼里却透着令人倍感窒息的锐利锋芒。轻一抬手,以剑刃切断了完颜如霜手中藤条,完颜如霜再度失声尖叫,双手连同整个身躯贴伏在石壁上。 其惊恐的样子实有一半有作伪的成分,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在装,毕竟早已习惯在这个男人面前做出柔弱姿态。 “靖王若是想杀我,不如直接一点。”完颜如霜稳住身子后朝靖王怨声道。 “好!这便让你去下面与颜儿陪葬!”靖王将剑放置在完颜如霜脖颈侧。 “她没死!”完颜如霜急声道。 剑未动,似在等着什么。 “她中了我的蛇毒,我们原本相约于婺峰会面,到时我给她解药,她护送我回金国。约定的时间内她没有来,她本该已蛇毒发作,全身逆血倒施而亡,但她在约定时辰之后的一个时辰后出现,且还能执掌那鸟翼,证明她已经自己解了毒。 关妹妹是何等样人,王爷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她机灵狡诈,就是把她强行按到砧板上,她也有办法逃脱。她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她。 我猜想,大概是,王爷做了什么惹她心情不愉快的事,她想用这种方式离开王爷。我建议,王爷立即派人去婺峰顶上一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她。” 王爷眸光几经沉浮,“她心情不愉快?……你对她说了什么?” 完颜如霜目光微微闪了一瞬,脖子上立即传来一阵刺痛,当即说道: “我与关妹妹随便聊了聊,聊到了曾一同在靖王府生活的日子,聊到了靖王府里的其它姐妹们。关妹妹问起姐妹们的现状,我如实相告,……” “你还对她说了什么?是否说了北铭学府?是否说了益阳关老爷?”靖王厉声责问。 完颜如霜神情一滞,“没,没有……” 靖王不再废话,收起剑,抓起完颜如霜的胳膊,在石壁上几度腾挪跌宕,当着众卫士的面将完颜如霜掳走。 在靖王来掳完颜如霜的同时,一只滑翔机出现在婺峰上空,且有三名武艺高强的人径往婺峰底端去。 事实上,王爷在亲眼见到婺峰那场罹难之景,痛心难过一阵后,仔细回想过程和细节,隐隐觉得不可置信,可以相信她被被毒杀,被暗杀,被各种机关陷阱坑杀,不相信她会因失误自杀,即便是失误,她也会努力想各种办法去补救,不会束手待擒,那从崖上坠落的人似没有一丝抵抗挣扎。 心生疑虑之后,靖王立即采取了行动。 夜深人静时分,王爷才回营,霍将军立即入帐向王爷奏报兽毒之事。听完霍将军的详细叙述,尤其听到霍将军转述关新妍捎给自己的那句话,王爷更加觉得疑点多多,更觉得那坠崖一幕不真实。 “将士们服下关将军开的药是否有好转?那些动物们如何了?”王爷压下心中疑惑平静声问。 “禀王爷,军中将士多数已安定下来,不再自伤。那些动物吃了散发在各种的特配食粮皆已安静下来,不再发狂。” “我知道了,退下吧。”王爷淡声吩咐,见霍将军仍驻立在地,声问:“还有事?” “王爷,属下想问,关将军他……” “她不久会回来!出去吧!” 听闻此信,霍将军心中甚觉欣慰,恭身退出大帐,出帐后不久与两名急匆匆奔向大帐的人撞了个满怀。 第三佰三十八章 寻 其中一名大汉对着霍将军严正声道: “霍将军别闹,快让开,有急事奏报王爷。” 霍将军略有些不悦道:“怎么,阮将军这是要升迁,急于和我撇清关系?” “霍将军这是说哪里的话,”被称为阮将军的人急急回应:“关将军生死未卜,王爷心急如焚,在下哪有心思在这跟你磨缠。” “关将军?”霍将军一怔,“他怎么了?” 阮将军愣愣看着霍将军,声道:“原来,霍将军不知道此事?”随后立即板起脸肃声道:“就当在下什么也没说,此事千万别泄露出去,若让王爷知道后怪罪下来,你我都没好果子吃。”阮将军说完不再理会霍将军继续往王爷大帐方向去。 霍将军还想问些什么,见阮将军已走远,放弃追问,兀自喃喃声言:“生死未卜?” …… 王爷帐内,阮将军跪地惶惶奏报:“……方圆一公里皆仔细查过,未见有人,未见有血迹,未见有坠落的滑翔机。 山底北边方向十里外有几户猎户人家,玢、蕉二位将军已前去问询,为恐王爷等得着急,属下特赶回来奏报情形。” 王爷目光扫向另一名大汉,大汉立即声言:“禀王爷,山上未发现异常。” “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王爷骤然发怒,“飞天遁地也该有迹可寻,悬崖、地面上的蛛丝马迹皆可作为论断的依据,而你们竟然连他是死是活都难以下定论,实在蠢笨无用。” “王爷息怒……” “明日,你们带人扼守住通往周边村庄的所有必经路口,凡遇可疑之人立即收押!” “遵命!” …… 一连七日,营中将士们劳碌不停,惶恐不安。战败了金人,赢得了胜利,可营中未有一丝轻松喜悦的气氛,反比从前更加严整肃穆。 军中开展自省自查活动,从上到下,从将到士,五人为一组,相互审查,相互监督,审查内容包括纪律、德行、仪容、不良嗜好和习惯,遇到有违规乱纪的上报,有品行不端、行迹不轨的上报,有仪容不称的上报,有行为举止较从前大幅变化的上报。 一时间,全军整肃,人人自律。不仅如此,将士们每日被派往不同的地方搜山、监路、访查。 所有这些举措不只是为了整饬军容风纪,还为了查找一个神秘的人。将士们似是面对一个看不见却十分强悍的敌人,敌人可能藏在军中,也可能藏在山林间每个犄角旮旯里,也有可能已逃往周边村庄。 这个敌人可不可怕、危害大不大将士们不清楚,但很清楚王爷是真的可怕,从前只听过未见识过拥有“冷酷阎王”称号的王爷的严厉治军手段的将士们,这回有幸亲眼见证。 律法严明从来都是与惩戒酷厉相依相存,王爷定的律法严谨厚密,施行的惩戒残暴无情。不知是谁惹怒了这尊阎罗,使其终日冷面霜寒不得开颜,独断专行难以通融。军中每日有上百人接受大大小小的惩罚,照这概率,两个月后,相当于人均一罚,有的人领的多,有的人领得少,过个半年,极可能无一人能幸免于难。 出于护军,也出于自保,将军、幕僚纷纷劝谏,收效甚微。 这日,霍将军求见王爷,被阻帐外,霍将军对守帐侍卫言道: “请上覆王爷,末将有关将军消息来报。” 片刻后,霍将军被允准入帐。 王爷对着尚未站稳脚根的霍将军冷声道: “希望你是真的有消息来奏报,若是同其它人一样来乞劝谏之功,免开口,否则下一顿板子说不定落在你身上。” 霍将军刹住脚,恭肃道:“王爷,若是关将军在此,定然不希望王爷如此冷酷,这些将士们的性命可是关将军拼死挽救回来的啊。难道,王爷是要以这种方法逼关将军现身?” 王爷皱眉,“出去!自去领一佰军棍!” “王爷,关将军实早已离营了,不可能出现在王爷面前了。”霍将军坚定声言。 “你什么时候也会心思百转、拐弯抹角地表达想法了?两佰军棍!” “禀王爷,若属下料想不差,关将军已使用雪地滑板一类的工具离开了军营。” 靖王正眼看向霍将军,“你的猜想有何依据?” “回王爷,在对金兵发起攻势前一日,关将军带着一堆木匠用具去深山老林,巧遇在下,得知在下会些木匠技艺,央在下为他制了一双板鞋。 当初,在下尚以为那双板鞋是为水下作战之用,前几日见到周庄猎户以牲畜拉木板在雪地上运行物品,乍然想起,那双板鞋兴许有同样功效。 若那板鞋真是用于雪地助行,必留下辙痕。近段时日未下雪,若有辙痕必能寻见。这几日,在下四处巡山,直至今日,发现南山一面雪坡上留有一段辙痕,那辙痕有两条,每条宽度与在下制的那双板鞋宽度恰恰相合。 在下循着辙痕一直走,发现有人活动的印迹,那辙痕的终末方向朝向万奉县,在下诚以为,关将军早已讫达万奉县,且经由万奉县往别处去了。” “这些情况,你为何不早些来报?”王爷带着愠怒声问。 “王爷恕罪,实是在下愚钝,一直以为关将军忠心守护王爷,未料到关将军会有离去的念想。” 她从来就未放弃离去的念想,王爷暗忖,不过这一次,玩得出格了,再抓回来,必不会再如先前那般宽纵她了。 “去雪地!”王爷一声令下,大步跨出大帐。 营地南边,边绵起伏的山脉伸向远方,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近处除了山只有山,距离远处最近的村户人家少说也有一百多里地。 仔细查找,方看见,朝向南面的群山雪坡上,隐隐留着两道深深浅浅的印辙,印辙偶有中断,中断之处,有些纷乱迹象。 从婺峰顶上亲查到的刀刮痕迹、峰底下的折损程度以及此处的雪地辙印,靖王已十分确定萦绕在心的那个人还活着。不久,从边城传来的信函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自此,这战事已平息了的边远冰雪霜寒之地,已无可留恋,很快,靖王带着使命和萦念,奔赴向下一个纷扰之所。 第三佰三十九章 遇 一个月后。 京都汴梁,繁华如梦。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琉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正是早春时节,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登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街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呜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无数先哲、词人不吝笔墨和才情将荣盛一时的北宋京都汴梁城的繁华富丽描述得精妙绝纶。万千华丽辞藻均抵不过亲眼目睹、身临其境来得震撼、惊艳。 商业空前发达、昼夜市易昌盛、拥有百万人口的汴梁名符其实地壮丽、奇妙,如同仙境。 只是,再美的景致,只有在那些衣食无忧、身无挂碍之人的眼中才永远鲜活,不失原色。而在心事重重之人的眼中,很快便被淡化成背景色。 关新妍来到京都已有十数日,经历了最初的惊艳,感叹之后,很快将自己融入这绚丽的景致中,令自己看来不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之所以来京都,是为了追寻小莲的下落。从北铭学府院长大人那里悉知,小莲是被两名来自京都的人带走。 为了打探消息,伪装身份、埋置眼线、结织权贵,已花了不少银两,从敖山上带出的金银珠宝等财物即将耗尽。 这日,关新妍正坐于茶楼一角一边看着街边风景一边寻思赚钱之事,一位四十上下年纪,身着青绸的商人模样的男子自顾自坐到关新妍对面,目光直直照在关新妍脸上,放肆打量。 关新妍左右看看,见堂上人不多,并非没有闲置座位,显然此人是专意来找自己的。 “这位官人,有何事?” 来人湛亮的眸光闪了闪,沉着道:“我注意你好些日子了,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今日不解不快。老夫有些话想问你,有冒犯处还请见谅。” “官人有话不妨直说。”关新妍爽快道。 男子不客气直截了当声问:“你的右手肘处是否有一处烧伤疤痕?” 关新妍一怔,认真打量起身前男子,但见他宽额削脸,五官立体端正,显见得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美有千万种,偏偏他眼角的韵致,嘴角的风情,是那么熟悉,与每日晨间揽镜自照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有些许相似之处。 心头立即一片澄明,知此人是上门认亲来了。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来自不同地方的两个有着血亲但无联系的人竟然于异地百万人群中恰巧相遇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巧合,对认亲这事没有多少热忱,关新妍当即淡然回道: “官人这么问,很容易被心思叵测之人钻空子,我说有疤痕你就信吗?” 男子见关新妍未一口否定,心中欣慰,神情开始激动起来,“你是颜儿对不对?尽管你的样子与从前大不相同,为父一眼就认出来了。 想来,这些年你在外吃了不少苦头,从前娇憨体弱、怕人嫌事的人而今却作成男儿装扮在外行事。为父对不住你啊,没能早些找到你,致使你在外颠沛流离。”说完眸光深处竟有些银粼之光。 见男子还要倾述衷肠,关新妍及时打住:“等等,我可不认识你。” 男子神情一滞,随即沉叹一声,满脸寂寥萧索道:“颜儿这是见怪为父?为父一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赶去边城见你,哪曾想,刚到边城,就遇不明身份的人追杀,幸好得人提前报信,逃了出来。 其后,直奔京城投奔你舅爷,为防止在益阳老家的你的母亲和姐妹们遭遇不测,我又重金托人去益阳将她们都接了过来。 到了这京都之地,得你舅爷照顾,日子稍稍安稳,生意渐渐红火,可我这心里头总是惶惶的,想那些追杀我的人要么与你有仇,要么与靖王有仇,你的日子定然十分不安稳,我这心里头无刻不挂念你的安危啊。” 关新妍趁此机将藏在心里的疑惑说出来:“怎知那些追杀你的人不是靖王派出的?” 关老爷一脸笃定,“靖王若要杀我,其护送我们的人完全可以在益阳到边城的路中随时动手,何必等到边城。且我们能成功逃出边城,全得力于靖王。” 看来,完颜如霜所说的话实是吐一半隐一半,半是真半是假。那,完颜如霜所说的其它事情会不会也有隐情? 关新妍略分神之时,关老爷兀自深情喋喋不休:“没想到我们父女竟在此地相见,真是老天爷开眼呐,三年来,一直以为你魂归天外,每每想到你大好年华倏然殒命,为父便痛心不已。 而今失而复得,为父这心里直是喜不自胜,回头一定让你母亲多多上香答谢各路神仙眷顾庇佑。 为父见你常在这里与各色男子接头说话,想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为之。一个女儿家当是养在春娇花池园中,抚弄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将来嫁与好人家,相夫教子。 我儿这便随我回去,让为父好好弥补这三年来对你缺失的关怀。” “其实,我不是……”关新妍想说自己已不是那个关馨颜,正在图谋的事有些复杂,为避免事发牵累旁人,还是让自己一个人呆着比较好。可在听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后,改变了主意。 关老爷犹滔滔不绝计拨着自己的算盘,“如今咱们关家的银器卖进了皇宫,认识的人里有不少达官贵人,你一位表兄甚至在太师府当差,深得吴太师器重。 没想到咱遭难被迫举家迁徙,倒是挪对了地方了,不但家人团圆,生意也兴旺。过些时日,咱们给钱你妹妹们择偶之时,也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我儿虽被休弃过,但花容月貌胜万千佳丽,自不必感到自卑,日后,定能嫁与好人家。” 第三佰四十章 家 关新妍对这位关老爷无甚好感,其又是扼叹,又是捶胸顿足,又是抹脸拭泪,全然一副舐犊深情的模样,终只是感动了他自己。 从他伪善的眸光中,从他浮夸的言谈举止中,可判断此人是个利字当头、专营取巧、擅于装憨的一个人。 他在自己面前如此费心卖力地演父女情深戏码,不过是想笼住自己,让自己成为他掌上一件待价而估的商品,以期将来卖个好价钱。 看这关老爷衣履精致考究,家底应该不薄,重要的是,他认识不少京中权贵,更重要的是,他有亲戚在太师府当差。 倘若认了这门亲,不仅可以多个掩护身份,还不用为钱发愁,更可以方便打听太师府内情,解了自己当前居于定所、缺钱少药,且在太师府插不进契子的困境。 当下,关新妍悄然敛去一身锐意锋芒,清峻的眉眼转柔和,作出一副端庄恣态,温婉声道: “其实,我早已不是你认识的关家女儿,你对我来说,实是陌生得很,此言是实情,并未含疏远、怨怪之意。 三年前,那次落水之后,我失去了记忆,稀里糊涂入了靖王府为妾。是以三年来,从未向家里报过信。若不是靖王追查出我的身世,我还不知道自己在此世上尚有亲人。 而今,即便亲人就在我面前,也还是相见不相识。今日能有幸见到亲人,知道自己尚被人挂念,已是十分感念。 可如果说与你一道回去,恐有所不妥。我对前事一无所知,不知母亲、姐妹们是何等样人,不知该如何与她们相处。我被逐出靖王府之后,历经许多艰难困苦,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养在深闺中的富户小姐。这些年在外,早已忘了小姐本份,在外沾染了不少粗野旷纵的习性,回到家里,行止作派必是让人看不惯。 为了不给父亲添麻烦,亦为了不打搅母亲、姐妹们的清宁,且维持现状吧,知道父亲与母亲、姐妹们日子过得安稳,我也便安心。” 关老爷敛去一脸深情,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儿如此温厚,如此体恤他人,如此委屈求全,教为父更加怜惜你,怎舍得让你独自在外受苦受罪。 你只管随为父回家,其它事不必多想,在家中,有为父护着你,你爱怎样便怎样,无人敢刁难你。” 关新妍依旧一脸难色。 “为父向你保证,尽力不让你受一丝丝委屈。”关老爷信誓旦旦。 关新妍忽长叹一口气,低沉声道:“实话与父亲说吧,孩儿得了个十分厉害的心疾,每日需多种名贵药汤养着,回到家里,势必耗钱费事,时日一久,少不了遭人闲言碎语,有可能还教父亲大人你一并被人诟病。” “如此,更要将你接回家,让你好好调养身子。家里有哪个不明是非的敢乱嚼舌头,一定严惩不贷。” “我在京城有些朋友,会不时来探访我……” “朋友多是好事,正嫌门庭冷落了些。” “朋友来访,自然是要回访的,……” “那是自然,家里存了好些礼品正愁没地方搁置,你拿去送朋友正合适。” “蒙父亲如此厚意,女儿不好太过骄矜,显得不识好歹,那女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就随父亲回家。”关新妍果然声言。 关老爷似被噎着了一般,梗了一瞬,还以为后面有十个八个难题候着呢,做好了应对策略,却未料到对方突然弃械投降,胜利来得太猝不及防,自己倒有些不知所措,“今日?你说今日就……” “今日不妥吗?莫不是家中之事不由父亲一个人说了算?需回家与母亲、姐妹商议一番?”关新妍故作犹疑、失望之态,“想来也是,贸然领个人回去,家里人脸色自然不好看,……” 关老爷眼珠子骨碌两下,慨然道:“为父实是担心家里无所准备,仓促置备,恐有所不周,让你受委屈。” “父亲这话可就见外了,莫不当我是客人?女儿回家,只为能与父母家人团聚,享受家人的温情,不敢劳父亲母亲太过用心费神。” 关老爷低头思忖片刻后声道:“即如此,稍后,我儿便随我一道回去吧。” 关新妍立即伏低眉眼,作出女儿对父亲该有的恭敬姿态,勤勤为父亲大人湛茶倒水,嘴里说着些恭顺讨好的话,很快拉近了与父亲大人心灵的距离。 两人和融聊了些前事,看看时日不早,动身回家。 关老爷与关新妍各乘一顶牛车一前一后行驶于道,穿过了几条热闹宽广主干道,前路渐趋幽僻。忽然一阵嘈杂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街上行人慌忙奔散躲避,似是习惯应对这种情况。牛车紧贴边道,似是仆人路遇主子自动退守一旁。 七、八名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各骑着高头骏马疾驰而来,明知街道中间尚有来不及撤走的货品摊贩,依然毫不减速径直冲闯。 毫不意外地,货品被撞得满地都是,摊贩们如鼠般窜逃,跑得慢的身上还挨了马鞭。 骚乱如同一阵龙卷风刮过,留下一地残骸。被侵扰的百姓们无一声咒怨,默默收拾地上散乱残破的货品。 牛车厢帘上一只玉手落下,厢帘闭合,关新妍头靠厢壁,闭目休息,等着牛车再次启动。与周遭百姓们一样,对方才那样的情景已是见怪不怪。 天子脚下,也未必公平公正、执法严明。权利可用来解释一切不合理现象。 牛车启动后未多久,又停了下来,因为方才过去的马重又折返了回来。这次,马儿的蹄声不再如狂风扫过,而是由快趋慢,戛然而止,几匹马停在了牛车前面。 关老爷慌忙出轿下拜,对着几位坐于马鞍上高昂其头的贵公子们磕头问安。谄媚的形象令旁人看得很不舒心,几位贵公子受之坦然,面无表情,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懒得下顾。 其间一名贵公子将马驱至关老爷面前,睥睨着关老爷,宏声道:“正巧在此遇到你,代父亲捎句话,你那只鹧鸪渔霞簪子制得不错,很得德淑娘娘喜欢,特命你再赶制几样新式花样,三日后送进宫让德淑娘娘看看,若入得了德淑娘娘眼,往后,自有大任交付于你。” 第三佰四十一章 驳 “多谢德淑娘娘恩顾,多谢少府少监大人抬举,请梁公子上覆令尊,小人谨心办事,定不负所望。”关老爷又是叩首又是赔小心说好话仔细应对着。 一行人勒马准备离去,忽其中一人用马鞭指着后面牛车轿厢,轻狂声道: “那厢里坐的是什么人?怎不出来跪拜?好没礼貌!” 另有一男子声言:“算了,张兄,赶着去观澜寺会友呢,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再赶时辰也不能叫人往眼里糊药膏,胡乱造次。”。 “张公子息怒,”关老爷立即对着张公子一顿叩首,“厢里是小人的远亲,刚到京城,不懂规矩,小人这便让她下来给公子们赔不是。” 话音落,那厢帘自动启开,走出来一位面容清秀、身姿灵逸之人,叫场上人不由自主定了神。 关新妍淡然扫视众人一眼,随后对着那位张姓公子清冷声道: “草民拜天、拜地、拜神灵、拜高堂高祖、拜百姓父母官,还请贵人明示身份,告示正在履行的公务,好令在下知道该执何礼参拜。” 张公子见眼前人说话夹枪带棒,暗含机杼,因其容颜出众对其升出的些微好感顿时消散一空,恼怒声道: “放肆,敢这样和我说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抽死你。” 关老爷正要上前和稀泥,却听闻关新妍义正严辞道: “敢问,小人犯了大宋哪条律法竟要被当街行刑毙命?” “你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那不如去公堂!”关新妍凌然截住话头,“草民实不知哪里有错,好端端行驶在路人被人拦路要求下跪,不知情理问几句话即被下罪,这究竟是何道理?! 反观你们,将街道当作跑马场,罔顾他人性命肆意冲撞人群,不怜恤百姓生活疾苦任意践踏百姓财物,往小了说,你们这是藐视治安律法、寻衅滋事;往大了说,你们这是打砸劫掠,当街行凶杀人,与匪盗行径无异;再往大了说,你们在皇城根下如此行事,是蔑视皇威、恿民造反。 这案子可大可小,可以普通扰乱治安案件交予普通衙门审问,若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审判结果,可以律法执行不严申达刑部,或以假官擅权申达吏部,或以交通执法不严、土木工役损毁申达工部,或以劫掠百姓赋税申达户部。 不相信公子你权势滔天能堵住所有申达公理的入口。 倘若我一个人的力量薄弱,可让受过欺压的百姓们联合起来控诉,公子想想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仔细掂量一下自己是否经得住这一波又一波狂澜。” 在关新妍说话之时,周遭已围了不少民众,大伙听闻关新妍振振有词的辩驳,压在心头上的对年青贵公子们猖狂行径的不满之绪渐渐燎起,纷纷三两聚头小声抒发心中怨念,声势渐大,有大胆的开始指责那群衣着光鲜的贵公子们。 张公子气得脸色发白,心里想要反击,偏舌头像是挂了重铅一般抖搂不开,只用鞭子一下又一下指着关新妍的脸,光张嘴,未发声。 后面那群起初想要看热闹的公子们见周边百姓越聚越多,针对已方的声浪渐次浩大,好戏看不成,反成了戏中人,且还是反面人物形象,均脸上挂不住。 “张兄,时辰不早了,走吧。”一人声言。 “咱们且先走一步吧,张兄,你赶紧跟上来。”又一人声言,随着他的话音尾声,好几匹马仰首嘶鸣,奋蹄离去。 张公子颜面尽失,去又不甘,留下又不知该如何,终不能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对眼前人施暴,正犯难之时,听闻身后一人说: “张兄,前边有美酒美食,何必非得在此触霉头,兴头坏了,稍后可就作不出好诗了,何必为了一个路人扫了一群朋友的兴致。走吧!” 关新妍听闻此声神色一变,目光急骤转向那戴着银色面具之人,那人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于空中对接,短暂瞬间,两人脑海里均出现无数过往画面,相互间以眼神交流了数回。 纷繁思绪,复杂情感交流,只表现在瞬间的眼波流动中,旁人从面上看不出异样。 张公子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愤恨不已,却也害怕事情闹大,情知此刻讨不了便宜,接过弟兄抻过来的杆子往下顺溜:“今日本少爷没空与你掰扯,且放过你,它日,若再撞到本少爷面上,定叫你好看!”挽回些气势和颜面后,执辔扬鞭而去。 那位行劝诫之功的人立即驱马跟随而去,其驶出十余米,转过头来回望关新妍,见关新妍正也投望自己这边方向,凝望片刻后,回过头去加紧赶路。 围观之人见无热闹可瞧逐渐散去,关老爷慌忙从地上起身奔到关新妍面前,惴惴不安道:“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你可知得罪了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关新妍故作愤慨道:“一群狐假虎威的富家子弟而已,惯会欺负寻常百姓,真个要摆道理,打官司,立马就怂了。天子脚下,谅他们不敢胡为。” 关老爷大惊,“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就敢出言顶撞?” “孩儿实在看不过父亲被他们欺凌。” “你,你,实在鲁莽!”关老爷气结,还以为她心里有谱预备了后招,哪曾想竟是不知所畏、意气用事。 “父亲,别动气,为别人的过错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划算。孩儿若做得不对,父亲你慢慢教导,孩儿日后改正。” 关老爷呼出一口长气,“罢,先回家吧,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儿。” 关新妍立即上前扶关老爷上牛车,低头随眼看到关老爷的膝盖,轻声说:“父亲,孩儿明日给你做几双厚实绵软的护膝垫,保管暖和受用。” “嗯。”关老爷顺应,片刻后,觉出不对味,她这是暗讽自己膝盖太软见人便跪吗?转头瞧见身旁人一脸谦恭模样,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证明,卑躬屈膝有时确不如挺直腰杆来得有尊严、有效用。往后逢人遇事,是不是该硬气些? 第三佰四十二章 到家 将关老爷送上车后,关新妍回到后面那乘车厢,轻舒一口气。方才那番义正严辞的辩驳实出于三分意气,三分理性,三分赌。 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数不胜数,路上随便踢块石头,就有可能砸到某位权贵亲属门上,贵人出门,路上遇到个硬茬子,不知根不知底细的,不会往死里得罪,谁知道眼前其貌不扬的人背后靠着的是哪座山头,哪个官员还没几门穷亲戚。 越是装腔作势越是叫人不敢小觑,越是软弱怯懦越是被人欺负得死死的,关老爷显然还没有悟到这层,空磨损了膝盖、抛却了尊严,只是方便他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抬脚将他跆进更深一层的泥土里。 那群贵公子相互之间的交情着实一般,合伙肆虐时,个比个英勇,遇到麻烦事,个比个跑得快。也正是看准了这是一群散逸软骨头,才敢底气十足振振言辞,将他们吓跑。 没想到,崔敏将军竟也混在这群纨绔子弟中,他这是自甘堕落,还是,有其它原因? 牛车颠簸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 车方停稳,厢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眼前出现两张圆实的脸盘,二人均是一身简利朴素装扮,显是奴仆。均是笑意盈盈,手脚忙不停。一个放置脚凳,一个伸手来扶。 “夫人听说三小姐回来,可高兴了,指使人满院打扫、添置新物,这会儿,院里刚刚收拾停当,夫人在上房擎等着呢。”一名仆妇快言快语声言。 “三小姐离家三年多,比从前更加水灵了呢,夫人见了保准欢喜。”另一名仆妇不甘落后抢白。 关新妍不声言,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礼节性的微笑,维持着一副不亲不疏的模样,任两名仆妇摆弄,乖乖下车,往内院步去。 这是一座三进院落,总面积不大,青砖琉璃瓦,雕栏画栋,构筑、装饰算比较考究。在京城边缘之地,能有这样一个院落,也算是殷实之家了。 进入内院上房,夫人从坐榻上一跃而起,满面春风急步走向关新妍,从仆妇手中接过关新妍的手臂,一双细长的吊梢眼仔细上下打量关新妍,啧啧声道: “三年多未见,我儿比从前更加娇俏可人、绰约不凡了呢,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儿,无怪老爷时时记心挂念,直恨不得一直养在身边,不使受委屈呢。” 关新妍抿唇淡笑,轻轻从夫人手中抽回手,低头恭顺行了一礼,“拜见母亲大人。” “免礼,免礼,”夫人急忙扶起关新妍,“商户人家,又是在自家里头,没那么多规矩。来,来,认识认识你两个妹妹。” 夫人携着关新妍的手回到堂前,站在两个小姑娘面前。 “这是章越,这是清曼,三年前,她们还是懵懂黄毛丫头,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关新妍看看眼前一个圆润,一个更圆润一些的女孩,对夫人笑着说:“妹妹们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一定能嫁到好人家。” 两名女孩一个轻扯嘴角,一个垂首不语,显然对关新妍的到来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是被临时拉来充个场面。 “听父亲说,大姐也在的,怎未见人影?”关新妍问。 “她啊,”夫人脸色即罩了层灰,“终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留住了人留不住心,她死活要回益阳,今日上午已安排人送她回去了。” 像是一锹撅破了堤,水一泄不可收拾,提到大姐,似是戳中了夫人的心窝子,夫人陷入愁绪难以自拔,“她那夫家显然已是彻底倒台了,没戏唱了,继续留在他家,只有吃苦受罪的份。 我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终于使得他们方家答应和离,谁料想,你大姐一根筋,非要回方家吃苦头。真是枉费我一番心思。” 说完,夫人看着关新妍认真说道:“这些年,老爷做生意一直亏损,亏就亏在咱们没人、没路子,货品做得再好,没销路,白搭。 原本指望你大姐再嫁个好官家,照拂下自家生意,现今,显是指望不上了。家里的哥儿们都在远方,皆自顾不暇,也是巴望不上。 尚留在身边的这两个姐儿都不让人省心,倘能嫁入好人家,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和顺就算不错了,不敢期望她们能帮扶家里。 话说回来,老爷拼命赚钱,也是为了你们,一是忙着为你们置备丰盛嫁妆,好让你们嫁入夫家后不受欺辱,二来,你们娘家硬实了,对你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嗨!瞧我,你才回来,我就对你发一通牢骚,实是话题扯到这了,没收住势顺嘴秃噜了,另外,也是真没把你当外人,有啥说啥,我儿千万别见怪。 来,坐这,吃些茶果。” 夫人说着话引着关新妍往坐榻去。 这院里情形,关新妍在来之前已从关老爷那里了解了一些。关老爷原本有一妻三妾,两儿五女。夫人为其诞下两女一子,分别是大姐、二姐、四弟。 自己乃妾室所生,生母在孩提时期便已亡故。 另外两名妾室各自为关老爷产下一子一女、一女。那两名妾室现今已不在宅院里,她们的女儿便是堂上这两名女孩。 从入门到现在,从所见所闻中,关新妍已基本了解这个家里各成员在家中所处的地位。夫人精明强干,在这个家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从仆人们对夫人的敬畏程度来看,夫人在这个家里比关老爷还要威风,极有可能,关老爷的生意都是由夫人在打理。 从两名女孩的穿着打扮及神情举止来看,她们物质上不匮乏,精神上或有缺失,与夫人的关系很微妙。 眼前这位夫人,容姿端庄,眉目间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行止利落,说话节奏快且语音清亮,听她说话,似耳旁不断有珠落玉盘之声。 她对自己态度热忱,言语亲和,心里实则冷静持衡、岭水分明。一见面就开腔明示没有女儿家长住母亲的道理,暗示这里不是久栖之地。 随后借着两个妹妹和大姐的婚姻之事发牢骚,暗示家里处境不好,明事理的话,不要再给家里添负担,赶紧找个有权势的人家嫁出去,可以的话,让夫家帮扶一下家里。 古代经济人家养女儿,大概也就是盼着从她们的婚姻中索些利益作为投资回报吧,是以,张口闭口,都是婚姻之事。 第三佰四十三章 居室 夫人热络款待关新妍,嘴巴不停开合,声音清朗悦耳且言之有物,令人听来不觉厌烦。 关新妍与关老爷动身回家之前,关老爷已让家厮先一步回来通了信,未知关老爷让家厮如何传的话,夫人大概已知关新妍失忆之事,言语间不怎么提及从前之事,也不提有关边城与靖王之事,只说眼下京城里的人、物、风情世俗。 关新妍多听少言,一副谦和恭顺模样。 期间,不时有管事模样的人进来向夫人请教事宜,夫人掷地有声地三两言语便让怂眉进来的管事们展颜而去。 见陪坐的两个妹妹神情恹恹,关新妍有心想让她们早些解脱,顺便也给自己争取些时间查看居住之所。 夫人倒像是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十分及时且体贴声道: “闲话少叙,反正日后磨牙的时候多了。且带你去看看你的居室吧,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提出来,趁天黑之前拾遗补缺。” 两名小姑娘不约而同神色一松,迫不及待立起身,站到夫人身后。 自始自终守在夫人身侧的一名面色沉静,看起来厉练深厚的婆子稳步上前来,为夫人整衫添衣。 夫人看一眼婆子,对关新妍说道: “这位是向妈妈,倘若我不在院里,有大小事可尽告知向妈妈。” 向妈妈对着关新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关新妍亦恭敬回了一礼,彼此谦辞往来了一回。 一行人出了上房沿抄手游廊往西厢房去,西厢房正好三间房,从北往南,依次是章越、清曼、关新妍的房间,格局、陈设相差无几。 看得出夫人很用心,在为关新妍的房间添置物事时,均是以章越、清曼所用物事的规格作比对,价值上相差不远,显得不顾此失彼。 夫人对这几位庶出的女儿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热度和关怀。 关新妍房间的物事已置备得十分齐全,夫人象征性地询问关新妍的意见,又热情叮咛数语后,说让关新妍小憩一阵,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夫人一走,章越、清曼不再如制式木偶人,脸了有了生动神采,显示出各自的特性。两个十四岁年纪的女孩已很有立场和主见。 三人彼此对望一阵,章越寒着一张脸,对关新妍抬了抬倨傲的下巴,“我若是你,就不回来,一个弃妇,传出去,败坏名声,还败坏了娘家门风,你自己一个人丢人现眼倒罢,还累得我们一家人跟着你蒙羞。 真不如溺死了好!” 关新妍平静回道:“对家姐说话如此刻薄恶毒,这门风确定是我败坏的?” “谗言巧,佞言甘,忠言直,信言寡。自家人关起门来直言不讳,总比听外人说三道四强。你若行无差错,我也不必如此重言疾语。” 关新妍嘴角略弯,似觉得好笑又似含嘲讽之意,温声缓言道: “章越妹妹如此爱护家门清誉,如此急心巴肝地替夫人整肃门风,很有心,也很忠心。不管你对我的指谪是否合情理,不管你的言语是否合当,这份直言不讳的气概,替夫人操心劳神的苦心,定能教夫人感动,回头一定去夫人面前如实表一表,方不辱没了妹妹这番忠心信言。” “你,”章越脸红脖子粗,“姊妹间发生一些口舌之争无可厚非,不要动不动就去夫人面前诉状,显见得你我皆经不住事、幼稚可笑。” “幼稚可笑的是你一个人吧,你对我存如此大的敌意,是担心我在这个家里影响门风,进而影响到你找寻一门合意的夫家吧? 你怕我将此事抖搂给夫人,怕夫人看到你尖牙利嘴、心胸狭隘的一面,怕夫人认为你对她的处事治家有不同看法,怕夫人对你失望甚至厌恶,怕夫人收回对你所有的善念和关怀,怕夫人不再给予你任何好处。对吧?” 章越恼羞成怒,“少自以为是!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难道,你对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夫人让你做的?” “凭什么要告诉你,自己猜去吧。”章越气呼呼撅着嘴扭头走了。 屋里只剩下关新妍和清曼,关新妍目光转向清曼,清曼原本直愣愣盯着关新妍的目光倏然收回,仓茫间无处着落,无所用心地将房梁、地板、房内各物事匆匆巡视了一回,终又将目光回落到关新妍脸上,“那个,你吃榛果仁吗?” “啊?”关新妍以为自己听错。 “榛果仁、杏花酥、炸铺、姜鼓、紫苏膏、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越梅……想不想吃?”清曼说着掬起一只手拱在嘴边,压低声音说:“我这都有,想吃的话来找我,不过,得悄悄地。”清曼说完款摆着她宽圆但不显笨拙的腰身步出门去。 关新妍正打量她那圆润又不失灵巧的背影,忽见她跨在门槛上转过头来,神采奕奕地说:“我等你哦。” 瞧着那双明澈湛亮、充满期待的眼睛,关新妍受了蛊惑般轻点头“嗯”了一声,对方脸上绽开一抹纯真的笑,随后满意地离去。 关新妍回转身,再次细细打量自己的居室,不大的空间以槅扇分成了内外两间,相当于拥有一间居室和一间明堂。空间紧凑了些,陈设略显简仆,可好歹拥有一个全然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 进入内间卧室,刚要躺下休息片刻,突然听见隔壁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清曼小心谨慎的声音: “没吓到你吧,三姐,别慌,没事,我失手将盒子打翻了,我会小心点的,三姐你接着睡吧。” 关新妍睁大眼睛盯着身前一堵墙,明明是实心而非透明的墙体,却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间壁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犹疑地伸出手在墙壁上轻轻扣了扣,这才发现,这堵墙原来是以木板刷漆而成。 “三姐,这是木板墙!”清曼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睡吧,我尽量不发出声音,不吵你。” 呃……关新妍感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真不知这小清曼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不知道她善解人意的话语实比噪音更扰人吗? 第三佰四十四章 鸿园 自此,关新妍有了新家,衣食、汤药有人照管,每日需按时去上房晨昏定省,闲时与两个妹妹一起跟着夫人花钱请来的教养嬷嬷学习大家礼仪、处世学问及各色才艺。 事实上,关新妍在院里呆的时辰不多,其常借各种由头出门,常常一出去就是一日。 囫囵过了十几日。总体算来,来汴京已一月有余,时日愈久,关新妍愈觉不安,花钱雇请的探子们始终未探听到有意义的信息。目前只知小莲确实入了汴京,至于他被人带去了哪里,未有头绪。 这日,在宏图客栈三楼一间上房里,刚送走几名探子,听得外面十分热闹。 推开窗向外看去,见原本尚算宽敞的街面上已是人满为患,众人纷纷嚷闹着契肩削顶皆往一个方向去。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辆由两只骆驼拉载着的四方彩车缓缓驶来,彩车比一般马车厢大了四倍有余,顶上无盖,四周半人高的红色雕栏镶嵌着斑斓玉石,外覆各色轻纱垂帐,纱帐在风中轻飘曼舞,看来起飘逸脱俗。 让众人争相趋涌的自然不是这华丽的彩车,而是彩车上容姿绝俗,魅力四射的大美人。美人玉容娇颜,头顶繁重精致花冠,身披驳彩斑斓雀翎华裳,手执一把象牙面牡丹纹琵琶,且弹且做出各种飞仙动作,娇媚的眸光不时在人群中流连,偶尔锁定某人作出些耐人寻味的微表情,此举令一些人癫狂不已,更令多数人拼死涌向前争相将自己的特色脸撞进美人的视线中,而身处外围的绝大多数人使尽浑身懈数向彩车更进一步只为能更近距离目睹美人风采。 这些逐浪人群当中有富商、纨绔、贫民、官隶……,不乏各阶层、各年龄段之人。 宏图客栈位于此条街优势地段,观景视角绝佳,从三楼朝下望,正可将街面上的情形看得分明。彩车由远及近,经过客栈,缓缓离去,乐声、幽香、人潮也随之离去,跟从彩车离去的人只多不少。 从众人的嚷闹声中,依稀可听到“花魁”、“酬宾”、“巡游”等字眼,稍费些心思想想便知,这花魁巡游当是某个勾栏院舍为争揽生意的一种策略方法。 算是发挥所长,既以美色营生,且以美色招揽顾客。效果是显着的,可想而知,明日,这花魁所在的勾栏院舍必当生意红火。 一名花魁,让这许多不同身份的人聚集在她的彩裙下,若她想做点什么创世之举,必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关新妍心念一动,勾栏院舍最是复杂之地,三教九流、权贵富商皆出入其中,若扮作烟花女子穿梭其间听些消息,极是有益。且还有机会赚取资财,更可出入各种雅居名园,办正事的同时还可开扩眼界,观赏美丽景致。 …… 七日后,汴京城里声名最响的纵情享乐之所鸿园又一次声名大振,为选举花魁而掀起的狂澜刚刚稍稍平息一阵,又迎来了一波劲肆风暴。 鸿园里进驻了一位据说艳绝无双、艺冠天下的奇女子,号称“蓬莱仙子”。仙子不以美色侍人,以才情技艺令顾客忘忧忘返。 能得仙子服侍的皆非寻常人,要么是才情潋滟、技艺卓越的各方游士;要么是在汴京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要么是有真才实学的富商巨贾。倘若是腹无点墨又空无本领之人,哪怕愿砸金山银矿也未必能得见仙子。 凡见过仙子的人皆对仙子的样貌、才情激赏不已,纷纷要求再见,明知会一回仙子经济上得遭受一次巨创亦在所不惜。许多未曾见过仙子的,听闻仙子名声,好奇不已,想方设法、倾其所有只愿能与仙子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门槛设得越高,越是吸引众人费心劳神来攀,门越是半遮半掩,越显神秘,越是引得众人前来一探究竟。一时间,花魁门前冷落不少,仙子庭前求见的人排成长串游龙,许多人明知见不上,扎在人群中听听有关仙子的奇闻轶趣也乐呵。 蓬莱仙子即是关新妍,七日前主动来到鸿园与主事之人谈合作,鸿园老鸨遇着一桩无本大利生意,自是欢喜异常,如迎财神爷一般将关新妍迎进鸿园,给予最优渥的环境,最奢华的物质,提供可以提供的一切便利。 事情比关新妍预想中的进展得更加顺利,短短七日,蓬莱仙子的名号便已传遍京城。大把的银子如瀑雨般哗哗地淌进口袋;各色权重、利害人物自动凑到跟前来结识自己,提供消息;各种讯息如燕子衔泥般在此垒积,不过,都是些时下讯息,有关小莲的去向仍是个未解之谜。 应付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访客,关新妍自有妙招,一身才艺加特制熏香足以让多数人沉醉听任摆布。遇到倚势用强之人,那些当作八卦听来的讯息就派上用场了,倘若威胁利诱不行,便暗施致幻药将人弄迷糊了丢给老鸨。 恍惚又过了十数日,这日,鸿园来了一位骄客请见蓬莱仙子,老鸨亲自来向蓬莱仙子转陈骄客身份特征。 “这人你一定得见,见了保准不后悔。虽然未看清面目如何,但那声音、那气度、那体魄,哦天,我就这么跟你说,自打我开这鸿园,像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总见不超过十个,真真是要迷死个人咧!要不是老娘身不由已,早就甩开膀子生扑猛扑上去,得不到人沾沾仙气也是好的……” 老鸨坐在椅子上对着妆台前忙着卸妆的关新妍滔滔不绝地讲着,其大胆直白的话语惹得关新妍不时浅笑。 “别卸了,一会还得妆上,多麻烦!我跟你说,我已经向人打了保票了,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得见这个人,你自来此,我可从未向你提过任何要求,今日,你必须给我个面子,……” “钟妈妈,早就与你说了,今日必须早些回去。你自个儿揽的祸,我不帮你兜着了。既然你如此看重这个人,便好好借这个机会与他磨缠,妈妈你丰神韵朗、容颜瑰丽、身姿婀娜,又会万千笼人手段,说不定能叫那人改变初衷,倾心于你呢。” 第三佰四十五章 见 “若此人是来自异乡的旅客,老娘倒可使些本事去磨缠磨缠,可听此人腔调,观其作派,显是本地方人士,不好糊弄。 而且,他专意为你而来,已将你选客的条件打听得十分细致周全,上来便自报琴艺精湛、爵至候位、财物堆仓。且直接让人抬了两箱金银珠宝置放在厅上,还放出话来,若你将他服侍得舒坦,门外的六箱财宝悉数赠于你。 此人可是全然符合你挑选宾客的要求,你若将他给拒了,得罪人不说,白白将到手的钱财舍弃了不说,恐会招来一身麻烦。” 关新妍停下擦拭唇上胭脂的动作,扭头看向钟妈妈,清声道: “怎么,我今日若是不见此人,钟妈妈便不再给我提供便利了么?” “呷,想哪去了,找你麻烦的人不是我,是他!他已让人将这蓬莱居监守了起来,你现在走不走得掉已是个问题。” “竟如此蛮横!” “我已经让人送信给宁国公,请宁国公来一趟,一来,让宁国公镇镇场子,防止有不愉快之事发生。二来么,让宁国公认一认此人,看他究意什么来头。汴京凡有爵位的官爷老娘皆认得七七八八了,未曾见过这号人物。相信宁国公一来,他的身份便隐藏不了了。” “既然钟妈妈已思虑周全,那这里边没我什么事了。”关新妍继续对镜卸妆。 钟妈妈爽朗声道:“你是个明白人,自是明白做生意尊奉和气生财的道理。若你让他趁兴来,尽兴地走,那不省了许多事。” “嗯,对你来说,是省事。对我来说,未必,一次妥协,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行,啥也甭说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我欠你份人情,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吱个声。” 关新妍嘴角略弯,“如此的话,钟妈妈去请人过来吧。” 钟妈妈目光在关新妍脸上溜了两圈,“你倒是一点也不忸怩!看着确是个十七岁的嫩模样儿,心智都超过我这个半老徐娘了。”顿了片刻,又道:“如此也好,省却许多猜忌和绕舌。”说完起身径朝外步去。 “烦妈妈请旭日酒楼做六样招牌点心送我车厢里头。”关新妍对着镜子里钟妈妈的背影顺口道。 钟妈妈头也不回,随口接道:“包括前面八次,共计六百两纹银,明日结清。” “好,顺便把车马劳顿补贴钱也一并结了。” 钟妈妈顿足回头瞪关新妍一眼,收到一抹虚假甜笑,无奈摇摇头,转回头即又换上一副傲骄神情快步走了。 约莫一盏茶时辰后,珠帘响动,一个高大身影迈着从容稳健的步伐入进来。入眼即是一片粉紫色梦幻之境,温热的气流瞬间包绕全身,鼻子隐约可闻到一股清新果香之气,恍如一步登天,乍然从嚣尘弥漫的人间跨入了清宁怡人的仙居之所。 粗见精工复梁、紫纱帷幔、袅袅茶雾,步入其间,见四周以各式槅、珑珑雕板、屏风隔成数个半明半隐的空间,其间有文墨书画之雅堂,内置花梨大理石案、名人字画、文房四宝、和田玉镇纸笔架、贮书、鼎、花瓶,一派旷古幽远之气韵。 也有弄弦筑乐之音室,壁上槽子里放着琴、筝、萧、笛、钟、瑟、埙、笙、鼓等几十种乐器,有许多造型奇特的乐器,市面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另有茶室、棋室、珍奇异物室等。 整体布局既有整体性又分化细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皆是一副精巧玄妙的图画。 男子轻悠慢步于室内观览一圈后,于北面一张紫玉珊瑚屏榻上坐下。不久,右侧一扇槅门开启,一位面容极致、体态纤柔的女子,手捧一盘茶果款步入进来。 关新妍走近时,随眼打量坐于榻上的男子,见其身罩一身宽大黑袍,面带一张獠牙厉鬼面具,浑身上下见不到半点肌肤毛发。 感觉此人除了坐姿颇有威仪,未有其它魅力之处,古怪之处倒是不少。 此人真是钟妈妈所说的出类拔萃之人?且不论长相、身姿,就这身奇异装扮,这诡秘行事风格,实与出类拔萃相距甚远啊。 跪坐着将果盘置放于榻前一张长方案几上,执起案上茶壶为其倒了一盏茶,关新妍温言软语道:“听说公子善抚琴,小女子便抚琴一曲,稍后,恭听公子指教,如何?” 等了许久,才听得男子带着浓厚鼻音、沙哑烟嗓回复一声:“好。” 关新妍起身步入音室,用心弹了一曲舒缓乐曲。曲毕,抱着琴来到男子面前,跪坐案前,依旧温声道:“请公子赐教。” “你还会些什么?一一演示,稍后一并赐教。” 听男子语气淡漠,关新妍猜不透他到底意欲何为,多数人来此是为着找乐子,可这人像是来找茬的。若在往日,尚可耐心与他周旋,可今日没时间,今日必须在辰时赶回家里,也就是说,必须在一柱香时辰内将他打发了。 已不准备探询此人的来历、过往,不期待从他嘴里获取有价值的讯息,瞧眼前情形,即便想撬开他的嘴,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 只望尽力顺其心愿,让他觉得此行花两箱金银珠宝不冤便好。 “那,小女子献丑了。”关新妍清声言语,随即起身离开。 过了约一盏茶时间,关新妍过来请男子移步。 书案前有一幅笔墨未干的画,画旁有一首只写了一半的诗;琴室有一张只谱了一半的曲谱;棋室里围棋盘上布着一盘残局;茶室里茶案上陈放着各种名贵茶叶以及各种材质的茶壶、茶杯;还有复杂难解的机关锁、略有难度的数独题、拨乱了的魔方…… 带男子逐一看过专为他布置的难题后,关新妍谦声道:“这么多门类的学识,公子若一一赐教恐费不少时辰,眼下天色已晚,不如,公子先回去,明日再来?” “不必!”男子悭然回应,款步走到面前的桌案前,拿起魔方,随手转了几转,随即陷入沉思。 关新妍看看屋角的铜壶滴漏,心里暗暗有些着急。 第三佰四十六章 应对 “公子一身尘土,想是远程而来,不如先享些美食,然后泡个温汤浴,再休息一阵,待身体休整好了、精神充足了再来解这些题不迟。 我会下令让蓬莱居的侍从们禁足,若非公子招唤,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搅公子。明日一早,我会带些龙津桥的名品飨食来让公子品味,别的不说,这龙津桥的玉髓仙醪公子一定喜欢。” 男子仿若没听见关新妍声言,依旧低头盯着手中魔方静思。 关新妍只当他已默许,悄然无声息地往出口方向退走。 “站那!”男子出声,身形未有一丝变动。 关新妍心头一凛,暗想,此人有些难缠,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了身。 “公子,……” “别说话!” “……” 室内一片静默,男子专注解题,关新妍低头沉思,她在想如何不说话将答案透露给他,实不愿将有限的时间耗在等待上。 尚未细想周全,男子忽然转过身,面向关新妍,以其独特的嘶哑嗓音低沉声道:“我若将这些题都解了,你许我什么?” 关新妍蹙眉凝视男子,作出一副竭力思索的神情,事实上,面对这张没有表情的鬼面具,很难集中精神思考,不过是故意作出蠢萌的样子,让男子少些戒备之心。 “公子若能在短时辰内解了这此题,必是天赋异常、智慧过人,想来,公子想要获取任何物事必是易如反掌,实想不出,小女子这里有何物事值得公子青睐。” 男子往前一步,雄浑的气息袭向关新妍,令关新妍不由自主往后退,男子一甩手,一侧袍袖掀起,未见其有任何进击意向,关新妍却已被他掳至身前臂弯里。 关新妍双手臂屈曲,以前臂抵在男子胸前,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仰头看着男子,双眸直直探进那掩藏在帽檐下、面具后幽暗神秘的灵魂窗口,乍看到一双暴突布满血丝的凶残眼,惊得浑身一颤。 男子故意收紧手臂,让彼此更加贴近,并启口:“我看上你了,我要你做我的夫人!” 这话,已是听过无数遍,反应也是驾轻就熟,关新妍脸上即刻展现温婉笑容,“要娶我,你需得再费些心力。” “往下说!” “你若有四样物事,我便考虑嫁你,这四样物事是:天竺虎斑蛇、阿尔泰山的雪莲、一千万两黄金,还有,一颗矢志不渝的真心。” “你要那么多黄金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不受人欺凌。” “那换成同等价值的财物也是可以的吧。” “……”听其语气似是很轻松,关新妍忽觉得这价码可能低了些。 捕捉到关新妍眼中的迟疑,男子断然道:“就这么说定了,即日起,你可以开始准备嫁妆了。” 认真的么?关新妍忽觉一丝不安,会不会一句戏言真把自己给卖了?会不会从此就被这人给缠上了? 男子忽然放开关新妍,转身去案前解答难题,却见他信步闲庭,于每张案前逗留片刻,只手舞弄一番后,很快移步离开,去解下一个难题。 关新妍顿觉不太妙,启步向前,但见魔方已恢复六原色;数独题已失去了奥义;机关锁没有了机关;棋盘上的残局已从濒死之境启开一线生机;各种名茶均以合当的分量落置在适宜的茶具中;琴谱已谱成,曲子奔放热烈,称得上一首涤荡心灵、深入人心的好曲子。 至于那幅画,原本是即兴画的一副春景图,诗词取自明代《谷雨后一日写竹》,即:草深水暖鱼迷窟,花落泥香燕作家。画中有竹,诗中却无竹。被他添了几重笔墨后,成了一副以竹为重点的画,接上从《题新竹》里提炼出来的词句,倒比原诗更有春的意韵了。 未曾认为这些难题可以难倒所有人,可也未曾料到,竟然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悉数破解。关新妍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毫无预警地陷入他人设下的圈套中。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很不好。 男子题完诗,扔下笔,转身面对立于身后一脸沉静的关新妍,“你平日里与他人还耍些什么?” 冷淡的语气中似有些责备之意,关新妍一怔,还没谈婚论嫁,八字还没一撇,这就开始翻旧帐了么?蓦地心中一喜,有情绪就表示在意,有在意的事,就授人以柄了。 “公子别急,好戏才开始呢。”关新妍换上一副娇柔姿态,“公子才智超凡,玩法自是与别人不同。” “是吗?”男子回应,语气未有一丝欢喜。 “公子才学造诣如此高,想必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对于一般的游戏没兴趣。公子请上座,待小女子为公子准备一些特别的节目。” 闻言,男子移步坐榻,视目以待。 关新妍移步室中央,轻击双掌,八名手执不同乐器的女子鱼贯而入,纷纷跪坐于关新妍后侧方。 片刻后,室内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原是东南角上的一颗夜明珠被罩了起来。室中央顶上一个四方盒子忽发出一声轻微响声,其底端洞门开启,从洞口泄下一束柔光,光束正正照耀在关新妍身上,并在其周边投下一圈莹白的光。 光线一暗一明之中,关新妍的着装已发生变化,原本的茜红窄袖曳地长裙已不见,身上覆着藕荷色水墨纹绉纱裙。 声乐奏响,关新妍缓缓展开身姿,随着音乐节奏变化,舞姿繁复多样,不同于当时的绵软摆袖舞,关新妍演绎的是颇具动感的现代古风舞,动作行云流水中有律有节,姿态柔媚不失灵动,翻飞的裙摆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盛绽的花。 种种绝美的姿态让人目不暇接,频频高难度又风雅的动作令人惊艳、震撼。 关新妍倾力演舞的同时悄然留心观察坐榻上观舞男子的反应。 男子始终坐着纹丝未动,在自己舞得最酣畅、最卖力,场面最是精彩纷呈的时候,他也还是未有大的反应。不知怎的,关新妍总感觉男子心情不太美妙。 第三佰四十七章 揭 一曲将要终了,声乐重复着一段激越、欢快的核心音律,音调渐次拔高。场中的灵魂舞者如朝霞幽谷间肆意欢戏的花仙子,不停翻飞,满眼只见裙花如烟花般不停地隐逸、盛绽。 声乐戛然而止,花仙子力收狂澜,盈盈止住,婷然玉立当中。飞在空中的裙裾翩然落下,一路拂过仙子的脸、肩…… 坐榻上的男子浑身一震。因为,在那裙裾下落之后,出现了一副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藕荷色衣裙无所阻碍径直落到仙子的脚边,而仙子此刻身着一件轻薄的白色丝绸抹胸长裙。 见到男子的反应,关新妍心里有几分安慰,总算看到男子颇为正常的一面,没枉费了这美人计。此计已奏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一个眼神示下,一群手托盛放着美酒佳肴托盘的侍从排着队脚步轻盈入进来,将盘馔、碟盏置放于案几上后,恭身退了出去。 关新妍款步至男子身边,跪坐其旁,纤手执起玉壶斟满两杯酒,双手托起其中一只酒杯呈送男子面前。 男子凝然不动,目光肆意打量关新妍暴露在外的连藕般纤长的玉臂和秀丽雅致的香肩以及下面绸裙贴附着的完美身段。 “公子来此不是要放松享乐的吗?为何一直防备森严? 我这里日日迎来送往,接待不少宾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很是明白,每个人都有光亮的一面,也有隐晦的一面,作为一名以卖艺搏悦为生的倡伎,自是明白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道理,公子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所有合当不合当的言行举止皆存我心里,不轻易外传。 所以,公子不必太过谨慎。” 男子未作反应。 “你,信任我吗?” 未等到回应,关新妍缓缓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一点点趋近那张面具,刚刚感受到面具冰冷硬实的质地,手腕上传来巨痛。男子戴着皮手套的手紧紧扼住关新妍的手腕。 关新妍皱眉将手往回抽,男子的手锢住不放。 僵持了一会,男子忽然说:“想和我喝酒是吗?好。”说完伸出另一只手夺过关新妍手中的酒杯,猛一仰脖,酒从面具下面灌入进去,动作迅疾得令关新妍只看到他白亮的脖子似一道闪电从眼前划过。 男子将酒杯放到案上,随即端起另一杯酒递给关新妍,“到你了。” 关新妍在男子逼视的目光下喝下这杯酒,喝完随眼瞄一眼酒杯时,关新妍即感郁闷。端给男子的酒他并没有喝下去而是原封不动地端给了自己。他方才喝酒的动作是假的。 关新妍自是明白喝下这杯酒后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得加快进击的步伐。 再次用力回抽被制锢的手没能成功,关新妍对男子娇嗔:“哎呀,你弄疼我了。”说完即在心里面朝自己吐了好几回。 男子不但未怜香惜玉,似乎有些莫名的恼怒,其用力一扯,将关新妍拽到榻上。关新妍瞅准了时机,以未被钳制的手装作不经意拍向某处机关按钮。 可是接下来,事情发展超出预想。男子似乎未卜先知,离开了座位,却将自己置放在他方才坐着的位置上,方坐下,右腿靠着坐榻的那面传来一阵刺痛,那是浸过药水的绣花针扎进肉里的感觉。 “想让我宠幸你?是吗?”男子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声言,“好啊!”说着伸手要来扯关新妍的衣裳。 “等等,”关新妍双手护在身前,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我不喜欢粗暴的,也不喜欢脏脏的,如果公子想获得更愉悦的体验,不妨等我片刻,稍后定会给公子意外之喜。”说完不忘给出一个含羞带怯的媚眼。 似乎真个被媚眼给电到了,男子定在原地,未有进一步动作。 关新妍趁男子愣神之际快速滑走,在经过坐榻右侧一只熏香炉的时候,暗中用脚拨了下香炉下边的滑动杆。 约莫半刻钟后,关新妍身着锦衣夹袄跌跌撞撞往蓬莱居后园西北角小门步去,屋檐上突然落下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看清来人,关新妍立即挺直身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且诚挚地笑着说:“公子怎么在这里吹冷风?是嫌屋里太热了么?” “热倒不热,不过孤寂冷清了些。蓬莱仙子把我一个人扔里边,自已这是要上哪?” “泡澡的花没有了,我去采买些,公子再耐心等一等,我很快回来。”说完即往角门去。 男子抓住关新妍一条手臂,关新妍出其不意挥匕进击,男子迅速躬身闪避,关新妍欺身而上,不停发起主攻。 男子只在最初表现出下意识应对举措,接下来,见招拆招,动作娴贯得像是在陪练。 关新妍头脑豁然清明,难怪他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难怪他举止奇怪,难怪他总是在生气。 “锵~”一声,匕首落地,与此同时,关新妍的身子也软软下倾,一条手臂及时托住其后腰。 “解药在哪?”男子问,声音略透出些焦急。 “睡……半个时辰……即可……”关新妍无力声言。先前担心普通剂量药不倒他,是以酒里加了三倍量,没曾想药物悉数进了自己体内,加上坐榻上挨的那一针,相当于摄入了四倍的量,解药已服下,可短时间内不能消除因药物过量带来的毒副作用。 听闻无大碍,男子略略安心,随即伸出另一只手将身前人打横抱起,抬眼打量四周路径,正思索走哪条路之时,一只手伸到眼前,抚上面具。 低头询望之时,面具被摘落,四目相对片刻,对方又伸过手来企图揭开附在脸上的人皮面具。 “想看,日后让你看个够。”男子声言,这次声音不再沙哑,已恢复了原本真声。 举在空中的手稍停顿了片刻,随即继续向前,掀开了那层面目狰狞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极具魅力的脸,尤其那双自带光芒的眼睛,一出现便夺取周遭一切光辉。 看到了男子真实的面目,关新妍未显惊讶,仿佛是确定了某件事情,心里稳实了,其后便无所顾虑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三佰四十八章 回 一觉醒来,关新妍发现自已躺在床上,周遭物事有些熟悉,略一思索,快速起身步至窗前,推窗向外望去,见到熟悉的街景,这才十分确定自己身处的位置,这里是宏图客栈自己花十两银子包了一个月的上房。 他竟然知道这个地方,显然自己早已被监视了,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被监视的呢?迟迟打听不到小莲的下落是否与他有关? 房间里未留有任何异常物件,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信息,有许多话想要问,却不知上哪去寻他。不过,既被他监视,就有办法引他现身。 惘思一阵,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这才想起错过了晚膳时辰。糟了!没有赶在辰时之前回家,此刻家里一定不安宁。 关新妍匆匆离房,步下楼,找掌柜的要辆牛车或驴车代步。掌柜的吩咐伙计去备车,随后对关新妍好心提醒道: “今夜街上不太平,公子路上千万小心些。” “发生什么事了吗?”关新妍声问。 掌柜的低头垂脸,一双耗子眼上翻着左右觑了觑,确定四周无窥视偷听的,神神秘秘地凑近关新妍压低声音说: “前不久,鸿园因被发现与朝中大人物串通勾结,瞒账避税、窝藏罪犯、暗中行不法之事被查封了,官兵当场带走了庆国公。 这会儿,官兵们正四处抓人,听说,被带走的皆是与庆国公有关联的。 这会儿,街上到处都是官兵,公子若无要紧进,最好不要出街,以免被当作某某的余党给抓了去。” 听完掌柜的话,关新妍内心震荡不已,鸿园被封,定然与靖王脱不了干系,靖王究竟是一时任性封了这鸿园,还是早已蓄谋已久,正巧今日出手整治?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而为之,带走庆国公,事不小,敢在京城闹出这么大动静,必是有恃无恐,想来,他在京城埋下了不少势力。 往后,这京城一定会风雨不断。 半个多时辰之后,关新妍爬院墙头进入关家宅院,四下里一片黑漆漆、静悄悄,关新妍蹑手蹑脚往西厢房去,在清曼房门前驻足,抬手轻轻在门上扣了两下,里面传来些微动静,关新妍暗自舒口气,或许,事情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门后木闩被取下,门板朝里启开。 尽管屋里黑漆漆的,里边地板凹凸、桌椅陈设关新妍一清二楚,抬脚越过清曼径直往里去,一边走一边快速小声说: “没穿帮吧?父亲、母亲有没问起我?你是如何应答的?” 关新妍在入住关宅当晚便与清曼成了铁杆盟友,拿下清曼很容易。有人以酒会友,有人以吃会友,清曼属后者。 清曼的房间里藏了不少私货,人家藏钱,她藏食物,是个名符其实的吃货。她房间里不但有冷热熟食,还有许多生的、硬的、干的、未经加工的食物原材料。 那晚,关新妍一边吃着她的储备零食,一边向她描述天南地北、世界各地经典美食,且还用言语指导她用现场可取用的物事做了一份甜品——蛋糕。 自那以后,清曼对关新妍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关新妍敬爱有加,且鞍前马后,任凭驱策。关新妍对这个妹妹也不薄,常常从外面带各种美食回来给她解馋。 黑暗中,清曼忽然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关新妍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即刻旋转身朝门外走去,并且自然声道: “差点忘记了,这求来的灵符需尽快贴到被祈愿保护之人的房梁上才好,我这便去上房找父亲、母亲,希望父亲、母亲这会儿还未就寝安歇。” 离门尚有一步距离的时候,两扇门板被合上了,身后亮起了灯,关新妍这才发现,不仅门板后有人,左右后方都有人,小小的屋子里扎了十来个人,大概宅院里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唉!事情闹大发了。 “父亲!母亲!你们都在此?!”关新妍惊喜声言,并立即上前行礼。 “来人,将她给我绑了!”关老爷坐于西面靠墙坐榻上厉声下令。 旁边两名状实仆妇上前来,用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将关新妍反手绑了个结实。 “父亲,这是为何呀?”关新妍一脸委屈,转眼看向关老爷身旁的夫人,“母亲,女儿有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打骂,女儿一定好好改正。父亲成日在外为一家生计奔劳,十分辛苦,这后院之事何必劳动父亲,让父亲烧心动怒?” “闭嘴!”关老爷赶在夫人开口前大声呼喝,“瞧瞧你干的好事!我再不出面管教你,你就要反了天了!” “父亲息怒,女儿究竟做了什么事让父亲如此大动肝火,这里边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证据确凿,哪来的误会!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板子落下前,就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清曼,你说,她都做了什么?” 关新妍转脸看向清曼,见清曼低垂着头艰难挪动小步到堂前朝着父亲、母亲方向跪下,过程中,始终不敢抬眼与自己的目光接触,心里不由得有些沉重。 清曼跪着,久不声言。 “怎么,你想替她分担些板子吗?”关老爷威严催逼。 “父、父亲,孩、孩儿,照实说,三姐她总共出院十二回,两次是去伲佗寺上香,三次是去余山拜访神医,另有三次是会友,其余四次均是让我配合她装假作戏助她出院,出院后去做什么,三姐未曾与我说。” “她都让你做了些什么?”关老爷紧接着逼问。 “一次,三姐让我配合她在甘嬷嬷茶里放药,那日,甘嬷嬷闹肚子,放了我们一天假,三姐趁机溜出院。 还有一次,三姐故意将椅子晃散,听甘嬷嬷讲学时,不慎从椅子上摔下来,弄了一手的血,那血不是真的,实是袖子里藏了花汁包,花汁包是前一日晚间三姐与我一起制备的。 另有一次,甘嬷嬷赞赏六姐作的诗画好,三姐塞给我一幅诗画将六姐的诗画比下去,六姐不服,与我争辩,三姐替我出头,结果六姐被气哭,事情闹到夫人跟前,夫人罚三姐禁闭。那日,三姐又溜了。 这次,三姐称病,免于教导,暗里嘱咐我,若有人来探访她,便穿着她的衣裳、戴着头套,装扮成她的样子,将来探访之人糊弄走。” 第三佰四十九章 训 在清曼述说过程中,关老爷越听越生气,待清曼一停口,对着关新妍激动声道: “你这个逆女,刁钻、任性、大胆、放肆,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学些才艺,不学些持家之道,不学人家知书达理、端庄贤淑,成日往外边跑,去外边撒野,成何体统?! 这次出城备货我专程去了趟应天府专为你购置大批治心疾的上好葛根,回到京城,一到金水码头,听说你病了,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忙忙找了个医官随我一道回来,却撞破你布设的一台好戏。 我在外边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还遇着你这个不省心的给我裹乱,你是嫌我命太长,想要活活气死我吗?” “老爷,消消气,”夫人及时劝解,“这一路乘船坐车颠簸了数日,身子已是虚竭,再动怒,大伤身子啊。 女儿性子活泛,一时贪玩做出这许多荒唐事。人说,年少时越不安分,日后越是守得住家,咱好好劝劝她,让她知错并保证下不再犯就是了。”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迷途知返,”关老爷跳起身来纵声道,“犯下这么大的错,若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往后,她能干出更出格的事。” “老爷言重了,我看……” “你不必再说了,”关老爷对着夫人道,“我今日定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逆女。”转头瞪着关新妍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父亲,女儿出去并不是撒野,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关新妍一脸肯切,“当初决定随父亲回家之前,父亲不是允准女儿常出院拜访朋友的吗?父亲当时还说家里礼品多,随我拿去送人,言犹在耳,父亲难道忘了吗?” “说那些话之时,我只当你还如从前那般温驯、守规矩,谁知三年不见,你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什么也不必说了,既然你承认清曼说的都是实情,那这顿板子挨的不冤。 给我打!实实的二十个板子,决不许手下留情!” “老爷三思啊,这身子若打坏了可得不偿失啊。”夫人上前劝谏。 “就是被打死了也是活该,留着她也是个祸害,早晚会牵累我们全家。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一名仆妇将关新妍按倒在地,另一名仆妇执起擀面杖粗细的木棍朝关新妍腰身上打去。 关新妍未作挣扎。 二十下重重的板子落下后,关新妍痛得几近晕死过去。神志恍惚中未在意关老爷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谁给自己松了绑。 少顷,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关老爷清晰、隐怒含威的声音:“五下板子是罚你在家不守本分,十五下板子是罚你在外边胡作非为。 方才当着众多下人面,我话只说了一半。现在下人们不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别以为你在外边做的事没人知道。 你去你舅爷家问东问西,意欲何为?那些高官、权贵门庭上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你早就被人盯上了,你以为你女扮男装、化名关岩做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都是你出入各大酒肆、茶坊、烟馆、花街柳巷的证据。” 关老爷将一叠纸扔向关新妍,纸张散落在关新妍头边,关新妍缓缓抬起头随眼看去,见都是些留存在消费场馆的字根票据,有签了名的,也有没签名的。 关老爷继续振振言辞:“咱家自入京城来,一直有赖贵人暗中扶持,这才在京城扎住了脚根。贵人不仅屡次替咱挡灾消祸,还为咱牵桥搭线将生意做进了宫中。 与宫里人做生意,名利厚但需时刻担着十二分小心,一个不慎说错话或办错事就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我在外边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便陷入万劫不覆的境地。 你倒好,行事癫狂,言行无状,专往是非中心去,深怕麻烦不找上门。若不是亲眼见到这些证据,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如此荒诞不经。怎么也料想不到,我兢兢业业做事,勤勤勉勉守护这个家,却遭女儿在身后给我捅篓子、扎刀子,直要将我往死路上逼。 我将你领进门来,是不忍见你在外颠沛流离,想让你过安稳日子,你却恩将仇报,让这一家子人都跟着你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这顿板子,希望能让你痛改前非,你若还照先前那般行事,我们全家迟早要覆灭,无论多贵的贵人也罩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滋事祸患。 即日起,一个月之内不许出院,在这期间,若再犯错,休怪我不认父女情份,将你逐出家门! 你可听明白?” 关新妍的脸深深埋在放置于头下的曲臂间,一动不动。 “给句话!”关老爷厉声喝。 地上人仍是埋头不语,压在心口下的左手缓缓抽出来,一直往上移,直至全臂伸直,拳头抻到了关老爷脚前,手掌翻开,只见掌心里躺着两个方形形如金条的挂坠,原来是两个以金箔和琉璃包镶着的祈愿灵符。 关老爷心头一动,神情微变,许久后,沉沉叹一口气,低声言语:“叫人去请医官。”旁边清曼立即拔腿冲出门去。 关老爷抬脚离开,夫人立即吩咐章越去喊人过来帮忙。 …… 夤夜时分,昏沉中感觉背上有什么东西在搔爬,关新妍缓缓睁开眼,见清曼坐在床边正给自己上药。 “走开,叛徒。”关新妍声轻语气却果断,想到她在堂上那番流利的陈词,心里就隐隐发涩。 “三姐,……”清曼委屈声喊。 “离我远些,别教父亲、母亲认为你我是一丘之貉。从前给你捎的那些好吃的,全是喂了白眼狼了。”关新妍说完话偏过头不再理她,不一会,听到后头有抽泣的声音,声音渐次增大,抽噎频率渐次增加直至顺不上气,后来索性亮开嗓子嚎啕大哭。 “哎,哎,哎,”关新妍急忙喝止,“嫌我挨的板子不够多是吧?明明是你欺负我,你倒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三姐,”清曼抽抽嗒嗒,“你每次出去做什么总也不告诉我,我在院里成日替你担惊受怕,我怕你在外边做危险的事情,我怕我替你兜着这许多事不是帮你而是害你。 父亲看破我的伪装后,将院里头所有人挨个审了个遍,觉察出了蹊跷。我再想替你圆谎,一时间也无法圆周全。我想着,索性说实话取得父亲信任,往后才好替你说好话。 我在堂上说的那些不都是拣轻的说吗,你把猫招到学堂上,致使甘嬷嬷被猫抓掉假头发当众出糗。还有,你砍了父亲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招财树做梯子,唔……” 清曼的嘴巴遭一只手捂了。 第三佰五十章 谅 “哎哟,”关新妍侧身时用力过猛,牵动背上伤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随后对清曼严肃声道:“别嚷嚷了,唯恐所有人不知道似的。”说完放下捂在清曼嘴巴上的手,转过身,继续趴着。 “那,三姐原谅我了么?”清曼仍旧一抽一抽地,一副恳求原谅可怜兮兮的模样。 关新妍不由得心软,想她一个未见过多少世面、遵循在家从父观念的深闺女孩儿家,扛不住父亲几句威声怒吼屈势服软也是正常的。 “行了,原谅你了,把药放下回房休息吧。往后多跟章越亲近,尽量疏远我,这对你有好处。” “三姐还是不肯原谅我,呜……”清曼又哭开了。 关新妍颇觉头痛,语重心长道:“你跟着章越可以激励你认真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将来嫁个好夫家。你跟着我学不了好,我现在不能出院,又没有好吃的给你,……” “我就想要三姐留在院里陪我玩,”清曼脱口而出,接触到一道冷竣的目光,“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就想要和三姐玩,学不学什么,有没有好吃的都不重要。” “你把我卖了就是想要留我在院里陪你玩?”原来这才是她出卖自己的真实原因。 “三姐,我……,”清曼有些着慌,“父亲他……”在关新妍犀利、洞悉灵魂深处的目光注视下,清曼终放弃了狡辩,“我错了。”道完歉立即将功补过,“三姐别撵我走,我在三姐身边,可以帮三姐上药、跑腿、说话解闷子。 三姐想要知道外边的消息,我想办法替三姐打听,三姐想要做什么,我尽全力助三姐达成愿望。只要三姐别再拿我当小孩看待什么也不告诉,我保证一切都听三姐的,再不做违背三姐意愿的事。” “你不怕我害你啊?” “不怕,我知道三姐不会害我的。” “你知道的真不多,回去歇着吧。” “我不,三姐若不原谅我,我就不走。三姐心里一定觉得我特别没骨气、没义气,可是,我是真心觉得招出一些实情比完全不招好。 三姐若是恨我,不妨看看我腿上的伤或许心情会好一点。”清曼说着脱掉鞋子,挽起裤脚,让关新妍看她小腿上青青紫紫、纵横交错的杖伤。 原本光滑水润、白白嫩嫩的皮肤上覆上这些青紫斑斓的伤,变得十分丑陋,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关新妍看过后无语,将头垂靠在枕头上休息。 清曼见关新妍态度没那么强硬了,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枕头边,讨好地说:“三姐饿了吧,这是献糍糕,三姐先吃着,我给三姐背上抹上金翎膏,让这伤好的快还不留疤。” 闻到献糍糕的米油香味,关新妍顿觉十分饥饿,自然伸手拿过来吃。 清曼窃喜,立即殷勤地为其后背上药,并且积极找话题聊:“姐,其实父亲很关爱你的,这金翎膏是父亲特意交给我嘱咐我给你用的,这可不是谁都能用得上的。上次六姐雪地里滑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去向父亲讨要这金翎膏,父亲没给。” 再怎么关爱,一损伤到自身利益或是发觉潜在危险,说弃便弃,比壁虎断尾还果断,关新妍暗忖。想到父亲扔向自己的那些字根票据,关新妍心里发堵,谁会这么费尽心思对自己调查取证又替自己隐下了真实目的,结果只是为了让家父来对自己施行家法小惩以戒呢?首先跃入脑海中的答案是:靖王。 有可能,那暗中扶持父亲的贵人也是靖王。 “父亲回家后,有接待过访客或者出门会客吗?”关新妍突然声问。 闻言,清曼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说:“门上来过一位客人,父亲只与那人在前房聊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后脸色就很不好看。” “哪里来的客人?” “门房报说是舅爷家的仆人,父亲持有的那些证据八成是那仆人送来的。……三姐,你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场馆做什么呢?”被关新妍眼睛一扫,清曼立即收起好奇的表情,不再追问。 关新妍吃完两块献糍糕,已不觉饥饿,软软趴在枕头上想事情。舅爷是礼部祠部朗中,是不久前才由祠部员外郎升任,也便是父亲口中的贵人。 也有可能,舅爷顾念血缘关系真心想拉扶一把落魄亲人,发觉亲人家的女儿行止异常,不好亲自管教,把消息透露些给父亲,让父亲出手管教,旁敲侧击地给自己拎个醒。 害自己挨这顿板子的究意谁,尚不能定论,此事,只好待伤好后再去查证。 “姐,咱说点开心的事吧,”清曼忽声言,见关新妍未声允亦未驳斥,立即欢快道:“宫里德淑娘娘邀请夫人于二月初九去宫里参加赏春游园会。” “夫人何以得此殊荣?”关新妍淡声问。 “前些时,父亲照德淑娘娘的要求打造了一顶精美凤冠,过没多久,德淑娘娘专请夫人去了躺宫里,夫人回来后便说要带六姐和我去参加娘娘举办的赏春游园会。 听说,这已是今春宫里第八次办游园会了,前七次有的是太后娘娘举办的,有的是皇后娘娘举办的,邀请的来客都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人,据说,当场促成了不少璧偶佳人,……” “能不去就不去吧。”关新忽淡声言语。 “为什么?” 关新妍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梦吟般地说:“此前没有哪个贵妃办游园,淑德娘娘此举有些招摇,宫里头女人之间的争胜斗法复杂得很,不知深浅尽量不要掺和进去。 去游园的人里头多数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你们这们两根葱扎进去,……自已不难受就好。” 清曼一个激灵,“我怎么没想到这层,”说着停下手底下动作,愣神喃喃道:“光只想着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没顾虑那么远,……” “姐,你睡着了吗?”清曼挪到关新妍近前瞅着关新妍紧闭的双眼,伸手轻轻推了推关新妍的肩膀,“姐,你跟我说说我到底要不要去嘛,不去的话,找什么借口推掉比较好呢?不对,是不是该叫夫人和六姐都不要去?姐,说话呀……唉!” 见关新妍睡着了,清曼为其上好药,掖好被,随后从卧室退了出去。 第三佰五十一章 意见 三日来,关新妍只能时时保持趴着的姿势,离了床便上榻,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其实并没有多少闲着的时候。 这几日,关家院里比从前热闹不少,今日尤其忙乱,院里仆从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匆,上房不时传出夫人高亢、情绪饱满的嘱咐声,气氛十分热烈。 夫人正忙着为十日后入宫参加赏春游园会作准备,这游园会对京城贵族们来说不算稀奇事,因为错过春游会,还有夏游、秋游、冬游,其间还有各种节日游。 对关家这种小户人家来说,这游园会乃十分重大之事,想想要在那许多身份尊贵的人前露脸,既深感荣幸又倍觉压力。希望能借此机会增长眼界、认识权贵,却又担心自身各方面不足,深恐难以融入他们反遭耻笑。 身份地位虽然不显贵,好歹不缺胳膊不缺腿,样貌身材不输人,才学机智也未必差人一截,往深了思量,从不显贵到显贵,有可能只是差了一个契机。 夫人正是为了寻找这个契机而忙不赢。 屋子里堆了满满的衣裳、布料、金珠首饰,仆从们还在不断地往里搬运各色衣饰品。 “这个显老气,这个太花哨,这个颜色太暗,这个料子不入眼,统统拿出去……这是今春的新款,狠砸了三百两银子才抢到手的,样子新是新,可这底纹不怎么出彩,只因当初可供选择的式样不多,定制的话需等上十五日且价钱上还得翻番,是以勉强取入了手。穿这件么,显时新,不落趟子,可总觉得有缺憾。 颜儿,你看,我到底该选哪件?”夫人说着话放下手中一件缂丝花青色绸衫,满脸忧愁地看向关新妍。 关新妍此刻趴在坐榻上,上半身伏在两个叠加起来的石青金钱引枕上,脑袋侧枕在双前臂上瞧着夫人和她周身的衣裳。 只不过闲着无聊指点清曼改换几个妆容、改制几件衣裳,却叫夫人发觉有不凡装扮才能,今儿早晨,刚过了早膳时候,夫人叫了三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将正在榻上好眠的关新妍连人带榻给抬到了上房。不得不说,任何时代,人才永远是奇货可居,且不管人是不是身残志坚,先得到身体再说。 被抬到上房后,夫人如供菩萨一般,在其底座上添裘加被,又命人在座前案几上摆满了好吃的、好喝的。 关心、抚慰的话说了不少,随后,说起游园会,总的说来,夫人重视这场游园会有两个原因,其一,得到德淑娘娘照拂,可使关家与宫里人的生意更稳便。其二,可以借参加游园会的机会,让章越和清曼多认识一些人,尤其是品学兼优的贵公子们,以便有机会一步跻身贵族。 聊了一番后,夫人便开始向关新妍一件一件展示自己收藏多年的精美华服和精巧饰品。 关新妍吃饱喝足,差不多欣赏完夫人珍藏的所有织品和绣品,直至夫人再无可展示,面对夫人真诚的询问回以真挚的答复: “孩儿觉着这里没有适合夫人当天要穿的衣裳。” 夫人神情一黯,状似无力般靠坐床边,皱着眉头怨声道:“我也是这么觉着的,不然也不会如此纠结拧巴。 但此时去买,未必能买到称心的,近来街市上杭缎蜀锦奇缺,诸如雨花锦、绯绫、漳缎、夏布都较前些时涨了不少价钱,而今钱也不如从前那般值钱,原是想着家里有这许多衣裳布料,整一整,应该能整出一身合当衣裳,开销上省一笔是一笔,咱寻常人家过日子不就是精俭着过么。 可如今,眼看糊不住体面,这钱终究省不下,倒是要多花一大笔冤枉钱。” “母亲方才说钱不如从前值钱是什么意思?”关新妍忽然问。 “咱初来京城时一贯钱尚可以买三尺云锦,而今买不到两尺。物价在涨,工人们的工钱也跟着涨,总体来说,工人们拿到工钱后买不了几样东西,生活条件比从前艰苦了许多。” “只是京城如此,还是其它地方也如此?”关新妍紧接着声问。 “听说,周边几个州府皆是如此……你问这个做什么?”夫人一脸奇怪地盯着关新妍。 “没事,随便问问的。”关新妍装作不经意轻声回应,心里却波澜不息,通货膨胀如同瘟疫一般急速蔓延,不知道这场瘟疫将会带来多大影响。 “别扯这些远的,咱继续说衣裳的事,”夫人起身走到关新妍身边,朝关新妍上下看了看,“你,还不能坐吗?” “稍稍侧坐些时是可以的,”关新妍说着侧着身,弯起双腿,空出一半坐榻位置给夫人坐。 夫人并未动身,没有丝毫要坐的意思,眼睛看着关新妍的腰一脸思索沉呤道:“多垫些软枕,再叫个丫头身旁扶着些,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母亲该不是想要拉我上街去吧?”关新妍惊问。 夫人眼一恍,爽利声道:“你看你平日里衣裳换来换去总是这么几件,女孩儿家,该时时换换新,我带你去街市上转转,挑几匹好布,做几身新衣裳,……” 真是体察入微、善解人意啊,关新妍心里默默感慨一番,随后清脆声道:“谢谢母亲的好意,孩儿的衣裳尚够穿,这买布制衣不急于这一时。眼下,母亲的事比较要紧,方才,孩儿说这里没有适合母亲那日穿的衣裳,但母亲先前让丫头拿走的几件衣裳中有合适的。” “哦?是吗?哪件?” “就那件雪青玉兰团花云锦。” “哦,那件啊,颜色是合当的,可那样式是好些年前风行的样式,被人瞧出来,不免难堪。” “母亲将那件衣裳交给孩儿,让孩儿在上面做些小的变动,保准焕然一新。” 夫人立即让人将关新妍所说的那件衣裳取来交到关新妍手里。 “请母亲耐心等上一日,孩儿明日改好后让清曼给你送来。” 夫人虽然心急,可也知道急不来,只好勉强答应,见关新妍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命先前那三名仆妇将人带榻又抬回去。 临走前,关新妍对夫人留了一句话:“母亲多购置些粮米、油盐等这些生活必需物品吧,不会有坏处。” 第三佰五十二章 掩 春日暖融,院子里轻灵欢快的鸟叫声似动听的催眠曲,不由得令人绵软困乏。 舒舒服服睡了一顿午觉,关新妍自然睁开眼,见到坐在床前发愣的清曼。这几日来,清曼已由内而外将她自己和关新妍整合成一体不分彼此了,关新妍只轻轻濡动下唇角,清曼立即体贴地送上一杯水,关新妍上下眼睑磕巴两下,清曼立即自动收声退出房去让人休息。 不仅是急人之所急,悦人之所悦,还自动将已所拥有的一切物资共享,也理所当然地享用对方的物资。进入关新妍的房间如同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般自然,用关新妍的物事更是如取用自己的物事一般随意。 不仅物资共享,还期望将看见的、听到的、脑子里装着的所有信息共享,清曼确是很努力朝这方面努力,每每遇到新奇事总是立即跑到关新妍跟前细说并分享感受。可有些事,努力不一定就有收获,清曼每激昂陈词一番后,往往只得到关新妍淡淡地哦或嗯或简短地几句回应。但这并不影响清曼继续单方面付出的热情。 清曼在父亲、母亲跟前始终是乖顺模样,在关新妍面前却是千姿百态,且多数时候是活泼好动的,如今日这般呆怔的神情极是少见,关新妍不由得好奇地打量清曼,见她平日里机灵活变的眼睛凝滞不动,眸光里泛着些忧愁,平日里龛张不停的嘴巴抿得死紧,整张小脸显得比往日严肃了许多。 “清曼?”关新妍轻唤。 清曼不自禁浑身一颤,转脸看向关新妍,脸上神情快速变化,眨眼间恢复了往日轻松活泼的样子,“姐,你醒了?” “你闯什么祸了?”关新妍温声询问。 清曼怔了怔,随后试探着问询:“姐,你觉着我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变化?” “你指哪方面?” 清曼往关新妍跟前挪了挪,将脸凑到关新妍眼前,双眸显示出最大的诚挚和深情:“姐,你看我是不是瘦了?这些时日给姐姐端茶倒水,跑腿送信,还四处收罗奇闻轶事给姐逗闷子,我腿脚忙不停又费尽了心思,往常我自己生病或受惩的时候,都没这般耗体力又耗心力呢。 姐,我做了这么多,你有没有觉着感动,要是哪天我突然不在姐跟前晃悠,姐你心里会不会失落?会不会想我的好?会不会……” “直接说吧,你捅什么娄子了?能帮你我尽量帮。”关新妍果断声言。 清曼闭上嘴,双眼紧紧盯着关新妍的眼睛,密切关注着对方的神情反应,缓缓将一直刻意隐藏着的左手从身体后面移到前面。 “我的天哪!你……”关新妍瞧见清曼手中的物事顿觉气血上涌、心口滞胀。清曼的手中捧着一件衣裳,正是上午从夫人手里接过来的那件衣裳,而今这件衣裳已是面貌大改,精美的衣料上出现了许多个带着黑边圈的窟窿。明眼一看就知道,这窟窿是失火造成的。 关新妍带着又惊又悲又恼又愁等复杂心情从清曼手里拿过衣裳,将其展开,将那深受灾害的部位对着光看个仔细。 见关新妍眉头紧锁,清曼深知情况不太妙,突然伸出双臂抱住关新妍一条胳膊将头置靠在上面哀求声喊:“姐,你救我,我是不小心弄坏的,我想给姐的手炉添些炭火让姐姐一醒来就有热乎乎的手炉取暖,谁知,一时失手打翻了手炉,手炉里的火炭正巧落在了这件衣服上。 千万别教夫人知道此事,若是让夫人知道了,不是被关禁闭就是挨打,我若被关了禁闭或是被打得动弹不得,那往后谁来给姐姐你端茶倒水,谁来给组组跑腿,谁来说稀奇事给姐逗闷子……” 关新妍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一番心绪,低沉声道:“不让夫人知道?你有办法将这件衣裳复原吗?” 清曼使劲摇头,悭然道:“姐一定有办法。” “你当我是神仙啊?” 清曼抬起头,无助道:“姐是活菩萨,只有姐能救我了,姐兴许不知,夫人可宝贵她那压箱的衣裳了,不然也不至于花大价钱将它们从老远的益阳拖到京城。 前年冬日,一个丫头不小心将夫人晒在院里的一件穿了十多年的羊绒坎子给碰到地上,当即被夫人打了整整五十下板子,伤还没好全就被发卖了。 夫人要知道我弄坏她的衣裳,一定不会轻饶了我。 姐你足智多谋,一定要想办法救我,……” “好了,好了,别拽了,再拽我这只胳膊就掉了,到时真没法帮你了。”关新妍说着从清曼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 “姐有好主意?”清曼欣喜。 “未必是好主意,不过应该能避过一时祸患。” “太好了,”清曼兴奋地跳起来。 “嘘!”关新妍打了个禁声手势,眼睛朝北瞄了瞄,暗示隔墙有耳,清曼立即压低声音,仍掩不住兴奋说:“姐打算怎么做?需要我做什么吗?” “去拿一些纸、颜料、笔、针线。” 清曼立即行动。 片刻后,清曼拿来所有物事,关新妍指导清曼调色,自己将纸叠成合适大小、厚度,然后将其缝制在衣服上。 这些窟窿大大小小总共有八个,最大的有鸡蛋大,多数只与拇指盖差不多大,关新妍想将纸缝制到衣料上盖住这些窟窿,然后在纸上画多维空间立体画,让人从视觉上看不出差异。 所幸,这些窟窿都是在衣裳背面,集中在腰与大腿之间的部位,这地方不太惹人注目,寻常人不会朝那地方细看,衣裳的主人大概也不会太关注那个地方。所以,这副作品以假乱真、囫囵混过众人视线的机率还是蛮大的——只要不沾水。 两人都在忙着手中之事。清曼心上已无压力,恢复了活泼姿态,忽然想起自己此次来本是要给姐说几则有意思的传闻的,当即一边忙着手头之事,一边启口说: “姐,我今日听得好几件新鲜事,说给姐听,保准姐听了动心。” “说说看。”关新妍淡声回应。 第三佰五十三章 消息 清曼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说:“今儿街上有一支舞狮队绕城游走,一路耍技还一路卖各种纸花、竹篾篓子、灯笼、香料。好多邻舍街坊都追着看热闹。” “嗯,这是商家想方设法销货,往后该是会有更多稀奇古怪、搏人眼球的销售伎俩。” 见关新妍不觉得稀奇,清曼又开了一个话头:“听说哪个茶楼新出了一个美少年评选活动,热度不小,参选的都是些十到十六岁少年,评选人是去茶楼喝茶的人,每位上茶楼喝茶之人都可以在刻有少年名字的木牌下添一笔,笔画越多,表示这位少年人气越高。 还可以出银打赏,一两银子可抵十个笔画。十日后,总评出最美少年,当选最美少年者可获得百两银子。” “这个消息哪里来的?”关新妍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清曼问询。 清曼见关新妍终于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异常高兴声道:“这消息是从阿原媳妇那听来的,姐若是感兴趣,一会儿,我嘱阿原媳妇叫她男人随老爷出门时多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嗯,”关新妍轻点头,继续忙手中针线活,“还有什么消息吗?” 漫曼又说了好些个热闹事,关新妍反应平平,心里头暗自琢磨,瞧眼下情形,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商家们已迫不得已各出奇招。街市上瞧着比往常热闹,可谁人知道这是不是动荡的前奏。 “听说皇后娘娘为给皇上、天下苍生祈福,要在城里兴建一佰零八座寺庙,人都说皇后娘娘仁慈、宽厚,爱民如子……”清曼仍滔滔不绝。 “还有其它消息么?”关新妍打断清曼,转移话题,实不愿听那些虚妄盛赞之辞,通货膨胀的后果堪比旱灾洪涝,轻则百业凋敝、民不聊生,重则暴乱四起、政权颠覆。此时,急需上层宏观调控,急需大量货币去维稳市场,这节骨眼上,皇后娘娘竟耗巨资去建寺庙,说是为了皇上及天下苍生,实际上却将是将皇上、天下苍生往不利的处境推。 “阿原媳妇还给我说了许多打架、偷盗、红白事、衙门官司之类的事,碎碎叨叨一大堆,我也记不太清,对了,说下午陈州门有热闹瞧,说是哪位亲王押送两名重要囚犯入城,……” “是两名金国囚犯么?”关新妍抬头询问。 “好像是呢,姐从哪听到消息的?” “猜的,”关新妍淡声回复,“我还猜,他们是从边城来。” “边城?听起来有些耳熟……啊,边城!”清曼瞪大眼睛看着关新妍,“那,那位亲王,岂不是,岂不是……” “靖王!” “那,姐,你……” “我和他早已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激动什么?他与咱家没任何关系。” “哦。”清曼眼神瞬间黯了下去,刚刚才惊喜发觉这条消息最是与已身生活相关,还未来得及往深处琢磨,便又发觉,其实还是无关。 关新妍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头轻轻倚在靠枕上小憩,暗自思忖,真的没关系吗?当然不是!那日他风尘仆仆而来,将计就计,极可能是以实际行动告诫自己不要自视聪明。迅速封了鸿园,极可能是一气之下任性施为。那日,他说要娶自己的那番话,听起来不像是作伪,自己很可能早已身处他的棋局之中,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与他之间的纠葛会越来越深。 “呀,”清曼忽然惊叫一声,同时伸出手拿起关新妍放在枕边的衣裳细看,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哇,原来姐的女红这么好。这做得也太精妙了,这纸补上去完全看不出补丁的痕迹呢。” “一会添上画,保准让你觉得天衣无缝。” “还是姐有办法。” 关新妍半玩笑半认真说道:“为了替你挡祸,我可算是奋不顾身了,若叫父亲、母亲知道我这番弄虚作假,八成是要将我逐出家门的。我对你如此恩深义重,你怎么报答我呢?” “啊?”清曼惊诧半秒,情绪一点一点回落,脸上布满疑云:“姐你又要我做什么?” 关新妍宛然一笑,安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为难。” 清曼刚松一口气,却又听关新妍说:“明日,我以药浴为借口闭门不出,实则暗中出溜,你负责帮我守着门,除了送热水来的厨工,其它人一律不许靠近厢房。” “姐你都这样子还要出去啊?”清曼惊讶声言。 关新妍嘴角微弯:“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要抖搂出去,其实,我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你给我抹的金翎膏十分有效。故意还装作伤势很严重的样子只是为了让父亲、母亲不提防。” 清曼神情抑郁:“那,姐你以后是不是又经常往外头去?” “清曼,”关新妍难得对清曼摆出严肃认真的态度,“我出去不是为了玩,而是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等你大一些,至少表现得像个大人,能抗得住一些事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实情。” 清曼立即正色道:“姐,我其实不老小了,改了头面就是个妇道人家,家长里短、房里房外、婆媳姑嫂妯娌姻亲那些个事我都知道,宅院里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争名争利争宠争意气之事,我专注于吃喝只是为了让自已在入婆家受罪受难前多留存一些属于自己的美好记忆。 姐姐不会真的以为我凡事不知,成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吧?” 瞧着脸上带着婴儿肥,眼里却已染上些许世故、苍凉意味的清曼,关新妍心里有些触动,眼前这个女孩儿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想来也是,一个将要谈婚论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单纯。 她对未来不怎么期许,似已看透婚姻的本质。这点显示,她的心智年龄其实很不小。 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关新妍却笑着对清曼说:“你以为你知道很多事?懂得很多道理?说这话的人本身就不成熟。 好了,不说这些了,时辰不早了,赶紧把这件衣裳补全了是正事。” 第三佰五十四章 争 关新妍不想让清曼卷入自己的事情,或许清曼觉得嫁人、经营家计不是喜欢的生活方式,可那种生活方式能让她远离风险,倘若卷进了自己的事情当中,便陷入前后无处着落、危险无处不在、未来虚无缥缈的处境。实是为她着想而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可关新妍终是低估了清曼的心智和叛逆的程度,未料到她日后竟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十分重大的影响。 在关新妍籍关家三小姐的身份在关家宅院容身,又不断地想方设法躲开家人耳目频繁外出活动之时,朝廷正风波不断,一桩又一桩事件搅得殿前、宫内外难以安宁。 去年初始,广南西路、广南东路、荆湖南路暴乱频发,一个个武装反叛组织如雨后春笋般遍地萌芽,他们劫掠百姓,对抗地方官兵,在当地造成极大恶劣影响。 朝廷最初选出一名声名不小的大将,给足银两、军马,命其速速镇压暴乱、清剿匪徒。这名大将不负所望,三个月时间让匪徒们偃旗息鼓。 然而,大军搬师回朝未多久,暴乱再起,且参与暴乱的人比先前更多,朝廷只好再次出兵镇压。这次清剿没有先前那般顺利,匪徒们互相结成盟友共同对付朝廷官兵,且依据有利地形,与朝廷官兵打持久消耗战。 半年多下来,官兵兵马、钱粮损耗愈多,匪徒们依旧猖獗,百姓生活更加疾苦,数不清的奏章飞向汴京,朝廷内外争议不断。 御史、言官们一顿激烈的口水杖之后,有人挺身而出,义正言辞指出,悍匪们之所以难以剿清,原因有三,其一,那位声名不小的大将第一次打了胜杖凯旋回京之时,未被授封爵位,心生不满。再次出征后,有心养匪自重,未料,后来竟成了养虎为患。 匪徒数目日增,作战经验日渐丰富,野心不断扩大,实力不断增强。已由当初小打小闹的规模变成了今日的磅礴之势。 其二,那位平乱将军为人刚愎、武断,行事鲁勇,好杀戮,一味以残暴屠杀手段去平乱,在当地颁布诸如一人为匪全家受戮的政令,当地百姓及匪徒们表面惧怕,内心不服,官兵稍有松懈,暴乱迭起。 其三,引发暴乱的根本原因是徭役、赋税太重,加上贪官污吏盘剥无度,百姓无以过活,这才铤而走险。倘若不解决当地根本问题,暴乱难以平息。 提出论点之人早已将人证、物证准备充足,令人无以辩驳。 那平乱将军是吴太师举荐,更是吴太师的门生,一时间,吴太师遭众言官口诛笔伐。 吴太师舍军保帅,撇清与那位成事不足之门生的关系,上奏乞求撤了那位将军的职并重新荐举另一位将军去平乱。 围绕谁去平乱的问题,朝廷议事大殿上再次出现急脸扯脖、喧嚣不宁、唇枪舌战、唾沫横飞的场景。 正当多股势力于殿内殿外明争暗斗、胜负难料之时,一向避世的二皇子忽然向父皇呈上一篇自请去南方平乱的奏章,通篇奏章里既有对南边形势的透彻分析,又有详细的应对之法,更是以饱含深情的笔墨表达了愿为父皇分忧、愿将父皇的仁慈博爱带到那片深受灾难的土地令当地民众尽快归顺朝廷的心愿。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出征条件里未向父皇讨要大批军马及粮饷,只讨了个两广、荆湖总督军街以及一张优惠地方徭役赋税、安民抚顺的政令。 皇上思量再三,同意了二皇子的提请。 随着二皇子的离去,南边平乱之事引起的硝烟渐渐散去。可未过几日,又一件事引起热议。 众多商民反应,从官府手中拿到的交引券换不来钱或货,从前商民费尽心力将货物运到官府指定的地方,便可用银或物换来对等价值的诸如茶交引、盐交引、香药交引、矾交引等,从而获得相关的商货运销资格。 交引券在京师或东南部分地区可视作比金银更好用的流通货币。可近一段时日来,交引券严重贬值。 商民们将钱粮交到榷卖事务处,领取了同等价值的交引券,回头再去京城或东南地方凭券领取相关货物时,阻碍重重。幸运的人尚可兑领少许货物,其将货物运到稀缺之地卖出高价或许还可回本。不幸的人兑领不到货物,交引券捏在手里如同费纸。 这头交引券兑换不出等值货品,而官府却还在大量印发交引券,且获取交引券的门槛不断下调,到后来,只要拿钱就能换取交引券。 交引券泛溢引起街市混乱。 这些问题的源头出在上层,今年是旱灾年,又与邻国金国打了几场杖,济民、割地赔款、打杖、镇乱已花去不少银子。皇上且还不勤俭,大肆修缮皇宫、各地建行宫,更是为寻求长生不老之法,求仙问道,广建道观,重金供养道士,让道士炼制不老仙丹。 吴太师发现国库亏损严重,采取巧立名目增加赋税、卖林、卖矿山等措施,收集来的钱经不住皇上、后宫娘娘们肆恣挥霍。后来便想出了增印交引券空手套白狼的方法。 商民们怨声载道,街市上物价乱象引起多方关注,在事情不断发酵之时,吴太师恐滥发交引券事情被揭发,暗里命铸钱局增铸大量成色不足的制钱换取商民手中的交引券。 新铸的钱流入街市引发了又一场关于钱的混乱,新钱与旧钱不等值,有些地方十文新钱抵一文旧钱,有些地方二十文新钱抵一文旧钱,随之而来的问题层出不穷,物价乱上加乱。 街市乱象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迎来了新的议题。 靖王押送完颜墨、完颜如霜进京,朝廷还未对完颜墨、完颜如霜进行审讯,御史言官们先就该不该审讯这二人展开了争论。 围线这二人进行争论之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及靖王,因此,这也是一场关于靖王功与过的争辩。 有些人觉得打嘴仗尚不过瘾,采取了实际行动——劫囚。 第三佰五十五章 访 夜幕深沉,万物休憩,汴京城南一座府邸后院传出一声巨响,好似屋顶被陨石砸中。房主人提着一盏灯笼匆匆赶赴受灾现场,却见一名玉面锦衣男子逸然坐于残垣瓦砾之中,其神情恬淡,似是方才并未经历什么大不了的事。 萧让进一步上前,提起灯笼,光照在来人脸上,确定其人身份,这才开口,“靖王大驾光临,敝舍蓬荜生辉,敝人深觉荣幸。 早知靖王喜欢从天而降,在下便开个天窗,免使靖王被动接受尘土洗礼。” 靖王一派悠闲姿态,“这样你才有鸿运当头、喜气盈门之感。” “那靖王该直接落我屋里头才是。” “太猝不及防,怕你消受不起。咳——”靖王不自然低头轻咳一声,脸色倏然变化一阵,很快恢复如常,抬头声道:“季太医呢?让他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萧让对身后赶来的一名仆人吩咐一声,随后抬步走到靖王身旁坐下,正色声问:“对方什么来路?” “金国人。”靖王淡然回复,“功夫不怎么样,下毒手法诡谲。我已捣了那伙人的老巢,将为首的两人扔到鸿胪寺。” “甚好,明日奏吴太师串通金人劫牢。” “吴太师老奸巨滑,从未与那伙人直接联系。想必劫牢前,必是已做好了劫牢失败的准备。” “再狡猾,做的坏事太多了,东补西缀,总有遮掩不住的时候。皇上已对他产生猜疑,咱们继续加砝,层层揭露他的罪行,总有一日,皇上会发现,保全他获得的损失远多过益处,到时不得不弃。” “百官罗列他上万条罪不抵皇上说他一句好,正是倚仗皇上的荣宠他才敢肆意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咱们越是逼得紧,他反扑得越猛,且手段越卑劣。行事务必掌握好分寸。”叮嘱过后话题一转:“太子身体如何了?” “原疾未除,又添新症,贪嗜一种叫“离幻”的药丸,服食这种药之后,病痛全消,精神百健,叫人看不出身有异疾。可如果一日不服食这药丸,人便如疯狗一般狂叫狂闹,不仅伤人还自伤。 到目前为止,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是不多,皇上尤其被蒙在鼓里。皇后娘娘一边极力隐瞒,一边让吴太师广罗天下名医进宫为太子治病。” “嗯,咱们得抓紧时间筹备,快速为二皇子培植一批精干朝臣,这江山,说变就变。”靖王说着话徐徐展开双臂做了个圆拢收功的动作。原来他自屋顶跌落后便一直在运功疗伤。 身体恢复了元气之后,靖王抬脚从残垣瓦砾中走出来,对着门外不疾不徐喊一声:“进来吧。”随后在室内一张高背椅上坐下。 在外等候了些时的季太医轻步入进来,正要对靖王行礼,听得靖王说:“免礼!季太医过来好生查看一下我的身体,再给我重新研判一下,离你所说的大限之日还有多久?” 季太医眸光一沉,神情凝重看向靖王,见靖王脸色果然有些异样,瞬间一股悲悯、惋惜之情从心底涌起,暗自叹了一口气之后,坚定走向靖王。 仔细查过一番后,季太医不由自主奇声“咦——”了一下。 “怎么了?”萧让急声询问,问话的同时迅速起身步至季太医身边。 季太医未立即回话,再次细细检查一遍,又认真琢磨良久,这才启口:“王爷多年的固疾该是已经消除了!敢问王爷,有否请高人医治过?” “你的意思,我的大限已除?”靖王反问。 “在下技拙,未再察觉王爷有头疾之症。” 闻此言,靖王彻底安心。一旁萧让惊喜不已,方要开口说话,却又听闻季太医忧虑声道:“王爷虽然头疾已除。身体有新的病症,方才查体觉王爷体内有两股邪气相交,且闻着王爷身上有股西槿花的气味,王爷该是不久前中了西域奇毒。” “这么说,这毒你能解?”靖王声言。 “王爷恕罪,在下尚不十分确定这究竟是哪种毒,据在下所知,有两种来自西域的毒会使人产生如王爷这般症象。两种毒,解法南辕北辙。万一认错了毒、用错了解药,后果严重。 这毒本是极强,所幸王爷功力深厚,及时运功将毒逼出了一部分,这才无大碍。” “关键时刻,你总是让人失望。”靖王看着季太医沉声言语,一语双关,既是说眼前之事,也是点十余年前之事。 季太医心头一凛,双手拱上,低头声道:“在下,惭愧。” 靖王站起身来,逼近季太医,带着迫人的威势声道:“你真的惭愧吗?” 季太医将头更低一层。 过了些时,靖王退后一步,淡声道:“不管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愧疚,你已经为你当年犯下的错交付了十年自由。咱们两讫了!今日起,你自由了,可以回去了。” 季太医猛然抬头,满脸不可思议,直到从靖王眼里读到一丝宽恕的意味,这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万千种情绪涌至心头,反射在眼里是一道奇异的光彩。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谢王爷!” 片刻后,季太医踏着沉缓的步伐离去。 萧让转身面对靖王声忧声道:“季太医此去定然会被吴太师笼去,王爷难道不怕……” “季太医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让他去太子身边,给吴太师一些希望也好。” 萧让略一思忖便明白,太子有一线治愈的希望,吴太师就不会放弃太子另扶“诸君”。想到一事,忽然问:“究竟是何人医好了王爷的头疾?”未等王爷回复,自顾自说:“世上竟有这等神医圣手,该将此人纳入羽下。若教吴太师笼了去,恐坏咱们大计。” 见王爷不声言,萧让疑声道:“难道此人已被王爷收笼?” “迟早之事!”王爷简短回复。 萧让不再多问,为王爷得一神医良将衷心感到欣喜。 两人正打算坐下长谈,忽一名仆人来报府外来了一群官兵,领军称奉命来抓刺客。 第三佰五十六章 查 萧让与靖王互视一眼,颇有默契点头,接下来两人的举动证明这二人之间的默契还未达到可以眼神沟通心念的地步。 靖王刚作势要奔向屋顶,被萧让一把拽住不由分说拖向主院。 半柱香时辰过后,镇国公府浮沤钉狮环铜门旁的一扇侧门开启,一位身形瘦削,看起来文弱不堪的白衣公子步出门来,对着府门外一位铠甲外罩着短身绣衫的挺拔男子恭敬声道: “原来是抚军将军,有失远迎。” 抚军将军早已等得不耐烦,满脸戾气,一双虎眼朝眼前病猫一般的人身上打量一番,傲慢声道:“早听闻镇国公府威远将军身娇体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无功无禄,空担虚名,惭愧惭愧。”萧让自动忽略抚军将军的嘲讽之意,谦声回应,说话间,瘦弱的身子在寒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更显“身娇体贵”。 抚军将军眼角毫不掩饰流露鄙夷,撇开眼去,对着府门嘹声道:“今晚宫内现刺客,有人瞧见刺客往这边方向来,我等奉命巡查抓捕刺客,请威远将军行个方便。” “竟有这等胆大妄为之徒,太叫人惶恐了,鄙人断不敢为这种狂徒提供庇护之所,唯恐那狂徒瞅准我这府邸疏僻,偷入进来躲进某个犄角旮旯里。 抚军将军进去后,务必细细查看每个角落,好让我安枕。但有一点,”萧让移步上前,避开周围人视线,将袖子里一包银子顺溜递到抚军将军的怀里,低声言语: “鄙人承蒙祖荫庇护,只守着这一座宅院和这点家私过活,望抚军将军和弟兄们进去搜查时手脚轻着点,……” “好说!”抚军将军斩断萧让的话,伸手将怀里银子揣稳实了,大步向前,后边官兵们陆续上涌。萧让如置身一波又一波风浪之中,被撞挤得脚不落地。 抚军将军所谓的好说只有字面意思,承诺得爽快,行事上未给予一丝照管,将府里所有主仆赶至前院集拢后,一伙人分头搜寻。 满院除了脚步声、东西砸地的声音,还有房主人忧戚满满的叨叨声。 萧让在官兵们中间来回不停转,左拦右阻,手脚忙不停,嘴巴念不停: “轻着点,轻着点,官爷,这可是唐朝御用刑窑,世间无多……” “慢!慢!慢!这是西周时期的鬲,这可是我在大冬日真定府郊外掘了三日三夜的土才掘到的啊……” …… 前院里,抚军将军在一众家眷、奴仆身前来回踱着步,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来扫去。 “想好了吗?”抚军将军忽驻足一声威喝,“想好便说出来,倘若提供的信息有用,可记功受赏。倘若什么都不说,一会儿我查出什么,你们就全是帮凶。等罪名落实的时候再招供可讨不了一丁点好处。” 多数人低头不语。 抚军将军再度启步徘徊,重新观察每个人的神情。步至最右边时忽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到一名身着蓝衫的女子身上。 这女子不同寻常,是名符其实的鹤立鸡群,个头比抚军将军还要高出半个头,不但个子出挑,五官也十分醒目,尤其那双栗色瞳眸,正对时,轻易便让人迷失在里面。 女子身姿丰盈,甚至可以说壮实,其骨架相较一般女子而言,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但附上一身矜贵淡雅的气质,有一种卓而不凡、艳压群芳的特殊魅力。 汴京街市上经常遇见色目人,但如这位美得不轻浮、不张扬,极其符合中原人审美观念的美人实不多见。 抚军将军正望向蓝衫美人之时,正遇美人抬头看过来,出人意料地,美人竟然冲抚军将军活泛地眨了一只眼。 抚军将军虎眼登时变成滞瞠眼,心如搅乱一团丝麻。 好半天回过神来,再看那名女子,见女子已低头面无表情,不禁怀疑自己方才看走眼了。 “将军,”一名士兵急步跑过来,“后,后院有发现。” 抚军将军精神一振,手压腰间朴刀立即往后院去。 一群人站在一间屋子里齐齐仰头望着屋顶上一个豁开的洞口,见抚军将军来,自动让开一条道。抚军将军凝视那观天洞口还未展开丰富联想,身后传来了耳熟的絮聒声: “啊呀,还以为是什么重大发现。这个啊,纯粹是个意外。”萧让奔到众人面前,也不管众人想不想听,手舞足蹈解释: “春日兴浓嘛,好个诗情画意增添些情趣,我与丽姬,啊,就是我府上的一名歌姬,我二人在这屋顶上呤春诵月,心情极度畅快时,一起跳个舞,岂料,这房梁年久失修,承受不住我二人重量,‘哗啦’一声就断了。 我二人当即从房顶上跌下来,幸好没跌出个好歹来。更庆幸房子没全榻,不然就为了助个兴就葬送了性命,不得让人笑话死。 众位是不是不相信?不信的话,我给你们瞧瞧我身上的跌伤。” 萧让说着麻利撩起衣袖、裤腿,胳膊、腿上显现斑斑红印,伤势明显是新伤。事实上,这身伤是“丽姬”揍的,只因“她”对自己的着妆非常不满意。 众人听了萧让的解释,对这刚发现的异常景观失去探究的兴致,脸上皆浮现失望之色。抚军将军更是郁火满腔无处宣泄,对着士兵们大声吼: “全都搜遍了吗?没有其它发现了吗?” 一名小头领报道:“禀将军,大致都搜过了,只剩西边一座祠堂未搜。” 萧让闻言立即奔到抚军将军面前急切声道:“这宗祠万不能进去!祖宗传下规矩,本家宗祠只有在婚、丧、寿、喜时开,平日里,外男、妇孺一概不许进。 太祖、祖父皆是浴血保家卫国的忠烈,承先皇亲赐爵位、封号,还请抚军将军念在先祖对江山社稷有功,不要去搅扰祖辈们阴魂,不要让在下成为不孝之人。” 抚军将军冷冷声道:“少拿先皇、先辈压人,当今皇上生命受到威胁,所有臣民皆要配合审查,若有差池,别说你太祖、祖父,你祖宗十八代皆担不起。起开!” 抚军将军大手一推,将萧让推至一旁,带着众人直奔祠堂方向去。 第三佰五十七章 闹 萧让当即跌坐地上哭天抢地,“列祖列宗啊,晚辈不孝啊,晚辈无用啊,晚辈不能光宗耀祖,反叫人欺上门来辱没祖上英名啊……” 哭嚎声里透着无助、无望,于这沉静如水的夜空中听来格外凄凉。 抚军将军丝毫不为所动,脚步无半点犹豫,行不多远,一名小兵从前院方向跑来,越过萧让,追上抚军将军,慌忙禀报:“将军不好了,前面要闹出人命了。” 不远处的萧让听到小兵报信,即刻收住哭声,爬起身朝前院奔去。 抚军将军踟蹰片刻,转身朝前院去。来到前院场地,正好见到蓝衫女子往井里跳,危险之际,萧公子奋不顾身,纵身一跃,拖住了其一条腿,这才致其投井未遂。 女子奋力挣扎,口里嚷嚷:“你放开,让我去死,受这奇耻大辱,活着也是没脸见人……” 萧公子趴在地上,紧抱着怀中的一条腿,凄苦声喊:“要死也是我先死,是我没用,枉为七尺男儿,护不了家人周全……” “怎么回事?”抚军将军一声断喝,喝断这两个苦命人的怨声哀诉。 蓝衫女子抬头见抚军将军,怒火腾起,双目燎燃,手指着抚军将军厉声控诉:“堂堂朝廷二品大将军,竟借着履行公务打家劫舍、欺辱良妇,行恶匪行径。莫不以为深更半夜关起院门在里边行秽恶之事外人一无所知,莫不以为满院都是软泥人任你搓圆压扁。 这里好歹是公爵府,皇上都敬让三分,你凭什么在此肆恣猖狂……” “放肆!”抚军将军气冲云霄,竟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何以能忍,但也正因对方是女人,无法可施,否则早一脚踹过去了,“我奉命办差,堂堂正正照规矩办事,你休在此胡言乱语,癫倒是非黑白。” 蓝衫女子不惧抚军将军的威严,仍旧愤慨尖声叫喊:“你们办的什么差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虽是一名歌姬,好歹也是公爵府上的歌姬,抚军将军带人欺上门来,纵容手下士兵猥亵欺辱于我,这等羞耻之事,传出去,我没脸做人,公爵府的颜面也荡然无存……” “竟有这等事?!”萧让忽地从坐地上爬起来,呲裂着双眼环视周遭士兵,暴怒声喊:“谁?究竟是谁辱我丽姬、辱我门庭?” 士兵们不约而同自动后退,一名衣衫不整、神情凄惶、满脸血污的士兵被推了出来。 萧让与抚军将军俱是一愣,无法将眼前看到的情形与丽姬斥诉的事件联系到一起,怎么看,理应都是这名士兵被欺辱了才对。 萧让原本要上演暴捶恶徒以卖惨博同情的戏码,但瞧眼前这名士兵的惨状,放弃了原本的念头,真要上前挥胳膊动腿,自已倒成了欺压残弱的恶人。 抚军将军犀利的眸光在场上巡视一圈,稳步走到受伤士兵面前,沉声问:“发生了什么?” 士兵屈诉:“属下见那女子动作诡秘,似在藏什么东西,便上前问话,谁知,话没说两句,她就发起狂来,说我轻薄她,还拿石头砸我。” 丽姬闻言立即大声驳斥:“贼喊捉贼,明明是你心存妄念,欺辱于我,倒污我的不是。我挠个痒痒,你偏说我藏东西,还要搜我的身,我怎能屈从。 我今日就是不要脸面,豁出命去,也要与你对证明白。你若清白无辜,我这裙子上的污手印从何而来?”丽姬说着脱下蓝色外衫,转过身去让众人看清她月白长裙腰下部位一簇又一簇带泥带血的手印。 丽姬快速转过身来,“你说我藏东西?我是头脑发昏、神志不清还是怎的,竟将贴身佩带的玉葫芦藏到你怀里?” 士兵下意识伸手往怀里一摸一拽,果然拽出一个红结襻玉葫芦坠子。 丽姬不去看士兵灰白如土的脸,也不去看抚军将军郁结阴沉的脸,环顾一圈被翻得一片零乱的院子,纵声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今日来就是来耀武扬威的,欺负萧家门庭冷落、朝中无人,把这一院子人全不当人看。既是要我们不得好活,那便来个痛快的!”丽姬说完从近旁一名士兵手中夺过火把冲进屋去。 “你要做什么?”萧让大声喊,立即跟上去。 不久,屋子着了火。 “你疯了吗?快住手!”屋内传出萧让的声音。 “与其遭他们步步践踏、缓缓凌辱,不如自己毁个干净,留些尊严。”丽姬的怒吼声传出。 “啪——”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砸在院前石阶上碎成渣。 “我的三万两银啊——”萧让痛心尖叫,随即大彻大悟般豪气声喊:“砸吧!砸吧!没了这些累赘物事倒是松快!” 接下来,一件又一件大大小小金的、银的、白的、红的,硬的、软的、脆的、钢的等各种物事纷纷飞出屋外,落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顷刻间,院里已是一片狼藉。 抚军将军闷闷看着眼前的情景,那声声脆响砸在心上令人焦虑不安,事情超出预想,变得有些棘手。只是来查探一下,寻些线索,未料弄出这么大动静,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火势越来越大,房屋四周浓烟滚滚,从外边已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好一阵未见有人出来,也未听到里面有人声。 院子当中的奴仆们纷纷紧张地朝着房屋引颈张望。 “救主子,救火啊!”一名奴仆大声喊着冲向屋子,其它人如梦初醒般迅速展开救援行动。 抚军将军拧眉看着眼前乱成一锅的景象,等了片刻,见先前进去的两人始终没有出来,急声下令救火。 忙乱了好一阵,众人从火中抬出了奄奄一息的萧公子。而丽姬未出火海。 房屋被烧得几乎不剩什么,幸好这是个独院,未与后院相连。府里的仆从们七手八脚将萧公子抬到后院上房,全力施救。 抚军将军直等到萧公子顺出了一口气,且看情形短时内无性命之忧,这才离开。走到前院,驻足瞧了眼那片废墟,又朝西边看了看,默然沉思许久,最终迈开大步径直走出镇国公府。 此趟行事,虽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也是有收获的,回去可以向吴太师打保票说这弱鸡似的威远将军断不可能是那与太师作对、暗里搅弄朝堂时局的幕后黑手。 第三佰五十八章 见 后院上房卧室,仆从们刚刚退下,丽姬从窗口迅捷滑入进来。 躺在床帐里的人坐起身掀开帐幔,朝入进来的人随看一眼,立即偏过头,状似自然地下床,步至茶桌前,坐下,执壶倒茶。 丽姬大咧咧坐其身旁,伸手取过萧让刚倒好的茶,一饮而尽,刚要说话,却见萧让低头顺眼,拳抵鼻唇沟处,不停闷声轻咳,咳着咳着双肩开始轻轻颤动。 “没事吧你?”丽姬忧声问,不问倒好,问了一声后对方颤得更厉害了,丽姬疑惑地伸出一条臂膀将其往后推开一段距离,细观其脸色,却见其嘴角上弯,哪里有半分痛苦的神情,分明是笑不可抑。 丽姬立即明白怎么回事,当即切齿阴森道:“皮又痒了是吗?” 萧让索性不再遮掩,趴在桌上大笑不止,好不容易稍稍止住,抬头看一眼丽姬,再次失控。 丽姬再不隐忍,一只手抓其后领,一手只抓其裤腰带,将笑得失劲的人拎起来掷到床上,覆上厚厚一床棉被,挥拳暴揍。 直到被子底下的人连求饶的气力也无,施暴者才停手。 萧让狼狈从被子下爬出来,见地上撒落一地的零杂物件,衣裳、假髻、肚兜、馒头、花钿、铁丝、帛布、衬垫……,再抬头,见靖王身着一身白底云纹袍端坐桌前。 “要我扶你过来吗?”靖王说着悠然从面前茶盘里取出一只茶盏,抛至手背上,令其在四指关节间轻快跳宕,威胁的意味十足。 茶盏来回跳宕三回,即将垂落桌面时,被迅疾扑过来的萧让伸手拿住。萧让将手中茶盏轻放于桌面上,用脚从旁勾过来一张坐墩坐下。 “还是那么蛮横,动辄使用暴力,幸好我这身子骨没那么娇弱,否则哪经得起你这千锤百炼呐。”萧让叹声道。 “废话少说!吴太师怎查到你这里了?”靖王肃穆声言。 萧让立即一脸正色,认真说道:“他还只是怀疑我,手上应该没什么实证,否则不会只是让抚军将军来搜查那么简单。 纰漏可能出在计相史大人那里。两日前,计相史大人将京城里家资逾万的商户录籍造册,凭籍册上商户家资多少摊派天贡银,又根据商户实际贡献多少授予虚职官爵,谓曰:添(天)福增寿(授)。 此举,令商户背后的势力纷纷活跃起来,均想尽办法凿通门路去史大人面前说情以减少摊派。 史大人对我藉名登册的多家商行打压得紧,我让我手底下一名管事冒名去说情,史大人爽快收下贿银,暗里却细细堪查我那些商行银子去向和客商往来。 可能叫他查出了些蛛丝马迹,这才有抚军将军前来搜院一事。 由此可见,吴太师借着摊份银、卖官鬻爵一事,暗里询查各方势力,趁机铲除异已。” 稍顿,萧让沉声道:“我这边暂且无虞,王爷回去恐有麻烦。宫里现刺客,我猜是吴太师手笔,未知他设了什么陷阱给王爷。” 靖王淡声道:“出来之前,我已有所准备。倒是怕他不来作妖,他若无异常举动,倒十分无趣了。” “吴太师狡诈,王爷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自我分寸。” 二人又聊了多时,直至东方吐白,靖王才起身准备离去。 “王爷就这么走了么?”萧让对着将要出门的靖王声言。 靖王驻足回望。 “祠堂里的那人,王爷不去看一眼么?” 靖王眸光一暗,“他还活着就行!”再要启步,又听闻萧让幽然声道:“关家那位三小姐,王爷打算什么时候收了?她可太能折腾了,耗我不少人力、物力。王爷再不收了她,我可担保不了她将来到底会不会属于王爷。” “什么意思?”靖王回过身来。 萧让犹豫片刻后才回道:“王爷还是自己去看一眼比较好。” “她近来在做什么?”靖王沉声问。 “也没什么,”萧让轻描淡写道:“也就是翻翻院墙、跑跑茶馆、听听消息、观赏观赏少年郎,兴致高的时候,豪掷千金打赏些个入眼的少年郎,还有……” 话没说完,靖王已消失不见,“还有,关家可能会遇麻烦。”萧让对着空寂的门槛缓缓吐出未说完的话。 …… 天色蒙蒙亮,街头巷道上偶尔有行人匆忙行走。凡路过关家院墙外的人,见到墙根下的白衣公子,皆满脸惊奇绕开走。 靖王本不在意旁人眼光,但被人当作稀奇物看待,心有不愉,正想着该是跃墙而入还是继续守株待兔,忽见墙头上探出一颗脑袋,下意识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关新妍探头见院墙外四下无人,迅速爬到墙头上,以跪爬的姿势麻利靠近墙边一棵大树,站起身,伸手去够那根最近的枝丫,尽力抻直了手臂,屈尽了腰,勉强够着一点点枝头,还没拽稳实,枝头从手中溜了。 手臂已经有些发酸了,干脆改用脚去勾,小心翼翼将枝丫勾了过来,伸手握住,将上半身伏在树枝上,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如蛇一般缠到了枝丫上,低头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忽见树下有个人。 不想自己狼狈的姿态被人观赏,又不想弄出太大动静惊着院墙里面的人,关新妍冲低下人轻声但果断声喊:“喂,你,走开!” 靖王见对方已发现自已,大方现出身来,仰头直视着上面的人。 见下边的人不但不走,反而大肆围观,关新妍气闷,看看距离地面似乎不是很远,跳下去应该不会怎么样,当即未再多想,手脚一松,失重的状态未持续多久,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身子仿似掉进了一团棉花包里。 看清眼前状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关新妍气恼,重重推开接住自己的人,并怒斥:“登徒子,走远些,别再让我看见你,下次再让我遇见你,撕了你的面具,让你没脸做人。”说完自顾自整理衣衫,前后张望一眼,迈腿向南跑去。 靖王满眼困惑,登徒子?究竟是自己认错人了,还是她有眼无珠?恍神间,一名妇人带着一名三岁左右孩童路过,孩童见到靖王嚎啕大哭起来,妇人急忙捂住孩子的眼睛急步离去。 靖王乍然想起这一路上所有人见到自己奇怪的神情,疑虑顿生,去到一口天井旁打起一盆水往里一看,登时呆住,水中的倒影他自己都不认得。 原来从之前的火海中逃遁时,经过满是油烟、灰土的狭窄地道之后,满脸的油污和尘土未想起要清理。 眼前忽然浮现起萧让那张笑不可抑的脸,靖王用力一掌拍在水盆里,将里面那张污央央的脸拍碎。 第三佰五十九章 茶楼 云枫茶楼,乃一座三层半包围式观景楼,一楼是个敞厅,最惹人注目的是中央部位的一个巨型高台,这是供说书、谈唱、杂耍人演艺用。 台下东、西两侧整齐声摆放了着不少方桌条凳,这些是供来去匆忙的行人旅客歇脚喝茶的。 二楼、三楼有廊有厢,站在廊下,或坐在厢房里即可将下面高台和敞厅情形看个清楚。 此时,云枫茶楼里十分热闹,一楼高台上一位又一位俊美少年陆续卖力地表现才艺,四周客官们喝着茶、吃着点心,欣赏着美少年们的不俗容颜和各色才学,热议着与之相关或不相关的话题。 展台上每一个曲目结束后,周边必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狂浪热潮,有人争相往台上扔赏银,有人热烈呼喊自己喜欢的少年的名字,更有人,使劲浑身懈数将已所悦意的少年请到自己茶桌上与之共享美好时光。 这热闹不已的场面正是店家所期望的,有话题,有人气,才使得门庭前车马如流水长龙延绵不绝,金银财宝如长眼睛长脚般自动投到聚宝盘里来。 可在二楼一间厢房里,有人在拆掌柜的台。 一大包明灿灿的金银器物、珠玉首饰搁置在一位目若星辰、面如姣月的少年郎身前。 “为什么?”少年对着桌子对面一位戴着幕篱的女子疑惑声问。 “因为你的眼睛与我弟的眼睛有些相像,看到你便想起我弟,想到我弟这会儿不知在哪受苦,心里便如剌开了道口子般地生疼。 我多么希望他在遇到困难之时,也有贵人出手相帮,让他少经历一些苦楚、磨难。 所以,帮你,只是用别样的方式抚慰我自己,你不必有任何疑虑。希望你拿着这些钱财,在改变自身艰难处境之后,做些于已身有益又益于大众之事。”女子清言朗语。 “可是,”少年面有迟疑,“无功不受禄,……” “你是担心我居心不良吧?放心!我这些钱财来得十分轻巧,多半也是受于馈赠,花出去一点也不心疼。而且,能用它做些积功德之事,我很高兴。 你也并非无功不受禄,你这满腹诗词古经、奇闻异志,怪诞鬼神故事也不是生来就有的,早年必是经历十数载寒窗苦读,历经多少孤寂落寞。你这背后下的功夫还少吗?你用你的厚才实学取悦了我,我以价值相当的财物馈赠于你,这些财物你受之无愧。 想来,你当初念那些书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用这些学识去取悦他人吧,最可悲的是,你在台上掏心挖肺阐释经章妙义之时,那此捧你场子的人多数并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们只看重你这张尚未经历多少年月风霜的脸。 你是要继续留在这台上娱弄他人并受人娱弄呢,还是拿着这些钱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者,你在等待一个更有钱且又有权势的贵人来救赎你?” 少年再不多话,果断将桌上的财物连同布包一起取过来,面色沉毅对着女子说:“这些钱只算是我借用,他日定要还于你。请恩人留下姓名,他日好还。” 女子清脆声道:“关莲。” “关莲……”少年学齿复述一遍,随后悭声道:“日后,我若遇着恩人的弟弟,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姐姐在此苦等着他。” “在此先谢过公子。” “不敢当!” 少年起身朝女子恭恭敬敬拱手弯腰施了一礼,随后离去。 关新妍目送少年离去,暗念,这孤傲又谦逊的性情与小莲还真有几分像,眼前不自禁浮现出小莲那张目如朗星,肤若莲瓣的小脸,一股惆怅的情绪从心底浮升。 忽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循声朝楼梯口方向看去,见八名壮汉手执短木棍大步奔来。 直觉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关键时刻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用。关新妍直觉这群人就是冲自己来的,当即跳窗跑路。 八名壮汉立即兵分多路围追堵截。 鸡飞狗跳闹了一阵,终是势单力薄,关新妍很快被堵在一个角落处,被围困在八面人墙中间。 瞧着八面墙上上下挥舞的棍棒,关新妍紧张声问:“有得商量不?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你有多少钱?”一人问。 关新妍松出一口气,只要对方不是一上来就索命就有辙,秀才怕遇到兵,讲理的只怕遇到莽夫,“只要你们掌柜的不蛇吞象,价钱开得合适,我可以买下这座茶楼。” “哈哈哈……”众人狂笑起来。 “你们觉得这茶楼价值几何?天文数字吗?不过等同一箱黄金的价值罢了。”关新妍振振言辞,让他们的嘲笑变得索然无味。 “甭跟她废话,她接连调唆走了四个好少年,分明就是砸场子的,先揍她一顿出出气。”一人说着抡棒朝关新妍砸下来,却被旁边一人拦住,“好歹是个女人,下手别这么狠。” “那先看看样貌再决定是否怜香惜玉。”先前一人伸手来掀关新妍的幕篱,手尚未碰到幕篱的边沿忽惨叫一声缩回了手。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手掌正中贯穿着一根筷子,如此精准又狠厉的击发,足见发筷之人功力之深厚。 八人急惶惶转身,四下张望,寻找发筷之人。 关新妍趁众人分神之际,从两堵人墙之间的缝隙出逃,八人反应过来立即回转身来齐齐对付关新妍,却遭遇接二连三的筷子箭,慌乱应对之时,关新妍跑远。 “她有同伙,抓住她……”有人大声疾吼,吼声招来更多手执棍棒的壮汉。 壮汉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各各凶神恶煞。见这阵势,宾客们惶忙逃窜,场面一片混乱。 关新妍在人群中被挤来撞去,眼见十余名壮汉从不同方向向自己逼近,而茶楼出口处皆有壮汉把守,正不知所措之时,身后一股大力将自己托起,身体似荡秋千一般急速往上飞升。一偏头,瞧见一张熟翻的侧颜。 第三佰六十章 问 见到靖王出现在身旁,关新妍顿觉得自己已经从布满棘藤的泥淖中解脱出来,无论周边情形再怎么复杂,心理上已觉十分安全。 方觉心安,头顶右侧方传来一声“放箭!”。 “抱紧我!”耳畔传来一声不容抗拒的嘱咐。关新妍立即展臂环绕住侧旁健实的腰。 “搂脖子!”上头传来重声命令。 关新妍不假思索听令照办。 靖王双手托抱关新妍,脚下点踩桌椅,跃上展台,又借力围栏,纵身跃上二楼。方站稳脚跟,雨箭如飞蝗般袭来。 靖王猛一个旋身起纵,后背砸向一扇门板,与此同时,左手加紧力道揽住怀中人,右手从其腿下撤出,改放其腰上。 门板被砸落,向屋内倾倒。靖王与关新妍随同门板一齐倒下,在他们二人身后,如雨的箭纷纷钉向板壁、窗棂、廊柱。 屋内,关新妍压在靖王身上,正与靖王眼对眼互视。早先,在靖王旋身之时,关新妍的幕篱被甩落,一头乌发披落下来。 当靖王仰面落地之时,双手紧紧攀附在靖王脖颈上的关新妍难以避免地献上一记重重的吻,这一记重吻印在了靖王的额头上。 这意外的献吻,令两人都惊鄂。此刻,两相询望,一个垂眼俯视,一个抬眼观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许久未动,从靖王的角度看去,眼前好一个柔媚如丝的美人,尤其她搂着自己脖子居高临下的样子,全然一副撩人姿态,蓦然一阵心悸,靖王忽伸手从后扣下美人的头,攫获美人的唇。 关新妍只觉意识被侵蚀,头脑一片空白,基本丧失思考的能力,好似被施了魔法一般,身体绵软难以自控,所有的神经和感观被一种陌生又强大的气息引领着通往未知的方向,且还自动关闭其它所有接收信号通道,屏蔽所有外界信息。只剩下不断加剧的心跳、不断加深的催眠、不断加强的蛊惑气息。 一柄剑不识时务地向二人头顶劈落下来,靖王怀抱关新妍弹地而起,潇洒旋个了身,未见其有大幅动作,那原本蓄势劈落的剑已被其握在右手,这一连续动作过程中,靖王的左手始终托揽着佳人的腰,唇也始终未离开佳人的唇。 倒似轻松随意换了个拥吻的姿势而已,顺便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剑,而那送剑之人已被踹开。 屋里其它三名黑衣执剑人见此情状诧异半秒,相互间投望一眼,达成共识后,一齐执起剑向着那对难分难离的人冲杀过去。 这三人的剑挥得密如雨,却始终未能靠近二人的身。靖王身形不移,一边专注享受怀里的芳香,一边玩似的舞弄手中的剑挡开周边蚊蝇的骚扰。 茶楼里的打手们在箭雨过后纷纷涌向厢房,正瞧见厢房中三名黑衣人不断袭扰一对正在热情拥吻的男女,这新奇画面令他们目瞪口呆。 关新妍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撇开头来趴伏在靖王肩上大口呼吸,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晰,然后清楚看见了周身的刀光剑影以及门口处那一群瞠目结舌的呆头鹅。 意识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占便宜,还……还……还曾一度忘我地陶醉其中,尤是平日里脸皮厚得如城墙铁拐,此刻竟也不自觉泛起羞涩的红晕。 靖王感觉身旁人休息得差不多了,不再只是小幅度动作防御,剑势从绵柔突转凌厉,剑招大起大落、纵横捭阖,不一会,便将三名黑衣人打得直不起腰。 接连三脚将三名黑衣人踹飞。 解决了三名黑衣人后,靖王看向门口那一群打手。打手们皆识相地走开,仿佛只是一群路过的观众。 厢房安静下来,靖王与关新妍不约而同看向对方,靖王瞧见关新妍脸上的红潮,蓦地,心头一动,嘴角微微上扬,温声说:“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好好叙阔一番。” “正是,有好些话要问你。”关新妍正色回应,伸手去推仍环置在腰间的手臂,却未推动。 “为了你的安全,还是搂紧我比较合适。”靖王说完不由分说将关新妍打横抱起从窗口跃出。 甫出窗口,数十支剑飞来,靖王快速闪避。 关新妍清楚瞧见多处房脊上埋伏着不少手执弓驽的黑衣人。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关新妍声问。 “想杀我的人多了,理由千万种。你怕吗?”靖王轻松说着话跃上屋顶,在高低不平的房脊上奔跑,跳跃。 “我为什么要害怕?”关新妍奇怪声问。 “和我在一起,就得时时面临各种危险。” “谁要和你在一起?” “你呀!你要的四样宝物我已准备齐全,你的嫁妆可准备齐全?” 说话间,靖王已落入一条巷子。 许久未听到答复,靖王低头声问:“怎么不说话?” “我觉得离筹备嫁妆还远着呢,四样物事中,最重要的一样——真心,你有吗?” “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心。”靖王平静回复,转身进入一条繁华热闹街市,径直向一家酒楼走去。 入得酒楼,跑堂的瞧见来人,不多问,自动将人引往三楼。三楼是个住所,有厅,有书房,有卧室。 两人来到厅上,立即有人入进来上茶、布置点心。显然,靖王是这里的熟客。 待人都退了出去,整层楼只有靖王与关新妍二人的时候,关新妍启口声问: “王爷是否有话对我说?” “有,很多,但是,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靖王坦然道。 “那不妨说说你能说的吧。” 靖王思忖片刻后,说道:“小莲现在很安全,你不必寻他。假如所料不差的话,半年后,他便可获得自由,最迟一年。” “所以,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是你一直从中作梗?” “是,也不是。” 关新妍低头紧咬下唇,沉默些时之后,淡声道:“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有些事,可能你已经猜到了。你进入关家,以及关家能在京城落脚,都不是巧合。” 第三佰六十一章 释 关新妍伸手取过案上热气腾腾的茶盏,缓缓将茶盏抵近唇瓣,借着氤氲的雾气遮掩幽沉的双眸,轻呷一口茶水后,低沉声道: “王爷何时知道我是活着出了敖山?” “不得不说,你的本领真不少,总是令人感到新奇。一直都知道你活着,却料想不到你早早出了敖山。直到你出现在北铭学府,才确信你已逃出敖山,逃出军营。 不过,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王爷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吗?”关新妍忽抬眼直视靖王。 “洗耳恭听。”靖王敛容肃声道。 关新妍移开眼,从座椅上起身,信步至窗台前,看着紧闭的窗扇沉声道:“你看,即便你只是偶尔来此,窗台上一尘不染,书房、卧室里的物品摆放皆是严格按照你的生活习惯而布置。 茶、点心的品类皆是不必费言嘱咐。 你习惯操控,习惯所有事情皆往你预期的方向发展。 而我,最不喜被约束,不喜欢一层不变,或许这就是你对我的态度不同寻常的原因。 你不过是想控制我,想要将我摆放在你认为恰当的位置上,可我终归不是物件,不愿被人摆布。” “如果只当你是个物件,只需铸个坚固无比的笼子,将你锁在里面便好,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力守护你。” 关新妍转过身来,面对靖王,“守护?靖王对这个词定是有误解。为心爱的人排忧解难叫守护。封堵所有出路,斩断人所有念想,叫掌控。” 靖王眸光明暗交错,脸色隐隐变换了几回,忽沉静道:“所以,你觉得我现在坐在这里是要跟你炫耀好手段来要挟你,逼你就范? 在你眼里,我只是个精于权谋、工于算计、偏执又冷血的功利好义者?” “难道不是吗?”关新妍回复,语气坚定,“无论是在靖王府,在穹牢,还是在军营,我与你相处的时日里,你始终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以种种方法迫使我屈服于你。 我和你身边的那些奴才一样,为了获得一顿可口的饭食,为了获取保暖的衣裘,为了活得撑斗一些,不得不听话、服从、曲意逢迎。与一般奴才不同的是,我多学了几样求生的技能,因而多受些青睐。 你待我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并未超出对待奴才的范畴,你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为你带来的所有益处,却丝毫不怜恤我的疾苦,你明知我的亲人、家人在外遭受磨难,明知我会在意,会挂怀,却故意只字不提。 你对我可有一丝尊重?若说你对我好,我在你心里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宠物的份量。” “有人会想要去娶自己的奴才或者豢宠吗?”靖王淡声道。 关新妍幽然诉述:“连这婚嫁之事你都是自说自划,自作主张,你只说娶,可曾问过他人愿不愿嫁?”说完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天边几丛灰白的浮云轻声道: “我不过是一名不经意间路过你身旁的过客,从未想与你有纠缠,我只愿已所关心的人都过得平安,只愿轻装远足,游历山水,自由自在随处去走一走看一看。 未料到,一步还未走出去,频遭各种事情牵缠。” 悠然感慨一番,关新妍忽折转身来,看着靖王肃声道: “未知王爷因何要娶我,但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我只是一名商户之女,身份、地位上与王爷有天壤之别,我配不上王爷,王爷娶我得不到任何益处,只有自取其辱。 说这番话并非妄自菲薄,而是认清事实。 王爷可以下顾,但王爷还可以有很多选择,倘若我攀了高枝,为撑起脸面,我需要做很多努力。如果一定要嫁的话,我倒情愿嫁个乡村野夫,过着渔樵野牧的自在生活。 王爷若是硬娶了我,将来一定会后悔,试问两个对彼此一无所知且互不迁就的人在一起怎会幸福。” “我可以迁就你,”靖王果断声言,“连门槛都可以迁就,还有什么不能迁就?我娶你回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要一心一意对你好。 嫁给我以后,你只管享乐,肆意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不需要为撑脸面而努力,外面的事情有我。 你觉得我对你一无所知?是你太高估了你自己,还是低估了别人?别的不论,虽然你言行举止有些不同世俗,甚至可以说离经叛道,且脑子里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关新妍颇感意外,这是第一次听王爷用如此谦和的态度如此认真地……表述心意。心里某处忽然变得柔软,不自禁幻想起自己成为人妻、人母的样子,霎时间,眼眸中溢出些许温柔。可片刻后,眸光恢复冷清,心里筑起高高的防堤:“你就是用难得一现的温柔将那些天真的女人骗入你的王府的吗?” “我对你真心实意!”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从未让我真正融入你的生活,你从未与我说起你的过去、你的亲人,我只看到,你身边女人的下场一个不如一个,我怎知自己不会是你下一个要荼毒的对象?” 靖王脸上忽现一抹忧伤,轻叹一口气之后,低沉声道:“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既然你已经幸运避开,不必回去找罪受。 曾在靖王府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活得幸福,确与我有莫大干系。乔茵的死,出乎意料,乔督指挥使仕途受阻,无计可施,想到利用乔茵,诱逼乔茵写封信给我,信中表明向我投诚的心意。 我命人暗中照管他们乔家,令他们乔家不至生活拮据。 我未回信,是希望乔督指挥使死心,也希望乔茵不再受他父亲胁迫。 未料,乔茵自缢。 至于方氏,她死后很久,我才听到消息。她的死因当归咎于她父亲的贪婪,这件事情由复杂,你若想知道,日后可详细诉说给你听。 李氏,我给了她两条路选,出家或是改嫁,结果,她选择毒哑自己出家。” 第三佰六十二章 医 “那有人说你曾强逼宗族里的适婚女嫁与权贵换取利益是否属实?”关新妍声问,语气神态中有挑衅的意味。 靖王深深看关新妍一眼,幽沉的目光忽转清浅柔和,嘴角展露出一丝温厚的笑意:“计较证明你在意,你其实害怕看到我太过冷酷无情的一面。或可理解成,关之甚,责之切?” 转瞬间,靖王脸上笑容消失,淡声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恐怕会令你失望。” 在关新妍深切探询的目光注视下,靖王徐徐声道:“你应该见过我遍身的伤疤,倘若细数起来,那些尚在的加上已经消逝的伤疤,合起来该有数千。 在我十二岁到二十岁期间,没有一日不添新伤。师父对我异常严苛,他时时警示我,对自己愈狠愈强大。 家父战死沙场后,虽以英烈留名史册,保全族下数百人安稳,但来自各方面的迫害从未停止。朝堂上每遇边境议战之事,父亲的名讳就会被提起,总有人处心积虑要将父亲英烈的名号改换成叛贼的名头。 我可以不惜名声淌进最烂污的泥沟,结交最嫌恶卑劣的痞徒,使尽手段从各渠道获取方方面面消息,尽力保护家族不受迫害。但我终究无官无职无权,羽翼撑得尽量大,能罩得住的地方还是有限。 联姻,尤其是与大家族联姻,可以光耀门楣,又可使家族受到多方面、多重力量保护,自是一条不错的方法路径。 女大当嫁,她们原本也是期望嫁入权贵门第,我只是将可选择通婚的权贵人家犯围缩小。 从前,我确实认为婚姻之事只关乎家族利益。 而今,我才明白,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可以生出无穷魔力,可以让人颓然了此一生,也可以让人欣然享受每个朝阳夕下的时光。 我希望日后我所经历的每个朝阳夕下都有你的影子。守护也好,掌控也好,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不愿放弃的人。 爱屋及屋,你的家人我一直用心照管。小莲因为与你的关系,一直身处麻烦之中,他若要摆脱麻烦,就必须进入更大的麻烦之中,以求彻底解决麻烦。关家人在边城遇刺实是完颜如霜所为。 这两件事未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替你解决了。不愿你再耗神,更不愿你参和进去让自己身处麻烦当中。 从前的一切,我希望都成为过去,往后,我会好好待你,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关新妍听着王爷以低沉悦耳的磁性嗓音解说前尘旧事,好似在听一首动听的怀旧曲目,那些曾经清晰的痛在这绵柔的声乐中舒化淡去,声乐止息,面对王爷询问的双眼,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 靖王再启口:“你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便来这里留下只言片语的信息,我尽早回复你。 为了你的安全,我尽可能地少出现在你面前,半年之后,我会登门下聘礼,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门。幸运的话,或许不需要半年那么长时间。 城里会风雨不断,过些时候,我会安排人送你们一家人去边郊农庄避风险。 近段时日,你们需谨慎小心行事,尽量不出门。” 关新妍低头不语,听王爷的语气,他已将照管自己变成了一种习惯,不容拒绝。这种习惯,让人惧怕又感动。分不清到底是惧怕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不容置疑,与王爷之间的牵缠挣不断,理还乱。 理智告诉自己,再如何牵缠不清,这份情感终究是没有好的结果,可如今,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白搭,两个人的事不由一个人说了算。 倘若真到了谈婚论嫁的那天,迫不得已,只好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如实相告了。 “我说的是否已经够明白?”王爷对低着头的关新妍声言,思忖片刻后,说道:“近来,有人清查商户,会故意上门找茬,最好叫你父亲关张大吉。 你新伤旧伤未愈,还是老实呆在院里养伤吧,倘若你钱多得没地方花,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关新妍眸光一亮,猛抬头对着靖王恨恨道:“那些单据是你让人收集的吧?我这身新伤原是拜你所赐呐。” “那不是我的主意,不过,这仇我会替你报的。” “不必,这点小事不必假手他人。……那些钱,我有用处,你不要动。” “好,”王爷爽快应承,“只要你不拿它铺暗道、赏赐其它男人,我可以不动它。” 关新妍一阵轻松,同时觉着有些郁闷,自己赚来的钱却不属于自己,是富有还是一无所有全取决于这个男人一个念头,实在过分。 “你要天竺的虎斑蛇、阿尔泰山的雪莲是用于解你身上的蛇毒吗?”王爷忽然问。 关新妍一愣,随即回道:“不是。” “你的蛇毒解了?你每日喝的药是治什么?” “说到毒,王爷体内的五服散之毒是否解了?”关新妍不答反问。 “你现在才想起我中毒之事吗?说起来,这五服散之毒是因你而中,我一直等你来替我解毒,却一直未等到。倘若我不来找你,你是否永远不会来找我?” 面对王爷有些怨怪的眼神,关新妍略有一丝愧疚,不过很快坦然:“王爷这是何必,这五服散的毒并非只有我能解。完颜如霜在你手上,你有千百种方法获取解药。” “可是,我只相信你。”王爷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关新妍。 关新妍从王爷目光中看到执着、深情,还有隐隐被辜负的忧伤,心脏某处忽遭麻痹了一阵,这种陌生的感觉很让人不适,急急调开视线,声道:“那,那请王爷移步,我这便为王爷检查身体。” 王爷静静凝视关新妍片刻,未开口说话,起身准备移位,关新妍忽又急声道: “等等,不如,王爷就坐那。” 王爷奇怪地看了关新妍一眼,听话地坐下。 关新妍步至王爷身后,伸手搭脉。 王爷骤然手掌一翻,握住关新妍手腕将她拉至身前,奇声道:“怎么?你怕我吗?” 第三佰六十三章 毒 “当,当然不是,我是怕王爷觉得尴尬,毕竟,这一整层楼上只有你我二人。”关新妍辩解。 “尴尬的人是你吧?不对啊,从前你不是这么忸怩的啊?” “此一时,彼一时,环境不同,处事自然有所不同,王爷不觉得尴尬就好。对了,我方才见王爷头发上有些许粉尘,且闻着有股西槿花的香味,难道现在时兴在头上洒香粉吗?”关新妍强作镇定,说着话的同时悄然将手往回抽,试图挣脱束缚。 听闻西槿花三个字,靖王想起季太医所说的话,大掌自然松开,对关新妍淡声道:“这粉不但香还致命,能消受得起的人不多,或许,你有办法去除它的毒性,让它变成纯粹的香料。” 关新妍略显惊诧,思忖片刻后声道:“既是毒药,我想,这种香味的毒药该是从瑜斑花里提炼出来,这种植物与西槿花同科却有着不同属性,前者有毒,后者无毒。 中毒者先是感觉欢欣愉悦,后觉气闷,随后心跳加快,头昏脑胀,四肢痉挛。毒量摄入少者短时内陷入昏迷,毒量摄入多者后果严重。 解毒方法不难,关键是要及时服用解药才不致留下后遗症。” “你,确定吗?”靖王声问,脸上布满疑虑的神情。 “难道我说的那些症状与靖王的切身感受有出入?” “没有,只是……”靖王话说了一半未说下去,眼睛盯着关新妍沉思默想,幸好比别人先发现她,幸好一直将她控在手心,幸好,她是个女人。这样的一座宝藏,该永远深藏后院,只造福自己,不使她祸乱四方。 “只是什么?”关新妍疑声问。 “只是,你未作检视便下定论,是否有些草率?” “谁说我未检视?王爷的巩膜、嘴唇、甲床、掌心、颈动脉皆显露在我的眼皮底下,王爷身上十余种气息充盈我的鼻腔,有这些信息作为依据,基本可以确诊。” 靖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未发现任何异常,抬头问道:“若不解毒会怎样?” “少许毒素留在体内会导致食不知味、脱发、生疮,治疗不及时,还会引发其它病症。” “很庆幸遇见你。”靖王温情言语,灿若星辰的目光锁住关新妍眼睛。 又来,关新妍心里沉叹一声,即刻偏过头,抬脚要向外去,“王爷稍等些时,我马上回来。” “你去哪?”王爷拽住其一条手臂。 “来时见酒楼旁边有一家药铺,我去抓些药。” “让下面的人去即可。” “有那写方子的时辰,药已经抓回来了。王爷趁此时间该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亟需处理,因为,接下来,王爷需在此逗留至少两个时辰。” “快去快回。”王爷松开手。 转身之后,关新妍即刻陷入沉思,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一日来,已不能自持好几回了,一对上那双烁亮的眼睛,便会失控,本能地想深入寻访那双眼眸深处神秘晖丽之境,却又觉得害怕。 难道……难道这便是男女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没有预警,无道理可言,感觉随时随地迷失阵营,心脏莫名其妙就怦怦跳。明知那是一株毒药,却不由自主想要冒险去尝试。 太荒谬了,太不理智了,该严厉杜绝这种事情发生,往后,需得尽量离他远些。 …… 一柱香时辰后,关新妍捧着一碗药汤入进来。又一柱香时辰后,靖王倒在床榻上,似是睡着了。 关新妍轻轻吁口气,全身放松,于床榻边沿坐下来,侧过脸,目光肆恣在靖王脸上巡视。闭着眼睛的他,让人轻松多了,倘若他一直睁着眼睛,那今日这针灸是无论如何也灸不下去的。 “王爷?”关新妍轻唤着,用手推了推榻上人,见其未有反应,彻底安心。 关新妍并未立即动手施治,而是倾身上前,仔细打量眼下这张脸。睫毛好密啊,像两把精巧的小扇子,这便是灵魂之窗,开启时,与智耀之光同辉,关闭时,如徜徉在静谥月光下的清流小溪。这便是轻而易举掩去万钧霆威,转瞬间让狮虎变成小浣熊的幻幕。 关新妍缓缓抬起一只手,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那细密的扇子,软软的,丝丝顺滑,很有趣。 嗯,鼻梁很挺,很有型,指腹下滑,抵达鼻尖,感觉到微微沁凉,仿佛指腹下是一块莹润寒玉。 唇型也相当好看,十分地自然,无一丝一屡牵张,无丝毫情绪表达,纯洁,柔软,安宁,尊贵。 指腹沿着鼻唇沟缓缓下行,在将要到达目的地时忽然止住不前,关新妍脑海里乍然浮现茶楼厢房里的情形。 手指如同被电到了一般弹缩回来,这是在做什么?前不久说要离人远一点,这会儿竟心猿意马还轻薄人家。 朝自已那只不安分的手狠狠拍了几下,之后,关新妍果断转过身跪坐在王爷身边,仔细认真准备银针和药。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后,关新妍伸手去为王爷宽衣,手刚触及腰带,犹豫了一瞬,思想建构一番后,动作轻盈利落解开层层衣衫。 随着中单的左右衣襟打开,横阔筋健、肌理明晰,好一个神造绝物,关新妍的心不禁怦怦乱跳,少时,关新妍抬起左右手,轮番朝自己脸颊上拍打,直至心如止水,这才执针寻穴开始行治。 聚精会神扎好针之好,细心为王爷笼上一层被子,在等待理疗结束的过程中,关新妍去将客厅的茶、点心皆挪到卧室,然后坐在桌边自在吃茶吃点心,期间一块点心掉到地上,关新妍迅速弯腰将其拾起,瞧了瞧,吹了吹,一把扔进嘴里大嚼大咽。 这一幕幕都教床上人看得清清楚楚,王爷未告诉关新妍,他自小常年受伤,常年用药,机体对药的耐受力比常人强,所以,关新妍给他喝的那碗汤药只让他感觉有些乏力,并未使他昏睡过去。 之所以不说穿,只是想顺着她的意,由她高兴就好。未料却叫他发现,这小女子,不仅胆大妄为,轻薄无礼,还贪恋美色,行止豪放不羁,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 第三佰六十四章 回 半个时辰之后,趴在桌上休眠的关新妍听到一声响动而醒来,原是那刻意置放在篆香计时器中间的绳子被熔断,被系在绳子两头的卵石落入下方的香灰钵中发出闷响。 此响表示先前设定的半个时辰已到,关新妍即刻站起身,意外发觉一床缣纩被从肩上滑落,转过身,见床上已空无一人。 关新妍急步上前,见床榻上被褥未显凌乱,榻边整齐摆放着数十根银针,显然,王爷是自动离开的。屋内巡视一圈,发现原先置放在篆香计时器中间的绳子并不是在自己预设的位置熔断,自已其实已睡了一个时辰之久。 写好并放置在桌上的两张药方已被取走。 论理,他现在应该还在昏睡才对啊,关新妍纳罕,难道……,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脸颊随之烧红。 门上适时传来叩击声,关新妍敛了敛情绪,大步上前,开门。 门外一名伙计满脸恭敬且卑逊,和缓声道:“原谅小的冒犯,搅扰了贵人清静,其实是受瑾爷嘱咐,定时送些饭食来给贵人享用,另外,马车已准备好,贵人若要出行或者有其它需求请任意吩咐,小的必当全心全力去办。” 关新妍往伙计身后看,见三名仆童各手托托盘垂首谨立,托盘里盛装着美食佳肴,即便不饿,瞧着那油亮鲜泽的菜色,也忍不住食欲大动,更何况此刻尚饿着肚子,先前那些茶点只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关新妍当即让开身,让伙计们将食物送进来,趁隙对那为首的伙计说道: “你所说的瑾爷是否就是与我一同进入酒楼的那位爷?” “正是。”伙计回答。 “他大概是什么时候走的?” “回贵人的话,瑾爷大概在一柱香时辰之前离开。”伙计回答。 一柱香时辰之前,这表明他自行拔了针之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此逗留了一柱香时辰,这一柱香时辰内,他做了些什么?房间里没有留下多少活动痕迹,他总不会是发了一柱香时辰的呆吧,越琢磨越惶惶不安,真是不该用睡眠的方式打发时间,更不该在行针前做那些奇怪的举动,弄得现在好似有把柄在人家手中一般。 “瑾爷可有让你们捎话给我?”关新妍又问, “这个,没有。不过,瑾爷吩咐,往后招待贵人当如同招待瑾爷本人一般。” 关新妍彷徨,不知王爷如何理解自己那番举动,王爷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然与他心意相投了? 伙让们放下佳肴后退了出去。 满桌食物都是自己爱吃的,可见王爷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美食当前,再不想其它事,关新妍执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看看时辰不早,决定回家。坐进马车,车厢奢华舒适不说,赶马车的车夫一瞧便知是权贵人家的奴仆。一路上,畅行无阻。 得王爷这般悉心管照,关新妍在享受的同时,心里泛起隐忧,大概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叠加起来数不尽的管照中,自己对王爷的情感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 照此下去,自己会在感情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这对自己和王爷来说,将是一场灾难,明明知道王爷的一腔热情终要付诸东流,不应该让他再在前期重重加码以致承受份量愈重的伤痛。 对待王爷的强势付出,一味地装憨逃避不是办法,得采取有力举措制止他的霸道专护。 许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关新妍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盘算着计策,终料想不到,命运已在她前路上挖了个坑。 马车在关家宅院前面一条街道停下,关新妍下了马车后,穿过街道,曲路绕到关家宅院的西院墙下,爬树,骑墙,翻梯,下梯,进入西厢房廊下。 此时已是申时左右,甫翻进院墙,关新妍就感觉今日宅院里气氛不同寻常。院里无一人,平日里有事没事在院子里打晃的家厮仆从们一个也不见,往常见不到一片落叶的地面上竟然呈现点点斑斑的泥污。 四周安静得有些奇特,莫名有种灰败的感觉。进入西厢房,发现章越和清曼都不在,她们的房门皆不同寻常地敞着。 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想去上房探个究竟,忽想起早上出门前借口跑肚拉稀誓要将自己闭锁屋中一整日,此刻精神百健地出现在夫人跟前似乎不太合适。 犹豫间,听到上房传来隐隐压抑的啜泣,听声音是夫人的。短暂惊讶过后,关新妍抬脚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里边光线有些暗沉,关新妍轻轻推开一扇门,瞳眸倏变努力适应暗光,未瞧见里边什么情形,只感觉十分安静,料想夫人在卧室。 踏进门来,转身轻轻将门板合上,身体倚靠在门后,待眼睛充分适应了暗室的光线后,转过身来,乍然见四五双眼睛齐齐盯着自已,吓得浑身一激灵,头皮发麻。 “你,你们都在?”看清眼前各副面孔后,关新妍惊声问。厅上,夫人、向妈妈、章越、清曼皆在场,每双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惊奇。 此刻,夫人坐在太师椅中,头发、衣裳有些凌乱,脸上湿濡,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哭过。这样一副柔弱的形象与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形象大相径庭,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向妈妈站在夫人身旁,一只手还抚在夫人背上,可想而知,她方才正忙着帮夫人抹背顺气。 章越和清曼分别立在夫人左右两旁。 首先回应关新妍的是向妈妈,语气威严中带着些许苛责:“三小姐从哪里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整个院子都不安宁,三小姐可知道?” 关新妍目光下意识转向清曼,却见清曼蹙眉摇头,不知何意。 “发生什么事了?”关新妍直言询问。 夫人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不自禁啜泣两声,手拿着帕子不停拭泪。 向妈妈顾不得与关新妍答话,原抚在夫人背上的手上下抹动,“夫人,千万保重身子。” 夫人啜泣更重了,忽悲从中来,哭诉道:“老爷啊,你丢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关新妍心头一窒,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父亲,难道……”询问的目光看向清曼,只见清曼使劲一点头,关新妍登时双腿发软,“怎,怎么死的?” 一句话叫所有人惊骇不已,目光再次聚集到关新妍身上。这次皆是用瞪的。 第三佰六十五章 路 关新妍瞧着众人反应,只以为她们是责怪自己不避忌讳说了个“死”字,相比这下,父亲的死讯比这忌那忌重大的多,自动略过众人的反应,想到关老爷虽非大明大智之人,对自己并不刻薄,吃的用的尽着使,操心唠叨话没少叙,偶尔还为自己请名医,寻良药,这样一个鲜活又亲渥的人,怎么说走就走,说不见就消失不见了呢。 忽然就十分想再见上一面,怆声道:“人呢?抬回来了吗?” 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向妈妈对着关新妍急声道:“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休再讲,夫人正烦乱着,三小姐就不要再没轻没重胡说八道了。” 章越忽清利声道:“乱作一团的时候,三姐不知躲哪享清闲,这会儿,乱子方结,大伙心头都不好受,却莫名其妙跑出来胡啐乱咒,紧要时候,帮不上忙,伤痛时候倒来添灶续火,添堵添乱。真是杆没星的秤。” 瞧着向妈妈讳莫如深以及章越嫌恶的神情,关新妍依稀觉出自己的话不入景,事情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心头一阵轻松,随即对向妈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向妈妈朝夫人深看了一眼,转过头来摆出一副威严老道的神情,目光在关新妍及章越、清曼脸上巡视了一回,肃穆声道:“小姐们都在此,那便趁此机把话说明白! 老爷出了事,家里的财物全被搜了去,而今,只剩下这一座院子和这一屋子的女人。 眼下只有两条路,第一条,各自把珍藏的首饰拿出来凑一处卖个好价钱,得些银子去外边探探消息门路,倘有机会,宁可卖了院子,将老爷赎出来。 第二条,小姐们做些缝补浆洗、刺绣方面的活计赚钱贴补家用,大伙齐守着这个院子等听老爷消息。” 章越立即接口道:“我那里有些笄、簪、钗、花钿、步摇,质地虽非名贵材质,好在样式不落俗套,当能换下不少钱,我这便去取来给向妈妈。” 清曼忽开口道:“要说花银子探消息门路,舅爷家底比咱们丰,他们探得的消息定是比咱们多且广,我觉得咱们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换些日常零用物品,先好好过活,然后定时去舅爷门上听听消息比较好。” 章越转脸对着清曼急厉声道:“父亲能有今日全是因舅爷!这会儿舅爷家倒势,境状定是比咱凄惨得多,他们不来烦惹咱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倒要主动上门去寻晦气,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缝补浆洗那些活繁累且利薄,一天到晚把精力耗在那上头,只会变得越来越拙陋蠢笨,你是要将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村妇吗? 与其被动地无期限地守着这院子,倒不如主动打听消息好随机行事。” “京城那么大,外边人事那么复杂,咱又没个熟知门路的人,那么些首饰银子花出去能起什么效应?”清曼反驳。 “不管有多大效应,都比傻等着强。” “手里的银子花光了,没辙了,到最后不还得傻等?” “你怎知花光银子也听不着好信?”章越梗着脖子尖声叫嚷。 “够了!”一声疾利的喝断声阻断了两人的争吵。 接触到夫人满含愠怒的目光,章越和清曼低下头去。 “这院子今日还不够闹腾吗?”夫人大声呵斥,“还有没有规矩了?家境落败了就不把我眼里了吗?不论是选第一条或是第二条路,有你们置喙的余地吗?” 堂上一片静默。 “夫人,”关新妍忽然出声打破沉寂,“其实,并非只有两条路可选。” 堂上所有人再次将惊奇的目光投向关新妍。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就敢妄议,”夫人恼怒声言,“事情发生之时,你不知去向,大概又是偷溜出院了吧,此事,暂不与你计较,你且回房自省。” 说完转脸向章越、清曼,“你们也都回房吧,别在这杵着了。” 章越和清曼躬身一礼朝外退去。 关新妍看到夫人在章越和清曼离开之后神情消沉、目光凝滞,略犹豫一阵,终是未再多言,紧随两个妹妹身后步出堂屋。 她想说而未说出口的第三条路是,叫夫人和章越、清曼回益阳,关老爷的事,留给自己解决。 从章越和清曼的争辩中已大致明白一些事情,大概是舅爷被整,父亲受牵连被押。官府搜刮了院里的财物,未收去宅院,未罪及家眷,这证明父亲的罪名不大,该是有活动空间,若是寻些门路,费些银子,该是能将人赎出来的。 想到之前靖王的警示,猜想这些事极可能与朝堂党争有关。相信接下来京城的态势势必如靖王所说,将会越来越不安宁,与其到时受靖王之情被安排去边郊农庄避难,不如,借今日之事,让关老爷和夫人回益阳过安稳日子。 暂不与夫人明说,且暗里布置好一切,相信夫人受几日担惊受怕的日子之后,最后会欣然接受自己为她安排的出路。老爷自不必说,经此一劫,原本就胆小如鼠,如今该是胆颤心寒了,脱去牢狱之灾后定然不会再留恋京城了。 关新妍想着心事低头走路,步至清曼房门前,不期然被清曼一把拖拽了进去。 “三姐,我知道你最有法子了,你方才对夫人说的第三条出路,是什么?”清曼将关新妍拉进屋关上房门后迫不及待声问。 “原本是要说一些宽心的话哄夫人开心,既然夫人不想听,便不说了,你倒是上心了。”关新妍淡声陈述,“如夫人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哪里会有什么好主意。对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快详细说给我听。” 清曼脸上现出些失望,很快又振奋起精神,神采奕奕道:“三姐神通广大,一定会想出办法让咱家脱困的。”说完眉头一皱,沉声道: “今日真是被吓到了,三姐是没看到,那些官兵个个凶神恶煞,似要吃人一般。饶是经历不少场面的夫人,也被吓得不轻。” 第三佰六十六章 变 从清曼声情并茂,略带夸张的讲述中,大致明白,关老爷是因帐目不清、偷税漏税而被羁押,来人查抄了院里所有的财物,包括关老爷最心爱的那乘牛车。 耗尽心力攒下来的家资一日之间被掏空,夫人深受打击,当场解散院里一众奴仆,只留些个看门的、跑腿的粗使下人。 讲完那些令人惶恐的场面,清曼神情萎顿下来,一副十分忧愁的模样,“三姐,你说,父亲会不会有事?” “依本朝律法,偷税数目不大者,受杖刑,家产没收并发配边疆;偷税数目大者,被砍头示众。眼下,父亲尚处被审查阶段,结果会怎样,难讲。” “这么说,这所宅院终也是保不住么?” “今日未将宅院收走,未将咱们一并带走,说明目前发现的问题不大,可若后面查出大问题,别说宅院,这宅院里的所有人皆不得安生,或为官奴,或一并被砍头示众。” 清曼脸色煞白,“这,这可怎么办?” 门板突然被撞开,关新妍与清曼转头望去,见章越冷着脸入进来。 “你甭吓唬她,就咱们家这点买卖能偷多少税,哪里犯得上极刑。”章越对着关新妍厉声言语言,“三姐是不是不盼家里好,一会儿胡言诅咒,一会儿危言耸听,自己颠三倒四也就罢了,还要拉别人与你一起癫狂,你到底居心何在?” “章越妹妹是否对我有成见?为何对我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关新妍对着章越平静声言。 “成见没有,意见有一些,自你来后,这个家就没一天安宁,你声名不好,使命作践自己便罢,却还要带坏清曼,你想让她和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吗?” 关新妍面沉如水,缓声道:“不知我哪里招惹了你,让你对我如此不友善,倘若我曾经有不小心冒犯或是伤害到你的地方,我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你如此看顾清曼我很高兴,不过,清曼已不是小孩,有自己的是非观念,多接触不同人不同事对她有好处,至少知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不至在孤拧的路上越走越远。” 章越脸色一变。 “还有,”关新妍接着说:“我先前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章越妹妹觉着咱家买卖小吗?你是小瞧了父亲的技艺,还是小瞧了宫里头贵人们的消费力? 外边的那些帐不明白也就算了,你是否有算过家宅院落里的出入帐?院里每日所用药膳、食材、日常用品,七七八八加起来,日均耗费是三十两银子,普通人家日均不过一两银子,这样的消费水准,你还觉得普通吗?还会觉得父亲做得只是零散小买卖吗? 与宫里人打交道,中间暗渠多,帐目自然是不清白的。这里边问题多多,可以从中做大文章,也可以睁一只闭一只权当看不见,判案时罪轻罪重全凭判官意向。 父亲的案子究竟会如何判处,尚不得而知,但我们多想一层应该没坏处,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是吗?” 章越听完关新妍言语拧紧眉头凝思半晌,忽转身离去。 清曼看着章越离去的背影纳纳道:“行事好没道理,来的时候不请自来,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 “此刻,她有比吵架拌嘴更有意思的事情去做。”关新妍轻声道。 “她去哪,去做什么?”清曼好奇声问。 “大概是去找夫人献策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关新妍目光投在清曼脸上,“你的问题还真多。” 清曼无奈地嘟起嘴,一双渴求答案的眼睛依旧紧紧锁住关新妍的眼睛。 “其实,”关新妍淡然启口,“撞门进入屋子之前,章越心里很苦恼,家里出这么大事,她有不安有彷徨,很想找人倾诉与人商讨,但她自视甚高,拉不下脸来找你我商谈,是以在听到你我对话之后故意装作气势汹汹的样子冲进来,故意挑衅,实则是想讨几句兜底话。” 而自已也顺势将想要对夫人说的话说给她听,让她转达到夫人耳朵里,关新妍低下头,暗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布署。 “原来是这样啊,”清曼玩味思索,过了些时,幽然道:“虽然我与六姐在一起的时日很长,还常与六姐争执,但要论谁最真正了解六姐,还属三姐你呢。” 未听闻回应,清曼用胳膊撞了关新妍一下,“想什么呢?” “呃,”关新妍回神,“时候不早了,还没传膳呢,今晚是不是要饿肚子呀?” “没这么惨吧,鼂上的婆子走了,好歹还有些米面呀,向妈妈会烧火做饭的呀。”忽地一愣,“啊呀,不好,下午见婆子们走的时候夹胳膊钳腿的,该不会是……” 清曼的后知后觉被应验了,鼂上果然颗粒无存。 关家从富足的生活水准一下跌到了贫农地步。关家主子们再不复从前养尊处优,洗衣服、打扫之类的事都得亲力亲为,这还不算什么,两日后,向妈妈抱来一堆脏污破衣烂衫让三位小姐们缝补浆洗。 章越当即铁青着脸走开了,向妈妈在其身后大声说:“这还是千央万求才求来的呢,许多人都抢着这份活呢。 今非昔比了,不再是小姐身份了,要尊严先得活命,要活命,先得学会为五斗米折腰。” 章越充耳不闻。 清曼愣愣地站着,皱眉掩鼻瞧着那一堆脏破衣裳。 相比章越和清曼的表现,关新妍自然平和得多,她蹲下身来分门别类整理这些衣裳,还饶有兴致地对向妈妈说: “我猜,这些衣裳是从当铺里拿来的吧?” 向妈妈还未回答,清曼抢问:“你怎么知道的?” 关新妍挑起一件衣裳,说:“你看,这件袍子外边料子好的,里子用得是差些的布料,且这里子补丁缀被丁,针线还齐整绵密,领子、袖口都保护得很好,衣裳的主人该是个很细致很用心的人。如果他突然发财了,定然会将这件衣裳收藏。只有日子苦得没法子,才会舍弃这件衣裳,拿它换钱。” 清曼闻言来了兴致,靠近身来与关新妍一起拾掇这些衣裳并与关新妍有说有答。 向妈妈瞧这情形向来少表情的脸上展现一抹和悦之色。 第三佰六十七章 险 将衣裳按照面料的好坏分成上、中、下三等后,关新妍对向妈妈说院里的井太浅、地盘太小,去西街天井边漂洗才方便。征得向妈妈同意后,便与清曼一同抱着衣裳出去了。出了宅院,关新妍带着清曼径往西街幽巷去。 “三姐,咱去哪?”清曼疑惑声问。 “去有人气的地方。”关新妍随口答。 清曼更疑惑了。 “一会儿,我们将这些衣裳分给周边闲人去缝洗,按照衣裳的不同质地给予不同的酬金。回头,将衣赏收上来送去当铺后,同样地,按照不同等级向当铺掌柜索取不同手工费。 这样的话,活有人干,钱跑不了,咱们还有时间去街上溜达溜达。” 听完关新妍的话,清曼开心得手舞足蹈,险些将衣裳落到地上,“一会儿我们去哪?不如去龙津桥瞧瞧美食,然后去灵福寺赏花?……” “去南崇街!”关新妍清脆声道。 “为什么?” “有事情待办。”关新妍回答,瞧着清曼兴头渐渐回落,又道:“办事归办事,也可以赏景、吃美食啊。” “可是,咱身无分文……” “有的,谁还没藏几个首饰呢。今日我大方一回,用我珍藏的首饰换钱请你吃喝玩乐一回。” 清曼复又喜笑颜开。 …… 南崇街热闹非凡,鳞次栉比的商业楼张挂着各式幡,随风招摇的亮丽彩旗热情招纳八方来客,街边铺子品类齐全,货品琳琅满目,吃的、用的、玩的杂陈其间。 清曼来到此间如同甫出笼的鸟来到大自然丛林中,欢快地蹦跃着,看每件事物都觉新鲜,每样美食都想亲尝一遍。 在吃的方面,关新妍毫不吝啬,只要清曼肚子装得下,钱不尽往外出。 逛了约一个时辰,清曼终于体力透支,疲惫不堪,关新妍带她去了一座颇为气派的酒楼,点了一桌子珍馐美食。 吃饱喝足的清曼困得不行,关新妍又体贴地将她带至客栈,要了一间上好的客房。直至看到清曼睡得香沉之后,才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回来时清曼已然醒来。 “姐,你去哪里了?”清曼声问,“我都等了你一个多时辰,要不是看到你留下的信,我早就出去找你了。” 关新妍微笑着将手中一只包裹递给清曼,“这是南城有名的几样点心,水晶糕、如意卷、糖蒸酥酪……” 清曼即刻忘了先前苦苦等待的焦灼,满心欢喜道:“姐对我真好!”说着便要打开包裹开吃。 关新妍抬手压住清曼忙碌的手,轻声说:“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这些点心带到车厢里吃吧。” 清曼欣然同意,与关新妍一起步出客栈。随后,两人坐进租来的牛车中,启程回家。 牛车行驶了一阵,拐入一个巷道后不久,道前方传来一阵嘈嚷声,声音很快变得清晰起来,同时,也让人跟着紧张起来。 “让开!让开!马受惊了,快些让开……”一高声嘶喊的人声和着急快的马蹄声以及隆隆的车轮声急速奔袭而来。 关新妍掀开车厢前帘,惊见前方不远处一辆失控的马车正朝自己方向火速冲撞过来,道上行人尖叫着慌乱逃避,场面显得急迫且混乱。 巷道的宽度仅能容两部马车并驾齐驱,即便两部车在此巷谨慎同行或交会之时偶尔也避免不了轻微刮擦,这样一部横冲直撞的马车冲过来,必然会导致严重后果。 马车上的车夫及牛车上人皆预感到危险来临,睁着惊恐的眼睛互相瞪视着,眼看着灾难趋近却手足无措。 一瞬间,关新妍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跳车,可能遭马踩,遭行人挤踏,遭撞翻后的马、牛、车厢倾砸,不跳车,可能会被对方的马、车砸成肉饼,跳不跳,承担的风险都一样,看来,在劫难逃了…… 十米、五米、三米,……狂风爆雨即将扑面的瞬间,关新妍倏然转身与清曼抱成一团,紧闭着双眼等待承受一切。 听到蜂拥而起的惊呼声,听到劈空破裂之声,听到马儿激越的嘶鸣声,声势与预期的一致,可预感的痛楚迟迟没有降临。 外面突响起一阵掌声、欢呼声,关新妍惊异之下迅疾掀开帘子,只见那原本势要冲向自己的马车车厢已变成了残板断辕,两个车轱辘已是不见。马呢?关新妍迅速跳下牛车,前后张顾,见牛车后边十余米远处躺着一匹马和一个人。周边百姓们纷纷上前聚拢围观。 “是那个人救了我们吗?他是不是受伤了?”紧跟关新妍步下车厢的清曼望着远处声问。 “去看看。”关新妍说着即奔向那人那马。 走到近前来,发现那马已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而离马不远处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围观的百姓们不敢上前探问,因为那人脸上罩了一层金色虎面具,看起来有些邪佞。 关新妍将男子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一遍后,在其身旁蹲下,说道:“多谢义士出手相救,义士是受伤了吗?我这便送义士去药堂吧?” 地上男子倏地睁开眼睛,将头偏向关新妍,眼睛直直盯着关新妍看。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关新妍问,这男子身上酒味浓烈,令关新妍不得不疑虑他现在的意识是否清醒。 男子从地上坐起身,眼睛一直未离开关新妍。 这时,那名先前驾马车的车夫突然冲过来扶着男子,急声问:“少爷,你没事吧?” 关新妍立即将视线投向车夫,“你家少爷是不是醉酒?” “是啊,”车夫回答,“我家少爷这一路一直昏昏沉沉,迷迷朦朦,怎料,方才突然醒神,若非如此,小的今日可闯大祸了。” “你们的马车已毁,将你家少爷扶到我的车上吧。”关新妍果断声言。 “那你们?” “别管我们了,赶紧将你少爷带回去好好休息吧。” 车夫不再多言,将男子扶到牛车上。围观的百姓们皆散开去。关新妍与清曼正准备离开,车夫忽然追上来:“姑娘请留步,我家少爷有话要对姑娘说。” 第三佰六十八章 遇 关新妍与清曼折返至牛车边上,未几,车帘被掀开,从车厢里走出一位丰神韵朗、姿态敦雅的公子。 关新妍愣了一瞬,随后,目光紧紧追随、萦绕着男子,几乎忘了礼俗。 公子脸上的面具已经除去,方才的面具有多么怪异,现在展露出来的这张脸就有多么顺眼,润泽光滑、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舒朗的、温和的眼睛。浑身给人一种谦逊却又内敛博古的感觉。 关新妍失态小部分原因是被男子卓绝雅致的风范吸引,大部分原因是,此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褪去了疤痕的脸原来这样好看,换上锦服、徜徉在阳光之下的他原来这样潇洒。 公子立在关新妍身前一拱手,谦和道:“方才人多,不便相认,未料在此遇见关姑娘,关姑娘别来无恙。” 关新妍游走的思绪回归,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眼里闪现一丝诧异,很快隐退,屈身回一礼,回应道: “谢崔将军关心,更要谢崔将军方才替我们破除危机。” “关姑娘千万别这么说,是我的马车让关姑娘受惊了,我该当向关姑娘赔罪才是。” 侧旁清曼先是被眼前这位公子的翩然风采折服,后惊讶于对方与家姐竟然相识,而今,见二人交谈,皆当自己不存在,心生不甘,对眼前公子出声道: “方才着实危险,幸得将军出手力挽狂澜,才未遭难。” 崔敏温和的眉眼转投向清曼,令后者心脏不自禁漏跳了两拍。 “这位姑娘是?”崔敏重又看向关新妍。 “这是舍妹,名唤清曼。” “清曼姑娘,”崔敏向清曼拱手一礼,“在下出手太迟了,让你们受此惊吓,再次深表歉意。” “将军过谦了。”清曼急急回礼。 “为了弥补过失,我护送二位一程吧,请问,关姑娘是要去哪?”崔敏目光再次转向关新妍。 “不必了,崔将军且忙自己的事去吧。”关新妍礼貌拒绝,内心里并不想与崔将军有过多牵扯。 “已过申时,城里巡防得紧了,行于道上之人皆是要经历重重关卡,遭受重重盘问,你们两位姑娘家答话多有不便,倘若不嫌在下多事粘赘,在下打马走前边为两位姑娘开道,使你们省些烦缠。” 关新妍还要说谢绝的话,却见崔敏转脸对身后车夫说:“拿我的符牌去广效营牵两匹马来。” 听闻广效营,关新妍心头一震,他能调令南城的护城军,必定与南城的衙门十分相熟,那父亲的事,他或许能插得上话。与其大砸银钱买路赎人,不如请崔将军略施权术捞人。 念及此,关新妍将未说出口的谢绝的话咽了回去,改言:“那烦扰将军了,日后有机会定当重谢。” “休要提谢,要论恩情,关姑娘对在下的恩情无比深厚,在下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 半个时辰后,崔将军护送关新妍与清曼至离关家宅院不远处的宽广街道上,双方谦辞客套一番后,崔将军驱马离去。 转过身来,往家宅西院去的途中,清曼亲昵挽住家姐的胳膊好奇追问两人的相识经历。 关新妍只说因他是靖王的旧识而认识他,囫囵应答了清曼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后,关新妍忽然对清曼严正声道:“你最好不要对他产生兴趣,他不适合你。” 清曼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家姐,索性坦然道:“倘若一定要嫁人,需嫁与崔将军这等英姿勃发又宽厚有礼的人才有意趣,见到崔将军之后,才发觉先前那些登门求亲的人皆是庸俗之辈。 若能嫁与崔将军这样的人物,自当甘愿为他改掉已身上所有不足之处。只这身份,无论如何是改不了的,与他之间,实有千山万水的阻隔,大概,那是我永远也够不着的一个梦。” “知道就好。”关新妍淡然回应,想来,就算清曼对崔将军有意,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没必要把话讲得太现实太透彻,且让她留些憧憬的空间。 “姐,”清曼忽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声说:“我看,崔将军对家姐甚是殷勤,崔将军会不会……” “别胡思乱想,你这未过门的黄花大闺女尚觉得机会渺茫,我这大龄弃妇更是想都不必想。好了,不说这些了,天色不早了,咱赶紧去收取衣裳送到当铺去。 今日在外边做的事千万要保密,回院后,遇到向妈妈问话,小心仔细着回答。” “放心吧,心里有数。” …… 约莫一柱香时辰后,关新妍与清曼回院。 清曼一路上一直抱怨:“……缝洗两件衣裳才赚一文钱,缝洗这么多衣裳统共只赚二十文钱,若不是姐姐据理力争,连这二十文钱都还凑不满。二十文钱能干啥呀,只能买十来个烧饼。 从前,随手打赏个下人动辄一两,二两的,如今,为了区区二十文钱,费这许多心力。幸好是丢给了他人去做,若是苦哈哈忙累一日才拿二十文钱,这心里得有多苦啊。 往日花钱的时候只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现今才知这钱这么难挣。原来父亲养家糊口这么不容易,……” “嘘……”关新妍以手抵唇,“别说了,感悟搁心里头,别叫人从话里听出异常。管好自己的嘴,别给自己招麻烦。” 两人抬脚刚入后院,身后传来一声沉喝:“站住。” 关新妍与清曼当即定在当场,向妈妈抄着手从两人身后绕到前面。 “这一整日不见人影,你们上哪去了?”向妈妈严厉声问。 关新妍刚要启口,被向妈妈喝止,“你闭嘴,让清曼说。” 清曼眼珠子滴溜两转,快速回道:“而今家境艰难,活多人少,遇事自是要多想一层,我与三姐不但把衣裳洗了,补了,还送回当铺,取回了酬金。二十文钱,分文不少,向妈妈你清点一下。”清曼说着将手抬起,展开。 向妈妈朝清曼手心淡扫一眼,回头看着清曼肃声道:“还知道遇事多想一层,那你是否想到做任何决定之前要回来告诉一声?是否想到家里人遍寻不着你们有多着急?午间听闻有人落井,还以为你们出事,及至现场发现不是后,便开始四处寻你们,急得夫人亲自去找,还险些报官。 哪知你们耍滑头,将衣裳扔给他人去弄。”瞧着清曼手中银子又道:“且还知道收归哪间当铺。能耐不小啊。 夫人发过话了,等你们回院后,要对你们好生训诫一番。” 第三佰六十九章 计划 清曼欲开口申辩,关新妍扯了扯清曼的袖子制止她说话,而后对向妈妈展开一抹甜笑,“多谢向妈妈在此等候示警,烦请向妈妈告诉夫人一声,我和清曼回来了,不仅挣到了钱,还带回一条与父亲有关的好消息。” 向妈妈凝视关新妍两秒,随后面无表情声道:“但愿你带回来的好消息真能打动夫人的心。”说完抬脚向上房走去。 夫人与章越正在房里刺绣,听闻向妈妈进来报信,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绸布,怅惘道:“这丫头不知又玩什么花样,让她进来吧,倘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加重责罚。” 片刻后,关新妍与清曼来到夫人面前。 夫人一径低头刺绣,声色平平道:“咱家虽落魄了,也还是有家规的。待嫁的女儿就该本本分分在家学些持家之道,学些相夫教子之法。谁家女儿成日里在外边撒野?若让右邻右舍知道我家女儿成日往外跑,只说我家女儿耐不住性子,守不住家,专好兴风作浪、拈花惹草,认为我们关家门风不严,管教无方。 受街坊攻诘排挤,咱大不了换个地方住,可留下了不好的名声,将来势必会影响你们自己的终身大事。 道理不必多说,都是聪明的孩儿,一点就透。现在,你们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们管住心管住腿不往外跑?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们采取严厉责罚?” 夫人说完抬起头目光直视关新妍。 “母亲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孩儿十分钦佩且敬重,从来都不是故意惹母亲不快,不是成心让母亲担忧的,实是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关新妍认真陈述,随后,话题一转:“今日孩儿在外边确实听到一则好消息,或许,咱们努力一下,父亲就有希望回家了呢。” 瞧着关新妍一脸诚挚,夫人自然卸去多半懑闷之绪,但对关新妍说的好消息未抱太大期望,日间,让小厮去监牢探望老爷,人未见着,探来的可都是让人沮丧的消息。 “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夫人淡声问。 关新妍轻快声道:“近日来,被整饬的商户成千上万,被冤枉的不计其数,父亲担的这罪名比起人家担的罪名根本算不得什么。 好些商户联名上书反诉,听说,此事闹到皇上跟前,皇上下令肃查。于是,官府快速审案,案子太多,查办不过来,便暗里释放了许多罪名不大的囚犯。 许多比父亲罪名大的囚犯皆被释放了。 孩儿想,趁此机会,咱们花些银子,或许能把父亲赎出来。” 听闻关新妍言语,夫人的脸色渐渐明亮了起来,思虑了一阵后,慎重问道:“你得来的消息可确实?” “听到好几则有名有姓的商民被赎出的案例,有的花三百两,有的花五百两便将人赎了出来。钱花的越多,官府放人越是爽快。” 夫人一阵激动,“这样的话,咱们把这院子卖了,再加上一些首饰,凑个五百两银子,兴许也能将老爷赎出来。” “得快些办,这买卖太好做,价格攀比之下,行情愈涨,官府愈要托大拿乔了。” “是,是,是,”夫人有些兴奋过头,转脸对向妈妈说道:“前些时不是有人要买咱院子吗,将人都约过来,谁出的价码高就卖给谁。” “夫人,”向妈妈沉稳声道:“要不要多打听打听些消息,再仔细地考虑考虑?这院子一砸进去,咱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夫人如同被当头浇了盘冷水,瞬间沉静下来,静默片刻后,低声道:“你们且回房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关新妍与清曼悄然退出门去。 走在廊庑下,关新妍心头一阵松快,计划已践行了一半,接下来,该是将关老爷捞出来,随后,送这一家子坐上富田山庄的货船,悄然又快速地将他们运送出城。 房间里,许久未声言的章越凑到夫人旁边轻声道:“母亲,孩儿觉得这个法子不妥,咱们在官场没个熟络的人,单听些风声,便孤注一掷,十分冒险。 再过两日,便是德淑娘娘请咱们入宫赏春的日子,你瞧,父亲出事至今,始终未收到德淑娘娘拒咱们入宫的信,这证明,父亲犯的事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想,舅爷家担的罪可比父亲担的罪大得多,到现在还未判决,可能是因为与德淑娘娘有层远亲关系,得人照拂。倘若舅爷家不倒势,咱家应当也不会有事,只是,不知舅爷家何时脱罪。 咱们不妨还照着原计划,后日,趁入宫赏春之机,多与德淑娘娘亲近些,套些话,认认形势,倘若舅爷家迟早要被赦免,那咱们也不必砸冤枉钱。 卖院赎父当是万般无奈之举,设想一下,咱们若是卖了宅院,拿所有钱去赎出父亲,之后可怎么办,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去哪呀?无钱无势,京城定是呆不下去了,只能回益阳,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富庶,夫人难道还愿意回到那沙尘满天、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吃穿拙劣的穷山恶水小地方么?” 话音落,向妈妈朝章越撇了一眼,心道:哪有那么夸张,益阳山水不好的话,哪里能养出你们这等水灵灵、娇滴滴的俏模样。 夫人低头沉思,良久后,抬头对向妈妈说:“暂且多探探消息吧,尤其关注监牢那边的消息。放出风声,说这宅院要卖,出价越高成交越快,好歹先撑个两日,看看后边形势再作下一步打算。” …… 翌日,关新妍借口买灯油出门,向妈妈只以为她去去便回,没曾想她一去便如断线的风筝,不知去向。 关新妍目标明确,直奔南崇街,而后,一路寻找既有紫苍兰熏香,又有杏花酒的酒楼,终于找到一座名为“金华苑”的奢华酒楼。 守望不久,目标人物即出现在视野里。 崔敏与一群衣锦华服贵公子一同步入酒楼,虽戴着面具显得有些怪异,但看得出,他在那群贵公子当中颇有威望,举手投足皆显得雍容典雅、大家风范。 在其路过关新妍桌旁时,关新妍低头喝茶以遮挡脸面,其实,不遮挡他也未必能很快认出来。此刻的关新妍一身男儿装扮,为不引人注目,还特意在脸上贴了几颗有碍观瞻的大痣。 第三佰七十章 叙 关新妍在酒楼里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茶水早已喝不出香味,吃什么也觉没味道。频频抬头往二楼一间厢房望去,见那门上少有人进出,门里也未传出嚷闹声,实猜不透那群人在里边做什么,暗自嘀咕:再好的酒、再好的美食,也耐不住这么长时间的细品吧,再精深卓着的话题,也不能叫大脑一直持续兴奋,也该有中场歇息的时候吧。 百无聊赖中,开始咀嚼茶叶,看街景,看着看着,有些犯困。 “这位兄台,我可以坐这吗?”边上传来一男声。 “自便。”关新妍慵懒回复。 一男子于关新妍正对面坐下,关新妍随瞟一眼,当即被嘴里的茶叶渣子呛着喉管,勉力咳了数声。 “你,你……”事发突然,先前脑子里构想的无数偶遇情境下的话语全都使不上手,一时结巴。 “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是在等人吗?”对面崔敏慨声道。 “我,我……” “是我的突然出现吓到你了吗?还是,我这张面具吓到了你?。” “你没吓到我,只是,惊着我了。”关新妍舒出一口气,“未料想在这里会有人认识我,更没想到,我装扮成这样还有人能认出我来。” “进门就看到你了,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改变,气韵不容易掩藏。” “崔将军好敏锐的观察力,”关新妍顺势奉承,“好巧,在这遇见崔将军,崔将军是来用膳吗?正好一起吧。”说完话才觉不妥,眼前满桌的残羹冷炙,显得这邀请不是那么称时,“呃,我品尝了下这家酒楼的所有招牌菜,知道几样不错的佳肴,崔将军相信我的话,我点几样……” “不必了,我已经用过膳了。”崔敏声言,瞧了眼桌上的杯盘狼藉,“估计关公子也不觉得饿,不如,点些茶果来吃吧。” 见关新妍未有异议,崔敏叫来小二收拾桌面,并要了一些消食的茶果。随后对关新妍温声道: “关公子这趟出来是游玩还是办事?” “办些小事。”关新妍自然道。 崔敏点点头,“办完事情早些回去吧。近日来,匪盗猖狂,且他们喜挑出手阔绰、身板羸弱的人下手。关公子身边没个保护的人,多加小心些才是。” “谢崔将军好言提醒,只是……唉!”关新妍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看样子,关公子是遇到难事了,是否方便述说,或许在下可以略尽薄力。” “崔将军公事繁忙,怎好拿微末私事去烦扰崔将军。” “关公子见外了,我拿关公子当作好朋友,倘有出力相帮的机会十分高兴。” 思虑一阵后,关新妍朗声道:“既然崔将军不嫌我出身鄙陋,愿把我当朋友,那我便不拿崔将军当外人。改日登门拜房将军和夫人。” 崔将军神情一愣,随即宽纵笑道:“我还没成亲呢。不过,也快了。关公子大可放心。” 关新妍一阵羞愧,实觉自己有些卑劣,处心积虑地请人家帮忙,却又不想背负人情债。嘴上与人呼朋唤友,背地里算盘打得飞溜。 转念一想,对方侠肝义胆主动提请帮忙,或许,成全他便是给他尊重。事先把话说清楚,把关系梳理明白,所谓先小人后君子,可省却往后许多麻烦。想到此,心里坦然。 “是在下以升量石,将军不要介怀。将军好事将近,在此预祝将军得一良偶,百年好合。” “承你吉言。好了,说说你的事吧。” 关新妍执壶为崔将军倒了一杯茶,随后缓声道:“我这事原本不复杂,只苦于家中无男丁,无人前后奔走,无合适的人去官衙堂前申诉明白。 家父经营一家银器铺子,因在京城无倚势,全凭手艺搏睬,囫囵养家糊口,前些时日,不明原由接了几宗大单,遭人眼红,被告缗下狱。 闻家父在狱中吃睡不好,不免担忧,送些衣食进去,屡遭官差诿拒,恐怕是哪里打点不周,我这才女扮男装四处打探消息通通门路。” “原来如此,”崔敏慢声道,“前段时,朝廷颁令严饬商户,本义是要打击一些扰乱市场的恶势力。各层官员在实行饬令过程中,宽严不一,导致状况百出,乱象迭起,造就不少冤假错案。” 稍顿片刻,崔敏抬眼正视关新妍:“你父亲的事,回头我去衙门里问一声。一般非重刑案犯,不会不容探视,那些官差诿拒探望,不过是以权谋私,想从囚犯亲属那里捞些油水罢了。 你别再东奔西跑广撒银子了,我会委人照管你父亲。 最迟不过后日,你父亲这件事,我会给你个交待。” “多谢崔将军肯出面相帮。”关新妍拱手一礼。 “不必谢,”崔敏诚挚道,“要说谢,我倒要谢你救命之恩。边城一别,原以为不会再有见面报恩的机会,没想到,命运厚待我,给了我这次机会。 对了,你怎么会来京城,小莲呢,他怎没随你出行?” 听闻小莲,关新妍眼眸闪过一丝黯淡,低头调整一番思绪,随后对崔敏说起小莲失联之事。 听完关新妍讲述,崔敏忧思半晌,对关新妍安慰一番后,承诺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想尽办法去寻找小莲。 又聊了些别后各自的境况,一番长谈下来,两人已如真正的朋友一般融洽。可再如何像朋友,也还不是真的朋友,在封建时代,一男一女这样对坐聊天已是匪夷所思,往后,若没有人、事牵缠或利益纠葛,两人终归要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交集。 偏巧,小莲成了两人关联的纽带。 “既然你家里人不知道小莲的事,那往后我有消息如何传送给你?”崔敏声问。 “我家南边街市上有家‘芳草药铺’,掌柜的与我十分相熟,我每隔一日便会去那间铺子,你可以让人把消息送到那间铺子里,我能收到。” “好。”崔敏应声。 关新妍转脸看看周遭,见堂上已无多少宾客,回头对崔敏说:“时辰不早了,不耽误将军忙公务了,将军请便吧。” “嗯,你一人在外不安全,早些回去吧,坐我的马车回去稳便些。” 不久后,崔将军送关新妍上马车,目送马车远去。 第三佰七十一章 阻 关新妍回到宅院,装作轻松愉快的样子直奔上房,推开门,想好的说辞还未说出口,倒被眼前的情形夺了心神,不由怔了怔。 堂屋里堆了好些物品,乍入进来,好似进了间杂货铺子,窗台、桌上、榻上、地面上陈放着名色物品,诸如绸缎、衣裳、美酒、糕点、胭脂、水粉…… 卧室里的夫人听到撞门声,手里拿着一件鲜亮的衣裳跑出来,见到关新妍,光彩照人的脸上更添了层欢愉,完全没有往日的忧愁之相。 “颜儿,来得正好,快来挑几件你喜欢的衣裳。”夫人上来拉着关新妍往卧室去。 卧室里,章越与清曼正从一只红色大木箱里往外拿取衣裳。 “这些是……?”关新妍疑惑声问。 夫人抑制不住好心情,轻快言道:“宫里德淑娘娘赏的,德淑娘娘还托人嘱咐,明日务必带你们三人早些入宫。 没想到德淑娘娘记挂着咱们,看来,咱们苦日子要熬出头了。”夫人说着从床上拿起一件衣裳往关新妍身上比对,“明日定要亮妆着彩,方不辜负德淑娘娘一番美意,瞧,这件衣裳挺适合你,手臂张开,看看腰身合不合……” 关新妍如木偶一般任夫人摆弄,脸上几无表情。突然降临到关家的这份殊荣令关新妍隐隐觉得不安,受德淑娘娘如此关注,不同寻常。 “舅爷家也收到礼了么?”关新妍状似随意地问。 “收到了,比咱们收到的礼丰厚数倍。咱们是沾你舅爷的光才有此待遇呢。” 关新妍凝神思虑:舅爷家罪名未脱,德淑娘娘不但不避嫌,还向罪臣亲眷抛橄榄枝,还恩及深广。此举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是有所图谋啊,不得不防。 关新妍取下身上的衣裳,对夫人认真说道:“明日,母亲带章越和清曼去吧,我就不去了,倘若德淑娘娘问起,便说我突发寒症,动不了身。 母亲想想,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妇出现在那种大场面不但惹人笑话,还教你们也一并被耻笑,假使咱们兴高彩烈去,受一肚子气回来,可没意思了。” 夫人犹疑片刻,低头沉呤道:“说的不无道理,且这乍暖还寒时节,突发寒症也属寻常,想来,德淑娘娘不会怪罪。” 蓦地抬头果断声言:“那便如你所说吧。” …… 事情并未如大家想的那般轻巧,翌日一大早,关家宅院里便来了两名太监,两名太监趾高气昂、盛气凌人,不听任何借口,不管人是不是生病,原则上秉持只要有一口气,横竖都得入宫。 于是,夫人带着三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儿共乘一辆租借来的牛车往宫门方向驶去。 正是春花烂漫时节,沿途景致绚丽。大伙很快忘了一大清早被两名太监搅扰、刁难的不悦。夫人与章越频频整理仪容,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纰漏瑕疵,及时补救。 清曼趴在窗口睁大眼睛看外面风景。 关新妍倚靠厢壁脸朝外,似在看风景,实在闭目小憩。 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在一条狭窄青石板道上停了下来,此处路段低洼,地面有不少积水坑,松动的青石板晃晃荡荡间将泥水四处喷溅,整条路面湿泞污浊。 前面百米余就是内城门,高高的城墙巍峨雄壮。 此时的城墙比往常更加壮阔,城门前停了几十部畜力车,前后相接直如一条游龙曲折蜿蜒,伸向远方。 这盛景不是常态,不是某人某部门刻意为之,纯粹是因一起偶然事件而导致。 城门前,两部马车发生碰撞,现场有人受惊未有人受伤,一部马车完好无损,另一部马车被撞断了辕梁。 马车上皆是有身份且自命不凡的贵女,双方发生了争执。她们堵着城门,致后面驶来的车无法通行,因此,形成了这般游龙景象。 关新妍的车与那骚乱中心隔着十部车的距离,那不断的争吵声穿风越阻而来,教车内众人听得清晰完整。 “听这郡主的口气便知这是个十分不好惹的人,这事八成是郡主理亏。”清曼小声言语。 “未必,”章越接口,“谁说脾气大的人就一定理亏,我看,是这太常卿的女儿顽固执拗、不识时务。” “少妄议!”夫人抬声制止二人评述,“出门前叮嘱再三,多听多看少说话,这么快就忘记了吗?咱们只管好自己,别惹祸上身。” 车厢里一阵沉默。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外边邻车里发出一声感慨,抒出了多少人的心声。 又等了些时,那争吵声依旧持续,没有人上前劝解。 “母亲,你说咱们要是入宫迟了,德淑娘娘会不会怪罪咱们怠慢、无礼?”关新妍忽轻声问。 “那是当然,”夫人略有些不耐烦回复,这不明知故问吗。 “母亲稍等。”关新妍掀开车帘下车。 意识到关新妍要做什么,夫人急忙从车厢里探出头对着关新妍背影焦急声喊:“回来!听见没有,回来!” 关新妍回头给了个抚慰的笑容,转头继续往前走。 不同与夫人的焦虑,清曼兴奋地将头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定定看着城门方向,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章越锁着眉头,视线越过夫人的肩膀望向远处。 城门下,郡主站在断辕的马车前指着另一部马车厢内的女子怒骂:“……瞎眼的奴才,碍事的囊包,还跟我猪鼻子插大葱,装相,区区太常卿家的女儿嘚瑟什么。 你若理直气壮,别躲在车里嘟囔,出来与我理论啊,怕别人瞧见你百拙千丑、貌似无盐的脸么,果然是丑人多作怪,知道丑不老实家里呆着,偏要出来腻歪人。 十分理,你亏十分。你毫发无损坐车里,我车辕子成火烧棍子了,不是你撞的我,难道这车辕子是我自己撇断的?城门就这么些宽,你早不出道,晚不出道,偏大清早出来螃蟹挡道,给我置晦气,分明是你处心积虑,心存不良。 就这会,你误我多少事,你这无知愚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根本不知道后果。今日不给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第三佰七十二章 劝 车厢内的女孩也不甘示弱:“这理在这摆着,多少人眼睛看着,郡主偏要白的说成黑的,清的说成浊的,难道当这理是郡主定的么?当这么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么? 郡主斜刺里急速冲过来,任谁也来不及反应,即便不是撞上我的车,也会撞上其他人的车。从始至终,我并没有说郡主的不是,反倒是郡主一直数落我、辱骂我。 事归事,理归理,家父与此事毫不沾边,郡主如何连家父一起辱骂?难道家父品极不够,家眷过城门就得让着、避着,还得挑时间走不成?这又是何道理? 郡主急着办大事、要事,我也没拖着郡主不是?是郡主自己在这里延误时辰,还一径恐吓我……” “少在这装无辜,装可怜,你这般装模作样、面宽心恶的女人经见得多了,早先让你磕头下跪了事你不肯,非得蹬鼻子上脸,今日偏就与你卯上了,我今日即便什么事也不干也要与你死磕到底,一会到了府衙,我看你还嘴硬……” “两位贵人,可否容民女插句话?”一道清音淌进来。 郡主恼恨有人打断自己说话,凶恶朝来人横扫一眼,见其衣饰简朴,恶狠狠声道:“滚开!” “好嘞!”关新妍果断转身。 郡主转身还要接着开骂,却突然想不起词,想到方才那人兴许是来帮腔的,冲着关新妍背影大喊:“回来!” 关新妍折转身来。 “你刚才要说什么?”郡主傲然问话。 关新妍清清嗓音开口道:“我想说,其实大伙挺愿意在这灰仆仆泥湿道上看两位仙姿玉貌的贵人以绝凡脱俗的仙籁之音现场禅释交通法。 只是,赶在这晨忙时候,前有运粪水、泔潲车急着出城,后有不少当朝贵要人物急着入城。实怕那漫天臭气熏着两位贵人,话说衣裳熏臭了,回家换一身便是。唯恐那无数双眼睛里有不怀好意的盯上两位贵人,暗里动心思、运机谋,教两位贵人或贵人的家里人吃碜子。 两位贵人还是找个安全之所争辩比较稳妥,与其在这里等府衙的人越过重重障碍挤到跟前来,倒不如,两位贵人轻便而去,且省不少时。” 凡权贵之家,在朝皆有政敌,在此内、外城出入口,又是上早朝之时,正是官员们纷至沓来的时段,若给有心之人留下话柄从中作妖,确是不妙。郡主与太常卿之女皆想到这一层,各自琢磨心事,一时无话。 在两位贵人思索之时,关新妍轻声软语道:“其实,要我说,眼前之事对两位贵人来说,是个美好的因缘际会,二位贵人切勿辜负上天的美意。 若非这一撞,郡主也不知道这辕梁存隐患,倘若这辕梁在高速行驶下突然断裂,后果不堪设想,早不断,晚不断,偏今日折断,且未造成大的损伤。想是郡主命里有福星照耀,注定今日遇有缘人化解危机。 仔细想来,这事里大有玄妙,太常卿阅古博今,通天地鬼神,晓占星卜卦,或许是卜测到了什么,安排女儿来此化一场劫。” “花言巧语。”郡主朝关新妍冷哼声道,虽是没好脸色,但看得出,其意念发生了些微动摇。 “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贵人若籍此机成为友人,相信贵人之间可谈论的话题既多且广,受益无穷多。”太常卿虽居四等品阶,但权力不小,掌吉礼、嘉礼、宾礼、军礼、凶礼,若把皇上比作一家之主,太常卿相当于宗祠专员,与家族相关的每件重大之事皆绕不开宗祠专员,因此,与宗祠专员的女儿友好,不掉价且好处多。 太常卿之女适时从车厢里走出来,屈身对郡主行了一礼,缓声道:“得此机,见郡主一面,实属荣幸。并非有意与郡主抢道,实是马儿失蹄,一时不受控。 让郡主受惊且损坏了车,臣女罪过,请郡主原宥。” 郡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愣了一瞬,未立即表态,抬头朝四周看一眼,见到道上长串歪七扭八的车和其间引颈张望的人,忽转脸对太常卿之女道:“今日之事,若闹开了,你定是讨不了好,有这许多人亲见此事,日后翻起帐来,你也跑不了。 赶在这大清早最繁忙之时,又是在通塞要道上,为给他人方便,我便不与你磨缠。 今日且放你一马,记着,你欠着我的,这笔帐,日后会讨要回来的。” 郡主说完,不管他人反应,走到自己马车前,从车夫手里接过马,利落翻身而上,执辔拍马呼喝而去。 “多谢这位姑娘出面调停。”太常卿之女转身对关新妍和悦声道。 “不敢当,不过是说了几句贵人想说而出于立场不方便说出口的话罢了。”关新妍谦恭回应。 “他日若有机会,必然回报一二,此时此地,不便多叙,后会有期。” “贵人请便,后会有期。” 太常卿之女上了马车才想起要问对方姓名,回头却见道上人、畜、车混涌,那道清影不见踪迹。 关新妍上了自己的车厢,清曼立即凑过来,欢喜道:“三姐好厉害,三言两语便化解了矛盾。” “没什么,不过去递了个梯子。”关新妍淡声说。 “什么意思啊?” “一方有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奈另一方太过蛮横,此时谦让只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道歉无用还得赔上尊严,只好与之针锋相对。 我递上一把梯子,给有心谦让的一方一个顺势而上的台阶,也让强势的一方适时往下走两步,站在同一平面上才好说话。” “哦。”清曼似懂非懂点头。 “自作聪明,侥幸而已!”章越不屑冷哼。 “好了,都闭嘴!”夫人出声,“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论。颜儿,你这好出风头的性子得改改,那些贵人脾性难琢磨,不好应付,你这次侥幸全身而退,下次不一次这么好运。为你自已也为家人安全,少招惹是非。” “知道了。”关新妍顺口应承,心里却作别想:正是这种谨慎过头的观念,才致一起小小的碰撞事故,阻塞要道多时,扰乱公共秩序,打乱一座城的生活节奏。 第三佰七十三章 赏春 道路顺通,车水马流涌动起来,各自奔往目的地。 宫城的轮廊逐渐清晰,直至清晰到可目数宫墙上的纹路。不出意料之外,关家母女四人自入宫门伊始便遭无数白眼和冷嘲热讽。 夫人暗自紧咬牙关,高高扬起天鹅颈,尽力作出一副清雅高洁姿态。她努力让所有人看到她美丽的容颜、不十分张扬亦不容忽略的独特气质以及紧跟风尚不显俗套的衣饰品味,未察觉身后两只作天作地作死小可爱一直将担忧的目光投放在已身后腚上。 坐马车时辰久了,夫人后襟补缀处显现磨痕,但若不细看,粗瞄淡扫之下,看不出什么。偏巧,德淑娘娘见到夫人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夸赞夫人衣裳好看,于是,夫人的衣裳也成了一道靓丽风景,引众人观摩赏析。 姹紫嫣红中,偏夫人得此美誉,夫人自是喜不自胜,如同一只好心情的孔雀,倾力开屏,大方将自己美丽的羽毛和略有缺憾而不自知的后腚展示给众人看。 得德淑娘娘邀来赏春的多数是朝中官宦眷属,一众衣香鬓彩、丽锦华裳的名门贵女拥着德淑娘娘在花团锦簇、蜂鸟欢鸣的春花苑中缓缓蜒行且欢声笑谈。 花,皆是名贵品种,经匠人精心培育,无一不是努力张开花瓣,全力展现妖娆多姿的一面,装点着亭榭楼台、绿瓦青山,繁华丽景中,有这样一群明艳动人、多彩多姿的美人行走其间,更显隆春喜闹。 从远处看,整体上是一副色彩斑斓、群芳竞艳的春盛图。身处其间的人,自知甘苦。走在德淑娘娘身旁的皆是身份地位不低的官眷,走在外围的是,是不受待见的。余者,根据各自身份、喜好与相投之人聚合一起。 关夫人因得德淑娘娘一句夸赞,令不少人侧目,不断有人上前与之攀谈,这时候,关夫人从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精明干练、伶牙俐齿有了用武之地,其左右缝源、八面玲珑,赚得不少好人缘。 章越与清曼皆找到脾性相投的小伙伴,与人絮絮聒聒,聊得甚是热闹。 关新妍在此意外遇见太常卿之女,两人搭上话之后,发现彼此性情相投,有聊不完的话题,尤其在音律和药草方面,炯异又推陈出新的观念让彼此相互吸引。双方都觉得此行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彼此。 一行几十人赏过一丛伏株花蔓,转道往一座假山后的杏花林步去。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关新妍与新知徐大小姐却反众人方向折身往回走了十几步,来到一棵槐树下。 徐大小姐仰头望着槐树上一颗巨大的马蜂窝,一脸难色道:“这太高了,关妹妹,咱还是放弃吧。” “这点高不算什么,”关新妍轻巧道,“你帮我望风,我来搞定它。”说完立即采取行动,从自己内衬裙上撕下一大片布料。将衬布拧成布条后,环住树干,两手握紧布条两端,以毛毛虫爬行的方式向上攀爬。 此时,距离槐树百米远的一座阁楼里,一只冰棱箭缓缓改变瞄准目标,将原本对准马蜂窝的箭改对准槐树下的女子。 侧旁伸出一只大手按压在驽箭上。 执弩人诧异偏过头望着大手的主人,“崔将军这是做什么?” 崔敏神色庄重道:“为此人,我向太子讨个人情。” 太子清瘦的脸上显现一丝玩味:“崔将军挑三拣四,至今未婚,拒纳一众名门贵女,还以为崔将军眼光有多高,没想到,竟看上这卑贱商女。” 崔敏未驳,在旁人看来便是默认。 两人身后一众看热闹的锦衣华服贵公子中,走出一位身飘气浮的公子,意味深长道:“太子有所不知,这里边大有文章。” 说着上前对太子神神秘秘耳语一番,太子眸光乍亮,惊奇声问:“你确定?” “在下别的不敢说,就这双眼睛生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事,迄今为止,未出现大的偏失,如此重大之事,在下岂敢信口开河。” “哈哈,这可就有意思了。”太子自言自语一番。随后对崔敏调侃声道:“崔将军历来表现得志高品洁如同圣人一般,竟也是红粉中人啊。” “太子这话令在下有些迷茫啊,从来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从来也没什么大志向,红尘中人尚可担得,红粉中人是什么意思?” “哈哈,就别再装了,话说透了可就没意思了!那个女人,我要了。别说我仗着身份欺负你,给你一次机会,咱们来打个赌,倘若那个女人今日能安全走出宫去,她就归你。反之,她便归我了。” 太子语气果决,全然一副不容辩驳的姿态,崔敏未声言。身后一众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嚷嚷:“有赌当然就得有注啊,我赌太子赢得美人归,下注伍百两银,谁跟?” “我跟一佰两。” “二佰两。” …… “我赌崔将军赢,下注一千两。” “跟三佰。” …… 十数人纷纷下注,有为义气而下注,有为赢利而下注。 当阁楼里众人以某人的命运作赌下注时,某人尚不知自己已如此受关注。关新妍已从树上下来,将布包裹着的马蜂窝递给徐大小姐,同时沉静声言:“这马蜂窝果然是从别处移挪过来的,挪它之人八成用心不良,咱们别在此耽搁了,省得被卷进是非当中。” “好。”徐大小姐果断应了一声,转身将马蜂窝连同布包放进假山水渠中。 关新妍惊讶看着徐大小姐的举动,没想到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徐大小姐做事挺利辣,是个狠人。 徐大小姐将布包系在水渠边上,回转身来,看到关新妍望着水渠若有所思的模样,了然地笑笑,温和声道:“若不是它们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也不会遭此厄运。不过它们也算积了阴德了,这蜂房入药治疗痈毒、痢疾有奇效。” 关新妍将视线从水渠移到徐大小姐脸上,予以明媚一笑,“徐姐姐若还需要的话,我还替你摘。” 第三佰七十四章 冷遇 关新妍与徐大小姐处置好蜂房后,赶上那群杏花林间缓缓悠悠漫游的队伍。 走在杏花林间,如置身花的海洋,满眼纯洁无暇的美好,令人清心愉悦。有人提议在此设宴赏花弄乐,德淑娘娘欢欣应允。 很快,花草地上铺上了毡毯,随后,桌案、果盘、美酒、佳肴纷纷呈上。 席面排成两列,众嘉宾皆自动按着位份入座。这样一来,关家母女与上首德淑娘娘形成了最远间距。远离榷论中心,只有旁观热闹的份。 倘若安安静静旁观热闹也还算体面,好歹也算是执有邀请函正大光明列位其间。现实比较冷酷,尤其冻脸。关家母女竟是连席位也没有。 关夫人与三位女儿屈膝跪坐于右列远端毡毯上,身前无案几、无酒食盘撰。此不知是德淑娘娘特意关照还是哪里出了差错,母女四人消受着特殊礼遇,承受着各方投射过来的不同含义的目光。 上首德淑娘娘一直忙于同丞相夫人、国公夫人等众位贵人畅谈热聊,看得出心情十分美好。在此景色优美、声乐动人、酒香扑鼻、花香萦绕的环境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即便心里十分凄苦的关夫人,此刻脸上也是带着微笑,却是以和美的表情说着伤感的话: “咱们这趟是不是来错了?德淑娘娘似乎没把咱们当回事,想要靠近德淑娘娘说上几句话比摘星星攀月亮都难。” 章越声言:“母亲勿气馁,虽未能与德淑娘娘亲近,方才与侍御史家小姐熟聊,提到父亲的事,她承诺帮忙探消息问路。” “你是不是见谁就跟谁说你父亲的事啊?”夫人问。 “母亲放心,我又不傻,这又不是体面的事,自然不会到处说。” 夫人微弯的嘴角有了点实质意义,再听到章越接下来的话,笑容顿时僵化。 “……可不知怎的,好似大伙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夫人的脸终是崩不住了,略带恼意,“难怪咱们在此浸凉风,我在前边挣脸,你在后面拆我的台,回去再与你算帐。” “母亲——”清曼忽然出声,拖着长音的称呼显得有些过分亲昵,脸上的笑容更是能拧出糖水来。 “干什么?”夫人没好气回应,很快便知晓了清曼的用意。转头看清曼的瞬间,感受到了周遭不同寻常的气氛,抬眼见众人皆望着自己,包括远处高高在上的德淑娘娘。 夫人错鄂之后有些恍惚,不知道刚才错过了什么,不知道这聚集过来的目光是好意还是歹意。 关新妍低声提醒:“韶玉公主问母亲是哪家官眷。” 夫人一愣,望向韶玉公主,隔着十数米远距离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轻视之意,夫人挺直了腰杆,恭敬回复:“回禀韶玉公主,民妇夫家姓关,吏属三司盐铁部辖域。” 韶玉公主嗤笑一声,“不过是走卒贩夫,说得有板有眼,真像那么回事。”转头对德淑娘娘高声道:“不知娘娘请这样一群身份低贱的商户眷属来此是何意?她们在此,既不能增添香增色,又不能烘托气氛,还拉低了在座贵人们的身份、格调。 娘娘想要人气的话,我可以举荐好些有名望的官眷,她们仰慕德淑娘娘多时,千方百计求取见娘娘的机会而不得,娘娘却将这样难得的机会,给了这些个平平无奇的商户女子。 可否请娘娘给出一个解释?相信在座有不少人都觉得疑惑呢。” 德淑娘娘朝场上众人睃望一眼,见大伙确都好奇地等着答案,嘴角轻轻扬了扬,不以为然回复道:“其实,没什么稀奇的,谁家还没几门过得不如意的远亲,不过是应远亲陈请,满足她们入宫瞧一瞧的愿望。 可没想到,她们来了,见了这许多贵人在此,便不想走,一直跟到了这里。” 众皆现了然神情,个别人显现震惊。 片刻后,德淑娘娘大方声道:“罢,既要留下那便留下吧,也不损失什么。来人,赐座……” “等等,”韶玉公主出言制止,“德淑娘娘宽宏大量,即便被人欺骗、利用也不计较。如此超凡脱俗、品质卓越着实令人钦佩。但是,娘娘切勿纵容他人小奸小恶,不能叫这样一群窃利忘义之辈蹬鼻子上脸,坏了规矩,又坏大伙兴致。” “公主言重了,她们不过是蹭些热闹罢了。” “娘娘宅心仁厚,不愿以恶度人,可以理解。可有些人,不能太宽纵,否则,便是对其它人不公平。” 德淑娘娘一时无言以对。韶玉公主转脸对着关家母女声道:“这宫里不比菜市,有幸坐在这里的,皆不是凡俗人。想在此占得一席之地,得凭本事。 这样,我看你们也不会别的,场上正缺些个艺姬,你们便充当艺姬,演一段,给大伙助助兴吧。” 德淑娘娘对此建议未置声言,余座皆抱观望姿态看事情进展。 关家母女感觉如置身冷热水桶中,明明是受邀入宫赏春,却成了爱慕虚荣、贪恋富贵的赖子。此番境遇,不知是贵人们一早就铺设好的陷阱,还是贵人们临时起意想出的一个消遣法子。 关夫人沉静了一瞬,忽面色和悦对着德淑娘娘声道:“有机会能为德淑娘娘助兴,民妇深感荣幸。民妇来此,未有拿得出手的礼物献上,接下来,民妇便献上一礼,还望德淑娘娘笑纳。 仓促间无所准备,先向娘娘讨一缸水,一桶墨,一匹麻布……” 关新妍顿觉不妙,夫人大概是想舞中作画,想教众人见识商户女也能舞文弄墨,可是…… 关新妍目光不由自主朝夫人衣裙上看去,担忧地想:不要到最后,脸上光亮,后背苍凉,脑海里自动浮现一画面,一光腚小孩身着最褴褛的衫拗着最内敛深沉的造型。 清曼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扯了扯关新妍的后衣襟,显然也是有所担忧。 关新妍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情,眼下情形,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只有想办法善后了。且看这韶玉公主来者不善,未知其是否还有后招。 第三佰七十五章 争 德淑娘娘命人取来了关夫人所要的物事,一条十余米长、一米多宽的白色麻布铺陈在中间,一只三人才得以抬得动的大水缸及一大桶油墨置放在边上。 众皆好奇关夫人究竟有何技艺,想看她究竟能在这十余米长的白布上作出怎样的景来。先不论关夫人的才情,瞧着她在此等隆重场合下竟还能保持着优雅从容,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关夫人生就越挫越勇的脾性,越是在重压之下往往越是有出彩表现,此刻,她只当眼前是一场考验,经受住了这场考验,命运或可迎来重大转折。 关夫人对上首恭身一礼,谦声道:“民妇献丑了。”方要起舞,听得一声:“且慢。” 却是韶玉公主叫停了关夫人将要进行的举动。 “既是显摆文采,须给个命题方能显出能耐,否则,只在布上泼墨的举动两岁小儿都会,倘若作出的诗画无甚新意,不是白白耗费大伙享乐的好时光么。 我看,就应这美景,以词牌杏花天作一首词吧。”公主振声言语。 关夫人全身一僵。 “怎么?伊水老人朱敦儒的《杏花天浅春庭院东风晓》未听过吗?如此浅薄,还敢在此舞文弄墨?” 关夫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周边立时传出窃窃私语之声,有人出声为韶玉公主助势,对关夫人落井下石: “才疏学浅就别显摆了,倒教人扫兴。” “还真以为如今的商女不逐铜臭,改弄墨香了,原来是茅坑上搭棚子——臭架子。” “还是认错求饶吧,别在这自寻难堪还误大伙功夫。” …… “谁说作不出词来就不配舞文弄墨了?会试中多少才子因考题不合意而未登榜,那些落榜的人都不配再读书了么?古来一举中第的才子可是凤毛麟角啊。”席间有人发出不同声音。 韶玉公主朝说话之人看去,怒声道:“放肆,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 关新妍无辜声言:“不是畅所欲言吗?怎么到我这就成了出言无状了?” “这是什么场合,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关新妍在众目睽睽中站起身来走到席中,对着上首盈盈参拜,随后庄重声道: “德淑娘娘,我等并非不知深浅、厚颜无耻留在此间惹人不快,实是感激娘娘邀请入宫赏花的隆恩厚意,寻找机会报答一二。 倘若我等留在此间本身就是个错误,那请娘娘宽宥,我等立去。” 德淑娘娘尚未发话,韶玉公主声道:“强自留下的是你们,说要献礼的是你们,令众人期待又大失所望的是你们。让人费心力搬来这许多物事,搅得人心起起伏伏,现在轻轻松松说要走,你当这宫禁、宫规全是摆设吗?你眼中是否有德淑娘娘?你把我们这些人全当猴耍吗?” 关新妍见德淑娘娘一副壁上观的姿态,朝上一拱手敬声道:“娘娘请容我些时。”随后转身步至韶玉公主席前,先行一礼,之后抬眼正视韶玉公主,正色道: “初次见面,韶玉公主容姿潋滟、文才出众、性情豪爽、言辞犀利,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有的时候,太过锋芒毕露,未必是件好事。” 韶玉公主张口欲驳,却教对方快声快语压制。 “众所周知,我们是因为与娘娘有亲缘关系才得以入宫,公主口口声声指谪身有商户标签的我们身份卑贱不宜登大雅之堂,公主这是一再提醒场上众嘉宾,娘娘的血统没那么高贵。 大家当然不会以为,公主公然羞辱我们几个籍籍无名的商户女只是为了逗闷取乐。公主在这众多朝廷重臣眷属面前行此举,自然别有深意。公主明着是打我们的脸维护宫规,实质上是揭娘娘的短,暗指十三皇子血脉不纯,不能继承皇室正统。”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关新妍犹声声清亮:“我一名籍籍无名的商家女都能看明白的道理,相信在场众位久浸官属圈子的贵人们自然早已看得分明,只不过大家顾忌身份、权衡利益得失不敢说出来,我家中无人履官职,无所顾忌,便斗胆替大伙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公主拍案而起,脸色铁青。 “说什么不重要,最重要还得看公主做了什么,依公主表现,公主心里其实对德淑娘娘无丝毫敬意。作为宾客,公主言行不忌,驱逐不入眼的宾客,处处抢夺话语权。 明明是一场和乐融融花间宴,家母献上一技可锦上添花,公主却一再阻遏,处处增高设限,扫了众人兴致。 逐客、喧宾夺主、搅局、含沙射影、埋设话题,公主手腕了得,不做卧底着实可惜。” “贱人!满口胡言,来人,给我掌嘴!”韶玉公主气急败坏。 “公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行刑之所吗?当宫制、宫规全是摆设吗?有否把娘娘放在眼里?别忘了这里是娘娘的主场,滋事行凶,存心给娘娘难堪吗?理向着您的时候,容大家畅所欲言,一副宽宏大量、公平公正姿态,理亏的时候,不由分说打击报复,把我们这些人全当猴耍吗?” 公主怒火攻心,捏紧拳头,努力压制自己上前掌掴的。其旁一名贵女挺身而出,对着关新妍厉声喝道:“大胆刁民,胆敢以下犯上,在这里胡搅蛮缠,不愧是商家女,将商人厚颜无耻、枉口诳舌的秉性发挥到极致。你这泼皮无赖、跳梁小丑,在街市上卖卖疯也就罢了,跑到宫中来撒野,就你方才所说的那番话,随便扣你个罪名,你都难逃一死。” 公主神情一震,瞬时恢复冷静,朝着关新妍倨傲抬起下颌,轻蔑道:“也不必与你废话,就你妄议皇家子嗣一事,你罪责难逃。” 关新妍丝毫不惧:“我既然敢说就不怕担责,就怕您不敢下罪。公主是巴不得今日之事传得巷人皆知吗?公主是存心要让德淑娘娘与十三皇子遭人非议吗? 我胆敢站这里与公主对峙,全凭一颗真真正正爱护德淑娘娘的心。我指出公主对德淑娘娘种种不敬行径,是期望公主收敛些,公主不但不自省,还一再往娘娘伤口上撒盐。 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第三佰七十六章 画 韶玉公主还要再说话,上首德淑娘娘不悦的声音传来:“都消停吧,今日,大伙是来赏春的,不是来看你们斗嘴的。 只因春意浓缛,百花正盛,宫里花旺人气不足,我特意向万岁爷请旨,邀请素日里敬重的、亲厚的亲友、姊妹入宫来欢聚热闹一番。 在座的皆是我十分信任且爱重的人,我相信没有人会存心图害我,倘有误会,就此消弭。希望日后也不再有微词从此间传出。 话,点到为止,不必繁述,大家皆是聪明人,该知道其中利害。 好了,咱们还是别辜负隆春盛景,及时享乐吧。关氏,你不是要献礼吗?期待你的好礼。其它人若再出来作梗可就是存心与我过不去了。” 德淑娘娘一番笼络又示警的话教众人颔首不语,韶玉公主想说未说的话堵在喉间,满脸愤懑,感受到德淑娘娘投射过来的目光,强压下满心怒火,朝关新妍深望一眼,坐回座上。 关新妍一脸风清云淡,内心却暗自庆幸。并不想在此搬弄口舌,搅乱一潭深水,实是为了自保不得已兵行险招。 未知德淑娘娘邀请已方来赏园的用意,但显然是用心不良。在公主与娘娘的双重打压之下,只得选择抱紧娘娘大腿,借娘娘势力对抗公主。 德淑娘娘请这众多朝廷重臣眷属来赏园,显是有夺后或夺嫡之心,抬出十三皇子点破此局实是危险之举,倘若大腿没抱紧,煽情的分寸掌握不好,娘娘一个不高兴,降罪下来,自己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了。 眼下情形算比较好的了,但韶玉公主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关新妍转过身来面对德淑娘娘谨声道:“娘娘,春光无限好,可韶光易逝,为了能让娘娘在有限的辰光里多享受别样的精彩,恳请娘娘允许民女与家母一起完成此画。” “准了。”德淑娘娘爽快声言。 关夫人似从惊梦中醒来,惶惶的心稍稍安稳,总算亲身体验到了后宫险恶。朝关新妍投去复杂的一眼后,关夫人步至大水缸旁,执起缸中水瓢,舀满一瓢水泼向画布,接下来,又舀起一瓢水…… 关新妍瞠目结舌,实难相信关夫人信心满满、踌躇满志要当众献艺,竟是给大伙看这!走过最深的套路,却被自己的脚给绊了。 席上众人也是莫名惊惧,十余米长的画布啊,这一瓢瓢得浇到什么时候啊。幸好,关夫人只浇了六、七瓢不浇了,只见她来到墨桶前,执瓢浇墨,一瓢、两瓢……。众皆伏案不起。 德淑娘娘的失望之绪全表现在脸上,但她未出言制止,趁着场上有这么件事吸引大伙注意力,恰可安然想些心事。 一盏茶时辰过去,场上一片安静,关夫人以脚代笔在布上专心作画。又过了一盏茶时辰,关夫人以花枝沾墨细细勾勒花、鸟、松,因太过专注,而未注意周遭变化。 直至花枝下花活鸟鸣,苍松劲韧,这才满意搁下花枝,一转身,惊得下巴合不拢。 先前作画时瞧见关新妍在画布上跑来跑去,当时未在意,只当她在清理画布上的脏东西。未料到,她竟是在作画。 十余米长的画布上,已然无处落笔,好一副春江朝日图。左侧是雾霭中的江岸杏林,竟是以泥土和杏花成就,中间部分是浓淡相宜的氤氲漓江水,右侧是清崖峭壁寒山景。 经左至右,画面由混沌到朦胧再到清晰,晓风入林,解落千树花。漓江疏阔,任风拂拨,烟雨迷朦之意态到了春寒料峭万仞峰前止息,恰似一只芊芊玉手拂风撩开半卷珠帘,露出绝滟清壁障影。 这清崖峭壁寒山景显是整幅画的点睛之要。 关夫人怎么也料想不到,手下的画才启了个头却已收尾。且这幅画比脑海中的那幅更加层次丰富、疏远辽阔,更令她欣喜的是,纵观整副画,在意境的渲染衬托下,自己所作的这一小部分画作竟是无比精妙。 “母亲觉得哪里还需要改善吗?”近旁传来一声问话,关夫人惊了一下,这才发现关新妍一直站在自己身旁与自己一同看画。 转头看一眼关新妍,关夫人又吃了一惊,只见关新妍满手满身皆是尘土泥垢。 关新妍自动忽略关夫人眼中的惊诧,清声道:“若是母亲觉得无需再添笔着墨的话,咱们一同将这份礼呈上吧。” 关夫人方说了个“好”字,却见德淑娘娘已从坐席离身,步履雍容行走在画布边上,饶有兴致地观赏画作。 娘娘行至画布中间,欣喜声道:“生平第一次见有人用尘土、泥巴作画,这画作太让人惊喜了,真该让万岁爷也瞧瞧,只可惜这画不能卷起来带走。” “娘娘,这画里有一首词,不方便写在上面,我念给娘娘听吧。”关新妍声言。 “哦?”德淑娘娘朝关新妍看一眼,从对方眼中解读这“不方便”的言下之意,得到了确切答案后,嘴角微微扬起,和悦声道:“念来听听。” 关新妍清悠慢缓念道:“花凝露湿燕脂透。是彩笔,丹青染就。粉绡帕入班姬手。舒卷清寒时候。春澜静,拂烟离幻。问冷落,山江知否。一朝殿享清风露。日日甘饴如梦。” 这是以词牌名杏花天而填的词,词里即有对画的阐释,也有对德淑娘娘的感恩之情。 德淑娘娘再次向关新妍深望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怜惜,或可说怜悯,其很快以赞赏的眼色盖过,掩盖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继而温声道:“不错,这份礼甚合我意,我要回赠你们一份礼,说说看,你们最想要什么?” 关夫人立即上前恭声道:“娘娘如此隆恩,民妇实不敢受。” 关新妍在瞧见关夫人的背影后,心里咯噔一下,无限忧愁,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关夫人的后襟下摆又是水又是墨,水渍浸洇而上,将补缀的纸洇湿。 那补缀的纸原本就绵薄,一遇水很快绉烂。于是,关夫人的后腚此刻如同残破的筛子,大大小小的黑边窟窿如同一张张惊声尖叫的嘴巴,惊恐地大张着。 第三佰七十七章 赏 见大多数人的注意力皆放在画作上,关新妍自然向母亲靠拢,以身体阻挡部分视角。 德淑娘娘朝关夫人上下打量一遍,随后声言:“你这件衣裳样式有些新意,不过是在领子、胁下、臂膀处稍作文章,即衬得脖颈纤妍,体态婀娜,气质娴雅。 只手上这只錾花银镯与这身衣饰不搭,我便赠你一只瑞莲祥云白玉镯吧。” 娘娘话落,很快有宫女手举盛着红色方木盒的托盘上来。娘娘亲手将拿子打开,让宫女将镯子呈送到关夫人面前。 关夫人却之不恭,道了千恩万谢之后收下厚礼。当下便取下银镯,将玉镯戴在了手腕上,整体看上去果然增色不少。随后,又是一顿谦卑敬谢之辞。 娘娘将目光投向关新妍,正要启口,却见韶玉公主从席间走来。 韶玉公主原本是想逼迫关家母女献艺,藉此践踏她们的尊严,未料倒是给了她们一个搏艺出彩的机会,加上先前在关新妍面前输了一局,满满一肚子的不快急欲寻找宣泄之口。 见德淑娘娘厚赏关氏,还要厚赏那名折辱自己的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恨,离席走进场中三人之间。 其先对德淑娘娘娇嗔道:“娘娘可从来未送过我如此好看的玉镯呢。” 德淑娘娘一脸宽纵道:“我送你的好物事还少吗?” “好物事得送予识货的人才不枉费送礼人的一番心意。娘娘将这瑞莲祥云白玉镯送给这样一个无多少见识的草民,只怕是金砖契进了夯土墙,白费心意呢。” 关氏急忙申辩:“哪怕德淑娘娘送民妇一枝花、一颗草,民妇亦感铭肺腑,这玉镯对民妇来说,是无价之宝,必留传后世,……” “说好听的谁不会,只怕是当着娘娘面行一套,转过身背过面另行一套。商女的嘴根本靠不住,我猜你出了宫门便要去打听这只镯子的价钱,然后转手卖掉。” “断然不会。” “话别说太满,容易闪着舌头。实话告诉你,这镯子是西域贡品,市值二百两纹银。你觉得你这一副墨宝值二佰两纹银吗? 我听说,你们民间,买个良家女儿做奴婢只需十几两银子。二百两纹银,买下你三个女儿还绰绰有余。 我方才还听说,你家当家的现如今正坐着监牢呢,你正打算倾家荡产凑钱赎人呢。 这玉镯到你手里,你还不得想方设法卖出高价充作赎银?” 德淑娘娘与关夫人俱是一惊,未料到公主对关家之事打听得这般细致。 须臾,德淑娘娘宽声道:“若这镯子能促成一家团圆,也算是适得其所。” 关夫人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答话,若还坚持说不卖镯子,那看起来,便像是为了一时意气而置夫君危难于不顾,显得迂腐而又薄情。若承认会变卖镯子,既是对德淑娘娘不敬,又显得出尔反尔、行事颠倒。 韶玉公主瞧着关夫人脸色,面显几分得意,随后大声言道:“瞧你这一脸为难,似受欺负了一般。其实,我是来雪中送炭的。你需要银子,我便给你个轻松挣银子的机会。” 瞧着神色复杂的关氏,公主慨声道: “你身旁这女儿伶牙俐齿,还会作画,我心甚悦之,我想让她给我做几日奴婢,她给我做一日奴婢我给你一两银子,这笔交易,你可谓占尽了便宜。怎么样?是否成交?” 关夫人立即清声言道:“韶玉公主如此抬举民妇这拙女,实是她的荣幸、民妇的荣耀,可是,民妇这拙女自小娇生惯养,一无所长,没本事没能耐还偏就喜欢争强好胜,是个反骨,命里还带煞。 喏,这不久前才教夫家一怒之下休弃归家,给她再找夫家,她高低不就,且在家日日生事惹祸。民妇是巴不得她离我远远的,少在我眼里糊眼膏。可民妇不能眼睁睁看她祸害公主啊。 她若去公主身边,必定触公主霉头,给公主招来祸患。还请公主收回收她为婢的念头。” 公主目光射向关新妍,坚定声道:“若是如此,更有趣了,本公主生来就喜欢改造、顺化不降之物,被我驯服的烈马不计其数。 很高兴她将成为我下一个要驯服的烈马,就怕她不够烈。” 关夫人忽然转身面对关新妍,侃然正色道:“你的造化来了,你给我个承诺,能否好生服侍公主?”关夫人实是想向关新妍讨意见,却无知无觉将自己满目苍夷的后背展露出去。 德淑娘娘与韶玉公主见到关夫人惨不忍睹的后襟皆忍俊不禁掩嘴嗤笑。其身后一众人亦窃笑不已。 关新妍面色略僵,母亲这转身太猝不及防了,汗! 替母亲难堪了一阵,暗暗思忖,过了今日,母亲恐再难在贵人圈中崭露头角了,有句话说,猴子爬的越高,越教人清楚看到它的红腚。母亲今番荣辱势必将与其往后的声名共消长。 隐忧已成明伤,心里倒坦然了。关新妍未回答母亲的问题,抬步越过母亲来到韶玉公主面前,拱手一礼。 公主自然后退一步,避其身上的尘土。 关新妍不亢不卑道:“得公主如此厚爱,受宠若惊,若公主不嫌民女好吃懒做、笨手笨脚、才疏智浅、惹祸招愆,那么,日后民女常来宫中看望公主。” 公主脸上陡然变色,“你什么意思?这是拒绝吗?你以为你拒绝得了吗?我与你商量是给你脸,我一声令下,你胆敢不从吗? 你偏要敬酒不吃罚酒的话,那我便如你所愿。” “公主想要怎样?”关新妍近前一步,气势逼人,“强行买卖还是强掳豪夺,还是暗中叫豪绅官史使绊子?” “违法乱纪的事本公主从来不做,不但自己不做,还督令身边人清正严明。令父是因偷税漏税入监是吧,他偷的可是父皇的钱,我会让人追查到底。”公主嘴上说着硬气的话,脚步却往后退,未知是避忌关新妍身上的尘土,还是避开关新妍的锋芒。 “公主正直廉明、孝义两全,佩服!”关新妍说着忽一拱手作敬重姿态,公主下意识朝后又退一步,不料后面是个小土坑,右脚踩空,身体失衡,急朝侧边方向歪倒。 近旁关夫人立即伸手去扶,却被公主冲撞在地,随即成了公主的垫背。 第三佰七十八章 软禁 很快,公主被人扶起,虽只是受了点惊吓,脸上老大不悦,但在看见关夫人情形后,脸色缓和了些。 关夫人不但沾了一身泥,还崴了脚,痛得眼眶中泪光盈盈。 然而,事实上,关夫人并没有崴脚,公主被人七手八脚架开之后,关新妍借着搀扶夫人之机,在其耳旁快速小声递了句话。随后,夫人便夸张地大呼小叫,让谁也不要碰她。 夫人的演技十分精湛,场上无人怀疑她作假,尤其那双赤红盈泪的双眼,极其让人动容。关新妍心里对夫人的表演激赏不已,若是在21世纪,夫人要去角逐奥斯卡金像奖,一定组团投票。 谁也不知道,夫人的脚崴是装的,疼痛感可不是装的,夫人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暗里死劲拧自己大腿,这才有了十分逼真的情态。 看足了好戏的德淑娘娘见关氏呼呼咋咋,扰嚷不已,款步上前像模像样安慰一番,后命人抬来坐辇将关氏抬走,关家三姐妹皆随关氏离去。 德淑娘娘将关氏母女四人安排在一座偏院偏房,请了太医来给关氏治伤。 方送走太医,有两名宫女送来两套衣裳。关夫人手抚着质地精良的衣裳,声道:“不愧是宫中制品,这衣料、这做工,民间难得一见,这一跤倒叫我开了眼了。” 关新妍软和声道:“母亲速速将身上的脏衣裳换下来吧,咱们及早离开这宫城才好。”说着起身走出屋子,清曼紧跟其后。章越犹豫一阵之后,也随之步出屋子。 关夫人瞧着陆续走出屋子的三人,心道,换件外衫而已,何需回避,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哪里还需如此讲究,再一想,无论家里家外,三位女儿始终谨守家规敬着自已,证明她们皆是孝顺的,念及此,心里甚是欣慰。 外边屋檐下,章越与关新妍不约而同维持着同一种姿态,即面色沉静双手环臂靠柱而立,清曼投望着远处天边轻声细数:“……六、五、四、三、二,” 尚未数到一,屋里边惊雷炸响:“啊——” 不一会儿,两扇门板忽地从里边开启,关夫人一脸沉郁站在门里,却见清曼与关新妍正争吵不休。 “……咱们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人家觉得咱们软懦又无趣,自然不会再针对咱们,自然也就没有后面许多麻烦事……”清曼拧着脖子声喊。 关新妍与之针尖对麦芒:“怕麻烦,何不呆在家里?马上家也没有了,照你的意思,回益阳呗?” “回益阳有什么不好?益阳的乡亲多淳朴,才没有些这弯弯饶饶的路数。” “有这念想何不早说,父亲母亲辛辛苦苦在京城扎根究竟是为了谁?最好说的不是气话,回家便商议回益阳的事。眼下,说这许多无益,重要的是,咱们该如何离了这皇宫。” “够了!”夫人一声大喝,阻断清曼与关新妍对仗,“都长能耐了是吧?合伙坑我,还在我面前搭台唱戏。” “母亲,孩儿错了。”关新妍与清曼立即服软。 关夫人原本蓄了一肚子数落的话,遇此情景,满腹的话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辗转思虑一番后,对着关新妍与清曼沉声道:“这笔帐先记着,回家再与你们清算。” 关新妍与清曼心里一阵轻松。 接下来,母女四人聚在一起商讨离宫之事。 虽然德淑娘娘很体贴地为关氏请了太医,又体贴地命人送来了衣裳,却好似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留下一位负责照管的人。 诺大的院子空荡荡的,除了院门前有两名侍卫把守外,再没有其它人。 不说这皇宫壁垒森严、禁令繁多,只那无数的宫院殿宇和数不尽的小径宽道,足以令人望而却步。倘若没有人带路的话,铁定是出不了宫城。 想叫人传话给德淑娘娘,所有来此间的人只做自己份内之事,问其旁话,俱不接腔。 不管相不相信、承不承认,现实是,此番待遇,与软禁无多少差别。 四人商讨许久,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情,在这宫里,她们没有可求助之人,又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此刻,她们如同任人宰割的绵羊,命运皆掌握在德淑娘娘手中。 未商讨出对策,倒使人心情越发沮丧,商讨期间常常出现突然的凝滞气氛。又一次静默时,章越忽皱着眉头对着关新妍说:“你能不能把你身上脏兮兮的衣裳换掉,看到它便觉晦气。” “不过沾了些尘土,我倒觉得挺接地气。”关新妍一脸无所谓地说。 清曼手脚轻快取过榻上一件早先送过来的绿色长衫,“三姐,我觉得这件衣裳挺好看的,比你身上这件衣裳鲜亮,你换上它吧。” “为制这一件衣裳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把它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我觉得现在三姐就很需要它。”清曼不由分说上前来扒关新妍的衣裳,强行要给她换装。 清曼人小气力大,关新妍拗不过她,投降道:“好,好,好,我换,我自已换。” 换上清亮的豆绿色长衫,关新妍显得十分清新妍丽,尤其惹人注目。连心情沉郁的夫人也禁不住展眉赞叹:“颜儿该是多穿浅亮色衣裳,显得水灵娇嫩得多。” 关新妍不喜欢被过多关注,尤其是外表上的关注,“若是美人计能奏效的话,我愿一试,可惜德淑娘娘不吃这套。”一句话让大伙又愁苦起来。 不一会儿,外边突然传来一阵马儿奋蹄之声,且不是一匹马,而是一群马在奔跑。声音由远及近又远去。 关新妍、章越和清曼皆冲出门去,发觉是院墙外传来的声音。三人不约而同想要爬上院墙一探究竟,或许,生机就在院墙那边。可要爬上那三米高的院墙,不是件容易的事。 清曼说了声“我去搬踩脚凳”便折身跑进屋去了。 章越转脸对关新妍说:“咱们互相帮助吧,我让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然后我拽着你的腿上去。” 关新妍略感意外,以章越骄傲的性子,居然容许自己踩她肩膀,实属稀罕。 第三佰七十九章 陷 迫切想知道院墙另一边究竟是什么情形,关新妍不再多想,果断对章越声道:“事不宜迟,咱们一起把那大缸挪过来做踮脚的。然后,照你说的做。” 章越一点头,两人不再多话,快速步至院中一只半人高的大缸前,将缸推倒,放掉里边的水,再合力将大缸推滚至墙根下,翻过来,底朝上。 章越正要往缸上爬,关新妍双手一撑,一跃而上,很快做好踞蹲姿势,干脆声道:“上来吧。” 章越一愣,瞧着眼前身形纤弱的人,有些怀疑她能否承受得住自己近于一石米的体重,且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快些儿吧。”感受到章越的犹豫,关新妍催了一声,未多言解释。 “那,我上来了……”章越审慎声言,见关新妍面色无改,迅速撩裙上缸,踩上关新妍肩膀攀上墙头。 关新妍随后拽着章越的腿和衣襟也爬上墙头,但见眼前是一处场地面积十分宽广的园囿,里边有亭榭池桥、花树鸟兽,纵观整体格局,方知晓,原来已身所处这座偏院是供赏园之人休憩的地方。 此时,园囿里不见一人,间或见一两只兔子从草丛中窜进窜出。远处一座水池,里面有几只天鹅悠闲地浮水享受暖阳。 极目远眺,再见不到奇特之景,立于墙头上的关新妍回转身来,意外发现章越站在自己身后,此时,两人脚尖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余寸,也就是说,两人几乎是面贴面。 章越急速后退一小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姐,你说,这里边倘若有人,会不会帮助咱们?”章越开口道。 “只要不是德淑娘娘的人,就有一半的可能性。” “这里边会有人吗?” “当然有,这些动物皆是有人照管的。” “那有劳三姐了。”章越说完忽全力冲向关新妍。 猛力冲撞之下,关新妍从墙头跌落下去。 一阵疼痛过后,关新妍抬头望向院墙之上,看见章越张惶而略带恨意的脸。 “对不起了,姐,为了全家人,你受些委屈吧。”章越居高临下纵声言语,随后毅然转身跳下墙头。 关新妍望着章越消失的地方愣神,回想先前章越种种异常表现,终想明白一件事情,章越早已被人收买。 这愚蠢的丫头!关新妍暗骂一声。之后缓缓从地上起身,四下寻找可以攀墙的工具。 近旁有许多灌木丛,关新妍打算用草藤搓一条长绳,刚要将想法付诸实现,手方触碰到一条草藤,一声凌厉穿空呼啸声在耳边响起,很快便见到一只利箭稳稳插进不远处的地上。 惊悸的情绪尚未平复,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抬头见两名衣饰华丽的青年男子各骑一匹骏马向着自己方向疾驰而来。 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发现……,……我的……,……先到先得……”,其中一人执弓搭箭,箭尖正朝向自己方向。关新妍情知不妙,立即拔腿奔逃。 好在这园囿地势不十分平坦,花树比较多,形成许多有利的天然屏障。关新妍穿过好几丛灌木林,在一座石桥边的嶙峋石林间找到一处隐蔽之所。藏身于石林缝隙中,暂且躲开身后两人追踪。 不经意间偏头,发现一抹清新绿色,定睛一瞧,见不远处另一道石林缝隙中藏着一名女子,令关新妍惊讶的是,那女子身上所穿的衣裳与自己眼下身上所着衣裳一模一样。 又被坑了一把,关新妍暗忖。待那两匹马远去直至再听不见马蹄响,关新妍快速奔至那身着同样绿衫的女子身前询问:“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为什么抓你?” 女子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面黄肌瘦,眸光里除了惶恐还有一种惯常的沉郁,面对关新妍的询问,女子愣了两秒,随后惶惶声言: “你快躲起来吧,万一被发现,你我都生不如死。我情愿饿死在这里也不愿受他们折磨屈辱地活着。” “你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万一我被他们抓到,替你受过之时,好歹心里明白敞亮些。” 女子奇怪看着关新妍,“你说什么?你我都是罪奴,你为什么替我受过?” “你的意思,穿上这件衣裳的都是罪奴?” …… 两人往复对话中,关新妍终于明白,女子本是掖庭院里的罪奴,半个时辰前,被人蒙眼带到这里,被迫穿上绿衫后,又被一群手执弓箭、棍棒、鞭子的权贵公子们追逼得四处躲藏。与她同样遭此厄运的还有十数名女子,她们此刻或藏身在园囿各处或已被抓。 从女子口中得知,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那些最终被抓到的女子多半被折磨至死。 两人说话期间,偶尔听到远处传来女子尖叫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在女子不停的哀告和催促下,关新妍终是离开女子藏身之所。离开之后,不知何去何从。对那些权贵公子们的兽行相当愤慨,可除了愤慨,不能怎样。此刻自己的命运也正掌握在这些权贵公子手上。 躲避不是办法,藏得再严实,可以躲过追踪,但躲不过饥饿寒冷侵扰。那只剩下两条路了,一条是自投罗网伺机逃走;另一条是逃出园囿,见机行事。思虑再三,关新妍终决定选择第二条路。 可是,在看到接下来的一幕后,关新妍改变了主意。 一群马从北往南奔来,躲于池塘泥潭边草丛里的关新妍清楚瞧见马上所有人样貌,意外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庞——崔将军。 心头一喜,若能得崔将军帮助,出宫该是没问题了。 群马过去之后,关新妍从自己中单上撕下一块布,分成两条,一条以泥上书:悲风吊枯骨,明月照荒垒。千载留长声,呜咽城南水。 另一条以红色花汁浸染成鲜红色。 那首诗是当初在穹牢第一次见崔敏时他正在研读的诗。红色布条是两人合伙出逃穹牢时的暗语标识物。见到这两样物事,崔将军一定有所领悟。 第三佰八十章 见 将两块布系在一处高高的枝丫上之后,关新妍藏身泥潭边草丛中等待崔将军来寻。 崔将军果然不负所望,一柱香时辰之后,单人单马出现在池塘边的大道上。关新妍立即从草丛中钻出来,向崔将军奔去。 崔将军即刻翻身下马迎上前来。 困境之中得遇可信任、可依托之人,关新妍自是满心欢喜,满眼流光溢彩,奔近前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崔敏乍遇见关新妍,倍感欣慰,一直不离太子身边,便是防止她落入太子之手。瞧着眼前人明媚的笑颜,不知不觉沉沦迷醉,目光不由自主紧紧锁定眼前这张灿若星辰,憾人心神的脸,周遭一切物事仿若不存在。 “有吃的或者喝的吗?”关新妍大方讨要吃食,特殊情境下,也不管古人男女授受不清、尊卑有别那一套,完全本性毕露,自然当崔敏是最可信赖的好朋友,直言相对。此刻,饥饿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崔敏神情一恍,这才关注到眼前人窘迫的处境,看到她身上穿着的绿衫,沉声道:“先把这件衣裳换了。”说着自动转过身,解下自己身上的锦袍,反手递给身后人。 关新妍接过衣裳,快速换装。 崔敏背着身快速言道:“我这里只有一些水,你先忍着些饥饿,我带你从小径出去,让你在我长姐庄妃娘娘那里用食并停留些时,晚些时候我带你出宫。” 关新妍很快将自己收拾停当,走到崔将军面前,正色道:“不意给崔将军添太多麻烦,崔将军只需将我送回西边留院与家母妹妹们团聚,然后将我被软禁在留院之事传扬出去即可。” 见到换了装之后的关新妍,崔将军眼前一亮,再度惊艳。眼前人不仅换了装,还将头发挽成了一个简约的高髻。其从头上取下的簪、钗、步摇等全用于收拢过大过长的锦袍。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副俊俏少年郎模样。 听完俊俏少年言语,崔敏心情陡然暗沉,“你期望靖王来给你解围?” 关新妍犹豫片刻后如实道:“一事不烦二主,今日受过,私以为与靖王有些干系,理当由靖王出面解决。而且,这件事牵扯甚广,不希望崔将军卷进来平白无故惹一身麻烦。” “你错了,你今番遭遇与太子有关。”崔敏锵然道,“太子有心给皇后娘娘争脸,有意让德淑娘娘出糗,特命人早一日将一只马蜂窝移置在花园里。 不料,那马蜂窝被你端了,太子这才注意到你,誓要让你今日出不了宫。 虽然不知太子施了什么阴谋诡计,但料想韶玉公主定是给了你出了不少难题吧。太子与韶玉公主自幼相熟相知,让韶玉公主出手整你是情理之中的事。 太子的目标是你,只要你安全,你母亲和妹妹都会安全。所以,听我的建议,我先将你送出宫,再相方设法将你母亲与妹妹送出宫与你团聚。 你父亲的事,我已上下打点好,不出意外的话,你父亲明日或可出狱。” 听完崔将军的话,关新妍心境复杂,事情应该没有崔将军说的这般轻巧,韶玉公主针对自己的理由已明晰,但德淑娘娘处心积虑设陷一定别有深意。德淑娘娘肯定不会轻易放了母亲和两个妹妹。 父亲之事,不到出狱那一刻,不知道其间埋伏多少凶险。 但崔将军有一句话说得对,自己安全,母亲和妹妹们便安全。与其被软禁无计可施等待救援,倒不如先逃出去,从旁想办法救人。 沉思一阵后,关新妍对崔敏声言:“希望事情真如崔将军说的这般简便。在此,我想请托将军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倾尽全力。” 关新妍郑重道:“倘若家人真能获自由身,我希望明日崔将军护送家母、家父及两位妹妹去富田山庄设在京城效外的码头。”说完从脖间取下一个挂件,交给崔将军,“这个,你明白的。” 崔将军自然知道这是可以借用富田山庄资源的令符玉麦穗,当初能从穹牢出逃,这只玉麦穗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崔将军没有立即伸手去接玉麦穗,而是肃声道:“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同家人一起离开。” “我走不走得掉且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我暂时还不能离开。” “因为小莲吗?” 关新妍未否认。 崔将军默然,片刻后,伸手从关新妍手中取过玉麦穗,慨声道:“我会尽力去办。”既指护送其家人之事,亦指寻小莲之事。 “那,现在烦请将军送我去西边留院吧,我有些话要与家母、妹妹们说。说完话,我便随将军离开此地。” “好!”崔将军应了一声之后,将马牵至一处隐蔽之所栓住,随后带着关新妍走隐秘小径往西边留院方向去。 凭借对地势、环境的熟悉,一路走来有惊无险。及至留院墙外,崔将军携关新妍一跃而上踏上墙头,轻身一纵,平稳着地。 关新妍迫不及待奔向屋子。 崔敏站在原地未动,怀里余香未散,掌心里温香软玉的触觉还在,仿佛是少些动作,那香气和触感便能多停留些时,于是,他便站在院墙根下静静侍立着。 屋内,夫人和清曼见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关新妍,俱感惊喜,围上来问东西。章越见到关新妍诧异两秒,随后,一径低头面无表情垂视自己的脚尖。 而对夫人和清曼的连串问话,关新妍未作回答。及至她们没有问题再问了,才启口:“时辰无多,我来此为说几句要紧的话。” “姐你一会儿还要走吗?不带我们一起走吗?”清曼接口问。 “很快,你便知答案。”关新妍回复,随后越过夫人和清曼,步向章越。 “想过要如何面对我吗?”站在章越面前,关新妍清冷声问。 章越抬起头,脸上已无愧色,“你该感谢我,若非那一推,你怎有机会逃走?走便走吧,还刻意回来耀武扬威一番,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很可笑吗?” 第三佰八十一章 训 关新妍抬手给了章越一记耳光,掌声果断、清脆,震住了场上所有人,章越更是半天回不了神,这颜面伤得猝不及防。 关新妍不管众人惊鄂神情,对着章越清厉声道:“玩心术玩到全身而退才算高明,不然就是作死。 你知道德淑娘娘为何派人押着我们入宫赏花?为何看着公主欺辱咱们不帮腔?你认为她是闲来无事逗弄我们几个可怜虫取乐吗? 场上所有人皆是娘娘要营心笼络之人,每个人没有七八分也有四五分是向着娘娘的,咱们在娘娘跟前遇冷,谁还会将咱们当回事?她们巴不得拿咱们开涮向娘娘献殷勤。 你压根不明白自已身处的境地,手上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一味迎合她们的心意,如同一只羊被迫奉献所有,最后无可奉献,还希翼狼信守当初承诺善待自己。可能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什么也没做!”章越理直气壮大声喊。 夫人与清曼一头雾水,视线在关新妍与章越身上来回巡视。 “非得让我将你剖得透净是吗?”关新妍凛厉声言,随即一伸手一扯,章越尖叫一声,下意识双手遮护自己松开的衣襟。 两个鹌鹑蛋大小的纸团从其衣襟下滚落出来。章越立即要去捡,关新妍伸脚一踢,将纸团踢到了清曼跟前。 清曼迅速弯腰拾起,展开其中一个纸团,一字一句念道:“越妹妹知书达礼、温良贤淑,怎却有位如此刁钻蛮横、言语不忌、不知轻重、行事莽撞的姐姐。今见罪于公主,勿说帮扶令尊出囹圄,眼下你们自身皆有无尽的麻烦。 与妹妹相知一场,不忍见妹妹受苦。倘若信我,可听从我安排,将努力替你们争取一个向公主求情的机会。愿意的话,右手轻抚耳坠,让我看到。” 念完,清曼抬头看向章越惊声道:“所以六姐与侍御史家小姐勾结,陷害我们讨好公主吗?” 章越脸色铁青。 “另一个张团上写什么,打开看。”夫人沉静道。 清曼急急展开另一张纸团,上面只有简短两行字:“闻马蹄声后,引令姐翻墙出院。” 清曼与夫人锐利又责备的目光投向章越。 章越如同受炙烤般备受煎熬,忽大声嚷道:“我这么做又不是为了我自已,我是为你们,为这个家。要想救出父亲,要想在京城呆下去,就得广交益友。三姐开罪于公主,便是得罪了一大片,将她交出去,让公主解了气,我们才有活路。 她是个不祥之人,自她来家里,家里祸事不断。她不是自恃聪明极能折腾吗?那让她自去与公主周旋好了,是死是活都不与我们相干,只要不连累我们一家就好。” “混账!”夫人疾声厉喝,“且不说你这么做到底成全了谁,就此事折射出你卑劣的为人品性,谁还会真心待你? 颜儿是你姐,是家里一员,她未曾苛刻薄待于你,你如何容不下她?你如此心胸狭隘、薄情寡义,有违双亲教导。该当知道,卑鄙之人在向别人射暗箭之时,后背也曝露在他人的暗箭之下,你自己心术不正,怎敢希翼与你交易之人信守诺言? 家遭重重灾难,该当一心对外,你却刚愎自用,临阵倒戈。你这么做,对得起谁?期望人家给你授个大义灭亲、血气方勇的勋章吗? 为了能留在京城,你轻易牺牲你姐,将来,为了荣华富贵,你是不是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母亲,你把她当家人护着,她当我们是家人了吗?她三天两头往外跑,谁知道她成日在外边做什么勾当,谁知道她明里暗里给咱家惹多少祸事。”章越不服叫喊。 关新妍冷声道:“就你这猪脑子,眼前的祸事都理不清,还操心那看不见的事。 实话告诉你,往日你们在边城遇刺一事与今日咱们一家遭难之事皆是有关联的。咱们一家能短时日内在京城落稳脚跟也不是全赖舅爷照管,舅爷不扶持自家嫡亲却极力扶持咱们这个外戚不是很奇怪吗? 现如今,那背地里真正管照咱们一家的人可能遇到些麻烦,自顾且不暇,无暇顾及咱们。 风浪相搏,渔船遭殃,咱们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没有雷神电母可倚恃,各路鬼神要上来踩我们一脚轻而易举。我们能做的便是团结一心,远离风暴中心。而你今日所作所为,实叫人失望透顶。 公主无端践踏我们,你倒怕弄脏了她的鞋子,你认为,她身份尊贵所以做什么都是对的,是吗?枉你读了许多诗书,文采翩然,却辩不清基本忠恶良善、是非曲直。 我在你身前抵挡公主投过来的明枪暗箭,你倒嫌我遮了你的光,盖住了你的风头是吗?竟联合对手迫不及待朝我背后扎刀子。 你想成为公主的一条狗,也需有些本事和技巧,这么爽快替她办完事,一点后手都不留,你的可利用价值已经用完,她如何记得你,更别提封赏你。 就这般短见短识,还想在京城混?普通家宅后院里那点微末伎俩都堪不破,还想跻身贵族圈?浅泳都不会,却时时想着在大风大浪中一展身手,都看不清风向便冒然入海,到最后,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章越终究未有多少见识,未经历多少坎坷,骄傲的她从未受过如此犀利不留情面的斥责,气至已极,羞愤已极,心神、思维俱乱,早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关新妍未有丝毫同情怜悯之心,仍神色严厉说道:“你巴不得一脚把我踢开,我却是死活也要爬回来顾全你们。只因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若是只顾自己,不管你们死活,那我逃生的机会多的是。知道为什么留在宴会上那副画作上没有留下词句吗?那是向德淑娘娘暗示,不留墨,即流才,既不归属娘娘,也不归属任何一方势力。 我若只顾自已快活,完全可以先归顺娘娘,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慢慢思量。可那样一来,你们就危险了。父亲正是多方势力明争暗斗的牺牲品,父亲还有你们该不会想再经历一次大风大浪吧?” 第三佰八十二章 护 被否定了才智,又认识到已身的浅薄,且意识到一直敌意满满,视作嫌恶鬼的人竟是真真正正保护着全家的人,颠覆了全部认知的章越已彻底失去抵抗力,惭愧、懊悔的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忽蹲身埋头于膝盖上放声大哭。 关新妍看着已然崩溃的章越,暗忖:有时响鼓就得需重锤,震毁她的自负、傲慢、偏见,让她自省自立。历经此番遭遇,希望她不再好高婺远,希望她日后能脚踏实地为人处事。 转过身来,面对关夫人,关新妍沉静道:“母亲,德淑娘娘将我们软禁在这偏僻之所,大概是要让我们孤立无援,任她拿捏。 咱们这么多人一起离开的话,目标太大,空易被发现。我先行离开,德淑娘娘知道我在外边活动,她会有所顾忌,该是不会亏待你们。 最晚明日天黑,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你们走出这皇宫。父亲的事,我已经托人在办,且安心等待消息吧。” “颜儿,”关夫人大步上前握住关新妍的手,双眼溢满深情。有些人的情绪表达只与场合有关,与真情实感无关。 见识过关夫人影后般演技的关新妍深沉的眸光里泛着适度的热度,飙演技,未必会输给关夫人呢。 “颜儿忍辱负重,为这一家受了不少委屈,为母和你父亲从前对颜儿多有错怪,千万原谅父母的无知无识。” “母亲千万不要如此说,父母养育之恩尚未来得及报答,倒让父母频遭惊吓磨难,是女儿不孝。”煽情够了,关新妍渐导入正题:“母亲,倘若躲过此劫,出宫之后该好好想想后路。相信母亲也感受到了,而今京城物价暴涨,许多商家倒闭,商人纷纷外逃,往后生意只会越来越难做。 近来,城内禁令百出,一会儿禁淮商入城、一会儿禁赣源货物,这些禁令明显扰乱行市,偏帮本地商户,打压外来商户。更严重的是,好些外地商户莫名其妙被置罪抄家,许多商户人家已家破人亡,……” 关夫人眸光乍亮,蓦然警醒,“这不是恶势力横行霸市,这是要出乱子啊,或许咱们也早已被列入清理名单了。这京城已是容不下咱们了。” 要的便是这句话,关新妍心里一阵轻松,却满脸忧愁道:“这如何是好,不如,咱们速速离京回益阳吧。” “如今,我倒不是留恋京城,只是担心你父亲……” “母亲放心,父亲的事我会想办法。既然母亲有离京的想法,我立即筹谋此事,母亲务必做好随时离城的准备。” 关夫人方要问话,忽听得屋顶上方传出巨响。霎时间,三条黑影和着尘土瓦砾从上面落下,与此同时,门板被人从外面撞开,一条身影冲入进来护在关新妍身前。 关家母女四人惊吓中自然聚拢到一起,皆睁着泓澄大眼望着眼前突发一幕。 那边三名青年男子皆是面皮净白、锦衣贵冠,一派骄纵奢豪姿容风貌,尤其中间那位,脸色憔悴带些病气,眼里却有着易转乾坤的诣力。 这边崔敏悍然矗立在前,与对面三名公子对峙。 “崔将军!”清曼认出崔敏,欣喜喊出声。 崔敏略偏头,给个侧颜,是回应,也是抚慰。 “崔将军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广开胸襟啊,一举兼收两朵花,比本宫还贪心呢。”对面中间男子雍雅开口,“那个胖丫头还算灵动活泼,比那多数官家女子有趣得多,配你这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也算适当。可这名女子,”男子偏头看向关新妍,“可不是你能镇得住的!本宫今日定然是要将她带走,劝你识相,自行让开,真动起手来,伤你我颜面,坏你我交情,且吴太师那,你我都不好交待。” “太子,”崔敏拱手恭敬一礼,“在下与这两位姑娘的关系并不是太子所想的那般。这位关家三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倘有机会,必舍命报答。 倘若关家三小姐今日愿随太子去,在下绝不拦着。可如果她不愿意,求太子放过她,在下愿许太子一个重诺,日后,太子有叫属下办差,无论多艰险,纵是上刀山、下油锅,在下毅然赴之。” “本宫不缺卖命的,就缺个能叫我心动的女人。甭废话,我再明言重令一次,让开!否则,你就是自寻难堪。” 崔敏巍然不动。 太子身旁两名公子出言劝解: “崔将军,太子与你商议,给足了你颜面,你别不知好歹。太子要带走这名女子,你真敢拦么?你敢对太子动一下指头,你便是犯上作乱,死罪一条。” “崔将军,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啊。向太子认个错,大伙还如从前一般情深意厚,共享荣华。关键时候,你可不要犯浑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家族想一想啊。” 崔敏平声道:“在下并非存心要与太子作对,忠义两难全,今日太子若一定要带走她,请从在下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太子眉头一皱,下巴微收,其旁两名公子即刻抬脚径朝关家母女方向去,关家母女立时惊得花容失色。 崔敏移身阻拦两位公子,对方无论怎么饶皆饶不开崔敏,只好动手。 两位公子一开始只试探出招,见崔敏只闪不攻,渐渐发起狠招,原本两人合力也不是崔敏的对手,可十数招之后,一个飓风激轩,只听“卡塔”一声,崔敏的一条胳膊被折断。众人皆惊。 关新妍这才发现,崔将军那条假肢其实是以木头为基本材质构造的枢舆。关夫人、章越、清曼见到崔敏胳膊折断,又惊见假肢,唬得尖声不断。尤其清曼,见到崔将军人无完形,死命捂着眼睛嘶声力吼,不知是被那残缺的画面震摄到了,还是因心里无暇璧玉遭受破坏而深深痛惜。 眼前嘈攘的景象让太子一阵心烦,见崔敏吊着半只臂膀仍坚定守在当口,是铁了心要坏自己好事,火气噌一下上来,大步流星上前,向着崔敏猛力挥舞拳脚。 崔敏不闪不避,一任太子将满身戾气发泄到已身上。 第三佰八十三章 虐 很快,崔敏被摞倒,脸上已是鼻青脸肿。 关新妍不忍见崔将军如此受虐,几度欲挺身而出,却被崔敏暗里投来的眼光制止。未知崔将军还有什么后招,关新妍强自按捺不动。 太子将崔敏击倒后,不但未收手,反更加狂乱挥舞拳脚,似施虐成瘾,狠劲上头,越打越兴奋。另两位公子几番劝阻不住。 崔敏全无往日大将军神威,无声无息蜷曲在地上无尤无怨承受着太子狂暴肆虐。 过了好一阵,太子许是累了,终于停止施暴,鄙弃地看一眼崔敏,抬脚要越过他往他身后护着的人走去,不料,崔将军忽然坐起身来挡住去路,太子愤懑异常,朝身前人狠踹一脚,将人踹倒后,再次纵狂施虐,嘴里且还谩骂不止: “狗奴才,给你脸了,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识好歹的蠢才,不想想,你有今时今日全仰赖谁?是谁自幼将你从一堆娃娃里挑出来做我的陪读、玩伴?是谁让你锦衣玉食、光耀门楣?是谁给你沙场历练的机会?是谁频频去皇上面前求请皇上给你封赏? 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就是这样报答我对你的扶济之恩?……” 瞧着太子一脚狠比一脚踢在崔将军脑袋上、脊柱上,关新妍终忍受不了,大喝一声:“够了!” 众皆愕然。 话已出口,关夫人的手还捂着关新妍的嘴,一厢情愿地希望方才那一声大伙都没听见。可事与愿违,众人目光皆向关新妍聚集而来。 崔敏先发声,对着关新妍坚声道:“今日我若是能替你挡下这一遭,便是还了你的人情,再不欠你什么了。不管是死是活,我心无挂碍。你若是体恤我,请不要说话,别做出让我抱憾终生的举动。” 凭崔敏对关新妍的了解,料想得到关新妍会做出舍已为人的举动,可崔敏终究不全然了解关新妍。 关新妍与崔敏对视片刻,未声言,忽将目光投向太子,见太子正一脸兴味静等着某人投怀送抱。关新妍抬手拉下关夫人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款步上前,离太子三步远时站定,启口温声道: “太子喜欢我?”说话时嘴角噙着一丝温婉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太子一愣,未料对方如此大胆直白,这算是……撩拨??既是郎情妾意,那方才又吵架又干仗是何苦焉!太子浑身一阵松快,稍稍整理一下微乱的衣襟,换上一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面孔,和悦声道:“不是因着喜欢小娘子,也不会摆出这般大阵仗,适才吓着小娘子,勿怪。” 关新妍柔婉声道:“太子自认为比起靖王来如何?” 太子又是一愣,自然接口道:“靖王?如何提到靖王,本宫为何要与他比?” 关新妍脸色一落,摆出一副冷傲面孔,清声道:“既上心,却不怎么用心啊。太子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吧。” 无视太子一脸懵,关新妍凛冽声言: “直言相告,我是靖王的人。想那靖王是何等样人,英姿伟岸,威风凛凛,才情与侠义并重,智谋与骁勇齐长,二十岁征战沙场,建下军功,被授予封地。在封地揍趴常年骚扰边境的蛮子,固城防,治理险山恶水,带领民众兴水利、灌农田、发展生产、增收创益。短短三年时间让一座荒芜边城成为繁华富庶之地,成为大宋的门户。 反观太子,身子羸弱,气息浮浪,走一步,摇头晃脑足三颠,全无半点男儿气概。且还胸襟狭窄气量小,脾性暴躁,秉性凶残。腹无文采,胸无韬略,无功无绩无名无声望,除了会投胎,一无所长。 与靖王相比,靖王是雄才大略,人中豪杰,顶天立地大丈夫。而太子不过是骄纵任性,恣意胡为,身心还未长全的乖戾小孩。 领略过靖王的博学宏才,怎还会顾望陶瓦器量。登临过高山,见识过山川丘壑的磅礴景观,怎还会对高墙深院里的篱落花草感兴趣?” 听闻关新妍这一长串酣畅淋漓,痛快至极,纵是骂人却不带一个脏字的话语,众皆惊叹不已,似还未听够,愣愣等着下文。 唯太子早已被根根无形的箭戳得满心窟窿,想要回嘴,却跟不上那节奏,没那许多丰富的词汇,即便是有,也无法瞬时脱口成章,只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着关新妍不停重复着一个字“你,你,你……”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给我等着,我今日偏就要得到你。” 关新妍轻手一扬,将一支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毅然道:“在这里,属太子你的权力最大,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说完握紧簪子要往深处扎。 “慢着!” “放下!” 崔敏与太子同时紧张嘶喊。 关夫人与章越、清曼皆心惊不已。 关新妍目光朝崔将军、太子睃视一眼,缓缓地将簪子更递进一步,以示决心。 崔敏速速跪爬到太子跟前,急声道:“求太子放过她,我愿对天起誓,我崔某这辈子誓死效忠太子。” “崔将军你起来,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要欠你人情。”关新妍对着崔将军大声喊。 太子的目光在关新妍与崔敏身上来回巡视,脑子里快速闪念,忽一脸沉毅对着关新妍声道:“你若是敢死,今日,我便叫你母亲、你两个妹妹、还有崔将军全都与你陪葬。 你把簪子放下,我可以考虑放过你,本宫久闻蓬莱仙子盛名,未曾亲眼见识过蓬莱仙子的绝世舞艺,你若能弥补我这一缺憾,万事好商量。” 关新妍清声道:“太子先允许崔将军将我的母亲和妹妹送出宫,然后赦免崔将军所有罪过。完成这些事,我或可考虑满足太子的愿望。” “本宫答应你!”太子爽快声言。 关新妍朝崔将军深望一眼,涵义颇多。崔敏思想剧烈挣扎一番,终决定顺应关新妍的想法。 就在崔将军准备带关夫人和关新妍的两位妹妹出院离宫之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锦衣公子从屋顶原先那个洞口飘落进来,对着太子急急小声道:“太子殿下,吴太师来了。” 太子与崔敏俱是一惊。 关新妍心情直线下沉,恨恨想,怎每每形势将要明朗的时候,总突遭变故,今日黄历上写的绝对是忌出门。 第三佰八十四章 囚 太子与崔敏方要出门迎接,门槛上进来一位身着紫棠色衣裳的男子。太子与崔敏立即谨身恭立,行礼,敬谓: “太师。” “太师。” 吴太师对太子回了一礼,随后迈着雍容的步伐步入屋子,当中而立,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关新妍身上。 自吴太师出现,关新妍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先前未曾见过吴太师,想当然地以为吴太师该是长着一副奸臣的模样,样子要么阴鸷,要么谄媚。 见到吴太师真人,大感意外,吴太师竟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虽然年近五十,岁月对他格外开恩,未曾在其脸上刻下多少霜痕。 比起这张脸,浑身上下雍恬的气度更深入人心。其不动声言,无情无绪,却叫人望而怯之。这身威仪来自他观澜石般的沧桑历练和沉着。 太子的威芒自动敛收角落,屋子当中充斥着森肃的氛围。 被太师随望一眼,关新妍便觉已被他摄去了一魄,好似任何人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皆是小儿心思。 “我听说,为了一个女人,太子与崔将军失和。老夫想,一位是国之储君,一位乃国之辅弼良将,皆是文韬武略、深明大义之人,绝不可能如市井愚民一般见识浅薄,行那荒诞不经之举。但不知这流言从何而起,遂特意过来瞧一眼,看看你们在此耍些什么。”太师冗沉声道。 太子立即上前解释:“惊动太师,实不应该。只怪传信之人未辩明实情胡乱奏报。我与崔将军在此为临近的春猎切磋技艺而已。” 崔将军即刻应声道:“正是如此,让太师担忧,属下罪过。” “那这几位是?”太师目光投向关家母女四人。 崔敏抢白道:“禀太师,她们皆是德淑娘娘请来赏园的宾客,被德淑娘娘安排在此小憩。在下与她们有些过往交情,特意过来招呼一声。” “既是如此,我看时候不早了,宫门就要关闭,早些将人送出去,然后各自回吧。”太师淡然道,“不过,此事已传到太后、皇上、皇后那里了,为避免事端,也为保护太子与崔将军的声誉,老夫便认下这惹争议的女子做干女儿吧,这名女子今日便随同老夫回府吧。” 太师淡然无波的言语在众人心里掀起巨浪。 关新妍更是遭没来头的风浪击得有些发懵,不知这太师怎么想的,不知其名下已有多少个干女儿、干儿子,不知其认儿女有什么标准,更不知其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此举当真是顺势而为,还是早有预谋? 正埋头思虑间,听得威严一声喊:“还不走?”一抬头,正对上太师锐利的眸光,瞬间意识到,无论这是他随意做出的决定,还是事先精心布好的局,此刻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回头朝关夫人及两位妹妹看一眼,又朝崔将军深望一眼,终是一言未发,启步随太师离去。 关新妍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太子一脸失落,崔将军满腹忧愁,关家母女惊疑不定,神情惶惶。 …… “乓啷啷——”雕花铜盘砸地,盘里的水泼洒出来,浸湿地面。 “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关新妍懊恼一声,转身立即将床上的盖被抱下来扔到地上盖住水渍,又伸出一只脚踏在盖被上使劲来回蹭,意图用被子将地面清扫干净。 刚刚离开没多久的两名丫环立即折回来,瞧见此情此景,神情郁郁,一个赶忙冲上前来将关新妍拉到一旁,闷声道:“关小姐别忙,这些事交给奴婢们做便好。” 另一个手忙脚乱地收拾地面。 “哎,”关新妍轻叹一声,“瞧我,尽给两位姐姐添麻烦,实在对不住。”话说完,去拿梳妆台上的梳子,却不小心碰翻台上的灯烛。 丫环一声惊呼,又是一阵忙乎。 “这被子脏了,得拿去洗洗晾晾。”关新妍说着话走到窗边打开窗,一阵大风刮进来,将屋内的烛火全部吹灭。幸而外面天色尚未全黑,屋里人不至抓瞎。 两名丫环跳起来,一个冲过去关窗,一个紧跟在关新妍身后绷着神经时刻防备着。 “这香怎摆在这里,……” 丫环在关新妍的脚尖碰到香鼎前立即弯腰将香鼎抱起,谨慎道:“关小姐说摆哪里奴婢便摆哪里。” “那儿吧。”关新妍随手一指。 丫环小跑着去摆香,身后很快传来“唧哩咣当”物品毁坏之声。丫环来不及有情绪反应,立即又折转身来收拾满地的杯、盘、罐、瓮…… 这里是太师府西边一处偏院,关新妍来到此间已有三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折腾。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可干。 三日间,已逼着房主人将房梁至地板全部换新了个遍,屋里的床、桌、椅更是频频遭汰换。无论关新妍如何毁屋拆梁,房主人始终好脾气地让人及时将毁坏的物品修缮或置换。闹的动静越大,越是显得房主人宽怀大量。 来此侍候的丫环已换了十几批,每日呈送来的美食佳肴从不重样,照顾的可谓面面俱到,但那主人就是不露面。 自那日在宫中与太师见过一面之后,关新妍就未再见过太师。居于其府上,与坐牢无异,每日只能在这狭小的院中活动,每日所见之人除了奴仆还是奴仆。试过逃走,可外面不仅有高手把守,还有重重机关布防。 为了获取出狱的机会或者获知被囚禁的期限,关新妍只好尝试用种种方法吸引房主人注意,惹他现身。恶作剧步步升级,可房主人始终坚守如一,给予生活上全方位细心照管,偏就是不露面。 两名丫环将屋子收拾好之后,时辰已近亥时,关新妍命她们出去,非召唤不要入内。 两名丫环守在外间,忙累了一整日,已是疲劳至极,很快便进入睡眠,起了微微鼾声。而此时,屋内,帐幔重重的床上,关新妍正滚来覆去,其浑身衣襟已然湿透,浑身剧烈的疼痛令她痛苦不堪。 已超过四十八时辰未服用汤药,蛇毒正步步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并意图攻占她的意识。 苦苦撑持了两个时辰,似乎已略略适应了这种痛楚,关新妍勉力爬起身来,想要倒杯水喝,怎料,刚步出帐幔,忽觉一阵头昏,整个身体向前仆倒,额头磕到了桌子边角,当即晕死过去。 第三佰八十五章 毒 天明时分,丫环推门进来,惊见一地殷红,吓得手中水盘跌落,尖叫着往外跑。 一日后,清晨,关新妍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过来,床边随侍的丫环见状立即吩咐外边的粗使丫头去主院通报。 一柱香时辰之后,太师带着一身隆威步入卧房,一摆手挥退屋中所有丫环,于床前一张紫檀圆墩上坐下。一双虎眸静静凝视床上脸色苍白、气色虚竭的脸。 床上人看起来虚弱至极,额头上绑缚着宽宽厚厚一圈白布,更衬得孱弱、肤无血色;眸光黯淡无神,似乎抬个眼皮都倍感沉重。即便如此,样子依然绝美,十分惹人怜惜。 难怪让靖王上心,太师暗自感叹,“我能解你体内的蛇毒,不过,任何人想从我这里拿取一样好处,就得付出一样珍贵之物。”太师俨然开口。 静候些时,见对方没有开易的意思,太师再启口:“若是还没想好,那便仔细想,我有的是耐心等!提醒你一声,你下次毒发将在十二个时辰之后,这天竺虎斑蛇之毒,如附骨之蛆,发作之时,那钻心刺骨的疼连军中硬骨头的将士都抗不住,且往后,发作频次愈繁,疼痛更是一次比一次剧烈。没有我的玉麟丸,一个月之后,你要么被生生疼死,要么遭毒素侵蚀五脏六腑而死。是死是活自己好好掂量吧。” 太师说完拂袖起身,大步离去。步至门边,忽察觉一丝不对劲,回过身来,仔细打量床上目无神采的女子,缓步走近,沉声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只见眼前人困倦地眨了一下眼睛,茫然无绪转动两下眼珠子,随后缓缓闭上眼睛进入睡眠。 太师这才发觉自己全程被无视,对方的意识根本未觉醒,方才一番示威又示警的话全是白费口舌。 翌日,太师再次步入院中,正逢关新妍毒症发作,见其在满地白瓷碎渣的地上滚来滚去,三名丫环联合按她不住。地面上留下斑斑血渍。 太师驻立观望,直至那挣扎的人气力渐失,濒临昏迷,才令人将其架到床上。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注入其口中。 三日后,太师再次踏入院中,见那原本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脸上有了些微颜色,然尔那双眼睛却是痴痴呆呆,无多少生气。 十日后,太师前脚刚跨入院中,一袭白衣从院墙上飘落下来,一枝海棠花和一张如花笑颜呈现在眼前,人比花娇。 “义父,花送你。”关新妍手举海棠枝甜甜笑着。 太师经久不变泥塑般的脸难得松动些许,其嘴角微扬,和缓声道:“若是觉得这花好看,明日便叫人移一株海棠在你院中。” “百花次第争先出,唯有海棠梨第一。孩儿觉得义父便如这海棠,恬淡中自有盖春夺华、角立杰出的气韵。此花赠予义父最是合当。” 太师脸上笑意略加深,伸手取过海棠,细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关新妍,“既是如此,找个插瓶置弄成插花搁我书案上岂不更好?” “义父说的是。”关新妍欣喜地拿着花跑屋里找插瓶去了。 太师望着其背影脸上泛出可意的笑容。这笑实与慈爱无半分关联,与其心中棋盘的优劣态势相关。 关新妍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合意的花瓶,明快吩咐屋里两个丫环去后院采些陪衬用的花草,自已拿把剪子坐窗前修整海棠枝。 太师入进屋中,自行坐桌前斟茶倒水,边喝茶边看着关新妍剪花枝。一个专心致志修枝,一个悠闲喝茶想心事,互不干扰。 能在太师面前如此没有礼法自行其事的,当今世上除了皇上恐没有其它人了,今关新妍算得上一位,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殊本领获此殊荣,而是因为,此刻的关新妍在太师眼中是个残障人士。 不久前,太师发现,关新妍虽然恢复了意识,却失去了记忆。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经认识的所有人,忘了从前经历过的一切,其认知水平相当于八岁孩童。或许,在某些方面,连八岁孩童也不如,比如,在尊卑礼仪认知方面。 但她自小习得的才艺和生存技能没有丢,她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能歌善舞,识账算数。 这样一位才貌双绝,失去记忆,失去自我保护能力之人,正好可以大加利用。太师为其编造身世,编造经历,将自己刻画成广善好施之人,博得其信任。这才有今番和乐融融的局面。 太师喝完一盏茶之后,脑子里谋划的事也已成型,其对着关新妍温声道:“妍儿,今晚,义父带你去参加一个场面隆重的宴席。宴席上坐着的都是十分重要之人,妍儿一定要拘礼守法,切不可失了礼数,惹义父遭人耻笑。” “既这般重要,孩儿不去了吧。” “一定得去,不去的话,就是失礼,是要获罪的。” “哦。”关新妍懵懂应声:“我一切听义父的,义父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很好!”太师欣慰点头,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置放在桌上,声道:“这是你明日要服用的药,提前给你。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须明白,回到义父身边才最安全,你的病只有我能医,明白吗?” “明白。”关新妍毫无疑虑脆声回应。 太师十分满意,雍容站起身来要走。 “义父不等我把花插好吗?”关新妍声问。 “插好后,让人送到我院中去吧。”太师淡然回复。 “那义父先忙着,这花瓶一会儿便送去。” 太师大步走出屋子。窗前忙碌着的关新妍遽然停下手来,脸上纯真无邪的神情立时遁去,澄澈的眸光瞬时变得内敛深沉。 她起身走向茶桌,取过拿子,打开来,右手捏起盒中红色药丸,将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拇指、食指同时用力,药丸被捏碎,粉末被盛于掌心,再次放在鼻翼下认真嗅了嗅,大概确定了其成份后,将满手粉末倒进太师喝剩的那盏茶里,待溶解后,随茶水悉数泼进屋内一株盘景中。 第三佰八十六章 宴 两名丫环提着竹篮走进屋来,篮子里盛装了十几种花花草草。 关新妍脸上即又变换成明丽轻快模样,兴高彩烈冲到丫环面前,取过花篮,重新坐到窗前置弄插瓶,不一会儿,插瓶完成。关新妍双手捧着插瓶笑盈盈问两名丫环:“怎么样?好看吗?” 两名丫环极尽夸赞之辞。 “义父应当还未走远,我这便给义父送去。”关新妍说着奔出门去。 两名丫环脸色攸然一变,想出口阻拦已然是迟了,只得追上去。 院子附近的景致关新妍早已踏访个遍,每每登高望远时,东南方向那重重飞天宏檐、琉瓦复瓴抢入眼帘,那是太师住的地方。 繁华复丽的建筑见过不少,对那处建筑的宏伟壮丽不感稀奇,稀奇的是那屋顶上空时常轻烟缭绕,明明花树繁茂,却少有鸟儿在上空盘旋。 且那建筑里似暗含某种卦象。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得关新妍总想要去探索一番。 然而,奔出院子不足五百米,十余支削尖的足竿从各个方向扎来,关新妍急收足傻愣愣立地不动,眼看自己即将被扎成刺猬,竹竿忽纷纷偏转了方向,扎进了附近的泥石地上,随竹竿一同坠落的还有一些石子。 惊魂甫定,两名丫环拥上来一人一边拽住关新妍胳膊,“小姐又忘了,不能到处乱跑。” “小姐快些回去吧,这插瓶,一会儿奴脾送去即可。” 关新妍装作满脸惊恐,一只脚从容地从一块机关石上移开,用这种以身试险的方法已破除了不少机关,就目前获取的认知,毫不谦虚地说,吴太师将他的府邸打造成了一个布满机关的蜂巢。 且不说这复杂的工程费去多少银两和工夫,太师这份谨小慎微的心思可谓登峰造极。看来他很清楚自己不得人心,仇家无数。 随两名丫环回到院子后,关新妍称受惊,关窗闭户卧床不起,实则为晚上参宴作自己的筹备。 薄暮时分,太师派了一顶轿子来,轿子里置放着一件艳丽的薄纱裙。见到那薄纱裙,关新妍眼里闪过一丝寒芒,想施美人计?!定要叫某人知道,操控玩不好即遭反制,美人计或可成反间计。 夜幕中,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进入宫门,径往纵里深处去。穿过重重殿、院,最后在一座颇为壮丽的房屋前停下。太师步下轿,走到后面一座轿子前轻声叮嘱数语,轿内人顺从地应了一声。随后,太师整衣扶冠,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白玉石阶,步入屋中。 关新妍在轿中一等便是半个时辰,春日的夜晚依然寒凉,她内里着轻缕衣,中间穿着薄纱裙,外面披覆着曳地狐裘。寒气从四面八面侵袭而来,纵是将狐裘裹住全身也还是冷。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再注意寒冷的气候,她抬手掀开轿帘,打望外面的景致。 四下里很安静,皇宫里规矩森严,自是不容有无故喧闹之声。远近那许多院落里该都是住着皇上的女人们,想这些女人们每日里怀揣着渺小的希望,日日盛妆打扮,夜夜孤灯守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望着自己青春流逝、容颜老去。一辈子就这么蹉跎过去。可悲!可叹! 惘思间,一名小太监提着灯笼走过去,太监在门前停留些时,等守门人进去通报回复之后方入进去。 原本这一幕无甚特别,但小太临在入进去前无意识做了个动作让关新妍蓦地一惊,这动作太熟悉了,记忆中,那人每每紧张之时,便会暗里反复抻掌握拳两、三次。那小太监方才正是将手背在身后反复抻掌握拳两回。 惊诧过后,关新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太监身上,想要尽力多看他几眼,怎奈小太监进去后很快拐了个弯,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关新妍激动又怅然,忽地伸手掀开轿帘,步下轿子,往门前去。 “放肆!”守门护卫威喝一声。 关新妍没想闯门,只是想站在门边待小太监出来之时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脸。 小太监迟迟没有出来,却出来一位宫女召唤自己进去。 在宫女的引领下,穿过三重槅门,来到一间暖阁。身子尚未全部踏进暖阁,关新妍目光迅速朝堂上睃视一眼,未瞧见小太监身影,却看到靖王。另外还见到太子、德淑娘娘、韶玉公主,认得的就这些。上首两位衣饰灿亮之人不必想也知是皇上和皇后,堂下另几位看衣饰该是皇子、公主、亲王一类的人物。这是家晏。 进入暖阁之后,关新妍已迅速将头上披覆的烟纱撩一半盖住脸。 太师见关新妍进来,朝她行个眼色,立时从席间立起身,对着上首恭声道:“陛下,皇后,这位便是臣的义女,上次在园囿引发误会,令太子受非议的便是她。 此次,臣特带她来请罪。”转脸朝关新妍道:“还不向皇上、皇后娘娘请罪!” 关新妍立即步入堂中,盈盈拜倒,清声道:“臣女有罪,求皇上、皇后娘娘宽恕。” 太师立即补充道:“臣这位义女少经大场面,礼仪教导有失,请皇上、皇后娘娘勿怪。” 皇上年纪在四十左右,却形同八十岁的老人。满脸皱纹,双目倦慵,气散神滞,手、脚略震颤。 但一开口,便显出七八分威严,证明其神志尚清醒。 “此事,早已解释清楚,本就是误会一场,也未造成什么损失,往后可不必再提。太师不必再放心上,堂下太师义女,恕你无罪,起来吧。” “谢皇上、皇后娘娘。”关新妍起身。 皇后忽然启口:“听说,太师这位义女舞艺奇绝,今正逢春恩宴,可否献上一舞助助兴?” 太师接口道:“家女来此前也有以舞谢宴之意。只恐技艺不善助兴不成反献丑了。” “太师谦虚,既已有所准备,那便献上一舞吧。”皇后娘娘纵声道。 “臣女恭敬不如从命。”关新妍清声道,“臣女斗胆向皇后娘娘借一把琵琶。” “准!” 接琵琶之时,关新妍状似无意朝靖王瞥一眼,见他神情怡然喝酒品馔,暗自欣慰,没被认出来,好极! 第三佰八十七章 意外 琵琶入手,关新妍婷然玉立当中,螓首低垂,纤长玉指在弦上轻拔慢抚,轻悠舒缓的曲调从指间流出,含羞带怯的美人,涤荡灵魂的谷涧清音让人沉醉。 众人的灵魂皆跟随着快乐的音符奔往青山绿水、林鸟花丛之妙境。正感觉身心无比舒畅,想要长久留住这一刻之时,耳目一新,似来到奔腾的溪流边。 而眼前,原本娴静的美人除却了雪白狐裘,玉山雪莲变成一朵艳丽玫瑰,让人的心猛地一阵泵缩。 接着,这朵玫瑰倾力绽放,将它的热烈、美好尽情展现,千姿百态,万种风情,让观赏之人的血液里似也开出千万朵妖红的玫瑰拼命盛绽怒放。 欢快的溪流奔向腾冲的瀑布,玫瑰花狂肆旋舞,炫丽而又奔放,看不清花枝花蔓,只感受到极致的热烈和畅快。 一阵荡谷长音之后,音律转冗缓,似来到寂深的峡谷间。玫瑰花渐渐舒展开叶子、花瓣,与夕阳缱绻告别。 由始至终,观赏之人似看到两朵花,意境中的花,开在幽谷兰香间,热情欢快,让人忍不住想掬它在手好生观望。 现实中的花,让人惊艳。那反手琵琶、凌空跃起横飞燕、鱼跃翻滚、鹤立旋转、大飞背,凡此种种不可思议又极其好看的动作让人震撼又欢喜。令人不禁好奇那腰肢、胳膊、腿究竟是什么做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众人好久才回过神来,只此一舞,教人再不想观赏其它舞乐。 皇上动容道:“世间竟有这等绝艺,寡人真是白活了几十年。” 皇后趁机道:“既然皇上喜欢,不如就让她留在宫中陪伴皇上,如何?” “太师可舍得?”皇上看向太师。 “女儿得皇上青睐,获此殊荣,臣无比荣耀。”太师赶忙回复,“只是,臣这女儿自来散漫,不懂规矩礼数,臣恐她遽然入宫,性子转不过来,会冲撞皇上、皇后娘娘。臣恳请带她回去调教个三日,三日之后,臣将她送进宫中,让她好生侍候皇上、皇后娘娘。” “哈哈,太师莫不是怕寡人薄待了她?寡人这便封……” “父皇,孩儿觉得此事不妥。”韶玉公主突然出声。 皇上脸一沉,刚要说话,忽见堂中立着的女子“嘭”地倒地。 皇上急从座上起身,“这是怎么了?” 太师急步上前,解释道:“皇上勿惊,臣这女儿前些时病了一场,身子尚虚,适才倾力献舞,恐是累晕了。” “宣太医!”皇上立即高喊。 片刻后,关新妍被抬到一间偏房,而堂中一群人为她的去留展开了争论。 太医尚未施治,关新妍就睁开了眼睛,年轻太医手举着银针睁着一双惊奇的大眼看着关新妍。 “把针收回去吧,我闻到你身上的药味便好了。”关新妍淡然说,其实她根本就是装晕,只是不想留在那堂上看那些人争论罢了。 “那,小主好好休息,在下不打扰了。”太医识相地退出去。 关新妍在榻上翻转过身暗自想心事,忽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你现在是不是很自豪?当今皇上和未来皇上正为你争风。” 关新妍迅速坐起身,对着来人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出去!” 靖王一愣,眯起危险的双眸仔细打量她。 “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靖王挪动脚步,不是往外走,而是向前。 关新妍立即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救命啊——”关新妍当真扯开嗓子喊。 很快,尾音消失,变成了瓮声。靖王直接用嘴堵住了声源,且全身覆盖在榻上人纤弱的躯体上。 关新妍奋尽全力挣扎,手脚胡乱踢腾,忽听靖王闷哼一声,不自禁停止挣扎。靖王略抬起上半身,只见其左侧胁下部位被关新妍膝盖顶撞过的地方洇出一片血红,殷红的血一滴一滴下坠,滴落在关新妍的身上。 关新妍大惊,恰在此时,门口传来响动,抬头越过靖王的肩头,瞧见皇上、皇后等一众人惊鄂的脸。 靖王偏头看见门口一众人,从容起身,对着皇上平静声道:“皇上,这女子有些来历,入宫动机不善,千万别被她骗了。” 靖王立直身,众人即刻清楚地瞧见其胁下部位的伤,一根簪子赫然没入其间,料想不到一名弱女子出手如此狠辣,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关新妍,一时间,不知到底该如何研判眼前发生的事。 “究意怎么一回事?”皇上龙颜大怒。 靖王跪下禀道:“回皇上,此女子从前是在下府上一名小妾,因好妒、好挑事被我逐出府,如今不知怎的成了太师的义女。 在下过来本意是要询问她来此的目的,不料中了她的计,被她刺伤。” 众人目光投向关新妍,想听她解说,却见其蜷缩在榻上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似受了不小的惊吓。 皇上得知中意的女子已不是完璧之身,大感失望,对其已失了兴致。想起近段时日,靖王与太师频频互掷刀剑,料想这又是一起明争暗斗戏码,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太师,你与靖王失和,私下小打小闹便罢,还非得跑寡人眼皮子底下掐架吗?” 太师立即上前仆在皇上脚前:“皇上息怒,……” 关新妍见到太师,忽从榻上奔下,抓紧太师胳膊慌急声喊:“义父,快带我回去,我不要在这里,他们都要害我,我好害怕。 义父不是说这里都是最可敬重的人吗?义父不是说孩儿听话就好吗?孩儿听话了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针对孩儿?他们说的话孩儿听不懂,他们都对孩儿凶巴巴,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出来了。我情愿一辈子呆在阆院,一辈子只听义父的话……” 太师眸光一转,伸出一只手按在关新妍肩上抚慰住她,随后对皇上声道:“皇上,臣本意是带女儿前来助兴,未料却是扫了皇上的兴致,臣,罪该万死。” 皇上已然注意到太师身旁之人行止异常,奇声道:“太师女儿是否有疾?” “实不相瞒,臣这女儿身中奇毒,一次毒发时摔伤了脑子,神志有些迷糊,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便会举止失常。 只因她舞艺奇绝,又会诗词歌赋,更写得一手好青词,臣希望她日后能效力于皇上,今日试着带她出来经见些世面,不料发生这许多意外之事。 先前臣阻她入宫,正是想私下里寻机会将此情况奏报给皇上。” 第三佰八十八章 释 皇上沉呤片刻,朝关新妍看去,瞧见她一副担惊受怕,楚楚可怜的模样,顿生怜惜之情,幽然开口道:“既是有失心之症,该在家好好疗养,待病症好彻底了再出来不迟。” “皇上说的是,臣思虑不周。”太师歉声道。 皇上转眼看向仍在淌血的靖王,“四叔,既然你已抛弃了她,便与她再无任何瓜葛,该是离她远些才是。太师举荐的人,自是不会有大的疏失,瞧你,平白无故惹身伤。” “臣大概是酒劲上头,行事欠考虑,这一簪便是教训。”靖王声言。 皇上疏口气,淡声道:“既然事情已明朗,勿需再议,寡人看,今日春恩宴兴致已尽,宴席就到此为止吧。” …… 太师府,阆院,关新妍方推门进卧房,感觉身旁一阵风窜过,随后见靖王坐在屋子当中,关新妍一惊,立即反手关门,上闩,急步走到靖王面前,以气流声言:“你疯了?!明知道太师等你来入瓮。” 靖王伸手一拽,将关新妍拉进自己怀里,不顾关新妍反抗,劈头盖脑一阵狂吻。关新妍的挣扎毫无意义,只把自己累得失劲,倒方便对方更加顺意地攻城掠地。 许久后,靖王才抬起熏醉迷蒙的双眼,对着同样双眼氤氲的关新妍低喃道:“再不许你在别的男人面前献舞,听到没有?!” 没听到回应,对着那已然红肿的唇下口噬咬,直至对方因痛告饶允诺才松口。 门上突然传来敲门声,外面传来太师沉缓的声音:“妍儿,开门,为父给你送来压惊的汤药。” “义父将汤药搁地上吧,孩儿一会儿自取。”关新妍回应。 “义父要亲眼看到你喝下去才放心。”说话间门板被撞开。 “啊——”关新妍一声尖叫,双手急急交护身前,其实也没什么好挡的,衣裳已然换得差不多了,沾了血渍的衣裳已被弃置于地,没让太师看到不该看的,只便宜了某人。 太师下意识转了个身,声道:“报歉,以为你昏沉不起才夺门而入。” “义父太过紧张了,孩儿若有不适,自当会告知义父。”关新妍说着话整理好衣衫大大方方走向门边端着药碗的丫环,伸手接过药,咕嘟咕嘟几口灌下去,然后捂着嘴直呼苦。 太师状似无意看了看屋子各个角落,随后装作关切地对关新妍说:“今晚风大,门窗关好,听到任何响动不要理会,明白吗?” “知道了,谢义父关心。” 太师又朝屋里扫视一眼,叮嘱数语后,走出屋子,步出门槛,忽折转身看着关新妍,“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药太烫,焖的。” 太师眉头一睁,想了想,未置声言,转身离去。 关新妍关上门,靖王从屋顶飘落,原来靖王早有准备,其身着的披风上有屋瓦图案,整个人贴在房顶上与房顶色调混成一色,似变色龙一般隐而不见。 靖王刚要启口,关新妍以食指压唇示意勿出声,随后径直走到床沿边上坐下,看着靖王,伸手轻轻在旁边的位置拍了拍。 靖王眉头一挑,眼里泛出些喜色,顺从地走过去,关新妍将床头的火烛吹灭,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暗黑对习武之人并没有太大困扰,通过听声辩形,靖王准确无误地掌握了关新妍的位置,猛地欺身而上将其扑倒。 “啪!”忽听得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给我个解释!”黑暗中传出威胁意味十足的男子低沉声。 一阵悉索之声,是关新妍将靖王从身上推开,重新坐起身。 “解释没有,理由有很多条。一,我的家人是因你而遭难,你将我一家人拖下深渊却置之不理,极其不负责。 二,我被卷入宫中,进入太师府,也是你的主意吗?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对付吴太师为什么不明说,耍弄我很好玩吗? 三,小莲在皇上身边,伴君如伴虎,你却对我说他很安全。他到底是谁的棋子,你的?还是太师的?不管是谁的,倘若他有任何闪失,我绝不会原谅你! 四,我不是你什么人,你没有权利对我指手划脚,更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靖王早已随关新妍起身的动作而坐起身,黑暗中,虽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从对方的气息强弱上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且已清晰感受到关新妍的怒气。 靖王忽轻声叹了口气,随即启口温声道:“看来,你对我很缺乏信任啊!”稍顿后,和缓声道:“先回应你最后一个理由,我早已将你视作我此生的唯一,纳娶是迟早的事,既是你的夫君,我当然要时时处处保护好你,阻止你误入歧途。至于动手动脚,情之所至,无法自控。你不也控制不住自己吗?” “我,我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享受其中?你敢说对我没有一丝动心?是谁趁疗伤解毒之便轻薄我?是谁在太子面前对我极力盛赞?” “啊!”关新妍忽地捂住脸。 似嫌对方还不够难为难,靖王凑近其耳旁低声说:“你的心意,本王定不辜负。同时,也请你放心,我再怎么情难自控,也会守住底限。未迎你过门不会强要了你,除非,你主动。” “瞧”着关新妍一直捂着脸,好久不动弹,怕她窒息了,靖王转移话题,“小莲如今是御前太监,说是太监,其实,仍是男儿身。他既被太师选中做棋子,就注定跑不了,要么逆流而上,要么舟沉海底。历经此劫,若能胜出,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倘若陷入十分危险之境地,我会尽力保住他一条性命。” “你何以如此笃定能保住他性命?御前太监,根本不是人干的活,一个疏忽,哪怕只是不小心碰翻一个茶盏就有可能丢了脑袋,你来得及刀下救人吗?”关新妍望向靖王。 “在你眼里不是人干的活却有无数太监争着去干,小莲能争到这个位置证明他不是一般人,不会轻易有失。而且,他在宫里人缘不错,危急时候,自有人出面保他。 且受你真传,他和弄人心能耐不小,自我保护意识强,你大可对他放心。” 第三佰八十九章 计 “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带他远离京城,远离你们的权利游戏。国政清明时,自当向最高权力中央靠拢倾才倾力报效国家,而今权奸当道,去到地方造福一方乡民也可彰显男儿本色。他不需要这场历练。”关新妍坚声道。 “如今他已经是骑虎难下!”靖王语气同样坚决,“你为他顾虑深远,怎不分一些心思在我身上?你大概从来未设想过我们在一起的未来吧?你要何时才能全心接纳我?” “小莲和我一样,只是想在不安稳的世道里过安稳的日子,我们都是蝼蚁,单纯为生存而拼搏。而靖王你,有抱负,有大业,我对你的人、你所从事的事知之甚少,且从来未想要去妨碍你,靖王为何非要将我们拖进混水中? 靖王文武全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偏要死死扣住我不放?” 靖王忽然沉默。 黑暗之中,关新妍看不见靖王的脸,摸不清他的情绪反应,想听闻他的呼吸声来判断此刻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竖起耳朵,上半身悄然向靖王靠近。 不料,靖王双手一抄将她拦腰抱起放置在床上,庞大的身躯紧跟着靠过来。 关新妍本能地抗拒,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靖王按住,一床大被铺上来,耳边即刻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流和无比清晰的话语:“躺着,别动!我告诉你为什么偏扣住你不放。” 关新妍顺从地安躺,静听答案。 “因为,你已在我心里深深扎了根。 完成手上之事,余生,我便随你驱策,你想过安宁自在的生活,我便带你远离纷扰,去过耕夫渔民的生活。你想游山玩水,我便带你巡游四海,将来,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你。” 一股暖流涌进心田,关新妍眼前依稀出现一副你挑水,我浇园;你耕种,我织布;屋前屋后猫狗鸡鸭欢叫着满地跑的画面。若是有情投意合之人朝夕相伴,共享世间良辰美景,自然不愿孤独去寻欢。可是,会有向往的那一天么?如果注定余生短暂,究竟是选择贪饷一时还是选择平淡度日? 短时沉默之后,靖王启口宽声道:“你父亲,我已经让人照管,他在牢中实比在外面安全得多。你让崔将军插手此事,倒让事情变得复杂。 你如何这般信任崔将军?你觉得他是正人君子?他的一条胳膊是被我损毁,他对我的敌意从未减轻,他知道你对我意义非凡,他怎会心无介蒂全心全意帮你? 你落入太师之手,他可是帮了大忙。” “不可能,”关新妍猛地坐起身,“崔将军不可能这么做。” 靖王随之坐起身,沉然道: “你知道崔将军脸部整改及肢体改造耗去多少银子吗?八十万!没有太师的钱财资助,凭他那点俸禄终其一生也完成不了整改。早不整,晚不整,偏在你入京后开始整,时机十分巧妙。 还有,你父亲家资未过万,本不在太师首轮打击的目标范围内,却遭盘查下狱。崔将军出现在你面前不是偶然,且他只是个马前卒,他身后处处有太师的影子。” 关新妍仔细回想那日宫中园囿发生之事,想起崔将军遭虐时眼里那份笃定,原来,太师才是他的底牌,他一早便知太师会来,或者说,太师是被他请来的。太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或许也是他一手安排。想到此,心头一片灰暗。细想,他历经数重磨难又在太师身边浸淫许久,怎可能是个单纯的人,崔将军,原来也是个机深谋略者。 “德淑娘娘是哪边的人?”关新妍闷声问,正是德淑娘娘强拉自己入宫才得以看到这许多精彩好戏,先前德淑娘娘一直照拂父亲的生意,曾一度以为德淑娘娘是靖王这边的人。 “她是个投机者,看似两边都靠,实际上两边都不靠,企图混水摸鱼,更期望坐收渔翁之利。前些时,她见太师势头盛,便向太师靠拢。” 关新妍目光转向靖王,尽管什么也看不见,“那现在呢,貌似太师依然得势,靖王狼狈到亲身上阵,身负重伤。” 靖王一愣,随即温声道:“也就你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的簪子呢?还插在你身上吗?”关新妍声问。 “你是打算要回去吗?” “用完了当然物归原主。” “已是根断簪,随手弃了。”在先前被皇上、皇后娘娘等堵门问罪之时,为了掩盖事实,靖王从榻上起身之时悄然从关新妍头上取下根簪子,折去大半,留少许尾端插进了自己伤口处,令人看起来似是整根簪子没入了胸腔,画面惊悚之时也让人不由得惊叹关新妍出手狠辣,因此,关于两人的关系,各人心存疑惑。这便有了后来辩解的机会。 一根簪子而已,关新妍并未放心上,真正关心的是靖王的伤。听他说簪子已取出来,想来,那伤口已然是重新包扎过了的。 “你的伤怎么来的?”不意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关心,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声问。 “不小心伤到的。”关于这伤,靖王不愿多提,囫囵带过,随后沉着声道:“太师将你控在手中,一是想引我入网,二是想让我与皇上争风吃醋,借皇上之手除掉我。我会尽快让你摆脱他的控制。” “不必,我自有盘算。”关新妍果断声言。 “你倾力献舞是为摆脱太师,留在宫中,接近小莲。被我搅和之后,转而投靠太师,以侍机再接近皇上,救出小莲。我说的没错吧! 我今晚来此正是要告诫你,不要自作聪明,太师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对付。” “不试试怎可知道事情难易度。眼下,太师想拿我取悦皇上,不敢让我有任何闪失,我进可攻,退可溜,难得有此大显身手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掌握。 美人有美人的便易之处,我不妨碍靖王的大业,也请靖王不要阻碍我做事。” “你是要逼我对你采取行动吗?!”靖王语气陡然阴沉。 “靖王该知道,若是把我逼到你的对立面,后果不堪设想,啊——”关新妍话未说完,身体被靖王桎梏住。 “不要惹恼我,对你没好处!”靖王低沉声道,因怒气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吹拂在关新妍脸上。 第三佰九十章 叙 这人大概是属狗的吧,说翻脸便翻脸,关新妍心里暗咒,嘴上却说着绵软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之间产生隔阂,太师一定会从中取事,太师可是巴不得你我反目成仇。” 听着柔和的声音,呼吸着兰香,靖王的怒气消散不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最迟三日后,我来带你离开此地。” “不,”关新妍断然回绝,“我留在此间,还有一个目的,我的蛇毒太师能解,太师给我服了半颗解药,一个月之内,我需服下另一半解药毒性方解。可一个月之内若找不到另一半解药,先前服的那半颗解药也无效,往后还得日日受病痛折磨。” “你的蛇毒一直没有解吗?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靖王惊声问。 “我……我想自己想办法解决,不想欠他人的人情债。” “你,你简直,……”靖王气得都不知说什么好,想打她一顿出气却又下不去手。 “太师府里处处是机关,靖王带我走没那么容易,靖王不要为我冒险。我一旦得到我想要的,自会想办法溜走。” 靖王思虑片刻,沉声道:“解药我会想办法去取,三日后,我来接你。” 关新妍还要再驳,靖王已然抽身离开。关新妍闷闷看着微微晃动着的窗扇,想着,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呢,不知父亲如何了,不知母亲和两个妹妹究竟是否已离开京城。 远处忽然传来响动,听着像是兵刃相接的声音,关新妍一惊,急急奔到窗前,向外眺望,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根本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只偶尔听到些微动静。 “抓住他……”有人大喊,随即一阵杂乱簌簌之声。 想到靖王身上带着伤,关新妍惴惴不安,忽转身奔赴门前,拉开门扇准备走出去。一名丫环手提一盏灯笼以身挡在关新妍身前。 “小姐还是呆在屋里安全,外面的事自有人应付。”丫环冷声道。 关新妍一愣,见眼前丫环与平日神情态度大不相同,颇觉蹊跷,正疑惑间,丫环又说:“进去吧,我萧大哥有话与你说。” 关新妍随着丫环下巴所指的方向回头看,见屋子当中立着一位白衣公子,却是萧让。 “关小姐,别来无恙。”萧让面带温和笑容揖礼招呼。 关新妍重又转过脸来看着丫环,“你是谁?” “都说你聪明绝顶,名不符实嘛。”丫环音调陡转,恢复原声。 关新妍即刻了然,“李芊儿!” “好歹记性不赖!”李芊儿清冷声道。 “瞎猫儿在哪?”关新妍问,同时左右顾盼,李芊儿的易容术该是出自瞎猫儿之手,这徒弟的易容术已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竟能骗过师傅的眼睛,或许他也早已易了容潜伏在自己身边。 “不用找了,外面被追着的正是他,他正在履行他的使命。大伙都是冒着风险而来,时辰不多,你与萧大哥快些叙话吧,叙完话,咱们之间还有笔帐该好好清算一下。”李芊儿说着话粗暴地将关新妍推进屋,顺手把灯笼塞进关新妍手里,退出来后将门带上。 关新妍对着门板苦笑,今夜还真是热闹,竟是轮番儿来找自己叙话。转过身,面对萧让,目光随意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且对方明明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模样,但关新妍对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没什么好印象,隐隐已猜到他来此的目的。 将灯笼放在角落处,关新妍坐到桌前,对萧让道:“客套话就不必繁叙了,萧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萧让听出关新妍语气中的不善,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和悦声道:“在下历来对关小姐的才干十分钦佩,以往曾有冒犯关小姐的地方,请包涵。” 关新妍悠然提起桌上一只茶壶给自己倒杯水,同时漫不经心道:“如果说,上次利用我对付严员外、收集严员外与太师通联的证据算是冒犯我的话,那这次,算什么呢?坑蒙拐骗吗?我的包涵能换来你的退而自省吗?” 萧让即刻明白她已知道自己此来的用意,这是个心灵通透的女子,在她面前,无需耗费太多心思和言语,如此甚好,恰可直截了当,去繁为简。 萧让自行在关新妍对面落座,淡声道:“既然关小姐直言不讳,那我也勿需拐弯抹角了。关小姐对我心存芥蒂,可以理解。因为你尚不清楚靖王与我之间的渊源。 我的使命便是匡扶靖王完成复仇大业,与仇恨沾边的,自然少不了阴谋诡计、杀伐决断,我可以为靖王干尽所有恶魔所干之事,不在乎声名。 同时,我与靖王是知交,我们深深了解彼此。我明白靖王对你的心意,靖王对你极其爱重,因为你,靖王的剑已很少出鞘,因为你,他变得优柔、温情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金鞍铁马上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靖王。 在靖王眼里,你是意外开在血色铠甲、裂土黄沙里的一朵小花,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一方净土。我知道他如何宝贵你,我也很愿意为他心中那片净土筑起藩篱。但只在不影响宏伟大业的前提条件下。 看得出,你虽然没有如靖王爱重你那般爱重靖王,但也不愿看到靖王身涉险境。 我来此,便是想请你与我一起扶助靖王脱离险境,你的机智才干无人可代替,况且你如今正处飓风中心,恰可大有作为,眼下,找不到比你更合适担此重任之人。 但我不会强迫你行此事,在你做出决断之前,不妨先听我讲一段陈年旧事。” 关新妍默默又倒了杯水,将杯子推到萧让面前。 萧让并不客气,取过茶杯,呷口茶水润润喉,放下茶杯之时,脸上原本轻松的神色褪去,换上了一副肃穆的神情。 其以厚重而又低沉的嗓音启开一段尘封故事: “十年前,也是这般花树繁茂的时节,北境女真族势力壮大,频繁袭扰我大宋边境居民,朝廷派出一拔又一拔精兵良将去攻打女真,却连连吃败仗。 第三佰九十一章 过往 精通战术、具远见灼识的彼时之靖王,向皇上上了一份奏疏,奏疏上详细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强劣态势,又举荐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年轻将领。 此奏疏被有心人大作文章,他们找出靖王与西蜀叛党王昌龄将军有旧的证据,攻诘靖王私下结交武将是要与叛党里应外合行谋反之举。 诬陷靖王的人里头,有吴太师,有北昌候等。 彼时吴太师还不是太师,其就事于枢密院北面房,正野心蓬勃想要扩大自己影响力,靖王奏疏上的谋略与其意见相左,靖王所荐举之人正是其要打压之人。于是,靖王便成了太师的眼中钉。 而北昌候之所以针对靖王,是因为,北昌候与靖王夫人原是青梅竹马,且是表兄妹。早年间,靖王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拆散了靖王夫人与北昌候这对有情人。北昌候对靖王夫人从未忘情。 在太师与北昌候等人的努力下,靖王被皇上派去御敌,远赴北境,披锐上阵。 彼时靖王世子只有十二岁,京城谣言四起,说世子不是靖王之子,而是北昌候的私生子。世子被世人讥讽嘲笑,甚至谩骂欺辱。 世子原本对靖王夫人十分敬爱,不愿相信靖王夫人与北昌候有旧,直至找到靖王夫人与北昌候旧年书信,受不了重重打击,世子歇斯底里在靖王夫人面前发作一通后离开了靖王府,独自去北境寻找靖王。 不料,世子刚到北境,遭狼群袭击,被女真一猎户救下,待养好了伤,找到靖王之时,靖王已然血洒疆场,捐躯报国。 靖王夫人听闻靖王死讯,万念俱灰,苦等不到世子回府,给世子留下一封书信之后自缢。 而朝廷中,仍不断有人对靖王落井下石,有人请旨惩办靖王纸上谈兵、杀敌不力、消减士气,还有人污蔑靖王故意输阵是为叛军。太师曾上奏请旨诛灭靖王一家,并处处设陷意欲斩除世子。 宠罩在靖王府上空的阴云终因太上皇出首挡护而散去,之后查出,靖王之所以战败,并非是战术原因,而是与地方贪饷、后勤不力密切相关,与北昌候大有干系。 提供证据的却是已然逝去的靖王夫人。靖王夫人留给世子的书信中坦言与北昌候从未有逾矩之失,揭露了北昌候陷害靖王的事实证据,还揭露了北昌候身有隐疾不能繁衍子嗣之事。 此事曾在京城轰动一时,最终,靖王恢复了清誉,以英烈入葬。” 萧让稍顿,呷口水。 关新妍低头萦思,想当年的世子十二岁的年纪便经历官场争权夺利的腐恶,见识世情最丑恶污秽的一面,发现最可信任和仰赖的双亲不是那么强大和完美。颠覆了认知,信念崩塌,失去所有,还遭受四面八方的恶意中伤,甚至迫害,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片刻后,萧让继续讲述:“世子经历这场变故,大病一场,在榻上休养了一个月。之后,变得异常老成,他接管下府里所有事务,将府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在外边广泛交友,三教九流皆不拒。 所有人只看到他日益强大,看不到他背后付出的数十倍于常人的辛劳。 倘若没有坚不可催的意志、没有铁石一般的冷硬心肠、没有酷厉的手段、没有些奇门异技,一名稚子如何撑起靖王府的门面,如何护住族里上百口性命,如何抵挡得住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 大概是从那时起,世子极力摒除自己天性中软弱的一面,磨砺自己的身心,将自己炼就得百折不催。 八年后,已承袭了靖王爵位的他,自请赴北境,将当年打败老靖王的女真将领击败,摧毁女真主力,收复被女真夺去的十余座城池。携军功回京受封受赏。 之后的事,关小姐大概知晓。” 从回忆缓缓步入现实,萧让幽沉的目光落在关新妍脸上,沉静道: “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让关小姐明白这个爱重你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些陈年旧事,是靖王埋在心底的疤,由我说出来比他亲口对你诉说该是轻松一些。” “靖王未必想让我知道这些事!”关新妍启口道,“而今,我知道这些,除了震撼,除了掬一把同情泪,又能怎样。对靖王来说,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已然过去,从前,最落魄的时候没人能将他怎样,如今,更是没人能将他怎样。” 听完关新妍的话,萧让哀声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感受到萧让的失望之绪,关新妍奇声道:“我说的不对吗?” 萧让抬眼直视关新妍,沉然道:“看来,你对靖王的用心不足靖王对你的十分之一。” “……” “你大概从来没有或者说从来未想走进靖王的心里去。靖王看起来无所不能、无比强悍,实际上,这正是脆弱的表现,只有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才在自己的壁垒外一层一层加固。 靖王母亲之事对靖王影响十分重大,在男女感情上,靖王封闭绝尘,不信任任何人,却无可避免地对你动了情。 你可能无法想像得到,靖王卸除重重戒备和防护,对你付出真心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当然,你也无法想像,倘若你辜负了他,对他的伤害将会有多大。” “我倒是挺好奇,萧公子经历了多少感情、多少事,似乎历经不少沧桑世事,已深深琢磨透了红尘中的孽海情天。”关新妍淡声道。倘若是现时代的女子,听闻萧公子这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生动叙述,早已感动得稀里哗啦,誓死舍命投报靖王的深情厚意,可惜,萧公子面对的是一名十分不同寻常的女子,想让她感动,还得下深功夫。 萧让被关新妍的话小小噎了一下,似表演奇幻术之人正倾力表演,未防观众出其不易揭了底。只怔愣片刻,萧让不疾不徐回道:“只因我与靖王从十岁便相识,且家父是老靖王北征时麈下一名将士,殁于当年那场战役。我对靖王所遭遇的一切感同身受,从旁看着靖王一步步走到今日,知道靖王多么不容易。” 第三佰九十二章 目的 解释了一番后,萧让继续先前的话题,“靖王极尽所能,对你和你的家人百般照顾。 按照计划,靖王本没这么早回京,只因你蓬莱仙子名气太盛,搅得京城权贵、周边悍匪趋之若婺,我虽在暗中不断投注财力、物力、人力为你挡去许多麻烦之事,但难保会有疏失。是以靖王提前回京。 令父下狱不是偶然,令父是太师撒在网上的一只饵,想要试探靖王究竟对你有多上心,原本,从判官到御卒,都已打点好,令父虽身陷囹圄,但有人照管,衣食无忧。 崔将军突然插手此事,换掉了一批狱吏,又暗中指使一群人去劫牢,看似劫牢,实际是蓄意杀人纵火。” 关新妍略惊,脸上上覆一层忧色。 “当然,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最终,监牢被毁,囚犯死伤一半,令父安然无恙。” 关新妍微松口气。 “令父及剩下的囚犯被转移了监牢之后,又遭遇了一次暗杀,这次暗杀可谓精湛。” 关新妍的心再次提吊上来,皱眉声道:“能不能不吊人胃口!” 萧让单边嘴角轻扯了一下,看不出是乐还是苦,淡然道:“上面追查劫牢案,发现被刺杀身亡的一名囚徒乃贪污重犯,在刺客闯进监牢前已然身死,其死前尚未供出上下贪污链名单。因此,令父与那几名活下来的囚犯被认为有被买通而去杀人灭口的嫌疑,因而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为了这个案子,太师与靖王明里暗里下了不少功夫,令父,也受了不少委屈。” 原来,自己在太师府养伤的这段时间,太师正用尽心力折磨自己的父亲,想到太师每每面对自己时那张温和的脸,关新妍心里隐隐泛起憎恶。 “后来,崔将军冒充靖王劫牢,频遭暗杀已然身负重伤的靖王赶赴刑牢从崔将军刀下救下一众囚徒,却令自己伤重添伤。” “靖王胁下的伤是被崔将军所伤?”关新妍惊声问。 “正是!”萧让肯定。 关新妍默然,未料靖王那身伤竟是与己相关,先前自己竟然还当着他的面拿受伤之事调侃他,实在不应该。未料崔将军竟如此卑鄙阴狠。 “崔将军在劫牢事件中已暴露身份,太师也脱不了干系,是以太师忙向皇上献美人计以取悦尊颜侍机为自己辩解脱罪。 劫牢案已移交三司受审,令父暂且无虞。” 两人各自沉默,各想心事,不一而同都在设想此案后续情形。 早先不知道靖王成日在忙些什么,尚可拒之千里。而今,知道靖王为父亲之事付出许多心力,且父亲脱去牢狱之灾还得仰赖靖王的势力,关新妍心里已自然而然向靖王阵营靠拢。 “你说靖王身处困境是什么意思?”关新妍忽轻声问。 萧让暗自松一口气,费了这么番功夫,总算瞧见了期望的曙光,略思忖后,沉然道:“完颜墨、完颜如霜潜入宋境作奸犯科一案审理不顺,波折不断,靖王因牵涉其间,不得自由,还得频频应付太师的阴招。 太师让计相史大人在京城掀起一波丈亩清资风潮,敛收了不少财产,打击了不少异已,现朝堂中多数是太师的人。 权政这盘棋到了举步维艰的时候。” “你想让我做什么?”关新妍果断声问。 萧让目视关新妍庄严道:“太师十分敏感多疑,一般人很难接近他。无论何时何地,其身周都有高手环护,而且,太师身上有一件昆衣,此衣刀枪不入,还能吸食毒素,有这件昆衣在身,任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想,或许你有办法让他取下那件昆衣。”萧让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黑色的外形似皮革却比金缕衣还硬实的一件裲裆衫置于桌上,“这是一件仿制的昆衣。倘若事情到了无可挽回需以命相搏的时候,希望这件昆衣能发挥效用,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太师笑到最后。”说最后一句话时,萧让眼里迸出星光火耀。 关新妍凝然看着桌上的昆衣,暗想,照此看来,情形该是十分艰难了,都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倘若这件事难办的话,”萧让再启口,“还可以在皇上那边想办法。”不等关新妍有所反应,萧让紧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宫中置了不少耳目,你若是想借皇上的威势取事,我的人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关新妍目光扫向萧让,暗想,其虽不择手段,也还算有底限。伸手取过桌上的昆衣,平静声道:“此事容我再好生琢磨琢磨吧。” “好,明日,我来听取答复。”萧让说着果断起身准备告辞,该说的都说了,结果,想必不会大失所望。 “靖王已然安全出府了吗?”关新妍追问一句,终是要听到确切消息才安心。 萧让一怔,沉然道:“你的意思,靖王来过?刚走?” “你的意思,你与靖王不是一起来的?”关新妍讶然反问。 这时,外面那原本动静不大的奔逐声显得异常刺耳。 “靖王没理由出不去。”萧让沉呤道。 听着簌乱的声音似是从东南方向传来,关新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幽然道:“或许,他去向太师借样东西去了。” “什么东西?” “一味药。” 萧让神色一变,立即转身翻窗而下,关新妍紧跟其后落地。 “你跟来做什么?十分危险。”萧让回头对关新妍肃声道。 “如果猜得没错,那边种植了很多药草,或许我可以带路。” “我轻功好,眼力好,也能助一臂之力!”李芊儿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瞬间移到近旁,显然,她在屋顶上呆了多时,倾听了多时。 萧让犹豫不决,关新妍与李芊儿十分默契地一人一边拽着其衣袖往前去。 步出十米远,萧让站定,对身旁两人严正说道:“太师的瞿衡苑是由号称‘穿山没海机匠鬼才冯元大师’设计并建造,地上一层,地下两层,均设各种奇巧机关,对冯大师的技艺,我尚未悟透一半,咱们且走近看一看,倘有危险即时撤退。你们二人务必听我指示行动。” 第三佰九十三章 探 得到身旁两人首肯,一行人往瞿衡苑步去。 暗夜之中只有微弱的一点星光,勉强辩得清物事轮廓。风声不断,拍打在树干、树叶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三人需努力观察环境,仔细倾听各方传来的声音以规避风险,皆是高度警惕、十分小心谨慎前行。 离瞿衡苑原本只有大约两里的路程,三人却走了一柱香时辰,因一路上要避开奇石阵、迷踪林、警卫机关。 好不容易穿过机关重重的外围,来到瞿衡苑墙外,三人伏在墙根下商议,说是商议,一路上都只有萧让发令,其余两人听命,“来时苍促,未带绳索,这样,二位各褪下一件衣裳拧成绳索,我带着绳索翻过去,确定安全之后,再用绳索将你们渡引过来。”萧让肃声道。 “好!” “好!” 关新妍与李芊儿异口同声应下,却不约而同同时伸手扒下萧让的外衫。 “喂,你们,”萧让大惊失色。 关新妍与李芊儿皆朝对方投去赞许的一眼,撇开从前的恩怨不提,这如出一撤的想什么做什么的爽利性子倒是十分合拍,瞬间,互相生出些好感。 两人当着萧让的面将他的衣衫撕成布条连接成绳索。 “你们……好样儿的,”萧让憋着气声道,“这是第一次!”说话的威胁意味尽显。 关新妍将绳子塞进萧让手中,“你若心思用过甚,一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听语气有恃无恐,萧让忽有一种感觉,可能一辈子要被这个女人压下一头,未及细究原由,李芊儿不耐烦声道:“要不,我先跃过去瞧瞧动静?” “说好了听指示行动!”萧让沉声喝道,霎时觉得带这两人过来实在是不明智举动,可后悔已来不及。“你们呆在原地,我看看去。”说完脚点墙壁突出部分飞身而上。 萧让刚在院墙上冒出半颗头,忽一阵疾风扫来,下意识往后腾了个空翻,弓步着地。关新妍与李芊儿见此情形顿感不妙。 一条黑影骤落到三人身前,身形伟岸,英姿勃勃,尊贵的气质无可隐藏,开口更显雍容华贵,只是说出的话不免叫人心头一凛,破坏美感,“找死吗?谁叫你们来的?” “师傅!”李芊儿认出来人,惊喜着朝黑影扑过去。不知为何,靖王未像往常那般闪避,让李芊儿抱了个满怀,李芊儿惊了一瞬,更将身前人搂抱得紧紧的,仰脸激动声喊:“师傅你没事吧,徒儿可担心死了。” 萧让从容起身走向靖王,谨声道:“靖王,太师的瞿衡苑明显又多了好几层布防,要闯关的话,咱们得好好准备准备再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且出去再商议吧。” “嗯!”靖王从鼻腔里发出威声。 萧让立即抬步往来时路后撤,走了两步,发觉身后三人皆屹立不动,不禁回头张望。 如果夜色没这么浓的话,一定可以清晰瞧见关新妍此刻脸色十分不好看,她面对着萧让,眼睛却是斜睨着左侧五米远处那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内心正翻江倒海。 关新妍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拉开那只攀附在靖王身上的章鱼,叫她走远点,再指戳着靖王的鼻子狠狠骂一顿。尽管两人未确立关系,但,毕竟搂抱过,接吻过,不久前还热情如火地亲密接触过,鼻腔里属于他的气息还在,怀里也还有他的余温,耳边还回响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刚刚抚慰过自己身心的人此刻竟然当着自己的面给别的女人供暖。这算什么?! 就是这样践行感情专一的诺言吗,前不久信誓旦旦地立向,转眼对投怀送抱的人来者不拒,这品性,还真是应了那‘怀谷公子’的雅号。究竟,‘此生唯一’那种话是醋劲上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意气话,还是说,他口中的‘唯一’与自己所理解的‘唯一’天差地别? 难道他所指的‘唯一’是万花园中独领风骚,宠冠群芳的那一支?这样的‘唯一’还真是恩深义重。真个儿是自大狂!这‘唯一’的华冠谁爱争谁拿去,才不稀罕! 越想越生气,气到极致,关新妍猛地清醒,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像个十足的怨妇。理智、优雅、从容、大度都去哪了?怎么无端地莫名其妙地情绪失控。 再细眼瞧那一对仍黏在一起的人,抱吧抱吧,最好永远不要分开,抱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这样就不会有人再纠缠自己,硬拽着自己往深渊里去了。可是,身体哪里好似不对劲,仿似有根弦绷得紧了久了些,又酸又胀…… 夜幕中,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李芊儿与靖王自然感受不到来自关新妍的祝愿。 李芊儿似攫到了一座矿藏,誓要牢牢掌握住,沉浸在幸福里,不能自拔。 靖王很想伸手推开身前蛮缠着的陀螺,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敢轻举妄动。 院墙上有松动的砖块,触碰后院墙内侧墙根底下即可喷出一种气体,气体无色无味,闻之令人头脑昏沉,四肢乏力。 靖王不久前体味到了这种气体的威力,在墙根下歇息多时,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后听闻这边有响动,走过来恰好瞧见萧让要爬墙头,当即运轻功腾空扫腿将萧让逼了下来。 尽力使出这一招之后,靖王立觉四肢麻痹,仿如千万只蚂蚁在皮下噬咬,又麻又痛,动一动痛感更甚。是以李芊儿扑过来之时,他想避开却无法避开,能支撑住没倒下去已算是庆幸。 靖王不想让关新妍看到自己狼狈又软弱的一面,想等关新妍走在前头,再想办法支开李芊儿。却不料关新妍也想走在后头埋头梳理自己的心绪。 场上四人忽然都静立不动,气氛很是奇特。 “你们在等什么?”萧让出声打破沉默。 关新妍忽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自己走他俩后边不成了高炽光电灯泡了吗,真是不识趣!念及此,抬脚朝萧让走去,方走两步,陡然立住了脚,眼前景象令其神色大变。 第三佰九十四章 释怀 在不知不觉中,周边的景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倘若不仔细看的话,或许觉察不到。 萧让感觉到关新妍行止异常,转身察看,也觉出了不对劲,眼前山石未变,树木的方位和密度发生了变化,林木上空的雾比先前浓了些,且雾里深处有一簇黑影似长翅膀了一般往这边方向涌来。 “是蝙蝠,快躲!”关新妍大叫一声即奔向萧让,拽着萧让奔向一块大石头后边,刚刚藏好身,听得“呼——”一声,蝙蝠群如飓风袭来。 与此同时,一片火光亮起,是靖王将自己的披风烧着并抡起了火圈,蝙蝠遇见光四散而逃。 一片混乱中,萧让朝靖王大喊:“蹇解损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继,雷火丰、水天需宫卦有变,杜、景门易位,生门变死门,不能后退只能前进了。” 靖王沉声应道:“屏气、跃墙头!” 萧让正打算举托关新妍后腰带她跃过院墙,忽然感觉一股奇异的风刮过,身边顿时一空,刚刚还伫立在身旁的人赫然不见。抬头,正见一道影子隐没在墙头,当下不作多想,即刻展轻功飞跃墙头,落地后,见李芊儿怔怔立在前方石子路上。 萧让心中一片清朗,暗暗叹口气后,走到李芊儿身边,声道:“她比你更需要靖王的保护,危难时刻,更可轻易对比出谁是负担,谁是助将;谁小器,谁大方;谁一无是处,谁称心合意;谁无足轻重,谁举足轻重;你究竟要成为谁,看你接下来的行动。站这里看,只会迎来一种结果,命不由已,前途多舛。” 李芊儿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萧让,幽幽声道:“萧大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 “这是自然!”萧让坚定声言,怕言语没有信服力,抬起一只手搭在李芊儿肩上给予信心鼓舞。 李芊儿沉默半晌,忽冒出一句“信你才怪!”随即大步朝前走去。 萧让的脸似遭雷劈了一般又黑又臭,对着李芊儿的背影“欸~”了一声,想叫住李芊儿解释一番,对方却头也不回径直向前。 萧让沉沉叹口气,暗自反省,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遭遇信誉危机的。忽听得身后有轻微“滋滋”声响,转头见墙根下正冒气,原来是墙外蝙蝠四处乱撞,触碰了机关。 谨慎地环视周遭一圈之后,萧让迈开腿朝着前面蜿蜒石径奔去。 靖王托着关新妍一口气奔出十余米,忽觉心口一阵憋闷,骤然停下脚步,放下关新妍,抬起衣袖悄然抹去嘴角涌出来的血。适才强行运功之后,丹田气淤血滞,心脉气血震荡,一身功力毁损大半。 关新妍见靖王举手投足雍容优雅,未料其身负重伤,一路闻着其怀里残留着的李芊儿的香粉味,敏感的神经不断地被挑拨,积压在心底的怨怒渐次膨胀。 双足沾地后,关新妍劲力推开靖王,冷声道:“靖王还是趁早将你的深情厚义投注在别人身上吧,别在我这浪费心神!” “怎么了,你?”靖王奇声问,自己心里还蹿着火呢,她倒先发制人。 关新妍清冷声道:“我仔细想了想,靖王风流倜傥,怀缅多情,又天资聪颖,功成名就,是京城无数名门贵女争相嫁与的富贵骄人,将来定是享不尽芳泽之福。 我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村姑愚妇就不要自讨没趣往人家后花园里凑热闹了,自知雀儿头承不起凤冠,靖王先前对我多有顾望,实爱重过甚,实不堪受此珍视,难担殊荣,承不起靖王的厚意。 倘若靖王还顾怜我,出了太师府之后,请放我自由营生吧,不要再搅扰我的生活,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一辈子感激不尽。” 靖王一阵气闷,皱起眉头恼声道:“谁要你的感激?倘若真感激的话,就以身相许,用实际行动回报。你这一番言不由衷的话究竟要表达什么?执意要离开也得找个登样的理由。” “这理由不充分吗?还要我怎么说?靖王你有权有势,有财有貌,身边无数女人环绕,你嘴上说着爱重谁谁谁,却不拒左拥右抱,或许你觉得看一群女人围着你争宠卖娇很自豪,我觉得非常无聊,不愿凑这个热闹。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说话时,天上阴云散开,月光洒落下来,关新妍气咻咻的模样被靖王尽收眼底。 关新妍话落地,见靖王没有接腔,反用一种陌生的、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霎时清醒不少,别说对方,自己也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奇怪。暗自着恼,猛地转身要走,却被靖王拽住了一条胳膊。 靖王双手扳过关新妍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原来你也会吃醋。”说这话时的靖王无比温柔。 关新妍忽觉自己寒凉的心被一双温暖的手捧起,全身的寒意都在消融,嘴巴却仍负隅顽抗:“才不是,我生来就不爱吃醋。” 靖王轻柔一笑,满眼宠溺,好看的模样顿叫关新妍心旌神荡,再无一丝招架之力。 四目相对,热力骤增,靖王以低沉的磁性嗓音柔和声道:“没有人要和你争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的眼里只有你。不知是我先前说的话不够清楚?还是你没听明白?不妨再重申一遍,我赵谦此生只娶你一人,绝不纳妾,不招蜂引蝶。一生只守护你一人。 李芊儿是我师兄的女儿,十几岁便相识,从来只当她是小孩子!对她没有任何想法! 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解释的已然够明白了,心底那点别扭劲、难以明说的小心思显然已完全被对方堪破。关新妍十分羞赧,无言以对。 靖王忽伸手捏住关新妍的下巴,缓缓低下头,攫住双唇。关新妍气血上涌,脑袋一嗡,理智与情感剧烈争斗一番,最终,情感占据上风,其果断抬起两条手臂勾住靖王的脖子,将其扣向自已,同时踮起脚尖,一改被动姿态,反守为攻。 靖王浑身一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芙蓉面,清漓眼,很快即遭幸福的巨浪袭晕,在深情海里沉沦,不由自主张开双臂牢牢拥紧怀里的幸福,尽享甜蜜。 第三佰九十五章 劝 李芊儿转过一道弯,看见正道上忘情拥吻的两人,心碎成了片,正蓄满了恨意想要冲上去,嘴巴突遭一只大手捂住,且腰上被一只钢铁般的臂膀箍得死死的。 李芊儿双目喷火奋勇向前,却被身后人拖进林木丛中,恼怒之下,大张其口,朝捂在嘴上的手狠狠咬去。 萧让忍着剧痛,在其耳边小声警示:“你要是莽撞行事,好恶不分,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你。” 李芊儿松开嘴,拉下嘴上大手,回头怒目瞪着萧让,“帮?你根本就是瞎搅和,我要去杀了她,你别拦着我,再拦我,你也是我仇人。”李芊儿说着死命挣扎想要冲出去。 萧让紧锢不放,耐心劝道:“你想想,你这个时候冲上去,搅了靖王的兴致,显得贼没眼力,又嫉又悍,你还要当着靖王的面杀靖王此刻的心尖宠,出了这口气,你是不是打算彻底从靖王眼前消失,再也不见靖王了? 你李芊儿喜欢的人,自然是极好的,自然也是其它女子梦寐以求的,你要杀光所有仰慕靖王的人吗?那你得做好与天下为敌的准备。 靖王如此出类拔萃,你难道敢妄想靖王一生只守着你一人?你这冲动、好妒的品性别说做妾,做粉头也不合适啊!” 对着李芊儿要杀人的铜玲眼,萧让仍不紧不慢地说:“话说得难听,理却是实实在在,你要是真这么冲过去了,靖王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从前围在靖王身边的女人无数你都能忍,如今,靖王身边只有这一个,你怎么就不能忍了,难道你自认比她差太多,非得让她消失才能消除她在靖王心里的影响,你李芊儿在天水镇历练许久就只有这点手段?” 李芊儿安静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萧让渐渐松开固住李芊儿的手,心叹,这都什么事,前面危机重重,能不能安然走出太师府还难说得很,有人却偏在这危险境地痴缠,唉!感情害人! 李芊儿忽眸光湛亮看向萧让,厉声说:“你究竟是偏帮她还是偏帮我?” 萧让立即表态:“自然是偏帮你,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和她才认识多久,要说你们谁和靖王站在一起比较登对,当然是你!她哪里及你半分明艳动人,她哪里有你这般活泼可爱。 且她不过区区一名商户女,你李芊儿‘抚心姑娘’的盛名远扬四海,令尊‘杀手村村长’的名头更是令江湖黑白道闻风丧胆。 靖王若是为了她而置弃你,那真是十分地不明智。” “好,既然你如此上道,我废话不多说,你帮我一个忙!”李芊儿悭声道。 “你说。”萧让回应,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一会有机会的话,你将她弄走,让我与靖王单独相处。” “这可是太师府,危机四伏,不得儿戏。” “她由你护着,我由靖王护着,出不了事!你只回我,帮还是不帮?”李芊儿逼视着萧让。 萧让思虑片刻后,回道:“先得尽力保证大伙的人身安全……” “哪怕只一盏茶的时辰!让我与靖王单独相处一盏茶时辰即可!” “你想做什么?”萧让疑声问。 李芊儿未回答,脸上却忽地浮现一抹红云,萧让一阵头痛,头痛归头痛,可这摊子事撂不开,还得想办法处理,谁叫那犯桃花的是自己的主公呢。 “这样,待安全出了太师府,我将你推到靖王身边做侍女,这样,你与靖王相处的时日不就多了吗,你表现的机会也就多了。” “你不是说靖王身边不好安插人手,那样会对靖王不利吗?” “那是从前,如今靖王身负重伤,你过去恰可保护他,这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 李芊儿尚在思考,萧让鼓劲道:“凡事切忌操之过急,你该对自己有信心,靖王身边的女人都只是昙花一现,谁也没有你对靖王熟悉,谁也没有你与靖王认识的时间长……” “行了,先出了太师府再说吧。”李芊儿打断萧让,举步朝石路上走。 萧让呼出一口气,跟上去。 两人来到先前遇见靖王的地方,却发现眼前已空无一人。萧让急步上前,站在靖王曾站过的地方往四周打量,见地上有叶子做的引路标记,顺着叶子隐没的方向看去,见远处屋脊上空轻烟袅绕,看来,靖王是想去光顾一下太师的炼丹房之后再出去。 “他们去哪了?”李芊儿焦急声问。 “应该是找寻出路去了,咱们也尽早出去吧。”萧让说着往一处开阔地走去,李芊儿自动跟上。 萧让原是想探寻一条出路,将李芊儿送出去,再回来寻靖王。满以为不会费太多时辰,不料脚下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迷幻。 兜兜转转,来到一座迷宫般的石窟,一路寻着热源前行。 “又闷又热,究竟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李芊儿耐心尽失烦燥声问。 萧让于墙壁上摸索石门开关,回应道:“找到火源,就能找着开天交通之地,就可找到出路了。” “哗~”一道隐蔽的石门突然开启,同时明亮的火光照射过来,萧让与李芊儿自然以手挡住刺目的强光,让自己的眼睛缓慢适应明暗反差。 恍惚中见两条身影立在石门前,萧让努力睁开眼睛,惊声道:“靖王,关小姐,你们怎么在这?” 靖王与关新妍也惊了一瞬,两人正寻找出去的路,不料遇到萧让与李芊儿撞进来。靖王方要启口,见李芊儿扑过来。 关新妍眼明脚快,拦在靖王身前,大声道:“妹妹这是害了眼瞎症还是腿软病,怎动不动就如扑棱蛾子一般瞎撞,让外人瞧见,还以为妹妹着了魔、中了邪呢。” 李芊儿见挡在身前的关新妍气不打一处,抬手就要甩对方一个耳刮子,手扬到半空,被关新妍身后的靖王出手控住。 靖王拧着眉头对李芊儿沉声道:“这是你婶婶,不得放肆!” 李芊儿眼睛瞪得溜圆,随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你们……” 瞧着李芊儿伤心欲绝的模样,关新妍立即明白她想多了,却不作解释,没办法,无论多贵的东西都可以出借可以出让,唯心上人绝对不许他人染指。 第三佰九十六章 探 萧让见此情状,上前声道:“靖王与关小姐心意相投,可喜可贺,好事将近,在下必好好准备一份大礼送上。李芊儿,你素来敬重你师叔,早盼着你师叔有这么一天,想必早就备好厚礼了吧,回头别小气,让萧大哥看看,好让你萧大哥参酌参酌决议送什么礼好。” 萧让明着是贺喜,暗中提示李芊儿稍安勿燥,回头商议。 可李芊儿满心哀痛,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若不是有对关新妍的恨意支撑,恐怕连站也站不稳。 靖王放开李芊儿的手,轻巧地半旋个身,身体侧对着李芊儿,同时将关新妍护在自身另外一侧。面对萧让正色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萧让立即敛容肃声道:“在下本是想探寻出府的路,不料却被导向了这里。看来,是有人故意将我们都引到这个地方。” “这里是消熔炼药的残渣废料的地方,随时可以变成毒气室。” 萧让这才仔细观察周遭情形。这间石室非常大,中间有一处下陷三米的巨坑,里面是未燃尽的炭火及药材,这些炭火药材来自石壁上嵌着的一只铁筒,铁筒的另一头不知通向哪,但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可推知其路径十分曲折绵长。 头顶上方是通天的,但那洞口不大,离地面有五丈高。这是一个形如花骨朵的石室。 “不知那上头是怎样的光景。”萧让仰头对着那洞口声言。 靖王未发声,若是在以往,完全可以轻松施展轻功上去观望,可如今身负重伤,无法企达那洞口。 萧让未听到答复,奇怪地朝靖王看一眼,见靖王神情黯然,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你们一路走来可顺?”靖王问。 “那还是一条只能进不能退的路。”方说完身后石门自动关闭,萧让紧接着道:“目前看来,顶上这洞口是唯一的出路了。” 两人随即都将目光投向李芊儿。李芊儿尤沉浸在哀伤中,未注意听靖王与萧让的谈话,觉有目光投射过来,茫然回视。 萧让对李芊儿说道:“五丈高有难度吗?” “什么?”李芊儿纳纳声言。 萧让望向头顶,“如果可以的话,你先上去观察一下四周情形,我们在下面护着你,待探得具体方位环境,咱们再作下一步规划。” 李芊儿望向头顶,见那洞口黑黝黝宛如大张的野兽的嘴,石壁陡峭,可攀附的结点不多,倘若不慎从上面跌落下来,便是直直坠入火坑。 一个念头闪过,李芊儿陡然振作起精神,眸光灿亮,其迈步沿石壁走动一圈,果断声道:“虽然条件险恶了些,但难不倒我,等我好消息吧。”说完即奔跑助步,脚蹬一处峭壁升空,随即双脚轮番在石壁上点蹬,身形灵活得如同一只壁虎自由在石壁上游走。 底下三人皆仰头密切注视着李芊儿的一举一动,都为李芊儿潇洒灵动的身姿感叹不已。 李芊儿一路轻松窜到上方,眼看即将顺利到达洞口,底下人已开始想像洞口周边是怎样的景象。未料,李芊儿刚刚探出半个头,忽然吃惊尖叫一声,手足失措,身体从上方直直坠落。 危险之际,靖王果断出手,飞身跨越火坑,从空中掠走李芊儿,两人双双在地面上滚动一圈,之后靖王半蹲半跪拥着李芊儿。 李芊儿惊魂甫定,见是靖王救了自己,百感交集,忽地伸出手臂紧紧搂住靖王脖子,将头伏在靖王颈窝处,娇声泣诉:“师傅,幸好有你,吓死我了,呜……”未知是真被吓着了还是真委屈,李芊儿的泪水如决堤的水不断涌出。 靖王眉头深锁,深为自己功力损伤而着恼。若是以往,哪里需要让女人替自己冲锋冒险,今日,实在窝囊。 关新妍站在靖王与李芊儿的右侧,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靖王的大半个背影,却清晰可以看到李芊儿梨花带雨的脸。忽地,李芊儿眼开眼,向关新妍投去涵义深远的一瞥。这一瞥顿叫关新妍明白,她在装,李芊儿料定靖王会出手救自己所以才敢以身犯险。 事实上,在李芊儿下坠之时,萧让的位置更方便出手施救。依靖王冷酷的性情,他主动越过萧让出手施救,证明其与李芊儿关系不一般。 瞧着靖王一动不动任由李芊儿搂着,默然给予安慰。关新妍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突兀的存在,为了去除心中的不适,也为了尽快摆脱这种恼人的处境,关新妍转身在墙上探索,寻找出路。 机关有意识将人导到此处,必有用意。不认为太师会有耐心将猎物困个三、五日直至饿晕再出来收拾局面。很有可能,其会以毒气将人放倒而制伏人,这石室内一定有单向喷气装置。找到这个装置,或可降低处境的危险性,争取些出逃的时间,关新妍一边琢磨一边在石壁上摸索。 萧让不死心地看着洞顶,皱眉凝思,待李芊儿情绪安稳些时,出声问询:“方才在上面见到了什么?” 李芊儿显得十分后怕,惶恐道:“到得上面,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觉有锋刃袭面而来,利器是类似于回旋刀之类的,若不是我反应得快,怕是已遭割喉了。师傅,徒儿差点没命再见到你了,唔……” “洞口有人把守,他们以逸待劳,这条出路不好走。”萧让沉声道。 “他们越是在这条出路严防死守,越是证明这条出路可靠。”靖王淡声言语,同时拉开李芊儿缠在脖子上的手臂立起身。 李芊儿本不愿放手,无奈力气小,紧缠的手臂轻易被拉开,拉开后的手臂顺势搂住靖王的胳膊,随靖王一同起身,身子依旧依附于靖王,满脸忧戚,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姿态。 萧让朝李芊儿扫一眼,对靖王声道:“还要走那条路吗?靖王有好主意?” 靖王方要说话,忽听关新妍高兴大喊:“找到了!” 齐朝关新妍望去,见她立于铁筒旁,脚边石壁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第三佰九十七章 办法 见大伙皆一副奇异的神情,关新妍解释道:“料想不差的话,此是喷迷药或者毒气的开口,咱们或可将这个开口导向铁筒,让铁筒的另一端产生骚乱,咱们可从中取事。” “如何取事?”萧让接口。 “铁筒的另一头该是重畿之地,我想,很有可能是太师的炼丹房,炼丹房出了差池,一定引多数人去救援。如此一来,敌方注意力分散,且炼丹房的位置暴露。 时间赶得及的话,咱们不仅可以逃出此地,还可以赶去炼丹房观摩一下,可以的话以毁掉炼丹房作要挟逼太师出面谈条件。” 萧让微不可察地轻声叹口气,随后平静声道:“听起来主意不错,但关小姐的想法是不是超前了些,关小姐大概忘了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咱们如何赶在骚乱结束前离开此地?而今,当务之急,是商讨如何从这艰险的洞口离开。” 关新妍神情从容,淡然道:“先避免遭毒气侵袭,咱们便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出逃。若是想尽快离开此地,办法有,只是,越赶急担的风险越大。” 萧让奇声问:“你有什么办法?” 关新妍向前迈进几步,来到火坑边,望着火坑里的物事声道:“办法不少!瞧这坑里有未烧烬的残枝木棍,有炭灰,有余火,皆可利用起来。 将残枝木棍捆成束,变成一支粗棒,送达顶上,横亘在洞口。棒中间垂根衣绳便形成吊索。大伙皆可攀着吊索上达洞口。这么一来,每个人企达洞顶皆不成问题。 倘若洞顶外有人防守,可采取许多应对措施,比如,以炭火或者木制假人引开敌人注意力侍机而出。 还可就地取材,制作一件防御铠甲,让其中一人穿上,上去引开敌人。 或者,不嫌费事的话,制作几十个火笼,带上去甩向四面八方,且攻且逃。 实在不行的话,我出去喊话,太师若知道是我在,不会下死手,我引开上面的人,你们找机会遁走。” 关新妍话音落,萧让满脸欣喜正欲表态,忽听靖王坚定声道:“不可!” 三双眼睛皆看向靖王,等听释疑。 靖王沉着声道:“这洞口虽是出路,但不是唯一的出路。” “靖王发现什么?”萧让问道,到了此间,已完全迷失方向,奇门遁甲、八卦星阵之术已发挥不了作用。而且,四周皆是石壁,很难开凿复杂一些的阵法机关,很好奇,这种情形下,哪里还有出路。 靖王目光投向铁筒,声道:“我算过,这铁筒每间隔半柱香时辰便有废料产出,按照从那端发出声音到出料的时辰来估算,铁筒总长不过三十米,……” 众皆明白靖王意图,不约而同出言反对。最先开口的是李芊儿,“不行,绝对不行,太危险了,这洞口如此狭窄,容身且难,爬行更难,万一正爬着时候,那头出料,企不是被活活烧烤? 就算侥幸能够在半柱香时辰之内到达那头,万一到了之后发现那头是封死的可如何是好?” 萧让反对的理由是,铁筒的那头未必是个安全的所在。 在靖王说到铁筒的长度时,关新妍的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一只青蛙在井水里拼命蹬脚上窜的画面,想一只青蛙一小时大概能游三公里,一分钟游五十米,这样看来,三十米不算什么。 可在没有水,没有浮力,且还要不断抵抗自身重力、克服周身摩擦力的情况下,速度会大打折扣,想来,一分钟三米应该不算难事,十分钟三十米,还算凑合,万一遇到阻碍,撤退应该比较顺利,五分钟该是够了。 倘若废料排出的时辰固定不变,倘若铁筒中间没有曲折路段,这条路或可行得通。 “还是太过冒险,万一……”关新妍瞧着李芊儿如花似玉的脸蛋,满脸惋惜,“万一出了意外,不是毁容就是伤残。” 李芊儿见关新妍偏偏盯着自己说这番话,蓦地一惊,不由自主再次认真打量那洞口,明明心急如焚,脸上却极尽柔婉,一双忧戚满满且深情款款的眼眸投向靖王,哀戚声道:“师傅,你知道,你让徒儿做任何事徒儿都不会拒绝,可是,徒儿这次是瞒着父亲出来的,万一……万一徒儿遭遇不测……” “没有让你去,”靖王果断声言,“我去!” “靖王使不得!”萧让毅然阻止。 “放心,我有分寸!”靖王坚定声道:“虽然功力大不如前,但听力和气流感知力尚敏锐。倘有危险,可以提前预知及早撤退。” 关新妍走向靖王,靖王一个侧身,与关新妍双手交握。李芊儿瞬间被排出了二人世界,仿似从繁华热闹中心突然移到了孤寂高墙外。还被迫于最近的距离感受一波爱情的甜蜜,当然,在她品来全然是浓浓的醋劲。 “安全防护类的话我不多说,你比我更清楚明白该如何避开危险。我只有一句话,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关新妍面对靖王温声言语,双眼溢满深情。 只这一句话,让靖王感受到浓浓爱意的同时也意识到保护好自身也是一种使命。靖王神情微动,将关新妍拥进怀里。 萧让满心满眼着急,瞧着眼前这温情的一幕,感受不到美好,只觉得一个任性恣意,一个肆意胡闹,憋了一会儿,终忍不住煞风景地开口:“靖王务必三思而后行,靖王尊贵之躯万不可以身试险。咱们再商议商议,或许还能想出其它办法。” 靖王松开关新妍,对萧让平静声道:“已在此耽搁不少时辰了,对方一定已开始采取行动了,再商议下去,只怕会错过出逃时机。此事就这么定了,待下一次废料产出后,开始行动。 倘若行动顺利,到达那头之后,我会传递信号过来。 倘若半柱香时辰之后,未有我的消息,你们便想其它方法出逃。” 见萧让还要再驳,靖王沉声道:“这是命令!命你誓死保护好她们!” 萧让再无声言。 第三佰九十八章 争 再一次,一堆药渣和着灰烬及零星炭火从铁筒稀稀落落冲出,填入火坑,靖王不避脏污,无所防护地进入铁筒。 另三人皆忧心忡忡地望着铁筒,听着铁筒里的动静。 铁筒里叮叮铛铛的的声音一路远去,听声音,上行得很顺利,竟似在里面如履平地一般,真不知靖王是如何做到的。 不一会儿,铁筒里的声音难再听闻得到,难以预料靖王会面对怎样的情形。 那头操心不上,李芊儿与关新妍不约而同将目光射向彼此。旁边萧让立感头皮发麻,暗叫不好。 李芊儿早已没有了娇柔姿态,眉眼间凌利如刀,“我敬你有几分机灵,不是个绣花枕头,劝你别打靖王的主意,麻雀变凤凰这种事古来只有戏中有,别惦念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死相会十分难看!” 面对李芊儿的威胁,关新妍毫不退缩,直视着李芊儿平静道:“你与靖王不合适。” “笑话!合适不合适不由你说得算!” “我好心提点你。” “你会有好心?你巴不得我被毁了容,落一身伤残,遭靖王嫌弃才好吧?!” “靖王嫌弃你已然是事实,与你健全与否无丝毫关系。” 眼见李芊儿脸色陡然阴沉,萧让温声道:“二位,你们纵是吵得天翻地覆有何意义?裁度权、选择权在靖王手上,你们不是该把劲都使在讨好靖王这件事上吗?” 关新妍不屑道:“谁要与她吵?只见过没名没分、不识大体的胡搅蛮缠,没见过名正言顺、正受荣宠的既定正房没事找事寻不痛快。” “臭不要脸,你也配做正房?!做梦去吧!”李芊儿厉声怒骂,满脸恨意。 李芊儿越愤怒,关新妍越悠然,“谢谢你的激励,本来对这个位置不怎么上心,现在发现这个位置还挺炙手可热,那我定要坐上去风光一把。” 李芊儿目光中怒火熊熊,恨不能即刻将关新妍烧成灰烬,眼见情绪将要失控,忽然深吸一口气,脸上一层寒冰罩下,烈焰鸟骤然变成了浑身散发着寒芒的蓝鸟,其眸中一片阴冷,启齿森寒道:“惹恼了我李芊儿的人断不会有好下场! 就算你抢到了那个位置,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你将会为此付出加倍惨痛的代价!” 关新妍心头猛地一颤,李芊儿的目光让她想到蛰伏在暗处时刻准备偷袭的凶禽猛兽。 这是个心性非常不稳定,极易感情用事,行事爱走极端的女孩。她观念里没有是非黑白,对人、事的喜恶只凭感觉,心情畅快时,万恶皆是善,心情不畅快时,万善皆是恶。谁若欺辱了她,必付出对等的代价,谁若伤到她内心深处,恐怕至死才能摆脱她的蛮缠。 “你知道师傅为什么身负重伤也要拼死救我出火坑吗?”李芊儿再启口。 关新妍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可在听到李芊儿接下来的话,脸色渐渐暗沉。 “在我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家遭数十名仇家上门报复,师傅赶来相救。逃命时,我落入了深山谷涧中,是师傅将我从谷涧中救出来,并将我安置在一处岩洞里,那一夜,我恶梦连连,师傅走进洞来言语安慰我,还教会我好些练功诀窍。 三日后,仇家被清退,师傅将我送回家。 父亲和师公知道师傅将我从谷涧中救起,又一同在岩洞里呆了三日,便命师傅娶我。 那时,我尚不知师傅的靖王身份,只以为他是个寻常孤儿,我当时什么都不在乎,只愿能与他相守。可他竟然拒绝娶我,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当我成为了天水镇花儿舫的头牌后,我以为他会后悔不已,可谁知他竟然建造了靖王府,连娶了六房。 无论师傅娶多少房,最终,他都会属于我。因为,在父亲与师公的施压下,师傅在父亲、师公面前发过誓,倘若我龄满十八岁还未嫁,他便迎我过门。 还有,师公最忌同门操戈,为了让父亲与师傅不生嫌隙,师公逼着师傅承诺保我性命无忧至十八岁,倘若十八岁前我有闪失的话,师傅便被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那便意味着要自废武功。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师傅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出事。” 竟然有这么变态的门规?关新妍阴沉着脸,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萧让,以求证,见萧让颔首不语,明白李芊儿所言不虚。 瞧着李芊儿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关新妍默然为靖王感到悲哀,真要娶了这样一个任性刁蛮的女子放在后院,可想而知,后院难有安宁之日。 李芊儿对着关新妍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继续说道:“与我抢东西,先想想自己有多少斤两,别说你,放眼京城也没有人敢与我作对,我天水镇杀手村村长的女儿想让某人从这世间消失轻而易举,谁敢惹我纯属自不量力。” “果然,出身决定了命途,貌似我已没得选择,只能趁早退出了。”关新妍清脆声道,“恭喜你,你赢了!” 李芊儿神情一恍,不可思议看着关新妍,忽皱眉道:“你玩什么把戏?” 关新妍淡然一笑,“你瞧,没人与你争,你也高兴不起来。就算你肃清靖王身边所有的女人,你也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你知道,靖王即使没有心上人,你也挤不进靖王的心里。 你与靖王根本是一场孽缘。靖王从谷涧中救起你,你却恩将仇报,妄图圈禁他一辈子,还迫不及待怂恿你父亲、师公帮你禁锢住他。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会对你产生好感。人家尚未了解你,未看到你温柔良善一面,先看到你自私专横的一面。 在你父亲杀手村村长的威势下,在你师公苛刻的门规下,谁还能轻松接纳你?你就是一个强塞过来的包袱,让人倍感沉重。 你若是真嫁给了靖王,便是覆灭的开始。越是名贵的花,越需要主人悉心照料才能长得好,自诩名贵,却靠着压榨周边其它花草的养料而存活,卑微且辛酸,终究会因失去名贵种属的品性而遭厌弃。” 第三佰九十九章 逃 李芊儿被戳中心里的伤处,又痛又恼,极力驳斥:“你胡说,事情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与师傅在一起是亲上加亲,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好事。有父亲的帮衬,师傅成就任何事无往不利。 眼下,师傅只是太忙才没空理我,总有一日,师傅会发现我的好,会对我好。” “哦?是吗?我猜想,你大概从未见过靖王情难自抑而失控的样子吧?”关新妍轻巧声言,眼见李芊儿眸光里再次怒火灼燃,悠然道: “我懂你渴望枯木逢春的心情,可是,你想想,在你曾经枝叶繁茂的时候,春风都不曾为你留驻片刻,而今已然成标识竿了,还敢指望多情的春风为你回眸? 它处处留情偏不在你这落脚,你却装看不见兀自编织着美梦自欺欺人,但愿你不要等要发白齿豁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后悔虚掷光阴。” “他会喜欢上我的!”李芊儿忽然歇斯底里大吼,将关新妍与萧让都吓了一跳。 李芊儿双目赤红,双手紧握成拳,朝着关新妍奋力嘶吼:“就算师傅一辈子看不到我的好,我也要守着师傅一辈子,师傅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别想抢走!” 关新妍愣了一瞬,随后淡声道:“没人与你抢,是你自己既留不住心也留不住人!” “那也不能便宜了你!”李芊儿大喊着愤然朝关新妍出掌。 关新妍早有准备,身子一矮,脚下一滑溜躲到萧让身后,并不断出言挑衅:“你眼里的香饽饽在我这里,却是自动送上门,却之再三推诿不掉的麻烦,我勉强收下罢了……” 李芊儿愈发激奋,招招狠竦劈向关新妍,却被萧让挡开。 “堂堂天水镇杀手村村长的女儿,对着别人不怎么上心的物事垂涎三尺的模样实在难看!着着实实丢了杀手村村长,还有……”关新妍忽用手指戳了戳萧让的肩膀,急声问道:“她师公是谁?” “元臻大师!”萧让一边挡架一边爽快回应。 “着着实实丢了杀手村村长还有元臻大师的颜面。” 李芊儿忽地收住手,立于萧让身前,杀气腾腾对着萧让声道:“你让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萧让极力软言相劝:“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如,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这事?依我看,你们一个能文,一个能武,相铺相成、相得益彰,靖王若将你们两人都收了,后院一定安乐祥和、其乐融融……” “放屁,今日有她没我!”李芊儿喝断萧让话语。 “啧啧,如此彪悍,哪个男人敢娶她哦。”关新妍似旁观者油然感慨。 李芊儿再不言语,拳脚奉上,不论眼前是谁,不遗余力地狂肆击打,将满身的戾气尽性宣泄。 萧让一边拆招一边苦言相劝,拳脚动作上始终留有余地,未对李芊儿动真格的。 萧让与李芊儿在功夫上是半斤对八两,但萧让与靖王相处日久,知道靖王的每招每式,因此,对李芊儿的招式路数也熟悉得紧。纵然李芊儿轻功好身姿灵逸,萧让知晓她的下一步招式,总是提前作好应对举措,是以,李芊儿未讨着半分便宜。 关新妍看出其中关窍,越发肆无忌惮地刺挠李芊儿的敏感神经:“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龄满十八岁,就一定能如愿嫁给靖王?你错了! 你李芊儿天水镇花儿舫红牌的名声一放出去,让天下间所有捧过你场子的人都来为你李芊儿十八岁生辰庆贺,届时,你父亲、你师公的脸上无上荣光,不信他们还敢堂而皇之逼着靖王娶你。 你师公若是为了你这个声名狼藉的人而逐靖王出师门,那他老人家真是让世人大开眼界呢……” 忽听“嘭”地一声响,萧让手捂心口连着倒退好几步,却是李芊儿愤怒之下不按套路出招,将萧让击伤。 关新妍与李芊儿骤然面对面,关新妍清楚地感受到李芊儿每个毛孔里都渗透着愤怒,心道:糟了!这回躲不掉了! 李芊儿蓄满劲力的掌刀正要朝关新妍脖颈间劈去,忽听得一声大喊“靖王!”,李芊儿收势已来不及,心慌之下,手一软,掌风略偏,掌刀劈在了关新妍的臂膀上,关新妍闷哼一声倒地。 李芊儿匆忙回头,未见靖王半个影子,立即明白这是萧让使诈,当下追着关新妍还要下杀招。萧让忽地一个浪里腾蛟,之后一招神龙摆尾将李芊儿逼退。 “够了,若是还顾忌靖王,就不要把事情做绝,否则,对大伙都没好处!”萧让难得地板起脸孔威声怒喝,一贯温和之人骤然发起怒来颇让人心惊。 李芊儿怔愣片刻,忽一副满心受伤的神情,“连你也偏帮她,更不能留她在世上。”说着再次逼近关新妍,萧让立即以身挡在关新妍身前,再次与李芊儿交手。 这次萧让全力与李芊儿相斗,一番胶着对抗之后,萧让渐落下风,不断听到拳脚击打在皮肉之躯上的沉闷之声。 正当李芊儿越打越顺手,越打越畅快之时,石壁上忽发出“呲——”地一声,一股白烟迅速在室内弥漫开来。 “是毒气!”关新妍大叫一声。 话音落,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却是李芊儿飞速上窜至洞顶逃离。 关新妍与萧让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声道:“进洞!” “我在前探路,你在后面跟着,倘有危险立即后撤。”萧让快速交待一声后进入铁筒。 关新妍站在原地,以手轻轻扇动空气,让少许雾气进入鼻腔,仔细嗅了嗅,发觉是蒸气,并无药的成分。想来那头靖王已然掌控了局势,这蒸气或许是靖王发来的信号。浑身一阵轻松,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洞顶,默然驻立片刻,之后,不慌不忙进入铁筒。 铁筒里狭窄、漆黑、寂静,进入其间,感觉上有些窒闷,行途却是比较顺畅,没有陡直的坡路,也没有过分狭小的隘口。 在蜿蜒的、脏污的、充满湿腐气息的管道中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在感觉有些缺氧而气闷之时,终于看到前面透出一些亮光。 手脚加快动作,到得光亮的地方,转过一道弯,见前面洞口远端赫然一座明火灿亮的炉膛。 第四佰章 寻 “这边!”正当关新妍踌躇之际,身后传来萧让的声音。 关新妍回转身,声源处一片深暗,什么也看不见。 萧让的声音再次传来:“这里有个甬道,极可能是机匠们为自已彻的后路,跟我来!” 关新妍循着声音摸索着往回撤,返至三米远处摸到一扇园形铁门,这门该是从铁筒壁上凿下来的一部分。进入甬道,一股凉风拂面。 “小心将门关上!”萧让轻声吩咐。 关新妍将铁门合上,凉风消失,跟着萧让在甬道中爬了近七、八米远,抵达出口。 出了洞口,发觉眼前是一间藏书阁。 萧让将坐榻下的洞口掩藏好之后,对关新妍声道:“关小姐暂且留在此处,切勿乱走,我出去探探路,回头来引你出去。” “好。” 萧让走后,关新妍借着窗棂纸透进来的月光打量周遭。空间很大,檀木书架多且高,空气中弥漫着竹简、帛书、纸墨的气味,放眼望去,粗略估计,总藏书少说也有两万卷。 如此多书籍,其实文字载量不多,一卷竹简又厚又重,上面实刻不了多少字。这一屋的藏书,看着浩瀚庞博,实没有多少知识储存量。 关新妍缓缓于书架中游走,随机抽取书籍翻阅,发现其间大多是医书。 将一卷竹简放回架子上时,厚重的竹简从手中滑溜,砸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寂静的书阁中显得异常惊心动魄。 关新妍抚了抚砰砰跳的心脏,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引起异动,缓缓弯下腰捡拾书卷,眼睛正要离开地面时,余光忽然瞄见墙根下帐幔后隐约显现一双男人的脚,关新妍惊惧不已,当即书也不捡了,扭头便跑,跑了几步远,发觉身后没有人追上来,顿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停下脚步,回转身,缓缓前行,“你出来吧,我看到你了。”关新妍小心翼翼试探着。 对面仍旧没反应,关新妍壮着胆子再走近几步,拿起书架上的一卷书卷缓缓挑开帐幔。眼前出现一个瞪着死鱼眼的男人。 关新妍吓得连连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仰倒在地,头一偏,正与书架底下躺着的一人面对面。 “啊——”关新妍惊叫一声,胡乱爬起身,不辩方向乱奔一气。 正慌忙逃离,忽地撞到一堵人墙上,关新妍再要惊声尖叫,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耳旁传来好听的低沉嗓音:“是我。” 关新妍听出来人的声音,立即伸臂将身前人紧紧抱住,惶恐无依的心终于找到安全着落处。 靖王拥紧怀里人给予抚慰。 过了好一会儿,关新妍平复了心情,离开靖王的怀抱,抬头心有余悸对靖王说:“那边有死人。” “嗯,我杀的。”靖王淡声道,语气轻淡得似是不过踩死了几只蚂蚁而已。 关新妍一阵心窒,看着靖王的眼神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靖王眉头微皱,“他们皆是太师的走狗,留着只会坏事。” 道理虽明白,可眼前之人说‘杀人’两字的神态太过平常,让关新妍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靖王忽面色一软,朝关新妍迈进一步,牵起关新妍手温声说:“我答应你,以后,若非必要不杀生。” 这一刻,关新妍觉得尽管两人成长的时代背景不同,观念不同,但他能读懂自己,愿意迁就自己,那往后的生活必然也会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幸福地走下去,心头一阵暖意,默然反手与靖王的手交握。 两人温存片刻,靖王低声说:“我找到一间储药室,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你需要地解药,一起去看看吧。” “嗯,”关新妍点头,忽想到一事,问道:“你先前有没有往下面发安全信号?” “我从喷气管道扔了一个刻字的苹果下去,好似卡在管道中间,后用蒸气喷了两下,没通……” “你怎么不扔核桃呢?”关新妍憋着笑一本正经声问。 靖王一愣,随即认真解释道:“核桃、红枣一类的物事太轻,怕被滞留在弯道中,……” “靖王没想到用水么?”关新妍脆声道,“你扔些个轻些的物事,再浇几瓢水下去,如此,消息既带到又可避免我们在下面看到气体喷出以为是毒气而恐慌。用水不是更安全又省事?” 靖王嘴巴微张,一脸沙雕,愣愣瞧着关新妍。 “哈哈……”关新妍忍不住爆笑出声,但很快,嘴巴即遭靖王大手捂住,耳边还传来威胁的言语,“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关新妍用力点头,靖王缓缓松开手。 关新妍越想越觉好笑,“噗嗤——”一声又笑开了。 靖王瞧着眼前人乐不可支的模样,莫名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里多半是宠溺的味道。 笑够之后,关新妍才想起要办正事,催促靖王带她去储药室。 储药室里,萧让正在一排排置物柜上翻看,见到靖王与关新妍进来,上前说道:“这里的药我都看过了,无甚奇特,不过是些寻常头痛脑热、滋补类药。” “太师如此大费周章在自己府里建造炼药房,不可能只是为了炼些寻常的药。”关新妍说着越过萧让走进储药室。 墙壁四周一排排架子上置放着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瓶罐上都贴了药名。关新妍从第一排架子由上往下看过去。 萧让跟随在关新妍身后,见关新妍只用眼睛看而不动手,颇觉稀罕,稍一思忖,便明了,从这药名上大概能知晓药物属性。因为这药名皆是根据主药材名而命名。 为了节约时间,萧让主动走到架子前,拨动几处潜藏的机关按钮,让架子后隐藏的几处暗格都暴露出来,暗格里面同样是盛药的瓶罐。 “太师府里应该还有个储药室,或者,太师早已将重要的名贵之药存放在别处。”萧让声言,见关新妍始终认真看药名不接腔,自顾自地说:“太师素来谨慎,真正看重的东西定然保护得十分周全,或许,去他的寝殿、书房查看一番会有不少收获……” “咦?”关新妍忽惊疑出声,惹得萧让与靖王侧目。 第四佰零一章 药 关新妍未解释,径直走到药柜前,在一处空间的三面壁仔细摸索一番,探到一个活动浮钮,轻轻一按,从柜子隔板间弹出一方小抽屉。 见此情景,萧让满脸疑惑。 靖王好奇走到关新妍身边想看那抽屉里藏着怎样的宝贵物事。 关新妍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蜜蜡丸,剥去蜜蜡,打开一层油纸,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黑褐色,散发着一股浓郁特殊气味的药丸。 “这是什么药材?气味如此奇怪!”靖王声问。 萧让被那气味吸引,聚拢过来,瞧着那一团又黑又黏的物事,皱皱鼻头,略有些嫌恶的说: “这气味着实奇怪,我看,可能是存放久了,质腐了,才会生出这种气味。” 关新妍似未听见二人说话,满脸凝重地盯着药丸看,后将油纸缓缓凑近脸庞,且伸出舌头准备舔拭油纸上黏附的部分残药。却被靖王扼手制止。 “你心里有谱吗?万一是毒药呢?”靖王沉声道。 关新妍朝靖王婉然一笑,随即双手将药丸捧到靖王面前,和悦声道:“靖王信我吗?信我的话,将这药吃下去。” “胡闹!”萧让喝斥,“这不明不白的东西怎么能……”话说到一半瞬间变脸,一双讶异的目光直视靖王,“靖王你怎能……” 靖王神色从容将手中空了的油纸握成团放入关新妍手捧的盒子里,面对关新妍温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里藏着暗格?这药有何效用?” 关新妍回以一抹神秘的笑,手指迅速合上盒盖,将小木盒放回抽屉。随后拉起靖王的手一同往后退开三步。 关新妍目视着排排药柜平静说道:“这些药品摆放是遵循特定规律的。太师对皇帝内经深有研究,正巧,皇帝内经我也翻阅过几回。 这些药是按照黄帝内经素问、灵枢分左右排列。又根据素问八十一篇、灵枢八十一篇细细分列,瞧这素问篇里,皮部、经络、气穴、气府、骨空等无一落下。 灵枢篇里,外揣、五变、本脏、禁服、五色等,秩序井然。 另外,黄帝内经杂糅了五十余种文献,这些文献的名字也被藏匿在药名中。 文献《奇恒之势》的‘恒’字隐而不见,我去探寻机关找到了这个带‘恒’字的药,那木盒上贴着的药名是‘般泥洹’,‘般泥洹’是佛教中涅盘的意思。听起来不吉利,反向琢磨,取这名字极可能是故布惊悚疑云。这味药材位置在通经络的行列里,其实是一味令人焕发生机、涅盘重生的补药。” “就凭这,你就敢断定那不是毒药?”萧让满脸惊疑。 “太师在此炼药,主要是为皇上炼就长生不老药,这里面的药多数是补药。”关新妍平静回应。 “太师为人阴毒,他炼的补药也不能放心吃。” “那你还吃?且吃了不少!” 萧让语滞,一脸呆样。 靖王瞧着萧让吃憋的模样,暗自好笑,声问:“他吃了什么?” “他吃了越鞠丸、天麻钩藤丸、独活寄生丸、桂枝茯苓丸,左归丸……” “好啦,好啦,”萧让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我相信你,不再质疑你了。” “下次拿了东西记得放归原处!” 萧让纳纳摸摸鼻子。 靖王意犹未尽,想关新妍不仅能从这眼花缭乱的药名中找出规律,还能按照规律推断出错放的药瓶原先的位置,着实厉害,各行各业均有佼佼者,将擅长的本事玩到极致确令人佩服。 将来有余闲功夫,该认真学一学这医药里的学问,纵不能与她比肩,也不能落差太大,省得被某人看轻。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瞧着那瓶罐上的药名,眼睛落到其中一列。 “海螵蛸是什么?”靖王不经意声问。 “乌贼骨,可止血。”关新妍随口答。 “腽肭脐是什么?” “……” 关新妍默然将自己的手从靖王手中抽出来,自然走到右侧药柜,继续先前未完成的事——找药。 “你笑什么?”靖王瞧着低头闷笑的萧让声问。 萧让假装咳嗽一声,敛住笑。抬头见靖王一副着恼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后款步至靖王身边,在其耳旁轻声吐露几个字。 “哦”靖王抬抬眉梢发出了然一声,随即一副淡然处之的神态,偏过脸去不再去看那些繁杂怪异的药名。 转过眼,正瞧见关新妍伸手往一处暗格取药。 “小心!”靖王一声大叫,同时间已身至关新妍身旁,以剑鞘挡落许多银针。 银针方落地,从窗格、门、顶上涌进一批黑衣人,众人将萧让、关新妍、靖王团团围住。 “上!”黑衣人中一人坚声号令,一群人蜂拥而上。 两方交手,萧让很快瞧出对方拘手拘脚不意损坏药柜上药瓶、药罐,于是无限靠近药柜,不时取药柜上的瓶子掷向对方缓解危机。 另一边,靖王一边护着关新妍,一边执剑鞘与黑衣人缠斗。 关新妍眼睛紧盯着暗格里的药,屡次伸手要去取药,皆被黑衣人阻断。 靖王发觉关新妍的举动,趁隙声问:“是它吗?” “八成是!”关新妍回应。 “我来取!”靖王果断声言,话落,手中剑鞘快如风驰电掣,勾、挽、撤、转、挥、劈、点,招招落到实处,周边一片鬼叫狼嚎,且纷纷以奇怪的姿势飞出包围圈。 眼前黑影逐渐减少,视野逐渐清晰明朗,靖王忽地将剑鞘送入暗格,回撤时,剑鞘尾端上托着一只白色瓷瓶。 围在两人身周的黑衣人忽转移作战目标,齐齐去抢夺瓷瓶。 靖王手一挑,将瓷瓶挑到空中,腕部一阵翻转,剑鞘打出一片旋覆花,将周遭黑衣人逼退。 瓷瓶坠落,关新妍已做好起跳的准备,眼见渴望的物事马上触手可得,不料,一片白云疾速飞掠而过卷走瓷瓶,满怀的希望顿时落空。 这一变故令场上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打斗,皆望向那片突如其来的白云。 白云不是别人,是李芊儿,她正坐在窗台上,不理会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自顾自地将瓷瓶放在耳边摇晃几下,随后揭开瓶塞,将瓶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将瓶子倒过来,将里面一颗丸药倒在掌心里细细瞧。 第四佰零二章 怒 靖王见到夺走瓷瓶的人是李芊儿,一阵轻松,对李芊儿喊道:“且替我保管好!” 黑衣人听出这后来者与眼前人是一伙儿,即刻再次发起围攻,李芊儿随即也陷入了包围圈。 一片混乱中,瓷瓶飞向空中,原来是李芊儿为摆脱追杀将瓷瓶抛了出去,正当黑衣人皆转头去争夺瓷瓶时,李芊儿又飞身而过,将瓷瓶控在了手中。 瞧着黑衣人晕头转脑,懵懵遭遭的样子,李芊儿咯咯直笑,一派天真无邪的情态。 关新妍在靖王身后清楚瞧见场中所有情形,忽地眸光一闪,转头凑近靖王耳边递了句话,靖王嘴角略弯一点头。 当李芊儿故技重施,再次将瓷瓶掷向空中时,空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瓷瓶,众人正懵怔之时,靖王只手揽着关新妍的腰身一跃而起,掠过众人头顶,落在窗台上,而关新妍的手中紧攥着一只瓷瓶。 黑衣人回过神来,一齐扑向窗台,靖王脚下一点,携着关新妍轻巧纵入身后广阔的天地间。与此同时,萧让与李芊儿从房顶上飞出摆脱黑衣人的纠缠。 萧让与李芊儿奔赴至一处寂静的院落,四下无人,李芊儿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对着月亮观赏,悠然道:“就为了这,一群人争来抢去,值么?” 萧让面色一变,讶然道:“竟在你这,靖王抢去的是空瓶子?!” “你们眼中绝顶聪明的关小姐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李芊儿得意声言,“不过,我得了这药丸也无甚用处,留着倒是麻烦,不如扔了它。”说着手握成拳往外一扬。 萧让立即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哈哈……”李芊儿娇笑连连,“连萧大哥也被我耍了,看来这药丸确实价值不菲啊!” “呵呵,”萧让故作轻松笑笑,“你知道,与靖王有关的任何事,我都会视作头等大事。更何况,此事关系到靖王的康健,我怎能不上心? 如你所说,这药在你手里无用,还会给你带来麻烦,不如将它交给我吧,回头,功劳仍记在你头上,靖王会记着你的人情的。” “你的意思,这药是疗伤药?”李芊儿疑声道,“是能让人伤重即愈还是令人功力大增?” “皆可!” “那我吃了它即功力大增,就能保护师傅,永远守护在师傅身边了?!”李芊儿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切不可!此药有毒性,功力不强之人服用它,压制不住它的毒性反受其害。” “哈哈……”李芊儿又是一阵笑,笑得萧让心里发慌,神色不安。 李芊儿忽地板起脸,冷声道:“萧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好哄骗吗?从前,你一直劝我耐心等待,说等师傅大业铸成,才会考虑感情之事。 你用这个理由,骗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驿差,我无数次往返于边城与京城之间,我以为我付出的越多,功劳越大,师傅就会记着我的好,师傅的大业就可早日完成。 我一直很听你的话,一直认真做着你派给我的活,一直安安静静地等。我对萧大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我始终相信萧大哥是最懂我的人,相信萧大哥会一直帮助我,全力助我达成心愿。 可直到今日,我才如梦初醒,说什么铸成大业后再谈感情,都是屁话!萧大哥你苦心巴脑、费尽心力促成师傅与关小姐,对我没有任何交待。 她眼下受太师器重,用处比我大,所以萧大哥你极力讨好她,嫌我累赘一脚把我踢开。 师傅将她当作心尖宠,你没有任何异议,恨不得我即刻消失,成全他俩好事。你从前一直拦着我不让我接近师傅,根本就是存心的,你压根就没想促成我与师傅,你压根就没把我当回事,你对她说话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千般温柔,万般礼让,对我却是再敷衍不过,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傻子,只有在央我跑腿送信的时候才觉得我是个人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萧让神情凝重肃穆,“枉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一个虚头巴脑、无情无义之人?” “你不用再装了,你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再相信了。”李芊儿决绝声言,举起手,看着手中药丸恨声道:“这药丸,既然对你们如此重要,那我就让你们牢牢记住,惹了我李芊儿,都别想好!”说完缓缓收紧拳头要将药丸压成齑粉。 “等等!”院墙上传来靖王的声音,音落,靖王与关新妍飘然落在李芊儿身前。 李芊儿见到靖王眸色一亮,再瞧见靖王身前,被靖王一条臂膀紧紧拥护着的关新妍,心头一黯,忽扬起下巴,傲声道:“来得正好,一起来看看你们争来抢去的宝贝是如何毁在我手里的吧。” “你敢毁了它,我让你从此禁足天水镇,一辈子休想离开天水镇半步,不信你试试。”靖王嗓音不高不低,不疾不缓,敲在某人心里却如钉锤般沉重。 李芊儿似被定住了一般,抻着手不动。 “把它给我,此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靖王再声言。 李芊儿仍旧不动,眉头渐渐拧紧。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靖王离开关新妍缓步走向李芊儿。 “不要过来!”李芊儿厉声喊,手上加劲,望着靖王的眼睛透着坚决。 靖王止步。 李芊儿忽凄然一笑,对着靖王幽声道:“师傅,你知道吗?我一直渴望你能正眼看我一眼,哪怕是凶我、骂我,那样的话,至少证明我与师傅不是没干系的陌路人。 今日,师傅总算正眼看我了,终于可以对师傅吐露几句心里话了。 从前,一直以为师傅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漂亮,不会讨人欢心,可是,当我大放异彩,博得无数人的眼球的时候,师傅眼里还是没有我。 渐渐发现师傅只是流连花丛,不曾为谁动过真情的时候,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想着,或许真如萧大哥所说,师傅忙于成就大业,没空顾念感情。 可是,她的出现,证明我的想法都是错的,我愿为师傅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一片真心全不及她抛个媚眼、勾个指头有意义。 既然得不到师傅的青睐,情愿让师傅一辈子恨我,好过过眼云烟一般的存在。” 第四佰零三章 导 李芊儿话一落,靖王方要行动,关新妍伸手拽住了靖王的手臂,同时向李芊儿喊话:“捏吧!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痛快的消息。 真正想得到那药丸的其实是我。 我被金人所害,身中奇毒,服了你手中这颗解药便可痊愈。若无解药,往后便会时时遭受噬骨之痛。 或许有朝一日,生生被痛死,正好称了你的心愿。” 李芊儿一脸惊疑望向关新妍:“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话?” “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不想看你迷迷蒙蒙,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李芊儿神情一恍,眼里现片刻茫然。 “犹豫什么呢?捏吧!赶紧完事散场!你李芊儿从来也没做过一件有头脑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李芊儿怒火腾起,恶狠狠盯着关新妍:“你不是想要这药吗?求我啊!求到我心软,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将它施舍给你。” “求你?你算哪路神仙?非要给个封号的话,可谓蠢神,还是那种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无可救药的蠢。” “你……” “你应该谢我,活了十几载春秋,大概从来未听过如此忠言逆耳、发人深省的话吧。我比你虚长两岁,今日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你一下。 这世上有三样物事不可强求。感情,财富,生死,首当其充的便是感情,人心最难琢磨,有的时候,你放下身段,摒弃尊严,耗尽财富,抛却生死,极尽卑微姿态,也未必能够着所爱之人的一寸踞履,触碰不到他的一袂衣衫,得不到一个怜悯的回眸。 你觉得你生来就是为了趋附他的华彩,而他根本无视你这粒尘光中激昂奋舞的尘埃。 世上有三样物事最值珍惜,时光,缘分,福分,时光一去不复返,有奋勇拼搏的一生,有兢兢业业的一生,有浑浑噩噩的一生,有荒诞不羁的一生。多少人被执念所误,直到入土时方后悔枉费一生。 缘分无处不在,有亲缘、友缘、姻缘,亲缘与生俱来,最值珍惜,有了亲缘你才知道自己是谁,才清楚知道自己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终其一生,你的父母一直爱着你、牵挂着你、守望着你。他们对你的深情和恩情,你一辈子也割舍不断、报答不尽。友缘和姻缘,可遇不可求,懂得取舍,方能不受其乱而获得幸福。 至于福分,每个人都拥有,拥有的多或者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在我看来,你李芊儿生来含着金汤匙,从来不曾为一斗米费神,不为半尺遮羞御寒的衣料而犯愁,可谓福分不少。 你的父亲一生游走在刀尖锋刃上,却未让你感受半点生活的艰辛,为你拱起一片晴天碧日,任你去追逐梦想,追逐欢乐。他用他的生命、他半生积累的名誉和财富、他深沉的父爱成全你的任性。这样的福分,你李芊儿得天独厚,谁也羡慕不来。” 在关新妍说话时,李芊儿浑身的戾气渐渐消融,目光早已从关新妍脸上移向月朗星疏的云空,默然深思。 停顿些时,关新妍温声道: “父母总是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子女,不希望子女受到一丁点伤害。可是,每个人终究要离开父母的保护,独立自强。 离开了父母的保护伞,你终将发现,除了父母,没有人无条件迁就你。你的不讲道理、蛮横任性,只会导致所有人疏远你,不愿对你说真心话,甚至懒得骂你。 谁也没有义务教你做人、教你面对挫折、教你成长。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挫折和痛苦中成长起来的。 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便把过错都推给身边人,你是否站在他们的立场想过?萧大哥有他的使命,他时时刻刻要应对和处理来自四面八方、明里暗里的阴谋陷阱,没空照顾你的小情绪大委屈。你萧大哥手下人才无数,未必缺你一个跑腿的,或许,他只是用这种方法历炼你、保护你。 你师傅肩负的东西更多了,他时刻在与死神赛跑,没功夫也没精力照管你,你不能承担他的痛,不能与他并肩奋战,又凭什么要求他为你驻步回眸?你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不过是一腔愚勇,爱不入其法浑如牛嚼牡丹。 倘若人生可以交换,我倒情愿与你换个人生,纵马河山,交天下益友,谈几场气壮河山、旷古绝今、荡气回肠的恋爱岂不快意,干嘛非得把自已圈囿于一块荒土焦地上死守一株不感恩无回报的枯枝老树。” 场上某人的脸色极不好看,说话之人并未查觉,兀自滔滔不绝: “我若是你,定然快活一生。你青春尚在、不缺衣少食、心里没有化不开的愁解不开的怨,有萧大哥护着你、有师傅纵容着你,还有日渐年迈的父亲守望着你,你的时光、缘分、福分都还在,你仍旧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你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只怕你固步自封。 你究竟是要丢弃所有的缘分、福分,以万匹马也拉不回头的倔劲去强求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还是及时回头,珍惜所拥有的一切,活出属于自己的,有尊严、有意义的人生? 究竟是像从前一样稀里糊涂、卑微地活着,还是振奋起来,让人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李芊儿? 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仔细想清楚了再行动。” 话音落下许久,李芊儿仍然怔怔出神,形如木雕一般一动不动,一双忧戚的双眼幽然凝望着星空的尽头,似要努力看清什么。 场上再没有人说话,皆静静等待李芊儿醒悟。 等的时间有些久,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出面干预。 一声声富有节奏的鼓掌声从北面屋顶上传出,同时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好口才!条理明晰,有论有据,入情入理,感人至深,我大宋最厉害的讼师恐怕也就此败北。幸而是女儿身,不然定是搅弄风云的豪杰人物。” 说话间,一排人影现身于屋顶。 居于中间,气定神怡说话之人,正是吴太师。 第四佰零四章 伤 四人脸色皆变,倒不是因为吴太师现身,而是因为,月光下,清楚可见那屋脊上除了吴太师,每人身负一杆突火枪。 “靖王,多少次请你不来,原来是要给我个惊喜啊。大驾光临,荣幸之极!”吴太师再启口。 靖王敛了敛神色,对着太师朗声道:“早就想拜访太师,无奈俗事缠身不得空闲,今日路过,便踅足入进来。既然太师好客,本王又得了闲,难得的机遇,不如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正有此意!不过——”太师沉呤半晌,“适才看了许久的好戏,还觉不过瘾。” “太师,你莫不以为几杆火枪就能控制住我?!”靖王启口,语气中充满警告。 “呵呵,控制你不容易,牵制你,却是可以的。”太师决然道,转脸看向关新妍,纵声道:“丫头,今日,老夫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你的厉害,总算明白,我在边城布的棋局是如何崩盘的,两个严员外也不是你对手。 可你也别得意,人生这盘棋,凭你小小年纪,浅薄资历,也只会几招顺浪翻涌、见招拆招,想逆势翻盘,还嫩!今日老夫也开导一下你。 你劝退了情敌,收获了这个男人的心,莫不以为自己是赢家了?你当真以为你身边这个男人可托付终生?你是不是打算就此死心踏地任他驱策,为他舍命奔劳? 女人啊,总是那么天真,再聪明的女人,被男人灌几句甜言蜜语智商也会下降。 我来帮你认清现实,让你好生看清楚你身边这个男人是怎样一个人,让你好生掂量掂量你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当。” 太师说完这一番话,转脸又对靖王说:“靖王,十分抱歉,我的待客室里只备了三把客椅,现在,你得舍弃一名随从。 为避免靖王你抉择困难,我已替你想好了一个果断取舍的办法。现在,有两杆火枪对准了你身旁这两名女子,接下来,我从三数到一,数到一时,枪声响起,结果了然。” “你敢……” “三,二,一!” …… “砰——” 沁凉的夜空迸发出火星,刺耳的爆破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一切发生得太快,消失得也快,音波已然逝去,然而因为那声响太过突兀和响亮而在众人脑海里不断回旋。 关新妍的脑海里却是一片苍茫,枪声响起之时,她清楚地看到萧让迅捷扑向李芊儿,靖王则更快一步拦在李芊儿身前以剑鞘挡去了子弹。 肩膀在流血,关新妍却感觉不到痛,木然立于原地。 “颜儿……”一声轻唤将关新妍从几近窒息的苍茫中拉回神。 抬头看向靖王充满歉意的眼眸,关新妍微微一笑,温声说:“我不叫馨颜,不是温馨的容颜,而是新鲜妍丽的新妍,是父母心中永远开不败的花。”说着话,一串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脸颊落下。 “听我说……”靖王满脸紧张。 “我懂,我什么都懂!”关新妍泪眼婆娑,却极力保持着温雅的笑容,“本该如此,本就是如此。” 靖王还要再说话,关新妍忽转脸,目光投向太师,大声道:“谢太师顾惜,既然舍不得我死,就请好生招待我的朋友们,否则,留住我的人,得不到我的技艺,也是枉然。” “哈哈,好个深明大义、聪明灵慧的女子!放心吧,薄情寡义之人往往顾虑周全、行事缜密,眼前瞧着是一出请君入瓮,事实上,是狼入虎穴,我还忧心他拆了我的老窝呢。 不过,既然女儿发话了,为父肯定是要顾念女儿几分颜面,会尽力多关照他一些,不会太为难他。 女儿就请出门右拐,门口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关新妍毫不迟疑转身向院外步去。 靖王忽地冲上前扳住关新妍的双肩,又急又怒道:“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不信任我?不需要你作出任何牺牲,不需要你如此委屈求全!” 关新妍一脸平静望向靖王,淡声道:“我自有我的打算,留下来自有留下来的用意。我知道靖王来此前一定有所布署,但若能使事情简而化之又何必兴师动众、大动干戈?靖王何不顺势承了我一番美意?明眼看,我是人质,事实上,咱们已毫无瓜葛,各顾前程吧。” “你要做什么?你要与我分道扬镖吗?”靖王眉头深锁,手上力道不自禁加重。 关新妍脸色愈显苍白,轻声言道:“哪儿的话,不是靖王先放手的吗?如何表现得倒像是被人辜负了一般?对一名弃卒就不要浪费感情了,如此只会显得滞滞泥泥,不干脆果断,不像靖王行事作风。” 偏头看向被靖王握在掌心里受伤的肩,声道:“靖王若想要我这条胳膊,或是想要我这条命,取走便是,可别弄脏了自己的手。” 靖王低头瞧见关新妍肩上流淌着的血,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是压住了她的伤口,立即收回手。关新妍即刻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靖王忽地伸手拉住关新妍的手,低沉声道:“此事,日后与你解释,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会……补偿你!” “不必!”关新妍轻声言语态度却十分坚决,感觉到手心有异物,自然握住,抬起手,打开来,掌心里躺着一颗圆润的尚带着余温的红色药丸。 艳丽的红,象征着吉庆的红,此刻看来分外刺目,莫名刺痛了眼眶神经,在眼眶将要涨潮之前,关新妍果断翻过掌心,任药丸坠落于地。 “靖王放心,我死不了的。”音落,芊弱而又倔强的身影果断离去。 靖王低头怔怔看着地上那一点红,依稀觉得那是一颗被弃之于地的心脏,而心口的位置好似被剜了一个洞,冷风不断地往里倒灌。 沉寂些时,太师戏谑的声音响起:“倘若再给靖王一次选择的机会,相信靖王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位是家世显赫、与已渊源深厚的金贵千金大小姐,一位是藉藉无名的商户女,孰重孰轻,无需掂量。 元臻大师、天水镇杀手村村长的名号,不得不顾。在功名利禄、声名地位面前,郎情妾意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闭嘴!”靖王猛抬头怒喝一声,“这笔帐会与你算清楚的!” 第四佰零五章 执 话落,靖王攸地拔出长剑,凌空而起,汇集全身功力于长剑之上,以雷霆万钧之威,气贯长虹之势挥劈而下。 风云为之变色,大地为之震颤,房屋、树木摧枯拉朽。屋顶上之人瞬间消失无踪。 如同推动了多米诺骨牌,此院落本是建筑在桩坯之上,后面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长廊湖,因地表下陷,湖水倒灌,埋置在周边的机关设施也尽皆失控。 一时间雨箭、石块满天飞窜,树木、假山、巨石呼啸着奔移,远近地面不断崩塌,豁开一个个黑黝黝的大洞,宛如张开一张张吃人的嘴。 混乱之中,萧让与李芊儿早已运轻功奔出老远。 关新妍才步出院落没多久,听见身后一阵火山地震般的轰隆声,惊慌之中,还未弄清楚状况,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中,随即被飞速带离风暴中心。 四人奔出一里远,在一处略显空旷的山坡上落脚,皆望向那处还在不断向外扩散影响的灾难地。 仿似觉得那场景还不够壮观,靖王一抬手,一枚红色信号弹于空中闪燃,片刻之后,太师府另一处火光闪耀,紧接着,一阵又一阵轰鸣声响起,一处又一处火光冲天,明火迅速连成一片,宛如蛟龙游蛇,狂摆炫舞。 “靖王炸了太师的藏宝阁?!”萧让惊呼。 “早先让人冒充金国使臣给太师送了一批藏了火药的礼物,礼箱内外涂了含有特殊香料的磷粉,让一群贪嗜这种香料的狗和鼠带着火星进去点火,太师的藏宝阁终将毁于一旦。 此方法是霍镰将军想出来的,灵感来自边城边营几场战役。”说话间靖王转头将目光投向关新妍,接下来的话,虽是说给萧让听,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关新妍的脸,“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早朝时辰,将此事奏达圣殿,让皇上也来凑凑热闹,观赏观赏太师府富可敌国的宝库。” 萧让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声道:“靖王骤然功力大增,有何缘故吗?” 靖王目光转向萧让,似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思忖片刻之后,又将目光投射到关新妍脸上,和缓声道:“在储药室服了那颗药丸之后,便一直觉有团烈火在体内游走,浑如被炙烤,且真气被撞散,难以汇聚到一处,功力时强时弱,直到方才,在我要将这股乱力全部倾出之时,忽觉热力盈腔,瘀滞的经脉豁然贯通,真气汇聚丹田,乱窜的火皆转变成真气为我所用。 或许这就是涅盘重生的感觉。” 萧让目光在靖王与关新妍脸上来回巡视一圈,忽一脸欢欣对着关新妍朗声道:“关小姐果然是靖王的福星,有关小姐在,靖王的运势永远是步步高升、蒸蒸日上呐。” 关新妍一直面色清冷遥望着远处的火山火海,听闻萧让的话,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萧让脸上,淡然开口:“福星是你,我不过是块踏脚石。眼下还未离开太师府,不是表功邀赏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愿你们早些脱离这危险之地。” “你去哪?”萧让与靖王同时声言。 “我去寻太师,或许对我来说,这太师府才是真正安全的栖息之所。” 靖王眸光一暗,沉然道:“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关新妍淡然一笑,目视靖王,温声言语:“靖王说笑了,我无权无势无身份无地位,甚至连靠得住的知心朋友也没有几个,哪里有资格使性子,不过是自谋生路、自求多福罢了。” 靖王拧起眉头,对方越是说得轻巧,心里越是堵得慌,忽深呼吸一口气,肃声道:“好了,别跟自己较劲了,你明知道我那么做是为形势所迫,太师决意要置芊儿于死地以期让我卷入江湖纷争之中,我只能出手挡护。 太师对你有怜惜之情,断然不会对你下死手,太师弄的这一出,也是为离间你我,想让你对我失望继而投靠他,如果你留下来,那正是称了他的心愿。 我对你心意如何,先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无必再赘述,倘若你心里有怨,出了太师府之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现在,别再置气了。” 关新妍轻轻摇头,转过身,目光投向远处,柔声道:“靖王当机立断,刚毅果决,生来就是成就大业的奇才,我这种不识大体、器量狭小的女子,哪里配让靖王放下身段温柔以待,又哪里敢与靖王置气……” 靖王骤然拉过关新妍,脸色微愠,“我已经道过歉了,不要再不依不饶。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眼见情形不好,萧让立即出声:“大概天底下陷入恋爱的女子都爱钻牛角尖,看似不讲道理,其实是想让男方多在意些自己。关小姐,寻常男子也无这般低声下气哄女子开心,靖王这般受让,可谓天下奇观,千万珍视啊。” “嗤——”旁边李芊儿发出不屑的声音,“人家心性高着呢,玉皇大帝来才肯屈尊受降呢。” 本是随口一句风凉话,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靖王面色愈沉,对关新妍冷厉声言:“别试图挑战我的容忍极限,乖乖听我安排,无论是太师府还是皇宫都不是你适合呆的地方。” “我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靖王不必为我思虑。我主意已定,就此别过吧。”关新妍平静声言,语毕,不意再多说,果断转身欲走,一条手臂却还被禁锢在靖王手里。 “执拗到底是吗?”靖王陡然发怒,浑身散发威芒,周遭空气骤然冷凝。 面对靖王森森寒眸,关新妍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转瞬间,心底涌上一股怒气,从来不欠他什么,凭什么要被吃得死死的。 “靖王倘若真觉得有愧于我,就请放过我,忘了我吧,或者,靖王就当我已经死了吧。”关新妍寒齿冰冷,用另一只手奋力去推靖王抓握在自己手臂上的铁掌。 萧让与李芊儿皆大张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皆佩服关新妍的勇气,明明只有缚小鸡崽的力气却有熊心豹子胆去撩一只发怒的狮子。同时也暗暗为她捏一把汗,万一狮子下手没个轻重,后果定然相当严重。 深情难却 第四佰零六章 伤 靖王大手用力一扯,关新妍即重心不稳栽倒向靖王,靖王另一条手臂顺势箍住关新妍的后腰,面面相对,靖王怒声沉述:“可你毕竟没死!只要你还活着,就属于我,不许你擅作主张,不许你对我冷声冷语,更不许你逃离!” “这样的话……”关新妍唇齿馨雅开合,“我只能……”双手缓缓攀附上靖王的脖颈,“对靖王……”花瓣一般芬芳柔腻的两片红唇趋向靖王…… 美人在怀,且被馨香软语包绕,靖王浑身的威芒顿消,心里有些迷惑,但抵不住怀中美人如此绵柔酥醇的撩拨,仿似被蛊惑了一般意识混沌、骨软筋麻,望着渐渐凑上来的红唇,不自禁渐渐地意乱情迷,自然而然地微启双唇,准备迎接温软芳香。 不料,关新妍忽然迅速动作,芊手将一样小巧物事塞进了靖王的嘴里,随即迅猛以掌心上推靖王的下颌。 “……不客气了。”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后,关新妍的话也完整陈述完。 靖王迷迷澄澄中嘴里被塞入一个丸剂似的物事,下颌遭猛力一推,上下牙齿一磕,那丸剂似的物事被咬破,一股香甜的汁液溢满唇齿舌间,而因为关新妍上推的掌力太过劲猛致使脖颈后仰,那汁液便顺势流向气道、食管。 气道受刺激,靖王不自然咳嗽一声,随即很快低下头,从嘴里吐出一样物事,仔细一看,是鱼鳔胶。目光快速转向关新妍,恼怒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剧毒!太师的储药室里翻出来的,原本是拿来作它用,而今用来自保,也算适材适所。靖王最好赶紧去找水,灌几口水下去尚可稀释一下毒素,不然的话,后果严重。”关新妍平静声言。 “你……”靖王眼里怒波翻涌。 关新妍面无情绪直视着靖王,等着被判决,心里已然准备好承受各种结果。 二人相互对视许久,靖王忽地敛去所有怒火,眼波转宁和,缓缓松开箍在关新妍腰间的手,蓦地轻笑一声,笑声听来似有几许苍凉的意味。 “一报还一报,这下你解气了吧。”靖王温声言语。 关新妍略有些惊讶,对方的反应超出自己预想范畴,思忖片刻后沉声道:“靖王以为我在与你开玩笑?半柱香时辰之后,药物毒性会显现,靖王你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时辰自救。” “如果我死在你手里,你是否会有片刻难过?”靖王扯开话题,淡声询问。 “不会。” “既如此,那就多陪陪我吧,再容忍些时,你很快就解脱了。” “……”关新妍疑惑地望向靖王,不明白他究竟是故作深情,还是根本就已料到自己不会真的毒害他。 靖王忽转脸面向身旁两位安安静静、本本分分、认认真真看好戏的观众:“好看吗?” 两位观众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靖王目光锁定一径摇头的萧让,沉声道:“不好看还看?不觉得该做点什么吗?” 萧让一愣神,一拍脑门,立即上前蹲身查看地上的鱼鳔胶,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以手帕托起鱼鳔胶凑在鼻翼下嗅了嗅,细细琢磨一番,沉吟道:“闻着有点像白珠叶的味道,可是……” “不确定的话就别费神了,先想办法离开太师府吧。”靖王果断声言。 “可是……”萧让一脸疑虑。 “你立即带着芊儿前面走。”靖王命令。 萧让朝关新妍深望一眼,随后遵从靖王吩咐,与李芊儿往东边方向而去。 关新妍正要跟随,方迈出一步,被靖王拽住,一回头,下颌被一只大手钳住,嘴里被塞进了一粒药丸,凭嗅觉和味觉很快便知这药丸是蛇毒解药。 原来,这原本被弃之于地的解药在靖王拔剑搅动波澜之前,被靖王以剑鞘挑起收入掌中。 “咽下去!”靖王肃声命令。 在被桎梏与监视下,关新妍的喉部有了吞咽的动作。 靖王满意地将扼制其下颌的手拿开,随后目光盯在关新妍肩膀受伤处,和缓声道:“你这伤口该处理了,拖的时辰越久,越难愈合。 我现在给你简单处置一下,你须忍着点痛。” 语气虽温和,言语却是不容置疑,不容辩驳,手更是不客气地附上肩,只手撑开已然破了的衣襟,暴露出创口。 关新妍下意识用手抚住创口,漠声道:“小伤而已,不需靖王费心,更不劳靖王动手。” 靖王脸色阴郁,不是因为关新妍的举动,而是因为,适才见到关新妍伤口处有一枚铁蒺藜嵌入其间,取出来的话,得费些时,人还避免不了吃些苦头。 不理会关新妍的反抗,靖王拨开关新妍的手,目光专注在创口上,认真思考该以何种方法取出铁蒺藜而让人少遭些罪。 关新妍见主控权不在自己手中,默然不语,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打开来,将消过毒的手术器械呈现在靖王眼前。 见到这些奇怪的物事,靖王微怔,迅速朝关新妍瞥了一眼,双目交汇,关新妍下意识将目光调转开去。 靖王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创口上,凝思片刻后,果断从簪中取出一柄锋利小刀,在创口周边划上两刀,随即刀尖一挑,将铁蒺藜挑了出来。 关新妍早已偏过头,咬牙忍痛,过了些时,觉得疼痛没那么剧烈了才回过头,见肩膀上已然缚好了一层白色绸布,而靖王的一只箭袖被撕开,里面中单衣袖少了一截。 靖王将伤口缚好之后,一边打结一边状似随意问道:“你这只肩数月前受过伤?” “嗯。” “怎么伤的?” “中镖。” “谁打的?” “完颜如霜。” “嗯——”靖王沉默些时,又启口问道:“谁给你处置的?” 关新妍抬头看了眼靖王,心思一动,故意低头作出一丝羞涩貌,嗫嚅道:“崔将军。” 靖王动作一顿,目光瞟向关新妍,见她一副不胜羞怯的模样,脑海里自然弥补出许多画面,双眸攸然布上一层寒霜,却未再继续追问。 “啊!”关新妍吃痛一声惊呼,原来是靖王失神中拉断了结绳,手背撞到了伤口上。 深情难却 第四佰零七章 闯 靖王回神,发现结绳从结头处断开,原本将要打好的结已然散开,只好重整缚带。 关新妍偏头瞧见靖王沾了血的手和衣袖以及污渍斑斑的衣襟,略有触动,自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是芊尘不染,哪怕身处脏污秽恶之地,也总是逸然洁雅,今日大概是最不体面的一天,比起从前,他确有迁就、隐忍不少。 望着那双利落动作的双手,关新妍轻声道:“我,委实担不起靖王这份厚意。” “这辈子,惺惺作态、假仁假义的面具看太多,若没有真心话要说,那就闭嘴吧。”靖王态度冷硬,语气十分不善,不知跟谁拗什么劲。 关新妍抬头看向靖王,接触到一双不悦的眼眸,幡然了悟,他的心绪还卡在崔将军那,大概此刻他眼中的自己也是十分可鄙的,蓦地一阵不爽,声道:“心多大眼界就有多大,是怎样的人身边就围着怎样一群人。 看别人可鄙自己也高尚不到哪里去,觉得别人惺惺作态,自己在他人眼里同样是装模作样。” “有话直说,我哪里可鄙?如何装模作样了?”靖王恼声道,手上不自觉一使劲,痛得关新妍直冒冷汗,心情不悦,说话也不留情面:“偏执、狭隘、专断、蛮横、功利心重、计较分明、无情无义……” “你说的是我吗?”靖王眼露凛威。 “当然,不是,是那耽误人家女孩子多年青春,不拒绝,不表态,只为得到人家女孩家族势力支持之伪君子;是那危急时刻分毫不乱权衡利弊,取舍精准之急功近利者;是那以深情为饵骗人死心踏地效劳关键时刻弃之如遗还冠冕堂皇粉饰用心的机深谋略者; 当然,谁吃亏上当也算是活该,谁叫她识人不清呢。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怎可能轻易付出真心,在资深功利者眼里,所有物品皆可用来交易,包括感情和身体。” 伤口早已缚扎好,靖王双手环胸冷眼看着关新妍。待关新妍停顿时,冷声道:“所以你觉得,从前到现在,我在你身上花的所有心思,为你做的种种,只为了收拢你、利用你?” “不尽然!万分荣幸,靖王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感情,但比起你的大业、你的名利,这点感情微不足道。或许,我也只是你曾经三千红粉中的一个。 靖王不希望我留在太师府,不希望我进入宫中,大概是怕我搅乱你的计划部署吧,其实,靖王多虑了,我不喜欢复杂,不喜欢算计,待我的家人都安全出了京城,我终将会随之去边远小地方生活,过朴实平淡的日子。” “你这样的人,就算压在九重塔下也盖不住光芒。你想安宁度日,恐怕天不遂愿,那终究只是个愿望。除非,有朝一日,你成了痴傻呆儿。”靖王语气冰冷,再无从前半分温柔。 关新妍背脊一阵寒凉,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严重低估了这个时代权力竞争的残酷性,抵达圣厅的天梯只有那一条,都削尖了脑袋往上挤,各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最亲近的人可能也是最危险的人。 睢着态度大逆转、前后判若两人的靖王,极不舒适,奋力撕破眼前人的面具,却发现,太过冷酷的真实容颜令人心里发冷,倒不如一直面对伪善的面具。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面对,永远井水不犯河水才好。 无人说话,空气骤然冷寂。 靖王的心情一如清冷的夜空,孤寂寥落。全心付出被认为居心叵测,越解释越显得过于雕饰,索性就不解释,就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功利者。好人行百善毁于一私念,倒不如恶人行万恶颂于一德行。 “那是萧让发出的信号吧?”关新妍忽然出声,眼望着东方一处微弱的光斑。 靖王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辩识信号后,清冽声道:“萧让找到出口了,走吧。” 关新妍抬脚向前,靖王自然从身后揽住其腰运轻功飞去。 沿着萧让沿路留下的标记,很快找到萧让与李芊儿。 四人围在一处景园里一口枯井边上。 “这井有机窍,”萧让面对靖王声言,语毕从井的内侧壁上抠下一块砖头,井底传出连续奇怪声响。 “怎知不是陷阱?”靖王问。 “仔细研究过地势,也勘察了周边警卫布防,不出所料的话,出了这个洞口将会抵达承庑街护城渠旁。那里有座废弃瓦窑,关于那瓦窑,有不少奇闻异怪之说。现在想来,那些异怪邪说很可能是太师府的人传的谣。 这个洞口的出处很可能在那瓦窑之中。” “从这里挖条道到那瓦窑之中,少说也有一里的距离,若只是为了挖一条通向外面的暗道,完全可以换个方位省些工事,只怕下面依旧是布满了机关。” “从卦象上看,这是生门,极可能是一条荆棘满布的生门。值得一闯,若是觉得太过冒险,也可另寻出路,只是要耗费不少时辰。” “那便下去看看吧,务必多加小心。” 关新妍款步至萧让身边,清声道:“你负责寻方位、破机关,我负责验毒,偶尔也可辅助你破机关,事不宜迟,行动吧。” 萧让正顾虑重重,听闻关新妍如此说,自然接口:“甚好!一会儿咱……嗳!”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恍,靖王已挟着关新妍纵身而下。 “唉!”萧让对着那瞬间消失的身影无奈感叹,随即紧跟着一跃而下。 李芊儿忡怔半晌,在她看来,靖王与萧让都是追着关新妍而去,自己像是没人要的累赘,闷闷生了会气,忽感受一阵冷风,抬眼见四周一片昏暗幽寂,不禁毛骨悚然,立即翻身而下,追随众人而去。 众人皆未料想到,井底竟是别有洞天。 皆以为落下来会面对一条或多条前途不明的暗道,哪承想,眼前竟是一座地下迷宫。 面前有十二扇石门,呈环形分布,间距相同,门面相同,看久了,人便忘记自身的方位。不知每扇门后是怎样的光景,但可以料想,定是凶多吉少。 深情难却 第四佰零八章 探 顶上井道入口处突然发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灰尘扑籁籁落下,听动静似山体崩塌,恁没有习武之人的耳力,也能听声辩出井道被石块填埋,退路已遭封堵,眼下,只能从周身十二道门中择取出路了。 四人环顾十二道门。 李芊儿看不出门道,只觉受困于牢笼,急于找寻出路,觉眼前十二道门如同十二道咒符,无从判断各道门后皆隐藏着怎样的险境,心急如焚却不得窍门,恼恨声道:“真是群嫌恶鬼,吃饱了撑着整这劳什子坑人的地宫,待我出去,看不炸了这地宫,烧了这太师府,活捉太师!” 无人答腔。 李芊儿燥性子,见都不吭声,愈发沉不住气,“要不,听天由命吧,随意选道门冲进去瞧瞧,许是唬人的摆设呢。” 萧让出声:“勿要轻举妄动,江湖中有无数匪盗眼馋太师的金山银库,每年皆有不少技艺不凡者前来冒险劫财,少有全身而退的。来此前,途中看到的几处蓝焰皆是尸骨积销腐殖而成的鬼火。” 闻言,李芊儿浑身一激灵,再不说话。 萧让转脸看向关新妍,“十二这个数字让你想到什么?” “多了,”关新妍回复,随后漫声道:“十二经脉,手三阴经(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三阳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三阳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足三阴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 十二官,六脏六腑,肝、心、脾、肺、肾、心;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 道家丹道十二重楼,身受劫、丹火劫、魔境劫、风邪劫、妄心劫、真空劫、换骨劫、苦海劫、天刑雷劫、化形天劫、世间劫、无量劫。 黄道十二宫,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室女宫、天秤宫、天蝎宫、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双鱼宫。”关新妍述说过程实也是思索过程,思索着这些学识与机关的关联。 话说完,思绪也暂告一段,转脸看着萧让声问:“萧公子有何想法?” “我觉得先打开一扇门看看究竟,方有头绪。”萧让郁郁声言。 “那不如同时开两扇门,更有助裁判,咱们四人分两队,各选一扇门,我同李芊儿一道,这么一来,万一遇险,逃跑迅捷。” 关新妍说完话即欲奔向李芊儿,却被靖王拽住后衣领,“想跑?省省心吧!” 关新妍回头凶巴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举止收敛些。”说着话,双手用力推开靖王的手。 靖王眉头一扬,“先前正是因为动口没动手才着了你的道,不是说我是可鄙之人吗?还与我讲什么君子风范?” “撇开先前的事不提,眼下是身入险境,咱们心念不一,不能同路,否则你我皆不安全。” “你跑了,我才真的不安全!” “那你还不对我尊重些?!” “以靖王夫人的规格待你还不算尊重吗?” “你……” 二人目力交战一阵后,关新妍败下阵来,偏头,抓见两只看热闹的呆头鹅,没好气道:“没见过吵架啊?” 同样,又是一个摇头一个点头。 关新妍没兴趣究问他们的想法,从袖口中取出两只蜜蜡丸,声道:“这药有营养大脑、促进大脑兴奋,增强感观,提高反应能力的效用,你们进去后,千万小心!” 萧让从关新妍手中接过蜜蜡丸,声道:“谢靖王夫人。” “你……”关新妍立即反手要夺回蜜蜡丸,萧让却迅速收回手转身拽着李芊儿一溜烟跑了。 萧让与李芊儿撞开一道石门入进去后,靖王声道:“哪扇门,你选吧!” 关新妍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扔地上以示方位,随后径直走向萧让与李芊儿所选那扇门的相邻一扇门。 推开厚重的石门,一股动物腐腥气扑面而来,关新妍浑身一凛,心头罩上一层阴霾,脚步停滞不前。 垂在身侧寒凉的小手悄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裹住,关新妍立即将手往回抽,未抽出。 “别想逃跑!”侧旁传来低沉警告声。 要逃也不是现在啊,关新妍心里暗怼,不想分散注意力,很快又将所有注意力投放到感受周遭环境上,忽肃声道:“这里有迷幻香,一会儿,听到或见到任何物事,不要太当真,而且,此地不宜久留,尽快折返。” 二人渐往深处去,四周一片漆黑,步行约有十余米,侧旁传来一种类似于大型猫科动物发出的喉湍音,关新妍浑身一紧,静立不动,侧头问靖王:“倘若它向我们发起攻击,你可以保证在最后紧要关头一击致命吗?” “可以!” “那我们不要再往前去了,拭目以待吧。” 话落,另一侧传来悉索之声,那声响令人自然而然想到蛇。 关新妍与靖王静立不动,有靖王在身旁,关新妍始终心安,全神贯注倾听来自各方的声音。 不一会儿,头顶也传来动物搔爬之声。 靖王忽一挥臂,利剑出鞘,随后听到“嗒,嗒”两声,是物事落地的声音。须臾过后,靖王接二连三挥臂。 与此同时,远近渐渐传来许多动物活动的声音,状似所有动物被搅扰而开始燥动不安。声音渐次浩大,低吠、啸鸣、嘶吼、狂嗥,声声交错,竟还清晰听到有动物撕咬、咀嚼的声音。 靖王忽出声:“这是个蛇窝,只有蛇是真的,其它声音皆是作伪。” “看前面!灵鹿!”关新妍一声惊叫。 靖王斩蛇间隙抬头,果然见前方远处有一只闪亮的小鹿在奔跑,那鹿偶尔回头张望,似在等什么,等不一会儿又疾速往前奔,身影逐渐缩小。 靖王忽地连续快速挥动长剑,空中不断发出啪啪之声,原来是靖王将蛇砍成数段,随后以剑将蛇段击向远处。 不久,那灵鹿突然消失。 “靖王怎知那是戏法幕布?”关新妍好奇声问。 过了好一会儿,靖王停下挥剑的动作才平静回答:“听到顶上有滚轮滑动的声音,便知这是个迷惑人的机关。曾经见过色目人变戏法,也知道一些糊弄人的技艺。 明眼看是闪光鹿在跑,实则是幕布后移,布上的夜光粉此明彼暗。” 深情难却 第四佰零九章 踪 关新妍点点头,随后道:“这迷幻香不宜闻太久,咱们该出去了。” 靖王立即携关新妍沿原路折返。 回到起点,萧让与李芊儿还未回来。靖王将关新妍放下之后,转脸对关新妍声道:“你还好吗?” 关新妍瞧着靖王隐忧的神情,心头湛明,却故作愁容,素手抚上额头状似无力声道:“这迷幻香效力太强,眼下头有些晕沉,不过,休息片刻就该没事了。”说完后席地抱膝而坐,将额头抵靠在膝盖上休息。 靖王低头瞧着关新妍,眼前渐渐出现重影,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想看清眼前事物,还是不能够。且逐渐感觉四肢绵软,但大脑却渐次兴奋,脑海里自动涌现许多绮丽画面。 知道是药物作祟,靖王极力驱逐挥赶脑海中的画面,努力保持清醒,意念敌不过药力的侵蚀,只好坐下来运功,一遍又一遍默诵内功心法口诀。 半柱香时辰过去,萧让与李芊儿撞开石门入进来,二人皆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样貌大改并且筋疲力竭,二人几乎是跌入进来的,且进来后,不约而同仰躺于地板上喘气歇息。 过了些时,萧让抬起身看向靖王,见靖王一身清爽盘坐于地,目光平静望着这边,不由羡慕不已,果然是不怕对手强悍,就怕队友稀软。转瞬发觉不对劲,目光于四周巡视一圈,心里隐隐有了分晓。 李芊儿也休息够了,坐起身,朝四周巡望一眼,心直口快道:“关小姐呢?”话说完,见背对自己的萧让借着起身动作暗里朝自己摆手。李芊儿一脸迷蒙,却听话地不再多嘴。 萧让步至靖王身前两米远处盘膝坐下,面对靖王先是重重叹口气,随后声道:“学识浅薄、技不如人,不怪他人笑话。 我这边石门后是个急火流石阵,绞尽脑汁拆解了十数个阵法之后才发觉自己始终只是在原地打转,阵法千变万化,场地却未变,一方棋盘万种局势而已,差点让自己心力耗竭累死在那块阵地上。 靖王遇到的是什么状况?” “百条蛇、迷幻药和唬人的戏法。”靖王简短回复,声音竟是十分粗嘎,似隐忍着巨大痛楚。 萧让一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靖王观察一遍,未瞧出任何异常,忧声问道:“靖王可还好?” “好得很!”靖王暗暗切齿。 萧让疑惑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抛开思绪,声道:“那,接下来,咱们该往哪里去?” “先出了地宫再说!” “正是请教走哪道门呢。” “你不知道吗?” 萧让又是一怔,疑声道:“难道,靖王也不知道?” 靖王皱眉,没好气声道:“知道的话,我还在此等你?!” 萧让震惊,想不明白,关新妍究竟是如何在靖王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靖王没瞧见关小姐走哪道门出去吗?”萧让不可思议声问。 靖王眉头拧得愈紧,满脸不悦道:“回到此处后,我因迷幻药作用略感昏沉,她趁我运功疗毒之时离开。” “那,关小姐走之前,是否告诉靖王先前给靖王服的是何毒药。”萧让忧声问。 靖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闷声道:“不是什么毒药,唬人罢了。” 萧让松一口气,“那就好,想关小组的为人,早该知道她不会下毒手。” “该死的女人,再落我手里,决不手软!”。 萧让看向明显心情败坏的靖王,略觉迷惑,不知道关新妍究竟对靖王做了什么把他气成这样。人家凭本事出逃,也没有做损人利已之事,损失这样一个人才,该觉惋惜而非怨恨不是吗。 回看现实处境,少了一个智囊,前路仍旧艰险,不禁忧闷烦恼,萧让再次重重叹口气,面对靖王声道:“当务之急,寻找出路。倘若关小姐已找到出路的话,极可能是发现了不易被察觉的机妙,咱们或可仔细回顾一番,看看是否忽略了什么重要线索。” 靖王未声言,表示默许。 “我有个主意,”萧让再声言,“咱们一道再次进入靖王走过的那道石门,沿着关小姐走过的足迹再走一遍,集合咱们三人的观察力,或许会有新发现。” “嗯。”靖王回应。 “那,靖王先前入的是哪扇门?” “你后背正对着的那扇门即是!” 萧让从地上起身,回头瞧一眼李芊儿,见到李芊儿惨不忍睹的妆容,心中戚戚然,先前若是没有她的挚肘,自己或许不至如此狼狈,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未保护好她,也坑了自己。 李芊儿见萧让满脸愁容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忙忙摆手,一脸惊慌道:“我要跟师傅一块走。” “不准!”靖王威喝一声,“离我远点,否则自己想办法出去!” 李芊儿此前受尽惊吓,此刻又被喝斥,万分委屈,大小姐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大声喊道:“我不管,要么让我跟着师傅,死也无悔,要么就让我一个人在此自生自灭吧。” 靖王转脸向萧让,怒声道:“还等什么,把她弄走!” 李芊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奔向靖王,离靖王仅剩三步远时,纵身一跃,以为会抱个满怀,不料,头顶上罩下一件衣裳,落地时扑了个空。 靖王已然离开原地,身着中单,立于一旁。 萧让随眼朝靖王投望一眼,猛地一怔,瞬间想明白许多事情,即刻爆发出欢畅至极的笑声,笑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简直快要岔气。 难怪他嗓音奇怪,难怪他始终坐着不动,难怪他提到关新妍愤懑不已,那女子果然是一朵阆苑奇葩,她竟然……竟然给靖王下巫山云雨药。 靖王不动不言,以杀人的目光直盯着萧让。 李芊儿听到笑声,慌忙要掀开头上衣裳看个究竟。萧让动作迅速上前捂住李芊儿的眼睛,一边极力忍住笑一边往石门方向退,嘴巴还不歇着:“自此,咱谁也别笑话谁,都忘了这倒霉透顶的一天吧。” 话说完,拽着李芊儿退入身后石门。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章 出路 身后石门自动闭合,眼前一片漆黑,萧让松开捂着李芊儿眼睛的手。 “啊——”李芊儿高声尖叫。 “又怎么了?”萧让好心情顿消。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瞎了!” 黑暗中传来萧让一声沉叹,“不是你眼睛瞎了,地狱本就是一片黑暗。” “地狱?难怪臭气熏人,这里闻着就是个不祥之地,咱们别往里去了……” “嘘——能闻到臭就证明空气流通,空气流通是因为风,找到风的源头或许就找到出口了。” “那赶紧的吧,离开这污糟之地。” 二人向前走不过五米,一声狮吼声响起。 “啊——”李芊儿的叫声比狮子的吼叫声更令人心惊,随着周遭动物觉醒发出种种声响,李芊儿的叫声花样百出、跌宕起伏。 萧让不仅心累,身体也累,强忍着耳朵边上的高音喇叭,身体承载着几十斤八脚章鱼的重量艰难前行。 勉力迈出十余步,萧让正觉心力交瘁之时,右侧不远处传来靖王低沉的磁性嗓音:“先前我们只走到这里。” 李芊儿听到靖王的声音立即停止狂喊乱叫,喜极而泣哭喊道:“师傅,你总算来了。” “越激动,吸入的迷幻香越多,中毒越深,省些体力吧。”靖王清冷声言。 李芊儿立即收声。 萧让言道:“此种迷幻香非街市上售卖的普通迷香,当是自己调配的混合型迷香,倘若在平静状态下,吸入此香一柱香时辰之后,会兴奋、神志失常、举止荒诞。” “这么说,倘若她从此处逃脱,最多只有一柱香时辰筹备。”靖王淡声道。 “这个,难讲,别忘了,关小姐从储药室里取了不少好物事,谁知道她是不是早有准备。” 想到她医理精深,用药神乎其神,靖王着恼,不耐烦声道:“留给你我的时辰不多,你在此发现什么?” 萧让沉静声道:“如今,咱们身处地下十米左右,据周遭潮湿度来判断,此处通风性极好,我正在想,这气流从何而来,这通风口又是如何建造的。” “风来自前方三十米顶上一方小孔,想从那孔洞爬出去不现实。”靖王果断声言。 萧让叹声道:“好歹那是一条通往人间的道,倘若实在没招,往里塞血书,任它飘零,没准飘到有缘人手里。” “先探探它的纵深度吧,没准是个暗器口。”话落,一连串轻微响动,不久,前方上端传出一声尖锐口哨声。 萧让离孔洞有些距离,哨音在孔道中变异的声调听得不十分明晰,但已然感觉到不同寻常,震惊道:“里面竟是大有空间!” 萧让的震惊远不及靖王的震惊,身处洞口的靖王侧耳倾听回音,不仅探知那孔道曲折、深远,还隐约听到一声惊呼,似是某人受到惊吓时作出的反应,其声虽然十分短促,莫名地,靖王认定那就是关新妍的声音。 一阵欣喜过后,靖王回头对萧让吩咐:“找入口!她在里面!”说完立即于孔洞四周寻找开合缝隙。 闻言,萧让也精神振奋,即刻开动智慧,努力思考可能的入口。 李芊儿闻知关新妍进入孔洞,好奇心起,同时好胜心作祟,自动从萧让身上下来,竭力开动脑筋思索,环顾四周,面对绵沉的漆黑,心里发堵,忽信口问道:“为什么不点火?” “问得好!拿什么点?”萧让回道。 “火折啊。” “经历此前种种艰险,早已身无外物了,能留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那,用木头、石头、刀剑、金簪也能磨出火星啊?” “等你磨出火星,也该是迷香中毒的时候了。” “没有光,瞧不见路,那只能用鼻子和耳朵寻找出路了。” “耳朵?难道她是听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吗?”萧让自言自语,仔细听周遭动静,正全神贯注聆听,耳旁忽地传来人语声:“你说隔壁有火?” 萧让唬了一跳,随即回道:“是,但是那火——”话未说完,身子原地打了个转,身上外衫被人剥了去,人与衫瞬间飘远。 意识到那人意图,萧让不满嘟囔到:“用自个儿靴子引火不可以吗,就剩这几缕遮羞布还给扒拉去,我不要颜面的吗?” 话落,脚下一绊,靴子也遭人卸去了一只,当即无语凝噎。 未几,靖王携带火把入进来,眼前一片光亮。 “啊——”李芊儿再度失控,捂眼尖叫。 诺大的场地,横七坚八躺着许多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满地血污。远近有上百个各型各类动物标本,个个一副狰狞的表情,各动物身体不同部位发出逼真的嘶鸣怪叫声。 除此之外,其间有十余座石山作为承重柱上接顶,下连地,石山上盘亘着无数条徐徐蠕动的蛇。 “簪子!”萧让忽地一声惊呼,手指一处石山。那地上躺着一支蝴恋花长银簪,是关新妍头上常戴的一支。 靖王自然认得,且清楚记得关新妍曾拿它作指向标。 二人奔至石山前,靖王以手击石壁,立即听出里面是中空的,与萧让互换一眼,两人立即默契地寻找石门开关。 寻了一阵无果,靖王看向地上簪子尖所指方向,试着按照簪子所指方向逐一从上往下按,直按到最低端,终于听到石门开启的沉闷响声。 靖王泄口气,沉声道:“咱们是不是太笨了些,答案就在眼皮子底下,就差开口说话了,咱们却绕一大弯。” “唉,惭愧,若不得关小姐指路,咱们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气力才可以找到此条通道。” 靖王弯身拾起地上的簪子,收进袖中。动作轻柔温雅,态度诚挚,待簪子似是对待一个有生命的灵物。 这一幕恰好被赶过来的李芊儿瞧见,吃味道:“她心里已经没有师傅了,师傅还留着她的物品作甚?她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师傅就该永远不要理她,让她孤高、寂寞死。” “呵呵,拜倒在关小姐石榴裙下的男子多了,她可没空寂寞。”萧让随口道。 “都闭嘴!”靖王沉喝一声,“再敢私下议关小姐,严惩不贷!”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一章 探 众人缄口不言,望向石门,见里面是个圆柱形空洞,底下是一层石板,石板四角各连着一根结结实实的筋索,筋索向上延伸,洞壁边上垂着一根更粗更结实的筋索,理当是升降石板的控绳。 萧让似有所了悟,忍不住快口言道:“我猜想,靖王与关小姐进入此间探险之时,有人在此观望,欲趁机下黑手,没寻到下手机会又怕暴露出口便默然离开。 关小姐于动物嘶鸣间听到这里石门开合或是石板滑动发出的声响,判断出这里是出口。”说完又自言自语,“那她是如何在黑暗中找到石门开关的呢?” 李芊儿接口道:“一不小心伸脚踢到的吧。” “气味!”靖王开口,“开关四周不久前途了漆胶,大概是防蚁虫、潮气从缝隙处入进去腐蚀机关枢纽。我手上有漆胶的气味。 好了,再有疑问出去后商讨。此洞一次只能容一人,我先上去探探究竟,你们陆续跟上。”说着话,靖王已进入石洞,拉启控绳,石板承载着靖王节节上升。 到得上面,瞧见眼前景象,靖王不禁郁闷,还真是处处陷阱处处关,不知道前路究竟还有多少关,眼下身处泥石筑成的圆形管道,管道前后延展,像树一般岔开数个枝丫,接合着数个前路不明的管道口,这是一个管道迷宫。 靖王再次发出尖哨声,这次无任何异声回应。 萧让与李芊儿陆续上来,进入管道中,管道直径只有半人高,众人皆以跪坐的姿势盘曲在管道中。 “咱们且逆着火苗的方向行进,你们跟紧我。”靖王嘱咐一声后,缓缓前行。 行了约有半柱香时辰,转过了十几重弯,靖王忽然停止前行。 “怎么了?”萧让奇怪声言,同时探头向前看,见到靖王前面一道血渍,心里一惊,“这,看样子是不久前留下的,该不会是……?” 李芊儿也已见到那条长长的血渍,接口声道:“会不会是有人布下的陷阱?意图将我们引到危险的境地?” 靖王脸色沉郁,未发声言,凝思片刻后循着血迹加快速度前行。 不再管风向,一路追着血迹过了几重弯,地上原本点断型血迹突然呈现作一滩,靖王的心似猛遭一击,浑身如坠深渊。急切想要追寻到人,偏血迹到此为止,后面再无血迹可追踪。 “颜儿……”靖王突然提气声喊。 除了回音,再无其它声响。 静默些时,靖王顺着管道走到下一个岔路口,止步,正犹豫着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忽听闻一声细弱的压制不住的轻咳。 “颜儿,是你吗?”靖王立即声问,并快速向声源方向趋近。 无奈管道迂曲盘绕,就算想见的人近在咫尺,却有可能隔着数道管壁。 “颜儿,说句话,让我知道你的方位!”靖王再声言,那边依旧沉默。 “你受伤了吗?伤得是否重?”那头无丝毫回应,靖王心急如焚。 “颜儿,回应我一声。” “颜儿,我错了,原谅我好吗?”靖王的声音渐趋低沉绵柔,甚至可以说卑微,此刻不管周身是否有旁人,也不管他人会作如何想,靖王一股脑倾诉:“其实,当我看到你受伤时,我已经后悔了,那一枪不会取你性命,却完全有可能让你落下终生残疾,我顾虑不周,让你成为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太贸失了,未护你周全,枉为男人。 为了颜面,我还强与你争辩,让你伤透心,错上加错。 我不想让你留在太师府是不想让你卷入权斗之争,不愿你涉险,皇宫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地方根本是人性的丑恶竟逐场,你未曾见过真正的邪恶与阴暗,有些罪恶,经见一次,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眼中的太阳也会为之变色。 你这样一个聪明灵慧又秉性善良之人,撞入其间,只会痛苦不堪,留下满心创痕,余生都不得轻松。我便是最好的先例,我不希望你也经此一遭。 倘若你还愿意相信我,到我身边来,我带你出去,出了太师府,我把小莲和你父亲接出来,让你和你的家人一同回益阳生活。 只要你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倘若有一日我大业已成,便会去找你。到时,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陪着你。” 话音落下许久,四周寂静无声,那边依旧无回应。 听闻靖王这一番诚挚话语,李芊儿内心深受触动,原来真正爱一个人,可以谦卑至此。原来,被人呵在手心里疼爱的感觉是这样的。 李芊儿恍然间明白,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得到靖王如此温柔以待,同时,心中萌发一股热力,也要像某人一样活得肆意畅快,总有一日,也要被喜欢的男人视若珍宝地对待。 想明白此节,心胸豁然开朗,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英气。 说话再也不拈酸拽醋,反而豪气满满:“关姐姐,你给句话呀!是死是活,吱愣一声啊,接受还是不接受,也表个态呀,勿耽误我师傅的前锦佳缘啊!” 靖王转脸投了一记警告的眼神,李芊儿耸耸肩,一副蛮不在乎的神情。 见此情状,萧让耸耸眉眼,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等了一会儿,那边还是没有回应,萧让声道:“不如,咱们分头……” “听,谁在哭?”李芊儿忽然一声喊。 众皆支棱起耳朵倾听,果然听到有微弱的啜泣声。 这回,靖王很快定位到对方的位置,向着心中的目的地疾速奔去。 “靖王小心安危!”萧让跟不上靖王的速度,只好在其身后不放心地叮嘱一声,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担心什么?美人计?只要不是关姐姐施的美人计,师傅肯定不会上钩。倘若是其它女子假扮成关姐姐施美人计,而师傅未能识破,只能证明师傅对关姐姐还不够了解。”李芊儿漫声道。 “只怕关心则乱!哎?怎称呼起关姐姐如此顺口啊?怎不吃你关姐姐的醋啦?”萧让一边快速前进一边与李芊儿说话。 “想开了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让莫名回头朝李芊儿看一眼,只见微弱忽闪的光亮中,被泪水洗刷干净的脸庞粉嫩晶莹,好看的眉眼如朝露迎晖,生机勃勃,光彩直照进人心里。心蓦地停摆了一瞬,萧让一惊,立即手抚心脏部位,暗叫不好,心脏出毛病了,还病的不轻。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二章 陷阱 眼前忽地一片昏暗,原来是手执火把的靖王在前面拐了弯。 “师傅在前边路口右转了,赶紧跟上。”黑暗中,李芊儿急声道,忽地往前一蹿,娇小的身形越过萧让往前奔去。 “不是说想开了吗?这么着急又是为何?”萧让一边追赶一边声喊。 “若真是关姐姐哭,定是遇大事了!关姐姐狼狈的样子难得一见,怎能错过!”话说完,身影已消失在直线通道上。 萧让讶然,这脑思路还真是与众不同,不过说得也在理,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可以让关小姐有如此反应。带着好奇,手脚不自禁加快动作,急欲一探究竟。 萧让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最关键、最惊险、最不愿错过的一幕。 当其匆忙自暗道顿入明道一瞬,恰听见李芊儿惊呼“小心——”,亲见一支簪子直直掠过靖王插入靖王身前一名女子眉间。而那名女子原本头倚在靖王肩头,一条手臂亲密搂着靖王的脖子,另手执一把匕首正欲刺向靖王后心。 中簪后,女子哼也未哼一声便咽气了,眼睛大睁,匕首还紧紧握在手中,身子缓缓从靖王肩头滑落到地上。 李芊儿见出手及时,吁出一口长气,快速上前,近前来,见师傅始终垂首跪坐着不动,奇声问:“师傅,你怎么了?” 萧让赶上前来直接扳过靖王的肩,瞧见靖王心口偏左一些的位置上正插着一枚袖箭,惊得脸色刷白,抬头查看靖王神色,发现其脸色苍白如纸,双眼虚焦对着一处发呆。 “靖王,醒醒!”萧让急声道。 靖王的目光缓缓聚焦到萧让脸上,意念却还漂浮在别处,忽地一阵烦恶,头一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抬起头时,神色已然大变,眸光深暗,内里藏着森森杀意。 靖王动作徐缓地抬起手背,拭掉唇角残留的血。 萧让这才发现,靖王手中紧攥着一支粗黑的簪子,那簪子十分熟悉,无论关小姐是作男儿装扮还是作女儿装扮,这只簪子始终深埋在其发髻间。 而此刻这只簪子上沾着血迹。 眼见靖王猛地调转身体,准备疾速奔走,萧让一把拽住靖王,肃穆声道:“靖王冷静!靖王已经遭了一记暗算,切勿再上当!关小姐聪明绝顶,断不会轻易遭毒手,倘若遇险,关小姐知道靖王身在周遭,定会呼救,或者留下求救的线索。” 靖王凝思片刻,冷静下来,忽启声声问:“她会向我求助吗?她还会相信我吗?”问此话时,满脸不自信。 萧让一脸正经回道:“依我看,关小姐不是一个甘愿躲在别人身后享受安逸,让别人替自已遮挡风雨的人。她执意留在太师府,可能是想替靖王分担些风险,表面上无情,实则是用情至深。” 靖王一时沉默。 萧让目光投向倒地的女子,见其容貌、衣饰与关新妍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看能看出许多明显差异,比如骨相、手型,暗想,大概是靖王忧心过甚,才着了她的道。目光落在女子脖颈上,眸光一亮,女子的后颈有压印,显是扭断颈椎留下的印痕,心稍安,看来,就算李芊儿未出手,靖王后心上那一刀也是落不下去的。 “她对靖王做了什么?” 靖王脸色一沉,显然不愿提,慨声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簪子是如何落入她的手中?” 当靖王急急赶来之时,见到的是这名酷似关新妍的女子衣衫不整,伏地哭泣,靖王痛心不已,急扑上前,将女子从地上捞起,对方趁机从袖中打出一枚暗箭,靖王听闻其袖中发出微响,立时闪避,无奈距离太近,闪避不及,这才负伤。 女子射出一箭之后,知道再难发出第二箭,果断扔掉袖中藏着的袖弩,扔给靖王一根带血的簪子,轻蔑声言簪子主人的头颅已被割下。 正当她近身附耳要诉说簪子主人是如何惨死之时,李芊儿赶来,那时,靖王的手已搭上女子的后颈,而在此之前,靖王已悄然为其整好了衣衫,正因其脸庞酷似关新妍,被赋予了本属关新妍专属的某样标识,不容许她亵渎标识进而影射折辱关新妍。 “这簪子确定是关小姐的吗?”萧让疑惑声问。 “确定!”靖王说着只手打开簪子,暴露里面的器械,其间一柄锋利尖刀的刀尖上尤带着血,“这血迹作不了假!”本不相信女子所说的话,正是确定这簪子确属关新妍,才致先前惶恐失神。“而且,此女子身上并无伤痕,来时途中见到的那些血迹,不是她留下的,血迹周边也未见有争斗的痕迹,猜想,颜儿可能被此女子的袖箭所伤,至于那一滩血,……”靖王看向女子手中紧握着的带血的匕首,心里发堵,不愿再往下说。 萧让果断声道:“还是那句话,关小姐聪敏机灵,肯定不会有事!这具尸体已无法开口说话,不能从其身上获取更多信息了,目前可知,太师已知我们在此管道中,且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一位与关小姐面貌相像的女子来行刺,顾谋深远,咱们该当处处小心。” 一旁满心忧虑却使不上劲帮不上忙的李芊儿听到这里,极其焦灼且不耐烦道:“就算太师已布下天罗地网,咱们也只能接招,前面的难关,迟迟早早都要面对,咱就别在此耽误功夫了,师傅的伤等不得。 不管前面多少神鬼,杀就是了,闯得过就闯,闯不过,黄泉路上有三人伴着走,也不寂寞。走吧!说不定,关姐姐已经出了关,在外边等着了。” 靖王抬手掐断伤口处显露在外的箭尾,毅然道:“走吧,终有一日,要将这太师府夷为平地!” 三人再次迎着风的源头找寻出路,遇到异向气流,回头多走几次,总能归正,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众人觉得吸入喉间的空气越来越清甜,希望的曙光即将显现之时,身处的管道忽地一阵剧烈颤动,同时远处有坍塌的声响传来。 “拼尽全力,尽量地快!”靖王沉喝一声,抓住身后萧让大力向前一掷。 李芊儿将自己蜷成球疾速翻滚。 靖王在其身后紧随。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三章 离 轰塌声从多个方向传来,声音渐次浩大,管道急剧颤抖,几欲崩塌,一阵阵气浪夹杂着尘土扑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硝烟味。 前面出口尚不明朗,后面轰隆隆土石坍塌如噬人的猛虎追赶,三人竭尽全力终也还是跑不过猛虎的速度。 靖王忽大喝一声:“来不及了!别跑了!”话说完运全身功力于掌心,猛力向下一击,厚厚的管壁“咔”一声响,四分五裂,随即“轰”一声,地面塌陷豁开一个大坑,三人齐齐陷落进去。 来不及喘息,轰隆声紧跟而来,炸药声似在耳边燃爆,面前火光冲天。 萧让与李芊儿正挣扎着要远离紧追而来的轰鸣,身子忽遭人拎起,被急速带离地面,朝向那令人畏惧的火光飞速靠进,眼见火就要烧着眉毛了,背后一股猛力顶上来,身体擦着火飞了出去。 原来,正是趁着炸药轰断大型建筑产生断裂缝隙的瞬间,靖王将萧让与李芊儿从间隙中抛了出去。 轰隆声还在继续,此时,东方破晓,太师府东南角烟尘滚滚,气浪波及周边,民房、街道、护城渠、城防楼台皆遭不同程度损毁。 城防兵早已得报,闻太师府闯入一批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早已将太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铠甲步兵、骑兵、弓箭手埋伏妥当,只等悍贼出来受戮。 萧让与李芊儿脱困许久,始终未等到靖王出来,皆焦虑难安,最后一记爆破声过去许久,滚雷般的坍塌声止歇多时,期盼的人还是未出现,李芊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对着废墟连连大声哭喊“师傅”。 硝烟、尘烟尚未散尽,一群黑衣人手执弓弩、火枪跃上废墟搜巡。 见此情景,李芊儿愤怒异常,“跟他们拼了!”说着话就要冲上去找人激斗,被萧让拽住:“靖王拼着性命将你我推出来,不是让我们去干掉几个无足轻重的狗腿子出气。他们在搜寻靖王,正在做我们想做的事,待他们寻着人再行动!” “小心!”李芊儿忽地转身将萧让推开,一支利箭从两人耳畔飞过,紧接着一支又一支利箭飞来,李芊儿与萧让急速躲避。 箭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二人借着残垣断壁作掩护,眼看敌人即将要形成包围圈,两人正准备突围之时,忽觉如雨的箭势减弱了,再一细听,似是雨箭落在了别处。 二人探出头来,惊喜地瞧见废墟之上有一灵动如捷豹般的身影在箭雨中翻蹿,翻蹿之时,手中两把弓弩不断向周边发出利箭,箭无虚发,片刻间,黑衣人已躺倒一大片。 更多的黑衣人如蝙蝠般向那捷豹聚拢,忽见捷豹身周一片银光闪耀,蝙蝠扑落了一层,余者被威势所震慑,纷纷四散逃逸。 一阵迅如雷电的光圈划过,黑影又扑落了一层。还有十余条黑影向着不同方向鼠奔豕突,跑不多远,纷纷扑倒,在他们身后,场地中央,一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俊伟男子屹立不动,两手各执一杆突火枪朝不同方位射击,每发一枪,必有人应声而倒。这精湛绝妙的技艺,这深沉内敛的雄浑气势,这飒然英姿、绝代玉容,不是靖王又是谁。 场上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一阵奋劲激越的鼓掌声响起,同时传来热烈的人语声:“师傅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李芊儿无法表达内心的狂喜和激荡,只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心里却声声诉说:“好爱,好爱,好爱……”不知不觉间,眼里竟噙满了泪花,再见到到师傅的喜悦和爱而不得的苦楚凝聚成又甘又涩的潮珠儿从泪阜里涌出。 靖王转过身,看向萧让与李芊儿,正要问话,远处树林里传来苍劲的人语声:“身手了得又如何,别高兴太早,今日,无论如何,你们都休想活着出去!” 话音落下不久,一股浓烟自树林里蔓展开来,顺着风向往这边飘来。 靖王神色一变,与萧让交会一眼,正欲逃离烟雾,忽听闻树林那边发出“砰”地一声炸响,听声,似是火药燃爆,紧接着又听到一阵又一阵喷嚏声和剧烈咳嗽声,眼见到数十人手捂着眼睛鼻子忙慌慌乱奔乱蹿,皆似瞎眼的老鼠一般东跌西撞。 靖王等人正纳罕之际,树林深处传出女子畅快肆意的大笑。那听来并不淑女却极其魅惑人心的笑声令众人皆惊,靖王尤其震撼,那顽皮悦耳的笑声在靖王听来如仙乐神籁,驱散了始终压在心头的重重阴霾,让心跳变得欢快。 “颜儿……”靖王不自禁呢喃,声音逸出,心底忽地腾起一股热流,瞬间盈满胸腔,直抵喉口。人如飞蝗跃向树林。 萧让和李芊儿欣喜过后,紧随靖王朝树林奔去。 趋近树林,不仅闻到硝烟味,还闻到一股十分辛辣的辣椒味,那热辣的辣椒味,只接触到一点点便叫人眼睛刺痛,喉咙刺痒,难怪那些人看似急于逃难的残障老鼠。靖王避开烟雾,绕道而行,身如飞燕于繁茂的林叶间穿梭。 少顷,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此刻,关新妍正叠腿悠闲坐于一枝高高的树杈上,手上拿着一把金色小巧的弩对着那从烟雾中逃出来四处乱蹿的“老鼠”射击。 她全身已然换了一身装束,乌黑的秀发扎成一只高高的马尾辫,辫子随着脑袋转向而晃来晃去,十分俏皮可爱。其身一身玄黑,崭新合体的绸质黑衫裹着玲珑有致的娇躯,清爽秀丽,利落大方,且还隐隐透着一股飒辣劲。 每每射中一只老鼠,她会发出一串银铃般欢乐的笑声。 关新妍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闻身后有异响,迅速转身,将弩对准来人,看清来人的脸,毫不犹豫发出一箭。 靖王迅速闪避,身体落在离关新妍五米远处的一枝树杈上。 “颜儿,是我。”靖王声诉。 “知道是你!”关新妍傲然回应,说话间缓缓从树杈上起身,直立面对靖王,“别轻举妄动,我身上不只有弩,还有很多你意象不到的玩意儿,不要轻易尝试。”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四章 战 关新妍骄傲恣肆的模样,令靖王眸色一亮,这个女人身上总有无穷的魔力轻易撩动内心深处的弦。 看情形,她依然心存芥蒂,靖王一腔深情即刻回潮压入心底,面上一副怡静神色,声道:“你要独自为战吗?” 关新妍撇撇嘴一脸失望道:“我倒是想与你协同作战,你够得上份量吗?小小管道迷宫,你们走了这么久,我若不浇湿了半数炸药,你们还出得来吗?” 被女人如此看轻,尤其被心爱的女子如此蔑视,靖王十分不甘,征服欲爆燃,“让你心甘情愿侍奉我,处处为我着想,为我做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我的本事。你若有本事的话,一辈子别落入我怀里。” “那,要是,你落入我手里了呢?算不算我本事?” 靖王剑眉一挑,嘴角微扬,温声道:“算!那,你要怎么对待你的俘虏呢?” “流放三千里!” “哈哈,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哪怕流放十万里,流放荒原、沙漠都行。” “少贫舌!”关新妍神色一正,肃声道:“说正事,太师已经布好了局,准备给靖王栽个江洋大盗的名头,这名头据说曾令无数海商闻风丧胆,叫什么东黎骁龙邹倚海。 而且,为了引起皇上的愤慨,得到皇上的支援,太师不惜毁了皇上的升仙梯——炼丹炉。 府内知晓内情之人,多数已死于非命。 太师已然是铁了心要让靖王殒命今朝,不惜以整个太师府作陪葬。” “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带你一起出去?” “说实话,我担心,没有我你出不去。” “哈哈……”靖王不由得爽朗笑出声,“喜欢你的自信和坦荡!好吧,我承认我需要你,没有你我出不去,现在,我可以过去了吗?” “靖王那个位置刚刚好,往左边看,树林之外的那片旷逸园,莫以为那里假山、亭榭、池台好藏身,那里已埋下了近百石的火药,不但能送人升仙,仙人也能给炸下来。 往右边看,极目远处,看似个偌大的花圃,莫以为那里视野辽阔好一展身手,实则地下挖了无数布了尖桩的深坑,且四面埋伏了弓箭手,进入其间,老鼠也能变身刺猬。 前面是太师的机关阵,后面是来自皇宫的御林军,底下埋伏着一群不断施放毒气的‘鼹鼠’。 按照太师的原计划,过不了一会,来自宫里的十八位大内侍卫就该出现了。 靖王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一番话,关新妍动作利落地收起驽,麻利地从手腕上取下一只手环,将手环往边上树杈上一挂一扯,扯出一段细细的金丝绳。 “你要去哪?”靖王声问。 “灭地鼠!”关新妍简短回应,正要下行,忽然抬头,声道:“靖王遇到宫里熟人,不必费解释,皇上已知靖王在此。 另外,防备暗中射来的毒箭,太师顶希望到过此地的,一个活口都不留,那样,他便可肆意编造谎言,毫不怀疑,栽给靖王谋逆造反的罪证已然都准备齐全。” 听闻关新妍的警示,靖王面色无波,未有丝毫惊慌和奇异,与太师斗了多年,太师的阴损招术早已见识、领教多回,布下这般绵密的陷阱也不觉新颖。 见关新妍拉着手环缓缓下行,靖王脚下轻点,如鹰一般迅速而又精准地捕获住那只心无杂念不知雄性险恶的雏鸟。 直至双双垂落地面,靖王心满意足地离开那两片芳香柔美的唇瓣,一条手臂依然以绝对占有性的姿势环在小蛮腰上。 “千万——小心。”靖王轻声却极其认真地嘱咐,眼眸深处流溢无限温柔。说话间,已悄无声息用关新妍挂在腰间的驽射杀了三名刚从地下冒出头的地鼠。 “我的死活,不与你相干。”关新妍温柔地说着的狠厉的话,随后以双手用力推开靖王。 靖王不气不恼,依旧温言软语:“我的死活,却是与你息息相关。” “那十八罗汉必然不同意,他们必将争相取你的命邀功讨赏呢。”关新妍眼望着远处说话。 “别说十八罗汉,佛来也不济!”靖王淡然道,悠然转过身,看向远处疾速飞奔而来的十八名铠甲侍卫。 “照顾好自已。”靖王丢下一句话,准备展轻功迎上去。忽地,手臂被拽住。 偏过头,见关新妍不由分说将一个插着十数枚梭镖的牛皮缚袋捆绑在自己臂膀上,靖王嘴角不自禁上扬,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极了妻子为即将出征的丈夫整装,心里暖融融的。 “倘若有人射暗箭、投暗器,必当回馈一二,来而不往非礼也!”关新妍边绑边说。 此话在靖王听来,更像是临别时,妻子的忧心嘱咐,嘴角笑意更甚。 “笑什么?”绑好后,关新妍一抬头,正好捕获到靖王满脸笑意。 “你不会打镖,这套护具是专为我留置的吧。”靖王声言,不等关新妍回复,紧接着声道:“你身上的金缕衣只能挡些普通的刀箭,遇到高手,尽量躲避,躲不掉就用药,能用烟就不要用针,能用针就不要用粉。 藏那么多刀片,小心别伤着自己,匕首绑在大腿上比较实用,袖子里和腰间的那些药丸……不硌人吗?” “你管我?!”关新妍柳眉倒竖,身上藏着的秘密被他尽皆知晓,不禁又羞又恼,“管好你自己吧!” 说话间,十八名头戴防毒面罩的侍卫已进入树林,靖王忽地低头,在关新妍因气恼而泛红的脸颊上轻啄一口,匆忙言声:“等我。”执剑向侍卫迎去。 周边危机四伏,面临生死攸关的险境,关新妍别无杂念,重新执起驽,找地鼠。 另一边,萧让与李芊儿早已与人交上手。树林周边埋伏着不少人,靖王飞进树林时动作迅速而又突然,埋伏之人多数未反应过来,而当萧让与李芊儿闯入之时,被拦了下来。 一阵箭雨之后,十余名黑衣人骤然涌现,双方很快展开激斗。不久,萧让发现藏于地下的鬼祟魍魉,随即与李芊儿分头行动,李芊儿于低空盘旋负责打地鼠,萧让与黑衣人缠斗。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五章 攻 靖王所面对的是一群装备精良、功夫奇绝,既可独立骁勇作战,又可协同集体作战的绝顶高手,十八人各有专长,他们或两两配合,或三、五成阵,皆随靖王的身法、招式急速变幻阵型。一番酣斗下来,两方旗鼓相当。 这边靖王与众高手争分夺秒、拼尽全力抢占制人之机,生死只在攸瞬变应、怆恍出息之间。那边关新妍与李芊儿却在卯劲比赛看谁打的地鼠多。 李芊儿轻功了得,可瞬时移位,打击范围广,关新妍有神器手环,也可在林间飘来荡去。 一方林地上,关新妍将从敌方身上搜来的五、六只燃烟管扔进地道之后,金丝绳一头于树干上固定,手环抛向上空,让其缠绕上方横枝半匝,垂落之时伸手接住,几个翻身,身子便利落翻到树上。迅速调整好姿势,手执金驽对着地面上从地道的各个出口仓皇出逃的地鼠精准射击。一边射击还一边轻声念数:“一佰零五,一佰零六,一佰零七……一佰一十六。” 等了一会儿,未再见有地鼠出洞,关新妍收紧手环绳索,从树上下落,准备改换阵地。 树林另一头传来李芊儿兴奋的高喊声:“我四十二了,你多少了?” “在你的数字上加七十四!”关新妍高声回应。 “不可能!”那头大叫。 “我拢共一佰四十七支箭,还剩三十一支箭,你若是捡到一只落空的箭算你赢。” “不对,”那头传来振奋声:“拢共一佰四十一支箭,还剩四十七支箭,那不是发了一百……不对,九十……不对,九十几来着?” “一佰四十七减三十一,你再算算。” “一佰四十七?三十几?” “三十七,不对,是三十一。”被李芊儿一搅和,一、七、三、四不停在脑子里打转,关新妍差点被绕进去。 “三十一,一佰四十七,一佰减三十得七十,四十七减一得四十六,七十加四十六等于多少?七、六,十三,一佰三十六,不对,啊,我又打中一个,我四十三了,你多少来着?” “一佰一十六!” “一佰一十六减四十三,一佰减四十得六十,十六减四十三,不对,四十三减十六,不对,十一减六,哎呀……” 忽地一记男人暴喝声如惊雷响起:“一佰一十六减四十三得七十三,她比你多七十三,闭嘴吧!……啊!” 十八罗汉中一人稍分神被一掌拍出三米远,直直撞到树干上再爬不起来。 李芊儿一脸无辜。 见此情形,萧让附掌大笑。未笑几时,脸色逐渐沉郁,远处树林周边涌现无数黑衣人。 见到那群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黑衣人,关新妍顿觉疲累,这没完没了的围剿,实让人苦闷。 靖王也已发现那群人,忽地提气震喊:“闯御林军!” 关新妍与萧让立即明白,靖王的意思是打入御林军找机会换装潜逃。目前看来,这条路前景不算光明,但相比其它几条路来说,略略安坦一些,可在看到下一幕场景,忽然间不这么想了。 靖王与众侍卫打斗中一路攀升迅速抵达林木上空,霎时间,千万只箭从东面射来,形成一张密密的网,生生将人逼压了下来。 箭不长眼,连宫中侍卫也一并射杀,看样子,御林军是接到死命令,遇人便射。如此一来,东边的出路未必比其它的路轻便。 这箭雨若是落入南边将炸药悉数引爆或可拓开一条生道,念及此,关新妍朝靖王大声喊:“靖王,往南!” 靖王即刻意会,故意示弱,朝南退去,侍卫们紧追不舍。 一大波黑衣人迅速逼近,李芊儿、萧让、关新妍步步后退聚拢到一处,众人将三人团团围住。 李芊儿泄气道:“瞧这乌央央的,少说也有三佰来人吧,一个个看过去都嫌累,哪还抡得动胳膊腿脚,我不想打了,我认输了。” “认输就等于认命,他们不会对你心慈手软的。”萧让声言。 “谁说我要向他们认输啊,我的意思是,我输给关姐姐,我不比了。谁爱跟他们玩谁玩吧,我要做一只逍遥林鸟,自在地飞。” 关新妍悄然靠近李芊儿,在李芊儿耳边轻声细说数语,并将手中的驽递给李芊儿,李芊儿一扫先前消极情态,接过驽,满脸欢喜道:“这件事委任给我再适合不过,关姐姐放心,一定顺利地、完美地完成任务。” 李芊儿展轻功往西边飞去,带走了十余名黑衣人。 “关小姐从太师的藏宝阁拿了这许多好东西,有没有现在能派上用场的?”萧让看着步步进逼的黑衣人淡声询问。 “恐怕要让萧公子失望了,我也想找一件以一敌百的称手武器,可惜,藏宝阁里多数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不过,来此前,我花了点时间,做了番小小的布置,称不上大手笔,别笑话就是。” “哈哈,关小姐出手,定然是不同寻常。” 话落,瞧见关新妍随手往地面上扔了好些翡翠玛瑙珠子,一愣神,又瞧见几件金簪玉器被抛置到地面上。 仔细瞧,见关新妍一手从身旁树洞里往外掏宝物,另一手接过宝物随手抛洒。一棵树掏空,她缓缓走到另一棵树下,用脚从树根下踢出两只金元宝。 见此情景,黑衣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不喜欢吗?”关新妍瞧着黑衣人奇怪声道,“揣着这些黄白货,无论是走在阳间还是阴间,都好开路不是?现在不拿的话,一会御林军闯进来,这些宝物可就有名有姓了,到时想拿也拿不走了。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树越粗、越高,其下埋的黄金白银越多哦。” 关新妍拾起脚边一块金元宝扔向黑衣人,金元宝被一名黑衣人接住径直揣进了怀中,周边人立即眼红,伸手去夺,骚乱一起,即刻引发夺宝狂潮。 走了近一半的黑衣人去寻宝物去了,仍有一半黑衣人毅然向萧让与关新妍发起了攻势。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六章 离 百来人各执钢刀追着关新妍与萧让砍杀。 关新妍一边逃一边将身上藏着的迷烟、致敏粉、天女散花针一一打发出去。萧让趁乱裹上黑衣人的衣裳,麻利捯饬几下,成了黑衣人中的一员,频频对身旁黑衣人暗施黑手,不可避免的,偶尔也被关新妍的迷烟熏到泪流满面,更惨的是,一不当心,也中了关新妍的致敏粉,脸上又红又痒,抓挠几下,一张俊脸很快变成了一张猪头脸,这回,不但敌方认不出他,就算冲到自己人面前坦露身分,也得颇费一番解释。 这边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哗碌碌,乱糟糟。 那边,靖王将侍卫们引到南边树林边上后,双方又是一番激斗,众侍卫组阵轮番对靖王发起迅疾而又猛烈的攻势,一番车轮阵下来,靖王招式略见沉缓,似有些体力不支。 对方不容靖王有一丝喘息的时候,见靖王左右支绌、破绽频出,群情激奋,蜂拥而上,争相抢着发出致命一击。 靖王忽地纵身而起,飞虹掠日,身影在树林上空攸忽闪现,在侍卫们看来,靖王这是寻方位撤逃,众人从四面八方围追拦截。 远看,树林南边那丛树梢不停晃动,显然不少人在其间活动,未几,一条飞影以蛤蟆扑蚊的姿态从东往西掠过上空,紧接着一条又一条黑影从空中掠过。 当空中同时出现三条黑影之时,雨箭簌簌穿空,向着那片活动的树梢上空飞去。 一阵箭雨方落下不久,树梢再次活动起来,仍不时有黑影蹿向空中,一拨又一拔竹箭簇集飞去。 如此反复了几回,雨箭的阵势渐渐不再迅猛。 西南角一处僻静的高坡上,李芊儿静候多时,眼见前方空地上一丛又一丛竹箭落下堆叠成垛,这才缓缓举起手中的弩,将涂了油脂的箭尖在身旁火堆上点燃,随后,瞄准一处箭垛,轻轻扣动扳机,带火的箭“嗖”一声出膛,扎进箭垛。 箭垛着燃,火势迅速向周边蔓延。 李芊儿又对着那片阵地的上空发出数支带火的箭,火箭落在凉亭、山石、花草树木上,将其周围堆积的箭杆引燃。 未过多久,太师府里再一次响起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与此同时,树林里扑进了一群轻功上佳、擅投暗器之人。 此时的树林弥漫着硝烟,处处白茫茫一片,一群黑衣人茫无头绪四处游走,努力寻找着什么。一条条黑影敏捷如猴悄无声息地在林木间纵跃,机警地巡查周边。除此之外,无其它异象。 南边爆炸声骤然止歇,林里林外寂静无声。 一名双手执镖的黑衣人巡着地上的血迹追踪到一处角落,本是要循着血迹一径向前,忽停止不前,鼻翼龛张两下,倒往回蹿了两下,蹲在树杈间仔仔细细环顾四周。 其未察觉,后背上,一滴又一滴殷红的血珠砸落下来悄然浸染衣衫。 细细查看周身一圈,未发现有异常,黑衣人准备离去,轻盈跃到另一棵树杈上,忽心有所念地回头看一眼,正好巧见一滴血珠落下,瞬时间,未抬头先扬手,可还是慢了一步,一只梭镖正正契入其头顶,失去控制的身躯从树杈上坠落到地面发出“噗”一声响,响声惊动了四方。 藏于树梢上的人行踪暴露,数十名黑衣人追踪而去,就在此时,一名又一名黑衣人无故软倒。 易容乔装躲在黑衣人当中的关新妍与萧让趁着闹哄之际暗施伎俩,两人看似随众奔逐,实际是原地奔跑,偶尔还倒溜。 过了些时,周遭恢复静谥,关新妍小心翼翼轻声言:“没人了吧?” 身旁萧让回应:“没……”忽地脸色陡转,“有……”脸色十分讶异地看着关新妍身后。 关新妍下意识转身,同时将手中天女散花针对着身后射击,不料,身体撞上一笃厚实的温墙,执暗器的手被一只大掌缚住举向天,匆匆发出的那一针打向了天空。 “啊,”关新妍惊呼一声,下一秒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无碍!”靖王简短回复,“我带你离开此地。”说着只手揽住关新妍纤腰展轻功疾速往南纵去。 未行多远,听闻林中传出一声哨响,哨声方停,四周远近接连响起哨声,哨声此起彼伏,似在传达某种暗语。 不多久,一支紧接一支飞镖袭来,靖王以剑挡开。 身负重伤,又要一边运功作战一边跑,行进的速度自然快不了,而越来越多的镖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萧让,去前面探路,可以的话,带芊儿先行离开。”靖王声令。 萧让沉声应诺,就此与靖王岔道而行。 施镖者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不但身姿灵逸、轻功了得,且十分谨慎,不冒进,与靖王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靖王摆脱不得又无法反击,只有疲于应对,不停消耗体力。 关新妍感觉到身旁人气息浮重,明白他在勉力支撑,可叹自己不会武功,无法替他挡镖让他喘息片刻。 靖王忽提气,一纵百米,落身于两棵紧密缠联的大树下,背抵树干,倚剑喘息。 一阵朔风刮过,关新妍急速反应,张开双臂扑向靖王,以身挡护在靖王身前,未迎来痛,倒听到身后“叮,叮”两声脆响,关新妍猛回头,瞧见一名黑衣人仰倒于地,眉心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把手有些眼熟,下意识伸手朝大腿摸去,摸到缚袋里只余一只匕首套。 忽地腰上一紧,关新妍转过头来,目色诧异看向靖王,见靖王眸光深遂。 “有这一刻,死而无憾!”靖王动情诉说,低头在关新妍额头印下一记深吻。 关新妍心里想说误会,替你挡镖并非是舍生忘死,我有金缕衣,有安全防护,保护你也是保护自己,没有你我也出不去这片树林。 可没有解释的机会,关新妍只动了个念头,未来得及表述,身子突然被打横抱起,随后感觉自己像一粒被扔进盅子里的骰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没有节律地在空中翻飞。 为了减少震荡所带来的不适,双手自然而然地紧紧搂住身前人的脖颈,身体紧密贴合着对方的身体。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七章 闯 未知过了多久,靖王骤然停下,关新妍从靖王肩窝里抬起头,见到面前景象,乍然一惊。 原本花树繁茂、秀丽雅致的亭园被炸得满目苍痍。破败的亭台、楼榭之间,焦黑的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立着五个人,当中太师负手而立,一脸雍容且深不可测,其后,立着四位脸带虎狼面具、身形健硕的男子,其中一位,气质沉敛中带着温雅,身上总有种芳华四月檀香书墨的味道,此特质属崔将军独有。 在这五人身后,一座四、五丈高的石山,从顶上垂下两条绳索,下面各吊着一人,一男一女,却是萧让与李芊儿,两人皆被布团堵着嘴,双手被反扭在身后缚住,双脚也被捆缚。皆是弓着背面朝下,倘若顶上悬吊的绳子断裂,自那四丈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不死即残。之所以会有这般顾虑,是因为,石山顶上恰有一人负刀而立,似乎随时听命抽刀砍绳。 靖王与太师面对面站立,目光相接,以意念搏杀。 关新妍居于其间,恰可以最近距离、最佳视角观看这场战况。太师神色竣厉,目光中饱含凌威,这是久居高位被人奉承、敬畏而遗养出来的盛威,心性不坚定之人,遇到这种聚顶望慧之目光往往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深怕一个闪失被对方挖个陷阱给埋了。 太师饱含凌威的眸光之后深藏着算计、揣度、思量。 而其面部油光闪亮、紧崩的法令纹,干而暗沉的眼周皮肤暴露了其彻夜焦虑难安,忧思过度,面上的沉静得有五成是装出来的。 靖王眸光幽沉如潭,偶尔折射出几许慑人心魄的威芒,与生俱来的尊贵如云峰覆雪,令人仰而观止难以企达,更惘论压制。而后天沉炼出的理性和酷厉,让这尊贵更添威仪,一颦一怒皆带气场,令人生畏。 关新妍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巡视,感受到一波又一波刀光剑影,好一阵较量之后,靖王眸中一片坦荡,仿似一切皆可豁出去。而太师眸中缱绻,隐含疑虑与不安。 看眼下情形,靖王输了阵势,赢了气势。太师没有必胜的信念,证明其已黔驴技穷,其身后这四大护法许是他最后的防线了。这么想着,关新妍默然从靖王手中落地,退身到靖王身后,观望这最后的一场战役。 蓦地惊见靖王肩头、后背、右腿上各扎着一只镖,心头略沉。转回头,见身后一群黑衣人扑倒在不远处,各人身上插着箭。 很快想明白,太师府里养的这许多杀手见不得人,外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御林军见到黑衣人只以为他们是江洋大盗,格杀勿论。 大概,靖王使了什么花招,令这群黑衣人暴露在御林军的视野里,致使他们遭戮。 由此可见,太师丝毫不顾惜这群杀手的性命,事先并未告诉他们防御图,或许,这是刻意为之,别有目的。 未知这太师究竟撒了多大的网,倘若收网之时一无所获,该将如何自圆其说?当然,若靖王此次未挣脱这张网,必难翻身,哪怕是死,也不得安宁。 回过头,看向太师与靖王,关新妍重新审时度势,细细思量脱困之法。 太师忽大声道:“靖王与我多年的恩怨,今日该是做个了结了!” “既然太师已经准备好去见家父,那就别耽搁了,来吧!”靖王豪气声言。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与你父亲还真是像,一样的清高面孔,一样的倔强性情,一样为女人所累。想必你们父子二人相见定有诉不完的衷肠,我这便成全你们,送你去与你父亲团聚!” “未先送你下去,我哪有脸面见父亲!废话少说,刀剑上见真功夫吧!”靖王决然道。 太师往后退开两步,其身后四人大步上前,很快与靖王刀剑相接。五人对抗阵地从地上转移到石山上,又辗转迁移到残亭、塌榭、断桥、水池…… “丫头,你一身奇门绝技从哪里学来?究竟师承何方?”太师忽向关新妍问话。 关新妍目光从那群打斗的人身上收回,投落到太师脸上,傲然道:“授自绝世高人,若非绝世高人,早被瞧出门道了。既是绝世高人,自然不便透露姓名。” 稍顿片刻,又道:“太师若真想知道,可以拿条件来换,比如,放了我那两位朋友。” “直截了当地说吧,你若是愿意为我效力,愿意听我安排,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并且让你享尽这世间荣华富贵。” “若是想过富贵生活,何不直入宫找皇上?人说伴君如伴虎,若说皇上是虎,那太师你就是狼,虎比狼有威信多了。 不如,今日,太师送我个人情,他日,我在皇上身边也替太师美言几句,多结个朋友可比多树个敌人划算多了。” “臭丫头,给你点好颜色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告诉你,今儿,你们都休想活着出去,老夫惜你是个人才,才与你费几句唇舌,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休怨老夫无情。” “太师的情受不起,还是自己留着吧。”关新妍淡然道,目光再次投向那群缠斗之人,见形势已然发生了变化。与靖王对阵的四人中,两人使刀,两人使剑,使刀者近身压制靖王身法,使剑者两相配合,一位进攻一位防守,打得几无破绽可寻。 靖王被牵制着,防守多过于进攻。 关新妍手心暗暗捏出一把汗。 双方胶着多时,靖王忽地带伤冲出四人包围圈,急速舞动手中长剑,打出一阵狂浪掀花,逼得四人频频后退。 其中一人急骤后退时,大手一扬,一股烟尘弥散开来,靖王只手捂眼后翻,对方紧跟过来飞踹一脚。靖王跌撞山体,从山石上滚落下来。 关新妍迅速奔向靖王,将靖王扶起,焦急查看伤情,检视一番后,速速声道:“是颠茄,好在量不多,眼睛过会儿会好。”说完话,目光看向那走过来的四人,咬牙低声恨恨道:“比阴毒伎俩?好极!”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八章 骂 靖王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物事大致轮廓及颜色,见四人徐徐靠近,伸手将关新妍拔至身后,一跃而起,屹然挺立。看不清物事,索性闭上眼睛,以其它感观感受周遭物事,全身戒备着,做好了时刻迎敌准备。 身后,关新妍骤然发声,其话只对对面一人说:“崔将军,我且问你,你我是敌是友?” 崔敏未声言,脚下步伐明显滞重。 “在边城离别前夕我对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关新妍大声言语。 有人从话中听出桃艳之事,故放慢脚步听续。 关新妍继续声道:“早对你说过,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太师不堪扶侍,宁愿守着清贫门楣清苦一辈子,断不要助纣为虐。 当初你不知太师阴损险恶,替他奔走卖命尚算情有可原,而今,你若还未看清太师的真面目,那就不是自欺欺人、抱愚守迷,而是利令智昏、官迷心窍。 在边城熟识的崔将军光明磊落、胸襟坦荡、守正不阿、知恩善报,虽身有伤残,处境困顿,但尚有保国安民的雄心壮志,令人敬重。不过受奸人所惑,误入迷途,困于窘境。 而在京城认识的崔将军已然成为了太师名副其实的鹰犬,处心积虑、尽使专长只为算计一介弱女子,欺骗、伪善、栽赃、诬陷、劫狱纵火、滥杀无辜,崔将军戴着温柔良善的面具背后却做尽肮脏下流卑鄙无耻之事。 站在太师身旁确比从前光华闪耀,可在明眼人眼里,却是糜烂丑陋、秽恶不堪。 我只当从来未曾认识过崔将军,或者,那个质朴良善的崔将军早在出边城之时已经死去。 曾经对崔将军所有的好感、信任、敬重,不过是一场幻境。曾对崔将军的感激和期许,也不过是个泡影。 往后,崔将军与我便是陌路人,还请崔将军把属于我的物件还给我!” 话音落,关新妍从靖王身后站出来,正要迈步走向崔将军,一条胳膊毅然横亘在身前。 “就不要污了夫人的手!”靖王沉沉声道,态度明显十分不悦,“我会,将他身上所有物件,包括人,碎尸万段!” 关新妍抬手抚上身前的臂膀,轻轻下压,对靖王柔声道:“这个物件很重要,关系到我毕生的幸福,不能毁,更不能被污血玷污。” “那叫他扔过来!” “私密物件不可让旁人瞧见。” 靖王攸地睁开眼,虽然眼睛的使用功能受损,但威慑功能不减,“你,过分了!”靖王一字一句森齿诉说,竟然敢私相授受,胆子肥得没边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关新妍轻声道,“东西拿过来你就明白了!”说完不再解释举步朝崔将军走去。 崔敏始终未声言,见关新妍走过来,大步上前。 各自站定后,众目睽睽之下,崔敏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关新妍之前犹豫了一瞬,虽只瞬息之间,脑海里闪过许多许多念想,构设了许多许多言语,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相对于崔将军的迟疑,关新妍倒是十分爽利,抬手一挥,取走了崔将军掌中之物——装着玉麦穗的红色荷包。 崔将军手上空了之后,一径伸着手,僵持着,没人瞧见其面具之后极其诧异的表情。 直至崔将军手腕上有鲜血滴落,立于旁边的三人才惊觉不妙,目光齐齐望向关新妍,俱见其眸中泛着阴沉鬼魅的笑,刚意识到危险,见其忽地抬手,上百支黑色的细针如天女散花从其手中飞散。三人虽极速撤逃,仍免不了中了不少支针。 三人俱未料想到,一身超群绝艺,竟遭一名不会武功的女子暗算,皆满脸愤恨急欲报复。 关新妍不躲不避,对着三人神色轻松道:“要比阴狠,永无极限,不要轻易触碰别人的底限,否则,必将自食恶果。” “果”字出口,执刀仗剑奋疾而来的三人忽地纷纷软倒于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见那三人消停了,关新妍回过头,看着身旁仍然挺立着的崔将军,抬起手,食指在其肩上劲力一推,崔将军躯体硬梆梆向后仰倒。 靖王亲眼“见”数名劲敌弹指挥手间败在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下,觉得甚是有趣。而且,这女子还是因见自己吃闷亏愤而出手,虽然不需要女人如此替自己找补,可被心上人如此袒护扞卫着,着实……很暖。 目光扫到崔将军倒下的地方,蓦地想起她与崔将军牵扯不明的情愫,心里陡然一阵不痛快。 “颜儿,过来!”靖王闷声道,此刻很想知道那不得见光的私密物件究竟是什么。 关新妍听闻靖王声音沉闷,本就一直挂念他伤势,此时自然以为他身体有不适,速速向靖王奔来。 两人之间原本也没有多远,只七、八步的距离,关新妍完全在靖王可瞬时移动的保护范围之内,然尔,靖王却眼睁睁地看到关新妍被横空飞来的一脚踹飞,扑落到十米开外的焦土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来不及诧异于太师会武功这件事,靖王急速奔向关新妍,太师却先一步到达关新妍身边,一脚踩在关新妍的脖颈上,只要脚用劲往下一沉,脚下那纤细的脖颈即可扭断。 靖王遽然刹住脚,眼里盛着滔天怒意,恨不能即刻将太师焚化,“你若是敢,我纵是成疯成魔也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绝你宗族万代!” 太师从鼻腔里发出“哼”声,目光沉骘,“如果诅咒有用,人间早已成地狱,鬼神皆不惧,怎会惧你? 你和你父亲一样,生来富贵,自命不凡,以为只要自己想,万事万物皆随心。哪里知道底层人一步一步爬到高位的艰辛,哪里懂得靠营谋夺取权力者的忧虑和恐惧以及对权力的贪婪和眷恋还有扞卫权力的谨小慎微。 也该让你尝尝,你万分小心、极力爱护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被人拿捏是什么滋味。”太师的脚缓缓下沉。脚底下原本不断痛苦挣扎着的人儿渐渐地不动,抓满泥土的掌指关节已然发白,卡顿粗重的喘息声听来十分艰难,似若随时要断气。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一十九章 压 那缓缓下沉的脚令靖王感觉似一把刀在心口推进,痛彻心扉。 “卟棱”一声,靖王手中的剑垂落于地,一只膝盖紧接着着地,少顷,另一只膝盖缓缓垂落。 “哈哈……”太师仰头发出畅舒胸臆的狂笑,豪纵的姿态,极欲贯云洞天的笑声显示其心情极度甘爽,仿佛已登上云峰之巅,统驭昊天九泽。 靖王的目光沉沉落在太师那只制扼命脉的脚上,炽烈的恨意与痛到窒息的情意如天雷地火间水与火的交织,一颗心在烈焰与冰水间沉浮。 太师忽地止住笑,俯视着靖王傲然道:“老靖王白活一世,小靖王这一世也没活明白。当年,你父亲太过刚直,软硬不吃、油盐不浸,说什么文有文路,武有武道,有真才实学自然被举荐,走歪门邪道上位大抵是奸佞小人,往后必祸国殃民。不但将我央托说情通路之人挡回,还屡屡阻我升迁之路。 十年艰辛路,风云变幻,他的手再也盖不到我头上,而我却可以祈风调雨,指哪打哪,所有曾欺辱我之人,所有挡我前路之人,皆被一一剔净。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入骨,他们埋伏在我上朝的路上、闯到我府上,甚至冲到梦里要取我性命,这些人只会更加磨砺我的心志,让我更加孤勇前行。 这么多年来,我的敌手无数,朝堂上、江湖上、乡野间,时时刻刻有人诅咒我、盼着我死。他们越想我死,我越要活得肆意,我让他们亲眼见证咒念无用倒遭恶鬼索命的报应,我亲见他们的恐惧绝望。每当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谁也别妄想撼动我费尽千辛万苦赢来的权力和地位!靖王你,是我人生当中的一个变数,当我见到十二岁的你就懂得忍辱负重、运智铺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祸患,须尽早铲除。 可没料到,你能耐不小,拜了元臻大师为师,倚势杀手村,轻易在江湖中奠定不小的地位。且还懂得拉派结网,在朝廷中暗结势力,虽然多次被我捣毁,却如同一只蜘蛛,营营苟苟,锲而不舍。 不得不承认,多年来,你是我唯一的劲敌,也是一直埋伏在我心尖上的一根刺。为了拔掉这根刺,耗费我不少心力。我这数千万两白银打造的府邸也几近毁灭,不过,我可以权当这是赠予你的祭礼,向十多年来的敌手致意,得此殊荣,靖王你虽败犹荣! 这一刻我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终于得以见到靖王在我面前低头屈服,这可比任何时候都有成就感!” “放了她!”靖王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极具威慑力。虽是跪着,浑身的尊贵之气及森森寒意令其无一丝落拓之象,倒愈发衬得太师小人得志。 “靖王已然下跪求我了,我自然要放!不过,不是现在!”太师说着话缓缓蹲下身,一只手从关新妍手腕上取下手环,拉出一段金丝绳在关新妍脖子上缠绕数圈,打上死扣,后将手环紧握在手中。 “这条金丝绳可收可放,可松可紧,操控于我的掌心,也掌握在靖王的意念之下。”太师阴沉地说完这句话,忽地抬脚飞踹靖王心口。 靖王生生接下这一脚,身子凌空倒退数米,太师紧跟而来,拳脚奉上。 关新妍从意识混沌中渐渐醒过来,头脑昏昏沉沉,恍惚中瞧见靖王如沙袋一般任太师抛打踢踹,沿路飞溅出一道道刺目的殷红。 抬眼见四周,一片空寂,石山上,萧让与李芊儿身体在绳索下不停晃荡,看得出他们焦急,极欲想挣脱绳索下来参阵,可心有余力不足。 脖子上又一阵紧窒几欲勒断脊骨,低头,瞧见金丝绳上已蔓上了血藤,结扣处是个复杂的结襻,短时间内难以解开。 颈椎伤得不轻,脖颈撑了这一小会儿已是极限,一阵又一阵眩晕袭来冲散了思维,关新妍缓缓将头侧伏于地,恰见远处靖王从空中仰面垂落,太师从下方蹿起,抬膝冲其腰脊,上使手肘攻其腹,迅猛而又沉重的一击,靖王全身一阵痉挛,口中喷出一柱血红,随后如风中残鸢急落。 关新妍不由自主张口呼吸,仿佛方才那一记暴击打在自己身上,腰上未有切实的痛苦,心口却滞胀闷堵,难以承受。 急切地想要爬到那重伤之人身边去查看伤势,可是身体恍如在冥海中挣扎,明明用尽气力,却只挪动寸许,望着几十米远处那凝然不动的身躯,似觉两人之间隔了千重山万重洋,倾力向前抻着手想要触碰那曾经给予安全感的温热躯体,想用力晃一晃他,看一看他的眼眸。想要告诉他,反击。想要对他说,自己已经原谅他了。想要让他知道,真的生气是因为真的在乎。 抻着的手僵硬又酸胀,那头似永远触碰不到的梦,明知够不着,却还是勉力撑着,希翼着,哪怕能触到含有他温热气息的风也能感到些许欣慰。 偏偏此刻一丝风也无,直至耗尽了臂力,直至再一次被眩晕侵袭,意识被拖进无边无际的深渊,终也未得到一丝丝回应。手臂软软垂落下来,不知何时,脸庞已然透湿。 靖王双眸紧闭,似是晕迷。 太师手执靖王的剑缓缓靠近,步至靖王侧旁停下,双手执柄将剑高高举起,剑尖对准地上人的心口。 “受死吧!”一声满含怨愤的话音落,剑随之急骤下落,忽地,剑从中一分为二,剑柄也随之扩张开来,这把剑竟是合二为一,太师猝不及防,剑柄从其手中脱落。 就在此时,靖王飞起一脚将剑踢向空中,与此同时,手中甩出一镖,镖与剑身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太师一阵疑惑,急急偏头看向剑,却见一只镖直冲眉心而来,当即抬手劈落。然而,正中靖王的圈套,其抬手间,另一只镖从其腋下打入,手臂失劲,掌心手环坠落。 靖王大手一挥,从空中夺走手环,随即跃身而起,凌空一脚,将那尚在空中下落的剑踢向石山顶上。未几,一条人影从上方坠落。 太师不可置信地擎睁着大眼看着眼前一切,明明胜券在握,只一瞬间,局势大逆转。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章 逃 靖王缓缓走到那从石山顶上坠落之人的身旁,将插在其胸腔的剑拔出,随即将手中一块黑色晶石放回剑柄凹槽内,双手一合,两把分离未完全分散的剑再度合为一体。 靖王执剑向太师走来,沉然道:“太师原来是久已失传的南昭林虎鹤拳的承艺人,原想看看虎鹤拳的精髓妙义,未想,太师只学了点皮毛,通拳打得形似而神非,气意不通,只余一腔鲁勇。 连武学人最基本的神融气泰也不会,这等三脚猫的武学造诣也敢拿出来现眼,也不怕遭人耻笑。不过,太师的炼药造诣值得一提,竟然有本事以嗑药的方式让一名武学圪囊成为一名像模像样的武艺人。可这等以假乱真的微末伎俩,也只配在街头卖艺,骗骗不懂行道的人。 纵然太师有昆衣防身,也不该如此盲目自信,凭一件昆衣、几颗药、几招中看不中用的花招就想置我于死地?太天真了! 胜负已定,还有什么话可说?” 太师满脸不甘和愤慨,“不过是一个考验罢了,想赢我,早着呢!”话说完,太师一甩手,一股刺鼻浓烟从其周身弥漫开来,瞬间将其隐没。 靖王知其要遁逃,却并未采取行动。 “走着瞧!”远处传来太师的恨声言语。 过了片刻,浓烟散尽,靖王望向关新妍躺倒的方向,蓦然一惊,关新妍已然不见,巡视一圈,发现,与关新妍一并消失的,还有崔敏。 手环垂落于地,紧接着,靖王的身躯沉然倒将下来,其身后,玄色的衣襟早已被血水浸透。 石山顶上,萧让与李芊儿忙着自救。两人俱跪坐着,李芊儿匍匐在萧让身后,用牙齿去解萧让手中的绳结。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俱解绑,跃下山来,赴至靖王身旁。 见到靖王遍身创伤,李芊儿泪串儿夺眶而出,哽咽声言:“师傅怎这么傻,这么做,值吗?”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咱们得速速离开!”萧让一脸肃穆道。 “那关姐姐……” “她不会有事!崔将军会照顾好她的!” 李芊儿眼珠子晃动两下,忽一脸愤然道:“到时候他们定然又拿关姐姐来威胁师傅。” “不会!” “为什么?”李芊儿满脸困惑望向萧让。 萧让沉静道:“关小姐的离开不是意外,而是关小姐自己的选择!关小姐给崔将军下的药与另三人不同,事实上,崔将军早就醒了。”站的高望的远,吊在石山上视角广阔,正可将底下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你的意思,关姐姐与崔将军是在作戏?他们之间早已达成默契?” “这个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崔将军不会伤害关小姐,他自该知道怎么做对关小姐好!” “既如此,咱们暂且不必顾虑关姐姐,快些带师傅离开吧!” “嗯,可是……”萧让一脸凝重。 “可是什么?”李芊儿急声言道,这个时候还吞吞吐吐,真是急煞人。 “外面围满了御林军,靖王重伤又晕迷,咱们就这么冲出去的话,那就是活靶子。” “这可怎么办?”李芊儿忧心忡忡,冥思苦想一阵,想不出招来,抬头定定看着萧让,“你不是智多星吗?也没招吗?” 萧让目光凝然看着李芊儿,目光中含诸多思绪。 李芊儿顿时明白些什么,只思忖片刻,一脸坚定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萧让沉叹一口气,声道:“如果可以,不愿你冒此险,可是……” “不用可是了,大不了豁出一条性命,日后,我父亲定然会为我报仇雪恨的,终有一日,要叫父亲将这机关重重的鼠洞尽数毁灭,让那狗屁太师死无葬身之地!” 正说着话,四周传来阵势不小的人、马急进声。 萧让再不迟疑,肃声道:“我要将你扮作靖王的样子去引开他们,你要以你的极限速度逃离追杀。外边又是箭又是马,还有不少高手蛰伏,你……” “我明白了,走哪条道,你安排吧。”李芊儿打断萧让言语,神情坚毅,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态势。 见此,萧让压下心头的隐忧,快速告知太师府南门内外地势状况及行动方向。 听完后,李芊儿决然道:“事不宜迟,行动吧。” 萧让快速为李芊儿乔装一番,仔仔细细端详一遍之后,声道:“可以了。”稍顿片刻,忍不住再嘱咐一声:“千万小心!” 少顷,萧让将靖王背于身后,正要走,李芊儿抬头凝眸望着萧让,神情十分认真:“倘若我有不测,请告诉师傅,我对师傅的情意丝毫不比师傅对关姐姐情意少,如果世间有轮回、有来世,我愿守在轮回的入口等着师傅。” 瓷白的面容,深情迷蒙的眼眸,萧让的心莫名一阵抽痛,忽地很想掬这张脸在手心好生抚慰,抚去她眼底的愁绪,情知此刻不是时候,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对方没有给人说话的机会,纵身一跃,窜上石山,往远处飞去。 萧让的心忽地一阵乱跳,莫名有些烦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半柱香时辰之后,萧让趁着御林军追逐李芊儿产生混乱之机,易容变装夺马潜逃,途中听闻远处有军士惊喜呼喝:“射中了!射中了!”其后有人声喊:“看看死了没!” 萧让心中蓦地一阵沉痛,却也只能义无反顾地逆向而行,脑海里不自觉涌现那张精致的小脸,变幻着各种神情,生气的、蛮横的、嚣叫的、鲁勇的,最后,只余一种神情久久盘踞在脑海里,莹白如玉的脸庞,难得的沉静,目光里蕴着深情、迷蒙、凄楚、决然…… “对不起,对不起……”萧让的心中反复诵念着,若早知如此,当初该好好待你,少些敷衍,多些劝慰,少些巧言令色的欺骗,多些真诚耐心的开解…… 太师府,主院一间密室里,太师手抚着刚缚扎好的臂膀,对着侧旁一名听令之人阴恻恻声言: “速速将靖王勾结金人、海盗的人证物证呈达皇上殿前,讨得皇上圣旨,全城缉拿靖王。趁此时机,借着科考舞弊一案,将文武百官中,不识时务者尽数剔出来,视情况给予降罪、罢免、外放、截杀,宁可滥杀、错杀,不可漏杀,势必要让他再难起势。 暗中盯紧那几名老臣,一追查到靖王线索,立即派人去刺杀。叮嘱宫中眼线务必仔细着些,遇到可疑之人接近皇上立即奏报。二皇子那边也该加紧动作。”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一章 压 阴暗的角落里立着一位身着蓝灰色宫中制服、面容阴柔的男子。男子操着略尖细的嗓音低声道:“太师不随奴一起入宫面圣吗?” “我且以伤重退养些日,让各部各衙将积压难捋的大小烦缠事上奏天厅,一来,让皇上知道,没有我辅佐在侧,事事不顺。二来,让皇上分散些心力,免将太多精力投放在靖王这桩事上。” “奴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问?”男子小心谨慎地问话。 “问吧。”太师沉然道。 “太师这府邸三步一陷阱,五步一迷阵,内外机关重重、险嶂罗布,有如十八层地狱魔都,太师曾千方百计引靖王入府,说只要他来了,定然尸骨无存,可如今……” 太师脸色微愠,从藏宝阁被毁到东南院坍塌再到毒雾林失手,那几个人如同眼皮子底下胡乱翻窜的耗子,瞧得见,偏打不着。闷声叹道:“他们,一个武功奇绝,一个百事通,一个轻功上乘,还有一个,不知什么路数,不过是一名商家女,成长经历未有新奇,脑子里却装着许多庞杂学识,因为她,毒攻尽皆失效。” “有这样一群人在靖王身边扶侍,靖王更是如虎添翼。此次逃脱,它日必然会强力反击,太师可千万当心!” “嗯!”太师沉沉思虑,片刻后声道:“还有两件事交付于你,务必上心,前段时送入宫的那名小太监看好了,关键时刻应当能产生大效用。 另外,大内侍卫中有靖王的人,且不止一个,先前他们与靖王林中交战,有人趁乱下黑手导致相互猜忌,这才退出战阵。皇上会派人查此事,你在暗中留意,若找出靖王的人,决不要手软。” 二人又商谈了好一阵,商定许多事议后,男子告辞转身,走向角落里开着的洞门。 “裴都知,且慢!”太师忽地低声喊,待男子转过身来,将一只紫檀木盒递到其手中,嘱咐道:“奏禀皇上,升仙丹只余这一盒了,老臣会尽快续上。” 男子虔诚接过盒子,小心翼翼放入袖中,恭敬道:“太师宽心,奴知道怎么做,保管下午成箱的黄金白银送到府上。”说完习惯性地弓着腰退走。 …… 一日后,画有靖王、萧让肖像的布告被张贴在京城各个关隘要道,无论是日间还是夜晚,护城军四处巡防。与此同时,朝堂上纷纷扰扰,一批又一批官员因科考舞弊案被牵连,凡被押入监牢的人,皆遭受种种严刑拷打,若不供出点有价值的信息,不供出三两个同伙人,休想再见青天。 无数人被屈打招供,一桩案子牵出上万人,京城的官员被洗炼一番之后,捋剿范围向周边扩展,渐深渐远。 太师府被劫、亲王被缉、官员被整饬、书院遭查、无数书生被牵连治罪,一桩桩事件本都是轰动性的大事件,然而,在街坊、乡野未激起多少风浪,因为,对多数人来说,有件事比嚼八卦更要紧,那便是生存! 动荡早已开始,物价暴涨、易卖市场混乱、大量铺子关门倒闭、生存物资短缺,许多商民难以过活,举家迁徙。 京城里,大批劳工没了营生的去处,万万人有力没处使,吊着一张嘴攒着一肚子气,自然不利于地方安稳和谐。 街头巷尾不时有祸乱发生,烧杀抢掠的案卷在府衙堆积如山,城防兵、皂隶四处忙窜,官兵们趁着办差之机偶尔化身强盗欺压良善,有良心的官员不屑同流合污,挂印而去。 京城已是沸沸扬扬、动荡不安。 一个月之后,大批百姓被强制迁出城,大批官商被整饬,尽管如此,京城依然乱成一锅粥,治安未有改善,越来越多的流氓匪徒集结到京城周边,不时窜入城中为非作歹。 城内处处呈现萧条景象,百姓皆生活中水深火热之中。太师府却在这苍凉的情境背景下在极短的时日内以崭新的面貌重新面世。 宏伟气派的门楼毫不掩饰地向世人炫耀正得圣宠。 晨曦时分,第一缕金光照射在太师府门楼上,侧门开启,一名家厮模样的人赶着马车从里面驶出来,车子驶入正道,向前行百余米,正要转道,一队骑马的城防军急速从面前窜过,小厮立即勒马停车,若是反应稍微慢一丁点儿,便撞上去了。 城防军急驰过道口又折了回来。 虽是有惊无险,赶马的小厮借着太师的威势朝那一群鲁莽将士喝骂道:“瞎了狗眼了,太师府上的马车也敢冲撞。” 为首的将士身形魁悟,相貌堂正,正是霍镰将军,不过,此刻已然不是从前威风凛凛的二品大将军,因受靖王牵连,被从边城调入京城,降七品官衔,任一方守城门的武骑尉。 见是太师府上的车马,霍将军即刻下马,拱手致意道:“惊了太师座驾,在下罪该万死!” 小厮见将军服软,气焰收敛了些,随即不耐烦道:“行了,知错就改!今日太师不在车上,算你有福运。记住,这可是太师府的地界,以后附近办差悠着点。 我这赶着去接贵人呢,赶紧给我让道吧!” “谢宽恕!谢提点!”霍将军敬了一礼,命手下兵士让出一条道。 小厮再不看那群人,昂着头挥鞭赶马车,擦过霍将军身侧时,微不可察地做了个弹指的小动作,霍将军不动声色地摊开掌心接住其弹过来的一个纸团,收住掌心,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驻立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约一柱香时辰后,霍将军上到一座茶楼二楼,进入一间厢房。 厢房里有两名商人装扮的人静候多时。 “靖王!”霍将军一进来便向窗边那身着墨底红云边衣裳的男子行礼,随后向茶桌旁身着银灰衣裳的男子拱手敬谓:“萧公子!” “拿到消息了吗?”萧让直言声问。 霍将军立即将不久前获得的纸团恭敬呈送给靖王。 靖王展开看了之后,一脸沉郁。萧让立即凑上来看,见纸条上用油写了一个字:“无”。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二章 导 萧让沉吟道:“已经一个月了,还是未有发现,看来关小姐确不在太师府里。崔将军那边也无异常发现,难道……” “难道什么?”靖王沉声问。 萧让从思虑中抬起头,平静声道:“听闻太子近来勤奋好学、行止大异,更为奇特的是,食欲大振,身体日渐壮实,东宫里定有隐密。 前后细细想一想,当初,崔将军若是将关小姐送到东宫,有太子的庇护,既可免去自身的祸患,亦可保下关小姐一条性命。太师断不会明目张胆去触太子龙鳞追杀关小姐。 关小姐未出现在通缉榜上,很可能是因为有太子的保护。 这样的猜想较符合实情,关小姐十有八九在东宫。” 瞧着靖王眸光骤然森寒,萧让赶忙补充道:“靖王宽心,关小姐何等聪明,定然不会吃亏,看情形,倒是太子被拿捏得死紧。 我会尽快打听到关小姐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即向靖王奏报。靖王入城来实在危险,还是赶紧离开比较稳妥,下一次城门换防该是在一柱香时辰之后……” “我想见她一面。”靖王斩钉截铁道。 萧让肃声道:“太师在宫里的眼线布防十分周密,靖王伤重未愈,不宜冒险。二皇子那边催得急,靖王且去助阵,我在此好生营谋。 期待靖王与二皇子早些成事,早些回京,早些扳倒太师、太子,关小姐也可早些获得自由……” 靖王面无表情,抬脚往厢房的门走去。 萧让语气徒转,和缓声道:“当然,靖王若是一定要入宫,也是有办法的,只不过,仓促之间,得行特殊之法……”眼瞧着靖王头也不回径直步去,急急跟上,路过霍将军时,伸手在霍将军肩上拍两拍,匆忙鼓励道:“守好门,国门、城门、家门,担子不轻!” 当霍将军琢磨透这话里的意思,靖王与萧让已经飘远。 东宫,一座清幽雅致的小花园里,和风日暖,繁华似锦;芳香四溢,蜂舞蝶忙;秀丽的假山下,红花绿树掩映之处,有一张紫檀贴皮雕瑞兽花卉坐榻,榻上横卧着一位身着淡粉长裙,面色娇妍、身姿娉婷的女子。 女子正闭目休息,边上侍立着五位身着藕白色衣衫的宫女、宫女们手托各样常用物事,眼观鼻、鼻观心,不发出一丝儿声响。 未几,一阵促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投入宁静湖泊的一粒小石子,引发阵阵涟漪,打破了宁静的画面。榻上的人睁开美眸,缓缓坐起身,宫女们立即上前置案放盏,泡茶、放点心。 太子拐过一丛竹林,瞧见前方的人,脸上绽出一抹欢欣的笑,嫌脚走的不够快,奔跑着来到榻前,径自落座,迫不及待声道:“关太医,你可知,前些日你让我盘下来的那些铺子都开始生利了,短短十来日,我投进去的银子全赚回来了,原来行商这么好玩。 回来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既然钱这么好挣,父皇何苦总要向贫苦百姓征那么多税银,逼得那些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关新妍笑笑不语。 “太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眩晕症又犯了?”太子神色忧愁道。 关新妍轻轻摇摇头,缓缓靠近案几,若有所思地喝茶吃点心。 太子瞧着关新妍的举止,渐渐走神,目光追随着手至脸庞、脖颈,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几句诗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正恍恍惚惚、心猿意马之时,眼里的人儿忽然坐直身,目光投射过来一本正经声道:“太子有济世安民之心,实是天下百姓之福。昔日繁华的京都成了今日这般离落景象,并非只与税赋有关。而且,身为太子,未来的君王,要做的事是治国安邦平天下,让天下商人、农人、工艺者皆安居乐业,而不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 面对关新妍庄重的神色,太子也不由自主肃穆起来,沉然道:“自来学的是礼、乐、射、御、书、数,习得最多的是帝王之术,亦权谋之术。听得最多的是,如何排除异已,如何将权柄牢牢掌控在手心里。倒是第一次听说,为天为百姓而登王。” “民不廖生,百姓自然要揭竿而起,届时,那皇位还坐得稳吗?” 太子眸色一暗,冷声道:“我大宋有数百万军人。” “他们是军人也是百姓,也会倒戈!且战事劳民伤财,极易动摇江山根基,倘若能以文安治天下,何必动武? 眼下这场动荡,完全是由吴太师搅弄起来的,若是因了他的过错,让皇上、太子甚至整个皇族陷入困窘,是否值当?” “你说外面动荡不安是恩师搅弄起来的?此话怎解?”太子疑惑声问。 关新妍平静声道:“这场动荡,归根结底是因滥发交引券而引起。交引券一开始确是有促进货品流通、便商、便民、便官的好处,彼时,交引券是由相应的银钱作保价,也就是说,一张交引券可抵一定数量的银钱,相当于流通货币,可当作银钱使用。 后来,太师滥印交引券,市面上,交引券增多,银钱减少。交引券泛滥贬值,银钱被追捧、被储纳。太师又增铸不足成色的制钱,导致货币市场更加紊乱。 由此引发物品价格混乱,投机商增多,短期内某些货物需求旺盛,后期,物品供需失衡,大量店铺倒闭,大批劳工失业。 交引券形如废纸,市场可流通的银钱紧缺,物品价值度量尺失准,人与人之间产生信任危机。生产制造业遭破坏,市场秩序被打乱,人们无所适从,无以过活。 此现象不及时纠正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想想千年前汉朝王莽政权的覆灭,后人该当警醒。 若所料不差,从百姓们手中流失的真金白银皆流入了太师府,化解这场危机,得从整顿太师府入手。” 关新妍陈述完,见太子一脸懵懵懂懂,不由得轻叹一口气,看来,这太子脑瓜子不怎么灵光,要让他开窍,得循循善诱。 鼻翼下忽飘来一股饭菜香,关新妍眸色一亮,一改庄重神态,满脸欢欣愉悦道:“午膳时候到了啊,难怪感觉头重脚轻,该是补充些能量了。走吧,太子。”说完,也不管太子如何反应,身子一滑溜下了坐榻,倚风带飘地径往北边院子去。 太子还未回过神来,靠着案几只手托腮,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货币、市场、百姓之事,一会儿想着关太医临走前那灵动跳脱的模样,愣愣发了一会儿呆,忽地想到什么,兴高彩烈地起身径往北院追去。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三章 宫 一溜儿明锦长桌上摆着上百只盛放着各色美食的金瑶玉器,宫城外闹饥荒,宫城内却依旧丰衣足食。皇上一心修道,急欲升仙摆脱人间烟火,皇后虔诚礼佛,日日焚香祷告为太子求安康。宫城内外大小事皆由太师掌理。 太师瞒上欺下,凭借着强大的关系网压下各方急章奏报,极力维稳宫中秩序,对外面的骚乱多采取强硬手段镇压。 是以,宫城中人皆认为造成眼下离乱是因为正值青黄不接之时,百姓饥荒,四处流窜。此种事情每隔两、三年都会发生,无甚稀奇。众人皆以为,此次骚乱如往年一般,朝廷派出军队压一压,过一段时日,骚乱自会止息,事件很快就会过去。 诺大的宫城,在太师的匠心运营下,形同一座孤远离幻的海上蜃楼。里面的人未必全都昏醉不醒,不过大势所趋,清醒着倒比昏醉着痛苦难熬,倒不如随浪浮沉。 长桌边上,一双清醒且透着渴望的眼眸一一扫过桌上的美食,尽管来自千年后,见多识广,可这桌上的珍馐佳肴有一半叫不上名,当朝的饮致度可谓登峰造极,在烹饪技术上繁不胜繁,这皇宫乃集天下之大慧所在,饮食更是精致得令人发指。 豆腐切成蒲公英、蟹鳌肉切丝入汤算不得什么,桌上看起来清澄透亮的汤绝对不可能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汤,背后历经了十数道工艺,费了数个时辰精制而成。 尽管津唾肆溢、手痒难耐,关新妍也还只是用眼睛勾着,用想像力品尝着各色美味。双手托在腮上,有些焦燥地弹着手指头。终于听到脚步声,起身迎上前,“太子,一一检视过了,貌似无毒,放心食用吧。” 太子进门,只为了适应光线差异停顿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双手紧抓着关新妍的肩头兴奋地说:“我方才想到一个好主意,既然关太医有办法平复眼前这场乱事,明日我去向父皇奏报实情,并向父皇求一道圣旨,让父皇命我为三司督查,查办此事。关太医你随我出入,为我出谋划策,事成之后,你我皆受封赏。倘若事情办砸了,也没什么,权当体察民间疾苦了。” “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关新妍有些欣喜,太子急于向世人证明自己,那第一阶就以太师为对手吧,保管受益良多。“向皇上奏报是成事的第一步,也是非常重要一步,皇上放不放权,全看太子如何奏报,所以此事万不能马虎,待用完膳之后,咱们一起来细细商议。事不宜迟,太子快快上座用膳吧。” “此事若成了,我称不称得上男子汉大丈夫?”太子一脸诚挚问道。 “嗯?”关新妍一愣,随即承口道:“成不成,太子都是人中龙,比男子汉大丈夫骁勇百倍,龙也是要吃饭的,太子上桌吧。” “龙身龙袍皆是命定的,我要向世人证明,我太子不只是会投胎而已。” 原来是翻起了旧帐,关新妍了然,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有靖王撑腰,此时寄人篱下,当然不能得罪宿主,自己驳斥的话还得自已圆回来,“会投胎已然是很了不得的了,太子生来眼界就比他人宽广,若要成事,必然比他人容易百倍。要成事,得精力充沛,所以,太子,先用膳吧。” 关新妍已两次暗里用劲推太子上桌,偏太子仍旧屹立不动还有话说:“我希望被人从心里尊崇,就算我不在跟前,当她想到我,提到我时,眼里会发光……” “你说的那是财神爷。” “不,我说的是……” “甭管是谁,该吃饭吃饭!”关新妍忽地一脸凶相,唬得太子瞠目结舌。 意识到自己失态,关新妍软和下来,“我是觉得,不管太子想做什么,得先调养好身子,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才能成就事,作为太子的专职太医,我有义务提醒你,现在是用膳时候。” 太子缓出一口气,抬步往上首座位上去,忽地回身:“关太医,说实话,我的病究竟能不能医好?” 关新妍目光已经落在菜盘上了,手已搭上椅背,听闻太子问话,甩一道凌利的目光过去,太子立即噤声两步入座。 太子一动筷,关新妍便迫不及待地风卷残云。 古人遵守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关新妍未刻意遵守古训,但践行得很好,因为忙得没工夫说话。周边侍膳的宫女十分灵巧贴心,一个眼神示下,想吃的菜便呈到了眼前。 一顿狂扫之后,虽然觉得还有好些菜看起来相当不错,很有浅尝的兴致,可肚子实在装不下了。这才放下筷子,将目光投向别处。一抬头便对上太子一双探究的目光。 太子忙忙错开眼,低头用膳,对关新妍是又敬又畏。 当初,崔将军将昏迷的关新妍交给御林军副统领,副统领将关新妍送到太子面前的时候,太子心花怒放,本想好好报复一下这个曾奚落自己的恶女子,待其清醒,狠狠折辱她一番。未料,恶女子一睁眼又施恶,轻悄悄儿地将太子药倒了。 后来,关新妍发现了太子身患的奇症,也知道了太子以毒养毒,手中便有了谈判的砝码。于是,关新妍成了太医院里的一名太医,名正言顺地入住东宫客院专职为太子治病。 再后来,发现太子看似顽劣,实则单纯直率,关新妍不费吹灰之力,仅凭三寸莲舌便将太子治得服服贴贴。 虽然关新妍比太子还小两岁,但在太子面前,时而像一位要求严苛的姐姐,时而像一位谆谆教导的讲师,时而像一位知心友人。在太子的心里,更多了一重身份,即有魔力的女人。 见太子吃得慢条斯礼,关新妍不打搅他,目光转向别处,场上随意扫一圈,蓦地一阵心惊,脸上未露半点端倪,快速回想先前是否有失,思虑一阵之后,面色平静地手指远处一盘润熬獐肉炙,宫女正要动身,关新妍开口说:“不用端过来,那个肉味道有些不对,我就想问问司膳总管,这道菜烹饪过程是怎样。” 太子神情一凛,杵在右边柱廊边上的司膳总管后背一僵。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四章 信念 霎时间,自顶上、帐幔后、间壁现出八名侍卫,施展了几招,很快将司膳总管拿下。 关新妍信步至司膳总管跟前,淡声道:“说吧,太师派你来做什么?” 太子已没了用膳的兴致,起身走到关新妍身后,看着那被两名侍卫压制得死死的司膳总管,满脸沉郁道:“方总管,你是东宫老人了,怎也会被太师收买?难不成,你从来都是太师的人?” 双膝跪地、双臂反缚着的司膳总管还处在惊悸之中,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露了破绽,陷入这般境地。 “太子不必浪费感情,他根本不是司膳总管。”说着,关新妍走上前,对着司膳总管一双疑惑的眼睛平静声道:“真正的司膳总管两佰斤的体重,下盘稳如磐石,脚上穿的鞋子从来都是轻透适足,鞋子太重太厚易出脚汗。阁下的鞋是司膳总管的,但脚没司膳总管的脚有福相。阁下是怕沾了司膳总管的脚气还是怕鞋子太大易脱脚?在里面塞了恁多的东西以致鞋子都变形了。没有两百近重的身子,怕是撑不起这双鞋子呢。” “原来如此!”敦厚肥实的脸,张嘴却逸出爽朗清透的话语声,四十几的面容,二十几的嗓音,看着十分怪异。 太子讶然道:“竟然是乔装的,这……这脸也太像真的了。”一双奇异的眼睛不停在司膳总管脸上扫视。 少见多怪!关新妍暗里声念,忽略太子的大惊小怪,对着司膳总管冷声道:“赶紧老实交待吧,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从十数到一,数完数后,你若还不肯说,那你便如之前的那十几位无名狗熊一样从世间消失。 十……九……八……” 关新妍差不多以一秒一个数的速度报数,眼睛沉沉盯着面前这张油光满面、肥嘟嘟的脸。 数到五的时候,这位司膳总管趁太子移神错眼之际忽地朝关新妍活泛地眨了两下眼,关新妍心头一震,电光火石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间划过,但那感觉不甚明晰。 再次凝神注视面前这双眼睛,无奈其眼周涂了太多脂胶,影响研判。 已数到了三,关新妍骤然伸出一只手掐住对方的下颌向上一抬,同时拇指、食指收拢,对方猝不及防,嘴巴被捏成了0型,上下牙齿自然微微开启。 关新妍朝对方口腔速速扫了一眼,眉眼攸地一睁,“一”字脱出口,忽地转身对太子振声道:“太子,我有个办法,可稍稍震慑一下太师,多少可阻抑一下这没完没了的暗害。” 太子自然接口道:“什么办法?” “包括这位,已经有十八位前来暗中谋害了,显然,太师根本将太子当作贡案上的摆设,表面上恭维,暗里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实在猖狂、嚣张至极。 被欺负到这份上,不表个态,可显得太懦弱了。 建议太子,从这十八位汉子身上各取一样物事拼成一道菜赠予太师,让太师知道,这东宫的防卫没他想的那般不堪,也让太师知道,太子一再容忍,不是因为胆怯,而是给他留存颜面。” 听闻关新妍言语,太子豪气丛生,觉得此做法甚是快慰,但一想到太师那张严苛沉威的脸,胆气泄了一半。多年来,太师如泰山一般巍峨冷峻的形象已深入内心,习惯顺从,不敢造次。 “怎么?太子不敢么?对于一个奸臣,还有什么可疑惑的?看来,太子还是小儿心性,不明是非,不辩正邪,心中无道义、无信念,手握权柄却无凝向力,心有乾坤却只敢在梦里称霸。”语气里满满的失望。“罢了,太子也不用去找皇上讨什么三司督查职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开罪了太师,将来怕是傀儡皇上都没得做。” 关新妍说完话转身面对押着司膳总管的两名侍卫,正要发话,身子被一股大力旋了个一佰八十度,面对着一张十分恼怒的脸,不由得眉头一皱,暗咒,不愧是同源宗族,都习惯于先动手再动嘴。 太子双手紧握着关新妍的肩头,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瞋目裂眦恨声道:“不许再说我是小孩,我是男人,男人!你不就想是想让我对付太师吗?!好啊!原本也没几日好活,我豁出一条性命又如何!” “太……太子,冷静,没人逼你。”被太子决绝的话语触动了心灵,关新妍神色、语气温和了许多。 太子猛地将关新妍搂进怀里,也不管场上有众多双眼睛,兀自低头沉述:“我这太子面上瞧着光鲜,实则窝囊得紧,大、小事皆作不得主,就连命也是不由自主。 他们都只想将我牢牢控在手心,以保住他们自已的地位。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活着、听话就可免受斥责。 这太子之位就是个枷锁,早就不想要了。可离了这太子之位,我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我知道,倘若我不是太子的话,你根本不会多瞧我一眼。 如果只有反抗才能获得解脱,才能得到你的青睐的话,我愿意一试。” 关新妍被压得死紧,快要喘不上气了,终于等到太子话音落,努力推开太子,满脸希翼道:“既是如此,咱们该坐下来好好商谈一番,对付太师,可是一场持久攻坚战,得做好充分准备。 商谈之前,先把眼前的麻烦处理掉。”说完不等太子回应,转身对押着司膳总管的两名侍卫吩咐道:“把他嘴堵上,带到我的院子里去,用绳子捆结实了,一会我来亲自取下他的双眼珠子。千万别把人给我弄死了,活人的眼球挖下来才漂亮。” 场上人俱是一惊,料不到这般娇弱的女子竟能做出如此狠辣之事。 两名侍卫皆眼望太子,见太子果断一挥手,立即将司膳总管的嘴堵上拖了出去。余下的侍卫身形一晃瞬间消失无踪。 “太子,请吧。”关新妍反客为主将太子引向书房,心里想着,趁着其头脑发热,固其心念,阻其退路,令其义无反顾走上对抗太师之路。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五章 遇 与太子谈了近一个时辰,太子显然未料到事情的复杂性,原以为凭着热勇一腔,权柄一挥,功败垂成。经过关新妍逐步深入地讲解,太子总算认识到太师的实力,意识到前路的艰难。思想剧烈挣扎了一番,最终,发出了一句“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词。 模拟太子的语气拟定了一份篇幅长、内容精深但用辞浅显的奏章,趁太子誊写奏章之时,关新妍以还有要事待办为由离开了太子居院。 太子其实很想跟过去看人剜眼球,却被关新妍一个严酷的眼神冰冻了好奇心。 匆匆回到客院,关新妍将院里的宫女们都支使开,进入一间侧室,见胖胖的司膳总管被五花大绑缚在床上,两名侍卫默然立在床旁。 “这里不需要你们了,退下去吧。”关新妍对两名侍卫声令。侍卫躬身一礼便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余两人,关新妍上前伸手将司膳总管嘴里的布取了下来。 “关小姐总算来了,快快给我松绑,我这手和腿已麻痹多时。”司膳总管嘴一得便急急声诉。 “不急。”关新妍轻声吐语,面色恬淡地缓缓于床沿边上坐下。“技不如人就得受制于人,萧公子落我手里,就得任我摆布。” 床上人眼现惊疑,“关小姐要做什么?在下记得,与关小姐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吧?” “哈,”关新妍假笑一声,手中蓦地多出一把匕首,且将匕首缓缓贴近那肥嘟嘟的脸,“你这人,势利得很,当初我被严员外抓到严府打得半死,你袖手旁观,而当我在严府立足脚根后,你便适时出现与我谈合作。 我被太师抓入太师府,虽不是你全盘策划,但你必然有在暗中推波助澜。你想利用我对付太师,可谓煞费苦心。 而今我落入太子府,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活过气来在东宫立稳脚,正可利用之时出现,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妙啊。” 匕首已贴到了眼眶,萧让的头不断后昂,退无可退,惊恐道:“关小姐不会真要挖我的眼球吧?手下留情啊,我坦白,我承认,我确是利用了你,可我是有底限的,我清楚你在靖王心中的份量,我决计不会让你性命不保。 关小姐绝顶聪明,想要办的事总是办得利落又漂亮,每次遇险境,总能化险为夷,在下对关小姐十分钦佩。作为靖王的左膀右臂,在下自是希望关小姐倾尽才干效力靖王,更希望关小姐与靖王长长久久永不分离。所以,在下确曾略施小计将关小姐卷入局中协助靖王成事。 在下虽有私心,但决计没有害关小姐之心,自关小姐入京城,在下明里暗里委实替关小姐除了不少祸患,也算劳苦功高啊。 现如今,关小姐的父亲还在太师手中,关小姐的母亲还有两个妹妹都在京城郊外,我若因治疗眼伤延误了时辰,对这两处管照疏失,届时,受损失的不光是我,还有关小姐你啊。” “威胁我?”关新妍眯起危险的双眸。 “不敢。” “听着,”关新妍摆出一副傲然的神情,睥睨着萧让,“我现在可是太子身边的宠臣,借太子的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太师对我所作的种种恶行,我会让他一一加倍偿还。 我用我的方式去复仇,你们用你们的方式对付太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再来找我!” “你以为傍上太子就万事可成了吗?”身后忽传来森冷的声音,关新妍浑身一颤,匕首从手中垂落,刚要转身,身子骤然被人托起向外去。 见到靖王,关新妍顿时没了先前的傲气,躺在靖王怀里,仰头瞧着靖王收紧的下颌线,莫名有些心虚,再瞧着其身穿的侍卫的衣裳,隐隐觉得不安。但,最多的还是欣喜,再见到生龙活虎的靖王,一直深藏于内心的忧悒终于释怀。 瞧着即将跨出门去的靖王,萧让急急声喊:“等,等等,倒是给我松下绑啊,别走啊,救命啊,主子,恩公,仙君……”声声急切的呼喊未教那背影有丝毫停顿,绝望地瞧着那背影消失,萧让不由沉叹一口气,如今,不是面临信任危机,而是信任崩盘了,自恃聪明暗敲算盘终于得到了报应——里外不是人啊。 …… 靖王将关新妍抱进卧室,以脚后跟掩门上栓。 听到门栓“咔”一声脆响,关新妍心一突,浑身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一男一女孤处一室还能做什么?”靖王以看白痴一样的神情看关新妍。 关新妍全身一僵,“你说过,不会硬来的。” “我用命保下来的女人怎能轻易便宜了别人!我对你的珍惜既然换不来你对我的尊重,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靖王满眼冷漠,将关新妍扔到榻上,紧接着就要欺身而上,忽地被关新妍满眼清泪震住了。 见靖王站立不动,关新妍缓缓撑起上半身,侧身叠腿坐着,满脸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姿态,低声柔婉倾诉:“靖王对奴家情意深厚,为留住奴家颇费心思,为从太师手里保下奴的性命,险些儿遭了太师毒手。奴家并非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只是,奴家身份低微,易患得患失,担心全心付出不得善果。奴家总还要一再考量,待实实在在感觉可信赖、可托付终生,才敢身心俱付。 靖王若是等不及,今日一定要,那便拿去吧,反正奴这条命是靖王救下的,奴欠着靖王的,靖王要对奴做什么也无可厚非,只是,今日靖王得到了想要的之后,烦请以后不要再惦念奴家,不要再来找奴家了。” 话说完,关新妍抬手抹去脸上的泪,低下头主动宽衣,双手却被靖王的手制住。 靖王缓缓于榻沿坐下,“既然你心里有我,为何对太子那般纵容,任其搂抱?” 关新妍抬起头,泪水涟涟,委屈万分,“奴倒是想躲到靖王身后去,可那时靖王在哪呢?奴身处东宫,得太子庇护,自然不能总拒太子于千里之外。 奴寄人篱下,身份末微,命如草芥,幸而有医技傍身挣些尊严,免遭人欺负。可是,料不到,奴在东宫未曾受欺负,靖王一来,不问人伤势如何,不问人处境如何,上来就欺负人家,……”说到此,哽咽得说不出话,泪水更加汹涌。 瞧着这般柔弱无依、凄楚伤怀的美人,靖王神情忧闷,心碎了一地,默然伸出坚实手臂将人揽进怀里,未瞧见,美人脸一靠上肩头瞬间换了副机灵活泛的神情。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六章 诉 感觉怀里人温驯绵软,靖王浑身的冷硬和寒气渐渐散尽,抱着怀中美人很窝心,很有满足感,舍不得放手,可眼下一堆要紧事待办,时候不等人,况且此地不宜久留,缓缓拉开美人,手端着美人的肩,认真道:“我这便带你离开。” 关新妍脸上已换回一副柔弱神情,望着靖王的眼睛柔声道:“出了东宫,我便成了失去障壁的猎物,更方便太师捕杀。靖王带着我,只会招来无尽的麻烦。 我知道靖王会倾力保护我,可我不想成为靖王的负担。而且,家父和小莲还未脱离太师的魔爪,我怎能随心所愿随靖王而去? 眼下,皇上抱恙,太师对太子十分倚重,不敢太拂逆太子,我躲在东宫算比较安全。靖王不必为我担忧。” “让你身处险境,是我无能。”靖王面现愧色。 “不,要怪,只能怪太师太过阴险狡诈,仗着圣宠,借皇上的威风逆行倒施、扰国乱民,致宫城内外无一处安宁。” 靖王从鼻子里发出“哼”声,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笑,“倒不如说皇上宠奸佞、害忠良、乱天下。” 捕捉到靖王眼中一闪而逝的狂傲,关新妍一惊,迟疑声道:“靖王你,难道……”要弑君谋反?嘴上未敢说出来的话从眼睛里表露无遗。 靖王朝关新妍深望一眼,暗想,有些事让她知道也好,遂沉然道:“眼下,流民遍处、暴乱四起,二皇子在南边平贼寇、施善政,深得民心。 太师防太子储君之位动摇,频繁对二皇子施加暗害,近来不断派顶级杀手去刺杀二皇子,我得去南边为二皇子助阵。 它日,二皇子回京之时,必是乾坤明朗之时。” 简短一番话,略过无数权谋机变,直抒要义。关新妍从中提炼出更简短一句话:靖王要协助二皇子篡政夺权。 倘若事成,太师必然不得善终,届时,靖王不仅家仇得报,且有匡扶新君之功,身份地位不会低。更重要的是,国君易替,旧政换新颜,不管二皇子会带来怎样的国政风貌,至少比眼下折损天下独肥太师的情形好。这确是一条值得拓辟的路。 但是,篡位二字,从来都是与血雨腥风、凶险残暴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条路必然坎坷崎岖。未知靖王、二皇子究竟有多少实力扳倒太师、颠覆江山。 “吓到了吗?”靖王抓握起关新妍一只手温声言语,“太师虽然只手遮天,但并不是坚不可摧,其为人阴狠毒辣、狡诈多疑,行事刚愎武断、不徇情理,宫里、朝堂上多半人皆是曲意奉迎,待二皇子携天公道义归来,萦绕在太师身旁的乌合之众必然烟消云散,太师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大业即成之时,也是你我真正放下一切包袱坦然相对之时,到时,我愿卸下所有身外之物,铠甲、刀剑、身份地位、功名利禄,留一颗真心予你,余生随你驱策。 在那之前,你需做好一件事,好好照管自己!倘若你随我去南方,少不得受些颠沛流离之苦,你在东宫,日子或许还相对安稳一些。 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呆着,等我回来!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去挑衅太师!” 从靖王深遂的眼眸中,关新妍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在其心中的份量,而今的靖王确比从前改变了许多,再不是高高在上、冷酷霸道、淡漠无情的傲骄贵公子,原来,那样冷酷的人也可以这般绵柔多情。这样的靖王,实让人难以抗拒。 关新妍不得不承认,经历了几番生死离合,靖王已然深入内心,占据了重要位置。在太师府之时,一度以为走不出太师府,生死置外的情形下,选择纵情一时不管将来,后来,肩膀中枪心也伤透,再后来,见到靖王舍身救护,终于了悟自己的心意。 而今,身在东宫,依着自己的性子,与太师的较量不可避免。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随时可能悄无声息地倒在半路上。 既知随时可能会死,那还矜持什么呢,痛快热烈爱一场再赴黄泉好过心无所系、孤单凄迷、怨怨艾艾走黄泉路好。前路不知如何,经此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念及此,关新妍主动伸手攀附上靖王的脖颈,脸埋在靖王的颈窝处,感受切实的温暖,呼吸着爱情的芳香,活了两世,只有这么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总算是尝到了爱情的酸甜苦辣咸,如果可以,也想拥有一份有始有终的爱情,牵着爱人的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与所爱的人一起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生活中共同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光是想想就觉得浪漫。 靖王对关新妍的举动略感意外,印象中,这女子不同常人,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不过,心爱的人投怀送抱,乐得享受,手臂自然而然揽住怀里人的腰身,仍不忘嘱咐: “东宫的防卫只能抵挡二、三流的刺客,我已经安排了高手混入太子的隐卫中,他叫李洛,会主动联系你,此人忠诚可靠,随你驱使。 太子惧太师,其实,更惧怕的是皇后,尤其怕皇后当着他的面自残,那是他自小根扎于心的恶梦。所以,太子若对你不敬,你可以皇后作要挟。 若宫城遇险,皇后的寝宫床榻下有一条密道通外宫城外,这个秘密,除了我大概只有皇后知道。 皇上的书房里有一条暗道通往太师府……” 靖王正细心讲述,冷不防被关新妍推倒,然后就见其忙忙放下厚厚的床帐,靖王一脸诧异,“你不是说……”话未说完,嘴巴被人以唇封住,对方还覆上身来,手忙脚乱地急扯被子将两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 靖王睁着一双奇异的大眼睛,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人,暗想,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吧,先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这会儿火急火燎,脚子未脱,衣裳也未脱,被子已经裹上身。 正期待着其下一步动作,忽遭被子蒙住了头,随后听见房顶上有衣帛破空之声,未过多久,太子的脚步声从百米开外的地方传来。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七章 怒 太子一路跑着过来,很快来到屋外,歇了两口气,纵声朝屋里喊:“关太医,你忙完不曾?” 院里的宫女都被支使开了,无人传话,关新妍只得提起嗓门回应:“尚未!屋里血腥脏污,太子千万不要进来,免得被晦气冲撞。” 太子原本在台阶前脚步踟蹰,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瞧上一眼,闻此言,打消了念头。抻着脖子朝里喊:“关太医,我和崔将军要去绿芜苑狩猎,你去不去?” “在下眩晕症好像又要犯了……” “绿芜苑里投进了好些鸭、鹅、兔、羊,我把膳房的元庖长也带着,咱猎着什么吃什么,今儿玩个尽兴才回。关太医不是一直对膳房庖长的厨艺很感兴趣吗?今儿正可近身观摩呐。” “这样啊,”关新妍小声低喃,忽觉得天晴日暖,去苑里狩个猎,吃个烤肉或者火锅挺好,而且,崔将军是自己竭力拉拢以对付太师的一个重要人物,有接近的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 正想着呢,腰上传来一阵疼痛,不禁“嘶”了一声。 院里无其它旁杂之音,这一声轻嘶传到太子的耳中,太子立即紧张声道:“关太医怎么了,是不是头痛?来人,宣太医!”说着话脚步噔噔噔入了房厅。 听闻动静,关新妍大声喊:“太子别进来!我没事!”喊话的同时,手伸入被子里朝那作恶的手狠拧一下,是反击也是警告,接着又对太子说:“太子先回去准备吧,在下收拾收拾随后便来。” “好,我在承明殿等你!”太子欣喜着离开。 屋顶上的隐卫在太子动身之前先行离开。靖王掀开捂在头上的被子,满脸不悦道:“在你心里,美食比我重要?你不是刚刚才吃饱吗?”眼睛往下瞄着其肚子,一顿吃那么多肚子还是平平的,这是个无底洞啊,从前没发现这人这么能吃。 “也不是那么贪食,只不过,太师想尽办法暗害我,与其任他穷思竭虑寻我的弱点,不如自爆贪食弱点给他,毕竟我有医技之长,对食物投毒这种伎俩较易识别,辩毒解毒对我来说比较轻巧。”关新妍说着翻身坐边上整理衣装。 靖王坐起身,神色恬淡道:“自爆弱点是真,馋嘴贪食也未必是假,我看你午膳吃得很欢脱嘛,随身配带的挂饰都是与食物有关。” 关新妍随眼望去,见靖王右手中拿着一个红绸缝制的小辣椒,神色一变,顺手往脖颈前一抹,空空如也,当即扑身过去抢夺。 靖王虽未料到她有如此大反应,但论机敏,世上鲜少有人能胜过他,小辣椒瞬时从右手转换到了左手。 关新妍气恼,这小辣椒可是自由之匙,绝对不能落入靖王手中,否则,可就绝了退路了。当即不管不顾坐到靖王怀里,两手紧抱住其左边一整条胳膊,待要伸手去夺,靖王手腕轻轻一抖,小辣椒从头顶翻飞稳稳落入其右手中。 关新妍即刻飞身扑向右边胳膊,将其前臂压在身下,整个人趴在其手臂上,以双手十指去掰那压在腹下的拳头。 靖王手臂一勾,便将人勾进了怀里,一个俯脸,一个仰面。 “此物,这么要紧吗?”靖王挑眉声问。 关新妍双手仍在奋劲掰拳头,嘴上讨饶:“你还给我,作为条件交换,答应你任何一个要求。” “是吗?”靖王轻吐话语,随即目光肆意在怀里人脸上、脖颈、身上扫视,忽眸光深暗,缓缓低头。关新妍立即展臂勾住下沉的脖子,凑上红唇,主动献吻。 吻到难舍难分之时,关新妍忽感觉吻着的人僵硬不动,睁开眼,见其眸光寒意森森盯着别处,心道糟糕,该醒着的人却醉了,貌似醉着的人却一直都是醒着的。 转回头,见靖王手中的小辣椒绿叶荷口已然启开,里面的玉麦穗已现出了大半。 关新妍抬手去夺,却还是失了手。 “这样一个不值钱的物事也值得你当个宝?”靖王语气凛冽。 关新妍当即装出一副柔弱的情态,“在边城之时,奴无亲无故,身边只有一个丫环莺莺,怎奈再如何主仆情深,也不能叫她适婚不嫁随我奔波,此物是我与她联络的信物,也是我与她感情深厚的见证。东西不值钱,但意义重大,请靖王将它还给我吧。” “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靖王忽地扳起关新妍双肩沉怒声吼,“你究竟对我有多少真心?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 “一个玉饰而已,靖王何必如此大反应。”关新妍强作镇定。 “是玉饰、金饰的问题吗?还跟我装傻?!”靖王目色凌厉,眸中的怒火似要随时喷将出来将关新妍燎燃,“主仆情深,拿富田山庄的调令符作信物?还时刻贴身戴着?倒不如说你与富田山庄庄主友情弥笃来得靠谱。 你终究还是存了随时逃遁的心思,你压根就没有与我长久的念头,倘若你对我不曾动心,我可以等,可是,你不应该骗我,我厌恶欺骗,十分厌恶!” 靖王猛地甩手,关新妍如同一只被厌弃的猫狗从床上骨碌碌滚落到地上,事发突然,关新妍未来得及作保护措施,头磕在了踏脚长凳上,刚刚好些的颈椎扭了一下,当即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待缓过神来,实难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前半刻钟还温存体贴、深情嘱咐之人,这一刻便如阎王恶魔翻脸无情,丝毫不顾念自己还是个伤患,也不管这是谁的地盘谁的床。这少爷还是没学会尊重人啊! 关新妍忍着头痛脖子痛浑身痛,抬手搭上床沿缓缓坐起身,目光对上那冷面阎罗竣厉的眼睛,当即决定不惯他这臭毛病,瞬即以眼还眼,恨声道:“我骗你什么了,骗你财骗你色还是骗你感情?兔子还有三窟呢,我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了?别说我没嫁你,就算嫁了你,谁能担保你会一直对我好,万一你喜新厌旧,我怎么办?是哭死在后院里还是拿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回心转意?我当然只能收拾行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趁早给我断了这念想,只要我活着,你的末路就只能在我这里。”靖王愤愤声言,带着满身戾气下榻,再不看关新妍,径直奔门而去。 步至门旁,脚下顿了一瞬,忽地折转身来,随手扔给关新妍一样物事,冷脸声道:“我不曾留退路,你也别想!”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八章 离 关新妍拾起靖王随手扔在腿上的一只乳白色半透明的石英扳指,起先满眼迷惑,待细看了之后,惊讶万分,扳指内侧隐约可见一个浮凸的“誉”字,这是“誉满川”商行的令符,誉满川商铺不仅遍布大宋疆域,且在金、辽、西夏、回鹘、黑汗、大理、缅甸蒲甘等国都有商铺,誉满川在海域实力雄厚,堪称霸主,因此,誉满川商行与远海的占城、三佛齐、吉兰丹、渤泥、三屿、大食、大秦、波斯、斯伽里野、木兰皮等欧亚地区都有生意往来。 誉满川商行有军、匪保护,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地痞都不敢冒犯。 传言,誉满川首领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他们是皇室中人,有人说是色目人,还有人说是四海妖魔鬼怪聚首的一帮海盗。 据说,太师也是誉满川首领中的一位。时局动荡,天下扰攘,而皇宫衣食无缺,正是因了搭了誉满川的运输网。 看这令符的材质及雕工精致度,显然权力不小。由此,关新妍不禁想到,靖王有此实力,倘若与太师正面刚的话,未必会输。如今局势,盘面上看来,是靖王弱势,但很有可能,靖王这是以退为进,隐藏实力蓄势待发,准备着来日一击制胜。 见关新妍投射过来的眸光中惊讶带着些许喜出望外,靖王知道她见识匪浅,该是明白此扳指的意义,遂不费言解释,利落转身离去。 “喂,”关新妍朝那冷硬的背影声喊,“你欠我个道歉。” 背影果断开门离去。 什么嘛,自己藏了那么多秘密却不许别人有丁点私密空间,真是小气又霸道,还粗鲁,更可气的是,要求别人死心踏地却不想改改自己身上的臭毛病。 埋怨一番,心绪渐渐平息,望着那空寂许久的门槛,蓦地一阵失落,这蛮横的家伙该将有好长时日不会来骚扰自己了。 轻声叹口气后,关新妍从地上爬起身,稍事整理一番,往门外去。 当一身太医装扮的关新妍出现在承明殿前院时,被眼前的景象小小震惊了一下。先前让太子回去准备一下,是觉得太子该花些时间准备弓、箭、马、伤药之类的,没曾想,太子要把整个东宫都搬去啊。 锅碗瓢盆装了一车,衣、褥、帐、毡装了一车,桌椅榻凳装了一车,琴棋书画装了一车,宫女、太监们还在来来回回往后面没装满的车上塞东西。殿内深处传出太子咋咋呼呼指挥督促的声音。 瞧这阵势,太子分明是要去露营啊。 绕着马车观览一番,发现最应该带的弓箭、伤药竟是影儿也没有,正唏嘘感慨着,听见身后一男一女说着话从殿里出来。 关新妍回转身,那一男一女瞬时停止交谈也止了步子,目光齐齐望向关新妍。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女子满脸诧异且带着七、八分敌意。 关新妍虽然对这眼前这位韶玉公主无甚好感,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尊呼一声“韵玉公主”。 “回答我的话,你怎么在这里?还穿着太医的服饰。”韶玉公主目色凌厉,未等关新妍回话,自接自话:“我知道了,你混进东宫,想勾引我皇兄!” 旁边崔将军发声:“公主息怒,这件事首尾在下全知晓,说来话长。公主若想知道的话,赶闲暇之时在下说与公主听。眼下时候不早,在下送公主回院吧。” 崔将军这话不软不硬,不亢不卑,细细琢磨一番,还带有些许搪塞、应付,甚至隐忍、不耐。 韵玉公主偏头看向崔将军,神色立即变柔和,“崔将军知道此事?那好,一会去绿芜苑的路上崔将军讲与我听吧。” “公主要去绿芜苑?”崔将军面显诧异,随即劝诫道:“那苑里虽有飞鸟珍禽,可也有猛虎野兽,公主不会武功,入其间十分危险,……” “她也不会武功啊!”韶玉公主手指向关新妍,“看她这身装扮,也是要跟去吧,既然皇兄能护她周全,自然也能护我周全,况且,还有崔将军你在,甭说有老虎,豺狼虎豹聚齐了我也不怕。” 崔将军脸色微沉,正想着用什么说辞阻止韵玉公主跟去,见关新妍宛然一笑,上前对韵玉公主温声道:“公主金枝玉叶,岂好与在下作比。在下去,是尽医官之职护太子健康周全,而非受太子保护。 在下若是被老虎吃了,算是殉职,无怨无悔,兴许还能光宗耀祖。 公主若是蹭破了一丝儿油皮,太子受责,底下人皆有防护不周之罪。 公主为已为人,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你的意思,我就是个累赘,就该日日困在院里像木头人一样只管吃和睡呗。”韶玉公主一面对关新妍便满脸凶恶、口气不善。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关新妍淡声解说,听来一点反驳的诚意也没有,显然就是那个意思。 韶玉公主气闷,恨声道:“你不想让我去,我偏去!你不是太医吗,此行我和皇兄若有任何差池,罪名全由你担着。 还有,你这狐媚子,休想举着太医的幌子勾搭人,我会一直盯着你!”说完,韶玉公主睁大眼睛狠狠瞪关新妍一眼,随即转身朝殿内跑,边跑边喊:“皇兄,我来帮你,……” 公主一走,关新妍对崔将军曲膝一礼,“崔将军,一直未有机会谢将军救命之恩。” 崔将军面对关新妍,依旧如从前温润如玉,“你我之间,怕是早已分不清谁的恩多谁的恩少了。不如就自在地以朋友相处如何?” “甚好。” 两人相视一笑,泯去恩仇,恢复从前谦融礼和的相处模式,不过,内心各有分寸计量。 “关小姐为何要激韶玉公主同行?”崔将军声问。 “呵呵,”关新妍淡笑一声,不否认自己的用心,同时在心里警示自己,眼前也是只千年的狐狸,切莫大意,“崔将军该当看得出来,韶玉公主对我敌意不小,她知道我在东宫,回去后定会发动身边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来对付我,与其纵虎归山,不如来个瓮中捉鳖。 崔将军也不必紧张,我不会对公主怎样,只是让她明白不该说的话别乱说,不该掺和的事别瞎掺和。”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二十九章 出发 听关新妍如此说,崔将军不复多言。 “眼下,外边暴乱不止,正是将军大展身手建立功勋的好时机,将军怎得空闲来此陪太子狩猎?”关新妍状似无意声问。 “得太子恩护,卑职获渥差,镇守社稷坛,今日恰逢沐休。” 打开话题,二人便就当前朝堂内外局势随意聊了几句。 不久,太子从殿内步出,见到关新妍,三步作两步奔上前来,兴冲冲声问:“关太医,你看我这里准备得是否周全,还需要带些什么?” 关新妍恭敬行了一礼,随后回复:“太子想听真心话么?” “当然!” “在下觉得,既是出外狩猎露营,该当有些新鲜的活法,带上这些旧物,那与在宫里过活有何差别?” 太子一愣,随即说道:“可这些物事皆是生活必需的啊?” 关新妍眼睛望着那装载着锅碗瓢盆的马车,声道:“太子带着这些物什,起码还得带三、五个厨役吧,做一顿精致的饭食,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吧。太子狩猎回来,体力消耗得厉害,等庖长将太子猎回来的猎物做成可口的食物,太子怕是已饿得没气力进食了。 在下觉得,既是到那原野之地,架个火盘,支个木桩,烤个鱼呀、鸭呀、羊排呀,再吊个锅子,炖些野茵汤啊,倒别有一番滋味。” 见太子眸色湛亮,听得入神,关新妍继续说道:“在下觉得,那些御寒的衣褥毡帐也可免了,咱们带两坛好酒,吃着肉,喝着酒,兴起时起舞吟诗,岂不快活?! 有这许多人在一块儿聊天、喝酒,哪里还有功夫抚弄那些琴棋书画啊?太子喜欢风雅,可即将置身于山清水秀、碧水蓝天的怡然丽景之中,满眼皆是风韵雅致,现实中的风雅可不比那纸上的风雅有趣?” 关新妍说到这的时候,正巧韶玉公主端着文房四宝从殿内走出来,画面显得极其讽刺。众人目光皆落在韶玉公主手中的文房四宝上。 韶玉公主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太子迷茫问道:“怎么了?” 太子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随后以教导的口吻对韶玉公主声道:“玉儿啊,不是对你说了吗,苑里的景色丰富多彩,自然的才是最美的,多走走看看,不要总拈着文房四宝,像个书呆子、腐儒似的。” 韶玉公主眉眼一睁,“嘿,这不是……”(你让拿的吗)五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太子话语截断:“已是耽搁不少时辰了,快去将我寝殿床底下两坛‘眉寿’取来吧!拿了那两坛子酒就可动身出发了。” “这里这么多人,凭什么叫我去拿?”韶玉公主即刻落了脸,眼珠子一横,扫到关新妍脸上,“你去!” 关新妍面色恬淡,身子丝毫未动。 “还杵着做什么?!我支使不动你是吧?”韶玉公主气恼。 “公主,那可是太子的寝殿,可不是柴房。”关新妍淡然解释。 韶玉公主还要说话,太子声道:“玉儿不去便不去吧,去马车上坐着吧。”说完目光朝边上侍立着的管事扫一眼,管事领命即刻离去。 韶玉公主将手中文房四宝交予另一位管事,随后娇声对太子声道:“皇兄,我来此本是替母后传话的,出院就带了一个丫环出来,那丫头现已被我打发回去复命了。我这身边少人伺候,不如,借你这专用太医一用?” “我这东宫里,宫女多的是……” “我就要她嘛,皇兄若是不答应,我只好去跟母后要人了,皇兄等我一等,很快就回来。”韶玉公玉说着就提起裙子要往那皇后院里奔去。 太子忙忙拽住韶玉公主,告饶似的连声应道:“好好好,应你应你都应你。” 韶玉公主脸上一喜,“谢皇兄!”朝关新妍蔑视一眼,抬脚往载人马车去。 关新妍神色未有大变,对太子鞠一礼,迈步朝韶玉公主而去,才走两步被太子拦着,“我这妹妹被父皇、母后纵惯了,脾气不好,但心眼不坏,请关太医多担待。” “太子放心,都是女儿家家,自然好相处。”关新妍给予宽慰的神情。 太子还想再叮咛几句,不远处,韶玉公主站在车厢前扭着头不耐烦声喊:“快点儿啊。” “不必忧心,你多让着她就不会有事,况且还有我呢。”太子匆忙低语,移挪开身子,让出道。 “谢太子。”关新妍礼节性地回应一声,快步朝向韶玉公主而去。 这边太子与崔将军忙着重新拟定携带物事,那边,韶玉公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惩治关新妍的机会对其肆意施虐。 关新妍恭敬立于车厢旁为韶玉公主挑起轿帘,韶玉公主近前来,刻意将右脚掌踩到关新妍的左脚背上,故将全身的重力都集中到右脚掌。 看到关新妍隐忍的神色,韶玉公主露出满意的笑容,当然,这点侵虐远远不够。 “这座上有些灰尘啊。”韶玉公主脚蹬着关新妍的脚眼望着车厢内兽皮椅座慢条斯理声言。 “公主稍等,容在下去将灰尘拂了去。”关新妍轻声道。 “好啊。”韶玉公主轻巧回应,退后一小步,待关新妍步至轿厢正面,抬脚狠力朝其腿上蹬去,将关新妍踹倒在厢内,随后立即跟进,朝其身上肆意狂乱地踢踹,踢到兴奋,面目狰狞,压着嗓着恨恨声道: “贱人,不要脸、不知廉耻的烂货,被我靖王爷爷玩腻了弃了,还想勾引我父皇,没勾上父皇,又来勾引我皇兄,也不照照镜子,生就的下贱胚子,烟花巷子里货色,也敢攀高枝,还敢攀皇家高枝。 若不是皇兄护着你,恨不能叫你宫刑、美人梯、醉骨、人彘、菹醢都历一遍。 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种、什么命吗?残花败柳的身子也敢跟崔将军站一块,还敢跟崔将军说话,当这皇宫是什么地方,是个男人就想勾搭是吗?下贱货,等着,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韶玉公主发泄一番,沁了一身汗,最后一脚踹到关新妍脸上,见到其鼻子淌下来的殷红,嫌恶地说:“滚出去!” 关新妍抬起一只手,以袖子抵住鼻端,缓缓坐起身,另一只手将头发、衣服整理好,平静走出车厢。 “别想向我皇兄告状,事情闹大了,闹到我母后跟前,你只会更惨!”狠狠警示一番,韶玉公主甩下车帘。 关新妍坐在马车前端横木上,对旁边僵硬得形同木偶人的车夫轻声道:“赶路吧。”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章 治 一行马车悠悠驶进绿芜苑,在一处山麓停下。太子终是听从了关新妍的建议,轻装前行,仅管是轻装,也还是跟了三辆载物马车,带了十名仆从,毕竟是天之娇子,耐不得寒,吃不得苦。 一到地方,崔将军布置防护,仆从们安营扎帐,太子来到这疏阔之地,满眼丽色,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骑着马在周边浏览胜景。 韶玉公主见关新妍一路忍气吞声,认为她已然被自己的威势镇住了,更加肆无忌惮折辱她。才下马车,便将她支使得团团转。 一杯滚烫的热水递到韶玉公主面前,韶玉公主看也未看,抬手便拂。手背还未碰到杯沿,杯子径自落地开花。 韶玉公主一愣,随即瞧见关新妍毫无愧色声言:“险些儿烫着公主的手!公主稍等,在下再去取一杯来。” “站着!”韶玉公主喝令,“杯子都端不稳,你有何用?!”说着便扬起手掌抡下去,动作行如流水,一气呵成,可惜掌心抡了个空,使的力气太大,倒让自已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还敢躲?”公主怒极,抬脚便踹,不料踹出去的脚被对方轻手一提一掷。 “啊——”公主一个劈叉下去,痛得撕心裂肺。 关新妍即刻扑上前,大声喊:“公主啊,你也太心急了,这还未热身便起舞,功底好也不能如此任性啊。” 四周赶过来的仆从们还未立住脚,被关新妍喝骂:“还不快去拿伤药、拿干净衣裳来。”仆人们惊慌着四散奔忙。 韶玉公主方从痛楚中恢复神识,感觉腰间被一尖锐物事抵着,耳边传来低沉威胁的声音:“听着,若是不想玉石俱焚的话,随我往东边温池去,咱们好生聊聊。” 韶玉公主浑身僵硬,眼睛往四周瞟一眼,正是忙乱之时,众皆以保护皇兄为重,没人注意到这边情形,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万般无奈地屈从。 仆人拿来药和衣裳,关新妍半扶半挟持着韶玉公主往东边去,走之前还刻意让人给太子留言,说公主要去温池泡温汤浴。 未及温池,走到一处偏僻的泥洼地,关新妍收回抵在公主腰间的簪子。 公主回身怒目切齿恨声道:“你犯的可是诛九族的罪,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关新妍淡然一笑,声道:“公主说笑,谁不想好好活着,可眼下遍处骚乱,每日饿死、病死、遭屠戮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只有这宫城还算安宁,在下千方百计入宫来可不是为了来公主面前送死的,正是为了活着而混入宫中。 在下这般没身份、没脸皮之人,为了一口饭吃,什么可耻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公主不让我活,那我只好拉公主一起下地狱,陪上九族又如何,去到地下,我们这些蝼蚁有幸给公主抬棺,荣幸之极。” “贱人,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的,都不会让你称心如愿。”韶玉公主忽如炸毛的猫,张牙舞爪朝关新妍扑来。 好歹受过靖王的亲身教导,加上本身反应敏捷,关新妍对公主这种意气式的打法很不以为然,攸地伸出两指作势要插公主的眼睛,趁公主双手捂眼,侧身一闪,同时出脚使绊,在公主腾空飞起之时毫不客气地助推一程。 公主仿如一只吃撑了飞不高远的青蛙,“吧唧”一声扣进泥里,秒变蟾蜍。 “啧啧啧啧……”关新妍满脸不忍萃睹的神情,不无遗憾地声道:“本是一朵洁白圣莲,该安然享受天公云母的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仰头观赏河岸清川岂不怡心悦目,偏要低头顾念淤泥里的事。” 韶玉公主从泥里挣扎坐起身,用两手抠开眼睛上的泥,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的黑污,抬头见关新妍一脸嘲讽,又急又气,扁扁嘴,忽地“哇……”大哭了起来。 “这就哭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关新妍惊奇声道。 “你这恶女,太欺负人……”公主哭喊。 “知道我是恶女还招惹我作甚?人遇暗恶黑臭皆绕着走,你倒不惧脏污,偏要上来淌上一脚,是好日子过够了闲得慌,还是蠢得不自在要来验证一下自己究竟有多蠢?”关新妍淡然回怼。 “我不信你敢杀我!”公主冒着鼻涕泡强作镇定。 “不是敢不敢,而是想不想。对付你,还用不着使杀招。” “那你想怎么着?”韶玉公主高仰起下巴,一副看你也不敢将我怎样的神情。 “好歹是个公主,让着你点,想怎样自己选吧。”关新妍平静声言,随即往左边不远处掷出一个香囊,“这是引蛇粉。”往右边抛出一个香囊,“这是引蜂粉。” “我这还有毁容粉、麻醉粉、痛痒粉,就不一一展示了。若是公主受不住这种皮肉之苦,也可以给公主来个痛快的。”关新妍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子,打开瓶塞,倒一滴液体于草叶上,草叶立即卷曲焦黑。 韶玉公主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的是多么可怕的人,在马车上,她若是略施伎俩,自己不死即残。 周边草丛里传出悉索之声,隐约可见有黑色物事在草丛中滑动,而头顶上方的蜜蜂逐渐聚少成多,韶玉公主终于感觉到害怕。坐在泥地里动也不敢动,眼珠子左右晃动监视着那两边动静,颤着声音说:“它……它们……会不会……咬我?” “当然,它们可不会匍匐于地高声喊:公主千岁!” “赶紧弄走啊!”公主吓得声音变调。 “公主放心,这些都是寻常惯见的蛇和蜜蜂,毒不死人。公主若是不想被咬,那就一直装死人吧。半个时辰后我来看你,希望到时公主想好了答案麻利告诉我究竟想要怎么个受虐法。”关新妍轻松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不要,别走……”公主立即哭出声来,“你不是要好生和我聊吗?聊啊,我再不欺辱你了……” 瞧关新妍果断离去,公主绝望道:“我再不和你作对了,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拦你,只要你肯放过我,我愿答应你任何条件……” 关新妍止步,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笑。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一章 谋 绿芜苑华璧温池是一座人工温池。只因某年冬日皇上观苑时说苑里景色单调,若是能有一块四季如春的地界就好了。于是便有能工巧匠以煤炭作能源开创出一块温润之地——常春园,这温池既是这常春园里的一处景,亦是憩暇娱乐之所。 温热的水从人工开辟的石山上急冲而下,形成一道声色俱美的瀑布,池面上雾气氤氲,关新妍与韶玉公主浸在这温池深处。 有这瀑布的轰鸣音和这氤氲的雾气,功夫再好之人离了十米以上绝然听不见、看不见温池里面的情形,恰可方便关新妍对韶玉公主畅所欲言。 公主将自己从头到脚清理了一遍便坐在一块光滑石壁上休息,眼前蓦地出现一捧芭蕉叶托着的鲜红草莓。油亮翠绿的叶子衬着红艳艳鲜嫩欲滴的草莓,令人不自禁津唾肆溢,可见到那托着草莓的人,公主一撇嘴,别过头去。 “怕有毒啊?”关新妍轻松说话,自在拈了一颗草莓放入口中,“嗯,不愧是皇家的东西,比外边的香甜。”说着自动坐到公主边上,一颗紧接一颗地吃着。 韶玉公主斜眼瞥见关新妍享受的模样,恨声道:“上一个在这温池中不守规矩的已被烹了,你好自为之吧。” 正要将一颗草莓送入嘴里的手一顿,“公主放心,我的规矩就是没规矩,你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言下之意,如今,制定规矩的人在这呢,没规矩那便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夺人性命却有千万种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韶玉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将最后一颗草莓咽下去,关新妍瞧着公主愠怒的脸,缓缓悠悠声道:“好歹是个公主,将来是要为人正妻,主持家道中馈的,却总摆一副妾身的尖酸嘴脸,难怪崔将军看你不上。” “你……”韶玉公主脸色瞬间转成一片紫红色,“谁说崔将军不喜欢我,他只是……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是崔将军不善表达,还是你理解失误?我瞧着,崔将军对你这根豆芽菜一丝兴趣也无,每次站公主面前都不愿多瞧公主一眼。” “你才豆芽菜呢!”韶玉公主愤怒声喊,防御性地抱紧自己上半身,目光朝对方身上看,越看越气恼。 越是生气越显得心虚没底气,关新妍一副了然的神情,随即以过来人口气说道:“男人喜爱一个女人,眼里会自然流露出来。如果他不愿多看你一眼,那就代表,他从来未想与你有牵缠,从来未将你视作与已有瓜葛的女人。 而让男人产生关注兴趣的往往是从外表开始,千万别相信女人品德好胜于容色好这种鬼话,光有品德而无姿色的女子多半都将忍泪吞声为夫君纳娶美艳娇妾。 好看的花人人都喜欢,牡丹被冠为芳华之首,正是因为艳丽饱满。其虽花期短、无香、不安室内,但有谁在乎呢,一美遮千瑕啊。 公主其实也可以美得光彩夺目,只是郁结于内,忧思少食,因而身体长不开。不过,调几副中药,喝上半个月便可开胃畅食,日见丰腴。” “想骗我喝你调的药,好趁机在药里做手脚,继而将我牢牢控制在手心,你敲错算盘了,才不会上你的当呢。”韶玉公主愤愤声言。 关新妍耸耸眉眼,不解释。 韶玉公主怒气未减,“而且,崔将军知书达礼、温雅大方,才不是你说的那么肤浅的人,他定然不会以貌取人。”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权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关新妍无所谓声言,随即神色一正,肃声道:“说正事吧!公主先前说愿答应我任何条件,我现在便提出条件,倘若公主出尔反尔,休怪我出手狠毒。” 韶玉公主被关新妍眸中的厉色惊得浑身一凛,不自觉就乖顺了些,“你要我做什么?” “这件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告诉我皇后娘娘的避忌和喜好,找个合适的机会,把我引荐给皇后娘娘。” 韶玉公主立即戒备声言:“你想对我母后做什么?” “宽心,我不过想在皇后娘娘跟前讨个闲差,寻个安身立命之所。毕竟,在这女人居多、智计百出的后宫,我一个无身份、无地位的女人想要活得安稳长久,只能倚仗皇后娘娘。” “为什么?”韶玉公主一脸疑惑。 “什么为什么?”关新妍也疑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许是身份地位的悬殊造就沟通理解的障碍,遂解释道:“皇后娘娘深得当今圣上的爱重,又深得未来皇上的敬重,百年之内,皇后娘娘备受敬爱。在皇后娘娘身边即可避去来自各院权臣之女争宠的锋刀利刃,又可久享荣华富贵,多好的去处啊。” 韶玉公主恍然,“你倒是想得周全。” “只为能活着多吃几顿饱饭而已,比不得公主,生来就丰衣足食,从来不必为衣食操心。公主若是成全我,作为回报,我勉力为公主和崔将军制造相处机会。” 韶玉公主脸上一红,硬气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是在下以升量石了,公主不计前嫌,豁达大度;乐于助人,不求回报。在下钦佩!” 公主气闷,随口一句羞恼话倒当真了,还奉上这么多誉美之辞,这叫人如何拉下脸来把吐出的话再收回去。 关新妍对韶玉公主纡郁难释的神色视若无睹,瞥开眼,望向温池的尽头,若有所思的眼眸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晦明晦暗、幽深叵测。 棋局已开,将步步推进、演变,皇后娘娘是棋局里一个十分重要的棋子,她既能影响皇上,也能影响太子。拉拢皇后娘娘,可以让皇后娘娘去皇上耳边吹风,削弱太师在皇上心中的份量。说服皇后娘娘支持太子监政,可以敦促太子大刀阔斧地改制,逐步推翻太师的政令。 取得皇后娘娘的信任,成为皇后娘娘跟前说得上话的人,注定需要一段时日。 眼下,有另一件事亟需待办,那便是将崔将军拉到自己的战船上。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二章 酒令 关新妍与韶玉公主自温池出来后,在常春园里兜览了一番。公主自然无心赏景,无奈身不由已,一路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时至酉时,终于踏上了回营帐的路。 关新妍与韶玉公主回到营帐,正巧崔将军与太子打猎回来。 太子与崔将军赛技打赌,结果太子赢了,其马背上挂着满满当当的猎物,像个胜利凯旋的大将军,意态激昂。而崔将军只猎了一只山鸡回来。谦让得如此明显,可某位自视骁勇的勇士太过亢奋,未及细察。众人见太子高兴,纷纷围着吹捧,恨不能将那得意忘形之人吹成仙,盼仙人回眸,再仙及鸡犬。 正热闹着,太子撇开众人,冲到关新妍面前,也不管人愿不愿听,手舞足蹈讲述围猎的精彩过程。 公主早已先一步离开关新妍去到那看似备受冷落的崔将军身旁宽声抚慰。 晚宴自然是以肉食为主,烹饪方法不如东宫后厨那般繁琐精细,也不似关新妍提议的那般简陋粗俗。毕竟有庖长在,各种肉类根据各自的硬度、鲜美度被做成不同样式的美食。 有带骨的脆香烤羊排、有带汤水的菌菇炖鸡汤,还有各种片的、块的、焖的、炸的,让人闻之便腹中碌碌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美食。 开宴之时,正是夜幕降临时分,四周燃起了数十个火堆,远处沉寂无声,帐前和暖飘香。 离了宫庭,没了森森高墙和重重屏幔的阻隔,众人也就少了许多礼节束缚。太子与崔将军把酒言欢,交流狩猎心得,之后聊起山水丽景,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呤起诗赋来。 韶玉公主全然一副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望向崔将军的眸光中痴迷带着羞怯,关注着崔将军的一举一动,细细倾听崔将军每句玉言,深怕漏听一句妙语。 那个高傲、跋扈的公主难得有如此谦恭温良的时刻,爱情能让人脱胎换骨啊!关新妍在心里默默感慨,随着韶玉公主的目光望向崔将军。 崔将军身着一身绵白菊纹锦袍,身姿挺拔,只这么随意地席地而坐,男儿力拔山兮气概世的雄性魅力不减。配着一张温润的脸,显得内敛明睿。纵有文韬武略,不露锋芒。举止张驰有度,令人舒适易亲近。 崔将军极其符合当下女子审美标准,英武不凡而又谦恭自持,再加上身姿逸朗、面容清俊,很容易教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女孩们芳心暗许。连高高再上的公主都想将其拐进秀阁中,可见其魅力。 撇开所有外部条件,单论品性,上次在留院于太子面前不惧威严、直言犯上、忍辱负重、以身挡护,是个能屈能伸、堪当重任之人。只是,不知其心中坚守的道义是为哪般,师徒之道、君臣之道、孝义之道、君子之道在其心中究竟孰重孰轻? 关新妍看着崔将军浮思漫想,投视过去的目光不同于韶玉公主的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想事情遇到解不开的谜团时,眸中染上几许忧愁,样子看上去,有几分迷惘绸缪,可在不明就里人眼中看来,却是一副柔情缱绻的模样。 崔将军一偏头,正好逮到关新妍这样一副柔婉多情的样子,两人俱是一震。关新妍下意识别开脸伸手取碗喝水,水入喉才知是酒,眉头一皱,装作十分自然地再灌两口,甘苦自知。 崔将军瞧在眼里,未显任何异常神色,低头拾筷去炖锅里夹鸡肉。 “崔将军喜欢吃肥腻的鸡胸肉还是喜欢瘦的鸡腿肉?”韶玉公主突然声问。 崔将军尚未回应,那边关新妍“噗”地一口酒水喷洒于地。 “对不起,喝到虫子了。”关新妍对投望过来的众目光解释,随即以袖拭嘴,实暗里发笑,公主当真勇猛啊。素来正儿八经的崔将军若知道公主真实意念,估计要被雷得个外焦里嫩。 对着公主追询索问的目光,崔将军不明所以,慎重回复:“都好。”筷子从炖锅上方移开,去夹红烧獾肉。 “将军若是养宠物,是喜欢养胖獾还是喜欢养瘦犬?”公主再问。 “在下不擅养宠物。”崔将军回复,筷子又转了方向,去夹那一蓬鲜绿的菠菜。 “那若是选盆景,是喜欢密叶蓬松、华而不实的牡丹吊兰,还是选脊骨苍劲、高贵耐寒的金镶玉竹?” 崔将军默然将筷子收了回来,望着公主认真回复:“若是一定要选一株盆景,在下情愿选药植,不知这回答,公主满不满意?” 韶玉公主听到“药”字立即沉下脸,目光朝关新妍方向瞥了一眼。关新妍随即开口:“我猜,公主想问的是,崔将军将来娶妻,是愿娶个美丽妖娆的女子还是愿娶个真心实意的女子?” 韶玉公主白了关新妍一眼,似嫌她多嘴,下一秒,却一脸诚挚地望着崔将军等着崔将军回答。 这个问题听起来简约多了,没什么陷阱机关,可联想到之前的那些问题,崔将军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随即给出了意料中的答案。公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公主这一问,任谁都知道了公主的心意。之后,太子极力促成公主与崔将军,其用意很明显,拿住公主私相授受的把柄,往后公主再搬出皇后娘娘作令箭之时,可拿崔将军作盾牌挡回去。 难得天高气爽,气候不冷不热,身处宽广无垠之地,心境也开阔不少。身无羁绊,又有美酒佳肴在前,好友知已在侧,如此美妙时光,岂可辜负。太子心情十分愉悦,点了几名聪明伶俐的仆从围坐进来,多人玩起了时下流行的行酒令、射覆、拆字、猜谜等游戏。输者喝酒。 热闹了好一阵,仆从们相继醉倒,余下太子、崔将军、公主、关新妍还醒着。公主酒量不大,能挺到这会儿,全倚关新妍暗中捎信。 可到了这会儿,关新妍不再保她了,且第一个被干爬下的就得是她。几番手势令下来,韶玉公主喝得晕晕陶陶,被扶到帐房里休息去了。 接下来,关新妍提议与太子玩划拳,讲明了规则之后玩了几轮,太子刚刚咂摸出些许游戏要领,无奈前几轮连输,酒灌得太猛,口里嚷着“再来”,身子却歪倒在地上。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三章 劝 太子被人抬走后,关新妍大方坐到崔将军身旁。崔将军面色无异,端直且纹丝不动的坐姿却暴露了内心不平静。 关新妍正想着如何开口,崔将军启口道:“当初将关太医交予太子是为形势所迫,料想得到,关太医在东宫会照料好自已,可未曾料到,关太医竟能得太子如此敬重。”整个晚宴,太子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关太医,可贵的是,太子爱重关太医,却未对关太医有任何逾矩之举。这是打心眼里敬重和喜爱啊。 “将军这是,夸我吗?” “溢美之辞,关太医早就听够了吧。” “听不同人嘴里说出来,感受是不同的,能得崔将军盛赞,十分荣幸。毕竟崔将军素来不喜我这种偭规越矩、肆意妄为之人。” 崔将军一愣,“我,有说过这话吗?” 关新妍即刻坐直身,板起脸,模仿崔将军的神情和语气肃穆声道:“东家虽然胸襟气概较一般女子广阔,但毕竟是女儿家,应该趁着大好年华找个可靠之人嫁了,从此安居后宅深院,相夫教子,不应该成日想着男儿们想的事情,不该与那些匪徒、奸商、贪官们斡旋。 这世道险恶、残酷又阴暗,在黑暗污浊、奸诈狡侩的商圈里浸染久了,难免沾染一身市侩气、铜臭气,将来,你若想清清白白做良人妇,恐怕难遂心愿。” 这一提醒,崔将军立即想起了往事,瞧着关新妍惟妙惟肖的模仿,忍不住笑出了声。关新妍也随着笑了。 这一笑,两人俱轻松和乐不少。 “那时处境窘迫,想法有些偏隘,关太医一定觉得在下迂腐可笑吧。”崔将军意图找补些颜面。 “没有,那时崔将军心绪都表现在面上,纵有不同理念,也知道将军并无恶意,较易亲近。不若现在的崔将军,表面随和,想法复杂,教人看不懂。” 崔将军脸色渐渐沉静,“身在朝堂,傍人篱壁,总有无可奈何之处。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不会变,关太医该当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亦不会加害你的亲人。” 四目相对,关新妍感受到崔将军眸光深处有别样意蕴,颇感惊讶。在边城之时,他是候爷,自己是无处安身的落难女,他想纳自己为妾可理解为对流浪猫狗的怜悯。可如今,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甘愿作妾,也明知道自己与靖王感情不一般,还这么…… “将军恨靖王吗?”关新妍突然问。 “你认为我接近你是想报复靖王?”崔将军反问,见对方沉默不语,平静声道:“我恨靖王,恨他断我一条臂膀,也恨他对你用尽手段。可我没想过利用你来报复他,就这么说,可能关太医不会相信,往后,你自会明白的。” 瞧着崔将军不愿再多解释,关新妍转开话题,“崔将军是否还是从前那个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你想离开东宫,我会倾力相助。” “那如果我要做其它事呢?” “你要做什么?”崔将军神色忽地严正起来,眼前人要做的断然不是小事情,一般的小事情也用不着央烦自己。 “我要,把太师,逐出朝堂!”关新妍一字一句地说。 崔将军陡然沉了脸,肃声道:“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弃市上那许多无人认领的尸身,那流淌成河腥红未干的血,还不足以震慑人心吗?!” “足够震撼,使广大有志之士更加坚定要掀翻这暗恶的统治,赶走吴太师!” “那么多居高位者都未能做到,白白丢了性命,你哪来的信心?” 关新妍低下头,望着炽盛的火堆温声道:“而今,京郊内外百姓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改天换命是大势所趋,我不过贡献自已微薄的一份力量。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能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就暴尸郊外,可今天的我还是想努力一把。” “非要如此吗?”崔将军皱眉声问。 关新妍抬起头,望着崔将军,“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且清醒着的人都该做的事。太师将天下财物收入自己府库,各地官员皆为太师大开方便之门,这属潜规则合理化。 太师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主张废除科举制,捣毁学院,又接连杀害了数十位名望甚高的老学者,这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其卑劣行径不亚于秦相李斯的焚书坑儒,这属恶人当道。 在太师的任免官职系统下,入官封候的多是无真才实干的庸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底层小官小隶更是一群流氓地痞,指望他们保护百姓,他们坐地成匪,吃人不吐骨头。这属良莠不辩、黑白不分。 有这天下大乱的三要素,这天下迟早要翻天,吴太师终将要下地狱。” “外边乱让它乱,自有人出来整治,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崔将军语气加重,神色竣厉。 “我不掺和也过不安稳啊。倘若猜得没错的话,太师不仅让将军监视太子,还着令将军趁方便之机向我施毒手吧。 虽然将军循私念,对我手下留情,可将军能护我一时,护不了长久。 说到这,谢谢将军在我治服公主时在周边防护。” 崔将军神情一愣,还未发问,见关新妍望向自己的脚,立时明白,自己鞋边的泥草暴露了行踪。 “将军是否好奇后来我对公主提了什么要求?不妨告诉将军,我让公主为我制造亲近皇后娘娘的机会,倘若有了皇后娘娘的庇护,我在宫中行事更方便。 明日,太子会向皇上上一份奏章,索求三司使监督权,如果顺利,将一步步收取太师营私舞弊、贪赃受贿、违法乱纪、僭赏滥刑的罪证。”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从中作梗?” “不怕,我相信崔将军是个有良知的人,不但不会从中作梗,还会顺水推舟。” 崔将军板着脸沉声道:“我不会害你,但我也不会帮你,我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作无谓的争斗。还是那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你想离开东宫,我会倾力相助。” 说完,崔将军起身大步离开。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四章 遇 又是一个又冷又硬的背影,男人觉得这样很酷吗?关新妍郁闷地想,明明心是热的,偏要装高冷。或许,是自己表达的方式不对,下次,或可试试用婉转哀求的方式,虽然浪费些时间,但可满足这个时代的男人普遍存在的自大、好胜、好强的心理,收到的效果可能会大不一样。 一碗酒下肚,喉间苦涩,头脑仍旧清醒。听闻周边鼾声一片,真有种万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感。这酒怎地不醉人呢,连续灌了好几大碗,终于有了点晕沉的感觉,迷迷澄澄中,心中的那座灯塔越发炽亮。 “如果注定只是个过客,那就做激浊扬清的一缕清风,醒聩震聋的一道清音,划破夜空的一颗流星吧!”关新妍踉跄着步子举酒对月纵喊一声,又饮下满满当当一碗酒,随即伏倒在一簇火堆旁睡去。 …… 从绿芜苑归来,太子亲手向皇上递了一份奏疏,公主向皇后娘娘呈上一盒宁神丸,崔将军替太子转送太师一份大礼。 不日,太子受封三司使都督,监查盐铁、户部、度支财政缺漏。皇后娘娘多年来夜不宁神、入睡困难的毛病得以改善,还知道太医院有个医技不凡的关太医。太师收到太子赠送的一碟子血腥大菜,气得一日未用膳,更加坚定了铲除某人的信念。 借助太子的权柄,关新妍的手伸向了太师的钱袋子。 三司呈送上来的帐本,尽管精修再精修,还是让关新妍发现了诸多弊漏。事关国库银子,皇上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下令严查。 三司使计相以洪荒旱灾,流民遍野,暴乱频仍,百业调蔽为借口搪塞失职因由。太师煽动言官们奏报各地暴乱分子于当地截取皇粮、扰乱治安、强征赋税、欺压官民。将一切错处归咎于天灾、暴民。 计相大人为自证清白无辜在朝堂上立下毒誓,谁能在半年之内挽救眼下流民乱窜、收不上税、物价暴乱、百业俱废的混乱局面,便让出计相之位。 计相大人发誓的第二日,太子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改善现状,当着皇上的面,计相大人让出授印。 尽管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关新妍还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废寝忘食十数日,制订出一系列整改措施。 然而,再好的计划,没有好的践行力,相当于一堆废纸。各部皆是太师的人,有一两个人出来作对尚可应对,一群人出来挡车,窒碍难行。计相的授印在手,可实权依旧掌握在太师手中。 为了能让整改计划顺利进行,光有三司使都督的权柄不够,还得有一把尚方宝剑。于是,关新妍说服太子带着一叠整改计划纸去向皇上索要尚方宝剑——尚书特使。 在太子与皇上于正德殿交谈之时,关新妍在正德殿侧旁畅怡园的凉亭等候。 畅怡园花开正浓,关新妍对着满园的春色想着心事。这段时日来,已遭遇三次暗杀,每到危急时刻,总能化险为夷。感觉围绕在自己身边时刻保护自己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些人皆不显山不露水,神秘得很。 每次死里逃生,总感觉靖王就在自已身边。可心里很清楚,靖王正在南边为二皇子扫障碍、挣声名,从南边传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中、从朝堂上传出的忧呼声中、从皇上的疑虑不安中,可略知其动向。 靖王与二皇子回京之时,必是真正大动荡之时,不知那日何时能到来,既盼着他们回来颠覆这乌烟瘴气的朝堂,又害怕面对那腥风血雨。 正恍思中,听到一阵银玲笑语声,关新妍想起身回避,已然来不及,一抬头便见一袭鹅黄锦衫的女子在一群宫女的拥护下从不远处徐徐走来。 见到那女子的面庞,关新妍不禁一怔。那名女子也已发现关新妍,也是一怔,随即上前热情声道:“关妹妹,你怎地在此?瞧这一身太医装扮,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徐姐姐,你……”在此遇见熟识之人已是稀奇,昔日太常卿嫡女竟已成为后宫妃子更是意外。 徐大小姐左右看了一眼,拉住关新妍的手柔声道:“难得竟在此偶遇妹妹,上次一别,好生挂念,姐姐有好些话想要和妹妹说,咱们寻个地方好好叙叙吧。这里离我的沁菲院不远,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说着,牵着关新妍的手要往来时路去。 “姐姐,”关新妍拽住徐大小姐的手,“我在此等候太子,不好离远呢。” “这样啊,”徐大小姐脸上略显失望,忽地容色一亮,“今日宫里姐妹都去皇后娘娘那儿听观澜寺的法师讲佛经了,我是藉口头晕出来的。这里该是少有人来,咱们就在这儿聊会儿也无不可。况妹妹是太医,正好,姐姐有些问题想要寻个太医问问呢。” “如此也好。”关新妍立即欣喜地拉徐大小姐在亭子里坐下,两人即刻你一言我一语热聊起来。 原来,一个多月前,宫中选秀女,徐大小姐因敏惠名闻贵人圈子而被举荐入宫,在宫中受训一个月之后,被安排侍寝,得皇上青眼相加,被授封贤妃。 关新妍亦向贤妃讲述了离别之后的境遇,二人唏吁一番。 “这么说来,妹妹如今是躲在太子的羽翼下,与当下污浊混乱的不正之风作斗争。妹妹敢想敢做,真是个豪爽侠义的,姐姐佩服的紧。 其实,太师只手遮天,朝中许多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家父也是为形势所迫而选择隐忍。许多朝臣未挺身而出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等,等一场足以拨云见日的大风,等一个苍黄翻覆的机会。 我没有妹妹那般高远的智谋,但我也有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愿意为济世安民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妹妹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然全力相助。” “谢谢姐姐!”关新妍握紧手中相互交握的手,心里无比温暖。虽然与眼前人只见过三次面,可感觉似已认识了好久好久,那种彼此信赖的熨贴之感似与生俱来,这份友情奇妙而珍贵。 片刻后,关新妍温声道:“姐姐,妹妹这里还真有件事需要姐姐帮忙呢。”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五章 叙 “妹妹请说。”贤妃诚挚道。 “皇上对太师太过倚赖,加上太师有心欺瞒,皇上对当下时局不甚明了,并不知道京郊内外的百姓已到了难以过活的地步。太子要向皇上讨个尚书特使的权柄恐怕没那么容易,可能要经些波折,还望姐姐有机会的话在皇上耳边吹吹风,让皇上认识到财政体制革新迫在眉睫。” 贤妃给予宽慰一笑,“这些时日,皇上喜问我一些星象、国祚之类的问题,正好可藉此进些劝谏之言。” 关新妍欣喜称谢。 “你我之间,还用说谢?”贤妃故作恼怒嗔了关新妍一眼,随即声道:“我才不与妹妹客气呢,我这里有个问题想要向妹妹讨教呢。” 不等关新妍发问,贤妃自动陈述:“我自来身体康健,历来少病少痛,可有一样不好,我的月信总是不准时,葵水时多时少。家父曾带我拜访了许多名医,医官皆说我这身体并无大碍,但不易受孕。 从前,未想过入宫,心想着,不能受孕也无妨,高低嫁个清贵人家,收个养子在膝下,日子也能安过。可如今入了这后宫,明白皇上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年少貌美的女人。 若不趁着得皇上宠爱之时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往后,容颜渐衰,必然是困锁在这深宫中寂寥度日。 妹妹医技奇绝,不知是否有法子医好姐姐这难孕之症?” “妹妹若是早些认识姐姐,必然早让姐姐摆脱了这种烦忧。”关新妍温和声言。 “真的?妹妹有法子治好我的病?”贤妃喜出望外,原本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只是不死心地打个问询,未想到,竟问到了送子观音真身面前了。 “依姐姐先前所述,妹妹已大致明白姐姐的病由,但为慎重起见,妹妹还是想问姐姐一些问题。或者,我来细致说一些姐姐可能有的症状,姐姐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贤妃眸色一新,对关新妍如此自信兴味盎然,亦有心想验验对方的医技,满脸期盼道:“如此,那妹妹请问吧。” 关新妍连问了八个问题,贤妃的回答一律皆:是。 到后来,贤妃再不怀疑自己遇到了救星,不等关新妍再问,摇着关新妍的手臂急声道:“好妹妹,快告诉我,我这是患了何病?究竟要如何施治? 其实,贤妃只是患了现代常见的一种病——孕激素缺少。在古代,还没有雌激素、孕激素之说,更枉论其它激素。所以,在现代很好解释的一种病症到这里解释起来可能有些费劲。关新妍略思忖之后,囫囵解释道:“姐姐体内缺乏一种营养素而已,只要补上这种营养素即可。但是,这种营养素只可每日少量地补,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过量。 若要想将身子完全调理好,可能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姐姐可得有些耐心。” 贤妃坚定道:“有治愈的希望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半年时辰不算长,我等得起,也十分信赖妹妹的医技,妹妹尽管施治。” 关新妍细述了治疗的方法,无奈细则太多,不太好记,贤妃吩咐随侍的宫女去自己的沁菲院取来纸和笔墨,关新妍当即将药方和诸多有关事项写到纸上。 又细细叮嘱一番后,关新妍将方子交予了贤妃。贤妃如获至宝,将其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收入腰间。 接下来,二人又坐聊了好些时,直至远处传来人语声,为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关新妍与贤妃在远处人影还未显现之时惜别。 贤妃走后,关新妍挪步到园里僻静之处,一边继续等太子,一边想着贤妃的处境。在这宫里,多一个友人固然是好,可是,真心不希望徐姐姐成为皇上的女人。入了宫闱的女人,大抵十个有九个是不幸福的,可如今这乱世,活着尚属不易,何谈幸福…… 日头从东渐往西移,原本温热的阳光渐渐有些炙热,太子入正德殿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看来,这对父子很能聊啊。眼看就要到用膳时辰了,兴许,皇上会留太子一道用膳吧,那自己岂不是还要“享受”好一阵子日光浴? 懊恼一阵又振奋起精神,有得聊证明皇上心情不错,不排斥太子,亦不排斥革新。兴许太子取得尚书特使没先前想得那般艰难。 怀揣着美好的期愿,关新妍在园里静静等候,然而,等了许久,未等来太子,却等来两名带刀侍卫。 两名侍卫直奔畅怡园,见到关新妍二话不说将刀架到其脖子上将人拖着走。 “我犯了什么罪?”关新妍疑惑声问。 “少废话,到了殿上自然什么都知道了。”一名侍卫不耐烦声喊。 “二位壮士,我好歹也是太子身边的人,在还未定罪前,能不能客气点。瞧您这二位体格,我断然跑不出你们的手心,何需动刀?况且,我有脚,自己能走,你们这么拖着我,自个儿不累么?”关新妍不慌不忙极力争取优待。 两名侍卫定了定神,让其站稳,刀却依旧架在其脖子上。 “走吧!快走慢走终是要去阎罗王那儿报道的,延挨不了多少时辰。”一名侍卫轻蔑声言,押着关新妍的肩推着人往前走。 眼见前方百米远就是正德殿了,关新妍忽地作出腿软且十分害怕的样子,对身旁两位壮士哀求声道:“两位哥哥,小人如今是鼓楼上的麻雀——吓破了胆,求二位哥哥告诉我究竟犯了什么事,我有万两纹银存在风绵路的百声客栈里头,你们只要跟掌柜的说繁鸟来了,他自会将万两纹银交予你们。若是两位哥哥好心的话,劳烦去趟七里庄百家村一户牛姓人家,告诉他们我不好了,若是捞不出我,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备口棺材,小人可不想做孤魂野鬼呀……” 两名侍卫一边一个架着关新妍的胳膊往前走,被中间这哭哭啼啼、唠唠叨叨还扯扯拽拽的累赘弄得挺没面子,也是略微动了恻隐之心。一名侍卫虎着脸声道:“别再说了!有话去殿上说吧!怕死还敢做如此歹毒之事?毒杀贤妃的罪名落下来,还敢想有棺材?” “什,什么?”关新妍心头一震,如遭电击,全身一阵恶寒,忽地立起身一把纠住一名侍卫的衣领,急声问道:“贤妃如今如何?” 关新妍动作幅度太大,架在脖子上的刀划破了皮肤,若不是侍卫收刀快,定然血溅三尺。 见关新妍这不要命的态势,且眸色凌厉中带着浓浓的担忧,侍卫不禁乖乖答复:“已然断气了。”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六章 怒 “啊~”关新妍浑身瘫软,这回是真的力不可支。眼前不断浮现贤妃温婉可人的模样,无法想像那样美丽、鲜活、热爱生活的人,竟然已魂飞天外。 两名侍卫将关新妍抬到正德殿的大殿上之时,关新妍思绪依然恍惚,直至额头上迎来一记重击,才略回神。 首先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的茶盏,抬头见到一身明黄锦袍,再往上看,是一张盛怒的脸,真如一条逆鳞威凛的龙啊。可这样一条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威龙,竟然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嗤——”关新妍忽地嗤笑一声,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她笑这明丽又阴暗的宫城,笑这自命不凡却一无是处,只会不断缔造阴谋、暗害、争斗、残杀的天子。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疯了这是!”皇上怒声吼,对那满脸血污的人不愿再多看一眼,“来人,将人押下去行醢刑,诛灭九族!” “父皇,”跪伏在不远处的太子忽地抬起头来,“此事未经审讯便处极刑,万一凶手另有其人,贤妃娘娘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啊!” 皇上朝太子怒喝道:“没瞧见此人已疯了吗?还如何审?!” “我没疯。”关新妍突然发声,抬袖抹去脸上的血泪,规规整整面对皇上跪好,低头沉静道:“皇上息怒,卑职乍闻自己获罪,惊吓过度,以至失神。 卑职敢以全族性命担保,绝无暗害贤妃之心。而且卑职已知真凶是谁,求请皇上让卑职去贤妃遇害之所查看一番,卑职定然能给皇上一个交待。” “你告诉朕,真凶是谁?”皇上沉骘声问。 “下手之人尚不知,幕后真凶必然是吴太师!” “果然有阴谋!早听闻太子身边有个贯通旁门左道、不安分、唯恐天下不乱、擅蛊惑教唆的太医,教引太子欺师灭祖、搅乱乾坤。朕方才听闻太子一番解释,还觉得这其间可能有些误会。 而今看来,根本没有误会!你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翻江搅海的太医,妄想扳倒太师、颠覆朕的江山,为达目的竟然丧心病狂到毒害贤妃栽赃太师,若此计得逞,下一步必是蛊惑太子谋权篡位,然后自己取代太师之位,操控我赵氏天下。 亦或者,你是二皇子潜送过来的奸细,为二皇子谋逆造反铺设路基。 说!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皇上只需让卑职去一趟贤妃的遇害之所,卑职必然给出完整答复。”关新妍坚定声言。 “朕看你是图谋不轨,还要为害!来人,将人押入天牢,即刻审讯,明日就要见到卷底。” “父皇,”太子还要再说话,被皇上一记慑人心魄的狠厉眼神吓得噤了声。 两名侍卫走到殿上来,还未走到关新妍身前来,关新妍忽地将头上太医帽掀翻,取下固发的簪子,满头秀发披泄下来,“如果我说,这都是义父太师指使我做的,皇上会不会相信?”关新妍目光灼灼看向皇上。 皇上猛然一怔,“是你?!”随即将目光投向太子,恍然道:“你们……” 关新妍抢声道:“太师让我接近太子,教我使计离间太子与皇上,希望皇上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太师好早日扶太子登基,牢牢掌控至高权柄。” 皇上神情大变,目中一片迷惘。 “太师呈给皇上的升仙丹均是慢性毒药。皇上正值茂年形神却如老翁正是因为服用太师毒丹的缘故。太师见皇上近来精神不错,不急升仙反留恋凡间,故使一招诛心术,让皇上痛彻心扉,早登极乐。 太师极力隐瞒京效内外的暴治乱象,只为选个合当之机和盘托出,让皇上内忧外愤,遽然生一场大疾。京郊内外百姓对皇上积怨已久,皇上一倒,正合民意,届时,太师扶太子登基,正可顺应民心赢得赞誉……” “闭嘴!”皇上怫然大怒,气动心肺,忽一阵急咳,脚下不稳,连退数步,周边跪伏着的宫女太监想要起身上前搀扶,被皇上手势制止。 皇上颓坐榻上,一声比一声咳得凶猛,其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指着关新妍,奋力声喊:“拖……咳……拖下……咳咳……去……” 关新妍被两名侍卫架着手臂仰面拖着走,关新妍看着皇上怒极通红的脸畅快至极,就是要搅得皇上惶惶不安,就是要皇上、太师互相猜忌,就是要让宫城内乱,就是要将这混浊的大染缸搅得更加混浊不堪。天下扰攘,凭什么这里还一片清宁;天下百姓饥苦难捱,凭什么这些人还养尊处优;天下恶贯满盈的人还在人间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循规蹈矩、敦厚良善之人被剥夺了生的权利。 “皇上,贤妃娘娘是被太师毒杀的,千万别教贤妃娘娘含冤九泉啊……”临出殿前,关新妍纵声大呼。 皇上怒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殿内立时一片忙乱。 …… 太师府上,一间密室里,太师手拿着一叠纸头凝神思索,过了好半晌,挪动步子转身对坐于桌旁的计相史大人声道:“这些整改治略倒是颇有新意!史大人如何看?若遵照这些计划实施,是否真能在三月之内平复当前混乱的行市?” “属下愚见,这计划考虑得甚是周全,所有在下想到想不到的情形都有详细解说,策略上既有整体布控,又有细节补缺,更有许多激励各行当在一定的局限范畴内良性发展的法子,照这套计划实施,该是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三月内平复乱市,未必不可能。” “那,这个功劳便由史大人去冒领吧。” “属下遵命!可,这计划还缺了不少……” 太师将目光转向阴暗角落里的裴都知。 不等问询,裴都知立即开口声道:“殿上还有七、八页纸被碰翻的茶水沾湿,纸上字迹晕染,实在看不清,奴便未收上来。况且,若是哪日皇上想起这一出,追问纸张下落,留那几页纸在殿上,奴也好圆谎。” 太师将目光收回,看着史大人肃声道:“史大人好歹是状元才,难道才略不如一个弱女子?还得人引着一步一坑往前走?” 史大人赧颜,嗫嚅着说:“这女子计略超绝,属下确自愧弗如,普通人谁能想到印发国债券、凭粮油布票购物、筹股合资办厂?”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七章 暗害 太师默然。 裴都知声言:“此女子虽是个奇才,留着绝对是个祸害。其在殿上一番话搅得皇上心神不宁,午后,皇上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来诊脉、查食、验药,还秘令大内侍卫出访,罚太子禁足东宫一月,皇上对太师和太子已起了防范之心。 下午收到二皇子治理了南蛮即将搬师回朝的消息,皇上内忧外惧,咳疾加上头风发作,竟是一病不起。 皇后娘娘曾向皇上举荐那妖女替皇上治病,被皇上一口回绝。依奴看,皇上是因贤妃之死而不愿见那妖女,待气性回落,头风加重,必然还会想起那妖女。 一旦给了那妖女面圣的机会,凭她那张欺天罔地的嘴,恐怕……” “放心吧,那女子活不到明日。”太师淡然声言,“我布署许久,可不只是为了让她去天牢里转转而已。” “既然太师已有措置,老奴多虑了,宫里事情繁杂,太师这里若无其它吩咐,容老奴告退。” “嗯。” 裴都知退下后,史大人声言:“太师不是一向爱惜人才吗?那女子甚是奇特,何不监禁起来留为已用?” 太师斜瞟史大人一眼,“老夫用人还需你教?若能用早收为已用了。她是靖王的人,身边埋伏了不少隐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日后遭靖王追魂索魄。” “如此麒麟之才,倒也值得靖王如此看重,那,太师在天牢的布置是否缜密,确定万无一失?”见太师脸色陡然阴沉,史大人立即缓声道:“属下只是随口一说,历来做账习惯反复核查验对,是以,啰嗦了几句,还望太师不要放在心上。” 太师阴沉的脸色始终未转变过来,反而更加阴云密布,忽地拔步向外走,走出两步,回转身对史大人肃穆声道:“你将这计划纸上内容全盘记下,缺下的地方自己想办法补全,明日面圣之时,务必陈述流利,务必让皇上相信,这是你作出的计划,且让皇上知道,你这计划纸三日前失窃。” “属下明白!” 太师转身急匆匆离去。 …… 天牢里,一片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牢房里特有的酸臭腐腥气,排排铁门深处,一间狭小的间室内,蓬乱的草堆上趴着浑身是血的关新妍。 尽管关新妍十分配合那三位代表大宋朝最高律法执行官的审讯,配合到人家说什么她便在供纸上写什么,但还是被冠以藐视法威、不配合审查的罪名,施予了鞭刑和夹指板刑。若不是天牢里适时来了一位行刺皇上的重要案犯急待三位法官审讯,那审讯室或已成为她命归之所。 忽地感觉全身刺痒,关新妍缓缓撑起伤痛的身子坐起身,随即发现自己全身皮肤上出现点点红斑,脸上也刺痒难耐,于周边检视一番,很快发现草堆上被撒了少许灰色粉末物质,这粉末颜色与草屑颜色相仿,且无任何气味,是以入进来之时虽查看过周遭却未注意到它。 这应该是一种强致敏性粉末,可让人快速死于过敏性休克。采用这种暗杀之法,既不留下体表创伤,又让人难觅毒源,可谓利落又干净的杀人方式。 方离开草堆离开过敏源,忽觉呼吸有些困难,心口闷堵,双膝一软,趴伏于地,匍匐着爬到铁门边,嗓子已然发不出声音,抻着手握住铁锁将其反复撞击铁栏杆。 “铛铛”的声响持续些时,未招来任何人。关新妍越发觉得气促,且头晕目眩,绝望地躺倒于地,双手不断抓挠自己的喉咙,恨不能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气管让呼吸顺畅些。 恍惚觉得死神就在跟前冷眼旁观,随时要将自己带走。冲破对死亡恐惧的临界点,忽地觉得一阵欣慰,终于可以结束这孤单飘零的旅程了,或许,冲过这冥暗的边界,便可重新投入父母亲的怀抱,二十一世纪混凝土堆砌的高楼大厦、复叠立交桥、错综柏油路似已浮现在眼前。 就算到不了二十一世纪,还可以去地下与徐姐姐作伴,说不定,徐姐姐正在奈河桥前排队呢,一起投胎去下一世做一对姐妹花也不错,至少再也不孤单。 等等,心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一种牵扯不清又割舍不断的东西,哦,是与靖王的感情纽带,靖王……靖王……他是否已朝着自己飞奔而来?好想再感受一次那宽厚温暖给人安全感的怀抱,好想再看一眼那深遂又浓情的眼眸,好想对他说一句:不知从何时开始,心里早已有了你,份量很重,很重……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微光,这是去往天堂的升仙梯还是通往地府的幽冥路?一条狭长的黑影逆着光走近,黑衣人引路?那该是通往幽冥地府的吧。也好,可以去找徐姐姐了。 关新妍极力挣扎着,脸上呈现古怪的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一身黑衣黑裳走近前来的崔将军看到关新妍这样一副模样惊了一瞬。但看其脸色已开始发紫,立即蹲身,一手扣住其下颌,一手快速向其嘴里丢入一粒药丸。 药丸正正卡在喉口,关新妍自然做了个吞咽动作将药丸咽了下去。药丸太大,挤压了气管,本就呼吸困难,还占用呼吸通道,你个黑无常,人都快死了还不让轻快些,关新妍暗骂,在神志晕迷、意识丧失前,最后一通闪念是:怎地入阎王殿的手续变高端简便了么?不喝孟婆汤改吃失忆丸了?那要去哪里找徐姐姐啊? 崔将军拿锁钥打开牢门锁,将地上已然晕迷的关新妍放到自己背上,背着关新妍迅速奔跑,拐了三、五道弯,撞开一道隐匿在墙壁上的暗门,进入暗道。 当崔将军背着关新妍从暗道的另一端出口走出来时,惊见四周芳草地上围着一群武林高手。 两名壮士自动闪身让出一条道,前方,一名头戴方巾,身着如意云纹姜黄锦服的男子负手而立,只是一个背影,雍容的气度尽显。 崔将军眸色一沉,敬谓:“恩师!”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八章 救 太师缓缓转过身子,目光凝然看着崔将军,虽未开口,一身肃威令人倍感压迫。 “求恩师网开一面!”崔将军启口,语气略带乞求。 “敬章啊,”太师亲切喊崔将军表字,满脸失望:“你让为师很痛心啊!” 崔将军将背上关新妍轻放在草地上,随即对着太师双膝脆下,低头声道:“恩师,学生对恩师无不敬之意,学生无其它念想,只想保下此女子一条性命。” “无不敬之意?”太师复述,语带讽刺,“别说你不知道她正与为师作对!如果她只是个平凡女子,为师可以不与她计较,可偏偏她不是! 虽是一介女流,却有辅国之才,她活着,于为师是个极大的威胁。 你若还敬重为师,就替为师亲手铲除这个祸害!” 崔将军神色一凛,目现难色。 太师缓声道:“你为她付出再多能如何?终将是为他人做嫁衣。她终将站在靖王身侧,站到二皇子的队伍里。而你,敬章,受着为师的荫护,受着太子的恩?,却要做欺君叛道、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吗? 不为道义也该为自己的前程考量,她是为师的对手,也是你的敌手,倘有一日,为师遭了她的暗算,你觉得你的未来还有保障吗?” 崔将军面上沉静,似是认真思索太师的话,实则关注着周遭高手气息变化以及四面八方远处动静。 太师故作不觉,犹谆谆教诲:“情字误人,多少豪杰皆栽在这情字上,说到底,是这些豪杰见识浅陋。真正的英雄身旁从不缺智慧深情又美丽的女子。 敬章,年少冲动可以理解,但为了女人不顾一切是为愚勇。你认为,凭你一已之力敌得过这数十位高手吗?就算你可以侥幸避过刀剑锋芒,你绝计保不住那晕迷女子的性命。 为师在给你表忠立功的机会!” “恩师,”崔将军忽抬头,一脸诚挚道:“倘若学生将此女子送离京城,放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恩师可否容她存活?” 太师眉头一紧,很快展平,略有不耐声道:“有朝一日,她知道是你步步设计让她入宫、踏入纷杂局势,你劫杀她的父亲引靖王入陷阱,你认为,她会原谅你吗?还会听从你的安排吗?” 见崔将军面显犹疑,太师断然道:“你收服不了她,她不会任你摆布!” 稍顿片刻后,太师沉然道:“如果,你定要留她在世上,为师给你指条路,”太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扔到崔将军身上,“这是稽迷散,服用后会让人产生迷幻、欣快感。每日一丸,服用十五日后成瘾。服用日久,记忆渐衰、意志薄弱,届时,她为了获取药丸,你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听从。 待你完全掌控住她,认定她再也离不了你的时候,你来找为师拿解药。 如此,既成全你对她一片深情,也保全你我师生之情。” 崔将军双手抱拳悭然道:“谢恩师成全!” 太师面显钧威。 下一瞬,双方皆凝然不动,崔将军等太师放行,太师却等着崔将军以行动表现忠诚。 半晌过后,崔将军拾起药瓶,从中取出一粒药丸,转身投喂关新妍,在太师亲眼目睹下,将药丸投进关新妍口中。 四周忽响起“嗖嗖——”声,众人皆惊,抬头循声望去,见四周一阵箭雨袭来。 在众人分神之际,崔将军速速将刚喂进关新妍嘴里的药取了出来。 各人躲开箭阵后,一群蒙面黑衣人涌现,很快,众高手与黑衣人混打成一片。 黑衣人的主要目标是太师,十数人围攻太师。太师虽然被八名高手环护在中间,但见这群黑衣人个顶个高手,武功不在自己的精卫之下,面显忧色。 正不安之际,见崔将军冲杀进来与黑衣人厮杀。其有目的地将包围圈引向地道入口,太师立即明白崔将军意图。 到得地道入口处,崔将军掀开以草皮掩饰的铁门,声喊:“恩师快入进去。” 太师犹豫了一瞬,见崔将军身遭数创,尤其肩上一处刀伤深可见骨,终是不再迟疑,进入地道,临去前,深望崔将军,见其为自己断后正与黑衣人竭力拼杀,其浑身满是煞气,面目凶狠,每一招不遗余力,终于放下戒心,快速往地道深处入去。 这一场厮杀从酉时打到戌时,打到最后,草地上横亘着十几具尸体,血流遍处。崔将军身负重伤,其保护了太师,未能保护得了关新妍,关新妍被黑衣人劫走。 …… 三日后,关新妍在皇后娘娘的侧殿醒来。一睁眼,身躺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边垂轻纱帐幔,放眼向帐外看,满眼金镶玉器、琉璃翡翠,还有貌美宫娥,这是……天宫么?没雾气啊,倒像是太虚幻境。 接下来,是不是有仙姑引着自己去游览离恨天、灌愁海,听警幻仙曲,回顾自己的前缘旧梦? 真有仙娥近前来,其手脚麻利地将被子拢拢好,然后自然伸出手来触碰自己的额头,目光扫到自己脸上,一愣,端详了好一会儿,忽地“啊”一声尖叫。关新妍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仙人竟也会如此冒失啊。 “醒了,醒了,快告诉皇后娘娘,关太医醒了!”仙娥转身一边吩咐一边快步向外走,语气中难掩兴奋。 皇后娘娘?关太医?关新妍带着疑惑用手狠捏自己的大腿,嘶——,会痛。再次查看周遭,那细柳纹竹青窗纱很眼熟,是谷雨节气前宫中统一置换的。地上新换的覆莲纹丝毯来自临安府特贡,太子寝殿中也有一块,正是皇后娘娘让人送去的。 原来,尘缘未了啊。 霎时间,许多记忆涌向脑海,接着,脑海里出现一个又一个疑问,最大的困惑是,自己被谁救了?能活着已是不易,竟然还能留在宫中享受这等礼遇。 抬眼见梳妆台上插瓶里的白牡丹,那是皇后娘娘的最爱,宫中也只有皇后娘娘的院中才有。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居院错不了。难道,是皇后娘娘救了自己? 思虑间,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深情难却 第四佰三十九章 醒 身着一袭百鸟朝凤纹石榴红华服的中年女子入进来,脚步徐缓,举止端庄。璀璨的凤冠下是一张温雅宁和的脸,一身的华贵配着祥和的气韵,母仪天下的风范彰显得恰到好处。 关新妍见到这身行头和气势,即刻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 “关太医不必拘礼。”皇后娘娘立即开口声言,语落,人已坐到床沿。 “谢皇后娘娘宽囿。”关新妍敬复,仍旧奋力支撑起上半身,两名宫女过来扶持,在其身后垫上褥枕,让其靠坐床头。 浑身的疼痛令关新妍关注到已身的伤,手上、身上皆缚着纱布,不动的时候倒不觉得痛,看来,皇后娘娘对自己十分用心,该是给自己用了不少好药。 皇后娘娘随着关新妍的目光看向她的手,温言道:“关太医宽心,你这手上、身上均是以上好的无瑕玉润膏涂抹,七日痊愈,百日除疤,还你一个晶莹剔透的身子。” “谢皇后娘娘厚恩。”关新妍执礼称谢,留不留疤无所谓,只这皇后娘娘态度有些过分殷勤,好生奇怪。等着皇后娘娘自动暴露机心,皇后娘娘却不急不徐和悦声道:“关太医刚刚醒转,身子虚得很,得好生调理调理。本宫这昭华院无旁杂人敢来叨扰,正适合休养。关太医安心住着,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旁人。” “这,恐怕不妥吧,”关新妍忧虑声道,“在下不过一名小小太医,怎好住在皇后娘娘院中?” “你已是本宫专属太医,住在这里名正言顺。另外,本宫还特意为你找来一位聪慧灵巧的婢女来服侍你。” 关新妍眼现疑惑。未几,一位身姿娉婷的少女低着头从圆槅门轻盈入进来,径直跪在室中央,恭声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好耳熟的声音,关新妍一怔,目光直直看着伏地的少女。 皇后娘娘的目光从关新妍脸上移到少女身上,轻声道:“起身吧。” 少女从地上站起身,依旧垂眉顺眼。虽未看清整张脸,关新妍已认出了她,不禁念出声:“萍儿姑娘。” 来者正是当初在边城靖王府里侍候乔茵的萍儿姑娘。 萍儿恭身一礼,“奴婢见过关太医,但愿未惊着关太医。” 皇后娘娘面目和善对着有些愣神的关新妍温婉声道:“萍儿是本宫昭华院里不可多得的能人,让她服侍你,本宫很放心。关太医瞧着脸色十分憔悴,还需多休息,本宫便不多打搅。且好好调养些时日,过几日本宫再来看你。”皇后娘娘说完抬起一只手亲切地拍了拍关新妍放在被子上的手,随即起身离去。 室内众人恭送皇后娘娘离去,众人只见皇后娘娘傲挺的身姿,无人见着,其脸上早已没了母仪天下招牌性的祥和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霜寒。 见到萍儿,关新妍已然明白皇后娘娘心思深沉,其刻意过来示好,作出一副慈霭和善的样子,将所有碍于身份不便做的事、不便说的话都交予萍儿去做、去说。如此也好,省得与皇后娘娘假客套彼此都累得慌。 “去倒杯水来。”关新妍对萍儿声令,眼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软硬不吃,那就来硬的吧。 萍儿目光往边上一扫,宫女立即去桌上执壶倒水。 “瞧这架式,于此地,你是主我是客啰?”关新妍平静声言,“那客随主便,说吧,要我做什么?” “关太医误会了!”萍儿沉静道,“这端茶倒水、梳洗更衣的活自有旁人去做,奴婢负责关太医的安危。关太医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奴婢岂敢在关太医面前造次。” 话说得谦逊,语气、神态却未有多少恭敬。 “既如此,那有劳费心照料了。”关新妍说完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水杯,喝下满杯水,满足地靠在靠枕上,一阵困倦感袭来,慵懒地打个呵欠,随即漫声道:“这身子伤重未愈,精力不济,还得多休眠,你们都退下去吧,我要睡会儿。”说完径自钻入被窝闭目休息,既然都不主动陈述目的,那就耗着吧,反正照目前情形看来,自己是安全的。眼下身心俱疲,也做不了别的,且安心养护身体吧。 萍儿挥退一众宫女,自已守在门边。 一连三日,关新妍只管吃和睡,身体渐渐恢复点元气。也渐渐看明白,明面上,自己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事实上,是被软禁了。侧殿里所有宫女都不敢与自己搭话,唯一可以与自己答话的萍儿却整日肃着一张脸极少说话,问到脸上也是刻意答非所问。 这日,关新妍试着下地走了走,在殿内活动了近半个时辰,午后便觉得十分困乏,倒在软榻上歇息。 突然一阵苍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有人不住地声喊:“快,快,……” 关新妍被惊醒,正想着谁敢在皇后娘娘院中如此苍惶奔走还大声喧哗,下一秒就见一群人涌了进来,后面还有一乘坐辇。 为首的是常跟在皇后娘娘身旁的房嬷嬷,她几步奔到关新妍面前急声道:“关太医,老奴失礼了。时辰不等人,快随奴去东宫,容老奴在路上与太医细说缘故。”不等关新妍有所回应,房嬷嬷指着后头抬着坐辇的一群人,疾厉声喊:“快快快,扶关太医上去。” 一群人上来七手八脚将关新妍抬起置放在坐辇上,即刻就要走。 “唉,唉,我的鞋,我的衣裳。”关新妍急声喊,为方便一日三次换药,身上还穿着单衣呢。 这群人置若罔闻,急吼吼抬着关新妍就往外奔。步至门边,萍儿忽地冲上来,手里拿着衣裳鞋子,其一边随着坐辇快步小跑着,一边快手快手地为关新妍穿好衣裳、鞋子。 关新妍对萍儿投以感激一眼,萍儿依旧肃着脸,不予任何回应。 在路上,房嬷嬷手扶着坐辇口齿清晰地向关新妍讲述情由,“……半柱香时辰之前,太子好端端的,与皇后娘娘说话无任何不对劲,可不知怎地,突然就……就……就朝皇后娘娘挤眉弄眼,皇后娘娘训斥了几句,谁知太子还跳起舞来,仿似着了魔一般,未过多久,太子开始浑身抽搐,皇后娘娘急命奴前来接关太医。奴出来之时,太子还抽着呢。”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章 治 听闻房嬷嬷讲述,关新妍心下了然。当即命房嬷嬷去太医院取些针灸用的银针,自已惯用的银针器械包在太师府管道迷宫中之时被人劫了去,每每想到总不免一阵心疼。 房嬷嬷不敢耽搁,立即转道奔赴太医院。 坐辇进入东宫,到得太子居殿前,上来两名管事嬷嬷喝令旁杂人等悉数退下,只许关新妍一人入殿。 关新妍从坐辇起身,只身步入太子寝殿,方抬脚跨过门槛,被皇后娘娘拽住胳膊径直拖到太子床前,明显感觉到皇后娘娘手在发抖,其说话声音也带着颤音:“快,快救救我儿。” 治病救人要紧,关新妍斩断其它念想,将所有注意力投放在床上太子身上。只见太子闭目仰躺着,唇边留有血迹,四肢呈阵发性轻微抖动。显然,抽搐大发作已然过去。 关新妍为太子做了一番细致查体。其间,皇后娘娘一直惊奇地瞧着关新妍的举动,尤其在做病理征检查时,皇后娘娘忍不住连声发问。 关新妍一边思索病情还得一边费神回答皇后娘娘的十万个为什么。房嬷嬷的到来为关新妍解了围,随房嬷嬷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医院院正大人。 关新妍对场上众人声言:“卑职要为太子行针灸治疗,这里最好不要有任何声、光刺激,所以,还请诸位回避。” “本宫就在这看着,直到太子醒来。你们且都退守殿外吧。”皇后娘娘发令。 院正大人忽然双膝跪下对皇后娘娘声诉:“皇后娘娘,在下斗胆陈情,太子方历过大痛,全身虚竭,此时行针,易染风邪。依卑职所见,太子此刻该好生静养才是,其震颤之症稍后必然自动止息。此理如同狂风大浪之后必有余波,乃自然现象。切不可逆天理而行予过多干预,否则适得其反。” 皇后娘娘未予回应,疑虑的目光投向关新妍。 关新妍顶不想这个时候与院正大人理论,也没有过多精力去解释,但若不说点什么,这针灸治疗无法进行下去,贻误治疗时间。 当下,关新妍不管这位年纪与自己爷爷年纪相仿的院正大人的颜面,对着院正大人疾厉声道:“院正大人觉得太子险期已过?院正大人如何判断太子方才的大发作是大痛极限?怎知眼下的震颤不是下一次更凶狠的大发作前兆? 院正大人还未给太子切脉就妄下定论,实有违医者慎查、慎言、慎行。眼下太子已是心脉供血不足,任由四肢持续震颤下去,将会使血气持续不稳定,轻则内脏损伤,重则脑供血不足,结果可致永久晕迷不醒甚至……更糟糕……” 院正大人眼睛瞪得铜铃大,死死盯着关新妍,未料到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女子本事不小,胆子也大,言辞更是犀利,十分不好对付。大意了,大意了…… 关新妍不给院正大人丝毫辩解的机会,大有一棍子将人击倒使其再难翻身的意味,语不停顿、气势汹汹慷慨陈词:“……这些道理院正大人未必不懂,院正大人非要在分秒必争行治的节骨眼上提出异议,冒着贻误太子病情的风险也要阻止我行治,显然不是为了揽祸,而是为了掩盖什么吧。 料想不差的话,太子病发前这段时日的药是院正大人配的吧……” 院正大人额头上的汗涔涔往外冒,看皇后娘娘脸色不善,急声反驳,“你不要血口喷人……”无奈其口齿没有关新妍那般快速利索,声调也没有关新妍那般高亢悦耳夺人听力,说出的话如潺潺溪流中的水花迸溅之音,无多少影响力。 关新妍唇齿开合,其声如珠落玉盘、竹筒倒豆:“……太子上次抽搐发作是一个多月以前,在那以前,太子每隔两三日会有一次小发作。自我来到东宫,给太子换了配方以后,太子一直未发作。 这段时日,我不在东宫,太子病情复发定是与药有关,院正大人请回复我,太子的药是不是被你换了?” 关新妍话落,殿内安静下来,终于可以有院正大人开口说话的机会,可是,这难得的机会却被皇后娘娘夺了去。 “没错,这段时日,太子的药正是院正所配。”皇后娘娘肃着脸声言,随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威严声道:“眼下给太子治病要紧,其它事暂搁一旁!除了关太医,其它人尽去殿外候着!” 所有人陆续退了出去,关新妍缓出一口气,取过院正大人留下的针灸包徐徐展开,见里边消毒物品配备齐全,放心地合上。跪坐于太子身侧,方伸出手要去解太子的腰带,犹豫了一下,偏过头对皇后娘娘声道:“在下觉得有必要对皇后娘娘提个醒,一会皇后娘娘看到任何情状,请不要有太大反应。太子只是浅睡,并未昏迷,受不得强刺激。” “不是说分秒必争吗?还耽搁什么?!”皇后娘娘秀眉微蹙。 关新妍再不迟疑,利落地解开太子衣襟,掀开最后一层衣衫,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随即一阵干呕,紧接着是一路奔跑声由近及远。 关新妍并不回头看,神情一阵轻松,随即开始认真寻穴扎针。而对于太子躯体上密集如苔藓的斑、丘疹视若无睹。 上一世,如此类红斑狼疮患者见过三例,印象深刻。这是一种可累及多脏器、多系统的免疫性疾病,这病在二十一世纪也属难治之症,无法根治。治疗上,只能以药物控制病情,控制得好,可使患者正常生活。但是,此病容易反复,让许多患者身心倍受折磨。 太子何其不幸,不仅皮肤受侵损,脑部也受到侵害。其性情多变、头晕头痛、表情多怪、经常抽搐等症多与此病相关。 在这个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时代,太子不但忍受着身体的苦痛,还得拼命隐藏自己的隐疾,以免被世俗偏见羞辱,被争位夺权之人借故打压。其间多少惶恐、无奈、卑怯、惧怕,都只能生生承受。 扎完了最后一针,关新妍的思绪也暂时告歇,转转酸胀的肩颈,扭动一下僵直的腰,抬起双手,同情地看看自已尚裹着纱布的手指。 不经意间,从指缝中看到一双清亮的眼,关新妍一惊,即刻放下手,对着太子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一章 消息 “自你进来,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都清楚知道。”太子低声回复,神情有些倦慵,语气中透出些许苍凉。 瞧太子情绪低落,关新妍故作轻松道:“知道就好,这回知道人心冷暖了吧,我这又要争分夺秒给你治病,又要与院正大人斗法,着实不易,回头太子多少给些嘉赏啊。” 太子的情绪并未被感染到,眸色渐转暗沉,“白院正不敢私自换我的药,他是受了母后的示意。母后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秘方,说这秘方能根治我的病,便让白院正照方配药。” 原来如此!太子服了院正大人的药出了任何差池,罪只会落在院正大人头上。院正大人为了减轻责罚想要承下太子的后续治疗以求将功折罪。 院正大人不过是个力求宽大处理的替罪羊,皇后娘娘原是个心肠冷硬、惯使手腕的狠人。 “母后从来不曾真心喜爱我,若不是我的生死存亡关乎着她的地位,恐怕我早已被遗弃。小时候,每当我发病之时,母后便发狂,她用针扎我,用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之后,她便开始自伤自残。” 想到过往片段,太子的眸中呈现又痛又惧的神色,“你见过天仙一样的人忽然变成魔鬼吗?我见过。像是极力挣扎却永远也挣脱不开束缚网的野兽,像是被绑在炮烙柱上竭力嘶吼的妖怪……” 太子忽然闭住嘴,闭上眼睛,似在平复心情。 许久,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亮,转脸目视着关新妍轻声道:“你是第一个见到我身上恶疮不惊不叫,见到我发病不慌不害怕的人。” “因为我是医官啊。”关新妍自然回复。 “知道我患病的人不多,白院正是其中一位,每次,白院正见到我都没你这般从容镇定。” “他是怕医不好太子的病,保不住自己项上脑袋。” 太子终是被关新妍诙谐的语气感染,神色轻松了些,“你不怕吗?你自信能医好我的病?” “我可以尽量减轻太子的痛苦。我的能力也是有限,很希望太子有朝一日能遇上真正的神医圣手为太子彻彻底底解除病痛。”还是给人留一线希望比较好,况且,古文明绚丽多彩、纷繁璀璨,有许多着名医经失传于后代,说不定,这个时代,真有隐世的神医圣手不为后人知晓。 “你和他们真的不一样,你的坦诚难能可贵。如果连你也治不好的我病,相信这世上没人能治好我的病。不过,我早已看开生死了。” “别这么说,我的医术没你想的那么高妙。”关新妍温声安慰。转头瞧了瞧角落里的漏壶,离起针时候不久了,也就是说,与太子独处的时辰无多。又瞧了瞧紧闭的殿门,确定外边人听不见里面的谈话,想了想,还是十分谨慎地朝太子头侧移近了些,随后低声对太子说道:“太子可否帮我个忙?” 太子有些许诧异,同样压低声音回复:“怎么帮?” “我在此逗留时辰无多,太子可否告诉我,自我入狱至今时,宫内外发生了些什么事?” 太子了然,虽然被皇后监视得紧,但自有探查消息的渠道,一直以来,对关太医多有关注,自然也知道她如今的处境。于是毫无私心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简明告之。 关新妍这才知道,原来是崔将军将自己从天牢里救了出来。出了天牢之后,皇后娘娘的人将自己劫走,送进宫中。 “你要小心那萍儿,她虽然不会武功,但手下有一批绝顶高手。那日打伤崔将军,将你劫走的黑衣人便是她的人。”太子好心提醒。 关新妍忽想到一桩旧事,问道:“争斗现场是否留有黑衣人尸体?他们身上是否少了些什么?” 太子认真思索了片刻,怅然道:“场上留下了八名黑衣人尸体,身上未搜出什么值得探究的线索。” “太子可知道他们葬身之所?”关新妍又问。 “不知,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打听得到。”太子果断声言。 “那烦请太子让人去看看那些尸体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纹印或伤痕。”稍顿片刻,关新妍补充道:“尤其别忘了观察头顶。” “有何缘故吗?”太子奇声问。 “只是想印证我心中一些猜测,待事情有了结果,我再解释给太子听吧。”关新妍匆匆回复,随即问道:“太师该当也知道我在皇后娘娘院中吧,那太师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岂不是很不愉快?还有,我被认定是毒害贤妃娘娘的凶手,怎没人再拿此事来搅我? 还有,崔将军伤势如何?太师这些时日在做什么?宫城外形势如何?南边可传来什么消息?……” “等等等等等等……”太子一连说了六个等,抚了抚有些发胀的脑壳,“得容我一件件地说不是,我还是个伤患呢,头还晕着呢。” 关新妍又转头瞧了瞧漏壶,回头急声道:“那就简明扼要,先说贤妃娘娘的事。” “贤妃娘娘的事已明了,德淑娘娘眼瞧贤妃娘娘得宠,因嫉生恨,买通了贤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命那婢女寻机施毒暗害。 那日,贤妃娘娘与你聊了一阵之后,回到居院。那婢女便在茶水中投毒,毒死了贤妃娘娘,并栽赃嫁祸给你。” 未亲眼见到徐姐姐的尸体,关新妍心里总还有抱有一丝儿希望,希望她还活着。越是接触到更多的案件细节,希望越发地渺茫。压下心头隐痛,关新妍低沉声问:“这案子是谁查的?” “父皇命御史中丞去监察此案,本来案子已然了结,那施毒婢女听闻斩立决,忽然发起狂来,一径说乱话,说自已是受德淑娘娘指使毒害贤妃娘娘,虽语无伦次,但说的皆是有凭有据,案子不得不重新审查。 偏巧,德淑娘娘养的一只猫在自己院中被毒死,所中的毒与贤妃娘娘中的毒是一样的。德淑娘娘院中藏毒证据确凿。 案子从此清明。 德淑娘娘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那三名逼使你写下供状之人皆获罪。” 听到这里,关新妍即刻明白,是靖王救了自己,准确地说,是靖王留下保护自己的人发挥了作用。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原来自己的命这么宝贵,竟有这么多人护着。 既然有这么多层保护圈罩着,不来点壮举,实在对不起大家的厚爱。权可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二章 抗 关新妍还要问问题,房顶上传来轻微响动,不似某人不小心弄出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刻意给以暗示。太子立即轻声道:“母后的人过来探动静了。” 关新妍即刻改了话题:“太子这段时日饮食、睡眠情况如何?” “不好,日不思食,夜间常作恶梦。”太子怠懒回复。 两人来来回回说了些与疾病相关之事,不一会儿,殿门开启,皇后娘娘脚步轻缓步入进来。 皇后娘娘在距离床帐五米远止步,隔着厚重的床帐向太子问话:“钰儿可觉好些了?” “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忧了。孩儿恐怕不能长伏母后膝下尽孝了。”太子回复,语声凄惶,似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 皇后身躯一震,向关新妍急声问道:“关太医,太子病情究竟如何?” 关新妍故作沉滞道:“太子……因服了火性太过刚猛的药物,致肝胆之火亢逆,上扰清窍,头晕耳鸣。且肝郁气滞,气机阻塞,郁火上窜头部,随时再度引发抽搐之症。另外,肝胆湿热蕴结,疏泄失职,胆液外溢,引发皮肤瘙痒、食欲不振、夜难安寝。 症因病而起,但若病症得不到及时缓解,势必加重病情。 那药若再服用下去,不出半月,后果不堪设想。” 皇后的一只手已不自觉抚上心口,压下心头惊慌,极力以平稳语调声道:“那院正已被本宫发落了,他的药断不会再吃了。你能否快速医好太子,让太子的身体恢复如前?” “这个……”关新妍迟疑。 “怎么?你不是被号称关神医么?曾医好了许多奇症,偏在此刻犯难?”皇后不悦声道。 “皇后娘娘太抬举在下了,在下的医技没外边传的那般神乎……” “你只告诉本宫,能治不能治?”皇后娘娘声音中多了一些凛威。 有求于人还敢这么傲气,关新妍心下蔑笑,倘在之前,还有些惧怕,而今,气充胆壮。“在下身体羸弱,近来也是寝食难安,常觉神思恍惚,不敢耽搁太子的救治,皇后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皇后娘娘岂能听不出关新妍语中的冷硬对抗,脸色略沉,凌然道:“谁给你的底气?” 见皇后娘娘本性毕露,关新妍也不饶弯子,直言道:“在下虽不才,却是皇后娘娘相当看重之人。不仅可以医治太子的隐疾,又可以让太师坐立不安,关键时候,还可以影响靖王的决策。 既然在下这么有用,皇后娘娘是不是该以真正对待座上宾的姿态来对待在下?” 皇后娘娘下意识朝太子讯望一眼,隔着厚厚的纱帐,太子未接收到皇后娘娘眼中的怨怪之意。 “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对你?”皇后娘娘泄气道。 “皇后娘娘原是个爽快人,早这般坦诚相待的话,也不至白白浪费许多时日,太子也不必遭受今日之苦。”关新妍神情愉悦地说。 “警告你,别以为本宫拿你没辙!”皇后凛冽声道,“这后宫里,让人生不如死的整人手法多的是。本宫只留你一条性命,并不保证你的身体完好无损。” “用人之道,扼命要挟乃下策,中策是互惠互利,上策乃真情互动。皇后娘娘与在下没有宿怨,完全可以走上策嘛。 皇后娘娘许在下一定限度的自由,作为回报,在下贡奉一身医技,且助太子攒功绩、赢声名、获君威,另外,牵制太师,让其在宫城内外不那么嚣张跋扈。” 皇后娘娘沉静了好些时,忽启口道:“好,许你以本宫专使太医的名头在后宫内自由活动,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去任何地方必需带着萍儿。” “谢皇后娘娘恩典。” “那,钰儿的病……” “太子的身体状况确是堪忧,接下来三日,在下须守在殿中亲自为太子调理药物和膳食,并不时予以针灸治疗。这确是一项颇费精力和体力的事,不过,有皇后娘娘全力支持,在下哪怕累到虚脱也会保证让太子度过危险期。 皇后娘娘若对在下还存疑虑,可让太医院其它医官来为太子诊治一番,若谁敢打包票让太子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再抽搐且身体状况渐往好了方向发展,在下可以让贤。” “本宫看不必费这个功夫,认识你已近三年,本宫相信你的医术和医德。”皇后娘娘悠然声道。 关新妍心念微动,看来,皇后娘娘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其打算打感情牌来笼络自己,好极。 看看时辰刚刚好,关新妍仔细将太子身上银针尽皆起了。为太子整理好衣衫之后,关新妍对皇后娘娘声道:“容在下退开些时,在下要去为太子准备汤药和膳食。” “嗯,房嬷嬷和崔嬷嬷在本宫身边侍奉已久,皆是可信赖之人,本宫将她二人拔给你使用,无论是吃用方面还是其它方面之事,皆可让她二人去办。” “谢皇后娘娘。”关新妍执礼称谢,款步退出大殿。 太子眼望着关新妍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殿门,偏过头,闭目休息。忽觉脸上一阵温热,同时一股熟悉的香气侵入鼻腔,下意识侧脸避开,同时睁开眼。 皇后有些怔愣地坐在床沿,伸出的手尤僵直地悬在空中,为掩饰尴尬,垂手去整理太子并不凌乱的衣领,却被太子巧妙避开。 “母后脸色有些憔悴,都是孩儿的错,还请母后回去歇息吧,勿使孩儿忧心。”太子声言,言语虽温和,脸色却是冰冷的,似乎很排斥某人靠得这般近。 看着眼前这张瘦削俊俏但饱含疏离的脸孔,皇后心里五味杂陈,默然收回手,敛去眼底的脉脉温情,清冷开口:“你在她面前倒是顺从得很。” “母后这话是何意?人是医官,孩儿是病患,患者自然要听医官的,不然,岂不是没有活路,也辜负了母后对孩儿的深情厚意?!” 皇后眉头微皱,“你怨怪母后差点让你送命?” “不敢,母后想多了,孩儿没有那个意思。” 原有千言万语要说,面对这张假意温驯的脸,皇后忽觉心口拥堵,瞬时什么也不想说了,想了一会,淡声道:“去追求你所喜爱吧,最好在靖王回京之前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女人。除了皇后之位不可许她之外,其它尽可赠予。 其中利害,相信不必我说,你自能想明白。” 看到太子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皇后内心沉叹一声,满腹忧愁起身离去。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三章 消息 接下来三日,关新妍当真衣不解带守在太子的寝殿。但日子过得并不清苦,相反,还十分有声有色。 皇后娘娘时不时让人送些上好的物品和可口的美食过来给关新妍,可皇后娘娘显然未料到,关新妍是个很不容易满足的人。 在穿着打扮上,关新妍依旧简朴,但对金珠宝器的贪婪让皇后始料未及。皇后让人的送来的宝物皆被关新妍以极其挑剔的眼光犀利品鉴一番,随后勉强收下。后面送来的宝物果然一次比一次更加绚丽夺目。 在食物上,关新妍越发地精益求精,每顿膳食中有一样菜没做好,从司膳到厨役皆要受到惩戒。 要说爱财、贪吃皆是人的本性,有人见多识广,在这方面挑剔一些,很能理解,皇后娘娘乐得投其所好。 而让皇后娘娘感到惊诧且不太容易接受的是,关新妍竟然堂而皇之向皇后娘娘要小太监,要小太监的理由是:周遭多是女人,阴气太重让人郁闷,不利于身心健康。 皇后娘娘当真送了两个小太监过去,才过了一日,关新妍说那两名小太监太怯懦又笨手笨脚,很让人闹心,让人给退了回去。其后,皇后认真物色了两个长相灵秀、口齿伶俐的小太监送去,关新妍满意收下。 作天作地忙得不亦乐乎,但并没耽误太子的治疗。许多事情虽是在殿外进行,太子却尽皆知晓。 第三日晚,夜深人静之时,关新妍照常趴在床边小憩。朦胧中觉得床上人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即刻睁开眼,见太子侧身而卧,一双湛亮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前两日病情不稳倒睡得踏实,今日病情平稳了,怎反倒失眠了?”关新妍关切问询。 “你明日一早便要走了吗?” “走?”关新妍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呃,当然,太子病情已然平稳,我当然得回昭华院去。太子难道忍心让我这个伤患日日守在床边不得安睡吗? 我走了,殿外也清静了,太子也可以好好休养了。” “真希望你一直在这里。”太了怅然道。 “此处离昭华院不远,往后,每日清晨我都会过来替太子诊视一番,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给太子讲学,与太子共进早膳。” “不够。” “嘘——”关新妍以手抵唇,“这话让你母后知道了,她不会对你怎样,一定会想方设法整治我。”心里自然明白太子对自己的心意,与太子相处伊始,为了能在东宫不受委屈地存活下去,曾用心揣摩过太子的人格,也曾刻意投其所好,可是后来,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太子都不反感,便未再用心去讨好太子。 帝王家的男儿哪有长情的,东宫中虽没有粉黛三千也有佳丽好几十,相信太子对自己也不过是一时迷恋,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的动荡,这份迷恋自然会消亡。所以,用不着刻意去浇灭太子的热情,也犯不着去撩惹升温,保持一种不温不火的态势,如知交好友一般相处便好。 “眼下,太子应当好好养护身体,多关心民生,这样,皇后娘娘开心之余便会频繁去皇上跟前为太子说情,太子便可早日解除禁令。 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太子去做呢。” “你会一直陪在我左右,对吗?” “当然。” 太子安下心,片刻后,声道:“倘有一日,我拥有无上的权力,愿将天下财宝都堆到你面前任你把玩,愿将天下名厨都收罗到宫中为你日日翻着花样做美食。愿将天下所有俊俏小太监……”想想觉得不对味,改口道:“小太监就免了吧。” 关新妍淡然一笑,轻声道:“太子真以为我稀罕那些?” 太子以眼神询问。 关新妍起身凑到太子近旁对其耳语一番,太子聚拢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故意表现得贪财其实是让皇后娘娘宽心,重利者薄情,让皇后娘娘相信只要开得起足够高的价码就可以收买某人令其为已所用,那皇后娘娘便会放心地任用这个人,不必去想用其它招来制服这人。 而且,如此疯狂敛财行为,也证明了某人有自知之明,对太子无过分念想,对太子妃、未来皇后之位也无贪念,只抓住眼前机遇捞一笔是一笔。这样的人好打发。 民以食为天,宫里每日都有食材运进,从每日供给食材的新鲜度、多少、品类、供应链可推断出外边局势变化。在食物上挑剔,弄得兴师动众,正是从多方位、多人口中去了解食材的储备情况、运输情况,从而了解宫内外的局势。 至于索要小太监,也是别有用心。皇上身边多是太监侍候,培养几个聪明的小太监方便打探消息。 关新妍还有许多想法未尽告太子,诸如:这世道,恶人比好人容易成事,反正也没想永久留在宫中,做个仗势欺人、刁蛮狂妄的主儿,行事方便得很,比如:收拾太师的眼线不需要任何理由。 恶人混搅,令人不得安生,自然有闻风而动的机灵鬼带着“诚意”来奉承讨好,想要的东西自会一一自动送上门来,包括各路消息,各类有用之材,还有——小莲。 “那,这几日来,你获取到什么消息?”太子好奇声问。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太子想听什么消息?”关新妍反问。 太子挑眉,随即脱口道:“听说父皇身体不适,你觉得这消息是真是假?” 关新妍敛了敛神情,正色道:“皇上近日神思疲虑,常犯头晕之症。惯以汤药当食。” 太子神情微肃:“你如何得知?” “太医院治疗头晕以及补气的药材消耗过多,御膳房呈上去的膳食常常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太子了悟地点点头,随即轻松道:“父皇是为二弟谋反的事忧心。但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二弟身边只有三万人马,那点人马,根本走不到京城边郊,怕是到不了潭州就得全军覆没。 二弟治服南蛮立下大功,本该回来接受封赏,却突然举兵谋反,实在不明智,纯粹自取灭亡。”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四章 改变 “若非皇上紧急调动夔州、江陵、寿春府的兵马,二皇子大概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造反。”关新妍平静声言。 “父皇何曾……”太子话吐一半停口,思索片刻,声道:“往年这个时候,南北交通运输繁忙,江河里的船只首尾相接,千里不绝,南边的绸缎、珍珠、糕点、果脯不断地送入宫中。今年确是少了许多,这段时日基本断供。 往年,就算是洪涝旱灾、暴乱瘟疫的年头,也总有官船从南边运来些许南货。难道说,如今的官船都去运粮草兵马了?” “大概是。” “你也不确定?”太子奇异声言,“那你怎知父皇调动了夔州、江陵、寿春府的兵马?” “我花了三根金条买来的消息。”关新妍掩嘴轻语。 “呃……”太子垂下眼睑,还以为对方脑思路多么地神奇,原来也会用贿赂的伎俩获取消息,不过,能买到这个消息也当真是有本事。 “对了,”关新妍忽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那日,太子在绿芜苑即兴作诗,吐出不少妙辞绝句,我抽空编录了一下,太子瞧瞧,可有哪里录错了或者词不达意。” 太子接过纸张,认真翻看了一回,脸上露出会心的笑,“难得你竟然都记得。” “当然,太子这些诗很是精妙,值得反复品味,尤其是那几首诗里的那些词,”关新妍靠近太子,以手在纸上圈圈点点,“这些个词当真是奥妙无穷。” 太子随着关新妍的手指,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从不同纸张的诗句中挑出的字,连起来读是一句警示语:斩落赤羽。意指皇后要对太子的忠卫动手了。 “何以见得?”太子语带双关问出心中疑惑。 “合情合景,意寓深远,正正抒发了胸襟辽阔、高瞻远瞩的气概。”关新妍温声言语,“尤其是这两个字。”手在纸上圈出“诱”、“捕”二字。 关新妍是告诉太子,眼下时局不稳,皇后顾虑重重、深谋远虑,必当要消除太子的异心,皇后会用诱捕的方式清扫太子身边的忠卫。 太子已然明白关新妍的暗示,兀自凝神思索。 见太子陷入沉思,关新妍亦暗自琢磨自已的计划。借着太子的病情在东宫留守这三日,已然看明白许多事,太子对皇后表面恭敬内心抵抗,二人虽有着共同的利益,但相互间有隔阂,将太子争取到自己这边不是难事。 皇后多年来一直在伪装,装柔弱、装大度、装良善,然而,在宫城内外,她遍布眼线。她从太师手中将自己抢夺过来,敢于同太师叫阵,显然底气很足。 太师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皇后对王公大臣们的后院了如指掌,随时可以兴风作浪。 明里,太师势力遍布朝堂、宫城;暗里,皇后的党羽广泛渗入京城各处。这二人若拼斗起来,一个明里纵火,一个暗里泄洪,水火煎融,场面定然十分激烈、壮观,精彩至极。 想着想着,关新妍眼睛、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来,好戏即将开始,且看这两位风云邪神如何一步一步踏入自己预先埋伏好的阵地,相互大展神威、奋劲厮杀。 脑子里正是一副副激烈酣斗、日月无光的画面,眼前突然冒入一张清俊的脸,这张脸越靠越近,影像逐渐虚化。 “太子!”关新妍大叫一声,双手抵住太子的双肩。 太子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眼里蕴含无限哀愁,“我想借你肩膀靠一下,而今,在这深宫里,只有你让我觉得安全舒心。” 目光投进太子眼底,心随着这双郁郁难解的眼眸掉进一片沼泽之地,这张如同受伤孩童寻求安慰的脸庞,让关新妍不由得泛起怜悯之心,想到他的病、他的处境,他的未来,更觉沉重。他这一生,怕是没多少真正快乐的时光。 “要不,我的腿借你枕着,你再睡会吧。睡着了就没那许多烦恼了。”关新妍温声说。 “好。”太子乖顺地应着,坐直身让关新妍调整坐姿。 关新妍原本屈膝坐着的,往后挪了挪,腿上垫了层软垫让太子靠过来。 太子背对着关新妍,头伏在其膝盖上部一些,一条胳膊横亘在其小腿上。两人许久都未再开口说话,室内一片静谥无声。 良久过后,太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双目始终闭着,两弯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个弧形的影子,如月光下静静矗立的山丘。 “山丘”上无一丝风吹草动,看样子,太子该是睡着了,关新妍以手掩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随即侧头靠在床头闭目小憩。忽听闻太子梦呓般声言:“愿留今日芳菲意,倾覆杯盏纵岚情;付语诗言遣鸿鸣,一笛萧管泄暮膺;切玉凿峰立千仞,成骨化器卫山红;全石巨澜逆坤翻,你自策马过轻山。” 这是点头诗,每个句子的头一个字连成一句话便是:愿倾付一切成全你。 关新妍困意顿消,静静望着太子怡然恬静的脸。他知道自己钻营计略、铺设阴谋;知道自己以东宫作营垒探求太师、皇后的动向;知道自己终究不会委身于他;知道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却愿意奉其所有成全自己,只因为自己给予了他些许温情暖意。 忽觉眼眶微微发涩,虽是拿知交朋友待他,却很少顾虑他,很少主动为他做些什么,为他讲学,其实是给他洗脑,让他可以义无反顾地站到自己的阵营里对抗太师。 自己一直忙着计算和算计,千方百计想要从他这里获取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而他,心里一直都是透亮的,却装作懵懂大大方方任自己索取。一个生活在权政中心、从小历尽苦难的人怎么会懵懂,知识层面上或许肤浅了些,但在看人、玩弄心术上必然老练,毕竟,有太师那样阴险狡诈的人做老师,学生怎么可能单纯。 明知自己心思复杂,还对自己如此信赖和厚爱,实在是,让人负担不起,莫名觉得亏欠了他。但是,往后,还是得不断地从他这里索取,因为他是太子啊。 不过,因为这份歉疚,原计划或许可以重新盘整一下,看能否能找出一条对太子伤害小一些的计划方案。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五章 条件 关新妍从东宫回到昭华院,第一件事便是去冷宫看望德淑娘娘。 破败的院落,枯草成团,新长出来的草肆意疯长,已长及半人高,遮蔽了道路、院子、假山、石凳石桌。 两名小太监上前一顿忙活,快速清理出一条通道。关新妍抬脚迈进,来到两扇腐朽半挂的雕镂红门前。 “你们在外边守着吧。”关新妍对随从们吩咐一声,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入进去。萍儿自动跟上。 里边家具陈设简陋,但还算整洁,显然,住在这里的人心态不错,有心情有时间打理起居环境。 进入内里卧室,尘光中,一名身穿道士服,戴着道士帽的女子盘膝而坐,轻敲木鱼,口诵经文。看其神态庄静,大有心自安然尘自喧的意态。 关新妍在德淑娘娘身旁坐下,双手抱膝,目光在德淑娘娘脸上恣意打量。 二十六岁的年纪,除却了青涩稚嫩,多了稳重持重、温柔婉约,正是一朵浓情娇艳、芳香馥郁的花。从盛宠之位落到泥潭,太过突然。想来,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皇上只是一时冲动惩戒过甚,等皇上气性过了,想到她的好,还会复宠她。德淑娘娘自已更是深以为然。 “皇上近来不信道教改信佛教了,倘若皇上走进来,见到德淑娘娘这身道袍,估计要当即甩袖而去了。”关新妍悠然启口。 敲木鱼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持续先前的动作,不过犍槌击打木鱼发出的声音比先前要急重了一些。 “想不想知道十三皇子近来过得如何?” …… “瘦了,不大爱笑了,话也说得少了。先前见人常问:我娘亲呢?而今不大问了。八岁孩童脸上常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 我着意打听了一下,听说这孩子常吃不饱饭,一日要抄上百篇经文,抄不完就得被先生用戒尺抽打手心。手上倒是没打出好歹来,可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德淑娘娘从前有多受宠,这孩子如今就有多遭罪。 所以啊,这人,该当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弃。名利富贵如风一般来来去去,东风送暖西风催凉,凭空得来的终究莫名失去,因果报应自循天理。” 犍槌越敲越急,德淑娘娘诵经的声音也渐次增大。 关新妍依旧神态悠然,不急不缓声言:“时下有十六位皇子,撇开身有残疾、性情有缺陷、生母位份低的,有潜力与太子竞争皇位的大概有四、五位。有皇后娘娘在,这些人皆难翻天。 太师的权势再大,在帝王更替这件事情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乱刚乱纪。其虽滥恶,但做每件事情,偏要循个章法。这也就是他野心无限蓬勃却始终不篡位的原因。 太师若要匡扶十三皇子,必得先除去皇后,再依次干掉那四、五名皇子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 先不说太师能不能做得到,单说他有没有必要那么做。太子是太师一手载培的,废太子等于自抽耳光。皇后是三朝元老吴丞相之女,自幼生长在复杂的权斗环境中,心机深沉,处事谨慎。皇后若没有大的过失,太师不会费大力气去撼吴家这棵大树,以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太师目前最要紧的事是俘住太子的心,以期皇上百年之后,继续由他把持朝政。太师认为我蛊惑了太子,教唆太子与他离心离德,所以千方百计除掉我。 太师借你之手毒害贤妃嫁祸于我,使我落狱,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可以清除我这个障碍,事情败露,他无所损失。他甚至可以去向皇后娘娘邀功,说是替皇后娘娘惩治了你。 德淑娘娘义无反顾舍弃皇上的荣宠,抛却骨肉至亲,于这荒僻之地遭受饥寒之苦,还苦中作乐修道练仙,真乃拿得起放得下、有胸襟、有器量的女子。 不过,真心替德淑娘娘不值,原本还可多享受一时圣宠,原本可以倚着十三皇子衣食无忧、清闲一生。却因听信了奸人谗言,毁了自已锦绣前程。而今,花容月貌只能对着荒院残壁顾影自怜。 你在这里,纵是将木鱼敲烂了,也等不来皇上,等不来十三皇子接你出院的那一日。 你的牺牲,对你自己和十三皇子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自动为别人让开了一条便利通道。 二皇子造反,皇上身体欠安,太师忙着肃反,皇后娘娘忙着为太子营威造势。你已是被遗忘在此,没人来踩你,证明你已不具任何威胁。 现如今还有人来给你送饭,那些人和你一样,做着一朝咸鱼翻身的不切实际的美梦,待皇上日渐颓靡,你的处境可以预见。” 话说到这,关新妍住了口,偏头静静看着德淑娘娘。 “笃笃……”的木鱼声仍在持续,节奏早没了先前的安宁,轻重不一的节律回响在寂静的室内越发显得突兀,似某人惶惶不安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阵,犍槌终是停了下来。 德淑娘娘缓缓启开眼睑,迎视着关新妍的目光,相互审视了一会儿,德淑娘娘启口:“你能扶助我的憬儿登上太子之位?” “不能。” “你能让我重新回到皇上身边?” “不能。”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说了这么多,德淑娘娘的梦竟然还没醒。看来,我高估了你的智慧。”关新妍清冷声言,一个起势,从地席上立起身,迈步至窗台,望着外面热烈的春光,漫声道:“无论你是主动还是被动,你杀了我敬爱的徐姐姐,让你困死、饿死在这里,已是便宜了你。照我最初的念想,是让皇上亲赐毒酒给你,让你最爱重、最寄予厚望的那个人亲手撕碎你的梦。 可是,因为十三皇子,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实不想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更重的创伤,亦不想在孩子心里播种仇恨。” “哈哈……”德淑娘娘忽然一阵尖笑,身子一歪,侧坐在地席上,一副恣意放纵的姿态,“皇后能装,你比她还能装。 你不就是想从我这里获取太师的罪证吗?!皇后想要,我没给,你比皇后能说会道,还很会煽情,说实话,我心动了。我觉得同你作交易比同皇后作交易有保障。 直截了当地说吧,如果你能让我与皇上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我便什么都你的。”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六章揭 关新妍转过身来,面对德淑娘娘,“没有皇上的旨意你出不去,皇上国事繁忙,又精神不济,来不了。” “那你可以走了。”德淑娘娘立即沉下脸下逐客令。 “我话还未说完呢。”关新妍清声言语,“以上的话都是说给皇贵妃德淑娘娘听的,下面的话是说给翰林院大学士苏户之女苏大小姐听的。” 德淑娘娘眉头微皱,凌然的目光射向关新妍。 关新妍不为所动,“苏大小姐当年乃风云京城的人物,踏破门槛上门提亲的贵族没有上佰也有好几十,苏大小姐眼光颇高,挑来拣去,最后入了宫门,成了皇上的心尖宠。 皇上的偏宠让你的野心逐渐膨胀,从嫔升妃,继而到贵妃,再后来,便觊觎上皇后之位。与皇后相斗了多年,没被斗垮,显然不是个徒有虚表的花瓶。 聪明如你,怎么可能只听信太师几句花言巧语就抛却既有的一切,揽下杀人的罪责呢。太师定然许你重利,且让你深信不疑。 若仅仅只是利诱,不至于让你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经历这一遭。而且,现如今,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太师要想杀你灭口以绝后患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他没有那么做。 你们之间彼此信任,这种信任已然超过了搭档、知已,甚至夫妻。” 德淑娘娘心头一跳,脸上却不显端倪,对着关新妍沉喝一声:“大胆,莫要信口雌黄。” 关新妍非但未停口,还继续撩拨德淑娘娘的敏感神经:“太师早些年也是丰神俊朗,与苏大小姐走到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 在宫中,若不是太师为你助阵,凭你一个人的才智,怎么可能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一路飞升至贵妃之位?作为回报,你不仅以身相酬,还与太师暗结珠胎。” 此话不仅令德淑娘娘惊了一跳,也让一直旁观的萍儿惊得睁圆了双眼。 关新妍似无所察觉,继续发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品性,“十三皇子是太师的子嗣没错吧?!太师是想送走皇上,扶太子登基,暗里栽培十三皇子。借新帝之手逐一打发了其它皇子,待时机成熟之时,将新帝拉下帝位,将十三皇子推上去。没错吧? 太师这招玩得阴狠啊,自己虽未有篡夺帝位之举,却暗暗布谋,悄然拔旗易帜,窃取赵姓江山。” “你胡说八道,”德淑娘娘忽然站起身冲向关新妍,“你这个枉口嚼舌的,毁我清誉,辱我门庭,我跟你拼了。” 未冲到关新妍跟前,萍儿攸地勾脚使个绊子,德淑娘娘纵身趴在了关新妍脚尖前。 关新妍往后退开两步,淡声道:“这么激动作什么?以死明志么?还是想杀人灭口?事情是真是假将来自有公论。 你没做过的事,自有人替你喊冤为你证清白。你做过什么事,自然逃不过宫里那许多太监、宫女的眼睛,只等有合适的机会,会有人自动站出来说出真相。” “你这个险恶的女人,我早该杀了你。”德淑娘娘恨恨声言,从地上坐起身,“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等着,会有人为我证明清白,会有人抬着轿子来将我接出去,待我复出的那日,我要亲眼看到你和皇后都拜倒在我的脚下。” “别做梦了!这件丑闻一传出去,十三皇子恨你入骨,太师恨不得你即刻消失,皇上大概想要将你挫骨扬灰吧。” “不,”德淑娘娘忽地打了个寒颤,随即惊恐地抱住自己的头,“这是个阴谋,这是你和皇后一起鼓捣出来的陷阱,不能让你们得逞,绝对不能。” 德淑娘娘迅速从地上起身,奔向门处,大喊:“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门外,一众侍从们见门里出来个衣发不整的女人,当即拿下。 德淑娘娘极力挣扎,狂呼乱叫。 关新妍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眼德淑娘娘,未言语,径直入轿。 “你别走,”德淑娘娘对着轿子大喊:“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很多秘密,你想不想知道昆衣的破解之法,你想不想知道宫里头藏着的枭眼,你让我见一见我的憬儿我便将这些秘密全都告诉你。” 关新妍朝德淑娘娘淡扫一眼,放下轿帘。 …… 翌日,清晨,关新妍坐于镜前,任两名宫女侍候梳妆。立于侧旁的萍儿淡声启口:“昨夜,德淑娘娘投井溺亡。” 关新妍面色无波,过了一会儿,声问:“十三皇子昨夜可有走动?” “有。”萍儿答复,“现如今,十三皇子养在皇后娘娘名下。” “嗯。”关新妍轻应一声。心里明白,皇后娘娘除去了德淑娘娘,隐下了那个惊天秘密,只为让太师继续扶助太子。将十三皇子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只为了方便掌控局势。 皇后在心里对太师已然拉起了高高的篱墙。 接下来,皇后娘娘该是有得忙,忙于收集可以制伏太师的罪证,忙于培植朝堂势力。他日,太子登基后,便可着手除去太师。 已成功地让太师与皇后站到彼此的对立面,接下来,该是加点催化剂,让战争迅速白热化。 萍儿再启口:“皇后娘娘说,太子禁足令已除,你可以开展行动了。” “好。”关新妍爽快回复,终于可以不再圈囿于后宫,可以去外面广阔的天地施展手脚了。 …… 第一道阳光从云层里跳出来,照在气势恢宏的飞檐屋脊上,照在满园繁茂的花草树木上,亦照在太子轮廓分明白晳无瑕的脸庞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这满园鲜亮花草背景下、在珍珠玉白皮肤衬托下愈显得清透明亮。 “太子神色不错啊。”立于太子面前的关新妍温和笑着说。 殊不知,太子前一刻还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情态呢,只因听见下人禀告“关太医来了”立即振奋了精神,眼睛只因见着怡神悦目的容颜而湛亮。 “全归功于关太医医术精湛,圣手调配出来的药果然不同寻常,连口味都比其它汤药甜。”太子好心情回应。 “甜?原来太子这么能吃苦,太好了,正担心太子因药苦吃不下饭呢,原来还可再苦些,明日改药方。” 太子立马苦了脸,“我只是……只是想夸你医术好,没别的意思。”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没别的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和悦的气氛教满园花草皆萌动活泼起来。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七章抄 “关太医今日要讲些什么?”太子兴致盎然声问,“前次讲刘邦以巴蜀为营,计夺汉中,平定三秦,掠取关中宝地,与项羽逐鹿中原。后面怎样?” “今日不讲学。”关新妍温言道,“太子大病初愈,想不想去外边走走?” “外边?” “就在京城里,宫城周边。” “好,好,”太子忽一阵欣喜,“好些时未出街了,天光日暖,正好出去散散心。” 逛街的念头被挑起,太子立即热切地安排出街事务,其它物事带不带无所谓,这明里暗里的高手护卫定要带足。太师针对关太医的暗杀可从未消停。 镶金嵌宝的驷马轩车驶出宫门不久,马车骤然震荡了一下,随即加速行驶。远处传来兵刃利器相接之声。 坐于车厢内的太子与关新妍神情安然,一个隔着绉纱看窗外的景致,一个靠着厢壁闭目养神。 直至马车驶入一条闹哄的市街,关新妍睁开眼看向窗外,街道上一派繁忙景象,从前关门闭户的商铺而今已开了六、七成,伙计们忙进忙出,争相招揽顾客。 计相史大人按照自己当初拟定的市场整改计划方案进行了市场改制,一连串鼓励生产及低赋税惠民举措,使得不知所归、无所营生的流民百姓看到了生机,有了希望,有了奔头。尽管前期付出得多,收获得少,但百姓们向来要求不高,只要能活命、能维持基本生存便愿倾付全部的精力,哪怕累到伤残也无怨无悔。有这群干劲十足的百姓们,市场在逐步趋稳。 太子的仪仗卫队尽管缩减了许多,依然很招摇,前面有人开道,后面有人谨防,聚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关新妍忽地转头对太子说:“这儿离计相史大人府上不远。听说史大人府上稀罕宝贝不少,有令尸身不腐的夜明珠,有透视内脏骨骼的照骨宝镜,还有一块据说最可以假乱真的和氏璧,太子想不相开开眼?” “真的假的?计相府里有这些好物事?我怎不曾听说过?”太子惊奇道。 “当然是秘闻,若叫太子也听到消息,那他史大人府邸早就荡然无存了。” 太子一怔,想明白其中关节,愤然道:“竟然敢中饱私囊!我这三司使监察的职务还在呢,看我不好好惩治他一番。” 马车停在一座高大气派的金钉狮环朱门前,守门的老苍头听见外面响动打开侧门瞧了瞧,惊见太子的仪仗队,慌忙入里报信。 “太子如此彬彬有礼,是见不着那些稀罕宝物的。”关新妍对着坐等接驾的太子声言。 “那……” “就该不请自入,让他们措手不及,也合当让世人见识见识计相史大人的丰厚家底。” 太子会意,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款步走出车厢,对着朱漆红门威严一声喊:“来人!抄家!” 大门从里边开启,史家府上成年男子、有诰命的妇人,皆跪在正门直道上接迎太子,恭迎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一队护卫军纷纷涌进来控住当场。 史家上下几十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惊慌不已。 太子抬脚跨过门槛,站在众人面前,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旁边有人体贴地递上一张稿纸。 “兹有三司计相史正明,任职计相五年间,渎职滥权、玩忽职守,肆意启用无能亲友之辈担任重塞要职,并且收脏受贿,徇私舞弊,以致国法松驰、纲纪失常。 任职期间,尸位素餐,无所建树,才能与名声严重不相匹,导致国库亏空、市易紊乱、经济萧条、民怨沸腾。直令广大百姓无以存活、流离失所,由此引发京城内外动乱不息,严重动摇国之根本。 …… 鉴于以上种种罪行,本宫以三司使监察之职判史正明即刻收监配合审查,其家资尽皆没收,史家眷属即日起不得离府,随时听候召唤配合审查。”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令史家上下仓皇不安,抄家令上只将矛头对准史大人,而史大人不在府上,史家人无法替其辩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护卫忙进忙出将一箱又一箱的财物往外搬。 太子带着好奇心在府库、内院寻找关新妍所说的宝物,结果只看到两颗成色一般的夜明珠,还有一块尚算看得过眼的和田玉璧。不过,也有意外之喜,发现一块菱花水银铜镜,还有琐子帐、紫玉笛。 搜出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有物证在手,史大人清白不了。如果那一纸诉状算是空口白牙的诬陷,那现在罪证就在眼前。 无论此次抄家行动是否合理法,现如今,算是歪打正着,罪与物证都摆在眼前,一切皆合情合理。尚有不合理之处,只凭一张嘴,一支笔可以掰正过来。在有事实的基础上雄辩更有倾覆性的力量。 清空了府库,太子在书房里找到关新妍,其正于地下暗格往外掏东西,身旁堆着一地的金元宝还有用纸包裹着的银砖。 太子弯腰拾起一块银砖,剥开外覆的纸头,将纸头随手弃置一旁。 “别扔啊,”关新妍出声,“那纸可比这些黄白物值钱。” “哦?”太子微讶,拿起纸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不就是普通的纸吗?” “普通的纸哪里需要防腐处理。”关新妍淡声说,“料想不差的话,这些纸订在一起就是本帐本。” “可这上边没字呀。” “稍后给太子变个戏法,叫无中生有。”关新妍说着话从地洞里取出最后一块银砖,随即抬首对太子认真说道:“太子让人把这些金元宝、银砖还有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帛及稿件全部运到东宫吧。” “好。”太子应承,已是习惯性地听从关新妍的言语,似乎不论其说什么,都是金科玉律。 关新妍起身环视一圈,声道:“抄没得差不多了,咱们可以走了。” 当太子与关新妍刚刚步出府邸大门,正巧见到史大人坐着马车匆匆赶来。 关新妍乐了,“正费神琢磨如何快速精准地逮住那条大鱼呢,这儿正收着网,那大鱼倒自个儿钻进来了。” “将史正明拿下!”太子威喝一声,两名护卫即刻冲上去一把将史大人拿住。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八章馆 史大人奋劲抵抗,见到太子,大声疾呼:“下官乃朝中重臣,国之栋梁,若要降罪,至少需三名二品以上官员核议。太子独断独裁,尚未定罪就施罚,有违矩制。此事传扬出去,定然教朝中文武百官认为太子不循国法、藐视朝臣、刚愎自用、任情恣性,要教天下官员寒心啊。” 太子凌然道:“若对你这种扰乱朝刚、贪污受贿、营私舞弊、祸乱百姓之人姑息,才真的是教广大有识之士、天下黎民百姓寒心呢。 已从你府上搜出了不少罪证,有话留着去大理寺说道吧!”说完太子不愿再与其理论,命护卫将其嘴堵上,并命人将其押到大理寺去。 “等等。”关新妍轻声启口。 太子转过脸,面对关新妍,温言道:“哪里有不妥吗?” 关新妍步至太子侧旁低头轻声细语一番,太子点点头,随后命令护卫军将史大人及刚刚抄没的资财一并送到大理寺。暗里命人将那些从书房里抄没的东西径送入东宫。 押着史大人与其家资财物的队伍走了没多久,又有两名暗卫得令追随而去。 太子与关新妍坐进马车里。 太子声道:“虽然没见着照骨镜,这半日功夫也见着不少稀罕物,算是开了眼了。这史正明简直无法无天,竟然敢私下藏匿这许多宝物,回头,定然问出与其沆瀣一气的贪污受贿官员名单,将这些人全部惩办。” 在太子眼中,世间所有好东西都该归属皇家,皇上、皇后必然也是如此想。一个史正明的私库就让太子恼火,那若是见到太师那比国库还璀璨富有的藏宝阁及地下钱堡,皇家人该是要怒冲云宵了吧。若是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倚重的太师竟比皇上还富有,那,皇家人的威风和颜面该是比秋风落叶还要贴地皮了吧。 百姓的赋税银都流向了太师府,太师既得罪于皇上,又得罪了天下百姓,下场定然好不了。 见关新妍未有回应,太子缓声道:“算了,不说那些糟心事。难得出来一趟,该是好好享受春光盛景。接下来,去哪好呢?” 太子正思索着,关新妍启口:“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观澜寺的樱花该是正当时,不如瞧瞧去?” “好极!” 离观澜寺约有三十里路,途经一座文昌会馆,此原本是京城最热闹的学术交流之所,从前,来自天南地北的文人墨客、学人才子喜聚于此口笔争锋,亦有许多权贵、官员来此狩猎奇才。 三个多月前,太师为打击学术流派及地方党争掀起一股撤学院、打砸学术会馆的风暴,这文昌会馆首当其冲被损毁。 马车行径文昌会馆之时,关新妍突然喊停。 “怎么了?”太子声问。 “太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关新妍看着窗外残破寂寥的文昌会馆发问。 “当然知道,小时候父皇和太师带我来过多次。” “这是除科举之外另一个选拔英才之所。而今朝堂上多数皆是太师的党羽,太子将来若不想事事处处被掣肘,就得培植自己的习翼,于此处寻觅贤才快而便捷。” “可是,这会馆已然倾塌,无人光临了啊。” “那太子就将它扶起。” “怎样扶?” “太子为这会馆重新题个匾额,留下一笔银子,后面之事自有人去办。” 太子凝神思索片刻后,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其它会馆也纷纷重新崛起?党争复辟?” “会。”关新妍果断声言,“太师妄想以取缔学院、消除不同学术流派来巩固统治,这是极端且愚昧的行径。历代推行独裁苛政的统治者皆没有好下场,死气沉沉、万马齐喑的政治风貌,只会加速当朝统治者灭亡。 反观唐朝,尤其唐太宗统治时期,博采众长,纳谏如流,不拘一格降人才,开创了贞观盛世。 人类寻求真理和崇尚自由的意念是摧不毁的,太师一意孤行、蛮横打压各学派代表人只会惹得天下仁人志士愤慨,总有一日,那些有志之士会以他们自已的方式发起猛烈反击。 太子何不顺应大势,做那抵抗专制的牵头人?顺道看看那些文人的力量,也顺便验证一下我方才的说法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倘若,太子振兴了这文昌会馆,不但可以众揽贤才,也将俘获无数有识之士的好感。”也将让天下有识之士奋勇而起,纷纷将矛头对准太师,让太师无处容身。后面的话关新妍未诉出于口,只在心里默想。 太子双手紧握,面色有些犹豫,倘若真照关新妍说的去做,那便是对抗太师的政策,与太师的关系将越发陷入僵局难以挽回。 关新妍看出太子内心的挣扎,沉静道:“原来,太子信誓旦旦与太师对立只是做个样子啊,太子心里一直是摇摆不定的啊。” “不,”太子急声反驳,脸色胀红,“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情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会不会引起太师更加疯狂的报复。” “无论产生多大的影响,太师要报复只会报复在我身上。 太子其实无需多虑,无论太子做了什么,太师都会认为是我蛊惑了太子。太子若想要修复与太师的关系,随时将我推送到太师面前,太师便会对太子所做的一切既往不咎。”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太子忽地怒声低吼。 面对太子骤然发怒关新妍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说什么了吗?不过是阐述实情而已呀,他在气什么?气自己不了解他?气自己侮辱了他的人品? 面对关新妍烟雨迷蒙带着问号的眼睛,太子咬牙嚼字重声道:“你根本从来未曾信任过我。”说完一脚踢开厢帘出了车厢。 信任吗?不信任吗?没到生死关头,也没有可以与之相权衡的诱惑,真心不知道。关新妍认真琢磨一番得出结论。忽脸色一霁,话说这不是重点,今日个出来还有许多事情待办呢,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啊,真是小气鬼。心下嘀叨,伸手拔开厢帘,抬脚走出车厢。 看到眼前景象,不禁一阵欣喜。太子命人取来了纸笔,其不仅要为文昌会馆题匾额,还要为文昌会馆撰写碑文。 深情难却 第四佰四十九章 寺 在文昌会馆盘亘些时之后,太子与关新妍坐上马车继续前行,到得观澜寺所在的山脚正当午时,众人已是饥肠辘辘。 “这观澜寺的斋饭可是远近闻名呢。”关新妍一句话令太子鼓起劲爬上山。 到得山上,却见处处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逃荒流民。正是观澜寺布施粥食的时候,流民皆一个挨一个坐卧于铺着树枝草叶或烂絮破被的地上,众皆高高举着手中碗,眼巴巴望着那提着粥桶逐一给流民施粥的小僧们。 小僧们以瓠瓢从桶里舀粥,满瓢粥里的米粒清澈可数,落到每个人碗里的米粒更是屈指可数。就这勉强称之为粥的粥,却让流民们激动不已,有的一家三、五口领到粥之后,将粥里的米攒到一处给那家里的病者、老者或幼儿吃。 不知是面前场景太过震撼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太子驻足望着眼前景象许久未动亦未说话。 早有人报知寺中住持太子驾监,住侍忙忙穿过济济如海的流民赶到太子面前恭迎大驾。 一番必不可少的礼数过后,住侍引着太子往寺院里入去。途中,太子与住持一问一答间,了解到,这些流民皆是因饥荒或暴乱流窜至此,方才看到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患了重病的流民皆被安置在别处。寺里缺药少食,每日都有人因病或因饥饿死去。 这观澜寺是京城最大、名誉最盛、香火最旺的寺庙,内部管理上也是最为严格有序。观澜寺内已然这副惨状,其它寺庙更不必说。 到得内院,住持请太子安坐。寺里仅管拿出最大的诚意,以最好的食物来款待太子,可呈上来的食物还是没法看,总共八个碗碟,一片绿,绿馍、绿饼、绿羹、绿菜,那绿绿的清汤上面飘着零星半点油花,底下卧着十来根绿绿的菜叶子,映照得太子的脸也一片绿。 太子目光幽然看向关新妍,关新妍立即将一盘盛着绿松藻般食物的碟子放到太子面前,讨好地说:“这叫莳萝,宫里不常见,美味、营养又有宣肺润肠的功效,太子吃吃看。” 太子低下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至此若还不明白关太医此番怂恿自己出来游玩的用意,那就真的是傻子了。不过,了解民生疾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好,至少比从前困在宫中读死书、闯闲祸来得有意义。 匆匆果腹之后,太子留下不少捐助银。但眼下时局不稳,有钱未必能解决所有问题。 关新妍趁便将住持请到一边,给了住持一个地址和一封信函,并告诉住持去那个地方可以领到粮、油、布、药材之类的日常所需物品。住持欣喜不已,一径念阿弥陀佛。 观澜寺昔日的樱花园已成了流民病患安置之所,太子自然无意去赏樱花,在观澜寺逗留了些时,太子便决定离去。 离去之时,观澜寺住持带着一众僧弥热情地送出很远。 “你对住持说了什么?我怎觉得,你跟住持聊过之后,住持的脸分外慈祥。”山路上,太子对关新妍问出憋了许久的疑问。 “我以太子的名义向观澜寺捐助了一批急需物资。” “哦,”太子恍然大悟,“难怪!可是,你哪来的物资?” “很早之前,我赚了不少银子。京城物价动荡之初,我拿手里的银子置办了不少物资以备不时之需,而今正好发挥效用。”关新妍简短解释一番。 太子忽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当初鸿园名噪一时的蓬莱仙子真的是你吗?” “是,也不是。”关新妍淡然回复。 “什么意思?”太子停下脚步认真询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关新妍奇声问,眼下那么多事,哪一件都比这件事重要啊,偏太子老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较真。 “很重要!”太子笃定回复。 不愿在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但看太子坚定寻求答案的神情,关新妍不得不认真回复:“卖艺的那个蓬莱仙子是我,侍寝的蓬莱仙子从来都不是我。” 太子神情松动了些,方才,心里已是燃起杀人的欲望,想要杀光那些败坏心中美感的人。 见太子不再有疑问,关新妍转开话题:“太子有否坐过寻常人家的马车?” “没有。”太子直言回复,过了片刻后,声问:“有何不同吗?” “差别大了,寻常人家的马车小巧简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可快速便利穿行。坐于其内,晃晃悠悠,仿如坐摇篮,偶尔上下翻腾,如同小的时候被大人举高上抛。不仅惊喜多多还舒筯活血,坐着都能强身健体。想不想试试?” “好啊。”太子爽快回复。 到得山下,太子果断命人将自己的专属坐驾赶回去,让人寻了个普通马车坐了。空间小了许多,刚开始时摇摇癫癫挺有意思,可是,时间久了之后,太子觉手脚伸展不开,腰部僵直,马车一直在晃荡总也没有消停的时候,晃得人头昏想吐。 坚持到了丞相府上,换了丞相府上的马车入了宫,后来才知,太子的马车在回宫的途中遭了埋伏,马车已然分崩离析。 “原来,你早知太师会让人埋伏在回宫的路上行刺。”东宫庑廊上,太子与关新妍一边急走一边快速交流。 “哪里,我又不是算卦的,不过预先防了一手。” “往后,能不能不再花言巧语我诓?要做什么,不如直接告拆我,好让我有个心里准备,不至让我后知后觉,看起来像个白痴。” “好,今晚我要借太子书房一用。太子可命人将那些从史大人府上搬来的书帛、金元宝、银砖尽皆搬到书房里,书房周边不要有任何人。” “嗯。” …… 一柱香时辰之后,于史大人府上运来的书帛、金元宝、银砖皆堆在太子书房,包裹银砖的纸经淘米水浸透后果然现出字迹,捅开每个金元宝底层封漆,可从里边掏出写有特殊字符的纸条。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章 找 书房里只有关新妍、太子、萍儿三人。萍儿忙着拆卸银砖上的纸、掏取金元宝里的纸条,关新妍全神贯注思索藏于金元宝内纸条上面字符的涵义。 太子最初饶有兴致地整理账薄,后来凑到关新妍跟前一同思索字符涵义,接连提了好些设想未得到响应,便兴致缺缺坐靠书案神游,坐着坐着竟睡着了。 关新妍认真做事时常常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埋头于书帛中一呆便是两个多时辰。时近亥时,萍儿出声提醒用膳。 “我不饿,你去吃吧。”关新妍随口回应。 瞧关新妍仍旧凝神思索、心无旁骛的神情,显然是忘了太子的存在,萍儿不得不再提醒:“太子还在呢。” 关新妍抬起头,果见太子伏在书案上睡觉,这才想起问时辰,听到萍儿答复,从书堆里起身,步至太子身旁,拉把椅子坐下。 “太子……太子?”喊两声没应,关新妍用手推了推太子的胳膊。 太子伏案的手臂连同脑袋一起往后挪了一下,接着睡。 关新妍加大力道推了一下。 太子忽地坐起身,满目凶狠,正要发火,看清坐在身前人的面孔,戾气一点一点退去,抬手揉了揉困倦又滞涩的眼睛,神志清醒了一些,开口第一句话是:“以后不要在我睡着的时候碰我,容易误伤你。” 关新妍被太子适才凶神恶煞的神情惊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温声道:“本也不想打扰太子休息,可是,太子这么睡容易着凉,且明日起来定会腰酸背痛。身子没调养好,必然精神不济,那明日许多繁杂之事还如何完成得了?” “明日有何事?”太子茫然问。 “我们动了太师的聚宝盆,太师岂能善罢甘休,明日早朝时,太师定然要发难,太子得义正严辞反击回去。 不但要在言辞上、道义上占上风,行动上也需急速跟进。惩处史大人表明了太子肃清不正之风的决心,接下来要以更多的实际行动表明与不法不正之风作斗争的毅力。 明日,太子可尽使手中三司使监察权柄的威力,狠狠发落些个证据确凿、案情典型、惹得百姓怨愤的贪官污吏。名单和证据我这里存了一些,明日呈给太子。 要让百姓们看到天光日出的希望,聚拢在太子身边的力量就会渐次浩大,太师的暗恶势力必然逐渐衰弱。” 太子一脸困乏,双眼要闭未闭,显然未听进多少。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吧,太子先回寝殿好好休息吧。”关新妍果断声言,转头对萍儿说:“扶太子过去吧。” 太子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无奈还是困倦得很,便顺从地扶着萍儿的胳膊起身,走之前没忘嘱咐关新妍早些歇息。 书房里只余关新妍一人,正准备继续埋首于那一堆书帛中寻找与字符相关的线索,忽见书帛上躺着一朵梅花形状的折纸,这是暗卫李络给的信息,每当有不怀好意的人接近自已或是遇紧急状况便会收到这样一朵梅花信笺。 伸手取过信笺展开来,蓦地一惊,随即笑开来,信笺上只有三个字:安分点!对着纸上蛮横的三个字关新妍眉眼异常温柔,这风骨雄劲、笔力洒脱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出自靖王之手,眼前依稀出现靖王板着脸既生气又忧愁的模样。 笑过一阵,关新妍拿起信笺认真查看纸质和墨迹,发现纸张是南人惯用的竹制纸,这墨也不是京城里常用的墨,随即一阵失望,曾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他来到了身边。 “安分点”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闪现,也不知他是针对哪件事发出的警告,既然提笔了,且不惜大费周章将信笺送到自己面前,那为何不多写几个字呢?关新妍心中一阵憋闷,想到其走之前那又冷又硬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他不会还攒着那口气吧。 兀自神游了一会,关新妍回过神,发现手中还握着信笺,以往收到信笺都是看过之后立即毁掉,可这张信笺不同以往,这张信笺有股神奇的力量,令彷徨寂寥的心有了傍靠,如果斗垮了太师之后真如他所说愿意陪同自己远离宫城、远离朝堂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那自然要为了共同目标继续努力奋斗,且更加迫不及待要扳倒太师。 思量间已坐到书案前,无意识地将信笺放在书案上展平,烛台就在手边,可始终迟迟未将信笺投入火里。看到书桌上的笔墨,不由自主伸手取过笔,提着笔想了一会,随即在信笺的背面写下: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方落笔,书房的门被推开,萍儿步入进来。关新妍心头一凛,随即故作轻松自然放下笔,起身走到那一堆从金元宝里掏出的纸条面前,沉声道:“这字条上的字符确是史大人所写,但不知其写给谁看。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自保而留下证据,以便将来查案之人为其证明清白?或许,请朝中几名一品官员看看能看出其中玄妙。” 萍儿接口道:“你的意思,让皇后想办法破译这字符?” “或者你有更好的法子?” “为什么不问史大人本人呢?” “问当然要问,但是,他说的话不可全信。” “我有办法让人说实话。” “巫蛊术?” 萍儿神情一震:“你怎么知道?” “允许你对我知根知底,就不允许我打探你的身份来历吗?你的身份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 “你都知道些什么?”萍儿惊讶声问。 “怎么?要现在和我亮筹码吗?原本想过一阵子的,既然你等不及,现在也无妨。”关新妍淡然声言,信步走到茶桌旁坐下。 萍儿一双疑虑的眼睛牢牢附着在关新妍身上。 关新妍直言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是梓州西南将军庞将军的女儿,手下有一批誓死效忠的鹰卫,三年前为混入靖王府做密探自废武功。” “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就是你们卑山族人的习俗,死在外面的卑山族人,会由同乡人割下一块带发的头皮带回卑山沉入汨落河以示洗净过往重入轮回。 最奇特的风俗是,你们卑山族人一般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家园,就算有特殊情况离了家园,多半不会超过半年就会回去。萍儿姑娘出来有好久了吧?”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一章 账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萍儿镇静声问。 “尚在边城之时,靖王府里的一名奸细于城门楼上被人劫了去,我费了不少力气打听到那人下落,那人尸体上除少了一块头皮无其它遗失。 后来,我花重金打听到卑山族人的习俗,后又听闻孙姨娘说你是梓州西南将军庞将军的女儿,我便知道你不简单。 前不久,在天牢外,一群黑衣人奋劲将我从太师手中抢出,死的几名黑衣人同样头皮被削,那些都是你的鹰卫吧。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的母亲是卑山族人吧,且在卑山族里位分不底,你效忠皇后究意是授意于你的父亲还是母亲? 这些疑问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不久便会有答复,但我更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答案。” “告诉你,你能帮我摆脱困境?” “试试看,没准可以。”关新妍淡然回复,抬手取过桌上水壶给自己倒杯茶,一副悠然听故事的情态。 萍儿低头沉思。 关新妍呷一口茶水,看一眼萍儿,平静声道:“在靖王府之时,你帮着乔夫人对付我,毕竟也没有真正伤害到我,咱们之间并没有过节恩怨。你对我也算比较了解,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信赖的吧? 你为皇后做的再多,也是尽本分,你如果转投向我,我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萍儿抬头声问。 “我已经如实回答了你那么多问题,诚意显示得足够了。再要从我这得到信息,你就得付出点什么了。” 萍儿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听你安排,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帮我从皇上手中要回我卑山族镇山之石——血玉芙蓉石。” “血玉芙蓉石?”关新妍复述,“那是什么?” “是我卑山族人的圣物,从卑山族族长手中代代相传,已经百余年,历过十三代族长之手。可在三年前从我外祖父手中遗失。 血玉芙蓉石遗失,卑山族人不断遭受厄运,所以,我才远离乡土追寻血玉芙蓉石而来。 你猜得没错,我母样是卑山族人,而且是族长之女。母亲十六年前被西南将军庞将军——也就是我的父亲抢到府上作妾。 三年前,父亲拿不出好物件贡奉朝廷,为了保住他的官位和爵位,诱骗母亲回母家偷走了血玉芙蓉石,后来,父亲将血玉芙蓉石进献给了当朝皇上。 母亲因为此事一直愧疚不安,郁郁成疾,命我无论如何赎回血玉芙蓉石,于是,我便借父亲举荐,又暗里使了些手段,一步步靠近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已答应我,只要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便将血玉芙蓉石交给我让我带回卑山族。” “如此说来,你投靠我的话,实为明智之举。而今二皇子造反,民心向应,所向披靡。日后,这皇位由谁来坐没个准。 倘若太子登基,皇后娘娘则可兑现承诺。倘若局势失控,太子与皇帝宝座无缘,皇后娘娘兑现不了承诺,你的希望也就此落空。 投靠我的话,比投靠皇后娘娘更多一层保障。” “望关太医成全。”萍儿果断单膝跪下。 “好说,起来吧。”关新妍起身步至萍儿身前,“时辰不早,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有话便直说了,我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将皇上身边一个叫小星子的小太监弄到我身边来。可有难度?” “那是皇上和太师都十分看重之人,怕是只能由皇后娘娘出手去要,而且要之前必须计划周全保证万无一失,否则下次行动定然十分艰难。待我好好筹谋一番吧。”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 “与关太医的智略相比,我差得远了,恐怕做关太医的下属还辱没了关太医的名声。话说回来,史大人那边需不需要在下尽一份力?” “不必了,我会找出答案的。” “关太医已经有头绪了吗?” “有几条寻求答案的方向,还需要些时日。”关新妍幽然声言,“来,一起把这些整理完,如今,时辰宝贵,太师定然已开始采取行动了,往后,咱们便如同陀螺一般,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将不停地旋转下去。” 萍儿默然蹲下身继续整理纸条和帐薄。 关新妍继续翻阅书帛,期间,状似无意走到书案前想要收起信笺,却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信笺不见了,左右找了找没找着,想来,是被人拿走了。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拿走,李络定然会去追回来。只怪自己一时疏忽给人李络添麻烦了,不由暗暗发誓,下次不可再如此感情用事了,该毁弃还得及时毁弃才是。 …… 新一轮日出东方,太子被皇上传到议事殿堂上,数十名官员对太子抄没计相史大人府邸一事发表论见。皇上倚着龙椅手扶额头,一边咳嗽一边耐心听取众议。 当褫夺太子三司使监查封号的呼声越来越高之时,太师步出班列,慷慨陈词,不是指责太子,而是为太子说情。 太师舌战群儒,终是抵挡不住众言官的声势熏灼,皇上即将要宣判之时,太子忽站出来,朗朗报出两年来户部从各路、州、县收上来的赋税银数目及未入账的制度外增收的各类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财物数目,以及盐铁司缴上来的银两数目,还有度支部呈报的数目。 紧接着,太子指名道姓说出各地方官员,尤其盐铁司部官员贿赂给计相的财物数。又指出度支部假公济私,任用庸人做门面工程,偷工减料从中牟取暴利,随意支使国库银两,报假账,误国误民。 太子言辞流利,所说的人名、账目数皆十分精准,而且报出的账目数额皆不是小数,闻之令人咋舌。 皇上听完太子陈述之后久久不能平静,后对着太子怒气冲冲声问:“你说得可是实情?有何为证?” 太子从容不迫自怀里取出一本略皱的账薄,“昨日下官回宫的路上,有人塞给下官这一本账薄,起先不知是何物,看过之后方明白是本私账,经核查笔迹确定为计相史大人所写。账本里所提及的有些贿赂宝物,比如琐子帐、紫玉笛,昨日在史大人府上亲眼见过,情知这账本他人作不出来,应该是确有其事。”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二章 攻 殿前太监将账本呈到皇上跟前,皇上翻看账本,翻着翻着双眉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下面有言官出班大声急呼:“皇上,如今史大人不知所踪,无人对证,那些与史大人有嫌隙之人自然利用这等时机大肆污蔑,卯足了劲挖坑设陷。皇上千万不要中计,臣以为,还是先找出史大人当面问个明白……” “混账!恶棍!”皇上咬牙切齿一扬手,将账本朝那说话的官员脸上扔去,“国库年年亏空,原来是这么空的,你说这是陷阱,你来告诉朕,朕的国库银子是怎么被掏空的?朕年年轻赋税免徭役,为何那帮流民不感恩,还来造朕的反? 朕对你们委以重任,极度信任,让你们替朕守国库、守江山,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朕的?监守自盗,给朕扣上一顶横征暴敛、昏聩无能的大帽子,朕的江山竟是断送在你们这帮逆臣贼子的手上。你们官官相护,沆瀣一气,袒护得好啊,证据确凿,竟还要当着朕的面百般糊弄,全当朕是瞎、是聋、是行将就木的废物吗?咳……咳咳……咳咳咳……” “皇上息怒……”文武百官尽皆跪伏。 皇上咳难自止,不一会满脸胀红,喘息不止,难以坐持,殿前太监慌忙声喊:“快扶皇上回寝殿,宣太医。” 殿上一片忙乱。 皇上离去后,众官未离殿,三五成群聚议纷纷。有人趁乱将账本藏了起来。 太师步向太子。 “恩师。”太子先执礼敬谓。 “不敢当。”太师回了一礼,紧接着声道:“太子这一手黄雀在后玩得高妙啊。” “在恩师面前哪敢班门弄斧,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几日未见,太子风貌气度大变,愈发沉稳明睿,看到太子有如此变化,老臣甚是欣喜。此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啊。 若是有朝一日,太子将老臣从太师之位踢下来,老臣十分荣幸丰富了太子的历练,十分高兴为太子做了一回假靶子。 只是,老臣忧心,太子将老臣踢开之后,谁来替老臣守护太子,谁来为太子抵御内外威胁,最忧心的事莫过于太子连番大动作之后,怕最后只是为他人开辟道路,自已徒劳一场啊。” 太子听明白,太师这是指摘自己不识好恶,警示自己被人利用,到最后很可能忙来忙去一场空。 太子怔怔思虑之时,太师又声言:“许久未领教太子的弈术,改日老臣登门请教,还望太子不要吝于赐教啊。” “不敢当!随时敬候恩师。” 二人又随意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未过多久,一名太监匆匆自大殿侧边门入殿,宣告皇上请太子入殿,其余百官可尽数退去。 太监话音方落,众官正要离场,太子声喊:“史大人的账薄早已被拓印了无数份飘洒在各城门下,谁若想看方便得很。众位忠义百官,倘若手上有史大人不法的证据,欢迎来本宫这里检举,倘若本宫依着账薄上的名单一个个摸上门去……”太子忽地住了口,低头自言自语:“也挺好。难怪金人喜欢劫掠,抄家可比征丁、征赋税有趣多了。” 离太子比较近的官员闻言大骇。 众官退场之后,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账薄。太子走上前,将账薄拾起,掸掸上面的灰尘,收入袖中,随即迈步朝皇上寝殿而去。 皇上与太子一番长谈之后,皇上赋予了太子更高更有威慑力的权柄,委太子以尚书令之职。尚书令乃参议大政、综管政务、百官之长。自唐朝之后,未再有尚书令之职,其被视为名义上最高尚的官职而被虚置。 于此内外交困之际,皇上赋予太子以尚书令之职,或许是意识到眼下局势不好,也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政令一出,百官哗然,新一轮口诛笔伐模式开启。每日皆有不少文武百官于议事殿前长跪不起,太师多次求见皇上,被皇上以病体不适为由挡拒门外。 太子顶着流言蜚语以尚书令之职大肆清剿各部门不称职官员,杀伐决断,劈荆斩棘,好不痛快。百姓一片叫好。 长久笼罩在京城上方的惨淡云雾渐渐被撩开,处处鲜活了起来,商铺、作坊如雨后春笋遍地萌芽,投资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各处街道开始繁茂起来。 京城及周边的学术会馆、学院争相重建。广大文人、莘莘学子不遗余力为太子和皇上歌功颂德。相对应地,太师被含沙射影、隐喻暗讽。 太师曾试图动用所有力量阻挠学院重建,未料想,曾经软弱可欺、沉默如羔羊的书生们竟掀起了狂风大浪,不仅将前来阻遏建院的官兵们打得头破血流,还纷纷聚拢到太师府门前细数、怒骂太师的种种恶行,围在太师府门前的人越聚越多,商人、百姓也都来参与其中。 一时间,各衙门内控诉、伸冤、平反的案件激增,太师的罪与恶被竞相传播。 就在朝堂内外皆忙得热火朝天之时,某日深夜,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皇宫西北角,在地面上砸下一个深坑,翌日,天刚放亮,京城东南角一条街市上空突然落下无数的火球。 此事令皇宫、朝堂、乡野一片震惊,其影响力比洪荒、瘟疫、暴乱都要来得剧烈。 钦天监即刻被予以重视。一日后,议事殿上,钦天监监正雍容步入朝堂,大手一指,指向东宫,谓东宫有妖孽,祸乱朝纲,惹天庭震怒。此妖不除,天下大乱,宋朝将亡。继而指出,据天象指示,此妖是火命,寅时现戾气,阴气极重,是为一名女子,其名字中有带有与石相关的字或音。 众人齐心协力,共献才智,终于纠出了那名妖女。关新妍即被两名侍卫押到了议事大殿上。 龙椅上身着龙袍神情燥烦的皇上看清妖女的真面目,怒喝一声:“又是你!” 立即有见风使舵的官员出来谏言:“皇上,此妖女一再触怒天颜,证明其确为不详之物。下官听闻,妖的心有八窍,比常人的心要多一窍,不如剖开此妖女的心看一看,以证其究竟是不是妖。”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三章 议 立即有官员附议:“听说妖没有心不会死,该是剜出她的心来瞧瞧。” “此妖既惹怒了天庭,是否要设祭坛,唤出天地神灵,让其在天地神灵面前受刑,以平天庭之怒?” “既是钦天监纠出此妖女,合当由钦天监建议如何处置此妖女。” …… 皇上抬手挥退众官员,面对关新妍,“你有何话说?” 关新妍被两名侍卫反扭双臂跪于大殿上,从各位官员激愤的言辞中已然听出情由,面对皇上阴沉略带怒意的脸,无丝毫惊慌畏惧,沉静回复:“下官不是妖女,倘若下官是妖女,定然只祸害那祸国殃民之人,不会莫名其妙朝皇宫扔一块石头,更不会无缘无故去放火烧市街百姓。” 钦天监监正出言声道:“妖女,那石头来自天外,警示皇宫将有祸患,那火起东南,警示东南紫气震荡,祸起东宫。” 关新妍转头面对一脸板肃的钦天监监正,满脸无辜声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专侍太医,偶尔受皇后娘娘差遣去东宫给太子诊视。我一切吃用皆是来自皇后娘娘的赏赐,我分明是昭华院的人。 既是祸起东宫,那不是应该找东宫的人吗?请问监正大人,你所谓的祸起东宫,难道是说所有进出过东宫之人皆有嫌疑吗?那搜寻的范围可大了去了,该是认真仔细查找,千万别冤枉好人倒让妖跑了啊。” 监正神情恍了一下,很快再度板起脸,厉声道:“太子日日服用的药是你所配,你借着为太子治病的机会,魅惑太子,不断在太子耳边进谗言、献诡计、残害忠良、扰乱朝刚。你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女,本监正确定无疑。” “监正大人对东官情状甚是了解啊,竟然知道太子有疾,还知道下官为太子配药之事。钦天监向来不参与朝堂、后宫纷争,监正大人居然对东宫了如指掌,难道这都是星象告诉你的? 那星象有没有告诉监正大人,太子的病在下官的调治下日渐好转,太子在下官的劝谏下发奋图强、博览群书,而今太子胸有韬略、智计卓然,太子为民请命,顺天所向,深受百姓爱戴。 倘若下官是妖,请问监正大人,下官祸害了谁?” “你,”监正大人脸色铁青,“好个伶牙俐齿的妖女!政务之事,从来女人就不该多嘴……” “下官多什么嘴了?”关新妍凌然截断监正大人的话头,“下官只对太子说多读书可静心养病,此话有错吗?监正大人哪只耳朵听到下官对太子谈政务之事?” 监正大人愣在当场。 旁观百官中立即有人站出来,指着关新妍义正严辞道:“妖女狡辩!太子每每出宫,你都跟在其左右,有人亲见你在太子身旁献言献策。” “这位大人,”关新妍立即将目光投向说话之人,“指摘别人之前,先搞清楚状况。你可知太子为什么每次出宫都带着下官?你是存心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揭露太子的隐疾吗?” 刚刚还满脸义愤之人忽然一脸懵,随即急忙解释:“臣无意冒犯太子……” 太子适时挺身而出,纵声道:“这个,我可以阐明缘由。近日,我得了一种怪病,皮肤上显现红斑,每遇热、遇强光或饮食不当,病情就会加重。太医院内只有关太医见过这种病症,也只有关太医能治这种病。是以,每次外出,我都带着关太医,让关太医时时提醒避忌之事。 这种病十分罕见,不妨让大家见识一番。”太子说完利落扒开左右衣襟让众人见识自己胸前狰狞的疮斑。 众官见过之后立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亦不声言。 太子见众人沉默,悠然整好衣襟,慨声道:“列位都是满腹经论、博学多识之人,倘若哪位曾见识过这种病症,或者曾听闻有哪位圣医能快速医好此症,还请不吝告之,以减轻我的苦楚。” 关新妍原本只是想告诫那名官员无意间犯了以下犯上之罪,让他闭嘴,未料到太子为了袒护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暴缺陷,心下感动,同时也为太子自揭伤疤而隐隐难过不安。 太子朝关新妍投望一眼,随即面朝皇上朗声道:“父皇,儿臣可以证明关太医不是妖女,她只有治病救人的医术,没有害人的法术。 宫城落下的石头和京城的火球定是某人布下的阴谋圈套。值此百业复兴、百姓们对父皇极力颂扬之时,有人失意,想要从中作梗、兴风作浪,以图毁灭这来之不易的平稳局面,想要再度牢牢把控局势。 倘若父皇给儿臣三日时间,儿臣定然查出那扔石头、纵火球之人。” 皇上尚未来得及答复,太师步出班列,纵声道:“启禀皇上,而今京城百姓议论纷纷,皆说天下将要大变。 二皇子已率领五万叛军占据了江陵。 倘若天下百姓皆认为二皇子就是那个天下大变的变数,皆去顺应二皇子,那京城危矣。 值此之际,当先安民心,将此妖女祭献上天以平天怒,平民议,让此妖女随着异象带来的影响一同消失。或者,昭告百姓,此妖女就是散播流言的源头,用意就是蛊惑民心,动摇大宋江山。来一招杀鸡儆猴,让百姓们再也不敢妄言论断。 倘若此女子确是妖女,将她祭献给上天不冤了她,倘若此女子不是妖女,将她祭献给上天可堵住百姓悠悠之口,止住流言,稳住民心,暂稳局势。她作为大宋子民能为江山稳固贡献一份力量也是她的荣耀。” 太师身后一道清音响起:“太师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教皇上做一名滥杀无辜、欺天诳地、罔顾良知道义之人,天理昭昭,你不怕被雷雳吗?不怕天庭愤怒之下降罪于君民吗?” 太师徐徐转过身来,面对关新妍,“你这妖女,巧舌如簧,今日,无论你说什么,就是留你不得。” “哈,”关新妍嘲笑一声,“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什么异象、星象,全是你吴太师布下的局,目的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吧。 太师以为我死了,你埋在太师府地下森堡里上亿的金银财宝就永远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忽然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四章 伤 太师出声打破安静:“皇上,南边军情紧急,京城内乱四起,哪一件都是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实没必要浪费时间听一名妖女在这里诳口嚼舌。 皇上心慈不愿杀生,那不如将此妖女的命运交给上苍来安排。朝堂上文武百官里有前朝老臣,有皇上倚重的肱股英才,亦有太子新近提拔上来的俊杰,众官皆与这妖女无怨无仇,不会袒护亦不会恶意加害,只执理来评判此人此事。 让众官站队来决定此妖女的下场,站左边队表示支持将此妖女立即献祭,站右边队表示支持将此妖女交给大理寺审处。” 立即有不少官员站出来,声喊:“附议。” “儿臣不同意!”太子大声喊,“父皇,倘若关太医有失,儿臣的病无人能治,求父皇体恤儿臣,留下关太医为儿臣治病。” “皇上,”太师一声喊,“龙诞子孙,血统高贵,太子怎会生这种奇怪的病,且太子的病偏只有那妖女能治,臣以为,太子的病就是被那妖女投毒所致。太子年少,不谙世事,被妖女魅惑,从而一再袒护那妖女,足见那妖女蛊惑之能事,此妖女绝对不能再留在太子身边了。” “太师,你为何一定要与一名女子过不去?”太子气血上涌,“除去她,天下就太平了吗?那金陵城五万叛军皆是她召唤来的吗?若不是太师的政令不得民心,那叛军何以壮大至此?若不是太师纵容下官贪污军饷,那抵御叛军的军队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若不是太师滥发交引券、乱杀学派影响人物,京城内外何以荒乱至此?” “太子说话可要有根据,勿信口开河。而今军机处、三使、六部各部要员皆在堂上,太子有任何疑问或者不满可以叫各部人出来对质。”太师沉着应对。 太子还要再说话,上方传来一声威喝:“够了!”皇上满脸不耐烦:“这里不是掐架拌嘴的地方,争执皆因那妖女而起,将那妖女……” 皇上话未说完,一名殿前太监快速倒腾着小步子来到皇上身旁,低声细语一番,皇上原本灰黄的脸色渗进一缕惨白,重重拍击龙椅扶手,愤怒声喊:“简直狂妄至极!”说完丢下一众朝臣离去。 众官面面相觑,未过多久,那位扶皇上离去的殿前太监折返入殿,高声宣告:“皇上口谕,大理寺卿留下,余等退朝。” 太子即刻转身步至关新妍身旁,对着两名仍旧押着关新妍的侍卫怒声喝斥:“还不松开?!” 两名侍卫退开,太子立即扶起关新妍,关新妍双腿膝盖刺痛麻痹,一时半会走不了,只好倚着太子静息些时。 太师经过二人身旁,对太子款施一礼,声言:“太子,红颜祸国啊。” “太师不爱民却爱国,可笑!太师所谓的国大概是一座囤着良金美玉的宫堡吧。”关新妍嘲讽声言。 太师朝关新妍投望一眼,未显示任何情绪,随即向太子告辞离去。 太师走后,关新妍脸色立变,急声对太子道:“快去见皇后娘娘。” …… 后宫一片忙乱,不久前,离皇上寝殿不远的一处景池旁发生一起刺客行刺事件,虽然刺客已被宫内侍卫制服并且当场毙命,但当事人皇后娘娘被吓得不轻,与皇后随行的婢女萍儿为保护皇后娘娘被刺客刺了一剑险些丧命。 还有一名原本一直在内殿侍候皇上的小太监被刺客一剑穿胸,生命垂危。 太子于昭华院安抚皇后娘娘,关新妍于昭华院后排房里找到萍儿,急急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萍儿脸色苍白,手抚心口,勉力撑起身坐靠床头,虚弱声言:“按照计划,皇后娘娘已然将小星子带出福宁殿,走到玩花池,忽然冒出一名太监装扮的刺客。 那刺客二话不说,对着小星子一剑刺去,皇后娘娘吓得尖叫不已,那刺客立即掉转头来要向皇后娘娘行刺,我扑上前去拖住刺客的腿,被那刺客从后背刺了一剑。 好在,附近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即赶了过来将刺客拿下,岂料那名刺客嘴里藏毒,自行咬破毒囊自尽身亡。 实未料到后宫中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此行不但未带出小星子,倒害他身受重伤。委实辜负了关太医的重托,我……”萍儿挣扎着起身欲下跪。 关新妍伸手按住萍儿肩膀,无力声道:“他们既然连死士都安排好了,显是早有了重重防备。无论如何,小星子出不了福宁宫,怪我未探查清楚状况便贸然出手。 那刺客既是留了小星子半条命,定是留了后手,想必,会有人主动来找我的。” “倘若是在宫外行事,我可助关太医一臂之力,可在宫内,我的人进不来……” 关新妍眸光一闪,“或许,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需要我做什么?”萍儿紧接着声问。 “可否将你的鹰卫借我一用?” 萍儿当即应承,告诉了关新妍联络鹰卫的方式并给了关新妍调令鹰卫的令符。 关新妍手执令符,默然沉思,萍儿瞧着关新妍一脸严肃不敢出声打搅。 过了好一阵子,关新妍从沉思中回神,双目凝视萍儿沉静道:“听着,我接下来说的话十分重要,时辰无多,我只说一遍,你务必牢记。” 萍儿立即一脸肃谨。 关新妍庄重声道:“在我的寝室床边脚凳下有一块松动的地砖,打开地砖,里面藏有一沓文件,那全是太师的罪证,那些罪证足以让太师死个上百回。 我将它交给你,将来,无论谁登基,你都可以拿它去换取血玉芙蓉石。但是,绝对不能让它落入当今皇上的手里,否则,这把利剑就变成废铁了。” “你……”萍儿满目忧愁望着关新妍,“是不是很危险?” 关新妍淡笑道:“我什么时候不危险?”说完神情幽然道:“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该是快要结束了。” “还有一件事,”关新妍犹豫着声言,“按理说,太师短时内不会对太子动手,但是,难保太师不会在腹背受敌的情形下做出疯狂举动,谨防太师以不正当手段迫使皇上废立太子。 你要劝皇后娘娘有心理准备。皇后娘娘对我始终有防备之心,有些话,由你说给皇后娘娘听更使她信服。”说完这一番话关新妍轻叹一口气:“好了,要说的就这些,我该走了,你,保重。”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五章 离 从萍儿住处出来,关新妍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唤出暗卫李络,对其交待诸多事项,后又将从萍儿手中获得的可以召唤鹰卫的令符交其手中。李络领命离去。 回到昭华院,进入主殿,站在皇后娘娘卧室门帘外,瞧见太子跪伏在皇后娘娘床前温言抚慰。经历这一场刺杀,太子与皇后娘娘之间明显亲近了许多,二人皆意外发现,彼此内心深处还是极其顾念对方的,皆意识到血浓于水,亲情无论如何难以割舍。 帘外宫女将要进去通禀,关新妍嘘声制止,步子轻缓离开,直向太医院方向而去。 太医院里一切井然有序,此时离刺杀事件过去才一柱香时辰,这里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只那净明室残留的血腥气以及溅洒在床榻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提示这里不久前曾有过不安宁。 未指望能在这里见着小莲,皇宫里一个小太监的生死无多少人在意,手握威重权柄之人想让一名小太监消失一点也不难。 太医院院判路过净明室,见里边有人,走了进来,似是无意声道:“这里方才收治了一名重伤太监,人走了尚未来得及清扫,里边污秽得很,劝关太医不要在此久留,免得沾一身晦气。” 关新妍转身看向形容委琐的院判,直言声问:“小太监哪去了?” 院判抚着颌下三撇胡须幽声道:“还得是有一门有权势的亲戚比较好命啊,那小太监的伤口刚刚缚扎好,人就被接出宫了。” “接他的人留下什么话了吗?” “话没留下,留了张药方,叫人照方子抓了几副药带走了。” “药方呢?” 院判适时从袖中取出药方,谄着脸声道:“正要向关太医讨教讨教呢,这药方配伍奇怪得很,不知是何机理。” 关新妍从院判手中一把夺过药方,匆匆一瞥便看出其中玄妙,里面暗藏信息,信息包含时辰、地点、人物事件。从茵陈、枳实、观音苋、白兰、菟丝子、熟地黄、枣仁这些药材名字中各取一字取其谐音拼成一句话:辰时观澜寺赎人。 将药方还给院判,关新妍举步离开,任院判在身后装模作样问话,关新妍径直往前走未回头。 自太医院出来,于一条通往太医院必经之路的道旁树林等候,过了好些时,终于见到季太医自福宁宫方向缓步走来。 见到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关新妍,季太医不觉稀奇,自动走进林木遮蔽处,主动声言:“说吧,要老朽做什么?” 关新妍灿然一笑,“季太医当真活得通透,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朝野风云变幻中守得一处片瓦之地。” “关太医谬赞了,不过苟且偷安罢了。” 在太医院混迹多时,关新妍已知季太医与靖王的父亲当年乃莫逆之交,当年,老靖王出事之后,季太医明哲保身立场中立,未为老靖王出声辩护,亦未伙同他人构陷老靖王。 季太医有种旷世绝俗的处世智慧,不过分刚硬,亦不过分圆滑,良善之人处得,奸恶之人亦处得。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人视作自已人,难有戒心。 关新妍很明白,季太医这样的人,非友亦非敌,但,值得信赖。 “与季太医这般聪慧之人说话,在下就不饶弯子了。”关新妍爽直道:“在下确有一事相托,希望季太医成全。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写给太子的,但现在还未到让太子看的时候。 我想将这封信寄存在季太医这里,倘若哪天,宫城有变,请季太医将此信交予太子。” “好。”季太医爽快应承,并不多问。 “先谢过季太医。”关新妍朝季太医施了一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烛蜡封印好的信,交到季太医手中。 待要转身离开,季太医忽从腰间取出一张带血的方形折纸递到关新妍面前,声道:“这是那名被刺杀小太监塞到我手里的,只对我说了个‘关’字,想是给你的。” “你见过他?”关新妍惊奇声问。 “最先为他看视伤情的是老朽,其身中的剑伤距离心脏仅一寸许。老朽给他服了续命丹,他能不能活到明日看他的造化。”说完季太医不复多言,告辞离去。 关新妍急忙展开从季太医手中接过的纸,见上面写着:“陇右都护府”,笔迹不是小莲的,像是某人心烦意乱之时匆忙写下。纸张很皱,曾经被揉成一团。 暗想,这上面的字应当是皇上写的,皇上烦乱中想写封信,刚起个头觉不妥便随手将纸揉成一团扔掉。被皇上任意丢弃的纸团被小莲悄然拾起收藏。 小莲将这纸带出来有何用意?他想向自己传递什么信息?这个时候,皇上写信给陇右都护府应该是求援吧。结合陇右都护府西北方位及眼下大宋周边形势,关新妍想到,应该是位处东北方向的金国勾结太师企图对大宋不利,逼得皇上急调陇右都护府军队护城。 凭小莲的机智应该能料到步出福宁宫会有危险,其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这消息传到自己手中,极可能是想告诉自己:太师倚势金国,实力雄厚,慎防!除此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其它深意。 直至回到昭华院侧殿,关新妍仍在深度挖掘纸条上的隐藏信息。 无意识地走到窗台边,静静伫立,眼望着远处的假山池亭默然沉思,过了些时,太子与皇后娘娘的身影出现在亭子里也闯入了关新妍的眼帘。 关新妍暂且丢开思绪,瞧着那一对温情母子,忽地眸光乍亮,眼下,不正是潜逃出宫的好时机吗?! 略微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之后,关新妍步出侧殿,走向太子与皇后娘娘。 来到太子与皇后娘娘面前,向二位行过礼之后,关新妍对皇后娘娘关切声道:“皇后娘娘脸色异常红润,想是有些体热,不宜在此受风啊。” “本宫觉心口闷堵,特地让钰儿陪我出来走走。”皇后娘娘温声回应。 “皇后娘娘必是受惊过后,血气震荡,脉络不畅,才觉心口闷堵,卑职这便去为皇后娘娘调些可口且通络的药膳。” “那有劳关太医。”皇后娘娘端着母仪天下的姿态温柔声道。 “此是卑职份内之事。”关新妍恭敬回应,随即声道:“此处背阳风阴,皇后娘娘勿受了寒气,卑职先去为皇后娘娘拿件披风来吧?” “好。”皇后娘娘心情好,不希望与太子独处时光被打扰,随口应声。 关新妍退去,走得慢,隐约听见太子对皇后娘娘述说今日朝堂之事。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六章 争 进入昭华院主殿,关新妍神色一变,摆出一副傲慢神情,一路走一路对留在殿内的宫女吩咐:“取件不厚不薄的披风给皇后娘娘送去;备好一套换洗的衣物,吩咐净房准备沐浴汤,浴汤里放入玫瑰花、金银花、薄荷叶;皇后娘娘心口闷堵,受不了屋里的湿气,去拿香扇将屋子遍处扇扇,稍后将熏香换成薰衣草香味的。”说话间步至寝殿,“这里家具方位需重新布置,你们先出去,待我看完风水趋向,确定布置之法后你们再进来。” 宫女们皆知关太医不好惹,纷纷听令行动,有心存疑忌的宫女,见到那送披风的侍女已然回转,便不疑有他,离开坚守的岗位照关太医吩咐的去做。 寝殿里只余关新妍一人,当即迫不及待步至床边掀开被褥,紫檀木床板表面未有异常,待以手扣击不同方位,很快听出声音的不同。 于床栏周围细细查找一翻,总算找到暗道的启闭开关。伸手将雕花围栏上一个浮凸的如意手柄轻轻一旋,床板豁开一个方形洞口,里面是一条黑又深的甬道。 急切寻找的出口就在眼前,关新妍脚步却迟疑了,心有所虑地回头环顾一圈,细细想了一番,想来想去,此行最大的缺憾大概就是没有与太子当面话别,可能,经此一别,再无相见的机缘了。 罢了,命中注定是有缘无份,从此,天涯海角,各安一方吧。 …… 关新妍离开约一柱香时辰之后,皇后娘娘与太子回到殿内,很快发觉殿内异常,也很快发现关新妍失踪。 所有人只觉惊奇,唯太子焦虑异常。 “一个大活人怎会平白无故失踪?”太子对着一群宫女愤怒声喊,“找,快去找,里里外外,远近各处务必仔仔细细寻个遍!” “等等!”皇后娘娘叫住一群将要往外奔出的宫女们,转脸对太子声道:“钰儿先冷静,前后想想,关太医故意支使开众人,定然是有计划而行。她极可能是与人约好一同离去。 既然殿内无损失,无人伤亡,此事不宜张扬。兴许,关太医只是有急事离开片刻,很快还会回来。” “不,太师一直对她虎视眈眈,恨不能即刻除之而后快。她一定是遭了太师的暗算,多延一时,她便多一份危险,母后,快快将您这院里的人全部遣出去找,问问谁曾见过她,或者,谁曾见过可疑人出入。”太子惶惶声言。 “钰儿,”皇后娘娘脸色略沉,“你对她太过萦心了,为一名女子如此张慌失致,有失体面。” “母后,有人堂而皇之从你的寝殿将人带走,您不觉惊奇、不觉惶恐吗?”略一停顿,太子惊疑声道:“难道,是母后让人将她藏起来的?” “胡说什么?!”皇后娘娘怒意升腾,“我何故要藏起她?” “母后,”太子忽地沉下脸,“孩儿不知道您心里敲的什么算盘,孩儿只想让母后知道,倘若关太医有失,我这太子当得无甚意趣,那帝位也不觉稀罕。” “混帐!”皇后娘娘血气上涌,脸色绯红,怒目声道:“你,你竟然因为一个女人失心至此。你,你是觉得我命太长,想要生生气死我吗?”皇后当即手抚心口一副伤痛不已,体难支撑的模样。 太子立时扶住皇后娘娘,将其扶到床边坐下,仍旧硬气道:“母后,从小到大,孩儿对母后求之甚少,此次例外,只求母后成全,只要母后放了关太医,往后,孩儿一切事情听母后安排。” “你非但失心还失智,宁信自己的无端猜测也不信我,你……”皇后娘娘忽地紧捂心口,脸色苍白。 见皇后一脸痛苦神情不似作伪,太子急忙朝身旁侍从大喊:“快叫太医!” 片刻后,皇后娘娘痛苦减轻,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其垂首面对床褥,忽地眸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垂眸盖过眼中异色。随即缓缓抬起头,对左右侍从们吩咐:“都出去吧,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放入进来。” 侍从们退下后,皇后娘娘对太子温言道:“钰儿,当初母后让你俘获她的心,是因为,此女子聪慧且医技了得,若她能全心全意辅佐你,母后可省却不少心力。 而今看来,此女子太过敏慧,难以掌控,不适合留在你身边。” 太子欲驳,皇后紧接着声道:“你早该知道,她是靖王的人,他日,靖王扶助二皇子回京与你争夺帝位,你觉得她会帮谁?” 见太子不言语,皇后果断声道:“你不能确定,证明你没有能力和信心俘住她。她留在你身边,十分危险,随时可能将你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她不会!”太子斩钉截铁道,“除了针对太师,她不曾害过别人!” “就算她不曾害人,她也没有想过要帮你!她对付太师,是在帮靖王,或许可以说是帮二皇子铲除障碍!她不告而别,足以证明她对你并无多少真情实意。” “不,我不信,她不是你说的那样。倘若不是母后设陷阱将她藏了起来,那便一定是太师……”太子话未说完,皇后掀开被褥,伸手旋转围栏上如意手柄,眼前现出一条暗道。 皇后对着一脸诧异的太子声道:“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这个暗道的,但是,我很确定,她是走这里逃走的,因为床上的被褥有被动过的迹象。” 太子望着暗道怔怔不语。 皇后继续声道:“我一直以为,这个暗道,除了我无人知晓,却不知,原来这早已不是秘密。” 太子忽地撩起前襟抬脚要进入地道。 “你做什么?”皇后伸手拉住太子,恨声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不是个一般女子,她心里藏着无数秘密,此女子十分诡谲,咱们控不住她。 我们想利用她牵制太师,想留着她作为人质以备将来与二皇子谈判,结果,我们倒被她利用了,我们都被耍得团团转。 她或许是见形势不利自行逃走,或许是被靖王的人接走了,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薄情寡义的女子,不应该留在身边,否则极其误事。她走了甚好,省得咱们还得分一份心力防范她。你断然不能再去找她。” 太子满脸落寞,茫然道:“她欠我一个解释。” 皇后陡然尖利声喊:“别再自欺欺人了!该醒醒了!她与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阵营,斗垮太师之后,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我。 为了她,你要抛家舍业,连自身性命也不顾了吗? 一个女人而已,他日你荣登帝位,身边比她漂亮聪慧又听话的女人多的是!她不配也没有资格站在你身旁。” 太子垂头低声道:“她是唯一见过我满身恶疮不嫌恶我的人,她是唯一能够进入我内心深处的人。天下之大,唯愿得她相伴尔。”说完径直步入暗道。 “她即便是回来了,这宫城里已容她不得!”皇后威胁声道。 “没有她的宫城,有何值得留恋。”太子义无反顾下行。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七章 炸 “等等,”皇后叫住太子,气馁声道:“倘若你一定要将她带回来,须得有制伏她的利器,否则,即便是找到她,她未必肯乖乖随你回来。”说完皇后自床边梳妆台上取过一只精致小巧的盒子,递给太子。 “这是什么?”太子伸手去接盒子,不料盒子忽然弹开,从里面喷出一股带异香粉末,未几,太子觉一阵头晕,随即浑身发软,倒了下去。 …… 太师府周边围着数不清的百姓,其间有不服太师政令的学子、商人,有与太师之间存公仇私怨的官属或百姓人家,有觊觎太师府财物的匪盗,亦有心怀道义来此呐喊助威渴盼恶人得到应有下场的正义之士,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甚或其它。 百姓围府已有不少时日,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震惊朝野。皇上的态度尤其耐人寻味,既未下令拿办太师,亦未用心镇压百姓,采取一半放任一半管制的措施,是以围在太师府周边的百姓经久不散。 太师府北门三百米开外一座九层塔楼上,聚集着十数人,这些人两两组合各守着一樽金身火炮,炮口已对准太师府,地上堆放着许多特制的九孔胶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油的气味。 为首之人李络双目紧紧盯视着太师府主院方向。 时近申时,太师府上空发出一道线性红色烟雾,李络沉着一声喊:“点火!” 浸了火油的九孔胶弹从金身火炮炮口弹射而出,飞向太师府主院,须臾,太师府一片火海,从塔楼上望去,可清楚瞧见太师府里的人仓皇奔逃。 过了约莫一袋旱烟的功夫,太师府主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庞大宏伟的主院房屋顷刻倒塌。少顷,一群各自背着沉甸甸包袱的黑衣人从太师府周边涌现,他们施展着轻功如幽灵一般在太师府内外行窜,将随身包袱里的金银珠宝沿路抛洒。 太师府周边围着的百姓们在听到轰响之后,起先受了惊吓慌忙奔逃,跑着跑着听闻身后有人兴奋嚷闹,回头一瞧,大伙纷纷折返,也有从里头往外奔的,怀里均抱着不少金银珠宝,好些往里去的和往外奔的人为了抢夺财宝打了起来。 “大家快别抢,太师府里面满地都是金银珠宝啊!”围墙上有人大声高喊。 闻言,众人各凭本事翻墙越壁,没本事的齐聚一块想方设法破墙。 未过多久,太师府围墙豁开数个窟窿,百姓蜂拥而入,众人沿着珠宝散落的方向一路奔至主院,皆发现坍塌的屋脊瓦梁下埋着许多璀璨耀眼的宝物。 众人齐心协力刨开一层又一层砾石瓦片,发现不断有惊喜,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刨坑队伍,半个时辰之后,众皆心旌神驰、讶叹不已。 眼前的金池玉林恍得人头晕目眩,而这还只是庞大的储宝地宫里的一个角落,看那金砖玉器排列的方位秩序,显然纵横深处还有无限延展性,可以想像,待全部挖开来,露出地宫全貌,定然十分壮观。 太师的亿万宝库就这样浮出了世,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 太师府北门外的街道上,关新妍撑着一把画有梅花图案的伞悠然走着,看着一丛又一丛御林军从身边急速奔过,暗想,这回,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姑息太师了吧。 街道上行人稀少,地上一片狼藉,数不尽的货品被弃置于地,地上吃、用等物事经兵士们踩踏过后脏污不堪,街面更显得污秽凌乱。半个多时辰之前,此处还是个十分热闹的市易场所,百姓们听闻太师府有金子可以拣纷纷丢下手头活计争先恐后跑去拣金子去了。 关新妍弯腰从地上捡拾了几样用得着的物事,当即乔装打扮一番,化妆成一个普通难民的样子。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身旁出现一个瘦长身影,关新妍侧头看了一眼,看清来人面貌之后将伞随手弃了。 左右无人,关新妍对李络声言:“皇宫已是不必再回去了,太师约我在观澜寺会面,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主子一定要去吗?”李络僵着脸声言,暗卫的职业习性使其表情管理失控。 “一定要去,因为有个人等我去赎。” “在下谨听主子安排。” 关新妍沉叹一口气后,声道:“对方人多势众,必已在观澜寺布下了重重陷阱,我也不知道前路会遭遇什么。你和那些鹰卫皆装扮成难民的样子分头上山,到得观澜寺后见机行事吧。” “是!”李络悭然声应,一副以服从为天职的神态,似是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将勇往直前。 关新妍神情一阵黯淡,隐隐觉得愧对这份赤胆忠心,很想信心满满地带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是现实是,战场和规则都是敌方设定,对方分明摆了个请君入瓮的姿势,已方十分被动,只能随机应变。 “那些火炮都藏好了吗?”关新妍忽地转移话头。 “皆已藏好。” 关新妍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太师若知他费尽心力研制的火炮炸了他自己的老窝,而后,被人从自己府邸搜出作为纵火烧东南市街的证据,该是十分窝火吧。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经过昨日半日的勘察,已然查出东南市街纵火案的原委,一切都是太师的计谋。今日让李络带人截了太师的火炮,用完之后物归原主。官员查抄太师府金银宝器的时候,必然也会发现这些金身火炮。 “在下不仅将那些金身火炮放入太师府,还将制作、提供火油及九孔胶弹的几名作坊坊主扔在东南市街树桩子上,令其自动澄清真相。 那台向宫城发射巨石的石炮在离宫城百米远的地下被找到,已然将整条地道捣毁,令石炮及轨道充分暴露。所有这些证据,足可粉碎太师的妖异邪说。” “有否见过太师?” “没有。” “嗯。”关新妍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地抬起澄澈的双眸,爽利道:“去观澜寺吧!这边余下的事情让萧公子去处理吧,这家伙躲在暗处许久,也该出来显显神威了。”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八章 妖 时近戌时,天色半明半暗,观澜寺周边仍有不少人赶着上山,传言寺中来了一位能根治百病、眼通天地、晓知过去预判未来的得道高僧。是以不少百姓慕名而来。 关新妍扮作一名衣衫褴褛的婆子混杂在行人当中往山顶观澜寺而去,途中已然注意到林木深处有不少影影绰绰的身影。越往上走,那些鬼魅般的黑影越多,心里越觉不安。 观澜寺顶上,人数比上次来时看到的还要多,但众人皆安安静静面朝一个方方有序地坐着。前面以桌子临时搭的高台之上,有一位花甲之年的和尚正在讲经,周边点着十数只灯笼,照得和尚面色和融,显出几分慈霭。 和尚谈吐不俗,声音恢宏,又是以讲故事的方式释经阐义,使得百姓们听得十分入神。诺大的场地,竟是无多少嚷闹之声,连坐不住的小儿也都肃然听讲。 见此情景,关新妍自觉在人群外围坐下,犀利的目光打量周遭,寻找不合理之处。不一会儿,果然发现疑点,围在周遭的僧人多是獐头鼠目之辈,且形神看起来似有不安。 寺里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当关新妍盘算着一会如何混入寺中去瞧个究竟,周边忽地喧闹起来,抬头望去,那原本坐在高台上的和尚如今正在布置祭坛,似要作法事。 关新妍并未分多少心力去听和尚讲经,不知道和尚此番动作是何意。伸手扒了下旁边一妇人,嘶着嗓子缓声道:“老妪耳力不好,敢问娘子,那高僧可是要作法求祈国泰民安?” 妇人双眸带着兴奋的光,对着关新妍耳朵大声喊道:“高僧要斩妖除魔!” “这乱世,满眼见的都是灾民,哪儿有妖魔?” “高僧来此的路上逮到一只祸国殃民的女妖,而今要当众收妖。”周边突然一阵高声嚷闹,妇人目光往台上一瞥,顿时激动声喊:“来了,来了,妖来了,果然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东西。” 关新妍循声往台上一望,顿时全身一怔,那女妖赫然就是另一个自己,面容与身段与自己相差无几。 台上女子被人五花大绑吊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斜长木杆上。 和尚手举一支火把走近女子,面对众人大声道:“此是火妖,乃妖中最高级别。生性喜欢玩火,最不怕的也就是火。”说完和尚将火把扔向女子,火把一挨近女子竟然自动灭了。 台下众人皆惊,发出各种讶叹之声。 和尚继续说:“此妖一惯以色魅人,迄今已祸害了上百条性命,被祸害的人里头有贫苦百姓,有守边将士,还有朝廷官员。 此妖劣迹斑斑,数不胜数。曾令许多原本和睦的百姓人家家破人亡,引得守关将士失了阵防让金人铁蹄攻破防线践踏我大宋国土,更是在朝廷命官耳边谗言,使其利令智昏,做出克扣赈灾粮,贪污受贿,陷害忠良之事。” 群情激奋:“杀了她!” “砍死她!” “用石头砸死她。” …… 有人往女子身上扔石头,众人纷纷效仿,场面喧嚣起来。 和尚举起手中金刚铃震了几响,众人停下扔石头举动。和尚声言:“此妖道行高深,倘若用一般的法子对付她,只能使其身死灵不灭,来日,她必附着在他人身上继续为害。 佛祖慈悲,且给她一定悔过自新的机会,倘若此妖冥顽不化,那老僧只好替天行道,将其灵根斩断,以咒符将其魂魄锁于第十八层烊铜地狱,令其永世不能回到人间作恶。” “杀人偿命!妖女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事,不可饶恕!”有人激动大声喊。 “不能给她机会!” “灭了她!” …… 一声又一声狂呼怒叫中,台上女子瑟瑟发抖,哭出声来。 “妖孽!可知错?”和尚对女子威喝一声。 “小妖知错了,求圣僧放过,求众位好心人给小妖一次恕罪的机会。”女子哀声泣诉。 “将你的罪孽如实道来,看你是否诚心悔过,若敢隐下一件罪恶,即刻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说,我说,我如实陈述!小女子本山中一灵参,修炼千年得人形,因贪慕红尘富贵,便来到尘世间,凭借一副好看的皮囊,诱骗男子自愿倾献财物,使得人家妻离子散,后来味口越来越大,不满足于日赚百十千文的,便将目标锁定那些有权有势的官爷……” 台下众人睁着惊奇大眼细细听述,关新妍坐在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旁人只当她憨痴不予理会。 关新妍边笑边摇头,放在现代,六岁小孩都听不入耳的鬼怪故事却叫这一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信以为真。 看这粗俗滥造的剧情还不如看邻家宅院里吵架拌嘴来得有意思。堂堂太师,只会用这种阴损伎俩,惩治不了对手,便找个替身来惩处,借以诋毁自己的声誉和容颜。 看来,这太师能爬到太师之位,全凭无耻滥恶手段,其人并无多少才学,哪怕在官场混迹多年,也只是混得一副官架子,内里尽是草莽。 台上这出戏已没必要浪费时间继续看下去了,已然猜到后面的剧情。后面定是妖女难以教化,惹怒众人,圣僧秉持天公道义悍然出手惩治。妖女最终是死是活,就看自己是否落入太师之手。假如自己有幸逃出太师之手,台上那女子便会被放生,之后,圣僧鼓动全民捉妖。 关新妍默然退出人群,绕一大圈,来到一处不惹眼的角落,招来附近的一名小僧,待小僧挨近,趁其不防,将喷了药的帕子捂住其口鼻,不一会儿,小僧倒下。 关新妍迅速扒下小僧的外衣,将自己倒饬一番,装扮成小僧的模样之后从角落里走出来。 将要往观澜寺里边去的时候,听见台上女子尖声厉喊:“臭和尚,你不得好死,待我重获自由之身,看我不剜了你的心,吃尽你的五脏六腑。还有你、你、你们,你们统统不得好死,倘有机会,我定要让你们尽皆葬身火海……” 深情难却 第四佰五十九章 陷 “杀妖!杀妖!杀妖!……”百姓齐齐振喊。 关新妍在呼喝声中步入观澜寺,寺里境况与外边呈鲜明对比,一眼望去,未瞧见一人,空旷的庭院、寂静的千级台阶显得十分萧索,若不是前方大殿里烛火闪耀,还以为进了一座荒寺。 寺里这般寂静,极不寻常。关新妍沿着小径步入寺院深处。 来到寺院偏院,僧人起居的起方,仍然未瞧见一个僧人。一路走来,未见有凌乱破损之处,不像是遭了难的样子。 起居院里物品摆放齐整,有那么一瞬,关新妍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或许,僧人们都在外边守护流民百姓、看圣僧施法。 一阵轻风吹过,空气中隐约有股血腥气,关新妍心头一沉,真相终究是残酷的。 走向一间柴房,推开虚掩着的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同时,十几具横七竖八躺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撞入眼帘。 关新妍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稳了稳心神之后,上前逐一推开各个房门,见每间屋里都躺着不少僧人,不过只有那间柴房里堆的是尸体,其余屋子里躺着的皆是中了迷药而昏迷不醒的活人。 急走进东边排屋一间杂物间,正于里边翻寻可用于解迷药的药材,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门板轻轻合上了。关新妍浑身一凛,举着火烛缓缓转过身来,瞧见门后立着一道身影,尽管知道自己的人就在周遭,还是被这诡魅阴森的氛围激得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发干的嗓子眼,随即启口道:“太师亲自来捉鳖,好兴致啊!” 太师矗立不动,面色阴沉,一双鹰般的眼眸直直探照进关新妍眼底。 “我是带着诚意来赎人的,我要赎的人呢?”关新妍再启口。 “诚意?”太师略动双唇,双眼满是嘲讽,“烧了我的府邸,抄没了我的家底,让我破家竭产、身败名裂,还敢说带着诚意来?” “唉呀,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哪有那等本事?!八成是太师在朝堂上指我为妖的事被靖王知晓,靖王一怒之下让人去搅弄太师府邸,哪成想,搅出了个藏金窟。” “哼!”太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之声,“靖王早在七日前身中虎斑蛇之毒死在了眉寿山,不久,你便可去阴曹地府寻他去。” “好啊,好啊,我和靖王一起在下面等你来喝茶叙旧啊。”关新妍轻松道。 “你以为我在诳你?”太师沉肃道,随即平静声言:“前几日皇上身边随侍之人经历一场大变动,你该是知道的吧。靖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已被悉数换掉。独独留下那名小太监,正是为了有朝一日降住你。 那名小太监十分奸滑,名义上是我的人,却暗中为靖王提供信息。原本想利用小太监铲除靖王留在宫城的所有眼线,无奈小太监行事十分谨慎,无隙可趁。 屡次想要杀了那名小太监却总不得手。直至靖王身死,靖王埋伏在福宁宫的眼线自乱阵脚,我才有机会布施计谋清除靖王余党。 小太监急欲奔出福宁宫向你报信,正可趁机重伤他,诱你入坑。 本来今晚安排了一场重头戏,想让你在有生之年看清楚这天下到底落在谁的手中。原想明日再收拾你。未料,你倒先送了我一个意外,不仅早已破获了飞石、天火奇案,还劫了我的火炮,烧我府邸,揭我老底。 你是不是以为凭这几下子,便可置我于死地了? 你大错特错!我吴某人爬到太师之位,凭的不是别的,凭的是对皇上的忠诚,我忠诚地死守着皇上当年杀父拭兄篡夺皇位的秘密,我忠诚地为皇上定时供奉甫出生婴孩的骨髓供皇上食用以除百病。我忠诚地为皇上剔除宫内外不听话的权贵们,杜防外室专权。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可计数。皇上若要朝我动刀子,就得做好受天下人诟病、遗臭万年的准备。 你以为举着正义、言论自由的旗帜,煽动一群书生、百姓抵毁我的名誉,为太子赢得几句不值什么的赞誉,就能将我逐出朝堂?太天真!太愚蠢了! 只要牢牢抱紧那身着龙袍之人,天下的财富还可再次归我囊中。府邸坏了还可以重建。名誉坏了有什么要紧,随手施些恩泽,苦久的百姓得一点甜头便会忘记伤痛。 百姓是最健忘的一群人。你赠予他们粮、油,他们可曾记你的好?几个小把戏,几句导语,便可使他们对你恩将仇报。 天下这盘棋,你已是输的彻底,输就输在低估了人性,高估了道义。下辈子,切莫读太多乱七八糟的书,省得再自以为是走岔了道。” 太师说完扬起手,十数枚细小飞针朝着关新妍射来。 关新妍只来得及下意识以手臂护住头脸,即感身上多部位传来刺痛。 “这针上涂有金蟾液,一柱香时辰之后,你将因心律紊乱而死。”太师步步走近关新妍,“在你死之前,不妨告诉你,今夜子时,宫城将会起一场大火,皇上将在垂危之际立下遗嘱,由十三皇子继承皇位。 你猜得没错,十三皇子,确是我的子嗣。这天下,终究还是我的。” 关新妍觉四肢微麻,缓缓屈膝坐于地,眼望太师平静声道:“你怎知我知晓十三皇子是你的子嗣?” “这个不重要!” 电光火石间,关新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萍儿不是梓州西南将军庞将军的女儿,她只是个替代品,萍儿也不是皇后的人,她应该是皇上的心腹,极有可能,她有皇家血统。 证据是小莲传出的那张纸,先前曾觉得纸上的笔迹似曾相识,然而一直太过专注于挖掘纸上信息,未对皇上的书法细致研究。 皇上的字体是瘦金字体。时下流行的是颜体、柳体,而瘦金字体尚属冷僻字体。曾见过萍儿的字迹,当时觉得眼熟,这会儿茅塞顿开,萍儿的写字手法极有可能是皇上亲授。 萍儿知道的事,皇上便知道,皇上知道的事,太师会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交给萍儿的那些证据,有可能已然落入太师之手。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六十章 伤 太师在关新妍面前缓缓蹲下身子,缓声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破了飞石、天火的案子,又是如何知晓我的金银珠宝皆埋在主院地宫,还有,无论我用多诡秘的方法都毒你不死,你这身高深医术究竟从何处学来?” “你告诉我小莲在哪。” “嗤,”太师脸上浮起一丝嘲弄的笑,“知道了又能怎样?你一个即将要死之人,还能为他做些什么?顶厌恶你们这般道貌岸然、假仁假义之人。不过,话说回来,你若不是存了这点柔情侠义,也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放心吧,他还活着,不过,也挨不了几个时辰了,子时一过,即便伤未致死,终将和这群秃驴一并葬身火海。” “我是来赎人的,见不到要见的人,你便听不到你想听的答案。” “你还有谈条件的资格吗?”太师说话间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尖刃朝着关新妍腹部刺来。 因药力作用,关新妍浑身绵软无力,意识想躲,身体却迟迟未动,感觉到冷硬的匕首刺入腹中,剧痛紧随而来。 太师攸然拔出匕首,又接连朝关新妍身上扎了数下,其神情泰然,不费什么气力,好似手底下戳的不是人,而是没有生命的草堆一般。 关新妍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匕首从自己身体里进进出出,带出殷红的血。 匕首刺的皆不是要害部位,不让人立刻就死,只让人痛并流血。 全身血迹涟涟,气力尽失,关新妍坐持不住,身体躺倒在地,双目怔怔望着房顶。 “还在等救援吗?”太师冷声道:“你带来的那些人早已被吹针毒晕。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其实,你说不说答案,都已经无所谓,反正你一死,真相也将会随你一同下地狱。 你应该觉得荣幸,以我堂堂太师的身份亲来送你上黄泉路,实是给了你莫大的尊荣!不过,我十分乐意送你一程。毕竟,送走了你,老夫又将孤寂很长一段时日了。 这么多年来,我斗过的政敌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想要将我拉下马,他们告我贪污、滥权、专政、扰乱行市、求荣卖国,结果,他们或死、或伤、或外放、或流徙,终也没能伤我分毫。那么多王候将相、才子大学士没能将我怎样,偏只你一名小女子真正刮伤了我的脸面。 倘若你不是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说实话,挺愿意看你花样迭出地闹腾,你的玩法可比那些腐儒新鲜有意思,让老夫挺开眼界,遗憾的是,你这身才学,尤其这身绝妙医术,终不能为老夫所用,我不能允许你这样的人存活于世。”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关新妍翕动嘴唇艰难发出声音,失血和药物作用,已使其四肢已始不由自主震颤。 “你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已然全身无力,只剩一张嘴了,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太师脸上一副悲悯神情。 “十……三皇子……不是……你的……” “你想说十三皇子不是我的子嗣?你有何凭证?”太师淡然道。 “溶……血……毒……” “那是什么?” “实验……数据……在……”关新妍蓦地喷出一口血,之后双眼困乏地合上,嘴唇轻轻嚅动。 “在哪里?”太师拧起眉头,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关新妍的唇瓣。 “在……” “啊!”太师忽地惊叫着坐起身,以手捂住一边耳朵,偏头见关新妍自嘴里吐出一根细小的竹管。 “你养的……蛊虫……还给你。”关新妍双眼紧盯着太师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一句话,随后脑袋软倒向一侧,意识陷入昏迷。 太师神色骇然,既恨且怒,攥紧手中匕首直往地上人心脏扎去,忽地手腕一麻,匕首垂落。 “谁?”太师惊恐大喝一声,抬头向四周张望。 “阿弥陀佛……”暗处传出一声苍劲之声。 听声便知此人内力极其深厚,太师怔了一瞬,随后立即拔腿仓惶向外逃离。 未过多久,一群黑衣人聚集在起居院外围,各执弓弩对着起居院放火箭。而此时,院内僧人皆已苏醒,冲出院来与黑衣人激斗。 起居院火起,烟火冲天,不一会儿,观澜寺别处亦不断有烟火升起。 烈火熊熊中,流民百姓流来窜去,有的声喊救火,有的呼喝着抓妖。 山腰上,一群黑衣人不断在房梁屋脊、山林树木间奔跃,似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暗夜之中,一名魁悟大汉背负着一个瘦小身影停停走走,谨慎躲避追踪,一步步往山北绝壁方向而去。 来到绝壁,大汉将瘦小身影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吊篮中,用绳子将吊篮连同人一起垂放至山底,随后,大汉顺着绳子滑下,到得山底,背起吊篮往连延着的另一座山头走去。 翻过两座小山,迄达云雾峰,这是此处丛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山顶常年云雾缭绕,是以称之云雾峰。山顶烟波浩渺,山腰上却是郁郁葱葱景色怡人,正是静修坐禅的好去处。 在距离云雾峰山顶尚有三十余米有一处深阔的山洞,大汉正是往这山洞里来。 此时,洞里灯火通明,空间虽大,陈设却十分简陋,洞内深处有一座寒冰池,池中有一块木板,而木板上躺着浑身血迹且昏迷不醒的关新妍。 过了许久,从洞口进来一名白须老僧,其身后跟着背负吊篮的大汉。 大汉扯下黑色面巾露出轮廓鲜明的脸,赫然是崔敏,其将身后的吊篮放下,步至寒冰池旁,看着池中安静得好似睡着了的人。 “她,是否还能醒过来?”崔敏哑着嗓子问。 老僧走过来,缓声道:“老纳已给她服过解毒丸,再配以导毒驱毒以及寒冰抑毒,性命暂且无忧。倘若要彻底清除其体内的毒素恐怕至少得三月或是更久。能不能醒过来,得看她自已的造化。” 崔敏转过身来,面对老僧:“多谢大师搭救。” “阿弥陀佛,”老僧抬手躬身,“若不是施主及时赶来告知观澜寺有难,观澜寺必遭灭顶之灾。” “只怪我获知消息时已太迟,否则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世事皆有因缘,施主不必太过自责。”老僧说完转脸看向那吊篮里昏睡着的少年,声道:“那位小施主的伤情老纳方才看过,暂且无大碍,需好生调养一番。” “烦大师照料。” ……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六十一章 证 幽静的云雾峰之外,观澜寺火势渐灭。在一众寺僧和流民百姓共同努力下,观澜寺终只是被烧毁了几处腐朽、经年未修缮的草棚木屋。另外,起居院受损颇为严重。 及至天明,损毁的房屋已被修葺好,烧焦的草棚木屋已被清理,起居院被推倒重建。 山腰林木深处发现一堆尸体,有髠发黑衣人还有穿着难民服饰的练家子,周边有打斗的痕迹。观澜寺住持下令封锁消息,封存证据,对外只说昨夜金人来搅。 惩处了几名通敌的寺僧,处理了遇难寺僧的遗体之后,观澜寺恢复平静。 佛门总意图在喧嚣的红尘之中辟出一块清静之地,然而,天下扰攘,佛门怎可清宁。天明来寺烧香的百姓交口传送一个重磅消息,昨夜间,宫城遭了火灾。 昨夜,就在观澜寺起火不久,皇宫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最先起火的是皇上的居所福宁宫,一众侍卫、太监、宫女忙于救驾灭火之时,其它宫苑相继失火。 一夜大火之后,皇上因受了惊吓,原头风之疾加重,又新添谵妄、失眠等症,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太子与皇后娘娘在大火中失了踪迹,有人说他们被火烧死,有人说他们是纵火元凶,因计未得逞而潜逃,还有人猜测他们已遭人谋害。 皇上病重,太子失踪,太师托病不上朝,二皇子军队人马兵分三路,分别从凤翔府、襄州、应天府呈包围之势向京城进发。一时间,朝堂政乱,大臣们却成日只为立储君之事争得不可开交。 七日之后,太师坐着轮椅、戴着一张人脸面具入朝。 宫城失火前,太师府邸被抄,一个个有关太师贪污受贿、扰乱朝刚的折子飞达皇上案前。而今那一叠奏章皆被大火焚逝。 这一日,久未上朝的皇上竟然来到了议事殿,皇上已然瞬目滞顿、神形消乏,沉重的皇冠龙袍似随时可将那羸弱不堪的身子压垮。 精神萎靡的皇上随手一划,殿前太监立即对下首百官声喊:“大理寺卿回话,将近期议案呈报。” 大理寺卿大步走出班列,慷慨陈述:“回禀皇上,臣已查明飞石、天火案原委。这实是一起人为之祸,意图栽赃。 一切证据表明,近期发生的许多稀罕之事皆是太子蓄意谋划。 太子近段时日对国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想是因为二皇子造反、皇上身体抱恙让太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重任。 接理政务之后,太子对权力的渴望越发地强烈,野心不断地膨胀。自执掌三司使监察到荣登尚书令之职,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太子仍不满足,想要再登更高峰。 太子急于建立功绩巩固自己的地位,遂将矛头对准了太师,企图将当前宫城内外祸乱全归咎于太师,试图让天下百姓相信,除去太师,祸乱止息,国政清明。太师罪孽越深重,太子的威望越高,越可获得更多百姓的赞誉和拥护。 太子鼓动学子百姓聚集太师府前闹事,又制造飞石、天火案嫁祸太师,还设计暴露太师的地宫宝藏。此乃连环计,一边制造飞石、天火奇案诬陷太师暗害自己获取百姓声援,一边不遗余力设局给太师扣上莫虚有的罪名。 太师府邸那些金子实是纸包的泥坯,是两个多月前太师府邸大修整之时遭人挖坑设陷而埋置。由此可见,太子早有布谋,城府极深。 臣已查明,宫城失火,实是太子所为,其自知纸包不住火,真相即将暴露,于是孤注一掷,设计谋害皇上以期早日登上觊觎已久的皇位,夺取至高权柄便可毁灭罪证不再受制于人。 不久前,皇上所居福宁宫遭刺客入侵一事,亦是太子党所为,目的正是刺探皇上居殿情形好趁机纵火。幸好太师早有预防,早已谏言皇上将身边随侍之人皆换成机敏可靠之人,这才未让太子恶计得逞。 宫城失火那日,京城周边观澜寺亦着了火,有人瞧见太子身边的那名女太医作恶被僧人抓获,还有人瞧见有金人往来观澜寺与宫城之间,有证据显示,观澜寺那场大火实为金人所纵。 显然,太子早已联合了金人布局了这重重阴谋,而今,太子阴谋败露,随金人离去。 臣以上所述,皆有真凭实据,卷宗及所有呈堂证物皆在殿外,请皇上明察。” 大理寺卿话落,众官皆十分震惊,唯皇上神情恹恹、昏昏欲睡,好似根本没有听进去任何话。 太师推动轮椅,正对皇上声言:“臣一心为国,决无二心,偏有人只瞧见皇上对臣的倚重,只眼红臣这一品官衔,未曾瞧见臣为国事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二皇子的部队已快打到京郊,老臣殚精竭虑,数日未眠,终因忧思过度而突发恶疾。局势如此严竣之下,最该万众一心讨伐叛党,偏有人要窝里斗耗费不多的时日,未知这不是敌人的圈套。 老臣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一致对外。请皇上务必早些立太子,消除储君争议,让众臣及百姓心安,让君臣及百姓齐心协力将全部精力用于抵御外敌。” “太师所言甚是!请皇上早日立下太子。”立即有官员附议。 任一众官员纷纷出列或激昂、或谨慎、或软弱地陈词声援太师的谏议,皇上闭目不言。 一轮涌潮般的进谏之声告歇,大殿逐渐安静下来,而一种类似于拉破风箱的鼾声逐渐明晰,声音来自那黄袍压身之处。众官睁着懵憧大眼相互觑望。 殿前太监适时现身,扯着公鸭嗓子高声喊:“皇上言此事改日再议,退朝——” 众官陆续退至殿外,聚议纷纷。 太师被一众官员拥在当中,有上前谄媚奉承的,有投石问路的。经方才一幕,众皆心里清楚,太师的鸿运仍旧稳稳伫立当头,官途依旧亨畅无阻。 围在太师周边的官员同时也发现,太师的视力、听力大不如前,口齿也不如从前利索,话说多了竟会不自觉流哈喇子,若不是某些专属特性还在,几乎以为换了个人。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六十二章 谷 “前些日,是不是有人以为我吴某人要倒势了,遂迫不及待落井下石向皇上邀功讨赏?”太师忽然拔高音调声言。 场面一阵寂静。 “虽然呈达皇上案前的奏折已被焚毁,但是,在场的每位,你们的原籍、家境、履历、品性以及目前的生活状况,老夫皆了如指掌,谁会做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 你们,包括我在内,不管是元老还是新人,身着这身官服,就是大宋国之栋梁,就要倾才献力报效朝廷,报效皇上,要对得起每月领的俸禄。 国家危难之际,需要诸位共尽绵力。丑话说在前头,我吴某人向来嫉恶如仇,当前又是特殊时期,谁若行事出格撞到我眼皮子底下,决不轻饶。”说完这一番话,太师昂然离去,留众官员兀自琢磨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直至第二日早朝,众人皆明白太师昨日那番话实饱含了浓浓的威胁警告之意。 议事殿上,皇上颁令并诏告天下,即命十三皇子为太子,授太师协理大臣之职辅助太子处理国政。 诏令一出,众皆鄂然,有太师昨日那番未雨绸缪的警示之言,多数官员未敢发出异议,少数提出不合理法之声的官员当即被革职。 半月之后,皇上病逝,新皇登基。 朝堂上又恢复了从前一人高论,百官附声的局面。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大批死刑犯被发配充军以功折罪,朝廷颁布政令削减众多苛捐杂税,且诏告天下,赋税减半限期三年。 太师未对学院、会馆发起报复性打击,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二皇子的军队已然逼近京郊,太师正忙于寻找可以领兵打仗的将才。 …… 涵丁谷,莺花草长,旷野烂漫,叮呤咚隆的小溪欢快地奔流向前,偶尔几许调皮的水花跳起来回望。 小溪边有一段石砌的台阶,台阶上有一位穿着粗布衣裳年约九岁左右的孩童利落地从溪里舀一瓢水,加进旁边那底下架着火的吊炉子里。 不一会,吊炉里的蒸汽顶开炉盖,带着药香的雾气四散飘溢。童子将鼻子凑近炉子使劲嗅了嗅,定了定神,往炉子底下塞了一把柴火。随后席地而坐拿起手边的书缓缓翻阅。 炉子里的咕嘟声持续了好些时,手上的书将要阅毕,童子忽地抬起头,再次凑近炉子嗅了嗅,思量了一会,果断放下手中书,将炉子里的汤药倾倒在旁边一只又深又大的灰色陶碗里,随手拿起一块布垫着手掌捧起药碗转身沿着脚下一条长长的石子路向前面一座圈着篱笆围墙的屋院走去。 径直穿过院门,步入屋子里间,将药碗放在长木桌上,随眼朝床上望去,不禁轻叹一口气。 床上又是一片凌乱,被褥皆被撕成了破布烂片,而那始作俑者仆伏在床沿,半边身子贴床,半边手脚垂地。其身上衣衫湿透,同样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密贴伏在脑袋上遮蔽了整张脸。 童子走上前,双手托起那垂在地上粗重的大腿,用劲上抬,想要将床上人翻过身,一条手臂忽然被抓紧。 床上人自动翻过身来,露出布满胡渣的脸,睁开星眸,魔魅丛生,是靖王。靖王目光扫了眼童子,松开抓着童子的手,无力声道:“去给我打水来。” “将军是要洗漱还是净身?”童子稚嫩清脆的声音响起。 “净身。” “将军先把汤药喝了,我这便去准备沐汤。”童子说着将汤药端到靖王面前。 靖王朝那药碗瞥一眼,嫌恶地说:“不喝!一会儿你代我去找你师傅,问问他医术到底行不行,告诉他,限他三日,若还造不出解药,我把他满山满谷的药植全拔了。” “师傅说这药是续命的,将军若是不喝,日后师傅造出解药将军可就无福受用了。” “行了,放着吧,我一会喝。”靖王耐燥声言。 童子放下药碗退出去。 靖王偏头望向窗外煦暖的阳光忧思,来到此间已有月余,起初晕晕沉沉过了半个月,后来日日遭蚀骨之痛折磨,想走走不了,留在此,日复一日地喝药、等毒症发作,这样的鬼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外面战事不知如何了,昏迷那几日感知到常有人来探望,清醒之后,却无人来探视,无从问询。 记忆里亲身参与的最后一场战事发生在眉寿山附近,彼时,正带领一小纵队从一条荒僻小路抵近京郊,忽遇一群难民,待他们靠近后才发觉不对劲。那群难民皆是金人乔装假扮,武功皆上乘。短暂交手之后,他们施毒放蛇。 交手之时,身上被撒了引蛇粉,引得一条褐黄相间的大蛇直奔自己而来,又因口鼻吸入了敌方撒下的迷烟,手脚失劲动作迟缓,被毒蛇咬中。 在随身护卫的拼命救护下,终退出了金人包围圈,被送到了这里。 来此之前,二皇子刚攻下襄州不久,本打算兵分三路围京,自己先入京布防,到真正要攻打京城之时里应外合。战事正吃紧的时候自己却遭暗害被迫离开战场,十分不甘心。 “将军,沐汤备好了。”童子不知何时入了进来,朝着靖王喊了一声,“呀,这药汤怎还在?将军怎没喝?”童子满脸不悦。 “少喝一顿无碍。”靖王随口声言,缓缓坐起身,扶着床沿、桌椅、墙壁往外走。 “太失礼了!”童子忽地大喊。 靖王已走到门边,回过头来,皱眉问:“你说谁?” 童子昂脸迎着靖王愤愤道:“将军太失礼了!你知道这药来得有多不易吗?里面好些药材三、五年才采集一次,采集下来要铡,要切,还要细心烘干焙炙,遇阴雨天还得采取额外保护措施,那可比养小孩麻烦得多。费尽千辛万苦才收集到这么一点点,正是为了有朝一日派上大用场,给需要的人服用。将军你却不当回事。浪费了药材,枉费了师傅的心血,糟践了我的苦心。” 见童子满脸怒气,靖王好整以暇悠声道:“你该骂你师傅去,浪费这许多副药别说驱毒,驱痛也做不到。曾有一人,与我所中之毒相同,只隔日服一次药,便可抑制蚀骨之痛。后来服了解药,彻底好了。” “真的?”童子大惊,“竟然有比师傅医术更高之人?” 靖王撇撇嘴不置声言,转过身继往沐室去。 “那将军怎地不请他来为将军配药?” 靖王后背一僵,未回复,迈步离去。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六十三章 解药 靖王方除去衣衫浸在浴桶里,童子端着汤药进来,将汤药举到靖王跟前,愠着脸说:“师傅让我照顾将军,我不能失信于师傅,这汤药已经热过了,请将军务必喝下。” “我不喝你是不是就不出去了?”靖王靠在木桶壁上慵懒声问。 童子一脸倔强,目光坚定。 “好吧。”靖王妥协,“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去外边守望着天,若看到有飞鹰告诉我一声。” “好!” 靖王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汤灌下,空碗递给童子。 童子接过空碗未立刻就走,好奇声问:“将军是在等飞鹰传书吗?” “你话太多了!”靖王沉下脸,没有泡在沐桶里与人聊天的习性。 “哦。我只是想告诉将军,不要抱太大希望,多半是看不到飞鹰的,北边山底下有一堆遭诱捕后被杀害的死鹰。”童子认真解释。 “怎不早说?”靖王震怒,难怪发出去的信始终无回应。 “将军先前也没有问啊。”童子无辜答复。 靖王气闷,有气无力声道:“出去吧。” 童子出去后未过多久,一个疾风般的影子扑进东屋,在里边旋了半圈,调转方向,直奔西屋,停了一瞬,出门奔向后院,径冲那雾气袅袅的房间冲去。 靖王似头痛般只手撑着脑袋,闭着双眼,拧紧的眉头显示此刻正极力忍耐。那不识趣的仍旧不管不顾大咧咧推开浴室门直冲进来,双手扒在木桶边上,喘着重气激动声喊:“你有救了!你有救了!快称我救世造物的神吧!快快褒扬我、赞誉我、求我告诉你我是如何运用无上的超凡智慧渊博学识炼就的解药。” 听到解药二字,靖王神情微动,睁开双眸,不期然看见一张极其膨胀的猪头脸,惊得手一崴,撑着的脑袋颠了一下,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下。 “你的脸?”靖王不自觉惊声开口。 “不重要!”来者一只手朝脸上一抹,依旧兴奋声喊:“听到我说的了吗?你有救了!我造出解药了!开不开心?兴不兴奋?激不激动?”说话者夸张地张开双臂等着被拥抱,眉眼、语气皆显示极度欢愉,明明是个头发胡子花白的古稀老人,表情动作却像个髫龄孩童。 “嗯,不愧是薛神仙!”靖王捧场地给句赞赏,未再有其它表示,紧接着声问:“解药呢?” 薛神仙得意地哈哈一笑,“我薛神仙的神仙之名绝不是浪得虚名,绝对是实至名归……”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怀里掏,掏三遍四遍未掏出解药来,“药呢?”薛神医忽然急脸白煞地问。 “我哪知?我一直坐这未动。”靖王神色郁郁道,看这薛神仙颠三倒四的模样,严重怀疑其炼制的解药的药效性。 “你没动,那一定还在我这里。”薛神仙急忙忙在自个儿身上到处搜,袖子、腰带、前胸后背皆搜了个遍都未找到,烦燥间,手往裤子里一捅,眸光乍亮,“啊,在这儿。”手从裤子里抽出来之时带出一颗黑黑大大的丸子。 靖王的脸色即刻比那丸子还黑,“你确定是它?药关人命,薛神医不妨再回去确认一下。” “没错,没错,就是它,这里面还有阿尔泰山雪莲的独特气味。”说完薛神医将药丸放在鼻翼下端用力嗅了一下,“还有毒王蜂液的气味,正是为了这点毒王蜂液,才叫那群蜂子在我脸上刺绣来着。” “只有一颗解药吗?” “两颗!” 靖王松口气,“那另一颗呢?” “入我腹中了!” “……” “就是它,错不了,快快吃了它吧。”薛神医将药丸凑到靖王鼻尖下。 靖王十分抗拒,偏过头,“你如何确定它有效?”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老鼠、兔子、羊、猪身上试过了,甚至在自己身上也试过了,瞧我这手上,三日前被那虎斑蛇咬的口子还在呢,已经三日过去了,瞧我浑身上下一点事没有,这不就是药效的最好证明么?对了,那天竺虎斑蛇,你留着也是无用,就赠送给我吧,我可以用它的毒液制作治疗其它病的解药。” “你要就拿……啊……咳……”靖王忽然痛苦地抚脖子,原来是薛神医趁靖王开口说话之时将药塞进了靖王嘴里,又巧运气功直接将药推到喉管,靖王下意识吞咽反射将药丸咽了下去。 正觉喉间梗阻呼吸不畅,薛神仙只手在靖王脖颈、胸前施了几招速幻诡谲手法解除了靖王的痛苦。 “等着吧,两日后,便可活蹦乱跳了。”薛神仙神采奕奕道,忽地沉下脸,肃声说:“病好了赶紧走,把山谷周边那群鬼鬼祟祟、虚头巴脑,扰人清静的狗东西统统赶走,赶到他们自己的狗窝去,别叫那群狗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跑中原来肆虐。” 靖王还处在不适当中,非身体上不适而是心理上不适,无力声道:“你先让我清静清静吧。” “可是……”薛神仙神情复杂,“我话还没说完呢,唉,你难道没什么想问的吗?你不想知道我这解药的配方吗?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想到这配方的吗?这期间多少艰难险阻、惊心动魄……” “那何不等我净完身,穿好衣裳,谨身持重坐您面前,听您慢慢细述?”靖王耐着性子一字一句讲述。 薛神仙这才意识到此地不是谈话的好地方,目光恣意朝木桶里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后生劲猛,将来至少得有三娃。” 靖王耐心快要耗尽,咬了咬后牙槽忍住不发火,“薛神仙只是医仙,不是观音,勿妄言。” 薛神仙忽地又兴奋起来,双眼贼亮,“若是我的话被应验了,那将来将军有了第四个娃娃,送来给我做徒弟如何?” 靖王眸光忽闪过一丝狡黠,“好啊!就怕到时你不敢收。” “有何不敢收?”薛神仙诧异。 “说不准到时谁喊谁师傅呢。” “笑话!”薛神仙嗤之以鼻。 然而,若干年后,薛神仙跨入耄耋之龄拜了个师傅。 薛神仙走出浴室之前给靖王留了句话,说来的路上,见一群金狗围着一名伤重之人狠劲欺负,实在看不过眼顺手把人救了,丢在了旁院。 靖王牙痛般抽了一口气,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现在才说!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六十四章 出 靖王速速沐浴完赶到旁院,见到来人是李络,即刻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看到李络身上新旧伤重叠,心头沉窒。 “宫里发生了什么?”靖王沉声问。 李络未开口先跪俯于地,“属下罪该万死,未保护好关太医,关太医中了太师的埋伏,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什么叫生死未卜不知去向?”靖王陡然拽起李络的衣领恨声咆哮,“让你十二时辰保护她,你为什么没在她身边?” 李络满眼愧疚,“事发时,属下被三十名金国人围攻,待摆脱了金人赶到事发之地,只见一片火海,火被扑灭之后,在其中一间屋室中发现了一摊不知谁人留下的干涸血渍。 属下在那附近周边打探、寻找了三日三夜,终是没有找到关太医。属下曾去太师府邸寻人,可是太师府邸重重戒备,属下无法进入核心之地……” 靖王无力松开手,颓然坐于地面,神色怆然。须臾过后,喉间一阵上下滚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之后,神情凝重并低沉声道:“把事情原委从头至尾详尽说给我听!” 李络立即快速整理思绪,从飞石、天火奇案说起,直说到十三皇子登基。 听完李络有条不紊的叙述,靖王发出的第一个疑问是:“太师当真残疾?” “千真万确!曾有仇恨太师之人在其下朝的路上设埋伏,火药掀翻了太师的座驾,当雨箭朝着座驾齐发之时,太师从座驾里爬着出来,两条腿基本使不上力。有人亲见太师面具下的脸,不仅口眼歪斜,脸上还有四、五道齐整刀疤。” 靖王沉思片刻,继问:“那名受伤的小太监也未有下落吗?” “暂未获知他的下落。” 听到这里,靖王心里冉冉升起了一线希望,猜测或者说期望,关新妍依旧活得好好的,其以自身绝妙的施药之术扼住了太师的命脉,又因孤身势弱遭太师挟制。或许,她此刻正在太师府上安然度日。过去,她总能不断制造惊喜,总能在危急关头出奇制胜,从来未曾让人失望,这次,或许也已化险为夷,在太师府邸等着自己去救援。 靖王又问了些关于京城内城门、烽燧、巡防、街道等等方面的问题,李络一一回复。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靖王最后问。 “皆传王爷已然遇难,属下去了京城好些联络点皆未获知王爷下落,后来去了几个高价贩鹰的地方,发现了一只断了尾羽且深受重伤的鹰,知是王爷放的鹰,追着询问那只鹰的由来之处,找到北面那座壑凉山。来到此地,见一群金人在周边活动,便大胆猜测靖王身在此谷,冲闯瘴气林之时,被金人拦截,得一老者出手相救,被放置在此处。” 靖王低头沉呤:“你能找到这里,萧让定然也能找到此处,为何他迟迟不来?”思虑好一阵,靖王抬起头,对李络声言:“你在此休养几日,伤好之后再入城。” 李络即刻低下头重声道:“属下未能保护好关太医,严重失职,请王爷重罚。” 靖王冷冽声道:“且留着你的项上脑袋将功赎罪,倘若关太医寻不回来,往后,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说完起身离去。 “属下一定竭尽所能寻找关太医下落!”李络对着靖王的背影深深俯首。 靖王回到居院匆匆收拾一番准备离去,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一把剑、几样随身物事。正要离院,童子牵着一匹马过来,将辔绳递给靖王之后,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子呈到靖王面前,“这是师傅命我给将军的,服下它,可蔽瘴气亦可强身健体。”童子说着话将盒子打开,盒子里边躺着一只黑黑圆圆的丸子。 靖王本能地心生排斥,“不必了!” “师傅说,不吃的话,一会强行运功之后,五脏受损,更严重的情况是将来生不出小孩。” 靖王腾地火冒三丈,“你师傅呢?” “采药去了。师傅还让我捎句话,将军若是见到萧师兄,务必转告,师傅甚是想念他。” 靖王气恼一阵,忽地神情一转,面对童子和颜悦色道:“你知道你师傅为什么这么喜欢你萧师兄吗?” 童子纳闷地摇摇头。 “因为你萧师兄十三岁时就将你师傅的本领都学会了,除了武艺。” 童子一脸羡慕。 “知道你萧师兄是如何这么快出师的吗?” “因为萧师兄勤劳、刻苦又聪明。”童子笃定地说。 “不对!因为你萧师兄从来不将你师傅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时时拿各种难题去考验你师傅。又趁你师傅不防,将你师傅数十个藏宝窟探索个遍,将你师傅珍藏的秘笈宝典、奇巧物事悉数玩赏。” 童子大惊。 “你是愿意一辈子在此端茶倒水,学些微末技艺,还是想像你萧师兄一样早日学有所成去外面大世界领略更多精彩技艺?自己好生思量一番吧。” 童子面露迷惘。 靖王仿佛又看到当年一个老头举着粗棍气急败坏满山满谷撵着个少年追打的画面,嘴角不自觉露出浅浅报复性的笑,心中郁闷之气消散不少,随即执辔利落翻身上马。 童子回过神来,本着尽职尽责的态度,再度举起盒子声问:“将军确定不需要么?” 靖王嫌恶地一转头,驱马奋进,驰骋不过百米忽地调转马头,绕着童子转半圈,扬鞭将其手中盒子卷了过来收入手中,随即策马离去。 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横卧着个白须、白眉、白发的老头看着那奔驰而去的一人一马呵呵乐,嘴里嘟囔着:“小子,老夫在这等着,期待早日再相逢。”殊不知,宁静的山谷某处此刻正酝酿一场大风暴,往后,寂静的山谷难再有清宁的时刻,薛神医也难再有悠闲之时。 …… 靖王在申时左右趁林间瘴气渐浓之时冲出山谷,使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摆脱了金人的围堵,且让金人误以为自己还在谷中,让他们依旧死死守着边线守株待兔。 深情难却 第465章 入城 京城,昔日物华天宝、云蒸霞蔚的景象再不复见,街道清冷萧索,建筑还是当初的那些建筑,却再不复当初那般明丽璀璨,仿佛所有物事上罩了层灰色的尘霾。曾经迎风招展的亮字招牌而今焉头丧脑,偶尔被动地在风中晃动两下,似是个惫懒且冷漠的旁观者。 靖王装扮成一名脚夫走在一条宽敞的街道上,街上行人稀少,多数人佝偻着背行色匆忙,似在防躲着什么。 经过几间茶楼饭馆,听到里面偶尔传出几声喧闹人语声,细听一阵才发觉人说的是金国语言,走在本国京都满耳听到的都是叽里咕噜的异国腔调,莫名有种家破国衰的感觉。 抬脚走进一间米铺,正遇三名身材魁梧的金人对着一名上了年纪的掌柜拳打脚踢,两名年轻伙计上前阻遏,被踹翻在地,三名大汉对着地上躺着的三名老弱乱施拳脚。 “这门开着呢,生意究竟是做还是不做?”靖王朗声喊,吸引了三名金人的注意力。 靖王不看那三人,大咧咧走到茶桌边坐下,自斟茶水。 “唷嗬,有大傻子自动送银子来了。”一名金人操着蹩脚的汉语声言。 “瞧这副穷酸样,身上最多不过一两银子。”另一名金人兴趣缺缺地说。 “宋狗,没礼貌,搅了老子的兴致,还敢坐着!先让老子打你个满脸开花!”第三名金人说着就抡起拳头朝靖王奔来。 靖王兀自安然低头喝茶,睫毛都不曾闪动一下,一只脚攸地往前一抻,一把椅子飞出去,击中那飞奔而来的金人的腿,那人当即朝前扑倒,跌了个狗啃泥,蹦掉了两颗牙,血流一嘴。 大汉以母语哇啦哇啦一阵骂。另两名金人见靖王依旧端坐着悠然喝茶,眼里瞬时冒火星子,各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匕首齐向靖王扎来。 靖王将空了的茶碗作飞镖打出去,其中一人头一歪躲过了茶碗的攻击,那茶碗疾速飞旋,擦过木梁子侧缘转了个向又飞了回来,击中一名金人的后脑。 被击中的金人一个踉跄往前一窜正正跪在了靖王面前。另一名金人被自己的同伙绊了一下,身子偏斜着奔来,及至靖王面前,自然地将手往下一撑稳住了身子,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往手底下一看,手中的匕首深深没入了同伴的颈肩处,正惊诧间,前胸遭一记狠踹,骨骼断裂之声清晰可闻,庞大的身躯仰面朝后飞去,撞到墙壁后痉挛一阵再也不动弹。 第一名发起攻击的金人见形势不好,顾不得擦拭满嘴的血,?忙夺路逃蹿,快到门边时猛地刹住脚,见了鬼似的睁着惊恐大眼看着面前的脚夫。 “去哪儿?”脚夫只手撑着门框悠然开口,神情闲适得好似下一秒要开口请人喝茶似的。 “大……大大……大大大……汉……饶命……”金人跪地乞饶。 “饶你一条性命也无不可,就看你识不识趣!谁是狗?谁没礼貌?谁搅了谁了兴致?” “小人是狗!小人没礼貌!小人搅了大汉的兴致!” “啧啧啧!”靖王连啧三声,“就这榆木脑袋,不要也罢!”说着举起掌。 “别别别……小人是狗,小人这哥仨都是狗,都是金狗……”见靖王神情愉悦了些,金人连忙声喊:“金狗没礼貌!金狗搅了大爷的兴致!” 靖王点点头,满意道:“既自认是狗,那就去做狗该做的事,到了主人家需得守规矩懂礼貌!去后院刨个坑把那两条狗埋了,回头把地面清理干净。” 金人瑟缩着偷偷偏头瞥一眼,见先前跪在靖王身前之人已伏倒在地,脖子惨遭扭断,金人心头打鼓,声音发颤:“是……是是……是是……”。 “还不赶紧去!”靖王忽地沉脸威喝。 金人连滚带爬往后院去。 掌柜的与两名伙计躲在一根柱子后清楚瞧见场上发生的一切,待金人离场,掌柜的哆哆嗦嗦走出来,对着靖王抱拳施礼:“多谢大侠仗义出手。大侠需要多少米?是否需要送到府上?……” “去联络你们的大掌柜,就说飞鸿客来。”靖王淡然声言,抬步走向茶桌。 掌柜的眸光一亮,即刻卸下浑身戒备,整个人顿时显得稳重持重许多,随即庄严声道:“客官稍等!”说完转身上楼。 靖王再次于茶桌边坐下之后,对那两名仍躲在柱子后的小伙计声言:“你们两个过来。” 两名伙计踟蹰片刻,壮着胆子走到跟前来。 “今日,你们摊上事了!”靖王对着两名伙计冷脸声言。 两名伙计开始筛糠般抖动。 “你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稍后去将那后院的人处置了埋进坑里,其后可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第二条,自已乖乖挖好坑躺进去。选哪条?” 其中一名伙计忽地停止颤抖,捏紧拳头胀红着脸声道:“金人入城欺凌百姓,霸人妻女,对他们早已恨之入骨,我愿亲手宰了后院那条狗,他若不死,我等迟早也是要落入金人之手受尽欺辱而死。 若是有幸宰了他,就算是为自己、为京城许多无辜遭殃的乡邻百姓们出一口恶气。” 另一名伙计闻言体内滋生出一股勇气,壮声道:“我们身板虽弱,打不过他,但可以使计,定然不叫他再出去祸害乡邻。而且大侠放心,我们明白什么是正邪、道义,绝然不会向外人吐露任何有关大侠的形迹。” “如此甚好!去吧!” 两名伙计即转过身,一边商议着如何取金狗狗命一边向后院走去。 靖王喝过两碗茶,便见掌柜的从楼上下来。 “客官请随我来。”掌柜的躬身做了个恭请的姿势,靖王起身随掌柜走,通过内门走到隔壁一间待客室,室内简单明了,除了坐榻、茶几几无冗余之物。 “客官请稍事等候,大掌柜的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掌柜毕恭毕敬声言。 “我知道了,去忙你的吧。” 掌柜的出去后,靖王细细打量这间待客室。这间待客室里边陈设无甚奇特,但其本身方位特殊,从这里边可以看到街上多方位远景,倘遇风吹草动可立即采取行动。而且其隔音效果一般,四面八方的声音皆可灌输进来。所谓大隐隐于市,这才是它真正的奇特之处。 第466章 会 过了些时,靖王正站在纱窗前望街景,蓦然瞧见西北方向街角拐弯处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奋劲向这边方向跑来,其一面跑一面极其夸张地挥舞着双臂。 从那人奔跑的姿势已然认出是萧让。 “用不着这么兴奋吧!”靖王呐呐自言自语,过了三、五秒,看见萧让身后之情形,靖王脸色突变,沉沉叹口气之后,从背后负袋中取出长剑,矫健跃出窗外,疾速朝着萧让身后那群髡发妖魔鬼怪冲去。 剑光闪耀之处,一个个大块头或就地软倒,或被撞飞出去,先前潮水一般气势汹汹的恶煞们如今势同溃堤下的蚂蚁分崩离析,经受覆顶之灾。 萧让坐在一处街边铺子的屋檐角上,不断地起劲鼓掌为靖王喝彩。 金人当中有人以管器吹出尖利的哨声,街道四周风涌而动。 “不要留活口!”萧让大喊一声。 靖王加速进击,不时以剑尖或是脚尖挑起地上的刀、剑朝目标掷去,刀、剑在空中划出道道灿亮的光,空中有如烟花绽放,场面煞是壮观。 “太漂亮了!”萧让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大喊,“我都想嫁给你了。” 靖王浑身一阵恶寒,手中的剑不自禁抖了一下,剑尖偏离了既定方向,从面前一大汉脖子前擦过,大汉死里逃生,浑如土色的脸上现出狂喜,正要趁这机不可失之际祭出全身之力发出致命一击,不料,剑身突然一分为二,其中一把剑弹开之时朝着其脖子抹了一下,大汉狂喜和发狠的表情瞬间跌落代之以愕然,双眼满含着浓浓的幽怨和不甘,似是在说:玩呢? 靖王朝大汉展了展眉眼,似是回应:玩你怎地?! 大汉双眼一闭气绝身亡。 场上除了靖王与萧让再无活物。萧让从屋檐上飞下,窜到靖王跟前,“靖王英姿神武,每每遇见总不免心旌神荡、倾心不已……” 靖王悠然将长剑收好,随后赤手空拳对着萧让一顿暴揍,直至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才收手。 “舒服了吗?可以说人话了吗?”靖王散漫声问。 “舒服了舒服了……”萧让从地上爬起身,抹了把脸,“真够狠的,许久不见,手下也不留点情面。” “我看你是太想念我的拳头,如你所愿赠施于你,还想要的话尽管张口,管够。” 一大批金人从街道四面八方涌现,萧让迅速扑向靖王,却遭靖王一脚踹飞。 “哇啊……”萧让满脸痛苦抚着肚子,怨声道:“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下个落脚点,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相识多年,我好哪口,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这是自作自受,权当是口无遮拦、以下犯上受到的该有的惩戒。”靖王说着上前拎起萧让施展轻功往屋檐上飞掠而去。 金人赶忙朝着那一灰一白两条身影追去,然而追了一阵,自动放弃,实在跟不上那奇幻的速度。 …… 靖王与萧让于宫城外一处深墙阔院的宅子里落脚,此宅名义是上某位亲王的外室子宅院,实则是萧让的多个藏身窟之一。 一进入内院正室,靖王便责问萧让为何不去涵丁谷汇禀消息。 萧让无奈道:“上次在涵丁谷养伤将薛老头一株从黑汗移植过来的胡连给吃了,薛老头气极了,要割我的胆入药,我承诺他半年之内赔他一株黑汗胡连,他这才放我出谷。 我若再入谷,铁定是出不来了。倒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这边的事情正进展到紧要关头,若是突然离开,有可能前功尽弃。 况且我知道,靖王伤好之后定会急急入京,是以我在这边布置好一切,只等靖王来劈波斩浪、高歌猛进。 对了,靖王出谷可顺利?薛老头让你留下什么?”萧让满脸好奇盯着靖王。 “没留下什么。”靖王淡然回复。 “不可能啊,”萧让纳罕,“每入谷求薛老头救治之人必然留下一样珍贵物事才可出去,难道薛老头对靖王格外施恩?” 靖王想了想,声道:“他没让我留下什么,临走时倒送了我一样东西。”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只盒子放在桌上。 萧让满腹疑虑地取过盒子打开一瞧,当即笑了,“我就说薛老头不可能弃恶从善,他想要靖王的孩子。得亏这药你没吃,吃了之后生不出小孩。当靖王你再次入谷找他拿解药时,便是他张口谈条件的时候,到时候,靖王若不自动承诺将第一个骨肉送给他他万不肯点头为你医治。 薛老头一直遗憾没个中意的徒儿继承衣钵,竟把主意打到靖王的子嗣上了,亏他想得出来。” 靖王将萧让重新搁置在桌上的药取过来,平静道:“这笔帐迟早要算。” 萧让忽地振奋声言:“靖王知道方才追杀我的那些人什么来头吗?” 靖王目光沉沉望着萧让,肃声道:“这事先放一边,先告诉我关太医如今在哪?” 萧让神情一萎,心里明白终是躲不过这坎儿,垂下头沉滞道:“宫城失火之后,我的人未再探得关太医的消息。” “你只有这句话要告诉我吗?”靖王压着汹涌的情绪怒声道,原以为从萧让这里可以获得更多与关新妍有关的确切消息,不料,却只收获大大的失望。 “宫城失火之前,太师去了趟观澜寺,回府之后闭门不出。我想,能让太师在实施火烧宫城之前不亲自坐镇反去几十里外的观澜寺的缘由定然是关太医,因为那一阵子,关太医的步步举措已然逼得太师方寸大乱。 而且,有理由相信,太师那一身伤极可能是关太医奉送给他的。 目前所知道的是,最后见过关太医的人是太师,至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关太医究竟在何处,或许只有去问太师。” 靖王心口一阵烦闷,“他说的话未必可信。但,还是要去会会他。可探查清楚太师府邸形貌、机关?” “靖王稍安勿燥!我已然安排好一切,只等靖王主阵大展神威,不出半月,定然让太师输得一无所有。届时,太师伏法,十三皇子退位,二皇子进城顺位。天下大事既定,太师可任凭靖王处置。” 第467章 谋 靖王稳了稳心神,正色道:“将你的计策说来听听。” 萧让即刻正襟危坐郑重声道:“我已掌握了太师蓄意纵火烧宫城、谋害先皇和太子的罪证,只这弑君的罪名,足令吴太师万死难赎其罪。 另外,我收集了太师党羽裴都知、大理寺卿王大人、军机处甄大人、三司计相史大人等人违法乱纪、徇私舞弊的罪证。 还有,靖王入城大概也瞧见了,金人在我大宋京城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实是嚣张至极。这都是太师引来的祸水。 金国趁我国中内乱想要大举侵犯我宋国,太师软弱无能,屈膝求和,与金国签订了《金盟之约》,承诺一次性给予金国四千万两白银,往后每年供奉食粮二百万石,约期十年。另外,太师加附一千万两白银,请金国派遣精锐兵马入驻京城边郊以助平叛。 这些金国精兵入境以来,不演兵练武,不守约规,成日东奔西窜,祸乱百姓。百姓深受其苦,告到官衙非但得不到官府庇佑还被诬作刁民受一顿责罚。 而今,京城里,不久前复兴起来的百业再次凋敝,百姓们多数往外逃,京城的官员们也都尸位素餐。这种情形下,二皇子的到来被视作及时雨,是为扶危济困、匡扶正义解救国难、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的正义之师。 所以,眼下,我们完全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拿下太师,揭露太师的恶行,让太师和他辅助的孝康皇帝齐齐下台,让他与金国所签的那一纸盟约变成废纸一张,便可彻底瓦解太师的政权,让太师和聚拢在太师周遭的乌合之众烟消云散。 二皇子拔乱反正,无论是从伦理位份还是从天公道义来讲,都将是下一位帝王的不二人选。” “你打算何时何地以何方法揭露太师的恶行?”靖王沉着声问。 萧让谦恭道:“这个,主导权在靖王手中。太师交付金国的五千万两白银已被我悉数换成了金箔泥坯,这会儿已迄达金国边境了,过不了几日,金国定然要向太师发难。 咱们的老对手完颜墨自新帝登基不久被无罪释放,而今是金国驻京使臣,这家伙估计是牢里呆久了,出来之后凡事不做整日沉迷声色,留恋烟花之地。心里大抵是存着以逸待劳,希望我宋国烽火不息,战事愈演愈烈,他金国好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 靖王面上浮起一丝冷笑,“既然是老对手,那新仇旧恨一起算!” 萧让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卷,放在桌上摊开来,“这是金国兵马在我宋境秘密驻扎地的军事图,从这张图上可看出他们的野心,他们旨不在守城而在攻城。他们早就做好了撕毁盟约,夺取宫城的准备。 这张图来之不易,其间历经几多艰险,逼得我亲身入虎穴才取得。正是因为这张图,才遭那群金人追杀。” 靖王细细端详桌上的军事图,过了许久,胸有成竹声道:“明日起关门打狗,让这群入境的金狗有来无回。 将我们的骑兵和火器兵布防到这、这、这,切断他们的后援,同时防止金国趁我们整治内乱之时前来进犯,也防止太师向金国求援。 待收拾完金国驻兵,布置好边境安防之后,奉银被调包之事差不多也已传开,完颜墨定然要召太师问罪,到时在馆驿动手,将完颜墨与太师一齐拿下。” “太师已然臭名昭彰,行事越发偏执、无所忌惮,尤其在签下《金盟之约》后,深负骂名,引来不少江湖豪侠追踪暗杀。其自知不得民心、仇家甚多,每每出行十分谨慎,明里暗里至少有十数位顶尖高手保护,其本身又擅施毒,想要拿住他,需紧密布署。” 与高手对峙,靖王从来不惧,但应对毒攻,便没那么安心定志了,其不由自主想到了关新妍,心口一阵牵痛,蓦然收口不语。 萧让觉出靖王所念,想化解沉滞气氛,遂以玩笑口吻声道:“这个老毒物,该是给他扔到涵丁谷,让他与薛老头相毒相克。” 靖王沉静道:“不说这些无用的,咱们好生计议一番,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拿住太师。” 萧让当即敛容肃声道:“其实,我想了好些个法子,但不知究竟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 …… 这日,靖王与萧让谈了许久。翌日,京城郊外发生异动。未遇地震、洪涝,某处坚固的石山突然出现滑坡,据说压死了一队过路商旅,一群难民各执利器从周遭涌现进入受灾地搜寻货物。 某处才修缮不久的堤突然崩塌,大水如猛龙倾泄而出,毁了不少房屋田地,幸好百姓在大水之前因看到蛇出洞,狗燥动等异象提前离了家园。更奇异的是,大水竟似认路一般,流入了附近的水库、河塘,未造成更大损失,反倒为濒临干涸的灌溉水塘注入了生命之源。 不少人似真似幻地瞧见水中有身着铠甲的士兵,有人说那是天兵天将下凡拯救苍生。 还有某处向来毛草不附之地突然失火了,据说是一群乞丐在那发现了几坛子火药,想放烟花玩,不慎将其全点了。 另外,有三处地方出现井水上喷、夜鸟昼行、天降黑雨的怪象,据说是有妖出没,引得许多流民奋勇去捉妖。 此后几日,京郊一直不宁静,百姓们无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常常听到突然的响动,有人亲眼目睹乞丐、流民们追着金人打杀,百姓们遭金人欺辱多时,对金人恨得咬牙切齿,纷纷举起锄头、棍棒加入截杀金人的队伍。 京城里的百姓们听闻京郊异事,皆说金人作恶多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命令水、火、石神讨伐他们。众人倍受鼓舞,也都拿起了称手的利器组成小分队自卫反击。 金人成了过街老鼠,惶惶不安,多数跑到馆驿寻求庇护。 完颜墨正焦头烂额,向国内发出的信息总是迟迟无回应,向太师施压,太师满口重诺,但京城里的金人数目与日俱减。而此时,完颜墨尚不知,京郊明里、暗里驻扎的金兵已然全军覆没。 第468章 变 朝堂之上,百官神色惶然,皆知山雨欲来,天要大变。年幼的皇上浅浅地坐在宽大龙椅的前缘,一张稚嫩却故作老成的脸庞朝向堂下右侧首列轮椅上之人,脆声道:“吴爱卿,金国使臣频频上书,说他的人在我大宋京城屡屡失踪,爱卿何不让守城军帮他找找? 朕二哥,嗯,不对,逆贼赵傥现今在何处?做什么?他到底还攻不攻城了?” 太师推动轮椅出列,动作明显比往日要沉缓许多,声音里透出些许暮气,“回禀皇上,失踪的那些金国人多半是被暴民打死毁尸灭迹了。” 皇上眼睛瞪得溜圆,“岂有此理!这些百姓是疯了吗?这些金国勇士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是帮咱们杀敌平乱的,还未上战场施展神威却无辜惨死。还不速将那些刁民统统治罪!” “禀皇上,这些刁民皆是集体作案,监牢里装不下这许多人,也养不起这许多人,若要大开杀戒,怕是惹怒不少人,到时打起仗来,他们在背后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难道就放任这帮刁民逍遥法外吗?既然他们比那些金兵还神武,这么能打能杀,那不如让他们去杀叛军好了。” “禀皇上,这些人里头有老弱妇孺,若将他们都派去打头阵了,那后方补给可就缺人手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皇上愈发愤慨。 “禀皇上,失踪的那些金人本应该在京郊练兵,却擅自跑到京城里来,是他们先不守盟约。况且从京郊到京城这么远的路途,中间发生什么事也无人知晓,是他们自己到处乱跑惹了祸事遭了灾。盟约中可没有哪条说我大宋国定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于情于理咱们大宋国并不亏欠他们金国。 倘若下次金国使臣再向皇上要人,皇上可推说不知情,让他们自己查去吧,若真被他们抓到施恶之人且掌握了确凿证据,到时再把人处置了不迟。” “说得有理。”皇上款款点头,“这些人本该是来帮朕攻打敌兵,却正事不干尽给朕添麻烦,死有余辜。”第一个麻烦事解决了,皇上紧接着问道:“那第二件事呢?叛贼可有新动向?” “禀皇上,最近京郊怪事连连,臣怀疑是叛贼故弄玄虚,旨在指天说事笼络民心,需防着他们煽动京城军士、百姓做他们的内应,更要防止叛贼混入城中行不轨之事。 臣以为,即日起加强京城户籍人口管理,排查可疑之人。另外,可派人携一封约谈的信函去敌营中交给敌军头领,一来去他们营中探探他们的虚实;二来,倘若他真敢赴约前来谈判,咱们可见机行事。” 皇上粉瓷的团子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这个主意不错,若是二哥,呸,赵傥,敢来赴约的话,朕就将他拿住,先吓唬吓唬他,再封赏他做高官,让他为朕效力,这叫什么来着……嗯……对了,叫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朕说的对吗,吴爱卿?” “皇上心胸宽广、心地善良,是百姓之福。但对这种野心极度膨胀、夺取天下的信念已长久深深扎根在血液里的人来说,无论多重的恩与罚,都不可能让其顺化。” “那怎么办?”皇上脸色一沉。 “若是叛贼愿意入城一谈,老臣这里有许多应对的计策,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前来赴约。” 皇上目光陡然转向左侧首列,“丞相的笔墨号称天下一绝,听说情文并茂,能令文曲星君阅之动容,鬼神闻之而泣。倘若由丞相来写这一封邀请函,相信一定可以请得动叛贼赵傥,不如就由……” 皇上话未说完,忽闻远处有鼙鼓擂响,鼓声紧促,一棒传一棒,由远及近。 “发生了什么?”皇上一阵心惊,蓦地从龙椅上跳下来,双眼直直望着殿门外十里敞道的远端尽头,不一会儿,便瞧见一团黑点在那尽头出现,尽管那黑点已是尽最大的速度奔赴而来,但在皇上眼中看来却比蜗牛还慢,其不由自主拧眉喊出声:“倒是快点儿啊。” 殿中百官皆惴惴不安,等消息的同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直至殿中侍御史不疾不徐咳嗽一声,殿上再度恢复宁静。 在众人切盼的目光下,一名身着蓝色制服的男子仓皇奔入殿中,还未稳住身子双膝下跪头向地,在惯性的驱使作用下,膝盖贴着地往前滑了几许,头以倒栽葱的方式重重磕地,尾椎骨高高蹶起,整个身子险些朝前翻了个滚。 来人极力稳住身子,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声喊:“皇……皇上,大……大事……不好了,金国大兵压境,发动了攻击,京郊传出了火炮声。” 百官闻之色变,满殿讶叹之声不绝于耳。 皇上面色倒还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失望,“原来是金国打来了!可是,不是刚给过他们银子吗?他们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吴爱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师也是一头雾水,正想着措辞,忽闻第二通鼓响,又一人飞奔至殿上,振声喊:“启禀皇上,金国骑兵在京郊遇袭退守铭宕山,金人不停叫骂,说,说……” “说什么?赶紧说呀!”皇上急声道。 “说……说大宋国言而无信,盟约上白纸黑字供奉五千两银子,却只输送一堆金箔坯土。还阻断了金国与驻扎于宋境金国将士往来通信的道路。说……说大宋国明里求和,背后设陷,分明是想拖延时辰准备开战。” “糟糕!”太师纵然一声喊,将神情惘然的皇上唬得一个激灵。 太师急急声道:“皇上,这是叛贼的阴谋,那五千两银子被叛贼使计调包了。叛贼还阻断京城与外界通信制造误会,是要让皇上背负不守信用的骂名,让皇上被天下人耻笑。 叛贼企图破坏我宋国与金国的盟友之谊,斩断皇上的外援,继而放手攻城。 叛贼此举还有一个目的,他们向金国展示武力逼退金兵,以此嘲笑皇上只会奉银求和不会打仗,这样一来,京城军士、百姓之心皆倾向于叛贼,从而使皇上势孤。” 第469章 见 “奉银求和不是国师的主意吗?怎骂名却只让朕一人背?”皇上极其不满声道,“而今白白损失那么些银子,一些儿好处没捞着,反博了个恶名。老早说要开仗,却迟迟未开打,成日里处理一堆乌七八糟的事,这皇上做得甚是无趣。 日日顶着这压断脖子的冕冠,瞧着威风,想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不想做的事没完没了地堆过来。这皇帝之位谁爱坐谁坐去吧,朕不坐了!”皇上说着两只手去摘头上的旒冕。 百官大骇,纷纷劝阻。 太师巍然不动,凝重声道:“现如今,皇上已是骑虎难下。皇上戴不戴旒冕都是金国和叛贼争相掳取的对象,无论落入谁人之手,皇上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唯今之计,皇上只有极力澄清误会,拉拢金国,联合金兵剿灭叛军,如此才能坐稳龙椅,将来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皇上停止摘旒冕的举动,目光滞滞望着前方。 太师再启口:“事情还未到不可逆转的地步。臣建议,立即招金国使臣上殿,皇上拿出最大的诚意,将误会解释清楚,并说明,那五千万两白银已是暂时落入了叛贼之手,倘若金国助我们剿灭了叛贼,那五千万两白银自当归属金国。 另外,为慰勉金兵劳顿,事成之后,或可将我大宋东北方向边境那几十公里苦寒之地赠予他们,反正那地方偏远荒僻,每年收不了多少税银,倒费许多精力去管理。施赠给他们的话,我大宋少些负累,他金国得一处跑马之地,必然欢欣愉悦。” “就照国师说的去办吧。”皇上颓然道。 半个时辰之后,去请金国使臣的人回来复禀,称金国使臣气急伤身走不动路,人请皇上与太师移步馆驿议事。 朝臣们商议一番之后,最终,太师决议,为保护皇上的君威和人身安全,由已代替皇上去馆驿与金国使臣交涉。 太师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无人再有异议。 在皇上怀着感激、崇敬、依赖、希翼等复杂情绪的目光下,在百官默默无言的注目中,太师推动轮椅往殿外而去,那不十分宽厚但异常坚毅的背影成为一道异常亮眼的风景,深深印刻在在场诸位的脑海里。在往后几十年中,这副场景不时被人提起,人们说起的时候不免添油加醋,因为其具有醒世意义,被后人写进了书里,笔墨下多是以贬讽的词性去阐述这副画。 …… 馆驿里,完颜墨确实气得不轻,但还没有气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只是觉得心口好似遭人挖了个窟窿填进了一堆夯土,实沉实沉地直将人往地心里拽。 不久前,已获知京郊的一支明军、五支伏军尽遭诛灭,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还有更坏的消息,金国大汗收到宋国供奉的形而上的五千万两白银一怒之下派兵攻宋,却被宋人的炮火和游击队伍打得灰头土脸、士气全无。 完颜墨料想得到,只有靖王的军队才能打出这样的气势,他想提醒金国将领对手是靖王,不是太师手底下那一群草包。可是,消息传不出去,刚获得的几条重磅消息还是对方有意放风让自己知晓。 名义上是金国使臣,实际上已是当枪匹马深陷敌营,而今只能期望从太师这里扒开一条口子获取一线生机。 完颜墨前思后想、深研熟虑,将半生积累下来的军事才能和商业精明全部运用到此次与太师谈判之事上,已然拟好了一长篇自认为周密、极具前瞻性的谈判精要,然而,在满怀希翼期盼太师到来之时,天降不速之客,让他希翼的翅膀生生折断。 来者二人,一黑一白,黑的如玄冥天尊,白的如玉瑶上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完颜墨一左一右,令完颜墨身处暖阳明室却不自禁冷汗涔涔,看两位天神的神情仿似见到黑白无常。 “许久不见,还以为完颜使臣会像我想念你那般想念我,看这表情,显是惊吓多过于惊喜啊!”靖王轻悠慢缓声言。 完颜墨有苦说不出,任谁脖子上搁把闪着冷光的剑都不会表现出惊喜吧。 萧让抬手轻巧地从完颜墨手中抽出稿纸,一目十行地淡扫而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蔑笑,“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精妙!算了一万步,偏漏算了前面至关重要的一步,完颜使臣低估了自身的性命价值。” 完颜墨陡然挺直腰身,昂起头,闭上眼,慨然声道:“既是落入你们手中,什么话也不必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愧是做过将军的,生死看得开。”靖王淡声道,“未知完颜使臣对名誉二字是否也这般看得开。” 完颜墨攸地睁开眼,“想用名誉作要挟,要我帮你们对付吴太师,别异想天开了。我完颜墨为大金国流血流汗,一片赤诚忠心,金国大汗和勇士们有目共睹,他们绝不会听你们几句别有用心的谎言就否定我、否定我为大金国作出的贡献……” 完颜墨滔滔不绝,靖王以不高不低足以使完颜墨听得清楚的音量平静声述:“那五千万两白银实是在出宋国边境之前,尚在完颜使臣监护之下被调了包;京郊金兵驻军这么快覆灭完颜使臣的那张军事图起了不小的作用;京郊金兵驻军正遭清剿之时、宋军正往京郊要塞架设火炮之时,完颜使臣正陶醉在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之中……” “……妄想造我的谣,妄想污蔑我,妄想腐化我,”完颜墨口气坚决连说了三个妄想排比句之后,绝然道:“说吧,要我怎么配合?” 萧让噗嗤笑出声,双掌很有节奏地附合,朗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喜欢完颜使臣这种知荣辱,量得准分寸,晓得进退的聪明人,可比那哪哪都硬的活死人有意思多了。” 完颜墨神色一变,讨好声道:“其实,我早看出太师和孝康帝的政权撑不了多久,大宋的政权早晚还是要归于像二皇子、靖王这等英明神武之人的手中……” “闭嘴!”靖王沉声喝止,“只让你指证太师通金叛国,谁许你对我大宋国政指三说四?!我大宋国君英不英明神不神武,只看你的下场就知道了,勿需你多言!” 第470章 陷 完颜墨识相地闭嘴,下一秒下颌被一只大手掰开,嘴里遭塞入一团麻布。完颜墨眼睛大睁,喉间发出不解的“唔……唔……”声。 萧让一边麻利地用绳子捆缚完颜墨一边为其释疑:“作为金国使臣,你的使命已完成,作为指证太师罪状的证人,我们会绝对保护好你的人身安全。” 完颜墨被结结实实捆成个肉粽之后,靖王与萧让目光深沉对视,萧让轻一点头,靖王果断拎起肉粽跃窗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太师来到馆驿,被怒火中烧的完颜使臣指着鼻子骂了足足一柱香时辰,太师喏喏承受,直至完颜使臣火气泄了大半,太师才细细解释,巧言推脱责任,不着痕迹地将万恶之源归总于二皇子。 二人唇来舌往争执一番,意气之下威胁示狠的话摞了一筐,之后,各自卖惨陈述苦衷,又互不相让地争论一番,意味深长地抒发各自立场之后,又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说几句良心公道话。最后,终于谈到解决之道。 又是一番争执,恶骂,叫苦,争论,表情述意,相互理解,两人均是唇干舌燥,心力交瘁,经过了一番长时又激烈的讨论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签下了一份协议。 协约中,完颜使臣狮子大开口,提出种种蛮横要求,诸如: 一,大宋国需为死在大宋境内的金国将士担付运尸银、丧葬银、慰抚妻儿老小银。 二,金国急调五万兵马入宋助平叛,大宋国需给予这五万兵马军饷、食粮。另外,兵器折损、士兵伤亡费用概不能少。 三,金兵入境之后,大宋所有道路及要塞均对金无条件开放,金兵驻扎之所十里范围内的百姓任金兵驱遣。 四,平叛期间,宋国需交一名皇上的弟或兄入金国做质子。 五,平叛之后,宋国将在金宋交界之处割让七十五座城池予金。 …… 太师极力争辩不过是减少了些赔付的白银和城池的数目,另外,太师死守住了一条底限,即金兵未获宋朝皇上招见绝对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双方各自收好一份签名盖印的协议书之后,太师对完颜使臣诚挚声道:“希望完颜使臣尽快将这份协议书传回金国,我大宋军民如今已是鱼游沸釜,燕处危巢,急等金国悍兵强将前来扶危助困。” “十分理解太师忧国忧民之心,然,太师需明白,这份协议是在我金国大可汗未授权之下拟定,尚不具任何效应,真正的主事权在我金国大可汗手中。这消息一去一回,势必需要些时日。不过,太师宽心,我定然会勉力、尽快办成此事,毕竟此事若成,对两国来说,都是十分利好的大事。倘能促成此事,我完颜墨也算是改变金、宋未来百年命途的风云人物,是金国开疆扩土的大功臣,将来,必然扬名四海、名垂青史。” “正是!正是!”太师频频点头附和,面具下却是一张苦涩郁愁脸,心里黯叹:你若名垂青史,我必遗臭万年。 真真假假谦辞客套一番,太师乘坐鸾轿离去。 完颜墨站在馆驿门前大道上,目送鸾轿逐渐向远,吁出一口长气。抬手弹了弹眼罩,这是真正完颜墨习惯性的举动,模仿一个人久了,不自禁的将原本刻意练就的习惯性动作已变成了已身的习惯行为。意识到这点,萧让扯动嘴角笑了笑,喃喃道:“这么卖力出演,能在擅相人之术的太师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称不上偷天换日的绝顶高手,也该称得上乔装易容行当的圣手吧。 在下总算是不辱使命,接下来,靖王,看你的了。” …… 太师坐在鸾轿中闭目养神。轿子轻微摇晃好似一个摇篮,晃得人昏昏欲睡。天子的坐轿果然是鳌里夺尊、天下无双,太师心里默然感念一番,正想全身放松好好小憩一阵,天生的敏锐力忽地觉醒,隐隐察觉一丝不对劲。 细细品觉一番,觉察出周遭太过安静,这极不寻常。此时正是巳时末午时初,该是街面上一日当中最纷攘之际,就算市面萧条,也还有不得不为食粮而出门在外奔波劳碌之人,街面上不应该如此安静。 太师睁开眼,抬手掀开轿厢侧帘向外望去,只见街边铺子齐崭崭板门紧闭,道上一个人也无,猫狗也未瞧见一只。 太师心里越发疑窦丛生,遽然大声命令:“停下!回转!择旁路去宫城!” 抬轿人忙忙转向,轿子颠簸了一阵,忽地停住不动了。 “谁叫你们停下来?都给我跑起来,快……”太师心急如焚,气恼地掀开轿子前帘,待瞧见眼前景象,话音戛然止住。 只见街道两侧屋顶上飒然挺立着数十位未蒙面的黑衣人,而时时紧跟保护自己的三十余名暗卫已齐齐现身围在轿子周围。 两方人以目相峙,皆不动不言。 “怎么回事?”太师威然低喝一声,一名青衣鬼脸男无声飞落轿前,身姿恭敬低声道:“太师,对方皆是天水镇杀手村声名显赫、名列在榜的顶极杀手。” 太师浑身一凛,目光里明暗交错神色复杂,随后,身子徐徐往后坐靠,似有些认命般地低呤:“他终究还是来了。” 鬼脸男声言:“此地不宜久留,肯请太师允准属下背负太师趁早离场。” 鬼脸男话音落,地下传来连续异常响动,太师立即用尽双臂力量全力将身子送出轿厢外,鬼脸男接住太师脚尖点地飞跃而起,未料空中喷来数管水柱将其击落,与此同时,地板塌陷,下面坑道流水奔涌。 鬼脸男与太师双双跌落水坑,鬼脸男迅速背起太师,准备再逃,抬眼见双方已打成一片,屋顶上架设着许许多多的竹排管,所有管口不停向下喷水。 场上所有人很快皆被淋了个透湿。太师伏在鬼脸男背上随着鬼脸男东奔西突,双手不停地从袖口、腰间、衣襟、靴子里取出被水湿化的药丸、粉包、涂毒暗器等,随手扔向地面,直至无可再扔,竹排管亦停止喷水。 第471章 输 “出来吧!”太师昂头朝天大喊,“这次,咱们之间的恩怨是真的该了结了。” 屋脊上,一条黑影从耀目的阳光处走来,当长长的影子正正罩住太师之后止步不前,其驻足静立片刻,飞身跃去。 鬼脸男心领神会,背负太师追踪黑影而去,越过十数条街,终于在一处私人宅院里的一片广茂竹林中落脚。 黑影背朝鬼脸男静伫在前方,听得身后脚步沉响,缓缓转身,玉容俊颜夺去松茂修竹的华彩,令这满林劲翠成为陪衬。 太师让鬼脸男将自己放于地面,随即对鬼脸男一摆手让他离去。 “太师,……”鬼脸男不确定太师的意图,迟疑发声。 “走吧,你不是他对手。”太师明确下达驱逐令。 鬼脸男神情一阵难堪,似受到羞辱一般,其目视着前方伫立的靖王发狠道:“即便不敌,也不能让他太轻易从我渊无崖手中拿人,不然我渊无崖哪还有脸在江湖上立足。”说完从腰间取出长剑以闪电之速驰向靖王。 靖王见状,当即以更快之速迎头奔来,相距不足一米之际靖王才拔剑,一声清脆伴着几点火花闪逝,只一招,胜负已分,鬼脸男背对靖王直棱棱扑向地面。 “唉,”太师幽然长叹一声,“没脸偏要争脸!还非要比速度、比剑法,真是勇者无畏,愚不可昧!” 靖王稳步走向太师,在太师身前三米远处站定,沉然道:“暗卫理当死在敌手,他虽败犹荣!而太师你,无论是生或是生,无有荣光,只有恶贯满盈、臭名昭彰。” “哈哈……”太师背抵一根苍竹仰天长笑,笑过好一阵,低头声道:“没错,论阴谋阳谋、治世经略,我比不过你靖王,甚至比不过那小丫头,就连我最引以为傲的医术,也败给了那小丫头。 而今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活着跟死了也无甚差别,还续着一口气苟活于世,一是不愿放权,二是不愿看我的宿敌——靖王你来执掌这江山,我情愿毁了它也不愿拱手让于你。” 靖王就地盘膝而坐,与太师视线相平,“只因家父当年在你的举荐信上写下‘此人偏狭、奸佞馋滑,不可担要职’你便让家父与大宋数万将士葬身北关,任大宋边防被塞外鞑子攻破,让边关数十万百姓遭受欺凌之苦? 甚至在家父死后,还处心积虑给他冠上叛将之名,并誓要灭他全族? 你可曾有一丝愧疚?” “为什么要愧疚?真要清算,你们赵氏愧对天下!在我入仕以前,淮南、两浙、两广,年年洪荒、饥荒,年年死上万人,谁管他们死活了?上面拔的赈灾粮全肥了大小官员,谁来体恤百姓疾苦? 百姓,不过是一群蝼蚁,官员想升迁,拿他们做文章、裱门面。官员想掩盖恶行,纵火、绝堤、乱刀乱箭,深怕他们死得不透净。 有谁知道,我原只想做一名县官,只为躲避繁重徭役,逃避苛捐杂税,不愿终生面朝黄土背朝天。 曾只想做一名实实在在为百姓做点实事的县官,三次乡试不中,最后获知,不中榜是因为未给阅卷官送银子。 这就是你们赵氏江山、大宋王朝建立的官场体制。 自我入仕,越发看清,凡有恻隐之心、妇人之仁者做不了官。要想活得不憋屈,不受人欺凌,只有一步步往上爬,爬得越高在你面前趾高气昂之人就越少。 君贤则臣明,在那个只知贪图享乐的昏君掌政下,拱到其身边玩纵权柄的只能是我这样的人,不是我吴某人,也会是别个奸滑之人。 如你父亲这种刚直之人,迟早是要被人收拾的。我既然向他举起了屠刀,就必须铲草除根,毁他个彻底。也正是因为整办了你父亲,之后,我更加下定狠心、不择手段地除去所有瞧不顺眼之人。” “天道有轮回,恶行必有恶果!”靖王冷淡声言,“所有恶人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太师你每杀一个正直无辜之人,每做一件滥恶之事,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说完,靖王转移话题:“你头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想知道?”太师扬声,随即叹声道:“那日,恰如今日你我这般,一个稳操胜券,一个走投无路,她求我放了那名小太监,甚至愿以命相抵。 她拿出匕首朝自己身上连捅八刀,满身窟窿倒在血泊中。我上前为她止血,她双唇翕合似有话要说,当我拿耳朵凑近听语时,她将藏于嘴中竹管里一只盅虫吹进我耳中。 那只盅虫来自西域,喜食蚕蛹,听节鼓而动,原是贮放在府中藏宝阁之中,藏宝阁被炸之后,盅虫失踪,曾以为是被火烧死了,未料,竟是被她拿去了。 当我以蚕蛹、节鼓召唤盅虫,却引得它狂性大发,不停往我脑袋深处钻。那丫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改变了盅虫的口味和指令。 我只能让人钻颅取虫。 你想知道那丫头下落?我只能告诉你,她被一名异域僧人带走了。” 靖王一个起势从地上立起身,走近太师并面无表情声道:“撒谎前需得考虑周全,以后,同样的问题我还会再问,甚至想到什么问什么,找不出关太医,你永远妄想解脱。”说完拔出长剑气定神闲地在太师面前挽出一朵繁复的剑花。 须臾间,太师的头发、面具、衣衫、鞋子俱已碎成渣,身上只余一件刺不破的昆衣,地上散落一堆瓷瓶、吹针、暗器、纸屑等。 靖王的剑在空中停顿半秒,之后,潇洒几个起落,太师的手筋、脚筋尽皆被挑断。 在太师吃痛张口吸气之际,靖王以剑柄击其左颌,两颗牙齿和着一个黑色鳔囊从其口中喷出。 太师低头吐出几口鲜血,忽尔低低痴笑。 “笑吧,往后有你哭的时候。”靖王收起剑,转身要走。 “有个秘密未告诉你。”太师粗呼着气声道。 靖王回过身,看着面目丑陋、满嘴鲜血,浑如食人恶兽的太师。 “你藏在镇国公府祖祠的西昌候已然身死,这个世上,无人再知晓你母亲棺椁何在。你赢了我又如何,赢了天下又如何,你和你父亲一样,最想守的人守不住,到死都不能瞑目,哈哈……” 第472章 攻 “家父对你的评断十分中肯,你这人偏狭、奸佞谗滑,另外还有,贪恋权财、衔悲蓄恨。你这样一个满腹愁怨,满心毒计,时时刻刻警防一切,以践踏别人尊严来感受自身存在之人,一生当中,定然痛苦多过于快乐。 你知道被人诚挚以待、舍命相护是什么感觉吗?我想,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非但不知道,还十分嫉恨别人有而你没有,因此才这般费尽心力从中作梗。 知道吗?那是一种超脱生死,不虚此生的感觉。你这一生,绝对是白活了。”靖王说完淡然转身离去。 两名轻功上乘之人飞落太师身旁,一边一个架起太师往远处院落飞去。 京城各条街道上扰攘纷纷,百姓们层层叠叠聚拢在不久前贴出的告示前,后面的人实在看不清,便让那离告示近些的人大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前面的人念完一遍,听到的百姓立时嚷嚷诉苦不迭,后边未听清的百姓向前边人打听,知道详情之后,俱加入诉苦行列,有性情刚烈的,直接骂了起来: “前边驱狼,后边进虎,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不如去深山老林住着,就算被真的老虎吃了,也认命,跟那蓄生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可若留在此地被那群蓄生不如的东西害了性命,那真是戏子淌眼泪——可歌可泣。” “金狗劫我们家财,伤害我们家人,倒还要赔付他们银子,天底下竟有这等道理。” “那些银子定然还是从咱贫苦百姓身上搜刮,这税赋减半限期三年的政令终只是一句戏言罢了。” “割让七十五座城池啊,那一池一地可都是先人们用生命、血汗换来的啊,不出一兵一卒,就凭某人上下嘴唇一咋就让出去了啊……” 一片愤怒或唉叹声中,一道略带兴奋的尖声响起:“协议中说,金兵未得召唤不得入京,如此说来,还是京城这块地界最安全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道苍凉之声响起,让刚刚涌跃起来的鲜活之气陷入死寂。 …… 一队巡城骑兵从街头拐角处奔来。 百姓们封口缄言,如鸟兽散。 骑兵们奔至告示前,看着墙上贴的那张拓印的协议书。有人翻身下马走上前准备将那违制的告示撕下来,为首的将领大声喝止。 “你们当中,或者说你们认识的将士当中,有多少家乡在真定府、青州那边的?”将领亮着嗓门纵声喊,“入伍是为保家卫国,然而那些将士在前方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后方家园的田地连同妻儿老小都被无端送给了鞑子,不觉寒心吗?你们认同这丧权辱国的协议吗?” 兵士们不语。 “走吧。”将领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下午,京城街道比往常稍稍热闹了些,不少百姓涌到街头看风。宫城更是扰嚷不息,议事殿内,许多官员联名上书反对让那纸协议生效。还有一群官员为太师失踪而呼呼咧咧。皇上如无情无绪的木偶一般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许多人以为皇上遭受重重打击已心慌失措以至麻木呆怔,皇上实则是因为午觉没睡饱而困乏滞愣。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至殿上。 皇上的鸾轿在琅玕街找到,太师不知所踪。整条琅玕街被毁,而这条街上的所有店铺均属一位名为钱华的京商所有,数日前,店铺尽数关张,周边护城渠被改道。太师极可能已遭人劫持,劫持人或许与这位名叫钱华的京商脱不了干系,然而,这位钱华背景复杂,是鬼是神无人知晓。 与太师一般离奇失踪的还有金国使臣完颜墨,据说,完颜墨与太师签下协议之后便匿迹了。 赵傥的兵马俱已拔营往京城方向围拢过来。 京城禁军、守城军见到张贴在各处的协议书怨气不小、士气低糜。 还有,不知什么人往街道路边、营卫周边广泛散洒免罪牌,听说,凡执此牌者皆可算归顺赵傥,他日赵傥军马入城,执此牌者可免受罪罚。 一个个消息如溅入热油锅里的水,惊起一片炸响,终是将似睡未睡似醒未醒的皇上惊醒,皇上茫然看着殿上一群如热锅上蚂蚁的大臣们,当真是不知所措。 白日的喧嚣终因黑夜到来而澄寂,京城各条街道上,白日间抛洒于道上的免罪牌俱被捡光。 夤夜时分,京城北面一道城门开启,一列千余骑兵疾驰入城,直奔宫城。马蹄在街道上发出哒哒声响,百姓们紧闭门户,守城军绕道而行。 这一夜,百姓们在惶惶不安中等待天明,然而,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远近不时传来马蹄声、打杀声、混乱人语声、仓皇脚步声、砸门声、尖叫声、喝骂声、哭泣声…… 有人瞧见宫城方向有火龙冲天,有人瞧见身着同样银铠的将士们在街头拼杀,还有人瞧见一趟又一趟载了人的囚车从街道驶过,更有人亲眼瞧见雄壮威武的将士悍然砸开宏伟庄严的公府、伯候大门,冲进去抓人。 终于天明日出,喧闹了一晚上的京城此刻好似睡着了一般,处处一片沉寂,街道上还残留着暗红血迹,宫城方向的火龙也已安息。 日上三竿,街面上仍然一个人也无。 直至未时,京城守城军恢复巡防,巡防的军士们向百姓传达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凡执免罪牌者可去就近市街换取一贯钱或可换取对等价值的物资,每户限换一次。 从消息中,可获悉,昨夜一战,义军胜。百姓们纷纷打开闭锁的大门涌上街头。 翌日,在夹道军阵的守护下,在百姓们的热烈欢呼声中,赵傥及其部下一众贤才悍将骑着高头大马风光无限地进入城中,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新皇驻城第一日,颁布数条政令,关乎到整军纪、严律法、废除旧的不合理制度…… 每一条都让百姓感受到新的政体好似一棵健康茁壮的芽苗不断向上蓬勃发展,又似是看到一艘久久搁置在阴暗黑水沟里的大船终将要起步扬帆归入大海。 第473章 意外 时下百废待兴,靖王撇去了随身携带的剑,执起了笔。因为是扶助新君的头号功臣,更是因为本身才能显著,被新帝授予了国相之职,统管三司六部。 这日,靖王在三司部埋头看帐,不知不觉已入深夜,萧让拎着两坛酒入进来。 “这般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是想成为大宋史上最勤奋、最短命的国相,好让皇上痛心疾首,让百姓深情悼念,让后人膜拜瞻仰吗?”萧让神情散漫地调侃着,随手将两坛酒置放在桌上,又从怀里取出两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摊开来,一个纸包里装着酱牛肉,另一个纸包里装着油酥饼。 靖王闻到食物散发出来的香味这才发觉肚子饿得慌,不理会萧让的毒舌,伸手取过那装着油酥饼的纸包凑到唇边大口嚼咽,又猛灌了几口酒,吃饿喝足才开口说话:“交给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萧让嘴里满满一口牛肉,囫囵咽下去后,回道:“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谈国事,仿似催命阎罗似的。” “最迟明日,我要听到结果。”靖王果断声言,之后继续埋头于帐目中。 “唉,”萧让轻叹一口气,推开面前的酒和肉,又伸长手将靖王面前的帐本合上,“你都三日未走出这个屋子了,我特意过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调适调适心情。” “又皮痒了是不是?”靖王寒着张俊脸不客气声道。 “不是,不是,”萧让连连摆手,又忙忙声道:“我这里有几则好消息,也有几则坏消息,国相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靖王随口道,双手撑开椅子闲适地仰仰头扭扭脖子,展胳膊展腿。 “坏消息是刑部大牢、太师府、太师亲信府邸皆找遍了,未找到北昌候,亦未找到关老爷。” “那好消息呢?”靖王淡声问。 “好消息是,在死刑犯牢狱中寻着一名与关老爷同名同姓之人,其面目、身形与关老爷有六、七分像,据他所述,早在崔敏劫牢之前他就已被安排了进去。关老爷其实早已被崔敏救走。” “崔敏现在何处?”靖王目光紧盯着萧让。 “崔将军伤重未愈,一直在府上养伤。” “可曾亲自去确认过?” “伤重初时,去看过,确实伤得很重,没个半年该是起不了床。后来,事情繁多,未再顾念到他。” 靖王眸光闪了闪,似有所思,开口却岔开话题:“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一则消息,我想,靖王应该会很感兴趣。天牢里发现萍儿姑娘,其满身带伤,腹中应该有太师想得而得不到的消息。她要求见靖王,说是有靖王想听的消息。” 靖王即刻起身欲往外去。 萧让赶忙声道:“我消息还未说完呢……” “赶紧的!”靖王皱眉。 “我已基本确定太子和皇后没死。” “这个我已知晓,甚至已然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萧让满脸惊奇,可气的是对方并不打算解释,迈开大长腿直往外去,萧让只好跟上去追问。 靖王边走边回答:“关太医早已为太子谋设好了出路!她利用太子三司使监察及尚书令的权柄指使三司使与户部几名小官员做手脚,捏造了一个旁人不易查出来的假身份,将原本属于太师的大批异地资产划作问题产业随后以正当合法程序转移到这个假身份名下。这个假身份的年纪、身高等各方面条件与太子诸多条件相吻合。” 靖王忽然立住脚,疑惑声道:“我奇怪的是,她是如何查到太师的那些隐密资产的?若不是正巧知道其中几处田产确属太师,我也不能知道那些全是太师的隐密资产。” “可惜史大人早已不知去向,不然,可以找他问一问。”萧让声言。 “仍照她的行事风格,多半是将史大人放生了。” “有段时日,萍儿姑娘与关太医寸步不离,或许,萍儿姑娘知道些什么。” 闻言,靖王大步流星往天牢方向去。 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霉烂的草堆上蜷着一个瘦弱并伤痕累累的身影,听到外间脚步响,草堆上的人瞬时有了活力,奋力撑起身子挨到牢门边。 靖王在牢门前站定,看着牢门另侧蓬头垢面的女子。 “太皇叔。”女子声喊。 靖王一怔。 “我是赵曦儿啊。” “赵曦儿?”靖王喃喃复述,“曦儿十年前染寒疾死了的。” “没有,我没死,我被父皇……先皇送到梓州西南将军庞将军府上做丫头,后来改容替代了庞将军女儿,再后来,明着为先皇后,实际上却是为先皇做事。”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还要告诉我什么?” “而今,我已不必为任何人卖命了,可以做回自己了,没有什么秘密不能讲。我知道我曾经做过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如果还能活着出去,我想赎罪。 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将卑山族的圣物血玉芙蓉石亲自送回去。 太师对我用尽刑法逼我说出与关太医有关的点点滴滴,我敬重关太医,未对太师招供。但许多事,我想说给太皇叔听。” 见靖王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萍儿紧接着声道:“关太医行事玄妙,有些事,我能看懂,有些事,我看不太懂,我就说我看不懂的吧。” “所有,我要听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靖王悭声道。 萍儿愣了一瞬,很快理清思绪,娓娓道来。 狱卒搬来两把椅子,靖王与萧让一坐坐至天明。 在靖王的要求下,萍儿讲得十分细致,细致到关新妍与任何人之间的情景对话都一字不漏地陈述,好在萍儿天资聪颖,悟性和记忆力都不差,基本能满足靖王的愿望。 远处传来公鸡报晓声,萍儿话音已落下一阵,靖王好似没听够一般,静等着听续,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对方已没什么可讲了。 靖王神情郁郁地站起身。 “太皇叔,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吗?”萍儿满脸期盼地看着靖王。 “如果确可在昭华院找到你所说的证据,可以允许你以功抵罪,让你带着血玉芙蓉石离开。” “谢太皇叔!”萍儿急急退后两步,躬身跪下。 靖王迈步离去。 第474章 罪 从昭华院侧殿踏脚凳下的石砖底下,果然找出一沓文件。靖王将文件从头至尾粗览了一遍,缓缓抬起头,神情复杂,似悲似喜。 萧让迷惑地从靖王手上取过文件,乍眼一扫,即刻被吸引,当即细细阅览起来。 文件共二十多页,检举了太师六十余宗罪,每条罪名后附有详细析辨及人证、物证出处。大体分来,包括毁害皇室宗庙罪、叛国罪、私自贩运违制物品罪、破坏市场秩序罪、谋财害命罪、纵亲友霸凌地方官民罪、贪污受贿罪、渎职滥权罪。 “太好了!”萧让忍不住兴奋大喊,“有了这些,太师万死莫赎!拔掉太师这根老树盘根,与之相依存的所有毒草、毒虫都将殃败。 顺着证据链,恰可将军机大臣、大理寺卿那些老贼的罪名、罪证补全了。再循着贿赂名单、太师亲友名单将那一个个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全部暴露在正阳之下。 关太医着实太有远见了,似是早已料到咱们入城之时,敌方会大举销毁罪证。她只干掉太师一人,便剔除了腐政所有毒瘤,佩服佩服,诚想拜她为师……” 萧让太过欣喜,双目反复在文件上留恋且兀自嚷嚷着,未注意到靖王脸色早已是一片沉郁。 “去做该做的事吧!办完之后,将这手稿还给我!”靖王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萧让听出靖王声音不对,愕然抬头,只来得及看到靖王的背影,明明是迎着朝晖高大又挺拔的背影,沉稳而缓慢的步伐却透露出心底的苍凉。 两日后,太师被囚车押着放在西市街口,旁边竖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面刻着与之相关的六十余条罪名,每条罪名后皆有一排简略要案陈述。 百姓们围着囚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数日过后,囚车前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许多人皆是不远千里来专事瞧太师落魄下场。 昭罪的木板上只有上千字,其省略的字数和曾发生的一段段凄苦哀怨不公事被百姓们以口相传的方式补全了。 一名又一名百姓从人群中站出来诉说自己遭受的悲惨经历,最后皆情难自控扒到囚车前厉声向太师质问。围观的群众深受触动,几经垂泪,现场怒骂之声不绝于耳。 若不是囚车旁立着两位魁梧的士兵,百姓们必然早已涌上前对太师动手了。 到第十日,囚车前的百姓浩浩汤汤,数十人争相上前控诉太师恶行,争不出个先后上下,便各自对着面前一小撮百姓倾诉苦情。 人群中有人抑制不住激奋,拿鸡蛋砸向太师。两名押囚士兵正纠察扔鸡蛋之人,空中飞来更多的鸡蛋,还有菜叶子。场面失控,两名士兵无论怎么喊、怎么拦都不顶用。 一直闭目装死的太师终是再装不下去,睁开眼,看着面前一张张愤怒扭曲的脸孔,似看到汹涌狂潮中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随时要扑上来将自己鲸吞,数日来积聚在心底的惶恐不安终于攀升到了至高点。 “给我个痛快的!我要见靖王,我要见靖王……” …… 云雾峰山腰处,一处灌木丛中,一只花色羽尾山鸡昂首挺胸迈着自信的步子、亮着锵劲的嗓子悠悠闲荡。走着走着,无端被一颗小石子砸中,惊得山鸡音调陡转,尖叫着扑棱起翅膀,半飞半跑地急速逃离险境。 接二边三的石子砸到身上,山鸡慌忙转了七、八个方向,终于找到一条安生些的路,跑着跑着,脚底下起了张网,被兜了个正着,然后,被网着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呀晃。 一名身穿绿衣裳、头顶草环的圆脸小姑娘从附近一个深坑里爬出来,开心地跑向那只山鸡。 “姐,我抓住它了。”小姑娘倒拎着山鸡两条腿向着一处大喊。 眼望着的那处草坪晃动两下,冉冉升起,底下一颗黑色脑袋悠悠从地平面上浮出,露出一张清丽绝俗且苍白无血色的脸,其神色并未有多少欣喜,倒泛着些倦慵之色,“老规矩,去清洗干净拿过来给我煮。” “啊?每次都是我,这次是不是该轮到你去清洗了。”清曼不满声言。 “那你来煮?” “我不会。” “要我清洗,还要我煮,然后大部分都填了你的肚子,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不合适。” “那还不快去。”关新妍说完,头脸缓缓没入地平线下,原来她是躺在垫了厚厚干草的土坑里,身上放着一支弹弓,方才正是用这只弹弓将山鸡赶至埋伏圈里。 清曼瞧了瞧手中羽毛厚密的山鸡,满面愁苦地叹口气,认命地走开了。 …… 时近午时,到了午膳时候,宽敞的山洞里,中间以木板简易搭了个桌子,桌子上摆着三菜一汤,有油焖春笋、香菇碗豆、凉拌香椿、沙参玉竹汤。桌旁围着三人,老僧、清曼、关新妍,各人手捧饭碗埋头刨食。 关新妍吃完一碗饭,起身去外边盛饭。 清曼先前往肚子里填了大半只鸡,肚子还是饱的,很快放下了碗筷。百无聊赖之际,目光盯上了老僧的脸。 “老纳脸上有什么?”老僧随口问。 “大师没发现你近来脸色红润许多么?”清曼诚挚道。 “大概是因为你姐姐厨艺太好,老纳没管住嘴,多吃了许多。” “不是啦,姐姐说得没错,大师是该好好补补,那些鸡汤果然没白吃。” 老僧遽然变色。 清曼恍然意识到自己嘴瓢,立时捂嘴,随即忙忙解释:“不是,大师听错了,我说的鸡汤指的是基、笈、嵴、鲫……荠汤。” 老僧夺路奔向洞外,狂吐不止。 正在盛饭的关新妍见老僧如此情状骇了一跳,放下手中碗、勺,急切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 老僧苦不堪言。 一柱香时辰后,关新妍与清曼双双跪在洞门口被迫接受太阳热情的送暖。 “问你件事,咱俩是同一个生父么?”关新妍目无焦距对着前方,无精打采声问。 “是啊。” “咱俩是同一个生母么?” “不是。”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看不懂你的行径路数。” 清曼委屈地嘟起嘴,“想说我蠢直说嘛,饶这一大圈让人费脑筋。” “你哪里蠢?说你蠢的人才真是蠢。你不过是故作蠢笨,存心要让大师早些儿将我们轰走。有点儿看不明白,你若不想呆在这里,可以自个儿下山去呀,为什么非要捎上我呢?” 第475章 计划 “三姐怎么这么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嘛。”清曼软声辩解。 “是不是你自个儿心里明白。”关新妍轻描淡写声言。 清曼缄默,过了一会儿,幽幽声道:“三姐,我觉得你这次醒来,和我疏远了好多,好似处处防着我一般。以前,咱们之间不是这样的。” 关新妍转过头来,看向清曼,在清曼脸上细细打量一番,渐渐蹙起眉头,忽地神情一散,又是一脸风清云淡,不经意道:“以前怎样我想不起来,但是,我的直觉不会骗我,你对我不诚,有时,还隐隐有些许敌意。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敌视我,但还是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日后倘有机会,会尽力报答。你若是想下山就径自下山去吧,不必强留在此勉强自己,若有什么顾虑可以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 清曼低下头紧咬下唇,似是努力想辩解之辞,又似是在是否和盘托,还是继续隐瞒两个决定之间徘徊不定,努力作思想斗争。 旁处响起草地穿行的脚步声,两人循声望去,俱展颜欢笑, “崔将军!” “崔大哥!” 十多米远处,崔敏背负着一个大麻袋走来,那健硕朗逸的身影是山上这对姐妹时时期盼的亮眼风景。不过,关新妍目光和注意力都被那只麻袋吸引,而清曼的目光和注意力只在那人身上。 崔敏走近了之后,瞧这对姐妹跪着的姿态,不觉稀奇,和悦声道:“你们又怎么惹大师生气了?” 清曼脸对着崔敏悄然将眼珠子指指关新妍。 关新妍大方声道:“悄悄儿地给大师补了点鸡汤,被大师发现了。” 崔敏脸上即刻阴云绵绵,真心替大师糟心,不知大师这回又要念多少遍《大悲忏》才能赎回罪孽,“大师只罚你们跪石,真是仁慈。” “大师不该罚我们。” “为何?”崔敏奇声问。 “大师多受一次苦难,便多一番冶炼,更多一层感悟,更可多多理解佛祖的苦心、佛经的奥义。” 崔敏讶然失笑,“你总有理由。” “摁!”身后洞门口传来老僧自喉间发出的沉响,关新妍立即紧抿双唇,规规矩矩跪好。 崔敏抬头看向老僧,步上前谦恭向老僧施礼。老僧回礼,躬身延手将崔敏引入洞中。老僧入洞前,回头对姐妹俩威严声道:“起来吧,以后万不可再犯。” 关新妍与清曼敬声称是,待老僧转身,姐妹俩迅速起身步向崔敏留在地上的麻袋。 半个时辰后,崔敏从洞中出来,在主峰山石间找到关新妍。 “在做什么?”崔敏从关新妍身后乍然出现,坐到关新妍身旁。 正低头刺绣的关新妍受惊,手抖了一下,感觉到一阵刺痛,抬起手查看。 见状,崔敏一脸歉疚,立时拉过关新妍的手,一边急切查看一边声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在瞌睡……”见到指腹上冒出血点,下意识就要放进嘴里吮吸。 关新妍更快意识到对方将要进行的动作,攸然抽回手,淡声道:“没事,小伤而已。”随即摊开两只手放在崔敏面前展示,“瞧这双手,已有不止十处这样的小伤了,但是,伤口好的快,又不留疤,不妨什么事。” 两只纤葱玉手上确未有疤痕,但崔敏脸色依旧阴郁,好似那十数针全扎在他的心头,“既然这么辛苦,就不要绣了。” 关新妍拿起手中快要绣完了的玉堂富贵图,恬淡道:“看,这里面的景致多好看,白玉无暇清香远溢的玉兰、花团锦簇落英缤纷的海棠、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的牡丹,每勾取一针一线,就好似在欣赏局部面画,似能感受到和风日丽、馥郁芳香。 沉浸其间,会让我感觉安宁,忘记不安和惶恐,不必去想我是谁,遭谁所伤的这种烦忧事。” “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崔敏语声温柔,但目光里透着不可撼动的坚决。 “我知道,可是,我说的惶恐不是来自他人的迫害,而是……”关新妍凝神费劲想了想,继而接着说:“一种自我认知能力的缺失,我觉得,我和你们都不太一样,有时候甚至觉得,我是一个外来物种,原不属于这里。” 望着崔敏很努自地想要去理解自已字里话外含义的模样,关新妍泄气地说:“我又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不是,”崔敏神色有些慌张,“是我太笨拙了,不理解女孩的心思,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不如,你就当我是块榆木疙瘩,有什么烦恼尽管吐露出来。我十分愿意听你说话,只怕你不愿意和我说。” “还说不会安慰人,这不是很会说吗?!”关新妍笑着说。 这一笑驱走崔敏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心头暖融,脸上不自禁绽开一抹和暖的笑。 “大师跟你说了什么?”关新妍突然问。 想到大师的话,崔敏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掉了下来。 “是不是说自我醒来后生灵涂炭,央你尽快将我带下山?” “呃……大师的话没这么直接,不过,归结起来,意思也差不离。你……把大师种的药植入菜也就罢了,还把这里变成了狩猎场,小动物们不得清宁,大师忧心如焚。” “那,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关新妍澄澈的眸光直直盯着崔敏。 崔敏顿了片刻才说:“我想让你们去兰州陂县,那儿离你的家乡益阳县不远。” 只这一顿,让关新妍看出不寻常的端倪,“你是不是早就做好打算了?” “是,”崔敏坦诚直言,“半月前,已将小莲送至陂县,如今,小莲已在那里置办了房子、庄园、商铺,你们过去以后万事不用愁。 待你们在陂县适应了,可将你爹、娘都迁到陂县来。 再过一阵子,我会被任命陂县县尉,往后,守护陂县百姓,也守护着你们。” “嗯,好。”关新妍点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十分信任,对这样的安排觉得挺好,在尚不明白自己的来历及过往之前,不愿接触太多陌生人,包括亲爹、亲娘。 第476章 闹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关新妍问。 “明晚。” “这么急吗?”关新妍脸上覆上一层迷朦。 “你有何未了之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央你买的那些药材种子还未播散到土里去,现在也还未到播种时候,只好交给大师让他日后自己去播种了。” 崔敏淡笑道:“吃了的药植偿还了,那吃掉的小动物们呢。” “小动物们繁衍的事就不用我去操心了。” 好半天,崔敏未声言。 “怎么了?想什么呢?”关新妍瞧着突然沉默的崔敏奇怪地声问。 “嗯……近段时日来,京城里出了好些大事。”崔敏神情端肃道。 “是吗?说来听听。” “自你入山至今,短短时日,你已是历了三朝了。” “哦。”关新妍神情淡然。 “半个多月前,宫城遭劫,宫里侍卫半数被诛戮,孝康帝不知所踪。之后,新帝入驻皇城。曾辅佐孝康帝的协理大臣吴太师被查出六十余宗罪,包括毁害皇室宗庙罪、叛国罪、受贿罪等,前些日被放在西市街示众,遭百姓声讨、咒骂,甚至丢鸡蛋。” 关新妍一边听一边刺绣,感觉崔敏停顿时间有些长,抬头瞧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没了?” 崔敏在关新妍脸上凝视片刻,继续说道:“如今的国相是曾经的靖王,掌三司六部,此人文武双全,新帝能这么快、这么顺利地入驻皇城全赖此人。” 关新妍兴味索然,淡声说:“官场向来是繁俗之地,越大的官越是精怪,不要听这些人的事。不如说些街市上老百姓们热议的稀罕事吧。” 崔敏几不可察地轻吁一口气,乐得说些自己愿意说的,随即饶有兴趣地话起街头巷尾的奇闻轶事。 关新妍听得欢乐,索性放下刺绣,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托腮,湛亮的双眸直照着崔敏。在崔敏富有丰富情感又带着节奏的叙事过程中适时插几句嘴,听到好笑的地方,两人一起毫无顾忌地纵声大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太阳西沉,天边残留一抹余晖。崔敏不得不起身与关新妍告别,正话别之际,在远处悄然守望多时的清曼一口气奔上前来,大声说:“这太阳已经落山了,山头的雾气马上就下来了,崔大哥再不走一会可就难走了。还有啊,大师都寻问家姐三回了,崔大哥再霸占着家姐不放,一会大师要亲来寻人了。” 面对清曼,崔敏始终有礼有度有节,脸上挂着温雅宁和的笑容,声道:“实在抱歉,一心谈事,未顾虑其它。我这便要走了。” 清曼对崔敏显然没那么多客套,直接将手中一张折好的纸递过去,“需要的东西都写上面了,烦请崔大哥下次来的时候一并带来,崔大哥还是七日后来么?” 崔敏双手接过纸,“我明日戌时左右来接你们,具体情由,稍后你姐姐会告诉你。需要购置的物品待我置办齐全后直接放在明晚要坐的船里吧。” 清曼刚要说好,瞧见关新妍麻利地从崔敏手中取过折纸,其快速展开瞄了一眼,随后说:“这些物事都不重要,带上船皆是负累。路途遥远又崎岖,咱们尽量轻装出行,倘若要带什么必需物品的话,烦请崔将军替我们劳神置备吧。” 清曼明白出远门事情繁多,不意给人添麻烦,未有异议。 崔敏将手伸向关新妍,依旧温和说:“我看看吧,如果不占份量的话,能带就带上好了。” 关新妍并不坚持,默然将纸递给崔敏。 中间蓦地伸来一只手将纸抽走了。清曼一边将纸收回袖子一边笑着说:“都不是什么稀缺物事,哪里都有得买,也不着急用,还是不劳崔大哥费心费力了。万谢崔大哥这番好心好意。” 崔敏收回手,微笑着说:“倘若路途顺利,咱们可以边走着边游山玩水,还可带你们去沿途州府、县乡游览胜迹,体验不同的民俗风情,吃不同的地方特产,我想,途中应该不会太苦闷。” “好好好!”清曼欢欣鼓掌,“好想现在就出发呢。” “途中难免舟车劳顿,须得做万全准备,劳崔将军费心安排。”关新妍温声一番言语之后,看了看远处笼罩下来的薄雾,又道:“时候不早了,崔将军赶紧下山吧。” 崔敏告辞离去,步出五米远,忽闻清曼一声惊叫,立时警备地转过身来,却见清曼手执关新妍绣的那副玉堂富贵图啧叹不已。 关新妍伸手去夺清曼手中绣绸,清曼躲开,两人嚷闹着逐抢一番,清曼抱着绣绸一个箭步冲向崔敏,躲到崔敏身后,冲关新妍声喊:“三姐偏心,屡次求你让我看一眼你就是不肯,却大大方方给崔大哥看,看来,我这个亲妹妹在姐姐心里竟是比不得崔大哥亲近呢。 咦?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这副画,是你们的订情之物?” 关新妍与崔敏脸色俱变。 关新妍沉着脸向清曼走来,“警告你,不许胡说!把绣绸还给我!” 清曼瞧着关新妍的脸色其实有些惧怕,但有崔敏在前面挡着,胆子壮了些,依旧不管不顾大声道:“难怪每次崔大哥来,你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难怪崔大哥每次走后,姐姐总会闷闷不乐一阵时日……” “清曼!”关新妍厉声喝止,这平日里还算顺从的小丫头,今日竟是卯足了劲要对着干,竟敢信口开河,胡乱造谣。 清曼凑到崔敏耳边小声说:“看,姐姐不好意思,恼羞成怒了。” 关新妍因为方才与清曼逐闹,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双眼因为生气而灼亮,样子看上去倒真像是恼羞成怒。 听闻清曼的话,又看到关新妍难得生气的模样,崔敏不自禁浮想联翩,看向关新妍的眸光渐渐温热起来。 清曼尤煽风点火,在崔敏耳边悄声说:“崔大哥,我顶力支持你们,往后,人前叫你崔大哥,人后就称你作姐夫了。” “不可逾矩。”崔敏板起脸偏头对清曼训斥,脸上瞧着严肃,无人知道,在听到“姐夫”二字之时,其隐在胸腔里的心脏竟是莫名兴奋地狂突了一下,再回味,一股甘甜涌上心头。 第477章 释 关新妍眼瞧清曼在崔敏耳边嘀嘀咕咕,料想清曼一定是说了更离谱的话,也不知这丫头究竟是成心乱点鸳鸯谱,还是成心想让自己和崔敏关系尴尬,两种情形都不是自己想见的,眼下最想做的事是将那惹事生非的丫头拖到无人处狠狠教训一顿,老虎不发威竟当自己是凯蒂猫?! 趁着崔敏训斥清曼,清曼怔愣之际,关新妍骤然上前隔着崔敏伸手一把揪住清曼肩领间的衣襟,正要施力将她拽走,不料,清曼抓住关新妍的手臂猛力向后拉,关新妍即时撒手,可已经退不回来了,身子实实撞进崔敏的怀抱。 关新妍这回真的是恼羞成怒了,另手抡起拳头越过崔敏的肩头打向清曼。 清曼及时松手向后跳开,朝关新妍挤眉弄眼,“不用谢我,良辰美景,切不可辜负哦。”说完一溜烟跑开了。 关新妍气闷地望着那圆润却异常灵活的背影。 美人送抱,崔敏很有君子风范地将自己两条手臂摆放在身体两侧,形似木桩。但眼见心仪之人莹润的脸庞近在咫尺,鼻端嗅到其身上散发出的清甜的芳香,不由自主心跳加速,脸颊、耳根子潮红。 关新妍往后退开两步,抬眼望向崔敏,见到其绯红的脸及攸忽闪躲的眼神,恍然明白些什么。暗叹,这纯净的友谊清池已是让那作怪的丫头搅得一团混乱了,心里对清曼的怨怪不由得蹭蹭往上涨。 “清曼这丫头,喜欢捉弄人,她说的话,你万不可往心里去。”关新妍启口。 “嗯,我明白。”崔敏爽朗声道。 对方态度如此大方利落,倒叫关新妍犯难,再解释下去的话倒显得自已太过张皇其事,说多了,只怕到时误会未澄清反倒让人觉得是欲盖弥彰,从而更加坐实了那丫头的话。 “雾气重了,山路更不好走了,崔将军得加紧赶路了。”关新妍岔开话,心里想着赶紧送走崔将军,一会回去狠狠收拾那丫头。 “嗯,我这便走。”崔敏嘴上说走,人却未动,过了片刻,又道:“曾经,你被恶人带走,清曼四处奔走,跪地求人,不时打探你的消息。这次你昏迷,她昼夜守在你身边,很是辛苦。” “她奔也只是奔崔将军府上,求也只是求崔将军,打听消息也只是向崔将军打听消息吧?” “……” 关新妍莞然一笑,“崔将军放心吧,我们姐妹之间没有过夜的仇,明日你还是会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清曼。” 崔敏放心地转身下山。 关新妍回到洞中,看到眼前景象耸了耸眉眼。 清曼伏在关新妍惯常使用的案板上认真抄写佛经,那些佛经是大师交给关新妍誊写的,都是些残破的经卷。 有一日,大师偶然发现关新妍对佛经颖悟力很强,便交给她一堆残破经卷,让她按照自己的理解力将那些残破经卷中缺损的字补上。 清曼见关新妍进来,立即起身迎上前,讨好地说:“姐,我把我能看得清的字都抄写下来,不认得的或是缺损的字都空那了。这样,姐姐就可以省些精力。 姐姐饿了吧?饭菜都做好了,虽然没有姐姐做的好吃,好歹可以填肚子充饥。”说完凑到关新妍近前,小声说:“大师晚膳只吃了一个玉米馍就没吃了,脸色不怎么好看,不像是生气,像是有些郁郁寡欢、怅然若失……” 关新妍默然不语,抬起一条手臂横搭在清曼肩膀上,清曼瞬时全身僵直,满脸戒备,“姐,我……我……我……” “紧张什么?不过是想和你好好地……谈个心罢了。”关新妍说完押着清曼往洞外去。 洞外,寒风阵阵,雾气沉沉。 “姐,你身子未痊愈,受不得寒潮,咱们还是里边说话吧。”清曼声言。 关新妍脆声道:“心疼我的话,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问完了,你答完了,咱们就可以进去了。你喜欢崔将军?” 清曼紧搂着自己双臂,冷得声音发颤:“不喜欢。” “为什么?” “崔大哥眼里只有姐姐没有旁人。我才不要上赶着倒贴给别人呢。” “你不喜欢的东西为什么硬塞给我?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让我和崔将军很难再好好相处。” “姐,我真心觉得你和崔大哥在一起会很美满。崔大哥能文能武,样貌、人品、家世样样出众,而且,崔大哥对姐姐绝对真心实意,当初,为了给姐姐弄来名贵药材,崔大哥不惜花重金,更是不远千里、亲涉险境去求取。倘若日后姐姐辜负了崔大哥,没有和崔大哥在一起,我想,崔大哥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我看姐姐每次和崔大哥在一起也很开心啊,姐姐为什么不肯接受崔大哥,倘若姐姐与崔大哥走到一起,既可以得到崔大哥悉心照顾,又可以天天听崔大哥讲笑话逗闷子,多好的事啊,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美好姻缘啊。” 关新妍肃声道:“这都是你的个人想法,不要强加于人,更不要自作主张瞎撮合。我和崔将军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姐姐心里有别人?”清曼急声问。 “没有!你不是我,不明白我处境,不明白我的感受,不要给我添乱……” “姐姐是不是不喜欢崔大哥?姐姐是不是嫌弃崔大哥身体有缺陷?姐姐是不是想要嫁给比崔大哥家世更好、品貌更好的人?……” “胡说什么?”关新妍厉声喝止,“不许你这么抵毁崔将军!崔将军一身傲骨赛冬竹青柏,岂可用世俗眼光去评议!” “既然姐姐也喜欢崔大哥,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清曼纵声道。 关新妍双目一转:“喜欢就必须在一起吗?那不如由我来凑合你和崔将军吧。” “我……我……”清曼瞬时结巴,“我还小呢,想再多看看,不想这么快嫁人。而且,崔大哥每次见到我,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无趣得紧。” “我尊重你的想法,不强你所难,你是不是也该学着尊重我的想法?那样,大家相处才不会别扭。我和崔将军不是你的提线木偶,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量你初犯,没有恶意,这次就算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下不再犯,听见没?!” 清曼细细琢磨一番,焉头搭脑应声道:“好吧,我知道了。” 第478章 离 “进去吧。”关新妍轻声吐落几个字,清曼即刻转身就要跑进洞里,刚迈出一条脚又即时收了回来,转过身拥着关新妍一起走。 “姐,你要罚我便罚我好了,干嘛陪着我一起受冻,这山里的夜晚冷得跟寒冬似的,万一你病倒了,我愧疚难安,崔大哥定然也是要责怪我的。” 关新妍十分应景地咳了一声,“这样,你才会印象深刻,不再犯同样的错。” “我知道姐其实是心疼我,亲身感测温凉,怕我冻着。” “知道就好,不想我短命就安分点。” “我希望姐姐长命百岁!对了,姐,我们明天出发往哪去?” “你想去哪?” “随便,只要是跟姐姐在一起去哪都行。” “那就甭问目的地了,咱们一路吃喝玩乐,反正其它事有人照管。” “好呀,好呀。” “傻丫头,也不怕被人卖了。” 姐妹俩互相偎着取暖,你一言我一语脚步轻快地向着前面泛着桔色暖光的山洞步去。 …… 京城,晨曦微露,鼓声沉响,城门在振奋的鼓声中开启,百姓们挑着满载物品的筐箩精神抖擞地入进城来,不一会儿,街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京城上空混杂着卖货郎吆喝声、顾客与店铺伙计讨价还价声、茶楼酒肆里或低或高的聊天声、河堤树柳边文人书生意气风发的呤诗诵读声……,从这些富有朝气的声音中可明晰感受到百姓们精神富足,对生活充满热望。 虽然许多路段、桥梁、楼阁殿宇还在修葺整复当中,却已隐隐可见当年物华天宝之京城的影像。遭受重创、元气大伤的京城已是在逐渐恢复当中。 北边一座高大的城门楼上,身着一身赭石色长衫的靖王与身着一身降紫色锦袍的新帝并列站在一处,同样的身姿挺拔,同样的气宇轩昂。细细比较起来,靖王面目更精致,浪淘金沙洗炼出来的智静加上习武养成的自律、内敛、沉稳之气韵令其看起来比旁边绾黄纡紫、富贵盈身的皇上更加有睥睨天下的君王气概。 皇上本尊在靖王面前自动敛去了君王的矜傲,私底下以太皇叔敬谓。 两人皆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 新帝感慨万千道:“才过去一个多月时日,京城样貌大改。听说,太皇叔是将前计相史大人制定的市场整改计划书稍作改动之后,投入实际运用,才使得市场经济在如此短时日内有今日这般蓬勃气象。如此看来,这史大人确实有些才干,可惜人已不知去向。” 靖王沉静道:“此人就算被找到了,皇上也不可重用他,其虽有才干,毛病也不少。守国库银子之人务必要手脚干净,心、眼纯净。” 此人不但不净不纯,还窃人成果,冒领功绩。靖王在心里默然补充。 皇上长叹一口气,“这天底下,唯有太皇叔您能让我百分百信任。太皇叔一定要走吗?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皇上不必再挽留,我主意已定!待将母亲棺椁与父亲合并一处之后,我便去四海巡游,有可能在巡游途中看上哪处风景便就此扎根了。” 皇上以十分善解人意的口吻声道:“背负许久的仇恨,如今大仇得报,是该好好放松一下。可是,太皇叔这一身才学本是该让太皇叔您坐在金图宝殿中展鸿图、逞大志,倘若太皇叔您愿意,我愿将这天下一分为二,送您一半。” 靖王眼望远处悠声道:“江山如画,却不是我向往的那副画。我的画里,应该有农田,有农人和牛,有鸡舍、鱼溏,有小孩奔跑,有狗儿撒欢吠嗥。” 皇上慨然道:“太皇叔定是近来太辛苦,所以想要去过一阵子田园生活。这样吧,将来,无论何时,只要我还是大宋国的皇帝,宫城的大门永远向太皇叔敞开,无论太皇叔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盛情迎接,一国两君的承诺永远不会变。” “不管未来怎样,皇上的厚意,心领了。” 皇上见靖王要走的意念坚决,怅然道:“想到太皇叔要走,感觉整座宫城轻若浮云。想念当初在南边与太皇叔共手剿匪的日子,可能,那才是我一生当中最辉煌最快乐的时光。 还记得对那刘沛三擒三纵吗?每每想到他落入圈套之时那张失惊倒怪的脸,总免不了要发笑。”说到这皇上脸上当真露出好笑的神情。 靖王想到往事,眉目间染了层波光粼色。 “皇上在战场上确是英豪盖天地,义勇冠三军。” “太皇叔智计连连,用兵神鬼莫测,侄儿钦佩至极。太皇叔还记得那场松林战吗?那场战打得敌兵鬼哭狼嚎,最是精彩,每每想到,仍觉酣畅淋漓。” “那次,皇上诱敌深入,反遭了敌兵埋伏,皇上负伤顽抗……” “幸得太皇叔前来救援……” 提起战事,皇上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靖王陪同皇上回顾了一场又一场战事。直至下面街道上发生异动,皇上停住口。 下面街道上的百姓自动分列道旁,眼望着中间道上十几部囚车缓缓前行。 囚车里面押着的是前朝太师及其一众党羽,各人无精打采,神色灰败,面对周遭百姓们的指议麻木沉滞、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正被押往刑场,即将奔赴黄泉。 囚车从靖王与皇上眼皮底下过去,靖王于城门楼上,可清楚瞧见每位囚徒的脸,对于其它人皆是一眼带过,唯对太师,多观注了些时。 其它囚徒皆是立着,唯太师是坐在囚车里的。其它人皆紧闭双眼愿早早归土,唯太师睁着眼睛四处巡望似还留恋世间。最后,太师不经意间抬头,不期然与靖王目光相撞。 两相静望,末了,太师给了靖王一个宁和的笑。 太师早已彻底服输,承认了诸多罪名,坦诚交待了许多案卷上所没有的罪孽之事。也详尽告知靖王北昌候和关新妍遭其迫害的全过程。 在牢里最后几日,太师异常平静,一日三顿,顿顿吃得精光,天黑入睡,一觉睡到天明。据狱卒讲述,某日早晨,太师突然坐起身自言自语说:原来放下一切没这么难;原来人一生活来活去只是为了三顿饭、一张床;原来坦承也是救赎。 第479章 遇 囚车消失在街道尽头,靖王果断转身与皇上辞行。 片刻之后,皇上孤零零伫立在城门楼上恋恋不舍地望着前方一人一马扬长远去。 …… 半年之后,大宋西北方向宽阔的大通河上一艘造形奇特的大船缓速行驶在河面上。说它奇特是因为它有舰船的帆又有舫船的舱。双层甲板阔绰又美观。最为奇特的是船的前半部顶上有一个碉堡,上头有一根形似炮管的大长管。 这船兼具远航和防御功能,且不论它复杂精密的构造,单看金丝柚木的船壳,就知其造价不菲,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 倘若有人有幸走进船舱里面,更是会被里面多功能建造和奢华富丽而惊讶不已。 底层一间光线昏暗的室内酒气浓烈,床上躺着一位衣衫半披半挂、头发散逸的男子。虽然长发盖住了右侧半边脸,长长的胡子又遮住了下边半张脸,但琼玉般的高挺鼻梁、清俊的眉目还是透出些许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此人正是辞去高官远离朝堂巡游四海逍遥物外的靖王。 靖王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随手拎起床旁一只酒壶,发觉是空壶,扔至一旁,又从地上捞起一只酒壶,依然是空的,扔向更远,接连取了五个,全是空壶,不禁着恼地拧起了眉头。起身踉踉跄跄步出室外。 刺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去挡,待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看向周边,只见青山绿水美如诗画。 “这是哪?离益阳县还有多远?”靖王向船尾掌舵的船工声问。 船工探出头回应道:“钱公子,这是兰州瞿苣县,离益阳县还有七十余公里。” 靖王转身欲进舱室,想到什么,回头吩咐一声:“到了下个县或乡,打些酒来。” 回到舱室,靖王将窗打开,让阳光透射进来。随即坐到书案前,将书案上一张宽大的卷轴打开,卷轴上是一副地势图,上面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字符,这些字符只有靖王才能看得懂。 这是一副局部黄河流域图。半年来,靖王泛舟黄河,沿途收集周边州府县乡的旱涝情况,亲自设计合理的抗旱防涝工程图,将设计好的工程图交给地方工部管事,并以钱华的名义出资让工部尽快实施挖渠、建堰、造堤等工程。当地方百姓知道有钱华这个人之时,钱华早已离去好几百里。 靖王拿起一支炭笔在图上写写画画,一投入到事情当中便忘记时辰,直到因用眼过度而感觉双眼发涩这才丢下笔,站起身再次步出室外,见船停在了岸边,船工没在,大概是去进补物资去了。 极目远眺,此地周边房屋盖造得俨然有序,处处田地规整,阡陌交通泾渭分明。难得的是,在每个村落之间有一条宽大的青石板大道直通远方,想那远方的远方该是县城。 一路走来,见到的多是疏稀稀落落的村落,难得看到这样一个规整、明净、秀丽的村落,讶叹之余,靖王忍不住想要循着那条宽敞石路往深处探究一番,说不定可以见到更多新奇之景。 还未细想周全,脚步已迈了出去,好似前面有什么东西在诱引他不管不顾前行。好歹还知道自己衣冠不整,随手从甲板上取了件晾晒干了的长衫胡乱套在了身上。 从一户农家租了部驴车便上了道。 县城不远,大约有七、八里路,小毛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经过城门时靖王始知此处是陂县,陂县的曲怀酒早有耳闻,不曾听闻陂县治理得好,想来,这陂县是最近才快速发展起来的。 来到此地最热闹的一条街道,街道沸反盈天、喊声不绝,行人摩肩擦踵,小毛驴寸步难行。靖王只好将毛驴放在一家茶楼后院让人照料,自己缓慢步行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观览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货品、门面多样的商铺及各色人群。 从这条街道上大致能看出此地比较富足,百姓淳朴有礼,这是个生机勃勃,适合安家乐业的好地方。 悠悠晃荡了近半个时辰,已从街头步至街尾,街尾处聚集着一群中老年妇人,她们聚拢在一些售卖布艺针织绣品的地摊周边嚷闹着挑货、买货。 靖王看到众多妇人堵住了街道出口,果断停下脚步,打算调头照原路返回。 刚踅了个足正要加紧步子离去,耳力甚好的靖王忽听见似曾相识的人语声,霎时,身子好似遭雷电击中,直愣愣呆立当场许久不动弹。那声音还在继续,不断冲击着靖王的耳膜和心门,似散发神奇的魔力将靖王定在那里。 “……这个是松鹤延年,这个是岁寒三友,这个是相禄寿喜,这个是事事如意,这个是长命富贵,大娘,若是这里边还没有您想要的,您去长乐街花莲铺,那里有更多花色,更多不同质地的料子。 您还可以定制,想要什么图纹、花样说出来,店里有画师当场给您画下来,按照您的要求将画印染到不同的料子上,还可以按照您的要求做成帕子、衣物、屏风甚或其它。” “姑娘,这上面的画都是你自己绣的么?”大娘问。 “是呀。” “说实话,大娘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可是大娘给不起你要的价。你看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和精力绣的,大娘若是压了你的价,大娘也于心不忍。” “原来是这样。那大娘究竟是看上哪一副了?” “早先一眼就相中那副事事如意了。” “哦。大娘,实话跟你说,我是故意将价格定得高一些,不叫人买走,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我手中这些样品,好让更多人对我家的铺子感兴趣。 眼下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实不想再将这些物事带回去。大娘诚心想要的话,您给个价,只要能让我不亏本又能稍稍体现一下我的劳动价值,我就卖给您。” “姑娘说话听着顺耳又顺心,甚合大娘心意,这样吧,旁人都卖三十文,你这绣的比旁人好太多,可大娘手头并不宽裕,你看,四十文能卖不?” “成交!” 旁边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的妇人们纷纷叫嚷:“我也要,我也要……” “哎,别抢,别抢……” 原本就拥挤的街尾,局部呈现一片叠拥之势,不过只一小会儿,那叠拥的人群很快就散了,有的拿着抢购到的货品兴高彩烈,有的空着手一脸沮丧。 道旁空出一小块地方。那空地上,一名女子蹲身低头拣拾面前方布上零散的制钱。一边拣拾还一边小声地数着数。 第480章 动手 靖王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有着和梦中人一样嗓音、一样身形的女子,怔怔想,会不会也有着一样的容颜? 偏那人一直低着头,不曾看清她的脸。 踟蹰了好久还是未走上前,靖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害怕失望。在复杂的心绪当中,终还是迈出了脚步,一步步走到那女子跟前。 关新妍数完了钱,将钱全部放进斜挎在身上的一只小绣袋中,麻利将地上的方巾折好一并收进绣袋。掂了掂沉甸甸的袋子,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心情欢乐,动作也随之轻快,猛地弹起身,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看见面前一位披头散发、胡子老长的男人直直盯着自己看,关新妍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只当对方是个怪人,未发声言,侧身越过男子。 手臂忽然被男子一把抓住,对方异常激动地声喊:“颜儿,是你吗?” 关新妍被吓了一跳,越发觉得眼前男人神志不太正常,一边大声喊“松手”一边奋劲挣脱男子束缚。 对方更加激动:“颜儿,是我,靖王,赵谦。”说着还用其另一手将自己额前发向后抚。 关新妍挣脱不开,又气又急,根本不听对方讲什么,扭头朝街心大喊:“小伍、小陆,快来帮忙,这里有个疯子。” 两名身着黑衣黑裳的官人立即奔来,见情状,毫不犹豫拔刀上前要制住这举止粗鲁的长发怪。岂料,一式半招还未发出去,人就被踢飞出去。 关新妍见男子身手不凡,大惊失色,朝那倒在地上的两名官人喊:“快去喊县尉。”两名官人爬起身转身没入人群。 靖王意识到眼前女子根本不认识自己,有片刻怀疑,但实难相信天底下竟有音容样貌与梦中人如此相像之人,不禁满腹疑虑。乍见女子面容时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见女子仍在奋劲挣扎,平静声道:“你不动我便不会用劲你也不必吃痛。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闻言,关新妍抬头,见男子目光清冷,忽觉对方又不像疯子。 即便不是疯子,也是个十足的怪人,头发不束,胡子不修,外衫松垮地挂在身上,内里中单左右襟开着,颌下大片光亮的肌肤晃人眼叫人无法直视。 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应该都不会想与这种山野狂人有交集。念及此,关新妍只想尽管摆脱此人,当即启口道:“你已经在伤害我了!我一个未出嫁女子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被你这样一个……一个装扮怪异的男子拉扯,明日,必然有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靖王听她说尚未嫁人,一阵欣慰,想想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遂声道:“我并非有意唐突你,只是……只是你长得与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乍见到你太过激动以致失态。 我有些话想问你,你答应我,我松开手之后你不许跑。咱们找个好说话的地方说几句话,可以吗?” “好,前面有个茶楼,那里说话方便。”关新妍爽快道。 靖王闻言,松开了手。 “你等会,我明日还要来这里,我托个朋友替我守着这摊位。”关新妍说着话往那卖织品的一位摊主走去,走到人多的地方,忽一个灵蛇转身钻入人群跑了。 “你……”靖王望着那在人群中拐来拐去的身影,气得吹胡子瞪眼,摞下一句:“给我等着!”转身准备去找长乐街花莲铺子。 忽见一群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奔来,为首之人轻功不错,看其在屋檐上奔跑的姿势恍惚觉得眼熟,待人离得近了,面目清晰之后,靖王目现惊诧,随即眸中迸出一线寒光。 崔敏起先未认出靖王,直至交上手之后才蓦然幡醒。 靖王避开其它人的攻击,只追着崔敏一人打,直打得崔敏五内俱焚,直不起身。 靖王以单膝压着崔敏胸腔,一手掐着崔敏的脖子,凛然声问:“说!怎么回事?” 崔敏自然明白靖王所问,坦然道:“你认错人了!” “不说是吧?”靖王转手拿住崔敏的义肢,作势要撇。 “等等,”崔敏急喊,喊停了靖王却又半晌不说话,直至靖王快要失去耐心才无奈声道:“好吧,我说,反正你迟早也能查出来,当初,是我从太师手中将她救出。” 虽然隐隐猜到些情由,听到崔敏亲口承认,靖王又惊又喜,好一阵子怔怔不语。乍然想到关新妍方才对自己的态度,忽地沉下脸对崔敏喝问:“她为何不认识我?” “这事说来话长,靖王确定要在这里,在众目睽睽、刀剑环侍之下听缘由吗?” 靖王抬头看了眼周遭,见数十位官人手执刀剑虎视眈眈围着自己,百姓们在方才打斗过程中早已惊得四处躲藏,有人实在没处躲就蜷缩在道路边上拿块布或板罩在头上假装是废品垃圾期望被无视。 靖王抓起崔敏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命令声道:“叫他们都退下,咱们找地方聊。” 崔敏推开靖王的手,整了整衣襟,这才对众人声道:“此人是异乡人,不懂本地民俗所以举止失当。此人我会妥善处置,大伙都各回营卫吧。” 官人们齐齐收起刀剑,排列成分队,脚步齐整退场。 靖王瞧见这一幕朝崔敏斜睨一眼,崔敏正正看过来,一脸平静道:“走吧。”率先迈步朝街心走去。 二人在一间酒楼厢房坐下,面对着满桌佳肴和美酒,崔敏如实将如何从太师手中救出关新妍至如何到此地落居过程细说了一遍。 靖王听完叙述肚子也已填饱。拿爽口水净齿的时候从杯中瞧见自己的倒影,当即举着杯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 崔敏叙述完等着靖王发问,没想到靖王问的第一句话是:“我看起来是不是真的像个疯子?” 崔敏讶然,认真瞧了瞧靖王,神情端肃道:“根本就是!”原以为靖王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单论形象,远没达到疯子的标准,虽然头发未束胡子未理,但靖王有每日沐浴的习惯,衣裳也常换,船上有专人侍候起居生活。是以,靖王这副形象只能说不羁,与疯子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某人眼里甚至还有种野性的美,不过,此人出于嫉妒心理,打死也不会说出来。 第四佰八十一章 教训 “你可以走了。”靖王淡声说。 崔敏再度惊讶,“你,没有其它想问的?” “暂时没有。” “暂时?你打算长居此地?”崔敏戒备道。 “怎么?陂县县尉也负责县丞的职务?”靖王戏谑声言。 崔敏严正道:“妍儿好不容易克服了惧怕,走出家院,接纳新人新事物,你不要去刺激她。” 靖王陡然沉脸,“颜儿也是你叫的?!我要取回属于我的一切你觉得不应该?看在你救她一命的份上,许多事情不与你计较,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我不允许你再度伤害她!”崔敏毅然道。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对她的伤害还不够吗?非得揪着一个人祸害至死吗?”崔敏纵然声喊,“她在你手里饱受摧残,在边城靖王府苟且偷生,伤痕累累逃出靖王府,又遭严员外和你重重算计。 她一介柔弱女子不过是想安稳度日,却因为你,一次又一次被卷入纷繁棋局中,为了活命、为了保全自已的家人而不断地殚精竭虑与豺狼虎豹相搏。 能从太师手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认识你所有的那些日子布满荆棘,忘记过去那些经历,对她来说是好事。 你如果真心在乎她,就让她自由自在,不要再去搅扰她平静的生活。” 听完这些话,靖王陷入沉思,认真想想,两人一路走来,确实是坎坎坷坷,本心是想要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可现实多纷扰,明明很用心很努力,可还是几次三番失去她,让她陷入了危局。自已确实是亏欠她许多。 但要说离开她不打扰她的生活便是对她好,这点绝对不认同,也绝然做不到。 “往后,我会尽力补偿她。”靖王眼睛虚望着桌面低声道,似对自己说,又似是对崔敏说。 “你补偿她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去招她。” 靖王抬头迅速瞥了崔敏一眼,“我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你走吧。”说完端起桌上一杯茶轻呷一口,目光幽然投向窗外浮云兀自想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崔敏不再逗留,起身向外走。拉开厢门之后,脚下停驻了些时,思想挣扎了好一番,终还是转过身来,郑重声道:“我和关家已经定了亲,下个月完婚,希望你……” 一阵飓风刮过,门板发出猛烈的“哐啷”一声响,紧紧闭上。门外一名托着酒菜盘子的小二哥听到这骤然的响动惊了一跳,茫然看了看四周,呐呐声言:“没起风啊。” 听闻厢房里传出一阵阵噼哩嘭隆声响,料想一年一度的摔跤节就要到了,里边人八成是练上了,这些人都好勇,尽量不去招惹比较好,反正事后将厢房里损毁物品列出价钱清单让他们照单赔偿就好,有银子万事成。 小二哥托着酒菜盘子昂首往前走,走进另一个厢房。直到第三次送完菜折返,这动静不小的厢房门板豁地启开,一名长胡子长发仙人般的人物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掸袖子一边阔步往楼下去。 小二哥想说银子还没付呢,但看这仙人不太好惹的样子,不敢张口。想到厢房里还有一位,探头探脑朝里边张望,看到眼前情景,眼睛睁得溜圆,这哪里是摔跤,这是拆房子吧。 乍一眼未瞧见人,小二哥急急走进厢中,四下张望,终于在坐榻边帘幔下一堆残脚凳、断木椽下看到一个仰躺着的人。 “官爷,你要结帐么?”小二哥虚声问。 那人自一堆废木材中缓缓坐起身,小二哥先瞧见其衣裳,再望到脸上,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小二哥还是一眼认出了人。 “啊呀,是崔县尉。”小二哥急忙上前搀扶,同时愤慨声道:“什么人啊,竟然敢对崔县尉动手,竟然将崔县尉打成这个样子。 崔敏在小二哥的搀扶下坐到场上唯一一张完整的椅子上,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抬袖擦了擦鼻唇上的血,对热情又咋呼的小二哥淡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今儿个没带银子,这帐先记着吧,明日我让人将欠银送来。”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小的不知道是崔县尉在这,要知道是您,决计不会提钱的事,陂县百姓谁人不知崔县尉最是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崔县尉且别忙说话,您这伤可不轻,您等着,小的这去给您拉辆马车来带您去瞧大夫。” “不用了。”崔敏拉住将要向外跑的小二哥,“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央小哥一件事,今日发生之事不要声张。” “好好好,小的听崔县尉的。那,那小的拉辆马车送崔县尉回住宅总成吧。” “好,麻烦小哥。” “哪里,能为崔县尉做点事,小的万分荣幸。” 小二哥走后,崔敏动作艰难又缓慢地将凌乱的衣裳、头发整理好,随后手撑着椅子艰然站起来,迈出沉滞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厢门去,步出门之后,强行挺直腰杆,步覆尽量自然,勉力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 小二哥来接崔敏之时,见到崔敏淡雅的姿态,怔了怔,恍然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但不知是之前在厢房里产生了错觉还是眼下产生了错觉。 事实上,崔敏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太重,靖王下手很有分寸,没有将人往残、往死里打。 崔敏刚到楼下,适时见到门口冲进来一人,即感一阵懊丧,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偏出现在眼前,而自己身不由已无法躲藏,只好将双手臂抬起来挡住脸。 关新妍进入堂中一眼就见到崔敏,忙忙奔至跟前将其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伸手去掰崔敏的手。 “别看,别看,会吓着你。”崔敏躲闪。 “让我瞧一眼!”关新妍不依不饶,坚持了一会儿,见实在拗不过只好放弃,随即关切声问:“脑袋会不会晕?头面骨有没有伤?鼻染有没有断?牙齿有没有掉?” “没有,没有,都挺好。”崔敏瓮声瓮气回答。 关新妍从随身绣袋中取出方巾,打开来折成三角形,上前覆住崔敏的脸,声道:“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崔敏意会,接过三角巾的两个角,在脑后打个结。 “走吧,我送你回去。”关新妍声言。 崔敏愣了下,对方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使得自己无话可说。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二章 照顾 崔敏步出酒楼外,街道边停着一辆小二哥备好的马车,崔敏正准备在小二哥的扶助下上马车,关新妍忽然说:“等等。” 崔敏与小二哥皆回头看关新妍。 关新妍径直走到小二哥跟前说:“烦小哥将马车送回去吧,我们自己有车,另外,”关新妍手指街边不远处的一个胭脂铺,“烦小哥去将它窗上的雨篷买下来。”说完从袋子里掏出两佰文钱递给小二哥,“那篷子材料费值一佰文,店铺老板的手工费、创意费最多值三十文,你能谈下多少价便多少价,剩下的钱全归你。” 小二哥利索接过钱,乐陶陶声道:“多谢姑娘惠赠。”说完迅速转身往那胭脂铺奔去。 “崔大哥在这里等我片刻,我马上就来。”关新妍对崔敏交待一声后往街道东边奔去。 “妍……”崔敏只说出了一个字,对方已奔出十余米远,一肚子想说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又回到肚子里去了。 天色向晚,街道上人不多,崔敏看看左右,无人关注自己,走到一棵大树旁将身体倚靠在树干上,垂首拧眉,眼里流露出痛苦之色。 未过多久,关新妍带着一位赶着板车的老汉走来,崔敏即刻自然而然地离开树干,一脸从容。 老汉牵着牛拉板车来到崔敏跟前,两只眼睛疑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纳闷声道:“货呢?” “这呢。”关新妍手指崔敏。 老汉与崔敏俱是一愣。这时,小二哥头顶着雨篷跑了过来。关新妍让小二哥将雨篷放在板车前头,其宽度与板车的宽度刚刚好,板车瞬时成了篷车。 看到这改良后的板车造型,大伙都知道关新妍要做什么了。 崔敏心头一暖,这儿离住宅有些距离,自己这身伤,坐马车定然不舒服。她已然瞧出自己伤得不轻,担心自己受罪,费尽心力地为自己营造舒适些的条件。 有这样一个细心周到、体贴入微照管自己的佳人,夫复何求。可是,想到这幸福即将面临的变数,崔敏心头一沉。 “怎么了?”关新妍见崔敏面色有些阴郁忧声问,“是嫌板车脏吗?我方才已经清扫过了,上面的草和布都是我亲自挑选亲自铺的,保证干净。” “我是觉得,你对我太好,往后日子若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闻言,老汉和小二哥即刻扭脸该干嘛干嘛去。小二哥脸色倒还平静,毕竟见多识广。老汉坐上了牛车驾驭位,不自禁浑身抽搐了一下,好似吃太甜的食物给齁着了的感觉。 关新妍一脸莫名看着崔敏:“你,是想退婚吗?” “怎么会?死也不退!”崔敏坚声道。 “那怎么说出这般奇怪的话?” “呃……就当我脑子伤到了说糊话吧。”崔敏囫囵解释。 关新妍却认真严肃道:“须让你知道,我已然将你认作我的准夫君了,还未过门,青天白日地不顾礼节廉耻跑来见你,将来,你若是负我,那便是撕我的颜面践踏我的心,与诛心无异。 你若诛我的心,我便……我便……心死了,出家去。” 见关新妍说到后面神情落寞,崔敏异常紧张,“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怎会诛你心,连伤你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的。” 见崔敏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关新妍倒笑了,“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上车吧,还得去药堂抓药呢,去晚了人家药堂关门了可就麻烦了。”说完双手麻利地将板车边缘呲出来的草收拢放在上头做垫枕。 听闻关新妍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又见其十分自然地细心照料着自己,崔敏觉得自己这一顿揍挨得很值当,原来被人需要被人悉心照顾是这般幸福。 忽地不想再假装坚强,其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摁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板车边,缓慢坐上去,随后侧身躺下。 关新妍瞧着崔敏的举动,和悦声道:“我现在在照顾举县闻名的大英雄,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得。有的时候,崔大哥你得给旁人一些表现的机会,让旁人蹭蹭你的荣光。诸如现在,我觉得自己被大英雄需要,感觉无比地荣幸和骄傲。” 崔敏被关新妍的话逗笑了,满身的伤痛消去大半。 关新妍从板车下储物格中取出一件宽大的男式长袍罩在崔敏身上,这样可使得崔敏不因身上的制服而暴露身份被过路百姓关注。 做完这些,关新妍跳上板车前面的横梁,敦促老汉驾车。 天擦黑之时,板车停在了一处深远幽静的宽道上,一整条宽道上只有两户人家,东边人家姓关,西边人家姓崔。两户皆深门阔院。 此刻,板车正停在崔家宅门前,门里出来六名家厮和一位管家,六名小厮七手八脚将崔敏抬到一张担架上,正要往门里去,崔敏叫停。 关新妍刚对管家交待完事项,已将大包小包的药递给了管家,发现这边异常,走了过来。 “怎么了?”关新妍声问。 崔敏抬手让六名小厮回避,随后对关新妍声道:“妍儿,对于那名当街冒犯你的人,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一路上都在思考怎么向关新妍解释靖王的来路,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突然很想听听关新妍的想法。 提到那人,关新妍脸上毫无掩饰地流露出厌憎,“一个举止粗鲁的野人!崔大哥这么好脾气都说他不动,还对崔大哥逞凶施暴,定是个穷凶极恶、冥顽不灵的狂徒。 他若走了便算了,若是日后让我瞧见,定然狠狠惩治一番。” 崔敏瞧着关新妍同仇敌慨的模样,感动之余思绪万千。 “往后遇到这种路数野、不听教化之人,崔大哥你甭跟他废话,尽量不使自己吃亏,能把人送走就送走,送不走的话,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 “嗯。”崔敏默然点头,对,既然送不走,那便使计将人撵走。 “不说这些了。夜晚风凉,崔大哥快进去吧,好好养伤。”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三章 上门 翌日,金秋的灿阳绚彩夺目,规整的长乐街上,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花莲铺紧闭的门板前一位面目俊朗、身姿逸秀的白衣公子似钉子般扎在铺门前,幽魅的双眼静静凝望着花莲铺上头红底白字匾额。 过往行人被这名公子超凡绝俗的外表和怪异的举动吸引,纷纷投注好奇的目光,年轻女子们红着脸,揣着小鹿乱跳的心,做着羞羞答答忸怩姿态故意从公子面前经过,可惜皆未能引起公子的关注。 花莲铺在日头正要发力送温之时慵懒地启开了雕镂红门,里面走出两名青衣伙计悠悠地拆卸铺子面板。 白衣公子迈脚进入铺子,蹲守在其周边一群别有用心的女子紧随其后齐齐涌进铺子。两名伙计还惺忪着眼,骤然见人潮涌来骇得呆若木鸡,随即被人群挤撞得抱着门板原地转数圈。 站在柜台后头正埋头核帐的小莲听闻异常动静迅速抬起头,见眼前之景,乍然间,还以为山匪来打劫来了,待看清冲进来的是一群女子,将受惊的心安然置入心腔。 金光中,一名身形颀长、风度翩然的公子径直走来。 “欢迎光临!”小莲熟络地热情招呼着,忙忙从柜台后走出来,“客官您有何需要?客官您……”走到公子面前,看清公子的脸,小莲脸上的笑立刻不自然起来,“……您,您,后边请。” 靖王挑了挑眉,抬手抚上小莲白暂的脸庞,无限深情道:“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很惊喜?许久未见,想我没?” 铺子里头一众假装挑选货品的女客们霎时瞠然失神,心碎了一地,一个个或掩面抚心,或神滞气萎地离去。 小莲被靖王的举动激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望着靖王的神情似哭似笑。 关新妍提着食盒走进铺子,奇怪地看着身旁一个个擦肩而过面色忧伤的女子们。待看到铺子当中情景,瞬时火冒三丈,当下放下食盒,三步作两步上前,捋起袖子,抬起手臂,一个巴掌抡下去。 “啪!”好清亮的一记耳光。 靖王玉白的脸上很快多出了一记红红的、边界清晰的五指印,而靖王自关新妍巴掌下落之前至巴掌落下之后,目光始终胶着在关新妍脸上不曾偏移,不过目光神色由先前的欣喜变成了愤怒。 关新妍从对方的眼睛已然瞧出眼前之人就是昨日唐突自己的那个野人,虽然觉得他该打,但想到他功夫了得,连崔大哥都不是他对手,不免有些惶惶不安。可人家找上门来滋事,万没有退缩认怂的道理。 关新妍硬着头皮挤进小莲与靖王之间,将小莲护在自己身后,昂着脸对靖王大声斥责道:“你这人怎地纠缠不休,没完没了。昨日至今,你冒犯我,打伤我未婚夫君,又来搅我家生意,调戏我弟,你到底想做什么?长得像你故人的人都是你的仇人吗?” 听闻关新妍嘴里吐出“未婚夫君”这几个字,靖王更是气得眼睛直冒火星。 见形势不好,小莲及时将关新妍拉至一旁,对关新妍解释道:“姐,你误会了,这位公子不是调戏我,是那群女子欲对这位公子图谋不轨,公子不堪其扰,让我配合他做场戏,好让那群女子放弃非分之念。” “那也是他没道理,他一名异乡客,惹了是非自己解决,不该让你以损害名誉为代价替他挡祸,将来,他一身轻松走得无影无踪,你要娶亲之时还得跟媒人、女方家费一番解释。”关新妍愤愤声言,唯有她自己知道,对于白衣公子的愤恨不光是因为他调戏小莲,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重伤了崔大哥。 “谁说我要走?”靖王以指掌摩挲自己尚热辣的脸颊悠声道,“往后,你在哪我在哪,他要娶亲我出面解释。” 关新妍满目诧异地看向靖王,“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和我卯到底?” 靖王放下手,神情敛肃道:“不如说,我要和你白头偕老,我想对你好,一辈子!不,生生世世!” 关新妍瞪大眼睛看着靖王,像看稀有物种,思绪越过千重弯万道锋,最后,面色平静对靖王说:“我们之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你看,这里门前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你到前面那个丰悦茶楼等着,我这边忙些事,忙完之后去寻你。有什么话,咱们锣对锣鼓对鼓——当面说清楚。” 靖王想了一阵,声道:“好,我给你半个时辰。倘若你失约,往后,妄想再骗取我的信任。”说完大步向外去。 靖王从铺子里出来,并未直奔丰悦茶楼,而是踅足拐进了隔壁一间粥铺。坐下来未有多久,意外听见门帘子外头传来关新妍的声音。 “孙大娘,我做了香酥桂花鸭,拿了一些过来给您尝尝。还有,您跟我要的醉河蟹配方我写好了,一并给您。” “嚄哟哟,又送好吃的来,你这娃娃,白送配方还送好吃的,真是个人好心好、可人可意可人疼的娃儿。崔县尉娶了你呀,可真是掉进蜜罐子里喽。” “哪里,嫁给崔县尉,我才是那个掉进蜜罐子里的人咧。大娘,这香酥桂花鸭还热乎着呢,我给您搁屋里头,您忙一阵子过后记得趁热吃哦。” “等等,等等,娃儿你过来,大娘问你个事。” “什么事?” 孙大娘压低了嗓子悄声说:“早时,那位白衣公子在你家铺子前守了近一个时辰,惹得过往的姑娘们痴痴怔怔,好些姑娘托我问话,问问那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否娶亲。” 关新妍果断声道:“大娘,再有人来问,您就直接告诉她,甭惦记,那人是个疯子。” 孙大娘脸现惊讶,“疯子?怎么会,瞧着好个白净挺秀的哥儿哟。” “您别不信,那人不懂礼俗、举止鲁莽、难以沟通还好勇斗狠。知人知面不知心,别叫那些姑娘被人一张面皮给误了终生。”关新妍说完往里边铺子步去。 孙大娘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俊俏公子与疯子联系到一处,兀自发愣,喃喃道:“长成那般模样的也能是疯子? “就有一种人,养在富贵人家,长得人模狗样,偏生脑子发育不良……吓——”关新妍掀起门帘子的一瞬呛了口凉气,因为,她嘴里长得人模狗样,偏生脑子发育不良的人正坐在她对面定定看着她。 关新妍下意识想跑,可被那人沉沉的目光盯着,感觉不表示点什么下不来台,“大……大娘,您家客……客人,面熟哦。” 身后传出孙大娘“哎哟”一声叫唤。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四章 欺 孙大娘急急奔到关新妍身边,感受到白衣公子与关新妍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浑以为先前与关新妍悄声说的话公子没听见,忙忙打圆场,笑呵呵对公子说:“她方才说的人不是公子,是咱县东头财主家的傻儿子,公子别会错意了。呃,瞧,她是来给我老婆子送吃的。” 孙大娘快手取过关新妍手中食盒,“这娃心好,替我揽生意,时常拿好吃的来给我和我家客人尝,然后无偿送配方。若不是她帮衬着,我老婆子的这个粥铺撑不到今时今日。”说着,孙大娘将身子挡在关新妍面前,一只手将食盒放到公子面前桌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后做了个“快快走”的手势,“客官你尝尝,尝完给个建议。” 关新妍趁公子错眼之际,速速转身溜了。靖王仿似未察觉一般,寒着脸一言不发,配合着孙大娘将食盒搁置到自己跟前,默然掀开盒盖,一股开胃醒神的肉香和着清幽的桂花香扑面而来,食盒里躺着一盘酥黄脆嫩上面点缀着芝麻桂花的片片鸭肉。 孙大娘刚要伸手去将食盒里的盘子取出来,靖王声言:“你去忙吧,我自已来。” “欸,欸,好。”孙大娘应着往后退,偷眼觑望公子,心想:“多好看的哥儿哟,举止优雅,脾气也不差啊,哪里不懂礼俗,哪里好勇斗狠了,八成是有误会。” 靖王将食盒取出来,对着色香味俱全的香酥鸭,迟迟未动筷子。一大早并不想吃油腻的肉食,但想到某人定然经常亲身下厨给那该死的崔县尉做好吃的,心里十分不痛快,这种福份本该是自己独享,现在却只能沾别人的光。 罢,就当这是她专门给自己做的吧,这样想,心里舒坦一些。拿起筷子夹取一块肉放进嘴里,发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油,反倒清香软糯十分爽口。在品味和探究过程中,一盘香酥鸭很快见了底,品馔之人仍觉意犹未尽。 看在未来靖王夫人这么蕙质兰心的份上,就原谅她这次心不由意的辱骂吧。靖王放下筷子幽然叹口气,起身离去。 关新妍从粥铺回到花莲铺之后,直奔后院,在各个屋子里翻箱倒柜。 看关新妍脸色不对而紧随其后的小莲默默观察了一会,终忍不住出声询问:“姐,你找什么?” 关新妍闭口不言,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只好询问小莲:“那些抓捕蛇虫的暗器和药粉呢?” 小莲警惕道:“姐,你找那些做什么?” “抓人。” “不是已经通知官府的人去了吗?姐你要亲自上阵吗?” 关新妍放弃搜寻,颓然坐在桌旁,面目忧愁道:“我觉得官府的人抓不住他,他定然还会来找我们麻烦,我们得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小莲随之坐到桌旁,轻声道:“姐,我觉得那人其实也没那么恐怖,他不过是认错人了而已,咱们同他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事情或许没那么复杂。” “这人倘若好沟通的话就不会把崔大哥打成那样,而且,你没听见他先前说的那番孟浪之辞吗?他明知我有未婚夫君,还说那种恬不知耻的话,正常有礼教的人怎会对着才见两次面的人说出那般厚颜无耻之言,根本是个自大狂。” “或许他有隐情或是苦衷呢?” 关新妍忽地转过身来面对小莲不悦声道:“你为什么处处袒护他?你崔大哥现在还躺上床上呻吟呢,下个月婚期就到了,能不能如期嫁娶尚未可知呢。 那疯子来去自如,为所欲为,再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我们的好日子全被他搅了。” 小莲面色平静,“那,姐你想将他怎样?” “把他关到牢里,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让他出来。” “哦。” “哦什么?”关新妍奇异地看着小莲,“你跟他很熟吗?为什么我被他欺辱你不生气?为什么崔大哥被他重伤你不愤慨? 还有,你之前被他调戏,为什么当时你的样子看起来是害怕而不是生气?” 小莲“噌”地跳下凳子,“姐,我想起来了,马上有一批绢布送到铺子里,我去前面看着,这事咱以后再说。你继续找吧,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 未等关新妍发话,小莲哧溜跑了。 “怪怪的。”关新妍纳罕一声,并不多想,起身去找可用于防御的工具。 过了好些时,与人相约的半个时辰已然过了好一阵,关新妍站在二楼窗户前向丰悦茶楼方向眺望,那边安安静静,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将脖子伸出窗外四处巡望一眼,仍未发现任何奇异之景,神情郁郁地关上窗,转过身,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一阵激灵。 “吓到了吗?”靖王明知故问,“你安排了那么多官兵,还有下药的、吹针的、投棍的、撒网的,就不怕我大开杀戒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血流成河吗?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更受惊吓?” 关新妍定了定心神,镇静道:“你跟他们无怨无仇,况且你又不贪财不图色,不会大开杀戒。” 靖王轻笑一声,欺近关新妍,将其抵在窗棂上,低沉声道:“你怎知我不图色,我偏只图你的美色。” “请自重!”关新妍肃穆声言,“你若不几次三番惹我,我也不会算计你。我只是想把你送监,然后让你从哪来回哪去。” “我说过,你在哪,我在哪。” “不要说这种话!”关新妍厉声呵斥,“我已经是定婚的人了!即便没定婚,男婚女嫁该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胡言诳语,你轻薄我的同时也是在践踏自己的人品。” “什么时候学会守规矩了?!”靖王挑了挑眉眼,随即认真道:“那是不是说,只要你父母大人同意你嫁给我,你便顺从他们的心意而嫁给我?” 关新妍久久盯着对方的眼睛,终从嘴里蹦出一个清脆的“不”字。 “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嫁给那个崔县尉?”靖王满心酸楚道。 “是!” “那很遗憾地告诉你,你们不可能!”靖王果决声言。 “你若敢再去动崔大哥,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关新妍面露凶狠。 “我不动他,我动你。” “也不行!” “不说我是疯子吗?不懂礼俗?举止鲁莾?难以沟通?好勇斗狠?我若不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你对我的称颂。”说完靖王猛地扣住眼前人的头,落下双唇倾覆在对方菱柔唇瓣上肆意侵略。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五章 伤 正吻到忘情之时,大腿上骤然传来一阵刺痛,靖王缓缓放开关新妍低头查看,见大腿上扎着一把剪子,鲜血汨汨外流。 “信不信我让你绝后。”关新妍的手依然紧握着剪子狠声威胁。 靖王不怒不恼,似欣赏精美瓷器一般端详关新妍的脸。许久后,以宽厚磁性的嗓音低沉声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便拿去好了。若还不解恨,捅这!”靖王以手指自己心脏部位,“若下不了手,我帮你。”靖王握紧关新妍执剪子的那只手猛地上抬,剪子从大腿中拔出来,血花四溅。靖王豪不迟疑将剪子的尖端对着自己的心脏扎来。 “不,放手。”关新妍惊声尖叫,奋力将自己的手往回缩,另一只手挡在靖王心口。 靖王松手,戏谑道:“是不敢,还是不舍?” “你这个疯子!”关新妍气得眸色湛亮,脸颊飞红。 “疯也只对你一人疯!”靖王说着又要扑上去啃食眼前诱人的红苹果。门板适时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靖王的举动。 小莲冲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大睁着眼睛怔愣片刻,忽地转身向外跑。 “回来!” 关新妍冲小莲背影声喊。 “出去!”靖王紧跟着声喊。 小莲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我去拿药箱。” “药箱就不必了,你……”靖王话未说完忽觉一阵寒冷,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又觉一阵心慌头晕,神情一变,伟岸的身躯软软倒向关新妍。 距离太近,关新妍避无可避,下意识地展开双臂抱住倾倒过来的庞大身躯,未发现伏在其肩膀上的某人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脸上绽开一抹欢欣的笑颜。 “还不快过来帮忙!”关新妍对着呆立不动的小莲大声喊。 “哦。”小莲如梦方醒,赶紧上前与关新妍一起将靖王放到榻上。 关新妍一边急急为靖王扎止血带,一边对小莲大声喊:“快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经过一番紧急手术,榻上人总算恢复了正常脉搏、心跳。关新妍浑身是血坐在榻边地板上休息。 “姐,他没事了吧?”小莲紧张声问。 “暂时没事。”关新妍有气无力回答。 “那就好。” “你担心什么?”关新妍狐疑地望着小莲。 “我担心姐姐背负命案啊。”小莲理所当然道。 “少来,想糊弄我,再过几年!说吧,他是什么人?”关新妍目光灼灼盯着小莲。 “我……我怎知他是什么人?”小莲眸光躲闪。 “非得我先兜底是吧,好,从你每次见到他的反应可瞧出,你根本就认识他,而且对他又敬又惧。他看我的眼神很笃定,基本能预测我的反应、我的想法。很早以前,他一定见过我,说不定他说的那位故人就是我。” 小莲知终究瞒不住,叹了口气,沉声道:“没错,他所说的故人就是姐姐你。他是当今皇上的太皇叔,亦是世袭亲王。姐姐你从前是他的的妾室,后来和离,再后来你们遭遇了许多纷扰事,缠夹不清……” “我先前身受重伤,是不是与他有关?”关新妍插话。 小莲想了想,回道:“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吧。” “是不是他在外边惹了祸事,仇家把气撒到我身上?” “可……可以这么说吧。” 关新妍思忖着喃喃道:“既是和离了还纠缠不清,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既不肯放手又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受伤期间从来不曾露过面,可见是个没担当的。 曾经的妾室改嫁,寻死觅活地跑来闹,足见是个私心重、没器量的。” 对于关新妍这番评述,小莲觉得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之事知道的并不多,但知道,在宫里的那段时日,若不是有靖王照管,自己已是死了好几回了,而靖王那般费尽心力照管自已多半是因为靖王对姐姐的爱重。 崔大哥对姐姐情深意重,靖王对姐姐同样真心实意,中间还有那么一段不能说的坎坷之事,小莲觉得甚是头痛。 “姐,先不要那么早下定义,据我所知,靖王不是那般优柔寡断、心胸狭隘之人。他能扶助皇上在百危之中登上帝位,又能在短时日内让鱼游沸鼎的天下局势恢复安宁,这样的人怎会是眼光短浅的不智之人。” 关新妍神情平淡,似有所思的望着小莲。 小莲心下一沉,暗叫不好,又上套了,她故意说那番话实是测验自己对靖王的态度。 果然,关新妍启口:“所以,先前你让我不要那么早与崔大哥订婚,是因为他的存在?你们瞒我那么多事,是因为不想让我想起他?” “不……不全是这样。”面对关新妍犀利的眼神小莲不自觉地结巴,“不希望姐姐这么快订婚,是因为崔大哥的家人都还在京城,早早订婚以后面临的变数多。 瞒姐姐许多事,是因为姐姐那段时日敏感又惶恐,我们都觉得让姐姐忘记过去的事对姐姐来说比较好。” “你所说的变数指的就是他吧。”关新妍望向靖王苍白的脸,努力在脑海里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却怎么也搜寻不到。 小莲不否认,神色认真道:“姐,这个人不好惹,身份又特殊,……” “报官!”关新妍悭声道,“他私闯民宅、欺压良民,曾经还在大街上行凶,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罪证确凿。让他去牢里吃几日牢饭,看他还那么嚣张。” 小莲讶然道:“他是靖王啊,这样,合适吗?” “亲王就可以不守地方法规了吗?不给他点教训,他必日日来烦扰,难道你愿意日日陪他胡闹?” 小莲想了想,觉得姐姐这么安排必然有她自己的道理,日后,靖王发起火来,有姐姐在前面挡着,火烧不着自己身上。遂未再有异议。 安静的日子才过一天,关新妍的麻烦又来了。 正在集市上与人谈价,察觉一阵奇异的安静,抬头望去,远远见一名穿着天蓝色云纹衣裳的俊逸男子柱着拐一瘸一癫地走来。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六章 窗 关新妍当即收摊准备跑路。 忽闻有人疾呼:“娘子,娘子……” 关新妍心一突,当下东西都不要了,直接跑人,却被一群热心的妇人拦住了去路。 “你家相公喊你呢。” “这么俊俏的相公,颠颠地来找你,咋不去迎迎呢。” “就是,就是,快去迎迎呀,别让人着急跑跌着了。” …… 关新妍回头看一眼,见那“俊俏相公”正加速赶来,忙忙解释道:“乡亲们误会了,那不是我相公,他是傻的,管谁都叫娘子,不信你们上前去试试。” “真的?”乡亲们大惊,有眼馋的迫不及待奔过去喊“相公”。 关新妍乘隙溜走。 奔出老远,听到身后有人凄厉声喊:“娘子救我呀……”关新妍头也不回径直跑掉。 第二日,关新妍左右无事,又去了集市,摊子前人来人往,却无人上前看货,倒有不少人拿异样的眼光瞅着自己,还有人三三两两凑成堆拿手指着自己议论。 从他们的态度可以大致猜出他们说的定然不是好话。 关新妍满腹疑虑,找附近相熟的摊主打听,听到缘由,不禁怒意横生。原来,昨日自己走后,那位“俊俏相公”遭一群妇人蹂躏,“相公”无法,对着一群悲天悯人、同情心泛滥的妇人哀诉自己的遭遇。 他说自己从京城来,跑掉的人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当初情投意合、私订终生。因家遭不幸又遭恶人暗害,才致两相离散。 一度以为娘子已身遭不恻,心灰意冷,漂泊流浪至此,未曾想在这里意外遇见了娘子,但娘子已然不认得他,还与别人订了婚。 还说,他已经一无所有,若娘子执意不肯接纳他,他只有投河了却残生。 关新妍正气愤难平、闷声思忖之际,听闻旁边一声轻唤:“娘子。” 关新妍想也不想举起拳头就朝那说话之人狠劲打去,那人不闪不避任他花拳绣腿。旁边围观之人纷纷上前劝阻。 “打不得,打不得,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好好说嘛。” “姑娘消消气,人家腿还伤着呢。” “这般俊俏又情深义重的相公,姑娘怎下得去手哦。” “就是呀,经历这么多磨难,该是好好过日子,好好享受美满生活了,大风大浪都过去了,眼下这点波折一定也能闯过去的嘛。” …… 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关新妍攸然收手,气咻咻地走了。靖王立即跟上。 于是,沿街行人看到这样一副画面,一名娇颜丽色却满脸不悦的女子在前面走,后边一位俊俏公子一瘸一拐地勉力跟着。二人形容、气质皆出尘绝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凑到一起,更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即便是闹别扭也叫人看着羡慕。 走了好一段路,关新妍骤然止步,回过头来,肃声道:“你怎么这么快从牢里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呀,他们查看了我的路引,就把我放了。”靖王神情和悦道。 “什么路引?” “你要看吗?”靖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关新妍。 关新妍接过来随视一眼抬头惊声问:“你就是钱华?” “你也听闻过这个虚名?那好事没白做。”靖王得意道。 关新妍攸地变脸,愤然道:“那你还说你一无所有?漂泊流浪?” “这半年来我都是在河上飘着,没有家没有固定居所。不就是漂泊流浪、一无所有吗?” “狡辩!你听着,不管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如今,我在这里有家人,有房屋田产,有珍惜我的人,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就算哪天我想起了从前之事,发现自己现在选的路未必对,我也愿意将错就错下去,我不愿辜负身边人。 所以,往后,你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靖王神色悠然道:“你和他在一起不合适。” “跟你在一起就合适么?我听说,我在靖王府做妾的那段日子并不好过,生病无人照料,挨饿、吃鞭子是家常便饭,还被你关过地牢、踹断骨头。” “谁跟你说的?!”靖王脸色骤然阴沉,“崔敏跟你说的?” “甭管是谁说的,反正有凭有据,你赖不掉。” 靖王无奈叹口气,沉声道:“我向你保证,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 “以后?以后你对别的女人说去吧。”关新妍转身迈步。 走了一阵子,发现后面的尾巴没有跟上来,轻吁一口气,转身进了一家药铺,不一会儿,提了好些药材出来,又在街上随意晃悠了些时,直至天擦黑才回去。 关宅是座四进院落,后院异常广深,厢房与上房相距甚远,中间有盘曲的回廊,回廊周边有莲池、拱桥、假山、花园。这样的建造,既使得院子看起来壮阔迤逦,又保证住在其间的人有各自的私密空间。 上房三层楼,东、西厢房皆是两层楼,东厢房住着的是小莲,西厢房住着三姐妹,三姐妹的居室中间都空着一间房,如此可以互不扰音。 关新妍当初作出这样任性又土豪的设计是为着住的清宁,不曾想方便了某人登梯采兰。 天尚未黑透,大雨前的气候有些闷热,偶尔从窗口吹进来的凉风清凉透爽,关新妍站在窗前乘凉,因图凉爽,其肚兜外仅着一件薄衫。 忽听闻窗子后面有咯吱响动,当即拉上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身子查看,惊得花容失色。 关新妍慌忙四周查看一番,随后沉着嗓子对那悬坐在墙上的人声言:“你这个疯子!赶紧走,不然我喊家丁将你乱棍打死。” 靖王佯装无辜道:“我去哪?我无家可归,只有跟随娘子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辙?”关新妍恼声道。 “当然不是,娘子的毒计无人能及。可是,我不做别的,只是守在娘子屋外陪着娘子,当然,娘子若是偶尔出来让我瞧上一眼,或是陪我说说话,更好。” 天边一记雷响,关新妍望了望天边,幸灾乐祸道:“让天来收你。”说完伸手将另一半窗扇关上,窗扇合上之前,余光见某人仰首望天低呤:“粉黛罗烟笼芙蓉,杏绡玉肌芸香融。” 关新妍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穿着,当即红了脸,手上一使劲,门扇发出“砰”一声震响。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七章 跟 未过多久,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关新妍暗自揣度,窗外那家伙定然是走了,可是,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不好以常人思维度量他。 心里搁着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三更,雨停了多时,关新妍蹑手蹑脚起床,穿好衣裳,摸黑至窗前,轻悄悄地将窗扇启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 “想我了吗?”窗外之人发声,唬了关新妍一跳。 关新妍索性大大方方打开半边窗扇,借着星光打量那人,见其身上并未湿,好奇问道:“你方才上哪躲雨了?” 靖王手指指上面,关新妍抬头上看,见屋檐下藏着一卷雨布,不知他动了什么机关,雨布哗啦展开,将悬坐在墙上的人整体遮住。片刻之后,雨布又自动卷起回放。 “嘿,你怎么弄的?”关新妍满脸好奇。 “想知道?先让我进去喝杯水?” “滚!” 窗扇重新合上。 靖王一脸懊恼,等至天明,窗扇未再开启。 辰时,关新妍着身男装赶着部牛车出来径往西边去,忽然觉着车子变沉了,回头一看,气不打一处。 “又是你?告诉你,这种死缠烂打的招术没用,一个大男人整日围着女人转,只会叫人看不起。你为什么不去干点正经事?” “什么叫正经事?”靖王坐在车厢里悠然回复,“像崔县尉那样领个一官半职起早贪黑叫正经事?” “崔大哥提兵练阵,保护一方乡民,维护地方治安,从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深受百姓爱戴,不许你用这种轻蔑口气说他。” “看路!”靖王眼指前方,关新妍转回头,见牛径往水坑里走,急忙提拉缰线。 “你若是喜欢男人拜庙堂、谋社稷,我也可以,不过得先安家再立业。”靖王漫不经心声言。 “你安你的家好了,又没人拦你,天下那么多女子,总有入你枭眼的,干嘛非纠缠我不放?!”关新妍一边赶着车一边没好气呛声。 “没办法,本家祖传死心眼,认准了就不撒手,你若不与我好,我这心就好似缺了一块,永远难得好。” “少给自己的偏狭、私心重寻找藉口,你这人,就是欠管教、缺棍棒教育。” “那不如就由娘子你来执棍棒严加管教。” “滚,才没空管你呢。” …… 两人吵吵闹闹,过了些时,车子停在了崔宅门前,关新妍住了口,转过身来,不看靖王,长手伸向置放在厢内座榻上的药罐,用大力去提,却轻巧地拎起。 关新妍满脸疑惑地晃了晃药罐,随即查看周遭,未发现有颠漏,循着一股浓烈的药味,目光追踪到某人脸上,即刻了然。 “你有病啊,药也偷吃?”关新妍气急败坏。 “好歹是我娘子费心费力熬煮的,总不能倒了吧。”靖王说完打了个嗝,喷出一股药气,随即抬手往嘴里塞了个蜜饯。 关新妍见状,脸色一阵难看,立时拿起榻上另一只罐子,掀开盖子,只见原本装得满满的蜜饯只剩下一小半。 “你……你……吃那么多,也不怕齁死。”关新妍气呼呼对着靖王咒骂。 “不会呀,娘子亲手做的蜜饯甜而不腻,好吃得紧,反正剩下的不多了,都给我吧。”靖王说着伸手来取关新妍手中的罐子。 这时,崔宅看守宅门的家厮从侧门出来,一边嘴里喊着“关姑娘”一边快速向关新妍奔来。 关新妍来不及多想,当即将罐子塞给靖王,麻利放下厢帘,见帘外挂着半片衣襟,立时抬脚狠力踹过去。里边发出一声沉响。 关新妍若无其事转过身来面对小厮,见小厮满脸好奇地盯着车厢看,遂解释道:“一只小牛犊,太能折腾了,准备拉集市上卖掉。” “哦,”小厮不以为异,反正这位关姑娘向来敢作敢为,做出任何奇异的举动都不觉奇怪。 “关姑娘是来见我家主子的吧?” “呃,不是,我就是路过。遇见你正好问一声,崔大哥身子好些没?” “多亏了姑娘的方子,十分显效,我家主子已然恢复如初,今日早上去复职了。” “什么?他复职了?”关新妍恼声道,“他那身伤,至少得休养十天半月才好出来走动。真是不懂得爱惜自个儿。他今日去哪里公干知道么?” “这个,小的不知。”小厮无奈摊摊手。 “嗯,我去找他。”说完,关新妍果断驾车离开。 车行驶了一阵,车厢里的人钻出来大咧咧坐到关新妍边上,关新妍偏过头,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的鼻子怎么了?” 靖王摸摸自己尚红肿的鼻子,无所谓声道:“报应,从前我负人,如今人负我。” “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去接我相公,你也要去么?”关新妍故意抬高下颌作出一副挑衅的姿态。 靖王淡然笑笑,心里明明想捏住对方的下颌扑上去狠狠肆虐一番宣示主权,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高雅、很有气量的样子:“你知道怎样可以快速找到他么?” “当然!去趟衙门,再去趟演武场,百分百能获知他的去向。”关新妍理所当然道。 “我猜,他今日在赌坊。” “不可能,抓赌这种事用不着崔大哥亲身出马。” “那咱们来赌一场,若是他不在赌坊,往后我任凭你驱遣,若是他在赌坊,你让我弹三个响指。” 关新妍想想,这个赌无论输赢自己都不吃亏,万一赢了,还可彻底摆脱眼前这个大麻烦,于是爽快道:“赌就赌!你带路!” “我来驾车吧,瞧你这样儿,不像人赶车,倒像是车控人。”靖王说着伸过手截取缰线。关新妍乐得轻松,丢开缰线坐一旁看风景。 车子驶入一条偏僻的巷道,在一个门面残破的香烛铺子前停下。 关新妍跳下车,左右看看,疑声道:“这是个赌坊吗?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看一个地方治安好不好,就看它的赌坊、窑子、烟馆治理得怎样。”靖王淡声道。 “所以你每到一处新地方就往这三处钻?”关新妍神情古怪地看着靖王。 “我又不是巡抚,管那么多事做什么。只因娘子住在这里,我便稍事查探了一下这边的治安状况。查到了这个隐蔽的赌坊。” 深情难却 第四佰八十八章 赌 关新妍未再声言,抬脚往铺子里去。一位面慈目善的妇人迎上来,热情声问:“客官需要点什么?” 关新妍方要启口,靖王声道:“五捆香,十根烛,一鼎香炉,三扎冥钞。” 妇人笑呵呵道:“二位里边请。” 关新妍顿时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自己是外来客,而身旁这位是盘踞在此地多年的地头蛇。 随着妇人进入后院一间柴房,妇人走到一块看似随意弃置在地的木板前,蹲身掀开木板,下面竟有一座长长的木制楼梯,底下喧哗声涌出,听声可判断里面空间不小。 “二位请吧。”妇人颔首示意。 关新妍与靖王步下楼梯,顶上板盖缓缓合上。眼前近佰平米的空间聚集了七、八十号人,各围在赌桌前意兴甚浓地参赌。 关新妍随眼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注在靖王脸上,平静声道:“你输了!” “别急呀,时辰还早,可能他正在赶来的路上。”靖王气定神闲道。 关新妍拧起眉头,“你是不是耍我?一边骗我来赌坊,一边暗地派人去把人引过来。” “昨夜至今,我可是一直守着你,连换身衣裳的功夫都没有。”靖王委屈辩解,随即脸色一正,“给我半个时辰,倘若半个时辰之后他还是未出现,我便认输。” “不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不管你耍什么花样,我给你一柱香时辰,一柱香时辰之后分输赢。”关新妍以不容置辩的语气定准。 “好吧,一柱香就一柱香时辰吧。”靖王无奈声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玩两把?”靖王建议。 “不去,没带钱。” “我有啊,你去玩,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你只管尽兴。” 关新妍瞧了瞧场上那些红光满面、斗志昂扬的赌徒,有心想体验一把,可是想了想,开口道:“还是不去吧,赌钱不是好事。” “又没让你拿身家性命去赌,玩玩而已,无伤大雅,怡情罢了。” “那也不行,明知不好的东西就不该去碰。”关新妍满脸坚决。 “不碰怎知它究竟好不好?” “你少谗言惑语,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 过了约一盏茶时辰,场上一名青衣小哥玩得极是欢脱,其一只脚豪迈地蹬在凳子上,一只手霸气地撑在赌桌上,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大呼小叫。个子小小,气场却十分强大,眉目清秀言行举止却异常彪悍狂野。 其身旁一名杵着拐仗的俊朗男子默然帮其拆老千,悄然收拾周边不怀好意的鹰眼爪牙,偶尔望向青衣小哥的眸光中饱含宠溺。 关新妍面前金银珠宝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正志气满满誓要将桌面上所有人面前的财物全部归集到自己面前,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一群官兵涌入进来,近楼梯口的赌徒们吓得惊慌失措。 关新妍感知异动,转头一瞧,正瞧见崔敏身着官服,在一群官兵的簇拥下威风凛凛进入场地中心,关新妍忙不迭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袖口拉下来,离赌桌远远的,更是离靖王远远的。 尽管关新妍反应、动作皆不慢,但还是为时已晚,崔敏下楼梯之时已然将场内情形看了个分明,尤其关新妍在靖王的保护下肆意欢闹的样子,令其触目“惊”心。 故意当作没瞧见,只是怕她不自在,已然习惯照应她的一切,习惯将她的情绪、需求凌越于自己的情感之上。 当崔敏立于场中向场上一群诚惶诚恐的赌徒们义正严辞地阐述禁赌令时,关新妍一步步挪到离崔敏近些的地方。直至崔敏话音落,关新妍想要更近一步接近崔敏,被官兵们拦住,关新妍无奈冲崔敏摆手大喊:“崔大哥,是我,妍儿。” 崔敏一个眼神示下,官兵们让出道,关新妍奔到崔敏跟前,亮着嗓门说:“崔大哥,我举报,这个赌坊不光聚赌,还放贷、出老千、豢养打手,那些身穿粗布衫脚穿千层布履的都是打手。还有那个人,”关新妍手指靖王,“他熟知这里的一切,一定与这赌坊有莫大干系,一定要严查。” “全部拿下!”崔敏威猛纵喊一声,惊得关新妍一哆嗦,从来只见崔大哥温情脉脉的样子,少见他这样一副铁血刚硬的模样。 “那,那,我呢?”关新妍弱弱地问一声。 崔敏目光转投到关新妍身上,神色即刻变得温柔,抬手温柔地将其塞在腰间的衣襟下摆放下来,轻声道:“你自己驾车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好咧。”关新妍轻快应声,转身便跑,出梯前朝靖王方向睃了一眼,见靖王脸上挂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微笑看着自己,即感一阵愧疚,但这愧疚感很快消失,嘴里不自禁轻声蹦出一句:“你自找的。”随即快速消失在楼梯口。 出了香烛铺子,来到牛车跟前,关新妍才想起自己原本最初目的是要带崔大哥回去养伤的。罢了,就先借崔大哥的手撇去那个麻烦精。 夜晚,繁星璀璨,关新妍在星光下研究自己房上屋檐下雨帘的奥秘,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堪破了其中的关窍。 “还挺聪明。”关新妍自言自语,随即从屋里取了把剪子,准备将那重要机关——吊着铅垂的绳子剪断,剪子搁在绳子上的时候,忽然犹豫了。 想不明白自己什么心态,遂放下剪子,转而去取那窗子后面契进墙里的匕首,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不断地将身子往窗外探方便用劲。 “需要帮忙吗?”顶上传来声音。 关新妍一失神,重心不稳,眼见身子就要滑出窗口。一道身影从屋顶上方跃下,窜入窗口,同时展臂将挂在窗上的人拦腰扶进屋中。 关新妍甫站稳,又羞又恼,双手狠劲推搡眼前之人,不住地声喊:“出去!出去!……” 靖王退无可退,一个后翻从窗口落了下去。关新妍紧跟着从窗口探出头,见其稳稳落在地面上,心安理得地大力关上窗子。 将窗子插上栓,转过身来,越想越觉气恼,这家伙无法无天,没人管得住他,若任由他这么纠缠下去,自己的名声早晚要被他毁个彻底。 气恼间发现地上有银光闪亮,弯腰拾起,见是个梅花型银吊坠,想是方才推搡间自那人身上掉落下来的,本想开窗扔出去还给他,念头一转,直觉手中这东西该是和女子有关,若拿住他三心二意的把柄,看他还有脸来纠缠。这么想着,手托起吊坠放在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起来。 深情难却 第佰八十九章 馋 很快发现这吊坠内里有空间,将指甲契进侧面一道小小的缝隙中,稍一用力,吊坠如蚌壳般左右启开,里面藏着一个同样梅花形状的信笺。 关新妍犹豫了一瞬,终还是展开了信笺,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这是《乡思》,可是,从这婀娜的梅花手书字体中分明感受到别样意境,乡思,亦可谓相思,表达一种绵柔多情又无可奈何之绪。隐隐觉得这种思绪似曾相识。 这字体……更是亲切,而且,不知为何,十分笃定这种特殊字体,一般女子写不出来。难道…… 随手翻过信笺,发现其背面还有字,风骨雄劲的三个字:安分点。 内心深处悸荡了一下,震出层层涟漪,一种迷迷朦朦、似恋似怨的感觉笼罩在心头。 关新妍手拿信笺在桌边怔怔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终觉得,倘若从前确与他真心相爱,倘若真如他所说,是因为遭遇变故而致两相离散,那如今,确是自己辜负了他、亏欠了他。 一枝红烛将要燃尽,关新妍没有续火的意思。直至烛光熄灭,关新妍起身步至窗前,动作轻缓地拔去栓子,推开窗,四下张望一眼,发现底下一人蹲身在草丛中缓慢移动,两只手不停翻拔着周边草丛,似在仔细寻找什么。 靖王一条腿蹲着,一条腿抻着。两只手既开路,偶尔也当腿使。在墙根周边预想范围之内搜寻个遍终是未寻着要寻的东西,该寻的地方皆寻了个遍,眼下,只有那一个地方没有去寻,正思量着怎么请那不好说话的人帮忙寻找,那不好说话的人正巧来到跟前,且面色依然不善。 “你当我关家宅院里的人皆是又聋又瞎吗?堂而皇之在此处现身,深怕人发现不了你是吗?还是说,你本就是存心想惹人注目?”关新妍神色竣厉声言。 靖王缓缓站起身,温声道:“怎可能是存心,我这才安好的家,自然不想让人拆了。只是,丢了随身一样重要物事,不得不在此寻找。” “是有多重要?” “有形有质,但在我心里无价。” “我若帮你寻着它,你是不是可以带着它远远地离开陂县?” 靖王眸中含浅浅笑意,“比起你,任何无价之宝皆毫无价值。” 关新妍撇撇嘴,似是回应:花言巧语。这样一个小女儿家小情态在靖王眼里看来十分娇俏可爱,瞧对方没那般冷硬了,正想说出自己的小心愿、小请求,对方一扬手,一个小巧闪着微光的物事从其手中脱出,在空中划出道弧形线。 靖王立即伸手接住,发现正是自己苦苦搜寻的银坠子,欣喜不已。 “不检视一下吗?不关心你心上人写给你的信在是不在?”关新妍冷淡声言。 靖王一怔,“你看过信?” “看了。”关新妍大方承认。 “这信不是别个女子写的,是从前的你所写。”靖王解释。 “不必解释,就算你三妻四妾,处处留情,与我没关系。” “哦。” 关新妍瞧着靖王,等了片刻,见其无话要说,闷闷地转身走了。其实是想听他亲口述说他的妻妾子嗣状况,一个亲王,到了他这般年纪,正常情形下,该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堆了。倘若他身后还有一堆女人和孩子,那无论如何,也不会随他走的。 靖王未明关新妍的小心思,意识到她突然对自己有了些许探究之意,故意隐而不说,引其惦念。 夜半,关新妍躺在床上忧思难眠,忽闻一股食物香气入鼻,循着香味,启开窗扇,见靖王手捧荷叶鸡吃得正香。其见到关新妍,顺手扯下一只鸡腿递过来:“一起吃?” 关新妍看也不看,直盯着靖王恼声道:“你为何不去别处吃?” “因为我觉着你也想吃啊。” “我不吃!你走开!” “不吃鸡是么?那吃红果么?”靖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小筐红艳艳的山楂。 “不吃,不吃,你买的统统不吃!”关新妍恨声说着随手要关窗,忽想到什么,奇声道:“这山楂,从南边运来的吧?本地官绅天价都难能买到一两,你哪里弄来这许多新鲜的?还有这鸡,是邻县泰丰?你,吃个宵夜这么费事?” “难得娘子这么识货,我这里还有一只鸡送给娘子吧,就当是谢娘子方才替我寻着贵重物品。”靖王说着放下手中荷叶鸡,脚一勾,从窗子底下取过一只外裹厚厚棉垫的方木食盒。 “还有这红果,来自两广,作过保鲜处理,口感与刚从树上摘下来无异,趁着新鲜吃吧。”靖王将食盒与竹筐齐推送至关新妍面前。 关新妍不屑一顾,不置声言,关窗上栓。 接下来,一连数日,关新妍夜夜被食物香气扰醒,偶尔被馋得津唾肆溢、腹中咕咕作响,但也只是狠命咽几口唾沫,心里暗暗咒骂几声,身子如摊煎饼一般在床上反复翻几翻,终伴着与美食相关的美梦恍恍惚惚睡去。 这日,清晨出门,攸然发现,外院拴养的一只土狗好似肥了不少。关新妍略带疑惑地走到土狗食槽边,瞧见食槽中残留了些许羊排和葡萄。 看门的家厮见关新妍盯着土狗食槽,慌忙上前解释:“三小姐,这槽里的东西不是咱宅院里的人弄来的,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是打哪来的,今儿是羊排和葡萄,前些日子还有炒鹅肝、润兔、鲜虾蹄子脍、煨牡蛎、紫苏膏、栗子糕……。小的寻思,可能是外边的野狗、野猫去到哪个富贵人家的厨院叼来的。 要不然,就是这狗半夜出去过。” “还有一种情况。”关新妍淡声道。 小厮立时一副煞有介事、洗耳恭听的模样。 “有人吃饱了撑着专程来投喂我家的狗。” 小厮一脸茫然,“三小姐是说,有人专程弄来这许多好吃的专门喂狗?” 关新妍一愣,下意识回嘴,“你才狗呢!” 小厮被骂得更加迷惑,慌忙下跪,“小……小,小的是狗,小的说错话,三小姐息怒,小的意思是……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起来吧!”关新妍平静声言,望着狗静静思索片刻,忽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章 婚期 崔宅,侧门开启,一部马车驶出,很快停住。 崔敏从厢内步出,来到路旁关新妍跟前,嗔怪道:“怎傻傻站路边?” “没什么要紧事。走到这了,就停留了一会儿,想目送你去衙门。”关新妍随口道。 崔敏有心想与关新妍多呆会儿,便说道:“上衙门时辰充裕,上马车吧,我先送你去你想去的地儿。” “不如崔大哥陪我走走吧,走到前面岔路口咱们便分开。” “不是分开,是暂别。”崔敏纠正,随即与关新妍一同沿着深长的宽道步行,马车在两人身后徐徐跟着。 “妍儿,家父、家母已从京城出发,料想七、八日后,最多十日之后便到达此地了。”崔敏声言,语气略带兴奋。 “这么快?”关新妍略感诧异。 “快吗?我只觉日子过得太慢,离婚期还有漫长的二十二日,早知时日如此难熬,当初该将婚期往前提一提。妍儿,知道吗?这些时日,我日日晚上梦见你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我身旁,梦里满心欢喜,梦醒惆怅无比。” 崔敏话音落了些时,未得到回应,偏头见关新妍一副深有所思的模样,声问:“想什么呢?” “想我陪嫁的那几处田产与你的田产相隔甚远,不如与人置换掉,将咱们的田产合并一处。还有你让小莲打理的那几间铺子要不要办理资产转户手续。” “这些事都不用急。” “该置备的嫁妆都置备好了,确实没什么可急的了。” “我知道再大再难的事到你手里都不算事,可有一件事,是得好好准备。” “什么事?” 崔敏凑近关新妍耳旁轻声吐露几个字,关新妍脸颊、耳根子如被吹染上胭脂迅速泛红。尽管脸面潮红,并无忸怩姿态,关新妍端着脸昂着头对崔敏一本正经声道:“崔大哥,” “嗯?” “我觉得你还是道貌凛然、老成持重的样子比较合适!” 崔敏立即摆出端正肃穆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怎么,生气了吗?” “生气,十分生气,生娃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既然你这么想要……我,我努力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话,关新妍语气嚅软,低头臊脸转身跑开。 崔敏这才明白,原来她不是生气,是难为情,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越回想越觉有意思,这女人真是可爱得紧,好玩得紧,真是想早些娶来安家里防他人撬走。 赶马的车夫见那远去的人已然无影无踪,自家主子犹带着一脸痴傻的笑怔怔望着远方,眼见时光白白流逝,不得不出声撼醒主子:“县慰大人,不是说今日事务繁忙得提前赶去衙门么?” “哎哟!”崔敏如梦方醒,抬头看看天色,果断走到马车边上,麻利卸下车辕,抬腿跨上马背,转头对一脸怔愣的车夫丢下一句:“自己想办法把车厢弄回去。”随后策马疾驰而去。 车夫押着半挂马车,以人力充当畜力,费力将车厢往回拽,一边走一边嘀咕:“明明时辰紧迫还跟人面前装闲适,一遇关姑娘原则尽失,天见地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怜我半老头子半伤腰……” 关新妍从东边方向出了街口,崔敏所担心的那撬人的家伙及时现身,其不声不言默然跟在关新妍身旁。 关新妍奇异地瞧了身旁人一眼,“摆这副臭脸给谁看?” “……” “怎么不说话?” “你下月初十完婚?”靖王沉声问。 关新妍攸然止步,满脸不悦:“你偷听我和崔大哥说话?” “哪里用得着偷听,隔着一层厢帘,塞着耳朵都能听见!”不理会关新妍眸中的惊诧,靖王兀自淡声道:“下月初十,确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也在那日完婚。” 关新妍更是惊诧,“你?和谁成婚?” “随便!” “随便?”关新妍怒气沉沉,“你对自己不负责任便罢,不要祸害人良家女子。” “你管得挺宽,世上有那许多不幸之人毁于不幸婚姻,你管得过来吗?我完婚了你不正可解脱了,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么?你该高兴才对呀!” 听得出对方话语中夹枪带棒,关新妍只当对方故意与自己怄气,硬气道:“你自己的婚姻大事,爱怎样怎样,反正将来吃苦受罪的终是你自己!”说完大步离开。 靖王悠然侧身背抵墙根低头思忖,过了一会儿,眼前现一双脚,抬头见关新妍崩着一张寒脸。 “这个东西是你的吧?物归原主。”关新妍抻着手,手心里托着一只石英板指。 靖王瞧了眼板指,身子巍然不动,凝视关新妍的眼睛平静声道:“什么意思?要与我恩断义绝么?” “我觉得它应该有个合适的主人。” “你就是它的主人,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你若是看不上它,可以随手撇弃。” “倘若只是个昂贵的饰品,弃便弃了。可是,我查过了,这是个权属物,藏有隐秘身份。处置不当,易招来祸患。要撇弃还得由你亲手撇弃。”关新妍说完将板指强塞进靖王手里。 靖王大手将板指连同关新妍的手紧紧拿住,深情道:“从前,你也总是与我置气,极少给我好脸色。或许,是我太愚笨,明明想对你好,却总是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很快,你将成为人妻,能不能与我好好相处些时日?倘能弥补我心中的缺憾,往后,无论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都将无怨无悔。” 见靖王说得诚恳,关新妍微动了恻隐之心,“你,期望我怎么做?” “很简单,陪我去几个想去的地方。” “你想去哪?” “地方不远,就在陂县周边,重要的是,得由你陪着我一起去。” 关新妍尚在犹豫,靖王已当街拦了部马车,并将马车牵到关新妍身旁。 “我尚未想好,我觉得我得征求下崔大哥意见,不想日后被他发现产生误会,也不想……唉,你怎么可以动手动脚……”关新妍被靖王托抱着放到马车横舆上,随后,靖王一个利落撑跳坐其身旁驱动马车。 “这是要去哪里?”关新妍不安声问。 “芦沽荡。”靖王给予明确答复。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一章 鱼 芦沽荡离此地不远,也就三、四里。关新妍想着与其对抗无用,倒不如顺着他,倘遇情形不对,自有办法收拾他。 马车在青石板道上疾驰了一阵,又在硬土碎石路上缓行了一阵,来到辽阔的乡郊野外。 大片大片毛茸茸的芦苇草在秋阳中随风轻舞,一条宽广的河道被人为截成两段,一段被抽干了水满是泥泞,另一段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 河岸上有渔网、竹篓等渔具,大概是附近的庄户人家趁农闲之时拿渔具来此捕鱼改善伙食。 关新妍与靖王下了马车沿着河岸慢走。景致辽远,秋风送爽,关新妍心境随之疏旷,心无旁婺地看风景,不时伸手去抚那柔密的芦苇草。 “想不想吃烤鱼?”靖王眼望那泥塘里不时钻进窜出的肥鱼蠢蠢欲动。 关新妍早就注意到那些泥塘里嚣张蹦跶的鱼儿,若不是碍于靖王在跟前,早下去捕捞了。听靖王如此说,身体比嘴巴更先作出反应,提着裙子哧溜跑到不远处放渔具的地方拿起一只长杆漏网回来递给靖王。 靖王淡然一笑,温声道:“不用这个。”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与关新妍手腕粗细相当的木棍,朝两端看了看,一只手伸向关新妍,“匕首借我用一下。” 关新妍一愣,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一眼,不明白哪里暴露了“目标”。 “你有多少斤两我一目了然。”靖王大方解惑,手依然抻着。 关新妍微恼地皱皱鼻子,从自己袖口里取出匕首放到靖王手上。 靖王用匕首将木棍一头削尖,随后脱鞋、脱袜、卷裤腿,准备下泥塘。 “你的伤腿是不想要了么?”关新妍适时出声提醒。 “有你呢,不怕!”靖王回头给了个纯净的笑颜,毫不犹豫走进泥塘。 不到十口旱烟的功夫,靖王已叉了十数条大鱼,每叉上一条鱼便卸下扔到岸上由关新妍收集。后来,不断地发现新的鱼群集落,靖王越叉越欢脱,手中叉子起起落落,忙得顾不上看岸边。 清空了又一个鱼群集落,靖王想回头看看自己的战果,抬头朝岸上看去,发现原本一直在岸上跑来奔去的身影不见了,蓦地一阵紧张,四处巡望未见人影,刚要出声喊,听闻身后传来响动,回头一瞧,见关新妍杵在泥里,身背着竹篓,双手抓着一条鳝鱼。 “你……”靖王满脸诧异,从来都知道她不是凡人,可也未料到她如此豪放不羁。 关新妍见靖王瞧着自己,露出炫丽夺目的贝齿,“我抓了两条鳝鱼,一会儿吃红烧鳝鱼。”说着将鳝鱼扔进身后的竹篓里,拔腿朝靖王走来。 靖王目光落在那两条美到极致的纤长汉白玉腿上,身体莫名生出一股燥热,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强硬姿态:“谁让你下来的?!知道男女大妨吗?光天化日,荒郊野外露着腿,简直暴殄天物,不是,简直不知羞耻!” 关新妍愣在当场,印象中这种事干过不止一回,可瞧对方脸色,好似自己干了什么有悖伦常、大逆不道之事,恍惚一阵,有所醒悟,同时也恼羞成怒。利落脱下身后竹篓用劲朝靖王甩去,劲力不够,竹篓落在两人之间的泥淖里,好不容易抓到的两条鳝鱼迅速钻入泥里消失无踪。 关新妍寒着脸转身朝岸上去。 靖王大步追上关新妍,堵在其身前,肃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只可以在我面前这样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在其他人面前得有所避忌,尤其是崔敏,你的腿让人看过多少回了?” “走开!我爱给谁看给谁看,跟你没关系!”关新妍愤声言语,双手用劲推靖王,推不动,只好改道。 瞧关新妍气嘟嘟执意要走,靖王有些着慌,左挡右阻,“好好好,我错了,我认罚,你踢我踹我打我骂我都行,消消气,别闹了。” 关新妍不依不饶。 “你想吃鳝鱼,我做给你吃。那头还有野鸭子呢,想不想吃?我去捉来给你吃。前边还有荷塘,荷花所剩无几,但河塘上有许多莲蓬,风景也是不错的,咱们可以划着小木船去摘莲蓬,想吃莲藕么?我去水底下摘莲藕给你吃?…… 啊,我的腿……” 关新妍止了步子,冷眼瞧着靖王,“装什么装,我看你叉鱼的时候,腿好用得很。” “不是,我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靖王睁着澄澈无辜的双眸,缓缓抬起一只脚,只见其大脚趾头上吊着一只鳖。 “噗——”关新妍被眼前滑稽画面给逗笑了。 见关新妍笑了,靖王浑身一阵松快,打心眼里感谢这只鳖来得真是时候。担心关新妍踩在泥里的脚也遭鳖咬,伸手将关新妍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关新妍挣扎。 “别动,这泥里有蚌壳,有螺蛳,有尖利的石头,万一割伤脚就不好了。我把你送到岸上。” 上得岸来,关新妍去有水的河道旁濯足。靖王将鳖从脚上取下来,去附近庄户人家借了铁锅、罐子、粮食、调料等,生火造饭。 关新妍坐在河道旁一块大石头上,将腿上的污泥清洗干净之后,双足垂放在水里,感觉十分清凉舒适,扭头见靖王正有条不紊地做吃食,看样子还得费不少时,索性仰身躺倒在石头上看蓝天白云,听风鸟虫鸣,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因着一股食物香气,也因饥肠辘辘,关新妍手抚着肚子睁眼醒来。 “醒了?”耳旁传来靖王温厚的声音。 偏头见靖王侧身躺在自己身旁,其身上仅着单衣。关新妍攸然坐起身,盖于身上的长衫垂落,眼睛朝自己脚上望去,见鞋袜俱已穿戴齐整。 “你给我穿的鞋袜?”关新妍不安地望向靖王。 “怕你着凉,又不想扰你休憩,便替你穿上了,你不会生气吧?”靖王神色从容取过关新妍身上的长衫一边穿一边解释。 “当然!生气!”关新妍面色桃红,短短时日,已被眼前这个男人冒犯多回。 “那我负责到底好了。” “你该从我眼前永远消失才对。” “你想什么时候让我消失我就什么时候消失,我的心在这儿,你随时可以将它取走。”靖王手抚心口,目光灼灼直视关新妍。 关新妍撇过脸,“吃饭吧,我饿了。”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二章 荷 靖王让关新妍坐进马车里,自己一趟一趟地将食物搬到马车厢内。 两菜一汤,红烧鳝鱼、烤鱼,还有菌菇鳖汤。 “嗯?”关新妍尝了一口鳝鱼之后发出惊疑之声。 “怎么?”靖王追问。 “这,是你做的?”关新妍一脸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喜欢吃?那我以后常做给你吃。” “嘶——哈——辣子放得刚刚好,好久没吃这个味了。”关新妍一边吐舌头一边忙夹菜。 靖王盛碗汤递过去,关新妍接过来咕噜两口喝完。 “汤也不错。没想到你这样的纨绔子弟竟也会做饭。” “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呢?”靖王哭笑不得。 “一半一半!对了,不是叉了好多鱼吗?还有那许多鱼呢?” “给了那些出借炊具的农户了。” “哦。”关新妍点头,故作不经意朝靖王扫视一眼,相处日久,发现他既不疯也不癫,只是不羁繁俗,不拘小节,胸有江河湖海、峰岳丘山之大格局,亦有绢绢细流、阡陌麓路之小万象。若不总是搅知自己和崔大哥的感情之事,实是个难得一见的自由不羁、率性坦荡之人。 关新妍吃吃喝喝,不自觉吃了两大碗米饭,手上的碗空了,靖王还要帮其添饭,关新妍声言:“不吃了,再吃走不动道了。” “没关系,走不动我背你。” 关新妍沉下脸。 “我的意思是,你太轻了,得多吃点,将来好镇宅撑门面。” “你家用肉墩镇宅、大脸撑门面啊?!那不如养头猪好了呀。” 靖王笑得欢畅,“建议不错,可以考虑。”把娘子当猪养……应该,蛮有趣的。 见靖王用自己用过的汤碗盛汤,关新妍忙出言提醒:“这碗我用过的。” 靖王毫不在意,“从前在府里的时候,都是不分你我的。” 关新妍心头一凛,这话分明是说两人曾琴瑟相和、凤凰于飞。确曾你情我侬、不分彼此么?为何一丝印象也无。目光再落到对方健硕的身躯上,关新妍不自觉产生旖旎情思,脸上一红,赶忙挥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东西。 心底滋生了异样情绪,瞧对方哪儿都摆脱不了暧昧念想,哪怕对方只是随意将手撑于膝盖上也能激发出无限想象。 突然觉得厢内空间狭仄,烘热不已,关新妍掀开帘子准备出去。靖王立即放下碗筷,岂料关新妍蓦然回头严正警告:“别跟来!我想一个人走走!” 靖王一脸无辜和茫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踩了哪处火药炮。 沿着宽宽弯弯的河岸一直往前走,前面果然有片荷塘,花开不多,浓艳不足,清韵有余。翠盖红粉,淡香怡人。 关新妍迎风立于岸边一处平整开阔之地,任劲风吹拂衣衫裙裾,任荷香涤荡内心的浮躁和闷热。 这风好似偶然寻着了好玩的物事,在此缠绵缱绻,经久不散。关新妍顾景兴怀,悠然展开纤臂、长腿,乘风起舞。 墨发扬空,款款生情,为灵动的人儿添增无限柔媚。白色的衣袂在风中开出一朵朵比塘中莲花更灵逸多姿的娇美之花。 一阵疾风袭来,花儿随之劲摆,展现出柔韧不屈的一面。有力量、百折不挠的花更美丽动人且撼人心神。猛起一阵飙风,花儿随之狂肆炫舞,风与花激烈搏逐,大风好似要将这朵人间绝艳之花带到天上去。 花儿热力翻飞,生命力十分顽强,展现出一个更比一个惊艳的绝美之姿,然而,正演绎到酣处,毫无征兆地攸然垂败,花瓣、花枝急骤下坠,将要垂落于地之时,一道蓝光飞入及时将其托起。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发现自已跌进了靖王的怀里,关新妍手忙脚乱急欲挣脱。 “你没事么?”靖王面色担忧地上下打量怀里人儿。 见靖王满面忧愁,关新妍知其误会,急忙解释:“当然没事,就是累了,想坐地休息休息。” 靖王松出一口气,随即悠然声道:“坐地上多无趣,带你坐船游河看风景岂不好?”说着抬脚往前走去,向着前面两百多米远处河岸边泊着的一条小木船趋近。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你先匀匀气吧,一会儿采莲蓬有得你忙。” “谁说我要采……” “看那边,好多鸳鸯。” “你这无赖,快放我下来,不然我不客气了。”关新妍着恼。 “是否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跳舞?”靖王眼望着远方幽然声道,“是在鸿园,记得当时的我恼恨万分。” “为什么?” “为什么?!你愿意你的夫君供人玩赏、消遣吗?” “鸿园……它是个什么地方?”关新妍疑虑声问。 “烟花之所。” 关新妍脸色骤变,抓着靖王胳膊的手发紧发白,“我,我怎会去那种地方,那我,我,岂不是……” “虽处淤泥,如清莲般纯洁无暇,自始至终,你只属于我。”靖王为其释怀,随后道:“若是想知道以往曲折经历,往后我慢慢细说给你听。想要告诉你的是,自经见你惊鸿一舞,你便是深深扎根在我心头的血色之花,我愿用血液去浇灌,用生命去守护。真心希望,你这辈子、生生世世只为我一人起舞。” 关新妍心有所感,仰头望着靖王坚利又俊美的下颌线,想着,如此俊朗、情感炽烈的男子,该是鲜少有女人能抵挡得了他的攻势吧。 “你……有多少妻儿?” 靖王低头,一脸高深莫测,“你猜!” “我不猜!”关新妍不屑地嘟起嘴。 靖王无奈笑笑,“本王孤形吊影。” “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是不是觉着有些惨?那不如……” “别打我主意,我可不是滥发善心的好人。” “我话未说完,不如,赶紧完婚,婚后多玩几年,四处游山玩水,体验不同的民俗,观览各处胜景,遍尝各地美食。玩够之后,寻一处清山秀水之处,垦农田、栽果树、植茶林、造鱼塘,盖一座大院子,养一群鸡鸭鹅,生一堆胖娃娃……” 关新妍意兴浓烈道:“不如寻一座孤岛,引一群百姓过去,开发岛屿,组建一支军队,在远离帝国王朝之地开辟一处极乐胜地。” “这主意不错!” 说话间已到了船上,靖王将关新妍轻放在船头坐着,随后拔锚,划浆,将小船开往荷塘深处。 “可是那需要很多钱。”关新妍思绪尤沉浸在幻想里。 “亿两黄金该是足够了吧。” “你有那么多钱?”关新妍满脸惊讶。 “我想应该不止。”靖王淡声回应。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三章 比 “把船划回去!我要回去了!”关新妍攸然变脸。 “怎么了?”靖王一脸迷惑,不明白女人怎如此善变,搅得人心绪起起伏伏。 “你去盖造你的梦想天国,我过我的寡淡日子,彼此都忙,咱应该互不打搅。”关新妍肃着脸声言。 恍然间明白些什么,靖王默叹一声,原来富可敌国也是种负累。巨大的贫富差距让她觉得两人不是在同一阶层而生出疏离感。 “你知道“誉满川”吧?”靖王淡声启口。 “……”关新妍疑惑地望向靖王,等着他说下去。 “誉满川的当家其实是一群狂徒,皆来自不同国度,这群人里有亡命天涯的死刑犯,有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为了权和钱,这些人常常相互残杀。 作为誉满川当家人之一,我的位置早有不少人惦记,说不定哪日好好地走在街上突然暴毙,所以,纵有这数不尽的财富,我也只不过是个只争朝夕的天涯沦落人。”为了不让关新妍疏远自己,靖王只好抹黑誉满川,这个严苛有序的商业机构已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料想一时半会儿,她无从查证。 只因为靖王临时起意篡编的一句谎言,在后来半年多时日里,关新妍一直以保护靖王人身安全为已身重任,让靖王实实享受了一阵无微不至几近婴儿般呵护的待遇。在真相大白之后,某人先前有多享受,事后就有多凄惨。通过此事,靖王明白一个道理,娘子只可哄,不能骗,否则,后果严重。此是后话。 当下,关新妍下意识地查看周遭,满心戒备。 “不必紧张,来此前已甩掉尾巴。”靖王所谓的尾巴意指崔敏的眼线,关新妍想的是其他。 听闻靖王言语,关新妍确轻松不少,一时无话,偏头见身周朵朵硕大饱满的莲蓬,自然伸手去摘,一连摘了十数个,船忽然停了。 “怎地不走了?”关新妍抬头声问。 靖王放下双浆,脸上透出些疲态,“此处静谥,凉热合适,我想休息一会儿。”数日来,夜夜睡在硌硬的屋瓦上,未曾有过一顿好眠。 关新妍看看四周,眼下正是阳光最热烈之际,此处深处荷塘中心,周边皆是高高耸立的荷叶,荷叶挡住不少阳光,偶尔劲风送爽,确是凉热合适,适合午休。 船身长度只比靖王身高长个一米多,头尾还设有挡板,关新妍自动挪到船的侧边舷坐着,空出位置好让靖王躺下去。 船身不够长,靖王屈着腿仰躺着,曲臂放在额头上遮挡斑驳闪耀的日光。心爱之人就在身旁,靖王心里一片安宁,将睡未睡之时,悄悄睁眼,瞧见关新妍安安静静坐着剥莲蓬吃,偶尔拿起手边荷叶做成的扇子驱赶蚊虫。 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已然发现关新妍相比从前变化不少。眼里少了份精明锐利,多了些纯真迷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偶尔会显现出不安和迷惘。 每当瞧见她眉眼蔓上愁绪时,总忍不住想要将她拥进怀里好生抚慰,可担心自己突然出现倒会吓着她,更担心自己没头没脑地示好忤了她的意愿致使她更加疏远自己。 好在,忘记了过去许多事,又被此地敦厚淳朴的民风民俗熏陶浸染,她对旁人的防范、戒备之心没那么重,这样一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早早晚晚要落入自己以满满诚挚和柔情编织的陷阱里,倘若施计不成,抢也要抢到自己怀里来。 关新妍心无旁婺地剥莲蓬,吃莲子,收集莲芯,未发觉身旁一只居心叵测的狼满心计量地觑视自己。 直至莲蓬剥完,发现靖王睡得香沉,一边手执荷叶扇为其驱赶蚊虫一边只手托腮兀自想心事。时光在绿荷清波上、在宁静怡和中缓缓流淌。 靖王这一觉睡得十分安坦,半年多年,首次没有借助酒的助眠而睡得这般沉稳,醒来之后神情气爽不似以往那般浑身慵滞。这对关新妍来说不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某人又可精力充沛开始作怪了。 将关新妍送回关家宅院后,靖王连着三日未再出现在关新妍面前。 这日晚膳,桌上,关夫人意兴盎然说起县城里发生的大小新鲜事。 而今的关夫人养尊处优,保养得珠圆玉润,是县城官绅眷属们争相交好的金贵人,说话比从前更加洒脱爽利,且伶牙俐齿、滔滔不绝。 “……说是咱陂县第一美人,也不知是哪传出来的,我看,八成是自已花银子让人宣扬的,不过,这银子真没白花。 你们没瞧见,那送聘礼的队伍,老长了,头在东华门,尾在西市街,一水儿艳红,前有官爷开道,后有押镖人护着,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人都说陂县几十年来头次见这么大阵仗的送聘队伍。 知道聘礼清单里都有什么吗?说出来你们都要惊着,那阵势闻所未闻,黄金二佰斤,白银万两,绫罗绸缎上千匹,金银玉器八十件,二十匹马,二十头牛,二十头驴,其余的就不说了,当年在京城,也未曾见到过这般豪气的聘礼,想来皇家下聘也不过如此。 可气的是,那彭员外家的女儿无论是姿色还是才艺比我家随便哪个女儿都差了不止一条大通河。这种好事竟落到她头上。更可气的是,她冷不防地赶在咱家妍儿成婚前这般狂肆炫耀,下个月咱家妍儿成婚之时,街坊乡邻们自然要将两家婚礼排场作比较,这叫咱们关家情何以堪,这等羞辱宛若打脸。 本当是风风光光出嫁,却成了别人的衬景,沦作笑柄,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去。这彭员外如此行事,这般失智,将来定然有他跌足倒楣沁凉风的时候。” “母亲,那下聘的是何人?”章越出声询问。 “据说是京城来的商人,有些来头。” “没名没姓么?” “嘘!可不能乱说,听说冠皇姓,只身来此,来不到一月,人想尽早完婚偕妻西行。” “行事这般诡秘,莫不是有隐情?” “谁知道呢,反正真金白银搁那儿了,这女儿没白养。……我当然不是说养女儿为着聘礼,我的意思是,同样低门落户养出来的女儿,怎么人家就一飞冲天野鸭子成白天鹅了呢。”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四章 怒 “父亲,母亲,我食用好了,先回房了。”关新妍起身离席。 “妍儿,”关夫人叫住关新妍,“母亲方才那番话只说天道不公,未有半点数落你的意思,不管陂县百姓认不认,在母亲心坎里,咱家妍儿才是陂县第一美人,哪怕搁京城里头,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只是咱家妍儿不张扬、不着意打扮,不屑争那名头。 母亲也就是气不过那彭员外家女儿这般招摇、出风头,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其实,婚礼排场没什么重要,顶重要的是,你与崔县尉把往后的日子过好。这日子长着呢,咱不与人比一时意气,咱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细水长流、和和美美、幸福长久,那才是真的风光。” “母亲说的是,女儿记心上了。父亲、母亲请慢用。”关新妍恭顺鞠礼,离去。 回到厢房,关上门,关新妍即刻垮下脸,神情落寞,心口有些发堵。听闻母亲说聘礼之事,自然想到是靖王的大手笔。 不久前还火热炽烈向自己示好的人转眼却对别个女人大献殷勤,心口不一、两面三刀!更可恼的是,自己被他亲了、看了、抱了、碰了,冒犯了多回,占尽便宜未留任何言语、态度说走就走。 “哼!大猪蹄子!”关新妍愤懑出声。 “谁惹娘子这般生气?”窗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关新妍惊诧抬头,见窗口倒挂着一颗脑袋,一时间,委屈、喜悦、恼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双脚不自觉奔到窗边,开口火药味十足:“滚,你还来做什么?” 靖王翻身坐在窗台上,一脸无辜声道:“怎么了?太过想你,所以来看看你,三日不见,怎对我这般敌视?” “不是忙着娶陂县第一美人吗?若美人知道你在此爬窗,定然椎心泣血。还不赶快走,小心鸡飞蛋打。” “啊,原来生气是为这事。”靖王恬淡声言。 “谁说我生气,少自作多情!你这种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人头畜鸣、狼心狗肺、好色淫逸、恬不知耻的坏痞子,认识你便算玷污了心灵,多看你一眼都污了我的眼。从前的事不记得,最好永远不要记起,以免糟心。往后再不想与你有任何交集,不想认识你,不想看见你。 请你离我远远的,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若是大街上遇到,权只当陌生人,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骚扰我,就当你我从来不曾相识、从来不曾见面。这些时日里发生的所有事,只当怪梦一场,早晚被遗忘、被清空。听清楚没,我迟早要将你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关新妍恨恨发泄一通,瞧靖王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看,乍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头了,让人觉出不寻常。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明白、够透彻了,你可以走了!别再来找我了!”关新妍说完一手将靖王往外推,一手去拉窗扇作势要关窗。 靖王大手抓住关新妍抵在自己肩上的小手,神情认真道:“颜儿,你若是不愿我娶那彭家小姐,你吱个声,我立马去退亲!” “你拿人家辛辛苦苦养的十几年闺女当物件么?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不该娶亲!” “我这不是被你逼得么?倘若一辈子未寻见你,我尚且可以孤单一辈子。可如今,你就在我眼前,我却无可奈何。 我若强行霸占你,你定然恨我。我若投河自尽,你定然内疚。你非让我眼睁睁看你出嫁,全然不管我是否会心痛至死。 虽然你不管我,我也不愿给你添堵。在你完婚之日,我也将成为人夫。将来,有朝一日,你若是想起我,该是能忆起我不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内心自然不会有愧疚。” 靖王述说之时样子得如羊一般敦厚,可关新妍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此言行风格不像是眼前人的作派。后来,事过月余一朝醒悟,这话里没有半分委屈求全、成人之美的意思,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狼在宣发狼的誓词。 “你娶她只为让我安心?”关新妍瞪着泓澄大眼。 “不全然如此,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有妄念。” 关新妍沉默一阵,缓声道:“既然如此,你好好待人家。以后别来这里了。” “你答应我完婚前要与我好好相处的呢?” “我压根没答应你!况且,你都订婚了,我也订婚了,咱们私下见面算什么?你不能为了一已之私,伤害三个人。”关新妍义正严辞。 “你这是要反悔啊?”靖王骤然沉下脸。 “你不能如此任性!” “我用一辈子的幸福换取你一时的友睦相处都不可以吗?那……”靖王攸然松开抓握着关新妍柔荑的手,双眼饱含深情与眷恋不舍怆然望着关新妍,身子忽如蝉翼轻飘飘向后倒去。 刹那间,关新妍如同一只火烈鸟迅猛扑上来抱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躯,未曾有一丝一豪犹豫。抱紧靖王的同时,关新妍内心掀起了汹涌的波澜,那一刻,她深切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靖王下颌抵靠着关新妍一侧鬓边秀发,由着关新妍紧紧搂抱着,嘴角悄然弯起一抹浅笑,承认自己手段卑劣,不仅惯使曾经最为不屑的死缠烂打的招式,而今甚至连最为鄙唾的自残都用上了。可是,事关自己的终生幸福,只得义无反顾地继续厚颜无耻下去了。 正当靖王美美享受满怀的馨香软玉,无比欣慰地想着自已的倾心付出终究没有付诸东流、抱得美人归的愿望指日便可实现的时候。怀里人突然一个蛮牛顶角,将自己推出窗台。 “欸?”伴着一声惊疑声,靖王从窗台跌落,落地前一脚于墙壁上轻点一记,灵逸的身体在空中作了个利落的后空翻,双脚稳稳扎在地面上。 从玉瑶仙宫忽然跌落凡尘,靖王满心怅惘,迷惑地抬头上望,正见两扇窗扇“啪”地一声合得严严实实。 “唉!”靖王幽然长叹一声,高兴得有点早了,想要俘获娘子的心可比行军打仗、治理城池伤脑费神多了。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五章 往 半个时辰之后,料想关新妍心情平复了,靖王以指节轻扣窗棂,等了一会儿,窗扇纹丝未动,靖王气馁,准备翻身上屋睡觉去。 方要挪身,听见里边传出响动,心头一喜,稳稳实实坐着,候着。 窗子开启,关新妍先见着面前抻过来一盘子形状规整的蟹黄、蟹肉,随后瞧见靖王烁亮满含期待的双眸。 “趁热吃,刚剥好的。”靖王诚挚道。 关新妍垂首睇视鼻下醇香馥郁的金泽腴膏,过了片刻,雍容典雅地抬起纤纤玉手,拈起盘子边上的细长竹签,戳了块油亮的蟹黄递进嘴里,轻嚼慢咽。 靖王眼笑眉舒,看关新妍吃的怡悦,比自己吃了凤髓龙肝还满足。看着那樱桃般红润纤巧的唇瓣轻轻龛合,纯然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景致,一辈子也看不够。 “我要喝椰汁。”小嘴轻声逸出几个字。 靖王忙不迭应声:“好,我这便去取。”将盘子放在窗台上,身形一恍消失无踪。 一个时辰之后,靖王果真拿了两个椰子回来,用匕首将椰子破开一个洞,放入一根竹管,随即一手托着椰子,一手敲窗。 窗扇呼啦一声开启,关新妍料想靖王不可能买到椰子,早已准备好一肚子说辞,见到靖王方要发难,一只又大又圆的椰子适时出现在眼前。 惊诧半秒,随即悄然藏起所有情绪和未出口的话语,正好口渴,低头就着某人的手捏起竹管闲适地啜饮甘甜的汁液。 正喝得爽心悦意的时候,身后门板突然被人撞开,同时,清曼的声音传来:“三姐,睡了吗?” 关新妍惊得浑身寒毛倒竖,怕清曼发现窗外的秘密,顾不得自己连声呛咳,手忙脚乱关窗。窗扇在暴力合上之际外边发出一声短促隐忍的闷哼声。 关新妍顾不得探究外面的情状,匆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转过身来,一副从容优雅的姿态,对着清曼轻蹙眉头,淡声道:“怎地越大越没规矩了?冒冒失失的,哪有半点女孩儿家温柔贤淑的样子。” “嘻嘻,在三姐面前就不装样了,反正我什么德行三姐最是清楚。”清曼说着蹦跳着往窗口奔来。 关新妍迎上去扳住清曼双肩,一使劲给她转了个一佰八十度,继而推向桌边,同时声道:“有话坐下来说,要找吃的去储物柜。” “等会儿,三姐,我去看看窗子外头,方才好似听见猫叫。”清曼极力要扭转身子,被关新妍扣得死死的。 “哪有猫叫,是风吹得树叶呜呖作响。”说话间,关新妍将清曼强按在了凳子上,自已也随之坐下来,执壶倒水,喝水清嗓。 “不是!三姐,这段时日,晚上总有猫儿、狗儿弄出响动,你没听见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猫,整晚地踏屋弄瓦,扰人好梦,想来是只燥亢郁烦、发情的野猫。” “噗——咳,咳,咳……”关新妍一口水一丝儿没浪费,全浇灌了清曼这朵雏菊。 清曼毫无戒防,突遭水枪滋脸,浑身一震,仿若遭了电击。僵窒许久,一动未动。过了好一阵,缓缓睁开眼,由着满脸水珠子顺着鼻唇沟、下颌往下淌,其面色如土,怨声暮气道:“姐,虽然我说了有伤大雅的话,可头脑没发热,不需要降温。” “咳,咳,对不起,”关新妍一边掩嘴尽力止咳一边抬袖给清曼擦脸,“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嗓子不太舒服,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时候也不早了,回去洗洗睡吧。” 清曼挡开关新妍的手,自己拿袖子在脸上囫囵擦了擦,随即仰脸恬淡道:“这点风浪不算什么!姐,我来找你有正事。” “非要现在说么?那你说吧。”关新妍重新执起水杯。 清曼赶忙连人带凳朝边上挪了半米,坐定后,声道:“姐,我听小莲说,靖王在陂县,还找过你?” “嗯,你有想法?” “姐,靖王是个大恶人,你千万不要被他花言巧语蒙骗,从前懵懂无知的时候上当吃亏,往后可不能再栽倒在他手里头。” “嗯,我自有计量。” “姐,你想像不到他有多坏,恶人的所有恶习他占了全,暴燥、蛮横、粗野、好色,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穷凶极恶、龌龊下流。”清曼满脸义愤,“当初,姐是被他以五十两银子从人牙子里手买进府里作六房。姐入府不到半年便遭厌弃,被丢在荒园里挨饿受冻,饱受病痛折磨,性命垂危。 饶是姐拼死从府里逃出来,依然被他紧追着迫害,靖王身边的那些女人们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没一个有好下场。 若不是姐聪慧机灵,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最终,是崔大哥将姐从魔窟中解救出来,是崔大哥让姐姐有了全新的生活,是崔大哥保全了我们家人,并将我们从益阳县迁到陂县过上富足安宁的生活。” “不如咱们来聊聊崔大哥吧,崔大哥这几日在忙什么?”关新妍平静声言。 “崔大哥忙着……唉?崔大哥忙什么当然姐姐最清楚,怎地问我?”清曼神色惊异且略带惶恐。 “你不是正好在县衙所在那条街上的成衣铺子里做帐房先生吗?近水楼台,衙门里有什么动向,你自然比旁人更快知道啊。”关新妍淡声述说。 “哦,你问这啊。”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姐姐好久未与崔大哥联络,竟要我做中间传话人,呵呵。”清曼尬笑两声,忽地神色一正,“怎扯开话题了,说你的终生大事呢!姐,你与崔大哥马上就要成婚了,婚后,崔大哥定然对姐姐千般宠万般好。我都已然预见姐姐与崔大哥婚后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欢好模样,过个一年半载,姐姐定然会像多数新妇那般,日渐丰腴圆润,眉眼温柔,一手抱娃,一手掌持家务,身旁立着高大威武又体贴多情的姐夫。 所以,”清曼蒙憧的双眼突然变清澈,“那婚礼排场,聘礼、嫁妆之类的事情全然不重要,嫁给适当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女人,若是嫁对了郎,可轻松快活一辈子。”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六章 要求 “所以你推拒无数上门求亲者,只因执意要嫁给心中那个高大威武又体贴多情的人。”关新妍平声静气声言。 清曼心头一跳,双颊飞红,“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会抢姐的人?我哪里有资本与姐抢人?” “咦?天底下高大威武又体贴多情的人就只有崔大哥一人么?说起你的亲事,你怎只想到崔大哥?” 清曼的脸更是云蒸霞蔚,舌头都捋不直了,“哪……哪……哪里是这样,姐,你……你说话要负……负责,不然,会产生好大……大误会。” “我……我……我就这么随……随口一说,你……你……这么紧……紧张,作什么?”关新妍故意学清曼说话。 “哎呀!”清曼攸地窜起身,“三姐讨厌死了,老捉弄人,不跟你说话了。”说完狠扭了下胯大步向外去。 关新妍不挽留,兀自喝水,早堪破了清曼的心思。清曼的一颗心全系在崔大哥身上,极力促合自己与崔大哥,只为让崔大哥摘取到心中的玫瑰种进心中的花园,期望将来花园枝繁叶茂之时可辟出一块空地容下她这朵雏菊。 倘若清曼对崔大哥一直念念不忘、死心不改,将来或许可以考虑成全她。生活嘛,只求岁月静好,川河并蓄也无不可。 乍然间想到靖王,想到他与彭家的婚事,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蓦然想到,倘若自己与清曼同时相中了靖王,那……想也不必想,必是川河离坼!来不及细究因由,窗上传来轻敲声。 关新妍起身步向窗台,拉开窗扇,见靖王殷勤地奉上椰子。 “不喝了!”关新妍神色倨傲道,“我想吃西瓜。” “什么是西瓜?”靖王声问。 “堂堂靖王,眼界不过如此,竟然连西瓜都不知道。”关新妍满脸嘲讽,然而,从夏到秋,街市上未曾见过西瓜,问过许多人,竟然都不知西瓜为何物,有那么一段时日,关新妍很是费解。 靖王神情认真道:“可能同一样东西,各地俗名、叫法不一样,你是在哪里见过、吃过?或者你拿纸笔画下来让我瞧一眼,只要是世上有的东西,定然想办法置放到你面前。” “你等着!”关新妍重新关上窗扇。 不一会儿,窗扇再次开启,关新妍将一副画递给靖王,画上是一片西瓜地。关新妍不仅将西瓜内外构造画得细致完备,甚至连枝藤、叶脉也画得清清楚楚,为了更栩栩如生,还添上了逼真的色彩。 靖王手拿着画拧起了眉。 “没见过么?”关新妍奇声问。 靖王卷起画,面对关新妍温声道:“除了这个,还想吃什么?一并说出来,我全弄来给你。” 关新妍复又摆出一副傲慢神情,“且顾当下吧,谁知道明日刮什么飓风,兴什么海味。” “好吧,我先去找西瓜。”靖王好脾气声言。 关新妍又要关窗,靖王眼疾手快,只手撑住窗框,正好让关新妍瞧见了其修长白净的指背上三处刮伤。 “这是,方才刮到的吗?”关新妍垂眼看着那一道道红岑岑的刮擦伤。 靖王随着关新妍的目光瞧了眼自己手背上的伤,淡然翻转手掌轻抵窗扇,下意识不愿让她瞧见不好的东西,淡声言道:“小伤,无碍。” 关新妍转身。 “等等,我有话要说。”靖王对着关新妍背影声喊。 关新妍未回应,径直走到室内橱柜前,取下上层架子上一只八角菱形锦盒,抱着锦盒返回窗台。 “手给我。”关新妍一边忙着从锦盒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发出声令。 靖王瞧锦盒里都是些绵、纱、小瓷瓶、小器具,明白关新妍意图,乖乖伸手出。 趁着关新妍潜心静气处理伤口,靖王声道:“方才那小丫头抵毁我的话,你不会信吧?”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今时非昨日,过去的便过去了。往后,我会擦亮眼睛识人辩物,若是步落旧套,那也是眼不明、心不智,命有所属。旁人再怎么好言相劝、疾言厉喝都无用。” 靖王喜笑颜开,“就知道你听聪视明。看在那丫头是你妹妹的份上,我便不与她计较。” “有些话她说得没错!尤其对某人的评判相当精准!”关新妍处理好伤口,收拾好药箱,双手放在窗台,看着靖王轻悠慢缓声道:“我问你,当初,我真的是你花五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收入府里作妾的?” 靖王目光闪烁,一时不知如何接腔,事实确是如此,可若承认了,会让对方觉得当初两人的结合太草率,好似没多少深情厚意在里头。且暴露自己当初行止浮浪、玩世不恭的形像。 “五十两银子就将我收进府了,而我从京城离开的时候,身无分文。给人家彭小姐下聘,出手便是黄金二佰斤,白银万两。这待遇天差地别!你是觉得我好欺负是不是?”关新妍目光炯炯,气势逼人。 “当然不是。”靖王承口否认。 “那是我没她漂亮?不值二佰斤黄金的价钱?”关新妍手抵窗台,身子趋向靖王,给人以压迫的势头。 靖王瞧着面前容颜俏丽的母老虎,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般地迅速俯身在其唇上啄了一下,母老虎瞬间炸毛变成一只凶萌的猫。 “想死啊你!”关新妍呼叫着伸出利爪来抓挠靖王,明明近在咫尺,却未够着人半点衣襟。 靖王得了便宜之后立即后撤,翻身上屋前留下一句话,“只要你愿意,我所有一切都给你。” 关新妍满心恼恨,听到靖王留下的这句话,得些许安慰,随即又觉情形不太对,站窗前发了好一会儿,许久后才关窗回屋。 翌日傍晚,关新妍用完晚膳回到房间,惊见梳妆台上躺着一个几乎赶上冬瓜大的绿皮大西瓜,几步奔至窗前,靖王适时出现,闲适地坐在窗台上。 “你哪里弄来的西瓜?”关新妍好奇声问。 “从金国运送过来的。” “好本事啊你,既然这么有能耐,我还想吃广南的胭脂鹅脯、两浙的鸡髓笋、荆湖南路的臭豆腐、成都府路的辣子鸡……”关新妍一连说了十道大江南北的菜名,最后语气郑重道:“若是弄不来这些地方小吃,你往后便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千里迢迢运送过来,味道定然有异,何不随我一道泛舟湖海,走哪吃哪?” “如此浪漫之事,将来自是要和我的夫君——崔大哥一起去践行了。”关新妍神情自然道。 靖王神色微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声,暗自咒念:他崔敏若是敢,把他牙敲掉,腿打断!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七章 网 三日后,靖王劳心费力将天南地北的食材和名厨弄到陂县,将各位名厨做好的名品一一送到关家宅院关新妍房中。 岂料关新妍轻抬眼皮,不经意淡声道:“麻烦过把手,将这些都送到前门院肴馔琼池中。” “前门院……有池吗?”靖王疑惑声问,仔细想自已漏看了院里哪处暗景。 “有啊,你不是经常光顾吗。就是那个材质比大理石粗糙一些,颜色比柞蚕丝色泽暗一些,高度与普通金樽相仿的四角矩形石砌凹槽呀。” 靖王醍醐灌顶的同时胸腔里灌入了一气儿凉风,惊诧道:“你要拿这些东西喂狗?” “不可以么?”关新妍一脸纯真无邪的模样。 “可……可以,”面对关新妍,靖王莫可奈何,“你悦意便好。” “嗯,我还想要你帮我亲手摘两佰斤熟软的柿子送到县衙给官吏们。” “好!”靖王爽快应声,脸上挂着一丝没有丁点热度的笑,“可是,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你问为什么送柿子啊?这是陂县的习俗啊,每年的秋天寒露时节期间百姓都会送些秋收的果实送到县衙,不同以往的是,往年百姓都是被逼着送果实抵苛捐杂税,今年百姓们都是自发自愿送果实以表达对陂县官吏们勤政为民的感激之情。”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故意刁难我?”靖王正色道,“让我大费周章弄来这许多地方名品你却不屑一顾,摘柿子这等小事明明可以让人代劳,却定要我亲手去摘,非得让堂堂一介亲王亲到县衙送慰劳物品。这般故意浪费我的心血、让我去做费力不讨好的繁杂小事,是要测验我的忍耐力?” 关新妍瞬间脸色阴沉,眉眼藏锋刀,开口语气冰冷:“你若不愿做,没人逼你!我若是让崔大哥,或让小莲去做这些事,他们铁定不会有任何怨艾之言。 口口声声用情至深不过是虚情假意、花言巧语,落到实事上,竟是龈龈计较、患得患失。可见你对我根本缺乏信任,心存提防。 还说什么和睦相处?!不过让你替我办两、三件私事,你已对我隐怒含怨、多有不满,再相处下去,甚没意思!你走吧!”关新妍说完螓首一甩,将坚硬冰冷的背影对着靖王。 “这些话攒在心里很久了吧?”靖王对着关新妍的背影悠缓声道,“终于有机会说出来是不是轻松多了? 你若是许我一个白首不相离,别说让我摘柿子,就是让我去摘天上的星星我也乐得倾力一试。”靖王说完这番话不再多作辩解,翻窗进屋拿取食盒,准备遵照关新妍指示将所有费心费力弄来的美食拿出去喂狗。 关新妍忽地以身拦阻在靖王身前,寒着脸声道:“放下吧!这等繁杂小事不劳动你了,以后你也不必再来了!” “让开!”靖王忽地一声低喝,这一声多多少少透露出心中不悦。 关新妍擎睁着美眸,不可置信声喊:“你凶什么凶,这里是我的地盘!” “哪有凶你?”靖王随即展露温润笑脸,“你会错意了,我是怕热菜汤汁溅洒到你衣衫上。” “你走吧,你这样怨气冲天,我哪敢再劳烦你!是我失礼了,竟然将堂堂一介亲王作家奴使唤,太不应该。” 靖王弯下腰身将手中食盒放置地上,直起身,不过俯起瞬间,其眸色大变,幽瞳深处隐隐透出一丝狷狂。仿似觉着有些烦热,靖王抬手扯扯衣领,脖子恣睢扭动两下松松劲,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在旁人眼里看来野性十足,仿似一只觉醒的狮子。 关新妍瞳眸一阵收缩,背脊一阵发寒,自觉气势委了半截,压不住对方强大的气场,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后移了些许,满眼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靖王瞧关新妍明显一副受惊的样子,粲然一笑,围绕在其身遭的所有诡谲云翳顷刻间消散无影踪,“你怕什么?我很可怕吗?” 关新妍好似历经了一场错觉,稳了稳心神,方要说话,对方抢先道:“时候不早了,我去摘柿子,争取赶在明日日落前将两佰斤柿子送到县衙。那,这些菜,你看着办吧。”靖王说完迈开长腿往窗口去。 关新妍追其身后严正声道:“我说了,不劳烦你了,你不必……” 靖王骤然旋过身来,只手搂住关新妍因来不及止步而凑上来的腰肢,另手一根食指压在关新妍唇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怀里佳人轻声说:“嘘——即便你未曾许我任何承诺,我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是,诚愿所做的一切真能让你欢欣愉悦。”说完,松开关新妍,径自跳窗而去。 关新妍抵靠窗边,轻拧罥烟眉,目色涳蒙婺望天边壁垒阵一般的乌云。蓦地心头一阵烦乱,铿然闭上窗扇,回头见桌上堆得满满的尚冒着热气的食盒,更觉心烦意乱。 最终,这些各地名品佳肴没有填了狗肚子,而是成了当日晚膳食桌上令关家上下众口盛赞的珍奇美味。 翌日,陂县各街道巷子传出一则颇具轰动效应的讯息:因慷慨捐资治理黄河流域洪涝灾害而声名远播的巨贾富商钱掌柜竟意外现身陂县衙门,其向陂县衙门捐赠十万两银子用于地方建设,还附赠两佰多斤柿子以颂赞陂县官吏清正廉明、勤以为民。 难能可贵的是,六、七百个柿子个个硕大饱满,又红又软,无一个有破溃,显然皆是经过精挑细选,贮运过程也是煞费苦心。足可见这钱掌柜真心诚意、品行高洁。 消息传出当晚,靖王未出现于关宅。 过了三日之后,傍晚时分,靖王甫落脚于关新妍房屋顶上,四周升起迷烟,顶上落下一张大网,随即屋角四面八方出现一群身着黑衣,面带防护罩之人。 靖王本可脱身,但见黑衣人当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迟疑半秒,即遭人射了飞针,当即身子发软,被大网缚住。 一群黑衣人速速带着刚捕获的大鱼从房顶上消失。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八章 摆脱 靖王头上被罩黑布袋,嘴里被塞麻布团。浑身绵软无力,意识却十分清醒。清楚感知自己被扔进马车,循着熟悉的街道行进了约半个多时辰,之后被抬进了最为熟悉的地方——自己的老窠。 船舱居室内还残留淡淡的异香,靖王的心不断下沉,种种迹象表明,自己落入了崔敏与关新妍共同谋划的局。 被搁置在地板上后,周身一群人迅速退出去,室内只余下一人,亦是最熟悉的那个人。 头上布袋被取下,嘴里的布团被抽走,靖王安然躺在地板上目色平静看着身前俏丽的面庞。 关新妍着一身黑衣黑氅,半蹲着身子,娇小的身躯尽皆笼进黑色大氅。墨色长发尽皆盘于头顶以一支发簪固定,简单利落的发型令其清灵逸秀的脸庞完全崭露,光洁的额头下一双灵奕大眼尤其耀眼,恍人心神。 从靖王略显暗沉的眼眶肤泽,关新妍已然瞧出他身体抱恙,直觉便是,这家伙必是三日前摘柿子淋了雨受了寒。 “想必,你已然知晓眼下是怎么一回事了。”关新妍淡声启口,“你船上所有人皆被控制住了,他们的命运只在你一念之间。” “你真就这么希望我离开?”靖王平静声言,声音微哑。 “你本就不属于这里。” “我若执意留下呢?” “那你会面临身败名裂且被押回京城的命运。”关新妍面色恬淡,目色沉练,似心中早有定算。 靖王扯扯嘴角,似是苦笑又似自嘲,“所以,你已然想好并决定,与崔敏准时完婚?” “是!” “他哪里好?” “崔大哥务实,有担当,负责任,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皆备,而且,崔大哥诗书、武艺兼具,又和善可亲、虚怀若谷,是我心中理想夫君人选。” “他确是当下高高低低朱门绣户闺阁女子想嫁的理想夫君,可是,你是那种愿意过孝敬公婆、亲睦妯娌,整日居于高墙深院中操持繁琐家务,数十年作一日的女子?” 关新妍神情一震,未料对方竟是如此了解自己,议婚前确曾对此深深忧虑过。 趁着关新妍怔愣失神,靖王蛊惑道:“和我在一起,你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金宫玉阙也好,棚屋瓦房也可,只要你一个念头兴起,江湖还是瑶池,抬脚便到……” “闭嘴!”关新妍攸然打断靖王话语,“我知道你好本事,宛若螯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适合什么样的人,我一个商户之女能与崔大哥这样的候门子弟结亲已然是高樊太多,不敢再有奢念。 闲话不必多说,你究竟是走是留?天下女子那么多,你权可以换个地方换个人逗耍。” 靖王本想说: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你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既然数次落入你手中,我认栽。可你也知道,我给彭家下了那么丰厚的聘礼,你至少得让我完了婚抱得美人归再走吧。” “好!”关新妍爽快答应,“你走之前来找我拿解药。” “你不会是想让我一直这么躺着吧?” “不会,随着时日递增,你体内的药效会逐渐减轻。”关新妍说着站起身,“婚前这段时日,你就老老实实船上呆着吧。”说完转身向门外去。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靖王温厚的声音响起,“婚前,甚至成婚当日,你若是改变主意投奔向我,我立即止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关新妍脚步在门边滞留了半秒,未回头,毅然离去。 离婚期只余不到十日,关家与崔家宅院门前不复往日那般清幽,车马川流不息,人声鼎沸,院内院外随处可见象征喜庆的大红之色,红门、红梁、红纸、红绸,映照得处处艳丽光鲜。 关宅空置的院落、房屋住满了远方来的宾客,每日从晨至晚,人声笑语不停歇,赶趟的筵席不停忙。 作为眼下这场盛事的焦点人物,关新妍自是比常人更忙,忙着操持宾客们吃喝拉撒的事情,忙着恭奉长辈、照应晚辈。 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关新妍才可卸去一身的担责,享受片时属于自己的清宁时光。每当这时,总喜欢在窗前伫立片刻,看会儿窗外的风景,虽然窗外风景无所变化,但心里自有片怡宁景致。 屋檐下的那卷雨布早已被顽皮的堂弟、表侄们拆去探索机窍。那日,一位表侄还在屋顶上意外发现一块被特别处理过的房瓦,瓦上有机关,一按中间便浮出一块圆形瓦片,取出圆形瓦片,向下看去,正可瞧见关新妍卧室内所有境状,尤其是床上景象,一目了然。 当知道这个秘密,关新妍俏脸堪比煮熟的虾,心里将某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还得亲身出面解释,说那机关是自己造的,只为了夏夜看星星,直至拿出自己闲时所造的简易望远镜这才止住众宾客们奇腔怪调的沸议。 窗子后面的匕首也已被拔掉,墙上留下一个大窟窿。有一日,关老爷白日里见到那窟窿说要找匠人补补,关新妍却说大婚前兴土动工不吉利,还是等自己嫁出去之后再修补为宜。于是,那个丑陋的窟窿就这么安然肆睢地呆在墙上,就像曾经的某个人明明干着偷香窥玉的勾当却那么地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星空朗朗,皎洁的月亮与繁星相互辉映,画面那么静谥详和,仿佛依稀可以听到星月相互间温情脉脉地低声细语。 关新妍望向星空的目光有些复杂,似怨似喜、似忧似欢,还有羡慕、期盼、迷惘、惆怅…… 一日复一日,众所期盼的大婚之日终于来临。这日比往日更加喧闹,白日里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街串巷。临近黄昏时分,载着新娘子的红色花轿终于落至崔家宅院大门前。 一众企盼的目光下,喜婆笑盈盈地抬手掀开轿帘准备迎新娘下轿,却被轿子里的景象惊了个倒,轿子里哪有新娘的影子,只坐着一位身着粉色衣衫且昏迷不醒的小丫头,小丫头的膝盖上齐整地叠放着新娘子的嫁衣和凤冠。 这小丫头面相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原是关家庶女,闺名叫清曼。 深情难却 第四佰九十九章 逃 崔家宅院前一团乱。 而十余里外,陂县界域的大通河上,一片安宁。停靠在岸边的一艘十分壮阔气派的大船被红灯笼、红绸装扮得喜气洋洋,奇怪的是,只见喜庆之色未闻欢闹之声。 二楼的一间船舱里,靖王满面怒容,“怎会跟丢?” 底下五名壮汉诚惶诚恐,羞愧难言,最靠近靖王的一名壮汉瑟缩着嗫嚅道:“小的们一直跟着那顶轿子的,不知怎地,到了崔家院前,轿帘掀开之时,好似变戏法似的,轿子里竟是换了个人。 小的猜想,极有可能轿子在闹市街头穿行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谁要你猜?!”靖王暴喝,“你们十七个人带着十七颗脑袋、十七双眼睛是去观花灯的吗?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们……咳——咳——咳咳——”靖王气得面目焦灼,拳抵唇角咳嗽不止,咳着咳着,竟体力不支,身体前后拂摆,似随时要倒。 一群人手忙脚乱,急急上前搀扶,有人搬来板凳,众人扶着靖王坐下。 “钱公子息怒,千万保重身体,小的这便带着弟兄们分头去寻。”先前说话之人再发声。 靖王赶着咳嗽间隙无力声道:“赶紧去,寻着人立即带到船上来,记着,不许伤她分毫。” “是!”众人听令应声。 一群人刚走,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拿着一只长筒望远镜奔进来,冲到靖王身前,肃着脸,一副小大人的神情认真禀道:“钱公子,我好似发现敌情。” 靖王正满心郁郁,不耐烦声道:“去跟舱管王老说去!” “正是王老让我来禀告公子并请求公子指示的,对方是个女的,普通装扮,身上没带任何物件,正因如此才更加可疑。天色这么晚,她不归家,频频向咱们的船上张望,必有企图。看她踟蹰、犹豫不决的样子,似在等人,很可能她是个前哨暗探。” 靖王灵眸一闪,急忙起身步向窗台,“人在哪儿?” 男孩奔到窗边来,将手中望远镜递给靖王,手指一处方向:“那儿,你瞧,她一直在那棵树下徘徊,都差不多有一柱香时辰了,定是在等同伙。” 靖王手执望远镜向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筒镜中出现的正是萦心牵肠之人,一波狂喜的巨浪呼啸着奔涌而来,靖王满心欢喜,嘴角不自禁扬出一道十分好看的弧度。 男孩仿似受到莫大鼓舞,邀功似的说:“我去把她抓来,好生审问一番。” “别惊动她,让她自己过来。”靖王轻声说,好似怕声音大一点儿会惊着岸上的人儿,令其惊慌逃逸了。” “那我去布防,保证她们一上船,全部被拿下。” “不,通报下去,将所有布防全部撤掉,除了船工所有人回舱休息,无命令不许出来。” 男孩神情迷惘地摸摸脑袋,想了想,想不明白,放弃思索,转身去传令。 “回来!”靖王叫住男孩,“往岸上多放几盏灯笼,尤其坑洼不平或是草木深厚的地方照亮堂一些。” 男孩去了多时,月亮从天东头挂到西头,靖王两条胳臂因轮执望远镜已然发酸发胀,又因长时透过望远镜看东西而觉目眩头晕。一颗心从最初的欣喜到巴望,再到忍耐克制,直至忧患丛生。 岸上大树底下那只小白兔抱膝坐在虬髯老树根上一动不动,其维持着那个姿势已然很久了,靖王多次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她究竟是否睡着了。 “来人,”靖王一声轻喊,“将船上半数以上的灯熄灭,只留过道里的几盏灯。” 灯一灭,那树下的人儿终于动了,但见她站起身,仿似觉得有些冷,双手交臂上下搓了搓自己的臂膀,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地动作麻利地粗略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随即步履轻缓且略带犹豫地向登船的艞板走来。 关新妍一路走一路回望,心里存着诸多疑问,一路顺畅地走进船舱,未发觉身后艞板已悄然收起,船已缓缓开动。 走向那间最宽敞、最阔绰的居室,发觉新人的洞房之门居然是敞着的,里边一点儿声息也无。一路走来,感觉处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不知这遵循的是哪门子婚俗。 关新妍在门外只迟疑了半秒即迈脚步入新人婚房。房里红烛明燃,家具多是沉香木打造,且是一体配套组合。整体装饰不过份奢华亦不显疏寥。床是紫檀珊瑚拔步床,四周垂着纱帐,从外边看不清里边情形。 打量间,关新妍已脚步轻悄来到床边,直觉床帐里边无人,可伸手去撩帐门之前还是妥慎地作了番心理建设。轻手拔开垂帐,里面果然无人,张盖着大红囍字的红绸绣花被褥铺陈整齐。 微微松口气,关新妍转身急步向外去,方要步出房门,一道颀长的身影阻在身前挡住了去路。 关新妍心虚地朝后退了两步,看清眼前靖王一身新郎装扮,怔了片刻,随即落落大方声道:“我来送贺礼的,一路走来未瞧见人,还以为船上出了什么事,便径直入里查看。 既然你没事,不耽误你行婚,我走了!”关新妍说完欲匆忙离去。 身前两扇门板缓缓闭合,靖王背抵门板静静看着关新妍。 “你这是做什么?”关新妍星眸微睁。 “不是说来送贺礼的吗?礼呢?”靖王悠声道。 关新妍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腰,想起出来时什么也没带,即从头上取下一支银簪,任长发垂散,“这支簪子不值什么钱,但礼轻人意重,请转赠于你夫人,愿你们百年好合。” 靖王伸手接过簪子,望着这份厚礼声道:“果然礼轻人意重,从自己的婚礼上逃脱只为来给我送这份大礼,这份深情厚意,我该拿什么回报呢。” 关新妍明明窘得厉害,却硬撑着装作不在意回应道:“小事,小事,不必挂怀,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不如给我点衣食。” “好啊。”靖王笑得温柔,“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靖王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只手伸到关新妍面前,手中托着一个包袱,“穿上包袱里的衣裳,与我拜堂成亲!” 深情难却 第五佰章 婚 自看到床上无人,关新妍便明白,之所以一路走来畅通无阻,之所以船上到处贴了喜字却是一派清冷景象,是因为,靖王根本没有迎娶彭家小姐。 而当眼前之人果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嫁衣,关新妍更是清楚明白,他其实一直在等自己,这婚景、婚房实是为自己布置。 明白靖王的良苦用心,关新妍瞬时安坦,不再心虚,亦不再隐隐藏藏,明丽的大眼直视靖王,理直气壮声问:“那彭家小姐怎么回事?” 靖王款款解释:“彭家以酿酒为支柱产业,其酿造的醉铭露比广负盛名的曲怀酒口感更加芳香浓醇,只因不会商业运筹,又遭同行打压,所以名不行远。 我给彭家的聘礼实际上是商业助资,先前双方已签定了协约,制定了完善的资产运作方案。 至于彭家小姐,她与一名常来陂县卖山货的少年产生感情。我与那少年拜了把子,所以,那少年的身份变成复杂,流言传来传去,少年成了皇室商人。 聘礼只是个幌子,要娶彭家小姐的是我那位小兄弟。这个时候,他们该是已完婚。” “所以,你娶亲这件事情,实是你故意放的一枚烟雾弹,目的是为了让我和崔大哥对你不防备。你好趁机在我和崔大哥大婚之日抢亲,对么?” “可以这么说。”靖王不否认,“我命他们只在你们要进行夫妻对拜礼的时候动手劫亲,实希望你能主动奔向我。终究,你没让我失望,且给了我一个惊喜。” 关新妍低下头神情郁郁道:“我逃婚来此,定然令崔大哥伤透了心,亦令家父、家母在众亲友面前难堪至极。” “我会补偿他们。”靖王语气温柔,迈步上前,想要将伤怀的人儿拥进怀里。 关新妍机警地后退一步,转身坐到茶桌前,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珐琅彩火凤凰杯子,一边把玩一边说:“反正是没脸回去了,索性出去玩一圈。你若是真心想娶我,愿陪我四处走走看看,那咱们得先约法十章。” 靖王欣喜万分,未料她如此轻易允婚,“别说十章,一佰章也无不可。”说着步至桌旁,于关新妍对面坐下,将手中盛着嫁衣的包袱推至关新妍面前。 关新妍放下杯子,废话不多说,单刀直入:“第一,娶了我,就不许再惦念旁的女子。若想纳妾,必先和离。 第二,真到了和离那一步,你净身出户。” 靖王鹿眼一睁,身子一抖。 关新妍瞟一眼靖王,淡声解释道:“别误会,我重新说,第二,真到了和离那一步,你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地走出宅门。” 不给靖王插话的机会,关新妍利落往下说:“第三,婚内,无论何种情形下,不许对我有打骂行为,若有违犯,须甘愿接受惩罚。 第四,既成夫妻,相互间必须坦诚,不得隐瞒、撒谎、欺骗。 第五,你得相信,我嫁你不是图你钱财,但嫁了你之后,你的钱得任我花。 第六,尊重彼此的个人爱好和习惯,小毛病、小瑕疵相互体谅包容,赌博、抽烟、逛窑子绝对不允许。 第七,爱护彼此,但不能以爱的名义束缚披此,给对方适度的个人空间。 第八,倘若闹不愉快,说出彼此的想法直至矛盾化解。不许拒不沟通,更不许失联。 第九,不许催生,三年之内不考虑生孩子的事情。 第十,两人相处过程中,若有一方想要和离,那便离。倘若两方都没有过错,和离之后,各复原样,各奔新生。 增补一条,第十一,上述条约不变,往后视相处情况可增补条约。”说完这些,关新妍面对靖王诚挚道:“你好好考虑一下,倘若……” “我全部同意!”靖王断然声言。 “你都听清楚了吗?可都还记得?确定不再过一下脑子?”关新妍疑虑声道,对方答应如此爽快倒叫自己心里不安。 靖王脸上绽开一抹十足魅惑的笑容,“娶妻是以真心换取真心,又不是做生意,顾虑那么多做什么,我只一心对你好,凡事唯你马首是瞻即是。” 这毫不迟疑的态度,宽宏优容的话语令关新妍很受用,但受用归受用,心里坚守着的那片阵地丝毫不懈怠,当下旋风般奔至书案前提取纸笔将自己方才所说的条约悉数记录于纸上,随后要求靖王签字画押。 靖王将盖了自己手印的契约与嫁衣一并递与关新妍,关新妍伸手接过,解除了后顾之忧,心下宁谥。抬眼看了看周遭,一脸茫然问道:“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吗?” 靖王胸有成竹道:“你先换好衣裳,稍后自有人来引领你。” 当关新妍换上合身的嫁衣之时,听闻外面传出锣鼓、鞭炮和人语声,这才有了作新娘子的感觉,同时,感觉十分地奇异,自己的婚姻大事竟这般戏剧化,如同儿戏一般。 可出了那扇门,关新妍再不觉得似儿戏,靖王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除了家父、家母不在,其它婚礼上该具备的一切俱已置备齐全,包括媒婆、唱礼的、吹拉弹唱助兴的。 参加婚宴的宾客们多是船上的船员,拢共约五十余人,船上两层甲板上共摆了八张筵席。 朗月星空下,宽阔的大通河上,通身披挂着红绸、挂满了红灯笼的大船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这晚,靖王解除了一项禁令,允许船员们吃喝玩乐至天明。 尽管上面吹吹打打、说说唱唱十分热闹,一楼船舱相对比较安静。关新妍头戴凤冠,身着绿色嫁衣,手执团扇遮面坐于床边等待新郎。 等了约有一柱香时辰,靖王款步入进来。 二人坐于床边默然相视良久,各有所念,靖王缓缓抬起手搭在扇子上,移除扇子时遇到些许阻力,略一使劲,扇子被抽走,然后意外瞧见关新妍满嘴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 想到方才双目凝视时,扇子后这张小嘴一直没闲着,靖王不由得笑出声来。 关新妍慌忙从身后拿出一只盛装碎骨头的小盘子,将嘴里鸡骨头吐出来,满脸歉意道:“对不起,我从昨儿晚膳过后肚子里就未再进过东西,实在是太饿了。” 深情难却 第五佰零一章 名 “我说过,与我在一起,不需拘那么多礼数。”靖王温和道。 “嗯。”关新妍莫名有些紧张,毕竟第一次成婚,“你,饿不饿?” “不饿,我身体里装着满满的幸福感。” “那,你渴吗?” 靖王嘴角轻弯,“渴。” “我去给你倒水。”关新妍欲起身。 “不必,”靖王伸出一只手将其拽住,“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关新妍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解药!”靖王提醒。 “哦!”关新妍恍然大悟,随即歉然道:“可是,我没带呀。” 靖王脸色依旧温和,“无妨,明日去富阜街市上购些药材。” “嗯!我瞧你脸上清减不少,黑眼圈深了许多,怎小小寒症拖延至今?”关新妍满脸关切。 “若早知你这般关心我,定然早好了。”靖王欣然道。 “身体是自己的,怎可以寄付于别人的念想之间。”关新妍正色道,“原本三、五剂汤药就能解决的病症,你这么一拖,而今得吃上十天半月的药才能好。 这阵子,你便好好安养吧。眼下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听闻歇息,靖王心神荡漾,积极应声了声“好”便要去吹灯,却见关新妍起身向外去,“你去哪?” “你先歇着,我去洗把脸。” 关新妍这一去便是半个多时辰,洗脸之时,发现沐浴房设计得挺新颖前卫,当即决定好好享受一番。 在里面耗了不少时,洗过的头发已然干爽,继续枯坐了一阵子,直至上下眼皮子打架,料想靖王已睡着,这才步出沐浴房,蹑手蹑脚回到卧室。 悄然爬上床,轻轻放下床帐。 不一会儿,帐内传出关新妍的轻语声:“怎还没睡?生病的人该多休息,别动!” 又过一阵,传出关新妍气喘吁吁且着恼的声音:“听话呀,别淘!” 某人忙得没空说话。 “你……不是没气力吗?药效尽失了吗?” “夫君,我们聊会天吧?” “夫君,我好像不太舒服。” “夫君,唔——” 有人觉得吵,将那罗唣的嘴巴堵住了。 …… 十日后,船抵溘中府,河面上商船往来不绝,河岸上装船、卸货、做买卖、瞧热闹的人扰嚷不息,好不热闹。 过往行船抢道、让道的吆喝声搅扰了某人的好眠。 关新妍睁开迷蒙的眼,看了看周遭,窒内无人,“夫君?” 不一会儿,靖王从外面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长臂一捞,将床上娇小的人连同被子一并捞进怀里,放在腿上坐着,“醒了?”语气中满含宠溺。 关新妍似还未睡足,在靖王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闭着眼慵懒声问:“外边怎地这般吵?” “到了溘中府,此地离京城不远,又是东西、南北河道交通枢纽,是以比别处繁华热闹一些。想不想出去走走?” 关新妍轻轻摇头,十日来,不是在补眠,就是在补眠的路上,每晚被一台重机车一遍又一遍地碾压,榨光了所有精气神。 靖王将黑眼圈和全身无力症授予了关新妍,自己浑身松快,仿若一只艋舰,永远精力旺盛、生气勃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弄来给你。” “随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溘中府的真香酒楼远近驰名,我让人去取几道招牌菜过来?” “嗯。”关新妍不在意地应声。 “妍儿,问你件事,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靖王温声问。 “改名?”关新妍睁开眼想了一会儿,“哦,想起来了,从京城回陂县之后,崔大哥为我重新办理户籍登册,我发现原户籍上名字不好,便改掉了。” “新妍——这名字有什么涵义吗?” “就觉得理当如此。” “妍儿,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吗?可否说一两件给我听?” 关新妍张了张嘴,攸然收拢,过了好一会儿,坐起身,面对靖王声道:“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如梦境一般,说出来你一定觉得奇怪,而我也没法解释,还是不说吧。 对了,你怎知我改名的事?” 靖王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婚书,关新妍伸手取过来,从头阅至尾,随后目光落在靖王脸上,“你征得我父母认可了?” 靖王挑了下眉,事实是,岳父、岳母得知这门亲,激动得险些儿给那上门办差的人跪下了。 “三媒六证六礼一样不少,只是顺序、仪式有些不同寻常。岳父、岳母缘何不认我?” “他们那般好面儿的人竟不计较新女婿不遵礼法,想来是被你丰厚的聘礼恍了眼、迷了心智吧,说吧,你下了多少聘礼?” “也没多少,两百斤黄金,万两白银,这是皇室最高规制,另外,给了两条街铺面,万顷良田还有上千件金银玉器。” “你这样做不好!”关新妍严肃声言。 “怎么了?”靖王一阵紧张。 “会把他们吓傻的。” 想到办差之人回禀说岳父、岳母接收聘礼时数次几欲昏厥,靖王郑重地点点头,“的确莽撞了,聘礼中该是添位名医才是。” 关新妍噗嗤笑出声,笑靥如花,靖王忍不住低头在其额上轻吻一记。关新妍顺势展臂搂住靖王的脖子,在其耳边轻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应该的,娘子值得世间最优渥的对待。” 关新妍伏在靖王肩窝许久不说话,相处日久,靖王感受得到她每个情绪反应,料想得到她此刻心有云翳,主动说起她记挂之事,“知道吗?崔县尉与你妹妹清曼已完婚,就在我们成亲的那日。” “真的?”关新妍抬起头疑惑声问,眼里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嗯,崔敏执礼守教、尊敬父兄师长,听从长辈们的安排也属正常。”靖王宽声道。关于崔敏,还有些情况靖王隐而未说。当日,崔敏在形势的逼迫下与清曼成婚,可当晚崔敏便病倒了,至今仍在病榻上卧着。好在身旁有清曼无微不至的照管,相信他总有一日会振作起来。 关新妍神色忧愁道:“崔大哥外柔内刚,这件事定然对他打击不小。希望清曼不负重望,终能走进崔大哥心里去。”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二章 茶庄 “好了,不要再在别的男人身上费思量,我会……不畅快。”靖王抬手揉揉关新妍丝绸般顺滑的乌发。 关新妍将手中婚书还给靖王,柔声道:“都已经确确实实是你的人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靖王拥关新妍入怀,轻声道:“诚希望生生世世不离分。”下颌抵在关新妍头顶,靖王的脸上落下一层雾霭。对于关新妍的身世,靖王始终心存疑惑,如今深深体味到婚姻带来的幸福甜蜜,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疑惑变成了隐忧,总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极害怕眼前的一切终究会是梦一场。 “莫贪心,不然将来过奈何桥的时候要遭罪的。”关新妍靠在靖王胸前梦呓般喃喃细语。 “不怕!”靖王温声回应,“还是很困吗?” 关新妍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再睡会儿,我把船移到安静些的地方去。” 关新妍未答话,意识已然进入休眠状态。 午膳过后,关新妍恢复些体力,靖王郑重其事对关新妍说:“妍儿,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见靖王难得地一本正经,关新妍亦正色道:“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不遗余力。” “此地有我一位朋友,遇上一件难事,家中一名小妾即将临盆,请产婆入住宅院侍候,可一连请了八个产婆俱是来了又走,产婆皆说,这位妾室胎位不好,极难生产,真到临盆之时,弄不好大人小孩都有危险。” “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赶紧带我去吧。”关新妍说着立时起身要走。 靖王拽住关新妍,“不急这一时半刻,我先安排马车。” “也好,我去换身衣裳。” 当关新妍一身华彩,脸带精致贵妇妆容出现在靖王面前,靖王怔怔望着那宛如天仙一般的美人失神许久。诚以为已然见过她最美的样子,然而,那只是琼楼玉苑、盛锦阆园的一角。 关新妍步履优雅走到靖王身前,众目睽睽之下,踮起脚尖凑上朱唇在靖王嘴上蹭了一下,将那伟岸雕塑的灵魂召唤了回来。 “你……怎么能……”靖王满脸诧异,想说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作出如此轻佻的举动。尽管私下已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可作为男人,在外面还是得保有刚强威武的形象,让一个女人当众蹬鼻子上脸、作宠伶对待,成何体统。 靖王抬眸看向四周,见码头上半数以上的人皆停下手头活计专注地望向这边,那河上急行船上还有人抻着脑袋回望。显然方才那一幕已叫大多数人看了个切切实实。 似觉靖王还不够难堪,关新妍一脸关切道:“夫君,你的脸怎地这般红,是病情反复了吗?”说着伸出纤纤玉手要往靖王额头上覆。 靖王猝然抓住关新妍的手,随即动作迅疾地将身前不懂事的人儿托抱起来,箭步冲进马车里,速速放下厢帘,“赶车!”一声喝令,马车启动加速。 关新妍坐在靖王大腿上,表情略带惊慌,“怎么了?是有人追杀吗?” “不是,是娘子你折煞为夫了。”靖王面色宁和道。 “哦,”关新妍一阵轻松,随即笑着安慰:“不必拘泥,你得习惯,在我们那个世界,这很稀疏平常。” 靖王心头一颤,“你们?哪个世界?” 关新妍立时捂住嘴,因着太把眼前人当自己人了,也因着连日来体力消耗智商下降,说话便没个把门的。 “对不起,我又说怪话了。”关新妍声道。 靖王将关新妍捂着嘴的手拿下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是不能说,是怕说不清楚。哎呀,不说这些!夫君,你瞧瞧我的黑眼圈还明显么?”关新妍仰着脸,一双清灵水眸对着靖王不停眨呀眨。 “我瞧瞧,”靖王一只手托着美人的下颌仔细端详,过了好一会儿,神色认真道:“眼睛完美无瑕,嘴巴上倒是有些缺憾。” “嘴巴怎么了?”关新妍不自然抿抿唇。 “唇脂不匀,让为夫帮你。”说完不由分说低下头热情相帮,也不管那被帮之人又推又捶极力婉拒。 ……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处疏旷辽远、景致秀丽的茶园山庄停下。茶庄的主人早早候在了山门前,一袭白衣,一身劲骨,宛若谪仙。 关新妍下了马车,见到前来接风的这位谪仙,骤然拧起了眉,偏头看向靖王,“你朋友?” 靖王见风转舵,悭然道:“曾是我府上一名奴才。” 萧让无辜地睁睁眼,随即一脸讨好地对关新妍声道:“靖王夫人不远千里赶来救奴才家妾,奴才受宠若惊、深铭肺腑,必举三代子孙竭诚报恩。” 关新妍淡声道:“话别说这么早!还未见着你的妾室呢,能不能帮上忙还是未知数。倘能略尽薄力,你念恩、报恩只冲着我夫君去便好,不用刻意记念我。”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位面目俊朗的白衣男子莫名不喜。 萧让热脸遇了个冷,略显尴尬。靖王适时出声:“别在风里站着了,有话里边说吧。” 萧让立即接腔:“是是是,怎能让恩人千里而来受风呢,快里面请。”说完轻拍两下巴掌,三顶竹轿、六名抬轿人出现。 入得庄园,关新妍不事休息,要求径见孕妇。在萧让的安排下,关新妍与李芊儿在一座偏院内院相见。萧让与靖王在偏院前院喝茶。 关新妍本着医者本分仔仔细细为李芊儿查体,过程中神色严谨地问了李芊儿多个问题。李芊儿据实以告,但由始至终,目光一直粘着在关新妍脸上。 有了明确的诊断之后,关新妍坐下来,面对李芊儿慎重道:“听我说,你不仅胎位不正,骨盆还狭小,你这样的情况,不宜顺产,只能剖腹产。” “什么叫剖腹产?” 料想剖腹取婴听起来有些惊悚,关新妍先讲述胎位不正、骨盆狭小给生产带来的严重阻碍和困难,又实例讲述了强行顺产造成的伤害,最后才细细明述剖腹产的原理及步骤。 为了打消李芊儿的顾虑,关新妍细致周全地讲了许多,自己觉得讲得差不多了,终停了口等着李芊儿问话,岂料,李芊儿神色安宁道:“这剖腹产究竟有多危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信你,我愿将自己和腹中的孩儿全然托付于你。” 深情难却 第五佰零三章 绊 “你,与我很熟吗?”关新妍疑声问。 “岂止熟,缘份颇深呢,若不是我拱手相让,你这靖王夫人的位置原该属于我。” 关新妍目色幽深看向李芊儿,李芊儿脸上仍旧一副微笑且安宁娴静的模样。 关新妍目光一恍,神情淡然道“说回你的孕事吧,倘若你已决定接受剖腹产,那便在后面的七日内选个吉时吉日吧,到时我过来为你施行手术。” “选日不如撞日,就今时今日吧。”李芊儿果断道。 “你确定?”关新妍惊疑声问,“不需要与你夫君商量一下吗?” “不必,我的事情我能全权做主。” 瞧李芊儿始终一副气舒心宁且矜傲的样子,关新妍明白她身份不简单,“那,至少得让你夫君知道一下吧。” 李芊儿立即召来一名侍女,对其吩咐数语,侍女领命去前院通报。 关新妍再不迟疑忙着开展手术。 当关新妍卸去一身华彩和妆容即将为李芊儿灌麻醉汤时,李芊儿视线着落在关新妍黑眼圈上,幽声道:“成为他的女人很幸福吧。” “多想想你腹中即将面世的孩儿和外边为你牵肠挂肚的夫君吧。”关新妍平声静气道。 “这汤药喝下去,可能再没机会与你说话了。有一句话,我想让你替我捎给他,谢谢他的成全,让我成为没有缺憾的女人,更谢谢他让我有机会成为母亲。” 尽管在自己的病患面前,关新妍一贯十分冷静自持,但这一番饱含深意的话,还是令关新妍内心起了不小的波澜。 瞧关新妍神情晦明晦暗,李芊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她那话的本意是谢靖王不娶之恩,更谢靖王救命之恩。存心说得那般隐晦,只为捉弄一下眼前这位靖王夫人。 谁叫这位靖王夫人曾经捉弄过自己,而今趁此机会,略施报复。另外,也是真心羡慕她能将那挂在天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辉明月揽入怀中,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心理,小小地使个有益无害的绊子。 李芊儿自认为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本是图一乐,却未料到这一绊子终绊到了自己的脚,未乐起来。 当下,关新妍未多言,竭心尽力为李芊儿施行手术,半个时辰后,房中响起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又过了半个时辰,关新妍将李芊儿创口处置妥当,并亲手将所有沾了血污的物事收拾干净,留床上、室内一片净爽。 似是与生惧来的习惯,心情再不好,也会认真做好手头上的事,尽量不给旁人添麻烦。坏心情,只待完成所有该做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慢慢消化。 关新妍一身疲惫步出房门,靖王与萧让立即迎上来,关新妍不着痕迹地避开靖王关切的目光,面对满脸欣喜和感激的萧让认真交待术后事项。之后,去了萧让早先整理好的别院休息。 靖王紧跟在关新妍身后,进了内院卧室,关新妍忽地转身,面对靖王清冷声言:“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会儿。” “你休息,我陪着你。” “不必,你在这只会影响我休息。”关新妍面色趋冷。 “这是怎么了?”靖王满面忧色,自她步出产房就已然发觉她刻意疏离自己。 “我现在不想说话,你先出去吧,有事稍后再说。”关新妍垂下头,情绪低落。 “心里有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憋在心里只会越积越伤。” “说出来只会更伤!”关新妍骤然抬高音量,“你怎可以这么对我?欺骗我、愚弄我,还要在我面前装好人,装无辜!你着实让我失望!” 靖王满脸惊诧,“我何时欺骗你?愚弄你?” 关新妍气结,满脸通红,“你……还装?!不要跟你说了,我讨厌你!都已经明摆的事情还睁眼说瞎话,背地里不知道瞒我多少事,这样心不诚意不合做夫妻甚没意思,明日就和离吧!” 听到“和离”二字,靖王仿如心口遭人捅了把刀子,不明白自己一腔深情怎在对方眼里却如敝履一般说弃便弃,心气上来,大步上前,拿住关新妍纤细的胳膊,口气不善道:“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如何欺骗你、愚弄你了?” 关新妍下意识要摆脱束缚,越挣扎对方箍得越紧,胳膊被箍得生疼,忽觉着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见到美人垂泪,宛如梨花带雨,靖王疼惜不已,慌忙松手,自然展臂想要拥美人入怀,却被对方狠劲推开。一时不知所措。 关新妍依床边坐下,泪水一发便止不住,抽抽嗒嗒不停,伤心柔弱的样子令靖王心碎不已。 左右无辙,靖王忽地双膝一弯跪在关新妍身前,两只长臂搁在床上合成半圆虚拢着关新妍的腰身,仰着脸诚挚道:“妍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实是情急之下忘了分寸,要打要罚随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生气,竟然连和离的话都说出来了。 要知道,我的心都给了你了,你若是真离我而去,我当真什么也不剩了。允许你折腾我、欺我、打我、骂我、惩罚我,唯独不要轻易提和离二字,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提。真要和离,你不如直接拿刀子捅刺我的心得了。 我对天起誓,绝不敢对你有不诚,绝不敢欺骗你、愚弄你。定然是哪里有误会,你说出来,让我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若真是我无意中伤害了你,给我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可好? 人偷鸡摸狗还得讲究真凭实据,审案时遇疑点还得复查,为的是怕冤枉好人。你不能什么也不说,天大的罪名往我脑门上一扣,然后立马就要行刑。使我蒙冤受屈,如锯了嘴的葫芦,什么苦都倒不出。你这般行事,是不是有失公允? 我受点委屈倒还是其次,可娘子这般伤心实叫我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靖王正衷心倾诉,眼看佳人渐渐情绪维稳、心意回转,未料有那不长眼的冒然闯入坏事。 “靖王……”萧让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不过瞬间声至内院,这家伙轻功见长。 靖王条件反射般蹭地立起身,下一秒人已凭空消失。紧接着外面传来好似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不一会儿,靖王倏忽出现在关新妍身前,保持着先前跪着的姿势,气息平稳,头发、衣裳丝毫未乱,竟似从未离开。 “嗯……我说到哪了?”靖王拧眉思索。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四章 释 关新妍已止住了哭,水洗过的双眸,尤带着氤氲雾气,仿如春日朝霞中的漓江之水,焕彩多致,似仙似幻。 靖王面对着这张瑰丽无双的容颜思想无法集中,更是想不出先前的话茬。 关新妍见靖王久不声言,只半怔半痴地看着自己,终是启口,柔腔里带着丝丝怨怅:“我对你万般信任,你让我救谁我都义无反顾、全力以赴,即便是救你的老相好、旧情人也无不可。可你不该对我有所隐瞒。 你对她余情未了也好,你将她作外室养在家奴名下也罢,只要你说清楚,你我之间的感情便还算有诚有质,两人之间也还可沟通,还可协商。 我不能容忍的是,我对你真心实意、全情付出,你表面与我欢好,转过身,却在心里筑起一道防线去到另一个我不能涉入的地方。”关新妍说着眼泪又开始吧嗒往下滴,“咱们成婚协约的第一条便是,娶了我,便不能再惦念旁的女子。 我能接受自己的夫君一无所有,但若他有一颗诚挚的心,一颗一心一意爱我的心,便安心乐意与他执手到老。绝不允许自己的夫君三心二意或是隐瞒、欺骗、背叛。 既然你心里还牵念着旁的女人,又对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咱们离了吧。你且放心,离了之后,我不会让你一无所有,净身出户的话不过是吓唬你罢了。我来时身无一物,走时还是两袖空空。” 靖王从关新妍伤感怨艾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些头绪,料想得到是李芊儿搞鬼,虽然心疼娘子受了莫大委屈,可是得娘子这番真情告白,心里满满感动,当下宽声道: “妍儿,我不知道李芊儿对你说了什么?你说你万般信任我,为何只听她一面之词?我没有告诉你我与李芊儿的关系,只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并非刻意隐瞒。 她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村村长李风来的掌上明珠,自小被娇惯,养成了刁钻蛮横的性子,行事有些乖张。我与她认识了近十年,可也躲了她近十年。因为,她的师公,亦即我的师傅,执意要将我与她配成婚。 后来……”靖王忽地略显局促,“后来,我在京城名声不好听,师父便抛却执念,却说,若她十八岁还未出嫁,无论如何我得安置了她。有了师傅那句话,我更是离她远远的,未曾给过她好颜色。 再后来,因缘际会,她与萧让走到了一起。 我向你道个歉,我对你撒了个小谎,那个萧让,并不是我的家奴,他是镇国公府威远将军,他的父亲与家父是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与他很早便相识,可以说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他这辈子做的最令我忻悦的一件事便是娶了李芊儿。 他们两个,一位是我师侄,一位是我兄弟,于情于理,这一趟我都得来。你是我精诚实意拖来帮忙的,为了让你途中玩得轻松心无挂碍,我便未吐露太多。如果这也算不诚的话,我甘愿接受惩罚。 妍儿,衷心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大难题,你的大恩大德,我定然举千万代子孙竭诚相报。有件事,你须得知道,我赵谦满心满眼只有你,无论是从前还往后,你都是我的唯一。” 关新妍早已止了泪串,清澄双眸直直看着靖王,见靖王止了口,不自禁抽噎了口气,拖着浓浓鼻腔轻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如有半句慌,天打五雷轰。”靖王悭然道,见关新妍态度软和了,急切收拢手臂想要将温香软玉搂进怀。 不料关新妍一掌将其推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瞧,是不是都肿了?” 靖王细看了一阵,认真道:“是有点儿肿,我去拿冰块给你敷一敷?” 关新妍摇摇头,缓声道:“本来挺简单的事,给你弄得神神秘秘,让人钻了空子趁隙挑拨。你若早说清楚,也就没这回事,我也不必白白洒这许多不值钱的清豆子,让人白看笑话。这是不是都是你的错?” 靖王忙不迭点头:“我的错,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是不是该罚你?” “该罚,该罚。” “那好,你出去吧,从现在起至明儿早晨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随你上哪儿,就是别来扰我,我需要好好休息以补神养颜。” “这样啊?”靖王满脸不情愿,神色一恍,一本正经道:“娘子,你看,床这么大,你休息只需半边就够了,空着半边实在浪费,不如施舍给我。你若是怕吵,我保证不发出声音,呼吸声也敛了,保证不扰你休息。 另外,这院子看着清幽,但方园数里皆是山,晚上定然有狼、狐狸之类的畜生出没。为夫守在娘子身边,一来为娘子壮胆,二来随时替娘子赶走那些发出声响扰娘子休眠的畜生,岂不好?” 关新妍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夫君想得甚是周到。” 靖王脸色一霁,方要说些讨喜的话,却听娘子说:“此地人生地不熟,确是得防着点。那这样吧,夫君晚上就在外间那张坐榻上安歇吧,若有蛇、鼠之类的不速之客前来光临,烦夫君将它们请出去。 好了,我乏了,要休息了,夫君请便。晚膳时别叫我,我不吃。”关新妍说着抬脚上床,盖上被,闭上眼睛,再不动不声言。 靖王神情郁郁,但见关新妍才躺下去没一会便发出匀浅的呼吸声,知其确是疲惫,心疼地摸摸她的脸颊,在其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动作轻柔地为其掖好被子,之后乖顺地步出房间带上门。 …… 这晚,关新妍做了个恶梦,梦里,自己周身是血、浑身无力躺在漆黑之境,声嘶力竭地呼救,渴盼的救星始终未出现,耳边却清晰回荡着恶魔的狞笑声。 正当她觉着嗓子喑哑、几近绝望的时候,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中,耳边恶魔的狞笑声消失,代之以温柔宽厚、给人慰藉的磁性嗓音:“我在!我在!不怕!” 原来关新妍梦里声声喊的是“靖王”,绝望之时,呐喊声溢出了梦境。守在室外的靖王闻声即刻抢入进来将受惊的人儿拥进怀里抚慰。 深情难却 第五佰零五章 往 感受到安全,关新妍再不挣扎,思绪游回梦中,电光火石间,梦里恶魔的面庞忽然清晰,随后,一个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闪现在脑海,记忆深处许多碎乱的片断骤然间自动拼凑起来,混乱的逻辑思维瞬时全部井然有序。 刹那间,困扰自己许久的诸多疑问和困惑终于有了答案,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靖王觉怀里人过于安静,十分不对劲,低头查看,见关新妍睁着眼睛,目无所视,灵魂不知在何处飘荡。 “妍儿?”靖王轻唤。 关新妍缓缓抬起头,眸光骤然颖亮,好似发现新物事般细细打量靖王,看得靖王莫名惊惧。 “怎似不认得我一般?”靖王疑声问。 关新妍幽声道:“我被太师堵在杂物间,你为何没来救我?” 靖王浑身一凛,“你,想起了什么?” “所有。” 靖王面带惊异地审视了关新妍片刻,随后坐起身,神情端肃道:“对不起,彼时我遭了埋伏,中毒昏迷,宫内眼线被太师剔除大半,那日,萧让那边跟踪太师之人被半路截杀,待再度掌握太师行踪,宫城失火,你已不见。” 关新妍已随靖王起身而起身,靠坐在床头,听闻靖王解释,心下喟然,事实与所料不差,若不是发生异况,靖王定然不会不救自己。 靖王再启口:“幸而崔敏预料到太师会对你不利,装病骗过太师,暗中留意太师行踪,危难之际,从太师手中将你救下。如若不然,我心中的悔恨和痛苦永远无法消弥。” 关新妍伸手握住靖王的手给予抚慰,柔声细语道:“夫君,跟我说说我被太师谋害之后发生的事吧。” 当下,靖王将攻占皇城、惩办太师孽党之始末娓娓道来。 听完靖王流畅、叙事性的陈述之后,关新妍沉默一阵,声问:“那孝康帝究竟是被谁带走了?” “入宫时未见孝康帝,可在半月之后,有人举报宋金边境有疑似孝康帝之人出现,皇上派了暗探过去查访,发现孝康帝在完颜如霜的挟持下正准备逾宋入金。 完颜如霜十分机敏,察觉到被人盯梢,将盯梢之人引到一座表面是宋商开办实是金人所控的酒楼,不久,在那座酒楼里,发生激烈搏杀,完颜如霜与孝康帝皆在那场搏杀中遭误伤而殒命。” 关新妍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声道:“处决的太师党羽里头未有完颜墨,完颜墨现在何处?” “他在天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余生都将在天牢里度过。等他身死,送他一副棺材板回金土归宗。” “嗯,”关新妍点点头,忽地想到什么,神采奕奕道:“还有一件事,太师的地宫财富是不是全落入你手里了?” “没错!但是,后来,都充盈国库了。”靖王淡声道。 “全部吗?”关新妍一脸惋惜。 靖王笑笑,抬手刮了下关新妍的鼻子,清醒之后的娘子显然比迷糊时候的娘子更贪财,“你这辈子的开销我都替你攒着了,何必贪那点小钱。” “好歹是我用半条命发掘出来的啊。”关新妍闷叹道,“多少赏我点以示功勋嘛。” “娘子的聪明才干只为夫一人知道便好,不需让天下人皆知,功勋嘛,为夫替你领了。想要任何赏赐,说出来,为夫应你便是。 娘子再没有其它问题要问了么?那,为夫这里有几个问题想问娘子。” “问吧。”关新妍爽快道。 “娘子从计相史大人府里搜出来的那些密码纸上记录的都是些什么?” “哈哈,”关新妍得意笑两声,“夫君这么聪明,也参不透么?” “唉,与娘子智计相比,自愧弗如。”靖王谦虚道,“从娘子为前太子谋设的锦绣前程上得出结论,那些密码必是与太师的隐密资产相关,但是,娘子是如何从那些乱码中瞧出深意和奥秘的呢?” 关新妍解释道:“史大人也是个贪利的,两个贪利的人搭伙必然互相提防。史大人为防有朝一日太师贪利忘义对自己不利,便将太师所有从非法渠道得来的隐匿资产记录于纸上。 并非夫君不聪明参不透那密码,而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张纸头已被我焚毁。那重要纸头上写有乱码相对应的文字信息。将文字代入进去,密码纸上显示出来的便是各地各处的钱荘、地产、铺子等资产信息。” “原来如此!那,你是如何处置史大人的?” “放生了!倘若太师一直得势,其必然锲而不舍地缉杀史大人,倘若太师失势,史大人作为太师的党羽,断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活着其实比死了艰难,我也不必污了自己的手。 诚希望他在未来数十年,隐姓埋名活着的同时,悔过自新,以功补过,以已身才学做些益国利民之事。” “唔……还有一个问题,孝康帝,究竟是不是龙嗣?” “不是!”关新妍果决道,“我曾拿先帝的血与孝康帝的血做过实验,他们不是父子关系。” “那,你对太师说的那番话……” “当然是为了诈他,不然,怎好将我辛苦收养的盅虫寄生到他脑子里。本是想以蛊虫训伏之法换取小莲的下落,可是,未料太师杀我的意念如此决绝,宁愿自残也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他已然预感到终究会一败涂地,索性杀个痛快。孝康帝的血统之谜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疙瘩,因此,他折磨萍儿,大肆引金兵野狼入宋,意想:如果得不到这江山便摧毁之。” “在太师的心里没有家国大义,有的只是野心、报复!好了,不说他了,过去的事情全让它过去吧。” “好。”靖王爽快应声,同时展臂将关新妍托放到自己腿上,“往后,咱们游弋河川,纵览峰岳,做一对不问俗世、自由享乐的神仙眷侣。你曾经所说的建岛构想,已然步入实践,目前在做基础建设,待咱们游遍大宋河山,咱们便退居岛上,专意打造属于咱们的蓬莱岛,将来,你便是真真正正只属于我一人的蓬莱仙子。” 关新妍喜笑颜开,心已飘飞到蓬莱岛上空,这一刻,真心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世上最幸福的人,抬手搂住靖王的脖子正要献吻,忽地想起一件事,脸上陡然阴云密布。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六章 灯 “怎么了?”见关新妍须臾之间神情现巨大落差,靖王疑惑声问。 “夫君,”关新妍一脸庄重,“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得了不治之症,只有两年多时日好活,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好下去?” 靖王倏然坐直身,目色惊慌,“你怎么了?” “都说了是假如,不必太当真,你先回答我嘛。”关新妍晃动胳膊,扭动腰肢,撒娇卖痴。 受不住美人这般魔缠,靖王想了片刻,回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便珍惜往后每日的晨霞夕晖,好生把握与你在一起的每个瞬时,倾我所能让你快乐,也让自己不留遗憾,倘有一日,你不在了,我便出家作和尚去。” “你不必这样。”关新妍心口滞胀。 “可以告诉我为何提出这般古怪的设想么?” “因为……”关新妍目光闪烁。 “协约里有一条,既成夫妻,双方必须坦诚,不得隐瞒、撒谎、欺骗。”靖王提醒。 “嗯……”关新妍有些犯难,“那这样吧,这问题先搁置,待两年时日过去,倘若我还安然无恙地在你身旁,我便向你坦白一切。” “要坦白的是你的身世吧?”靖王沉稳道。 “你……如何知晓?” “好歹我与原关家三小姐认识了许久,怎能看不出你与她之间的巨大差异。况且,新婚之夜,你的反应全然是雏儿的反应。” 关新妍臊红了脸,神情异常不自在,忙不迭要从靖王腿上下来,却被靖王按住,似嫌她不够难为情,故意在其耳边低喃:“为夫疼极了你稚涩的模样。” 关新妍既羞且恼,赤着眼,拎起两只小拳头不断往靖王身上砸,惹得靖王畅怀大笑。 …… 靖王与关新妍在茶庄住了七日,七日里并未闲着。依着关新妍的性子,自然是哪里踢了个绊子,必然将绊子送还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 但瞧李芊儿尚在围产期,那李芊儿为的害,自是由其夫君萧让来受过赔罪。 关新妍的整治过程中有个人获益匪浅,这便是茶庄的管家,这位管家却是关新妍的徒弟——瞎猫儿。那日,李芊儿为引开御林军,装扮成靖王的样子从太师府南门出逃,遭御林军羽箭射中,后被瞎猫儿救起。萧让感激瞎猫儿救了自己心动之人,便将瞎猫儿留在了身边予以重责。 靖王只略施手段,萧让的大宗产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困境。萧让求到靖王脸上,靖王一言未发,目指关新妍。萧让继而求到关新妍面上,关新妍直言看上这茶园山庄了,想将它作为自己的避暑山庄。 萧让忍痛割爱,将茶园山庄赠予关新妍,关新妍毫不客气,当即任瞎猫儿为茶园山庄的二当家。瞎猫儿身份登时上了好几个台阶,喜不自胜。 这还没完,关新妍走之前告诉李芊儿,当年,靖王虽顶着“怀谷公子”的雅号,却是洁身自好,替“怀谷公子”行滥恶之事,为“怀谷公子”扬污名、留实证的实是那位善易容之术的白衣大仙。 靖王与关新妍一身轻松地离开茶园山庄之时,萧让赶不及送行,因为他正被李芊儿揪着耳朵谆谆训诫。 一年半后。 南边一座小镇上,正值元宵佳节,皓月当空,街上人流如织,道旁处处是花灯。 热闹繁盛的街道,琳琅满目的铺子当中,有一家花灯铺子分外惹眼,不仅门面装饰华丽,其铺子外头展示的灯笼比别处分外大而且精致。围在周边瞧热闹的人数不胜数。 许多对情侣伫立其中,女孩们皆望着铺子前的漂亮灯笼,满眼渴求,身旁的男子纷纷奋勇地去揭灯笼上的谜面,结果揭下来之后答不上来,惹得同行的女伴怨懑。 围观的人群外围又来了一对儿,不对,是一对半儿,男子怀里还托着一小只。但瞧这男女,男的英俊非凡、气宇轩昂,女的仙姿佚貌、倾国倾城。这一对绝壁佳人立于人群中,宛如瑞龙祥凤,极其亮眼。 但见男子一手托着怀中睡熟的婴孩,一手揽着美人纤细的腰肢,也未见其有何大动作,周边之人纷纷挪动步子,让出道,且自动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敢挤着他们。 关新妍在靖王的庇护下径直来到最前排,兴奋地手指一盏莲花灯,扭头对靖王说:“夫君,那个好,又大又漂亮,还可以放水里祈愿的。” “相信你可以拿下它。”靖王满眼宠溺,说完手一摆,一阵袖风将那贴在灯笼上的谜面给卷了过来。 周边人皆惊异看着这对俊男美女,男的皆为美女凝目失神,女的皆为俊男乱了心跳。 关新妍迫不及待看谜题,但见谜题是纵列的十个字谜,靖王凑过头来扫了一眼,随口说出三个显而易见的谜底。 关新妍忽地大笑。 “怎么了,什么事这般好笑?”靖王一边随着笑一边声问。 “这店老板也太可爱了。”关新妍笑着说,随即偏头附于靖王耳边,以手捂嘴轻诉谜底。 靖王听完脸上不由得也绽放出灿烂的笑。 这对壁人的互动叫一群围观之人既艳羡又倍好奇,瞧他们的样子,显然是已有答案了,众皆抻着脖子等着观瞧验证时刻。 但见关新妍冲着铺子里边气势十足大声喊:“卧龙在此,凤雏出来接见!” 围观之人正一头雾水纳罕之际,铺子里头一名伙计奔出来惊声问:“哪?哪儿?卧龙在哪儿?” 关新妍骄傲地举起手,手里拿着谜面,高声喊:“岐山凤雏,幸会!幸会!” 伙计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又是一惊,随即拱手敬佩声道:“卧龙先生,失敬!失敬!”说完爽快转身将那众人眼馋的莲花灯笼搬来恭恭敬敬递到关新妍手上。 原来,那谜面的谜底是:龙、深、鸣、山、处、寻、雏、卧、岐、凤。将这些字重新排列整合,便是:岐山鸣凤雏,卧龙深处寻。 关新妍欣喜地抱着花灯随靖王离去,留身后一众人羡的羡,怨的怨,叹的叹,伤的伤。 街道尽头有一座坡度很大的石砌拱桥,桥下是湍湍急流的河水,河面上已有数不清的花灯。桥上桥下皆是人,桥上人看热闹,桥下人放花灯。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七章 放灯 关新妍与靖王走到拱桥上,靖王怀里的小粉团子醒了,八个月的小粉团子,肉嘟嘟的脸,眼睛又大又亮透着股清灵,一醒来便趴在靖王的肩膀上睁着明亮好奇的大眼四处看,一边看还一边咿咿呀呀地抒发情感。 靖王配合着小粉团子的咿呀声轻声回应:“嗯,天上也亮,水里也亮是不是?……那么多的人好热闹是不是?……今儿不一般是不是?……这就是元宵节,这是咱们团子过的第一个元宵节是不是……” 稚嫩的糯嗓与宽厚温醇的磁嗓一唱一答,交流得那么认真,那么协和,那么……逗趣儿。 关新妍抱着莲花灯左看右看,脸上浮了层难色,开口向身旁人求助:“夫君,你瞧水岸边都没下脚的地儿了,这桥又太高,这灯可如何下水啊?” 靖王抬眼四顾,心生一计,即对关新妍温声道:“咱们往下走一些,到那距离水面三米高处的桥面上,为夫挂在桥上作梯子,你顺着梯子往下将花灯放到水面上,可行?” 关新妍即刻眉笑眼开,忙点头,不忘夸赞夫君:“还是夫君有奇计,总能开辟新路径,变腐朽为神奇。” 靖王立即讨好道:“那给点实实在在的恩惠呗。”说完将脸伸过去,关新妍毫不吝啬奉上香唇吧唧一下。小粉团子感受到欢愉气氛,手舞足蹈、眉眼弯弯,关新妍眼泛柔光,低头又在小粉团子脸上印上一记。 不一会儿,桥上桥下众人见桥上一名身形逸朗的男子一手托抱着婴孩,一手攀着桥栏悬空挂在河面上,一名体态纤盈的女子顺着男子的身体往下,动作比猴子攀枝还要灵便,其顺着男子的腿一径往下,无瞬时停歇,忽地面朝下倾倒,见此情景,一众旁观者发出失惊抽气声。 然而,众人忧心的一幕没有出现,定睛细看,女子宁雅地倒吊在河面上,两只手捧莲花灯轻轻施放于河面,其仅以一条腿勾缠住男子的一条腿便使身体稳固地倒悬于河面之上。这等技能,超群绝伦,难得一见。 花灯稳稳地浮在河面上,随波流去。关新妍腰、腿同时发力,轻巧地抬起垂坠的身子附上靖王的长腿,随后麻利上攀,越过桥栏,稳当当立身桥面上。 靖王一只脚于桥侧壁上轻轻一点,身体以桥栏为轴凌空旋转三佰六十度,之后灵巧落于桥面,怀中小粉团子以为这是某种新鲜玩法儿,发出咯咯咯欢乐的笑声。与此同时,周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关新妍抱拳拱手向观者致意。之后,便同靖王一起,看着河里的莲花灯逐渐向远。 莲花灯比河里所有灯都大且亮,如繁星当中的明月,自然而然成为河中明晃晃的坐标塔。其一路远行,照亮前路,是为数不多的未遭翻覆厄运并行得久远的花灯之一。 “娘子放灯时许愿了么?”靖王拥着关新妍轻声问。 “许了。” “什么愿?” “愿夫君与团子一辈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嗯,你快乐,咱们便都快乐。” 说话间,身后传来粗野、蛮横且异常兴奋的咋呼声:“老大,他们在这!” 小粉团趴在靖王肩头先看到那群气势汹汹、面目不善男人们的脸,发出哦哦啊啊的声音。 靖王微侧过脸,悠然与小粉团答腔:“嗯?看到了一群蛤蟆是不是?……惊着你没?……想不想看好玩的?……一起来看蛤蟆跳水好不好?……” 一只咸猪手突然伸入靖王与关新妍之间,方要在关新妍肩头落下,连手带人被振飞出去。 那飞出去的人感觉迎面一股气浪将自己给崩了出来,因适时抓住了桥栏而未坠入河中,虽是如此,若无旁人帮忙,迟早也是要坠入河中。因为其攀着桥栏的姿势甚是古怪,身子多半已飞出了桥面,臀朝下,两只腿朝天,头夹在两腿之间,全身的重量只寄托在抠住桥栏侧缘的八根手指头上。 关新妍转过身来,正好瞧见那从自己两腿之间看物事的怪咖,倏然发笑,音如天籁,面如绚烂澄丽娇花。 那怪咖本十分窘迫,忽见美人旷世丽颜,倏地睁大双眼,呆呆失神,嘴角哈喇子不住地下淌而不自知。 关新妍骤然收住笑,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夫君,削他!”小嘴轻声逸出几个字。 下一刻,便是靖王活动筋骨,强身健体的时候。也是小粉团子受教育的时候。 “噗通”一声响,关新妍抱着小粉团子温言教导:“一只蛤蟆入了水,岸上还有十八只。” 接连水花声响起,关新妍和着节奏念念有词:“二、三、四、五、六,六只蛤蟆入了水,岸上还有两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还有十只被吓跑了。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什么呢?要动态地分析问题,思维要跟得上形势变化。” 小粉团子是否意会不知道,但样子配合的十足默契,总能适时地发出嗯嗯哦哦的声音,似是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小宝宝。 剩下的两个贼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一个是匪首,已被靖王削得体无完肤,还有一个是狗头军师,被靖王打伤了腿。 这狗头军师还算有点眼力见,见靖王身手了得,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跪伏于地哀声求饶:“金风侠侣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留小人一条性命,小人自去衙门领罪受罚,再不敢为害乡邻……” 匪首得知自己劫色劫到金风侠侣面前,当即面如死灰,无有幸念。 金风侠侣的名号传得甚广,这是百姓们赠予靖王与关新妍的雅号,关于这个雅号的由来有许多说法,一说其实该唤作靖风侠侣,这对侠侣每到一处,遇山贼土匪皆不惧,男的会武,女的会医,明枪暗箭对他们来说全是小儿伎俩。遇上他们的贼匪皆等同于送上门逗闷子的,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侠侣每到一处,地方风气被靖安,是以最先他们被称作靖风侠侣。 第二种说法是,金风侠武功出神入化,招式诡谲,出招如风般难以琢磨。其携妻游山玩水,无拘无束,如风般肆意洒脱,这是一对让人十分艳羡的神仙眷侣,似金风般只应天下有人间难得见。是以赠名金风侠侣。 第三种说法是,这对侠侣深受百姓爱戴,因为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会根据各地实际所需,不求回报地出资出力帮助地方建设,百姓们热烈企盼他们到来。然而,这对侠侣如金风般可遇不可求,所以百姓称呼他们金风侠侣。 不管哪种说法,对于金风侠侣,众皆有个共同认知,那便是,金风侠爱妻如命,谁若是惹了他心爱的娘子,下场不止是个惨字可形容。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八章 回 “夫君,咱们的声名比咱们的腿跑得快多了,走在这偏远小镇都能被人认出来,真不是件好事。”关新妍忧声道。 “看来,咱们管的闲事太多了。”靖王回应。 “那今儿起,咱们隐退吧,不管那么多事了。”刚刚语气坚决地撂下话,关新妍又迟疑道:“不行啊,你说,万一路上看到有人受苦、受难、受劫、受虐,咱们不管的话于心不忍啊。” “那怎么办呢?” 两人就这么当着惶惶不安贼子的面闲适的聊天,全然不管那俩贼子心里承受着多么深的煎熬。 关新妍想了一会儿,声道:“这样吧,今儿起,咱们不做善事了,咱们玩乐之余,寻点衅滋点事,让地方官府动脑筋想想怎么革旧除弊,更要让你那高坐明堂的侄孙想想怎么推成出新,优化政令。 咱们不能再坏了市易、政、法规则,阻碍了某些人建功立业,惯了另些人的惰性,给了许多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娘子说的极是。”靖王附声。 “这南边的景致已然是瞧够了,我看,就不必继续往南走了。夫君,咱们北上吧,我想去咱们初相识的地方看看。” “听娘子的。” 关新妍眸光一转,注意力终于落到眼前两只等待受处置的可怜虫身上,但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停留的时间不过须臾,迅即转眼望向远处的一座高楼,“夫君,我去那边最高的那座明楼等你,你将这里收拾妥当了便来寻我们,可不要让我和团子等太久哦。” 靖王解下自己身上的鹤氅,步至关新妍身前,将鹤氅罩在关新妍身上,蓬松宽大的鹤氅将关新妍与团子罩了个严密,仔细将系带打好结之后,抬手将风帽掀起扣下,这才温声道:“去吧,为夫很快便来。” 关于这位匪首与和他的狗头军师,除了靖王无人知其下落,反正,江湖上再没有关于他们的传说。 半年之后,边城。 凤鸣山下绿水青田,风景逸秀,令人赏心悦目。离山麓不远有一座庄院,占地约十公顷,里面风景更加令人赏心悦目,不同地方可领略不同的景致,有碧湖廊桥,有精致典雅的高檐重楼,有清幽的花池鱼塘,有大面积的药植花圃,有色彩丰富的疏果园林,还有一处大型建构孩童乐园,甚还有一处养着一群鸡鸭鱼鹅的农家院。 不同心情可以去不同的地方调剂情绪色彩。 如此豪横又别具创意的庄院,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庄院的主人姓关。 在碧湖廊桥的周边,有一处园艺竹林,内里深处有一座依山傍水以竹木搭建的三层楼阁。 正值盛夏,楼阁四面透风,薄如蝉翼的纱帐随风翻飞,不时显露出里边精巧的布置和装饰。再好看的装饰也不如那楼阁当中四位柳娇花媚的女子来得美丽动人。 这四位美娇娘一个比一个惊艳,坐于茶桌西面的是玲儿,曾是靖王府里的一名丫头,而今已是边城提举常平司宅门里的一名妾室,原本就天生丽质,十分懂得发扬自己的优势,在脸上下了不少功夫,脸上脂、粉、膏抹了不下十种,看起来确是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坐于北边的是茉儿,曾得关新妍亲授医技,而今已是边城赫赫有名荣医堂当家人——的贤内助。其略施粉黛,面色宁和,气韵淡雅,宛若清香怡人的秋菊,无论是处在繁盛的名园当中还是处在郊外荒野,永远都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却自有一股压不住、忽视不了的华美。 坐于南边的是莺莺,论容色要比玲儿和茉儿差些,但近三年来随娄少庄主走南闯北,开拓了见识,丰富了阅历,装扮上懂得扬长避短,举止落落大方,脸上始终带着讨喜的笑,是个人美心善心胸宽广的可人儿。 坐于东边的是庄院主人关新妍,脸上无半点脂粉,却是偏得天宠、纯天然的一块无瑕美玉,一颦一笑皆流露万千风情。 玲儿依旧嘴快爱说,自四人落座,她的嘴一直没停,逐一点评了方才游览过的各处胜景,又逐一对眼前之人现时处境感叹一番,最后总结道: “虽说如今的商人没从前那般广遭贬斥,可自古走卒贬夫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吃穿住行各项规制里,商人终不能逾到作官的前头去。 咱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许多规制形同摆设,倘在京城,像那些戴着满身金器大摇大摆走街上的,还有那些坐着加宽加高豪侈马车的商贩们统统都得被拉去砍头。 万一哪日肃纪之风刮到了边城,你们也不必紧张,我夫家虽是管粮仓的,但官官相熟,你们若是遇到麻烦,我定然会替你们向官人说情保护你们。 当然,靖王夫人与普通商人不能比,您就是穿织金衣裳、坐驷马高车都不为过。可是,靖王如今无官职,虽贵为亲王,在地方上遇到烦缠事,免不了要与官府打交道。 他日,靖王夫人或是靖王遇到麻烦,尽可来找我,我定然尽力相帮。”不等其它人答话,玲儿手抚自己六个月的孕肚不无得意地说:“人说母凭子贵,我虽是一名妾室,但在官人心上分量可不轻,我说的话官人都会听进去,会照办呢。”说完玲儿抬眼朝场人各人扫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关新妍脸上: “靖王夫人,听茉儿说,你们常在一处耍,好歹咱们都是同时段认识的,交情也不浅,怎地厚此薄彼呀?我向贵府投了许多贴子俱无回音,今儿是运气好,赶上茉儿出门,悄悄跟了来,这才有机会当面问一声,是不是我曾做了什么让您不喜的事使您对我心存芥蒂?还是……” 关新妍尚未开口,茉儿接话道:“玲夫人,今儿若不是你来,师傅也不必担着七个月的孕肚满庄院里逛,虽是坐着辇轿也耗费不少神。 若是在往常这个时候,我正给师傅肚子里的孩儿念诗经,莺莺姐正给师傅捶腿按肩呢。师傅对你这般以宾礼相待,还有什么可说的?” 茉儿一番话教玲儿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厚此薄彼、亲疏有别,叫她不要自讨没趣。茉儿依旧是茉儿,谁冒犯到她真心爱护之人,便会显示凌厉的一面。 深情难却 第伍佰零九章 比 莺莺适时出声,对着关新妍亲昵声言:“姐,累坏了吧?要不要……嗯?”莺莺话未说完,眼瞧着远处愣神。 远处竹林间鹅卵石小径上,一行人抬着张坐榻走来。 关新妍随莺莺投望的方向看去,见到百米远处那宽大又沉重的紫檀木坐榻压在八人肩膀上由远及近而来,脸上现出一丝莫可奈何的神情。 这时,立于关新妍身后一位面目端肃、举止沉练的嬷嬷走到关新妍身旁轻声道:“夫人,这儿风太凉,不可吹久了,收了汗即可,再吹可就寒邪入体了。 请夫人穿件薄衫吧,另外,容老奴将东、西、北三面的席帘放下。” 关新妍轻轻点点头,身后丫环们立即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有的上前为关新妍穿衣,有的去放帘子。 不一会儿,坐榻被抬放进来,关新妍如同一件极其珍贵的物品一般,被众人小心翼翼换置到坐榻上靠坐着,两名丫头各托其一条腿轻放到榻上。 瞧玲儿一脸稀奇的模样,关新妍声道:“玲夫人,莫见怪,并不是我自视娇贵在这摆谱显威风,实是他们各尽职责,我尽力配合他们,不给他们添麻烦罢了。 咱们继续聊,方才说到哪了?哦,说贴子的事,并非我刻意不回玲夫人的贴子,实有因由。靖王府门上每日投放的贴子少说也有上百张,门房只呈报一些其自认为要紧的贴子。 而且,一般拜访我的有心之人稍打听便知晓,我多半时日在庄院,不在靖王府,因此不会往靖王府投贴。 投到靖王府门上而想拜访我的贴子大抵都被门房视作没轻重的贴子,估计是看也不看便扔到废纸篓里了。” 玲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对方确是认认真真解释了不回贴的缘由,可解释了倒不如不解释,话里话外都挑明了两人之间没那么相熟。心里有些怨懑,若不是被家里那位央逼着,宁愿窝家里躺在自己的破凉席上闷着热着,也不愿到此来看风景沁凉气儿。 关新妍对玲儿解释了一番之后,转脸与莺莺、茉儿热络地聊起边城里的时事及近来各地的奇闻轶事,三人说说笑笑,聊得好不畅快。玲儿睁着好奇的眼睛在三人脸上轮回巡视,心中纳罕,自己好歹做了多任官家夫人的贴身丫鬟,大场面见了不少,寻常女眷们聚在一起都是聊些吃的、穿的及宅院里鸡毛蒜皮之类的事,官大些的家眷喜好弄些诗词歌赋或玩些射覆之类文绉绉的游戏。 而眼前三人聊的却是边城近来的政令、市贸、船运及南北时兴的物事。玲儿仿如听天方夜谭,根本插不上话,却从中获知了一些无论是为官还是为商、为民都感兴趣且受益的资讯。实在不明白,同样是女人,她们脑子里怎装着那么多有趣又新鲜的东西,而且样子看起来那么地自信又美丽。 说话期间,嬷嬷呈上来一碗茯苓乌骨鸡汤提醒主子喝补汤时候到了。关新妍难得摆了一回主人的架子,对着嬷嬷肃声道:“这里如此多人,怎地就上一碗汤,虽说这汤是安胎的,可也有美容养颜、清心宁神、抗疲劳的效用不是,不是只有孕妇才能喝,况且这里不止我一名孕妇呢。这香气甚浓,怎好就我一人喝着,其它人闻着、瞧着?” 嬷嬷认错,立即转首让丫头去鼂上吩咐。 不一会儿,四碗汤盛上来,茉儿与莺莺神色恬淡。玲儿瞧这汤色泽澄亮,香气撩人,顿时津唾肆溢,浅尝一口,即刻眼泛晖光,随即一口接一口,很快将汤喝光,汤里的料也吃了个干净。 关新妍漫不经心用勺子拔着碗里的汤,趁嬷嬷转身对丫头吩咐事项,手一抻一缩,自己面前的碗与玲儿的碗调了个位置,完了还冲愣神的玲儿眨了下眼。 “夫人!”嬷嬷沉肃的声音响起。 关新妍后背一僵,“呃,主尽客欢嘛,瞧玲夫人好这口……” “鼂上多着呢,夫人不必舍已为人。”嬷嬷平静声言,转脸对旁的丫头吩咐,“再去取一碗来。” 茉儿与莺莺低头窃笑,莺莺唇齿不动小声呲语:“这回帮不了你了。” 关新妍在嬷嬷的监视下老老实实喝下一碗汤,之后,与茉儿、莺莺随意聊了些家长里短及育儿方面的话题,玲儿终于觉着自己不是天外来客,总算能插上一两句话。 到了午膳时候,玲儿又一次觉得自己凿纳不投,三年前同一桌用膳,自已曾洋洋得意于食案上见识广阔,而今,桌上十八道菜,一样菜名都叫不出。一直觉得自己见识不算浅,今日始知,自己根本是盲目自信。 午膳过后,孩子们仍旧凑一处儿休息,茉儿、莺莺、玲儿与关新妍于同一张榻上小憩,院子四周放置着冰块,二伏天里丝毫不觉暑热。 玲儿躺在榻上思绪万千,半日下来,身上仅存的那点身为官眷的优越感早已消失无踪,虽然依旧昏噩,可也明白,这庄院里吃的、用的,还有这当流水般使用的贵如金豆的冰块,无一不显示这庄院的主人活得极是安逸,若没有通天的本领,哪能享受得了这等奢华。自己竟然想以已身微末官眷身份来与其结交,实是愚蠢至极。 下午,玲儿再次开了眼,端到桌上的十余种水果,竟全然不识得,恍惚觉得自已好似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无所见识的野丫头。 一行人随意聊了会,很快时至酉时,各人夫家来庄院接人。 关新妍亲送大伙至前门院,靖王已在前门院会宾室招待荣医堂申掌柜、富田山庄娄少庄主及边城仓司。靖王见关新妍现身,立即起身迎向关新妍,其它人也跟着出了会宾室。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旁若无人对关新妍嗔怪道:“怎不坐辇轿?腿又该肿了。”说着伸出强有力的长臂自然托住关新妍的后腰。 关新妍无奈道:“我只是孕妇,不是伤患,能不这么谨小慎微么?!我都快成一只树懒了。” 莺莺打趣道:“姐夫这是疼至深,忧至切,姐,你就多体谅体谅姐夫吧。若是这生孩子也能替,姐夫定然替你生了。” 这话掷出来,场上除了仓司与玲儿觉得十分怪异颇显不自在外,其它人皆面带会意的笑。 深情难却 第伍佰一十章 约 各人向主家告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玪儿坐于车厢内怔怔失神,任仓司在耳边连声问话仿似未听见。一日下来,脆弱的心灵连遭暴击,尤其方才告别那一幕,是最猛烈一击,使饱受创伤的心已支离破碎。 再见靖王恍如见到神只天尊,其与靖王夫人站一起是那般珠联璧合,那才是男婚女嫁最幸福、最美好的样子。 如靖王夫人那般绝色佳人获得靖王这样人中之龙的爱怜无可厚非。可莺莺那般憨痴之人而今已然麻雀变凤凰,竟也嫁了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想当初,她在自己眼里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材。 茉儿向来踏实肯干有主见,得靖王夫人亲授医技,昔日侍奉人的丫头成了百年隆盛荣医堂掌柜的夫人,且那申掌柜相貌堂堂、年富力强、待人谦和有礼,嫁给这样的人定然是掉进了福窝,享不尽清福。 玲儿转脸望向自己的夫君,獐眉鼠目,脸上永远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五十余岁的人。成日里计算宅门出入小帐,计较荣辱得失,计议如何奉承讨好上级,劳神烦忧的事那么多,如何不老得快。 倘若,当初不死心塌地向着乔夫人,而是转投向彼时的关姨娘,想来一定也能得关姨娘扶持给谋设个好前程,不至落入今日这般凄凉之境。可惜,万事没有重来,世上无后悔药可吃…… 秋风瑟瑟,大地铺金。 关新妍与袁法师约定的三年限期已至。这日,天下着小雨,关新妍说要去山上祈愿,靖王目视着其近九个月的孕肚无声阻遏。 关新妍低头瞧瞧自己鼓凸的肚子,不在意声道:“夫君放心,这个球定然完好无恙给你带回来。” 靖王眉眼微动,“你的意思是,你执意要去?并且在没有我的陪护下独自去?” 尽管靖王语气平和,关新妍切实感受到对方沉沉怒意,“呵呵,”关新妍讪笑两声,“好像不妥当哈,算了,既然天公不作美,改日再去吧,早一日晚一日去也没什么的。夫君你去忙吧,我去睡个回笼觉。”关新妍说着边打哈欠边往卧室方向去。 余光瞟见靖王转身出去,关新妍迅疾折身往堂屋侧边门去,虽然拖着个球,身姿依然十分灵活,只是平里被某人看得紧了故显臃滞。 取了雨具,步出正房,弯弯绕绕顺利来到庄院围墙外,顺着墙边一棵粗壮的枣树麻利攀爬至院墙头,正要从院墙头上站起身走去那好落脚之处,忽一阵旋风刮来将自己托起,随后身子轻缓飘落到院墙外。 甫落地立稳,头顶响起某人着恼的声音:“你属猴的吗?!” 关新妍抬起头,看着靖王沉郁的脸,笑着回应:“夫君是夸我身手敏捷吗?” “我指你嚣腾,一刻不让人省心!” “唉,”关新妍灰头土脸,“没办法,有人规矩多,总是这不许,那不许。” “怨气不小啊!” “没有!”关新妍立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随即满脸堆笑,“我知道夫君都是为我好,我能体谅夫君的用心良苦,好啦,咱们回去吧,别在这淋雨了,夫君若是受寒生病,为妻定然十分愧疚。” 靖王无声托抱起关新妍,关新妍立即将已身防雨斗篷罩到靖王头上,自己安稳蜷缩在靖王怀里。 不一会儿,关新妍发觉靖王走的不是回院的路,“嗯?这是要去哪?” “你不是要上山吗?” “我并非……” “别找籍口了,为了这趟上山祈愿,你已寝食不安十多日,今日若不让你了了这个心愿,你还得折腾自己折腾我。” “……” 凤鸣山普渡寺。 还是那座大殿,还是那间侧室,关新妍见到了容颜无改的袁法师。 再次跪坐于袁法师对面这张席面上,心境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前拖着一身伤,却是心无挂碍,如今拖着个球,满心牵绊。 袁法师缓缓睁开古井无波的眼,开口声道:“纵壑奔陨浪,逆来是云帆。” “法师,座下是俗人,可否讲俗民听得懂的话?” “阿弥陀佛,施主慧星高挂,罡、威星守护,天净堂明,万气腾冲。该是无所忧虑,尽享天福,未知施主前来所求何愿?” 关新妍怔了怔,总觉得法师话里有话未说透尽,“法师可还记得俗民?三年前法师赠予俗民一句谒语:‘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俗民至今仍不解其中涵义,今特来求法师指点迷津。” “世间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从冥世中来,往醒世去,万事万物皆于天地间取舍,于尘世间蒸腾翻沸,末了终不过是尘梦一场,老纳的话可有错?” 关新妍大睁着清澄双眸,整个人好似被噎住了般半天未声言。等了三年,等的谜底竟是普慧万千大众的心灵鸡汤吗? “那,那当年俗民问前缘后果,法师回:‘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这是何意?” “万千生灵皆遵循天公地法,善有善果,恶有恶报。” 关新妍彻底泄气,身子向后一沉,实实跪坐在自己后脚根上。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还想问什么?” “我……”关新妍脑子里一片空茫,原以为能得大师点拔,解了自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迷惑,结果,大师神神秘秘、玄玄虚虚一番谒语全是空话。 关新妍心头百感交集,失望、迷惘、惆怅、轻松…… 想了好一阵,终觉这一趟不能白来,索性测个运程吧,“法师,我想知道自己这一生的运势。” 法师面色无波缓声道:“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 “嗯?这是……感情基础不深,迟早得散的意思么?”关新妍惶惑道。 “非也,非也,缘份天注定!” “这不还是一句空话么?”关新妍蓦地抬高音量,声音里明显透出不悦。恭侍在门旁的小僧闻声侧目,神情有些不满。 “施主还有何要问的吗?”法师声言,语调丝毫未变,仿如一口千年鼎钟,永远四平八稳。 深情难却 第伍佰一十一章 终章 关新妍垂头喃喃自语:“这么说,是回不去了?此生再也不能亲见他们容颜了吗?” “阿弥陀佛,终承于始,始源于终,腐枝生花,凤凰涅盘,因果轮焕,生生不息。” 关新妍低沉道:“我确是凤凰涅盘了,他们呢?有谁去抚平他们受创的心?” “阿弥陀佛——”法师幽幽长声诵念。 小僧入进来,面对关新妍双手合十,随即躬身延手,“施主请——” 关新妍起身,面色凝重向外去。 就在关新妍步出侧室,身后袁法师不经意一抬手,空中似有张透明波屏晃了晃,不过只一瞬,顷刻恢复如常。小僧惊了一瞬,睁大眼细看,未发现任何异状,适逢窗外透进来一丝凉风,自觉是眼花了,揉了揉眼,随即面色宁静走了出去。 礼佛殿上,靖王见关新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从侧室走出来,心头一沉,步上前,温声道:“带你回去?” 关新妍从繁杂的思绪中回神,见靖王目色忧愁,展开一抹笑颜,“夫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靖王一脸慎思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一时不知从何讲起,憋了半天一个字没吐露,肚子倒是抢先发出了咕咕声。 “娘子什么时候学会腹语了?好吧,我知道了,先去斋堂。”靖王轻松道。 关新妍一阵羞赧,却不推辞,理直气壮声道:“嗯,先把肚子里的小家伙喂饱了,咱们再细说慢述。” 靖王嘴角微扬,抬手轻柔抚抚爱妻的脑袋,这已是习惯性动作之一。 来到斋堂,对着满桌的斋食,关新妍很有食欲,手口不停。前些时日,心里担着事寝食不安,如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才开怀畅食。 靖王坐其旁,静静看着她,不时为其布菜。 “你要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不是说往后你将与我相守到老,永不分离?”靖王轻声问。 “你已经知道了,那这是不是已不算惊喜了?” 靖王忽地展臂拥住关新妍,将头伏在关新妍颈间一动不动。关新妍好似听到靖王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长长呼气声,似是如释重负。原来,这么长时日来,靖王面上洒脱,其实心里一直担着忧虑。 关新妍轻拍靖王的后背,柔声问:“夫君,怎么了?” “喜悦。” “那个,可不可以等会再喜悦,我饿呀。” 靖王立即坐起身,动作轻快地将桌面上所有菜都搁置到关新妍面前,满脸欣悦且宠溺道:“吃吧。” 斋堂内无旁人,堂外下着瓢泼大雨,寂寥的斋堂,清冷的秋雨,本是一副伤感离落的画面。然而,堂内那对恩爱夫妻神情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温宁比那冬日里的火炉还要熨人心灵,驱散了周遭凄苦寒凉。 终是不觉得饿了,关新妍闲适地擦擦嘴。面对靖王一双期盼的眼睛郑重声道:“我吃饱了,咱回吧。” 靖王一个大喘气,险些憋出内伤,“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先前不是说了吗?我会留下来与你执手到白头呀!”关新妍睁着双明净大眼轻快道。 靖王沉叹口气,娘子自怀孕后时而迷糊时而精明,这会儿心窍又堵了,当下,靖王只好耐心提醒道:“娘子,不是说好了?期限到了,你若还在我身边,便向我坦述你的身世来历的呢。” “哦,你等这个呀。”关新妍恍然,“就在这儿说么?” “反正外面下着大雨,一时走不了,说吧,为夫想听。” 见靖王满眼期待静等听述,关新妍敛了敛神色,正色道:“夫君,讲之前,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接下来讲的不是仙侠鬼怪异事,而是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存在的诡秘事件。” “嗯,就算你说你是从天下掉来的的一朵阆苑奇葩,我也相信。”靖王镇静道。 “呃,夫君是夸我貌美如仙吗?认同!但是,我其实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千年后,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我也不明白。” “告诉我你所经历的。” 和着远处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及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关新妍将自己生平事迹作了一番简炼概述。 “你成长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公平、公正、民主、和平,男女平等,所有男人从事的事业女人也可以担任。” “说得细致具体一些。” 关新妍从国家体制说到民生琐事。靖王终于相信,她说的都是实情,因为编是编不出这样完整又有深度的谎言。惊诧之余,盘亘在心里的许多疑问终于有了明确答案。 “这么说,真正的关家小姐已是不在了。”靖王声言。 “曾有段时日,常会做溺水的噩梦,这大概是我与原关家三小姐之间唯一的心念感应了。我见过原关家三小姐在不同时段所作的诗赋,发现她落水之后患有抑郁症,又因情感受挫,因而做出服毒自尽的极端举动。” “方才你与法师都说了些什么?”靖王转移话题,对原关三小姐的事不愿多谈,斯人已逝,在不懂真爱的时候铸下的错及所有歉疚终也只能付诸风中。 关新妍将自己与法师之间的对话如实陈述。 当听到“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时,靖王心头一颤。 这话唤醒了记忆深处的一幕,当年北上征敌,曾身中三枪,卧于营帐高烧之时,半昏半醒之际,梦见父亲与母亲,母亲临别之时说了一句词,正是这句“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 这句话或含‘缘起天外,情根深种’之义,或许,是父母双亲怜自己在世上孤苦,蹴就了这段情缘。 见靖王神色有异,关新妍问:“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靖王一言盖过,若娘子真是自己父母双亲拐来的,自然不能告之,“法师还说了什么?” 关新妍想起法师说的“终承于始,始源于终,腐枝生花,凤凰涅盘,因果轮焕,生生不息。”,复述给靖王听,随即一脸期待地看着靖王:“夫君,你觉得这话该作何解?” 靖王一本正经声道:“这话可能意指你父母又生了一个。” “呸,”关新妍一巴掌拍在靖王脑门上,“他们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四十几还很年轻呀,”靖王无辜声道,“你不是说那边的世界很拥挤、很忙碌吗?你在的时候,他们生养不起,你走了,他们再生一个很符合常理呀。人法师不讲闲话,又不能尽泄天机,法师那样说分明是隐言劝导你。以为夫之见,那意思八九不离十。” 关新妍撇撇嘴不满声道:“法师就是个大忽悠,三年前说的那番话,分明意指时限一到我便可以回去的,今儿改口全盘否认。” “或许,是你肚子里的天威星将你留了下来。” “嗯?什么意思?” “我是天罡星,你是天慧星,团子是天巧星,那,法师说的天威星不正是你肚子里的这个么?” 关新妍眉头深锁,思忖一阵,忽满脸狐疑道:“我怎觉得你跟法师是一伙的,法师说的那些话,不会是你让他说的吧?” “绝对不是!”靖王举手向天,“我发誓,从来未曾与法师有接触。” 关新妍神情松懈,靖王将手放下,一脸轻松自在。 关新妍忽地紧盯着靖王,盯得靖王后脊发凉。 “怎地了?娘子,如何这样看着为夫?”靖王故作淡定。 “你,研究佛法?”关新妍声问。 “呃,闲来无事随意翻翻。” “涉猎多久了?” “大概一……两年吧。” “还研究星宿?” “泛泛阅之。” “猜得没错的话,还研究药理吧。” “浅浅浏览。”靖王谦逊道。 关新妍倏然一把抓住靖王衣领,气急败坏声喊:“你这处心积虑的衣冠禽兽,我先前的避子汤是不是全被你换了?” 靖王神色大变,情知事迹败露,双手稳住娘子的腰身,柔声道:“娘子息怒,息怒,莫动了胎气,为夫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啊——”关新妍忽地手一松,大睁着双眼,眸中一片空茫。 “怎么了?莫不是要生了?”靖王紧张兮兮声问。 关新妍点点头。 靖王立即抱起关新妍往山下飞掠而去,依稀听到关新妍脆生生且愤厉的言语:“这笔帐且记着,我跟你没完……” “好好好,一辈子都不算完……”宽厚温醇的嗓音似能化去一切锐芒。 外面风停雨住,一道彩虹高挂碧空,漫山的乔木树叶上,缀着清新的雨珠,雨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珠光闪耀、鹤飞鹿行的凤鸣山好似仙宫玉苑,而那于林间翩然穿行的一对儿好似游于仙苑的一对祥瑞凤凰。 (完结) 深情难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