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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 方齐溪拧着帕子,含羞抬眸:“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司清颜听了一耳朵,枯燥的孔孟见解之道,只觉昏昏欲睡,方齐溪突然开口求教,司清颜一下子有些懵。 他说到哪来着? 视线从茶盏倒影移到方齐溪脸上,司清颜僵着脸,随口应道:“本殿觉着小郎说的不错,确该如此。” “这么说,殿下是答应了!” 方齐溪很惊喜,永安侯世女向来都不怎么参加宴会,如今却能应下自个儿的邀约,莫非是对他… 想到这,方齐溪忐忑的心霎时如一池春水渐起涟漪,脸上的欢喜怎么都掩不住。 她答应什么了? 司清颜茫然片刻,绷紧神经,正要张口细问。 方齐溪却捻着帕子,自顾自站起身:“那小子明日便着人,将春日宴的帖子送去永安侯府,天色不早,小子便不打扰殿下了。” 方齐溪极力维持着矜持,端庄施礼告退,纤弱身姿,在春风里如杨柳般的柔软。 春,春日宴? 不就是相亲宴升级版! 司清颜抽搐着嘴角,无语望天。 她算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两日后,春光明媚,天气晴好。 嗯,是个集春游,踏青,咸鱼躺的好日子。 但-- 作为一个贵女,一个有学识,有修养的贵女。 若是轻易爽约,自家的面子倒是丢不了,但那个被放鸽子的小郎,名声却是会大大受损。 毕竟,谁让这是个女尊社会呢。 司清颜望了眼窗外蝶舞蜂飞的热闹花丛,微叹了口气,不得已窝在舒云斋,准备春日宴的一应事宜。 “呦,世女殿下干什么呢,莫不是终于,春心萌动了~” 纪雁筎摇着把沉香雕花扇,风骚至极的,迈了进来。 司清颜揉揉额角,满脸无奈的摊手:“哎,可别提了,我现下可心烦着呢。” “什么事能让你心烦成这样”,纪雁筎一听有戏,顿时支楞起耳朵,好奇的问道,“说出来,姐们说不定能出个主意给你。” 这纪雁筎鬼点子多,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凤眸一转,司清颜便竹筒倒豆子,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提了一遍。 哪知纪雁筎越听,脸色越怪:“就为这事?” 这什么语气? 怎么听着这么欠揍呢? “感情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事儿,对吧?” 司清颜端过杯茶,轻晃了晃,眼皮微掀-- “也是,你纪雁筎,纪大小姐是谁,这盛京城,摧花辣手你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咳”,纪雁筎有些尴尬,握拳抵唇,挥着扇子挡了半张面,语气轻松道,“依我说呀,这是个好事。” 司清颜一听,投在纪雁筎身上的眸光,都犀利不少。 这,还真有点遭不住… 纪雁筎摸摸鼻子,神色讪讪,赶忙挪屁股,找个离司清颜最远的位子坐下:“你看,永安侯不是心心念念的,想为你寻门亲事么,你干脆自己出马,相个中意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去春日宴相个中意的?你以为是挑白菜呐,真有你说的这么简单,那我还用的着心烦?” 司清颜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然臭皮匠也有用烂的时候,这都什么馊主意啊。 “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纪雁筎执着沉香雕花扇,点点下巴,觑着司清颜,挑挑眉,突然坏笑道:“其实我还有个法子,绝对可行,只是就怕你不愿。” 司清颜有些好奇:“什么法子?” 纪雁筎神秘兮兮的勾勾手,示意司清颜上前。 司清颜眯着眼,满腹狐疑的走到纪雁筎面前,弯下腰。 纪雁筎弯弯狐狸眸,莫名透出股兴奋,叽里咕噜的,用了平生最大的功力,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完美无缺。 愣是把司清颜都给绕进去了。 纪雁筎闲适的靠向扶手,执起茶盏,啜了一口,看着司清颜模样,只觉奸计得逞,暗爽极了:“如何~” “这--”,司清颜顿了顿,有些迟疑。 纪雁筎好整以暇的展开收拢扇面,笑得玩味:“坊间听闻永安侯世女畏男如虎,怎么,莫不是真的不成~” 司清颜一噎,这倒是还不得不应了,遂无奈抚额,颔首。 “这不就得了” 纪雁筎站起身,勾着司清颜脖子,兴奋异常。 “再说了,又没谁规定去妓院,就非得发生什么,你招个妓子,喂你喝个小酒,陪你听个曲儿,那也是可以的。” 纪雁筎出乎意料的热情高涨,司清颜眼皮一跳,总觉得要载进去点什么,但到底是没说什么,要拒绝的话。 见司清颜终于彻底妥协,纪雁筎赶忙摇着沉香雕花扇,眉飞色舞的跨出了永安侯府。 第二日午时刚过,纪雁筎便乘着雕花琉璃香车,大大咧咧的出现在了永安侯府大门外。 “妓院不是天黑才接客么,你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看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姐很有钱气息的纪雁筎,司清颜深觉昨日答应的草率,她嫌弃的拧拧眉,手指着纪雁筎,颇有些无语。 “还有你这身行头,算怎么回事?”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去妓院怎能藏着掖着?这不明摆着让人家慢怠你么,所以纪某人为解你燃眉之急,是舍下一堆美人,从万忙之中,飞奔赶来指点你啊。” 说完,纪雁筎还得意地飞了个媚眼,直把司清颜看得浑身一抖,深觉飞媚眼是个技术活,而纪雁筎正好与这五行相克。 不过,纪雁筎口味,未免也太广了吧。 怎么凡是和美人沾边,哪哪都能说出番,让人反驳不了的理儿来? 司清颜甚是纳闷。 舒云斋外,紫芙与夜虹扒着门缝,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黑。 “你又不是去吊丧,穿的这么素干什么,这件不行,换了。” 司清颜:“……” “这件也太庄重了些,你是去妓院,又不是去参加宫宴,去去去,换了。” 司清颜:“……” “这件未免过于老成,没得让人害怕,到时候你还怎么招妓,换了。” 司清颜:“……” “换了。” “换了。” “换了。” ………… 纪雁筎一遍又一遍摇头,简直让司清颜怀疑,她会不会就这么摇晕过去。 直到天光微暗,纪雁筎这才收了架势,绷着脸,严肃点头:“这身看着就挺好,你去沐个浴,熏下衣服,也就差不多了。” 纪雁筎指点完江山,霸气一挥手,目视司清颜走入内室后,赶忙低头,执起茶盖,装出要喝茶的样子,止不住的发抖。 爽,太爽了~ 纪雁筎觉得指挥千军万马也不过如此。 戌时初刻,一辆雕花琉璃香车停在卉春楼门前,纪雁筎满脸兴奋,拉着司清颜急哄哄的就下了车。 精致奢华的香车本就引人注目,纪雁筎和司清颜两人再一露面,即刻便有七八个小倌扭着水蛇腰,扬着水红色的巾帕,媚笑着,簇拥过来。 “呦,小姐们长的真俊,全盛京都找不出,比您二位更俊的了,一路赶来,想必累了,快进卉春楼歇歇吧,咱们楼里什么样的小倌都有,您就尽管挑吧,包您眼里、心里呀,都满意!” “是啊,快进来坐坐吧。” “来嘛,快进来,奴家伺候您。” 司清颜捂着鼻子躲在纪雁筎身后,周身被浓浓的胭脂香气围绕,都快呼吸不过来了,她眯起眼,赶忙掐了把纪雁筎的腰,示意快走。 痛意传来,纪雁筎嘿嘿一笑,回头特意欣赏了一眼,司清颜狼狈模样,本就咧开的嘴,敞的越发大了:“各位小倌人,可否为咱们引个路?” 说着,边还掏出枚银锞子,示意般的从小倌们眼前划过。 对这红巷中人,什么最重要? 自然是金灿灿,白花花的阿堵物了~ 小倌们视线霎时齐齐凝在纪雁筎身上,脸红心跳的挣着在前面带路。 世女什么的,谁也没亲眼见过。 自然也就没人搭理,司清颜身边一时宽敞不少。 一进卉春楼,黏在纪雁筎身上的粉衣小倌赶忙细着嗓子,扯着水红巾帕,连连叫唤:“花倌主,有两位贵客到了,您快下来呀~” “呦,好俊的两位贵人呐!” 花倌主做这行多年,眼光自然不差,牛鬼蛇神,搁面前溜溜,差不离也能知道个底细。 一看司清颜和纪雁筎两人出挑的相貌和气质,便知二人来头不小,再瞧她们身上所穿,皆是几千两都未必能买到一匹的锦缎,当下更是不敢怠慢-- “小姐们眼生的很,定是头一回来咱们卉春楼吧,不知您二位喜欢什么样的?奴家马上为你们安排!” “准备一间安静些的厢房,再叫魁倌来给咱们唱两曲儿,顺便多叫几个漂亮小倌过来伺候倒酒。” 纪雁筎眯着眼,财大气粗,顺便砸了一大锭金子给花倌主。 花倌主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的吩咐人去安排,又亲自领着纪雁筎和司清颜两人,去了三楼最豪华的厢房安置,招呼酒菜。 厢房外,花倌主掐着兰花指,挑着细眉嘱咐:“你们可要将这两位贵人都给我伺候好了,要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花倌主您就放心吧,能伺候这么俊的小姐,奴家们便是倒贴也愿意啊”,媚柳甩甩粉帕,连娇笑都透出丝媚来。 红虞一向喜欢与媚柳对着干,此时更是不甘落后:“是呀,花倌主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红虞定把两位小姐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雁语与涵饰不敢抢,媚柳和红虞二人的风头,只点点头,也不说话,安静的跟在花倌主身后进了厢房。 “二位小姐,这是媚柳,红虞,雁语,涵饰,他们可都是咱们卉春楼的红牌,美貌仅次魁倌朊砚之下,他们呐,可都是有绝活的,这媚柳呀,顾名思义,媚的那叫--。” 花倌主满脸奉承,可劲向司清颜与纪雁筎介绍,生怕她们银子砸少了。 纪雁筎刷的收拢扇面,突然沉下脸色:“等等,本小姐叫你把魁倌叫来,怎么他不在?莫不是瞧不上咱们。” “这,奴家请小姐恕罪~,实在不巧的很,朊砚此时正陪着贵客,一时半会儿的,也脱不开身呐,您也知道这盛京城,一块板砖砸下来,倒的人里,十停便有七八停是显贵,奴家这小本买卖,实在是得罪不起呀~” 花倌主抹了把汗,眸中精光一闪,赶忙哀哀叫屈。 “哼!贵?能有多贵?” 纪雁筎几乎从鼻子里哼出声,颇有些天王老子,也没她大的派头。 花倌主瞧纪雁筎不信,忙拿帕子掩了唇,小声提醒:“您是不知道,朊砚现下陪着的,可是刘左相。” “刘左相?切,你拿着这玉佩,现在就过去问问她,有几个脑袋敢跟咱们抢人!” 纪雁筎不声不响的拽下,司清颜腰间雕着龙纹的玉坠,扔在桌上,昂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 气焰之嚣张,架势之无赖。 连司清颜都咂了咂舌,压根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这这是!” 花倌主和在场的几个小倌都惊了。 这盛京,能佩龙纹玉佩的,能有几个? 当今可从未立过太女,这后宫君侍,没有成百,那也有上千了,个个千娇百媚的,他们这卉春楼可入不了,那见惯仙姿玉貌的圣人眼里。 再说,这大晚上的,哪有皇帝从宫里出来招妓的理儿? 且得赐龙纹玉佩的,只除了那位,可是再没别人了… 但谁不知永安侯世女,深受陛下青睐? 在盛京,地位超然,无人敢与之匹敌,只除了陛下,连皇女都不如她来得显贵,且传闻永安侯世女不近男色。 没想到,如今竟纡尊降贵,来了他们卉春楼! 花倌主顿时一喜,只觉得前儿的佛是拜准了,才没一会儿,就给他送了福气来~ 颜世女便是不花钱,光坐坐,这名声也得招揽到不少富得流油的贵客,来踏足他们卉春楼呀! ## 迷香 “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殿下恕罪。” 花倌主诚惶诚恐的领着小倌们向纪雁筎下跪磕头,生怕慢一步会惹这尊大佛生气。 “诶”,纪雁筎挑高眉,举着沉香雕花扇,指指身旁沉默的司清颜,“你们可别跪错了人,本小姐身边这位,才是正主。” 花倌主满头大汗,赶忙领着小倌们,移着膝盖,继续磕头,声音比方才更响了些。 “行了,不必磕了,都起来吧。” 司清颜听着声,生怕他们磕出个好歹来,平白搭上几条人命实在不值当,便连忙唤了起来。 “多谢殿下饶恕,奴家这就去唤了朊砚,来伺候殿下。” 花倌主领着众小倌欣喜起身,忙不迭的出了厢房。 二楼拐角一处厢房,花倌主点头哈腰,一脸尴尬的向刘珙告罪。 “什么!这不可能,盛京城中谁不知道永安侯世女不好风月,她怎么可能会来卉春楼这种地方,定是有人冒充,且待本相去揭穿此人,给她个好看!” 刘珙听说此事,满脸不信,非要过来瞧瞧,花倌主拦不住,只能看着她气势汹汹的踏进门,与司清颜对了个正着。 “殿,殿下…” 刘珙一脸惶恐的下跪,冷汗直接渗透了衬衣。 司清颜看着地上已经垂垂老矣的刘珙,无语的挑了挑眉。 年纪都这般大了,竟还上这来,再扫了一眼跪在刘珙身后的朊砚,模样分明才只有十七八岁,这刘珙也能下得去手,嫩草这么嫩也不怕撑到胃。 不过也好,有了刘珙这张嘴,倒不必寻机令那姚妖知晓,费心找人将她来卉春楼的事宣扬出去了。 “刘左相好兴致啊,敢上这来跟本殿抢人,是觉得本殿好性,还是根本没将本殿放在眼里。” “臣惶恐,臣一向对殿下心怀敬意,怎会有此想法,请殿下明鉴。” 刘珙抖着身体再次磕在地上。 “谅你也不敢”,司清颜嗤了一声,装作不耐的挥手,“行了,别杵在这,打扰本殿寻欢,退下吧。” “臣告退”,刘珙如蒙大赦,忙不迭得退出厢房。 “早就听闻卉春楼魁倌朊砚,歌声曼妙,绕梁三日而不绝,你还不快起来为咱们唱上一曲。” 纪雁筎抬抬下巴,示意开席。 “诺~” 盛京内,对永安侯世女想入非非的不少,朊砚便是其中一个,他往日只能依靠恩客们描述,一点一滴的拼凑出司清颜的音容笑貌。 如今见着真人,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博司清颜欢心。 朊砚扭着柳腰,风情万种的在琴案前坐下,纤纤玉指抚着琴弦,投向司清颜的眼波似能透出水来。 凝着眼前玉人,朊砚的音色比往日更媚了几分:“不知殿下喜爱什么曲儿~” 纪雁筎嘴一抽,感情听曲儿的,就她司清颜一个? 当下没好气的瞪了司清颜一眼,搂着媚柳和红虞,气哄哄的出了厢房,干脆另去开了一间。 司清颜无语扶额,纪雁筎对美人的在意程度,她算是服气了。 雁语和涵饰虽没朊砚来得早,但也称得上是卉春楼的老人了,对朊砚的性子算是知之甚深,敢与朊砚抢东西的,如今坟头草都不知长多高了。 永安侯世女固然吸引人,但他们更怕得罪朊砚。 两人尴尬的立在一旁,要不是身后有屏风挡着,恨不得贴墙站。 不过司清颜倒是舒坦了些,投在身上的灼热视线,也就没那么难捱了。 她笑了笑,提起酒壶,悠悠倒满:“那就随便弹唱些你拿手的吧。” “诺~” 如此人品相貌,若是能得一夕欢娱,那他的身价,岂非不可同日而语~ 朊砚羞怯颔首,姿态优美到了极致。 虽说曲子不知唱的是啥,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司清颜一杯一杯的灌着酒,微阖着眼,思绪放空,不觉有些醉了。 昏昏欲睡间,不知怎得,竟到了一处庭院,步子急匆匆的,偏意识却混沌的很,只能依稀辨出,是在天心阁后院。 奇怪,她不是在卉春楼饮酒嘛? 怎么突然来了这? 司清颜有些茫然,想要回身去找纪雁筎问个明白,怎么不声不响的扔下自己就走了。 可身体好似不受控制,自顾自往前疾行,好像有什么追着一样。 司清颜有些纳闷,囫囵的打量着四周,突然一团软玉撞进怀里,她下意识低眉,一双极清秀的眉眼,猝不及防的印入眼帘,司清颜愣了愣,觉得场面有些眼熟。 怀里的小郎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一滴滴的掉在司清颜手上,灼热的温度,撩拨似的,闹得人心痒。 司清颜莫名有些发热,手下意识抬起,不知为何,想要摸摸那双缀满伤心的眼。 你别哭了… 司清颜纠结着,想要劝慰,可面前白光一晃,所有景象都消失了,怀里哭的险些岔气的小郎也不见了。 周围白茫茫的,司清颜有些焦急,抬步就想往前迈,一下踏在处绵软上,接着身子一晃,倒在一堆锦被里,身后冒出一双染满丹寇的手,顺着腰线,围住她,一点点的在收紧。 司清颜有些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缠绵甜香,接着手脚开始绵软,使不上力气似的,唯有贴着身后肌肤,她才能感觉到一丝力量,顺着四肢百骸,叫嚣着要她做出回应。 陌生而又熟悉。 就好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衣襟散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慢慢褪去,司清颜有些沉迷,朦胧着,看到榻侧铜镜,倒映着鸳鸯交颈的画面,女子通红着眼,诉说着渴望。 赫然是她自己! 她竟也会有这样的情态? 司清颜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脸,却被人抓在手里,放到唇边。 白皙的手,衬着红唇,莫名让人食欲大动。 那人却突然说话了,音色呢喃,像是情人间的低语,一声,一声,唤着殿下,殿下… 司清颜倒在绣满合欢花的红枕上,可耻的脸红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的梦乡。 但是-- 她竟然会在梦里,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小郎,起了这样的心思! 殿下… 那人浑身透着粉霞,昏暗的光线遮蔽了他的眉眼,唯有那抹红唇一张一合,缓缓贴近。 用意不言而喻。 司清颜一惊,不成! 她如今人可在外头 身边还杵着三个男人! 若是发出什么不得了的声音,简直没脸见人了-- 她得醒过来。 司清颜明确的意识到要将自己弄醒。 做梦什么的,那也得只自己一人呆着,才可以。 听说,要出梦,失重,或是掐自己一把,是最管用的招数。 司清颜看了眼自己被束缚的双手,当机立断,滚下床榻。 ‘咵嚓’ 一声瓷器碎响,低绵缥缈的琴音霎时也跟着止住了。 “殿下!” 司清颜睁开眼,发现朊砚三人正直直的望着自己,而那声脆响,正是酒杯落地时发出的。 司清颜捏捏太阳穴,撑着额头,意识到屋内香味不对劲。 竟然中招了… 司清颜略显狼狈,阖了阖眼,嗓音有些嘶哑:“这点的什么香?” “倌主取的名儿,叫合意香”,朊砚瞧了眼司清颜略微泛红的脸,眸光不由带了丝急切。 合和百年,称心如意 这名字取的,用意不要太明显。 司清颜抽了下嘴,怪道会做这种梦,原来问题还真出在香上。 计策是计策,她可没打算来真的! 酒气已经有些上头,司清颜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下去,否则明日,她还真可能出现在某个妓子床上。 只要想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会有个不知哪来的男人,满面娇羞的伏在她怀里。 司清颜立时抖了抖,再也坐不住了。 “咳,弹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歇歇吧,本殿正好去更衣”,说着,司清颜便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听到有脚步声尾随而来,司清颜眉心一跳,头也不回的大声喝道:“不必跟着。” 脚步声听话的顿在原地,没有再响起。 司清颜舒了一口气,大步流星的跨出了厢房。 朊砚拧着帕子,感到很失落,他回头瞪了一眼屏风前的两人,阴着脸,离开了厢房。 雁语和涵饰吓得赶忙垂了眼,待朊砚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厢房外,他们才动身出了厢房。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靡靡不堪的气息,楼道两旁的厢房,时不时传出几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司清颜揉着额角,走在楼道上,只觉更难受了,她当下加快了脚步,朝楼下走去。 结果在转角的时候,司清颜猝不及防地,又与一个带着纱巾的绿衣小郎撞了满怀。 绿衣小郎躲闪不及,额头一下磕在了楼梯凸起上,霎时血流如注。 司清颜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联想到梦中景象,只觉哪哪都不好了。 不过见绿衣小郎没有哭闹,司清颜倒是松了口气。 谁知司清颜不瞧还好,一瞧之下,顿时惊了惊,都流了这么多血,搞不好还会留疤! 在这个声色犬马的销金窟,容貌何其重要,这小郎竟是不哭不闹,安静的太过分了些。 “小郎,是在下莽撞,在下这便带你去医治。” 司清颜连连致歉,此时也顾不得人回应,作势要抱起他。 谁知绿衣小郎瑟缩着,一下避开,低垂着头挣扎着要自己站起。 司清颜拦住他,焦急劝道:“你伤得太重,需得快些上药。” 绿衣小郎无动于衷,他挥开司清颜的手,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要离开。 “小郎”,司清颜挡在绿衣小郎面前,有些无奈,“小郎,再不上药,可是会留疤的。” 绿衣小郎闻言,终是抬起了脑袋,面色透着奇异的欢喜:“留了疤,应该就不会有人注意了吧。” 司清颜愣了愣,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都感觉不到疼么? 朊砚不甘心就这么错过永安侯世女,快到卧房时又转了回来,正好撞见竹笙与司清颜呆在一块。 这一幕刺痛了朊砚的双眼,他攥紧了手,片刻后又松了开来,微笑着上前:“呀,阿笙你这是怎么了?” 见朊砚满面忧心的查看绿衣小郎的伤势,司清颜退开些许,在一旁解释道:“本殿不小心撞了他,正想带他去医治,可他不愿意,你既和他相熟,不如劝劝,免得拖久了,留下疤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殿下放心,阿笙一向乖巧,只是因为之前做错了些事,被花倌主训了,闹起脾气,才会如此。” “哦?竟是这样。” 司清颜惊讶的眨眨眼,她就说嘛,哪有人受伤了,还不知疼似的庆幸的? “你何必如此,要赌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快随本殿去上药。” 司清颜上前,没再顾他挣不挣扎,抱起绿衣小郎,绕开朊砚,径自往外走。 朊砚追赶不及,只能扶着栏杆喘气,眼睁睁看着颀长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 紫芙深感世风日下,幽怨的靠着香车碎碎念,几乎问候遍了纪雁筎的十八辈祖宗。 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长廊下,紫芙看得清楚,人是她家殿下。 殿,殿下这是想通了? “殿下,是要---” 幸好殿下悬崖勒马,没有被那不正经的纪雁筎教坏了,紫芙笑着迎上去,目光欣喜,直到看清司清颜怀里抱着小郎,声音霎时戛然而止。 司清颜并没有在意紫芙的失态,绕过她,径自走向马车:“去徽韵堂。” 紫芙傻傻的看着司清颜将人抱上香车,直到驾着香车驶出了蜿蜒幽深的红巷,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车厢内,竹笙缩在昏暗角落,失神的看着,司清颜腰间的纹龙玉坠。 没想到那日撞的人竟是位殿下,若是当初跟着她去医馆,是不是就不会撞见牙行那帮人? 是不是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竹笙有些后悔,当初他若顺着话应下,或许会被她怜悯,而有了安身之所。 如今,阴差阳错,他又和她撞在一起,这或许是老天爷在怜悯,又一次施舍给他的机会。 竹笙握了握拳,抬眸看向司清颜。 她生的真好,他从未见过如她这样的贵女,若是能留在她身边,那该多好。 恍惚的心神,似乎有了着落,竹笙落寞的眼神,也逐渐有了些光彩。 “你怎么了?” 司清颜觉得绿衣小郎投向她的视线有些诡异,她倒不在意什么冒不冒犯的。 只是梦中景象,还历历在目,她根本无法忽视。 竹笙回神,慌忙解释:“没,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还未向殿下,交代自己叫什么,觉着有些失礼。” “哦?”,司清颜有些好笑得,点点头,“那不知小郎如何称呼?” 她问他如何称呼? 她真的问了! 竹笙有些欣喜:“竹笙,青竹的竹,笙歌的笙,竹笙。” “竹笙,是个好名字”,司清颜随着念了遍,笑着,颔首夸赞。 竹笙眸光一躲,有些羞涩:“谢殿下。” 雕花琉璃香车渐渐远离喧嚣,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紫芙在帘外唤道。 ## 撮合 竹笙窝在司清颜怀里,因着姿势缘故,倒像是嵌在她身上一般,紧紧相贴。 温热气息时不时交错,行动间,一个低眉垂眼,似都能生出无限暧昧。 “咳,你…”,司清颜忍不住有些脸发烫,“方才,方才你可有扭到…” 绕在颈侧的手,不知为何又紧了紧,似是透着不安。 司清颜声一顿,下一瞬,肩胛一沉,清浅呼吸染着烫意,悉数拂来。 如水月色下,嫣红一寸寸,爬上肌肤,司清颜凤眸震颤,梦中所现,刹那间,顷刻涌入脑海。 分明渴望的脸,迫切相贴,缠绵交颈,若即若离。 那铜镜里,鸳鸯似更鲜活了。 ‘吱嘎’一声。 一袭靛蓝布衫,系浅青腰带的身影,提着盏青竹小灯,突然出现在门前,眼微微瞠大,朦胧光影间,依稀能辨出几丝探究与惊诧。 “殿下?” 乙瞿试探着唤声,有些不敢相信面前所见。 司清颜是他看着长大的,哪哪都好,就只一点,凡小郎近身,皆是恨不得退避三舍。 到后来,择选随扈,更是只要女子跟着,一应作息琐碎,都不肯让小厮插手。 身边除了他眼熟的紫芙与夜虹两个,再无别人。 相较盛京其他贵女,乙瞿有时甚至怀疑,她是荥川司氏的另一个极端。 如今,这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乙…乙叔”,司清颜晃过神,一下红透脸,有些失措,“清颜,清颜深夜打扰,还望乙叔勿要怪罪!” 乙瞿眨眨眼,连连摆手,语气莫名欣慰:“无妨,无妨的,老人家独自守着这医馆,难免孤单,殿下多来来才好呢。” 说着,目光装作不经意,划过司清颜怀里。 “殿下,不知这位是?” 乙瞿眼神清淡,与往日似并无什么差别。 可司清颜却眉一颤,凤眸躲闪着,搂抱竹笙的手更是早已被汗意浸透:“啊啊,乙叔,这,这是竹笙,他额头伤势有些严重,您医术一向好,所以清颜便想着带他来,让乙叔您给瞧瞧。” “哦?这样啊”,乙瞿笑得意味深长,“伤了额头可不成,万一破了相,有人就该心疼了,快带他进来吧。” 乙瞿话里话外似有所指,竟有些打趣她的意思,司清颜却反倒一下坦然了。 她与竹笙,算上这次,拢共才见两次面,别说他生的什么模样,根本连话都没讲几回。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贪图相貌。 大小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如何能这么快,就喜欢上什么人呢? 司清颜摇摇头,红润退去,这会儿回想方才,竟觉着还有些好笑,没想到这古代青楼的什么合意香,倒真如此有效用。 这也怪不得那倌主,非得点上它揽客了。 司清颜眉梢轻扬,不自觉打量了眼竹笙,步子不停,心里却想着,也不知竹笙长得什么模样,每回见他,都掩着面巾,瞧着眉眼,应当是生的不错吧? 徽韵堂轩厅,司清颜刚将竹笙安置到榻上,就被乙瞿以莫要妨碍他救治的由头,勒令去后堂喝茶。 司清颜无奈站起,安抚的拍拍竹笙欲拉她的手,乖乖的迈了出去。 风清月明,颀长身影一点点的被拉长,直到转过花景回廊,才彻底消失不见。 乙瞿轻轻勾唇,两眼弯着,这才回转身,从小箱笼里,挑拣出一瓶碎青瓷纹样的药瓶,定定的瞧向竹笙-- “小郎眉眼精致,想必容色定然也不差,看殿下模样,应也是紧张,得亏她来的及时,否则得多可惜呀。” 她,她紧张吗? 竹笙下意识攥住袖摆,脸色开始发红。 小郎思春模样,乙瞿看得分明,确是对司清颜动了心思的模样,他心下高兴之余,又觉着骄傲。 毕竟殿下打小便由他带着,虽从未刻意教习,但无论气度,还是风仪,都是盛京城里最拔尖的。 有小郎喜欢,自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但世间最难得,不过心意相通四字,唯有殿下自己喜欢,那才是值得庆幸的。 再说竹笙举动,看着教养不差,身份什么的,应当低也低不到哪去。 乙瞿很满意,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顿时有了些松动。 乙瞿是永安侯先正君的乳父,与司清颜名为主仆,其实心底却早已将司清颜,当做自己女儿一般来疼爱。 司清颜是未满足月,降生的。 是何缘故,先正君对此,一直讳莫如深,直到垂危弥留之际,乙瞿才得以知晓其中隐秘。 自那一刻起,繁华平静之下酝酿着的汹涌波涛,犹如巨张大网紧紧缠绕在乙瞿心头,一刻都不得放松。 这条路,注定会充满荆棘坎坷。 她的将来,或许会被阴谋、杀戮、算计和背叛所紧紧缠绕。 亦或者,有那么一日,她的双手也会沾满血腥,柔软坚韧的心,可能会在一次次的磋磨下,于某一刻,变得格外冷硬。 乙瞿不希望那样,即便无法改变。 但他总要做些什么 比如,至少让未来的司清颜怀有最后一丝开怀与温暖,不要一直冰冷下去。 而眼前-- 竹笙或许就是这剂良药… “殿下待人温和,但也并非对谁都如此”,乙瞿凝着琉璃似的眼眸,缓缓笑了,“小郎心思通透,想必能明白我的意思。” 半指长的伤口一层层,被纱布轻柔覆盖,竹笙低下眉眼,抚着越来越清晰的心跳,慢慢的点了点头。 乙瞿喜欢伶俐性子,而竹笙出乎意料的合他心意,他不由越发满意了:“小郎聪明伶俐,以后便与殿下一般,唤我乙叔吧。” “笑得这么开心,乙叔你们说什么呢?” 茶都不知凉了多少盏,乙瞿却还没有过来唤人,司清颜终于坐不住了,穿过竹林,绕开花景回廊,疾步闯进厅堂,正好瞧见乙瞿对着竹笙笑得正欢,不免有些好奇。 “不如让我也一道乐乐~” 乙瞿看着司清颜着急忙慌的模样,笑嗔:“都是些男儿家的事,你个女儿家插什么嘴~” “女儿家又怎么了”,司清颜不屑撇嘴,她若是愿意,北魏妇男之友的名号,妥妥地就归她了,哪还轮得到那个惠玉琪? 乙瞿摇摇头,戳戳司清颜脑门,眯眼打趣:“你呀,浑身上下哪有点世女的样子,也不怕人家小郎笑话。” “人家竹笙可没笑话” 司清颜乖觉捂额,忙不迭后退几步,委屈叫嚷-- “乙叔倒先拿我作伐。” “殿下?” 眼前一幕,竹笙有些疑惑,这乙叔到底是何人? 殿下与他怎么这般亲密,不像是… “这是润玉膏,能祛疤生肌,好容易倒腾出来的。” 乙瞿不知从哪掏出个锦盒,突然递给竹笙,侧着脸,却是在交代司清颜。 “早晚都要涂抹,不可落下一次。” “乙叔,都快三更天了,我和竹笙就先回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见乙瞿对竹笙似乎格外热络,像是认定了什么,司清颜不由有些迟疑,乙瞿还不知晓竹笙身份,要不要告诉他呢? 司清颜眸光忽闪,看着竹笙乖巧点头,想着他还有伤,便赶忙替他从乙瞿手里接下。 “是不早了”,乙瞿望了望天色,点头嘱咐,“记得将竹笙好好送回去,莫要让人家母亲爹爹担心。” “知道了。” 司清颜拉过竹笙手腕,挥挥手,急匆匆的奔向门外。 乙瞿凝着司清颜急切背影,只觉心事落下大半。 徽韵堂门‘吱嘎’打开,摇曳星光下,两人说说笑笑,相携着,款款走近。 紫芙握着剑,目光不由渐渐沉寂,她家殿下当初就连当朝帝卿,也没瞧上。 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如今竟是看上个下贱妓子? 那纪雁筎真真可恨,带殿下去哪不好? 非得去那卉春楼! 是嫌永安侯府被那些个妓子闹得还不够乌烟瘴气? 就连先正君也是被这些混账设计的丢了性命,永安侯却仍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将那些外室,一股脑的都挪进府内。 若非老永安侯做主,将汝阳姚氏最泼辣的儿子配给永安侯,彻底压制住永安侯脾性,永安侯府指不定得多乱。 所幸殿下与永安侯无一丝相像之处,老永安侯撒手人寰之际,最为庆幸的便是先正君,生下了殿下这棵好苗子。 谁曾想殿下的及笄礼上,却因此受到外朝来使的质疑和诟病,多亏乙瞿取来奇凰草验明殿下血统,否则那刁钻来使如何能罢休? 因这,偌大的盛京城内,还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莫非她家殿下,竟独独继承了永安侯,那好狎妓的脾性? 紫芙念此,冷汗霎时渗透衣襟。 “紫芙,紫芙。” 紫芙受到推力,刹时回神,抬头便见司清颜正掀着帘子疑惑的望着她。 紫芙有些发愣:“殿下,怎么了?” “应该是本殿问你怎么了”,司清颜挑挑眉,有些无奈,“本殿唤了你这么久,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平日你可不是这样。” “殿下恕罪”,紫芙执着剑,赶忙单膝下跪,“紫芙知错,还请殿下责罚。” “行了,你跟了本殿这么多年,本殿怎么可能因为这么点小事罚你,起来吧”,司清颜探身,抬手虚扶紫芙一把,笑道,“天色已经很晚,快驾车去卉春楼,接雁筎回来,否则明个儿,她还不知会怎么折腾你家殿下我呢。” “诺”,紫芙低垂着头,神色莫名。 玄武道上,人流渐渐稀少,雕花琉璃香车比来时走的顺畅不少,司清颜放下帘子,侧眼看了看已经快睡迷糊的竹笙,微微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别告诉了。 毕竟几年前,永安侯身边那几个争风吃醋,根本没几天消停的妖艳妓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乙瞿若知道竹笙来历,别说医治了,指不定还会毁了他的容。 快近宵禁,街上已经彻底没了人。 紫芙紧握着马鞭,仿佛将手里宝马当作了什么死敌,一下又一下,泄愤似的,抽在马屁股上。 马声嘶鸣,车速乍然一下加快。 司清颜脸色微变,赶忙扶住榻沿,抬手扶挡竹笙撞向厢壁的去势,皱着眉,险险松了口气,下意识将人揽进了怀里。 这丫头吃火/药了? 就算是怕纪雁筎折腾她,也不必这么快吧。 司清颜看了看睡的还算安稳的竹笙,到底是憋住了火气。 帘子被风吹的飘摇,月光淡淡,意外的静美,依稀流连在两人交缠的发间,本该沉睡的小郎,笑容轻恬,自顾自的在女子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阖上眼,睡过去的模样。 须臾间,穿过幽深红巷,欢笑声再一次笼罩整个车厢,片刻,司清颜便听到紫芙在帘外唤,到了。 司清颜拍了拍竹笙,见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只能抱着他一块下车,刚踩上地面,便听到一声张扬怒吼,伴着踏踏的步子,急冲而来--- “你还知道回来!” ## 嫉恨 纪雁筎气呼呼扇着扇,指着司清颜,一脸惨遭玩弄抛弃的愤慨。 “怎”,司清颜抽抽嘴角,“怎么了这是?”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纪雁筎眸一瞪,挽扇叉腰,气势十足-- “你乘着我的香车,驾着我的宝马,抱着我花钱招的妓,管自个儿逍遥去了,到现在才记着回来,你还问我怎么了!” 司清颜眸光忽闪,到底是理亏,正待说些好话,风声拂动,紫芙铁青着脸,闪身挡在纪雁筎面前,执剑拱手:“事出有因,还请纪小姐自重。” 小模样,语气还挺冲? 纪雁筎摸摸下巴,勾勾唇,神色轻佻:“你个小侍卫,哪来这么大火气,莫非是--” “怪纪某人…” 纪雁筎意有所指,刻意顿了顿,最后不顾司清颜拼命暗示,上下一扫紫芙身板,掂着扇,语气玩味。 “没有考虑你青春年少,少了滋润~” 剑身微微颤起,紫芙眼一凛,猛地抚上剑柄,青筋乍起,冰凉锋刃一点点的散出寒光。 烛光透过红纱绢,摇曳着,笼罩在几人脚下。 靡靡声色颓废,似乎一下远去。 空气里一瞬间静谧。 糟糕!紫芙这性情,怕不是… 司清颜循声察觉紫芙剑柄已是出鞘,暗叫不好,手刚一动,便受到阻力,她垂下眼,无奈叹息,只得稍侧过身子,掂了掂,复又将人拢到怀里,免得怀中人被紫芙殃及。 竹笙心思一转,下意识松开司清颜衣襟,装作才醒模样,小鹿似的窜下地,侧开脸,耳尖发红。 司清颜维持着拢抱似的姿势,讶异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身侧寒光一闪,司清颜才赶忙转身,接住剑刃,语气微冷:“这般动不动就拔剑的性子,你要本殿如何将安危交托与你?” 怒意一下蹿上灵台,不知怎得,就动了杀意,未曾想竟差点伤着司清颜。 紫芙一骇,赶忙松开手,单膝跪地:“殿下!属下知错。” 见紫芙露出悔意,显然是恢复了理智,司清颜顿时松了口气:“罢了,回府之后,自去寻歆赫领罚,往后不可再犯。” “诺~” 紫芙眼中闪过欣喜,赶忙双膝碰地,两手交叠着,贴于额上,深深下拜。 一番动静,纪雁筎看得有些傻眼,不由拿扇戳戳司清颜,满脸探究的朝地上努努嘴,有些莫名其妙。 司清颜朝天翻翻白眼,不禁扶额,拽过纪雁筎耳朵,挡着唇,低声告诫:“紫芙一惯不喜与妓子扯上关系,你好歹嘴下把把门,可别再将自个儿搭进去。” 纪雁筎扇扇手一顿,郁闷的撇撇嘴。 不就是阴阳交合,天地人伦嘛。 她有说错吗? 这一个个都凛然自好的,是打算让孩子凭空生出来不成? 朊砚早派人盯着卉春楼外动静,却没有司清颜消息,还以为人不会回来了,正抓心挠肺的准备就寝,谁知消息就来了,生怕错过,连妆都顾不上画,只匆匆拣了个薄纱敷面,穿着披风,就奔了出来:“殿下,您回来了~” 声音娇媚,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纪雁筎偷笑着,移着步子挨近司清颜,拿手肘捅捅,侧过脸,满眼的揶揄。 司清颜勾起唇,猛地拍在纪雁筎脸上,毫不留情的一掌挥开,既而神色如常的彬彬有礼道: “不知小郎是?” “殿下,奴家是刚伺候过您的朊砚呀”,朊砚扭着帕子,觑了眼司清颜身侧的竹笙,漾起笑,“阿笙受伤时,奴家还在您身旁站着呢~” “啊,原来是你” 司清颜略略回忆,扬唇含笑-- “你来了正好,竹笙已经上完药,便有劳你,送他回房休息去吧,本殿明日再过来瞧他。” 朊砚含羞应诺,侧脸映着烛光,似海棠花般秾艳,俏生生的,引人采撷。 司清颜微微闪了下眸光,莫名觉出丝怪异,只是时辰不早,得赶在宵禁前回去,也就没有多想,交代竹笙几句后,将锦盒递给他,便抬步上了车。 雕花琉璃香车缓缓启行。 渠色与青笃不动声色上前,将竹笙夹在中间,捂住他的嘴,牢牢攥住他手腕,将他拖进一片阴暗里。 朊砚微笑着,一步一挪,一道道贪婪灼热的目光下,身姿越发曼妙,轻盈的迈进回廊,只剩下空气里,还回荡着一股缠绵甜香,惹出无限遐思。 摇曳烛光明明灭灭,似烟雾般笼罩在四人身上。 末流居天井前,渠色阴笑着弯腰,红色绣鞋底下,纤弱身影瞬间倒吸了几口凉气,起伏的脊背上泛起几点寒光,隐隐有血丝从那里渗出来。 见着鲜血,青笃有些异常兴奋,脚越发用力往下踩:“敢打永安侯世女的主意,那就让咱们先来掂掂竹倌人,您有几斤几两,能够咱们折腾的~” “青笃,动作轻些,阿笙可矜贵着呢,殿下刚不是还说,明日要特意来看他嘛,你怎么一下就给忘了呢~” 朊砚捻着丝帕优雅捂唇,眉眼间尽是狰狞的愉悦。 “是呀,竹倌人如今可是得了世女殿下青眼的,青笃你怎么可以这么粗鲁呢~” 渠色说着又往竹笙脊背,猛扎几针,扯起嘴角,看向青笃,眼神透出几分嗔怪:“像奴家这般温柔又利索的手艺,岂不更好?” 青笃心领神会,点着头移开脚,既而弯腰从怀里,也掏出了把银针,极是快速的扎向竹笙。 “啊--啊!” 惨叫声引来几位偏僻住处小倌们注意,吱嘎几声,好几扇门被打开,探出三四颗脑袋,一见是朊砚,连忙又缩了回去,啪的一声锁紧门,再没了动静。 “竹倌人您瞧瞧,那帮人可比您识趣多了,咱卉春楼什么人不能得罪,什么东西不该肖想,大家心里可都亮堂着呢,您呐,就好好反省反省吧~” 渠色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利落站起,朝青笃使了使眼色,青笃默契颔首,赶忙拍拍衣袖,也跟着站直身。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朊砚身后,齐身福礼:“倌人。” “好了~”,朊砚转头觑向两人,见渠色,青笃齐齐谄笑,满意的点点头,“天色已晚,是该回去就寝了。” 不过才区区三等的末流妓子,也敢与他抢殿下! 朊砚扭着柳腰领了渠色,青笃,大摇大摆的踏过竹笙,掉头往上微居,扬长而去。 竹笙撑着身子,几次都没能爬起,忽然一双微带薄茧的手横穿而出,将他从地上扶起,竹笙惊诧抬眸,发现竟是伙房的传菜小奴岩弗:“你…你?” 岩弗一向唯唯诺诺,稍有动静便会躲起,明哲保身。 而今,竟然敢冒着得罪朊砚的风险,出手帮他? 竹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倌人可有大碍?” 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心,小嘴里明知故问的一句问候,却还是让竹笙心里熨帖,他摇摇头:“都是些暗伤,他们有顾虑,所以并没有下狠手。” “倌人没事,奴也就放心了”,岩弗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已经很晚了,奴扶倌人回去休息吧。” 竹笙道了声谢,将手搭在岩弗肩上,两人慢慢的向长廊尽头行去。 第二日一早,永安侯世女入夜去卉春楼的消息,顿时在盛京城宣扬开来。 永安侯的那些个陈年丑事,也因此被连带着取笑起来。 天心阁内更是甚嚣尘上。 三楼,几位老学究早就听了一耳朵不堪入耳的议论,此刻拍着案几,接连唉声叹气-- “原以为君女端方,谁曾想竟是个包着张好皮的色坯,好好的世家郎君不要,非得去那窑子窝里头寻欢,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都说龙肖龙,凤肖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果然此话不假,如今可不就是女肖母么?” “谁说不是呢,家风不正,出身高贵又如何,底子烂了,还能长出什么好苗来?” 隔间精致典雅的厢房内,方齐溪正与几个闺中密友说体己话,闻言,霎时面色惨白,连捧茶盏的力气都没了。 刘尚书嫡幼子,刘弦羽登时瞠大眸:“怎么,怎么会,殿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怎么可能去那等腌臜地方?” “胡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周御史嫡三子,周樰绮紧跟着瞬间红了眼。 “我大姐生辰宴上,特地从妙音坊请来几个绝色伎人献舞,殿下可连看都没看,直接移开眼,匆匆退了席,卉春楼怎么可能,会有妓子能入得殿下的眼?” “对,我也不信,肯定是有人刻意放出谣言,恶意玷污殿下清誉” 吕太史嫡长子,吕赫徽眸一闪,一把拍在案上,也似激动极了。 “文人雅士的宴席,皆少不得雅伎助兴劝酒,可殿下从来都是借口避开的,何曾见她搂着哪位伎人喝酒!” 方齐溪哑着音,只觉天摇地晃,脸上越发失了血色。 他不相信。 可,可那些人如此言之凿凿。 万一,万一呢? 殿下,殿下她真是那样的人吗… “阿溪,你怎么了?阿溪…” 方齐溪一向推崇永安侯世女,可眼下竟未曾有要出言反驳的意思? 众好友奇怪的向他看过去,这才发现方齐溪面色不对,赶忙齐声唤他。 方齐溪在右侧周樰绮,锲而不舍的摇晃下,终于回过神,苍白着脸,歉意的笑笑:“对不住,一时头疾有些发作,难受得紧,我恐怕得先告辞了。” 众好友一听,连忙劝道:“那快回去吧,这可不能忍着,得快些寻府医诊治才行。 “那齐溪就先告辞了。” 方齐溪当即起身,向在座几人一一福礼后,转身急匆匆出了天心阁。 /// 舒云斋外,夜虹一脸焦急的向紫芙打探司清颜昨晚行踪。 半晌,夜虹捂着嘴,突然惊呼:“什么,殿下真去了卉春楼那等腌臜地方!” 紫芙杀气腾腾的盯着手中剑,咬牙切齿:“纪雁筎那般的人,哪配与殿下为伍?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与,纪雁筎那等人交上好友?” “你们都杵在这做什么!那个混账呢?快去把她给老娘叫出来!” 突兀的一声吼,瞬间打断两人对话,二人不可思议的抬起眼,微微瞠大眸,有些不敢置信。 她怎么来了! ## 母女 永安侯自先正君去世后,就从未踏足过舒云斋,如今她怎么来了? 紫芙和夜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惊讶归惊讶,两人下拜叩礼的动作却毫不见迟疑:“属下叩见长殿,长殿千岁,千千岁。” “行了,做什么表面功夫,你们舒云斋这些个下人,平日是怎么埋汰本侯的,本侯心里可清楚的很!” 琼花树下,司孤仪绷着张四方脸,一脚踹翻摆着茶果点心的紫檀木案,气势汹汹的就要踏进屋。 “长殿!” 紫芙横剑拦在司孤仪面前,神色坚决:“殿下正在会客,恐会怠慢长殿,还请长殿先行回去,长殿若实在着急,也可将原委告知紫芙,待殿下得空,紫芙定会转达给殿下知晓。” “你---” 司孤仪生来尊贵,即便时常为人诟病,也从未被人如此当面下脸,更何况此人还只是她府中的一个下人! 司孤仪气得就要一掌掴下。 谁知才抬到半空,就被一只横插而出的手给生生截下,司孤仪扭头一瞧,好嘛,可不就是给她扣了一大摞屎盆子的不肖女嘛 如今竟是连教训个下人,都要和她作对了,这永安侯府究竟是谁说了算! 司孤仪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你个孽女,还知不知道老娘是谁!” “谁?呵~,你不就是仰仗爹爹,才承袭的永安侯爵位,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如今你倒反来问我?” 司清颜挑着长眉,一脸戏谑。 “你,你--”,司孤仪鼓着牙帮子,大力甩开紧紧钳制她胳膊的手,食指颤着,几乎戳上司清颜鼻尖。 “你?你什么”,司清颜抬抬下巴,眉目平淡:“你眼里从未有过司清颜的存在,如今又何必摆出一副母亲的款来?” 司孤仪哑然,可就这么被给打发回去,她又觉着心口呕血,极是憋屈,故只能强撑气势,干巴巴地与司清颜对峙。 母女俩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气氛一下剑拔弩张,就连一贯能说会道、爱耍宝的夜虹,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往里面和稀泥了,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这算个什么事啊,永安侯不怕惹人非议笑话,也就罢了,殿下怎么如今竟也不顾体面了? 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平日那些个簪缨世家,豪门贵族本就眼馋永安侯府日益见涨的声望权势。 此事若再传出去,赶着落井下石的门阀权贵,只怕会接踵而至! “呦,清颜,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姚妖不知何时出现在舒云斋院门口,菩提树下,他仪态万方的迈着碎步,不紧不慢的扭了过来。 “长殿平日里是不怎么管着你,可你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样不是来自这永安侯府,即便你花销大半都取自陛下赏赐,可那还不是因为你顶了个永安侯世女的名头?否则你哪里能得来这样的尊崇?如今你怎可对长殿如此吹毛求疵,就算现下长殿要求你做出些什么牺牲,那也是你理所应当的本分。” 司孤仪如醍醐灌顶,顿时有了底气:“妖儿说的不错,若不是因为本侯,你哪里能得来这样的尊崇?”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司清颜为永安侯府所做的一切都销了个干净,紫芙倏地青白面色,下意识捏紧手中剑,夜虹则一下攥紧手,眸底燃起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 司清颜此时简直想为眼前夫唱妇随的两人,颁个假面夫妻模范奖,怪不得能凑到一块,原来都是这么的厚颜无耻。 老永安侯才刚死,他们就着手接连设下圈套,忙不迭的从乙瞿手里夺了中馈,开始清算府内私库,就连先正君的那份嫁妆都不肯放过,最后,仅为彻底架空舒云斋,干脆或打死,或发卖所有受过先正君恩惠的一干奴仆。 只有乙瞿因早已脱了奴籍,而幸免于难,仗着瞿阳关齐国公府威名,强硬留下。 可终因势单力薄,无暇分出那么多心神,一时疏忽之下,年仅三岁的司清颜,除夕之夜竟被人生生推下明湖。 即便发现的及时,可原主在持续不退的高热下,终是没能熬过来。 她睁眼刹那,只看到乙瞿红透双眼,绝望的揉搓她双手,不断哈气。 若非亲眼目睹,谁能想到,堂堂勋贵之家嫡女,寒冬腊月,竟然仅剩几张薄毯,抵御严寒! 纵然她占了原主的身子醒来,可乙瞿心里的那道坎终究是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乙瞿无论做什么,都会将她带在身边。 之后姚氏见实在无从下手,便越发变本加厉,克扣舒云斋的一应吃穿用度,府中奴仆更是见风使舵,时不时便会上门挑衅。 为盼她早下黄泉,尽快将世女之位腾出来。 姚氏日夜处心积虑,想方设法的在一众士族间,刻意抹黑歪曲事实,甚至教唆司青鸾几次打翻药盏,阻她康复。 那时她身上的一丝一缕,一饭一汤何曾用过永安侯府一分一毫的银钱! 若非她捏准了帝王心思,博得青眼,只怕那姚氏会永无止境的,猖狂下去。 也是乙瞿的精打细算,殚精竭虑,才令尚无反击之力的她,得到一丝喘息,否则早让这俩混账给磋磨死了。 如今他们竟还有脸提她,花用了永安侯府多少银钱? 简直就是笑话! “不知正君是从哪里来得这么大底气?敢如此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来!” 乙瞿眼里盛满了嘲讽,施施然的从屋内步出-- “莫非正君真的忘记了,从您决定克扣舒云斋吃穿用度,纵容恶奴欺主起,殿下就不曾花用过永安侯府的一丝一毫,人人艳羡的永安侯府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声望权势,那都是凭殿下自个儿本事得来的,长殿和正君如今才想着过来坐享其成,是不是也太晚了些?” 姚妖脸色刹时青白,他颤着身,歇斯底里的朝着乙瞿怒吼:“刁奴!你不是早就已经滚出永安侯府,如今还回来掺和什么!” “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紫芙只觉大快人心,浑身立时畅快不少,当下自是再也听不得姚妖砌词污蔑,利落拔剑,猛的架在姚妖颈侧,眉眼渐渐泛起戾色。 “啊--,长,长殿,救,救妖儿”,姚妖颤着牙,侧头泪眼盈盈的向司孤仪望去。 泼辣蛮横的枕边人,何时服过软? 这样一幅柔弱惊怕模样,就仿佛荆棘丛里,突兀绽放出抹明艳,令人不可自制的生出阵呵护心思。 司孤仪眼睛直愣愣的,一时有些心疼,她脸皮直颤,硬撑着头皮威胁:“放,放肆,他,他可是上了宗谱的侯君,朝廷钦封的三品诰命,你你有几个脑袋,敢,敢如此冒犯…” “如乙侍人所言,殿下不曾取用永安侯府的一分一毫,那领着殿下例银的属下,自然也与永安侯府没什么干系,至于冒犯?维护主子清誉,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想必陛下也定然不忍殿下,被一个区区妇子如此污蔑,属下此举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冒犯。” 说着,紫芙又举剑近了一寸。 鲜血霎时从豁口,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姚妖微微疼了一下,紧接着脖子一阵湿润,他下意识摸了一把,摊在眼前,满掌鲜血印进眼帘,姚妖登时面色惨白,惊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司孤仪颤着身,踉跄上前抱起姚妖,通红眼眶,直直瞪向司清颜,惊骇莫名:“竖女,你竟干看着属下,如此放肆嘛!” 司清颜颇为好笑的摇头拒绝:“紫芙是本殿贴身侍卫,她维护本殿清誉心切,理应褒奖,本殿怎能因为这等狠毒妇子,而责罚于她?” “你,你--”,司孤仪颤着手,指向司清颜,满脸愤懑与不敢置信,“本侯明日定要去陛下面前参你个不孝不义,纵下行凶,伤害诰命妇子之罪。” 司清颜笑着,俯视瘫坐在地的司孤仪,无奈摊手:“如果母亲认为陛下会更信任您,那么请便,清颜绝不阻拦,只是怕到时母亲少不得,又得吃一顿挂落了。” 司孤仪猛地一噎,不甘心地颤着嘴角,嗫喏了几下,终是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的扛起姚妖,调转身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看着司孤仪落荒而逃的身影,乙瞿欣慰的拍了拍司清颜肩膀:“殿下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先正君若在天有灵,想必也能瞑目了。” “我现下既已与他们撕破了脸,便再用不着顾虑了。” 司清颜眸光一动,歪着脑袋,轻笑着看向乙瞿。 “乙叔不如就搬回舒云斋如何?要知道如今的永安侯府早已在我的掌控之下,谁再敢让你受闲气,本殿必定活剐了他。” 乙瞿愣了愣,稍稍迟疑,便摇头拒绝:“不了,年纪大了,就喜欢地方僻静些的处所,回来反而不自在了。” 司清颜点点头:“那便随乙叔吧,只是往后我免不得要多去徽韵堂叨扰乙叔了。” “殿下能来叨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殿下记得多带竹小郎过来瞧瞧我,那孩子我一看就喜欢,你可不许忘了~” 乙瞿笑着点点司清颜额头,既而又说道:“如今你既已无须仰人鼻息,那也就无须听从长殿的话,去相看什么小郎,此后,就莫要再去卉春楼那等腌臜地儿,败坏自己名声了,先正君因何而死,你须得牢牢谨记,时时刻刻引以为戒。” 话音才落,乙瞿便扬着嘴角,满怀期冀的望向司清颜。 谁知此次,司清颜凝着面前蔷薇,像是失了神般,未做回应。 乙瞿不禁有些奇怪-- 殿下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莫非… 乙瞿须臾眉心直跳,正打算开口细问。 成郁玑却突然疾步而来,仓促的行了个礼,气喘吁吁道:“殿下,方少府特意送来请柬,邀您过府一叙。” “请柬?”,司清颜眉心轻拧,“方奎月怎么突然送来请柬,本殿与她并无多少交集,成管家,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成郁玑正拿帕子直抹汗,听到司清颜问询,连忙拱手回道:“来人只说请您务必去方府瞧瞧。” ## 娃娃亲? 乙瞿柳眉一挑,突然福至心灵:“方奎月?可是那位方小郎之母?” “方齐溪?” 司清颜恍然,怪不得方奎月会突然特地递帖,邀她过府。 成郁玑拱手恭立,连连抬眸,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不知殿下可要赴邀?” 司清颜一愣,诧异看向成郁玑:“怎么?” 顶着探究似的强烈目光,成郁玑只觉脸上一阵发烫,头一下垂的更低了:“来人还候在府外,等着答复,烈日当头,毕竟是少府大人家的亲随,奴总不好怠慢人家…” 成郁玑为人处事圆滑淡漠,眼界甚高,等闲之辈,她绝看不进眼,更别说周全照顾了。 几时有这般不计门第出身,替人着想的时候? 司清颜有些奇了,莫非那方奎月为请动她,派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来? 眼看成郁玑面色越发窘迫,乙瞿在一旁适时出声解围:“去回了那人,就说殿下会如时赴约。” “诺!” 成郁玑如蒙大赦,感激的看了眼乙瞿,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司清颜自然不会因为乙瞿越俎代庖,决断这些小事而着恼,但一想又觉不对,眸光不由透出些疑惑:“春日宴不是定在后日?为何现下又另递帖子?还是方少府亲自派人来的。” “你呀,事事都能料理干净,唯独于感情之事,总是缺了那么一根筋”,乙瞿无奈摇头,既而又颇为感慨道,“这般性子,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好端端的,怎么掰饬起她来了? 司清颜一听这话,不禁瞪大眼,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乙瞿望着司清颜模样,顿时松了口气,殿下怎么可能醉心哪个妓子,是他过于紧张了。 “少府君与先正君在未出阁前,便是闺中密友,平日往来频繁,极是亲近,记得少府君嫁入方府不久,便有了身孕,先正君过方府送压床礼贺喜,曾向少府君允下一诺。” 乙瞿似突然有了话兴,瞅着司清颜,开始念叨起旧日往昔。 “若少府君生的女胎,便与殿下结为姐妹,若生男胎,则结为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 司清颜刹时目瞪口呆,这这意思,是她有了指腹为婚的对象?娃娃亲? 怎么什么,都让她给撞上了! 乙瞿回过神,不悦侧头,待觑见司清颜仿佛天塌下来的神情,不由惊诧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蔷薇花架侧,夜虹微阖下眼,抽搐着嘴,几个跨步凑到乙瞿身旁,小声轻语。 乙瞿:“……” 她家的殿下啊,乙瞿心下微叹口气,片刻,方才好笑的戳戳司清颜脑门:“男女缔结婚盟,乃天之大理,人伦之始也,殿下怎得吓成这样?” 司清颜捂住脑门,一脸牙疼的蹲下身:“乙叔!你精心饲养的嫩白菜就要被拱了,你怎得还有功夫雪上加霜的来打趣我?” “什么叫被拱了” 乙瞿猛的一噎,险些岔了气--- “人方小郎好歹是正六品少府嫡长子,哪里就委屈你了?再说,就算殿下愿意,凭着永安侯那时的名声,人少府君还怕女肖了母,毁了他爱子姻缘呢。” 司清颜蹲在地上,一下透出希冀,两手熟练的扒住乙瞿长衣下摆:“如此说来,就是没定下!” 乙瞿轻哼一声,撇开脑袋,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司清颜赶忙凑上去,轻揉起乙瞿肩膀,安抚道:“乙叔,别生气,你年纪大了,得多当心些身体,大不了我亲弟弟一般的宠着方小郎,如何?” 乙瞿轻抬眸,斜睨司清颜一眼,哼道:“说了可就要算话。” “算话,算话,总之我以后宠着他,由着他,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着他便是了”,司清颜一脸诚恳,笑着直点头,手上越发卖力。 “行了”,乙瞿抬手拍开司清颜,指指她身后紫芙,努努嘴,“喏,你那贴身随扈,可还跪着呢。” “紫芙,你好好的作什么跪那?还不快起来”,司清颜惊讶上前,作势就要扶起。 “殿下”,紫芙低垂着头,不肯站起,“属下不该莽撞冲动,中伤姚正君,请殿下责罚。” 司清颜楞了楞,突然沉下神色:“紫芙,你确实该罚。” “殿下”,一旁夜虹顿时急了,登时跪下,几下挪移到司清颜跟前,扯住云纹锦缎,一脸恳求,“紫芙是莽撞冲动了些,可那姚妖确实欠教训,如若不然,他岂非就要骑到殿下头上?殿下,紫芙就算无功,但也绝对无过啊。” 司清颜无奈揉揉额角:“在你们眼里,本殿就这么担不起事吗?” 紫芙抬头,夜虹一顿,齐齐讶然:“殿下?” “汝阳姚氏长年镇守雍州,掌管各处经济,军事命脉,雍州各大豪族唯其马首是瞻,镇国将军府更是与之累世通婚,平日里便是同气连枝,不分你我”,司清颜背起手,委委道来。 紫芙脸色又顿时一暗,颓然垂下眼,夜虹身躯一颤,眼底漾起惊骇。 “可那又如何?” 司清颜转回身,脸上泛起傲色:“难道本殿的永安侯府就无姻亲?无兵权?无财力?无人脉?” 紫芙倏地抬眸,眼底渐泛神采:“殿下--” 夜虹一愣,慢慢回过味来:“殿下熟知属下们脾性,紫芙所为,根本就是您默许了的!” “殿下你瞧瞧,夜虹虽然性子跳脱,不如紫芙来得沉稳,可脑子却总转的比紫芙要快些”,乙瞿掩着唇,笑得愉悦。 司清颜笑着点点头,既而目光赞许的投向夜虹。 夜虹徒然得了夸赞,鹅蛋脸上红晕浮起,不禁有些飘飘然。 “嘁,得意什么”,紫芙看不过眼,朝着夜虹就是一顿冷嗤。 夜虹急脾气,登时不干了,满脸不悦道:“喂,也不看看方才,是谁帮你求情来着,如今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怎得还来埋汰我!” 两人平日便爱吵吵小嘴,司清颜一贯把这当作枯燥乏味时的生活调剂,可眼下却是不能再让她们吵下去了。 “咳咳”,司清颜捂唇低咳几声,“该罚的还是得罚。” 两人瞬间跪的端端正正。 司清颜眸中含笑,唇一勾:“紫芙。” 紫芙当即执剑应声:“属下在。” 司清颜凤眸凝着紫芙瞳孔,微低下身,眼底锋芒隐现:“本殿就罚你去雍州暗崖思过,你可愿意?” 夜虹一惊:“殿下,此刻怎能再派紫芙前往雍州?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司清颜看着夜虹,摸摸下巴:“乙叔,我觉得你该收回方才那句话。” “殿下所言极是”,乙叔笑着应和,满脸赞同。 夜虹一愣,茫然看向司清颜和乙瞿:“收回话?什么话?” 紫芙鹤眼斜睇,神色愉悦:“自然是昧着良心,夸赞你的话~” 夜虹心口一堵,登时起身,指着紫芙,气的直抖:“你--,紫芙你就是个白眼狼,你过河拆桥!” 司清颜笑着打发夜虹护送乙瞿回徽韵堂,期间几不可查的朝紫芙递去眼色,暗中晃晃三指。 紫芙见状,不动声色的微点点头,极快转身去了左院药圃。 漏夜时分,一道黑影自永安侯府后墙翻出,几个腾跃,瞬间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紧接着从墙根底凭空冒出个熟悉身形,看着黑影先前消失方向,若有所思的微眯了眼。 “纪大小姐,大半夜的来此,又打扮的这样华丽,莫非是突然心血来潮,特地赶来我这永安侯府,后墙赏月?” ## 探郎 “还是纪大小姐----” 微弱星光下,司清颜眸色轻悠,跷着二郎腿,双手抱胸,斜着身子四平八稳的坐在横瓦上。 “本就有,窥人墙根的癖好?” 纪雁筎桃花眼一瞠,抬起头,整好与司清颜对个正着。 “嘿嘿,这…这不是”,纪雁筎刹时回神,尴尬摸摸鼻尖,两眼珠子一转,忽地咧出个笑来,“女人嘛,兴头上来,总不能憋着,你昨个儿不还答应那小倌,要去瞧他?这不,纪某人可不就来了嘛~” “你说的不错。” 司清颜沉默一瞬,深以为然似的点点头,一手撑着瓦砾,袍子掀起,利落跳下,拍拍手,左右打量--- “你的宝马香车呢?” 纪雁筎口齿微张,满眼惊讶,卉春楼什么地儿? 盛京红巷数一数二的青楼啊! 司清颜怎么应的这么爽快? 难不成真开窍了? 嘿!这可有意思了~ 纪雁筎两眼一眯,转起扇,猛的一敲手心,瞬间兴奋了:“那还等什么呀~,走走走,这时候了,再晚,美人就该睡下了~” /// 纱灯摇曳,霞锦招摇,缥缈弦乐浮浮沉沉。 酒香浑着胭脂,空气里缠绵混沌,纸醉金迷下,遍地的放纵与贪婪,声色名利,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回廊下,灯火阑珊,纪雁筎攥着扇,挑起眉,颇为嫌弃的抬高下巴:“本小姐要样有样,要貌有貌,要钱财有钱财,从来都是勾勾手,一大群倌倌舔着脸讨好,如今,你竟要本小姐,出卖色相,去探听一个小倌的住处?” “哼!”,纪雁筎撇开脸,双手捧起,大咧咧坐下,“那是不能够的。” “哦~,不能够?” 司清颜斜靠廊柱,眼神戏谑,抬手一阵比划:“你不是自诩风流潇洒,胸怀宽广,能揽尽天下男儿?既如此,不去,岂不是浪费了你这一身本事~” 纪雁筎不敢置信的掉过头,指着司清颜鼻尖:“感情在你眼里,本小姐就是一专门浑在脂粉堆的小白脸?” “嘘!” 司清颜一把拽过纪雁筎,躲进竹石盆景后,眼瞅着一队护院走过,这才指着扇坠底下,荡悠悠的流苏,出声威胁:“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得,您是祖宗! 纪雁筎白眼一翻,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只能拼命点点下巴,去去去,快松手! 片刻,纪雁筎接过送菜小贩欢天喜地递来的衣裳,神情幽怨的穿上。 “你是谁?今个儿不是该那阿四来送菜的嘛”,膳房管事皱起眉,眼神透出警惕。 纪雁筎唾弃下自己,扯出笑,勉力开口:“本,咳咳,小的是阿四远方亲戚,今日阿四受了风寒,不便前来,又怕耽误膳房差事,所以特地托了小的来办,虽说小的是头一回来,可…” “行了”,罗里吧嗦的,膳房管事板起脸,不耐挥手,“把东西卸下,就赶紧出去。” 纪雁筎眼一亮,泥腿子似的点头哈腰:“诶~” 岩弗刚去尚云居送完食盒回来,就瞧见管事训完人,正冲着自己走来,刹时一缩头,抱紧食盒,让开路,鹌鹑似的不敢抬眼。 模样生的倒是可以,就是身板豆芽菜似的。 嗯… 再过些日子吧。 膳房管事步微顿,热气从鼻孔里窜出,余光别有意味的一扫,径直迈过。 这老色鬼--- 纪雁筎侧着身,瞧得清楚,那神情分明是将那小奴,当作了盘菜,只等下锅呢! 可怜这小奴都还未到开/苞的年纪,也不知受不受的住… 纪雁筎神思一转,从怀里掏出锭十两重的元宝,掂了掂,绽开笑,突然有了主意,招招手,直直看向岩弗:“诶,你过来~” 岩弗抬起眼,身子一颤,越发拥紧食盒,后退几步,作势要逃。 纪雁筎一看情形不对,赶忙眼疾手快,将人拉进廊下暗影里堵上嘴,竖起眉:“好好的,跑什么!” 凶巴巴的语气,一听就不是善茬,岩弗登时白了脸,忙不迭点头。 咦,这么快就理会她意思了? 看来只是胆小,也不是无药可救嘛~ 纪雁筎挑挑眉,这就好办了。 “我问你,竹笙在哪?”,纪雁筎松开手,语气一下放缓,“交代清楚了--” 边说,纪雁筎边晃晃手里银锭子:“瞧,这钱可就是你的了。” “奴…奴不…不知道” 岩弗眸一闪,抖着嗓子,赶忙摇头。 不知道? 说谎好歹也装像点,这模样,分明拿她当贼人了。 纪雁筎眉一拧,险些气笑了:“得,送钱让你赎身,你不要,你就等着那管事来糟蹋吧。” 赎赎身? 岩弗眸一亮:“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纪雁筎微勾起唇,慢慢俯下身,却发现鼻尖气息有些意外的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过似的,她怔楞了下,眸底倏地闪过丝狂喜。 “在,在末流居第二根廊柱,第四间厢房里,从这穿过三个凉亭,就到了”,岩弗双手颤着,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他能离开了~ 他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你叫什么名字?” 银锭子迟迟没有落到手里,岩弗楞住,忽的清醒过来,哪有人会这么好心送钱给他? 这个世道,从来都是人心险恶,不是吗 岩弗垂下脑袋,压抑心中突起的惊惧,片刻后,才颤声回道:“岩,岩弗。” 纪雁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语气越发轻柔:“那你之前,可去过雁纥关?” 她,她怎么知道! 岩弗刹时闭紧眼,牙齿打颤:“没…没有。” 细凝了眼岩弗神情,纪雁筎一下失落,摇摇头直起身,踱步离去。 岩弗听到声响,小心翼翼的掀起眼皮,才发现人早走了,顿时长长舒了口气。 /// 纪雁筎蔫答答的,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司清颜挑挑眉,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纪雁筎眼一抬,“你拿本小姐当猴耍,还不兴我闹闹脾气?” “分明随便逮个人问,就能解决的事儿,你非得作弄本小姐,去卖什么色相!” 纪雁筎忿忿不平,叉起腰,干脆拿手一指--- “喏,就那,穿过那就是了。” 司清颜被戳破用意,不由面色讪讪,但谁叫纪雁筎大晚上不睡觉,非搁她府后猫着? 且她不过借机转移下视线,又没逼问什么。 司清颜这般一想,忽的坦然极了:“多谢,多谢,时辰不早,你自个儿就先回吧。” 纪雁筎眼抽抽,算是明白司清颜,为何会这么痛快放过她了。 得,谁叫她理亏呢? /// 末流居厢房,微晕光亮一下熄灭。 灯油又没了… 竹笙坐在木窗下,拿手细细描摹还差几针就能绣成的鸳鸯,莫名叹了口气。 司清颜敲门动作一顿,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 ‘吱嘎’一声 竹笙拽着门扉,眼中一阵惊喜:“殿下!” “还没睡?” 司清颜略诧异的打量,竹笙一身与白日一般无二的装扮,下意识念叨。 竹笙赶忙摇头,生怕反应慢了:“没呢,油灯熄了,小子正打算去柴火房要些灯油。” 灯油? 司清颜唇略略抿起,原来如此,怪不得穿的这么齐整。 “殿下要不要进来坐坐” 花影绰绰,廊下月光依稀明亮,竹笙忽然低下眉眼,薄红轻透,如胭脂般晕染散开。 司清颜微微怔住,鬼使神差的应了声好。 ## 心意 竹笙漾起笑,略侧侧身,皎皎星光下,鸦鸦鬓发,容颜白皙,若烟雨江南似的朦胧婉约。 司清颜目光刹凝,一时竟忘了动作。 “殿下” 竹笙坠着面纱,清浅瞳孔盛满星河,轻轻透出丝狡黠。 “殿下,是怎么了?” 司清颜一怔,回过神,凤眸轻闪,竟有些窘迫:“没,就是觉着屋里黑漆漆的,不如后头凉亭敞亮有意趣。” “那请殿下稍待,小子去取些茶果就来”,墨发轻垂,竹笙缓缓福礼,不待司清颜开口,便转身进了厢房。 竹笙平日使不上蜡烛,只能点些灯油,哪里能有闲钱去买零嘴? 司清颜本意不想叫他破费,但看竹笙兴冲冲的,倒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阖上嘴,站在月影里,微微低着头,不知为何,竟然觉出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咵嚓’ 厢房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情形,一阵像是东西撞倒坠地的声响,打破静谧,司清颜心一紧,赶忙抬眸:“竹笙,你还好吗,有没有撞着哪里?” 话音散在风里,静静消弭,屋里头黑黑的,没有传来回应,司清颜有些焦急,下意识疾步迈了进去。 “竹笙,竹笙你在哪儿,竹笙?” 屋内静悄悄的,司清颜四下打量,渐渐适应黑暗,铜镜泛着淡淡光亮,窗边小小一团黑影,缩在那有些发抖,司清颜眸光凝住,赶忙踏了过去。 “你怎么了?是伤着哪儿了吗?” 司清颜看不清竹笙神情,指尖所及一片冰凉,单薄衣衫下,瘦的几乎能掐到腰窝。 那一瞬,司清颜心头说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只知道眼前怀里这个人,倔强的让人不知该怎么办。 “为什么不多穿些,撞疼了也不知道喊一声么!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 司清颜忽然顿住。 她甚少在意什么,遇到竹笙之前,各式各样哭闹,梨花带雨模样,她见过也不少,身世凄惨的,被人欺凌的,娇气到一戳就变泪包的,她看在眼里,面上做出关心,力所能及的帮上一帮。 可从始至终,她都如同一个局外人。 发生,曲折,结束 她只是一个过客。 可是如今,她不明白,自己与竹笙不过两面之缘,怎么会焦急到想要对他发脾气的程度? “你,还好吗?” 司清颜突地叹口气,愠容收敛,音色一如往常清淡。 竹笙埋头在臂弯里,敏锐察觉司清颜态度的转变,他眉尖微蹙,有些疑惑,但他知道想要单凭怜悯,让她对他割舍不下,是不可能的。 她是殿下,拥有无上权势与赞誉,贵家小郎们想要博她欢心,招数只多不少,他必须一点点的接近她,让她放下戒心,察觉他与旁人的不同,这样他才能脱离这里,永远的挣脱泥潭。 竹笙心思静下,狠狠抿了抿唇瓣,疼痛令他眼尾泛红,平白生出股惹人生怜的媚意,白皙容颜印照着窗隙漏下的月色,极致的清艳。 月影披上清华,周围一切都仿佛散去,司清颜凤眸微微瞠大,两人靠得极近,呼吸相闻间,心跳有些加快。 “你,你是谁!” 两人一惊,齐齐侧首。 廊檐下,岩弗面色发白,颤手指着司清颜,神色慌张。 “赶快走,再,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若闹出动静,怕是于竹笙无益,司清颜打量眼一身杂役服的岩弗,松开手,准备站起。 温暖怀抱远离,竹笙下意识蹙眉,是岩弗,他怎么来了? “殿下”,竹笙扬起头,扯住那双他一直想握住的手,眉宇间露出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殿下是要走吗?” “不会”,司清颜垂下眼,笑着摸摸竹笙有些毛茸茸的脑袋,语气隐约透出丝宠溺,“时辰还早呢。” 殿下? 是是永安侯世女! 岩弗一喜,竹倌人果然如传闻那样,博了世女殿下青眼! 只要,只要自己与竹倌人交好… 岩弗双手扯起袖摆,拢在胸前,眸色激动:“是奴无状,惊扰殿下,奴奴这就退下。” “慢着” “殿下…”,竹笙好不容易盼来司清颜,根本不想有其他人来插足,岩弗知趣,分明都要走了,司清颜却突然开口叫住,竹笙心里莫名有些嗔怪。 可他又不能明白说出来,只能拿一双红意微晕的眸子,眼巴巴的看着司清颜。 司清颜凤眸一凝,不自觉抚上竹笙眼睛,待察觉时,竹笙透出白皙的脸,早已霞色满布。 “咳”,司清颜动作一滞,到底生了些不好意思,一下撤开手,又怕闹出尴尬,只能任由竹笙温顺的将掌心贴住她手背,下颌轻靠在她手上。 一瞬间,掌心莫名有些发烫,司清颜眼睫微颤,脖颈处不知何时已经粉意弥漫。 岩弗虽看不清两人情形,但二人模糊接触在一起的轮廓,却是瞧的真真的,他静静站着,一瞬连呼吸都收敛不少。 “去取些灯油来,将油灯点上。” 弯月西移,仿佛过去许久,黑暗中,终于有了动静,只不知为何,竟有些飘忽,岩弗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怎么还愣着?” “诺诺”,岩弗头一低,赶忙福两礼,匆匆迈出长廊。 月光渐渐洒进屋内,光线一瞬明晰不少,其实已经用不着什么灯油了,但司清颜却无法忽视手心上的温热,那是竹笙略略染上烫意的滑腻颊腮,一遍一遍像羽毛般,清晰蹭过她掌心,闹得她喉咙有些发痒,但却又极是让人沉迷。 她克制着想要谋求更多的欲望,眼神却不受控制的,炙热的游走在纤弱身形的脸上,慢慢,慢慢的往下移动。 司清颜觉得衣裳包裹下的躯体充满烦热,汗意自尾椎骨一点一点的往上爬,燥火似已烧干喉咙,她有些渴,可茶水似乎解不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渴意。 一定是先前合意香的药劲还没过去,司清颜颓然舒口气,如是想到。 “快起来吧,地上凉”,司清颜抽出手,弯身将竹笙从地上扶起,手搁在他腿弯下,打横将人抱起,避开洒落一地的针线绣品,轻轻将人放下,移到了床上。 “伤口还疼吗?可有记得上药?” 司清颜没有等竹笙回应,似是笃定他不会说真话,抬手准确的轻按在竹笙头上,慢慢摩挲,及腰长发披肩散下,司清颜拨去竹笙刻意固定额发的木钗,将敷着白缎的额头彻底露了出来。 竹笙面上纱巾早已除去,想是方才跌倒无意撞落,额间白缎衬托下,眉眼愈发清隽,倒是有股不染尘俗的灵澈。 岩弗捧着壶灯油进屋,瞬间将眼垂下,灯芯如豆,微微暖意的黄晕亮起,在几人脸上闪烁,格外静谧。 收好壶具,岩弗下意识瞄眼床榻,见二人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顿时轻手轻脚的将门掩好,躲到廊台下,留意四下动静。 “乙叔的药很管用,如今已经在愈合了,殿下不必担心”,竹笙微垂下头,耳尖发红。 司清颜眸光轻闪,抬手将纱布层层拆下,待瞧见一指长伤口确如竹笙所言,露出粉嫩新肉,不禁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莫要沾水,想是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殿下”,竹笙丝毫没有要如释重负的意思,反倒心一紧,猛的升起阵失落:“殿下以后还会来吗?” 司清颜一愣,捣鼓纱布的动作顿住,凤眸抬起,烛光照进她眼里,灼灼似桃花耀目,亮的惊人:“你想让本殿来瞧你?” 竹笙眼帘掀起,手团着衾被,骨节发白:“殿下是嫌弃竹笙么?” 司清颜垂下眉眼,目光凝在坠落于地的绣棚上,看着那对水中嬉戏的鸳鸯,没有回答。 空气清寂,竹笙拥着衾被,忽然觉得有些冷,他唇张了张,却发现,他根本连闹脾气的资格都没有。 司清颜心里有些懊恼,她答应过乙瞿,自是须说到做到,这个世上,她唯一不能违背的,便是对乙瞿的承诺。 堂堂世女在意一个奴仆的想法。 这样的解释,苍白空洞,敷衍极了。 追根溯源,她的来历才是最荒诞的。 她回答不了,也不能回答。 “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 司清颜抿抿唇,终是补了句:“你不要想太多。” 竹笙心里发慌,丝毫未理解司清颜话中之意,他只知道,他所做一切,即将成为徒劳,但多次积攒起的失望,终是让他在再一次面对失败时,有了面对的勇气。 “殿下”,竹笙扬起笑,眼角泛红,明明弯着,弧度却莫名令人心碎,“竹笙明白了。” /// 舒云斋院外,夜虹正绕着菩提树,像个陀螺似的,急的团团转,每隔两三盏茶时辰,便要向远处眺望。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回司清颜与紫芙。 真是! 监察御史上的奏章,都快把陛下的御案给埋了,百官谏言的唾沫星子,多的都令,对殿下向来还不错的陛下,直接青了脸。 虽说陛下至今未有表态,但该收敛的总要收敛吧,殿下,恃宠而骄可不是好习惯呐! 夜虹心里哀嚎,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把,她顿时一惊,跳了开去,既而拿着灯笼回来仔细一瞅,登时松口气,她家殿下可算回来了。 “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夜虹欣喜的迎上去,既而又瞅瞅司清颜身后,发现并无人跟着,顿时有些奇怪,“殿下,紫芙呢?她不是和您一块出去了嘛?” 司清颜一面走,一面侧首:“想知道?” “当然~,紫芙那家伙,虽说嘴巴毒,但她酿出来的酒可真是不一般,连璞酿斋可都没法和她比呢”,夜虹竖起大拇指,一脸垂涎。 司清颜戳戳夜虹脑门,一脸没好气道:“平日嫌人家嘴毒的是你,偷人家酒喝的还是你,你就这出息?” “哎呀,殿下,谁叫紫芙那家伙,总将那几坛子好酒埋的严严实实的,非得要属下将奉承话说尽了,揽下一堆杂事,才肯给属下一坛”,夜虹比划手势,满脸愤慨,“再说了,那坛子就这么大,哪够属下塞牙缝的呀!” 司清颜无语的白夜虹一眼:“紫芙酿的那几坛梦魂萦,都是她为娶夫郎特意准备的,能舍下一坛,霍霍到你嘴里,就该烧高香了,哪来的这么多牢骚?” “娶夫郎?”,夜虹不禁一楞,“紫芙要娶的是哪家小郎?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 司清颜神秘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 弯月西沉,正是好眠之时,满身铠甲,手执利刃的一众黑影突然落在永安侯府门前,气势汹汹的闯了进去,所过之处,血染哀嚎,寂静深夜惊叫声迭起,一路一直延伸至舒云斋外。 ## 反击 “殿下,殿下!” 夜虹顾不得敲门,提剑闯进内室。 司清颜惊觉坐起,掀开帐子:“怎么了这是?” “那那,呼,那姚妖的表姐,赵世絮杀进府来了,带,带了足有七八十众的甲卫,如今,如今正在咱们院门口叫嚣呢!” 夜虹喘着气,两眼睁的溜圆,隐隐有些兴奋。 “赵世絮?” 司清颜挑挑眉,先皇下过懿旨,除非赵世絮身死,否则永不许将她召回。 镇国将军府当家近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眼见是不行了,仗着先时曾立下几分军功,硬是腆着老脸上奏,恳求凤浀帝召回她最宠爱的三女。 镇国将军府姻亲复杂,朝中势力亦是盘根错节。 然,如今老将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卖个好,无疑能收拢不少武将的心。 凤浀帝几番斟酌,大手一挥也就应了。 好不容易获了特赦,这赵世絮是抽的哪门子疯? “殿下”,夜虹紧迈两步,举起剑,有些跃跃欲试,“咱们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抄家伙上!” 司清颜摸摸下巴,忽然垂眸轻笑:“对付她哪得着动武~” /// “司清颜你给我出来!司清颜!你出来!” 赵世絮阴着脸,叉起腰,一想到姚妖信上所述,心火越发突突上涨,彻底没了耐性。 “好,不出来是吧,砸,给本将军使劲砸,司清颜,我告诉你,我镇国将军府可不是好欺负的!敢动本将军的表弟,你就得付出代价!” 甲卫们不知疲倦的往门上接连丢石头,撞击声铿锵有力,檀香木院门瞬息间凹痕斑驳,眼见摇摇欲坠的就要倒下,门却在此时从里面被打开。 “赵将军好久不见,不知深夜造访,是有何事请教?” 司清颜披着袭浅黄色白鹤锦裘,站在门后,笑得风轻云淡:“如此大阵仗,若非本殿眼清目明,怕是会与那起子不晓事的一样,以为永嘉之乱又重现了呢~” 永嘉之乱,翻覆门第无数,凡是与叛贼有过勾连的,皆被夷灭九族。 镇国将军府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全因临城赵家各族老悬崖勒马,联合演了一出反间计,重获先帝信任。 所有人都好好的,独赵世絮一人,被下旨问罪,彻底断送前程。 司清颜此言,无疑是在提醒赵世絮,她是曾被全族抛弃的丧家犬,一枚无足轻重,却可以随时用来挡灾祸的棋子。 这是赵世絮多年来耿耿于怀,羞于启齿的不堪往事,她心高气傲,却被狠狠打进地狱,她曾风光无限,如今却落魄的只剩一个将军空衔。 这是赵世絮的逆鳞,亦是她的软肋。 “你!” 赵世絮气得脸色青白,两眉倒竖,举起红缨枪,抬手要刺。 “将军!” 树沅,婳刖眼一颤,一人一边跪下,抱住赵世絮大腿。 “三思啊--” “起开”,赵世絮磨起后槽牙,垂下眼,咬牙切齿的阴森道,“别让本将军,说第二遍。” “诶,下属忠心耿耿,这是赵将军御下有方,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司清颜抚掌轻笑,慢悠悠的迈过门槛。 “毕竟边疆困苦,她们也是担心将军才出来,又进去了而已~” 话音刚落,乌压压一众甲卫目光游移,气势刹那退去。 她们是被迫随着赵世絮去的穷乡僻壤,险些老死在那,从未想过还有一日能回到盛京城,与亲友团聚。 特赦来之不易,她们绝不想再重蹈那次覆辙,又一次堕入黑暗。 “请将军三思!” 气势汹汹的甲卫们,一下收起爪牙,纷纷跪在地上,神色黯然的垂下头。 “司清颜!你以为光凭一张嘴,就能令本将军知难而退,善罢甘休?” 赵世絮脊背直颤,浑身戾气冲天。 “本将军告诉你,本将军既回了盛京,那便绝无可能再回去!” “将军好志气”,司清颜两手相叠,漫不经心的行了个平揖,“只是本殿甚是好奇,将军风尘仆仆,人困马乏,是如何宵禁之后,叫开的城门?” “你,你什么意思!” 赵世絮神情微僵。 “哦,对了,将军久未回盛京,想是忘了,陛下为避免重蹈永嘉之乱覆辙,曾亲自定下过,盛京卯时三刻才准开城门,解宵禁的规矩,守城的,是骁骑营将士,乃陛下千挑万选,特意拔擢。” 司清颜搁下手,慢条斯理的整整衣袖,轻抬眸,状似恍然。 “将军赶路匆忙,想是来不及要陛下旨意,那么将军是如何不惊动守城将士,到的永安侯府?此事关系重大,陛下想必也很好奇其中缘由,不知将军可否解了本殿疑惑,到时本殿也好为你,在陛下御前分辨一二,不教你又回了那处穷乡僻壤去,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你你--” 赵世絮脸泛青白,眼倏的瞪大:“司清颜你欺人太甚!” “诶~,将军莫要激动,也亏你来的突然,除了本殿,想是没人能知晓今夜之事”,司清颜弯起眸,下颌微抬,闲闲背手,“只是永安侯府毕竟张嘴吃饭的太多,想堵这悠悠众口,怕是要费一番力气。” “你看这人员得安抚,光养病,请医,问药,补膳,汤汤水水什么的…” 司清颜抬起手,掐着指头,似模似样的算到一半,忽然掀掀眼皮,露出丝奇异光彩。 “夜虹,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算盘!这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一大笔开销,本殿一个人哪算得过来,再多唤几个账房来,就说算齐整了,赵将军另有赏钱赐她们~” “诺!”,夜虹笑眯眯双手交叠,高高一抬,气如洪钟,“殿下慢待,属下这就找人来算算赵将军的账~” 赵世絮牙关紧咬,扫向夜虹,脸色猛地紫涨,一口气没上来,径自后仰。 “将军!” 婳刖单膝窜起,赶忙扶住。 “婳刖”,树沅反应稍慢,像是被司清颜一副市侩小民行径给惊怔到了,愣愣发问,“将军有没有事。” “啊,赵将军这是真不行了?还是…”,司清颜双手抱胸,轻拧眉心,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想,赖,账?” “走…走走”,赵世絮太阳穴发涨,尤其是见司清颜,还一脸看散财童子似的看着她,心口堵得,险些当场晕厥,“马,马上回府!” “诶,别啊,这账还没算呢!” 司清颜侧身拦住,探手摸上赵世絮紫涨面庞,凤眼一眯,狠狠掐住人中:“要不你再忍忍~,账房住的不远,很快就来。” “咳咳咳…” 一口血噗的喷出,赵世絮再没忍住,眼一翻,彻底倒下。 “啊这”,司清颜撤开手,做发誓状,“苍天为证,本殿只是想救人,顺便再要个账,可没想到赵将军真病的如此重!” 婳刖脸直抽,算是开了眼界:“殿下,能否让让。” “可以可以”,司清颜脚步一挪,既而唇微勾,幽幽道,“明日本殿便会将明细及时送到贵府,还望你家主子能早早销账,否则本殿可管不住底下人的嘴。” 婳刖眼皮直跳,直觉不是笔小数目,但她又能怎么办,自家主子已经被拿捏住了。 婳刖微叹口气,颓丧点头:“殿下放心。” 一行人来时浩浩荡荡,走时七零八散,灰溜溜的像过街老鼠。 “慢走嘞几位,有空常来啊~”,语气莫名雀跃。 乌压压身影齐齐一趔趄,逃命似的,速度越发快了。 “哈哈哈哈哈哈~”,夜虹笑倒在阴影里,趴地直捶,“殿殿下,咱们,咱们可真是,真是,赚了一大笔啊!哈哈哈哈哈~” 司清颜斜斜一倒,靠在树上,微勾勾唇,光影间,眉眼明丽。 “总之,凡是有一丁点坏的,一律换新,请医问药什么的,也只管往贵里使,断不叫那赵世絮白白的来了这趟~” /// 第二日午后 御书房内,栾凤浀看向方奎月,面色微讶:“阿颜当真应了令郎的春日宴之邀?爱卿莫非是在诓朕不成。” “千真万确啊,陛下,您就算给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诓骗您啊”,方奎月一脸笑,模样诚惶诚恐。 栾凤浀抚案顿笑,手指轻点:“哈哈,你个老东西,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朕原先还奇怪来着,怎么昨个儿接二连三的,老替阿颜说话,原来早就藏了私心啊~” “陛下见笑”,方奎月低垂下头,“到时还需陛下首肯,赐婚于犬子和殿下呢。” 栾凤浀眸光一闪,忽的笑眯眼:“好说,好说,朕也早盼着阿颜能成个家,如今可算了心愿了。” 君臣二人一时笑得开怀,李常侍却突然疾步闯进-- “陛下,永安侯世女求见。” ## 赐婚? “你瞧瞧,朕才说起这丫头,她现下竟就来了,可真真禁不起念叨。” 栾凤浀略略一指,眸色漆暗转瞬即逝。 “宣她进来吧。” 李常侍拱手应诺,疾步退去。 片刻,殿门再次打开,司清颜大步流星迈进,从容掀衣下拜:“弘文馆学士司清颜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寂静大殿中央,明紫身影伏跪,香炉轻烟缭绕,渐次消无,上首不知打量什么,许久,方才张口。 “阿颜还真是见外” “臣掌礼术编修,自当恪守人臣之仪,岂敢妄为”,司清颜凤眸微敛,额低垂,丝毫未有慌乱。 “哦?” 栾凤浀旋旋扳指,眸间透出兴味:“看来阿颜编修古籍,可谓颇有收获啊,只可惜少了些红袖添香,择日不如撞日,不若朕就赐你桩良缘如何?” “陛下!?” 司清颜直起身,广袖一展,正待说话。 方奎月却是眼一眯,轻笑起来:“殿下,陛下都还未下旨呢,您急什么。” 急什么?急什么你还看不出来! 司清颜神色微愠,她这些年刻意与众朝臣划清界限,眼见总算有了成效,未想平白竟又引栾凤浀疑心。 方奎月这先斩后奏玩的,还联姻? 怎么看都像是成心找事! “怎么,阿颜还有话说?” 栾凤浀眸色一轻,斜斜靠向椅背,单手贴着下巴,微挑挑眉。 “成亲可是大事,朕可不瞎绑鸳鸯,但你若没个人选,朕免不得要替你做回主,也算全了老永安侯故去前的心愿。” “陛下,臣您是知道的,这一下子,臣上哪儿去拉扯个人出来”,司清颜微微叫屈,“您好歹也给个期限,让臣好好选选不是?” “期限?”,栾凤浀忽的一笑,“那朕就给你三个月,只一点,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谢陛下”,司清颜舒口气,赶忙趁方奎月掀唇之际,领旨谢恩。 栾凤浀勾起唇,恣意颔首:“那就跪安吧。” /// 原想借着赵世絮,打消栾凤浀对自己早已淡下的猜忌。 这下可好,全白折腾了。 司清颜一出殿,猛地一翻白眼,到底是看在两家过往份上,留了面子,甩开欲扯住她的手,不顾身后叫唤,扬长而去。 微风卷起官袍下摆,肆意轻扬,略显深凝的脸上蓦地闪现一丝奇异诡笑,方奎月看着彻底消失不见的明紫身影,背起手,唇勾的越发大了。 /// “什么,永安侯世女要招亲了,真的假的!” 嘈杂声里突兀一声惊呼,艺郎拨琵琶的手一顿,酒客笑闹声止,二三楼里,隐隐约约聚满了人,垂帘后锦衣华衫,衣香鬓影,刹那静音,几乎落针可闻。 “当,当然,那是我舅娘方少府亲口与我说的,怎会有假” 浑身穿绸着锦的尖脸女子见众人将视线都移到了自个儿身上,霎时梗着脖子,神气起来。 “我可告诉你们,这乃是陛下金口玉言,亲下的谕旨,除了我舅娘,可就我一个人知道了,旁人想打听,都打听不来呢!” 众人心思各异,茶林酒舍间,顷刻又热闹起来,须臾便有人将盛京内未婚嫁的各府儿郎一一细数,提议开庄下注。 此等新鲜又有趣的赌法,顷刻引来众人叫好。 一时间,席卷全城。 四下涌来的百姓瞬间塞满坐落各处的媒人馆,排不上号的,干脆自个儿扯了自家儿子的生辰八字跑去永安侯府门前,巴巴堵着,便是攀不上门第,做个侧侍,也是够几辈儿孙吹嘘的了。 高门大户惯来矜持,讲究做派,当下吩咐府里最能耍嘴皮子的门客,带上家中仍待字闺中的几个小郎画像,拉着一车红绸包裹的箱笼,搁武宁大街一站,也不说进不进,架势却是一下摆了出来。 旁的簪缨世家自然看不过眼,当下匆匆回去换了行头,带着一众衣饰簇新的奴仆,人手一个精致贵重匣子,浩浩荡荡的高捧着,一路碾压而来。 这般你来我往,宏广肃然的武宁大街一时竟热闹的如同集市,到处都堆满了人。 一下张家叫板,一下又李家挤兑,往日轻易瞧不见的值钱宝贝,一件又一件流水似的被人端上来,攀比哪家的更华贵,哪家又更有底蕴。 成郁玑嘿嘿打着秋风,两头都不得罪,实在顶不住了,趁着喝水间隙一拨又一拨的往舒云斋递消息。 “殿下,您您这是要去哪”,夜虹大张四肢,挡在门前,“各家请的媒人从府门口都快排到南城门外了,您这时候走哪成啊。” “不走,难不成还真让他们进府!” 司清颜瞪起眸,一把拨开夜虹,脚尖一点,倏然远去。 夜虹看着黑点愈来愈小,无奈拿手盖脸,得,只能盼着各家自个儿消停了。 /// 她被栾凤浀限期择亲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茶楼酒肆气氛空前热烈,大街小巷,就连卖糖人的,都攥着几枚才赚来的铜钱,兴冲冲的奔去赌坊。 哪哪都是看热闹的人! 司清颜踏着虚空,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她轻点翘沿,落在全城最高的钟塔顶,举目远眺,看着夕阳一寸寸落下,余晖洒满天际,万家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渲染无边夜幕。 不远处,红烛辉映,簇拥堆积,较之其他屋舍零星光点,显得尤为醒目。 那是--- 司清颜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腿弯间,脑海忽的闪过一张倔强明艳,似泫然欲泣的脸,不禁微微一愣。 怎么就想到他了呢 司清颜侧侧脸,头抵着膝盖,莫名有些郁闷,明明答应乙瞿了的,自己怎么可以再去那里,乙瞿若是知道,定然又要念叨。 怎么就答应了呢! 司清颜烦躁的又侧了另一面脸,贴住膝弯,两眼凝向另一处。 大片漆黑间,仅有一户点着灯火,那是乙瞿的宅院。 可是-- 司清颜眸一眯,若是像上次一样偷偷的去,不叫人知道,也不算违背对乙瞿的承诺吧。 司清颜猛地站起,双臂微张,极速跃下,几下轻点,悄无声息的落在末流居天井前。 微光朦胧,烛火不甚明亮,只能借着月色,依稀辨出去往竹笙屋子的方向,司清颜轻拧拧眉,忽的想起先前某人在漆黑中,闷声摔的那一跤,顿时升起丝不满。 生意做的这样大,怎么连几盏灯都舍不得点,不知道摔跤有多疼吗! 司清颜忿忿踏过长廊,迈进转角,眼前突地豁然开朗,再不复原先的破旧沉暗,地砖簇新,画着富贵花的灯笼高高悬在廊下,照亮一方天地。 里头人进进出出,不知在忙活什么,但每个人都扬着笑,举手投足处处透着殷勤,好似竭力巴结谁的模样。 司清颜一时怔住,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她四下望望,偏偏景物一丝不差。 难道是竹笙换地方了? “竹倌人该起妆了,这可是大喜事,耽搁不得~” 一声喜气洋洋的娇语,穿出窗棂,一下撞进进窗外人耳里。 窗下身影蓦地顿住,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僵硬。 “竹倌人好福气,能得赵将军一眼看中,旁的人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有一日能被抬进高门大院,做个正经侧侍呢,您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人语声细细,满口恭维艳羡,窗纱间,投下几抹淡影,抚弄着几缕乌发,似在往上抹什么的模样,一旁忽又走近一人,淡影一下浓郁,身姿妩媚,宛若柳摆。 “阿笙,你听说了吗,世女殿下要选亲了,是陛下亲下的圣旨,着令三个月完婚呢~” 司清颜皱皱眉,心头突兀的袭上阵不知名的慌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为什么听到他要为人侧侍,她会想冲进去解释呢。 明明,明明自己只是和他见了两面,明明,明明… 司清颜眉眼垂下,杵在阴暗里,五指紧紧扣起,这是异世,由女人主宰天下的异世,男子恪守礼教,束缚闺中。 而他现在要嫁人了…… 黑压压的窒息感挤在周遭,司清颜凤眸暗下,唇色用力的有些发白。 他的生死福祸,皆会掌在他的妻主手里,一言一笑,都会绽放在别人眼底。 一切都不再与她相干。 她仍是一个过客。 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就像以往,就如现在。 明明习惯了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不甘心呢? 司清颜抚上心口,指尖细颤。 “哎呀,吉时快到了!镇国将军府的小轿想是已经在后院等着,咱们,咱们得快些,免得赵将军动怒。” 屋内一时忙乱起来,隐约能听到几丝被扯痛的轻呼,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意,谁也没有在意。 镇国将军府? 是赵世絮! 赵世絮这样心高气傲,怎会无缘无故看上竹笙! 司清颜靠近贴着喜字的窗格,细光透过窗棱,洒在她眼尾处,印的有些发红。 不行! 她绝不能让竹笙白白葬送在她手里! 杂乱心绪须臾退去,司清颜凝着屋里脸色被妆粉覆盖,却仍透着几分青白的竹笙,眸光一下坚定。 便是要许人,也不能许给这种人。 司清颜深深呼口气,自然而然的,将方才的焦急迫切,归究于对竹笙抱有歉意,想要补偿的一种情绪宣泄。 “好了好了,瞧瞧,竹倌人这般一打扮,当真如贵人一般呢” 屋里,几人叽叽喳喳,哄笑着,将盖头密密实实的罩住铜镜前人影,将他一把搀起。 “竹倌人,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咱们,毕竟屋里的,可都是送了你一路的。” 那袭红影蓦地低头,却没有应声,几人笑嘻嘻的,自顾自的说着赞话,像是事先编排过似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司清颜清晰的将这些印进眼底,出乎意料的平静。 /// “将军,都安排好了,那些人都是刀口舔血,嗜血成性的,绝无下手留情的可能。” 妇人裹着大氅,帽兜下面目寡淡,神色间却是透着股说不出的精明,弯腰躬身,一揖到底。 “很好,这一次,本将军定要那司清颜葬身此地,永无翻身之力!” 说话间,那人调过身,月光下,赫然是赵世絮无疑。 ## 入心 月色无华,一停小轿落在曲门前,管事模样的仆妇笃笃几声,敲开院门,一行人袅袅婷婷的出现在院中,簇拥着红色身影上了轿子,其间静悄悄的,一应鼓锣吹打皆无,迎亲的几人神色紧绷,全无喜意。 见竹笙迈进轿,管事当即一抬手,示意出发。 小轿被几人抬着,匆匆消失在夜幕里,司清颜运力而上,随在其后。 很快,轿子出现在视野里,绕着几座花楼后巷,在一处墙垣颓败的角门边停下,为首的一人照样上前笃笃叫门。 院门应声而开,出来个戴着面巾的男子将一众人迎进去,之后探头探脑的朝四下望望,才紧闭门,上了门栓。 后巷寂暗,只隐隐约约能听见几声推杯交盏的喧闹,司清颜趴在屋檐上,等了半晌,见无人巡逻看守,借着夜色,身影一闪,飞身入了院墙,悄无声息的隐进断石嶙峋的假山里,顺着方位,摸索着向前探。 园子格局不大,像个寻常的五进院落,残叶满地,疏忽打理,几盏灰旧灯笼,裹着层尘垢,光亮微弱,显然是才被点起来的,大约几息的功夫,一停小轿出现在影壁墙后,几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随着蒙面男子踏进一处拱门。 月光下,小轿孤零零的靠着墙,像是被人遗忘了。 司清颜眸微亮,赶忙跃过去,将轿帘掀起,衣冠霞缎,头顶红盖的身形瑟缩着,垂头紧靠轿壁,似是受了极大惊吓。 司清颜不由放轻呼吸,温柔的将手搁在竹笙肩上:“莫怕,是我。” 微风习习,带了几阵凉意。 细颤身形顿住,没有说话。 司清颜只当竹笙受惊过度,未觉有异,掌心自然而然的盖住他手,微拢着与他相握。 “你放心,本殿这就带你离了这里。” 绣着彩鸳的红盖头微侧,慢慢的点了下头,右手掩在红长袖下,缓缓抬起,司清颜一笑,作势去拉。 随着力道,纤弱腰肢弓起,红袖滑落,昏暗轿厢内,极快闪过抹寒光,下一瞬,血肉入刃,凛然锋利,不带一丝犹豫。 凤眸微微瞠大,司清颜不敢置信的低下头,右手仍牵在他细腕上,左掌下意识紧箍住他握着匕刃的手,用力咽下喉中血沫。 “你不是他!” 眉心蹙起抹狠厉,司清颜咬着后槽牙,反手拧断“竹笙”两腕,抬脚踹倒花轿。 “殿…殿下!” 惊呼声撕裂寂静,有红影急急奔来,余光所及炬火通明,人影幢幢,铁甲泛着幽光,寒意成片。 司清颜后仰身子,强撑着扶住墙面,极力微喘:“呵…呵,多多年不见,本…殿,本殿倒忘了赵将军的伎俩…” “殿殿下…” 竹笙抖着手,按住匕刃周边血肉,惊恐的瞪大红眼,眼睁睁的看着温热鲜血从指间源源不断的冒出。 “殿下,殿下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凤眸雾朦朦的,只能勉强凝出竹笙印着火光的轮廓,月色下,那双眼,缀满泪痕,满是慌乱与无措。 司清颜虚弱的扯扯嘴角,抚上他脸颊:“别…怕,若是,咳…咳,若是受不住,就闭上眼,本殿如…如今这模样,可狼狈的很,再瞧,再瞧…你可就该睡不着了…” “哈!死到临头,还惦记着怜香惜玉,司清颜,本将军是真该服你呢,还是该再送你一刀,免得你死得这么辛苦。” 嚣张狂妄,无法无天,赵世絮得意的欣赏着眼前如困兽般垂死挣扎的两人,哈哈大笑。 “殿下!” 肃杀气氛下,竹笙按着豁口边沿,神情突然惊疑,他靠近匕刃,集中心神听着掌下动静,眼底须臾闪过抹光亮。 “殿下殿下是…” 竹笙心跳急速,眸光急切锁住凤眸。 微阖下眼,司清颜低头埋进竹笙肩窝,双手缠住他腰身,将人满满当当的揽进怀里。 “害怕吗…” 时人信奉神明,自来反长心位,乃为妖孽祸国,殃及天和,无不惶恐退避,恨不得除之后快。 她这副身子,与旁人不同,实为“异类”。 两世为人,她从未在意。 可不知为何,面对竹笙,她竟破天荒的有了顾忌。 司清颜嗅着怀中人特有清香,灵台稍稍清明:“若是怕…” 十指微拢,司清颜叹息一瞬,直起身想要将人推开,竹笙却主动拢住她腰身,将她用力圈紧。 “不怕…” 这是机会。 “真的不怕。” 靠近她的唯一机会。 “殿下只是殿下。” 竹笙抬起眼,忽的踮起脚尖,凑近司清颜,印下一吻,轻触即离,快的几乎令清颜以为是流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她微微低眸,极力想要分辨那瞳孔里近乎纯真的炙热,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贪婪,没有欲望,只有她,完完整整的她,只是因为她。 他透过这副华丽皮囊,看到了她,真真切切的望着她,他只是在与她倾诉赤诚,告诉她,这些无关紧要,他不在乎,也不惧怕。 异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她只是她。 真好 司清颜弯下眸子,心头莫名踏实。 “司清颜你别太嚣张!” 赵世絮心头火起,郁愤难当,这二人,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都这时候了,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给谁看! “本将军这就让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给我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齐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笼罩直下。 凤眸轻抬,月光凝在她脸上,司清颜微微扬起下颌,诡异扯了唇角。 ‘嘭!’ 平地腾起巨大烟雾,呈球形席卷散开,遮蔽无边月色。 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人皆失去了方向,‘扑哧’几声,血雾四溅,不断有同伴倒下,徒然激起惊慌,方阵大乱。 屠刀四起,众人凭本能的抗拒危险,血雾里,惨叫声一片。 “住手!都给本将军住手!” 赵世絮歇斯底里的吼叫,直到尘雾散去,不大的庭院中央,七零八落的,躺倒尸体无数,而影壁墙前,两人早已失去踪影,徒留血迹肆虐。 硕大的两个蠢材,鲜红灼目,嘲笑似的睥睨众人。 刹那间,空气凝滞,无一人敢出大气。 污血糊满两颊,赵世絮狰狞的突起两眼,手中钢刀战栗,如同恶鬼。 /// 方府内院,仆人簇拥一端庄丽人,提着精致纱笼,一步步照亮石径,往熙和居而去。 到了院门口,一行人还未走近,便听到里头闹哄哄,不成样子。 阮湘霁不悦皱眉:“这是名门闺子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方府进了帮玩杂耍的,白白让人耻笑。” “少府君…” 几个侍人一瞧是阮湘霁,立时吓得跪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冷汗直冒。 “小郎,小郎他不愿用膳。” “没用的东西”,阮湘霁不屑冷嗤,既而不悦挥手,“行了,统统退下。” “诺…” 侍人们如获大赦,低垂着头,战战兢兢的退到了屋外。 方齐溪躲在被窝许久,原以为阮湘霁会像其他人一样上来劝他,谁知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动静。 方齐溪不禁小心翼翼的将脑袋露出来,探出的视线,正好与不知何时倚在床边的阮湘霁对上了。 阮湘霁悠悠的觑着床上这个不让他省心的宝贝疙瘩,没好气道:“怎么,你还晓得出来?” “爹爹--”,方齐溪登时粉颊微红,羞赧的唤了声,“孩儿知错了。” “你啊,真真不让人省心”,阮湘霁一脸无奈,“若有朝一日,司清颜真和别人成了婚,你难道也这样与她哭闹去!” “爹爹--”,方齐溪坐直身,攥着阮湘霁掌心,一脸紧张,“难道殿下还会和别人成亲?” 阮湘霁一噎,没好气的瞪了眼自家儿子,作势要起身。 “爹爹--”,方齐溪一瞧阮湘霁要走,连忙扑上去,抱紧自家爹爹的腰,脸贴着阮湘霁后背,声音闷闷,“爹爹不要不管阿溪,阿溪,阿溪什么都愿听爹爹的,只要,只要殿下…” “你可真真是爹爹的傻儿子”,阮湘霁摇头嗔笑,“按说,你爹爹我自小聪慧,你娘也极是精明,怎么偏偏到你这,就楞是哪个都不像呢?” “爹爹--”,方齐溪瞪起眼,突的窜下地,“那我也是娘亲和爹爹的儿子!” “你呀”,阮湘霁转身抚了抚自家儿子脑袋,低眸含笑,“不过就是司清颜未应承陛下旨意,哪有人绝食绝到你这份上的,快拾掇拾掇,把粥喝了。” “诺”,方齐溪扬起脑袋,乖觉应诺。 一听主子要用膳了,屋外侍人顿时齐齐松口气,冷汗也顾不上擦,赶忙进屋伺候方齐溪。 盯完儿子用饭,阮湘霁回到玉和斋,推开门,便瞧见自家妻主巴巴望着他,阮湘霁心头一暖:“妻主可是担心溪儿?” “嘿嘿,还是阿霁懂为妻,溪儿他可用饭了?” 方奎月卸下一本正经,满脸温柔。 阮湘霁揶揄的挑挑眉:“你还知道咱们儿子性子?” 方奎月有些赧然,搁下快翻的起皱的书,拥上自家夫郎:“为妻只是想让咱们溪儿能尽早得偿所愿,只是永安侯府那位,不使点手段,她是不肯就范的。” “罢了”,阮湘霁倚在自家妻主怀里,覆上在腰间作乱的手,薄红微晕,“都说先苦后甘,只能暂时委屈咱们溪儿了。” ## 龙凤烛 漆黑暗巷深处,风声停摆,女子紧携怀中人跃过院垣,靠着墙失力跌坐。 “殿殿下……” 眸光惧震,竹笙下意识去探身侧人鼻息,手落在虚空,尚未碰到实处,便被微带凉意的指腹拦下,禁锢在掌间。 “别怕,本殿只是太累了…” “殿下,若是不成,不如就先回卉春楼吧”,竹笙直起腰,倾向司清颜,眸光透出期冀。 司清颜虚弱笑笑,拢住竹笙手心,轻柔的覆在他手上:“扶我起来,咱们得快些离了这。” “殿下要去哪儿?” 竹笙一时有些懵,又不敢大声言语,只凑近她,对着她耳沿怯怯发问。 耳尖暖意微熨,有些新奇的酥痒,司清颜吃惊一瞬,本能侧过首,不经意的触碰上柔软,气息交拂间,竟略微的透着些甘美,像是冬日天,温在炉瓮里的甜酿,从气口醇醇的散出股沁脾蜜香。 她眨眨眼,模糊的凌乱一瞬充斥脑海,唇轻轻一抿,突然有些意动。 凤眸幽暗,司清颜试探着含上,不自觉的挺起腰身,将它压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厮磨舔舐。 黑暗里,五识出奇敏锐,竹笙刹那紧绷身子,直到那丝气息柔柔的将他笼罩,轻飘飘的,彷如腊月时节棉花被里的暖阳,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的熨帖着他,令他欲罢不能。 后颈被压制着往上提,竹笙微扬起头,极是顺从的任由她夺取所有。 空气黏黏糊糊,有什么烧起来似的,烫的他四肢发软,那是在卉春楼里,所习所见,全然不同的另一番境界。 没有艳香引情的屈辱与龌龊,令他心甘情愿的沉醉。 竹笙轻阖上眼,小心翼翼的做出回应,他想取悦她,不掺一丝杂念的取悦她。 风拂去浮云,吹落花叶,三月细雨润泽大地,花街后巷,女子脸带薄晕,雨丝顺着额际,徐徐滑落,身下红衣散乱,那人依着院墙,声息微微紊乱。 昏暗里,呼吸相闻,司清颜生平头一次哑了音。 该说什么呢,问他为何功夫如此了得? 两颊熏起热意,司清颜徒然升起阵尴尬,她是头一回与人这样,莽撞生涩,若是在寻常,她压根做不来这个。 意识只凭本能,那期间,竹笙轻易的主导全局,若非这场急雨,她与他岂非,岂非要在这幕天席地…… 司清颜暗暗懊恼,分外唾弃自己方才混账。 “殿下…” 嗓音透着羞意,刹那将司清颜思绪扯回,她抬起眸,视线躲闪,莫名有些不敢直视:“怎怎么了?” “下雨了,是不是该寻个地避避” 拼命按捺胸间心跳,竹笙纠结几息,终于鼓起勇气打破沉寂。 “啊…啊,是,是该寻个地避避”,耳尖窜上通红,司清颜偷移眸光,“方才,方才是……” “殿下?” 视线渐渐适应昏暗,竹笙贴上去,一时有些惊奇,她她这是…是羞了?! 眸光细细描摹女子情态,竹笙唇微张,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她明明,明明是圣上亲封的世女,便是寻常的高门贵户,都会为到了花信的女郎,备下教导人事的暖侍。 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莫非殿下尚未…… 竹笙一时顿住,刹那间,竟是有些欣喜。 “殿下咱们回卉春楼吧。” 拉过她手,竹笙扬起笑,突然不再询问,架着司清颜手弯,作势要将她扶起。 司清颜站直身,都能看到竹笙发旋,这么丁大点的力气,哪好意思往人身上压? 当即就要拒绝。 细微的抗拒,一点点传来,竹笙弯起眸,语气透出嗔怪:“殿下别闹,再等等就到了。” 动作刹那滞住,司清颜双耳通红,小心的将力道减缓,轻倚上竹笙。 “若是,若是受不住,你可歇歇,莫莫累坏了…” 司清颜嗫喏着低头,清浅眸光落在他身上,终是妥协。 “诺,殿下~” 竹笙轻抬眼,笑意潋滟,隐隐间,有种说不出的风华,司清颜愣愣顿眸,唇角弧度微凝,一时竟看痴了。 “你生的与他好像…” “谁”,竹笙眉一动,突然有些在意。 “啊?” 司清颜没缓过劲,微侧侧头,对上竹笙眼睛,方才反应过来,赶忙摇头:“是个年龄略大的郎君,只是他不爱笑,待人也冷冷的,不似你这般,我也只与他见过几次,不过大多时候,他都是坐在屏风后头,与本殿说话。” “殿下无须说怎么多”,竹笙含笑低眸,莫名红了脸,“竹笙信就是了。” 奇怪自己说这么多做什么,司清颜纳闷的拧拧眉,轻嗯一声,撇过脸,开始注意周遭动静。 两人顺着后巷,悄悄进了末流居,因着方才布置,屋里堆满了红绸,龙凤烛烧了大半,只剩些微弱光亮,一点点的晃动在四处。 屋内宁寂,众人早已散去,红光印透两人面颊,像极了才折腾完新婚,脉脉相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的小妻夫。 心间有些发烫,司清颜一时也想到了这,不禁躲开眼,低咳一声。 “咳,那个,本殿并未伤到根骨,稍稍包扎一下,就可安歇了。” “殿下有伤,就睡里头吧,竹笙夜里好方便照顾你”,眼睛微眨,竹笙似没听懂司清颜话里所指,一脸关切的就要将人往床榻上扶。 司清颜说不清因为什么,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上榻,因着之前蛮力拔刀,又趁势勾的赵世絮她们内乱,浑身染满血腥,恐惹来旁人注目,也就早早脱了外服,只剩件白袍还散乱的兜在身上,衬着喜被喜帐,脸越发染的通红,倒像是自荐枕席的模样。 司清颜撑着床沿,突如其来的有些紧张:“要不,要不洗洗再睡…” “殿下还受着伤呢,可莫要胡闹”,竹笙转过身,从箱笼底掏出些药瓶,走向司清颜,“还请殿下解衣。” “解…解衣?解什么衣!” 司清颜捂住衣襟,猛的瞪大眼。 “自然是上药”,竹笙眯起眼,笑容单纯极了,“殿下伤了左肋,想是不方便使力,不如由竹笙代劳吧。” 说着,就要搁下药盘,动手。 司清颜赶忙摁住:“不不必,咱们咱们还是睡吧!” “可殿下还未上药”,竹笙挑起一侧眉,“殿下明明不久前,还劝竹笙要尽快上药来着。” “这…这不是事出紧急么” “殿下,眼下也颇为紧急” 碧纱窗前,女子高抬额,男子低下眉,肌肤相接,重影交缠,虚虚拉长,相映成趣。 静谧间,暧昧顿生,摇动的烛火,散着甜香,摧枯拉朽的拉扯起司清颜猛然紧绷的神经。 那梦境似乎正在上演。 而现下,只有她和他。 司清颜唇微抿,倏然回想起那雨中近乎炽热的一吻,才一动念,肩骤然一疼,龇牙咧嘴,霎时如一盆冷水浇下。 嘶,方才还不觉着,原来这刀扎的还挺深 司清颜皱起眉,松开覆在竹笙指间的手,捂住左肩,额间冷汗叠起。 “殿下!” 竹笙惊慌的攥着药瓶,在司清颜脚前蹲下。 “是不是伤着筋脉了” 熟悉香气扑面直来,纠缠着清冽体香,越发灼烧起心火,司清颜浑身颤起,喷涌的热欲一瞬灌彻四肢百骸,交错着,沸腾鲜血。 “快去灭了那对龙凤烛!” 妆镜里,面红如血,司清颜咬着后槽牙,伸出食指低吼。 龙凤烛? 竹笙随之侧眸,眼渐渐瞠大。 糟糕,那是楼里,楼里专门备下的香烛! 殿下,殿下怕是… 竹笙脸倏地青白,奔上前,跌跌撞撞的从绣篮里翻出小剪,摁灭烛芯。 屋里须臾陷入沉暗。 床榻之上,女子呼吸急促,喘息剧烈,竹笙举着小剪,侧身,微微屏息。 他不能上前。 这香效用比楼里寻常时候用的,剧烈许多,若是两厢欢好,自然是补中极品,可偏偏她… 竹笙眼底漫起挣扎,若是强行纾解,只怕会损及元阴,恐一生无法再有子嗣。 她是世女,肩上担着一族荣光,怕是不会容许自个儿如此。 可若是耗着心神,这伤定然疼的难耐,难免伤到内底。 左右皆是两难,他该怎么办… 月光透进,洒下一地霜色。 唇色异常嫣红,女子脸色渐趋苍白,喘息渐弱,呻/吟时断时无,像是被风声掩盖。 也许,也许,只有那个法子了。 竹笙眸光震颤,手渐渐抚向衣带。 ## 心计 屋外落雨骤急,噼里啪啦的敲打石檐,水珠蹦跳着散开,荡起一圈圈涟漪。 烛光下,衾被褶皱,司清颜双颊红润,已然是情动难抑。 竹笙忍着羞意,极快的用衣衫,禁锢住女子双手,将她按回榻上。 “殿下您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压着小腹渐渐沸腾的燥意,竹笙伏下身子,扯过被褥遮掩住两人身躯。 微凉的肌肤贴过,仅仅一瞬的畅意,若水入沸油,刹那刺激脑海,司清颜挣动双腕,双目一下赤红。 “放放开…” 此香迅猛,原是专为纨绔女所设,但殿下既从未历过床帏之事,或许情形会有所不同。 低下眉眼,竹笙紧咬住唇,浑然不顾女子哀求,牢牢的将她锁进怀里:“殿下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浑身像是被酷热旱阳炙烤,司清颜难耐的扭动身躯,想要挣脱束缚,可力气似乎早已流失殆尽,她喘息着,微睁开眼,盯住那片红唇,昂起首,猝不及防的袭击。 春雷隆隆,屋内帷帘垂落,掩住一片春光。 /// 一夜急雨,新叶抽芽,末流居内一片祥宁,卉春楼蓦然陷入沉寂。 朊砚结束一晚的应酬,厌烦的捧起香枕,恨恨地砸向壁角。 “一个末流居的杂碎,先是侯府世女,后又是大将军,他可真是好本事!” “倌…倌人” 岩弗瑟缩的顶着食盒,跪在榻角,眼睫微颤。 “怎么,你还想替他帮一句嘴” 卸下妆粉的脸,清透白净,眉一拧,平白生出股狠厉,朊砚扯起嘴角,两眼森森的瞧向岩弗。 “哼!上回的事儿,眼下可还没算完呢,莫不是你觉着本倌人腾不出手来收拾你?” 竹笙已经出楼,他绝不能再为他得罪朊砚,否则… 岩弗一个激灵,急忙摇头:“不…不敢” “算你识相,要不然…” 斜倚下/身,朊砚搭着下巴,正说话,青笃脚步凌乱的掀起珠帘。 “倌人倌人不好了,呼…呼,不…”,青笃急舒口气,“倌人,永…永安侯世女…,永安侯世女在在楼下堂厅,说…说要拿竹笙的身契!” “那杂碎,不是昨晚就被抬走了嘛!哪来什么身契!” 不提还好,一提,朊砚腾的坐直身,气的险些岔气,忽而又一顿,火光电石间,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你说什么!殿下竟要为竹笙赎身!” “是…是”,青笃缩起脖子,“竹笙,竹笙也在楼下。” “贱人!这个贱人!” 嫉火熊燃,朊砚踹开岩弗,神色刹那阴翳。 “我不能让他得逞,我不能让他得逞!” /// 酒席残宴,杯箸凌乱,司清颜不悦拧眉,拿脚勾过凳子,拉着竹笙坐下。 “说吧,要多少银子。” 花倌主吃惊一瞬,很快恢复过来,兜着手,谄媚笑笑:“殿下来晚了一步,如今竹笙已经被赵将军买下,这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何况镇国将军府也不是奴家能吃罪得起的呀” “可…”,竹笙握紧司清颜十指,瞳孔隐约划过丝期冀,“可小子的身契还在倌主您那…” “既然身契尚在,便算不得买下”,司清颜接下话,侧头看向竹笙,安抚回握。 “在是还在奴家手上,只是咱们这行的生意向来讲究银货两讫,既已出手,哪有再讨要回来的理儿?眼下,奴家既已收了赵将军的银子,怎好两卖。” 花倌主打着算盘,绝计不肯松口。 毕竟钱财倒是其次,如今这个世道,人情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永安侯世女有所求,机会难得,不若就将筹码拉大了,明明白白的让她晓得自个儿做了多大的牺牲。 往后朝堂官场,他也算是有人靠了,办起事来自然更得心应手。 花倌主神色微愉,须臾又道:“不过殿下往后若是肯照拂卉春楼一二,这事也不是不成。” “既如此…”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司清颜自然不会拒绝,眉一抬正要答应,木扶梯上却蹬蹬的跑下个人来,妆容雍懒,满口嚷叫:“倌主不可以…不可以!” 眼见事儿都要成了,这蹄子好端端的跑来叫嚷什么 花倌主阴下脸,踏上前,压声斥责:“朊砚,回屋去,莫要在殿下跟前碍眼!” “倌主!” 朊砚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一个资历不如他,容貌不如他,言辞木讷,如同顽石的蠢物,会引来司清颜和赵世絮的青睐! 他扶住木栏,眼底极快的划过丝不甘。 “这泥人还尚有三分野性,更何况赵将军背后还有镇国将军府撑腰,人说世事难料,她若是飞黄腾达了,今日之耻,必定有一份会记在您的头上。”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朊砚站直身,须臾绽开笑:“到那时,殿下自个儿都自顾不暇,倌主以为她还会有余力来助卉春楼躲过劫难?” “你!” 风水轮流转,连皇权都尚且能易,所谓富贵权势,就更无可能有恒定之说。 朊砚所言不无道理。 先前赵世絮被贬谪,谁都以为她回不来了,可事实呢,一旦老将军逝世,这一族家主的位子必然是由她来接手的。 有镇国将军府作依傍,陛下必然会重新启用她,对她委以重任。 这盛京城的天说不定真得翻个个儿! 花倌主显然未料到朊砚能想的如此透彻,但话已出口,已无可能回转,花倌主微侧身,眯起眼挡住身后视线:“莫非你有法子” “自然”,朊砚微颔首,眉宇间露出丝奇异的潋滟。 “可是朊砚?” 见二人嘀嘀咕咕,像是预备反口,司清颜猛拍下桌,露出不愉。 “你过来,本殿倒是要听听,什么事儿非得避着本殿,才能说明白?” “只是些酒客间的琐事,殿下莫要动怒,朊砚不敢当着您面说,只是怕污了您的耳,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花倌主使使眼色,连忙转过身。 朊砚抿起笑,风情万种的迈步靠近。 “殿下有礼”,身姿袅娜,风韵天成。 司清颜轻挑眉眼:“你与竹笙是有旧怨?” “殿下说笑,奴家见阿笙欢喜的紧,怎会对他有怨”,朊砚低下眉眼,自然而然的露出抹羞色。 “哦?” 脸泛柔意,司清颜看向身侧:“他说的可是实话?” 竹笙垂下头,细细描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良久抿抿唇,坚定摇头。 朊砚面僵一瞬,正想委屈。 “你在撒谎”,司清颜却将眸光落回他身上,丝毫未留余地。 “没有,殿下!” 朊砚猛抬眉,直视司清颜双目。 “奴家敢赌咒发誓!” “竹笙不会妄言”,司清颜敛下神色,眸色冷淡,“你在撒谎。” 无形的威慑,远没有寻欢客们那样好糊弄。 司清颜已经认定他在骗她。 朊砚面色一青,哽在喉咙口,说不出话。 “妄言,妄议,愚弄朝廷命官,你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需得剥去衣物,于闹市示众三日,期间不得进食,不得饮水,受尽所有蔑视与不善,任由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那是比髡刑,更加摧毁人心志的耻辱刑罚。 泪水刹那肆虐眼眶,朊砚螓首垂下,一滴滴的砸在绣花鞋上,艳红的芍药像是一瞬间枯萎,沉暗了颜色。 “殿…殿下”,朊砚声音抽泣,“奴,奴家,明着是与竹笙不对付,暗里,暗里其实是在担忧您呐” “担忧我?” 司清颜挑挑眉:“担忧我什么” “殿…殿下择亲在即,若是将竹笙赎出楼,您的声誉不仅会大受损害,赵将军更是会借机找上永安侯府,寻衅挑事,到时陛下,陛下左右两难,必然会舍其一,老将军病重,受不得刺激,您是首当其冲啊,殿下!” 朊砚通红双眼,抬额看向她,像菟丝花般柔弱无依,好不可怜。 “更何况竹笙身出贱籍,若是出了楼,您哪怕挪出全部心神护他,也只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受尽指摘非议。” “奴…奴家真是为了殿下着想啊”,膝盖屈起,朊砚跪拜下地,哭声动容。 司清颜唇角抿起,刹那沉默,竟是无言以对,竹笙眼一颤,从心底漫起阵寒凉。 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已经力竭,臂弯下,嫣然唇色却是徐徐扯起,莫名阴冷。 这小蹄子倒是好心计 花倌主咂舌的看着这一幕,心下连连惊叹。 -------------------- 作者有话要说: 髡刑:髡刑是一种耻辱刑,意思是将犯人毛发全部剃光。古人讲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将头发剃光,羞辱效果甚佳,和“墨刑”(脸上刻字,以便于告知大家,你个贼配军)、“劓刑”(削掉鼻子,脸上留个大窟窿)配合使用,可让违法乱纪者羞于抬头。 ## 好…好生养? 眸光轻暗,竹笙咬唇看向身侧。 姣颜一如常时透着清雅,长睫下凤眸看不出情绪。 难道连她都没有法子吗? 无力感浮上心头,竹笙眼角发酸,从小到大,他所求不多,也未曾奢望什么富贵。 如今也一样。 可老天好似极爱作弄他… 厅堂内,朊砚哭声渐止,抽抽噎噎的跪直身,像是受了极大委屈,通红眼眶直直凝向二人。 气氛徒然有些微妙。 这蹄子倒是会挑时候 花倌主暗啐,当即挂起笑:“殿下,您看…” “不必说了” 司清颜眉心微凝,干脆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的要求本殿应了,赵世絮那本殿会亲自去解决,竹笙仍留在楼里,他的一应开销由本殿承担,你将身契取来,要多少银子,本殿也一并给了,往后他的一切与卉春楼再没干系。” “殿下既都这么说了,奴家自然也就放心了,一会儿就将身契取来,任您处置~”,花倌主喜得一挑眉,连连应诺。 “嗯” 司清颜微颔颔首,转而将眸光投向朊砚:“至于你,往后无事,就莫要靠近末流居,也不要再想着接近竹笙,本殿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本殿在忌讳什么。” 朊砚银牙暗咬,面上却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睫轻颤,极快的轻点下头。 “诺” /// 眸光发虚,直到回到自个儿屋子,竹笙仍有些回不过神,从十指交缠的手,一点点的移回到司清颜面上。 “殿下,赵将军与您不睦?” “嗯,是这样没错,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司清颜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既而好奇的看向他。 竹笙摇摇头,没有回答,只凝着她,继续道:“殿下不怕镇国将军府吗?盛京城大家都说镇国将军府不能得罪。” “嗤--,那是她们”,低下身子,司清颜挨向竹笙,凤眸清晰的倒映进他眼里,“本殿早就与赵世絮有了嫌隙,得不得罪的,还有什么要紧,你瞎担心什么呢~” 食指戳戳他脑门,司清颜漾起笑,“再说,你还是本殿救命恩人呢,本殿哪能不顾你?” 竹笙屏住气,瞠大眸,愣愣的看着放大到眼前的脸,心跳骤然加快。 意识快于理智,身子不自觉急退几步,竹笙目光游移,脸一瞬烧的发红:“殿…殿下” “怎么?是昨晚着凉了吗?” 司清颜拧起眉,有些担忧。 “不…不是”,竹笙慌乱摇头,捂住脸侧过身。 “不是?那你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司清颜很是不解,不是发烧,还能是什么? 竹笙偷觑眼司清颜,越发晃晃脑袋,面色通红如血:“竹笙没事,是真没事,殿下还是不要管了…” “不成,还是叫个大夫吧”,音如玉碎,莫名坚定。 竹笙一愣,抬眸看向她:“可是盛京,没有医馆会愿意到卉春楼医治病人的” “哪有什么愿不愿意,不过是钱没有抵过面子而已” 司清颜摆摆手,既而朝虚空唤道:“隐一,去附近寻个口风紧的大夫。” “殿下是在与谁说话?” 竹笙抬头,只瞧见四四方方的屋顶,甚是奇怪。 还不待他继续问,一个抱着剑,穿着劲装,眼神带恼的黑衣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咬牙切齿的冲着他身侧恨道:“司清颜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来给你跑腿的吗!” “随扈?死士?”司清颜挑挑眉,“总之,本殿现在还伤着呢,这万一弄不好,可是会没命的,要你请个大夫也不过分吧” “你!” 隐一瞪起眼,磨磨后槽牙,甩手飞向屋外。 “殿下,她…她昨晚…”,竹笙指指消失的隐一,突然结巴起来。 司清颜不在意的笑笑,“别理她,不过是被迫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本殿,厌烦了而已,过一阵儿就好了。” 寸,寸步不离? 那…那昨晚,岂,岂不是… 竹笙浑身像是被浸在热水里,咕咚咕咚的冒起热气。 只要一想到他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屋顶上还有人观摩着,那一晚的记忆,刹时变得不忍直视。 “殿下…殿下怎么可以…” 竹笙羞恼起来,几下奔上床榻,头埋在枕里,瞬间觉着天都塌了。 “我…我怎么了?” 司清颜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在生气什么 不就是调侃了一句隐一嘛,他才头一回见人家,就这么维护她? 心头莫名有些泛酸,司清颜捂上胸口,突然有些委屈,她这伤还是为他来的呢,再说请大夫,还不是怕赵世絮给他下毒,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 红艳艳的纱帐里,床榻凌乱,二人或跪或立,远远躲开,妆镜侧,妖艳面容扭曲,狠狠的将一应妆盒惯下地。 噼里啪啦一地碎瓷,各色香气浓郁飘散。 朊砚急促的按住胸口,双目狰狞:“那个贱人!那个贱人!” “倌人…倌人您别气坏自个儿,为那小蹄子不值当” 面色发白,渠色缩在角落,眼睫微颤。 “不值当”,朊砚重复,眼神阴翳的望向他,莫名勾起唇角,“是不值当,该气的合该是别人才对~” 笑声透出阴凉,似是又有了主意。 渠色眼睫垂下,掩住眸底情绪,青笃却是活泛起来。 “倌人可是想着了法子?” “昨儿你说”,朊砚侧过眼,“香萝坊的消息,是方少府的外甥女最先传出来的?” “对,就是她,奴选胭脂路过那,瞧的真真的,就是她,没错”,青笃忙不迭的点头。 “呵~”,朊砚奇异的笑笑,“附耳过来,我有事交代你去办。” /// 方府后花园,方齐溪正百无聊赖的数着花瓣玩,身后一堆侍从低眉颔首,静静而立,香茶时不时腾起,不知煮沸了多少回。 花间小径上,突然急急忙忙的出现个人影,气喘吁吁的跑近。 “小郎,方才…方才有个小厮送来封信,说是永安侯世女…” 一听到是司清颜送的,方齐溪立时按捺不住急切,丢开早已惨不忍睹的花束,劈手从小侍人掌中夺过信,动作一气呵成的拆开细看。 信上内容不多,只简简单单的寥寥数字。 却是骇的方齐溪面色一瞬发白。 他掩住信,竭力维持平静,唇角微僵的看向纷纷露出好奇的几个侍人。 “去传府医,就说我着了风,有些不适,若是爹爹问起,只交代我乏了,需要静养,让他莫要担心,旁的什么都不许说。” “诺” 侍人们左右对视,有些不知所以。 方齐溪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虽然不知道报信的是谁,但上头明明白白的写着‘有难,速来!’ 他不能耽搁,瞧着落款是个叫‘卉春楼’的地方,便急急忙忙的想要换装去寻她。 虽然有违礼教,可事出紧急,殿下说不准正盼着他去救她呢,他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阿四儿” 方齐溪踏进屋,转头拉住细长眼的小侍人,低声道:“叫上你阿姐,咱们从角西门出去。” “小…小郎,这…这不好吧”,阿四儿眉一颤,露出犹豫,“少府君,少府君会打死奴和阿姐的…” “有什么好怕的,万事有你主子我担着,你阿姐只要护好咱们,便出不了事,待回了府,少不了你和阿姐好处。” 方齐溪循循善诱,手更是用力拽紧阿四儿,不让他退缩。 “否则,本小郎打发你去柴房,做一辈子苦役,你自个儿选吧。” “奴…奴这这就去”,阿四儿吓得的一抖,当即怯懦的点了点头。 /// 正值午后,卉春楼寂静的紧,三人一行站在大门口,二瘦一高,一人眉眼精致,即便穿着身粗布,浑身娇养出的气质却是掩不住,后头两个落后一步,容色不及前头的,畏畏缩缩,叫人生出阵古怪。 “小…小郎,咱们,咱们真的要进去?” 阿翠挠挠脸,看着满楼红袖招,心里发痒,可步子却迟迟迈不出去。 方齐溪也未想到那落款所指,竟是盛京城最大的青楼瓦肆,怪不得护院阿翠听到这地名儿,满脸的迟疑。 他还道是加的价不够,又给甜枣,又给棒槌的,险些把簪子架人脖子上。 这下可好,都到了这,再回去,到显得他自打嘴巴,无理取闹了。 方齐溪板起脸,勉力将腾起的热意压下。 “当…当然要进去!” /// “世女殿下,您要的人我可是给您找来了”,隐一阴阳怪气,伸手将人提溜着往前一推。 老大夫一身家常袍子,出来的急,连衣带都还未扣紧,抖抖索索的跌了两步,看着屋里摆设,有些发蒙。 她难得将衣钵传下,偷着空,睡个囫囵觉,怎么就硬生生来了这? “这位…” 司清颜有些汗颜。 隐一不知轻重,一路八成也没个礼数,这一大把年纪,也不知有没有受到惊吓。 “老妇姓赵” 赵大夫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看得出并非司清颜本意,见她血色不丰,一副受伤未愈的模样,也就没太计较这一路过来受的罪,只瞪了眼面色冰冷的隐一,脱口道。 “啊,是赵大夫”,司清颜微拱拱手,客气道,“不知赵大夫可否看看这位小郎?” “他?”,赵大夫摩挲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浑身透出粉意的竹笙,一脸肯定的点头,“肤白面润,精/足神满,是个好生养的。” 好…好生养? 司清颜险些被呛到。 “不…不是,我是请赵大夫瞧瞧他可是有中什么毒” “中毒?”,赵大夫一愣,伸手搭上竹笙右腕,须臾蹙起眉尖,瞪向司清颜。 “怎…怎么了?很,很难解?” 司清颜眼底漫上心疼,踏上前,牢牢握住竹笙手心。 “我说”,松开手,一甩大袖,赵大夫有些气恼,“你这是不信老妇,还是咋的,该看病的不看,生把老妇拖来,就为看你怎么怜香惜玉?!” 温柔神情顿住,司清颜两眼懵懂,“何,何意?” “他好得很,你若担心子嗣,晚间多疼疼,日子长了,自然就有了,拿老妇取笑,与你有什么好处?” 赵大夫气得哼哼。 屋外却是一片晴天霹雳,方齐溪敲门动作滞住,身后阿四儿,阿翠简直梦幻了。 朊砚眸底沉凝深邃,嘴角都不由得僵硬起来。 ## 醋意 “殿下她…她近日可是常来” “可不,连着两回了” 听到答案,方齐溪眸光微暗。 他忤逆爹爹,擅自出府,还跑来这腌臜地儿。 她却允一个妓子为她诞育子嗣。 “眼下殿下怕是不方便见小郎,不如…” 朊砚微勾唇,声音扬起,刻意咬下重音。 很快门扇被打开,黑衣女子不耐烦的挑眉,见是张熟面孔,微微一思索,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让开道,隐一抱起胸,拿眼示意他们往里头看。 二人肩碰肩,交缠的十指让人有种谁也插不进去的亲密,方齐溪目光凝住,心尖不可抑制的冒出酸意。 “方--” 黑衣身形一闪开,门外几人刹时没了遮挡,司清颜眨眨眼,险些以为看错了。 他怎么会在这? 话到嘴边一转,司清颜皱起眉,浮起丝不愉:“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谁把你带来的!” 眸光微凉-- “是他们?” 凤眸越过三人,最终停在妖冶面容上,透出冷意。 “你倒是好本事。” 朊砚一哆嗦,颤巍巍扯住一袭布衣的方齐溪,扑通一声跪下地:“小…小郎,奴,奴家不是,不是有意要带您进来的…” “殿,殿下” 哽泣一瞬,朊砚歪过头,惨白的脸满是泪雨。 “奴家事先,事先并不知情啊…,奴,奴家是被这位小郎拿簪子逼来这末流居的,奴家不敢违背殿下之令。” 说着,朊砚便抬起下颌,露出喉结下的几点殷红,娇娇弱弱的抽泣起来。 “拿簪子??” 这小郎样貌不凡,下手倒是不带含糊。 眯起眼,赵大夫靠近一步,细一打量。 瞧这血痕,确实像挣扎后,才有的痕迹,扎的一个不好,八成连嗓子都保不住。 几人视线透出异样,像是谴责般的投向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油然而生。 方齐溪嘴巴一噘,“齐溪不该来,难道殿下就该来吗!” 挺起胸脯,泪水瞬间滑落直下。 “殿下是想出尔反尔,还是根本就没把春日宴的事儿放在心上,明明您都答应了,怎么…怎么可以还哄着别人…” 春日宴?! 他是,是方家郎君 竹笙眉一颤,那,那殿下… 余光凝向身侧,竹笙心吊起,五指微拢,想要扣紧司清颜手心。 “我没有要出尔反尔” 掌心贴着手背擦过… 她松开了。 竹笙僵硬的顿住动作。 “你,你别哭了…” 她迈向方齐溪,一如先时她哄他。 周遭的一切仿佛一下远去。 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下,竹笙酸涩的眨眨眼,五指拢起,缓缓落下。 好端端的,她也没对他说啥重话,怎么就哭起来了? 司清颜皱眉,抬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颊侧掌心迟迟不落,像是在在意什么,方齐溪眸光微闪,看向她身后,视线在半空交汇,那袭水青色身影脸色灰败,直勾勾的望着他和他身前的人。 方齐溪唇微抿,突如其来的有些痛快。 他收回视线,一瞬贴上司清颜手背,按在脸上。 “殿下,春日宴,您…您会来的,对吗?” 泣音未散,方齐溪微扬起额,深深凝住凤眸,任由泪水肆虐。 “您会来的,是不是?” “是…” 这人是水做的吗,司清颜心中大叹,抬起手无奈的抹抹他脸,“别哭了,方府丢了个宝贝疙瘩,你要是回去再红一双眼,本殿可就该被御史大人拿笔戳脊梁骨了。” “嗤~,母亲可没像殿下这般不讲理儿”,摇摇司清颜手心,方齐溪得意的瞄一眼竹笙,皱皱小鼻子,娇嗔,“殿下,齐溪都没来得及用膳就急着出来了,您得赔~” 赔? 司清颜顿住,下意识想要回头。 方齐溪却是眼疾手快的拉住她,攀上她衣襟,一脸不依:“殿下莫不是想要在卉春楼用膳?” “爹爹说外头的菜式,虽然瞧着新鲜,却难免搅和些不干净的东西。” 方齐溪眉眼含笑,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沾了口,其他倒是不打紧,就怕得了兴,反倒惹出一身好歹来,那可就不值当了。” 司清颜猛然一凛,刹时两腮发烫:“既…既如此,那便回方府再用吧。” “多谢殿下愿送齐溪回去~” 娇憨的收回手,方齐溪高兴的弯起眸,精致的眉眼显出烂漫。 他晕红脸,终是有了世家子的矜持。 这-- 司清颜噎住,凤眼瞧向隐一,窜到喉咙口的话,霎时被塞了回去。 啧啧啧,隐一事不关己的摇摇头,愉悦的瞥向窗外,赵大夫看在眼里,十分熟稔人情世故的摸摸下巴,轻咳一声。 “殿下有伤在身,不宜走动。” 司清颜眼一亮,赞赏的觑眼仁心医者的老妇,刹那望向方齐溪,露出为难。 “殿下受伤了?伤在哪!” 方齐溪立时急躁起来,先时听到那番话,又见两人姿态亲密,想当然尔的以为她,她是那…那什么过度,才显得的容颜憔悴。 未曾想还有这一层关系。 “殿下”,方齐溪探手欲要察看伤口,临触到衣襟,却是像惧洪水猛兽似的缩了回去。 他跺跺脚,语速极快速的气恼:“您都病殃殃了,为何还要来这腌臜地儿!这市井九流的庸医,哪比得上正经的大夫!” “谁是庸医!” 赵大夫气了个仰倒,吹鼻子瞪眼的冲上前。 “你说谁是庸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司清颜阻拦不及,堪堪挡在方齐溪身前,抵住赵大夫肩膀,无奈叹气。 医者最在意,最斤斤计较的,便是自个儿的医术,哪能容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郎君置喙。 方齐溪这话吐的太快,简直是把人得罪死了。 “难道不是?” 微移一步,方齐溪从司清颜身后探出脑袋,他最瞧不惯这些下三滥,与混人为伍的小民。 “否则好好的医者,怎会沦落到妓院!” “妓…妓院?!” 赵大夫瞪大眼,闪过不可置信。 “你说---,这是妓院!” 哼,站着盛京最大妓院的地儿,装的倒是像,不就是想攀附权贵么? 还敢阻拦殿下送他回去,也不瞧瞧他是哪个府的郎君,就敢替一个妓子出头!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方齐溪再接再厉:“明摆着的事儿,你装什么傻,否则哪家儿郎诊脉,会如此不讲究?你当盛京是什么地儿,穷乡僻壤么?你一个大夫,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竟然还敢大言不惭的替殿下诊脉!简直不知所谓!” “你,你…!” 赵大夫扫一眼在场诸人,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躲躲闪闪,缄默不言的,话分明不假。 好,好啊,这一辈子的名声,算是毁在这上头了。 赵大夫哑巴吃黄连,有苦没法吐。 若是寻常人,还能讨个说法,偏这,没一个是能得罪的。 “老妇医术不精,羞于出诊,这就告辞!” 司清颜眉心一跳,未及开口。 赵大夫便愤懑甩袖,敢怒不敢言的瞪她一眼,大步冲出门,一下就消失在画廊尽处。 “你…”,司清颜欲言重话,可一看方齐溪娇娇怯怯的模样,霎时止住口,没敢往下说。 实在怕极了他说哭就哭的脾性。 罢了,先送这祖宗回去。 司清颜按按鼻梁,抬眸看向隐一:“你留这照看,本殿去去就回,若有万一,你做的好事,咱们有的是时间计较。” 哼,隐一不屑点点下颌,权当应了。 司清颜蹙下眉,视线转而凝在竹笙面上。 “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问倌主去要,他如今不敢为难你。” 竹笙垂下头,眉目间满是掩不住的失落。 衣袖下,他握紧手心,终是轻颔下首。 “你……” 司清颜见竹笙似有些闷闷,还欲交代他去凉亭走走,赏些景。 手却被方齐溪扯住,催促的摇了摇。 “殿下,时候不早了,齐溪是偷偷出来的,若是让爹爹发现,他该训我了。” “这就走,这就走”,司清颜转过头,连连应声,搭上方齐溪手腕,欲拂开。 一个下贱倌倌,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是贵家子,如何能让他瞧笑话。 方齐溪察觉司清颜意图,手极快的捧住,像是顺势被司清颜揽进怀里似的,埋进她肩窝,“还是殿下想得周到,齐溪方才急着过来,都忘了未出阁的郎君是不能轻易让生人瞧见,坏了名声的,也不知方才有没有被…” 方齐溪哽咽,担忧的似是又要啜泣,紧紧依偎上她。 姿势亲昵极了。 司清颜僵住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眼见尴尬,只得就势横抱起人。 啧 高门贵府的郎君啊 隐一眸光顿住,须臾又极快撇开,抱起剑,不说话。 朊砚却是笑逐颜开:“小郎放心,方才进来,奴家怕闹出动静,是刻意避开人的,定然无虞。” “有劳了”,方齐溪埋在心上人肩窝里,轻嗅鼻尖暖香,满足的勾起唇角,“关照之处,稍后会有重谢。” ## 计谋 岩弗僵硬侧头,待看清肩上抵着的长剑,波光粼粼的,正泛着凛冽寒气,他顿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殿下!”,剑身锋利,架在岩弗瘦削的肩膀上,更显得宽大了不少,竹笙心顿时猛的一跳,唯恐见血的他赶忙扑上去,一把抓住司清颜的手,紧张道,“您不必这样的,岩弗他虽然胆小,但是口风很紧,他是绝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的。” 布满瘀紫的手紧绷着,似是真怕自个儿动了真格,司清颜微眨了下眼,眸光闪过兴味:“从来都只有死人和不怕死的绝情之人才能紧守住秘密,阿笙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是对这岩弗知之甚深了,那不如由阿笙来告诉本殿,他究竟是该属前者,还是该属于后者呢?” “殿,殿下”,竹笙脸色倏地发白,贝齿咬着唇畔,泫然欲泣。 这般容易被糊弄的性子,若是去了那高门大院,那还真是…… 司清颜顿时失了逗弄竹笙的心思,莫名的开始忧虑了起来。 突然沉默下来的两人,对已然吓得摊作一团的岩弗而言,简直就像是凌迟一般,本就浑乱不堪的思维,顿时不可抑制的发散。 恍然间岩弗似是能看到那长剑一起一落间,血色弥漫的画面,紧接着眼前幻化成一片混沌,唯有那淌血的兵刃闪着寒光直刺人心。 不,他不能死! 岩弗顿时一颤,连滚带爬的上前紧紧抱住了一条大腿:“奴敢赌咒发誓,求大王饶命!” ‘噗嗤’一声 门外突兀的响起一阵低笑 紧接着,竹木门被强行推开-- “大王?清颜,多日不见,你这个世女当得可越发的有出息了。” 一袭宝蓝色锦纹袍服的女子玉扇掩唇悠然的迈了进来,浅浅上翘的些许嫣然,衬着那抹莹白,显得越发瑰丽。 “久然,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人好歹如今佳人在侧,你多少也得给世女殿下留点面子不是?” 那执扇女子身后忽的探出了一道水墨色的身影,梳着高云髻,挑着剑眉,正满面揶揄的轻眨着眼。 司清颜一愣,惊讶回眸:“易初,久然,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莫不是不欢迎咱们?”,辛易初顿时竖起了剑眉,“久然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避开了那些暗哨,特地跑来瞧你的,你若是再敢挑三拣四,小心本少卿心血来潮,和你翻起旧账。” 这脾气,还是这般的得理不饶人啊,司清颜无奈的向天翻了个白眼。 “行了,易初,如今情势紧张成这样,你还提这些做什么”,宦久然好笑的拍了拍辛易初,既而执扇指了指竹笙和岩弗,打趣道,“你这副模样可都吓傻了那二位呢~” 竹笙倒只是惊怔了一下,岩弗却是结结实实的被骇到了,殿下?世女殿下?这个拿剑要杀他的,竟然是个殿下! 辛易初闻言转头,刚好对上了岩弗惊惧的目光,她不由剑眉一挑,沉声道:“你这小奴好生奇怪,本少卿虽掌管着刑狱,但好歹也算是明察秋毫,你作何怕成这样?” 刑,刑狱!那,那不是最会折磨人的行当嘛? 竹笙一下回忆起了那场已经过去久远的牢狱之灾,顿时和岩弗一道齐齐白了脸。 “辛少卿”,看着竹笙和岩弗两人惨白的面色,司清颜顿时没好气道,“能不能别再提你掌管刑狱的那档子事了,就凭你大理寺的这个糟糕名声,光听着就有够让他们害怕了。” 辛易初一愣,视线顿时向司清颜移去,盯着那双较之往日要格外明媚的凤眼,心下微微的诧异了起来,这家伙平日里看着倒是清心寡欲,心如止水的,多少小郎前赴后继的冲她而去,她都面不改色的一律给拒了,如今反倒怜香惜玉了起来? 宦久然也有些觉着不对劲,但这念头晃了晃就过去了,她也没当回事,想到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便上前打破了沉默:“咱们虽是避开了眼线来的,但到底是不能久待,不知此处可能谈事?” 说着,宦久然刻意的环视了一圈四周,最后才将目光定在了司清颜脸上。 “可,可以的”,急于摆脱困境的岩弗看着两座煞神,颤颤巍巍的开了口,“这里虽是去膳房的必经之路,但除了送膳的小奴,其实很少有人会经过这,现下离送膳的时辰还,还早,大,大人们尽管放心。” 辛易初看着岩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自觉的又端出了审案时的架势,目光灼灼的探究着岩弗脸上的表情,似是在判断真假,直看得岩弗更加用力的抱紧了手里的大腿。 竹笙顿时觉得大腿一阵发麻,连忙推了推紧抱着他大腿的手,皱眉道:“岩弗,你,你弄疼我了。” “啊?”,感受到推力的岩弗茫然抬眸,看着神色尴尬的竹笙,这才意识自个儿慌乱中竟抱错了人,顿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减了些力气,但还是牢牢的扯着竹笙的裤腿,紧靠着没敢松手。 司清颜看出竹笙脸上的窘迫,当即挥了挥手,轻声解围:“本殿还有些事要谈,阿笙你们就先出去守着吧。” “诺!”,岩弗只觉司清颜这一声仿若天籁,登时高兴的应了,赶忙连滚带爬的往外奔。 看着岩弗一副抱头鼠窜的毛躁样子,竹笙顿时歉意的看向司清颜,直到司清颜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他这才缓缓的应了声诺,退出了厢房。 紧接着‘吱嘎’一声,竹木门被关上了。 “久然,易初,咱们去里面坐着谈吧。” 听着脚步声远去,司清颜这才微笑侧首,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两双眼神促狭的漆眸,她当即一愣-- “你们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不成?” 司清颜说着,疑惑的抬手抹了下脸。 “这哪是你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呀,分明就是你心里多了些东西~” 辛易初只觉周身舒畅,心下惬意了不少,这位清心寡欲,就差要吃斋念佛的世女殿下,总算是红鸾星动了,这下家里那位总该断了念头,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少卿君了吧? 司清颜奇怪的摸了摸胸口,满脸疑惑:“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心里怎么可能会多出些什么东西,你莫不是拿我当妖怪比了?” “你都差点成佛了,我哪敢拿你当妖怪比?” 辛易初刚要点拨,突然又转念一想,全拜眼前的这位所赐,自个儿情路才走的这么坎坷,都快自顾不暇了,那她凭什么要去操心这位的情路能不能走的顺畅? 这么一考虑,辛易初便立时歇了要挑明的心思,转而正色道:“如今三殿下、八殿下暗地里似乎都对这太女之位势在必得,你此次遇袭怕是也有她们的手笔在里面。” 司清颜一听,当即也顾不上疑惑了,脸色微沉,立刻催促道:“怎么说?” 宦久然手执玉扇轻拍着掌心,突然出声道:“你上次受伤昏迷,是乘着李常侍亲自赶着的御撵回来的吧。” “是有这么回事”,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的司清颜顿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转而却又反驳道,“但那是陛下体恤我伤重,特意赐下的恩典,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嘛?” “恩典?这哪是什么恩典,这简直就是捧杀!”,辛易初突然在一旁激动了起来,神色焦急的来回踱步,半晌,她才停下来,神色阴郁道,“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那位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来惩治你,要知道在往日,你可是最得她心的。” “什么意思?易初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司清颜瞪着辛易初,只觉得脑袋一团乱,恍惚间伤口似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清颜,你好歹也是皇亲贵胄,难道你竟不知整个北魏,是除了陛下以外,便只有太女殿下一人,才能拥有坐上那御撵的资格!” 宦久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视着司清颜,音色前所未有的冷然。 “你本就圣眷甚隆,为此不知有多少鼠辈豺狼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你那永安侯府,置身于风口浪尖而不自知也就罢了,如今又招来了那几位的嫉恨,眼下暗地里蛰伏的那些势力怕是早已按捺不住的要倾巢而出了吧。” 司清颜顿时一震,这才发觉自个儿只顾着一味迎合栾凤浀的计谋,竟忽略了这样重要的一个细节。 恍然间幡然醒悟的司清颜,不由讥讽一笑-- 御座上的那位当真是好算计! 先是使计除了赵老将军,再稳住赵世絮,又巧妙的暗中引诱,使那镇国将军府在骁骑营中精心布下的暗桩一个接一个迫不及待的自个儿先蹦跶出来,接着又以她为靶,不着痕迹的试探出膝下那几个女儿乖巧皮囊下一直深埋着的野心,自个儿却得意的躲在幕后操纵全局,将一切推了个干净。 好完美的一箭三雕啊-- 司清颜咬着牙根,气得发抖:“栾凤浀这个渣渣!老娘若是再帮着你,我司清颜三个字,从今往后就倒着来写!” “你疯了!”,宦久然顿时一惊,当即上前一把堵住了司清颜的嘴,脸色阴沉的警告道,“你往日一向自诩的冷静沉稳,处变不惊呢?这般的口无遮拦,是当真不想要命了嘛!” ## 纳情 哼,口无遮拦? 这事要搁在现代,老娘能直接折腾死她! 司清颜微眯了眼,一脸不甘的点了点头。 这位向来诡谲能辩,轻易不肯低头,如今竟这么快就妥协了? 宦久然不由狐疑的瞅了瞅司清颜脸上的神色,见其面上虽仍挂着怒色,但好歹算是恢复了冷静,提起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实地,她这才缓缓的松开手,和缓道:“所谓树大招风,人为名高,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莫要因此而落了小人口实,累及祖上基业,你…” 理是这个理,可辛易初却在一旁,有些好笑的听不下去了,她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宦久然的肩膀,打趣道:“行了,久然,咱们对她也算是知根知底,几时有见她犯过什么混?以她的性子,自来都只有她坑别人的份,哪有什么人能从她手里讨到便宜。” “倒是我犯糊涂了”,宦久然一哂,顿时明悟了过来,‘唰’的一声,打开了玉扇,浅笑轻挥,“你司清颜哪是需要咱们来操心的人物?” 宦久然说着,侧头看了看镜台上的沙漏,悠然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未免引人怀疑,咱们还需得早些赶回去,你也不必相送,且安心在这养伤,外面若有什么风声,咱们自会想法子递了消息给你。” 说完,宦久然拱了拱手,也不等司清颜招呼,自拉着辛易初便径直走了。 新月当空,卉春楼里正是热闹,舞姿妖艳,曲音婉媚,把酒换盏,笑声迭迭,明亮的过道里小奴们来来回回的传着酒菜,忙得脚不沾地。 “哭哭,就知道哭,本将军砸钱是来这找乐子的,不是来这看你们哭丧的!” 顶楼厢房里却突然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便有杯盘碗盏的碎裂声传来。 正要往里送酒的岩弗登时收回脚,连退了几步,脸色发白的调头就往楼下跑。 刚要踏上楼梯,慌不择路的岩弗却突然脚步一崴,黑漆托盘上的酒瓶子顺势便倒了下去,顷刻间‘咵嚓、咵嚓’的撞击声就响彻了楼梯间。 “诶呦,你个小贱蹄子,瞎跑些什么呢!” 花倌主得了顶楼的消息,正脚步匆忙的往楼上赶,谁知迎面差点就被人用酒瓶子给砸了,他当即阴沉了脸,连跨了几个台阶,扯了岩弗的耳朵就开始骂。 “是瞧着本倌主近些日子没工夫管你们,所以你们就一个个都开始皮痒,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嘶,倌,倌主饶命…”,岩弗越发白了脸,双手捂向耳朵,颤身跪了下去。 一旁的雁语忽然笑着上前,低声道:“倌主,那位可还没消停呢,这小奴随时都可以教训,您不若先放放?” 花倌主一听,顿时丢开了手,竖着细眉哼声道:“算你这贱蹄子走运,待料理完事情,本倌主再亲自替你松松骨~” 岩弗颤巍巍的跪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楼道转角,他才敢撑起身,踉跄的往下跑去。 弯弯的月牙,坐拥着星河,笑得正欢,妩媚的光泽,清浅若水,柔柔的铺满了葱绿的庭院,温和的夜风吹来,轻抚过俏丽的碧桃,纤细的枝垭顿时羞怯似的微颤了颤,瞬间抖落了满地嫣然。 夜风又拂进了厢房,如水月光紧接着便透过微阖的窗扇,伴着摇曳的烛火,或明或暗的晃动着跳跃在那素雅屏风上。 司清颜自竹笙替她上完药起,便盯着他那满是红晕的脸蛋彻底失了神,她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怎么了,仿佛从竹笙第一次替她上药起,一切便隐隐脱离了控制。 她不再淡然,不再果断,不再明晰,不管再怎样勉力的维持镇定,只要他一近身,闻着他的气息,感受着他的温度,所有的一切便会土崩瓦解。 司清颜蓦地紧攥了下手,破天荒的开始有了些惊慌,她一直规范着的惯常思维和观念,绝不允许她有这种不受掌控的情绪存在,否则便意味着不理智,不客观,不谨慎,这不仅是对他人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她神圣职业的亵渎。 所以她总是下意识的用冷静将自己包裹,用淡然将所有凑上来的人隔离,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紧守在她亲手划下的界限里,绝不踏出一步。 而现在,她似乎在被动,但却又心甘情愿的被推出这个包裹了她近乎十年的保护圈。 她不解,她抗拒,她不适应,到现在认命似的慌乱,她的所学正拼命的在告诉她要理智,要沉稳,要冷静,成功了无数次的自我暗示,似乎第一次失去了效用。 那么,她就要这样的妥协吗? 抛弃一贯的认知,抛弃所有的坚持-- 去面对眼前的未知-- 去触碰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的真相-- 也许是快乐,也许是绝望。 “殿下,殿下…” 耳畔轻柔的呼唤声响起,紧接着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围绕,似乎再也挣扎不出去了,司清颜似无奈,似解脱的,释然一笑,罢了,就这样吧,疼她受着,苦她忍着,甜她含着,无论怎样她都认了。 “怎么了?” 司清颜含着笑,凤眸明亮而又开怀。 “您刚才一直盯着小子看了许久,所以小子就想着过来问一下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声音微哑,带着疑惑,透着羞怯。 司清颜猛的噎了一下,略显慌乱似的阖上了摊在手里的账册,一本正经道:“就是看账册看的太久,以致于眼睛有些酸了,所以就望望其他地方,舒缓一下。” “哦~” 音色微沉,凝着似失落,似伤感,又似轻松的叹息。 ‘笃,笃,笃’ 静谧的空间突兀的响起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道微含泣音的声线--- “竹,竹倌人,竹倌人…” “这不是今日被易初吓跑的那个?这个时辰他难道不应该是最忙的嘛,突然跑这来干嘛?” 司清颜蓦地有些怨念,语气明显的透出了些许不乐意。 竹笙闻言,诧异的看了一眼司清颜:“殿下,您…” “怎么了?”,司清颜定定的看着竹笙,疑惑道。 “没,没怎么”,竹笙只觉脸颊一阵发烫,他只是想说岩弗只是胆子小些,人不坏的,让殿下不要恼岩弗而已,可殿下的眼神,又亮又有些灼人,再不似以往那般深邃平静,简直都让他有些不敢直视了,竹笙低垂了头,竖着通红的耳尖,匆匆的跑去开了门。 “岩弗,你怎么来了”,竹笙捂着发烫的脸颊,垂着头,语气赧然的问道。 “竹,竹倌人--”,岩弗一个猛扑,抱着眼前人的细腰,脑袋精准的砸在了竹笙的胸口上。 压根就没防备的竹笙登时被撞的趔趄了一下,差点直接闭了气去。 亏得这岩弗身量小,人又轻,否则他还真不定会出些什么事呢? 竹笙心下庆幸着,揽着岩弗的小身板,僵硬道:“怎,怎么了?” “呜呜,竹,竹倌人,救,救救小奴…”,岩弗紧贴着竹笙的胸口,声音哽咽,悲惨极了。 竹笙立刻揽紧了岩弗安抚似的拍了拍,紧张的问道:“你怎么了?” 岩弗闷在竹笙怀里,使劲的吸了一口气,小声哭泣道:“我,嗝,我要被,被花倌主打了。” “被打了!”,竹笙一听,登时便回忆起了花倌主曾经施在他身上的手段,刷的一下,通红的脸当即惨白了下来。 “打,打哪儿了?我,我瞧瞧”,竹笙顿时用了力气,一把将岩弗从身上扒了下来,手忙脚乱的翻看。 岩弗哭声顿时一卡,慌乱的躲避侵上来的手:“不,不…” “你们在做些什么!” 司清颜一听这声就知道不好,赶忙硬撑起身来看,谁知却看到竹笙竟然对那个岩弗在动手动脚。 这还得了!是她不好看嘛?是她没饱他眼福?还是竹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gay? 司清颜越想,脸色就越不好,竟莫名的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怒吼声几乎冲破天际,竹笙一惊,顿时便住了手,怯怯的瞄向司清颜,一看到那铁青的脸色,当即被吓得垂了脑袋,小媳妇似的立在了原地。 这一幕在司清颜眼里,就仿佛如默认了一般,她顿时眼眸一颤,只觉得那岩弗更加碍眼了。 “殿,殿下”,岩弗这回却不知道怕了,看到司清颜现身,当即飞奔过去抱她,的大腿。 我,我槽-- 司清颜只觉得天雷滚滚,这莫不是小受觉得受了竹笙的欺负,所以来抱她大腿,跟她告状? 司清颜脑门上顿时清晰可见的落下了一滴冷汗-- 这若真是那样,那他还真是自个儿受理的委托之中最最狗血的案件,没有之一! “殿下,求您救救小奴,花倌主他要打小奴--”,岩弗哭叫着,蹭了蹭司清颜的大腿,双眼通红的抬头道,“小奴定当做牛做马,扑汤蹈火的来报答殿下!” 司清颜:“……” 她能说不嘛? “殿下”,竹笙虽然知道司清颜如今还不能现身,但他还是渴求般的看着她,期待着她能帮忙。 司清颜顿时无奈的扶了扶额,微叹了一声,好似在竹笙这养个伤,倒把她自个儿都搭进去了似的,看着竹笙希冀的眼神,她竟没法子拒绝他的请求。 ## 恨意 周家老太父幼年失恃,早早便寄人篱下,可谓是尝尽了人世艰苦,好容易出嫁脱离了苦海,婚后不久却又遭妻主宠侍构陷,被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后半生几乎颠沛流离,幸而幼女争气,继承家业后,不仅一雪前耻,还将他风光迎回了周府,自此才算是真正过上了奢华富贵的日子。 如今正值老太父的六十大岁寿辰,向来低调节俭的周御史念及祖父往日的艰辛,楞是铆足了劲大办了一场,特地下帖邀了不少达官显贵前来捧场,府内各处皆是灯火通明,红绸高挂,廊庭上人影绰绰,恭贺道喜声不断。 周御史三子周樰绮正伴在其父身旁招呼着各府家眷,忽的贴身小奴木鹫匆匆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周樰绮起先对木鹫浮躁的举止还有些不愉,待听完木鹫的禀告,眉头却是松了下来:“你先将人引去玉凉亭,我稍后便会过去,让他们莫要着急。” 木鹫领了命,转头便按吩咐将人领了过去。 玉凉亭居于假山之上,四周佳木葱茏,唯有一条隐于花木深处的羊肠小径可入,其旁碧波荡漾,一路自城外芳华山引来,从一处不起眼的翘檐潺潺而出,澄澈清凉,偶尔飞溅起那么几滴,敲打在那光滑嶙峋的怪石之上,于幽深静谧间叮咚成曲,仿若伊人在耳旁吴侬软语般,撩人心扉。 “你说什么!” 周樰绮瞪着双兔子眼,突地站起。 “殿下怎的会看上一个妓子,你莫不是听岔了吧?” 刘弦亦落寞的垂了脸,抹着不断迸出的泪珠子,直摇头:“辛易初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含糊,她亲口与我说的,怎会有假。” “外界传闻这辛少卿与殿下乃是好友,想来应当不会有假”,刘弦羽眼帘微垂,轻拍着弟弟刘弦亦的肩膀,神色有些凝滞。 “怎的不会有假?”,吕赫徽凝着手里的茶盏,缓缓的抬了眸,“是个女人都会有些血性,你既已入辛府,成了少卿君,便不该再有旁的心思。” 刘弦羽拍肩的手一顿,惊讶抬眸:“你,你是说辛少卿她…” “这不可能!”,刘弦亦脸色顿时一白,几乎是吼出了声,“我从未让她知晓过我的心思,她,她怎么可能刻意…” “可她若是早就知道了呢?” 夜风拂过,纱罩里的烛火跟着轻晃了下,明明灭灭的忽闪着,昏暗里,吕赫徽突地紧攥上茶盏,神色莫名的有些阴翳。 “她,她知道?明明我…”,刘弦亦神思一晃,音色蓦地有些发颤,“可她在我面前从来都只是笑呵呵的陪着小心,就算我一直冷着脸,她也从未因此发过什么脾气,若,若她早就知道,怎会…” “呵~,你莫不是以为大理寺少卿的这个官职只是个名头吧。” 吕赫徽盯着眼前这张苍白无措,让他恨不得撕扯碾碎的脸,眸底的冰刃几乎凝结成了实质-- 为什么? 为什么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刘弦亦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他千方百计,挖空心思的探到了她的喜好,又咬牙含泪抛弃了自己的所有,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训练,耗尽了艰辛,丢下了所有的矜持与骄傲,终于千辛万苦一点一点的打磨成了她喜欢的模样,那一刻他满心欢喜的期待着,她能着上红妆,款步而来,与他十指相扣,于月下互诉衷肠。 可最后呢? 能肆无忌惮的躺在她的怀里,看着她笑,向她撒娇的人,变成了他刘弦亦,能躺在她的身下,与她夜夜在合欢榻上相缠的,也成了他刘弦亦! 为什么?他刘弦亦凭什么! 他思之欲狂,久念成疾,揉碎了多少张桃花笺,才谱得一首能让当朝国手也赞叹不已的相思曲,原以为可以在那琼华宴上一举夺得她的注意,结果那道圣旨却毫无预兆的砸了下来,让他连月来,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准备,顷刻间都变成了笑话-- 那时的他还以为是天意弄人,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只会怨天恨地,对那位被陛下亲口定下的少卿君,除了羡慕,便只剩下了嫉妒,却不想在她的喜宴上,看着她那满脸的喜意,亲耳听到她笑着吐出的真相-- 原来啊-- 是她费尽心思的讨好,才请动了那位深居简出,向来就不讲究情面的长帝卿出面请旨。 原来啊-- 是她千方百计的搜罗,才寻到了已经在战乱中绝迹的先帝金匮,取悦了御座上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才有了那道一笔挥就的赐婚圣旨。 原来啊-- 他竟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可是,如今,这个身在福中而不知福的刘弦亦,心里竟然还心心念念的想着那个永安侯世女。 他刘弦亦究竟是把她当什么了?怎么,怎么可以! “阿徽,阿徽,你怎么了?” 手被摇晃了几下,吕赫徽心中突地一警,赶忙收敛了神色,嘴角僵硬道:“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辛少卿那样的人竟也会这般在乎着一个人,弦亦,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哦,原来是这样”,周樰绮惊吓似的拍了拍小胸脯,语气有些抱怨道,“可你刚才的眼神是真的有些吓人,好像是要吃了谁似的,看的直让人发冷。” 吕赫徽这才慢慢舒展了尖眉,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打趣道:“怎么会呢?一定是灯光太暗,你瞧错了。” “如今白日里虽炎热的很,但到夜间多少还是有些凉意的,且咱们出来的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席上,就该有人来寻了。” 刘弦羽却没有轻易的被吕赫徽这番话给糊弄过去,他瞧出了吕赫徽对自个儿弟弟的强烈敌意,心中恍然间似明白过来了些什么,当即决定要拉着自个儿弟弟与吕赫徽划清界限,至于原委,待得了空,再过方府去与弟弟细细说道。 想到吕赫徽刚才瞧他的眼神,刘弦亦心里也莫名觉得有些渗的慌,他紧抓着自个儿哥哥的手,迫不及待道:“是这个理儿,那咱们都快回席上去吧。” 好不容易又聚在了一起,这才一会儿就又要散了,周樰绮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点头附和道:“是出来挺久了,那就先回吧。” 看着刘弦亦似乎有些不适,刘弦羽一个人扶的实在也有些吃力,随侍的小奴又都侯在下头,这般想着,周樰绮赶忙上前去帮刘弦羽扶着刘弦亦起身。 “咦?阿徽你不一起走吗?” 周樰绮看着吕赫徽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不由疑惑的问了句。 周樰绮闻言,摆了摆手,拒绝道:“不了,我刚席间贪杯,不免多喝了些,未免酒醉失礼,就先在这坐会儿醒醒酒再说,你们就先回吧,阿绮你到时知会一声我爹爹便好。” “哦,我知道了”,周樰绮说着点了点头,既而又关心道,“可要我吩咐人送碗解酒汤过来?” 吕赫徽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了,只是酒气有些上头,并没有什么大碍,你们就先回吧,不必担心我。” “好,那咱们就先回席上了,你也记得要早些回来”,周樰绮嘱咐了声,便点了点头,帮刘弦羽扶着刘弦亦,告辞离开了玉凉亭。 待周樰绮一行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吕赫徽嘴角立时便平了下去,脸上满是冷意:“行了,人都走了,你还在看些什么,快出来吧,周栗瑚。”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被人当场抓包,周栗瑚脸色顿时十分不好,她气恼的从树丛里走出,踏进了亭中。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吕赫徽心里暗啐,不由挑高了尖眉,鄙夷道:“你刚碾碎了片叶子,你莫非自个儿还不知道?” 周栗瑚闻言一愣,低头摊开了手掌,几片碎叶末子赫然黏在掌心,夜风拂过,黏着的碎叶末子仿佛带着嘲笑一般纷纷立了起来,飞了开去。 周栗瑚蓦地紧咬了下牙,瞪向吕赫徽:“想不到你个闺阁子,竟会武!” “略懂一二而已,不过对付你却是足够了”,吕赫徽眼里闪过讥诮,缓步朝着周栗瑚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周栗瑚顿时眼眸一颤,反射性的向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再,再过来本小姐可就喊人了。” 呵~,孬种一个,也难怪那向来虚伪守礼的刘弦亦也会瞧不起她,吕赫徽停了步子,忽的笑了起来,顿时为清冷的脸添上了几丝柔媚:“你不是一直恼恨着那永安侯世女霸占了刘弦亦的满心满眼,以至于他不仅嘲笑你,还说你不配肖想他,眼下本小郎便有一个能让你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机会。” 周栗瑚却看着吕赫徽突然艳光四射的脸,猛地一下失了魂,傻在了原地。 吕赫徽手指微动,蓦地紧攥了下,强忍着恶心,勉力压下了心底突然沸腾起来的一股动手戳瞎那双充满情*欲招子的念头,他铁青着脸,呵斥了一声:“看来你是嫌眼珠子太沉,想让它滚出来是不是!” 周栗瑚倏地白了脸,急退了几步,垂着眸子,连连挥手:“不,不不…” 小侍肚子里爬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废物! 吕赫徽不屑的看着周栗瑚,语气彻底发了冷:“马上将那永安侯世女在卉春楼的消息递去给那赵将军,你若是敢晚一步…” 显而易见的未尽之意,令周栗瑚膝盖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她颤着嘴,哆哆嗦嗦的说道:“我虽曾跟着那赵世絮混过些日子,但,但自她被逐出盛京,我与她便再没了联系了啊。” “这是你要操心的事,与本小郎有什么干系。” 吕赫徽说着,脚尖一点,轻盈的向花木丛上掠去,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栗瑚看着那腾跃而去的身影,登时吓的瘫坐在了地上,如今这世道就连男子的武功都已经这么高了嘛? 你是嫌眼珠子太沉,想让它滚出来是不是! 嗜血的话语仿若犹在耳旁,周栗瑚顿时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的向亭下奔去,卉春楼里就属她的老相好朊砚最聪明了,他这么贴心,一定会替她想个好法子的,只要去卉春楼,只要去寻他…… 周栗瑚这般想着,跑的越发快了。 本该已经离开了的吕赫徽却突然一下又现身在了玉凉亭中,冷笑着眺望那周栗瑚屁滚尿流,急切逃窜而去的身影,眼底的火顿时越燃越亮-- 刘弦亦~ 醉心于永安侯世女的你~ 可一定要好好品品这肝肠寸断,心碎欲死的滋味呀~ 若你实在受不住了,便干脆就想开点~ 直接下去一道陪了她吧~ 不必留恋些什么~ 因为啊-- 易初她,原就不该属于你。 ## 踪迹 一见那消失了近大半年的熟面孔突然又出现在了红巷口,花枝招展的迎客小倌们顿时三五成群的聚成了堆,手拢着帕子,半遮半露的挡在颊边,满脸戏谑的朝着那跌跌撞撞,直奔而来的身影指指点点---- “咦,那不是周小姐嘛,怎么今个儿她倒想起来这卉春楼了?” “噗嗤,你瞧她畏畏缩缩的那样,指不定又是偷溜出来的呢~” “诶?奴家闲时倒是听那洒扫的小奴提起过,这周小姐好似每回都得耗到天明时分,才肯从咱们朊倌人榻上起身呐,若是背着人来的,怎么也不敢赖在朊倌人那这么久吧?” “你竟不知么?哎呀,该打该打,奴家竟忘了你那时生着病禁着足呢,怎会知晓?不过你错过了那次,当真是可惜啊--” “错过?” “嘻~,可不是错过嘛?你别瞧这周小姐平日里是锦袍加身,珠佩环绕,风光的很,若非那回挨了狗咬,惊动了她自个儿府里的下人,谁能料到一个出自八零电子书的官宦女子,竟会去钻了那狗洞,哎~,也不知她是作了什么孽,否则那一向标禀自家家风严谨的御史大人恐怕到如今还得被瞒在鼓里呢~” “哈哈~,你还真别说~,那周御史倒真真好极了面子,她赶到后,看到那般情形,竟是恼得差点背过气去,最后还是御史君打发了人,死压着狠打了五十大板,又罚去祠堂跪了整整三日,才算了了。” “这哪就叫了了?御史大人家出的这场大戏,四里八巷的酒楼茶馆哪家不是描绘的有声有色,气的那周御史又活活摊在那榻上多躺了七八日,方才能勉勉强强的下地走动,这素有涵养的御史君呐,最后到底还是给恼了,竟逼着周小姐这个堂堂的大女人去生生抄了数十遍的男戒,噗嗤~,为这,卉春楼可是格外热闹了好一阵儿,就连花倌主都难得松了钱袋子,奴家就是到现在都还有些忍不住乐呢~” “嘻嘻~,实实在在的银裸子呢,当然得乐了~,也得亏周小姐那时没露面,否则啊,咱们呐~,都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哈哈~,哈~~” 一想起前些时日那堆五花八门的流水段子,众小倌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肚子差点岔了气。 路过的周栗瑚一时被羞的发臊,赶忙抬袖掩面,逃也似的窜了过去。 “哎,渠色,砚儿他人呢?” 周栗瑚一路蒙头横冲直撞,挨了不知多少白眼,好容易逮住了一张熟面孔,自然是不肯放过。 渠色正匆匆要往那顶楼送酒,谁知他才要踏上□□,不知从哪窜出的一只大手竟生生扯了他一个趔趄,黑漆木盘顺时就要脱开手去-- 盘上托的可是花倌主埋了几十年的窖藏,若是洒了一丁半点…… 渠色霎时脸色一白,赶忙倾身护住了酒瓶子,谁知后背竟一下磕在了那扶手凸起上,直教他疼的龇牙咧嘴,冷汗生生的直往外冒。 “你倒是说话啊,傻楞着干什么呢?”,最近这大半年倒霉事一桩接一桩的,如今又瞧见渠色这个颓丧样,周栗瑚心底登时有些不愉。 渠色强忍着痛意缓缓侧头,待看清自个儿簇新的,才换上身的灰鼠色外褂正被一只枯瘦焦黄的手紧拽着,僵硬的表情顿时龟裂了开来,他磨着牙根,视线迅速顺着细柴的手臂,往那人身上移去-- 入眼的是一件凌乱邋遢的衣袍,此时正黏答答的贴在一具干瘪的身躯上。 当真是腌臜! 渠色紧促了眉尖,暗啐了一句,阴着脸继续往上瞅,尖凸的下巴,瘦凹的面孔,浑浊的蝇眼,不耐的神色,即使已瘦脱了形,但轮廓间依然透着几丝令人作呕的熟悉。 原来是这个酒囊饭袋! 渠色下意识的紧攥了下黑漆木盘,眸底寒气直溢,平日里就仗着她那同胞庶弟珊侍君的名头来这卉春楼作威作福,但凡有些姿色的小奴都要揩个油才肯罢手,好容易绝了迹,怎得如今又滚了回来? 渠色心下惊疑,面上却是收敛了些:“朊倌人此刻正伺候着一位贵客,怕是已经分不出什么心思来招待周小姐了。” 渠色垂着眸,刻意的咬重了贵客二字,静待着面前之人的发难,果不其然,头顶当即响起了一声怒吼-- “贵客!朊砚有了本小姐,竟然还敢擅自接待什么贵客,他在哪个厢房?本小姐今日定要让他好好清楚一下自个儿到底是谁的人!” “周小姐莫要生气,全因那位贵客指了名,非要朊倌人过去伺候,否则到现在还消停不下来呢,花倌主迫于无奈这才将人唤去了顶楼沁雅芳,您不如…” 渠色还未将话说完,迎面突地甩来了一阵风,紧接着便窜过一道人影,‘啪嗒,啪嗒’的直奔楼上而去。 渠色这才抬了眸,望着那早已没了干瘪身影的二楼转角,神色突地兴奋了起来,那赵将军是出了名的凶悍蛮横,这周栗瑚如此张牙舞爪的撞上前去,想是不死也得残了。 渠色既而好心情的甩了甩已经皱巴巴了的衣袖,捻起下裳,慢悠悠的步了上去。 丝竹声悠悠的沁雅芳内,朊砚娇笑着,扭着细腰,婷婷上前,微抬着水眸,含羞带怯道:“请将军满饮此杯。” 娇软的音色似带着勾子般,挠的赵世絮莫名有些心痒,久未沾荤的心顿时活泛了起来。 虽然身上还戴着孝,但赵世絮自认为从来就不是个会委屈自个儿的人,既然起了念,自然是将视线从舞姿灵动的雁语身上移到了朊砚这里,醉意朦胧间,眼前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起来,赵世絮不禁笑了笑,曼妙的身姿顷刻间似有靠过来的迹象。 她不由眯眼仔细一瞧,但见那琼鼻丰唇,媚意妖娆,透着罂粟花般的致命诱惑,赵世絮顿时心旌摇曳,兜手顺势将人揽进了怀,哺一低头,正打算一亲芳泽。 门外却突然嘈杂了起来,瞬时将旖旎的气氛搅了个干净,赵世絮怒意顿起,酒气紧跟着一下冲上了头,她登时抬了头,正要呵斥。 门却‘咵嚓’一声,被踹了开来,紧接着,一道瘦瘪的身影闪了进来,赵世絮当即脸色泛青,正要将怀里的人推开站起,那瘦瘪的身形却自个儿先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 “将,将军,饶,饶命…” 这声音似乎…,赵世絮顿了顿,正要开口,怀里的人却率先惊呼出了声-- “周栗瑚!” 圈在身上的大手徒然一紧,朊砚恍然间又平静了下来,这纨绔女早已不如往日那般风光,他此时还有何好怕的? 这般想着,朊砚渐渐松软了身子,重又靠回了赵世絮怀里,当着跪着人的面,挑衅似的搂上了赵世絮的脖子,笑得更媚了。 周栗瑚?啊~,原来是她。 赵世絮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不屑,既而又慢条斯理的搂紧了怀里的美人儿,很是揉搓了几下,直到一阵柔媚入骨的呻*吟传来,赵世絮方才算过足了瘾,状似才想起底下还跪了个人似的,淡淡的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将军--” 周栗瑚看着眼前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眼底一瞬间有些阴翳,但她很快又想到了那个永安侯世女,紧绷的脸又松缓了下来,待这赵世絮杀了那司清颜,她再跑去御前告这厮一状,看这厮到时还怎么在她面前嚣张! “将军,栗瑚有事向您禀报。” 有事?这窝囊废能有什么事? 赵世絮很是嗤之以鼻,想当初她周栗瑚装着一副怀才不遇样,上赶着来巴结自个儿,甚至一度让她也认为此人真是个忠心耿耿,敢于为她两肋插刀之人。 既是个能为她所用的人才,她自是欣然将她纳入了麾下,因着周栗瑚偶然间念起过朝廷选秀一事,不久之后又提及其弟仍待字闺中,虽然意图再明显不过,但好歹是个誓死要追随她的人,她也就大手一挥,做成了这桩好事。 原以为这厮多少会感恩戴德,谁知临了临了,她周栗瑚竟是最快甩脱自个儿的那一个。 那一刻伪善的面具终于扯下,她这才清楚这厮如此刻意接近,也不过是为了钱,权二字。 呵~ 看这厮的模样,想来定是过得不好了,终究是个道貌岸然,花言巧语之辈,如今才想起跟着她的好来,那也得先问问她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眼看着赵世絮杀气涌现,周栗瑚心里暗道不好,再不敢有故弄玄虚的心思,也不等赵世絮发话,直接诚惶诚恐的回道:“是有关于永安侯世女的。” 司清颜? 赵世絮不由缓下了面色,推开了怀里的美人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朊砚乍一听到关于司清颜的消息,不禁有些怔楞,脚步停在原地,迟迟不见挪动。 眼见雁语等人都纷纷退下了,唯有朊砚还迟疑着不走,赵世絮不免有些不悦,这小倌看着倒是挺机灵的,怎得这般没个眼色? “将军是让你们全退下,旁的小倌小奴可都已经出去了,朊倌人这般,是想与将军叫板么--” 周栗瑚看着朊砚那依依不舍的失魂样,不由又想起了那刘弦亦,顿时有些咬牙切齿。 这个混账! 朊砚绷紧了嘴角,眸底迅速划过一道暗光,下一刻却红唇微咬,两眼盈盈的望向赵世絮:“将军,奴家不是…” “行了,还不快退下”,对如今的赵世絮来说,什么也比不上司清颜来得重要,既然已下狠手,自然需得斩草除根,方能安枕。 朊砚垂头应诺,转身的刹那,已然是彻底阴了脸,踱到周栗瑚跟前时,眸光泛起了十足的冷意,意味不明的斜了周栗瑚一眼,径直越过了她。 “你说司清颜她在哪!” 朊砚才将将把门掩上,就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传来,紧接着不敢置信的怒吼声冲破了天际。 ## 通风 玉清胚紫壶合着翻涌的怒意,一下就在地上炸开了花。 周栗瑚眸光一闪,作势将头低的更下去了些:“将军,她就在此处。” “好你个司清颜!”,赵世絮狠捶了下酒案,神情如乌云翻墨般蓄势待发,“往日里端的倒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本将军上天入地,就差将这整个盛京都给掀了过来,好嘛,未曾想你倒是在这温香软玉堆里享起福来了。” “将军,正所谓画皮刻骨千张面,知人晓事却难猜心呐”,周栗瑚愉悦的勾起了嘴角,拱手又抬高了些,“她永安侯世女的名号可不就是如此装腔作势才得来的么~” 赵世絮意味深长的侧了一眼脊背深佝的周栗瑚,片刻,忽而玩味道:“听起来,你对这司清颜的怨念似乎一点都不比本将军要来得浅嘛--” 赵世絮不是自来不屑于文人那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字眼,何时竟也学了这套绵里藏针的作态? 周栗瑚顿时脸色一沉,当即抬首:“将军有所不知,那司清颜仗着自个儿样貌风雅清正,便肆意撩拨小郎妇君们的心思,不仅害的栗瑚几次三番遭人白眼,还令栗瑚从此仕途尽断,此仇此恨,岂是寻常可以了的!” 仕途尽断?想不到那司清颜的做派倒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赵世絮疑心稍逝,既而又挑着粗眉,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既如此,不若就由你去唤了她来,本将军也好替你出了这口气不是?” “将军”,周栗瑚面露难色,噎了半晌,方才纠纠结结的开口道,“您想想永安侯世女那狡诈能言的脾性,单凭栗瑚一人,又怎敢上前与她分辩,这世上恐也就将军您还能压得住她,且栗瑚即便是去了这一趟,办不成倒还在其次,怕只怕那司清颜早已有了准备,就等着看将军您的笑话啊。” 周栗瑚已然失势,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连安身都困难,想来也勾不起什么花花肠子了。 赵世絮缓下眉,这才直奔了核心:“既不能直接去寻,那你说该当如何?” 周栗瑚顿时兴奋的直起了背:“将军,不若以那妓子竹笙为饵,钓她上岸如何?” 人虽不堪大用,但倒底还有些急智,此计或可一试。 赵世絮微颔了下首,神色露出了丝满意。 “朊倌人?”,渠色端着黑漆木盘,慢步绕过了楼间转角,才靠近沁雅芳门口,竟乍然看到素来爱在人前端着的朊砚,此刻却蹲身弯腰脸贴门神色阴翳的模样,不由低呼了一声。 朊砚闻声侧眸,迅速捂住渠色的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既而又指了指不远处红燃绿荫的盆景后绘着的鸳鸯戏水屏风。 渠色即刻会意点头,跟着朊砚悄声向那屏风后头挪去。 两人一前一后绕进了屏风,渠色还未来得及福礼,朊砚便回身贴了过来耳语道:“你去…” 渠色头一回瞧见朊砚如此焦急的模样,不禁微晃了下神,然而朊砚的吩咐却已近了尾声,字里行间,他只将将听懂了‘赵将军要寻竹笙’这一句话,惊讶之余,因他素知朊砚的手腕,也不敢细问,听到朊砚催促,赶忙福身应诺,匆匆往楼下行去。 一路急奔的渠色喘着气,好容易将话交代完,刚捻着帕子想抹汗,便听到一声清朗的女音自素雅屏风后传来-- “你方才说赵将军?” “殿,殿下!” 永安侯世女自闭门谢客起,便在盛京城中销声匿迹,甚至都有流言传出了她的死讯,不曾想竟现身在了此处,难道这永安侯世女当真是对这竹笙上了心?眼下,声名显赫的镇国将军府三小姐又指了名要见他-- 这小贱胚子何时竟一下赢得了两位拥有如此显赫背景的人物青睐,怎得半丝风声都不露,想他数日前还曾对这竹笙…… 渠色心底又羡又惧,一时间脸上精彩纷呈。 “你说的可是赵世絮?” 司清颜见渠色如失魂般,楞在原地,不由耐着性子又复问了一句。 渠色似受惊吓般,猛得垂了头,小心的瞄了一眼竹笙,这才战战兢兢的回道:“是,是…” “殿下!” 原先竹笙还有些疑惑,待听渠色承认是赵世絮时,不由开始脸色发白-- “是不是,是不是那赵世絮知…” 司清颜沉肃了脸,警告似的蹦出了句话:“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参与其中。” 清润秀丽的脸庞刹时落寞了下来,雪般的贝齿紧咬着下唇,鸦青色的发丝垂下,掩住了最后一抹红润。 缀满绛色纱幔的长廊上,一蓝一灰两道身影相对而立,互不相让,似成对峙之势。 “殿下”,隐一忽的伫剑单膝跪在了司清颜身前,劲装勾画着姣好的身形,浑身上下无一丝坠饰,灰色布罩下唯有一双鹰眼灼然发亮,透着坚定与执着,“您不能去。” 司清颜锦袍玉扣,广袖临风,身姿如松若竹,神色决绝而不容置疑:“非陷于绝境,即自戕而不得出,影卫的规矩你莫非是给忘了?” “雲丛谷的戒律,属下自是不敢擅忘”,隐一执剑当空一拱,笔挺的身姿透着抹傲然,“然属下以为事急当从权,殿下若是一意孤行,置自身之安危于不顾,那属下便是不得不为雲丛谷而考虑了。” “你是在威胁本殿~”,司清颜微俯下身,嘴角蓦地拉出了抹弧度。 隐一顿剑,定定而视,语气不卑不亢:“殿下是雲丛谷的座上宾,更是北魏尊贵绝然的永安侯世女,属下又怎敢以下犯上,而违了谷主之令呢。” 好一个三两拨千金,当真是随了她主子的性。 “不愧是雲丛谷的第一死士”,司清颜淡笑起身,抚掌而击。 看着鹰眼渐泛倨傲,隐隐透出了几丝得意,司清颜蓦地压下嘴角,冷然道:“只是不知这本该绝情之人,却动了不该有,不会有,不能有的念头…” 隐一神色一震,眸光难得的有些发颤:“你是如何知晓我对谷--” “你在套我的话!”,突地想起那些被司清颜忽悠过的谷中弟子,隐一心中顿时警醒了起来,“你只在外谷待过,怎会知晓内谷中事。” “哎呀,被发现了”,司清颜状似懊恼的一拍额,满脸戏谑的笑看着隐一,“可是怎么办呢?本殿现在是真知道了呀,你这又不能杀,又不能剐的,本殿都有些替你着急呢~” “你--”,隐一紧握了剑柄,片刻后却又慢慢松了下来,“殿下自便。” 隐一侧开身,眼睛却仍死死瞪着司清颜,半点都没有要挪开的迹象。 “放心,放心”,司清颜愉快的拍了拍隐一的肩膀,一副姐俩好的表情,“只要你不没事溜达,本殿自然也不会好意思插手属下的终身大事,还有…” 司清颜突然附耳而上,小声道:“本殿亦觉得你们那些个清规戒律乱七八糟的,太杂乱了些,合该由你掌了家改写一番才好~” 隐一老脸一红,头一回连司清颜走远了都不曾发现。 “将军,这是凤梨酒,酒香醇厚,回味悠长,乃是花倌主窖藏的酒中珍品”,朊砚趁着周栗瑚出门的空当,仪态曼妙的迈进了沁雅芳。 “珍品?”,赵世絮闻言有些意动,忙挥手示意朊砚上前,“都说这凤梨酒余韵悠长,非九曲泉水而不可酿,非蜀郡之米不可成,尤以三十年酒龄为最佳,未曾想此间竟还能有此上品。” 朊砚娇娇媚媚的踱步上前,敛着衣袖,伸着纤长无暇的手直直的递到了赵世絮眼前。 黑漆的瓶身衬的肌肤莹白似雪,朱红的绸布愈发显得那柔夷润泽鲜嫩,赵世絮一时看得有些迷眼,竟是迟迟未曾抬手接过。 “将军”,周栗瑚哺一进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一瞬间十指紧握了下,“已经都交代好了。” 赵世絮长居边塞,已有多年未曾看过这般诱人采撷的娇色,曾经阅尽春色的她如今竟是对着一双手失了魂,赵世絮不免捂了下唇,有些尴尬道:“咳,既如此,你便也来品品这酒吧。” “诺”,周栗瑚依言上前,抢过了酒,熟练的摆盏倒酒,清冽的酒香霎时溢满了沁雅芳,似是光闻着就能醉了一般。 “将军,请”,朊砚似是与周栗瑚较上了劲,抢先夺过了杯盏递到了赵世絮嘴边,杯沿抵着薄唇,大有你不喝我便不退的架势。 “好,好”,美人儿进酒,岂有不应之理,赵世絮从善如流的仰头灌下,丝毫未有疑心。 “将军,好酒量,请再满一杯”,朊砚一把夺过了周栗瑚即将靠向唇边的杯盏,既而又敬到了赵世絮面前,婉媚一笑,透着十足的春色。 赵世絮瞬间尾椎骨一痒,整个人都酥了一半,目不转睛的兜头喝下。 周栗瑚掩在袖下的大手,顿时青筋暴起,本就枯瘦干瘪的肌肤刹时更骇人了,好你个朊砚,好你个攀龙附凤的下贱妓子,想从我周栗瑚手里溜走,你也得看看自个儿有没有这个本事! ## 展隗姒 “美人儿…”,赵世絮忽的竟动了兴,一下搂紧朊砚,滚上了榻,当着周栗瑚的面扒去了身下人的外裳,薄唇迫不及待,顺势而下。 柔韧脖颈顿时被迫扬起,弯弧优美而又流畅,其下,绯红薄衫似遮还露的斜斜而挂,唯有一条细带还挣扎着紧束在腰间,流香榻旁,烛台紧挨,月白纱罩薄细轻透,淡淡光晕倾泻而下,肆意流连间,旖旎乍生。 恰似那初雪后,朗日下的红梅,将绽未绽却又斜墙而出,多情而又妖娆的散漫,生生的透出了一股糜烂。 将这好风光纳入眼底的周栗瑚,顿时口干舌燥,往日一遍遍狎昵的情景如滚轮般迅速轧过脑海,平地而起的欲*念紧接着开始叫嚣翻腾,刹那间蔓延过四肢百骸。 ‘咕咚’一声,突兀压过‘滋滋’而起的水沫交缠。 绯红色身影闻声侧眸,微眯着的俏眼,突地闪过一抹阴翳。 赵世絮正得兴,身下却突然传来一阵推力,她顿时撑起,不悦睁眼,身下朊砚蹙着眉尾,泪盈盈的迷蒙着眼,满是嗔意,才起的心火顿时息了大半:“怎么了这是?” “将军~”,朊砚扬着调,葱指扯上了赵世絮的衣襟,轻摇了几下,状似羞赧的往一旁侧了下眸,“您看她~” 朊砚说完,便兜袖掩了脸,饱满的唇珠隐透,好似沾了露水的樱桃般,润泽剔透,诱人采撷。 赵世絮顿时狠眯了下眼,黏在丰润秀腕上的大手更是贴合了几分-- 这个小妖精~ 赵世絮心下啐了声,蓦地头一转,朝着碍眼的干瘪身形呵斥道:“瞎眼了嘛,还杵这做什么!” “将军”,周栗瑚一时青白了脸,“吩咐早已传下,那位说不定正往这赶呐--” 朊砚勾着唇弓起了身,抬手便搂上了赵世絮的脖颈,嫩脸摩挲着坚硬的下巴,摇晃道:“将军~,您如今身下躺着的可是奴家,怎得竟还想着别人?奴家可不依嘛~” 刚还有些压制下去的热意,被朊砚这般一弄,赵世絮只觉心魂一荡,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怕她做什么,本将军身经百战,难道还能敌不过一个病秧子?” “可是,将军--” 赵世絮如今正欲*火焚身,哪还能听得这般聒噪,手下掌风一挥,瘦瘪的身影顿时凌空而起,被砸到了门外。 周栗瑚一头撞上了青石竹盆景,刹时鲜血直淌,顺着稀眉,染红了半张脸,她捂着头,颤手扶墙坐起,血色弥漫间,只瞧见那双曾盛满讨好的媚眼如今正闪着快意,讥讽的弯起。 周栗瑚心间一明,忽的清醒了过来,这妓子分明是从心底在厌恶着她,床第之间,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一场逢迎,他根本就未曾想过…… 雕花门扇被掌风一扫,‘啪嗒’一声,瞬间撞击上了门槛,紧接着便传出了一声舒爽的低喝。 周栗瑚瞪着虚掩着的门扇,咬着牙根,吐出了一口血沫,不愧是魁倌,不愧是卉春楼的头牌,如此媚态,如此手腕,十足的下贱,你若是能就此拢住了她赵世絮的心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瘦凹的脸孔霎时绷起,显凸的颧骨泛着阴骇,慢慢向上提起。 沁雅芳外,青石竹凌乱的堆在一边,周围碎瓷杂乱,透着几抹红痕。 这个血…,司清颜倏地蹲下身,捻着尚还有些余温的血,转向了虚掩着的门扇-- 敲山震虎? 亦或是故弄玄虚? 司清颜迟疑站起,小心的贴着门扇,细听了一阵,半晌她才忽的皱上眉,慢慢直起了身,似乎除了两道尚算均匀的呼吸之外,便再没其他动静,这赵世絮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司清颜蓦地退开了些,抬掌拍去,劲风扫过,‘吱嘎’一声,雕花门扇当即应声而开。 百花戏蝶的薄纱屏风后,似站立着一个黑影,竟莫名的透着一股熟悉。 司清颜顿时心下一紧,下意识的紧握了下拳,此人站姿笔挺,身形高壮,为何却不曾露出一丝声气,难道在这世间竟真的有如此上乘的龟息之法不成? “你来了” 声线浑厚,透着笃定。 司清颜身形紧绷,左手紧接着伸进宽袖,摸向了右手肘底的袖箭。 “没有用的,光凭殿下手里的那七支袖箭,要想奈何我,除非是我已经快死了。” 黑衣人好似不曾将此放在眼里,连声音都透着丝不以为然。 司清颜却是惊疑万分,平静的眼神都跟着有几丝绷裂,此袖箭乃是她照着前世的记忆,描画出来后,特意托了雲丛谷的精工巧匠来打造,试验了数十次,经过不断改良后,方才得的,此事隐蔽的很,绝无有外泄的可能,此人到底是谁,她又是从何得知? 莫非,莫非是有人… 不,不可能,雲丛谷与她利益相关,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司清颜微晃了一下头,复又看向了百花戏蝶屏风,凝着那道黑影,暗道:也不知此人与那赵世絮到底是何关系,究竟是敌是友? 若是友,倒便罢了,若是敌-- 司清颜顿时眸光一沉,紧攥了下袖箭-- 那就真的有些棘手了。 “殿下,不必忧心,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黑衣人忽的低笑了一声,似有所察般的扭过了身。 “你是家主一直青睐着的人选,也是其中最有潜力的一个,家族的重担不出意外,自然也是需要你来承担的。” “家族重担?” 司清颜抓住了其中的蹊跷,极快的发出了质问-- “你与祖母有何关系,为何她从未向本殿提起过你?” “祖母?” 黑衣人倏地又低笑了一声-- “就凭她--” “你什么意思?” 司清颜察觉此人似乎是真的对她没有什么敌意,不由紧跨了几步,靠近了百花戏蝶屏风-- “你可知,就凭你刚才的那一句,本殿就足以扣你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大罪。” “殿下还是莫要再费心思套我的什么话了,如今你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吧。” 黑衣人说着转过身,朝向了榻内。 这人也太警惕了些,竟是一丝缝都不肯露点给她撬,司清颜微整了下衣袖,抬步绕过了屏风--- “这是--” 司清颜瞪着眼前榻上男女相缠的一幕,直觉得辣眼睛,这人到底是有多重口味,竟是在别人欢好尽兴之时出的手,身手分明高于这赵世絮许多,有必要如此嘛? 司清颜蓦地撇了撇嘴,斜了黑衣人一眼-- 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瞧,瞬间又让司清颜的心整个又提了起来--- 身形相似,她还可以当凑巧,可就连这眼神都一模一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惊讶过后,便是疑虑,司清颜不由向后微挪了一小步,不自觉的做出了攻御时的姿态-- 这,这特嘛不就是那个朝她暗中下黑手,害她活生生的挨了赵世絮一刀的罪魁祸首嘛! “殿下”,展隗姒笑着侧首,黑罩下的眼睛突地闪过一抹亮光,“你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话可真,真让她想揍这人一顿。 司清颜僵着脸,若无其事的放下了手:“若是本殿没有记错,你该是陛下的影卫。”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展隗姒摇了摇头,既而定定的看向司清颜,“殿下果然好眼力,事隔多日,你竟还能一下认出我。” 司清颜顿时无语的怼了展隗姒一句:“你若是被人害的差点插了心脏,你也能一样忘不了。” “好了”,看这展隗姒似想解释,司清颜抬手一拦,阻止道,“言归正传,你既与陛下做了交易,那你如今这般,难道又是奉了她的命令而来?” “不,不是”,展隗姒闻言,摇了摇头,“我是奉家主之命而来,暗中相助于殿下。” 司清颜却更是疑惑了:“家主?本殿光听你口口声声的念叨你家主,却不知你说的家主究竟是哪个宗族的,她又为何要让你相助于本殿?本殿向来务实,可从来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这个,却不是我能说的,殿下还是莫要再费口舌,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如何处置这赵世絮。” 展隗姒紧咬牙关,死死的把着口风,半点都不肯上道。 司清颜微叹了口气:“这赵世絮留是不能留了,但杀了她又实在麻烦,只能先拘起来,关着了。” 话音才落,司清颜眼前突地寒光一闪,连反应都不及,待血雾一喷,舌头随之落地,榻上的赵世絮顷刻间便就此成了个哑巴。 手起刀落,架势犹如重复过无数遍的一般熟练,司清颜顿时寒毛一竖,目瞪口呆的侧首:“你…” 没待司清颜将话说全,展隗姒微皱了下眉,竟又举起长剑挑断了赵世絮的右手筋,复又虚空一划,那左手筋也遭了殃。 这波操作让司清颜顿时服气的同时,又有些惊悚,她可是红旗下长大的十佳公民,还真没见过如此血腥利落的手段。 眼见那长剑还有往下的趋势,司清颜赶忙两指运力夹住了那冰冷的剑锋,阻止了它的冲势:“她已没法子开口,又不能再写些什么,形同废人一般,你又何必如此。” “斩草需除根”,展隗姒说着,又加了三分力。 指尖血丝渐染,司清颜却仍执着的不肯松手:“她已构成不成什么威胁,得饶人处且饶人。” “只怕殿下到时会后悔。” “那是本殿该考虑的事,与你无关。” ## 妇男之友 “美,美人儿,你去那--,嗝!做,做什么,别,别跑,来,亲,亲一个,哎呀~,顽皮~,小姐我这就来好好疼疼你~” 司清颜正和展隗姒对着峙,却听门外脚步声凌乱,似是跌跌撞撞的在朝这里靠近,司清颜暗叫不好,连忙和展隗姒同时收了手。 两人正想寻一个地方隐蔽,门却极快的被撞了开来,紧接着百花戏蝶屏风被惯倒在地,一身藏青色长褂,掩着书生幞头的女人半扑在石榴花红地毯上,正紧抱着一尊掐金丝如意欢喜佛,痴醉着表情,似是舔的入迷。 “……”,展隗姒正欲利落收剑,乍见此景,竟是被生生的卡在了剑鞘口。 司清颜宽袖半抬,微张着檀口,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楞在了原地。 空气里顿时漂浮起一阵诡异的寂静。 地上的身影纹丝未动,兀自舔的欢快,直到那泛着凉意的视线似有实质般的流连到她的脖颈上,她才状似清醒过来一般,迷蒙的睁开了眼。 沁雅芳内,四角的落地烛台点的亮堂,惠玉琪不适的皱了下眉,抬手遮了下,这才看清十步开外,正立着两副靴履,黑得死气沉沉,平凡无奇的紧的那双倒是离她最近。 但惠玉琪向来喜欢喜庆亮堂,自然是选择性的略过去了,视线凝着稍远些的那双白履靛蓝云纹的长靴,慢慢向上移-- 千衣坊名噪四国的月锦绸? 嗯,不错,有点意思。 惠玉琪兴致勃勃的继续往上瞧-- 这,这是! 西域通商关禁了将近数十年,银丝弦纹回针绣如今不是早已绝迹于四国之内了嘛。 难道此人出自蛮夷? 惠玉琪猛的翻身坐起,急切抬眸,最先入眼的便是肌肤,细腻柔润带着些略微病态的白意,散漫而又寡淡。 但嵌于其间,微微上挑着的凤眼,合着那入鬓长眉,透出的不怒自威,却又极巧妙的将这几丝男儿态般的孱弱给掩了过去,矜贵肃然,倒真是一派好风仪,令人不敢随意轻慢。 而其下高挺的鼻梁,再配着那口如朱漆般妍丽的双唇,却又平白的减弱了些许威慑,从而令其显得清雅近人了起来,下颌两旁线条流畅分明,也使得那本是瓜子般的稚嫩脸庞竟显出了几分沉稳瑰丽的儒侠风韵,衬着那泼墨似的如云乌发,好似高山之巅的皑皑霜雪般耀眼夺目。 再合着那身锦缎玲珑…,惠玉琪蓦地舔了下唇,不知为何,心跳砰砰,竟有些失常。 “你是何人?”,司清颜被盯的全身发毛,不免有些不悦。 “咳咳,在下商州聚通钱庄惠玉琪,一时酒醉,冒昧打扰,还望两,两位见谅。” 惠玉琪不知是何缘故,致使眼前这个通身黑漆漆的乌鸦一下涌现了杀气,顿时满头雾水的打了一个颤。 展隗姒突然乍起的敌意,让司清颜有些忧心,她不自觉的瞄了一眼那还未来得及回鞘的染血长剑,怕展隗姒如方才那般一言不合就举剑砍人,连忙几个跨步状似无意的隔断了两人:“我等并无怪罪之意,惠小姐自去便是。” 就这么容易让她走了? 惠玉琪惊讶之余,竟突然有些不舍,垂了眸子移了两移,然后就被司清颜脚边一指长的软状物体给吸引了过去-- 这东西…… 惠玉琪迟疑的模样正巧让高了司清颜半个头的展隗姒给瞧了个正着,她一下提了剑,就要绕开司清颜上前。 司清颜察觉展隗姒的动作,赶忙抬手抓住了那提剑的手腕:“你要做什么,此处乃是盛京,京畿重地!可不是那个有了恩怨,就可以喊打喊杀的江湖,天子脚下,容不得你这般放肆。” 展隗姒轻蔑一笑,用力震开了司清颜:“天选之子又如何?早在十几年前,我萧家就已经不将那什么劳什子皇室放在眼里了。” 萧家? 盛京城何时竟有了萧姓士族,她怎么从未在那世族谱里背到过? 司清颜怔楞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的拦在了展隗姒面前:“今日你若是非要再见一次血,那便冲着本殿来,等你踩过了本殿的尸首,也还来得及。” “愚蠢,你可知她是谁!”,展隗姒长剑直指司清颜,怒不可遏。 “她不是惠玉琪嘛?” “我是谁啊?” 司清颜和惠玉琪同时疑惑的发了声,两人眼底不约而同的浮起了些莫名其妙。 展隗姒瞪着司清颜,噎了半晌,最终放弃了动嘴,直接举剑,避过了司清颜,朝那坐在地上的惠玉琪心脏刺去。 司清颜一惊,想也不想的,抬手便朝展隗姒后心发出了袖箭。 迅疾的风声呼啸而来,展隗姒一下阴了脸,被迫收回剑势,旋身避过后,复又持剑快速袭向惠玉琪。 惠玉琪面色一青,刹时捏紧了暗兜里的螺纹状长条形圆筒,但却仍是保持着翻身坐起的姿势,一动未动。 司清颜伤势未愈,方才那几番动作已是耗尽了气力,面色都不禁有些惨白,此刻自然只能竭力瞄准,接连发出剩下的那六只袖箭,以减缓展隗姒的去势。 幸而在这个当口,门外几道脚步声突的杂乱响起,伴着几声催促,转眼便要近到门前:“快,快。” 展隗姒终还是有些顾忌的,迅速收回了剑势,黑影一闪,转眼便跳出了窗外。 这煞神,可算走了。 司清颜垂了手,颇为庆幸的捶了捶,蓦地,与地上同样舒了口气的惠玉琪相视一笑:“想不到你还挺有魄力。” “商场如战场,哪能就这么容易露怯?过奖,过奖了”,惠玉琪抖着手,不好意思的拱了拱。 “这,这是怎么了!”,花倌主一跨进门,就看到满地狼藉,器物摆件乱作一团,有好几件是用了十几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好不容易托人从江南买来的瓷器都滚落在地上,碎成了渣,他顿时花容失色,惊呼出了声。 一旁的司清颜看着花倌主格外肉疼的表情,一时没绷住,给笑出了声:“倌主莫恼,房中的一切损失,都记在本殿的账上便好。” 花倌主没有料到,房中除了朊砚,赵世絮,惠玉琪外,竟还有一人,赶忙抬首凝去,待看到那张绝不可能再出现在这的脸,顿时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殿,殿下您,您怎么…” “倌主,有些事还是莫要好奇为妙”,惠玉琪掸着衣裳下摆,缓缓的站起了身。 花倌主一愣,赶忙恭敬应诺,马不停蹄的带着七八个壮实的打手退出了沁雅芳,临走前,还不忘体贴的关好门。 “想不到阁下竟是永安侯世女,失敬,失敬”,惠玉琪早就听花倌主特地向她提起过司清颜来卉春楼后发生的事,故而见到花倌主失态的模样,顿时猜了七七八八,掀起衣摆就要下跪行礼。 “惠小姐不必拘束,快快请起”,司清颜轻移了几步,笑着上前扶起了惠玉琪,“眼下,本殿反倒还有求于你呢,怎好再受你如此大礼。” 惠玉琪心里猛的一突,面上却是诚惶诚恐的疑惑出了声:“殿下,此言何意?” “惠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本殿也不和你打什么秋千,你既已瞧见了本殿的把柄,又何必再对本殿藏着掖着?”,司清颜扶着惠玉琪的双臂,凝着她的双眸,笑模笑样的开了口,丝毫未有要遮掩的意思。 不,不可能。 我与这永安侯世女分明是头一回见,她怎得会知晓? 惠玉琪这般想着,赶忙装的更无辜了:“殿,殿下,您这话说的,反倒是让惠某越发糊涂了…” “看来,惠小姐是嫌本殿给的诚意不够啊”,司清颜笑着微微靠近了惠玉琪,低声道,“惠小姐还真的是深藏不露啊,你分明才是这卉春楼真正的幕后主子,本殿都这般明示暗示了,你又何必再千方百计的遮遮掩掩呢?” “殿下--”,惠玉琪震惊侧眸,满目不可思议,怎,怎么可能! 司清颜笑得风轻云淡,优雅直起了身:“怎样?可要和本殿合作,毕竟过了这个村,下回有没有这个店可就没准了。” “惠某与殿下分明是初见,殿下是如何知晓了惠某这么多事?”,惠玉琪冷静了片刻,方才面色复杂的开了口,“还是说殿下早就料到了有今日,故而早早调查了这卉春楼?” “本殿又非那大相国寺的了音,能掐会算的,怎么可能会测得到今日之事?”,司清颜轻挪着步子到了案几旁,缓缓坐下,抬手拍了拍案几,示意惠玉琪也过来坐下,“更何况如今的本殿,哪会有这个闲工夫去调查一个娼馆?” “那为何…”,惠玉琪迟疑上前坐下。 “很简单啊,那花倌主能直接越过本殿,听了你的吩咐,态度又是那般恭敬,除了是他主子,本殿就再也想不出什么旁的人能让他这般了”,司清颜两手一摊,满目戏谑,“再说了,你自个儿妇男之友的名号之所以能这般响,还不是她赵世絮一手给作出来的,这点小事你还想能瞒住谁不成?” 惠玉琪一哂,爽快拱手道:“不知殿下有何事需要惠某去办,惠某定当竭尽全力,替您办个妥当。” “既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还这么生分做什么,你我互称名姓便好”,司清颜倾身拍了拍惠玉琪的肩背,小声的耳语道,“你去替我……” ## 西楚质子 长宁街位于盛京城主干正支,五丈余宽,两旁纱笼高挂,灯火繁华,人影幢幢,往来穿梭不息,繁华市井之中,吆喝招揽声徐徐迭起,挑担卖货,赏玩看景,正是盛京夜市最为热闹的时段。 百余支禁军却突然自宣华门列队整装,跨着坐骑疾驰而过,马队嘶鸣,惊呼声不断-- “这是怎了,何事竟会引得禁军出动?” 璞酿斋二楼,白屏隔出的临窗垂着淡青色叠云纱幕,突地被掀起,侧影颀长丰致,光影下,棱角分明的面容隐透疑惑。 “瞧着,倒像是往红巷去的。” 侧影微楞,转头向身后,黑帻长纹窄袖胡服,腰间悬玉的环髻女子看去:“此处离那红巷可远着呢,殿下如何知晓?” “还不是因为那死老婆子,今日也不知是抽的什么疯,非压着我去那镇国将军府吊唁,我趁她不注意,偷着空当,溜进了花园,不想正撞见那赵三君寻死腻活的要往那处去,若非他随身侍人拦着…”,环髻女子顿了顿,囫囵吞下了一口酒,语气遗憾,“可惜盛京城明日又少了一场好戏--” 这语气…… 一旁琼色劲装,额间坠玉的披发女子闻言,顿时好笑的摇了摇头:“人都死了,你怎得还在计较,多少也诚心些不是?” “嗤~,诚心?”,环髻女子凝着纤指上如豆蔻般的莹润,姿态闲散道,“我宫妍何曾有过这样费心思的东西~,即便是有,也断不可能去施舍给她。” 披发女子神色复杂了一瞬,顿时沉默了下来。 “赵三君?殿下说的可是那汝阳姚氏庶子姚鹄”,丰致身影察觉不对,赶忙回身坐下,转移话题。 宫妍了然其用意,倒也给面子的顺着话回了:“除了他,这盛京还能有哪个小郎,这般不顾忌自身清誉?” “他一个男儿家…”,苏芸奇怪的挠了挠下巴,忽的灵光一现,惊讶道,“那赵世絮竟敢违抗圣令。” “她们赵氏一族,历来如此,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披发女子挑了下眉,不动声色的斜了眼门扉,“你管好自个儿的清水衙门便好。” “怎了?”,苏芸奇怪的瞅了眼阎怀玉,顺着她的视线往那水墨屏边瞧去,顿时也发现了投在白屏上的修长身影。 隔扇外,纪雁筎正兀自探身听的欢快,谁知移屏却突地被打开,一个没稳住,‘扑通’一声,整个人都栽了进去,虽说地上皆铺着软毯,但纪雁筎还是磕的不轻,一下捂着嘴,龇牙咧眼,蜷着身子坐起。 “纪雁筎,你不好好待在你的天心阁,来这做什么?” 锋芒乍起,透着一如既往的清寡,纪雁筎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那个冷情冷性,见死不救的九指神医阎怀玉在叨叨,她习惯性的一撇嘴,不想竟一下扯动了豁口,‘嘶’的一声,飞扬意气顿失,徒然只剩下了滑稽。 “呵呵~,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纪大小姐,也能有今日~” 幸灾乐祸的笑意自头顶传来,纪雁筎当下就皱了眉,抬头怒视,瞧见柳叶眼里蓄起的嘲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总比某些平日里只能夹着尾巴办事的,来得自在!” “你--”,不提这茬倒罢,一提,苏芸心里顿时如同窝了火一般,“你倒是趾高气扬的很,也不想想这是拜谁所赐!” “苏芸”,斜在凭几上的宫妍忽的抬眸,语气疏淡道,“虾兵蟹将而已,何必败了兴致。” “噗嗤,不错,虾兵蟹将罢了”,苏芸欣赏着纪雁筎乍然氤氲的墨色,慢条斯理的甩了甩袖,踱步临窗坐下,“如今永安侯世女生死未卜,那些个暗地里蛰伏着的,可都磨刀霍霍的等着分一杯羹呢~” 区区一小国质子,哪来的底气敢如此乖张自放! 桃花眼底渐起蔑意,凌冽眸光似带着锋刃,直直射向上首一派闲适懒散模样的宫妍。 宫妍玉指轻摇,浅凝着杯中乍起的潋滟,洒然一笑,光影流转间,好似徐徐铺展的水墨江山画卷般,风流瑰丽。 “这赵世絮如今与那司清颜可谓势同水火,怀玉,你说这二人要是凑到了一处,那御座下的鎏金砖可会跟着颤上一颤~~” 阎怀玉轻牵唇角,意味不明的拱手附和道:“殿下,您未免也太高看那永安侯世女了,她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到如今还躲躲藏藏着,不敢出来见人了~” 这一唱一和的,顿时让纪雁筎慌了下神,她这才想起司清颜如今也在那卉春楼,末流居虽偏僻了些,但保不齐就给撞上了,一旦冲突再起…… 纪雁筎倏地白了脸,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司清颜若是就这么没了,那她就是摘了脑袋,也没法跟那位交代啊! “纪某这就告辞,不打搅各位雅兴!” “嗤~,还是殿下有法子”,苏芸望着纪雁筎急切退去的身影,顿时笑靥如花,抬手便敬了宫妍一杯。 阎怀玉把玩着素胎薄瓷杯,睨了苏芸一眼,无奈摇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些,几年下来,竟还是没个长进,也难怪会被那永安侯世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苏芸顿时皱了眉,满脸不依:“怎么就没长进?你抛下的烂摊子,哪个不是我想法子给办的?此番实在是那永安侯世女太过狡猾,否则我又怎会中了她的圈套,平白倒让她得够了便宜。” 阎怀玉清冷惯了,见苏芸始终固执己见,便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转头与宫妍攀谈了起来-- “如今西楚势弱,北魏国强,虽有南齐与之分庭抗礼,但隐约间似还有什么纽带联系其中,让其不得与之分离,东吴倒尚有一栖之地,可以转圜,但终归如墙头草一般,没个骨气,两头讨好,反倒致使南齐与北魏两国邦交越发稳定,逼得西楚也不得不两头纳贡,此举看似妥帖,但也不过得一时安稳,西楚本就地处贫瘠,这般积年累月的献贡,实非长久之计。” 宫妍一哂,拍案坐起:“母皇一向目光短浅,朝臣又多为庸碌附势之辈,只求眼前安逸,纵我有千般计较,万般谋划,那也得先有用武之地。” “凡世间诸事,皆乃从无到有,殿下焉知今后也无?”,阎怀玉提着素瓷青纹薄胎壶,倾身而上,敛袖压腕,清亮琼液顺势而下,眨眼便依着杯底泛起潋滟。 宫妍一下攥紧素白瓷腕,眸底浮光掠影,隐现希冀:“何意?” “殿下,眼下便有一个契机,端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阎怀玉轻拍附在腕上的素手,笑意清浅,气定神闲。 苏芸看着眼前两人突地相视而笑,极有默契的举酒碰杯,一饮而尽,将自个儿生生的落在了一边,顿时有些不服气了:“怀玉,不过才几月没见,我怎得越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阎怀玉不答,只低头浅笑,一味品酒,好似没听到一般。 “殿下”,苏芸拿阎怀玉没辙,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被排除在外,只得央求宫妍,“您可得告诉苏芸,或许苏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准啊。” “你只需安排好璞酿斋的一应事宜,说不定就可派上大用”,宫妍疏懒一笑,轻松揭过。 苏芸颓然垂眸,凝着杯底,出了神。 阎怀玉见此,微眯了下眼,但始终未曾再多说一句。 ## 串通 “啊--!” 一大队禁军疾驰而来,扬起飞尘无数,徘徊在红巷口的寻欢客顿时作鸟兽散,往日里轻佻勾人的揽客小倌们何时见过此等场面,当即吓晕过去了不少,胆稍大些的,也脸色发白,掉头就往楼里跑--- “倌,倌主,倌主,呼,呼,不,不好了…” 花倌主此时正满脸凝重的站在花金织鸟纹台幕前,扯着帕子思索着些什么,听到呼唤,赶忙回神,深呼了口气,抬眸,见踉跄而来的一众小倌无不花容失色的形态,不自觉的跟着紧踱了几步,颤着语调急切道:“可是来了什么人?” “红,红巷,倌主,红巷口,突然一下来了好多兵,已经,已经吓跑好些人了--” “那些兵蛮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着像是要来拿什么人,倌主,咱们该怎么办啊?” “倌,倌主,那些官差该不会就是来抓咱们的吧!” 七嘴八舌的哭音还未落,楼外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即刻起,封锁卉春楼,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擅逃者斩!” 金戟随着脚步,撞击着铠甲,带着阴闷低沉的声响,犹如催命符般快速逼近。 绮红着绿,薄纱附身的揽客小倌顿时一个个瑟瑟发抖,簇拥着跪在了地上,扯着花倌主的衫裙下摆,扬着脑袋,梨花带雨,妆容氤氲,满是惊惶:“倌,倌主,奴家们还不想这么早死,求,求您想想法子--” “死,死什么,人还没怎么样呢,你们就这点出息?”,花倌主紧扯着帕子,眼睫微颤,强作冷静道,“楞着干什么,还不都快起来,如此露怯,是想招人怀疑不成。” 哭闹,哽咽顿时应声而消,众小倌惨白着脸,垂头起身,规规矩矩的挪到了花倌主身后。 厚脂抹粉,薄衫轻带的中年郎夫携着一群妖妖娆娆的小郎突然出现在了栏门前,夜风轻拂,劣质脂粉香顷刻间袭进鼻腔,深受刺激的周绘登时不悦的皱了粗眉:“你是何人?” “奴家是这卉春楼的倌主,不知各位大人今日兴师动众的来此,可是为了寻欢?”,花倌主掩着唇,忽的笑了起来,“莫要怪奴家们失礼,如此大的阵仗,奴家们也是生平头一回见呢~” “放肆!”,周绘额角青筋一跳,瞬间杀气翻涌。 花倌主猛颤了一下,既而又强自镇定,谄笑着跪了下来:“哎呀,奴家无状,还请大人恕罪~” “请大人恕罪~”,身后的一众小倌见状,娇嗲着嗓音,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倌们,柔若无依的颤身跪下,小腰盈盈一握,似是不堪一折,一向五大三粗的壮老姐瞬间起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大人,您看这…” 周绘顿时捏紧了刀鞘,没好气的推开洪溆,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洪溆当即一怂,缩着脖子,站直了身。 “跪就要跪的齐整,歪歪扭扭的,一副妖精样,简直伤风败俗”,周绘嫌恶的皱着眉,大手一挥,十分不耐道,“还不快都起开,再敢扰了禁军办差,本校尉就亲自斩了他。” 众小倌顿时忙不迭的散到一边,唯有花倌主还执着的跪在门槛前,周绘见状顿时几个跨步,拔刀架在了他的肩上,寒凉的兵刃泛着冷光,紧贴着薄软的衣襟,缓缓的移向细颤脖颈:“看来还真有不怕死的,本校尉这就成全你--” “大人”,花倌主微抖着手,抚上了冰冷的刀面,顺着凉意,移向了瞬间泛起青筋的大手,“您误会奴家了,奴家,奴家这是仰慕您啊~” 周绘:“……” ‘噗嗤’,禁军卫将们难得见到周绘如此吃瘪,尴尬的模样,顿时发出了一阵窃笑。 周绘登时压了眉,侧首斜睨身后的一干人等,待瞧清那一张张硬挺面孔上的揶揄,霎时恼羞成怒,一脚踹向跪在脚前的碍眼身影。 花倌主眸光微闪,扭着腰肢避了开来,倾身抱住藏黑深靴,袖底白玉龙纹的古朴雕佩顺势垂落,堂皇烛火下,淡淡光晕流转,莹润细滑,彷如荷中滚露般的,纯净剔透。 这,这不是…… 周绘眯眼细瞧,瞬间愣住-- 它怎会出现在这? 莫非-- 禁军卫将们瞬间瞠大眼,偷瞄了一下周绘突然沉凝的面色,脑海里不约而同的漂浮过一个念头-- 这郎夫怕是得完! 所有人垂了头,屏息凝神,尽力缩小着自个儿的存在感,静待着周绘雷霆一怒,谁知周绘却突然缓下了语气:“你随本校尉进去,本校尉有话盘问。” 众小倌莫名万分,顿时互相瞅了瞅,面上皆含着惊讶,禁军卫将们也不由抬首,目光探究似的投向昂藏挺拔的背躯,眸底齐齐显出诧异。 “所有人守好这里里外外,不得放走一人”,周绘肃着脸,收刀回鞘,踱向门槛,突地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身丢下命令,掉头匆匆迈进了楼内。 “诺!” 禁军卫将们似有所觉般,都纷纷凝重了脸色,当即列队包围了卉春楼。 衣襟散乱的寻欢客哪里经受的住这般威势,看着气势汹汹的周绘疾步近前,纷纷扯了身旁战战兢兢的袒衣小倌,挡在身前,抱头蹲向桌底。 花倌主捻着帕子,抹了把冷汗,紧跑几步到周绘身前,抬手示意周绘往楼上走,周绘微拧了下眉,抬步便跟了上去。 “大人,就是这了,您慢请”,这一趟路引下来,实在有些挨不住这煞气,好不容易到了地儿,花倌主顿时松了口气,躬了背,轻扣了下门扉,僵笑着请周绘进沁雅芳。 周绘哼了声,抬脚踹开门,大步流星的迈了进去,花倌主浑身激灵了一下,赶忙拽着圆环,将门掩上,匆匆退了下去。 周绘斜了眼紧闭的门扉,捏紧刀鞘,踱步绕过百花戏蝶屏风,瞪向闲坐在榻上,举棋对弈的两人-- “世女殿下,好雅兴,千里迢迢的引下官前来,不会就是让下官来欣赏你们怎么下棋吧?” “周校尉素来公务繁忙,若无大事,本殿怎敢劳动大驾?”,司清颜掷了棋子,推案站起,拱手寒暄道,“今日这事,需得周校尉从中斡旋,方能得圆满,故而本殿才会迫不得已,使计诱你前来。” “笑话,殿下是何人,能有什么事?会需要下官这个小小的五品校尉出手”,周绘拱手,眼眸微敛,几不可查的划过一丝嘲弄,“宫中还需交接班守,下官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诶,校尉大人,走得这么急做什么”,惠玉琪笑着下了榻,拦在周绘身前,“殿下还未言尽,大人不妨听完了再走,也不迟。” 周绘闻言转头看向司清颜:“不知殿下还有何交代,不如一并说了,下官事忙,比不得您这般清悠闲适,还深受陛下青睐。” “周校尉,莫急,咱们不若坐下再说,如何?”,司清颜好整以暇的微抬着手,示意周绘上坐。 周绘敛了眉,望向司清颜的目光不由带了些审视,见司清颜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下不禁有些纳闷-- 既不顾往日嫌隙,诱了她来,想必此事该十分棘手才是,何以还是一派气定神闲,仿佛笃定了她会帮忙似的? 周绘微紧了下刀鞘,眼底忽的泛起冷意-- 她倒要看看这司清颜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周绘跨步上前,卸刀,坐下,定定而视:“殿下,请讲,下官洗耳恭听便是。” 司清颜笑着,兜袖取出了一方净帕,摊在了案上-- “想必周校尉定然很熟悉此物。” 周绘凝着帕子,迟疑拣起,待看清帕上首尾相连似腾蛇一般的图案时,她霎时变了脸色,猛的站了起来:“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这帕子普通的很,上面的图纹却是本殿根据记忆,亲手所绘”,司清颜缓步上前,悠悠坐下,瞅着周绘满是急切的神情,微敛下眸,“周校尉定是在好奇本殿是从何处见到的吧,本殿可以告诉你,只不过需要周校尉小小的出点力。” “你想如何?”,周绘攥紧了拳,眼底泪意隐现,整整数十个年头,多少个日日夜夜,掰开碾碎,一遍遍,痛苦回忆,抽丝剥茧,刻骨铭心,终于有了眉目,她定要,定要亲自手刃了贼人,为爹爹和大姐报仇! “本殿需要一个人证,一个可以定论赵世絮为叛党欲孽所害,足以令陛下和朝臣信服的关键人证”,司清颜玉手轻点,笑得从容,“本殿思来想去,周校尉是最适合的人选。” “好!” “殿下”,看着禁军浩浩荡荡的抬着赵世絮彻底消失在了红巷口,惠玉琪终于耐不住的开了口,“您方才该不会是在诓她吧?” “诓?本殿可没诓她”,司清颜负手回身,临窗坐下,“那腾蛇图纹确实出自临城赵家,只是素来隐秘,不曾为外人知晓罢了。” “可,可是殿下,那叛党欲孽早已不复存在,又如何突然出现要害这赵家三女,这,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赵家反水在前,临了却又忽然退缩,投靠原主,如此朝三暮四,怎能不为人痛恨,何况当年那般境况,又有谁能保证没个漏网之鱼,逃出生天?” ## 死令 纪雁筎心急如焚的自翘檐蹿下,眼看就要跃过南斜街口,踏入红巷,一道黑影却突然从旁逸出,抱剑而立,堵住了去路。 流风乍起,墨色衣袂飘舞轻旋,如腾云般漾起波澜,依稀月光下,靴革舌封暗纹隐现。 “你怎会在此”,纪雁筎乍然见到熟悉的徽记,顿时身形微滞,惊怔了一瞬,下意识左右环视了一圈,“可是殿下又有了什么吩咐?” “殿下有令,即日起,由衡阳帝卿全权接管北魏诸事,凡暗谍部众一律按部就班,不得怠慢。” 黑影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暗青竹筒,反手猛地向纪雁筎击去-- “这是新下的饬令,望阁下好自为之。” 青影一下撕裂沉寂,挟着呼啸风声,划破虚空,急速逼近。 角度刁钻,劲力迅猛。 纪雁筎倏地瞠大眼,赶忙左右顾盼-- 道口仅容两人,如今已是狭窄至极。 这根本避无可避! 桃花眼底瞬间泛起凉意-- 该死! 传个令罢了,何时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 孑繁这厮分明就是存心戏弄! 纪雁筎脸色蓦然泛黑,踉跄了几步,咬牙勉力一接,触手竹面奇异光滑,彷如打蜡,五指夹击下,只微颤了颤,冲势未减,径直撞向皮肉,手骨关节霎时一麻,痛意袭来,纪雁筎立时垂眸,只见掌心紧跟着红肿一片。 好,好得狠! 白皙手掌微颤,突然猛地一合,紧紧攥起。 本姑奶奶今日,定要让你尝尝何谓皮肉之苦-- 纪雁筎咬着后牙,眼皮一掀,正要算账。 夜风轻拂,清冷月色下,残叶三三两两,轻盈而落,如飘雪般,霎时铺满了眼前空地,哪还有什么人影? 桃花眸底刹时血色弥漫,孑繁你个混账,暂且先放你一马,待本姑奶奶了了此间诸事,再来与你清算! 纪雁筎恨恨拔去竹塞,倒出细笺,摊开细看,待一遍阅完,本就不好的脸色霎时更难看了。 不远处马蹄声迭起,随着鞭子的急切甩下,正急速的从红巷口奔出,纪雁筎一惊,旋身上了院墙,紧贴着横瓦,注视着一队队的禁军疾驰而过。 整齐划一的禁军卫将队后尾,拖拉着的车板上,血迹晕染,奄奄一息的歪躺身影,在此时突兀的有些扎眼。 纪雁筎微微瞠目,心下顿时有些惊疑-- 这,这不是赵世絮嘛! 她如何能伤成这副模样? 且不说司清颜如今伤势未愈,她就算有这个能力,也断不会下手如此狠辣。 卉春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司清颜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纪雁筎好容易捱到最后一支禁军踏上横街,便迫不及待的起身,向红巷掠去。 “阿笙,你这是怎么了?” 女声柔和,透着关切。 “没,没事”,嗓音微哑,带着些哽咽,“只是一时风沙迷了眼,不,不碍事的。” “那本殿替你吹吹”,颀韵身影说着,扶上了纤弱的肩背,低头缓缓靠近。 “不,不用”,声线微颤,羞赧之意显而易见,“殿下…” “脸这么红作什么~”,纤长的手微勾了一下秀丽侧脸的鼻尖,语调欣悦,满是调侃,“咱们还没做接下来的事呢~” “什,什么接下来……”,秀丽脸庞猛地垂下,臊得直掩脸,琉璃般的眸子好似滚水般腾腾直颤,却还是忍不住的朝蔚蓝色身影瞄去。 “阿笙,是想哪去了~”,瓜子脸洋溢着促狭,凝着满是羞意的眼眸,忽的凑了上去,“本殿说的可是上药啊。” “殿下!”,竹笙撤下手,猛得抬头,琉璃眸中满是控诉。 “好了,好了,本殿错了还不成嘛”,司清颜爽朗一笑,兜手搭在竹笙头上,狠揉了两把,弯眸倒映着眼前人瞬间如小鹿般灵动湿润的眼神,司清颜似乎开始有些理解青葱少年们为何老是喜欢捉弄女生了。 如此新奇而又愉悦的体验,简直像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令司清颜顿时有了不可自拔的探索欲望。 竹笙一下垂了头,好容易恢复白皙红润的双手不禁又紧攥在了一起,胸腔里砰砰而起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来的急促,些微的欢喜,些微的甜蜜,如蚂蚁觅食般,些微撬动着的酥痒,伴随着浅浅而起的奢望,慢慢的凝成了苦涩。 他早已不再是偏远小镇里深藏闺阁,每日只需捻针揉线,种花泡茶的单纯小郎。 盛京城里,界限分明,遥不可及的世家门第,孕育着盛世繁华,绽放着侯门望族高高在上的鼎盛和昌荣。 而他却是深陷在肮脏与龌龊堆底下,淤积流动,苟颜挣扎着的卑微蝼蚁。 竹笙知晓一切的利弊,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可他却仍是在这条看似鲜花烂漫,实则荆棘遍布的岔道口,再也走不回来了。 碧桃树下,纪雁筎透过微阖的窗扇,看着两人的剪影越贴越近,顿时一下凝重了脸色-- 衡阳帝卿素来不同于别的小郎,他想要的东西,一旦决定,便是倾其一切,也绝不会放弃。 如今也不知这尊大佛是如何看上的司清颜,两人明明相隔万里之遥,八竿子打不上啊! 司清颜名气再大,也不可能顶了天,传到南齐去,但愿这位帝卿殿下只是心血来潮,莫要认真才好。 否则堂堂世女一下沦为男子禁脔,这事搁谁身上,怕都接受不了。 纪雁筎不由揉了揉额角,无奈的叹了口气-- 司清颜啊,司清颜,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看上谁啊。 否则竹笙便是最好的警告。 “朊砚人呢?” 纪雁筎斜靠着三楼临窗的凭栏,凝着红巷口,执着沉香雕花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 花倌主楞了下,似是没想到纪雁筎砸了这么多金叶子,偷偷摸摸的招小奴将他唤来,只是为了探听朊砚。 今晚才发生了那种事,此时若是让那朊砚过来,难保朊砚不会因为紧张,说漏嘴,花倌主念此,不由有些迟疑道:“朊砚他今日有些不适,故而…” 纪雁筎微扯了下唇,大手笔的又掏出了一把金叶子,洒在花倌主身前:“这些可够了--” “够,够,够,小姐人中龙凤,果然出手就是不一般。” 花倌主顿时双眼发直,紧紧的盯着脚下一大片金光灿灿,意识飘忽,点头如蒜-- “奴家这就替您去唤朊砚。” 看着花倌主急切的跨门而出,纪雁筎不禁一哂,转头遥望着凄茫的夜色,思绪渐渐开始飘远---- “爹爹,阿娘呢,怎么不见她?” “你阿娘啊,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很久很久,是什么时候呀?” “就是等阿筎成家立业的时候啊。” 小女童疑惑的望着爹爹姣好而又沧桑的面容,闷闷的垂头睡去。 “阿筎,你已经十岁了,是个大女孩了,弟弟比你小了整整五岁,你一定要担起大人的责任,好好照顾他呀。” “爹爹,你要去哪?爹爹--” 身线抽条了不少的女孩拥着烧的发烫的弟弟,被两双大手紧紧拽着,眼睁睁的看着爹爹被一群衣着华丽的侍人推进了青帷小轿,泪水顿时不争气的顺着消瘦的两腮流下。 “阿姐,呜呜,阿姐…”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呵呵~,做什么?你弟弟是个有福的,咱们当然是让他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去了,走--” “诺,臭丫头,还不快滚开!” “啊,不,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弟弟--,弟弟!爹爹,阿筎对不起你,阿筎太没用了,呜--” “想要你弟弟回来嘛?” “呜呜,嗝,想,当然想。” “那么,就跟我走吧。” “你是要带我去找弟弟嘛?嘻~,你可真是个好人!” “不,是你自己去找。” “我自己?这么多人,我,我要上哪去找弟弟啊--” “所以,你要跟着我,听我的命令,我会让你变得强大,直到你可以保护你弟弟,再也不用受别人的欺负,你可愿意?” “我,我愿意!” 少女身形稚嫩,但隐泛泪光的眼神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爹爹!你,你怎么会在这?” “阿,阿筎,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阿娘,原,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我该死,我该死啊--” “爹爹!” “阿,阿筎,记住,一定要记住是--” “爹爹,爹爹!你,你不要走,不要走,阿,阿筎明明才见到你--” “不许哭!忘记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嘛,就算所有人都死绝了,你也绝不能哭!” “殿,殿主,属,属下知错。” “去北魏,接近永安侯世女,你的一切,她会给你答案。” “诺!” 女子身形修长,背脊坚韧,微敛的桃花眸底掩下了所有的悲伤与不甘,慢慢的挂上了轻佻。 “小姐,奴家把朊砚给您带来了~” 谄媚的声音忽然响起,瞬间将沉浸在回忆里的纪雁筎拉回了现实。 纪雁筎微扬起头,直到再无泪意盈起,她才挥着沉香雕花扇,支起下颌,痞笑着开了口:“素闻卉春楼朊倌人色艺双绝,上回本小姐来,没瞧个仔细,如今方才算是饱了眼福。” “那是,咱们楼里,就属朊砚最出挑了,来往的恩客,谁人不是交口称赞?”,花倌主霎时笑眯了眼,举着大拇指直夸,“小姐,您可真是好眼光啊,奴家这就不打扰小姐与朊砚春宵一刻了,告退,告退。” 说着,花倌主踏着细碎的步伐,贴心的替纪雁筎掩上了门。 ## 雍州民变 “小姐安好,奴家这厢有礼了”,朊砚带着妩媚的笑意,袅袅婷婷的向纪雁筎施了一礼。 “不必多礼”,纪雁筎摇着沉香雕花扇,缓步上前,抬手虚扶,“上回见你与那竹笙似乎很是熟稔,碍于天色已晚,也没好多问,就起了心思要再来一趟,可是诸多事情,愣是给耽误了下来,如今可算得了空,便想着来寻你问问他的性子。” 乍然听到纪雁筎问起竹笙,朊砚垂首下福的身形微顿了顿,既而又满面娇笑的抬眸,顺着搀力,站直了身:“竹笙是做了什么嘛,小姐为何要问起他?” “你还不知道?”,纪雁筎状似惊讶了一瞬,忽而收回手,‘唰’的一声,收拢沉香雕花扇,执着狠敲了一下手心,“是了,这般大的喜事,合该选个吉日,再行公布才是。” 喜事? 朊砚面上笑得欢欣,心下却是嗤之以鼻-- 一个藏头缩尾的末流妓子能有什么喜事? 等等-- 闪着不屑的水眸忽的微微瞠大 这些日子,竹笙都与永安侯世女待在一处,莫非! 朊砚攥紧了手,神情一瞬间扭曲了起来,娇媚的脸庞霎时满是阴翳。 纪雁筎见状,眸光微闪,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你与竹笙这般交好,想是少不得要大醉一场了。” “小姐真是会说笑”,朊砚僵着脸,状似娇羞的微低了头,“奴家是倌主亲自调*教出来的,怎会有女子那般的做派?” “朊倌人敏慧知礼,怪不得连殿下都对你赞不绝口呢,若非…”,纪雁筎忽的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那竹笙究竟有何好的,怎得就瞧上了他呢?” 一字字,一句句,都仿若尖刺般,一寸一寸的渗透进心底,朊砚紧攥着手,死死的掐着,嫉妒,愤恨,恼怒,如洪水般瞬间淹没了理智--- 明明他才是魁倌,明明他才是卉春楼里最受追捧的那一个,一个区区的三等末流妓子,哪来的胆子,竟敢抢他的风头!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娇媚的神情,渐渐崩裂,细碎的阴厉,一点一点的流淌,蔓延…… 纪雁筎知晓火候已够,便也不欲再多言,沉默的绕开了朊砚,向门外跨去。 “雍州急报,速速开城!” 盛京城外,郊土飞扬,三道嫉影跨着坐骑,为首一人高举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运力高呼,一路惊起野鸪无数,肃杀顿起,嘶鸣声响彻一片。 “大人,可要放行?”,弥钰一身金甲,弯腰拱手的刹那,偷偷觑了一眼陈荟弗略显阴沉的神色。 陈荟弗凝望着漆黑的天际,抿着唇瓣,挥了下手,示意放行。 弥钰微眯了眼,朝身后打了个指令,顿时有卫将躬了下身,匆匆退下。 ‘吱--嘎--’ 低闷音色传来,六丈城门应声而开,马蹄高扬,嫉影丝毫未曾停留,迅速穿过,一时间,长宁街两旁酒肆,饭馆,民宿,店铺灯火迭起,哭啼,叫骂声不断。 听着急促远去的马蹄声,陈荟弗忽的闭了下眼,扭头看向弥钰:“速遣人去宫里查探,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诺”,弥钰扯了下唇,应声退去。 含元殿前,李常侍攥着浮尘,携着一众侍人躬身静候,八角云灯摇曳,光影明灭间,越显沉闷。 “放肆!” 怒吼声乍起,琉璃盏碎裂飞溅,点点清露流淌迸起,光晕微闪间,浸润开来。 栾凤浀坐在案前,紧拧着扶台,瞪着跪伏的身影,满脸怒容--- “藐视皇令,刺杀宗女,违抗圣旨,热孝纵欲,一桩桩,一件件,你赵世絮还真的好大派头,当真是越发不将太*祖律令,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赵世絮紧伏在青纹腾云毯上,狰狞着脸,微蜷着的手上满是流淌的鲜血,她下意识的想要求饶,辩解,但一张口,竟全是喑喑呀呀,断断续续的呜咽,浓稠液体,混着涎水,不受控制的紧跟着顺流而下,霎时在华贵地毯上氤氲蔓延。 栾凤浀顿时嫌恶的皱起了眉,面色更加阴沉。 四下里徒然静默,唯余地上呜咽声急促,一时间,空气越发的沉凝。 周绘瞬时低下眉,暗影里,微微翘起的唇角泄出了愉悦。 “报----” 疾步声响起,带着嘹亮的呼号,瞬间打破了含元殿内的沉寂。 本就心情不佳的栾凤浀顿时黑着脸,冷斥了一声:“何事如此喧哗!” “陛下,是雍州连夜来了急报”,殿外,李常侍执着浮尘,当即垂首,躬身回道。 雍州? 栾凤浀若有所思的斜了一眼地上蜷伏着的身影,片刻,方才抬眸,沉声道:“宣她进来。” ‘吱嘎’一声,殿门开合了一瞬,又迅速关起,黑衣铁甲的小将高举着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疾步上前,单膝跪下:“陛下,雍州民变,陇西,乐都,安定三郡失陷,安定太守不堪折辱,已经殉节。” “什么!”,乍闻此讯,栾凤浀还有些不敢置信,当下就拍案而起,手撑着御案,倾身喝道。 黑衣小将渗着冷汗,硬着头皮,闭眼拔高了音调,颤声复回道:“雍州民变,陇西,乐都,安定三郡失陷,安定太守不堪折辱,已,已经殉节。” 栾凤浀微阖了下眼,高耸的胸膛起起伏伏,半晌,似是忍无可忍,竟猛的掀了御案,黄封白笺滚落,层层叠叠,凌乱堆积的御折顿时倾泄而下,端砚覆地,艳色朱墨顷刻间铺洒开来,彷如血迹晕染。 “陛下息怒”,周绘惶恐的垂首,拱手单膝跪下,深窝眼却忽的弯了起来。 “陛下息怒”,黑衣小将登时一个激灵,赶忙附和了一声,微颤着将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举的更高了,蓄着黑须的头盔反倒顺势更低下去了些。 空气顿时又沉默了下来,等了许久,上首的帝王似是仍未有要发作的意思,黑衣小将突地缓了下神,正要舒口气,谁知,一阵疾风忽的刮来,紧跟着一双明黄的长靴就踏到了眼前,黑衣小将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上却突然一轻,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当即被一把抽了开去。 行动间,明黄衣袍似是仍携着煞气般,飞舞轻旋,黑衣小将刹时吓得双膝碰地,猛的磕在了青纹腾云毯上,瑟瑟发抖,唇瓣不停嗫喏着,却始终吐不出一句应景的话来。 “废物,都是废物!” 栾凤浀一遍阅完,当即气的直颤,狠狠的将军机密报连同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一下掷到了殿门上,镶嵌红宝大印的漆筒乍然受力,竟是滚了几圈后,从漆筒口,一路而下,碎裂开来。 “堂堂北魏军将,竟是连个匹妇流民也抵挡不过,简直丢尽了朕的脸!” “陛,陛下,息,息怒…”,黑衣小将终于找到可以开口的话,顿时忙不迭的跪起了身,拱手颤声道。 “息怒?息个屁!” 栾凤浀高竖着方眉,闻言,更是阴戾乍起,抬脚便往黑衣小将心窝处踹去-- “朝廷的俸禄全是喂了狗嘛!竟养出你们这帮孬种--” 黑衣小将本就是星夜兼程,几乎是不眠不休,紧赶慢赶,才将军报生生的缩短了整整六天,及时呈报到了御前,身体已是虚弱不堪,哪经得这般狠踹?当即喷出了血沫,滚了两圈,再也不省人事。 “陛下息怒,微臣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周绘忽的直身,拱手信誓旦旦的出了声。 “哦?”,栾凤浀闻言,顿时缓下面色,掸了掸衣袖,负手踱到周绘面前,“有何法子,你倒是说说。” “镇国将军府与汝阳姚氏累世通婚,平日里便是同气连枝,可谓是不分你我。” 周绘蓦地停顿了一会儿,几不可查的抬了下眸,待瞥见帝王眉眼间乍起的嗜血杀意,浓色眸底顿时极快的闪过一阵快意-- “而汝阳姚氏因着长年镇守雍州,掌管雍州各处经济,军事命脉,雍州各大豪族无不是唯其马首是瞻,与其遣个不知所谓的官吏前去横遭羞辱,受个下马威不说,反倒平白损我朝廷威严,不若就派赵家人前去安抚镇压,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呵~,你说她?”,栾凤浀闻言,登时挑高了方眉,指着地上满是鲜血,不断呻*吟着的人影,不屑的嗤了一声。 “陛下”,周绘见状,竟突然莫名的笑了笑,将手又拱高了些,不阴不阳的添柴加火道,“据微臣所知,赵将军在家,似乎排行第三。” 地上蜷伏着的身影闻言,顿时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眸怒瞪,咿咿呀呀的朝着周绘比划个不停。 栾凤浀却是看着这样的赵世絮,突然愉悦的笑了起来。 ## 起意 翌日,太阳才露脸,盛京城便沸腾了起来,早已灰败的录事巷尾,甚少有人光顾的犄角旮沓,此刻也是人满为患--- “诶,听说了嘛,昨个儿晚上,那楞霸王让禁军从窑子窝里头给逮了出来--” “嘘,赵家人的事你也敢嚼叨,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万一翻了身,可没你好果子吃。” “可我听说那位可是连舌头”,麻衣小贩说着小心的转了转头,对着眼底泛着好奇,猛然凑过来的一群人,暗示性的拿手比了一下,“听今个儿出宫采办的小侍人讲,连御医都未曾请,当夜就被陛下赶去了皇陵呢。” “啊”,众人一听,下意识的捂了唇,面色却是像是舒了口气般,慢慢泛起了愉悦。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这就是命,怨不得全报应在她身上”,垂坐在青苔石阶上,两鬓斑白的老妪蓦地仰头看着天光,微眯了眼,一脸感慨,“想当初,镇国将军府有多受人爱戴,玉阶横台之上,已是达到了鼎盛,却终究还是不得长久啊--” “行了,刘禾,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惦记这事呢”,人群中忽的有人起哄,指着老妪满面揶揄,“还以为自个儿在赵家军营呢~” 老妪一下板了脸,耸拉的眼皮紧跟着提拉上去,泄出点点精光,无神的双眸霎时阴森满布。 “哈,哈,我,我忘了铺子上还有货没搬,这就先,先走了。” 看着褐色短衣的麻六青白着脸,匆匆跑开,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也推搡着,逃也似的离开了。 “殿下,你怎么看?” 待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后,阎怀玉突然自掉满漆的残破院落,掀门而出,弯了狐狸眼,回身望向身后云萝紫缎,乌发斜髻的高挑女子。 “待入了夜,去趟卉春楼,不就清楚了?”,宫妍斜睨着阎怀玉,一下展了鎏金扇,轻挥着,走出了院落。 “呵~” 阎怀玉眯着狐狸眼,低笑了一声,摩挲着玉笛,抬步便跟了上去。 卉春楼膳房内,掌厨大姐耷拉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渐渐逼近灶台。 “咳,可有能办事的?” 脆亮音调突兀响起,掌厨大姐登时一个趔趄,险些滚进火炉,她颤巍巍的撑起身,一脸劫后余生的拍了拍胸口,脸带不愉的抬眸向来人看去,待看清雀眼弓唇,眼尾带痣的清秀面孔,霎时眸底雾霾全散,挂上了讨好-- “呦,渠侍人,您怎么来了?” “朊倌人吩咐,让我过来瞧瞧,八珍糕可曾备下”,朊砚端着黑漆描金雕花木盒,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搁下,既而紧挨着掌厨大姐,状似好奇的往灶上瞄了两眼,“这大清早的是在煮什么,怎得这般香?大老远的我就闻到了。” “啊,这,这是”,掌厨大姐瞬间结巴了起来,乌溜的眼珠左右游移,嗫喏着,回不上话。 “怎么,还不能说不成?” 渠色一下竖起纹眉,挑高了声线。 “不,不是…”,掌厨大姐赶忙挥着双手,摇头。 “怎么了!大清早的闹什么呢--” 门外呼喝声响起,紧接着膳房管事满脸不耐的跨了进来。 “管事--”,掌厨大姐彷如看到了救星,赶忙迎了上去,“您可来了。” “去去去,滚一边去”,膳房管事乍一看到渠色,哪还管得了其他,当即一挥手,将掌厨大姐格到了一旁,绽着张老脸,猛的凑上前去,“今个儿刮的是什么风,渠侍人竟大清早的就来了~” “哼~,若不是大清早的,亲自来这一趟,我竟不知你们膳房,还能单独给人开个小灶”,渠色甩着帕子,嗔怪的瞪了膳房管事一眼,“要知道咱们朊倌人可都没这个待遇呢--” 淡粉色的帕子瞬间擦脸而过,膳房管事不禁眯着眼,深深的嗅了口,神萦魂绕的舔着张老脸,满面讨好的凑到了渠色跟前:“这不是花倌主亲下的吩咐,让咱们给…” “管事!” 掌厨大姐一听这苗头不对,赶忙惊呼了一声。 膳房管事瞬间清醒了些,掩着嘴,尴尬的退了两步。 渠色顿时若有所思的斜了掌厨大姐一眼,甩袖作势要走。 “哎,哎,渠侍人”,膳房管事好容易见一回渠色,哪能就这么放他走,当即上前拦住了他,“都还没说上几句话呢,您走这么急做什么。” “人都不待见我了,我还留这做什么?”,渠色眸光轻闪,一下挥开挡在面前,盈满褶皱的油手,几步便跨出了门。 “那哪能啊”,膳房管事瞧着那如杨柳般轻盈,纤细的腰肢,扭动着,晃荡在眼前,瞬时不自觉的先咽了口唾沫,脚步紧跟着就迈了过去,“有小的在,凭他是谁,在这膳房谁还敢不待见您啊。” “管事--,倌主明明交代……” 掌厨大姐见状,顿时冒起冷汗,想也不想的上前,一把攥住了膳房管事的袖兜,正打算提醒,却见膳房管事突然回眸狠瞪了她一眼,她当即吓得手一松,眼睁睁的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跨门而去,彻底的苦下了脸。 刚还对她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将特地为竹倌人开小灶的消息告知他人,如今管事的自个儿,倒先迷了心窍。 万一永安侯世女,因这出了什么事,背锅的除了她,不还是她嘛-- 不行! 掌厨大姐忽的握拳,狠敲了一下手心。 这茬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来背,左右先知会倌主一声-- 这样,到时就算是真出了事,怎么也怪不到她的身上了。 掌厨大姐颇为得意的点了点头,抬脚就要往门外走,谁知,后脖颈突地一疼,都还没来得及转头,便再没了意识。 膳房管事两眼直直的凝着渠色,几个大步,便挡在了渠色身前,满脸堆笑的讨好道:“哎~,渠侍人,小的告诉您,还不成嘛。” 石青台沿上,晨光乍盛,渠色眯着眼,抬袖赶忙退进了廊檐,膳房管事见状,赶忙抬步紧随了过去。 看着恨不得贴着自个儿站的膳房管事,渠色顿时抿起嘴角,一下侧过了身:“那你还不快讲,朊倌人那可还等着伺候,我可没这么多功夫陪着你耗。” “那您还会再来嘛?要知道,这几日可都是青笃…”,膳房管事眼见美人儿泛起不耐,怕真把人给惹恼,登时也不敢拿乔了,当即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渠色满意的撇了下嘴,挑眉扔出了条帕子。 膳房管事眼前霎时被一片水粉色覆盖,她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扯下,可手才抬起,便被一只柔软弹嫩的手给压了下去,紧接着,那道浅石青身影跟着缓缓靠了过来,隔着帕子,轻柔的在额间印下了抹濡湿,膳房管事神思一晃,当即咧着满口黄牙,痴痴的笑了起来。 渠色望着眼前满身颤抖的肥膘,顿时一脸嫌恶的甩了下左手,既而又抬袖,使劲的擦了擦右手微润的指腹,方才急忙转身,小跑着离去。 上微居南院,青笃执着穗铃鞭,斜在阶上虎视眈眈,几个洒扫侍人战战兢兢的垂头跪在廊下,膝下碎瓷尖锐,短褂垂掩下的衬裤膝口,隐有血迹氤氲。 听完渠色气喘吁吁的回禀,朊砚闲依着案几,拨着茶盖,视线悠悠的从屋外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移开,勾着唇,支起下巴,微侧了眸:“可都打听全了,确定未曾遗漏?” “那管事一向是个色令智昏的,奴不过略施了点媚术,她便自个儿就全交代了,断不可能遮掩些什么”,渠色两手附着,依在腹前,微弯着腰,一脸笃定。 “这般么”,朊砚慵懒的直起身,捂着唇,愉悦的笑了起来,“那便按法子办了吧。” “诺”,渠色眸光微敛,躬身退了出去。 哼-- 竹笙啊,竹笙,就算你运气再好,奴家这回也能一并帮你清个干净~ 朊砚勾着唇角,一把将青瓷绫纹茶盏挥下了地。 ## 将乱 “这纪雁筎也忒无用了些,殿下不过是吩咐了件小事,她竟都办的如此磨叽,若非殿下特地着人去盯着,差点就因此出了纰漏,依奴看,她分明就是没将殿下您放在眼里!” 湖蓝直?,单旋竖髻,曲膝而跪的添香侍人侧着脸,摆弄着掐金丝云纹香炉,神色间隐现着几分讨巧和得意。 “予玑!慎言,没看殿下正不高兴呢”,袅袅雾气间,沏水分茶的石青裱子侍人晕眉一颤,特意瞄了眼青凤榻上,眼帘微垂,轻点着几案的沉默身影,起身端着香茗,刻意绕到碎凫身后,微不可查的侧首朝添香侍人低喝了一声。 “殿下”,闻言当即侧眸的予玑,在齐衡阳跟前伺候了近五年,自然也瞧出了那平静俊秀面容下,掩盖着的不愉,登时掉转身子,吓得重磕在了地上,“奴,奴无状--” “本君一向不喜惩戒,更何况是身边人,你这般模样,是想让人误以为本君心狠,素爱苛待下人么?” 齐衡阳挑着细长墨眉,眸光微转间,似有波澜氤氲。 “奴,奴”,予玑脸泛白意,蓦地狠闭了下眼,猛的起身奔向廊檐,一头磕向了廊柱。 ‘砰’的一声,沉闷响起,风声都似乎跟着消弭了些。 候在榻旁,端着茶盘的斛鱼蓦地心底一颤,攥起的十指微抖着,却始终垂着眸子,不敢抬眼。 “殿,殿下仁善,是奴,奴自,自个儿粗苯,方,方才撞上了柱…”,予玑强撑过身,倚着廊柱,忍着满头晕眩,气若游丝的颤声。 湖蓝色身影缓缓下滑,一头栽在了地上,似是没了声息,空气里忽的荡起静默,碎凫紧握了下剑鞘,愣是强忍着没回头。 “哎~,终归是本君跟前贴身伺候的,怎好眼看着他流血”,齐衡阳略带叹息的摇了摇头,垂眸执起茶盏,掀盖微吹了两口,方才继续道,“斛鱼,去寻随侍的御医过来,就说是本君的命令,请她务必要用心医治,断不可留疤才好。” “诺”,予玑当即微弯了腰,抬步匆匆退去。 “你也不必急着心疼,他这般的性子,若不吃些教训,栽跟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齐衡阳凝着地上的身影,忽的撂下茶盏,摆袖起身,踱了过去,“你是个得用的,待本君得偿所愿,你的好事自然也就不远了。” “殿下”,碎凫自出生起,便是聚影阁的影卫,打小就被掌刑阁使领着,旁观过许多违背阁令之人的各种下场,其中便有妄动红鸾,携着心上人私逃,最后被逮回来扔进蛇窟的,乍然听到有生之年还能得释,放出阁,不禁猛的抬头,激动道,“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究竟是真,是假,端要看你是如何效忠的了。” 似是而非的语气,意有所指的点拨着已经处于边缘的理智,碎凫清楚的知道后果,可她却拒绝不了这样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当下便双膝碰地,伏首道:“碎凫愿只认殿下一人为主,任凭调遣。” 觑着地上彻底归服的身影,齐衡阳蓦地勾唇一笑,缓缓的背过了身:“既然那北魏三殿下自不量力,企图妄动本君的人,你便想法子将那原该送去末流居的饭食,调去那魁倌房中,也好叫人三殿下临死前,能最后销魂一回,就当是本君谢她冒犯的一份回礼。” 碎凫毫不犹豫的高声应诺,起身正欲退下,齐衡阳却突然冷笑一声,又开口道:“另外,将那叫竹笙的妓子绑来这普救寺,本君要亲自招待他。” 那竹笙到底有何神妙,竟令堂堂帝卿不惜放下身段,也要赶来这北魏,只为亲手置他于死地? 碎凫微躬下身子,迟疑着退了出去。 月上柳梢,蜿蜒幽深的红巷尽头,欢闹如旧。 “呦,奴家还道今日怎么喜鹊老喳喳叫,原来是为神医大驾光临,在报喜呐~” 刚踏上二楼打算巡视一番的花倌主一见那摩挲着凰筱玉笛,却独独少了小指的素手,当即欢天喜地的跑下楼,推开争先恐后的簇拥着两人的一众小倌,挤上前,甩着帕子,忙不迭的行了个万福礼。 “早闻这卉春楼争奇斗艳,我等正是为此慕名而来,倌主如此客气,到让我等不好随意挑拣了”,劣质脂粉紧紧环绕在四周,不断的企图贴上身,阎怀玉也未曾下脸,仍是弯着狐狸眸,一副好说话的模样。 “瞧您说的,奴家还能挑了歪瓜裂枣,来伺候您不成~”,即便已经徐夫半老,花倌主却还是看着眼前如沐春风般的笑意,恍了下心神,眼波都跟着不自禁的泛起了媚。 “那便有劳倌主引路”,阎怀玉执着玉笛,笑容清浅的拱了下手,有意无意的将宫妍挡在身后。 花倌主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细眉,随即朝汹涌而来的一众小倌递了个眼锋,众小倌一凛,当下便止了步,缓缓的退出了一条道,抹着浓妆的脸上却未跟着褪去红潮,顾盼间仍是激动莫名。 “两位请”,花倌主绷着背,摆出了他自认为最端庄的仪态,眼泛痴迷的凝着那微微弯起的优美弧度,心跳渐渐的失去了掌控。 “呵~”,宫妍挥着鎏金扇,揶揄的瞟了阎怀玉一眼,当下便跨着大步,越过了她。 阎怀玉顿时眸光微闪,翘起的唇角一瞬间透出了抹僵硬,须臾却又风姿潇洒的背了手,紧跟了上去。 “两位慢走”,眼看阎怀玉和宫妍两人并排着就要往顶楼迈去,花倌主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她们身前,“顶楼如今正忙,奴家特地为您二位在三楼辟了间雅厢,请二位移步。” “阿妍,听说这三楼虽比不得那顶阁的沁雅芳,却也是别有一番意趣,你我不若将就着去瞧瞧如何?” 阎怀玉微侧了身,一把夺过鎏金扇,抓着些微挣扎着的酥手,勾着食指好似无意般的轻挠了下。 宫妍微拧了下眉,斜眸警告似的剜了阎怀玉一眼,劈手抢回了鎏金扇,执着反敲向紧附在她手心的五指,阎怀玉当即手一松,抬步跨向长廊。 宫妍落了空,也不着恼,似是已经习以为常,微整下衣袖,负了手,悠悠的跟了上去。 花倌主却为两人突起的小动作,有些摸不着头脑,待醒过神,眼前却早已无两人的身影,他当即抹了把才泛起的冷汗,一侧眸,才发现,阎怀玉和宫妍两人已经自顾自的走了老远,极有默契的在一处竖着柳云碑的门前停了脚步,紧接着转了身形,一前一后的移步进了伫芳阁。 花倌主见状,赶忙提着长衣下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才踏进门,便瞧见两人别扭的待在两旁,一个摩挲着凰筱玉笛,端坐在棋案前,捻了棋子,对着一个个空荡的黑格子,抿着唇瓣,神思不定,一个执了鎏金扇,凝着袅袅烟气的香炉,掩着下巴,眼睫微颤,似是有些怔楞,稀里糊涂的花倌主,竟莫名觉得此刻有些尴尬。 “不知神医和这位小姐,可有什么喜好?”,花倌主试探性的打破了沉默,瞅着阎怀玉突然绷起的唇线,突地心神一紧,紧跟着加快了语速,“奴家也好合着您二位的心意,挑了人上来伺候。” “魁倌,就要你们的魁倌朊砚”,阎怀玉突然抬眸,看向花倌主,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淡笑,微扬起的唇畔却罕见的泄着抹说不清的余韵。 花倌主愣了愣,片刻后,赶忙歉意道:“今日怕是不行,朊砚此刻正陪着三殿下,断不可能偷空再来见您二位。” “三殿下”,宫妍闻言,当即回了神,神色间几不可查的闪过丝轻嘲,“她倒是好本事--” 花倌主莫名一抖,赶忙谄笑着建议道:“不若奴家替您二位唤了媚柳过来,他可是咱们卉春楼仅次于朊砚的好嗓子,声如黄莺出谷,轻泠似山涧清泉,绝不是虚捧出来的名声,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 风起(一) 哎--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因一时心猿意马,而乱了章法,如今硬让人给打发了出来,竟是来了个隔门相望。 素手流连着玉笛,无奈而又怅然-- 当真是-- 有苦,也无处诉了。 阎怀玉凝着一下紧阖的门扇,摇着头,忽的轻笑了声-- 罢了,既是他所愿,那便就纵着吧~ 十年她都侯了,难道还为这区区五年,前功尽弃了不成? “哎呀!” 阎怀玉叹息着转了身,一个不察,竟是差点与靛青鞠衣,捧着食盒的粉面小倌迎面相碰。 狐狸眼倒印着他因慌乱,一下乍然瞠起的眼眸,烛影朦胧间,竟是泄着十足的宠溺。 满面桃晕霎时红霞遍布 莫,莫非神医-- 媚柳忽的心神一荡,下意识的举起了沉甸甸的食盒,挡了个满脸,谁知,行动间,有些用力过猛,不盈一握的细腰好似不堪重负般,弯了开去,眼看着就要仰面倒下。 从来只会怜香惜妍的阎怀玉,浮着淡笑,执笛,风姿清逸的向后轻移了两步,并无出手的打算。 这一举动,顿时让贴在门扇后偷瞄的宫妍,愉悦的勾起了嘴角,下意识的更贴近了些格栅。 然而,不过一瞬,那道莹白身影竟突地一下掠上前,一把搂住了那好似无骨般的腰肢,紧紧的依偎了上去,宫妍当即眯了眼,优雅上提的弯弧猛然一滞,僵硬的悬在脸上,不上不下的,透着抹咬牙切齿。 “倌人,可曾受惊?” 阎怀玉扬着狐狸眸,柔光灿灿,若有似无的划过微微翘起的盒盖。 “未,未曾…” 胳膊有力的横在腰间,支撑起早已濒临歪斜的身形,源源不断的热意,顷刻间顺着轻薄的鞠衣,清晰浮起,媚柳后扬着脸,更紧紧的捧住了沉甸食盒,脚下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如此么”,阎怀玉紧凝着溢满羞涩的双眼,不动声色的执着玉笛,将黑沉木盒盖微敞着的缝隙顶开了些,俯身,轻嗅了下,“不知倌人这般步履匆匆,是为了何人~,又欲往何处去?” “吏,吏部尚书袁大人,携着好友,正,正在绮香源,会,会饮” “袁大人?”,阎怀玉蓦地掀唇一笑,兜手将人扶正,挥袖退开了些,“前有三殿下,后又有吏部尚书,卉春楼,今日可真是热闹。” “奴家也觉着稀奇呢,搁平日,这些有头脸,跺跺脚,都能让盛京城颤三颤的人物,哪是能这么容易就见到的?今日竟一下就来了仨儿~” 企图能够多停留几息,与眼前人再攀谈一会儿的媚柳兴奋着神色,捧着沉甸食盒的手下意识的跟着比了个三。 “仨儿?”,阎怀玉顿时弯了狐狸眸,盈盈看向忽闪着眷恋的双瞳,“不知还有哪位大人,来了此处?” “就是刘左相,刘大人啊,花倌主刚还吩咐那红虞去伺候了呢”,媚柳当即羞涩垂眸,心旌荡漾的脱口而出。 刘珙! 一听到此人,宫妍哪还有什么吃飞醋的心思,当下黑着脸,狠砸了下门框。 ‘哐’的一声,突地响起。 媚柳猛的惊了一跳,抬眼看向门扉,阎怀玉眯了下眼,勾着唇,忽的移步挡在媚柳身前:“你可是叫媚柳?” “神医竟还记得奴家”,媚柳一喜,当下便转了心神,激动的看向阎怀玉。 “上回,替那位叫红虞的倌人诊治时,见你带着侍人,在一旁嘘寒问暖,便有了些印象”,阎怀玉摩挲了下玉笛,看向媚柳的视线渐渐的起了些异样,男子素来爱吃醋斗狠,更何况,上回来这,就亲见了那样的一场大戏,若是能够加以利用… 阎怀玉眸光一闪,顿时计上心来:“说起来,也不知那叫红虞的倌人,如今恢复的如何了?那般好的皮相,若是因为那起子脏吃食,而给毁了,那可真是叫人扼腕。” “神医是何许人,他”,媚柳攥紧食盒,一下僵了脸,“他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还真是大幸”,阎怀玉执笛轻敲了下手心,既而状似关切的看了一眼媚柳怀中的食盒,“只是于吃食上,你们仍需多加注意才是。” “不会的”,听到阎怀玉语气关切,媚柳一下又高兴起来,当即捧了食盒,掀开黑漆木盖,“为保万全,这可是奴家亲自盯着装进盒的,如今都还热乎着呢。” “这--”,阎怀玉一下皱了眉,凑近仔细辨了辨,忽的抬眸,语气严肃道,“当真是你亲自盯着装进盒的?” “是,是这样没错啊”,媚柳心猛地一跳,竟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莫,莫非有什么问题?” “这菜下了万红散”,阎怀玉看着媚柳一下煞白的脸色,继续悠悠道,“乃是前朝为了处刑助兴,特地研制,于女子并无什么大碍,却独独能令男儿情潮泛滥,不能自已,兴尽之后,便是枯败凋零之时。” 只独独针对男儿? 媚柳惊楞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阴郁-- 方才在膳房与红虞争吵之时,就瞥见一道黑影闪过,仔细瞅了阵,还以为是自个儿眼花,如今想来,八成就是那红虞故意挑衅,在借机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媚柳紧抿了唇瓣,抱着沉甸食盒的手青筋鼓动,根根突起。 见煽动起效,阎怀玉蓦地勾唇,似好意般的劝诫道:“此物实在阴毒,未免祸及己身,倌人还是早些处理了为妙。” 待脚步声匆匆远去,宫妍便立刻迫不及待的拽开门,脸色淡漠的睨向阎怀玉:“想不到神医不仅游过此地,还颇懂得怜香惜玉,方才拒了那倌主,现如今反悔倒也还来得及--” 面上虽高傲不羁,语气却泛着浑不自知的酸意,阎怀玉心下不由软成一片,弯着狐狸眸,微微一哂道:“你我相识这般久了,我何曾多此一举,管过什么闲事?” “哼”,宫妍面色一缓,架势却仍端的很足,转了身形,踏进了伫芳阁。 阎怀玉愉悦的扬着唇角,跟着踱了进去-- “那菜中是下了万红散没错,可其中却又多了点蚀骨粉。” “蚀骨粉?”,宫妍疑惑回眸,奇怪道,“袁荽是南齐布下的暗桩,于西楚有利而无害,何以要除了她?” “等等”,话才出口,宫妍一想又觉不对,当即挑眉瞪向阎怀玉,“你既告知了那媚柳,那食盒想是到不了袁荽面前,你突行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刘珙受贿在前,联合宫荥造谣在后,硬是将质子人选换成了殿下,才令得殿下落到如今这般尴尬境地,此仇此恨,焉能不报?” 阎怀玉浅笑如初,神色间却透出了抹嗜血-- “那媚柳既与红虞有隙,这样好的机会他又怎会放过?到时,便是轮到咱们看好戏的时候了~” “阿笙,你躲什么”,司清颜憋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既认了本殿为师,功课自然是要交给本殿过目的,快拿来我瞧瞧。” 明晃烛火下,光晕柔和,伴着夜风缓缓跳跃在两人脸上,竹笙黝黑的脑袋低垂,捻着满是涂鸦的丝滑纸张,紧紧的背在身后,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肯递上。 “真不肯给?”,司清颜轻移了几步,窃笑着偷偷拉近距离,“本殿初为人师,如今门下也只有你一个徒弟,你若是犟着不肯给,本殿岂非是要被弘文馆的那群老学究给打趣的抬不了头了。” 竹笙眼睫微颤,似是有些松动,他抿了抿唇,低低道:“那殿下看了,可不许像方才那,那般,那般…,无礼!” ‘无礼’二字当真是吐尽了心酸。 一想到方才画面,司清颜难以自制的弯起了唇线,克制着不往那摊在地上躺尸的毛笔瞄去-- “好好好,你快拿来让本殿瞧瞧~” ‘噗嗤’一声低响,司清颜蓦地紧捂了唇,不可抑制的微微发起抖,微凉的空气里顿时泛起了一阵尴尬。 “殿下!”,竹笙耳尖一竖,顿时更红润了些,“您,您不能这样--” 凤眼弯弯,见此更是乐眯了缝,司清颜紧捂嘴的手转而握拳,抵着唇畔轻咳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紧掩着的门扉却在此刻,伴随着催促突然响了起来--- “清颜,清颜,快开门--” 纪雁筎,她怎么来了? 司清颜疑惑了下,还没等反应,一旁紧贴着壁架的竹笙,却突然风一阵似的跑去开了门,既而脚步一转,捧纸埋脸,匆匆跑进了屏风里。 纪雁筎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还没等她开口,便消失在了面前,她顿时茫然的眨了眨眼,有些莫名的稀奇,没想到,她也有被小郎嫌弃的一天,莫非这就是现世报? 纪雁筎蓦地甩了甩脑袋,快步跨进了屋-- “清颜,不好了,徽韵堂遭劫,乙侍人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司清颜当下神情一肃,提步闪身到了纪雁筎面前,一把拎起牡丹花色纹饰衣襟,厉喝出声,“你再说一遍!” 纪雁筎握了握拳,敛眸重复道:“徽韵堂遭劫,乙侍人下落不明。” 司清颜紧闭上眼,胸口起伏了几下,唇畔紧抿,尽力克制着铺天盖地而来的不好念头,片刻后,她倏地睁开眼,沉凝眸底已不见丝毫波澜-- “雁筎,随我去趟徽韵堂,我要亲自去那看一看。” 青布蓬顶马车穿过杂散的人潮,‘骨碌碌’的驶向红巷,还未到红巷口,便听到后面人声沸起,脚步凌乱,紧接着响起了一声呼号-- “有,有刺客!快,快,刘,刘左相死了,刘左相死了!” 刘左相? 不,不该是三殿下嘛? 难道那位竟又临时变了卦! 纪雁筎惊疑了下,方才忐忑不定的心,顿时一下沉重了起来-- 这齐衡阳到底在搞些什么! 莫不是以为在过家家? 司清颜神思凝重,竟未曾察觉身旁纪雁筎的异样,而一路偷偷尾随而来的展隗姒也惊怔了一瞬-- 她分明是将那要端去沁雅芳的饭食,加了料,调换到名唤媚柳的小倌手里,何以死的竟会是刘左相? 莫非幕后有股她都不清楚的势力,也在窥伺着这一切? 若真是这样,那她的一举一动,岂非就掌握在别人手里! ## 风起(二) 徽韵堂竹廊转角,灰青布衫人影嘤宁了一声,抚着后颈,撑地缓缓坐起,茫然的望了望四周,神情颇为纳闷。 “乙叔!”,司清颜自踏进徽韵堂,看到那满地狼藉,便想也不想的直奔后堂,才穿过竹林,就瞧见乙瞿形容憔悴的瘫坐在廊下,当下脚步一转,飞身跃了过去,“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殿下?”,乙瞿看着眼前隐带焦急的面孔,有些惊讶不解,“你不是一直在藕香居养伤嘛,怎么…” 司清颜心虚的移了下眸,低咳了一声,转而道:“乙叔,先不提这个,你先告诉我,徽韵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乱成那样?” “乱?”,乙瞿皱了下眉,也察觉出不对来,“殿下,突然来这,是得了什么消息吗?” 看着乙瞿略微泛青的眼睑,但神色却并无哪里不适的模样,本该放下心来的司清颜却莫名的感到一阵不安,她想轻笑一声,宽慰乙瞿,可才扯起嘴角,突如其来的慌乱反倒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乙叔,我还有些事要急着处理,就让雁筎先陪着你吧,待我处理完了,再过来瞧你。” 司清颜维持着上翘的弧度,猛的站起,向乙瞿歉意颔首,匆忙飞身离去。 “哎”,乙瞿怔楞了下,还未来得及阻拦,便见蓝影一闪,消失在了夜幕中,他疑惑的收回手,看向身旁默立着的纪雁筎,讶然道,“殿下如今是在忙什么嘛?” “呵呵,清颜--”,纪雁筎挑着眉,执扇摩挲了下鼻尖,低眸尴尬道,“可能是有什么私事吧。” “私事?”,乙瞿怔忡了下,望向沉暗天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末流居偏角,夜风摇曳,窗棱微颤,烛火明晃,一如她离开时的景象,司清颜嘘喘了口气,摇头低笑着,推门而入-- “阿笙,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熄灯睡下?” 话音消弭,寂静的好似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司清颜微攥了下手,飞快的越过屏风,床榻整齐,侧榻亦是干干净净的,未曾有躺过的迹象,唯有那描着戏水鸳鸯的绣棚凌乱的堆于一旁,似是匆忙站起时,翻覆滚落下地的。 司清颜额角一跳,顷刻间似乎连胸口都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她莫名的捂上心口,微躬了背,挪着步子走上前,俯身将杂乱的绣线拂开,拣起绣棚,轻掸了下,描摹着水色鸳鸯细密的丝线,缓缓站起-- 阿笙,你这一针一线,可比那习字要用心多了。 她捧着绣棚,抬眸沉默的环视了下四周一如既往的摆设,往日的恬淡舒心,此刻却显得有些无言的压抑和沉寂。 原来-- 她以为的稀疏平常 早已成不可替代。 司清颜苦笑了下,十指慢慢紧攥,针尖泛着寒凉,顺着指腹,一路氤氲起血色。 “隐一” 司清颜垂着眸子,忽然沉声道-- “劳驾动用雲丛谷的眼线,务必寻到竹笙下落。” 虚空之中随即传来一阵低笑:“殿下,雲丛谷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雲丛谷,也没有你这样的死士”,司清颜扯唇,抬眸望向屋顶一角,悠悠道,“许久不见谷主了,本殿还真是有些想念他的那手好茶艺呢。” “呵,原来高风亮节的世女殿下,竟也有这般无赖的时候”,隐一倚着横梁,浮在黑巾上的双眼凝着底下修长身影,破天荒的泄出了抹恼怒。 “过奖,过奖,你若喜欢,本殿还有更无赖的”,司清颜拱手向着房梁微抬了抬,催促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望阁下早去早回。” 隐一咬着后槽牙,忿闷的夺门而出。 司清颜看着猛然晃动的烛影,蓦地沉下了脸色,赵世絮早已失势,此事亦做的隐秘,即便是消息泄露,也该冲着她来,何以要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倌,费这般大的心思? 司清颜颔首,转身微踱了几步,徽韵堂地处僻静,雁筎又怎会突然去那,这家伙今晚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些,莫非…… 司清颜蓦地一顿,凝着素雅屏风,一直忽略着细节突然就这样蹦进了脑海。 /// “殿下,您要的人就在外面,可要属下将他带进来。” “可曾被发现?” “并无,属下是特意引开了永安侯世女,才动的手。” 殿下? 缚在黑布袋里,被一路剧烈颠簸给震的脑袋一度发晕的竹笙,好容易缓过了神,突然听到这样一段对话,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既是位殿下,大费周章的绑他做什么? “只是…” 听到绑他的人,突然声音迟疑,竹笙顿时竖起耳朵。 ‘碰’,夹杂着类似骨骼错位的音色响起。 被缚住双眼的竹笙,好似听觉更敏感了些,闻声顿时忍不住呲了下牙,都觉得他自个儿的膝盖都有些泛起了疼。 “殿下,属下无能,那,那药,死的,最后死的是北魏刘左相。” “什么!” “殿下放心,属下特意察看过,并未留下任何痕迹,所以绝不会有人怀疑是南齐出的手。” “哼,罢了,算她命好,且任她逍遥几日。” 她,她们到,到底是要做什么! 竹笙抖着手,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温润雕佩。 “这个你拿着,若是往后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给她瞧这个,不必有什么挂碍,凡事有本殿给你撑着便是。” 脑海里逐渐明晰起来的笑颜,渐渐的平稳了慌乱起来的心神,竹笙咬牙忍着泪意,紧闭上眼祈祷-- 殿下--,殿下--,阿笙不怕,阿笙不会怕的。 您,您一定要快点来呀! /// “确定人在普救寺?”,隐一眯了下眼,狐疑的看向面前貌似恭敬的身影,复又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黑影微抬了下眸,极快的又低了下去,“小人特地留意了好一阵,只是四周防守严密,故而未敢靠的太近。” 隐一垂眸沉吟半晌:“可能辨出是何方势力?” “这个”,黑影执剑,微侧了下头,略思索了一阵,才摇头道,“夜色太暗,小人无法看清她们穿的是何衣饰,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 “行了,你回去吧”,隐一蓦地凝向黑影,神色不容置疑,“记住今晚的事,莫要让谷主知晓。” 黑影楞了下,抬眸瞧了隐一一眼,赶忙拱手应诺。 /// “普救寺?”,司清颜闻言微愣了下,既而猛的站起向门外走去,“夜虹,即刻带府兵随本殿过去。” “殿下!” 夜虹当即拦在司清颜身前,单膝跪下。 她收到卉春楼出事的消息,紧赶慢赶的来这,可不是为了来看殿下为个妓子大动干戈的! “如今正值深夜,城门早已关闭,此刻带府兵出城,无疑是在挑衅陛下威严啊,殿下!” “夜虹,他不一样”,司清颜看着倔强神情的面孔,微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本殿今日都要去救他。” 看着蔚蓝身影就要越过她朝门外跨去,鹅蛋脸上渐渐浮起抹不敢置信:“殿下,他不过就是个妓子,如此刻意接近您,奉承您,也不过就是为了地位和钱财,哪里就值得您这般待他,您不考虑自个儿,也该想想永安侯府的上千条性命啊,殿下!” “妓子?呵呵,他是个妓子没错”,司清颜闻言,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可你又为何不再想想,若不是因为本殿,又怎会有人大费周章的前来绑他?与其说是他会害了本殿,倒不如说是本殿已经害了他!” “殿下?” 夜虹从一出生便是世家女,即便后来因战乱家道中落,骨子里却还是骄傲的,她始终以世家贵族的眼光在衡量着这一切,司清颜的话,在她听来,只觉得匪夷所思,除了魔怔住了,她再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身为永安侯世女的司清颜突如其来的诡异举止和言论。 “毋须多言,你若不愿跟着,本殿自个儿也能领着府兵前去。” 司清颜冷下脸,甩袖,大步跨门而出。 且不说夜虹和隐一是何表情,隐在暗处的展隗姒却是已经泛起了杀意,堂堂萧家血脉,经历了多少次屠戮都未散,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得以留存绵延到如今,岂容得被区区一介贱妓所左右! ## 风起(三) “嗖” 银光一划,轻微的一阵颤栗后,莹白双手间捆缚着的粗绳瞬间松散开来-- ‘噗通’,绑靠在刑柱上的纤弱身形一下失去支撑,如残叶般狼狈扑地,酸麻钝痛的四肢舒展,到底是轻快了些,竹笙微吟了一声,慢慢的恢复了些意识,琉璃眼眸吃力抬起,虚弱的觑了下屋内。 四下里,空旷寂静,微微敞开的窗隙,透进了些许光亮,一排漆黑狰狞的刑具隐在光晕下,临靠斑驳墙根,正泛着瘆人光泽。 竹笙眼眸一颤,当即缩了脑袋,往右瞥去,目光可及的不远处放着个圆扁物什,其内点点光华微漾,柔和而又冰冷,竹笙顿时不自觉的瑟缩了下,浸润过盐汤的伤口顷刻好似又泛起尖锐疼意。 眸光战栗间,竹笙不由向后一倒,慌乱中手肘突地传来痛楚,竹笙赶忙缩回手,还来不及瞧一眼伤势,便听屋外脚步声急促,直奔着屋内而来。 想到方才那些毫不亚于倌主的手段,竹笙立时便抖了抖,身体下意识的往后挪移,直到身后传来阻力,竹笙才恍然间回过了些神智,惊慌的向后瞧去,触不到月光的一角,似是暗了不少,感受着手下带着粗糙毛刺的纹理,依稀间,竹笙心下恍惚的庆幸道:还好只是柴垛。 “人呢!” 门一下被踹开,紧接着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责问,吓得抓握着白玉雕佩的双手越发紧攥在一起,纤弱的脊背拱成一团,缩在废柴堆里屏息凝神,不敢动弹分毫。 “这,这,方,方才还在的啊。” “碎护卫,那小倌才上过刑,想是逃不了多远,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他,再来论罚也不迟。” “对,对,碎护卫,还是给咱们一个转圜的机会吧,毕竟若是让殿下知晓,您也讨不得好呀--” “哼!一个个嘴皮子倒挺利索,既这般晓事,方才追赶那黑影,急着邀功之时,怎得就没想着留个人看守,如今才想着跟本护卫打算盘,是掂量着觉得自个儿还有这个脸面?” “小,小人……” “行了,有这个水磨工夫,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去找人!” “诺~” “诺!” “诺--” 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接连远去,竹笙还是不敢有丝毫放松,仍紧紧的缩在柴垛里,闭目屏息,片刻,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挲声忽的响起,慢慢的似是在靠近,秀丽脸庞霎时惨白一片,手指微抖着摩挲掌心玉佩,似是流连着想将指尖那抹仅有的温润铭刻进心底。 殿下 殿下-- 清颜! 紧阖的眼帘蓦地浸润出水渍,一滴滴绝望划下,于细润莹白间,砸碎,溅起,飞跃,最后消弭在漆黑的光影里,再无踪迹-- 一呼一吸间,似是过去了许久。 ‘咕咕喔,喔喔’,遥远处突地惊起野鸪声,飘飘渺渺的,透出了些凄厉,衣物摩挲声顿时一滞,紧接着摩擦着轻风,急速的奔向屋外。 琉璃般的眼眸微张,在湿润睫毛掩映下,漉漉的流露出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柴垛下,阴影里,竹笙扯着衬衣唯剩的一角干燥,来回抚摸擦拭掌心间被浸湿的莹润质感,如珍宝般小心呵护,恰似心底难以遏制肖想的那抹清润。 古朴的白玉雕佩重新焕发柔润的触感,葱指摩挲间,更添了些莫名的细腻,竹笙小心翼翼的将掌中珍宝揣入怀中,熨帖着心口,珍重的按了按,流连了好一阵儿,才缓缓松开手,扒着柴缝,往外探了探。 四下里,空旷寂静,微微敞开的窗隙,透着些许光亮,漆黑狰狞的刑具隐在光晕下,临靠斑驳墙根,一旁素木门扇大开,对梁间微微摇曳的纱灯,照亮了廊下的青苔,暗绿的,浓绿的,纵横交错,透着几许生机盎然。 无人了? 竹笙欣喜起身,爬出了柴垛,踉跄着从屋中挪出,夜风和顺,透着些湿润和凉意,青草混着泥土的芳香缓缓的浸入鼻尖,晕眩的脑海似乎一刹那清明了些。 远处梧桐枯败,歪脖子似的倚在墙头,枝叶晕黄斜斜逸出,挣扎着向漆黑天际延伸,树下院门微掩,红漆凌乱的飘落在地,好似鲜血般附着在阶沿。 竹笙微顿了顿,既而强撑着身形,举步朝院门迈去-- 只要离开这,只要迈出那个院门,就可以再见到…… “快快快,搜查全寺,任何角落都不得放过,见到画中人者,即刻带去面见殿下!” “诺” 那群人,是回,回来了吗! 竹笙背靠着院门,极力将急促的喘息平缓下来,攥着手,待几队举着火把的人影晃过,他才微微的向外探了探-- 院门狭小,其上植被紧附,一大片的壁虎藤爬满了整个院墙,与院门严丝合缝的联结成一处,淡淡月色下,若不是从里处窥,外面怕是难以发现其中隐秘。 不管怎么样,得亏她们遗漏了这里。 竹笙不由长舒了口气,再一次庆幸的拍了拍心口,一步一缓的朝外挪去,院门外小径蜿蜒,一直延伸至竹林深处,另一旁院门大敞,烛火明明,恍惚间,似仍能瞧见人影攒攒,急奔走动间晃动着的火光,竹笙微滞了滞,既而垂眸,扶着院墙,朝小径踏去。 风拂而过,漫天竹影摇晃,沙沙作响中,越发透出了沉寂与阴森,竹笙微停了步伐,抬袖抹了下额,转眼衣袖濡湿一片,浑着血渍,散出好似馊掉般的难言气味,冲着鼻尖,源源不断的袭了进来,昏沉的意识摇摇欲坠。 竹笙蓦地狠咬了下唇畔,直到舌上铁锈味弥漫,他才松了力道,勉力向前迈去。 歪歪斜斜的身形跌跌撞撞的踏进了松软的泥层,两脚似踩进棉花堆里,越发的没了气力,浑浑噩噩间,左脚踩了个空,右腿支撑不及,一下陷阱了淤泥堆里,顷刻间,天旋地转,满目绿荫张着大口,吞没了仅存的意识。 那一刻,竹笙蓦地笑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多年以后,或许,她会记得曾有个羞怯小郎满面红晕,颤着身形,一圈一圈的为她绕着绷条,看着她鲜血氤氲的可怖伤口,黯然垂眸,红意满眶。 或许,她会将他遗忘在某处记忆角落,只待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某一次不经意间的回首,看到那满地嫣然的碧桃,偶然浮现出他的身影,曾与她同一屋檐,两侧床榻,相依相伴,执笔共书过的那一份缱绻。 总归,都是他最美好年华里,最羞涩,最干净的那一份纯真。 从此,他会远离污沼,不再挣扎,不再伤怀,只有那份温柔缱绻,长埋心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竹笙以为已经来到隔世,身上清清爽爽,泛着暖意,鼻尖檀香缭绕,安宁祥和,似是她怀中洋溢出的欢喜般甜蜜醉人-- 这,这就是她说的天堂么 那个可以上天入海,千里之外,也不过咫尺之间的天堂么 “小郎,小郎,他要醒了,要醒了~” 音调清脆,透着欢喜,竹笙莫名的动了下手,试图撑起,谁知浑身酸麻,根本使不出什么气力,眼皮也竟出奇沉重。 竹笙着急了,使劲的抖着睫毛,想要一探究竟,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亮起,紧接着视线开始清明,触目的是一张绽着笑窝的娃娃脸,扬着纤细的意眉,正好奇的打量着。 “小郎,您瞧,奴就说他要醒了吧~” “平安,不得无礼。” “诺--” 看着娃娃脸撅着嘴,怂怂的退后,好似遥远记忆里,那个天真无忧的自己,竹笙蓦地勾了下唇,弯眸看向小奴身后-- 湖水蓝长襟,配着蔚蓝下裳,在宽大蝶纹的白衣袖袍掩映下,出了尘般的脱俗。 竹笙心下赞叹,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能将蓝色穿出这般风仪的人物。 只是他为何梳着已婚的发饰? “多谢…” 竹笙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恍似仙人般的郎君。 “我妻主是大理寺少卿,这是我的陪嫁小侍平安,他自小跟着我惯了,改不了口也是自然,我便也就随他去了。” 仙人郎君虽然神色有些黯淡,但出口却是温文有礼,丝毫未曾摆什么架子,竹笙心底因高门显贵而残留下的阴影,顿时一下散去。 “竹笙多谢少卿君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 竹笙看着仙人郎君一下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正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诡异的沉默,还未张口,便见仙人郎君微抖着手,从宽袖中取出了一枚莹润细腻的龙纹雕佩,竹笙眼眸一下瞠大,这,这不是… “这个,可是,你,你的?” 竹笙直直的凝着玉佩,哪还顾得上看仙人郎君是个什么表情,当即忙不迭的颔了颔首,眸光更透出了丝急切。 “原,原来,她,她真的…” 落寞,彷徨的语气,压抑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听得令人忍不住的跟着泛起心酸,竹笙克制着目光,将视线移向了仙人郎君,待看到那满目红润,瞬间更加迷惑了,他为何这般神情,失落成这样,倒像是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竹笙正打算安慰一声,却见仙人郎君神色颓然的转身迈出了屋,那娃娃脸皱着意眉,当即也紧跟着小跑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仙人郎君为何不将玉佩直接还了他,为何还一脸难以自制的泛起了泪意? ## 风起(四) 湖面跳跃着点点光影,伴着清冷秋风,渐渐泛起涟漪,清隽身形立在松下,不言不语的,已是停留了许久。 “小郎--”,平安踌躇着挪上前,两手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平安”,泛白的唇瓣微启,“你说,回去了,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小郎可是想大人了”,平安揣度着,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昨个深夜,出了桩天大的案子,大人整晚未归,想是还在忙着,虽未来得及陪您来上香,但大抵还是会来接您的,您,您不必忧心的。” 刘弦亦微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平安动了动唇瓣,正想继续开解,却听远处兵刃相接,呵斥喊杀声突地响成一片-- “世女殿下!妍王虽为质子,但总归还是个王女,你就算自恃身份高贵,得了陛下庇护,也该多少收敛着些。” 世女殿下? 平安下意识的看向刘弦亦,谁知面前蓝衣一晃,转眼奔向大殿侧门,平安面色一变,赶忙追了上去:“小郎!” 不,不可以 小郎眼看着对大人敞开了些心扉,绝不能再让他深陷下去。 况且小郎如今还… “小郎--” 不能再跑了 小郎! 看着疾跑进大殿的身影,平安觉得自个儿泛凉的脖子正摇摇欲坠--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着大人的意思,将此事瞒下 如今,小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那,那岂不是… “殿下,殿下--” 看着眼前血雾横飞,杀气漫天,刘弦亦心里顿时猛的一颤,眸子战栗着,不断的在混乱中寻找着那抹魂思梦绕-- 桃花灼灼,红霞漫天,落秋池畔,那一抹清润笑颜,于微风恍惚中停顿,至心底深深驻足,如骨附蛆般,难以割舍。 那还是他总角之年,与其他郎君一样,他也渴望期盼着英勇士女骑着白马,身披银甲,携着万千荣耀,于彤红夕阳下,款款而来。 而就在那年春日游宴,还未收性的他与好友嬉戏玩闹间,误入桃源深处,惊慌失措中,不慎落入池中,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去了,可是,就在那一刻,一双柔韧有力的双手突地将他托起,一路至水流湍急处,将他划向岸边。 那日春光正好,微风和煦,朦朦胧胧间,他似听到有人唤了声清颜,紧接着,身体被一阵暖意覆盖,淡淡茉莉花香沁入鼻尖,缓缓的让他安下心神,待他醒转之时,已是第二日晌午,他恍似看不到爹爹满面焦急,只神思恍恍的吐了句--“她呢?” 他满心希望因着此事能与她有所牵绊,可是爹爹和所有人都无比肯定的告诉自己,没有她,只有大相国寺游历归来的了音大师,人人都赞他有福缘,不仅逢凶化了吉,还能碰上行踪缥缈的神算子亲自送回府这种好事,可他知道,他并不高兴,甚至隐隐中还有些失落和怨怼。 为什么要托了音大师,为什么不亲自送了他回府? 如此迂回曲折,是嫌他家世辱没了她永安侯世女的身份? 还是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入得她的眼? 慢慢郁积的恼意,在看到平安捧来的那件千丝云纹鲛纱云锦披风时,当即随风而散,空荡的心顷刻间便被一阵阵浮起的暖意填满,他接过来细瞧,抚弄间,一枚温润白玉应声落地,清脆的一下,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细腻莹白的光泽透着一抹清晕,平安步上前,探身就要将它拣起,他不知怎得,竟一下将那只触向白玉的手挥开,突兀将它攥在手心,说什么也不肯放下。 平安红透了眼眶,他也未曾理会,直到爹爹来劝,他才回过了神智般的,将它揣入袖兜,那一刻,他知道,他再也放不下了。 然后,他开始学着规矩,开始在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仪,一日日,一月月,不知不觉间,傅子和筵席上的高门贵夫开始夸赞起他的仪态,称他,有了她的六分神韵,已不亚于盛京城那些名士雅女。 自此,他不再是让爹爹头疼的麻烦精,众多妇子下帖邀约,许多郎君以他为尚,也纷纷效仿。 他暗自窃喜,偷偷期盼-- 可,却终未能赢得她的瞩目。 那一年他十五岁,正是最灿烂,美好的年华,羞涩鲜嫩,已是盛京数得上号的容貌。 那一年琼华宴,临行前,他反反复复的比对着妆容,唯恐有一丝瑕疵,会惹了她的厌弃。 那一年,亦是春日,烂漫桃花盛开的时节,是他旖思乍起,情窦初开的同一日。 他满心欢喜的期待着,能与她说上句话,企盼着将那丝牵绊重新缠绕。 可是突如其来的一切,切断了他所有的念想,阻断了所有的可能,亦斩下了他青涩年华里,孕育出的花蕊。 还未含苞,便已无可能绽放。 “呼呼,小郎,您,您不能呆在这,大人会担心的。” 衣袖处突然传来阻力,阻止了向前迈的步伐,刘弦亦回首看去,见平安满头大汗,焦急的凝视着他,眸光中的担忧,让他恍然又想起了昨日--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乏了,有些晕眩,何以巴巴的往宫里递什么牌子,府里的医者还不够你使么?” “请御医,是麻烦了点,但总归能让我安心些,你可还累,要不再躺会儿,多休息,总是没坏处的。” 铁面无私,古板威严的大理寺少卿,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讨好小意的模样,莫名的有丝喜感,心里突起的烦躁,竟一下缓缓平稳。 “好了,好了,你就别再聒噪了,我躺下总行了吧。” “那你先休息,我叮嘱完平安,就走。” 平安? 刚御医不是已经当面嘱咐完了嘛,干嘛还要再念叨一回,这大理寺的事务是出了名的多,何以她还这般磨叽? “那你赶快去吧。” 忧心又欢喜的,真是不着调~ “小郎!” 刘弦亦霎时回神。 “阿笙!” 惊呼声,浑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忧惧,荡漾着袭向各方。 刘弦亦当即侧眸,只见几支利箭,携着强劲的呼啸,正急速的向那个名唤竹笙的前心射去,而三丈开外,司清颜竟发了疯似的运力而上,抬手砍下了数支,左手牢牢将纤弱身形护在身后,刘弦亦眼底猛的一酸,似有热意将要泛起,但他还来不及伤怀,撇开的余光竟无意间扫到一名黑衣人正腾挪着朝她后方靠近。 “殿下!” 刘弦亦眼眸震颤,想也不想的急奔而上,音色凄厉,血色喷溅处,惊呼声撕心裂肺。 “不要--” ## 风起(五) 四处刀戈,嘈杂混沌,漫天血雾,虚无一片,唯有那抹蓝衣血色直刺眼底,触目惊心-- 辛易初无法相信,那个被利剑贯穿的,是她的阿亦,明明一切仿佛还在那昨日,明明她还在期待中欢喜,小心翼翼,只待其胎心稳固,再与他坦陈心底情愫,告诉他,这一生她愿意只守着他一人,没有三夫,更无什么四侍,只会有他,只能是他。 不必担心什么家长里短,流言蜚语。 因为一切,有她。 可是如今,竟全成了笑话! 苦涩,心疼,怨愤,嫉妒,五味杂陈,慢慢的浸透了好似漏了风般的心脏,辛易初紧掐着掌骨,拼命压抑着渐渐失控的身躯。 司清颜究竟是对你哪里好了,为何这么多年你都没能放弃-- 明明是我先遇上的你,明明是我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你的生辰,你的喜好,你的一切 我从未曾落下 奢望,企盼 无时无刻 不在想 如何才能令这般缠绵的目光流连到我身上 热意乍然泛起,氤氲在眼底,挥之不去,黝黑如浓墨般的眼眸蓦然垂下,慢慢的浮起了颓丧--- 明明你早已嫁给我,明明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主 为何 为何你眼里总只有她! 泪珠震颤着蓄积,迅速滚落而下,浑在血色堆里,渐渐消弭,再无痕迹,辛易初微敛着剑眉,骄傲的心,头一次感受到了挫败。 你可,知道 我有多期盼着你腹中骨血 你,可知道 那是你我,最深的羁绊啊-- 司清颜乍然回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手中剑身没入的身躯处,那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冷静的思绪,头一次无措了起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司清颜茫然的松开剑柄,凝视着渐渐苍白下来的面容,微微有些怔楞。 因惊痛而瞪大的眼眶,流露着莫名的情愫,止不住的涌出水意,须臾间,盈润里似隐约划过了一丝欣慰般的突兀笑意。 “殿,殿下…” 唇畔微颤着,吐着未尽的话语,颓然倒下。 “刘弦亦,刘弦亦…” 司清颜慌乱的呼唤,松开竹笙,仓皇蹲下身,双手下意识的捂住那骇人的窟窿,汨汨而出的凄丽红艳,顷刻间渲染了白皙指节,顺着肌理,蜿蜒而下。 “为什么?为,为什么你要这么傻!” “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呀-- 一直,一直…… 刘弦亦凝着,终于为他波动起情绪的深邃凤眸,缓缓合上了眼帘,清泪顺着眼角滑下,剔透晶莹,微晕暖阳里,闪烁着五色光华,蜿蜒着,没入血色氤氲的尘土。 因为,因为什么? 司清颜心头突突直跳,只觉得有种异样炙热的答案,似要破土而出,这样的感觉如此清晰明澈,极像她面对琉璃般眼眸时,乍然而起的神思。 “殿下--,殿下” 夜虹携着乙瞿急奔而来,只盼能阻止司清颜荒谬似的言行,她既没法子劝动,便只能硬着头皮违背殿下命令,向乙瞿全盘脱出此事,就算是事后重罚,也总比看着背负老永安侯使命的殿下,执迷不悟的好。 “乙叔~” 司清颜闻声抬眸,待瞧清乙瞿身影,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唤声。 “快,快瞧瞧刘弦亦,他,他好像快不行了--” 乙瞿肃着脸,若有所思的撇了眼歪歪斜斜默立在一旁似呆愣住的纤弱身形,径直迈了过去-- “失血过多,伤及元气,孩子是保不住了”,乙瞿捻着鲜血晕染的手,虚号了一下,冷淡的觑向那双略显慌乱的凤眸,看着司清颜急欲细问的神情,又开了恩似的加上了句,“眼下最要紧的是止血,其他的稍后再说。” 孩子! 天呐,她都干了些什么-- 这,这让她,如何向易初交待! 司清颜木着脸,倏地站起身,运力喝道:“都给我住手!” 乍然而起的威吓,浑着蓬勃的怒意,顷刻间令浴血的厮杀刹那间停滞,所有人都纷纷瞧向声源处,无言的凝视那张蓦然冷沉的面容,似是在忌惮着些什么。 “此事,本殿定会查个明白,无关之人,速速退下,否则--” 司清颜无声的环视着,一张张神情各异,但都徒然绷紧的脸,扬着长眉,讥笑-- “后果,你们绝对不会想要知道。” 宫妍蓦地一凛,极快的与阎怀玉对视了眼,默契的颔了下首,阎怀玉当即一抬手,在场的一队兵卫瞬间散了开去,消失无影,四下里,寂静无声,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一般。 余下的永安侯府府兵应声收刀,整齐的列成四队,垂眸含首,规矩的伫立在一旁,混在其中的一众谍者始料未及,突兀的立在中央,执着剑,有些惊楞。 “将她们拿下--”,司清颜勾着唇,微亮的凤眸突地闪过丝嗜血,“生死不论!” “诺!” 众府兵瞬间移动身形,迅速将几名谍者分批包围,拔鞘出刀,杂而不乱的前后夹击,包围圈内,一时间冷光闪成一片。 “乙叔,此处脏污,普救寺后殿便在不远处,几步就到,可否” 司清颜微躬下身,见乙瞿反复翻看着刘弦亦袖兜里,一块不知什么纹样的染血佩饰,不由背起手,小心翼翼的建议,谁知,乙瞿突然侧首,极为犀利的瞪了她一眼,司清颜蓦地一怔,心下惴惴,硬着头皮仍想继续。 乙瞿却突然站起身,无声的绕开司清颜,径直朝后殿而去,司清颜顿了下,看着乙瞿的背影,有些不知所以。 “还不快将人抱上”,乙瞿没好气的回头,冷声道,“还是你真的想看他死?” 司清颜赶忙摇头,欣喜的回身去抱刘弦亦,谁知手还未触到血衣一角,便被双满是冷意的手一下挥开,生疼的痛感传来,司清颜当下便阴了脸,抬眸便朝来人瞪去,正好对上了来人满是阴翳的双瞳。 “易,易初”,司清颜蓦地有些怂,颤巍巍的打岔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辛易初寒着脸,自顾自的抱起清隽身形,跟着乙瞿而去,微风吹拂中,似有叹息若有若无的传来-- “司清颜,若是从未……” 司清颜凝着昂藏背影一步一迈的远去,敛眸微攥了下拳,也紧跟着随在辛易初身后,一路默然无声,若非有衣物摩挲声响起,简直如游魂飘荡一般。 梧桐残叶飘落,满地凄然,辛易初踏着簌簌而起的碎叶声,心中唯余寒凉冷寂,她的真心真意,她捧在掌心的珍宝,从来视而不见,她的满腔喜悦,亦不愿听她吐诉。 这场姻缘,好似从来都只是她一人的独角戏,她满心欢喜的开场,他却一心急于退避。 真的该放手了嘛? 辛易初抚上心口,沉默自问 可是,它还会痛呢 阿亦,你能感受的到嘛? 它还在为你跳动啊,阿亦-- 看着昂藏身形落寞的立在梧桐下,死一般的了无生气,司清颜踌躇着,斟酌语句,正准备上前,却被一只横出的手臂给拦住了去路。 “乙叔?” 司清颜惊讶了一瞬,乙瞿不是又去替刘弦亦治伤了嘛,怎得又出来了? “可是缺了什么,要我去寻?” “我能缺什么”,乙瞿闻言,挑眉瞪了司清颜一眼,道,“此事因你而起,你觉得她现下,会想从你口里知道少卿君的任何事嘛?” “可是--”,司清颜也清楚乙瞿说的不错,可心里就是迈不过那道坎,总想着当面与其致歉,诚心的请求辛易初能够原谅,而不是缩在一角,什么也做不了。 “此事我会去与她说,殿下还是过去瞧瞧那个竹笙吧”,乙瞿甩袖,放下手,淡淡道,“他伤是重了些,可却并不危及性命,要紧的是他体内奇怪的蛊毒。” 既然人也活不了多久了,乙瞿自然是没了要追究的心思,看着司清颜急急奔去的身影,也只微皱了下眉,倒没再像方才那般忧心些什么,掉转身形,向那落寞身形迈去。 ## 风起(六) “少卿大人” 乙瞿看着落寞的身形,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既而弯唇,不疾不徐的开口道-- “有些事,强求无用,您何必伤怀至此。” “强求?”,辛易初闻声侧眸,不屑嗤笑,“那是本少卿八抬大轿,迎进府,入了族谱,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少卿君,就是死,他的名前,也只会冠着本少卿的姓,你不过是个下奴出身,即便有瞿阳关齐国公府这个金字招牌,也轮不到你来指摘!” 一向沉稳矜傲,素有威名的大理寺少卿,头一回露出这般类似气急羞恼态的神情,乙瞿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这群锦绣堆里长出来的世家女中,还当真有如此痴情的种,如此,倒也算是那少卿君的造化了。 “少卿大人,莫要误会,乙瞿只是为少卿君的遭遇感到扼腕,并无冒犯大人之意。” 看着那双状似死寂的黑眸,徒然泛起涟漪,乙瞿心下不由叹息,这般痴情,又俊俏的女公子,怎得偏偏求而不得,莫非真是天意弄人,注定了如此? “方才少卿君已然止血,性命倒是无大碍了,只是,此番伤势,往后--” 乙瞿顿了顿,看着倏地转身踏上前的焦急身形,先前的那份忧怀,顿时彻底消散,少卿君即便是有个万一,想来也能得易少卿珍重以待。 “怕是难以再得子嗣。” 闻听此言,辛易初一下攥紧了拳,后槽牙紧咬着,颤栗不止。 乙瞿叹了声,默默退下。 一方天地空出,刹那间寂静下来,残叶飘零,伤情似叹息般的坠落于地,消弭无迹。 难以得嗣,难以得嗣-- 阿亦,值得吗 为了司清颜你--,真的甘愿吗 辛易初扬额,压抑着,将热意忍下 从今日起,我不会再任你妄为 从今日起,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墙跺上的黑影见此,顿时眸光微闪,不甘心的掐着横瓦,满目嫉色涌溢--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他刘弦亦都那样了-- 你为何还是不肯放弃! 指尖血迹弥漫,黏着脏污,死死的扎在瓦里,鲜艳,泥泞,泫然刺目。 呵~ 既然,你执迷不悟 那我就再推他一把! 翼然亭旁,金菊怒放,融融暖阳下,晕黄成片,绮丽灿然,青石阶上,挽髻女子优容妖娆,斜斜歪躺,身姿风流袅娜,隐隐透着芳华,一旁玉色莹白伫立其侧,泠泠笛音缥缈浮荡,狐狸眼中痴意盈绕,只独为这眼前人倾倒。 “阿妍”,一曲相思毕,阎怀玉凝着闲闲靠在廊下,一脸惬意的宫妍,忽的勾唇道,“你不觉得此番太过蹊跷了嘛。” “蹊跷~,这般昭然若揭,如何能算得蹊跷?” 宫妍举扇挡在面上,悠悠觑向满容柔意的白衣雅颜,哂笑道-- “今日这场大戏,也难为这幕后人心思巧妙。” 阎怀玉微笑颔首,转而又语带稀奇道:“不过瞧司清颜那阵势,来此倒也不像是偶然,也不知她是当真有了怜香之心,还是动了其他什么念头。” “啊~,动不动念的,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宫妍眯眸,舒爽的伸展了下四肢,轻挥着扇柄,慵懒万分道,“只要她别来惹咱们就成。” 后殿廊厢,绿意幽静,翠竹林列,临竹支起的窗扇,微微摇曳,斑驳光影点点,印着几簇青叶,彷如万丈崖下,云舟流动,极力扬帆。 “阿笙”,司清颜急急奔向内室,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憔悴的容色,语带焦急道,“你可还好?” “殿下?”,竹笙掀眸,惊讶着就要挣扎坐起,褶皱衣袖敛动,微露的白腕皓洁处,一线弧状红丝赫然在上,此刻正鲜艳夺目的,蜿蜒蓬勃着向上延伸。 蛊毒在司清颜的认知里,几乎属于一个玄幻的存在,在她看来那只是五千年浩瀚历史中,一个野闻杂谈,不足为意。 可是,现在却真真实实的出现了,超乎常识,诡秘,阴毒,根本无从下手。 “别动,你如今还虚弱,躺着便好。” 司清颜匆匆上前,阻止挣扎的身形坐起,强硬的将竹笙按回床榻。 “若是想要什么,只管唤人,不必亲自起来。” 看着眼前琉璃般眸子,恹恹的,不复往日神采,司清颜胸口突地一疼,蓦地悲上心来--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他还年华正好,正是欢笑畅颜的时光,如今却惨淡虚弱,濒临凋谢。 是因为她嘛? “你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司清颜垂眸,敛下伤怀,掀衣坐于榻旁,语调轻松道,“能回想起来什么嘛?” “昨日--”,痛意张扬肆意,一道道伤痕历历在目,竹笙惨白着脸色,有些害怕回忆。 “怎么,你可是回想起了什么?”,司清颜见状,不由俯下身,催促道,“那个人是谁,你可瞧见她的容貌?” 竹笙眼角通红,泪水直渗,茫然的摇着头,嗫喏着抿上唇,提被缩进窝里颤抖着,不肯出头。 看着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身形,司清颜徒然升起了一股焦躁:“阿笙--” 如果,不知道是谁 如果任由幕后黑手在背后逍遥 那么-- 威胁几乎时刻存在。 “阿笙!”,司清颜倾身,抚上被子,焦急道,“你快说呀。” “殿下--”,乙瞿才踏进门,便见司清颜冷静不复的形态,不禁有些怔楞,下意识的高呼了一声。 司清颜顿了下,闻声回眸,欣喜道:“乙叔,你可是有了法子?” 乙瞿无声的撇了司清颜一眼,抬步跨向了门外:“殿下,你随我出来说话。” 司清颜滞了会儿,看着蜷成一团的被窝,无奈的叹了口气,举步随了出去。 翠绿竹影里,乙瞿晦暗着面色,直直的凝视着抬步而来的司清颜,袖底的手紧攥着,看得司清颜浑身止不住发麻。 “乙叔,你是有什么事需要交待嘛?” 乙瞿不答,兜手自袖中取出了一枚白玉,递到司清颜面前,示意她接下。 司清颜看着乙瞿的神色,愣愣的将纹佩接过:“乙叔,它怎会在…” “殿下,有些邂逅,是缘,也不是缘,还望你好自为之。” 乙瞿敛眸,抬步迈过了司清颜身侧-- “否则,受伤害的,绝不只你。” 是缘,也不是缘? 司清颜不由攥紧手中玉佩,侧眸望着乙瞿迈步远去的身影,心头徒然沉重了起来。 芳华山下,不起眼的一处角落,堆立着几间破土屋,其周荒草蔓延,风声过处,淩淩似有狼啸。 “殿下” 碎凫跪在沿下,身后众人战战兢兢的缩着头,趴伏着不敢抬头。 “该死的没死,倒是让别人得了好--” 竹席铺就的土榻上,齐衡阳歪斜着靠在案边,悠悠的拨着指尖,临窗格栅矮塌破漏,昏暗中,微微透进了些许光亮,跳跃其间,越显葱白鲜嫩,宛如白瓷般细润滑腻。 “碎凫,你倒是说说,本殿该拿你们怎么办,才能合意~” ## 风起(七) “殿下,此次也并不是毫无收获”,碎凫迟疑了下,终于开口道,“打斗中,属下无意间发现世女身上似有相思引的痕迹。” “相思引”,齐衡阳一皱眉,倏地撑案倾身歪了过去,“那是何物?” “引动春思,离魂断念”,逼仄光影里,碎凫敛着眸,将聚影阁阴私和盘托出,“属下幼时,曾有幸听老阁主说起,凡中此蛊者,腕脉运力必然现红,今日,世女动武,腕上便显了此色。” “蛊”,齐衡阳惊怔了瞬,登时坐直了身,“可有解!” 碎凫踌躇着,忽的神色一凛,猛的拔剑追了出去。 屋外黑影滞了瞬,赶忙极快的掠向山岩。 荒草荡着波涛,瞬间淹没了其踪迹。 碎凫紧握着剑柄,咬牙反身进了屋:“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惠玉琪蹬着翘岩,掩在枯藤丛里,瞧见持剑身影回转,不由险险抹了把汗。 这趟差事可真不容易,差点就给露了形。 不过-- 惠玉琪蓦地皱了下眉,颇有些不解 早已绝迹江湖的相思引,怎得突然出现在了司清颜身上? 引动春思,离魂断念 离魂,离魂 惠玉琪细琢磨了会,仍是不解其意,半晌摇了下头,叹气道:“算了,还是先回去复命要紧。” 焦黄色草垛猛的弯了下,顷刻又伴着风声继续摇曳,沙沙声伴着呜鸣,悠悠荡起。 梧桐下的身影,笔挺昂藏,点点晕融下,深黄残叶飘落,一切都彷如静止。 “大人,陛下有旨,让您进宫一趟。” 羽林卫将垂着头,银盔下的双眼含着敬畏,小心翼翼的迈上前出声。 辛易初负手侧身,眸色黑凉,浅浅划过泛着冷光的银甲,须臾启唇道:“可是为了卉春楼那桩案子?” “今个儿一早,李常侍来来回回进七星阁,收拾了不下三回的碎盏,听说好似是为了永安侯世女漏夜出城之事。” 红缨须轻扬飘拂,羽林卫将隐晦着面色,轻缓的音调,散在风声里,好似蝉翼落地般,悄然无息。 漏夜出城? 呵-- 司清颜你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辛易初扯了下唇,眼帘下的黑眸倏地划过了道冷光。 是我太傻,是我太过迁就 阿亦-- 只有让你彻底死心,只有她永远离开盛京 你才能全心全意的留在我身边。 苍翠竹影环绕着狭道,蔓延延伸至天际,泼天绿意掩映下,叠髻花发的老妪执着黑纹纨扇,正眼神炯炯的看着面前风姿清逸的小主子,心底满是欣慰-- 老主子没瞧错人,这般风仪,担得起世女的名号。 永安侯府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殿下,雍州的部署已经完成,紫芙办事得力,多亏了她,老朽这回才能轻松了不少啊。” “先生过奖了,紫芙资历尚浅,还得您多掌着主意呢。” 司清颜微笑着躬了下身,抬手搀着叶三筠往簌凉亭中引-- “雍州事务繁杂,先生怎得突然亲自来了,可是有了什么新状况?” “状况倒是算不上,只是那赵家二女,颇有些手腕,若非亲自与她交了番手,老朽说不定还真被她那副老实木讷的模样给糊弄过去了呢”,叶三筠唏嘘了下,既而又正色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要急着收拾那镇国将军府,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族的势力可不是说清就能清干净的。” “赵世絮断了腕脉,没了舌头”,司清颜犹疑了下,还是决定开口,“此事虽不是本殿所为,但也与本殿脱不了干系,她若是继续掌着镇国将军府,永安侯府怕少不得要动荡一番,此举也是本殿无奈为之。” “这般狠辣,绝非是殿下手笔”,叶三筠顺着司清颜的搀力,缓缓坐于竹墩,执着黑纹纨扇,轻抚了下衣摆泛起的褶皱,“殿下可否告诉老朽,是何人所为?” 司清颜滞了瞬,既而抬步迈到对案,掀衣坐下,轻笑了声,道:“先生从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费口舌,今个儿是怎么了?” 闻言,叶三筠探究似的瞧了司清颜两眼,若有所思的转了话头:“南齐传来消息,齐帝此次遣使来魏,并非单只为了九月初九的大朝议,更多的,是为相谈和亲事宜而来。” “和亲?” 司清颜楞了下,有些摸不透叶三筠突然谈起此事的蕴意,要说南齐与北魏邦交多年,且不谈先帝当政时,与南齐的和亲次数,就拿那薨逝了近十数年,仍令陛下惦念不已的先凤君来说,他也是出身于南齐皇室。 想当初,先凤君荣宠之盛,后宫之人哪个不为之侧目? 先凤君怀胎九月,即将瓜熟蒂落的皇嗣,还未出世,就已被前朝的百官们摩拳擦掌,争先恐后的压好了宝,几乎是已经肯定了其太女般的崇高地位。 然而,或许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之说。 执掌后宫的先凤君在临盆前一个月,依着皇族惯例,前往皇族宗庙沐浴斋戒三日,以为朝堂稳固,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的吉祥讨巧之意。 谁曾想,祭完北魏先祖,本该回转的先凤君却偏偏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石滑坡,香消玉殒不说,连腹中因受惊早产的皇嗣也下落不明,几乎已无生还之可能。 噩耗传来的当晚,栾凤浀便开始罢朝,闭门不出整整三月,之后因众君侍,与百官接连跪求,死谏,栾凤浀方才肯踏出,遍布先凤君足迹的七星阁,此事之后,北魏与南齐就鲜少有和亲之意。 今次,倒却是有些稀奇了。 “南齐此次,莫非别有它意?” 听到司清颜发问,一向惯会抽丝剥茧的叶三筠,这回却是看着那双满是疑惑的凤眼,干巴巴的摇了摇头:“老朽也颇为纳闷,琢磨了几日,也猜不透那南齐皇帝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关子。” 司清颜:“……” 所以您,乍提此事究竟是为哪般 “哈哈,先生无须纠结此事,待那南齐来使到了北魏,一切不就自然明了了么”,司清颜笑着挥了挥手,既而状似不经意的探问道,“先生走南闯北多年,不知可曾听说过蛊?” “蛊”,叶三筠倏地抬眸,两眼直直的凝向面前的凤眸,“不知殿下,何以要探问此物?” 莫非殿下她,已然知晓? 但相思引,若非深熟蛊性之人,常人绝不可能分辨的出啊 殿下究竟,是从何处知晓了此事! 叶三筠蓦地眼帘微垂,掩下眸底的惊疑不定。 难道-- 是下蛊之人已经现身? “本殿的好友也不知被谁下了此物,如今性命堪忧,本殿以为先生阅历广博,或能知晓此物,故而才想着向您请教一番。” “哦?”,叶三筠一下松了气,抬眸轻了笑声,道,“不知那中蛊之人现在何处,老朽虽不懂其解法,但或能辨得一二。” “那便有劳先生了”,司清颜欣喜起身,上前搀起叶三筠,边扶边又说道,“若是先生能辨得此蛊,还请您多费心,寻寻解蛊的法子。” ==================== # 卷二 秋露·微寒 ==================== ## 尘埃(一) 苍白的脸失了生气般,深陷在衾枕里,只在发觉司清颜踏进屋的一刻,显出了些笑。 “殿下,你,你回来了” 竹笙敛着眸,心里却有些担心司清颜会因方才的缘故,而反感他,布满淤紫的手,弥漫着痛意,不安的轻抠着身下的绵软,本就浅缓的呼吸更是淡了几分,生怕会错过司清颜一丝一毫的回应。 叶三筠虽未经历过男欢女爱,但好歹也还是有些眼色的,她乍见卧榻上羸弱小郎的情态,便觉出了些猫腻。 不过少年人,情窦初开,正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她自个儿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见过的风浪不知多少,若是为此一惊一乍的,岂非成了那酸书铺子里的老不羞? 叶三筠自得的眯了下眼,颇为自己的这份豁达开明而赞叹。 “殿下,这小郎唤你呢”,叶三筠状似欣慰的拍了拍身旁的司清颜,扬唇笑道,“你好歹出个声啊。” 乙瞿的话言犹在耳,司清颜抿了下唇,看着竹笙憔悴的容色,终是忍下了开口,默默的扶着叶三筠走向床榻。 咦,看来还是桩无头姻缘 叶三筠瞅了眼司清颜,抚着黑纹纨扇,倚着榻沿,颤悠悠的坐下-- “小郎君,可否出腕,让老朽一探?” 竹笙偷觑了下老妪身旁的蔚蓝身影,见她垂着眼,神色冷淡,才用糖丸压下的苦意,似乎又自舌尖开始弥漫。 她,她果真恼了。 竹笙颤着眼睫,缓缓将手伸出被。 叶三筠兜手自袖中取出了块方帕,摊到纤瘦白腕上,眯眸细把了起来。 这脉…… 叶三筠皱眉,又复号了阵,忽然猛的撤手,一下站起,两眼直直的瞪着竹笙,神色惊异。 “先生”,司清颜赶忙上前扶住叶三筠,急问道,“如何?” “咳,无,无事”,叶三筠复杂的扫了眼竹笙,缓下神色,道,“恕老朽眼拙,殿下你还是另寻她人吧。” 这模样,可不像是眼拙。 司清颜皱了下眉,心底不免起了些疑惑:“先生,当真辨不出么?” “……” 叶三筠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的质问,竟一下有些答不上来,对于此蛊,她自然是知道的,奈何此事非同寻常,说什么也不能让殿下觉出端倪。 “殿下,紫芙近日打算先回趟盛京,雍州此刻还缺不得人,老朽此番是抽空来的,如今见殿下一切安好,自然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闻听此话,司清颜顿时挑着长眉,眸光探究似的打量着面前木着脸的叶三筠,神色间透出了些许不愉。 叶三筠什么阵势没见过,哪会有什么压力可言,坦荡负手,直视着司清颜的凤眸。 对立着的两人默然相望,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但却丝毫没有要罢休的架势。 “殿下”,竹笙虽不知司清颜与她口中所呼的先生话中计较,但也瞧出了这位先生不欲多言的意思,他自来懂事惯了,不愿司清颜因他而起什么冲突,便掀唇率先打破了沉默,“小子无事的,还是莫要劳烦先生了。” 司清颜这才想起竹笙还在,碍于他的面,也不好过多的谈论些什么,只好暂时歇下要逼人就范的心思-- “先生,舟车劳顿,说句不中听的话,您的身子骨哪里还能和壮年时比?紫芙既还在雍州,想是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您不若先在盛京清闲一阵,休养休养,也能让本殿宽心些不是?” 司清颜勾着唇,笑得明媚,心下却阴暗的盘算着,如何撬开叶三筠这张爱打官腔,闭的死紧的河蚌嘴。 “殿下盛情,老朽实在……” 叶三筠瞧着眼前隐现狡黠的凤眸,后背蓦地升起一阵凉意,想也不想的就要出口拒绝。 然而司清颜却没打算给叶三筠这个婉言砌词的机会,当即一抬手,打断道:“先生不必觉得麻烦,永安侯府一应俱全,并不需要特地准备些什么,夜虹!” “殿下,先生”,夜虹听到传唤,应声跨进了门,拱手向伫立在榻沿的两人分别行了一礼。 “扶先生回去,一路必得细心些”,司清颜说着,别有意味的侧眸瞧了叶三筠一眼,咬字道,“绝不许慢怠。” “诺!”,夜虹爽快应声,几步便踏上了前,搀着叶三筠胳膊,客气道,“先生请--” 叶三筠:“……” 看着几乎是被架着胳膊挪着走的叶三筠,瓜子脸上顽劣的泄出了笑-- 本殿倒要看看您这号称三知三晓三不语的三筠先生,是否真如祖母说的那般嘴硬。 “大,大人……” 落石林中,平安哆嗦着磕在了地上。 辛易初清冷着面色,眺望着不远处绿意成片的一处竹楼,丝毫没有让颤抖身形起来的意思。 额上大片的冷汗滑下,娃娃脸皱巴着,苦恼的抠着指下的圆石,心中惊惴莫名。 怎么办,该怎么办 大人一定不会饶了他的 现下特地将他叫来,该不会,该不会就是想就地发卖他吧-- 不要,不要,不要 如今这世道,若是没了辛府庇护,他,他岂非要落到那窑子窝里! “大人!” 平安趴伏着抬头,满面凄惶道。 “少,少卿君那里,是奴伺候惯的,如,如今,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啊,求,求您饶了奴吧--” “呵--,伺候惯?”,辛易初垂眸觑向地上那张泪珠直迸的白脸,嗤笑道,“你以为辛府会缺个得心的下奴么?” “大,大人…”,平安惊恐的望向满是寒芒的深瞳,慌乱道,“少,少卿君打小就是奴在伺候,您,您就算要罚,也,也得等少卿君痊愈了--” “害怕了?” 辛易初蓦地蹲下身,勾着略显婴儿肥的下巴,哂笑,感受着指尖登时重重下点的力道,优雅的收手起身,抽出丝软的锦帕细细擦拭。 “还知道怕,就成。” 辛易初俯瞰着地上几乎缩成一团的颤抖身影,凉凉的开口道:“从今日起,少卿君的一应事务,不拘多晚,都需得通报与本少卿知晓,若是有个疏漏--” 辛易初负手弯身,轻笑:“就莫要再求什么饶命了。” “奴,奴明白” 平安喑哑着,缩头磕下,头一回觉得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听着衣物行动间摩挲着远去,平安这才膝盖发软的从地上爬起,抹着冷汗,急急跑向了不远处绿意环绕的竹楼。 落石林层栾叠嶂,古怪嶙峋的花岩石延伸着,似是望不到尽头,久久不见辛易初回转的羽林卫将探着头,心下不禁有了些焦急。 辛少卿这是怎么了 一贯的雷厉风行呢,以往可不是这样的啊? 正这般念着,岩道口突然迈出个人来,羽林卫将眯眼一瞄,黑缁袍服,白鎏冠饰,浑身寒意流窜的,可不就是辛少卿么! “大人”,羽林卫将登时低垂下头,拱手行了一礼,“时辰不早了,陛下那里…” “去准备吧”,辛易初说着,径直跨过了银甲身侧。 “诺!”,羽林卫将维持着三步的距离,紧随其后,丝毫未有发觉身后花岩的某处,突然现出的人影。 ## 尘埃(二) 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冲斥着瘆人的幽冷,血腥味漂浮着,渗透在空气里,似乎无孔不入。 “大人,大人--,冤枉啊,冤枉啊!” “冤枉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狗官,都是狗官,啊--,啊!” 凄厉的惨叫顺着四肢百骸,直直撞击进耳膜,雁语紧捂着脑袋,死死的抵着膝盖,细牙下的苍白唇瓣几乎已被咬的变了形。 “闹,闹--,再闹,小心老娘,亲自请你们吃顿扁笋肉!” “倌主!”,凶狠的野蛮,彷如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压断了已经脆弱的几近濒临崩溃的神经,雁语含着两泡泪,瑟缩着扑向倚靠在阴暗角落处,木然冷漠,好似石雕一般的郎夫,“奴家,奴家还不想死--” 花倌主压着细眉,斜睨向雁语的眸光暗沉的几乎有些吓人,靠着毛糙墙面,紧抱着膝盖的涵饰见状,赶忙上前掰开紧攥着红褂的双手,细细抚了抚起了皱巴处的衣面,小心翼翼的扯唇解围,道:“倌,倌主,雁语一向没个主意,头一回出入这种地方,难免会乱了心神,您,您莫要生气。” 见花倌主未有言语的侧了眸,涵饰当即紧捂着雁语的嘴,退到了另一边的角落。 ‘噗嗤~’ 靠着木柱的媚柳见状,不屑的轻嗤了一声,侧首,挪开了眼。 阴森的冷风透过斗大的缝隙,时不时的流窜,空气里,诡异的寂静。 周身寒凉,冰的手脚都有些泛了僵,媚柳皱着双眉,嫌弃的踹了下,脚底针扎似的稻草,心情蓦地郁躁了起来。 红虞死了也就算了,怎么刘左相也跟着没了,神医不是说只对男儿起效么? 现下大理寺若是追究起来…… 不行! 捂在腿弯处的手,猛的紧抓了下,媚柳抿着唇瓣,脸色倏地惨白一片。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都得找个由头,寻一人出首才是! 水云居上,崖石笼罩,滑岩缝隙处,流泉潺潺而出,寒气氤氲蓄染,乍见恍如仙境般的,清幽深寂。 “大人,衡阳帝卿已然入魏,和亲之事,怕是势在必行。” 中年妇人身着粗衣短褂,平和的面目,一听此话,顿时侧身,直直凝向身旁墨色长褂,掩着幞头,书生模样的女子-- “惠玉琪,东吴养了你这么久,你莫不是连这--,都摆不平吧。” “大人之恩,玉琪没齿难忘,只是永安侯世女身份特殊,魏帝虽一直装作不知,但表面上还是青睐她的,萧家那边,倒是按着咱们的路数走了,可如今的萧家,终归不是当年的萧家了。” 惠玉琪一下单膝跪地,垂眸拱手道--- “大人,旧日的部署,未必还能行的通,依我看,倒不如就由着那衡阳帝卿嫁与永安侯世女。” “你倒是个有主意的”,中年妇人微眯了眼,眸光犀利的射向单膝跪的笔直的身影,“只是,你的这般打算,究竟是为了自个儿,还是为了东吴,就不得而知了--” “大人!”,惠玉琪不敢置信的抬眸,“玉琪是您亲手带大的,一招一式,皆是得您所授,若是没有您,玉琪哪还会有今日,您这般说,可是已经认定玉琪背主?” 中年女子细细的辨着莹润脸庞上透出的神情,半晌,忽的笑出了声:“你这般着急辩白做什么,老身不过是久不见你,与你玩笑一番罢了,你怎得还捻着个针尖,真的当回事了~” “大人”,惠玉琪眸色暗了下,顷刻又抬首,欣喜的激动道,“您不曾恼玉琪?” “自然,这么多年下来,老身还能不清楚你?快”,中年妇女慈和的笑了下,俯身去搀惠玉琪,“快起来,地上凉,若是受了寒可怎么好。” “大人”,惠玉琪用力挤出两滴泪,盈盈的瞅向中年妇女平和的眉目,哽咽道,“玉琪,玉琪就知道您还是愿意信我的。” “傻孩子”,中年妇女微闪着眸光,抬手僵硬的抚了抚已经有些凌乱的书生幞头,“只是你方才,究竟是何用意?” “萧,萧家既以为永安侯世女是她们一族的血脉,自然是不会容许衡阳帝卿嫁与永安侯世女,而此事偏偏事关北魏与南齐两国邦交,魏帝怎么也不能拂了南齐的面子,萧家若是想搅黄此次和亲,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做这个刺头了。” 惠玉琪捻袖擦了把脸,继续道-- “倒时,两国局势一乱,还不是与其接壤的,咱们东吴得利最多。” “哈,有理,有理~”,中年妇女恍似茅塞顿开,激动的直击掌,“妙极,当真是妙极!” “故而,玉琪才会说,不若就由着北魏与南齐和亲。” 惠玉琪说着,抬袖抹起泪痕,掩在其下的唇角,却悄然勾起,愉悦的有些绷不住。 巍峨的宫殿沐浴在暖阳里,绵延着,似乎看不到边际,蟠云道上,一道身影正迤逦而来。 宽大的袍袖兜着凉风,随着修长身影的一步步迈动,鼓动着扬起,笄侧的玉鎏冠饰,微晃着,时不时的贴近雪颊,好似朗月般的无暇风仪,却生生的令人起了畏惧。 “辛少卿”,李常侍挥了下拂尘,垂眸躬身施下一礼,“您可算来了。” “李常侍”,辛易初微颔了下首,侧眸凝向微阖着的殿门,“不知陛下可还在忙?” “陛下今日下朝,未曾宣见她人”,李常侍抬眸偷觑了眼剑眉下,微氲凛冽的双眸,斟酌着应道。 “哦~”,辛易初轻挑了下剑眉,凝眸勾唇,悠悠道,“那还请常侍通报一声,就说卉春楼一案,已经有了眉目,事关重大,本少卿特来请陛下裁度。” “诺”,李常侍躬了下身,退步一转,向殿门步去。 看着暗青色的臃肿身影把着拂尘疾行着跨过门槛,辛易初蓦地缓缓吐出口气,侧身望向九龙台下,恢弘起伏,琳琅辉映的殿宇。 金色的瓦砾泛着灼目光华,耀眼的甚至无法直视,即使如此,辛易初仍然注视着脚下的繁华,久久不曾移眸。 司清颜 一次,就这一次 盛京城 不适合你 绝对 不要再回来-- “辛少卿,陛下宣召。” “有劳常侍。” 辛易初侧首微点下头,抬步迈向殿门。 若是可以 最好永不再见 否则-- 辛易初勾着唇瓣,毫不犹豫的跨进太晨殿。 “大理寺少卿辛易初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谢陛下。” 辛易初叩首谢恩,掀衣起身端坐。 ## 尘埃(三) 栾凤浀本只是想将辛易初唤来,敲打一番,现下见其一副仿佛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较之平日都要严肃的面孔,登时若有所思了起来,指尖一下又一下的轻点着御案,寂静的大殿中,清晰的有些突兀。 “辛爱卿”,栾凤浀打量了底下端坐许久,都未曾动弹半分的身形半晌,终于开恩似的唤了声。 “微臣在” 辛易初垂眸含首,抿着唇角,神色安然的等待着上位者的示下。 “呵~”,栾凤浀忽的倾身,支起下颌,拨了下臂侧的卷宗,不咸不淡的轻嗤了声,“卉春楼的案子明明昨个儿半夜才发,辛爱卿好本事,不过仅短短一夜,竟就有了首尾。” “陛下勤政爱民,恪于政事,才有了北魏如今的泱泱河山,正所谓上行下效,微臣也不过是尽了应尽的本分而已。” 辛易初抬臂一拱,语调平静,丝毫未起波澜。 这辛易初看着刻板守成,落在前朝那帮老滑头里怎么也砸不出个响来,未曾想定力竟如此之佳,岐郡辛氏,倒是出了个好苗子。 栾凤浀微眯了眼,心下顿时有了盘算。 “爱卿谦逊,倒是比那帮爱扯皮的老臣要实在的多呢” 栾凤浀勾唇淡笑了会儿,既而话锋一转,沉色道--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你与阿颜私交甚笃,此番你上呈的奏本中,或隐或喻的,可没少指摘她,怎么,莫不是看准了朕要收拾她,故而提前跑来落井下石,好率先撇个干净?” “陛下英明在上,微臣身为大理寺少卿,首掌北魏刑律,怎敢因私费公,乱了章法”,辛易初一下起身,掀衣下跪,拱手喝声道,“若是奏上所呈但有不实,微臣情愿除下官身,革去士籍,永为庶民!” 嘹亮的音调回荡在大殿上梁,久久不曾息下,悄然间,钻出层层锦纹帷幕,飘进紧贴着门缝站立的李常侍耳中。 李常侍当即一愣,有些回不过神似的推开一旁前来报信的小侍人。 士族的名籍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比李常侍体会的更深刻,害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仇人,也曾跻身高门士族之列,虽处末流,但仅仅凭借士族志上的一席之地,便可在四国交界的凉州欺善霸恶,肆意横行。 他的弟弟,他的妻主,他的老父,就因为饥饿,擅自捡了她们世家出游时,丢弃的饭食,而被下奴们活绑着,扔进了山林。 整整三夜,整整三夜! 蜂拥而至的饿狼方才呼号着散去,尸骸零散着,铺陈在各处,连完整的骨架都没能留下,满目的血色,至今蒸腾在脑海里,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般,时时闪现--- 他恨!他恨! 他恨这该死的尊卑,恨这忝居高位的荒唐士族。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他会亲手将这些废物拉下神坛,让她们也尝尝这被人当做猪狗般的滋味! “常侍,常侍--” 李常侍猛然松了紧掐着的拂尘,压下满心的狠戾,抬眸向拽着自个儿衣角的侍人看去。 “懂不懂规矩!咱家也是你能拉的--” 珲玉顿时缩了脑袋,惊慌的抽手退了两步:“常,常侍饶命,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故意?”,李常侍不屑的斜了珲玉一眼,道,“你若是敢故意,也不会在芳贵君跟前,到如今还是个末等侍子。” 珲玉轻抖了下,嗫喏着,伫在原地,一副想走不敢走似的模样。 落在李常侍眼里,再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也早已被千疮百孔的心给消磨的只余下了冷硬和不耐:“有话就快说,别像个死人似的杵在那,你不觉着遭罪,咱家还嫌晦气!” “芳,芳贵君交代”,珲玉低垂着脑袋,颤着音,语无伦次的回道,“今,今晚是,是芳贵君生辰,请,请陛下,莫,莫要忘了移驾延芳阁。” 芳贵君? 他怎得会派个守夜小奴过来办这种事? 李常侍皱眉打量了珲玉一眼,忽而嘴角一撇,心道:想是都得了陛下砸了卿云瓷的消息,左右不敢触了圣怒,才撺掇个什么势也没有的珲玉过来。 呵 李常侍眯了眼,几乎从鼻孔里哼出了声。 如今这世道,善的,没个手段,也活该被别人随意摆布。 “行了,你回吧。” 李常侍随意的挥了下拂尘,侧身扬着下巴,敷衍道。 “多谢李常侍,多谢李常侍~”,珲玉欣喜的躬身拜了两下,匆匆掉头,跑了开去。 哼-- 不止笨,还容易糊弄,真难为这小奴活到了今日。 李常侍抿着唇,正想靠近殿门,再细听一阵,谁知‘吱嘎’一声,门竟从里边打开了,紧接着一只白底锦绣鹤纹靴从门槛上踏了出来。 这,这就谈完了? 怎么这样快! 李常侍赶忙垂首,退到了一旁。 谁知白底锦绣鹤纹靴并没有从眼前径自迈过,反倒停在了自个儿面前,李常侍心中顿时一凛,连呼吸都一瞬间减缓了。 “常侍好威仪,连本少卿都自叹弗如呢。” 清悦的嗓音擦着耳畔而过,淡的都听不出什么情绪,李常侍却当即冷汗湿背,舌尖抵着牙关,微颤着,跪了下去-- “少卿大人是何种身份,老奴怎敢与您比肩,若真较起真来,老奴连您的靴底缝怕是都挨不着呢。” “哦~,当真如此么?” 明明该远在头顶的声音,却偏偏又靠近了耳侧,李常侍抖着身软肉,一下俯身磕在了白玉砖上:“当,当然,老奴怎敢诓骗您啊--” “既如此,便照着你自个儿方才答应那小奴的办,可不能应个声就过去了,毕竟本少卿也不是什么闲事都肯插手管的。” 那,那珲玉莫不是长着个软白可欺的馒头样,内里其实生了个包子豆沙的芯? 何时竟不声不响的巴上了辛少卿! 李常侍惊疑不定的颤声应诺,直跪的膝盖发麻,一旁的小侍人跑来搀扶,才抹着满头冷汗,气喘吁吁的从地上爬起。 “常侍,陛下正叫您呢。” 小侍人疑惑的看着白肥圆脸上残余着的惊恐,小心翼翼的提醒了声。 “哦,哦,好”,李常侍赶忙抬袖细抹净了汗,抖着身软肉,颤悠悠的跑进了太晨殿。 ## 尘埃(四) “陛下” 李常侍步到御前,屏气轻唤了声正兀自按着鼻梁,凝眸沉思的帝王。 “去知会声方奎月”,栾凤浀平了眉心,侧眸觑了眼跟前的暗青身影,道,“就说她家小郎姿懿淑良,京中世家高门多有温贤,倾心之辈,不必急着择拣,朝局变幻无常,万事需以三思,慎独,四字为上。” “另外”,栾凤浀说着,抬手虚点了两下,方才拨到御案边侧的沉黑卷宗,“将此物送去方府,不必回什么缘故,交代完该交代的,径自回宫复命,莫要耽搁。” 这是预备着,要着手整治永安侯府了? 李常侍微楞了半息,赶忙躬身应诺,急急退出了殿。 “不,我不要!” 熙和居外,乱作一团,几个侍人慌里慌张的拾掇着不断被砸出门外的碎瓷,顶着方奎月愈加沉敛的神色,细颤在长摆下的脚脖子,止不住的打晃。 “阿溪,莫要闹了--”,听到消息,急急跨进院的阮湘霁,瞧见自家妻主墨黑冷肃的面容,不由心一跳,赶忙劝阻道,“以往你想怎样都无事,可唯独此次!” 阮湘霁紧攥了下帕,满目焦急道:“上头那位既已亲自发了话,便是你再难割舍,那也得弃了,否则方家阖族都会不得安宁啊--” “劝什么,让他砸--” 方奎月负着手,突地冷哼了一声。 “我倒要瞧瞧,他能有多大的骨气!” “还拣什么,都起开”,方奎月猛的踹了脚,颤身近前的拾瓷侍人,喝道,“去将私库都开了,由着他砸,看他能砸到何时!” 青衣仆服侍人一路碾压过尖锐,瞬间晕染开来的血迹,斑驳的落在地上,刺目的,令举着青花笔洗,走近门前的方齐溪彻底哑了音。 阿娘虽为人沉稳,讷于言情,但自小疼爱他的心思,却是府里人人都能瞧出来的,几时有在他面前这般露过狠? 如今乍见此景,不得不令他骇住了。 “阿,阿娘…” “哼,阿娘?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娘”,方奎月抿了下唇,抬步一转,向院门迈去,“你若是还没砸够,就继续砸吧,光咱们方府私库里的那些,你就是日夜不眠,也够你砸到出嫁终老了。” “爹爹”,方齐溪闻言,顿时哆嗦了下,撒娇似的扑向了阮湘霁,“阿,阿娘,她,她…” 看着素来对儿子关怀有加的方奎月,头一回对儿子如此当众下脸,别说历来在妻主面前骄纵惯的儿子吓楞了,就连阮湘霁自个儿都有些呆了呆,见儿子满眼盈着泪,颤声扑向自个儿。 阮湘霁赶忙抬手抚了抚怀里宝贝疙瘩的乌发顶,安慰道:“莫怕,莫怕,你阿娘也是气极了,方才这般。” “可,可阿娘从未如此凶过”,方齐溪抹着泪,抬眸道,“陛,陛下为何要插手这种事,明明--” “瞎说什么!”,阮湘霁一惊,赶忙抬手捂了儿子的嘴,撇头对一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侍人斥道,“耳朵张着,是拿来听吩咐的,谁若是敢出去妄言一句,可别怪本主心狠!” “诺,诺…” “行了,都下去吧”,阮湘霁挥了下袖,拽着儿子,抬步便迈进了屋。 “爹爹…”,方齐溪懵懂的看着自家爹爹蓦然泛起的狠厉,忽的有些缓不过神。 “阿溪,有些事”,阮湘霁顿了顿,忽的摇头苦笑了下,“是时候让你懂了。” “殿下”,夜虹抿唇,侧眸斜了眼窗扇里,睡得正沉的羸弱身影,躬身道,“先生已然安排妥当,不知您打算何时回府?” “天都快擦黑了,明日吧”,司清颜伫立在清冷黄晕里,徐徐微叹了声。 “那这位--” 夜虹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出身低微,又入过卉春楼的竹笙,不由迟疑了下。 “殿下准备如何安置?” “他因本殿,才落得如此境地,此番自然是要带上他的”,司清颜说着,探身瞧了眼青木榻上的苍白容颜,敛目下了台阶,“你回去知会一声歆赫,让她捣鼓那些毒虫蛇蚁时,仔细着些,莫要再像往日那般,时不时的拎着个不知是蛇还是蜈蚣的东西,出来溜达了。” 歆赫那个怪人,何时听过别人的劝? 不过若是能吓走这竹笙,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夜虹微垂下头,勾唇应诺。 “还有一应饭食用度,也都取私库的,免得引来麻烦,至于三筠先生--”,司清颜轻弹了下指尖,悠悠道,“她年纪大了,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不过连日来奔波辛苦,确实也该替她补上一补了。” “吩咐膳房,准备些鲜肥的鲫鱼,按着最精细的做法来,务必要让三筠先生难以忘怀才好”,司清颜凤眸微眯,蓦地轻笑出了声,“毕竟此顿之后,便是日日的素餐了~” 鲫鱼?难以忘怀?素餐? 殿下这是款待,还是折磨? 三筠先生可是出了名的爱吃鱼,且尤以鲫鱼为心头好,曾戏言,此生可以无锦帐红宵,但绝不可落下一顿鱼。 殿下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莫不是为了那妓子? 但据自个儿所知,三筠先生可并不通医啊-- 她去翻查寺内之时,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她越来越瞧不懂殿下用意了。 难道-- 是因为太久没跟着殿下的缘故? “夜虹,夜虹!” “啊?”,夜虹猛的抬眸,险些撞上司清颜下巴。 “你发什么楞呢?唤你那么多声,都没个反应。” 司清颜奇怪的瞅着鹅蛋脸上,漾起的窘迫,无语道-- “你莫不是也想着那鱼吧?” “没有,绝对没有”,夜虹矢口否认,连连摇头。 笑话,那是幼时被三筠先生死逮着,压进暗房,活活操练了大半年,方才做出的幼稚之举,如今她都这般大了,怎么还可能和个几近耄耋的老人去抢什么鱼吃? 虽然小厨房里,按着殿下提的法子,研究了好几样新鲜的制法,味道也确实引人垂涎。 但再怎么样,她这点出息还是有的。 “什么!” 惠玉琪一下跃上前,拎着渠色的衣襟,喝道-- “你再说一遍!” “惠,惠小,小姐饶命”,渠色余光撇了下四处的荒草,蓦地心口开始发凉,好不容易躲过了官差,谁曾想都还没喘口气呢,就被人逮在了手里。 这惠玉琪在卉春楼,虽说不上是什么常客,但她每回站在花倌主身后时,都令人止不住的眼皮直跳,如今遇上了她,可算是倒了大霉了。 ## 尘埃(五) “卉,卉春楼没,没了”,渠色抽泣着,哽咽道,“奴,奴家也是才逃出来的,求,求小姐看在往日奴家伺候过您的份上,饶了奴家吧--” 说完,渠色双腿力一脱,径直往下坠去,惠玉琪眯了下眼,提溜着灰鼠色外褂的手顿时又使了些力气。 “偌大的卉春楼,如何就能没了!”,惠玉琪紧靠向满是惊慌的清秀面孔,阴厉道,“莫不是你私逃,故意编排出来唬我的。” “千,千真万确啊”,渠色看着近距离泛着凶光的瞳仁,猛的一颤,赶忙辩道,“昨个半夜,大理寺少卿亲自上门贴的封条,卉春楼现下正空荡着呢,小姐若是不信,自去一探便知,奴,奴家就算是要唬人,也不能拿这种一查就知是谎的事,来诓骗小姐啊--” 看这小奴表情似不曾作假,莫不是卉春楼是东吴据点的事,竟让魏帝给发觉了? 惠玉琪抿了下唇,绷着脸将手一松,垂眸看着地上不断后移的灰鼠色身影,沉声道:“好好的,大理寺何以会查封卉春楼,你最好一字一句的,都给本小姐交代清楚,不然--” 惠玉琪上下瞅了眼渠色,冷冷道:“你是经历过调*教的,该晓得卉春楼暗牢的威力,莫要让本小姐再费口舌。” 她,她怎知卉春楼暗牢! 渠色身形一滞,赶忙道:“是刘左相,是刘左相,昨晚,绮香源饮宴,她,她突然暴毙,所有人都乱了套,事发不过一炷香时辰,当下便捅到了大理寺,这,这才有羽林卫包围卉春楼一事,当,当时哄作一团,奴家也是没了法子,才逃出来的。” 刘左相? 她不是一贯喜独个来卉春楼寻欢嘛,怎得突然邀了友,都说人多眼杂,究竟是谁选在那种地界对人下手,莫不是算计好了要栽到卉春楼头上? 这到底是冲着刘左相去的,还是为着自个来的? 惠玉琪沉吟半晌,不断变幻的神色,看得渠色胆战心惊,这,这莫不是在想着如何处理他吧? “惠,惠小姐,奴家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是,是否…” 惠玉琪凝眸,盯着渠色,蓦地笑了:“你想走?” 月色西沉,延芳阁道道帘幕低垂,遮掩的密不透风,一丝光亮都不曾露,吟哦婉转处,却是烛火通明,绸衣散乱,铺陈延展着直往床榻而去,竟是无一件完好。 “陛,陛下”,芳贵君汗湿满颊,疲力道,“侍,侍不成了,您,您就饶了侍吧。” “怎么,不喜欢朕给你的生辰礼?” “侍,侍自然是欢喜的”,听着耳旁暖风拂过,芳贵君赶忙垂首,娇颤道,“只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侍怎能为了,啊,一,一己欢娱,而,而误了北魏朝政。” “芳儿,还是这般明事,真叫朕爱不释手”,栾凤浀一下松了手里的腻滑,仰靠在软枕侧,“你若一直如此,后宫之地,便也容得你这朵解语花,永盛不衰。” “陛下~”,芳贵君窃喜着,侧身靠向软枕,“多谢陛下恩赐!” “只是--” 栾凤浀一下掰正白嫩下巴,使力道。 “永安侯府,可不是你一介三品县令之子,可以肖想,莫要再--,自作聪明。” 方才还惊喜的神色一下惶惶呆滞下来,微白的唇畔再无先前的鲜红,只被磕的残余齿痕的豁口,还渗着丝艳色。 “陛,陛,陛下…” “夜深了,该安置了”,栾凤浀勾着眼尾,合衣躺下,平静的仿佛是芳贵君的错觉一般。 “诺…” 芳贵君敛目,微颤着栖于帝王十拳距离身侧,合上眼帘,久久无法平息心中骇然。 陛下,陛下知道了! 陛下怎么可能知晓? 怎么可能会知晓! 司清颜,司清颜,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当初宁县百花会,绣球招赘,你若应下,就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 如今我一人,身无依仗,独在后宫举步维艰,只能舍下颜面,各处讨好,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时下盛行的区区节礼,都能令我费心苦恼,唯恐留下一丝不周到,平白惹来小人官司。 后宫繁花日盛,各家势力云集,只我一人,注定凋零的年华,靠得帝宠,能安稳到几时? 司清颜-- 你可知,抛下绣球那一刻,我心亦忐忑满怀,我阖族八零电子书,代代供奉帝王门下,虽已没落,但仍勤持家业,在宁县士族志,名列尚且居中上之流,若不是因为替爹爹守孝,耽误选亲,若不是宁县各族惧怕皇权,我,我又岂会沦落到倚靠天意的地步!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若不肯,当日为何要接下绣球 你若不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替我周旋。 挽回退亲名声又如何 你可知,我阿娘当初安排选亲,就是为了趁着招选旨意未到,提前将我的婚事定下,免得入宫白白遭受折辱倾轧。 你可知,见你扬眉望来的刹那,我有多感谢上天的恩赐! 如今想来,当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你堂堂世女,难道会不知绣球于未婚小郎,终身只能抛下一次。 身处宫禁,你又岂会不知招选旨意一旦下达,若无婚配,便只剩入宫一条死路。 如今,我好容易打听到你触及圣怒,千方百计的想令你悔不当初。 谁曾想,竟又因为你,险些失了恩宠。 司清颜,司清颜! 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啊-- 芳贵君紧掐着五指,咬牙埋进软枕。 延芳阁内,帘幕轻晃,四下沉寂,唯有帝王榻侧,身影颤栗。 “先生请用” 舒云斋正堂,歆赫热情的招呼着,慕名已久的叶三筠,两眼凝着两鬓白须,直发亮。 “不知先生此来,打算待几日?” “这,这个”,叶三筠虽声名在外,但头一回被人如此炽热的凝视,当下连吃鱼的动作都缓下不少,“只能瞧殿下的意思了。” 毕竟她可是急着想走来着,是殿下不让,眼下,她也只能吃殿下的鱼,解解恨了~ “殿下啊”,歆赫两眼一眯,蓦地诡笑起来,看得叶三筠越发的不适了,赶忙侧身,紧揣着鱼盘,盘腿朝向窗棱。 如此美味当前,殿下怎会遣个这般奇异言行之人,前来作陪? 真是暴殄天物 盯得老朽,连鱼都吃不香了。 “啊--,阿嚏!” ## 尘埃(六) 平安呵着气,哆嗦着搓了搓臂膀,垫了脚尖,又伸头朝远街望了望-- “真是,大人怎得还不回府,这都五更天了,如今小郎还昏迷着呢,这搁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平侍人,依我看,您要不就先回吧”,门房掩着唇哈了口气,提上灯笼悠悠晃晃的迈下了阶,“再这么候着,天可就该亮了,荣曦斋大小事可不少,您总得先安排了不是。” “你个酒槽呸,若是能回,我平安早回了,哪还用得着你来念叨?”,平安皱着鼻子,掩面急退了几步,颇有些嫌弃这阵阵熏天的酒气。 ‘哧溜’ “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有人逼你不成?”,门房吸了下鼻,若有所思的瞄了几眼不远处越来越大的黑点,“今个儿少卿君好好的出府上香,黄昏时分却是连车都没下,直接驾着入的中门,莫不是与此有什么干系不成?” “去去去,不该你打听的事儿,就别瞎凑合”,哒哒马蹄声近,平安定睛一瞅,欣喜的挥开靠上来的人影,迎了上去,“大人,您可回来了~” “吁--” 乌金斗篷划过虚空,垂荡着贴近脚踝。 “大人”,门房神情一凛,赶忙垂身下拜。 “都杵这做什么”,辛易初甩手将马鞭扔下,负手迈向府门,“你且将马喂了,平安随上,本少卿有话要问。” “诺--”,门房抬了下眸,兜手将马鞭揽到掌下。 “世女殿下?”,平安正欲抬步,谁曾想竟瞧见个怎么也料不到的身影,赶忙侧眸唤了声辛易初,“大人--” 宽黑袖袍下的手,顿时一紧,辛易初扬着剑眉,抿唇睨向玉石狮座旁忽然闪出的蔚蓝身影。 司清颜翕动了几下唇瓣,终于抬步,迈到阶前:“易初,我…” “眼下正值深夜,殿下大驾光临辛府,不知究竟有何见教,您孤家寡人惯了,微臣却是有红帐要暖”,辛易初敛下神色,不错礼节的率先开了口,“府中今日多有不便,还望殿下长话短说。” 我勒个佛祖娘娘诶,这不过一日光景,这两位祖宗怎么跟结了个血海深仇似的。 瞧这模样,不会是要打起来吧! 门房哆嗦着抹了把汗,不着痕迹的后移了两步。 待会儿,不管如何,还是先报家主,方为上策。 “易初”,司清颜清楚其话中门道,便也跟着刻意掩去了刘弦亦之事,歉意道,“今日,我若知晓,凭你我之交,定然会护个周全,断不会伤他至此,忆及往日种种情分,深夜赶来叨扰,只是不愿因这,与你生了嫌隙。” “情分?” 辛易初嗤笑了声,抬步迈下,停在离司清颜最近的一阶前,凝着眼前凤眸,掀唇道-- “殿下既是宗室,更是陛下跟前红人,下官不过一清贵士族,哪敢和您攀什么情分,殿下就是喝多了,也不该深夜跑来辛府,拿下官当消遣不是?” 话里话外,将界限划分的如此清晰 自小相识的情分,当真说散就散了吗? 司清颜微攥了下拳,默了半晌-- “易初,你我之间,不该如此” 司清颜忽的紧盯着辛易初剑眉下的深瞳,蓦地轻了声。 “何况他,一向怀悯谦善,若是知晓…” “不要和我提他!”,辛易初仿如被触了逆鳞,一下拔高了声线,“他和你没有干系,永远也不会有!” “易初…”,司清颜有些怔楞,一旁的门房与平安也似被吓住了般,神色都呆滞的显在了脸上。 似乎察觉自己有些失了态,辛易初微阖下眸,极力平复着起伏的胸膛,敛容低叹了声:“那年元宵灯会,若是没有纵着他,拐进那个街巷,该有多好。” 那样,他就不会与你相识,更不会将一腔芳心满付 而我至始至终的守着他。 “你我之间,已没什么可谈”,辛易初垂下眸,蓦地侧转了身,“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易初!” “阿辽,送客。” “诺!”,门房一个激灵,赶忙硬着头皮上前,拦在司清颜面前,“殿下,您身份尊贵不打紧,可小的只是个区区门房,家中老母,小儿,可都指望着小的这份微薄的月银呢,还请殿下您高抬贵脚,快些回永安侯府吧。” 头一回,吃了个闭门羹,令一向几乎去哪都畅通无阻的司清颜实在做不出硬闯的举动,只能看着辛易初毫不犹豫的转身踏进辛府,关上府门。 “殿下,人家明显不领情呢,您杵在这,当个门神有何用~” 辛府的大门才将将阖上,倚在雕瓦横梁上,看戏般赏完全程的隐一,难得逮住个能奚落司清颜的机会,赶忙飞身跃下,支了下巴抱着臂,满脸兴奋的微摇着头,绕着司清颜直打转。 “殿下桃花之旺,属下一向见怪不怪,却不想还能旺到见血的地步,啧啧啧,看来啊,这桃花还真不是一般人才能沾上的~” “是呀,不比某人不是桃花的命,却还非得把自个儿当朵花似的贴上去” 司清颜理亏辛易初在先,行事自然有所顾忌,但对这,不怼不爽快的隐一,却是不会嘴下留情。 “哎~,谷主还真是个玉人,玲珑心,晓得将人早早的打发出去,这般一瞧,本殿的桃花也确实旺了些,以至于连某个硬要把自个儿当朵花似的人都凑了上来,唉--,罪过,当真是罪过啊--” “你!”,一向定力甚好的隐一,竟是被气得忘了尊卑,猛的抬手,指着司清颜的鼻尖直颤。 “哎呀,不过是礼尚往来,隐侍卫这么较真做什么,这般没个气度,如何体现你一向引以为傲的雲丛谷死士身份?” 司清颜笑眯眯的抬手,压下细颤着的指尖,悠悠道-- “毕竟雲丛谷一向自诩超然于四国,想是多少比尘世中人要知礼些不是?” 待她了了谷主与司清颜定下的三年之约,待她回谷复命,告了假,她定要让司清颜这厮好好尝一尝雲丛谷死士的手段! 隐一瞪着眼前满是得意的凤眸,好似呕了口血般的,哽在喉中,不上不下,脸色黑的都快滴出了墨。 荣禧斋内,烛火晕黄,剑眉下的深瞳贪恋般的肆意流连在紧阖双目的苍白面庞上,惯来吝啬柔情的容颜,在清浅光影里,温柔的有些不可思议。 “阿亦可曾醒过?”,辛易初轻抚着清隽弯月般的眉眼,低声道。 “少卿君只在午后迷迷糊糊的要了次水喝” 平安缩着脑袋,垂眸轻声回道。 “之后,就一直睡着,未曾醒过。” ## 尘埃(七) “可曾提点过府医?” 府医!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是让平安猛的愣住,慌张的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望着辛易初一下侧转过来的深墨瞳孔,平安煞白着脸,嗫喏着,垂的更低了:“奴,奴…” ‘扣扣扣’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瞬间打断了屋内几乎凝结的气氛 “何人!”,辛易初冷冷的凝着结巴似的青衣身影,朝门外低喝了声。 “大人,家主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相谈” 有事? 辛易初皱了下眉,隐隐觉着有些不对。 即便是有事,也不该在这个时辰。 辛易初心下微转,垂眸仔细替夫郎掩了掩被,方才起身,向门外迈去。 “祖母可有交代是为了何事?” 深衣妇人见门扇开启,赶忙垂下脑袋,轻声回道:“家主并未交代何事,只是叮嘱大人快些过去,说早朝时辰快到了,请您莫要耽搁。” 莫要耽搁? 祖母莫不是为了司清颜之事? “你且侯着,本官先换身衣裳”,辛易初甩了下袖,说着便侧身迈进了屋。 “诺” 深衣妇人躬身的刹那,眼底忽的闪过丝精光。 和雍堂,一众仆妇侍人垂首躬立在正厅外,屏气凝神,即便主子们惯来宽和,仍丝毫不敢有一点懈怠。 “初儿,阿亦的事,府医方才已经交代,此事事关辛家阖族,你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你该知道,一族之所以能够长久延绵,其子嗣兴旺必不可少,否则便如断源之水,终会有干涸的一日。” 即便已经垂垂老矣,但仍威严康健的辛家家主,既欣慰又无奈的看着下首已然在朝堂逐渐崭露头角,却仍为儿女私情所困的孙女,不得不苦口婆心道-- “你中意阿亦,祖母并不反对,之前你拒了那关氏给你安排的暖床侍子,祖母也未曾多言一句,但他如今既已无孕嗣之可能,左右不过是多添个小侍,你又为何不肯再另做打算,也免得族中长老为此--” “祖母!”,辛易初紧拧着袖,猛地一下起了身,“关于阿亦,孙女早有安排,祖母年事已高,本就有些操劳过度,此等房中事就不劳驾祖母插手了。” 辛易初突地抬眸,定定凝向鬓发霜白的庄肃妇人:“陛下昨日交代孙女,审讯卉春楼一干人等,如今案子未结,尾也未收,时辰不早了,孙女恐扰祖母上朝,这就告退。” 辛易初躬身一鞠,侧身自顾自的掉头离开,丝毫未理会明里暗里从各处投来的惊异目光。 “初儿--”,辛家家主不敢置信的看着决绝转身的背影,捂着胸口,急喘着,猛的低喝了声。 她的孙女,她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孙女,一贯懂事孝顺的孙女,何曾这样不顾体面过? 那尚书家的二郎就这般得她孙女的眼么,竟能让她的孙女连家族传承都顾不上了? “家主!当心身体,小姐不过是年少轻狂,家族的重担,还得您先担着不是。” 深衣妇人赶忙上前抚了抚辛家家主胸口,宽慰道-- “再说了,您心心念念的重孙女还等着您来抱呢,可不能就这么先给倒了。” “阿沅,你说,你说,当初,我是不是就不该纵着她去求那道圣旨?”,炯炯的双目黯然垂下,辛家家主紧抓着深衣妇人的手,颤巍着,向来奕奕的面容,头一次显出了疲态,“如今闹成这样,可要我如何下地府去向辛家的列祖列宗们交代…” “殿下” 幽深红巷侧,一黑衣身影突然自墙角跃下,垂剑下拜。 “如何”,司清颜背着手站在暗影里,侧身对着依稀泛着晨晕的湖面,启唇道:“可有了眉目?” “殿下,属下查探了一番,发现在刘左相死前,一同参与昨晚绮香源饮宴的,除了一随侍的中年仆妇并几个上京述职的县官,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且据膳房传菜小奴岩弗交代,当时饮宴的众人几乎都碰了桌上的菜,并无人刻意的避开什么,那刘左相看起来,倒更像是得急病猝死的。” 夜虹眸光含着疑惑,抬眼看向司清颜,继续道-- “属下也去留意了那绮香源,仔细查验过残留在那的物渣,可其中不过是一些青楼的助兴之物,除此之外,属下并未察出什么其他毒物。” “哦,这倒可真是巧了”,司清颜摩挲着食指,突地冷笑了声,“本殿不过是暂歇在卉春楼养了一阵伤,没曾想,倒是惹出桩祸事来。” “殿下” 夜虹有些不明白了,这案子在盛京闹得沸沸扬扬,她受殿下之命才去蹚的这趟浑水,原本还在庆幸殿下不在场来着,如今听了殿下所言,此案分明像是要牵累到永安侯府。 可那时,殿下明明就不在卉春楼了啊。 这既无个物证,又没什么人证的,殿下为何会如此笃定? “这案子能关永安侯府什么事?” “面上是没什么干系,但若有人非得拿这来做个文章,那可就得小心着提防了”,司清颜抿唇觑向不远处排列着的矮小屋檐,眉眼间突然凝重了起来。 一桩也就罢了,桩桩件件都堆到了一处,莫非真有人在暗地里操纵不成? 念此,司清颜不由皱眉,摇头暗叹了声。 罢了,万物皆有兴衰,永安侯府终归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管怎样,总会有出路的。 如今,大朝会在即。 眼下,还是先操心些别的吧。 翌日,太阳才一露脸,司清颜便携着竹笙,从普救寺赶回了永安侯府,一路上,虽乘同一车厢,两人却是分隔而坐,竹笙时不时的抬眸偷觑,神色间满是纠结与挣扎。 他不知今日入那永安侯府,究竟是对是错,毕竟他不过一介下九流出身,永安侯的事迹,待在卉春楼的这些日子,多多少少的,也听那些倌人和小奴兀自闲谈解闷时提起过,大概也是能猜到高门深院里,绝不是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似神仙般的和美与快活。 只是他终究是舍不下心里的那份渴望,即便是飞蛾扑火,烟花绚烂的不过一瞬,也好歹是伴在她身边的。 殿下虽然刻意瞒着他的状况,可身体是他自己的,是好是坏,他总是要比别人更清楚些。 结局既然已定,还能再差过多少,总归要顺一次自己的心意,才不枉他最后在这世上,走的这一遭。 “殿下--” 就当是我着了魔吧,最后的这些日子,只想和您一起,一丝一毫都不想分离。 您若是厌我 也请,最后多少纵我一回 这大概,可能 是我唯一一次的任性了吧。 竹笙凝着微阖的凤眸,渐渐湿了眼眶。 多想,多想…… “今日晴风甚好,您能不能,能不能再教我写一回花签。” ## 缭乱(一) 都这般模样了,怎么还惦记着习字? 司清颜轻摁了下眉心,望向琉璃眸的眼神带着丝几不可查的疲倦:“你身子还未痊愈,习字一事,待往后也不迟。” “殿下”,竹笙强忍着泪意,试着伸手够了够蔚蓝衣袖,“您说的,可不许忘了,我可是记下了的。” 丝滑绸面摩挲着手腕处的肌肤,力道虽轻微,却酥痒的让人无法忽视,司清颜强撑着眼皮,昏沉的摸向袖底,待触及渗着湿润的棉条,竟一下醒过了神:“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动手。” 司清颜猛地坐直身,拉过绑着绷条的手腕,待看清白棉红意氤氲蔓延,顿时气急道:“你瞧瞧,我这刚包扎的,才多少会儿,你倒是能折腾!” “你不愿说原委,我也不逼你,但你多少顾忌着些,照你这般,这伤还能好得了?” 司清颜说着,回身自壁厢角取出了个暗色锦纹木盒,熟练的摆弄了起来--- “我见过的人里,还没一个能如你这般不爱惜身体的,你说,你是不是得反省反省?” “殿,殿下,我只,只是…” 明明想忍住的,可是怎么办,我控制不住了怎么办。 水色自眼角涟涟而下,竹笙扯袖掩脸,扬着脖子使劲想将泪意压制,本就单薄的身形颤栗着,缩在锦被里,显得越发纤弱。 “我又没训你什么,好好的,哭什么?” 司清颜看着似是被悲伤满溢的月白身影,有些无措了起来,她活了这么久,即便是在这个以女人为尊的国度,也从未有安慰过男人的经历。 就算无意间碰上个,也都是梨花带雨的,维持着副我见犹怜样,看得她抖着满身的鸡皮疙瘩,直接退避三舍。 眼前的场景,却与往常大相径庭,直楞的她,连一贯的好口才都发挥不出来了。 “别哭了!” 司清颜惯来有起床气,如今一夜没睡,本就有些郁燥,现下越发的有些捺不住性了。 “再哭,我就…” 司清颜左思右想,憋了半天,看着月白衣袖上,微露着的琉璃红眼,硬是迸不出个狠字,尬了好一阵,终是认命的闭上了嘴。 算了,算了,不生气,不生气。 司清颜垂下眸,深吸了口气,抬手继续包扎。 竹笙看着凤眸含着怒火,突然什么也不说的垂下,心口蓦地一凉,痛意原先还不怎么难忍的手,一下似针扎似的席卷而来,直击得他呼吸都窒了窒。 我,我只是想多留些关于您的念想啊。 近乎贪婪的想多些记忆,弥留之际,脑海里都是您。 那样,我阖眼刹那 至少,不会害怕。 “殿下” 车帘外赶车的夜虹头一次听她家殿下如个老郎夫般的絮絮叨叨不停,不由龇着牙,忍着满面抽搐,打断道-- “快辰时了,您是先回永安侯府,还是先赶去宫里求见陛下。” “先回府,稍后再去宫里也不迟”,司清颜细细掩好绷条,打上结,应声道。 “诺”,夜虹眸光闪了闪,突然间,觉着有些莫名无力。 这竹笙她是左瞧右瞧,都看不出有什么出彩的地儿,到底是哪里入得了她家殿下的眼? 这般任其下去,殿下怕是免不了要走了永安侯的老路。 可,唯一能劝得住殿下的乙瞿,早在昨日就已连夜离开,一副绝不插手的态度,倒是让她纳闷的紧之余,却是束手无策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伴着车轱辘声,一路行过官道,穿过层层的人潮喧哗,径直到了一处门庭华丽,白玉满阶的朱红侧门前,稳稳停下。 “殿下,到了”,夜虹摆好杌子,执剑笔直的立到一边,垂下的眸子却微妙的向朱红侧门斜了好几眼,似是在打量些什么。 碧玉珠帘掀起,清脆的撞击声响后,司清颜皱眉立在了帘前:“为何不去正门?” “殿下一直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若是突然现身在府外,难免会惹来非议”,夜虹几不可查的觑了眼厢帘垂下刹那,露出的纤弱身影,唇瓣微扬道,“属下也是为着殿下着想,方才自作的主张。” 夜虹惯来跳脱,何时这般精细过? 司清颜挑了下眉,有些不信。 正想着,‘吱--,嘎’一声,朱红侧门从里边被打了开来,司清颜寻声望去,却见一身花锦纱缎,执着把撒金扇掩在面前,只露了双浅棕眸的富态女子踏出了门。 “呦,阿姐久病不愈,如今可算是出来见人了” 可算是来了,不枉她特地花了大力气打听这败家二世祖的行踪。 伫立在旁的夜虹闻听此言,头一次未有觉着恼怒,反倒是轻舒了口气。 司青鸾细瞧着司清颜一副恬淡自若,丝毫未有损伤似的模样,当即眼一眯,讥讽道:“若不是亲眼见着阿姐身体康健,小妹我,差点就散了例银,去定了那升棺铺才备下的杉木寿材呢~” 杉木? 那不是民间寻常人家才用的棺椁么。 殿下不过是受了些外伤,又非痼疾,这女公子怎么这样说话。 且勋贵人家可向来讲究,就连他这个出自边远小镇的寻常儿郎都知晓的事,既唤殿下阿姐,这人多少该是清楚的呀,怎会犯这样的忌讳? 竹笙皱眉,忽的探身挑帘,向窗隙外望去。 “哦?没能让青鸾成功散财,那还真是本殿之过”,司清颜勾唇,踩着杌子,径自迈下了车,“如今雍州民乱未除,陛下正好头疼着呢。” “不若这样”,司清颜笑着两手一合,凝眸道,“就由青鸾牵了大头,率先为满朝文武百官做个表率,想必到时陛下定会好好褒奖咱们永安侯府。” “只要青鸾愿意,本殿今日便能起了折封,加急送到陛下案前,定能让青鸾一尝所愿~” 司清颜负手步到司青鸾身前,悠悠道。 “怎样,不知--,青鸾,以为如何?” “你!” 司青鸾竖指戳向司清颜,却在距离凤眸半寸处堪堪停下。 “明明府内大权全掌在你司清颜手里,就连我每月本就为数不多的例银都因你司清颜而被砍大半,如今你假惺惺的,来做什么好!” 司青鸾抿唇鼓起牙帮,浅棕的眸色一下划过丝沉郁。 “中馈可是你爹爹当着祖母的面,亲自交到本殿手上的,又非本殿谋算,况且”,司清颜说着,凑近微颤指尖,扬唇道,“是你自个儿跑去千金坊豪赌,又没人逼着你不是,如今被侯君强令着,管制起了银钱,你怎得还反倒怪起本殿来了~” 司青鸾猛的一噎,两眼瞪的几乎脱出了眶。 有了这司青鸾作妖,想必那竹笙是待不得多久了。 夜虹勾着唇角,猛的屈指弹出石子,击向厢壁。 ‘咚’的一声,石子滚落,瞬间吸引了司清颜与司青鸾两人注意,齐齐朝华盖碧鎏香车看了过去。 倚着厢壁的竹笙,乍见四道眸光突然聚来,顿时猛的惊了惊,撑着的手紧跟着脱力一歪,不慎仰面倒了下去,一下磕在暗色锦纹木盒顶角上,刹时鲜血直流。 “嘶--”,痛呼声起,透着显而易见的娇弱。 呵,人人都道司清颜有多纤尘不染,如今还不是和京中士女一样干起了金屋藏娇的勾当。 司青鸾不屑撇嘴,当即毫不迟疑的抬步踱了过去:“小妹还一直奇怪来着,阿姐硬是素了这么多年,是如何能心如止水到如今的,不曾想竟是藏了位娇客,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就让小妹来一睹这未来姐夫芳容吧。” ## 缭乱(二) 司清颜见状,下意识飞身挡在华盖碧鎏香车前,浅笑着抵住司青鸾肩胛:“既知是娇客,那又怎可随意唐突,青鸾,若是实在好奇,不若就待到敬茶那日也不迟。” 这般藏着掖着,定有猫腻。 “阿姐说这话就不对了。” 司青鸾心下自得,摇着头,抬手搭上司清颜的手。 “阿姐相中的人,怎么也得让小妹先过过眼不是?” 司青鸾说着挥开司清颜,探身去掀帘子。 司青鸾一向乖戾,若是让其知晓竹笙存在,怕是… 司清颜这般想着,当即截住:“司青鸾,你可想好了” 司青鸾见司清颜如此模样,心下越发确定帘内有古怪,当然不肯就此退缩,自以为抓住司清颜把柄的她,越发得意了起来:“不过就掀个帘子,阿姐这般是做什么,若让外人瞧见,岂非掉了咱们永安侯府颜面。” “清颜,大清早的,你搁这干嘛呐?” 纪雁筎挥着把沉香雕花扇,大摇大摆的自朱雀街角迈了出来,状似才发现司青鸾似的,朝着司青鸾吹了个口哨,热络的打起了招呼。 “呦,这不是排在本小姐后头,四大纨绔之末的司二小姐嘛,今日是吃错了什么,竟找起不痛快来了。” ‘噗嗤’,宦久然跟在身后,闻听此言,顿时掩唇,笑眯了眼。 “这般说来,还真闹不清掉永安侯府颜面的,究竟是何人了~” 宦久然说着,踱上前,撞了撞纪雁筎手肘,挤眉道:“雁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司青鸾脸一下给憋了个通红,指尖挨个划过一张张满带揶揄的脸,气哼道,“你们,你们---,都给本小姐记着!” 司青鸾狠甩了扇,重重踏步转身,视线擦过华盖碧鎏香车窗隙,猛的一下浮起阴翳-- 司清颜,从小到大,你不过就仗着长了我一岁罢了,凭什么什么好处都让你给占尽了? 凭家世,我也是嫡女,论出身,我亦不输你 可太傅只赞你,陛下亦只喜你 地位,名望,全让你一个人给揽了 人人都踩着我的脸,给你添好 而我却永远只能苟延在你的阴影下,卑微匍匐 凭什么? 你不过就凭着长了我一岁! 司青鸾狰狞着脸,忽然诡异的勾起了唇角。 瞧瞧,这招子多剔透,多纯净啊,当真似琉璃一般呢,也难怪你当个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可你越宝贝的东西,我就越是要毁掉,别以为坐上世女的位子,就可以耀武扬威,有汝阳姚氏在的一日,你就好好瞧着我是怎么夺回永安侯府一切的! “清颜,你怎得和她废上话了”,纪雁筎看着怒气冲冲疾步而去的背影,凑近司清颜,嫌恶道,“她这样的,多说一句都是错,你跟她废话,这不跟对牛弹琴一个样么。” “雁筎说的有理,司青鸾此人,惯来爱较高低,偏生却没个能狂的资本,让人给比下去了,想也是理所当然,可她倒好,仗着自个儿外祖家的名头,楞是去糟践了人待字闺中,正准备说亲的弟弟,害的人小郎身败名裂不说,还下了人一家的大狱,这样的奇天大案,顺天府竟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给过去了,你说,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宦久然向来不爱说人长短,此刻却难得跟着纪雁筎搭腔道。 “如今永安侯府难得有了起色,怎么也不能让这颗老鼠屎给败了,依我说,你也该拿出个长姐的气度,好好教教她为人才是。” “哈哈,我都没气急忙慌的,你俩跟着凑合什么” 司清颜眸光微闪,笑着打起了哈哈。 “今日是怎么了,这大清早的怎得都挤到我永安侯府来了,莫不是又有了什么好事,邀我一去?” “好事?你还想着好事”,纪雁筎闻言,惊奇道,“前日宵禁才私闯了城门的正主,自个儿心里莫非没个数?” “额,这,这个…”,司清颜赧赧着,尴尬的不知该怎么搪塞。 宦久然稀罕的打量着瓜子脸上纠结的神情,上前揽住司清颜肩膀,紧随其后的追问道:“这,这什么?清颜,你可从未如此扭捏过,到底是何事,令你非得出城不可?” “我自然是为了卉春楼--” “咳咳…”,夜虹好似呛到了般,捂唇直咳,瞬间将纪雁筎和宦久然的视线给引了过去。 “咦,清颜”,纪雁筎当即察觉了其中蹊跷,若有所思的瞄了几眼华盖碧鎏香车车帘,“我与久然避着眼线,不得已跑来侧门,倒还说的过去,可你这堂堂世女,怎么也跟着不走正门了?” 宦久然也觉着不对,扬眉更是贴近了司清颜几分:“你莫不是为了什么蓝颜知己,襟袖添香,才出的这档子事吧?” “宦宗正,殿下一直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若是突然现身在府外,难免会惹来非议,基于此,故而才决定来的侧门,至于前日,乃是殿下为着追赶那鬼祟黑影,事出紧急,方才不得已闯的城门,宗正这般戏言,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我家殿下怕是免不得又得受回谏官指摘,眼下不比平日,还请您口下多少警醒着些。” 夜虹自然不许她家殿下被冠上与永安侯一样的名声,即刻插声,不卑不亢道-- “属下也是为着殿下着想,若有失礼冲撞之处,还望宗正勿怪。” 一席话,说的是铿锵有力,义正词严,听得在场三人都跟着齐齐愣了愣。 “咳”,司清颜也是头一回见识,惯来跳脱的夜虹如此直白而又不失条理的口才,碍于两位好友在侧,方才忍下了讶异,假意呵斥了声,“夜虹,退下。” “是属下无状,属下这就去歆赫处领罚,殿下无须为属下留什么情面。” 夜虹未曾听命,反倒执剑一揖后,匆匆进了府门。 这,哪里会有人急着去领罚的? 宦久然一脸懵的看着执剑身影匆匆离去,不由侧眸,睨着司清颜,莫名道:“你这属下倒有些意思。” 一旁纪雁筎闻言,也跟着看向司清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身边这随扈,我也不是头一回见了,竟没发觉还是号人物。” 司清颜凝着微阖的大门,不禁摸了摸下巴,状似不在意的笑了:“夜虹不过是我游学时救下的一名孤女,家世简单的很,什么人物不人物的。” ## 缭乱(三) 舒云斋左院拐角,篱笆围绕,歪歪斜斜着,不少奇异植株错落其间,一反前堂的郁木葱葱,花团锦簇,显得有些荒凉清寂。 “怎么了这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叶三筠捋着趴睡一夜压皱的袖摆,自坐榻处摇摇晃晃起身,疑惑的环视着被捣鼓的满地七斜八歪的摆设,好奇道。 “蛊啊,世间难得一见的蛊啊”,歆赫一把扫开红木桌上乱作一团的物什,翻箱倒柜,兴奋的直抖,“如此机会,简直是赚大发了。” “蛊?”,叶三筠一皱眉,“殿下竟将人带回府了。”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快去侧门瞧瞧”,歆赫欣喜的掏出漆布袋,径直越过叶三筠,跑向了屋外。 “哎”,叶三筠望着急急跑远的身影,尴尬放下手。 “清颜,眼下大朝会在即,你若是此时出了状况,永安侯府怕是要错失良机。” 舒云斋内,宦久然执着茶盏,望向司清颜的眼神透着丝莫名的凝重。 “你计划了这么久,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可莫要为了旁的什么,给前功尽弃了。” “你说的我心里有数,可依着眼下陛下的心思,明面上,虽未曾下永安侯府的脸,可在暗处--” 司清颜顿了顿,抚开水墨淩纹茶盖,凝视着水雾腾浮下,起起伏伏的弯月浅碧芽尖,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将瞿阳关交托到我手里。” “怎会!”,纪雁筎不知为何,竟显得比司清颜还要急迫,“你可是世女,瞿阳关自北魏开国之始,便在齐国公府的辖下,如今,合该由你来掌领才是。” “我外祖家也并非无人,于情于理,想要顺利拿下,哪有这么理所当然的,雁筎,可是魔怔了不成~” 司清颜瞧着,比她自个儿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可是,瞿阳关若落到她人手里,指不定就成了哪个小人的盘中餐,与其如此,倒不如由你这个外孙女接手,更能安定下各方势力不是嘛”,纪雁筎不自觉执扇敲了敲案几,朗声道,“连我都知道的理儿,陛下心里不可能不清楚。” “行了,雁筎,这种事,都是私底下的,你那么大声作什么”,宦久然上前按住纪雁筎肩膀,道,“隔墙有耳,虽是在永安侯府,但也不能例外。” 纪雁筎也觉着自己有些激动过了头,赶忙噘嘴赌气道:“我这不是替清颜着急嘛。” “我要你着什么急”,司清颜闻言,顿时笑了,“你还是管好你的天心阁吧,我可是听说你招惹的桃花,都闹到那去了,璞酿斋为此还专门出了个新酒,叫什么,嗯,什么鞠云醉雁乐,哈哈,据说销量还不错,久然,有空咱们定要去品品~” 此话一出,纪雁筎脑海里蓦地闪过道张牙舞爪的身影,顿时哆嗦了下,当即挥开宦久然,摆衣站起,直叫嚷道:“你竟还有心情拿我来取笑,感情是我狗拿耗子,瞎操心了,是吧?” “哈哈,别气,别气,我可是想有小郎来追,可都没有呢”,宦久然哂笑着,捏了捏纪雁筎肩膀,“再说,我瞧着那陈小郎,面目端和,举止利落,配你倒合适的紧,你不若就这么从了吧。” “瞎说什么呢,他那样的,我若娶了,岂非要日日被他给压上一头”,纪雁筎连连摆手,摇头晃脑,“我可自由惯了,恕我敬谢不敏,消受不起。” “噗嗤,哈哈--”,司清颜瞧着纪雁筎那副恨不得插翅飞的模样,顿时不厚道的笑出了声,“你,你呀,哈哈,不喜欢,干,干嘛,要去,招惹人家,哈哈,不行了,我笑得肚,肚子,哈哈,都疼了,哈哈…” “你笑,你”,纪雁筎猛的上前,拽起司清颜衣领,恨恨道,“我就不信了,你会不为情所困!” 司清颜推搡着攥着衣襟的手,笑得浑身直颤:“我,我若困了,哈哈,定然,定然叫,叫你三声祖奶奶,哈哈~” “好”,纪雁筎阴险的眯下眸,“那我就等着了。” 谁曾想,一语成谶,日后,被纪雁筎一路闹腾到洞房的司清颜每每想起此景,都恨不得立时拍死那时就这么脱口而出的自己。 当然此乃后话。 “歆赫人呢?”,司清颜送走两位好友,略思索了会儿,当即决定来了左院。 “回殿下的话,歆小姐方才急匆匆的出去了,三筠先生倒是在里屋歇着呢”,正锄草的小奴见司清颜问话,赶忙放下锄头,行了一礼。 “出去了?”,司清颜沉吟了声,“罢了,我自去寻她,你且好好照料先生。” “奴晓得了”,锄草小奴兀自垂眸,轻应了声,“请殿下放心。” 司清颜颔了下首,掉头踏出左院,径自往东跨院厢房迈去,丝毫未留意到身后紧随而来的眷恋眸光。 “殿下”,夜虹见司清颜来此,微拧了拳,迈下阶,单膝碰地,垂首道,“歆赫在里头,无暇顾应其他,属下就只能在这候着,还请殿下恕罪。” “歆赫,平日就爱钻研些偏门古籍,如今这般,可是对这蛊毒有所知晓?” 司清颜难得有了丝希望,不等夜虹回话,赶忙越过其身侧,跨进了屋。 “歆赫,你在做什么!” 眼前的一片狼藉,猝不及防的令司清颜惊了惊。 “你划他的腕做什么,这可是人,不是你圈里养的阿猫阿狗!” “殿下,两种蛊啊,他有两种蛊啊”,歆赫抓着满是血污的刀柄,激动的手舞足蹈,满面通红道,“一山不容二虎,蛊亦如此,可他一人竟能容下两种蛊毒,这,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两种蛊! “你可确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司清颜心猛的一紧,正色道。 “你最好是有了把握。” “当然,当然”,歆赫点头如蒜,“我方才仔细看了,万万个确定。” 凤眸瞬间移向如意浮纹拔步床上,缠着绷条,双目紧阖的苍白面容,心底蓦地升起了丝焦躁。 “你可有法子?若有法子,便是你要万万金,本殿也赏你。” 万万金啊,那不是多的连屋子都装不下~ 歆赫喜的眯了眸,忽的一下又垮了脸。 可是她就知个皮毛,如何能解的了这个蛊,更何况还是两种 太可惜了,万万金呐! “殿下,这个,我,我才疏学浅,这个万万金您要不还是先替我存着吧,嘿嘿。” 歆赫尬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痛心疾首的拒绝道。 司清颜沉了脸,轻步上前,避开层层交叠的布条,小心翼翼的替竹笙掩了掩被,低吟道:“快去想,若晚了,就别提什么万万金了。” “哎,我这就去~” 得了司清颜首肯,歆赫顿时又欢快了,马不停蹄的奔出了屋。 司清颜看着毛躁的身影兴冲冲的消失在门外,无奈的叹了声。 这样的性子,要想出法子,怕是悬,看来叶三筠那里多少得施些压了。 暖色穿过窗棱,印透进薄薄轻纱,胶着在血腥微浮的空气里,灼热的有些发烫。 司清颜转首,眸光漾着浅浅忧色,细细的描摹着苍白面容上精致的眉眼,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恐慌。 ## 缭乱(四) “殿下,您怎么”,视线太过灼热,竹笙冥冥中微睁了眸,迷蒙的对上凤眼,“您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只是看你睡的熟,便没想着叫你”,司清颜说着,轻抚下竹笙落在枕侧的微蜷发梢,绕在耳后,“才不过一会儿,就又添了新伤,老这样冒失,你得受多少次伤,才能长点记性啊。” “殿下,我…”,微醺的暖意擦过耳畔,竹笙眼神躲闪着,侧开下颌,一下紧绷了起来,“我长记性了的。” “嗤~,慌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你可莫要再哭鼻子了,我”,司清颜凤眸蓦地划过丝窘意,“我有些见不得小郎落泪,你要是有什么,嗯,哪不舒服了,不必埋在心里,直管与我说便好。” 原来,原来殿下是见不得他落泪啊 竹笙神思一恍,浅浅浮起丝笑意:“谢殿下关怀,竹笙记下了。” 黯淡的神色终于绽放出光彩,司清颜微松下气,也跟着透出了愉悦:“果然还是你通透些,也难怪我总觉着与你一起,比和那些个小郎们待着要自在,旁的小郎听了,可都怨怪我不解风情呢。” 旁的小郎? 是了 殿下见识惯了高门闺子,世家郎君,头一回与他这样的接触,自然是耳目一新,于他可能不过一时新鲜却不自知罢了。 竹笙方才还洋溢起淡淡喜悦的心,一下又低落了下来。 而他,不也如此嘛,看着她身份高贵,却又平易近人,而兴起贪念,总想着得了她独一份的青眼。 从一开始,他就带了想要脱身污秽的私念,中途却又不可自拔的陷入沉沦。 甚至自私的想让她眼里,只能看到他,心底,也只放着他一人。 阴暗浮起在角落,笼罩着,一点点吞噬明亮 却又因为过于卑微的心,看到她时,只会想着退缩。 牢牢的固守在天堑边缘,不敢跨越 生怕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如今,执念升起,付之于行,也不过是怕阖眼刹那的孤独与冷寂 连他自己都辨不清,究竟是私念要多一些,还是爱恋要多一些。 悲哀的,挣扎的,踌躇的,决绝的,欢喜的,简单的好似张白纸般的,究竟哪个才是他自己。 他已经分不清了 卉春楼,与她相伴的时日,每每晨起对着妆镜,看着镜中人,连他自己都觉着有些陌生的可怕。 人总呆在污浊里 是不是注定了不可能再干净? 竹笙觑着疑惑靠近的凤眸,眼底突地溢起阵晦暗,逃似的,埋进了枕里。 “阿笙,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疼了?” 司清颜见状,下意识俯身贴近衾被,探手挤进枕里触了触,感受着贴近掌心的温意,有些吃不准竹笙会不会因为伤口感染,而导致高烧。 “若有不适,可不能憋着。” “我只是乏了,殿下,殿下无须在意。” 闷在枕里的声音格外的压抑,司清颜有些不放心,抿了下唇,强硬的掰转过竹笙的身子。 “殿下…” 竹笙愣愣睁大眸,看着司清颜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贴近。 “没事就好”,司清颜温和的笑了笑,压着被子,直起身,“我瞧你恹恹的,还以为你起了高热。” 擦过唇畔,肌肤相触,额与额间再无空隙,发烫的耳尖,提醒着他方才的真实,竹笙发着傻,浑浑噩噩的好似入了梦。 “殿下,殿下,如果…” 欲言又止,偏偏神色还带着丝希冀 司清颜有些奇怪,不禁追问道:“如果什么?” “没什么”,竹笙摇了摇头,盯着司清颜的脸庞,忽然笑了,“只是觉着盛京高门世家的小郎,都不如我幸运,能够得殿下眷顾。” “幸运?我对各府的筵席从来能避就避”,司清颜捻了捻下巴,凝着琉璃眸,恍然道,“这般说来,我倒还真未曾对哪个小郎,花过这样的心思。” 竹笙眼帘微垂,从心底泛起了冷意:“殿下,一向待人谦和,若是碰上旁的小郎受伤,想是不会袖手不管,殿下可是觉着麻烦,方才避开?” “阿笙怎么突然这样问?” 司清颜挑了下眉,有些疑惑,既而沉吟了阵,颔首道。 “不过饮宴确实麻烦,自打我笄礼被邀去了一次,被各家当作猴似的打量后,每每遇上这种帖子,从来都一律回了,再没去过,说实在的,至今我都…” “殿下--”,司清颜的话,仿佛在印证着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竹笙忍着泪意,攥着衾被,再也听不下去,“我有些头晕,想躺会儿。” “啊?” 一向温温顺顺的竹笙竟然对她下逐客令,司清颜第一反应是怀疑自个儿幻听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还请殿下恕罪”,竹笙压抑着腾起的涩意,翻身向了床榻里侧。 方才还好了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司清颜看着裹着衾被的身影,有些莫名其妙,顿了下后,方才站起身,温声道:“那你好好休息,门外有小奴随时候着,你若是饿了,尽管唤他们就是。” 窗外风声拂过窗棱,发着轻微的吱嘎声,屋内纱帘摇曳,除了他的呼吸,再没有那人的声息。 一切 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不需要谁来提醒 竹笙撑身坐起,湿红的眼环视着屋内无一不恰到好处的雅致奢华,再也绷不住了。 这就是他与她的距离 不可逾越的天堑 所谓的温和,不过就是施舍 她怎会因为旧日的相伴,看上他 一次次的给他期冀 看着他忐忑欢喜 是在可怜他吗 泪珠一道道滑下,渗进绣着和合如意的浅绿绸面,顷刻黯淡了颜色。 “殿下,陛下那里想是已经下朝”,夜虹跟在司清颜身后,小声提道,“您是不是该进宫了?” ## 缭乱(五) 司清颜停了步,侧身睨向立在紫阳花影下的夜虹:“本殿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是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夜虹疑惑的侧了侧脑袋,有些不太明白司清颜话中所指:“除了那姚氏偶有作妖外,府中一切如常。” “若非本殿亲自遣人去的雍州,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换了个紫芙的芯子”,司清颜轻笑了声,径直踱向夜虹,“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为何本殿总觉着你心思沉重了不少?” 夜虹眸色一深,凝着司清颜笑意晏晏的凤眸,紧握着剑鞘,徒然跪了下去:“既然殿下亲自问起,那属下就不得不多言一句,司氏一族乃是靠军功崛起,以血汗筑成,出生入死才换来的世袭蒙荫,长殿之鉴,尚且在前,殿下万不可重蹈了覆辙,毁了历代老永安侯呕心沥血才攒下的基业啊!” 重蹈了覆辙? 这是在说原主那荒唐母亲? 好好的,怎么提起她来了。 “这些本殿自小清楚”,司清颜蹙着眉尖,有些不明所以,“但这与本殿问你藏了什么心结,有何干系?” “殿下”,见司清颜仍似执迷不醒,夜虹登时执剑拱手,焦急道,“长殿醉心狎妓,乱了纲常,险些被陛下褫了爵衔一事,早已成盛京城茶余饭后,人人笑谈的话柄,就连那三岁小儿,都知晓以此为耻,您顶着的可是永安侯世女的名号,行止坐卧,与那盛京寻常勋贵相较,自然要更受瞩目些。” 向来看重的下属,竟拿三岁小儿来作比讽刺她,司清颜固然温和,一贯讲求平等,但却绝不代表可以任由人奚落。 “夜虹!” 低喝声,瞬间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金鹊,轻鸣声后,纯色的肩羽猛的划过花丛,留下一地绯红。 见司清颜紧绷着脸,猛的蹙紧长眉,似是压抑着怒意,夜虹顿时踌躇着,生了些迟疑,但转念一想,若是错过此次,怕是再没有随侍司清颜身侧的机会,又一咬牙,梗着脖颈,神情越发坚定了起来:“那竹笙就是再好,也不过一妓子出身,您就是再怎么想还恩,那也只管在外头寻一处宅院,配几个小奴,供其安身养伤便可,何必大费周章的带进府里,惹人非议。” 夜虹直视着寒意凝滞的凤眸,丝毫未再犹豫:“属下自知僭越了本分,但所言字字皆是发自肺腑,绝无冒犯殿下之意,只是不愿殿下误步了长殿后尘,而追悔莫及,还请殿下恕罪!” 夜虹绷着脊背,说着,叩首磕向了地。 从起初的迷茫,困惑,到如今的清晰明确,步步谋算,司清颜自来到异世,从各方递来的目光,无论是明是暗,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就从未断过。 她活的高贵,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身份与地位,可走的每一步无不是死死的被限定在界线框内,受着各方窥伺。 纵然有着体面,可无论是命运,还是婚姻,都不得自由。 时间越久,却反而愈想摆脱这带着枷锁的喧嚣。 她努力的想要挣破牢笼,可在这一刻,司清颜却忽然绝望的发现自己其实孤独的,像极了只困兽。 “步不步后尘的,不需要你来操心,至于会不会追悔莫及”,司清颜望着摇曳在浅晕里的葱绿枝垭,忽然笑了,“本殿告诉你,本殿不会,永远不会。” “殿下…”,夜虹直身抬眸,望着细碎光影里,丝衣墨发,袖带轻扬,渐染明媚的神情,看着那抹勾起的唇畔,恍惚的有些失了神。 “殿下,殿下---”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一众整齐划一的整踏脚步,伴着甲器的尖锐摩擦,快速靠近。 夜虹当即回神起身,执剑护在司清颜身侧,司清颜见状,微闪了下眸,面无表情的压下唇角,一齐看向浓绿松柏尽头,青影掩映的曲径处簇拥成团,层层盛放着的深紫翠菊。 “殿下,不好了,那,那大理寺来,来拿人了!” 成郁玑看到司清颜,顿时眸光一亮,急急从七步台上奔下,绕过成堆晕着荧紫光圈的花圃,顺着小径,直直跑了过来。 话音未落,成堆束着黑甲的兵士紧跟着窜了进来,瞬间挤满了本该十分宽裕,清雅的庭院。 “慌什么,本殿行的正,坐的端,有何可惧,还不快去备茶”,司清颜扫了眼黑甲兵士左膀上羽林卫特有的虎形徽纹,朝着成郁玑递去了个眼色。 成郁玑状似擦汗,小心的瞄了眼司清颜特意斜眸的方向,挠了挠脸,顿时会过了意:“是奴失礼,奴这就去备茶。” 说着,赶忙转身,就要朝花木间的修廊行去。 “好--,好一个行的正,坐的端。” 一阵拍掌声自绿荫深处响起,黑甲兵士当即执戟,拥挤着,纷纷退步,空出了条道。 “既如此,也不必备茶,只需殿下将道让开,让咱们过去就成。” 这声音… 司清颜皱了下眉,神色忽的显得有些僵硬。 闻听到熟悉的音色,护在司清颜身前的夜虹也跟着抿唇,绷起了脸,连剑鞘都不自觉被捏的微颤起来。 “久闻世女大病初愈,如今瞧来当真是气色大好啊”,黑衣袍带,束着须纱方形官帽的青年女子从拱门处迈了出来,慢悠悠的跨过七步台,走了进来,“只不知,殿下能否如往常那般耐的住久站。” “易初,你真的要如此么?”,司清颜沉着脸,挥开夜虹,踏步上前,“你我自幼相识,曾一起授太傅教导,五载同窗,八年同袍,十多年的情谊,你当真要如此么?” “十多年的情谊,下官自然不敢忘记”,辛易初背在身后的手微攥了下,勾唇道,“只是公是公,私是私,下官身受皇恩,怎敢愧对陛下信任,但殿下若是身有不适,尽可自行歇去,下官定然不会阻拦,扰了殿下清净。” 司清颜凝着眼前熟悉的脸上,格外陌生的神情,蓦地扯了下唇:“那本殿还真是要多谢辛少卿了。” “不敢”,辛易初拱了下手,弯眸环视了圈司清颜及夜虹,成郁玑三人,“大理寺事忙,还请殿下行个方便,让我等过去。” “辛少卿不是说要办公事么,如此大肆铺张,不知办的是何公事”,司清颜笑着踱上前,扶上了辛易初欲避开的肩膀,“少卿想要搜永安侯府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归要说清楚才好,不是吗。” 辛易初也跟着笑了,如往常般抬手拉下了司清颜的手,亲昵的拍了拍,行动间带了丝几不可查的僵硬:“爱慕殿下的何其多,今日下官带走一个,想是算不得什么,此事事关刘左相之死,还望殿下莫要插手。” 司清颜猛的反握住辛易初的手,抬掌覆了上去,笑的更欢了:“若我定要插手呢。” ## 论案(一) 又是这副狂妄自傲,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 如今你已失圣心 我倒要瞧瞧,你能有何把握护住这妓子 “殿下以为搜查永安侯府是谁的意思”,辛易初冷嗤了声,挣开手,背在了身后,“下官纵然掌着刑律,可所行所言,也得按着规矩,岂是殿下三言两语,说退就能退得了的。” 辛易初寒着脸,负手,背过了身:“司氏一族审几度势,历经数代皇位更替,方才攒下这偌大家业,绵延至今,实在不易,旦夕荣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间,您当真想好了,要为着一己私欲,置皇令于不顾?” 竟还特地去请了圣令 辛易初你当真这般恨我? 司清颜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缓缓的攥紧:“辛少卿既知司氏一族由来,那也该清楚永安侯府门外悬挂的牌匾是何人所赐,太*祖之命,可是连陛下都不敢违背,你不过寥寥数语,就想让本殿相信你是奉了陛下皇令,是不是也太牵强了些。” 司清颜,是你非要撕破脸的。 辛易初眼底极快的闪过丝晦暗,徐徐转过了身:“那殿下要如何才能相信,下官是奉了皇令而来。” “辛少卿想让本殿相信你口中所言,并不难”,司清颜抬着下颌,横扫了眼辛易初身后排列的密密麻麻的黑甲兵士,挑眉道,“只需辛少卿下令,让羽林军退出永安侯府,再随本殿进宫,到陛下御前一辩,便可。” 果然是仗着陛下护佑 “好--” 辛易初勾着唇,一抬掌,黑甲兵士当即执戟拱手,退步顷刻如潮水般,涌出了庭院。 “那就有劳殿下随下官走一趟了。” “少卿客气”,司清颜眯了下眸,说着侧头朝立在修廊处的成郁玑吩咐道,“好好照料府内,本殿去去就回。” “诺”,成郁玑赶忙将手拱于腹前,躬身应和,“奴会谨遵殿下之令,好好照料府内。” 司清颜满意的点下头,侧身朝辛易初抬手道:“不敢耽误少卿,这便请吧。” “那下官就先行一步,还请殿下莫要耽搁太久”,辛易初说着,甩袖越过司清颜,踏步出了庭院。 “殿下” 眼看着司清颜就要跟上前,跨出庭院,夜虹仍是有些不甘心,伫在原地低唤了声。 “夜虹”,司清颜在门槛前停了步,面无表情的侧身,斜睨向执剑身影,“本殿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还不快随本殿进宫。” 夜虹紧攥着剑,凝着凤眸中氲起的警告,终是抬步跟上了前。 这么多年了 为何你从未入过朕的梦 七星阁内,一道明黄身影默立在台案前,望着雪墙上执萧浅笑的清丽郎君,黯淡的垂下了眸。 是在怨朕吗 阿染 “陛下,辛少卿”,李常侍匆匆步了进来,小心的觑了眼栾凤浀,“与永安侯世女一同候在阁外,恭请陛下召见。” 好好的抓个人,这二人怎么又凑到了一处,莫不是她瞧走了眼? 栾凤浀心下微转,迈向了御案:“她们的神情如何,你可瞧清了?” “这”,李常侍诧异的顿了下,“奴见世女与辛少卿是一前一后来的,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但二人似是,谁也没搭理谁的意思。” “哦~”,栾凤浀闻言,微眯了下眸,拣了花金丝乌弯玉曲盘里的琥珀圆球,把在掌中转了转,方才道,“宣她们进来吧。” “诺”,李常侍疑惑的垂下眸,躬身退了出去。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得了宣召,辛易初即刻跨进阁,赶在司清颜前头率先请了安,司清颜见状,微凛了下眸,脚下却仍是慢悠悠的,从容迈过了门槛。 “司清颜叩见陛下。” “今个儿,是怎么了”,栾凤浀斜下身,双腿交叠着倚向案沿,“一大早的,大理寺和弘文馆都是没了事不成,怎么像约好了似的,都涌到朕的七星阁来了?” “陛下将卉春楼一案,全权交由微臣来查办,眼看着此案就要水落石出,线索却断在了一名唤竹笙的妓子身上”,辛易初微扯了唇,直身拱手,抢先道,“如今此人就现身在永安侯府,可世女殿下却好似有意阻挠大理寺办案,不肯将人交于微臣带回收押。” “阿颜”,栾凤浀闻言,神色未改,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告诉朕,可有此事?” “陛下,并非清颜有意阻挠”,司清颜淡笑着掀衣站起,平静的掸了掸袖摆,“而是此案本就错综复杂,迷雾重重,不提旁的,光瞧那连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仵作都查不出的毒物,就可知凶手绝非一般的普通常人,那竹笙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倌,连是药是毒都尚且分不清楚,怎会去下毒?又如何能在下毒杀人之后,不留一丝痕迹的逃出生天,而不被人发觉?” 司清颜说着,扬了下眉,拱手笃定道:“由此可见,定是有人蓄意栽赃,企图混淆大理寺查案视线。” “殿下此言差矣”,辛易初斜眸睨着司清颜,冷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就无逃脱之能?下毒就得通晓药性?照殿下所言,那满盛京的医馆都有了嫌疑,那坐穿牢狱,恶贯满盈的垂老死囚,就是无辜的不成?呵,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辛易初,若是有恨,只管冲我来便好,何以要拉上竹笙 你口中日日念叨的朗朗乾坤,竟是空话不成! “辛少卿好歹是太学出来的,未曾想竟连本殿之意都领会不及,那竹笙心地纯善,从未犯下错事,岂能拿他与死囚相较”,司清颜攥紧了手,从心底升起了失望,“大理寺若是随意将人收押审讯,重刑之下,岂非平白的让无辜之人担了罪责!” “行了”,栾凤浀看着阶前唇枪舌战,针锋相对的两人,眼底忽的划过丝畅意,“既皆以为自个儿有理,不若此案就交由你们二人共同审理。” “多谢陛…” “陛下,不可!” 辛易初神色间满是反对,当即提出异议。 “断案首要便是避嫌,若是可随意择人参与其中,岂非人人皆可徇私,律法岂非成了摆设!” “陛下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收回,辛少卿当真是放肆至极!”,司清颜眸光冷厉,直直射向笔直跪立着坚决身影。 “不愧是沈太傅教出来的学生,竟能为枉死同僚如此据理力争,好,很好,朕很欣慰。” 栾凤浀鼓着掌,一下笑弯了眸-- “朕就将此案交由你二人携同审理,令大理寺卿吴恙掌案断刑,此事就此落定,不得再起争议。” ## 论案(二) “陛下竟让司清颜参与审案!”,芳贵君惊的连茶水晕染裳面都顾不上,逮着身前的小奴直追问道,“她一个弘文馆学士如何会去参与大理寺的案件,你不是说她前日闯了城门惹了圣怒么,现下如何又加用了她。” “奴,奴也不知,七星阁传来,传来的消息就是如此”,褐衣小奴被迫抬高下巴,结巴着不敢抬眼。 “你也不知,莫不是等着本君来告诉你” “奴,奴…”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打听”,昆云端着茶盘,突然迈进,抬脚便踹了上去。 “诺,诺,奴这就去,这就去”,褐衣小奴挨了一脚,非但没有叫唤,反倒感激的看了眼来人,匆匆跑出殿,往延芳阁外冲去。 “君上息怒,为个奴才,您犯不着费力,伤了贵体” 昆云打小跟着芳贵君,看着他一步步,站到现在的位置,从遭人挤兑,到如今的夹缝求存,日日戴着笑颜,曲意讨好每一个后宫君伺,自家主子的苦,昆云深知,但昆云却无法看着他,为着一个司清颜,失去理智。 “眼看大朝会临近,介时陛下必会择一人代理后宫权柄,这阖宫皆是世家摆进的娇花,却唯独君上,得陛下另眼相待,可见,陛下已然是有了忌讳,这是君上最大的优势,亦是,难逢的契机。” “你也说了是代理,这权柄要与不要有何区别”,看着鲜艳的裙摆被污迹晕染,芳贵君低下眸,有些不屑。 “君上总该为着将来打算”,昆云瞧着自家主子丝毫不将大朝会放在心上的模样,不禁有些着急,“眼下几位皇女羽翼渐丰,后宫平静不过表象,君上膝下至今未有子嗣,无论哪一方决出重围,您都落不着好,只有握了大权,君上和江家才能得存啊。” “江家,母亲”,芳贵君低笑一声,缓缓扶起歪倒的茶盏,“为这大魏倾注的心血,到头来竟还要本君来成全。” “君上…” “那么谁来成全一次我呢” 昆云哑然,静默的看着芳贵君站起,走进寝殿。 转身刹那,谁也没发现,清泪滑下,砸在盏底,晕出的细碎光芒,消失泯灭。 舒云斋,西南偏角 “殿下和辛少卿是个什么情况”,叶三筠朦胧起身,乍闻窗外小奴们说道辛易初带着羽林军进府一事,顿时吓了个清醒,“好好的,这是闹的哪样?” “先生,您醒了~”,碎星捧着洗漱的铜盆刚进屋,就见到大半日都卧睡不醒的身影坐起,顿时欣喜出了声,“殿下回府时还特地交代,要照顾好您呢,只可惜您那时睡着,没见着。” “殿下现在人呢”,叶三筠紧按了两下鼻梁,紧跟着就下榻,朝屋外走去。 “先生,您还未洗漱”,碎星没反应过来,待要回时,见叶三筠已经到了屋外,下意识追上前,“殿下刚进宫了,还未回府,先生先吃了饭,不必急着过去。” “进宫了”,叶三筠恍下神,跟着念了声。 “先生?” 叶三筠不知为何,突然面色大变,紧攥上碎星手腕:“何时进的宫,有多少时辰了” “巳时出的府,到如今,满打满算,也该有两个时辰了”,碎星挣了挣,没挣开,看着叶三筠,疑惑的应声回道。 “两个时辰”,叶三筠猛呼出声,当下抬步出院,朝府外疾步跨去。 一路上,洒扫,修葺,剪枝条的仆从瞧见叶三筠模样,先惊诧的瞪圆了眼,后才反应过来急急避开。 “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是哪个醉鬼闯进府了,若不是多留神瞧了瞧,我差点就喊出护院,来赶人了。” “哎,你瞧,那不是舒云斋的碎星嘛?” “哎呦,还真是,那怪人手里,竟还完整着,多少日子过去没瞧见,我还以为他没了” 三两个仆役难得有了话兴,见假山亭上,花丛周围都没什么人,不知不觉凑作堆聊起闲话。 另一头,叶三筠跑到府门口,还没喘口气,便被碎星逮住胳膊要往里拖:“先生,殿下可是交代过的,奴说什么也不能让您这样出去。” “你放开”,叶三筠生气。 碎星瞅瞅叶三筠神色,出一阵神后,坚定摇头:“不放” “放开”,掰,使劲掰,叶三筠急的挤出褶子,大喝。 “不放” “那你别放” “我放!” ‘噗嗤’ “你们都堵在府门口干什么呐”,司清颜刚一踏进府,就见到这样一幅场面,冷不丁的笑出声,“好好的,永安侯府放不下什么,要跑到大门口来争?” “殿下”,叶三筠顿时不急了,撒开手,等着司清颜过来,“老朽有事相商,请移步书房细谈。” “好”,司清颜略转转眸,颔下首,敛笑踏上前,“碎星,还不撤手。” “诺”,碎星见司清颜近前,似是害怕似的低头,颊侧却突兀升起抹绯红,衬着乌梢都显出了些粉。 “先生请” 司清颜搀着叶三筠,举步往府内走,好半天,碎星才捂着发烫的粉腮,别扭的跺跺脚跟上前。 援墨阁,叶三筠突然行起大礼,让上首才刚打算坐下的司清颜身形滞住:“先生,这是做什么” “老朽请殿下想想老主子,想想永安侯府,莫要为儿女私情,枉顾家族兴亡,若是殿下还觉着委屈,老朽,老朽可以跪下…” “先生!” 一声惊呼,吓得门外挪步近前的竹笙猛的退了退,险些绊在地上,他捂着嘴,身子更低下不少。 “先生,何以要如此,您这么大把年纪,若是磕坏了,可怎么好”,司清颜走上前,扶着叶三筠就要站起。 谁知叶三筠梗着脖子,就是不起:“殿下,老朽跟着老主子多年,亲见那竖女是如何败坏的家业,永安侯府的名声,不能再因这陷入波折了…” 先生 司清颜眸光一顿,指节跟着紧绷,泛起青筋。 “殿下!”,见司清颜迟疑,叶三筠不得不高抬起手催促出声。 竹笙蹲在木槿花丛下,趴着窗格,见状一下青白了脸。 阴森的冷风冲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黑漆漆的栅栏里,饥鼠满地流窜,争抢着刑具上流淌鲜血的碎肉,吱吱声几乎盖过人的惨叫…… 他不要,不要再回那种地方! “噗嗤,先生也太杞人忧天了些,本殿又非长在她的膝下,怎会耳濡目染这些不好的习性?” 司清颜轻笑着低下膝盖,平视叶三筠双眸,背在身后的手却紧攥起青筋,关节几乎脱出。 “只是毕竟受他照料一段时日,如今他身陷命案,一个不好,就有可能会没了性命,本殿怎好在当下弃他不顾?” 只是为了报恩才保的他 竹笙攥起手,紧咬下唇瓣,凉意恍惚从四肢百骸窜起,直直灌向心头,冷的浑身都发起了颤。 “殿下此话当真?” 相思引的威力有多大,当年在雲丛谷,她可是亲眼目睹过的,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她家殿下真的有这样大的自制力? 叶三筠仔细辨着司清颜的神情,有些怀疑。 “当真对那妓子无任何它意?” 看着叶三筠如探照灯似的扫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司清颜心口猛的一紧,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道:“先生也说了,不过一介妓子,本殿又怎会瞧上他?” 虽然得知自己不会被拿去大理寺,但竹笙没有感到丝毫安心,反而更惶恐了。 他灰白着脸色,一步一步从窗台下绕出,原来真的是自己在痴心妄想,那些温暖,只是施舍,就连自己的身份,她都… 骗子,都是骗子! 和表姐一样都是骗子… 眼泪不断的从眶里蹦出,脚下的路模糊的就像他心里的茫然,竹笙压抑着抽泣,拼命的想要逃离。 可伤口疼的几乎迈不开脚,能撑到她的书房已是极限,竹笙咬着牙,蹲在地上,紧紧环住自己,闷哭出声,就算逃,又能逃去哪,一路千里迢迢被辗转到盛京,都没有去路,如今的他又还能去何处? 假山下的身影紧紧缩着,几乎和石块混在了一处,屋檐上的黑影见此情形,满意的勾了勾唇角,跃离屋檐,转瞬就没了身影。 ## 论案(三) “小郎人呢?”,司清颜好容易摆脱叶三筠纠缠,想着交代竹笙卉春楼一事,随即便到了东跨院看望竹笙,不曾想竟扑了个空。 “竹小郎方才喊饿,直叫嚷着,让奴们都去备膳,奴想着殿下特意嘱咐过,要万事依着竹小郎的心思,不得怠慢,便也没敢耽搁,谁知这一转眼的功夫,屋里竟就没了人,殿下,这,这明摆着是竹小郎刻意支开的奴们啊。” 为首一水绿短襟半褂,扎着双旋髻的仆从怕司清颜怪罪,赶忙屈膝诉苦。 若只是一个这样说,司清颜倒还会犯点嘀咕,可眼前四五个小奴都跟着齐齐点头,不得不让司清颜拧眉,升起了烦躁:“何时的事?” 见司清颜神色有些不悦,五个小奴唯恐触了霉头,推搡着,谁也不敢上前回话。 想到辛易初迈出七星阁时,递来的眼神,再见几人磨磨蹭蹭,始终吐不出个所以然,司清颜面色顿时更加不好:“再不回话,本殿就一个个的,命人押去西南院试药。” “殿,殿下饶命!” 一想到西南偏院满地的诡异古怪,几个小奴当下便瘆的连脸都发了白。 “奴,奴们是未,未时一刻去的膳房…” “未时一刻?也就是说过去了整整三炷香的功夫,你们才发现人没了”,司清颜狠眯下眼,看着脚边紧挨着跪成一堆的侍从,猛的绷紧下颌,“膳房是没水让你们去河里现挑了,还是柴烧完,命你们去山里现伐,需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去做这个饭,一个个的,都是将本殿当作了傻子不成!” “殿下,奴,奴们只是听说大理寺来拿人,慌了神,才出的纰漏,奴们已经吃了教训,下,下次定会好好伺候小郎,求,求殿下饶恕!” “殿下…” 司清颜最不喜这样的哭哭啼啼,何况眼前抹花脸,哭的跟鬼似的一堆,正待叫人,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叫唤。 “阿笙?”,司清颜一下转身,看到竹笙好好的站着,除了脸色苍白,身上脏乱了些,其余各处皆完好,顿时松了口气,“你去哪了,怎么不好好在榻上躺着?” “只是屋里闷,所以才出去走走,透透气”,竹笙看着司清颜着急的模样,浸染草渣的手忽的背向腰后缓缓攥起,“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竹笙说着侧头瞧向司清颜身后,轻笑出了声:“好好的,殿下为何要吓唬他们,不过是些仆役,殿下身份高贵,不是从来不将这些放在眼里的吗。” “阿笙,你,是怎么了嘛” 司清颜瞧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恬静笑颜,竟莫名的觉着怪异。 “为何…” “殿下”,竹笙突然身形一歪,极为精确的砸进了司清颜怀中,“我头晕,您能不能抱我进去…” 纵然胸前分量瘦弱纤细,但还未结痂的伤口仍是猛的刺疼了下,司清颜狠皱起眉,下意识将涌到嗓子口的痛呼给咽了下去。 察觉搂在腰间的手几乎细微的颤意,竹笙忽的埋头越发紧缩进满是馨香的怀抱:“殿下,我难受。” “好…”,心口死死的压着颗头颅,还不停的挪蹭着,尽管佳人投怀,但司清颜扯着唇角,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本殿,本殿这就送你,进去--” “多谢殿下”,一贯清雅的嗓音徒然一下低沉了不少,竹笙即便不抬头,也能大概臆想出司清颜蹙起眉尖,一脸忍痛的模样,可他却再没了关怀的心思,只一味的将头更紧贴了上去。 司清颜就这样绷着脸上的僵笑,一步一挪的从一众侍人的眼前晃过,好容易挪到床前,本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未曾想,怀中人竟紧抠着衣襟不肯撒手,竟似睡沉了一般。 “阿笙,阿笙…” 司清颜揽着怀中人,微挣了下,发现根本唤不醒竹笙,不由朝天哀叹了声,认命的坐到榻沿处充当了抱枕,一边安慰自己是艳福不浅,不可辜负,一边又耐着酸麻,强撑起精神,免得犯起瞌睡,将人给扔下榻。 光影一点点的移转,廊檐下悉悉索索的一阵走动后,渐渐亮起纱笼,屋内静悄悄的,不见一线灯火,唯有几丝月光透过窗扇,洒进薄透的绿帐,照亮了一方角落。 本该睡的十分沉的怀中人却突然一下睁开眼,直直的凝视起皎洁月光下的柔润容颜,没有身份间的隔阂,没有白日里的高贵矜雅,竹笙越看越觉得此刻的司清颜才是真实的存在,心底的阴暗悄然滋长,深深的想将面前的容颜牢牢禁锢,让她再也无法装下谁,再也无法看到她除了他以外的事物。 身前只有他,眼里只装着他,永远只有他。 其实花倌主纵然心狠,却,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可伶,柔弱,不一定是坏处,因为啊,那样才能招人心疼啊。 然后-- 便是博得优胜的最大关键。 西城角的一处院落,多年未曾修葺,漆箔掉落,露出的木头早已被虫蛀的不成样,很久未有人问津的荒芜庭院此刻却迎来两位不速之客。 “主上,如今那妓子已入侯府,咱们的计划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一身黑布短打,面目寡淡的弥钰见主子仍是一派悠闲的撒着鱼饵,不禁捺不住性的提高嗓门。 被弥钰唤着的女人盘着腿倚在凭栏处,大半发丝凌乱垂下,几乎遮盖大半的脸,听到问话,终于侧过头,露出张黑白相间的面具来,声音粗噶的好似几天没喝过水:“人都还没齐全呢,急什么” “可是” “你那徒弟是你指派去的,教了她这么久,总得发挥出最大的效用来,否则你的这些年岂不瞎折腾了。” 黛色长袍轻展,女人低笑着悠悠站起,踢踏着木屐,踱下石阶,口里吟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晃荡着走出了庭院。 弥钰焦急神情顿消,抿下唇,怔在原地有些缓不过神。 ## 论案(四) 弯月沉西,秋日薄阳徐徐而升。 为着司清颜在东跨院宿了一夜之事,永安侯府着实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成郁玑念着乙瞿上回解围的好意,便赶忙嘱咐手下人跑去徽韵堂递信,乙瞿得知此消息,当即放下手头事,上了永安侯府,一路直奔舒云斋而去,好巧不巧的,整好碰上了郁闷着张脸遛弯的叶三筠。 一个心里憋着事,一个嘴里没个味,不过打个招呼,未曾想竟就话里投了机,愣是靠着院墙跟,站在菩提树下窃窃私语了起来。 “女大当婚,儿大当嫁,盛京城如殿下这般年纪的高门贵女,不是已经成婚有了娃,就是早早的定下了婚期。” 一想到自家殿下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与大理寺叫板,还只是为个小小妓子,乙瞿再没了先前袖手旁观,等着竹笙自个儿油尽灯枯的闲心思-- “咱们家的殿下,虽论人品样貌皆比那些个勋贵世家的士女拔尖了不知多少,但说什么也不能再由着殿下的性子,将此事含混过去了。” “乙侍人说的有理”,叶三筠思及至今仍摆在案头,连上了两顿都撤不下,清淡的快透出水来的菜肴,顿时神色凝重的跟着点了下头,“确实该替殿下择选一门良缘了。” 即便已是霜冻时节,东跨院厢房却仍是一片姹紫嫣红,阳光隔着缥缈云雾,轻跃在绿茵花蕊间,生生的透出股春日才能有的明媚。 日光悠悠轻透鲛纱帐,照在铺满乌发的错落裳面上,凌乱交缠间,却莫名透出了丝和谐。 “嘶--” 光线直晃,亮堂的刺目,司清颜下意识想拿手遮挡,一阵如蚂蚁钻咬的触感沿着手骨瞬间蔓延肌肤,酸麻的几乎无法挪动。 司清颜皱起眉,迷蒙掀开眼,看着上方翠绿的纱帐,还有些缓不过神,身前突然嘤宁一声,司清颜垂下眸,这才恍然自己竟抱着竹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生生躺了一夜,怪不得她梦里像是被绳子捆缚般,一直挣脱不得。 司清颜哂笑着摇下头,看着惺忪撑开眼,直直望来的竹笙,悠悠的长叹了声:“你可算醒了。” 竹笙好似没缓神,竟撑着身下的柔软,俯身贴近白皙脸颊,好奇似的戳了戳,又像才发觉举止轻浮似的,猛的缩回手,红晕一下自两腮处层层漾起,好似雨后娇荷,欲语还休般,半开半露,直看得司清颜齿颊生津,险些咽出了声。 “阿,阿笙…”,司清颜抖着嗓子,破天荒的升起了扭捏,“你,你…” “殿下,你说什么?”,竹笙疑惑的歪过脑袋,侧耳贴近红唇,浑似不觉般的磨蹭着。 纤弱身形透着股青草似的芳香,缓缓贴近,本就散乱的衣襟随着下俯的动作,更是大敞了些,肌肤独有的细腻光泽晃悠在浅晕里,猝不及防的直直扎进倏然瞠大的凤眸底,暗色氤氲浮起,原先些微的赤红猛地一下大盛了起来。 妍丽春光近在咫尺,几乎唾手可得,司清颜却在楞神后,慌乱的移开了眼:“时,时辰不早了,该,该用膳了。” 司清颜说着,就要推开紧贴过来的身影,却在将将要触及竹笙肩膀时,堪堪停住了手:“你,你起来…” 正准备顺势退开的竹笙,见司清颜突然止了动作,顿时奇怪侧眸,待瞧清肩胛滑落的小衣时,几乎下意识斜眸觑了眼比他还要窘迫的司清颜,才升起的羞怯顿时消了下去:“殿下,我头还晕着呢” 说着,竹笙又俯身贴近红唇,亲昵似的蹭了上去:“都没力气了呢” 司清颜看着好似妖精上身似的竹笙,蓦地有些气血上涌,一贯自制的她赶忙侧开首,脖颈处不期然的滑下抹湿热,滚烫的,肌肤都发起了颤,司清颜实在有些禁不住这眼前的香艳,连忙将手扶向尚有衬衣包裹的肘臂,一下翻过了身:“你好好休息,有空我再来瞧你。” 司清颜说着,麻溜滚下榻,提拉着鞋子,径直跑向了屋外。 “嗤,哈哈…” 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竹笙仰面躺在床上,攥着被子笑得直打转,可渐渐的,随着眼角水渍越流越多,纤弱的身形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 如何的不动声色撩拨,于细微处乍现风情,诱人采撷 他终于变成了-- 他最不想变成的模样 “殿下!”,乙瞿不敢置信的看着司清颜一身凌乱,发冠散垂的装扮,恍惚间似与记忆中荒唐好色,为着那些个下贱妓子打压先正君的年轻永安侯重合在一起,乙瞿心头一沉,当即面色不好了起来,“身为世女,怎可如此没个体统,先帝给永安侯的教训,你是忘了不成!” 司清颜边蹬鞋子,边理衣,一下没看清路,竟险些撞上书房廊柱,还没来得及站直身,身后突然传来声高喝,司清颜转过头,连口都未张,便被一贯平顺慈和的乙瞿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通,她懵了下,表情有些凝滞:“乙叔,是何时来的?” “我何时来的”,乙瞿臭着脸,只觉心气儿不顺,“我倒想问问殿下,是在哪张床上醒的!” 乙瞿远在北城,怎会… 司清颜拧下眉,不禁有些奇怪。 见司清颜楞在阶前,神色似有不愉,乙瞿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要为司清颜寻一桩门当户对,家世样貌皆匹配的好亲事的打算却越发坚定了。 “殿下如今年纪大了,自然听不进咱们这些老人家的话,乙瞿知道自个儿身份低微,也只能仗着瞿阳关齐国公府老家主给的脸面,替殿下择选个良人了。” 也好叫那竹笙知难而退,免得带累她家殿下。 什么! 司清颜瞠大眸,当即就要拒绝,可乙瞿一抬手,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身为世女,传宗接代是必然,殿下您不必多言,乙瞿还要去桃源阁,约见媒大公,这就不打扰殿下,告退。” 乙瞿自说自话,完全揭过了对她这个当事人意愿的征求,司清颜无奈抚额,第二次发出了长叹-- 罢了,罢了,由着他去吧,即便选中了人,乙瞿总不能逼着她入洞房吧。 毕竟眼下卉春楼一案,才是她最该操心的事啊 大理寺官衙署门,雁翅影壁前,一主簿官饰,满脸褶子的鹤发妇人不停点头哈腰的拉着司清颜攀扯,从兵房养的猎犬吃了多少食,到谁家士女又犯了事,拿了多少银钱来抵的罪,再到哪座堂门又翻了新,一直侃到刑狱死囚的哪户家眷又送了几个签了死契的寒门小郎,来替自家快要上刑场的败家女留下子嗣,终于成功的让司清颜再没了耐性。 “刘主簿,本殿问的是吴大人在何处!” “啊?”,满脸褶子的鹤发妇人总算停下滔滔不绝,挠着稀疏的脑门,纠结道,“殿下,卑职姓尤,是尤主簿。” 司清颜猛的憋了下气,硬是将蠢蠢欲动的手背在了身后:“尤主簿,吴大人在何处?” “哦,您问的是吴大人呐”,尤主簿看着司清颜,恍然才明白过来似的拍了拍后脑勺。 我明明从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了,哎呦喂! 司清颜吐槽着,一下黑了脸,感情你这一路从头到尾下来,是根本没听进去是吧。 “是,所以吴大人在哪?”,司清颜侧开眼,胸膛起伏着,吐出了口浊气。 “她刚出去了,说是要两三日才能回衙” 尤主簿放下手,瞅着司清颜突然沉下的神色,冷不丁的打了个颤。 ## 暗涌 “从七品的官阶,一堆的重要印鉴都需得掌在你的手里,如你这般,如何盖下的章印去料理的文书簿籍,如何担的起案件归档的职责!” 司清颜眸光微沉,映在煦阳下的脸隐约透出了抹冷厉-- “本殿可不认为吴恙会将此重任,交于一个连事都拎不清之人,还不快交代究竟是谁给你的这么大胆子,敢戏弄本殿!” “殿下,您可太冤枉卑职了!” 尤主簿表情扭曲一瞬,瞬间跪在地上,扒着司清颜衣袍下摆,涕泗横流的高呼出声。 “卑,卑职是老眼昏花了些,可那都是为着大魏,为着陛下鞠躬尽瘁方才如此的呀,卑职也曾年轻过那么一阵,那会儿虽说不上有多大功劳,但绝无半丝过错啊,您,您不能就这么红口白牙的污蔑,污蔑卑职的一片忠心,而寒了一众为大魏,为陛下,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老臣们的心呐--” 呵,办可怜?我倒要瞧瞧你能这般模样装到几时! 司清颜低眸打量着地上尤主簿那熟练的喊冤架势,一下挑高了眉:“许久不曾与陛下唠点儿闲话,本殿整好借此进宫,与陛下好好探讨一番尤主簿的这般情状,不知在陛下御前,尤主簿可也能如此刻这般,保持住眼下模样?” “殿,殿下…” 尤主簿大睁着眼,看着司清颜似不曾作假的神色,当即慌了神。 早知如此,就不该依着辛少卿的指示,糊弄这位祖宗,如今,如今若是真要为这闹到御前,岂不白白便宜底下日夜盼着她腾位子之人。 “卑职,卑职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司清颜皱着眉,十分不耐。 “只是授了本少卿的意而已--” “少卿大人?” 这时辰,辛少卿早该候在九卿阁,等着上朝呀,如何会突然… 尤主簿诧异侧头,表情很是惊讶。 辛易初不知何时迈到的影壁处,此刻的她浑身都浸在阴影里,连头发丝都充斥着股不知名的冷意:“眼下大朝会临近,若是错过此次,介时,陛下怕是再没工夫来理会殿下的这点子事了,殿下若是要为这,跑去陛下御前,那还请赶早,毕竟,再过不久就该是上朝的时辰了。” “辛易初!” 本只是心中猜疑,如今见辛易初自个儿都承认了,司清颜顿时寒下脸,猛地跨上前,一把拎起黑袍衣襟,看着须纱方形官帽下的暗色双瞳,气的绷紧了牙。 “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可是世女,人名声好得久了,总得要比常人多些礼数才是,您这副模样,若是让盛京的儿郎们瞧在眼里,可是会碎一地芳心的。” 辛易初平静的望着司清颜气急了的神情,想到出府时刘弦亦那副铁了心要与自己和离的模样,一直压抑在心底聚积而起的郁气顿时消散了些。 既全由你司清颜而起,那我凭什么要让你能快活? 总得等你尝够苦头,再算账-- 岂不更加痛快! “再说下官要做什么,殿下难道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么~” 辛易初说着,用力推开司清颜,一脸笑意的掸了掸胸前已经乱的起了褶皱的衣襟。 “你!” 辛易初突然发力,令司清颜不自觉踉跄几步,手掌处突然袭上的一阵刺疼,令她不禁皱起眉,抬手瞧了一眼,指节处的醒目红痕,好似在炫耀似的昭示着主人究竟是使了多大的力。 司清颜凛着双眸,看向一脸淡漠的伫立在戟架前,好似看戏般姿态的辛易初,头一次察觉到了两人间如鸿沟般不可跨越的裂痕。 奇怪的是,司清颜心底竟沉静的并未有觉得意外,好似很早便有了预感一般。 也许,自那一年春日游宴,刘弦亦紧攥着她那件千丝云纹鲛纱云锦披风不放时,一切便已经有了预兆。 后来参加辛易初喜宴,醉酒逃出席间,竟撞上本该待在新房的刘弦亦,一身红衣霞裳的拦住自己,啼哭着硬是将那枚丢失了已有好一阵,还以为再寻不回来的白润玉佩塞进她手中时,她便直觉不好。 从那时起,她便总有意避开,缩减去辛府的次数,而辛易初也仿佛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也未再相邀。 看着相安无事,但若无若无间,却又总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失去了原本该有的味道,连私下的闲谈都更多的偏向了时事,再没了往日的嬉戏打闹,公式化的让人莫名觉着起了些乏味。 唯有在醉酒时,方才有了些旧时情状。 尽管她一遍遍的安慰自己只是时间的问题,却不想事情的发展终究是走到了谁也预想不到的一步。 还能回得去嘛? 司清颜蓦地问了下自己。 但答案似乎早就摆在眼前,藏在往日的一点一滴里,明显,却又细微的总是让人忽视。 缘由却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一个憋在心里,两作不知罢了。 “我总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甚至要胜过血亲,但若你执意如此,那么本殿奉陪到底。” 看着似乎有哪不一样的司清颜,辛易初微楞了瞬,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扬唇拱手,礼节十足道:“有殿下作陪,是下官的荣幸,只是还请殿下莫要叫下官失望才好。” 观看了整场的尤主簿,冷不丁的摸了下袖底又聚了层的鸡皮疙瘩,只觉眼前不同于往常的寒暄,瘆的她眼底直发晕。 这一来一往的,一字一句可都没毛病,可拼起来细琢磨,她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尤主簿不由又挠了挠稀疏的脑门,缩在地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世道果然不一样了,如今都已经是小一辈的天下了。 她这样的老人,果然只能抱着账簿,抄抄文书,退居幕后了。 “殿下” 辛易初转身刹那,眼底淬着的寒光令尤主簿不由一抖,当即下意识抬步就要跟着一道离去,但又怕司清颜记恨方才戏弄之事,不由杵在原地,尬着脸,回转了身子。 “您,您也听辛少卿说了,方才,方才的事能不能…” “想让本殿不计较?”,见尤主簿一副生怕自己责怪的模样,司清颜弯了凤眸,顿时有了打算。 尤主簿瞅着司清颜突然扬起的笑意,后背蓦地涌起阵凉意:“殿,殿下…” 大理寺监牢玄关,趁着黑闸落下,烛火微晃的间隙,徐狱丞眯眸偷瞄了眼尤主簿身后一袭流光缀云世女袍服,神色缄默的司清颜,方才拱手作揖道:“主簿大人。” “殿下,这位便是徐狱丞,大牢内的一应事务皆是经她手办的”,尤主簿微抹着汗,近乎殷勤的介绍着,“卉春楼一案有关的刑讯问审她最清楚不过,您若是有哪里不清楚的,直管向她打听。” “徐禾,还不快见过殿下”,尤主簿说着侧头,拍向跟前人的肩背,催促道。 徐禾下意识就要侧过身,却又在染着墨渍的指节即将碰上来时止住动作,挂上了笑:“早就听吴大人交代过殿下要来,小的恭候多时,如今可算是等到您了。” 徐禾的动作,虽然微不可察,但站在高台阶处,向下望的司清颜却是瞧了个清楚,她若有所思的摩挲了下指腹,淡笑着颔了颔首:“徐狱丞客气。” “本殿于查案一道生疏的很,若是在何处有了疏漏,还望徐狱丞勿要拘泥什么身份,不吝赐教才好”,司清颜说着迈下台阶,抬手便朝徐禾肩膀拍去。 肩上徒然下沉的力道,令徐禾不禁心头一紧,越发的显出了些讨好与谄媚:“殿下可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对您有所隐瞒不是,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命人传唤小的,小的定然随叫随到。” “那,就有劳徐狱丞了”,感受着手下格外结实的筋骨,司清颜微眯下眼,自若的收回手,背向身后。 司清颜光站着,却再没了话,徐禾顶着头顶若有若无似的打量,蓦地觉出了些尴尬:“现下刑房无人,殿下,不若去瞧瞧。” “是呀,殿下,您不就是为这来的嘛”,尤主簿见司清颜神色突然有些奇怪,赶忙附和道,“反正有徐禾在前头领着,殿下先去瞧瞧,也好尽快熟悉审讯流程不是” “当日在绮香源陪侍的都有谁”,司清颜沉吟半晌,方才启唇,“徐狱丞不若就带本殿去见见他们。” “诺”,见司清颜神情似没了异样,徐禾躬身刹那,瞬间松了一口气,“此处是女监,男监在另一头,殿下这边请。” ## 男监 随着男监死牢的第二道闸门缓缓开启,能望见的除了几根全是圆木围成的一排排小隔间,便再无其他,十米之外,豆大的油灯火微弱的挣扎跳跃,‘噗噗’的几声响后,一大片暗色迅速笼罩逼近,黑漆漆的,仿佛能吞噬一切。 但司清颜一行三人的动作却未有凝滞,仍然速度不减的向前迈着。 同一时刻的五步开外,像是迫不及待配乐似的发出了阵怪异的吞咽声响,本着人类天生的猎奇心理,司清颜毫无意外的将目光凝向了那处-- 一只连半片碎肉也无,光剩个肱骨在那里的臂膀赫然映入眼帘,连接在腕骨下不停扒拉着臭鼠头的,与其说是手,倒不如用套了层皮的指骨架形容,显得更贴切。 这样的一副场景,像极了午夜凶铃中从枯井口攀出的骷髅爪。 连在现代不知看了多少尸检现场的她都忍不住脑门一凉,徐禾是狱丞,早已看惯此景,面不改色的倒还好说,可身侧常年居着文职,一直在文案堆里捣鼓的尤主簿神色竟然也平静的未有丝毫异样,就不得不让司清颜感到匪夷所思。 随着四周空气越来越森冷,惨叫声也越发的清晰了起来,司清颜跟在徐禾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再没随意的往栅栏里瞄。 “殿下” 略微泛着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司清颜小心的敛下眸,侧过了脑袋:“何事?” “这条道,小的从十余岁就开始独个走,到如今,大约也有十余个年头了,就是闭着眼也能逛到底,一时疏忽未能带上火折子,劳累您也得跟着摸黑走,是小的考虑不周,还望殿下大人大量,恕了小的的轻忽之罪。”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司清颜尬笑着转回脸,想轻挥两下表示自个儿不在意,但刚抬起手,忽的想到乌漆嘛黑的就是她隔空举拳揍上去,徐禾也未必能察觉到,就歇了要矫饰的费力心思。 “殿下宽宏,果与坊间相传的谦和仁爱并无二样,小的耳闻已久,今日是撞上大运,才能见到您这个真人呐。” 恐怖片里独有的沙哑旁白,再配上这样似叹非叹的语气,响在眼前这个阴森黑暗的环境里,好似鬼魅般飘出了阵回音,唯恐徐禾再制造出什么别样音效,司清颜抱起臂,再没出声与其寒暄。 徐禾仿佛察觉了什么,也没再开口说话,脚下的步子却加大了,黑暗中衣物摩挲声越发清晰,司清颜听着响,跟着转过了道弯,走动间带起些气流,眼前光线竟些微的忽闪了下,但总算是亮堂了些。 “这是什么?”,见四壁较先前宽阔,地面也干净不少,司清颜不由抬眸打量了眼被单独安置在过道右墙间的漆黑雕像。 “这是狱神龛,据老狱丞们说,拿它镇邪,极为灵验,大牢阴气重,供奉其像,正合适不过”,徐禾略停下步,极为简洁的解释了句,说完侧转身,朝左向间迈去,“殿下,卉春楼一众妓子就关押在此处,您这边请。” 阴气重? 司清颜微挑下眉,紧跟着跨过半开的沉重铁门。 “殿,殿下?” 一阵铁镣刮蹭地面,极为刺耳,司清颜顺声望去,入眼皆是一片披头散发,脂粉污浊的,已经瞧不清五官的面容,凌乱衣衫下染着污迹的双手紧紧攀着圆木,不经意间瞧去,像极了某种不知名的透明死物,唯有眼睛里乍然亮起的光泽,还证明着他们是个活物。 “去去去,都散开!”,尤主簿堵着鼻直挥手,插在稀疏发间的黑金木钗顷刻摇摇欲坠,晃荡着垂在鬓旁,正一下一下的戳着太阳穴。 被连关押的这几日,一众妓子早已惊惧的不成样,花倌主的那一声叫唤,一下让众人燃起了希冀,此刻的他们哪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大呼起了冤枉。 狭仄的空间里,一时间回声无数。 一群妓子,还敢蹬鼻子上脸! 徐禾皱紧眉,反手拔了腰间的乌筋鞭,狠狠甩向圆木:“都给老娘安静!” “啊——”,众小倌惨白着脸,争着向后涌去,慌乱中,撞肩踩脚,倒下一片。 “徐狱丞!” 没有怜悯,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冷血和暴戾 戏中的精湛演绎,真真切切的,就发生在眼前,司清颜蹙了眉尖,猛的跨近栅栏,拦在了徐禾身前。 “剩下的,本殿自有打算,你不若就去外间候着吧。” “那卑职?”,尤主簿见司清颜欲挥退徐禾,当即迫不及待的也想跟着出去。 司清颜蹙着眉,望向插着乌金木钗的花白脑袋:“怎么,你想溜?” “那哪能啊”,尤主簿抽了下脸,越发的低下了头,“只是卑职历来只管些印鉴文书,于问讯一道,实在帮不上忙,留在这,怕是只会给殿下添麻烦。” “麻烦?本殿可不嫌你麻烦”,司清颜朝着徐禾挥了下手,示意其退下,紧接着迈向尤主簿,凑近其耳旁低声道,“留下,仔细记着口供,若敢遗漏一字,本殿唯你是问。” 耳旁暖风拂过,尤主簿心咯噔一下,顿时哀叹了声:“诺。” 随着铁门撞击合拢,光线一瞬间昏暗下来,布满细小灰尘的空气里,铁链越蹭在粗粗的铁门柱间,快速串起,摩擦过铁门,在击响声中重重垂下。 确定锁好门后,徐禾的脚步声很快远去,司清颜也跟着转过了身:“本殿知道你们中,大部分都是被殃及获罪,这狱里的苦头想必你们也尝够了,本殿此行不为别的,就是为着肃清冤屈,还你们个公道而来。” “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多谢殿下,多谢殿…” 看着像是即刻便能出去模样的一干人,司清颜知晓火候已够,当即抬了手:“先别急着谢,能不能出去可不是本殿说了算,需得你们老实回话,本殿所言方才能作数。” “但凭殿下问讯,奴家们定当照实回话”,一众小倌开心极了,忙不迭的跪下,信誓旦旦的出了声。 司清颜见状,笑着颔首迈近圆木栅栏:“绮香源当日除了刘左相宴客的那间,旁的厢房还有哪些人去了?” “当日,除了刘左相,还有吏部尚书袁大人,九指神医…” “不对不对,你肯定记错了,神医当日去的是伫芳阁,离绮香源可隔着一整条长廊呢。” “一整条长廊算什么,那袁大人还隔着厢房五间,你怎么就不提了。” “哎呀,这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拌嘴,殿下可还等着咱们回话呢”,粉衣敞袍的丰腴小倌突然挤上前,格开了两人,“殿下,奴家当日揽客上楼,曾瞧见周栗瑚,周御史家的那位长女也在那绮香源。” “阿素,你瞧花眼了吧,明明那周小姐是往顶楼去的”,跪在后方唤着阿素的小倌伸长了脖子,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司清颜,“殿下,那聚通钱庄的当家常来咱们楼里,后来索性直接包了个厢房,就在刘左相隔壁,当日她也在,奴家两眼瞧的真真的,断不会有假。” “对对对,奴家也瞧见了,刚还想说来着”,粉衣敞袍的丰腴小倌唯恐慢了,赶忙扯着嗓子出声附和,一副像是功劳要被人抢了的模样。 聚通钱庄当家? 司清颜抬手摩挲了下下巴,有些无语,那不就是惠玉琪嘛,这可真是自家人打自家人,全把力往自个儿脸上使了。 “胡说什么!” 正想着,一道尖利的像是变了调的呼喝突然窜起,司清颜猛地回神看了过去,一众小倌也似受了惊吓般纷纷散开,露出靠着墙角的红衣夹衫小倌。 小倌的轮廓莫名的透着些眼熟,司清颜不由微眯了眼,细辨了辨。 ## 隐射 “阿笙” 司清颜凝着红衣夹衫小倌散乱须发下格外分明的双眸,惊讶出了声。 阿笙? 红衣夹衫小倌僵硬了瞬,黝黑眸底极快的划过道暗光:“这位殿下,奴家是与竹笙同一日入的楼,但竹倌人可不一般,还请殿下莫要将奴家与他弄混。” 这口气冲的,倒与阿笙是两副性子,不过这双眼当真是像极了他呀 司清颜回想着竹笙往日情态,不由有些唏嘘,若竹笙有这小倌的两份气势,也不会被府中人… “殿下,惠小姐是浑了些,可她仅只醉心酒色,平日最多也就在楼里潇洒潇洒,怎会出格的去做那等傻事,还请殿下莫要光凭几人之语,妄下论断。” “你也说了她是寻欢客”,司清颜心念一晃,跟着回过了神,“焉知她所现,不是刻意装与外人看的表象?” 闻听此言,红衣夹衫小倌顿时气闷非常,他挪了下腿,紧抵后墙,张嘴就开始反驳:“卉春楼初次露台问价,无论是被送去与醉酒客欺辱,还是被丢给癖好主折磨,在所有寻欢客眼中,妓子,不过就是件可以随意买卖,任人搓扁捏圆的货品!看戏的,起哄的,有多少…,奴家已经记不清了” 发丝摇晃着滑落,暗色里,突然轻下的话语隐约透出了抹沧桑,可话锋一转,红衣夹衫小倌又猛的抬起头,乌发掩映间,黑白的眼睛清澈着,竟一下璀璨了起来。 “可从未有一人如惠小姐这般,侧眼驻足,嘘寒问暖,像人一样的来看待奴家,这样的女公子,若还是个坏的,那奴家倒还真想请教殿下一番,什么样的才能叫好?” 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红衣夹衫小倌对惠玉琪的维护之意,但司清颜皱起眉,看着那双几乎盈出眶的感激与执拗,觉着荒谬极了:“嘘寒问暖,同等而视,你确定?” “若不是惠小姐,奴家早就下了黄泉,何以会咬牙耐到今日”,司清颜一副绝不可能,定是你在做梦的神情,令红衣夹衫小倌一下扭紧眉,猛的撑墙站起,“殿下竟以为奴家在说笑!” “放肆!小小妓子,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冒犯殿下”,尤主簿停下笔,满脸嫌恶的瞪向撑墙而起的身影,厉声唾骂,“是当真嫌命太长?” 凝着红衣夹衫小倌豁出命似的架势,司清颜神色顿时复杂了起来:“尤主簿,你退下。” “殿下” “好好写你的字!” 见司清颜一副休要多嘴的模样,尤主簿眉头一压,顿时缩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司清颜缓下神色,将手背向了身后,“你认为审案不能只讲究证据,但即便你如此信誓旦旦,本殿也不能光凭这些,就排了惠玉琪的嫌疑。” “奴家叫什么,殿下为何不去问问您护着的那位好阿笙”,知晓司清颜不会如了自己的愿,将惠玉琪排除在外,红衣夹衫小倌蓦地斜靠向墙,方才还嚣张的态度,忽的轻佻了起来。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扯上竹笙 司清颜抿起唇,蓦地有些不悦:“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奴家能遇上惠小姐,可多亏了他这个大媒呢~”,红衣夹衫小倌眉眼舒展,轻笑出了声,“若不是他,奴家也到不了这个地步,殿下不去问问,怎会知晓他做下过何事?” “是呀,殿下,您为何不亲自去问问”,媚柳灵机一动,赶忙隔着过道,朝着司清颜高呼了声。 竹笙究竟做过什么? 让他们这样阴阳怪气的。 司清颜皱紧眉,摩挲着指腹,转步斜向身后:“你是何人?” “奴家媚柳,殿下头一回来楼里时,还是奴家在旁伺候的”,媚柳翘着兰花指,扬起的眉梢自如的透出了抹媚意,“虽然朊倌人后来独占了您,但奴家好歹也有些姿色,您怎么能这么快就将奴家给忘了” 这,这模样… 竹笙若是也这般作态,司清颜幻想了下那画面,顿时打了个激灵,赶忙侧开眸,打量了一圈媚柳身旁。 可这一扫,却让司清颜觉出了不对:“朊砚去了何处,他怎么不在这?” “殿下,您还不知道呐,朊倌人早在封楼那日,就已经被三殿下给接进府了”,媚柳甩了下秀气的指尖,掩唇直笑,“哪还能和咱们再待在一处,殿下可是糊涂了不是~” 三殿下? 如今各家觊觎太女之位,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把妓子带回府,这样让人指摘的事,是上赶着将把柄递到对手嘴里,让人啃啊。 栾于幽这是疯了不成! 司清颜吃惊的态度,令媚柳更是愉悦的眯了眼。 如今竹笙卷进来了,朊砚也卷进来了 一个有世女撑腰,一个又是皇女掌中宝 不管她们会为美人闹到哪种地步 这案定是结不了了~ “三殿下先前也常去卉春楼吗?”,司清颜看向媚柳,越发拧紧了眉头。 见凤眸满是探究的移向自己,媚柳赶忙收了笑,正色道:“从未。” 司清颜回想着当日乙瞿莫名晕倒阶前,徽韵堂被翻的一团乱,后竹笙突然失踪,刘左相暴毙一连串明显像是人为的蹊跷,不由起了怀疑:“朊砚与三殿下可是旧识?” “殿下说笑了不是,三殿下那样高贵的人物,怎会屑与妓子相交?”,媚柳捋着发,露出满是脂粉遮盖的脖颈,自以为妖娆的扭了下身,“也只有殿下才肯为奴家们…” 媚柳的刻意,若是一般寻常女子,或许还会起些怜香之心,奈何司清颜不同常人,反倒急退了两步:“你好好说话!” ‘噗嗤’,尤主簿见状,赶忙捂上嘴闷笑出声,不大的空间里荡起的回响,一下散开,直直钻进憋闷已久的众人耳中,仿佛像是炸开了什么似的,在场的,除了司清颜,媚柳,花倌主,竟都笑了起来。 “尤主簿!” 司清颜站在微弱的烛影里,两腮处几不可查的升起了丝薄红。 “你笑得很开心嘛” “殿,殿下”,尤主簿掩着脸,抖着身子跪了下去,“下官,下官知罪…” 哼! 知罪? “行了,今日就到这吧,回去整理好口供,本殿明日再来寻你算账” ## 敌意 “殿下,这是寒翠山最有名的新茶,您可要尝尝?” 朊砚徐徐自花间站起,端着身边青笃刚沏的香茶,一步一笑的迈向琼花树下执棋独弈的华服女子。 “退下”,一黑衣侍卫不知从何处跃出,横剑拦在朊砚身前,右颊侧疤痕鼓起,眉目间溢出的煞气更是几乎凝成实质。 朊砚紧攥起茶盏,当即止了步,面色却无甚异样,仍是一副弯唇含眸,笑意晏晏的看着兀自垂眸,似是浑然忘我的静坐身影:“殿下。” “朊倌人的这茶,本殿还真是受宠若惊啊”,栾于幽好似格外喜欢看朊砚害怕却又强作镇静的模样,落子瞬间,眸底极快的划过了丝笑意,“若是当日也能这般乖顺,本殿说不准还能安个应侍的名分,让你风光进府。” “殿下说笑了”,朊砚捧着茶,向着琼花树下始终面对棋盘,懒散歪坐的栾于幽妖娆轻冶的屈膝一礼,“危机关头,若没个急智,奴家如何能顶着魁倌的花衔,在卉春楼那样声色名利的地儿,安乐到现在?况且--” 朊砚停顿了瞬,忽的颤着眼睫,羞涩似的垂了眸:“殿下若是不愿,就凭奴家的这点子粗浅心眼,哪里能算计的殿下心甘情愿的救奴家于水火。” “你这张嘴倒是越发的讨巧了”,栾于幽掷了子,轻摆下手,拦在朊砚身前的黑衣侍卫顿时没了踪影,“那年大相国寺后山,木头人似的一个,倒像是本殿瞧走了眼。” 栾于幽话中似是愉悦般的戏谑,令本该松快的朊砚,却反常的拘谨了起来,他晃下神,不自觉的回忆起那日夕阳将落,漫山死寂前的场景,几乎本能的趋利避害让他看不见逼近的利刃,甚至犯傻似的探出了手… “殿下” 三角眼,尖下巴,外裹着件枣红裱子,下身短衣齐膝的瘦高妇人躬着背,垂头立在了阶前。 “永安侯世女刚递了名帖,说是要见您。” “司清颜?”,栾于幽曲起腿,重重将棋罐扔在了案上,“她来做什么” “殿下,昨日陛下才下了旨,令永安侯世女同理卉春楼一案,如今想是…”,黑白跳跃四散,滚下阶石飞溅着撞击向衣摆,瘦高妇人紧敛下眸,语调却仍平稳的未有丝毫变化。 “呵--,就凭她” 栾于幽狠掸下衣袖,神情颇为不屑。 “成日只会画着鬼符,窝在弘文馆的区区学士,即便精简了历法,惠了万民,母皇也不过就赐了她个居二品的官衔,一个连朝堂地板都摸不着的世女,能有多大本事?” 看着方才还清贵闲肆,眉眼张扬的华衣三皇女听到司清颜三字后,突然狂妄嚣张的不似一人,朊砚惊诧了下,知趣的退回原处,挨着目瞪口呆样的青笃,捣起了茶。 金丝玉杵不断碾磨下,独有的雾茶芳香渐渐溢起,青白石钵底嫰蕊般的娇绿很快被深色掩去,徒留滞在边沿的些许碎渣成团凝集。 “去召她进来,本殿倒要看看她敢怎么造次!” “诺” 瘦高妇人垂下身,匆匆退去,朊砚见着红影消失,顿时停下动作,站起了身:“殿下,奴家可要退下?” “退什么”,栾于幽觑向朊砚,忽的勾起了唇,“不是说要给本殿斟茶么,你走了,这刚碾好的茶团怎么办。” “世女这边请”,瘦高妇人引着司清颜,一路穿过假山凉亭,入了泄玉轩,见栾于幽两眼闭着,靠在藤椅处,跟前朊砚正端着香茗候在一旁,瘦高妇人略阖下眼,垫脚近前轻唤了声,“殿下,世女来了。” 不过短短几盏茶的功夫,栾于幽倒像是睡过去一般,半分都未曾动弹,朊砚微敛下眸,朝着司清颜别有意味的递去了一眼。 司清颜见状,摩挲了下指腹,丝毫不见被慢怠的恼怒,反倒轻笑出了声:“宫里为着大朝会一事可乱着呢,三殿这里倒是悠闲~” 清亮音调分明,栾于幽却仍好似惊不醒一般,十分惬意的翻了个身,期间还颇为酣畅的打了个鼾。 场面徒然显出尴尬,瘦高妇人弯下三角眼,适时的出了声:“殿下还在休憩,世女不若先等等。” 先等等? 呵 她也配! 司清颜心头嗤笑,撩起下摆,抬脚便踹了上去,正眯眼假寐,得意忘我的栾于幽还没来得及再高兴会儿,整个身子突的歪向一边,正面朝地险些摔下,海棠色衣面松垮着,瞬间塌下大半,方才还清闲悠适的雅士做派一下没了个干净。 “殿下!” 瘦高妇人冲上前,撑手就想扶起栾于幽。 “滚开”,人虽稳住了,可钗雀冠磕在藤椅角弹回的力道仍是让栾于幽狠眯下眼,顿时怒火中烧,从小时就被母皇贬低责骂,处处衬托着司清颜还不够,甚至在朝堂众臣面前,都未曾给自己留下半分颜面。 凭什么! 她一个侯门世女 凭什么能得到连皇女都得不到的宠爱! 不过就是会些小聪明,不过就是会讨人喜欢,却能博得太傅赞赏,赢得满朝称颂,而堂堂皇女却只能缩在角落,抱着几日几夜伏案不眠写下的策论,满眼渴望和艳羡的,只配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热闹。 “司清颜!”,栾于幽挥开从旁伸出的双手,踉跄着猛的起了身。 “三殿总算醒了,清颜还真怕您就这么睡过去了”,司清颜看着方窄脸上扬起的嫉色,笑得更欢了,“如今见三殿还能动弹,可真是让人欢喜。” “你,你好大的胆子!”,凤眸漫起的愉悦扎进眼底,格外的刺目,像极了御座上母皇看她时的神情,栾于幽青白着脸,连一贯注重的仪容都不在意了,顶着个乱糟糟草须头,大步疾冲过去。 “殿下要与清颜论胆子,清颜可不敢当呢”,司清颜抱起臂,轻垫下脚一个转步便躲了过去。 眼看就要将那张恼恨的脸抓在手里,扑过去的瞬间,却没了人影,栾于幽瞠大眼,顺着冲势就要撞向琼花树,惊叫声塞在喉里,险些就喷出了口,幸而黑衣侍卫时刻隐在暗处,及时出手救下,否则便是再华贵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眼下狼狈。 “殿下,小心脚下”,黑衣侍卫仍是一副疤痕贯颊的模样,神情却沉稳下不少。 “人呢,都瞎了嘛!”,额前金穗摇晃,冰凉触感不断挠过蹙起的褶皱,一下又一下的提醒着方才的戏耍,栾于幽咬着后槽牙,一把推开身旁侍卫,抬手便拔下碍事的钗雀冠,狠摔在了地上,“还不快去将黑狗血备来,除了这个妖孽!” 一贯温和风雅的司清颜徒然没了往日的谦和,主动挑起事端,与皇女叫板,朊砚惊怔着,连手里的茶盏歪了都没察觉,浅绿的汤水顺着指缝不断滴落,一颗又一颗的砸在地上,无声无息的浸湿了张扬着华丽绒毛的锦鼠地毯。 “慢着!” 司清颜眯起眼,拉长了唇角,抬手便掀起袖摆,露出了闪着锋利光芒的箭矢。 “既是妖孽,何劳别人,清颜现在便能替三殿灭了它。” “放肆!”,疾篱半拔着剑,挡在栾于幽身前,猛的泛起杀气。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呼过,三根约半臂长,颤着尾羽的短箭顷刻便被钉在离栾于幽头顶半指处的粗大虬枝上,微心形的树叶瞬间簌簌落下,盖了树下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人个满头满脸。 见箭头没进枝干,头还好好的顶在脖上,栾于幽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缓下神后,面上更是又恼又怒又惊又恨,各种颜色搅和着,瞬间掺杂在一起,彻底僵成了张黑脸:“疾篱说的不错,确实该小心脚下,免得疏于防范,令这起子邪祟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邪祟已除,三殿不必害怕”,司清颜敛下袖,煞有介事的掸了掸,“不知三殿眼下可清醒了?” “你!”,栾于幽瞪着眼,就要唾骂出声,却见司清颜又抬起了手,赶忙将话噎下,不甘心的点了下头,“多谢世女,本殿现在清醒的很--” “那就请三殿上座”,见栾于幽终于肯低头,司清颜笑着,顿时将掀袖的动作一转,彬彬有礼的做了个请的姿势。 ## 试探 栾于幽憋着气,甩袖忿忿落座:“世女有话就说,本殿可没耐性。” “三殿爽快”,司清颜看着一脸憋屈的栾于幽想怒不敢怒的模样,心下顿时畅快不少,“清颜也不拐弯抹角。” “众位皇女皆出身世家,无论地位名望,都可称得上是旗鼓相当,却独独缺少兼具贤德二字者,三殿想必也早有觉悟,故才会屡屡参加雅士集会,如今却…”,司清颜意有所指般敲了敲案,莫名的停下了话。 栾于幽最不耐司清颜这副故作深奥的模样,但又奈其不得,只得狠攥着拳,铁青着脸,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声道:“世女想说就说,欲言又止的,装给谁看--” “清颜缘何会上门叨扰,想必三殿心里也是清楚的”,见栾于幽果如预料般接了话,司清颜停下手,蓦地眯起了眸,“刘左相是死在卉春楼没错,可一群就连哭都得藏着掩着,生恐惹了客人不快的妓子,如何敢有胆子去加害身为一朝重臣的刘左相?” 那群妓子没有胆子,那么谁该有这个胆子? 司清颜分明就是想借着刘左相之死,把她也拖下水! 栾于幽瞪着面前咄咄逼人气势的司清颜,气得绷紧牙,咬的咯咯直响,朊砚候在一旁,见状赶忙上前将茶盏搁下:“殿下,茶已经放凉了,您快尝尝。” 喝茶? 气都气饱了,还喝茶! 栾于幽斜了朊砚一眼,捏上茶盏就要掷下地,可才抬起手,见对座的司清颜忽的笑容大胜,心中蓦地一紧,手上动作顿时紧跟着缓了下来。 不行,不能激动 若是为一时的气忿,被牵住话柄,岂非正好中了司清颜的意? “好茶,果然是好茶”,栾于幽动作一转,作势呷了一口茶,眯起眼,愉悦似的叹道。 想装作无事,这演技也忒差了点。 司清颜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讥讽的抿起唇--- 栾于幽,你不过就是被碰了点皮毛,就如此恼恨,那先前舒云斋几乎被血洗,连雁筎偏远难觅的藕香居都没能被你放过,若非最后听了雁筎的意见,避去了卉春楼,只怕还真让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给得逞了的账。 是不是需得拿你命来抵? “不知三殿以为这背后,可有幕后黑手在操纵此事”,司清颜支起下巴,搁在案上,神态悠闲的挑了下眉。 “世女可真是奇怪,这种该有大理寺来过问的事,你怎么反倒来问本殿”,栾于幽学聪明了,也缓下气,镇静了不少,“哦,对了,世女刚才说了,陛下已经将此事交由你与辛易初审理了,可这与本殿并无干系,要商讨案情,你该去找辛易初才是,你不是与她关系最好嘛,怎么还舍近求远,反倒来寻本殿?” 栾于幽挑衅似的看向司清颜,眸光忽的得意极了,昨个儿她可才听说辛易初带了羽林卫上了永安侯府的事。 竟为个妓子,不顾法度 司清颜你可真是出息 这盛京城是多久没有出这样新奇的笑话了~ “与三殿有没有干系,清颜不清楚,但--” 司清颜看着栾于幽倏地兴奋起来的神色,大概也能猜到栾于幽迫不及待想看她与辛易初窝里斗的心情,顿时扯着唇,侧眸觑向站在花鸟屏风前的妖娆身形。 “三殿带回的可是卉春楼的头牌,事发当日,与刘左相可只有一楼之隔,不过斜窗相对的距离,怎么着也是挂点边的。” 斜窗相对? 栾于幽一愣,当即险些叫出声,这事朊砚竟是半点都没与她提及。 该死!栾于幽眸光阴翳一瞬,神色一下僵硬下来,控制着才没当场发作。 早知如此,就不该一时兴起,依着先前皇姐的法子,想出个美人策来,如今要是真被司清颜掰成什么刺杀刘左相的证据,那可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坑了。 “此事本殿怎么知晓,不过是难得有个合眼缘的,带了回来做个侍奉茶水的仆役,世女未免也太小题大做,竟将卉春楼一案扯到了本殿身上”,栾于幽绷紧神经,直直的盯着司清颜,唯恐落下其一丝一毫的表情,“都说食色性也,本殿虽是皇女,但要个妓子放在身边打打杂,也不算是出格吧,毕竟世女不也安了个在府里嘛。” “是不出格”,司清颜眸光微闪,支着下巴,应和似的点了点头,“只是如今陛下既将卉春楼一案的审理交到了清颜手里,那清颜便不得不带走朊砚,还请三殿将人交于清颜。” 交人? 栾于幽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不禁有些动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先前派人前去刺杀司清颜的事情,无论司清颜知不知道背后主使,都绝不能将人交到她的手里。 “世女说笑了,朊砚既已入本殿的府,便是三皇女府的人,若是就这么让你带走,知道的,说是世女秉公无私,不知道的,还以为刘左相之死就是本殿做下的,到时候众口铄金,本殿可不就麻烦了。” 稍加试探,便如此紧张,其中必定有鬼! 司清颜敛下眸,将手搁回膝上,直起了身。 看来就连上次竹笙失踪,说不准也是这栾于幽干的。 “既然三殿不便,那清颜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这就告退。” 这就走了? 司清颜什么时候这么容易打发了? 想当初在太学时,不过藏下她一本不知写了什么的画册,就被她司清颜疯一样的折腾了整整半月方休,如今是怎么了。 莫非是在故弄玄虚? 可不对啊,这不像她司清颜的性子啊。 栾于幽狐疑的看着司清颜徐徐掀衣站起作揖的一连串动作,心下越发忐忑:“世女这就走了?” “眼看这就快正午了,三殿莫非是想留清颜用饭”,司清颜垂下手,不痛不痒的打趣了句,紧接着便自说自话的拒绝道,“那可真是不巧,清颜用膳一贯讲究,看到不合眼的,会泛恶心,多谢三殿好意。” 司清颜! 栾于幽看着肆无忌惮,甩袖离去的魏紫身影,抓起茶盏狠砸在了地上。 碎片四溅,看了全场的朊砚却没了反应,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给设计了,而他竟从无察觉,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 “诶,夜虹,你怎么没跟着殿下,杵这干嘛呢” 舒云斋西北角石亭,叶三筠背着手靠近在花圃间蹲了足有大半时辰,随意将剑戳在土里的劲装身影 “拔草?” ## 肖想 拔草? 夜虹醒过神,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见五指拢着堆草,早已被绿汁缠黏的瞧不清肤色,顿时气闷的扒了下,恨恨起身:“人生在世,求得不过就是个安稳富贵,我一个侍卫,究竟是操的哪门子心要去管那等闲事!” 呦呵,这气劲可不小啊 叶三筠微握下拳,顿时有了主意:“夜虹可是在为东跨院那位着恼?” “先生难道就不急么”,夜虹郁闷了这几日,早就想一吐为快,却也不愿让叶三筠平白看了热闹,“老永安侯可是将殿下交给了您照管的,您多少都得比属下要心焦吧。” 这小滑头,都闷在盛京多少年了,还以为会呆板些好糊弄呢,怎么反倒比先前更难料理了。 “那豆腐白菜素的可连半滴油星都不见,就那样一餐两餐的往案上堆,老朽当然心急”,叶三筠抽着嘴,捻了捻下巴,也跟着站直了身。 虽说是这样没错,可瞧叶三筠面色,分明半点没有不开心的模样… 夜虹心思微转,不由一喜,顿时把上剑柄,斜倚下去,颇为闲逸的叉腰问道:“所以先生是有了主意?” “这个…”,叶三筠两眼珠子一转,当即握拳敲向左掌,贼笑了声,“你且附耳过来。” 夜虹见状,赶忙提起剑柄,凑了上去,两人头簇着头,肩并着肩,叽里咕噜一阵嘟囔,半晌才分开了脑袋。 “这,这能成嘛”,夜虹后扬了脖颈,凝着叶三筠一脸笃定,仿佛极有把握的样,登时挑起眉,深觉不靠谱起来,“殿下可不是那等重颜色之人,岂会…” “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不成”,见夜虹一副小瞧自己的模样,叶三筠当即气得鼓了脸,“让你办就办,瞎叨叨什么,眼瞅着都正午了,如今殿下跟前可就你一个,还不快去大门口候着,等着殿下回来。” 但愿这损招,不会惹的您年年月月顿顿素餐。 瞅着叶三筠满脸着急作死的情态,夜虹蓦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迈了开去。 “殿下”,夜虹疾步行过横廊,才刚要跨出院,谁知恰好碰上审案归来的司清颜,赶忙执剑行了一礼,“您回来了。” “夜虹?” 司清颜上下扫了眼满身草屑,剑柄还挂着点泥的贴身随扈,有些惊疑。 “府里是闹贼了,还是园丁偷懒,竟让你弄成这副德行?” 夜虹一愣,跟着瞧了瞧周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未换下衣物,险些就顶着这副模样晃出了院。 “殿下,属下只是,只是不小心在草堆里滑了一跤”,夜虹有些臊,垂着头,结巴着,总算是编出了话。 “滑了一跤?” 司清颜挑下眉,自然是不信的,毕竟她这随扈可是连斗岩峭壁都如履平地的人物。 “咱们院里的草何时滑成这样,这倒是新奇了。” “殿下,您看这已经到午膳的时辰了,院里的大厨可都早早就备下佳肴,就等着您回来用了”,夜虹不是没撒过谎,但头一回拿这么蹩脚的借口去糊弄人,且这人还是她家殿下,脸不禁有些烫的发红。 司清颜见自家侍卫一脸羞愧,不欲多说的样子,也就没再多问,背了手,径直迈进院落:“既如此,那便传膳吧。” “诺”,夜虹松口气,赶忙抬步跟了上去。 “你说殿下回府了?”,东跨院厢房,菜才端上桌,竹笙便放下筷,抬眼看向跟前似恭敬态的小奴,“何时回的,现下在何处?” “刚回不久,如今正在正院用膳呢”,小奴守着规矩紧含了下巴,眼底却忽的划过了丝不屑,“小郎不若用了饭再去,免得殿下又责怪奴们没伺候好您。” 自阿娘与爹爹都去后,这种人情冷暖,明里暗里的白眼唾弃,竹笙遭了不知多少,更何况如此明显的轻蔑与敌意,他微抠下指,没有发现似的站起了身:“我去见见殿下,去正院的路我都熟了,你们不必跟着。” “小郎!” 一旁裱青褂子,腰系蓝带的圆脸仆从见状,当即拦住竹笙,张着双臂,挡在身前不肯让开。 “您想去看殿下,也不是不可以,但多少用些饭再去,不然就又是奴们违背殿下嘱托,小郎是殿下护着的人,没人会,也没人敢动您,可奴们却是要为此吃挂落的,您是那地儿出来的,应当知道伺候人的不易,请多少为奴们想想。” 即便沦落卉春楼,也未曾有人这样明晃晃的将低贱丢在他面上数落,可殿下安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竹笙恍惚着握起了拳,蓦地心口一痛。 殿下,究竟是这些小奴眼高于顶,还是-- 血丝一寸寸蔓延,竹笙袖底的手越攥越紧,却像丝毫察觉不到疼般,彻底晦暗了眸子。 还是,这根本就是您的意思? 候在门外忙活着洒扫修枝,摆放盆景的四个仆役听到动静,顿时放下手里的活计,侧头向屋里看去,见竹笙白着脸被圆脸小奴拦在门槛前,眼神忽闪的有些可怕,赶忙聚拢过来,张着臂,围成圈,齐齐挡在门前:“请小郎用饭。” 用饭… 竹笙蓦地松了拳,像是浑身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眉眼混着泪,随着笑,一点点的砸落。 “你们在做什么!” 碎星捧着药篓,站在阶前,透过人群缝隙,隐隐瞧见道纤弱身影正歪倒在地上,想到歆赫一反往常的吊儿郎当,极为郑重的嘱咐自己熬药的一应事宜,顿时小跑上前,大喝了声。 “殿下是嘱咐你们这样伺候的?” “碎星?”,几个小奴纷纷转首看向满脚泥泞,半个衣摆都还塞在汗巾子里的愤怒身影,“你来干什么,这可是东跨院,你是走错地儿了吧,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碍咱们的事。” “你们,你们…” 自己都已经抬出了世女殿下,五个小奴竟半丝都不见害怕,反倒气焰更嚣张不少,碎星惊的瞪起眼,怕吃了暗亏,不由生了些怯,但又怕就这样回去,会遭受责骂,不得不挺起胸膛,嘴硬道-- “舒云斋是多清闲富贵的地儿,若不是缺人,你们岂会有这样的运道被安排进院,不好好的珍惜也就罢了,怎么还敢折腾殿下带进来的人,是,是都不怕歆长史的手段了…” “切,别有事没事,就拿着歆小姐当挡箭牌”,最外圈的小眼侍从闻言,当即提扒了两下袖子,逼近碎星,叉腰唾了声,“你当谁都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呀,想当初殿下刚及笄,侯君不过按着规矩,在府内遴选奴侍,好完了殿下的成人礼,你那会儿可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那人堆里钻呐。” “什,什么心思”,碎星脸色一下通红,嗓子像是被猫踩了般,蔫了,“我哪有什么心思…” “自然是为了博得殿下注意,一跃冲天,飞到那鸾红帐里做鸳鸯去了”,小眼侍从身后,一袖子绑的老高,满指甲塞满泥点子的厚唇小奴,窜出脑袋,朝着碎星呛声道,“你们说是不是呀--” 厚唇小奴高扬着眉,转向身后吆喝似的拉长了音,直臊的碎星彻底哑了声,神色一下僵硬。 “是呀,是呀,怎么样,被说中心思,都没话了吧”,四个小奴点着脑袋,纷纷伸长了脖子,朝着浑身颤意的碎星挤对道,“也不晓得你们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是怎么想的,身份低贱也就低贱呗,安安分分的不就好了,还非得肖想殿下,也不瞧瞧自个儿能不能承得起这样的福气~” 低贱?福气? 肖想? 浑浑噩噩,苟且到如今,竟是觉得此刻才算是活得清醒明白。 竹笙扯了唇,缓缓掀衣站起。 人活着,也就在这世上走这一遭 什么名望权势,什么身份地位 既然早已注定 那么-- 他凭什么要活得处处忍让,卑微的只能等着一份高高在上的施舍 “若我偏要承下呢。” ## 温情 什么? 方才还轻缓唯诺的嗓音,竟像是一下有了底气,透出股志在必得似的意味,五个小奴诧异的互相望了眼,纷纷从对方眼底会出了丝不可思议,齐齐侧转脑袋朝身后看去。 一道道情绪各异的视线紧紧缠黏而来。 竹笙扬起眉,毫不在意的勾起了唇,虚虚拢着的髻发因着方才的跌坐,散开了少许,些微的掩在秀气的眉间,随着清风缓缓挠过眼睑,莹莹日光中,竟显出股弱不胜衣态的别样清俊。 被夹在四个仆役间的厚唇小奴瞠起眸,扒开人缝,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纤弱身姿依旧,可笔挺的却好似春雨后,破笋而出的青竹般昂然而立。 “小郎方才说什么?” 嘲弄视线一下移去,碎星却早已顾不上窘迫,怔楞着疾走上前,直直凝向长廊下站立着的纤直身影,吃惊的张大了眸。 不说大魏与其他三国,就连那西域蛮夷之地,都晓得尊卑分明,不可逾越。 一个妓子 承下? 这竹笙是疯魔了不成! “我说” 竹笙眸光悠悠划来,话却一下断了,五个小奴不禁直起耳,脚下跟着紧跨了两步。 不知不觉间,竹笙与碎星两人竟像是被塞进了包围圈,成了待宰的羔羊似的,小小的圈子里,气氛诡异的莫名。 “好好的,都杵那做什么,活都干完了嘛,舒云斋何时散漫成了这样!” 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声音,在场的除竹笙外,纷纷都白了脸,顿时作鸟兽散,摆盆景的摆盆景,弄笤帚的弄笤帚,场面一下混乱起来。 “歆小姐,奴,奴…” 唯有碎星死垂着脑袋,小步跑到歆赫身前,嗫喏着,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奴知错,您罚吧!” “呵,我还不知道你”,歆赫竖起食指,恨铁不成钢的连戳了几下,眼前几乎埋进胸口的黝黑脑袋,“都说了几次,杠不过,就撒药,打不过,就下毒,你什么时候才能长长我百药圃的脸?” “那个,这位”,竹笙看着靛青衣饰小奴露在空气里似是滴血般的耳朵,想到方才其刚帮过自己,不由踏上前,想阻止那双正蹂*躏着黝黑脑袋的手。 “嗯?”,歆赫侧过首,不在意的斜了一眼靠近的身影,正想呵斥,待扫过那张令她废寝忘食,价值万万金的脸时,才绷起的神情,顿时一瞬间笑开了花,“呀,竹小郎醒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个”我前日就醒了… 竹笙还未说完话,手就被面前的女人紧紧抓住,捧在了掌中,方才还生了些畏惧的心,顿时恼火了起来。 “难道妓子就可以随意相待么!” “……” 竹笙突来的怒意,令歆赫弯着身子,肉眼可见的懵住了。 碎星闻声,赶忙抬起脑袋,摇手解释:“不是不是,竹小郎你误会了,歆小姐没有,没有要唐突你的意思,她这是把脉,把脉。” 说着,碎星瞪眼扯了下歆赫的袖摆,努嘴示意其撒手。 “啊,对不住,对不住”,惯来我行我素的歆赫,此刻却突然一下福至心灵,猛的撤开手连退了两步,“因我一贯只替女公子们把脉,是习惯了才会这样,竹小郎可千万莫怪,莫怪。” 话虽说如此,可竹笙却不知为何仍是觉得恼恨莫名,他抿着唇,手拢在胸前,不发一语的擦过两人身旁,迈出了庭院。 “他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啊”,歆赫挠了挠脑门,皱眉冲身侧的碎星,一脸郁闷的嘟囔了句。 不是眼花,也非错觉,竹笙是真的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碎星看了眼歆赫眸子里闪过的疑惑,望着已经跨门而出的身影,想到方才那句意有所指般的话语,神色难言的摇了下头。 “殿下,竹小郎候在院外,说要见您。” “阿笙?”,司清颜看着传话仆妇,疑惑的挑了下眉,放下玉箸,站起了身,“何时来的?” 幸亏没有像旁人那般,拒了那妓子的求见,否则这差事岂不要没了。 传话仆妇见司清颜紧张模样,登时松口气,颇为自己的别出心裁而得意:“就方才,现下正在前厅坐着吃茶呢。” “你叫什么名字,在舒云斋当差多久了”,司清颜瞅着传话仆妇办事心细,且并不因竹笙的身份而轻慢于他,手脚也利落,便生了些提拔的心思,“都会些什么?” “奴是禾衬,半月前舒云斋择选仆役,因着刚巧被歆小姐撞见会编些药篓的小手艺,蒙她亲点才入的院。” 觉察司清颜像有要将自个儿留用身边的意思,禾衬高兴的微抬眼,不想却瞅见司清颜一副似有些犹豫的模样,赶忙紧添了句-- “奴还会些口技和捏泥人的本事,虽算不得多出彩,但以假乱真还是能够的。” 口技? 这倒是个好本事 司清颜摩挲了下指腹,顿时没了方才的迟疑:“以后就随着成管事好好学,待得了她的认可,本殿再将舒云斋的事务分派些给你练手。” “奴定然跟着成管事好好学,定然跟着成管事好好学,多谢殿下,多谢殿下”,禾衬大喜过望,连行了几个大礼,方才退下。 “殿下,这禾衬不过是会些博一笑的杂耍玩意儿,将她拨来跟前,能有何用?” 竟将妓子引进前厅,还奉上茶水! 一副投机取巧,谄媚逢迎的钻营相,歆赫的眼是瞎了不成?竟让这样的混账进了院。 夜虹捏紧剑柄,见人退出门外,终于耐不住的开了口。 “博一笑?”,司清颜斜了夜虹一眼,蓦地摇下头,低笑了声,“这杂耍本事若是用的好了,指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也说不准。” 这! 看着司清颜一脸自有打算,你不用明白的态度,令夜虹下意识抿紧唇,觉得有些气闷。 “行了,本殿知道你不喜阿笙,又没逼你非得跟着去,你板着脸做什么”,司清颜见夜虹又小孩子似的闹起别扭,登时挥了下手,管自个儿出了院。 “殿下!” 凝着司清颜急切的跨过门槛,匆匆奔向前厅的背影,夜虹攥着剑柄,想到叶三筠的主意,顿时下定了决心。 “阿笙,身子可有觉得好些?” 司清颜刚迈进前厅,便盯着竹笙上上下下的细瞧了一遍,见其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态却是安逸和静,隐隐间好似阔达开怀了不少,顿时放下了些心。 “殿下这般上心阿笙,若阿笙没了,是不是也会这样,永远将阿笙放在心上?”,竹笙放下盏盖,趋步攀上司清颜衣襟,两眼似含着泊春水般,仰面盈盈的凝视近在咫尺的凤眸。 没了? 司清颜疑惑了瞬,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方才明白竹笙说的,不由心一颤,反手握上紧靠过来的纤弱肩膀,正打算安慰,低下头,却见竹笙似还有凑近的架势,不禁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就要后仰脖颈,不断靠近的殷红唇瓣却忽的在即将蹭上下颌的一刻停了下来。 没有那抹晕烫黏在肤上,司清颜心底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没有失态,竟一下顿住了动作,却不想竹笙等的便是此刻,一个垫脚,正好碰到了肖想旖思已久的唇上,也不待司清颜反应,得逞之后,想也不想的缩了回去。 肩上的力道紧了一瞬后,又突然松开,恰好方便了竹笙逃离,他半捂着唇,两眼弯的像是偷了腥的猫,狡猾的抿了下残余在唇上的馨香余温。 鲜艳的如樱桃般的娇嫩,灵巧的绕过唇角,匆匆擦过白皙指尖,极快的缩进如玫瑰般妍丽的红唇,明明是一瞬间的光景,却缓慢的仿佛像是在司清颜脑中定了格。 然后那抹湿热也是这般划过她的…… 司清颜这般想着,竟一下觉着口干舌燥了起来。 该死 怎么,怎么可以 她竟然被一个蜻蜓点水似的玩笑,撩拨的险些… 两颊烫的莫名,司清颜觉着她的脸估计是没法出去见人了。 竹笙眯眼瞧着胭脂霞晕渐染如玉般的白皙肤色,不知为何竟有了种报复似的快感,他紧紧的攥起衣袖,却又莫名的欢喜她能因他情动,因他而不能自制的反应。 若是,若是他也拥有与她一样相当的家世 若是他不曾到过卉春楼 那该有多好 至少 至少她不会因怜悯… “殿下,阿笙年幼时曾因贪玩独自一人跑进茶楼玩耍,偶然听说书的说起,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纵后来问了阿娘是否有此典故,但阿笙却还是一直不信渴水如命的鱼,能单凭互相的舔舐活下来,如今,方才算是信了。” 竹笙歪了下脑袋,懵懂而又调皮似的眨了眨眼,好似春风拂过百花,一下笑得灿烂。 “与殿下亲近,便能缓下痛楚,原来殿下比什么神丹妙药都管用~” 琉璃眸闪着喜悦,紧紧缠绕着她周身,仿佛已经再也装不下其他,司清颜微捻着掌间渗起的温热湿润,心尖蓦地像是有沸水滚开似的,一阵一阵冒起热意。 “若阿笙喜欢,我亦欢喜”,司清颜紧凝着琉璃眸,头一回没有了顾忌。 “真的?” “真的。” 一应一和,温情和谐,脉脉相闻,却让厅外的两人彻底难看了脸色。 ## 使臣 “咳咳!” 见主仆两人神色蓦地有些阴翳,后一个仆役则似木头般诡异的平静,方奎月登时微眯下眼,撇头握拳喉痒似的虚呛了声。 厅外动静不小,司清颜应声转首,便瞧见一裹着浅蓝绣凰披风,内着薄纱锦衣的女子正睁着双俏似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瞧着屋内,好似熟识自己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正待启唇探问,谁知女子像是缓过了神,竟福身向她行了个闺礼:“世女安好。” 这? 分明是小郎会行的… 司清颜犹疑一瞬,眸光不经意间划过女子颈项,方才颔首恍悟:“不必多礼。” “殿下,这位是南齐先遣入京的使臣,听说失传已久的《乐经》是由您亲自编纂收录,便特地求了陛下,入住侯府好方便与殿下探讨”,方奎月看二人相处光景,想到临行前栾凤浀刻意将自己召到跟前的交代,当即迈上前,拱手行了一礼。 招待使臣不是有望京馆么,怎么将人送到了她这?且使臣历来由女子担当,如今怎么… 司清颜轻蹙下眉,瞅了眼方奎月身侧登时眉开眼笑的主仆二人,不由朝方奎月使了个眼色:“本殿有些话想托方少府转承陛下,还请方少府移步。” 方奎月眼帘微垂,沉吟了片刻,便朝眸底似含深意的齐衡阳拱手一揖,抬步跟向司清颜身后,迈到了厅外琼花树下:“不知殿下要微臣传达些什么?” “那使臣分明不是女子模样,方少府莫非瞧不出?”,司清颜急转了身,神色说不出的古怪,“陛下究竟是何用意,非将人塞到本殿处不可?” “陛下只说两国邦交甚久,早已如手足一般,令殿下定要好好招待南齐贵客,以昭显我大朝风范。” 方奎月直起身,似无意般的瞧了瞧四周,方才凝眸看向司清颜,语气颇耐人寻味的说道-- “再说自古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便是摸准了,也不定什么时候就改了。” 贵客? 司清颜微凛下眸,不经意的朝正扒着门沿,探头探脑往这张望的小奴瞧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南齐不是已经敲定由太女出使大魏了么,除了太女,打哪又冒出了个贵客?” “这个”,方奎月说着隐晦的扫了眼司清颜日显清毓的面容,莫名的停顿住了,下一秒却又摇首朝天叹道,“就不是微臣能多言的了。” 说完,也不待司清颜首肯,径自作了一揖,匆匆离去。 司清颜无语的看着方奎月脚步急切的跨过院门,想到厅里杵着的大麻烦,深感头痛的揉了揉额。 待跑去偷瞧的斛鱼回来,汇报司清颜与方奎月已经走远,齐衡阳当即眯起眸,佯似才瞧见了竹笙的样子,朝身边的小奴使了个眼色,小奴登时会意,高傲的抬了下巴,几乎是从鼻孔里哼声道-- “你就是卉春楼的那个妓子竹笙?刚进盛京就听各处都在议论你住进侯府的事儿,却不知你被安排在了何处?” 如此直白的敌意,令竹笙冷不丁的一愣,当即侧首看向了齐衡阳,却正好将其脖子上的明显凸起给纳进了眼底,当即又是一愣。 从来只有女子出使各国,何曾见过男儿打扮成士女模样,充做使臣? 更何况分明还是一副未出阁的儿郎态 竹笙细瞅着眼前装扮成士女模样的齐衡阳,忽的想起幼时,茶楼里说书的讲起各国惯以联姻来巩固邦交一事。 眼下各国虽未有再行过此法,但说不准就… 这般想着,竹笙蓦地心间一紧,本能的升起了丝防备。 “自然是在客居的东跨院,不晓得使臣大人可也要住那?” “我家殿--”,予玑眼瞅着就要脱口而出,幸得一直默不作声的斛鱼拽了下后腰,方才转了下眼珠,转口道,“我家主子岂能与你宿在一处,自然是要与世女殿下紧紧挨着,方才能显出侯府的待客之道。” 紧紧挨着? 竹笙心头一跳,不禁登时将花倌主训练新进妓子时,强迫妓子们瞪大眼睛盯着看能羞死人,又能叫人直臊的浑身发热的画本,一页页的,又给鲜活的翻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使臣会与司清颜同一居室,同一案上起卧谈笑,竹笙脸色顿时一阵青白起来:“大人好歹是使臣,怎可,怎可不顾礼数!” 不顾礼数? 齐衡阳狠抿下唇,眸光一瞬间瘆出了丝冷意。 呵 这妓子还真敢想 果然从腌臜地儿出来的,都没个干净 竟将他这个堂堂帝卿,与他们那些个卉春楼下贱妓子划成一类 若不是瞧着在侯府没法动手,他早就! 齐衡阳猛掐了下拳,紧紧咬起牙,面色倒是比竹笙还要铁青了几分。 见着齐衡阳突然沉下脸色,予玑记着上次的教训,怕又揣测错主子的意,没敢再随意讨巧,赶忙垂下眼帘,拘谨了起来。 一旁的斛鱼却想着司清颜快要回转,怕齐衡阳怪罪没有提醒,登时上前插嘴道:“竹倌人可误会了,此待客之道,非那红巷的待客之道,乃是正正经经的待客之道。” 说着,斛鱼又微躬下胸,笑着退到了齐衡阳身后,唯有予玑领过意后,觉着不能错过这样邀功的好时机,心思不免又活泛起来:“没错,咱们清白人家指的可是正正经经的待客之道,竹倌人可是忘了如今身在侯府,不自觉的将你那销金窟的习性给带了出来?” 如此咄咄逼人的阵势,句句冲着自己的身份,固然早已做好不在意的准备,但还是令竹笙难以招架,浑身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他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若他家 不曾被县丞随意牵累 若县丞不曾将他家下狱 阿娘就不会死,爹爹更不会因为操劳过度而随之撒手人寰,那样他亦不会被表姐如同货物般的抵押给了牙行。 若一切不曾发生 或许他还能一如既往的守着他的小小庭院,煮茶种花,刺绣扑蝶,过完安宁而又普通的每一日。 然后在某一个熏熏然的午后,亦或是燕雀回巢的黄昏,在一次无意恰好的瞬间,碰上他命定的姻缘。 为什么! 明明不是他的错,明明该为此付出代价的是那些昧着良心贩人得钱,作威作福的恶人! 可是--- 竹笙紧抠着指,抿着唇,琉璃眶中满是震颤的莹润,心里的苦却压抑着,根本无处可诉。 为什么到头来受下所有苦果,被人以恶语相向,不屑鄙夷的 却是他呢…… 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怎么都站着不坐下?” 司清颜迈进屋,便瞧见两方人对峙似的诡异场面,不由有些诧异。 “莫非你们认识?” “怎会?” 见司清颜回转,齐衡阳登时换上了笑脸,虽然一袭浅蓝绣凰披风罩身,但悠悠侧身的刹那,仍然显出了抹极为诱人的弧度,长腿瘦腰,线条流畅而又精致,仿佛精心画就,薄纱锦衣掩映下,倒更像是隔雾望花,生生透出股引人窥伺的幽雅。 “臣使是初来这北魏,哪能有什么旧识在这,殿下可真是会玩笑~” “那倒还真是本殿糊涂了”,司清颜自打瞧出齐衡阳是个男人,便没敢将视线随意放置,只虚虚凝着他眼和鼻的三角区,既示以尊重,又不失落落大方之态,“这就向您赔个礼。” 司清颜说着便扬笑行了一揖,既而手臂一转,邀道:“请上坐。” “嗯”,惯来端容雅行的齐衡阳,头一回透出了抹羞意,微垂了眼帘,缓步迈向了案几。 司清颜却仿佛天生不解风情,只觉得冷不丁的一个激灵,险些抬手搓了搓臂膀,她赶紧侧了眸子,却刚好瞧见齐衡阳移开后,被一直挡在他们背后的竹笙满面惶惶,失了魂一般的看着自己。 “阿笙,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若是哪儿不舒服,断不能憋着” 司清颜刹时觉着心头一紧,赶忙上前又是摸额,又是抚手,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察觉竹笙浑身冰冷,又赶忙捧起他的双手,呵气搓了搓-- “怎么这样冷,方才还好好的呀,现在怎么样,暖和些了嘛?” “冷,很冷…”,竹笙细凝着司清颜焦急模样,感受着她掌间徐徐传来的阵阵暖意,一股委屈蓦地窜上心头,不自觉的哑了音,“殿下,阿笙真的好冷…” 到底怎么回事,是蛊毒又开始侵蚀了嘛?可歆赫明明传碎星来交代过能暂时压制的呀。 怎么会? 司清颜瞧着竹笙十分难受模样的扯着泣音喊冷,顿时拥住纤弱细颤的身形,越发的心焦了:“别怕,我带你回房,很快就不冷了。” “世女殿下!” 齐衡阳瞧着两人你侬我侬,好似早已亲昵惯的模样,顿时掐上扶手,不甘心的高呼了声。 “南齐使团还未到,有些事宜,臣使想与您商讨一下。” “此事不急,明日本殿再与使臣商讨也不迟”,司清颜轻拂着竹笙背脊,丝毫未注意到坐榻上的身影早已几欲杀人似的目光,“至于使臣的一应起居,本殿会着人安排,使臣不必着急,眼下本殿还有急事,使臣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找舒云斋的仆役,他们定不敢怠慢。” “世女殿下!” 齐衡阳望着抱起竹笙,匆匆迈向长廊的纤长背影,几乎要将她怀中人瞪出个洞。 一个妓子,一个妓子! 尔敢如此!尔敢如此! “殿下…” 殿下历来不许人看他笑话,若是等他醒过神… 一想到先前被拖去暴室几乎体无完肤的凄惨小奴们,予玑和斛鱼登时抖着身,埋头跪在地上,生怕多看一眼,会被挖了眼睛。 ‘噼里啪啦’一通瓷器碎裂声传来,当即令歆赫止了步,她身后的碎星一个不防,被坚硬的背脊给撞了个眼冒金星:“歆小姐您好好的,停什么!” ## 吩咐 “你个小鬼头,我跟前胆倒挺大”,歆赫反过身,弯腰不由分说的往碎星脑门狠敲了个暴栗。 “哎呀!” 碎星下意识捂住脑袋,两眼半睁半闭间紧步撞上了半阖的窗扇,木棱支着窗沿一下受力,顺势脱出,砸向泥泞脚跟,歆赫当即出手,想要托住,不想窗扇却在此刻被掀起,露出张薄唇微抿,月般柔润的脸来。 “何人喧哗?” “额,卑职是舒云斋的长史”,歆赫微闪下眸,赶忙回神行了一揖,“是奉殿下之令,前来安排使臣起居的,不知眼下--” 歆赫两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朝悬着淡黄轻纱帘幕间佯似不经意的打量了眼,方才继续道:“使臣可还方便?” “是世女亲自点你来的?” 另一道仿若淬了冰雪似的嗓音突然响起,歆赫下意识将目光凝了过去,竟见一只栩栩如生的凰鸟随着衣物晃动,闪着清淩银光靠近帘幕,若隐若现间好似要腾云而去。 “她可有嘱咐你些什么” “殿下十分重视此事,特地叮嘱了卑职好些话”,凰绣并非一般王侯可着,歆赫觉出些蹊跷,赶忙提起心神,将话往好处圆,“尤其交代,您若有需要,卑职定得以您为先,事事尽心,力求让您宾至如归。” “事事以本臣使为先?”,闻听此话,方才的一场闷气顿时烟消云散,齐衡阳欣喜掀帘,迈出了帷幕,“世女当真是这般交代你的~” “当然当然,不知使臣大人对居所可有什么要求,卑职好依着您的喜好来安排”,歆赫点头如蒜,满口文绉绉的敬语,听的身侧碎星直咂舌,一副讨好模样更是彻底颠覆他对其吊儿郎当,不通俗礼的形象感观。 “世女住在何处,你就将本臣使的处所也安在何处,免得来回麻烦。” 齐衡阳沉吟了瞬,当即拍板,丝毫不觉着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极了,可却让歆赫着实犯了难。 “殿下居的是正院影风荷,隔壁便是世女君就寝的元夕厢,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供大人下脚的处所了,大人不若去那湘芜院,离舒云斋也就几步路,正好也合了大人您的要求。” 世女君? 齐衡阳微扬了唇,有些莫名兴奋,他矜持的抬袖掩了下唇,睇了眼歆赫:“世女不是还没定下婚事么,既无世女君,那何来的就寝元夕厢,既无人就寝,那本臣使暂居一阵儿,能有什么大事~” “这…” 歆赫抿下唇,心叹来者不善,怪道这种琐碎杂事,殿下会派了自个儿来安排。 “入住侯府,乃是魏帝满口应下,方少府亲自授令”,齐衡阳见着歆赫仍是一副纠结的死样,不禁有些发恼,当即甩袖,下了一剂狠药,“这事急从权,如此简单的理儿,莫不是还要本臣使来教你吧?” 这是非得住那元夕厢了… 歆赫抿紧唇瓣,默默的叹了口气 殿下,这可不是本小姐的意思啊,您要怪就怪这使臣段数太高,来头太硬,本小姐这没权没势的,实在杠不过这样的大佛。 “大人说笑,卑职岂敢劳动您呐,这就替您安排,这就替您安排”,歆赫拱袖连作两揖,深深的唾弃了下她两边不讨好的这份劳碌命。 “赶了这么多路,本臣使可早就乏了,既如此,那你就赶紧去安排吧”,齐衡阳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颇为悠闲的掸了掸,“另外,方才身边小奴因着初来乍到,不小心手滑,砸了厅里的一个物什,劳驾歆长史也尽快唤人来收拾下,免得叫人瞧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诺”,歆赫应着,压下脸又是一揖,“不知使臣大人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吩咐”,齐衡阳瞅了眼歆赫恭敬诚恳样的姿态,心思微转间,迈向了窗台,意味不明的念叨了句,“吩咐自然是有的…” “我家主子惯来喜净,除了一应被褥,帷帘,摆设,床榻最好也一并换了新的来,除此之外,屋里也需得备上打南边运来的北芸香,以及百寻居的拂玟香炉,宝竹斋的沉墨砚,曦月楼的各色胭脂…” 旁侧的予玑听到自个儿最拿手的,也不待齐衡阳授意,赶忙抬起脑袋,掰着指头细数起来。 一串不带重样的名贵器物珍玩,扯着众多盛京耳熟能详的金招牌,直听的,别说最善记的碎星头额起了汗,就连一向睡前饭后,都爱点着几箱子私藏过日子的歆赫也跟着犯了晕。 “等等等等…”,歆赫拿手撑起惊的快掉地的下巴,迭声叫停好似念经般不断往外蹦的字调。 “嗯?怎么了” 予玑停下掰指,疑惑的抬了眸子,看向疑似湿了鬓发的歆赫,满面不解。 “奴这还没交代完呢” “使臣大人” 歆赫真是怕了这能将众多宝贝和来历一一背诵的半分不差的竖髻小奴,连眼都没向他再移半分,径直朝依手于腹前,临窗赏着厅外结满红果的琼花花树的齐衡阳拱手道-- “您交代的这些,侯府也不是没有,但一下子要找齐却有些麻烦,能否请您身后,着青衣的侍人一一写下交于卑职,再容一二日给卑职去查了库房,兑牌取来,可好?” “那便有劳了歆长史了” 永安侯府底蕴深厚,数代积累下的财帛自然也不少,故此齐衡阳丝毫不担心会让歆赫觉着难办,他唯一在意的是自个儿动静太小,会令司清颜将所有目光都聚在那妓子身上,彻底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种情况他怎会容许! 他在孩提时,就得父君淳淳教诲,如今想来,才发现竟是字字箴言。 那会儿,母皇就有那么一阵儿,曾因恼了父君为着她偏宠肖君侍,而未询圣意,就随意寻了个由头,将根骨欠佳,根本不适宜习武的十一皇女丢去军中操练一事,下旨封了凰懿宫。 那时他获息后,赶忙特地跑去安慰,但父君却是丝毫未见伤怀,竟笑着将他抱在膝上,贴着他的耳沿亲昵道: 无论是夫妻,还是恋人,若是只一味迁就,事事遂了对方心意,只会令自己越来越落进深渊,唯有竭力争取,时刻出其不意,哪怕会损了自己在她心中印象,也总比在一堆莺莺燕燕里泯然众人,让她彻底漠视自己的好。 那时他虽不懂父君之言,但心里却是嗤笑鄙夷的。 他从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得母皇溺爱,得父君袒护,得身为太女的阿姐时时呵护,不计代价的疼宠,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为过。 怎会有女子敢因其他小郎,来慢怠于他? 而今,他即便不知该如何博得对方倾心,关怀。 然,母皇这几年虽仍不断纳进新侍,但父君之地位却是日涨船高,丝毫未见颓势,可见父君所说切中要害。 而他所学,正是父君亲授,兼之日益锤炼而来。 若是轻易就被一妓子夺去风头,那他这十几年的宫廷倾轧,阴谋阳谋岂不白看了! “不麻烦,不麻烦”,歆赫抹了把汗,说着便朝一直规矩立于齐衡阳身后的青衣侍人点了下头,“倒是有劳这位侍人黄昏时分,要来卑职的百药圃走一趟了。” 出了前厅,碎星便盯着歆赫直打量,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的歆赫直发毛:“你老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我脸上还真长出了朵花不成?” 歆赫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抬手摸了摸脸:“莫非近日捣鼓的春菲散真起了效?” “噗嗤”,见歆赫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碎星捂下唇,顿时笑眯了眼,“哪是什么春菲散起效,明明是某人投胎换骨,会文绉绉的之乎者也了。” “哎--” 闻听此话,歆赫刹时心情低落,捶胸长叹了声。 “哪是我会文绉绉啊,分明是厅里那位没给咱留个好糊弄的余地啊。” “诶,吩咐你熬的药都熬上了嘛,殿下那边方才可是急的很呢”,歆赫胸捶到一半,忽的又端出了一副正经样,“都说挽人一命,好比救下一桩婚,你可得仔细了。” “熬上了,熬上了”,碎星瞧着歆赫俨然神医似的模样,点头直应,说着还指了指百药圃方向,也跟着严肃道,“特地吩咐咱们屋里的人看着呢,您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歆赫弯眸想着上次司清颜许下的万万金,塌着舌头,兴奋的直搓手,“老娘我周游天下,可全靠他了。” “那您可想好了要怎么向殿下交代,厅里那位住所的事嘛?”,碎星看着歆赫欣喜的神情,语气显得有些迟疑。 “这个,当然…” “什么!” 东跨院凉亭,挖空心思讲神话故事,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竹笙哄睡的司清颜,捧起茶盏喝的正畅意,乍听歆赫低的似蚊蝇般的碎碎念道,那南齐使臣要住进元夕厢时,惊的险些被呛了喉。 “你没告诉他那是什么地儿嘛,为何不将他安排去湘芜院?” “说了,我可都说了”,歆赫鼓起脸,嗓门一瞬大了不少,“可人家心心念念非得去那元夕厢,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你没办法,就不能打会儿太极,用你的聪明才智拖上一拖嘛”,司清颜被歆赫一脸似受了大委屈的模样,一下给气了个肝疼,“知不知道他要是住进去,那什么乌七八糟的和亲就板上钉钉了!” “和亲?” “和亲!” “和亲~” ## 请求 “谁!” 司清颜一愣,当即大喝了声。 “还能是谁,当然是本小姐我啦”,纪雁筎挥着把沉香雕花扇,一摇一摆的迈出了花丛,“清颜,你可不够意思啊,都要和亲了,也不递个消息给咱们,害的咱们还真以为你如市井传言,被妓子迷昏了头呢。” “雁筎?”,司清颜见好友突然现身,非但没觉着惊喜,反倒皱起了眉,“你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这哪难得倒本小姐”,纪雁筎说着转身从廊间拽出了只手,紧接着一拉,一袭绾秋色对领长襟,下系双合如意璎珞环佩的面生小郎绯红着耳尖,自花架下踉跄着跌了出来。 “这位”,司清颜疑惑的打量了下被纪雁筎紧牵着的似含羞意的小郎面容,有些一头雾水,“我应当是头一回见吧?” “是头一回见”,纪雁筎微笑颔首,神色间颇有些得意,“可你没发现他的眉眼颇类谁嘛?” “他…”,见纪雁筎一脸神秘自得模样,司清颜顿时侧眸细细观了阵,竟从绾秋色衣衫小郎面上还真发现了几分熟悉之感,“莫不是司氏旁支所出?” “你到底是有多没眼力劲儿”,纪雁筎蓦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将身侧人一下拢上前,指着他眼下格外妍丽的泪痣,无语道,“没觉着他这,与你那清隽如画,违抗母命的二舅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 “二舅舅?” 司清颜诧异的高挑了眉,顿时搁下茶盏匆匆迈下了阶,踱到刹时容色生花,仿似极为激动的小郎身前,弯腰凝神聚焦于姣好面容的一点殷红上。 “你是哪家的小郎,今年多大了,何时来的盛京,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你爹爹可是与你说起了什么,才让你跑来的侯府?” 一大串问话猛然砸来,本就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小郎当即一下给懵了,唇畔微掀着,就是蹦不出一个字。 “清颜,你吓着人家了”,手中细腕隐约有些颤意,纪雁筎赶忙将人拉向身后,挡在司清颜面前,“他你可是听说过的,就是上回闯天心阁的那位啊,怎么?你还给忘了?” 闯天心阁? 好像确有那么回事来着,哦,对了,叫什么来着? 鞠云,醉云,还是鞠乐? 司清颜捻着下巴,追溯着前两日与纪雁筎的玩笑,可愣是想不起被纪雁筎护在身后的小郎叫什么名儿了。 “他到底叫什么来着,哪个府上的,你倒是快说呀” 想到乙瞿曾说起她祖母连临终前都念念不忘提她二舅舅,如今总算有了他的消息,可眼前,纪雁筎却打起了哑谜,司清颜不由拧起眉,有些焦急。 “你既有把握将人带上门寻亲,想是早已打听清了我那二舅舅为着心中所念,一心逃离宗族的事儿在当时闹得有多大,如今可别卖什么关子了。” “他就是前新科探花,才认祖归宗不久的陈珪沅独子,陈鞠云呀” 分明才因此事赌过咒,未曾想司清颜竟是丝毫没了印象,纪雁筎不禁‘唰’的一声收起扇,亮着嗓门呼道。 “陈家你总该有所耳闻吧,就是那前半年才因着子嗣单薄,死皮赖脸的非拖着陈珪沅拜了祠堂,入了宗谱,其后才有了陈珪沅参加会试,高中桂榜,引得京中各族侧目一事,为此你还曾唏嘘过呢。” “淮阴陈家”,司清颜低吟了阵,侧眸看向纪雁筎身后被挡的密密实实,只露了个衣角的身影,伸掌道,“不知陈小郎今日可带了什么信物,能否交于本殿瞧瞧?” 见司清颜探要信物,陈鞠云不由红着脸,挣开仿佛长在他腕上的手,扯下腰间玉佩,迈上前递到了修长如玉的手中:“这个璎珞佩是爹爹给我的,他说过此佩乃是我祖母所赐,叫我定要日日佩着,不可离身。” “你爹爹近些年过的可还好”,司清颜细细抚着玉身上刻下的独有纹路,辨出是司氏族徽,当即缓下面色,朝面前略有些拘谨的表弟温和道,“怎么不见他来?” “爹爹前些年就因故病逝了,母亲膝下也只得我一个子嗣,如今陈家各房皆寻着由头想往母亲处塞人,我不愿见母亲因身世总被人奚落,所以才想着上侯府寻表姐撑腰”,陈鞠云见司清颜已是打算认下自己的模样,顿时伤感着,诉起了苦。 “陈家旁支关心嫡系子嗣传承,实乃理所应当,此事本殿恐怕不好插手”,司清颜无奈的扬了下眉,将手中环佩递向一瞬跨下脸的陈鞠云,歉意道,“但你若有了其他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本殿定然满足你。” “都可以吗” 陈鞠云攥上双合如意璎珞环佩,睁着双干净大眼,满目殷切道。 “是不是除了这个之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自然”,看陈鞠云似真有了困境的模样,司清颜当即颔首,笑着满口应下。 “那我可以住进侯府吗?” 本还敲着扇柄,眯眸惬意的瞧着眼前认亲场面的纪雁筎,听到此请,心刹时咯噔一声,说不出是苦是涩,只觉着空落落的有些不着地。 而身侧司清颜因一瞬应下,紧随而来的突兀请求,倏地眉眼微瞠,有些愕然:“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想住在表姐府上,不想再回那阖族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人堆里了,我不是很能吃,睡觉也不讲究,六尺床榻足以,表姐这里挺大,容下一个我该是可以的吧?” 陈鞠云两眼凝着司清颜满面错愕的神情,一反常态,极有耐性的扬起笑,又重复了一遍,紧接着便开始一一细呈起他好养活,不多事的优点,俨然一副住定了的姿态,令纪雁筎心间名为理智的弦突地一断,脑抽出了声:“本小姐那也挺大,你为何不求着本小姐,非得巴巴的绕一大圈跑来这侯府?” “你那?” 陈鞠云奇怪的看向纪雁筎,见她一脸不忿的瞧着自己,像是非要个理由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 “你不是一直很烦我,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恨不能插翅飞么,怎么还想让我赖上?” “我,我…,我那是…”,纪雁筎鼓起桃花眼,瞪着大大黑眸里显得有些格外滑稽的自己,想到好似确实是这样,不由彻底歇了音。 陈鞠云看着面前难得露出了些尴尬的女子,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希冀:“那是什么?” 这两人有戏啊! 司清颜左瞅瞅一个郎情切切,右瞧瞧一个含春不露,忽的神思一恍,生生会出了丝暧昧的味道。 既然这样~ 司清颜偷笑了瞬,余光觑着纪雁筎悠悠道:“的确好养活,既这样,你就在湘芜院住下吧,那离这不远,如此来舒云斋走动也不会觉着累,陈编修那里,本殿去打招呼,就说你是回来替二舅舅守在祖母灵前尽些孝道的,如何?” “多谢表姐!” 陈鞠云喜不自胜,不间断的蹲身连福两礼,瞧的身侧纪雁筎不禁一阵气闷,直暗骂他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没良心,却终是搜肠刮肚,也没寻出个理由,名正言顺的干预此事,只能撅着张臭脸,撇头不屑的哼了声。 “那表姐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了~”,陈鞠云哪还有心思理会纪雁筎的小心思,赶忙一福身,蝴蝶似的轻跃出了东跨院。 “你什么意思!” 见一贯只爱围着她转的烦人精,突然不再理会自己,纪雁筎当即朝着司清颜开了火。 “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嘛,将一个未婚嫁的小郎安进你的府里,是想让他以后嫁不出去嘛!” “这你就不懂了吧”,司清颜窃笑着,拍了怕纪雁筎肩膀,脸上就差写上打个商量四个大字,“如今我快火烧眉毛了,若不再使点非常之策,那还怎么混过眼下难关?” “你想如何”,见着司清颜满脸隐有算计模样,纪雁筎眉毛一抽,顿时警惕了起来。 “殿下,方才奴见到那纪雁筎领着个绝色小郎脚步匆匆的,径直去了东跨院,那看着人小郎的眼神别提有多讨好了”,予玑躬着身,在如意榻上闭眸养神的齐衡阳耳旁嘀咕道,“您说那纪雁筎惯来不正经,此番会不会是想要带坏颜世女。” “你说的可是真的?”,齐衡阳闻言当即坐起了身,眉目间的温意一瞬间冷凝,“若是本君查出来,与你所言有着出入…” 溪水般潺潺悦耳的嗓音,突地透出股瘆人的阴冷,予玑刹时浑身一抖,忙不迭的点头,一脸惶恐道:“奴绝不敢欺骗殿下,绝不敢欺骗殿下…” ## 喂药 “殿下”,见门扇开启,一道熟悉的魏紫身影踏门而入,竹笙佯似才睡醒的模样,悠悠的睁开了眼,“我好像睡了很久。” “不久也就半个时辰” 司清颜小心将盛了浓黑药汁的水墨瓷碗搁在矮几上,敛着衣袖拿起白勺拨了拨浮起的滤渣,将其依着碗沿拂下,待碗底彻底没了余滓,这才将白勺靠向箸枕,端起碗细吹了吹,察觉碗壁触手已温,这才将碗又置于矮几上,倾身扶起竹笙,右手朝一旁摸索了下,自压笼里取出了几个软枕,放在了竹笙腰后,边搁边笑道-- “现下虽还未到晚膳时辰,但歆赫却说这药正是要在饭前喝,才能更有效,本殿便想着,反正都要过来瞧你,不若就将药一并带来喂于你吃,也免得你嫌药苦,又只含几口就搁下了。” 司清颜边扶边肩挨着竹笙,将几个叠好的软枕细拍了拍,确定搁实了后,才掀衣靠着床沿,坐直了身。 “我这院里原先可颇有生气了,奈何突遭横祸,才新安了几个生面孔进来,这些人的脾性大多合了外院原主子的喜好,做出些或轻慢,或惫懒的举止,偏偏都不搁在明面上,个个瞧着还都挺乖巧,未曾想竟能越礼到那种程度,我虽未亲眼瞧见,但碎星为人一向和善,他说的话本殿自然是信的,你也真傻,那些人都那样待你了,为何还不与我诉苦?” 司清颜说着伸出食指,嗔怪似的点了点竹笙微垂的白皙额头,神情颇有些无奈:“若不是碎星恰好撞见,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知晓你被欺负的事儿?” “殿下…”,竹笙蓦地红起眼眶,低头靠近馨香温暖怀抱,鼻头微酸,抽泣着,有些欣喜,“真好。” 原来不是她的意思,原来不是她的意思。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还是有他的… “真好…” 泣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细颤,似是激动,又似是委屈,就像是有把小刷子一层层的蹭进她耳蜗,直听的她竟是连心尖都跟着揪了起来。 司清颜蓦地抿起唇,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别的,竟是生了恼,手却很实诚的抚上了纤弱脊背,轻拍的几下动作里隐约透出了丝安慰意味:“好什么,若不是碎星跑来我跟前告状,你暗地里被欺负成什么样,我可都看不到呢,也不知你哪来如此好的耐力,竟能忍这么久,也得亏早发现了。”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怕竹笙习惯忍着,将自己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司清颜不由咬字加重了音,“若再这样,下回我可就得训你了。” “知道了…”,竹笙抽着鼻音,将头深埋进司清颜颈窝,闷声应着,心就像泡在了温水里,暖沁的一阵阵泛起蜜意,说不出的通体舒畅。 若是时间能停留在此刻 那该多好… 永远永远 就这样静止下去 “好了,该喝药了,再不喝就该凉了” 司清颜垂眸好笑的看着,调皮的翘着几根发丝的黝黑脑袋埋在自己怀里不肯起的耍赖模样,宠溺的拍了拍。 “药凉了可就更苦了,到时你可别皱脸,说药不好~” “嗯…” 竹笙羞涩垂眸起身刹那,掩在微乱发丝间的苍白肤上,红意浅色轻晕渐深,就像是初冬的第一场雪首次迎来了红霞漫天,夕阳微落的诗意黄昏,美好的不可思议。 司清颜凝着别样情态一点点的流淌蔓延,像是朱砂着墨般,一笔笔于丝滑白绸上绽放出雪中红梅本该有的清丽容色,不由惊艳的瞠大眸,思绪飘荡着,有些回不过神。 “阿笙,你何时…” 何时什么? 竹笙疑惑着抬眸,琉璃眶底满是清润水意氤氲后的晶莹光泽,水嫩的仿佛像是清晨裹着层淡淡薄霜,凝露欲滴的黑葡萄,透着浅浅的疑惑,聚在像是只剩了空壳的司清颜身上。 “没事…,药快凉了,你快喝吧”,见竹笙似是在探究些什么,司清颜蓦地低了头,探手去取矮几上早已只剩一点热气的水墨瓷碗,唯有乌发间露出的一抹莹红不经意间泄出了她的紧张。 “哦” 竹笙凝着司清颜粉嫩娇巧的耳尖,微闪下眸,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乖巧的张开嘴,等着司清颜投喂。 静默间,两厢安然,只这次换成了司清颜不敢抬眸,两眼只盯着眼前红唇,一板一眼的喂起药来。 “苦…”,竹笙探出舌,趿拉着,哑着音,皱了皱小鼻子,满脸怨念。 “哦” 司清颜颤了下眼睫,应声后,又抬手,舀起了满满一大勺,若非是习过武,极能掌握平衡,黏在勺沿的浓黑药汁早就晃荡着,滑下瓷白勺壁。 竹笙皱起眉,微张着嘴,嫌弃的看了眼司清颜递上来的大瓷勺中几乎满溢出来,如石炭般脏污的汤药,有些不愿:“殿下,好苦!” “哦” “殿下!” 见司清颜无动于衷,仍是一脸木的将瓷勺递上,竹笙蓦地有些恼了。 “是真的苦,不信你就尝尝!” “苦嘛?”,司清颜恍似才反应过来竹笙说的,下意识将瓷勺往自己嘴里塞,一大股充满冲鼻涩意与苦味的浓稠药汁顺着喉,直直灌进肠胃,司清颜却仿佛没了味觉似的,十分淡然的砸吧了下嘴,沉稳道,“还可以啊。” 竹笙瞠大眼,不敢置信的夺过勺子,倒翻了下,竟是一滴药汁都未曾剩下:“殿下,你全咽下去了?” “嗯” 司清颜垂着眸,轻点了下头,一副乖宝宝样,瞧的竹笙不由开始深深怀疑是自己的舌头出了问题。 “殿下,你真的感觉不到苦嘛?”,竹笙拎着瓷勺,提到眼前,倾身靠向司清颜,蹙着眉尖,直直凝着微垂眼帘的凤眸,瞠着琉璃眸,仍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不苦,一点都不苦呀”,司清颜微抬了下眼,摇了摇头,接着怂恿似的向竹笙提议道,“不信你也尝尝,许是这几日你药喝多了,所以舌头有些出现了错觉。” “这怎么可能!”,竹笙拧起眉,神情却开始犹疑起来,拎着瓷勺有些蠢蠢欲动。 “怎么不可能?”,司清颜几不可查的微翘了下唇角,继续一本正经道,“先前我受伤,也是这般不辨滋味,你不若整碗灌下,这样舌头就不会产生错觉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好像有道理”,竹笙点头,回想着司清颜服药那几日的不同神态,恍然觉着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就试试,记得要一口灌下,不要停顿” 司清颜绷着身子将药碗递向竹笙,不动如山,唯有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带着衣袖,像是在些微的频频抖动。 “好…” 竹笙一脸懵的直点头,说着就接过司清颜端到面前的药碗,仰面灌下,让靠在门沿一直关注着屋内的碎星一脸不忍的捂住眼,撇开了头。 “殿下!” 这一日,风和日丽,这一日,鸡飞狗跳,而碎星有幸深刻体会到了这一刻。 “怎么样,阿颜可领会了朕的意思”,栾凤浀逗着挂钩上的红嘴鹦鹉,一脸惬意的看向身后已经伏案已久的执笔身影,“她可有向你探问些什么?” “世女只问了微臣,陛下为何有此一举,除此之外,未曾再询问些旁的”,见栾凤浀突然发问,且言辞隐隐有些忌讳之意,方奎月赶忙搁下笔,起身拱手恭敬回禀道,“但微臣瞧着世女似是清楚南齐要派人商讨和亲一事。” “这点子事,能瞒得住谁?她自是清楚的”,栾凤浀挑着眉,将鹦鹉架取下,踱到了御案前,“只不知朕曾看重的人,会打算怎么做了。” “微臣以为陛下大可放任世女自行处理”,方奎月想着先前在舒云斋厅外听到的对话,不禁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毕竟世女生性桀骜,从她一直拒绝各家相妻宴的拜帖,就能瞧出她断不是个会委屈自个儿,接纳一桩只为门当户对,促进家族势力的婚事。” “你倒是颇了解她” “陛下谬赞,微臣哪能和您比啊” ## 接近 夜幕垂寂,三更更鼓早已敲响,可她家殿下仍埋首书房,丝毫未有要就寝的迹象,夜虹端着茶盏在门前踌躇片刻,终是将司清颜不许打扰的命令抛在了脑后,抬手推门而入: “殿下,已经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夜虹” 司清颜正把着篆刻刀,双肘撑着案沿,靠在灯火下暗自雕的起劲,未曾想大半夜的竟还会有人闯入,她蓦地一惊,赶忙将手中物背向身后,抬手掀开卷宗,佯似研究案情才被打扰的模样。 “本殿不是早已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嘛,你进来做什么?” “殿下,更深露重”,见司清颜似有些紧张,夜虹微敛了眸,只当是自己鲁莽,冲撞了她家殿下,也就未有多想,径直迈近桌案将茶盏搁下,“属下只是担心您过于劳累,坏了身子。” “嗯,本殿知道了,会早些歇的”,司清颜微颔首,不动神色的将坐垫一端掀开后小心压实,这才抬眸看向案前紧凝着自己的夜虹,“还有什么事吗?” “殿下,您书下,怎么放了这么多木屑?” 夜虹赶忙阖下眼,迟疑着,将疑问抛出,心头却有了一丝明悟。 “您莫不是…” 书下? 司清颜赶忙抬袖,瞧了眼,才发现因着刚刚卷宗压下侧泄出的大量沉香木碎屑,都快顺着肘臂掉下地,顿时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咳,那什么,今日也不知怎了,总觉着不困,就突然有些技痒,方才想着练练手而已。” 练练手? 可这都过三更了! 夜虹无语的在心里大喊,面上却只不赞同的望了眼她家殿下:“您明日不仅要忙大理寺的事情,还得抽出空去招待打南齐来的使臣,眼下都已经这时辰了,您就算是没睡意,也好歹阖阖眼歇一阵儿啊,您莫要…” “行了,行了,本殿都说知道了” 这年头,下属是都这样贴心嘛? 司清颜紧揉了两下额角,赶忙高抬起右臂,阻止夜虹喋喋不休似的念叨。 “这就去睡,这就去睡,总可以了吧。” 司清颜叹口气,说着,便后移凳脚,直起膝盖,顺势将方才放入坐垫下雕刻一半的物品取出,迈离了桌案。 “影风荷已经安排妥当,属下这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夜虹见司清颜果真起了身,顿时止住话头,把上腰间剑柄,躬身到了一旁。 “天很晚了,你也不必守着”,司清颜微叹了声,无奈的朝执着候立的身影挥了下手,“左右再过几个时辰也就天亮了。” “时刻警卫殿下周围,是属下身为侍卫的使命,殿下好意,属下铭感五内,但也请殿下,莫要阻拦属下履行职责。” 闻听劝阻,夜虹迅速板起脸,神色严肃极了,但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她为自己能说出这样一番,既不卑不亢,又格外能显出自个儿忠于职守崇高形象的话语的得意。 这小模样倒是越来越能装了 司清颜斜睨了眼夜虹严肃正经面容上十分不相配的弯弧,半晌又叹了口气。 罢了,这簪子,还是待过几日再拿去哄阿笙吧 也不知眼下-- 他消气了没有 这般想着,司清颜不禁负手,不自觉摩挲了下袖兜里还只微现雏形的祥云竹纹簪,抬步向屋外跨去。 元夕厢,朱廊雕瓦,花木深深,各色植株不经意间散发出一股沁雅的幽香,朦朦细雾掩映下,别样的雅致与精美。 “殿下,世女回影风荷了”,予玑轻阖上门,近乎小跑着,疾走到了琉璃榻前,弯腰掀开帐幔,凑近齐衡阳耳畔,低声道,“现下正在梳洗,还未熄灯。” “哦”,齐衡阳登时睁开眼,撑着塌沿猛然坐起,“快,快拿妆镜与本君。” “殿下姿容清绝,即便不打扮,也俊的出尘”,予玑说着奉承话,却还是转过身子去寻了妆镜来,弯腰高举过额,呈给齐衡阳,“世女若瞧见这镜中仙人,想是也免不得心旌摇曳呢~” “就你贫嘴”,齐衡阳左右瞧了瞧鬓边,细细抿了抿,方才满意的勾起唇,竖着食指戳了戳予玑额头,“去,给本君取那套轻羽曳地珑丝长袍来。” “诺~” 予玑边应着话,边赶忙探身去捧那挂在紫檀木架上,早已用上品北芸香细细烘熏的泛出清甜诱人气味,轻薄却又不失端庄的华贵衣裳,抖开后,弯着眉眼,仔细替齐衡阳穿戴起来。 “鸳色汤可备好了?”,见妆镜里的自己光彩烨然,处处妥帖,想着这般的美丽,即将会绽放在司清颜身前,齐衡阳轻抚了抚绣着精巧花纹的衣袖,顿时起了急切。 “备好了,备好了”,予玑忙不迭的点头,谄媚的指了指微敞的雕花刻玉门扉,“斛鱼正捧着食盒在屋外候着呢。” “那就,那就起驾吧”,齐衡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一下两腮绯红,连声音都罕见的透出了丝扭捏。 “诺” 影风荷阶前,凤尾兰摇曳夺目,错落在醉蝶花间,迎风起舞,浅香色劲装侍卫微眯着眸,双手抱臂靠在廊柱前,头一点一点的就要陷入梦境,不远处却响起了阵窸窸窣窣,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夜虹昏昏欲睡的脑袋霎时清醒,手下意识搭上腰间剑柄,盯着弧形院门,瞬间绷紧了神经。 “使臣阁下?” 见齐衡阳一身男儿衣装,里里外外都显着丝烂漫春意,款款近前,若非腰间扣着块血玉使节纹佩,夜虹还真以为是哪个仙郎深夜踏星造访舒云斋,她一愣后,赶忙松开剑身,垂下眸拱手行礼。 “天色不早了,不知您有何事?” “本臣使感念世女的贴心安排,特备了些宵夜,来呈给世女尝尝”,齐衡阳微抬了下手,身后的斛鱼顿时上前,当着夜虹的面徐徐将食盒盖掀起,露出碗色泽鲜嫩,香味扑鼻的汤羹一角后,又迅速阖上,退到了齐衡阳身后。 “这…” 夜虹闻着味,腹中馋虫霎时间开始翻腾,止不住的口舌生津,一面心叹她家殿下好福气,大半夜的还有香喷喷的宵夜送上门,一面又敛着眸,绷着神情拒绝道-- “我家殿下已经打算歇下了,使臣阁下的好意,属下明日便会替您转达给殿下知晓,这么晚了,使臣阁下舟车劳顿,已是不易,不若先回元夕厢歇息吧。” “我家主子不顾劳累,连夜熬下羹汤,紧赶慢赶的来送与世女尝,生怕冷了去了味,你却让我家主子就这样回去?” 自家殿下生来尊贵,打小去哪儿都是被众人捧着小心以待,生怕惹了自家殿下不快,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如今巴巴的舍下身段,漏夜跑来,可不是为了杵这影风荷大门口吹冷风的! 予玑叉上腰,鼓起脸,登时不干了。 “你们大魏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怪道晚膳后撞见歆赫会一脸郁卒样,敢情是被这南齐来使给打击了 夜虹垂下手,一下抚上剑身,抿唇摩挲了下。 这使臣如此坚持,又特意换回了小郎装扮,莫非… “怎么,被奴说的哑巴了”,见夜虹木下脸没了话,自以为得胜的予玑顿时呲了呲牙,猛然拔高了声调,“世女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 “你!” 这南齐来的小奴都这般嚣张,南齐分明是没有将永安侯府放在眼里 夜虹方才的漫不经心顿时散去,一下黑了脸,正想严词斥责,未曾想齐衡阳竟先掌掴了自家小奴,教训了起来。 “住嘴,谁给你的胆子敢拿世女作贬,看来是本君太过宽容,才让你如此放肆!” “殿殿…” ‘啪--’,齐衡阳看着予玑一副胆颤心惊的不中用样,只觉其丢尽了自个儿脸面,当即阴着眸,又是一掌拍下。 “还敢多言,来人!” “主子,主子饶命…” 眼看就要被落下的影卫拖下,予玑猛的扯高了嗓子,大声叫喊,惊呼声终于穿过特意作了处理的门扇和道道帐幔,钻进正准备脱衣就寝的司清颜耳中。 司清颜扯衣带的动作刹时一缓,以为又有刺客造访,赶忙草草掩上衣裳,绕开白玉水墨屏风,疾步踏出层层珠帘帷幔,打开了门。 “夜虹,发生了何事!” “殿下” “世女” 几道不一的声线同时响起,司清颜眉梢一挑,奇怪的看向人堆里一袭盛装打扮,格外引人注目的齐衡阳:“你是南齐来的那个使臣?” “正是~” 女子墨发鸦青,鬓侧发丝凌乱垂落,欲掩未掩的服贴在玲珑凸起前,随着清风些微晃动,与白日的端方风仪不同,倒是显出了丝如水般的朦胧柔美,甫一出门,开口叫的便是自己,齐衡阳顿时扬起唇,欣喜上前。 “因着初来北魏,却能得世女悉心招待,衡阳铭感于心,便特地准备了些小吃食,想请世女尝尝。” 衡阳? 司清颜疑惑的打量了眼齐衡阳刻意精心的装扮,心底蓦地升起股不知名的思绪。 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初见使臣,一时匆忙都未问及使臣名讳,不知使臣可介意告诉本殿?” “颜姐姐当真不记得了吗?” 望着凤眸透出的陌生与疏离,齐衡阳抚上心口,徐徐揪紧衣襟,眼底刹那间蓄满了泪。 记得? 记得什么 司清颜微握下拳,凝着齐衡阳瞬间红起的眼眶,有些茫然。 ## “许诺” 齐衡阳攥着衣襟,几步踱到司清颜面前,死死的瞪着愕然无语的女子凤眸,一脸被薄情女狠心抛弃的伤痛表情:“颜姐姐当时还许诺要娶衡阳的,你怎么可以说忘就忘了!” !!! 横空砸下个惊天八卦,瞬间让明里暗里的众人顷刻竖起耳尖。 南齐,大魏相隔何止万里,一个久居盛京,一个长于深宫,这还能扯上关系? “你是不是搞错了?”,司清颜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来表示自己的无辜,下意识怀疑是齐衡阳认错了人,“本殿从未到过南齐。” “衡阳怎么可能搞错!”,泪水彻底模糊视线,齐衡阳哭吼着,猛的擦了把脸,“十三年前大相国寺,是颜姐姐亲手编了蝈蝈,放进衡阳手里,颜姐姐不会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吧” “蝈蝈?” 司清颜有些诧异,她确实会编些小玩意儿没错,但这也不能就说明是她许诺的这种事啊。 “颜姐姐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见司清颜似还是不信模样,齐衡阳气的兜手就掏袖里香囊,扒开举到司清颜面前,“就是这个。” 泛着黄意的蝈蝈猛然凑上,司清颜一个不防,险些被戳进眼,她不受控制的后退了步,看着眼前虽像是搁置已久,但仍栩栩如生,透着灵气,每一处都透着股莫名的熟悉感的草扎蝈蝈,微微的睁大了眼。 但,纵然编织的手法确实像出自她手,可司清颜心里却仍是对齐衡阳所言抱有怀疑。 “颜姐姐!” 见司清颜仍是迟疑,齐衡阳顿时通红着脸,逼近一步,催促着,迫切想要司清颜承认她对他允下的诺言。 头一次遇上像齐衡阳这样明明透着羞赧,却执拗的梗着脖子,不顾一切模样的小郎,司清颜风轻云淡似的漠然彻底失去了作用,她尴尬的后仰脖颈,侧眸朝夜虹眯了下眼。 夜虹却拄着下巴,转着眼珠,忽的双掌合击,猛的侧身抬眸,朝司清颜高喝:“殿下,了音!” “了音?”,司清颜挑起眉,有些莫名其妙。 “是,了音,十三年前,大相国寺,了音大师说的谶言,害您被众人嘲笑,那时突然冒出个女童捧着堆石子专门往那人堆里砸,替您出气,殿下您忘了?” 夜虹精神振奋,想着能顶着使臣身份代南齐出使大魏,还能在太*祖皇帝建下的大相国寺闹事后全身而退的小郎,除了那被捧在掌心,受万千宠爱的嫡出帝卿,还能有谁会有这样大的脸面。 若是自家殿下与他相配,无论家世,还是后盾都足以… 夜虹捻了捻下巴,瞬间握着剑柄,欣喜了起来。 十三年前? 司清颜神思恍恍,忽的一句谶言窜进脑海,尘封已久的记忆霎时扑面而来。 十三年前,大相国寺三月桃花正盛,正值十年一度,大师了音游历归寺,首次讲经法会,寺门前黑压压的一片尽是闻讯赶来祈福祷告的大魏百姓,而庙内早已被皇室宗族子弟所独占,一个个保养甚好,泛着莹润光泽的面孔交头接耳的,皆盛满焦急与迫切,不时伸长着脖颈往肃穆庄严的大殿内窥探。 直到一名穿着半旧靛青色丝衣常服的女童从里面迈出,众人才转变神色,纷纷将目光投聚到她的身上,悉悉索索的议论顿消,场面徒然寂静,唯有微动的耳尖才暴露了她们藏匿的紧张。 “世女命格极贵,本该登云直上,事事顺遂,奈何命犯桃花,恐有寿夭之相” 了音大师如沐春风般的嗓音带着叹息飘出大殿,瞬间让众人心口一松,浮上了轻蔑的笑意。 那女童便是已穿来异世三年,彼时才六岁的司清颜,她蹙了蹙淡墨似的小眉尖,稚嫩的脸上乌瞳潋滟,清清浅浅的晃悠过一张张几乎挂着同样神情的不同脸庞,挺直脊背淡漠着穿过人潮,跨出了廊庭。 对于方才的一切,司清颜并非不在意,而是早已心智成熟的她实在做不来与一群牙都没长全的小屁孩计较,她踢着小径上偶尔多出的石子,一路走到了莲花滩,撞见了彼时还只是个三岁小童的齐衡阳,他穿着身藕荷色的交领花纹衣,蹲在滩边正往水里探去,绵延莹绿荷叶衬映下,越发的粉嫩可爱。 可司清颜却顾不上欣赏,赶忙急跑上前将他拉起:“你是哪家的孩子,身边的仆从呢,怎么能让你独个儿在水边玩呢?” “你干什么!”,小齐衡阳鼓着脸,蛮横的踹了一脚司清颜,挣开她的束缚,转身又往水里探。 “我干什么?”,看着唯一一件勉强算是簇新的衣裳,顷刻黏上了个乌黑脚印,司清颜顿时气笑了,方才的那些世家子弟的嘲弄神情一下浮上脑海,只觉着自个儿多此一举,“行,你好好呆着。” 司清颜说着,悠闲的自兜里取了块白帕,擦着衣摆上的污迹,眼余光却觑着莲花滩边的小小身影:“眼下正好是春季,也不知水里的大蛇是不是也出来玩了?” “大大蛇?”,小小身影刹时一颤,向后一仰倒在地上,蹬着小腿蹭蹭的退到了司清颜脚旁,张着双水漉漉的大眼奶凶奶凶的看向她,“可我的大蝈蝈掉水里了,你快去给我捞,否则我要姐姐给你好看!” 捞? 春寒料峭的,这小鬼想冻死谁呢 司清颜小眉梢一挑,凝着齐衡阳明明害怕却死撑的神情,料想这小鬼应当不敢再靠近水边,抬步便想将人甩下。 “等等,你要去哪?”,彼时的齐衡阳虽还小,倒是已经有了一番缠人的功夫,他一个翻身,一双小手顺势便扒上司清颜腰带,使着吃奶的劲将其拉住,“你还没给我捞大蝈蝈呢” 司清颜抿起小嘴,挣了挣,奈何挂在身上的重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她,若是扯断腰带… 司清颜摩挲了下带着些婴儿肥的下巴,想着这身半新的衣裳,觉着有些不值,她垂眸打量了眼满目水润,隐隐透着丝执拗的大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罢了,虽然不能下水,但编只蝈蝈还是容易的,看在这小鬼还算可爱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哄哄他吧。 一刻钟后 “喏,给你”,司清颜擦了擦手,将草蝈蝈递给齐衡阳,拍了拍衣摆,站起了身,“可别再追着我要蝈蝈了。” “啊~,好漂亮,像真的一样!” 看着小小身影一下欢腾起来,司清颜不由也跟着勾起了唇,小孩子的喜怒倒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和方才一比,现在简直就是个天使。 得亏来这异世,还不算太久,没忘了那编小玩意儿的手艺,否则还真哄不住这小鬼。 司清颜笑着摇摇头,静静踱步离开。 司清颜才走出莲花滩不久,未曾想又撞上那群爱嘲弄人的小屁孩,一个个摇着小折扇,吹着口哨,装出副大人的风流样,围了上来。 “命犯桃花,噗--,哈哈…” “真不愧是一窝出来的~” “真难为那进棺材的老婆子了,哈哈…” 司清颜木着脸,在心里默念十好公民基本道德规范,压抑着忍下怒气,打算掉头,谁知小齐衡阳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衣摆里揣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碎石子,提着爪子就往人堆里砸,连司清颜都没能反应过来。 待她缓过神时,身后的一群小屁孩不是额头挂了彩,就是抱着脚在地上打滚,哭嚎声几乎刺破人耳膜,而聪明点的还知道摸着伤口躲到竹丛后,静静等待出手的时机。 很快,小齐衡阳的衣摆轻了下来,剩下腿脚还能动的见状,顿时三三两两的,捏着手骨,又围了上来。 “砸呀,怎么不砸了?没石子了吧” “姐妹们,还等什么!” 看着稚嫩的脸庞泛起不相称的阴厉,司清颜冷下脸,考虑到身后的小拖油瓶,左右环视了下周围,决定带上人先溜再说。 可还不待她动作,竹林深处却是响起了阵类似软体动物爬行窸窸窣窣的动静,伴着嘶嘶声极快的向她们这里靠近。 眼前的小屁孩们总算还知道怕,霎时一个个都白了脸颊,也不见人发号施令,滚在地上的挣扎着爬起,额前流血的紧捂着头,屁滚尿流的朝莲花滩处狂奔,刹那间消失了个干净。 司清颜挑了下小眉梢,无语的拍了拍被石子擦过的衣袖,正打算往竹林子里瞧瞧,却被小小身影又给拽住了腰带:“有,有大蛇…” “噗嗤,这是大相国寺,日日有僧人打扫,哪来的成群结队的大蛇”,司清颜回过身,安抚的拍拍了小鬼头,“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紧接着两个与她一般高的小姑娘从竹林子里迈了出来。 “有胆量!” 锦灰撒金缎衣的女童拍着掌,一双剑眉已现雏形,隐隐透出股聪颖。 而其身侧一袭浅玉色小云裳的女童则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拱着小肉手向司清颜寒暄:“吾是昌郡宦久然,她是岐郡辛易初,见过世女。” 司清颜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两个小姑娘十分讨喜的小表情,顿时笑了:“了音的话据说一向灵验的很,你们怎么不与她们一块?” “切,别提了”,小辛易初皱起眉,小大人似的背手到腰间,“你知道那了音给久然批了个什么嘛?” “什么?”,司清颜瞅着小姑娘如此可爱的做派,压下笑,装出一副端重严肃模样。 “难得糊涂”,小宦久然抿起红唇,有些不高兴的抢先回答,“还给易初批了个什么求仁得仁,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咱们才不信那个神棍咧” 末了,两人同仇敌忾,不屑的哼了声。 “不过,咱们这个批语倒是无所谓”,小宦久然摸了摸唇,看着司清颜老学究似的叹了声,“你那个命犯桃花可咋办,总不能以后不娶夫郎吧?” “嗤--”,司清颜心叹这些古代小鬼早熟,嬉笑道,“不娶就不娶呗。” “不可以!”,小齐衡阳从腰后窜出,瞪着大眼,凝向司清颜,掷地有声道,“以后我嫁你。” “你?”,司清颜打量着身量只到自个儿胸口的矮萝卜,分明一身女童装扮,只道是小齐衡阳孩童心性,为防小齐衡阳又扒上已经快脱落的玉扣带,露齿弯身笑着应下诺,“好,我等着你来嫁我。” 一时戏言啊 司清颜回过神,猛的一拍脑门,瞅了眼跟前越发能缠的大版齐衡阳,摩挲着腰带,悔不当初。 ## 拨云 “颜姐姐,颜姐姐,颜姐……” 别扯了,别扯了… 再扯就断了-- 司清颜惊恐的看着胸前齐衡阳从小豆丁迅速拔高生长,八爪鱼似的紧箍上她腰带,毫不避讳的黏贴上来,顿时吓得满额冷汗的失声弹坐而起。 “殿下,您怎么了?为何脸色这样差”,夜虹立在屏风外唤了许久,也不见自家殿下应声,不由绕开屏风,打算靠近些叫,谁想自家殿下丝毫未有前兆的,猛的从床上直坐起来,夜虹惊怔了下,当即呼出声,迈到流玉牙床前。 “夜虹?”,刚睁眼还未缓过神,耳侧却突然传来阵惊呼,司清颜猛然抬眸,竟见自家下属站在床沿边,弯着腰身正关切的看着自己,不禁揉了揉额,茫然的望了眼透进碧纱橱的天光,“如今什么时辰了?” “现下是辰时,已经到该用早膳的时候了”,夜虹瞅了瞅司清颜面色,犹豫着说道,“方才元夕厢还来人传话,说他家主子初来侯府有些不惯,想与殿下一起用膳解解烦闷,如今人正在影风荷外候着。” “南齐不比他国,又有陛下交代在先,属下不知该如何处置”,夜虹说着垂下眼,浮起了抹心虚。 “昨晚才被他缠着喝了汤,如今他又是要做什么”,司清颜回想着梦里的情境,不禁对齐衡阳那缠功有些发憷,张口就要拒绝,但一想与其自己绞尽脑汁回绝,倒不若让齐衡阳自个儿知难而退,便立刻改了主意,“你去湘芜院请了陈小郎,再…” 司清颜沉吟了阵,觉着既是以待客之名请了陈鞠云与齐衡阳,若是独独将竹笙排除在外,难免又会令底下人瞧着风向,攀高踩低,当即不再犹豫道:“再到东跨院将阿笙也一并请去正厅用膳。” 什么,还要请那妓子? 夜虹躬身动作一顿,眉头拧起,就要出声劝谏,可忽的转念一想,若是能让竹笙见识见识天家贵子雍容娴雅的行止做派,自惭形秽一阵,也是好事一桩,顿时缓下神色,应诺匆匆退下。 “诶,听说了嘛,殿下这回除了南齐使臣,还邀了昨个午后才认下的表弟与…” 正厅外,捧着红漆食盒,正等着里头传召的仆从队伍末尾,一眉眼微挑的侍人打量了圈周围,方才侧目同身边的侍从继续说道-- “东跨院那位也一块上桌了。” “那是人家的福气,和你我有什么干系” 他身侧的仆从听了,非但没有接话,反倒阴着脸训了他一句,那侍人一愣,垮下脸,觉着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不想搭理我,就别开口呗,这么凶干什么” “不想搭理你?我是在救你”,侍人身旁的仆从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捧高手里的食盒挡住脸,低声斥道,“知不知道调去东跨院的那几位如今都在哪” “在…,在哪”,侍人神色一凛,不自觉将肩膀靠过去了些。 余光瞅见侍人眼睫明显带着的颤意,仆从轻嗤一声,正想说道,谁知厅内恰在此时宣唱摆膳,仆从急忙端正姿态,丢下牙行两字就跟着队伍,徐徐移近前厅。 那侍人却是为着牙行二字,瞬间傻了眼,世人皆知永安侯府门第高贵,这样的世家从来只有牙行拼了命的想往里塞人,借此蹭蹭高门府邸的荣光,便于拓宽人脉,好做生意,断没有世家放下身段,往外头卖人的理儿。 如今这一反常态,那钻了钱眼,惯于世故的市井小民心里自然也会跟着犯个嘀咕,即便是中意那些皮相还算出挑,被发卖的侯府下人,也断不敢冒着可能得罪世家的风险,出手买下。 人牙子腹里肠子弯弯绕绕,向来会打算,当然也不傻,明知晓是个会亏钱的买卖,却也不敢拒绝侯府递上的生意,为了圆回些本利,只能将人降些价往那勾栏子里卖,连正经的妓馆都进不去,只能伺候些花不起钱,却又爱找乐子的赌徒懒汉,犯事小奴们一时或许还能挺着,光阴一长,或疯或傻,怕是连人也做不成了。 那般凄惨景象猝不及防的窜进脑海,后背冷汗霎时氤氤的湿透衣衫,侍人猛的一抖,牙关节紧咬着,颤的停不下来。 方才的话若是继续下去,一旦让殿下知晓……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里头正唤着呢,是嫌活太轻松,想换去水房洗衣?” 一声低喝,刹时让侍人神智清醒了过来,他直摇了两下脑袋,头一低,匆匆跟上队伍,小步迈进了正厅。 “颜姐姐,你想吃哪个,我给你夹” “颜姐姐,你觉着这个好不好吃” “颜姐姐…” 眼见着司清颜瓷碗里各色早点越堆越高,齐衡阳却仿佛看不到般,敛着袖不断的用公筷朝司清颜碗里夹着,丝毫不顾忌在座的其他两人。 这样的做派,直看得陈鞠云暗地里猛翻白眼,而竹笙却在瞧一眼后,失落的埋头只管扒饭,竟是连司清颜特意搁在他面前的白玉翡翠饺都没拣一个尝尝。 “可巧,正说着呢,那汤就来了”,见汤羹终于送来,齐衡阳这才慢条斯理的搁下公筷,扬着唇等那后进来的侍人一步一挪的将食盒里的汤羹取出,摆到司清颜面前,方才道,“此鸳色汤乃我大齐特产,最是营养滋补,颜姐姐定要品完,方才能倍显效用。” “大齐特产?”,陈鞠云戳着饭碗,轻哼了声,斜睨向装着汤羹的银碗,语调怪异道,“我自小跟着娘亲与爹爹走南闯北,怎么就没听说南齐有个叫鸳色汤的特产?”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令司清颜都微蹙了眉尖,她摩挲着色泽鲜嫩,香味扑鼻的汤羹碗沿,抬眸看向右侧的齐衡阳:“这汤昨晚你不是才送来过,今日怎么又准备上了?” “颜姐姐,这汤…”,齐衡阳压根没将陈鞠云放在眼里,只冲司清颜掩唇轻笑着,想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说出。 坐在他左端的陈鞠云偏偏像是挑准了时候,‘啪’的一声搁下筷,弯眸捧着微带了些婴儿肥的两腮,看着司清颜发笑:“原来表姐早已尝过了,那鞠云就不客气啦。” 说着,陈鞠云便要起身去端,齐衡阳早对司清颜身旁的这些个花花草草颇为不喜,如今见此情形,更是眼神一厉,讥笑出声:“这是大齐皇宫秘制的汤谱,代代帝王与凤君方能得享的美味,你一个连出身都要为人诟病的区区小郎,也不怕吃了,克化不了?” “我爹爹是表姐二叔,即便早年离府,那也是正正经经的嫡出,我是爹爹亲子,虽活在市井乡间,但这血脉却是断不了的,如今表姐享的,我为何吃不得?莫非是使臣在汤羹里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齐衡阳虽说是使臣,但却绝非明面上的这般简单,他言辞犀利,盛气凌人,仗的无非是出身给他的底气。 而陈鞠云牙尖嘴利,明明没有身份的加持,却也坦坦荡荡,未曾羞赧怯场,丝毫不落下风。 竹笙抿着嘴角,坐在司清颜右侧,虽然垂着头,两耳却凝神听着,渐渐地,心间一道名为身份的枷锁竟莫名的有了些松动。 “表弟,齐小郎只是开个玩笑” 纵然齐衡阳是让膳房来做的汤羹,又特地拿了银碗来装,司清颜心间却终究是有了丝疑虑,她拿起锦帕擦了擦唇,干脆笑着和起了稀泥。 “齐小郎您也莫要置气,天南地北的能坐在一处,实在是个缘分,莫要为这种小事伤了脸面,再者,本殿对汤羹一类并不是十分喜爱,多谢齐小郎好意,但还请以后莫要再麻烦了。” “颜姐姐”,司清颜虽话语温和,但言辞间的推拒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齐衡阳眉心一跳,赶忙道,“衡阳只是关心你…” “本殿知晓,眼下,本殿还有要事要忙,就先行一步,这每样朝食都是本殿特意吩咐膳房用了好些新法制的,口感极好,外头可是吃不着的,你们不必拘着,尽管继续用”,司清颜说着,站起身,揖了下手,行动间分外优雅,可徐徐踱出的步伐却些微的透着些凌乱。 待女子颀长身形彻底消失在厅外,齐衡阳当即起了身,盯了桌沿边的两人一眼,面色不善的拂袖离开了正厅,剩下两人各自坐在桌案两端安静的吃着。 因着方才事,竹笙其实对陈鞠云颇有些好感,但碍于其口齿伶俐,且又不知其性情,怕刻意上前,会惹了对方不喜,不由暂歇了结交的心思,想要起身离开。 未曾想他才刚搁下筷,对方竟先抛了句让他惊讶无比的话-- “你喜欢我表姐。” 他明明才第一次见陈鞠云,为何陈鞠云会… “你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不是那等眼珠子顶在头上之人,在外颠簸久了,惯不爱弄深宅大院那套虚的,最喜的便是大漠孤烟的那种旷达豪迈,那南齐使臣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此刻你若敢与我扯谎,往后我可再不搭理你了” 陈鞠云说着,两眼直凝向微显错愕的竹笙,捏着只水晶蟹黄包,一口吞下,一点儿也不顾忌汁水染了唇角,动作娴熟极了,偏偏又带着股说不出的畅意,因而未显得粗俗,反倒有些赏心悦目。 陈鞠云的爽朗率直,不同于他以往遇上的那些,瞧着人连心都松快了不少,长久的压抑仿佛突然有了宣泄的地方,一下散去,只余层淡淡薄幕还浮在其上,飘飘渺渺的沉淀。 竹笙松缓绷紧的身体,低下眸,几不可闻的应声点了下头。 “为何要这般没底气?” 陈鞠云得到准确答案,却没有做出评判,反倒皱起眉,看着竹笙怯懦似的神情,质问道。 “我…,我,曾入过妓馆”,竹笙眼睫微颤,胸口起伏着,终是抬起了眸,“还进过牢狱,被人牙子贩卖,这样的遭遇,在世人的眼里,从来…” “世人?” 陈鞠云拄着下颌,嘬了嘬指尖晕开的鲜汁,十分不以为然。 “我爹爹曾为了追随我娘亲,抛下一切,奋不顾身也要跟她在一起,即便粗茶淡饭,时时都要为柴米油盐,顶着她人白眼去换取,可一路走来,相携相扶,看尽了瑰丽河山,每一次驻足,都是一段美好回忆,即便如今爹爹已经不在,可娘亲至死也忘不了他,因为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敢顶着世人非议,跨过千难万险来拥抱她,不为出身,不为利益,只为温暖她一人。” “可…” “你还不明白嘛,规矩教条从来都是死的,它经历千百年演化,除了越来越迂腐,可曾见它有半分通晓过人情?” 陈鞠云站起身,望着厅外伴着阳光摇曳的葱绿枝垭,想着爹爹一言一笑,好似时时都伴在他身侧,未曾离去,心间慢慢洋溢起喜悦。 “人活着,有知觉,会悲喜,条条框框的束缚,哪有一个温暖熨帖的怀抱来的实在?” “为什么”,竹笙心头豁然开朗,可心底疑惑却也越来越大,他皱起眉,十分不解,“咱们明明才第一回见。” 咱们可不是头一回见! 陈鞠云身形一滞,撇开脸,嘴硬道:“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在帮你,我只是瞧不惯那使臣趾高气扬的做派,以为高人一等,就能拿鼻孔瞧人。” ==================== # 卷三 衣冠·权衡 ==================== ## 隐秘 “殿下,这是方才御史府特地送来的帖子”,斛鱼暗自观察了阵,方才恭敬的呈上名帖,安静的退到了一旁,碍于气氛诡异,站于百花屏风一侧惯会言语的予玑也罕见的没有出声。 御史府鲜红的私戳明晃晃的盖于其上,那是御史丞公,一族家主才有的印章,这是士族以家族名义的邀约,等闲不出,尤此可见其御史府诚意。 齐衡阳心中明了各府对南齐隐秘来魏一事都存着好奇与打探之意,原本依着他的身份是犯不着与那起子盛京惯于玩乐的荒唐子弟逢场作戏,但一想到东跨院,齐衡阳突然就改了主意,欣然受邀,赐了不少银钱与那送信小厮,只教他回去与其主家带话,再另备上一份请帖送去与那竹笙。 那小厮得了赏钱,哪有不依的,连声磕头应诺,回去便与家主说了,不过多添几笔,便能送个人情,家主自然是应的,当下便又差人起了帖。 金漆封就的奢华名帖带着不可名状的恶意急匆匆的递进永安侯府,点名道姓邀约舒云斋的神秘娇客。 众人闲时哪有不唠嗑的?舒云斋当即喧哗一片。 下人们多多少少都对入过风尘地,原该居于低贱,却凭着会使那不入流的媚人功夫,愣是巴上了她们世女的竹笙是瞧不上眼的。 毕竟京城里谁不知道她们世女最是洁身自好的,盛京多少儿郎为着世女君这个位子,明里暗里不知暗自较劲过多少回。 有借口掉了钗环,玉佩等等私密物件,刻意来搭话请安的,有突然崴脚,意图亲密接触后,要负责的,还有绞尽心思打听了世女必经之路,吟风弄月,起舞伤怀,博求关注的,甚至于当面落水,你不应便不上岸的,种种阵仗,数不胜数,也未见世女动过念。 偏他一个妓子,生生夺了心如止水的世女注意,如何不叫人咬牙扼腕? 但东跨院下人因着慢怠竹笙,而被世女赶出府一事早已传遍阖府,竹笙威信已立,故而所有人才收敛不少。 前车之鉴在先,下人们此时哪还敢拿乔,得了信,便马不停蹄的送到了东跨院竹笙手中。 晨光下金漆流动着清晕,带着十足的张扬奢华,与他手上可怖的青紫鲜明的好似另一个世界,竹笙瞅着案上的名帖,神色不免有些晦暗。 “小郎,这是御史丞公亲自递来的帖子,这满京城上下除了各府臣公及各位殿下,您可是这独一份了” 新派来服侍竹笙的小厮自得了这消息就两眼放光,双手兴奋的直搓,脖子伸着,冲着那名帖直笑,比自个儿得了赏钱还要高兴。 御史丞? 竹笙抿紧唇,下颌微动间,抚上了耀目的金漆,指尖顺着金漆独有的磨砂质感,几不可见的带了几分颤意。 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邀约他一个小倌? 单见那使臣,就知道权贵家是怎么看待他们这些身份低贱之人,他若真高兴了,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郎,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小厮急了,不由向竹笙小跨了几步,“这可是大喜事啊!” 竹笙眼睫微颤,微微垂下,不言不语的摇了摇头,丝毫未见欣喜。 “喜事,什么喜事?” 陈鞠云爽朗的笑意传来,瞬间驱散了竹笙心头酝起的一片惶惶,他抬起头,神色间有了些笑:“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沾了殿下的光罢了。” “沾光?”,陈鞠云眉尖一蹙,突然有些紧张,“沾什么光?这我可得瞅瞅,盛京高门龌龊事可不少,你可得把住了,免得栽了什么跟头,吃大亏。” 说着,陈鞠云便跨着大步,劈手夺过竹笙手中的请帖,反身翘脚坐上榻,开了名帖,摇头晃脑三两下便扫完了:“御史丞?这是周樰绮他娘吧,她不是最好爱惜己身,素以廉洁自诩嘛,前些日子才大操大办过老周氏的六十大寿,如今怎么又办宴了,简直破天荒头一遭啊。” “怎么,你见过御史丞?”,竹笙拉过陈鞠云袖子,焦急道,“她可有什么为难人的癖好?” “癖好?” 陈鞠云上下扫了眼竹笙,眸光划过他不经意透出的青紫伤痕,不可抑制的想歪了,赶忙轻拍了拍拉着袖子微颤的柔夷,语气不由的带了几分安慰。 “怎么可能,她一向清高惯了,平生最看不起那起子人,岂能与她们为伍?不会的,你放心。” “如此…”,竹笙松下紧绷的神经,微舒了口气,心思微动间,转了话题,“阿云是有什么事吗,怎么想到来东跨院寻我?” “啊”,陈鞠云神情微顿,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意,“瞧我都忘了自个儿来干什么了。” “嗤--”,竹笙看着他逗趣模样,不由一笑,当即掀了盖子,拿着小勺,舀了杯茶轻推到陈鞠云面前,“这是殿下昨儿才送来的雨前龙井,你不如先润润口慢慢说。” “是这样”,陈鞠云打量了眼透着清香的水色,碧绿芽尖上下翻浮,娇嫩的仿若新采摘下的,陈鞠云余光顿时若有所思的瞥了瞥搁在一旁名帖,有了些明悟,“我回去后左思右想,觉着放你与那使臣一个屋檐,平白受他指摘,实在有些憋屈,就想着不若搬来与你一起,以后事事都有个伴,你觉着如何?” “你要与我一起” 自从离了那个安逸小城,看到的除了白眼,就是轻视,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不带任何意味的好意。 竹笙惊喜的拿手指着自己,眼眶里瞬间泛起了泪花。 “你…,你不怕别人…” “不怕…”,竹笙嗓音里满是倾泻而出的哽咽,那个鲜艳明媚春日里,从始至终带着恬淡烟火气的小院,和笑的一脸欢畅的青涩小郎似乎已成他记忆角落的一抹幻影,陈鞠云心里突然有了些酸涩,“我不怕的。” “殿下,该备的都已经备好了,那药是奴亲自去市井暗巷里找那濑婆子买的,绝无差错。” 元夕厢中纱帘微垂,予玑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附耳到齐衡阳身旁,讨好的笑容里有着丝隐秘的兴奋。 ## 发觉 司清颜收到竹笙也要参加御史府的消息时,正在大理寺与尤主簿梳理案情,而站在主簿堂门外,一身利落打扮的仆妇微佝着背,也正静静等待司清颜的示下。 司清颜低头细看了看手里的请柬,有些讶异:“你方才说你家主子也特地邀请了竹小郎?” “是的,家主特地送信去了舒云斋,而竹小郎也应下了。” 仆妇微低了头,一点儿也不着急司清颜是否会如往常那样推拒请帖,只一味的恭谨应对,让人挑不出错。 “不知殿下可要应邀?家主有命,说无论如何请殿下给个答复,还请殿下示下。” 依着周御史的一贯作风,绝无道理无缘无故的有此举动,是什么原因让她抛弃往日成见,特地下帖? 司清颜沉默下来,摩挲着请柬,眼里闪过不解。 “殿下?”,半晌不见司清颜应声,尤主簿不由打量了眼司清颜神色,出声提醒。 “嗯?”司清颜回过神,见尤主簿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不由疑惑的望了她一眼。 神思不属,看来温柔乡果真是勾人呐 尤主簿眼一抽,端着衣袖,边使眼色,边拿手指了指还在廊下站着的御史府仆妇,微带血丝的眼里充满了暗示:您瞅瞅人还杵那呢,睹物思人也多少换个时候啊! 司清颜一看尤主簿这卖力比划的劲,便知她是想歪了,她不由清咳一声,斜了眼犹带揶揄的尤主簿:“听说那吉庆班有一红旦因受人追捧,轻易不肯再上台,先前御史府那寿宴却是请动了他的,如今难得御史府又开了宴,尤主簿这般可是想跟着本殿一同前去?” “这,这…”,想看人好戏,没想到还被人反过来打趣,尤主簿霎时老脸一红,“殿下…” 传闻倒也不假,这模样倒是真喜欢上那红旦了。 司清颜微勾唇畔,计上心来,这倒是好办了:“你去回了你家大人,便说此次宴席本殿定然到场,多谢她的邀约。” 果然 仆妇笑着应诺,丝毫未有意外。 “另外,请你家大人再另送一份请柬予这位尤主簿,只说是本殿的意思,请她务必照办。” “诺” “殿,殿下?”,尤主簿有些惊讶,未曾想司清颜竟是动真格的,当下便要作揖。 “诶,本殿的人情可不是白送的”,司清颜觑了眼已经走远的仆妇,也不拐弯抹角,“周御史此番邀约不同以往,本殿知你与那红旦素有渊源,今次成全你,也是因着那红旦常与御史府正君素有来往,后院之事,料想他会更方便些,席间人多眼杂,本殿疏漏之处,还望他能多暗中留意。” “殿下可是怕周御史会对竹小郎发难?”,尤主簿会过意,当即止了动作,正色道,“周御史虽是出了名的厌恶娼妓之流,但绝不可能花这么大力气去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郎,更何况还是在自家的宴上。” “这个本殿自然也清楚,但宴上高门齐聚,难免会有个看碟下菜的,而那红旦常年流转各府,里头的门道他自然更敏锐些,此举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绝非本殿小人之心,这事无论如何都得请他多多注意,事后,本殿当有重谢。” “诺”,尤主簿不置可否,只乖乖应了,心里却是对司清颜对一妓子如此上心一事,有了些改观,毕竟盛京高门私下豢养娼流的也不少,但多是当作玩意般的宠着,闲时如鸟儿般的逗逗,腻了便丢到一旁,任他自生自灭,甚少有真当回事放心上的,如司清颜这般当真算是千百年来一特例。 三日后,永安侯府较之往常热闹了不少,一大清早,司清颜便早早的到了东跨院,竹笙此时恰在梳洗,侍候的小厮见世女竟亲自来了,顿时动作都麻利了不少,原本竹笙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半垂着脑袋,被这般一折腾,当即醒了大半:“殿下?你怎么大清早便过来了,宴席不是晌午才开吗” “噗嗤~”,以往竹笙多有拘谨之意,司清颜头一回见他如猫儿般的慵懒迷糊之态,顿时乐了,“宴席是晌午没错,但依着惯例,客人们大多并非真是奔着那酒菜去的,或吟诗弹琴,或下棋猜谜,诸如此类的玩乐之事亦是有的,你未曾去过,今次你便能知晓了。” “可是,我未曾学过这些…”,竹笙脸一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靠着屏风的司清颜有些彷徨,“殿下,竹笙能不能跟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竹笙未曾参加过此类席面,会踌躇也是难免,只是… 司清颜这才发觉她忽略了竹笙进府后所要面临的,远远比她想的要艰难许多,他与她不同,她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所以可以不在乎他的出身,他所遭受的一切她亦能够全盘接纳。 但时下的风俗与观念,却根本无法容忍这样的存在,即便是由她护着,但他却无法摒弃旁人对他的看法,世人的指摘与排斥终究会对他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亦或者说,只要在她的身边,他便永远无法逃脱世俗的囚笼。 司清颜微拧了眉,心里有些发凉,原本信誓旦旦的保护,此刻仿佛变成了笑话,她厌透了这样无所适从的感觉,就像初初来这个世界时那样,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只能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锅了,连最后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司清颜的神色一下淡漠,竹笙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有种什么即将流逝却怎么挣扎都徒劳无力的错觉,他挥开在他发上侍弄的手,跌跌撞撞的跑向她,小心翼翼的攥着她的衣袖,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敏感又脆弱。 房内开始寂静下来,两个侍人迷茫的朝对方打了个眼色,谁都没明白司清颜与竹笙之间突然冷清下来的缘由,尴尬的有些无所适从,只愣愣的维持着方才被推开的姿势,僵在那里。 气氛一直持续到上了马车,两人都未曾有过交流,沉默的连粗心眼的夜虹都察觉出了异状,对此齐衡阳表示乐见其成,甚至连不能与司清颜同一车轿都没计较,痛痛快快的上了后一辆马车。 而司青鸾则在一旁幸灾乐祸,虽然不知司清颜是为什么心情不佳,但她不高兴,她便开心,连日常碰面时的针锋相对都顾不上了,忝着张脸就往司清颜马车里窜。 夜虹见状,也只抬了下手虚拦了把便放下了,毕竟多一个人在,就多一个人碍事,殿下与竹笙便不能成事,实在没必要拦着,看她家殿下与竹笙如今的光景,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总算是让她们不能再如往常那般了。 陈鞠云瞧见夜虹模样不由微皱了眉,又想到方才到东跨院时的诡异气氛,莫名的有些气闷,莫非他这表姐竟也如那些自诩名门的贵女一般作态,表面装得深情真挚,实则到手便丢? 一行人心思各异,马车顺着朱雀街一路驰行,人声沸腾过后,行路便顺畅了不少,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府邸,此时御史府外到处都是还未摆放的车辆,人来人往的皆是各府衣着光鲜的贵女郎君及其府中仆婢间杂穿行其中,显得异常热闹,竟是比之街市亦不遑多让。 永安侯府鲜少参加此类宴会,故而将将停稳便已吸引来不少家眷的注目,其中最为激动的便是方少府之子方齐溪。 自从赵世絮府门外刺杀一事后,他便再没见过司清颜一面,日思夜想,担惊受怕,尤其在坊间传言司清颜已死时,更是到了顶点,最后竟是生生的将自己给折腾病了,接连几日都只能躺在床上靠汤药度日,连饭都是侍人给强塞进去的,好容易打听到司清颜回府了,却又听说她让一个小倌给缠住了。 方齐溪自然是不信的,毕竟先前才传过永安侯世女已死的流言,更何况司清颜向来不好声色,身边多少郎君都是以失败告终,如今又怎会叫区区一个娼馆妓子给迷了眼? “诶,你瞧,那就是那个勾了颜世女心魂的小倌。” 竹笙才踏上实地,便受到了各方视线的聚焦,头一回经历这般场面的他,感受到了比第一次被带进卉春楼任由倌主如货物般挑剔的更大屈辱,他不可抑制的瑟缩了下,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一双手却不由分说的牢牢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以为是她,可一转首,却发现给他莫大力量的竟是陈鞠云,那个通达直率的,他如今的唯一朋友。 “啊,就这样的?怎么可能!殿下竟是这般的人吗?瞧不上名门小郎,却瞧上一个妓子!” “呜呜呜,殿下从不会与一个小郎过往甚密,如今却将人安置到了府中,殿下的心思恐怕…” “胡说,你们都胡说,殿下才答应要参加我的春日宴,如何会叫不知打哪来的小倌迷了眼!” 一句句的诋毁令方齐溪霎时脸色大变,他不许,绝不许任何人来玷污他的殿下。 “呵,谁规定应下春日宴的邀约便一定是对你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你也真是不怕说大话呛了舌头,何况殿下都未曾真正赴约,你与她算得上什么?” “你!”,方齐溪气的胸口直喘,愤怒的想要撕烂对方的嘴,眼泪却是不争气的从眼眶里迸了出来,不是的,不是的,定是他妒忌自己,定是他妒忌才胡言乱语的… “呦,方小郎别哭呀,人也没说错呀,殿下并未真正赴约,便是赴约了,如殿下这般的人品相貌,你又没人那般的狐媚子功夫,也怪不得她琵琶另抱,蝉过别枝呀~” 陈鞠青掩着帕子倒在身侧同伴的肩上,两眼睇向已经濒临崩溃的方齐溪,痴痴的笑,丝毫没注意到已经靠近的一行人。 ## 心思 陈鞠青掩嘴笑的正欢,身侧王素却突然挣开了他,他楞了瞬,下意识蹙了眉尖,谁知王素竟拼命的向他打起眼色,陈鞠青略挑了眉梢,不由奇怪的直腰向后瞧了眼。 这是! 陈鞠青一惊,看着一身浅紫流纹直缀,头戴九品世女冠的绝丽女子,猛的瞠大眼:永安侯世女怎得不走直道,偏拐到了这! 也不知永安侯世女在身后听了多久,若是… 陈鞠青脸色一白,赶忙行福礼:“世,颜世女” 陈府里耀武耀威,勾心斗角,玩得一手好算计,在外头倒成了鹌鹑? 陈鞠云双手抱胸嗤笑出声,神色间满是鄙夷:“呦,这不是青弟弟嘛,何时竟这般识礼,果然士别三日,不得不另眼相看呐!” 陈鞠青咬住后槽牙,脸色阴翳着险些没把住,若非阿姊的家主之位尚未谋成,他以为他稀罕天天奉承他这个连礼数都不懂的乡下小子? 就因他是嫡嗣,自己便需处处让着! 就因他之母是家主唯一人选,自己更得忝下脸去讨好他! 一次两次,三次! 哪一次他不是冷嘲热讽! 如今更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 他陈鞠青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待阿娘事成,待阿娘事成! 陈鞠青僵笑着,莹红指尖缓缓攥紧巾帕:“呵呵,云哥哥真爱说笑--” 原来这就是那陈珪沅唯一嫡子? 各府喧闹声徒然静下。 众人本就注意着永安侯府,淮阴陈家又因着陈珪沅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陈鞠青虽非陈珪沅所出,但他阿姊却是最有可能被过继到陈珪沅名下的首选。 家主之位固然一贯由嫡女继承,但眼下陈氏嫡嗣凋零,旁支却尚且根深叶旺,如此形势,旁支又怎肯轻易罢休? 两方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几乎势成水火,如今怎得又牵扯上了永安侯世女? 莫非坊间传闻陈珪沅独子住进侯府一事乃为结姻之意,竟是真的? 永安侯世女当真开始拉拢朝臣了? 众人腹诽着眼里闪过深思。 各府不一的打量,司清颜早已习惯,没叫人起也没叫人不起,对于陈鞠云的出格更是无半丝不悦,只一味负手淡笑:“你是哪家的小郎?” 原以为司清颜会为方齐溪撑腰,没曾想竟先问起了他~ 陈鞠青自以为获了司清颜青眼,心中顿时一喜:“小子是…” 可司清颜却是径自拍起了掌,压根没打算听:“琵琶另抱,蝉过别枝?小郎当真是好文采,如你这样的人物,想必定然是不用狐媚子功夫也能勾得贵女们魂不守舍了。” “噗嗤”,陈鞠云顿时乐了,自古男子视贞如命,这意思可比说人恶言善妒还还来得狠呐! 众人眼里亦纷纷闪过诧异,没想到一贯温文雅行的永安侯世女竟能如此言辞尖锐? 小郎们更是幸灾乐祸的欣赏着陈鞠青的铁青面容,一边不约而同的将自己被拒时的场景拿来作比较,顿觉自己受了优待,是不同的。 头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还是在各个高门大族的面前,又是历来受人追捧的永安侯世女亲自出言教训,陈鞠青面色一下青白,颤抖着,捂着脸跌跌撞撞的跑开了,待几个随侍反应过来,人已然是跑远,随侍们大惊失色,生怕主子有个万一,匆匆告退紧赶上去,场面一时有些凌乱,众人目光一时竟被吸引了过去。 而方齐溪原还为司清颜身边莺莺燕燕不断,而暗自伤神。 听到这话当即转过了身,不敢置信的睁大眼,惊讶过后,霎时甜意弥漫,晃晃悠悠的漾到了脸上:“殿,殿…” 司清颜轻笑着,安慰似的颔了颔首:“听说阿溪最近一直病着,原还打算忙完了去瞧你,如今见你气色尚佳,可是好了?” “齐溪没事,只是凉着了而已,殿下不必担心”,方齐溪略低了螓首,纤白脖颈弯起优美弧度,迅速被桃色沁染,恰若三月里的朝阳,生涩而又娇艳。 佳人郎君同在侧,一个低首,一个浅笑,美好的就像一副画,竹笙瞧在眼里,本就彷徨的心竟也跟着细细的泛起了疼,一点一点的直向心底流窜,他落寞的垂下眼,直觉得讽刺极了。 纵使笙竹近水楼台,占尽机缘,又怎抵得上枝上名花含苞欲绽,独尽芳华? 纵他予她情深似海,可若水三千,他也不过是她姻缘簿上无心时的一笔错墨。 原来,原来啊… 竹笙含着泪缓缓退后,试图将自己从这个画面中剥离,可步子却仿佛被灌满了铅,似是只要动一下,血肉便会从里到外的被撕扯开。 哀伤与悲戚慢慢的涌动,泪水终究是止不住了,竹笙掩着袖,试图抹去,大片大片的水渍浸染衣袖,动作间饶是稍远些的司清颜也觉察到了异样,她下意识的想要迈步,可众人的视线却是令她迟疑下来。 她不能,不能再让竹笙像方齐溪那样因她而受人欺辱,方齐溪有家族,有老奸巨猾的少府娘亲,有身为正室的疼人爹爹,即便被人言语刁难,他也不必为此殚精竭虑,收首畏尾。 可竹笙 他什么也没有… 欲掏帕的手缓缓垂下,五指微拢间已是带了些汗,司清颜紧绷着下颌,克制着没有将目光流连到身侧,唇边笑意却是已然消散,再不复踪迹。 无人察觉到两人间的起伏不定,但紧随着司清颜的齐衡阳却是眼尖的注意到了司清颜尚未完成的动作,他眯起眸,冷冷的刺了眼魂不守舍的竹笙,举步到了竹笙面前,不经意的挡住竹笙身影,试图引起司清颜注意,可司清颜仿若入了定,丝毫察觉不到他的靠近,齐衡阳不禁有些气闷:“颜姐姐” “嗯?”,齐衡阳的动作本就扎眼,如今他一唤,司清颜自是注意到了,她侧眸,即便有些不耐,但碍于齐衡阳使臣身份,仍是僵硬的扯了下唇,“不知使臣有何吩咐?” 使臣,使臣,使臣! 就知道唤他使臣! 别人都是阿溪,阿笙的,怎么就对他这么生分! 枉他这些年都只心心念念的想着她一人,她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处处沾花惹草不说,还敢对别的小郎起心思! 齐衡阳气上心来,恨不得直接拿绳子将人就地捆了带回南齐,但想到父君教导,硬是生生的忍了下去:“颜姐姐,咱们再这么杵这,周御史就该出来亲自来迎了。” “那请使臣先行吧” 司清颜二话不说直接让路,神色举止并未有失礼之处,似是妥帖到了极致,可齐衡阳却像是哽了根刺,堵在心头难受极了。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明明他特地着女子服饰是想与她人前方便亲近,怎么反倒更不便了? 定是这些狐媚子搞得鬼! 齐衡阳收了笑,环视了圈司清颜周围的莺莺燕燕,端丽的面容刹那间有些扭曲。 这南齐使臣又搞什么幺蛾子! 表姐也是,与他废什么话嘛 陈鞠云这才发现竹笙似有不对,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就好像一瞬间被人移了魂,他看了看三人间的形状,以为是齐衡阳暗地里作了怪,当即上前隔开了齐衡阳,似笑非笑的说道:“表姐可是亲自请使臣大人先行呐,大人莫非连表姐的面子都瞧不上?” “哼!” 齐衡阳还在气头上,正郁闷的紧,如今陈鞠云突然又上来搅场,更是让他怒不可遏,他深深的凝了眼毫无阻拦意思的司清颜,忿忿甩袖往御史府里踏去。 颜姐姐,终有一日你的身边只会有我一个,你永远也别想爱上其他人! “可算消停了”,陈鞠云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拍了拍竹笙,暗道红颜祸水,害人不浅。 戏虽散场,各府却自觉精神振奋,深以为这趟来对了,纷纷紧随其后跟着进了御史府,眼睛更是一错不错的不断流连到司清颜一行人身上。 很快,御史府的好戏也开始上场,那吉庆班的红旦一口清亮戏腔,一转三绕,余音绕梁而不绝,低沉时似是佳人呢喃软糯在耳畔的娇语微嗔,高亢时似是高湍激流奔流直下的清越激昂,直教人身临其中而不自知,一曲罢,众人纷纷拍案叫好,打赏如流水般的涌进了吉庆班后台,小厮们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而一道身影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混了进去,凭空多出的生面孔,一色的仆婢间竟无人察觉异样。 “殿下” 斛鱼不动声色的回到席间,低唤了声,紧接着便站到了齐衡阳身后,好似从未离开过。 齐衡阳却是眉目舒展,望着戏台上互相追逐的男女,突然漾开了笑。 ## 争风 “什么!你说,你说周栗瑚那浑不吝往哪去了!” 各府小郎来了不少,周樰绮正与几个手帕交听戏品茗,说的热闹,突地被叫出席,还奇怪前院仆妇怎的如此不知事,竟来寻他禀报事务。 乍一闻之,身子一晃,惊的险些晕厥,今日世家云集,更有南齐来使屈尊赴宴,阵仗虽比不得宫里,但京内有头脸的高门大族无有不出席的。 这样的筵席一旦出个差错,别说周氏多年积攒的声誉了,往后怕是在一众皇室贵胄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不成,绝不能让这老鼠屎毁了这大好华宴! 周樰绮攒着帕子,眸光一下坚定:“你去告诉护院,就说是我爹爹的命令,让他们务必拦住二小姐,她若不肯听劝,也别客气,直管将人打上一顿,堵上嘴巴锁到后院柴房,晓得厉害也就安分了,免得我这二姐又搞出什么乱子。” 有了周樰绮这句话,前来报信的仆妇倒是松了口气,一旁的小侍儿却是急了:“小郎,不可!” 差人杖打庶姐这种有违孝悌人伦的污名一旦沾上,便是长了十张嘴也洗不脱了。 侍儿虽是家生子,但自幼生的机灵讨喜,又因其父常年伺候在蕤云轩,知根知底,也就得了御史君眼缘,才被破格允许粗通些文墨,该晓得的自然是一样不落。 此刻好容易从二小姐的混账事里缓过来,不管怎样,自然是得先拦着:“这事您不能掺和!” /// 泗水亭溪流涓涓,虽已至深秋,潭中青萍分聚,红鲤嬉戏,衬得水质清透,丝毫未见衰色。 廊下各处亦是花木葱郁,戏声悠婉淌行,穿过碧潭四散至中亭,亭中座无虚位,四面廊桥环印,廊下仆婢静立,偶有捧着各府赐下的物件穿行,也是行无声,踏无音,端的是行止有序。 “殿下,男席那让人阻了”,见廊下递来眼色,予玑趁着倒酒的间隙,悄声禀告,“可要奴加把火?” “罢了”,齐衡阳轻晃着杯中凝白玉液,瞧了眼正被周御史与一众官员频频劝酒的某人,微微一哂:“殿下一向察微于细,过了倒显得刻意,存香阁既然已备下,也该是时候让鱼儿上钩,大理寺那想必早就等急了。” “诺。” “来,请大人满饮此杯。” 周御史浸淫官场多年,眼光何其毒辣,只一眼便瞧出齐衡阳是男扮女装,再一想日前凤浀帝将人安进永安侯府的一连串突兀举动,不觉琢磨出些味来,面上倒是没什么异样,闻听传膳筵铃已过三响,径自整袖揖礼:“殿下,使臣,众位大人,筵席已经备好,请移步花厅就坐。” “既如此,远来是客,还请使臣先请”,酒过三巡,戏唱了约摸也有大半晌,仍是不见丝毫动静,司清颜心中腹诽:自己莫不是真多心了? 手下动作倒是毫不见迟疑,搁盏起身揖礼,势要将齐衡阳搁在眼皮子底让他先行:“大人请--” “既然殿下盛情,那本使臣也不与您客套了,请”,齐衡阳略整长袖,也不像先前那般推拒,倒是气度怡然,缓步走在前头,由周府侍从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花厅移去。 司清颜见状,紧绷的神经立时松下不少,余光掠过不远处正跟随的小郎队伍内一抹青绯色,正与自个儿才认回来的便宜表弟凑在一起咬耳朵,想是还算适应,也就放心的转头与周御史继续攀谈,跟着前往花厅。 “樰绮你瞧,这竹小郎倒是个有福气的,颜世女连走路都得先瞧上他一眼才肯安心呢,看来这世女君的位子,怕是说不准还真让他给坐上了也不一定。” 眼瞧着贵女们已然走远,吕赫徽眼波一转,弯着明眸扯着身旁周樰绮打趣:“想我大魏从来尊卑有别,士庶不婚,谁能料到鸦雀有一日也能与鸾凤相较?” 周樰绮此时正被周栗瑚擅闯存香阁这糟心事给分去不少心神,正盼着大姐周钰能收到消息,及时处理后快快派人到跟前递话,吕赫徽的调侃也就显得不痛不痒,他只笑笑并不接话。 多年相交,对彼此的性情自是再清楚不过,作为计划内的关键一环,吕赫徽料到会如此,扯闲话似的拿周樰绮起头,无非是想挑起在场小郎们的愤懑。 这不,话才出口,各府贵家子的眼神都不对了。 白玉石栏边,各府小郎们步步紧逼,清潭池水模糊了颜色,粼粼碧波间,唯有青绯色身影愈发清晰。 家族荣耀与自身荣辱从来密不可分,若是谁都能来掺一脚,分上一杯羹,轻而易举的突破门第等级束缚,与他们平起平坐,那么祖祖辈辈为之呕心沥血的家族基业岂不是一场塌天笑话! 异类终究是异类,谁也不允许一个低贱平民来践踏盛京门第与生俱来的高贵。 谁也不能够,谁也不可以。 “光天化日,你们想做什么!” 陈鞠云跨步上前,挡在竹笙身前,不知不觉二人临水不过咫尺。 逼仄的空间越来越狭小,但谁也没有要后退的意思。 秋日的潭水格外清冷,郎朗晴日下,金光一寸寸的被割裂,闪闪烁烁间,直刺的人心间发冷。 “殿下如今人可就在花厅,你们是想让她也看见你们这副样子吗!” 颜世女… 素来光风霁月的清浅笑颜在脑海浮现,小郎们脚步不约而同的一滞,有些迟疑。 微风拂过花间,带着股说不清的难言,回廊间荡起片死寂。 竹笙并不害怕,反常的竟觉着有些快意,即便出身高贵,自诩世家又如何,一旦勾心斗角起来,和卉春楼为着钱财卖弄声色的小倌们又有何区别? 还不是一样的面目狰狞,谁又能比谁高贵。 “竹笙自知身份低贱,能得殿下相救已是莫大的荣幸,又怎么敢有肖想世女君位子的妄念,殿下自来仁厚,实不该被如此污蔑。” “那为何颜世女与你之事会在大街小巷传扬开,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周樰绮见竹笙这般诚恳,毫无怯色,欣喜的同时亦有些不解,不禁拨开人群,走到了最里面。 陈鞠云一听,叉起腰只觉好笑极了:“三人成虎,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我们怎么…” 见众人神情微松,已然有了退意,竹笙垂眸,赶忙扯了把陈鞠云的袖子,迈上前颇为为难道:“竹笙身在后院,从未出过府,外界之事,殿下大约是本着清者自清的缘故,方才放任的吧。” 好像是个理儿。 众人面面相觑,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消散,毕竟先前进府,也没见永安侯世女怎么搭理这竹笙,反倒是那方家小郎颇得世女青睐,这么说来倒还真是错怪这妓子了… 呵-- 往日里争风吃醋,捕风捉影的事还少嘛,明争暗斗的,个个都挺能耐,今天倒是消停的挺快。 吕赫徽扫了眼众人神情,心底止不住的轻嗤,三言两语就能让人给唬住,一群蠢货! 得亏没想过让这些蠢物动手,吕赫徽淡淡的瞥了眼竹笙站的位置,不动声色的挤到了周樰绮身后。 “小…小郎!” 先前那侍儿拦了主子,自告奋勇跑去女席通信,此刻急急跑来,气都没喘匀,见各家贵人都围在潭边,登时唬了一跳,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一看自家小郎不见踪影,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直往人堆里冲。 各府贵家子身娇肉贵,哪禁得起这般冲撞?这个撞了那个,那个又踩了这个,期期艾艾的歪歪倒倒,霎时乱作一团,只听的‘噗通’两声,人堆下饺子似的掉下去两三个。 “阿笙!”“小郎--” 这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周樰绮更是懵了,这下哪还想的起周栗瑚,失声直叫救人。 吕赫徽熟识水性,下水的瞬间快速的游到了陈鞠云身后,趁乱将其打晕推到一边,然后装作救人的模样将竹笙拉上岸,紧接着两眼一翻,力竭“晕倒”。 “阿徽,阿徽…,你醒醒!快去请府医!” “小郎,这竹笙怎么办?” “抬去存香阁”,周樰绮头也不回的呵斥,转头又焦急的唤起吕赫徽,直怪自己笨拙,累的好友为拉住自己,反倒自个儿掉进了水里。 /// 花厅内,四面山水屏风相隔,中摆两排漆木方脚长桌,身段妖娆,姿色中上的美貌小厮间或立在其间,偶有哪位大人的酒杯空了,便立时含笑屈膝添上,若有不胜酒力推拒的,吴侬软语声声劝慰,浅笑晏晏的将清酒换成果子露,行动间处处妥帖到了极致,气氛亦烘托到了极致。 周御史两颊红润,心情格外舒畅,恭维齐衡阳的同时,不时的转头与司清颜拉扯上几句,不叫两方尴尬,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时便叫周御史两眉直皱。 “大人,大人不好了…”,长随惊慌失措的跑进花厅,扑通一声磕在地上,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御史自来家风严谨,对下人更是如此,当着各家的面,自家的仆婢竟如此不识大体,周御史霎时老脸一黑,当即出声呵斥:“何事喧哗?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啊?”,仆妇是个蠢的,平日里也就负责些洒扫,今日事乱,不知怎得竟安排她来传话,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立时吓了个腿抖,“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到底发生了何事!”,司清颜见其慌乱模样,只觉眉心直跳,心中不安预感愈深,怒声拍案,此刻恨不得飞身往那泗水亭而去。 “啊,好热闹的阵仗,看来本官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一身墨黑长袍,头戴髻云冠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中庭,正似笑非笑的拍掌觑着花厅里的众人。 周御史看着瞬间脸色冷凝的司清颜,料想日前朝中盛传两人反目的传闻,不由得额头冒汗:“啊…,原来是辛少卿。” “自然是我” 辛易初眸光似冰,冷冷投向一旁抿唇不发一言的司清颜,优雅淡笑:“殿下别来无恙啊。” ## 决裂 看这仆妇情态,模样慌张,不似作假,必定是事发突然,才至如此。 但辛易初… “呵--” 出现的也未免太巧了些。 司清颜嗤笑了声,浑不在意似的执起酒杯。 垂眸轻晃间,几不可查的打了个手势。 纱帘卷起,一道黑影犹如鬼魅飘忽散去,天际透出青黑,凉意带着水汽,伴着沙沙的穿竹声,瘆人的阴冷,一大片乌云浮来,泄着几点残阳。 厅堂瞬间暗下不少。 按说盛京高门,圈子也就那么几个,知晓二人龃龉的自然不少,便是只知吟风弄月的世家纨绔女,耳朵缝里也能时常漏进点闲言碎语,但谁也没怎么当回事儿。 毕竟,年少轻狂,谁还能没点儿风流韵事? 只是-- 如今竟是到了连面子情都不愿给的地步? 花厅内,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一个是掌着刑狱的新贵,看似优柔,却实则狠辣,一个虽领的是闲差,却占着世女的位份,又极负盛名。 两人即便从未在朝野搅弄风云,可跺一跺脚,连天说不准都得翻个个。 在场的哪个不是家族精心培养出的人精? 平日里一句话,都得掰成七八瓣碾碎嚼细了才敢往外蹦,此刻更是不在话下。 只周御史先前还碍着东道主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吐了句场面话,在场的谁也没敢做这出头鸟,打破这沉闷的凝滞。 席间,司青鸾从头至尾都缩在人堆里,颇有些幸灾乐祸,谁也没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有多迫不及待! 原以为这只是场普通的酒宴,谁曾想,竟能让她撞见那般的意外之喜! 香肌似玉,娇嗔入骨。 难怪说美人乡,英雄冢,没想到~,卉春楼妓子还有这么带劲的~ 简直蚀骨销魂呐…… 司青鸾砸吧下嘴,窃喜的摸了摸袖兜内犹带欢液的小衣,仍有些意犹未尽。 这还得亏方才内急,走错道,否则她岂不是得跟这群鹌鹑似的,一样云里雾里! 哎~ 司清颜啊,司清颜。 枉你自负聪颖,不可一世。 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被一个妓子耍的团团转! 司青鸾眯眼闷笑,长长的袖摆捂着大半的肉脸,自得的见眉不见眼。 啧,颜姐姐怎会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妹妹? 分明都是出自荥川司氏,可差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齐衡阳瞥了眼人堆里身形格外扎眼的司青鸾,双眉微皱。 不过看这蠢物模样,想是辛易初已然出手,齐衡阳唇一勾,勉力忍下喉中恶心,分外嫌弃的移开眼。 若不是这蠢物接下来还有些用处,他哪容得此等货色在颜姐姐跟前蹦跶? 只盼颜姐姐到时真能信以为真才好… 须臾间,人心浮动,风声乍起,空气紧绷的像是把拉到最满的弓弦,仿佛一丝些微的响动,都能破开平静僵持的汹涌。 泗水亭四面通透,若有万一定能及时察觉。 漆案纹理疏密,光滑鉴人,紧绷面色竟被晕的有些僵硬。 司清颜轻酌着杯中液,不断按捺愈发焦躁的心绪。 竹笙与便宜表弟待在一处,又有吉庆班红旦暗地看顾,应是无碍。 自个儿绝不能因辛易初而自乱阵脚。 颜姐姐为何还没有反应? 厅外清铃伴着微风,一声,一声,催的人徒起燥意,齐衡阳双手交叠于膝,下意识绷直背,有些在意的睁大眼。 莫非颜姐姐对那竹笙真的只是因为救命之恩? 故而多加照拂? “殿下在迟疑什么” 辛易初音色清冽,宛若寒冰,执着墨扇好整以暇的轻拍着掌心,余光划过齐衡阳面庞,眼中讽刺愈深,微微上扬的眉眼透着股势在必得的轻嘲。 “莫不是在想下官--,为何而来?” “哦~” 纤长睫毛低垂,映出团细密阴影,衬得漆黑瞳仁愈发晦暗,司清颜凤眸轻挑右肘撑在案上,指腹一下一下的晃着杯沿,不屑嗤笑。 明灭光影间,若暗夜生花,极盛极艳,极清极浅。 “本殿若是说在想,辛少卿当如何?” “若说不在想,辛少卿又当如何?” 风声呼啸,吹得纱帘有些鼓涨,檐下清铃急促,仆侍们似沉睡才被惊醒,蹒跚着,步子不甚灵活,才念起去点四下的烛台。 光晕忽闪,错落有致,一盏又一盏,晃的桌案菜肴都失了颜色。 “不过辛少卿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你倒是讲讲你来为何啊?” ‘噼啪’ 或许是太过寂静,连烛火都燃的有些急躁,一小簇火苗徒然窜起。 明光倾泻,云纹流淌,冰冷而又华美,似明似暗间,浅紫世女袍服恍然竟有种凌人的凛冽。 “下官执掌刑讼,为何来此,殿下莫非不知么”,辛易初凝着司清颜刹那极盛的容色,眸光徒然阴翳,墨扇一转掀起下袍,闲庭漫步似的迈进花厅,淡淡扫了眼鸦雀无声的众人,微微一哂,“众位以为呢?” “这…” 几个同朝为官的正缩着脖子努力减着自己的存在感,猛一被点名,有沉不住气,差点站队的,被身旁同僚手肘狠命一捅,登时清醒过来,生生将话咽回去,憋的面色泛青。 “大人,大人不好了…,呼呼,嗬…” 石雕影壁后一阵脚步声凌乱,紧接着四五仆妇及小厮争先恐后从其后冒了出来,刹那间令席间众人松了口气,纷纷颤着手臂抹了把并不存在的额汗,动作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又…,又怎么了?” 周御史沐浴在同僚们期冀的目光下,向来以无私无畏,敢于犯上直言著称朝堂的他,此刻竟觉着有些如芒刺背。 “小郎们…,小郎们”,上首光源聚拢处,凤眸泛着寒意,亮的灼人,仆妇小厮眼一颤,这才发现厅中气氛诡异,不由声一卡,吞吞吐吐的讷讷不敢言。 “可是那妓子竹笙出了意外?” 辛易初欣赏着司清颜徒然变色的僵硬面庞,心头莫名快意。 “磨磨蹭蹭的,难道还等着永安侯世女亲自请你们说嘛~” “是…,是”,为首的小厮万儿眸光微闪,赶忙低了头,“竹,竹小郎方才不小心落水,不不不,方才好些小郎都落了水,三,三郎君忙着唤救人,也,也就没顾上存香阁干不干净,然后,然后正好撞上二小姐…” “你说周栗瑚!”,一张脸色蜡黄,明显纵欲过度的狰狞面孔,徒然在脑海闪现,司清颜猛的将盏摔在案上,霎时再也坐不住了,“她怎么了!”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下官这二女实是个孽畜,不值得您伤肝动气” 周家素来以家风严谨自诩,如今自个儿的二女竟跑去小郎们更衣歇息的存香阁胡闹,周御史不禁羞的两颊发烫,心底止不住的唉声叹气,今次过后,陵川周氏的面子里子算是给丢干净了,牙一咬终于下定决心。 “下官,下官这就去料理了她!” 周御史长揖到底,说完转身扫了眼席面,径自冲仆婢喝道:“大小姐人去哪儿了?这个时候她怎么不在!” “回,回大人的话,大,大小姐自席间中途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奴,奴们也不知大小姐去了何处。” 仆婢们噤若寒蝉,抖着身子回完话后,再不敢多言,唯有万儿趴伏在地,怯怯抬头,弱弱的提了句。 “奴,奴方才见三郎君遣贴身侍儿木鹫往花厅这来过,想,想是大小姐约摸也去了存香阁吧…” “那为何--”,她那三儿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遣贴身侍儿跑这花厅女席来寻阿姐,必然是早早收到那孽畜擅闯存香阁的消息,生生瞒了她! 周御史这般一想,声一哑,顿时气了个肝疼。 “罢了!” 司清颜狠拍了下案,凝着辛易初双眸猛的站起,眼底凉意翻涌,沉着抹嗜血的鲜红。 “本殿倒要去存香阁瞧瞧,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敢在本殿面前放肆!” ## 缱绻 “这就是令司清颜神魂颠倒的那个妓子?” 焦黄的脸眼眶青黑,越发令额颧骨突显,周栗瑚摩挲着愈发尖凸的下巴,一步步近前,不怀好意的上下扫视竹笙,神色垂涎。 “二,二小姐…”,几个模样尚算周正的侍儿欲哭无泪,想拦又不敢拦,膝盖磕在地上,只将将扯着周栗瑚衣摆,嗓音直抖,“这这是大人下帖子请的,您您不能胡来啊…” “不过是个张腿迎客的倌倌,别人碰得,本小姐怎么就碰不得了!”,周栗瑚眉骨高挑,直勾勾的盯着欺霜赛雪处,再熟悉不过的青痕,满眼轻蔑,“几两雪花银罢了~” “二,二小姐,二,二小姐不可啊…” 哭天抢地般的聒噪,直刺耳膜,竹笙嘤宁了声,右肘下意识撑在榻上,想要起身。 “呦,美人这是醒了?” 浑浊瞳孔,色/欲迷离,五指微拢间,猝不及防的撩起胡乱掩下的纱帐。 光线乍入,带着浓郁的荼蘼香侵袭。 竹笙拧眉,不适的微睁眼,霎时后缩身子,吓得一激灵:“你你是谁!” “瞧瞧小模样抖的,可真让人疼,花倌主调/教人的本事,倒是越发出众了。” 周栗瑚语气调笑,满是轻慢,透着赤/裸/裸的暧/昧,说着竟解起衣带,抬脚便要上榻。 “二小姐,二小姐--” “二小姐!” “都给本小姐起开!” “二小姐!!!” 这可是存香阁! 几个侍儿不敢置信的瞪大眼,忙不迭的冲上前就要拉扯,奈何身小力微,手忙脚乱间,一下被踹了开去,直跌得龇牙咧嘴,捂腰揉臀,颤巍着几乎站不起来。 “你你,走开!走开!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唔唔,唔要,放…” 铺天盖地的黑影笼罩直下。 竹笙惊慌失措的瞠大眼,不断的向后靠去,螓首摇晃着,怎么也躲不开。 挣扎中,衣襟撕裂,玉肤凝脂泛着漫天桃花般的嫣然色泽,愈演愈烈,斑驳淤痕透着入骨的肆虐,开始泛滥。 “他瞧不上本小姐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你个妓子也敢嫌弃本小姐,司清颜!司清颜她算什么东西!” 无数血线徒然狰狞,焦黄指尖过处,鲜艳色泽争先恐后似的渗涌而出,渐渐弥漫整个肩胛,周栗瑚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嘶吼着越发用力。 “得不到他,本小姐还能得不到你!” 不要,不要… 不要这样… 竹笙被拉扯着压在榻上,堪堪堵在床沿,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房门大敞,几个越跑越远的模糊身影,渐渐失去焦距。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嫌弃小子?” “为何你老是认为本殿会嫌弃你?” 暖阳透过窗隙,洒下。 狭长墨眉扬起,凤眸深邃,微露疑惑。 清华笼在她脚下,仿若光明万丈。 可为什么是为何?为什么不是不会呢。 琉璃般的眼眸不再剔透,灰暗罩下,凝滞的没有一丝波澜。 是啊,为什么呢…… “郎君,咱们还不出手嘛?” “再等等。” “可永安侯世女那…” 眉眼勾勒出浓艳,透着清冷,斜斜侧来。 小青旦霎时声一哑,怯怯的吐了吐舌头,阖上嘴,双手捏着唇瓣,可怜兮兮的垂下了眸。 风声渐起,秋叶簌簌,打着旋儿,飘进雕着精美花鸟的门扇内,锦帛织就的地毯上衣衫凌乱,屏风被撞得四散,即便是十丈之外,房内景象亦是一览无余。 梧桐树冠下的一人着八幅彩裙,头戴十二支宝瑚朱钗,身段柔媚,风韵犹存,赫然是吉庆班红旦何攸之。 他两眼凝神,细细观察着榻上小郎玉白脖颈与纤瘦肩胛交接凹起处,一抹凤尾殷红,直到枯瘦指尖掐捏下,凤痕越显清晰。 何攸之这才有了动静,他指尖一捻,玉坠落下,裙幅坠链紧贴腰际,竟是丝毫未断,下一瞬,风声轻裂,玉坠划过半空,直朝屋内床榻而去。 黄花梨木榻上,竹笙双眸微阖,泪水无知无觉的从眼角落下,一滴滴的砸在破碎亵衣上,氤氲成片,就在小衣几乎剥落肩胛刹那,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惨叫。 鲜血带着腥臭,不断滑落,身上重量徒然一轻,竹笙眯起眸,下意识侧开脸,颊边仍是不可避免的沾了几滴殷红。 没有喜悦,没有悲哀,竹笙平静的仿佛不是自己。 他淡淡的看着周栗瑚捂脸翻腾,鲜血喷涌沾湿衾被,缓缓坐起,一件一件,将榻脚处凌乱堆做一团的外衣穿在身上,轻轻系上衣带。 /// “殿下” “殿下…” “殿下?” 几个贵家子两眼低垂,欲说还休,只当是司清颜听说泗水亭之事特意过来瞧他们的,心下窃喜莫名之余,越发显的袅袅婷婷,身姿若柳,端的是名门毓质,端方无二。 “竹笙在哪个厢房?”,司清颜冷下脸,并未理会,瞥向万儿,神色不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路。” “诺,诺…”,万儿一路被提溜着,风声呼的都快起了耳鸣,两眼晕眩着,险些瘫倒,好容易落到实地,气都没缓一声,闻听司清颜命令,也顾不得向谁行礼,强自打起精神,凝向四下晃荡的景物,凭着记忆跌跌撞撞的往前摸索。 竹笙? 那个妓子! 各府小郎侧过身,注视着迅速消失在雕花拱门处的身影,瞬间面目扭曲,二话不说,齐齐跟了上去。 “少卿大人,要不要将小郎们拦住,毕竟男女有别”,周御史远远瞧见贵家子们也紧随了上去,只恐到时场面不雅,便干脆提议道,“留香苑离这不远,此刻花开的正盛,赏花品膳,岂不妙哉,也省得糟污事脏了小郎们的眼。” “哦?本少卿倒觉着此事颇善,如此识人之机,拦着岂不可惜了~”,辛易初眼中闪过兴味,扯唇轻笑间,颇有些期待美人一度捧心而碎的场面。 /// “郎君,永安侯世女来了!” 小青旦声音拔高,扯上何攸之长袖,有些激动。 英雄救美,落魄妓子与高贵世女的旷世绝恋。 呀,终于从戏本子里搬出来了! 郎君原来说的等等,是在等这个,他就说嘛,郎君何时这么冷血了,明明平时连阿猫阿狗都欢喜的紧,怎么可能放任恶人欺负好人呢。 他家郎君果然是个极仁善的~ 小青旦捂着脸,双目兴奋,兀自陶醉。 何攸之瞥了眼,僵硬的侧头望向屋内,神色有些难言。 “阿笙!” 司清颜扫了眼房内情形,登时两眼直颤,她小心翼翼的迈上前,伸手想要安慰,却在琉璃眼眸无悲无喜的注视下,徒然停住,清润的嗓音罕见的有些发抖。 “你,你…,没事的,会没事的…” 肩胛生疼,血色湿润着,早已渗透长衫,竹笙眼角垂着泪,站在床沿,惨白着脸,带着殷红的血痕缓缓笑开:“殿下会嫌弃吗?” 快说嫌弃吧 卉春楼从来没有一处干净,即便是他,被关押的日子里,该懂的,不该懂的,便是完璧,也从里到外的早就不干净了。 每每被一撩拨,身子便会敏/感的不像话,羞/耻的感觉不可抑制的会从小腹升起。 即便-- 他不愿意。 “嫌弃?” 司清颜吶吶重复,从前的点点滴滴,一丝一缕的划过脑海,尚不算久远的记忆重现,司清颜恍然回过味来,原来竹笙所说嫌弃,从来不是什么身份,而,而是… 是她疏忽了,她不该这样的… 对啊。 竹笙凝着司清颜眼尾天然而生的红意,自虐似的想到-- 就像这样,快说嫌弃吧。 “那阿笙会嫌弃我吗?” “什,什么…”,竹笙有些错愕的歪了下脑袋,怀疑自己生出了幻觉,“我我?” “对,你,如果我没有世女的身份,仅仅只是个为温饱苟颜的娼伶女,阿笙会嫌弃我吗?” 司清颜抬起手,轻轻拭去竹笙脸上刺目的血迹,认真道:“你不会的,对吗?” 渗骨的凉意渐渐退散,竹笙微微眨了下眼,有些清醒过来:“可,可是…” “其他人却不能”,司清颜食指堵在竹笙唇前,轻轻笑了起来,“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我只在乎你… 彷徨,无助,焦灼,绝望,顷刻散去。 竹笙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刻,虽然莫名其妙,但他该死的喜欢极了这句话。 “清颜…”,欢喜难以自抑。 司清颜垂下脑袋,额头抵在竹笙额前,轻轻的将他拢到身前:“所以,以后,也只在乎我,好不好?” “不要在乎别人心里怎么想,只在乎我,好不好。” 凤眸间的缱绻几乎盛满眼眶。 竹笙愣愣抬眸,几乎溺毙在这场的温柔里。 “好。” 他说。 ## 软肋 “郎君,你快看,来了好多人!” 小青旦一侧眼,猛然发现梧桐树下已陆陆续续的聚集了大批达官贵人,一个个的大睁着眼,尤以几个妆容精致,衣衫华美的小郎最甚。 何攸之紧抿唇瓣,神色沉凝,不知想到什么,深深凝了眼屋内已浑然忘我的两人,毫无预兆的拎起小青旦凌空而去。 “郎…” 小青旦身子乍然失重,下意识惊呼,一张口便被扑面砸来的风灌得险些呛了喉,登时激的泪水直渗,一缩头再顾不上其他。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穿叶而去,只空剩枝垭轻晃,竟是无人察觉。 梧桐树下,吕赫徽靠在周樰绮身上,忽然睁眸,隐晦的瞧了眼,周樰绮察觉肩上人动静,赶忙急抹了抹泪,红着眼关切的侧头:“阿,阿徽,可,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吕赫徽闻言,眼神幽暗了瞬,登时虚弱的摇了摇头:“无。” 说着,微掀起眼皮,才发现周樰绮不对似的,轻声道:“你眼这么红,是里头发生什么了嘛?” “我,我…”,吕赫徽不问还好,一问,周樰绮霎时绷不住,泪水直窜,泣不成声。 恰在此时,一身窄腰红衫,眉目冷凝的持剑女子率着队壮实仆妇,押着个满面污血的长随,自假山石浮桥处斜斜拐出,凶神恶煞的,令几个甚少见此等场面的闺阁子下意识惊呼。 周御史扫了眼那长随,也顾不得有人在场,侧头瞪着周钰,皱眉训斥:“这是怎么回事?你中途离席,究竟干什么去了!” “母亲”,周钰执剑一礼,扫了眼众人诧异神情,脸色不变,“女儿得到消息,有人擅闯存香阁,便立刻赶来料理,路上碰上个鬼祟的下仆,觉着可疑,便紧随上去将她拿下盘问,才知二妹犯了浑,唯恐其闯下大祸,故而急急赶来了此处。” 说完,周钰低头,竟掀衣单膝跪在地上,请罪道:“身为长姐,未克于教导,做好长姐本分,致使二妹犯下大错,请母亲责罚。” 周钰为人沉稳,既无甚不良嗜好,又擅交际,本就在一众士族长辈中颇受认可,此话一出,众人眼底顿时闪过赞许,就连先前对周府教养的质疑都散去不少。 毕竟龙诞九子,品性尚且有异。 何况凡人。 “诶,令嫒既已尽力,周大人又何必苛责?” 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登时纷纷附和,周御史这会儿里子有了,面子也挂住了,面色立时好看不少:“既然众位同僚都为你求了情,那为母自然不好再责备你,只一件,日后不可再擅作主张!” “诺。” 周钰唇角轻扯,起身又是一礼,不经意划向厢房的眸光却是猛地沉了沉。 “母亲,不知母亲来此,可是已经寻到了二妹?” “这…”,周御史望了眼厢房内情形,迟疑的看向辛易初,神色纠结,“不知少卿大人有何打算?” “既然都到这了,不一探究竟,又怎知擅闯存香阁之人真是周二小姐呢?”,辛易初轻扬剑眉,一折一折的合拢扇面,语调戏谑,“本少卿办案可向来讲究证据,断没有随意污蔑人的理。” “不知诸位可也是这个意思。” 得,你都这么说了。 咱们还能有什么意思? 众官面面相觑,霎时无言,硬着头皮只能随上前,十丈不过的距离,愣是让一众官员迈出了赴死般的沉重。 对此,小郎们却是乐见其成,毕竟被人当猴耍,还是被一个下贱妓子当猴耍。 谁能若无其事? 谁又能怄得下这口气! 若不是碍于礼教,一众贵家子早就越过家中长辈,冲上前了。 雕花门扇前,顷刻黑压压的被围成圈,里三层外三层,跟掸面似的,拧巴着。 竹笙紧张的扯了下身前人的衣襟,侧了眼门外,司清颜笑了笑,抬手温柔的盖在竹笙鸦黑发旋上,安抚似的揉了揉,轻轻将他拢到身后,这才抬眸看向门外众人。 “……” “……” 空气焦灼,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两人相互对望着,无论是司清颜,还是辛易初,谁也没开口,仿佛谁先出声,谁便落了下风似的,最后还是周御史假咳了声,开了话头:“咳,殿下,不知殿下可有瞧见下官那孽女?” 这话… 是明摆着在说自个儿眼瞎? 众人瞄向床帷下被纱帐遮掩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干瘪身影,纷纷不自觉的抽了抽嘴。 不过永安侯世女这冲冠一怒,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瞧这光景,竟是半点余地也没留。 屋外雨丝溅落,沙沙声,越发显得气氛沉寂。 “周大人,周二小姐可真是令本殿另眼相看呐” 司清颜语气平静,看不出喜怒,但没来由的令在场众人心中一紧,周御史更是肉眼可见的一激灵,望着凤眸底霎时酝染开的浓郁沉晦,她下意识的躬了背:“下官…” 话还未出口,周御史下拜的姿势却是被突然斜出的墨扇给止住了,周御史眼皮一颤,便听身侧辛易初清冷着语气,嗤笑:“世女殿下要问罪,怎么不先问问床上的周二小姐,仅凭殿下一面之词,恐,难让下官等心服啊~” 司清颜若失了势,那永安侯府岂非她囊中之物? 司青鸾见此情形,一下高兴了:“有理!” 这下也不怕司清颜投来的目光有多瘆人,杵在人堆里,垫脚拔高了声音叫嚷-- “长姐若心中无鬼,不若就让周二小姐辩白辩白,少卿大人既是出了名的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自是不会叫谁蒙了冤屈。” 气势倒是有几分铿锵,官员们眼神忽闪,凭着多年侵淫朝堂,这下怎么着都琢磨出点意思来了。 很显然,从开头的花厅对峙,到存香阁的步步相逼,一切发生的虽然看似偶然,但所指向的矛头未免太清晰了些,仿佛就是为了针对永安侯世女来的。 官位高的从来爱惜羽毛,断不肯轻易与人结怨,此时坐山旁观,自是最好的选择。 官位低的,人微言轻,本就需仰人鼻息,稍不注意,便会仕途尽断,如今形势不明,当然也不愿轻易表态,失了先机。 一时间,人声寂寂,呼吸可闻,统统做了聋子哑巴,垂袖整容,只剩双招子精明活泛。 小郎们却没那么多心思,瞧着竹笙一个妓子,竟能被司清颜如此悉心呵护,关怀备至,邪火都快窜上喉咙了,哪来的什么理智? 当即端着贵人架子,高傲的抬起下巴,异口同声道:“殿下,此事蹊跷,周二小姐固然浑了些,可好歹是世家,如何能为个卑贱之人,舍下士族颜面?这未免也太不值当了些。” 空气里,湿气浸润,凉意弥漫,雨似乎下大了…… “母…亲,母亲…” 喉咙火辣辣的生疼,就像是被一根又一根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 周栗瑚大张着嘴,拼命的想要将空气挤入口中,她挣扎着,仿佛烈阳下,干涸的濒临死亡的鱼,脸色通红的几近泛紫。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 周栗瑚使尽最后力气,扯下掩在面前的纱帐,翻倒在了地上。 面色枯竭,死气弥漫。 青筋遍布的手直直向前伸着。 “救…救” 这,这是… 司清颜垂眸,看着脚边周栗瑚痛苦的一点点挣扎,抿紧唇,神色骤然冷凝。 “母亲,二姐像是不行了…” 周樰绮纵然不喜这二姐,可她毕竟占着他二姐的名分,血浓于水,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母亲!” “救不活了。” 辛易初冷淡说道,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她眼里根本没有死亡存在。 “什,什么?”,周樰绮大睁着眼,有些不敢相信,明明,明明连府医都还没有瞧过。 仿佛为印证辛易初所说,周栗瑚再一次痉挛过后,便彻底没了声息,干瘦眼皮掀着,瞳孔暴突,像是死不瞑目。 明明都有人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 司清颜仍淡淡立着,牢牢护着身后妓子,无动于衷的模样,直揪的从小倾心于她的贵家子们柔肠百结,一个个的,面色发青,最后牙一咬,竟是齐齐跪在地上,请命-- “请殿下明察!” “殿下瞧了这么久的卷宗,蚀骨粉这种毒药,究竟是何死状,应该无需下官再来多嘴吧。” 辛易初扯着嘴角,一字一句,缓慢,而又兴奋,一点点的侵蚀着司清颜名为理智的心弦。 窗外雨势渐大,挟着骤急风声,哗啦啦的,砸的人耳膜发疼。 花木奇石,模糊的几乎看不清轮廓。 官员们自己不好说话,子侄们畅所欲言,便是言语有差,也只能落个管教不严,摊不上什么大事,到时说不准还能借此左右逢源,两头讨好。 故而装作木讷,未曾制止。 而小郎们举动固然轻率,但正因为是闺阁儿郎,所以此番言语后,司清颜若仍执意而行,倒显得她不明事理,仗权生事。 形势上到底是落了下乘。 多年挚友,比她还了解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看着辛易初丝毫不意外的冷沉眸色,司清颜垂下眸,握着竹笙几乎不堪一折的纤细手腕,心中生疼。 她护不了他。 他成了她的软肋。 她却护不了他。 留他,是害他。 弃他,亦是害他。 辛易初找到了她的软肋。 她惹下的债,却要让他来偿还。 真是可笑。 ## 争辩 不! 即便刘弦亦之事是她理亏在先,那也不该让竹笙来承担这后果! 事情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司清颜微阖了下眼,缓缓稳定心神-- “即便周栗瑚是死在蚀骨粉下,那辛少卿又如何断定此毒是出自竹笙之手?” 凤眸深邃幽暗,看着一张张千娇百媚,隐带迫切的脸,一丝亮光极快划过,司清颜转过身,扯下还算完好的另一半纱帐,披在竹笙身上,凝着他,红唇微启,无声的吐了几个字眼。 竹笙看在眼里,脸色刹时一白,下意识紧抓司清颜袖口,豆大泪珠控制不住的从眶里渗了出来,司清颜无声笑笑,指腹轻柔的擦去他脸上水痕,缓慢,而又坚定的握住竹笙手腕,一点点扯落。 不要…不 竹笙眼睁睁的看着衣袖从掌中挣脱,说不清的惶恐突然袭上心头。 窗外大雨磅礴,房内显得有些昏暗,司清颜一半隐在阴影里,突然嗤笑:“若只凭竹笙出自卉春楼,那未免太过臆断,与其费尽心思关押一个小人物,辛少卿不若直接拿了本殿,正巧案发当晚,本殿也在卉春楼。” 此话一出,众官员登时眼睫颤了颤,小郎们更是震惊的瞪大眼,满面不可置信-- “殿下!” “世女殿下这话说笑了,下官身为大理寺少卿,怎敢信口胡言,妄下断论”,辛易初眯了眼,笑意莫名,突然抬手朝后一挥,原本缩在门角的万儿突然走了出来。 “你说说,你伺候这竹笙时,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诺” 万儿垂着头,屈膝跪在地上,依言回道-- “因小郎们落水,三郎君一时顾不上来,便特地指派奴们来照顾,未免寒气侵体染上病症,府内虽有备用的家常衣饰,但因竹小郎身量较小,寻起来却是要花些功夫,奴们只能先将人送到厢房,为竹小郎脱去湿衣,只是不想竟从小衣里掉了个香囊出来,诸位大人请看。” 说着,万儿便从衣兜里拿出个绣着对鸳鸯的红锦香囊,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呈给辛易初。 竹笙闻言有些茫然,下意识从司清颜身后迈了出来,待看到香囊,脑海瞬间空白,既而死死瞪向万儿:“这不是我的!” “果然是腌臜地儿出来的,半点礼数都不懂!” 周樰绮直了身子猛的站起,一口气憋在心里直堵,尤其在看到竹笙哪哪都与司清颜不般配的时候,更是嫉恨的直冒酸水。 “哦?”,司清颜冷笑,凤眼直直的看向周樰绮,毫无避讳,“原来周小郎所说礼数便是出口伤人?” 周樰绮颤了颤,站在小郎堆里,脸霎时一白,心痛的好似一瓣一瓣被人剖开了一样,他从小就喜欢她,从刚知事就将她放在了心底,如今她竟为了个妓子,来责备他。 到底是什么狐媚手段,令殿下至此… 众小郎见司清颜态度实在坚决,心微微泛凉,扶着侍儿们的手也纷纷站了起来。 “殿下可真是会怜香惜玉”,见这场面,辛易初笑得极是快意,执着扇,意有所指般的敲了敲手心,“只是,命案当前,要风花雪月,您也得等下官将案子审完不是。” 说着,辛易初也不待司清颜回应,直接斜了眼万儿,万儿眸一闪,赶忙继续道: “奴原是准备将香囊搁在案上,待竹小郎醒转,自然便能瞧见,只是这香囊里不想竟掉出个油纸包,奴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便赶忙拿烫坨来烘,谁知廊下雀儿顽皮,竟当作了吃食,奴一时气急,正想要打,谁曾想那雀儿突然扑棱了几下,竟就死了,奴觉着不对,虽心里嘀咕,也没敢告诉谁,直到,直到二小姐……” “我没有!” “殿下,竹笙没有做过!” 竹笙一家曾受贪官构陷,一言生,一言死,其间的痛苦辛熬,即便时间逝去再快,也没法令竹笙忘怀,而此刻突如其来的极强预感,让竹笙从骨子里感受到了危险。 四肢抑制不住的开始发冷,一种紧紧缠绕,紧张到窒息的颤栗从心底蔓延。 他恐惧黑暗,害怕人性,甚至有过无数数不清的徒劳挣扎。 而牢狱,就是其中最大的深渊。 竹笙下意识转过身,扯着司清颜衣袖,哀求与期冀清晰的透过瞳孔传递到司清颜眼里。 竹笙… 目光从袖上犹带颤栗的指尖,最终停驻在竹笙脸上。 司清颜沉默了,辛易初的准备很充分,就连香囊上的鸳鸯刺绣针法都与竹笙所绣如出一辙,巧合的如此恰如其分。 即便是疑点重重,一时之间,她也无法立刻寻到症结所在,有力的将竹笙从中摘脱出去。 而一味的偏袒拖延,只会让辛易初越发变本加厉,未免其施展后手,她恐怕不能再多言了。 为,为什么? 她不是世女嘛 为什么? 希望再一次湮灭,竹笙说不清心底泛出来的是什么滋味,他落寞的放下手,浑身冰凉,肩胛处的痛意似乎已经渗进心底,连血都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温度。 “各位大人,郎君,奴是周府家生子,父母祖辈,甚至奴的性命皆是周府的,奴怎么敢拿这样大的事情撒谎,请大人,郎君明鉴!” 万儿两眼泪水泛滥,砰砰砰的在地上磕头,声音响的沉闷,极是令人不忍。 孽女素来胡作非为,不得她心,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惜,只是一个妓子,为何随身会带这种东西! 莫不是想在宴上…… 周御史心中惊疑,但看侍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不像是说谎的模样,心上却是信了几分。 “那药呢,可还在?” 廊下斛鱼耳朵贴着门边,听得仔细,心觉计策已成,连忙直起腰,披上蓑衣,顶着斗笠急匆匆的冲进了雨幕。 花厅人声寂静,只除了齐衡阳与予玑,一干伺候的周府下仆皆在众人赶往存香阁时,便被齐衡阳命令散去。 予玑坐在茶案边,一边动作麻利的烹茶,一边却又拿眼偷偷辨着上首主子的神情,待过了三四遍烫水,彻底出了色,茶香早已四溢。 他端起茶盘,小心稳当的将茶盏置于主子面前,还是没忍住的好奇问道:“殿下,存香阁好戏已经开锣,巴巴的等斛鱼传话,哪有您亲眼瞧着畅快?” “蠢奴才,本君若去了存香阁,岂不是平白给颜姐姐一个怀疑本君的机会?”,齐衡阳慵懒的掀开眼皮,拿指一戳予玑脑门,笑骂。 “费了这么大心思,现在过去添堵,本君才没那么傻。” 予玑乖觉的竖了大拇指,趁机拍马,笑得极欢:“殿下英明!” “殿下,殿下…” 院外雨实在大,斛鱼跑进花厅时,已然半身湿透,他顾不上擦脸,赶忙跪下回禀-- “成了,成了,那,那竹笙定是要被拿了。” 齐衡阳闲闲一拨茶盖,如墨般的眉眼顷刻带了丝玩味:“哦~,那司青鸾那蠢物可有抖出小衣之事?” “并无,不知为何,颜世女竟未曾再替那竹笙分辩”,斛鱼摇了摇脑袋,纳闷一瞬后,很快抛到了脑后,“殿下,既然小衣之事未曾抖到颜世女面前,那那司青鸾可要想法子处理了,免得她弄巧成拙,坏了您的布置。” “不,颜姐姐如今还未死心,得先留着她,待事情尘埃落定,她再死不迟”,齐衡阳盯着茶盅内倒影,缓缓绽出抹冷笑。 /// 一场宴席散的出乎意料的快,因着各府老君,正君辈分高,资历老,未免小辈们拘束,从来都是见过礼后,分开列席的。 各府男君们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除了些家长里短,互相恭维攀比,便是别府及自家儿郎们的婚事,小郎们心中再是清楚不过,自然不愿在男君们,尤其是一等一的高门男君们面前露丑,索性落水之事并未出什么大乱子,也就能遮掩便遮掩过去了。 毕竟小郎们爱俏,谁也不愿历来严苛的长辈们见到自个儿落汤鸡似的模样。 总而言之婚事好坏,第一印象是万万不能坏了的。 而方才存香阁之事闹得虽大,但总归不雅,也就未及时通知这些男君们。 方齐溪却因这,又红了次眼,仍是不肯相信他的殿下会不顾身份,如此护着一个妓子。 偏偏他当时在周府外被陈鞠青与王素一众小郎气得够呛,一时难以忍受与他们同席,木着脸执拗的跟在了爹爹身后,与各府男君们一道品茗听戏,也就错过了那妓子被带走的好戏。 想想觉着畅快,却又极是酸涩,想不到自己竟有了要与一个妓子一较高下的念头,幸亏爹爹不知,否则又得被禁足了。 方齐溪坐在华盖香车里,掀开帘子,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默默叹息。 ## 怀疑 泗水亭闹出的动静,固然只涉内宅,护卫们便是插不上手,也多少须得清楚一二。 诸如赏花饮宴一类,如夜虹这样的随扈,虽被安置在小堂,但为着主子们着想,安置处所自是会有传话小厮望着风向。 免得真有万一,为着贵人们的颜面,也好拿捏住分寸,妥善料理。 夜虹收到消息,正值辛易初发难,她捏着剑柄,抬起的脚步终是放了下去,等存香阁辛易初将人带走的消息,传来,夜虹这才动身赶到外宅与内院相接的拱门处,等候司清颜。 “殿下。” 司清颜面色平静,并无夜虹所设想那样,愤怒凝重,她心下暗松口气,只当是她家殿下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如今竹笙一走,自然如往常一般无二。 “陈小郎落水还未醒转,如今宴席已散,不知殿下是要等陈小郎醒后再走,还是现下就回?” “他还没醒?”,司清颜不知想到什么,移向夜虹的眸光不觉带了丝异样。 糟糕! 夜虹背一僵,手捏着剑,关节发白:“属下,属下是听周府下人说的。” “罢了,去趟天心阁,总归会有人着急的。” 司清颜凤眸微敛,望着虚空一处,神情一下淡漠。 “诺…” 夜虹低着头,说不出的心虚,直到司清颜越过,才猛的松下筋骨,险险喘了口气。 还好,还好。 /// 豆大的油灯火忽闪忽灭,墙边稻草凌乱,溅着几点殷红,似乎是还未曾干涸的鲜血。 看不见的角落,隐隐约约传出什么被撕咬的动静,伴着若有似无的吱吱声,直令人寒毛直竖。 竹笙眼珠子震颤着,如烧开的沸水般蒸腾不定,步子抬起又放下,止不住的惊惧。 “到了,进去吧” 见竹笙惨白着脸,磨磨蹭蹭的不肯挪步,狱卒拽着门栏,心下不耐,但到底顾虑着永安侯府,也没敢怎么动作。 “给我进去!” 徐禾眼里闪过迟疑,手下却是粗鲁极了-- “别以为有什么世女护着,就有了依仗,来了这,凭他是谁,统统都得听老娘的话!” ‘砰!’ ‘嘶啦--’ 狱卒摔上门栏,麻溜的锁上铁链,谄笑着,点头哈腰:“嘿嘿,还是头儿您有魄力,小的佩服~” “废什么话!还不向去少卿大人复命!” 徐禾抬脚踹向狱卒,力道十足,狱卒嬉笑着诶呦诶呦,滚了几圈,背磕在木头桩上,发出极大声响。 狱卒却像不知疼似的,麻溜爬起,一瘸一拐,滑稽的跑了出去。 竹笙缩在角落,用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牙齿颤着停不下来,徐禾眯眼扫向竹笙,嗓音嗜血:“这牢狱花样多了去了,你最好别想着寻死。” 说完,徐禾阴笑着掂了掂满是坚硬倒刺的长鞭,扬长而去。 卉春楼一干妓子拥挤的堆坐着,本对竹笙一人竟能独享一个小隔间,心存不满,如今被这么一吓,身子骨都在发颤,哪还觉着这是什么殊荣。 一个个的顿时歇了心思。 “嗤--” 黑暗中,不知是谁讥笑了声,凉意莫名。 /// 吟风亭里青纱晃动,八角檐下银铃清脆,素手轻掸着茶末,肤色如雪,印着夕阳,无端的生出股妩艳。 只是,隐一却看不进眼里。 不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紧嘛? 怎么现下-- 竟还有心思煮茶? 隐一心下纳闷,只是何攸之走前,特地留下讯息,要她定须保竹笙无豫,说是谷主的命令? 谷主没事保一个妓子做什么? 雲丛谷与司清颜的交易,可从没这一项。 隐一拧着眉,站在布满残荷的御风池边,很是不解。 “如何” 司清颜腮边发丝轻晃,时不时拿起火荚拨拨红炭,直到茶水沸起,她才丢开手,抬眸看了眼隐一。 “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 总算开口了… 隐一舒了口气,站直身,头一次不耍花枪,直入正题:“帖子是南齐衡阳帝卿撺掇周御史下的,至于鸳鸯锦囊,端看绣技针法,确实像出自竹笙之手,周栗瑚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把玩腻了,往后花园随手一丢,那周府下仆万儿也是巧了,随便寻个装东西的香囊,阴差阳错竟就捡到这个,背后之人倒也算花了心思,连几近失传的蚀骨粉都货真价实,但属下特地查了,其中似乎并没有辛易初插手的痕迹。” “辛易初没有插手?” 司清颜扇扇的手一顿:“齐衡阳一个皇子,自小娇惯,任性是任性了些,但大体上却是有分寸的,就算要针对谁,也犯不着费这么多的心思,这蚀骨粉来的蹊跷,你想法子再去查查,总不能凭空冒出来。” “诺。” “司清颜!” 陈鞠云气急败坏的叉着腰,疾步走近,纪雁筎紧跟在身后,又是作揖,又是讨饶,司清颜递了眼,径自往茶汤里抖了点胡椒末。 “前儿不还叫表姐吗?怎么才一会儿没见,就六亲不认了呢。” “你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就走了!” 陈鞠云一想到纪雁筎火急火燎的闯进厢房,将自己一览无余印进眼底的模样,脸色愈发通红,不知是羞是气,嗓音都透着起伏不定。 “害得我…,害得我…” “害得你怎么了”,司清颜狐疑的看了看两人,最后意有所指的扫了眼纪雁筎,“是纪雁筎没去接你吗?” 陈鞠云眼睛水润润的,控诉的瞪着司清颜,手却指着一脸无辜,不断拱手的纪雁筎,浑身发抖,似是恼恨极了:“她…,她!” “她轻薄你了?” 非司清颜多想,实在是两人吵闹,像极了小情侣拌嘴后,才有的反应。 可陈鞠云神经大条的紧,不大像是个会捻酸吃醋的,那么会胡闹的,只剩犯‘案’累累的纪雁筎了。 陈鞠云一噎,这种事哪好与外人讲,即便司清颜是她嫡嫡亲的表姐,脸色不由更僵了。 不不不 纪雁筎一瞧不好,赶忙拼命打手势,示意司清颜闭嘴,奈何司清颜半个眼风都没带丢的,心里想的全是另一桩事:“竹笙为何会落水?我记得你随你母亲时常在外漂泊,身子骨应当没那么弱,为何竹笙都醒了,你那时却还昏睡着?” “我也纳闷呢,只记得那时只顾去救竹笙,后颈不知怎得突然一麻,就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正不知该怎么圆话,不想司清颜压根没打算再追问,陈鞠云不由顿了顿,茫然的摇了摇头,下一瞬才想起什么似的,扫了眼四周。 “对了,竹笙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他?” 看来陈鞠云只是被设计了,还好… 司清颜垂下眼,暗暗松了口气。 不然碍着纪雁筎的面子,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处置。 纪雁筎见司清颜沉默,顿觉讨好佳人的机会来了:“他被辛易初那呆子带走了,听说是要审什么案。” “什么!” 陈鞠云惊怔了下,下意识觉得是司清颜没相信竹笙,放任官差将人带走的,顿时气得跺脚追问-- “查什么案,竹笙一个男儿家,能犯什么事!” “哎,莫气,莫气,小心才落水,又把脚给伤了…”,纪雁筎听着声,只觉耳朵都跟着疼了,尤其是… 那双脚还白生生,蜜渍芋圆似的,圆润可口的紧。 纪雁筎两耳发烫,止不住的齿颊生津。 司清颜抬起眼,被迫塞了一嘴狗粮,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此刻更是拔凉拔凉的,简直忍无可忍:“我家表弟又不是豆腐做的,用的着你来担心?” “咳…” 纪雁筎脸一红,到底是顾着婚事还需未来表姐说话,没敢回怼。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陈鞠云下意识斜了纪雁筎一眼,突然觉得纪雁筎有些碍事的紧。 纪雁筎似有所觉,小心翼翼的移了移目光,只觉小心思要被看破,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还好下一瞬陈鞠云转移了注意,火气十足道: “司清颜,你别想转移视线,别以为你是世女,又是我表姐,我就怕你!” “这事你别插手。” 司清颜神色淡漠下来,再不复方才悠闲,站起身,也不顾陈鞠云眼睛都快瞪出火,自顾自的迈步离开凉亭,只留给两人一个冷傲背影。 “司清颜!” 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永安侯府上空飘荡,间或还有温柔小意的讨饶声隐约在风里荡漾。 碎星站在药圃里,扶着腰拿衣襟抹了把汗,好奇的看了看御风亭方向:“这这是怎么了?” “漫天春草色,姹暖红莺啼,游思小儿女,春鸾愁煞人”,叶三筠悠悠的摇着摇椅,睡眼微眯,似喜似叹,“哎,年轻真好呀…” “殿下,永安侯世女身边似乎有雲丛谷的人。” 帘幕轻晃,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元夕厢中,浅影印在屏风上,仿如鬼祟。 ## 药引 “雲丛谷?”,齐衡阳拧起眉,“可听见她们说什么。” “并无”,碎凫跪在地上,隔着屏风神色有些凝重,“殿下,雲丛谷死士功夫不弱,未免惊动二人,属下不敢贸然接近,只是看情形,那人似乎是在为颜世女效命。” “雲丛谷从来独立于诸国之外,不愿插手俗事,怎么这次竟破例,掺和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齐衡阳纳闷的从美人榻上坐起,食指无意识的绕弄着玉佩下的璎珞。 莫非北魏有什么值得他们在意的东西? “殿下?” 夕阳渐渐退出屋子,屏风挡着视线,只能依稀瞧出美人榻上有人坐着,碎凫左手搭在右手上,拢握成拳,有些琢磨不透齐衡阳此时沉默下来的用意。 齐衡阳抬起眼,觑着屏风上轮廓模糊的浅影,突然诡异的勾起唇:“碎凫,也许这是机会也说不定。” 机会… 碎凫眼里闪过迷茫,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机会? /// “真的要这么做吗?” 歆赫看着黑漆药瓶,面露迟疑-- “咱们是不是该为殿下着想一二,毕竟…” “难道我不是在为殿下着想?”,乙瞿竖起眉,攥着黑瓶,神色坚决,“无论如何,这事绝不能再从殿下身上延续下去。” 就算付出任何代价! 乙瞿望向天际象征辉煌至高无上的所在,缓缓阖眸:“快去办吧,殿下那,由我担着。” 成吧 歆赫闭上嘴,反正她就负责给人治病,旁的事,也与她无关。 /// “大人,永安侯世女身边的老侍人偷偷买通牢头,想要进大理寺狱。” 狱卒们早就得了辛易初命令,一收到消息,便赶忙拖延住乙瞿,派人来报。 辛易初这几日一直宿在大理寺,任凭年迈的祖母如何逼迫,是打定注意不愿回府。 她拒绝见苦口婆心的祖母,拒绝见假仁假义的关氏,拒绝见只会耳根子软,听凭关氏满口胡言的酸腐母亲。 她拒绝见一切一切与辛府有关的所有人! 包括刘弦亦。 她捧在掌心一直站在原地等的心上人。 她明明只想要他,心里也只有他。 可现在却连见,都不敢见他。 每一次,他只会哭着看她,每一次,那张让她想要一遍遍含弄抚摸,几近癫狂情/动的唇形,只会一张一合的说要和离。 她一遍遍的,在无人角落,告诫自己要对他好,要倾其所有的对他好。 即便他从来看不进眼里,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愿瞧见。 只要他回心转意,只要他眼里只有她。 心上是谁,她可以不在乎,只要他在她身边,只要他不离开。 可是怎么办呢? 所有人都不愿她们在一起,连他自己也不愿… 她苦苦维持的这段婚姻,究竟到底算什么? 她为他,不止一次的顶撞长辈,花尽心思的,为他搜罗稀奇玩意,为他举办生辰宴,为他发落敢欺他伤他之人,陪他看日出日落,陪他任性的走遍大街小巷,甚至洗手作羹汤。 到底算什么! 呵-- 是因为司清颜么 是因为司清颜在对么 是因为她才不肯死心的对么 辛易初挺直脊背,双手拍在案上,一点点的收拢,灯火跳跃在她脸侧,惨白阴冷。 狱卒惯会度人心思,瞧见上司如此模样,自以为猜对了,不由上前几步,拱着手,笑得更谄媚了:“此等目无法纪,私下贿赂官员的恶行,必然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大人,您看是不是要把他抓起来拷问?” “抓起来?”,辛易初奇异的勾了下唇瓣,“抓起来,后面的好戏岂不是没法开锣了。” 狱卒肩背一抖,无端的起了身冷汗。 /// “哎,官爷”,看着狱卒将门打开,就要离去,乙瞿赶忙拦住,笑眯眯的掏出了锭十足十的金锭子,“奴家只见他一人。” “麻烦!”,狱卒看了眼在昏暗中,仍光华不减的大宝元锭,嘟囔着,不情不愿的抬抬下巴,“哝,从那往右拐,有个刑房,去那等着吧--” “有劳官爷”,乙瞿一福礼,就要过去。 狱卒却是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乙瞿一愣,顺着狱卒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即一笑,将金锭子双手奉上,塞到狱卒怀里:“瞧奴家这记性,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请官爷莫要动气~” “哼,算你识相!” 狱卒撇撇嘴,高傲极了,手却极快的将金锭子踹进怀里,抬步进了关押妓子的牢房。 竹笙被狱卒拖拉着带出牢房,卉春楼一干妓子除了害怕,更多的其实是庆幸,谁也不想一身细皮嫩肉被一道道伤疤覆盖,而如今这光景,是摆明了有人想拿竹笙当替死鬼。 既如此,他们只要安安静静的将自己摘出去,等案子一了结,自然就皆大欢喜。 卉春楼一干人如是想到,也就再没了这些日子战战兢兢的忧怖恐惧,安心阖上眼,进入梦乡,连周遭的阴森,都变成了黑夜的宁寂。 “人,咱是带来了,可话咱得先说在前头。” 狱卒愉悦的掂了掂手里,比上一个还要实沉的大金锭,隔着铁门一人高处,微微漏光的小窗隙,板起脸告诫:“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你自己得掌住分寸,莫要让咱们姐妹难看才是。” “官爷放心”,乙瞿看了眼略显狼狈的竹笙,笑眯眯颔首,“花不了多少时辰。” “那就好。” 狱卒怪异的扯了下嘴角,掉头往狱神龛走去。 刑房里,不甚大的长方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特铁器,有竹笙眼熟的,也有他从未见过的,比之县衙牢房,种类似乎又多了些。 血腥味浮动在空气里,连呼吸都透出丝微妙的鲜活,一时竟有些格格不入。 “竹笙是吗,还记得我嘛”,乙瞿扫了眼周围,最终将目光落到竹笙身上。 “你是头一个被殿下带来徽韵堂的小郎,比起家族联姻,那时我以为这是一桩良缘,因为你,是殿下自己选中的。” 乙瞿注视着眼前渐渐有了神采的竹笙,声音毫无起伏。 “我知道你并非烟花之地,只顾攀附权贵的妓子,你心里干净,知道羞耻,对殿下,也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刑房里有些空旷,没有一丝风,心跳一声,一声,清晰而又缓慢。 乙瞿似遗憾又似惋惜,一字一句,就像落叶终究要归于尘土:“你是好人家的孩子。” “乙叔--” 竹笙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心头茫然,他想阻止,不知什么原因,他想阻止乙瞿继续说下去。 乙瞿轻柔的扯起唇角,面容祥和,却又极其残忍:“可是,三筠先生告诉我,你和殿下是注定的,注定会心悦彼此。” “注定…”,竹笙喃喃重复,身子无意识的后退了步,似是已经陷入混沌。 “就像木偶戏里精心/被/操控的傀儡,不知不觉,就如当下。” 乙瞿不紧不慢上前,将竹笙困在十字架间,抚着他有些被汗意渗透的额发,神情疼惜又怜爱,下一瞬却突然捧起竹笙两腮,迫他抬眼直视。 “你以为你对殿下情深意切,可事实绝非如此,殿下也不会喜欢你,她有她原本该走的轨迹,美满的姻缘,令人称羡的婚事,无数锦绣堆砌的荣耀!” “她本该如此。” 乙瞿微微舒了口气,像是说累了,语气格外柔和。 “可是你出现了,就像设计好的那样,你喜欢上了殿下,而殿下只心悦你。” “不…”,竹笙胡乱摇头 ,不知为何,竟轻松的挣脱了乙瞿的束缚,“这不可能!” “引动春思,离魂断念”,乙瞿淡淡的看着,竹笙满面不可置信的模样,似讥似讽,“相思引的威力,就连冰做的玉人都得乖乖就范,江湖,庙堂,至今还无人能够例外。” “相思引…”,发丝狼狈的散乱着,竹笙背抵在十字架上,无神的张大眸,声音渐渐低落,“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是假的!我喜欢她,我是喜欢她的!我是喜欢的…” “那么就证明給我看”,乙瞿掏出袖中的黑瓶,递到竹笙眼前,语气诱惑,“怎么样?” 竹笙抬起眼,定定看向漆黑瓶身,心头微跳:“这是什么…” “歆赫想着了法子,这是药引,需得你服下,才能研制后续的解药”,乙瞿微躬下身,贴近竹笙,徐徐道,“这样你解脱了,殿下也解脱了,你们就都能自由了。” 这一刻,竹笙什么也没想,奇异的平静,他一点点,缓缓的接住瓶身,神情郑重而又甜蜜。 相思引名虽极美,测的其实不过人心二字。 人心又何其难测 乙瞿笑意渐渐退去,侧开眼,终是有了不忍。 需得其中一人,服下药引,以心头血喂养毒蛊,待蛊虫化茧,溶于血液,取之,佐以千心莲,方能得解。 可心头血岂是说喂养,就喂养的? 竹笙,不要怨我,这都是为了殿下 你说过,你喜欢她的,不是吗? /// 虽已至秋,但雲丛谷却仍花香鸟语,草长莺飞,山谷绿意葱茏,溪水潺潺,千丈高的瀑布倾泻直下,一弧虹桥高架其上,四周云雾翻腾,名峰奇峦犹如道道屏障,将诸国隔与其外。 不见尘世喧嚣。 一年四季,暖如阳春。 “什么,你说…,你说旭儿,他还…,还活着,旭儿,没有死~” 一身白衣出尘若仙,多年死寂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绪,何攸之眼底一热,险些也跟着落了泪:“主子,莫要激动,总归那胎记是错不了的…” “不行,我要去北魏,我要去盛京,旭儿离开这么久,也不知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呵呵~,瞧我,都快忘了,旭儿如今也差不多十六了,哪里能穿得上以前的衣裳,快,快吩咐丝衣坊,多备几件舒适衣裳~” 洛清诀跌跌撞撞的去翻箱笼,看看这件觉着太艳,瞅瞅那件又觉着太素,翻到一半,才想起他的旭儿离开他身边整整十六年,已经长大了。 不由又悲从心来,转身望向何攸之语气忐忑:“我与旭儿长得像不像?阿攸,你说万一旭儿与我生的不像,他…,他会不会不肯认我?” ## 登闻鼓 洛清诀甚少有这般踌躇的时候,他是雲丛谷的谷主,是诸国皆欲争相拉拢的人物,正因如此,先谷主为护他不为人所害,打小就没让他出过一回谷。 洛清诀就这样无忧无虑,按着先谷主设想的那样,长到了十八岁。 生的清姿玉貌,花骨朵一般的惹人怜爱。 正值情窦初开,性子再怎么恬静,少年人心里,或多或少,总是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怀,洛清诀开始向往谷外的繁华热闹。 先谷主瞧在眼里,固然欣慰,但一边却又下令增加对谷内外的看守,自以为万无一失,可却错估了人性的贪婪。 才华横溢,又极善拿捏小郎们心思,兼之容貌又生的不差,还有那么点朗月清风似的侠女风范。 这样一个女子,从天而降,肩上还咕咚咕咚的冒着血花,两眼隐忍又倔强,望着洛清诀,满脸的戒备。 霎时牵动了少年甚少波动的心弦。 洛清诀自小接受着与谷外小郎们不一样的教导。 眼界,才华,自是超于常人。 他惊诧一瞬后,难免有了几分想叫女子屈服的念头。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女子利用了洛清诀,得了他的身子,又欺骗他交出谷内所有的机关布置图。 洛清诀有过那么一瞬间动摇,女子早有所料,早早的将人拉上床榻,一日日的交颈缠绵,终于在此时有了收获。 洛清诀怀孕了。 他虽不同世间小郎那般拘泥礼教,但即将为人爹爹的喜悦,彻底冲垮了他对女子不合理举动的防备。 然而总归年纪小,面对先谷主,终是露了破绽。 先谷主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怒不可遏,她清楚自个儿儿子的脾性,硬拆鸳鸯,保不齐就会母子反目。 女子的虚伪面孔既已经看透,那便不足为惧。 她干脆冷眼放任自家儿子,盗出机关图,暗地里却早已叫人偷换了机密。 残酷的真相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 洛清诀性子看似骄矜内敛,实则果决杀伐,纵然腹中还怀有女子子嗣,他仍毅然背过身子,再没在女子身上停留半分。 枕边人竟不声不响的将自己出卖,往日里的耳鬓厮磨,只是为将她玩弄于股掌,看她被践踏在脚底,垂死求饶! 女子头一回尝到挫败的滋味,尊严和骄傲,彻底消散在她歇斯底里的叫骂中。 那一刻,洛清诀觉得自己真傻,为数不多的留恋,彻底断绝,他淡淡抹去眼角泪渍,朝着满脸怒意的母亲,面无表情的告退。 女子身份成谜,被扔进蛇窟后,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丝踪迹也无,先谷主气得连砸了两顿饭,最后只能罢手。 但一腔郁气难除,洛清诀虽是她最宠爱的唯一子嗣,但他腹中胎儿却留着那狡猾女人的血! 先谷主不做声响,在瓜熟蒂落那日,偷偷将孙儿换出,令手下随意扔给了一对过路逃亡的妻夫。 雲丛谷上下凡得知此事者全部处死,唯有躲在石缝里的何攸之幸存了下来,逃出谷外,整整十二年,直到先谷主逝世,洛清诀坐上谷主的位子,他才星夜赶回,将真相告知。 洛清诀晴天霹雳,自此越发冷厉绝情,雲丛谷中人莫不畏服。 雲丛谷也自此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凡谷中人,皆不得动情。 昔日桃花源般的仙境,如今人人自危,犹如冰窖。 看着洛清诀脸上难得的生气,何攸之微微一叹,如今可算是要苦尽甘来了… 秋怡阁花木簇簇,昏暗的烛火,零星的闪烁着,缺了精心打理,杂草扎根在土里,以蓬勃态势向四周疯狂延伸。 全因延芳阁芳贵君,多情的凤浀帝已多月不曾踏足这里。 后宫心有七窍,主子无宠,奴才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宫人们由奢望,渐渐开始惫懒,做什么,都得吆喝个五六遍,才肯抬抬眼,至于听不听话,还得看他们心情舒不舒坦。 周栗珊周侍君,周栗瑚之胞弟,宫阶位及七品,别看品级数高,因着女尊男卑,自古便有女子为官,品级越高,官阶则越大,而男子却恰恰相反。 九品为末,一品为尊,君侍若要晋位份,皆是居九品而上,鲜少有越品而受封者。 身为庶出,一进宫,便得封七品侍君,原是破天荒的荣宠,后宫为之侧目者,不在少数,周栗珊很是风光了一段时日,见天的拿人取笑炫耀,自以为得了势。 奈何君心难测,不过几月,凤浀帝便被新晋的芳贵君给夺了心神,自此墙倒众人推,周栗珊往日得罪人不少,日子较之其他失宠君侍,不免更艰难些。 清汤寡水似的剩饭剩菜,原该是浣衣局的份例,如今时不时的就错送到秋怡阁,周栗珊瞪着眼前令人作呕的菜品,啪的一声搁下筷,一下掀翻桌案。 “来人!来人!!” 尖利的嗓音再没了理智,穿过层层门扇,撞击进宫人们耳里,众人停顿了会,像是没事人似的各干各的。 周栗珊不甘心,一边拿起身边耐砸的物什,不断往地上砸,一边铁青着脸叫骂: “贱人!下贱坯子!没个眼色的混账!真当本君失宠,就教训不了你们了!等本君,等本君…” “珊侍君这是怎么了?” 芳贵君梁夙唇弯着,掩着巾帕,笑得温雅,落在周栗珊眼里,却觉着刺眼极了,他气喘吁吁的站直身,翘着小指理了理衣襟:“芳贵君还真是稀客啊,这大晚上的,什么风能把你从陛下身下,吹到本君的秋怡阁来?” “呵呵~,珊侍君说笑了,后宫君侍何其多,陛下哪能天天呆在本君的延芳阁,都是宫人们不知礼数,尽传些闲言闲语,倒是叫珊侍君笑话了。” 世家皆好面子,哪有将床帏私密,当笑话取笑的? 便是关系亲近,也实在令人难堪,何况不是? 梁夙倒是面不改色,嬉笑着,三言两语便将气氛活泛起来。 “哦?看来芳贵君倒是大方。” 周栗珊略显尴尬。 这几月算是吃够没人缘的苦头,梁夙眼下还得着宠,断不能再把他给得罪了。 周栗珊正暗暗懊恼。 谁想梁夙竟主动示好,不管怎样,他自然不会如往常那般,叫人下不来台,扯着嘴角,极是端正的行了半礼。 “本君这,方才闹耗子,一时失态,还望芳贵君莫见怪。” “无妨。” 梁夙得体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偏不倚,既不让人觉着疏远,又叫人觉着极是善意,无法再起戒备。 “原是本君叨扰,如何能责怪侍君失礼?” 瞧这光景,莫不是真想与自己交好? 周栗珊想不透梁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总归不是来看他笑话的就好。 “贵君客气,不知贵君所来为何,可是珊儿做错了什么?” “阿珊还不知么?”,梁夙微微睁大眼,透出股惊讶,而后又下意识捂唇,遮遮掩掩起来,“咳,只是延芳阁离这近,故来瞧瞧你,原也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 周栗珊一下疑神疑鬼起来,看着梁夙模样,斟酌着,还是追问出声:“哥哥可莫要瞒我什么,莫不是…,莫不是陛下要废了我!” “弟弟莫要多想,这夜色渐深,我也该回了,弟弟早些歇息便是”,梁夙拉起周栗珊双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说完,也没顾周栗珊挽留,径自急匆匆的走了。 这下,周栗珊只觉眉心直跳,想也不想的就跟了上去。 “君上,为何不提周二小姐之事?” 珲玉胆小,忠厚,原是末等侍子,不怎么会奉承人,因着洒扫之事,受人排挤,闹將起来。 延芳阁掌事宫人尽喜挑软柿子拿捏,找不到碎了花瓶的祸首,也就挑他做了替罪羊,罚在卵石径上跪足六个时辰。 正好让出来赏花的梁夙瞧见,随口问了句,之后,便将人提到身边,做了随侍。 梁夙知他品性,时常指点,今次带他来,也是算准了他会有此一问,故而略低了音,不大不小的恰好令尾随而来的周栗珊听见。 “周二小姐死于非命,还是死在永安侯世女的宠侍毒下,着实难堪了些,本君与珊侍君并不熟悉,原只是想看在一同侍君的份上,去安慰一二,只是他既不曾知晓,本君贸贸然开口,平白惹人伤心做什么?” “还是君上想的周到”,珲玉提着玉碧宫灯,脸上挂着笑,满眼的崇拜。 “哎,只是可惜好好的人就这样没了”,梁夙叹息似的摇摇头,“永安侯世女宠侍杀的人,恐怕只有敲登闻鼓,才能讨回公道了吧…” 什么! 阿姐…,阿姐死了! 周栗珊呆愣在地,浑然不觉二人已经走远,窝在草丛堆里,眼神空洞洞的,虚视前方。 他与阿姐生的不像,是一前一后落地的,他生的美,总被御史君嫌弃妖妖娆娆的,不像样,阿姐却赞他容色好,是唯一一个说他是贵人命,将来定是会入宫常伴君侧的。 那时他还小,懵懵懂懂的,却也知道贵人,就意味着可以像御史君那样随意发落下人,餐餐吃到饱饭的。 是阿姐支撑着他挺了下来,真真正正的让他做上了贵人,可以不用再向御史君跪拜的贵人。 他感激阿姐,别人讨厌她,他却觉得阿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每次陛下赏下什么,他一定会捎带一份予阿姐,就像小时候被御史君关在柴房饿肚子,阿姐偷偷从门缝给他塞馍馍一样。 他永远忘不了阿姐对他的好,阿姐说他会成为贵人,他一直坚信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将御史君踩在脚下,让御史君再也欺负不了他们。 可是,阿姐死了,阿…阿姐不在了… 周栗珊紧紧的抱着自己,周身黑漆漆的,只有些零星的几声蛙叫,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周栗珊感到了一丝迷茫。 他该怎么办呢 阿姐都不在了,没有人会为他高兴,赞他生的美,再也不会有人,会来担心他是不是饿着肚子了… 他又只剩一个人了。 没有阿姐,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周栗珊眸光渐渐坚定-- 也许,他还能为阿姐做最后一件事。 天光微亮,所有人都还在香梦中,一道窈窕身影偷偷的躲在泔水车下,出了宫门。 片刻后,登闻鼓响彻青空,一声一声,如同雷点一般急促,晨光大亮,庞大的盛京城,所有的百姓都惊醒了。 ## 制衡 朝阳灿灿,洒下大片金光。 太和门前,旌羽齐列,刀枪耀目,龙鳞卫将着鲜明甲胄,肃穆立于御道两侧。 “郑大人早~” “钱大人好久不曾造访下官府上,怕不是为了大朝会之事,忙坏了~” 朝臣们各自为营,倒是破天荒的没有打起嘴仗。 谁过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热络面孔。 鲜红鹿绣官服老妇正眯着眼,漫不经心的听着几个同僚恭维话,见大理寺卿吴恙过来,单臂搁起玉笏,一下更散漫了:“哦?是吴大人呐--” “呀!秋大人也在~” 一看大自个儿几级的上司屈尊与她接话,吴恙面上一喜,当下上前挤开碍事的郑,钱二人,赶忙套近乎的执着玉笏行了两礼。 “下官眼拙,失礼失礼~” “哈哈哈,几位今日倒是来的挺齐啊,看来这登闻鼓,久不闻声响,也不是半点作用也无啊。” 几个鬓发霜白的老狐狸,执着朝笏,听着声,纷纷斜眼望向来人处,见是个执着木笏的褐衣文官,几人眼底霎时划过几丝轻慢。 唯有吴恙调转身,执着玉笏,吊儿郎当的大笑--- “呦,是赵大人呀,你一个编经史子集的,怎么也跟着凑热闹来了?” 赵世柳面皮白瘦,两弯吊梢眉微微下撇,嘴角噙笑,半丝恼意也无,扫了眼几人,淡淡拱手:“既是热闹,诸位都到了,下官又怎么能缺席呢?” “缺席?” 吴恙不知为何,噗嗤一笑,摊开手,上下左右的比划,语气玩味:“我可听说那赵世絮一走,这镇国将军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换了不知多少批人,到如今还没闹腾完呢,赵大人如何来这看热闹?” 赵世柳被赵世絮打压了这么久,什么气没受过? 这点挠痒痒似的取笑,在她看来,完全不值一提,她面色不变,很是不以为然:“这是下官家务事,就不劳大人过问了,吴大人还是操心操心,这烫手山芋该怎么丢吧。” “毕竟这瞿阳关可是边陲重镇,齐国公府兵多将广,更是威名赫赫,颜世女又是齐国公嫡嫡亲的外孙女,若是稍有不慎,你这断案之人,免不得就让人家给记恨上了~” 赵世柳姐俩好似的拍拍吴恙肩膀,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看得吴恙有些拳头发痒,眼神凉飕飕的,到底是没再张口说话。 “众卿进殿---” 高大巍峨的殿宇徐徐开启,宣唱掌监扬起拂尘,高亮嗓音瞬间穿破云层,万籁宁寂,大臣们敛容肃颜,执着朝笏,一步步,列队整齐的迈进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楼殿宇,巨龙盘旋,天子头戴九斛旒冕,高坐御台,底下群臣山呼万岁。 周栗珊被带进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恢弘场面,心神惊惧间,已是不自觉跪了下去。 “朕早有御令,凡敲登闻鼓者,需以性命相抵--” 栾凤浀安逸多年,早已被软磨心志,若是早朝可废,她连延迟三个时辰都嫌费事,直接高枕卧在美人乡了。 如今,这离她定的时辰还早着呢,她与美人酣畅淋漓的厮磨到大半夜,哪有精神处理这等琐碎? 明明都将杖责三十,改成午门斩首了,登闻鼓都形同虚设了,怎么还有人敢不怕死的来敲它? 太阳穴突突发疼,疲惫侵蚀着理智,栾凤浀点着膝盖,越发暴躁。 难道是死法太舒坦了? 那就改成五马分尸吧~ 反正御兽监的宝马,闲着也是闲着。 栾凤浀掀掀眼皮,瞬间兴奋不少,连带着语气都透出丝和煦。 “你时辰不多,说吧,敲登闻鼓,所告为谁,所诉何冤,所为何事。” “侍告…” 周栗珊唇色发白,牙口都不利落了。 “告告司清颜,告告她……” 栾凤浀刹时眉紧皱,脸色都不好看了。 司清颜背靠齐国公府,人虽困在盛京,可瞿阳关的人心到底是拢在她手里,二十万铁骑都还没收回来,岂能光明正大的,张扬处置? 按着辛易初所言,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这下好了,整个盛京城都知道登闻鼓响了,这要怎么收场! 不处置她,指不定天下诸国,都以为自个儿这个皇帝在怕她呢! 栾凤浀骑虎难下,难堪极了,偏生底下那个,结结巴巴,愣是说完了。 大殿内,落针可闻,群臣心思各异,却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瞿阳关是块肥肉,东接南齐,西攘大漠,南连西楚,北襄东吴。 一般人可吞不下。 可若是凤浀帝一意孤行呢? 天下大势会变,有了战争,便少不得兵钱粮。 兵从哪来,自然是民间,凤浀帝哪掌的过来这些事,到最后自然分派到各家手里。 钱也得足,层层分派,谁有能耐,谁就拿得多。 至于粮食,嘿嘿,田地都是她们的,想要,凤浀帝就得想法子喂饱她们。 到时候-- 北魏依然是她们世家的天下! 先帝太精明,压制的紧,可现在不一样了,凤浀帝可不是先帝~ /// “君上”,昆云搁下早膳,看向梁夙欲言又止。 梁夙颤抖着手,兴奋焦急,两眼迫切的盯着昆云:“怎么样,太和殿可传来消息了?” “并无。” 昆云摇摇头,想劝,可梁夙对司清颜非同一般的执念,终究是让他泄气了。 也罢,君上有个念想,总比行尸走肉似的活在宫里要好。 “君上还是吃些朝食吧,您已经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了,会伤身子的。” “不必,本君不饿,你去多催催那宫人,来了消息,尽快回禀。” 眼眶早已血丝满布,梁夙摇摇头,却仍无一丝疲倦。 /// “殿下,如今太和殿已经升朝,陛下若是真将罪责怪在您的身上,那永安侯府岂不是…” 夜虹很焦急,来回的在司清颜案前走动,显然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若是早知那妓子会连累到殿下,她就该好好注意内宅动静的,如今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牵连之罪,可大可小。 先前倾覆的那些世家,可没少栽在这种事上。 当今虽未真正动过此等杀念,但同脉相承,保不齐便会与先帝有了一样的念头。 “殿下!眼下,您怎么还能有心思练字啊!” 夜虹觉着自己这差事当的,甚是操心,偏该急的人,还气定神闲的杵在书房练什么狗屁大字。 天呐,紫芙你快回来吧。 夜虹捧着脑袋,哀嚎着,蹲在地上,头一回,无比希望紫芙这个讨厌鬼,能快些出现在自己面前。 “嗤--,你着急什么”,司清颜捏着笔,被迫堵了堵耳朵,“栾凤浀可不傻,这事该烦的,理应是她才对。” “别嚎了--” 墨渍斜逸着飞出纸外,司清颜看着快撇到天边去的一捺,简直快无奈了。 “都说没事了!” 援墨阁外,乙瞿听着声,终是舒了口气,叶三筠嘿嘿轻笑,她就说这人是白操心吧,他还不信,非要过来瞧瞧,殿下会不会冲动做出什么事,才放心。 叶三筠扯扯乙瞿衣袖,比着口型示意,该放心了吧。 乙瞿点点头,轻悄悄的随着叶三筠,往院外走去。 司清颜眉一挑,赶忙绕到窗前偷望了望,见屋外已无两人身影,叹了口气,这些人,可真是够操心啊。 生怕自己往哪去似的,一刻不停的叫人跟着,就连元夕厢,光这一会儿,都往这送过两回汤了。 她算是服气了。 只是先前特地传信给徐禾,叫她照看着些竹笙,也不知怎么样了。 好歹递个消息过来呀。 /// 半晌,众臣终于忍不住眼风乱飞,与近身同僚,交换眼神,心知肚明周狐狸是刻意称病,躲着不来上朝,但谁也不想再这么干耗下去。 底下动静虽小,却早已,一览无余的统统纳入御座帝王眼底。 制衡之术,已经隐隐压不住这帮子老臣了。 “去传永安侯世女,到太和殿!” 栾凤浀铁青着脸,眸光透过九斛旒冕,冰凉的游走在,周栗珊弧度优美的脖颈上,恨不得亲自拿刀子划烂它。 -------------------- 作者有话要说: 朝笏:朝笏对古代官员们来说,是身份与礼仪的象征,是一个备忘录,是官员们离不了的工具。 在上朝时,皇上说到的重点的内容,官员们也可以在自己的朝笏上做一个简要的记录,免得自己忘事。 可以说,古代人都以家里有人手里能拿朝笏为骄傲,因为那意味着有家人在朝中做官。 古代官员们上朝时,手拿朝笏,特别是向皇上上奏章时,必定双手持朝笏,眼睛盯着朝笏,或者盯着下方,这样自然就是毕恭毕敬的,一副恭卑的样子,是对皇上的一种尊敬与臣服。 否则的话,手里什么也没有,只能双手合十,一副作揖的样子。而手里拿着朝笏,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动作。 (朝笏有玉笏,象牙笏,以及木笏,按着身份高低,官员持不同质地的朝笏。) ## 舌战 ‘叩叩叩’ 茜窗纱间,投下团轻透阴影,摇晃不定,似是有些急躁。 “殿下…” 成管家? 夜虹嚎声一断,还以为听岔了,身子却是下意识,迅速窜起,站姿紧绷。 司清颜下巴一抬,险些乐了,不由搁下笔,忍着笑扬声:“何事?” “殿下”,成郁玑隔着门扇,声音有些发闷,“有人用铁镖,往侯府门上,射了封信。” “信?” 司清颜敛起笑,点了点桌案:“可有见到送信人模样。” “未未曾,奴,奴转身时,那那人已经不见了。” 门外人似是受了什么惊吓,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司清颜皱起眉,有些奇怪,成郁玑历来圆滑,做事也一向极有章法,如今畏畏缩缩的,可半点不像她作风啊。 夜虹也觉着不对,干脆虎着脸,径自拽开门,司清颜扫了眼夜虹,既而施施然坐下:“到底怎么了?你进来回话。” 成郁玑回想当时情形,只觉命去了一半,她抹抹汗,颤巍巍的迈过门槛。 “殿下,那人,那人长得像…像” 成郁玑心中骇然,谁都知道赵世絮早已是个废人,陛下未削品级,只打发她去皇陵守墓,也不过是为让镇国将军府,面上好看罢了。 她与殿下不睦,倒也活该如此。 只,只是方才,那那模样,哪有半丝受过伤的样子! 成郁玑面上万分纠结,到底距离太远,只一眼的功夫,她也有些拿不准,但赵世絮漏夜杀进府,说砍就砍的样子实在太过深刻,成郁玑不敢赌,终是眼一闭,张口肯定:“像是赵将军。” 凳脚摩擦地面,刺啦声响彻屋内。 笔架受不住冲力,散落跌地,墨渍飞溅,蔓延桌案。 司清颜双手拍在案上,猛地站起身:“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赵将军? 夜虹脑袋空白一瞬。 这盛京还能有几个赵将军! “赵世絮!” 夜虹瞪大眼,惊呆了。 “她她不是武功已废,连话都不能说了嘛!” 毕竟是亲眼见着展隗姒断人筋脉,斩人舌根的,司清颜下意识怀疑是有人捣鬼,虽不知对方为何这样,但刻意闹出动静,必定有所图谋:“信呢,信在哪里?” “在在这…”,成郁玑着急忙慌往袖底,掏出份烫着火漆的麻黄信封,移着膝盖,将漆黑箭镖,一并送到司清颜案上,“还有这暗器上头,刻着临城赵家独有徽印,虽被特意磨掉了些,但大致是能看出个样子的。” 司清颜接过,摩挲着来回打量,搁手拆了信细瞧。 “殿下如何”,夜虹看着司清颜露出一副奇怪神情,不由着急起来,“可真是赵世絮?” /// 烫金圆柱整齐列满朱红漆门,高高的门槛前,一人着青缎宫服,高抬下巴,睥睨众人,身后数十名龙鳞卫将执跨马金刀,呈圆扇状,包围而站。 “陛下有旨,宣永安侯世女入太和殿见驾。” 李常侍一扬拂尘,丝毫不在意面前七八个护院挡门的架势。 “迟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众护院毫无退势,手上长剑却是收进剑鞘,似是有了迟疑。 李常侍轻蔑勾唇,正待威吓,一道苍劲嗓门突然横插而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要抄永安侯府不成!谁给你们的胆子,当着太/祖钦赐的敕造亲笔匾额,也敢放肆!” 龙鳞卫将目光诧异,愣愣看着酒气漫身,衣襟散乱的花甲老妇指着她们叫骂,气势一下泄如洪潮,连反应都没了。 “你是何人!” 李常侍眼睛睁了好半晌,见不过一醉酒糙妇,架势顿时又足了。 “也配与咱家说话!” “我是何人?我是何人你管得着嘛”,叶三筠眯着眼,嗤笑,“来永安侯府,还敢这么嚣张,老朽还是头一回见到,你们也不怕--” “咳咳!” 后腰衫被连连拉扯,叶三筠张眼欲瞪,却见司清颜站在身后,捂着唇在使眼色。 叶三筠一愣,不是商量好近几日,暂不出府嘛,怎么就改主意了? “呀~,世女殿下”,李常侍见着正主,变脸似的,瞬间换了副面孔,“陛下正等着您呢,您半个招呼不打的,谁也不见,奴也是万不得已,才想着闯进去见您的,还请您快些跟咱家去宫里吧~” “殿下!” 叶三筠瞪了眼一脸催促的李常侍,扭过身,小声低唤,满眼的不赞同。 司清颜朝李常侍略颔颔首,推开叶三筠刹那,极快的往她衣襟里塞了封信。 叶三筠似有所感,正想探手,司清颜却突然回转身,极是不愉的斥责:“一天天的,就知道喝酒,本殿要你何用!滚回雍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事!” “倒是让李常侍看笑话了”,司清颜拂袖背手,径自迈过一众龙鳞卫将,觑着李常侍略微讶异的神情,神色淡淡的抬抬下巴,“不是陛下等急了嘛,还愣着做什么?” “啊…啊,是是,殿下请”,李常侍一挥手,示意众人撤退,点头哈腰的跟在司清颜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永安侯府。 啊,这这意思是要放她回雍州? 叶三筠默默挠挠脑袋,被杵在一旁捂脸的夜虹拽进府,赶着往左院药圃房收拾东西去了。 /// “报-----” 便衣小兵满身风尘仆仆,举着边关急报,一路畅行无阻,闯进大殿,单膝跪下。 “陛下,齐国公病重,六军无主,三十万大漠敌贼,驻扎瞿阳关外,蠢蠢欲动,欲犯我大魏边境!” “什么!” “陛下,军事无儿戏,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边陲重镇,统领万军之职,岂可随意,须得审慎断决,绝不可轻下懿旨啊,陛下!” “郑大人,好生糊涂!瞿阳关离京都何止千里,军机瞬息万变,若都如你这般叽叽歪歪,那仗还要不要打!” “钱大人倒是果决明断,那瞿阳关辖下,又何止二十万大军,一旦为奸人所用,致使她拥兵自重,掀起动乱,到时民心四散,钱大人是打算用你的嘴皮子,去打退叛军不成!” “郑大人所言有理,瞿阳关乃我大魏国本,军畿重地,一旦沦陷,唇亡齿寒,盛京亦不能免,钱大人固执己见,究竟是何居心?” “下官是何居心,姚大人倒是知道的清楚,不知那大漠蛮子的居心,您何时竟也一并明了了?如此笃定这大漠蛮子,不会在咱们朝议之时,大举犯进,莫不是早早通了敌寇,故而一派胡言,糊弄陛下,糊弄众位朝臣?” “你--,你放肆!陛下,臣没有,臣敢拿一家老小性命起誓,臣绝不会做有损社稷,有损大魏之事。” “哼!上下嘴一碰,红口白牙,谁不会说?自古奸佞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断--” “陛下--” 众朝臣面色哗变,窃窃私语声乍起,左右争辩,高台御座上,远远望去,一大片阵脚全乱,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得措手不及。 自顾自,吵的沸反盈天! 栾凤浀眸色阴翳,纵然也被惊的险些跳起,但看着底下这帮随时会转了风向,竭力牟取私利的一班世家老臣,不得不按捺越来越快速的心跳。 冷汗顺着发鬓簌簌滑落,帝王惨白的脸掩在九斛旒冕下,竟是无人察觉御座之上的异样。 怎么这么突然? 边关不是已经平静许久。 明黄长袖稳稳盖住膝侧,栾凤浀攥着绣纹衣裤,越握越紧。 怎么偏选这个时候! “永安侯世女求见陛下--” 宣唱掌监一声通报,嘈杂语声霎时似被冰冻般,一下静默。 “宣”,栾凤浀眼一亮,赶忙挥袖,“快宣!” “宣---,永安侯世女觐见--” 宣唱掌监高扬拂尘,抬颌高唱,下一瞬,巨大殿门开启,万丈光芒,突兀射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身明紫华服上,屏息凝神,前所未有的肃穆。 ## 获释 巍峨殿宇内,满堂寂静,官员们眸光热切,手执朝笏齐齐侧身,彻底将凤浀帝搁到了脑后。 无人知道,这一刻 御座之上,帝王心思是如何的翻云覆雨,透骨忌惮。 九斛旒冕微晃,发出阵清脆声响,栾凤浀扯出笑,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踱下御台-- “阿颜来了~” “臣司清颜叩见陛下,吾皇--” 凤眸清透,微微敛下,司清颜抬起手,置于额前,弯膝欲拜。 瞧,无论何人,凭她是谁 都只能乖乖匍匐在朕的脚下,俯首帖耳,跪地叩首。 因为朕--- 才是这天下之主,大魏的王! 栾凤浀轻垂下眼,姿态睥睨,双手掩在衮服下,微微握起,却在司清颜跪地刹那,语态亲昵的将人拉起。 “阿颜何必多礼。” “来人”,栾凤浀两手扶在司清颜臂侧,轻抬下颌,凉目斜觑,“将这胆敢攀咬世女,污蔑朝臣的贱侍,拉下去。” 殿柱两侧,龙鳞卫将,应声出列,周栗珊惊震侧首,双股一颤,彻底瘫坐在地。 只要这贱侍一死,案子便只能交由大理寺提审。 朝臣们自然也就插不上嘴 再等瞿阳关危机一过,她便还有拿捏司清颜的机会。 “拉下去~” 栾凤浀眸色阴翳,冷冷一嗤,重又落到司清颜面上,似是恨极,九斛旒冕猛然一颤,玉珠四撞间,嗜血莫名。 “拉下去--,凌迟处死!” “陛下,息怒。” 司清颜凤眸一抬,又极快敛下。 “珊侍君所陈之事,并非子虚乌有,竹笙确是臣安置在院里的人,他若真做过此等违背大魏律法之举,臣御下不严,纵侍害人之过,理应罪加一等,与竹笙一道收监,如此,方才能彰显我大魏明正典刑,律法不容侵犯的泱泱大国威仪。” “陛下,不可!” 吴恙高声一呼,手执玉笏,当即出列。 “颜世女端方清正,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竹笙一个小小妓子,能得颜世女青睐,品性又岂能差?周家二女名声在外,惯喜宿柳眠花,曾数次于卉春楼为一魁倌闹起事端,此次命丧,八成便是因争风吃醋惹来的祸患。” “吴大人所言颇是中肯,盛京城中谁人不知,周家二女喜娱渔色,不过一酒囊饭袋,连妓馆娼人都对其不屑一顾,竹笙一个弱男子,又有颜世女珠玉在前,岂会被她勾了魂去?定然是她趁人不备,想要夺人清白,不想毒入心脉,暴毙床前。” 赵世柳朗声附和,丝毫不在意吴恙面上乍然而显的古怪,字字句句,彻底将竹笙摘出了命案之外。 司清颜眸间亮光极快划过,执着玉笏,越发一副认罪模样,全然似铁了心要栾凤浀将自己法办。 “两位大人莫要因着本殿是世女,便刻意替本殿辩白,国法即为礼法,礼若不存,那又与大漠蛮子有何区别!” 对呀,大漠蛮子! 几十万大漠蛮子,还在瞿阳关虎视眈眈大魏 永安侯世女可是最受齐国公夸赞的外孙女,二十万瞿阳关镇边将士的心,至今还拢在她身上呢 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她深陷牢狱呢! “陛下!竹笙实在冤枉,颜世女实在无辜啊,陛下!” 众臣面色一下激动,生怕凤浀帝一个脑抽,真顺着司清颜的话给应了,赶忙纷纷下跪叩首,请求收回成命。 “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一波波排山倒海似的请愿,瞬间将栾凤浀的算盘打得稀碎,她震惊的瞠起眸,不可思议的看着先前或中立,或看戏,或明哲保身,或置身事外的世家老臣,此刻几乎一边倒的向着司清颜说话。 栾凤浀身形微颤,一步步的向后退去,九斛旒冕四撞散乱,脆玉声将帝王心中所有惊慌,彻彻底底的泄露了。 大殿内,群臣跪拜,死一般的寂静。 司清颜垂下头,玉笏挡在螓首间,缓缓勾起唇角。 /// 北城楼上,一人峨冠博带,迎风而立,瞭望苍茫天际,身后脚步声急促,须臾便到了哨风台楼阶上。 “大人,太和殿如今形势明了,陛下已经颁下谕旨,永安侯世女不日便将前往瞿阳关。” 骁骑营副将弥钰着一袭银甲,下颌低垂,赫然一副认辛易初为主模样,缓缓一顿,既而才继续道-- “眼下,释放妓子竹笙的诏令怕是已经递到大理寺狱,大人,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辛易初眉目微阖,侧脸印着盛阳,线条凌厉,高楼上,风声凛冽,弥钰半晌未见辛易初反应,眸光一闪,正待复问,辛易初却突然低笑起来,身子微微颤着,笑声愈来愈大。 “大人?” “不过一个瞿阳关,竟然就妥协了”,辛易初胸腔震动,漫不经心的抹去眼角渗出的笑泪,丝毫不在意身侧弥钰眼中突兀闪过的微妙,自顾自,摇头冷嗤,“这就是大魏的君王啊…” “……” 弥钰艰难的阖上嘴,心中郁卒,花了这么多功夫,都还没让辛易初放下戒心,这以后,还让她怎么施展? 不行,主子志在天下,她断不能给主子拖后腿。 无论如何,总能找着机会。 /// “凭什么!凭什么!” 胭脂粉盒似血雾般铺洒飘落,梁夙一把挥落镜台上所有的钗笄妆饰,双手抠着台案,保养甚好的指甲泛着青白,渐渐渗出血丝。 “她既然连一个妓子都能收容做侍,可为什么,为什么本君当初苦苦哀求,哪怕只是一个侧夫之位,她却可以眼睁睁看着本君踏上宫车!她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本君!” “君上,君上,是司清颜不好,是她狠心薄情,您不必这么伤着自个儿的身子啊,昆玉昆玉求您,昆玉求您不要伤着自个儿,昆玉求您了…” 梁夙仿佛彻底陷入疯魔,他听不到一声一声,额骨撞地的沉响,看不到昆玉满额青紫的绝望焦急,他抬起手,对着镜子,一遍一遍顺着眉眼,描摹两腮,如梦般呓语:“本君曾经是会笑的,一点一点,从嘴角,漫到眼里,像星星,像萤火…” “可现在” 梁夙突然松开台案,一把掐起昆玉后颈,将人扣在妆案上,指着镜中满目癫狂的盛装丽人,声嘶力竭--- “他是谁,这个怪物他是谁!告诉本君!他是谁!” “君…上”,昆玉喉颈挤压在光滑案沿上,火辣辣的疼痛,空气稀薄的,只能瞧见铜镜反射出的依稀光亮,泪渍顺着眼角滑落,“君…上…” “是她!是她毁了本君,是她毁了本君!” 绝望声响彻空寂殿阁,廊下鹦鹉扑棱着,掉下几根羽毛。 珲玉捂着唇,双目通红,若非忘记带采花用的金丝剪,叫底下宫人先去了百卉苑,自己回殿阁来寻,如何能知晓雍容端丽,人人称羡的主子,竟然活得如此屈苦。 君上,君上是天下最好的主子,永安侯世女如何忍得下心! /// 大理寺狱门外,石兽狰狞,黑瓦白墙,森冷沉寂,铁门嘎吱嘎吱,发出极刺耳声响,不一会门槛后出现个穿着身囚服的小郎。 “门都开了,还愣着干什么”,狱卒双手抱胸,一脸不屑的侧过头,“走吧--” 竹笙踉跄着迈出牢狱,不自觉的拿手遮眼,空气里弥漫起风声,干干净净的,带着温度。 “阿笙~” 轻柔女音,透着喜悦,竹笙眸一颤,搁下手,下意识侧身。 明紫华服闪着微光,裙角飞舞,司清颜弯起眸,负手,闲庭漫步似的走近,低下身子,双目凝着琉璃似的眼睛,微微打趣:“怎么,才一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殿…下” 竹笙下意识抚住心口,突如其来,似炙烤般的疼痛,莫名其妙的开始滚烫,一下竟是吐两个字,都显得倍加困难。 这就是相思引的威力吗 他深呼一口气,敛下眸子,撇开脸,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淡。 司清颜直起身,心情一下低落,她抿抿唇,终是伸手牵住他,垂下眸,语气自责:“对不起…” 风声呼过,撩起竹笙侧发,轻的好似羽毛,竹笙红起眼,鼻子一热,唇瓣翕动,几欲脱口而出。 不远处慈和笑声响起,一如往常般和煦。 “竹小郎怎么才出来,殿下可是前前后后张望数遍,生怕与你错过呢”,乙瞿眯着眼,极是热络的挽住竹笙臂腕,将两人分开,一边嗔笑,侧向司清颜,语气揶揄,“你说是不是~” “乙叔”,司清颜脸一红,自觉不好意思,忙急踏几步,避开竹笙欲抬眼的目光,“咳,时辰不早了,夜虹已经在北城备下行装,咱们该出发了。” 竹笙嗓音嘶哑,明白乙瞿特意跟来,是为着阻止司清颜与他独处,他垂下眸,绞着衣袖,忽然生了退意:“我不…” “嗯?阿笙,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司清颜耳尖一动,登时回身,探手正想摸摸竹笙脑袋。 乙瞿却突然抽出帕子,轻柔捂上竹笙唇瓣,侧眼看向司清颜,一脸嗔怪:“人小郎只是有些饿了,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小心把人家吓坏了。” “啊?郁香斋好像离大理寺不远,我这就去找找,乙叔你们先上马车,我一会儿就回来”,司清颜忙不迭的运起轻功,踏空而去,不到一瞬功夫,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服下药引之事,绝不可让殿下知晓”,乙瞿回过身,凝向竹笙,神色肃然,“听到没有!” 竹笙一愣,抬起眸,面色透出几分异样,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如此严厉的语气竟是出自乙瞿之口。 乙瞿自觉情急失言,赶忙缓下面色,软绵了语气:“你既已经笃定是真心喜欢殿下,自然也得为殿下多着想,她若知晓此事,恐怕是不会愿意服下解药,你是好孩子,应该能体会老人家心里,是不得已的吧?” /// 郁香斋外人声喧闹,每月翻新的美味糕点,引来不少百姓排起长队,司清颜略顿了顿,径自从屋顶越进了郁香斋后院。 “呦,世女殿下亲自来买点心啊~” 槐花树下,香炉徐徐飘起烟雾,芳香莫名,纪雁筎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啜着果香糕,一派悠闲。 “这是打算带哪位佳人去私奔呀,不如也捎带上纪某人,如何?” “你也想去”,司清颜皱起眉,踱步坐下,不置可否。 纪雁筎嘻嘻一笑,唰的一声打开扇,丝毫不觉异样:“那是自然,这盛京城娇花柔弱,看久了,自然是腻了,纪某人如今甚是向往塞外的雄浑豪迈,辣劲十足的边镇小郎呢~” “哦~,你确定?”,司清颜不动声色的挑挑眉,有些幸灾乐祸。 ## 恼意 奇怪?后背怎么凉飕飕的? 纪雁筎停下扇,莫名摸摸后颈,打量了两圈司清颜。 莫非--- 这厮抹不开面子,打算来阴的? 司清颜憋着笑,慢条斯理的理理衣袖,一把勾过扇子,引着纪雁筎往她身后瞧:“喏,辣劲十足的来了~” 不,不是,她就嘴快,随口一说,这这怎么就入了他的耳呢! 纪雁筎条件反射,身子一缩,正想腾起作揖赔笑,谁想疾风拂面,耳尖一疼,整个人虾子似的拱起,脑袋半伸不伸的就让人给提溜在手里。 “啊啊啊,疼…疼疼!” 惨叫声越过树梢,郁香斋外,百姓正兴冲冲等着抢香糕,不禁蓦然一愣,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就杀猪了呢? “司清颜!嘶嘶哎呦哎呦”,纪雁筎歪歪脖子,随着耳朵一个大扭转,两眼都泛起了红,偏嘴上还不忘讨便宜,指着背过身,手撑着槐树两肩频繁抖动的明紫身影,忿忿叫嚷,“你你不仗义--” “咳!” 司清颜两肩刹时顿住,挡住唇,一本正经的转回身:“云表弟,莫要胡闹。” 陈鞠云抬起眼:“表姐是要护她?” “没没”,司清颜溜了眼纪雁筎吃瘪模样,微微弯唇,“只是想说雁筎惯常就是这副样子,你习惯就好,没必要动这么大气。” “习惯?” 一想御史府里,某人大刺刺的闯进浴房,害他险些滑到,还趁他光溜溜,慌神之际,又揽又抱,之后更是花言巧语,赌咒发誓,信誓旦旦说要负责,陈鞠云脸一下更黑了。 感情这混账看小郎身子,还不止一回! 陈鞠云咬牙切齿的吐出两字,手拧面团似的,越发用力了。 “纪雁筎!” “嘶---”,耳鼓鸣鸣声不断,纪雁筎这下是真受不住了,几乎是下意识捏住陈鞠云腕骨麻穴,一把推开了他,“你闹够没有!” 司清颜也惊了惊,她本意不过是想令纪雁筎焦头烂额,别老一门心思围着她,虽说并未察觉什么恶意,但能支开这厮一阵,也是好的。 只是未想区区一句话,这俩竟真动真格了? 司清颜阖上嘴,脚下一个挪移,赶忙将人接住。 “纪雁筎” 这烂摊子… 司清颜将人扶稳,揉揉额角,有些无奈。 纪雁筎揉耳动作顿住,赶忙站起,眼底漾起几丝慌张:“对…对不住,阿云,阿云我是一时失手,我是失手才会…” “纪雁筎…” 临近正午,阳光有些刺眼,漏过白皙,绿意交织的花叶缝隙,照在三人身上,陈鞠云倔强的张大眼,眸底隐隐泛起委屈。 “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云阿云,你听我…”,纪雁筎着急忙慌的往袖底掏丝绢,谁想抖搂出一堆鸳鸯交颈,和合如意纹样的香囊锦帕,甚至还有件极扎眼的水红小衣,晃晃悠悠,跟着飘落坠地。 纪雁筎晴天霹雳,两眼直愣愣的从陈鞠云脸上移到地上,再从地上移回到陈鞠云脸上,面色龟裂:“这这这不是我的!” 空气里,风声寂寂,树梢沙沙轻晃,落下大片阴影。 “纪小姐”,陈鞠云垂下眼,盯着脚前一堆花花艳艳的绸布,神色突然淡漠,“这些日子为与表姐相认,多有叨扰,方才是鞠云失礼,鞠云向你道歉,先前你做的事,两厢抵消,就当作没发生过吧,从今往后,鞠云不会再来纠缠你,请你放心。” 话音未落,陈鞠云得体福礼,转身越走越快,连司清颜都没来得及伸手拦住。 这下好了… 司清颜叹口气,上前拍拍微耸下肩膀的纪雁筎:“我这表弟与旁的小郎不同,近些日子,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盛京吧,想要哄人回来,你恐怕要费些功夫了。” “谁要你假惺惺”,纪雁筎一撇嘴,抬手挥开,“本小姐那叫情调,情调你懂不懂!” 司清颜一挑眉:“你这是打算破罐破摔?还是打一开始就没往我表弟身上放多少心思?” “心思?” 纪雁筎瞪起眼,直直射向司清颜-- “本小姐要是没下心思,至于为他一句话,忙前忙后,张罗怎么救人嘛!” “救人?你是说竹笙?”,司清颜一愣,表情一下严肃,“可是查到什么。” “哼!” 纪雁筎侧侧下巴,将目光落到地上:“瞅见这堆东西没有,别看花样不同,但香囊却全是从那魁倌朊砚的卧房床榻底下挖出来的,零零散散,全搁在一个妆奁里头,其中便有个出自竹笙之手的香囊,本小姐特地寻了常给尚云居送饭的岩弗问了,朊砚之所以藏着这些,原是拿来应付金主用的,至于这---” 水红绸布少得可伶,微风下,好似美人羞怯露春似的薄嫩香肩,光华湛湛,朱砂晕染。 纪雁筎暧昧的勾起唇,扇头挑着细细带子,举到司清颜面前:“这可是你那好妹妹枕头底下翻着的,若那小奴不曾说谎,你们姐妹二人这口味,算是难得合到一块去了~” 小衣顺着风力,轻盈坠地,栩栩如生似的鸳鸯,清晰的摊在上头,呢喃交缠。 司清颜眸光顿住,脸色徒然晦暗:“这也是那朊砚赠出去的?” “据我那勾搭过的御史府相好交代,竹笙席间曾离开过一阵,他原是端茶果的,得了空,便想躲懒,整好假山石洞平日就甚少人去,就往那走了,谁想竟撞见段水露姻缘,虽说山石堆里光线略暗了些,但那一吟一呻沉迷入境的二人,侧脸却是让人家瞧得真真的,显然是早有来往,否则如何能亲密至此?” 纪雁筎捧起手,扇子抵着下颌,微摇摇头:“我原想瞒着你,只是你难得动回心思,真心不真心的,合该由你自个儿来断。” “不过是件死物,花点心思,想拿到还不容易?” 司清颜抬起眸,扯唇嗤笑,摆明是不信。 “姐妹”,纪雁筎须臾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不是说出身地位,一定决定什么,但卉春楼毕竟不同一般地界儿,那里头的腌臜事儿,再干净的人,便是清清白白出来,心性怕是也难了。” /// 司清颜拎着几盒装得满满当当的糕点,从郁香斋出来,一路只觉好笑,纪雁筎向来没个正形,先前胡闹,什么样的小郎都恨不得扒光了往她榻上躺,能有几个正经的? 这样人说的,如何能采信,且卉春楼鱼龙混杂,竹笙既能丢失香囊,一件小衣又算得了什么。 光凭这两点,就笃定竹笙是在玩弄她? 纪雁筎未免也太小题大做! “你是好孩子,应该能体会老人家心里,是不得已的吧?” 司清颜一愣,顿住脚步,有些不解,乙叔对竹笙说不得已做什么? 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吗? “殿下!” 竹笙眸光微侧,攥着袖摆,正想应声,不想一道熟悉身影突然落下,他抬起眼,还不待反应,手里便被沉甸甸的塞进盒香气扑鼻的糕点。 “快,趁热吃,刚出炉的,还热乎呢”,司清颜醒过神,赶忙捋捋袖,将剩余糕点挂在手肘处,抬手拆开盒封,迫不及待的往竹笙嘴里递,“郁香斋新出的花样,里头馅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竹笙微移了移目光,见乙瞿满脸堆笑,并无不悦的样子,也就乖乖张开嘴,轻咬一口,酸酸的葡萄仁味伴着股沁脾薄荷,刹时弥漫舌尖,请甜可口,没有一般糕点的油腻,出乎意料的爽口。 竹笙眯起眼,细细咀嚼,小猫似的咕咚腮帮子,司清颜看得食欲大起,一下齿颊生津,忍不住也馋了,下意识夹着手中糕囫囵丢进嘴里。 “殿殿下,你…你?” 竹笙半张着嘴,猛的瞪大眼,不可思议的看向司清颜。 女子自来尊贵,便是寻常人家的妻夫,感情再好,妻主用膳,夫郎也只能规矩的立在一旁,伺候妻主用完后,方能上桌。 门阀世家出身的小郎,虽不必如此,但规矩却是差不离的,每道菜须得妻主先用后,方能启筷,只有妻主不喜或特意要求,夫郎才有这个资格先行享用。 时下风气,连用膳都如此苛刻,更何况男女同食一物? 且还是女子主动品食小郎剩下的香糕! 不得不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乙瞿神情瞬间异样,险些绷不住抽司清颜一个大耳刮子,但念着是相思引作祟,到底是绞着帕子,忍下了。 “殿下,天色不早,咱们该出发了。” 乙瞿冷下脸,深深凝了眼竹笙,转身往大理寺外走去。 司清颜莫名挑挑眉,嚼着口里糕点,奇怪乙瞿怎么突然就生气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司清颜摇摇头,从竹笙手捧的盒里,又捻起块鲜艳喷香的百芋糕,举到竹笙嘴边:“来,再尝尝这个~” 另一端,齐衡阳穿着身靛蓝云锦华袍,站在大理寺钟卯楼上,将这一幕死死的凝在眼底,一张绝丽端妍的脸上满布狰狞。 “三十万大漠铁骑,倒是平白助了这个妓子!” ## 启程 齐衡阳恨的咬牙,一个贱民也敢肖想永安侯府,打量颜姐姐心软好糊弄是不是! “碎凫,传令下去,所有暗谍部众沿途接应,不拘什么法子,本君决不许在抵达瞿阳关后,还听到此人活在世上的任何消息!” /// 马儿垂着头,百无聊赖的甩甩长尾,四五面目平常,寻常打扮仆妇,绕着货车清点各样物什。 日头越照越高,北城门外,赶集车马吆喝不绝,百姓渐渐多了起来,人群川流不息,不知不觉淹没丝毫不起眼的商旅车队。 几辆略显华丽马车缓缓移动,无一例外皆是往京里赶。 夜虹抓着马鞭,单手叉腰来回踱步,几次翘首张望,终于在日头最盛时,瞧见司清颜一行绕着人流,逆向走来。 “殿--”,夜虹一喜,险些脱口高唤引来注目,忙赶在众人异样前,转了称呼,“小姐,药箱褥子,绸缎白瓷,都差不离清点完毕,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上路了?” “三筠先生呢”,司清颜打量几眼车马,“可是已经赶往雍州?” “先生大半个时辰前就出发了,还留话,让属下代为辞行,说是定不负小姐嘱托,请小姐放心。” 夜虹两手搭拢,神色兴奋:“小姐,咱们是绕道雍州,还是直接前往荥阳,再渡河北上?” “这些时日,北城门都是如此么?” 司清颜突兀疑惑起城门外景象,夜虹险些没反应过来,好在时常去茶楼酒肆,听说书的胡侃,夜虹对此倒有几分耳闻,当即回道: “也就两三天的事儿,只是有五城兵马司管着,百姓没有闹出过什么动静,也就无人关注这些,反倒是骁骑营特意把守东西南三门,不叫这些人出入,只留了达官贵人甚少来的北城门,任由她们进出。” 司清颜听罢,神色微凝。 繁华喧闹声间,成堆衣衫褴褛的乞丐,似在近日,一窝蜂的往京都内涌,往常这样景象,不外乎天灾人祸。 瞿阳关距离盛京太远,大漠敌寇至今按兵不动,要说百姓弃城逃亡,也没到那份上。 那便只剩天灾一项。 可这些天,各州县并未有水患之类消息递来盛京啊? 司清颜觑眼熙攘人群,轻拧起眉,如此奔波之态,显然不是从临近地方上来的。 看举止衣饰,倒像是西北边才盛行的打扮,荥阳是司氏一族所辖,往年豪强为一己私欲,肆意争夺田地之事常有发生,司氏族老也曾参与其中。 但因永安侯府在盛京城的地位,无人敢主持此事,后来,还是她游历各县,无意间获知,想法子拿了几个为首世家教训,方才平息下来。 难道--- 是西北那又出事了? “去荥阳”,司清颜沉吟片刻,终是做了决定,“不上官道,走小路。” /// 日已西沉,夕阳散下余晖,三辆青蓬小车渐渐行到一处缓坡停下。 “殿下,天黑路不好走,咱们就先在此处落脚吧。” 四五仆妇中,一人双目精明光湛,扯了马头,行到头一辆车马窗旁,弯身请示,动作行止,赫然是紫芙无疑,只不知脸上涂抹了什么,像是一寻常糙使的使唤妇人,若非未曾刻意收敛眉目气韵,怕是连司清颜都认不出来。 “紫芙?” 司清颜撩起窗纱,惊讶启唇:“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先知会一声?” “赵令史递来消息,说是殿下有望接手瞿阳关,三筠先生不日也将回雍州,属下忧心殿下安危,便连夜书信夜虹,确认真假,只是回信迟迟不到,又听说蛮子屯兵瞿阳关,心急如焚下,实在按捺不住,只能越过殿下,自行星夜兼程,赶回盛京,请殿下恕罪!” “赵令史?你说赵世柳?”,司清颜摸摸下巴,神情一瞬纠结,“她可还说了什么。” 紫芙一顿,微掀掀眸,又极快垂下:“并无,只谈及殿下肯助她拉赵世絮下马,于她有恩,她此番,不过礼尚往来,还殿下恩情罢了。” “这倒是个妙人”,乙瞿听罢,不禁抚掌赞道,“世人大多只顾眼前利益,恨不得借此攀附,以博得百倍千倍回报,她花了心思,却又不愿与殿下有过多牵扯,既在人前露了脸,却又为自个儿留足了后路,通世故,而不世故,实在难得。” “乙叔说的极是,等闲人递上信件,只怕连侯府内宅都进不来,未想此人甚是清楚成郁玑脾性,先前她射到府门上的信,连我都差点以为真是赵世絮回来了。” 司清颜摇头轻笑,略略有些尴尬--- “如此剑走偏锋,也不知那赵世絮哪来的本事,竟光凭嫡女名分,生生压了她这么多年,我那二妹若是如她这般,我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赵世柳? 竹笙听的云里雾里,只大概明白先前赵世絮是这赵世柳之嫡妹,凭着嫡庶,肆意欺压庶姐,可世家不是惯来讲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为何外人插手打压家族,她还要感恩戴德? 竹笙这般想着,不禁看向司清颜,所以殿下也是这样吗? 与嫡妹并非同父,却又占着一样名分,可世女位子只能由一个来坐,所以为了利益,有人就给她下蛊,想以此要挟羞辱,令她失去世女位分。 恰好他出现,进而促成整个计划,所以乙叔才如此不喜他,迫切想要解除这种禁锢,让殿下彻底远离自己。 竹笙心尖一痛,他不理解,相爱不是两个人的事吗,为什么要掺杂这么多的利益纠葛? 如果说殿下被人控制下蛊,是无奈,是可怜,那么他就是活该,不值得被同情吗? 同样是人,只因为出身不同,便活该下贱,无故被厌恶,被指责。 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明明心跳这么鲜活 心悦一个人,难道真的可以用所谓的蛊毒来控制吗? 不,他不相信! 竹笙眸光刹那绽放出奇异光彩,定定凝视司清颜,他一定要证明給乙瞿看,一个人的心之所向,无人可以操控亵渎,无人可以撼动。 “阿笙,阿笙,阿笙你怎么了,阿笙?” 司清颜须臾回头,炙热视线让她察觉竹笙异样,她不由挥掌在竹笙眼前摇晃,连连轻唤。 “啊?”,竹笙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身侧乙瞿,方才又移回到司清颜身上,“殿下,怎么了?” “你是有哪不舒服吗,我听歆赫说有了治你顽疾的方子,已经让你在服用了,你如今感觉如何?” 司清颜视线在竹笙与乙瞿间来回打转,总觉着两人气氛有些微妙,只是歆赫早前说要去什么山采药,如今也只有乙瞿擅长医术。 可不知为何,如今每次与竹笙交谈些什么,乙瞿看来的眼神总是透着股阴沉,像是不甚满意竹笙的样子,她也不好强求乙瞿回回替竹笙把脉。 但若竹笙真有哪不适,是断然不能熬着,拖到病发的,也只能盼乙瞿对妓子一类的偏见,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渐渐淡去。 不然,她还真有些不放心把人交给他诊治。 “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尽快说出来,莫要忍着。” 司清抬起手,习惯性的想摸摸竹笙脑袋,但还未伸出去,就被乙瞿猛然一盯,跟刀子似的,仿佛她一探手,便是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下场,司清颜尴尬一滞,赶忙拐弯执起茶壶,顺势倒茶,推到竹笙面前----- “咳,看你嘴有点干,快喝些水,润润唇。” “呵呵,乙叔也喝”,司清颜极有求生欲的又倒一杯,双手捧着搁到乙瞿面前,“你身子不比从前,也需多多注意。” “殿下,属下已经命人扎了帐篷,不久便可以用饭了。” 紫芙不动声觑了眼竹笙,往常眼中极是鲜明的反对,此刻不知为何销了踪迹,只在请示完刹那,御马转身间与乙瞿莫名对视了眼。 竹笙眸光一闪,螓首垂下,凝白的手捧着瓷杯,突地越握越紧。 /// “门主,咱们要什么时候动手!” 炊烟袅袅,暮色沉下,密林间,仅仅几点篝火闪烁,四五人轮流巡视四周,暗谍青门浑身黑衣,遮掩面部,只两眼露着寒光,腰间匕首漆黑暗沉,动作间,刀锋闪过奇异光泽。 “再等等,主子有交代,只取那妓子一人性命。” 为首一人,身姿矮小,语气却是格外威严,此话一出,左右莫不敢吱声,静静按捺浮躁心思。 ## 截胡 夜色深凝,万籁俱寂,密林上空隐约传来几声狼嚎,树杈间黑影跳跃,几个轻点,悄无声息的落地,滚入阴暗。 篝火爆出几个火星,虚影拉长微微摇晃,紫芙侧过身,视线凝在某处,手渐渐抚上剑柄。 “紫芙,你干什么呢”,夜虹抱着剑,从阴影里迈出,不自觉打个哈欠,“已经下半夜,明早还得赶路,你快休息去吧,下半夜我来守。” “用不着,我心里有数”,紫芙松开手,神色缓下,“大半夜的,你瞎跑什么,仗着有几两肉,想喂狼?” “你,唔唔…” 夜虹瞪大眼,一下也不困了,刚想回怼,便被紫芙捂住嘴。 落叶声细碎,几道黑影极快跃过,紫芙眼神一凛,朝一侧比手势,呈三角巡视的几个仆妇,忙拔剑,神情紧绷起来。 “唔唔唔…”,夜虹眨眨眼,察觉不对,正要挣扎。 火光跳跃在两人身上,紫芙觑向夜虹,脸一半隐在阴影里,语气不容置喙:“去守着殿下。” 话音未落,夜虹眼前虚影一晃,篝火前,便只剩她和几个仆妇待在原地,夜虹反应过来,登时就往司清颜方帐篷内奔。 “门主,这这不是咱们的人啊”,暗谍青部一众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卧在树丛里,自始至终神情冷静的头头。 “主子之命,是除了竹笙,其余的,与咱们无干。” /// “乙叔?” 司清颜近些日子睡眠浅,一觉睡醒,掀开窗布一瞧,天还黑漆漆的。 她刚抹抹眼,正打算继续躺下,帘外人影一闪而过,身形衣衫像极了乙瞿,司清颜不禁惊诧出声。 可这时候,乙瞿往那密林里去做什么? 司清颜迟疑了阵,下一瞬,一个轻跃从窗口跳出,收敛声息,跟了上去。 /// “殿下?殿下!殿下!” 夜虹掀起帘帐,月光透进,寂静一片,榻上锦被堆叠,却并无司清颜身影,夜虹心跳一滞,赶忙扯着嗓子高喊。 叫声吓得帐外几人,眼一颤,捏着剑柄几乎同一时间冲进帐内:“发生何事?殿下怎么了!” 夜虹四下翻查,没空搭理,几人左右一扫,险些脸都白了:“殿下去哪儿了,殿下人呢!” 动静闹大,惊嚷声窜出帐篷,树丛间几个卧伏身影眼中闪过错愕,这可不在计划内啊! 主子虽只交代杀那个叫竹笙的,但谁不知道,他为着哪个。 眼下,永安侯世女突然失踪,若有个万一,保不齐就拿她们替人陪葬。 “门主,咱们是不是该帮忙找找?” 暗谍部众有些迟疑,虽说现下是出手的好时机,但主子瞧上的人要是没了,这情敌死不死的还有什么重要。 再说,这一路山高水远,还能怕没下手的时候? 青部门主瞳孔深邃,但终究是有了丝波澜:“兵分三路,从西南,西北,东南,三处方位,沿途搜寻,记得留下记号,莫要露了马脚。” “诺!” /// 竹笙从睡梦中惊醒,帐外嘈杂喧哗,隐约像是出事了,黑暗中,竹笙摸索着翻身坐起,将衣裳穿戴整齐,走至一侧,想要唤醒乙瞿。 谁知手一探,铺盖冰凉,哪像是有人睡过的模样,竹笙一时惊慌起来,下意识就要往外跑。 身侧却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脖颈处随即一凉,尖利锋刃摩挲肌肤,仿佛下一瞬便会用力划下,割破筋脉。 竹笙惊骇的睁大眼,惊呼声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寒意一下自脚底窜起,颤栗全身。 “很好,你很识趣” 黑暗里,那人笑声沙哑,粗噶难言,莫名的透出股阴沉,竹笙知道光靠他自己是逃脱不了如今困境的,他脚下发软,却极力稳住情绪,乖顺的随着那人力道往她臂弯里靠。 颈上刀刃撤去,臂弯围拢紧箍住他身体,那人极大力道的勒住他脖子,越收越紧,竹笙气息急促,胸腔内空气越来越稀薄,眼角被迫渗出滴泪,有些发酸。 竹笙忍住想要哭叫的冲动,死抿住唇,双拳紧握,就在意识几乎混沌刹那,那人却突然凑在他耳边,诡异阴森的笑了。 “你和你爹还真像~” 爹爹? 竹笙朦胧的想起幼时街坊们时常拉着他打趣,说他模样好,只是可惜托生在平常人家,大了怕是免不了被人惦记,他听了,以为是好话,总是傻傻的笑,爹爹却一脸恼怒的将他拽进院里,叫他不许出去。 母亲却笑,自己与她们生的不像,爹爹这么宝贝做什么。 虽是顽笑话,可他心里总是怅然若失,随着一日日长大,五官长开,越发出落的叫人眼热,在一众普通平凡的儿郎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渐渐的,邻里间,风言风语也跟着多了起来。 为此,母亲与爹爹常常换地方,搬家,宅院也一日大似一日。 直到表姐一家出现,才算稳定下来,可自那后,爹爹便再不许他出门了,连见客,都须遮上面纱,方才能出来。 他怎么可能会与爹爹长得像呢?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竹笙落寞的闭上眼,怎么办,好想娘亲和爹爹,他是不是就快见到她们了… “瞧这眼泪流的”,那人戏谑着,拿寒刃往竹笙眼角一抹,勾起唇,递到嘴边舔了舔,“放心,虎毒还不食子呢,你不会死的~” 虎毒不食子? 竹笙觉着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喉间那股难捱的窒息感,总算慢慢散了,他忍不住咳了起来,胸腔像是被刀刮了,火辣辣的疼。 “总归还是我花心思得来的,总得发挥最大的效用,方才不负我往这下的力气啊~” 那人蹲下身,极是体贴的拍拍竹笙背,嘶哑着声音,语气莫名有些得意。 “你说是不是,阿笙。” 她她是谁,为什么,为什么… 竹笙思绪中断,他被提着后领,拉了起来,鼻尖香味浓郁,一瞬五感全失,身子软软坠下,彻底没了意识。 /// “殿下?” 乙瞿亦步亦趋的跟在一袭浅紫身影后,踏进密林深处,正琢磨那人究竟要去哪,司清颜却忽然出现在身后,拉住他,将他往后拽。 “殿下,你,你不是!” 乙瞿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司清颜,有些不敢置信:“殿下在这,那那方才是谁!” “乙叔你在说什么”,司清颜古怪的眺望下四周,将视线复又移回乙瞿身上,“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没见着什么人啊。” “殿下一直跟在我身后?” 乙瞿指指自己,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青。 “殿下为何不叫住我?” 司清颜轻拧眉心,觉出不对:“清颜夜间惊醒,见着乙叔独自一人进了密林,不放心才跟了上来,只是见你急匆匆的,不好拦你追问,直到见你险些踩上滑坡,不得已才露面,乙叔是不是看岔眼了?” “不不可能!” 乙瞿莫名冷下脸,嗓音有些发抖:“那人眉眼分明就是殿下模样,再说这林间,除了咱们,还能有哪个?我不可能看错!” /// “门主,这事蹊跷!” 暗谍青部三人窝在不远处树干上,也觉出不对劲:“这林子定还埋伏了别人,不然,怎么可能出现两个世女!” “门主,门主不好了”,往西南去的一小队中,一人火急火燎的跃上树,气冲冲道,“有人,有人越过咱们,把那竹笙给截了!” “什么!” 树上三人瞳孔瞠大,气都不顺了:“哪家的!够嚣张啊,敢当着面挑衅咱们,这是来踢场子的是吧!” “门主” 几人纷纷鼓起腮帮子,神情激奋-- “这事不能算了!” “人往哪儿去了”,青门门主声音低沉,无形中透出股肃杀,“可有发现踪迹。” “那人很是懂得怎么掩盖痕迹,路上还有好几拨挡路的渣子,属下们最后只在北边官道上,发现了点踪迹。” “北,北边?” “北边?” “北边!” ## 前路 若是乙瞿没有看错,那么假扮自己,将她们引开的目的是什么? 仅仅只是戏弄吗 司清颜眼皮微跳,手心拢起,莫名升起阵不安:“乙叔,咱们回去再说。” 乙瞿目光一凝,敏锐察觉司清颜此时慌乱,很快也明白过来,对方刻意将他骗进密林,极有可能是为了转移司清颜视线。 那么大费周折的弄这一出,显然是为了现下留在营帐里的某个人。 可这个人会是谁,什么人又能令对方如此在意? 乙瞿皱起眉,说不清缘故,竟隐隐觉着会与竹笙有关。 “殿下,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司清颜心咯噔一声,抿住唇,握上乙瞿臂弯,极快的跃过树梢,黑漆漆的密林间,疾风骤起,枯叶飞悬,只余枝垭轻晃。 /// 营帐间,枯枝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细微的打破沉寂,篝火印照着几张颓丧面庞,一人挑着剑,时不时戳戳火堆,突然耳尖一动,抬眸惊喜叫嚷: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殿下--” “殿下~” 四人忙不迭迎上去,夜虹险些喜极而泣--- “殿下您可回来了…” 司清颜略颔颔首,松开乙瞿,急急朝营帐靠近。 “阿笙,阿笙!” 司清颜掀开帘帐,举目一扫,桌椅凳案陈列,却唯独不见竹笙,气得甩下帘子,回身扫视不敢抬眼的几人,怒容质问:“人呢!让你们看得人呢!” “属下,属下几个当时都以为是殿下出了事,急急忙忙,就没顾上竹小郎,等,等发觉时,人已经不见了。” 四人脸上满布羞愧,单膝跪下,头垂着,语若蚊蝇。 “一句没顾上,就让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司清颜凤眸凝暗,右拳握起,“紫芙呢,紫芙去哪了?” “紫芙,紫芙发觉不对,已经追上去了”,夜虹抬起眼,火速抢白,“殿下,也许她那会有消息。” “她去的是何方向?” 司清颜焦急万分,赶忙追问:“是何时察觉异样的?” “去的是西南方向,约摸…”,几个仆妇掐算时辰,眼一亮,齐齐开口,“约摸是两三盏茶前!” 两三盏茶? 也就是大约二十分钟前,这样算来,差不离就是自个儿追上乙瞿的时候。 司清颜神色微缓,凭她的耳力,脚程不出三百米,应当不会错漏什么声响,而夜虹几人从发觉,到接二连三闯进帐内,最少也需三分钟。 那么掐去其中多余的八分钟,离竹笙被带走的时间,就能缩短至十二分钟到二十二分钟以内。 而以紫芙脚力,在这一段时间内,方圆二十里的范围,绰绰有余。 关键是贼人不傻,岂能轻易露了踪迹? 紫芙那有极大可能是被她们弄得障眼法,给骗走了。 既然西南方向,不是贼人带走竹笙的备选路线。 东南方位又是乙瞿和自己被引去的所在,贼人绝无可能冒着被她察觉的风险,选择往那跑。 那便只剩西北,东北两处,有可能了。 可东北方,是一处悬崖,丈高万仞,轻功再好,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想要安然无恙的从悬崖峭壁上下去,难度极大,指不定就会坠下去,摔个四分五裂。 那人既打算留竹笙活口,断无可能带着人质去犯这个险。 如此,便只有前往荥阳这一条道了。 司清颜心绪微拢,凤眸静下,既然是荥阳,又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大动作,目的除了瞿阳关,想也是没有其他缘故了。 这样看来,竹笙只是她们用来要挟她的人质。 既然如此,竹笙性命,那便暂时无碍,自己只要按着原定计划,前往荥阳,再渡河北上,到了地界,她们自然会自个儿想法子,递出消息,引自己会面商谈。 呵~ 篝火熊燃,如水月光,清华若莹,交织在凤眸间,潋滟流转,司清颜微勾勾唇,莫名笑了。 且不说,司氏一族盘踞荥阳,何止百年,便只光凭私府里兵精马壮的一众府兵。 敢踏在荥阳地界,与她叫板,纯粹找死! “给紫芙留下讯息,咱们这回改走官道,声势越大越好。” “殿下是准备连夜拔营,即刻启程?” 夜虹刚想应诺,忽而惊觉司清颜用意,神色刹那讶然。 “那那竹小郎…” “殿下既下令,那便是有她的用意,你照办就是”,乙瞿心下宽慰,即便相思引解药还需竹笙出力,但司清颜能临阵不乱,沉稳斟酌其中蹊跷,不为蛊毒所扰,实在难得。 当下,阻止夜虹细究,不教众人察觉其中隐秘。 /// 宽阔官道上,树荫斑驳,细碎碎的罩在纷纷伫立避让的百姓身上,略带菜色的脸上,眼窝深陷,空洞的好似一具傀儡,静待着几辆奴仆簇拥的华盖香车过去。 所有人麻木的看着,没有敬畏,没有艳羡,直到一袭矜贵如玉,头戴世女冠的紫袍身影,从微风掀起的一角帘帐,露出腰间坠下的一玦镶着龙纹的玉佩。 众人眸底才刹时有了神采。 “是永安侯世女!永安侯世女来了~” “永安侯世女?车里坐的是永安侯世女!” “真的是永安侯世女,永安侯世女终于来荥阳了,终于又来荥阳了~” “前头说什么呢?” 距离较远的,先头还木讷的像是捆枯木,期期艾艾,颓丧满脸,忽听前方人声猛然嘈杂,隐隐透出股喜不自胜的欢悦,不自觉荒谬起来。 “都这时候了,就算有神仙下凡,也指望不上吧?” “吊书袋子!”,满头蓬乱,衣襟破旧的老虔婆伸长脖子,忽的猛拍了下身侧书生行头女子肩膀,一副好像在做梦模样,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是真神仙下凡了…” “呵,神仙要是派的上用场,哪还容得恶人嚣张作恶,你省省吧”,书生女子垂下眼,好奇心须臾而散,又是一副惨白死人模样。 “诶,不是”,老虔婆急了,提溜书生后领,夹住女子下颌,将她往前推,“你自己瞧,那可是世女仪仗,别人认不得,你还能没数?好歹是世女殿下亲自替你翻的案,你这书读的,是真读傻了吧!” 书生女子一听是司清颜,眼睛顿时发亮,再仔细一瞧,更是咧着嘴,近乎疯狂的大笑出声。 来了,终于来了,已近一年,她终于来了! 顶侧白玉风铃清脆,为首的紫檀木香车速度渐缓,慢慢被众人堵住去路。 乌压压一众难民,铺陈官道,层层叠叠呼拥而上,两手高举,虔诚激动的跪拜,彷如锦帘遮蔽的车厢内,才是她们心底由衷在敬崇的神明。 “殿下!殿下!殿下!” 众人似正遭受不得了的磨难,一腔酸乏艰涩的苦水,堵在喉咙口,竟不知该从何处诉起,最后只汇成一句又一句迫切的呼唤。 高诵声,排山倒海,震的枯叶颤栗,风声停驻,鸟雀四散。 司清颜手一挥,蹲身出了轿帘,看到如此宏大场面,心头深深震撼。 士族盘根日久,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 百姓们感恩戴德,于她,却不过举手之劳,顺势而为。 她不明白那本该就是她们自己的田地,天经地义,就该属于她们,她不过略施小计,从豪强手里夺回,归还各家。 门阀根深叶茂,势力极大,她能做的,仅此而已。 却不想,她的随手施恩,竟然令她们铭记至此,多年过去,无一人忘怀。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司清颜一瞬羞愧难当,她一直挣扎在自己的漩涡里,想要挣脱囚笼,可是眼前,又有谁不是在苦苦煎熬,想要脱离苦难。 她占着权位,却白白担了这个名头,她明明有改变更多人命运的机会,却受困于狭隘壁垒,不思打破现状。 世俗如此,可人力真的不可为吗? 一日两日,成年累月,门阀士族真的不可撼动吗? 纵然前路艰难,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瞬息间,司清颜注视着眼前一切,忽然豁然开朗。 ## 太守 “大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呼呼” 奢华繁复回廊间,一青衣绶带小吏撒丫子一气儿跑进内衙,颤手指向门外。 “永,永安侯世女,永安侯世女她来荥阳了!” “啥--”,臃肿肚腩裹在蜀绣蓝袍下,微微颤动,秋德义猛瞪眼,咚的一声从官椅上跳起,“到到哪儿了!” 小吏青白脸,结巴不停:“就就……” “可又见面了,秋太守~” 司清颜突然现身中庭,一袭紫衣广袖,兜手环胸,斜倚门栏。 “你这模样,倒是富态往昔,丝毫未变呢。” “呀,殿下您到荥阳,怎么都不叫下官们去城门口迎接呢~”,秋德义双腿蹒跚,须臾挂起笑,“劳驾您亲自上门,叫下官这一城太守如何过意的去呢。” “劳不劳驾的,倒先不提,本殿倒是有一桩事想向你请教。” 司清颜微眯眼,将视线锁在矮胖身形上,语气散漫,不见一丝异样。 秋德义反倒敛起眉,渗了不少汗在额头上,然,事到如今,干系是脱不了,梗着脖子,也得稳妥将人先糊弄过去。 否则别说是乌纱帽,头还能不能安在项上都估计悬了。 “殿下客气什么,您若有想知道的,下官哪敢藏着掖着?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有劳秋太守,与本殿说说这荥阳近些日子出走如此多百姓”,司清颜轻扯唇角,“是发生了何事,才至如此?” “这…这” 秋德义神情微僵,这荥阳境内,虽说样样皆是她在过问,无人能越过她去。 可治下行商,税令,茶叶,马匹,乃至冶铁,盐饷,矿产,哪个是世家没有插过手的? 又有哪样,是不需看世家脸色行事的? 且她犯下的那些事,还有不少把柄攥在几个世家手里呢,如何能自掘坟墓,不顾身家后事,与她们鱼死网破! 她才不傻。 “是,是这样”,秋德义抹抹汗。 “荥阳开春的时候,有过地龙翻身的迹象,虽说动静不大,可几处山凹皆有不一的塌陷,下官当时就带人去瞧了,发现靠近溪泉的山石松动了几分,裂痕也是新的,怕伤着来取水的百姓,便就地将它围了起来,只是…” 眼睛上瞟,秋德义小心的觑眼司清颜: “只是修缮尚需时日,日子一长,百姓难免有了怨怼,下官原也加紧催了,可适逢蛮夷觊觎瞿阳关,荥阳兵丁十之八九,都抽调去了那抵御外敌,下官一时也找不出人手补上空缺,只能暂且将工事延缓,哪想百姓不乐意,嚷嚷水不够喝,闹將起来,下官也是逼不得已才拿了几个爱挑事的,打了几板子。” “几板子?” 字音抑扬顿挫,司清颜高挑双眉,定定锁住面前人双眼。 “真的只是几板子,再没别的了”,秋德义朗声叫屈,两手交叠挡住帽檐,深深下拜。 “那为何要断了灌溉田地的水源?别说你不知道,本殿特地上这太守府,可不是专门来看人推诿敷衍的。” 司清颜下颌微抬,眸光低撇,紧逼上前,手一下拍在秋德义肩上,收力握紧。 “太守大人对本殿的手段,想必应当是记忆犹新才是吧。” “那…那是”,秋德义面朝地,眼骨碌碌转,唇抖的发白,“那是因着山石塌方,堵住了水脉,方才…方才如此…” “那又为何驱赶青砀山周边百姓,将方圆几百里的民舍统统夷平,不许一人靠近,还私自征收她们的耕牛,拉进山里,夜夜燃起火把。” 伏下腰身,司清颜贴着秋德义耳沿冷冷嗤笑。 “倒是任由世家出入?” 臃肿身形一抖,冷汗赘了满脸,秋德义惊退两步,嗓音变调:“修缮,修缮工事浩大,下下官,下官手里没人,高门大户仆婢成群,见下官焦急,便便出手相帮…” “什么样的工事?夜以继日的让你们花了这么大功夫,到现在都没个准信,本殿倒是好奇的紧。” 头顶压力一下散去,如春风和煦,秋德义却是彻底青白了面色,紧接着便听到明紫身影晃到跟前,扶住她双臂幽幽道: “不如秋太守现下就领着本殿去一观,可好?” 青衣小吏见不好,赶忙悄悄隐进博古架,偷着间隙,往后窗一跳,瞬间不见踪影。 凤眸刹那深邃,司清颜眉眼一挑,只作不知。 /// 宽敞华丽的花厅内,犀水香自漏金炉里窜起,在空气里袅娜浮动,数十位衣着气派的妇人坐于榻前,或握着茶盏垂眸凝思,或对着几案脉脉不语。 中堂间,一人站立,神色焦急,语速颇快的交代着什么,半晌,终于停顿下来,虚喘口气。 “几位家主,小的该说的都说了,太守大人如今快顶不住了,您们就赶快拿主意吧,再过会,指不定太守府马车都出城门了!” 青衣小吏双手拢起,叠在胸前,满头大汗。 “李家主,你认为呢?” 须臾,一华发满鬓的白瘦妇人启唇看向左位首席:“咱们总不能像先前,被耍弄的团团转,还得反过来谢那司清颜罢手之恩吧。” 李家主晃晃茶水,掀起眸,眼却是扫向坐在主位的司氏二房。 “司夫人可是有了法子?” “本夫人怎么可能有法子!” 眉骨折起丝阴厉,司氏二房霎时瞪起眼。 “那司清颜打小就与本夫人不怎么对付,鬼主意一个赛一个的多,如今大了,是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连族中大事都不教我插手了,我如何能奈得过她?你自个儿不用脑子想想,若有这个本事,本夫人还需坐在这听你们废话!” 唾沫星子横飞,在场各氏家主眸间不一的划过丝轻蔑,但谁也没有出言表示不满。 “既然司夫人没有法子”,李家主慢悠悠的整整袖子,起身向四下一揖,“李某不才,倒是有一个主意。” “是何主意?” 白瘦妇人眼角低垂,丝毫不觉意外。 一瞬间,数十目光都聚集在左位首席那一人上,神情现出淡喜。 李家主微微扯唇,仿佛胸有成竹:“司清颜不是要瞧嘛,咱们就让她瞧个够。” /// 夜虹驾着太守府马车,行过闹市,原本还吆喝成片的人群刹那静下,躲之不及的让出条道。 司清颜坐在车里,似笑非笑的瞅了眼鹌鹑模样的秋德义,没有出声。 秋德义心跳急促,绷住脸,不敢露怯:“殿下…怎么,怎么这样看下官?” “本殿觉着”,司清颜勾唇一笑,若弯刀般,莫名透出股寒意,“看你,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车厢气氛静下,秋德义缩了缩脖子,往厢壁角靠了靠,没敢往司清颜身上再撇一眼。 良久,马车驶出城外,行在青石路上,骨碌碌的闯进一片绿荫。 夜虹左右打量,抬手扯住缰绳,朝车厢唤道--- “殿下,前头过了那座亭子就是青砀山了。” ## 倚仗 山色郁翠,轻烟缭绕,树冠参天高耸,洒下大片阴影,偶尔窜过些野物,快的几乎看不清形态。 司清颜下了车,转身看向秋德义:“被毁损的溪泉在何处?” “就…”,眼神微闪,秋德义抹把汗,拿手指指,“就在前头不远。” “殿下,属下先去探探路”,夜虹信不过秋德义,脚踏一步,拦在司清颜身前。 “不必”,司清颜觑眼杵在后头的秋德义,“有秋太守带路,若是发生什么,秋太守自然会想法子解决,用不着咱们来操心,你说是不是?秋太守~” 秋德义脖子一缩:“那,那是自然。” “那就有劳秋太守走前头带路了” 司清颜手一抬,眸色戏谑。 踹着肥肚腩,秋德义咽口唾沫,艰难颔首,夜虹退开几步,让出道,三人慢慢的朝后山腰靠近。 “去通知家主,就说人来了。” 枝垭间,一人卧伏片刻,扔下话,脚尖一旋,紧随三人而去。 “诺”,身后两道黑影急忙颔首,倏然擦过叶梢,消失不见。 /// “秋太守这几步路,都迈的如此不易,想来先前上山,定然是八抬大轿没少使唤人吧” 司清颜气定神闲四下打量,若闲话家常。 “哪里哪里,下官这老胳膊老腿,哪比得上殿下”,鬓发湿透,秋德义汗流浃背,一脚深一脚浅,顾着路,没敢回头,只听着声,喘气应道。 夜虹抱起剑,不屑扯唇:“殿下可没夸你。” “下官耳昏目花,比不得夜侍卫这般年富力壮”,秋德义急舒口气,微侧头,神色谦卑,“有夜侍卫跟在殿下身边,殿下安危定然无虞。” 哼!马屁精,夜虹斜开眼,得亏知道这厮真面目,不然还真让她这副模样给糊弄过去了。 “秋太守过誉了。” 夜虹敷衍抬手,既而不动声色的瞟眼身后,“殿下,走了一路,咱们不如先休整休整?” 鱼上钩了~ 收到暗示,司清颜微勾唇,欣然颔首:“也是,走了一路,想必秋太守也累了,左右时辰还早,咱们就先歇歇再说。” 这,这就歇了? 抬脚动作顿住,秋德义喘着大气,小心觑眼夜虹,有些不大相信,但见司清颜果真寻了块石头兀自坐下,阖眼养神,也就半信半疑的囫囵靠树瘫倒在地,抓着大袖呼扇脸。 夜虹眸光一闪,悄悄与司清颜对视一眼,转身踏入密林。 片刻,微风奚落,一丛鸟雀惊起,林间隐约一声惨叫,须臾归于平静。 “这这是怎么了?” 窜起身,秋德义惊的举目四眺。 司清颜掀掀眼皮,忽而笑容拉大:“秋太守面色红润,气不喘,想是已经休息够了,咱们这就走吧。” “可…可”,低下眼,秋德义懵懵看向司清颜,“夜侍卫不见了…” “她只是看到些野物去打猎了而已,咱们无须顾她” 司清颜拍拍衣摆,展袖站起,上前一把拽起秋德义。 “你只管带路便是。” 这不对劲! 秋德义猛然惊觉,司清颜的目的从一开始,或许就不是那什么劳什子溪泉。 她是在等 等世家自乱阵脚! 可怎么办?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就连来青砀山,她都不许她带一个侍从,轻装简行,摆明了是要麻痹她! 麻痹那些世家眼线! 脑门大颗汗滴下,秋德义攥住下衣两摆,瞳孔凌乱:“殿殿下,下下官腹痛…” “怎么?走不动道?” 微抬下颌,司清颜后移一步,抱起手:“不若本殿背你?” “不不不…”,秋德义青白脸,颤手急摆,“下官可以…可以走路…” /// “不是说就到了嘛,怎么还没来!” 层层树荫里,凉风呼啸,司氏二房伸长脖子,极目望向石径深处。 “司夫人稍安勿躁”,李家主羽扇轻挥,一派怡然,“李某的人既然回了话,那司清颜不出意外定是已经上山来了。” “只要她上了山----”,白瘦妇人啜口清茶,眼一眯,突然精光四射,“荥阳这第一把交椅,便非司夫人莫属了~” “哈哈哈,有理!有理~” 司氏二房眼中闪过贪婪,仿佛已经看到府中大权在握,众人莫不服从的向她跪拜的情形,兴奋的直拍石案。 白瘦妇人嘲弄的勾起唇角,对上李家主,默契举茶一饮而尽。 一众世家也跟着喜形于色。 毕竟一个司氏二房有何惧? 到时,天高皇帝远,这荥阳依然是她们号令做主,谁也别想插手! “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声,刹那间,所有目光都齐齐扫向石径。 广袖当风,裙裾飞扬,女子一袭明紫,张扬明烈,背着手,抬步拾级而上,身后一坨矮胖肉墩,颤巍巍的紧随其后,丝毫未影响其风姿,反倒越发衬出那人的惊华潋滟。 “哈!乖侄女,你终于来了。” “二婶婶,别来无恙。” 司清颜轻抬额,隔着七八道台阶,顿足伫立。 “不知二婶婶携如此多好友,是来这赏景儿,还是想别出心裁的,给多年不见的侄女一个洗尘宴?” “洗尘宴?” 司氏二房拧起眉,眸中狠色凛冽:“哼!司清颜,我告诉你,你也就现在逞逞能了,以后,这司氏,这荥阳,都得本夫人说了算!你就好好下地狱去吧!” “来人!” 一声厉喝,数百名着统一劲装的黑衣人从树冠上跃下,拉着满弓,森凉的箭矢泛着漆黑色泽,包抄着将司清颜围进死地。 “司清颜!哈哈,你可还有遗言要交代---” 司氏二房得意叉腰。 “有啊”,司清颜挑挑眉,扫了眼她身后,“本殿实在好奇,就想问问二婶婶这替人数钱的滋味如何?” “司清颜,鼓唇弄舌可救不了你的命,司夫人英明睿智,可不是你想糊弄就糊弄的!” “没错!若不是你,荥阳司氏,早就是司夫人囊中之物,你一个黄口小儿,哪配做一家之主的位子!” “司夫人可莫要被她动摇心神,她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没错----” “没错…” 算盘都打烂了,哪能让鸭子就这么飞了! 一众世家义愤填膺,摆足了为司氏二房鸣不平的姿态。 “你什么意思” 可司氏二房虽一直受制于司清颜,心底却始终不自觉的对司清颜留着一份敬畏。 她神情一顿,须臾竖起眉,高抬手狠戾道:“死到临头,别耍什么嘴皮子,你说什么,本夫人都是不会信的!” “二婶婶信或不信,等侄女下了黄泉,自然就清楚了” 司清颜摊摊手,神情悠哉,好似浑不在意生死。 “只是二婶婶到时可莫要恼恨侄女,未将话讲明白就好,毕竟侄女虽说是世女,可那不过是陛下高兴了赏的,值不得什么,且侄女远在盛京,鞭长莫及,反倒是二婶婶坐拥荥阳司氏,府中大权虽不在手里,可仰仗永安侯府威名,二婶婶在这荥阳地界儿,几时有谁敢给你气受?” 好好像有些道理 司氏二房神情微滞,高抬的臂膀去势一下动摇,数百箭矢霎时顿住,一个个弓如满月,几乎离弦。 糟糕! 虽说出钱的是她们,可交钱的却是这司氏 她不应声,这帮认钱不认人的东西可不会听她们号令! 不行,绝不能让司清颜轻易逃过此劫,否则够她们折腾了。 白瘦妇人眸光暗下,猛然出声大喝:“司清颜,休说什么仰仗永安侯府威名!永安侯与司夫人可是表亲,血浓于水,一脉相承,你若不在,她会更亲近倚仗谁,谁才是更值得她信赖拉拢之人,难道不是不言而喻嘛!” “没错,只要你死了,别说荥阳司氏,就连永安侯府,都会依附本夫人,只要你死了”,眸光大盛,司氏二房猛抬眼,唇角撕开,若野狼般,露出嗜血,“只要你死了---” 风声散去 一片死寂 弓弦紧张到极致,所有人的心一瞬间高高吊起,数百黑衣人盯着那高高抬起的手,凝气屏神。 等着那臂膀落下。 ## 局面 “杀了她!” 一声令下,弦羽撕裂上空,漫天玄影铺天盖地,无数瞳孔瞠大,惊惧,不敢置信,悚然冲退盘踞心头的喜悦。 “你们---” 颤栗冲破喉间,撕心裂肺,司氏二房瘫软坐地。 “你们!疯了嘛!” 流矢擦面,仅仅一瞬,彻骨寒凉,濒死的绝望充斥肝胆,一张张面如土色的脸,哪还有半分先前的骄矜狂妄! 众人瞳孔凌乱,失措的望着突如其来的一切。 神情呆滞,说不出的迷茫。 “侄女原也没打算撕破脸的,二婶婶” 盛阳漏过间隙,轻笑声若风般飘进众人耳里,炸如雷响。 什,什么? 司氏二房颤巍巍的抬起眼,树荫下,明紫清华,轻衣袖衫,无端端的漫延出冷意。 “清…清颜,婶婶,婶婶方才是鬼迷心窍…” “手足相残,同室操戈,实乃我朝大忌”,凤眸轻寒,司清颜似笑非笑,“二婶婶一句鬼迷心窍,就想将此事揭过?” “紫芙,你说本殿像是那般好糊弄的人嘛”,微侧侧头,司清颜看向一众黑衣人,忽而勾唇。 “回殿下,不像”,为首黑衣,执弓出列,赫然应答。 这,这! 口齿微张,白瘦妇人伸直手,眼风一下扫向身侧,瞪在李家主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李家主亦是一愣,满眼的纠结,下意识将目光停在司清颜身上,莫非,莫非那聚影阁竟是司清颜的?! “你瞧”,司清颜两手一摊,“连本殿随扈都清楚的事儿,二婶婶怎么还明知故问?” “婶婶知道错了…”,颊侧隐隐带出几丝痛意,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聚起,司氏二房算是吓破了胆,“婶婶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二婶婶的意思是想改过自新?若是如此,本殿倒不是不能饶过你。” 司清颜莫名笑笑。 “只要二婶婶肯将参与此事之人全盘托出,原原本本的交代是如何策划,如何买凶,如何心思险恶的想要置本殿于死地…” 女子明眸微弯,好整以暇的扫过众人,落回到神情凝滞,露出犹豫的妇人身上。 “司氏一族便还有你的位置。” “司清颜你有本事,你敢真动手吗!” 白瘦妇人气急败坏,她绝不容许往事重演! “荥阳大族九成九可都在这,你杀了我们,就不怕我们家族尽出死士,天涯海角的追杀你嘛!” “没错!司清颜,你敢动手嘛!” 众世家猛然一醒,顿时有了底气。 “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们呀!” 凉风四起,呼啸林间,落叶簌簌飞旋,铺满石径。 李家主眼神微闪,紧紧捏住羽扇,蓦然浮起阵迫切,她会怎么做? 是大开杀戒?还是…就此妥协? 左右,皆会引来世家忌讳,后果可想而知。 前者,损失人心,后者,则会引起反噬。 司清颜她会怎么选 “紫芙”,女子微微一笑。 “属下在” “动手” 红唇轻吐,轻忽的好似江南飘飘润物的细雨。 叫嚣声,急急刹住,众人眼眶瞪大,都还未反应,血色便在眼前绽放,浇洒直下。 温热,滚烫,粘稠的叫人惧怕。 “殿…殿下饶命!” 惊呼声在人堆里裂开,一下席卷,体面,气派不复,所有人哭叫着,捂住头颅,紧闭双眼,如蝼蚁般匍匐于地,祈求原谅。 她们太自傲家世,享受着与生俱来的优渥,自以为高人一等。 却未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弯下头颅,为生存抛弃尊严。 羞耻,惊怖,在心头缭绕。 世家脸面荡然无存。 紫芙停下剑,黑巾下,唇角嘲弄,不屑从浓黑墨眼里划过,快得几乎看不见。 “几位可想好了,要如何向本殿交代”,司清颜搁下手,闲闲抱胸,“这可是本殿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想…想好了,想好了…” 此刻哪还顾得上其他,为首的几个家主头如捣蒜,其余世家纷纷跟在后头附和,再无人敢发出异议。 /// 车轱辘碾压过林间道,去时比来时要壮观许多。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夜虹皱着眉,脸上怒气未散。 司清颜沉默的望向窗外幢幢人影,神情复杂。 她料过各样情形,却如何也没想到,为着几座还没有影的金矿,世家大动干戈,驱离百姓,甚至还引得息宁多年的大漠番邦贪婪觊觎。 三十万敌寇倾巢而出,徘徊瞿阳关外,久久不去。 闹得人心惶惶,百姓惧怖。 这些世家的存在,究竟于国于民何益? “夜虹,也许…” 司清颜忽而顿住。 “那个尾随咱们之人,你搁哪儿去了?” “嗯?” 夜虹眨眨眼,反应过来:“属下审完人,就将她绑起来,丢给那书呆子了。” “书呆子?你说尧兰”,司清颜挑眉,瞪住夜虹,“她连杀鸡都不会,你叫她看一个会武功的死士?” “…”,夜虹一拍脑门,吓得赶忙掀帘而出,一溜烟消失在车外。 /// 山涧崖石上,二人伫立,俯瞰着一行人离去。 “主子为何放任司清颜拿住荥阳士族命脉?她若察觉金矿有异,瞿阳关外,想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到时,主子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 侍卫摸不着头脑,看向身侧的主子。 艳阳里,黑白条纹交错,鬼面印着独有质感,森森的散发寒意。 “即便她知晓金矿不过是幌子,将消息透出去,大漠那些蛮子也只会以为司清颜居心叵测,刻意藏私,定然不肯听劝,到那时,只要有人把荥阳发现金矿的事,传到盛京,凤浀帝自然就坐不住了。” 鬼面下,妇人勾起唇角,声音沙哑,透出得意: “这内忧外患,北魏必然会成为各国争相抢夺的肥肉,一旦风云起,便是咱们搅乱局面,从中获利的时候了。” “主子高明!” 侍卫如此一想,顿觉热血沸扬,高抬手,一脸拜服。 “哈哈…哈哈!” 待夙愿一朝得偿,她定要将雲丛谷悉数铲平,以报当年蛇窟之恨! 鬼面妇人笑容拉大,眸光一下阴翳。 /// “这是哪儿?” 推开递到嘴边的漆黑苦药,竹笙掀被坐起,扫了眼屋内摆设。 屋子四处都铺了地毯,桌椅凳案齐全。 纱帘青碧,榻前还特意备了暖炉,几支紫色小花被插在细颈玉瓶里,点缀在妆镜侧,平白的透出股说不出的慵雅。 小侍人梳着家常的双髻,眉眼和顺,处处细致周到,显然是经过大家族调/教的。 “小郎不必惊慌,我家主子没有害您的意思,只是需要您在这,住上几日,时候到了,自然会把您送回到永安侯世女身边的。” 竹笙心中疑虑,但小侍人礼数周全,面上倒不好与他计较。 “知道了,你出去罢。” “诺”,小侍人神情未变,依言搁下药,只在临走前,悉心嘱咐早些喝药,说完便出去了。 门扇开启又关上,细微的几乎听不见动静。 松泛下身子,竹笙舒口气,凝了眼黑漆漆的苦药,皱起眉,捂住鼻子抬手便将它倒进细颈玉瓶。 窗纱人影渐淡,小侍人垂下眸子,嘻嘻一笑,若无其事的跨过台阶,消失在花丛间。 /// “这花本臣使原也是喜欢的,奈何落在二小姐手里。” 盛京城,永安侯府后花园,男子掉头踏上石桥,看也未看,连一个眼风都不屑施舍。 穿着华丽的女子面色一阴,恨恨的将花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她司清颜有什么好! 司青鸾盯着冰肌若玉,妍容庄丽的男子离去的背影,气得咬牙,她也是永安侯府正经的嫡出,凭什么看不上她! 一个男人,穿着女人的衣裳招摇过市,还敢自称南齐使臣,简直笑话。 放眼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待在闺中,低眉顺眼! 哼,敢瞧不起她? 她倒要看看,床榻之侧,他可也能这般清高! “君上,她还在看!” 予玑侧过头,眼神微恼:“这也太不把咱们南齐放在眼里了!待太女殿下来了北魏,奴定要将此事禀报给太女殿下知晓,给她好看!” “这种小事哪里需要麻烦阿姐,本君自个儿就能收拾她”,齐衡阳轻飘飘的睇眼予玑,“如今时候未到,便容她蹦跶几日,待本君嫁入侯府,再收拾她不迟。” 话音一落,齐衡阳颊晕红染,眸光凝在假山处的合欢花上,心跳微乱,也不知阿姐究竟到哪儿了,怎么这样慢。 ## 用意 夕阳下,旌旗烈烈,迎风招展,荥阳城近在眼前。 人群渐渐有了躁动。 低语声窸窸窣窣,一众世家小心思活泛,左右对视,似是又有了算盘。 紫芙眉眼一寒,勒马,退到车旁。 “殿下,人心难测,这些士族恐怕没那么容易乖乖就范。” “她们若这般好拿捏,也做不来那些混账事” 侧了眼帘外,司清颜闲闲落下一子,摇头轻笑。 “那殿下准备如何”,紫芙一扫人群,压低声,“总不能就这么放她们回去。” “去后头,就说秋太守欲设筵席,为本殿洗尘,本殿盛情难却,请各家不必回府,一道去太守府凑凑热闹。” 棋面黑白错落,互为牵制,杀机隐现。 司清颜唇微勾,收落棋子,凝向紫芙。 “既然她们看不清形势,那咱们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诺” 紫芙扬笑叉手,一转马辔,气势凛冽的冲入人群。 “殿…殿下…” 秋德义哭丧脸。 一个筵席而已,您实在没必要拿下官做由头啊… “怎么?” 掷棋入盒,司清颜收回视线,投向她:“输了便是输了,让你请顿饭,你倒还委屈上了。” 这哪是一顿饭的事儿,您这是将下官架在火上烤啊! 秋德义塌下眉,一想到各家会有的反应,顿时腮帮子都抖了起来。 /// “什么!” 众世家一愣,都这样了,还洗尘宴? 哪个还有这个心思! “李家主,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待劲装侍卫策马走远,各府灰头土脸,纷纷看向挥着羽扇,一脸沉默的束冠妇人。 “司清颜究竟还打不打算放过咱们?” “各位稍安勿躁”,李家主一抬羽扇,示意肃静,“司清颜既说是请咱们赴宴,那便没有道理再刁难咱们。” “那司清颜是什么意思!” 人群散出不满。 她们今日连脸面都摔在地上,该交代的,可都交代了,连金矿都说让就让出去了,她还想怎么样? “诸位何以如此苦恼”,李家主神秘一笑,“咱们又不是没板回局面的可能。” 各世家嘀咕一阵,犹犹豫豫,“李家主的意思是…?” “先时,她年纪小,看到美人,自然是有心无力,如今她大了,虽说仍是清心寡欲的紧,可在场都是过来人,该知道那回事儿,一旦食髓知味,是无论如何都丢不开的。” 李家主笑得暧昧,手掂掂羽扇,意有所指。 众家主恍然,不乏有几个心细的,推搡着结结巴巴复问:“那,那若是弄巧成拙,让司清颜又…” 话还未完,李家主眼一眯,扫向几人:“士族联姻,天经地义,你们若怕,就不要作声,我可没逼着你们参与。” 几个世家底蕴不丰,平日就念着与李家主等显赫高门攀上亲,一应好物供着,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如今她一发话,顿时吓了个胆颤。 “可,可盛京城什么样的小郎没有,人万一看不上,岂,岂不令各府儿郎面上无光,白白的被人耻笑。” 好像也有些道理,众世家打一半的算盘歇下,突然有了迟疑。 毕竟谁家的儿郎不是待价而沽,若是就此传出个被拒婚的名声,这高嫁可就再没了指望。 李家主神情一顿,环视众人:“那便想法子,从各处选几个上等的家伎,先探探口风,到时再做打算。” “诺”,各家舒口气,方觉万全。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城门。 紫芙高抬首,一马当先,骑在前头,眼中闪过畅意。 “永安侯世女车架,肃静---回避---” 过路的百姓见状,纷纷瞪大眼,一时竟忘了动作。 “是,是那位回来了?!” 眼底闪过不可置信,粗衣布衫间,人群散发轰动。 荥阳要变天了! 百姓心头晃过不知名的预感,让出道,愣愣目送司清颜一行远去。 酒肆茶楼,瓦舍匠铺,人人窜出脑袋,议论声随着数辆华车驶过,愈发清晰,一字字,一句句,灌进紫芙脑海,欢响成片。 直到太守府,紫芙方才收敛神色,一如往常,紧随在司清颜身后,看不出什么情绪。 司清颜不经意的觑她一眼,既而看向纷纷踩着杌子下车轿的世家家主,被仆从环绕着,向府门口聚集,一身衣裳簇新,显然好面子,特意拾掇了,撑起士族的气势。 “殿下…” “殿下--” “殿下” …… 一停人仿佛一瞬间换了副面孔,格外服顺,热情的向她施礼。 司清颜挑挑眉,一一颔首:“诸位,请吧。” “殿下请” 两厢推让,司清颜朝紫芙一打眼色,率先迈进府。 /// 花木奇石间,楼阁精致,长长的廊梯沿着假山,延伸至院门,周遭碧水澄澈,晚霞似火,彷如置身世外桃源。 众人行到曲华苑,看到这样一幅盛景,不由微微咂舌。 秋德义笑得谄媚,浑不自知,领着司清颜等就往廊上走。 “殿下,各位,晚膳正备着呢,还请先进屋里赏会儿景。” 司清颜及众世家一跨进屋子,便有穿着清凉的侍儿,香手捧茶,袅袅婷婷的将她们迎入座,动作熟练的捶背揉肩,姿态欲拒还迎,说不出的潋滟风情。 各家尴尬,这地方虽说没少来,可与司清颜一道,怎么都没法自在。 司清颜肩背紧绷,抿住唇,欲挥退,各家却将视线莫名其妙的聚集在她身上,像是在瞧她反应。 欲抬起的手,刹那滞住,司清颜轻咳一声,“都瞧着本殿做什么?” 韶华易逝,花颜易折,怜香惜玉那点心思,司清颜也不能例外。 看来李家主所言,半点不虚啊。 各家谄笑:“啊,没,没什么,殿下喝茶,喝茶…” 抬抬手里茶盏,众世家垂下眸,极快的掩住心底浮起的小心思。 是夜,一众花枝招展,胖瘦纤匀的美貌伎人身着飘纱舞衣,迈着莲花步,涌入曲华苑。 脚上金铃泠泠,随着身姿挪移,一下比一下急促,印着月色,好似水雾间的一丛睡莲,袅袅绽放,散出诱人清香。 众人守住心神,余光斜向主位,透出丝迫切。 拢住酒杯,司清颜凝着廊下水畔,有些摸不透这些人用意。 这…这是美人计? ## 随侍 妖娆伴舞中央,红衣伎人一个腾旋,面纱扬起,完美下腰,优美终结曲目。 风微扬,一阵热烈的掌声霎时喝响月台。 司清颜凤眸瞠起,不敢置信的望向台下,竹,竹…笙? “殿下”,撇一眼池畔,李家主轻勾唇,“这些伎人样貌虽比不得京里,却是荥阳数得上号的,殿下可要见见?” “李家主一番好意,本殿怎好拒绝”,司清颜按捺心思,微微勾唇,眼凝着那一袭薄纱,身段玲珑的倩影,徐徐道,“红颜霜色,倾国倾城,不想北地也能有此绝色,就他吧。” 声音清冷,悠悠落下。 场面倏然一静。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人请上来!” 李家主环视众人,挑眉呵斥,“难不成还要殿下自个儿下去?” 一声冷喝刹那令杵在角落的管家一抖,当即连应几声,哒哒的往廊下跑去,世家们面面相觑,有些出乎意料。 这司清颜倒是半点不遮掩,难不成往常竟是她们高看了? 还是那美人之绝色,当真能令人摄魂夺魄,连司清颜也… 众世家心里嘀咕,纷纷拿眼斜向花栏拱门。 须臾,一袭红影袅袅婷婷的款步轻移上来,脚步不停的径自迈向主位。 脸上笑意未褪,如墨眉眼间,尽是股惹人怜惜的清媚。 “殿下千岁” “你?” 没了月色辉映,靠的近了,方才显出不同。 司清颜微拧眉,觉着有些眼熟。 “本殿是不是在大理寺见过你?” “殿下好记性” 细腰下揖,红衣伎人轻垂螓首,蓦然一笑。 “奴家姣临,因卉春楼命案,才被发来荥阳流配,先前与殿下在牢狱确有一面之缘。” “姣临”,司清颜在口里咀嚼,凤眸凝住那张极相似的面庞,不自觉柔下神色,“倒是连累你了。” “姣临还不快与殿下倒酒”,秋德义两厢一顾,喜上心来。 司清颜斜一眼她,不置可否,只微旋杯口,并不说话。 姣临见状,低下眉眼,极是顺从的迈过去,纤纤素手敛起红袖,一手轻摁她腕,一手动作优雅的为司清颜续上酒,“殿下请用。” 司清颜一下顿住,目光垂下,一瞬落在覆在腕间的手上。 丹寇嫣红,灼灼耀目,可肤上的触感却不尽如人意。 像是操劳惯粗活的手,每一个茧子都深刻的让人难以忽视。 想到竹笙。 司清颜突然有些不忍。 这是一个局,李荟挑中他,想必也是因为这张脸。 她若是彻底绝了他的意,流配之刑,他怕是躲不过了。 司清颜凤眸抬起,“内宅事务繁杂,本殿身边缺个随侍,你可愿意?” “哈哈,这可是天大的恩赐,旁人可求不来,姣临你还不快应下” 精明眸光投向一身红衣的姣临,白瘦妇人透出急切。 “这是奴家的福气”,眼帘遮住眸色,姣临乖顺应道,“如何不愿。” “殿下后宅缺个主事之人,里外事务,一个随侍岂能操持的过来,都说良缘喜结,是为两姓之好,今夜各族皆在,又正值良辰美景,各家原就为方才之事过意不去,不若您就从咱们几族里选一门结亲,让咱们几个聊表心意,如何?” 她这话可不好接,李家主悠悠挥扇,举起酒杯得意饮下。 士族寒门,门第尤如天堑,不与庶婚,乃为约定俗成,违者等同于与天下为敌。 她倒要瞧瞧司清颜到时是如何自掘坟墓,踩着世家颜面,独宠那个叫竹笙的妓子。 世家们喝了酒,见司清颜果真上道,也跟着纷纷起哄--- “是呀,殿下,我李家儿郎貌美贤惠,如今正值妙龄,与殿下正是相配。” “还有我,还有我□□房偏房个个出挑,二八年华,自小仰慕殿下。” “我钱家也是…” “我周家…” “吴家,殿下,还有咱们吴家!” …… 司清颜眉心一跳,霎时面如黑墨,感情在这等着! /// “啧,瞧见没有,她可没把你放在心上” 假山凹上,黑衣侍卫一脸戏谑,抱起剑,瞅了瞅身前,状似无意的唠叨。 “先前缩头缩尾的怕人瞧见,你一不在,就大张旗鼓的上了官道,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如今更是左拥右抱,就差一纸婚书,板上钉钉了。” “你说说,她费尽心思的糊弄你做什么?你一没家世,二没地位,至于样貌嘛…” 想到一天到晚面具遮面的上司,黑衣侍卫眸光微闪,摸摸下巴,没敢置喙。 “咳,总之,你不觉着奇怪嘛,卉春楼这么多妓子,盛京城也不缺家世清白,如你这般凄惨身世的小郎,她如何就看中了你?她能图你什么?你浑身上下,也就这条命还值点钱了。” “诶,你到底听见没有”,黑衣侍卫锲而不舍,“我可是听说江湖里以前盛传过一种邪术,说是寻到匹配命格之人,可以以命续命,长生不老,总之邪乎的很,你说她堂堂一个世女,要啥啥没有?唯独天她斗不过,保不成就为这不服输啊,啧啧啧,你也太惨了~” “不,不是邪术…” 她骗了他,她骗了他。 泪水淌下,面上一片冰凉,竹笙一开始的喜悦,渐渐的被所看到的真相淹没。 “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主子可没打算一直关着你。” 黑巾下,黑衣侍卫眉飞色舞,“来回带人麻烦,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不过就是被玩弄抛弃了而已,你学学人家,指不定还能混个侧侍当当,不然你一个贱妓,如何在这样的世道走下去,还是忍气吞声,装作不晓得,岂不更好。” “你不愿意”,竹笙侧头,身子拢在黑暗里,眼睛透出决绝,“那好。” “哎,别别别”,糟糕,黑衣侍卫一惊,“带你回去,带你回去还不成嘛。” “多谢”,竹笙放下簪子,声音淡淡,像是早有所料。 黑衣侍卫眼一抽,算了,反正这离间计差不离是成功了,回去再添把柴,加个火,煽动煽动,这把对付司清颜的剑算是成了。 /// 竹笙走前,最后回头遥望眼月台,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了声,攥住簪子,狠狠扔在脚下。 画亭里,司清颜似有所感,将目光移向那,凝着黑漆虚空,突如其来的有些失落。 ## 孤立 “殿下…殿下” “嗯?” 司清颜收回目光,看向众人,世家们来回望望,终是迫不及待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诸位如此恳切,是当真为青砀山之事追悔莫及?” 眸光淡淡扫过几张神情急切的面庞,司清颜唇勾起,晃晃杯中液。 “想要弥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各府神情微尬,赶忙急点头,“我等心怀愧疚,若是殿下不应,怕是夜不能寐,枕难安寝,请殿下莫要推辞。” “既如此,那便是以本殿之意为先,诸位倒是费心了”,司清颜搁下酒杯,双手交叠贴住下巴,视线微凝,落在李荟身上,“李家主,不说话,可也是这个意思?” “自然” 这是打算把话抛给她? 李荟眸光一顿,盯住司清颜,“既是聊表心意,自然是得按着殿下的喜好来。” “如此,倒是劳诸位破费了” 司清颜坐直身,手一抬,即刻有侍儿上前,乖觉的为各世家添酒。 “本殿便厚着脸皮,以区区浊酒,暂替瞿阳关及荥阳百姓,谢过在座各位的康概之举。” 骑虎难下,司清颜一顶高帽下来,砸的众人眼发晕。 不…不是… 这叫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叫暂替瞿阳关及荥阳百姓,谢过她们的康概之举? 她们何时是这个意思? 各家眼一懵,纷纷凝住李荟。 李家主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可跟她们商量好的,无半分相干啊。 李荟羽扇停住,微拧眉心,“殿下,我等之意乃是联姻,何时扯上瞿阳关与荥阳百姓?殿下怕是酒醉,听岔了吧。” “本殿眼清目明,怎会错解诸位好意?” 眉眼含笑,分外明朗,司清颜抬起酒盏,微抿一口,“只是如今战事吃紧,本殿一人之喜,哪抵得过芸芸众生福祉?燃眉之急,乃是当下,区区后宅之事,自然需得靠后,诸位既是愧疚难当,急于聊表心意,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为何要推拒?本殿初来乍到,如何又能叫诸位败兴而归?” 战事?那开销可大了去了! 各家心一颤。 且不提兵马吃用,光箭矢,矛戈,长/枪,各类城墙攻防器械的监造,就是一笔不菲的银钱。 林林总总算下来,已然超出万贯。 司清颜这是卯着劲把她们往死里坑啊! 当她们一个个是孵钱的不成! “这…这”,众世家眼眶瞪起,顿时不乐意了,“殿下,这是朝廷该议的事儿,咱们干的可是闲差,人微言轻,可当不起这样的大任!” “当得起,怎么就当不起了?” 司清颜眉眼微挑,笑意戏谑,“这不是还有几座金矿嘛~” 金,金矿?! 各家牙关咬起,指露青筋,这金矿不是落她手上了! 还红口白牙的提什么金矿! “哦,瞧本殿,一时气氛融洽,竟忘了你们欲瞒报侵占朝廷金矿之事。” 酒盏按回桌案,发出一声清脆轻响。 司清颜凤眸微眯,“如此重任,你们担不起,也是,人微言轻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本殿可不会刻意与谁过不去,只是你们也知道,本殿虽担的是世女的头衔,可干的也是上不得朝堂的闲差,人微言轻,这样的重罪,本殿一人可瞒不下。” “殿下!” 世家惊慌起来,司清颜摆明了是想把这事当作把柄,要挟她们交出粮款,以助军事,不然就要捅破天,闹到朝堂上去,叫凤浀帝评理。 可凤浀帝是什么性子? 说的好听点,叫开源节流,处处缩减开支,甚至将不足品级,无妄晋阶的官员薪奉降到连日常吃用都不够。 说难听些,苛捐杂税,整个掉钱眼的刽子手,还只往远城边陲分派,变着法的摆出盛世明君的做派。 这事若让凤浀帝知晓,必然会引起帝王猜疑,到时不死也得脱层皮。 毕竟她们再有法子也请不动每个朝臣为她们开罪。 那可是饕餮啊,她们哪来这么多钱喂饱那些浸淫官场数十年,半分都不挪位的精明大臣。 众世家开始迟疑,可,驻防军事这个无底洞来的可不比贿赂官员小啊。 “殿下,我等虽一时糊涂,至今为止,却并未从几处金矿获利,原先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杯水车薪,我等也从未动它分毫,如今我等悔悟,已经痛改前非,全权上交金矿到您手里,便是朝堂查问,我等只说是金矿未明,正待探明了再上报,又有何妨?” 李荟镇定如初,手却紧握羽扇,不再晃动。 “我等赤胆忠心,清清白白,陛下顶多也就追问一个处事擅专,延报妄为之罪。” 各府一听,登时来劲。 “没错!殿下,咱们可是把金矿都交到您手里了,过了明路,如何叫瞒报侵占?殿下,曲解我等一片赤诚之心,是何道理!” “殿下,如此小题大做,莫不是还为着当年之事,想要以公谋私,以位压人?” “对,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便是朝廷派了钦差,咱们也不怕!” “没错!咱们不怕!” …… 场面徒然失控,姣临垂下眸,勾起的唇角,讽意须臾而散。 一身明紫,气度清华的女子眼露嘲弄,他看的分明,这群所谓士族,却仍然不知所谓,徒劳挣扎。 真是可笑! 姣临神色一动,上前为司清颜又续上酒,手带着冰凉,无意似的轻碰上她尾指,一触即离。 司清颜一愣,看他一眼,见纱衣飘逸,堪堪裹着些微发抖的身躯,内衬几乎未遮住肩膀,烛光下,身形单薄的紧。 不由侧眼,摩挲下酒杯,终是没再冷眼继续欣赏这场大戏。 “嗤~,未动分毫?” 微摇摇头,司清颜靠向扶几,闲闲支起下巴,抿唇一乐。 “谁能佐证?” “这--” 声音稀稀落落,各家你看我我看你,渐渐静下。 “谁能佐证”,司清颜重复,淡淡扫向众人。 “飞来横财,是个人都得动心,钱都差揽到自个儿库腰包里了,谁信?打量陛下是傻子?没长脑子?还是觉着自个儿家族在陛下跟前排的上号?” 刹那鸦雀无声,在场一片死寂。 凤眼寒凉,司清颜执起酒盏,仰脖饮下,继续扔下重弹。 “这事秋阁老不知道吧” “殿…殿下”,各府面色煞白。 “李家主”,司清颜旋旋杯沿,垂眸凝住杯中液,像是无意般的轻唤。 眸光紧紧锁住她,李荟眼皮一跳,不安顿生。 举起酒杯,司清颜微侧过脸,透过玉白杯沿上方,一寸寸的欣赏李荟逐渐龟裂的神情,眼露感激,潋滟笑开。 “此番有劳了。” 一声谢,犹如天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开,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看向紧握羽扇的老妇,彻底凝滞神情。 司清颜伸直懒腰,从扶几上搁下手,蓦然一笑,不由分说的将酒杯倒满,置于李荟面前,“若能得胜,本殿必定依约向陛下请旨,将青砀山的金矿划到李府门下,李家主放心。” 不必谢,至于你…… 司清颜笑意微冷,无声做口型,若耳鬓厮磨般,旁若无人的与李荟窃窃私语。 须臾认同似的直点脑袋,回转身,扬声道,“夜深路不好走,诸位便在太守府住下,本殿已经派人将各处团团守住,绝不会有宵小之徒敢侵扰诸位好梦。” 众人见状,心刹那沉入谷底。 不是,不是真的! 李荟瞪大眼,目光所及,各家纷纷避开视线,像是怕被什么弄脏了眼,躲之不及。 孤家寡人,离了本殿,你只会是孤家寡人。 李荟手一颤,羽扇落下,是恐慌,也是惊惧,抿紧唇,身子发抖。 姣临笑笑,极是妖娆的弯下身,拣起羽扇。 “家主,您的扇子。” ## 大结局1 “主子,小主子有下落了,人在荥阳!” 何攸之兴冲冲的迈进客栈,开了门,就跪在地上,喜道,“小主子现在就在东吴女帝冷月岚手里,一切无恙。” “冷月岚?呵,她还有脸见我的旭儿!” 洛清诀满脸寒意,一把将茶盏拂下地,站了起来,“想夺走本谷主的旭儿,她不配!咱们出发,这就去荥阳!” / 荥阳不起眼的小宅子里,竹笙揪着花瓣,默然无言的静坐在秋千上,身后黑衣侍卫扶着额,深深觉得给自己招了个大麻烦。 只是还不待他感叹什么,颈后一痛,血花飞溅,连喊叫也无的,就被夺去了性命。 竹笙听见动静,转过头,一个披着白色锦纹披风的郎君,摘下帽兜,露出了张与他相似眉眼的脸来,那脸上满是小心翼翼,与透着欣喜的慈爱,望着他的目光更是憧憬又期待。 “你是?” 竹笙见人没有敌意,微楞了一下后,不禁出口问道,“为何杀了这侍卫?你与鬼面人有仇吗?” “孩子,我的孩子,我是你爹爹啊……” 洛清诀眼泪一下决堤,步步踱近,手激动的颤着,搁在他脸两侧描摹,竟是不敢触摸,生怕是梦境,碰到了,也就一下碎了。 “爹爹?不,不可能……” 竹笙听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眼神微颤,泪花闪烁,明明内心察觉了几分,却仍有些不敢置信,他的爹爹自小藏着他,东奔西躲,从小便不许他出门一步,唯一的一次,也是他出事的那日。 “小主子,谷主真的是你爹爹啊,他找了你十三年,如今可把你给盼回来了,这么多年,他可一直没停下要寻你的消息啊。” 何攸之两眼泛泪,上前将二人的手搭在一起,动情道,“如今可算是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了。” “爹爹,你真的是我爹爹?” 竹笙遭遇坎坷,与洛清诀手相握刹那,一股亲近之感油然而生,那漫上心头的委屈,一瞬便止不住了。 “旭儿,我的旭儿。” 洛清诀拼命点头,两人相拥而泣,何攸之看着抹抹泪,别提有多欣慰了。 / 司清颜掌控了荥阳太守府,将四处守的水泄不通,不允人出入,各家主没法子,只得低了头,任她摆布。 只是司氏二房不甘心,东吴女帝冷月岚窥见契机,找人在后院放了把火,趁守卫救火,被分去心神,将人给捞了出来,许以重利,撺掇她去联系匈奴人,借她们之手,杀司清颜。 司氏二房贪图富贵,又小肚鸡肠,没经多少言语诱惑,就让人给迷惑住了,她急忙点头,满口应下,骑着快马,就往瞿阳关外奔。 司清颜收到消息,派出紫芙追赶,只是冷月岚早已设下埋伏,将人困在了一处山坳,乱箭齐发。 待夜虹赶过去相助时,人早被箭洞穿,没了声息,她颤巍巍的将尸体搁上马,带回太守府。 她跪在司清颜面前,赌咒发誓要替紫芙报仇。 司清颜虽心头难过,却知道此时不是报仇的时机,她扶起夜虹,抹去她泪水,微叹了口气。 夜虹到底跟着她日子久,见她神情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伤神垂目的刹那,拳头捏的死紧。 “殿下,你曾经说紫芙有未婚夫一直等着她去娶,能告诉属下是谁吗?属下想替她照料后事,这是属下现在唯一能替她做的了。” “难为你还记着”,司清颜拍拍她肩,欣慰道,“紫芙若知晓,一定会安心的。” / 匈奴人有机可乘,当即整顿军队,乌压压的集结在瞿阳关外,城墙上,一眼望去,竟是连绵成片,像是与天际接壤。 战鼓起,狼烟弥漫,荥阳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司清颜为安抚众人,避免人心离乱,当先拿了几个弃甲逃兵,斩首示众,又开了官衙仓库,赈济百姓,倒是勉强叫大伙儿有了颗定心丸。 可战事一旦拖延,冷月岚的计划便会无法实施,她暗中吩咐远在盛京的禁军副将弥钰,将消息播散在京内各处,动摇民心。 北魏朝廷各官员尸位素餐久了,得到这一惊人战报,刹那哗然,又经谣言蛊惑,一众文武百官竟是认定荥阳司氏串通敌寇,引来外敌,觊觎北魏疆土。 栾凤浀偏听偏信,又早已忌惮司氏掌握军权,致使皇权不稳,自然顺势而为,龙颜震怒,当即下令抄了永安侯府,褫夺爵位封号,封禁军统领陈荟弗为左前卫大将军,前往瞿阳关接掌军权。 此举算是正中东吴女帝冷月岚下怀,她一面传书丞相调拨军队,蓄势待发,一面往荥阳太守府,令细作娇临给司清颜及各世家家主下药,企图先一步暗中控制荥阳,利用匈奴人打头阵,而后包抄她们后翼,不费一兵一卒的抢占北魏疆土,来个渔翁得利。 可西楚和南齐,岂会甘愿白白错失浑水摸鱼的良机,两国几乎同时在边境排布兵马,虎视眈眈的,就等着北魏分崩离析。 一时间,北魏百姓争相举家迁离,街巷间,人头攒动,城门口更是拥挤不堪,连军队都慌了神。 竹笙与洛清诀站在客栈二楼,看着低下境况,面色各异。 洛清诀看出自己儿子心中藏事,从何攸之的嘴里,知道了大概,尤其是沦落青楼,还被永安侯世女拉去做了没名没分的小侍,不但没一分优待,还受尽欺凌,瞬间就对司清颜感官不好了起来。 他自然不会允竹笙再去见那负心女。 可是这几日,他们行到柳州城,眼见战事将起,各处都乱成了一窝粥,竹笙眉眼间的愁绪就再也瞒不住了。 身为爹爹,他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来弥补这些年竹笙独自一人在外吃的苦楚与辛酸。 可是无论是金箔,绸缎,宝石,珍馐,没一样能令竹笙真正展颜的,洛清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何攸之劝了几句,说要给就给竹笙最想要的,感情之事,最无道理,若是太过忧虑未发生的事情,只会令他徒添愁绪。 洛清诀无奈,到底心疼儿子,于是握住他手,关怀道,“若想见她,便只管去见,一切有爹爹在,如今,没人再敢欺负你,只要你看上的,爹爹都给你取了,哪怕司清颜不愿,爹爹也能治的她服服帖帖,专心只宠你一人。” 竹笙微楞了下,垂下脑袋,几息过后,才抬眼看向洛清诀,“爹爹,她在荥阳城,我担心她,可是她身边已经有别人了,她已经不要竹笙了。” “你真的放的下她?” 洛清诀微挑眉,眼底浮上了丝戏谑,“那你这几日,吃不好,睡不着的,是为着什么?” 竹笙唇瓣微抿,一下没了言语。 一行人最终启程,回到了荥阳。 太守府里,一场大戏,也正巧落幕,娇临被捆的严实,扔在大堂上,司清颜坐在主位,面色苍白的看向他。 “为何要下毒?” “殿下,奴是东吴人,你说奴是为了什么”,娇临嬉笑着,挪动身子,坐直,“一切都是主子的命令,奴与殿下无冤无仇,只是奉命行事,殿下没必要再多问什么。” “你……咳咳咳咳” 司清颜眼微微一眯,血腥气刹那涌上,呛了出来。 夜虹见状,气愤不过,抬脚就将人给踹晕了过去。 “夜虹,不要冲动,留着他。” 司清颜捂着唇,扶着案站起,“现下便是杀了他,又有何用?倒不如先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且外头……” “殿下,殿下,府外来了队车马,自称是雲丛谷谷主,说是要见殿下。” 管事急匆匆跑来,打断了司清颜说话。 只是她人还没跨进门槛,洛清诀自己就领着竹笙走了进来。 “永安侯世女,哦,不,现在应该是司小姐了,想必你还不知道,永安侯府已经被抄了吧。” 洛清诀扫了眼堂中情形,一眼便瞧见何攸之口中说的那个与他儿子□□分相似的人,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模样。 他淡淡勾唇,心底的成见算是消了一些些。 “本谷主今日,除了通知你这个消息外,还有一件事得与说道。” 他拉过身后竹笙,推到她面前, “本谷主已经寻到旭儿了,所以本谷主与司小姐的交易,自然就无需继续下去了,隐一也早在三日前被本谷主给叫回,如今本谷主特意过来,就是想得你一句话,你可愿真心待旭儿好,一辈子只他一人?” “阿笙”,司清颜看着竹笙完好模样,舒口气的同时,却是侧开了脸,“你有家了,有谷主护着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原谅我眼下,没法应下婚事,对不起。” 竹笙绯红的脸刹那一白,眼眶濡湿的看向她,却不说话。 洛清诀面色寒意漫起,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司小姐是看不起本谷主的旭儿?” “谷主,清颜没有这个意思。” 司清颜背过身,“如今,荥阳地界正乱,还请谷主早些离去,清颜就不送了。” “你!好,很好,司清颜,本谷主的旭儿值得更好的女子来相配,你今日如此决绝,来日,可莫要求本谷主回心转意再将旭儿许配给你!” 洛清诀丢下狠话,转头牵住竹笙,气愤道,“咱们走!” ## 大结局2 洛清诀领着人愤愤而去,别提有多气恼,竹笙一路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无声哭泣,任由他牵着。 何攸之扶了下额,甚觉无奈,好不容易劝住了洛清诀,谁想司清颜还敢拒绝,这天大的好事,她是疯了吗,不知道若是得了雲丛谷的助力,于她有多少好处吗? 大堂内,司清颜攥紧拳,强忍着没有追出去,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与其纠缠着,徒添烦忧,不如放手,令他余生长久安宁。 相信洛清诀能护得住他。 夜虹垂下眼帘,眼中精光闪过。 雅致的小院里,洛清诀梳着竹笙的墨发,絮絮叨叨的念叨,“旭儿别伤心,咱们雲丛谷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爹爹有的是法子叫她后悔,叫那司清颜痛哭流涕的来求你,往后,爹爹再与你找更好的,不拘怎么样,只要你喜欢,爹爹都帮着你。” “可是我不想她受伤,爹爹,能不能别伤她,咱们回雲丛谷好不好?” 竹笙眼睛里泪花打转,无助的绝望在他眼底蔓延,他轻眨下眼,视线一瞬便模糊了起来。 洛清诀难忍气愤,可到底不愿因这与儿子争执,只能敷衍应下。 二人温馨气氛沉默下来,何攸之急匆匆的穿过长廊,将两人视线瞬间引了过去。 他抹把汗,兴冲冲道,“主子,小主子,司小姐手下的夜虹来了,说是有话与小主子说。” “她怎么不亲自来?叫个侍卫,就想挽回我家旭儿,简直白日做梦!” 洛清诀扬手,就下了道逐客令,可竹笙突的站起,一阵风似的往前厅跑,二人阻拦不及,只能跟过去,听听是个什么说法。 “竹笙公子,我家主子并非狠心之人,还请公子莫要放弃我家主子,属下愿将原委诉与公子。” 夜虹神情隐隐含悲,揖手单膝跪在地上,眼眶通红,“还请公子能听属下诉完实情。” “你……说”,竹笙心头漫上希冀,刹那有种果然如此,司清颜不是那种负心薄情的贵女,她是有苦衷才会突然那般作为,不留一丝余地的想将他赶走。 夜虹低下头,神情闪过挣扎,可一想到紫芙惨死的模样,便刹那又坚定起来,隐痛道。 “主子说公子如今寻到爹爹,有了雲丛谷这个倚仗,总好过跟在她身边朝不保夕,担惊受怕,所以一直不让属下将她中毒一事说与公子知晓,如今主子已经毒入脏腑,属下是看不过去了,才违背主子命令,跑来与公子说个明白,我家主子从未有要对你始乱终弃的意思,一直以来,她的身边都只有公子你一个人,只是主子她心里清楚,若是将对公子的心思暴露,只怕暗处的那些仇敌都会来寻上公子,这才隐忍着从未表露的太过明显,竹笙公子,主子如今危在旦夕,你能不能帮主子一把,属下实在不忍主子她连闭眼都不得安心。” “怎么……怎么会……是谁,是谁下的毒”,竹笙双眸含泪,簌簌流下,指尖颤着,失力的靠在桌案沿,他荒诞的觉得是上苍见不得他如意,故而一次又一次的降下厄运,想要他历经磨难,不得安然。 洛清诀赶到时,心头一窒,只觉头疼的厉害,他想不到他囿于情爱,不得展颜,连他的唯一的血脉如今也是被一个女公子给迷惑了,这要生要死的架势,可真是比他当年不见半分逊色。 龈牙暗咬,洛清诀心里清楚司清颜如今的情形,除了依仗雲丛谷,压根没有半分胜算可言,所以他早已有所准备用雲丛谷的势力,胁迫司清颜立下重誓,待事情了结,便此生只能呆在雲丛谷,不得踏出一步。 可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拒绝,仿佛雲丛谷对她不值一提,分外瞧不上似的。 洛清诀那时虽气愤,可心底到底是有些高看她的,没想到人原来不是没有互相利用的心思,只是沽名钓誉,不愿叫世人看轻她,却又舍不下雲丛谷所能给的好处,这才冠冕堂皇的直白拒绝,迂回的派个随从来,想以情打动,叫他的阿笙和雲丛谷委身低头。 简直做梦! 洛清诀冷冷的眯眼,司清颜敢仗着阿笙喜欢,就如此不将他,不将雲丛谷放在眼里,那么也别怪他暗中做鬼,将整个北魏搅个天翻地覆! ... “爹爹答应了?!” 竹笙在厢房里,被洛清诀勒令不许再出房门半步,大约也明白司清颜先前的做法,已经引得他爹爹的不喜,如今想要央求爹爹出手相助,只怕没那么容易。 竹笙叹口气,眉心紧皱,正愁的不知怎么办。 没曾想,洛清诀竟然吩咐何攸之来告诉他,说要倾雲丛谷之力,替司清颜翻案,帮着一块打退匈奴,助她在荥阳彻底站稳脚跟,雄霸一方,不再受朝廷要挟。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 竹笙泣容稍展,心头的大石卸掉大半,对着何攸之露出了些笑,“多谢何叔。” 他行了大礼,心头误以为他爹爹突然变卦,是何攸之在从旁劝解,故而对他愈发亲近了起来。 何攸之哪能受竹笙这礼,赶忙半道拦住,“公子不可,您如今是雲丛谷的少谷主,世家官宦的郎君只怕也没您矜贵,这使不得,使不得。” 洛清诀在门外负手站着,闻言微微摇头,他的阿笙太容易接纳旁人,无一丝心计城府,偌大的雲丛谷若是交到他手里,犹如让一个孩童揣着百金招摇过市,少不得惹上祸事,遭人惦记。 ... “大人,大人!匈奴退兵了!咱们,咱们胜了!!” 秋德义神情茫然,惊喜的像是身在梦中,李荟羽慢她一步,走在后头,面色微暗,实是有些出乎意料,匈奴王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胜了?” 司清颜面色苍白,隐约可见的虚弱,正奋笔疾书,调度府兵,想要趁着城中粮食尚足,来个奇袭,这一乍闻喜讯,短暂的楞了下神。 “是,胜了!这匈奴王骤然暴毙,匈奴那几个王女便内斗厉害,争着想要做新一任的匈奴王呢,现今哪有功夫攻打北魏,今日一大早刚刚拔营退兵了!” 秋德义喜的见眉不见眼,兴奋的直拍大腿,只要匈奴退兵,那东吴,南齐,西楚便无法拧成一股绳,于北魏而言,算是久旱逢甘霖,总算能松口气了。 司清颜搁下笔,虚咳了声,忍住喉间翻涌而起的血腥,拧了眉心,“是谁?” “大人说什么?” 秋德义停了动作,虽然如今司清颜已被削去世女封号,远在盛京的族人也被一夜之间满门抄斩,可司氏一族盘踞荥阳数十年,余威犹存,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一个不好,杀她一个小小太守还是容易的很。 故而便是朝廷一再通缉,要荥阳官吏拿下她,押送进京,秋德义也只作没收到消息,将送信的小吏直接扭送到司清颜跟前,由她处置,卖了个乖,态度一如先前般的不敢有一丝不敬。 “匈奴王暴毙的蹊跷,只怕其中有诈。” 司清颜对于此事抱有怀疑,不敢就此懈怠,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只招了夜虹到跟前询问。 “怎么回事?” 夜虹眼微垂,抽出剑跪在地上,将剑横着,捧过头顶,“请主子恕罪。” 司清颜神色微僵,脑中一个念头极快划过,“你去找竹笙了?” “属下违背主子命令,甘愿受罚。” 夜虹似在脑海里演绎了千百遍,只认罚,却咬紧牙关,不肯吐出缘由。 司清颜叹息了声,微扶了额,神情极是疲惫,“雲丛谷谷主不是好对付的人,你去找竹笙,不是得罪他么?” “属下认罚”,夜虹执拗的举高长剑,笔直的挺着背,低垂头,“主子莫要伤神。” “罢了,我这留不住你”,司清颜阖了眼,微白的唇,血色似乎越发淡了。 洛清诀不会轻易放过算计他的人,何况竹笙先前一直流落在外,已经吃够了苦头,他更是不愿他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也陷进这红尘是非里头。 夜虹此举少不得犯了他的忌讳,她不能再让她出现在洛清诀的视线里。 “紫芙的未婚夫在东吴,你走时,记得带着她的酒,到时自然能找到他。” “主子仁善,夜虹会替紫芙看顾好她的家人,夜虹在此拜别主子,多谢主子往日以来的提点。” 夜虹眼眶红了起来,她早已料到做出此行径,会引得司清颜不喜,虽心底难受,可司清颜往后有雲丛谷可倚仗,又有佳人相伴,已经无须她多操心,只有紫芙,是她如今唯一需要去完成的心愿。 “夜虹告退。” 夜虹深深一拜,转身疾步离去。 司清颜睁开眼,视线已经模糊到只能看到些许轮廓。 她忍着四肢百骸,和肺腑间的不适,撑着身子,复又奋笔疾书了起来。 她想在这不多的日子里,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挽回已经腐朽到伤及根本的北魏朝廷,完成对百姓许下的诺言。 ## 终章 “我要见她”,竹笙固执的与洛清诀面对面的在厢房门口对峙,即便洛清诀已经相助司清颜,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可是不是亲眼所见,他终究是放不下心。 “如今西楚,南齐,东吴的兵马还未退去,北魏皇帝也没撤去缉拿司清颜的御令,她现在能好好的呆在荥阳,不过只是荥阳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吏还未瞧清风向,你去只会让她分心,于她根本没有半分益处。” 洛清诀伸手在竹笙头上摸了摸,很是耐心的循循善诱,“再说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只要你想,天上的星星爹爹都能拿来摘给你,只要爹爹的阿笙能欢喜。” 竹笙垂下眸,贝齿咬着下唇,神色闪过挣扎,心底沉沉的,有些闷的透不过气。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她现在一定很孤单,很难受。 他不能在她身边,看不到她,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煎熬着那样的痛苦,就心痛的食不下咽,即便勉强在爹爹和何叔的劝慰下,用了一些饭食,可哽在心底的担忧,依然不见消散半分。 他其实只是想要陪着她,能看得到她,不想让她孤孤单单的,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 他真的好没用。 竹笙通红眼眶,鼻尖酸涩的,堵得心发慌。 洛清诀心疼的呼吸微窒,指尖僵硬的收了回来,他的阿笙那么像他,他的阿笙怎么就那么像他呢。 明明他已经吃够了苦头,为什么连他的阿笙也要跟着走一样的路,为情所困,难道是他们一族男儿必经的死劫吗? 洛清诀戾气丛生,不禁质问上苍,不,他决不允许他的阿笙尝那样的痛苦。 求不得,爱别离,这世间情爱之苦,有他尝过,已经够了,他的阿笙必须开开心心,余生欢喜。 ... 齐衡阳身为南齐帝卿,背负为南齐随时牺牲的使命,不论是婚姻,甚至性命,一切都不能由他自己做主。 而南齐挥兵北魏,与北魏兵戎相见,几乎已经是明面上的撕破脸,他这来联姻的帝卿,身份上便尴尬了起来。 “殿下,太女殿下的意思是您无须回去。” 南齐使臣揖着手,面无表情,“陛下突染重疾,现今朝内做主的是谁,殿下想必已经知晓,太女殿下说了,拓展疆土,是南齐壮大的根本,而天下最重名正言顺四字,殿下历来聪慧,想来您会有妥善法子,替南齐寻个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好办法。” 这话说的已是直白,予矶与斛鱼脸色煞白,瞪大了双眸,太女趁着陛下病重,独揽大权,竟是不顾手足之情,想要殿下自裁,给南齐一个堂而皇之征兵北上的理由。 齐衡阳脸色铁青,指尖磕在桌案上,微微发白,“她休想!” 使臣像是料到齐衡阳会是如此反应,掀了掀眼皮,不屑的轻嗤了声,“殿下,先凤君的尸骨躺在帝陵,鸠占鹊巢已经很久了,您若是不听劝,太女殿下可一点儿不介意帮着您去松松土。” “她敢!” 齐衡阳掀翻几案,腾的站起,眼尾猩红,满是寒光。 使臣神情浮上丝轻蔑,皇位迟早是太女的,衡阳帝卿以往的尊崇,不过都是因着陛下看重,如今陛下都已无醒来的可能,他怎么还敢与太女殿下叫板,简直是螳臂当车,蠢极了。 惠玉琪在门外听见争执,面色一喜,赶忙提剑迈了进去,眼也不眨的一剑封喉,收割了使臣性命。 剑身寒光凛冽,流淌下鲜红血迹,她执剑跪在地上,神色冷静道,“殿下,陛下病入膏肓,不过是个障眼法,太女殿下居心不良,南齐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这是陛下昏迷前最后发出的御令。” “母皇还真是算无遗漏。” 齐衡阳眼微眯,音色极冷,缓缓的勾起唇角,“本君的好皇姐,应当会很期待吧。” 惠玉琪低下头,雲丛谷递来的密信,还在她袖夹层里,只要齐衡阳回到南齐,扶持十一王女,与太女分庭抗礼,打乱南齐发兵攻城的计划,那么她的弟弟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浅浅的笑意流露在眼底,惠玉琪神色不变的松口气,还好赶得及时,在衡阳帝卿与使臣争执的最激烈的当口,出手替他杀了太女走狗,轻而易举的获得了他的信任。 ... 西楚率先在北魏南部境域发起攻势,北魏军队几乎没怎么抵抗便弃城而逃,数十万西楚铁骑长驱直入,直逼盛京。 宫妍原本冷眼看着,依旧小日子过得舒坦,却被闫怀玉急匆匆带来的消息,给彻底打消了坐井旁观的念头。 “雲丛谷谷主当真如此许诺?” 他半信半疑的坐直身,虽然不甚清楚雲丛谷如此出力的缘故,但总归于他有益,左右他也是要回去,与宫荥算账的,眼下若有雲丛谷的助力,那么简直是如虎添翼,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登顶帝王之位。 “条件呢?” 宫妍显然不敢置信雲丛谷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认定洛清诀背后在算计什么,几乎立刻问道,“他的条件是什么?” “将边境疆域方圆三十里,划归雲丛谷所有,如若不然,就要在天下人面前揭穿殿下男儿的身份。” 闫怀玉眼底划过道冷光,若是宫妍不愿牵扯进这朝堂旋涡,那么她就算拼尽性命,也要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护他周全。 “闫怀玉,我要回去。” 宫妍将闫怀玉的神情看的分明,只是她从来不是一个会逃避命运的人,况且他也是皇家血脉,既然藏了身份十多年都没有被人发现,那么便是苍天赋予他的一个难得的机会。 古往今来,他将会是第一个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男儿。 “我要回去”,宫妍复又坚决的说道,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闫怀玉定定的看着这样叫人移不开眼的他,嗓音微漾,轻而郑重的说道,“好。” ... 与此同时,卉春楼热闹的厉害,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少人,小厮,寻欢客暂且不提死了多少,这最后一个死的竟是早该领兵出发在去往荥阳路上的前禁军统领,如今的左前卫大将军陈荟弗。 据说死状凄惨,连经验老道,阅尸无数的仵作见了都吐了不少隔夜饭。 青笃与渠色满脸尘垢,四肢瘫软的倒在小巷子里,看着人来人往的往卉春楼看笑话,他们筋脉尽断,已经是半死不活,可看笑话的人却仍然毫无顾忌,没有一丝怜悯的踏过他们的身体,不带一丝停留。 不远处,是他们昔日的主子朊砚,被高高的吊在卉春楼的牌坊上,浑身没有一处好皮肉,三千六百八十刀,刀刀见骨,直至割到数,才断的气。 与他相比,他们已经很幸运了,青笃与渠色惨笑了声,匍匐着用嘴去叼被狗丢开的馒头,往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塞去。 ... 因着陈荟弗死在卉春楼,赵世絮终于等到时机,站了出来,虽然面容尽毁,但他通过蛊虫,重新能够如常人般的行动,令她眼里如今只剩下了复仇。 她要亲手杀了司清颜。 那个曾经亲手断她筋脉的展隗姒,已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谁叫她碰到了她的伤口呢,被蛊虫吞噬,成为她的养分,简直是最好不过的死法了。 慕炼月看重的就是赵世絮对司清颜的仇恨,她将是她最大的助力。 如今的赵世絮位极人臣,无人敢与之争锋。 ... 娇临被绑着带到洛清诀面前,大抵是他生的太像竹笙,洛清诀亲手毁了他的脸。 洛清诀就是见不得顶着与竹笙一样脸面的人,想要依仗这张脸,在他面前得到怜悯,肖想不该有的念头。 娇临见到狠角色,心知想痛痛快快的死已经不可能,很快便做了雲丛谷的棋子,带着洛清诀的书信,回到了东吴。 鬼面人,也就是东吴女帝,冷月岚听说洛清诀有书信给他,商量竹笙的事,以为洛清诀终不过是个男儿,多年未曾寻仇,只是抱着想要重归于好,给竹笙一个高贵出身,得到生母缺失已久的关爱仅此而已的念头。 自然喜不自胜,只要雲丛谷的势力向着东吴,那么逐鹿天下指日可待! 却不想,她惦记雲丛谷的势力,洛清诀也在惦记她下在司清颜身上蛊毒和毒的解药。 原本书信的纸笺就是由迷惑人的罂粟花草数万颗种子制成,可是冷月岚急于表现对洛清诀的爱意和忏悔,在摘星阁楼顶,当着洛清诀的面,对天起誓,以书信为香引,燃烧尽后,尽数混着热酒喝下,当场毒发身亡。 何攸之哑然的看着眼前景象,默默的侧开了眼,幸亏在冷月岚死前,骗出了解药的方子,否则被这种蠢人带累死,不仅少谷主要呕死,连司小姐下九泉也未必能瞑目。 洛清诀冷嗤了声,连眼神都没偏移半分,径直踏过了她的尸体。 ... “从今以后,你司清颜便与北魏,与这天下再无瓜葛,这生生世世,都只能做阿笙的妻主,不得离开雲丛谷半步,这是你欠本谷主的,也是你该补偿给阿笙的。” 洛清诀以眼神示意何攸之将婚书递到司清颜面前,徐徐的啜了口茶汤。 约莫是被这直白的做法给讶异到了,司清颜捏着狼毫,竟是迟迟都未曾动笔。 回想几日前,洛清诀带着竹笙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千钧一发之际,助她手刃赵世絮,编拢军队,以雷霆之速挟持荥阳百姓,要她就范。 那时她便有些吃惊,只以为洛清诀是想报复,便以一己之身,请求抵自己为质,任他处置。 未曾想洛清诀竟然只是想要她做他的乘龙快婿,好好待竹笙? “怎么,你不愿意?” 洛清诀寒气四溢,眉头一折,凉飕飕的盯着司清颜脖颈,仿佛她敢拒绝,当即便要了她的性命。 “不,不是,只是清颜还有要事未完,能否……” 司清颜醒过神,极快的签字画押,不带一丝犹豫,后抬眸,语气恳切着想要商量。 只是洛清诀不给她这个机会,手一抬,便拒绝了她的提议,好在竹笙在屏风后,红着脸出来替她缓和气氛,洛清诀这才松了口风。 “罢了,你撰写的那些济世利民的国策,本谷主会吩咐人送到西楚,叫新皇斟酌实施,旁的,你无须插手。” “新皇?” 司清颜微楞了下神。 原来西楚因着雲丛谷的助力,宫妍以难以想象的效率坐稳了西楚皇位,安定了局势,闫怀玉本就有经天纬地之材,这一下便犹如鱼入江海,得心应手,半月内一直升到了丞相,入主了内阁。 东吴帝王驾崩的离奇,佞臣夺位,王女抗争,两败俱伤,西楚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攻占了东吴王庭。 其后在闫怀玉的辅佐下,西楚一气儿又吞并北魏,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在攻占南齐之时,突然挥师回朝。 司清颜因着解毒,与世隔绝一月有余,自然不知这短短一月,外界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化。 如今乍一听闻,竟是有些恍如隔世,北魏竟然就这样亡国了??? “还有,你风流债不少,本谷主为保万全,已经向天下公布你的死讯,你往后不可再露面。” 洛清诀微勾了唇,面色淡漠,却又无形中有些说不出的威慑,他细观了司清颜的言行,勉强算是接受了她作为他的乘龙快婿,只是到底免不得敲打敲打,省的她还有旁的心思。 “多……多谢谷主”,司清颜嘴角微抽,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三月后,正值阳春,雲丛谷操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喜事,西楚送来贺礼,南齐的来使却被拒绝在了谷外。 竹笙一脸喜色,正娇羞的被人里里外外的梳妆打扮,偶然听侍儿说起,便去询问缘故,洛清诀沉默不语,微挑了眉,笑话,那衡阳帝卿到现在还四处找着司清颜不肯罢休呢,他怎么可能让他的人再进谷!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