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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放、放开我……」低低的哀求夹在断续的啜泣呻吟中,震落了枝头梅花。泪水无助地从少年目光涣散的眼中滑落,流过俊秀酡红的面庞,最终渗进脸旁的草地里。   他徒劳的哭求和挣扎,非但没能减轻痛楚,反而令伏在他身上驰骋的男人血脉贲张,越发情浓。男人低笑,吻上少年沾泪的朱唇,手掌托高了少年汗津津的小巧臀瓣,下身更大力地撞击起那紧裹他男根的青涩密径,开拓着少年初经人事的禁地,逼少年哭叫着流下 更多热泪。   林中鸟雀似乎也羞于聆听两人肉体纠缠间逐渐带起的湿腻水声,相继扑翅飞离。唯有落梅缤纷飘零,簌簌落在两人汗湿的头发、身上……   身体一次又一次,被粗硬的凶器恣意贯穿进出,少年抽泣着胡乱摇头,似乎想藉此甩开难耐的疼痛。然而些微莫名的躁动与酥麻快意,却就在这羞耻的折磨间悄然升起,缓慢蔓延……   「啊……哈啊……不、呃啊……」被禁锢的双手死死揪住了手边唯一可抓到的几缕枯草。紧闭的眼帘下泪水淌得更凶。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想喊些什么。   少年体内突来的猛烈痉挛令男人几乎精关失守,他深呼吸,缓下耸动才没泄出,笑看少年眼角染上了惊人殷红,他凑上少年同样火红发烫的耳朵轻咬,浸透了情欲的声音朗澈醇厚,如久藏的上好美酒,叫人闻之即醉。「小家伙,这么快就想逼我出来?呵,还早着 呢……」   他放开了少年的手腕,转而拎高少年脚踝,将双腿分至最开,挺腰,开始了又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冲刺……   「啊啊啊──!」苏未名低喊,猛地从床榻上坐起,睁眼。   满室幽暗,兽形香炉里檀烟迂回轻飘,缭绕生香。房外飞檐下铜铃随风,偶尔摇出两声清响,划碎夜间寂静。   梦魇而已……他绷紧的身体终于逐渐放松,疲倦地抵住了额头。   一点烛光须臾亮起,照亮了卧房。   「哥,你又在做噩梦。」原本睡在对面另一张卧榻上的青年男子被苏未名喊声惊醒,手持烛台走近。   暗红摇曳的烛焰映在苏未名脸上,眉目如青山俊逸写意,悠然出尘,脸色却有些发白,额头鬓发,都渗着薄薄汗光。   青年男子担心地道:「你已经第三次发恶梦了。我看你是前阵子跟师祭神那一战受了伤,才会心神不宁。哥,你就别再硬撑了,我去叫崔大夫来给你把个脉,煎几贴汤药安安神吧。」   「不必。」苏未名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傲然道:「一点小伤罢了,我再调息几天就能痊愈,犯不着惊动旁人,让人看到我。」   更何况,这已经纠缠他多年的梦魇,其实跟他的伤势扯不上丝毫关系,就算喝上再多汤药,也无济于事。   看见弟弟还站在他床前,眼神关切,他挥手道:「行了行了,慕遮你不用管我,睡觉去。」   「哥……」苏幕遮轻叹,与苏未名一模一样的脸上忍不住浮起几分无奈。明明此人和他一母同胎,可这孪生兄长除了样貌和他酷似无二,脾性却天差地远。情知再劝也没用,他吹灭了烛火,返身上床睡觉。   苏未名心中万念起伏,再也难以入眠,在黑暗中静坐良久,无声暗叹,披衣下榻,悄无声息地走出卧房,来到廊上。   藏剑阁外,月华如水,自云端流泻,照着四周高低不一的屋宇树木,形成重重阴影,宛如姿态各异的怪兽,默然蹲伏环伺,敌视着苏未名。   「呵……」苏未名微勾起嘴角,讥诮地笑。这里是他的出生之地,却也大概是天底下最容不下他的地方。   真是讽刺啊!他冷冷地转头,望向藏剑阁侧边的一栋小屋──苏氏的家祠。 第一章   苏老夫人头发已花白如雪,身子骨从几年前开始也大不如前,不过她还是在儿子的小心搀扶下,拄着拐杖,诚心诚意地走进家祠,跪到蒲团上,对着供桌上的一溜先人牌位喃喃祷告道:「请苏家列祖列宗保佑,让媳妇她这次能顺顺当当地生个大胖儿子,为我苏家 开枝散叶。」   陪她一同跪下的男子相貌清癯,两鬓微霜,正是断剑小筑的主人苏庭轩,也敬上三柱馨香,恳求先人庇护爱妻顺利生产。   断剑小筑独步江南,然而人丁始终单薄,数代单传到了苏庭轩这一辈,更是年逾四旬尚迟迟无所出。两年前苏庭轩的爱妻谭氏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结果在陪老夫人去普光寺进香祈福时不慎摔了一跤,胎儿未足月便流了产。苏庭轩沮丧万分,老夫人也怨自己在旁没 及时扶住谭氏,自责良多。   年前,谭氏再次抱喜。身边所有使女无不战战兢兢小心服侍,总算一路走来风平浪静。今早谭氏临盆,已足足生了数个时辰,孩子却仍不露头。苏老夫人母子在产房外再也坐不住,唯有寄望于苏家先祖。   母子俩正在虔心叩拜,外面突然人声喧哗,更有个苍老的声音喜不自胜地叫道:「老夫人,门主,夫人她生了,是位少爷!」   苏庭轩大喜过望,跃起身兴冲冲便往祠堂外走,猛听身后苏老夫人「唉哟」一声,没了声息。他一惊回头,见老夫人瘫倒在蒲团上,双手紧抓着心口衣衫,满脸痛苦之色。   娘亲这光景,分明是太过惊喜引发了心疾。苏庭轩急忙扶起老夫人,掌心紧贴老夫人背心送了些真气过去,却毫无起色。老夫人面孔与嘴唇发紫,两眼翻白,眼看竟是不行了。   苏庭轩心神大乱,一跺脚,托着老夫人飞快冲出祠堂,一边吩咐前来报喜的仆役赶紧去请小筑的医师崔大夫。   众人也都慌成了一团。原本天大一桩喜事,一时间竟乐极生悲。   崔大夫闻讯匆忙赶到苏老夫人房内,切脉叩问,又给老夫人灌下好几种救心良药,老夫人仍是口眼歪斜,气若游丝。   「门主,老夫人她怕是……唉──」崔大夫也束手无策,连连摇头。   苏庭轩年幼丧父,由寡母一手拉扯大,平素事母至孝,闻言顿时脸色惨变,颓然坐倒在老母榻边,听见婴儿啼哭声渐近,他抬起了发红的双眼。   奶娘抱着刚出生的男婴,来给他过目。   都是这个小孽障,一出世就害得老夫人病发垂危!苏庭轩一时恨上心头,连看都不想看,便声色俱厉地咆哮道:「把这克星抱走!快给我抱走!」   「是、是!」奶娘吓得不轻,忙退了出去。   苏庭轩抱着头,正悲恸万分,屋外婴儿稚嫩的哭声里,蓦然又多出了一个孩子的啼哭。   「门主!夫人又为你添了位小少爷呢!」这时候,也只有断剑小筑里最年长的老仆九叔敢再来跟气头上的苏庭轩说话。   稳婆抱了第二个孩子,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向苏庭轩贺喜:「苏门主,您这两位少爷白白胖胖,日后必定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啊!恭喜苏门主!」   说来也巧,苏老夫人本已进气多出气少,此刻忽然低咳几声,一口气居然回了来,颤巍巍道:「我的孙儿呢?快、快让我看……看!」   「娘,您没事啦?」苏庭轩欣喜若狂,忙叫崔大夫再给老夫人把脉,又命稳婆将孩子抱到床前。   苏老夫人勉力支起上半身,逗弄着男婴,老怀欣慰,说话也逐渐恢复了力气。苏庭轩和房内诸人欢喜之余,都满口称奇,道这二少爷真是老夫人命里的福星。   奶娘还站在屋外,目睹此景,直摇头,对襁褓里哭个不停的男婴道:「你啊!生得真不是时候!今后有得你苦了,唉……」   男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哇」的一声,哭得更响。   苏庭轩剑术卓绝,可是许多时候,人的头脑跟他的身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尤其是当这人还是个难得的大孝子。   经历了苏老夫人这一场惊变,苏庭轩冷静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他的长子送去乡下一户佃农家寄养,免得这孩子再克到病体初愈的老夫人。   而后请来的算命先生,对了苏家上下几口人的生辰八字后,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半天,认定苏庭轩的长子与苏老夫人命数相克。   老夫人脸色阴晴不定,沉默着没出声,只慢慢数着手里的沈香佛珠。   苏庭轩的决心也更坚定了──老夫人寿终正寝前,他都不能让这孩子跨进家门。   他有时甚至会错觉,爱妻所生的,本来就该只有一个。这孩子怕是之前未能活着出世的胎儿,因为心有不甘,硬是带着一股怨气来到人间,要向苏家报复。   厌恶和说不出的恐慌阴影在他心头日夜盘旋积累,竟至生了根。他几乎不想承认那个孩子的存在,闭口不谈那孩子,也不愿为孩子取名,当爱妻一再追问时,苏庭轩才不情不愿地随口道:「就叫未名罢。」   未曾想过,给孩子一个好名字,甚至,未将孩子记入家谱。周围人无意问起这孩子下落时,得到的,仅是苏庭轩冷漠简短的一句:「早夭了。」   逐渐地,那孩子从断剑小筑所有人的记忆里淡出,乃至消失。新来的子弟仆役,更是只知道小少爷苏幕遮是门主唯一的子嗣。   谭氏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每每抱着苏幕遮,她就会想起自己另一个十月怀胎诞下的麟儿。可再怎么想念,她也不敢在苏庭轩和老夫人面前提起,只能在人后暗自垂泪。   女人常年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在苏幕遮七岁那年,谭氏终于病倒,哀求病榻前的夫君,让她见孩子一面。   苏庭轩捏着爱妻骨瘦如柴的双手,无法再拒绝谭氏任何要求,哽咽着点了头。   那日秋高云淡,苏未名被父亲派去接他的老仆九叔换上一身新衣裳,抱在怀里,避开诸人的耳目,偷偷送进了谭氏的卧房。   孩子出生起就遭亲人遗弃,一直寄养在乡间。收养他的那户农家得了东家的钱财,固然不至于对他恶言相向,但也不会像对待自家亲生儿女般疼爱,只是冷冷淡淡的,不让他冻着饿着而已。是以苏未名尽管只有七岁,却已经很懂事。   他在父亲嫌恶的注视下垂下头,一声不吭,直等听到谭氏悲喜交加的呼唤,苏未名才跑到母亲床前,含泪叫了声娘。   苏幕遮也在床畔,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男孩,他知道这就是娘亲私底下跟他提起过的孪生兄长。他很想上前与哥哥说话,但看了看父亲的面色,苏幕遮敛眉,按下了冲动。   从小迄今,他被苏庭轩严加教养,小小年纪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在心底微微一笑。来日方长,他们弟兄俩,总有攀谈的机会。   谭氏没能跟苏未名说上几句话,就因太过激动疲累昏睡过去。苏庭轩自然而然又把这意外算到了苏未名的头上,不悦地瞪他一眼,叫九叔赶快将孩子带出去。「把他送回乡下去,不然夫人的病,只怕更要加重。」   九叔暗自为这大少爷叫屈,却也不敢跟门主辩驳,唯唯诺诺地应了,抱着泫然欲泣的苏未名下了楼。   行经小花圃,他眼看天色已近正午,怎么也不能让孩子饿着肚子就立刻回乡下去。知道门主不喜欢众人看到这孩子的存在,他于是放下苏未名,道:「少爷,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些好吃的饭菜。你就在这等着,别乱跑。」   苏未名点了点头,目送老人走远,他抱着膝盖,坐到池塘边发呆。眼前反复晃动的,尽是先前父亲厌恶指责的眼神。   他就这么讨人厌么?苏未名鼻头发酸,本就微红的眼窝里水气上涌。他自小寄养在乡间,常被村中同龄顽童耻笑他没爹没娘,起初还会伤心哭泣,时日久了,知道那些人就是想看他的笑话,他反而倔强起来,不肯再在人前示弱,此刻忙伸手,使劲擦着双眼,不让 自己掉泪。   池塘里,残荷参差。一群鸳鸯徜徉其间,嬉水追逐,十分地悠闲。   苏未名住在乡间,不识鸳鸯,见这群「鸭子」不像他以往见惯的,他终究小孩心性,好奇地趴在岸边看了一阵,发现这鸭子都是两只一对,结伴游动。回顾自己孤零零地无人理睬,不禁又心酸起来。   「鸭子、鸭子,过来!」他冲离他最近的一只羽毛艳丽的鸳鸯泼着水,想逗它靠近,那鸳鸯却掉转头,与伴侣飞快地游到池塘另一端。   连鸭子也欺负他!苏未名小嘴一扁,又等不到九叔,他闲极无聊,便从池塘边挖了些烂泥玩起泥巴来,不多时居然照着池塘里的鸳鸯捏了一只,倒也有几分相似。   他也不知道毛色鲜艳的是雄鸟,只觉那些色彩斑斓的鸭子比灰扑扑的同伴好看得多,便拔了岸边不少青草花朵粘在那泥鸳鸯上充当羽毛。对完工的花「鸭子」左看右看,极是得意,对着它自言自语道:「你总不会跟它们一样,也不理我吧?你要是不乖乖陪我玩, 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少爷,你怎么把衣裳都弄脏了?」九叔提了装满饭菜糕饼的食盒走近,忙着替苏未名清理衣服上的烂泥,暗忖万一门主经过,看到必定对苏未名更加不满,便抱起他匆匆离去。   「啊!我的鸭子掉了!」苏未名一下没拿稳泥鸳鸯,掉到了草丛里,他急着想让九叔放下他。老人瞧见不远处有几个路过的护院正朝这边张望,怕惹事引门主不快,反而走得更快了,边低声哄道:「掉就掉了,回头有空,我给少爷买些比这更有趣的小玩意。」   得老人允诺,苏未名眉开眼笑,也就乖乖趴在老人肩头不再吵闹。   一老一少离开了花圃,池塘边随之恢复平静,却有一双不染纤尘的锦靴缓慢踏过草地,停在那只已经被摔烂的泥鸳鸯旁。双足所经之处,碧草依旧,丝毫未被踩低。   风过,拂起锦靴主人紫色飘逸的长袍下摆。一头乌亮长发亦飞散风中,偶有一缕掠过精致如画的下颌。黑发胜墨,肌肤似玉。   男子红润艳丽的嘴角,隐隐噙着丝淡然微笑。   听那老仆的称呼,刚才那个男童应当便是断剑小筑主人的儿子罢。垂眸望了望脚边的泥鸳鸯,申无梦清冽凤目也不觉泛起了笑意。   想不到,从长安跋涉千里前来江南寻仇,竟意外撞见如此可爱的孩子。   申无梦自身就是少见的美人。当然,天一教里从无一人胆敢对他评头品足,即便是天一教上任教主,他的父亲在世时,也不敢对自己爱子的绝世姿容多看一眼。只因知晓申无梦脾气的人都知道,申无梦从不轻易动怒,可一旦被真正激怒了,那后果,绝非任何人所 能承受得起。   他的眼界自也奇高,绝少有人能获他垂青,之前那男童,却好巧不巧地闯进了他的视线里。   申无梦这年也才十八岁,但执掌天下第一教,统领着座下诸多桀骜不驯的教众,叱咤风云喋血江湖,一颗心早已冷硬似铁石。他不喜欢小孩子,然而眼前的男童,偏生就合了他的眼缘。   男童很俊秀,小脸上的表情更是灵慧生动,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叫藏身暗处的他看得煞是有趣,听到男童对着鸳鸯直叫鸭子时,他险些就笑出声来。   要是男童的父亲死了,男童一定会伤心欲绝吧?……申无梦微蹙眉,也就弹指间隙,便已舒展。   潜入此地,原本是不忿他座下护法右使莫晚楼遭断剑小筑的弟子关山雨引诱,背叛天一教,想来杀了关山雨出气,如果小筑主人妄图阻拦他,自然也一并杀了。不过眼下,申无梦倏忽改变了主意。   他一点也不愿看到那男童丧父后痛哭的模样。   申无梦行事,一向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他的头脑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有他想做或者不想做的事情而已。   他现在,不想动手了。   「呵……」他旋身,如一抹淡到几乎难以分辨的紫色云烟,浮光掠影般飞过高墙。   庭院外,大片默林错落有致,未到寒梅飘香的时节,林中仅闻鸟雀啁啾。   一个魁梧奇伟的男子背负两柄巨斧,正凝神聆听着周遭动静。骤见紫影翩然而至,他恭敬地单腿跪地,唤了声教主。心下暗自奇怪,怎么之前没听到小筑内传出打斗声 。   「教主,可是没找到关山雨?」   申无梦扫了自己这个下属一眼,护法左使龚藏,武功确实不错,可惜性格暴烈,远比不上右使莫晚楼长袖善舞。龚藏显然也自知这一点,一直与莫晚楼暗中较劲,莫晚楼叛教之后,龚藏更是如逮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数月前趁着教主闭关,率教众追杀莫晚楼。   那一役,龚藏手下教众系数命丧黄山,自身也锻羽而归,却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已将莫晚楼与妻儿杀死。申无梦出关后闻知此事,为天一教里他唯一能看得上眼的莫晚楼扼腕叹息两声,毅然决定上断剑小筑来找关山雨算账。   但此刻,他已无心寻仇。   「今后没我号令,谁也不准再找断剑小筑里任何人的麻烦。」他丝毫不理会龚藏错愕的眼神,径自拂袖飘然前行。   龚藏一时摸不着头脑,急行两步追至申无梦身后,不满地道:「教主,难道就这样放过──」   他的质问蓦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没了下文,只因申无梦回头,朝他淡淡投下一瞥。   那双美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眸里并不带半分烟火气,却也毫无表情,然而龚藏不寒而栗,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他有时,也会对自己感到恼火。堂堂护法左使,在江湖呼风唤雨十多年,竟会惧怕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教主,不过只要回忆起眼前这小鬼在三年前是如何率众血洗天一教总坛,将父亲掀下教主之位取而代之,他便觉得,只有惟命是从,才是在这心性远比同龄 人深沈可怕的教主面前保命的唯一出路。   龚藏低头应了声是,收起内心所有的不甘和惶惑,加快步伐,跟上申无梦已遥遥在前的身影。   雕刻精巧的小木马、纸风车、大小不一的憨厚泥偶……苏未名盘点着九叔给来带来的新玩具,高兴地抓住老人的胳膊,雀跃不已。   这个慈蔼老人,没骗他。自从前两天把他送回乡下后,许诺会买些好东西再来看望他。今天果然带了不少小玩意上门。   「少爷,还有呢!」九叔笑呵呵地摸了摸苏未名的头顶,又从包裹里取出几本小册子塞到苏未名手里,低声郑重关照道:「这是幕遮小少爷亲手誊抄的练功要诀和剑谱,叫我交给你的。少爷你千万藏好了,不能给别人发现。」   弟弟送他的?苏未名翻开册子,墨香犹新,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剑招,边上还注有口诀心法。苏幕遮知道这兄长在乡间私塾里必定识字不多,便将诘屈聱牙的法诀尽量写得浅显易懂,苏未名看来倒不吃力,欣喜地收好册子,对九叔道:「跟幕遮说,我知道了。九 叔,什么时候我还能再回家啊?我那天还没来得及跟弟弟说话呢!」   「这──」老人笑容顿时变得牵强起来,但看着苏未名满脸的期盼,九叔叹口气,安慰道:「少爷别着急,等夫人病好了,一定会接你回去,一家团聚的。」   苏未名信以为真,笑得开心。   老人心里,却因欺骗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而充满了愧疚。他不忍心告诉苏未名,那天过后苏夫人病情转重,门主和老夫人在背地里又将苏未名怨了一通,这一年半载内,都未必肯再让苏未名登门。   半杯色如碧玉的美酒,被一只秀气修长又极富力度的手掌悠然送到艳色唇边。   庭院内春色绮丽似锦,飞花若絮,从紫衣人眼前轻旋飘过,落在小湖中,荡开圈圈涟漪。   申无梦慵懒地躺卧在湖边的一枕大石上,慢慢啜着酒,含笑看湖里几对鸳鸯游动,怡然自得。   这数头鸳鸯,是他年前自断剑小筑返回总坛后,叫人买来的。每逢闲来无事,他便会至湖边喝上一杯。   侍奉他的近侍有时经过,偶尔会听到教主独自在发笑。虽觉奇怪,也没人嫌命长,敢过去细问,所以谁也不知道,申无梦笑的,其实是他手里正在把玩的一只几乎快辨不出本来形状的泥鸳鸯。   这小小的泥偶,那日已然摔坏,申无梦临行前,却还是将之带了回来。半载下来,鸳鸯身上粘的花草早已枯萎腐败,然而他每次看着,想起男童那天灵动多变的神情,便忍不住好笑。   不知道那小家伙如今在做什么?是否还傻傻地将鸳鸯错认是鸭子?……   他又轻啜一口美酒,在迎面拂来的春日暖风里半阖起眼帘。听见庭院外有两个少年的声音在小声争吵,他却依然高卧。   那两个,是他近来一时兴起收下的两名弟子。人固然机灵狡黠,可整天除了练功,便只知道吵架,根本就不似他原先想象中可爱。   哼,小孩子果然就是讨厌,只有断剑小筑那个小家伙才对他的脾胃。   申无梦嘴角笑容更深,陡地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长身而起。   思念既起,便似湖面的涟漪,一层层,在他心底波动不休,令他冲动地决定,再赴断剑小筑看一看那男孩。 第二章      苏幕遮跟往常一样,随西席修了今日的功课,又描摹数张字帖后,退出书房,拿了青竹剑自去花圃练剑。   夏日将近,天气也日渐炎热。他练完一轮剑法,便觉有些累,背心衣服也湿了,于是坐到池边树荫下纳凉。看着手中剑,暗忖该偷偷找人制柄同样的剑,让九叔给哥哥送去。   想到哥哥苏未名,他心里就不好受。   这半年来,父亲也延请了许多大夫为娘亲治病,均是药石空投。娘亲的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几次在清醒时求父亲再把哥哥接回家,父亲和老祖母却道不能让哥哥克了娘亲,坚不应允,甚至还将哥哥送到了离断剑小筑更远的一户佃农家中寄养。   那儿距小筑几乎有六、七十里路,即便苏未名想溜回来,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车马代步,又无人相陪,不可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他为兄长抱不平,可人微言轻,压根说不上话。能做的,也只有不时请九叔跑腿,将自己有的吃穿用品,连同武学秘籍,都偷偷送一份到乡下。   九叔欣慰地夸他懂事,苏幕遮却仍对自己的孪生兄长满怀歉意。如果不是他出生后正逢老祖母病情好转,哥哥也不至于被父亲认定是家中的灾星,身为苏家的嫡长孙,竟连家门也不得入,而他却取代了哥哥,被父亲视为后继之人,享尽宠爱。   等他长大了,有了能力,一定要把哥哥接回小筑,不让哥哥再受任何冷落委屈。   「少爷,幕遮少爷,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她好像快不行了!」谭氏的贴身仆妇突然一路焦急地喊了过来。   苏幕遮大吃一惊,急忙跟着仆妇赶去娘亲的住处。走了几步,直觉身后似乎有人在暗中窥伺,他猛回头,只见风吹叶舞,哪有什么人影?   大概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吧?苏幕遮微摇头,又担心娘亲,无暇多想,匆匆出了花圃。   这小家伙的警觉心还真高!申无梦藏身树后,轻笑。   比之半年前,男童长高了些,沉思之际,俊俏的小脸上居然已经隐约透出几分稳重气度,可比他那两个只知成天争执的徒儿安静多了。   就在仆妇到来之前,申无梦还在考虑着这一次要不要干脆将男童带回天一教去,但听说孩子的母亲病危,他顿时打消了这念头。他可不想硬把小家伙从病重的亲人身边带走,遭小家伙怨怼。   发现自己居然越来越在乎男童的感受,申无梦自己也愣了一下,沉吟几许后,微微笑。   没料到自己难得对某人上了心,对方,却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并非没耐心的人,而那可爱男童,也值得他慢慢等待。   他今后的日子,想必也不会无聊罢。   申无梦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断剑小筑。       佛偈云:「无染无所着,无想无依止。」   一旦起了执念,便无止休。   申无梦此后每一年中,都会离开总坛一段时日,一人悄然至江南,藏身小筑暗处,看望那个牵动他心神的男童。   苏幕遮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长大。练武时的认真,休憩时的沉静,操琴时的风华……年复一年在申无梦眼里积淀着。褪尽了孩童稚气,青涩中日益俊美的容颜让申无梦更难以移开目光,亦令他更想快些将之收入怀中。   而在苏幕遮十三岁时,缠绵病榻多年的谭氏终是药石无效,撒手尘寰。   那一年,申无梦暗中见少年满身重孝,目含泪光,神情悲恸,一时竟想现身好好抚慰少年,但转念之间,他还是忍住了,没去惊扰那个沉浸在哀伤中的少年。   原本他此次前来,便为带少年回天一教。偏逢少年丧母,申无梦暗叹不巧,也改变了心意——即使要带人走,也得等少年为母守完孝。       鸿影溟蒙春色淡,寒雨萧瑟秋气浓,三载,恍若一弹指。   这日,申无梦坐在议事堂中,听着教众禀事,心里却在盘算,离小家伙丧母,已快满三年。小家伙一定又比去年他看到的时候长高了许多……   龚藏侍立在下首,突见教主面露笑意,不禁偷偷与对面几个长老交换了个眼色。   这些年来,天一教声势更胜老教主在世之时,然而与座下气焰日见高涨的教众相比,教主申无梦随着年岁增长,非但不显张狂,反而较少年时内敛得多,甚至近年来,常会独自微笑出神。   却不知,教主此刻又想到了什么?   「龚护法!」   高处座椅里的人蓦地开口,在空旷厅堂内激起清醇悦耳的回声:「明日,你随我去江南。」   「是!」   龚藏领命,抬头刚想细问教主要办何事,可要他找几名得力教众随行,申无梦却已离座,噙着笑,出了议事堂。   孝期将过,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该尽早去断剑小筑把人带回来。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是他等候了九年之久的宝物,绝不容他人捷足先登。      细碎的雪,无声从天而降,不断覆盖在黛青屋瓦上,将断剑小筑笼罩进一片白色中。   黑漆门楣上方悬挂着的数盏灯笼,也是白色的。高墙内,隐隐飘来诵经声,法器鸣奏。   苏幕遮为母丁忧,三载期满,并未能脱下孝服,只因月初老祖母终于享尽天年,在睡梦中辞了世。他对这个表情总是严肃多过慈祥的老祖母,敬畏大过喜爱,虽然悲痛,自是远不及丧母时伤心欲绝。   苏庭轩却痛入肝肠,出殡归来后仍茶饭不思,成日跪在苏老夫人的灵位前暗自垂泪。   「爹……」   苏幕遮这天终究看不过去,鼓起勇气将年近花甲的父亲搀扶起身,劝道:「奶奶已经往生极乐,爹您就别再难过了。奶奶天上有知,也会为您担心的。」   「是啊,慕遮少爷说得对,请门主节哀。您再整天跪在这守灵,门下弟子都担心得很。」一同前来相劝的关山雨师兄弟等人也纷纷请苏庭轩回房休憩。   面对众人溢于言表的忧色,苏庭轩不忍令众人失望,便强忍伤悲点了点头。「我自有分寸,你们先忙各自的事情去吧。」   关山雨等人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相继告辞。   苏庭轩又对母亲的灵位望了一阵,才在爱子低声劝慰下,缓步出了家祠。两人也不打伞,踩着满地白雪往藏剑阁而去。   苏幕遮走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日益显出老态的微驼背影,心头微酸,而这几天来脑海里盘旋许久的想法也越发鲜明,他轻声道:「爹,娘亲和奶奶既然都走了,您就让哥哥他回小筑来吧!」   苏庭轩脚步猛地停顿,回头瞪着他。   苏幕遮没有畏缩,声音反而响亮了几分:「娘亲过世那年,您说不能让哥哥知道,怕他回来奔丧会把晦气带给奶奶,都不准人给哥哥报丧,哥哥他到现在都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现在奶奶也归天了,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不肯把哥哥接回来?」   想到兄长这九年来都未能再踏进小筑,甚至无法和他一样,为娘亲守孝,苏幕遮俊秀沉着的面容亦因冲动和不平而发了红,直视父亲双眼,道:「爹,哥哥不也是您的亲骨肉?   「就因为他出生那阵子,奶奶突发心疾,您就信了那江湖术士一派胡言,认定哥哥是不祥之人。倘若那术士当初说我也是灾星,您是不是连我也不想留下?」   苏庭轩吃惊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向谨言慎行的儿子,怒道:「你娘亲就是被他克死的,你还——」   「爹,您别这么意气用事。」   苏幕遮忍不住为兄长叫屈:「娘亲和哥哥那次见面后过了六年才离世,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您连这也要怪到他头上?」   多年积压的不满一朝终得宣泄,他吁了口气,胸口不再那么抑郁,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口气太咄咄逼人,未免太伤老父的心。   他缓下语气,柔声恳求道:「爹,生死有命。奶奶当年犯病,只是一时巧合罢了,您何必一直对哥哥他耿耿于怀呢?爹,娘亲和奶奶都已离你而去,您只有我和哥哥了,让他回来,我们一家骨肉团聚不好么?」   苏庭轩起初是生气的,气他倾注了毕生期望的儿子竟敢出言顶撞他,可苏幕遮说来头头是道,叫他根本无法驳斥。听到最后一句,蓦然间满腹悲酸难抑。   这孩子说的,确实不错。他的爱妻、慈母均已不在人世,亲人只馀两子,其中一个还被他抛弃在外,整整十六年不得亲近。   一丝懊悔与歉疚油然而生,苏庭轩无声喟叹。   他或许真的老了,这一刻,多年来对苏未名的嫌恶之情竟不可思议地淡了,反而腾起股强烈渴望,想见一见苏未名。   见苏幕遮还安静地陪他站在漫天碎雪中,等着他回答,他颔首轻声道:「你有孝在身,不便去,就叫九叔去把你兄长接回家吧。」   知道父亲终于肯接纳兄长归来,苏幕遮感激地道:「多谢爹。」       九叔已经两鬓苍苍,腰背佝偻,行动蹒跚,但听说门主愿意接未名少爷回来,他心下的欢喜丝毫不亚于苏幕遮,急忙套了马车,赶去乡下。   雪势到了后半夜便逐渐减弱停歇,之后连着两个大晴天,积雪尽融,小筑外梅香流溢,沁人心脾。   这日午时,九叔的乌篷马车也在小筑角门外勒停。   苏未名掀帘,一跃下车,被日光映红的白皙脸庞上难掩激动。阔别多年后,他终于又可以再度踏入小筑。   九年前,他还傻乎乎地以为用不了多久,双亲会再接他回家,可当他被九叔送至远离小筑的另一户陌生人家中后,他才明白,自己再一次被父亲抛弃。   那晚,他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咬着被角呜咽到天明。   幸好弟弟仍想着他,时不时叫九叔偷偷地来探望他,为他送来吃穿用度、剑谱心法,让苏未名在彷徨凄凉间找到了一丝倚靠——至少这世上,还有个亲人惦念着他。   随着年纪渐长,苏未名也慢慢从九叔口中套问出自己遭父亲敌视的原因,将那满嘴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诅咒一通后,自叹生不逢时,也算是看清了在老祖母过世前,父亲都不可能让他回去。   等待,或许是他唯一的办法。他不信,老奶奶可以活得跟天地同寿。   想通此节,苏未名暂且抛下了心中的委屈不平,开始靠练功来打发枯燥无味的漫长等待。少年人心里,更存了几分要强好胜,逼着自己努力学剑,唯恐有朝一日回去了,被小筑里的人看轻,笑话他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乡下小子。   「少爷,别发呆了,快跟我去祠堂,给老夫人上炷香,别让门主说你怠慢。」九叔低声催促他。   苏未名点头,他对那个害得自己有家难回的老太婆实在没半点好感,可这想法,自然不能说出口。他理了理身上的粗麻齐缞,那是九叔随车带着嘱咐他换上的,随老人进了门。   沿途有几个仆役见着两人,还当苏未名是幕遮少爷,行了礼,丝毫没觉出异样。   两人踏进光线幽暗的祠堂,苏庭轩父子也在为老夫人上香。见兄长来到,苏幕遮自是欢喜,却不便在灵位前展露笑容,仍一脸悲戚,取了三炷清香点着了递给兄长,道:「哥哥你回来了,给奶奶上香吧。」   苏未名对和自己一样身着重孝的弟弟感激地望了眼,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上香,起身后,望向父亲。九年未见,父亲已比他印象中苍老憔悴许多,他心头本有怨怼,这瞬间却也被冲淡,哽咽着叫了声「爹」。   苏庭轩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这个孩子更有隔阂,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话才好,唯有干咳两声,道:「回来就好。」   父亲这简短一句,苏未名却是足足盼望了十六年,鼻腔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抹了抹眼眶内的湿气,道:「爹,娘亲呢?这些年娘亲的病好些了没有?我想去给她请安。」   此言一出,苏庭轩父子和侍立门外的九叔齐齐变了脸色。   三人其实早就清楚纸包不住火,苏未名一旦回来,迟早会知道谭氏早已去世。可真到了这刻,看着苏未名满怀期待的清澈眼神,三人均觉心头沉重无比,难以启齿。   最后还是苏幕遮握住哥哥双手,柔声道:「哥,娘亲她、她三年前就过世了。」   这消息,太过震撼,苏未名张开了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九叔每次来看望他的时候,不都说娘亲得的只是小病,多卧床休息就会没事的么?   「……九、九叔?……」   他僵硬的喉咙终于找回了知觉,艰难地扭头望向老人,希望从老人那里得到否认。可惜入目,却见老人羞愧地垂下了头。   「幕遮少爷说的,都是真的。」   九叔嗫嚅着,朝祠堂内那一排灵位指了指。   苏未名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顿时看到了刻着娘亲名讳的那座黑色灵牌,最后一丝希望亦灰飞烟灭,全身凉透。   为什么要瞒着他?!竟不让他回来送娘亲最后一程?!   苏幕遮与他同胎双生,心意几可相通,这时胸口一阵绞痛,心知哥哥必定伤心到极处。他心中,也怨怪父亲和老祖母当日不近人情,可事已至此,怪谁都没用。   他更用力地握紧苏未名微微颤抖的手,黯然道:「哥哥你别这样,爹跟奶奶也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   「啪!」   苏未名遽然奋力一挣,拍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苍白脸上的恨意和讥嘲令苏幕遮也为之心悸。   「幕遮,你用不着再为他掩饰!」   少年怒指苏庭轩,冷笑:「你和那死老太婆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们不就是怕我回来,会克了你们!」   「哥!」   苏幕遮大急,想阻止兄长,却已迟了。   苏庭轩气得须眉皆张,怒叱道:「小畜生,你这是反了。我就不该答应幕遮让你回来!跪下!」操起供桌边上的藤条,便想过来施家法。   父亲这气头一顿打,怕要将兄长打掉半条命!苏幕遮赶紧拦住老父,边劝父亲消气,边猛朝苏未名打眼色,示意他快走。   九叔也拽住苏未名一个劲往祠堂外拖,道:「少爷你就少说两句,先回房去躲一躲,等门主气消了,你再来跟门主赔个罪。唉,你们好歹是亲父子,哪有隔夜仇。」   亲父子?苏未名自嘲地瞧了眼祠堂内怒不可遏的父亲,忽觉这三字是何等讽刺,他哈哈大笑,甩开了九叔,扭头就走。   「孽畜,你还敢笑!」   苏庭轩脸皮都气到发青,若非苏幕遮和九叔冲过来死死拖住他,他几乎就想一剑劈了这个忤逆子。   谁也不知道,苏未名转身大笑之际,泪满衣襟。   他怎么就那么天真,以为父亲会突然回心转意,愿意接他回小筑?原来全赖弟弟为他求情。可如今回来,又有什么用?已经见不到他温柔的娘亲了,他甚至连为娘亲守孝的机会也没有。   「你们一个个,都只会骗我……」真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但当他想一走了之时,却发现除了他寄住过的那两户人家,根本无处可去,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过回寄人篱下的生活。   愤懑纠结于胸,让他郁闷的想挥剑乱砍一气,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向谁去发泄满腔怒火。   前方小径上,一名仆役托了祭祀用的酒菜,准备去祠堂供上,经过苏未名身边,唤了声:「少爷。」   苏未名心情正糟糕透顶,也不理那人,顺手抓过托盘里那壶酒水,便往嘴里灌。   那仆役唬得不轻,少爷重孝在身,不该饮酒,待要劝,苏未名拎着酒壶已然走远。仆役自知追不上,只得折回厨房再去补上壶酒。   一来一回,已耽搁了些时候,他快步去到祠堂,发现少爷竟已到了,正陪门主一同跪在蒲团上。他也不敢乱说什么,恭敬地放下酒菜,收拾走昨天摆上的供品,转身离去时忍不住又暗中瞧了少爷一眼——少年白皙俊秀的脸庞上,并不见半点酒意。   少爷什么时候偷偷学会喝烈酒了?他纳闷地摇了摇头。       默林里,花枝随风轻摆,摇曳出明暗幻灭的光斑。   苏未名就靠坐在一株梅树下,大口大口喝着酒。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酒,以前在乡间,也常看到那些农夫白天劳作后,黄昏时分相聚村头大树底下,喝上几盅黄汤,赌个小钱,乐不可支,似乎什么麻烦忧愁都一扫而空。   他如今,也正急需点什么来让自己出离悲痛。   可这酒水的滋味,远比想象中辛辣。勉强喝下大半壶,胃里火辣辣的,彷佛快烧了起来,两侧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胀痛得厉害,像有个人拿着无形的铁锤,不断地敲打他的头颅。   真难受……他抛下了酒壶,吃力地扶着树身站起,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只觉整个人开始脚底打飘,头脑昏沉,眼前也一阵模糊,望出去,树木花草都成了歪斜扭曲的怪异影子。   「呃——」苏未名一个踉跄,撞上棵树身。   他摸着生疼的脑门,陡然怨气上涌。连这些小筑外的树,也来欺负他。   苏未名恨恨地拔出竹剑,对着周围乱刺乱劈,削落无数梅花。猛地手腕一紧,被人扣住了脉门,竹剑掉地。   「谁?……」他努力睁大朦胧醉眼,依稀觉得眼前站着个极高的人影,却看不清楚那人的五官。想挣脱那人的手掌,被那人轻轻一带,反而立足不稳,整个跌进了那人胸前。   「小家伙,什么事惹你不高兴,躲在这里喝闷酒?」一个苏未名从未听过的男人声音在轻笑,清朗醇厚,说不出的熨贴动听。   是过路客?还是小筑的人?苏未名撑着那人的胸口想让自己站稳,却有些力不从心,他直觉那人没有恶意,也就没再挣扎,任由那人伸臂揽住他,摇着晕乎乎的脑袋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申无梦垂眸凝视怀中人,近一年没见,小家伙已高到了他的下颔,出落得越发俊秀,等再过几年,必是风采翩翩的美男子,不知会引多少闺中少女为之倾倒。   甚或眼下,小家伙纵然只穿着粗麻孝服,可被酒意染红的肌肤、濡湿潋滟的双眸,都在无声诱惑着他。   少年红润的唇瓣微张着,酒气芳烈,混杂着四下浮动的梅香,一丝一缕,萦绕在他鼻端,缓慢撩拨着他心底最深处那根情弦……   「呵呵……」   他抱牢少年发软下滑的身躯,含笑责备这没自觉的小家伙:「看你平时还挺稳重的,竟然醉成这样子,真是太不懂事了。」   还好他路经默林,发现了小家伙,万一路过之人是心术不正的淫邪匪类,见了小家伙这等醉态风情,岂不坏事?   幻想到少年在别人身下啜泣扭动的画面,申无梦心头竟蓦然掠过丝杀意,搂着少年腰肢的手臂也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听到少年下意识发出的低声痛呼,他才惊觉自己失控,却并没有松开手。   他的瑰宝,怎容他人染指?   「你、你放手!」腰身被眼前面目不清的男人勒得隐隐生痛,苏未名又开始不安地挣扎起来。   龚藏就跟在申无梦身后不远处,他便是再粗豪,也看得出教主对这少年一脸强烈的占有欲,一惊,正在思索这少年的来历,就听教主吩咐道:「龚护法,你去林外守着,别让任何人接近。」   「是。」   龚藏多少也猜出了教主的心思,领命转身而去。   苏未名这刻酒意越发肆虐,头昏脑胀,也没听清楚那两人在说什么,只想从男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依稀听见头顶上飘落那人两声低笑,紧跟着下巴被抬高。   有样温热柔软的东西落到了他嘴上,一点点轻啄着他的唇……   思考能力早已被酒力摧残得所剩无几,苏未名一时竟分辨不出那是何物,只觉得唇瓣如被轻软的羽毛拂过,酥酥的,痒痒的,还有点形容不出的奇怪感觉。   「唔……」他想叫那在他唇上移动的东西走开,刚张嘴,一个湿热的物体便乘隙而入伸进他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灵活地在他口中游移着,还不时舔过他的舌头、上颚……   苏未名何曾经历过这等挑逗,原本就已不胜酒力,这下子全身都酥软如棉,双手揪紧了男人的衣襟,才没让自己瘫坐在地。   眼看少年就快被自己吻得喘不过气来,申无梦终于轻笑着结束了这个深吻,抱着腿脚发软的少年慢慢坐到地上。   「呵啊……」   苏未名目光迷离,大口呼吸着,尚未从前一刻的迷乱中回过神来,便被男人覆身压住。   一双火热的手随之探进他衣衫里,顺着他腰身往上抚摸,指尖滑过的地方,如遭雷击,苏未名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尽管已醉得一塌糊涂,可这情形,还是让苏未名感觉到极不对劲,他忍不住扭动着身体,试图甩开身上的人。「你要做什么?放、放开——啊啊!」   胸口敏感的红点突被男人指腹轻蹭,苏未名喉咙里的抗议声瞬息都变成了按捺不住的咿唔,引来男人几声了然的轻笑。   「舒服么?」   见少年还挥动着双手在抗拒他,申无梦微挑了下眉,仅凭左手便轻而易举擒住苏未名双手,压在少年头顶上方。其实只需动一动手指头,便可封住少年的穴道,不过申无梦并没兴趣抱个动弹不得的木头人。   他轻扯开少年孝服的衣领,低头含住了眼前诱人的红珠。少年如雨后青草般清爽怡人的淡淡体香,顿时充满鼻端——正如他幻想多年的气息……   申无梦陶醉地微闭起双眼,轻轻吮吸舔弄起嘴里小巧的凸起,右手亦在少年断续的抽气声中,穿过衣物滑向少年因惊惶起了寒粒的两腿之间。   这一天,他已经足足等了九年,再也不想委屈自己。    第三章      「……啊?!不要!嗯……」   全身上下最私密的地方骤然被男人攫入掌中,苏未名的羞耻心盖过了慌乱,下一瞬,却在男人手掌的紧握爱抚中惊喘,随即咬住唇,封住自己几欲夺口而出的呻吟。   那是他根本抵挡不住的强烈快感。   只是简单几下拨弄,之前还软绵绵蛰伏在草丛中沉睡的小东西,转瞬就急遽变硬胀大,连同下腹都有些微微胀痛。苏未名忍了又忍,终是小声叫起疼来。   申无梦的嘴唇终于放开被他吮吸得嫣红的乳珠,垂眼望向手中。少年的玉茎已然胀成了深粉色,骄傲挺立,头部却仍被绷得光亮的皮肤包裹着。   难怪小家伙叫痛!   「呵……」申无梦用最轻柔的力道将那层薄皮缓慢往下推,释出少年同样已胀得红亮的头部。丝缕透明的黏液便随着薄皮的退开,自顶端凹陷的小口中淌落,滴上了他的手指。   真是个敏感又青嫩的小家伙。他笑了笑,舔上少年茎身最柔嫩的头部。   苏未名打出娘胎,都没有尝过这滋味,周身猛地痉挛,腰胯一阵酥麻,欲望已倾巢而出,全数射在了男人嘴里。   申无梦一时也愣住了,旋即失笑,将少年的精华白露吐在掌心,抹上自己已蓄势待发的坚挺分身,抱高少年左腿,露出隐藏在股沟深处的紧闭入口。   粉嫩的褶皱彷佛也感受到了来自男人的炙热视线,不安地收缩了一下,然而在申无梦看来,更像是无言的诱惑。他俯首吻住少年兀自轻颤的红润唇瓣,下身顶住粉色穴口,用力挺腰,将自己缓慢推进那销魂窟。   苏未名还沉浸在释放的极致快感中,整个人飘忽忽的,如在云絮里浮沉。猝然身后窜起阵剧烈的钝痛,他尖叫、呻吟,声音却都被男人吸进了嘴里。   练了多年的剑术武功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就像头落入猎人掌中的猎物,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忍受一段又热又粗的异物楔进他下身最难以启齿的羞处,不顾他的扭动挣扎,一分分执拗地向更深处侵入。   身体似被刀子剖开了。痛,成了苏未名此刻唯一的知觉,眼泪夺眶而出,濡湿了发丝。   他似乎,把小家伙弄疼了……申无梦抚慰地吻去少年眼角滚落的泪珠,却没有停止侵犯,反而沉下腰,在少年短促压抑的惨叫声中,把自己完全送入少年紧窒异常的湿热禁地。   快意绝伦,直冲天灵。他满足地逸出声惬意叹息,轻啄着少年颤栗的嘴唇低笑道:「难受的话,喊出来也无妨,除了我,不会有人听到的。」   两人身周方圆丈许,均已被申无梦的护身罡气笼上层氤氲紫雾,便是有人误闯进默林,也无从窥探紫雾中的情形,亦无法冲破气墙,听到内中动静。   小家伙的风情,只能由他一人独享,谁也休想觊觎。      龚藏环抱双臂,守在林外,用足耳力,也仅听到默林里寥寥几声鸟雀啼鸣,正自百无聊赖,忽见前方数人结伴朝这边行来。   那一行六、七人有长有少,均腰悬长剑,羽衣高冠,是群道士。   「三法师侄,你可是打听清楚了,苏门主的高堂过了世?」诸人中年岁最大的白发老道微侧首,对身边的青年道士道:「我们与断剑小筑并无旧交情,这么贸然上门吊唁,万一弄错了,可要贻笑大方。」   那青年道士恭恭敬敬地道:「师叔尽可放心。我先前在镇上客栈都已问明,苏老夫人确实已经辞世,前几日才出殡,找城外普光寺僧人做的法事。我们白泉观虽说跟苏门主素昧平生,但既然到了小筑附近,本着同是江湖一脉,也该去拜会一下。」   老道颔首,捋须笑道:「断剑小筑独步江南,能结交上,自然是好事。还是三法师侄你想得周到,难怪掌门师兄认定你是继任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   「师叔过奖了。」那青年道士俗家姓任,道号三法,正是白泉观主的得意高徒,为人持重颇有城府,虽听尊长夸赞,他脸上不露喜色,反黯然叹了口气:「三定师兄的才华远胜于我,可惜师兄他遭奸人所害,英年早逝。」   「三定他,确实可惜了,唉……」   白发老道也不由得长叹,蓦然望见默林前站着个背负双斧的魁梧男子,他只觉此人满身杀气,刚怔了怔,一名中年弟子已指着龚藏失声惊叫:「师父,当年就是那、那人,杀了三定师兄!」   「什么?!」众人无不色变。   那老道更是白眉抖动,手腕微翻,已「锵啷」拔剑出鞘,直指龚藏,沉声道:「你是天一教的护法鬼斧龚藏!」   「如假包换!」   龚藏反手撤下背后的两柄巨斧,挥手间,划出两道惊人风声。他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手执利剑逐渐围将上来的诸人,面带不屑讥诮,眼神却凝重起来——   白泉观偏居岭南,和天一教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十年前申无梦与龚藏偶过岭南,遇到了白泉观的掌门大弟子清平剑客吕三定。那姓吕的也算是武林后起之秀,可叹有眼无珠,不知眼前的绮丽男子乃是大煞星,还轻佻地赞了一声「美」。   一个字,激怒了申无梦,也给吕三定惹来了杀身之祸,丧生于龚藏巨斧之下。   白泉观主收到爱徒身首异处的尸体后,悲愤欲绝,却自知倾尽白泉观人力,也斗不过天一教,只能忍气吞声吃下了这个大亏。   龚藏巨斧下冤魂无数,早就将这等小事忘诸脑后。见了这中年道士后,倒是忆起当初斩杀吕三定时,此人也在场。他不屑杀这无名小卒,便没取此人性命,不料今日冤家路窄,竟被此人认出。   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行走挪移间渐成剑阵,龚藏蓦地扬起浓眉,厉吼一声,斧影如山直向前侧两名看似最年幼的弟子劈去。那两人见他气势惊人,早已胆怯,身形稍见缓滞。   龚藏已瞄准这空隙连劈数斧,迫退两人,也不恋战,迳自施展轻功夺路飞奔。教主此刻多半正在兴头上,他可不能和这群牛鼻子就在林外厮杀起来,惊扰教主,坏了教主的兴致。   众人想不到这凶神竟会不战而逃,均愣了愣,还是那任三法先回神,暗忖对方必定孤身一人,若能将之斩于剑下,正是在同门和师长面前立威的良机,便叫声「追!」,仗剑直追龚藏。   白发老道为人谨慎,刚想叫弟子们小心行事,众人已随着任三法冲了上去,他无奈,当下也只得提剑急追。      龚藏那声大吼飘至林中,申无梦正举高了少年的双足大起大落纵情驰骋。他耳力极佳,虽在神魂颠倒之际,仍将林外诸人脚步奔走声听得清清楚楚。   莫非有敌来犯?!他微蹙起被汗水浸染得益发黑亮的眉毛,但情欲正节节攀高,无暇顾及其它,他猛地放开了苏未名的脚踝,转而箍紧少年颤抖的腰身,摇动着开始登临绝顶前的最后一轮狂烈撞击。   「啊啊呃!——」   苏未名便如荒野外的青草,被男人暴风骤雨般的侵袭冲刷得几乎不知身处何方,双手抓住了男人的肩膀,溃不成声地嘶叫。身体被男人重重复住的那瞬,他周身掠过阵强烈痉挛,竟自昏厥。   释放的短暂晕眩过后,申无梦平稳了气息,含笑睁眸,伸手想替少年擦拭满脸汗水,才发觉少年抵挡不住高潮的快感,居然晕了过去。包容着他的地方湿漉漉的,仍在无意识地轻微蠕动,刺激得他竟又有些发硬。   「呵,你还真贪心。」他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却未贪欢,缓慢抽身而退。   龚藏落了单,未必敌得过适才那伙人。他也更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胆敢与天一教为敌。   「唔……」在后庭肆虐多时的异物终于抽离,苏未名下肢又是阵颤抖,人仍昏迷未醒,原本拧紧的眉心终是稍有舒展。   申无梦抓过苏未名的孝服下摆,为少年略略擦干净股间秽物,略一思索,替少年穿上衣物,抱了人轻身一纵,跃上了左近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梅树,将苏未名轻轻放倒在枝桠上,低笑道:「等我办完事,再回来带你走。」   亲了亲少年热炭似的额头后,他纵身跃落,紫衣飘飞,如缕轻烟飞快逸出默林。   初生的草丛上并没有剧烈的打斗痕迹,唯见凌乱脚印一直通向前方。百步之外几株合抱粗的大树被利器拦腰斩成了两截,倒卧路边。申无梦跃近,目光一扫树身断裂处,却非龚藏斧凿所致,显是被刀剑之类的细长兵刃削断。   这人的武功,可不在龚藏之下。他展眉,拂袖扫开脚边的半截断树,发足疾行。   天边赤霞若染,三两鸟雀剪翅掠过缓缓西坠的血红日轮,黄昏将至。      「……唔,咳咳……」   凉风拂体,苏未名慢慢睁开了眼睛,意识仍有些迷糊,竟未发现自己躺在树杈上,想坐起,却扑通摔下了梅树。   疼痛终于令他完全清醒过来,忆起晕厥前的情形,少年浑身僵硬,最后一丝醉意也被巨大的慌乱和羞耻感驱散了。   身体每个角落,似乎还沾染着那个男人浓烈的气息。下身一暖,有点滑腻的液体从他阵阵刺痛的耻处流了出来,顺着他腿根缓慢淌下……   苏未名现在知道,是那男人遗留在他体内的东西。他却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整个头脑都因为这太大的意外惊骇至一片空白。   「……哥哥、哥……」   几声轻唤由远及近传入默林,苏未名整个人震了震,终是回过魂来,急忙挣扎着爬起身。   「哥你原来躲在这里。」   苏幕遮奔近,欢喜地松了口气,过来牵苏未名的手。之前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父亲怒火稍平,他在小筑内遍寻不见苏未名的身影,还担心哥哥会一气之下离开,还好找到了。   此刻靠得近,他闻到苏未名孝服上一股酒气。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地上的酒壶,忍不住轻叹,数落兄长道:「哥,奶奶刚走,你怎么喝酒了?爹要是知道,更要生你的气。唉,哥,快跟我回去吧,好好向爹赔个不是,呃?——」   手陡地被兄长甩开,他愕然。   「我不要回去!」苏未名如避蛇蝎地退了两步,嗓音因先前的哭喊变得十分嘶哑,眼里也尽是红丝。   父亲压根就没把他这长子当回事,他还何苦再回去自讨没趣!更何况,那个男人……   尽管他酒醉昏沉间没看清那人的面目,可现在越回想起那男人说话的语气,越觉得那男人像是早已认识他。   九年来初次重返家门,认识他的,十之八九便是小筑里的某个人,将他错认成了弟弟幕遮!   想到男人在他体内肆无忌惮地抽动、冲撞,苏未名脸色发青,遍体泛起阵恶寒,终究遏制不住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将胃里的酒水全都呕了出来。   「哥?!」   苏幕遮以为兄长醉过了头,上前搀扶,却再次被苏未名狠狠推开了手。   「别来管我!」   苏未名喘息着拾起竹剑,扭头就走。就算从此无家可归浪迹天涯,他也不愿再踏进断剑小筑,再落入那个男人的视线内。   苏幕遮只当哥哥还在负气,叫了两声,苏未名充耳不闻,反而加快了脚步。   「孽障!你还要无法无天到什么时候?!」一声怒叱倏忽响起,苏庭轩含怒拦在了苏未名身前。   他在灵堂上确实气得不轻,被苏幕遮劝了半天,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默许苏幕遮去找未名来认错。   等了许久仍不见两子归来,他担心兄弟俩起争执,便也出外寻找,孰料刚进默林,就看到苏未名在呕吐,还动手推搡弟弟,顿时令他刚压下的肝火又升高。   等看清苏未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孝服上更沾了泥土草屑,满身的酒气,苏庭轩勃然大怒。   他是至孝之人,怎能容忍这逆子在孝期酗酒,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打得苏未名鼻血长流,厉声道:「还不给我回祠堂去跪着,向奶奶认错!」   苏未名被父亲这一巴掌掴得半边脸肿起,一颗心也彻底凉了,也不擦鼻血,冷冷地望了父亲一眼,倔强地把头一扭,挑衅地道:「我不是苏家的大灾星么?你还要我回去干什么,就不怕我连你也克了?」   苏庭轩几乎气炸了肺,扬手又朝苏未名脸上扇了上去,怒道:「今天我就打死你这孽障,只当我从没生过你这个逆子!」   苏幕遮一直在旁干着急,又插不上嘴劝架,眼见父亲这一掌含忿击出,兄长却毫不躲避,他大惊,飞身跃起,挡在了哥哥面前。   「啪!」一掌,正中苏幕遮左颊。   苏庭轩发现儿子冲过来时已急忙收了大半掌力,但馀势仍猛,苏幕遮俊秀的脸庞上即刻现出个青紫的巴掌印,嘴角直冒鲜血。   苏庭轩既惊且怒,嗔道:「幕遮你让开!」   「幕遮!」苏未名想不到弟弟会代他挨打,心里一疼。   「哥,你快走吧!」苏幕遮知道老父这次是动了真怒,趁着父亲替他擦拭嘴边血迹,他伸手紧抱住父亲,一边疾声催促兄长:「走啊!等过些天爹消了气,哥哥你再回来。」   苏庭轩一时竟挣不开次子的双臂,又不舍得再下重手硬把次子拉开,怒视苏未名道:「小畜生,给我跪下!你敢再走一步,今后就别再踏入苏家的大门!你——」   声音遽然中断,只因他看见苏未名面露讥诮,继而转过了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苏家?呵!那只是你们的苏家,又不是我的。你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回来的,免得克死你们!」   少年说着伤人更伤己的话,不理会身后父亲愤怒的咆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默林。   这逆子!   苏庭轩指着苏未名离去的方向,想大声喝骂,喉咙肌肉却因太过气愤抽搐着,竟吐不出半个字。头脑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眩发黑。   「爹、爹你怎么了?」   见父亲气得血红的面皮逐渐发紫,喉间咯咯作响,双睛微凸,苏幕遮顿觉不妙,忙扶着父亲返回小筑。      暮色渐浓,日头大半已沉入远处低平起伏的连片丘陵间,仅馀丝缕馀晖照着野外草木。星星点点,暗红的血,不时地从激战的人群里飞溅出来,落满树身、草丛……   白泉观弟子已有两人负伤跌坐在一旁,无力再战。龚藏的情形却也绝不轻松,被剩下的五人围困在剑阵中,衣襟沾血,两柄巨斧虽然仍舞得虎虎生风,但已微露颓势。   他原本并没将这几个牛鼻子道士放在心上,暗忖只需杀了最年长的白发老道,馀人不足为虑。   没想到那道号三法的年轻人居然身手不凡,剑术远胜于同辈,龚藏大意之下,被任三法和白发老道接连所伤,虽是皮肉伤,但气势顿弱,被众人乘隙结成剑阵死死困住。   面对五人连绵不绝的车轮战术,龚藏有些左支右绌,忽地手腕一凉,又被任三法刺中一剑,一柄巨斧脱手落地。   众人均是精神一振,趁胜追击加紧了攻势。任三法更是大喜,唰唰数剑,逼得龚藏连退几步。   眼看龚藏后心就要撞上白发老道的长剑,一个淡紫色影子快如电光闯进剑阵。   任三法尚未看清那紫影是什么,只听师叔一声闷哼,连人带剑飞跌出去。他与另三个师兄弟也被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量迎面袭到,胸口气息大滞,脚下不由自主地腾腾倒退丈许,才勉强站稳了身躯。   几缕墨黑的发丝随着那人凌风飘飞的衣袖缓慢垂落,终于让任三法在残阳夕照里看到了一个高@的紫衣人。他还没仔细看清楚那人精致绝伦的容貌,便被一双神采慑人的凤眼攫住了心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天底下,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教主!」龚藏单膝跪地请安。   他这一声倒是将任三法和那三个同样看得直了眼的同门惊醒了。   任三法明知自己没听错,兀自难以置信,愕然问道:「你、你是天一教主?」   申无梦没有漏过这青年道士眼中流露的痴迷神色,心头暗自冷笑,已起了杀机,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朝这几人的衣冠剑鞘略一打量,淡然道:「我还以为是谁,敢与我天一教为敌,原来是岭南白泉观的人。」   他眸光微转,落在正艰难爬起的白发老道身上,带着三分轻蔑微笑道:「你莫非就是白泉观主,想替你那个没出息的徒弟清平剑客报仇?」   白发老道没想到这天一教主也在附近,心底直叫失策,自忖今天他和几个师侄门人多半难逃毒手,但在自己门徒面前绝不能输了颜面,硬着头皮骂道:「你这妖人滥杀无辜,残害武林中人,迟早会遭天谴报应。」说得急了,连吐几口鲜血。   「师叔息怒!」   任三法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道,回头对申无梦望了望,仍未能从震撼中自拔——这等俊丽风流的人物,居然是江湖上凶名昭着的大魔头?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他将师叔交给馀人扶着,归剑入鞘,向申无梦拱手道:「贫道三法见过尊驾。我白泉观并无意与贵教为敌,只是不知我三定师兄当年所为何事,竟招致贵教这位龚护法的毒手惨死?」   龚藏冷笑两声,正待开口,白发老道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三法师侄,你跟这种妖人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逃!」   任三法微一踌躇,却见申无梦竟未因老道士一口一个「妖人」动怒,反而露出个笑容,衬着身后最后一丝落日云霞,令他心荡神摇,几乎难以把持。   「杀他,自然有原因。」眼看这青年道士神思恍惚,申无梦的杀心也到了顶点,笑容却越发艳丽,缓步走向任三法。「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白发老道旁观者清,捕捉到了申无梦身上溢出的丝缕淡淡杀气,见自家那个平素机敏过人的师侄此刻竟一反常态,仍痴痴地不知闪避,他费力大叫道:「三法,闪开——」   他话音未落,任三法已迸出声凄厉惨叫,踉跄后退。   血水不断从他右边眼窝里汩汩涌出,瞬间将他衣襟染成一片血红。他整张脸都因剧痛而扭曲,拔剑胡乱砍着面前的空气,嘶声狂吼:「妖人!为什么?!」   几个弟子都看呆了,这时才回神,壮着胆子上前扶住了任三法。   众人望向申无梦的眼神,均写满惊惧。   申无梦轻轻弹去了指尖沾染的血珠,对血流满面的任三法微笑不减,道:「我本该废了你一双招子,不过今天我心情不错,就留你左眼。」   一望天色,日头已几乎完全隐没。他惦记着默林中的少年,当下不再理睬众人,转身扬长离去。   龚藏有心想斩草除根,但教主既未下令,他不敢僭越,拾起巨斧急追而上。   白泉观一众门人直等申无梦与龚藏两人走远,终是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从那两个大魔头手里捡回了性命,暗叫侥幸。只有任三法捂着冒血的眼窝,仍在嘶嚎。   一个同门想替他包扎伤口,却被任三法狠命一推,摔得狼狈。   「走开!都给我滚开!」男人如负伤的野兽,咆哮着不容同类接近。独眼狠狠盯着远处那个几已消失的紫影,疯狂地凄厉大笑起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发誓,绝不会放过你!」        申无梦一边赶路,一边听龚藏禀告与白泉观众人相遇的经过,听闻苏老夫人刚去世,怔了怔,随即恍悟——难怪小家伙身上还穿着孝服,又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想必是与祖母感情极深,太过伤心才藏身默林借酒浇愁。   他之前强着刚痛失至亲的小家伙共赴云雨,确实有些过分了……想到小家伙那时啜泣挣扎的情形,向来不知愧疚为何物的申无梦破天荒地升起一丝悔意,更微皱起了眉头。   这次来江南,本打算带少年回天一教,偏偏又逢苏老夫人过身,看来他的计画,又得推迟了。   只不过九个寒暑的默默等候,已几乎耗尽了申无梦的耐心,尤其尝过少年的滋味后,他恨不得时刻都将小家伙锁在怀里,不离自己的视线,压根不想再继续折磨人的等待。   这,可着实棘手……申无梦暗中为难地摇了摇头,脚下却没有半点迟滞,依然走得飞快。   不多时,大片默林已重现眼前。   他迳自掠向那株梅树,未近,便已发现枝桠上空无一人。   小家伙一定是已经苏醒,回小筑去了。申无梦只简短地丢给龚藏一句「在这等着」,纵身逸出了默林。   夜色里,断剑小筑屋檐下的白色灯笼次第亮起了灯火。    第四章   苏庭轩起居的藏剑阁一向清净,如今却涌进了关山雨师兄弟三人,面色沉重地围在苏庭轩榻前,看着崔大夫替晕迷不醒的门主把脉。   九叔站在苏幕遮身旁,见几十年来都无病无灾的门主突然病倒,也是焦急万分,见崔大夫起身,忙问道:「门主他这是怎么了?」   「门主他是急怒攻心,得好好静养才行。这阵子小筑若有什么事,大伙儿也最好别拿来烦扰门主,免得门主病情加重。」崔大夫嘱咐过众人,收拾起药箱先行告辞去煎汤药。   关山雨等人早看见苏幕遮脸上肿起老高一个巴掌印子,均想多半是苏氏父子起了口角争执,才惹得门主气急昏厥。只是他们局外人不便对苏家父子间的事多说什么,便劝慰了苏幕遮几句,相继出了藏剑阁。   九叔等那师兄弟三人离去,才忧心忡忡地问苏幕遮道:「小少爷,门主怎么会气成这样?还有未名少爷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苏幕遮还未来得及回答,苏庭轩恰好悠悠醒转,听到九叔在问未名少爷,他气得连声怒骂:「不准再提那个孽畜!孽障!咳咳……」双眼翻白,竟又昏死过去。   「爹?!」「门主!」   苏幕遮和九叔大惊失色,探过苏庭轩的鼻息,知道他只是气昏了,苏幕遮才略松一口气,对老人黯然道:「九叔,爹这边有我照看着,你就先回房休息去吧。哥哥他已经离开小筑,九叔你今后都别再提起他了,不然我怕爹的病情没法好转。」   「唉,门主也真是的,为什么就容不下未名少爷呢?非要气坏自己。」老人心里多少有了底,无奈地叹着气,慢慢下了楼。   苏幕遮守在榻边,等着崔大夫送汤药来,边对着父亲怔忡发呆。忽觉室内烛火微有跳耀,他心中一动,急忙扭头──   两扇雕花木窗无风自启,随后一抹紫影飘然跃入,沾地毫无声响。   那是个苏幕遮素未谋面的高挑男人,长发垂腰,男人一张脸在烛焰映照下美丽得不似真人,精致如画。苏幕遮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愣了愣才惊醒,拦在父亲床榻前,戒备地注视着这个轻功奇高的陌生男子,道:「你是什么人?!」   申无梦却只盯住了苏幕遮脸上的掌印。适才潜入小筑,正遇上关山雨师兄弟三人边走边议论门主的病情。他在暗中隐约听说少年挨了掌掴,苏庭轩又被气得晕厥。此刻看清少年青紫高肿的半边面颊,申无梦一路上的愧疚顿时攀到了顶峰。   一定是苏幕遮回小筑后,被父亲发现了爱子遭人染指。想来苏庭轩必定是个古板严谨之人,怎能容忍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发生,怒而痛打爱子,又气极昏迷。   申无梦越想越觉得错不了,暗恨自己一时冲动,以致连累少年受罚。   苏幕遮被这陌生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惴惴不安,又觉困惑,不知道这人潜进藏剑阁究竟意欲何为,更担心此人是小筑的仇家,会对父亲不利,他强作镇定,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一脸的戒心和敌意尽落入申无梦眼中,他本就没指望过先前醉得神志不清的少年能记住他的样子,反觉有点庆幸──他可不想在这时候被认出,更遭小家伙仇视。何况边上还躺着苏庭轩,万一醒来见他这个罪魁祸首竟还敢找上门,被他活活气死都有可能。   苏庭轩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铁定会被少年恨之入骨。   兴许,该等此事风平浪静,少年心境平静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少年好好解释罢。申无梦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少年身上流转一周,轻叹微笑:「我不是断剑小筑和你的敌人,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蓦然轻轻一晃,已掠至苏幕遮身前,一抚少年脸上的巴掌印,随即迅速飘退,折身跃出了窗子。   真是个……怪人!苏幕遮冲到窗边,但见夜色昏黑,树影招摇,哪还有男人的踪影。他忍不住摸住了刚被男人抚摸过的地方──男人的动作很温柔,一触即离,仿佛怕伤到了他,也让苏幕遮意识到,男人确实对他毫无恶意。   这快如鬼魅般的身法,便是父亲也未必能比得上,幸好此人并非与小筑为敌。   岁末,朔风吹雪,在冰封的湖面上簌簌撒了一层又一层碎玉琼屑似的洁白。卧躺在岸边大石上的紫衣人却无畏这天地严寒,衣襟半敞,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里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半杯残酒,缓慢半阖上眼帘。   「不要……呜嗯……」少年在他身下无助挣扎哭求的画面又一次闯入他脑海。泛起汗光的晕红肌肤颤栗着,混了青草味,反复撩拨着申无梦的心弦……   一度春风,便如世间最厉害的鸩毒,蚀骨噬心,渗透进申无梦的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丝头发上,似乎都还残存着少年魅惑青涩的气息,令他一得闲暇,就止不住对少年的思念。   漫天风雪,也浇不灭他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情火。申无梦遽然睁眸,嘴角微扬起个弧度──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耐性了。人虽然回到了总坛,他的魂却被少年勾落在江南。这几天几乎是度日如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教务,只想尽快赶回断剑小筑去。   从不知晓,对一个人的思慕,会随着岁月流逝日积月累,急迫到这等地步。   「……呵呵……」瞬息之间,申无梦已经清楚自己想要怎么做,他在风雪中饮尽杯中酒,轻笑。   翌日,龚藏与教中长老们难得地被申无梦召集一堂,得知教主打算从此潜心参悟内功心法,是以欲将教主之位另择贤能。「我那两个弟子胜寒和祭神,谁更厉害,就让谁接任教主。你们若自信有这能耐接掌神教,也可以与他俩比试去。」   龚藏等人哪敢造次,虽觉事出突然,也不敢妄加揣测。而新教主衣胜寒升座后没多久,一个惊人消息再次震惊了天一教众──正当盛年的申无梦某个清晨被近侍发现暴毙在卧房内。   衣胜寒同龚藏等人均难以置信,可申无梦冰冷发青的尸体就在眼前,不容众人怀疑。总坛里几个医师也全给召了来,也说不出个确切死因,只道申教主多半是突发恶疾,在睡梦中归了天。   众人不甚了了,便依着天一教的惯例,将申无梦入殓玉棺,送入总坛的地下灵坛,与前两任教主的遗体为伴。   消息传出,江湖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对于偏处江南遗世独立的断剑小筑,这些武林中的风风雨雨,也就跟初春被微风拂过的水面一般,涟漪散后,波澜不惊。   小筑众人最关心的,无非是门主苏庭轩时好时坏的病情。   除了苏幕遮,九叔对门主最是担忧不已。这个在苏家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生无后,早就将苏家老小视同自己的骨肉亲人,看着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苏庭轩病魔缠身,老人心急如焚,一来二回,自己也急出了病。吃了几贴药后非但不见起色,反而病势日重。   这天半夜里,九叔睡梦中胸闷气促,大口喘息着醒来,挣扎着坐起身,捂住嘴一阵剧烈低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将袖口凑到床头烛台下一看,跟前阵子一样,衣袖上都是血丝。   「这把老骨头,怕是不中用了。」老人喃喃自语,颤抖着伸手拿起小案几上的茶壶,想替自己斟茶水,拎到半途,他手底无力,茶壶脱手滑落。   「啊?!」他惊呼,一只修长有力的莹白手掌陡然进入他的视线,轻巧地握住了茶壶,放回案头。   老人用力张大昏花老眼,勉力看清床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他从没见过的紫衣男子。一双漂亮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睛正微微垂落,带了几分怜悯注视着他。老人刚想开口质问,脸上一麻,舌头顿时发了僵,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凌空弹指,又封住老人几处要穴,才环顾四壁,最后在床边的座椅中落了座。   「苏九。」申无梦对着这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微笑:「我已经留意了你好几天,你的身体,熬不过今明两天,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他轻叹了一声,挥袖,用轻柔若春风的力道拂上了老人眉心印堂,甚至连床头的烛火也未晃动半分,然而老人的眼皮就此缓慢闭起,原本因病痛一直皱紧的苍老面容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申无梦用棉被盖住了老人的尸身,随即从怀中取出两三个精巧的小瓶罐子,还有一团薄如蝉翼的物什,展开,竟是片面具,五官轮廓,似极了九叔。他缓缓将面具覆上自己的脸,端详起铜镜里的人影,牵动嘴角,试着让面具露出个与老人生前相仿的笑容。   在决心诈死时,他已打定了主意,从此长留断剑小筑。而若要时常都能与小家伙见面,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乔装改扮成小家伙身边最亲近的那数人之一。   申无梦重返断剑小筑后,就在暗处仔细观察了多日,发现小家伙身旁只有两个亡母遗下的中年仆妇在照顾他日常起居。原来苏庭轩门风严谨,生怕儿子沈溺女色,小筑里从不用年轻丫鬟。也不给儿子找年龄相仿的仆僮伺候,唯恐苏幕遮会被同龄人勾起玩心,荒废 课业剑术,是以苏幕遮在诸多男性家仆中,只与年岁最长的九叔较为熟稔接近。   装扮成个孤身老仆,虽然有点委屈了自己,但也最不易引人注意露出破绽,所以申无梦接连数日,均在暗地里牢记九叔的走路模样,说话语气,并制作了足可以假乱真的面具。   他从瓶子里倒出些灰白粉末,开始往自己黑亮的头发上抹。对镜按紧实面具与脸部的衔接缝隙,然后又用种黏性极强的药水涂上脸面,如此便是放声大笑,面具也不会脱落。   只望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天,小家伙不至于再像那日般对他充满敌意……申无梦凝视着镜中满面皱纹的老人,一时浮想联翩。听到庭院外有护院巡夜经过,他压低嗓门,声音顿转苍老沙哑,干咳两声,「噗」地吹灭了蜡烛。   夜色,须臾将一切锁进了无边黑暗中。   重云渐散,月轮高悬,清辉泠泠,映照着淮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花街。虽是夜半,街上依旧灯火通明胜似白昼,香车往来如织,莺声燕语、丝竹宴乐不绝人耳。   门前停着最多车马的,自然是此处最大的青楼──怜香院。廊檐下数排绢纱花灯吐着朱红烛焰,厅堂上几重桃色锦帐拂地,数十盆五色芍药妖娆怒放,将个销金窟点缀得分外香艳。不少娇丽女子笑面盈盈,裙裾飞舞,穿梭在诸多寻芳客之间行酒猜枚,好不热闹。   鸨母手挥团扇,扭摆着腰肢,正不断招呼厅堂上的恩客,忽然瞥见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缓步入内。这人一身青衫,宽袖轻拂间十分飘逸。头上亦戴了顶青竹笠帽,玄纱低垂,遮住了脸。灯焰里,男子一头长发乌油油的,泛着润泽,如匹墨色绸缎垂在背后,显见是 个年轻人。   那鸨母久经风尘,一双眼睛何等犀利,滴溜溜一打量已发现这青衣男子虽然衣着朴华,用的布料却是苏杭一带最受富贵人家追捧的上等料子,束腰缎带上镶着的一块翡翠麒麟更是碧透莹润雕工精巧的上品。再看这男子步履从容优雅,多半是个出身清贵的世家子弟 ,当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哎哟,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啊!菲娘、采芹,乐儿,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见过公子。」鸨母一叠声便唤了几个院里的红姑娘。   几个娇媚女子应了,裙带香风围将上来。   青衣人似乎有些不习惯这风流阵仗,举袖将几个女子挡在一边,这才清咳一声,朗声轻笑:「妈妈,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只道这年轻人面嫩,以扇掩口取笑道:「公子瞧您说的,来我这怜香院的客人,可不都是来找姑娘们寻乐子的。」   边上站得近的女子和寻芳客听到了,无不笑出声来。有个女子索性上前握住青衣人的胳膊,媚眼如丝,挺着半坦酥胸朝他身上直挨了过去。「公子要找的,莫不是奴家么?」   「姑娘请放手。」青衣男子声音里不由得透出些微窘迫,轻轻推开那女子后才对鸨母道:「我来这,是要找个男人。」   「啊?」鸨母脸上的媚笑一下子僵住了。等看见青衣人已径自行到楼梯边拾级而上,她才回过神来,追着青衣人的背影也上了楼,边嗔道:「我这里可只有娇滴滴的姑娘们!公子若要找小倌儿,可走错地方了。」   青衣人脚步不停,目光逐一扫过二楼各间厢房门口小木牌上的名字,微笑道:「不会错。我要找的人,就和这儿的琼枝姑娘在一起。」   鸨母愣了愣。走廊那头的一间厢房门猛地开启,一人步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眉飞入鬓,俊逸出尘,微翘的嘴角却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淡淡讥诮。望见正朝他走近的青衣人,青年眸光一凝,脸色倏变。   「哥,这次我总算找到你了。」青衣人笑叹。   青年面沈似水,陡然一拍身边的雕花栏杆,借力腾身跳下了楼。楼下众人惊呼声中,青年已翩然落地,更不停留,拨开人群便往外发足疾奔。   「苏公子?公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从那间厢房里冲了出来,正看见青衣人衣袂轻飘,也跟着纵身跃落。男子微扭头间,帽檐下的玄纱飞扬,露出俊美的侧面,恰巧落入她的视线中。   琼枝忍不住咦了一声,怔住──这青衣人的容貌,居然和刚从她房中离去的苏公子一般无二……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蹿出了怜香院。嫌花街上车马拥挤,前面的青年干脆足尖轻点,飞身飘上了屋顶,青衣人随之跃上屋顶紧追不舍。两人身法均是奇快,月色下只见两点淡淡影子飞掠而行,宛若浮光。   越过数条花街柳巷后,渐近郊野。四下没了灯火,月光因而显得越发清皎,穿透薄如轻纱的云层,拂照着江岸边的古津垂柳。渡口仅有竹亭一座,不见船只。   「哥哥,前边已经没有路,别再躲我了。」青衣人长叹,涩然苦笑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可每次你都避而不见。哥,你是不是恨我独占了爹的喜爱,不打算认我这个弟弟了?」   青年的脚步微一凝滞,停在了江畔,却未回头,任由夜风吹拂起他发丝衣角,在空中凌乱舞。   见他不再奔逃,青衣人也放缓了步子,走到青年背后,伸手摘下竹笠,黯然道:「哥,跟我回小筑吧,否则我辈子都难以心安。」   「慕遮……」苏未名终于缓慢转过身来,凝视着暌违多年的弟弟,后者眼里满是愧疚之色,令他无法再硬起心肠对弟弟不理不睬。况且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在江湖漂泊浪荡,纵有孤独自怜时,他恨的,也只是偏心的父亲,还有断剑小筑外那片烙下他屈辱记忆的梅 林,从未对弟弟有过丝毫怨怼。   「你是我亲弟弟,我怎么会来嫉恨你!」看到苏幕遮的神情因他这句话明显轻松了起来,苏未名也不禁微微一笑,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不过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可不想再被爹追着要打要杀的,呵──」   「爹他老人家七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一句,截断了苏未名的话音,讥笑也凝固在了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弟弟,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说什么?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这事。」   他的反应,早在苏幕遮意料之中。苏幕遮拉起兄长的胳膊,叹道:「哥,自从你走后,爹就病倒了。我那时还年少,剑术尚未大成,不能独当一面。关总管他们生怕爹病倒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有仇家宵小欺上门来,所以一直对外隐瞒着爹的病情。」   他端详着苏未名月色下苍白的面容,安慰道:「哥哥,七年前爹去世,并没有声张发丧,你当然不会知道,不用自责。」至于父亲是被兄长气得病倒,他自是绝口不提,免得兄长更负疚。   再多怨恨,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苏未名呆立着,胸口闷涨,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怎地,眼窝一阵发酸,他急忙别转头,不想让弟弟见到他的软弱,却听苏幕遮低声续道:「不发丧,是爹的遗命。哥哥,爹他老人家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你回去 ,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流浪。你一天没回断剑小筑,爹的灵柩就一天不下葬。」   「……你少来骗我……」   「哥哥!我怎会骗你!」苏幕遮无奈地转到兄长面前,盯住兄长发红的眼圈,一字一句:「爹早年虽有许多不是,可他临终前,到底还是挂念着你,放心不下。你就别再记恨他老人家,回家去吧,也好让爹尽早入土为安。」   苏未名闭目,唯有嘴唇轻微颤栗着,良久,点了下头。当年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已经令他抱憾至今,不想再连父亲的遗容也不得相见。   他长长叹了口气,自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将目光从家祠方向收了回来。一摸衣裳,在外站立许久,沾露微湿。   东方天际已乍现一丝橘红色的亮光,正缓慢撕开青寥寥的天空,照上藏剑阁周围高低错落的屋瓦花木。   一个腰背佝偻的苍老身影穿过黎明时分的淡白雾气,执着芦花笤帚走到藏剑阁楼下,开始慢吞吞地扫地。   苏未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随弟弟悄然回到断剑小筑,迄今已近一载。   他始终抹不去当年默林中的噩梦阴影,虽然那时他喝醉了酒,对那个男子的面目声音都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楚,但他一直怀疑那淫徒是小筑门人,哪肯在那人眼前露面,任凭弟弟百般劝说,他都不为所动,终日藏身在藏剑阁内,除了弟弟幕遮,不与任何人见面,更 叮嘱弟弟不得将他的存在告诸众人。苏幕遮不明所以,又唯恐逼问得急了,兄长一气之下又要离家出走,只得作罢。   苏未名对小筑里众多门人仆役,唯一有好感的,便是当初时常去乡下探望照顾他的九叔。既回了家,他倒并不想隐瞒老人,一日心血来潮想让弟弟找老人来与他叙旧,结果却被弟弟告知,真正的九叔早已病逝,如今这个,竟是天一教的前教主申无梦乔装改扮而成 。   他惊愕之余,向弟弟追问详情。苏幕遮也是在祭神峰门人攻打小筑一役后,听关山雨等人说起九叔身手卓绝,他私下找九叔询问,才得知对方来历,亦猜不透这大魔头躲在小筑究竟有何用意。   两兄弟一商量,均想这魔头赶是肯定赶不走的,好在对方已在小筑潜藏多年,并无任何对小筑不利的举动,也就听之任之算了。   话虽如此,苏未名不比弟弟常年待在小筑绝少过问外间世事,心思坦荡,他孤身一人辗转江湖,险恶人心见得听得多了,总觉得申无梦此事透着十分诡异。   放着一呼百诺威震武林的天一教主不做,却跑到小筑来改头换面当个扫地仆人。要说申无梦没图谋,苏未名是绝不相信。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暗中注意了这大魔头许久,都没找到什么破绽。   申无梦每天的行动,非但很正常,甚至简单得可以用千篇一律来形容。鸡鸣而起,日落而息,白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藏剑阁附近洒扫转悠。   在苏未名看来,这大魔头表现得越是正常,背后必定隐藏着越深的阴谋诡计。只是他实在打破脑袋也想不通,断剑小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在此耗费多年光阴?……   心神随楼下那人影转动着,不知不觉间,苏未名眉头蹙得更紧。这时旭日已跃出云翳,透过渐淡的雾气,苏未名隐约觉得申无梦忽地仰起了头,遥遥望了他一眼。   相隔虽远,男人明锐的目光仍如箭矢,直望进苏未名眸底。   说是苏未名的错觉也好,被男人这种眼神注视着,他浑身顿觉说不出的别扭。尽管对方的目光中并不含敌意,可一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依旧从苏未名心里翻腾而起。 他哼了一声,掩饰起内心的慌乱,返回卧房。 第五章   苏幕遮业已睡醒,正在穿衣,见兄长面色不善地从走廊上进来,奇道:「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未名也走去自己的床榻边更衣。   衣衫鞋袜、发簪挂饰,都与弟弟所用的一模一样,均是苏幕遮为兄长添置的,以示他兄弟俩无分彼此,也正合苏未名的心意──穿戴如出一辙,即便他不慎被小筑中人看到,也不易被识破。   他慢慢系好腰带,脑海里仍残留着申无梦适才那一瞥,想了想,决定还是得提醒弟弟一声。「那个姓申的家伙,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不太对劲。慕遮,你得多提防着他点。」   苏幕遮一怔,随即微笑:「你也留意他不少时日了,他不是都跟以往一样,没什么异动么?哥,你不必太担忧,依我看,他应当没歹念。」   他与兄长说着话,想到的,却是那天质问申无梦时的情形……   男人被他堵在藏剑阁后的柳树下,知道无法继续隐瞒,终于低笑一声,清朗醇厚,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苍老沙哑。随后伸直了佝偻的腰背,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彻底舒展开颀长身形。   「这缩骨术用久了,滋味确实不好受。」男人的目光也一扫昔日的浑浊,变得清澈明锐,迎着苏幕遮惊诧的眼神,缓缓揭下面具。   「是你!」苏幕遮素来镇定,也不禁脱口喊了出来。他很肯定,自己十六岁那年便与这男人见过一面。毕竟这么相貌奇美的男人,任谁见过都难以忘怀。而且相隔十年,岁月却似乎并未在这男人脸上留下丝毫痕迹。男人的容颜,依旧绮丽精致得令人惊赞。   这个奇怪的男子,为何要乔装成九叔藏身小筑?苏幕遮心头疑云重重,但深信此人既肯出手驱逐师祭神的手下,相救关山雨师徒,应当是友非敌,于是拱手问道:「请恕苏某眼拙,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还有九叔他……不知……」   「苏九早已病逝,我这些年来才能取而代之。」男人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言辞虽然温和,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目注苏幕遮,轻笑道:「我是天一教第三代教主申无梦。」   再孤陋寡闻的江湖人,也不会没听说过天一教的赫赫威名。苏幕遮不由得动容,正在寻思此人的动机,只听申无梦缓声道:「慕遮,你无需多心,我不会对你和断剑小筑不利。」   苏幕遮心有所思,也未留意男人唤他名字时的亲近意味,只是疑惑地看着申无梦脸上的微笑,道:「申教主,恕在下蒙昧,你留在我小筑多年,是为何事?」他自觉问得甚是客气,但仍觉察到申无梦面色微变,并非动怒,竟是几分掩饰不住的失落。   男人定定地对他凝视了好一阵,直看得苏幕遮有些不自在,才微叹了口气,重新露出笑意。「你只需知道我绝无害你之心就够了。你若不习惯,就还是把我当成苏九罢。记着别把此事告诉小筑其它人,以免他人误会,以为我对断剑小筑有所图谋,平白起风波。再 说我当年诈死离开了天一教,风声若泄露出去,我的两个徒弟衣胜寒和师祭神多半会找上门来一探究竟。」   师祭神居然也是天一教的人?苏幕遮大感意外,还想再问个清楚,听到有仆役的脚步声经过附近,便忍住了。   申无梦也飞快地戴上面具,又恢复了平素老态龙锺的样子,蹒跚着走远。   目送他背影离去,苏幕遮纵然仍有满腹疑团,最初的些微惊慌倒是被申无梦寥寥数语化解了。多年来他与这假九叔几乎天天碰面,早将之视为亲人。「老人」也时常对他嘘寒问暖,这份关心,装作不来。   ……「我相信他。」见兄长一脸的不赞同,苏幕遮笑了笑,不欲再与兄长争辩,便转了话题。「哥,我真正担心的,反而是师祭神。」   想到那灰发男子深邃悠远的一双眼眸,他就觉得不舒坦,表情也渐转凝重,略一沈吟道:「此人多半还会卷土重来找我的麻烦。申无梦毕竟是师祭神的师父,不便真正下重手对付自己的徒弟,最终还得由我出手迎战。近日我打算进密室闭关,修炼更高一层的御剑 心法。关总管他们若有什么要事需要定夺,就由哥哥你代我拿主意吧。」   苏未名没等他说完就直摇头,不悦地道:「幕遮,我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   「哥……」苏幕遮一心想让兄长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好减轻些他心中积累多年的愧疚,谁知兄长一口回绝,他只好不得以求其次。   「我是怕我闭关的风声万一走漏了,传到师祭神的耳朵里,他趁机率手下来寻仇。哥哥你的伤势又没完全好转,动起手来难免会吃亏。哥哥你就算帮我个忙,暂且冒充我几天,可好?其实大小琐事,都有关总管他们打点着,你也就是代我露个面而已。哥,出去走 动下也好,不然我看你成天待在藏剑阁里,早晚要闷出病来。」   苏未名满心不乐意,可被弟弟殷切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尽管答应得勉强,不过很快,苏未名就发现冒充弟弟也不算坏事,终于可以下楼在小筑内四处晃荡。   他本来就是闲散不羁的性子,常年流连青楼歌坊,征歌逐色,浪荡惯了,这一年来为避人耳目,足不出阁,早已憋得气闷,如果不是弟弟数度挽留,早就耐不住这等幽闭软禁般的日子离开小筑了。   怕撞上当年那淫徒,他尽量避开了小筑里的子弟护院,只挑清净处散步赏景。这天在碎剑堂用过午膳后,眼看左右闲来无事,他信步逛到了后院的小花圃。   满园花枝烂漫,岸边垂柳临水依依。春风慵懒,吹皱了一池碧水。数对鸳鸯塘中徜徉,悠闲自得。   苏未名用衣袖掸了掸柳树底的青石鼓凳,坐了下来。看着鸳鸯戏水,不禁忆起了自己儿时初度回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娘亲。   女人发丝枯黄,满脸憔悴,但看到他,还是露出了最温柔的笑容,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身,张开瘦骨嶙峋的双臂将他揽入怀里,抚摸他的小脸,哽咽着不停叫唤他的名字……   虽说他时运乖蹇,但有这么个真心疼爱他的娘亲,他也该知足了。苏未名笑得怅惘,更带了丝苦涩。   阵风过,他抚胸低咳起来──前些天与师祭神一战,他过于轻敌中了对方一掌,又不愿让小筑的医师崔大夫医治,仅服了些弟弟硬塞给他的丹药,靠自己运息疗伤,伤势自然痊愈得极慢。   他又咳了几声,耳边倏地响起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你受了内伤?」   什么人?!苏未名一惊扭头,正对上张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他下意识地皱了眉头,适才想得出神,竟未发觉这大魔头是何时靠近的。他对申无梦始终心存顾虑,压根不想与之交谈,起身便走。刚迈出一步,左手脉门一紧,已被申无梦扣住。   「你想做什么?」苏未名色变,右手迅疾挥向申无梦面门,瞬间已击出数掌,想逼申无梦松手。   申无梦单手轻描淡写便化解了攻势,右手五指仍牢牢捏住苏未名的手腕。见苏未名俊脸生愠,他方才放开手,道:「慕遮,你别多心,我只是看下你的伤势。你内伤不轻,是上次和师祭神动手时受的伤?怎么都不见你找崔大夫医治?」   他一边心疼小家伙,一边又怪自己粗心,这些天来居然没发现小家伙受了伤。   苏未名更是对申无梦关切的目光一阵纳闷,他知道对方将他当成了弟弟幕遮,可犯得着这么紧张他的伤势么?他再度拂袖举步,冷然道:「这点小伤,何必兴师动众!」                   申无梦在面具后微微挑高了双眉,他也算是看着小家伙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尤其长住断剑小筑以来,与苏幕遮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惯了苏幕遮成年后的稳重淡泊,可真没想到小家伙居然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不过,小家伙一反常态故作冷漠的样子,却也新鲜。申无梦暗中发笑,见苏未名已走出甚远,他提气轻纵,轻飘飘跃至苏未名身前,伸手便去拉苏未名的臂膀。「先别走!幕遮,既然你不想找崔大夫,就让我来助你打通闭塞的经脉,化解瘀血。」   苏未名急退两步,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掌,戒心顿时大起。   俗话说得好,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大魔头究竟想在他弟弟身上打什么主意?反感一起,只觉申无梦脸上每一丝皱纹都透着诡谲。他不动声色地道:「我会让崔大夫替我诊治的,就不劳尊驾费心了。」   申无梦至此,自然看出苏未名执意要避开他,一丝不快油然而生,盯视着苏未名,最终颔首,往侧边一让。「好,你不愿我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记得快去找崔大夫疗伤。」   苏未名暗地里松了口气,敷衍地应了声,快步疾行。他一路都未回头,但仍觉男人两道目光宛如黏在了他背上,令他越发心神不宁。   这小家伙……申无梦对着苏未名越走越快的背影,颇觉无力地摇了摇头。如果换作他年轻气盛时,肯定不容对方一再违逆他。然而近二十年的等待与守候,早如砂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点地磨平了他的戾气。   已经等候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必要再像当年那样急于一时。让苏幕遮心甘情愿地接纳他,才不枉费他默默倾注在苏幕遮身上的多年心血。   他轻笑,转身离开了花圃。   苏未名走得飞快,却根本没往崔大夫那边去,径自回到藏剑阁。   依着他的性子,就想立刻闯进藏剑阁地底的密室里去找弟弟,把申无梦的诡异行径告诉慕遮。转念想到弟弟此刻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受不得惊扰,只得打消了此念。   他不愿再与申无梦打照面,当晚便没外出走动,只叫仆妇将饭菜送来藏剑阁。   之后接连两天,苏未名均待在藏剑阁的书房内消磨时光。此前苏幕遮为怕兄长整天不出房门,难免无聊,特意为兄长搜罗了不少志怪书籍解闷。苏未名埋头书海,倒也不觉乏味。   这晚看完手头几卷闲书,苏未名抬头,才发觉案头的蜡烛已燃掉了小半。他伸了个懒腰,走回卧房。外间入浴的大木桶里已经由仆妇跟平时一样放好了热水,白雾蒸腾,将室内景物笼罩得朦胧不清。   苏未名边打着呵欠边宽衣解带,跨入木桶刚窝进齐肩深的热水中,右肩一沈,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他背后伸出,搭在了他肩膀上。   「谁?!」苏未名颈后骤然炸开层寒粒,全身肌肉也刹那绷紧,只听那人沈声道:「是我。」   申无梦?苏未名回首,倏忽愣住──他向来知道自己样貌俊美出众,可眼前的男人紫袍曳地,身形比他尚高出小半个头,黑发掩映下的五官更是精致绮丽得叫最爱吹毛求疵的人都几乎挑不出半分瑕疵。只是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无法忽略的怒气,使得男人绝美的面容 透出几分阴冷。   苏未名就和所有初见申无梦真实面目的人一样,瞬息失了神。直到听见男人一声轻哼,他才遽然惊醒,既恼火又尴尬,猛一拧肩想甩开男人的手,却惹恼了对方。   申无梦按住他右肩的手掌加重了力道,苏未名半边身体微微发了麻。他猜不透这大魔头夜半突然造访是何居心,不敢再轻举妄动,强作镇定低声道:「你来我藏剑阁做什么?」   「不来,恐怕我再等上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你罢。」申无梦这次是动了真怒,将苏未名从木桶里拉起身,愠道:「我今天问过崔大夫,你这两天根本没去找过他疗伤。幕遮,你什么时候竟学会了对我撒谎?还躲在藏剑阁不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我了?」   周身赤条条地袒露在人前,苏未名脑子里轰地一响,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脸上。自从有过默林中那段不堪的经历,这些年来但凡有同性对他太过接近,他就本能地心生抵触,更勿论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听到申无梦还在指责,他气得发抖,掌心一拍水面,凝水 成练,直射申无梦双目。「滚出去!」   怕惊醒了楼下的仆妇,他声音压得极低,然而一个滚字,足以令申无梦本就阴沈的脸色更冷了三分。   男人足底轻滑,已飞快避过了那道凌厉无比的水剑,手也没闲着,弹指凌空一点,封住了苏未名腰间的软麻穴。   「唔!」苏未名顿时软软地向桶中滑倒,半途便被申无梦拦腰搂住。男人也不管他浑身湿淋淋的,将苏未名抱进里面的卧房。   这本是苏庭轩生前的居室。苏幕遮自从老父得病后,为了方便就近侍奉父亲,就搬进父亲房中同住。尽管苏庭轩已过世多年,房中摆设依旧不改,是以申无梦看到那两张被褥整齐的床榻,并没有多想,径自把人放到了床上,点起烛火,自己也往床沿一坐。   幽幽烛影,照在苏未名发青的俊脸上。   他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什么放浪形骸的人没见过。这大魔头此时的眼神,就像个色欲熏心的的寻芳客终于点到了觊觎已久的女人,看得他头皮发紧,全身汗毛直竖,恨不能将被申无梦目光扫视过的肌肤都用刀子给剜下来。   这刻,他也总算恍然大悟,原来这大魔头竟然对弟弟慕遮抱着这等淫邪心思,所以才赖在断剑小筑不走。   他绝不能坐视弟弟遭这淫徒荼毒,不过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更是堪忧。苏未名再也顾不上面子,深吸一口气正待大声叫唤在藏剑阁附近巡夜的护院来解围,申无梦眼捷手快,疾!指点了他的哑穴。   「慕遮,你在怕什么?」捕捉到苏未名眸底升起的一抹惊惶,申无梦反而微笑起来,伸手抚上苏未名有些僵硬的面庞。指尖触摸到的温度令他满足地轻呼出一口长气。   终于,又可以真正抚摸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十年来,看着小家伙慢慢地褪尽少年的青稚气息,日益俊美出尘,他心底的渴望也在与日俱增。深宵春梦里,早已无数次与小家伙翻云覆雨,重温默林中的销魂滋味,甚至常被欲火烧醒,唯有苦笑两声,自与手掌缠 绵。   他也曾不止一次静下心来细想,连自己都觉得自个耐心之好不可思议,苦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将之归结为命中注定的缘分。否则以他的权势手段,想要什么美人都是易如反掌,却为何偏偏对这小家伙执迷至深……   「呵呵……」他笑着摇头,手掌沿苏未名的脸颊一路往下,爱抚起自己梦中已搂抱过千百回的身躯。   苏未名瞪着那只在自己胸前游移的手,睚眦欲裂。万幸的是,手掌移至他丹田处便停住了,不再往下探索。一股醇厚真气自申无梦掌心源源不断,送入苏未名体内,所经之处暖洋洋的,熨贴无比,苏未名胸腹间的滞塞感也为之大减。   申无梦好笑地提醒道:「幕遮,你别光顾着瞪我,快点导气归元。你的内伤再拖延下去,我也未必能帮上忙了。」   谁要你这大魔头来帮忙?!苏未名肚里暗骂,但对方输来的真气逐渐加强,他无法再分心胡思乱想,当下闭目凝神,引导内息运转。   待行完两个周天,他全身都如浸泡在温泉水里,惬意得根本不想睁开眼睛。   申无梦又断续输了些真气,自觉内息过处不再有阻塞,知道小家伙伤处瘀血已被疏通,再调养个两三天,应无大碍,于是缓缓抬离手掌,道:「现在好多了吧,幕遮?……」   苏未名眼帘仍阖着,鼻息微微,竟睡着了。   申无梦不禁哑然失笑,今晚本是决意要向小家伙将话挑明,没想到小家伙居然自顾自梦周公去了。他不忍心再把苏未名叫醒,无奈地摇了下头,替苏未名解开被封的穴道,又替他拔下绾发的青玉簪子,好睡得舒服些。回头剔暗了烛火,抓过被子,将自己和苏未名 都裹进被中。   意中人一丝不挂,就毫无防备地躺在他面前,若说申无梦毫不动心,绝对是自欺欺人。只不过想到小家伙还是带伤之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趁人之危下手,他硬是收拾起心猿意马,在苏未名平缓的呼吸声中闭起了双眼。   周身暖暖的,如沐春风。额头眉心时而传来阵轻痒,是枝头的梅花掉落了?……   苏未名伸手去拂,胳膊却被紧紧压住了动弹不得。男人的呼吸不断地喷到他脖子上,炽热异常。他骇然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坠铅,怎么也张不开,只觉男人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似乎要将他溺死其中。   「不!──」他挣扎地惊叫出声,睁眸,床头烛火昏黄,奄奄欲灭,窗纸已依稀透出些黎明前的青白色,原来又是噩梦一场。   申无梦被惊醒,打量着苏未名鬓角的汗水,蹙眉道:「慕遮,你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苏未名定下心神,才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被申无梦搂在臂弯里,不禁又吓出一身冷汗。稍转动了一下,并未觉察身体有何异样,总算惊魂初定,又不敢再出言不逊激怒对方,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申教主,天亮了,可否请你出去,容我起身?」   呵,小家伙这回学乖了,知道用「请」字而非「滚」,申无梦嘴角微翘,反而将苏未名抱得更紧,道:「叫我无梦。」   「申教主你!」   「叫无梦!」申无梦只当看不见苏未名气红的脸,多了几分命令的口气,突把腰身往苏未名身上压近。   硬物隔着衣物顶到大腿上,热度惊人,还在缓慢蹭动。苏未名面色一青继而发白──这禽兽!一醒来就发情!!!   如果可能,他只想将这淫徒大卸八块丢到藏剑阁外喂狗,可惜技不如人,只能忍气吞声地道:「无、无梦。」   申无梦苦等近二十年,终于听到这一句,纵然苏未名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喜不自胜,情动之下,撩起苏未名一缕乌发轻轻一吻,微笑道:「幕遮,你这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面对男人情深款款的目光,苏未名却一阵反胃,咬紧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恶心作呕的声音。   这时楼梯上脚步声渐起,伺候苏未名起居的两名仆妇端了洗漱用具上来。苏未名大惊,万一那两个仆妇发现什么不对劲进卧房来查看,见他与个男人并头而卧,叫他的脸往哪搁?他急道:「申……无、无梦,你快走吧。」   申无梦知他心思,倒也不再捉弄他,翻身下床,轻笑道:「记得好好理气调息,今晚我会再来给你输些真气。」耳听仆妇已到了走廊上,他挥袖推开扇雕花木窗,紫影轻摇间已越窗而出。   苏未名如释重负,下一刻又绷紧了心神。没听错的话,这淫徒今天晚上还要来找他。要他再赤裸裸地被这男人抱在怀里睡到大天亮,还不如给他一刀更来得痛快。   逃,是苏未名此刻最强烈的念头,但转念间就被自己否定。申无梦虎视眈眈觊觎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说什么也要等到弟弟慕遮出关,将申无梦的险恶用心告知慕遮,免得弟弟被那淫徒蒙骗得手。   不过在此之前,他该如何避开申无梦的纠缠?苏未名揉着眉心,头痛不已。   「苏公子,你一直愁眉不展的,是嫌妙奴伺候不周吗?还是这酒菜不好?」   女子周身柔若无骨,偎依在苏未名胸前,伸出涂了鲜红丹蔻的手指在苏未名眉头来回轻抚挑逗,一边吃吃娇笑道:「公子是不是有心事?告诉妙奴,让妙奴帮公子分忧可好?」。   「就算告诉你,又有什么用?」苏未名躺在竹榻上,自嘲地笑了笑,举起案上的酒杯,却已空了,便提过边上的酒壶自行斟酒。   酒水浑浊低劣,房内的家私布置也十分粗陋俗艳,只因这里是城内最下等的一处私窠子。平时只有引车卖浆的上门,座落的位置也在民巷旮旯内,毫不惹眼。   苏未名要的就是这份隐蔽。   自从昨天申无梦离去后,他左思右想,再待在断剑小筑里肯定躲不了申无梦,便向关总管等人推说自己要出去散散心,独自来到城中。   他一路打听,尽往鱼龙混杂的坊间走,最后找到这家私娼,心想任谁也猜不到他会藏在这等污浊的风尘地,便安心住了下来。   这妙奴已是徐娘半老,施了再多脂粉也遮不住她眼角额头的皱纹,虽然操的皮肉生涯,平日里与她往来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贩夫走卒,几曾见过苏未名这般风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又得苏未名赏了大锭银!,她直把苏未名当做了财神爷下凡,两天来使尽浑身解 数伺候苏未名。此刻见他要饮酒,她赶紧夺过酒壶,娇嗔道:「苏公子,这花雕凉了会伤胃,妙奴去给你暖一暖再喝。」   女人笑嘻嘻地下了竹榻,扭动着裹在半透红纱裙下的细腰丰臀,往外面的厨房走去。   苏未名先前已饮了好几杯,略有几分醉意,便半闭起眼皮养神。   朦胧间听到房门被推开,他也没抬眼,道:「我要歇息一阵,不用你伺候了,你把酒放下就行。」   酒壶被轻轻放落案几,来人倏忽一笑,那熟悉的醇朗音色令苏未名一下子酒意全消,震惊地几乎从榻上跳了起来。   榻前那人紫袍曳地,竟是申无梦。   「慕遮,你不要她,那就由我来伺候你吧。」申无梦还在笑,居高临下望着苏未名,眼里却毫无半点笑意,脸色更是阴沈得可怕。   苏未名骇然,压根没空去思索这大魔头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妙奴如今又是生是死。身体先于意识已从榻上弹起,双掌先后挥出两道无形剑气直袭申无梦胸腹要害,一边旋身飞纵,撞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两扇窗子,急急跃出。   屋外已是夜色阑珊。他脚尖沾地,丝毫不敢停留,又提气掠上了屋顶。   越过几间民舍后,一股大力猛地撞上了他的后脑勺。苏未名眼前骤黑,整个人顿时瘫软往后跌倒,正落进申无梦双臂之间。   意识被黑暗彻底夺走前,他依稀听到申无梦道:「慕遮,你可真会惹我生气……」 第六章   苏未名清醒时,借着灯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藏剑阁睡榻上的素缎被褥。他后脑仍在隐约作痛,下意识想抬手去摸,转瞬就发觉自己双手竟被牢牢反绑在背后,趴卧着,嘴里还塞着团枕巾。   「唔唔……」他愤怒地一挣手腕,想绷断束缚,却惊觉内息运行到几处经络要穴处便受阻,根本催动不了真气。   身体倏然被翻转,对上申无梦悬在他头顶上方的绝美面容。男人面无表情,可在苏未名瞧来,惊心动魄。   「你不用白费力气,我已经封住你的内力,事后自然会帮你解开。」   申无梦边说边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替苏未名解着衣物。因为怒意,他的声音也比往日放得更为轻缓温柔,更令苏未名毛骨悚然。「你想躲开我也就算了,居然去跟下贱肮脏的娼妓厮混。呵,幕遮,你是不是嫌没人疼你,饥不择食,连那种女人也来者不拒?」   一想到适才那个浓妆艳抹的娼妓,他就止不住怒火狂烧。   这些年来,他一直视小家伙如珍似宝,有时偶尔看到苏幕遮的鞋子上沾了点尘土,他都觉得会弄脏了心目中不染纤尘的小家伙,谁知小家伙竟如此不知自重,非但跑去眠花宿柳,而且还找了个最低贱老丑的。   他当时直想把那娼妓化骨扬灰,总算狂怒之际还留了丝理智,不愿脏自己的手,只点了那娼妓的昏睡穴。   如果小家伙是想藉此激怒他,那绝对做到了。申无梦怒极而笑,甩开手里刚解开的天青色缎衫,去剥苏未名的贴身衣裳。衣服褪到手腕处时被捆手的腰带挡住了脱不下来,他干脆三两下将衣物撕了个粉碎。   苏未名被男人的表情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动弹,直到下身凉气上袭,最后那点蔽体的衣裳也给申无梦扯落,他才如梦初醒,呜呜低吼着奋力一挺身,用力过猛,竟从榻上滚落在地。   他起身拔腿就跑,才跨出半步,左脚踝传来阵剧痛,已被申无梦抓住,又拖回床榻上。   「幕遮,你想走哪里去呢?难道想叫断剑小筑的弟子们都来看你光着身子的模样?」申无梦笑得很温和,放开手,苏未名脚踝上已多出五道青紫指印。他正在气头上,视而不见,取过一幅衣服碎片,将苏未名的左脚绑在床脚一侧的木柱上,用力打了个死结。   苏未名这刻终是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愤恨顿时被更强烈的恐惧和绝望盖过。他紧盯着申无梦,明知渺茫,仍试图用目光阻止男人即将施加给他的侵犯,身体却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当年那难以启齿的遭遇时隔多年,始终如最尖锐的毒刺深埋在他脑海里,不时化身梦魇折磨着他。行走江湖,也曾结识过几个对他有意的侠女。但每每忆起默林中的经历,他便莫名地没了底气,对那些女子敬而远之。   一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男人,娶妻生子,只不过徒令妻儿日后蒙羞罢了,他又何苦害了好人家的姑娘。   只有在那些妖娆风骚的青楼女子跟前,苏未名才能暂且忘却心结,靠女人的体香和脂粉味麻痹自己,找回几分男性的尊严。然而眼下,他十年来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自信到了申无梦面前,就像层脆弱无比的薄纸,轻易便被男人捅破。   「唔嗯……」他拼命摇头,眼里不自知地已流露出哀求。   申无梦突然转身,走出了卧房。   这大魔头莫非是天良发现,肯放过他了?苏未名惊喜之余忐忑不安,但喜悦之情仅维持得片刻,就被去而复返的申无梦击得粉碎。   男人端进来一盆清水,一块巾子,将巾子打湿后,就往苏未名身上擦拭起来。   水是冷的,申无梦的手劲也极重,毫不温柔,简直像要把苏未名的皮都擦下一层。明知苏未名被堵住了嘴无法回答他,他仍森然质问道:「那个贱女人都碰过你什么地方,嗯?这里是么?」   他指的,是苏未名脖子和锁骨处数个暗红未褪的吻痕。使劲擦了几下,红印反而更深了。申无梦抛下巾子,俯身吻上苏未名的脖子。   「……嗯嗯……呜……」苏未名睁大了双眼,用力扭动着身体想甩开申无梦,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了。   在那几处吻痕上反复吻咬留下了自己的牙印后,申无梦才从苏未名肩窝处抬起头,淡淡地道:「今后我如果再看到你身上有别人的痕迹,我一定把你那些地方的皮给剥下来。」   苏未名背脊发凉,直冒寒气,当申无梦的右手滑至他胯下时,他全身一僵,随即隔着嘴里的枕巾发出声痛苦呜咽。   这个疯子,竟用指甲狠狠掐上他的男根!   申无梦执意要给小家伙一点教训,所以只当没听见苏未名沈闷的惨叫声,继续捏紧了手里可怜萎靡的器官,见苏未名痛到俊脸扭曲,他终于松手,寒声道:「你要是再敢去找女人,我就阉了你。」   苏未名尚未从痛楚中恢复,听到这大魔头霸道的警告,陡然间再也遏制不住满腹怨气──他这辈子究竟撞了什么邪,遭生父嫌弃不算,还一再被这些无耻的淫徒污辱作践?   他恨上心头,哪还管得了许多,猛地抬起唯一尚可自由活动的右脚直踹申无梦心口。下一瞬,脚掌已落入申无梦手中。   男人轻哼了声,微一抖手,伴着声细微轻响,苏未名脚腕奇痛钻心,冷汗即刻从额头淌了下来。   申无梦缓缓放下苏未名的脚,转而伸手轻拭着青年鬓角的汗珠,笑了笑:「幕遮,今晚我本来还想对你温柔些,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手指沿着苏未名轻颤的脸庞放肆而下,经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起了寒粒,向他无声诉说着苏未名的反感与抗拒,也令申无梦怒火更炽。小家伙连那种下等娼妓也能消受,却不愿接受他的碰触么?   被心爱之人无视,绝非他所能容忍。他不再迟疑,就在苏未名惊恐的注视下宽衣解带。   男人两腿之间的凶器,已经高高耸起,青筋毕露狰狞怒立,还微微弹跳着,似乎在宣告自己的不耐烦。   苏未名几乎有了咬舌自尽的冲动,再次激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申无梦翻了个身,脸朝下压进了被褥里。   「我可不想看到你痛得死去活来的。」申无梦存了心要让苏未名吃些苦头,好彻底征服这小家伙,也不做前戏,径自覆上苏未名腰背,将热铁般的男根抵在紧缩的后庭入口处磨蹭了几下,挺身直入──   「呜唔!!!」撕裂的剧痛就如潮水,迅猛席卷了苏未名。被缚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到发白。想要放声呐喊,可声音全被枕巾堵在了喉咙里,只泄出类似小兽负伤的一丝微弱悲鸣。   「啊……」申无梦也在低喘。再度春风自是令他周身血脉贲张,兴奋不已,不过小家伙实在太紧涩了,他只插入了小半,就已被夹得生疼。他在身下人绷挺的窄臀上拍打了两记。「放松点,不然更有你痛的。」   他不知道苏未名到底有没有听清楚他的劝告,只觉苏未名流着冷汗的身体反而变得更加僵硬了,白皙的背部痉挛抽紧,颈后的青筋血管都浮现出来。   一点怜意油然而生,但此刻箭已上弦,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申无梦掰开身下人两半臀瓣,艰难地从那紧锁着他的肉穴里抽出寸许后,继而重重推送,齐根没入。   苏未名浑身一抖,这次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原本绷得像张弓的身体却似断了弦般软软瘫倒。   被滚烫嫩肉完全包容的申无梦甚至来不及给苏未名稍作适应的空暇,就已忍不住欲火,搂住苏未名颤栗的腰身大力抽动起来。   肉体撞击厮磨间,一缕极淡的血腥气,随着申无梦的剧烈进出逐渐飘开。被褥上,慢慢晕开几点猩红。   「幕遮、幕遮……」怀里的身躯早已不再似十年前青稚单薄,每一条肌理都散发着青年人的成熟矫健,美得令人心荡神摇。潮热紧致的体内更一如申无梦记忆中美妙,缠绕紧绞着他,将他逼至疯狂,引诱着他一再深入,想要掠夺更多。   他用膝盖将苏未名双腿分得更开,疯狂地摇动腰杆,在那片只属于他的禁地里恣意驰骋,喃喃笑:「我真该早点让你明白的,幕遮,你知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你多少年了?幕遮……」   男人痴迷的嗓音在耳边不断嗡嗡地响,可苏未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整个身心全被难以形容的疼痛与屈辱涨满了。这一刻,所有强作的坚强和骄傲尽被男人无情摧毁,突然就和默林中的不堪回忆重叠起来。他被打回了原形,仍然是那个无依无助的少年,在男人魔 掌里挣扎哀鸣呻吟,却无处可逃……   已经多年未曾流淌的眼泪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申无梦欲火高涨,丝毫未留意身下人的异样,一轮律动后他倏地猛力一顶,深深进驻,趴在苏未名汗水淋漓的背上闭目轻喘,任欲望倾巢释放。   浓烈的情欲味道旋即在室内每一个角落缓慢弥漫开来。   半晌,申无梦方自飘飘欲仙的极乐之巅找回了神智,喘息着低笑,撩开苏未名散乱的发丝,在苏未名汗湿的耳根后印下几个深吻,见苏未名毫无动静,他心头微慌,忙扳转苏未名的脸。   入手湿湿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苏未名双眼睁得很大,血丝隐现,直视着前方,目光却涣散空洞得找不到焦距。   「幕遮?……」申无梦一凛,赶紧掏出苏未名嘴里的枕巾,发现枕巾上竟染了殷红血丝,他残留的最后那点欲火顿时像被淋上桶凉水,彻底熄灭。   看这情形,小家伙是气怒攻心以致呕血。申无梦又惊又悔,小心翼翼地退出苏未名的身体,替苏未名解开了手脚束缚,又拍开被封的经穴,拿棉被将遍体冷汗的苏未名裹个严实,抱进怀里,轻拍着苏未名面颊,不停地轻唤道:「幕遮,都结束了,你醒醒,幕遮… …」   他喊了好几遍后,苏未名呆滞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望着申无梦,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蓦地咳出一大口血,溅得棉被锦帐和申无梦脸上都是血迹。   「……出……去……」这是苏未名用尽全力才挤出的两个字,说完他就阖上了眼,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人。   申无梦本来还想对小家伙倾诉多年相思之苦,张了张嘴又闭起。此时此刻,无论他如何剖明心迹,小家伙肯定听不进去,要是知道了他就是当年默林中的那个人,只怕小家伙更会当场气得晕死过去。他默默地抹干净脸上的血迹,披衣下床,端了水盆出房,换了盆 热水又返回,一语不发地替苏未名擦拭起身体。   苏未名身心俱伤,实在无力推拒对方,也就任由申无梦为他擦身。但当男人将手指缓缓挤入他裂伤的后庭时,他还是颤抖了一下,双目闭得更紧,满脸的屈辱之色越发浓了。   「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的。」申无梦唯有在心底苦笑,掏净自己留下的阳精,清洗,上药,给苏未名推宫过血,又换掉了沾了血污的被褥寝具。等忙碌完,床头蜡烛已经燃去了大半,仅剩寸许红烛尚在微弱跳动。   苏未名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暖意,面庞却依旧不见半分血色,再次嘶声道:「出去。」   「幕遮……」   「出去。」   苏未名只重复着这两字,片刻后,只闻申无梦一声轻叹,房门被轻轻开启又合拢。   他又等了许久,确定男人已远离才睁眼。烛焰已灭,几缕冷淡月华自窗棂缝隙里照进幽暗房内,更添凄清。苏未名就在夜色里木然瞪着眼睛,直至天明。   藏剑阁外,跟每个清晨一样,隐约传来小筑子弟晨练的呐喊声。   苏未名想到两个仆妇一会将上来洒扫收拾卧房,他强打起精神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去衣箱里取了干净衣物,坐回床头。   就这么简单的一来回,后庭伤口又开始刺痛。他咬紧牙,正缓慢穿着衣裳,房门一响,申无梦竟又折回。   他此刻乔装回了九叔的模样,还拎来一瓦罐热气腾腾的薄粥,视而不见苏未名惊愕后想要杀人的仇恨眼神,自顾自盛了一碗粥,边吹凉边道:「我跟崔大夫说你有些不适,让他熬了点补气的药粥。幕遮,你下身有伤,暂且只能委屈你喝几天粥水了。还有,我之前 交代过你那两个仆妇,这两天不用服侍你,由我来照顾你。你只管卧床休养,不必担心会有闲人来惊扰。」   「……你究竟还想怎么样?」苏未名已经出离愤怒。以为这淫魔昨夜既然已得逞,应当不会再留在断剑小筑等着他伤好后来砍人,谁知申无梦竟还来纠缠不休。   申无梦不答,继续吹着热粥,直等粥碗不再烫手,才放下碗,平静地凝视苏未名。「幕遮,我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年,你认为我要的就只是一夜风流?告诉你,我是不会放手的。」   「你!」一口腥甜直往喉头涌,意识到自己再不克制住怒火,又要吐出血来,苏未名用力抿紧嘴,深呼吸。他还不想被这淫魔活活气死!   满心愤懑间又忽然掠过几分庆幸──幸亏弟弟正在闭关,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否则昨夜遭蹂躏的人就是弟弟幕遮了。高洁无垢如幕遮,又是小筑一门之主,怎能遭受这等奇耻大辱!至于他,反正是苏家多余的人,好坏都不会辱没家门。   说到底,他又不是第一次。   他自嘲地牵了下嘴角,刹那间已打定主意,对付这淫魔,既然无法力敌就只能智取。在伤势痊愈之前,他还得与申无梦周旋,决不能让对方发现他只是个冒牌货,转而又对弟弟幕遮下手。   等他养好了伤,再设法找个机会杀了这淫魔。   见苏未名面色阴晴不定,申无梦倒也不想一下子逼得太紧,将粥碗端到床头小案几上,笑了笑道:「吃吧。」   苏未名慢慢穿好衣物,刚吃了两口粥,楼梯上响起两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小筑的总管关山雨和师弟束山雷今早不见门主前往碎剑堂,又听崔大夫说起门主身体违和,便结伴前来探视。   师兄弟两人进了屋,见苏未名披头散发的,果然气色极差,都十分担心。关山雨道:「门主可是前两天外出时与人交过手受了伤?可要我叫崔大夫来藏剑阁?」   「用不着!」苏未名一口回绝。后庭撕裂的伤处一直在肿痛,可这种难以启齿的伤,哪能给人看。怕那师兄弟两人再待下去会看出端倪,他淡然摇头道:「我只是有点累,不碍事,只想休息几天,你们不必紧张。」   听到申无梦在旁突然干咳一声,他会意,暗自磨了下牙,对关束两人道:「这两天你们也不用再来探望,有九叔照顾我就行了。」   关束两人也不便硬逼着门主就医,当下告辞下楼。   两人刚走到中庭,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迎面而来,正是关束两人的师兄葛山风,他前些日子离了小筑,护送关山雨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徒弟莫醉秋前往黄山拜祭双亲遗骨。   按行程推算,葛山风不该这么快就回来了。再看男子浓眉深锁,关山雨心里顿时打了个咯!,忙迎上前道:「葛师兄,你怎么已经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葛山风重重叹了口气:「我和醉秋走到半路,遇上了师祭神和他的帮手,醉秋被他们劫走了。我快马加鞭赶回来,正要找门主禀报此事。」   「什么?」关山雨清俊的面容不禁失色,颤声道:「那魔头前阵子来过小筑找门主比试,还受了点伤,他怎么没回祭神峰去,还劫走了醉秋?」想到莫醉秋当初为了给他治病,盗走了师祭神的寿礼千年血灵芝,那魔头多半怀恨在心,始终不肯放过醉秋,关山雨方 寸大乱,道:「我这就去找门主。」   他转身,却被束山雷拦住。「关师兄你先别冲动。我看门主确实精神不济,何况门主又发了话不想咱们再去打扰他休息,你就等门主病好了再去吧。唉,不过关师兄,不是我泼你冷水,就算门主知道了这事,也未必会为了醉秋再挑上祭神峰。毕竟醉秋已经被逐出 师门,不再是断剑小筑的子弟了。」   关山雨呆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葛山风听说门主身体不适,也就不再往藏剑阁去,见关山雨失魂落魄,他安慰道:「我瞧师祭神也不像是要加害醉秋,关师弟你就别多想了,还是等过两天禀明门主再做打算。」   关山雨向来视莫醉秋如亲生骨肉,得知醉秋被擒,哪能静得下心来?黯然长叹,长空明净,浮云旭日下,小筑内到处都是一派盎然春色,他却看不清醉秋的生机。   他无声苦笑着低头,葛束两人正关切地望着他,他不想让师兄弟担心,只得强作镇定点了点头。   和前几餐同样的一碗药粥,端到了苏未名面前。   苏未名皱眉。   「今天就还是喝点粥吧,等明天,你那里也差不多能消肿愈合了,我再让厨房给你做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申无梦眼带笑意,像哄孩子一样地劝苏未名吃粥。   虽然从昨天到现在,苏未名始终沉着脸对他不理不睬,申无梦却毫不动气,反而有点窃喜──起初他还怕小家伙含恨不肯吃他端来的粥,不愿他帮忙换药输气,更准备好了承受小家伙的怒骂指责,结果却是多虑了。   小家伙远比他想象中平静得多,也让他笃信假以时日,必定能慢慢消除小家伙心头所有的怨气。   苏未名冷然横了申无梦一眼。他知道这淫魔在高兴什么,心里也在冷笑。他又不是柔弱女子,被人玷污了还能痛哭流涕寻死觅活地博同情,身为男子摊上这种事,伤痛过后能做的,无非是手刃这禽兽,用对方的血来洗刷耻辱。   他接过碗,慢慢喝着。忽闻阁外锺声急促大响,苏未名一惊,放下了粥碗──那是强敌来犯的警锺。   申无梦扬眉,推门走到廊上,遥遥望见前方草地上被断剑小筑弟子和护院们围住的灰衣灰发男子,不禁瞳孔微缩。   「这姓师的魔头,怎么又来了?!」随后跟来的苏未名亦微微变了脸色。   「师祭神,你擅闯我断剑小筑,究竟意欲何为?」葛山风怒容满面,厉声质问眼前神情倨傲的灰发男子,手底已拔剑出鞘。   关山雨牵挂着莫醉秋的安危,更是着急地道:「醉秋呢?你把他怎么了?」   师祭神终于将悠远淡漠的目光落到关山雨脸上,唇角略一牵,勾出个冰冷的讥笑:「断剑小筑的人,果然都和你们门主苏幕遮那伪君子同一个德行。你们斩断了莫醉秋四根手指,现在还惺惺作态地关心起他来,不嫌好笑么?不过他今后都由天一教庇护,不容你们 再肆意欺凌。」   关山雨震惊过头,半晌才回过神,追问道:「你说什么?醉秋的手指几时断了?」   师祭神认定了关山雨是在装腔作势,不屑再与此人浪费口舌,冷冷道:「莫本座今日来,只为找断莫醉秋手指之人。交出他,本座立刻就走。」   葛山风再也受不了这魔头目中无人的狂妄口气,怒道:「断剑小筑可不是茶肆酒楼,任由阁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腾身一跃,人在半空已振腕挽起片剑花,虚虚实实,将师祭神笼罩其中。   「师兄!」关山雨刚想叫葛山风别贸然出手,就听葛山风一声闷哼,从剑影中踉跄跌了出来,长剑驻地才稳住身形,想开口,嘴角顿时溢出了血丝。   「你们不是本座的对手,最好别再自取灭亡。」师祭神轻掸衣袖,笑得优雅无情。   「你──」葛山风怒极,须眉俱张,却又连喷两口鲜血,人也摇摇欲坠,幸亏站在他身边的几个徒弟机灵,及时扶住了他。   包围师祭神的诸人里有个脸型瘦长的青年,先前一直紧闭着嘴,搭在剑柄上的手也在不住轻抖,此刻咬了咬牙,毅然越众而出,大声道:「是我邹凌志斩断了莫醉秋的手指,与其它人无关。」   师祭神冷笑一声,朝他侧目斜睨,忽然一展灰袖,一股劲风直撞那青年胸口,邹凌志哼也没哼便被击飞,跌落到丈许开外,连连呕血,怎么也爬不起身。   「邹师弟!」几个同门都担心地叫了起来,却忌惮着师祭神,无人敢过去搀扶。   师祭神缓步朝邹凌志走去,眼角余光瞥见关山雨魂不守舍,暗忖现在正是替自家小师兄衣胜寒铲除情敌的好机会,他脚下一错已翩然掠向关山雨,挥掌拍出。   关山雨的大弟子何放欢面色剧变,大吼道:「师父小心!」用力将关山雨推到一边。   奇劲无比的掌风擦着关山雨的肩膀呼啸卷过,扫中后方一座假山石,顿时石屑四溅,众人纷纷闪避。关山雨被掌风波及的右臂犹自发麻,师祭神第二掌已接踵而至。 第七章   「住手!」一声清叱及时横空响起。一团淡若月华的白光裹着个青影飞掠至师祭神身前──   「啪」!掌风过处,千百片白色碎纸如凋零的落英飘摇四散,落在了众人的头发衣服上。   苏未名凌空一个折身轻飘飘跃落,姿势飘逸优美之极,但落地的刹那,下身那耻人部位一阵牵痛,他下意识地蹙起眉头,俊脸发了白,胸口更是气血翻涌。   手中纸剑被掌风震得只剩下个剑柄,然而师祭神那雄浑一掌也被剑气劈散了。   「苏门主,你总算出手了。」师祭神挥袖拂开飘过眼前的几点纸屑,打量着苏未名,淡然笑:「你上次中了本座一掌,怎么拖到今日还未痊愈?」   苏未名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要不是周围有众多双眼睛望着,他几乎就想扭头狠狠瞪跟在他身后的申无梦几眼,脸色却已变得更为难看。   申无梦在心里大摇其头,这倔脾气的小家伙,不顾他的劝阻非要下藏剑阁,也不管身上还带着伤就出手,叫他气恼又心疼。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得速战速决逐走师祭神,不能再让小家伙带伤迎战。   瞬息间他心意已决,快如魅影袭向师祭神,一边沙哑着嗓子吐出一字:「滚!」   电光火石的间隙,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快到周围人完全看不清,只听到师祭神陡地发出声轻哼。漫天掌风幻影顿时消失,师祭神灰发狂飞,急退两步。在他后方的几个护院清楚地看到,师祭神背心衣服上赫然印着个淡紫色的掌印。   「紫罗飞烟掌……你究竟是谁?」师祭神目光凌厉,紧盯住申无梦,每说一字,就溢出些血丝。   回答他的,仅是申无梦朝着大门方向的一指。   师祭神自知不是这神秘老仆的对手,低咳两声,蓦然掠至那仍在咳血的邹凌志身边,抓起人腾身一跃飞上了树顶,在几株大树枝头接连几个起落,已如灰鹤杳杳,仅留余音不绝:「师某日后定当再来拜会高人。」   见这大魔头终于走了,小筑弟子无不松了口气。   只有关山雨的脸仍惨白一片,怔怔地望向葛山风和束山雷。「醉秋的手指……真的被斩断了么?为什么你们之前都不告诉我?」   被掳之人正是束山雷的徒弟。束山雷心知无法再隐瞒,苦笑着点头,叹道:「关师兄,是醉秋再三求我们别让你知道的。唉,他就是怕你会为他难过。」   关山雨惨然一笑,没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的双腿往自己的居处落照园走去。束山雷连叫他几声,他都充耳不闻,更不回头,反而颤抖着加快了脚步。   何放欢眼见师父不对劲,忙追着去了。   束山雷担心自己徒弟,向苏未名焦急地一拱手,道:「门主,我这就带人去追师祭神,总不能任由他宰割我小筑门人。」   苏未名刚想说即便能追上,就凭束山雷的身手哪能救下人,旋即醒起自己如今正在冒充弟弟幕遮,身为门主,怎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微一踌躇,猛听藏剑阁的方向传来一声长啸。清亮绵长,直抵云霄。   幕遮出关了!苏未名惊喜地回头,凝眸──   一人青衫临风飘飞,行云流水般快步行来,正是苏幕遮。俊逸的脸庞上隐约有珠玉光彩流转,显然内力修为又精进了一层。   诸人骤然见到两个门主,全都大吃一惊,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众人的惊愕均在苏幕遮意料之中。他就是不想哥哥一味躲避,生活在他的阴影里,才藉由闭关的契机要哥哥代他现身人前。适才出了密室,望见苏未名正和不少子弟在一起,他故意快步赶来,好叫哥哥无法再退缩。   那是他的手足至亲,理当光明正大地和他并肩而立。   他朝苏未名笑了笑,唤了声哥哥,随后对满脸迷惘的葛束两人道:「他就是我的孪生兄长苏未名,你们想不起来了?」   葛束两人经他提醒,倒是慢慢回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又惊又喜。「原来是大公子。可是老门主生前不是说大公子出生后没几天就夭折了吗?怎么……」   「爹那时是犯了糊涂才说的气话。哥哥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只是自幼就被爹送到别处寄养,如今总算回来了。」苏幕遮微露苦笑,心下对老父当年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但父亲已逝,他身为人子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这时他发现葛山风衣襟嘴边都是血迹,一凛,忙追问出了什么事。听说师祭神刚来过,还掳走了一名弟子,他对忧心忡忡的束山雷颔首道:「我这就去救人。」   束山雷心中大定,当即扶着葛山风去找崔大夫治伤。余人也都三三两两地陆续散了。   「……等等……」   苏幕遮刚转身,背后一声轻呼,掺杂着太多震骇和错愕,阻止了他跨到一半的脚步。   申无梦定力再好,也被这惊人意外打乱,早忘了继续装驼背,面具上每丝皱纹都在轻微抽搐。他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苏未名,又看了看苏幕遮,自己也糊涂了。「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换的人?」   苏幕遮怔了怔,忽听兄长厉声道:「幕遮,这姓申的对你不怀好意,你别再理睬他,赶紧赶他走!」   「哥?九叔他怎么了?」苏幕遮愕然。   「什么狗屁九叔,根本就是个无耻之徒!」   苏未名本非如此粗鲁之人,可听到弟弟还亲热地叫那淫魔为九叔,怎不叫他气急败坏。况且还有几个护院在附近尚未走远,听到动静都在朝这边张望,他更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被申无梦淫辱之事告知弟弟,一口怨气憋在胸口,面红耳赤,忍不住破口大骂起 来:「快把这混蛋赶走!幕遮,你听到没有?」   苏幕遮不明原委,温言劝道:「哥,我知道你对九叔有些成见,可九叔他刚才还帮小筑赶走了师祭神,他不会对小筑不利的。」心底却在叹气,哥哥真是气糊涂了,申无梦身手奇高,纵然他想赶,也赶不走啊。   苏未名气结。「幕遮,你不相信我,反而愿意相信这姓申的?好!好!既然我这哥哥在你眼里还不如个外人,那我走就是!」愤然抛下纸剑,旋身就走。   「哥哥!」苏幕遮急忙追了上去。   苏未名气愤难言,充耳不闻苏幕遮的呼唤,展开轻功走得飞快,一下就转过了中庭。   苏幕遮堪堪追到小筑的马厩边,就见兄长骑了马连连扬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他无奈地摇头,又急于赶去搭救被掳的门人,便对掠到身边的申无梦道:「救人要紧,我去拦截师祭神,就劳烦申教主替我把家兄找回来。」也不待申无梦答话,一拱手,匆匆出 了小筑。   「……」申无梦怔立无语。到此地步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那晚强抱的,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苏幕遮。   这个弥天大错,却该如何弥补……他苦笑。   苏未名满腔郁愤无处发泄,便将坐骑当成了出气筒往死里鞭打。骏马吃痛嘶鸣,撒开了四蹄没命飞奔。幸亏断剑小筑地处城外,周围多是田舍,骏马并未冲撞到路人。   驰出数十里后,稀稀落落的田野村舍已不复得见,官道也到了尽头,地势渐转崎岖进入丘陵山区。天边色彩浓重的火烧云罩在山头上,红得令人心悸,更让苏未名心烦意乱,力抽马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只想远离人寰。   一路风驰电掣又行了多时,暗红的日头慢慢坠入山坳。暮色蔼蔼,将四下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逐渐收进了黑暗中。   马匹狂奔许久疲态毕露,鼻孔里直喷粗气,步子也放缓了。苏未名却不给它休息,又狠狠抽了几鞭子上去。那骏马终被激怒,发疯似地一个猛跳,苏未名猝不及防,竟被抛下了马背。   他爬起身,马儿已经独自沿山路奔远,听到他召唤也不返回,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   这畜生,也舍他而去。苏未名颓然往旁边一方岩石上一坐,环顾四周空山寂寂,唯有夜风和几声鸮啼伴随着他。头顶一钩残月清清冷冷地拂照上来,在他身前拖出个孤单的影子。   「呵……」沉默良久后,苏未名扶着额头,笑得苦涩。   连自家亲弟弟都袒护外人不肯信任他,他这个兄长当的可真是失败。不过气归气,现在头脑被冷风一吹冷静下来,他不禁有些懊悔。无论如何,幕遮都是他至亲之人,又向来待他至诚,他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任申无梦对毫无戒备的幕遮下手?   他长舒一口闷气,起身往回走。转过个小山坡,前方一抹紫影宛如电光飞快掠近,落在苏未名身前。   是申无梦,他已卸去了伪装,在迷离月色下表情复杂地看着苏未名。   这无耻淫魔还追来干什么!苏未名怒不可遏,扬起手中的马鞭就朝申无梦抽去。   申无梦居然没还手,只微一扭头又缓慢转回,左颊已被鞭梢扫过裂了道细细的伤口。一线殷红血丝淌过他莹白如玉的肌肤,竟透出几分苏未名也不愿承认的凄厉妖异之美。   「我从来没让任何人伤到我。」申无梦抹去脸上血迹,轻叹道:「不过你是例外。不管怎么说,是我认错了人,受你一鞭也应该。」   苏未名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轻描淡写的认错了人,就可以将强加给他的耻辱一笔勾销了?他愤而再度挥鞭,这次却被申无梦伸出两指,轻巧地夹住了鞭子。   男人轻轻一抖,皮鞭顷刻寸断。苏未名亦被鞭子上传来的大力震得手臂连同半身都发了麻,后退半步才站稳。   「你不是我的对手,别逼我动手伤了你。」光看苏未名气恨交加恨不得将他啖肉寝皮的样子,申无梦也明白苏未名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颇为头疼地蹙起双眉。   他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类,更非正人君子。如果对方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他将之立毙掌下也不会有太多迟疑,但面对和苏幕遮酷似无二又与他春风一度的苏未名,申无梦是真的犯了难。他略一沈吟,才目注苏未名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事已至此,我说什 么也是多余。苏未名,今后我可以帮你做三桩事情,就当是我欠你的。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别把那晚的事告诉幕遮,我不想他恨我。」   苏未名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怒极反笑:「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真响,三件事就想收买我?呵,那好,我要你从此都滚得远远的,不再纠缠我弟弟,你做得到么?」   申无梦淡然摇头,廿载情丝,怎么可能凭苏未名一言轻易斩断。   他不想再在此事上与苏未名争执,见夜色已深,道:「慕遮让我来找你回去的,走罢。」转身走在了前面。   望着前方男人高挑的背影,苏未名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决然,猛振袖,挟金青黑三道剑芒凌空飞扑而起。这三剑,他几乎倾尽全力,劲风撕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尖锐啸声,直袭申无梦后脑与背心。   拼着一死,他也要除掉这淫魔,不让申无梦再去祸害弟弟慕遮。   杀气骤然袭来,申无梦无暇细想,已本能地旋身,还击──   「!!」的一声闷响,如击败革。剑光顿敛,一幅紫色衣袖被剑气搅成无数细小碎片胡乱飞散。苏未名三剑齐折,胸口亦被申无梦雄浑掌力扫中,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   申无梦一掌拍出,就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急忙跃起想去接被他震飞的苏未名。不料苏未名坠落处竟是山壁边缘,人直直地往下掉落。   「噗通」,落水声在夜间空山里十分清晰。   申无梦落在峭壁边,低头一望,谷底河面不宽,水流却极为湍急。苏未名的衣裳头发只在水中冒了一下,便被急流卷着冲向下游,转眼已在十余丈外。   他长叹,纵身跃落,蜻蜓点水般在河面踏波而行,几下腾跃已掠至苏未名身旁,将人提出了水面,跃回河岸边。   月华里,苏未名已然晕死,双目紧闭,面如白纸,鲜血兀自从口鼻中缓慢渗出。   申无梦的心跳陡地因恐惧停顿了一拍,按上苏未名左侧胸口,觉察到心脏还在微弱跳动,他紧绷的神情终于有所松懈。   苏未名若真的死在他手里,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被苏幕遮原谅接纳。不过要是就这样抱着奄奄一息的苏未名回小筑,肯定也逃不掉苏幕遮的埋怨。还是设法先把苏未名的伤治好了,再带人回去罢。   申无梦瞬间主意已定,抱起苏未名,轻点了他胸口几处要穴护住心脉,略一观望,沿河岸顺流而行。   走了顿饭工夫,河谷崎岖的地势变得平坦起来,河滩边青草丰盛,还有片桃林。   就是这里了。申无梦将人放落草地,随手几劈,斫了株桃树生起个大火堆,替苏未名抹净口鼻血迹,又将苏未名身上湿透的衣物鞋袜全都脱了下来,架上火堆烤着。   苏未名胸口清清楚楚现出个掌印,已呈接近黑色的暗紫。寒凉夜风吹上他赤裸的身躯,顿时激起一层寒粒。虽在晕厥之中,苏未名也无意识地微微战抖起来。   申无梦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再与苏未名亲近,终究敌不过心中隐约腾起的那丝怜意,将苏未名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坐到火堆边烤火取暖。   枝条不时劈啪轻响,爆出几点火星子。苏未名的脸庞在火光里依旧惨白得骇人,嘴角慢慢地又开始溢血。   申无梦暗叹一声,更自责自己出手太没轻重,见苏未名仍冷得簌簌发抖,他也就撇开了顾忌,解开衣襟把那个冷冰冰的身体裹进衣服里,贴紧了自己的胸膛。双掌亦抵住苏未名背后大穴,闭目,断续送入些真气,也不敢输入太多,以免苏未名重伤之下经不住他的 浑厚内息。   紫雾淡淡,逐渐飘起,笼罩住两人,又随风渐散。苏未名胸前的紫色掌印亦在变淡。   发现苏未名不再气若游丝,心跳也不似最初那样虚弱紊乱,当无性命之忧,申无梦撤回手,缓慢睁开双眼。   怀里的人面唇苍白,衬着嘴边暗红半干的血丝,湿漉漉的漆黑长发,完全没了清醒时的骄傲神气,显得分外脆弱。脖子和锁骨上,还残留着申无梦那晚留下的吻痕牙印……   申无梦霎时竟怔住。风过,头顶落花缤纷,轻旋着飞过他眼前。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默林中欢爱过后昏厥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撩开苏未名额角沾着的几缕发丝,在额头落下个轻吻。   苏未名身上阵冷阵热,额头却因受凉发烧异常地烫。申无梦一惊,顿时从昔日追忆里清醒过来,暗骂自己怎么又把苏未名当成了幕遮看待。   他转头,审视起自己的右臂──数十道细小的伤口犹在渗血。适才苏未名的全力一击虽被他化解,手臂仍是负了伤。他也不理会这些轻伤,望着眼前跳跃的火焰怔忡出神。可没多久,目光如被股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蛊惑牵引着,不由自主又落到了苏未名的脸上。   这也实在怪不了他,这苏家兄弟两人音容笑貌完全不分彼此,他即便想装作无动于衷也难。他在心底为自己的迷惘失措找着借口,手指却已抚上苏未名唇边,抹去那些刺目血迹,又用手指将苏未名的湿发一缕缕梳开,好快些烘干。   苏未名悠悠醒来的第一感觉便是四肢百骸都如散架般剧痛,他挣扎着抬起眼皮,正对上申无梦垂注的目光。   男人的眼神和表情出奇地温柔,令苏未名刹那失神,但很快他就想起了晕迷前的情形,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申无梦怀里,与对方赤裸的上身贴得紧紧的,他急怒之下,险些又气昏过去。   他已经身受重伤,这淫魔居然还趁机来轻薄他!   「滚……咳咳……」怒吼的结果便是喷出一大口血。他喘息着想起身,却被男人双臂紧锁动弹不得,只能向对方怒目而视。   申无梦侧首避过,无奈地叹气,反而把苏未名微颤的身躯搂得更紧了些,道:「我只是帮你取暖而已,你用不着担心。我喜欢的人是慕遮,不会再来碰你的。」   苏未名根本就不相信这淫魔的承诺,只管边咳血边剧烈挣扎起来。就算冻死,也好过再被这魔头沾身。   「别这样,未名……」申无梦皱眉,气息难得地有一丝乱。   苏未名越发用力扭动,猛听申无梦轻斥道:「够了!」   男人不悦地抓过苏未名一只手,硬按到腹下。   手指冷不防碰到申无梦隔着衣物仍明显隆起的硬热,苏未名即刻僵如木石,面色也发了青。   「别再乱动,除非你想要我再对你做那晚同样的事情。」申无梦淡然警告,见苏未名果然不敢再动,他满意地放开了苏未名的手,替青年擦拭干净嘴角血丝,添旺火堆后,拥着苏未名和衣而卧。「睡罢,明天我带你去就医。」   「谁……咳咳……谁要你救?」把他打得半死,再假惺惺地找人治好他,以为他就会感激?   申无梦摇了摇头,不想再跟苏未名争执,无视苏未名愤懑不甘的眼神,径自闭起了双眼。未几,呼吸声已变得悠缓漫长。   苏未名对着申无梦,却哪里睡得着?眼前这张脸再如何漂亮,只要想到脸的主人曾经在他体内肆虐抽动,留下最耻辱的证明,厌恶和憎恨就压过了一切。   总有一天,他要亲手宰了这禽兽!   火堆到了后半夜逐渐熄灭。   苏未名胸口的伤痛一阵比一阵厉害,忍不住呻吟出声。   申无梦其实一直清醒着在想心事,这时立刻睁眼坐起身,摸了摸苏未名的额头,比先前更烫手。月色下原本毫无血色的双颊也透出酡红,人已经大半陷入昏睡。他心头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贴住苏未名后心又输了些真气。   苏未名紧皱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人却无意识地往申无梦怀里靠,汲取男人的体温,甚至伸出双手紧抱住申无梦的腰,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呓语。   申无梦凝神,听清苏未名竟在低声哀求:「娘,再抱抱我……娘……」   他不禁啼笑皆非。胸口肌肤上,却渐渐感觉到一点湿意。   「……爹,为什么你只喜欢弟弟,不要我?……」苏未名紧闭的眼角依稀闪着水光。   申无梦心里某个无人涉足的角落突然就像被人碰触到了,不可思议地发软。伸手轻抚起苏未名的头发,看着苏未名在他的抚摸下逐渐平静,进入梦乡,他欣慰地舒了口气。   腰身依旧被苏未名紧搂着,尽管他知道苏未名是昏迷中把他当成了已逝的亲人才会主动接近他,仍无声轻笑。   被这小家伙依赖的感觉真不错。不像幕遮,越大越稳重老成,尤其成年之后,淡泊的笑容背后总是那么波澜不惊,云淡风轻,让他想稍示爱怜也找不到什么机会,更别提亲热温存。以致他有时忍不住腹诽苏庭轩,都是那古板的老家伙,将原本性子活泼灵动的小家 伙管教得城府深沈,喜怒不形于色。   相较之下,倒是这个冲动易怒的苏未名更像他最初所识的苏幕遮……   这念头猛地就闯进了申无梦的脑海,他正摸着苏未名头发的手霍然顿住,脸上的微笑也变得僵硬起来。二十年来看着守着的,都是苏幕遮,怎能因为阴差阳错地和苏未名有了肌肤之亲,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苏未名脸上移开,转望天心。月色冷寂,星光疏朗,让他的心终于渐趋平静。   他深爱的,永远只有那个会做泥鸳鸯,曾在他怀里抽泣哭求风情无限的小家伙,独一无二,无人能及。谁都取代不了小家伙在他心中的位置。纵使是与小家伙酷似的苏未名,也不行。   苏未名恢复意识,已是翌日晌午。头脑昏沈得像灌了铅,身上已经套上了烘干的衣物。日头当空,可他仍觉得手脚发冷,试着想坐起,四肢绵软无力,胸口的掌伤又在肆虐。   「……水……」他开口,声嘶力竭,喉咙如火燎般干涩疼痛。   申无梦正盘坐在岸边,凝望着水面晃动变幻的斑驳光影。听到动静,他掬了一捧水,走到苏未名身旁,蹲下身淡淡地道:「喝吧。」   苏未名略一迟疑,终究口渴难耐,艰难地撑着草地支起上半身。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他已累出满头冷汗,不住喘气。   见他辛苦的样子,申无梦几乎就想出手搀扶,转念却又忍住。等苏未名凑在他掌心喝完水,他才漠然抱起苏未名。「你伤势太重,找大夫医好伤再回小筑,免得幕遮怪我。」   这奸贼,就会在弟弟面前装好人!苏未名恨恨瞪着申无梦,无奈伤势太重,连骂人的力气都欠奉,再想想即便他骂得再凶,以申无梦的厚颜无耻,也只会当做耳边风听,他还是省点气力算了。   两人一路都没再出声,只有河水潺潺伴随着两人,流淌不息。 第八章   平良是出了这片山区后往南的第一个大城池。申无梦抵达时,天色将近黄昏,街市上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苏未名被申无梦横抱着,见周围行人都用怪异暧昧的眼神打量他俩,更有几人在边上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地偷笑:「啧啧,看那两个,这天还没黑就抱上了,咱平良城里的小倌儿也没这么大胆啊!」   「男人猴急的时候哪还管别人怎么想啊,你们说是不是?」另一人更笑得猥亵:「你们看那个紫衣服的大美人右边袖子也没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大家他俩是断袖嘛。」   苏未名又气又窘,费力一扯申无梦的左袖。「咳咳……放,放我下来……」   申无梦微挑了下眉,也就把苏未名放落地,转而搀着他缓步行走。   两人转过条长街,适逢路旁有间成衣铺子,申无梦当即扶着苏未名入内。买了身长袍换掉自己的破衣裳,又向掌柜的询问起这城内哪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有,有。往南一直走,城外的独活山庄就有一位白神医,那医术可是在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的,而且治病分文不收,还让病患在他山庄的医馆里白吃白住呢。不过这白神医脾气古怪,每天只肯医治一个人,没被他选中的,就算死在山庄门口,白神医也不会 多看一眼。这位客官,这会天都快黑了,我看您还是先找客栈住一宿,明天起个大早再带您的朋友去山庄碰碰运气吧,客官?!」   掌柜的正说得兴起,眼前忽然一花,那两个俊美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鬼医白无常这些年是躲在了这里。」   申无梦此刻已在平良城南,四下不见路人,他也无需再避嫌,又把苏未名抱了起来疾行,面色却有些凝重。   听先前那掌柜的描述,那白神医应当就是武林中极富盛名的鬼医白无常。此人医术确实不错,跟原先天一教中供奉的医师药泉不相伯仲,但为人喜怒无常,行踪不定,又擅用毒,害死的人远比救活的人多,因此得了个鬼医的恶名,又因姓白,武林中人都以白无常 称之,久而久之,真名反而不为人所知。   苏未名常年浪荡江湖,也听说过这白无常的名头,他本来就不想让申无梦救,于是边咳边断续道:「我、我可不要这人医治,咳……伤没好,被他毒死倒有可能。」   「呵,他敢。」申无梦轻蔑一笑,目光在暮色里越发地冷锐──前方槐树成林,掩映着一座黑墙大宅。屋檐下四盏灯笼罩子也是黑纱制成,火光幽暗,透出一股子阴森鬼气。   「到了。」他放下苏未名。   庄子两扇大门也是黑色的,门户紧闭。   黑石台阶下的草地上或坐或躺聚集着不少人,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是附近的百姓慕名而来求医。有些还在呼号央求,也有数人已经等候多日,神情麻木,只管窝在携带的被褥里睡觉。   人群里还有几个江湖汉子,这些人不比寻常百姓有耐心,眼看天色墨黑,其中一个面带刀疤的中年人终究沈不住气,大声道:「老子都来了五天了,还没轮上。再等下去老子就要毒性发作一脚归西了,干脆冲进去拿刀架在白无常的脖子上,看他给不给老子医治。 」   旁边的同伴忙劝道:「包老大,你别乱来!白无常可不是好惹的。」   「呸!不就是个大夫么,摆什么臭架子!」这包老大早已憋了满腹火气,此刻越说越光火,蓦地拔出腰刀,冲上台阶朝着大门就是一通乱砍,却听刀下发出金属撞击之声,两扇大门竟是铁铸,丝毫无损。他的腰刀反而卷了边。   包老大大怒,嘴里更是不干不净地骂起娘来。   申无梦已扶着苏未名走近,见状一蹙眉头,正想震开铁门直接闯入,刚抬手,大门忽然开了。   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女提了盏黑纱灯笼跨出门槛,她头发枯黄,面色也黄扑扑的,塌鼻厚唇,神情更是冷冰冰的一团。   台阶下等候的人群却似见到了观音菩萨般欢呼起来,争先恐后往前挤。   「白姑娘既然来了,就让我进去吧!」   「选我选我!我已经等了十二天了!白姑娘……」   「别吵!今天白天庄主已经选中一人,你们等明天再说。谁不守这规矩,就给我滚。」少女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冷笑一声后问道:「刚才是谁在砍门?」   众人顷刻噤若寒蝉,眼睛都朝包老大望了过去。   「是老子没错。」包老大知道瞒不过,猛地把腰刀搁在女子颈中,恶狠狠地道:「快带老子进去找白无常,不然老子宰了你这丑八怪。」   少女眼底闪过丝恨意,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包老大突然像被人在背后拽住了,「呼」地凌空倒飞出去。   他飞得很远,直到背部撞上一株粗大的老槐树,才似个破麻袋般跌落在地,再无声息。   少女骇然望着申无梦,她看得很清楚,适才就是这容貌奇美的男人轻轻一拂袖,包老大就像袋垃圾一样被抛了出去。   「啊,出人命了……」众人惊叫着四下逃散。   包老大的几个同伴也面露惶恐,握着刀想撂几句狠话撑场面,却在申无梦淡然一瞥下勇气全失,战战兢兢地悄然后退。一人壮着胆子探了下那包老大的鼻息,喜道:「老大还有气。」   那几人不敢再逗留,抬了包老大拔腿就跑。   申无梦向来不屑让这些江湖宵小的血弄脏自己的手,因而只是震晕那碍事的包老大,并未下杀手。他也不理会众人来去,径自扶了苏未名跨上台阶。   「阁下且慢。」少女已回过神来,以身拦在门口,强作镇定道:「庄主一天只救一人。阁下要求医,也得按规矩来,等明天,看有没有运气被庄主选中。」   「我若不愿等呢?」申无梦挑眉,微笑,瞧在那少女眼中却是心惊胆战。   苏未名嗅到了男人身上骤然强烈的无形杀气,他不想连累那无辜少女,喘息着笑了笑,替少女解围道:「原来还这么麻烦,我还是另找大夫算了。」   那少女先前全副心神都在防备申无梦,并未注意到苏未名,这时离得极近,借着灯笼火光看清眼前人虽然面白如纸,依然不失为风采翩翩的美男子,眉目含笑间越发显得俊逸出尘。   几分好感顿时从少女心底升起,又见苏未名语毕便咳出些血丝,她沈吟了一下,点头道:「你伤得重,就先跟我进山庄罢。」   苏未名一愣。边上申无梦冷眼旁观,自然看出这丑女对苏未名起了爱慕之心,他没来由地一阵不悦,又不便发作,轻哼了声,扶着人便往里走。   「阁下不是伤患,不能进去。」少女急着追上前,想拦下申无梦。后者猛回头,冰寒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少女打个寒颤,再也不敢多话,只得闩上铁门,提了灯笼在前边引路。   山庄不大,三人沿途遇到几个仆役,都恭敬地对那少女叫了声「小姐」。少女也不搭理他们,径自领着两人穿过片栽满奇花异草的药圃,停在一间灯火昏暗的茅屋前。   浓郁的药草味道,正从茅屋的门窗缝隙里往外飘。   少女轻拍了两下门板,道:「大伯,有位公子受了伤,求你医治来了。」   一个年老的男人声音惊讶地隔着门传出:「雁丫头,今天我已经医了一个人,你怎么还带人进来?」   「大伯,我看这位公子伤势不轻,我怕他明天病情会更重,就……」   男子突然发怒:「到我独活山庄来求医的,哪个不是大病大伤?快撵他出去,别坏了我的规矩。」   申无梦面色微微一沈,尚未开口,那少女白雁求道:「大伯,人都已经到了,你就帮这位公子看一看吧。这就一次,雁儿今后绝不会再犯的。」   男子咕哝两声,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雁丫头你是不是看中了人家小白脸了?」   「大伯!」纵在黑夜里,白雁蜡黄的脸也不禁腾起了红云,偷眼一瞧苏未名又急忙移开,却不知这小女儿的羞态尽落入申无梦眼内。   「哈哈哈,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害羞的!雁丫头你别急,你看上的,大伯当然要救。」   茅屋的门一开,走出个年约五旬的男人,也是同样的肤色发黄,瘦小干瘪,扁平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分外精神,滴溜溜地上下端详着苏未名,如同评价什么货物般直点头。「雁丫头你眼光不错,这小白脸果然生得好看,勉强配得上你,可以做我白家的女婿。来来来 ──」   苏未名目瞪口呆,手腕一紧,已被这疯疯癫癫的男人拉进茅屋。   屋内放着一排炉子,正煮着各味草药,四周更高高低低堆满了瓦罐药草,站了两个人都嫌拥挤,白雁和申无梦便没有跟进去。   男子将苏未名按到唯一的一张椅子里,一搭他脉门便即皱眉。「你心脉时断时续,差点就跨进鬼门关了。打伤你的人是谁?」他也不等苏未名回答,眼里精光一闪,伸手解开了苏未名的衣襟。   烛焰里,那暗紫色的掌印显得十分诡谲。   男子震了震,眼露惊恐,喃喃道:「果然是紫罗飞烟掌……」他忽然朝屋外的白雁大声道:「雁丫头,这个人你大伯可没本事救,赶快送他出去!」   白雁一怔,大伯不是向来自诩医术天下无双的吗?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送走。」男子一边催促,一边拉起苏未名就往外推,叹道:「不是我不想医你,只怪你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人了,我可不想得罪天一教主,惹祸上身。」   「白无常,你已经惹上了。」申无梦终于淡然笑了笑,隔空对着男子身后茅草泥巴糊就的墙壁轻挥掌。   无声无息,连炉火也未摇动半分,墙壁上却旋即现出个淡紫掌印。墙泥慢慢地从掌心正中向边缘裂开,化为齑粉飘落在地,形成个手掌形状的窟窿,掌印周围的墙壁依旧完好无损。   「医好他,否则你身上也会多出这样一个洞。」   白无常面如土色,半晌才颤巍巍道:「你、你就是天一教主。」   黑纱灯笼透出一点红光,照亮了白雁脚下的碎石小径。   她领着申无梦和苏未名一直走进山庄最北面的一个大庭院,打开了西首最末端一间厢房的木门。「医馆别的房内都住了人,就剩这间还空着。两位先将就些住下,我这就去给苏公子煎药,准备些粥水,回头送医馆来。」   「谢谢白姑娘。」苏未名微笑。   白雁似乎还想对苏未名说什么,但看了看申无梦冷丽的面容,她心中畏惧,替两人掌起灯烛后便匆匆离去。   苏未名推开申无梦还搀着他的手,扶着桌椅家俬慢吞吞挪到床沿坐下,轻咳。   之前申无梦露了那一手后,白无常哪敢怠慢,老老实实地替苏未名切脉施针,又开出一长串的药方,连一个月后益气调养的滋补药膳都写了上去,看得苏未名直皱眉头。   要他在这医馆长住,整天面对申无梦,岂不比死还难受?他得想个法子,尽快甩开这淫魔!   他抬头,申无梦倚窗而立,也正皱眉望着他,目光复杂若有所思。两人视线一接触,申无梦便扭过了头,转望窗外月色。   苏未名也懒得去思考这淫魔究竟在想什么,自顾自吃力地脱掉了鞋袜,就往床上和衣一躺,闭目假寐。   光阴在静默中流淌得特别慢。苏未名昏昏欲睡时,一声凄厉嚎叫陡地划破了夜空,将他惊醒。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听着像是从医馆东边传来的,紧跟着又响起好几声,夹着那人嘶哑的喘息和怪笑,在夜间听来极是刺耳。但医馆内其它厢房都静静地无人出声询问,也没人打开房门张望,显然众人对这嚎叫已经习以为常。   那人又狂叫了一阵后,声音低落,最终归于寂静。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厢房外,白雁端来了汤药粥菜与两副碗筷。   苏未名起床在桌边入了座,捧着药碗,手却不停地在轻抖。   白雁犹豫了一瞬,低声问道:「苏公子,可要我来帮你?」   苏未名刚想说不用麻烦,见桌对面正在缓慢进食的申无梦听到了白雁的话后顿了顿,表情发冷,心想这淫魔可别心血来潮,又像藏剑阁时来献殷勤,便对白雁虚弱一笑:「那就劳烦白姑娘了。」   白雁丑脸微红,轻声说了句不谢,接过药碗,细心吹凉了,才拿汤匙一勺勺喂入苏未名口中。   申无梦倏地将手中碗筷往桌上一搁,脸色越加阴沈。   虽然不知道申无梦为何拉长了脸,但看到这淫魔不快,苏未名心情大好,连伤痛也仿佛减轻了不少,强打起精神跟白雁有说有笑,完全当申无梦不存在。   喝完药,他突然想到先前那几声嚎叫,便向白雁打听起来。   「哦,那个人啊,也是来求医的,已经在医馆住了个把月。我听大伯说那人是练了邪门功夫走火入魔,不让我们接近他。还好他平时很少出来走动,发作时都把自己反锁在房内,不然医馆里其它病人只怕都要遭殃了。」   白雁又喂苏未名吃了碗白粥,才收拾了碗碟告辞。   她一走,屋内气温骤降。苏未名面对申无梦顿时敛了笑,又倒回床头休息。彻彻底底的漠视。   申无梦蓦然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昨夜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让苏未名来扰他心神,可看着苏未名前一刻还笑吟吟地与白雁相谈甚欢,回头却对他漠然置之,一股莫名愠意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他心底翻腾起来,忍不住出言讥讽:「你的胃口还真好,上回找个老妓女, 这次又是个丑丫头。看来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能笑纳。」   苏未名眼皮也不抬,懒洋洋地嗤笑道:「我又不是你喜欢的幕遮,我愿意找什么样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申无梦哑口无言。   不多时,白雁又提着桶热水返回,帮苏未名洗漱。她看了眼申无梦,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儿只有一张床,我给阁下再拿床被褥来,就先委屈阁下睡几天地铺,等有病患痊愈离开了医馆,再换厢房可好。」   「不需要。」申无梦冷冷一拂袖,竟出了厢房。   白雁追到门口,却见申无梦在庭院一隅的槐树下找了片干净草地盘坐着,闭目打起坐来。她也不敢再跟这武功奇诡的怪人多说什么,伺候苏未名睡下后,悄然离去。   白无常人固然疯癫,开的药方却半点不含糊。苏未名喝了十来天汤药后伤势已好了大半,虽然仍时不时地咳嗽,胸口不再疼痛难当,只是一运气,尚有几分凝滞。   「等再服几贴药,苏公子就能完全康复了。」白雁捧了药碗在吹凉,替苏未名高兴。   两人如今正坐在医馆大院中间的小池塘边晒着午后太阳。苏未名手里还抓了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池中数尾锦鲤,闻言向白雁笑了笑:「那还多亏白姑娘这些天来悉心照顾我,不然我不会这么快痊愈。」   他说的倒并非客套话。这半个月以来,申无梦只有用饭时会回到房内,其余时候便似个隐形人对他不闻不问,衣食起居全赖白雁照料。苏未名自是求之不得,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淫魔的纠缠。   「苏公子太客气了。」白雁赧然,初夏的淡金色阳光落在她脸上,尽是羞涩。摸着药碗已不烫手,于是递给了苏未名。   她静静看着苏未名喝完汤药,才轻声道:「苏公子,等你的伤好了,离开平良后,还会再记得我么?」   苏未名常在烟花之地逗留,最是明白女孩子的心思,早就知道这白雁对他有意,但听她问得直接,还是怔了怔,旋即微笑道:「当然不会忘记。」   白雁却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叹口气,幽幽地道:「我知道自己生得丑陋,不讨人喜欢。只有大伯心疼我双亲过世得早,总夸我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那是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呵,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白姑娘……」苏未名一时倒对这丑女生出几分怜悯,柔声道:「相貌都是天生父母给的,没什么好计较。再说白姑娘心灵手慧,比那些徒有其表的人强多了。」   「苏公子你真会安慰人。」白雁苦笑,理了理鬓角发丝,问道:「那苏公子觉得白雁美不美?」   「这……」谎言并不难讲,可要他违心欺骗这少女,苏未名只觉于心不忍。   他正在踌躇,白雁已经明了,眼圈微红低下了头,再抬起时已不见戚容,凝视苏未名道:「苏公子,你不肯骗我,我已很感激。大伯前两天还问过我要不要把你留下来,可我知道,苏公子的心上人一定不会是我这种样子的。就算硬把你留在独活山庄,你不开心, 白雁看了也会难受。只要苏公子日后有空的时候,还会记起我,白雁知足了。」   她笑着取回苏未名还握在手里的空碗,转身欲行,却被苏未名唤住。「等等,白姑娘。」   苏未名抛光了手里的鱼食,顺手摘下塘边一朵无名野花,起身走到白雁身前,替她簪上花朵,认真地道:「你是我遇到过心地最美的姑娘,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几分喜悦就从白雁眼中慢慢漾开,她咬了咬嘴唇,声如蚊蚋,颤抖着道:「苏公子,抱一下我,好不好?」   苏未名有些愕然,却并没有犹豫,轻轻揽住白雁瘦削的双肩抱了一抱。   一声清咳霍地从两人身后飘来──申无梦不知何时已站立在旁,容色冷峻之极。   白雁顿时涨红了脸,急忙挣脱苏未名的环抱,跑出了庭院。   苏未名没好气地瞪了申无梦一眼,旋身便往回走,肩头倏地一沈,被申无梦按住,如压了千钧巨石迈不开脚步。   「你干什么?」他怒视申无梦。说是他的错觉也好,他竟依稀瞥见男人眸底稍纵即逝的怒意。   申无梦抿紧唇,表情阴沈欲雨,按在苏未名肩头的手掌亦凸起了青筋。   这些天来他故意处处避开苏未名,以为能放下心中对苏未名的那份不该有的在意,不料越是回避,反而越是挂念。整天都在想着苏未名的伤势好了几分,与那丑丫头聊天时又都在说些什么。数次听着苏未名和白雁在房内笑得欢畅,他更是心浮气躁,又莫名地愤怒 ──   他拥抱过的人,居然无视他的存在,却跟那么个毫不起眼的丑女谈笑风生。   怒火,在适才看到两人相拥时升到了顶峰。   「走!」这刻他已经无暇去深思缘由,只知道自己决计无法再容忍苏未名同他人说笑。扣住苏未名的手腕,冷然道:「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留在独活山庄,快跟我回小筑去,免得幕遮为你担心。」   苏未名莫名其妙,但既然申无梦要回小筑,他当然不甘心顺对方的意,偏要唱反调气气这混蛋。「这里白吃白住,还有人伺候,我正想再住上个一年半载呢!你自己要走要留,请便。」   他甩开申无梦的手,施施然背转双手,踱着方步走回厢房,还存心把房门重重一关。   申无梦怒极反笑。纵观世间,能一再气到他的,也就只有苏未名一人。他要是现在收服不了这小家伙,今后苏未名绝对会更无法无天,尽给他和苏幕遮添乱。   他冷哼一声,快步朝厢房走去。气头上耳目不免失了灵敏,竟未留意到东侧的假山石后有人暗中窥伺。   一只血丝弥漫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恨意。   等紫影消失在回廊西侧尽头,一人终于慢慢地从假山后转出,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你……十年了,你的样子居然没有变。」   他的手,不知不觉摸上了自己的脸。坑洼不平,盘满了交错扭曲的疤痕和肉瘤,令人望而生畏,嘴唇却是猩红的,仿佛刚饱饮过鲜血。   「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眯起了左眼,桀桀怪笑。 第九章   苏未名回房后,刚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水,房门就被申无梦推开。男人面沈似水,也不打话,抓住苏未名就往外走。   「放手!喂,你──」一指突然点上他哑穴,苏未名消声,他又惊又怒,扬掌朝申无梦劈去,未近男人面门,他两侧腋肋下均是一麻,又被申无梦封住两处大穴,双臂立时软绵绵地垂落身侧,动弹不得。   申无梦轻松地当胸一把拎住苏未名,挟着人几个纵身,已掠近医馆后侧的黑色高墙,一跃而出。   落地后他更不耽搁,拖了人往平良城内快步疾行。   直到行人稠密处他才松开了苏未名的衣襟,替他拂开穴道,不等苏未名发怒,寒声警告道:「给我老老实实自己走路,除非你想要我再封住你的穴道,让满大街的人都看我抱着你走。」   「你……」苏未名硬生生将已经到了舌尖的斥骂吞回肚里,强忍怒气,跟在申无梦身后亦步亦趋。   没走多远,他隐隐听到远处角落有几人小声嘀咕道:「咦,那两个不就是咱们前些天在街上见到过的。我还说两个美人一晃就不见了,实在可惜。今天居然又回来了。」说着又咂舌赞了几声:「你们瞧那腰身,到了床上扭起来肯定够劲。」   另几个附和着他,笑得十分猥琐。「看走路样子,还像是练家子呢!玩起来更有味道。」   这几个下流东西!苏未名越听越光火,愤然回头,直想逮住这几人痛揍一顿出气,却见长街上行人熙攘,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可疑之人。   「别多事,还不快走!」申无梦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他自然也滴水不漏地听到了那几人的污言秽语,放在平时早就出手,眼下却只想尽快带苏未名远离独活山庄,不愿节外生枝。   苏未名无奈,只得跟上男人的步伐。   申无梦催着苏未名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听到苏未名在轻声咳嗽,倒是想到苏未名的伤势尚未完全好转,静默了一下,止步。   周围仅有零星几间铺子,已离开闹市显得有些冷清。前方不远处正好有家「思乡」小客栈,他回头,对苏未名道:「今天就不赶路了,在那家客栈休息一宿,明早再走可好?」   「我如果说不好,有用么?」苏未名板着脸,随申无梦前去投宿。   客栈后院还有好几间空房。依着苏未名,就想一人要一间上房,申无梦却不顾苏未名的抗议,只要了一间位置最僻静的客房。   两人由伙计领进了房。人走后,申无梦犹听苏未名在抱怨只有一张低矮小床,他淡然道:「床还是留给你,我不会来跟你抢。有我看着,你也别想偷偷溜回去。」   「那还得多谢你了。」苏未名气呼呼地坐定喝茶,瞪着申无梦。这混蛋,硬把他从舒舒服服的独活山庄拖出来,又不急着赶路回小筑,反而跑到这破旧小客栈来住,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还有白雁,到时去医馆找他见不到人,说不定会以为他不辞而别。他可不想让白雁心生误会,越发自卑。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数落申无梦。「你要走,也得让我和白姑娘告辞一声才对。」   申无梦面无表情,目光却冷了下来。「那个丑丫头到底有什么好的,居然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苏未名愣住,怎么听,都觉得申无梦话里透着一股子……酸味。   这淫魔竟然在喝白雁的醋?!   他直觉匪夷所思,心念一转,故意慢悠悠地道:「白姑娘心地善良,人又温柔,比起某些有眼无珠蛮横霸道的恶徒来,不知好上多少倍。我就是喜欢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住口!」妒意,失控地浮现在男人脸上,无处藏匿。   「哈哈哈哈……」苏未名大笑,果然不出他所料,申无梦是不愿他再接近白雁,才急着带他离开独活山庄。可是,这淫魔在乎的,不该是弟弟幕遮么?   「我懂了。」他端详着申无梦阴沈的神情,讥笑道:「看着我和白姑娘有说有笑,你就像看到幕遮在跟女人亲近,喝醋了,对不对?哈哈!」   申无梦眼神更深沈了几分,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苏未名把男人的沉默当成了默认。终于发现了激怒申无梦的法子,不好好地利用岂不是太可惜了。最好能把申无梦气到吐血身亡,替弟弟幕遮解决这个祸害。   他放下茶杯,轻松地起身往外走,还没跨出房门,便被申无梦拦住。   「去哪里?」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白姑娘。」苏未名微笑,说出的话却唯恐气不死男人。「我只是想找家青楼喝个花酒解解闷,申大教主若有兴致,不妨与我同行。去了,你就知道女子的妙处了,也不必整天觊觎我那只知练武不解风情的弟弟。」   「喀喇」一声细微轻响,申无梦脚下两块青砖被踩得粉碎。   苏未名视而不见男人轻微抽搐的嘴角,反而耸了耸肩,一脸的理所应当。「男人嘛,哪有不爱上青楼的?申大教主何必少见多怪。」   申无梦深呼吸,也算看清楚苏未名是存心气他,他强自压下怒意,沈声道:「不准去。」   「呵呵,我又不是幕遮,申大教主你也未免管得太宽了。再说了,你不是答应过会为我做三件事情么?」苏未名笑看男人额角一闪而过的青筋,悠然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今晚陪我去青楼,想必申大教主不会食言而肥吧。」   申无梦望着他,久久无语。   黄昏时分,夕照洒满了独活山庄内的高低屋檐。   白雁跟往常一样,去医馆给苏未名送饭菜汤药,推门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她一愣,放下木盘,回到院中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   难道是她白天那番话让苏公子为难,因而悄然走了?白雁一阵难过。忽然又想到莫非是大伯将苏公子找了去,想逼苏公子应允为她留下来?以大伯古怪疯癫的脾气,又向来最疼爱她,极有这可能。   白雁不禁为苏未名担心起来,匆忙走出医馆。   一点昏黄烛光,从茅屋的窗子缝隙间泻出。   白无常移开角落里一座赤铜小药鼎的盖子,小心地取出数粒碧绿丹丸,喜形于色,阖上盖子后朝坐在椅中的男人道:「这回终于炼成了。」   那人从衣袖下伸出只血红粗大的手掌,夺过丹丸,看了两眼,发出几声嘶哑的怪笑:「这七伤丸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我鬼医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白无常眼一瞪,捋着颌下稀稀拉拉的几根半白胡须,摇头晃脑道:「我钻研了十多年,就在炼制这七伤丸。伤耳、伤鼻、伤眼、伤喉、四肢溃疡、五脏腐烂,最后毒气蚀脑而亡。嘿嘿,不是我夸口,就算是我的死对头药泉拿到了 药方,没好的药引子和蛊虫入药,也未必能解得了我这七伤丸。不过这次能炼制成功,还多亏了观主相赠的岭南五毒蛊虫。」   男人似乎还是不太相信白无常的话,阴恻恻地笑道:「这药丸到底有没有你吹嘘的神奇,还是得找个人来试试才知道。」倏忽一拍椅子扶手,整个人已从椅中飞起,一掌拍开了茅屋的门板。   白雁刚走到门外,尚未看清眼前突然而至的黑影,就被男人捏住了纤细的脖子,丢进屋内。   「雁丫头!」白无常大吃一惊,见男人跟着飘进,他急忙挡在白雁身前,道:「别伤我侄女。」   白雁脖子剧痛,头晕眼花,干咳了两声才缓过气来,抬头,不禁猛打个冷颤。   出手抓她的,是个瞎了右眼的男人,但她也仅能辨认出这一点。男人的脸已经不能用丑陋两字来形容,纵横交错,布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和紫黑色的肉瘤,完全无从辨认本来面目,狰狞万分。更恐怖的是,有些肉瘤还在缓慢淌出猩红血水。   白雁接触过的病患中,也不乏形貌怪异者,她的胆量可说比寻常女孩大许多,可也没勇气再朝这人看第二眼。   男人转动着手心里的七伤丸,笑得诡异:「白无常,我正想去抓个人来试药,你这侄女来得正是时候。」   白无常勃然色变,「绝对不行,呃──」话没说完,胸口已被男人一掌击中,他连退几步坐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白雁惊呼,想上去扶大伯,男人一脚踢中她腰间麻穴,白雁顿时软倒。   男人弯腰,拿了粒丹药就往白雁嘴里塞。白无常大吼一声,嘶声道:「任观主,你想要我给你医好你这张脸,就赶快住手。」   男人动作果然停了一下,回头,独眼杀气四溢,牵了牵猩红的嘴唇冷笑:「你已经替我医治了一个月,毫无起色,又说要我停止修炼神功才能恢复原样。嘿,我看你这个鬼医也是浪得虚名。还好你炼成这几颗七伤丸,如果真的管用,我也算没白走这一趟,没浪费 我辛苦喂养了多年的那几条蛊虫。」   他低头看着七伤丸,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如你自己来试吧!」   白无常惊得魂飞魄散,边挣扎着往外爬边狂叫道:「任观主,我与你无冤无仇,求你放过我和我侄女。」   「白无常,你见过我这张脸,以为我还会让你活着出去乱说么?」男人抬脚踩住白无常一条腿,捏开他下巴,指尖轻弹,一粒药丸已被弹入白无常口中,顺喉而下。   白无常惊恐的叫声顷刻响遍宅院。   「大伯、大伯!」白雁红了眼,也不知哪里的勇气,猛地扑上去揪住男人的手臂就咬。   「臭女人,你找死!」男人怒喝,一挥手,白雁便似断了线的纸鸢从门里直摔了出去,落在草地上,动也不动。   「雁丫头!丫头──」白无常连唤好几声,都不见白雁有动静,以为她已惨死,不由得痛哭哀号,却听男人冷冷地道:「我又没对她下杀手,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男人拿起搁在椅背上的一顶笠帽戴上,缓步踏出茅屋,走到白雁身边将她提起。少女眼帘紧闭,胸膛仍在平稳起伏,只是被摔昏了。   「你还有点用处,就让你再活些时候。」男人在暮色下自言自语,抚摸着白雁光洁的手腕,忽然张开猩红的嘴,一口咬上少女的脉门,津津有味地吸着血。   殷红的血珠从他嘴角不断滑落,滴在青草上,将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也染上了阴森鬼气。   平良城内,华灯初上。最热闹的一处温柔乡花间苑里灯火璀璨,丝竹歌舞声夹杂着打情骂俏,隔了条街也能听清楚。   楼上雅座亦十分喧哗。五六个娇艳女子正围在绣榻上的那个俊美青年身边,巧笑嫣兮,给他捏肩捶腿,斟茶送酒,忙得不亦乐乎。   苏未名凑在一人奉上的杯口喝了一口佳酿,抬起头,含笑招呼环抱双臂像根柱子般杵在对面角落里的紫衣人:「你已经站了半天,不嫌累么?坐下来喝杯酒又不会少块肉。」   申无梦没理他,脸色从踏入花间苑起就阴得骇人,这时更由里到外散发出刺骨寒意,衣袖却在微微抖动。   气的。   他当初怎么就一时失策,答应了要为苏未名做三件事!依目前的情形,恐怕他的承诺还没完成,就已被苏未名气到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可笑的是,尽管他悔到肠子都青了,却仍是不得不跟着苏未名一同上青楼。   不愿食言,更不想任由苏未名与烟花女子独处,然而亲眼目睹苏未名依红偎翠,还时不时抛给他一个炫耀示威的眼神,申无梦只觉自己的忍耐即将到尽头。   这小家伙,长得与他心爱的幕遮一模一样,性子却有天渊之别,好色贪杯,狡狯顽劣,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   眼看苏未名又满满饮了口美酒,揽过个替他打扇的女子,低头欲将酒水哺入那女子口中,申无梦眼角青筋跳了跳。「苏未名,够了!」他一晃已掠到榻边,拂袖挥开那女子。「出去。」   他并未大声呵斥,声音也依然很平静,可脸上的冰寒气息足以冻僵这些女子的媚笑。众女都是伶俐人,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收拾起瑶琴洞箫离了雅座。   苏未名皱了下眉,笃定申无梦不至于再赏他一掌,很放心地继续火上浇油。「唉,申大教主你自己不喜欢女人就算了,别来阻碍我寻欢作乐啊!」   他挑衅地斜睨对方,等着欣赏申无梦气急败坏的样子,后者却仅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地吐出。   满腔说不明道不清的积郁终于随着呼出的这口气减弱了许多,申无梦冷淡地道:「苏未名,你不必枉费心机想激怒我。你是幕遮的哥哥,我不会再对你动粗,不过你也别以为从此就能在我面前为所欲为。今晚你也闹够了,跟我回客栈去。」见苏未名张口欲言,他 截道:「别再磨蹭,自己站起来罢,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苏未名本来还想拿男人的承诺来据理力争,看了看男人的脸色,知道申无梦不是虚言恫吓,只得不情不愿地从绣榻上起身,悻悻地嘟嚷了一句「扫兴」。   申无梦突然就被苏未名满脸的别扭委屈逗乐了,想着场合不对,急忙背转身,嘴角却忍不住微扬,随即又轻叹了口气──如果慕遮偶尔也能像苏未名一样耍耍小脾气,嬉笑嗔骂,一定更生动诱人……   蓦地意识到自己又想了不该想的东西,申无梦愣住。   苏未名已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发现身后的人没动静,回头狐疑地道:「你逼着我回去,自己怎么反倒不走了?」   申无梦只是看着他,面色阴晴变幻,目光幽深,可当苏未名想探究男人眼中深意时,申无梦已举步,飘然越过苏未名,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走罢。」   花间苑离两人投宿的「思乡」客栈甚远。苏未名心中有气,故意跨一步咳两声走得拖沓。走在前面的申无梦居然也没有催促他,似乎因为心事重重,甚至放缓了脚步。   等两人回到客栈厢房内,已近三更。   初夏的夜晚已带暑气,苏未名点亮案头烛火,提壶斟茶,一口气就将出门前剩下的半壶茶水喝了大半。   「别喝!」申无梦猛地掠近夺下了茶壶,却已所剩无几。   苏未名大怒:「喝花酒不行,喝口冷茶你也要管!姓申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申无梦倒没生气,放下茶壶缓缓道:「你临走放茶壶的时候,壶嘴正对着烛台有雕花铜字的一面。刚才的位置却偏了,应该是你我不在时,有人进来动过这茶壶。」   苏未名愣了愣,刚想说兴许是客栈伙计进来打扫过,忽然神色微凛,与申无梦对望一眼──   屋外天井中有人!   申无梦冷哼一声,人已如抹紫烟逸出厢房,眸光轻转间,瞥见墙角边藏着三条人影。   「这大美人的轻功还不赖呀!」其中一人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   申无梦听出原来就是白天在街上议论他和苏未名的那几个淫徒之一,杀气顿盛。这几人竟敢找到客栈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扬袖正待出手,那三人彼此轻声打个呼哨,翻墙而出,身手十分敏捷,显然干惯这等勾当。   还想逃?申无梦不屑地微微冷笑,翩然飞过墙头追去。   苏未名在房内也听出了那人的声音,险些喷笑。几个不长眼的淫贼色胆包天,竟觊觎起天一教主。   不过平心而论,光看申无梦仍年轻如二十来岁的外表,确实是人间绝色,即便男人见了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想他初次看到申无梦真面目的那刻,亦为之惊艳失神。也只有他,才知道男人绮丽的容颜下蕴藏着何等力量。那么强硬地侵入他体内最深处,放肆掠夺, 占有……   执意深锁进记忆谷底的画面骤然间如同春日冰面融化的无数块碎冰,不受控制地自他心湖争相往上浮。   身体,甚至都开始发热。尤其是腰下的重要部位,竟不顾主人的意愿,悄然抬起了头。   可恶!苏未名恨恨捶了下手,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可是被那淫魔霸王硬上弓的啊!怎么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不争气地发起情来?!   他用力甩了下头,想把这最不堪的回忆尽快逐出脑海,却事与愿违,满脑子翻来覆去的,全是那晚的情形。   房内的气温,仿佛也在不知不觉间升高了。   苏未名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举步,才惊觉腿脚软绵绵的使不出什么力气,他忙扶住床柱,面色微变。这迹象,分明像是中了迷药。   「嘿嘿,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了啊?」一人笑嘻嘻地闪进屋内。   这人身材瘦削,长了张满是麻子的马脸,双眼肆无忌惮地直往苏未名脸上打转。「老大他们三个都看中了那个紫衣美人,我倒是更喜欢独享你这种小白脸。」   他边说,边伸手朝苏未名脸上摸来。   苏未名看着这人一脸的色欲,几欲作呕,后退半步,无力地坐在床上,扯住了帐子急促喘息。   马脸汉子得意笑道:「咱们知道你两个会武功,这茶里放了常人几倍分量的烈性软筋散,还有专用来对付小倌儿的春宫药。你就乖乖地张开腿让我疼爱罢,我玩得尽兴了,说不定还可以留你一条命──」   床上的苏未名猛地跃起,挥手掠起一道黄光。   那汉子的污言秽语戛然中断,双眼如死鱼般怒凸了出来。   苏未名手里握着枚铜帐钩,半截钩身已经插进那马脸汉子的喉管。一松手,那人立时仰天摔倒,喉咙里咯咯作响直冒血沫,手脚胡乱抽搐两下后不再动弹。   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真力也随着这一击溃散,苏未名重新跌坐回床头,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咳个不停。胸口如塞进了一把柴火,燥热难当,呼出的气也越来越烫。不必揽镜自照,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一定赤红如火。   以往混迹青楼,出于好奇,他也曾用过一两次春闺媚药助兴,然而眼下的身体反应远比他印象中的任何一次更为猛烈,根本就控制不住。   他愤而咒骂了一声,勉力起身去搜那马脸汉子的尸体,希冀能找到解药。瓶瓶罐罐倒是掏出了不少,但都没有标识,也吃不准哪个是解药,哪敢乱吃。   申无梦身法轻灵无比,不多时就在离客栈几里外的一片密林边追上那三人,纵身一跃已越过那三人的头顶,落在三人身前,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之前发话那人原本是嫌客栈里人多眼杂,想将申无梦引到野外再下手,他向来自恃轻功了得,却被申无梦轻易追上,不禁心中一慌。「你没喝那茶水!」   申无梦目光更寒,果然不出他所料,茶水被这几个匪类做了手脚。忽见那人扬手撒开团黄色烟雾,他冷笑。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敢向他动手!   一掌挟怒凌空拍出,无声无息,甚至连身边枝头的树叶也没有震动分毫,黄烟顷刻倒卷,裹着那三人离地飞起,落到数丈开外。   出手那人口鼻中鲜血狂喷,费力抬起上半身,发现身边的两个同伴均已骨断筋折,摔得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心胆俱丧,扭头,见申无梦已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漠然看着他。   男人绝美的容颜被朦胧月光笼上了一层柔和光晕,越发显得风华无双,但在那人眼里已成了夺命凶神。他惊恐万分地一边往后挪动,一边颤声告饶:「小人有眼无珠,求大、大侠饶命。」   「你在茶水中下了什么药,解药呢?」   那人磕磕巴巴地道:「只、只是些迷药,药都是、是麻子下的,小人三个没、没有解药。小人不敢骗大侠……」   原来客栈那边还有一条漏网之鱼?!申无梦顿知坏事,没空再听那人求饶,转身展动身形,朝来路飞掠。 第十章   申无梦飘然跃落天井,如片叶沾地无声,望见厢房窗纸上还透着晕黄烛火,心神稍定,伸手去推房门,门恰好从里面开了。   「未名!」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正摇晃着外走的苏未名,视线越过苏未名肩头,已看到房内那马脸汉子的尸体。   这应该就是那人提到的麻子,想必是意图对小家伙不轨,结果反而在苏未名手底送了性命。申无梦转而迅速打量起苏未名,发现他毫发无伤,微松了口气,旋即蹙眉──苏未名面红耳赤,气息粗重,显然是茶水里的药性已经发作。   「你中了迷药怎么还要出去乱跑?」他忍不住责备苏未名,一边把人往房内推,谁知竟被苏未名用力挣开手。   「你管不着!」   苏未名的声音压抑而沙哑。事实上,他每说一字,呼出来的气都是灼热的。身体就像着了火,急切地需要找个出口发泄。更令他羞愤的是,后庭深处如有无数只虫蚁在胡乱爬动,奇痒入骨。   他现在,只想出去处理最原始的欲望,天王老子也别想能拦住他!   他踉跄着想绕过申无梦,再度被男人扣住手腕。   掌心传来的异常热度终于让申无梦察觉出了不对劲。看苏未名的样子,绝非中了普通迷药。他略一思索,面色也不禁变得难看起来。「那个淫贼还对你下了春药?」   苏未名怒视申无梦,要不是这混蛋硬逼他回来,他此刻还在花间苑里舒舒服服地听着小曲,喝着花酒,怎么会中这种见不得人的淫毒。「让开,别挡着我!」   申无梦脸色一沈,握着苏未名的手反而更紧了。挥袖卷住那马脸汉子的尸身往屋外一扔,闩上房门把苏未名拖到桌子边才放开,了然地道:「你想出去找姑娘?不许去。」光是之前在花间苑看着苏未名左拥右抱,他就已经难以容忍,更不可能任由苏未名再去和青 楼女子颠鸾倒凤。   他扭头避开苏未名愤怒的目光,沈声冷冷地道:「你就非要去找那些肮脏娼妓?自己不会用手么?我又不会来笑话你。」   「谁说我要找女人?」房门被男人堵着出不去,苏未名怒而冲向窗户。眼前一花,申无梦已滑到窗前。苏未名刹不住脚就撞到了男人身上。   男人特有的雄性体息瞬间充斥了苏未名鼻端,像世间最猛烈的春药,令他的心都开始发痒,全身的血也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苏未名慌忙艰难地后退,不若此,他怕自己下一刻就快遏制不住身体的冲动,对姓申的淫魔投怀送抱了。   打死他,也不要再被申无梦碰触。「我是去小倌院,你、你走开……」   申无梦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想通,他的表情彻底阴沈下来,一股无名肝火却腾地直往上蹿──小家伙竟宁可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找陌生男人去火?!   他紧盯着苏未名,如果此时他照下镜子,就会知道自己的眼神何等恐怖,一如藏剑阁那晚,满含赤裸裸的嫉恨与独占欲。「你死心吧,有我在,谁也休想染指你。」   苏未名欲火焚身,申无梦却仍挡着他去路,他顿时恶向胆边生,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申无梦砸将过去。「我乐意找谁就找谁,你凭什么管我?!」   申无梦单手稳稳接住了茶壶放回桌上,见苏未名俊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心忍不住一软,放缓了语气,试探着道:「你若实在熬不住,我可以──」下面「用手来帮你」几个字还没出口,便被苏未名沙哑的怒吼打断。   「你做梦!」   苏未名气得眼都红了,他就知道这淫魔没安好心,装得像对弟弟慕遮有多痴心似的,此刻却想趁人之危再来污辱他,根本就是把他们兄弟俩当做玩物。   他抖着手,从烛台上拔下一根蜡烛,吹灭了火焰。   「……你拿这干什么?」看到苏未名将蜡烛掉了个头握在手中,开始宽衣解带,申无梦有不好的预感。   苏未名已经被欲望逼得血丝隐现的双眼狠狠瞪住申无梦,恨声道:「你别想趁火打劫,我就算用根蜡烛解决也比找你强。」   听到这话不气个半死的,绝对不是正常男人,申无梦也不例外,两边太阳穴上青筋闪动,又见苏未名已脱掉了衣物,一手攀上早已怒立的胯下之物,一手拿着蜡烛就往身后移去,他终于忍无可忍,欺上前夺下蜡烛,将苏未名拦腰一抱,一同倒进床头。   窄小的木床在两个成年男人的重压下,发出声「吱嘎」呻吟。   「滚开!」被申无梦牢牢压在身下,苏未名几乎抓狂,却听申无梦凑在他耳畔威胁道:「你不妨喊得更大声点,正好叫醒客栈里其它人都过来看热闹,替你助兴。」   这卑鄙的男人,倒是算准了他还没厚颜到任人围观的地步!苏未名恨极,又不敢再发出大动静,唯有一口狠命咬在男人肩膀上。   血腥味顷刻弥漫口腔。   申无梦低声闷哼,掰开苏未名的嘴。昏暗烛光里,青年漆黑的眼眸里光影颤栗,尽是令申无梦心悸的愤恨与屈辱,还有一丝……恐惧。   此情此景,宛若重回藏剑阁那迷乱的一晚。申无梦恍惚地伸出手,温柔摩挲起苏未名的眉眼。「别紧张,我只想帮你而已。」   欲火在男人的手掌下益加高涨,苏未名竭力逼自己忽略掉体内越来越强烈的渴望,挣扎着挤出声音:「……你、你说过不会再来……碰我的。」   他的提醒只换来申无梦一声似轻笑又似叹息的呢喃:「这次我不会再弄疼你的……」   男人的手和嘴唇,如蜻蜓点水般落在苏未名热炭般的胸膛上,蹭过他已然发硬的红点,缓慢往下移……   双手终得自由,苏未名揪紧了申无梦头顶的头发想将之推开,下一刻却忍不住骇然低声惊叫,半抬起身。   申无梦趴在他双腿之间,竟、竟含住了他亟待抚慰的昂扬!   「你……你、啊啊……」一个吮吸,快感澎湃潮涌,彻底夺走了苏未名残存的那点理智,他猛地倒回床上,拽着申无梦头发的手改而拉扯起自己的头发,在男人的唇舌攻势下痉挛呻吟。   一切,都败给了身体最本能的冲动。   欲望激迸的刹那,苏未名绷紧了大腿内侧的肌肉,腰肢如弓拱起,头脑被太过强烈的快意冲刷成一片空白。茫然间,看到申无梦抬头,冲着他笑了笑。男人红艳的嘴角尚沾着一点白浊。   苏未名因羞愧而轻颤,更恨自己这中毒的身体太不争气,居然抵挡不住男人几下挑逗,就在对方嘴里一泄如注,事后绝对会被这淫魔当成笑柄。   「……是不是舒服多了?」申无梦醇朗的嗓音也起了沙,下身已经硬得生疼,可他并没有打算提枪上马,尽管他知道苏未名此刻药性发作,根本就抗拒不了他的索求。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苏未名神智清醒后,更对他恨之入骨。   已然错了一遭,他不想一错再错。更何况他心爱的,惟有幕遮……似乎只有反复地告诫自己,才能将心底最深处的欲念强按下头。申无梦长长吐出口火辣辣的浊气,见苏未名虽然释放了一次,却依旧面色潮红,喉结也在难耐地移动着,十指把被褥都抓扭成一团, 显是仍在与欲望交战,心知药力强猛,于是低头,将苏未名腿间的男性根源再度含进口中。   「啊啊呃……」苏未名激动地扭动着汗水淋漓的腰身,把自己往男人嘴里送,半软的肉块很快又肿胀坚硬。   申无梦一边卖力舔弄着,一边托高苏未名汗湿的臀丘,中指沿着股缝移动,最终找到了藏匿在凹陷里的狭小洞口,缓缓伸入。   内里热得仿佛能把他的手指也融化,早已饥渴多时的嫩肉一旦发现有外物造访,立刻迫不及待地蠕动着缠住了入侵者,如同漩涡往里吸。   申无梦也为苏未名这异常的热情倒抽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才将胯下那匹跃跃欲试的野马拉住了缰绳,定了定神,把中指推进更紧窒滚烫的深处,开始抽送起来。   「……呜嗯……不……啊……」身体最敏感瘙痒的地方被反复触摸、碾磨、爱抚,苏未名几近疯狂,不由自主弯曲起双腿,紧紧夹住了申无梦。   「再用力一点……啊啊啊!」   男性最重要的器官前段突然被申无梦用牙齿轻轻一咬,男人深陷在他体内的手指亦重重按上脆弱的黏膜,苏未名受不了身体前后同时窜起的剧烈快感,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堵住就快破喉而出的狂喊。   暖流,再一次溢满申无梦唇齿之间。   他像刚才那样咽下了略带腥膻的体液,丝毫也不觉得肮脏,只忙着拉开苏未名还咬在嘴里的手,有些心疼地舔了下手背上那一圈明显的牙印子。   「不要咬自己。」他用自己的唇堵上苏未名火热颤抖的唇瓣,底下又插进一根手指,继续抚弄着仍在不停收缩的内壁。   「……」快感如海潮,去而复返。苏未名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一能做的,仅有紧搂住申无梦,闭上眼睛任由男人接二连三将他送上极乐之巅。   耳鬓厮磨,欲仙,欲死。   不知道是第几次射出已变得稀薄的体液时,苏未名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连番发泄的疲累,在申无梦怀里昏了过去。   申无梦的欲望,依然高亢。他淡淡苦笑了一下,从苏未名湿腻不堪的后庭抽手,转而握住了自己已被冷落半宿的分身。他凝视着苏未名酡红如醉酒的容颜,想到的却是默林中少年沾泪的脸,气息更促,忍不住合眼,手用力套弄了几下,低喘着交付出满腔的激情。   远处飘来几声鸡鸣,窗纸泛白,黎明在即。   他慢慢平复了呼吸,为苏未名穿回衣裳,抱了人长身而起。   屋外天井里还躺着那淫贼的尸体,天大亮后肯定会惊动客栈里其它人,招来官府衙役大肆盘问,他懒得应付那些官府爪牙,还是早走为妙。   身体轻飘飘的,宛如在绵软云端里飘浮。耳边流水淙淙,鸟雀啁啾……   苏未名睁开双眼,头顶便是碧色长天,白云似高岭之雪,正缓慢地流动着。阳光自云层缝隙间洒落,照得他周身慵懒乏力。   他竟有刹那恍惚,然而也仅只一瞬。很快意识就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周围桃木吐芬,就是他当初受伤后待过的那片桃林。晕迷前那些荒唐画面也前赴后继地尽数飞回到他眼前──他挺起了腰,生怕男人逃离似的,不断迎合男人在他体内抽插的 手指,还胡乱叫嚷着,催促男人再快点、深点……   苏未名以手遮目,近乎哀号地呻吟了一声。完了完了,这辈子,他还有什么脸再义正词严地去斥责申无梦那淫魔?   「怎么了?」申无梦一直背对苏未名而坐,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苏未名醒来后一定会羞愤到无地自容,所以他并未打算回头去看苏未名的尴尬样子,反转手将几枚说不上名字的野果递给苏未名。「已经洗干净了,味道还不错。」   背后的人呼吸很乱,没接果子。   申无梦缄默片刻,才缓声道:「你昨晚是中了暗算身不由己,不必放在心上,就当做了场春梦,忘掉就好,我──」   「不要再说了!」苏未名有点暴躁地打断申无梦。   男人倒也应声闭了嘴,手却仍伸着等他拿野果。   苏未名静了一下,终是缓缓呼出口郁气,坐起身接过那几枚野果。心仍乱如麻,不过没必要因此亏待自己已经饿狠了的肠胃。   野果津甜微酸,苏未名心事重重,完全食不知味,一不小心竟咬上了舌头。   「唔……」他按住嘴,一阵气闷──运气不好的时候,果然诸事不顺。   说来说去,似乎自从月前在池塘边与申无梦说过话之后,他就一直在走霉运。这姓申的,简直是他命里的扫把星!   苏未名恨恨地瞪视起男人被黑发遮掩的背影,不料申无梦听到他那声痛呼,正回头望来。两人视线一交汇,苏未名不由得又忆起昨晚他在男人身下的浪荡情形,面红耳赤,忙不迭扭头,避开了申无梦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恶声恶气地道:「我只是咬到舌头了,不 用你管。」   「呵……」申无梦忍俊不禁,又无奈地摇头。这苏未名,明明是幕遮的兄长,可毫无半点幕遮的稳重气度,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不知未名和幕遮年幼时,哪个更灵动活泼些……   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竟又开始比较起苏家兄弟俩,申无梦一凛敛笑,硬将目光从苏未名羞红的耳朵上移开,落到自己身前。   草地上,赫然躺着柄长仅盈尺的金色短剑。   那是苏未名那晚用来偷袭他的三剑之一。返回桃林后,他见苏未名还在昏睡,自己闲来无事,便重返上游峭壁想为苏未名找回兵器,结果发现石剑和竹剑均已被他掌力震碎,金剑也给震弯了,他掰直剑身将之带了回来。   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愿意往返数十里去做这等在往日被他视为无聊的微末小事,或许只是为了想看苏未名重得金剑时的一笑。   他居然想讨好苏未名?……申无梦拧紧了眉头,万分不想承认这事实,然而细数这些时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心神,越来越容易被苏未名所左右。   申无梦突然对自己有些生气,近廿载的执着,怎会如此轻易动摇?一定是因为苏未名太像幕遮了,以至于他和苏未名相处的时间越长久,就越是无法控制住心中如野草般顽强冒头的诸般杂念。一定是……   他不该再放任自己沈溺下去了,得尽早赶回断剑小筑。只要看到幕遮,他便不会再为苏未名心乱。申无梦深呼吸,重归平静,反手将金剑丢还给苏未名,淡然道:「还有两柄剑已经毁了,我就没替你拿回来。你的伤势应该已无大碍,再歇息一晚,明早跟我回小筑 去。」   苏未名没想到申无梦竟会为他把剑找回来,拾起剑,见除了剑身上被震出个小豁口,并无大损,心头不禁一喜。几柄剑都和弟弟幕遮所用的成一对,真要全毁了,未免不祥,一时对申无梦的厌恶又减了几分。   这淫魔虽说霸道可恶,但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卑鄙无耻,多少还算有点人情味,也算守信。昨夜强忍着欲望,仅是帮他尽兴宣泄了欲火,并没有趁人之危再来淫辱他。而他本以为自己昨晚肯定在劫难逃,内心深处,也已经放弃了反抗,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想错了。   兴许,正如申无梦所言,男人在乎的,从来就只有他的弟弟幕遮,藏剑阁那一晚,只是错误而已,此外别无其它。他根本就不用担心男人还会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怔怔望着眼前申无梦的背影,半晌,无声苦笑。他该庆幸的,可只要想到申无梦对幕遮的执念,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弟弟是苏家的传人,怎能沦为申无梦的禁脔?!而他又该如何阻止这一切发生?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任河面光影闪耀,随着日色渐转暗淡,直至消逝。   当夜,苏未名辗转反复,难以成眠,直到月上天心才渐入梦乡。   申无梦背靠桃树而坐,闭着眼睛却一直没睡着,听到苏未名睡梦里断续响起几声低咳,他终究没忍住,起身轻手轻脚折了些枝条,在苏未名身边生起个小火堆。   火光融融,逐渐驱散了山涧寒气。苏未名不再咳嗽,翻了个身,神色却显得十分烦躁,喃喃道:「走开……」   在做噩梦么?申无梦仔细一看,果然发现苏未名额头上闪着层汗光。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推醒苏未名,忽听苏未名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都在轻颤。「……不要……啊──放、放开我……」   申无梦已经伸到苏未名上方的手微微一僵,停在了半空中──苏未名必定是梦到了藏剑阁那一晚……   苏未名仍在低声呓语,冷汗流得更急,然而申无梦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反而慢慢缩了回去。   也许,只有不再接近对方,才能帮苏未名从他的梦魇里彻底挣脱罢。   申无梦靠回桃树上,无声喟叹。   金乌西斜,将断剑小筑的屋瓦飞檐均抹上层暗红的光影,显出几分沉沉暮气。   正在黑漆大门口值守的数名弟子老远便望见两人联袂行来,看清来人面目后喜道:「门主终于回来了。」更有一人飞奔回院内通报。   苏未名皱了皱眉,他已从申无梦处得知那天他出走后,幕遮也跟着动身离开小筑去救被师祭神劫走的那个弟子。听这几人的口气,莫非幕遮尚未归来?   他挂念着弟弟,也不去跟那几个认错人的弟子多费口舌解释,径自越过众人往里走。申无梦紧随其后,那几个弟子只当这绮丽男子是门主的朋友,自然不加阻拦,恭敬地让道。   两人未近藏剑阁,葛山风和束山雷得了弟子禀报,已匆匆迎将上来,刚要开口叫门主,苏未名抢先道:「我是未名,两位不必多礼。门主他还没回来吗?」   葛束两人愣了下,还是客气地向他行了一礼,眼带隐忧道:「原来是大公子,门主那天走后,至今未归,我们都有些担心,只怕门主遭了师祭神的暗算。大公子你看,是否派几名机灵点的弟子出外打听下消息?」   「不用。」申无梦突然抢在苏未名之前淡然道:「祭神峰不是那么容易上得去的,就别让小筑子弟去送死了,我去就行。」   「敢问这位是……」束山雷狐疑地打量起这口气奇大的男人。   苏未名暗忖要是据实相告,肯定又要解释上半天,便含糊道:「这位申兄,是我和幕遮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说得没错,门主的下落,就由我和申兄去打探,你们只管驻守小筑。」忽然想到一路进小筑都没看见关山雨,「对了,关总管呢?」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见葛束两人面露悲戚,不觉诧异地道:「出了什么事?」   束山雷语带哽咽,黯然道:「关师兄他如今命在旦夕,只怕、只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束师弟,别乱说!关师弟他吉人天相,又服食过千年血灵芝,体质好过常人,总能度过此关。」葛山雷话虽如此,眼窝却也不禁隐隐发了红。   苏未名更是惊讶,追问之下,才知道那天他走后,关山雨回到屋内,不知何故竟拔剑自戕,幸亏徒弟何放欢及时赶到,找来崔大夫全力施救,灌下无数丹药,总算是拖住了关山雨一口气。但因为伤及心口,关山雨迄今仍在鬼门关边徘徊,伤情随时都有可能恶化。   苏未名除了弟弟幕遮,对小筑其它人均十分生疏,更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听闻这噩耗,也只是错愕居多。不过当着葛束两人的面,不得不说了几句安慰话才回藏剑阁。   他取了些银两,几身换洗衣物,打好个包裹后,回头对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申无梦道:「事不宜迟,连夜就上路罢。」   申无梦移目,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没做声。听到苏未名又催促了一遍,他才摇了摇头,道:「你白天还在咳嗽,内伤并未完全痊愈,还是留在小筑继续调养吧,我一个人去祭神峰找幕遮即可。」   苏未名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天又是谁说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非把我从独活山庄里拖出来?你不让我一起去,不就是嫌我碍眼,怕我从中作梗,坏你的好事么?」   看见申无梦张口欲言,他一摆手,截道:「你不用多说了,我是肯定要去的。你不乐意,就别跟着我,你我各走各路。」   「你──」申无梦听着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沈。   苏未名不给男人发作的机会兀自说个不停,声音渐低,竟带了些微苦涩。「论武功,我确实不如你,这辈子都未必是你的对手。可幕遮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让他受任何人伤害。」   他的一生,已经毁在默林中,绝不能眼看着弟弟步上他的后尘。   申无梦当然听得懂苏未名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苏未名爱弟心切,必将千方百计阻扰他和幕遮,正想反驳,却听脚步声响,苏未名已自顾自拎着包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出了房。   真是固执!申无梦略觉头疼地轻叹了口气,举步跟上。   两声马嘶划破夜色,骏马扬蹄,冲出了断剑小筑。   一座青竹凉亭,三两扁舟。绵密细雨随风斜飞,将连城江畔的古渡口收进了烟水迷蒙的画卷中。   苏未名轻收缰绳,在渡口边勒停了坐骑。下马抖了抖风衣上的雨珠,朝正在凉亭里歇脚的几个艄公走去。   申无梦也跟着下了马。被湿气染得更黑亮的眉毛微皱着,心情与这已经连续多日的雨天一样阴霾晦暗。只因这一路上,苏未名只管埋头赶路,除非必要,几乎与他毫无交谈。   这原本是他希冀的局面,可当真疏远至此,申无梦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茫然若失。怅惘之余,也只有盼着尽快抵挡祭神峰,等见到苏幕遮,他心中所有不该有的烦恼自当烟消云散……   「什么,祭神峰?公子你说的就是以前的拜月峰吧?不去不去,那地方多年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当时江水都给染红了,现在还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谁敢靠近啊?」   「就是,我们平时就算万不得以要经过那儿,也都是绕着大圈过。公子你要去那里干什么?还是赶快走吧!」   几个艄公的嗓门大了起来,申无梦留神一听,这几人七嘴八舌的,都在劝苏未名别往祭神峰去。   苏未名本想雇船前往,艄公不愿去,他也不能强求,当下取出两锭纹银,向那几人买船只。   两大锭银两,足够寻常人家几年的开支。那几个艄公无不心动,商量一阵,又多要了十两银,将条最小最旧的船卖了给他。   苏未名懒得费神与这些市井小民计较,索性再给了卖船之人一些银两,请那人代为照看两匹骏马,自己与申无梦上了小船,起帆、把舵。船只平稳地离了渡口,滑向江心。   申无梦见他驾船极是熟练,颇感意外。「你居然会摇船。」   苏未名扶着舵,只望着江面上的朦胧雨幕出神,似乎根本没听到申无梦的话。   申无梦等了片刻也不闻回应,自觉无趣,不再开口,钻进船舱打坐养神,渐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春风错•下   作  者: 尘印   出版社: 鲜欢文化   I S B N #: 9789863032601   出版日期: 2012/5/4      封底文案:    原来若干年前,曾经有个人,一眼间,   为他苏未名怦然心动过,   但岁岁年年,那双眼注视着的,始终不是他……   而不知何时开始,苏未名已闯入了申无梦的心,   他彷徨过、更试图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   却放不了这满心伤痛的小家伙,   廿年的盼望,与胸口悄升的怜意互相拉扯,   然而当旧日的仇敌找上门,   当苏未名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   那一刻,他自私地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失去他……       封底文字:    苏未名手里的汤碗掉在船板上,碎成了好几片。他却恍若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申无梦。   他嘴唇颤栗着,心底若有什么在胡乱翻腾着想要喷薄而出,可喉咙痉挛抽痛,吐不出半个字,惟有看申无梦还沉浸在昔日回忆里,温柔低笑。   「那兴许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只见了幕遮那一面,回天一教后竟然对他念念不忘。之后每年都会去小筑,看他练剑、看他长大成人……」   苏未名的容颜,在烟水间惨澹一片,心亦随着申无梦的倾诉一点点地下沉。想要大声呐喊,想要告诉申无梦,他初次见到的那个,并非幕遮……然而又有何用?       第十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食物香味逐渐飘进舱内,申无梦倒被勾起了些许饥饿,循着香味走出船舱。   细雨已停,青空透澈,竟还透出几缕阳光,一弯淡淡的巨大七彩虹桥横跨江上,在水面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   苏未名正在船头忙碌,身前泥炉上架了口铁镬,一大锅鱼汤已煮沸。看见申无梦走近,他盛了一碗放在船板上,又替自己舀了一碗,慢慢吃着。   申无梦坐下吃了两口,汤水鲜美,鱼肉更是滑嫩无比,忍不住对苏未名越发刮目相看起来,本以为这小家伙除了好色贪杯,也跟幕遮一样只知练剑,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一手好厨艺。「你还会下厨?」   话出口,就有些懊悔,自忖又会被苏未名不理不睬地冷落在旁,却听苏未名淡然道:「这些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小在乡间长大,农忙时也要帮着收养我的人家做些杂活,下田打谷,下个厨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语气平静,申无梦听着却觉胸口微酸。对于苏未名的身世,他也就是那天听苏幕遮提了一句,始终不解苏庭轩当年为何要将长子送去乡间交由他人抚养。想问,见苏未名端了汤碗正对着天水一线的远处发愣,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悒,他便将心头的冲动按 下了头。   被生父遗弃在外,无论如何都是苏未名难以释怀的隐痛罢,他何必再去揭开苏未名心底的旧疮疤。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默默喝着鱼汤。   江风劲,吹得船帆啪啪地响。日近正午,江面上烟波浩渺,水鸟掠飞,大大小小的过往船只也逐渐多了起来。撒网捕鱼,煞是热闹。   数十头野鸭成群结队从船舷边游过,见了人也不惊惧,兀自左顾右盼,还时不时把脑袋扎进水里吃食,又或低头啄毛梳理。   申无梦不知怎地,竟想起了多年前初次邂逅男童的那一天。明明是一池鸳鸯,男童却冲着它们直叫鸭子。鸳鸯纷纷游离,男童撅起了小嘴,负气又委屈,叫他忍俊不禁……   「呵呵……」前尘旧事,蓦然间纷沓而至,男童一颦一笑,鲜活宛如昨日。他不自知地轻笑出声。   「幕遮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老成。我第一次在小筑后院的池塘边见到他时,他还只有六七岁。他那时大概刚受了欺负,眼睛都红着,又笨笨的,居然不认识塘里的鸳鸯,把它们当成了鸭子,呵,我当时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回忆令申无梦的眉目都出奇地温柔起来,一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倏忽响起,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   苏未名手里的汤碗掉在船板上,碎成了好几片。鱼汤溅上他的手,很烫,他却罔若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申无梦。   「……你怎么了?……」申无梦被苏未名看得有些尴尬,清咳一声转过了头,道:「你可别误会我是那些专爱狎玩幼童的淫邪之徒,我对小孩子从来没兴趣,就是对你弟弟幕遮合了眼缘。」   想到男童那时的诸般表情,微笑就如涟漪,在他嘴角缓慢扩散。「说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天我去断剑小筑,原本是为了杀关山雨替我神教莫护法出气。那时我还在想着,倘若你爹出来碍手碍脚,我就连他也一起除掉,可没想到先遇着了你弟弟幕遮,也让我改变了 心意,没有动手。」   苏未名嘴唇颤栗着,心底若有什么在胡乱翻腾着想要喷薄而出,可喉咙痉挛抽痛,吐不出半个字,惟有看申无梦还沈浸在昔日回忆里,温柔低笑:「那兴许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只见了幕遮那一面,回天一教后竟然对他念念不忘。之后每年都会去小筑,看他练剑、 看他学琴、看他沈思、看他长大成人……」   申无梦回头,凝视苏未名,正色道:「这二十年,我都等了下来。你如今,还认为我对幕遮只是一时兴起么?」见苏未名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他轻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乞怜,只是要告诉你,随你将来如何百般阻扰,我都不会放开幕遮。」   苏未名的容颜,在烟水间惨淡一片,心亦随着申无梦的倾诉一点点地下沈。想要大声呐喊,想要告诉申无梦,他初次见到的那个,并非幕遮……然而又有何用?   即便申无梦知道了他才是当年池塘边的那个笨孩子,难道就会改变心意对幕遮放手么?岁岁年年,男人双眼注视着的,痴痴守候着的,只是他的弟弟幕遮。   初相见那一眼,与藏剑阁那一夜,于申无梦而言,无非都是一场错罢了……   「呵……」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从干涩的喉间挤出一笑,不再看申无梦,低头收拾起破碎的汤碗残片。   今天的未名,似乎有点安静过了头……申无梦蹙眉不语,等着苏未名为弟弟与他争论,可苏未名收拾完毕后便去了船尾,始终都没有再出声。   碗里原本鲜美的鱼汤蓦然变得没了滋味,他搁下碗,理智明明告诫自己别回头,目光却违背了意愿回望船尾,想寻找那个寂寥如江水的天青色身影。   中间的船舱,隔断了他的视线。   他和苏未名,分坐船头船尾,虽是同船渡,却如相隔千山万水般遥远。   夜幕洒落江面时,停了大半天的雨水又开始下。起初尚是零星几点,渐渐地越下越大。江上渔火均在风雨中暗淡飘摇,如点点微弱萤光。   申无梦和衣躺在船舱内,听着黄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在船舱油布顶上劈啪作响,毫无睡意。   一点油灯,照亮了空荡荡的四周,只得他一人。   想到飘雨后他叫苏未名进舱躲雨休息,苏未名却不理他,仍坐在船尾纹丝不动,申无梦不禁又深深叹了口气,继而苦笑。   白天他那番话,肯定让苏未名对他更为忌惮反感,竟宁可在舱外淋雨,也不愿和他同处一室。他也想过把苏未名强行拖进来,但思及苏未名桃林中做恶梦的情形,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想法。   不知这萧瑟夜雨,何时才会停……   苏未名抱膝坐在船帆下,头发和浑身衣裳已湿透。雨水兀自不停地落在他脸上,滑过眼角,往下淌。   他犹记得当自己还是孩童时,第一次从收养他的那对农家夫妇口中得知自己并非他们的孩子,而是被亲生父亲送交他们寄养,那天,也是下着雨。他哭喊着要回家,要去找双亲,可奔到村口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家在何处,该往哪里去。   雨水浇湿了他全身衣服,他蜷缩在树底不住掉泪,簌簌抖。养父找来时,他抽泣着求养父送他回家,养父却只是冷淡地告诉他,东家发过话,不准让他返回家门。   他嚎啕大哭。   七岁那年,九叔来领他回小筑,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结果换来的,是更远更长久的放逐。九年之后,他再次踏入家门,曾以为从今往后终能与家人团圆,然而现实,远比梦想残酷。   与父亲决裂离别的那刻起,他告诉自己从此莫再奢望任何东西,只因他是遭命运遗弃之人,注定只配与孤寂为伍。   「呵呵呵……」他低声笑,雨水入口,苦涩难言。一直都恨命运不公,恨自己时运不济,只能生活在弟弟的阴影里。今天才知道,原来若干年前,曾经有个人,一眼间,为他怦然心动过。   只为他苏未名……   「……哈哈……」可到头来,终究只不过是宿命与他开的一个玩笑。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   他仰头,任冰凉的雨水从天而降,冲刷走他眼底锁不住的辛辣热液。   雨水突然停了,他缓慢睁开了眼睛。   一柄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雨水。男人大半个身体都在伞外,雨丝落近,就被男人周身一层淡若无痕的紫雾弹开。申无梦黑亮的眼眸正带着几分疑惑,凝望着他。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申无梦终于逸出声低不可闻的轻叹:「进船舱去吧……」   没有错过苏未名眼角那些无声无息淌落的泪,更不明白苏未名为何会伤心至此。如果换做其它一个大男人在他眼前流泪,申无梦只会不齿那人的懦弱无能,但面对苏未名,他胸口悄然而起的,竟是自己也否认不了的怜意──纵然苏家兄弟早已成年,在他心目中, 仍脱不了当年孩童的影子。   「进去罢。」担心苏未名赌气不肯听他的劝,他又重复了一遍,朝苏未名伸出了手。   苏未名出乎他意料地没拒绝,慢慢地抬起自己沾满雨水的手,放进了他掌中。   入手冰冷微颤,申无梦皱了皱眉头,将苏未名拉进船舱后,从包裹里翻出身换洗衣服,想叫苏未名换上。转身见苏未名面色青白,在油灯旁呆呆坐着,头发上的水珠还在一滴滴往下掉,也不擦拭。申无梦颇觉无力地摇了下头,也不管苏未名会不会生气,径自过去 替苏未名脱掉湿淋淋的衣物,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又换过条巾子,拢起满捧滴水的长发擦着。   自始自终,苏未名都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布。   申无梦反而觉得气氛有些沈闷诡异,眼看头发也差不多干了,他丢下巾子,将舱中唯一的那条薄毡毯递给苏未名,道:「时候也不早了,早些睡觉,我去对面睡。」   「……申……无梦……」沙哑的轻唤迟疑响起,像钩子,勾住了申无梦正待抬起的脚步。   他诧然,苏未名除了那次被逼着叫过他「无梦」,平时对他都是直呼「你」字,要不就酸溜溜地称他「申大教主」,怎么忽然叫起他的名字来?想从苏未名脸上瞧出个究竟,后者却低着头,黑发遮住了侧脸,让他无从窥探苏未名的神情,只听苏未名低声缓缓道: 「如果我不是幕遮的哥哥,你还会来关心我么?」   申无梦从未考虑过这层,一时怔住。   就在他犹豫之际,苏未名已平静地笑了笑:「就当我没问,你不用回答我。」   那一瞬的迟疑,已然给了他答案。男人是怕说实话会令他难堪,才保持缄默罢。苏未名只嘲笑自己愚蠢,明知申无梦是看在幕遮的情面上,才会对他格外容让,为什么还要抱有幻想自取其辱。   他悠悠长舒了一口气,躺下身,用毡毯将自己裹进黑暗中。   申无梦却没他洒脱,躺到对面后仍在思索着,会不会……竟至彻夜难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有了些许悃意,朦朦胧胧合上了眼。   经过一夜风雨洗涤的天穹清透无垢,自水天交接处缓慢升起半轮旭日,满江尽染橙红。   苏未名披衣站在船头看着日出,昨夜所有的委屈哀恸仿佛都已随着雨水流逝,心境亦如这黎明时分的江面一般,宁静又空旷。   本打算这次找到幕遮后,向幕遮揭穿申无梦的真面目,如今完全绝了此念。幕遮要是知道了他被申无梦所辱,肯定会和申无梦翻脸成仇。而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因他负伤。一个是他至亲手足,另一个……   「呵!」无论他如何看待申无梦,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就让池塘边那个秘密永远掩埋在心底罢。他此刻关心的,只有弟弟幕遮。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令申无梦放手?   他微微苦笑,只觉逐渐升高的日头越来越扎眼,不得不移目。   附近江面上已有好几条渔船在捕鱼。其中一条船朝苏未名的船只靠了过来,一个年轻渔民举着个竹篓向苏未名高声道:「公子,这是我们今早刚打上来的白鱼,新鲜着呢!公子要不要买上两条尝个鲜?」   苏未名刚想回绝,右边又有条渔船靠近,船老大嚷道:「公子别听他胡扯!他家的鱼又小又瘦,哪比得上我抓到的白鱼。公子要买就买我的!」   先前那年轻渔民也不甘示弱,怒道:「你才胡说八道!我这篓子鱼条条肥大,活蹦乱跳,你敢把你的鱼拿出来比吗?」   「嘿!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大声。这时两条渔船业已一左一右贴近,船老大和那年轻人各自搭了船板,气汹汹地拎着竹篓上了苏未名的坐船,争着把竹篓往苏未名面前送。「公子,看看我家的白鱼,买几条吧。」   苏未名虽然心情抑郁,见状也不禁好气又好笑,心知若不买上两条鱼,恐怕打发不了对方,正伸手从衣兜里掏碎银,忽见那船老大眼里滑过丝诡笑。   他一凛,环望四周,竟见又有好几条渔船悄然靠近,将他的小船包围在中间──那两人先前故意高声争执,就是为了引他分心,无暇顾及其余船只的行动。   有诈!苏未名手腕轻翻已挥出数道金光,直刺眼前两人。   两声低吼伴着飞溅的血水响起,那两人胸腹间均鲜血淋漓,被剑气震得向江中跌落,神情间却仍极为凶悍,奋力将两个竹篓掷向苏未名。   篓子里多半有古怪!说不定藏了什么毒蛇毒虫,绝不能让它们近身!苏未名心念电转,已扬剑劈出。   「噗!」两个竹篓一下便被剑气绞得粉碎,里面蓦地冒出大股黑色浓烟,顷刻遮住了日光,四下景物全不可见。   苏未名怕那黑烟有毒,急忙屏住呼吸,但已不慎吸入少许,头脑一阵晕眩。他边咳边挥袖,想荡开身周的黑烟,却仍是一片黑蒙蒙地看不清任何事物。忽觉脚下的船只一阵剧烈晃动,紧跟着鞋袜都湿了。他一呆后醒悟──   船底被凿穿了!   江水飞快涌入船内。苏未名正待提气跃起,双足脚踝处猛然传来阵刺痛,力气顿失,随后被人抓住了双腿用力一拖,坠入江中。   江水灌入双耳时,他隐约听见申无梦在喊他的名字。   「未名?」申无梦跃出船舱,竭力在浓烟中寻找苏未名的踪迹。   早在那两人争吵之际,他就已从睡梦中醒来,初时也只以为是两个寻常渔家,并未在意,等看到黑烟冲进舱内,他顿知事态不妙,闭气,飞身纵上甲板。   连唤数声,都不闻苏未名回应,船只却在迅速倾斜下沈。申无梦一声清啸拔空而起,穿过浓重黑烟后凌空轻折,单足稳稳立于桅杆之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看清周围聚着四五艘渔船,船上人均作渔民打扮,手中都擎了兵刃。   一个虬髯壮汉似乎是众人的头领,见申无梦现身,他大喊一声放箭,自己率先扬手,几支袖箭疾似流星射向申无梦。   众人纷纷出手,一时飞蝗石、铁蒺藜、七星镖……各种各样的暗器尖啸破空,全往申无梦身上袭去。   申无梦不怒反笑,看来他真是隐遁江湖太久,连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来招惹他。今天,或者真该大开杀戒了!   满含杀气的长笑声中,他双袖一振,劲风直扑江面,发出两声巨响。江面炸开两道白花花的水柱冲上半天,将各色暗器全都打得不知去向。那几艘渔船亦被汹涌江浪冲得撞成一团,众人立足不稳,惊叫着接连落水。   那虬髯壮汉也险些跌出船舷,疾伸手扯住船头绳索稳住身形,抬头,骇然望见申无梦已毫无声息地站在了他面前。他此时已将这身手奇高的绝美男子视若猛虎,硬着头皮狂叫一声,挥剑而上。   下一刻,长剑寸断,数十片断剑悉数扎进了他大腿肉里,他双腿一软,跪倒在申无梦脚边。   船上余下的数人原本还想上前助阵,见首领已失手,无不心惊,相互打个眼色飞身跃入江中,奋力向远处游去。   申无梦也不理会这些小喽罗,只淡淡问那壮汉:「你最好说实话。我那同伴呢?还有,你们是受谁指使的?」   他的口气温和得如同在和友人谈天,嘴角甚至还噙着丝微笑,然而那壮汉只觉浑身不寒而栗,颤抖着指向远处一条行驶飞快的小船道:「贵、贵友在、在那条船上。小人们也是、也是奉命行事,求──啊!!!」话没说完,转成声惨叫。整个人扑倒在船板上,背 后赫然插着两枚飞镖,深入后心。   申无梦一瞥已看清偷袭之人就是原先落水的同伙之一,他冷哼一声,提掌凌空击出,那人露在水面上的脑袋立刻被震得稀烂,像个被摔碎的西瓜。申无梦又连拍几掌,江水剧烈涌动,待浪头稍平,他周围的江面已成血红,漂满了众人的尸体。   江中影影绰绰的,一座陡峭山峰逐渐呈现申无梦眼前。   祭神峰就快到了……他扭头,壮汉所指的那条小船扯着帆顺风疾行,已离他甚远,即将靠岸。   他长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江中,足尖在浪尖借力轻点,翩若惊鸿,直追小船。   「快!快上岸去!」小船离江岸尚有丈许远,船上几人便忙着搭设跳板,准备上岸。   一记凌厉掌风陡然袭来,跳板顿时断成了好几段。那几人尚未回神,身上多处要穴均已受制,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个紫衣男人飘然掠上小船。   船舱极小,申无梦一眼就扫了个遍,不见苏未名,他脸上如罩严霜,点开其中一人的哑穴。「人呢?」   那人战战兢兢道:「你、你找错了,那位公子是在那条船上……」   申无梦顺着此人目光往对岸望去,心一沈。一艘船已然靠岸,船上人换乘了早已备好的马匹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策马飞驰。相隔极远,他穷尽目力也只辨认出每匹马上都坐了两个人,却不知哪个才是被劫持的苏未名。无暇再盘问那人,他飞身上岸,朝着最近的一 骑发足急追。   眼看申无梦一点紫影彻底消失,那几人相互望了望,脸上均浮起奸计得逞的诡异笑容。   「……呵呵……」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先前还空无一人的船舱里传出。堆着渔网器具的一块木板突然被人推开,露出船舱下狭小的夹层暗室。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缓慢站起高大身躯,拽着另一人的衣襟,一起出了暗室。   那人赫然是苏未名,他头发衣服均已湿透,被男人推倒在地后手脚动了动,无力站起。   之前他遭人暗算拖入江中,惊慌后迅速镇定,反手一掌想震开游至他背后的偷袭者,双肩却几乎同时被尖针扎了下,和双腿一样使不出力气,被偷袭者拦腰抱住,踩水浮上江面,翻上了等候在旁的小船。   藏身舱底暗室时,他滴水不漏听到了申无梦的声音,刚想开口,喉咙就被偷袭者猛地扼住,那人用力之猛,像是要将他喉结也捏碎,苏未名当即不敢再轻举妄动。   此刻声音总算重得自由,他低咳两声,冷冷地盯住那男子。「你是谁?」   搜遍脑海也没这男子的印象,更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曾与此人结下了梁子。莫非,是弟弟的仇家?   男子并不理他,脱掉身上的水靠后踏出船舱,去给那几人解穴。   苏未名趁机提聚真气,竭力想站起身,刚抬起半边身体,男子已返回舱内,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我倒小看你了,中了毒还有力气动弹,不过你是跑不掉的。」   这人的嗓音,有些熟悉……苏未名正在思索,男子已取出枚细长金针,针身闪着层青光,显然喂了毒。他执针往苏未名脖子上飞快扎落,冷笑道:「给我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吧。」   「原来是你!」苏未名这次终于听出了这男子的声音──独活山庄医馆里那个时常狂呼乱叫的怪人。可是,这人处心积虑抓他干什么?……   想问,毒气已随着血流涌上头脑,他双眼阵阵发黑,在那人逐渐变得遥远的怪笑声里堕入无边黑暗。   夏风熏,官道两侧绿树成荫,枝头间或有蝉鸣长短,即被疾驰而过的两辆马车轮声盖过。马车一路向南,徒留黄尘辙印。   苏未名躺在车厢内,眉头多日来都未曾舒展过。离被擒之日已有半月之久,最初还试图伺机逃跑,然而每次他稍微恢复点力气,那男子就又给他扎上几针,前几天更连他的金剑也搜了去,苏未名最终放弃了无谓的尝试。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那男子,想套出那人的意图。男子却只在竹笠后冷笑:「等你到了,自然明白。」   除了在腹中咒骂这男子故作神秘,苏未名无计可施,虽然听到那几个手下称呼男子「掌门」,他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此人来历,也不知这人到底要将他带到何处去,只知道这群人日夜兼程,已快进入岭南地界。   申无梦肯定想不到他被带到这等僻远的地方,此刻,是仍在继续寻找他呢?还是已经上了祭神峰去打听幕遮的下落?……苏未名心潮起伏,嘴角忍不住勾起个自嘲的笑容。幕遮才是申无梦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人,申无梦又怎会为找他浪费时光,寻他无果,当然是找 幕遮去,说不定还会庆幸终于可以摆脱他这个绊脚石了。   他却还在期盼什么?真是可笑……   坐在他身边的男子一直都在打量着苏未名,阴阳怪气地道:「你看来还挺高兴的,笑什么?以为你那相好就快来救你了?」   苏未名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男子是在说申无梦,叹道:「我看你是弄错了,那人跟我毫不相干。」   「哈哈哈……」男子像听到了大笑话,怪笑道:「我在独活山庄时可是亲眼看到他为了你和那丑丫头说笑醋劲大发,嘿,不相干,你还想骗谁?」   他伸出粗糙血红的手掌摸上苏未名的脸,笑声里的怨毒令苏未名想装作听不见也难。「我真没想到,申无梦那魔头心狠手辣,居然也会喜欢上人,而且还是个男人。有你在手上,不怕申无梦不跪下来求我。」   原来这人要对付的,是申无梦!苏未名算是听出了眉目,轻蔑一笑道:「尊驾若有本事,就自己去找他决一胜负,却拿我来要挟他,呵!」话音未落,男子怒吼一声,猛地捏紧他下巴,苏未名颌骨奇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想这么快死的话,就别再激怒我。」男子恶狠狠地警告他。   这时已近正午,马车速度渐缓,停在了路旁树荫下歇脚。男子终于收回了手,取出干粮进食,也丢了几个馒头给苏未名。   脚步声接近马车,一人恭声道:「掌门,你要的东西抓到了。」   车帘掀起,那人递进一只飞鸟后便离去。   那鸟儿两边翅膀都耷拉着,显是刚被折断,凄声鸣叫。苏未名正在奇怪,男子已抓起飞鸟,另一只手摘下了斗笠。   「啊……」骤然看见一张布满肉瘤堪比鬼怪的恐怖面容,苏未名也不禁汗毛直竖。   「怕了?」男子用左眼瞅着苏未名,指了指自己色呈灰白的右眼珠,笑得古怪:「知道我这只眼睛是被谁弄瞎的吗?」   苏未名心一寒,闭口不言。   男子还在笑,脸上肌肉扭曲,不断有脓血渗出。「你猜到了?呵呵,没错,是申无梦那妖人。我这十年来苦练毒功,也就是为了找他算这笔账。」   苏未名蓦然醒悟,这人一张脸原来是因练功才变得如此可怕。为复仇竟甘愿将自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显见对申无梦恨到了骨子里。   落到这人手里,他凶多吉少。苏未名正低头寻思该如何尽快脱身,耳边陡然响起那鸟儿一声短促惨叫,他一惊抬头。   男子咬着鸟儿的脖子吸了几大口血,将鸟尸抛出车厢外,又舔了舔猩红的嘴唇,对着震惊的苏未名狞笑道:「没见过人生喝鸟血吗?嘿──」他突然倾身抓住苏未名的脸,嘴唇几乎贴到了苏未名的耳朵上,慢悠悠道:「告诉你,其实人血的滋味更美味。」   喷到脸上的气息里,还残留着血腥味,更带着浓浓威胁意味。苏未名头皮发麻,刚冒出点头的逃生之念也跟着烟消云散。   要逃,也得等有了十足把握,他可不想落得跟这飞鸟一样的下场。   几声鸦啼穿过昏暗天空,替村尾孤零零矗立着的破败牌楼更添上几分凄凉。一骑在落日下飞驰而过,听到黑鸦啼鸣,马上两人不约而同啐了一口,直叫晦气。   「过了这村子,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赶路。都走了这么多天也不见那人追上来,我看他多半已经跟丢了。咱们不用再拼命赶路。」提缰的汉子正说得起劲,一片紫影遽然从他俩头顶掠过,落在马匹前。   骏马奔行正疾,兀自扬蹄往紫影撞去,转瞬被紫影扫中前肢,「喀喇」两声,腿骨立折,骏马悲鸣声中跪倒在地,将马上两个骑士抛了下来。   那两人狼狈地抬头,刚看清那紫影原来是个容貌奇美的紫衣男子,几缕指风已隔空袭来,点中了两人要穴。   申无梦冷冷地瞧着这两人。那天他在江边追着一骑而去,翌日将之截住,并不见苏未名,他向那两个骑士逼问出苏未名是在另一匹马上,将被送往奉天府。他于是又赶往奉天府方向,沿途打听追截到另一骑,同样不见苏未名的踪影,两个骑士又道苏未名是被第三 骑上的骑士带去了蜀南。他连片刻也未休憩,又即刻踏上追寻的道路。   连日奔波寻觅几乎已耗尽他的耐心,眼前却仍没有他要找的人,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他目光越来越冷,其实追寻途中他已隐约觉察到这伙人兵分三路故布疑阵,就是为了引他四处寻觅好拖延时间,他倏忽微微一笑,笑容背后的杀气足以令两人血液亦为之冻结。   「你们另外两拨同伙都已经下了黄泉,你们是要直接上路呢,还是想要我先将你们全身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乌鸦?反正找不到我那同伴,我也不急了,可以慢慢地把你们割上个三天三夜。」   那两人自知既被追上,本就逃不过一死,但听闻这等凌迟死法,不由得心胆俱丧,面如土色。一人咬了咬牙,颤声道:「其实阁下的友人那天就被藏在船舱的夹层暗室里。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引开阁下,既然落在阁下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请阁下赏我俩个痛快 。」   申无梦忍不住在心底怪自己那天太过粗心,竟未仔细查看。换做早年,他绝不会如此粗枝大叶,可这次关心则乱,居然被这小小伎俩骗过了。   他按下心头翻涌的几分懊悔和自责,淡然追问那人:「指使你们的人究竟是谁?」一边凝气于掌,紧盯着两人,以防这两人同之前被他截获的同伙一样突然嚼舌自寻短见。   那两人相对望了一眼,倒也答得爽快:「我俩是奉岭南白泉观观主之名行事。」   白泉观?!申无梦眼瞳微微收缩¬──天边残阳似血,远远望去,宛如正在滴血的眼球,令他想起了当年被他毁了一目的那个青年道士。   一直都没把白泉观和那青年道士当回事,并未斩草除根,竟至养虎为患。对方此次部署周详,显然是铁了心要找他报仇一雪前耻。苏未名落到这伙人手中,处境堪忧,少不了受罪。一念及此,向来不知惊惶为何物的申无梦竟破天荒感到一丝寒意。   头顶鸦鸣凄切,黑夜已至。   「……白泉观,在什么地方?……」   暗夜深沈,两辆马车首尾相连,在山路间行进。   不多时,前方马蹄声由远及近,数点火光亦划破了浓重夜幕,逐渐明亮。四个劲装男子各执火把,驰近当前的马车,齐齐下马。   苏未名原在假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只听数骑停在车厢外,一人恭敬地道:「属下恭迎掌门归来。」   男子隔帘沈声道:「我离观多日,可有什么异状?还有我之前命人押送回来的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回掌门,观中一切太平。那两人也有弟兄们严加看管着,只是、只是那老头的模样变得──」那人声音突然带上丝颤抖,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说不下去。   「哦,我倒要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男子似乎来了兴致,转头对苏未名嘿嘿笑道:「待会也请你去见两个老相识。」   相识?!苏未名可记不起自己在岭南腹地有什么熟人,但不想诸事都被那男子牵着鼻子走落了下风,便压下了疑问,不动声色。男子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众人上马前行。   山路越往里,越发崎岖。车马穿过片黑森森的密林后转上半山腰,又行了半个时辰,停了下来。   骑士和几个随从纷纷下了车马,苏未名也被男子拖出车厢。   此刻月已中天,山风凛冽吹得几人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众人置身处,是悬崖边缘,对面亦是一座山峰。两峰间相距十来丈,凭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天然石梁桥连接。   石梁下云气翻涌,又正值深夜,压根看不清石梁下面究竟有多深。石梁尽头,有数名劲装汉子把守着。身后的平地上建着数幢屋宇,正透出几点微弱灯火。   车马过不了石梁,被留在原地。苏未名留意之下,见不远处有个马厩,还有几间茅屋,显然是专为安置看守这些脚力而建。正想再看清楚些,后背被男子一推。「走!」   众人已鱼贯走上石梁。苏未名无奈只得跟上。   他昨天才被施过针,手脚无力,走到石梁中途足底在苔藓上打了个滑,幸亏被走在他后面的男子疾伸手抓住才没跌下深涧,却已惊出身冷汗。   男子紧拽他胳膊,直等过了石梁才松手,讥笑道:「你可是我用来对付申无梦的饵,想死也不是现在。」   苏未名暗自苦笑,这一路走下来,他也早已明白男子那天指使手下引开申无梦,无非是为了先将他擒回老巢,设好埋伏陷阱再诱申无梦入圈套。   局布得不错,可惜抓错了人。   等男子发现自己白忙碌一场时,他就厄运当头了。苏未名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愁也没用,只有想办法自救。他低咳两声,装出一副孱弱样子,跟着众人走向那片屋宇。   飞檐重楼,山门前竖着丈高的玄铁大香炉,门匾上「白泉观」三个铜字被月色火光照得明暗交替。   竟是个道观?!这伙人横竖看,都是群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哪有半分像出家人?苏未名暗中大摇其头,一边留意着道观周围,却见这座山峰四壁陡峭奇险,被深谷环绕着,唯一与外界山脉连通的途径便只有那道石梁。   苏未名的心不禁又往下沈了几分。   「嘿嘿嘿……」男子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嘶声怪笑:「除非你背生双翼能飞天,否则休想从这里逃脱。走吧,别再打什么主意。」   一名随从用刀柄顶住了苏未名的后心,推着他跟在男子身后,踏进了山门。   三清殿灯火昏暗,占地颇广,原本供奉三清泥像的神坛上却空荡荡的,仅残留着三个挂满蛛网的莲座。苏未名被挟持着走到神坛背后,一条倾斜而下的石砌通道顿现眼前,原来神坛下别有暗室。   一行人沿狭窄通道走下百来级石阶,面前豁然开阔,是个极大的石洞。散布在周围的数十盏长明灯将洞穴照得纤毫毕现。   苏未名初时还以为是个天然的地下石洞,细看却见洞穴四壁的岩石切面整齐,留着明显的斧凿痕迹,这石洞竟是人力开凿而成。   一面石壁上高低错落,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铁链镣铐、皮鞭烙铁……一应俱全。洞穴正中还有个两丈见方的大坑,苏未名往下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坑中密密麻麻盘满了五色斑斓的蛇蝎蜈蚣蜘蛛,还有许多苏未名叫不上名字的活物,更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散碎尸骨,有些新抛进坑中的骨头上还连着皮肉。他定了定神,看清大部分是鸟兽尸骸,竟有不少人类白骨夹在其间,有几具骷髅上的衣冠尚未烂尽,依稀能 看出死者生前穿着道袍。   难道这些尸骨,就是白泉观里的道士?被这伙人推入这虿盆尽数残杀后鸠占鹊巢?还有这些毒物,怎么都老老实实待在坑里不爬出来?   苏未名正在沈吟,男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怪笑:「这里的长明灯油里都放了克制毒虫的药物,它们不会爬出这虿盆。不过人如果掉了下去,那滋味,可是妙不可言。」   他话锋一转:「你的老相识就在这里,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男子挥了挥手,一名手下会意,忙取出串钥匙走向一旁的石壁。   苏未名这才注意到那堵石壁上有几扇铁门,刷上了与石头颜色近似的油漆,乍看下不易觉察。铁门上方还开着换气用的小方孔,显然是用来囚人的牢房。   那人打开了其中一扇铁门。   藉由四周的长明灯,苏未名望见铁门后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些稻草棉絮,一个瘦小身影正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这人似是畏惧光亮,低垂着头,苏未名却一眼认出了此人,惊叫道:「白姑娘!」   这人身躯震了震,缓慢抬起头,果然是白雁。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用根银簪挽着。本就发黄的脸蛋双颊凹陷,更显蜡黄憔悴,满眼都是震惊。「苏、苏公子……你怎么、怎么也被抓来了?」   苏未名尚未开口,另一扇铁门后陡然响起阵凄厉万分的惨叫,那人口中呵呵作响,但口齿不清,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大伯!」白雁哭喊着跳起身就往外冲。   开门之人眼快,「砰」地关上了铁门。白雁拼命拍打着铁门,大哭道:「任观主,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大伯,杀了他,让他早点解脱了吧!」   「嘿,你大伯他吃的是他自己炼制的七伤丸,我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哈哈哈哈……」男子示意手下打开关押着白无常的囚室铁门。一股血腥味顿时直冲众人鼻端。   一人衣衫破烂,手腕脚踝都被钉在囚室石墙上的铁链紧锁,正剧烈地扭动身躯在石壁上磨蹭着,似乎想藉此稍减全身瘙痒。袒露在外的皮肉关节均在溃烂化脓,血水淋漓,散发出恶臭。   苏未名望之也不由得心悸,好歹对方也曾尽心尽力替他疗过伤,他唤了两声,白无常却似根本没听见,只管挣扎惨叫,片刻后终于似用尽了力气,哀嚎转弱,浑身仍在不断颤抖。   男子朝白无常上下打量一通,啧啧道:「七伤丸的压力果然厉害,看来这老家伙离死不远了。」   他那手下讨好地笑道:「掌门说得是,这老家伙好几天前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再过阵子,他的五脏六腑也会跟着慢慢地腐烂掉,最后毒入头脑,一命呜呼。白无常啊白无常,你一生也毒杀过不少人,死在自己炼制的毒药下也算因果报应。」男子大笑数声,吩咐手下将苏未名关进白雁隔壁的囚室里,率众人扬长离去。   众人脚步声逐渐消失,石洞里只有白雁的痛哭声还在回荡。   苏未名叹着气隔墙劝道:「白姑娘,别哭了。对了,那人不是你大伯的病人吗?怎么把你们掳到这里来了?」   知道再哭也无济于事,白雁缓慢收了泪,抽噎道:「他、他是要拿我大伯试药……」   苏未名耐心聆听大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这白泉观观主任三法让白无常炼制了一味七伤丸,起初想拿白雁来试毒,却又改变主意,竟给白无常喂下了毒丸。   一为试药,二来,更为斩草除根,不让白无常再有机会炼制出七伤丸的解药。这白泉观主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苏未名心底寒意更深。   白雁犹在低泣,又为苏未名担心不已。「苏公子,你那天不是离开医馆了吗?你几时得罪了那恶人,也被抓了来?」   苏未名苦笑,不想白雁替他担惊受怕,故作轻松地道:「他多半是看我不顺眼罢了,关上几天,说不定就会放我出去了。」   白雁不傻,怎会听不出苏未名是在安慰她,哽咽半晌才道:「但愿、但愿如此。」突然想到与苏未名同行的申无梦,眼前有了丝亮色。「苏公子,你那位朋友武功很高,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救你出去的。」   苏未名这次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一路行来他都没指望过申无梦来搭救他,此刻内心深处更不想申无梦涉足这等凶险境地。   纵然申无梦武功超群,面对任三法这样处心积虑的仇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望着铁门上方那个投进些微亮光的气孔,发起呆来。   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逐渐变得响亮。   送饭的人又来了啊!苏未名背靠石壁而坐,虽听来人比平时多,也懒得睁开眼皮。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分不出昼夜。每逢他饥肠辘辘时,便有两人下到石室,从方孔中递进装着米饭清水的食盒。苏未名依此推断,自己已经被囚了将近十天。   这些天来,白无常都在断断续续地惨叫,声音越来越孱弱,昨天起再也发不出叫声。   白雁几近绝望,哭得嗓子也哑了。苏未名劝了她几次无果,也是一筹莫展。他也试过暗中运气,仍是使不出内力。想来那任三法虽然没再对他施针,肯定命人在端给他的食物里做了手脚。   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看来这地底,终将是他葬身之处……   脚步停在了铁门前。   苏未名等着送饭之人递食物进来,却听那人竟打开了铁门。   任三法仍戴着斗笠,指使两个手下将苏未名从囚室中架了出来,利刃加颈,推到那巨大的虿盆边上。   坑中比那天又多了几具走兽尸体,已被啃食得干干净净。毒物仿佛能闻出活人的味道,窸窸窣窣,纷纷朝苏未名等人的方向聚集过来,被灯油中的药性克制着不敢爬出坑,但都昂首吐信,有几条大蛇口角甚至淌下了涎水。   看着脚底那无数蠕动的毒物,苏未名再怎么强作镇定,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发了青──这任三法想必是等得不耐烦,决意把他喂毒物。   这等死法,未免也太凄惨了点。他苦笑,笑容才展开一半,就被石阶上方飘落的一个醇厚又熟稔的声音凝结在嘴边。   「任三法,别伤他!」   紫影快如电光急掠直下,落在了虿盆对面。一身紫袍难掩仆仆风尘,凤目中几分忧色在对苏未名全身端详一圈后终于敛去。   连日奔波,总算找到了白泉观。还好,苏未名并未遭酷刑折磨。申无梦深深呼出口长气,给了仍在震惊之中的苏未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望任三法,沈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过节,跟旁人无关,放了他。」   「哈哈哈哈……」任三法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猛地摘下斗笠,恨意使得他本就丑陋骇人的面容扭曲变形,越发狰狞。   他指着自己瞎掉的右眼,一字字道:「这只眼睛,是被你戳瞎的。我这张脸,也是为了修炼毒功对付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申无梦,你再看看这坑中的人骨。」   「他们都是我昔日同门,我师尊也在里面。」 任三法笑声里尽是凄厉疯狂:「他们见不得我练毒功,想废了我的武功,我只好将他们全都杀了。呵呵呵……申无梦,为了你,我杀光了同门,自己也变成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和你的相好吗?」 第十二章   申无梦冷然注视着任三法充满怨毒的独眼,缓缓道:「你想怎么样?」右袖却遽然挥出,劲风直袭挟持苏未名的那两人。     他出手奇快,不料对面任三法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着他一举一动,怪笑着也拍出一掌,凌空截住了申无梦的掌风。   两股掌风在半空中相遇,发出声巨响,气浪撞击到侧边的石壁上,顿时现出个极深的凹陷。数座长明灯被掌风击得粉碎,整座石洞也都在震动,顶上不少碎石簌簌砸落。   任三法得意狂笑:「申无梦!我就知道你会使诈,想要保你这相好的命,最好别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让人把他推下去喂毒蛇。」   申无梦此刻完全收起了轻视之心,面色亦前所未有地凝重。   任三法从怀里取出个白色小瓷瓶,扬手朝他抛了过来。「这里装的是软筋散,喝了它!」   申无梦接住瓷瓶,容色微变。   「不要喝!」苏未名自打申无梦出现,心头便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这刻终是忍不住大声劝阻道:「这人是个疯子!申无梦,你走吧,不用管我!唔──」   喉头突被任三法血红的手掌紧扼住,他声音遽断,面皮也顷刻发了紫。   「住手!」申无梦疾声喝止。   任三法哈哈一笑,独眼里闪动着怨恨和嫉妒,瞅着申无梦冷丽的面容,道:「怎么,你心疼了?呵呵,那就快喝啊!我的耐心可没那么好。」   他另一只手,已摸上了苏未名的脸,尖利发红的指甲沿着苏未名右眼缓慢打圈。「你这相好长得倒不错,尤其这双眼睛最是漂亮,让人真想将他双眼挖出来,嘿!」   指甲猛一用力,已掐入苏未名眼角肌肤。一丝血线随之淌落。   「我喝就是。」眼看苏未名咬紧了嘴唇忍痛不吭声,申无梦胸口窜起股隐痛,不再犹豫,拔下瓶塞,一口饮尽。   任三法放开了苏未名,笑得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都往外直渗脓血,大步朝申无梦走去。「申无梦,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为了这小白脸,居然甘心束手就擒任我宰割。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快。」   他扣住申无梦的脉门,将人拖到挂满了刑具的那堵石壁前,抓起一副吊挂在沉重铁架下黑黝黝闪着冷光的镣铐。   「你看,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搜集准备的。这副镣铐和这架子可是用乌金掺和了价值连城的陨铁制成的,就算你功力还在,也没法从这镣铐下脱身。」   他边说,边提起申无梦双手锁进镣铐里,将镣铐的钥匙在申无梦眼前晃了晃,突然将之丢进虿盆。蛇虫一阵涌动,转眼便把钥匙卷到了最底下。「这样,你就再也没办法从我身边逃走了。」   「你!」申无梦始终沈静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凤目掠过丝杀机,扭动双腕,铁链叮当作响。   任三法自然不把申无梦毫无威胁力的眼神放在心上,只嗤笑一声,在众多刑具间物色着。「申教主,你就省点力气罢。啊,你说,我该先拿什么来款待你呢?烙铁?还是夹棍?哈哈,这里每样刑具,足够你慢慢品尝。」   他最后操起了一条皮鞭,凌空力抖,「啪!」地撕裂了石洞中的空气。   「申无梦,就先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罢。」他狞笑着奋力挥鞭。   「嗤啦」一声,申无梦胸前衣衫顿时被撕开条口子,玉白精壮的胸膛亦皮开肉绽,一串血珠随着鞭稍挥洒半空,溅上他身后的石壁。   苏未名脸上也感觉到一点湿热,意识到那是申无梦的血,他头脑霎时空白,直等第二鞭又狠狠落到申无梦身上,他才恢复了神智,红着眼用力挣扎,想摆脱那两人的钳制,却哪里挣得开。   他很清楚自己即便能甩开那两人冲上前去,也阻止不了任三法,可每一鞭抽打的虽是申无梦,也彻底打碎了他的理智──申无梦为什么要来?又何必为他甘受那疯子的折辱?!   「住手!」见任三法不为所动,他愤然对申无梦怒吼道:「申无梦,谁要你来救!我又不是──」   「别冲动!」申无梦低叱,深深望了苏未名一眼,冷静异常,浑然不像个正在遭受鞭笞的人。   苏未名蓦地看懂了男人的眼神,咬紧牙关不再出声。没错,倘若任三法得知申无梦所爱的其实是幕遮,一定会转而向幕遮下手。而他,没了用处,多半会被任三法随手除掉。   「你们两个,还真是情深义重啊!」任三法讥笑着再度扬起鞭子,落手比先前更重。   胸腹的旧伤口再遭鞭打,申无梦身躯猛烈震动了一下,喉咙里终是溢出声低沈的闷哼。   「怎么不叫出来?叫啊!」眼前人因痛楚微蹙的眉头让任三法彻底亢奋起来,频频挥鞭。每一下,都带起片衣服碎片和连串血滴。   鞭声呼呼,刮得四周长明灯火也奄奄欲灭。   申无梦一身紫袍已经被皮鞭撕扯得支离破碎,露在衣服外的皮肉几乎没一处完好,唯有面庞毫无损伤。伤口滴落的血,在他立足处的地面上形成了几滩小血泊。   任三法业已打得手酸,丢下沾满血迹的皮鞭,痴痴凝望申无梦精致如画的面容。就是这张美得近乎妖艳的脸,害他一眼间便溺了进去,断送了一只眼睛,连同锦绣前程……   真该把这张脸撕个粉碎的,可笑他竟舍不得下手。   「……我不会杀你的……」他喃喃自语,伸手抚摸着申无梦胸口鲜血淋漓的伤痕,又慢慢往上移,用血涂抹着申无梦的脸,痴迷地笑:「你脸上沾了血,比十年前更美。申无梦,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做梦都在想着你……」   他声音越来越轻柔,苏未名却听得浑身汗毛竖起,万没想到这疯子竟对申无梦心怀邪念。待见任三法埋头在申无梦胸前伤口处胡乱亲吻起来,他更是一阵反胃。要不是今天尚未进食,铁定呕吐。   换作他被这么个丑如鬼怪的疯子玩弄,他宁可被丢进虿盆喂毒虫。   「唔……」乳尖被任三法粗糙的舌头拨弄着,申无梦终难保持镇定,右腿微抬想踢开任三法,却被对方察觉,反而借机将身体嵌入他双腿之间。   「原来申教主你这么快就想对我投怀送抱了,哈哈……」任三法一边嘲笑,一边把申无梦翻了个身,面朝石壁紧紧按住,急匆匆解开裤头就压了上去。   苏未名只觉一股狂怒直冲头脑,若非双臂都被那两人紧拧着,他确信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冲过去,可眼下,他只能选择闭起双眼,不忍目睹申无梦受辱的情形。然而任三法粗重浑浊的喘气声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耳朵里。苏未名用力咬住嘴唇,嘴里,缓慢溢开一 丝血味。   心痛,更多悔恨──如果那天在断剑小筑他肯听申无梦的劝阻,不去祭神峰,也就不会落入人手成为诱饵,不会连累申无梦遭此奇耻大辱……   「……呵……」申无梦突地发出声讥诮的冷笑,将苏未名从自怨自艾中拉回了神。   他愕然睁眼,见任三法仍紧贴着申无梦后背而立,全身都在微微颤栗,按在石壁上的血红手掌也在抖,十指抠进了岩石里,仿佛想将之碾碎。   申无梦还在不紧不慢地笑:「看来毒功不单只毁掉了你的脸,连你下边也给废了,真是好笑。任三法,不管十年前还是今天,你都是个废物,永远只配当我手下败将。」   「申无梦!」任三法嘶声怒吼,宛如伤禽,一掌掴上申无梦的脸。   一丝鲜血自申无梦嘴角挂落,笑容却依旧轻蔑。   任三法似乎无法招架这刺人的嘲笑,踉跄后退,捡起了皮鞭,睁着血丝弥漫的独眼狂叫道:「你再敢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这时苏未名也终于看清任三法下身肌肤也同脸一样遍布狰狞的疤痕和肉瘤,胯间那男性最重要的象征却像被火烧灼过,焦黑干枯,小得可怜,毫无动静地耷拉着。   「哈!」挟持苏未名的那两人之一没忍住,竟笑出声来,转瞬就意识到自己惹了大祸,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颤声道:「掌门饶──」   话没说完,任三法充满怒气的一鞭已扫至他面前,鞭梢紧紧卷住了这人的脖子,扬手,将这人甩得离地而起。人在半空,头颅便被皮鞭绞得和身体分了家,带着断颈处狂涌的鲜血掉落虿盆。   坑中毒物顿时争先恐后地蜂拥而上,覆盖住尸体。眨眼工夫,尸身血肉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变成具森森白骨。   另一名手下惊得魂飞魄散,双腿抖如筛糠,不敢再向任三法看上一眼。   任三法也不理会那人,系好衣物后仍怒火滔天,死死瞪着申无梦唇边那抹嘲讽又怜悯的微笑,陡然狞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我?嘿!」   他一抖皮鞭,发泄似地对着申无梦狂抽猛打。「啪啪」鞭声里,鲜血四溅。几十鞭下去,皮鞭竟也抵挡不了他的蛮力,断成两截。   任三法抛下断鞭,一手扼住申无梦喉头,张口凑在申无梦肩窝的伤口上,用力吮吸了好一轮鲜血,才舔着猩红的唇抬起头。   「申教主,你的血味道真不错,比那丑丫头的鲜美多了,你自己也来尝尝?」   手指猛地插进伤口里,刻意用尖锐的指甲抓挠着皮肉,看着申无梦微微扭曲的脸容,任三法终是感觉到一丝快感,想将蘸了血的手指塞入申无梦口中,伸到嘴边时又改变了主意。   他可不想一时大意,被申无梦咬断手指。   「就用你相好的东西来招待你吧!」他掏出之前从苏未名身上搜来的金剑,倒转剑柄,狠狠插入申无梦身后。   申无梦被吊起的双臂一下子绷紧了,修长的手指紧抓住铁链,几条青筋横过手背。   「申教主,这滋味如何啊?」任三法纵声狂笑。   「……呵呵呵……」即便在剧痛之中,申无梦仍忍不住好笑:「你真可怜,自己硬不起来,就只能拿个死物来对付我?哈哈!」   痛脚再次被重重踩中,任三法几乎气疯,一拳猛捶申无梦太阳穴,将人打得昏厥过去仍不解恨,怒而拔出了剑柄,将剑刃伸向申无梦胯下,对着晕迷的男人嘶声道:「我现在就阉了你,让你也做不成男人。」   正待手起剑落,苏未名再也无法忍耐,大叫道:「住手!你这疯子!阉人!」   最后两字成功地让任三法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缓慢转过身,散发着残暴戾气,一步步朝苏未名走来。   苏未名手脚都在轻微颤抖,却并非出于惊恐,而是因为愤懑和愧悔。但任凭他百般追悔,也于事无补。如今最紧要的,就是设法保全申无梦。他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笑:「你的本事就只有这些么?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能耐能赢得了申教主,原来就是靠 酷刑。呵,论用刑,官衙里随便找个衙役也比你强,难怪申教主瞧你不起。」   他说完,等着任三法暴跳如雷,将怒气转而发泄到他头上,谁知任三法面色数变,眯起了独眼,喉咙里挤出几声怪笑:「你说得倒也不错,这点皮肉苦楚,确实也无法真正伤到他。嘿嘿,我倒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任三法探手入怀,取出颗碧绿色的丹丸托到苏未名面前。「你不是想帮你的相好吗?那就给我吃了这粒七伤丸。我要他亲眼看着你毒发,耳聋眼瞎,全身腐烂而死,让他尝够心痛的滋味。」   想象着申无梦眼看情人剧毒发作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场景,任三法越笑越得意,目注俊脸苍白的苏未名道:「怎么?不敢吃?那不如把它留给你的相好吧!」   苏未名面色大变,见任三法转身欲行,忙叫住他,低声道:「把药给我。」   「苏公子,不要吃!」   白雁在囚室里一直听着外面的诸般动静不敢出声,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此刻终究骇然失措,扑到铁门上连声大叫,试图劝苏未名改变心意。「七伤丸根本没解药,苏公子,你千万不能吃,我、我不想看到你变得和我大伯一样啊……」想到大伯从昨天开始就没了声息,恐怕已凶多吉少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任三法怒道:「丑丫头你再罗嗦,我就吸干你的血。」   苏未名知道这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苦笑着隔门对白雁道:「我心意已决,白姑娘你不用再劝了。」   他从任三法手里取过七伤丸,望了眼仍低垂着头昏迷不醒的申无梦,轻叹一声,吞下了药丸。   任三法独眼紧盯苏未名,片刻后确定丹丸已入腹化开不可能再催吐出来,他大笑数声,吩咐手下将苏未名押回囚室,自己转身走到了申无梦跟前,拿沾血的剑柄轻轻拍打着申无梦的面颊。   「等明天,我再来好好款待你。」   两人脚步声越行越远,石洞内重归宁静,仅有血腥气仍在空气里飘荡。   苏未名坐在霉烂的稻草堆上,虽然被逼着服下了七伤丸,他心里却找不出丝毫惧意,反而空荡荡的一片,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茫然间,听到白雁在隔墙低泣。   「苏公子,为什么?……那、那个申教主,对你真的很重要?你居然、居然这么喜欢他,宁死也要护着他。」   喜欢?!苏未名不禁摇了摇头。自从渡船上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之后,他对申无梦的恨便如同翌日江面上的晨雾,在红日下烟消云散。可喜欢,也无从谈起。   他只不过是不想看着这个曾经为他动过心的男人再受折磨,哪怕那仅是多年前的错眼一瞥,哪怕申无梦眼里心中装着的人早已不再是他……他却深深记住了那日泛舟连城江上,申无梦追忆往事时的神情。   男人在烟水空蒙中温柔含笑,恍若谪仙。   那一刻,他心头酸楚难言,但不可思议地又有丝莫名的欢喜──申无梦那时想着的,是池塘边的他。   一转眼,一错肩,从此物是人非。   宿命却又偏偏再让他与申无梦相逢,让他知晓这秘密,或许就是为了要他此刻偿还申无梦的那一眼情债,更是为了偿还申无梦千里迢迢赶来相救他的这一份人情,尽管他没料到申无梦竟会放着幕遮不找,却来救他。   是何缘由,他也不想再去深究,只因他已服下七伤丸,时日无多,何必再去想那些飘渺不可及的东西。他如今唯一该考虑的,便是如何尽快带申无梦和白雁逃离这魔窟。   白雁久久不闻他回话,担心地又连唤了他好几声。   苏未名终是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怅然笑道:「我不过是欠了他的人情罢了……」   白雁以为苏未名耻于承认,毕竟天下人大多不齿这等断袖余桃之风,她涩然道:「苏公子,你和申教主连彼此的命都可以为对方送上,白雁只有感动,绝无轻视,苏公子又何必对我这么见外?」   「白姑娘,申教主他确实有心系之人,但不是我。」   「啊?」白雁讶然,听苏未名语气淡然间挥不去苦涩自嘲,心知苏未名不是故意诓骗她,可她在囚室里从头听到尾,凭着女儿家的敏锐心思,要说那申教主喜欢的人不是苏公子,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而苏公子分明也对那申教主的安危紧张万分,如今却又矢口 否认。   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大惑不解。   苏未名缄默半晌,才缓声道:「白姑娘,我吃了七伤丸的事,也请你别告诉旁人,尤其是他。」   「你怕他知道了伤心?」白雁眼窝发酸,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滴落,她哽咽着拭去泪水,点头道:「苏公子你放心,我、我不会说的。」   苏未名道了声谢,与白雁一起陷入了沉默。   「……咳……」不知过了多久,几声低咳打破死寂。   申无梦醒了?苏未名听男人中气尚足,仍是有些不放心,隔门问道:「你伤得重不重?」   「呵,区区皮肉伤,用不了几天就能痊愈。」申无梦淡然笑,顿了顿,道:「那人这些天来有没有折磨你?」   苏未名摇头,随即想起两人之间隔了铁门,对方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动作,道:「我只是使不出力气,多半也是中了他的软筋散。」   申无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没受别的伤就好。」否则他这辈子也于心难安。目光转向另两扇铁门,他耳力灵敏,早已听到门后有人。「未名,这里还关了什么人?」   他语气平静如常,苏未名与他相处日久,却听出了杀机,一凛。申无梦这番落在任三法手里,煞是狼狈,一旦脱困,肯定会杀了知情者灭口,再想到申无梦对白雁的妒意,苏未名额头不禁冒出了冷汗。   白雁也听到了,她对申无梦始终心存畏惧,小声道:「申、申教主,是我白雁,还有我大伯,他、他……」   竟是这丑丫头!申无梦忆及苏未名在独活山庄时与这丫头的亲密行径,不由得杀心大盛,冷冷地道:「怎么又是你?!你在这干什么!」   白雁隔着铁门都闻到了一股醋意,愣了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苏未名急着替她解围,忙道:「当然是被那姓任的抓来的,难不成还是来这里游山玩水走亲访友么?」   耳听申无梦一声冷哼,他怕申无梦再为难白雁,不等男人开口,抢先岔开了话题:「你不是要往祭神峰去吗?怎么来白泉观了?」   申无梦没出声,石洞内一下子变得安静异常,令人发怵。   他问错了吗?苏未名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你要是觉得我不该问,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过。」   「……不是……」申无梦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几分犹豫,最终微微叹了口气:「我结下的仇家,不该由你这局外人来代我受过,更何况你若是遭遇什么意外,我也无法向幕遮交待。」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苏未名唯有牵了牵嘴角,靠上背后冰冷的石壁,不想再开口。   问得再多,也不过是将自己看得更清楚──自始至终,他只是申无梦心目中的一个局外人。   他闭目,任由黑暗将自己重重包围。   一片浓厚如墨的漆黑之中,苏未名竟看见了白无常。老人周身连同脸庞,都已溃烂得不成人样,散发着阵阵恶臭。爬满了蛆虫的皮肉正一块块地从肢体剥落,露出白骨和同样腐烂流脓的内脏。   突然,两颗血淋淋的眼球也从老人眼眶里滚落,掉到苏未名脚边。他惊慌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也开始发烂,脓血从鞋袜中汩汩渗出,像要将他淹没似地不停往上涌。   「啊!!!」他蓦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背心凉飕飕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湿。   「苏公子?」   「你怎么了,未名?」   白雁和申无梦的询问几乎同时响起。   苏未名苦笑道:「没事,做梦而已。」他拭着汗,腹中忽地响起几声雷鸣,提醒他许久未曾进食,喉咙也干渴得厉害。   石洞中难辨昼夜,但照这饥饿的感觉,他这一觉应该睡了很久。   正自难受,石阶上脚步声起。任三法与昨天幸存的那名手下走了下来。   苏未名又被拖出了囚室,看到放在地上的食盒里除了米饭清水,居然还多了几碟鱼肉,可见任三法心情高扬。   「申教主,这些饭菜可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你说,我对你好不好啊?」   任三法端起碗红烧肉,走向申无梦,撩开粘在男人脸上的几缕带血发丝,抓起块肉就往申无梦嘴边送,如哄猫狗宠物般笑道:「来,乖乖地张嘴让我喂你吃,只要你听话,今天我就不再对你用刑。」   苏未名直听得一阵恶心。   申无梦扭转头,虚弱地笑了笑:「我倒宁愿你手上拿的是鞭子烙铁。呵,看着你这张脸,饿鬼也会食不下咽。」   「!当」一声,一碗肉被任三法狠狠砸到了地上,瓷碗四分五裂。   他全身都因愤怒而发抖,独眼瞪着申无梦,半晌,咧开猩红的嘴唇,扯开个令人通体生寒的笑容。「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好少受点活罪?我不会再上你的当的。你上面的嘴既然不肯吃,那就用下边的嘴来吃好了。」   他掏出金剑,伸舌舔着剑柄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凑近申无梦狎笑道:「你那里还真紧,昨天才进去一点就流血了,等我哪天兴致来了,一定把你干得死去活来,向我求饶。」   「你不会有那一天的。」申无梦陡然展颜一笑,纵使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目光流转间依旧神采飞扬。任三法一时竟痴痴地移不开目光。   申无梦猛一低头,撞上任三法的额头。后者根本没想到这已无力反抗的人会突然发难,毫无防备被撞个正着,顿时昏厥,金剑掉地,整个人凌空飞起,跌落虿盆。 第十三章   「掌门!」那挟持苏未名的手下大惊失色。   申无梦鞋尖轻踢起掉在他脚边的一片碎碗,瓷片带起一点白芒,转眼没入那人咽喉,又从颈后穿出。那人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便已倒地毙命。   苏未名又惊又喜,忙俯身去那人尸身腰间取铁门钥匙,边道:「你不是服了软筋散吗,怎么内力还在?」   「这还多亏了任三法昨天那顿鞭子。血流得越多,血中软筋散的药力也越弱。」任三法等人未来到时,申无梦已经恢复了大半力气,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在任三法面前仍是装作有气无力,等对方完全卸掉了戒心才伺机出手。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一振双臂,乌金铁链竟被他拉长了数寸,却无法挣断。申无梦色变。看来任三法所言非虚,这锁链果然难以挣脱,可镣铐的钥匙已被丢进了虿盆,哪里还找得回来。   苏未名这时已打开了白雁那间囚室的铁门,回头见申无梦挣不开铁链,他捡起金剑递给申无梦。   剑刃灌注了真气劈上锁链,火星四溅,链子上只多出道极浅的白印。   白雁走出囚室,见申无梦衣衫破烂几近全裸,她羞红了脸急忙扭过头去,却听苏未名道:「白姑娘,可否把你头上的银簪子给我?」   她愣了下,羞涩地朝苏未名看了眼,拔下银簪放入苏未名手中。   申无梦目光顿寒,见苏未名拿着簪子向他走来,他将金剑抛还给苏未名,冷冷地道:「任三法其余那些同党,都已经被我来时杀了,不会有人阻拦你。你只管带那丫头走吧!我等功力完全恢复,自然能断开铁链脱身。」   又在喝干醋了!苏未名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别想多了。我手上没力,你替我把这银簪弄弯点。」   申无梦有点错愕,却也没多问,接过簪子,双指轻轻一夹,簪身立时弯折。   「行了。」苏未名取了银簪将尖锐弯曲的尾端插进镣铐锁孔,缓慢拨弄几下,「咔哒」一声,居然打开了镣铐。   申无梦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你……你怎么还会这手本事?」   苏未名如法炮制,将申无梦另一只手上的镣铐也打开,脱下自己的长衫递给申无梦遮羞,才自嘲地笑了笑:「当然是跟打家劫舍的匪类学的。我早年四处流浪,有阵子身无分文,正好遇上伙盗贼打算去偷官银,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背负着不光彩过往的他,和弟弟幕遮不啻是天渊之别。他转身,不想从申无梦惊诧的眼神里看到轻视鄙夷。   「白姑娘,簪子还你……白姑娘?」   白雁已将囚禁白无常的囚室铁门打开了,跪坐在门口,纤瘦的背脊抖个不停,仿佛压根没听到苏未名在叫她。   苏未名走近她身后,看清囚室内的情形后,头皮阵阵发麻──原先被镣铐铁链锁绑在石壁上的人,躯干已同腐烂的四肢分了家,倒在稻草里,一团血肉模糊,无从辨别。   白无常这凄惨模样,就是他日后的下场……苏未名心头泛寒,亦不敢再多看,轻声唤白雁起身,却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显然被白无常的死状吓得不轻。   申无梦跟在后面也看到了白无常的尸体,以为是被任三法酷刑凌虐至死,皱了皱眉,道:「人都死了,看也没用,走罢。」转身便往石阶走去。   苏未名硬将浑浑噩噩的白雁拉了起来,扶着她跟上申无梦。   经过那虿盆时低头一看,发现任三法面朝下趴伏在一堆尸骨上,然而各种毒物只在任三法身边围成个圈子,竟无一接近他吸食血肉。苏未名一惊后就想到这姓任的妖人练了一身毒功,多半自身也含有剧毒,是以连毒物也不敢近身。   这坑中不计其数的毒物若不除去,总是一大祸患。身边不远处恰好有盏长明灯,苏未名过去拿了灯盏抛进虿盆,想将毒物连同任三法付诸一炬。不料灯盏落到任三法身上,滚了两滚,还没烧着衣服,便已熄灭。   申无梦已走到石阶中间,回头道:「不用这么费事,等出去后,一把火将整个白泉观烧个干净就是。」   苏未名心想不错,扶了白雁紧跟而上。   百来级石阶很快到了头,三人绕过神坛,三清殿上遍地死尸即刻映入苏未名眼帘。清一色的劲装汉子,尸身全都残破不全,断肢残骸散落各处。   苏未名虽知任三法的手下也绝非什么善类,但见众人死状惨烈,心底仍是打了个突。感觉到白雁身躯在轻颤,怕她惊吓更深,忙用袖子遮住了她双眼,低声道:「闭起眼睛别看,跟着我走。」   白雁似是听进了他温柔的劝慰,果真闭起眼,十指紧抓住他的胳膊亦步亦趋。   申无梦全都看在眼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胸口翻腾,却又无处发泄。他冷着脸取了油灯,边往外走边点燃周围的经幡布帘。   火舌顺着布料直往上窜,舔上木柱横梁。   三人走出山门,日光耀眼,正值午时。苏未名回望身后,火势已波及多处屋宇,被山风一刮蔓延得更快,如火蛇乱舞。   用不了多久,这白泉观就会被烧成废墟焦土。可只要想到自己命不长久,苏未名心里全无得意,只余黯然。   「怎么还不过来?」申无梦已经走到云气翻涌的石梁边,向苏未名伸出了手。「你体力未复,一个人过这石梁危险,我扶你过去。」   苏未名摇头,反而将白雁领到申无梦身前。「你先带白姑娘过去吧。」他看得出申无梦对白雁十分嫌恶,要是他先跟着男人到对面,说不定申无梦一时心生恶念,便不肯再回来接白雁。   申无梦一下就猜到了苏未名所想,本就冷峻的表情越发森冷。他还真的颇想将那碍眼的丑丫头丢在山上自生自灭,但苏未名已经有所警觉,这计划也行不通了。   他深呼吸,压下心头愠怒,去拉白雁。白雁神情仍愣愣的,却无意识地往后退,想往苏未名身后躲,似乎天底下只有苏未名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申无梦也没了耐心,干脆弹指点了白雁的昏睡穴。   苏未名一惊,刚要伸手去扶白雁,申无梦已将白雁抱起,冷然道:「你急什么?怕我伤到她?既然你开了口,我总会替你办到。」   他旋身,走上了石梁。   两座山峰间风势惊人,吹得申无梦衣衫和长发狂乱飞舞,衣裳下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红鞭痕映入苏未名眼中,他胸口微酸,忍不住扬声道:「小心脚下青苔。」   申无梦已走到石梁中间,听到这声关切的叮咛,心头一热,满腔愠意竟自烟消云散,微笑回头,刚想说话,蓦然间面色剧变。   「怎么了?」苏未名转身向身后望去,大吃一惊。   数不清的蛇蝎、蜈蚣、蜘蛛……正密密麻麻如蚁群般从烈火燎天的山门涌出,后面还跟着个人影,赫然是任三法。   「申无梦,我一时大意才被你暗算,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白泉观!」任三法狂笑,驱使着毒物如涨潮时的水,向石梁逼近。   眼看毒物离自己立足处越来越近,相距不过数丈。苏未名甚至可以看清最前面那些毒蛇嘴里吞吐的红信,他毛骨悚然,回身摇晃着踏上石梁。   就算失足跌下深涧,也好过沦为这些毒物的腹中餐。   申无梦见他步履虚浮,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滑下石梁,一颗心都替苏未名提到了喉咙口,急道:「你别再往前走,等我过来。」   他刚往回走了两步,任三法一声长啸,纵身越过苏未名头顶,落在了两人之间,用独眼瞅着申无梦,冷笑道:「想救你的相好就得先过我这关。不过你现在抱着这丑丫头,等于绑住了自己的手,根本没法跟我斗。申无梦,你就等着看你的相好被毒物啃成具骷髅吧 。」   苏未名扭头一看,那群毒物已涌近。石梁狭窄,毒物无法一拥而上,速度缓了下来,许多条毒蛇、蜈蚣首尾相连,贴着石梁蜿蜒爬行,用不了多久就将爬到他脚边。   他脸色惨白,更担心申无梦会为了救他,将白雁这累赘抛下石梁,高声道:「申无梦,你不用救我了。快带白姑娘离开,送她平安回家。」   「你胡说什么?」这小家伙自己命悬一线,竟还惦记着这臭丫头,不由得申无梦又嫉又气,真想发起狠来把白雁往深涧一丢了事,可理智告诉他,那样做,绝对会被苏未名恨上一辈子。   他暗中力凝双掌,正待将白雁抛到石梁对面的山坡上,再与任三法放手一搏,却见苏未名抽出了金剑,不祥的预感顿时占据心胸,厉声道:「未名,别乱来!」   苏未名目光平静,越过任三法的肩头凝望着申无梦,最终淡淡一笑,出尘离世的俊美。「申无梦,你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别再管我。你走罢,我原本也不稀罕你来救。」   耳后,几乎已能听到毒蛇在「!!」吐着舌头,他轻叹了口气,挥剑朝自己心口刺落。服了七伤丸,本就离死不远,眼下不过是提早上路而已。   「未名!」申无梦失声惊呼。   任三法也大惊,他可不愿让苏未名死得这么轻松,竖掌挟着股腥风拍向苏未名持剑的右手,怒道:「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苏未名被掌风当胸扫个正着,所幸任三法盛怒之下还算记得苏未名内力受制,只使了两分力。即便如此,苏未名胸口仍如遭重锤击打,整个人似片落叶飘离了石梁,直往下坠。   风声呼啸,撕扯得他耳根都隐约生疼。他依稀听见上方任三法在咆哮,还有申无梦失措的呼唤。   苏未名突然很想知道,申无梦此刻脸上是何表情,有没有为他露出一丝半毫的悲伤,可目光所及,只有茫茫云雾。   半生孤独来去,最后同样孤独地葬身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涧中,从此与晓风岚月为伴,也不算坏。他自嘲地扬起了嘴角,忽然震惊地听到上方一声巨响,紧跟着碎石如雨点般砸落。   一点青影穿云破雾,拂开乱石,向他飞扑而来。   相隔虽远,他仍清清楚楚望到了男人眼里几分担忧、几分薄怒,更有几分他看不明的复杂神情……   他已经将话说得那么绝,申无梦为何还要甘冒奇险来救他?!苏未名瞬间失神,左臂一紧,已被扑近他身边的申无梦牢牢抓住。   将苏未名拦腰抱住,臂弯间瞬息充实。申无梦长叹一口气,直视苏未名写满惊愕疑问的双眼,傲然笑:「这第二件事,我办不到。」   「你……」   「申无梦!!!」一声愤怒到极点的狂吼震得群山回响不绝。   云雾里猛地垂落条极长的藤蔓,任三法一手抓着藤蔓竟也跟了下来,奋力荡向犹在往下坠落的申苏两人,满脸疤痕都扭曲着,狰狞万分。「你们两个想死在一块做对同命鸳鸯?做梦!」   他空着的那只手从腰间抽出条布满尖细利刺的铁骨鞭,用力一抖,朝申无梦臂膀扫来。「给我放手!」   他算准了申无梦必定要腾出一只手应敌,果然申无梦右掌疾出震开铁骨鞭,任三法冷笑着翻腕一甩,将铁骨鞭卷住了申无梦的右臂,底下一脚直踢苏未名胸口,执意要将这个眼中钉踹落。   每一步他都算得很准,然而申无梦却比他更快一步,力扯铁骨鞭上端,带着苏未名借力跃起,腾身翻到了任三法上方,避过了那一脚。   粗长藤蔓近在眼前,苏未名伸出双手,用尽全力紧紧抓住了藤蔓。   申无梦力贯右臂,缠绕在他胳膊上的铁骨鞭立时寸寸断裂。他回手扯住藤蔓,与苏未名双手轮换接力,往上爬去。   任三法怒吼,五指如钩,抓上了苏未名悬在他头顶上方的右脚。「你们休想逃走!」   就算死,他也不容这两人一同逃出生天。他陡地松开了手中的藤蔓,全身重量就靠抓着苏未名右脚的那只手维持,狞笑道:「跟我一起下阴曹地府吧!」   脚上多了百来斤的分量,苏未名双手再也抓不紧藤蔓,整个人往下一沈,幸亏申无梦反应快,揽在苏未名腰间的手臂全力收紧,才没让人从臂弯间滑脱。   三个成年人的体重,全凭申无梦一手维系。   山风强劲,将三人吹得来回飘荡。藤蔓也支撑不住三人的重量,绷到极致,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异响从上方传来,数条色彩艳丽的毒蛇竟顺着藤蔓游下。   眼看为首一条半尺来长的赤色小蛇越游越近,即将接近申无梦的手,苏未名骇然道:「快放开我,对付那条毒蛇要紧!」   申无梦却不看毒蛇,反而凝望苏未名,目中渐有笑意微澜。「未名,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你还磨蹭什么!」   苏未名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咬了咬牙举高金剑,正想冒着藤蔓被砍断的危险去斩那条赤蛇,申无梦蓦地一声长啸,抬足凌空踢向距离三人数丈远的山壁。   这一脚他倾尽全力,山壁巨响声中剧烈震动起来,大小石块纷纷滚落山涧。三人也被这一脚的力道反震,撞向了对面的峭壁。   申无梦等的就是这刻,将近山壁时他放开了藤蔓,五指犹如铁爪,紧紧插进一方岩石中稳住身形。   几乎同时,最下方的任三法胸口撞上块凸出的石头,几根肋骨顿时断折,惨叫着摔落,眨眼便被下方翻滚的云雾吞没。   一切快如电光火石,苏未名一时间未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直等耳边响起申无梦一声闷哼,他才遽然惊醒,一瞥申无梦,大惊。   那条赤色小蛇不知何时竟已落到了申无梦身上,一口咬在男人肩窝里。   苏未名不假思索地伸手捏住了赤蛇三寸,将小蛇远远抛了出去,凑上蛇咬的伤口,吸了一大口毒血随即吐掉。连吸几口后,伤口血色转为殷红,他终于松了口气。   申无梦一直目光复杂地看着苏未名,这时缓缓道:「之前为什么不要我救?为什么还要替我吸毒血?我若毒发身亡,就再也不能纠缠幕遮,你也可以一雪当日的耻辱,该觉得高兴,不是么?」   苏未名几乎无力招架男人一连串的发问,扭头,故作平静地道:「我不想欠你人情才替你把毒血吸出来,再说你要是真的给毒蛇咬死了,我体力未复,一个人怎么爬得上去?」   仅止于此么?申无梦的眼神因苏未名话里的漠然而转暗,还想再问,苏未名却回头瞪着他,「白姑娘呢?你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上边?那些毒物要是爬了过去……」   想到虿盆里那些森森白骨,他忍不住为白雁捏了两手冷汗,更觉申无梦是有意为之,口气不知不觉间变得重了。   申无梦目睹苏未名满脸的关切,妒火顿将心底那丝缕模糊不清的期待驱逐得无影无踪,脱口怒道:「你心里就只想着那丑丫头!」语毕便觉得自己太可笑,陷入沉默,突又冷然一笑。   他本不该来的。明知苏未名被劫甚或被杀,对他而言是好事,从此无人再来阻碍他接近幕遮,可在得知苏未名落入白泉观宿敌手中后,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只知道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岭南营救。   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又破天荒地遭人鞭笞凌辱,他也毫无怨言,亦不求苏未名会对他心生感激,只望苏未名不再像连城江上那样对他生分疏远。结果到头来,苏未名竟为了那丑丫头对他冷颜相向。   所谓自作多情,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种傻瓜。   他定定地对苏未名看了好一阵,直到苏未名躲避似地转过了脸,他才面无表情地道:「你不用着急,我包管还你个毫发无伤的白姑娘。」   苏未名自然听出了男人平静背后蕴藏的怒意,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微起歉疚,想赔罪。申无梦却不再看他,只叫苏未名双手抱紧他脖子。   用腰带将自己和苏未名绑结实后,申无梦不再耽搁,手足并用开始往上攀爬。   山壁陡峭,申无梦又背着一人无法行动自如,颇费了番周折才踏上峰顶平地。   白泉观已完全被大火吞噬,浓烟冲霄,晴空一片昏黑。   苏未名一眼就看到白雁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周围并没有任何毒物,他大感意外,回头一望石梁,发现石梁中间竟已断开。两端相隔丈许,毒物都聚在对面断裂的石梁上,面对缺口,几条大蛇不停吐着信子,踯躇不前。   他怔了怔,旋即恍然大悟。先前他坠落之际听到的那声巨响,原来是申无梦将白雁送到平地后震断了石梁,好阻止毒物继续前行,他却错怪了申无梦,不禁愧然,低声道:「刚才是我言重了,对不住。」   申无梦只顾慢慢解开绑住两人的腰带,不理他。   苏未名脚刚沾地,便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怎么了?」申无梦微惊。   苏未名皱着眉抱起右脚,这才看到右脚鞋袜已被紫黑色的血水染红,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申无梦蹲下身替苏未名脱掉了鞋袜,看清他被任三法抓到的伤势,两人都不约而同倒抽口凉气。脚踝处五个小孔深可见骨,还在往外冒着血水。申无梦急忙点了苏未名小腿上几处穴道止住毒血蔓延,捏住他脚踝运力,逼出大滩血,仍色呈紫黑。   苏未名苦笑道:「那姓任的毒功看来挺邪门的,恐怕放光了血也不管用,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先离开这再说罢。」   申无梦望了望对面的石梁,见数条大蛇盘曲晃动,似乎想发力弹起,飞过石梁。这鬼地方,多逗留一刻确实多一份凶险。他于是飞掠到不远处的马厩里,挑了两匹健马,套起架马车。   将苏未名扶进车厢后,他拎起兀自昏迷的白雁,虽然满心不愿让这丑丫头和苏未名同处,却也无可奈何,把白雁也丢进了车厢内,跃上座驾,挥鞭。   骏马嘶风,扬蹄疾驰绝尘。   滚滚烟尘遮住了半坠的红日,青山间鸟雀乱飞,争相投林归巢。   马车已驶出数十里地,申无梦一勒缰绳,将马车停在条小溪沟边,让骏马自去饮水啃草。   溪中有鱼群悠然摆尾游动,他一掌拍落,水花四溅,好几尾鱼被震出了溪水落到岸边,跳个不停,转眼就被申无梦抓起开膛破肚,生了个火堆,用树枝串起鱼儿架上火堆烤着。   苏未名饿了两天,闻到香味哪还坐得住,扶着还在昏睡的白雁慢慢挪下马车,见那几尾烤鱼居然十分肥大,直叫可惜。「你怎么不早点叫我?这鱼拿来做汤可比烤得美味多了。」   申无梦瞪着苏未名仍在缓慢滴血的赤裸右脚,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伤成这样,小家伙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毫不在乎自身的伤势。他无奈地放下烤鱼,过去扶苏未名在火堆旁坐定,弹指解开了白雁的昏睡穴,才道:「你行动不便,就别再走来走去,免得加重 伤势。」   「呵,填饱肚子最要紧。至于这伤,我看也不会变得更严重了。」苏未名笑得云淡风轻。他说的是实话,右脚伤处至今止不住血,还肿了起来,但他依旧毫无痛感。   这条腿,多半是废了,说不定再过几天,毒血就会由伤口扩散到全身,夺走他的性命。一念及此,他反而有点高兴。这种死法,可比七伤丸毒发舒坦得多了。   「你还笑?」申无梦是真拿他没办法,目光落到苏未名明显肿胀发黑的脚踝上,忧虑更深。再不及时施救,苏未名的右脚恐怕就保不住了。   这时白雁已悠悠醒来,呆坐着,愣愣地一言不发。苏未名拿了条烤鱼递给她,她也不接。   苏未名轻叹,剥下片鱼肉正想往自己嘴里送,忽被申无梦握住了胳膊。他愕然。   「毒伤最忌腥膻,这鱼你别吃了,我去附近替你摘些果子来。」申无梦说着正打算起身,却被苏未名含笑阻止。   「不用了,这伤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我还是趁着现在多吃几口,免得到时想吃也吃不了。」不等男人反驳,苏未名已大吃起来。   申无梦对他的倔脾气也只能摇头。   两人正吃着烤鱼,边上的白雁突然「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终于清醒了?苏未名惊喜地挪到她身边。   白雁涕泪齐流,神情已不再似先前那样麻木,见苏未名靠近,她扑倒在苏未名胸前,呜咽道:「大伯……大伯死了……」   胸口衣裳很快就被热泪打湿,苏未名恻然,唯有轻拍白雁剧烈抖动的双肩,柔声安慰道:「恶有恶报,那恶人已经死了,也算慰了你大伯在天之灵,白姑娘,别哭了……」   白雁却根本止不住奔流的泪水,直哭到嗓子沙哑,终是逐渐平静下来。发现苏未名的衣襟被她的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她红着眼圈哽咽道:「对、对不住,苏公子。」   「哭出来就好,来,先吃点东西吧。」苏未名转身去取剩余的烤鱼,回眸间,申无梦正面色不善地望着他和白雁。   苏未名心下了然,申无梦一定又是在喝莫名其妙的干醋了。他苦笑着提醒道:「都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慕遮,你生什么气?这么凶神恶煞的,小心吓坏了白姑娘。」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慕遮!」   带了几分恼意的低吼脱口而出,触及苏未名诧异的眼神,申无梦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深吸一口气,转过了头不再开口。听着苏未名和白雁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从车架上解开两匹骏马,冷然问白雁:「马车太慢,你会不会骑马?」   白雁有些害怕地点了下头。「以前跟着大伯外出采药,学过骑马。」   「那就好,动身吧。」申无梦将其中一匹的缰绳丢给她,长臂一揽,已搂着苏未名一起跃上了另一匹坐骑。   小家伙的脚伤不容拖延,得尽快找大夫拔毒医治。 第十四章   落日烟华,淡淡蒙蒙的暮色笼罩下,灵华镇与往日一样,迎来又一个安谧的黄昏,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错落渐近的马蹄声敲碎。   两骑打着响鼻疲态毕露,停在小镇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   「三位客官,住店呐!」   迎客的青年伙计热络地迎上前,看到一个相貌丑陋的瘦小少女独乘一骑,另一匹马上反而挤着两个大男人,还一个赛一个俊美动人,尤其是执缰的男子,漂亮得出奇,三人身上的衣服却又脏又破,像是逃难来的。他张大了嘴竟忘了说话,被男子冷眼一瞥,他才激 灵灵打个寒颤,不敢阻拦,结结巴巴地赔笑道:「两位爷,这位姑娘,里面请!」   申无梦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那伙计,小心地扶苏未名翻下马鞍,搀着他慢慢行走。   两人所中的迷药早在数天前就已完全解开,苏未名脚上的伤口却更严重,整条右腿都开始变得麻木无知觉。申无梦自是心焦,日夜赶路,今天总算赶到人烟聚集之地。虽然身上的银两都遗落在白泉观,他也管不了许多,径自往客栈里走。   三人刚进客栈,掌柜的已皱了眉头,刚想开口赶人,一枚色泽莹润的翡翠玉麒麟被苏未名摆上了柜台。   「这块玉,够我们在你这里吃住上几天了吧?」   那掌柜也是见惯世面识货的,拿起玉麒麟略一端详,就知是难得的宝物,顿时满脸堆欢地弯下了腰。「够,够!三位想要住上一年半载都行。」   苏未名含笑道:「那倒不必,不过还有劳掌柜的替我们买几身替换衣服来。」   「一定一定。」掌柜的忙叫过个机灵的小伙计去跑腿,又殷勤地亲自带路,将三人领进客栈最大的一进清净小院里。   申无梦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住霸王店,等掌柜的走后,才低声问苏未名:「那玉麒麟不是和慕遮成一对的么,为什么要给那掌柜的?就算身无分文,我也有办法住下来。」   苏未名当然知道申无梦所谓的办法是什么,换做以往,他也不舍得将玉麒麟随便送人,但既然命不久矣,早把一切看淡,更不想申无梦为了几个铜板自降身份,去跟市井之徒较真,他笑叹着摇头道:「那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给就给了,没什么可惜的,总好过你 跟店家闹出麻烦。」   他言者无心,自己也没觉察到话中的关心意味,申无梦却听了出来,凝望苏未名,最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小伙计很快就给三人送来了几身崭新衣物。申无梦梳洗干净后,来不及用饭,便去找掌柜,要他火速寻镇上最好的大夫来。   掌柜满口答应,不多时,就亲自领着个须眉皆白的老叟来到申苏二人的房内。   老叟卷高苏未名右腿裤脚,看清他右脚踝上那五个发黑溢血的小孔,连声称奇。「这是什么毒兽咬的还是抓的?我曾老汉可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伤口。」   申无梦也没指望这小镇上的大夫能看出什么门道,只追问那老叟有没有良药解毒。   老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看这位公子的腿脚肿得跟冬瓜似的,这黑气都快到膝盖了,哪还有救?要是赶紧把右腿给截了,或许还能抢回一条命。不然再过几天,毒气行到了心房,神仙也救不回了。」   白雁关心苏未名的伤势,也在房内候着,她跟着白无常长大,虽不曾正经学医,也粗通医理,心知这曾大夫说得不错,心中慌急,眼圈便隐隐发了红。   申无梦一听竟是这种馊主意,脸色顿沈。   苏未名怕他迁怒那老叟,忙叫掌柜的带曾大夫出去。见人走远了,他才故作轻松地笑道:「刚才那个多半是庸医,明天再找别的大夫看看罢。呵,先不说这些,我饿了。」   「苏公子,我这就去拿饭菜来。」白雁悄然抹了泪,强忍哽咽走出了小院。   申无梦根本没心情用饭,叹道:「我再去镇上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好大夫。」   「申……」苏未名想叫男人别再浪费精神,申无梦衣袂轻飘,已然快步踏出厢房。他透过大开的房门,怔怔望着申无梦渐远的颀长背影,心头一片茫然。   「……苏公子?……」   耳畔传来白雁一声迟疑的呼唤,苏未名终于回了神,见白雁已掌起灯烛,桌上摆了好几样精致菜肴。   房门外明月悄升,在青石板上铺了层霜雪般薄薄的银光,干净又清寂。   他发了阵呆,转头对白雁笑了笑:「我想喝酒。」   白雁一直在痴痴看着他,闻言含泪点头道:「我去给苏公子拿。」   灵华镇并不大,申无梦向路人打听到几个大夫的住处,逐一找上门去。   那几个大夫听闻曾大夫先前已经给病人看过,也束手无策,个个摇头,不愿随申无梦回客栈。「曾大夫的医术在这镇上是出了名的好,既然他老人家都说治不了,旁人更帮不上忙,这位公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申无梦一圈走下去,处处碰壁,火气越来越大,但明白那几人说得也是实情,发作不得。眼看天色已晚,他只得黯然返回客栈。   踏进庭院的那瞬,他意外地看到苏未名正坐在院中的青石圆桌边自斟自饮。   天心月色脉脉如水,拂在苏未名头发衣裳上,宛如披上层柔和轻盈的汉白玉晕,越发衬得光晕中的人丰神俊雅。夜风起,苏未名的发丝和衣袂亦随之飘飞,仙风道骨,出尘离世。   他蓦然错觉苏未名下一刻便会消失在月晕里,一阵心悸,情不自禁踏上两步。   苏未名也看到了他,举杯含笑相邀:「回来了,就一起过来喝杯酒吧。」   申无梦缓步走近,见苏未名手边还摆着副碗筷,他心头莫名地一热,坐下低声道:「你是在等我?」   「不然还有谁?」苏未名已醉意醺然,笑吟吟地提壶替申无梦斟着酒。见申无梦嘴唇一动,他抢先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的脚负了伤,不能喝酒?呵,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才不管那么多。」   也不待男人皱眉发话,他已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又招呼申无梦道:「快吃啊,不然菜都凉了。」   面对苏未名难得的殷勤亲近,申无梦完全无力抵抗,与苏未名对月酌饮起来。   酒过三巡,苏未名更是醉眼惺忪,俊颜酡红,一手托了下巴,歪头望着申无梦,倏忽发笑。   「你看什么?……」申无梦竟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胸口深处,却仿佛有人拿了根最柔软的羽毛在来回撩拨──多年前,少年也跟今天的未名一样喝醉了酒,濡湿的唇,迷蒙的眼,叫他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恍惚间,他听到苏未名喃喃低笑,芳烈的酒气直往他心头钻……   「今后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看你了,就趁着现在,好好地多看你几眼罢。」   申无梦最后一线理智就在苏未名道不尽的淡淡怅惘里土崩瓦解,再也克制不住冲动,伸手抚上了苏未名的脸。   没有闪避,更没有发怒,苏未名只是凝眸望着他,似乎想将他的影子刻进眼瞳中。   默林中的少年,也曾睁着水汽氤氲的漂亮双眼,朝他凝望……申无梦闭起了眼帘,倾身,找到自己渴望已久的唇瓣,浅啄,深吻。   久违的气息,滚烫的热度,一直烧进他心底。只有自己才明了,每天对着最爱之人的容颜,却得极力压抑,是何等煎熬……   「……唔嗯……」全身,都被申无梦的体息包围着,苏未名抓住男人的肩膀,在唇舌缠绵间低喘。想推拒,又不舍。   男人衣领下露出的几道暗红鞭伤在他眼前晃动不已,逼得他心酸地合上双眼。   这样的疤痕,申无梦身上多不胜数。   从未曾想到过,这世上会有人肯舍命护着他,甘愿为他受辱。那一刻,孤寂失意多年的心已无可救药地沦陷,只是自己始终不愿承认。只因他深知,申无梦心中念念不忘的,根本不是他。然而即便如此,他此时仍贪恋着对方给予的一点温柔,什么也不去想,放任 自己深深沈溺……   「……幕遮……幕遮……」近在耳旁的两声呢喃,很轻,却像两道闷雷,震醒了苏未名。   浑身的热血刹那间冷却,他愣了一瞬,随即推开申无梦,苦笑。老天爷真是吝啬,连这片刻的温柔假象也不肯施舍给他,急着将一切撕碎。   「我不是幕遮。」他叹着气,提壶斟酒,一杯接一杯地痛饮。酒水入喉,苦涩辛辣。   申无梦也已从情欲中清醒,暗恨自己明知未名厌恶他的碰触,怎么就管不住内心的妄念去吻未名,更在迷乱中喊出幕遮的名字。明明自己很清楚拥吻的人是未名,偏又想到了默林里那旖旎一刻。   苏未名兀自喝个不停,眉宇间尽是无处藏匿的自嘲和酸楚。申无梦看在眼里,下意识地歉然伸出手,想摸下苏未名被风吹得凌乱的鬓发以示安慰。苏未名却扭头,避开了他的手。   心房,前所未有地微微抽痛起来,申无梦盯着自己落空的手,竟发了呆,见苏未名抱了酒壶站起身,拖着右腿缓慢往卧房走,他忙将苏未名拉回桌边坐下,低声道:「未名,先前是我糊涂了,你别生气。」   苏未名歪头打量着男人眼中的愧疚之色,忍不住笑。申无梦肯定是在懊悔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觉得对不起幕遮了吧。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哈哈……」他喝光了壶里最后一口酒,指着自己的脸笑嘻嘻地道:「要气,也是气我自己这张脸,为什么要和幕遮长得一模一样,不然,你也不会认错人。」   他也就不会深陷进申无梦编织的温柔之中,明知永无结果,依然自甘堕落,难以自拔……   他大笑,月色照上他眼角,几点水光,冷冷地闪。   申无梦万分想替苏未名拭去眼角那抹泪光,却怕更惹苏未名反感,只得忍着没伸手,涩然道:「你还在恨我?我本以为,你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讨厌我了。」   「呵,我有说恨你吗?申无梦,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其实、其实是个大笨蛋!哈哈……」才会连他和弟弟也分不清楚,以致一错再错。   酒力彻底发作,苏未名摇着醉酒昏沈的脑袋,手撑石桌试图起身,才站起,腿脚发软便往前倒。幸亏申无梦眼捷手快,及时将他搀住。   原本还想继续追问的,但见苏未名已酩酊大醉,申无梦唯有轻叹,柔声道:「未名,我扶你回房休息去。」   苏未名猛摇头,「我自己、自己会走,不用你来扶。」伸手想推开申无梦,下一刻便不胜酒力倒在了男人怀里,嘴里犹自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别再、再靠近我……」   申无梦就怔怔地听着怀中人越来越轻的自言自语,直至苏未名发出轻微鼻息,他才搂着人缓慢坐回石凳上,缓慢摩挲起苏未名晕红的俊美面容。   指尖下的肌肤,温暖而真实,令他一直微酸胀痛的胸口一下子变得充盈,仿佛找回了心头那一片失落已久的缺失。   月如霜,墙角夏虫呢喃轻唱,光阴随着他和苏未名交错起伏的呼吸声一寸寸流淌。隐隐约约的不安和害怕,如同黑暗角落里悄然冒出的青苔,在他心中投落斑驳阴影。   他不该再放纵自己继续亲近苏未名,真的,不应该。   一次次的犹豫不决,一次次的怜惜不舍,只会让自己和苏家兄弟日后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该放手了……况且此刻在他怀中安静沈睡的人,也不愿与他接近,不是么?为何他却总是割舍不下苏未名?   「……嗯……」冷风起,苏未名无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往申无梦胸前挪近了点,汲取起男人的体温。   申无梦用双手轻柔地环抱住苏未名。片刻后,确定苏未名已安然坠入梦乡,他终是抬头,冷淡地轻声命令道:「出来。」   一条纤瘦的影子轻手轻脚走近青石桌,是白雁,手里还提了条薄毯子,怯生生地道:「我见起风了,怕苏公子冻着,给他拿条毯子盖。」   「给我罢。」申无梦从白雁手里拿过薄毯,替苏未名披上。见月轮已升至天中,便抱了苏未名回房。   他为了就近照料行动不便的苏未名,特意挑了这间有两张床的卧房。将人放到床上后,正替苏未名脱着鞋子,白雁打了盆热水走进。   从白泉观一路行来,途中都是她在伺候苏未名梳洗。她把木盆放到床边,想跟以往一样帮苏未名洗脚,却被申无梦拦住。   「我会帮他洗,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啊?……」白雁一呆,不敢拂逆申无梦,便自行回房就寝。   帮苏未名脱掉了双脚鞋袜,申无梦绞了热手巾,敷上苏未名肿胀发黑的右腿。   脚上暖意融融,苏未名不觉醒了,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自己已回到了房内,申无梦正在替他敷脚,他酒意顿时消了七八分,挣扎着坐起,道:「不劳你帮忙,我自己来就行。」   申无梦喟叹着,按住苏未名伸过来抢手巾的手。「我只是想帮你洗脚,没别的意思,你不用避着我。就让我照顾你几天罢。」   最后一句,让苏未名整个人都为之一僵,神色彻底黯淡下去──没错,他已活不长久,即便想要男人多照顾他几天,也未必能如愿。   他不再拒绝,沉默着,任由申无梦慢慢为他清洗双脚。   申无梦替他擦干净脚上水珠,捧着苏未名的右脚出了一会神,最终盯住苏未名双眼,缓缓道:「如果脚上的毒伤真的治不了,就只能照那曾大夫说的做,把右腿从膝盖以下都截了。」   苏未名开始还以为自己酒劲未过,听错了。待见申无梦表情严肃,才意识到男人不是在说笑。他呆了呆,苦笑着刚要开口,申无梦已抢在他先艰涩地道:「未名,我知道你肯定不乐意,可总强过毒发身亡。」   他端详着苏未名越发苦涩的笑容,正色道:「今后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一辈子?……苏未名缄默良久,见申无梦仍抱着他的脚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在等他回答,他悠悠地道:「那幕遮呢?你肯放过他了?」   申无梦就料到苏未名会这么问,摇头道:「我和幕遮,一起来照顾你……」   「呵!」苏未名突兀发笑,唇角讥笑淡淡。   申无梦闭起了嘴,霎时间竟有一丝慌乱袭上心头。苏未名那种笑容,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已被窥破。   他舍不得放开的,何止幕遮一人?   记不起是从何时何刻开始,眼前人已然闯入他的心,一点一滴,侵蚀着原本只属于幕遮的地方,在他心上缓慢镌刻上自己的影子。   迷惘、彷徨,也试过故作冷漠,刻意疏远,试图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结果反而步步深陷,无法自拔。   放不下幕遮,那是他心底系了多年的相思扣,却更不舍得未名离他而去。他唾弃着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又自私地不想失去任何一人。   「未名……」他小心斟酌着字眼,话音难得地有一丝颤栗。「你讨厌我碰你,我都懂。我真的只是想同幕遮照料你而已,绝不会再来唐突你。你就当是让我补过──」   「申无梦!」   一股说不清的怨怒猛地直冲苏未名胸臆。申无梦对幕遮的情意,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用得着申无梦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醒他么?然而触及申无梦错愕的目光,苏未名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最终仅是笑了笑,费力地将右脚从申无梦手中抽出,搁到柔软 的床褥上,惬意地叹了口气。   「你千里迢迢赶去白泉观救我,已经不再欠我什么了,我也不需要你再补过。再说我可不想后半辈子只能独脚跳着走路,被人指指点点地当笑话看。呵呵,况且就算截掉右脚,也未必能阻止毒血蔓延,说不定仍是死路一条呢?到时我少了一条腿,投胎路上也抢不 过别人,岂不更倒霉?」   「未名,你……」   申无梦还想劝说,苏未名却侧过身,用脊背对着他,还懒洋洋地打起呵欠,明白地告诉申无梦他不想再继续这话题。   远处隐约传来打更声,申无梦心头万念起伏,毫无睡意。   听到苏未名不久鼻息沉沉地睡熟,他弹指灭了烛火,悄然走到庭院中,拿起了青石桌上他那杯尚未喝完的酒。想着苏未名之前招呼他同饮时的笑脸,不禁黯然神伤,怅惘丛生。   晨光染红了天际缓慢流动的云霞,亦将丝缕曙色投上碧纱窗。   白雁站在苏未名身后,替他梳着头发,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苏公子,你昨晚和申教主是不是……闹别扭了?」   「嗯?」   「我来的时候,看见申教主他一个人坐在石桌边发呆,衣服上都有露水,看样子像是坐了很久呢!」她当时还唤了申无梦一声,男人却似神游海外,根本不理睬她,连目光也不曾朝她稍瞥。   苏未名哦了声,难怪他一早醒来,发现另一张床上被褥齐整,不像有人睡过。原来申无梦竟在庭院中独坐到天明。他淡然笑:「申教主不就是那样的怪脾气!喜欢一个人独处。你别胡思乱想,我跟他只是寻常交情,能闹什么别扭?」   白雁摇了摇头,边梳理手里的黑发边轻叹:「苏公子,我都说过不会笑话你,你还想瞒我吗?昨晚我去院中给你送毯子,你已经喝醉了,躺在申教主怀里睡觉。申教主看你的眼神,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真正心爱的人。」苏未名仍在笑。   白雁愣住了,再怎么想否认,也忽略不了苏未名微笑背后的辛酸和自嘲,一瞬间,以前所有的疑团也都迎刃而解──为什么明明连她都看得出那申教主对苏公子情深意重,苏公子却总不愿承认?原来,原来那申教主只是将苏公子当作了替身。   她怔了好一会,僵硬的手才恢复了知觉,继续替苏未名梳起头发,插上青玉簪。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颊,一滴滴掉在苏未名肩头。   衣服上传来的湿意令苏未名无法再保持淡漠,转身讶然道:「白姑娘,你怎么哭了?」   「为什么?……」白雁再也止不住伤心,坐倒在地,趴在苏未名膝头呜咽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还要为他吃七伤丸?」为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值得吗?   「嘘──」苏未名轻声提醒她:「别再提这事,除了你我,我不想再有任何人知道。」   白雁记起了自己当日的承诺,咬着嘴唇,将所有替苏未名不平的言语都咽了回去,想到苏未名不久便将毒发惨死,她眼泪流得越发凶了。   苏未名无奈地暗叹,用袖子为白雁抹着满脸的泪水,边柔声劝她起来。   半掩的房门忽被推开,申无梦默然看着这一幕,换在之前,他肯定又会妒火中烧,眼下却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无论他如何努力弥补昔日的过错,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苏未名不吝对那丑丫头极尽温柔,却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他等白雁抽噎渐停,才跨进房,对苏未名道:「收拾一下,准备赶路。」   「去哪?」   「祭神峰。」   申无梦也是天亮时分听到白雁经过,思及横死的白无常,突然间醍醐灌顶,想到了与白无常齐名的医师药泉。暗骂自己关心则乱,怎么把药泉这现成的大夫给忘了。   「师祭神座下的医师药泉,本来就是我天一教的供奉,医术不比白无常逊色。有我出面,他不敢不替你医治。你的右脚,一定能治好。顺便也正好打听幕遮的下落。事不宜迟,走罢。」   面对申无梦一脸的笃定,苏未名和白雁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笑。纵然药泉能替他治好伤腿,也解不了七伤丸的剧毒。   不想申无梦起疑,苏未名逼自己露出个轻松的笑容,点头道:「好。」   片刻后,三人已草草用了些粥点,带着掌柜奉上的一包干粮和几锭银两,策马驰离了灵华镇。   马蹄扬起的尘土,随风直上,最终飘渺不可寻。前方天空逐渐涌起大片乌云,暴雨的先兆。 第十五章   夏雷滚滚,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纸上,劈啪直响。虽是白昼,外面大雨滂沱,客房里点了蜡烛,仍十分昏暗。   苏未名脱下了湿淋淋的青衫,一拧头发,也挤出了不少水。   两天前出了灵华镇后,天色一直阴沈欲雨,今日三人赶了半天路,一场暴雨便倾盆而下,将三人淋个正着。三人赶紧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   申无梦的袍子也湿了,换过衣物后,他担心苏未名右脚伤口泡了雨水更易溃疡脓变,忙着替苏未名除下鞋袜,两人藉由烛火看清伤口,都是一怔。   五个手指孔竟不再渗血,整只脚也不像之前那样肿得厉害,原本已快爬过膝盖的黑气淡了许多。   「……难道这毒是过了段时日,就会自行消散?」申无梦惊喜交加。   苏未名也大感意外,他从昨晚起就觉得右脚伤口处有些发痒,还当伤情加重了,没想到竟出现了转机。不过……即便这毒能不治自愈,他依旧难逃一死。但望了望申无梦满脸的喜色,他不忍对方扫兴,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这时门上响起两声剥啄,白雁走了进来。她已换上干净衣裳,又跟店家借了炭炉熨斗,过来替两人熨烫淋湿的衣衫。   见到苏未名症状明显好转的右脚,她也吃了一惊。趁着申无梦兴冲冲地出去吩咐伙计准备饭菜,她小声问道:「苏公子,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毒气似乎在消退呢!」   苏未名摇头苦笑:「这恐怕只有那姓任的妖人才知道。」   白雁沈吟着,取出枚银针在苏未名脚踝伤处轻轻刺入少许再拔出,见针头血色殷红如常人,她忍不住为苏未名欢喜。「苏公子,我明白了。这多半是因为你吃了七伤丸,体内已有毒性。这下以毒攻毒,反而化险为夷。我猜那恶人也不知道他的毒功会和七伤丸毒性 相克,他本想害你,结果却救了你。」   「是么?」苏未名将信将疑,这些天来除了脚伤,他确实也没觉察到身体有异样。   白雁点头,喜道:「我就知道苏公子你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转身将苏未名的天青色衫子铺在案头,拿了铜熨斗慢慢烫着,边笑道:「我每晚都在求观世音菩萨,求他大发慈悲,保佑苏公子你逢凶化吉,菩萨终于听到了。等公子伤势痊愈,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公子,给菩萨上香还愿去。」   几许情深,几许伤感,尽在她轻声慢语中。   苏未名从这边正望到白雁悲喜参半的侧脸,胸口微酸,想出言安慰这痴情女子,却见一滴亮晶晶的泪珠从白雁眼中夺眶而出,掉进了熨斗的炭木里。「!」的一声,顿化烟气。   「白姑娘?」他讶异地从床沿站起身,随即了然,递过手巾给白雁擦泪。   「我没事。」白雁急忙抹了眼泪,强作欢颜道:「我只是太高兴才哭的,让苏公子见笑了。」   苏未名更觉歉疚,执起白雁的手,温言道:「白姑娘,谁若能娶你为妻,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至于我,是个不祥又不净的人,配不起你,只能辜负白姑娘了。」   「苏公子!」白雁不明所以,可苏未名近乎自暴自弃的言语令她心口一阵酸楚,刚想劝解,申无梦已领着客栈伙计返回,端来了好几碟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壶花雕。   他进屋的那刻,虽然看见苏未名握着白雁的手,神情黯然,白雁眼圈又是红红的,显然两人正在互诉衷肠,但他眼下心情极好,也就没在意。等伙计摆好了碗筷告辞后,他便招呼两人一起入座,又替苏未名斟上一大杯酒。   苏未名没喝,只望着窗纸上被大风吹得胡乱摇摆的树影。「待会雨停了还得赶路,这酒就别喝了。」   「无妨。」申无梦笑道:「你的脚伤既然已经开始好转,就不用急着去祭神峰,等风雨停了再上路也不迟。」   男人难道就不急于去找慕遮么?……苏未名正想提醒申无梦,突然听到边上白雁掩袖低咳,似是受了寒。白雁的脸也黄里透青,气色不太好,他于是点了下头。   连日奔波,跋山涉水,确实把白雁这女孩子家累坏了,也该暂缓行程,让白雁稍事休整。   暴雨下下停停,多日后终于放晴,三人收拾起行装离开客栈,上了路。   这些天内,苏未名的右脚果然如申无梦和白雁所希冀的那样消了肿,腿上黑气尽褪,五个小孔也收了口,开始结疤。   申无梦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与苏未名商议之后,决定先返回断剑小筑看个究竟,毕竟白泉观这一趟往返耽搁了他俩不少时日,苏幕遮说不定早已回到小筑。   「如果幕遮还没回来,我们再去祭神峰找人。」申无梦在疾驰中仍不忘望向与他并驾齐驱的苏未名──脚伤刚好,苏未名就买了匹骏马代步,不愿再跟他同乘一骑,疏离之意显然易见。   那个月夜下含笑邀饮的人,似乎只是他那晚的错觉。   果然只有当苏未名喝醉的时候,才愿意对他露出笑容么?……他苦笑,一筹莫展。   一脸的失意,尽落在苏未名眼中,他只当做没看见,转头对策马跟在他身侧的白雁道:「等到了平良城,我先送你回独活山庄。」   白雁轻咬着下唇,万分不舍得与苏未名分离,可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她一个孤女,又与苏未名非亲非故,总不能厚颜跟着苏未名回小筑,唯有强逼自己笑道:「那就先多谢苏公子了。」   三人各怀心事,途中也不再攀谈,只埋头赶路。   暑气随着时日推移日渐加深,骄阳似火,晒得道路上的沙石都发了烫。正当午时,这僻静小道不见人迹,安静到近乎凝滞。慢慢地,响起错落急促的马蹄声。   苏未名骑马走在最前面。脚伤几天前就已完全愈合,他也越发归心似箭,连日来一大早便催着申无梦和白雁赶路。此刻略觉几分饥饿,回头一望那两人,申无梦神色如常,白雁一张脸却晒得发红,汗水淋漓,神情十分疲惫。他有点过意不去,勒慢了缰绳,对白雁 道:「再走一段路,到了有树荫遮阳的地方就歇息。」   白雁本已快熬不住,听着他话中的体贴之意,心里一甜,又打起了精神。   三人继续走了没多远,这盛夏的天气却是说变就变,前一刻还烈日当空,突然间起了狂风,吹得满地尘土飞扬。翻滚涌起的黑云深处,更隐约传来几声闷雷。   又要下雨了。苏未名皱眉,四下张望,见右侧路边有座小小的土地祠,年久失修,门板已经不知去向,好几处墙砖剥落,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当下策马朝土地祠冲了过去。「先去那边躲下雨罢。」   三人堪堪驶近土地祠,刚下马,头顶一个焦雷滚过,紧跟着雨点便纷乱砸下。祠庙屋檐下系着的一匹骏马被雷声惊到,扬蹄嘶鸣。   「原来里面已经有人了。」苏未名三人亦将坐骑拴在檐下柱子上,鱼贯入内。   祠内蛛网盘结,一角地面却扫得干干净净,一人正背对三人,席地而坐。听到动静,那人转过头来,一怔后扬起了清俊漆黑的眉,站起身,喜道:「哥哥!」   「幕遮!」苏未名亦是喜出望外。没料到兄弟俩阔别数月,竟在这破祠庙里撞见了。   他快步上前,打量着弟弟,虽见苏幕遮衣袍上略有风尘,仍是一派的清逸从容,却还是不太放心,连珠般发问:「你不是去祭神峰救人的吗?可有跟师祭神又交过手?有没有受伤?又怎么会在这里?」   苏幕遮不禁莞尔:「哥,你慢慢说,用不着这么急。」又对跟在苏未名身后的申无梦微一颔首,拱手道:「申教主,多谢你替我找到了家兄。」   申无梦自己也说不上原委,骤然见到苏幕遮,他本该喜不自胜。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得激动,反而感到一丝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同样客套地笑了笑:「不用多礼。」   「这位姑娘是?……」苏幕遮把目光落到白雁身上。后者自打见了苏幕遮,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哦,这位是白姑娘,我前些天认识的朋友。」苏未名对还在发呆的白雁道:「白姑娘,他是我弟弟幕遮。」   这时祠庙外风雨更猛,四人站立之处的屋顶也开始滴滴答答地漏雨。苏幕遮忙招呼众人行过一旁避雨。   四人席地而坐,取出了携带的干粮清水边吃边聊。苏未名才知道弟弟那天追去救人,却被师祭神故布疑阵追错了方向,途中又遇事耽误了行程,等潜上祭神峰,恰逢师祭神远游。   「我找了几人逼问邹凌志的下落,原来他已经被师祭神折磨至死。」苏幕遮一向平和的眉眼也终是露出几分薄怒,极为不满师祭神的狠辣手段,摇了摇头,道:「我挂念哥哥,就急着赶回小筑,日后总要向师祭神讨回个公道。」   「只怕有人不会答应你再去涉险吧。」苏未名朝申无梦一瞥,却见申无梦只管望着苏幕遮出神,若有所思,竟似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   一股难言的痛楚就像尖针,挑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扎了下去。他一时几乎回不过气来,衣袖蓦地被轻拉了一下。   「苏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白雁已把嗓音压得很轻,但申无梦和苏家兄弟都是耳目灵敏的高手,全都听到了。   申无梦脸色微沈,苏未名已霍然起身,与白雁远远走到了祠庙大门边。   滂沱大雨溅起的水花,不时飞到白雁的裙摆上。她却罔若未觉,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苏未名,瘦小的身躯和声音一样,都在轻微颤栗。「苏公子,申教主的心上人……其实就是你的弟弟,对不对?」   苏未名无声苦笑,黯然点了点头。   白雁对着他酸涩的笑容,怔了好一阵,目中流下泪来,一点点,滴落尘埃。   「你……你今后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跟他们在一起么?苏公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受,我,我……」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面对苏未名与申无梦之间暗流涌动的情意,只能强作无视,她喉咙发痛,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别哭了……」苏未名轻叹,举袖为白雁拭着眼泪。   白雁倏地抓住他袖子,鼓足了勇气,抽噎着哀求道:「苏公子,你不是说要送我回独活山庄的吗?我们现在就走,不要再看他俩。我不要你再为他俩伤心。往后你也别再回断剑小筑,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别说傻话了,白姑娘,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苏公子,你不要笑话我,我是说真的,这一辈子,我只全心全意喜欢你一个人。」   见白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未名终于叹了口气,侧身用背部挡住了申无梦和苏幕遮的视线,这才低下头,用手指微微拉开右眼下眼皮。「白姑娘,你看!」   昏暗光线中,他下眼皮内侧竟色呈青绿,十分吓人。   白雁猛打个寒噤,抖着手翻开苏未名左眼的下眼皮,同样是诡异的绿色。她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牙关轻响。「这,这是七伤丸开始毒发了。大伯他、他最初也是这样子……」   「我两天前在客栈觉得眼皮有点不适,照镜子时才发现的。」   到了这地步,苏未名也不想再隐瞒,他凝望呆若木鸡的白雁,温柔平静地笑了笑,低声道:「你我都以为我脚上的伤以毒攻毒,正好克制住了七伤丸的剧毒,其实只是延缓毒性,不至于像你大伯那么快就发作而已,可我终究还是会步上你大伯的后尘。白姑娘,生 死有命,你也不用太为我难过。」   他一路说,白雁却只是一路摇头,最终痛哭失声,拔腿冲出祠庙,奔进外面密密麻麻的雨帘里。   「白姑娘?!」   苏未名也跟着追了出去,却见白雁双脚一软,跪倒在泥水里,双掌合十。大雨冲刷着她的脸,让人无法分清究竟哪些是雨水,哪些又是她的泪水。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求你救救苏公子。只要苏公子能平安,白雁愿意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侍奉菩萨。菩萨,求你……」   苏未名想拉她起来,可白雁整个人似在泥地里生了根,死活不肯起身,只不停地喃喃祷告。他唯有解下长衫,展开了遮在白雁头顶,替她稍稍挡住瓢泼大雨。   申无梦和苏幕遮坐在那里,本来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雨势,忽见白雁与苏未名先后冲入雨中,两人都吃了一惊,忙跟到门口。   看见哥哥竟陪着那少女在暴雨中浇淋,苏幕遮微愣后释然,暗忖那两人多半是在闹别扭。没想到往日最喜流连青楼章台的兄长,居然对个其貌不扬的少女动了真心。他对申无梦微笑道:「看来哥哥这一趟离家,是找到了心仪之人,倒是桩喜事。」   他转而扬声道:「哥哥,白姑娘,快进来吧!」   见那两人仍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从自己坐骑鞍后的行李中取了油布伞,走去雨中,也就没觉察到申无梦满脸的落寞失意。   兄弟俩合力相劝,终于将白雁劝进了祠庙。   她全身都已淋得湿透,坐在地上不住打着哆嗦。苏未名忙搜集起祠内的破烂蒲团和几扇破窗子,生起个火堆给她取暖。自己换过件干净外衣后,朝苏幕遮和申无梦打个手势,三人一起走到门外屋檐下,好让白雁方便更换身上湿衣。   苏幕遮鲜见兄长对人如此热切体贴,不由得取笑道:「哥,我看不久,小筑就得办喜事了。对了,你和白姑娘,怎么认识的?」   申无梦始终沉默着,听到喜事两字,眼角微微跳了跳,脸色在青黑的檐瓦映衬下,竟透出雪也似的白。   苏未名瞧在眼里,暗自苦笑。申无梦一定是怕他说出被打伤的事,惹幕遮不快。他轻描淡写地道:「我路上不小心给毒蛇咬了,是白姑娘救了我。你别看白姑娘年纪轻轻,她可是鬼医白无常的侄女,医术不错。」   苏幕遮正想再细问,猛听祠内「咕咚」一声,重物坠地,三人急忙返回祠内。   白雁摔倒在火堆旁,不省人事,脸蛋一片赤红。   苏未名轻轻一摸她额头,烫得惊人,不觉蹙眉。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冒雨返回他们昨晚留宿的那个小镇,也得赶上几个时辰的路。况且白雁要是再吹上几个时辰的风雨,病情势必加重。   「我回去镇上抓些祛寒发汗的药罢。」他叹着气刚要直起腰,被白雁抓住了手。   少女神智仍昏迷不清,却紧紧拉着苏未名的手不放,嘴里还在呓语,叫着「苏公子」,紧阖的眼皮底下慢慢又有泪水流出。   苏幕遮轻拍了一下兄长的肩膀,道:「哥哥你还是留下来陪白姑娘吧!我去抓药。」   「我去。」一直缄默无语的申无梦终于开口,拂袖夺过苏幕遮手中的油布伞,大步走到檐下,一跃上马。   骏马嘶风,溅开无数水花,疾驰进茫茫雨幕之中。无法再看着苏未名和白雁卿卿我我,他只有选择离开。   苏幕遮甚是意外,「申教主竟然这么热心,肯为白姑娘去抓药!」可一点也不像他印象中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天一教主。他向再度昏睡过去的白雁看了看,试探着问兄长:「哥,申教主他……不会是也喜欢白姑娘吧?」   苏未名仍盯着申无梦一人一骑消失的方向,闻言终是收回了视线,苦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幕遮,申教主喜欢的人,是你。所以听说你要出去抓药,他就急着代你去了,不想你冒雨奔波。」   「……哥,你、你说什么?……」苏幕遮愕然。   「你以为我在说笑?」申无梦既然不在,苏未名也就不再有所顾忌,招呼弟弟在火堆边坐下了,平心静气地道:「申教主已暗中喜欢了你多年,不惜为你诈死,藏身断剑小筑。我也是在你闭关的那段时候才知道真相,所以那天才要你尽快赶他走。」   「这……」这消息太过突兀,苏幕遮仍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对男女之情向来不怎么上心,对这断袖余桃的男风更是从不留意,沈吟一阵,向兄长求证:「你是说,申教主他其实是好男色的?」   苏未名颔首。   苏幕遮哦了声,回忆起申无梦往日的言行,确实颇多暧昧,只是他从没往深处思量,此刻被兄长这么一提醒,想到自己竟被个男人觊觎多年,不禁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有点发毛。忽又疑惑地盯住兄长,奇道:「哥,你之前不是讨厌申教主的吗?怎么现在我看你们相 处得似乎还不错?」   苏未名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这你就不用管了。幕遮,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你肯不肯?」   苏幕遮忍不住微笑:「你是我哥哥,我哪有不肯的道理。」   「那好,等这场暴雨小了,你就带白姑娘走,我要你代我送她回平良城的独活山庄。白姑娘若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别的,什么都别多说。」   「哥?!」苏幕遮又是一惊。   「小声点。」苏未名一望边上的白雁,还好没被吵醒。   他示意苏幕遮与他一同走到门边,确保白雁即便醒来,也听不到他俩的对话,才凝望着前方的雨幕,缓缓道:「申教主对你那么执着,是不可能轻易放手的。要令他断念,唯一的办法,便是你‘死’在他面前。」   苏幕遮也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转念就明白了。「哥,你是想让我装死骗过他?」   苏未名摇头,笑道:「论身手,我确实比不上你,可骗人嘛,恐怕你三言两语就会在申教主面前露出破绽,你还是把衣服换给我,由我来冒充你吧。幕遮,你送白姑娘到了独活山庄后,不妨住上段时日,等哪天听小筑传出了你的‘死讯’,那时申教主也应该死心离开 了,你再回来。」   苏幕遮听着兄长的安排,心头却不知为何,充斥着强烈的不安,沈思片刻,才慎重地道:「那哥哥你呢?申教主绝不是轻易能骗倒的,万一被他发现,我怕他对你不利。」   「这你就不必担心。既然要演这场戏,我当然会演足,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去。」   「可是,你这样丢下白姑娘,她……」   「幕遮,我对白姑娘并无男女之情。况且她也不是小心眼的女子,自会明白。」见弟弟欲言又止,苏未名温柔一笑:「你别再多问,就照我说的话去做。」   他伸手,轻轻抚过苏幕遮左颊。「当年你代我挨了爹那一巴掌,我一直都记着。幕遮,从前都是你在帮我,照顾我,现在也该由我这个哥哥来帮你一回。哪怕是死,我也不会让我最懂事的弟弟受委屈,绝不让你成为任何人的禁脔。」   这个移花接木的计策,自从他被逼吞下七伤丸的那刻起,便已决定。在生命终结之前,他能替弟弟做的,就是帮弟弟永远摆脱申无梦。   当他全身溃烂,在申无梦眼前化为一堆支离破碎的血肉后,一定可以斩断申无梦对幕遮的执念了罢……   申无梦在小镇药铺里抓了几贴驱寒药,往回赶。   暴雨已经停歇,天色却仍阴沈晦暗,一如他的心情。眼前摇来晃去的,尽是苏未名和白雁两人的亲昵情景,将他重见苏幕遮的那点喜悦挤压到了角落里。   离祠庙越近,他反而勒着缰绳,走得越慢,心头亦是混乱如麻。回断剑小筑后,怎么办?若无其事地看着众人为苏未名与白雁筹办婚事吗?或者……干脆劫走苏未名,永远不让未名再见到那丑丫头?   后一个念头令申无梦自己也怔住了,随即整个人都被强烈的负罪感包围──曾几何时,占据扰乱了他所有心神的人竟已变成了苏未名?!他又怎么对得起幕遮?!   几声凄厉鸟啼飞过头顶,夜色渐临。申无梦终于长叹一声,抛开诸般杂念,策马驰向前方亮着一点微弱火光的土地祠。   火堆已将熄灭,青衣人正盘坐着,慢条斯理地拆开供桌,将木条添入火堆。听到脚步声入内,他抬头,微笑道:「申教主,坐吧。」   是幕遮……可未名和那个丑丫头呢?申无梦目光在祠内遍扫一圈,也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廊檐下也只剩下苏幕遮的坐骑。   「……他们人呢?」   「先前雨停了,家兄就说要护送白姑娘回家养病,我也不便阻拦他。」苏未名学足了弟弟平时的语气神态,对申无梦客气地道:「对了,家兄让我向你代为辞行,多谢申教主这一路照拂。」   竟连他一面也不愿见,就这样不告而别了?申无梦几乎不敢相信,可他知道,苏幕遮不会骗他。一股被抛弃的愤懑顿时从心底直窜头顶,直想一掌将这破祠庙夷为平地,然而最终,他还是握紧双拳,收起了怒火。   他凭什么,左右苏未名的来去?   申无梦慢慢松开了双手,涩声问:「未名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男人在担心,怕他会告诉弟弟藏剑阁那一夜?苏未名胸口亦是酸楚难当,脸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家兄还说,今后他要与白姑娘云游四方,也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断剑小筑,请申教主不必再挂怀。」   申无梦静默许久,才抛下了手里那包驱寒药,木然道:「我知道了。」   苏未名不想申无梦再追问,递上干粮,道:「天色已晚,我打算就在这里过上一宿,明天再动身回小筑。申教主,你意下如何?」   温言细语,近在咫尺,思慕多年的俊雅容颜,亦在火光中朝他微笑,触手可及,申无梦霎时陷入了恍惚。   希冀与苏家兄弟一同相望到老,终究只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情路漫漫,注定他必须有所取舍,放开其中一人的手。是不是上天也知道了他的为难,所以才帮他做出了抉择?   也对,于情于理,他都该和幕遮在一起的。不是么?那是他第一眼中意的人,是他第一次肌肤相亲的人,也是他苦等了二十年的人。   可为什么,他此刻心中却是无比的失落?仿佛生命里有样最珍贵的东西,被人悄然夺走了,仅余空洞……   「申教主?」   久久不闻男人回应,苏未名正在纳闷自己是否哪里露了马脚,却见申无梦微垂眸,长而浓的眼睫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在男人精美绝伦的雪白面孔上形成片阴影,让他辨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听到申无梦平静无波地说了个「好」字。 第十六章   「哈哈哈……」   云雾堆集的深涧中,蓦然响起一阵嘶哑的笑声,夹杂着咒骂,激起阵阵回音,惊飞了山间数只飞鸟。   「申无梦,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声音是从谷底传来的。长年累月飘落谷中的树叶在地面堆积腐烂,几乎有两尺来高。任三法就躺在腐叶上,周围群蛇攒动,还有不少虫豸毒物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爬来。   他顺手抓起条肥大的蜈蚣,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腥臭的味道弥漫口腔,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那天坠落深谷,恰逢落地处有层厚厚的腐叶,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两条腿都摔断了,好几根肋骨也被山间凸出的岩石撞折。连日来他就靠着吞吃蛇虫维生,静待断骨愈合。   「等我出了山谷,就是你们的死期!呵呵……申无梦,你给我等着,哈哈哈哈……」   他又抓了条毒蛇,大口咬落,边嚼边幻想着复仇时的种种场景,狂笑。   金红夕照,笼罩着平良城外的槐树林,亦在迤逦而行的两匹骏马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白雁策马走在前面,低垂着头,脸上始终挥不去忧悒。   那天淋了暴雨晕厥过去,等她苏醒,竟已离开土地祠,躺在一家客栈的床铺上。   昏沈之际,她看到手持书卷静坐在窗边守候的青年,刚唤了苏公子,那人已微笑着放下书卷,端起桌上已熬好的汤药朝她走来。「白姑娘,你认错了,我是幕遮。」   她一惊,忍着晕眩追问,才知道苏未名坚持要弟弟送她回独活山庄。她愣了半晌,心知苏未名一定是怕再与她同行,毒发时会令她更伤心,所以才让这苏二公子代为护送。她黯然接过碗,强迫自己咽下苦涩的汤药。   苏幕遮并没急着催她动身,在客栈住了十来天,直等白雁风寒完全治愈,调养好了身体,方启程前往平良城。他生性沈静,又秉着男女之防,白雁亦是心情沉重,因此一路行来,两人也只交谈过寥寥数语,剩下的时间都在默默赶路。   两人转过个弯,一座黑石庄院顿入眼帘。   往日门前草地上总是坐满了求医者,如今只余杂草疯长,屋檐下的黑纱灯笼更是落满了灰尘。白雁一阵心酸,下了马,走上石阶叩门,一推之下,大门竟自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   白雁愣了愣,进门提高嗓子,连唤了几个仆役的名字,四下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苏幕遮也觉异常,怕白雁有什么闪失,便也下马,跟在白雁后面往山庄深处走去。   两人所经之处,地上都是散落的破碎家私瓷器,似乎遭人洗劫过。白雁直觉不妙,冲进居室厢房一看,果然但凡值点钱的物品都被搬走了,门窗破烂歪倚,连屋瓦也被捅破了好几处大窟窿,四下一片狼藉。   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她和大伯被掳走之日,任三法并没有劫走山庄一针一线。瞧这情形,多半是庄中仆役不见了主人,便卷了财物远走高飞。   「大伯生前待他们不薄,他们却、却……」忆起白无常死时惨状,她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天色已暗,苏幕遮在房内略一扫视,连支蜡烛也找不到。他暗叹,柔声道:「我先进城去买些蜡烛和食物应下急。等明天,再叫匠人来修缮门窗。」   白雁已然彷徨无助,闻言感激地瞧他一眼,哽咽着道了声谢。「你和苏公子,都是善心人。」忽然又想到了苏未名身中剧毒,心痛如绞。「可惜好人,为什么就、就没好报?」   苏幕遮已踏出房门,讶然回头道:「白姑娘,你说什么?」   白雁顿时回神,一时冲动,就想向苏幕遮吐露实情,话到了嘴边,想起自己答应过苏未名,绝不将苏未名中毒之事告诉他人,生生忍住,掩饰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大伯。」   苏幕遮不虞有他,没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去。   白雁看他走远,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苏公子,你……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苏公子……」   当一切希望都接近破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长跪匍匐,叩拜神灵,乞求上苍垂怜。   苏氏家祠,昏暗,阴冷。   苏未名手持三柱线香,神色恭谨肃穆,跪拜过先人灵位,上了香,才缓步踏出家祠。   外面是与祠堂内截然相反的光亮。晨光泻出云翳,落在高低不一的屋瓦和树木上,濯濯生辉。他一眼就在树下看到了熟稔的颀长紫影。   申无梦抱着双臂,面对他,却没出声,只是安静地朝他凝望着。   苏未名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从土地祠返回小筑迄今,申无梦就一直沈静如深潭,鲜少言语,只是每天不离他左右,默默看着他。仿佛只要看到他的样子,便已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申无梦多年来喜欢幕遮的方式。时光,也不容许他去深思,只因回到断剑小筑后没几天,他就觉察到自己的体力在日渐衰弱。   眼皮上的青绿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因为毒已经转移到了更深的地方。两边耳根时不时隐约作痛,耳力大不如前,鼻子也开始闻不出清晨萦绕在空气里的花香。兴许很快,他就会连目力也失去,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与申无梦无声对望了……   他淡然笑了笑,走近申无梦,与回到小筑后的每一天一样,邀申无梦同去碎剑堂用早餐。   葛山风和束山雷都已领着各自的徒弟入了座,见苏未名与申无梦联袂到来,众人数日来已习惯了门主和这绮丽男子同进出,稍作寒暄后便用起粥点。   苏未名一望众人,唯独不见关山雨的徒弟何放欢。他既然正在冒充弟弟,自然得摆足门主的架势,清咳一声,微笑道:「关总管的弟子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放欢大概是还在喂关师兄吃药吧?」束山雷提到关山雨,面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人参熊胆也不知用掉了多少,关山雨的伤情算是稳住了,人却始终未曾清醒过来,穿衣进食如厕,大小琐事均需人料理,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在座之人心情也都变得十分沉重,没了聊谈的兴致。   一餐饭将近尾声,一个当值的弟子突然匆忙跑来,朝苏未名躬身一礼后焦急地道:「门主,何师弟他刚刚驾了马车,带着关总管走了,说是要带关总管去求医,我们也拦不住他。」   小筑诸人一惊,都放下了碗筷。   束山雷直叫胡闹,起身便要追出去。「关师兄伤得那么重,怎么经得起颠簸!」   「就让他去罢!」苏未名含笑阻止了束山雷,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毒发后,申无梦是否也会带上他四处求医。但不论会不会,他最终将在申无梦面前化为一堆血肉尸骸。   唯有如此,才能让申无梦彻底绝望。尽管他更清楚,这对于申无梦而言,是何等残忍。   在胸口压抑多日的愧疚和痛楚蓦地里翻涌而起,他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没让哀恸之情浮于脸上。一瞥身边的申无梦,后者却正仰头望着房梁。   他顺着申无梦的视线凝神细看,原来梁上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吐丝结网。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饭毕,苏未名又看子弟们练了一会功,折身返藏剑阁。   途经花圃时,他缓下了脚步。   其时已入了初秋,园中草色不再像盛夏时节般青翠,池塘里菡萏半谢,翠盖凋零,岸边无名的各色花朵却开得正艳,映着池中游曳戏水的鸳鸯,斑斓如锦。   这只怕是他最后一年能看到的绚丽秋色了……苏未名凭风伫立,正自感慨,男人的温度已悄然自身后袭近。   「……幕遮,我有话跟你说。」申无梦声音低缓,更似在自言自语。   「嗯?」苏未名回头,却只看到申无梦高挑的背影。男人径自走到池边,看着水面上成双成对的鸳鸯出了神。   苏未名等了一会,都不闻下文,只觉申无梦近来有点反常,笑一笑,走到申无梦身旁,找了块假山石拂干净尘土,坐了下来。「申教主,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申无梦明明已思量多日,当真到了这一刻,却都化作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能与思慕之人朝夕相见,本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然而面对熟悉的眉眼笑容,他竟找不到以往怦然心动的感觉。这些天来在他眼前不时闪现的,尽是与苏未名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喜怒嗔笑,全无遮掩。暴雨夜无声泪流,白泉观同生共死,月光下把盏情醉……   到这地步,他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无数次起了冲动,想要离开小筑,去寻找苏未名。可找到之后呢?   告诉苏未名,他眼下喜欢的人,已不再是幕遮,而是未名?莫说苏未名不会相信,连他自己也难以接受。纵使苏未名信了,也绝不会接纳他这种见异思迁的人罢。   重重心事,纠结于胸,几乎将他逼至了窒息边缘。看到那只蜘蛛时,他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过得与这蜘蛛没什么分别。   吐丝布局,最终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却是自身。年少时号令群雄叱咤风云,如今竟连追逐所爱之人的勇气都消磨殆尽了么?他申无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无用?   他垂眸凝视池面风吹不止的层叠波澜,终是喟叹着缓缓道:「幕遮,有件事,我隐瞒了你许多年,本来……本来不想再提,不过还是说出来得好。就算你听了会恨我,想对我动手,我也不会还手,那是我咎由自取。」   苏未名以为申无梦是想向「幕遮」倾诉多年相思之情,心头蓦地揪痛,却仍得装作风轻云淡,微笑道:「申教主说笑了,你对断剑小筑数度出手相助,我只有感激,怎会恩将仇报?」   「幕遮你不知道,我──」申无梦将心一横,转身,正想告诉对方他就是当年默林中那个人,望见苏未名手中之物时,倏忽收了声。   是一只刚具雏形的泥鸳鸯,还没捏出眼珠、尾巴。   苏未名也是适才等得有些无聊,又正巧有几头鸳鸯在他脚边游来游去,他童心大发,便随手捏了只鸳鸯打发时间。见申无梦盯着泥鸳鸯不说话,他一凛,心想自己这样子,不像个统领小筑的门主,可别被申无梦瞧出了破绽。忙丢下泥鸳鸯,清咳一声道:「申教主 ,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吗?请说。」   申无梦却似没听见,低头看着泥鸳鸯,思绪已飞到了多年之前,胸口微微生痛。当初是他一厢情愿地将幕遮从小便视为禁脔;不顾幕遮的哭泣哀求横加凌辱,现在非但要残酷地揭穿这秘密,还要告诉幕遮,他如今又喜欢上了未名,却叫幕遮情何以堪?   他深深闭起了双眼。   「申教主?」   「……幕遮,你忙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今天的申无梦,实在太过古怪。苏未名又对男人看了一阵,始终琢磨不透男人的心思,远远望见有护院经过,他不便再赖在申无梦边上干等,当下自行返回藏剑阁。   是夜,秋风萧瑟暗起。银汉迢迢,照亮了藏剑阁顶的几重飞檐。   苏未名青衣飘飞,坐在屋顶,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拨着搁在膝头的瑶琴,划出几个清音。   今晚星河璀璨,这等美景,等他双目失明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他笑得怅惘,推开瑶琴,慢慢地躺平身体,仰望夜空万点繁星。突然心中一动,转过了头──   申无梦不知何时已站在窄翘的龙首飞檐上,紫袍和满头长发被风吹得四散飞扬,如九霄飞仙。目光却仍幽静深邃,正凝望着苏未名。   与申无梦对视片刻后,苏未名挥袖轻轻拂了拂身边的屋瓦,笑道:「申教主,你也有雅兴夜游?过来坐吧。」   申无梦没出声,身形微晃已飘然掠近苏未名,在他身边坐下了。   白天在池边冥思到暮色沈降,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今晚找苏幕遮说个清楚。刚才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该再与之接近,可被苏未名映出莹亮星光的眼眸含笑相望着,他恍恍惚惚地似乎见到了那晚月色下向他举杯邀饮的人,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靠近,些许淡淡的酒香飘入鼻端。   「……你喝酒了?」他一瞟苏未名眼角,果然染着抹酒后红晕。   苏未名轻笑:「难得今晚心情不错,就喝了两杯。」   申无梦沉默半晌,万分不忍心毁掉小家伙今晚的好心情,但事情,终得有解决的一天,他低声道:「幕遮──」   「别说话!」苏未名忽然打断了申无梦。   良宵似水,美景当前,他不想再听到申无梦对着他口口声声地叫他「幕遮」,破坏了这刻的温馨气氛。他双手悠闲地枕在脑后,侧头望着身边的人微笑道:「申无梦,今夜就只看夜景,有什么话,明天白天再说罢。」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口中吐出,申无梦最后那点冷静亦荡然无存。记忆深处,只有苏未名曾对他直呼其名。这一刻,酒香浮动,眼前人的笑脸也在星辉里同他脑海中的那个人重叠了。他心旌摇动,如受蛊惑般慢慢低下了头。   「嗯唔……」   两个身影一同滚倒在屋瓦上,唇舌纠缠的滋味,熟悉得让申无梦忘却了一切,只知道用力亲吻着苏未名散发酒香热气的嘴,咽下对方唇角溢出的津液,顺着对方难耐移动的喉结、颤栗的锁骨一路往下探索……   「!!」苏未名无意识中挥出的手臂砸上琴弦,一声铮鸣,震碎了两人低沈交缠的喘息。   申无梦顿时从意乱情迷之中清醒过来,直起上半身,猛扭头,无颜面对苏未名颈中胸口那几个刺目的红印。   苏未名依然沈浸在澎湃情潮中,面色一片酡红,目光迷离,拉住申无梦的衣袖,沙哑着嗓子道:「怎么了?」   申无梦背对着他,极力压抑着沉重灼热的呼吸,半晌终是趋于平缓。他回头取了瑶琴,又抱起苏未名,飘身飞下屋顶,足尖在走廊栏杆上轻轻一点,跃落廊间,抱着人走进苏未名的卧房。   身体被男人放到床榻上时,苏未名有些明白申无梦想做什么了,他一语不发,唯有几分悲凉划过心头,却又藏不住一丝隐隐约约的期待。   大限将至,就让自己顺从内心最原始忠实的渴望,与申无梦最后温存一番罢。这样,是否就能让申无梦永远记住他?尽管他知道,他此刻在申无梦眼里,只不过是弟弟幕遮的替身……   看到申无梦向他伸出了手,他笑了笑,等着申无梦来为他宽衣解带,谁知男人火热轻颤的手仅是落在他脸上,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眉眼后便即移开。   「幕遮,时候不早,早点休息吧……」申无梦替他扇灭了烛火,转身往外走。   苏未名愕然,「你、你不是想要我么?」   申无梦的背影微微一僵,却没停下脚步,径自走出了苏未名的视线,只留给他一声轻叹:「幕遮,你喝多了,别再胡思乱想,睡吧。」   苏未名呆了半天,最终伸手蒙住双眼,无声苦笑──申无梦居然宁可强忍欲望,也不肯借着心爱之人喝醉了酒趁机亵渎,果然视幕遮如珍似宝。   只有他那高洁无垢的弟弟,才是申无梦心中挚爱。而他,什么都不是……   申无梦出了藏剑阁,越走越快,几乎足不沾地飞掠到池塘边,跃进了水中,惊得栖息在残荷深处的鸳鸯一阵骚动。远处几个巡夜的护院也听到了动静,走近看清是门主的朋友,虽觉诡异,也没盘问,小声议论着走开了。   墨黑的发丝铺满水面,乱如思绪。他抄起一捧池水,拨上自己的脸。池水清凉透骨,终于令申无梦体内的燥热逐渐冷却。他低头,望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破碎摇晃的倒影,长叹。   差一点,刚才就控制不住,再铸大错。   他真的不该再羁留在幕遮身边了……申无梦微阖眼,转瞬又睁开,闪过一抹冷厉,左掌直插入水下。   一条小蛇被他捏住了三寸,提出水面抛上岸,蛇身扭曲了一下便不再动弹。星光下,蛇鳞五颜六色,显然毒性甚烈。   申无梦略一皱眉,也没再多想,返回岸上,缓步行远。   水面渐归平静,水中央一簇残败的荷叶倏忽动了动,钻出张狰狞血红的面孔。   「申无梦,算你走得快!」他咬牙切齿地冷笑着,眯起独眼,将目光投向远处隐没在黑夜里的藏剑阁。   漫天星光渐渐暗淡隐去,天空一片青灰色,长夜将尽。   坐落在小筑僻静处的几间屋舍突然冒出了火焰,秋季干燥,火势顷刻便转大,向周围的房屋蔓延开去。   「厨房走水了,快!快!」巡夜的护院急忙唤醒仆役,众人敲起铜锣,赶往厨房救火。   苏未名自申无梦离开后,满怀心事,始终辗转难眠。隐隐地听到阁外人声嘈杂,他翻了个身,突见被火光映得发红的窗纸上依稀映出个男子身影。   「申教主?」   他叫了一声,就发觉那人身形不像申无梦,一凛,刚坐起身,木窗已被震得粉碎。一人飞扑进屋,扬掌直劈苏未名。   一张布满肉瘤滴淌鲜血的丑陋面容被火光一照,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妖人竟然没死!还追到断剑小筑来了!苏未名震惊万分,竟忘了闪避。   「小心!」   紫影蓦地打横跃出,挥袖挡在了苏未名床前。   两股掌风在半空交汇,「砰」的一声闷响,卧房侧边的墙壁顿时倒了半边,掉落无数砖瓦。   任三法亦被掌风反震,脚下跌跌撞撞退出好几步才站稳,望着申无梦怪笑道:「怎么?看到我还活着,高兴吗?哈哈哈!」   申无梦根本不理他,只顾着朝苏未名打量。他之前心乱如麻,在小筑内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藏剑阁附近,正看到一人从火光冲天处飞身跃近,蹿上了楼,他忙跟着跃上,适时化解了任三法那一掌。   见苏未名安然无恙,申无梦仍有些不放心,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苏未名跃下床,猛一扬手,金剑寒芒闪过,已将顺着房梁偷偷爬近他头顶的一条毒蛇斩成数段。   两人一问一答,竟视任三法如无物。任三法直气得面孔扭曲,忽又浮起得意之色,桀桀笑了起来:「现在没事,再过几天你就等着人给你收尸吧。」   申无梦眼瞳微缩,「你说什么?」   「申教主,你别听他胡说!」苏未名急着出声打断。   任三法却已听出端倪,大笑道:「申无梦,原来你的相好还没告诉你吗?那时你被我打晕了,你的相好为了救你,代你吃了一颗七伤丸。算起来,毒性应该已经开始发作了,慢慢地,他就会又聋又瞎,浑身腐烂,最后变得和白无常那老东西一样的下场。」   申无梦越听越心惊,忆起白无常那堆支离破碎的尸骸,他一直以为是被任三法酷刑折磨致死,原来竟是死于剧毒!   而未名,居然代他服下毒丸?!   「解药呢!」他蓦然伸出右手,一股无形劲气直袭丈许外的人。   任三法笑声骤断,整个人似被只看不见的巨大手掌攫住,双足离地举到了半空中,动弹不得。他口中鲜血直涌,却兀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低笑,恶毒地道:「七伤丸是白无常那老东西炼制的,老东西已经死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七伤丸的解药。申 无梦,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相好一寸寸地溃烂,化为脓血,哈哈──」   一声压抑的怒吼撕破了黎明曙色。申无梦面无血色,甩开任三法,举步就往外走。   苏未名一怔后,忙追了出去。「申教主?你去哪里?」   申无梦在长廊间缓慢转身,凝望着站立在蒙蒙青色晨光里的人,最终低声说了声抱歉,旋身再度迈开脚步。「我去独活山庄找未名……幕遮,对不住……」   「不要去!」苏未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要是让申无梦见到了幕遮,他的计划也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他跨上一步,正想劝说申无梦留下,背后猛遭任三法两掌重击。所幸任三法已负伤,只能使出三成掌力,饶是如此,苏未名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瞬间移了位,胸口血气翻涌,他闷哼着跪倒在地,反手挥剑。   金芒闪处,任三法长声惨叫,左臂自手肘以下已被剑气斩断,他也着实凶悍,捞起断手纵身跃下藏剑阁。   这时厨房的大火已快扑灭,护院听到藏剑阁有打斗声,陆续赶来援战,骤见任三法奇丑狰狞的形容,众人都吃了一惊,出手稍慢。任三法尖啸着,将断手抛向众人。   旭日下,从断手伤口处洒落的血,竟带着诡谲的紫色。   有几人闪避不及,被血水淋到,顿时又痛又痒,忙不迭掷下兵器,大叫着搔挠起来。余人无不纷纷后退。   任三法乘隙穿出重围,夺路而逃。 第十七章   听到苏未名那声闷哼时,申无梦已迅速回过头,掠到正以剑支地,慢慢坐起身的苏未名身边。   苏未名的唇角,血丝殷殷。   如果不是他急于离去,害幕遮分了心,幕遮也不至于被任三法偷袭得手。申无梦一念及此,歉然伸出手,替苏未名抹着嘴边的血迹,低声道:「幕遮,我这就去找崔大夫来。」   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在金剑上,陡然凝滞──一侧剑身上,有个极小的豁口。他记得十分清楚,那是被他掌力所震……   他双手忍不住微微起了颤栗,倏地扣住苏未名的右脚,不理会苏未名的挣扎,飞快脱下了鞋袜。   脚踝处,果然还残留着五个淡白色的疤痕。   申无梦心头豁然开朗,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离,却仍紧抓着苏未名的脚不放,盯住满脸苦笑的人,涩然道:「为什么要假冒慕遮来骗我?你想让我亲眼看着‘幕遮’死去,好从此对他断念?」   精心设下的骗局猛被拆穿,再听到男人满含痛楚意味的质问,苏未名方寸大乱,张嘴,一口鲜血溅上衣襟,人也被黑暗夺走了意识。   「未名!」申无梦紧抱住苏未名,想到任三法刚才那番话,他的心,亦沈入了谷底。   苏未名这次伤得不轻,苏醒时,已是翌日黄昏。   睁开眼,纤尘飞舞,满屋子的书即刻映入视线。他定了定神,看清自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床头的青玉兽炉里点着檀香,袅袅烟绕,他却已闻不到半点香味。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后背掌伤处隐约牵痛,内息颇为顺畅,显然昏迷时已有人为他输气调理过。   申无梦就静静地坐在书案边,微垂着头,似在冥思。黑发遮住了他的侧脸,散落蒲团,宛如化不开的墨。   听到动静,他转身面对苏未名。他手中,握着那只尚未捏完的泥鸳鸯。   「……未名,我二十年前在池塘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你,对不对?」申无梦问得很慢,语气却十分肯定。   就凭这只和当年相似的泥鸳鸯,他可断定,苏未名才是当年闯进他心底的那个小家伙。所以当日泛舟连城江上,苏未名听到他回忆往事时,反应才会那么怪异……   他起身,缓缓走到榻边坐下,轻抚着苏未名的脸,道:「你在连城江上就已经知道真相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要替我吃下毒丸?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厌恶还来不及……」   苏未名苦笑着打断申无梦的自责。「就算我不肯代你吃,任三法也会逼我服下七伤丸,你没必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不过,你说话声怎么这么轻,这里又没有别人──」   他倏忽停止询问,只因看到申无梦一愣后,脸上露出说不出的悲伤。苏未名瞬间明白过来,那不是因为申无梦的声音低,而是他的耳力变得太差。   他怔忡许久,问道:「崔大夫应当已替我诊治过,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申无梦缄默不语,嘴角却在轻微抽搐,隔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道:「我不会看着你死的。未名,我现在就带你去祭神峰找药泉。」   「没用。」苏未名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撕破申无梦的幻想。「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凭我现在毒发的趋势,恐怕还没走到祭神峰,就先去地府见阎王了。呵,况且药泉也未必解得了此毒。」   他凝望申无梦绝望的眼神,微笑:「我这些年都在外流荡,不想最后还要客死他乡。」   申无梦再也想不出言语相劝,唯有紧握住苏未名的手,似乎怕松了手,就将永远失去眼前人。   腕骨被捏到生疼,苏未名微皱了眉头,却不忍心挣脱。他对着窗纸上一点点西斜的暗红日影出了会神,起身穿衣着履,拿起了案上的瑶琴。「我想出去透透气。」   葛山风和束山雷师兄弟两人就等候在藏剑阁楼下。两人自从崔大夫口中得知门主身中剧毒,都是心急如焚,想找门主细问详情,却被申无梦拦住,不让他们入内打扰苏未名休息。此刻看见苏未名缓步踏出大门,两人急道:「门主,你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可要派小 筑弟子们外出寻访名医?」   苏未名始终对小筑众人心怀成见,但目睹两人满脸装做不来的焦虑和担忧,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轻描淡写地道:「崔大夫太大惊小怪了,这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两位不必惊慌。」   「可是──」葛山风浓眉深锁,正待反驳,苏未名已越过他俩径自前行。   「葛堂主,从今天起我要闭关疗伤,除了申兄,我谁也不见。你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擅入后院。」   葛束两人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申无梦默然跟在苏未名身后亦步亦趋,走到花圃中。   池中的残荷莲叶浸润在夕照里,与苏未名一样,都蒙上了层朦胧金色。落在申无梦眼里,不似真实。   他看着苏未名含笑坐在青石鼓凳上,悠闲地抚弄起琴弦,心脏蓦地像被最尖锐的荆棘绞紧了,浑身都为之刺痛。想开口,苏未名却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也坐下。   琴声丁丁淙淙,平淡如水。   一曲弹罢,苏未名按弦收音,朝申无梦笑了笑:「我琴艺平平,弹得可没有幕遮好,让你的耳朵遭罪了。」   「未名……」   「我有自知之明。」苏未名遥望云中落日,自言自语道:「论武功论修养,我都不如幕遮。至于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就更加望尘莫及。和幕遮站在一起,我就只是一个多余的赝品而已,除了模样像他,别的,一无是处。」   申无梦颤声道:「你别贬低自己。未名,在我眼中,你才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比不上你。」   明知男人是可怜他这个垂死之人,出于同情才会说出这种话,苏未名还是忍不住笑了,容光焕发。「申教主,多谢你美言。」   「未名,我不是在哄你!我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你,我──」   「好,好,我相信你。」苏未名连连点头,打断了他,凝注申无梦,最终笑道:「既然你说喜欢我,那就答应我,别再去纠缠幕遮。这就算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这次你总不会说又办不到吧?」   申无梦怎会看不出苏未名是在敷衍他。未名分明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还搬出了他当日的承诺,唯恐他食言。可苏未名强打精神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再与之争辩,他黯然道:「我答应你,今后不会再接近幕遮,你尽可放心。」   终于替弟弟解决了后顾之忧,始终搁在苏未名心中的一块大石也就此卸下,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诚心诚意向申无梦道了声谢:「多谢申教主成全。」   听着苏未名一口一个「申教主」,申无梦更觉心痛不已,他抓过苏未名风中微凉的手,苦笑:「你以前不是还叫我名字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苏未名神思恍惚地看着申无梦,那哀恸到骨子里的神情令他错觉,自己真的成了申无梦心目中最珍视的人。   哪怕这只是他一时半会的幻觉,他也甘心沈沦……   他突然冲动地反手握住了申无梦的手,「申无梦,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替我杀一个人。」   申无梦一怔,却没有犹豫,颔首道:「你要我杀谁?」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要忆起默林中的不堪经历,苏未名周身就不由自主在晚风中起了恶寒,嗓音亦遏制不住地发了抖:「那时我醉得太厉害,没记清楚那、那畜生的样子和声音,就记得他一直在笑。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放开我。他武功又那么高,我根本就反抗不了。」   他用力深呼吸,才压下胸口翻涌的强烈屈辱感,续道:「我那年是回来给奶奶奔丧的,在默林里碰到了那畜生。他开口就叫我小家伙,应该认得我。不,是认识慕遮,才把我当成了慕遮。我怀疑他就是小筑的人,可是这些天我暗中看过,论年岁,不会是现在这些 年轻子弟,葛堂主他们也不像是这种淫邪之徒。也许那畜生已经离开了断剑小筑,又或者是十年前来小筑吊唁的江湖人。申无梦,如果你能找出那个畜生,就帮我杀了他。」   他一口气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申无梦一言不发,手却冰凉一片。男人的目光,震惊到极点。   苏未名被申无梦的眼神刺伤了,颤抖着放开了男人的手掌,茫然道:「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肮脏?呵,是我没用,保护不了自己,连那禽兽是谁也不知道,我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竟将自己最不可告人的阴暗过往全盘倾吐?!纵使申无梦原本对他还有那么一丁半点的怜悯,如今也肯定只余下鄙夷。   这一刻,苏未名几乎没勇气再面对申无梦,只想落荒而逃。抱了琴从石凳上站起,刚要转身,被申无梦牢牢拽住了右臂。   申无梦的脸在暮色里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纸。每一字,都像是他费尽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间挤出。「未名,你真的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那还用问?!苏未名只觉申无梦问得多余,可对上男人眸中无尽悔意,他猛地僵硬。   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个面目模糊,被他憎恨了整整十年的人,就是站在他眼前的申无梦。   他呆立,不知道自己这刻还能说点什么。   被苏未名似哭又似笑的表情骇到,申无梦近乎哀求地道:「未名,别这样……」   「……放……手……」,苏未名发僵的肢体终于恢复了知觉,慢慢伸出左手,去掰申无梦紧抓着他胳膊的五指。   「我只是喜欢你才会那么做,未名,你信我。」明知此时苏未名听不进任何辩解,申无梦仍是不愿放弃。「我确实不知道你和慕遮是孪生兄弟,一直都以为我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我早些发现,我绝不会弄错的。」   苏未名的手停了一下,申无梦正惊喜地以为有了转机,猛听一声大响──   瑶琴被苏未名掷落草地,摔成两截,七弦齐断。   「你我从此,就如此琴……」苏未名喃喃道,竟又木然一笑:「你以为我是慕遮,才那样做的,就像藏剑阁那晚一样。我知道,我从来都只是慕遮的替身。申教主,我不怪你,只请你放手。」   「未名!」   「申教主,请放手。」   面对苏未名空洞的目光,申无梦不敢再刺激他,只得松开了苏未名的胳膊。   苏未名叹口气,转身缓步走回藏剑阁,走进书房,然后关起了房门,将紧随其后的申无梦挡在了门外。   他异常的安静让申无梦心底直冒寒气,颤声道:「未名,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就是,千万别做傻事!」   房内沈寂依旧,只闻苏未名平缓的呼吸声。   申无梦一惊更甚,「未名,开门!不然我只好破门而入了。」   他顾不上会惹苏未名生气,扬起了手,正待震破木门,门后终于传来苏未名一声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申教主,你走罢,别让我更恨你。」   申无梦绝美的脸容一阵扭曲,然而举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到门上。他隔着房门苦笑道:「我已经错了二十年,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未名,你一天不肯见我,我就在这里等一天。」   长久的缄默后,他只听到苏未名毫无起伏的两个字:「何必。」   无悲无喜,亦无留恋,似无波的死水。   申无梦周身剧颤,记忆中,苏未名从未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他宁愿苏未名对他大怒大骂,嘲讽挖苦,尽情发泄满腔怨恨,也不要苏未名平静如槁木死灰。   「未名……」他悔不当初,可再多懊恼与追悔,也无法令光阴逆流。   他颓然坐倒在走廊的靠栏上,任渐浓夜色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身影。   崭新的桌椅家俬,由脚夫挑着,络绎送进独活山庄。之前破烂的屋瓦门窗,也都修缮一新。   白雁多日来愁眉不展,全无心思理会琐事,重整山庄全赖苏幕遮忙碌奔走,此刻见苏幕遮又在吩咐脚夫安置摆放家俬,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歉然道:「苏二公子,这些天多亏了你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谢公子才好。」   苏幕遮微微一笑:「白姑娘太客气了,你是弱质女流,又是家兄的朋友,我理当帮忙,何况这些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听他提到苏未名,白雁胸口一阵钝痛,眼窝发酸,只觉再多看一眼苏幕遮的容颜对自己都是种折磨,她借口要做针线活,快步离开。一路上避开往来脚夫,只往僻静无人的药圃走,不想被人窥见她即将掉落的眼泪。   秋重霜寒,园中草药长久无人料理,枯萎过半。白雁匆匆奔进白无常生前炼药的那座小茅屋,关上门板,终于忍不住伤心,抽噎起来。   哀伤之际,窸窸窣窣的几声异响传入耳中,她以为是茅屋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没在意。但不久后,又听到同样的声响。这次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角落里那座赤铜小药鼎里发出的。   白雁一惊收了泪,过去揭开药鼎盖子,仔细一看,小鼎里有一条两寸来长毫不起眼的黑色蜈蚣,瘦得如条细线,正在药鼎内壁上缓慢爬动。   药鼎里还残留着些许碧绿色的粉末。那黑蜈蚣爬到一处粉末处便停了下来,只有头部还在微微转动,似乎在吞食粉末,片刻后爬回药鼎底部,不再动弹。   白雁心中一动,大伯生前最后炼制的,就是七伤丸,这鼎中的粉末色呈碧绿,肯定是炼药时余下的。药鼎盖得严实,这条黑蜈蚣不可能自行爬入,应该是被大伯放进去一同炼药,却不知何故竟活了下来,又逃不出药鼎,只能靠七伤丸的药末为食维生,居然存活至 今。   既然蜈蚣没被这剧毒的药末毒死,体内必有相克之物,拿它入药,说不定就能解了七伤丸的毒性。   白雁精神大振,拿袖角包住手指,探手入鼎,想把蜈蚣抓出来。谁知那蜈蚣看似慵懒,实则十分警觉,白雁手指还没接近,蜈蚣就飞快爬到了另一边。   白雁怕它逃出药鼎,赶紧将盖子重新关上,费力地抱起药鼎,走出了茅屋。   苏幕遮还在厅上,老远望见白雁抱着个赤铜小鼎走来,他一怔,飘身上前,替白雁接过了药鼎,奇道:「白姑娘,你拿这做什么?」   「快、快回小筑去!」白雁抓住他衣袖焦急地道:「苏公子的毒能不能解,就靠它了。我们赶快回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幕遮更觉奇怪,追问之下才得知兄长竟身染剧毒,时日无多。难怪他这些日子以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却又说不上原因。他俊脸一沈,道:「白姑娘怎么不早说?」   「是苏公子不让我告诉别人的。」白雁首次见这一贯温雅含笑的人动怒,心底泛寒,颤声道:「苏公子他是不想让你为他伤心才瞒住你,你别生他的气。」   苏幕遮长叹,心知白雁说的是实情,也不便再责怪这少女,微一点头,带着白雁疾步往外走。   几样精致菜肴,一壶佳酿,盛在黑漆描金的托盘里,被厨房仆役交到申无梦手中。   申无梦嘴边始终挂着丝苦涩笑容。他一手端了饭菜,慢慢地走回藏剑阁。看到书房门仍跟他离开时那样紧闭着,他苦笑更深。「未名,已经两天了,你就吃点东西罢。你不想看到我,那我把饭菜放在门口,我会走开。」   无人回应他。   申无梦黯然放下托盘,走到长廊尽头。   远山迤逦,枫红似火。   秋色明媚浓艳,书房内那个牵动了他毕生心绪的人,却在一日日步入死亡,而他,竟连守在苏未名身边,执手陪伴苏未名走完此生最后一段路的机会亦求不得。   怅惘间,思绪悠悠飞到了连城江上。夜雨滂沱,那人就在风雨中无声流泪,脆弱无助得像个被大人无情遗弃的孩子,颤抖着伸出沾满雨水的冰凉手掌,放入他手中。   那时的苏未名,一定盼着他能永远握紧他的手,不离不弃,可他却终究没有把握住。   刹那错手,难道就注定永远地失去?……   申无梦瞬息间只觉拂上他眼角的旭日光辉竟火辣灼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烧伤,他难耐地闭起眼帘,良久,才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转身走向书房。   托盘仍在原来的位置,文风未动。这结果虽然早在申无梦意料之中,他胸口还是揪心地痛。苏未名竟是铁了心宁可绝食,也不愿再与他相见。   他拿起饭菜,隔门恳求道:「未名,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只要你把这些饭菜吃了,我就走,从此再也不来纠缠你。未名?……」   书房内静得出奇,甚至听不到丝毫气息。   申无梦面色大变,一掌拍开房门。   苏未名不在,榻上被褥尚留有余温。   一定是趁着他之前离开藏剑阁去厨房拿饭菜的那段间隙走的!申无梦霎时惊慌失措,放下托盘,一跃下楼。刚往小筑大门方向奔出几步,倏忽顿住脚步──苏未名说过不想客死他乡,肯定不会离开断剑小筑,多半还在小筑某个隐秘处藏着!   他旋身,急跃回藏剑阁楼下最西边的一间空房。屋内四壁萧然,也没有窗户,除了墙上悬挂着半柄铁锈斑驳的断剑,空无一物。   申无梦走到断剑下,用力一拉剑柄,那堵墙壁发出连串低响,向左右缓慢分开。暗黄灯光也随之泻出,照亮了墙后一条通往下方的地道。   这间密室,是苏幕遮时常用来闭关练功的所在。要在小筑里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申无梦自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密室。他有预感,苏未名就躲在里面。   地道仅有数十步,申无梦一眼就看到了苏未名挺拔的背影,正坐在檀木书案旁,如老僧入定。   「未名你果然在这里。」   申无梦松了一大口气,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他走到苏未名身后,涩然笑道:「回书房去吧。只要你答应我别再绝食,我可以立刻离开小筑,不再惹你生气。」   苏未名仍坐得笔直,连背后发丝也没有稍动。   申无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卑微过,可他依然低声下气地继续诉说:「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没错,这么多年以来,我看着守着的人,是慕遮,那是因为我以为慕遮就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啊,未名,可我没想到会阴差 阳错地认错了人,还一错就是二十年。」   纵使如此,他仍是难以自拔被苏未名深深地吸引,乃至彻底沈沦……   「你还记得你在谷底受了伤的那晚上吗?其实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更像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孩子。我怕会对你着迷,会对不起慕遮,只好故意疏远你,却根本不管用。你被任三法抓走后,我根本没心情再去找幕遮,就想着找你。未名,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的人 ,是你,二十年后,仍旧还是你。」   密室里,只有他清朗醇厚的声音在回响。苏未名始终罔若未闻,动也不动。   一股寒气悄然自申无梦脚底升起,他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弯腰凑到苏未名耳边大叫了一声未名,苏未名仍未回头。   离得近,申无梦看到苏未名耳根肌肤泛着青绿色,诡异之极。他脑海顿成空白──未名,已经聋了?!他适才的肺腑之言,未名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用力抱住了苏未名。突如其来的拥抱终是让苏未名震了震,回过头来。   几天不见,苏未名面庞也隐约透出股青气,双眼雾蒙蒙的,定定地对申无梦看了一阵,似乎才看清楚来人,抓住申无梦双肩,想推开他。   未名的眼睛,也快失明了吗?申无梦紧搂住苏未名,从无一刻像此时痛心。「未名,未名,你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人,你听得到吗?」   怀中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兀自不停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双臂禁锢。   申无梦笑了,悲怆而绝望。   半生执着等候,最终竟是这样不堪的结局?   「……不要……」他不要苏未名至死,都以为自己只是慕遮的替身。   他猛地扣住苏未名后颈,将人按倒在书案上。狠狠吻上苏未名苍白中微呈青绿的嘴唇,吮吸、撕咬……疯狂地攫取着苏未名的气息。   「呃啊……」纠缠的唇瓣间,有血丝滑落。   双腿被分开折压到胸前,身体被火热的异物强硬贯穿,苏未名全身痉挛,暗哑地呻吟着,原本推拒的双手却在男人狂乱的进出中逐渐发软,转而揽住了申无梦起伏的腰背。   「……未名,你能感觉得到我么?未名……我喜欢的人,从来只有你……」   申无梦紧抓住苏未名的腿弯,如着了魔似地撞击着身下这具魂牵梦萦的紧涩身体,不时低下头,找到苏未名汗湿的眉眼、锁骨,频频亲吻。   蓦地,他腰间一麻,无法动弹。   苏未名缓缓收回按在申无梦软麻穴上的手,推开身上人,喘息片刻,才找回力气,整理好衣裳,拾级而上。   「未名!」申无梦红了眼,眼睁睁看着苏未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地道尽头。 第十八章   申无梦五内俱焚,一口真气行岔了,几乎吐出血来,急忙收敛心神,引导内息全力冲击被封的穴道。真气行完一个周天,已冲破了穴道。   匆匆一整衣衫,他跃出密室,回到藏剑阁楼上遍寻无人,更是惶恐不安,拔腿直奔小筑大门。揪住个值守的护院劈头问道:「可有看见苏公子出门?」   那人唬了一跳,支吾道:「你是说门主?他刚骑马出去──」   申无梦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望见苏未名一人一骑,已行出老远。他放开那护院,发足急追。   刚拐上条林间岔道,斜里陡地有个人影惊叫一声,跌倒在申无梦前方。   申无梦一眼已看清那人是个乡间老妪,摔得鼻青眼肿,满嘴都是血。他急顿住飞纵中的身影,免得踩上人,弯下腰去扶那老妪,忽然左肋剧痛入骨──   五根血红的手指,宛如铁爪,插进了他肋下。   他吃力地直起身,盯住偷袭者狰狞淌血的脸。「你居然还躲在小筑附近……」   「哈哈哈,我的仇还没报,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任三法狂笑,猛起一脚,踢飞那老妪,将申无梦抵到身后一株树干上,独眼痴痴相望,呢喃道:「这次你再也别想逃走。申无梦,有我陪你同归于尽,你高兴么?」   「咳……」申无梦微张口,血丝便陆续涌出,他却笑了,用温柔得近乎情人呓语的声音喟叹道:「你实在太可怜,就让我来帮你罢。」   他轻飘飘地抬起右掌,移向任三法的额头。动作很慢很慢,然而任三法的独眼里尽是惊恐。想要后退,才发现自己插在申无梦皮肉里的右手被强大无比的力量牢牢吸住,根本无法挣脱。   泛着淡紫雾气的手掌轻若无物,落在了任三法额上。   「不!────」凄厉的呼号很快就戛然而止。任三法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从头到脚全被一层氤氲紫雾裹住。   片刻,申无梦缓慢收回了手掌。紫气散去,里面的人独眼圆瞪,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均变成了深紫色。   「本来看在你已经是个废人,我不想赶尽杀绝,可你不该逼未名服毒。」申无梦轻轻地又咳出一口血。   对面的任三法被气息袭到,突然间像堆面粉般簌簌碎开,头发、衣物、皮肉、骨骼……尽成齑粉。   风过,灰飞烟灭。   但即便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法挽回苏未名的性命……申无梦跪坐在地,大口呕血,肋下血如泉涌。   他已无力再去追逐苏未名。   头晕目眩之际,他依稀听到有马蹄声朝他这边而来。他竭力凝聚起目光,见前方两骑逐渐逼近,前面那匹马上的人,青衫随风,赫然竟是苏未名。   未名居然回心转意,回来了?!狂喜如浪潮瞬间席卷了申无梦,他心情激荡,连咳了几口血。   「申教主!」苏幕遮惊诧地翻身下马,上前搀扶起申无梦。「申教主,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有强敌进犯小筑?你──」   申无梦根本没听进去,只紧紧扣住了苏幕遮的手。「未名,别走……」   苏幕遮尴尬地刚要出口否认,却见申无梦头一低,竟晕了过去。他忙架起申无梦上了坐骑,一夹马肚,与白雁疾驰向断剑小筑。   骏马扬蹄,飞奔在寂静群山间。   苏未名的视线已十分模糊,他睁大双眼,凭记忆努力搜寻着昔日曾经走过的路。   溪流映日,岸边草色青黄,树影婆娑……   到了。他无声轻笑,下了马,一拍马臀,想叫马儿自行回小筑去。那骏马却只在他身边转绕,不肯离去。苏未名扬鞭在马臀上狠抽了两记,骏马吃痛,终是悲鸣一声,撒蹄奔逃。   苏未名默然看着骏马消失,才缓步走到株桃树下,慢慢倚树坐下。   风吹草舞,流水潺潺,鸟雀啁啾,他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一片静谧,唯有黄叶随风缱绻,慢悠悠地飘摇,掠过他眼前。   他出神地望着纷飞坠落的叶子,惘然笑。很快,他也将和这些落叶一样,枯萎,腐烂,最终归于尘土。   本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申无梦看到他恐怖万分的死状,躲进密室中,却依旧被男人找到了。   想到申无梦适才大力的拥抱,火热的唇,在他体内疯狂的律动,他闭起双目,颤抖着摸上自己的嘴唇。皮开肉绽,都是激吻时被申无梦咬破的。他也同样咬破了男人的唇瓣。   想抗拒,却更想记住那人的味道。   恨与不恨,爱或不爱,至此已毫无意义。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全是与申无梦相处时的情形。   火光闪耀里,男人紧抱着他为他取暖,那温柔凝睇的眼神,让他刹那不知身处何方……   ……「已经洗干净了,味道还不错。」男人递过几枚野果,上面犹沾水珠……   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掌,穿过瓢泼大雨伸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男人凝视他的目光里,流转着他最怕看到的爱怜……   乱石崩云间,男人凌空飞扑而至,抱住他,与他一起往下坠……   无数散碎又鲜明的画面占据了心胸,几乎要将苏未名溺死在昔日追忆里。   带着这些回忆死去,也不错。至少他这短暂的一生,不算白活。   苏未名苦笑着睁眸,却发觉眼前发暗。   已经入夜了?他仔细一看,才辨出身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遮住了日光。那人身形极为眼熟,灰衣灰发,神情倨傲,竟是师祭神。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苏未名一惊就想站起身迎敌,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何苦白费力气再去跟人争斗,便又懒懒地靠回树身。   「苏门主,你还真是悠闲啊……」师祭神微挑起灰眉,居高临下疑惑地审视起苏未名。   他刚才已经在苏未名跟前站了好一阵子,可后者似乎完全没有警觉他的存在,现在虽然看到了他,也依旧无动于衷,实在叫他猜不透这伪君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冷眼打量着苏未名憔悴微青的气色,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过了几个月,你的伤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你──」   发现他不论说什么,苏未名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师祭神终觉有异,转头问身后一个头发乌黑满脸皱纹的老人:「药泉,你看他是怎么了?」   那老人看着苏未名,也露出惊疑之色,忽然抓起苏未名的脉门。   苏未名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懒得动弹,任由老人摆布。   老人一边把脉,一边又翻过苏未名的耳朵看了看,面色凝重,道:「尊主,他是中了剧毒,已经聋了。」   「哦?是什么毒,可有救?」   药泉摇头,「这毒我从没见过,可得好好钻研一番,至于能不能解,现在也说不准。」   师祭神此行前来江南,正是因为接到师兄衣胜寒的书信,得知师兄已去过天一教总坛的地下灵殿,启开前任教主申无梦的玉棺,竟是空空如也。再联想到断剑小筑那老仆身手出神入化,又会使紫罗飞烟掌,且对他掌下留情,十有八九,就是申无梦乔装的。   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亲自走上一趟,查个水落石出,不想却在这里撞见了苏未名。他略一沈吟,凌空弹指封住苏未名几处要穴,挟着人跨上坐骑。对药泉道:「走,先去断剑小筑。」   两骑沿着溪流走出没多久,天空中忽然响起几声宏亮的禽鸟鸣叫,两头体态庞大的大鹏鸟从空中急掠而下,敛翅落在马匹前方,惊得两匹骏马接连倒退。   两头巨鸟羽翼颜色迥异,一作赤红,一作灰褐,神态却都十分骄傲,只顾彼此磨蹭着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对两匹马儿不屑一顾。   一个容貌冷峻英挺的黑袍男子坐在赤色羽翼的鸟背上,吁了口气,道:「师祭神,我总算追上你了,你和药泉赶快回祭神峰去吧!咦,这不是苏门主么?你抓着他干什么?」   「胜寒,祭神峰出了什么事?」   「你放心,既没着火也没人死伤,有麻烦的人是我。」   衣胜寒唉声叹气,黑着脸悻悻地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关山雨,活得好好的,偏要没事找事,捅了自己一剑,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师父是傻子,他那个姓何的徒弟也疯癫,竟然带了关山雨找到我门上,要醉秋救人。你也知道醉秋的脾气,他见了姓关的身受重伤 ,就非要用自己的血来救姓关的。我又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们一块上了祭神峰,想叫药泉用醉秋的血炼药救人,没想到你和药泉往断剑小筑来了。废话少说,快回去救人,醉秋肯定快急死了。」   光看这小师兄咬牙切齿的表情,师祭神就知道衣胜寒这些天是浸在了醋缸里,不禁失笑,揶揄道:「怎么?姓莫的小子一着急,你就没辙了?胜寒,你倒是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啊!」   衣胜寒瞪了师祭神一眼,跃下鸟背,没好气地道:「我没空跟你耍嘴皮子,走罢。骑马太慢,我让赤翼载你们回去。灰翼与你们不熟,你们驾驭不了它。」扭头又警告药泉:「你救人归救人,可不准取醉秋太多血。醉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唯你是问。」   药泉眼皮一翻,不睬他。   师祭神听着好笑,旋即又蹙眉道:「我还想去小筑打探下那老仆的底细。」   「那人应该就是师尊。你上次跟师尊动过手,还是别再惹怒他为妙。你先回祭神峰,我去查探。」   「也好。」师祭神微颔首,他素来眼高过顶,傲视世人,但对昔日师尊始终心存几分敬畏。掌力一送,将药泉稳稳托上赤翼背部,自己带着苏未名也飞身坐上鸟背。   衣胜寒怪异地看着他,「你要把苏门主也带回家去?师祭神,你不是一直骂他是个伪君子,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么?怎么不干脆宰了他?」   「他中了毒,我现在动手,胜之不武。等药泉替他解了毒,我自然会再跟他算旧账。」   衣胜寒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大笑:「你可真好心情,医好他再打,哈哈哈!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吧!」   师祭神难得地没跟衣胜寒争辩,唯有眼神微暗,落在了苏未名脸上。   自始至终,苏未名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表情淡漠依然,无惊无惧无愤怒,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命悬人手。   师祭神视线逐渐下移,对苏未名唇瓣上明显遭人咬噬的小伤口凝视片刻,最终移目,嘴角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   赤翼一声长鸣,展开双翼,!翔飞天,须臾便化作一点小小的黑影,飞入天际斑斓绚丽的火红晚霞中。   藏剑阁里,灯火通明。   申无梦盘膝坐在书房内的软榻上,闭目打坐。肋下伤口已由崔大夫上药包扎妥当。任三法那一抓并未用上毒功,虽然抓得极深,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但面色仍因失血过多变得一团惨白。   运气两周,他缓慢睁开双眼,望向坐在对面的苏幕遮和白雁。   神智清醒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昏迷时紧抓不放的人是慕遮。此刻体力稍复,嘶声问道:「还没找到未名吗?」   苏幕遮摇头,面带忧色。「我已经派人四处寻找,还没哥哥的下落。」   白雁看着案上的赤铜小药鼎,好不容易为苏未名找到一丝生机,满怀希望地赶回来,不料却扑了个空,她低泣道:「申教主你说苏公子他已经失聪,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应该走不远,就怕、就怕路上出了意外。」   她说的,正是申无梦最担心的事。申无梦再也坐不住,勉力跨下软榻。「我去找他。」用力猛了,肋下才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转眼就将刚换上的衣服染红了半边。   苏幕遮拦住步履踉跄的男人,将他扶回榻上,轻叹道:「申教主你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轻易走动?」他走出书房,随口叫过个正在藏剑阁附近巡走的护院,吩咐那人去请崔大夫过来。   那人应声离去。   苏幕遮转身正待返回书房,猛闻头顶上空一声鸟鸣,嘹亮惊人。他抬头,入目便是头硕大的灰褐色巨鸟,鸟背上还坐着个黑袍男子。   「你?!」看到明明被师祭神带上赤翼的人居然又出现在断剑小筑,衣胜寒大吃一惊,从鸟背飞落廊间,指着苏幕遮愕然道:「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苏幕遮认出这男子半年前曾与师祭神一同来过小筑寻衅,他冰雪聪明,心念微转间已知这男子必定刚见过兄长,疾声道:「阁下见到的那人正是家兄,敢问他人在何处?」   衣胜寒愣了愣,尚未理清头绪。一阵低咳传出书房:「慕遮,是什么人?他见过未名?」   这人声音尽管极为虚弱,却仍清醇如美酒。衣胜寒忍不住面露惊喜,恭谨地道:「师尊,是弟子胜寒。」   屋内之人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道:「进来。」   「是。」衣胜寒一整衣容,跟在苏幕遮身后进了书房。望见榻上人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的绝世姿容,心底暗暗称奇,不敢多看,忙跪地行礼。   「是你!」申无梦也是一呆,第一次出手驱赶师祭神时,他就见过这男子,还以为是师祭神邀来的帮手,不料竟是自己那个长不大的大徒弟!可他记得衣胜寒天生怪症,无法成长,几时变得如此高大英朗了?不过眼下不是纳闷的时候,他示意衣胜寒起身,问道: 「你在哪里见过未名?」   苏幕遮在旁解释道:「家兄未名与我是孪生子。」   衣胜寒终于明白过来,见师尊一脸焦灼,他不敢隐瞒,将先前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申无梦。   听说苏未名被带回了祭神峰,申无梦倒是略松了一口气。有药泉施救,应当能将未名的毒伤拖延些时日。   他指了指药鼎,道:「慕遮,带上它,我们这就去祭神峰。」   衣胜寒暗地里直叹气,劝道:「师尊,以你的伤情,现在根本没法上路。」   申无梦还想力争,这时崔大夫已带着药箱匆匆赶到。见先前包扎好的伤口再度崩裂,崔大夫少不得将申无梦数落一通,重新替他换药。一番忙碌完毕,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他务必静卧养伤,才告辞下楼。   苏幕遮安顿好众人,独自回到棋室,一个人慢慢下着棋。   目光停留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思绪仍系着申无梦诸般言行,倏忽微微一哂──那天在土地祠中,兄长说申无梦是为了他,藏身小筑多年。可他如今看下来,这申教主心中挂念的,分明是兄长。   「……哥哥,你是当局者迷,自己也糊涂了罢……」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落子。   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了苏未名面前的青玉矮脚几案上。   「喝了它。」师祭神拂袖,在对面落了座。   苏未名盯着他,想从师祭神脸上瞧出些端倪,却不得要旨。   被带回祭神峰后,他本以为师祭神会对他大肆折辱,以雪在断剑小筑败北之耻,谁知料想中的苦牢酷刑一样也没降临,反而有个老人连日来给他施以针灸。虽然毒性仍在,也没再恶化。今天,师祭神更端来了药汁。   这魔头,莫非想要救他?还是嫌折磨个将死之人无趣,打算将他医好了再动手?苏未名左思右想,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七伤丸根本无药可解,注定这魔头要白费心机了。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不多时便觉得头昏眼花,望出去景物越来越模糊。   是迷药……这魔头,究竟想干什么?……他极力想保持清醒,终究敌不过药力,晃了两下,趴倒在案上失去了知觉。   师祭神目光闪动,半晌扬起丝淡然微笑,伸手摸上苏未名嘴上那几个已然愈合的小伤口。   指尖刚摩挲了两下,一个森冷如利刃的声音直钻入他耳中:「拿开!」   什么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近他身后?!师祭神为之一凛,尚未来得及回头,一股掌风已卷动室内气流,尖啸着袭来。   他仓促旋身,挥袖,疾退至居室角落里,方才化解了这浑厚无比的掌力。望着怒气四溢踏入室内的紫衣人,心头大震,单腿跪地恭声道:「师尊,你果然还在世。」   「你胆子真不小,连我的人也敢动!」   申无梦雪白的脸宛如罩了层千年不化的冰霜,语气也阴寒到极点。他惦挂着苏未名,根本没耐性在断剑小筑养伤,稍能下榻走动后便执意赶来祭神峰,不料刚到,就看见师祭神在对苏未名动手动脚。如果不是肋下伤口又开始牵痛,他绝对会再补上一掌,将师祭神 直接打飞。   他过去扶起苏未名,见他昏迷不醒,更是气恼,冷冷道:「祭神,你给他下了迷药?」   衣胜寒跟着入内,见势头不妙,忙道:「师尊息怒,师弟他绝不会加害苏大公子的。」   师祭神垂首据实解释道:「是药泉打算等苏门主入睡后替他放血疗毒,所以弟子才先给苏门主服药,绝无歹念。」   申无梦已检视过苏未名全身,确实安然无恙,怒气这才有所收敛。   师祭神起身,猛地望见衣胜寒身后还跟着一人,手托药鼎,青衫黑发,面如冠玉,活脱脱又是个苏未名,他霎时怔住。   他的震惊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苏幕遮微笑:「尊驾带回来的人是苏某的孪生兄长。家兄这几天承蒙尊驾照顾,苏某先谢过了。」   师祭神看着苏幕遮,回头再看看被师尊揽在怀里的苏未名,一向淡定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心念电转,却也解开了积压已久的疑团。「藏剑阁一战,拿棋子暗算我的人,想必就是苏门主了。」   苏幕遮颔首道:「苏某当日急于替家兄解围,得罪了。」   师祭神冷笑一声,待要讽刺他几句,碍于师尊在场,他终是将遭人戏耍的不快强自按下。   丹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药泉揭开赤铜小药鼎,手执银针,慢慢地伸进鼎中,将那条细小的黑色蜈蚣挑了出来。端详片刻后,他满脸的皱纹终于略有松懈,对围在他周围的人道:「这条就是炼制七伤丸时剩下的蛊虫,用它以毒攻毒,再加上莫醉秋的血做药引 ,应该能化解七伤丸的毒性。」   「可惜没有七伤丸的药方,只怕……」苏幕遮眉间仍有忧色。   药泉翻起白眼,哼道:「我的医术难道还比不上白无常那个死老鬼?有了药引,你还怕我医不好你兄长?」   「是苏某失言了,前辈勿见怪。」见激将法奏效,苏幕遮与申无梦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衣胜寒却愀然不乐,抱怨道:「什么?!又得用醉秋的血?他当初割腕已经失了那么多血,至今还没调养回来,现在又救姓关的老家伙,又要救苏大公子,回头吃多少补药都不够啊!」   「怎么,你不乐意?」申无梦冷眼一瞥,不带火气,却足以令衣胜寒噤声。   想到上山后还没见过醉秋,他向师尊告了个罪,走出丹房,正准备往客舍去,偶一转眼,在寥落星光下望见了师祭神。   男人独立巨树下,手持玉盏,慢慢啜饮着美酒,面色跟夜幕一样深沈。山顶寒风呼啸,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北方天气就是冷得早,看样子快下雪了。」衣胜寒想着得赶紧回去帮醉秋暖被窝,加快了脚步。   走出几步回头一看,师祭神还在喝闷酒。他了然,噗嗤一笑,走回去拍了拍师祭神的肩膀,同情地道:「你是在想苏大公子吧?我劝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没见师尊白天看你的眼神吗?简直想把你给撕了。话又说回来,你几时起对苏大公子动了心?难道是藏剑阁 那一战打上瘾了?」   师祭神轻旋着酒杯,没吭声,目光更为幽邃深远。   「不过嘛,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了。」衣胜寒很义气地提醒他:「还有苏门主啊!反正他兄弟俩长得没半点分别。孪生子嘛,找哪个都一样。」   师祭神灰眉微扬,还未接话,一声冷哼已倏忽响起──   「哪一个都不行!」申无梦面色不善地走近,望向师祭神的眼神中更充满浓浓警告意味。   知道师尊正在气头上,师祭神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衣胜寒表情怪异,忍了又忍,终是干咳一声,道:「师尊,你莫非是对苏家两兄弟都有意思?」   「别乱说。苏门主执掌断剑小筑,要传承苏氏香火,祭神你别去招惹他。至于苏大公子……」忆起苏未名离开密室时那决绝的背影,申无梦脸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黯然无语。   衣胜寒归途中旁敲侧击,已从师尊和苏幕遮口中探听出了不少内情,对申无梦的心思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笑道:「师尊还在担心苏大公子不肯原谅你?其实依我说,苏大公子分明也对你有意,否则怎么肯代替师尊你服下剧毒。他拒你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解不 开自己心里的结罢了。我倒有办法为师尊分忧。」   「就凭你?」   申无梦朝他侧目斜睨,却见衣胜寒用力点了下头,笃定地道:「这法子我已经试过了,包管灵验。」 第十九章   苏未名这一觉睡了很长久,醒来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眼睛,也终于彻底瞎了吗?苏未名涩然苦笑,忽地呆住──他竟听见了自己的笑声!闭了下眼帘再睁开,这次他看得很清楚,自己躺在客舍的床榻上,对面窗户开着,屋外白絮飘舞,正簌簌扬扬下着雪,地面一片银白。   每一朵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无比地清脆动听。   苏未名一时又惊又喜,更想不通耳力怎么会突然恢复,一时竟发起呆来。听到房门被推开,他扭头,看到个绝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更是诧异,坐起身道:「慕遮,你怎么不在独活山庄,跑这里来了?」   苏幕遮端着洗漱用具和一碗薄粥走近,见兄长脸上的那些青气均已消褪得无影无踪,他心下欣慰,放下东西才低声责怪道:「哥哥,你中了毒为什么要隐瞒我,还把我支开?要不是白姑娘最后告诉了我,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不想你知道了难过──」   「难道等我回到小筑看见你的尸体就不难过了?」苏幕遮不赞同地直摇头,叹道:「这次多亏白姑娘发现了可以克制七伤丸毒性的蛊虫,救了你一命。不然你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我永远都没法心安。哥,你我是亲兄弟,理应无话不可说,你还要把我当外人么?」   苏未名从没见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知道弟弟这回是真的不高兴,他歉然道:「幕遮,是我考虑欠周。下不为例,你别生气了。」   苏幕遮微微一笑,又有些心疼。「哥哥,我只是不想你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辛苦。」   苏未名听着,总觉得弟弟话里有话,他佯装不察,一边洗漱,一边问起别后详情,才知弟弟是回了小筑遇到衣胜寒,听说他被带到祭神峰,便随着衣胜寒乘坐灰翼鹏鸟一同上了山,将蛊虫交由药泉炼制,在他睡梦中给他服下了解药。   「那白姑娘她人呢?」   「灰翼鸟坐不下太多人,白姑娘说她要回独活山庄,为你礼佛祈福。哥哥,白姑娘重情重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我知道……」苏未名长叹,他这生,注定是要辜负白雁的一番深情。   他默默喝完粥,出神地望着窗外仍飘个不停的碎玉琼屑,最终还是敌不过内心的冲动。「那申教主呢?你回到小筑有没有看到他?」   当时他虽然点了申无梦的穴道,但以申无梦的内力修为,用不了多久就能冲破穴道。苏未名内心深处,甚至隐隐有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企盼──申无梦一旦脱困,应该会来追他……然而直到他离开桃林,申无梦都没有出现。   是被他的冷漠绝情所伤,决定就此放手了么?   胸口如被无形的尖针一下下扎刺着,他艰难地呼吸着窗口吹入的冰凉空气,突然意识到弟弟异常沉默,不禁讶然回头。   苏幕遮正在苦笑,难掩忧伤。   不祥的阴影霎时笼上苏未名心头,他猛地立起,按住苏幕遮的肩头,定定看着他。「幕遮,申教主怎么了?别瞒着我!」   苏幕遮仿佛受不了兄长的逼视,垂眸低声道:「他死了……」   苏未名张大了嘴,想问,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申教主是在我面前自绝经脉而亡的。他要我转告你,他应承过为你做三件事,绝不会食言,所以只能自尽,替你达成最后一个心愿,只望你今后不再恨他。」苏未名说着,声音也逐渐激动起来,追问道:「哥哥,到底你要申教主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竟把他 逼死了?」   苏未名仍是一副近乎呆滞的表情,倏忽放开苏幕遮,闪身奔出门外。   「哥哥!」苏幕遮焦急地追了出去。   屋外大雪纷飞,远近树木屋宇,天地江河尽染白,空寂如旷野。   苏未名顿住了脚步,想怆然泪下,可眼窝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任何东西。整个人,也似乎由里而外都被掏空了。风雪吹上身,透骨的凉。   他活着,那个填补起他半生空白的人却永远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从此再无人和他生死与共,与他月夜对酌,静静听他弹琴……总是要等失去才知道珍惜,但即便懊悔透顶,也已改变不了什么。   双膝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悲哀,他慢慢地跪倒在雪地里,用金剑支撑住自己就快不支瘫软的身躯。   不远处的雪地上,堆着个憨态可掬的高大雪人,正面对着他,上扬的嘴角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哥……」苏幕遮也半跪在兄长身边,黯然道:「你说申教主对我有非分之想,可他临终前说,他心底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你。哥哥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难道就能令申无梦起死回生了?苏未名握剑的手臂连带全身都在风雪中颤抖。飞上鬓角的雪花很快就被体温融化成水,缓慢流下,宛若泪痕。   苏幕遮震惊地看着兄长比积雪更惨淡的脸,试探着问道:「哥哥,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苏未名紧抿薄唇,雪地里,渐渐滴落零星几点血迹──他的唇,已被自己咬破。   「哥哥……」苏幕遮面现不忍,揽住兄长冰凉的身体,硬将他从雪地中拉起身。「回屋里去吧。」   苏未名摇头,只定定地锁住苏幕遮的目光,嘶声问:「他的尸体呢?在哪里?」   「申教主要我将他化骨成灰,撒在默林里。」   「你真的照做了?!」苏未名急怒攻心,眼角都隐约起了血丝。   苏幕遮忙道:「哥哥你别着急!我只将他入殓了停放在小筑,并没有损伤他的遗体。」他端详着兄长凄切的神色,叹道:「哥哥,你真的那么在乎申教主吗?你若是心中难受,就说出来罢,别藏在心里折磨自己。我是你弟弟,不会笑话你的。」   苏未名对弟弟看了半晌,移目望向苍莽飘雪的天地。发颤的身躯逐渐停止抖动,猛地恨恨地道:「走开!」奋力推开苏幕遮,扬手挥剑。   苏幕遮大吃一惊,以为兄长一时想不开竟要挥剑自刎,刚要出手拦阻,却见苏未名剑气激扬,势如金虹,斩开连天雪幕,连人带剑直劈向前方那个雪人。他面色剧变,疾呼:「不要,哥!──」   「给我滚出来!」   苏未名怒吼声中,那臃肿高大的雪人四分五裂。一抹紫影自飞溅的白雪中蹿出,凌空腾跃,闪避着惊人剑气,却因左肋伤口牵痛,身法略有缓滞,没能躲开苏未名随之而来的一脚,下身被踢了个正着。   「唔……」申无梦踉跄落地,绮丽的脸容也不禁有些扭曲了,百忙中伸指,夹住了刺向他喉头的金剑,对怒气冲天的苏未名苦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里面?」   「哥,有话慢说,先别动手!」苏幕遮跃近,一把拉住兄长,悄然抹了把冷汗。眼看一场戏演得好好的,就快诱逼兄长掏出心底话来,怎地突然就被兄长看出了破绽?!   「幕遮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居然跟这混蛋一鼻孔出气,串通起来骗我!」害他一开始信以为真,伤心欲绝。苏未名越想越气,冲着两人咆哮道:「你们当我是傻子啊!这雪人附近只有成年人的脚印,难道会是祭神峰上的大人吃饱了闲着发慌,学小孩子堆雪人玩 ?申无梦,你装个雪人,看着我为你难过,你很得意么?还有你,幕遮!我早就说过你不会骗人。瞧你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的,分明心里有鬼,还想来套我的话?!」   苏幕遮汗颜,讷讷道:「哥,我也是想帮你……」   「你这明明是在帮他!」苏未名气结,又不能真个对自家亲弟弟穷追猛打,一肚皮的怒火全喷到了申无梦头上。他一掌击出,逼得申无梦松开金剑,更不打话,振腕挥出千重剑影,招招指向男人要害。   申无梦自知理亏,压根不敢还手,免得火上浇油,只能左支右绌躲得狼狈,边后退边道:「未名,是我错了,可我真的是不想失去你,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未名,你听我说……」   「还狡辩!」苏未名火冒三丈,提剑狂砍乱劈,一路震塌了周围好几间屋舍,在申无梦身后紧追不舍。   苏幕遮根本插不上话,目送两人遁入雪幕之中,他摇头又叹气。兄长向来脾气暴烈,行事冲动,可像今天这么大火气,却是从所未见,看来申教主这次有得苦头吃了。不过兄长既然有力气喊打喊杀,可见悲郁之情已大减。他陪着申教主演了这出苦肉计,总算没白 费。   他最怕的,就是兄长将所有痛楚尽数锁在心里,一个人默默背负到老。   苏幕遮微笑,轻掸去头发衣服上沾到的雪花,飘然返回自己的客舍。   这边屋顶上坐着的一黑一灰两条人影已几近石化。   隔了好一会,衣胜寒终于长长吐出屏了许久的一口气,咂舌道:「师尊他居然喜欢这种火暴性子的,真是眼光独到啊……唉,师祭神,我看你这祭神峰也要被那苏大公子给拆了。」   他替师尊和师祭神默哀了一下,又沾沾自喜道:「还是我家醉秋最温柔明事理。当初看到我‘死’了,他再伤心,也不曾拿你的屋子出气。」   师祭神微耸了耸灰眉,嗤之以鼻。「他明事理?那当初也不会来劫我的寿礼了。有你事后替他放火烧屋泄愤,还不够么?」   衣胜寒一正脸色,纠正道:「那是我自己的意思,跟醉秋没有半点干系,你可不准冤枉他。」   师祭神懒得与他争论,气定神闲地朝衣胜寒伸出手。「之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这次毁了多少间屋子,自然还是你拿银两来重建。」   「为什么又找我要银子?」衣胜寒抱起双臂,摆明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得狡诈。「房子是苏大公子拆的,你找师尊要银两去。」   「要师尊装死使苦肉计,难道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么?你才是始作俑者。」   衣胜寒理直气壮地道:「我怎么知道苏大公子这么精明不好骗?」言毕一展衣袖,身法曼妙地跃下屋顶,踏雪飞行,朗声笑道:「我可不想被师尊回头迁怒,就先带醉秋告辞了。」   师祭神默然独坐在风雪中,凝望着衣胜寒越来越遥远模糊的背影,直至消失,他终是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漫天寂寞飞雪,逸出声轻叹,散入风中。   t   大雪被金芒裹着,化身刀剑,将紫衣人包围其间,似永无停歇之时。   申无梦终于无可奈何地出了手。拂袖拍出两掌,看似轻飘飘地毫不着力,前一瞬还缠绕在他四周的雪幕却即刻被淡紫雾气融得无迹可寻。头顶雪花还在飘,未近他身周方圆两丈,便被他护身罡气弹开。   苏未名怒气仍盛,唰唰两剑,疾刺申无梦眉心咽喉。   申无梦叹着气,一个移形换位已躲过剑招,伸手顺势一抹扣住苏未名执剑的手腕扭到背后,又把苏未名左手也捉入掌中,用力一拉,将人抱个满怀。   「混蛋,放开我!放──」   「未名,你的毒才刚解,妄动真力太伤身,好好歇一阵罢。真想要我死,等你有力气了再杀我也不迟。」申无梦低声苦笑,下一刻被苏未名手肘撞到了左肋伤口,忍不住蹙了下眉。   他已极力掩饰起疼痛,仍未能逃过苏未名的眼睛。   「……你怎么了?……」苏未名的语气不知不觉间轻了起来。   申无梦知道即便自己现在隐瞒,迟早苏未名也会从幕遮口中得知此事,他轻叹道:「那天我冲破穴道后就出了密室,想把你追回来,不料半路上遇到任三法,我一时大意,左肋中了他一抓,没能继续去找你。不过如今伤口已经没大碍了。」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曾在任三法手底负过伤的苏未名却清楚那妖人的爪功极为毒辣,申无梦肯定伤得不轻。正在后悔自己刚才追着申无梦狂杀猛砍全没留情,申无梦抬手,轻轻抚上他眉眼。   「幸好任三法那天想要暗算的人是我,如果是你遭了他的毒手,我永远都没办法原谅自己,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苏未名心中纵使还有千般委屈万种不平,也都在男人情深无限的温柔目光里冰消雪解。可又不甘心就此作罢,他咬着嘴唇,还想甩开申无梦,身体却已违背意愿放弃了挣扎。   金剑脱手坠落雪地。   苏未名低下头,全身连同话音都不受控制地轻颤着。「……不……不要……」   「不要什么?」申无梦略一踌躇,小心翼翼抬起苏未名的下颌,惊见苏未名脸上竟有泪痕斑驳。无色透明的泪,兀自从苏未名紧阖的眼皮底下缓慢渗出。他不由得慌了手脚,焦急地道:「未名,这都是胜寒出的鬼主意,我真不是有心要骗你捉弄你!」   苏未名只是摇头,断续挤出沙哑的声音。申无梦凑近他嘴边,终是听清楚了。   「申无梦,我不要你做、做第三件事……」   恨过、怨过、迷惘伤怀过,终究才明白自己最无法忍受的,并非那些不堪回首的尘封往事,而是失去眼前这个人。   申无梦愣了一刹那,然而也仅是刹那,就被铺天盖地的狂喜湮没。他覆上苏未名的嘴唇,恣情碾磨,吻去那些咸涩的血珠和泪水。   「未名、未名……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未名……」他摩挲着苏未名的脸,爱不释手。   辗转半生,差点就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自己一眼认定的瑰宝,幸亏命运待他不薄,又将苏未名送回他面前,让他重获至爱。   他渐渐放缓了亲吻,在耳鬓厮磨间喃喃笑叹:「今后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男人醇厚的宣告犹如世间最烈的美酒,苏未名未饮已先醉,沈沦在申无梦的气息之中,晕陶陶地不知身在何处……   倏地,一声清咳不合时宜地穿透了风雪,将两人震醒。   看清来人是师祭神,申无梦不悦地挑起双眉,还没开口,苏未名已然涨红了脸,恼道:「师祭神,你鬼鬼祟祟地跑来干什么?」   师祭神不紧不慢地道:「弟子是来禀告师尊,衣师兄他已经离开祭神峰,回天一教去了。」   他转而望着苏未名窘迫的俊脸,道:「师某来得鲁莽,苏大公子莫见怪。啊,不对──」他一顿,嘴角微微勾起个弧度。「今后可不能再叫你苏大公子了,得叫小师母才对。」   师、师母?!苏未名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勃然大怒,尚未来得及跳脚,师祭神已长笑一声,转身展开轻功疾行离去,灰衣飞扬,须臾便被茫茫白雪遮住了踪影。   他就知道这姓师的混蛋不安好心,绝对是故意来笑话他的!苏未名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一脚直踢申无梦。「看你教的好徒弟!」   申无梦居然没有躲避,被这脚结结实实地踹中了小腿。他也丝毫不动气,眼里反而浮起几分笑意。小家伙肯肆无忌惮地向他耍性子发脾气,他正是求之不得。   苏未名愣了一下,他很清楚自己那一脚的力道,不禁脸现愧色,嗫嚅道:「你为什么不躲开?……」   申无梦含笑道:「只要你不再生气,我让你再踢上两脚也没关系。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上苏未名的耳朵。「踢哪里都行,就是不能再踢我下面。你知不知道你之前那脚有多狠?要是踢坏了,今后我还怎么疼你?」   纵在风雪中,苏未名也觉自己的脸烫得像是着了火,耳根子更是红到几乎能滴出血来。恼羞成怒,他一脚挑起还插在雪地里的金剑,没头没脑地就朝男人乱砍。「我叫你再胡说八道!申无梦,你给我站住!你还敢跑!站住……」   风声激荡,将他叫骂声远远送了出去。   师祭正往自己居室走去,身后蓦地传来几声大响。他回头,只见远处雪尘嚣天,又有数神间屋舍摧枯拉朽般坍塌。   那苏大公子还真是精力十足,看来真要应了小师兄的乌鸦嘴,将他这祭神峰给拆个稀巴烂……他不禁摇了摇头,随即缓慢转过身。   苏幕遮满脸的无奈,缓步走近,朝师祭神尴尬地笑了笑赔罪:「家兄就是这脾气,让尊驾见笑了。至于被毁的房舍家俬,苏某日后定会奉上银两做赔。」   师祭神深沈悠远的目光在苏幕遮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淡然道:「本座还以为苏门主是来为你的门人讨公道的。」   苏幕遮敛了笑,小筑好些条人命均断送在师祭神手中,可谓仇深似海,偏生这魔头又救了兄长和关总管,也算对小筑有大恩,让他左右为难。他沈吟片刻方正色道:「尊驾与我断剑小筑的是是非非,苏某也不想和尊驾多做口舌之争。但若日后尊驾仍一意孤行滥杀 无辜,苏某虽不才,也只能为武林除害。」   「本座倒想看看苏门主怎么个除害法?」师祭神优雅笑容里隐含锋芒,反唇相讥:「莫非苏门主又想象藏剑阁一战那样,与令兄联手来对付本座?呵,那不妨再多叫上几个帮手群殴,更省事。」   苏幕遮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忖与师祭神多半天生犯冲,还是少说两句走为上策,拱手道:「苏某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告辞了。」   师祭神冷然盯着苏幕遮渐远的背影,直至飘渺不可见,才收回目光,伸手拈住了正悠悠飘过面前的一朵雪花。   本该入手即化的雪花在他手上转眼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花。他轻弹指,冰花顿时粉碎,随着他一声冷笑,重新融入风雪之中。   「啪!」金剑钉入申无梦脚边雪地中,苏未名随即全力一扑撞到申无梦身上,双双滚倒在地。他横臂顶在申无梦喉间,气喘吁吁。「看你还往哪里跑?」   「有你跟着,我还能跑哪儿去?」申无梦忍俊不禁,替苏未名抹着额头的汗水。片刻后见苏未名仍无起身的迹象,他低笑两声,猛翻身,将苏未名压在身下,攫住青年还在轻喘的嘴唇,继续先前被打断的深吻。   「唔……嗯呃……」听到苏未名几乎快透不过气来,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口,转而将苏未名溢出嘴角的津液一一舔净,凝视苏未名情欲暗涌的双眼。   青年眼中,除却满天雪落,便只有他的身影存在。   「未名,跟我走吧……」他再度低下头,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轻啄去飘落在苏未名脸上的雪花。「别再回断剑小筑了,跟我走,今后你我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好不好?」   苏未名怦然心动,可问题是……「为什么是我跟你走?就不能是你跟着我走?」   他又不是女人,凭什么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申无梦牵着走?他不满地瞅着男人。再想到师祭神刚才那声「小师母」,越发觉得浑身不舒坦,蓦地计上心头,面露狡狯笑容,用手指勾起了男人垂在他脸侧的一缕黑发。「跟你走也行,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   申无梦暗笑这小家伙好面子,莞尔道:「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   「简单,就是……」苏未名附到申无梦耳边嘀咕完,申无梦的微笑也僵住了,半天才干咳道:「未名,你真要这么做?」   男人终于被难倒了吧!苏未名得意洋洋地道:「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算了,不过往后呢,你就得跟我走!」   申无梦失笑,说来说去,小家伙原来还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多年来乔装改扮操持贱役,无非就为有朝一日彻底拥小家伙入怀。倘若能博得苏未名欢心一笑,从此尽释前嫌,与他执手终老,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好,就照你说的办。」他淡然笑,在苏未名乍听后瞠目结舌的表情里垂首,尽情掠夺起只属于自己的醉人气息。 尾声                                                                                          水墨江南,琼雪飘摇。爆竹一声辞旧岁,驱散了严冬寒意,迎来几分喜气。   断剑小筑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洋溢着浓烈的喜庆气氛。   仆役忙碌着到处张贴喜字,众人脸上的表情却都古怪之极。一个中年男仆更是唉声叹气,连连摇头。「小筑已经好几年没办过喜事了,这回大公子要成亲,是好事,可他居然要迎娶个男人,老门主地下有知,恐怕也要气坏了。」   「就是,门主也不劝劝大公子,反而还顺着大公子的意广发喜帖。唉,等到后天大喜之日,这宾客们发现新人是个男的,还不笑掉了大牙?」   「这下我们小筑可真是丢脸呐……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男人生得真是标致,嘿嘿,我要不是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时常看着他,说不定也会被他勾了魂去。」   余人正七嘴八舌地低声说笑,忽见一个高挑的紫衣男子往这边走来,众人忙都停下交谈,继续手头活计。   申无梦目光微掠间,已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只是一哂,踏着满地积雪,径自越过众人,来到藏剑阁的书房前,推门而入。   苏未名正坐在软榻边发呆。榻上铺着金线刺绣的两套艳红男子服饰,那是刚送来的新人喜服。   他那天原本只是想作弄申无梦一番,看看男人的窘态,才提出要娶申无梦过门,谁知男人竟一口应允。   随着婚期临近,小筑里对申无梦的风言冷语多少飘进了苏未名的耳朵里,令他的心情也日益抑郁。就因为他一句戏言,让那个纵横武林傲笑群雄的男人成了仆役们暗中嘲弄的对象。大婚时,宾客云集,申无梦更将沦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他不信这些天来申无梦就没听到过下人的闲话,虽然申无梦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只字片语,苏未名却更觉过意不去。   「……未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耳边忽地响起声轻笑。   苏未名一震,才发现申无梦已站在榻边。   「这喜服倒是做得不错。」申无梦拎起其中一件绣了云龙的朝苏未名身上比了比,道:「来,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苏未名欲言又止,起身在申无梦相助下换上了喜服。   替苏未名束好绛红色的锦缎腰带后,申无梦微退半步,从头到脚打量着苏未名,最终凑近苏未名,含笑低声道:「未名,我真想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就可以早点抱你入洞房了。」   「你……」苏未名被喜服映红的脸彻底涨得血红,见申无梦拿起了另外那件绣着凤凰的喜服,他迟疑了一下,抢下衣裳。「别穿……」   申无梦微微挑起了双眉。   苏未名心虚地扭头,避开男人询问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是我太过分了,不该要挟你穿嫁衣,我──」   「我又没有生气,你何必自责?」申无梦撩开苏未名垂落颊边的发丝,摸了摸他的脸,淡淡一笑,心下了然。「你怕我遭人耻笑?未名,我只要你高兴,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又与我何干?」   苏未名越发愧疚,冲动之下,脱口道:「不用等婚宴之后了,我现在就跟你走。」望见男人眼底笑意渐浓,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些悔意早被男人看穿,却仍死要面子不认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可不是对你惟命是从。」   申无梦终是大笑:「未名你说什么,我总归照办就是。不过──」他搂住了苏未名细窄的腰身缓慢往下抚摸,笑声也渐转暧昧低沈。「就算要走,也得先洞房。」   苏未名面红耳赤,才开口骂了个「混」字,就被男人不请自来的唇瓣堵住了下文,只能从鼻腔里泄出几声含糊不清的抗议,很快又变成一声急促粗重的抽气。   男人的手,已悄然探入他下身,隔衣握住他最敏感的部位,缓缓地爱抚起来。男人的舌头,也挑开了他的牙关,模仿着交合的动作,深入,搅动……   欲望的液滴不消片刻,就在衣服上晕开了水痕。   苏未名被如潮汹涌的快感冲刷得腿脚发软,直等背脊碰到了软榻,他神智才略微清醒,挣扎着抓住申无梦在他股间游移的手。「不、不行,万一有人进来……」   「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把门闩上了。」申无梦笑着再次以吻封缄,边用手指耐心地抚弄起入口处的细微褶皱。   「唔唔……」说不出的快意冲上脑门,苏未名周身酥麻。   感觉到紧闭入口开始翕张,申无梦才将手指慢慢刺入即将容纳他的紧窒甬道,直至整根手指完全被火热的嫩肉吞没……   苏幕遮拿着刚拟就的宾客名册,走向藏剑阁。   最初听兄长说要大宴宾客,迎娶申无梦时,他险些以为兄长的脑袋给七伤丸毒得神志不清了。私下里找到申无梦试探口风,申无梦却满不在乎地回了他一句:「未名喜欢就行。」   苏幕遮哑然,算是彻底败给了这我行我素视世俗礼法如无物的申教主。心一横,就依照兄长的意思大肆操办,广派喜帖,倒要看看这申教主是否真的甘愿为兄长颜面扫地?   后天便是婚期,已有不少宾客抵达小筑,尚未现身的也已陆续遣人传话,说是正在途中。苏幕遮一排名录,除却他邀请的诸多武林世家,竟还有衣胜寒、师祭神以及不少旁门左道之士不请自来。他暗忖黑白两道水火不容,这双方要是在喜宴上大打出手,未免大煞 风景。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伤脑筋的棘手之事交给申无梦决断。   行到申无梦的客舍,却扑了个空。他转念就想到申无梦肯定是去找兄长了,便又快步赶来藏剑阁。   上了楼,离着兄长暂居的书房还有数步之遥,申无梦几声低笑便已传入苏幕遮耳中。   果然在这里!这申教主倒真是与兄长如胶似漆……苏幕遮微露笑意,然而笑容转瞬冻结。   男人笑声里,竟夹杂着兄长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呻吟。「无梦……别、别再……啊啊……」   「别再什么?呵……」男人笑得邪气。   「呜嗯!──」苏未名尾音猛地起了颤栗,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字眼,剧烈喘着气,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肉体拍打的声响更是穿透了房门,滴水不漏地直钻苏幕遮双耳。   申无梦竟在折磨兄长?!苏幕遮又惊又怒,飞身上前正待破门而入,忽听申无梦呢喃轻笑道:「未名,是不是我进去得太深了?还是要我慢一点?」   「你……混蛋……」虽然是斥骂,可就连苏幕遮也听得出羞赧大于恼怒。他已经扬起的手掌不由自主地顿在半空中,凝足耳力想听个清楚,兄长后面的话音却轻如蚊蚋,全被肉体纠缠的湿腻水声遮盖。   「哦……那现在呢?这个姿势,舒服吗?」申无梦的声音也多了几分压抑,似乎在强忍痛楚。「未名,你也别这么用力夹我……」   苏幕遮猛退一步,总算醒悟过来那两人在做什么,一时脸上热辣辣的窘迫之极。他定了定神,暗叹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转身欲行,却听兄长嘶哑着嗓子呻吟道:「你、你够了没有?我们还得……还得赶路──啊呃……」   「放心,哪怕你走不动了,我也会抱着你走啊!」申无梦边喘息边笑:「不过未名,你真的决定了要走?到时宾客盈门,我俩却都没了影,你叫幕遮怎么收拾残局?」   「哼,那是他的事!谁叫我的……我的好弟弟在祭神峰的时候,跟你合谋来、来骗我!」苏未名说完又觉得有点愧对弟弟,嗫嚅道:「幕遮应该不会生我的气……最多……啊呃……最多过些日子我们、我们再回来跟他赔罪……嗯唔……无梦,我不要、不要你后天被人 指指点点地笑话……」   原来临阵打退堂鼓的,竟是兄长。苏幕遮好气又好笑,更不便继续逗留在此聆听两人越来越激烈的鏖战,他足尖轻点,飘然跃下藏剑阁,看了看手里的宾客名册,摇头,轻捻指。   名册顿化片片碎屑,随风飞舞终至不知所踪。   花叶旋飞,一片片,飘落溪面,顺水漂流。   苏未名在流水声中缓慢睁开眼眸,入目,便是一片红艳。   申无梦绮丽如画的面容亦近在眼前,正眉眼含笑凝望着他。男人身后,旭日初升,桃林映雪濯濯,将男人黑亮长发笼上层流转变幻的淡金色泽。   两人身上,穿着龙凤喜服。   苏未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申无梦膝头,想坐起身,甫动,腰骨就隐隐发酸,提醒着他昨天是如何放浪忘形,做到最后抵挡不住快感潮涌,竟在申无梦怀里晕了过去。   「呵呵……」看到苏未名满脸通红,申无梦笑着将一枚洗净的野果送到他嘴边。「吃吧。」   苏未名接过野果,却没立刻吃,反而盯着男人的喜服。「……你怎么穿着这个?我说过,不要……」   申无梦莞尔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被人笑话。不过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没旁人。这衣裳,我只穿给你一个人看。未名,你喜欢吗?」   苏未名没回答,眼神却已将他心底的喜悦和感动泄露无疑,惹来申无梦朗声一笑。   他低头,覆上苏未名微颤的眼皮,深深吻。   半生守候,终等来这一刻两情相悦。   一世情丝,也只为小家伙一人深系。   ——《春风错》全文完—— 番外 今宵春波绿   春色深深,晨光明媚,却照不进独活山庄偏处一隅的小佛堂。室内十分的阴暗,两挂经幡,几盘塔香,将莲座上的观音佛像遮掩在缓慢缭绕的烟雾之中。   白雁裹在一领灰衣里,更显瘦小,她跪在蒲团上,低眉敛目,虔诚地轻诵着经文。念完,她抬头仰望着佛像庄严肃穆的宝相,枯黄的脸上微露笑容。前些天终于收到苏门主派人送来的书信,告诉她苏未名毒性已解,请她尽可宽心。她久悬的心方才落回原处,自此 朝夕两拜礼佛,更不敢怠慢。   「菩萨在上,等雁儿年满二十,就可以领具足戒,落发为尼,入庵堂终身侍奉菩萨。」她对着佛像自言自语,心境一平如镜,并无半点后悔,只因那是她一早发下的誓愿。若真要问她还有什么不甘──   「菩萨,雁儿只遗憾今后再也见不到苏公子了……」想到那人的音容笑貌,她胸口便忍不住隐隐生疼,随即惊觉自己不该再动凡心,忙拭去眼角些许湿意,合十道:「雁儿刚才胡思乱想,还求菩萨恕罪。菩萨大慈大悲,请勿迁怒苏公子,还请菩萨保佑苏公子和…… 和他的意中人一生无病无灾,白头到老。」   莲座前烛影摇动,照在佛像脸上,明暗变幻,似怒,又似怜。   白雁怅然呆望良久,最终收拾起所有不应有的杂念,闭目,再度诵读起经文。   平缓几乎无起伏的诵经声一句句飘出窗外,苏未名怔立着,心头百感交集。   他与申无梦在桃林羁留多日后,本想回断剑小筑向弟弟幕遮赔罪,可一想到弟弟说不定还在气头上,不禁犹豫起来。申无梦知他心思,便提议不如先去云游一番,等过上个一年半载,幕遮也总该消气了,两人再回去不迟。   苏未名一听,正中下怀,与申无梦离了桃林。走到平良城,想起许久未见白雁,他对这痴情少女总觉心怀歉意,便悄然潜入独活山庄,想看一看白雁的近况,却正听到白雁含悲带喜的倾诉。   他究竟何德何能,要这少女为他空掷年华?耳听白雁还在平静无波地诵经,苏未名突然间热血上涌,冲动地伸出手,就想去推开窗户。指尖尚未碰到木窗,就被身边的男人轻轻拦住。申无梦眼里的几分安慰之色令苏未名神智一清,缄默片刻后,他收回了手。   纵使他此刻走到白雁面前,又能做什么?奉劝白雁不要出家,陷白雁于背信?可白雁真正想要的,他却永远给不了。   他无声轻叹,旋身,与申无梦一齐悄无声息地离去。   「……未名,别再多想了。那丫头要落发为尼,也是她自己立的誓言,你不用觉得愧疚。」申无梦拿了一杯色泽金黄如蜜的上等佳酿,走到苏未名身边,含笑劝解。   两人如今正置身于一艘精致华丽的画舫二楼雅室中。运河水微拍船舷,室内灯笼流苏轻漾,牙钩红帐,荡开几许旖旎。一缕轻缓悠扬的丝竹正从楼下传来,靡靡丽音,缠绵入骨。   苏未名无心聆听,只懒洋洋地从锦榻上侧转头,抿了一口申无梦端到他嘴边的美酒,闷闷不乐地摇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白姑娘也不会发那心愿要遁入空门,我──」   未尽的自责忽被申无梦凑上的唇瓣封在了口中。尽兴品尝够苏未名嘴里的芬芳酒味,申无梦才笑着放开了气喘吁吁的人,眼神却无比认真。「未名,出不出家,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只要她心中觉得这么做值得就好。就像我,愿意为你等上这些年,旁人兴许看着 我可笑可怜,可他们又怎么懂我心中的快活。」   苏未名心头郁气稍减,听到最后一句,感动之余忍不住半真半假酸溜溜地道:「你这些年成天看着幕遮,确实是快活了,我却在外颠沛流离,生病时连个端茶送水的人也没有。」   申无梦没想到自己无心一句竟勾起了小家伙的伤心事,忙赔笑道:「现在我不是每天都陪着你么?就算你拿鞭子抽我赶我走,我也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的。」他放下酒杯,提掌轻击两下。   脚步声很快从下而上接近雅室,数个仆役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肴入内。醋溜鳜鱼、碧螺春醉银鱼、响油脆爆!糊、水晶白鹅掌、蜜汁肘子……竟摆了满满一桌子。   苏未名看直了眼,等送菜的仆役走后,他不禁失笑:「无梦,你让厨子做这么多菜干什么?再来两个人,也吃不完。」   申无梦笑而不语,拉着苏未名入了座,又替苏未名面前的空杯斟满了酒,才宠溺低笑道:「你的大日子,当然要多弄些酒菜庆祝一下。」   苏未名脸一热,以为男人又要说什么洞房花烛之类的混话来取笑他,却听申无梦续道:「今天可是你的生辰,你自己莫非都不记得了?」   生辰?!这陌生的字眼令苏未名刹那愣住,随即整个人都起了轻微颤栗──多年来寄人篱下,几时有人会为他操办生辰。之后独自漂泊江湖,更早把自己的生辰给忘了。却不料申无梦竟记着……   难怪从独活山庄出来后,申无梦并不急于赶路,反而说要与他泛舟赏月,还重金包下了这艘最大的画舫。   「……未名……」看到一点闪亮的水光自苏未名眼底慢慢升起,申无梦轻叹,也更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揣测。「是不是都没人为你庆过生?」   苏未名抿着唇不吭声,眼窝却已微红。   申无梦更觉心痛,抵住苏未名的额头,柔声道:「我在断剑小筑时,每次看到幕遮过生辰,一直都想能单独为他庆生。只可惜我那时扮作了苏九,碍于身份无法跟他太亲近。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刻,是老天爷刻意要我留着,和你共享的。」   「……甜言蜜语,谁信你?!」苏未名故作不屑地扭转头,其实是不想让申无梦发现他即将夺眶而出的水气,笑他失态。他深呼吸,勉力平复激荡的心情,才回头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别光顾着说话,我都快饿坏了。」   申无梦哪会看不出他的那点小心思,也不点破,笑了笑,举杯与苏未名对酌起来。   楼下丝弦时远时近,飘渺轻忽,灯影桨声,融了月,更醉了人。   一壶美酒被两人饮到涓滴不剩时,苏未名俊美的脸颊业已透出酡红,风姿撩人。申无梦自是看得情动,扶住苏未名便往榻边挪,边笑道:「这酒倒是性烈,你头晕不晕?我去给你沏壶茶来醒酒?」   「这……这点酒哪能醉得我?呃──」苏未名打着酒嗝,兀自逞强道:「我又没醉……」下一刻便脚下一个发软,他干脆顺势将申无梦也拖着倒进了锦榻里,嘻嘻笑。   醉眼朦胧间,申无梦本就绮丽绝美的容颜越发动人,在摇红光焰里流露着难以言喻的妖艳魅惑。苏未名直瞧得目眩神摇,小腹一阵发热,低头就在申无梦脸上乱亲起来。   「……呵呵……轻点……」嘴唇、鼻尖、耳朵无一逃脱小家伙的荼毒,申无梦忍不住好笑,情火也被小家伙难得一见的主动撩拨得更旺,搂着苏未名猛一翻身──不要怪他没节制,苦等半生才终于抱得情人归,他简直恨不得将小家伙揉碎了,时时刻刻揣在怀里才能 慰藉多年相思之苦。幽居桃林那些天里夜夜欢好,更叫他食髓知味,只想尽享身下人那具怎么也要不够的身体。   他伸手,刚替苏未名解开衣带,谁知苏未名一个挺身,反客为主,又压到了他身上。   「我要在上面!」苏未名借着酒意耍起无赖,边用自己已亢奋到不行的部位去摩擦申无梦同样明显隆起的要害,引得男人发出声压抑的喘息,他洋洋得意地道:「今天不是我的生辰嘛!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嘿嘿,无梦,你也得听我的。」说着就去扯男人的衣襟 。   最敏感的中心隔着衣物,被小家伙不安分地扭来蹭去,申无梦几近欲火焚身,又见苏未名一副急色模样,益发忍俊不禁。也罢,既然小家伙存心要来玩火,他总不能叫小家伙失望。   「好,今晚就让你在上面好了。」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苏未名如奉纶音,抖着手急匆匆替自己和男人宽衣解带,两人很快身无寸缕。   虽然与申无梦已缠绵过多次,但每回他都被申无梦折腾得神魂颠倒,根本无暇去细看对方的裸体。此刻美色尽呈眼前,苏未名只觉鼻腔一热,差点不争气地流下鼻血来。   他可千万不能在无梦面前出糗啊!苏未名暗自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定了定神,趴到申无梦两腿之间,张嘴将男人已威武挺立的根源含进口中。   下身其实已经胀痛得难受,叫嚣着他赶快长驱直入,不过苏未名还是决定要慢慢来──以他自身的经验来看,不做足前戏就上,下位那人可有得苦头吃。他可不想做个煞风景的莽夫。   「唔……」身体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小家伙逐寸吞噬,申无梦漂亮的面孔微起了扭曲,那绝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快感。   苏未名同样蹙眉皱脸,他是真的不好受──没想到申无梦在他嘴里越发得耀武扬威起来,又烫又粗,堵得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飘进鼻端的男性气味却也令他醉意更浓。   无梦不是常这样取悦他的嘛,又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舔几下,再吸几下,就能让男人舒服得飞上天……苏未名边想边开始移动头部,认真地伺弄起嘴里蠢蠢欲动如有生命的活物。   被炙热口腔吮吸爱抚的感觉远比以往自己任何一次以手抚慰强烈百倍,申无梦腰腹和腿根的肌肉遽然抽紧,好在他反应快,临近爆发边缘及时抽身而退,用手握紧──温热的黏液须臾溢满掌心。   「……呼……」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申无梦绷紧泛汗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   紧要关头突被申无梦挣脱,苏未名不解,又有些沮丧。「……无梦,是不是我咬痛你了?」话未说完,就被申无梦含笑摇头阻止。   「你别乱想,呵──」申无梦伸手勾下苏未名的脖子,用亲吻封住了小家伙的追问。   欲望,就在两人耳鬓厮磨间不断高涨。弥散雅室的酒气里很快混杂了浓郁的男性体香和汗水味……   苏未名被申无梦深入口腔的舌头逗弄得意乱情迷,直到身后最隐蔽处传来一阵凉意,他才蓦地一惊。   申无梦蘸了黏液的手指,竟在他入口处打转。   「你不是……不是说让我在上面的吗?呃啊!」男人的手倏然侵入,苏未名的酒意终于清醒了大半,挣扎着想从申无梦身上爬起身,腰间被男人一按,顿时又软了下去。   「没错啊……」申无梦笑得狡狯,手指更抓紧苏未名发懵的空隙一送到底,藉由润滑抽送转动了两下,不等苏未名发怒便已撤出,转而抓住苏未名两半臀瓣,挺身将自己再度硬挺的肉刃送进了洞门。   「啊啊!──混、混蛋!」苏未名一下子拉直了背脊,怒视身下出尔反尔的男人,转瞬就被申无梦一个大力顶进逼得呻吟起来。   申无梦一脸无辜地笑道:「现在你不正在我上面么,怎么反倒骂起我来了?」双手扶住苏未名的腰身,又往深处重重一挺。   苏未名简直吐血的心都有了,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抗议,深埋体内的凶器已发起攻势,几下撞击,他顿时语不成声,只剩下在肉体拍打声间断续呻吟沈浮的份。   谁让他的身体每一寸,都被申无梦了如指掌,对男人毫无抵御之力呢?……   自怨自艾之际,熟悉的快感已占尽上风,从被申无梦反复摩擦的体内顺着尾椎骨缓慢往后脑攀升。随身体起伏而弹跳的茎身前端也开始难耐地淌落几点透明的眼泪,与他滚烫的汗水一起,滴在了申无梦同样汗津津的腹部上,又很快沿腹肌纹路滑落,将床褥印上片 片水迹。   「……嗯嗯……唔……」觉察到快意就将决堤,苏未名无意识地舔着火热嘴唇,伸手抚摸起自己最渴求抚慰的部分,刚惬意地微展开眉头,手猛被拨开。   男人停止了律动,却用修长的手指紧箍住他肿胀的根部,甚至还用另一只手的么指坏心地堵住了他欲望的唯一出口。   快感临近爆发,却遭腰斩,不啻被人从飘飘欲仙的天界突然推入地狱。苏未名涨红了眼角,掰不开申无梦的手,恨得咬牙切齿,低头在男人胸口狠狠咬了一口。   申无梦自然没把这点痛放在心上,沈声笑道:「是你自己非要在上面的。想要出来,就自己动吧。」   「你、你给我记着……」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体内继续堆高的热浪令苏未名无暇再跟男人斗嘴,更顾不上羞赧,他双手用力按住男人的胸膛,扭动腰身上下套弄。   每一次笨拙的起落,就朝欲望深渊更堕落一步。开始还耻于让申无梦看到自己如此放荡淫浪的一面,可只要想到男人此刻被他骑在身下为所欲为,主宰驾驭一切的征服感很快就淹没了苏未名残存的丝缕理智。   「……呃啊啊……」激烈起伏的汗湿身躯霍然停顿,他双腿紧紧夹住男人,仰头低喊,微张的唇角不自知地溢出闪亮津液。   申无梦亦被苏未名后庭骤然的紧缩夹得差点喷发,他急敛心神守住精关,双手总算开恩,释放了被他禁锢的愤怒独眼兽。   稠白黏液随之飞出,落在他腹上、胸口……有几点甚至溅到他脸上。   小家伙还真是热情啊……申无梦含笑将还在急剧喘息的苏未名揽进怀里,频频吻着小家伙殷红轻颤的嘴唇,一边就着还深埋在苏未名体内的姿势慢慢坐起身,转而把苏未名钉在了身下,开始时深时浅地抽动起来。   苏未名仍在销魂蚀骨的余韵中载浮载沈,浑身软得像团棉花,随男人的顶弄来回移动,将本已皱巴巴的锦褥更揉得一团糟,只在呻吟间微微皱了下眉头──褥子浸透了两人的汗水,湿腻腻地贴在背上,不舒服……   申无梦炽热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疏漏苏未名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忽然停下抽送,将苏未名双腿搭在臂弯上,抱着苏未名跨下锦榻。   「啊……」全身都凌了空,苏未名下意识地伸手环紧了申无梦的脖子,与男人相结合的地方也一阵收缩,将男人锁得更牢了。   申无梦在他耳畔暧昧笑道:「你不用紧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呵呵……」抱了人走到纱帘低垂的花窗边,背靠窗格,挺腰,在那禁锢他的潮热密地里纵情驰骋起来。   「……啊啊……不、不要──呜嗯……」身体仿佛都要被顶穿了,苏未名无语伦次地乱叫、扭动,想要挣脱直冲脑海的可怕快感,却似火上浇油,令申无梦越发兴奋,每一记撞击都挺进催人疯狂的尽头,执意要让苏未名为他彻底绽放。   那是他今生永远也看不够的风情……   欲望激射的刹那,他低吼,重重抱住苏未名,让两人火热的腹部紧贴在一起──胸腹上,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苏未名倾泻而出的热情。   两人的世界,似乎也在这刻凝固了。唯一能听到的,仅有彼此交融的呼吸与心跳……   半晌,铺天盖地的汹涌快感终于如海浪退了潮,苏未名犹自在余波里颤栗,头也仍旧搁在申无梦肩窝里,喘息着张开热汗涔涔的眼帘。   「舒不舒服,未名?」男人低沉着嗓子,向他邀功。   苏未名不理他,只望着窗纱轻拂,船下春波层层叠叠漾,涟漪映月迷离如梦……   再美的夜色,也比不上眼前人。   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将漂泊无依,却原来毕生归宿,就在申无梦含笑凝睇的眼波之中……   他终是轻笑,吻上了申无梦红润的唇。「下次,还是你在上面吧。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番外《今宵春波绿》完—— 【更多免费好书 登陆八零电子书 http://www.txt80.com 】 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