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到民国后前任满地   作者:泰哥儿   文案:   昔日豪门黎觉予穿成民国单亲儿童,开局就是——亲母被休,新母入驻,鸠占鹊巢,被迫赴日   为了活下去,她决定干点老赚钱行——写小说√   万万没想到,她一旦脑内好题材,就会变成小说女主,展开一段颠沛流离的剧情,所行所遇自动变成小说文稿…   黎觉予:还有这种好事?   不用想剧情,不会崩逻辑,还能靠入梦时间多学点技能?   意识到金手指粗大后,黎觉予开始真实“幻境”两头跑…   白天在东京整容式化妆上报   晚上在宝冢歌剧出道即走红   白天当好莱坞明星团彩妆挚友   晚上代表歌剧顶流出战百老汇   还有一份文豪快钱躺着赚!   可她没想到,随着名声远扬,最先找上门的不是狼心狗肺的亲爹,而是那数个小说“前任”   大家都夸黎觉予小说感情充沛,情节曲折,却有明眼人发现:小说内描述种种,除人名对不上,其他都能在现实找到参照。   于是,随着黎觉予名气远洋——   京阪世家贵公子找到了初恋对象   巴黎当红作曲家找到了红颜知己   国内巨富银行家找到了灵魂伴侣   …   路人:“好家伙,别的文豪笔下富贵迷人眼,黎觉予是前任遍地如走犬!”   等这些人找上黎觉予,她才发现——该死,原来梦不是梦,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   她居然在梦里穿越搞了对方,还写成了书?   “我不是渣女啊,你们信我!”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异国奇缘 穿越时空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想唱歌剧的彩妆师不是好文豪!   立意:努力最重要 第1章 京阪梦(1) 睁眼,在喇叭长屋醒来……   这是一间死气沉沉的喇叭长房。   它的构造像极了窄窄长长的火车厢,仅能容纳3、4人并肩通过。可就这样的狭窄长屋,居然还住着十户人家。   他们仅用简陋木板,分割出十个房间,当大人出去上工时,孩子们就脏兮兮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像煤炭成了精。   而在这节“车厢”的最末尾,最无人经过的阴暗房间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睡在芦苇铺垫的榻榻米上,仅靠起毛球的袜子、围腰布、发黄的针织毛毯连同好多衣服叠放在一起取暖。   浓郁的药味从屋外传进屋内,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这最后一间房子不通风呢?呛人的黑烟熏醒了女孩,她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喊了一句:“妈。”   “欸!”屋外怯弱女声随声而起。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穿着朴素到近乎邋遢的中年女人,瞪着一双病态又惶恐的双眸,小心翼翼地拿着一碗黝黑的药从屋外进来,说:“觉予,喝了这碗药吧,这样你的病就会好的。”   每次听到原身和她自己同名,黎觉予都会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   毕竟无论是谁,一睁眼发现自己从豪门准继承人,变成一个被亲爹赶出家门,和亲妈远赴霓虹还被亲戚避而不见的穷千金,都会一样很窒息的。   说起这位穷千金的故事,那可比黎觉予前世设计家人、争夺财产的故事要波折的多了。   ‘黎觉予’是标准遗妇式家庭的小姐。   母亲是某个显赫大家族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贤良淑德,可不幸家族随时代逐渐走向没落。而父亲则是被母族扶持出国的新派人士,曾留学霓虹接受过新兴文化熏陶…两人结合相当于茶杯配锅盖,自然成了没感情、没话题的摆设夫妻。   而这一切本来和‘黎觉予’是没有关系的。   因为在民国,这样的怨偶家庭实在是太多了,比起母亲的不幸,大家族的孩子们几乎是被保护着一帆风顺地长大的,‘黎觉予’也不例外,她过着上海最上流阶层的大小姐生活,上着最好的贵族学校,接受最前卫的美学培养,戏曲洋文国际礼仪…   直到18岁生日那天,一切都改变了。   父亲带着一个和母亲差不多年纪,打扮却时髦精致很多的女人回来,两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同她一般大的清丽女孩。   直到被母亲带上渡轮,‘黎觉予’才知道那是父亲在霓虹的另一个家,而且父亲坚持要把母亲赶出家门。   因为是被休,母亲没法再回到母族,又舍不得亲生女儿,只能揣着所剩无几的钱,带着黎觉予远走高飞…   想到这,头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了。   这是原主‘黎觉予’不愿意离开上海,不愿意离开华贵生活,自个在船上磕出来的伤口。   而且现在浑身难受的高烧,也是外伤未得到及时处理的结果。黎觉予深知:再这么放任伤口发炎下去,她恐怕很快就要迎来第二次死亡了。   “觉予你不要怕,等我们找到你叔,就可以离开这里。”   黎母可能是被黎觉予过于虚弱的面色吓到了,不停地灌鸡汤:“到时候你还是那个华贵大小姐,还可以继续唱歌,不用再受那私生女的气。”   “如果能找到,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黎觉予想摆出无奈的表情,可惜浑身没力气,只得放弃。   她朝可以用一线窗景形容的窗外望去——不美的街道、一溜儿排开的店面都是粗点铺、破烂铺、被褥铺等脏乱店面,偶尔走过几个女人,也都穿着污黑的汗裙、头发散乱…   这是位于东京郊外的面儿镇,也是最多贫民、外来打工人的地方。   而现在,黎觉予,一个争抢了大半辈子家产的准豪门继承人,也是这贫民的一员。   过了好一会,她才从波浪般的悲哀中挣脱出来,虚弱地说:“等我病好了,就去神田的职业介绍所看看,如果可以找到一份办事员的工作…”   “怎么可以!”黎母的表现出乎黎觉予意外,情绪激昂无法自控,“你是识字通曲的大小姐,将来要嫁到好人家的女孩,怎么可以抛头露脸!”   “那我们就死在这里吗?”黎觉予想尝试理解这个时代女人的想法,可还是无法——她的性格注定了不容软弱存在,“要不然,隔壁女孩就是我们的下场。”   话音刚落,黎母激昂的情绪被掐断,蔫蔫地盘腿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就在昨天晚上,隔壁女孩因为拿不出房租,被房东捉去,送给了专做唐行女生意的商人。唐行女就是霓虹妓.女的称呼,专门去海外异国做生意的那种…   女孩被捉走的时候不住地哭喊,声嘶力竭,为了不被拖走还将双手攀在榻榻米上…然而这样的反抗,就只是给她唐行女的身份加了个断手的人设罢了。   “先睡吧…”黎母累极了,合衣孤零零地躺在黎觉予旁边。   “等病好了,再说。”   这种大人式的标准敷衍,果然无论是什么年代都一样…黎觉予无奈。她假装合目休息,实则心中一直在盘算要找什么工作。   在她病时为数不多的清醒中,得知了如今是1922,也就是霓虹的大正时期。   在这个一战后休息期里,国家百废俱兴,衍生了很多女性相关的职业,相关的文学…其中,办事员、打字员、再不济接待员,都是月薪比较高的岗位了。   噢不,还有一种月薪更高的岗位。   那就是文豪。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正是文学快速发展期,尤其是反应社会阶层和发展的纪实故事小说,最为吃香…可能是因为病时昏昏沉沉,思绪控制不住地放飞吧,黎觉予居然真的在考虑自己去当文豪的合理性。   她回忆过去看过的同时代小说,盘算要写一本关于霓虹阶层碰撞,还有注重女性独立发展的小说…黎觉予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一样,放纵自己在闭目的黑暗中,描绘故事的轮廓。   这样的话,女主就当女仆吧…一个有心计、会骗人的底层少女,碰上了身为上流社会阶层的贵公子,写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窗户外忽然传来了悠扬的音乐声。   听着这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歌,黎觉予忽然觉得有些眩晕,但出于保证脑内故事完整性的责任感,她还是坚持将故事构建完了——女主有自己的梦想,所以不能在感情上花费太多时间,那男主必须是开局失忆的状态,方便被骗。   这简直就是二十世纪的绿江爱情啊…   黎觉予被自己幻想的人设无奈了一瞬,随即将他们从脑海中擦去,将身体往并不保暖的衣服堆里挪了挪,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病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着黎母嘟嘟囔囔的梦话,黎觉予的意识放空,陷入黑暗中。   *   十秒钟后。   真的是十秒,黎觉予刚觉得自己睡着了,随后感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差点跌落在地上。   她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所在场地居然从阴暗狭窄的长屋,换到了明朗朝阳照耀的过廊上,面前还站着一个穿着女佣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耷拉着脸的女人。   “黎,如果你再不打起精神来,书房清扫也别去了。”女人语气十分严厉,就像学校的教导主任一样,“我能理解你正发高烧,但你要知道,在病人身份之前,你是物部家的女佣。”   女佣?   黎觉予内心疑惑,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她猜想是因为睡前构想了故事剧情,所以才会进入到相似的梦境中。   ……早知道就让女主当大小姐了。   “快,行动起来!”女人厉声叫喊,“先清扫书房,将火盆里掉落的香烟头一个个用手捡起来,然后再去找邮差整理信件…作为唯一会识字的女佣,你要发挥你的作用!快!”   一连四五个任务,被语速极快地丢出来,带着愤怒和催促的意味。黎觉予只得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清扫工具往书房快步走去。   11月初的霓虹,没有下雪,但是冷得很。   仅从门廊走到书房的距离,就足够让黎觉予冻到皮肤生疼了。   她跟逃命一样地哗地打开书房双门,瞬间感到一股带着北海道洋槐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冰冻的脸庞和双手也都得到了溶解。   书房正中间,还挂着一幅京阪市民称赞物部家的短诗——我们高高地伸出双手,试图成为物部家的过客。邻人、家人、恋人有何意义?都比不过那赋予工作和生命意义的物部神啊!   “…”   如果不是知道霓虹人写诗就是那么夸张,黎觉予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内部。   她假装在认真打扫书房,边用鸡毛掸子拂过书脊,边从这些书中寻找物部家的更多资料。   按理说,书的种类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可奇怪的是——这些书有一半是关于经济、统筹、管理的;另一半则是哲学、音乐、生命意义…   怎么会有人具备感性和理性两种特征啊?   因着这个梦过于真实,黎觉予开始尝试找寻男主的痕迹,猜想他会不会在梦中出现。   忽然,窗户嘎吱一声响。   随着冷风漏入房内的,还有两个男性的交谈声,隐约再说着什么:“将司少爷,你现在重病在身,还是不要出房门吧,免得老爷生气…”   还有一句温柔有条理的男声:“我能走能跳,怎么会是重病呢?你就在外面等着吧,等我拿上几本文学书就出来。”   还没等黎觉予从书架后绕到窗户前,就听到一声咚的重物落地声。由于深知自己在梦境中,她居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捏起裙子加快脚步,朝声援地跑去。   一个进来一个迎接,在背过阳光的书架拐角处,两人理所当然地相遇了。   映入黎觉予眼帘的,是一个生于往日幕府时期贵族家庭的少年,一身近乎透明,从童年开始闷在高门深院中养出来的青白皮肤。   而少年的头上、刘海下则被层层绷带缠绕,又在纤长睫毛处落下一片阴影,更衬得他五官立体,双目明朗柔情。   “你是?”少年眼神疑惑,微微歪头打量着她。   而黎觉予,她的视线先是从少年的脸上,慢慢挪到头上紧掺的绷带。   她微微眯起双眸,像在看一枚很特别的灰尘,内心盘算着什么。   紧接着,她的泪水不由分说地涌出来了。   黎觉予像是失去挚爱的脆弱女孩一样,抽噎着失声而泣,哭得眼前一片朦胧。她睁圆了肿胀的眼睛,说:“将司少爷,你忘了我吗?”   “我们是至亲的爱人,无数次约在这里相见的啊。”   在物部家,没有佣人知道少爷物部将司受伤失忆的事情,但黎觉予这个创造者知道。 第2章 京阪梦(2) 闭眼,成为物部家女佣……   “爱人?”将司那双明朗的眼睛,多了几分朦胧的疑惑。   他后退一步,借着没被书架遮挡的阴暗光线,打量着黎觉予的样貌——精致流畅的小脸,搭配在一起恰到好处的五官…   然而这位“爱人”,正因为他受伤和失忆的事情,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就是如此阴暗的地方,将司都能清楚看到黎觉予脸上剔透满溢的泪光,足以见得对方是有多伤心,让他不敢说出,他对爱人一事存疑的想法。   忽然,书房门外传来女仆总管的高声叫喊声。   “黎,到点了。是时候检查你有没有好好工作了…”   闻言,将司刚想转身从窗户逃走,却被黎觉予一把抓住,将他往书房屏风处带。   这还是将司第一次被女孩子牵住了手。   他下意思地往回缩了缩,终于从那双小巧白嫩的手中挣脱出来。   好在黎觉予没有要再去牵的意思。   她将少爷推到屏风后面,仰头小声道:“你且在这等着吧,过去我们不都这么做的吗?”   …其实不是,其实没有。这是黎觉予借着少爷失忆的人设,在胡乱掰扯呢。   说完后,她也不管对方怎么想,冷酷地从屏风处闪身出去,将空间留给将司一人。   “总管。”黎觉予迎了上去。   “你这乱糟糟的桌面并没有清洁呀!”总管一来,就直奔书房最中央的办公桌,指着一堆摆放无序的书籍,趾高气昂地说:“女佣的任务都不记得了吗?清洁永远都是第一要义…”   总管刚用两只手指拎起一角图书,就被黎觉予阻止了。   她面带无奈,用着流利的日语解释:“这些书,都是老爷故意摆放如此的。”   “你看,《社会经济统筹》压着《股票行概述》压着《经济和解》,这三本书是层层递增的股票市场要点。而且翻开的每一页,都围绕着海外贸易扩展的要点阐述…”   好几个本不应该底层人士知道的名词,被黎觉予熟练地放在日常用语中,直把女佣总管说得脑袋直迷糊,连连叫停:“停停停,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意思就是——你刚刚拿开的那本书,正好破坏了老爷在书中做下的标签。”   闻言,女佣总管吓了一跳,连忙将刚刚捏起的图书放回原位,连角度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黎觉予不清楚,但在这工作十年之久的总管大人,却对物部家了解得很。   这里是闻名京阪的物部家,也是大阪为数不多,还能住得起日式大府邸的旧贵族。在维新运动的冲击下,不少没能顺应时代发展的贵族家族没落,只有物部家成功转型股票贸易,借着世界经济成功站稳新贵族脚步。   家族底蕴加上新代财富,也难怪会被京阪地区市民崇拜,甚至写短诗赞扬。   而在这个卯足劲向前冲的家中,物部老爷绝对是最顶级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黎觉予说总管打乱了老爷特意做下的书签后,对方会被吓得面色一片苍白。   “咳咳。”总管大人栽了跟头,心情很不美丽。   她在书房里乱晃,试图找到黎觉予没好好工作的证据。   可惜,虽然黎觉予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在豪门长期养成的谨慎性格,还是让她极度认真地完成了书房的擦洗工作,连最顶上的书顶处,都用柔软的鹦鹉羽毛弹子做了清扫。   总管大人没在书架处找到错误,却在无目的晃荡下,逐渐朝屏风处转去。   屏风后,将司悄悄咽了下口水。   作为物部家唯一的少爷,他本不需要躲藏在此处。   可就在前不久,他意外失足栽倒学校,醒来后被告知失去了一年的记忆。   也因为这伤势过于严峻,父亲强制他呆在房门中不得出来,还下令让佣人们一起盯着他。   再加上…将司将藏匿在屏风缝隙的视线,投射到黎觉予身上。   他看着那个,在总管面前巧舌如簧,知识储备量明显高于其他女佣…或者说高于其他人的黎觉予,心里十分忐忑不安。   这是真的吗?   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他失去的一年记忆,真的包含了和这位少女的情感联系和回忆,那怎么办?   为什么自己对这段感情全无印象啊!   凭空生出的女友,冲击着将司脆弱的脑袋,令他伤口疼痛发作。   就在他吃痛的时间里,女佣总管已经朝屏风处走来了。   她那双被磨平,走起路来也不轻快的木屐,拖沓拖沓着声响渐渐靠近,将司甚至可以看到有双粗糙的手,放到屏风把手处上。   紧接着,老手上又附上一双漂亮细腻的手,随即响起的还有一道温柔女声:“总管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屏风后的少爷和总管同时朝她望去,只见她双眸微微垂下,示意总管腰间别着的拜访信,说:“是有客人来了,对吧?”   “是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这是一位目光敏锐又聪慧的女孩。   这是少爷和总管心中不约而同产生的同一个想法。   既然提到拜访信,女仆总管便放弃在书房找茬的想法了。   她的手从屏风把手处缩了回来,将那张写着满满中文的拜访信,从口袋中拿出来,说:“太太在母国的旧识来了此处,需要通晓中文的女仆接待。而在我们物部家,唯一精通两门语言的人就是你了。“   说的时候,总管栗色的面庞上满是不爽和厌烦。   黎觉予从总管表情中看出些门道来。她转念一想——自己所穿的制服,应当是刚来物部家工作的最低级女仆制服,而服侍太太及宾客却是总管以上职称的女仆工作。   现在总管因为不识中文,丢了这份荣耀,自然心情不爽利的很,也难怪对方一过来书房,就开始疯狂找茬。   “那请总管稍等下,我这边收个尾就能前往花厅…“   “哼。”宣布完新工作后,总管也没有找茬的兴趣了。她踩着哒哒响的木屐,摇晃着女佣裙摆朝门外走去,临走前还用力地关上门,跟小孩子发脾气一样。   将司莫名旁观了一场女仆间的争锋相对,内心踌躇,不知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出来。   忽然,一道身影从屏风边上跻身进来,俏生生地站在他的身边。蓬起的女仆裙摆紧贴着将司的手,把他满腔疑问堵了回去。   “你还好吗?“   听到少女犹豫的问句,将司感到十分难堪。   他为自己失忆,为自己忘记和女孩的承诺赶到难堪。   他抬头望向黎觉予,却只能看到她刚刚哭肿的双眼,还有和情人呆在一起火烧云一样的害羞脸颊,却只能沉默无言,不敢作答。   ——身体的反应不会撒谎。   ——无论是哭泣还是脸红,都是最真实的表现。   将司隐隐感觉,自己的失忆同黎觉予有关。   于是他干脆挣扎出礼教规矩,将正脸朝向她,借着昏暗室内光,细细打量着这个可能交往数月之久的情人。   初次见面时没能感觉到美丽、聪慧等形容词,此时此刻,都从少女的五官和黑发中跳了出来,让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速度。   他的手微微颤动,用手背去轻触那细腻柔软的女佣裙,可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黎觉予又说话了,她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因为喜欢,所以愿意等他的失忆病变好。   这是将司的理解。   随后,黎觉予就从屏风处挤了出去,遵从总管的命令去往花厅处,服侍太太和宾客们。   临走前,她借着反光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啧,怎么梦里梦外都在发烧?   也不知道脸红得跟猴子一样,暗室效应还起不起作用了。   没错,和少爷屏风后互动,并非黎觉予兴致突来的调戏,反而是她加深少爷印象的手段。没有什么比失忆的人更好骗了,特别是骗子和被骗者刚好是一男一女的时候。   黎觉予面无表情地朝花厅走去,毫无刚刚在书房的可怜和娇弱。   还没踏出长廊,她就听到一阵悦耳的外文歌声,高分贝地唱着对爱情的渴望。   是歌剧。   歌剧高昂的声音标示着某段令人怀念的记忆,这是专属于前世黎觉予的梦想。   黎觉予学着花厅内女仆的姿态,默默站在太太和宾客们身后,看着舞台上穿着华丽的外国女人,听着她唱出最激昂优美的歌剧。   充沛的嗓音把厅内流水声和舞台边上乐团伴奏声压得都听不清了,满场只剩下这属于女高音的活力。   穿越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一段时间的黎觉予,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还记得上辈子,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学校老师夸过嗓音优美,是块唱歌剧的料。当时小小的她,还有过站在舞台上唱歌剧的梦想,甚至私下偷偷地练习了大量的声乐。   可被发现后,母亲是这样对她说的…说什么来着?   哦对。   是“觉予,你不是普通人,你要用尽全身力气当上这非凡豪门的继承人,然后把我从这烂到透顶、令人窒息的淤泥中拯救出去…”   其实直到现在,黎觉予都不知道为什么继承人和歌剧演员不能并存。   不过,这段回忆却给她提供了一些女主的想法。   如果她有机会写小说的话,一定让女主不择手段地当上歌剧演员,譬如宝冢就很不错。二十年代的宝冢正是初发展的时期,能以元老级演员的身份进入歌剧界,似乎很不错…   而且恰好原主就喜欢唱歌!拥有实打实的嗓音记忆和音乐素养…   台上的人秀了一段花腔,带动着黎觉予的手指一动一动就地,忍不住打着节拍,在心中唱出声来,悄悄测试身体和她的契合度。   忽然,她瞄到舞台上不太对劲。   ——一根支撑舞台的木头,在台上歌剧女演员的又一个转身下,肉眼可见地变弯了。   而且,如果她这没有近视的绝赞视力没出错的话,木头还产生了密密麻麻的裂缝,似乎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台上的重量,彻底没力了。   而离木头最近的人,正是物部家的夫人。   虽然这只是梦,但黎觉予还是下意识地轻扯了一下嘴角,冷眼旁观着这木柱越来越弯,裂缝越来越多。   还不到时候呢,她想。   台上的表演已经进入到第三幕,也就是通常歌剧中的高潮片段。在舞台中央被众星拱月的女高音进行第二次转身时,舞台底部忽然发出“咔——”一声巨大脆响。   “怎么回事?”那位女高音立刻停了唱歌,转动着大摆裙疑惑地看向四周地面。   台上、台下的人都被这巨响吓到了,停下各自的动作四处看,想要找出声音来源处。可那支撑舞台的柱子太低、太细小了,没人能发现。   而熟知一切的黎觉予依旧没有动弹。   三、二、一…她细数着,等看到舞台最中心的支撑柱要彻底弯折的时候,才宛如救世主一般冲了出去,横在物部夫人面前抱了上去。   “夫人小心!”   跟着黎觉予这声“惊恐”喊声而起的,是摇摇欲坠的舞台劈里啪啦的破碎声。   全场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不约而同地趴倒在地上不敢动弹。隐约间,黎觉予感觉有一双颤抖的手抓住自己的手臂,掐的紧紧的。   黎觉予刚用后背挡住数以万计的木头碎渣,疼得头皮都麻了,还要忍受这掐手的痛苦。   “发生什么事了?”掐人者语气极度不安。   咦,居然是中文?   黎觉予立刻朝说话人脸上望去,却只看到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但还能感受到强忍住惊慌无措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物部夫人,而她居然是瞎子? 第3章 京阪梦(3) 睁眼,手中多了份文稿……   物部夫人,原名不是佣人身份能打听到的,所以黎觉予暂且不知。   只知道夫人失明已有三十余年了,但由于她经常微微闭着眼睛,所以在外人看来,比起失明更像是在敛目休息。   据说,物部夫人家中是做瓷器生意的,年少时举家从北平迁至大阪,后在渡轮上感染严重的坏血病,因未能及时得到医治,眼睛过度凹陷导致晶体死亡。   而这些事情,都是黎觉予在后期,和夫人相处时才得知的。   此时此刻,这位眼瞎夫人,正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黎觉予环顾四周——由于舞台坍塌带来的撼动,坐在前排的宾客们全都逃得远远的,女佣们全都用手紧紧捂住耳朵,躲在一旁。   那些被邀请来的歌剧演员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全都在艺仆的帮助下从破碎的舞台下来,躲进休息厢房里不肯出来。   只有夫人她,因为眼不能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呆愣愣地坐在第一派,慌乱无措。   “我在这里。”黎觉予小声地,用母语地同夫人说。   在同族语言的安抚下,物部夫人很快就镇定下来,就着黎觉予的手站起来。再说话时,便已经恢复成往日富商之女端丽高雅的气韵,问:“你是谁?”   夫人闭合的眼睑太过于真实,以至于让黎觉予开始怀疑这个梦的真实性了。   明明她在睡前,只构想出男女主的人设,怎么梦境还会自动圆BUG?   因为黎觉予心中思索着疑问,所以反应迟缓了些,慢回答了夫人的问题,被其他女仆抢先一步——女仆总管不知从何处突然跳出来,自顾自地大声表“忠诚”:“贱人来迟了,此刻只能略陈微衷,祈求夫人鉴查…”   “那便自裁吧。”夫人冷哼一声反讽道。   话音刚落,夫人脸上因为双目半睁半闭而升起的隐约和善感被打破。   女仆总管虚伪的告解,让夫人紧紧蹙着眉,浑身上下都是莫可言喻的傲慢不悦,全然没有刚刚紧抓黎觉予手时,那般的极度惊慌失措。   而全程处于观察者视角的黎觉予,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后,便没有试图插嘴回答夫人的话,任由总管将功劳抢了去。   过不了多时,花厅处发生的意外,传遍了整个物部家。   最先赶过来安抚物部夫人的,不是物部家主心骨老爷,反而是刚刚在书房和黎觉予有过一面之缘的少爷将司。   将司刚从书房回到寝室,后听闻夫人出事的消息,便立刻带仆人朝花厅初赶来。   等他踏上花厅门槛,最先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舞台支撑支架破裂,宽若平房的大平台朝地面一角陷去,所有的女佣、宾客深知护卫都跑得远远的。   只有黎觉予一人,护在了自己母亲面前,用玲珑巧小的身体挡住所有的飞屑——内心没有触动?这是假话。   如果没有先前书房那一遭遇,将司只会觉得这个女孩十分勇敢,但在知道对方可能是他的失忆情人后,这种赞赏免不了掺上几分暧昧。   不过作为家教极佳的贵公子,他向来懂的轻重缓急,当即让侍从们将宾客带下去,自己则孝心十足地跑到母亲身边给予安慰:“母亲,没事吧?”   他想要扶起眼瞎且“娇弱”的母亲,却一不小心摸到了一个更柔软细腻的东西。   是黎觉予的手。   因为事发突然,他赶来又突然,在慌乱中压根没注意到母亲已经有人相扶了。   这手冒然放了上去,可不就等同于在眼瞎母亲面前蹦迪——和女孩手牵手搞爱爱了嘛。   一时间,将司顿在原地不敢动弹。   母亲就在身旁,贸然收回手肯定会引起她敏感的诧异,但继续放着,又显得对女孩子很不尊重…这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艰难选项,让物部将司这18岁就考上帝大的聪明脑瓜卡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可没过几瞬呼吸,黎觉予就主动将手缩回去了。   将司可以明显感觉到,黎觉予娇小又细腻的手指细微挣扎了一下,然后从将司紧张到冒汗的手心里退了出去。   ——她这是伤心了吗?   不是将司过度自信。   而是在前不久,书房里,黎觉予也曾牵拉过他的手,但那时,他因为受失忆情人的冲击太大了,便无礼地将手挣脱开了。   当时黎觉予一如平常,什么都没说,但私底下应当还是难受的。   所以才会在此时,将手收了回去,不想给与任何人压力。   想到这,物部将司不可避免地感到抱歉。他借着母亲看不见的缘由,用余光窥视黎觉予现在的神情。可对方压根不愿意与他对视,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只会直直盯着地面,一副乖巧受伤的神态气度。   “将司。”   “是,母亲。”   夫人突然发话,将将司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他赶紧将注意力放到当下,放到刚出意外而蹙悚害怕的母亲身上。   “我累了,扶我回去休息吧。”夫人在面对自己亲儿子的时候,依旧是性情孤高的模样,“还有我房里的那些女佣,都不要了,辞退她们吧。”   物部夫人一语,就能决定一大批女佣的命运。   话音刚落,不少女佣都跳出来,祈求夫人的谅解,还有一个明显年龄稍大,工作时间长的老仆,痛哭流涕地恳求道:“夫人,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刚刚只是吓到了…”   “不许发出刺耳的噪音!作为仆人,第一要义就是确保主人的安危!”夫人高声斥责,紧闭的双目为这话平添不少威严感。   不少人连大哭都不敢了,只敢低声咽声抽泣着,发出的声音,也从盲人听来刺耳的哭喊,变成了烦人的呜呜呜声。   “从今以后,我的随行仆人换成她。”   物部夫人随手一指,却准确无误地点到了黎觉予的方向。   随着主人家的这一指,黎觉予能明显感觉到周边视线变得恶毒起来。   用一个画面来形容,大致就是刚入宫的貌美宫女被皇帝发现,当着各大嫔妃的面,被宣布连跳四五十级成为贵妃。   毕竟夫人的随行女佣,那可是工作三年以上才有机会接触到的闲差。   而黎觉予,这个进来不过数月的华夏女人,居然凭借着一场意外咸鱼翻了身,这怎么能不让人嫉妒?   于是在场所有人,不管有没有被夫人开除,全都不约而同地咬紧牙关,用着警惕、警告的眼神,盯着全场唯一的幸运儿。   可无论发生什么,恶意的,善意的,黎觉予都始终将脸埋在地下,沉稳老实地说:“谢谢夫人。”用的日文,并没有用中文炫耀。   紧接着,夫人、少爷、总管们一大群人哗啦啦地走了,只剩下女佣们留在此处收拾残局。   等人走光后,黎觉予才将低下的头抬起来,双眸深处的情绪格外惊愕和不可置信。   因为就在刚刚,她才有些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这里好像是…现实?   黎觉予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明明已经穿越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东京,又为何突然出现在同时间段的大阪?   “嘿,黎。”一个年轻女仆从身后叫住黎觉予,眼神中夹带着莫名情绪,说:“我之前服侍过夫人出行,不若我们两人单独聊聊,我告诉你一些夫人的喜恶。”   “自然。”   黎觉予面带单纯笑意,趁人不备时,拾起袋尖锐石头放入口袋,跟着年轻女仆走入草丛。   …   另一边,在少爷的安抚下,夫人总算能倚在床榻上浅浅入眠。   见母亲呼吸逐渐匀称后,将司便慢慢退出房间,寻到女仆大总管的卧室里来。   此时正好是午休时间,屋子内外一片安静。   将司好不容易才敲开年老体弱老婆子的门,没等对方揉搓完朦胧睡眼,就将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全数吐出:“刚刚花厅发生意外,女佣黎觉予立有功劳,夫人指定以后由她来当随行女佣,并且赏赐伤药痛药…”   “哦哦,黎呀。”女佣大总管年纪大了,消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笑称:“这些小事,少爷随便找个跑腿来告知一声即可,何必亲自前来呢?”   “…”   要不怎么说老婆子能是大总管呢,极善揣测人心思。   闻言,将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接下来的话就是他私人的愿望了,“还有我希望,不要给黎觉予安排太多工作,一个会识字的女佣,应当有除清洁外更好的作用。”   他说的是从书房偷听来的谈话。   虽然将司是得过失忆病的深院少爷,却不是不懂同级欺压的白痴富二代,哪能看不出这是女佣总管在刻意刁难黎觉予,给她安排数量和工作强度都明显高于他人的工作。   “好的好的。”   老婆子好脾气地连连答应,正准备关门,却又被将司一把拦住了。   “还有…”将司将声音压低,问:“黎觉予她…是从何时来到物部家的?”   之所以故意降低声音,是因为将司觉得自己这样问,不亚于怀疑一个女孩子撒谎,可此事关重大,他也只能向知晓族内大小事务的大总管发问。   “黎她啊…大约是三、四个月前来的吧。之前一直有在书房干活,少爷您没印象了吗?”   老婆子的话,像是实锤证据一样压在将司心上,沉甸甸的。   他不抱希望地,提出最后一个让人害羞的问题:“那我在失忆前,有跟谁交往过吗?”   **   “觉予。快醒醒。”   一阵簌簌摇晃声,把黎觉予的意识唤醒。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朝窗外望去,依旧是天亮,但这个微弱亮度明显是到第二天黎明了。   “觉予,你睡得可真死,我叫了你好几次都没醒。”黎母难得有了一丝笑容,捻了捻地上散乱的衣服,说:“烧也退了,你脸色也正常了,真好。”   “嗯,真好。”   黎觉予随口应了句,忽然感觉手中抓着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写满字的高档纸张,上头用悦目的美型文字,工整且流畅地记录了梦中的一切。   ——噢,原来不是现实,而是…金手指幻境? 第4章 京阪梦(4) 睁眼,三越的电梯小姐……   冰冰凉凉的药敷在脑门上,把黎觉予冻得一激灵。   滚烫的伤口跟久居大漠的旅人痛快喝了水一样,舒服得不像话。   她抬头想问黎母哪来的药,又看对方在屋外忙着洗涤衣物,晾晒,便没有继续追问了。   将药物仔细放置在储物箱后,黎觉予穿上最最保暖的衣服,打算趁着今天精神头正好,去神田的职业介绍所。   穿过一整条喇叭长屋,打开大门站在街上,这还是黎觉予穿书后,除了金手指幻境外,第一次站在太阳光底下。   比起物部家绿意安然的日式大庭院,面儿镇简直可以用死气沉沉这四个字来形容。   由于四面被矿区、陶瓷厂、钢铁工厂包围,面儿镇的天空永远都是昏暗的,哪怕是白天,视野所及之处依旧灰雾缭绕,这让黎觉予有些洁癖地迅速屏息,埋头快步往电车方向跑去。   神田,虽然距离东京市中心还有段距离,但内里光景已经和面儿镇截然不同——到处都是提着赛璐珞圆形手提包的女性上班族,她们踩着光亮皮鞋,急匆匆地朝某地奔赶着…不像面儿镇,满大街都是拿着锄头顶着篮子的妇女。   很快,黎觉予就找到了洋房模样的职业介绍所。   她赶紧上前,将个人资料填好递给接待女郎。   然而对方却跟拿垃圾一样,仅用两根手指拎着表格一角,嫌恶又嘲弄地嘟囔道:“月薪要三十元左右啊…期望职位,办事员?扑哧…”   然后就直接笑了出来。   接待女郎将时髦和傲慢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紧接着她又说:“小姐,你可能刚来到霓虹不知道行情,今天的确有墨汁公司的两个女办事员招聘,但应聘的人足足有一百多个…”   “你的话,可根本竞争不上。”   说罢,接待小姐就将表格丢到了桌边,掉落在地上。   这些事,黎觉予也知道,因为在她填表格期间,身后就拥进了三五十个美女,女办事员应聘的竞争压力可见一斑。   可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却不代表她,能被接待女郎随意对待。   于是黎觉予下巴一抬,曾经豪门继承人气场全开,说:“我懂英文、中文、法文、意大利文…曾经给高官、大臣做过翻译,旁人只不过日语字正腔圆了些,谈什么资格不资格。”   全句都用的流利日语,却又偏偏不提自己精通此语言…这明显是黎觉予针对对方字正腔圆的唯一优点,故意而为之的高级嘲弄。   至于高管、大臣…虽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是不也是她么?   接待女郎拿过资料表不过两三秒,自然没看到黎觉予关于个人技能那栏所填的信息。   被怼了后,她面色涨红,藏在接待台后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狠话:“哼,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外国人,要找到什么好工作。”   “至少会比蠢货好得多。”黎觉予也不甘示弱。   大堂内两个女人口头上的争锋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很快,办公室就开始“黎!黎!”地叫黎觉予的名字,催促她赶紧进来会谈。   办公室内,手里握着一大叠职业介绍信的老板,很是抱歉地盯着黎觉予的脸,说:“办事员实在有些苦难,墨汁公司的老板是本地人,指明了需要本地的姑娘…”   “没关系。”虽然刚刚因为接待员嘲弄的态度发了脾气,但黎觉予深知——这两人说的话,都有那么几分情理在内。   现在这个时代,别说是外国人了,就是本地家中有些底蕴的人,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正当黎觉予决定起身告辞,去别的职业介绍所时,女老板又掏出一张粉色吸水纸一般的信函,递给她说:“但是,三越百货正在招收电梯小姐。这大概也是全东京唯一对外国女性宽容的大公司了。”   粗糙的信函被粗暴地塞进黎觉予手中。   她抬起来仔细查看——三越百货店电梯小姐,月薪二十二圆,地址:东京都霓虹桥…哪怕黎觉予是个不接地气的穿越者,也曾在二十一世纪,听说过三越百货的名号。   作为霓虹历史最悠久,最高档的市中心百货商店,虽然只是招收普通的电梯小姐,但开出的工资却和郊区办事员相差无几,而且还包吃…每天店内卖剩下的猪排饭可以随意拿走。   不得不说,猪排饭,心动了。   这段时间都在忍受不会做饭的黎母精心准备的生切鱼片,黎觉予感觉自己脑袋里,已经满满都是寄生虫…一想到那热辣辣的咖喱,厚厚的猪排,谢谢,有被饿到。   女老板生怕黎觉予不答应,还在不住劝说:“三越百货找电梯小姐找很久了,但他们要求应聘者要精通两门以上的语言,我一听你和接待员的对话,就知道三越是在等你。”   …感情能得到这个面试机会,还得感谢门外无礼的接待员?   最终,黎觉予还是在猪排…不是,女老板的恳求下,收下了这张介绍信,往东京桥方向奔赴而去。   从神田前往东京市中心的电车,真真应证了什么叫时代的发展。   从新宿开始,闪闪摇动的绿色信号灯遽然增多,各种造型的小轿车携夹着低调的金属光,从电车两旁疾驰而去,远远望去,俨然一副先进大都市的模样。   黎觉予按着介绍信的导引,一步步走到了三越百货的所在地。   广场上支起了一个舞台,三越百货出的偶像三越少年团,正在台上唱唱跳跳,吸引客源。她站在舞台前,欣赏了好一会音乐,才终于等到负责面试的秃头管理人出来接人。   “黎小姐,真不好意思。今天百货店来的客人实在太多了。”秃头管理人一点拖沓都没有,拉着黎觉予就急匆匆往百货店里走。   边走,边抽空就地面试:“听介绍所老板说,你懂得多国语言?”   “是的,我精通…”   黎觉予话还没说完,就又被管理人打断了:“行,具体的资料,我都从电报上了解了,今天开始上班可以吗?”   …?   如果不是知道三越百货是屈指一数的高级百货店,黎觉予差点以为遇到骗人打白工的小公司了。   虽然她上辈子只面试过别人,但也知道不会那么草率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百货店是有什么大事吗?”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为什么那么大间百货店,会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个电梯小姐。   “算是大事吧。”管理人将黎觉予塞进女子休息室里,丢给她一套不算干净的鲜红洋服,隔着紧闭的木门大喊:“这两天,青靴夫人可能要光临百货店。她身边脾气坏的异国文豪太多,上次就因为电梯小姐听不懂他们的话,大发雷霆过。”   “青靴?”   听到这个词后,黎觉予换衣服的速度都加快了。   因为她那薄弱的霓虹历史告诉她——《青靴》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最优秀的女性杂志,专门刊登注重女性独立成长的诗句和小说,备受东京人民喜爱。   而她手里,不就正好有一份小说原稿吗?   她换好衣服走出来后,又被负责人马不停蹄地拉到电梯间,跑步其间男人嘴里还在嘟囔:“不错,长得漂亮,精通各国语言,高跟鞋穿得也正合适…这下总算没问题了吧。行了,快去快去,是时候为三越百货燃烧生命了!!”   这催促的语气,异常耳熟啊!黎觉予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幻境中女佣总管的语气。   “好吧!加油工作吧!”黎觉予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三越百货内若有若无的高级法国香水味道,“不过就是电梯小姐嘛,豪门继承人是绝对不会认输的!”   “叮——”电梯门应声打开。   只一眼,黎觉予整个人就被僵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因为门外密密麻麻都是人,男女老少均有女性居多,她们穿着各式各样代表了不同阶层的衣服,齐齐往电梯里头钻。   不同的是阶层和打扮,相同的是她们都需要电梯小姐。   “一楼日用品部,谢谢。”   “二楼化妆品部。”   “on the third floor,Thank you.”   “和服。”   …   黎觉予笑容僵硬地将撑着电梯门的手收回来,颤抖地按照客人们的吩咐,操控着面板(当时的电梯操控台比较麻烦)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明白这二十二圆高薪,不是三越百货财大气粗,而是真值这么多钱。   因为这都是…血汗钱啊!   晚上,接近二十二点的时候,黎觉予才从苦大仇深的电梯间解放出来。穿着高跟鞋长时间站立的双腿微微颤抖,跟跑完八百米老师还让走一走一样酸软。   最累人的是脸上不变的笑容,黎觉予甚至觉得上辈子20年,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笑得多。   所幸的是百货店一楼的咖喱猪排饭卖剩下很多。   自觉受累的她,完全抛弃豪门继承人的尊严了,卯足劲狂夹猪排,再为了赶最后一班出东京的电车,一路狂奔   黎觉予想:如果让上辈子的母亲看到现在的自己,恐怕比起心疼,更多是觉得失望吧。   摇摇晃晃的电车行驶了接近一个半小时,才终于抵达面儿镇。黎觉予将软掉的猪排递给黎母,随后累极地倒在榻榻米上,连话都不想说。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今天金手指幻境不要出现。”   嘟囔完这句话,黎觉予的意识就陷入黑暗中,再无反映了。   下一秒:靠! 第5章 京阪梦(5) 闭眼,不会撒谎却擅长……   刚祈祷不要入梦,10秒钟后,她就发现自己坐在夫人的琴房里,和夫人的老师松山,也就是大阪内知名的声乐老师并肩而坐。   物部夫人上课的琴房,位于正房外的小楼上。   本来是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间,却被花里胡哨地换上土耳其地毯,挂上蕾丝窗帘,摆设西式家具,改成了混合西房。   夫人坐在凸窗前,背对物部家后花园的梅花林,在老师的琴声下歌唱,歌声温厚婉转。   而黎觉予之所以在这陪着上课,是为了充当夫人的眼睛,照看夫人。   忽然,她想起昨天,另个年轻女佣说要告知她夫人喜恶的事情,就感觉一阵好笑。   当时她还带了石头去,想说对方如果要动手,她也是占上风的一个。却没想到,那女佣完全没有以暴制暴的打算,只是低级又明显地耍了一个心机。   她说:“夫人喜欢活泼,爱说话的女孩…”   呵呵,如果黎觉予自己不是豪门中出来的人,可能还真的信了。   虽然时代不同,但人性却是相同的——家中底蕴深厚且身患残疾的人,大多倨傲无比。能对照看自己多年的女仆总管说出“那你自杀吧”这种话的夫人,怎么可能喜欢话痨活力女孩?   至少,如果是她,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身边人叽叽喳喳,肯定恼怒得只想踹人…   想到这,黎觉予干脆一言不发,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完成带夫人去休息室的任务上。   从醒来开始,她便绷紧神经,全神贯注听着夫人的歌声,随时随地揣测夫人的细微表情。   一旦音乐停止,夫人又呈现松口气,双手放在腹部的状态。   那不用对方开口,黎觉予就自觉站起身来,扶着夫人往休息室走。   到了休息室,她也一丝一毫放松都没有。   一旦注意到夫人想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动作,黎觉予便及时上前相扶,牵着对方的手回去,还贴心地把热毛巾敷在夫人嗓子眼处。   全程没有一点交流,却该死的很有安全感。   就连松山琴师也笑着调侃道:“看来,物部夫人找了个聪慧的女佣。”   “是吗?”物部夫人答。   夫人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让黎觉予有些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接下来全程,物部夫人的命令都像打哑谜一样,时而蹙眉咳嗽,时而摆出简单手势,   总之无论夫人想要什么,都不明确地表现出来,全靠黎觉予自个集中精力去猜,有种在经历什么超高难度的英语听力考试一样。   万幸的是,黎觉予多年在豪门察言观色下养成的本能,让她轻松、成功地度过了主人家我行我素的几个小时。   声乐课终于结束了。   在仔细辨认出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黎觉予面上虽无变化,实际心中却偷偷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准备热毛巾和嗓子糖,准备带夫人离开声乐房。   却没想到夫人却不愿意走。   她稳如磐石地坐在坐垫上,双目紧闭平视前方,说:“我想听西洋音乐,你去,找一首喜悦、欢快点的外文歌曲,节奏不要太慢…”   这还是进入幻境后,夫人唯一发出的明确命令。   如果按刚刚哑谜式的玩法,打死黎觉予她都猜不到夫人要听什么歌。   她赶紧站起身来翻找唱片。   其间,琴房“吱——”地一声被拉开。   黎觉予忙中抽空回头看是谁,却听到夫人心有感应的一句问话:“将司,你怎么来了?”   “嗯…忽然想听音乐了。”   “奇怪,你不是最讨厌音乐这些娱乐玩意吗?”   原来是男主将司来了啊。   在这对母子对话期间,黎觉予已经从黑胶唱片中翻出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放置在唱片机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第一幕剧情是王子遇上漂亮的迷路少女,两人相遇即相爱,配乐和唱腔都挺轻松、欢快的。   在吃片针的作用下,浪漫交响曲和一句话带了两三句“Love”的歌词,从大喇叭中放出来。   黎觉予只顾着考虑夫人的命令,却完全忘了,她昨天误以为幻境是梦境,骗将司说两人是情人关系的事情。   等到她再次入座,才发现将司眼神飘忽不定,耳朵也莫名的通体发红。   “黎,你是学过唱歌、或者是笼统点说…你学过音乐吗?”夫人紧闭双目的脸,准确无误地朝黎觉予的方向转来,莫名给人一种紧张感。   学过吗?   黎觉予想不起了。   她曾经藏在放着水流的厕所里,偷偷学声乐,学过剧,但在十年如一日的豪门沉浮中,她也有些遗忘了最初的想法。   回忆拖慢了黎觉予回答的速度,可向来我行我素的物部夫人,压根没耐心等一个答案,而是强势地继续说:“你是知道学声乐的人不能受流行音乐的影响,所以才选了这首歌吗?”   “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可不是大街上随处能听到的音乐。”   “而且这是你第一次陪同上课,却能在每个音节段落,准确判断出是曲终还是曲缓…作为一个女佣,你对音乐的了解程度超乎我想象。或者说,你对音乐很有灵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黎觉予对音乐有灵性。   上辈子,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她们的夸奖大多围绕着:哄好爷爷,公司市值高产出,个人社会贡献带动企业股票…这些让人听了不仅心无波澜,还有点想笑的话。   而物部夫人这比起夸奖,更像是严肃训斥的话,却给了黎觉予一种幼儿园小孩被夸奖时最纯真的开心。   于是乎,在场另外两人…准确说是少爷看到的画面就是——向来沉默敬业的女佣黎觉予,在听完夫人对她音乐水平夸赞后,顿时双眼放出璀璨闪光,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一样,从灰扑扑的女佣变成亮晶晶的歌剧女王。   “是的,夫人,我很喜欢唱歌。”黎觉予说。   ——或许这个幻境,就是让她实现梦想的世界…   ——或许她该忘掉继承人的种种,寻找过去的梦想。   彼时留声机里,流淌出美妙的华尔兹舞曲,大量丝滑的小提琴弦乐伴奏,就像暴风雨一样撩拨着她的心,使其产生怪异的激动。   得到肯定回答的夫人像是福尔摩斯破案成功一样,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拍拍手,对屋外的女仆总管说:“以后上课,仅黎觉予一人陪同即可。”   意思就是让黎觉予跟物部夫人一同上声乐课…向来殷勤伺候却没得到同等赏识的女仆总管气愤不已,可她除了运用上级职权,将黎觉予留在此处做清洁,自个则带夫人回房外,别无他法。   一时间,偌大的琴房只剩下将司和黎觉予两人。   如果说黎觉予听完母子对话后,还装作不知将司为何过来的话,那就未免太傻白甜了点。   能让平日不喜音乐的少爷特地过来,想必,是因为失忆情人一事吧。   一开始,她不知道这是幻境,完全是出于圆人设的目的戏弄将司。   而现在,她知道了。   那对方少爷的身份,就显得用处极大了…譬如,或许可以以此牟利?   思及至此,等黎觉予再抬头的时候,双目已经满是颓然,刚刚还因为音乐燃起的热血,此时此刻却因为“爱情”变得冰冷无比。   她的语气茫然又毫无希望,说:“少爷,你不应该来的。”   “我…”将司不知道说什么好。   事实上,他昨天找了一个晚上线索,试图从现存的陌生物品上,找到自己曾恋爱的端倪。   只要房间里出现一个能代表他曾经有过情人的陌生物品,那他就愿意尝试相信黎觉予,尽他所能当好这个陌生的男友身份。   可惜,没有。   房间内一个定情信物,一张情书、一个诗筏都没有…这实在突破了物部将司的心理防线,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于是才会出现这个,他踏足从未来过的琴房的现状。   “少爷你知道吗?”黎觉予才不管对方想什么,反正是幻境里的人,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你早就知道我喜欢声乐,你还说等我生日,就送我一台唱片机,让我可以尽情听喜欢的歌剧唱片。”   摆放在两人不远处的唱片机,在吭哧吭哧地卖力工作,此刻却像是应征渣男的证据一样。   将司犹豫再三后,问:“那我送了吗?”   “我的生日是上周。”   一时间整个琴房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弱弱的呼吸声。   因为上周,正是物部将司发生意外的日子,等病痛好全后又丢失了一年的记忆,被物部老爷关了起来养病。   这段时间的物部将司,只觉得被关在房里很闷,没有书看很无聊,却全然不知——深院的某一个角落,他的“爱人”正在祈祷着他的康复,期望他的到来,然后孤零零地度过本该幸福的十八岁生日。   “对不起。”   “不是少爷的错。”黎觉予起身离去,假意自己悲痛欲绝无法自控,“曾经的我,希望能跟少爷一样,能去上学,能去音乐学院学习…”   “大概你和音乐,都是我生命中不应该拥有的东西。”   “至于我想上学的梦想…哎,就当我没说过吧!”   黎觉予捂脸匆匆离去,将琴房留给将司一人。   等跑出小楼后,确定少爷看不到她后,黎觉予悲痛的表情瞬间消却,简直就是京剧变脸的现实版。   她哼着刚刚《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第二幕,梅丽桑德欺骗佩利亚斯,骗他说自己最爱他的歌词…   “我以为我不会撒谎,没想到擅长得很嘛。” 第6章 京阪梦(6) 睁眼,走进三越化妆部……   黎觉予走后,将司仍怔怔看着那台贵重的留声机,内心特异思绪翻滚。   当天晚上,他就难得约了父亲,也就是忙碌的老爷物部一郎出门散步。   在十一月寒冷的夜晚出去散步,是十分反常且不被理解的行为,所以物部老爷很是诧异,虽然顺从地跟着儿子出门,但眉头始终紧皱。   “将司,是有何事吗?”   “我想跟你说说…学校的事情。”将司语气犹豫。   为了让要求看起来名正言顺,他还穿上代表帝大的翻领铜扣大衣,试图用东京帝大的名气为自己增加些说话的底气。   “学校?是帝大要分专业了吗?”   帝大大一有新生适应期…专门给予不确定未来发展的学生,让他们体验各门学科后选…但这不是将司喊父亲出来挨冻的目的。   为防止父亲在错误话题上自由发挥,将司干脆将目的全盘托出:“我有一个…朋友,她在我们家当女佣,对音乐十分有天赋。我希望父亲能给到恩赐,为她谋得一个音乐学校的学位。”   物部将司也不想求助父亲,但没办法,在这个时代,要谋得学校学位十分困难,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了。   特别是最受少女欢迎的宝冢音乐学院,要想中途进入,得有物部家主担事人,也就是物部一郎的推荐信。   所以将司才会将父亲叫出来…事实上他们两人对彼此漠不关心的状态,已经长达数年了。   “女佣?”物部老爷夸张地转头看向将司,剔透的近似眼镜闪映着月光,说出的话却比寒冬还要让人心冷:“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值得你专门为此跑一趟吗?”   “还是音乐这种无用的东西。”   “我以为你考上帝大就会懂事点,没想到反而更加远离世事…就跟你妈一样。”   一连三句高音贝怒斥,盖头盖脸地把将司说得面红耳赤。   但这种情绪,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恼怒,将司语气难得无礼起来,反驳:“请不要说母亲坏话。”   儿子突然的发作让物部老爷顿在了原地,眉头也烦躁地挑起,“这是怎么了?”   “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题往下说,怎么突然就发那么大脾气?”   忽然,将司明了了,这是父亲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看不起女人看不起妻子…父亲甚至觉得妻子和女佣没有任何区别。   意识到这点后,物部将司忍了又忍,抛下句:“我先回去了,晚安!”后,跑走了。   **   第二天,黎觉予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身体要散架了。   金手指的副作用就是她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白天当电梯员晚上当女佣,过得比流浪修勾还要惨。   但即使再累,电梯小姐的工作还是得继续的。   就算不为那二十二圆血汗钱,也要为了晚上油水十足的炸猪排…   而当中最气人的是——从始至终,客户经理都没说《青靴》小姐长什么样,只说反正是十分有意思的贵妇,让黎觉予自个留意下…估计是怕她专心留意贵客,忽视其他普通客人吧,真的是个精明到讨人厌的老男人。   “叮——”今日内第一万次电梯门声响起。   黎觉予熟练地绽放出最灿烂的虚假微笑,说:“欢迎来到三越百货…”话还没说完,她的欢迎声就被尖锐女性咒骂声给打断了。   一个穿着华贵的贵妇,从二楼化妆品部按响了电梯,嘴里依旧还在谩骂:“我明明已经打过电话来预约,为什么没有分配空闲的化妆师,我今天晚上就要去参加十分重要的聚会,如果失误了,你们三越百货怎么赔得起我的损失…”   进了电梯后,还在骂:“该死,化妆真该死!化妆品就是女性天然的桎梏!”   贵妇越骂越大声,整个电梯间都充斥着她刺耳的谩骂。   本来黎觉予都不想管的,却没想到贵妇骂着骂着,居然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来了,“电梯小姐,你的妆化得可真厚,如果是百货店要求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是我自己化的。”黎觉予礼貌应对。   紧接着,贵妇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自带枷锁?”   “为什么会是枷锁?”黎觉予比贵妇更吃惊,诧异地说:“化妆品的起源地在埃及,那时候的埃及女性不被监控和批判,所以拥有更多对自己的容貌的自主权。”   “这样看来,难道化妆品不是自由的象征吗?”   黎觉予上辈子是开化妆品公司的,讲起化妆品起源要比普通女孩详细地多:“或许埃及离太远了,我换个角度阐述吧。”   “今年的美国女性政治权利的游行中,红唇成为女性反抗的徽章,从此只要是关于女权游行活动,都把涂口红作为一个标准的流程。①”   话音刚落,电梯间静了一静。   虽然黎觉予没有回头看,但她能感觉到,这位贵妇在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   即使电梯到达对应楼层,贵妇都没有立刻出去,反而是又报了个新楼层,利用当中多出的时间,询问:“你很懂化妆品?”   “是的,女士。”   对比歌剧这种童年时期似是而非的愿望,化妆品简直是深刻黎觉予DNA的事业,回答起来也丝毫没有犹豫,是个人都能听得出她自信爆棚。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贵妇冷哼一声,将手中宣传单读出来:“‘相貌’决定了有些女人可以前呼后拥地去聚会,而其他女人只能待在家里…(*②1921赫莲娜广告)什么时候去聚会还一定要化妆了,不化妆的女人就只能呆在家里吗?”   贵妇念这个广告语的时候,语气都是气呼呼的,再联想她晚上有个聚会,可想而知她是因为这个广告的宣传语,才被迫预约三越百货店的化妆师。   “嗯哼,恐吓性广告。”黎觉予不以为然:“或许你讨厌的不是化妆品,而是这些广告。”   恐吓性广告,这是贵妇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这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化妆品商家做的恐吓营销,将化妆品和女性魅力化为等号,意思是你买越多化妆品,就会变得更美。   但事实上就连赫莲娜本人,也公开发表过日常:化妆品只是提升个性的工具,美丽优雅但不要夸张做作。③”   说着说着,黎觉予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多事。   好在电梯又第二次到达二楼,她便停下这个话题,转用亲切的声音说:“亲爱的顾客,二楼到了。还是你想要再回到一楼去?”   “还回什么一楼!你跟我来!”   黎觉予被这突然暴戾的女声吓了一跳。   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被贵妇拽着手,从电梯间拉进二楼化妆品店内。   这还是黎觉予第一次来到三越百货的化妆品部内部——四面通天的货架,各种在现代被叫做经典老牌、百年制造的化妆品,都贴上了“新入产品”的标签,工工整整地摆放着。   贵妇客人将电梯小姐拽进来的行为,也吓到了二楼内的人。   在一众呆若木鸡的化妆师和客人中,其中一个年纪较大,身穿洋服的女人率先站了出来,微笑又不失严厉的说:“夫人,现在化妆师们都没有空,要么您先去旁边等一等,要么去寻别的百货店化妆吧。”   说完,她扬手指了指一角等候沙发处,那里塞了近十名打扮靓丽、素脸朝天的贵族少女,全都是在等待化妆师空闲的顾客。   意思是:要等,恐怕要等很久。   恐怕这种接近赶客的话不是第一次说了,也难怪最开始的贵妇会那么生气。   黎觉予心中了然,默默站在一边,假装自己是个不会被战火殃及的人形雕塑。   却没想,贵妇压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反而桀骜潇洒地往她这个方向一指,说:“不,我不用你们化妆了,我要她帮我化妆。”   “她?”   高级化妆师的表情突变,就像看着有傻子把粑粑说是巧克力一样。   “她只是一个电梯小姐啊!别说化妆了,她可能连化妆品上的字都不认识,平日里还用烧焦的火柴棒画眉呢!”   “…”实在有点侮辱人了。   黎觉予冷笑一声,刚想反击,但隔壁贵妇反应比她还快、还大。   贵妇人声嘶力竭地反驳:“我只觉得——她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好,你们这些傲慢无礼的人,迟早会栽大跟头的!”   “现在!给我!化妆!马上!”   在贵妇人的怒斥声中,一张空闲的化妆桌、化妆品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被迅速清理出来,让给这位“新手”化妆师和贵妇人。   黎觉予发誓,她绝对听到了周围人的嘲笑,还有那些闲得发慌的贵族小姐们的低语声,讨论着贵妇人一会儿怎么丢脸。   丢脸,那是不可能的。   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下,黎觉予把淡紫色的科蒂粉饼从桌子上拿起来,熟练地用粉扑拍了两下,说:“既然是参加晚上聚会,那能中和蜡烛和煤油灯黄光,让人看起来皮肤白皙清透的粉底,必然是晚妆必备单品之一。”   而贵妇人端坐在化妆椅上,表情高傲如初,像是完全不在乎“由一个新手负责晚上聚会重要妆容”是何结果,“你看着来,我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放心吧,女士,那我们开始了。” 第7章 京阪梦(7) 睁眼,成为三越化妆师……   贵妇人说到做到。   几乎全程,她都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接受整个化妆流程完成。   在一众“观众”若有若无的余光扫量中,黎觉予拿起粉扑往贵妇脸上按去,手法相当奇特。   其他化妆师使用粉饼,都会用“抹”的方式,像油漆上墙一样,一行一行地比划,而黎觉予用“拍”,就像在扇贵妇人耳光一样…让人感到莫名不安。   忽然,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天啊,这个底妆…”   这个底妆好清透。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离得近的化妆师还捡起科蒂的盒子,想看上面是不是有使用说明书,不然一个电梯小姐,怎么能找到那么偏门却好用的上妆方式?   还有刚准备给客人上底妆的化妆师,迅速捕捉到这种手法,效仿着套用。   打粉手法引起的蝴蝶效应,黎觉予全然不知。   毕竟在二十二世纪,化妆已经相当成熟了,还衍生出不少专门教人化妆的新媒体账号,对外科普偏门却好用的小妙招,譬如这套隔空拍打散粉的方法,就是她从网上学来的。   就是可惜没有美妆蛋,欸。   这两天的电梯小姐工作经验正在发挥作用——黎觉予回忆着这几天看到的时髦女郎的妆容,作出专业总结:“现在化妆的流行风向是年轻化,我想没有什么比朝气蓬勃的脸庞,更受人喜欢的了。”   她拿出伊丽莎白·雅顿的12色眼影盒,美宝莲块状睫毛膏,妙巴黎的浅粉色提色腮红和蜜丝佛陀淡粉色口红,潇洒地在化妆台上一字排开,磨刀霍霍地将工具伸向贵妇。   “所谓的年轻化,就是一种‘健康好气色’的信号,所以轻盈的粉底、珊瑚色的脸颊、纤长浓密的睫毛、还有水润的唇蜜缺一不可…噢,这里没有唇蜜,没关系,先用凡士林打底再涂口红,也是一样的效果。①”   因为贵妇人全程闭着眼,黎觉予只能通过边化妆边讲解的方式,让她安心。   可她这熟练手法和有理有据的解释,却让周边所有人,包括一开始颐指气使的化妆部长,都将目光投射过来,从余光扫量变成全神贯注地注目。   她们看着黎觉予不厌其烦地一层一层地上着睫毛膏,再用针将每根睫毛挑开…②不一会,长相寡淡的贵妇人就变了个样子。   这话不是夸张,而是真的是变了模样——原本贵妇人是标准和式长相,小眼睛塌鼻子,八字法令纹还特别深,素颜的时候有种苦大仇深的老态。   可被这位电梯小姐接手后,没有一个小时,严肃贵妇人就变成了睫毛短却浓密,面部充盈双颊还带着淡淡的粉色,眼窝深邃嘴唇水润的青年女孩!   最值得一提的是——电梯小姐并没有用黑色眉笔,反而用淡淡的棕色,参照着脸部轮廓,画出短却有高低起伏的眉毛。   “好了。”   在得到黎觉予肯定的回答后,贵妇人才慢慢睁开眼睛。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镜子前,全然不敢相信镜子里的漂亮女人会是自己。   原本她只是气愤化妆部的服务态度,才故意找来理论知识满分的黎觉予,想要借此砸场。   但事实上,在化妆之前,她对黎觉予的技术仍有存疑。   这种潜意思的不信任感,导致了化妆后的对比效果直接拉满。   就好像以为只能考60分的学生,最后考出个100分一样,让人加倍惊喜。   “这…这怎么做到的?我就像换了一张脸一样。”贵妇人干脆站起来,贴着镜子来回转头,试图找到改变她容貌的最大因素。   可是无论离远离近,她都没能在脸上找到一点点瑕疵,就像…就像她本来就是长这样。   “夫人,与其说是换一张脸,不若说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脸。”黎觉予微笑着回应,“现在,就用这最好状态,去参加重要聚会吧。”   没什么比客人喜欢自己的作品,更让她开心了。   可惜,黎觉予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靠近化妆台的电梯门忽然叮得一声响起。   双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听到精明讨人厌的秃头经理,在里头大喊:“黎!黎!你去哪了!我从监控中看到你不在岗位。”   “小心我扣你工资…”经理快步从电梯走出来,还没来得及教训黎觉予一顿,注意力就被隔壁的贵妇人带走了,“天啊青靴女士!”   经理惊讶的高呼声成功掀翻化妆部“平静”的浪潮。   一瞬间,所有知道、不知道《青靴》杂志的客人都在低声讨论,而刚刚和青靴发生冲突的化妆师们,则是表情怪异,不安又害怕。特别是刚刚对贵妇人颐指气使的化妆部长,更是脸色极度苍白,趁人不注意藏进休息室里。   “青靴女士怎么不说一声,突然就来了。”   面对贵客的经理,再也没有压榨下属的霸气,一直弯腰点头,整个人就像缩小了一样。   而那个被称为青靴女士的贵妇人,却没有搭理经理的殷勤,转头牵起黎觉予的手,半宣布半命令地说:“从明天开始,我要在彩妆部看到她。或者说,我以后的妆容,都由三越百货…你叫什么名字?”   “黎觉予,女士。你可以叫我黎。”   “谢谢你那么贴心,甜心。从今以后,我的妆容都由三越百货化妆品部黎觉予负责。”   无论是哪个时代,一语成定局都是顶层阶级的常态。   青靴女士完全无视经理为难的脸色,自顾自地放下这番决定后,拿起包就去参加聚会。   等人走了后,经理才跟反应过来似地,气呼呼地说:“恭喜你,黎,你可能是三越百货晋升最快的员工了。”   可不是嘛。   电梯小姐早八晚十,工资22圆。   而化妆师早十晚五,工资足足有30圆!   而黎觉予只用了2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这百货店底层到中层的跳跃。而最重要的是——她总算可以摆脱这套发臭的电梯小姐套裙,踢掉让人双腿发软的高跟鞋了,干一份舒舒服服想坐就坐的工作了。   忽然,黎觉予想到什么,问出了升职后的第一个问题:“那…咖喱猪排,还能拿吗?”   “能能能!”经理简直气笑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后,坏心眼地调侃道:“别开心得太早了,赶紧换衣服,然后回来工作,你今天可有的忙了。”   周围,那些在等待化妆参加聚会的贵族小姐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地挤到黎觉予身边,说:“我想取消xx小姐的预约,请让黎帮我化妆!”   “我今天晚上有个咖啡厅相亲,黎可以帮我化一个相对成熟妩媚的妆容吗?”   “我要去约会,要一个…的妆容。”   黎觉予:“…”   糟糕,开心早了,这十几个人轮着化下来,手会废掉吧?   …   下午五点三十分,黎觉予第一次感受到东京上班族的下班高峰。   人挤人就算了,车厢还因为人多,每过一个坡道都在摇晃剧烈,直把这位可怜的豪门继承人摇出了个恶心欲呕,脸色苍白。   等到面儿镇时,她那套出门时还算完好的旧衣裳,已经变成连扣子都不全的破衣服了。   黎觉予忍着难受穿过商店街,往喇叭长屋走去。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周围途径的路人,都在用若有若无的余光打量着她,让人很不舒服。   顶着这种怪异的难受,黎觉予总算走到了喇叭长屋的深处,自己暂时的家中。   才刚进门,她就看到房内蹲着一个创作打扮相当浮夸的陌生老女人,睁着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瞅着她,似笑非笑。   见她进来,老女人先是无礼地上下大量着黎觉予的一副,而后兴致勃勃地说:“哎哟,这个家里赚钱的人来了啊!这身段,这样貌,丫头果然是天生赚钱命啊!”   而她对面,在家负责洗衣服打扫做饭的黎母,则在莫名嘤嘤嘤地哭着。   “你是谁,你这话我很不喜欢。”看到屋子内陌生人,黎觉予感觉自己像被侵占地盘的小猫一样,当即警惕起来,“请立刻离开我的房子。”   女人却对黎觉予的严肃警告置若罔闻,反而若无其事地开了个新话头,“欸,你在玉井工作的吧?”   话音刚落,黎母哭泣声瞬间加大。   一开始,黎觉予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地方,仔细回忆后,才在电车站张贴的小广告中找到答案——该死,那是东京墨田街的私娼区。   该死!   两相结合,她才总算明白当下处境。   估计是这个老妓.女,听说她独自前往东京打工赚钱后,对着街坊和黎母面前胡说八道,造谣黎觉予是去东京卖身的。   恰好她今天回来早,被电车折磨后脸色苍白、衣冠不整,还真有被“摧残”那味道。   “你给我滚。”黎觉予气得浑身发抖,上下两辈子都没有遭受过如此侮辱。   她抓起桌面上黎母准备的什锦醋饭,不由分说地往老□□身上砸,醋啊姜葱蒜啊都挂在妓.女的和式头发上,变成好笑的头饰。   “我告诉你!我现在三越百货店工作,一天能赚一圆,不出十天就能搬出这个鬼地方了。而你,一个贩卖身体还要诬蔑其他清白女孩的卖.□□,就只能呆在这里,看着比你年轻漂亮的女孩一个个搬到市中心…”   黎觉予不是解释给老妓.女听的,而是解释给喇叭长屋的其他人听的,虽然澄清谎言相当困难,却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很多。   而且攻击一个嘴臭老妓.女最好的方式,不就是漂漂亮亮,优雅地从地狱搬到天堂里么?   果不其然,老妓.女听着黎觉予的讽刺,又发现自己去美发店高价盘的银杏髻被破坏后,气不打一处来。   可她打不过年轻的黎觉予,只能边落荒而逃,边落下狠话:“那你可得早点搬走,不然也不用去东京工作了,在这里也能工作。”   喇叭长屋外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黎觉予望向窗外那些围观的,端着嘲弄眼神的,脏乎乎的异性矿工们,感到铭心寒意。   她下意识地起身,将窗户全数遮挡,又把长屋内围观的人赶出房间。   等房间内没人后,黎觉予才珍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层层包裹的钱包藏进衣服里,说:“妈,今晚别睡了,我们要保护好自己。”   “还有,我不是卖.淫,也不会卖.淫,你别哭了。” 第8章 京阪梦(8) 闭眼,夜雾中歌声远洋……   黎觉予和母亲住的房间,只有三张铺席大小,照明仅靠一盏油煤灯足以。   而这间平日里能容纳黎觉予疲惫身躯的温馨小家,如今却变成了被怪物包围的死靶子。   因为一直警惕着没睡觉,黎觉予的感官被紧绷的心弦放到最大。   她能听到这间长屋的某个房间里,有人哗啦啦地拉开纸窗,然后发出一句低沉粗鲁男声。   “喂,躺到床上,把两腿打开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咚——”一声的沉闷落地声,证明男人已经进到屋子里来了。   ——他们是情人吗?   ——可是情人为什么不走门口?   黎觉予觉得自己的神经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她一手紧握住菜刀,一手揣住自己的钱包,秉住呼吸,留心细听屋外动静。   给他开窗的女人嘟囔了几句,然后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伴随着掌掴声不断响起。   黎觉予就这么一直睁着眼死死盯着门口,内心期盼着今夜快点结束。   过了好一会,男人应该是走了,喇叭长屋又恢复成往日瘆人、污水一般的寂静。   天终于亮了。   在亮光透过窗缝照射在黎觉予头发上的时候,在听到矿工上工的嗡嗡交谈声后,黎觉予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人疲软瘫倒在床上,闭上酸涩难忍的眼睛。   “这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吧?”她囔囔自语。   当然不行啦。   10秒钟后,黎觉予就发现自己正端坐在漆黑的小屋子里,看着窗户外景象怔怔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睡晚了的原因,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天黑的幻境,一睁眼就在寒冷的夜气中临窗而坐,又凄凉又中二。   而且让她想起了那段在浴室偷偷练习声乐的时光。   黎觉予朝歪斜的高窗外望去,只见靠近物部家的河道,鱼籽聚成团一样的光着膀子帮工,正悄无声息地从船上,搬运出物部家一天所需要的粮食、衣物用品等。   平常苦力上工,搬起东西来不都咿呀咿呀乱叫的吗?   可因为这里是物部家,为了不阻碍主人们的休息,凌晨做工的工人只能紧闭牙关,枯燥无聊地闷头干活…就像她一样。   一个异国生活的人,不受待见不被优待,除了咬牙坚持似乎并无他法…   黎觉予想起自己的处境,眼眶起了许多酸意。   即使是上辈子,在尔虞我诈的大家族中过得那么不快乐,她都没有露出这种软弱表情,可现在却在普通低级的壮丁身上,得到了共情…这种心态的转变才最让她难受。   黎觉予将视线上移,想要忍住这懦弱无用的难过。   她的注意力飘忽,不经意间发现——正房三楼,夫人房间还亮着灯光,显然并没有入睡。   几乎是得到这一发现的瞬间,黎觉予就为自己的矫情,找到了很好的答案——如果将她这种不被优待的人比作丑角的话,那夫人、少爷甚至物部老爷就是这出歌剧的主人。   而一个丑角想要上位,除了得到神灵相助,最快的方法就是讨好这些主人…   黎觉予当机立断,狠狠地用衣袖擦去全部情绪,仔细回忆过去陪夫人上课时,曾出现过的曲目和唱法…她边从记忆中扣这些曲谱下来,边照模画样地效仿着出声,唱歌。   没一会,那些优美却不算很大声的音符,就从黎觉予嗓中轻柔跳出,朝夫人房间飘去。   正房二楼,少爷将司的房间内。   实际上这是物部将司失眠的第三个晚上了,而这一切,全都跟黎觉予这个失忆情人有关。凌晨四点多,将司还在对着一份空白的小册子,抓耳挠腮。   册子最上方写着大大的黎觉予三字汉字,底下还一、二、三地分行罗列着什么。   这是将司失眠后想出的办法。   虽然没能在房中找到和黎觉予恋爱过的证据,但他觉得,人的审美不会因为失去一年记忆而被改变,既然他能喜欢上黎觉予,那么对方肯定由值得他喜欢的东西。   所以今天晚上的课题是——找出过去的将司喜欢黎觉予的原因。   首先是第一点。   将司表情严肃宛如参加帝大考试,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先从男性最肤浅的审美角度开始罗列,那第一点自然是关乎女子的外貌了。   (一)黎觉予十分好看。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句由衷赞叹,一点持相反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在现在的他看来,黎觉予的确是很好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差点以为是书中精灵走出人间了。   (二)黎觉予很聪明。   精通两国语言…或许是三国,已知知识量涵盖经济到音乐,讲起话来也是十分清晰明了,有条有理。   在将司看来,黎觉予比他在帝大遇到的大小姐们还要聪慧。   (三)黎觉予十分冷静   临危不乱,保护母亲。   (四)黎觉予十分善良…   (五)黎觉予很有自己的想法、有主意…   …   将司写着写着忽然发现不对劲了。   完蛋。   上述种种不都是他会喜欢的类型吗?   准确来说,如此美好的女子特征,必然会遭到异性的追捧,而他物部将司,说不定只是幸运赢了众多追求的异性。   接过现在他惨遭意外横祸失忆,可想而知黎觉予会有多失望。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将司感觉自己像即将沉没的落难破船一样,很快就会被名为“后悔终身”的潮水吞没。   此时,屋外,破碎的音符伴随着清冷的夜风传了进来,将司听出了是昨天母亲上课时学的曲子,本以为是母亲失眠练习,却没想到声音是从女仆卧室传来的…   是黎觉予!   纠结了一个晚上的将司看着面前本子,终于下定决心,朝女仆卧室快步跑去。   ***   女佣卧室顶楼,黎觉予已经顶着深夜凉气唱了许久的声乐,越唱越熟练,越唱越来劲,仿佛要在穿越后受到的委屈,通过气声吟唱抒发出来。   当然,她没有忘记控制音量,避免过犹而不及。   伴奏部分只用手指轻轻拨弹地面,声乐部分则是用气音,指在练习连接技巧而非高音。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有心思借着清冷月光,环顾一圈周围情景——这应当是女佣居所最顶上无人居住的破房,地上堆放了好几箩筐烂掉的洋葱,墙上发黑的百叶窗也已经半脱落了,难怪一直有风灌进来,凉飕飕的。   正当她准备去拿洋葱塞住那个漏洞的时候,木门忽然咔嚓一声响起了。   黎觉予赶紧坐回原先的位置,继续她那自哀自怨的“表演”。   “黎,为何在此处唱歌?”   果不其然,黎觉予心心念念的物部夫人,被音乐声吸引了过来。   夫人居然一路摸索着屋内装潢,从主人正房独自来到了女佣居所偏房里。   这大概就是盲人的特异功能了吧,虽然目不能视,但对家中位置、行走路径了如指掌。   “夫人,你怎么来了?”   黎觉予假装被吓到,中断了吟唱声,怯怯地站起身来回应。   “夜不能寐,听到熟悉的曲子,便猜到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唱得如此伤心?”   物部夫人虽然看不到,却能通过声音感受到弹乐者的心情,也是因为听出黎觉予歌声中痛苦、难以忍受的情绪,她才决定出来,问上一问。   “我有苦恼,于是决定效仿夫人,置身黑暗中唱歌,寻求一时间的平静。”   “是何苦恼?”   这是…上钩了?黎觉予被这个飞速进度吓到了。   本以为还要再说些什么捧脚话才能哄得夫人怜悯同情,却没想到只一句话,对方就缴械投降,像被按头一样顺着黎觉予的计划走。   “我想学声乐,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佣。”黎觉予深吸一口气,将内心深处的恳求说出口:“如果人生是一场偌大的歌剧,那我希望成为女主角,而不是女主角身边能被轻易换下来的路人演员。在这之前,我想学会怎么当一个…主角。”   “可我伤心的是——我有目标,我却无法选择它。”   说着说着,黎觉予的泪意再度翻滚。她只是想起自己上辈子、这辈子,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境遇——有目标,但是没得选。   而她,从始至终都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坚定的选择。   “我明白了。”   深夜的夫人比起白天的她来说,脾气要好得多,就像尖锐外露的玫瑰,变成了柔软无骨的荷花一样,柔情安抚说:“所以,别哭了,好吗?”   闻言,黎觉予将手放至脸颊,才发现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她咸涩的泪水,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肆意流淌。   这盲人的敏锐力啊,真可怕…   等夫人离去后,黎觉予想开开心心地咧嘴笑一下,祝贺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好结果。   无法。   而且她的表情,还在这又喜又悲的情绪作用下,变成了个极为难看的笑眼哭相。   就在这泪眼朦胧、情绪无法自控的时刻,将司出现了,他默默坐到了黎觉予对面。   换做平时,黎觉予肯定会好好演戏一番,争取早日把这金手指骗到手。   可因为刚刚才演了出大戏,又是挨冻又是弹琴又是对着夫人表忠心的,现在实在是疲惫不想动弹。   一时间,两人对立而坐,一言不发。   将司这个青涩少年,明显没有感觉到对面人的冷漠,反而绅士地将身上衣服脱下来,盖在黎觉予背上,自顾自地说:“我是等母亲走了后才上来的,没有让她发现。”   “嗯。”黎觉予语气轻轻,一副不想交谈的绝情模样。   可这高冷女神的模样,却恰好应证了物部将司先前幸运儿的猜想。   只见他深呼吸一口,孤愁地望着地板,认真地说:“我思考了很久,也思考了很多,我觉得我不应该用失忆当作借口,逃避绅士该尽的责任。”   …又上钩一个?   这个夜晚是有什么魔力吗?   黎觉予觉得有些茫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清贵少爷,等着他后面的话。   “这几天我觉得很不安。我沐浴在你的爱里,本应该感到温馨、平和、浪漫的,可现在,我却只有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害怕。”   “而且我怕让你失望,怕现在冷漠的自己成为你最陌生的样子,害怕我以后恢复记忆后会后悔…”   忽然,将司突然抬头,和听懵的黎觉予四目相对。   他说:“所以我现在想安慰你一下,以爱人的身份。”   “可是我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只能从书中学习如何恋爱。”   “如果你生气,觉得这样的我很陌生,那就直接推开我就好。”   说完后,将司忽地往前靠了一大步,蜻蜓点水般拥住黎觉予,右手还在她背上轻轻拍打。   不是那种霸总式的窒息拥抱,而是像怕人的小猫咪,第一次将肉垫伸向外人,明明自己很害怕很生涩,却还在安慰别人说:“别害怕啊,有我在呢!”   黎觉予将头埋在将司的脖颈处,内心不安浪花翻涌。 第9章 京阪梦(9) 睁眼,开始了外语卖货……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打破寂静的清晨。   没等多久,屋内就传来一声沉闷男声:“请进。”   夫人被女仆大总管牵着手,往物部老爷的隐居茶室深处走。   之前就有说过,夫人虽目不能视,但对家中布局和规划路线十分熟悉…严谨点重新描述,应该是对“除了此处的家”十分熟悉才对。   这里是物部老爷设于庭院深处的小兰房,几年前以“想要夜晚独酌”为借口修建的。   房内构造狭长曲折,越往里走,电灯光线异常昏暗,房间的犄角也越发矮小,物部老爷无声无息地从最里面走出来,身穿大岛稠和服,看起来并无异样一处。   “何事?”老爷问。   夫人似乎听到房间深处还有细簌穿衣声。   她面色不改,开门见山地说:“我的女仆中,有个叫黎觉予的孩子,她很有音乐资质,送她去宝冢上学吧。”   黎觉予这个名字…物部老爷觉得很是耳熟,但他平日里做生意时,接触的华夏人、华夏名字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但听到夫人的请求后,物部一郎第一反应就是反驳:“自然是可以的。但是我说,夫人,我们是刻板守旧的贵族世家,平日里做人做事不应如此奢侈随性,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发难。既然嫁进世家当中,理应收起母族暴发户的性子…”   “行了!”物部夫人用力地紧闭双眼,连眉头也皱的紧绷。   她本就是做两国生意的商户小姐,从小到大恣意奢侈惯了,再加上青年时代才惨遭失明、后又所嫁非人…傲慢程度可想而知。   听到物部一郎大男子式的絮絮叨叨后,她当即就开始发脾气,说话直捅对方心窝刀子:“如果不是娶了我,你觉得你还能住在这个大房子里吗?早就跟三井、平成那些家族一样,成了最普通的庶民。”   “你以为我是在咨询意见吗,不,我只是在通知你。”   撂下这番狠话后,她就拽了拽女仆大总管的手,示意要出去。   临走前,夫人似乎还用那双似闭未闭的眼睛,往房间深处“瞟”上一眼…   而她旁边,女仆大总管这个老婆子都快被主人间的交锋吓坏了,全程低头装作死人。   直到要离去前,她才敢往老爷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老爷虚虚披着一件和服,身后躺着一位肤白似雪、脾性温良的少女。   ——老爷仗着夫人目不能视,光明正大把小妾带入家中,甚至在夫人面前亲亲我我…   老婆子看着屋外隐隐出生的太阳,轻叹一声:这家中诡异三人行,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啊?   **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所以金手指幻境并没有持续多久,迷迷糊糊间黎觉予被黎母拍醒。这种温柔的触感,差点让她以为是少爷睡在自己身边。   她睁眼看着头顶天花板斑驳,满脑子都是:危险的矿工、清贵的少爷、善良的夫人…   对于这对善良的母子来说,她做的欺瞒之事,不亚于对着柔弱少女虎视眈眈的恶徒行径。少爷轻轻拥抱、真情用手拍抚自己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衣服上,让人空想又不安。   “没关系的。”她喃喃道。   黎觉予把手中金手指生成的文稿攥紧,不住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是幻境而已。”   似乎为了应征黎觉予的心情,从早上开始,东京就一直在下雨。   三越百货那栋洁白建筑,在雨中被浇得湿漉漉的,让上班的人觉得自己像是青蛙,扑通扑通往水里跳。   这是黎觉予在化妆品部上班的第一天,脱下鲜红电梯小姐制服,换上全新的深蓝色及膝洋服,气质瞬间飞跃提升。   但是同事并不这么想。   三越百货的化妆师,大多都是东京本地人,而东京人最大的秉性,大抵就是争强好斗了。   几乎在黎觉予踏入化妆间的瞬间,所有化妆师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停止交谈,将孤立她的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如果黎觉予真的是18岁未经世事的少女,可能真会因为同事态度而伤心。   可这是豪门继承人黎觉予欸…作为一个在三十多个直系亲戚中杀出血路的继承人,一个化妆品公司的CEO,本身就是去到哪,都会让在场人不敢讲话的对象啊!   所以黎觉予完全没当一回事,权当同事是下属,无视她们隐形的攻击。   “真不要脸。”离黎觉予最远的化妆师,梳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包子头,跟隔壁化妆部部长疯狂吐槽:“只不过因为幸运,讨好了青靴夫人,居然真的进到化妆部来工作了。”   “讲解得那么好听,谁知道她是不是只会这一个妆容…”   “让电梯小姐进来,真的是败坏我们化妆部的口碑…”   包子头语气怒不可抑,遣词造句越发恶毒,不知道的还以为黎觉予抢了她的工作。   反而是被黎觉予踩在头上上位的化妆部部长,只是全程听包子头抱怨,没有附和任何一句怒骂。   忽然,部长看到有个外国女士从门外走进来,金发白肤,标准的日耳曼长相,最重要的是——她是在认真辨认化妆品部招牌底下的洋文后,才走进来的。   这应证了:对方不会日语,说不定…还并非英语使用者。   意识到这点后,部长忽然打断包子头的怒骂声,说:“有个外国顾客需要帮助了…这怎么办是好啊,化妆师们少懂得外语,特别是现在还有个电梯小姐…”   点到为止后,部长便不再说话了,只是漠然地看着包子头眼神倏然发亮。   包子头全然不知自己被当作枪使,自以为是地往黎觉予那大步走去。   “喂,新人,有个顾客进来了,你没看到吗?”   黎觉予顺着包子头的指引,往顾客方向看去,正好看到外国顾客表情为难,看着七手八脚比划试图交流的柜台小姐的画面。   “可别说我这个前辈没教导你。这里可是三越百货,像我们这种专门接待贵族少女、夫人的化妆师,肯定要贴心对有苦难的顾客排忧解难,这样才能积累客户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你连英语都不会说吧!”   包子头怪腔怪调的反问,让周边化妆师们齐声嗤嗤笑了出来,随后又跟同伴低声讨论,内容明显与电梯小姐这个前岗位有关。   对此,当事人黎觉予表示…嗯,很无语。   难道…经理没有跟她们说,她之所以能以外国人身份,应聘上全东京最大的百货商店,就是因为精通多国语言吗?   “好吧,那我去吧。”黎觉予装作柔弱包子,“委委屈屈”站起身来,往外国人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在一片嘲笑声中转过头来,阴恻讥讽地说:“还有噢,那位顾客不是英语使用者啦!虽然科西嘉人也是金发百肤,但瞳色比英国人要深得多…噢,我忘了你可能不知道科西嘉人,就是法兰西人,讲法语的。”   “…”   包子头嘲弄的笑声被黎觉予地阴阳怪气打断,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踏着自信的脚步,朝那名外国顾客走去。   “法兰西人又怎么样!”被当面指出错误后,包子头有些丢脸,试图挽尊:“反正都是电梯小姐听不懂的话!”   随后,她又怒气难消,拉着交好的化妆师就要过去围观,“走,我们去看电梯小姐丢脸!”   商店角落,法兰西顾客快要被不懂外语的柜台小姐弄得没脾气了,只能用着最简单的法语,重复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赫莲娜·鲁宾斯坦的浅桃色腮红吗?或者告诉我赫莲娜·鲁宾斯坦的柜台在哪?赫-莲-娜…”   柜台小姐不解,顾客奔溃:“天啊,为何偌大的百货商店,没有一人懂得法语。”   “bonjour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天啊,你懂法语?”   黎觉予掐着点及时出现,挽救了快要奔溃的顾客。   顾客激动地将问题再次重复,却没想到黎觉予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赫莲娜的桃色腮红…?恕我多嘴问一句,女士是自用还是送人?”   “自用。是这块腮红有什么问题吗?”   由于身在异国遇到语言畅通者,法兰西顾客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不仅不介意黎觉予问出私人问题,还打算等下多买些化妆品。   “嗯…小姐皮肤如同维多利亚女王一般洁白,用桃粉色会呈现出傻气,破坏这种冰雪女王模样的高贵感。比起桃粉色的腮红,我更推荐赫莲娜这款茶褐色提色腮红,更显潇洒俏皮。①”   不得不说,黎觉予的恭维,真的是踩在顾客的心头好上了。   有哪个白种女人不崇拜以美和白闻名世界的维多利亚女王?而黎觉予一开口,就将顾客的优点挑出来,将她和女王做对比,提出十分专业诚恳的化妆意见。   法兰西顾客看着黎觉予身上代表专业的化妆师制服,信服地连连点头,“好像是的!”   “而且这个茶褐色和我的眼睛也很搭配。”   黎觉予微笑,自然地拿起其他商品,介绍说:“为了妆容统一,小姐如果家中没有同款颜色的眉笔、眼影,我这边推荐这款美宝莲的棕色眼影,能让淡褐色和棕色的眼睛更有神,也是搭配晚礼服的最佳选择。②”   “可以的,请都帮我拿上。”   “小姐你知道这句广告词吗——没有涂口红的女士不亚于赤身裸体…③”   “买!按你说的,大红色和土色各拿一只…”   包子头和她的倒霉同伴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黎觉予用着流畅法语,一路怂恿法兰西顾客从门口逛到结算台。   她们手中那一箩筐化妆品,肉眼粗略计算至少得三十圆。   “她居然会说法语…”同伴泄气又不可置信。   “该死…这是今天开业后最大的营业额了吧?”包子头咬牙切齿。   因为今天东京细雨连绵,百货店内客人并不多,好多化妆师站到现在都没能开一笔单。   反而是被她们怂恿去接待外国顾客的黎觉予,不仅没如同她们预想一样丢脸,还成功将这位有钱的外国顾客,发展成固定客户名单。   几人朝收银台望去。   此时的黎觉予已经帮法兰西人完结结算,并且还拿到一张法郎当小费。   可能是感觉到有视线投过来,黎觉予没有预警地突然转身,将那张颜色鲜艳宛如油画般的钱币当作扇子扇风,神情傲慢。   虽然她没有说任何话,但潜台词却准确无误地传送到她们这边。   黎觉予在说:“你们输了。” 第10章 京阪梦(10) 闭眼,宝冢的歌剧学院……   这一张法郎,可以说是救了黎觉予的命。   上辈子的她,一直是揣着全币种黑卡到处走的,以至于今天拿着这张来自不易的法郎,居然惊奇地生出一种莫名可亲感。   下班后,黎觉予连最爱的咖喱猪排都不拿了,换制服夫就往街上跑,先是在换钱所换成日元,然后笔直地朝着东京桥路口最大的五金店冲去。   此时连绵小雨已经停止,东京初次展现出紫色的清澄天空,就如同有钱了的黎觉予一样,忧愁瞬间一扫而空。   她敲开五金店的卷帘门,将上班期间就已经背诵多次的购物清单快速报了出来:“老板,请给我一把榔头,一把扳手、三个门锁和捕兽夹。”   “你这是要去打老虎吗?”   五金店老板是个脸上永远带笑的老婆子,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有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孩来五金店,还是买这种粗狂铁物,忍不住打趣道。   “算是吧。”黎觉予回想那群可怖的矿工,还有貌丑心恶的老□□,严肃地说:“是比老虎更可怕的存在,所以如果有多出来的钱,请再给我一把小刀吧。”   等到黎觉予回到面儿镇时,小小脊背上背着巨大箩筐,上头还放着许多重量级家什。   不仅如此,每当有人望过来的时候,她都会把萝筐里的尖锐小刀掏出来把玩,用行动恶狠狠地警告了镇里人一顿。   有好几个黑乎乎的汉子,都被黎觉予凶狠的目光吓到,慌不择路地往人群中藏。   回到家后。   两个女人废了老大劲才将门锁装上,还在窗户下偷偷放下捕兽夹…忙到连薄绒外衣都被汗水浸湿,底襟都卷起来的时候,她们才重新布置完小家,放心地睡倒在地上,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   “今晚能好好入睡吗?”   黎觉予任由汗水在脸颊上流淌,眼睛却亮晶晶的——太神奇了,明明只是一张普通法郎,却给了她无限的生命热情,连带着天花板上的斑驳都顺眼起来了。   隔壁黎母也终于不再嘤嘤哭泣了,而是小小声地说了句:“生活正在变好。”   “还会变得更好的。”黎觉予迷迷糊糊接腔。   10秒钟后,连黎觉予自个都没反应过来她睡着了的时候。   眼前景色忽然从一片漆黑,变成物部家正房二楼。而房间榻榻米的正中央,她的眼前,就端坐着面无表情的夫人,无论是坐姿还是表情,都威严得宛如一尊佛像。   正当黎觉予觉得俩人要继续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夫人开口了,说:“既然要去宝冢歌剧学院了,那在开学前的这段时间,先跟着我学习新手歌剧曲目,免得丢了物部家的脸面,令其蒙羞。”   宝冢?   歌剧学院?   黎觉予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   在她清醒的这段时间里,幻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她一个低级女仆也能去宝冢上学?   就好像听出了黎觉予的疑惑,夫人难得话变多起来了,交心道:“女仆并非长久之活,既然心中已有理想,那就朝正确方向前进吧。”   “别像我一样,失明后混混沌沌数十年,把日子活成一片雾霭。”   夫人讲得感性,却让黎觉予对当下情况有了个大概认知——   她心想,应该是昨天凌晨那一出“窗边独坐凄凉吟唱”表演,让夫人连想到过去的自己,为防止“有着同等命运”的她走上老路,才专门求来一个学位恩典,实现她的唱歌梦想…   “谢谢夫人恩典。”   自觉将真相猜了个大半的黎觉予,像被□□砸个正着的贫困户,除了道谢脑子一片空白。   “哼,别开心得太早。”   明明是做了好人好事的夫人,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趾高气昂地说:“想去上学,得过了我这一关。”   语毕,她将身后一根两只手指粗的木棍掏了出来,握于手心中。   “来吧,今天练习曲目是法国歌剧《卡门》。曲谱在你面前,接下来练习,只要我不满意,你就得挨罚。”   边说,那根沉稳的木棍子边随着夫人的动作,在虚无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粗狂的弧线。   黎觉予看在眼里,头皮止不住地一阵阵酥麻,心想:这下完蛋了。   **   物部家门外。   车灯照亮了大阪向来昏沉暗郁的街道,把堆放物部家门口的积雪打得亮晶晶的。   负责看门的门侍一时不察,被车灯晃了眼,忍着要眼眶泪意往车窗方向望去,才勉强辨得车内的人,“将司少爷,你不是回东京上学了吗?怎么又突然回家了?”   “忘了些东西,于是就回来了。”   这是物部将司第一次撒了谎。   虽然撒谎对象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门侍,但将司的行为举动还是变得不自然起来,说:“不用跟父亲母亲通报,我拿了东西就走。”   “好的。”   门侍正准备关了门,忽然瞄见门口那辆至少开了一夜雪路的福特车,引擎盖上冒的烟,都足以把门口那堆难以清扫的残雪融化干净了。   见此情景,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是要拿什么贵重东西啊?”   什么东西居然值得一个清贵少爷亲自开车,一路从东京回到大阪,无声无息。   将司不知道门侍心存疑问,才刚进庭院,他就听到了冷风中残缺的歌声,好奇地多问一嘴:“母亲这个点就开始上课了吗?会不会有点太早了?”   “不是夫人在上课,而是黎觉予在上课。”   门侍完全不知道,他刚刚已经把少爷的宝贵物件名字说出口了,还在正儿八经地禀告说:“女佣黎觉予要去宝冢上学了,所以夫人在给她做声乐特训,免得丢了物部家的脸。”   “那她…心情如何?”将司问。   “夫人心情还可以,今天还让仆人从仓库中找来一根…”   “不是。”将司连忙打断门侍的絮絮叨叨,说:“我问的是黎觉予,她心情如何?要去宝冢上学了,她开心吗?”   “黎觉予吗…”   心思简单的门侍完全没意识到这是物部将司最迫切的恳求,直接毫无修饰地如实告知:“她现在心情应该不怎么好,还可能已经哭了。”   门侍的这个回答简直出乎将司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可以去上学的黎觉予,应当是兴奋的、高兴的、满足的…总之应该出现的是积极的褒义词才对。   怎么会…哭了?   “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哭了?有谁欺负她了吗?还是她不想去宝冢,想去其他学校?”   将司少爷问题接连抛出,如同机关枪一样追着发问,都把简单脑回路的门侍问懵了,这个那个地结巴不停。   “算了,我自己去看看吧。黎觉予在哪?”   这下门侍总算找到自己能回答的问题了,迅速回复:“在夫人房间里叻!”   话音刚落,将司头也不回地朝正房方向跑去。   还没靠近楼梯口,他就看到一群女佣围在一棵柳树下,目光怔怔地望向二楼方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将司询问。   “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女佣摸鱼被抓包,见是平日里温和待人的少爷才松一口气,说:“我们在听夫人折磨人呢,太吓人了…”   “折磨人?”   将司不解,将注意力放到正房二楼,果不其然在徐徐冷风中听到了母亲的叫骂声,“再来!不对!不要为了唱歌而唱歌!”   伴随着叫骂声而来的,还有咻咻的划破空气声,和什么东西被打的沉闷响声。   就像是得到什么感应一样,将司心中闪过一阵阵抽痛,当即丢开楼下女佣,朝二楼母亲房间疾步跑去。   正房二楼整洁敞亮,唯有高亮声乐回荡。   将司拒绝掉女佣的点心盒和茶水,怀着和平素不同的惶恐不安,轻声轻步地靠近夫人房间,透过门缝朝里头景象望去。   屋内,物部夫人正在教授黎觉予一首新手歌剧。   只见她双唇紧闭眉头深锁地“盯着”黎觉予,压迫感十足。而黎觉予只是看着曲谱和歌词,便如天才般得到要领,像模像样地高声唱出来。   将司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为黎觉予暗暗叫好。   却没想到,明明黎觉予的所有音准、歌词都正确,母亲的表情却肉眼可见地变得纠结,像是十分不满意这个学生的表现。   她愤愤叫停了黎觉予,怒斥:“无聊。”   无聊?物部将司自认自己不懂音乐,但在过往接受贵族培养中,该有的乐感还是有的。在他看来,黎觉予唱得不比黑胶唱片差,甚至能看得出有功底傍身。   母亲还在不胜厌倦地训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唱歌?”   “正如昨天所说的…”黎觉予声音怪可怜的:“我的目标就是唱好歌剧,成为…”   “对啊!你就是为了唱歌剧而歌剧,为了做一个出色的歌剧女高音,为了跳脱糟糕现状才唱歌的。音乐不是工具,它是真诚、谦虚的代表,如果昨晚你用这种毫无感情的态度唱歌,我就不会为你求得宝冢歌剧学院的学位。”   光是看黎觉予的表情,就知道这些话刻在她心里了。   物部将司心疼得不行,觉得母亲是在发作脾气,直到黎觉予默默将手伸到夫人面前。   ——这是在干什么?   将司还没来得及深思为何要伸手,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手拿着瘆人的木棍,不由分说地敲打在黎觉予的手心处,发出“啪——”的□□闷响。   “感情!投入感情,继续!”夫人连声叱责。   “是的夫人。”   隐约间,将司似乎看到了黎觉予眼眶都发红了,心中疼惜情绪如同浪花般翻滚——他驱车一天一夜从东京回家,不是为了看黎觉予被挨打的!   将司的目光往屋内香炉投去——那块火红色的香蜡只剩下拇指那么大了,证明黎觉予在此处,至少挨了三、四个小时的棒打。   可深知母亲的秉性的他,知道如果此时冲进去阻止母亲,说不定会遭到暴戾脾性的反噬,反而对黎觉予有害…   “咻啪——感情!”   “咻啪——不对,再来!”   在这打骂声中,将司只感觉时间被无限延长,焦虑万分。 第11章 京阪梦(11) 睁眼,向青靴投稿小说……   将司的房间在正房的三楼,也是这个家中唯一全西式装修的房子。   房间内没有焚香,却到处飘荡着松木味道的西洋香水,让人有种置身于柏松树林的感觉。   将司就靠在宽敞的窗户上,端着疲惫的神色,像是孩子一样坐在地板上睡着了。   “少爷。”门外传来一声侍从的呼唤。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将司就立刻睁开双眼了,脸上的倦怠也瞬间烟消云散。他连忙出声询问,嗓音嘶哑:“如何?”   “已经通知了三井家的夫人。三井夫人立刻给夫人下了远郊听乐的帖子。估计今明两天,夫人都不会在家中。”   这是物部将司的计划——让母亲和友人出游两天,至少能给黎觉予争取到休息的时间。   确认计划完成后,将司暗暗松了一口气。   抬头见窗外天色罩着一层刺眼的白色光泽,想到今天还有不能缺席的专业课,物部将司不禁大惊失色,拾起地上皱巴巴的校服就要往楼下冲。   临出门前,他看到放置在桌面上,专门用作分析黎觉予的本子。   犹豫再三后,将司还是决定带上这本子,将其珍重地放进校服位于胸口的口袋里。   虽然他已经决定要保护黎觉予,但为防止将来再次失忆,将司决定要时刻记录和黎觉予的一切,免得造成后悔遗憾终生。   本子上,属于黎觉予优点阐述那一页,多了一行新的字。   ——黎觉予她很坚强。   门外,门侍刚想打个盹,就被少爷驱车的引擎声吵醒。揉揉眼跑出来一看,才发现清晨才赶回大阪的少爷,中午居然又要驱车回东京。   “少爷!你拿了东西就要走了吗?”   朴实善良的门侍都为少爷感到身心疲惫,连连劝阻:“这两座城市的距离可不是开玩笑的,太累人了吧!”   “无妨。”   说这话的少爷明明困到连眼睛都是红的,还要强装无事地说:“过几天,我还会回来,请不要同父亲、母亲说这事。”   “好…”   门侍对着远去的福特车用力摆手,直到汽车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   黎觉予是被冷醒的。   她睁开眼的时候,屋内窗外一片昏暗,不是因为时间早天还没亮,而是因为今天是雪日。黎觉予置身于黑暗中,视野不清地坐起身来,刚想看看手中的手稿,却被手心处的钻心疼痛,疼得面容扭曲,小声倒吸冷气。   “怎么了?”黎母点燃蜡烛,借着微弱烛光检查黎觉予的手心。   只见那白皙得如同窗外雪一样的纤细手掌,如今却纵横交错着许多青黄瘀伤。黎母心疼地吹了两口气,说:“我都说了,不要握着扳手睡觉。你看,被弄伤了吧。”   “是扳手弄伤的吗?”   黎觉予不知道。   刚刚那一瞬间,她差点以为是在幻境中被夫人棒打的伤口,被带到现实来了。   直到黎母掀开被窝里,看到被踢得乱七八糟的扳手、锤子等防身工具时,黎觉予才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   黎母担忧地说:“现在我们有了门锁、捕兽夹,可以稍微放松警惕了,不必活得那么累。”   真的可以吗?黎觉予惯来有忧患意识,但为了安慰黎母,她还是顺从地说:“嗯,那我明天开始,只在枕头底下放一把小刀。”   天冷绝对是上班人的噩梦,贫穷上班人的灾难。   把所有钱都拿来买防身工具的黎觉予,只能穿着秋天的薄绒衣服,一路顶着四处飘飞的白雪,在眉毛都快结霜的时候,才终于进到四季温暖如春的三越百货内。   才刚到二楼,她就看到有两个洋服打扮的女高中生,正围在某个柜台里犹豫踌躇。   而附近的化妆师们,都在忙着接待看起来更有消费能力的贵妇们,无暇顾及她们。见此情景,黎觉予便立刻端起笑脸,朝这些高中生走去。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两位女高中生应该是第一次来化妆部,行为举止有些胆怯,难怪附近工作人员都不理会她们。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个子较高的女孩鼓起勇气,最先开口:“你好,我们是东京高等中学的学生,也是歌剧部的成员。过几天学校有表演,想要购买舞台上能使用的化妆品。”   “是不是有那种,可以让皮肤跟雪一样洁白的化妆品?”   “就像欧洲油画里的女人一样!”另一女孩迅速接嘴。   “你们说的是粉底吧?”黎觉予将蜜丝佛陀的‘Society Makeup’系列粉底液推出来,介绍说:“这是蜜丝佛陀的12色膏状油彩,专供好莱坞电影明星使用,因为这种化妆品不会开裂,无论在舞台上照明灯有多炽热,它都跟最初上妆时一样完美。①”   “这种挺好的…”高个子女孩表情有些抱歉,“不过我觉得这个颜色不够白,我想要如雪一样的白,就像外国女人一样。”   “你说是的是…铅白产品?”   黎觉予有些狐疑,看到两位少女疯狂点头后,表情才逐渐严肃起来。   “三越百货没有贩卖,但我不建议你们使用这种产品噢。”   “一般来说,色彩越鲜艳的粉底毒性也越强,对健康造成损害,所以三越百货从来不销售含有砷、铅这种潜在危害的化妆品。乔尼瓦就发表过类似的研究,他发现使用铅白的女性,很快就会‘皮肤枯槁、头发灰白’毫无美感,甚至还会造成脱发和斑秃。②”   “化妆应该是变美,可不是美一个小时丑一辈子噢!”   黎觉予这前沿性十足的发言,让整个三越百货化妆品部静了一静。   因为就连在此处工作多年的化妆师们,都不知道三越百货不销售铅白产品的原因,以至于她们在面对客人追求极致美白效果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推荐客人自制铅膏。   最重要的是——化妆部部长的拿手妆容,就是给艺妓、高官夫人们打造漆面效果底妆。   被黎觉予有理有据的警告震慑到的化妆师们,第二反应就是望向化妆部部长。   可惜,部长面色不改,像是没听到。   至于那两个女高中生们,都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好半天才说:“这…这是真的吗?”   黎觉予的话,让她们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虽然她们并不知道乔尼瓦是谁,但黎觉予说的‘皮肤枯槁、头发灰白’的女子形象,的确经常出现在海外油画中。   可是她们完全没有往铅白化妆品身上想,还以为是外国女人容颜易老难以维持。   “已经有研究发现——伊丽莎白一世就是死于铅白化妆品,一国之王尚且如此...”   “所以,要不要试试蜜丝佛陀的膏状油彩呢?如果想要极白肤色,可以试试看欧洲女明星专用的1号色噢!”黎觉予笑眯眯,友好地给出最终一击:“毕竟蜜丝佛陀是好莱坞专用的化妆品,最适合未来的歌剧新星。”   竟然拿好莱坞当胡萝卜...哪个爱表演的女孩受得了?   两位歌剧部少女顿时眼睛倏然一亮,不约而同地大喊:“请给我!”   …   因为两位顾客都是高中生,给不起任何小费,所以黎觉予虽然积极推销,却是分文无收。   面对周围同事,特别是公主头明晃晃的讥讽嘲弄,黎觉予脸上笑容依旧,甚至亲自送两位高中生去电梯,服务态度好得不像话。   毕竟…有什么客人的圈子能大过一整个高中呢?   而且少女歌剧部还是学校中最上流、最有影响力的社团。   黎觉予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得知对方高中生身份后,她就知道笼络两位少女的好处多多,譬如…让她们成为最高效的校园推销利器。   推销的内容自然是…三越百货服务态度最好、技术最好的化妆师黎觉予。   “客人们请慢走。”   自觉隐蔽计划的黎觉予端起最完美的微笑,90度鞠躬地送走少女。   只是出乎她意料,临走前,那个高个聪慧的少女突然回头,问:“黎化妆师学过声乐吗?”   这个问题太过跳脱现实,让黎觉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女解释:“别怪我问得唐突,我平日里经常跟歌剧团的朋友呆在一起…”   “黎化妆师讲话和呼吸的方式,让我觉得你好像学过唱歌。”   黎觉予穿越的这具身体学过戏曲,和歌剧搭不上任何关系,也不会出现美声呼吸的习惯,难道幻境中学会的技能,还能带到现实吗?   黎觉予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金手指存在的意义。   可能是她纠结时间太久,拉长了沉默的间隔。   见状,高个女孩不好意思地礼貌一鞠,解释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有失误的地方,真的是万分抱歉!那么黎化妆师再见啦!”   少女们丢下这个突兀又引人深思的发现,转头就往电梯里跑即将离去。   黎觉予想追,余光和全副注意力却被一抹青色给带走了。   ——是青靴夫人。   黎觉予当即放弃追少女们的想法,转身朝青靴夫人前去的方向追去。   毕竟比起梦啊现实啊这种虚无不能填饱肚子的答案,果然还是钱最重要。   “青靴夫人,请留步。”   黎觉予追得气喘吁吁,总算在二楼贵宾休息区前追上了对方。   “是你啊。“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朴素,今天青靴夫人脸上带了薄薄淡妆,使用的正是上次黎觉予推荐购入的化妆品。   这个发现让黎觉予稍微有些安心,至少证明接下来她的请求,被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青靴夫人,我听说你有创办女性话题的报刊杂志。事实上我一直有写小说的梦想,今天也把原稿带来了,夫人可以过过目吗?”   “自然。”   “青靴不会拒绝任何一份女性投稿。” 第12章 京阪梦(12) 今天帝剧,明天三越……   青靴女士决定接受这份手稿的瞬间,黎觉予连班都不想上了。   明明对方只是拿着原稿回家,还需要和编辑们探讨才能决定是否能刊登,但黎觉予还是很开心,甚至产生了种“这烦人的百货店变成了舞台,而她就是女主角”的错觉。   她往窗外望去,忽然在一片白色蝴蝶般飞舞的雪花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藏蓝色和服系着黄背带身影。   是黎母。   “母亲,你怎么来了?”   黎觉予冒着被经理发现的危险,离开工作岗位,将不知道冻了多久的黎母拉进百货店内。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黎母不懂日语没出过远门,只是因为担心女儿工作环境,才鼓起勇气一路问人,好不容易才从面儿镇走到三越百货来。   想到上午的遭遇,黎母后怕地拍抚胸口,说:“还好途径文京区的时候,遇到了个善良的学生,他带着我一路坐电车来到此处。我本来想留他下来吃饭,可他说有约…”   “怎么会跑到文京去了?”   黎觉予哭笑不得,从面儿镇到东京桥的路线中,可不会经过建有东京帝国大学的文京区。   正当此时,百货商场的时钟指向五点,发出代表“下班了”的欢快钟声。   黎觉予看着隔壁第一次到东京的黎母,顿时享乐心翻涌,兴致勃勃地问:“母亲,东京有一句老话,叫做‘今天帝剧,明天三越’。这话中的‘三越’指的就是这里,三越百货,你已经吃过无数次一楼的咖喱猪排饭了。”   想起那能救人命的猪排,黎母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既然你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感受下帝剧好了。今天得到的小费应该能值得两张门票。”   按理说,第一次来东京的人,应当要去参观名胜古迹,才会符合游客的身份。   但黎觉予受幻境影响颇深,自觉要往歌剧方向发展学习,再加上今天还遇到两个少女歌剧社的高中生…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导致她对今晚帝国剧场要上演的歌剧,产生了莫大兴趣。   现在才五点,冬日黄昏拉下日比谷河畔的帷幕,那白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反射出隐隐光虹。   这是位于丸之内区的帝国剧场,也是上流阶层欢度夜晚时光的地方。   黎觉予来的时间正正好——从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帝国剧场不再上演歌舞伎等古典表演,而是改成了走红女演员的歌剧。   也正是因为出演者在东京小有名气,今晚座位一票难求。   两人跟着汹涌人潮往剧院里走。一路上,黎母走走停停,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感叹道:“太好看了,就像宫殿一样。”   对于从未走出家门小脚女人来说,帝国剧场内部的仿欧式建筑,装饰着金光闪闪的廊下灯柱,长裙摇曳在走廊来回走动的贵妇观众…的确是她过去在家中从未见过的场面。   也难怪她像初次来大都市的乡下女人一样,惊叹连连,全然没有过去大家族贵女的感觉。   等两人好不容易挤到门票对应的位置上,累极的黎母差点要直接坐上去,还好有黎觉予的及时提醒,才懂得将红色折叠椅打开后入座,没有当众出糗。   黎母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还想说这剧院那么大,怎么椅子弄得那么小,怪心慌意乱。”   “没关系的,以后我们经常来看,还要花大价钱去前排看。”黎觉予随意安慰了一句。   忽然灯光暗下。   黎觉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舞台装置上。   只见偌大的剧场空间,分为上下两首——上首是井口般的狭小舞台,仅容女演员一人,站立高歌,下首是壁垒环绕的阶梯观众席…整个布置如同众星环月,观众的存在仅为了映衬这位女演员的独自表演一样。   身穿晚礼服的女演员拖着拖地长裙缓缓上台,灯光打在她身上,到处都亮晶晶的。   “好美。”黎觉予喃喃自语。   在一片轰鸣鼓掌声中,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身穿着同样华贵的衣服,站在舞台上,迎接众人的爱戴。   **   在同一个帝国剧场里,大概在主舞台斜后方两三排的位置,坐着几个打扮精致,领口别着帝大校徽的男孩,身量高挑但样貌青涩。   很显然,他们是从忙碌课业中抽出时间,齐聚帝国剧场悠闲度日的大一新生。   几人相互间神情兴奋,热络交谈,只有一个眼睑仿佛涂了青色眉黛的英俊少年,正独自蜷缩在座位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隔壁同学见状,关切地晃了下他,问:“物部,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太累了。”物部将司回应,他的嗓音极度疲惫困顿,像是活着的木乃伊。   而另一同学则是小声嗤笑,抱怨将司的不是,“害,他就是做什么好人好事,给累到了。要我说,就不应该理会那个不懂日语的老妪,物部居然还送对方去三越,弄得来去匆匆忙忙,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且台上的可是早见照代!面对如此美丽的女明星,你居然还能安心入睡?”   面对质疑,将司眉头皱紧,极其不同意好友的看法,“寒风如此凄凉冷寂,怎么能让一个衣着单薄的妇女独自在街上徘徊。”   随后,他往台上风情万种的当红女演员望去,心想:有很好看吗?   …感觉还没有黎觉予一半好看呢。   将司被自己的联想染红双耳。   随着几人交谈和音乐声推进,歌剧进入到幕间休息时间了。   将司的心思从女演员早间跳到了黎觉予身上,又从黎觉予联想到她的手伤,心想这附近似乎有药店,便跟同学打了声招呼,打算趁休息时间跑出去买药。   这样今晚驱车回大阪时,就能带着膏药一齐回去。   “你不睡觉了吗?”   同学喊不住将司,只能看着他薄情地从剧院抽身而去,忍不住奇怪地嘟囔道:“奇怪,明明刚刚还一副累得半死的模样,怎么转眼就跟回光返照似的。”   幕间休息时,剧场内外走动的人都特别多,熙熙攘攘地围聚在彩灯下面,有的在等厕所,有的在买食物…还有一些贵族专门呆在大厅里,热络地进行些“剧院交际”。   物部将司穿着一身帝大的校服,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广场外药店旁。   “请给我一支伤药,要最有效果的那种,谢谢。”将司对门内喊了一句,却不着急进来。   他先是贴心地门口站了会,等衣服上寒冷的雾雨蒸发完后才走进去,免得将夜里寒气带给药店的员工和老板娘。   这一举动无形中讨喜了药店内的人。   看到有英俊懂礼貌的客人来,老板娘眼睛变成两道弯,笑眯眯地说:“今天怎么那么多人来买伤药。刚刚有个小女孩,也是来买伤药,但是她带的钱不够,就两手空空地走了。”   这只是拉近距离的唠嗑,但听在将司心里,却莫名起了些感伤。   他掏出钱包买了一支伤药,思量再三后,又多留了一份钱,说:“如果那女孩再过来,就送她一支药吧。”   “女子都爱美,留了疤痕以后肯定会很难受。”   在夜间雾雨快要变成大雪的时候,将司才怀揣着药,往帝国剧场里头跑。   此时歌剧幕间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开演的铃声响起,涌动的人群都不约而同地,拿着剧场独售的周边——桃红色棉花糖,从外头再次进到剧场里面去。   在一群捧着桃红色“雾团”的拥挤人群中,将司于人群中躲躲闪闪,避免校服沾染上糖渍。   忽然,他像是新有感应到什么,双脚黏在地上一动不动,猛然回头。   在一片时隐时现的桃红泡泡中,将司感觉自己似乎看到黎觉予的身影。   但因为人群涌动前仆后继,他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秒,就被后来居上的观众们推着身形,不住摇摆。等再次站定回望过去时,那张熟悉的脸就已经消失了。   “是错觉吗?”将司喃喃自语。   他疑惑转身,权当是自己的思念在作祟,继续往自己前排的座位上走。全然不知道那个自己连夜开车回大阪暗中照顾的女孩,黎觉予和黎母两人正拿着孩子头那么大的棉花糖,正往他相反的方向前进,打算离开剧场。   “唉这东京的药也太贵了。以后我们还是别来看歌剧了,还不如拿着小费去药店…”黎母拿着棉花糖,学周围小孩舔舐——行为举止如此童心孩子气,她脸上忧愁却依旧,紧皱眉头仿佛刻在五官上了。   “要不我们再回去药店,问问看能不能仅买上一指头的药?”她又问。   “还是不了吧。”比起膏药,黎觉予更不舍的是歌剧第三幕的内容,还想看更多的表演,可惜…“我们还是快点走吧,不然最后一班电车停了,就得走回面儿镇了。”   贫穷的人生,就是连玩乐都不能竭尽全力。   临离开前,黎觉予回头望向五光十色的舞台,感觉情绪意犹未尽。可这种不舍,却奇妙地变成了无尽的想象力,还有跃跃欲试…   “母亲,你说我去唱歌剧,如何?” 第13章 京阪梦(13) 睁眼,暗涌   同一时间的尾道海边,在某座远离东京繁华闹市的私人住宅里。   青靴女士吐着寒气,独自抬着一个大书箱,从门外走进来。很明显,她刚从新潮出版社社面见完作者回来,还领来了新妇人协会征集道到的妇女稿件。   “今天工作量依旧很大啊。”青靴夫人的丈夫连忙上前,接过妻子手中的物件。   “都是为了帮助更多的女性…回答这话时,青靴夫人神色也很疲惫。   作为爱国妇女会的成员,她一直致力于帮助更多的创作女性。可过往经验在告诉她——这成箱的稿件中,能用在杂志上的聊胜于无。   当中大多数投稿,通篇都在讲着“钱”的事情,却对文章本质思想只字不提。   大晚上的住宅灯火通明,近在咫尺的对街邻居,传来细弱的三弦声。   青靴夫人看累了,就会留了一条细缝的雨窗,聆听那极具格调的乐曲声。   在发现手上文章已是书箱最后一份稿件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每次看到这些描绘女子宛如尘埃的故事,我都会很心寒。”   “为什么女性就不能站起来,为自己活着呢?“   在外向来暴躁强势的青靴夫人,面对满桌的“无病呻吟”文章,难得面露迷茫。   作为这个时代公认的新女性旗手,青靴夫人曾以“原始之初,女性是太阳”为宣言,创办起妇女解放杂志。可如今每到稿件征集的时候,她都会相当苦恼,总觉得这些以主人公姿态描绘妇女弱势的悲惨文字,都不是她想要的。   “看着这些稿件,我总觉得看到了酒馆演唱的艺人,表演了不擅长的舞蹈,还要死乞白赖地巴拉客人说‘赏赏脸吧,赏赏脸!’…算了,看来今日份的稿件,是一无所获了。”   忽然,丈夫指着她的手提包,问:“咦,这是什么?”   “是名家的稿件吗?怎么还值得你单独放在手提包里。”   青靴夫人仔细回想,才想起这是百货店那名为黎觉予的电梯小姐给她的,放到手提包里就差点忘记了。   她接过稿件一看,当即舒适地赞叹一声:“好字!”   也难怪丈夫会将这电梯小姐的文章,当作名家作品了。   因为从表面上,能感觉到黎觉予非常用心对待自己的创作,不仅购入高档纸张和钢笔书写,而且每一字一句都写得相当工整、优美、毫无错别字,就像出版社排版打印出来的一样。   只要要比书箱里那堆,用着日历背面、皱巴巴手纸写的玩意,要更让文人感到舒适。   青靴夫人翻开稿件第一页,开始阅读起来。   一开始,她只是随意扫一眼,可看着看着,她居然被文章中的剧情给带了进去,并且在主角对梦想和感情主动出击的时候,心中豁朗地大叫一声好。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青靴夫人没发现,此刻的自己满脸通红,就像连喝了十杯威士忌一样迷蒙。   听着隔壁不停的三弦声,看着这个因为帝剧和物部家产生歌剧梦想的主人公,莫名的,青靴夫人从这个人设中想起黎觉予这个作者。   “这个中国女孩不能小瞧啊。”青靴夫人默默感叹。   她没将黎觉予和主角联想起来,只觉得黎觉予过分聪慧。   原先她以为对方爱美,所以才如此熟知彩妆知识,现在看来,黎觉予可比她想象中还要阅书无数,知识储备量丰富的很。   而彩妆,只不过是她最微小最微小的一项技能罢了。   “把这篇文章收起来吧,放到下下…不,下个月的杂志发表里。”   …   深夜,飘雪停止,万物归寂。   黎觉予和黎母终于从最后一班电车下来,冒着夜里雾气往喇叭长屋方向走。   因为面儿镇里居住的大多数人都是清晨上工,所以一路上人影全无,喇叭长屋内更是安静得就像只有她们一户人家一样。   才刚走到门口,黎觉予率先注意到门口两瓶鲜奶,还有粗布袋里各种奇形怪状的烤饼干。   “这是什么?”她小声地问黎母。   “不知道…”黑暗中黎母悄悄吞了下口水。“应该是隔壁房间的厨子制作的食物,见我们不在就放在了门口,他家中还有个怀孕的夫人…”   很快,黎觉予就从脑海中翻出这么个人——皮肤褐色,经常露出和善微笑的男人。   怀孕夫人像是此人安全的证据一样,让人忍不住加以信赖,而且对于贫穷且三餐不济的人来说,这些食物散发着的香气实在是勾人,难以拒绝。   不过就算如此,黎觉予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将这些食物,踢到了远离家门的地方。   “还是不要拿了。”   “嗯。”黎母的失望很明显。   但黎觉予没办法照顾黎母心情,去解释要独身女子要如何保护自己。   经过几个小时的赶车和坐车,她现在疲惫极了,拆开头发就要往暗红色调的棉被里钻。   可不知怎么,她愣是无法安心入睡,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怪异感来自脚边那一坨破布和衣服吗?   一无所知的黎母啪得一下把灯关掉,房间内随即陷入一片黑灯瞎火。   黎觉予却睡不着了,双眼死死盯着那座用来维持室温的布料小山,莫名产生了种“这坨布料,过去有那么高吗?”的诧异感。   她尝试着用脚踹了踹那小山,想要将其踢开远离一些,脚趾却触不及防地触及到人体冰凉的肌肤,就好像…人手一样。   “什么人!”   几乎是瞬间,黎觉予无所顾忌地叫了一声,从枕头底下掏出小刀,又将屋内灯全数打开。   她双手拿着小刀浑身筛糠,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只铁青的大手,从衣料山中伸了出来,然后是一个手臂、半个身体,最后是一个脏兮兮贫民模样的男人。   “别装模做样了!你这个脏货!”那个男人喊道,声音异常熟悉。   是那个厨师。   而且厨师一改往日和善,这反客为主的恶徒模样,让黎觉予脊背发凉。   她将黎母拉到身后,然后不管不顾地拿着小刀,锤子,胡乱挥舞粗暴攻击,嘴上还一直大喊着:“快滚!不然我报警了!”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让你全家人陪葬!”此时的黎觉予头发凌乱,双目发红。   这闯空门的厨师明显被她这颠狂扭曲模样吓到了。   在喇叭长屋接连亮起地的邻家灯光下,在面前闪闪发亮的小刀攻势下,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中国女孩不是好惹的,慌不择路地朝窗口方向逃去。   “咔嚓——”   “啊!”   两声同时响起。   男人恶心发黑的右脚死死卡在捕兽夹上了。   误入陷阱的野兽越挣扎,伤口就会拉扯得越深,不一会,男人就躺在榻榻米上全无力气,只有暗红色的鲜血肆意流动。   安全了吗?   黎觉予脱力了,呆呆看着恶心的血染红了这个温馨小家,听着黎母那无用又软弱的哭声。   谁能想到,今天还去观赏了帝剧的人,晚上却要拿命跟恶徒搏斗…黎觉予身上汗津津的,冷汗热汗交融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不许哭!”黎觉予大声叫嚷着。   她不是对黎母说,而是对自己说。   看着面前危险的男人,还有周围明明听到动静却不敢上来的邻居,黎觉予只觉得内心情绪乱作一团——抑郁、无依无靠、羸弱、虚幻…还有跟梦想、跟过去形成极大对比的反差。   “不许哭!”她仰头竭力止住眼泪。   大约到后半夜的时候,警察才来到此处。可比起将作案的男人捉起来,这些因为熬夜而疲倦的公职人员,似乎更埋怨于报案的黎觉予。   在第十次户籍调查的时候,黎觉予忍不住了,语气极冲地反问:“什么时候可以把男人捉回去,他擅自闯入我家中,并且意图不轨…”   “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做吗?”胖肚子警察嘻嘻哈哈,没有把一个异国女孩的话当一回事。   当然其中也有黎觉予只是面儿镇贫困户的原因。   “反而是你这个小女孩家家,怎么下手那么狠,还放了捕兽夹…”   ——该死,这些护短的本地人。   黎觉予觉得很恼火,但她需要强行忍耐自己不管不顾捅死男人的冲动。为了保持冷静,黎觉予在房间内多次进出,将拉门拉得啪啪啪响。   最终在她辞色俱厉控诉下,并且还拿出可能下了药的食物作为证据,警察才终于以“闯空门的轻罪”带走了男人。   出于对他们的不信任感,黎觉予还很“没眼力见”地跟着过去,看着男人真的被关进监狱后,看着警察在簿子上写了名字和罪行后,才稍微放松下来。   但也不算完全放松。   因为此刻的黎觉予,觉得自己像是得了恐惧症,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可怕。   面儿镇暗涌下的勾当发生太多了,而她又是第一个将黑暗挑明,把犯人送到警局去的人。   这无疑挑战了面儿镇居民的权威。   当黎觉予从警察局回到面儿镇后,看到的是无数麻木的居民,还有那个厨师怀孕的妻子,正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眼神看着她。   ——这个地方不能呆了。   黎觉予就像被偷走了坚强一样,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喇叭长屋里,强迫自己先睡觉,先度过今晚后,再说。   时间已来到凌晨五点,在邻家响起的热闹碗筷声中,黎觉予觉得相去甚远。 第14章 京阪梦(14) 睁眼,反击……   黎觉予一夜无眠。   与此同时这小小的东京挤入无数新人,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东京都港口,也就是各国渡轮下客人的地方,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女士。年轻的那个穿着桃色两件式洋服,站在全是黑白灰三色的冬景中,显得格外靓丽显眼。   “樱桃!刚上市的樱桃,一角钱满满一盘…”   路边水果店叫卖着,可惜大家在听到价格后,都纷纷散开了。   “母亲,不若买上两盘,解解船上枯燥饮食的苦。”少女对着身边人撒娇道。   “小昭想要,那就买,我们现在又不是买不起。”   女人的宠溺语气和说买就买的气势,成功吸引到岸边人的注意。   要知道,在这个消费不高的港口城市里,买两个烤番薯、看一场乡间歌剧、再转场去啤酒屋喝杯威士忌…一天的玩乐也同样是一角钱。   而这两母女才刚下地,就花掉别的游客一天的钱,去买那什么不实惠的樱桃…难怪此时的水果店老板眉开眼笑得夸张,估计这囤积的高价水果,都被这两母女包圆了。   还有那个被称作小昭的少女,看起来善心和钱一样多。   在经过一群和她年纪效仿穿着破烂的女孩时,她还将樱桃递过去,让这些脏兮兮的孩子,用和服袖筒装想要吃的部分。   她看着这些孩子笑,就像在笑她们是个贫民一样。   小昭,即黎昭,原名随母姓叫林昭。是黎父藏在外的私生女,在外藏匿着生长至18岁,同年跟着母亲入驻黎家,成为黎家的二小姐,也就是黎觉予的妹妹。   当然,这个姐妹相亲画面的前提是——黎觉予没有出走。   自从黎觉予和黎母出走后,这两母女丝毫没有感到内疚,不仅当即翻身成了黎家唯一的女主人,还嚣张地霸占了原主的房间、衣物、首饰、书籍…还有聪慧有前途的未婚夫。   而今天这两母女远赴东京,就是为了购买订婚结婚所需要的物什。   两人往出租车方向走,期间,张母环顾四周,不住感叹:“当年我和你爹在东京上学的时候,街道可没那么好看、那么光鲜亮丽…”   听到这段话的路人,肯定会以为张母也是有钱的大家闺秀,年纪轻轻出外留学的那种。实际上,她只是个跟着小姐出国的婢女,因为主人家心善,她才有进实践女校学习的机会,后也是通过小姐,才认识到现在的丈夫黎父。   可这段经历,由张母避重就轻地讲述,就显得高大上了很多。   忽然,张母像是想起什么,说:“当年留学的时候,小姐…不是,我就很喜欢去三越百货,不若今天就去那里购置良品吧。”   “自然。”黎昭走的是贴心小棉袄加善心者的路线,像是听不出母亲句里的停顿,说:“那今天此行就是三越百货了,希望那里有好看的衣服和化妆品…”   两人雇了辆出租车,暖和又舒舒服服地朝三越一路前进。   **   另一边,面儿镇里。   整个镇里都充斥着店家和客人大声争执的声音,什么贵了一分钱,什么不买了之类的。而对此一无所知的黎觉予,就在这吵闹和寒冷中,半梦半醒。   她一会儿梦到自己被女仆们群起攻击,女仆总管还拿了脏兮兮的锅铲拍打自己的额头,一会又见到好几个小孩,正隔着窗缝对着自己的脸扔石头。   没多久,强烈的剧痛就让黎觉予完全清醒了。   手上没有出现稿子,却沾染了几分鲜血——是早先额头受伤的地方破开了。   她似有感觉地抬头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群汗水都是黑色的脏兮兮小孩,正拿着面儿镇里随处可见的碎矿石,朝她脸上瞄准,射击。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黎觉予一点心软都没有,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块就朝孩子们扔过去。   过去豪门日子里,为消遣时光练习的射击技能在发挥作用。   仅一击,她就正中领头小孩的额头,给他打出了个血窟窿来,比黎觉予本人受到的擦伤要重一万倍。   “哇!”   领头小孩当场就爆哭了,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而进入的房门,赫然是那厨子的家。   目睹了全过程的黎母惶恐不安,一直在絮絮叨叨小声嘟囔:“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事情不要再闹大了。我们女子本就柔弱,惹怒了一家男主人就算了,没必要连一整个镇都…“   “谁说女性就得柔弱受欺负?”   黎觉予感觉自己头都快炸了。   她环顾四周一圈——昨天晚上厨子流的血还粘在榻榻米上,干成一团黑色难看的污渍,乱糟糟的衣服小山和日用品也四处散乱在地板上。   早晨明媚阳光暴露出当下杂乱无章的现状,却让第二天的黎觉予,一改昨晚的惊恐过度,反而在黎母劝说下,燃起熊熊反抗的野心。   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性别而不公平,做坏事的人必然会有代价。”   在语言力量的加持下,黎觉予的表情变得冷峻、坚毅起来。   这一刻,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解决方式——在困境中挨打,从来不是合格继承者的行为。   看着那表情麻木的孕妇从门内走出来,挺着大肚子拖着步,朝她家浩浩荡荡走来的模样,黎觉予先是支开黎母,让她去电车站打电话给三越百货请假,然而独自收拾好家中,空出一个客人位等待孕妇过来。   “黎小姐,我们家是和你结仇恨了吗?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能放过?”   孕妇一上来,就给黎觉予脸色看,仿佛以为严肃的表情可以吓到任何一个小女孩一样。   但她对面的,是老油条黎觉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夫人你才对,为什么你家的男人,都喜欢凑到别的女孩身边,自取其辱呢?”黎觉予冷笑反驳:“一个坐牢,一个破相,真可怜呢。”   “你!”孕妇生气想站起,但又想起自己的肚子经不得怄气,又赶紧坐回软垫上。   忽然,黎觉予余光扫到,孕妇手中拿着钩织的半成品婴儿服饰,是桃红色的。   这应该是所有时代的通识了吧——男宝宝用天蓝色,女宝宝用桃红色…几乎看到这一抹亮眼桃色的瞬间,黎觉予就放弃先前准备攻击对方的话。   她知道,有一些话比辱骂更有攻击性。   “夫人,同为女性,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的困境。从异国远赴而来,面儿镇相当于我的家,而周边居住的镇民、租客则像是我的家人,我的亲朋好友…”   “昨天我收到的□□,不亚于父亲兄弟对自己产生妄想,试图毁灭一个初生的小女儿啊…”   黎觉予余光下移,看到孕妇不自觉地将手挪到肚子上。   她再接再厉,继续说:“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像是野兽,对外尚且如此,对内又会如何?所以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我开始为夫人感到担忧和挂念啊!”   “对我?”孕妇表情就像凝固的混凝土一样,冷冰冰的,“我嫁入面儿镇已然十载,可不需要…”忽然,孕妇的话没有预兆地停顿下来。   黎觉予就是在赌,在赌孕妇想起她那即将出生的女儿。   “面儿镇的女孩,总是格外的少。”黎觉予看着孕妇,像是在看无意间与野兽为伍的人。   紧接着,她又佯装无事地转移话题:“夫人有没有想过,搬出面儿镇,出去找工作?”   “工作?我怎么可以!”孕妇连连摆手。   虽然是拒绝,但对方肯回应的举动,证明黎觉予的话,说到她心头上了,让她开始考虑未出生女儿。   黎觉予了然,掏出一张纸,书写地址:“浅草的接生所里,需要有照顾孩子经验的女人,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帮你要到一张介绍信。”   “浅草可是好地方,那里还有专门的妇女会和女子小学…”   黎觉予的话宛如恶魔低语,勾的孕妇沉默,双手迟迟不肯接过地址也没有拒绝。   偏偏这时,那破了相的男孩迟迟未见母亲回来,又忍着对被石头砸的恐惧摸到这里来了。   他不敢对黎觉予发脾气,只能将疼痛和被无视的怒火全数发泄到母亲身上。   “你怀着妹妹怀傻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你要给我讨回公道!不然我就告诉爸爸,让爸爸打你!”   …   简直就是神来助攻。   大儿子辱骂未出世女儿的模样,成功挑动了孕妇的耐心,让她全然忘记自己过来是为了给儿子丈夫讨回公道的。   孕妇抬头看向黎觉予,只见她双手白皙柔嫩,眼睛里却闪烁着冷峻的光,虽然视线一直遥望着远方,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却异常坚定,让人相信她真有这个本领。   就像是东方的人偶,冷峻且充满了深不可测的野心。   孕妇默默抓紧了衣襟,开始沉思她和女儿的活路。   至于这□□熏心又无法无天的丈夫,还有不懂得尊重人的小霸王儿子…爱给谁给谁吧!   “如果夫人思考好了,就来三越百货找我吧,但是要尽快哦。”   “不然,恐怕那人出狱后,就不会放过你了。”   抛下这两句最终警告后,黎觉予就站起身来送客了。   碰巧在门口遇到匆匆赶回来的黎母,和她带来的三越百货通知:“今天店里来了重要客人,经过化妆部部长的举荐,决定由你来接待贵客,希望不要请假,请于下午尽快上班。”   “…”   黎觉予疲惫地轻叹一声,心想面儿镇的风波未平,坏心眼的同事又来添柴。再加上幻境中似真似梦的女仆针对…暗涌翻滚待解决的问题顿时翻了三倍。   但是这样也挺好的。   最大的困境才能升出更大的希望。   上下两辈子加起来,没有任何时刻要像现在,更让黎觉予感到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了。   她收拾东西准备上班,途中,还去了趟厨子工作的餐厅。   刚进门,黎觉予就直奔经理级别的管事人,说:“你们餐厅里有个名叫…的厨师,他品行不端正又入了牢,希望餐厅能保持像模像样的品格,辞退对方。”   厨子工作的餐厅不是大型连锁餐厅,而是私人营业且极其重视口碑的小作坊。   听到黎觉予的控诉后,老板顿时脸色凝重,拿出纸笔来仔细询问:“你且好好说说,如果真有此事,我会辞退对方,并且告知同行业餐厅…”   “如此,最好。” 第15章 京阪梦(15) 睁眼,晋升   等黎觉予再次回到三越百货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化妆部部长和总是梳着包子头的同事,还有她们兴奋又被迫勉强压制的表情。   见她过来,包子头迫不及待地说:“店里来了贵客,是不懂日语的亚美尼亚公主。听闻黎通晓多国语言,那接待公主的工作肯定非黎莫属啦!”   “只不过公主今晚要参加的是皇族的生日宴,得穿和服正装出席,黎一定没问题的吧…”   包子头语气怪腔怪调,听起来十分欠揍。   于是黎觉予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两人,朝大厅中央望去。   只见人群最中央站着一位长相较平凡,身穿藏蓝色西装套裙,头上用蕾丝缎带紧紧绑住所有头发的女士,被无数工作人员、采访记者、还有接待大臣等等包围住。   比起公主自然而成的端庄气场,还有吸引众人捧着的皇族身份,黎觉予更多注意到的是她长期未注重防晒的小麦色皮肤,在这身藏蓝色西装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暗淡无光。   紧紧扎起的头发也毫无造型可言,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公主是个秃子…   几乎是看到公主本人的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些坏心眼同事,在这安排的坑是什么了。   一来、虽然和服造型搭配妆容同步进行,整体效果会更有统一性,但黎觉予她再牛逼,本质上还是个异国打工不到一个月的小可怜,平日又不接触上流社会,怎么可能会知道当下贵妇阶层的流行色、流行款式是什么?   二来、黎觉予电梯小姐的身份,让大家觉得她所擅长的妆容,绝对没有在座各实践女校出身的化妆师多。至少…这种小麦色皮肤的妆容,就不是任何一个化妆师都能驾驭的。   估计在场大部分化妆师,包括部长本人,都会选择用铅白产品覆盖掉公主原身的小麦色,再在白色上做修饰。   但又偏偏,黎觉予在化妆店里放过狠话,说自己绝对不会用过度美白产品…   于是,一坑接着一坑,好好的化妆师不仅要做和服搭配,还要在脸上“黑里涂色”了。   还没等黎觉予开口应下,化妆部部长便突然出声,严肃地说:“如果黎觉得自己不行,就要尽早将难处说出来,不要耽误公主宝贵的时间。要知道晚上的皇家聚会当务之急,任何迟到、失礼行为,都关乎了两个国家的尊严…”   一顶残害两国交际礼仪的帽子,就这么哗得一下,扣在黎觉予的头上。   部长这话音量不小,所以连围在公主周边的采访记者都听到了,纷纷对她投来不予置否的目光,像是无论黎觉予接受这份工作与否,都是不可饶恕的错一样。   对于这样的处境,黎觉予依旧泰然自若,从容不迫地说了句:“可以啊。”   “你可以?”包子头眼睛瞪得老大,连周围围着一圈记者的事都忘了,直接发出质疑:“这可是和服!要对应季节、流行色、风向穿的高档衣服,不是什么什么破烂布衣。”   “流行不就是人穿出来的吗?”   “而且和服是效仿了我国古代吴国的纺织品及衣服缝制方法,我想应该没有谁,能比我更懂得这种布料文化了吧?”   黎觉予两句话堵死了包子头后面的全数声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反驳回去,却又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能气得站在原地用力搅手帕,眼睁睁看着黎觉予自信地走到公主身边,用着不知名语言热络地打起招呼。   “公主你好,我是你的负责导购,叫我黎就好了。“   “你懂的亚美尼语?”公主双眼错愕张开,嘴唇轻轻翘起,“那边的部长夸你识得多国语言,我还以为顶多就精通个日英法中,却没想到你居然连如此冷门的语言都通晓,很惊喜。”   “事实上我只研习过希腊语和拉丁语,但这些语言都些共同…”   边说,黎觉予边用冷眼扫视了部长一眼,像在用死亡笔记写下对方名字。   听了公主的话,她哪会不知道这是部长挖的坑——先是疯狂捧高她,拉高公主的期待,再等到黎觉予不懂亚美尼语言转用其他语言时,就会让公主潜意识里产生失望感。   可是,她可是黎觉予啊。   是觉得所有语言都有共同性,只要有足够的语言储备,就能找到这门语言的规律,迅速通用的人啊。   于是在从大厅前往和服部的路上,黎觉予一直在用简单的拉丁语,套取公主说的更多,以方便获取亚美尼语的语言规律。   再开口时,两人就已经可以用亚美尼语,流畅地交流起来了。   “三越百货店前身是绸缎庄,因此布匹衣料是这家百货店里的招牌。现在虽然是十二月,但公主你来的时间正好,赶上了即将引领这座城市流行趋势的春季发布会[千红会]。”   黎觉予摆摆手,熟练地命令员工推开和服部的门,将公主迎了进去。   她这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还有宛如天生上流阶层的倨傲表情,成功让小员工们迷茫了,心想自己怎么那么听这位电梯小姐的话,还乖乖开了门?   和服部内。   虽然黎觉予没有研究过当下和服流行趋势,但怎么说,她也是搞过现代奢侈品的富婆。光是扫一眼,黎觉予就能迅速总结出百货店内正在主推的风格。   “因为是春季新品,所以主推布料是绣有春季花草的花纹,以及新哥特风格的西洋图案。”   如果在场人能听懂亚美尼语,肯定会吃惊于黎觉予专业的解释——因为今年这场[千红会],昨天才在和服部上线,设计师们都还没跟员工完整介绍过产品,黎觉予这个化妆师却已经把对方的设计意图还原了个九成九。   但即使外人们听不懂,光是看公主连连点头和微笑,就知道黎觉予不是在胡说八道了。   “所以我应该选择和春天一样,鲜亮的颜色吗?”公主问。   “不是的。”   黎觉予引导公主往和服部角落走去,“公主的皮肤比较暗,比起容易喧宾夺主的亮色,低饱和度的布料才是首选,譬如这能在视觉上柔和肤色的米色。”   说罢,她将布料拽下来,对着镜子比划在公主身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莹白色布料盖住深蓝色洋服后,公主脸色瞬间变得有生气起来,像是有人拿着打光板对着脸部打光一样。   就连公主本人,也被这一巨大反差惊了惊。   可还没等她露出高兴满意的表情,公主的语气便急转低落:“可是我穿白色,只会让人更留意我的皮肤吧…”   然后她的身体就代替想法,先行一步将莹白布料放回去,放任自己继续藏匿在暗色之下。虽然此时的公主什么都没说,但黎觉予还是看出了她的苦恼。   ——公主自卑于她的肤色。   如果现在不解决,将来只会在化妆步骤中被激化。   于是黎觉予停了下来,不再介绍布料,而是和公主面面相对,一字一句地安抚:“公主,你的皮肤很好看。”   “现在美黑可是全球新时尚。在时尚之都法国,小麦色的皮肤和短裙、汽车和飞机一起,成为自由和健康的象征。而且从古至今,太阳和人是大自然中最值得崇拜的存在,那么它们之间的产物——小麦色的皮肤,难道不值得受尊重和保护吗?①”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坚定平静的,跟外边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截然不同。   于是一时间,公主也怔在原地,凝视洁白大理石地板上某个褐色的点,喃喃:“真的吗?”   “而且你就算不相信我的理论,也要相信我的技术。要知道化妆的鼻祖可是同样小麦色的埃及人呢…”   屋外的记者,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们仗着亚美尼公主不懂日语,调侃起来是毫无负罪感,其中两人还惟妙惟肖地模仿公主端庄的站姿,说:“我感觉就算公主亲自来了三越百货,也是白费功夫罢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衣服和妆容,能把皮肤黝黑的女子救回来?”   “这样的话,我立刻给我乡下的老婆子订购一套。”   调侃的两人哈哈大笑,而坐在他们隔壁的女记者,则面露厌恶神色:“请不要说这种无礼的话。亚美尼公主是位美人,无论作何打扮,都会流露出女性自然的美…“   “神特么女性之美,你这是《青靴》读傻了吧!”   家中有一乡下老婆的记者当即反驳。   还没等他再接再厉,继续踩压女同行时候,更衣室门帘刷的一下,被毫无预告地拉开了。   只见公主换好衣服,做好头饰和妆容,慢腾腾地从室内踱步出来。   此刻的她,完全变了个模样——脱去的深蓝色洋服,就像脱去挡住黑珍珠光泽的轻纱一样,让公主的模样瞬间清晰起来,至于换上的莹白色和服,更是异常美丽。   洁白布料和小麦肤色形成极大对比,下摆的花纹像是由繁星点点的夜空中扣拉下来的一样,布满光泽闪映的花纹…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公主本人看起来像是从暗夜里走出来的精灵一样。   头发松开再绑牢,松松垮垮还留下少许刘海作脸型修饰。   最值得一提的是妆容——极具古埃及风格的深邃眼线,点亮了公主的双眸,质地柔滑的芮谜唇笔搭配Uni口红,打造复古蓝调口红,还用同样深色的眉笔填补眉毛空缺…   朴素的公主,摇身一变拥有引人注目的深刻五官的美人。   “太好看了!公主太好看了!”   转眼之间,记者们又变成了英文,半是虚伪半是真实地夸赞着。   至于刚刚还在说公主丑的两位记者,均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将面孔朝向公主的方向。   于是他们看到,后赶至更衣室门口的黎觉予,正用着种冷漠到难以描述的眼神望着他们。   紧接着,这位被他们所看不起的化妆师,就在和记者们多目相对的诡异情况下,低声同尊贵的公主附耳说着什么,关系看似极其熟络、亲切。   耳语仅用了五秒就结束了。   莫名的,两位男记者心中升起一股茫然自得和狂躁相互交织的情绪——他们总觉得,黎觉予和公主耳语的内容,和自己有关。   可他们和这位化妆师,压根没有半点纠葛啊!何来的“打小报告”一说呢?   果不其然,等公主再开口的时候,话题箭头就如他们所猜想般,转到记者群身上了。   公主说:“你们两个,可以离去了。我不会接受你们和你们所代表的报社采访的。”   不等记者们有任何反应,紧接着,公主又将攻击矛头对准了百货店,说:“还有,我很满意黎的技术,但是我对她的职称不满意。”   “给公主服务,至少是部长级别的员工,不是吗?不然满意她的我,未免显得太下贱了。”   这段话太长,公主的翻译没反应过来,于是黎觉予干脆给她做翻译。   她将公主趾高气昂的命令原封不同地翻译出来,表情平静地宛如不是当事人,若无其事地盯着化妆部部长和那群坏心眼的同事。   “自然!自然!”   在权力的碾压下,百货店经理连连说好。 第16章 京阪梦(16) 闭眼,幻境   因为尼美拉公主的驾到,百货店和服部和化妆部暂时关闭,不接待散客。   于是等黎昭和她妈赶到三越百货时,就得知了暂时无法进入四楼和服部和预约化妆师的消息。而且因为贵客到来,其他开放的区域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起来拥挤不堪。   “太可惜了。”黎昭贴心地对员工表示理解:“听说三越百货的化妆部和和服部最为出名,我们还带了大笔钱过来,打算购置些结婚用的布料和化妆品…”   黎昭话里有话,她想对外暗示自己很有钱,可惜接待小姐听完后表情依旧,台词不变。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潜台词还是没有。   “实在是非常抱歉。”接待小姐宛如机器人一样微笑鞠躬。   “我明白了。”   黎昭深深看了接待小姐一眼,便拉着母亲往三越百货外走。   临走前,她注意到大厅中央人影绰绰,不时还有成片闪光灯响起,便好奇问路过的职员:“这是在干什么?”   那职员往人影里头望了一眼,解释说:“是尼美拉公主驾临三越百货,因为满意化妆师黎的造型,正在在记者面前夸奖她呢…真好啊,能得到皇家的夸奖。”   说完后,那职员就匆匆走了,她说她要去给新晋化妆部副部长黎送礼。   留下原地一副若有所思面容的黎昭,用唇瓣默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Lee…?”   “真神奇啊…”张母也奇怪地迎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一个字当名字的日本人呢。”   黎昭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又将注意力放到大厅中央,凝视那根本分不出谁是谁的人群,好半天才说:“不过能给公主做造型的化妆师,一定相当厉害。母亲,不若我们请她来华夏,在婚礼上给我化妆吧?”   “小昭想,那便这样做。”   …   因为是放假时间被急招上班,所以处理完公主造型后,黎觉予就打算从百货店下班了。临走前,百货店经理,也就是一开始面聘她当电梯小姐的中年秃头男,嘿嘿偷笑地拿来一套副部长的衣服,还有一张新的工资条合同。   “黎,你绝对是我见过晋升最快的员工了。”经理感叹。   作为负责员工招聘的人,他看着黎觉予的工资从22圆到30圆再到40圆…而期间跳跃前后加起来,连两个星期都不用。   再加上黎觉予现在才18还是19的年纪,说实话,不羡慕嫉妒是假的。   经理醋意十足地说:“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坐到我这个位置上了,到时候可得好好照顾我这个老人家。”   “经理你开玩笑啦。”黎觉予向来该硬就硬,该软软的人,愉快地打包票说:“不怕跟你说,我的志向不在百货店,或者说压根不在这个国家,有了钱后回国逍遥自在不好吗?”   话音刚落,黎觉予可以看到经理肉眼可见地呼出一口体内浊气。   毕竟和现代严密的岗位阶层不同,在这个只看能力不看阅历的时代里,谁都有可能上位。   所以就算是向来脾气好的经理,也会不可避免地忌惮黎觉予…即使他现在只是借用调侃,暗中抒发潜意识里的不安。   但黎觉予来这,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树敌的。   没有什么解释会比“注定要回国的异国人士”更来得有安全感了。   “哎呀那太可惜了。”果不其然,经理开始假惺惺地说些挽回话:“哎呀,我果然是个陈腐的人,总觉得你留在百货店发展也挺好的,早晚得成为人气员工…”   “那我留下?”黎觉予坏心眼地追问一句。   “别别别,人还是得回家的…”   …   依旧是一个小时电车归途,黎觉予总算回到了这宛如哥谭市一样暗流涌动的面儿镇。   还没走进喇叭长屋所在的街道,她就听到熟悉男声骂骂咧咧,顺着飞降的冷风传到远方。   “这个贱货!她害死我了!”   “我现在没有工作!回来后妻子也没了!”   “有人跟我说,看到我妻子跟着那个贱货一起走的…”   “…”   光是听这些话的内容,就知道是那个厨子,刑满出狱后被放回面儿镇了。   黎觉予不知道的是——厨子刚出来的时候,还快快乐乐,打算去领一笔工资喝酒。   结果到了餐厅,才得知自己被餐厅解雇的消息,哭诉无果后回家,又见到妻子不在儿子没人打理,五六岁的年纪还一裤子屎尿地躺在榻榻米上哭闹。   厨子也不傻,哪能不知道这是黎觉予的杰作。   于是为了报仇,他挑在人来人往傍晚时候,只身坐在喇叭长屋前抗议。   不过这种行为,究竟能吓到谁呢?   反正黎觉予毫不畏惧。   她提着百货店的晋升礼物——一个上头插着祝贺卡片的苹果篮,目不斜视地往长屋走,半点目光都不分给坐在凄冷地板上的污脏男人。只有周边人问起她是否升职的时候,才嫣然一笑回答:“是的,我升职了,现在是副部长了呢。”   “对的对的,平时往来都是高官夫人、子爵伯爵的小姐富人们…毕竟那可是三越百货啊~”   黎觉予笑得越开心,越衬得抗议的男人凄冷孤寂无人搭理。   刚刚还共情厨子,围着厨子亲切安慰的居民全都被这个果品篮和黎觉予的话吸引过来,眼神羡慕难抑地说:“真好啊,真好啊,赚的一定很多吧。”   “黎发达后,可不要忘记镇里的人啊。”   “自然自然!”黎觉予放任自己笑得极其得意。   人□□织间,她用余光扫了地上那厨子一眼。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注意到这个眼神的人都明白——黎觉予是在说:今时不同往日,后面还敢惹她的人,只会比厨子下场更惨。   将果品篮分出去,只留下两个苹果带回家。   看着黎母的笑颜,回想起全靠自己改变的现状,黎觉予心中激愤高昂的感觉直冲上头。虽然房间里一个火星子都没有,冷冷清清的,但她依旧觉得身躯很暖和。   ——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处理?   黎觉予转头看向还没收到青靴夫人回应的稿件,心想幻境里的自己也不能落下,歌剧,也必须尽快安排上。   “但是有什么办法,能加快进度条呢?”带着这个问题,蜷缩在被窝里,黎觉予难得平静,安定地睡着了。   **   10秒钟后。   熟悉的“咻啪——”声响起。   任黎觉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闭眼…或者说是一睁眼就挨了夫人一顿打。   不仅如此,今天的夫人宛如更年期发作一般,烦躁异常地将棍棒在手心来回交替,语气用狂风暴雨来形容也不为过:“认真!黎觉予!认真!明天就要去宝冢了,你还不清醒点吗?”   随后又是一次拍击。   即使有宝冢这跟胡萝卜在前面吊着,黎觉予这头驴也快跑不动了。   她疼得牙齿阵阵跳疼,眼眶也不受控制地泛红了。   而且手心上极致难忍的疼痛,更是影响了她在声乐上的发挥。   歌剧越唱越没感情,夫人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双眼像是在忍耐滔天暴怒般地紧闭。   完蛋了…黎觉予脑海一片空白。   作为前后两辈子都只接触过职场教育的继承人,她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家庭气味满满又孩子气十足的严厉教诲。   随后,物部夫人挑出了某个咏叹调,称其无聊,让黎觉予反复练习。   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无休止的重复练习中,延迟放亮的冬夜都已经晨曦初露了,黎觉予甚至怀疑——或许一直闭着双眼默然无言的夫人,已经疲惫不堪沉沉睡去了。   这么一走神,“咳咳咳”几声,拼死拼活才唱得“有趣”的调子,被冷空气呛到了。   与此同时,夫人平静的声音也应声响起:“手伸出来!”   看似她一直在聆听并没入睡。   黎觉予认命地将手拿出来。   屋内暖和如春,她的手却像被冻伤一样,手心泛这深浅青紫、指间鲜红,十个手指头像即将要迸出鲜血一样。   可还没等棍棒从空中挥下来,黎觉予就看到——夫人的脸色忽然明亮,嘴角笑容上扬,神情语宛如从寒冬走进了早春。   “将司,你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夫人先是对着虚空发出提问,而后才迎来了物部将司光临。   “母亲依旧好听力。”   不知道是不是黎觉予错觉所致,她总感觉将司进来时,还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不知道的,会错以为对方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但不得不说,亲儿子回家看望母亲,不亚于春风流淌冰河,把物部夫人这尊冰雕融化了。   连带着黎觉予都受益不少,至少…能少挨几顿打。   “将司,在帝大过得如何?”物部夫人问。   帝大?黎觉予表面揉搓手心伤口,实际两只耳朵都同时竖起来了——虽然早就知道物部将司聪明,却没想到居然能在如此年纪考上帝大。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帝大,可比现代东京大学难考多了。   东京帝大不仅对学生的学识有要求,还要往前推三代五代去考究学生家庭背景。也所以,从帝大走出来的学生,将来不是政府高官就是叱咤商圈的企业家。   黎觉予想得很多,虽然她没有将眼神直白地放在少爷身上,却也在不动声色探究着什么。   一顿嘘寒问暖后,夫人话锋一转,开始厉母般地训导:“听门侍说,你最近天天从东京驱车回大阪,却又只待清晨上午的短暂时间就回去…虽然我能理解你课业繁重又有伤在身,但频繁回家总是会给教授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事倒是黎觉予不知道的,因为她感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没看过少爷了。   这样想着,她也便把目光放到物部将司身上,触不及防地就和对方四目相对了。   将司说:“和课业和伤病无关,我只是想回来拿个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黎觉予,眼神中情绪复杂多变。   黎觉予:?   东西?   难道是指她?   当着物部夫人的面,黎觉予下巴微抬,暗暗打量这位大人物的宝贝儿子…一她似乎找到解决幻境困境的“金手指”了。   至于良心什么的,反正这里不是现实,不是吗? 第17章 京阪梦(17) 告白、上报和连载小说……   事实上,黎觉予在物部家的处境并不怎么好。   她先是被提拔当了物部夫人的随身女佣,后又得到老爷恩典去宝冢上学…种种令人嫉妒的机缘下,导致黎觉予并不被同屋女佣所接纳。   更何况这群女佣中,还有个自觉自己阅历丰富而傲慢,却被黎觉予抢去工作的女仆总管。从幻境最开始的时候,就毫不遮掩地针对她…   综上种种考虑后,等物部夫人回房休息后,物部将司和黎觉予单独相处时,他才会一改往日温和脾性,急切出声问道:“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被打了。”   黎觉予回答很直白,语气却飘渺无力:“你是在关心我吗?少爷。”   她当然知道自己额头受伤了。虽然不清楚是面儿镇那帮孩子打的,还是在半梦半醒时,被女仆们打的…总之,都推给仇人准没错。   可惜将司并没有顺着黎觉的话题往下说,而是拿出一管被捂得温热的药膏,沉默又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药抹在伤口处,揉搓,散开。   冰凉凉的药膏,一层层地涂抹在黎觉予的心理防线上。   在这么无言暧昧的两两相对时,她的头脑宛如窗外萧瑟寒风一样冷静。   黎觉予直直盯着将司,眸间情绪好不遮掩,像是在盘算他殷实的家境、帝大学位、家中的言语权、忠诚秉性还有…他作为爱人的可利用值。   过了好一会,她才下定绝心,缓缓开口:“少爷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吗?”   “还带来了这珍贵的药膏,少爷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你是一直在担心我吗?”   面对黎觉予的直球,物部将司依旧沉默不语,只有泛红的耳尖能勉强当作回应。   他处理好手心的伤口,又挤了豌豆大小的药膏在手指间,往黎觉予头上伸去。   这下,两人都无法遮掩,也无遮掩地近距离对视了。   将司能看到黎觉予因为伤口而脆弱的面容,还有其他平日里无暇顾及的部位…他的目光从伤口,挪到对方秋波流送的双眸,再挪到宛如雕刻的精致翘鼻,最后是隐藏着弹性的嘴唇。   因为注意力被转移,将司的手指在额间伤口上的揉搓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紧接着,这些引人注目的五官突然就靠近了。   在将司反应不及的瞬间,黎觉予竟然在这个屋外人来人往的琴房无所顾忌,不由分说地强凑上前,用口唇轻点将司的唇瓣一下,再一下。   因为刚刚手指是抵在对方头上的,对方这么一靠近后,他的手掌就自觉又果断地后托着女人纤细柔弱的头颅,像在主动加深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吻。   此时的将司的不安感爆棚,却又莫名觉得幸福——失忆后时常产生的,转瞬即逝的温甜,都在这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中被强化。   可能持续了30秒,还是1分钟?   可惜,这种时间被无限拖慢的感想,只存在将司的脑海里。   实际上只有10秒,黎觉予就从这场青涩接吻中抽身而出了。   她面上热泪盈眶,心底却一片冷漠狼藉,只感觉刚刚的自己,不仅□□是扭曲的,就连心灵也是扭曲的。   “少爷,所有人都不爱我,你爱我吗?\"黎觉予追问。   她就是要逼物部将司一个答案,她要拉快进度条,把这家少爷为己用。   为此,她可以做任何事情,譬如当场痛哭流涕,再譬如让当下的所作所行都洋溢着一种依恋对方的情绪。   可将司看起来还深陷“睡梦”中,没有马上回答。   黎觉予听到门廊处传来细微脚步声,心想如果这次亲吻没能得到一个准确答案,下次再试图行骗,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放任眼泪漂亮地在白皙脸颊上划出一条流星痕迹后,她果断站起身来,慢慢后退。   当着少爷的迷茫神色,黎觉予坐上了琴房的窗台。   “没有人喜欢我。”   扔下这句陈述句,她像是困倦十足般地闭眼,身体朝窗外倒去。   黑暗中,屋内的缄默被乒呤乓啷的榻榻米摇晃声打破了,黎觉予感觉自己即将后倒下落的身体,被某个强势的力道拉回房间里来,然后顺势倒在什么柔软的“垫子上“。   她睁开眼,看着身下的少爷,肯定地说:“你喜欢我。”   将司也怔怔的,表情似困惑不解,又似安定安心,没有回答。   正当黎觉予疑惑,以为计划失败的时候,他才说出接吻后的第一句话:“对,我喜欢你。”   正当此时,拉门兹拉一声从外头被拉开。   刚进门的女仆总管看到屋内两两叠加的躯体,惊恐万分后跌落在地上,眼睛用力瞪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黎觉予就这么当着女仆总管的面,炫耀般地又亲了一口将司。   而后,她摸着对方灼然发热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被看到了呢。”   “处理掉她吧。”   “好。”将司宛如被迷惑地回答。   ***   在同一个夜晚,无数马车朝着同一个河滨驶入,马蹄声把沙砾路踢得凌乱。   这些参加宴会的马车,身上都别着不同花色的金质徽章,代表了他们不同的家族身份。   可抵达河滨停车棚后,这些在外人看来十分尊贵的人,却都齐刷刷地等在路边,和记者肩并肩站立远眺,像是在迎接着谁。   没有等多久,一辆身上并无徽章,甚至看起来有些朴素的马车抵达了。   “是尼美拉公主驾临了。”某不知道哪国的记者,用英文说了一句。   此话一出,聚集在一起的客人们立刻振作起来,端起最虚伪的笑容面朝马车。   仔细听,还能听到不少年长者在警告身边年轻的少爷小姐,说:“就算公主打扮很奇怪,也绝对不能笑出声。”   “公主来参加赏樱舞,还穿了和服过来,是我们的荣耀…”又一人迎合。   大人的反复警告,反而激起这帮孩子的好奇心,纷纷伸长脖颈,想看看尼美拉公主到底长得多奇怪,才能在字里行间被当成猛兽一样。   并没有让大家等多久,马车停下来。   车夫尽责尽职地将门帘拉起,将下车脚踏放好,然后从车里牵出一只手出来。   明明只出现了一个手背,孩子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在他们这帮深院子女,以白为美的审美看来,公主的手背黑得宛如挖矿工的孩子…虽然有点夸张的成分,但小麦色在这个小岛上的确不多见。   于是他们更期待了,眼睛眨也不咋地盯着门帘,就像在看《大白鲨》的海面镜头一样。   一只手,长袖的和服,绣着不知名花朵图案的米色和服裙摆,然后是垂到下巴带了一道弯的刘海,最后是…脸。   这次不仅是孩子了,而是在场人集体丢失了坦然自若的面具。   因为公主的模样,一改他们之前的认知。原以为小麦色皮肤不适合穿和服,或者说根本不适合出来抛头露面,却没想到竟意外的好看。   甚至还有眼尖者发现:衣服只起到亮眼的作用,正在改变公主容貌的是妆容。浓墨般的色彩,不仅将小麦色底色的劣势改成优势,深邃的眼睛上挑的眉毛,还赶走了和服自身的柔和感,瞬身上下流露着一种凌厉的美。   “好漂亮。”又是那个外国记者,无意识出声感叹。   在日本井底之蛙们还在消化这种全新的美丽时,远赴入岛的外国记者们最先反应过来,对着公主咔咔一顿抓拍。   这个晚上,柯达折叠照相机变成了制造星星的工具,闪光灯照亮整个夜空。过了今晚,她的脸就会像点钞机数过万张大钞一样,争先恐后地登上各国报纸首页。   “听说公主是去三越百货化的妆?”某男爵拉过公主侍从,低声询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男爵沉吟片刻,下令说:“那就通知记者们,明天下午发行的报纸标题要多附加一条,就说…[拯救公主妆容的神-三越百货化妆部]。”   “总不能显得我们国家什么都没干吧。”   侍从本来想解释说那化妆师好像是个华夏人,但男爵压根不想跟下贱贫民多言语几句,摆摆手就走了,留下侍从无法,只得将三越百货化妆部化妆师-黎的名字,告知记者们。   **   没有人知道,三越百货化妆部,或者说黎这个化妆要火了。   此时晚上12点,负责值夜班的化妆柜台小姐们和包子头化妆师,正聚在一起,卯足劲讲黎觉予的坏话。虽然对方已经是副部长,高了这帮人一大级,工资高地位高不需要值夜班,但这并不妨碍所有人讨厌她。   其中,包子头的恶意最甚。   “哼,她就是一无是处,只会殷勤奉承…给公主化了个妆居然哄得对方晋升她的职位。”   “不过按我说,像这种没啥本领只能靠弯道超车的人,迟早会从副部长的位置辞去。”   “唉,想想也挺惨的。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在异国赚到钱啊…”   包子头独自感叹了一大堆,转头就看到柜台站着一个女士,走上前一看居然是青靴女士。想起《青靴》的影响力,她暗暗心动了一瞬,想说要不要瞒着黎觉予将这位客户抢到手算了。   “女士,怎么那么晚来到三越百货了?”   “我找黎觉予。”   青靴女士一贯对外没什么好脾气,所以包子头被怼后依旧接受良好,再接再厉继续说:“副部长现在不在百货店哦,如果女士有什么需求,可以找我呀…”   包子头巴拉巴拉自夸一大堆,却被青靴女士的烦躁挥手给打断了。   “我要跟她谈论出版事宜,怎么,这个你也可以代劳吗?”   “出版!!!”包子头震惊了。   她刚刚还在幻想,如果自己写点短诗去赚赚快钱,说不能一举成名,从此变身人气文豪。这样无论黎觉予在化妆方面多精通,当上副部长甚至部长,都会不自觉低她一筹…   结果这个幻想还没构造完,对方一句话就让其化为灰烬了。   “黎觉予,怎么可能出版?”包子头喃喃自语。   由于刚刚包子头说黎觉予的坏话,都被青靴女士听到了,所以女士在回复的时候,眼角都流露出嘲弄的神情,“怎么不可能?你该不会觉得,黎觉予能当上副部长,全凭运气吧?”   “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 第18章 京阪梦(18) 睁眼,写小说大赚特赚……   将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琴室, 离开大阪了。   他独坐在学生宿舍内,先后翻阅了施蒂纳的《自我论》,伏尔泰的《天真汉》还有拉伯雷的情书,试图与心中翻涌的陌生情绪共情。   可惜无果。   关于学习的事, 帝大把一切都教导与他了, 但并没教导的, 还有很多。   譬如如何恋爱, 譬如什么是幸福。   将司不知道别人感到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但对于他而言,此刻砰砰心跳和幸福感就像是庆典燃放的绚烂烟花,虽然美丽但也稍纵即逝。   想到这, 他一下子对面前平摊的本子无可适从起来了。   这是专门记录黎觉予的本子,可最后一行的优点,“黎觉予很真实”的那句话,却被粗暴地用钢笔涂抹了很多次。   划掉,又补上。   划掉,又补上。   最终又划掉。   光是这几个动作,他就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最后在新月爬上云层, 高高悬挂的时候,将司才下定决心,在本子最上方郑重工整地写下“我的初恋”四个字。   “将司少爷, 你还不睡觉吗?”随从担忧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将司赶紧收起本子, 让随从进来, 吩咐道:“我突然想起有些要购置的东西,需要拜托你去百货店买,正在罗列清单呢。”   闻言, 随从恭敬地坐在榻榻米上,伸长脖子偷偷打量许久未见的将司少爷——由于这几天将司少爷频繁来往大阪和东京,又拒绝让随从跟着,所以他说是[许久未见]也不夸张。   就是不知道少爷为何要如此亏待自己…   “你去三越,订购一台德国德国德律风牌留声机,还有数张歌剧的西洋唱片。”物部将司不知道随从在想什么,依旧埋头齐刷刷写着清单,“留声机买便携式的那种,无论价格。”   “是要送给物部夫人吗?”随从好奇询问。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少爷比起音乐,更热衷于文学、哲学…虽然这在商户贵族里并不算什么好事。   “不是,总之你去买就好了。”   这是物部将司难得不清朗的糊弄,让随从产生一种“少爷变了”的预感。   他打量着对面埋头书写清单的青年,这才惊觉对方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闪着活力的光辉,褪去从前那只专注于学业的美貌少年影子,留下的是飒爽与热情的部分。   就好像…恋爱青年一样。   随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跳了起来。   好在少爷并没有发现。   陷入恋爱的将司,满脑子只剩下他和黎觉予的事情:“此事很重要,明天下课后,我会再回一趟大阪,出发前请将东西一并带给我。”   ***   伴着晚上取暖烧尽的炭臭味,黎觉予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了。   她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中的稿件。   明明就在几秒前,她本人还为了俘虏少爷,又是亲又是压的,醒来后却跟没事人一样,潇洒地忘掉一切,像个局外人一样欣赏起这华美又流畅的故事。   ——这下,所以的困境都算解决了。   虽然稿件没得到《青靴》的回应,但黎觉予觉得,现状在朝着好的方向走着了。就连面儿镇,也难得地对黎觉予这个异乡人流露出友善——从昨晚开始,黎母就收到各种邻里送来的饱腹作物,还有保暖的炭火,母女俩也难得过了个暖夜。   而且今天还是黎觉予作为化妆部副部长上班的第一天。   刚到三越百货,黎觉予就感受到过去和现在的巨大不同。   从门口开始,接待小姐就就用恭敬鞠躬代替口头招呼,更别说眼力见十足的电梯小姐了,压根不用黎觉予亲自开口,对方就自发地按亮了化妆部楼层,亲切地称呼她为副部长。   明明在几个星期前,黎觉予也只是个电梯小姐。   这就是头脑的赏赐,困境的赌注。   前前后后的巨大变化,让黎觉予燃起征战歌剧界和彩妆界的熊熊烈火,势不可挡。   她自信地推开化妆部大门,代表等级身份的纯白制服宛如一道不见血的剑光,在一众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的深蓝色化妆师面前晃过。   黎觉予高傲地坐在部长身边,打招呼:“部长,早上好啊。”   “早上好啊…副部长。”部长表情淡淡,语气淡淡,但外人都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我能穿上这身制服,还都全靠部长提拔呢。”黎觉予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假模假样地说:“听说,是部长跟公主说我精通多国语言的,实在太感谢了!你怎么知道我懂尼美拉语?我记得我在简历了并没有写呀…”   “黎如此聪慧,我想你便是会的。”部长冷漠地回复。   只有女人才能看到这场对话中迸发的火花。   反正黎觉予看得出——部长都快气死了,只是在勉强忍耐罢了。见对方只有这点能耐,她也懒得像恶人一样互不相让,仅用意味深长的笑容就结束对话,摇晃着裙摆朝化妆间走去。   背后,部长面无表情又锐利的眼神,一直尾随。   进了化妆间,嘈杂声瞬间加大了。   因为化妆时间普遍较长,所以来预约化妆的客人,大多都是朋友间三五成群。如此便可以在化妆间隙里,相互间聊聊贵族八卦,打发时间。   忙碌的化妆师们有时候也能从聊天内容中得益,熟知各种热点新闻。   当黎觉予进去,接手某个预约客户的时候,就听到她们似乎在谈论京阪某个深院秘辛,什么少爷女仆的故事,正对此事辩论得相当激烈。   “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在挑战旧贵族权威,如果让这家老爷知道,培养出来的帝大儿子,爱上了一个卑微的女佣,怕不是得让女佣剃发出家了…”   “这女佣脑子可清醒的很。她知道自己所处阶层卑微,于是卯足劲努力改变现状,为此,连珍贵的爱情都能当作筹码。”   “确实,我看多“女子为爱剃发入寺,出走,因为男人要死要活”的故事了,偶然出现这么个男子被女子骗,被玩弄感情的,属实少见…”   莫名的,黎觉予总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   她借着拿粉扑的动作,好奇地多问了一嘴:“这是哪个贵族的八卦呀?简直闻所未闻欸…”   “哈哈哈这可不是八卦。”贵妇们捂嘴一笑。   如果黎觉予还穿着那套卑微的深蓝色制服,恐怕根本得不到贵妇的回应和大利。可这是纯白制服,没有人会想得罪流行的趋向,三越百货的高层。   “我们在说本月《青靴》首页上的一篇小说,讲的就是少爷女仆间的爱情,阶级碰撞的。”   说完后,贵妇还将手中的杂志递过来。   不同于现代精致的成品杂志,《青靴》的粗糙手感刮出了黎觉予一手紧张的冷汗。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文字,熟悉的人名(金手指严谨,写小说时特意将幻境中全部人名化去),还有熟悉的剧情。   是她的故事!   是她的稿子!   黎觉予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躺在凉气逼人的大荒野里,天上忽然掉了床棉被一样。黎觉予慌张地放下杂志,打了声招呼后就往百货店街上,东京桥方向冲。   她现在已经是副部长了,偶尔外出根本不会被拦。   黎觉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路边书摊旁,店长看她的制服还以为是来买报纸的,说了句:“今天的报纸,要下午才会到呢。”   “我不是来买报纸的。”黎觉予环顾一圈,发现没有《青靴》后着急询问:“请问这里还有《青靴》杂志吗?”   “今天怎么大家都买这本?”   书店老板困倦地深抽一口烟,说:“没有了,没有了。这本上午的时候就卖完了。”   “你也是冲着少爷女佣的故事来的吧?今天客人们都在问,听说是很有意思…”   书店老板的话,就是今早东京的现状——《青靴》出了一篇以女性视角撰写的写实笔法文章,剧情跌宕起伏又极具戏剧性,再加上少爷和女佣的配对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从早上开始,凡是购买了《青靴》的客人,都如同化妆室的贵妇一般,积极同身边人安利着这个故事,安利这期杂志。   在人们口口相传中,仅过去一个早上,一月刊《青靴》就售空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黎觉予简直不敢相信,她总觉得事情进展有些太快了,太幸福了,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一切的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启发点——文豪有多赚钱,有多快赚钱?   一章二十字的短诗五分钱。   分章化段,物语式的长篇故事,一期十块钱。   而且这只是杂志每期刊登所给到的价格,还不算后续成书出版的费用及销量分成…别的先不说,单凭这不用等月底,随期结算的稿费,都足够让黎觉予兴奋难抑了。   这是钱吗!这可是搬出面儿镇的资金啊!   被十块钱砸得神情恍惚的黎觉予,提着轻快步伐往回走,在门口时却被接待小姐叫住了:“刚刚青靴女士来找你了,没找到你所以留了个地址。”   浅青色的名牌被递了过来。   黎觉予看着上头印着的陌生地址,满心满念只有一个想法:不上班了,一走了之算了。   隔壁不知谁家的仆从,正拿着清单询问接待小姐:“留声机和西洋唱片在第几层。”   “你好在第五层…”   一不小心,两人对话传到兴奋的黎觉予耳朵里,她心想:如果搬家后还有余钱,一定要买一台留声机,还有现在最流行的歌剧…   大厅角落,同样纯白色制服的部长正冷眼看着此处。   那张青色名片,点亮了她灵光乍现的表情。部长怀揣着打探的欲望,问隔壁从早上开始就郁郁寡欢的包子头,“你知道,青靴找黎觉予要干什么吗?”   说起青靴和黎觉予的关系,包子头就觉得烦躁,不想说话。   可她不敢无视部长的问话,只得打个马虎眼说:“我不知道,客人和化妆师的关系吧?”   “化妆师去客人家中,可是接私活啊。”   部长本来想提点一下包子头,但奇怪的是包子头全无反应。   急于打压新副部长的她,难得竞争欲爆表地主动起来,拉过路过的经理说:“新副部长黎觉予,似乎和客人关系匪浅。”   “前段时间,不是经常出现职员私通客户,售卖商品的事情吗?”   “我有些怀疑…” 第19章 京阪梦(19) 睁眼,赚到第一份稿费……   因为知道黎觉予下午五点才下班, 所以青靴女士在回家前,又去了一趟出版社。   还没进门,她就对出版社粗劣外墙不住叹息,像在发泄对杂志前途的担忧。   在这个迅速发展, 女性觉醒的时代, 诞生了很多女性话题的杂志。譬如中国上海的《新妇女》, 《妇女杂志》又或者是法国巴黎的《佳人》…   但这些杂志中, 只有《青靴》发展得如此困难,步步难行。   ——霓虹女性卑微的通识, 就像淤泥一样随时附着在这个国家上,难以去除。   青靴女士感叹好几分钟后,才恢复成往常自信的模样, 提步往里走。   只是一反平常的,迎接她的,不是出版社成员的叹息失望,而是众人齐刷刷的兴奋注目。   “这是发生了什么?”这还是青靴女士第一次,看到大家露出这种类似火星迸发的神情。   “女士!我们成功了!”说话的是平日里性格温柔的女校毕业生,此时的她兴奋非比寻常:“今天《青靴》都卖空了!而且还有不少书摊打电话过来追订…”   “《青靴》火了!女士!”   一句话砸得青靴女士找不到北。   “这是真的吗?”   “不是…为什么啊?我们这期的文章似乎没有大改动啊!”   喜讯冲击让青靴女士脑袋空空,全然忘记了, 自己在这一期的杂志里放了什么内容进去,经过员工的提点,她才想起那篇提前加塞的, 黎觉予的小说。   而它居然带领《青靴》销量暴增了?!   一时间, 众人感触各异, 却又出奇一致——有人心中腹稿堆满头脑,写出的作品却统统卖不掉;有人刚刚成年,却能写出绝美华丽又引人欢喜的文章。   而黎觉予她, 注定要成名发财的。   过了好一会,青靴女士才消化完兴奋情绪,用着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说:“看来等下,这个稿费得给更多才好。”   “一期八圆,还是少了点,你们觉得十二圆如何?”   **   黎觉予并不知道青靴社内部发生的事,因为赶着拿稿费,下班后她连猪排饭都不拿了,撕下一张电车票就急急忙忙往海滨方向赶。   青靴女士的家坐落在长者町,是个沙滩边上突兀的小洋楼——屋顶上摆满了成堆的防潮湿鹅卵石,小楼外壁被浪花无时无刻地冲击,发出刷刷飞溅声。   这种闲适环境,让黎觉予莫名想起了契诃夫笔下的海滨客栈。   叩叩,按照名片地址敲开房门后,随开门声出现的,却不是青靴夫人那张熟知的脸,而是一个肤色较深的海滨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柠檬和海盐的味道。   少年问:“你是谁?”   “请问这里不是青靴夫人的居所吗?”黎觉予也有些懵逼。   她侧过少年朝身后望去,只见房子里头灯光昏暗摇曳,人影憧憧地像站着三五少年…呃,又或者是青年,总之都是年轻男性。他们彼此间正交谈着什么,只有靠近门口的人和海滨少年才注意到门口的来客。   一瞬间,黎觉予头皮都发麻了。心想这里不会是类似于牛郎居所、又或是海滨版玉井、浅草后街一样的地方吧?   “对不起,我应该是走错路了。”   她转头就逃,却不想海滨少年丝毫没有性别避讳意识,直接拉过黎觉予手臂,不让她走。   头皮发麻第二次。   她这不会是给牛郎们讹上了吧!   黎觉予心里十级防御,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望向少年,还没等她警惕心十足地呵斥少年放开自己时,对方就先说话了:“是这里没错。”   “这里是青靴女士的居所。”   这急忙追加的解释,却让黎觉予莫名有种“本想去老板家里汇报工作,结果发现对方有十个老婆”的感觉。   可能是她探究的眼色太过于明显,连少年都能察觉到。   开门少年当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问:“请问你是来参加文学会的作家吗?”   文学会?   作家?   黎觉予的脑回路突然就转起来了,这得怪海滨少年太没有作者的模样了,这才让她没有往作者的方向想。   咯噔一声响,少年让开大门,让黎觉予进来。   “我是写《海滨物语》的作者坂本健次,虽然你可能没看过这本小说哈哈哈。”海滨少年真无愧于他爽朗的外貌,讲起话来也十分热情:“今天是一月一度的文学会,可是很明显,青靴女士完全忘了还有一群人在等她…”   在坂本的叨叨介绍声中,黎觉予走进这间昏暗小屋里。   屋内布置有点偏向乡村诊所,灯光昏暗座位还很多,再加上这群穿着打扮各异的男士,横七竖八地站着交谈着,更有种他们在等叫号看病的感觉。   “怎么没有女作者?”黎觉予问。   “女作者比较少专职于文学工作,这两年来我只见过樋口一叶,林芙美子还有小栗枫叶。”   在坂本的介绍声中,黎觉予这个半吊子穿越者+异国人,才总算熟知当今作家的现状了——虽然文豪赚钱,但这个时代的女性,普遍结婚早,梦想又是相夫教子。   所以文学社成立数年,出过的女性作者屈指可数。   “对了,你的作品是什么呀?说不定我还拜读过。”坂本询问。   “只是才堪堪刊登在《青靴》上的故事罢了。”   这可不是黎觉予自谦,而是她打从心底觉得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出名。   毕竟,和屋内这群为写故事绞尽脑汁、日夜煎熬的作家相比,她这种靠金手指作弊的人,对自己小说的感知度并不深,也没多少成就感。   “啊…”坂本体贴地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肯定会更好,说不定还能出版呢!”   “至少青靴女士邀请你来参加文学会,就是对你的肯定。”   这话说得黎觉予怪不好意思的——她压根没被邀请,只是单纯过来领个工资而已。   “其实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两人交谈就被门侍飞奔过去开门的声音给打断了,与之传来的,还有青靴女士难以抑制的哈哈狂喜声。   所有人,包括还没听完话的坂本,注意力都被门口动静声吸引走了。   黎觉予也跟着朝门口望过去,莫名就和青靴女士火热的双眸对视上了。   这是怎么了?   隔空都能感受到的热情,让黎觉予不自觉悄悄退了一步。她发誓,哪怕是化妆大成功,都没见过青靴女士露出这种表情。   “这不是我们可爱的、天才的、有才能的黎嘛!”   青靴女士大声叫嚷着,张开双臂就要往黎觉予这里来。   从黎觉予的角度看来,青靴女士兴奋得就跟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怪让人难以招架的。   她勉强地扯开嘴角,迎上前去轻轻回抱,“女士,我按照名片地址找过来,过来拿…”   钱这个字还没吐出来,青靴女士就No,no,no地打断了,随手拿过一杯香槟,面对厅内众人高举酒杯,说:“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天才作者,来自华夏的黎觉予。”   “她的成名作《京阪梦》带领今天发行的《青靴》,一万册销量卖空。”   话音刚落,厅内本来兴致缺缺的作家、作者们瞬间瞪大了眼睛,顺着青靴的引荐手势,直勾勾地望着一旁的黎觉予。   估计谁都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又貌美非凡的女孩,居然是新任的人气作家。   就连刚刚还在安慰黎觉予的坂本,也是反应夸张,当着青靴女士的面就质问说:“天啊,这就是你说的,堪堪刊登在杂志上的普通故事?”   还在懵逼状态的黎觉予回答不了他。   代替她回答的是青靴女士。   她说:“怎么会是堪堪刊登在杂志上的普通故事呢?我有预感,这个故事将会掀起新的文学浪潮,甚至引起更多女性思想的觉醒。”   “这才是我们文学会的目标,我们没做到,但黎她做到了。”   “为黎干杯。”房内不知道是谁,高喊了这句话。   在口号声和酒杯碰撞声的叫嚣下,屋内这群刚刚还疲惫不堪的作者,全都跟打鸡血一样,争先恐后地跻身黎觉予身旁捧杯,往她手里塞进了数以千计的青色名片。   这是属于作者的荣耀,却让黎觉予怪不好意思的。   因为从开始至今,她都只是为了一份稿费而已…   …   10分钟后。   在一群作家的奉承声中,好不容易跻身出去的黎觉予逃窜般地跑入青靴夫人房中。   她望着大厅兴奋满满的人群,大口喘气心有后怕,心想:原来人类的欢喜并不相通…   青靴夫人看到她进来,已经提前将稿费放进封口袋里,递了过去,“黎,你真的不愿意加入文学会吗?可以在文学会开班授课,教导写作技巧,可比你在百货店工作有意义多了。”   这个问题是青靴夫人第二次询问了,刚刚在外面,就被黎觉予打圆场溜过去了。   不是黎觉予不愿意赚这份钱,而是…这完全就是金手指的功劳啊!她压根没有创作干货可以分享,难道要鼓励大家多睡觉吗?   于是她只能再拒绝青靴一次。   只不过,这次黎觉予用了更巧妙的方式:“女士,今年的米价是薪酬的两倍价格。①”   意思是她需要钱,别说换工作了,就连这日益上涨的物价都是问题。   “好吧…”青靴女士也不是不懂底层困难的大小姐,当即放弃劝说,将厚厚的信封递过去。忽然,她注意到——黎觉予的坐姿是大阪坐姿。   奇怪...青靴女士眸间闪过一丝疑惑。   据她所知,黎觉予从华夏来到霓虹,几乎只在东京内活动,那么这大阪坐姿是哪来的?   这个发现,莫名让她联想到黎觉予的小说故事,故事背景似乎就在大阪…于是青靴女士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实在是太有趣了…”   “这个啊。”黎觉予眼珠子微微往左转动了下,说:“只是在睡梦中见过的剧情而已。”   ——眼珠子向左,是回忆。   青靴女士默默记下这个诡异的发现,送走黎觉予。 第20章 京阪梦(20) 失忆前的他,和现在像……   天黑了, 到点写小说了。   带着12圆高薪回到家,黎觉予连睡觉时都带着难以压抑的笑容,甚至进入到幻境中,独自在昏暗书房打扫时, 她都不忘谋划新家住址。   ——是搬到合井好, 还是狠狠心直接搬到东京桥边上呢?   黎觉予心不在焉地工作着, 都快把扫帚打出花来了。   忽然, 门外一道男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觉予。”   黎觉予敏捷地将笑容全数藏好, 应声回望过去,见是工具人少爷后才放松了片刻,问:“少爷, 今天不是周末呀,你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有点东西想要交予给你。”   将司带着一身冬夜露珠,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进来。   这里是物部家的书房,也就是黎觉予所编造的,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出于书籍防潮的目的,物部家的书房一天到晚都是如春的温度,窗户和电灯也少的可怜。   由于刚刚只有黎觉予一个人独处, 所以她懒得开灯,现在得靠窗外后院灯光,才能勉强看清将司少爷的轮廓和书架模样。   她正准备去开灯, 却被少爷一把拉住, “不用开灯。”   “我是悄悄回来的, 不能被发现。”   先前在琴房,少爷夫人的交谈中,黎觉予已经知道这段时间的物部将司, 日日往返东京大阪的事情,也知道他那么辛苦都是为了照顾自己。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坚持下来,数十次不厌其烦地驱车往返。   对方这种过分认真的举动,让黎觉予心生警惕。她不动声色地劝说道:“其实少爷不用如此辛苦,放假后再见面也可以,不是吗?”   “我只是担心你。”   将司说得倒轻松,如果忽略他那昏暗灯光都无法遮挡的通红眼球可能黎觉予真的信了。   两人站在书架边上,当着一堆封面印有文人圣贤画像的书,四目相对。   将司将手中的大盒子打开,拿出德国制作的便携式留声机,还有数张歌剧、音乐剧唱片,递给黎觉予说:“这是我准备的礼物,我翻阅了很多类似书籍,男女之间要有些定情信物,彼此的感情才能成立。”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黎觉予小小声惊呼一声。   不怪她这么激动,而是她之所以一直纠结要住在合井,还是住东京桥,就是因为想要留一些钱,用来购置留声机和唱片。   而将司居然如此心有灵犀,送了相应礼物。   虽然只是在幻境中,却也算送到女生心坎上了。   “你喜欢就好。”   将司的表情看起来比收礼物的人还开心。   他像背书一样,一字一句地告白说:“所谓爱情,不就是倾尽全力地支持对方的梦想,保护对方无忧的生活吗?”   好像是为了应征物部将司这句话。   ——窗外,怒鼻嚣张的马儿发出嘶嘶吼声,驮着被驱赶出物部家的女仆总管,还有她的行李物件往屋外走。   黎觉予看着马车上渐行渐远的泪人,心中止不住的得意。   虽然她不知道将司是从哪本书里学来的恋爱,但不得不说,他的所作所为还有送的礼物,都十分合乎她的心意。   “谢谢你,将司。”黎觉予发自心底地笑。   然而,这个令人欢喜的情侣送礼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   忽然,物部将司话锋一转,小声问道:“那现在的我,跟失忆前的模样像吗?”   黎觉予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什么?”   像吗?她不知道。黎觉予完全不知道失忆前的将司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她在做人设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   失忆前的将司是什么样的?   应该是专注于帝大和学业,不会花心思在恋爱身上的模样吧。   意识到这点的黎觉予忽然笑不出来了。   她脑海中的高兴迅速被理智压制,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清朗少年,一言不发。   可是将司没有发现黎觉予的异样,还在说:“我真希望我快点恢复记忆,这样我们之间的回忆就完整了,你也不用因为我记忆缺失而伤心。”   “现在也挺好的。”   黎觉予感觉自己的声音飘渺,像一出毫无信仰支撑的祷告。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物部将司的表情很怪异,像是郁塞着别样的情绪,一种说不出来的矛盾感。   “你怎么了?”她问。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交谈喧杂声倏然增大,而且听声音,似乎是物部老爷和他那些商界伙伴,打算过来书房说些什么生意事。   将司最先反应过来,拉着木然的黎觉予,毫不犹豫地往屏风后面走。   这是两人第二次呆在屏风后面了。   只不过和第一次情景大不相同,将司一改初次见面时的拘谨,没有和黎觉予并肩站立,而是面对面地,用对视的坦率姿态,藏在屏风后面。   “你怎么了?”将司用同样的问题反问她。   将司那黢黑毫无欲望的眼神灼伤了黎觉予,让她不敢与之对视,也不敢说话。   屏风外,一无所知的物部老爷和几位同伴,正在高声谈论着当下的股票时局,还有全球经济走向等等…   他们全然不知,也压根想象不到——物部家那帝大就读的矜贵少爷,正和卑微女仆藏身在屏风后,两两相对。   “你真的不用对我那么好。”黎觉予说。   “没关系的。”   将司屈身上前,宛如什么纯情电影镜头一样,轻轻抱了黎觉予一下。   而被抱的人,黎觉予则半点反应都没有,直到听见物部老爷为了开灯,往屏风方向走的声音后,才惊醒般地向后后退一步,试图从物部将司轻柔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可惜,失败了。   因为她想要离开的欲望,将司反而加深了这个拥抱的力度,低头在她耳边说:“现在的,不是书中学到的知识,只是我的想法。”   “再多抱一会,行吗?”   少爷这宛如调情般的低声喃喃,没能让黎觉予心动,反而点燃了她深藏心底的不安感。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这只是幻境,对面也不是真人…   黎觉予试图说服自己,用平常心去面对这场建立在欺骗上的感情。   窗外,难得冬夜没有雪花飞降了,甚至天际已经开始提前晓亮了。   …春天快到了。   四季照常推进,唯有人类欢喜烦恼交错出现没有半点顺序。   **   这种复杂情绪跟着黎觉予来到现实了。   可能是幻境太过真实,也可能少爷前后转变太过明显…总之清醒后,她怔怔看着天花板,心中有种“踩踏少年初恋尸体上位”的愧疚感。   直到看到手中代表十二圆薪酬的稿件时,黎觉予才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   今天是她穿越后度过的第一个初春,冰雪融化和新春细雨构成了潮湿的上班路。黎觉予怀中揣着稿件,一路闷头往三越百货店里赶。   刚进入百货店,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刚开门的百货店没有客人,只有员工来来去去。可往日里热情招呼的基层员工们,见到黎觉予来了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偶尔和同伴小声交谈,偶尔用担忧眼神凝视虚空,反正十分不对劲,让人不安。   黎觉予用余光探究着这群人,面上依旧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电梯走去。   还没完全进入电梯,主层办公室就传出一把不怒自威的女声,说:“黎,你来办公室。”   黎觉予注意到——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四周员工的眼神,就像被点亮的篝火一样,齐刷刷地来精神了。   看来问题在百货店身上啊。   黎觉予明了,转身朝主层办公室走去。   这是百货店的一个办公夹层,高层员工的桌前放置了二三十台监控器,有点像卓别林电影里描述的老板办公室。   不过这也的确是老板办公室。   准确来说,喊黎觉予过来的女士,正是三越家族的长女三越花,合法继承百货店的贵女。   换做其他年轻员工被喊到老板房间,肯定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可黎觉予自己也是个豪门继承人,怎么可能会在别的继承人面前低头呢。   “老板,请问有什么事吗?”黎觉予问。   她不知道,她这副坦率模样,反而无形中讨好了三越女士,打破这个严峻不对等的老板下属画面。   “最近员工中有传言,你和某些贵族客人有私下联系,可能存在‘无视百货店纪律,擅自去客人家化妆’的情况。”三越女士询问方式很有礼貌,是有接受过良好教养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射出与温和语气相反的锐利。   “所以,有吗?”三越女士的眼睛紧紧盯着黎觉予。   “没有的事情。”   就在这两句话的间隙里,黎觉予脑海里就闪过了两种办法——一种是痛哭流涕,先卖惨再澄清事实,争取更多利益。   另一种是语气强硬直接否认,不仅没有利益还可能得罪老板…   讲道理,从职场交际学来说,和老板对峙,员工最好采取柔和态度…不过鉴于对面这位同样也是某个继承人…   几乎是瞬间,黎觉予心中就有了裁决。   估计也没人想到,她能在这短暂停顿中,考虑那么多事情,因为表面上,黎觉予仅仅只是深呼吸一口而已。   “我有钱,根本不需要接私活。”   “噢?”   这个回答跳脱出三越夫人的预料了。   她本以为黎觉予会告白说自己忠诚于三越百货,不会背叛百货店;又或者是声嘶力竭地为自己的人品做辩解,却没想到最后答案居然是这个。   “你一个化妆师,上周才被晋升为副部长,哪来的钱?”三越百货奇怪追问:“难不成,真像外头流言那样,你可能是接私活,也可能是私下销售三越百货的库存?”   “不然我实在想象不到,你有钱,和你与客人私下亲密接触之间的关系。”   “是投稿,女士。你说的那位尊贵客人,就是青靴女士吧。”   三越女士严厉的警告没有吓到黎觉予,反而让她越发冷静。   在言简意赅地解释后,黎觉予干脆拿出深藏口袋里的稿件,说:“我私下写过一些小说,通过青靴女士的介绍投稿到杂志里,并且成功刊登上了。”   “昨天青靴女士在前台留下地址,只是想让我去她家领取稿费而已。而且我化妆手艺十分了得,不需要贩卖低价商品也可以留住客人。”   黎觉予解释的话很有条理,莫名让听话者产生一种信任的感觉。   三越花将信将疑地接过稿件,刚看了个开头,她就认出这个风靡东京的故事。   这居然是黎觉予写的?!   写出这种故事的作者居然在百货店工作!   三越花震惊地翻了两页稿件,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办公室门口就叩叩叩传来救火般急切敲门声,还有惶恐不安又焦急的声音。   “三越经理快开门!出大事了!”门外员工等不及三越经理的回应,直接打开办公室门,对着里头大喊:“化妆部来了五十…不,是一百个客人!都指明要黎觉予当化妆师。”   “什么东西?”三越女士迷茫了,“是来找她要小说签名的吗?”   “什么小说?”员工急得嘴都秃噜皮了:“他们是看了报纸而来的。”   “今天的报纸标题,几乎被黎和公主霸占了,说三越百货化妆师黎拯救尼美拉公主…” 第21章 京阪梦(21) 睁眼,报纸效应……   《青靴》再火, 也只是局限于女性小圈子的杂志罢了。可《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和《东京新闻》则不然。   新闻,是东京人的每日必须。   从早上开始, 兼职送报的大学生就骑着叮铃作响的自行车, 穿梭在富裕小区内, 每家每户地运送报纸, 偶尔遇到相熟的主顾,他们就会喊:“早上好, 夫人。”   “今天的报纸头条是个美人噢。我觉得你/你们会感兴趣的。”   “什么美人?”被调侃的貌美夫人竖着高高蓬起的诱人发型,捂嘴轻笑十分娇媚。   她是东京出了名的交际花,但因为脾性温柔而深受往来商客的欢迎。   大学生赶着送后面的报纸, 只回了一句:“你看看就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夫人无奈笑笑拿过报纸,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标题——三越百货黎,拯救公主容颜的神。   “…这也太夸张了吧。”交际花夫人无奈。   因为这条标题的本体,是经常刊登通俗小说的《读卖新闻》,所以交际花夫人并不在意,直到她看到后面接连几份正经报纸都是相似标题时, 才打起精神来了兴趣。   特别是财大气粗的《朝日新闻》,居然还在头版如此大篇幅的地方,印刷上公主的照片。虽然报纸蓝墨未干, 印刷质量又太差, 但公主优雅合适的妆容搭配, 还是透过单薄脆弱纸张,传到读者脑海里。   交际花夫人就站在院子里,细细端详着公主的照片。   忽然, 庭院外传来一声女声:“夫人!”   是隔壁独居的夫人,听说开了个有钱的咖啡厅。   瞬间辨认出身份的交际花,立刻端起合适的笑容回望过去,只见那个有钱又爱美的夫人,同样手拿着几份报纸,高呼:“要不要一起去三越呀?找传说中的黎化妆师化妆,然后一起去喝下午茶吧!”   “当然!”就算隔壁夫人不邀约,交际花夫人也会在今天内前往三越百货的。   因为她有种预感——这个叫黎的化妆师,将会是这个春天的东京流行风向标。   那么她这个紧跟时尚的交际花,不,应该是整个东京的交际花们,又怎么可能会错过呢?   **   等黎觉予和三越经理赶到二楼化妆部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听前来救火的员工们说,这支队伍还是从客人等候室开始排起的。   三越经理隔着人群往里望去,化妆间旁的客用沙发统统坐满了,数位时尚的女士排排坐,乍一眼有种女性专用列车厢的感觉。   “其他化妆师呢?”三越经理看到有化妆师还在坐着,没有接待客人,有些火大。   “可是这些人,都只指定了黎觉予化妆师啊…”小员工委屈解释。   仿佛是为了应征小员工的话,靠近电梯口的几位少女,看到黎觉予后纷纷举手打招呼,说:“黎!还记得我们吗!我们是东京高等高校歌剧部的。”   “昨天歌剧表演大成功!所以今天我们特地带了同学过来买化妆品呢,快来帮忙挑挑!”   “我们是看了报纸,特地寻来的…”   “我还让身处大阪的女儿,清早乘坐京阪急线过来…”   现场一片乱轰轰,至于黎觉予本人,已经傻眼了。   她透过人群粗略数了下,至少有一百多位客人在排队,而且每次电梯上下,都能带来新的人…这特么,就算她是触手怪,也没办法在今天内接那么多妆呀!   “经理这样不行。”黎觉予当机立断,“首先我没办法一天内接那么多客人,再来那么多人都排在二楼,也容易造成通行堵塞,影响其他客人。”   说这话的时候,黎觉予不自觉就装备了上辈子身为CEO时下决策时的语气表情,所以哪怕周围员工和三越经理的表情诧异,她都没意识到异常,还在沉稳分析,给出解决办法。   “三越百货店有过拿号制吗?”   三越经历摇摇头。   “在我们国内,为了让客人们不要排队浪费时间,都会按照客人抵达的前后顺序,发放号码,让客人根据号码注意时间自行前往。”   “按照我的速度,今天内可能只能接10个客人化妆,10个客人导购…”   “所以只要准备20个号码,其他客人让他们明天赶早,对吗?”三越经理不愧是生意人,迅速就了解这个陌生的“拿号制”。   “没错。”黎觉予赞许点头。   根据指示,其他基层员工立刻去准备号码牌、登记本等相应材料。三越经理看着黎觉予这不符合年纪的果断和聪慧,忍不住暗暗感叹一声:“华夏,真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商业大国。”   ——大约也是如此,才能诞生黎觉予这种才华洋溢、决策果断的人才吧。   不过,三越经理莫名有种“就算黎觉予不写小说,不去化妆,也能凭借其他本领活得好好”的感觉。这女孩成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   百货店外红旗飘飘,春季大特卖开始了。   可上下五层百货店,所有特卖区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化妆部忙碌….准确来说,是只有黎觉予在忙碌。   “亲爱的,虽然我知道比莉·伯克很美,但是你要知道,所有女演员都是彩妆艺术家,而不是化妆的人,舞台灯光下的妆容可不适合用在大街上…”   “亲爱的,你现在皮肤状态并不适合化妆,或许要把目光投向养护肌肤上…”   黎觉予声音不断,而回馈她的意见也大多是善意。   “天啊,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真的这样会更好看点欸,太绝了我从来没听过还有这种化妆方法…”   “今天来三越真的是来对了…”   包子头蔫蔫地坐在化妆室外,眼见外头客人来来往往,生意红火,却完全没她什么事。因为那些客人只会喊“黎觉予”,“黎”…仿佛这诺大的化妆部,只有这一个华夏化妆师一样。   “唉…”她深深呼出体内浊气。   包子头转头,看到有着同样命运的部长后,便凑上前安慰道:“部长,没关系的。报纸每天一更新,黎她也不会一直红下去。”   会吗?   部长眼神淡淡回扫包子头一眼,没有回答。   比起担心黎觉予会不会一直红下去,她更在意三越经理的态度。   该死!昨天她还对经理说,怀疑黎觉予和青靴女士可能有私交的事情,谁能想到,今天黎觉予就成为百货店客流量的大功臣…   以三越家族那以金钱名气至上的卑劣态度,比起处理黎觉予,可能还会反过来先处理她。   此时的部长坐立难安,特别是看到黎觉予中途被三越经理交出去后,这种不安感更胜了。   化妆部外。   明明这是经理和化妆师的第二次相见,前后相差不到8个小时,可是彼此间交流的态度还有话语权,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现在的情况是——是三越百货需要留住黎觉予。   但凡对方有一丝丝在意上午的事,选择独立出百货店做个人发展,三越也是理亏的一方。   可能是提前预测到这一点,等三越经理下午再来化妆部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用糨糊黏好的厚实信封,模样酷似青靴夫人的稿费,只是要更厚一些。   “这是来自百货店的补偿,希望黎你能接受。”   三越经理的态度很好,能屈能伸,也难怪百货店能一直如此生意兴隆。   然而黎觉予却没有接这个信封,她说:“经理,还是那句话,我需要的不是钱。”   …这是假话,她要钱要疯了,!但是她也知道,帮公主化妆上报的事情,是在三越和东京立足的机会,将来无数钱都换不来的。   “比起这无用的金钱,我更想知道是谁告诉三越经理我和青靴夫人私交过甚的?说实话,我很喜欢三越百货,但是如果同事中有这种“鲶鱼”,就会让我很失望。”   “我需要的是一个舒适且能长期发展的环境,而不是时刻觉得危机四伏的地方。”   黎觉予一番话,展现出区别于底层员工的高远目光和态度。   三越经理对黎觉予的气度相当满意,却也听出这段话有两个信息点,稍微总结一下就是——她愿意在百货店长期发展,但前提是,把这个打小报告的员工处理掉。   但她作为经理,主要职责就是平衡员工内部间的和谐…   权衡片刻后,三越经理开口了,含糊地说:“我会处理好的。”   “好的。”黎觉予没多纠结。   她深深看了周边围观的化妆部同事们一眼,潇洒转身朝自己工作的化妆台走去了。   而在她走后不久,人群散的差不多的时候,化妆部部长才端起两倍热茶,朝三越经理的方向走去。   “三越经理。”   化妆部部长只有在面对高层的时候,才会绽放微笑,“关于昨天和你说的质疑,我觉得我得澄清下立场…”   “实际上,这些事情都是明越佳子告诉我的…对,就是那个梳着包子头的同事。”化妆部部长朝休息室指了指,故意让三越经理看到包子头蔫蔫,像在犹豫又无所事事的模样,说:“因为太过震惊,我才决定告诉你的。”   “只是没想到,这原来是同级间的嫉妒。唉,你懂的,黎觉予晋升太快,很招人恨。”   然而化妆部部长说的口干舌燥,对方经理只是回了句:“是吗?”   看不出她到底是信了,还是不信。   部长看着经理离去的背影,难得纠结。   虽然她也知道,这马后炮式的栽赃嫁祸成功率很低,但这是仅有且可行的挽回办法了。   至于三越经理的态度嘛…   都是职场混迹多年的人精,她怎么可能看不出化妆部部长的谎言?只不过考虑到部长   在百货店工作时间很长了,贸然开除也会导致职位的空缺。   反正只是给黎觉予一个态度而已,那开除小员工要不开除部长要来得划算。   经理招招手,叫来一个接待小姐,说:“化妆师明越佳子,下班前给她发辞职信。” 第22章 京阪梦(22) 搬离面儿镇和前往宝冢……   最后三越经理还是坚持把钱塞给黎觉予。   不得不说, 知名大百货店给到的补偿就是高。特别是这笔钱还赶在黎觉予出名的时候,三越经理痛定思痛,大笔一挥就是15圆,足足补偿了半个月的工资。   可惜这拿到钱的好心情, 在回到面儿镇后, 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刚走出荒废人少的电车站, 还没完全进入面儿镇的时候, 她就是听到了黎母和老妓.女的争执,主要是老妓.女尖锐难听的声音, 说着什么:“你和我一样,没有遇到好男人的运气…”   “按我说,就应该在这霓虹找一个, 总比两个孤独女性在外单打独斗来得强。”   然后就是黎母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女儿说,她会照顾好我,不需要找男人…”   而老妓.女一反常态,继续耐心劝说:“唉,你就是太犟了。我给你介绍的这位老乡绅,可是有钱到流油了,虽然比不上你在华夏的前夫, 但配你绝对绰绰有余。”   “你人老珠黄…有拖油瓶…二婚…”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鬼!   黎觉予脑壳子嗡嗡疼,心想这现代PUA怎么在二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本以为老妓.女转性子了,要给黎母介绍对象, 可等黎觉予凑近看清老妓.女烦躁不耐的表情后, 才算明白对方来此处的意图。   ——怕不是得到了哪位老主顾的命令, 才勉强过来“说亲”的吧。   面儿镇围的观群众们,在发现黎觉予的身影,都不约而同默默散开。   只有在专心劝说的老妓.女, 对黎觉予到来毫不知情,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位乡绅的好:“而且你嫁过去,如果生不出孩子,还可以让你女儿顶上当小妾。如此老乡绅偌大的家产,不都是你们母女俩的吗?”   “还可以住进大房子里,就算你女儿能赚钱,得多少年的工资才能搬去大房子…”   明明不是自己的家产,老妓.女却露出一脸骄傲自得的表情…黎觉予嗤笑一声,随手捡起一块漆黑硬家伙,朝老妓.女脑袋上扔去。   硬物划破空气发出“咻”的一声。   可能是周边群众反应过分沉默,让老妓.女察觉到些许异样,她奇怪地面朝路口,也就是黎觉予这个方向望过来,正好迎面被鹅软石砸中。   硬物砸碰□□的闷响和尖锐惨叫声同时响起。   老妓.女那张还在营业,且引以为傲的面容被鹅软石砸得通红,连白油漆妆容都遮盖不住。   而且在这鹅卵石的巨大冲劲下,鼻子首当其冲,硬生生被砸出了两条鲜红鼻血。   “天啊!我流血了!”   痛极的老妓.女用手指尖抹了一把人中,看着指头白油漆和鲜血混杂的粉红,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一次:“我流血了!你怎么敢!”   “你知道我是代表哪位乡绅过来的吗?”   黎觉予一步上前,推了老妓.女胸腔一把,神情冷漠又严肃:“我管你替哪个乡绅来的。在我面前,请你收起你和那帮猥琐顾客的勾当。还记得厨子的下场吗?”   ……那厨子因为失业又丢老婆,已经付不起面儿镇房租,只能带着调皮捣蛋的儿子下矿。听说就前几天,倒霉儿子误碰机器,切断老爸两根手指,没钱去医院的厨子自己处理伤口,当晚就引起并发症,一只手臂都没知觉了。   好巧不巧,就是那天晚上厨子抓住黎觉予脚的那只右手…   因为各种意外发生太过巧合,现在面儿镇租客都传说那两个华夏女人有魔法、会诅咒…所以当黎觉予提起厨子时,老妓.女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敢继续辩白。   “笑死,乡绅的财产,能有多少。”黎觉予真的是被气笑的程度。   她本来还在想,要挑个什么好日子搬家,却没想到拖着拖着,居然遇到这种恶心事情。什么叫母亲不能生,让女儿顶上,这是什么惨绝人寰又违背天伦的事情啊!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将印有三越名签的信封打开,亮起里头整整齐齐崭新的十五张纸币。   “你问我们要等几年才能搬出面儿镇?我告诉你吧,今天就能搬走。”   “不出意外的话,你说的那个乡绅,恐怕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在市中心东京,而这个穷酸乡绅,到死都只能在这破地里,直到下棺。”   黎觉予越说越激越昂扬,手上十五张崭新纸币迎风飘动,闪映着低调却引人注目的绿光。   整个面儿镇的人眼都直了,视线动而不动地紧盯钞票…如果不是黎觉予,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至于那个直面金钱冲击的老妓.女?   她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万千话语都被掐断在喉咙里,张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大群人就这么愣愣地、眼睁睁地看着黎觉予牵着黎母的手,头也不回地回到喇叭长屋,简单收拾了一会后,就直奔电车站,完全没有再留一晚的意思。   “这就走了吗?”老妓.女呆呆的。   她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住在贫民区的租客,她还是在此处沉沦数年直到老的本地人,为什么黎觉予一个异国外来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赚到她这辈子从没接触过的数额,帅气地搬离面儿镇。   喇叭长屋前声响全无,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看着母女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老妓.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任务,拽起棉质长裙就要追上去,边跑还边喊:“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乡绅会怎么对待我?”   这母女俩是一走了之了。   但她还要在此处继续熬日子叻!   再说回那乡绅,人是真的有钱,一直以来都是老妓.女的长期顾客,两人私交的时候乡绅发现了黎觉予和黎母两人,想要纳两人一起当小妾。   为此,他还特地找到老妓.女来当说客,给了她不少钱。   老妓.女想着以乡绅的财力,只要随便说一说,黎母那软包子肯定会答应。   母亲都答应了,黎觉予作为女儿还能反对吗?   她想的很好,还特地挑黎觉予不在的时候,上门劝说黎母,却没想到——在这个家里,黎母压根没有话语权,反而是那个堪堪成年的女孩,才是主事人。   “你们别走,别走!”老妓.女踩着木屐,走路速度慢,追不上穿着小洋鞋的母女俩,只能追到即将发车的电车门旁,痛哭流涕地下跪哀求。   对此,黎觉予的回答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谁管你啊!不要碰瓷我们城里人。”   **   电车摇摇晃晃,一路向北。   车窗外,面儿镇到东京一带,俨然已经是早春生机勃勃的模样,如果忽视角落那一堆行李,倒有种要去东京春游的感觉。   黎母木然地跟着列车摇摆,忽然不知道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黎觉予气刚消,累极地倚在行李上小憩。   “我只是觉得,你刚刚那样真的好酷。唰的一下拿出钱,唰得一下收拾行李离开面儿镇。”   黎母眼神带着憧憬和回忆,慢悠悠地说:“这让我想起那对母女刚来黎家的时候,如果当时我有你这份魄力,走的人恐怕就是她们了。”   黎觉予回想自己刚刚泼妇骂街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让现代那帮豪门圈记者们,看到她这副模样,估计第二天的新闻都没办法看了。   黎母回忆回忆着,忽然话锋一转,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女孩强势点,似乎没有坏处。过去我总觉得女子要贤良淑德才会得到尊重,直到走出大院,才发现这话不对。”   “当然。”黎觉予拿出十五圆,说:“贤良淑德可换不到那么多钱。”   虽然前面说到打字员二十圆,电梯员二十二圆,化妆师三十圆…让人有种钱好赚的感觉。但实际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应聘上如此高薪的岗位。   哪怕是女校毕业生,也多的是拿着五六圆工资,干着一份工厂流水线的工作。   更别说是面儿镇那帮矿工,一个月能攒出一块钱,他们就要谢天谢地了。   在母女俩闲聊交谈间,列车驶入了东京站,停靠在一栋陈旧的建筑前。列车员大喊:“东京到了,东京到了,这是列车的终点站,请车厢内的乘客尽快下车。”   站在人来人往的东京站,黎母怂了,“我们要去哪?去找人租房子吗?”   “不,都这么晚了…”黎觉予思考着。   虽然她冲动搬离面儿镇,大晚上搬家,但她又不是脑子不好的富二代,深知大晚上临时找房子,只有被房屋中介宰的结果。   于是她干脆拉着黎母来到车站广场边上,走进一家铺着淡蓝色木制地板的西式旅馆内,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付了三元房租,舒舒服服地入住客房。   说起来还挺惨的,这还是黎觉予穿越后,第一次感受到晚上的暖气。   窗外灰蒙蒙的街道和淡蓝色地板的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伴着哇哇喧闹人声和列车进站时的地板震动,黎觉予怀着对东京大别野的憧憬,沉沉入睡。   10秒钟后。   她忽然感觉到地面震动感不一样了。   连忙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某辆小汽车里,在饱含晨雾的大阪街道上驾驶着。黎觉予微微偏头,确认开车人不是物部将司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醒了吗?晕车好点了吗?”   说话人是物部家司机,一个年纪差不多四五十的老头,据说当司机之前还是某个老贵族。不然,估计翻遍整个霓虹也招不到会开福特车的人吧。   “嗯好多了。”黎觉予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个大小姐一样坐在车后座,但出于一贯谨慎,她并没有问出来,而是通过车窗外的标识寻找答案。   ——前往宝冢,请往左拐。   随后,搭乘着黎觉予的福特车,没有犹豫地往左拐去。 第23章 京阪梦(23) 闭眼,宝冢的入学测试……   宝冢歌剧学院。   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大正创立之初, 都是少女们的梦。   和现代分为“花、月、雪、星、宙”五组不同,创立初的宝冢,只有舞之花组和戏之月组,远远不及现代芭蕾、声乐起头并行的歌剧团。①   但这个时期的宝冢, 却是黎觉予这个新手最需要的学习。   不然, 放到现代, 让她突袭芭蕾再参加入学测验②,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承载黎觉予的福特车往兵库县越走越远,最终停靠在两栋尖顶小洋房前。司机转过头说:“宝冢歌剧学院的校舍到了, 完成一周的学习后,我会再来接你。”   “好。”黎觉予回复,却没有没有下车。   出于一贯的谨慎, 她先是坐在后座,通过没有玻璃遮挡的车窗观察外面情况。   黎觉予他们出发的早,到达学校的时候正好是上学的时候,来来往往身穿洋服的少女们,对着她和福特车指指点点,惊叹地瞪大眼睛。毕竟这里不是东京,福特公司也没进驻日本, 细数整个大阪,恐怕只有物部家拥有第一辆福特车。   可这不是重点,最让她在意的, 是这些女生中不好惹的部分。   就如同书房悬挂短诗所说那样, 物部家在大阪完全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这代表着:几乎所有在宝冢上学的大阪贵族小孩,都认识物部将司这个拥有山拥有海的独生子…还有他的车。   车来了,下来的却不是物部将司, 而是个漂亮却穿着朴素的女孩…别说外头这些小姐了,就是黎觉予本人看到了,都会怀疑这里头有猫腻。   观察完毕,咔嚓门开一声响。   黎觉予刚一个脚踏在地上,就听到几声严厉质问。   “你怎么会坐着物部少爷的车过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说话的人,光看外表,就知道是个骄纵大小姐,穿着堪比舞台的鲜艳洋服,双目恶狠狠地紧盯她。   “你好,我叫黎,得到物部家族的认可,特地前往宝冢学习歌唱。”   面对挑衅,黎觉予礼貌回复,像是听不出对方的恶意一样。   至于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是物部家女佣嘛…黎觉予自认自己对职业没有任何歧视,但是在大小姐面前承认自己是女佣,怎么想都觉得怪不爽的。   还不如虚晃一招,让大小姐觉得自己身份不一般。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大小姐面上立刻纠结起来,微敛双眸像是通过眼神打探对方身份一样,好半天憋出了句:“所以你跟物部少爷没有关系,对嘛?”   “我只是遵从物部夫人的指示前来学习。”   废话文学,淋漓尽致。   闻言,身处二十世纪又少接触外人的高门小姐,难得地露出一丝迷茫表情,就像在说:怎么感觉对方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这不是重点。   大小姐没听懂,却不妨碍她摆出小姐架子,警告地说:“哼,我可告诉你,我家和物部是世交,等物部少爷毕业了,我们要结婚的。”   “劝你不要肖想物部少爷…”   “还有还有,我叫中西森,你这个时候来学校,是打算插班到后期吗?”   不得不说,年纪小的女生就是多变。明明刚刚还因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确定对方并无威胁后,又瞬间变回小女孩模样…   自觉是黎觉予保持微笑,没把她说“要和物部将司结婚”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中西叫的是物部少爷,而不是将司啊…   再加上…自从上次书房相见,黎觉予对欺骗物部将司的事,感到隐隐不安。如果中西森真能跟物部将司结婚,恐怕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欸,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遍了你都没反应。”   中西森的声音把黎觉予的思绪唤醒。   她连忙回过神追问:“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插班到后期,肯定会被那帮学姐们…噢噢那些人出现了,你不要跟她们对视。”   中西森说着说着,忽然像是看到什么,疯狂拽黎觉予的袖子,警告她不要和对面人对视。可黎觉予回避不及,还是看到了。   她看到楼梯口走下来几个年纪稍大的女孩,端着一副目无旁人的冷漠表情。   “这些是从东京函馆出身的小姐。”中西森悄悄解释。   听到函馆这两个字,黎觉予便懂得这些人的高傲之处了。   函馆,就是东京白百合高校的缩写名称,是一间法国人创立,专供名媛上学的贵族学校,女子名门学校御三家之一。   这样的贵族女孩,即使不来宝冢,在东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再和中西森所说的学姐针对、后期插班等话相联系,黎觉予瞬间明白——自己想在宝冢安生待下去,困难点不在物部家又或是物部将司,而在于同期的威胁。   想要进入宝冢歌剧团的歌剧学院学生,需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她必须要是后期学生,二是她必须以后期生的身份参加校园祭,并在上面得到剧团经理人的第一指名③。   而这个校园祭,就是后期生们争夺位置的战场。   意思就是:黎觉予这个插班生,可能会挤掉某个后期生进入歌剧团的位置。   就好像即将出道的女团,忽然来了个空降,出道位还没增加一样。   意识到这点后,黎觉予头都大了,心想最恐怖的女人战场果然是事业上比拼。   而在她分析现状的时间里,那几位东京来的小姐,也走到她的面前了,领头的那位问:“你就是今天报道的插班生。”   因为对方说的是陈述句,不是问句,所以黎觉予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下移看了一眼名牌。   这人叫星风。   黎觉予没说话,星风也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当我听说宝冢歌剧有华夏人要进来时,说实话吓了一大跳。难道中国没有好的歌剧学院,需要远赴日本学习吗?”   不愧是东京人,骂人都拐弯抹角。   然而黎觉予却连笑容角度都没变一下。   她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哈哈我国不管这叫歌剧,而是叫戏曲,大概两千年前发展起来的吧,不知道宝冢歌剧是什么时候创立的呢?”   “…”   两千年,日本都还只是个荒芜岛子,哪有什么歌剧发展。   听到这话后,星风面色僵硬,直到校舍教室内传来对黎的呼唤声,才打破了这场狼烟。   是入学测试要开始了。   黎觉予正准备进去教室,接受入学测试,领头那位星风大小姐又有话说了。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哦。我希望能当后期班的插班生,至少有一定的实力。”   黎觉予没有回复,只是回头一笑。   这个笑容可以理解为“你安心吧”的潜台词,也可以理解为“你好好笑”的挑衅。   反正那帮后期生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也不离开,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好好的入学测试,多了一屋子人围观。   换做别的十八岁少女可能都要紧张死了,可黎觉予不然。   作为见过大场面的继承人,就是全校师生都在这里,她都能自信地亮出歌喉。不过经过后期生的一番挑衅,黎觉予想在入学测试展示新手歌剧的想法被打消了。   虽然这段时间苦练《卡门》,但黎觉予深知,她选择的曲目再普通不过,虽然入学不是问题,却不具备出奇取胜的点。   面前,是宝冢歌剧学院的考官,同样是现任校长小林。   小林校长留着八字胡,身着西装,一双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资料,问:“考生黎觉予,请问你要展示什么才艺呢?”   “我想表演一首华夏的戏曲,名字叫霸王别姬。④”   这个戏曲不是黎觉予乱选的——1922年年初梅兰芳新编《霸王别姬》,改编版流传至今,从历史线上看,唱它不会出错。   而且2年后,《霸王别姬》将在横滨、大阪、东京巡回演出,人气火爆,证明其同样适配于霓虹人的审美…   所以当霸王别姬这四个字刚跳出来后,小林顿时来了精神,感兴趣地问:“中国戏曲,很新颖的考试应答,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回应小林的,是黎觉予走到教室旁的动作。   只见她抽出一个舞台道具,一把样式极其华丽的宝剑,当即攥于右手舞动起来。   在场所有人包括小林校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腕微动,挽出好几个剑花来。   随即黎觉予缓缓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①”   黎觉予将洋服裙摆一收,像是身着戏服一般宽袖一拢。   再抬起头时,她那平静的表情多了几些情绪,一颦一动饱含走投无路的焦急和不舍。   按照完整版本的霸王别姬,此时应该是项羽的唱词,但因为黎觉予是一个人独演,所以她只能跳开项羽的部分,自顾自地往下演。   反正这群霓虹人也听不懂中文。   正当她准备接着唱的时候,窗外传来相应的男声,说:“妃子,快快随孤杀出重围!”   “…”什么情况?   突如其来的母族语言让黎觉予顿了几秒,好在她反应得快,迅速接腔唱出后面的部分:“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③”   窗外未知人又说:“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啊!”   虞姬…不,应该是黎觉予声线痛苦高昂,宛如杜鹃啼血:“大王啊!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唱完后,她拿起手中宝剑,转向窗外未知人,面对围观同学缓缓后退,凄美自刎。   “…”   全场鸦雀无声。   虽然在场人听不懂中文,但表演中的深情眼神、唱词情绪还有对于节奏、音调的把控,却和歌剧是相通的…哪怕她们知道,这只是一个插班生的入学考试,不是最终校园祭的成绩,但看完表演后,大家都不可避免地心头一紧。   一时间,在场所有后期生的面色严峻,笑不出来。   ——这个女孩,将会是她们进入歌剧团最大的劲敌。 第24章 京阪梦(24) 入学,搬家和单人房间……   “太让我惊喜了。”小林校长喃喃自语。   他两只眼睛看看资料又看看黎觉予, “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华夏戏曲,却能从你的表演中,感受到歌曲的内容和情绪。”   “而这种感染力,就是歌剧表演中最需要的。”   感染力…?黎觉予有些没反应过来, 手心旧伤微微发热, 她似乎有些明白物部夫人的良苦用心, 也终于明白那句“技巧高于人, 感情定胜负。”的音乐警告了。   “考生黎,入学测试予以合格, 进入歌唱班后期班学习。”   作为私人学校,小林校长一言九鼎,不用跟内部通通信息, 当场就能决定黎觉予的去留。   临走前,他还生怕生徒间的战火不够大,特地填了一把柴:“还有,我很期待你在春天校园祭的表现,说不定你会是最快得到宝冢歌剧团指名的学生呢哈哈哈。”   小林校长摸着胡子,添完柴后就走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学生。   “唱得不错。”东京来的那位星风大小姐轻佻一眼, “希望你校园祭也能有这种表现…可惜这里没有人陪你唱戏曲,你说单打独斗的人会赢吗?”   这话说的…太小孩子气了。   莫名的,黎觉予想起知名大文人说过的话, 于是干脆照搬出来反击:“或许你知道吗?猛兽都是独行, 牛羊才会成群结队。”   “你!”被说是牛羊的星风大小姐哪受过这种气, 娇美面容扭曲,带着喽啰们剁脚跑走了。   几阵哗啦啦的匆忙脚步声后,教室外只剩下中西森一人。   黎觉予望过去, 迎面就撞见中西的星星眼,让被注视者感到诡异又尴尬的。   她说:“我的天啊,你好酷啊…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你了。”   说完后,中西还抚住心脏,模样像极少女芳心初动。   …?黎觉予想:这画面怎么那么不对劲。   中西森继续说:“我入学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星风气成这样,太爽了!太爽了!”   虽然中西家族作为大阪贵族得到优待,但在面对东京来的新贵族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自卑感。   而中西森的态度,同时也是学校内其他学生的态度,所以当她们看到星风吃瘪后,第一反应不是“为同胞抱不平”,而是“好特么爽!”   “还有霸王别姬也太好听了吧!在哪里可以买到唱片呀?”   “还有还有,那些唱词是什么意思啊?”   中西森在看完黎觉予入学测试后,话痨水平得到飞速提升,一个接个问题抛出来,逼得黎觉予忍不住捂耳逃跑。   一人追一人跑,当经过走廊时,黎觉予忽然想起什么,问:“刚刚是谁应的唱腔?”   “欸,不知道欸。不是你找的帮手吗?”中西森更不清楚了,“而且宝冢怎么会有男学生呢,应该只是送学生上学的家长吧…”   “这样吗?”   黎觉予凝视着刚刚传出中文唱腔的角落,陷入沉思。   ——本以为测试结束后,那人会在这等着她,却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有见面的意思,就像…他只是单纯地帮个忙。   在宝冢出没的,熟悉戏曲的华夏人?   黎觉予觉得这个情况,有点《歌剧魅影》那味了。   只不过既然对方不露面,她也并没有要继续探究的意思。   只有言情剧女主才会凭借一腔好奇,去寻找所谓的“魅影”,而她黎觉予,注定要在宝冢音乐学院上演奋斗剧,最终走向歌剧院明星宝座的。   **   黎觉予刚在宝冢的宿舍闭上眼睛,转眼就从旅馆床上醒来了。   虽然能在两个世界发展不同行业,但是黎觉予还是有种“好像有八百年没睡觉”的感觉。她疲惫地坐起身来,先是借用旅馆的电话跟百货店请假,然后等上班潮过去,再去找房子。   这间坐落车站旁的西式旅馆应该赚了不少钱,还在客房门上,大方地装了面半身镜。   黎觉予久违地透过镜子端详自己——明明穿越至今只有几个月,原身长相却越发趋同于她穿越前的模样。   原身一样的五官,细微变动再组合后,却多了分美艳和凛冽感。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黎母出声了,说:“觉予更漂亮了。”   黎觉予不敢应黎母这句话。   她深知自己不是黎母的宝贝女儿,也不敢让远赴异国的可怜女人知道女儿毙命的事实,只能强硬转移话题,说:“既然起来了,不如现在就去找房子吧?”   “好。”   火车、电车轰隆隆地开过尾道,传出潮汐拍到岸边的声音。   黎觉予和黎母两人,以三越百货为中心,开始寻找合适的房屋中介商。最后在中介商的介绍下,来到一家铁道的附近,某个单栋小住房内。   “你们来得正好。这层原先是个老奶奶在居住,上周突然去世了才被回收。”   “因为老奶奶交了一年的租金,所以下一任租客只需要缴纳少量保证金,就能入住了。”   房屋中介很诚实,直接就把上任租客去世的事情如实告知。   吓得信奉鬼神论的黎母当即拽住黎觉予的袖子,不安地说:“这样的房子,不太安全吧。”   中介还没说话,黎觉予就先说话了:“没关系的,从古至今,哪块地没死过人?”   “就是这个道理。”中介先生笑出两排大白牙,“黎小姐脑子很清楚嘛。”   “咔嚓”一声脆响,房屋门被打开了。   三人走进待出租的二楼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还有温馨的家具装饰。   打头第一眼,黎觉予就发现这个房子还带了个小阳台,上一任租客种了不少驱虫花草,随着春天绽放出繁茂的白花。   “如果你们不怕,老奶奶留下的家具都可以直接用。”中介将朝向极好的窗户打开,让阳光完整照射进来,投映在以米黄色为主色调的榻榻米大厅里。   “由此此处靠近铁道、所以衍生了不少平价美食店、平价衣服店、书店…地理位置很好。”   这样十二铺席的双层房,虽然比不上国内高门深院,却比喇叭长屋和旅馆房间好太多了。   可能是黎觉予和黎母两人长着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再加上黎母一口并不标准的日语,让中介错以为她们是刚来日本发展的中国贵族。   他圆滑地夸耀房子,试图提高房价,骗骗外国人的钱。   却不想,黎觉予根本不受好话影响。   只见她走上前,就开始熟练地测试水电,还火眼精金地指出某处墙体有潮湿裂缝,冷漠地说:“像这种老房子,还有安全隐患,一个月十圆恐怕太贵了些吧?”   “可这里是东京都呀…”   “不仅是墙体有问题,这块铺席有塌陷的痕迹,还有突出来的钉子…要修正可很费工夫。”黎觉予随处一转就发现了好多问题,眉头也越皱越深,语气肃杀又吓人。   中介用手帕擦了擦莫须有的汗,终于赶在对方提出第十个房屋隐患之前,说出最关键的话:“我这边可以申请一下优惠,你看九圆五十分可以吗?”   “八圆。”黎觉予一出手,给原价打了个八折。   “啊这…”这下中介是真的流冷汗了。   说实话,这套房子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性价比来说,是真的好。   但黎觉予深知——鬼神对于亚洲人的影响有多大。如果中介没办法在她这脱手,至少得等上一年半载,才会有客人愿意租下。   黎母也很给面子(也可能是真的害怕),立刻附和女儿的话:“唉,我觉得这房子不好,上任租客刚去世,灵魂总是会回到此处的,到时候看到陌生人会生气的。”   “不如还是介绍别的房子吧。”   两位客人各执一词。   中介迷茫地望向主事人黎觉予。   当看到对方脸上一副“你看着办吧”的表情后,他才明白自己再不痛下决心,大刀砍价,恐怕这两位难得的客人就离去了。   “行吧!八圆就八圆。”   “这房子在上个月之前,可是租十二圆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中介连连感叹,看起来比房子主人还要可惜租金。   和他相比,受益者黎觉予则是笑容满面,手心向上一摊,说:“合同,钥匙。”   “我们今天搬进来。”   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对客人着急找房子的中介更后悔了,后知后觉地指着黎觉予委屈道:“你这小小姐,演技可真好!”   “彼此彼此吧。”黎觉予笑眯眯回应。   **   八圆付出去,母女俩立刻将行李从西式旅馆搬到新房子里来。   而黎觉予穿越至今,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这段时间她没说,但和完全是陌生人的黎母呆在一起,总是会不方便的。   虽然二楼房檐很低,但胜在暖和和干净。   她靠在二楼小窗户旁,远眺不远处的铁路,看着来来往往的列车。   忽然,她留意到车轨附近,有两位巡警正在清理垃圾,还勒令周边贫民窟不准探出头来。   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坐列车吗?   已经不住在贫民窟的黎觉予,全然是一副吃瓜群众的模样,集中注意力往铁道方向望去。只见一辆不知去往何处的专列轰隆隆开过,带着周边大地都发出震动。   车站巡警对着列车敬礼,静止不动。   然后列车车窗里,一个不知全貌的男人侧脸飞快地一晃而过。   黎觉予莫名觉得车上人身形有些眼熟,可是列车来去匆匆,再集中注意力去看的时候,列车就只剩下一点点车尾还有满天尾气。   “真好啊。”   黎觉予还以为是百货店内见过的客人,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开玩笑般感叹道:“都是倚在窗边,有人坐在温暖车厢里,有人坐在死过人的房子里哈哈…“   见黑郁尾气蔓延过来了,她赶紧把窗户关掉。   因为注意力涣散,她也没有发现——在楼下街道拐角,有个人正死死盯着她,模样可怖。   **   因为把座驾福特车交予司机,让其送黎觉予去上学的物部将司,只得乘坐大阪急通列车,费尽心思地从东京回到大阪。   虽然耗时很长,但他也难得有浅眠休息的时间了。   将司正准备倚在车窗旁休息下,突如预感降临般,狂打喷嚏。   “奇怪,感冒了吗?” 第25章 京阪梦(25) 反思,和物部间的关系……   傍晚时分, 黎觉予和黎母两人,迎来入住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   晚饭时间刚过,窗外就传来了夜市的叫卖声,是露天小贩们在卖凉馒头和冷饮。   出于对新房子周边的好奇心, 黎觉予难得暂时忘记赚钱大计, 拉着黎母往夜市方向走。   暂停营业的铁道亮起点点绿色荧光, 两人拿着冷饮沿着铁道散步, 直到身后传来一句“黎!”的呼唤声,才打破了这静谧悠闲的氛围。   黎觉予转头望去, 却发现是在青靴女士家看到的黑皮少年作家。   叫什么来着…?   随着海滨少年越走越近,黎觉予还是想不起对方名字,只能搬出现代人的敷衍文学, 说:“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附近啊。”   海滨少年应该是家庭氛围很和谐的人,对待中年女人很有一套。   不一会,黎母就被哄得开开心心,发出了黎觉予本人都没听过的大声笑声。   可惜,直到夜色加深,海滨少年提出告辞时,黎觉予都没想起对方叫什么名字。   旁边一直与少年攀谈的黎母, 却明显有不同的想法。   她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拉着黎觉予的袖子说:“这个少年挺不错的,刚刚聊的时候, 我发现他应该是很顾家的类型, 可以接触看看。”   真要命, 二十世纪版本的催婚来了。   黎觉予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对方名字都忘了,只得打圆场反驳:“胡说什么呢,我和他压根不熟, 仅仅就是认识的作者关系。”   “多接触接触就好了。”   出人意料地,黎母在女儿情感上拥有当仁不让的主导权,不肯让步。   似乎对于她来说,黎觉予多能赚钱都不是重点,找到结婚对象才是重中之重。   虽然明白这种旧女性的思想,但黎觉予还是冷言拒绝了:“我不想在感情上浪费时间。”   这算是宣言,也算是警告吧。   反正黎母被凶得没了脾气,弱弱地补了一句: “唉,按你的性格,以后婚姻何去何从啊…你得找个打从心底,将你放在平等位置的男人,不管他是否富裕,是否聪明有本事…”   这是黎母从失败婚姻中得到的知识,也是她的肺腑之言。   可是富裕、聪明这两个关键词,却让黎觉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物部将司,心底一沉。   她最近总能从细枝末节处,联想到将司的好。   可每次燃起的触动,都会被理智强制压制。像是内心良知在告诉她:“这一切是假的,物部将司人是假的,他的感情是假的,两人的关系也是建立在虚假之上,脆弱不堪。”   于是这个本该愉快的夜晚,以黎觉予的沉默告终了。   临睡前,她怔怔望着干净天花板,面上平静想法却很残忍。   她想——既然已经进入宝冢了,那少爷就没用了。   不如,放他一马吧。   **   等黎觉予醒来,宿舍已经空无一人。   想到今天有重要的歌唱课程,她赶紧打扮了番,往教室方向跑去。   宝冢歌剧学院,像一个被打翻的玩具箱,人偶一样的漂亮女孩满学校走,令人赏心悦目。   黎觉予就在这些“人偶”间穿梭,终于踩在上课铃之前抵达声乐室。   气喘吁吁间,她看到星风那帮人摆出肉眼可见的泄气表情,仿佛在可惜计谋没得逞。   “好的,最后一个学生也到来了,快入座吧。”   老师是个讲日语的法国女人,据说是宝冢花了大价钱,从巴黎请来的声乐老师。   意识到老师身份后,优等生黎觉予立即说了句法语的谢谢,得到老师初次照面的好感。   只有星风面带不屑,见黎觉予在她面前入座后,忍不住吐槽了句:“哼,真虚伪。“音量正好是周边人都能听到的程度。   大家都对昨天星风和黎觉予的修罗场事件有所耳闻,以至于星风一开口,同学们便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两人身上,低声讨论。   “唉,插班生真可怜,得罪星风小姐,以后在学校肯定会被欺负的。“   “可是黎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啊,我听说她昨天超平静地怼了星风。“   “这事我不知道!所以黎打算反击了吗?“   …   大家一边练习声乐,一边用余光留意着黎觉予,跃跃欲试想看她暴起。   然而大家的打算注定是要落空了——因为面对挑衅,黎觉予不但表情分外平静,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对方。   莫名感觉自己被无视的星风怒了。   她趁声乐老师转身弹钢琴的间隙,狠狠推搡黎觉予一下:“…喂,你敢无视我?”   “一列人头同时微笑了起来。有人已经腐烂,有人露出森森白骨,有人名叫黎觉予…“   伴着钢琴声,星风装模做样地唱起来,把她身边那些小喽啰们都笑了出来。   因为她们现在,就是在练习意大利歌剧《图兰朵》第二幕,剧情正好是图兰朵设下三道谜题,为难求婚的王子们,回答不正确的王子就会被公主图兰朵残忍杀害的片段。   而星风刚刚改的歌词,不就是把自己当成高贵公主,把黎觉予说是将死的蠢货嘛…   听到星风改编歌词的学生,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声也逐渐变大。喧闹声打断了钢琴声,逼得法国老师被迫停下弹奏,用教棍拍打桌面。   “大家认真点!你们今天状态很不好。”   “我要找一个领唱,在前面带着你们…”   受老师数量影响,在学院练习声乐,只能通过“齐唱”的方式,就是多人共同练习单声部,而另外挑选领唱,则是一人负责单独的乐章或是乐句。   这个位置,通常都由班级内最优秀的同学担当。   闻言,星风便不再逗弄黎觉予。   只见她端起端庄仪态,整理衣领和裙摆,作势要走出去。   所以人都对星风的动作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过往挑选领唱,老师都会让星风出来。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养成了“班级里的第一声乐是星风”的潜意识。   她们下意识望向星风,看着她准备接受指名,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苦涩羡慕难以形容。   就连同星风本人,也是格外得意,还特地朝后瞥了黎觉予一眼。   眼神中的得意满溢而出。   却没想到这时,老师又说话了:“黎,你可以出来领唱吗?”   “刚刚齐唱的时候,我有留意到你的音准很好,而且注意力十分集中。再加上图兰朵是华夏公主,和你的身份也相当匹配。”   老师温柔地鼓励着,语气细声细语,但放在同学们的耳中,却不亚于惊天雷爆。   一时间她们的眼睛都闲不住了,来回打量班级里两位重量级人物,心中难以置信。   ——什么?领唱居然不是星风,而是黎觉予。   ——这算什么,这就是黎觉予的反击吗?   至于星风本人,她直接僵在了原地,连同打算迈开的步伐也停在了半空中,尴尬至极。   本来,她都做好下来领唱的准备,却没想到老师话锋一转,直接把她堵在环形教室二级台阶上,站在黎觉予身边,进退两难。   原先的得意,也变成了自作多情的狼狈。   然后,她听到了。   她听到黎觉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看起来,主角是我,蠢货才是你呢。”   “准备好接受审判了吗?星风大小姐。以后这样的场面可能会经常出现。”   这两句话太不客气了,以至于星风直接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像他这种京阪贵族小姐,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   再加上黎觉予放下狠话后,当即朝领唱位走去,头也不回,颇有种抢权夺势的□□架势。   在如此视觉和听觉的双方冲击下,星风没忍住地红了眼眶。   领唱台上。   黎觉予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后期班全体成员,欣赏着她们震惊、无措、看热闹还有气到双眼发红的众生百态,心里一阵好笑——真正的反击就是要精准踩在对方的优势上,想让星风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支撑她开口的助力踩碎。   但觉得唱歌好所以沾沾自喜,那如果出现比她唱得更好的人呢?   黎觉予下巴一抬,用着睥睨蚂蚁的嘲弄眼神,打量着星风。   隔壁法国老师还不知道她一句话引起了全班波澜,还在尽责尽职地教导:“刚刚大家注意力都不够集中,我们再来一次。依然是图兰朵第二幕,处死王子们那里。”   悠悠钢琴声响起,专属于歌剧的梦幻世界渐渐逼近。   可惜,只有老师沉浸在音乐世界里。因为其他人都心不在焉,目不转睛地看着黎觉予,看着她盯着星风的方向唱出歌词。   “处死!”这是图兰朵第二幕第一句歌词,黎觉予盯着星风面无表情地唱。   “处死!”图兰朵的第二句歌词,她眉头一抬,像是挑衅星风权威地唱。   “处死!”最后一句歌词,音量加大情绪饱满。   这下不只是直面威胁的星风了,就连同班同学,也被黎觉予这一套唱词弄得紧张起来,生怕被牵扯进修罗场里。   “很好很好!”法国老师完全置身事外,对新领唱黎觉予夸夸:“插班生的表现很好,虽然有些音准还有些问题,但就如同小林校长的入学评价所说,黎的情绪饱满犹如置身其中…”   …同学们:能不饱满吗?   黎觉予就差直接将对星风的讨厌摆在明面上了。   “希望下一次领唱你会表现得更完美。好了,到点下课了,同学们下周见。”   老师一句话,直接敲定了黎觉予日后的领唱位置,而且这个位置还是从星风那抢来的…意识到这点的同学都不着急放学了,哪怕老师已经离开,她们依旧呆在座位上,磨磨蹭蹭,想看两人课后的交锋。   “黎觉予你…”   星风眼眶红红,不知道这是气的,还是委屈的,总之是大小姐平常不会出现的模样。   不过想来也是——哪怕星风家境再优越,身份依旧是学生,没办法改变老师所作的决定。当下的她除了放放狠话,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黎觉予你完蛋了!”   “我用星风的家族姓氏当赌注,一定要让你好看!”   星风尖锐的声音灌满整个教室,让旁人都害怕地往相反的方向躲了躲。   而直面怒斥的人,黎觉予她反而面色一如平常,轻飘飘地说:“那你可以来试试看。”   “不过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比你好看得多。” 第26章 京阪梦(26) 他不在意,他只要她……   “星风, 你真的要这样吗?”   校门口,某常年跟着星风身边的东京某小姐,环顾四周惶恐不安:“…这样就太恶毒了。”   “是她先惹我的!”   对比同伴惶恐,星风完全处于气头上的盛怒状态, 不但没有停下, 反而还加快手上动作, 毫不可惜地往泔水里面倒入墨汁。   墨汁五分钱一瓶, 也只有星风这种来自东京的贵门小姐,才能这样糟蹋钱。   “等下她出来, 我们就倒她脸上…还有车上。”   说到车,最开始惶恐的那位小姐又有话说了:“听中西家小姐说,入学日早上送黎觉予来的福特车, 是物部将司的车。”   “星风你常年居住东京,可能不太清楚…整个大阪的山和海,基本都是物部家的。”   “别废话了!”   星风烦躁地将墨汁瓶丢进泔水桶里,溅起几滴黝黑难闻的墨水。   围在星风身边的姑娘纷纷尖叫后退,可还是避之不及地中了招,脸上身上多了几抹黑印。   看到周围人乱糟糟的衣服,还有隐隐抱怨的眼神, 星风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说:“谁叫你们站那么近,回去扔了吧, 反正只是一套廉价衣服。”   对于星风来说, 一年一百圆的校服费, 当然可以用“廉价”这个词来形容。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星风家这个财力魄力的。   特别是那些为了在宝冢好好呆下去,转而投靠星风的小家族子女, 弄脏这身衣服回去后,指不定怎么挨骂呢。   一时间,大伙心中埋怨不断,但又不敢说出口,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见星风表情不好,还得陪笑地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   但她们不知道,刚刚的尖叫声,完全暴露星风等人的存在,被黎觉予听到了。   此刻的黎觉予,正和其他学生一样,站在校门口等司机接她回物部家。   结果没等来熟悉的福特车,却等来埋伏在校门口,蓄势待发的阴谋。   陪她等车的中西森身量较小,听到动静当即跑去勘察,回来后说:“是星风那帮坏女人。你声乐课让她没脸的事情,可是传遍全学校了,连我们这些前期生都知道。估计,她们想趁放学的时候,给你点教训…”   “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走?”中西建议道。   “不用。”黎觉予完全没有把星风当一回事,淡定地说:“不当着大家面恶狠狠地打醒她,她是醒不过来的。”   校门口,学生数量越来越少。   她们有的是被汽车接走的,有的是被担着阳伞的从仆接走的…总之大家因为放学回家,都迸发出新鲜、爽朗的笑容,完全不知道一会儿校门口将会发生的事故。   春日暖光下,一辆罕见又熟悉的福特车缓缓驶入。   几乎是车辆出现的同时,中西似乎看到黎觉予眼中闪过一丝淡薄、美丽的光芒…可还没等她想明白,为什么一贯冷静的黎会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对方就突然动起来了。   黎觉予就像是忘记角落有埋伏一样,不管不顾地朝汽车驶来的方向跑去。   中西森甚至可以看到,沿墙拐角处,那属于星风的精致皮鞋在加速,一步一步毫不犹豫,提着一个桶就出现在校门口,冲到黎觉予跟前。   “黎小心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中西森甚至不敢往下看,回避直视地小声惊呼出声。   然而,黎觉予被墨水淋透全身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几乎是中西森惊呼出声的瞬间,黎觉予身形微顿,侧身一个回马枪,对着星风和她手上水桶一个飞踹。   此时的黎觉予和星风,距离那辆福特车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如果星风再跑快两步,说不定桶里的水,就会如同她先前的期望,倒在黎觉予和福特车身上了。   可谁能想到,黎觉予反应居然那么快。   又或者她是早有察觉,只不过特地等星风靠近的时候,才予以重击。   因为星风奔跑的速度快,所以在桶被黎觉予踢飞后,星风根本控制不住身形,只能顺势趴倒在福特车旁的地面上,黎觉予脚边。   “砰——”   “哗啦——”   两声同时响起。   那个装有黑水的泔水桶,被黎觉予踢到半空中。   再落下来的时候,水和桶就全砸到星风身上了。   一转眼,那个精致的东京大小姐,变成了刚从章鱼群里逃出的海道拾荒者,躺在脏兮兮混着春雨墨汁的泥泞地里,丢脸又疼极地咿呀乱叫,不肯起身。   然而黎觉予并没有看星风可怜,就要放过她的意思。   只见她居高临下,表情冷漠地盯着一身污秽的星风。然后…当着所有围观人群的面前,黎觉予抬起右脚,隔着皮鞋用脚戳着星风的蝴蝶骨。   表情动作像在对待什么肮脏垃圾一样。   “怎么还不死心啊?“黎觉予边问,边用鞋子在星风制服上留下一个印记。   这种角色颠倒的画面,成功吓坏后赶而至的星风小喽啰们。   最恐怖的不是黎觉予周身环绕的冷漠,而是她脚上踩着星风,眼神却是在望着小喽喽们,这种宛如惊悚片般的视觉冲击扑面而来,令人心头泛起一股不寒而栗。   “手段只有这些了吗?“黎觉予问。   “这样我好失望啊…“   黎觉予的语气还是一如平常地平静、没有起伏。   但没有比现在,更让人觉得平淡的话也很恐怖的时刻了。   不管是当事人星风,还是周边围观的小喽啰、同学,此刻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罗刹下凡一样,只觉得怎么会有人如此表里不一?   紧接着,黎觉予像是踩累了。   她把腿从星风身上收回来,转而蹲下身,直视星风疼痛得泪流不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是我,就不会弄这种无聊的恶作剧。“   “你知道要怎么打压一个音乐生吗?“   黎觉予像是想到什么愉悦趣事,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我会选择毒哑我的对手,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药,让对方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真是,又不是小孩子了。”   黎觉予边说,边身体力行诠释什么叫“说到做到”。   她抓起地上的混着泔水墨汁的泥泞块,作势就要往星风嘴巴里塞。   这狂放粗野的举动,成功把惯来优雅自持的星风吓坏了。   她看着泥块越靠越近,恐慌中迸发出哭喊逃离的力量来。   星风努力地挪动身体,朝相反方向逃命,这样的剧烈挣扎,让她的模样变得更难看了,白净脸庞上混着泥、混着血、混着泪和汗。   这么狼狈的模样,估计是她作为大小姐出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在黎觉予并没有要追上前,继续恐吓这小女孩的意思。   她见星风哭得凄惨,便没劲地丢掉泥块,潇洒钻进福特车内,胜利者般地延长而去。   一时间,校门口只剩下星风呜呜呜的哭声,显得凄凉又有些滑稽。   她呸呸吐出粘在唇瓣上脏兮兮的泥,满腔委屈瞄准同伴:“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点扶起我?”   没人行动。   那帮小喽啰虽然投靠了星风,但要说多忠心是肯定没有的,至少在保持校服整洁和扶起星风两者之间,似乎还是校服比较重要。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星风眼眶又红了,再开口的时候又是哭腔:“我要给你们好看!我要报复你们!”   还是那一套威胁话术,但已经没有人觉得害怕了,甚至还有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经过黎觉予那么一闹,她们才发现——其实星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小打小闹。   反而是名不见经传的黎觉予,才是学校内最可怕的存在。   毒哑对手什么的…也太可怕了吧!   有前期生瞄见愣在原地的中西森,善心警告对方说:“中西,你还是离黎觉予远点吧。刚刚你也看到了吧,车上驾驶位是物部将司。”   “你那个梦想的结婚对象物部将司,亲自来接黎觉予噢!”   最近中西森和黎觉予两人走得近,学校内各位均有目共睹。   但这两人吧,一个是想和物部少爷结婚的大小姐,一个是和物部将司有渊源的未知人…出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诫中西,试图将她拉回正轨。   然而中西却只是盯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好半天才有了反应——少女捧心状地心动感叹:“黎觉予她也太酷了吧!”   “我现在不喜欢物部少爷了。我要跟女孩子结婚!”   说到嘴干,结果对方性取向突变的大家:“…”   **   福特车奔驰在街道和煦阳光中,在红土地上蜿蜒前行。   满大道都是希伯来旧车,它们在见到福特车后,都不约而同地让了位,供其畅通前进…就像对福特车行注目礼一样。   默默无言坐在后座的黎觉予,回想着刚刚的举动,只觉得无比痛快。   对于她来说,刚刚痛击星风的行为,除了警告那些无知的大小姐外,最重要的收获是…物部将司看到了。   他看到了真实的黎觉予,看到没有伪装、坚定又残忍的她。   所以,这位温柔又干净的物部少爷,会作何感想呢?   他会不会觉得很失望,从而反思这段感情的真实性?   抱着这种功败垂成的目的,黎觉予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灯火,等着驾驶位上的人说话。   可随着车辆碾压一段又一段路面,夜色逐渐追上疾速的车辆,物部将司都没有说一句话,仍由车内沉默气氛发酵。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让人窒息。   黎觉予决定先发制人,说:“你看到我的真实面貌了吧。”   “如果想要回留声机的话,可以不客气地要回去噢。”   这两句话刚落地,将司就将车打到了路旁一处树林小刀里,停在了灌木丛中。   树丛没有修剪过,延伸出来的树干带着露珠,把车外车内弄得湿漉漉的,两人静坐座位上,相顾无言。   黎觉予对于这种氛围有些无可适从。   她看着物部将司下车,看着他从后座另一边跻身进来,拿着昂贵真丝手帕给自己擦手。   他说:“我不在意,我很高兴你能自保。”   “比起批判你的做法对不对,我更在意的是——你有没有因此而受伤。”   这是假话吗?   黎觉予有些分辨不清,可对话已经结束了。   她怔怔地看着将司,看着对方纯洁,似乎从来没撒谎过的清澈眼眸…直到物部将司单手握住她的掌心,这场无言的对视才终于结束。   说来也好笑,这还是两人关系挑明后的第一次握手。   明明彼此亲过抱过…却居然是相处中第一次,毫无目的的□□接触。   一开始,黎觉予努力地克制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随着双手交握体温的攀升,温暖消除了这种感觉,让她对这段虚无的关系,产生了一丝丝恃宠而骄的信赖。   深知自己正被爱着的黎觉予,轻轻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以后要埋怨我的话,请记得你此刻说的话。” 第27章 京阪梦(27) 睁眼,部长和资助赴法……   在物部将司说出“他不在意, 他只想要她。”的同时,黎觉予在东京新租的房间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昂贵木制留声机。   不过,等黎觉予发现它已经是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的她, 正躺在舒服的单人床上, 思考一个问题。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   穿越太久了, 黎觉予都有些忘了过去在豪门的奢靡日子。   如今,她只记得从十铺席的单人房间醒来的感觉——早上醒来后, 先是隔着窗户,叫住卖热馒头的阿婆,吃上穿越后第一次热腾腾的早点。   毕竟虽然百货店提供餐食, 但等黎觉予拎回面儿镇,吃食早已凉透了。   下楼后,黎母已经在鲜红色食案上准备好吃食了。   是红酱汤。   将芋头切成小丁,再和油菜一起熬成酱汤,味道十分可口。这是母亲昨天跟海滨少年学成的烹饪方式,虽然比不上华夏料理,但总比天天生吃鱼片要好很多。   只是吃着吃着, 黎觉予还是忍不住感叹:“啊,什么时候回华夏啊。”   民国这时候,好像流行清宫菜, 鸳鸯鸡粥还有粉蒸肉…还有声名远扬的中华美食招牌店[程式一口鲜]。   这样一回忆, 黎觉予顿时觉得面前的酱汤都没了味道。   她在回忆美味, 却不知道在同个东京城市里,也有人跟她一样,回忆着国内的美食。   黎昭穿着单薄洋服套裙, 不住地跺脚取暖,想要走吧,又舍不得正在排的队伍。   反而是隔壁张母,一直在吐槽前面遥不可看到头的队伍:“唉呀,这个叫lee的化妆师,也太大牌了吧。这是我们第三次来百货店了吧!”   “第一次她要接待公主,第二次干脆没上班,今天又那么多人排队,真服了。”   “不如去找别的化妆师吧。天气怪冷的,小昭你都冻青了…”   黎昭冷瞥张母一眼,没有说话,一双唇瓣冻得直发抖。   她今早出门的时候,为了穿得漂漂亮亮,压霓虹名媛一头,特地换上最新款的春日洋服,却没想到三越百货居然还要排队入场,一群小姐们站在路边瑟瑟发抖,又不敢贸然离开。   此时虽然是春天,但因为时不时下雨,早晨天气反而比大雪飘飞的时候冻上不少。   在冻风的咆哮声中,正在排队的两人,满脑子都是铜锅烫羊肉,胡辣汤等等…   大概等了两三个小时后,前面队伍才动了起来,据说是黎开始上班接客了。   见队伍移动速度挺快,黎昭松一口气,心中反复盘算着,一会要怎么说服化妆师来国内,为她的婚礼化妆。   直到队伍走到尽头,她才发现接待客人的不是化妆师本人,而是百货店的接待小姐。   “欢迎来到三越百货,这个是黎化妆师的专属号码牌,请拿好。”   接待小姐对着黎昭前面的客人说道。   那个客人应当和黎昭一样,单纯冲着黎化妆师的名头来的,不怎么关注百货店新规则。她奇怪地问:“这个号码牌是什么呀?不应该是黎来接待我们吗?”   接待小姐回答流利:“因为化妆步骤比较久,黎化妆师一天只能接待十位客人。所以客人们拿到对应号码后,可以根据号码牌上的时间抵达化妆间。这样就不用久等了。”   话音刚落,黎昭和那位客人便明了地点点头。   黎昭甚至想——三越不愧是东京最大的百货店,商业手段就是比旁的先进许多。   见前面的客人走了,黎昭赶紧上前,想索要一个号码牌,得到的却是接待小姐抱歉微笑,说:“抱歉小姐,黎化妆师一天只发放十个号码牌,今天的份额已经给完了。”   前面的那位女士,居然是幸运的第十个。   黎昭不可置信。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后来排队的名媛,都在数了排队人数后失望离去。   原来不是觉得排队人多时间长,而是提早知道了lee化妆师只发放十个号码,心里清楚等下去无望,才黯然离开的。   可冻了一个早上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于是黎昭暗中捅了捅母亲,暗示她说些什么。   张母接收到信息后,立刻代其开口:“可是你们百货店没有把告示摆出来呀!这种行为属于浪费客人的时间,不是吗?”   “让你们经理和化妆师都出来,太过分了。”   然而,张母的死缠烂打完全没有影响到接待小姐的笑容。   毕竟这里是三越百货,往来奇葩客人数不胜数,昨天还有抢一块腰巾大打出手的贵妇呢。   接待小姐笑容弧度分毫未变,礼貌地回复:“拿号方式已经在报纸上刊登三天了,顾客可能没注意到。另外,现在黎化妆师火遍东京,更是客人多难预约。继公主妆容刊登上报后,她又为多名交际花和高官夫人设计妆容,得到了海外报纸的夸奖…”   通过点拨黎觉予的热度,接待小姐在暗示:无论张母黎昭两人怎么撒泼,三越百货都不可能为了他们专门挪出空档来的。   而且今后三越百货黎化妆师只会越来越红,这十个号码只会越来越难抢。   意识到这点后,黎昭失望一瞬。   但她也没忘记站出身来,当一朵善良的和解花,说:“母亲不要再为难接待小姐,本身就是我们来晚了,如此我们下次再找点过来好了。“   “感谢支持三越百货。“接待小姐鞠躬送客。   黎昭拉着母亲出去。临出门前,张母还愤愤不平,换成中文大声吐槽:“就这么算了吗?我们可是冻了三个小时啊!”   “按我说,还不如直接冲到二楼去,找那什么化妆师讲一讲道理。”   “算了。”黎昭不愿意在三越里惹事,遗憾放弃:“化妆师又不只她一个,我们找别的吧。”   **   三越百货人山人海,到处都洋溢着高级香水和女人的气味。   黎觉予穿越在杂沓人流中,所到之处都能迎来热情的招呼声。   而对于这种满溢的景仰羡慕,她一向接受良好,面上半点得意和不习惯的表情都没有。   这种明面上的游刃有余,放在贵客眼中,不亚于是一种技术的证明。   毕竟谁都不想让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负责晚会这种重要的妆面。   “欸黎。”正在被黎觉予服务的高级交际花闭着眼,红唇微张:“外头的人都说你精通外语,是因为你在法国还是什么厉害的国家进修过化妆。”   “还有人说你就是在时尚之都巴黎长大的。”另一客人应嘴。   “这都是些什么…”黎觉予无奈。   她虽然知道霓虹报纸热衷于夸大其词,却没想到传着传着竟成这副模样。她耐心解释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华国人,日后也是要回去的哦。”   “那太可惜了。等你走了,东京没有好的化妆师了。”客人遗憾。   不过交际花明显有其他想法。   作为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的霓虹女人,她比任何本地人都要看重女性事业,再开口时,她的语气满满都是劝说意味:“我觉得可以不要那么快回国。你化妆水平那么高超,就应该呆在时尚行业兴旺的国家,事业会有更好的发展。譬如巴黎,譬如纽约…”   巴黎吗…   黎觉予脑海里闪过1920年的时尚流行和歌剧发展,似乎都指向了巴黎这块宝地。但…   “谢谢各位顾客的建议,但是我们可爱的黎,还是个在城镇租房的异乡客,现阶段可能无法考虑去巴黎的事情。”黎觉予人还没说话,一道声音凑了上来,生硬地插入对话中。   黎觉予冷眼望过去,发现居然是化妆部长,在跟贵客们套近乎。   可奇怪的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包子头不见了。   化妆部部长还在说:“不过黎还是很有本领的,大家可能不知道,她是从电梯小姐晋升上来的,事业心可比夫人想象的要高上许多哦。”   真的是…黎觉予冷漠地调配粉底,心里一阵发笑。   表面夸奖,实际贬低一直都是化妆部长的拿手好活,虽然她不知道部长怎么从污蔑案中安全脱身而出的,但这并不代表——部长是善良的,能放下心来的。   于是她借口闲聊,问:“部长,听说你在三越百货店干了十年才当上部长的。”   “也太厉害了吧,换我肯定坚持不了那么久。如果不是青靴女士发现我在彩妆上有才能,可能我攒够钱就专心写小说了…”   “…毕竟在没有天赋的领域努力,实在是太痛苦耗时了。”   黎觉予轻飘飘一句话,就把部长十年努力打成了没有天赋。   部长也因此面色发黑,十分不悦。   然而两人言语间的硝烟,化妆间顾客们没有发现,反而因为说起小说,都激动起来了。   她们纷纷抬头,往黎觉予方向望过来,激动地问:“是青靴上连载的《京阪梦》对不对!我实在太好奇后续的结局了,女主会继续欺骗男主吗?”   “想要知道后续,就看月底的新刊哦。”黎觉予笑吟吟地打了个太极。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成功打灭了部长想要营造黎觉予低微身份的计划。   而且提起小说,顾客们都开始夸起黎觉予多才多艺,脑子好使等美言…   只有交际花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了美妆、时尚的事业上。   化好妆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给小费没夸奖,而是拿出一张自己满是外文的名片,递过去说:“黎,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家境问题,放弃这个可以闻名世界的机会。”   “如果你想去巴黎的话,联系我吧。我愿意资助你。”   “…”   这财大气粗的递名片方式,居然给了黎觉予一种:这是在刷黑卡的豪气。她怔了两秒后选择接过名片,说:“那我先多谢夫人了。如果我下定决心前往巴黎,会亲自拜访的。”   周围夫人都报以鼓励、期冀的眼神,只有化妆部长一双冷眼,恶狠狠地盯着那张名片。 第28章 京阪梦(28) 做事业的人怎么可能谈……   搬到东京后, 从百货店下班再回家的路,都变得短小有趣起来了。   黎觉予回家路上会经过浅草,一块远离繁华东京桥的一片乐土。曾经有个日本小说家,声称浅草是个品味低俗的地方, 到处都充斥着廉价美食、电影和色情狂。①   这话放在二十世纪初, 倒是没说错。   黎觉予走在大街上, 视线所及之处都被剧团的棋子淹没了, 飘飘扬扬全是红蓝双色棋,好像满大街人都不用工作只顾着娱乐一样。   转过某个拐角处, 黎觉予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人在跟着她。   虽然只是余光一瞥,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大概是个穿着暗色衣服的身影,从出三越开始, 就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黎觉予心下一沉,借着路边两扇玻璃窗当镜子朝后看去,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可小说家讲的“色情狂“这三个字,还是不住地在她脑海里打转。   端着警惕的思绪,黎觉予脚步越走越快,还尽挑悬挂大灯笼的地方走,试图凭借遮掩, 甩掉后头跟着的人。   可是无法。   后面那个身影似乎熟知地形,比起黎觉予在判断路口时的纠结,他在阻碍多多的街上, 反而宛如鱼入水中般, 灵活得不像话。   见没办法甩开对方, 黎觉予只得一个闪身躲进了浅草某居民的住宅里,藏在堆满食物的廊下。为了防止打不过色情狂,她还在人家院子里, 挑个趁手的长铁钩,等着那人露脸就狠狠招呼他一下。   哒哒哒…脚步声响起。   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黎觉予甚至可以从舞台喝彩声中,判断出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悄悄咽了下口水,攥住铁钩的手力道加深,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墙角处。   哒哒哒…皮鞋踩在路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证明对方在快速靠近。   远处的剧团似乎在演关于牢房的戏,狱卒用着刺耳道白声喊道:“碰上我!你难逃一死…”   ——碰上她,也难逃一死。   黎觉予下定决心。   此处是人烟稀少的拐角处,除了她和可能尾随的人外,无人经过。所以黎觉予压根没有考虑过误伤的路人可能,而是冷着脸,在墙角露出一角皮鞋的时候用力挥去。   “啪——”   一声沉闷的□□拍打声响起。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句熟悉语气的高呼声:“别打别打!”   “黎,是我啊!坂本健次!”   黎觉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坂本健次是谁,挥舞着铁钩就要再往头上招呼,却在看清对方一身标志性的黑皮肤后顿了下来,喘着大气地重复道:“坂本…健次?”   哦,那个一直记不起名字,还被黎母拉郎配的海滨少年啊…   十分钟后,黎觉予抱歉地看着坂本,不好意思地练练抱歉:“我还以为是不怀好意的人,你怎么不直接上来打招呼,反而鬼鬼祟祟的?”   “你看我能追上你吗?你走得那么快…”   坂本用路边买来的热鸡蛋按摩着青红额头,委屈巴巴地说:“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如果拐角走上来的不是坏人,那你岂不是打错人了吗?”   “严谨点总是好的。”黎觉予随意回了一句。   其实在她心中,“误伤好人”和“因为大意导致自己受伤”之间,她还是更倾向于误伤别人。所以倒霉的坂本健次就中招了,当事人还残忍非凡,毫无怜惜之情。   好在坂本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伤口不疼后就不继续揪这件事了,决定送黎觉予回家。   路上,他指着黎觉予手中的铁棍,说:“既然安全了,不然就把这个武器放下吧?”   “你没发现街上的人都绕着你走吗?”   的确,虽然警报已经解除,但黎觉予还是一副拿着铁钩杀气腾腾的模样。   两人回家途经浅草原住民时,黎觉予都把对方吓得一哄而散,不敢靠近了。   “还是拿着比较好。”黎觉予并没有因为坂本在身边而放松警惕,反而装作无意地询问:“话说,你是在三越百货店看到我,一路跟过来的吗?”   “啊?”   坂本摸不着头脑,“不是啊,我是在浅草看到你的。原来你今天去三越了吗?”   …一瞬间,黎觉予开始庆幸自己警惕心还在,没有丢掉武器。   她分明是从三越百货开始感觉到那道黑影的,如果那道黑影不是坂本,那会是谁?   此刻的黎觉予,已经把警惕心拉到爆表的临界值了,甚至连和坂本的闲聊都照顾不及,一双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   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坂本当然注意到了。   “欸,放松点作家女士。”   坂本满不在乎地安慰道:“而且有我呢,你可以放心将自己交予一位可靠的男士,譬如坂本健次哈哈,让我来保护你吧!”   他嘻嘻哈哈的话刚说完,转头就看到黎觉予笑容全无,视线越过他朝某个方向望去。   “怎么了?坂本结结巴巴。   黎觉予如此严肃的面容让他有些紧张。   坂本刚准备朝后望去,却被黎觉予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拽开扔到一旁。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坂本站不稳身形,朝坚硬的石砖地板倒去。视野上下颠倒的混乱中,他看到黎觉予像是小说中描绘的英勇武士一般,拿着武士刀一样的铁钩,朝某个黑影冲刺。   铁钩没有刺伤对方,而是打落了个坚硬花盆,落在地上,正好碎在了坂本脚边。   “你是谁?”黎觉予眉头锁得紧紧的,拿铁钩抵住黑影的后背,“你从三越百货就一路跟到这里了吧?你有什么目的?”   “…”   倒地后的坂本健次,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想法。   ——居然真的有人跟踪,东京好危险啊。   ——好丢人,居然被女孩子救了。   最后一个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黎觉予那么酷…   *   在铁钩的威胁下,黑影只得慢慢转过身来,将帽子和围巾全数摘除。   还好生活不像悬疑电影,反派露脸还得配上慢镜头中途插个广告,不然黎觉予肯定会对这张痛哭流涕的脸很失望,甚至怒骂编剧傻逼。   因为这个让她紧张半天的色情狂,居然是早已下线的小傻子明越佳子。   明越佳子这个名字,还是对方被开除的时候,黎觉予才知道的。   在此之前,她都管对方叫包子头。   总而言之,佳子摘下围巾,露出惶恐不安的脸,练练求饶:“别别别打我,我就是想要吓吓你…而且还没有成功,中途还跟丢了一段路…”   果然是小傻子。   黎觉予蹲下来,失望地盯着对方离开百货店后就不打理,呆毛乱飞的头顶说:“所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上周就被辞退了。”   说到辞退这种敏感的话题,佳子对抗恶势力的勇气又拔高了不少。   她仰着头,用着哭腔大声反驳:“我被三越经理辞退,还不都是因为你。就因为我和你不和,你居然教唆经理辞退我…”   越说,佳子越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被三越女士辞退后我都找不到其他工作,还被爸妈骂的好多天…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明越佳子才是正儿八经的的十八岁少女。   天真无邪还很好骗。   本来她女校毕业后能在三越百货工作,是非常值得高兴和荣耀的事情,而这一切美梦,却被黎觉予打碎了…换成其他人,恐怕也会找上门来撒泼,只为争一口气。   于是控诉到一半,佳子已经泣不成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不肯起来了。   可明越佳子所说的,却是黎觉予不知情的。   她奇怪地申辩道:“我只是跟三越经理说,不希望与私下抹黑我的员工共事。“   “可是我又没有…“   明越佳子忽然语气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脑海灵光一闪,没有继续说话。   反而是黎觉予察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我也觉得好奇怪。之前我还以为是部长对我有误解,所以才会产生传闻,还传到了三越经理那里…现在看来,部长似乎是无辜的,是我冤枉她了。”   “屁!”   明越佳子一个脏话爆出,利落地从地上跳起来。   刚刚还泪水涟涟的可怜女孩,转眼就变成一只斗志激昂的斗鸡,气呼呼地喘着粗气说:“部长她就是个坏女人!黎你必须远离她。”   “我跟你说,当初就是部长说你和青靴女士私下有交易,我都听到了!”明越佳子越说越愤怒,就像电视剧中遇到复仇对象的主角一样,眼神怒火中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隔壁看戏的坂本不明所以,只有黎觉予这个曾在女人战场厮混过的获胜者,能单靠对方反应,揣测出整件事的始末。   沉吟片刻,黎觉予轻飘飘地说:“原来这都是误会啊。”   “那你被开除实在是太遗憾了。”   “真正该走的,应该是化妆部部长才对。”   黎觉予的话,宛如恶魔的勾引。表面上是贴心姐姐般的安慰,实际上,却在给明越佳子指了条正确的复仇明路。   于是年纪小又耳根子软的明越佳子被诱惑了。   她不适时地陷入了沉思,唇瓣微张,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对,走的人应该是部长才对。不应该是我,我没有抹黑别人。”   黎觉予满意地看着明越佳子的反应。   一转头,看到坂本健次还坐在原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黎觉予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是摔伤了站不起来吗?”   “不是。”坂本健次语调如梦似幻,就好像唱歌一样:“我是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   莫名收获了个日本迷弟的黎觉予很无奈,她瞥了对方一眼,说:“别爱我,没结果。”   “除非小说红过我。”   ——开玩笑,做事业的人怎么可能谈恋爱? 第29章 京阪梦(29) 物部家八卦一睹为快……   说了不谈恋爱, 转眼就被打脸了。   刚在东京的单人房间闭上眼的黎觉予,转眼就从物部家琴房醒来。   先前为了参加宝冢的入学考试,才和物部夫人一起学习声乐。等顺利进入宝冢歌剧学院,上课内容从声乐换成了乐器, 目的也从“参加考试”变成“培养乐感”。   所以就算是周末回家, 黎觉予都不能休息, 还要去物部夫人的琴房上课。   “三弦琴没有指位, 多加练习能增强音感。”物部夫人用棍子拍着地板,发出叩叩伴奏声, 暗示黎觉予跟着这个节奏弹唱。   的确,对于黎觉予这个现代人来说,二十世纪初的乐器没有标识指位, 没有完整系统的指法,也没有乐谱可以查阅,想要练好一项乐器难度加倍,除跟着师傅反复练习别无他法。   虽然难,但却是培养乐感和节奏最佳的方式。   好在黎觉予聪明又刻苦,再加上有两个世界的练习时间,即使是面对物部夫人的考核, 她都能平稳淡定,倾其所能。   短短一上午,就能完美演奏五六首曲子, 担得上是“短时间进步最大的初学者”名称。   …如果夫人可以不打她是最好的。   听到她的曲子, 夫人表面平静地夸了一句:“不错。”   但黎觉予察言观色能力很强, 先前又跟着夫人有一段时间了,单单瞄了一眼就知道这句“不错”是个转折句。   果不其然,只见夫人短暂夸奖完后, 又迅速面色一沉,发挥起失明者的听力天赋优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说:“第一个“手事”节奏太快了,不符合曲目本身落雪无情的忧伤基调。黎觉予你对曲目练习理解力上佳,但总会出现无视歌曲情绪的情况,手伸出来。“   意思就是又要挨打了。   黎觉予认命地把手伸出来,心弦紧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惩戒用的棍子在空中挥舞。   却没想到,棍子没落下,拉门声却先响起了。   与之传来的,还有物部将司那佯装淡定中透露着紧张的说话声:“母亲。原来你在上课啊,叨唠了。”   …太假了。   黎觉予想:作为少爷的物部将司,进房门前怎么可能没有仆人通知他夫人在忙。   而且他进来后,身形动作毫不客气,没有话中那般谦虚,像个没眼力见的傻小子一样,一屁股坐在黎觉予旁边,“正好在房间里看书久了,想听听母亲弹琴。”   有物部将司这一打岔,夫人都忘了她原先准备惩戒黎觉予了,满脑子只有她的宝贝儿子,“帝大学习很辛苦吧。我早就跟一郎说过,你年纪轻又连跳数级,即使不上帝大也是可以的。”   随后她话锋一转,“将司想听什么曲子?”说完后还要亲自去拿琴。   “我来吧,夫人。顺便可以让少爷也听听我练习的成果。”黎觉予赶紧阻拦。   就算是现在打死她,黎觉予都不敢让夫人弹琴给自己听,还不如辛苦点再弹一首。说完后,她就开始调试琴音,准备弹一首应景的《春日》。   “好孩子。”夫人面容平和,确是被黎觉予的识趣给取悦到了。   黎觉予赶紧调整坐姿,弹奏着手上那把已经被练习到木板发白的三弦琴。   此时的她,全身都被黄暖色的熏笼照耀着,透着温和美丽的光,就像歌剧中时常描绘的仙女一眼,可惜当事人对这一认知一无所知,只认真低头调试琴身。   不一会,那飘逸、寂寥的琴声,就从她手中响起,传遍全室。   物部将司一直在看她。   屋外,沥沥春雨也在伴奏。丽嘉   一曲毕,黎觉予一如既往地等待夫人点评,但奇怪的是,夫人没有立刻出声挑刺,而是像苦思沉吟一般微微低下头颅。   代替夫人点评的,是物部将司悄悄摸过来的手。   黎觉予感觉到——自己撑在榻榻米上的手,被一股暖和的气包裹着,就像被蒸灯烤得暖和和的棉被附上来一样,把她烫得微微缩了一下。   上辈子就有家人说过,黎觉予的肌肤是冷的,她是个冷血的怪物。   而这样冷血的身体,却和棉被产生了恋情…黎觉予觉得有点好笑,她当着夫人的面悄悄回握物部将司,像个井里拽着的吊水桶一样上下,恶作剧一样地滑过将司剧烈跳动的脉搏。   两人就这么当着物部夫人的面,牵起了手。   在失明的人眼前,和她的儿子调情?   黎觉予觉得这个画面有点…有点…形容词难以脱口而出。   不适时地,夫人忽然怒斥了一句:“手。”   出于长期教学中养成的挨打习惯,再加上和少爷牵手的愧疚感。黎觉予下意识地将手伸了出去,却忘了自己现在还在和少爷手牵手。   “啪——”教棍拍打声应声响起。   黎觉予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啊!”   这下轮到夫人奇怪了。   只见她微微蹙着眉头侧着脸,问:“我打得很大力吗?为什么忽然痛呼出声?”   “没有,只是吓了一跳…”黎觉予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因为刚刚,她根本没能反应过来,牵着物部将司的手就伸了出去,偏偏教棍又不长眼,对着这两双紧紧缠绕的手,随随便便就挑了个人打。   于是将司就倒霉中招了。   挨打的人没有出声,反而是黎觉予被吓到惊呼了一声,引起物部夫人的疑惑。   再后面的时候,夫人开始讲解刚刚的曲目表演的优劣,而黎觉予则是一边听讲,一边用眼神示意物部将司,满眼心疼难以掩盖。   物部将司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反而把手牵得更紧了。   虽然两人没有说一言一语,但彼此对彼此间的关心却肉眼可见,粉色暧昧气氛满溢出室,也就是仗着夫人看不见,不然光是黎觉予面上难得的少女表现,还有物部将司粉红的耳垂,就足以让人堪颇真相了。   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了,可迟迟没有女仆进来更换。   黎觉予扫了一眼,稍稍疑惑了下,却没有往下深究。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和少爷身后,没有关紧的拉门多了一双苍老的眼睛。   年迈的女仆大总管正沉默无言地盯着室内情况,仅几瞬呼吸时间,她的皱纹就徒然加深了许多,面上的疲倦失望难以掩盖。   她悄悄退了出去,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跟唱歌一样低声细语哭诉:“夫人好可怜啊。”   “被丈夫骗,被儿子骗…夫人好可怜啊。”   **   等到物部将司从琴房出来,准备驱车返回东京的时候,迎来了女仆大总管的邀请。她说:“将司少爷,先去一趟书房吧,老爷在等你。”   “找我?”物部将司有些纳闷。   他和父亲关系并不熟络,从小到大都是丧偶式家庭培养,更别说这种兄友弟恭般的父子谈心画面了,好像自他懂事以来都没发生过。   “少爷,去一趟吧。”女仆大总管并不让步。   无法,将司只得跟着她,往正方侧后方的书房走去。   越靠近那个地方,他越有种不安和慌张。   说起来,这个书房,几乎承载了他失忆后的所有开心和不开心,不管是伤病过后对哲学的越发向往,还是遇到黎觉予并与她相知相恋…总之这个地方,给将司一种“一旦踏进去生活就会大改变”的感触。   沉重的门被推开,十一点的光景在沉稳的书房留下印记,书籍干燥剂发出醋一样的味道。   物部将司进去的时候,老爷正在观赏墙上赞扬自己的短诗,让人忍不住想嗤之以鼻。   但将司长久养成的绅士姿态,让他没有真的做出这种轻蔑父亲的无力举动,而是礼貌到近乎陌生地问:“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情?”   闻言,老爷转了过来,表情像在面对下属一样冷酷:“你在东京,有在积极同东京圈内各家小姐们联系,交际吗?”   “不曾,学业繁重。”   物部将司回答堪称言简意赅,作为下属的话他这样的表现算是专业,但作为儿子的话,他的话难免有些冷酷无情了。   于是,物部一郎受伤了。   就好像全天下有权势的父亲一样,他表达受伤的方式就是变本加厉的说教——不仅搬出过往那套过时的经历成就,还要用讽刺挖苦的语气。   “东京圈的小姐们不管是学历还是家境,都和你相当般配。而且一旦两地联姻后,对于我们有大好处。”   “如果你不喜欢那种刁蛮的大小姐脾气,大可以娶了对方后再另找真爱…”   老爷难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物部将司皱紧的眉头,还有严厉的反驳给打断了。   “父亲,你有学过“尊重”这个词汇吗?”   这绝对是物部将司这么个温和的人,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当众发脾气。一双明亮到足以刺伤人的双眸,就这么紧紧盯着对面瘦弱佝偻的老头。   “你太无礼了,这些年来物部家的教育都喂狗了吗?”老爷暴怒。   他的手一起一落,抓起手边的书籍却又放下,足以窥视出老爷内心跌宕又强忍的冲动。   物部将司看懂了,但他无所畏惧。   想起母亲,他一句又一句指责脱口而出,全是些让记者听到就足以横扫大阪报纸的八卦内幕:“你以为我不知道正房外的茶室有什么吗?”   “你把外室直接养在家里来,和纳妾有什么区别?”   “你有尊重过母亲吗?你现在说这话的时候有尊重过我和其他小姐吗?”   物部将司眼眸间多了一丝酸涩感,但暴起的滔天恨意让他控制不住这种复杂的情绪。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无法阻止,只能长期地,漠然地,心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无视母亲,往茶室里那群肮脏女人怀里躺。   可漠然归漠然。   真的被尊敬的父亲劝说纳妾的时候,将司那善良的心灵还是收到了无尽的伤害,只觉得光是听到这句话,都对不起被他捧在手心的黎觉予。   “不要再说了。”   “我只会遵从我的感情,跟我喜欢的女人结婚,忠贞不渝。”   物部将司丢下这句话,便无视了身后老爷嘟嘟囔囔的反对、说教又或是诅咒…别怀疑,没心没肺的老男人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   将司一路直冲,往正房方向跑去,女仆大总管想要阻拦他都差点被掀翻了。他冲进母亲的房间里,扑通一声跪坐在物部夫人的面前。   “将司,你怎么了?“夫人很吃惊,眉头高高抬起。   “我喜欢黎觉予。“   将司上来就放大招:“这件事,我不想瞒着母亲,我喜欢她。“   话音落地,便是长久的沉默,又隔了好久,夫人呜呜的哭声才大声起来。   她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地说:“刚刚,黎觉予已经跟我坦白了。”   “我哭,只是因为我以为…我以为你也要骗我。”   ——对不起啊将司,我刚刚错以为你变成了一郎那样的坏人…   物部将司笑了笑,佯装不知地,苦涩地说:“母亲那么好,怎会么有人舍得骗你?” 第30章 京阪梦(30) 第四位前任提前出现√……   “吓死我了!”   黎觉予咻的一下从床褥中坐起身来, 按住心脏连连拍抚。   不怪她大早上的反应那么激烈,而是在幻境快结束前的那刻,她忽然从物部夫人的反应中堪破一些端倪。   ——夫人在她儿子面前十分注意形象。   虽然她教学方式十分冷峻严酷,但在儿子面前, 却不想露出这种绝情表情, 让人难堪。但为什么, 偏偏挑将司在的时候出手了呢?   而且…也可能是黎觉予个人的过分自信吧, 她觉得她最后一首《春日》表演毫无问题,甚至算的上是超水平发挥。   这放在平时, 是值得上夫人的一声夸奖的,可夫人却一反平常地,挑了更多的毛病…   太反常了, 太反常了。   想到这,结束课程的黎觉予,捏起裙摆又往夫人正房跑,谴退所有女佣后,说出和物部将司交往的真相。   她觉得夫人是能“看”到的,她那一声“手”分明就是感受到两人互动后,震惊之下的发声。   果不其然, 听完她的辩白后,夫人沉默了。   夫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黎觉予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安定和松一口气。   然后幻境就结束了。黎觉予也顺势从东京、自己家、单人床上醒了过来。   “太可怕了, 真的不能当着人面干坏事。”直到现在, 黎觉予还是感到心惊肉跳。   她端着水杯, 从发黄模糊的镜子里详看自己的面容——脸上连着耳根的白皙皮肤上,透着一种宛如初生牡丹的粉红色,就像盛夏展开的大丽花一样, 浓郁炙热。   “唉,怎么回事!”黎觉予自嘲地拍拍脸颊,不敢回想昨晚。   见外头天气开始转热,她便换上时髦的春装,往三越百货店走去。   同时往三越百货去的,还有两个华夏人——不是黎昭和她母亲。这两人约不到化妆师黎,就放弃她,前往别地的百货店寻找彩妆人才了。   不过这两人,也算和原身黎觉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小昭娇气,所以婚礼置办都想用最好的,没有什么比亲自在海外采购更合乎心意了。”一个身穿黑白洋服、长相稍显优柔寡断的男士在跟他同伴说着什么,话里话外皆是沉溺。   至于这个优柔寡断的形容词,当然是跟他同伴对比后得出的。   同伴年近30,身穿褐色格纹套装,脚踩皮鞋走起路来有如生风,一举一动,能看得出来是长期久居国外养成的下意识动作。   但明明是和同行在对话,这位同伴的态度却并不怎么好。   往往是隔壁人说了一大堆,他才回一个“嗯。”   “我说周总,周辰溥行长。难得来日本游玩一次,就稍微放一下股票行的事情吧。现在在异国,光凭渺渺茫茫的情报可做不到任何事。”   “巴黎商行发生桩倒闭案,连存户的钱都被霍霍了。而且…”周辰溥难得将研究从信件中移开,说:“看债务人的求助信,总比听你说婚礼的事情强。”   说这话的时候,周辰溥一点都不客气,由此可以看得出,两人间的等级关系如何。   被怼的人叫做李书京,他还有个鼎鼎大名的外号,叫做——黎家的女婿。   原因就是童年的时候,他和黎觉予是订婚状态,后来发生黎觉予被赶出家门、黎昭入驻黎家后,他就顺势地变成黎昭的未婚夫了。   铁打的黎家女婿,流动的未婚妻。   李书京脸色通红,却又不敢怼周辰溥,只得乱七八糟地给自己找解释:“我知道你对于我换未婚妻的事很生气。但如今黎觉予离家出走,生死未卜,我总不可能为她守身如玉吧?”   “而且我接受了黎家资助,前往英国进修,自然也要和黎家女儿结婚的,无论她是谁。”   李书京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然而面对同伴的宣言,周辰溥却只是轻飘飘回复说:“是吗?”   “不是因为想掌管黎家的财富,而是要报恩吗?“   “…”   真不愧是混商圈的,一句话就堵死了读书人的各种理由。   李书京被怼到脸色发红。   讲道理,他好得也是英国留学毕业生,将来也是要进军金融的人,走到哪里不被捧着?可初出茅庐遇到业界天花板,饶是李书京被怼得多难受,也不敢反击对方。   好半天,他才憋出了句:“我去购买订婚的用品,你要去咖啡馆吗?那我们傍晚的时候,在二楼露台的咖啡厅见。”   说完,他就跟逃命一样,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等到李书京走后,周辰溥才从信件中抬起眼来,真正开始享受休闲的旅行假日。   他是醉心于工作吗?不是,他只是单纯不想和李书京说话。   现在二十八岁的周辰溥,称得上是看着黎觉予从婴儿变女娃的男人,对于她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准备出国深造之际,十六岁的少年抱着六岁女娃娃,站在港口边上的画面。   当时黎觉予还一口一个“辰溥哥哥,你以后还会回上海吗?”“等你回上海,一定要娶我…”,   虽然周辰溥没有将这番童言童语当真,但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黎觉予小时候的模样——梳着两根麻花辫,在黎公馆和周公馆之间夹着的花园疯跑、唱歌,表情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谁能想到,忙完学业事业归国,一下船就听说黎家发生此等变故。   这么个小女孩,遇到家庭变故和身边人背叛,一定会很难受吧?   想到这,周辰溥就难以对李书京有任何好脸色。他甚至连黎昭和张母这两人都不想看到,免得徒生烦恼和同情,如果不是母亲要求他和黎公馆保持关系…唉,不说也罢。   只不过,黎觉予究竟去了哪?   有很长一段时间,申报、大众报上的首页标题都是“黎家大小姐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新闻,甚至传到了他的工作地,即纽约市华尔街这里。   几乎是听到传闻的同时,周辰溥就花费了大量人手和金钱,去寻找黎觉予的下落。   可是…没有任何进展。   线索停在了去年冬天的上海商港,知道她们登船后,就止步不前了。   那可是国内最大的商港啊,每天都有三十几个国家渡轮来来去去的地方。   黎觉予和她母亲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没有半点音讯传回国内。   所有人,包括黎觉予的母族娘家,都觉得这两人死在了海上异国。   “唉…”想到这,周辰溥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意大利咖啡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在他面前,是无数前来打发时间的霓虹贵族小姐、先生。她们有的是同性聚会聊八卦、有的是在约会相亲,有的是在…   忽然,一声高声呼喊响起:“黎!这边!”   Lee?这个和脑中小女孩联动的名字,让周辰溥后知后觉地朝声源地望去。   然后他就见到,一个好看得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女孩,穿着浅黄色洋服笑着走进来。   单薄的浅色洋服特别适合她,看起来身形高挑有致的同时还异常白皙。   “今天实在是太忙了,刚刚才有时间出来。”那女孩对着招呼她的女士,用着熟练的日语回复着,转头又换成熟练的法语,对着女士隔壁的朋友作自我介绍。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副部长了吗?真厉害啊。”   看到这里,周辰溥就收回目光了。   他盯着面前咖啡上漂浮的浅黄色泡沫,脑子里想的却是对方浅黄色的洋服。   过了好一会,周辰溥才苦涩地摇头,想:他真的是被黎觉予的事情弄昏头了。   就算黎觉予再聪明,本质上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精通各种外语,又当上化妆部副部长啊。   真的是昏头了,昏头了。   周辰溥将咖啡一饮而尽,准备走出咖啡厅换个露台坐坐。   经过化妆部的时候,可能受那浅黄洋服的女孩影响,他特地走慢了两步,往里瞄了两眼。   然后他看到,一个扎着包子头的女孩拎着什么东西,怒气冲冲地跟他擦肩而过。   女孩进去没多久,一声尖叫声响起,人群杂乱声后接而上。   “啊!”   “天啊!”   “部长你没事吧!”   没有预兆的,意外发生了。   化妆部外的顾客被尖叫声吸引而来,群众看热闹一般拥挤在门口,堵得周辰溥进退两难,硬生生被摁在门口看完整出热闹。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栽赃嫁祸给我,让三越经理开除我!”包子头女孩怒斥完后,又解气般地,将桶扔到对面女人头上。   桶是空的,因为里面的脏水已经全数淋在了女人身上。   “明越佳子,你疯了吗!”女人怒目圆睁,难以置信。   “部长,是你疯了吧!你想害人就害人,作甚拿我出来当盾牌。我跟你说,我明越佳子可不是好欺负的,你敢拿我当枪,就得遭到反噬!”   ——嗯,那个包子头叫明越佳子,那个女人是部长,而且部长栽赃嫁祸给明越佳子,害佳子被开除了…   在周围围观的贵妇、贵女们和同伴悄悄讨论,询问事情经过的时候,周辰溥就已经通过只言片语熟知这场对骂的真相了。   只不过部长这个头衔…让周辰溥想起了刚刚在咖啡厅里偶遇到的副部长。   经过这件事,恐怕这位年轻的副部长就要变成部长了…周辰溥心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完全不知道女人心机论的他,还在庆幸:幸好这位副部长中途外出去咖啡厅了,不然遇到这种职场上级下属间的交锋,夹在中间的她得是多难堪。   与此同时,在咖啡厅里。   黎觉予和交际花,还有交际花的朋友们,一起谈天说笑。   在再一次提到黎觉予年纪轻轻就当上副部长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人生是怎么安排的呢?说不定,我明天就当上部长了呢。”   黎觉予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她享受咖啡似地微眯双眸,实则用余光打量化妆部门口。   直到看清化妆部部长顶着一头菜叶子,哭着夺门而出时,黎觉予才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 第31章 京阪梦(31) 百货店的升迁进行时……   这是黎觉予第二次进入三越经理办公室。   还是那堵由二三十台监控器组成的电视墙。只不过上头放映的, 不是三越百货店各位置的监控实况,而是10分钟前化妆部门口的影像。   不得不说,二三十台电视同时播放一个画面,看起来挺惊悚的。   黎觉予冷眼看着屏幕上, 明越佳子拎着一桶泔水怒气冲冲跑进化妆部, 彼时的化妆部长还在和顾客谈笑风生, 冷不丁就被泔水桶爆头了。   意外发生得迅速又毫无缓冲和犹豫, 足以见得明越佳子为了这次报复,下了多大狠心。   “唉。”   三越经理头疼得抚住额头, 连连叹息。   兹拉一声,监控又被回拨,重复观看后众人发现了更多细节——譬如被泔水殃及的顾客是位帝国议会的议员, 再譬如,现场还有两个社报记者…   这下,不需要黎觉予出面搅混水,三越经理都必须对这场意外做出表率了。   “明越佳子,你是被开除后怀恨在心,决定报复部长吗?”   三越经理表情严肃,甚至搬出警察来:“你这样属于扰乱公共秩序, 会被抓起来坐牢的!”   三越经理本意想吓吓包子头,让她放弃追究这事,却没想到对方听完后, 反应更激烈了。   “凭什么啊!”明越佳子从沙发上一蹦老高。   “好哇, 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经理你和部长两人就是狼狈为奸, 我之所以会被开除,不就是因为你默认了部长对我的栽赃嫁祸吗!”   “为了保住部长,开除了小员工…这还有公理吗?我要告诉工会, 我要抗议,我要罢工!”   明越佳子越说越激动,动作姿态看起来已经是迫不及待要冲去工会的模样。   说实话,三越花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明越佳子这个小姑娘这么不好惹,她肯定不会开除她保全部长…这样的话,百货店就不用面对议员的愤怒、记者乱写的可能,还有最近流行在底层阶层的罢工狂潮了。   罢工,太可怕了。   三越百货店福利好,所以没发生过工会抗议和职员罢工事件。但东京周边的矿厂衣服厂已经接二连三发生过罢工、生产停摆的事件了①。   三越经理还听说——这种职工运动,已经成功让好几个企业家破产了。   谁都不敢挑战众怒,就连东京最大的百货店也不例外。   于是三越花屈服了,好脾气地询问:“我已经了解详情了。传播黎谣言的事情和你无关,是百货店误会你了。”   “我们尽快安排你复职,可以吗?”这绝对是经理语气最好的一次。   然而明越佳子却不买账,语气咄咄反问:“做错事的人没有任何惩罚吗?”   换作之前,明越佳子肯定觉得能复职赚大了,然后急急忙忙答应下来。可经过前几天和黎觉予的聊天后,她才知道自己想法有多孩子气。   黎觉予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唉,我们这些小员工,只能任由百货店摆布了。”   “我猜想,到时候三越经理肯定会用复职这个安排让你消气。可是你想想,你本来就是化妆师啊,被开除后又复职,岂不是一无所得?”   …就是这个道理!   凭什么她莫名其妙被开除还没有补偿?   当三越经理说出和黎觉予猜想中一模一样的话后,明越佳子更加坚定这种想法了——“凭什么作为受害者,我回到原来生活还要感恩戴德?凭什么部长作为加害者,作恶两次还能安然无恙地居于高位?”   “这是什么道理?”佳子态度越发咄咄逼人。   正当此时,旁观大半天的黎觉予说话了。   她以一种理中客姿态,慢悠悠地给出建议:“的确。作为受害者之一,我认为三越百货应该做出惩戒部长的表率,不然任由事件发酵,只会影响三越百货在贵族舆论、新闻媒体中的口碑。明明这是一个惩戒公告就能解决的小事情。”   黎觉予没有摆出受害者姿态,每句话都在为百货店着想,听起来似乎很合情合理,就连三越花也忍不住,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联想。   一时间,在场四人中,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第四个人,就是发着臭烘烘味道,精致妆容都被泔水冲刷干净的化妆部部长了。   她坚持不去换衣服,顶着这副难堪模样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跟三越经理卖惨,博取同情。   但在看到经理露出考究表情后,她内心不安感激增,慌里慌张地说:“三越经理,你可千万别听明越佳子乱说,她之前在我手下任职的时候,就有造谣陷害他人的习惯…”   “尼美拉公主,就是明越佳子推荐我,说让黎觉予去服务公主的。”   这事是真的,单看明越佳子瞬间表情僵硬的模样,就知道部长没有撒谎。   部长见有戏,来劲地继续卖惨,哭诉:“我在百货店工作时间长达十年,如果人品真有问题的话,为什么前几年不表露出来,偏偏要在当上部长居于高层后干坏事?”   这话也有道理。   所以几乎下意识地,明越佳子看向黎觉予,用眼神在寻求外场帮助。   满屋子都是部长的哭哭啼啼,局势似乎朝加害者一边倒去了。   而被受害者寄予希望,又急于打击部长上位的黎觉予,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   她轻飘飘地说:“如果我记得没错,入职表格是高级职员以上才能拿到的。”   “入职表格“这个关键词,提点了明越佳子。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是在部长办公室看到黎觉予的入职表格。但是员工个人表格那么隐秘的资料,怎么会出现在人事经理之外的地方?   除了是部长的陷害,别无其他可能!   “哼,如果我不是看到部长大摇大摆放在桌子上的员工资料,怎么会知道黎觉予她精通多国外语?“明越佳子智商上线,”如果要提以前的事情,那可不要太多了。“   “黎刚进入化妆部的时候,部长就怂恿我,让我用外国顾客给黎挖坑。“   越说,明越佳子的脑子越发清明。   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么久以来,都在被部长当枪使。也难怪部长从没留下过黑历史,感情一直都是通过挑拨底层员工的关系,达到排挤的目的。   “你就是嫉妒黎年轻、晋升快才耍心机。三越经理,我劝你好好回忆下,前几年时间里,化妆部有没有发生过有天赋的年轻员工被劝退,或是个人主动辞职的情况。“   明越佳子恶狠狠地丢下这句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就连黎觉予都差点忍不住,为她鼓起掌了。   ——喜欢干坏事的人不会只干一件坏事。   点拨三越经理本人,让她自行产生怀疑,可比受害者们说一千句一万句要来的有效果。   于是听到明越佳子的控诉后,三越花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沉思。   一时间,她想起了好几个有天赋的年轻化妆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离开三越,去了别的百货店发展。而这其中,是否有她不知道的,来自部长的迫害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不管真相如何,这种怀疑放到当下现状中时,三越花不可避免会跟化妆部部长相联系。   沉吟片刻后,经理终于做出了决定。   “化妆部部长即日起停职,两周后以化妆部组长岗位复职。”   “化妆部副部长黎觉予,即日起暂担任部长一职,两周后表现良好正式升为部长。”   “化妆部普通员工明越佳子,即日起以化妆部组长岗位复职。”   三句话,给大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单从岗位调动内容中可以看出,本次“泼脏水事件“受益最大的赢家,就是由副部长调任临时部长的黎觉予了。   要知道在岗位阶级划分明确,层层递进晋升艰难的三越百货,一个普通人想从基层员工走到高级部长,至少要像原部长一样,花费至少十年的时间。   而黎觉予,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中间虽然幸运地出现了青靴夫人、法国顾客、尼美拉公主、交际花和贵族女士等机遇,但本质上还是黎觉予本人足够优秀,才能完美把握住机会。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如果黎觉予本人没有精通多国语言,恐怕连百货店电梯小姐都当不成了,更别说是后续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三越经理内心感触良多之余,还隐隐有些忌惮。   临走前,她问明越佳子:“是不是黎觉予劝你过来百货店捣乱的?“   明越佳子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望向黎觉予。   ——这个动作和回答“是”没什么两样了。   于是三越经理简单顿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   “黎成了化妆部部长了!”   “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之前的部长呢?”   “她被停职了,两周后以组长的职位复职。部长居然和明越佳子同个级别了…我觉得部长她应该不会再回到百货店了。”   化妆部内,化妆师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人员变动,惊愕起来大同小异。   忽然,有个入职两天的新员工,问起新部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时,大家的话题也顺理成章地转移到黎觉予身上。   “她是个头脑特别好使,很聪明的人,未来可期。”这是三年老员工的评价,语气忌惮。   “精通外语、知识面丰富、技术高超、不畏强权…主要是晋升特别快。”这是年轻员工的评价,语气向往。   “跟着她的话,我们只需要安心提高化妆技术,不用担心人际交往心机内幕等肮脏事。”这是受过前部长迫害的员工,发自真心的感叹。   于是入职两天的新员工听懵了。   铺天盖地的新部长优点将她砸了个晕头转向,好半天才悠悠说了句:“听你们这样说,新部长黎就是个完美的人啊。”   众人异口同声:“别怀疑,她就是很完美。”   彼时的黎觉予已经完美适应部长的工作,处理好明越佳子的复工内务。   等她带着新小弟重返化妆部的时候,迎来的就是全体员工的热烈欢迎。   “部长下午好!”   声音洪亮铿锵有力,让人莫名有种“走进现代奶茶店,集体高呼欢迎光临”的既视感。   黎觉予:…   ——钱到位就好,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可真吃不消。 第32章 京阪梦(32) 闭眼,从c5到e5的……   在这个只有男人有夜生活的二十世纪初, 恐怕只有黎觉予,是唯一一个夜晚过得比白天更丰富的女人了。   ——白天宣扬彩妆,晚上练习歌剧,忙得不亦乐乎。   对金手指套路已经熟能生巧的黎觉予, 已经能掐算出接下来入梦时会出现的场景, 并且熟络地将多个枕头靠在身后, 好让自己在幻境中也能舒服点。   10秒后。   黎觉予从福特车上醒来。   坐在前头的司机不知道身后女孩换了个内壳, 还在叭叭叭地说:“将司少爷要跟随帝大前往北海道游学,最近几周的接送都会由我来进行。”   “北海道?”   黎觉予觉得有些突然。   但她不了解这个时期的帝大, 也没能提出什么准确的疑惑。   反而是经过宝冢歌剧学院大门口的时候,才想起物部将司走后的弊端——远在北海道的他,好像没办法帮自己联系歌剧团的经理人了。   好巧不巧, 在将司远走北海道的期间,学校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校园祭。   而每年的校园祭,又是宝冢歌剧团的提前招募面试舞台。   换句话说——如果黎觉予想要进歌剧团,最快途径就是让剧团经理在校园祭上发现她,并且获得“新人选秀会“上的第一指名。①   可身为插班生的她,没办法担当校园祭主角。   如果无法借物部家的势,恐怕也难以进入剧团经理人的眼中。   “这可怎么办啊…”黎觉予喃喃自语。   怀着对进入歌剧团的苦恼, 她从福特车下来后,就直奔声乐教室,想找要好的法国老师, 询问下关于选角的问题。   可到了教室, 她才发现——法国老师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的霓虹老师。   见黎觉予进来,那个老师顿时拉下脸来,没好气地严肃说道:“黎觉予你迟到了。作为歌剧演员, 早晨开嗓是最重要的事情,你这样吊儿郎当的态度,真的能参加宝冢校园祭吗?”   明明就没有迟到,这位老师怎么莫名其妙地开始人身攻击了?   黎觉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朝老师隔壁的女同学望去。   果不其然,她看到了一脸坏笑的星风。   而那个对黎觉予厉声喝斥的男老师,也在面对星风的时候,换了个和蔼亲近的模样——时不时给对方挽头发,整理衣领,随时随地站在星风身边听她开嗓,指点教导。   两人这番亲近模样,想来声乐课换了老师,就是星风的杰作。   可出人意料地,黎觉予没有当场怼回去,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回座位上,准备开嗓。   不是她一夜之间突然变怂了,而是黎觉予注意到——教室里,有着愤懑情绪的同学不止她一个。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表情怪异的同学,大多都是大阪地区的贵族子女。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事出有因。   ——过去星风也有过仗着家势,修改校规凌驾他人的情况,但同学们看在家族面子上,都选择了忍气吞声,隐忍退让。   这在无形中,捧高了星风和一众东京学生的地位。   在这习惯性退让的校园氛围中,却出了黎觉予这个怪类,不仅当众对着星风出手反击,事后还一点惩罚都没有。   这让大阪学生们忽然意识到:东京生也没什么了不起。   就像星风,明明在校门口被落了面子,被脏水浇了一身,却除了更换声乐老师,试图给黎觉予穿小鞋外,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有了这个前因后,大家怎么看新老师,都觉得很是不满。   ——这又不是星风一个人的老师,而是大家的老师。   新来的中本老师领了学校和星风家族两份工资,无时无刻都只关注星风大小姐一个人,在面对其他学生的时候非打即骂,一副随意教教的敷衍模样,让人不爽。   一时间,教室里众人内心思绪各异,但碍于开嗓课还没结束,所以才强忍没有发作。   就连黎觉予也先翻开曲谱,开始对照练习高音,十分认真。   可同学们不找茬,不代表新老师会放过给学生立威的第一堂课。   只见中本老师端着教棍,木着一张脸从讲堂走到后座,又慢慢绕回了第一排。   然后,他站在黎觉予旁边,不走了。   明眼人都知道,中本老师站在星风旁边是指导,站在黎觉予身边只能是找茬。   所以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再往两位当事者身上瞟,两颗眼珠子在曲谱和老师身上来回转悠不停。   忽然,中本老师紧锁着眉头,打断了黎觉予的开嗓,说:“你的音调降两度,练习曲目中男役的部分。”   随后又补充:“可千万别急着拒绝,你可要知道,男役可是热门角色。”   嘿,这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中本老师有多照顾她呢。   男役,就是歌剧中男声的角色。   因为宝冢歌剧学院只允许未婚少女入学,所以擅长中低音的学生,都会往男役的方向走。讲道理,男役是宝冢歌剧团的亮点之一,却不是黎觉予所擅长的音域。   为了流行抛弃优势,是最傻冒的行为。   于是黎觉予不加犹豫,直接拒绝:“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的声部放到女高音里最美丽,所以暂时只考虑娘役。”   “哼。”中本老师冷哼一声。   他喊停了教室所有在联系的学生,斥责黎觉予道:“你觉得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既然来我们宝冢上学,那就应该拿出尊敬师长、虚心学习的态度。”   “既然你说你擅长女高音,那就来试试看嘛!我倒要看看插班生的水平在哪里。”   中本老师拿着教棍在空中挥舞了两下,隔空指挥钢琴助理弹奏。   等悠扬的钢琴声响起,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害怕地用手捂住嘴部。   因为这是咏叹调。   这是一出以背叛和复仇为主基调的歌剧,其中的选段最为盛名。①   它讲述了被欺骗结婚的少女露琪亚于婚礼当晚,身穿白色长裙睡衣,手握利刃刺杀新郎巴克洛的剧情。而这样的选段,之所以能在教室引起轰动,并不是因为剧情过于狗血。   而是因为,这是一首演唱条件近乎苛刻的咏叹调。   不仅长篇大段地使用了歌唱家畏惧的高音c,演唱音调还横跨超越了4个8度。而这样歌剧团首席都不一定驾驭地住的片段,却被中本老师挑选来,用以测试黎觉予的女高音。   一个刚刚成年高中生,怎么可能做到?   不少人都露出了怨愤的表情,特别是和黎觉予关系较好的中西,更是磨拳霍霍往这边走,一副要给黎觉予讨回公道的模样。   反观当事人黎觉予,面上却只有过分的平静。   只见她深深地看着中本老师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深吸一口气,控制呼吸和发音技巧,抑扬顿挫地唱出了第一句高音长句子。   黎觉予微笑着唱:“我的丈夫在哪里”   这是的第一句台词,往往是女高音们还没进入状态,最平平无奇的一句。可黎觉予不一样——被物部夫人严厉训练过的她,从音乐最开始,就成功代入了歌剧感情,情绪跌宕起伏。   听着黎觉予歌声,众人仿佛看到这样的画面——配角们带着武器,闯入鲜血淋漓的婚房,最先看到却是眼眸中燃烧着复仇光芒的少女露琪亚。   她拿着带血的刀刃,披头散发地问:“我的丈夫在哪里”   戏中女主应有的表情,跟黎觉予现在的模样发生重叠,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学生们都忍不住抱紧双手,打了个冷战。   被黎觉予直视的中本老师,更是莫名地后退了一步,面带忌惮。   黎觉予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开始了这段最难的花腔女高音,她站在教室第一排最右端,却如同置身舞台中央一样认真且动听。   她的歌声时而渐强、时而极强。   在遇到曲谱中宛如作曲家乱涂乱画的重叠花腔时,黎觉予也毫不畏惧,宛如穿针一样将她明亮的女高音,穿插在钢琴伴奏声中,错落有致。   “逃出你敌人的魔掌!”   “我逃出魔掌!”   此时的歌词像是对现状最好的诠释。   黎觉予对着中本老师挑衅般地唱出这两句。   偏偏对方却又不能因为歌剧中的原有歌词谴责什么,只能黑脸,端起长辈的严肃模样。   至于星风?她早就气坏了。   之所以中本老师会无理要求黎觉予换成中低音的男役,其根本原因,就是星风本人也是女高音娘役。彼时的宝冢只有“舞之花组“和”戏之月组“两组,而星风和黎觉予两人,又都是擅长女高音和戏剧演绎的。   也就是她们两人的角色定位近乎相同。   同样的定位,宝冢歌剧团只要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星风会将中本老师拉进宝冢学院里来,并且吩咐她以老师的尊敬身份,强迫黎觉予更换演唱角色定位。   她们私下策划得很好,不仅打算用最难的花腔女高音刁难黎觉予,还作好了:假如对方不同意更换角色定位,就以“不尊敬师长”的由头惩罚她的打算。   只是千算万算,无论是星风还是中本老师都没想到——黎觉予居然真能唱出这段花腔。   这是什么道理?这真的是个高中生能做到的吗?   星风很焦虑,她恶狠狠地瞪了中本老师一眼,借此警告对方。而老师接收到信号后,也瞬间明了,背对着钢琴助理偷偷打手势。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包括黎觉予本人都发现——伴奏音调上升了。   既然黎觉予畏惧小字三组c,那么改成小字三组e会怎么样呢?② 第33章 京阪梦(33) 闭眼,莫扎特的夜后咏……   钢琴伴奏一变, 全场低语惊呼声随即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   “伴奏怎么变高了?那黎…岂不是还要再唱上两个八度再高两个调?”   “该死的,这些满身都是谎言又虚伪的东京人…”   …   在场学生中,按照地区主要分成了两拨——看热闹的东京生,还有担忧的大阪生。   她们揪心地看着黎觉予的表现, 中西甚至下意识地做祈祷手势, 保佑黎觉予能顺利过关。因为无论是谁, 都能听得出——黎觉予是天生的女高音。   因为同学针对, 而丧失女高音位置的话,未免也太可惜了。   可揪心归揪心, 遗憾归遗憾,大家心中都不可避免地开始泄气了。   本身就是极难的花腔咏叹调高音调,除了横跨两个八度的音域和高音结合, 还要求演唱者的声音饱满、铿锵有力,故有个外号叫“疯狂曲”。①   在这个基础上,提高音调,那还能唱吗?   当然能唱。   只不过这应该是国家首席女高音,而不是宝冢的普通高中生。   没有人对黎觉予产生期待。   她们只希望黎觉予不要太丢脸,又或者事后不被老师训斥,中西的祈祷就是很好的证明。   在这么一众忧虑同情的打量视线中, 黎觉予开口了。   她一开口,在场众人脑内顿时一片空白。   黎觉予真的把音调提高至e5了?!   她真的是一个插班的、还没经过正式声乐学习的高中生吗?   不仅如此,大家还注意到——黎觉予的表演如同炫技, 将高音无限延长拖尾, 结合曲谱上的花腔标识收放自如。   一大把高音e, 不要钱地大把撒向听众。   就好像对于黎觉予来说,这些高音就是她日常说话的腔调,普普通通就能秀出来。   “这也太神奇了吧!”教室内某个大阪生, 悄悄对中西讨论说:“这怎么做到的?听起来,她就像从来没有练习过歌剧的天赋者一样,不会感到疲惫和沙哑。”   “就是啊,怎么可能有人在唱完c5后,又能飙到e5?”   “这种天赋也太可怕了吧,不去唱歌剧都可以当潜道夫②赚钱了。”   …   正好结束一个段落的黎觉予,差点被“潜道夫”这三个字给笑泄气了。   虽然这是用来夸奖她肺活量的比喻句,但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太对劲呢?   不过,大家疑惑的问题,正好也是黎觉予正在奇怪的地方——她本来只想试试能否唱出高音e5,却没想到居然表现得那么好,每个高音长句子都能奇迹般拉到最高,回旋转动。   想来这种满分状态的表现力,应该和金手指有关吧?黎觉予猜想。   歌剧演员最需要做的努力和不需要做的努力,就是休息。   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女高音,需要将从睁眼开始唱歌、梦里也要唱歌、抒情女高音选手练习一百次,那么花腔女高音就要练习两百次。   如果唱不上去,那就练习到唱上去为止。   一直以来,无论是其他学生还是黎觉予,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过度练习,同样也在伤害着歌唱家们的嗓子。这就导致了大家不敢轻易挑战能力范围之外的音调,生怕唱一次就要休息一天。   可黎觉予不同。   她有幻境金手指,无论今天内练习了多少次负荷高音练习,她都能在现实中得到休息,到晚上睡梦,又周而复始继续练习。   等于别人只有24小时练习+休息,而黎觉予却有24小时练习和24小时休息。   回到教室,高音e5的表演还在继续。   长期以来物部夫人的特训,48小时负荷高音练习的回报正在生效。   黎觉予运用她得天独厚的华美嗓音,加上这段时间内学到的唱歌技巧,将一个个珍珠串般的花腔,流畅地倾泻出来。   甚至还有功夫,在歌词中倾进无数戏剧表现力,疯女人形象跃然纸上。   就好像…其他花腔女高音只能拥有明亮的银色,而黎觉予却能乐谱五条线上来回蹦迪,根据人物形象自由输出感情。   不知不觉,这首《拉美莫尔的露琪亚》的咏叹调就这么完美落幕了。   在场中无论是谁,包括最先刁难人的中本老师都意识到——黎觉予不仅适合女高音,还很适合大于她声音型号的角色。   先不说宝冢最喜欢这种全能型选手,单说现在,黎觉予也比他的金主星风,优秀千万倍。   意识到这点后,中本老师在初夏和煦季节里,冷汗淋漓。   他余光间扫到星风愤怒到发红的眼眶,还有紧握的双拳,心中明白:如果现在不出手,恐怕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老师,就会受到星风的迁怒。   想到这,中本下定决心。   在最后一个钢琴音符弹完后,在教室内学生还没来得及故障前,他率先一步,一个耳光打在了黎觉予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站在黎觉予身边的同学们都被吓到了,连连后退几步,形成黎觉予和老师周边的真空带。   在星风家族的胁迫下,中本老师那一巴掌拍得那叫一个响亮,毫不克制自己异性的力道,不仅将黎觉予打得身形朝左挪了几步,还在她白皙娇美的脸颊上,留下通红发青的伤痕。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事出突然,中本老师立刻咳嗽一声清清嗓,沉稳语气质问对方:“宝冢学院那么神圣的教室,是给同学炫技的个人舞台吗?”   “既然发现伴奏声变调,为什么不提出来,而是继续表演?”   “太虚伪了,这种学生不配站在代表谦虚好学的教室内。”   一连三句,说得在场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东京生们发出“扑哧——”,“就是就是。”等迎合声后,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这是中本老师在故意挑事,排挤黎觉予。   而莫名其妙挨打的黎觉予,像是疼极了,捂着脸没有说话,只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这是什么道理,黎她唱出高音e,不应该夸…”中西看不过去了,扯开嗓子就开始反驳。   可惜,她才刚开口,就被周围人连捂嘴带拖,拉到人群最后,不让她当这个出头鸟。   “你可闭嘴吧!”   捂中西嘴的人,也是一个大阪生,她烦躁地看着老师和东京生的方向,说:“现在老师和星风完全就是一边的,你现在出去,只会被迁怒。”   “这个教室里大阪生少了,最开心的就是那些虚假的东京生了。”   边说,她边示意大家看星风得意的表情,冷静地摁耐住大伙的冲动。   也幸好,中本老师只针对黎觉予,并没有将中西的怒骂声放在心上。   黎觉予被扇耳光后,星风随即绽放出兴奋满意的笑容,见到这一变化的中本老师松口气,决定再接再厉,继续讨好这位金主爸爸。   他掏出学生手册,边写边下发命令:“现在,我以宝冢歌剧学院声乐老师的身份,命令黎觉予不得踏入声乐教室练习,惩罚时间为两个月。”   两个月,岂不是直到校园祭前,黎觉予都不能在好教室里练习声乐了吗?   要知道,对于歌剧选手,特别是女高音们来说——好的声乐教室等同于成功了一半。   而宝冢拥有全霓虹最好的环形声乐室,是法国建筑学家效仿大都会剧院修建而成的。   这也是大家挤破头都想进宝冢歌剧学院的原因之一。   如果黎觉予进不来,她的校园祭表演怎么办?   大阪生们纷纷端起担忧的眼神,望向黎觉予的方向。她们现在情绪两极分化十分严重,既希望她奋起,像对待星风一样反击回去,又担心她继续挑衅老师的话,会影响学业…   总而言之,这场闹剧最后的结局是——中本老师像是丢垃圾一样,将黎觉予往室外推,直到将那道瘦弱纤细的身影彻底关在木门外后,才重新露出笑容,招呼同学们继续练习。   中本和星风都在笑,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那名大阪生拍拍中西的脊背,安抚她不要再哭后,便站起身来继续练习。   很快,教室又恢复成往日早晨开嗓的模样,仿佛一切如常。   **   声乐室门外。   教室门一关,黎觉予独自一人呆在走廊时,她才抬起头来。   面上毫无他人想象中的难过伤心。   她像没被老师针对过一样,无所谓地哼着歌,朝教学楼的其他教室走去。   “嘶——真疼。”   光是哼歌,都能牵动脸颊的伤口,可想而知中本这狗腿下手多重了。   黎觉予将捂着脸颊伤口的手放下,心中暗暗记了这个老师一笔。   虽然她忍受这一巴掌,是为了接下来对付星风的计划,却不代表中本这种烂人,也能对她出手。   他不就是害怕家族权势吗?   既然选择了星风,那其他家族的怒火,作为普通人的他能担当吗?   怀揣这种隐秘想法,黎觉予晃荡晃荡地转悠到学院荒废的声乐教室里。   自从环形教室兴起后,越来越少学生选择在旧声乐室练习,此处也继而荒废掉了。但在黎觉予看来,真正优秀的歌唱家,是不会拘泥于练习场地的。   毕竟人在声乐教室的时间能有多长呢?   不受场地制裁,随时随地练习才能加大练习量。   再加上黎觉予精通法语意大利语,比起其他人需要跟着老师一遍遍练习模仿后再歌唱。她只需要将乐谱摆在破旧的架子上,酝酿一下就能直接开唱。   很快,这间荒废教室传出宝冢课堂上从来没学过的歌剧——莫扎特的夜后咏叹调。   一大堆复杂又充满复仇戏剧性的音符,充斥着空荡荡的教室。   黎觉予就这么放任自己的思绪,在音乐声中谋划着下一步计划,倾其所有地用力演唱,在幻境中释放最真实的自己。   可她不知道的,屋外,还有一人在用手比划着节拍,充当最沉默的听众细细聆听着。 第34章 京阪梦(34) 闭眼,堀越旬   黎觉予被刁难的18小时前, 也就是物部将司和物部一郎谈话不欢而散后。   这天夜里,将司通宵未能入睡,不过他不是担忧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而是为了第二日, 承受来自父亲报复而做准备。   第二天, 天还没完全亮, 他就叫上了忠心的随从, 亲自驱车朝千叶县方向跑。   说来也好笑,明明父子俩关系如此稀薄, 但将司还是能心有灵犀地感受到父亲的愤怒,甚至猜想到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   只有随行跟从的仆人,还十分不理解地问:“少爷, 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老爷夫人一向疼爱你,怎么会真的将你赶出京阪呢?”   “他会的。”平日里温柔的人面无表情起来,挺可怕的。   将司坚定地说:“父亲是个毫无亲情概念,只顾着自己快活的野兽,被幼崽轻轻咬了口,即使是亲生的也会狠下心来将其推下悬崖, 受尽苦难。”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就算是私底下仆从也不敢迎合,沉默不语。   物部将司百般焦虑, 踩实了油门往千叶县冲, 然而一个急转弯, 停在了一片名为[成田屋]的日式庭院前,连车都没停稳就着急跳下来敲门。   还好仆从学了一点点停车小技巧,及时扑到驾驶座上踩实了刹车, 才没酿成大错。   “哐哐哐!”   轻跳的月光下,物部将司敲门声在空中回荡,传进厚实的木门内。   很快,在敲门声的驱使下,一阵细碎脚步声越靠越近,停在门后,问:“是谁?那么晚来成田屋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大阪物部家的长子,物部将司。”   “有急事要找你家少爷堀越旬,请尽快联系。”   急冲冲两句自我介绍,差点让物部将司咬到下唇瓣,所幸物部家的名号,延至千叶县也依旧十分好用——没多一会,门侍便打开了门,将他引进[成田屋]内院待客厅中。   还没走到待客厅,将司就看到厅门横立一扇十二折,画着歌舞伎表演盛况的巨大屏风,挡住夜风的同时,还能隔绝屏风后主客间的对话。   屏风后隐隐绰绰印着一个高挑男士的影子,在独自饮茶。   那人就是堀越旬,歌舞伎世家[成田屋]的贵公子,也是物部将司于高中的好友。   见人进来,堀越旬挥挥手让侍从全部退下,吊儿郎当地倚在主人椅子上,毫无形象地问:“是什么急事,居然能让物部家少爷急得火急火燎,大早上来找人?”   “你要知道,作为歌舞伎演员,最重要的可是休息啊…”   说完后又不拘小节地打了个哈欠,打量着对面人。   因为有事求人,物部将司也拿出来诚恳态度,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好友而松懈了礼节。   他拿出珍藏的海外摄影册,推到对面人面前,直截了当地将来意挑明。   “我和父亲闹掰了。天亮后,他会用上各种办法限制我的人生自由。”   闻言,堀越旬立刻来了兴趣,坐直身体继续听话。   “可是我这里有个急事,需要你帮忙。”   “我有个恋人,在宝冢歌剧学院上学,可因为她是插班生,拿不到校园祭的重要角色,没办法接受歌剧团负责人的第一指名。”   “作为歌舞伎世家,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物部将司就跟交代遗言一样,一个个拜托落珠般倾泻下来,打得堀越旬一个措手不及。他赶紧打断对方的话,说:“我是可以联系上剧团的经理…不对,你怎么会有恋人。”   ——他还单着呢!将司这个木讷小子怎么就有了?   当然这句话堀越旬没说出口。   “恋人这事…以后再跟你详细说吧。”将司没有和好友坦白自己感情经历的想法,将打算全部安排好后,他才稍微放松了心弦,揉搓着一蹦一蹦跳得发疼的太阳穴。   堀越旬把玩着手中扇子,过了好一会才说:“虽说我能联系上剧团经理,但你也知道,我只是这偌大成田屋的养子,没有能强迫剧团收某个人的魄力。”   “没关系的。”物部将司的话不带一丝犹豫,迅速接上。   “她很聪明也很强,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把握住的。”   此时初生晨曦照射在将司额头上,照亮了他鬓角还没完全愈合的疤痕,那里淡淡的伤疤随着自信表情拉扯着,让人激起莫名的好奇心。   或者说,好友这番神态,让堀越旬想起他在宝冢歌剧学院无意间帮助过的华夏女孩。   “好,我会帮你的。”   堀越旬兴趣十足地向后一靠,心中所想却和他义气十足的话截然不同——太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勾得木讷将司的全心全意对待呢?   难道适合将司一样木讷、善良的人?   想到这个可能性,堀越旬啧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那就太没意思了。”   第二天,如同物部将司所预料的,还没到学校的他就被帝大的老师、学生还有物部家的随从连拉带赶,不仅没收车辆和忠心仆从,还被迫上了前往北海道的列车,连和黎觉予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   时间再拉回到了现在。   堀越旬抱着手,站在门外隐蔽处,看着里头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   他想着:首先,将司绝对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颜值陷入恋爱,所以第一排除掉颜值。   虽然他认出物部女友就是上次帮助过的中国女孩,但堀越旬并没有要进去和黎觉予认亲的打算,而是自顾自地站在外面,胡思乱想着什么。   看起来挺文静的…嗯,歌唱的也挺好。   所以是因为黎觉予有出色的女子典范,物部将司才爱上人家吗?   堀越旬越想越觉得对味。   刚打算在一曲终了的时候走进去,余光间却扫见走廊一双焦急走来的黑皮鞋,思索再三后,他默默收回脚步,继续藏在隐蔽处观察内里情况。   “黎,我来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能来荒废教室找黎觉予的,也只有关系好的中西森了。   中西森见黎觉予躲在废弃声乐教室练习,气得眼角通红一片,脸上表情比当事人黎觉予还要委屈,“中本老师太过分了,他现在只顾着星风,一副谁都看不上眼的样子。”   “中本老师也是被星风家族胁迫…唉。”   躲在门后的堀越旬也是家族培养出来的贵公子,聪明机智不用多说,自然能仅凭几句话,就联系上了全部真相。   他无声地勾唇一笑,心想不愧是木讷将司的女朋友,果然是那种纯洁到让人看不顺眼,受欺负还要帮坏人找好理由的圣母角色,真没意思。   紧接着,他又听到黎觉予说话了。   “我受欺负没关系,但是大阪学生们可怎么办啊…”   这话…怎么听得那么怪味啊。堀越旬来了兴趣,集中注意力仔细听。   别说门外偷听的人了,就连迟钝的中西森也听出黎觉予的言外之意,追问:“怎么说?”   “中本老师只是星风的工具,不值得一提。最让人害怕的是,星风能换掉声乐课老师,自然也能换掉舞蹈课老师,这对她东京世家的权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中西森学的是舞蹈,日后打算进入“舞之花组”。   所以听到黎觉予这句猜想后,她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诺诺应和:“是的是的,没错。星风她现在完全疯了,为了能顺利进入歌剧团,她绝对做得出来这件事。”   黎觉予像是没发现好友的害怕,继续说:“是啊…最近东京生们因为星风,嚣张了许多,我在走廊还还听到前期生们的交谈,说是要集体排挤大阪生,抢占歌剧团的位置。”   “那怎么办啊?”中西焦急追问。   却没想到,黎觉予一瞬间泄气下来,自暴自弃地说:“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力量太小,没办法对抗星风和她背后的势力,不然我也不会被赶到这里。”   “你说星风是怎么召集到那么多学生,为她卖力的呀?”   黎觉予的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毛病,至少在中西看来,这只是好友之间丧气的吐槽。   于是她也跟聊八卦一样,随意地回复:“能怎么召集,不就是因为她们都是东京来的…”   “欸,等下!”中西森顿住了,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她们都是东京来的,所以才集合在了一起,那大阪生为什么不能效仿?”   因为大阪生来宝冢上学,离家里近,所以少有抱团行为,这才在气势上输给了东京生们。   但实际上,作为本土本地的学生,大阪生的数量可比东京生多上数倍。   黎觉予微笑不说话。   偌大的荒废声乐室内,只剩下中西一人在独自兴奋,兴致勃勃地说:“我去找大家商量,联合抵制星风!”   “总不可能真的看着对方一家独大吧?还是在大阪这个地盘?!”   而黎觉予,则是负责适时地捧角:“你好聪明啊。”   “怎么会想到这么厉害的办法?”   “我觉得可以赢…”   …   被黎觉予捧上天的“天才”中西森,飘飘然如同身后长了翅膀一样,马不停蹄地离开教室,往某个地方去了。   室内归于平静。   然后再被黎觉予的声音打破。   她对着空气肃然冷酷地说:“该出来了吧?你打算看戏到什么时候?”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   堀越旬高举两只手作投降状,“黎觉予女士,我发现你可真厉害。”   “哦不,应该说——能用只言片语引导他人往你计划方向走,你可真厉害。”   这些话,他用的是中文,黎觉予微微挑眉。 第35章 京阪梦(35) 连老天爷都站在她这边……   中西森穿着一袭深红校服连跳好几节石阶, 跑进一间白木制成的洁净房间里。   “桃!别郁闷了,我想到办法了!”她对里头人大喊道。   “什么办法?”   被中西森呼唤的女孩,出自松阪世家,是大阪延至京都一带的贵族。   因为家族人口庞大, 涉及职业领域多, 她一贯被大阪学生们尊重着, 就有点像是大阪界的星风那样。   “这帮东京人之所以那么嚣张, 不就是仗着她们家世尚可酷爱抱团吗?课本上都说了,寡不敌众, 东京生的数量只有我们大阪生三分之一,就是她们世家的当家人,也不敢与我们那么多世家为敌的。”   中西森生怕有人打断, 语速飞快,每个短句中间一点空隙都不留。   话音刚落,松阪桃和她周边的几个大阪学生都陷入了沉思。   其中一人率先表示认同,说:“我觉得办法可以。只需要找个像星风那样的领袖,可以在家世和能力全面压制我们,带领我们…”   “我们有的啊!”中西森立刻建议:“桃桃家世可以的,大家也愿意听她的话。”   也就是说, 责任都压在松阪桃身上了。   在场人将目光投射到松阪桃身上,满心满念期待一个答案。   而松阪桃却只问了一个问题:“中西森,你提的这个建议, 是黎觉予告诉你的吗?”   “是她让我们联合起来对抗星风?”   “不是啊!”   中西森单纯无辜不像做作, 不过在她看来, 建议的确不是黎觉予提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黎觉予她被欺负得可惨了,现在一个人躲在荒废的声乐室练习呢!我也是看她孤苦伶仃的身影,才忽然想到这个办法。”   中西森奇怪地反问:“桃桃为什么怎么问?”   松阪桃冷哼一声, 说:“不是最好,可能是我多想了。虽然我也很讨厌东京那帮垃圾,却不代表我们能被当枪使。既然是中西森的想法,那我会采纳的。”   “现在,一起去老师办公室吧。”   大阪生们也要讨一个说法了。   **   荒废声乐教师内,一男一女在僵持对立着。   黎觉予悄悄后退一步,握紧某个尖锐的桌面装饰品,警惕地说:“你是谁?”   “冷静女士。”   堀越旬注意到黎觉予的小动作,心中趣味越发昂然。   他礼貌地作了个绅士弯腰的礼节,自我介绍说道:“我是千叶县成田屋的人,堀越旬。或者你叫我林旬也行。”   “林旬?华夏人?”   黎觉予打量着对方服饰打扮,再开口时语气充满笃定,“你是歌舞伎世家成田屋的养子?”   “这你也知道?”   这下轮到堀越旬惊讶了。   要知道他跟黎觉予见面不过两三分钟,而木讷将司那人,又是个“绝对不会向恋人介绍好友”的性格。   他原以为爆出中文名能拉近和黎觉予的距离,谁知道…对方居然借此堪颇他的身份?   “这很难联系吗?外人皆传,成田家是个后代被诅咒的世家,从第二代市川团十郎开始,继承人们经历了病死夭折、自杀他杀、甚至出了个与世隔绝的和尚…”   “你姓堀越,又说自己是华夏人,实在很难不让人发现真相。”   黎觉予说这话的自信,来自于她现代的记忆。   因为在现代,成田屋已经因为后代无望,开始往演艺圈转型了,甚至开了隐蔽演艺公司。明明是历史上第一个歌舞伎世家,人气却逐渐低迷。   不过怎么样,既然知道对方是谁,她还是松了口气。   至于堀越旬。   他听完黎觉予接近百分百真相的分析后,真心称赞道:“黎觉予,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你说的没错,我十五岁之前生活在华夏梨园,十六岁才被现任家主收养,继承衣钵。”   梨园…黎觉予明白了。   的确,在早期,霓虹人受华夏文化影响,习惯性把[歌舞伎界]叫作[梨园]。   世家们在遇到继承者能力不行的时候,也会挑选华夏优秀人才,进行替换。   看来堀越旬就是那个优秀人才。   不过,既然是梨园子弟的话…黎觉予又追问:“那么,入学测试是你帮的我?”   “这你也知道?”   黎觉予看着堀越旬大惊小怪的表情,心想不愧是跳歌舞伎的,面部情绪比常人夸张好多。既然知道对方帮过自己,黎觉予也放弃将偷听者脑袋打爆的想法,把手从武器上挪开。   她拉开教室门,面无表情地送客:“就算你不帮忙,我也会顺利通过入学考试的。谢谢我就不说了,希望今天看到的热闹不要到处乱说。”   这话语气…怎么说呢?   堀越旬觉得这是在威胁。   刚刚觉得对方善良天真的假象,如同摔落地面的镜子一样破开。   他刚准备提一嘴关于物部将司拜托自己的事情,却发现黎觉予在凝视对面教学楼,看着一众大阪生涌进老师办公室,不打一声招呼地往那处跑去。   像是意识到什么,堀越旬立刻闭上嘴,对物部将司的事情一字不谈。   ——看来,黎觉予找到进入歌剧团的路了。   似乎,当下也没他什么事了?   站在原地的堀越旬,侧头看了眼黎觉予瘦削背影,喃喃自语:“奇怪,那么有意思的人,怎么会和木讷将司搅合在一起?”   **   等黎觉予赶到老师办公室,里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中西森拉着中本老师的手,红着眼眶怒斥着不公平;中本老师不耐烦地将中西森甩到地上,不加理会;松阪桃和星风在互抓头发,尖叫连连不肯松手;其他小喽啰更是乱套了,辱骂尖叫团殴一条龙。   黎觉予皱眉看着里头乱象,却只有“事情还闹不够大”的想法。   她眼珠子四下打量着,寻找能将事情闹大的办法。   余光间,黎觉予看到校门口,小林校长和助理正往外走,一副准备离开学校的模样。   ——来不及了。   看到校长的瞬间,黎觉予当机立断,对办公室内喊了一句:“别打了,啊!别推我!”   随后,便将后背狠狠撞向走廊拉窗。   西洋风格的金色雕花窗不堪重负地从窗框中脱落,笔直朝操场掉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随即响起的,还有办公室和操场内数百人的尖叫声。   巨响不仅给办公室按了暂停键,也留住小林校长的步伐。   “发生了什么?”小林校长半只脚都踩到车里了,听到动静后又下来,奇怪地往回看。   “好像是老师办公室传来的声音。”助理戴了眼睛,看得比较清楚:“很多学生聚集在老师办公室内,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林校长看了下手表,沉吟片刻后说:“走,我们去看看。”   办公室内,中本老师气得大步上前,拉住黎觉予衣服怒斥:“你是被罚了后心怀不满,故意破坏办公室的设施吗?你知道这扇雕窗有多贵吗?”   中西森反拉住老师的西服,抱不平道:“明明就是星风那帮人推黎了,我都听到了。”   “没有!”   此时的星风,比上周放学时模样还要狼狈,头发和衣服都乱七八糟的。   即使是这样,因为老师是自己人,她依旧嚣张无比:“那种人,我们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还撒谎!”   东京人说的话,中西森一句都不信。   她走上前,拉黎觉予起来时发现对方手心上,纵横交错都是伤和血,气急败坏地反驳:“你们还说没有,如果不是你们打人,她的手心怎么会都是伤口和血!”   …   其实这是过去被物部夫人体罚时受的伤,在推窗户的时候,不小心弄裂的。   但黎觉予没有解释,她只是低头轻轻啜泣,这番脆弱的模样,莫名让中西森正义感爆棚。   中本老师怕事情闹大,强制赶学生出办公室:“你们不要闹了,都想被退学了吗?马上回到教室上课,现在!”   “这就完了吗?”松阪桃抱着手,气势十足地说:“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你承若星风,答应给她安排校园祭上的好角色。”   “那么偏心,你算什么老师?”   ——原来如此。   看来连天都站在黎觉予这边,居然让星风的计划公之于众。   也是因为此事涉及到自身利益,这些大阪学生们,才会卯足劲奋起对抗。不然,谁知道下一个被替换角色的会是谁呢?   黎觉予见状,立刻凑一嘴:“所以我的角色呢?我没办法出演校园祭了吗?”   “快给我闭嘴吧!”中本老师头都疼了。   这一刻,他被架在不得了的火架上,接受各大世家的严刑拷打——他不敢反抗星风家族,却不代表他愿意为了星风,和大阪各世家为敌。   别的不说,松阪家和中西家也挺可怕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选择了星风,就不好中途变道了。   他下定决心,完全不知道身后站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大吼:“都给我回去。我是老师,校园祭的角色我想给谁就给谁,这是宝冢一贯的传统…”   “是吗?”一道声音悠悠从身后响起:“我怎么不知道宝冢还有这条规矩?”   这道熟悉声音让中本愣在原地。   他僵硬地向后望去,在看到小林校长冷漠表情后吓到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校…校长。”   “宝冢歌剧学院建立至今,校园祭的出演角色,都是由老师根据学生的课堂表现敲定。但是今年我改变主意了。”   “我要亲自操刀校园祭表演,举办一场公平的选角考试。”   小林校长一锤定音,改变了宝冢创立至今的传统。   好几个东京生都不可避免地露出失望的表情,毕竟一个小时前,她们才收买星风和老师,拿到很好的角色。   小林才不管在场人怎么想,私立学校本来就是校长说的算。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中本,说:“我看老师资质不错,这才破格招收进来担任声乐老师。现在看来,人品却是烂到透顶了。”   “你听说解释…”中本想要说点什么挽回局面,却被小林拒绝了。   “更多的解释留给以后吧,我想大阪那几个世家主事人,会很好奇你的说辞。” 第36章 京阪梦(36) 1922年的资生堂……   行驶一天一夜, 帝大学生们总算抵达北海道的都市内。   车子穿过宽敞又少车辆的十字路口,走上延伸于田间的平坦小路。正忙于收夏季稻子的农民纷纷抬起头来,尊敬地凝视着这十几辆代表学识和权势的校车。   车内,除去几个耷拉着脑袋睡觉的学生, 其他人都挺兴奋的。   一人拿着杂志给周边人安利:“我以东京星风家名义发誓, 青靴这篇小说真的特别有趣。如果我能和女主这样的女性交往就好了。”   “物部, 你看了《京阪梦》这篇小说了吗?”星风少爷又问。   代替物部将司回答的, 是其他同学:“得了。物部这段时间天天往家里跑,别说杂志了, 房间报纸都快堆成山了,他都没翻过一次。”   物部将司独自一人坐两个位置,在同学的抨击下苦笑摇头。   他颇有兴趣地拿过星风递来的杂志看了一眼, 在看到女主发挥聪明机智,和歌剧学院的同学交上朋友的剧情后,赞赏地笑了出来,说:“是真的挺好的。”   让他想起了黎觉予,也是那么聪明可爱的女孩。   见有人反馈,星风来劲了,说:“对吧!”   “我就不明白, 都是歌剧学院的学生,为什么我妹成天跟吃火药了一样。”   “我刚刚还收到家里信件,说我妹殴打同学被校长批评扣分了, 她妈哭得半死…我妈倒是一如既往幸灾乐祸得很。”   星风家比较封建传统, 依旧是一妻多妾制度。   也是这个原因, 星风家一直没能在东京圈子混出名堂,不过对于星风少爷这种正妻之子来说,影响不大就是了。   至于物部。   听说此事后, 他紧锁眉头——如果记得没错,星风家小女儿似乎也在宝冢歌剧学院上学,怎么会出现互殴这种事?   担忧黎觉予的心,让他急切地问了出来。   然而星风也不清楚内里详情,只是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世家间的闹剧,还害得一个老师被开除了。”   这模糊的真相,让物部将司隐隐有些不安。   但想到临走前,他还委托堀越旬帮忙照顾黎觉予,现在人在北海道无能为力,只能暗暗祈求堀越旬靠谱,安慰自己黎觉予不会有事的。   物部正准备好好看一下这篇小说,却被老师喊去谈心,无奈只得放下杂志,先行下车。   **   夏天蝉鸣声连绵。   黎觉予从床上醒来,瞥见列车行驶带起窗户颤抖,乍然勾起幻境中自己所作所行的回忆,只觉得心中痛快不已——老师被开除准备离开学校时候,她还偷偷扔了石块,打破对方的头。   唉黎觉予,重生成十八岁真当自己是小孩了啊。   她无奈感叹一声后,便赶紧起来,抓紧时间开嗓和练习新的曲目。   本来,黎觉予向来秉承着“幻境拼命练习歌剧,现实拼命努力生活”的原则,但经过星风事件后,她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对待歌剧还是太敷衍了。   ——即使是幻境,她黎觉予也不甘于当弱者。   只有在歌剧走上顶峰,她才能无视星风或更高级人的伤害,肆意潇洒地活着。   那么第一步,就是在校园祭选角里拿到好名次,进入宝冢歌剧团。   虽然已经争取到公平的竞争环境,但想在人才济济的宝冢歌剧学院里出挑,拿到好角色还是一件难事。   黎觉予边构思着下一步,边面对窗外,尽情高歌练习。   她那天生完美得不像话的嗓音,像抗拒她肉体的灵魂一样激情跳脱出来,充满对生活的热度和希望。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直到黎觉予是时候去百货店上班了,她才收起高亢热情的歌声,匆匆灌两口白开水,准备去百货店上班。临走前,她还不忘在喉咙系上丝巾,保护喉咙。   黎母担心地拦住女儿,手拿泡饭劝黎觉予多吃点:“早饭多吃点,才有力气上班和唱歌。”   “不用了。”下定决心的黎觉予比磐石还坚定,“既然决定学习唱歌,那多盐食物还是少吃比较好,以后我吃白水泡饭和煮白菜就好,刚好可以减肥呢!”   “你这身形还要减什么肥!”   “要穿华贵礼服上舞台的话,再瘦点会更好看!”   黎母急忙阻拦,可是无法,女儿强势哪是她一言两语就能阻止?   无奈之下,黎母只得看着黎觉予渐行渐远,手中还拿着稿件和曲谱。   *   三越百货店内,人来人往。   黎觉予这个化妆部部长过得各外快活——前有明越佳子鞍前马后,帮忙整理预约名单,后有前部长降级成下属,气得牙痒痒却对她毫无办法。   至于其他人,她们都不敢惹这位以雷霆姿态站到高处的新部长,纷纷听话得不像话。   黎觉予翻阅着名单,忽然捕捉到某个眼熟的名字,问:“福原先生?”   “是吧!”明越佳子也发现这个特别的名字了,只是她更多关注的,是福原先生的性别,“我也纳闷呢!一堆女性名字里混了个男名,现在男士也要化妆了吗…”   “不是。”黎觉予哭笑不得:“你作为化妆师怎么会不知道呢?”   “福原先生是银座那家西式调剂药房[资生堂]的负责人啊。”   话音刚落,在场几个化妆师惊叫连连:“什么?”   “我有在用他们家的红色蜜露化妆水,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要来百货店?”   旁观者们反应激烈,当事人黎觉予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她表面上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名字,实际上,内心却比谁都要激动。   作为化妆公司CEO,黎觉予当然能光从一个名字,就能判断对方身份和过往经历。   如果记得没错,现任负责人福原先生刚从美国的药妆店和化妆品厂打工了两年,得到了来自美国的先进配方,打算改造成立资生堂化妆品部。   这样想来,约见她的理由应该只有这个了。   因为对各大牌做过功课,黎觉予对资生堂有着莫名的好感。因为创始人,也就是现任福原先生的爷爷,十分喜爱崇尚中华文化,就连资生堂的名字也是选自于。   能和这种懂得尊重其他文化的能人结识,是黎觉予最是向往的。   因为好奇资生堂来访的目的,黎觉予干脆和三越经理说了此事,取消今日预约所有客人,专心在待客室等待福原先生来访。   不过看起来,三越经理比黎觉予本人还要紧张——听说福原先生的车到楼下后,她一直反复念叨着:“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可以问我。”   “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药店?”   “不好不好,等下三越百货店被资生堂讨厌了,那可不行。”   念念叨叨的,全然没有三越花平时的利落模样,反而像担心孩子考试的老母亲一样。   黎觉予这个当事人还得反过来,安抚回去:“你就放心吧。我对资生堂十分了解,不会出什么意外的,放轻松。”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哒哒哒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停在了门后。皮鞋主人边开门,边乐呵呵好脾气地说:“哦?我还不知道东京人气化妆师居然对我们资生堂感兴趣。可实在是太荣光了。”   “福原先生客气了,能和你见面才是我和百货店的荣光。不怕你笑话,在来访名单看到你的名字后,化妆师们的尖叫响彻了三越百货。”   黎觉予全然没有被听到对话的尴尬,也没有新上任化妆部部长的拘谨,对话格外自然。   以至于无论是室外偷看的化妆师,还是坐在隔壁只负责微笑的三越经理,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感叹了一句:黎觉予也太淡定了吧。   “黎部长也太厉害了吧,她比资生堂负责人还像负责人!”无论何时,佳子都是最由衷佩服黎觉予的人。   其他人也在应和:“是啊,这样看上去,像是三位名门家主在交谈。”   而被拉来看热闹的前部长,虽然表面一脸不爽不参与讨论,但内心同样感叹震惊…因为,她刚成为部长的时候,可没有如此魄力,能那么自然地面见著名企业家。   福原先生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柔和下来,   黎觉予说话就有这种魅力——虽然听话人都知道她是在奉承,但听起来就是格外真实不虚伪,也不会让人看轻她的身份。   “黎女士应该很忙,我就长话短说了。”福原先生拿出产品宣传手册,亲自递了上去。   “我们资生堂要开办化妆品部,但你们也知道,在此之前,资生堂专注于药妆护肤品。”   闻言,黎觉予和三越花对视一眼,眼神中仿佛写了几个大字:果不其然。   福原先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还在继续阐明来意:“为让资生堂化妆品顺利推行下去,我希望黎觉予女士能为我们药房做背书,可能会接受采访,也可能需要你在化妆途中宣传我们的产品。”   黎觉予被这话说得呆滞了几分。   她想尽一切福原先生来访的可能性,却都是站在CEO角度构想的,从没想过福原先生居然是希望她做资生堂的形象代言人。   这也…太没意思了吧?   黎觉予的沉默,让福原先生心有感触。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事出突然,但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之后再给我答案。”   “那么,我先告辞了。”   福原先生来去匆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专门为说服黎觉予而来。   等客人走后,三越经理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黎觉予,说:“这可是出名的机会啊!你怎么不立刻答应啊!”   莫名被“老母亲”拍背的黎觉予哭笑不得,只得将内心想法润色一番后,说出来:“给到的利益太少了,好歹我也是三越百货店的门面,怎么能随随便便给资生堂代言啊。”   “这倒也是。”   刚刚三越经理满脑子只有借助资生堂名气,扩大三越影响力的想法,倒是忘了这一茬。   黎觉予凝视着手中资生堂名片,说:“我考虑一下吧,这事以后再说。”   ——等她想好自己要从资生堂拿到些什么后,再来说这个代言人的事情吧。 第37章 京阪梦(37) 闭眼,校园祭选角……   夜晚来临, 歌声洋溢,窗外灯光四处闪烁,像在找哪来的魅影在唱歌。   临近10点,小学区居民都准备入睡的时候, 黎觉予才停下声乐的练习, 坐在桌边休息, 手上不停地在纸张上, 记录打算在选角上唱的曲目和舞台表现方式。   卡门的话…太普通了。   划掉。   西贡小姐…肯定很多同学会表演。   划掉。   “这样不行啊!按照幻境时间跳跃,今晚就是校长选角了。”黎觉予不满意地抓抓头发, 面前废弃掉的曲谱团成球球,堆满桌面。   既然下决心要站上歌剧界巅峰,黎觉予对自己堪称苛刻。   如果二十世纪也有[内卷]说法, 那她肯定是歌剧内卷界的第一人——晚上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她既要苦恼幻境中如何发展歌剧事业,又要操心现实资生堂的问题。   黎觉予拿起资生堂的名片,细细观摩着上头人工雕刻的浮雕字样,脑子一片空白。   “唉不管了,反正幻境还有24小时,慢慢想吧。”   想不出个所以然, 黎觉予决定撒手睡觉,将苦恼留给幻境中自己。   她顺手将名片夹进笔记本里,倒头呼呼大睡, 不一会就没了意识。   10秒钟后, 黎觉予手拿曲谱, 站在教室外面,面前是长长的队伍。   隔壁中西森紧张兮兮地抱怨说:“虽然公开选角挺好的,但是校长给到我们准备的时间也太少了吧, 哪有昨天公布选角今天就选的道理?”   “毕竟去年的今天,就已经上报校园祭名单了。”黎觉予淡定回复。   队伍在慢慢前进。   因为事出突然,很多学生没来得及准备,只能挑一首拿手曲目,练习一晚后上场表演。   可歌剧这玩意是没办法突击成才的,所以选角刚开始,就出现了好几个,因为表演失误哭着跑出教室的人。   看到后期生前辈们哭哭啼啼,排队准备的学生更紧张了。   她们纷纷拿出曲谱,就地练习起来。   一时间,整个走廊都是各式各样的歌声,吵得让人头疼心烦意乱。   全场大概只有黎觉予一人不紧张了。   在金手指作用下,她不仅比别人多练习24小时,而且在刚刚,还多练习了一个晚上。现在别说唱歌了,就是说话黎觉予都不太乐意,站在原地一脸淡定。   不过,她这番怡然自得的模样,落到别人眼中,就是另外的景象了。   黎觉予是后期插班生,虽然这段时间表现优异,但在不熟知她的同学们看来,这人看着有些倒胃口和过度自信,继而对她嗤之以鼻。   还有人不怕死地拍拍星风,调侃说:“黎看起来可一点都不紧张。”   为什么要专门和星风说这事呢?   因为星风看起来紧张极了。   她不是那种就地练习就能缓解的紧张,而是双手双腿都在轻微抖动,两颗眼珠子咕噜转,满脑子只有“赢过黎觉予”想法的紧张。   在同伴的提醒下,星风恶狠狠地朝黎觉予瞪过去。   却又在看清对方无所谓的表情后,无意识间加深了紧张感。   她想效仿黎觉予淡定的模样,但仓促眼神无法遮掩,最后模仿成四不像,只得挽尊怒骂:“她就是在装,这可是决定校园祭角色的选角考试,正常人怎么可能不紧张?”   同伴也在附和:“对哦,你和她应该都要竞争女主角的吧?”   “那肯定是星风获胜啦。”   “对啊!也不看看星风进入学校练习多久了。”   …   同伴越安慰,星风就越烦躁,这些话就好像一根根稻草压在身上一样,令人无法喘息。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真的输了怎么办?   如果自己真的输给插班生、输给一个外国人了怎么办?   想到这,星风看着前面一大截的队伍,焦虑到用手搅着曲谱,将其完全压皱为止。   忽然,她听到前面有人在抱怨:“天啊,有人跟我选到一样的曲目!”   “这样我再表演分数肯定不高啊!要不要临时更换啊?”   …   灵光一闪就是瞬间。   忽然星风意识到——自己排在黎觉予前面,占据了排名优势。那如果她表演对方的曲目,黎觉予还会那么淡定吗?   恐怕她瞬间就紧张得要死吧?   在星风的指示下,那群东京小喽啰一晃一晃朝后走去,用余光借机窥视黎觉予的曲谱名,最后带回一个名为《茶花女》的答案。   “茶花女?你确定?”   星风激动得面色潮红,差点就控制不住音量让黎觉予听到了。   不怪她过分激动,而是像《茶花女》这种著名歌剧,几乎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像今天这种校园祭选角的重要日子,几乎所有学生都下意识地避开好猜的剧目。   得知黎觉予参选曲目的星风瞬间就不紧张了,反而生出了些先驱者的大气来。   她忙不慌地翻出《茶花女》的曲谱,说:“黎觉予还挺聪明嘛,居然懂得灯下黑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想到的曲目反而是最安全的。”   “按照这个逻辑的话…”   星风将手中曲谱翻到第二幕落,也就是病入膏肓的茶花女薇奥莉塔思念情人阿弗列德,生怕见不到对方最后一面时,歌唱的咏叹调<永别了,美丽的回忆>。   得到答案的星风,得意地勾起嘴角。   对于她来说,原本准备的剧目甚至没有《茶花女》要来的熟悉,如果不是有意识要效仿黎觉予,她恐怕也想不到,可以表演这首熟悉又难以出差错的咏叹调。   至于黎觉予…   被她抢走曲目也只能认栽了,谁让她星风的序号排在前面呢。   另一边,黎觉予和中西森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朝面试教室进发。   期间黎觉予还多次安慰中西森,确保对方不会被紧张情绪冲破脑回路。   中西森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明明只是个选角,我却那么紧张,实在是太丢人了。”   “的确。”   出人意料地,黎觉予并没有像普通朋友一样,说一些“没事啊”、“大家都这样”的屁话,反而直接认同了对方觉得丢人的这种说法。   “校园祭一年一次,即使今年失误了也还有明年,不必为这种留有后路的事情提前担忧。”   这还是中西森第一次听有人说“宝冢校园祭是一条退路”这种说法,她想反驳,但又觉得黎觉予说的话处处在理。   的确啊,今年不行就明年,本来她就是一个前期生,没多大可能得到指名进入歌剧团,倒不如将这场选角面试当作经历,好好体验,为明年积攒经验。   不得不说,黎觉予这波反套路安慰,反而让中西森淡定下来了。   中西森冷静下来后,对四周观感才逐渐恢复起来。   忽然,她听到前不远处的选角教室里传来熟悉的曲目声。   中西森疑惑地朝教室半开的门内望去,只见星风一人,站在舞台上激情开唱。   因为等待面试的学生都在后门排队,所以从她们的角度上,看不到评审团和小林校长,只能看到舞台上学生的表演。   于是,从中西森的角度上,可以清晰星风挑衅的目光。   “靠!那个□□!”   中西森既震怒,又无语。   她将黎觉予手上的曲谱扒拉过来,仔细确认过是同一首歌后,气得站在原地浑身颤抖:“我就说,那帮东京人怎么有事没事往后面看,原来是想抄你的面试曲目!”   “居然仗着排队优势,公然抄袭!”   中西森骂骂咧咧,前面参与了抄袭计划的东京生笑笑嘻嘻,反而是黎觉予这个当事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情绪起伏。   她只是隔着层层叠叠的排队人群,盯着台上意气风发的星风,没人知道黎觉予在想什么。   忽然她笑了一下。   然后又笑了一下。   最后干脆用手捂住唇边笑意,和隔壁中西森咬耳语。   黎觉予这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举动,不仅让周围看好戏的人迷惑,还让星风产生不解。   从星风的视角上,她能收获到的信息有——她表演黎觉予的曲目,黎觉予没有气急败坏,反而在和同伴嘲笑她。   …为什么嘲笑她   是她哪里唱错了吗?   星风脑中思绪如同狂风中的浪潮,不受控制地扑上扑下,即使她不断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专心唱歌,可两只眼睛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从曲谱挪到黎觉予那里,看着她的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刚刚排队时的紧张又回到了身上,星风的双手开始无法遏制的抖动,连带着她的歌声,也变得不那么流利,开始结结巴巴。   “停停停!”   五分钟未到,还没唱到茶花女回光返照的片段时,星风的表演就被小林校长叫停了。   门外围观的学生不明真相,看到星风莫名被叫停后,纷纷压低音量低声讨论。   “怎么回事?好像是失误了。”   “不是吧!星风唱茶花女失误了?”   “欸听小林校长说法,好像不是失误…”   …   ——不是失误。   从歌剧的惯性规则来说,只要不是破音和大片忘记歌词,其他都只能算是临场小失误,无伤大雅,而小林校长之所以叫停星风,是因为他看到对方脸色不太对劲。   “星风,你怎么了?你现在脸色苍白到有些吓人。”小林校长关切地问道。   星风大口大口地喘息,耳鸣眼花齐齐发作,可她觉得这只是女高音后遗症,缓缓就好。   她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说:“啊?我没事啊。”   说完她就晕倒在地上了。   正如同她唱《茶花女》的歌词一样——“再见,往日美丽快乐的梦,玫瑰般的脸色已经苍白…神啊,请宽恕这陷入沼泽的人,一切都将结束。”   星风的突然倒地,吓坏屋内一众评委和学生。   其他教职人员赶到,七手八脚地将星风抬出去,确认对方只是因为过度紧张引发惊厥后,小林校长才放下心来,继续面试其他学生。   面试队伍继续前进。   中西森从意外缓过神来后,问黎觉予:“你刚刚耳语说的是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没什么。”   黎觉予笑了一下:“我就是什么都没说。” 第38章 京阪梦(38) 睁眼,   “不要!”   “这是我的角色, 黎觉予你不要…”   躺在病床上的星风面容狰狞,冷汗直流,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是这场噩梦的罪魁祸首。但没让她痛苦多久, 很快, 那群东京小喽啰就喊醒了星风。   “星风快醒醒!”   “你没事吧?你现在看起来脸色好糟糕…当然要比舞台上好一点, 但也很糟糕。”   看着周围熟悉脸孔, 听着东京生独有的地域腔调,星风才终于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双眼呆滞地问隔壁人:“校园祭角色名单出来了吗?”   小喽啰语气犹豫,说:“出来了,但是…”   对方这种迟疑作态让星风很害怕, 她怕那个黎觉予抢走女主角色的梦,在现实上演了。   于是还没等大家解释,星风就踉踉跄跄下了床,不管不顾地往走廊里冲。   彼时名单刚出来,不少学生都围在公告栏查看。   看到跑不稳几次差点跌倒的星风后,大家都害怕地避开一边,生怕这位大小姐再次晕倒, 碰瓷自己。   星风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公告栏前。   因为害怕,她不敢看女主名字,先是看名单剧目标题——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   “费加罗的婚礼…费加罗的婚礼…”星风紧张兮兮地念叨这个名字, 她不是回忆歌剧内容, 而是在回忆主角配置——该死, 这部剧只有4个女高音,而且台词全程围绕女主费加罗妻子苏珊娜。   虽然没能看到黎觉予表演,但星风不觉得自己过于紧张的表现, 能胜过对方。   她颤抖地抓住名单,将它抓得皱巴巴的,从中获取勇气,往罗西娜的扮演者那栏望去。全世界像是只剩下砰砰砰的心脏跳动声。   ——苏珊娜扮演者…星风美纪。   “是我?”   就好像有谁给星风按下暂停键一样。   几乎是瞬间,她眼不花了,不耳鸣了,前后的强烈情绪反差,让星风忍不住喜极而泣。   她欣喜地对周围认识、不认识她的人大喊:“女主角是我!黎觉予果然比不上我!”   “我才是赢家,梦都是相反的哈哈哈哈哈!”   星风身后,那群后来赶到的小喽啰们,被星风这副神神叨叨的表现吓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声问隔壁人:“我们要不要告诉星风,是黎觉予自己放弃第一女高音位置的?”   “告诉她干嘛?”   “你想看这个大小姐大悲大喜,然后又晕倒吗?”   …   学校的另一边,黎觉予和星风正在声乐室练习。   因为黎觉予表现出色被当场敲定选角,所以早已知道结果的她们,没有凑热闹看名单,自然也不知道星风差点在名单前又晕倒的事情。   可是中西森还是很不解。   她趁黎觉予休息的时候,忍不住将内心疑惑问出口:“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你要拒绝小林校长安排的苏珊娜角色?那可是第一女高音,承担最多台词的女主角欸!”   这估计也是全学院人的疑问了。   要知道,当她们听见黎觉予拒绝出演女主时,全都惊讶出声,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人问黎觉予是不是唱傻了,脑子有毛病…等等。   总之,在黎觉予意愿驱使下,她顺利当上了第二女高音,也就是反派伯爵的夫人罗西娜。   在中西看来,这就是白白便宜星风这个坏女人啊!   看着中西满头的问号,黎觉予叹了口气,合上曲谱,作好长篇大论解释的准备。   “这样说吧——我觉得好的表演不是努力出来的,而是对比出来的。”   “我知道星风偷看我的曲目,我也希望她照搬,因为只有形成对比了,才会突出我的好。”   中西森仔细回忆——的确,小林校长当场敲定的,几乎都是排名后,有重复表演者的人。估计在大家没意识到的地方,校长心中早已有对比和决断。   黎觉予观察中西森的表情,确认她听懂后继续说:“形成对比的第一步,就是降低观众对我的期望值。星风不如我,她扮演的女主也压不倒我,到时候观众们的关注就会集中在我身上,我就有更大机会得到剧团经理人的指名。“   …   中西森非懂似懂,但黎觉予只负责解释不负责说服。   说完内心想法后,她便将目光挪回曲谱上,继续她那女二号的练习。   中西森:靠,好酷。   今天又是爱上黎觉予的一天。   **   选角风波顺利通过了。   早晨鸟叫声婉转,叫醒这片区域里要上班的人。黎觉予睡眼朦胧地从幻境中抽身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洗脸,而是检查手中的稿件。   故事进度跟着幻境实况走,现在这名化名为“小千”的女主,已经顺利通过校园祭选角,成功当上《费加罗的婚礼》第二女高音。   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黎觉予并不是自大的人,相反,她十分谨慎。   虽然她对自己的天赋歌喉和练习量有自信,却不代表这百分百能赢星风。   或许,她的表演还需要一个突破点。   究竟是什么呢…   黎觉予苦思不得其解,还好,距离校园祭表演还有一周,对于她来说,等于有两周时间思考这个突破点是什么。   带着这个疑惑,黎觉予先去邮局投送稿件,再往百货店方向走。   可能因为夏日炎炎,往日人来人往的东京桥,如今却人迹罕至。等黎觉予靠近后才发现,原来不是天气原因,而是桥上停了好几辆高档汽车,挡住大量人流的去路。   “黎化妆师,等你很久了。”   见她过来,打头的汽车摇下车窗,露出福原先生半边微笑。   看到来者的瞬间,黎觉予立刻反应过来——这些车是来找她的。   她立刻上前打招呼,说:“福原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我今天要去位于新横滨的资生堂研究开发部,忽然想到可以带上你一起看看。当然,这次邀请已经和三越经理达成一致想法。”   闻言,黎觉予瞥了门口三越经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对方疯狂点头的小动作。   …打工人真惨,居然莫名其妙被安排出差了。黎觉予内心吐槽,面上却不显,礼貌回复:“能被福原先生邀请,荣幸之至。”   没多久,跟着福原先生的接送车,黎觉予来到了横滨,资生堂研究开发中心内部。   作为穿越而来的先知者,黎觉予难以形容内心的巨大震撼——她能看到无数研发专家,用着最简单的设备,培养加工出未来划时代的化妆品成分。   就像在看一个百年大牌的青少年模样。   从进来开始,福原先生始终观察着黎觉予的表情,见她没有露出太多好奇的表情后笑道:“看起来黎小姐对化妆品研发,也有过研究。”   “说笑了,福原先生。”黎觉予冷淡一笑。   她又不傻,还记得原身现在才18岁,怎么可能清楚化妆品研发。   少说少错,黎觉予闭上嘴,跟着福原往研究所内部走。   工作人员从实验室里拿出某个培育皿,介绍说:“这是资生堂最新培育的化妆品,一款名为Uviolin的防晒霜。”   福原先生:“听说黎化妆师十分推崇健康白,所以我觉得你会对这个产品感兴趣地。”   …别说,这玩意正正踩在黎觉予的激动阀门上了。   如果她记得没错,推行即大火的Vviolin,就是现代蓝胖子的前身。比起其他存有顾虑的产品,没有丑闻前身的资生堂防晒霜,非常适合化妆师背书和赚钱。   不过…   黎觉予按耐住兴奋的表情,拿出上辈子CEO的高贵冷艳范,说:“福原先生,实不相瞒,我并没有要接受采访,以化妆师身份出名的想法。”   “哦?”福原脸上的眼镜,反射出探究的精光。   “像Vviolin这种新产品,比起我本人来代言,找一群化妆师会有更有效果。”黎觉予其实有点紧张,毕竟她对面可是资生堂的创始人,完全就是化妆界老祖宗的级别。   她咽了下口水,继续阐述:“或许可以让化妆师们举办<资生堂美容剧>,通过表演方式,简单易懂地介绍资生堂独特的美容法。而且化妆师们本身具备才能,能给前来听讲的客人,制定专属美容方案…”   其实,这不是黎觉予自己的想法。   而是大概十年后,资生堂自己琢磨开发出来的宣传方式,而这些出演<美容剧>的人,在当时还有个特殊的外号,叫做<资生堂小姐>。   她只不过是提前几年告诉资生堂这个办法,应该不算是破坏历史吧?   怀着这种占据穿越优势的隐蔽思想,黎觉予将所知的<资生堂小姐>宣传方案全数背出,果不其然得到了福原先生一个深思的表情。   “你说的,倒是挺有意思的。”福原先生目光深远,语气雀跃:“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霓虹越来越多走出家庭、进入社会的女性…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社会突破点。”   “没想到你和我想法不谋而合啊!”   黎觉予:“…”   她不是,她没有那么高的意境。   紧接着福原先生话锋一转,问:“那你呢?你告诉我这个宣传方案,想从中获得什么?”   “我负责策划美容剧内容,给出美容方法建议。资生堂只需要按照表演次数付给我钱。当然,我并没有啃老的意思,我敢保证,我的剧目内容和美容方法都是别人无法复刻的。”   黎觉予眼神坚定,直视福原先生不动摇,“或者我说明白点。”   “我有自信,至少未来十年里,没人能超越我。 第39章 京阪梦(39) 闭眼,不靠谱的帮手……   黎觉予觉得自己累坏了。   从横滨的资生堂研究所回来, 现实的一天又快结束了。   在进入幻境练习歌剧前,她还在饭桌上,写下对美容剧的想法,直到被担忧她身体健康的黎母驱逐回房后, 旺盛的精力才被打消。   “太辛苦了, 你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了。“黎母语气不安。   不怪她那么担忧忐忑, 而是黎觉予最近冲劲好吓人——凌晨开始练习歌剧, 白天去百货店连轴上班,晚上还要写美容剧内容…完全就没有休息的时间。   也幸好黎母不知道黎觉予睡梦中也在“营业“, 不然肯定会更担心。   对此,黎觉予的反应就是敷衍。   只见她两腿一伸,耍赖一样回复:“我睡啦!“   “再说话就睡不着了哦!“   黎母见状, 只得赶紧闭上碎碎念的嘴。   装着装着,很快,黎觉予开始意识模糊,进入远在东京千里之外的宝冢歌剧学院。   **   全木制的古典声乐室内,星风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瞬间被一群女生围着恭维。   “星风,你也太厉害了吧, 居然当上校园祭的第一女高音。“   “对啊,听说每年校园祭的第一女高音,都会被提前选入宝冢歌剧团!“   “那我们以后岂不是要买门票, 才能看到星风?“   …   虽然大家都知道, 是黎觉予放弃第一女高音的位置, 才轮到星风。但大家都有眼力见,没人愿意跟星风说出真相,自发性维持她狂傲自大的资本。   而且他们说的也没错。   虽然事实有差, 但星风的确是第一女高音,也是历年来,宝冢歌剧团不会错过的角色。   想到不久将来,星风会提前进入宝冢歌剧团,一些没有被选上校园祭节目的同学,干脆将努力值点在其他地方,譬如——提前开始恭维星风。   一时间教室里恭维声不绝,不和谐地混在歌声里,烦得中西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虽然她无比坚信黎觉予的对比取胜论,却不代表,她想看到星风那得意到欠揍的表情。   于是中西干脆拿上曲谱,打算去荒废声乐室,找黎觉予一起练习。   临走前,她用力剁了下腿,发出“啪—”一声闷响,表达自己的不满。   中西这么大动作,星风自然能看到。   换做平时,星风肯定会小气地把中西捉回来,逼着对方给自己道歉才消停。   可现在,她可是校园祭第一女高音,未来的歌剧之星,该有的大气肯定是要有的。   “要我把没礼貌的中西捉回来吗?“小喽啰察言观色后问。   “算了。“   星风趾高气昂,鄙夷地望向中西离去方向,说:”不过是个失败者,就让她发泄发泄吧。失败者除了抱团,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了。“   因为失败者代指的都是大阪人,一众东京生哈哈大笑。   而大阪生们,以松坂桃为首,则心情很不美丽。   她看着对方怡然快活的表情,很狠地嘟囔:“世道真不公平,居然让星风这种人得意了。”   平心而论,松阪桃并不是一个情绪激进的人,相反,她深谙卧薪尝胆之道。   在星风嘻嘻哈哈的吵闹声中,松阪桃将目光挪回自己手中剧本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中音/女次高音“的字样,内心暗暗发誓:“哪怕把我的角色毁掉,也不能让星风如此得意。”   *   宝冢歌剧学院的教学楼,是两栋前后交替建设的木质楼房,荒废声乐室就在后一栋内,走过去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   而现在,那栋教室里站着两个人——没有中西,而是黎觉予和堀越旬。   在第十多次练习完分配曲目后,黎觉予终于忍不了身后明晃晃的目光了。   她无奈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吊儿郎当模仿指挥家动作的堀越旬,说:“成田家少爷那么空闲吗?一个歌舞伎世家贵公子,成天待在宝冢女校干什么?”   堀越旬:“怎么说也是重要的校园祭,只有你没有家人来观看,那可不行。”   “我愿意当你的家人哦。“   “…”   话都说到这步了,黎觉予再不知道对方了解她,甚至有调查过她,那就未免太迟钝了。   她将双手环于胸前,做出一个标准的防御姿态,嘴上毫不客气地质问:“你是谁派来的?究竟想在我身上探究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堀越旬就是不想说出物部将司的名字。   于是他干脆用调侃代替敷衍:“你可以猜猜看。”   “我只是很好奇,主动放弃第一女高音的你,要怎么进入宝冢歌剧团?”   “该不会要采取一些…两性的手段?”   堀越嘻嘻哈哈,说的话却异常恶毒。   反正听完后的黎觉予表情更冷漠了,动作姿态像是一只随时准备出手的猛兽一样,面对这样的她堀越旬也不畏惧,他就是想测试黎觉予的底线。   可出人意料地,黎觉予突然笑了一下。   “两性的手段也好,家族的手段也好。”她中顿一下,继续说:“又或者害人的手段也好,只要能达成目的的,就是好手段。”   “我说是吧,成田屋养子。”   黎觉予这段话似是而非,估计除了在场两人,没人能琢磨出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堀越旬,他听到这话后立刻就没了笑容,追问:“你什么意思,你是听说了什么?”   “你不是让我猜嘛?我只是随便猜猜看,你干嘛那么紧张?“   表情轻松,仿佛那渗人的四个字“害人手段”不是黎觉予说的一样。   其实堀越旬也不必那么紧张,黎觉予说的话,只是她转移话题的话术罢了。毕竟作为前豪门继承人,黎觉予深知家族成员之间的恩怨是非,每个人的手上都沾过一点脏。   哼,什么狗屁养子?没做过坏事那才出奇呢。   两人都在恐吓对方,只是看谁能吓到谁罢了。   黎觉予耸耸肩,没有继续往下深究话题。她看着堀越旬冷漠瘆人的表情,无所畏惧地说:“至于宝冢歌剧校园祭,外人倒不必替我担忧那么多,你只需要好好看我表演。既然我敢迈出这一步,自然有赢下全部局面的信心。”   “你…”   堀越旬还想说什么,却先听到走廊传来中西森慌忙赶来的脚步声,只得收起满腔疑惑,先行从声乐室退了出去。   中西推门进来。   “黎,你在跟谁说话?”中西疑惑的眼神四下打量:“我刚刚在走廊,听到你在说话。”   黎觉予瞥了一眼前门门后,说:“进来了一条流浪狗而已。找我有什么事吗?”   中西一向好忽悠,被问话后瞬间就将疑惑抛掷脑后,气呼呼地抱怨:“我被星风气死了,快告诉我,你已经想好在舞台上对抗她的必杀技!”   “嗯,想好了。”   黎觉予想也不想地就给中西森打了一剂定心针。   其实必杀技啥的…完全没有啊!虽然她在堀越旬面前放下大话,一副要秒杀校园祭众人的模样,但实则上黎觉予现在脑袋空空,啥都没有。   不过至少,这句话安慰到中西风了。   她兴奋地来回蹦哒,高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所以必杀技是啥啊,你偷偷告诉我。”   中西附耳而上,黎觉予只得顺从靠近,用着堀越旬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秘密!”   中西森:“…”   这招怎么似曾相识?   敷衍完中西后,黎觉予这下开始构想校园祭表演的创新点。   她随意地翻动记事本,试图从日常笔记中找到新的灵感。   忽然,一张纯白色浮雕名片从记事本中掉出来。   黎觉予低头捡起名片。   还没来得及疑惑资生堂的名片怎么会跟到幻境中,注意力却被名片背后小字吸引走了。   ——“用西方文化诠释含蓄的东方文化。”   这是资生堂创立的名言,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这么粗暴地撞进黎觉予脑海,让她反复揣测,反思其中含义。   “西方文化,诠释东方文化?”她喃喃自语,抽丝剥茧出深意:“文化碰撞?”   平日里捉摸不透的灵光一闪而过,被黎觉予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想到了校园祭上的创新点了?   中西不知道黎觉予陷入沉思,只能看到对方忽然顿在原地。   还没等她发问,黎觉予忽然变了个模样,宛如走进无人之地一样,开始独自练习起来。   没有伴奏,纯纯清唱。   奇怪的是——这明明不是黎觉予在中西面前第一次唱歌了,所带来的感触却意外新奇。就好像…中西森只是个前期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黎觉予的歌声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西洋唱片,感觉格外新鲜、特别。   一张名片,让黎觉予彻底打开思路。   她尝试用现代技巧诠释过去的音乐,效果意外惊人。   虽然直到今天,她才找到舞台的创新办法,但过往不嫌烦的重复练习,也在发挥着作用。黎觉予严格要求每一个音调,熟络地掌控它们,如今到了创新变革的时候,这些音符自然也都乖乖听话,跟随黎觉予的步伐走。   门外,堀越旬见里头女生讲话没几句,又开始练习起来,只得没劲离开。   离去前,他深深望了黎觉予一眼,一副要将她刻在脑海里的模样。   “害人的手段…“堀越旬反复咀嚼着这个字。   “难道是物部将司和她说的吗?”他想不通,只能把疑惑引申到好友身上,可很快,他又迅速打消念头:“不可能,将司如此单纯,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黎觉予究竟知道些什么啊?”   越想,黎觉予形象在他心中越扑簌迷离,他甚至有种“遇到来霓虹后的头号大敌”的意识。   此时成田屋的司机,不知从哪找上了堀越旬,用着最恭敬的语气转达来自成田屋的指令:“旬少爷,老爷要求你尽快回去,参与歌舞伎世家间的聚会,今晚音羽屋…”   “知道了知道了。”堀越旬没好气地打断司机,“享受了荣华富贵,我自然会尽职尽责的。”   “毕竟这些可是我出卖良心换来的。”   司机诚惶诚恐:“旬少爷,请别这样说,这一切都只是意外。”   成田屋的雪佛兰在宝冢歌剧学院内隐秘来去,除了黎觉予外无人知道。只是车辆在经过学院正门往外走的时候,正好和某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后排的两位西服男士对着车辆行注视礼,等雪佛兰跑没影了,他们才敢发声讨论。   “那辆车,是成田屋的堀越少爷吧?”   “没错。”回答者衣服上别有“宝冢歌剧团经理”的徽章。   他看着堀越旬离去的方向,奇怪发问:“堀越少爷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性格古怪。明明是他喊我们过来选人,却不告诉我们要选谁…”   世界上最难受的东西,就是上位者捉摸不透的命令了。   经理们理解不了,只能凭借感觉行动:“那我们就挑最好的选?”   “也只能这样了。” 第40章 京阪梦(40) 宝冢校园祭(1)……   “好觉予, 好觉予,你就告诉我必杀技什么嘛。”   中西缠着黎觉予,两人如同纠缠的花草一样,往人流涌动的方向走。   宝冢校园祭, 开始了。   学院内外到处彩旗飘飘, 人流涌动。前来观赏校园祭的, 多为学生的女性家属, 和身后跟着的女侍一起,穿着单薄的夏季和服, 走在学校用石头压实的路面上。   “小心,小心。”   “一会的表演可要加油啊,不然我可不饶你哈哈。”   路上, 交谈声中夹杂的笑声清脆,含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不过这一切都和黎觉予无关,自从物部将司前往北海道后,他就像是忘了宝冢有女朋友一样,连一张纸片都没有过。   中西揪着黎觉予,问必杀技问个不停, 直到看到中西家夫人寻来才肯消停。   “对不起啊,我们家孩子比较闹腾。”中西夫人礼貌里带着很明显的冷淡。   别说黎觉予这个听话人了,就连迟钝的中西森都意识到了, 不舒服地同母亲撒娇抱怨, 而中西夫人却只是笑笑, 不说话。   等黎觉予走后,中西夫人才收起笑容,恨铁不成钢地怒拍中西森, 骂道:“傻孩子。”   “送你来学校,不是跟这种平民交朋友的。”   “就算不跟星风交朋友,也要跟松阪她们一起玩啊!”   虽然说是打骂,但也是像普通母女那种,不算严重,只能说是真性情流露吧。   可莫名被打的中西森还是有些委屈巴巴。   她嘴上不服输地反驳:“我觉得学校里面,黎觉予最优秀了。而且你知道星风多过分吗?让我跟星风玩,还不如不来宝冢上学…”   “…”中西夫人无奈,想揉搓女儿头发,又怕破坏一会上台表演的造型,只得作罢。   **   另一边,后台开始呼喊表演学生进去准备,傍晚的重头戏《费加罗的婚礼》即将开始了。黎觉予躲开人流,背道而行。她不急着去后台,反而来到观众席,仔细观察。   如果能幸运地提前找到剧团经理人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太难了。   早期的歌剧,哪怕是重要的宝冢校园祭,也不会往座位背后张贴姓名。再来就是她手中没有经理人的资料,不知道对方长相,更不可能单靠观察在茫茫人海中找人了。   “欸,只能把一切交给命运了吗?”偏偏黎觉予最不信这种变量大的东西了。   突然间,在一众装模做样的妇女中,她瞄见一道熟悉又突兀的身影——是物部夫人!   只见夫人身穿一袭中式深色袄裙,扶着年迈的女佣大总管,慢吞吞地从入口走了进来。   由于忙于校园祭练习,物部将司也不在家,黎觉予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回大阪物部家了。自然没能见到物部夫人…别的不说,她居然惊讶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想念这张眼睑微微闭合的脸孔,这算不算是被挨打PUA了?   黎觉予苦笑一声。   她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提前接收到女仆大总管的摇头示意。   ——怎么回事?   几乎是看到提示的瞬间,黎觉予就心有感应地停下身来,闪身藏匿在暗处观察。她看到,物部夫人这种级别的贵妇人,居然不声不响坐到观众席右后排,两位不起眼的和服先生隔壁。   作为曾是夫人贴身女仆的黎觉予,她实在太了解这种反差举动背后的意义了。   物部夫人骄纵,从她和黎觉予第一次见面的私人歌剧场景就能知道,夫人不可能坐到第一排之外的地方,也不可能和两位身份未明的男士并排而坐。   一个画面,满是疑点,汇成一句话——物部夫人在帮她找出歌剧团经理人。   至于一个眼瞎人是怎么发现的,就不是黎觉予所考虑的问题的。   她能做的,只有相信物部夫人。   此时,后台再次响起了对学生演员的呼唤声,和刚刚不同,这次着重喊“黎觉予入场”。估计是所有主要角色中,只有她还没进去。   黎觉予回头,再深深看了一眼,记住物部夫人和男士们的座位后,才转身离去。   **   《费加罗的婚礼》不难,算是黎觉予开始学习歌剧后,最先接触也最爱的莫扎特歌剧,它还有个别名,叫做《狂欢的一日》,所有剧情都是在一天内发生的。   这让黎觉予想起金手指的本质,不也是狂欢的一天吗?   没让观众们等多久,很快,舞台上传出叮叮敲铃声,示意着表演即将开始了。   坐席上即刻安静下来,只剩下星风家夫人说话的尾音,说:“我女儿可是第一女高音,能在校园祭担任如此重要角色,以后肯定能在歌剧界得到发展吧?”   明明用的是代表谦虚的问句,可周围人却都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应兴致缺缺。   因为星风夫人看似谦虚,实际却穿着家族礼服前来的,衣领上亮晶晶的樱花族徽,在黑暗的观众席中反射着舞台灯光,比正主还要妄图吸引旁人注意。   论炫耀,恐怕没人比得过东京人。   周围大阪人嗤之以鼻,不加理睬。   台下的暗流滚动,被拉开的厚重红幕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宝冢歌剧团御用交响乐队就位,弹奏出一首速度飞快的序曲,预告着接下来急剧发展变化的剧情。   在疾走如飞的小提琴声中,星风穿着平民妇女的衣服,登场了。   “嘿铃木先生,打起精神来吧,这出歌剧真有意思。”经理人助理拿着学生表演介绍纸,给隔壁昏昏欲睡的男人介绍:“星风家大小姐演平民苏珊娜,平民学生黎觉予演伯爵夫人。”   “这个选角挺有意思的。”   铃木经理被学生们青涩的表演弄得没精打采,蔫蔫地说:“估计一会演得有够滑稽。”   不怪这两人说话不客气,而是事实正是如此——虽然是歌剧,但表演者也要唱好演好。谁能想象贵族大小姐扮演理发师妻子啊,反正他们不能,星风本人也太不能。   果不其然,星风的表演十分矫揉造作。   她似乎分不清平民和贫民的区别。明明在第一幕中,苏珊娜在幸福地装饰婚房,歌唱,听众们却从星风的歌声中,听出了种“哀怨贫穷家境”的感觉。   幸运的是——虽然星风理解力不对,但她实力不错,至少每个音都不失水准。   考虑到这只是学生演出,听众们也不是专业人士,所以大家都报以鼓励、满意的微笑,就连星风夫人也不例外,笑容都快咧到耳根处了。   这无疑增强了星风的自信心。   她捏着束身白裙,帽檐底下是发自真心的清澄笑容,两者交映下居然有扮演堕落女性的演员那种不要脸的嬉皮笑脸。   外行人看不出来这种违和感,只知道星风的歌声,比平日发挥得更好更稳了。   “亲爱的!伯爵给我那份嫁妆,是要我偷偷地答应他,单独和他在一起,待上   那么一刻钟,就是以前贵族权利所要的一刻钟……你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好受的…(*第一幕苏珊娜唱词,内容为反派伯爵想要行使“平民初夜权”,苏珊娜知道丈夫费加罗会处理好的,故意和他调侃说这件事)”   在自信心的驱使下,星风放肆地将歌声穿插在奏鸣曲中,乍听之下,还真有歌剧赞扬中“引线穿针”的既视感,但只有经理人才听得出,这段唱词情绪“走音”得有多离谱。   “真要命…”铃木小声同助理吐槽。   “我刚刚闭目听歌,还以为苏珊娜期待和伯爵睡觉呢,怎么能唱得那么激情热血?”   助理反过来安慰经理:“学生嘛…有些缺点是正常的。至少星风唱得还不赖。”   随后,助理又在本子上写下“堀越”两个字,示意对方耐心点——千叶县和东京离得近,谁知道堀越要黑幕的人,是不是星风呢?!   还是先再观望一下吧。   不得不说,校园祭选择《费加罗的婚礼》,还真的是选对了。   作为莫扎特唯一一部剧情紧凑的喜剧歌剧,它几乎没有烦闷的内心戏剧情,保留听众们所有的耐心。   奏鸣曲结束了,木管乐器咏唱随即响起,然后进入了第二幕。   ——暗恋费加罗的女仆马尔斯琳,在与医生密谋,如何在婚礼当天抢走心上人费加罗,被苏珊娜发现后,两人对峙互骂。   借着舞台休整的功夫,观众们低头细读了第二幕剧情,再抬起头来时,扮演管杂务女仆马尔斯琳的松阪桃已经站在舞台上了。   而她对面,趾高气昂的星风唱道:“跟谁结婚?跟我的费加罗吗?”   松阪桃尖酸刻薄地反击回去:“为什么不!你跟他结婚得了!”   台下,铃木兴致一下子就被挑开了,评价道:“有点意思。松阪桃当下情绪很符合剧情本身,但刚刚和医生二重唱的时候,却表现得没那么好。”   “这种突然拔尖的变化,要么是天赋者,要么这两个演员有仇,不过我更偏向于后者。”   只有铃木这种行内人士,才能在演员们的歌声中,听出她们之间的关系。而其他观众,只能隐约感觉到松阪的表演,和星风的很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她们也说不出来。   再看回舞台时,松阪桃面上嫌恶不似作假,她用歌声对星风重拳出击:“你也别见怪,苏珊娜女士。我的话可一点都不刻薄,一个丈夫拥有两个妻子,这事不是很公道吗?”   星风:“去你的吧,夫人!你这个酸腐玩意,我既不怕你搞鬼,也不屑听你辱骂…”   “…”   两位女演员一来一回,逗得台下观众笑意满面。   她们不知道——松阪桃受制于角色本身,台词没有气势,已经快气到在舞台上和星风打起来了。她们只知道,角色们唱的很激动,也有那么些代入感。   尽责尽职的交响乐团马不停蹄,再次换奏乐方式,剧情如车轮往前滚动。   《费加罗的婚礼》第三幕开始了。   紧接着,全剧中唯一身穿贵族大摆裙的角色,伯爵夫人黎觉予走到了舞台中央。 第41章 京阪梦(41) 宝冢校园祭(2)……   只一眼, 铃木经理就失了神,嘴巴微张:“这是什么鬼…”   在《费加罗的婚礼》中,由于场景设置在伯爵家中,所以伯爵夫人这一角色, 从头到尾都穿着白色丝质睡袍, 不着任何妆容, 有种像是待病家中的感觉。   这种最朴素的装扮, 便意味着——如果黎觉予本人没有出色的贵族姿态和表情,恐怕会难以驾驭这种可爱、贤德的角色。   对于铃木这种门内汉来说, 伯爵夫人绝对是《费加罗的婚礼》中最难表演的角色,曾经也有过不少天资过人的女演员妄图染指,却被演员自身各种各样的小举动, 毁了角色性格。   因为伯爵夫人她要永远克制着情感,连愤怒都极有分寸。   这完全违背了人性自然规则。   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起,铃木经理并不看好黎觉予饰演伯爵夫人这一角色,第一是黎觉予没有深院生活的经验,作不出贵族那虚伪的腔调;第二是学生演技浮夸,总会加各种各样的小动作, 导致听众出戏。   就好像星风演平民,演成流□□伶一样。   还记得十分钟前,铃木是这样说的:“这次选角, 如果把星风和黎觉予两人交换一下, 恐怕还有看下去的亮点, 至少星风有贵族的调调,你懂我的意思吧…”   然后十分钟后,铃木被打脸了。   舞台上的黎觉予, 从表情到动作十足十都是贵族的模样。她高昂着头颅,微眯着双眼,看似一切毫不费力,却又和角色形象格外相称。   她看着星风,表情温柔中带有哀伤…   怎么说呢?反正铃木能看出黎觉予的演技出色——不仅维持了贵族姿态,而且还表现出对女仆苏珊娜的体恤。   而不懂歌剧的观众们看不出这些,她们只知道——善良的伯爵夫人答应苏珊娜的要求,不得不和女仆一道来捉弄自己的丈夫,但她的内心依旧抱有期望,希望丈夫能回到自己身边,维护那曾经拥有过的甜美爱情,   这种不能与外人诉说的高门深院悲痛之情,不就是观众们的日常吗?   不得不说,学生家长们…不,应该说是京阪贵妇们,集体同黎觉予共情了。   此时此刻,没人试图探究这位学生是谁,演得好不好,她们甚至忘记自己在看校园祭,而是沉浸在莫扎特的情感世界中不能自拔。   舞台上,第一女高音和第二女高音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她们的双人表演——苏珊娜负责给伯爵写信,试图用自己的名义,骗伯爵深夜到某处相见。而伯爵夫人则是强忍一切悲伤和泪水,看看苏珊娜,又看看窗外风景。   两人和睦的互动,让观众们内心服帖慰藉,只感觉到女性互助友情的魅力。   只有助理感觉古怪,好奇地多问一嘴:“怎么回事?她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听多歌剧的人,总能在演员的舞台互动中,察觉到一些后台秘辛,就像松阪和星风那样。但助理用心倾听黎觉予的歌声后,却无一发现,只觉得专属于伯爵夫人的温柔,几乎在歌声中满溢而出了。   对此,铃木的反应是:“呵呵。”   ——如果不是听到星风那几欲跑调的音调,差点就信了黎觉予的演技呢!   虽然经理人们坐在坐在最后排,但铃木视力要比比助理好,他能清楚捕捉到台上女演员们的小动作。譬如星风微微颤抖的唇畔,譬如星风准备逃跑,却被黎觉予一把捉回来的暗处动作…   为什么要逃跑?   铃木不懂,明明两位女高音最著名的唱段,就要开始了啊。   歌剧和闹着玩的好莱坞电影不同,一个角色成败与否,并不是看她的全场表现,而是看她能否能贡献出一段经典、高传播度的唱段。   这些唱段,被评论家称为歌剧的“天选唱段”。   当然,它们能否成功,主要取决于作曲家、乐队、甚至莫扎特本人,但作为一个优秀的歌剧选手,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些能打响名号的曲段。   死都不能。   舞台上,星风的耳鸣又开始发作了。   她害怕地看着黎觉予,畏惧即将开始的二重唱。站在舞台上的人,五感会被放到最大,能够感知到她表演的东西是否在观众心中引起共鸣。   可属于苏珊娜的唱词结束,池子和包厢里传来的沉闷的空气,却让她心都凉了——哪怕没人告诉她,星风也能从观众们漠不关心的反应中,察觉到她和黎觉予之间的差别。   可能这个想象有星风恐慌状态的加持,但她还是忍不住埋怨:都怪黎觉予!都怪黎觉予不在主声乐室练习,才会让她对当下全无准备。   此刻的星风,完全忘了是自己赶黎觉予出教室,不让对方参加排练的。   于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看到黎觉予的表演。   黎觉予优越稳定的高音,像一把尖锐小刀,一下一下剜着星风的耳廓和心脏,让她疼得几乎站不稳,表演也开始心不在焉,内心思绪大起大落起来。   ——该死,为什么第三幕里,第二女高音戏份那么多?   ——接下来是什么唱段?   是《今宵清风微拂》,两位女高音的二重奏咏叹调。   几乎是唱段名字从脑海中蹦出来的瞬间,星风就有“晕倒算了”的想法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以她现阶段的实力,不可能赢黎觉予。   与其让第一女高音被第二女高音吊打,倒不如让这个画面不要开始。   下定决心的星风眼神坚定,双腿漂浮往舞台边上走,试图假装失误栽下舞台受个伤得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黎觉予像察觉到什么,不仅时刻跟在她左右,还用右手隐秘地抓住她,不肯松开。   搞什么啊?   星风傻眼了。   就这样,她被黎觉予不动声色地架回舞台中央,开始了《费加罗的婚礼》最著名的女声二重奏咏叹调——《今宵清风微拂》。   “微风轻轻吹拂的时光,朦胧的夜色里…”黎觉予唱。   “甜美的微风,今天黄昏将飘扬…”星风唱。   两人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铃木难得陶醉在学生表演中,他觉得黎觉予的唱法很特别,是一种同时糅和了西洋唱法和日式柔美的腔调。   这种流行歌曲和传统歌剧的融会贯通,竟然出奇地和谐新颖,以至于他能从中听出一种自由、梦想和希望的信念。   当然,除去技巧外,也有可能是演唱者本身,对生活有着没法扮演的热爱。   而这样坚韧向上的人,也最适合在歌剧团发展。   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黎觉予在有意无意对着这个方向歌唱,潜意识中加深了他对这位女高音的印象。   “有趣。”铃木笑了,“华夏女孩引用新唱法,星风家大小姐被打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就好像为了应征这句评价。   西风颂表演还没过半,星风家夫人就贸然站起身来,冷着张脸带着一众家仆往外走去,就像舞台上表演的不是她女儿一样。   因为二重奏对比明显,就连门外汉,都能听出她女儿的差劲来,再不走?留着被嘲吗?   铃木在心中暗暗嘲笑这些贵族一番,随后又在选角名单中犯难了——按照舞台表现,他应该选黎觉予进入歌剧团。但问题是——这人是堀越旬想要的嘛?   这种实力的学生,怎么会需要走后门啊?!   难道是横滨的松阪桃,又或是东京的星风?铃木在这三个名字上犯了难。   正当此时,隔壁一直安静坐着的夫人,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饰演伯爵夫人的学生黎觉予挺不错的,松竹歌剧团和华夏歌剧社正好缺个女高音。”   她隔壁忠实的奴仆回到:“是的夫人,我一会就去安排。”   然后对话就结束了,似乎只是主仆间的简单交谈。   物部夫人完全不在意隔壁人听没听见,铃木也没发现自己潜意识中被影响了。   但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为最多人选的选项是正确答案。   更何况松竹歌剧团还是他的死对头呢!   在物部夫人的影响下,铃木经理下定决心,用钢笔在黎觉予的名字上划了大大的圈,说:“如果堀越旬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他不直接报名字给我呢?“   铃木喃喃自语,自然没发现,隔壁夫人走得无声无息。   舞台上,西风颂结束了。   令人惊奇的是,全场居然报以掌声轰动,明明只是第三幕,却给人一种全剧终的既视感。   而这个掌声,它只属于黎觉予。   因为就在刚刚,星风看到母亲离去后,吓得唱破了好几个音节,表情管理也相当难看。有这样的对手在旁边做对比,黎觉予自然是水到渠成,万事俱备了。   她穿着伯爵夫人的衣服退出舞台,往后台方向走去。   一路上,无论遇到谁,黎觉予都获得了最诚挚的祝福,即使那些人中有星风的拥护者们。   因为就在刚刚,小林校长带来宝冢的最新消息——黎觉予获得月组经理人的第一指名。如果不出意外,下个学期开始,她就能利用在校期间,参加歌剧团集合日,继而站上舞台。   这下,只要是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知道:黎觉予她站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叹道:“黎觉予是什么天赋者”,只有不服输的大小姐们,还在嘴硬说:“切,没有家世,天赋再好有什么用?”   她说话声不小,硬生生叫停了正准备往前走的黎觉予。   只见黎觉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她这个方向走,莫名让大小姐产生了害怕的情绪,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我说的没错啊!”她怕同学嘲笑,依旧很嘴硬。   还没等黎觉予对这人做出什么、说出什么的时候,人群中率先响起了一道威严的女声,说:“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管大阪物部家叫做…没有家世?”   “物部家!”   这是一句感叹句。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大阪物部家族,之前学校还流传过“黎觉予是物部家女仆”的传闻。   在一众大呼小叫的感叹声中,物部夫人单手扶在女侍肩膀上,慢腾腾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她站在黎觉予身边,表情骄傲:“黎觉予是我的侄女,物部家的亲族,有问题吗?” 第42章 京阪梦(42) 宝冢校园祭(3)……   “黎觉予是物部夫人的外侄女??”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天啊!那之前…是谁说黎觉予只是物部家女仆, 是个平民的?”   “…”   自打物部夫人出来,现场交谈声络绎不绝,所有人心中只剩下一个感触,那就是懊恼。   因为只要是对大阪富商了解的人, 都会知道物部夫人的母族, 拥有不亚于华族的财富。而这样厉害的家境, 居然无声无息地将外侄女送到宝冢, 没透露一点消息。   嗯…也不算完全无声无息。   因为黎觉予上学的这段时间里,都是物部将司的车辆来回接送…只是在中西的误解下, 大家都误以为这辆车是黎觉予和将司之间的信物,从来没往亲族那方面想。   不然,这么明显的地域特征, 她们怎么会没发现!   现在,星风那帮小喽啰都快晕倒了,特别是刚刚呛声的那位,脸色都苍白了,连连道歉:“对不起,物部夫人,我不知道黎是你的侄女, 不然肯定不会开这种玩笑。”   “我不觉得是开玩笑。”物部夫人微闭的双眼朝向那人,说:“而且也不该对着我道歉。”   不得不说,夫人不苟言笑起来还挺恐怖的。   望着她, 就像在看“女鬼随时睁眼吓人”的恐怖片一样, 于是那位呛声的大小姐害怕了, 乖巧地对黎觉予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闻讯而来的中西躲在身后偷笑,跟黎觉予说:“她家和物部夫人家的药店有合作,如果让她父母知道她得罪了物部夫人, 肯定会被打死。”   “还有!”中西森话锋一转,小女孩似地闹脾气道:“你是夫人侄女的事,居然瞒着我!”   莫名当上富商亲戚的黎觉予也很懵逼,面对指责,她只能打打太极,说:“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   ?   说什么来着?   黎觉予的本意,是想赌中西森记性不好,记不起那天谈话的内容,借此逃避问题答案。却没想到——她现在是世家顶峰、人气焦点,说的话也不是能随便糊弄的程度。   话音刚落,全场人都跟着中西森一起,卯足劲地回忆黎觉予当初的自我介绍。   好像是说:“我只是遵从物部夫人的指示前来学习。”   …感情“遵从物部夫人的指示”这话,是“她和夫人是亲戚”的意思吗?   众人无语,恨不得咬死黎觉予这种说话绕来绕去的人。   后来赶到现场的中西夫人,探听清楚现状后立马变了模样,见风使舵。   “我就说,黎为什么歌剧唱得那么好,原来这是家族遗传啊!小森你以后可得和黎觉予好好玩啊…”   “真的吗!我可以吗?”   中西森高兴地一蹦三跳。   虽然以她单纯的脑瓜子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前后态度变化那么大。   “当然可以呀!妈妈很骄傲你有这么个优秀的朋友。”中西夫人陪笑道。   这种有过贵族底蕴的世家,就跟现代豪门一样,向来最会趋炎附势。所以黎觉予并没有在意中西夫人的前后态度差别巨大,反而隐隐有些羡慕中西森。   ——只有母亲为女儿挡住所有的污泥,女儿才会活得那么单纯吧?   她转头望向物部夫人,无比感激对方的帮助,“夫人,不如我带你在宝冢学院逛逛吧?”   “不必了。”   物部夫人很孤傲,哪怕帮了人,她还是一脸“不要跟我说谢谢不想听”的表情,说:“我从大阪出来太久了,听了你的校园祭表演也算旅途圆满了,我们周末再见吧。”   “好的。”   黎觉予恭敬地送夫人出去。   等到没外人的地方后,她才珍重地鞠躬说:“谢谢夫人的帮助。我心中明白侄女这身份,只是救场说辞,不会因此而忘记自己身份。”   “但我始终将您的帮助铭记于心,愿意用歌剧事业的成就回报夫人。”   闻言,物部夫人唇角微微勾起,这还是黎觉予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笑容,那么亲切可爱,像《费加罗的婚礼》里的伯爵夫人。   夫人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侄女。”   ***   物部家的车辆扬长而去,卷起一阵落叶旋风,在空中乱七八糟地打转。黎觉予站在原地,右手按住心脏,目送车辆逐渐变成一个点,然后消失。   人走了,那亲切熟络的话却印在黎觉予心中,让她两辈子来,难得感受到一丝亲情温暖。   正当此时,角落传来一声调侃味十足的男声:“清醒点,未来的歌剧之星。”   然后是哒哒哒的木屐走路声,逐渐靠近,像是给说话声作伴奏一样。   “哎呀,从千叶县到宝冢,千赶万赶,才终于赶上了个西风颂,你的表演可真不错啊。”   堀越旬的调侃,一下子把黎觉予从慰藉情绪中拖出来。   她转过身来,冰块般冷漠地说:“歌剧学院是有你的情人吗?怎么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   “算是吧。”堀越旬身上还穿着歌舞伎世家的礼袍,庄重且疲惫地说,“我刚才为这位情人,谋得一个入宝冢歌剧团的机会,你说那人是不是得感激我一下。”   …今年的宝冢歌剧团,只指明了一人,那就是黎觉予。   熟知内情的黎觉予冷笑一声,讽刺回去:“我可没有你这种情人。而且,既然你看完西风颂,自然清楚我实力在线,不需要找关系走后门。”   撂下这句狠话,黎觉予转身往学校走去,头都不回,一副不想闲聊的模样。   意识到对面女孩来真的,堀越旬没办法了,先前他因为黎觉予那句“害人手段”东想西想,直到回到成田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套路他。   然后,就这么莫名其妙,他对这个好友女朋友上心了,结束宴会后还大老远跑回来。   自己这么劳师动众,对方却一言不合就走…   堀越旬投降了,说:“物部将司。”   黎觉予脚步一顿。   果然,想拦住对方只得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意识到这点后,堀越旬心情变差了几分,语气不好地解释说:“是物部将司找上我的,他被父亲弄到北海道软囚起来,又担心你校园祭的事情,所以拜托我将歌剧团经理找来。”   他这一说,黎觉予瞬间明了:原来如此。   难怪堀越旬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周围,还对她那么了解。   在关键词的提示下,黎觉予总算明白了一切。   可她没有像堀越旬猜想一样,露出感恩、想念的恋爱表情,而是冷淡回复说:“知道了。”   “就这?就这?”   这下轮到堀越旬惊讶了,“你不打算说些什么?”   “说什么?”黎觉予纳闷:“作为男女朋友,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哪怕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堀越旬熟知黎觉予并非小白花的本质,却也被这无情无义的反应惊到了。   “你真的是个坏女人啊…”看着黎觉予离去的身影,堀越旬无奈地对这段感情作出评价:“你和将司在一起,还真说不清是谁吃亏了…”   在宝冢校园祭开展如火如荼的时候,远在东京的银座,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是资生堂西式药店,开设了别具一格的美容课堂。   几位由三越百货店化妆师兼职的“资生堂小姐”身穿米黄色风衣,脖子系上鲜艳丝巾,头戴斜沿礼帽,从药房门口走了出来。   她们面对往来贵妇,先用日文说:“女士/小姐,这边可以领取美容知识和护肤建议哦。”   再是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这种双语的拉客话术,也是黎觉予的建议,声称这样能提高美容课堂的逼格。   福原先生站在二楼,纠结看着底下的“小姐们”,稍有迟疑:“这样真的能吸引到客人吗?”其实福原先生想问的是,如此出格的活动,能被霓虹人接受吗?   可出乎他意料,不少穿着时尚的妇女停下步来,反问:“你们是柜台专员吗?”   “不是的,我们是资生堂美容顾问,近期在药店开展美容课堂。像皮肤有斑点、暗黄,都有对应的解决办法介绍哦…”   事实证明,福原先生小看了霓虹人崇尚美丽和时髦的绝心,他万万没想到,只是将柜台小姐的名字换成美容顾问,居然能引来大批妇女好奇入店。   在资生堂小姐的两三句介绍下,一大波人涌入店面。   刚走进药店,老客就发现内里装潢变化极大,不仅修建了化妆、遮瑕指导的私密空间,还放了多面全身镜,贴上标签说:“全身斑点可在此处检查”,更不缺全室地毯、四面沙发、全天候暖气这种贴心设施了。   “客人们请过来登记下…”某几位美容顾问温柔呼唤着:“噢,不用带纸笔,随后一位客人会有两名化妆师负责服务,她们一人负责美容指导,一人负责记录顾客需求…”   等福原先生噔噔下楼,映入眼帘就是这样的画面——人满为患的顾客,几欲销空的产品,还有好几位有名望客人的称赞:“有这样的课堂,实在是太好了。”   “装潢、服务也很贴心,当然最主要是时髦…”   “下次我要带朋友过来。”   …   福原先生服气了。   他默默掏出黎觉予的教案,仔细阅读上面的条目,好一会才跟助理说:“黎化妆师是不是还住在小学区,浅草附近的小房子里?”   得到助理肯定的回答后,福原先生说:“帮我留意下东京桥的小洋房,我要给黎化妆师送去一份大礼。”   “是。”   **   幻境结束了,校园祭也结束了。   黎觉予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来,疲倦地长叹一口气。   窗外晚夏阳光洒满居室,十二铺席的单人房过分温暖,让人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大春茧。进入歌剧团后,女主未来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至少不是她躺在床上,听着挂钟滴答声闲度时光的程度。   邮寄完手中稿件后,黎觉予带上新的资生堂美容课资料,往百货店走去。   还没完全进到三越大门,就有化妆师闻讯迎了出来,亲切地说:“部长回来了啊。”   “部长我买了中式早点,不如一起吃点吧?”   “部长,你的脸比我的未来还闪耀…”   …   奉承声一路从东京桥,跟进三越百货店里。   对此,黎觉予面无表情,她已经习惯了。   自从和福原先生谈成合作,在三越百货化妆品部和银座资生堂药店,开设美容课堂后,所有化妆师都因此得到了额外工作和薪酬。   虽然钱不多,但好好表现的话,普通化妆师也有机会在贵族面前刷个脸熟。   她们不知道黎觉予是提供创意,编写美容教程赚钱的合作人,私下纷纷猜测——是部长放弃了抛头露面的机会,将“资生堂小姐”的身份让给她们。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可比过去那个,藏着掩着只顾自己赚大钱的前部长好太多了。   所以从那天起,黎觉予成了三越的人气同事——谁都称赞她的人品,谁想和她交朋友,于是造成如今这种奇奇怪怪的、众星捧月的画面。   门外,偶然经过的周辰溥和李书京,被里头乱象吸引住目光。   “奇怪,是有什么明星来三越百货吗?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李书京好奇提议。   而记忆力出色的周辰溥,单望上一眼,就认出那道背影。   虽然好奇为什么对方从副部长变成部长后,似乎拥有了些名望,但时间紧迫,他还是毅然拒绝了,“还要去大阪股票行看看情况,晚了就赶不上快线了。”   “好吧。”李书京委屈巴巴。   他是跟着周辰溥来霓虹,学习如何投资的,所以对方不愿意看热闹,他也没半点办法。   只是在完全离开百货店前,他又回头打量了下那女孩的背影,总觉得身形有些熟悉。   “是错觉吗?”李书京疑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第43章 京阪梦(43) 1000营养液加更……   “铃木是疯了吧!”   歌剧团后台, 几位经理人聚在一起,看着手中黎觉予的资料,纷纷发表各自意见。   “我能明白那种不想错过天赋者的心情。但这次的新人选秀,重点是招收优秀后期生, 铃木跳过那些贵族, 选中一个后期插班生…别的先不说, 星风家打到办公室的接线电话, 从昨晚开始就响个不停。”   像是为了应证经理的话,办公室角落那台电话, 立刻发出叮铃铃的呼唤声。   “又来了,肯定是星风夫人,谁去接?”   为了远离星风夫人的唠叨声, 各经理人互相推脱,直到铃木推门而入,他们才停止动作。   他们不知道铃木在门口听了多少,只见铃木一进来,随手就挂断了星风家的电话,霸气十足地说:“星风的表演,可完全比不上黎觉予。”   “那你也得想个理由, 给那些华族们一个解释吧。”   宝冢歌剧团内部关系和谐,即使正主来了,其他经理人也没有要遮掩内心想法的意思, “一个插班生, 跳过一群华族毕业生得到第一指名, 实在太夸张了。”   外人烦得挠破脑袋,当事人铃木却很淡定:“我打算让黎觉予当专科生①。”   “什么??”   众人惊得提高音量。   专科生,是宝冢歌剧团独有的角色定位, 它不属于花组、月组,而是独立于调香盘中②,专门协同别组出演重要角色,粉丝称其为“插花”,或者是“空降”。   历年来,只有特别优秀的毕业生,才有机会争取到专科生位置,而这样予以殊荣的角色,居然要给黎觉予,给一个插班生?!   “不可以!”   负责人员调度的经理人最先提出质疑:“我不相信她有承担独唱的实力,专科生的表演往往决定一次演出的成败,不能被一个新人毁掉。”   “相信我。”铃木语气严肃:“反正集合日③开始了,你可以先看看黎觉予的表现。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对她报以那么大期望。”   “…”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   虽然铃木贵为经理人,但他向来玩世不恭,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到他有那么严肃的表情。   在铃木的再三保证下,几位经理人决定前往排练场,考察新人黎觉予的能力。   **   宝冢歌剧团集合日,Paradise剧场内④。   这里聚集着京阪最优秀的歌剧少女,青春活力,只在造型上做出对男役、娘役的区分,有的气势十足眉清目秀,有的神态娇媚身形玲珑。   不同的是角色定位,相同的是练习态度。   和宝冢歌剧学院那种闹着玩的学习氛围不同,歌剧团内所有人,都专注于曲谱练习中,忘我地放声高歌,练习,不眠不休。   连轴转的练习持续了很久,直到完全唱不出声,女孩们才愿意休息一下。   看着空空如也的公示栏,其中一个双马尾造型,胸口别着“佐藤”两字的女孩发问:“奇怪,今天的调香盘怎么出得那么晚?”   “应该是在等新人。”   另一女孩回答,她的胸口别着的是——“醍醐”   在她开口的瞬间,周围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那个胸牌上…   因为“醍醐”是不亚于皇族的贵族姓氏啊!虽然宝冢歌剧团内,不公开成员年龄和身份,但醍醐两字实在太醒目,让人不去注意都不行。   被“醍醐”应话了,“佐藤”顿时感到无比荣光,慌忙将话题衔接上,说:“哦对,有新人!听说今年宝冢校园祭有个插班生获得第一指名了,还是月组!”   “咦?那不就跟醍醐一样,是歌剧天赋少女咯!”   这话说得…明明是在奉承醍醐,却在无形中给黎觉予建立敌对关系。   几人闲聊闲聊,等黎觉予抵达排练地后,最先接收到的不是欢迎,而是众人好奇、打探的神色,还有一道冷漠的目光。   “大家好,我来自华夏…”   黎觉予没有和小屁孩套近乎的意思,介绍十分言简意赅,而这种没有任何信息的介绍,自然只能得到稀稀拉拉的欢迎声。   佐藤摇晃着两条马尾辫,好奇发问:“你的角色定位在哪里?”   “暂时还不知道。”黎觉予实话实话。   校园祭准备于早夏,结束于晚夏,等她真正进入歌剧团,也不过是早秋。这前前后后共花费时间不到三个月,所以经理人并没有给黎觉予作出角色定位,只是说:“一切等集合日后再说。”   可黎觉予这种实话实说,并不能让未来同事满意。   “欸,不会吧!” 佐藤不信,搬出过往经验来反驳:“我们都是率先知道角色定位和曲目,确定能驾即将到来的演出后,才会进入集合日的。”   周围人连连点头,抬起质疑的目光凝视黎觉予,等着她的回答。   可黎觉予她真的完全不清楚…   说实话,她只在校园祭那天见过指名她的铃木经理,也能感受到经理为让她进入剧团,消耗大量心神,以至于直到进入集合日的今天,她的角色依旧不明。   可她不说话,其他同事就有话要说了。   一名胸口别“醍醐”名牌的女孩从人群中走出来,冷漠地说:“除非…是月组经理人认为你有随机应变,适应任何角色的能力,才不着急给你安排角色。”   “…”   黎觉予无言,她有种高帽子头上戴的感觉。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是最准的,果不其然,那名叫醍醐的女孩又说:“既然如此,我们想看看你的能力,可以吗?”   明明是礼貌的询问句,醍醐却没有等黎觉予回复,直接摆摆手,让钢琴老师准备。   这个特殊姓氏、这种强势的姿态,还有指挥老师的自然服从的态度…种种叠加在一起,让黎觉予有种“自己遇到歌剧团版本星风”的感觉。   面对这种骄纵贵族,她简直不要太熟悉要怎么应对。   “当然。”   黎觉予唇角微微上扬,“那就在醍醐前辈面前献丑了。”   音乐声随即响起,轻快急切的钢琴声预示着接下来的唱段,是一段艰难的花腔女高音。   估计是有人提前打探好黎觉予入选剧团的角色,是抒情女高音,优雅而矜持的伯爵夫人,所以给她安排了情绪截然相反的花腔女高音角色,也就是《魔笛》的夜后咏叹调《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   黎觉予:?   听到旋律的瞬间,她差点当场笑出来了,   虽然之前通过大量练习,完美承载抒情女高音的角色,却不代表,她忘记自己的老本行——炫技到吓死人的花腔女高音。   还好早有准备的她,在睡觉前开了嗓。   黎觉予刚准备开口,却突然发现——钢琴声不太对劲。   夜后咏叹调是饱满而沉稳的F大调,开头从a起音,两小节后迅速转入高音区 。可不知道是剧场习惯所致,还是钢琴老师受人指使,居然将八度大跳,本就难度十足的咏叹调,改高了一个音…   从F-F,变成F-high F。   看着周围人看热闹的表情,黎觉予更偏向于第二个受人指使的可能。   而且这首曲子吧…黎觉予对它有不一样的感想。   在她穿越来二十世纪前,有看过一部名为《顶楼》的狗血韩剧,里面就经常出现“伴奏被反派收买,提高音调戏弄女主”的桥段。   当时黎觉予就在想,女主真怂,就应该回头给伴奏一拳头。   可轮到她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她才知道——不是女主突然智商掉线,而是这种踩着阴谋,挑战自我极限的感觉…太爽了!   原版的魔笛很可怕,#F版的会如何呢?   夜后旋律中蕴含的复仇情绪,点燃了黎觉予胸腔满载的火焰,以至于她没有叫停伴奏,而是顺着高音伴奏,提高一个音节唱出这段花腔。   “是不是疯了。”   “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原版夜后已经够难了…”   “换做我就喊停音乐了,又不是在舞台上…”   大家都在讥讽。   没人觉得黎觉予真能唱出高音夜后,就连门外偷听的经理人也不例外,直到前奏结束,黎觉予开口后,这种细细碎碎的嘲笑声才消失。   “在我的周围,死亡和绝望的烈火包围我!”   可能是音太高了,也可能是现在的情景和这首咏叹调情绪太贴近了,反正黎觉予唱得十分投入,双手张来对着周围比划。   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的。醍醐觉得,这是黎觉予在用歌词,比喻周围的人都是凤凰涅槃的烈火…熊熊燃烧只为生出黎觉予这只冲天凤凰,这样联想的话,怪让人不爽的。   她表面不显地咬紧牙关,看着黎觉予唱出下一句歌词:“断绝关系——断绝关系不留情!”   旋律飞快,已经快进到了最可怕的high F了,周围人纷纷为黎觉予提了口气,替她感到窒息…就,怎么可能有人能用那么短的呼吸,唱出high F,这绝对不可能!   “听!”黎觉予开始提高音调,大伙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复仇女神!“音调突然拔高,停留在high F音域两三秒后戛然而止。   “…“   表演结束,大伙不约而同的屏息也结束了。   这一刻,她们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想:怎么会这样?   黎觉予居然真的唱出了high F?   平心而论,虽然这个high F不怎么好听,也没有处理好尾音收音,但她就是唱上去了!在场人中,有练习一年、两年、甚至多年的女高音,都自认没有这个自信能触碰#F。   “醍醐,她也很擅长花腔女高音。“不知道是谁,在醍醐耳边嘟囔了句。   不需要用“也”来提醒,醍醐也知道,这就是她最强劲的对手了。   在黎觉予来之前,醍醐一直都是歌剧团里第一女高音,也在偷偷练习high F。这种莫名其妙被插队超车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   看着站在不远处大喘气的黎觉予,醍醐内心警惕拉到最高。   ——这个中国女孩,要当心。 第44章 京阪梦(44) 病重和生日   “欸!太可惜了!”门外, 某经理打扮的人扼腕叹息:“就差一点,这个high F就完美了。”   这句话说出门外众人心中遗憾,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铃木经理更是一脸“选对人”的得意,说:“我当初在校园祭看到她, 她出演的是《费加罗的婚礼》抒情女高音角色。”   “伯爵夫人?”   “也就是说, 她并不是主攻花腔女高音的?”   铃木没有回答, 但他那惬心痛快的态度也算是肯定答案了。   一时间, 经理人们一片哗然,如果不是亲眼目睹, 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居然有人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第一次练习就唱出了high F,还是魔笛版high F…   团内的第一女高音醍醐, 似乎也在发力练习,却迟迟未能突破音域舒适区。   见大家表情多云转晴,铃木适时提出建议:“所以,让黎觉予当专科生,没问题吧?”   “这个嘛…”   虽然见证了黎觉予的音色可能性,但几位经理人还是有点迟疑,毕竟这个角色事关重要。   正当此时, 走廊处传来一阵木杖敲打地面的叩叩叩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低沉中年男声:“那就试试看嘛!”   “伊翁。”几人微微鞠躬,对来者表示尊敬问候。   伊翁是宝冢歌剧团创始人的雅号, 也是一言九鼎能决定任何非比寻常决定的身份象征。只要得到他的同意, 任何站不住脚的风险决定, 都能减缓百分之五十的阻力。   可想得到顶头上司的支持,又谈何容易呢?   还没等铃木惊喜地发表感谢,伊翁就追加了一个条件:“但如果这位新入职员表演失误, 作为举荐人的铃木必须离开经理的岗位。”   …   这是对赌协议?   几位事不关己的经理人都有些慌张,惊悸地拉拉铃木的袖子,示意他别瞎逞强。   可铃木又哪是知难而退的人呢?   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决定相当自信。   虽然伊翁提出不对等的协议,但铃木还是坚定地挣脱开同事的阻拦,表示自己同意了:“行。那就说了,如果黎觉予表演失败,我就引咎辞职。①”   “哈哈哈不错!我已经开始期待一个月后的表演了。”   伊翁哈哈大笑,亲自在调香盘上写上专科生黎觉予的名字。   这下,在孩子们都不知道的门外,几个经理人和创世人一起完成了晚秋公演的调香盘。也没人不知道,这份角色分配变动,会在未来发生多少改变。   10分钟后,经理人们和振付②推门而入,诧异地问:“怎么大家都站在新同学的隔壁?都已经互相通晓过名字了吧?”   “简单认识了一下。”   佐藤代替同学们含糊回答。   负责成员调度的经理和铃木互看眼色,得到点头示意后,便将调香盘张贴到公告栏上。灰白纸张就像娇艳花朵一样,将室内所有蝴蝶少女都引了过来。   “呀!我居然在第三女高音,有…7场表演!”   “我是第一女中音,有12场。”   “…”   几十位少女挤在调香盘前叽叽喳喳,对自己和朋友所担任的职位点评。当然兴奋之余,她们也没有忘记给醍醐让位,方便她看自己的位置。   “醍醐你还是月组表演第一女高音欸,所有场次都排满了,真好。”   佐藤,还有其他女孩都羡慕地感叹。   反观当事人醍醐,却没半点反应,就像长期考榜首的学霸看成绩表一样,内心毫无波澜,直到她的目光往下移,瞧见某个名字时表情才有些了变化。   从冷漠平静变成了蹙眉不解。   她身后,黎觉予认真地一行一行扫视下去,却没有在花组和月组两个大类别里发现自己。   怎么回事?   黎觉予暗暗纳闷:难道是新人,所以没办法上舞台吗?   穿越前就有听说,宝冢新人要进歌剧团,第一步是在校园祭表现优秀,被经理人发掘,第二步是参加新人公演,由观众决定去留。   可新人公演,是20年后建立的宝冢BOW HALL的衍生品,按理说今年不应该出现啊。   黎觉予想不通,正准备私下问问经理,却忽然发现,调香盘跟前的少女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了?”这个画面有点吓人。   挡住调香盘的几人纷纷让开,黎觉予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看的调香盘,并不是完整的——公告纸最右手边,有一行不属于“花组、月组”两大类别的小字。   上头写着:专科生:黎觉予。   这是什么意思?   恕穿越者黎觉予不懂这个角色含义,只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震惊。   一无所知的她,只能依托经理和振付们的行为,自行寻求解答——他们将黎觉予拉到练习室某个角落里,团团围住。   铃木说:“你这个角色事关重大,这一个月你就别想着睡觉了,除非病倒没办法出声,不然哪怕是深夜都要开嗓练习。”   振付说:“因为专科生的特殊性,别人练习1首曲子,你要练习2首。”   “这作为新人来说体力消耗量太大了。这样吧,从现在开始,早上你要晨跑一个小时,晚上再游泳一个小时,主要是锻炼肺活量…”   “中午干嘛?中午当然得一直唱歌了啊!”   “…”   黎觉予被他们癫狂的安排,吓得后退一步。   从铃木一脸“人生就捆绑在你身上了”的表情上,她隐隐有些意识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   如今是晚秋。   霓虹的东京和大阪,晚秋景象大不相同。   在黎觉予被铃木经理鞭策,进行高强度的练习时,宝冢的风景才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凉爽秋天景象。可在东京,特别是黎觉予住的小学区里,所有的植物已经在寒冷秋风中衰枯,街道上到处散发着指甲污垢的味道。   在两地不同温差的气候转换,还有高强度的训练下,黎觉予病倒了。   集合日第一天,铃木那句“除了病倒没办法出声外,哪怕是睡觉都要练习”就像诅咒一样,居然真让向来身体强健的黎觉予,如今病得爬不起闯,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躺在东京的小房间里,睡睡醒醒。   期间,黎母多次进房间,给黎觉予擦洗四肢降温,喂饭喂药,还好先前黎觉予从资生堂赚来的薪酬,还没来得及换成大房子清掉,不然她也没那么豪气买最贵的西式特效药。   就连向来吝啬的黎母,也难得在药上慷慨极尽。   她效仿着药店学来的喂药方式,将白色的药片放进黎觉予嘴里,又端来了甜丝丝的水,估计是怕这种药丸味道不好,嘴上还要安抚:“吃了药就好啦,吃了药就好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黎觉予无奈,为了保护嗓子,她说的话都是气音。   “唉,怎么不是小孩啦,19年前的你才那么小一点点,就跟会动的毛巾一样。”黎母比划着,随即像想起什么一样恍然大悟,说:“说起19年前,我才意识到,你都快生日了。”   那么快吗?   黎觉予刚穿越进来的时候,原身也是刚过完生日,很快就进入到难以忍受的冬季。   原来她已经在霓虹呆了一年吗?   才反应过来时间飞速流逝的黎觉予觉得有些茫然,她看着日历上鲜红大字“大正11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生病带来的疼痛,却不允许她往下细想。   吃完药,黎母安抚黎觉予闭上眼好好休息。   可很明显——幻境金手指的存在,并不利于病情康复。   因为黎觉予根本没办法得到很好的休息,只要她疲惫闭上双眼,下一秒总能出现在宝冢,再清醒,又回到了东京。   她甚至可以看到——因为自己病重,焦虑的铃木被迫将她送回物部家。   临走前,铃木还拜托她一定要在下周前康复,直到被气急的物部夫人用靠枕砸到脑袋后,他才委委屈屈地离开大阪,返回宝冢。   铃木走了,训练暂停了,物部夫人还让其他女仆给黎觉予清扫出单人房。   这下,黎觉予才终于能在大阪、东京两地都好好休息了。   “辛苦了。”物部夫人坐在黎觉予床边,单手摸着她的额头,好脾气说:“一会大女仆总管会把药带过来,你要先吃了药才好睡觉。”   “谢谢夫人。”   黎觉予有些感动,却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在幻境里吃药没问题的吧?应该不会出现,一天内吃两份药物,导致并发症之类的事情吧。   物部夫人很快就走了。   房间内挂钟滴答滴答给空荡房间增添生气,此处应该是待客用的房间,家具设施一并用上最好的,就连床具也是格外的蓬松柔软,像刚从阳光底下晒好拿进来的一样。   黎觉予睡不着,她躺在床上两颗眼珠子四处乱转,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然后漫不经心地,和另一双带笑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是物部将司。   那个已经走了三个月,没有一点音信的“男朋友”。   物部将司看到她,第一句话是:“我回来了。”   第二句话是:“生日快乐。”   怎么说呢,这好像就是物部将司的魔力,因为他太过于单纯简单,所以仅用两句短话,就能成功打消黎觉予这些日子偷偷生出的不满。   让她吞下千万句可能会引发争吵的中性句子,变成:“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第45章 京阪梦(45) 闭眼,流言满天飞……   “作为男朋友, 这不是必须的吗?”物部将司回答。   事实上,在刚刚对话期间,他内心做许多“关于靠近女生床边是非绅士行为”的心理铺垫,以至于站在门口好半天了, 将司才肯往黎觉予床边靠近了些, 然后跪在黎觉予床边, 握住她病到过分纤细的手。   “对不起啊, 你生病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物部将司说。   “没关系。”   可能是因为病了,又或者是久不见成疾吧, 反正黎觉予难得内心柔软起来。   她看着将司那明显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劳累面容,心中隐隐明白了:对方是因为给她过生日,才大老远从北海道赶回家中。   又回想堀越旬所说——将司是被物部老爷送出北海道, 断了他所有和京阪的通讯交通…更不可能将那辆福特车留意。   由此可以得知,物部将司是偷偷跑回来的,他这样的贵族少爷,独自乘坐货轮、火车,惊悚程度不亚于现代豪门大少爷买站票去异地奔现。   可能是病重吧,黎觉予眼眶有些湿润。   为了转换心情,她换了个新话题, 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发生了好多事情。现在已经离开歌剧学院,进入宝冢歌剧团…唱上high F…”   “我在北海道也是…”   在晚秋这个寓意离别的季节, 在没人打扰的病房里, 黎觉予和物部将司就像一对普通的, 刚刚重逢的情侣,聊着彼此的生活,遇到好笑的部分一起咯咯笑出声来。   忽然, 物部将司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刺绣袋子,说:“我在北海道品尝了不少美食,想着你也会感兴趣,便将它们都带了回来……你不要笑……”   黎觉予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眼角弯弯:“我没有笑哦。”   不过想到一个贵公子,吃饭还偷偷藏了部分食物进衣服口袋,确实挺好笑的。   “这个饮料是今年新品,在北海道很火,而且宣传上说,它蕴含乳酸菌有利于身体健康。”   物部将司边说,边从刺绣口袋中掏出一瓶乳白色水体的玻璃樽,瓶身粘着个蓝白色标签,写着大大的“可尔比思”四个字…   不得不说,黎觉予心中闪过些许魔幻感。   就那种…明明是她从小喝到大的饮料,却被对方说是今年新品,甚至珍惜地从北海道,单独带回了大阪。   黎觉予就着将司的手,对着瓶口抿了一口…感觉比起现代口感要粘稠一些,也要酸一些。   “如何?”物部将司眼神忐忑,目不转睛地盯着黎觉予的反应。   “不错。”   黎觉予随意评价了两个字。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像被上供的皇太后,只要给出一个“满意”、“喜欢”的回答,就能得到物部将司松一口气地舒缓,说:“太好了。”   “你太夸张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经常打骂你。”   黎觉予仗着受人宠爱,故意撒娇吐槽。   因为有物部将司的陪伴,她感觉病都好了不少,甚至有力气可以在将司带回来的食物中挑挑拣拣,找模样好看、看起来也好吃的东西吃。   “如果你真的发脾气,那倒是好的。”   物部将司心情也很愉悦,说话声都带上了些宠溺:“最怕你心中藏着掖着,不肯说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疾手快地将手心扶在黎觉予下巴下,焦急喊道:“快吐出来。”   一团被嚼得烂烂、黏糊糊的糖果被黎觉予吐了出来。   脏兮兮地躺在物部将司的手心上。   而这位亲手接垃圾的人,却没有半点负面的反应,只是用另一只手拍打着黎觉予的背部,问:“没事吧?”   “没事。”黎觉予面容都扭曲了,“这个糖果也太难吃了,酸苦酸苦的…”   “是我的错,这也是北海道特产,味道奇特。”   “我想让你尝一点,却没注意到你全吃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吃到恶心玩意的是物部将司,因为他看起来比女方还要难受着急,眉心紧紧皱在一起,连手上肮脏的呕吐物都没功夫□□去丢掉。   对方这样夸张的反应,成功逗笑了黎觉予。   她拿出手帕,将物部将司的手擦拭干净,好奇询问:“将司,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因为你是我的初恋”   物部将司的回答出人意料。   现代人可能会经常将初恋两个字挂在嘴边,但这是连这个词汇概念都没有的1922年,物部将司却能从隐隐约约的感情中,学习到这个词典里不存在的词汇。   “嗯,你也是我的初恋。”黎觉予回复。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一旁的可尔比思瓶身上,反射出一道雪白的光弧,将室内烘托得明亮又纯洁。两人置身于雪白中,眼中只有彼此,根本没注意到亮光底下的黑暗,藏匿门缝处的一双眼睛,正慌张失措地盯着室内情况。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仆,受大总管吩咐,前来给黎觉予送药的。   她本和黎觉予是同级女仆,同一时间进入物部家做帮佣的,却没想到黎觉予本领那么大,不仅迅速摆脱女仆身份,还意外得到夫人喜爱,前往宝冢歌剧学院进修。   人比人,气死人,女仆们都讨厌黎觉予,她也不例外。   一路上,这位年轻女仆端着药平稳走着,心中却在偷偷诅咒,希望黎觉予能病死在床上,免得看到人就心烦。   这样的表里不一,直到她隔着木门,听见一男一女的两道暧昧声音后,才逐渐统一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黎觉予她装病和劳工厮混在一起嘛?”   “还是偷偷把其他野男人带进了物部家?”   年轻女仆所说的,其实是女仆居所里经常发生的事情。   为了不让工人拖家带口住进主人家,物部家只招收单身女性作居家女仆。可独身女性也有生理需求,她们不想因为结婚失去好工作,就会选择和院内男丁、或者其他男人一夜情。   这也是为什么,年轻女仆第一反应,就是——黎觉予为了带男人睡在好房间里,装病了。   年轻女仆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想要看看平日里高不可攀的黎觉予,和野男人厮混的模样。   “哼,等我告诉夫人,你就完蛋了…“   她这条恶毒的告状还没构思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掉了下巴,差点就被吓得尖叫出声了。   因为里头的那位,不是野男人,也不是壮丁,而是物部家独生子、大少爷,物部将司啊!   年轻女仆对眼前的画面,难以置信。   房间内,黎觉予像是吃到什么难吃的东西,想要吐掉又找不到地方,物部少爷不嫌脏地让她吐在自己手心,一举一动熟络沉溺意味满溢而出   ——这是什么?   ——物部少爷他和黎觉予…她们两人?   年轻女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双腿也像是被钉在了原处,眼睁睁地盯着里头人在拥吻。   这种话剧中才会出现的情节,没有预告地在自己眼前上演,出演者还是自己崇拜的少爷,和自己讨厌的同事…这种神奇的排列组合,让年轻女仆忽然有种呕吐感。   她连忙捂住嘴,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房。   接下来的事态,就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物部家的每个角落,都在进行着飞短流长的交谈,往往是有某个仆人推门进来,她们对话即刻戛然而止,又在来人眉飞色舞的哀求下,继续刚刚的聊天。   没有半天功夫,物部将司和黎觉予的流言,以旋风姿态传遍了整个高门深院。   大家都竭尽全力地想要装作不理不睬的模样,但眉梢间流传的八卦,却是压抑不住的,聚众起来就会忍不住倾述。   于是当天晚上,物部家发生一件足以使人谈论一整年的事件。   在物部家,傍晚有个不正文的香艳现象,那就是在外办公的物部老爷,回家会先走后门,进入待客茶室后才回正房,绕了足足一圈。   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老爷却没有找外室,而是从后门直接朝正房进发。   刚结束工作的男人,往往是脾气最差的时候,喝酒发红的脸颊衬得双目炯炯有神,从表情到神态,都是凛然让人不敢冒犯的存在。   他在一众侍从、助理的簇拥下,走进了狭窄的,本不应该是主子走的路。   冷静自持的一大帮人,占领了小路的所有位置。   先在路上走着的仆从,即使被挤得没有位置,也不敢多说什么,在老爷示意下闭紧嘴巴,乖乖投以注目礼。   在靠近小路拐角的地方,两个年轻壮工没有注意到物部老爷到来,还在肆无忌惮地八卦。   “物部老爷也太惨了吧,送一个女仆去上学,结果那个女仆勾引了自己的儿子。“   “按我说,那个女仆挺会来事的,知道傍上少爷才有未来…“   老爷周边的仆人、路上先来的参与过、没参与过八卦的仆人,全都畏惧地将目光从老爷脸上挪开,不敢亲身上去提醒那两个没脑子的,让他们别说了。   反观老爷,面无表情,像是喝醉了所以没反应过来两人是在说谁一样。   大家这么想,却没想到下一秒,物部老爷冷不防将手中手杖递给随行侍从,只说了一句:“处理掉。“就带着呼啦啦一帮人转头离去。   侍从拿过手杖,对着毫无知觉的两人后背一阵敲打。   很快,那个拐角处就传来一阵□□被敲击的闷响,还有两个年轻男人大呼小叫的求饶声。   物部老爷大步流星地走着,怒意难抑地说:“让物部将司来找我。”   “少爷应该在北海道…”   这话真切踩在当家主人的尊严上了,没有了手杖的老爷空出两只手,抓紧回话助理衣领不放,大骂特骂:“他如果没从北海道偷跑回去,就不会有这种不像话的传闻了。”   “现在,立刻!让那个王八蛋滚过来谢罪!” 第46章 京阪梦(46) 生日(评论过百加更)……   “查到了, 流言是从一个基层女仆口中传出来的…”   “不用说了。”物部老爷大手一挥,遏制住助理接下来的话,说:“我不屑于对一个小女仆下手,我只要将司的一个解释, 所以他在哪, 什么时候来?”   闻言, 助理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他来来去去接送黎觉予上学数次, 实在不想看到对方因为恋爱的事情被惩罚。物部老爷说自己不愿意和传流言的女仆置气,换种角度来说, 也是放过黎觉予的意思。   只是可怜了少爷…   “少爷马上就来了。”助理回答。   在等待将司抵达书房的时间里,物部老爷彻查了家中所有侍从,严令流言不得口口相传, 还在家中找出不少黎觉予和物部将司约见的端倪。   譬如当下的书房,就是两人的约会场所,再譬如先前无故离职的女仆总管,也是因为撞破黎觉予和物部将司私情后,才被迫离职的。   当然,那个女仆总管还以为自己能得以伸张正义,将已知事情全数倾述出来, 添油加醋,却不知道听到后的物部老爷,恨不得当场毒哑她。   最后那个女仆总管, 被强制送到鹿儿岛, 生活过得竟然比流言爆发前还要惨。   视线再回到这间昏暗书房。   众人千呼万唤之下, 穿着校服的物部将司,终于出现在半掩的门口处。半明半暗的灯光使他神色难辨,只有声音能勉强辨认出他的情绪…也没什么情绪就是了。   “父亲。”   “进来, 门关上,你们可以出去。”   老爷话音刚落,呼啦啦一大帮人从门口鱼贯而出,不消片刻,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隔得老远站着,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老爷打破了沉默,他说:“你偷偷离开帝大队伍,不远万里从北海道回到大阪,就是为了黎觉予这个女仆吧?”   “外头四处都在说这种谣言,你觉得这和物部家的门风相配吗?”   对于这样严厉的斥责,物部将司连眼皮都没抬,明显不畏惧父亲威严,“但是流言没错,我和黎觉予确实是相恋状态。”   可他这样的态度,无形中激怒了物部一郎这种长期处于绝对高层的威严性格。   一郎怒斥:“那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上次你为黎觉予上学的时候,跑来跟我闹脾气,我就已经警告过你了吧,让你不要把心思放到女人身上?物部将司,你生来拥有母亲的美貌和我的智慧,又是物部家族独一无二的继承人,究竟被灌什么迷药,才会迷恋上一个卑微女佣,一个除了唱歌外一无是处的人?”   话音刚落,物部将司立刻脱口而出,“不准说黎觉予坏话!”   “她很优秀,仅仅去宝冢半年就当上了歌剧团的专科生,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么卑微…”   老爷则对解释不予置否,避而不谈:“跟她分开,我权当没事发生过。”   “不行。过段时间就是大初日了,也是黎觉予的首次表演,请你前去观看…”   “物部将司!”   “我愿意放弃哲学,转向金融系,父亲,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学习金融吗?”   …   哲学和金融之间的话题,是物部家父子二人永恒不变的争吵。   一郎想让儿子学习金融,将来可以继承大阪股票行,而将司喜欢哲学、文学,为了上学,他甚至和母亲二人联手,给学校确认专业的通知书上盖章,一锤定了音。   此处本是物部将司的杀手锏,只要搬出“金融系“,父亲就应该无条件应允了才是。   可出乎他的意料,物部老爷却忽然爆发了。   他沿着书架从阴影处一路快步走来,双手在身体两侧来回晃动的力道,带倒一大片外文书籍。紧接着,这双苍老发白的手在物部将司的校服上找到了着力点,紧揪住校服衣领不放。   “金融系?你再敢说一次?你们娘俩玩的把戏,居然还敢威胁在我头上?”   物部家主事人,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头子怒气直冲脑门,跟酒劲混在一起,变成脸上诡异的红色,他喊完“威胁”两字后,后面紧跟着的指责,一句比一句嗓门音量大。   “仔细回想,当初黎觉予上学的事,我也先后被你和夫人请求过。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恐怕这女孩也是你们母子瞒着我的把戏吧?好哇,我当初就应该直接把那女仆送出物部家,也不至于发生这门风被侮辱的难堪事了。“   “父亲,我是真心和黎觉予相爱的,请你应允,行吗?”   “给老子闭嘴,别耍把戏了!”   物部老爷真的气头上了,不仅冒出脏话,还怵然收紧抓住将司脖颈处的双手,逼得将司喘不过气来,只是他碍于孝道不能推开父亲,只能胡乱挥舞双手,一不小心打掉墙上棒球棒。   球棒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专属于木头的脆响,叩叩…   这是青年时期的物部一郎,因过于沉迷棒球队,花重金投资大阪商队,结果那支队伍却连第一轮全国锦标赛都进不去。最后这千万日圆的投资,只剩下这根只能纪念用的球棒。   而现在,这根球棒除了纪念,又多了一个用途。   物部老爷松开衣领,捡起了球棒。   刚重新获得新鲜空气的物部将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就晃过了一道淡黄色虚影。紧接着,他的正面就迎来了沉重的痛击。   一道用尽成年人所有力道的重击。   球棒敲打□□,是不会发生击中棒球那样叮的清脆声,而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将司也只能感觉到自己额角连着人中那一块,连疼痛都消失,彻底麻木了。   滴答滴答——   鲜血从将司微垂的面庞,顺着鼻尖滴落在地面,很快就在这对父子中间汇成一个小血池。   将司被打了。   他没有痛呼,没有躲避,而是平淡地再次请求:“请父亲成全我们。”   ——没有反应没有表情,这是专属于物部将司的的孝道。   但在身为父亲的物部老爷看来,自家儿子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仿佛化身为一只鬼魅,正在装模做样地假装自己是人。   这样的儿子,让他害怕了。   他右手紧攥的棒球掉落在地上,往战场边缘滚得远远的。再开口时,语气有着下不来台的难堪:“明天去帝大转系,和那个女仆不要在家中碰面和约会,管好深院仆人的嘴巴…”   “是。”   冷静下来的物部老爷,总算反应过来:金融系换一个黎觉予,绝对是超划算的买卖。   他见物部将司要离去,还“贴心”往他脚边扔了一块手帕,冷心冷肺地说:“出去前,先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了,不要被你母亲发现了。”   “买卖一笔换一笔,那么父亲要来宝冢看表演。”   “行。”   老爷咬牙切齿,像是在跟仇人做买卖。   明眼人光是看上一眼,都能知道这对没有感情的父子,已经彻底决裂了。   导火线倒不是因为儿子挨打,而是父亲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打在儿子的旧伤上,那个让他失去半年记忆的伤疤,连着额角一块皮肤彻底打裂开来。   汇聚在地上的小血池算什么?最可怖的是那头黑色头发下的伤口。   黑发吸收了大量血液,变得沉甸甸的,偏偏因为颜色问题,在昏暗房间中什么都看不出。物部将司就顶着这样严重的伤,离开书房,头也不回。   **   拜物部家和黎母双方贴心照顾,黎觉予总算健康引来了生日。   这是她穿越后的第一年,也是她进入物部家,和进入三越百货的第一年。   将司已经代替家里人给予表示,三越百货店的祝贺也自然不能拉下。   秋阳晖照下,成群统一制服的人走进百货店大门,手中得意地捧着某个盒子。   等三越花经理上班的时候,虽然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二楼化妆部庆生景象时,还是控制不住地眼皮跳了跳。   她看到——黎觉予在不知不觉中,长成领导者的模样,白色的部长制服衬得她气势十足,现在正坐在化妆部的沙发中间,双袖交叠于膝盖上,对前来祝贺的客人表示感谢。   “你好,黎化妆师,这是长濑先生带来的庆生礼物。”   一人上前,将礼物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块金色的肥皂,边边还有“花王”的标签。   长濑的话,就是花王株式会社的主事人吧,三越花暗暗回忆。   黎觉予微笑地收下礼物,有眼力见地对长濑先生和花王品牌表示感谢,就连三越花自己都纳闷——黎觉予究竟哪来那么多消息,能将人名和品牌全数对上。   “黎化妆师,生日快乐。我是富次郎家的助手,通过福原先生介绍,斗胆送来新产品。如果你用的效果好,可以为客人介绍介绍。”   盒子打开,是狮王的牙膏。   同样的,黎觉予光听来访人名字,就知道对方品牌,无形中让品牌方满意加倍。   在这帮美容、化妆品相关的公司送出生日礼物后,接下来出现的祝贺人,风格逐渐魔幻。有横滨元町的藤井先生,带来不二家的美味;也有出自爱知县的矿物质水…   别问,问就是蹭热度,问就是套关系。   在资生堂小姐火爆东京后,不少企业通过关系,打听到发起人和主推动人,是三越百货的黎觉予化妆师。   此时又是各家各户热衷于打广告,争夺市场份额的时候,每个人都想跟东京人气化妆师套套近乎…哪怕不能再弄个什么小姐,也可以让化妆师跟客人们介绍下自家产品。   毕竟三越百货的化妆部部长,平日里接触到的客人,都是时尚界的流行风向标。   “谢谢。”   黎觉予接过礼物,并没有诚惶诚恐,熟络自然的模样更让广告主们高看她一眼。   紧接着,最大合作人资生堂登场了。   大家看居然不是福原先生亲自来送礼,心中暗暗为黎觉予叫亏,琢磨资生堂靠小姐营销赚了那么多名声(或许还有钱),主事人居然连亲自到场都不愿意。   再一看,资生堂居然连礼物盒都没有,只是拿了个信封。   难道只是准备生贺金意思意思?   也太丢人了吧?   好几个和资生堂名气不相上下的品牌,都朝黎觉予投去可怜的目光,像看被丢弃的工具一样。就连底层化妆师们,也对这样的遭遇十分意外。   然后,资生堂代表人开口了,说:“福原先生在外地没来得及赶回来,这是他本人单独准备的贺礼,一栋于东京桥头的小洋房。”   “什么?”众人惊呼。   虽然1922年大伙没有买房意识,但不用付租金就能住在东京市中心,这可是名门老牌的待遇啊!而且和底蕴深厚的贵族作邻居,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情。   还没等周围人收起微张的嘴角,又一重磅礼物,洒水一样砸了下来。   三越经理从人群中跻身而出,手中还拿着一份同样被蜡封实的淡黄色信件。   她站在资生堂助理身边,笑容恰到好处,说:“生日快乐,黎觉予。”   “这是百货店给你的生日礼物,高层们一致通过,觉得以你的能力可以去法国进修。” 第47章 京阪梦(47) 闭眼,联姻   回家后依然是白天, 两封淡黄色信封里的举荐信,被黎觉予统一拿了出来。   阳光下一晒,信纸们统统卷了起来,只能勉强看到东京桥, 还有几个法国人名的字样。   “三越花,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喃喃自语, 把玩着卷成羊肉的纸张。   不怪黎觉予多想, 而是她作为前资本家,绝对不相信上司体恤员工的这种鬼话, 与其天真地对外国人抱有幻想,倒不如坦率点,直面自己的能力威胁到本地人的可能。   此时, 黎母已经摆好了吃饭碗筷,看到她手中信件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词是法国对吧,你要去法国吗?”   这一年黎母呆在家中,花费一年时间总算攻克了日语。   可认出法国的字样后,她满面笑容急转向下,自言自语说:“法国,那可离华夏太远了。”   黎觉予调侃道:“法国的居住环境可比霓虹要好得多。”向往时尚、歌剧的女孩, 都迷恋法国,就像家猫幻想能乘坐火车一样。   “那要怎么去法国?”黎母问。   黎母用桌子上的积水画了一张简易地图,可爱地比划:“首先我们得过海去朝鲜, 然后一天步行三里地, 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巴黎, 这期间我们不能不吃不喝呀,还得赚生活费,得边打工边步行。”   比划完后, 黎母脸上露出一丝旅者的疲惫。   黎觉予反而觉得母亲这样还挺可爱的,至少和一年前不敢出家门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她笑意吟吟地反驳说:“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女儿赚到的钱了?你看看另一张纸,资生堂送了我们一套东京桥的房子,等那边清理好就能搬过去,除此之外,我之前攒下的工资酬劳,也足够买两张前往法国,最贵的一等舱轮船票了…”   黎觉予的其他生日礼物,那些肥皂和牙膏已经被母女二人用上了,所以此刻他们的肌肤,散发着淡淡花香。   一切就像回到过去,她们还在上海黎公馆的日子里。   曾作为黎家大小姐的黎觉予,每到诞辰聚会时,也会收到那么多舶来品礼物,还有前夫购置的房子,添置进嫁妆里…   突然闪现的回忆让黎母有些恍然,她看看周围——物似人是,日子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   天色渐暗,黎觉予在沉睡中再次进入物部家。   也不知道白天时候发生了什么,周围仆从似乎对她相当忌惮,光是一照面就低头急匆匆地跑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害虫。   黎觉予走出门厅,迎面撞见身穿三层西服的物部老爷,她微微低头打了个招呼,对方却出人意料地停下步伐来。   “你要去宝冢了吗?”   “是的。”   物部老爷向来不愿意和卑微的仆人聊天,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肯在这人来人往的门厅,对黎觉予发出邀请:“茶室在举办赏枫会,一起去看看吧。”   黎觉予没有回答,老爷已经自顾自地走了。   他的举动含义很简单,就是让她赶紧跟上来…   标识着各式花样家徽的马车停靠后门两边,通往茶室的小道两边满是衰落状态的枝叶,黎觉予跟在物部老爷身后,背对那些明显松一口气的仆从们,只觉得似乎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一场无声的雪崩。   怀着对一切的疑惑,黎觉予随着物部老爷入坐于茶室。   两人没有尴尬无言多久,很快,门口传来了寒喧声——物部夫人、将司少爷和一众穿着古朴样式和服的宾客走进了茶室。   今天受邀参加赏枫会的只有一家人,那就是千叶县成田屋,当中还有个老熟人堀越旬。   堀越旬和他养父母一样,身穿带有成田屋标志和服,只不过他的和服下摆绣满血色火焰,莫名让人观感不舒服。他在养父母面前,和在黎觉予面前完全是两个样子,不仅一言不发,还始终维持颔首的高贵姿态。   两家应该是熟络的关系。   才刚进来,堀越老爷就发现了黎觉予,惊奇地问:“这位是?”   “我夫人的侄女,目前在宝冢歌剧团学习…”   “宝冢吗?那可真的是美丽又优秀的小姐…”   …黎觉予觉得这个情况不太对。   先不说一个女仆被莫名其妙拉进聚会中,就是物部老爷这样大咧咧对客人撒谎,像话吗?   而且奇怪的是——堀越老爷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一直跟物部夫人打听她的事情。   “侄女今年19?可真的是好年纪…阿旬今年也20,为了他的姻缘,夫人可是想尽办法,毕竟谁都没有一郎这样的魄力,能顶住世俗舆论勇敢追求爱情…”   “…当然如果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华夏人,自然是最好的。”   堀越老爷自顾自说自己的,长期歌舞伎脸谱化表演,令他素颜时的八字法令纹格外深,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村妇般的苦大仇深。   紧接着,聚会中唯二讲话的另一人,物部老爷开口了。   他说:“黎觉予,上来跟堀越老爷打个招呼吧。”   门厅的侧后方,安静坐在母亲身后的物部将司,只感觉脑海中一片雪花般的空白。   他想站出身来,拉住黎觉予的手不让她上前,可母亲却紧紧拽住他的衣服下摆。   母亲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手背青筋横纵乍现,抓得他礼服下摆完全扭曲了。   物部将司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黎觉予走上去,像一颗掀开蒙布的珍珠被示众。   **   茶室的寒暄没有持续多久。   在黎觉予的过往被盘透前,终于,物部老爷出声,说要引路带大家去观赏枫叶。   除物部夫人和将司外,其他人都一个接一个,跟着老爷走出去。   可能是故意让两位年轻人独处,一群人走着走着,等黎觉予回过神来时,就剩下她和堀越旬两人,站在秋风瑟瑟的庭院中间。   “搞什么啊?”黎觉予无语。   她斜瞥一眼堀越旬后说:“周围没有人了,不用装模做样了。”   “黎小姐可真了解我。”   离开养父母的堀越旬,转眼变得嬉皮笑脸。   他没有随黎觉予坐下,而是站在别人庭院当中,毫不避讳地八卦物部家:“你还不懂吗?物部老爷想介绍你我认识,看看有没有机会联姻叻!”   说完物部家,他转眼又抨击起自己家:“成田屋对外总是装模做样,私下不知道多羡慕物部一郎娶了药房连锁林家,从而获得巨额财产,复兴中落的家业。至于林家要求的一夫一妻制?夫人看不到的女人算是小妾吗?”   “…”   打死黎觉予她都想不到,自己会从外人口中,听到物部家内部的秘辛。   不过,堀越旬说错了一点——夫人连她和将司牵手都能感知到,怎么会不知道小妾存在?   这样看来,最可怜的似乎是单纯无辜的物部将司,置身虚幻温馨中而不自知,将来如果知道母亲经受过什么样的磨难,也不知道有多痛心疾首。   “真可怜啊…”黎觉予叹了口气,感叹道。   她的话没有主语,堀越旬却莫名心有感应,知道她在说谁。   “倒也不必那么快可怜物部将司。在场人中,谁不比他过得凄惨?”   堀越旬耸耸肩,坦率地戳破茶室里的谎言:“黎觉予,你真以为自己是物部夫人侄女吗?不过是个被私生女抢夺继承权、还被赶出黎公馆的前大小姐。”   “我找梨园朋友打探了一下,才知道你是前段时间的上海名人呢。”   “不过你也挺了不起的,居然那么快找到生路,闯回上流阶层。不得不说,你这个求生欲,让我觉得你很不错,你我会是同类。”   这是赞美吗?   感觉不是。   而且黎觉予压根不吃这套。   她随口回复了句:“谢谢,你也不赖,成田屋养子。”   秋风席卷,然后在这个阴暗庭院里悄然收紧,像是风也在畏惧里头站着的两位恶人一样。   黎觉予大方承认自己的手段后,堀越旬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噗嗤——哈哈哈哈哈!”   堀越旬笑的时候,手一直捂在腰腹上,直到这时,黎觉予才隐隐发现,对方似乎受伤了。   “你怎么了?”   “我们联姻吧。”   两个人同时说出两句截然不同的话。   还没等女方露出冷脸,堀越旬却突然将连襟和服拉开一段,毫不避忌、光天化日地露出胸膛青青紫紫伤痕。   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就应该联手,才能在霓虹闯出一片天。”   “开什么玩笑?”黎觉予转头就要走,却被堀越旬一句话,锤得走不动道。   “我杀人了。为了荣华富贵,我害死堀越家亲儿子,才终于摆脱梨园打杂的卑微身份,跻身霓虹上流阶层…从本质上来,难道我们不是最合适彼此的人吗?”   堀越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指摸索着黎觉予的手心。   简直像疯了一样。   估计他自觉拥有黎觉予的把柄,才敢这么毫不顾忌地说出真相,通过自爆来谋求合作…但在黎觉予看来,他就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闭嘴吧。我可没有害死过人。”   黎觉予一把甩开堀越旬的手,却又摆不出嫌恶表情。   因为他俩站在一起,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只能避开这类讨论,警告说:“还有,你给我离物部将司远一点。”   “你拒绝我,是因为将司?”   堀越旬一脸不可置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太幸福、单纯了,根本不适合你。一个没见过黑暗的人,怎么可能跟黑暗本身在一起?”   堀越旬用着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说:“除非他知道真相…“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觉予拽他衣领的动作,硬生生给打断了。   这一刻,黎觉予代替了男朋友的身份,气势全开。   她一字一句地警告说:“不要碰物部将司…除非你想死在我手上。“   旧伤被牵动,疼得堀越旬笑得凄惨。   他怪腔怪调的话回传在庭院中,消融在秋风中,他说:“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你等着看吧,你和物部将司无法长久的。”   庭院的另一边,两家老爷聊得哈哈大笑,出奇和谐。   物部老爷嗔怪地说:“堀越,你对养子太过于苛刻了。”   “想进入成田屋,继承家族传承的技艺,这点伤苦算得了什么?”   面对指责,堀越老爷毫不在意,“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经过你提醒,我才反应过来——阿旬的作用,比我想象大多了。”   “如果我家将司有阿旬的半点识趣,我也不至于那么气…”   随后,两人又哈哈大笑,不像在聊双方的儿子,像在聊柜中珍藏的名贵丝绸。 第48章 京阪梦(48) 宝冢大初日(1)……   “哇靠, 神经病啊。”   好不容易摆脱堀越旬的黎觉予,急匆匆从庭院跑回房间,心脏跟打鼓般砰砰跳。   如果不是深知自己身处幻境中,打死她都不愿意和杀人凶手呆在一起的, 为了当养子, 杀掉别人亲儿子是什么鬼啊!想都不敢想!   不过看堀越旬身上鞭笞, 恐怕他已经遭到反噬了…这点让黎觉予有点惆怅, 她在想自己会有报应吗?自己玩弄过的手段,似乎只比杀人好一些。   还是说, 一切都是幻境,不要深究为好?   黎觉予怅然拍抚胸口,余光间发现茶室灯光还亮着, 似乎是将司和夫人还没离开茶室。   她打开窗户,隔着半空遥望那点昏黄灯光,有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不安感。   “这是在干什么呢?”   茶室内,仆从全都退下,只剩下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不知道先前夫人说了什么,反正物部将司语气很激动,质问说:“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我都已经从文学系转到金融系了,难道他打算说话不算数吗?”   “你父亲不是那个意思…”   “别开玩笑了!”物部将司气血上涌,脑袋一抽抽地疼:“这些家族主事人都是一个模样, 全都逮住可怜的女子吸血, 现在又想效仿过去, 打造一对怨偶。”   物部夫人脸色有些苍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换做平时,物部将司会立刻察觉到母亲血色全无, 从而贴切温柔地安抚对方。   可他实在太在乎黎觉予了,刚刚父亲的行为,无异于在他底线上蹦迪。   “我都知道!”物部将司不管不顾了:“父亲如此虚伪,用婚姻换取利益,在茶室养小妾。我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也不想让我知道。”   闻言,夫人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她一直呵护保护的少年,实际上什么肮脏都知道、都清楚,却感性地察觉到母亲的回避和有意隐瞒,从而顺从地闭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于母亲来说,是多么难受的事情。   再看向物部将司清澈的双眼,竟然只剩下心疼和后悔的感觉。   紧接着她又想到,物部将司打小就很聪明。   如同所有的混血孩子一样,从接触文字开始,就有外人评价他,同时兼备母亲的感性,和父亲的理性。这样早慧的小孩,怎么可能没察觉到自己双亲相处间的诡异。   回忆让物部夫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物部将司见状,上前握住母亲颤抖的双手,沉重地表明心意:“母亲,你会帮我的吧?”   “我喜欢黎觉予,没有她我也活不下去了。”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物部夫人枯槁唇瓣微动,说了一句:“好。”   “我会说服一郎,一同前往观看宝冢歌剧团的冬季大初日,你且等我消息。”   “谢谢母亲。”   **   幻境就这么结束了。   金手指似乎只想让黎觉予体验一次和杀人凶手面对面,没有其他目的。清醒后的黎觉予躺在明媚阳光洒落的床上,无语得只想骂娘。   手上稿件清晰记录着她和堀越旬的对话,除了名字、身份化去,对话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真糟心。”   黎觉予来回翻动着纸张,有种在看警察局目击证人笔录的感觉。   因为大初日即将来临,她跟百货店请了长假,专心在家练习歌剧,就连稿件也没能亲自送到青靴夫人手上,只能通过邮件一来一回,全程毫无交流。   所以她不知道——不久的将来,这份稿子在东京妇人圈中,会引发多大的争议。   三越百货化妆室,向来是上流阶层的八卦传播地。   虽然黎觉予本人没有上班,着急化妆的夫人只能拜托其他化妆师,但万幸的是,黎觉予作为化妆部部长,完全是体恤、教导下属的最佳标杆。   她平日里时常指导下属化妆,还将所知小技巧告知他人,而这些人情和经验在发挥作用。   面对客人们的不爽,化妆师们积极解释,再加上她们手法尚可,大家也都渐渐不再计较黎觉予经常请假了,反而将话题引申到昨天发行的《青靴》上。   “昨天青靴上的《京阪梦》看了吗?”   一个正在做发型的夫人,兴奋将剧情拿出来讨论:“太吃惊了,歌舞伎公子居然杀过人…”   “我稍微能理解他欸,那名公子生来卑劣,偶然遇到和他一个性格的异性,肯定会产生好奇,我感觉他会影响到女仆和少爷之间的感情。”   “那手段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另一夫人回嘴。   “杀人和骗人…”   “是这个道理…”   很快,夫人们话锋一转,又将话题放到了女主身上。   毕竟喜欢看青靴杂志的女性,大多是接受过新思想的时髦女人,比起情情爱爱,她们要更关注女性自身的成长。   “也不知道可怜的小女仆,能不能顺利通过大初日呢?她在上一章里病得可重了…”   “应该…可以吧?”回答很不确定。   在读者心中,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大初日了,而是捆绑了女主婚姻、未来、经理人事业和读者期待的表演。   在霓虹流行的悲剧故事中,这是注定失败的情节。   见聊天氛围有些沉重,化妆师们赶紧出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过这个作者写小说,还挺参照现实的,过不久,还真是宝冢歌剧大初日,可惜我远在东京,没办法前往看上一眼…”   “我们东京人就看帝剧把,那宝冢大初日的门票,都被大版人抢空了。”   …   正如这位化妆师所说,从开票那天起,宝冢大初日注定要座-无-虚-席了。   特别是歌剧团经理还找来报纸,发了广告,称今年少女歌剧团要转型——放弃传统白漆妆容和日舞,转型向西洋风格的华丽妆容和偏向歌剧的音乐剧内容…   新闻一经发出,这个兵库县川边郡小浜村,挤满了前来购票的人。   西洋、少女、歌剧…三个新词结合起来,吸引了附近,所有向往欧洲的时髦人士注意力。   这种人山人海的购票景象,却让本该欣喜的铃木经理,隐隐有些不安。   他一个箭步串到黎觉予身边,毫不掩饰地给她敲背,说:“姑奶奶,我能不能在歌剧团呆下去,可全都靠你了啊…咱们给力点哈!”   “放心吧…”   病好后的黎觉予,将全部精力放在练习上,连曲谱都翻烂两本。   铃木经理紧张兮兮,她却跟不是当事人一样,眼睛不抬一下地冷静说道:“我绝对不会失误,如果有,那也是机会不是危机。”   “不然我还上什么舞台,跟你一起离开歌剧团得了。”   “哎呀你这小女孩,又乱开可怕的玩笑…”   两人嘻嘻哈哈,凝重气氛缓解不少,却不知道这番开玩笑似的对话,落在醍醐耳中却产生了不同的含义。   ——这么自信吗?   醍醐内心腹诽,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第49章 京阪梦(49) 宝冢大初日(2)……   宝冢大初日的那天, 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像这种萧瑟秋意难得的大太阳,无疑是成功的吉兆,但乘坐马车前往观看表演的星风,却很不开心。   特别当她看到剧场外, 被风吹得鼓起的锦鲤旗帜, 想到那即将登上舞台的死对头后, 便更扭捏了。   “母亲, 我不想去看表演。”星风悄悄发出抗议。   无奈,母亲并不在乎女儿的心情, 反而斥责她说:“必须要去,这样你才会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差别…真的是丢死人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跟那女人的儿子一样,考个帝大,让母亲也长长面子…”   星风家比物部家情况复杂——星风小姐的母亲和星风少爷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孩子在家族中特别多,而这种复杂的父母关系,也在无形中造成星风偏激的性格。   听到这话后,星风觉得很屈辱, 眼眶中带着泪水。   可母亲压根不在乎,而是掀开门帘偷偷观察外边,感叹:“这人也太多了吧!物部夫人的侄女首次登场就撞上此等机遇, 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光宗耀祖。   这个词不是不负责任的夸张, 而是最贴合现实的形容。   在报纸的大范围宣传下, 宝冢市迎来数千上万,偏好于西洋美学的观众。   她们大多数穿着笔挺笔挺的时髦裤子,红光满面, 顺着剧场排队人潮前进。   偶尔听到剧场内传来若隐若现的声乐声,她们还会善意点评两句:“真不错啊。”   “上半场是完整的剧,下半场是歌舞秀对吗?”   星风顺着母亲的视线,抬起泪眼婆娑看了一眼——入场观众中有眼熟的歌剧学院同学,有相貌平庸但穿着华贵的贵妇们,有戴着臂章的记者,还有煞有介事地摇着扇子,两只眼睛一直往剧场门口张望的外国人…   突然,宝冢姑娘们出现了,引起一阵喧哗。   某几个还没装扮完成的女孩从马车跳下来,顺着剧场后门进入后台,然而这一小段距离,竟然引得排队观众争相恐后挤上去,说要看看表演者的面孔。   星风好奇地望过去,透过人群拥堵的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一张精致白皙的脸庞,还有轮廓清晰显得深邃的眼睛。不用谁来介绍,星风已经认出这人是黎觉予了。   500米不到的距离,足够星风将黎觉予看得真切——明明只穿着表演服,脸上发型上全无装扮,但星风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莫名产生自卑的情绪。   咻的一下,黎觉予跑进剧院后台,就像鲤鱼越过龙门。   **   宝冢歌剧后台内,意外地十分安静。   即将上台带来的紧张感,不是普通女孩子能独自消化得了的,在惶恐惊悸的无限放大下,有宗教信仰的女孩干脆跑到角落,开始祷告。   没有宗教信仰的女孩则是聚在一起,通过热烈地聊过往八卦,来缓解紧张不适。   佐藤用着说鬼故事的语气,神秘兮兮地说:“以前啊,这剧场发生过流血事件。”   “什么流血事件?”其他妹妹也很给面子,立刻就凑了过来。   “以前剧团不包接送,都是学生自行前往剧团进行练习。有个格外勤奋有天赋的女高音,为了更好出演她的一番手角色,提前大半天抵达后台开嗓、练习。”   听说是宝冢歌剧团内发生过的事情,所有女孩立马凑上来听,一群人鬼鬼祟祟的。   佐藤继续说:“没有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总之,等剧团其他人抵达剧场后…”   “抵达后怎么样…”女孩们悄悄咽了下口水,集中注意力仔细听。   “一地鲜血。”佐藤夸张地比划那个程度,形容当时的鲜血,从醍醐现在的位置,蔓延到了黎觉予现在的位置上。   她宛如目击证人,细致描绘当时的画面:“一颗钉子从下至上,以一个格外刁钻的角度插入那女高音的后脑勺。据警方调查后称,除非凶手是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小孩,不然根本没法做到…”   “天啊好可怕啊…”   “不会是同行做的吧!一番手的替补之类的?”   听着隔壁小迷妹的连环发问,佐藤刚打算解释,余光瞄见铃木怒气冲冲地走进休息室,只得赶紧装作没事人一样,让聚集人群全数散开。   “佐藤,不要再传播负面消息了!”铃木用手指敲敲对方脑门,神情无奈。   “知道啦!”佐藤吐吐舌头,在一众女孩的调笑声中落荒而逃。   不得不说,在佐藤鬼故事和铃木经理的打岔下,后台气氛短暂变得和谐、融洽了起来,至少不那么箭拔弩张了。   只有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理性冷静的黎觉予,才能在铃木经理的话中察觉到端倪。   ….对方说的是[负面消息],而不是[假消息]。   这似乎代表着,佐藤说的这件意外,是真实存在的事件。真的有个女高音,在表演前夕被迫害了,还是用钉子扎进后脑勺的这种残忍手法。   意识到这点的黎觉予,下意识将往人多的地方靠一靠。   果然,无论是哪个年代的娱乐圈,都是扯头花最严重的行业。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表演开始前保护好自己,提防所有的伤害。   大初日的专科生表演,她势在必得。   **   剧场表演快要开始了。   因为这是宝冢少女歌剧的第一届公演,现场观众无一不感到期待的。   以至于幕布还没被完全拉开,就有人端起镶有漂亮宝石的望远镜,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   所有坐席都以扇形姿态面朝舞台,无论是哪里的观众,都能正面直视,观赏这个乱云飞舞的剧情。紧接着,月组的一番娘役醍醐,穿着华丽的大裙摆礼服,竖着卷卷的金黄头发,从舞台中缓缓踱步而出。   而观众们的第一视感是——这个演员好光芒四射。   环状舞台的设置、灯光的渲染、音乐,统统在醍醐身上堆叠出用力感,她手上嵌有宝石银光闪闪的权杖,似乎也要借助这场表演,将光芒不要钱地反射到每个观众的眼睛里。   于是观众们兴奋了。   为防止打扰演员表演,她们强力抑制住内心激动和尖叫,只通过摇晃手中物件,来宣发自己内心激动情绪。凡是生活无拘无束的人,都向往罗曼蒂克的场面,而宝冢的歌剧表演,就是该时代最好的情感寄托。   在一众摇摇晃晃、脸色发红的人中,坐在前三排坐席中间,最佳位置上的物部家三口,则是不合时宜地冷漠和沉默。   物部老爷指着醍醐,问将司:“是她吗?”   “不是。觉予还没上场呢。”   “连一番手都不是,竟敢叫我来看表演。”   …   物部老爷这看似不满的话,可信度并不高。   因为无论是谁,都能看清他双眸目光闪烁,特别当娘役们出来的时候,他时不时用右手按压胸口,像在感受贴近心跳的跳动。   而物部夫人看不到,她只能通过感受歌声,评价道:“孩子们唱得不错。”   夫人没有问黎觉予在不在舞台上,过去长时间的师徒教授,已经让她熟悉“侄女”的音色甚至呼吸,这也是让物部将司唯一觉得欣慰的地方。   “黎觉予只会更好的。”将司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像在看表演,视线却一直落到幕布上,期待着心上人登场。哪怕身着绚丽华服的醍醐,对着前排观众用力演唱、娇弱落泪,都没能在将司的心上留下一丝触动。   上半场的月组表演,时长一个小时。   对于在等某个人的将司来说,是冗长的。   将司不了解宝冢歌剧,也不知道外面就张贴了调香盘。他见月组的表演里没有黎觉予,还奇怪地朝幕布后张望,喃喃自语问:“难道是在舞之花组吗?”   而对于喜欢表演的观众来说,是短暂的。   短短一个小时,大家还没完全理解西方歌剧的复杂剧情,看爽这种区别大和委婉的华丽造型,甚至在醍醐下场前,观众们下意识地加大了鼓掌力度,动作含义大约是“再来一首。”的意思。   这足以证明,到上半场为止,观众对宝冢歌剧新形式满意度极高。   意识到这点的铃木更紧张了,他在后台上蹿下跳,先是劝说看起来已经很冷静的黎觉予不要紧张,又是跟舞台美术老师们沟通,多加些花瓣、闪片、礼炮什么的,妄图用画面效果,弥补可能存在的失误。   后台乱七八糟,即将上场的花组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已经下场的月组在争夺化妆间位置。   背对着这样宛如战场般鸡飞狗跳的后台,黎觉予头也不回地走上舞台。   再华丽一转身,便面对成百上千观众,露出自信又无暇的完美笑容。   专科生的表演开始了。   作为花组开场的串场演员,黎觉予的任务,就是用歌声带动起歌剧舞的气氛,带领大家从月组表演营造的戏剧氛围中出来,走进美国式的欢快歌舞秀中。   所以振付为她选的曲子是——《茶花女》的。   作为女主人公最著名的咏叹调,其纸醉金迷的含义,十分适合用在歌舞剧开场上。这也是为什么制作人会将其加入表演清单中,唯一值得他们担忧的地方是——究竟黎觉予能不能唱好这首曲子。   虽然是脍炙人口的歌剧,但可不是随便就能唱好的曲段。特别是结尾之前有段持续高音,难度很大,哪怕是赫赫有名的歌唱家,有时也会省略这段高音。   倒也不是说她们能力不行,而是有悖于观众的期待吧。   听是这首曲子,不少对歌剧有所涉及的观众,譬如物部夫人,立刻坐直身体,仔细聆听。   舞台上,黎觉予身穿桃红色礼服,手持同色系羽毛披肩,魅惑又自信地站在镜门前。   那一刻,她不是物部家的卑微女佣,也不是好学向上的学院学生,更不是歌剧团专科生,而是茶花女本人,一只轻跳妖娆又贵气的金丝雀。   物部将司抬头望去,触不及防就和黎觉予对视,随即沦陷。 第50章 京阪梦(50) 宝冢大初日(3)……   物部老爷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儿子。   他能清晰感知到, 这两人在见面之前,都是那么置身事外,理性冷漠的,就像裹着糖纸的水果糖, 在被去除外衣前, 都是坚硬的、无味的、毫无魅力的。   可见到对方, 他们又立刻变得光辉四射…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 似乎有火焰在熊熊燃烧,这让物部老爷想起了年轻过去, 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将司,还是像自己多一点。”   这个认知让他原谅过去母子俩对他的欺骗。   正当此时,咏叹调专属的冗长双簧管前奏结束了, 物部老爷的注意力,才从身边坐席上,挪至舞台中央。   台上,交际花扮相的黎觉予,毫无压力地朝台下抛了个媚眼,从内至外像极娇气金丝雀。只有声音不同于扮相,清脆透亮地传到剧场各个角落:“我将永远自由, 从愉悦跑向愉悦…”   “我希望我的生活一路通向享受…”   唱高音的同时,她甚至还有多余的力气,作了个鸽子飞的动作。   黎觉予的表演有种魅力。   即使观众们听不懂歌词, 他们也能明白当中欢快颓靡的意思, 因为她的音色是那么明亮、炽热, 就像今朝带有秋意的小太阳一样,让人觉得温暖又华蜜。   表演直到现在,观众们还都只认为, 台上的是一位极其擅长轻快花腔的女高音,只有星风一人知道——黎觉予是以抒情女高音角色闯入歌剧团的,台上的,还不是对方全部的实力。   所以打算用最后的连续高音来取胜吗?   星风理性分析,但很快,她的观点又被另一个发现覆盖了。   那就是——为什么黎觉予一点都不紧张啊!   同为歌剧学习者,作为观众的星风,能更方便地将自己和黎觉予的表现做对比。   然后她就发现,哪怕坐在观众席上,自己已经紧张得难以呼吸了,可黎觉予却那么淡定自若,宛如在教室独自练习一样云淡风轻,完全没把台下一万多名观众放在眼里。   不是说黎觉予傲慢,而是说这心态实在太好了。   她一颦一笑都那么自然,摇曳着大摆裙在舞台上优雅迈步,偶尔遇到激动的观众,也是像大明星一样轻轻挥舞双手…   她的种种表现,让星风夫人纳闷了,问:“黎觉予在进宝冢之前,是上过其他舞台吗?”   其他观众问身边人:“这是哪位歌剧团人气演员跳槽过来的吗?”   “可能是浅草双叶歌剧团?又或者是大阪松竹少女歌剧团?”   “难怪表现得那么好。”   星风听着周围人的低声交谈,哭笑不得。   因为黎觉予她,完完全全就是个新手啊!只不过心态好了些,发挥稳定些,居然被观众当成熟练演员,这恐怕是歌剧新人中最高的赞赏了吧!   不过误解归误解,不得不说,制作人在两组表演中,安插黎觉予进去,可谓是神来之笔。   在这种共情能力极强的歌声中,大多数观众,已经从月组的悲情色彩表演中挣脱出来,转而欣赏起黎觉予的独唱,期待接下来的歌舞秀表演。   全场只有物部将司一人,满心满念希望这首独唱能久点,再久点。   而且他能感觉到——黎觉予在看着他,隔着大半个舞台向他展现自己不同的扮相。这个发现让将司稍感甜蜜,眼睛眨也不眨地回望过去。   正当此时,幕布后传来一句女扮男声的歌声:“爱情在整个世界洋溢。”   看过茶花女歌剧的人,听到这回应,都知道这首自由咏叹调要结束了,   他们看着黎觉予牵起裙摆,跑到舞台最前直视观众,也就是将司的方向唱:“对的爱情。”   突然上前的女孩吸引了前三排观众的所有目光。   除了物部将司沉浸在爱情中,没办法分辨音乐进度,其他人都知道,自由咏叹调的难点,也就是持续高音要开始了。   他们纷纷坐直身体,集中注意力。   幕后男声继续:“它是神秘的、激动的、同时也是愉悦的、痛苦的。”   “砰——”   男声歌声、黎觉予摔倒在舞台上的声音、观众疑惑吸气声同步响起。   在这一刻,无论是第三排的物部将司,还是倒数排的星风,又或是后台观看的铃木经理,都被意外惊得同时站起身来,想要上前又无可适从。   因为音乐还在继续。   距离这首咏叹调结束,还有女声的最后一句。   而黎觉予本人,都快疼傻了。   她能感受到,在跑到舞台前的路上,忽然被谁抓住了脚,然后大庭广众地摔倒在舞台上。都不用回头,她都能感受到幕布后,铃木经理那“已入棺,勿Cue”的眼神。   可是太疼了…黎觉予想要站起来,继续完成咏叹调的最后一句唱词。   但是她的小腿有异物感剧痛无比,像是什么尖锐硬物,从下至上怼进她的肌肉条理中,粗暴地摩梭她的关节一样。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拖地长裙盖住了腿部情况,无法窥得具体伤势。   直到黎觉予抬起头后,视线凝聚在舞台木板边缘的翘钉上,才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   霎时间,她头皮一阵发麻。   黎觉予忽然想起了,后台佐藤说的那个故事——一个女高音,被钉子从下至上地戳了个后脑透清凉。现在想来,那名女高音应该也是意外从舞台上摔倒,才被钉子扎个正着。   前辈比较惨,一戳就是后脑。   不过黎觉予也不赖。   她虽然避开了后脑,但却是个在舞台上摔倒的幸运儿。   观众们不清楚这是表演还是意外,全都朝台上人投来诧异、疑惑的目光。黎觉予深知再不站起来,恐怕这场专科生首秀,就会被宣告成败笔了。   像这样的机会,要等多久才会再出现一次?   黎觉予不敢想,又或者说,失败这种消极词汇,就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人生里,哪怕这只是个幻境。想到这,黎觉予咬咬牙,顶着气势十足的双簧管交响乐,顶着观众们诧异的视线,顺势坐在过道上,露出入戏的凄美笑容。   幕后男声和交响乐队也很识趣,又或者说,是铃木经理运作得当。   她们立刻将结尾部分,不让观众发现地,圆滑地又重复一遍,“爱情是神秘的、激动的、同时也是愉悦的、痛苦的。”   音乐重复的同时,铃木经理也在幕后懊恼地自言自语:“完蛋了。”   “坐着的女高音,怎么可能唱上去?”   “还是短呼吸的持续高音?”   剧团的人都不看好黎觉予。醍醐直接转身回化妆室卸妆,藤井后怕地用脚踩实附近钉子,就连铃木经理,也开始想搬家找什么物流公司…   就在这么个后台颓靡时刻,黎觉予开口了,她唱:“愚蠢的…”   第一个音调完美,第二个音调也完美,连续音处理完美!…铃木经理像被魔鬼魅惑住的脆弱人类,不可控地朝幕布边缘走去,以背面视角,凝视过道上凄美高歌的女孩。   看着她为了将歌曲唱上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裙摆血色像是突然出现的刺绣图案,除了熟知表演服的制作人外,没人发现表演者重伤。   “愚蠢的爱…”   黎觉予站起来的瞬间,音调瞬间突破降E6,穿透力十足地向观众持续输送着。   威尔第的创作天赋,通过演唱者的歌声得以展现。   虽然说威尔第作品为了和美声唱法作区分,简化了花腔部分,让演唱者失去炫技高光点。但很明显,黎觉予并不是满足于普通唱法的人。   没有花腔炫技,她就使出别的手段,不仅唱出音量大的连续E6,还完成了E6的渐强。   (这在歌剧中叫做Messa di voce渐强渐弱唱法)   等下,一个19岁少女,唱出E6渐强?   专业人士倒吸一口气,记者眼疾手快拍了张照,定格明天的大阪日报娱乐版头条。   至于非专业观众?他们压根不知道这是差点失败的舞台,她们只能看得到:这位女高音好强,坐在地上唱高音,宛如喝汤一样轻松简单。   “太厉害了…”   “未来可期。”   “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交谈声不断,黎觉予的名字在几千个坐席上来回打转。   但很明显,宝冢歌剧团并不满足于观众注意力被演唱者抢走。大家还在讨论台上人时,舞台天花板毫无预警地抛下大片礼花、闪片。   它们像是快乐的象征,落在表演者的头上、衣服上。   黎觉予跟着礼花下落的趋势,疲软地坐回到舞台上,抱紧双膝。   那些一开始被观众不理解的,像镜子又像玻璃的背景,透出宴会歌舞升平的灯光人影,竟衬得刚刚还在歌唱自由的黎觉予,此时像愚蠢的自娱自乐者一样,形单影只。   一瞬间,大家从舞台美术中,明白了这首咏叹调含义。   即可,掌声轰鸣。   当中可能是献给表演制作人的掌声,可能是献给舞台布置的掌声,但此时此刻,都统一落在黎觉予这个表演者身上,由她来接收所有的赞美。   这才是宝冢歌剧公演的魅力所在——它不是某首歌、或者是某个人造就的,而是相互辉映的存在。   表演结束,舞台灯光再次暗下,幕布前后再次归于目不能视的黑暗。   在观众们看不到的昏暗中,几位工作人员无声地跑了出来,抱起台上像是受伤的黎觉予,哗啦啦往后台跑。   一无所知的铃木兴奋凑了上来,低声说:“黎觉予你做的很棒,你救了歌剧团,救了我…”   “喂,黎觉予,你怎么睡着了?”   见没反应,铃木奇怪地碰了碰黎觉予,回应他的却是虚弱到没有力气的手。   “不太对劲。”负责抱人的工作人员感到手心一片湿热,低头一看,发现一行刺目的鲜血,从舞台滴落到后台,最后在他站立的位置汇成一个血池。   “不是摔倒!是重伤!”   工作人员慌张了,他连铃木都顾不上,连忙抱着黎觉予朝后门跑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剧团人员,震惊不已:重伤?   黎觉予她居然重伤完成了表演? 第51章 京阪梦(51) 宝冢大初日(4)……   宝冢大初日结束了。   这场时长足足三个小时的表演, 给观众们留下了不少值得讨论回味的片段,譬如醍醐的一番娘役,黎觉予的独唱还有藤井的歌舞。   正当大家顺着人流走出剧场时,一个传闻突然在人群中兴起。   “听说了吗?独唱的专科生黎觉予, 原来在舞台上受了重伤, 被送到宝冢的西式医院了。”   “天啊?所以那个真的是摔倒?不是舞台设计?”   “是的, 听说是一枚钉子, 戳进了脚踝…”   “我还觉得她唱得特别好,看来实力不止如此…这女孩得多喜欢歌剧, 才会这样不顾自己身体健康强行唱歌?”   …   一时间,交谈声四起。   前来观看宝冢歌剧的,大多数是感性的女观众, 在听说表演出色的黎觉予负伤坚持后,纷纷对其表示感叹、敬佩、怜惜不已。   而这种复杂多变的情绪,还有戏剧性十足的剧情,成功抢占观众们的全部思绪,   手伤传闻爆发后,退场观众中再也没有人讨论普通完成表演的演员,而是一直车轱辘地重复黎觉予的舞台评价, 有人说表演优秀、有人说演员漂亮又坚强等等…   而这些观众的评价,很大几率影响了记者的报道。   混杂在出场观众中的,大阪日报的记者, 本来只想写一条以宝冢歌剧团整体为主的报道, 听到群众的讨论后, 慌不忙地检查相机底片。   “…该死!”记者无语。   他那台盖尔达相机,居然没能抓拍到黎觉予摔倒的照片,仅有的一张, 却是表演者坐在舞台上,扭头看幕后的背影图…万幸的是,裙摆上的血痕拍得十分清晰。   “没有脸…应该也没关系吧。”记者喃喃自语,重新盖好相机的幕布。   在他脑海里,已经构想好明天报纸的排版——大幅宝冢歌剧团的介绍,小幅专科生独唱舞台的意外报导,不过这样的话,黎觉予算得上是一伤成名了。   深知报纸影响力的记者啧啧称道:“这伤,受得可真值。“   黎觉予这一受伤,不仅改变了报纸报道,观众舆论,还改变了物部家内部的想法。   将司跟着伤者去医院了,人群也在渐渐退潮,偌大的剧场,只剩下物部夫人和物部老爷两口子,并肩而坐一言不发。   “我一会儿还有外国客户要面见,你跟着司机回去吧。“   物部老爷不习惯这种两人单独相处的画面,找到机会就想逃,却被夫人一把抓住衣摆,出手迅猛和准确度不亚于视力正常人。   “夫人?“   老爷对妻子,有着莫名的畏惧感。   这种情绪无关于夫妻关系间,而是健康人对残疾人的畏惧。   “一郎,我有话对你说,请你一定要留下。“   物部夫人微闭双眼,脸上严肃的表情让听话者有种“等会话题一定很严肃“的下意识逃避。可作为丈夫,物部老爷只能硬着头皮:”请说。“   “请让将司和黎觉予结为夫妻,这是一个母亲的心愿。“   “不行。“老爷随即跳起,动作幅度之大足以窥视他的抗拒:”物部将司是家族精心培育的继承人,虽然我没有要求他一定要谁家结婚,却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黎觉予在舞台上的光彩形象,出现在老爷脑海里,使他说话有些卡顿,只能不断重复:“总之就是不行,不行,不行!“   “一郎,你听不出来吗?我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物部夫人高傲而意志坚定,虽然她目不能视,却是一副威严的神态:”你放在茶室的东西,真当我不知道吗?“   “夫人?!“老爷神采奕奕的表情像镜子一样被打碎。   夫人看不到,不过她也不想看到。   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场很划算的交易,我容忍你放在茶室的东西,你容忍将司和黎觉予结婚,这和你享乐的人生态度不谋而合,不是吗?“   “你是在威胁我?“   老爷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抽抽跳动。   然而夫人什么都没说,唤来女仆大总管后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只留下老爷一人呆坐在座位上了,至于想什么,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可能是在想:为什么儿子和妻子都一个样,喜欢用交易代替谈判?   说出“买卖“这个词时,母子二人有把他当父亲吗?   应该是没有的吧。   过了好一会,直到司机来问老爷是否发车前往东京的时候,老爷才迟钝地站起来身来,说:“让家里人,准备将司的纳彩仪式吧。”   司机觉得很突然,下意识回问一句:“对象是?”   但其实,司机心中早已浮现那道倩影了。   “黎觉予。”   丢下这个名字后,物部老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可想而知这场婚姻对于他来说,是多么不满意和不开心。而对于物部家的仆从来说,这场婚姻又是多么难以置信又不可思议。   ——黎觉予居然真的做到了。   她居然真的攀上高枝,一举飞跃大阪名门之首了。   **   “黎觉予居然真的做到了?”   “她真的要和物部将司订婚了?一郎那小子居然也肯?”   物部家少爷即将纳彩的消息,没传到当事人物部将司和黎觉予耳朵里,倒先传到千叶县成田屋,堀越旬少爷那。   他现在比黎觉予还像个病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额头青紫一块,却还在嘻嘻哈哈地跟身边人感叹:“黎觉予可真行,一次受伤换一个好丈夫。”   “不像我,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还得不到堀越家重视。”   房间内都是堀越旬自己人,此处又远离成田屋本家,彼此讲起话来半点忌讳都没有。   手下语重心长地说:“通往成功的路都是艰辛的。”   “但是我感觉我错了。”   可能是身体上的伤痛,触碰到堀越旬内心的柔软了,他忽然收起笑容,自言自语般嗫嚅:“我原以为她跟我一样,都是为成功不择手段的人,但现在仔细想想,却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堀越旬没说的是,他曾经在星风针对黎觉予的时候提议过,说自己有办法让星风退场,只需要暴露出对方庶女的身份,再引几个嫡姐姐过来,就能让星风从宝冢歌剧学院从此退场。   然而黎觉予直接拒绝了,说:“成功如果要通过迫害别人,那成功也没什么意思。”   自此,虽然堀越旬没再提及,但这段话却深埋他心中。   如今躺在床上受痛,脑子里却全是成功没什么了不起的道理。“我太渴望成功,甚至对他人打起歪心思。现在遭受的磨难,原以为是通往成功之路的绊脚石,现在却有种…有种…”   “这是报应的感觉。”   堀越旬眼神开始迷茫,神情恍惚。   他这个养子,在外人看来,十分名正言顺。   因为堀越旬,也就是林旬早期,是堀越家亲儿子的挚友。   两人在梨园结识,后来堀越家亲儿子莫名染上大烟,某天半夜瘾症发作,只留下一封“希望林旬的才能不被埋没,堀越家族收养林旬”的遗书后,自杀了。   于是林旬被接到霓虹,成为堀越家传承技艺的养子,实现了从茶水工到贵公子的跳跃。   当中猫腻只有林旬本人才清楚,可他一直觉得“无论是诱杀还是什么,不过是成功手段”,直到黎觉予出现,才给了他沉重打击。   ——原来不需要害人,也可以成功,继而改变人生的。   那他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当着自己人面前,年仅20岁的堀越旬第一次流露真实情绪,他恼怒地咬紧唇瓣,直到将其咬出血痕才作罢。   **   至于黎觉予。如果让她知道,堀越旬把她比喻成一朵不玩弄手段的白莲花,肯定会哈哈大笑,嘲笑对方太天真。   手段这种东西,从在霓虹清醒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玩弄了。   只不过黎觉予更聪明,更懂得走捷径。   ——杀人什么的也太麻烦了,哪有笼络物部将司要来得方便快捷?   譬如像这时候,黎觉予安心地躺在病房里,看着将司用英语,熟练地和洋人医生交涉,逼得医生们半被强迫半服从地给出“不出一周就能出院”的保证。   怎么讲呢,连医生都说:黎觉予特别幸运   虽然钉子扎进了小腿,却完美避开所有重要肌肉和胫骨,只在脂肪处留下痕迹。缝个针包扎一下,没有一周就能站立行走出院了,对公演并无影响。   医生的诊断,让铃木经理等剧团人松一口气。   作为和记者有直接接触的工作人员,他们在表演结束后,就提前拿到明天报道的资料,知道黎觉予意外事件将作为娱乐美谈,与宝冢歌剧团公演并列登上报纸首页的消息。   对此,剧团制作人的意见是:甚佳。   单纯的公演报道只能引起感叹,只有美谈才永恒不变地具备讨论性。至于唯一的问题,黎觉予能否继续担任本季公演的专科生,也从医生的诊断意见中得到了解决。   总的来说,公演算得上是大成功。   铃木经理的职位也保住了。   知道这一消息的铃木,乐得开了花,一蹦一跳地从办公室回到剧团排练场。   还没来得及推开排练室大门,就听到室内传来一道气愤女声。   “太过分了!黎觉予是故意摔倒的吧,故意用受伤抢占话题。”   说话人是佐藤,她家有人在媒体界任职,所以在所有人之前,提前得知明天刊登的内容。   她语气愤愤不平,说:“明天大阪日报次条,会刊登黎觉予受伤的新闻…”   “而且我母亲说,退场的时候周围人都在讨论那名受伤的独唱,不就是黎觉予嘛!”   “明明大家都表现得很好,为什么只有黎觉予一人出名了?”   …   听到里头传来群起讨伐的声音,铃木经理默默逃走了,不敢加入这场女人的名利场战争。   还好这个年代没有“内卷”这种说法,不然这些人就能给黎觉予创造新的外号了。   ——宝冢歌剧团卷王。   一个大家都作出100分表演,靠受伤来加分的内卷精英。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这个精准形容的名词,大家只能通过大段、大段的批判,形容这种不公平的形象,恨自己没有在舞台上受伤。   可她们没想过,如果是她们受重伤的话,还能将表演坚持下去吗?   黎觉予成功了,但剧团内部对她的挑战还没有结束。 第52章 京阪梦(52) 黎觉予效应进行时(2……   “卖杂志咯, 新一期的青靴又到货了!”   东京的清晨,天还蒙蒙亮,街头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前往学校和公司的人,听到叫卖声后, 好一些女性都停下步来, 向报刊店要一份《青靴》。   虽然买的是一本杂志, 但购买者明显都冲着同一篇文章, 问:“这期有《京阪梦》吗?”   “有的!”报刊老板为了赚钱,也是做过功课, 连忙回答:“今天的《京阪梦》,女主已经上台表演独唱了。剧情十分精彩,你们猜她是成功了, 还是没成功?”   既然还懂得留一个噱头,吸引顾客购买。   这招虽然直白却出奇好用,听到这话的顾客们,无一不停下脚步,买上一份月刊杂志。   一个小时候,面对后来询问有无《青靴》的顾客,报刊老板摆出两手空空的模样, 说:“卖光啦,全被早高峰上班族和学生们买走啦。”   比较晚上班,没买到杂志的客人很难受, 质问老板:“怎么不多进些?”   对此, 老板也很无奈, 回复说:“都已经比上个月多进两百本了,没想到一小时卖光…”   听到老板抱怨的路人们,纷纷对《京阪梦》产生了好奇, 心想这篇小说究竟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被东京那群眼高于顶的女人们,争着抢空?   而那些买到杂志的人,今天也很不好受。   因为她们实在太好奇剧情后续了,以至于在电车上,就翻开杂志,津津有味地品读起来。如果此时有摄影师对车厢内拍照,就会发现好几个手拿《青靴》的女士,面部表情出奇一致,都是唇角微微勾起,像在努力克制舒爽的笑容。   电车叮叮作响,本该在银座站下车的客人,坐到了东京桥;本该在东京桥下车的客人,坐到了文京区…意识到过站后,她们急忙抱着杂志,往相反站台跑。   一时间,车站内人潮乱七八糟。   一早上,迟到上班族女性无数。   往日里人流稀少的返程电车,意外迎来一大批东京女性,手中无一例外地捧着同本杂志。检票员有意思地感叹道:“怎么会那么巧?今天车上眼生的乘客,全都看同一本杂志…”   只有《青靴》的读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腼腆对视一笑。   车厢后座一女孩,认出身边人是同公司但不同部门的办事员后,问:“你也喜欢看《青靴》?最喜欢看哪篇小说?”   霓虹人对于询问,总是相当保守的。   虽然女孩有百分之90肯定对方是在看《京阪梦》,但出于尊重,还是保守地询问对方,防止有不同的答案。   然而,《京阪梦》的火爆,是普通大众想象不到的。   被问的女生立刻回答:“当然是京阪梦!作者太才华了,我完全想象不到是这样的剧情。”   “对啊对啊!”回答者不是询问人,而是坐在前座的陌生人。   女性之间警惕性会下降,再加上聊天话题是自己喜欢的小说,就算是难以熟络的霓虹人,也会控制不住闲聊起来:“看到女主跌倒的时候,我以为会像其他小说一样,以悲剧结尾,宣扬“命运难以改变”的主题。却没想到女主她站起来了。”   “我难以形容看到这段剧情的震撼,心中燃起一种…很振奋的心情。”   “我也是!有一种又心疼又骄傲的感觉。”   霓虹人不懂爽文,又或者说,他们的文□□流不允许正面的、积极的剧情存在。   可爽文的魅力无人能挡,再加上这样的精彩桥段是发生在女性角色身上,更让女性读者感到通体舒爽,恨不得亲自逮住作者一顿夸。   ——新时代女性就应该这样,就应该这么勇敢、坚强、充满力量。即使受伤,也会忍痛站起来,继续完成梦想。   只是还有一些喜爱日式悲剧的读者,十分不满地评价说:“虽然这样的剧情也不错,但我看来,必须得是悲剧才能升华故事…”   “悲剧的确更有美感…”几位女生又连连点头,在她们看来,爽文和悲剧相互间并不排斥。   正当此时,售票小姐贴心打断客人的话:“东京桥,东京桥到了,不要再坐过站啦。”   几位女生差点又因为讨论小说剧情而坐过站,听到售票小姐的提醒后,相互对视一笑,赶紧下车回去上班了。   上班路的骚乱结束了,黎觉予效应却还在继续。   《青靴》主要在东京传播,偶尔有几本通过京阪特别快线流传到大阪,却因为数量稀少没有引起重视,反而是今天的《大阪日报》头条内容,值得大家热烈讨论一下。   打开《大阪日报》的第三页,娱乐板块的头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黑白印刷的超大照片。印刷油墨的不平整,导致舞台上每个人脸都看不太真切,像被蒙上灰色面纱一样。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剧团全员都着复杂洋裙,背靠华丽风格的舞台装置。   对照片产生好奇的观众,再将注意力挪至标题,轻声念叨:“宝冢歌剧团公演大获成功,西洋风格歌剧广受好评。”   为了证实这句“广受好评”所言不虚,大阪日报记者还在底下放入大阪各家贵女的原话。   有大阪□□部长的“宝冢歌剧团的[新国民剧]概念,极具教育意义,不仅票价很便宜,还融入不少西洋歌剧和音乐…”   有中西家夫人的“天真、纯粹、专业。”   有物部家夫人的“专科生表演极具发展潜力。”   …   专业人士的评价,永远是人群讨论的风向标。   在几家贵族夫人的赞扬下,宝冢歌剧似乎成了大阪及附近有钱人的业余活动,就像东京贵族热衷帝国剧场一样,大阪贵族对抢占宝冢歌剧团门票的行为乐此不疲。   可惜,帝国剧场有1900个座位,而宝冢新歌剧场算上站票,也只有1000个座位。   报道宣传让公演一票难求,甚至还有人向剧团投诉,要求更大、更好的剧场。至于宝冢歌剧团会不会因为观众投诉,选择修建新剧场,还是个不得而知的后话。   如今一望而知的状况是——黎觉予的名字和宝冢歌剧团一起红了。   大家都知道黎觉予负伤完成表演,会作为歌剧界美谈,刊登上报纸头版,却不知道记者还给她起了个高贵的外号——歌剧天使。   ——歌剧天使黎,伤痛下的高歌。   标题很文艺,照片更文艺。   作者在如此刺痛眼球的标题下,放上一副黎觉予跪坐舞台的照片,深黑痕迹(印刷效果)在白裙上蔓延,绽放出宛如装饰物一般的唯美图案。   如果不是标题指引,读者恐怕都意识不到这是受伤的痕迹。   因为演唱者动作是那么优雅,那么自然,虽然照片中看不到脸,但通过报道述说的表演过程“持续高音力道不减”,读者们就可以脑补出这是一场多么成功的表演。   于是这位歌剧天使,她红了。   由于宝冢歌剧团曾进军过帝国剧场,还有自己专门的杂志《歌剧》,最后竟然比《青靴》小说,更快从大阪传播到东京里。   一切看似没问题,除了对黎觉予的介绍中,大阪日报记者似乎和真实情况产生了些偏差。   他在最底下说:“这位眼生的少女歌唱家,拥有着精湛唱功和绝妙的舞台反应力,以至于首场表演就担任宝冢歌剧中最重要的专科生职位。   “她曾是松竹歌剧团的成员,后进入宝冢歌剧,希望这位歌剧天使能展现出更多、更好的舞台。”   “…”   就是这么一句肯定语气的话,竟然灭了一场东京的舆论火焰。   既然《青靴》在东京那么火,那关注歌剧同时又关注《青靴》的贵妇,自然能发现现实和小说剧情,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   于是有人激进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发言:“我怀疑《京阪梦》作者写的剧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日记一样!说不定,在大阪贵族中,真的有女仆少爷恋爱的传闻。”   “我觉得应该不是。”回答的人,好巧不巧就是老熟人,与黎觉予交好的交际花。   她坐在三越百货咖啡厅,酢了口咖啡后,昂首挺胸地点评说:“小说上写的是普通女仆勇闯歌剧团,而报道上的专科生,虽然也受伤了,但她之前是松竹歌剧团的人啊!”   “松竹歌剧团跟宝冢一样难进,能在这种年纪进入的,肯定是大阪哪家的贵族小姐。”   “如此身份就对不上了啊!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作者在写剧情时参考了现实,做了联动…”   交际花的发言非常有道理,几个激动的读者也纷纷冷静下来,考虑回当中的不可能性。   的确,就先不说身份、名字对不上,单说一位忙于歌剧团的歌唱生,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写小说?又不是比旁人多出24小时空闲。   读者们集体熄火,报道和小说在京阪圈内的影响,也告一段落了。   至于这个“歌剧天使”报道,某天也传到黎觉予耳中。   不过她本人由于参与过男主人设构想,所以对于金手指有着神奇的自信,看到报道后,第一反应居然和交际花的想法一模一样,心想:居然那么巧?   最近竟然也有个松竹歌剧团的独唱女高音受伤了?   就是可惜,她没有时间也没有门路去宝冢,不然真得去瞅上一眼。   完全没有想过那名松竹歌剧团女高音是自己的黎觉予,哪怕醒来后,发现躺在东京床上的自己莫名腿伤,也只是迅速接受了“幻境伤痛会带到现实”的猜想,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个金手指可以让她在不同时间,□□两地,做不同的事情。   病间一周。   请假中的黎觉予写了信,托人带去百货店三越经理那,说:“法国暂时就不去了。”   “不去?”   三越百货经理办公室内,三越花看着回信,表情严肃。   在她对面,是同为三越家族的当事人…因为年纪大,就叫他三越总经理吧。这位总经理斜瞄一眼回信上秀丽的字迹后,对三越花下了最后通牒,说:“三越百货店不能让一位外人。夺走所有名声。”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让黎觉予自愿离开百货店。”   “是。”三越花表情复杂矛盾,光从外表看不出她内心想法。   等总经理走后,她才拿起纸笔,开始给同居住在东京,曾在法国巴黎留学过的好友写信。在等墨水干透的时间里,三越花无措地望向窗外,嘴里嗫嚅:“唉,不要怪我。”   “只能怪你身在错误地方,使错了力…” 第53章 京阪梦(53) 睁眼,新部长(30预……   对于受伤、疾病甚至死亡的事情, 黎母这种老一辈人,是极其重视的。   不仅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找来专科医生上门问诊,还随时随地贴身照顾, 又是打针、喂药, 空余时间还制作了有利于身体恢复健康的美味。   总之, 在黎母这番贴心照顾下, 黎觉予的本体,比起身处宝冢专科医院病房的□□来说, 要恢复得更快。   才大概一周时间,她就能下床走路,除了不能跑不能跳, 别的动作都能轻松完成。   但很快,这种贴身照顾,就异变成人身自由禁锢了。   黎觉予想回百货店上班,黎母不让,柔情又坚定地百般阻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躺在床上一百天, 才能下床活动。”   听到这个建议后,黎觉予都惊了,“一百天?”   “那可能先收到的, 不是我的康复通知单, 而是百货店开除我的信件了。”   可即使是这样, 黎母依旧不愿意放黎觉予下床,当中可能也有她去年受伤病重的顾虑吧。   直到第七天的时候,上门医生说:“小姐需要多出去走走, 别总闷在房子里…”后,这场名为“母爱”的养猪式照顾,才终于结束了。   总而言之,受伤后第八天,黎觉予上班了。   才刚走进三越百货店,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虽然大家对她的态度依旧很热情。   但这种关切,却蕴含着别种微妙的内涵,就好像…隐瞒了什么。   黎觉予淡淡扫视一眼,从一众神色明显不对劲的人群中,挑中了可怜的明越佳子,问:“这段时间,三越百货店内发生了什么?”   被点中的明越佳子面带苦涩,纠结开口:“部长你已经不是部长了。”   然后可能是觉得一句话说不清楚,她又慌忙补充道:“因为部长矿工太久,三越经理找了新部长来管理化妆部,而且那个部长…”   话还没说完,三越花就带着一个眼生的女士,从电梯口走出来。   “回来啦?”平日里热情的经理,此刻眼神有些闪躲,介绍说:“这是化妆部的新任部长,刚从法国学习彩妆技术回来的大岛梨花。”   大岛梨花,25岁,刚从法国巴黎学成归国。   黎觉予朝三越经理手势指引方向玩过去,见是一位被法国时尚影响,将皮肤晒得小麦色的女士,身穿米白色部长制服,笑得自信又飞扬。   她走上前,时髦地伸出右手,“黎副部长,没能在第一天跟你打招呼,实在是抱歉。”   黎觉予垂眸,凝视这东京内少见的国际打招呼手势,良久,才皮笑肉不笑地回握回去,说:“是我生病的原因。既然不是第一天见面,欢迎我就不说了,希望以后好好相处。”   “当然,作为部长,我自然应当尽心尽力下属…”   …   两人初一照面,眼神火花迸射照亮了周围人的畏惧。   化妆师们面面相觑,隐隐有种“化妆部即将发生战争”的预兆。   可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居然打响得那么快,当天下午就有了苗头。   虽然部长换了人,但黎觉予依旧是东京人气化妆师。   听说她上班,从清晨开始,顺序号码就被贵客们拿光了。早早过来却没能领到号码牌的客人很是诧异,质问:“怎么今天黎化妆师才放出五个号码?”   平时可是十个起的。   接待小姐神情抱歉,说:“黎化妆师有别的工作在,恐怕无法接到十个客人那么多了。”   “什么工作,能比接待客人更重要?”   没拿到号码牌的顾客有了怨言,可接待小姐只能尬笑,不能给到具体回答。   她总不能说,黎觉予化妆师是被安排去搬货,所以才缩短了服务客人的时间吧?   是的,黎觉予化妆师,这个上过报纸给公主服务过的人气化妆师,此刻正被新部长折磨,不仅拖着病痛伤腿到处走动,还要去仓库搬货,做一些基层员工才会做的事情。   在仓库办公室两头跑的黎觉予,忙得只能在等待电梯的时候,才能微微扭转脚踝,缓解长久站立后的不适。   明越佳子看不下去了,跑上前接过箱子,说:“部长,我帮你吧。”   黎觉予不是将活都揽上身的老妈子性格,有人帮忙干重活当然是最好的。   见明越佳子来,她内心毫无负担地将手上物品交予对方。   却没想到这个举动,点燃了大岛部长的哪根神经。   重物刚脱手,黎觉予才意识到身体负担有多重,差点摔倒在电梯间,可还没舒服个两三分钟,两人就听到一道严厉女声从走廊处传来。   “黎觉予,谁允许你找基层员工搬运新款的?”   大岛部长,就是这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走廊处。   黎觉予为几份表格跑遍三越百货三层时,她没出现;黎觉予负伤搬运重物时,她没出现;偏偏在明越佳子要帮忙的时候,她出现了。   而且对于黎觉予“投机取巧”的行为,大岛部长摆出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这些新款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都是现在霓虹绝无仅有的款式,百货店的宝藏。”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给基层员工拿着?如果摔碎了怎么办?”   大岛部长音量很大,走廊、电梯间上的员工顾客,都朝三人方向看过来,好奇地打量着。   明越佳子很害怕,差点真如同部长所说的,失手摔了手中的化妆品,幸好有隔壁黎觉予出手扶了一下,才免遭此灾祸。   当事人黎觉予,像是没有被骂的意识,一脸淡定地回复:“有我这个副部长在隔壁看着,不会出事的。”   “而且再贵重的物品,也没有员工本人重要,请部长不要物化下属。”   …   不愧是黎觉予,好帅啊…   在明越佳子看来,黎觉予能在三言两语中上升吵架性质,将她们两人放到道德制高点上,这种行为简直不要太聪明。   光看周围围观群众的眼神,还有大岛部长被噎住的神情,就知道这一步走对了。   然而事实证明,想要为难下属的上司,是不会因为员工能言善辩而改变当下针对行为的。   下意识地,大岛梨花端出部长的身份,说:“黎觉予,请不要转移话题。”   “我批评的,是你对于工作的态度问题,而不是什么物化,不物化。”   “这段时间你在百货店请假时间有计算过吗?一个月中半个月不上班,拿着工资不觉得愧疚吗?第一天复工就逃避重活,让基层员工帮你拿东西,究竟是谁物化基层员工呢?”   大岛梨花厉声斥责,毫不客气,听得明越佳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她默默后退一步,生怕这两人的战火殃及到自己。   紧接着,不负众望的,黎觉予毫不畏惧地反击:“我每次请假,理由都十分充分,并且得到三越经理的许可,不知道部长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呢?”   意思是:大老板给发的工资,也同意请假了,你一个小员工有什么理由阻拦?   “是的,有不妥。”大岛部长步步紧逼,试图用身体动作来增加气势。   “自从黎觉予化妆师频繁请假后,百货店比上月多收到四成服务投诉,全都有关于黎觉予化妆师的。”   “我觉得这种情况的话,就是开除,旁人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   这是要用部长身份,开除副部长黎觉予了?   这么突然的吗?   闻讯而来的基层化妆师们,都不敢靠近电梯间这一块了。只敢用两只眼睛来回扫视部长、副部长的表情,置身事外不敢出声。   至于大岛部长说的话…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情况。   受报道、贵妇圈内宣传影响,黎觉予人气颇高,每天接客号码牌供不应求。多的是连续几天没抢到号码的客人。而这些人,对待黎觉予的态度居然从喜爱转变成厌恶,抢不到号码就同接待小姐投诉黎觉予。   这大概就是因爱生恨吧。   对此,黎觉予的回答是:“那就开除吧。”   “什么?“明越佳子第一个出声反对,右手紧紧拽住黎觉予衣服不放:“为什么那么突然?”   然而明越佳子等周边化妆师的震惊,这是这场战争的背景墙,不被当事人在意。黎觉予用那双清冷双眸直视对面部长,郑重地重复一遍说:“那就开除啊。”   “我不认为在符合百货店标准的情况下请假有什么错,至于客诉的事情,我会搞清楚是什么情况后上报百货店的。”   “如果这样都不能让部长满意,只能证明我和百货店有缘无份了。”   黎觉予的语气,怎么说呢…说咄咄逼人算不上,因为她遣词造句礼貌不含任何情绪助词,但说她平静又祥和…似乎也搭不上边。   就是那种自信于个人技艺,不畏惧职场阶级欺压的态度。   围观化妆师们神色隐隐流露出一种向往。   可令人意料的是,听到“辞职“一词的大岛部长忽然换了张脸,说:“副部长,你太严肃了。我只是因为你请假太多,稍微作出警告而已,辞职什么的也太夸张了。”   而这一次,向来亲切微笑的黎觉予没有笑,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部长对明越佳子警告不要摔碎箱子后,自顾自走了,留下一地差点点燃又熄火的炸弹。   众人望着大岛梨花的背影,心中面上均十分诧异,“这就走了?”   “搞什么啊,忽然在电梯间发神经,然后就走了。”   “…”   黎觉予没有评价,只是将视线放在步伐飞快的大岛步伐身上,直到看不见对方为止。   大岛梨花,飞快地走过一段又一段走廊,七拐八绕地,才最终见到三越花经理。   见到她过来,三越花经理表演不耐:“不行你这个方法太激进了。绝对不能开除黎觉予,否则她加入别的百货店,我们的客源就会被分掉。”   “明年东京桥上可有足足三家百货店。①”   说这些话的时候,三越花表情说不上来的烦躁。   不过也是,换做任何一位有良知的经理,因为虚无缥缈的名声,被迫开除有能力的员工,想来也会心情不悦。   然而大岛梨花和三越花脑回路不太一样,她更关注的,是黎觉予这个人。   “如果不是你在后面拼命打手势,我肯定要继续逼黎觉予辞职,看看她反应是什么。”大岛梨花啧啧暗道可惜,“这小女孩太能言善辩了。”   “不过我还有个主意!”   “一个她拒绝不了又无法忍受的捣乱。” 第54章 京阪梦(54) 六个月的一番手……   东京三越百货店战火连绵, 到宝冢歌剧团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情趣了。。   从早上开始,剧团外就聚集了一大帮粉丝和记者,每当有人进出,都只问同一个问题。   “黎来剧团了吗?”   “没有?那我再等等…”   倒也不是说剧团守旧, 不习惯被外人探究还是什么, 但直到这一刻, 经理人们才意识到报纸的影响力, 还有黎觉予负伤表演的人设究竟有多成功。   宝冢歌剧团创立的初衷,就是“守护其成长的歌剧明星”。   这种说法有点模糊, 换句话说,就是向粉丝展现一个女孩的向上成长。如果黎觉予顺利完美的演出成功了,粉丝们可能不会有多大触动。   但偏偏她受伤了。   这种处在差点成功和差点失败的微妙位置上, 既具备话题度,又能引发粉丝怜爱。再加上因为伤势,黎觉予缺席了大半场公演,没办法在观众面前露面。   久而久之,这种粉丝怜爱和媒体好奇,就变成近似宗教的追随感。   “哎哟。这人也太可怕了吧。”   铃木经理跻身进剧团后门内,头发都被凉风和人群推搡弄乱了, 言行举止止不住的后怕。他用强烈夸张的方式,描述门外的场景,只有与他相熟的人, 才能看出语句当中的得意。   于是有眼力见的人明白了。   几个经理羡慕地说:“铃木, 太厉害了, 捧出一个大明星。”   “哪里哪里。”铃木笑得眼睛都没了。   事实上,在黎觉予摔倒的瞬间,他差点绝望放弃, 开始想找什么物流公司搬家。   谁知道,这女孩那么给力…   又是一阵恭维后,铃木才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说:“就是可惜,因为这次受伤,黎觉予只能赶上冬季公演的后几场和千秋日了,没能让观众兴致而归,真的是挺可惜的。”   宝冢歌剧公演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个季度持续一个月,黎觉予受伤就休息了半个月…   几人陷入了苦恼,办公室安静得连咳嗽声都没有。   直到铃木的自问自答划破寂静,气氛才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他说:“我知道了!”   “春季公演香盘表制成了吗?请让黎觉予成为月组第一番手,拜托了。”   此时的铃木,像个后来觉醒的老母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某些权力,甚至鞠躬恳求。   可出人意料的,曾经激烈反对黎觉予成为专科生的经理人们,此时却没有过多的反对。   专门负责人员调度的制作人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结束了。   “欸,欸?”   铃木经理觉得顺利得有点不像话,“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刚还在想:如果再来一个对赌协议怎么办?他这颗中年老心脏承受不住呀。   铃木夸张的表情逗笑了制作人,说:“其实这也是舞台导演的请求。他在看了黎觉予的舞台表演后,对其大赞特赞,并发表言论:希望黎觉予能担任戏份更多、内心戏更重的角色。”   戏份更多、台词更多、内心戏更重,不就是一番娘役嘛!   至于导演为什么会对黎觉予大肆夸奖,还是与这意外摔倒事件有关。   宝冢歌剧团的舞台美术指导,也就是该团导演,有着强烈的美学头脑,以至于经常做出匪夷所思的,很难被现在人理解的舞台效果。   然而全团中,只有黎觉予,能理解他舞台背景的含义,并且通过表演展现给观众。   黎觉予担任的专科生表演,也是唯一没有被报纸质疑的舞台装置。   别的演员要么是自顾自加戏,要么是完全没理会舞台寓意,总之让导演非常地不满意,所以才有了这出戏:导演跨行业指名,希望制作人考虑他的意愿,制作出双方满意的香盘表。   才知道这事的铃木经理,惊得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他就没见过像黎觉予这么有才能、省心又讨喜的学生。居然仅用一场表演,就引得剧团内外人替她说话,扶她上位。   …当然这个剧团内外人中,并不包含同期演员。   排练场内,演员们不断练习着早已上场表演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演,直到春季香盘表张贴上榜后,才结束了这场枯燥、乏味的训练。   “春季表演?啊飒!我又是二番。”   “呜呜呜呜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因为冬季公演表现得不好?”   “欸专科生不是黎觉予,是醍醐欸!”   …   听到人群中有人说自己的名字,醍醐才把脸扬起来,将锐利目光投向香盘表。   果不其然,独唱专科生的位置,取黎觉予代之的,是醍醐自己的名字。   看到名字的瞬间,醍醐冷漠神色豁然融化,连眸光都变得愉悦起来。   隔壁佐藤适时插嘴,八卦道:“虽然负伤表演很吸引粉丝,但在剧团制作人的想法里,摔跤可谓是舞台大忌…想来黎觉予未来几年都担任不了好角色了。”   “或者说,她伤重得没办法继续表演?”   这同情心十足的话,是另一个人微言轻的少女说的。   她在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还控制不住地朝醍醐脸上望去,像在极力隐藏着什么秘密,然而这样的小动作并不被醍醐放在眼里。   醍醐光是冷淡一回望,她就害怕闭上嘴了,像鹌鹑将头藏进地里一样低着头。   佐藤没发现两人互动,还在无所谓地搭话说:“伤重了也好!果然命运是公平的,想要利用受伤弯道超车的人,也有可能会翻车。”   “你看黎觉予,估计她只是想假摔,却不小心被钉子扎到了腿…”   佐藤的假设,极大地满足了大家内心深处的不满。   她们就像不承认同伴一骑绝尘的普通人一样,下意识肯定了佐藤的“假摔真伤报应论”,宛如怀揣定心针,狠狠稳定了一把心态。   直到有人弱弱发出抗议,这样不好的心态才被全数打消。   她说:“黎觉予不在专科生,可…可她在月组一番娘役啊!”   “什么??”众人这才开始寻找黎觉予的名字。   这里必须说一下香盘表的构造了。   表格是按照成员入组时间,纵向排列人名,而不是按照角色番位。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第一时间都是找自己的名字,还有在意的番位候选人。   以至于讨论到现在,才有人想起:“既然醍醐在专科生,那一番娘役是谁啊?”的问题。   “黎觉予是一番?怎么可能!”佐藤震惊了。   她顺着表格一溜过去,确定黎觉予的名字后,说:“她才入团不到一年啊!过去剧团内晋升最快的,还是八个月后当二番手的吕花吧?!”   那黎觉予岂不是刷新了记录,成为六个月的一番手?   这个发现点燃了少女们的焦虑,随即细碎交谈声四起。   而在这蕴含不安情绪的氛围中,只有醍醐一人,依旧身板挺直,一言不发,像是无欲无求的神像一样。   ——不让情绪流露到表面。   这是属于醍醐家族的教导,至于她内心是否和外在表现一致,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至少那名知道摔跤真相的少女,跻身于她旁边时,醍醐对她所展现出来的冷漠是真的。   她说:“管好你自己的嘴,少看少听少说才是歌剧团生存发展。”   醍醐说完转身就朝练习室走去,继续练习,只有少女独自被撇下,感觉自尊受到了伤害。   **   与此同时,东京桥上夜色苍茫,暗潮涌动下的三越百货店,终于临近下班时间了。   忙活一整天,黎觉予迫不及待准备换衣服下班,可还没走到电梯间,面前就出现一双手,被拦住了去路。   紧接着,就是大岛部长演戏般的行礼,恳求黎觉予留下来,稍微加一下班。   “我有约了。”黎觉予说。   大岛梨花才不管那么多,一次刁难不成,正常的工作安排难道对方也要拒绝嘛?   她笑着挽留,实则命令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客户,并且指明要人气黎化妆师服务。”   然后两人就在化妆部门口暗暗拉扯起来,几句刀子一样戳人的暗话抛来抛去,吓得其他化妆师都不敢走了,呆在自己的座位上,留意门口的情况。   忽然,门外传来一句威严的中年女声,说:“黎化妆师,服务我你那么不愿意吗?”   众人朝声源处望去,居然是带有菊花家徽的贵客,素颜冷面,深深八字纹加深威严。   她一进来,立马冲着黎觉予发起无名之火:“我倒不知道,黎化妆师那么面子啊…”   “是我们家族每年给三越家族的资助不够多,连一个小小化妆师都用不上吗?”   “当然不是,尊贵的夫人!”   看两人眼神就知道,大岛梨花跟这个客人很娴熟,偏偏嘴上却还要客气且装模做样地说:“黎化妆师很愿意为你服务。”   大岛见黎觉予还不动弹,干脆亲自上前,邀请客人入座。   只是经过黎觉予时,她低声威胁:“不好好服务这位客人的话,恐怕在霓虹呆不下去了。”   对于自尊心强悍无比的黎觉予来说,这真的是艰难的抉择。   她站在电梯口,可以看到窗外东京桥下,墨绿色河面闪映的绚烂余辉。莫名产生了种:“门外是自由,门内是生活”的歌剧情感。   随后,她才终于缓过情绪,拿过化妆刷,像是拿着什么武器一样,为夫人脸拂去灰尘。   明明是很普遍的动作,那夫人却一把把黎觉予推开,怒斥:“什么玩意!也太大力了吧。”   ——明明是普通,甚至能说是轻柔的力气!   其他围观的化妆师,在心中默默呐喊,但碍于菊花家徽的权势下,什么都不敢说。   随后那夫人又说:“化完妆后,帮我挑选几件和服,就像你为尼美拉公主服务的那样。”   堪堪从地上站起的黎觉予,脸上唇角笑容弧度不变,只有熟知她的人,才会知道她现在的说话语气,都快流出漆黑毒汁了。   “夫人,这不属于化妆业务,和服部的同事会…”   “不要推卸责任!”夫人年纪大了,大声说话时口水会喷到对面人身上,差点溅到黎觉予脸上。   她反问:“不就是钱吗?”   “十圆,够了吧。”   随后,夫人像打法叫花子一样,随手抛出十个银币。   这些银币散落在化妆部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就像帝国剧场的开演铃声。   黎觉予低头望向这些散落一地的钱,握住化妆刷的手硬了,再抬起头来,笑容全数消失。   “女士,你这样做可不对噢。” 第55章 京阪梦(55) 即将订婚……   “女士, 你这样做可不对噢。”   话不是黎觉予说的,而是门外其他客人说的。   而且这句话的最后,那名客人还冷笑了一声,当中轻蔑不难辨认。   这时大岛倒是想起自己是化妆部部长了, 走上前摆架子地说:“女士, 化妆室服务已经结束了, 请下次请早吧。”   她这个态度, 有点像是最开始前部长对待青靴女士的态度,礼貌之余莫名让人不爽。   于是这位客人不爽了。   她推开大岛梨花走上来, 越过黎觉予,一把扯住一无所知的夫人头发,将她掀翻在地上。   “啊!谁啊!怎么敢碰我高贵的头发?”夫人尖叫。   “客人, 你疯了吗?这可是皇族后裔家族…”大岛梨花赶紧制止。   …   “疯的是你们吧?”   黎觉予淡淡地应了声,自然地站到来者身后,像只被保护的崽崽。   被掀翻在地上的,胸口佩戴菊花家徽的夫人愤怒抬头,先是看到了修满图案的名贵鞋子,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随着脖颈处角度加大,夫人慢慢挪动视线, 从脚打量到头顶,最后定格在熟悉的脸上,吓得又立马将头埋下去, 尊敬害怕地说了句:“夫人。”   ??   发生了什么?   周围人不明所以。   特别是大岛梨花, 她想拉好友起来, 但对方四肢死死黏在地上,愣是没拉动。   无奈之下,她只能顺着场面继续演戏, 问:“怎么了,是被客人伤到,哪里摔伤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作为大岛好友的夫人肃然抬头,怒斥她说:“这…这可是理佳子夫人,能和卑贱的我呆在同一个室内,已经是莫大荣光了,不得无礼!”   ——理佳子夫人。   胸口不需要佩戴家徽,因为她的脸已经是最大标志了,乃东京某老牌贵族的主事人。   而这样身份高雅的人,明显和黎觉予站到同一边。   得知理佳子夫人身份的大岛梨花,立刻对其一百度大鞠躬,后知后觉:“理佳子女士,我是化妆部的新部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呢?”   然而理佳子对部长的无视,肉眼可见。   她自顾自地同黎觉予聊起天来,眼中像是放不下任何人,说:“我就说,觉予怎么会迟到与我的约会呢,感情是有人拖后腿了啊。”   “还是一个卑微的,肤浅的,小三。”   话音刚落,大岛梨花的朋友,那名趾高气昂的夫人八字纹更深了,浑身气势被一拳打消。   小三不小三的,除东京老牌贵族圈内人,估计也没人知道。就连大岛梨花自己都不清楚,还以为攀上皇室后裔的成员。   谁知道对方也只有个家徽了。   大岛梨花讲话都有点哆嗦了。她刚从法国回来,不熟悉东京贵妇圈,没认出理佳子夫人已经是大罪了,更何况刚刚还捉弄过夫人的朋友。   她试图解释:“理佳子夫人,这一切都是误会。”   “是黎副部长!她没说和你有约,不然我肯定早早放她离去了。”   话还没讲完,门外又接连走进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是东京最顶层的那些女人。   “发生了什么?”   “觉予居然还在忙,百货店安排了那么多工作吗?”   …   原来,黎觉予说的有约,是和顶层贵族们有约。   但因为大岛部长的有意拖延,不让下班,导致这批精贵的夫人们居然亲自走到了化妆部,亲身来寻黎觉予。   这关系得有多好,才能做出这种亲密行为?   大岛梨花纳闷了。   可她脑中刚升起疑惑,转眼就被理佳子夫人打得烟消云散。   以理佳子夫人为首的贵妇团们,自发性地站到黎觉予跟前,嘴上严厉,实则亲近地说:“觉予,你实在太见外了,被撸掉部长职位的大事怎么能不跟我们说呢?”   “是我请假太多,百货店才做出的人员调度,几位夫人不要担心。”   黎觉予说话不同于大岛梨花,半点卑微态度都没有,让人听了神清气爽。   哪知,理佳子夫人情绪突然激动,反驳:“不,我很担心!”   “觉予是我理佳子的人,其他人怎么敢碰你,还推你?是不想在东京呆下去了吗?”   “而且这百货店的格调是越来越低了,什么阿猪阿狗都能进来,客人也是…”理佳子夫人瞥了大岛梨花一样,说:“员工也是。”   “…”大岛梨花和好友夫人相视一眼,很丢人,但不敢反驳。   一众夫人呼啦啦地来,带上黎觉予后,又如同旋风般呼啦啦地走。   没多久,化妆部再次恢复平静,只有大部分员工和小三夫人呆在原地,心中无敌懊悔。   那夫人怨恨的瞥了大岛梨花一眼,发泄说:“你是故意的?叫我来教训人,却不告诉我这人跟理佳子夫人关系那么好。”   “我也不知道啊!”大岛赶忙解释。   可对方已经不理会这位部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想必两人友谊就到此为止了。   大岛看着好友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原先想要拖黎觉予下台的欲望,此时此刻统统变成对上级阶层的畏惧、害怕。   她木然地呆坐在椅子上,空气中隐隐传来不知道谁的取笑声,可她没有心情去制止了。如今的大岛满脑子都是:怎么会这样?   黎觉予的手段到底有多少?   原以为只是对付一个只有嘴皮子功夫的普通女孩,谁知对方比她还能混迹上流阶层圈…经过今天后,大岛的世界观彻底被重塑了。   **   二楼化妆部上演权利与游戏,三楼和服部则是罗曼蒂克史。   幸好黎觉予没有当包子,真带夫人上来挑选和服,不然铁定会撞到物部将司及其手下,掉马得渣都不剩。   傍晚时分,将司总算结束帝大的繁重课业,前往三越百货购置订婚礼品。他按着家族中罗列的清单,亲自跑遍五层百货店,做完本该下属做的工作。   “日本酒五樽,对,请给我最好最贵的。”   “和服料子的话,我不太懂,就都包起来吧。”   “…”   和服部迎来年轻帅气的贵客,出手又相当阔绰,引来无数貌美员工,争抢着为其服务。然而物部将司不懂这些,无论谁来,开场白都是:“我要订婚了…”   “未婚妻需要…”   统一不变的主语,无形中谋杀了百货店员工的无数少女心。   就连手下都看不下去了,劝将司回学校上课,剩下的东西他们来购置就好。   “就剩下一个了,弄完我就回去,晚上还有晚课。”物部将司的兴致出奇得高,不是能被随意劝说回家的程度,“还需要西服料五匹…”   闻言,终于找到搭话机会的接待小姐迅速回复:“西服料没有了。”   “最近港口天气不好,导致外来渡轮无法靠岸,干脆跳开霓虹,先去别的国家买卖了。不说三越百货店,就是全东京都买不到西服料。”   这种小事,能难倒大阪最强的物部家吗?   闻言,物部将司立刻请求:“可以将百货店电报机借来一用吗?我联系家中巴黎分公司,让他们快速运来法国最上等的料子…”   “当然可以…”接待小姐让出电报机。   物部将司埋头敲打电报,浑然不知身后女孩们,对他产生了多大的想法。   几位少女聚在一起,柔情似水地望着那道哪怕是背部都帅气十足的身影,大肆讨论说:“太可惜了,那么帅的人怎么就要结婚了。   “也不知是谁那么幸运,居然和如此帅气阔绰的贵族结婚。”   “只是订婚,说不定不会结婚啊!我们还有机会!”   …   物部将司的到来,让几位少女从此做梦有了素材,对待他就像对待名贵水晶一样,眼中饱含珍惜和欲望。   见清单将至,其中一位女员工不舍得将司离去,挽留说:“物部少爷想喝咖啡吗?我们几人请你在楼下喝杯咖啡。”   “不必了,我得回学校了,谢谢。”将司牌铜墙铁壁,直接拒绝。   另一人则是从物部将司对待未婚妻极端爱护的态度上,得到了启发,连忙出声:“啊!我们楼上还有洋服部,年轻女孩都喜欢穿洋服,不知道物部少爷的未婚妻需不需要呢…?”   都已经往外走好两步的将司,听到这句话后又重新走了回去,真切回答:“请带我去。”   “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自然也需要最好看的衣服。”   众员工:呜呜呜好羡慕未婚妻。   在楼下咖啡厅的黎觉予:哈欠,是谁骂我?   同层购买衣服料子的,还有黎昭、李书京还有周辰溥三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只有两位准夫妻在购物,周辰溥则是被以“眼光好”的理由绑架来的。   物部将司的阔绰和对未婚妻的喜爱,不仅吸引和服部的女员工,同时还吸引黎昭的目光,令她产生好奇,暗暗观察。   等这位京阪世家贵公子跟着员工进洋服部后,黎昭才发表评论,羡慕地说:“真好啊,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幸运,居然能被如此优秀的人,真心实意地喜欢着。”   李书京调侃回复:“幸运的人中,不也有相爱至深的你我吗?”   “讨厌!”   两位准夫妻,当着周辰溥的面打情骂俏,毫不忌讳,全然不管对方摆出了司马脸。   周辰溥轻叹一口气,朝窗外景色远眺。   他凝视着潺潺河水中的一点光辉,面上情绪不显,心中却想着那个消失在航道线上的女孩。   (楼下咖啡厅的黎觉予:哈欠!看来是感冒了) 第56章 京阪梦(56) 王子看着落跑的灰姑娘……   由新桥出发的特别快车, 于早晨九点半发车,行车十一小时多后抵达宝冢。   预定了一整节瞭望车车厢的物部将司,经过一晚上孤独行车后,唯二的感想就是:一是“果然木头车的速度比不上钢铁车”;二是“好想黎觉予啊”。   夏季八月的朝辉明丽照应, 将物部将司的影子清晰留在干涸发暗的石路上。   宽广的梭形车站上人来人往, 每个路过将司的人, 都朝他露出和善目光。因为此刻将司的模样, 看起来就是来找心上人的少年模样——不仅没带仆从,手上还满是明艳颜色的袋子。   至于别人怎么想, 物部将司才不管那么多呢,自己的形象能有老婆重要吗?   忽然,他余光间扫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伫立在他稍远的地方。   物部停下身来,惊喜问道:“堀越,你怎么在宝冢?”   “听说某人要结婚了,就过来看看。”   堀越旬笑容没有往日热烈,站姿也有些僵硬,可处于幸福中的物部将司没有发现,反而双手合十做抱歉状:“抱歉抱歉, 我也是太激动了,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   然而堀越前来此处的目的,不是质问将司的隐瞒, 而是:“你确定要和黎觉予结婚吗?”   “你现在还年轻, 不知道婚姻的用处有多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劝服物部老爷的, 但我觉得你以后会后悔的。”   “虽然这话很不好听,但物部家是商业联姻中最大收益者,它就像是你的家族基因一样…”   嗯, 这些话是真的很难听。   察觉到好友的冰冷后,物部将司才反应不对劲来,“我确定我要娶黎觉予,我也不认为商业联姻是家族基因,这从来都是个人选择问题。”   “即使黎觉予不是对的人?”堀越旬反问。   其实堀越旬他很不安,因为整晚站在宝冢歌剧团外,他连讲话的力气都变得轻飘飘。   好几次几欲晕倒,堀越都靠着不可置信的信念坚持着,见面后不惜用难听的话刺伤好友——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黎觉予是错的。   “你是什么意思?”阳光照射在物部将司白净脸颊上,让他微微蹙了眉。   “我没有帮黎觉予进入歌剧团,她靠着手段和心机,挑动学院内大阪生和东京生的斗争,从而赢得校长亲自主持校园祭选角…这个女人,她不适合你,她在歌剧团发展很好,但只要结婚就被迫退团,她肯定不会答应和你结婚…”   堀越旬说话语速很快,就像赌上性命的牌局一样,将藏起来的好牌一张张打掉。   他想把物部将司拉进自己阵营里来,逼对方抛弃黎觉予,却没想到物部将司听说这事后,竟然是微妙地嘲笑了一下。   “这事啊,我知道啊。”   世界上最恐怕的事情,莫过于被自己当作王牌的秘密,威胁不到敌人。   堀越旬不可置信,或者说他看轻了将司和黎觉予之间的关系,“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耍手段挑动战争,也知道歌剧团内有这些规矩。不能结婚,那就订婚好了,我随时等待着。只要她点头,我就能立刻前往婚礼现场,她不点头我也能一直等着…”   将司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老师,在语重心长说些小学生都懂的道理。   堀越喃喃反问:“就算你的感情无疾而终,也没关系吗?”   “虽然这样看起来像个傻瓜,但是我愿意。”   …   堀越旬的挑拨离间,最后以失败告终了。   因为物部将司的坚定,他第二次怀疑自己曾做过的决定,没有告别词狼狈地逃离现场。   临走前还差点因为太过匆忙,撞到路过的少女。   那名少女就是醍醐。   她站在车站石柱后,先是看向落荒而逃的堀越,再是转头凝视前不远处物部将司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真好啊…”醍醐淑女般地嗫嚅道:“不知道这位少爷的未婚妻是谁,可真幸福。”   是的,半道抵达的醍醐没有听到前半部分,只听到后半段将司的无数个她。   至于这个“她”是谁,醍醐一点都不在意。   作为幕府时期延续至今的老牌家族独生女,醍醐向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东西是否有主,而且她也很自信于实力,能守护住想要的东西。   怀着这种家族自信,醍醐暗暗记住物部将司名字后,走进排练场。   才刚进排练场,醍醐就看到了一身华服的黎觉予,穿着向来是她专属的,代表一番娘役的纯白礼服裙,站在窗口放声高歌。   朝阳斜斜倾泄进来,纤尘在空气中飞舞,衬得这位新晋娘役,宛如一只美丽脆弱的精灵,从歌声到眼神满满都是情绪,能在瞬间带人入戏。   周围同学都看呆了,制作人导演和愉悦地摇头晃脑。   等歌声结束,黎觉予转过头来。   醍醐这才发现,黎觉予和周围人眼睛都是湿润的,可想而知演唱者有多强的情绪感染力。   一个对手,既有硬实力的持续高音和如珠落地般的花腔,又有代表软实力的情绪感知力,相当于站在需要仰视的高处…这个认知莫名让醍醐感到不开心了。   至于为什么不开心,她还没找到原因。   “真好。”铃木经理练练拍手,“上次公演反而是我失误了,就应该让你进月组出演歌剧,而不是让你去给观众炫技。”   毕竟大部分观众都听不懂歌剧,比起实力,他们更能听出感染力。   铃木经理就随意一说,落在少女敏感的心中,却诞生出别的意思。   好几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醍醐,眼神中潜台词十分明显,像在说:醍醐不如黎觉予。作为老牌贵族的独生女,这也太丢人了吧。   醍醐没有理会,而是独自走到一旁,开始练习专科生项目。   一开始抢夺到独唱的兴奋,已经全然消失了。   此时的醍醐只后悔自己不能一人分两角,既出演月组一番,又出演专科生…   就算是累得半死,她都不愿意让黎觉予拥有好角色…   …   排练场的另一边,黎觉予对排练场上的恶意浑然不知。   结束开嗓练习和动作排练后,她又走到角落,不知疲惫地开始高音练习。   黎觉予的这种内卷行为,逼得本想去吃午饭的同学,莫名有种“吃饭就是偷懒”的错觉,只好忍着饥饿继续练习。   万幸,卷没多久,门外铃木经理传来呼唤声,“黎觉予,有人来找。”   “有人?”黎觉予的练习被打断,奇怪地收起曲谱朝门外走去,“是谁啊?”   不管是谁都快走吧!周围人心中无声祈祷。   黎觉予走后,她们才终于松了口气,心安理得吃饭去,因为饥饿她们甚至连谁找黎觉予都不好奇,呼啦啦如同一阵飓风地跑出训练场。   走廊外,黎觉予和物部将司肩并肩走着。   因为黎觉予身上还穿着排练用的大礼服,将司只得走慢一步,小心地挽起她裙子后摆,免得被尘土弄脏了…这画面,有点像是婚礼现场。   念头闪过后,将司有点害羞。   反而是黎觉予脑袋空空,对话起来也十分轻松:“你过来,专门为了给我送礼物?”   这种时候,感觉要说些“我特地挑的,你喜欢吗?”或者“那么久没见,想你了。”之类话,来调和下紧张的气氛,但物部将司他不懂啊!   拽着礼服后摆的动作,总是让他想起结婚事宜。   订婚事宜,本该由物部家带纳彩礼物,正式向黎觉予家发出请求后完成的。但堀越旬的出现,莫明让将司有种“结婚之事犹如走钢丝”的害怕,于是干脆现在就告知对方,哪怕可能不太浪漫。   “我和家人商量好了,打算夏天结束就与你订婚,你觉得…可以吗?”   这个“可以吗?”的问法,简直不能再卑微了。   问出这话的物部将司,连黎觉予的脸都不敢看,连忙低头任由阴影遮住双眸所有视野。   他有想过黎觉予的反应,可能是震惊;可能是不可置信;有极小可能性是兴奋…   总之他有过千千万万种猜测,却没想到真实反应居然是这样——黎觉予瞬间抽回裙摆,站到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一双眼睛满是茫然和无措。   丝绸质地的裙摆滑落手心,像抓不住的沙子一样。   内心比手心还空虚的物部将司很不安,却还是强迫自己微笑:“怎么了?”   ——怎么了?黎觉予心中也在质问自己。   她在强忍,强忍后退的动作。   与其说突如其然的结婚吓到她,倒不如说,她内心深知自己配不上物部将司。   这种相配说法,无关身份和实力,而是光明黑暗,真实虚幻无法相容的本质问题。   就算此处不是幻境,就两人最开始相遇的谎言,足以成为黎觉予接纳物部将司的阻碍了。将司之所以爱她,是因为他误以为两人曾经恋爱过…   换句话说,这段姻缘,完全是责任感在作祟,无关爱情。   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将司,黎觉予也在笑,笑容勉强,“没有,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你觉得不突然的时候…你是不是得排练了?先去练习吧,一切等到夏天结束后再说,秋天、冬天、明年我都可以…”   “嗯,我先回去了。”   格林童话中,王子看着落跑的灰姑娘是什么心情,物部将司隐约有些明白了。   他追了上去,却又在公主连连拒绝声中,不敢真的追上去…   于是物部将司只能眼睁睁看着黎觉予远去,就像王子留不住12点钟声的灰姑娘。   *   两人是在剧团吃饭时间见面的,仗着走廊上没有人,才敢聊这种结婚不结婚的话题,但因为黎觉予反应过大,物部将司满心满念都在对方身上,谁都没注意到走廊角落,一双眼睛正默默凝视着这个地方。   “物部将司的未婚妻是黎觉予?”醍醐有些不敢相信。   “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   今天其实是醍醐第一天认识将司,对其也只是微微在意的程度,但在知道黎觉予和将司关系后,这种在意竟然隐隐破格升级为一种偏执。   在醍醐看来——黎觉予穿着她专属的衣服,和她在意的男人说话,占着本属于她的一番娘役位置…种种行为叠加一起,让人无法忍耐。   愤怒掀开了醍醐心中迷茫,露出“占有欲”和“胜负欲”两种复杂思绪。   一番娘役?想要。   专属礼服?想要。   物部将司?她也想要。 第57章 京阪梦(57) 能否再见到物部将司?……   东京。   黎觉予从醒来开始, 就是一副精疲力竭,忐忑不安的样子。   好在经历过理佳子夫人事件,大岛梨花不敢再使坏,这在一定程度上, 缓解黎觉予紧绷的百货店职场生活。   但部长和副部长之间的关系, 还是彻底崩坏了。   明明化妆室内相当安静, 客人化妆师都宛如苦修僧人般埋头苦干, 偏偏这时,大岛开始卖弄自己的留学经历, 说:“夫人你就放心将妆容交给我吧,我之前是在巴黎进修的。”   “而且我还认识香奈儿和赫莲娜女士噢…对的,就是那些法国化妆品品牌的创始人。”   “…当然啊, 毕竟我是在法国学习啊,哪能不认识呢?”   客人也很给面子,称赞道:“看来部长是法国的人气化妆师呢!”   …   就…虽然曾在法国留学是事实,但在同事面前卖弄学历,总有种怪怪的违和感。   就好像逼着客人承认新部长很优秀一样…对此,黎觉予专心化妆,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 却不曾想大岛梨花的法国经历,居然还能影响到自己。   一位好不容易预约上黎觉予的客人,突然取消预约, 抱歉地说:“听说新部长来自法国, 我比较想让法国留学回来的化妆师化妆…”   后面几个客人, 皆是如此。   其中几位还是黎觉予眼熟的客人,她们都被大岛梨花买通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的是, 大岛部长的法国经历,的确很吸引客人。   而且黎觉予为公主化妆上报纸,也过去接近一年了,被其他新闻覆盖掉,也是正常的事。   大岛梨花吹嘘经历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夺走黎觉予头上“人气化妆师”的头衔。   ——这是搞手段失败了,要搞硬实力比拼了吗?   黎觉予觉得有点好笑。   这种情景让她想起现代社会的学历鄙夷。她和大岛两人的差别,就好像中专和海归区别,那她输了也情有可原。   黎觉予本不想理会,却没想到,大岛梨花会将话题引申到她身上,问:“黎化妆师知道香奈儿吗?她的彩妆和对时尚的概念真的太棒了…”   “嗯。”黎觉予斜瞥大岛梨花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看你的肤色,就知道你喜欢香奈儿。”   这个回答成功将大岛梨花呛了一下。   她扭头过去,想要转移话题地发出“咳咳!”的呛声。   但是客人们没被迷惑,不明所以的她们反问黎觉予:“这是什么意思啊?”   “香奈儿女士崇尚健康美,认为只有古铜色的皮肤才是身份的象征。”   话音刚落,客人瞬间了然,转而称赞黎觉予:“原来是这样,看来黎化妆师对法国潮流,也相当了解呢!一点都不比留过洋的化妆师差!”   …   如果这时仔细观察大岛梨花的表情,就能读出一句潜台词,那就是:失算了。   她本来以为黎觉予这种没出过远海的人(华夏到霓虹不算远),就算曾通过化妆品标签,认识到欧美国家的品牌,也不会了解品牌创立概念。   谁知道…   虽然被黎觉予反将一军,但有留洋优势的大岛梨花并没有气馁。   她试图说些什么扭转局势:“是的呢,而且我和香奈儿女士是在香榭丽舍大街认识的,当时她的开了两家服装店,还邀请我过去看看。”   大岛梨花说完,没等来化妆室内客人的惊叹,却等来了接待小姐的传话:“黎化妆师,你现在忙着吗?快点下一楼来,资生堂福原先生带着你母亲过来了。”   “带着我母亲?是发生了什么吗?”   黎觉予被吓到了,脱掉围裙就往楼下走。   刚刚吹嘘完还没享受惊叹成果的大岛部长,完全处于懵逼状态了。她站在原地迷惑不解:“资生堂福原先生,为什么带着黎觉予母亲来百货店,他们是什么关系吗?“   ——当然是比她和香奈儿更好的关系。   接待小姐生怕二楼化妆部情况不够复杂,偷偷将所知情报全数告知:“去年,黎化妆师生日的时候,不是收到福原先生送的房子了吗?“   “好像是黎化妆师太忙,一直没去新房子里,福原先生干脆帮她们搬了家…“   大岛梨花震惊了。她连客人都顾不上,几步快走到窗边,伸出半个身体朝下望去。   只见东京桥上停了三四辆高级轿车,正规整地候在百货店门口,等黎觉予出来。随后,鱼籽一样的仆从们将那道米白身影迎了出来,迎了上车,全程就像对待精致水晶一样细心。   出现这种变故,化妆室里的聊天话题自然随之改变了。   某位贵客感慨道:“别的不说,黎化妆师和品牌们的关系真的好,我前几天过来的时候,还看到花王株式会社的经理送来试用品…“   “黎化妆师虽然没有绚烂的经历背景,却很有天赋…”   只有小部分客人,还在关心大岛部长的未尽之语,催促道:“部长,你还没说完叻!你和香奈儿关系有多好呀?”   “是像资生堂和黎化妆师那样,送过房车的关系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还在夸耀自己和香奈儿关系好的大岛梨花,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自卑挫败感。   在客人连环炮一样的追问中,她几次张开唇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与黎觉予的较量,狠狠将大岛梨花的自尊心敲碎了。她在应下三越花的请求时有多自信,现在就有多难受。   “那个,我不太舒服。”大岛强忍难过,头也不抬地离开化妆室。   部长的突然离开,让一众还在期待部长分享法国经历的客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   三越百货门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黎觉予匆匆赶至,等见到穿戴整齐、甚至化上了简单妆容的黎母后,才松一口气,问司机:“福原先生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福原先生知道黎化妆师还没搬入新家,心想是搬家不易,所以喊我们过来帮忙呢。”司机乐呵呵回答。   原本与资生堂只是金钱关系,但福原先生出人意料的贴心,让黎觉予内心柔软。   隔壁黎母嗫嚅地说:“怪不好意思的,住的地区又脏又乱,福原先生突然拜访,我也是窘得慌啊…”   黎觉予刚想安慰黎母,转头就听到司机乐呵呵的声音,说:“哈哈黎化妆师的母亲也挺有趣的,听说有人拜访,她愣说要先梳妆打扮,让我们在外等了2个多小时…”   “…”   黎母有些不好意思,撇过头去。   才听说这事的黎觉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黎母真不愧是大家族走出来的仕女,哪怕住在脏乱房子中,规矩也少不了。   当然没有说这样不好的意思,毕竟身处这个时代,总不能用未来思想,去要求本土女人一定要改掉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   就是一旦想起一大帮人候在小土楼外的画面,觉得莫名的好笑。   车辆没开多久,就抵达东京桥尾,一众砖砌小洋房跟前。   出于对母女二人独居的想法,福原先生安排的房子,位于小洋房群中间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双层,每层足足有二十六铺席大。   车才刚靠边,福原家的仆从鱼贯而出,接过被窝褥子等行李,规整迅速地运送至新家。没多久,一层大厅就被一堆破铜烂铁放满了,只留下几把椅子的空余。   “房间二楼还有福原先生的礼物,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这些车辆和仆从,就像童话中的莴笋姑娘一样,突然出现,做个好事后又迅速消失。只留下黎觉予母女二人,站在洋房自带庭院中间,凝视精致小楼无法挪开视线。   “这是真的吗?”黎母喃喃自语,“这可比黎公馆还要漂亮。”   其实没那么夸张,上海租界内黎公馆还是要好看些的。   之所以黎母会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这栋由美国建筑师设计的小别墅,去年才堪堪建成。新颖设计配上崭新装修,很难不让人发出“真好看”的感叹。   黎觉予笑意吟吟地转过头,说:“你看,我们真的做到了。”   “我们只花了一年,就从面儿镇搬到东京桥。母亲,你现在还觉得女子不能成大事吗?”   黎觉予只是借着自夸,暗戳戳提点黎母什么,也并没有要改变对方的强烈欲望。   却没想到,黎母反应比她想象的更强烈——只见这位思想质朴的中年女士倏地转过头,一双有些下垂却依然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黎觉予,坚定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我可能全天下第一个想要效仿女儿的母亲…”   …   黎母想法的突然转变,让黎觉予十分惊喜。   这种感觉就好像…懵懂幼儿忽然意识到仰视和平视的区别?黎觉予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只知道黎母的转变,搬到新房子,拥有新家具都是极好极好的事情。   带着好奇心环顾一层大厅后,黎觉予突然想起司机说“礼物在二楼”的话,兴冲冲跑上楼。   二楼房间,空空如也。   黎觉予奇怪地走进房内,而后才在窗台上发现一封引人注目的厚实信封。   ——这是一封由福原先生亲笔,写给巴黎右岸康朋街165号主人的引荐信。想来,这是资生堂为黎觉予前往巴黎所做的准备,为她找好的后路。   但是,她真的要去巴黎吗?   黎觉予闪过大岛梨花炫耀法国经历时的自信,忽然感到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离开东京的她能否进入幻境,能否继续在宝冢唱歌,能否…再见到物部将司。 第58章 京阪梦(58) 划成稀巴烂的承诺……   “醍醐, 我真的不想做这种事情…”   一阵潮湿有力的风从窗外刮进来,带来夏天暴雨的讯息。   宝冢歌剧团排练场的某个角落里,强风略过两位少女微微出汗的额头,使她们泛起一阵凉意…和畏惧。   其中一个少女浑身哆嗦, 嘴上连连求饶, 说:“求你了醍醐, 我真的害怕。上次我只想让黎觉予摔跤, 没想到她居然受伤了…”   “我到现在还能记起,血漫在舞台上的样子, 记忆清晰得可怕!”   然而对于少女求饶,醍醐没有半点反应,不是无话可说, 而是因为道理自明,无需表态——少女父亲只是个小小的,位于醍醐父亲底下的大审院法官…父亲下属不就是醍醐下属吗?   所以少女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   想到这,醍醐更冷漠了,干脆侧身不去看少女纠结难堪的表情,直到对方木然地说了好, 答应要去剪烂黎觉予演出服后,她的笑意才终于回到脸上。   “这才对,今年九月份法院体制改革, 我想, 你也不愿意看到年迈父亲奉命退职。”   少女点点头, 颓然地离去了。   少女走后没多久,角落忽然传出一道男声,说:“没想到醍醐家大小姐也会使坏啊。”   “…”醍醐迅速转头, 警惕地望向声源处。   哒哒哒木屐声预警着来人身份,直到醍醐看清成田屋家徽后,才露出熟络的社交表情:“原来是成田屋的公子,久仰大名。”   “应该是我久仰醍醐小姐的才貌才对…”   堀越旬和醍醐的相见,像是老练人物的荟萃,复制粘贴出全日本大大小小的贵族常态。一阵寒暄过后,醍醐才找到机会,极其温和委婉地提问:“不知道堀越少爷刚刚听到什么?”   “听到一个…简陋的阴谋?”堀越旬好脾气地调笑一句。   闻言,醍醐脸上矜持维持不住了,露出受伤的表情。堀越旬这才直入主题:“别担心,我和你有着一样的目的,不过我是太喜欢黎觉予了,不相让她和物部结婚,也不想她在剧团抛头露面…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一向表情冷清的醍醐,听到堀越自白后,瞬间眼睛发亮,就像听到感兴趣八卦的长舌妇。   在这种交心的氛围下,她也忍不住自爆说:“实不相瞒,我对物部将司也感兴趣。”   “噢?”   此时两人面对面站立,姿态规规矩矩,眼睛却露出对彼此火辣辣的点评神色。   好半天,堀越才终于露出笑容,说:“看来我们才是天生队友啊,让我送你一个礼物吧,我也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堀越将一个小瓶子丢给醍醐,中间她还差点失手,让小瓶子摔在地上。   “这是我们歌舞伎家族的武器,一瓶…能破坏嗓子的药,通常会用来惩罚背叛家族的人。”   “你的意思是?”醍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要知道五分钟前,她也只是委婉要求下属剪坏黎觉予的礼服,没有朝破坏嗓子方向去想。   她结巴追问:“你不是喜欢黎觉予吗?为什么想让她变成哑巴?”   “没有哑巴那么凄惨啦。”堀越笑意深藏眼眸,“正常说话还是可以的,只是唱不上高音了。毕竟我们歌舞伎世家,向来只迎娶贤内助,帮我们打理一切内务…”   “而且你真以为剪坏礼服,就能让黎觉予上不了台吗?物部将司多爱她啊,只要她一声令下,物部就能跑遍全日本找来相似的礼服。”   “这种情谊,即使是你也难以破坏…”   堀越旬敢来找醍醐,自然是想好理由的,   歌舞伎世家不娶圈内人,需要妻子充当助理身份,专心打理好丈夫的生活点滴的说法,是真实存在,外人皆知的。   而且幸运知道醍醐喜欢物部将司后,堀越旬又找到了新的发力方向——不仅毫无眼力见地将两位女生做对比,还反复强调物部将司和黎觉予的深厚情谊。   于是醍醐被刺激到了。   像这种骄傲的贵女,向来好骗又狠心。   醍醐默默将药收进口袋,冷面自负地说:“感情在利益面前,还剩下几分?如果醍醐家对物部家发出邀请,你觉得物部将司他还能拒绝吗?”   “我就知道,醍醐小姐是最好的队友…”   堀越旬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对话直白到这种程度,再继续说下去反而毫无意义,两人又一顿告别寒暄,结束了这场深切的初次见面。   等堀越坐回车内,看着醍醐急匆匆往排练场跑的身影时,才后知后觉感叹:“真幸运啊。”   “怎么大家都喜欢木讷将司?”   “唉将司真得感谢我。醍醐的身份可是好东西,和她在一起更有利于…”   堀越旬自顾自说着对朋友好的话。   而负责充当聆听者的驾驶位司机,则是出于对少爷真诚的爱护,稳妥地附和说:“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对某个女孩那么上心。”   “这让我想起你小时候,也是有个很稀罕的玩具。当时只要其他家小孩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就把玩具砸得稀巴烂,破坏对方的欲望,实际上只是不想对玩具放手罢了。”   的确有这么一件往事,但堀越旬没明白,在这个时候讲出来是干什么。   难道他还真喜欢黎觉予啊?别笑死人了。   堀越旬怀着这种自负心理,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说:“既然连我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看来你也是时候退休了。”   “…欸,忽然又忘记了。”   “这是老年痴呆,退休!”   “你可饶了我吧,少爷。”   **   排练场内,结束一天训练的黎觉予,拖着沉重的身体往休息室走。   长时间的歌唱在她身体里沉积起满足、如意的心情,使她忘却东京一切烦恼,脚步轻快。而这种大病初愈般的轻松,在进入休息室后,彻底烟消云散了。   才刚走到座位,黎觉予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有两三道目光,持续不断地凝视关注着她,让人难以忽视。   这种像是等待着把撒出去的小鸟捉回笼子里的感觉,让黎觉予十分不爽。   她拿起水瓶,没有喝水,而是借着瓶身遮掩,双眸不可察觉地朝四周扫了一圈。   最终,她将目光锁定窗边,一位眼神飘渺的少女身上。   实在不是黎觉予目光锐利,而是少女身上的不自然感太重,她不仅脸色白得吓人,还会不自觉地瞄向某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服道部?   黎觉予心中明了,放下水杯后快步走上前去,哗啦一声猛地掀开表演礼服的防尘布料。   坐在衣服附近的几人同时望来,顿时发出“啊!”的尖叫声。   只见属于月组一番娘役的表演礼服,横七竖八都是划痕,有的划痕太深甚至破坏了内衬,破碎的蕾丝跟着掀布动作,飞舞在半空中,不是缝缝补补就能上台的程度。   半响功夫,道具损坏的消息传遍全剧团。   服道部员工见经理人都过来后,遗憾地说:“全坏了,完全穿不。”   “那怎么办?”从进门开始,铃木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后天就是表演了,定制新的表演服恐怕也来不及了。”   排练室门口围着好几些看热闹的人,有些是脸熟的月组演员,有些甚至黎觉予都不认识,恐怕只是围观的粉丝…   她们统一地将目光放到破破烂烂的礼服上,眼神中充满热切的渴望。   ——黎觉予光速登顶一番娘役的事情,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估计除了那批,对黎觉予负伤出演怀有好感的粉丝外,其他人都想看这位大红人出糗。   这时正是宝冢歌剧团转型之初,每位出演者都只有一套贵重礼服,没有替换。   也就是说,黎觉予可能是首位没有礼服登台表演的一番娘役…光这样想,就足够让吃瓜群众们兴奋起来。   至于黎觉予本人,则是思绪飞速转动,脑袋快速运转。   她想的不是如何处置礼服,而是对人际关系的反思。   自从礼服损坏曝光后,那些恶心凝视的目光就消失了,看来这就是视线主人耍的伎俩。只不过黎觉予不明白——她和少女并无纠葛,对方为什么要害她呢?   隔着熙熙攘攘人群,黎觉予望向少女,像在探寻着什么…   因为这是黎觉予的表演服,铃木经理便先将调查方向,放到当事人身上,对她展开侦察。   大篇幅度的一问一答让人口干舌燥,再加上黎觉予才刚结束练习,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当着铃木经理的面,她拿起水杯,浅浅喝了一口。   铃木经理也不介意,好脾气地说:“喝点水休息下,这一天多遭罪啊…”   忽然,像被人抽掉力气一样,黎觉予的水杯跌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没盖实的瓶子溅出洁白的水花,在地上漫延出大片大片水渍。   至于黎觉予本人,则是对着地面用力咳嗽,脸颊到脖颈处一片通红。   “欸,你倒是喝慢点。”   铃木经理没察觉到异样,还在做出滑稽的拍背姿势,试图拍出对方呛在喉间的水。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一道嘶哑的女声响起。   在宝冢歌剧团任职,向来只听得见好声音的铃木经理很茫然。   他疑惑地望向四周,心想排练场怎么会出现老妪状的破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声源处居然出自他右手拍抚下的少女。   铃木低头一看,视线和恰好抬起头来的黎觉予交汇,只见少女双眼、双颊皆通红得吓人。   但最吓人的,是她的声音。   她嘶哑、急切地问经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忽然感受不到我的嗓子了。”   于此同时,距离宝冢不足20公里的大阪,位居高位向来冷冷清清的物部家中,难得地迎来一名贵客——醍醐家总管的拜访。   虽然从财力上对比,醍醐比不上股票行业的物部,但从家族声望和底蕴上讲,那可不要强上太多了。   所以虽然只来了个总管,而不是醍醐家主事人,依旧得到物部老爷的热烈欢迎。   “我这次过来啊,带来一个好消息。”总管皮肤晒得黝黑,衬得他手上放着信件的银盘,闪闪发光。   他乐呵呵地将银盘双手递给物部老爷,说:“醍醐家小姐在成田屋的引荐下,结识你家将司少爷,心生喜爱…”   白色信件在拆信刀的挥舞下,发出爽耳的撕拉声。   物部一郎曾对夫人做过的承诺,就如同这信笺一样,被划成稀巴烂。 第59章 京阪梦(59) 代唱风波   第二天, 经理人办公室内,争论声宛如热带骤雨般激烈。   在其他经理的劝说声下,铃木好几次被气得差点跳起来,理智全无地反复念道:“不行!不可以将黎觉予替换下去, 这是对她的不公平。”   “那要怎么办?这样的嗓子怎么登台表演?”其他人据理力争。   双方讨论到最后, 接连暴起的音量, 把排练室的学生都吸引过来了。   在一双双稚嫩眸子的注视下, 导演总算屈服于铃木的坚定,给出迂回方案。   “那就找幕后代唱吧。”这种不符合歌剧界规矩的话, 说起来很艰难,“黎觉予现在是宝冢歌剧团大红人,对外宣告嗓子出问题, 还是强硬换下她,都容易引起热议。”   “倒不如找个代唱,让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   “黎觉予的嗓子,短时间内能康复吗?”   铃木经理摇摇头,言谈和平时迥然不同,语气十分严肃:“医生说是水杯里被下毒了,恐怕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究竟是谁干的?”   “恐怕和划破礼服是同一个人…”   剧团内突起的意外, 彻底惹怒了几位经理人。   谁都不敢相信自己手上,居然有这种坏心肠的成员,甚至还有人提议, 私下找警察调查…   经理们讨论得投入热切, 所以没发现, 门口熙熙攘攘围观的少女中,有一人听到“警察”两字后,脸色瞬间苍白, 脚下磕绊地慌忙逃离现场。   *   命运注定和黎觉予有仇。   宝冢这边暂时确定黎觉予找代唱的方案,而大阪那边,黎觉予那位尚未接受的未婚夫,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打包送到醍醐家相亲。   “叩叩——”敲门声响起。   因为最近天气异常,暴雨接连,物部将司干脆连雨衣都没脱,用自己最普通平常的模样,敲响醍醐家的大门。   “你好,我是大阪物部家的物部将司,遵从父亲指令,送来最新的股票资料。”   “请稍等。”门仆回答。   老实说,物部将司不是没怀疑过父亲。   一郎那家伙,平日里最关心将司的学业,今天居然指名他暂缓学业,前往横滨送资料…目的实在是诡异。   难道是因为醍醐家族矜贵,想要卖对方一个好?物部将司心中暗暗猜测。   在他思绪飞速转动间,醍醐家大门再次被拉开。可映入将司眼帘的,不是刚刚的仆从,而是一位高贵优雅的贵族小姐。   “初次见面,将司,我是醍醐家的醍醐真央。”   “将司“这种亲密叫法,让物部将司稍感不适了。   “醍醐小姐你好,这是家父送来的资料。”将司只喊醍醐不喊真央,刻意忽略寒暄,话题直击主题,当中拉远彼此距离的意味不言而喻。   然而他这种谨慎,反而激起醍醐的兴致。   醍醐打量着面前少年,浅蓝色雨衣更衬得他眉清目秀,像这雨后的太阳,热烈又不灼人。他就这么双目清明地直视自己,像是心中毫无低俗想法的干净少年…   忽然的,醍醐有点害羞了。   虽然她看上物部将司,有一定和黎觉予作对的意思。但在这种少有的、纯情的对视中,却让醍醐产生了宛如第一次坐汽车的心情。   心脏就像拉着井绳的水桶,高高悬起,四处乱撞。   “送资料不是重点…”心中构想好的台词,被醍醐忘得七零八碎,“早知物部家是大阪名门,父亲对将司你的期望也很大,所以特地安排这次见面,想要…”   醍醐羞答答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物部将司如同资料烫手般,将其甩到门槛上。   白花花的纸张散落四周,纸面沾染上雨后污泥,变得泥泞不堪。   “你怎么啦?”醍醐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   她看着将司头也不回地离开,莫名的屈辱感泛上心头。   醍醐双眸死死盯着将司的背影,心想只要对方脚步迟疑,她就会放对方一马…   可是没有。   物部将司三步并两步地快步走到福特车旁,前脚刚跨上驾驶位,后脚就跟上一道冰冷冷的声音,说:“如果你现在离去,我就会毁掉黎觉予。”   话音刚落,醍醐心心念念的将司,总算回头了。   忽略对方眼中错综复杂的负面情绪,她狠下心来,警告心上人说:“我也在宝冢歌剧团,我有良好的家世和好用的人手,只要我一声令下,黎觉予就会倒大霉…”   “你想做什么?”将司严肃语气,强行打断她的她。   醍醐能看到,物部将司受良好家教影响,右手几番握紧又松开。   这种和心上人争锋相对的画面,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没办法,黎觉予实在是太炫目、太刺眼了,不将她摘掉,物部将司眼中永远没有自己。   下定决心的醍醐,再次摆出自信的表情,说:“恐怕你还不知道,昨晚黎觉予发生意外,已经失声,经理人决定给她找伴唱,助她完成表演。”   话音刚落,将司立即反问:“伴唱?”   不知为何,醍醐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觉得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   但因为场合不对,她没能往下细究矛盾点,只能继续往下威胁说: “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就会想尽办法,破坏黎觉予的一番娘役初舞台。”   “你考虑下吧,这可是很划算的交易。”   “留下来陪我,换黎觉予平安度过初舞台;和我结婚,换黎觉予在歌剧团风生水起。”   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醍醐心中有些难受。   作为贵门独生女,醍醐受父母教育影响,习惯将所有事情利益化。但她同时也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女,真遇到与心上人对峙的场面时,往日刻薄霸道的想法,瞬间荡然无存。   ——这真的是对的吗?   醍醐第一次对家教产生质疑。   但很明显,这些威胁对挽留物部将司来说,十分有用。   抛出黎觉予这张王牌后,物部将司默默收回踏上车门的腿,无言地朝醍醐这边快步走来,直到两人间距只有两三步,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将司纤长微垂的睫毛。   紧接着,在这种令人紧张到冒冷汗的对视中,将司忽然笑了一下。   “那我留下,我们好好了解下对方吧。”   “好!”   将司的笑容极其干净,符合少女对恋人的所有幻想,瞬间迷倒了醍醐。   这一刻,她忘记对话中所有纠结、疑点和矛盾,甚至忘记了贵女该有的矜持,凡是将司的询问,几乎到了言听计从、有问必答的程度。   “我们在一起,绝对是最好的结果。”   醍醐笑容克制,可心中满溢的成就感,让她忘记往日的警惕和戒心,“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好友堀越旬可是爱惨黎觉予了…”   “堀越旬?”物部将司也在笑,只不过笑意之浅,无法抵达眸间深处。   他将这个名字重复一遍,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跟着醍醐的步伐,物部将司走进这个,让他厌恶的高门深院,消失在由大理石砌成的小道拐角处。   **   在宝冢歌剧团内外的强势镇压下,黎觉予中毒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分毫。   虽然经理人们为接下来的夏季公演伤透脑筋,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他们还是贴心地为病人预定特级病房,提供最上等舒服的病床,尽力安抚这场意外中最难受的主人公。   可即使这样,当铃木经理避开小报记者,偷偷摸摸来到宝冢医院,见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后,心还是要凉透了。   “觉予,好点了吗?”   “嗓子好疼。“   此时的黎觉予,露出铃木从未见过的柔弱表情,眼中恐惧都快凝聚成实物了。   然而最让人绝望的是——她的声音并没有好转。   正常说话可以,可一旦提高音量,就会往破音的趋势走。   “我和其他经理人讨论过了,决定找代唱帮你。“铃木狠下心,将团内敲定决策告知对方,实际上这对黎觉予来说,是最不残忍的方案了。   他故意不去看黎觉予痛苦的表情,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地板,说:“我也知道,你为一番娘役的角色,苦练了半个月F音。但没有办法,为了公演顺利进行,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能理解。”   黎觉予的声音,听不出是平淡还是绝望。   “代唱会在团内找出来,可能水平没有你之前高,也唱不上F音…”   黎觉予的理解,让铃木松了口气,干脆将决策背后的隐患全数告知:“可能明天过后,会有记者说你水平下降,在报纸上说很难听的话;可能现有粉丝会失望,该喜欢别的女高音;可能你会在香盘表中,失去一番的角色…“   说着说着,铃木都快说不下去了。   这对年仅十九的少女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于是他话锋一转,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不过,等你嗓子好了,就可以为自己正名了。所以你要好好养病,努力康复…“   “好。”   黎觉予没有反抗,轻而易举答应代唱的反应,让铃木有点奇怪地回望一眼。   阴沉郁闷的病房中,他仿佛看到一行晶莹剔透的水渍,从女孩白皙的脸颊上滑过,两相构成一道绝望的少女姿影。   “我知道了。”   “但是我有个要求,代唱要在歌剧学院里找。”   这两句话,黎觉予是哭着说的。 第60章 京阪梦(60) 婚纱,表演和不可以(……   高音喇叭的声音, 奏响起宝冢夏季公演的新篇章。   成百上千从其他城市涌入宝冢的观众,因为抢到大初日门票而神采奕奕,高谈阔论。   “人可真多啊…”   某几位女观众,拖沓着不方便的木屐, 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进场甬道上。   即将开始的少女歌剧, 使她们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兴致勃勃讨论说:“听说过几年, 宝冢少女们会换到大场所里…到时候座位和门票会富余些。”   “我倒不怎么在乎座位,只是听说报纸上那位歌剧天使, 今天也会上台。“   “松竹歌剧团转过来的天赋女高音对吧!我也特别期待…“   …   剧场外交谈声四起,大约都是这样的内容,无形中给剧团工作人员增添不少压力。   然后这种压力, 又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黎觉予和新找来的幕后代唱身上。   “虽然练习时间短暂,但黎觉予向来很能随机应变,不会出差错的。”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铃木经理将这个肯定句,颠三倒四地重复数百遍。   说得代唱都累了,反过来安慰说:“经理放心吧!我和黎觉予可是合作过二重唱的关系。”   二重唱, 就是黎觉予在校园祭上,得到铃木经理第一指名的表演。   在这个关键词指引下,代唱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就是星风。   由于时间紧迫, 剧团内根本没有向外寻求帮助的时间, 只能将目光放到宝冢歌剧学院内, 试图从中找到适合且水平相当的女高音。   于是仅次于黎觉予,同样处于花腔女高音位置,还曾合作过二重奏的星风, 就被选中了。   说实话,选中星风后,本来铃木还担心。   虽然星风是黎觉予建议找到的,但唱歌剧的人,通常都无法接受对手给自己代唱的事实,为此,铃木还费了好大功夫编排话术,试图说服她。   却没想到对方出奇的好说话——不仅瞬间接纳了星风代唱,还迅速投入对口型练习中,表演起来像模像样的。   “是的,你放心吧。”黎觉予也在安慰,“这次表演绝对会大获成功的。”   黎觉予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有知情人士才知道,这内里伤得有多重。意识到这点的铃木不忍再灌输任何说教了,只能将目光移向窗外,暗叹命运不公。   窗外,进场甬道上人迹渐少,表演马上就开始了。   观众们对即将开始的公演兴致勃勃,全然没有注意,甬道角落里,两位少年面对面站立,神情严肃得不符合他们二十来岁的年纪。   “将司,怎么不进去看公演呀,这可是你家黎觉予第一次主演呢。”堀越旬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笑眯眯,一点都不紧张地反问对方。   毕竟他和将司,可是有着十年友谊的紧密关系。   而且将司这个人吧,过分温柔到有些软弱,就是那种虽然受欺负也不会还手的性格…   这样想的堀越旬负手站立,无所畏惧,直到思绪被一阵剧烈疼痛强行打断,他才意识到当下现状不太对劲——不知从哪闪现出好几个仆从,手拿麻绳紧绑他的双手,全然没有顾及成田屋身份的粗暴。   而这些仆从的主人,赫然就是那位温柔到不像凡人的物部将司。   “什么鬼,你绑我?”堀越旬不可置信。   这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就好像看到动物爱好者,在街上爆踢小野猫一样。   “我都听醍醐说了,她说你喜欢黎觉予。”物部将司脸上,隐约出现与他父亲相似的威严,说:“我能理解你喜欢黎觉予,却理解不了你想陷害她,今天的公演,请全程跟我呆在一起。”   “你这样的行为,可完全没有[请]该有的尊重噢。”   即使被绑起来,堀越旬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工夫聊起别的八卦,说:“真没想到啊,可爱小将司陷入情网居然是这样的。”   “如果让醍醐知道,她肯定会伤心的。”   醍醐名字的突然出现,成功让物部将司黑了脸。   但即使再生气,他也绝不会将女士的名字提到嘴边讨论,只能没好气怒斥:“少废话。”   不远处传来即将开演的进场铃声,如果再在甬道耽误时间,恐怕会错过黎觉予的表演。将司贵族范十足地挥挥手,其他仆从赶紧跟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入场口方向走去。   堀越旬则是被推着前进。   他一边走,一边音量不减地叨叨:“哎哟,这么讨厌醍醐啊?”   “闭嘴。”物部将司着急得恨不得踹好友两脚。   “唉太可怜了,家世那么好的醍醐就被抛弃了。”   “把他嘴捂起来。”   “呜呜呜呜呜呃呜…”   夏天热风穿过甬道,在附近楼道里打转一圈后,撞到一位冷脸女孩的身上,才彻底消散。   醍醐怀着沉重的心情,凝视着不远处将司的脸庞,陷入长久的沉默。   明明物部将司,没有讲她的坏话,却在行为目的上,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为什么?   醍醐不断问自己——为什么黎觉予都唱不出高音了,物部将司还那么爱她?   这个令她无法理解的,关于真爱的疑惑,盘旋在她脑海里,持续了好几分钟。   紧接着,醍醐猛然从沉思中挣脱出来,望向身边可用作反光的镜面墙上。只见上头浮现的倒影,是一张带有冷峻目光的冷漠脸孔,连一丝泪光都看不到。   ——是不是,只要黎觉予表演失败了,物部将司就不爱她?   醍醐从来没有像过此时这样,觉得思绪格外通透,明了。她一步一步地走回剧场后台,嘴上反复嘟囔着刚才脑内的结论:“物部将司还不知道黎觉予伤的有多重,所以还有期待…”   “如果黎觉予当着众人面唱不上高音,而我唱上去了…”   思来想去,再抬起头来时,醍醐已经做出决定:“不能让代唱完成演唱。”   此时未上场的演员,都呆在隔着舞台只有几块木板的后台内,木头缝隙处隐约鼓掌声和尖叫声轰鸣,是观众们用热情,代替开演铃声催促剧团开演。   和上次专科生表演不同,作为月组一番娘役,黎觉予会在开演铃敲响的5分钟内上台,大约20分钟后,迎来这个角色的传奇咏叹调。   如果醍醐要下手的话,最好是在女主角咏叹调的部分,对代唱出手。   但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临到后台,醍醐又胆怯了。   代唱就站在幕布后,离休息室和上场阶段有好一段距离,因为位置偏僻,除了铃木以外没有别人。而且铃木经理这个人吧,本领是有的,就是对于女孩的人际关系十分大大咧咧,就连醍醐站在他隔壁,恶狠狠紧盯代唱,他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只要支开铃木,就能轻松下手了。   醍醐张了好几次口,都因为纠结,没能发出声来。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距离她一布之隔的舞台,传来鼓掌欢呼声和冷气倒吸的声音。她稍微一偏头,就能在幕布交织的缝隙处,窥得舞台上的画面。   ——原定的表演服被割破,黎觉予居然换上昂贵的西洋婚纱,上场表演。   纯白带有玫瑰褶皱的裙摆长长托拖在地上,一层柔柔轻纱给头发至裙摆处,蒙上一层白烟薄雾,整齐有致的蕾丝花边点缀在蓬起的裙摆上,让她看起来公主下凡,优雅又华贵。   观众们不知道这是婚纱,只觉得这个礼服实在是太好看,太夺目了,纷纷给予最高规格的赞赏,即记者对台上摁动快门,亮光飞快舞动,像在舞台凭空制造星光一样。   “真好看啊。”铃木经理看代唱和黎觉予配合挺好,紧绷表情都放松一瞬,跟醍醐闲聊说:“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是真得感谢剪坏礼服的人,不然黎觉予也不会拿出订婚服出来表演。”   “三越百货加班加点赶制的名贵婚纱,居然只是订婚服…黎觉予的未婚夫一定非常爱她。”   “…”   铃木只是有感而发,却不自觉自己在给隔壁的堀越火上浇油。   伴着其他人夸赞黎觉予和物部将司绝美爱情的旁白,她将目光再度放在舞台上。   这一次,醍醐甚至可以在前三排观众席上,看到物部将司。   他高扬着脖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双眼仿佛装入星空般璀璨放光。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黎觉予上台后,他模糊的唇角弧度有多么宠溺,棱角分明的轮廓,也因为心上人出现而变得柔和。   黎觉予穿着婚纱,一边高歌一边走向他,两人就像要当场结婚一样。   “不可以!”   醍醐忽然出声,把隔壁叨叨的铃木吓了一跳,疑惑问:“你怎么了?什么不可以?”   然而如此善意的询问,注定不被醍醐听到了,因为她全身心都在盯着舞台,目不转睛,嘴上反复嘟囔着:“不可以…”,“不可…”   黎觉予和物部将司当场结婚的脑内,还有物部将司的欺骗,彻底点燃了醍醐的理智。   此时的交响曲乐队,已经奏响传奇咏叹调的乐章。   如果过了这段咏叹调,再出手将不再有任何意义。就连铃木,听到这音乐后如释重负,因为这代表着黎觉予的表演快要结束了,她和代唱联手的谎言,即将成功欺瞒观众。   …意识到这点的醍醐,忽然没有预警地,快步朝代唱走去。   皮鞋踩在后台脆弱木板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一样。   中途,醍醐被意识到什么的铃木拉住手腕,可强势惯了的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反过来推倒铃木,令他摔倒在台阶上。   紧接着,在铃木高呼不要的时候,在观众全神贯注,注目期待着这段传奇咏叹调的时候,在乐章渐进激昂,马上到黎觉予开口唱歌的时候…   醍醐冲到星风身后,强硬捂住她的嘴。   奇怪的是,星风并没有挣扎。   正当醍醐纳闷之际,她忽然感觉到,手心触及脸颊的地方,代唱紧闭的唇角高高扬起。   那种笑容很诡异,就像是…嘲弄的笑容。   与此同时,幕布外,女高音声音居然还在继续,柔和的女声将花腔的华彩片段,像珍珠项链一样,一个个清晰柔和地串接在一起。   紧接着,不需要任何声音前戏,女高音瞬间拔高音量,将音域拔高到F。   这下,醍醐总算听出来了,这是黎觉予的声音。 第61章 京阪梦(61) 真相和初主演成功(3……   黎觉予唱出F音的十分钟前, 台下。   “唉,好热,明明都快到秋天了。”堀越旬边调侃天气,边惟妙惟肖模仿舞台上配角动作, 却没能逗笑物部将司, 反而弄得气氛尴尬无比。   他无奈地调侃对方:“欸, 你真没意思。”   “一句话也不说, 是不能加速爱人的上台速度。”   被束缚住的双手并不能阻拦堀越旬讲话,反而还因为他的疯言疯语, 吸引周边人的目光——物部将司和堀越旬两人身后,坐着黎昭和周辰溥。   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皆因商行赠与的两张宝冢歌剧门票, 对方还贴心附上珍贵的京阪快线车票,本因繁忙不想前来的周辰溥,被偶然发现门票的黎昭,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地拉了过来。   于是惊奇的画面诞生了:观众席三排四排的中央黄金观赏区,被和黎觉予有渊源的人给霸占光了。   耳尖听到“爱人”两字的周辰溥,余光朝前扫了一眼,发现对方竟是三越遇到的大阪少爷, 而他那天所说的未婚妻,想来应该也在台上。   黎昭也听到堀越旬说的话,悄悄打趣一声:“我倒要看看, 这位未婚妻是谁。“   “别这么八卦。”   “只是好奇而已…”黎昭被训斥又不敢反驳, 只得转移注意力放到舞台上。   而他们的前面, 也不再交谈了,准确来说是物部将司不应话,堀越旬讲多也觉得没意思, 同样将目光投向舞台。   两方视线交汇下,深红和纯白的两色幕布,在登场演员的走动下,无风而动着。   于是,这位对歌剧并不了解的歌舞伎养子,从来没看过歌剧的银行家还有和黎觉予本人颇有渊源的黎昭,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主角出场的画面。   只一眼黎昭就怔在原地,脸色煞白,握住小洋伞的双手不住颤抖。   昏暗的观众席,夺目又耀眼的舞台灯,全像在自发凸显那一张熟悉的脸孔。黎昭呆坐在座位上,微敛的眸间满是惊魂不定——认错人了吧?   她,黎觉予她怎么会还活着?   抱有怀疑的她松开发皱的一角裙摆,鼓足勇气扬起脸再看一眼…天啊,真的是那张脸!   小时候,受母亲成天埋怨哭诉影响,黎昭总能从噩梦中窥得对方长相。长大后回到黎家,又与黎觉予朝夕相处…那张脸,她绝不会看错!   而黎昭突然的鸦雀无声,也令隔壁周辰溥感到诧异,出声询问:“你怎么了?”   黎昭脸色一僵,这才想起隔壁还有旁人。   “没事。”她用手提包挡住不断颤抖的双手,脸色苍白假装平静地说:“就是突然不舒服,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边说,她边悄悄打量周辰溥的反应——万幸!没有反应!   黎昭忽然想起,周辰溥离家留学时候,黎觉予才只有几岁,自然是不认识长大后的她。这样的认知让她稍稍安下心来,拉着对方匆匆离去。   可快走出剧场的时候,周辰溥却突然顿足,回首望了一眼,又一眼。   “怎么了?”   别看黎昭问得那么平淡,其实她都快吓尿了,差点腿软跪下求对方快点走。   可惜周辰溥对黎昭关心度不够,也没发现对方脸色不对。他之所以会停下来看多两眼,是因为发现舞台上的女孩,居然还是个熟人——三越化妆部副部长…不对,应该是部长了。   不过18、19的年纪,白天东京上班,晚上宝冢唱歌剧吗?   周辰溥有些疑惑。不过介于他不是霓虹人,不知道新建成的京阪快线的车票有多难买,所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充其量觉得对方多才多艺罢了。   舞台上表演渐入高潮,黎昭快挨不住了,央求道:“怎么了?我不太舒服,想快点离去。”   “…好了,走吧。”   随后两人匆匆离开剧场。   观众有人突然离去,并不会影响舞台上的表现。穿上纯白婚纱的黎觉予,宛如一道新颖难得的异国景致,紧紧抓住所有观众的眼球。   在堀越旬看来,她就像一条银光闪闪的美人鱼,正在用歌手引诱着谁。   “你给我坐下!站起来干什么?”物部将司忽然开口了。   在警告声的提示下,堀越旬这才意识,原来被引诱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受到美人鱼的引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久呆滞地凝视舞台上的人,就连嗯嗯啊啊回应物部将司的声音,都莫名带上些飘渺的憧憬。   不过,黎觉予不是被毒哑了吗?怎么还能唱歌?   忽然产生的质疑,唤醒了迷恋状态的堀越,让他神智稍微清醒。   他将目光放到幕布处,凝视着缝隙交织的空白,直到醍醐和铃木经理的脸,出现在那块角落。几乎是瞬间,堀越旬就明白了剧团的操作——难道一会儿的咏叹调,黎觉予找了代唱?   歌剧团对于代唱的看法,堀越旬暂且不考究,他只想知道,醍醐站在那里是想干嘛?   “喂,物部。”   堀越用紧捆的双手,拉了拉隔壁人的校服,“我刚刚在幕布后看到醍醐了,她好像有点问题,你要不要去处理下?”   本以为告诉物部将司,对方就会去处理,了却堀越心中隐隐产生的不安。   然而物部将司的反应是——毫无反应。   他明明听到堀越旬说醍醐在幕后,视线也往那个角落瞟去两眼,却依旧稳稳坐在座位上,全无要上前阻拦的动作。   堀越旬急了。   他视力好,可以清晰看到,醍醐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异常红得诡异,慌忙出声提醒:“你该不会真想看黎觉予初主演失败吧?”   “等下,你不会真的爱上醍醐了吧?”   “想要借此将订婚对象换成醍醐,所以才包庇她?”   …   可能堀越旬自己也没发现,他每句话的语气,都变得越来越迫切和恳求。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黎觉予未婚夫,正密切关注未婚妻的舞台。   而真正的未婚夫,依旧稳坐座位,端着连一个目光都不给的冷淡。   这个模样的物部将司,是堀越旬从来没见过的——如此严肃又不可忤逆,令他再着急也不敢打扰对方。   公演还在继续。   交响乐乐队连换三次乐章。这是歌剧的第一幕,黎觉予作为一番娘役的初舞台,即将进入观众们万众期待的华彩服片段。   经过对台上人忧患的折磨,堀越旬已经顾不上看表演,而是全心全意地紧盯醍醐身影。在看到她身形动起来,朝代唱方向跑去的时候,堀越旬的心脏,都快被拉到嗓子眼了。   “小心!”他张张口,无言地呐喊着。   就在醍醐计谋似乎成功的时候,就在代唱无法出声的时候,就在堀越旬不敢继续往下看,生怕看到某人在舞台痛哭流涕的时候…   他突然看到,舞台上的黎觉予笑了一下。   一段优雅惊艳的咏叹调歌声,应笑而生。   意料之外的结果,使堀越旬陷入无比震惊,忍不住问出声:“她的嗓子…居然没事?”   “你太不了解黎觉予了。”   隔壁的将司将司,难得愿意跟堀越旬说话,估计也是看在他真情实感关心黎觉予的份上,“黎觉予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找人代唱,哪怕豁出去这把嗓子,她也会选择自己唱。”   “再说了,黎觉予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中招呢?”   …物部将司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满满都是自豪,自豪自己有如此聪慧的未婚妻…反衬得堀越旬本人像个傻子。   不过,也确实傻子。   堀越旬低头暗暗自嘲一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便迎来黎觉予的延长high f。   “这是什么鬼?”   “这是人能做到吗?”   堀越旬惊得瞳孔放大。   作为歌舞伎家族的人,他自然也稍微了解过,一位普通的女高音,虽然能在任意的高度和音区转换,但要在短瞬呼吸内将音域提高到F,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黎觉予她,只经过两个公演季节的练习,就做到了。   堀越旬的看法,都是非专业人士的想法。   而混在观众席里头的专业人生嘛,震惊程度要比非专业的堀越旬高上许多。因为他们能听出——这个角色太明亮、太高亢,明显不是黎觉予声音型号。   这意味着:舞台上的女孩,驾驭起远大于自己声音型号的角色,依然游刃有余。   如此看来,上次公演饱受夸耀的专科生表演,似乎限制住了表演者的戏路,对方的能力,要比剧团、记者和粉丝所想象的,要高上许多。   “bravo!”观众席上,不知道哪个外国观众,发出由衷感叹。   传奇咏叹调结束了。   在高音婉转消淡的同时,全场掌声轰鸣。   明明等下歌剧进入第二幕的时候,黎觉予还会再出场,可大家就像提前进入安可状态,毫不吝啬于掌声和欢呼。   堀越旬和物部将司也在拍手,但他们比其他观众多了一些福利——穿着婚纱的黎觉予对观众席深深鞠躬,随后朝着物部这个方向,露出一个接近挑衅、得意的笑容。   这种异常灵动的表情,让堀越旬心中泛起一阵诡异暧昧的错觉,似乎听到黎觉予附在他耳边说:“你输透了,所以是时候爱上我了。”   “是的呢。”   绝情又狠心的堀越旬,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在一位竞争对手身上感受到了爱。   **   第一幕结束,距离第二幕黎觉予上台还有点时间。   黎觉予穿着婚纱,艰难穿梭在后台走廊上,所遇到的好奇、问题、疑惑全都是同样内容:“你的嗓子,原来没有出事?”   就连铃木也相当震撼,抓住黎觉予上下仔细看,就差掰开她嘴巴,把头伸进嗓子眼里了。   “我嗓子没事。”黎觉予赶紧出声,阻止铃木夸张的动作,“只是太好奇是谁对我下毒了,所以才将计就计,揪出剧团里的不安分因素。”   说到这个,铃木表情又不好了。   黎觉予表演顺利,当然是倍感欣慰的事情,但揪出来的搞事人,却让他伤透脑筋。   “说吧,醍醐,你为什么要对星风下手?”铃木转头,质问从刚刚开始一言不发的醍醐:“如果不是黎觉予嗓子没问题,剧团公演就要被你毁掉了。”   对此,醍醐依旧保持沉默,毕竟她是当着铃木经理面做的坏事,想要甩锅都没办法。   看到这样的女孩,铃木只得换个问法:“那么给黎觉予下毒的,是你嘛?”   “不是我!”下毒之事事关重要,醍醐倒是有反应,激烈反驳:“我怎么会有这种毒药?”   “而且水杯下毒,和剪坏礼服是同时发生的,极大可能是同一人所为。”说起这个,醍醐说话都流利不少,“我当时虽然不在排练室,但一直和堀越少爷呆在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   “至于捂嘴代唱…经理你且当我生性正直,看不惯代唱吧。”   醍醐说话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地反驳铃木经理,让他升出一种是不是误会对方的愧疚感。   紧接着,一直处于观望状的黎觉予说话,冷哼说:“你敢发誓不是你做的吗?我想想…誓言就是‘如果是你做的,你就堕入畜生道好了…’”   像醍醐这种老牌家族,对神明、佛教有着出奇坚定的信仰。   于是醍醐犹豫了。   她理不直言不顺地嘟囔:“我说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凭什么要发誓。”   言辞闪烁间,醍醐看到穿着纯白色婚纱的黎觉予,冷着张脸,拽着裙摆朝她逐渐靠近,双眸闪动的凶狠让人心生畏惧。   莫名让人想起外国小说中描述的嗜血新娘。   黎觉予的靠近,逼得醍醐步步后退。   等两人距离只剩下两三拳的时候,醍醐有些顶不住压力,紧张地说:“让我说就说嘛。我发誓不是我迫害黎觉予的,不然下辈子进入畜…畜牲道。”   “行了吧?”醍醐没好气地补充道。   可黎觉予却突然笑了一下,说:“你可真狠啊。那是时候准备当畜牲了,出来吧。”   最后这句“出来吧”指向不明,让在场人听得云里雾里。   直到一名剧团中默默无闻的少女,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大伙才意识到这是黎觉予喊的人。   “我要检举…”少女应当是相当害怕,都不敢看醍醐了,“春季公演大初日,是醍醐命令我,让我拉黎觉予的脚,害她受伤。”   “礼服也是她让我划破的。”   “但是毒,是她自己下的。我看到她和堀越少爷的交易了,也看到她趁大家看礼服情况的时候,趁机下毒…”   少女的话,给剧团成员描绘出一个全新的,和过往形象截然不同的醍醐。   种种迷雾般的过往,现却被揭破是人为。现场四座举目震惊,特别是铃木经理,他像被刷新世界观一样,不可置信地质问醍醐:“她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醍醐连忙否认:“肯定是黎觉予买通她,想嫁祸在我身上。”   “你知道的,我是醍醐家的小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凶手”的反驳有理有据,再加上有她身份作担保,无形中给她的言语,增添不少可信度。   然而黎觉予冷笑一声,反驳道:“别开玩笑了。”   “我摔跤的刹那,已经在观众席上锁定你找来的帮凶了。腿伤康复的第二天,便将这事告诉了小林制作人。制作人虽然不相信我的发现,却一直在留意你们的小动作,所以你的帮手才被警告,选择在这时候跳出来反水啊。”   “大概明天?制作人就会对你发出人员调度告示了,真期待呢。”   黎觉予搬出小林制作人的名头,才终于结束这场乱局。   在大家畏惧、警惕的注视目光中,刚刚才发誓完的醍醐绷不住了,彻底变成另一个模样,后怕地为自己开脱:“我什么都没做!所有一切都是你活该!”   “我只是想让你摔跤,你却撞到钉子上,难道不是活该,不是报应嘛?”   报应两个字,让黎觉予表情全无,冷漠地直视对方的癫狂。   看到醍醐这个反应,铃木怎么会不知道真相明了。可因为公演还在继续,为防止被记者拍到,他只得忍痛下令,让人将醍醐拉到休息室。   同时,接下来的专科生表演交由替补,也就是这位默默无闻的少女来表演。   铃木经理的命令话音刚落,黎觉予和少女下意识地对看一眼。   她们眼中情绪复杂多样,少女眼中甚至荡漾着一丝感激。   可后台太乱,醍醐也被慌乱拉下去了,没人发现此处,有场交易正在进行。   直到有工作人员大喊着“不好了!”,慌乱闯入后台,福尔摩予的工作才终于告一段落,再次变为歌剧天使黎觉予。   因为那个工作人员喊得是:“记者们强硬闯进休息室了!还有好多粉丝…”   “对,她们都是来找黎觉予的。” 第62章 京阪梦(62) 新剧场和新明星……   哦对, 醍醐在被拉下去前,还有一个骚操作。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居然顶住工作人员的拉扯,蛮横驻守在后台, 对着黎觉予方向, 一字一句地说:“你可能不知道, 前不久, 物部将司来我家相亲了。”   “你的未婚夫,和我更匹配。”   醍醐这种状态吧, 说是癫狂又有点过,只能算是有点魔怔了吧。她在这个时候提起物部将司,应该是想在临下台前, 扰乱黎觉予思绪,让她无法专心应对二、三幕表演。   可事实证明,用物部将司来拖黎觉予下水,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黎觉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睑弯弯俏皮颇为得意地说:“你说我的未婚夫物部将司吗?他听到我要找代唱后,立刻知道这是计谋,还亲身拖延你片刻, 方便我联系少女和星风等人…”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们的关系了?”   过去未曾察觉的端倪,逐渐浮上心头,逼出醍醐的一点泪光。   她曾以为的胜利、爱情, 原来只是别人逢场作戏的假象。   连堀越旬的药, 醍醐都开始怀疑真假了, 不然黎觉予怎么依旧嗓子完好,半点事都没有。   可惜,这千千万万的疑惑, 醍醐没办法问出口了。   在几位工作人员的劝说下,在听完黎觉予即将爆红的预兆后,她终于被拉到了休息室,将来何去何从暂且不知。   黎觉予转头,毫无压力地跟铃木经理说:“我先上台,完成后面的表演。”   “记者粉丝什么的,就帮我拦着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强大的女王气场噎住了铃木经理,让他除了“好好好,知道了。”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铃木怔怔地看着黎觉予登台的背影,第一次有“这个女孩未来可期”的感觉。   在歌剧界,单有绝妙天赋,是难以成名的。   只有像黎觉予一样,绝妙天赋搭配上聪明头脑,才能纵横名利场。   舞台上,不知后台众人心中想法的黎觉予,开始第二幕的表演。裙摆转动的间隔,她朝物部将司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   物部将司同样无言地回了一个颔首。   两人明明没有任何交流,却能凭借表象,瞬间察觉对方心中想法,助心上人一臂之力。这下,哪怕是隐隐傲慢,无视爱情的堀越旬,也对这双有情人产生了一丝敬佩。   他毫不尴尬地高举束缚双手,为黎觉予欢呼。   周围人都替他尴尬,默默朝座位另一端坐远后,虽然嘴上没说,心中却统一觉得堀越旬像个疯子一样。   在这样的注视和舞台歌声中,堀越旬冷不丁地安静下来,一本正经地警告物部将司,说:“你们去外国结婚吧。霓虹不适合你们…”   “还没订婚就已经尚且如此,结婚之前的变数,可不要太多了。”   “天灾、人为、意外…这些先不说,一郎那小子可不是个正直的家伙。”   讲到订婚话题,将司也终于有反应了,他目视舞台正前方,郑重回复:“我绝不会允许父亲拆散我们的,哪怕拼上我的所有。”   堀越旬看了他许久,什么话都么说。   这一刻,他眼中物部将司形象彻底被刷新了——过去温柔到有些懦弱的模样彻底颠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外温柔,对内坚韧的少年模样。   **   舞台上,黎觉予轻松自得地表演着。   就像光脚走在扫清垃圾的城郊大道一样,这是她进入歌剧团后,第一次毫无顾虑表演着,再也不用担心针对、暗算和竞争,只需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表演里。   观众们不知道她心态转变,只知道台上表演者,似乎更放得开,唱得更好了。   又一个转身,即将进入第二幕咏叹调。   黎觉予背对着观众,看着幕布后做准备的少女,双方不约而同地露出轻松自如的笑容。   还记得在腿伤事件后,黎觉予凭借记忆,在观众席中揪出了少女,可还没等她杀回剧团和少女对峙时,对方却先找到了她,坦白了一切。   这位女孩,虽然在剧团中默默无闻,却也是小贵族出身,不是个傻白甜。   她知道黎觉予看到她的脸后,没有继续在后台坐以待毙,而是瞒着醍醐,找上了医院,对受害者坦白了一切。   当时她的声明是:“我的父亲在醍醐父亲手下任职,我没办法拒绝她。将来可能会出现别的意外,所以请你做好准备。”   瞧瞧,多么认得请现状的女孩啊。   她没有白莲花似地认错,或是卑微地恳求原谅,而是将黑锅全数抛给背后指使人醍醐,再明确地表明自己的难处…   而少女的态度,给黎觉予提供了新的反击方式。   还记得那一天,黎觉予坐在病床上,像个脆弱的瓷娃娃,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棒槌一样字字坚定。   她说:“没关系的,你可以继续听从醍醐的话。而且…我有个很不错的计划,成功的话,能让你拜托替补的身份,真正站到舞台上。”   “你说。”少女慌不可耐:“我肯定帮你。”   “我需要你帮我联系宝冢歌剧学院的星风,将她的个人资料,放到工作人员商谈室内,尽量引导制作人往代唱的方向想…”   黎觉予这些宛如能洞察人心的计划推测,让少女有些心有余悸,“真庆幸,我做出正确选择来找你了,不然与你为敌也太可怕了。”   “谢谢,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的。”黎觉予微微一笑。   …   回忆结束,计划成功,黎觉予表演大获成功,少女替代醍醐登上舞台。   两人在上下舞台的途中,暗中交换了个眼神。   虽然中途冒出了个不安定元素堀越,多了个“毒哑队友”的重大罪名,但大致的剧情走向,都如同最初猜测那样,平稳进行着。   休息室内,黎觉予准备卸妆换衣服,接受记者、粉丝的褒奖。   期间,星风几次进出休息室,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意思说一样,异常的表现惊动了黎觉予,问:“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欸,我就是想知道…”星风扭捏地靠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找我参加计划。”   “明明我们之前关系那么差…”   对此,黎觉予的反应是:“啊?我们关系很差吗?”   虽然有被星风针对过,但黎觉予一直觉得,这是东京生和大阪生之间的恶劣关系所致,而她只是个倒霉的,挡火的插班生。   再加上…黎觉予毫不在乎地说:“我早就听将司说过,你家复杂的父母关系。出生在这种家庭,胜负欲就是比外人强上许多,这是正常的。”   黎觉予从镜子中瞥见呆滞的星风,感觉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样。   她转过头,认真地说:“我家可比你家情况复杂多了,想要在这种淤泥般的环境中存活,首要工作就是不断扎根,而不是和对手比谁的花瓣绽放最好看。”   “一池水塘中,最好看的荷花,往往是谢得最快的。”   从来没有人跟星风说过这种话。   虽然家境复杂,但作为东京数一数二高门贵府的小姐,没有人敢教导星风,让她扎根,而不是发了疯地和对手比。   对于这人生中第一个导师,星风感动了,说:“谢谢你。”   “我为过去对你的针对,感到很抱歉。我为了让母亲满意,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星风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终究还是20岁出头的女孩,心都是好的。   黎觉予微微一笑,反安慰回去:“别哭了。”   “不然等会被记者拍到,可就不好看了。”   “记者?“   星风凌乱擦掉眼泪,只见黎觉予穿着便装洋服,双手着力哗啦一下打开休息室大门。   迎面出现的,是大大小小有半人高的照相机,由它们产生的璀璨星光,瞬间覆盖了整个休息室,化为耀眼光芒,着力于黎觉予的头发上、身上、衣裙上。   这些人都是记者。   都是冲着黎觉予的完美F音来的。   照相机工作完成后,粉丝行为接连而上。   数以百计的鲜花、信件,被递到黎觉予手中,手中放不下了,就放到黎觉予前进的路上。   来自粉丝的赞美,鲜花和星光,谱成专属于黎觉予的熠熠星光路,送她登上宝冢歌剧团的明星宝座,接受全霓虹的赞美。   休息室内还有其他人,看到同期弯道超车后,可能会羡慕、向往或眼红,但又无可奈何。因为黎觉予的成功,本质上是各种巧合的叠加。   如果她登场的公演,不是宝冢转型受关注的初公演;   如果她没有摔倒受伤的意外,以舞台美谈登上报纸;   如果她没有完成粉丝期待值,唱出F音以证明自己…   当中只要少一个如果,就不会形成如今盛况。再加上黎觉予实力和努力,均高于同期,于是她就这么毫无意外,顺理成章地火了。   这是再嫉妒羡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目睹休息室空前盛况的铃木,绝对是工作人员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转头就朝办公室跑去,有条不紊地给各大报纸打电话,决定以黎觉予作为歌剧团转型后的主要形象,借此向全霓虹宣传宝冢歌剧的图案。   处理完一切后,铃木隔着窗户窗帘间隙,朝休息室望去。   一旦与人群隔离,置身于旁观角度,便能察觉到过往难以发现的真相。   在铃木看来,此时的黎觉予完全不像个20岁的女孩,她眼神比起同龄人来说过分坚定,脸上永恒不变地挂着礼貌微笑。   偶尔遇到记者的棘手问题,也能迅速用白皙右手捂住嘴角,圆滑地将太极打回去。   不像个人,倒像是块时间沉淀下来的结晶。   铃木被自己的想法无语一瞬,心想怎么会对只有20岁的少女,产生这种不负责任想象。他拿起桌子上唯一的巴黎歌剧院门票,和负责人员调度的经理说:“这张入场卷,给我啦。”   “你想好送谁去巴黎学习了吗?”   “嗯,黎觉予,你觉得如何?“铃木表面询问,实际连后续安排都想好了:”反正学习只有一年两年时间,回来刚好能赶上新剧场落成。“   “可以。“办公室没有人反对:”新剧场和新明星,真好啊!真想那一天快点到来呢…“ 第63章 京阪梦(63) 《京阪梦》是日记,不……   1923年8月2日醍醐被禁止表演, 少女在香盘表正式有了名字。   1923年8月5日黎觉予的连续高音,得到国外专业人士较好评价。   1923年8月10日黎觉予登上宝冢当家杂志《歌剧》,杂志小范围在大阪传播。   …   1923年8月30日,千秋日, 大成功。   不算剧场外食物、周边的盈利, 光是一季度公演的门票钱入账, 已经让剧团大赚特赚了。   吃到创新甜头的铃木, 干脆大笔一挥,给今年夏日公演的所有主要演员, 订购一套华美安可服——一套颜色鲜艳、做闪片、羽毛点缀的表演服。   其实在黎觉予看来,这就是早期的大羽根,即宝冢歌剧图案成员谢幕时, 最后亮相时所背负的华丽装饰,一般有地位越高羽毛华丽。   但是她没想到是,铃木居然在二十年代早期,就想出这种能突出歌剧团明星感的服饰,实在前瞻性十足。   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说:“黎觉予, 这是你的哦。”   黎觉予转过来一看,发现是铃木,手上拿着一大扇像孔雀开屏的纯白羽毛装饰, 无论是大小还是表面装饰品, 都比别人大上许多, 羽毛材质也更好更丝滑。   “作为夏日公演的功臣,得让所有人都看到你。“铃木给即将要上场的黎觉予戴上,说:“我和制作人说过了, 过几年的公演舞台会设置阶梯和观众互动区,像这种区分表演的衣服,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而且我还给这些羽毛,想了一套等级制噢!”   “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你…”   铃木的话,预告着未来的宝冢歌剧团模样——明年宝冢大剧院开幕,不仅在舞台上设置了16阶大阶梯,还在舞台延伸至剧场两边,设置了可以拉近观众距离的花道。   所有的一切都和明年建成的宝冢大剧院挂钩。   忽然,黎觉予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铃木说大剧场过几年才建成?明明它是明年建成的啊…可因为剧团气氛过于快活,身处愉悦氛围的她,很快将这个疑惑一笔带过,没有深入思考。   此时休息室,全员已经背负上羽毛,准备上场了。   临上场前,铃木终于停住唠叨,将手中信封递给黎觉予。   浅黄色信封、带有法文的戳印,一切特征都熟悉得不像话。   这是黎觉予今年内拿到的第三张赴法介绍信了,以至于她心中,已然半点波澜都没有。   反而是铃木,模样相当严谨认真,盯着黎觉予眼睛说:“剧团内部一致认为,你要前往法国学习,学习最好最新最前沿的歌唱技巧…”   “我知道了。”黎觉予接过信件,理性十足地揣兜里上台表演去了。   她这样潇洒的态度,唬得铃木经理站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半响才憋出一句嘟囔吐槽,说:“黎觉予真冷静,真了不起啊。”   要知道他这个三十来岁的大叔,单是拿着赴法介绍信,就已经激动得不像话…   *   虽然铃木时常吊儿郎当,但不可否认的,他是一个出色的剧团经理人。   由他想出的大羽根谢幕,得到了大批观众、粉丝和记者的赞赏。特别当黎觉予身着巨大装饰站在所有成员中间微笑时,那种明星素人之间的差距,瞬间被拉开来,观看者甚至产生一种造神的成就感。   多种波折后,宝冢歌剧团夏季公演终于结束了。   想到下次见面要到秋天的时候,粉丝们都不舍地用力鼓掌,呐喊名字,试图用热情留住台上的少女们,记者们则是尽职尽责,趁台上人静止打招呼的时候,埋头抓拍。   其中,一位站在观众席台阶处的记者,眼疾手快给中间公主般挥手的黎觉予来了一张。   这位记者,就是闻讯而来的东京日报记者。   虽然宝冢歌剧团在大阪、京都地区十分红火,但对于已经拥有帝国剧场的东京人来说,它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等到有眼力见的记者,发现宝冢歌剧团的创新,极具报道性的时候,已经买不到门票了。   如果不是千秋日遇上有人退票,恐怕这位东京日报的记者,依旧进不来。   当天晚上,位于东京郊外的印刷厂,就像数钞机一样,彻夜连续不断地数出明日报纸。巧的很的是——东京日报的印刷厂就位于面儿镇,工作人员也多是面儿镇的妇女。   刚印刷好的报纸油墨未干,工作妇女们粘好信封,胳膊和手上便如刺青一样。四处尘土飞扬,有人负责将粘连报纸分开,有人负责按县大捆,有的负责粘信封…其中一女工作结束,便拿起新鲜出炉的报纸来细细察看。   但因为不识字,她只能通过配图,来揣测今天的新闻内容。   忽然,一张清晰的少女照片,闯入妇女眼睛里。   “咦,这个人好眼熟啊。”妇女说,将照片凑近眼睛处,贴近仔细观看。   隔壁忙活得满头大汗的,还有妇女的女儿。   她见母亲不工作在说傻话,没好气地反驳道:“这么闪耀的明星,我们怎么可能见过啊?莫不是干活累傻了?”   那女儿又瞥了一眼照片,气恼地说:“真不公平,这人看起来跟我一个年纪,估计又是哪个贵族出身的女孩,才能活得那么肆意…”   “不是啊,这张脸真的很眼熟…”妇女被骂后,依然没有放弃,仔细辨认。   正当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老太婆闯入印刷厂,说是要睡在报纸堆里,其他人怎么赶都不愿意走,死皮赖脸地躺下来,盖着报纸睡觉。   “唉,这老妓.女…”   没错,这疯癫老太婆就是得罪黎觉予,进而被贵客各种欺辱的老妓.女。   听说她本来今年就能从唐行女行业中退休了,却因为得罪乡绅,被人恶意针对从中作梗,不仅丢掉老鸨的职称,还被降到最低贱便宜,一分钱就能睡一次的妓女等级里。   没几个月,老妓女就受不住凌辱,疯掉了。   讲起这些八卦来,几个妇女啧啧称道,丝毫没有当着老妓女面说人小话该有的难为情。   紧接着,刚刚还在嬉皮笑脸的老妓女,忽然倏地从地上坐起来,表情严肃。   这突然的动作,唬住几位刚刚还在聊八卦的妇女,“怎…怎么了?”   只见老妓女将身上报纸拿起来,双目瞪圆不可置信地怪叫:“啊啊啊!居然是她!阴魂不散的小畜牲,滚出霓虹!”   “什么啊,谁啊?”几位妇女凑过头来看。   老妓女的表现,让刚刚觉得照片女孩眼熟的妇女灵光一闪,难以置信地将照片重新打量,说:“是她,是黎觉予。”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让老妓女受不了地大叫:“啊!是小畜牲!”   至于其他妇女,则是当场惊愣:“什么?”   “天啊,真的是,真的是她!”   “搬出面儿镇后,黎觉予居然变成明星了?”   “早知道就和她们母女联系好关系…”   “…”刚刚还说照片女孩是贵族名门之后的少女,此时也是满面惊愕,难以平复。她记得黎觉予,一年前还住在面儿镇,她家隔壁的贫民少女,一年后居然成为明星,登上了报纸。   最可怜的是,自己作为和黎觉予相似年纪的少女,却连报纸标题都读不懂。   “也许是有人生来此等好命…”少女喃喃,却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   **   黎觉予醒来,回到坐落在寂然幻境的宅邸内,入目就是干净整洁的西式家具,寡淡稍显孤单的单人份定食,和刚刚粉丝、记者鱼贯而入的休息室画面,形成鲜明对比。   忽然的,黎觉予觉得反差太大,有些难以接受。   她从床上滑落下来,走到开放立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空气中传来送奶工的抱怨声,说:“真羡慕啊,住在此等住宅,都是什么样的幸运儿?”   幸运儿吗?   黎觉予并不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小心谨慎地生活,在利益跟前宛如恶人般互不相让。幻境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激起黎觉予心中作恶的想法,不满足现在普通、平凡的日子,而在期待更多、更好的未来。   就像大岛梨花一样,拥抱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世界。   “但是,该拿这个幻境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向空气询问,自然得不到答应。   仿佛陷入了无解问题,黎觉予只能放下疑虑,揣起最新稿件,往青靴女士居所的方向去。   今天的天气异常的诡异,明明都快到秋天了,依旧炎热如同盛夏。黎觉予乘坐电车时,还瞄到一人在看报纸,说是超强台风正在靠近,风势强悍云云…但因为是普通的天气预告,所以她只是扫了一眼,没有仔细往下看。   青靴女士居所内。   在黎觉予没抵达前,女士正独坐在寝室,查阅今日报纸,自然也看到宝冢歌剧团的新闻。   和面儿镇众人一样,青靴女士对照片上的女孩产生疑虑,可铅印报纸的质量实在太差了,女士仔细研究数分钟,都没能从她认识的贵族子女中,找出这道熟悉的身影。   “青靴女士,请问你在吗?“叩叩叩,时隔半年,黎觉予再次敲响这道大门。   还好这次,青靴女士家中并没有一大群青年作者,两人终于难得地,正儿八经地面谈。面对这位带火杂志的小说家,青靴向来不会摆出对外的臭脸,眉开眼笑地说:“黎,你可算来了,百货店会不会给你安排太多工作了?”   “我繁忙,也不是百货店的锅,而是有其他兼职。”黎觉予回答。   她这话介于真话假话中间吧,毕竟实话实话说自己在梦里唱歌,也是挺奇怪的。   “为了赚钱太辛苦了。”青靴女士双手接过最新稿件,随意翻了翻,满意地当场结算稿费。   随后,可能是看出黎觉予的疲惫,自觉为长辈的青靴,犹豫再三后拿出一张名片,说:“我这边有个计划,也许能缓解你的生活难处。”   其实黎觉予压根没有生活难处这么一说,但青靴女士的好意,她肯定不会拒绝。   “京版梦在东京范围特别红,证明它的剧情深受读者喜爱。”青靴女士点了点名片上[高照]两字,说:“这是一家千叶县格的出版社,愿意出资两千圆,在京阪范围内出版《京阪梦》”   “…”黎觉予震惊接过。   虽然她对《京阪梦》有一定信心(毕竟是金手指出品),但是出版的事简直万万想不到。   青靴女士察觉到黎觉予偏向同意的表情,满意地将合约、两千圆全数递上,自豪无比:“我真开心文豪界又多了一名女作家,以后要多参加我的作家聚会噢!”   拿着两千圆的黎觉予,飘飘然离去。   青靴女士站在门口,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被台风吹得偶然掉落在黎觉予身后的棕榈叶,就像长在女孩身后的大羽扇一样。   两相交映下,忽然,青靴女士眼前冷不丁地跳出一张照片,和面前背影无比重合。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第一时间奔跑到作案边上翻阅报纸,几相对比下,终于确认黎觉予就是这位宝冢歌剧团的一番娘役。   “怎么回事?”女士将目光投向隔壁的稿件,喃喃:“这些,难道都是真实日记?”   她想出去追回黎觉予,询问更多关于稿件的事情,可电车站就在住宅区十米开外的地方,等青靴女士跑出去的时候,路边早已没有少女的踪影。   ——《京阪梦》,是日记,不是小说。 第64章 京阪梦(64) 换地图预备进行时(1……   黎觉予在百货店辞工,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   东京完全笼罩在酷暑中,大片大片昆虫逃命般飞舞,黎觉予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咕噜噜灌水, 缓解炎热和干渴。   坐在她这栋位于住宅区中心的房子里, 可以从立窗处, 窥探到邻居的生活现况。   黎觉予看到隔壁住的一家四口人, 虽然老人聋哑不能出声,孩子还在嗷嗷大哭的年纪, 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让人心生向往。   隐约间还能听到说笑声,什么:“爸爸给宝宝买了礼物噢!”   “等秋天到了, 我就穿上这三越百货最时髦的和服…”   …   夜雾之中,连绵至三越百货闹市区的灯光,华丽地闪烁着,不远处还有各种高档店铺,整齐排布,屋檐高低错落,好不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这恐怕是霓虹最好的生活了。黎觉予这样想, 心中无比安定。   此时,距离她550公里的大阪海滨初,身着便服的物部将司, 不顾日历上的凶日警告, 毅然驱车前往海滨神社, 停靠在某个有着凶狠浪潮的礁石群前。   酷暑之中,夏蝉吱吱叫得不停。   光是爬上神社台阶,就足够让人脊背汗津津, 汗珠不断滴落在礁石地板上,被热蒸发。可即使这样,物部将司依旧义无反顾,在夜晚时刻,来到空无一人的海神社。   【在得到幸福前,必须向海神忏悔过往罪责,才能得到原谅…】   这是大阪人出于对大海的尊重,从老一辈人开始流传起的海神都市传说,年轻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可物部将司他就信了。   他太害怕失去黎觉予了,以至于连这种好笑的传说,都愿意无脑地跟做一次。   值得一提的是,此处传说描绘的罪责是:欺瞒、背叛、不孝和贪婪——谁能想到,物部将司这种正直无比的少年,居然自认自己有相似的罪责。   物部将司先是敲响了海神召唤铃,铛铛的生锈铃声淹没在咆哮的海风中。   他虔诚地站在黑漆漆翻涌的海浪面前,双手合十,“神啊,请保佑我得到幸福吧。”   对未来的不安,让少年自尊心和高等教育的成果,宛如彩蝶一样毁于雨中。   “如果黎觉予愿意的话,请保佑我们的订婚、结婚一切顺利。   “但我知道,如果您听到接下来的忏悔,会觉得我这样的祈祷相当自私。”   物部将司孤身站在陷入黑暗的海边,虽然没有哭,却给人一种他已经悄然落泪的感觉,“就在黎觉予追问我喜不喜欢她的那天,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从来没有女朋友的事实。”   那天,为救下即将摔下窗台的黎觉予,物部将司再次摔倒,触碰到后脑暗伤。   也是那么一摔,让他想起过去一年的记忆,和记忆中并不存在的人。   物部将司合十的双手倏然收紧,祈祷语气接近恳求,“我一直在假装失忆,假装不知道黎觉予的计划,因为我太爱她了,宁愿装作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不安感快把我淹没了。”   面对黎觉予时,物部将司总有种乐天的释然,无所畏惧。   但在他心中,也曾无数次质疑过这场建立在欺骗的感情,他害怕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害怕知道计划失败的黎觉予,彻底离开他。   夏天的风吹过,钻进咆哮的海浪声中,发出像老年人叹息一般疲惫的声音。   物部将司平淡无奇地讲述着,他过去苦苦挣扎的悲伤,泪水高悬睫毛处要掉不掉,像哭一样。直到远处天机泛鱼肚白,他才停下这苦不堪言的祈祷,往停靠汽车方向返回。   中午前,他要回到物部家,向黎觉予求婚。   虽然今天是凶日,天气也不太好,但没有哪天,能比公演结束第二天,更适合求婚了。   街道因为台风途径电灯全灭,昏暗夜雾中飞蛾蚊子大片大片地飞来,让人厌烦。   因为入睡晚,黎觉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物部家的大中午时间。   仆从暂时放下手下的工作,开始吃饭、休息,向来嗜睡的物部夫人,也在一杯红茶享受后,开始睡午觉。黎觉予独自翻阅报纸,查看自己的新闻,直到被物部将司叫了出去。   ——物部将司看起来有点疲惫。   这是黎觉予见到对方后第一个发现。   可因为最近因为公演,她好久没见到对方,所以没有将关注点放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而是心情较好地问:“叫我出来怎么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物部将司讲话,还是那样的温柔舒服。   周围角落,发出噗嗤噗嗤的小声调笑声,是那些无法午睡又极其八卦的仆从,躲在一旁,悄悄观察这对新人时作出的反应。   黎觉予瞥了角落一眼,拉着物部将司往家中更深处的地方走,走进没有人的建筑中。   “这些人太八卦了。”她笑着调侃一句,心中并没有多在意,“说吧,是有什么要说的?”   “是关于我们两人的事情,家中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纳彩物品…”   不是霓虹人的黎觉予,对纳彩两个字并不能立刻反应过来,反而在物部将司吞吞吐吐的言语声中,她的注意力开始莫名发散,视线凝视在不远处的木柱上——这根柱子,过去有那么歪吗?   奇怪的发现,占据黎觉予的脑海。   她忽然打断物部将司的自白,连他后面的话都没听全,奇怪地问:“好奇怪,今天狗吠声,好像出奇得大。”   不远处狗吠声连绵,像是谁在棒打小动物,配上如同蒸汽般的暑气,令人厌烦。   突然被打断,好脾气的物部将司也没多懊恼,反而顺着心上人关注点,迎合说:“是的,从早上开始,看大门的黑狗一直在叫,不知道是怎么了。”   黎觉予想出去看看。   看着女孩转身朝向门口的背影,物部将司心中冷不丁泛起一丝紧张。   在这样情绪推动下,他不假思索地拉住了黎觉予的手。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诡异地晃动起来,天摇地动。   刚刚被凝视的木柱,脆弱地开裂来,仅仅几秒的功夫,这栋传承百年的日式大府邸开始支离破碎,名贵的彩色琉璃窗破碎,朝屋内两人迸射出无数斑斓却危险的碎片。   慌忙中,物部将司只来得及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喊:“黎觉予。”   “是地震,将司。”黎觉予反握物部将司的手,眼神中露出人生少有的慌乱,她声音尖锐高呼:“是地震,快逃出去啊!”   光是两句话的功夫,两人所处的房间,就凭空平移了半米那么多。   物部将司的手被破碎座钟的玻璃划伤了,但他依旧死死抓着黎觉予的手不放,试图从站都站不稳的房子中逃出去。   可地震就是那么残忍。   一道爪牙般的裂缝在地板上蔓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压根没有给人留出反应的时间,就在黎觉予跑动的路上裂了个大口子,将她绊倒。   少女弱小的身体,顺着地面颤抖的幅度,逐渐朝地底空心处滑去,连带物部将司也被绊倒在地上,差点一起进入地基处。   “你抓紧我!”物部将司右脚钩住门框,努力想把黎觉予拉起来。   明明只差半米,还有半米就逃出去…他任由汗水混着灰尘,脏兮兮地悬在鼻尖,右手顽强地牵着黎觉予,不肯松手。   先前玻璃划破手腕的鲜血,顺着重力方向,滴落在两人牵手的地方,使其变得滑溜。   物部将司害怕了,他不顾手腕可能永久损伤的风险,将手部崴折到不可能的姿势,只为让黎觉予能好好牵着他,不要掉下去。   明明最疼的应该是他,物部将司却还在不断安慰:“你别害怕,等人来救我们。”   “来了就能获救了。”   “我们还要结婚的,不是吗?”   物部将司牵着的那抹柔软,深陷在地下黑暗到看不清楚的地方里,没有半点声音传来。   “你快说说话,我很害怕…”即使是得知真相、黎觉予受伤、被父亲打、还是向海神祈祷的时候,没有流过眼泪的物部将司第一次落泪了。   虽然少年讨厌脆弱,但此时此刻的眼泪却是不能人为控制的。   地面又一阵剧烈晃动,将西洋钟晃倒下来,砸在物部将司身边,尖锐指针差点把他戳透。越危险,手牵得越紧。   忽然,手心处的柔软消失了。   因为黎觉予消失而产生的反作用力,将司拉着黎觉予用的力,反而将他推到安全的地方,被后来赶到的仆从拉了下来。   “少爷,快点去空地处吧。”   “黎觉予还在里面!”物部将司不肯走。   他没想通,为什么一直苦苦抓住的手,会突然消失不见,连滑落的过程都没有。   “少爷快走吧,不然这栋房子就要塌了。”几位壮丁见劝不动少爷,干脆无礼地连拉带推,将其弄到屋外空地的地方。   几人才刚跑出这栋日式大府邸,建筑支离破碎的程度赫然拉满。   紧接着,在物部将司发红绝望注视下,房子彻底塌成一片废墟,贴在地面上。他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1923年9月1日,东京大地震开始了,由此延伸出的阪神地震,只慢了30秒。 第65章 京阪梦(65) 换地图预备进行时(2……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 让人无法站立的大地震。   大阪还算好,作为东京大地震的余震群,只不过是毁掉一群古朴年迈的日式建筑,压死正巧站在建筑内的不幸人。   可东京, 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黎觉予醒来的时候, 黎母应该是正准备做午饭, 叫睡懒觉的她起来。突然的晃动弄翻煤气灶, 点燃厨房大厅的榻榻米。   而一无所知的黎母,还在灭火, 没有要逃出去的意识。   “快跑,是地震。”黎觉予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拉着黎母慌忙往外跑。   可黎母却对地震全无概念, 甚至想回去拿藏在铺席下的存款。   “这是地震啊!”黎觉予无法阻拦黎母的倔强,当场哭了出来。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多巧啊,同一天内,间隔500公里的两人,同时流下人生中第一份急切的眼泪。这份泪水除了对天灾的畏惧,还有对失去身边人的害怕。   她强横地拉着黎母,在各种跌落的障碍物中夺门而逃。   经过走廊的时候, 黎觉予发现了一抹熟悉的绿色。   脚步稍缓留意,她惊奇发现,这居然是物部将司送予自己的留声机, 不知怎么的, 居然出现在现实中, 正安然无恙地待在靠近厨房的高台上,无声地求救着。   黎觉予看了一眼,又一眼。   最后她选择两手空空, 光顾着性命地夺门而出。   与此同时,那台名贵留声机,也像是坚持不住一样,被地震晃到地上,被火焰吞噬   还好她们所居住的西式小洋楼,新建材料格外坚强,还好她们身处地广建筑稀的贵族区,还好她们对地震有了解,跑得快。   出门一看,黎母才后怕地尖叫出来。   因为举目东京,居然再无伫立的建筑物,街道上火焰熊熊燃烧,将希望全部烧毁。   今天,刚好是台风天。   在人们尖叫逃窜声中,强风没有眼力见地呼啦啦吹,助长了火势,还带着火苗卷上半空,变成肉眼可见的“火焰旋风”   黎觉予立刻秉住呼吸了,拉着黎母往空旷公园逃窜。   临走前,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这栋努力半年才住进来的洋房。几瞬呼吸后便不再犹豫了,毅然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如同放弃代表物部将司的留声机一样。   ——这是报应。   这可能是她欺骗物部一家的结果。   天灾的突然降临,让堀越旬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越发清晰。她为自己放弃所有的结局找到最好的理由,心痛到只能强制坚强。   像黎觉予这种,只顾着性命的逃生者,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显然才是最幸运的。   通往空旷公园的路上,到处都是受伤、死亡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挪动着求救着,但余震还在继续,在还没有抵达安全地方前,根本没有人敢上前对陌生者展开救助。   有人疯了,在乱喊:“这都是朝鲜人的阴谋!他们趁乱强砸烧抢,好可怕啊…”   有人在找人:“见到我儿子了吗?”,“我的女儿…”   …   抵达公园,坐在一堆遇难者中间,黎觉予才觉得心情舒服了点。隔壁和善妇女莫名递上一块糕点,说:“是家中有人去世了吗?那么漂亮的女孩,快别哭了。”   …哭了吗?   黎觉予用手胡乱摸了一把脸,还真让她摸到湿濡感。   她看了一眼隔壁黎母,这个家中唯一的家人,嘴上说:“没有呢,我们幸运没有人去世。”实际心中却在为某个空掉的位置大哭。   傍晚的火烧云简直是灾难后的奇迹,像是大自然在嘲笑人类的渺小。   在空旷的公园里,黎家两人还遇到了老熟人,就是住在那片高档小洋房群的邻居,那个幸福的一家四口,只不过现在,那家人只剩下一个丈夫和一个婴儿了。   在银座上班,时常乐呵呵给家人带来昂贵礼物的丈夫,从刚刚开始眼泪就没听过,嘴上不停地说:“虽然和服好看,但也不要天天穿啊…”   “为什么偏偏今天穿着和服啊?”男人痛哭,嘴上说着和地震没什么关系的话。   黎觉予听到周围人八卦,说是男人的妻子,穿着一身和服做饭。地震开始弄倒了灶台,火焰瞬间吞噬穿和服的妻子,又因为衣服过于复杂无法迅速摆脱,活生生被烧死了。   …和服。   黎觉予想起昨天听来的玩笑声,应该就是妻子期待秋天穿上的新款吧。   她们昨天在聊衣服的时候,有想过会因为它失去性命吗?谁能想到呢,就连身为穿越者的黎觉予,也深陷生活奔波中,对天灾全然没有察觉。   有人安慰男人:“事到如今,不要再自责了,好在儿子和母亲都还在…”   “哦对,你母亲出去好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原来男人的母亲也成功逃出来了。黎觉予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男人母亲的身影。   奇怪,在这危险的城市,年迈又聋哑的老年人还能跑到哪里去。   “对了,母亲。”男人也稍微从痛苦中清醒一点,一边安抚怀中婴儿,一边站起身来寻找母亲身影,“母亲说出去弄点水,究竟去哪了?”   公园外围,一群中年男人匆匆跑过。   黎觉予看着他们跑过去的方向,总觉得心中不安渐强,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忽然,一个抽噎的少年从街道处跑来,泪水涟涟。   还没站稳喘口气,就慌忙急切地喊:“快去救救你的母亲,她被人关起来了!”   “为什么!”男人吓了一跳,手上没轻没重地把孩子拍哭了。   几人连同黎觉予、黎母,一起跟着少年跑到公园外围,却发现大理石砌成的中心广场,站得满满都是人,他们衣服皮肤都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眸子热烈得吓人。   “这些、那些大火,都是朝鲜人的阴谋!”   “犯罪的朝鲜人,必须得到争议的制裁!”   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将抓来的人聚在一起,对脑袋挥舞下锄头,就跟打地鼠一样。   被捆人当中,有的是在东京打工的朝鲜人,有的是日语不通的华夏人,有的是聋哑的霓虹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他们,才刚从地震火海中逃出来,就莫名被几个男人捆在一起,带到此处空旷地。   “这里是幸存者聚集地吗?”有人用中文发问,应该是听不懂日语。   还没等黎觉予出声阻止,为同胞辨明身份时,一道银光咻得划过那人的脑袋,在黎觉予衣服上留下花朵一样的血迹。   男人认出被捆者中有他的母亲,大喊:“里面有我的母亲!她是霓虹人。”   母亲茫然地望向男人,再无声地倒在地上。   一时间,广场上两拨人闹了起来,有人阻止有人癫狂,宛如除地震之外的另一场炼狱。   黎觉予害怕地退了一步,撞到黎母身上,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母亲,你怎么了?”她牵紧身边冰冷的手,慌张地问。   “疯了,都疯了。”今天突变的意外,成功摧残一位中年妇女的心脏,黎母看着满地血光,跌坐在地上脸色发白:“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这是最可怕的地狱啊!”   黎母从出生开始,就是养尊处优的存在,哪里见过这种灾难。   第一次看到国人被杀,她吓到话都不流利了“,不停问女儿:“我们会死吗?”   “我们会死在地震里,还是死在别人手上。”   可怜的女人,第一次认识地震这个词,居然是在回忆而不是教科书中。   看着平日里恬静温柔的母亲,如今跟疯婆子一样大喊大叫,黎觉予本人也很心痛,向来强势惯了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自己没办法稳定的局势。   “不会死的。“她抱住母亲,效仿记忆中原主的姿态语气,说:“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距离公园不远处,是一条商用船停泊处,专门留给货船停靠。   继续呆在这个空旷的公园,先不说自己的安危能不能保证,就是灾后重建也有够人受的,谁知道这些疯癫的霓虹人,会对外国人做什么呢?   几乎是黄昏暗下的那一刻起,黎觉予就做好决定——拉着黎母,带上所剩无几的家当,往港口方向跑去。   她要上船。   无论是用什么方式,为了黎母精神状态,为了自己的前途,她都必须现在马上立刻离开霓虹,前往法国。   那个港口,位于日在海滨,是一条道路笔直建筑物稀少的地方。   听说其他海滨靠近地震源,几乎是地震发生的瞬间,就卷起惊涛骇浪,淹死海边居住的数万户人家,只有日在这个幸运地,居然因为海岸过分狭长,避免了惨案发生。   排队想要上货船的人可真不少,但大多是居住在日在的贫户人家。   一大群人在心善的水手安排下,排队上船。黎觉予带着黎母,木然地跟着人群往前走,眼睛一瞬不移地紧盯海边翻涌的黑色浊浪,对接下来的海上旅行,产生强烈不安。   再次奔向海洋,真可怕。   上船的人群中还有人带了条狗,也不知道是当作宠物带着,还是当作存粮带着…黎觉予希望是前者吧,总之小动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兴奋地对着大海转圈圈,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使人羡慕。   当天晚上,黎觉予睡在仓库里,闷得要死。   当天晚上,也是她第一次没有进入幻境中。   以后应该也不会进去了。 第66章 航海日记(1) 换地图已经完成了(3……   大阪。   从东京延申出来的余震群, 将山上墓地的碎石抖搂倾斜下来,滚落到山下日式府邸上。此时天光尚未晓亮,阴冷晨风迷路般地吹着,许多人都说墓地的土不吉祥, 又害怕地震再来, 都不敢靠近那片塌了的府邸群。   除了一个少年, 在里面发了疯地乱转。   是这片房子吗?物部将司只手将石块搬开, 直到看到眼熟的,差点夺走他性命的座钟, 才确定地,发疯地往下挖掘。   他的衣服脏兮兮,脸上也脏兮兮, 不用任何工具的双手鲜血淋漓,完全没有昔日贵公子模样。明明只是一个人,他却对着地底大喊:“黎觉予,我来了。”   “你在哪?”   “你别害怕。”   明明最害怕的人,应该是他。   “少爷,你都受伤了,求求你快跟我回去吧。”仆人冲上来, 边哭边拉物部将司回去。   他是随时跟紧少爷身边的随从,两人关系好若兄弟,能顶着对地震的害怕, 跑上来劝阻, 除了是主仆的分内责任外, 还有一份对失去心上人的失恋男子的怜惜。   然而将司似乎对地震失去全部感应。   见到有人过来,他慌忙拉住来人,急切地恳求:“来得正好, 快帮我搬开这个。”   “就是这里没错,黎觉予就是消失在这里的。”   “为什么啊?我明明牢牢牵住了她…”   黎觉予突然消失的瞬间,恐怕就此深刻印在物部将司的脑海里,变为永恒不变的懊恼。一旦身处安全幻境中,他就会不断反思:如果再抓紧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黎觉予?   如果不和黎觉予来旧屋区,是不是就避免了意外?   如果不求婚…   如果黎觉予没来霓虹,没来物部家…   这些“如果”,快把他逼疯了。   现在物部将司自言自语,声嘶力竭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泪水混着脸上灰尘变成黑色,可想而知,地震对他的影响,是在心理而不是身体。   “余震马上就要开始了…”随从也在哭。   地面又开始轻微晃动了。   怕死的人,拉不动将司的人,全都连滚带爬地离开建筑群,只留下少爷一人,还在矢志不渝地,用手搬开一个个碎石瓦片,呼唤着没有回应的名字。   他们站在安全处看着,不敢上前。   “我们还要去报西装料失踪吗?”有人犹豫地问。   西装料,就是物部家准备的重磅纳彩礼其中一项,由将司亲自致电巴黎分公司加急邮件而来的贵重物品。可是这个纳彩仪式,对象都没了…   随从忍住悲痛,说:“还是不报了,现在少爷也没有心情管这批料子了。”   他们将目光再挪回地震灾群。   黎明中跪立的物部将司,宛如一条黑浪中浪迹的小白帆,因为遭遇地震狂潮,再也无法扬帆起航,而是被迫将锚狠狠扎在黑泥中,就此停泊。   **   黑浪中没有小白帆,只有重达100吨的蒸汽货船,在漫无边际的太平洋前进着。   据说这条船,是刚从巴黎过来,还没来得及停泊日本卸货,就遇到了大地震,被迫返航。问是什么物品,水手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说是法兰西酒庄运来的高级葡萄酒。   末了水手还哈哈大笑地加上一句:“至少船上饮水不是问题。”   登船第二天,黎觉予就弄清楚了船上人员架构。   让灾民上船的好心水手是船长儿子,所以话语权很重,人缘也挺好。   船长沉默寡言,一直呆在驾驶舱不肯出来,只能看到胖乎乎稳重的背影。   船上一共有70多名乘客,除去20多名水手以外,仅有四个女人。两个是黎觉予黎母,一个是身着水色西服的女人,还有一位是带着个小孩的老太婆。   船上年轻女人少,男性船员们都久久盯着黎觉予和那西服女人,让人感到不适。   凌晨五点时候,可能受到物部将司的影响,黎觉予彻夜未眠。   她干脆从货舱爬上甲板,站在船头,看着这条破旧船,坚定不移地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才总算松一口气,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的吗?   黎觉予抚向额头,那里有个地震砸出的外伤,不知道是在东京受伤的,还是大阪受伤的。伤口配上海航,一切回到最开始穿越的状态。   用现代手游的话来说,就是一键回到新手村吧。   如果现在经历的,是游戏或者小说就好了,这样她肯定会动用现代的财产,无限氪金…然而,不是。   黎觉予无奈地苦笑一声,随后又迫于现实地掏出口袋里的家产,细细盘点。   这些有的是黎母坚持带上的钱,有的是黎觉予逃命时随手抓的,虽不知道法国物价多少,但解决一个月的住宿伙食应当没问题。   最令人惋惜的是——三越百货和资生堂给与的法国介绍信,没了。   忙着逃命的两人,全然没想过会立即离开霓虹,任由这珍贵的介绍信,在火焰中燃烧。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再在法国混出一条生路。   至少,金手指,学到的技艺都还在,不是吗?   这样安慰自己的黎觉予,总算让心情平复下来。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波涛声。   忽然,一阵人声喧哗打破宁静海浪。   黎觉予转头朝声源处,也就是客人入睡的货舱望去。   只见几个水手举着煤油灯,朝里头跑去,将伸手不见五指的货舱点亮。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句什么:“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什么死了?   怀揣不安的黎觉予,带着对黎母的担心,快步朝货舱跑去。好在黎母并没有事,有事的是带着小孩的老婆子,正抱着一脸铁青的孩子,坐在角落抱头痛哭。   “怎么回事?”好心的水手来了。   摸摸孩子的心跳后,他心疼地对老太婆摇摇头,“节哀顺便吧,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老太婆则是一直将孩子脸贴在自己脸上,试图将小孩的身体重新温暖。至于水手的诊断?她才不会信呢,嘴里不住嘟囔:“不会的,小圆那么乖,怎么会死了?”   “刚刚睡觉前,小圆还很兴奋,说明天给我表演唱歌,还安慰我不要哭…”老太婆下意识地反驳,全然不知道,这些活泼行为只是孩子的回光返照。   实际上,船舱上的明眼人们从昨天就发现,小圆从上船前就不行了。   好像是地震受伤后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裸露在外的伤势引发高热并发症,最终夺走一个五岁小孩的性命,也夺走老太婆在世唯一的亲人。   黎觉予想说点安慰话,劝说老太婆不要伤心了,其他人却先她一步,站了出来。   一个身高体壮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村里有个传说,格外灵验的,说是航行船中,不能搭乘死者,否则这条船都会淹没。”   “真的假的,这也太可怕了吧。”水色西服的女人应嘴。   “我的父亲就是好心托上死去岛民回乡,结果在南海遭遇风暴,整条船都淹没了!”男人语气格外夸张,指着小男孩的尸体大呼小叫,仿佛见到死去父亲一样。   这话就跟黎母觉得住过死人的房子不能住一样,让人无语。   所以黎觉予直接笑出来了,说:“这太迷信了,按这样说,所有海域都不能走了,因为里面不知道飘着多少人类、鱼类的尸体呢!”   然而她嘲笑中年男人的话,却没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看到这样的反应,黎觉予才发现周围乘客包括水手,都表情十分古怪,眼睛不移一瞬地盯着死去男孩,让人感到恐怖。   “把他丢到海里吧,可以吗?”有人问中年男人。   “这样最好了。”中年男人回答,随后又补充:“那个传说里不仅有死者。整句话是这样的:运载寡妇的货船会抛锚,运载和尚的货船会丢货,运载死者的货船会沉没…”   这里没有和尚,也就是说为了保证安全,要将寡妇和死者踢下水。   意思是连那个老太婆,一个活人都要抛进海里?!   这下好心水手忍不了,丢掉小孩他还能安慰自己,是在丢掉发臭的尸体,可丢掉老太婆却没有任何能替换的借口。   “怎么可以,这样是在杀人啊!”水手紧皱眉头,拒绝了。   然而中年男人的阵营,可是除二十名水手和黎觉予两人外的六十人啊。   失去家园的他们,出奇地坚定这个传说,坚持要将老太婆和小孩子抛掉。   “如果不将她们扔掉,这条船会出事的!”中年男人信誓旦旦,亲爹的遭遇成为他的信念,其他人也怕死地附和,将地震后对生命的爱惜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好事,除了会害死别人外。   见有人对老太婆和小孩子动手动脚,黎觉予掏出那把从面儿镇开始就随身带着的小刀,怒斥:“谁敢碰她!”   “什么狗屎传说,别为自己杀人泄愤找借口了。”   黎觉予保护的不是老太婆,而是自己,谁知道这些癫狂乘客会不会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她勾唇一笑,说:“在我们那也有个传说,叫做杀人者必死于远航。意思是手中沾染过鲜血的人,只要远航必定出事。”   其实压根没有这个传说,但是这条船上除了黎觉予,谁知道呢。   面前这些人都风魔了,地震使他们格外信奉神明,信奉大自然。   那最好的应对手段,就是用魔法攻击魔法:“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我的传说才最靠谱。”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那些人都犹豫了,没有再上前。   失去领导权的中年男人面色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那小孩子,总能丢吧?”   “不要不要!”老太婆尖叫,双手死死抓着小孩,不让大家碰。   黎觉予想要阻止,却没能在短时间想到更好的借口,又得顾虑黎母的安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中年男人抢过孩子,将他举到头顶,往雪白浪花里丢。   一瞬间,孩子就没了踪迹。   不知道是不是黎觉予错觉,她总觉得那一刻孩子睁开了眼睛,化为海浪上一朵朵浪花,凝视着这条极具善良和罪恶的轮船。   中年男人临走前,恶狠狠警告黎觉予,说:“顾好你自己吧,我可不觉得你的处境要比老太婆好上多少。” 第67章 航海日记(2) 这艘船,良心都被狗吃……   唉!良心都被狗吃了。   黎觉予坐在货舱角落, 不断用凉水壶给额头伤口降温。   死去小孩像是对并发症的预警,让人对后续航海旅途产生害怕。   要知道物部夫人也是在海上得病,引发眼瞎的并发症;小孩被高烧夺取性命…有了这样的联想,额头上的伤仿佛变成一个不定时炸弹, 使人在意。   黎觉予自认不是圣母。但她清楚, 在遇到某些不公正的情况室, 如果不及时跳出来阻止, 这些不公正可能随时转移到自己身上。   如果不干脆利落地反驳这个传说,后面演变成“女人在船上, 船就会沉”,那可怎么办?   黎觉予觉得这些狗日的男人,肯定会把所有女人都扔下船, 不留余地。   从她躺着的这个角落,刚好开了一扇小窗,可以望到船外的海平线世界。   好心水手警告过她,不要长久凝视海面,可能会产生水手综合症,就是现代的晕船白目等症状,可黎觉予还是看了, 她没有去想幻境后续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在想东京的人发现她消失了,会怎么样。   东京, 一片狼藉。   街上到处都是问题:“要去哪儿避难?”, “东京还有没有烧毁的客舍吗?”, “医生在吗?”…居然还有人在大马路上找产婆,“欸这里有没有接生婆?谁知道哪里有还在营业的医院?”那个男人问着问着直接哭出来了。   黑压压的人们走上时时有小地震发生的马路,没有目的地地进发着。   电车直接穿过露宿的灾民, 无情地前进着。   真奇怪啊,东京那么多光鲜亮丽的上班族,仅两三天时间就变得灰头土脸的,就像三越花,她毫无过去形象地站在总店门前,头疼地听着手下人汇报。   “总店一楼部分店铺塌陷,货舱商品全部烧毁…”   “日本桥总店设于丸之内的别馆被焚毁…”   “员工死伤近千,还有一个人没找到,就是总店化妆部副部长黎觉予,她失踪了…”   千千万万不好的消息中,只有最后一条才让三越花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追问手下:“黎失踪了,为什么,是没从住宅中逃出来吗?”   “目前是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的状态…”   手下人是个关西人,没有直面东京大地震的他,讲话有种冷酷无情的感觉。   ——地震中失踪的人,十有八九是被砸得连尸体不剩了。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三越花,第一反应就是大大松了口气,为完成上级任务感到欣慰;第二反应才是惋惜,可怜这个年仅二十的花季少女,死在地震中。   “唉,好不容易才当上高层,又得品牌喜欢,还在东京买了房子,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三越花连连哀叹,语气中止不住的虚伪。   反而是笨蛋手下,没察觉到经理的真实情绪,还在安慰说:“资生堂对黎觉予挺好的。”   “听说她失踪后,福原先生亲自出面,将黎觉予那套小洋房保了下来,说是如果她死了,就用房子做陪葬,不会给别人用…”   “什么?”刚刚还兴起愉悦心情的三越花不可置信:“两人关系,已经那么好了吗?”   话音刚落,三越花就看到百货店的职员们,由明越佳子带头,几个女生汗津津脏兮兮地在街上张贴寻人启示,寻找黎觉予。   明越佳子在喊:“主要是东京桥这边,公园那边也去看看…”   “佳子!问到了,有人说看到地震后,黎副部长跑到公园避难…”   “太好了!”   几人匆匆来,匆匆走,全然没有理会站在门口显眼至极的三越花。   隔壁手下人勤勤恳恳地禀告,说:“黎副部长在下属中风评特别好,听说她失踪,大伙集体出动找人,张贴启示…虽然可能没什么用,毕竟现在街上的寻人广告可不要太多了…”   说着说着,这个冷酷的关西人难得露出一丝羡慕,“不知道黎化妆师是谁,但我猜想她一定是个极其有能力和善心的人…”   关西手下絮絮叨叨,三越花经理却始终一言不发。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正在暗暗祈祷,祈求这个人缘和影响力都明显高于三越家族的女人,从此消失在霓虹,不要再出现了。   **   “砰——”一声巨大、滔天的闷响,吵醒了黎觉予。   她走出货舱来看,发现声音出自船头放置引擎等机械装置的小暗室,和声音一起出现的,还有浓郁、呛鼻的黑烟。   “怎么了?”黎觉予问水手。   “副马达出了点毛病,不运转了。船上还没有熟悉操作的机械工…”水手回答,紧皱眉头。   这时,那个神神叨叨的中年男人过来了,冷笑一声给意外下了新定义,说:“就是因为我们没把老婆子抛下,才会出现这些意外的。等着看吧,诸如此类的意外会越来越多,直到把我们这些地震幸存者都杀掉,海神才会收手…”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黎觉予真的想问中年人,有没有看过100年后的《死神来了》。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幸存者必死的“先进“思想。   水手被死死活活的言论吓到了,赶紧出声补充道:“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副马达损坏,不会影响到货轮前进的。”   “总之就是不好啦!”男人不依不挠。   两人唇齿交锋,只有黎觉予看着暗室腾起的滔天黑烟,隐隐有种不安感。此时货船行驶已经接近海峡,因为着急返航法兰西,船长下令不停泊任何国家,专注朝着欧洲大陆前进。   黑烟的突然出现,将货舱内的人吸引了过来。   其中就有几个男人,好像是为了在女人面前显摆,无所畏惧地站在黑烟旁聊天。   其中一人很自豪地说:“我是和老婆一起逃出房子的,结果那女人被当作朝鲜人抓起来…我看情况不对劲。赶紧就跑了,不敢继续呆着…”   “正常,夫妻同林鸟,大难各自飞嘛…”另一人附和。   “夫妻“这个词,触动了黎觉予想念物部将司的思绪,但很快,她就用焦虑强硬压下思想,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没能打起警戒。   究竟是什么?   海上,除了病痛和抛锚,还有什么危险吗?   黎觉予一言不发,久久凝视着升腾至半空的黑烟,试图从中得到一些预告,从而避免类似地震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   升腾的黑烟升到半空十米二十米处,打了个转,颜色就变淡了,和空气融合在一起。   乍一眼望过去,黑烟升腾又消失的瞬间,居然出现了类似骷髅头的模样,漂浮半空。   海上、黑烟、骷髅、危险…这样诡异的联想,却让黎觉予这个现代人,想起了二十世纪最危险的存在,她扭头就拉着黎母往货舱跑,想要贡献一床被子,将黑烟全部挡住。   可刚跑进船舱,甲板上就传来一声尖叫。   “天啊!是海盗!“   “他们在靠近,快转舵!!“   …   这艘只有100吨载重的破旧运酒船,在海峡拐角处,碰上了宛如军舰般巨大的海盗船,张牙舞爪的海盗旗不是美洲骷髅的形状,而是两把刀。   随便了,反正有没有骷髅头标识的海盗都很恐怖。   水手们警惕地散开,听从船长的指令,扬帆的扬帆,打轨的打轨,转舵的转舵。   好心水手还在安慰客人,说:“放心吧,只要不让两艘船紧贴着行驶,就不会被打劫。“   哪有那么简单。   安慰的话才刚抛出,一枚小炸弹就准确无误地落在暗室隔壁,腾起的黑烟成为瞄准目标。还好瞄准的人视力不太好,不然至少半船的客人,都得丧命于此。   “天啊!快逃!“水色西装女人尖锐叫喊:“他们有炸弹,有枪,不是普通的海盗。”   如此强悍的海盗,为什么偏偏挑中这条破烂的运输船…   好心水手,这位船长的年轻儿子明显没见过这种阵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被手拿被子,慌张赶来盖住黑烟的黎觉予训斥说:“想死滚一边去,不要死在船头。”他才反应过来要逃跑。   临走前,他还不忘先帮黎觉予把黑烟盖牢,避免暗室被当作瞄准点。   黎觉予高呼:“水手们都行动起来,必须远远离开那艘海盗船。”   “人们不要躲在目标大的物品后面,不要在露天甲板上跑动,尽可能分散、卧倒…”   高呼声混杂着爆破声,轻弱又有力地穿到附近人耳朵里。   一时间,慌张尖叫害怕的人都像抓住主心骨一样,听从黎觉予的话,自觉地分散开来。被子盖住黑烟后,海盗找不到瞄准目标,又担心浪费火药,停止了攻击。   “接下来只要这条运输船远远避开,海盗们会出于担心燃油耗尽,放弃追击这条小破船。”黎觉予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从中找到不流血躲避海盗的方法。   紧接着,她余光中瞄见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她看到,一群男人凶狠着神色,扛着尖叫痛哭的老婆子,从藏身货舱往甲板上走。   黎母一直在拉扯着男人,恳求他们不要杀掉老婆子,却被一把推倒,不让其跟到甲板上。   “这是什么鬼,这是在干什么?”   黎觉予感觉自己冷静分析的脑袋,被滔天怒气覆盖了。   因为领头那个男人说:“把老婆子丢下去,海盗就不会攻击我们!”   “对!”   “我们遇到海盗,都是因为寡妇上船了。”其他人应和。   紧接着,那个刚刚失去亲人,没有任何威胁的佝偻老太婆,就被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像丢掉破损货物一样丢到波涛海浪里,只留下一丝尖叫的余韵。   这明明是别人的事情,黎觉予却从中看到自己和黎母的未来。   没有一丝犹豫地,她冲到那片甲板上,跳下,朝在海浪中起起伏伏求救的老婆子游去。   “觉予!”黎母呆在货舱门口尖叫,怕得双腿发软坐在地上。   紧接着,又一枚炸弹落下了。 第68章 航海日记(3) 救命的habero……   人群聚集在甲板, 成为海盗攻击的新瞄准点。   多好笑啊。   被炸的那群人,是为了不被海盗攻击才将老婆子抛下海的,却没想到因此,反而被海盗盯上, 遭受到更可怕的狂轰乱炸。   在黎觉予跳下船的瞬间, 好心水手想冲上去帮忙, 却又想起她临走的嘱托, 强忍住冲动,专心掌控船舵, 远远避开海盗船。   事实证明,黎觉予的计策是正确的。   除去聚集在甲板,成为新瞄准点的人群外, 她所说的每一条行动准则,都是逃生的最佳方法。   没一会,海盗船见两艘船距离过远,又看不到甲板上有任何贵客货物,出于珍惜炮弹和燃油的原则,干脆放弃了追击,朝海峡另一头驶去了。   水手们看到海盗船远去, 这才松一口气,大难不死般哭喊着:“得救了!”   好心水手则是和船长父亲一起,将粗壮麻绳远远抛到海面上, 让黎觉予和老婆子抓着, 将她们拉起来。   也幸好海盗船放弃得快, 不然货船再行驶出一段距离,先不说水手们敢不敢回头找人,就是黎觉予也没有足够的力气, 能够一直漂浮在海上。   很快,湿哒哒的两人都被拉到船舱上了,黎母赶紧冲上来,抱着女儿痛哭。   好不容易缓口气的幸存者们,这时才有心思检查船上设备和幸存者情况——第一枚炸弹落空,没有损害到马达动力室,船只还能正常前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第二枚炸弹,好死不死落在了人群中。   甲板被炸出一个大洞,露出里头的钢筋基底,甲板上一共站着十二个男人,全员死亡。   最值得一提是,其中死势最重的,是那个神神叨叨的中年人,从鼻子往上整个头都炸没了,很明显海盗瞄准的目标就是他…   甲板和船舱成了比地震还可怕的血池,到处都是鲜血和尸块,滑溜溜得难以站立。   没有听黎觉予话,没有分散、卧倒的人,腰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鲜血淋漓哀嚎着,反而是听了黎觉予话,藏在船头舱、冷藏室的人幸免于难。   就这样,七十名乘客,最终剩下四十人。   然而最戏剧的不是这个。   死亡者中,大多数是曾经和中年男人站同一阵线,要求将老婆子和孩子抛下海中的人。   反而是老弱病残,一点外伤都没有。   特别是女性乘客,炸弹就跟长了眼睛一样,自动避开她们,全员得以幸存。   事到如今,再探究传说是否真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传说是真的,神明是真的,不应该最保护中年男人那批人嘛?怎么会最先弄死他们呢?   残亡惊人的现场,让幸存者们怔在原地,心中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只有水色西服的女人,脸色苍白地嘟囔了一句:“原来,杀人者真的会被海神诅咒。”   她仿佛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激动地说:“死去的这些,都是昨天将小孩子抛进海中的人。说不定那个小孩压根没病死,而是被他们杀死了,所以和海神连同回来复仇。”   女人被吓坏了,开始慌不择言,胡编乱造。   然而这些不靠谱的话,放到黎觉予耳中,却激起无形的怒火…真的是,没完没了是吧?   她忍着身上刺骨凉气,颤抖无力地挪到伤亡最严重的甲板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提拉起碎得只剩下头发和一只眼眶的头颅,冷漠强势地举到众人面前。   黎觉予一字一句说:“什么狗屁传说,如果这些男人听我的话好好躲起来,根本不会死。”   “现在所有悲惨的结局,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   “与其信传说,倒不如信我。是我的安排,让海盗放弃追击我们…”   那个心善的、刚被黎觉予救了一命的水手连忙出声,说:“没错,是这位女孩救了我们。如果没有她,恐怕海盗们早就登船了…”   水手的说辞给黎觉予增添不少信仰的光芒,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位救命恩人身上。   只见高举着尸块的黎觉予,脸颊沾染鲜血依旧面不改色。   此时的她,在其他人心中形象不断变换,最后汇聚成一个可怖的,胜利的美杜莎模样,令人忍不住畏惧,诚服。   黎觉予凝视着每个人眼睛,命令:“现在,船上新的传说诞生了。”   “好人必定平安,坏人必定灭亡,大家都听懂了吗?”   女孩无所畏惧地高举尸块的形象让人害怕,幸存者纷纷不假思索地回答:“听懂了。”   ——中年男人等都是坏人,因为他们试图将老太婆抛下海中,才会被活活炸死的。   他们是这样理解的。   不得不说,黎觉予强制创造的传说,给了幸存者莫大的安慰——毕竟“坏人得到报应”,可比“因为触犯某个禁忌遭到惩罚”,要来得清晰明了,执行性高,不违背良心。   其他幸存的男士,也终于放下对传说的执念,分工清扫甲板上的尸块。   女人们则是被水手安慰回货舱,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平复下慌张情绪。   这条七十人满满当当的货船,还没走一半,货船就空了一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避开众人目光回到货舱的黎觉予,等走到属于自己的角落时,才松懈下来,疲软地倒在地上,任由身体碰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黎母慌乱地拉起黎觉予,可手一触碰到对方皮肤,才发现这个刚刚还气势惊人的女孩,浑身冰凉的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会离开世界。   “觉予,觉予,你怎么了?”黎母害怕极了,但她也不傻,没有大呼小叫出来。   现在船上的状态可一点都不平稳,如果让人发现黎觉予异常,恐怕会起其他事端。   “可能是在海里着凉了。”黎觉予解释的声音虚弱无力,接近气音。   着凉的下一步就是高烧。   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女儿高烧的黎母,有经验地站起身来,说:“那你先独自呆着这儿,节省力气,我去给你找找保暖的衣服。”   说完,她就慌张跑出货舱,搜寻起死亡乘客的行李。   独自呆在货舱角落的黎觉予,靠在船壁上,跟着船身动作起起伏伏,思绪混沌。   窗外的海风哗啦啦吸进来,冲到她的脸上,仿佛在提醒她:“别睡!睡着了可醒不来了。”   被凉风吹得半梦半醒的黎觉予,只得强打精神睁开双眼,开始扒拉她身后的包裹。   这个包裹被单独放在角落,珍重地保护起来,却因为海盗的突然而至,被炸坏了半个角,虽然没伤到内里,却是烧坏了收件人信息,无法看清名字和地址。   为了转移注意力,黎觉予轻声读出这串不完整的名字:“habero…守候在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收件人名?哈哈…”   干笑两声后的黎觉予,很快便觉得自言自语的自己很傻,放弃对包裹的研究。   她拿出时刻怀揣在怀里的小刀,粗暴地划开包裹外包装,想切割下完整的纸皮用来保暖。   没想到小刀划过,破落的包裹口子却露出半截丝滑、高档、厚实的西装料。   “居然是布料?”黎觉予相当惊喜,这可比纸壳子要好得多。   死到临头的人,可存在什么不偷不抢的良心,能活过来,就足够让人感到谢天谢地了。确认是布料后的黎觉予,就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慌不可待地将布料全数抽出,盖在自己身上。   没多会,厚实的西装料使她的体温得以回升,连带额头碰水的伤口都不那么滚烫了。   直到这一刻,黎觉予才意识到自己从海盗手中活过来了。   她只要处理好高温的并发症状,就能顺利、健康地抵达法兰西,开始她的新生活了。   “加油!”黎觉予凝视着海平线,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   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轮机室内传来的亲切机轮声,和她身上这三大匹,不知主人姓名的,默默提供帮助的西装料。   “不知道这个habero是谁,真谢谢她。”   从病痛中缓过神来的黎觉予,心情颇好地感叹道:“如果幸运活了下来,一定要找回衣料的主人,将西装料钱交予她。” 第69章 航海日记(4) 第二个前任出现……   ——物部将司病。   这是将司家对媒体和亲近姓氏家族发出的电报, 里头只有简单五个字,看不出病重程度究竟如何——总之看到该信息的人,无论熟悉不熟悉物部将司的人,都将重建工作暂时放下, 前往物部家拜访、探病。   因为地震而变得门庭冷落的物部家, 在地震后一周, 再次迎来过去高朋满座的情景。   甚至还出现“地震后的高光家族, 毫无损伤的幸运家族”这种报道,配上门客登门的照片, 实在很让人不怀疑这封电报发出的目的。   仆从们疲倦地呆在门口接客,等中午人少时,才有心思闲聊起来。   其中一个女仆装扮的少女, 愤愤不平地谴责物部老爷的行为:“太过分了,黎是少爷的未婚妻,她至今生死未明,怎么能发这种报道?”   “而且少爷失去爱人已经如此痛苦了,居然还要被老爷当作吸引宾客的工具…”   同为女性的仆从连连赞同,感性的她们,看到始终苍白脸色的少爷, 都快要心疼死了。只有一个长相抱歉的男丁,不会阅读空气地发表普信看法:“但是我觉得就是上天,不想让黎和少爷在一起, 所以才安排这场地震的。”   “这证明了什么?”男丁矫情地卖了关子, 说:“证明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 黎如果找我们结婚,就不会发生地震了…啊!”   男丁发言还没结束,忽然感到当头一棒, 疼得他不管不顾大叫出声,“是谁?是谁打我!”   转过头一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个长相俏丽的贵族小姐,正抱着双手冷着脸,怒斥道:“物部家仆从竟然素质如此之,当众说主子坏话可是大罪。”   又一穿着水色洋服的小姐从轿子上下来,胸上竟然挂着专属于东京的家徽。   她一到现场,迅速就站好队,加入抨击男丁的队伍,说:“我看就应该发卖掉。”   “不要啊!”男丁连忙鞠躬致歉,“刚刚都是我随口乱说的,你们也知道,地震后娱乐少…我以后绝对不说了。”   女仆们看男丁简直说多错过,担心惹祸上身,赶紧转移话题,恭敬地把两位小姐迎进去。   “中西小姐,星风小姐,你们是来探望物部少爷的吗?”   闻言,中西和星风互看一眼,像是在确定对方目的,好半响才同时回复:“是的。”   “好的,请跟我来…”   女仆在前面带路。   物部家近年来修建了不少新式住宅,出于这个原因,它算是地震中保存较好的高门深院,就算震后大修整,也没有改变家中布局,女仆轻轻松松就将两位小姐带到了物部少爷的房间。   看着两位小姐推门进去,女仆心中止不住为逝去的黎觉予默哀。   ——多可怜啊,才死去一个星期,家中就迎来两个情敌拜访。   如果物部少爷没有拒绝她们,女仆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讲少爷好话了。”   这样想的她还没完全离开正房走廊,就听到少爷房间传来尖锐的两句异口同声的女声。   “贱人!”   …什么情况?走廊上的仆人都被吓到了,悄咪咪聚集在少爷门口,往里窥看。   房间内,和仆人想象的抢亲、暧昧、情敌画面截然不同——中西和星风正指着物部将司的脸,对他破口大骂:“贱人!你怎么能没保护好她?”   “怎么敢说自己家族全员幸存,安然无恙?”   特别是中西,过去一直作为物部将司仰慕者而存在,好几次在宴会碰到都是娇羞小女孩模样,这还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她还有这副尖锐愤怒的面孔。   女高音和女中音加在一起,形成加倍吵闹的骂声。   仆人都受不了了,赶紧将门掩上,轻揉耳朵安慰…门外人尚且如此,直面骂声的将司又如何呢?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饱含痛切。   等中西、星风骂累了,他才对来者深深一鞠躬,音调毫无波澜地说:“对不起。”   …就,看起来也怪惨的。   物部将司只说了三个字,就让中西、星风骂不动了,满腔怒意化为可怜——可怜死去的黎觉予,可怜失去爱人还被操控的将司…虽然她们前来拜访,是报道驱动使然,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都是物部老爷个人的主意罢了。   然而谁也不敢骂到物部老爷身上,震后家族变得异常脆弱,扛不起任何家族斗争。   “唉,你好之为之把。”   “唉,你也尽快振作。”   两人抛下这两句敷衍的劝慰,便离去了。   这场地震对娱乐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宝冢paradise剧场完全烧毁,全体工作人员埋头建造新宝冢大剧场;以东京为中枢的16家报社中,13家烧毁,3家铅制活字散落损坏,失去印刷出报的能力。   东京对外讯息完全断绝,地方报纸得以崛起,物部家的报道也承载东风,闻名全国。   中西、星风走后没多久,久居千叶县的堀越旬也过来了,足以见得这次报道有多成功,才能将分散全国的“情敌”,一批批迎到物部家。   “将司。“堀越旬走进来,眼眶红红,“你怎么能这样?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堀越旬本以为将司会说他尽力,这种表面温柔实际不负责任的话,却没想到对方的眼眶,红得比他这位刚知道死亡讯息的人还快。   他闭着眼说:“对不起。”明明地震、报道都不是物部将司的错…   可是莫名的,好友懦弱的行为还是激起堀越旬的无名怒火。   堀越旬语重心长地说:“你被保护得太好,无论是物部夫人还是黎觉予,都自觉保护你的纯洁,但是你觉得,这样的你能保护住谁?”   “你现在颓废,仍由报道在全国到处传播,龟缩在家里又能做什么?”   “造成这一切的,是你啊!笨蛋将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堀越旬讲这些话,只是用作发泄情绪,完全没指望对方能听懂。   却没想到,语毕,物部将司如回光返照般迅速抬头,黝黑双眸看不清任何情绪。   他说:“我能怎么办?我已经在按照每个人的期待,装作什么都不懂了啊。”   “如果连我都变成父亲那样,母亲、黎觉予还有你会怎么想?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可是我尊重每个人的苦楚,谁又来尊重我?”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的尊重…”堀越旬被物部将司突如其来的暴起,弄得有些气弱。   “五年前,当我意识到你可能杀了堀越…”   …这话刚出来,堀越旬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堀越,说的不是他,他们之间如果只提姓氏的话,通常指的是成田屋前少爷,原来的继承人堀越。   那位同时也是物部将司的好友。   直到今时今日,堀越旬才意识到自己小瞧了物部将司。   他总觉得好友单纯善良,却从来没想过,能被从小冠于“天才”名号的少年,观察力是有多敏锐,活得又是多谨慎。   越是往下细想,越是吃惊。堀越旬的气势完全被打消,支支吾吾:“那现在,为何又…”   他说不出口——为何又决定将真相说出来?   “但是有一点,你说对了,纯情少年保护不住任何人。”一天内接连遭受打击的物部将司站起身来,表情冷酷疏远,“报道,父亲的事情,我会搞定的…”   “什么办法?”堀越旬莫名有些不安。   物部将司冷笑一声,平淡语气说着可怖的话:“放心吧,为了黎觉予,我不会让鲜血沾染上手。至少…要比你的害人手段好上一点。”   害人手段这四个字出来的瞬间,堀越旬似乎看到物部将司的脸,和黎觉予的面容重合了。   一样的底气十足,一样的不容置疑。   **   船上。   黎觉予觉得很痛苦。   如果她的生活是一本小说,那绝对是懒蛋作者为了节省脑子,复制粘贴第一章 的剧情,才会让她再次回到脑袋受伤、高烧不消的状态。   她躺在货舱里,听着海浪涛声拍打窗户的声音,睡得懵懵懂懂。   但对于黎觉予来说,最可怕的不是高烧,而是嗓子完全被烧干、烧嘶哑了。   哪怕再怎么用力说话,都只能发出难听的气音和啊啊啊哑巴学说话的声音。   简直就是歌剧女高音的噩梦,不是吗?   可是黎觉予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条破旧运酒船甚至连西方药剂都没有备下,病人只能在途径某个国家时,才能在港口得到民间医生的治疗。   …然而她们才走过太平洋大半,距离着陆点,还有半个月路程。   冬天又快来了,幸好海上温度变化恒定,否则又是新一轮气温攻击。   种种艰难的生活环境迎面而来,气得黎觉予转个身,怒骂一句:“该死,王八蛋作者!”   不过“生活是第一章 剧情”这种联想,却给了她一个新的解决方向——当初,为了让病痛快点好,她做什么来着?   好像是给金手指设定人设。   对金手指幻境有经验的黎觉予,算是对构思人设熟能生巧了。   她从混沌思绪中挣扎出来,开始幻想女主是一个对歌剧怀有幻想的法国贵族小姐…等等,这样会不会把她人种给改了?   人种改了会很奇怪吧…   黎觉予想着想着,突然毫无预兆地陷入沉睡,连男主是谁都没来得及想。   当然,她也没有进入幻境。   在她不清醒的时间里,金手指滴答滴答正在悄悄发挥作用。   同一片太平洋,同样前往法国的航线前后,除了这条破旧到无人在意的运输船外,还有一条奢华的、分为上、中、下等客舱的载客船。   其中,最上层是一整层独立于所有客舱,单独存在的客房。   用普通陆上酒店来形容的话,就是总统套房和普通套房的区别吧。   明明是位居最高层,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却有不少单身女士,端着香槟杯,以平均一秒两三个的速度经过着。   偶尔还有漂亮有钱的金发女孩买通门童,问:“林恩先生起床了吗?”   门童统一回答:“还没有呢,”   ——林恩,全名林恩·安托瓦内特,是这间总统套房的主人。作为法国贵族安托瓦内特公爵的独生子,他家位于巴黎著名文艺发源地圣日耳曼德佩区,美国留学导演,长得贼帅。   没错,各种身份都只是家族加成,在导演本职尚未成功前,英俊外貌才最吸引女孩。   然而这位被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林恩大帅哥,从上船开始,就没有露过面,无时无刻都跟他的亲舅舅呆在一起,形影不离,令人怀疑。   总统套房内。   裸露上半身的林恩从天鹅绒软床上醒来,对大厅大喊:“天啊,我做了个恶梦。”   “我梦到我睡在一条破旧运酒船里,还发烧生病了…这也太痛苦了吧。”   舅舅闻声走来,笑骂:“就是你睡太多了,才会做这种梦。”   林恩的舅舅,在巴黎是人人皆知的费尔森先生。   他长了副瑞典人长相,实际好像是因为家族中有混血…但这不是重点!   因为他的知名度,和费尔森家族毫无关系。   费尔森先生快要五十岁了,居住在埃谢勒路街角,是个举目就能看到皇宫各大高层房间的地方。所以人人都说,费尔森和过去皇族关系紧密,就连饱受赞誉的巴黎歌剧院外墙雕塑,都有费尔森先生的手笔。   而林恩时刻黏着这么出色的老舅舅,目的是——   “费尔森先生,今天你愿意在遗嘱上加上我的名字了吗?”   林恩一起床,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蹦跶到大厅围着老先生打转,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我这些年,美国法国来回往返,就是觊觎你的遗嘱啊!”   “怎么能不加我的名字!快加快加!”   老先生快被这表里不一的小子闹死了,没好气地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啊?”   “谁知道呢。”林恩端着那双自带浪漫气息的眸子,笑意朦胧,“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毕业回巴黎,会遇到浪漫的事情…”   “美国小姐们太猛烈了,讲话就跟带火了一样,我实在顶不顺,硬生生孤寡四年。”   “你在遗嘱加我名字,我明年就给你带个漂亮聪明的妻子回来。”   林恩那张帅气脸,说什么话都像撒娇,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老先生已经全面抵抗他那张脸了,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行。”   随后这位费尔森又坏心思地补充一句,说:“起床了就赶紧去做早餐,好吃就加你名字…”   “好耶!意大利面可以吗?”   “多加点肉…”   “肥死你这个老头!” 第70章 巴黎梦(1) 抵达法国后第一个圣诞节……   法国巴黎, 到了。   真的挺神奇的,构思好人设的黎觉予,接下来半个月旅程里,身体真的一步步好起来了。   半梦半醒间, 她还会有种曾躺在天鹅肉柔软大床的错觉, 舒服得不像话…总之, 好消息就是——巴黎到了, 新生活开始了。   头部扎着绷带的黎觉予,带着脚步迟疑的黎母, 跟着各种年龄、这种外貌特征的游客,越过因为世界战争才诞生的国家边境,进入巴黎这座浪漫城市。   从霓虹进入巴黎, 黎觉予最大的感想是汽车变多了。   港口街边停靠着绵延无边的车队,全都顶着一个难看的草搭的顶棚,据说是受战争影响,害怕又有战斗机俯冲过来,所以才这样装饰…等完全进入巴黎城市圈后,这种诡异的画面才消失殆尽,周边真正变得富丽堂皇起来。   街边竖着一个路牌, 写着“布吕利-德佩什”…   老实说,黎觉予对这个地名全无概念,大概是1000年后的巴黎街道、地区改过很多次名字吧, 又没有手机互联网可以随时查阅, 一时让人迷失方向。   黎觉予都这样, 更别说黎母了。   黎母站在近郊大街某个角落,脸上迟疑难以掩饰,“我们现在要去哪?”   “首先得找到巴士, 或者…”黎觉予四目张望,很快就在街角发现一个有着夸张顶棚的通道口,写着大大的“METROFOLITAIN”   几乎是见到这个通道口的瞬间,黎觉予便会意一笑,说:“或者是坐地铁。”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巴黎开通地铁已有二十年了。   在黎觉予和黎母登录法国前,巴黎地铁已经发展出五十七公里线的地铁,和高达九十六座地铁站。对于长久居住国内的黎母来说,这绝对是最大的震撼——当巴黎人人都在坐地铁的时候,黎母家中却只有受宠的孩子才能拥有自行车。   但现在,黎母对这种巨大差异还全无概念,乖巧地问:“地铁,是什么?”   “嗯…是一个跨越两个地区只要八分钟的交通工具?”黎觉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干脆放弃解释,拉着黎母的手往木制台阶下面走。   地铁站内,松脂味刺鼻。两人走没几分钟,就看到台阶隔壁,立有一间深紫色小亭子,售票小姐被亭内的照明装置照得满脸油光,五官扁平美貌褪减,黎觉予差点忍不住问出口:“请问需要化妆服务吗?”   当然她没直接问,毕竟入乡随俗,她也不想因为过度热情,而被法国人当成神经病。   售票小姐看到是两位外国人,诚挚笑容迟疑片刻,像是在纠结对方能不能听懂法语。   黎觉予见状,立马切换流利法语,说:“请给我两张笛卡尔街的地铁票。”   见来者精通法语后,售票小姐明显松了口气,好脾气地追问:“请问是一等票,二等票还是三等票呢?”   “…”谁能想到地铁票还分一等、二等、三等呢?   突如其来的年份冲击,让黎觉予产生莫大好奇,追问:“都有什么区别呢?”   “地铁分为三节车厢,一等票客人可以进入由西屋公司提供马达的头号车厢,享用红色真皮座椅;二等票、三等票客人只能进入后两节,但是只允许二等票客人入座。”   …很清晰很明了,票等分布就跟高铁差不多吧。   “三等票就可以了。”   “十分明智的选择,女士。”售票小姐笑吟吟,收取硬币后贴心说:“小姐,如果你们要找住宿地的话,圣日耳曼大街的酒店会更舒服噢。”   …谁不知道呢?   圣日耳曼大街夹在巴黎圣母院和卢森堡公园中间,拥有这个时代最好的酒店——卢浮宫酒店、谢丽亚酒店和英格兰酒店,曾是著名作家海明威成名后的最爱…可是,在这里住一晚,黎觉予就得跟黎母出去乞讨了。   不过售票小姐的话,算是给了黎觉予一个奋斗目标吧。   她表示感谢后,带着黎母继续往昏暗的地底走去,她们买到的地铁票和现代很不一样,半个手掌长方形大小,票面冰淇淋色,背面还印了大教堂图案…比起地铁票,更像是小孩子的公仔书。   就连黎母都有些奇怪了,问:“这个贴纸是要干什么的?”   她刚问出口,就听到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电力马达运转声,哐当哐当,震得站台周边,那些闪着精光的铁轨都开始人模人样地颤抖,像有什么怪物在靠近一样。   紧接着,地铁员工的声音盖住喧闹人群,喊:“二百五十马力,六百伏特地持续电流,五千福特三相电流!由奎伊德拉佩工厂提供…”   …噢,是地铁员工在唱功德,不是,在背广告词。   疾驰的列车停靠站台,迎来一大波人的光临,二三十人上了第二节 车厢,车内就满了。   打死黎觉予都没想到,她这个车来车往的豪门继承人,第一次挤地铁居然在100年前,头顶习习卷来的凉风混杂着体味,令人不适。   黎母反而显得很兴奋,她身体跟着列车微微倾倒,双手死死抓住栏杆:“好快啊。”   对于第一次体验地铁的人来说,这是很神奇的视觉冲击——窗外什么都没有,只能窥得昏暗灯光下的洞口一闪而过。   紧接着,又经过一个暗色灯光洞口时,列车开始减速了,“协和广场到了。”   黎母赶紧问身边最聪明,什么都懂的黎觉予:“协和广场是我们住的地方吗?”   “不是,这条地铁线应该是沿着塞纳河主线修建的,协和广场后四个站,才是圣日耳曼大道。我们先从圣日耳曼下车,再徒步前往笛卡尔大街…”黎觉予仔细回忆,耐心解释。   瞧瞧笛卡尔是有多贫困,才会连直达地铁都没有。   列车动了一下,又再次隐入黑暗。   这次黎母学聪明了,虽然她听不懂法语,但仔细数经过四个洞口还是没问题的。大约过十分钟后,她兴奋地晃动女儿,说:“那个什么曼大街到了。”   圣日耳曼大道。   将门票置入回收箱后,两人就像地鼠一样从地底冒出头来。   当黎母看到,刚刚还坐落她隔壁的大主教教堂,如今远在天际只剩下一个云雾尖顶后,满目震惊难以形容,“怎么会那么快?”   “我们刚刚还在那,咻得一下就到这里来了。”黎母感叹,频频回头看地铁站口。   但很快,她又被圣日耳曼大道景象吸引走全部目光——街边法国梧桐闪耀着金色光芒,遮挡了那些奶油色或者粉色的建筑前脸,面包香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正前面是卢森堡公园。   作为富人区隔壁的观赏公园,到处充斥着殷实家庭小孩的欢声笑语,跑来跑去的身影后,还跟着保姆奶妈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资产阶级心满意足的味道。   而黎觉予的目的地是——右手边这条通往笛卡尔大街的暗旧街道,没有路灯,没有人流,没有小孩(这点算得上是一个优点),只有埋头快走的颓废作家、脏兮兮的画家,身上带有咖啡和烟头的味道。   奢华的圣日耳曼大道隔壁的笛卡尔大街,是一条能包容所有贫困才子的旅馆集合地。   由于黎母和黎觉予两人长得太不像法国人了,有负责给游客抗衣箱的脚夫,硬凑上来,给了她们一个又坏又贵的旅店名字,欺负两人人地生疏。   “滚开。”离开法国,从零出发的黎觉予又回到面儿镇的强势:“少拿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骗钱,我们自己找旅馆。”   被训斥的脚夫悻悻离去。   出于对单身女士的考量,黎觉予挑选的旅馆叫米迪旅馆,主人是个善良和气的妇女。   旅馆主人带着黎觉予等人,攀爬陡峭的八层旋转楼梯,嘴上念念有词念叨旅馆注意事项:“一个月要250法郎…小姐,这已经很便宜了,别看这楼梯长又抖,也只有没什么钱的年轻人才愿意攀爬啊。”   “我看在你带着母亲的份上,才给你三楼的房间,平时那可是要卖350法郎的。”   房门打开,木制家具混杂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黎觉予连连咳嗽,“没搞卫生吗?”   “250法郎搞什么卫生?”主人表情看起来比黎觉予还要惊讶,毕竟这里是昂贵的巴黎,旅馆主人也不像东京租房中介一样好糊弄…   旅馆主人虽然是女人,但做起生意来十分有眼力见。   她见黎家两人面色迟疑,立刻笑吟吟地捧了客人一下,说:“小姐,你倒不必担心房租,我有一种预感,你很快就会搬出这栋破旧公寓,住进圣日耳曼的好酒店里去了。”   “你可真会说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虎,初来乍到的外来客以后还有麻烦旅馆主人的地方呢。   无奈之下,黎觉予只能将钱包掏出来,将大半兑换好的货币拨给旅馆主人,“热水提供的对吗?请问厕所和浴室在哪呢?”   “门后。”旅馆主人拿过钱,头也不回地回答。   黎觉予顺着指引走到门后,打开厕所狭窄小门不足两三秒,就面带惊恐迅速关上。   这是什么?   她看到了什么?   黎觉予都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沦落至此——门后角落,只有一个所谓的“站立式厕所”,法国人好像管它叫土耳其厕所,随便啦反正是一个需要相当腿力才能熟练掌握的如厕工具。   虽然刚刚只扫了一眼,但她还是看清了——这是个只有衣橱大小的水泥茅坑,潮湿墙上钉着一个钉子,上头插着一摞裁好的报纸,应该就是厕纸了。   救命!   真要命!!   然而身为地道法国人的旅馆主任,并不能共情黎觉予和黎母的震撼恶心。   她收齐房租后,慌忙就要下楼回家看杂志了,临走前只说了一句:“哦对,虽然有点晚,但是祝你们圣诞快乐呀。”   窗外,飘起轻烟一样的寒气,圣诞节藏匿在这个鸡飞狗跳的旅馆房间里。   而对于黎觉予来说,真正的圣诞夜要在闭眼后才开始。 第71章 巴黎梦(2) 幻境新身份√   “圣诞节快乐先生, 请问要给你身旁的女士买一束花吗?”   “歌剧结束,花束大打折!”   “求你了先生,如果你不买我的花,我就沦落街头了…”   …   在这些叽叽喳喳, 略显吵闹的女性哀求声中, 那些被哀求的对象, 从剧院出来相貌堂堂的先生们则用戏谑的表情, 嘲笑她们:“嘿,瞧这些灰姑娘们…”   “灰姑娘”是贵族对这些卖花女起的诨号, 因为她们生来贫困,总是穿着廉价灰色工作服,手指时常涂抹花瓣上的□□而变成灰青色…   总之, 这里是巴黎贫困卖花女的夜晚聚集地——塞纳河畔左岸。   一个聚集剧院、书店的巴黎文化天堂。   而现在,1923年圣诞节的深夜,接近说新年快乐的时间前,左岸俨然一副热闹的景象——巴黎歌剧院才刚散场,权贵带着他们的女伴,晃悠悠地从剧院门口出来,心情愉悦。   画面一转, 辉煌亮堂的剧院背后,充斥着贫苦人群忙碌的身影,才是真正的巴黎人生。   当黎觉予清醒的时候, 她正躺着一团团草堆中瑟瑟发抖。   在她隔壁, 还躺着一个身材瘦弱, 神色热情的女孩,用着并不标准的法语吐槽客人说:“真受不了这些虚伪的法国先生,说是介绍我一种不花钱就能还清债务的方法, 结果……哼!原来是教唆我去当情妇!”   女孩应该是话痨,黎觉予不回复,她依旧能继续说:“当卖花女真烦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些鲜花装饰在贵妇头上、衣服上是什么样子…应该比拿在我们手上好看。”   “真不想卖花了,工作枯燥工钱又少,真想去右岸生活,听说那里的香榭丽舍大街是用钱和金子堆出来的。我实在是看不懂这里的书和歌剧…”   女孩简单几句话,让黎觉予迅速勾勒出自己在幻境中的新身份。   这不过她不明白——自己写的不是贵族小姐吗?怎么就变成巴黎卖花女了?   她趁隔壁女孩还沉浸在自己话题的时候,朝推车反光处照了一下——还好,人种没有变。还是和现实同一张脸,漂漂亮亮的华夏女孩。   正当此时,一个头戴破旧小礼帽,身穿背带裤的小男孩,迈着两条小短腿扑哧扑哧跑来,对黎觉予喊:“他来了,他来了!”   …谁?   好在金手指并没有让黎觉予陷入迷茫的意思。   小男孩没看懂黎觉予眼中的疑惑,体贴地解释道:“莫德先生从巴黎歌剧院走出来了。我们不是说要去勾引他,好得到他的资助去学歌剧吗?”   黎觉予还在懵,隔壁女孩就应嘴了:“那就一切按照计划行动了。“   计划?   什么计划?   如果这里是漫画,黎觉予头上肯定一堆问号了,可热情女孩完全没发现黎觉予的疑惑,倏地站起身来,拉着她和小男孩就朝歌剧院门口跑去。   三人站在阴暗处,隐蔽又视野清晰。   “是他吗?那个法兰西学院的传奇教授?“女孩指着门口等车的三位老人其一,问道。   小男孩迅速回答:“是的,我跟剧场买票的打探过了,他们说莫德先生就是穿绿色风衣,头戴圆顶礼帽的那位,上个月刚在剧院”捡“走一位卖花女当情妇,供她上学又供房租,总之人特别好…”   “啊我知道,那个因为当情妇脱离贫困的女人,从那以后,那女人在厂子里名声大噪,还自诩自己是读书人…你准备好了吗?”   最后一个问号,是对小男孩说的。   小男孩立刻自豪地拍胸脯,回复说:“放心。我可是出了名的百事演员,只要给钱什么都能演,生病的小孩、儿子、侄子都可以…区区一个弟弟算什么?”   “嗯嗯,加油!我们肯定能得到莫德先生的资助!”   如果不是事不关己,黎觉予真的要双手打直,阻止身边两位天真的孩子,高呼:“打咩!打咩!”虽然这只是幻境,但是给四十来岁的老绅士当情妇也太奇怪了吧?   而且还只是个破公校的教授而已。   然而另外两人行动力格外高,强制拉着黎觉予,就往那三位绅士方向跑去。   小男孩走过来,假装是大人一样同绅士们闲聊:“先生,刚刚的歌剧如何?”   “…”   估计三位老先生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贫苦人民搭讪了,面面相觑很是意外。   另外两人没理会,只有当中身穿绿色风衣,被叫做莫德教授的老绅士,笑眯眯地回复说:“挺不错的,女高音尼农·瓦兰的歌声,有种特殊的魅力,感染力十足。”   说实话,黎觉予有点吃惊。   她本以为热衷于找情妇的教授,应当不会理会街边脏兮兮孩子的搭话,没想到格外友善。   黎觉予重新打量这位老先生,他穿的很讲究,法兰绒浅绿外套、浅色手套、白皮鞋、深绿格纹领带,手上还拿着一根细手杖,总之就是一副法兰西上流阶层的模样。   没想到这年头的公校教授,居然那么赚…   至于尼农·瓦兰是谁…估计搭话三人组中,只有黎觉予知道是谁了。   负责开场搭话的小孩子没听懂尼农·瓦兰,不过他也不在意,只管继续他的开场表演:“哼,尼农·瓦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姐姐唱得比她还要好听,先生们要不要听听看?“   …黎觉予感到一阵脚趾扣地的尴尬。   ——尼农·瓦兰,可是二十时代巴黎歌剧院对外公认的夜莺,什么姐姐能比她唱的好听。   小孩子不知道他说了多大的牛,还在跟背台词一样炫耀这位姐姐,说:“我在歌剧院外工作,听过不少从石缝中传出的声音,全部都没有我姐姐唱得好。有一次,我姐姐一开口,听她唱歌的人当场哭了出来,长得也相当好看…”   这牛,越吹越大。   黎觉予抬头看巴黎上空,仿佛看到一头牛在半空不断膨胀。   果不其然,小孩子的话说完后,几位绅士哈哈大笑。其中一个(非莫德先生)老绅士说:“你姐姐既然那么厉害,怎么不在歌剧院内表演啊?”   “哼!姐姐家境不好,不然肯定能上舞台的,她只需要进学校再进修一下,就可以了!”   老绅士继续戏谑调侃:“不去学校,去有才能的人家中进修如何?”   …这话说得有些情妇那味了。   换做正常人,可能会大骂老绅士老色批,然后延长而去。   可是主要负责搭话老绅士的是小孩子,并不能听出内里潜台词,只兴奋于任务快完成了:“当然!我姐姐那么厉害,只需要稍微教导培训一下,就能给大使们表演,登上《费加罗》报的社会版面,和那些王子、公主的报道放在一起。”   万了,小孩子又补充一句:“毕竟她那么漂亮。”   这是第二次强调漂亮了,绿色风衣老绅士立刻会意,接上话头:“所以你姐姐在现场吗?”   语毕,三位老先生包括黎觉予本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小孩子身后两位少女身上,因为前面介绍中,一直在用“我姐姐”作代称,所以大家下意识地觉得男孩身后的法国少女,是小孩口中的姐姐。   可是…并不漂亮啊。   看着这位不知道混入什么血统,头发颜色和瞳色都脏兮兮的法国标准贫困圈女孩,哪怕三位老绅士多么友善礼貌,都没办法硬着头皮说对方漂亮。   硬要说漂亮,这位还不如她身后的华夏女孩呢。   几人视线在法国女孩身上打量一圈后,下意识地集中在黎觉予身上。   倒不是说异国风情有多好,只是黎觉予的外貌,将单色系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白皙皮肤漆黑瞳孔头发,那种强烈对比反差,无论是放到街上还是放到舞台上,都十分吸引人。   别说三位老绅士了,就连黎觉予自己,都觉得小男孩夸耀的姐姐,是她前面的少女。   然后。   小男孩跑到黎觉予面前。   将她拉到三位老先生面前。   小男孩自豪地指着黎觉予说:“这就是我的姐姐,我在剧场外工作时认的。先生你可得相信我,她唱得比尼什么兰还要好!只要给她三个月,一些钱…”   是尼农·瓦兰…但这不是重点,因为黎觉予已经被金手指幻境这番操作,弄得社死了——原来她才是那个要当情妇的人?   黎觉予刚准备说叨扰了,想要阻止这场情妇行动,却被隔壁法国少女狠狠用手肘撞了下胸部,“咳咳咳…”差点没岔气了。   但很明显,黎觉予的美貌说服了三位老先生。   其中一个格子衬衫的先生,转头笑哈哈地绿风衣说:“刚刚在剧场的时候,你不是还说巴黎没有好的女高音了吗?现在培养最出色的女高音机会来了。”   “是呀,让我们看看,你在美国都学什么技术回来…”另一人应嘴,调侃对象都是绿风衣,显然作为朋友的他们,都知道莫德先生热衷于网罗情妇的癖好。   “哈哈哈哈,行。”   绿风衣如同他外表一样,像个有小孩子脾气的老头,不仅不觉得朋友们闹着玩,还乐此不疲地应战说:“既然如此,是不是得加个赌注?”   “行。”   “就赌——如果你成功将卖花女培养成歌剧院当红女高音,我们就给你那份遗产清单,添置30条以上的艺术品…反之,赌注相同。”   绿风衣哈哈大笑,“让我家臭小子知道,肯定气到跳脚了…行,赌约成立了!”   …什么美国、遗产、臭小子,黎觉予全都没听懂。她在纳闷——为什么一个公校教授,有能力教导女高音啊?这特么哪来的自信?   三位老绅士聊着聊着,约定好赌注,才想起来要先检查黎觉予自身的能力,总不能全听小孩子单方面的吹嘘。绿风衣好脾气地问:“你弟弟说你唱歌很好听,能让我听听吗?”   虽然很奇怪,但是可以。   虽然不知道金手指布置这个背景的用意,但讲起唱歌,她是绝对不会藏着掖着的。   黎觉予深呼吸几口,刚开了一个莫扎特歌剧的头,就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提不上气来,无论怎么用力,都只能发出难听的气音…   该死??   船上高烧并发症居然带到幻境中来了。   黎觉予为自己嗓子状态感到惊恐,慌张地用手捂住嗓子。她就说刚刚为什么说不出话来,还以为是幻境的禁锢,却没想到居然是病痛的延续。   然而绿风衣老头已经听到黎觉予唱歌了,瞬间脸色大变,连连拒绝:“欸等下,我后悔了!刚刚赌约无效!”   “不行噢不行噢!”另外两位绅士哈哈大笑,“尊贵的费尔森先生难道要耍赖皮吗?”   “我们可以放宽时间限制,期待看到你将跑音的卖花女,送上巴黎歌剧院舞台噢…”   …赌约不赌约的,不是黎觉予该考虑的问题,她最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是费尔森,不是莫德,而且费尔森究竟是谁啊!   金手指这是要把她卖到哪里去? 第72章 巴黎梦(3) 身份是百老汇导演   小男孩的情报有误。   又或者说, 真正的莫德教授,因为巴黎歌剧院内观众席太热,脱下绿风衣后并没有穿上。   以至于贫困三人,才会误打误撞地认错人, 将黎觉予推荐到同样身穿绿色风衣, 但社会阶级比[教授]高上几百层的费尔森先生这里。   费尔森先生, 他在巴黎文化圈的造诣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详知的。就连黎觉予, 也是在费尔森先生车上,听着他自我介绍, 才能勉强得知他在歌剧界的造诣。   ——参与过各大歌剧院的调整策划,深造于法国和意大利歌剧,被大都会歌剧院邀请, 能管全球当下所有当红歌剧演员叫作“小白痴”…   这样的人,却因为一个赌注,决定要教导黎觉予,真的是大赚特赚了。   目光回到费尔森身上,虽然他被贫困三人组坑了,但对待黎觉予,还是如同老父亲一般慈祥, 体贴地问:“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明天再来接你上课。”   “…家?”黎觉予反问。   她这个反问, 其实是在问金手指。   因为在霓虹, 金手指给她搞定了所有住宿、身份等问题。可在这里, 变成和人设不相符的卖花女就算了,就连家在哪、好友是谁等背景,都没给她安排。   然而黎觉予迷惑, 支支吾吾的样子,放到费尔森眼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费尔森刚从美国回来,深知外国人在其他国家生活的各种不便,便顺理成章地,善良地认为黎觉予她——没有家!   毕竟这里可是法国啊,是每个季度房租到期,都有一半人涌向街头进行短途搬迁的地方。   那么,有外国人因为过于贫穷,连租房的钱都没赚到,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然而面对这个双方阶级过分悬殊的卖花女,费尔森一如初见般绅士。   他语气尊重地小心询问道:“请问你有欠债吗?请问你会有高利贷找上门来威胁吗?请问你家中有要照顾的家人吗?”   “没有,都没有…”黎觉予连连摇手。   她想——虽然当不成贵族小姐,但是金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坑她吧!   “那就好。”   费尔森似乎很满意于黎觉予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有在好好生活。   他转头对出租车司机说:“请送我去圣日耳曼德佩区塞纳街43号,这位年轻女孩要跟我一起回家了。”   …这种说辞有点奇怪,也幸好对方是费尔森,不然出租车司机就要报警了。   圣日耳曼德佩区塞纳街43号,是一栋独立在鱼籽般密集分布的艺术厅、画廊、咖啡馆中的私人别墅,建筑外壳是20年代盛行的陶瓷风格,外层带了一圈漂亮大花园。   光是站在门外,黎觉予能感受到资产阶级和文艺复兴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我暂时居住的别墅,孤家寡人的地方,房间可多的很。”   费尔森热情介绍自己家,像带什么尊贵客人做客一样,将黎觉予引进大厅。   不止是待客姿态,就连他对黎觉予的说话态度,也很让人愉悦舒适。   可能是考虑到黎觉予是独身女孩,还体贴地解释说:“这个家中没有聘请女佣,你可以自己上二楼,随便挑个房间入住。放心,我的房间在一层,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明天上课的时候,也需要你自己下楼才能开始…”   费尔森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拍他的腿,莫名有种“他很自豪自己腿不好”的感觉。   然而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的黎觉予,就算心中十分感激,也只能用微笑来反应,连谢谢都说不出来。   好在老先生并不在意,挥挥手就让她自己找房间去。   黎觉予走上二楼,黏着泥土和破碎花瓣的旧靴子,在名贵楠木制成的台阶上,留下一串突兀、难看的脚印,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等下在房间安顿好,就来清理楼梯好了。她这样计划着。   走上二楼,一排一模一样的房门整齐排列着。   可能是因为没人拜访,这些房门全都齐刷刷地关着,显得孤单又暗含邀约性。毫无头绪的黎觉予干脆随手挑了个离楼梯口近的房间,推门走进去。   ——房间装横很新很好,标准的轴向对称装修。布局呈倒T型。   从房门角度,可以看清除浴室以外的所有装潢,令人安心。   于是毫无直觉的黎觉予,很痛快地关上门,走了进去。   然后触不及防的,在房间正中间看到浴室门口站着一个光裸的,背对着她的异国男性,而且对方还浑然不知地,边唱歌边擦着头发。   “…”等下,没有人的房间二楼,为什么会有裸男啊?!   黎觉予人都傻了,下意识就要拔腿跑。   可刚刚关门的动静吸引了裸男,令他毫无防备地转过身来,像是想看看是什么声音。   ——别转过来!她不想长针眼!   黎觉予内心大吼,迅速捂住眼睛。   不要问她为什么是内心大喊,因为她刚刚惊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连惊呼、尖叫、阻止声都发不出来了,简直就是半个哑巴。   于是在一片黑暗中,黎觉予听到那个男生吓到后退了两步,撞碎了一个花瓶、两个挂画,还踩中掉落在地上的浴巾,狠狠摔在浴缸立,发出乒乒乓乓和扑通的声音。   这特么…伤得有点重啊。   需要她放下双手,去扶一下伤者吗?   黎觉予在想助人为乐的可能性,可她又实在不想直面裸男…   幸好,对方比她更害怕她放手。他嘴巴一张,一骨碌法语英语意大利语连环地冒了出来:“别放手!转过去!舅舅啊!吓死我了!”   舅舅?   黎觉予稍微挪开手指,想看看对方的脸,却只看到一道裹着浴衣,连滚带爬逃出房间的白色身影,还有被水沾湿拢到耳后的头发。   他冲出房门,趴在走廊扶杆上大喊:“费尔森先生,我房间出现了个女鬼,太吓人了…”   “什么,她走错房间了?还有那是我的客人!把话说好听点,林恩臭小子…”   “不是啊,那个女鬼蓬头垢面的,身上还有下水道的味道…”林恩继续哭喊。   “…”   黎觉予:谢谢,有被侮辱到。   虽然身上这副糟糕形象是金手指导致,但被人指名道姓这样描述,怎么感觉那么不爽?   十分钟后,三人再次汇聚一楼大厅,那名被成为林恩的裸男,身上甚至穿了两件浴衣,一副男德班班长不能被侵犯的表情,气呼呼地说:“所以说,你跟詹德老头打赌,要将这个卖花女孩送上巴黎歌剧院?”   费尔森骄傲点点头,“是的。”   “还堵上你的遗产…不是,我的财产?”林恩不可置信。   讲到钱这件事后,林恩立刻将脸上那副“小鸡洗澡被人强行捉上岸”的委屈表情丢掉了,好好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居然当众跳脚:“不行!我不让!她就是来骗你的遗产的。”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就跟我一样。”   …旁观看戏那么久,黎觉予总算能给今晚做出总结了:多么奇怪的一家人啊。   ——家中财产无数的费尔森,随随便便就将遗产拿出来打赌;林恩这个好好的伯爵儿子,居然光明正大地发表立场,说要骗亲舅舅的遗产…   而她黎觉予,居然有幸能插进这桩奇葩遗产瓜分案中?   听到林恩大逆不道言论的费尔森,依旧维持着愉悦表情,说:“没错。”   “如果黎表现得好,我真的会考虑将她加进我的遗产名单里。”   这话真的是戳到林恩命门了,他立刻反驳:“不行!这个女孩叫黎对吧,想唱歌剧对吧?可是她是个小哑巴,长得丑,还没有发型,衣服也很奇怪…她甚至长得都没有我好看,怎么能当遗产继承人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黎觉予只想给林恩一拳,管他是什么伯爵儿子还是侄子的。   然而最了解林恩的,只能是费尔森这个亲舅舅了。   面对对方无休止的闹腾,老先生只说了一句话,就成功让林恩破防,慌不择路逃跑了。   他说:“嗯嗯嗯嗯,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如果耳朵没有那么红,会更有说服度呢。”   …命门被暴露了呢。   黎觉予顺应纳尔森先生的眼神指引,将目光放到林恩耳朵上——随着她视线附着而上,林恩耳朵的泛红程度加倍,甚至还延展到脖颈处。   “要你管!”林恩倏地站起身来,往台阶方向跑去了,“我去搞卫生了!”   “搞完卫生后要在遗产名单中加我的名字噢!”   …   声音渐行渐远。   一时间,大厅只剩下纳尔森和黎觉予两人,在礼貌生疏地对立而坐。   纳尔森明显很擅长破冰行为,卖起自己侄子来毫不留情,三两句话将林恩老底掀个精光:“林恩是美国生活、留学回来的,所以有种美式跳脱的感觉,是个好孩子。”   …真的吗?天天把遗产挂在嘴上的好孩子?   黎觉予不是很相信,但她情商高,肯定不会当亲人面讲别人坏话。   “林恩最喜欢他那台相机了,有空可以叫他给你拍几张,而且他在美国百老汇有过经验,说不定还能告诉你一些舞台技巧。噢噢对了,他最喜欢的歌是《上帝啊,如何财源滚滚》,最喜欢看的电影是《一夜暴富》…”   “咦?怎么都跟钱有关?”费尔森说着说着,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讯息中,黎觉予却只接收到了三个关键字——百老汇。   林恩是百老汇导演吗?   黎觉予双眸微微垂下,内里情绪流转无人能知——这个臭屁孩,居然还挺有用的。 第73章 巴黎梦(4) 香榭丽舍找工作   天亮, 圣诞节的第二天。   黎觉予从破烂旅店醒来,第一反应就是看手上的稿件——娟丽法语手写着卖花女人生,钢笔勾勒华美文章的最后一段中,有一句瞩目的自白。   ——入住圣日耳曼德佩区的第一个晚上, 卖花女竟有种“自己生来是贵族小姐”的错觉, 似乎实现童年时期某个难以企及的完美愿望…   贵族小姐吗?   看到这句, 黎觉予才总算明白金手指的用意——估计也是考虑到人种突变的问题, 才用卖花女住进伯爵家的方式,让女主实现阶层跳跃。   可是好好笑噢, 明明是个不现实的幻境世界,居然还那么考虑逻辑…   脸上刚露出一丝笑意的黎觉予,看到窗外浓雾弥漫, 吓了一跳,“现在几点了?”   “好像是中午十二点了…”黎母在打扫卫生,听到女儿提问立刻体贴回答。   然而这个“中午十二点”真切地吓到黎觉予了。   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七手八脚从行李箱中拽出衣服来,试图搭配出适配于巴黎的时尚,“糟糕,我都没倒时差过来, 今天还说要去找工作呢。”   “房东送来的面包,你不吃了吗?”   “不吃了!”   …   圣诞节。   因为是新年休假,许多人趁此机会去旅游、躺床…整个巴黎笼罩在一片冷清无人和难以找工作的氛围中。林荫道的树枝上还挂着雪花, 人行道又湿又滑, 让早起找工作的黎觉予, 产生了花大价钱买杯热咖啡的冲动。   但在凝视街边咖啡店许久后,她还是念叨着:“不行不行…钱没剩下多少了…”地离开了。   东京地震太突如其来,就连谨慎如黎觉予, 都只来得及取走床边的现金袋子。   里头金额勉强只够一个月房租和伙食,连在巴黎买件衣服的钱都没有。   真的是,一招回到解放前。   黎觉予深深叹了口气,捂紧衣服,迎着夹着雪花的冷空气,朝塞纳河右岸迈步前进。   她这次目的地是——时尚的聚集地,香榭丽舍大街。   1920的奢侈品大街,比起现代来说依旧毫不收敛,举目望去皆是未来会成为时尚砥柱的品牌,张狂地用奢侈品创始人的名字打广告。   街道两边满是高雅店家的橱窗,展现着细腻裁剪和细微设计的高级定制服。   嗯,也贵得吓人。   许多穿着简单的女孩,都不知觉地避开店门和橱窗走,以免被人发现脸上和钱包的娇羞,除了黎觉予这个曾当过品牌VVIP的继承人外。   她手拿简历,自然地推开某家中小品牌的大门,目光迅速捕捉站在衣橱附近清点衣物,衣服与众不同的负责人身上,笑着打招呼道:“早安女士,请问你们店里需要新员工吗?”   黎觉予想的很简单——一家商店,圣诞节假期还工作,可不就是缺人吗?   然而,被问话的品牌负责人,仅用犀利视线上下扫描黎觉予一顿后,就给出了面试答案:“对不起,女士,虽然我们缺员工,却不能聘请你。”   “为什么?”黎觉予有些吃惊。   她拿出手上的简历,慌不可耐地用流利法语介绍自己:“我精通多国语言,无论是什么客人都能流利应付,之前还有过在东京…”   话还没说完,负责人便礼貌疏远地打断了她,说:“对不起,或许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随后,两位女员工联手,将黎觉予送了出去,砰地一下关上了店门。   店面木门的大开大合,打落了房檐的积雪,掉落在黎觉予脖子上,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凉。可她怎么想都不明白——为什么连简历都不看,就拒绝她了?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吗?   正当黎觉予在橱窗反光处,研究自己衣服搭配有无差错的时候,刚刚那店内的小员工,一位长相帅气的法国小哥,拿着杯热茶走了过来。   他打招呼说:“嗨,喝一杯茶吧。”   “谢谢。”黎觉予接过,并没有喝,而是握在手心。   那小哥似乎看出她的谨慎,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是待客的茶,可以直接喝的。”   “不是…”黎觉予也很无奈,“是我现在太冷了,只能靠热茶温度舒缓下冻僵的手。”   语罢,她将冻到发青的手,伸到小哥员工面前,还差点因为手臂血液不流通过分僵硬,硬绷绷地戳到对方脸上——衣服是昨天街边购买的促销秋装,非常、极其地不保暖。   好在小哥并没有在意,他体贴地给这个巴黎外来户讲起故事来:“街角那个米特福德店,曾经有两位英国女爵到他们店买衣服,却被拒之门外,为此差点闹出一件香榭丽舍血案…”   “当时吵啊闹啊,还差点上升到国家层面…“   米特福德好像只是这个年代的普通法国品牌而已,怎么敢拒绝女爵?   小哥卖了个关子,成功吸引了黎觉予的好奇心,追问:“为什么?”   “因为她们穿得太寒碜了哈哈哈…等下,我没有说你寒碜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挺漂亮的,不是…我在说什么啊!”   刚刚还礼貌有节度的法国小哥,因为说出了心里话,顿时变得挠头抓挠,坐立不安起来。   而他这个前后突变的巨大反差,落到黎觉予眼中,却感到心中一丝暖意流淌。   感觉,巴黎也没想象中那么冷漠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小哥涨红的脖颈一样火热…“噗嗤…”黎觉予一时没忍住,被自己的比喻弄笑了。   她的漂亮笑容晃进小哥眼中,才终于使他勉强冷静下来,介绍自己说:“我叫艾伦,就是十个出生男婴九个艾伦的那个艾伦,是刚刚那家店的销售店员。”   “叫我黎就好。”   知道名字后,黎觉予这才分出一丝注意力,望向艾伦的长相,这才发现他拥有一张如同希腊雕刻般漂亮脸蛋,和一头引人注目的红发。   不过也是,能在香榭丽舍工作的,哪有不漂亮的人呢?   艾伦追上来,似乎完全出于他个人意愿,光是聊天的短暂时间里,就频频朝店内望去,像是怕有顾客进来而他没发现。   “要回去工作吗?”黎觉予贴心问道,她可不想让新朋友陪自己挨冻。   “好吧,虽然很想和你一起吃早餐,但今天实在有点忙。”在艾伦第五百八十次回头后,他放弃了这种危险的翘班行为,转过头来认真严肃地说:“为让你顺利在香榭丽舍找到工作,我告诉你一些外国人入职小技巧吧。”   “别这样看我,虽然长得很像法国人,但我是英国人。”   …好吧,原来是英国小哥。黎觉予又被逗笑了,好一会才在艾伦委屈目光下收起笑容,“对不起,你继续吧,“   “你看,你的问题就是在笑容上。”艾伦一针见血。   他甚至将黎觉予的唇角弧度和刚刚面试开场白模仿出来,说:“早上好女士…”   虽然模仿挺像的,但黎觉予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傻气。   “问题就在这——你笑得太多了。法国人觉得陌生人露出笑容的样子很奇怪,就像婴儿想要博取赞美一样…没有人会愿意雇佣婴儿干活的。”   听到这,黎觉予有些愤愤不平:“那我应该如何?冷若冰霜看起来像是老板一样?”   “应该彬彬有礼,用简短、尊贵的神情,清清楚楚说一句‘日安,女士’,离开的时候骄傲地回复‘谢谢你,女士,再会。’就可以了!法国人习惯和人保持尊贵、有修养的距离,更何况你要应聘的岗位,会面对成千上万挑剔的法国人呢?”   艾伦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流露出一丝高不可攀的气息。   总之,这种新颖的说辞听到黎觉予耳朵里,聪明如她便迅速捕捉到这种礼仪的适当标准,顺从地收起笑容,变得难以接近。   几秒钟后,黎觉予脱口而出:“欸,等下,可是你一直在对我微笑啊!”   这可跟艾伦自己说的礼仪很不一样。   “我?有吗?反正你记好这种礼仪就好!”艾伦莫名其妙就恼羞成怒了,站起身来反驳:“只要你不对法国人微笑,法国人就会对你微笑。”   “当然,如果你敢骂法国人,说不定还有出奇惊喜发现!”   越说,艾伦耳朵越红,抛下一句:“总之,祝你一切顺利!我回去工作了…”落荒而逃了。   看着狼狈逃窜的男孩背影,黎觉予觉得即好笑又感激,她反复练习艾伦这套“笑与不笑”的秘诀,朝香榭丽舍大街深处走去。   在圣诞节依旧开门的店还是少的,在越过小桥穿过小径,越过无数歇业冷清的精品店和咖啡厅后,黎觉予终于看到有正在营业的店铺。   那是一间小小的,精致的发型店,坐落在一个晒得到阳光的转角里。   隔着玻璃橱窗,可以清晰看到忙碌员工,和只要坐着看报就可以了的闲适客人,而他们头上那盏洛可可风格的水晶灯,也在敬业地不住闪耀。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黎觉予在店墙上看到化妆刷标志的logo,证明它不只有剪发服务。   意识到这点后,她立刻整理好衣服,调整好“笑和不笑“的表情后,踏进店内。   才刚进门,就听到一个贵妇在怒斥发型师:”不对不对!这样的造型根本不适合我啊!“   “我现在看起来像一个高大的变装皇后!!“   变装皇后就是男扮女装的意思…黎觉予忍住好笑,朝正处于激怒状态的客人脸上望去,只见对方被画上妖娆的妆容,但偏偏这是一张有芬兰血统的脸。   芬兰血统受蒙古人影响,面部宽大扁平是她们的特点。   就在黎觉予的这段时间里,客人还在骂:“这可是店主巴尔克先生给我做的漂亮发型,就这样毁了!请马上给我更换化妆师,不然我会投诉…”   “可是店内已经没有化妆师了…”被骂的化妆师,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长有雀斑。她举目找不到店长,都快急哭了:“夫人,我再试试看可以吗?”   “不必了。”   客人站起来就要走。   见到有机会可蹭的黎觉予,一个健步横在客人面前,说:“恕我直言,夫人。”   “你有这么个丑鼻子,再好的发型和妆容也是白搭…”   ——如果你敢骂法国人,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发现。   这是艾伦总结的法国人礼仪,现在,也到了试验的时候了。 第74章 巴黎梦(5) 新工作到手   黎觉予刚一开口,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能在圣诞节才慌里慌张预约发型和妆容的贵妇人,不是什么权势滔天的名门贵族,但也是稍微有点脾气的资产阶级。   听到路人敢对自己出言不逊,客人都快气炸了。   她没像艾伦总结的[法国人礼仪]一样扭头而去, 而是站在原地和黎觉予呛声:“你是谁?我的面部缺陷哪轮得上你指点, 难道你还要给我当场整容不可?”   “巴尔克店长在哪, 请把如此无礼的女孩赶出去…”   虽然客人的情绪很激动, 但这也在侧面证明了,她知道自己的面部缺陷并且相当在意。   心有成竹的黎觉予拒绝小员工的请出哀求, 反驳说:“不,有比整容更好的办法。”   “只需要几把刷子,我就能让你当场蜕变…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能力, 毕竟我可是出自于最神奇的华夏国度。”   “而且顶着这样的妆容回家,你也会气呼呼洗掉,倒不如相信我一次…”   华夏这个五千年历史的国家,在1920的法国人看来,的确是最神奇的国度——丝绸、瓷器、全都是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珍贵舶来品起源地。   所以黎觉予搬出自己的国家,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给自己抬咖了。   闻言, 客人脸上果然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   她向隔壁小员工寻求帮助,毕竟这可是在别人店里,贸然接受路人建议可能会引起反感。然而这位员工年纪小, 被变故吓到后, 顿时什么主意都没有, 反而将求助目光重新给回客人。   客人:…   “好吧,你来试试看吧,我就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客人倨傲地坐回座位上, 大咧咧将脸上碎发撩开,一副任平黎觉予处置的模样。   “好的夫人。”黎觉予真不愧是最强学习者,仅仅短暂练习,她就将法国人的“笑与不笑”的礼仪掌握得很好,一举一动都莫名让人产生信赖感。   她在梳妆台前认真挑选几个适配的刷子,简单又不失理解地说:“那夫人,我们开始了。”   不得不说,法国真不愧是法国,随便一个发型店的化妆品,样式都比三越百货店得多。而且还出现了筒状旋转式的口红,样式就跟现代的一模一样。   但口红并不是这次妆容的重点。   黎觉予专业性十足地将客人推到橱窗旁,说:“所有妆容,都必须要在自然光下完成,这样才能保证妆容自然又细腻。店内白炽灯是黄调,容易影响化妆师的发挥…”   其实这些都是未来化妆界的常识了,但在白炽灯还没大量盛行的1920年,普通人压根不知道灯光还分暖调冷调,更别说灯光对妆容产生的影响了。   客人被推到橱窗旁,遭受太阳光的沐浴,竟然也产生了“妆容过白”的想法。、   ——这个华夏小女孩,似乎有一点能力?   这是店内员工和围观客人的想法。   意识到这点的她们,忍不住将注意力放到那处。   再加上黎觉予将客人推到橱窗旁化妆,相当于对街道外展示化妆过程,这种透明化改造吸引不少过道路人,使她们若有若无地打量此处,用余光观察。   一时间,这间小小发型店橱窗,竟然成为小型人流聚集地,内外都遭受视线洗礼。   然而对于自己成为焦点毫无感觉的黎觉予,依旧面不改心不跳。   在专心打量客人面部后,她挑选出蜜丝佛陀小麦色的修容粉盘和贝林深棕色修容膏。   “我还需要用上那么深的修容膏吗?”客人有被吓到。   因为贝林深棕色修容高,是专门给好莱坞南美女明星,也就是天生黑色皮肤的人使用。在法国,却是很少看到有人将其用在白人女性身上。   也所以,当黎觉予拿起贝林时,包括客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她的化妆技术产生质疑。   然而面对客人的抗拒,黎觉予微微一笑,说出最不可思议的回答。   她说:“你误会了女士。这个不是用来修容的,而是用来填充发际线的。”   这是黎觉予为芬兰血统女士设计的化妆步骤,只有发际线下移,才能改变脸部宽大劣势。而且她深知——单靠普通的化妆,压根没办法使深浸时尚的法国人惊喜,只有用上一些未来的小巧思,才有获得面试的机会。   再加上…这可是1920年啊!   没人知道发际线对修饰脸型多重要。   再前卫的化妆师,发挥领域依旧只停留在脸上一亩三分地上。   贴心安抚好客人后,黎觉予先在自己手背上,调配出和客人深棕色发色一致的阴影颜色,再用橡皮筋将刷子捆成扎实模样,朝客人双鬓下手了。   如此新颖的操作,唬得人目不转睛。   然而最神奇的地方,不止如此。   黎觉予看似简单地两笔带过后,围观的人惊讶发现——女士的脸似乎真的变小了。   而且额头和眼睛之间距离变窄后,这位有着芬兰血统法国女士,脸部似乎被砍短半截,不仅脱去了“脸大”的路人印象,还莫名有种“变年轻了”的感觉。   ——这也太神奇了吧!   几位有着脸大相同困扰的女士,干脆不走了,直愣愣地站在橱窗外观察。   处理完发际线后,黎觉予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修饰额头,又地将刷子挪向无棱角的下颌线和肉肉下巴上。   “因为女士皮肤白,小麦色阴影只会显得皮肤脏,所以修饰轮廓我会用土红色口红代替。”   ——口红还能代替阴影吗?   黎觉予用行为回答路人的疑惑:当然可以。   “虽然化妆品种类五花八门,但本质上都是在给朴素面容赋予健康气色。如此,自然是所有化妆品都可以通用的…噢女士,妙巴黎的桃红色阴影可不适合用来修饰下颌线,除非你想被问是不是大白天酗酒了。”   闻言,围观客人会意一笑。   特别是过去用过桃色阴影的时髦女士,更是心中暗暗打算,回家后就将桃色阴影换掉,或者是等会去精品店购入一支土色口红。   一句“好了。”将大家的注意力,再次拉回现场。   此时的黎觉予,已经运用不同颜色的阴影,成功将女士的脸修饰成宛如好莱坞女星一般的尖下巴瓜子脸。   正如她所说,用土红色代替小麦色,的确没有脏兮兮的感觉,反而能在修饰脸型的同时,透露出一丝少女的娇羞。   惊为天人也不过如此。   众人还没发出感叹,就看到黎觉予磨刷霍霍,朝客人最需要改变的鼻子移去…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像普通化妆师一样,用中型刷大面积打鼻梁侧面。   而是掏出三把不同规格的小刷子,在鼻子上画了3个点。   “因为女士有芬兰人血统,在面部面积略宽的情况下,鼻子的阴影重点应该放在脸种,鼻跟到眼窝的两侧。再用亮色遮瑕打亮下鼻跟,一路晕染到鼻尖,拉长鼻型…”   黎觉予说的,都是大家闻所未闻的东西。   虽然化妆品诞生于世不足十年,虽然大家都知道在鼻子侧面打阴影,有助于修饰缺陷,可从来没有人能将这些化妆方法,总结成一套套不同脸型的应对方案。   原来脸宽女生和脸小女生的化妆方法是不一样的。   原来妙用化妆品,能达成不同的妆容效果…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当黎觉予把客人推回化妆镜前时,她们惊讶发现:自然光下化的妆,放到任何光源下都出奇和谐。   大致是因为,自然光下能划出最适合的妆容,所以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妆容能最大程度凸显出被化妆者的美貌。   “这简直是堪比整容的魔法。” 路人的感叹语气夸张,黎觉予想她肯定不是法国人,   “不错,值得尝试。”嗯,这个就是法国人该有的赞赏了。   被化妆者看起来似乎也很满意。   她摸摸脸又摸摸头发,兴致勃勃地说:“这个妆容配上店长做的发型,简直太完美了。女士,请一定要告诉我你任职何处,我以后一定多多光临。”   “很高兴女士对我的称赞,但我目前还在寻找工作。”   拜艾伦所赐,黎觉予将法国人那副高傲仪态,学了个十足十,就是那种“虽然我无业,但我依然是人中蛟龙”的感觉。   “噢太可惜了。”   客人似乎并不好奇黎觉予为什么找不到工作,或许是因为法国无业游民太多了。   总之,她心情依旧愉悦地从包里掏出好几张大额法郎,还有一张带有家庭住址的名片,递给黎觉予说:“请收好,这是我的提醒费。如果你能□□,我可以再支付额外人工费…”   …提醒费,这特么是什么?   怎么在街上化个妆都能收到钱?   黎觉予表面冷静,实则内心慌的一批。   她效仿艾伦教导那样,冷静接过钱后说:“再会,女士,谢谢你。”   事实证明——艾伦教导的那套礼仪是对的。   只要不期待法国人对自己微笑,整个巴黎都变得友善起来了。黎觉予感觉自己像抓住了什么违背常理的社交节奏似的,和法国人的交往也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送走女士后,黎觉予看着手上的钱一筹莫展。   忽然,一个娇柔男声从发型店门口响起,说:“提醒费是法国化妆师、配饰商特有收费。意思是“感谢你帮我装点了面容”,或者是“感谢你替我出主意,做了漂亮的造型”…”   在法国,向贵族伸手要钱是非常不礼貌、不尊贵的行为,但她们又需要有行业专业人士,替她们指点妆造,于是就出现了“提醒费”这项特殊收费。   黎觉予应声望去,只见说话人是一个长相精明、身材娇小的法国男性,穿着打扮有一点女性特征但却不让人反感。   他一进来,就对黎觉予可惜叹气又摇头,“30法郎?这也太吝啬了。你刚刚化的妆容,可是能开出一条长长的账单,实在是太亏了。”   “你是谁?”黎觉予奇怪反问。   但其实,她的反问只是在寻求一个肯定答案。   因为黎觉予注意到:当这个奇怪男人走进发型店的瞬间,无论是店内员工还是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尊敬的表情。   能造成这种前后态度巨大变化,只有店长才能做到。   果不其然,来者笑眯眯介绍说:“我是这家发型店的老板,叫我巴尔克先生就好了。”   “我叫…”   黎觉予刚想自我介绍,却被对方连声打断了。   巴尔克先生的交际方式,比他的样貌还要特别,说:“Nonono,自我介绍放在以后吧!我只想知道,这位漂亮的华夏小姐愿意来我店内工作吗?”   “虽然工资不高,但如果技术尚好,不用登门拜访到处跑也能赚到巨额提醒费。”   “入职后,再自我介绍也不迟。”   说这些话的时候,巴尔克笑得灿烂,似乎从没想过对方会拒绝。   见对方如此直白,黎觉予也不藏着捏着了,顺从地说:“我叫黎,擅长多国语言,有过化妆师的经验…很高兴能成为巴尔克的新员工。”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如果视线碰撞能实化成动作,大约就是两人摇晃着香槟杯,彼此对碰庆祝入职了吧。   只有那位被黎觉予踩着上位的小化妆师,有点委屈地跟同事抱怨:“新化妆师的位置,不是巴尔克先生答应日本的福原先生,要留给另一个女孩的吗?”   “听说东京发生大地震,那女孩估计是死了…”   同事不懂小化妆师的委屈,更多的是羡慕黎觉予好运,“这也太幸运了吧…如果不是地震,恐怕这个华夏女孩再优秀,也没有多余位置可填补。”   就这样,这间以巴尔克先生冠名的综合发型店,迎来一位新员工。 第75章 巴黎梦(6) 她是个坏人   巴尔克先生, 全名巴尔克·拉帕杜拉,就是法国最普通的姓氏最普通的平民名字。   但是这样的人,却能在香榭丽舍大街拥有自己的店面,可想而知造型技术有多么高超。   据说曾经, 巴尔克也是到处乱跑, 给贵妇们上门做造型的头发小子, 后来积攒了些积蓄后, 干脆跑去英国学习造型,归国后又贷款开了家综合发型店, 近两年来越做越红火。   黎觉予能应聘上巴尔克,也真的是撞大运了。   估计整条香榭丽舍大街,也只有贫民出身的巴尔克, 不在乎黎觉予外国人的身份,真诚地对其发出入职邀约。   “现在是圣诞节假期,一切等到新年后再说吧。”巴尔克先生是个不善于压榨员工的好人,并没有要黎觉予立即上岗的意思,简单介绍上下班时间后,就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了。   总之——工作找到了。   额外赚来的提醒费,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黎觉予的压力。   她马不停蹄地跑到路口药店, 购买能治疗嗓子的特效药,又在塞纳河边的路边旧书摊上,买来一本初级法语书, 心想可以给到黎母学习法语。   回到笛卡尔大街的破旧旅馆。   还没走上那段阴冷抖长的旋转楼梯, 黎觉予就听到黎母哈哈大笑的声音, 还有鸡同鸭讲的邻里对话:一人在用法语讲法棍是怎么烘焙的,一人在用中文讲华夏趣事…   是黎母和旅店女主人正在聊天。   最神奇的是——这两人的语言、话题迥然不同,却能出奇地聊到一起, 笑声连连不似虚伪。   “觉予回来了啊!”黎母眼尖,看到楼梯口的女孩,立刻出声打招呼。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不太标准地补充一句说:“Bonjour, fille.”   隔壁女房东夸张鼓掌,夸奖黎母说:“很好!做得很好!”   …老实说,作为中法两国语言精通者的黎觉予,觉得此时画面过度魔幻了。先不说为什么这两人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还能聊得那么开心。   就说黎母,这个在霓虹怕得不敢走出房门的胆小女人,为什么来到人种截然不同的法国后,反而变得大胆、开放、敢于交朋友起来了?   怀揣好奇,黎觉予跑上前去,看着两人面前吃剩的曲奇数量,就知道黎母在这呆多久了。   “母亲,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家呆着无聊,旅店女主人邀请我下来吃吃饼干。”   今天的黎母,面色出奇的红润。   见黎觉予面色存疑,她不好意思地补充解释说:“可能因为她们的长相和我们太不一样了。我反而没有害羞的感觉,想着反正对方知道我是外国人,那法语不好也正常…”   旅店女主人听不懂黎觉予和黎母的中文聊天,却能从神情中窥得一二。   她连忙用法语解释说:“你母亲很聪明。“   “你看,她立刻就学会好几句法语了,想要融入一个国家,闷在家里可不行。“   黎母也听不懂一长串法语,却能迅速接嘴说:“多出来走走挺好的,巴尔女士很善良…“   …好家伙,连名字都互通了。   就连黎觉予本人,都不知道旅店老板娘叫巴尔女士。   但是她并不讨厌黎母有这种改变,相反,她还挺高兴黎母能拥有自己的朋友。这样以后她去上班了,黎母也可以自己解解闷,说不定还能在对话中学会法语呢!   “这是好事。“黎觉予笑眯眯,并不吝啬于自己的夸奖。   有这句话,黎母就跟安了定心针一样,拿着黎觉予买的那边呢初级法语书,和巴尔夫人聊得没完没了,时间无限延长。   哪怕时针指向十二点,她们依旧若无其事地扎在原地,而黎觉予这个插不上中年女人对话的女孩,则像美食店帮工一样,端着盛面包的盘子上楼下楼,好不容易才混到了黎母可怜兮兮和新朋友分别的睡觉时间。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巴黎街灯一盏盏熄灭。   嗓子眼的灼热,在药物作用下隐隐散发冰凉,让病者控制不住地对未来产生展望。   黎母睡觉前也不忘练习法语:“bonne nuit.”   和民国旧式女人说法语,感觉挺新奇的,黎觉予偷偷笑了一下,回复:“bonne nuit.”   …   10秒钟后。   金手指毫无预兆地将黎觉予从破旧旅馆温馨氛围中抽离出来,扔进代表高雅和资产财富的豪宅内,去面对费尔森先生的悉心教导。   “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费尔森坐在笔记本前,认真地用钢笔书写着什么:“首先,我注意到你说的不是标准法语,需要系统学习;其次,正式开始前,你还需要接受一段时间正规的歌剧练习…”   黎觉予连忙开口:“我之前在学校学过歌剧。”   咦?   声音好像好许多了。   发现嗓子有变化的人不只有黎觉予,就连费尔森也稍显惊讶地抬起头来,追问:“你的嗓子是之前受过伤,正在康复中吗?”   “是的。”直到现在,黎觉予才明白金手指的用意,如果直接变成贵族小姐,恐怕过去歌剧经验都无法拿出来用,远不如当一个贫穷、无人打探过去的卖花女,要来的划算。   “我之前在霓虹歌剧学校学习过,也登台唱过歌剧,前来此处是为了接触最优秀的歌剧…”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出现一道突兀男声,小狗一样哼哼地反驳:“瞧你说的。”   “哪里的歌剧不一样呢?难道来法国,学渣就能变学霸吗?”   “怎么会一样呢?”黎觉予应对林恩这种臭屁孩,那说话不要太气死人了,“肥皂都分一角钱和五角钱的,各国歌剧自然也大不相同啊!“   “费尔森先生!“林恩说不过黎觉予,就跟舅舅告状:”她说歌剧是肥皂!”   事实证明——费尔森向来帮理不帮亲。只见他真挚点头,说:“我觉得黎说的很有道理啊,肥皂和歌剧有什么不同叻,当然是有好有坏的呀。“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黎觉予错觉,她总觉得费尔森先生看见家中两位年轻人吵架后,竟然笑得比夏日阳光还要晴朗,感觉下一秒就要掏出手机,将这一幕录下来了。   还好这个时代没有手机。   她走神一瞬,等回过神来时,就看到林恩站在她身边,怒气冲冲跟只嗷嗷叫的小土狗一样。   这个小土狗的形容,不是随便乱说的——他散乱细碎的深色头发,毫无整理地紧贴下颚线,颇有种在家乱养没去过宠物店修建毛发的小狗既视感。嗯,唯一的优点就是双眸还算灵巧闪动。   这个长相再配上有事没事耍性子的小脾气,不就是小土狗吗?   不出所料,林恩长着人模人样,看到有女孩盯着自己时,开口居然是呛声:“干嘛!”   切小屁孩。   对于一个美男站在自己身边的事情,黎觉予向来淡定得很。   毕竟自己怎么说也是活两辈子的人,就算身边站着10个林恩,她也能从容不迫地无视他。但这种无视放在隔壁人眼中,却异变成魅力缺失的自卑感。   林恩甚至怀疑,是不是今天睡太多了,脸睡塌了?   不然这小女孩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观察费尔森先生书桌上黄金制地球仪的反光处,当作镜子照了照,又没发现样貌上有任何异样啊。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费尔森权当没发现两人私下互动,甚至贴心将书房让了出来,“今天就由林恩教导黎标准法语,虽然这小子待人处事有些不靠谱,但学习不在话下。”   随后,房间就剩下林恩和黎觉予两人了。   林恩本以为黎觉予会看四下无人,不再装模做样地拒绝学习,却没想到费尔森先生出去后,她竟然认认真真地拿出法语教科书,认真地说:“老师,请开始吧。“   这也…太混沌,太矛盾了吧?   黎觉予开始学习前后的巨大反差,让林恩有些反应不及。   他甚至昏头昏脑地听从对方话,翻开教科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被人牵着鼻子走。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跟着黎觉予脚步走的林恩猛然合上教科书,双手抱胸地独自站在窗边,语气珍重地说:“费尔森先生年纪大了,有老年痴呆的风险。可是他不理智我却理智的很。”   “如果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但是你不要伤害一个孤寡老人的同情心…”   如果不是没有摄像头,林恩都已经构想到自己正直警告黎觉予的画面,一定是灯光映衬出独自讲正义台词的男人身影,让女性观众忍不住起恻隐之心的那种。   然而等他转过来,却发现黎觉予完全没有听他说话,反而开始认真学习。   “?、?、?、?…”   该死,无视他个彻底。   林恩心中的正义英雄电影画面彻底幻灭。   他气呼呼地坐回位置上,说:“是?不是A…你这个法语到底哪学来的,是自己创造的吗?”   当然不是…语言在发展中千变万化,只是黎觉予学的是混合型法语,而现在用来唱歌剧和上流社会中交流,用的是维多利亚时期流传下来的贵族法语。   只有学会贵族法语,才能混进正统歌剧圈中,继而登上舞台。   意识到当中重要性的黎觉予,顾不上戏弄林恩了,努力认真地纠正发音,没多久就将字母全部掰正,开始练习单词和简单句子。   然而黎觉予想努力,林恩却还想继续玩闹。   “Et la nuque baignant dans le frais cresson bleu.”(法语诗歌,意思是他躺在草丛中披着赤裸的蓝天)林恩说一句标准贵族法语,黎觉予就效仿一句,模仿得惟妙惟肖。   似乎从这个“躺着”的诗歌,林恩想起了什么,忍着笑地说:“在我们贵族法语中,有一句话可以用来代替谢谢,那就是:我是个坏人!”   …   哪来的小屁孩。   黎觉予心中闪过一丝无语,虽然她不懂贵族法语,却是能迅速找到语言规律,加以运用的学习者,怎么可能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小屁孩想玩那就陪他玩就是了,反正也不是假话”我是个坏人。”   林恩仔细观察对方表情,发现黎觉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竟然一丝变化都没有,超级正直,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这句话意思,还是听懂了故意不表现出来。   看着表情,估计是前者吧。   忽然间,林恩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气馁地躺回软皮椅上。   直到目光被桌子旁的假牙模型吸引,他才想出了些新奇的捉弄方式。   “欸,黎。”林恩立刻坐直身板,俨然一副负责任老师的样子,严肃地说:“你知道吗?如果你把舌头咬破,就能将贵族法语说得更好呢!”   “这可是我们伯爵家庭才知道的秘密,我小时候说不好也是这样的…欸你干嘛!”   林恩本意是用咬破舌头的谎言,来戏弄黎觉予,观赏一番她纠结的样子。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那么狠!话音刚落的瞬间,黎觉予立刻咬破自己的舌头,还是鲜血直冒,染红唇瓣的那种程度。   “是这样吗?” 黎觉予还在说,澄空的双眸真挚无比:“这样我就能迅速学会贵族法语了吗?”   心虚的林恩不敢与之对视。   他手忙脚乱地让黎觉予张口,吐舌头,看看伤势如何,等真看清舌尖上横着的两道伤口,却又半点办法都没有,“你也太激动了!这可怎么办,在舌尖上的话也无法上药啊?”   “为什么要上药?”   黎觉予装作不懂,不过事到如今,林恩自个也搞不明白这小女孩到底懂不懂了。   只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舌头受伤能讲好贵族法语腔调吗?”   “那我现在说好了吗?”   即使伸着舌头,黎觉予依旧没忘记练习,可是就像看牙医时被迫张大口一样,维持伸舌头的动作,让她的舌尖下意识地开始凝聚口水,变得湿润润的,剔透粘液几欲滴落。   好特么色情…   口水混着鲜血变成淡淡的粉红色,让林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好一会。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要赶紧处理伤口,慌不择路地用自己的手帕,按住舌尖的细小伤口。   隔着手帕,他的手指似乎感受柔软微弹的触感。   正当此时,正当这个无言暧昧的时候,黎觉予说了一句:“我是个坏人。”   刚刚林恩捣乱,故意教给黎觉予的话,被她重新讲了出来。   这五个字跳出来后,仿佛下一秒,黎觉予就要对林恩,做一些耳红心跳的撩人行为一样,吓得他倏地站起身来,连手帕都忘了拿走,连滚带爬地往书房外跑。   “我明天,明天再来教你!”边跑,林恩边头也不回地喊。   黎觉予冷漠地将舌头收回,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用标准法语嘟囔道:“切,小屁孩。”   她将林恩那绣着名牌的珍贵手帕,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半点可惜和迷恋都没有。   刚准备将注意力集中回书本上时,余光间赫然发现,费尔森先生就站在门边,没人知道他在那看了多久。   好在,费尔森看到黎觉予看过来,也只是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76章 巴黎梦(7) 金手指意料之外的人……   林恩正在冷静。   他坐在自己房间里, 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试图用身体转动带来的风,让内心跌宕的火气平复下来…当然是半点用都没有。   黎觉予刚刚的模样,就像黑夜中的白字一样, 印在脑海里异常清晰, 让人没法放松下来。就…虽然他林恩是个大帅哥, 本质还是个纯情小男孩啊, 哪受得了这种画面。   “笨蛋!”他骂了一句,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黎觉予, “太笨了,笨死了!”   “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这种没有性别的中性词,更搞不懂他到底在谁了。   因为内心纠结跌宕起伏, 直到费尔森先生敲响林恩房门,他都没恢复过来,蔫蔫地回复:“干嘛啊?费尔森先生最近怎么那么喜欢粘着我?”   “之前不是老想把我赶回美国吗?”   “我就是来问问,教黎觉予的进度怎么样了?”费尔森笑眯眯地询问,有种看好戏的感觉:“看你们在书房呆了没多久,就出来了。”   “太不好了…”   聊到教学,刚刚的画面又浮现脑海。   林恩烦躁地对枕头来了个右勾拳, 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颇有种他很恨黎觉予的错觉。   “噢?怎么不好法?”费尔森就跟安抚生气小狗一样,追问道。   “她太笨了, 怎么教都教不懂, 说的话做的事都好笑死了, 谁好心教导她都会被气死的。”出于害羞,林恩面不改色地闹脾气,撒谎:“总之, 她和学习没有缘分啦!”   “这样吗?”   费尔森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随即决定:“那就将黎送去法兰西公学院吧?虽然是公校,但也勉强算是贵族学校,教导标准法语的经验也十分充分…”   不怕外人嘲笑地说,这还是林恩第一次听到亲舅舅顺从自己的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反问:“送到学校?黎觉予?她不需要我来教了?”   一连几个问题,惹得费尔森先生诧异连连,“你怎么了啊?那么惊讶。”   “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很想继续教导黎呢!”费尔森哈哈大笑,假装不知道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了:“唉,将黎送去学校也是好的。毕竟我年纪不小了,看不得你俩关系不好吵吵闹闹,还是尽快分开比较好。”   “才不会呢…”林恩说话还是那么省略。   听不出来他是说“他和黎觉予不会关系不好”还是“费尔森先生年纪不老”,也有可能这是同时回答两个问题的答案。   “就这么决定啦!”   “明天就将黎送去法兰西学院上学。”   费尔森扔下这个决定,就做戏般艰难站起身来,要往楼下走。   临走前,他又怀揣未知目的回头,对呆愣在床上的林恩说:“Lynn,虽然说黎有些迟钝,但认真是绝对没话说的。”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可依旧还在练习噢。”   话音刚落,林恩仿佛听到楼下书房传来咬字清晰的标准法语,正在念诵着法国优美诗歌,恐怕按这种认真程度,不久后就能用这种语言唱歌剧了。   “受伤了也要练习吗?”   林恩往窗外看去,12月冷风飒飒地刮,带着无影无形却异常动听的法语女声在半空中回荡,再一联想刚刚声音的主人因为自己受伤,莫名的后悔懊恼感海浪般席卷而来。   “欸不管了!”他再度倒回床上,将心中所有绮丽幻想抛掷脑后,“死亡吧,该死的性.欲!”   同一个房子,众所周知的秘密和无人知晓的烦恼并存。   **   第二天。   黎觉予醒来,惊奇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幻境中。   心中疑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迅速找到的答案了——对了,她找到工作并且圣诞节假期后才上班,特地叮嘱黎母让她多睡会。   恐怕此时此刻,她还在那间破旧旅店里倒时差睡觉呢!   250法郎的房租,用得真划算。   黎觉予浅浅一笑,光着脚下床打开窗户,率先看到一群雪花像白色蝴蝶一样卷过半空,第二眼才发现站在庭院中央,抱着双手靠在汽车门的林恩,手中不停捣鼓着那台,闪着银光的迷你手持相机。   “喂!”黎觉予喊了一声。   林恩应声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了声:“怎么声音还是那么难听?”   虽然嗓子病痛没法好那么快,但是这臭屁孩是真不会说话。   黎觉予正大光明翻了个白眼,给出最佳应对方式:“费尔森先生让我跟他报告学习进度,我决定要把你教的那些话,全数模仿给他听…”   “不行!”不出她所料,小土狗迅速跳脚,“你都要去上学了,告诉他学校的东西不行吗!”   “不行哦~”论捉弄人,年仅二十岁多的老古董,可不是她的对手。   两人站在窗台庭院,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却能单凭隔空喊话,成功将其中一人气死——那个人当然是历来惯败的林恩。   他说不过牙尖嘴利的黎觉予,又没有对方的淡定和厚脸皮,没一会就被激得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开车跑路。   临走前还要大喊一句:“不管你了!”   “你自己去法兰西公学院吧!”   黎觉予:…   糟糕,失算了。   不过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每次遇到林恩,就控制不住要戏弄他呢?   现在,得怎么去上学才好?   费尔森先生说的法兰西学院,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学校,而是面对大众开设课堂的公学院,又名“法兰西公开学术院”,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机构。   这间坐落在塞纳-马恩省河左岸的乡间法国贵族精修学校,是法国语言和文化的圣地,如何不让拜访者紧张。   可千辛万苦到学校后,黎觉予差点想把林恩打死——他没将费尔森先生的推荐信给她!   一个人在巴黎行走,通常需要几封推荐信,最好还有凭证纸、推荐人戳印等具体信息,这些都要在事前准备好,因为法国人不喜欢随机应变…“所以,真的不能让我进去上课吗?”   黎觉予面带哀求。   然而学院门口的保安,比起保安更像法国文化的拥护者,谈吐相当不俗地礼貌拒绝了她:“抱歉,女士。没有介绍信,我不能放你进去。”   好吧,也很严格。   黎觉予无法,只得带上所有东西,按照来时的路从乡间回到市区。   本以为很快就能回去,然后同费尔森告状,可谁能想到法国交通一点规律都没有,回去的巴士居然不经过圣日耳曼德佩区!   三十分钟车程后,黎觉予站在弗勒吕斯街27号,满脸不可置信。   这栋坐落在卢浮宫对面的古董大楼,将会是未来的文化古物建筑。   但这不是黎觉予不可置信的地方,而是她现在,举目就能看到属于斯泰因那间不拘一格、幽暗的客厅。就是这么个小地方,发挥着引荐艺术家和畅谈艺术的作用,无论是未来还是现在,都是传奇般的存在。   “是传奇客厅?”黎觉予自言自语般,用既定事实质问自己。   “是海明威等一众作家、画家聚集的传奇客厅!“这次是激动的肯定句了。   这下,黎觉予总算有穿越回20世纪20年代的感觉了,双眸隐隐带着兴奋的闪耀。   她端着兴奋的神色,站在大街边沿朝楼上望去,忽然,一个倚在传奇客厅楼上的男人,意外吸引她的注意。   女人对于对视极为敏感,所以黎觉予能感受到,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自己。   这个男人头上褐色头发凌乱,穿着一件宽敞、大开领但材质极好的纯白衬衫,半倚窗台眺望远方,手上还拿着一杯红酒摇晃。阳光好巧不巧地通过红酒杯,在男人脸上留下个光斑,就像天使亲吻后留下的菱形吻痕。   …艺术家?黎觉予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词。   不得不说,对方浑身满溢而出的感性,令她对其产生些许兴趣。   “早上好,男士。”   黎觉予佯装无事,热情打起招呼。   她不是那种,发现被注目后,还要装作对方不存在的人,不管当下心中想什么,表面上也能自然地礼貌问安。   男人也很给面子,不仅露出撩人笑容,还优雅自然地说:“不必那么拘谨,我不是法国人,我来自维也纳。”   随后又补充:“你要上来坐坐吗?我是一个…嗯,作曲家。”   …在传奇客厅楼上居住的维也纳作曲家吗?   黎觉予有些诧异,再加上身处幻境,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所畏惧,干脆顺应好奇心,走上这座古物大楼楼梯,来到传奇客厅楼上。   “可以进来吗?”黎觉予站在门外,有些拘谨。   然而对方不愧是维也纳人,将民族自带的个人属性,那种轻跳随性感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在意地微微一偏头,“进来吧,美丽的女士。”   房间里,只有一只红红燃烧的电炉,散发深黄色的光,使屋内充满愉快和温馨。   黎觉予走进来后,下意识地在房间内寻找主人的性格标识物。   ——乱七八糟的曲谱、叠放整齐的黑胶唱片、有点破旧的吃针唱片机…   所有一切,都在证明房间主人的确是个作曲家。   忽然,黎觉予在墙上发现了一张装裱起来的、边缘微微发黄的报纸,上头写着:最年轻的天才作曲家毕维斯,短短6周时间谱曲完成,演出大成功!   这是一张5年前的报纸。   难道因为是第一次上报纸,所以才如此郑重地装裱起来的吗?黎觉予内心闪过疑问。   为避免引起主人家不悦,她以最快速度浏览完报道上全部内容,勉强得知这位漂亮男士叫毕维斯,19岁从维也纳过来法国,20岁出名…现在大概25岁的样子。   哇,按照这个出名节奏,出道即爆红,现在恐怕也是巴黎响当当的人物了,难怪会住在传奇客厅楼上。   边走边浏览墙上装裱的资料,忽然,一段曲谱映入黎觉予眼中——这张曲谱同5年前的报纸一齐,装裱在门口旁墙上,足以看得出主人对它们有多么珍重。   音符就是黎觉予的DNA,一个没忍住,她调整起嗓子状态,小声试唱一下。   “你学过歌剧?   ”一道男声忽然从黎觉予身后传来,把她吓一大跳。   毕维斯立刻露出抱歉表情,说:“我很抱歉吓到你了。刚刚我在里面喊你喝茶,没收到回复才走出来看看。”   “抱歉,我在看这张报纸。”   “五年前的报纸了,房东太太总喜欢做这些无所谓的东西。”   黎觉予发现——毕维斯在说“五年前”这个关键词的时候,脸上表情并没有那么好。   而且她刚刚就发现了:作为红遍巴黎的作曲家,这个小住宅的装潢未免也太单调了。   如果黎觉予只是个住笛卡尔大街破烂旅馆的人,恐怕会觉得这个小家极其温馨。可她在幻境中,是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豪宅里的“贵族小姐”。   见惯法国人普遍大众的凡尔赛装修,再看回这个小家,未免觉得有些单调了。   她坐在毕维斯后面,端起一杯红茶小小喝了口。   还在思考要说什么话题时,对面人毫无预兆地忽然开口:“我是从维也纳来的作曲家,初来法国还算顺利,现在…无人问津。”   这是艺术家的委婉说法。   黎觉予心中悄悄翻译,这句话就等同于现代某过气顶流,说自己:“红过。”是一个意思。   作曲家朋友,对于歌剧女演员来说是很好的人际关系,黎觉予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这还意味着她发现了金手指的漏洞——要知道,此时此刻她本不应该出现在幻境中。   如果幻境会[后台运行],那么黎觉予不会捉弄林恩,可以顺利上学,也不会迷路。   也就是说,毕维斯是金手指意料之外的人。   **   另一边,林恩都快急死了。   他开着小汽车,毫无把持地在大街上横冲乱撞。偶尔有正义路人想要抨击车主的不是,见驾驶位上是安托瓦内特伯爵的儿子,瞬间就萎了,什么都不敢说。   “这个笨黎,去哪了这是?”   林恩开着车,一路从法兰西公校找回圣日耳曼德佩区,竟然全无所获。那道娇小的身影,就像在法国巴黎地面上消失了一样。   要知道,当他被气跑后,无意间发现衣服口袋里未给出的介绍信时,整个人都是傻眼,下意识就转动车头,一个急转弯,往法兰西公校方向跑。   ——如果黎觉予没有介绍信,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怎么办?   林恩是这样想的。   赶过去路上,他仿佛已经看到黎觉予那张俏生生、可怜巴巴的小脸,满脸泪痕蹲在校门。   可是没有,校门口没有女孩的身影,只有保安干巴巴的一句:“没有介绍信,不予入内。”   真的是气死人了,这个傻女孩究竟是去哪了?   他狂踩油门,沿着法兰西公校回圣日耳曼德佩区的必经道路上,一路行走,举目寻找。   实在找不到了,才有下述“两个小时后只得回家和费尔森舅舅求救”的画面。   “舅舅!黎觉予他不见了!”林恩车都没停稳,急匆匆从车窗跳出来,就往屋子里跑。   边跑,边急切地呼救:“我在路边和公车站那找了好久,她真的不见了!我现在就去给警察局打电话,你有那个笨笨女孩的照片吗?”   “说谁笨笨呢!”   黎觉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门口传来。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林恩差点就要冲上去抱紧黎觉予了——真的是太可怕了!   谁能想到,他只是赌气发发小性子,却会引发那么多后续效应,害得黎觉予又是上不了学又是差点消失在巴黎…   可惜,场合不太对。   林恩挠挠鼻子,不好意思地问:“我明明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你怎么回来的?”   “因为我坐的是地铁。”   闻言,费尔森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出来:“你们太有意思了!黎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林恩从美国回来那么久,到现在都坐不懂法国地铁,说是太复杂烧智商…”   “我哪有那么说过!”林恩没礼貌地对老人挥挥拳头,“我是听说,之前有地铁停滞地底下,乘客们为了拿回车票坚决不下车,结果集体窒息而死好吧!”   “总之就是一样啦,林恩小子不敢坐地铁…”   “你个臭老头…”   得,又吵起来了。   黎觉予熟能生巧地抓过沙发边上的珍贵瓷器,乖巧坐到一旁,等着这舅侄掐架完再回去,免得被战争殃及…独自呆坐的时候,刚刚与之交谈的作曲家面容浮现脑海,让她莫名在意。   一个红过,现在没落的作曲家吗?   这个人出现,是金手指故意为之,还是意外? 第77章 巴黎梦(8) 第一天上班,拳头硬了……   清醒。   圣诞节假期结束了, 新工作也就开始了。   黎觉予走在香榭丽舍大街,却发现上班的人并没有她想象得多…更多的站在路口张望的人,目光动也不动,死死盯着街上某个死物, 仿佛在偷偷施展魔法, 让这些死物活过来一样。   这些人是巴黎特有的种群——无所事事者。   他们没有爱好, 也不想工作, 甚至可能住在大街上…总之,是差点变成黎觉予室友的人。   看得她狠狠打了个冷战, 暗暗感叹:还好她找到工作了。   如果工作不出任何意外的话,她应该不会变成巴黎“无所事事人”。   怀着这种幸运的感激,黎觉予推开巴尔克先生的发型店,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迎面而来的却是同事对自己造型的批判:“天啊,你就是新来的化妆师吗?恕我直言,你这造型…”   “在香榭丽舍工作的人,居然没有做美甲?”   “没有帽子,可是不礼貌的事情哦…”   …   由于第一天上班太忙,黎觉予没能找到机会和艾伦说上话, 不然对方肯定会告诉自己些“如何与法国挑剔同事相处”的小技巧。   所以当下遭遇批评的的她,只能全靠自己摸索,应付对方了, “女士, 我想解释一下…”   她话还没说完, 巴尔克先生就从后门走出来,大呼小叫:“这是谁的账单?”   “来自圣日耳曼德佩区,斯坦餐厅女主人的付款。”   “是我的!”一个长相丰满的发型师站了出来, 双手接过厚厚的提醒费账单,感叹:“斯坦夫人可真的是善心的资产阶级,希望她的女儿能将尽快爱上时尚。”   “毕竟不是谁都像她家一样,尽管已经债务高筑,却依旧感谢我做的造型…”   那个名叫安美琳的发型师,似乎是工龄长的资深造型师,不仅跟着巴尔克先生学习发型,还有一定的化妆技术,同时也在店内管教着新手员工。   黎觉予也在她负责的范围内,两人关系无关上下级,只是单纯的教导。   随后,安美琳招招手,让她过来看。   黎觉予凑近一看,顿时被厚如拳头的账单吓到——只见上头罗列许多莫名其妙的款项,有叫做“摸摸左肩能增加曲线美”,还有“右边头发保持卷曲增加少女气韵”…等等。   总之写的都是时尚界的新词,一览下来,只有最右整齐划一的数字,最清晰明了。   总金额…323法郎?!黎觉予太受震惊。   她不自觉音量提高,问:“一句造型提点居然价值13法郎?”   “噢,你是哪来的异国小笨蛋。”安美琳脸上露出自得骄傲的表情,“这可是时尚之都法国。你觉得,时刻保持时髦是很便宜的事情吗?”   “街上大量销售的物品,包括美甲、帽子、配饰、头发、服装…总总一切,顾客们都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告诉她们怎么用、用在哪里?”   “譬如这句‘摸摸左肩能增加曲线美’,这可是参考她那天的服装和右刘海造型,所给出的宝贵建议…同理放到化妆中,就是每一笔阴影、腮红、乃至口红的选择,都是可以收费的。总的来说,化妆师可比发型师赚得多得多,毕竟我们不能每一根头发收费…”   太奸商了。   黎觉予仿佛看到这样的画面——全巴黎的时髦女郎,都在往香榭丽舍大街扔钱。   得亏黎觉予自己是做一行的,不然光是跟上法国时尚就得花好大功夫。   不过因为现在,她自己也是奸商的一员,所以感觉不坏,“我明白了,还有吗?”   安美琳眼珠子咕噜噜转,最后郑重地给出时尚界员工生存法则,说:“只有两个规矩,第一是所有的客户需要自己把握;第二是要自己把握所有的客户。”   …不知道黎觉予有没有翻译错,她怎么感觉这两个规矩是同一个意思。   好在安美琳并没有无视她的疑惑,贴心解释道:“这两个规矩的意思是:你要懂得吸引客户和你要懂得留住自己的客户。”   “不然就会像小珍妮一样,每天上班就在窗台上看杂志,然后下班。”   安美琳斜瞄窗台一样,指引黎觉予往窗台望去——只见一个年纪轻轻、长雀斑的女孩,正无所事事地打扫地上碎发,整理编制假发。   如果不是安美琳说,她恐怕都没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个化妆师。   得等下。   这个叫珍妮的女孩,似乎就是她踩着上位的小化妆师?   …黎觉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难得因为对方年纪小,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恐怕对方也是因为技术不佳,才会选择在圣诞节加班,试图赚取一些提醒费。   却没想到半路被她截胡了。   怀揣这种歉意,黎觉予凑上前去打招呼:“嗨,珍妮早上好。”   “哼。”看起来珍妮并没有要原谅她的意思,冷哼一声后放出狠话:“你现在可没有闲工夫跟我打招呼,你难道没发现,客人进来后都没找你化妆吗?”   的确,从刚刚开始,陆续进来的贵妇都目的地十足地直奔入内,完全没有接待的必要。看起来她们似乎都有心有所属的发型师、化妆师…   “还记得店里的规矩吗?”珍妮说话像在针对,语气相当不好,“你要懂得吸引客户…笑死,每个人都有自己顾客,像我们这种新人,只会被迫坐冷板凳…”   珍妮的话,侧面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呆在窗台这里,无所事事。   但在黎觉予看来——这只是无能力者的借口罢了。   谁没有经历过刚来店内工作的新手期?既然同事姐姐们,都能发展出自己的专属客源,那她黎觉予自然也可以。   对搞事业颇有信心的黎觉予,并没有在珍妮的话下气馁,反而信心十足地鼓舞对方说:“不会的,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有自己的专属顾客!而且,既然有我们这种第一次工作的员工,自然有第一次到店的客人。”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新员工转换成我们的客源。”   出于对珍妮的抱歉,黎觉予难得将自己经商的经验,传授给对方。   却没想到,珍妮听到这些信心满满的言论后,居然不给面子地当场哈哈大笑起来,说:“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天真,凭什么第一次来的客人要选择新员工?”   “你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吧!哈哈哈哈哈…”   估计是真的觉得黎觉予说的很好笑,珍妮笑得眼泪都出来,令人不悦。   见对方这么不领情,黎觉予也便识趣地立刻放弃说服她的想法,转而将注意力放到门口,时刻留意进来的顾客。   客人招呼铃叮咚一声响,一个穿着“格里赛特”的女士,犹豫地推门进来。   格里赛特是一种廉价灰布料,之所以黎觉予认识它,是因为它一般是贫穷卖花女的穿着,也所以这种布料有个外号,叫“灰姑娘的礼服”。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位顾客明显是第一次来巴尔克先生店里,没有意向、熟络的员工!   捕捉到这个发现的黎觉予,一个箭步走了上前,扯出尊贵又礼貌的微笑,说:“日安,女士。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呢?”   “我一会要将衣服送到权贵家中,店长叫我过来简单化个妆。”   需.要.化.妆!太好了生意来了…黎觉予赶紧摆出专业的姿态,半是自我介绍半是吹嘘地说:“女士,如果可以,请允许我为你服务,我之前在霓虹…”   又是还没将经历完整吹出来,灰姑娘…不是,顾客就打断了她,说:“对不起,女士。”   “比起你,我更想让其他人为我服务。”   法国人虽然礼貌,但是拒绝人起来也是毫不留情的。   黎觉予无视身后噗嗤偷笑的珍妮,恳切地追问:“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询问原因吗?”   “嗯…你的衣服上没有蕾丝,也没有做美甲。”顾客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真的为此困扰,而不是闹着玩:“这在我看来,一点都不时髦,我也不想将自己的脸交予非专业人士。”   随后,穿戴蕾丝又有做美甲的安美琳走了过来。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顾客却肯定、确切地指定了安美琳做造型。   甚至在听说“指定安美琳需要等待30分钟”后,顾客依旧想法不变,乖巧坐在一旁等待,一丝眼神都不往窗台边上扫。   仿佛黎觉予和珍妮两人是闲置、无用的人形玩偶一样。   珍妮都习惯这种待遇了,甚至还有闲工夫嘲笑黎觉予,用调侃语气将店规念出来:“第一是所有的客户需要自己把握;第二是要自己把握所有的客户…你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哦!”   说完后,她晃荡晃荡回到窗台,继续安心当店里的闲置陪衬。   而黎觉予则是不认输地继续尝试,遭遇好几次闭门羹后,她也终于意识到——在法国,时尚对事业有多重要。   造访时尚精品店的顾客,甚至会因为一条系丝带的裙子,而选择要哪位员工服务。   而黎觉予没有钱,买不起时装。   她呆在发型店里,就跟街头那些“无所事事者”一样,只管伸长脖子看其他同事忙前忙后,看她们赚取巨额提醒费。   早上还在感叹自己幸运,下午就被迫坐上冷板凳?   现状激起黎觉予心中无名之火,她回望珍妮怜悯的目光,思绪飞快运转——没有金钱,总有其他方式能吸引客户吧?   她黎觉予怎么可能一直被无视? 第78章 巴黎梦(9) 有谁见过上帝吗?……   ——人类生活在狭小限制中, 不可自由地进退。   这句话其实是耶稣教的教义,但放在黎觉予的当下出奇合适。   她躺在床上,想了好多可以在彩妆界扬名立威的办法——譬如效仿东京时的成名方法,寻找当下巴黎最有影响力的人, 当作自己的主要客源从而吸引下线;又或者买一套昂贵时装, 用个人形象吸引客人…   可是…没有一条能实现!   没几会, 笔记本上那些好不容易罗列的办法, 又被黎觉予一条条划掉。   而他们的难点,竟然都在一个“钱”上!   黎觉予她被钱限制了, 不能自由发挥。   不仅如此,如果下个月的房租凑不齐,她就得跟正经巴黎贫民一样, 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迫往街头搬迁了,最惨的还不是搬家,而是她和黎母的家具,恐怕还凑不齐一辆手推车。   就是这么贫困到一无所有的人,要怎么闻名巴黎时尚圈?   偏偏现实又不是金手指,不会从某个角落跳出一个男人,可以被她利用, 解决问题。   陷入沉思的黎觉予,哪怕坐在费尔森家中上课,也依然构思这个问题, 伴着朗朗读书声, 她双眸眨都不眨地凝视林恩。   她在想:彩妆事业怎么没有男人那么好用的工具。   “你干嘛了?”丽嘉   林恩耳根都红透了, 嘴上还硬气反问:“劝你别打我相机的主意。”   闻言,黎觉予注意到林恩居然连上课,都带着他那部相机, 顿时无语得摆不出表情来。   她问:“作为导演,你不应该更喜欢影像,而不是影片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35mm的徕卡照相机!我亲自跑去德国,从战地朋友手中抢来的…”   林恩真的很喜欢他手上这部迷你徕卡相机。   平日里,他就时常将“估计整个法国巴黎,只有我手上有此款相机。”的话,挂在嘴边。只不过黎觉予是穿越者,看惯小相机和带相机功能的手机,才没留意到这个相机的宝贝之处。   可能是黎觉予沉默时间太久,让林恩产生了“她是土老帽”的错觉。   他甚至贴心地想:难道黎觉予不知道相机是什么东西?   该不会连相片都没看过吧?   …这样子想,林恩看黎觉予眼神都不对了,满满的怜惜。   “给你看这个。”他掏出一张照片,应该是在香榭丽舍大街拍的,说:“这张照片,是1865年的产物,我祖父那一代流传下来。”   照片中的香榭丽舍,完全就是当下不复存在的破旧广场,和富丽堂皇沾不上边。   当时的摄影师,应当就站在大街中心处架起三脚架,拍下这张留存五十年的照片。旧式火山岩墙壁、所有店铺招牌都出自排字工人的样品字母,毫无设计痕迹、人来人往匆匆路过,没有要往商店进去的意思。   林恩观察黎觉予的表情,尽责解释说:“1865年,压根没人想逛偏僻的香榭丽舍大街。但在这张照片流传出去后,大家都想过去看看。”   “摄影师拍的这张照片,将香榭丽舍大街一览无余,等同于给顾客列出完整的购物清单——可以在街头买帽子,去街尾买手工权杖,拐角处买珍贵的华夏舶来品…通过这张照片,无论是法国还是外国,人们总算发现了香榭丽舍大街这块宝地。”   说起摄影,林恩惯来自豪非凡,“所以说——玻璃感光底片可以冲破地域围困的浩劫,即使足不出户,人们都可以在照片上,得到一整套有关照片画面景象的百科全书。”   “等下你说什么?”   在林恩絮絮叨叨的话中,黎觉予隐约间摸到一点光亮。   “玻璃光感…”   “不是,是那句…”   “有了这张照片,无论是法国还是外国,人们总算发现了香榭丽舍大街这块宝地。”   没错。就是这个!黎觉予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回踱步,嘴上反复念叨着什么:“照片让香榭丽舍大街闻名,除了照片还有什么…一定还有更简单、更有趣的办法。”   毕竟…她侧目打量着林恩宝贝得要死的相机,瞬间缴械放弃:先不说幻境金手指的东西能不能带出现实,就是林恩本人而已,也绝对不会将他的宝贝相机出借的。   至少现在,黎觉予觉得林恩不会。   她只能将主意打到别的地方:“法国服装是什么闻名世界的?总不可能靠口头相传吧?”   黎觉予思绪飞快转动,怀揣无数个问题走来走去,成功把林恩弄迷糊了。   他拉住黎觉予的手臂,想让她安静坐下来,却一个不小心,竟然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黎觉予就这么一个趑趄,坐在了林恩大腿上。   林恩人傻了,脑袋的瞬间空白,让他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而且最重点的是——黎觉予并没有立刻离开。   在林恩看来,此时的黎觉予就像深陷数学问题的自闭儿学者,又或是对异性全无感知的天真少女…也可能是两者皆有吧。反正她就这么紧贴男人胸膛半倚坐着,一点抗拒或者享受的动作都没有,没心没肺又冷血无情的。   这本应是要迅速逃离的事,但是她又离得是那么近,近到让人不知作何反应。   林恩甚至感觉自己闻到和氨水和光膜的味道。   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是一种冲洗照片时总是闻到,容易让人安心和昏昏欲睡的味道。   离那么近,别说味道了,甚至连毫无毛孔的白净皮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林恩感觉眼前一片发热,就像小时候紧贴壁炉烤火一样,贴着黎觉予的那面皮肤都是发烫的。   “你…”   他想让黎觉予站起来,又不知道怎么说。   结果,坐在他膝上的女孩,脑回路却完全身处另一个世界。只见她目视虚空,轻声呢喃:“时装设计师只有打动除巴黎之外的客户群才能存活,那么他们的受众,是怎么拓展的?”   “什么?”林恩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除了照片,品牌们是怎么宣传自己的?”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就有种lynn自己在感情路上一路狂奔,誓不回头,回头一看却发现对方还站在路边,研究怎么造房子定居。   凝视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瞳的女孩,林恩心中难得涌出一丝孤寂,该死!怎么莫名被撩了?   为不输掉阵仗,他干脆双手一摊,假装被女人躺惯了的模样,语气无所谓地说:“照片太贵了,而且黑白色难以体现时装的美,所以一般是时装画,或者是时装娃娃。”   “这样…”   黎觉予了然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踱步思考。   紧贴着的人离开后,温热发烫的膝头迅速消却,变得跟室内冬日空气一样冰冷。   怎么这个女孩,看起来比他还要自然?好不容易离开香软躯体的林恩,故意不在意心中落空感,转而责怪起对方的薄情来。   “实心眼同志!”他委屈死了,恶狠狠地低声怒骂一句。   “嗯?你说什么?”黎觉予对这个年代特有的名词一无所知。   实心眼同志指的是法国特有的女性群体,她们为了不和男人产生联系,会花费十倍努力去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就像黎觉予这样,这种女孩总是习惯于无视男孩,心眼近乎没有,所以便有这个外号。   可惜,林恩才不会跟黎觉予解释,不然显得无意中被撩的他多挫啊!   “不说。”   “你说不说,不然我打你…”   …   两人孩子气的拌嘴一触即发,还好费尔森先生及时进来,用一张介绍信成功劝退了战场。   他将浅黄色信笺递过去,说:“在法国,艺术家都是些沙龙常客,从来没有歌剧女演员会错过巴黎的沙龙邀请…我的意思是,黎这段时间辛苦点,除了上课还要练习礼仪。”   听是歌剧相关的学习,黎觉予瞬间将林恩抛到脑后,连隔壁人埋怨委屈的眼神都顾不上,追问:“是需要练习微笑吗?”   法国人笑与不笑艺术,她可是掌握得淋漓尽致了,不需要在幻境中也花时间学习。   “不是。“费尔森先生笑眯眯,完全没有嘲笑黎觉予天真的想法,“要学习的部分简单划分,大概是:美食艺术、服装艺术、谈话艺术和爱的艺术…“   “…”   简直就是爱的轮回。   在霓虹的时候,她也是工作日上课,周末与物部夫人一齐练习声乐,到法国更是如此,只不过法国艺术家们更在乎除歌剧以外的…其他东西。   “有点像是享乐主义。”黎觉予实话实说。   “是的,但是艺术本身就是享乐,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自己内心澎湃情感,在那一刻,艺术不再是艺术,而是融入大家的工具…”   工具…可能因为黎觉予一直在想彩妆事业如何发展,现在听到什么,都能联想到彩妆上。   费尔森先生不知道黎觉予思绪飘出十万八千里了,拍拍手喊了一个不苟言笑的法国妇人进来,介绍说:“这是希特夫人,曾经在皇宫内教导皇族贵人礼仪,由她指点必定事半功倍。”   “希特夫人好。”黎觉予友好地打招呼。   然而希特夫人却只用目光下移,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复。   正当黎觉予犹豫要不要再问候一声时,希特夫人开话了,怒斥道:“太粗鄙了,太粗鄙。”   “这是我在法国见过最粗鄙的女孩,毫无礼仪毫无家教甚至还有口音,不出意外的话,不懂引导、指导、激发、振奋的你,和优雅脱俗者完全没有关系的你,未来只能当卖花女…”   “噗嗤…”林恩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直到希特夫人冷冽目光扫过,他才抿嘴不敢再笑。   希特夫人还在教训:“你要学习的还很多,首先先从走路开始练习。”   “拿上锅碗瓢盆,换上芭蕾鞋子和练习服,准备好哀嚎吧…”   丢下这句可怕的话后,希特夫人率先转身,朝书房方向走去,临进门前身形还微微顿住,像是在示意黎觉予尽快跟上。   身边舅侄俩同情的目光引人注目。   希特夫人这和深宫教养嬷嬷别无二致的威严面孔,使黎觉予难得脚步迟疑。   往书房去的每一个脚步,她感觉自己心情沉重得像《还珠格格》中小燕子去皇后寝宫。 第79章 巴黎梦(10) 上帝就是人类解决困境……   “觉予, 醒醒,你睡了很久了。”   “啊!这个老巫婆…等等,母亲我不是在说你!”   黎母轻柔声音吵醒了黎觉予,总算把她从礼仪训练的人间地狱中拯救出来了。   事实证明,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皇族礼仪, 都是那么令人难受又作呕的, 时隔1000年, 她也总算看明白小燕子拒学礼仪,把皇宫闹得鸡飞狗跳的电视剧情了。   如果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黎觉予也想闹,最好把臭小子林恩抓进书房来一起练。   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脚背僵直生疼, 恨不得拿小刀将疼痛的地方全数刮掉…就连简单的走路训练,都要用上芭蕾练习,这是真实的法国礼仪吗?   但是疼归疼,该上班还是得上班,只要没钱,就得过这种单纯忙碌的日子。   好在今天,不需要坐冷板凳了。   黎觉予信心满满地跳下床, 也不再努力搭配衣服假装时尚了,直接穿上最舒适的套装,往香榭丽舍大街跑。   然后停在她第一次面试的时装店门口。   “叩叩…艾伦, 我到了。”   黎觉予喊完暗号后, 就藏到某个街头小巷子, 等新朋友过来,偶尔还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有种在进行某种不正经交易的既视感。   以至于艾伦过来, 看到她这副紧张姿态,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倒也不必如此。”   “只不过是店里库存衣服拿出来,店长不会发现的…”   艾伦边说,边将口袋里一套燕麦色连衣裙拿出来,在黎觉予面前展开。   这个年代的手工时装,是真的手工也是真的设计,和现代那种流水线产品就是截然不同,虽然不是什么大牌设计师,但衣服时髦和舒适度都考虑到了。此时的晨光透过小巷,洒落在衣服上,让所有编制部分都发出闪闪银光,纽扣还是彩色琉璃宝石。   就这么一套在黎觉予看来,会被现代女人疯抢的衣服,艾伦还要谦虚地说:“因为没有交际花穿它去沙龙聚会,所以这是我们店内最冷门的款式了,拿走也不会被店长发现。”   嗯…也许不是谦虚。   对于时装设计行业来说,交际花也是工具。   “真的非常感谢。”黎觉予双手接过衣服,长吁一口气:“昨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因为穿戴不时尚,几乎没有客人愿意指明我。”   “毕竟是法国。”艾伦作为外来户,最能跟黎觉予的遭遇感同身受,“不过,你今天就打算靠这一身衣服拉客吗?恕我直言,虽然它不错,却不是最好的。”   “当然不只有这身衣服。”   回复给艾伦的,是黎觉予自信满满的笑容,一种走投无路后又另辟蹊径走水路的得意。她笑眯眯地说:“好了,我先去准备其他道具,你也先回去上班吧,晚点一起吃饭…”   …   十分钟后。   黎觉予气喘吁吁,从小巷深处玩具店拖出一个半人高麻袋,跟个码头苦丁一样,闷头朝发型店方向走。即将开始的春日微风裹挟着细小的草絮,一直往她脸上飘,像是老天爷在给她加油鼓劲。   刚走到发型店街上,隔着老远,她就在玻璃橱窗上看到无所事事的珍妮。   在巴尔托先生的发型店里,化妆师发型师都是没有工资的,她们所能赚到的钱,也只有客人给予的提醒费…有时候黎觉予还挺好奇,珍妮为什么不努力,散漫得那么自然。   就算再怎么不付工资,巴尔托先生也不会允许有人在店里闲逛的吧。   见黎觉予进来,珍妮第一反应就是嘲讽:“不化妆了,改帮店里进货了吗?”   发型店内消耗品量特别大,每天都需要联系十六区外的廉价精品店员工,让他们把进货产品送到店里来。这种运输劳动力虽然也在时尚圈工作,却完全与时尚无缘,简直就是男版卖花女…所以珍妮的形容,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然而,听到这糟心话后,黎觉予反应全无,完全无视同事,将其当作净发牢骚的烦女人,也没有一开始想要帮扶对方的想法了。   她从麻布口袋中掏出娃娃,一个个摆上玻璃橱窗,整齐排列。   十个一模一样的娃娃,连穿的衣服都一样,摆在一起像十胞胎。   橱窗外路过的客人,都被这诡异场景吸引住目光,不知觉脚步变慢,想看看娃娃的主人黎觉予想做什么。   只有珍妮还没看清娃娃的用意,边吃零食边砸吧嘴,说:“真搞不懂华夏人在想什么?难不成摆上几个娃娃,就能保佑来客人了吗?”   “就像观音、佛祖一样?哈哈哈哈哈哈…”珍妮呲呲笑,声音难听。   “多拜拜吧,说不定就会有上帝下凡来帮助你。”   以前的黎觉予,还不觉得珍妮仪态全无,但自从学习贵族礼仪后,她惊奇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而这种发现,又让她从内而外地,产生独立出平凡人群的高贵感。   就像艾伦所说的“笑与不笑”规矩一样。   只不过现在的黎觉予,可以自然而然地不按规矩来,轻轻松松就让礼节变得简单又细腻。   在这样的熏陶下,黎觉予神情流露出一丝尊贵气息,说:“谁知道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实见到佛祖或是上帝,但你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对其抱有信仰吗?”   “为什么?”   珍妮被对方昨天和今天截然不同的样貌惊到了,连追问都变得畏首畏尾来。   “因为上帝只是人类创造的戏剧角色,目的是催促人类发明工具,解决险恶的环境。”   她边解释,边转身拿起化妆刷,口吻嘲弄:“这些娃娃就是我的工具,解决我的困境…”   随后,化妆刷带着一笔腮红,落到娃娃脸上,变成雾状的晚霞色,均匀落在娃娃脸上。   ——时装设计师将自家产品推销给国外顾客,主要靠两种办法:时装娃娃和时装画。   但将文字加入版画的工作十分费时费力,于是就有人将最新款衣服缩小,穿到娃娃身上,将他们统一送到全世界的商店里,向外国妇女炫耀新一季的时装,这便是当下最时尚的迷你时装秀,模特不是人而是娃娃。   而现在,这种恢宏法国时装的方法,被黎觉予用来恢弘自己的彩妆技术。   她效仿现代彩妆博主的方式,将十个娃娃,化上十个风格各异的彩妆。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明明这些娃娃都是同一张脸,但经过黎觉予的妆容修饰后,竟然肉眼可见地幻变为不一样的感觉。   第一个娃娃是性感的,大红唇晚霞般砖红腮红平添微醺迷离感。   第二个娃娃是天真的,裸色口红搭配微黄腮红…   第三个,第四个…   在黎觉予给娃娃化妆的时候,玻璃橱窗外围聚了好几个外国顾客,站在边上围观观赏。   观看时装娃娃展的行为,似乎刻在这群外国妇女DNA上,让他们瞬间接受了化妆娃娃这种设定。而且最惊奇的是——一样的面孔,居然可以画出那么多风格各异的妆容?   这种来自现代的彩妆技术,彻底震惊了这帮“没见识”的女人。   她们只知道使用化妆品化妆,可以美化肤色放大双眼加深五官轮廓,却不知道居然能像神奇的整容技术一样,直接给人换一个头,全程无害又无创伤,还相当便宜。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位化妆师是员工吗?   为什么穿得那么普通?让人不敢轻易指名。   仿佛知道顾客们都在想什么,整理完十个娃娃,黎觉予再次返回后台,换上崭新时尚的燕麦色大大衣连衣裙打理好长直发后,才重新站回这个代表“冷板凳”的玻璃橱窗旁。   她对还处于迟疑态度的顾客们,打招呼道:“日安,女士,我是安托尼发型店的彩妆师,擅长无痛整容式妆容,让你感受不一样的人生。”   无痛整容式妆容,感受不一样人生…两个关键词,死死踩在崇尚美丽的法国女人心中。   再加上换上精美时装的黎觉予,一举一动都有高雅娇贵的味道,站姿不像平民那样笨拙,和隔壁珍妮形成鲜明的对比。   “请给我画一个三号娃娃妆容。”有勇士站出来,对黎觉予发出指名。   “好的,看起来女士一会要去参加下午茶聚会….”   “那我五号吧,喜欢干净不用力的妆容…”有人起头,后续顾客也变得自然起来。   “女士真有眼光,清新的裸妆,永远适合有教养不做作的高尚座谈会…”   黎觉予被希特夫人特训过,拥有1%的贵族礼仪学习进度,虽然只是一点,却成功让她在香榭丽舍大街五花八门的员工中鹤立鸡群,无形给与顾客信赖依托。   再加上艾伦那套燕麦色大衣连衣裙,虽然不是名牌,但也是出自香榭丽舍大街啊!   于是,昨天还跟珍妮一起坐冷板凳的黎觉予,忙得晕头转向,还需要专门的接待小姐,帮助她开出长长的,厚重的提示费账单。   有些顾客看到娃娃,还以为是安托尼先生店内的展示,询问熟络的化妆师也就是安美琳能否画出同款娃娃妆容。   安美琳端详一圈十个娃娃后,很抱歉地回复说:“抱歉夫人,我做不到这种。”   二十年代的彩妆刚刚兴起,一个彩妆师能熟悉一种风格的妆容,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纵观整条香榭丽舍大街,估计只有黎觉予这种来自神奇国度的化妆师,才有这种本领吧。   安美琳不是过分谦虚。   店内几位化妆师在看完娃娃后,纷纷摇头,声称自己没有练习,无法化出同款。   只有珍妮想法不同。   她混在一群谦卑的前辈中,嫉妒地看着黎觉予忙前忙后,两只眼珠子咕噜噜转,像在打什么坏主意一样,“不过就是给娃娃化妆,谁不会呢。”   珍妮趁人不注意,往街角玩具店里跑。   对于效仿同事的卑劣行为,她的理由理直气壮:“黎的顾客那么多,分几个给我怎么了?”   “…老板,我要买二十个娃娃!” 第80章 巴黎梦(11) 赚到钱了   “二十个树脂娃娃, 150法郎。”老板藏在店铺阴暗角落,抽着烟斗,头也不回地回答。   然而这个金额,还是成功吓坏了珍妮了。   她掏钱包的手一顿, 在原地一蹦老高, 质问对方:“这什么娃娃, 怎么那么贵?”   “这可是来自南美的舶来品, 当然很贵啊。”老板一看就是狠货色,被顾客质疑价格后, 语气也变得凶狠无比,“你也可以不买。”   “整个巴黎只有我这,能买到媲美真人的树脂娃娃。嫌贵可以去河岸地摊上买木制娃娃, 只要十法郎。”   木制娃娃只能拿来穿时装,根本没办法在脸上化妆。   思来想去后,珍妮还是决定狠狠心,掏出150法郎出来,买了20个娃娃。这可是5双靴子的钱啊,想想都心在滴血。   好在并不只有她破费了。   珍妮想:黎觉予是外国人,每笔消费都会被收取税费, 那十个娃娃,恐怕也花了她近百法郎。这样一对比,自己那一百五也不算什么大事, 毕竟有付出才有收获嘛。   做好内心铺垫后, 珍妮豪气掏出150法郎, 老板还意外贴心地送了大麻袋,用来装货。   等珍妮走后,老板才从柜台阴暗处走出来, 凝视女孩离去的背影哈哈大笑:“那个华夏女孩真没骗我,果然今天内能用10倍价格卖出一大批树脂娃娃。”   他豪迈地打开积满灰尘的箱子,从里面又拿出10个娃娃出来,心情颇好地感叹道:”积存的货物终于卖空了,华夏女孩那10个娃娃可真是送对了。”   “下次去南美,绝对不能进那么多娃娃了…”   …   发型店里。   珍妮那20个娃娃军团,果不其然地压倒了黎觉予的光环,将所有店内所有员工顾客的目光吸引过来…目光含义,有好有坏。   有人觉得珍妮很会来事,也有人觉得珍妮效仿他人的方式实在是太做作了…   总之,不可否认的是——黎觉予的彩妆娃娃绝对是个宣传的好方法,假以时日,恐怕会传遍整个香榭丽舍大街。   珍妮将娃娃一字排开,得意地调配化妆品和设计妆容。虽然在安托尼先生的店中,没有顾客愿意指名珍妮,觉得她年纪小又没主见,但其实她也是在学校就读过彩妆专业的学生,本身有一点专业底子在内。   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安托尼招觅到店中工作。   化妆品一切就位,很快,珍妮就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自己似乎并不能画出风格各异的娃娃。   虽然有黎觉予娃娃的经验在前,但彩妆这种东西,就是脑会了手不会的存在。   而且在娃娃小巧的脸上化妆,看似很简单,实际操作却相当艰难。一个大刷子扫过去,整个娃娃瞬间变得通红无比,难以擦拭,为了省钱,减少娃娃的消耗率,珍妮只能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妆容,减少失误率。   忽然,身边围观的某个外国顾客,发出噗嗤的一声笑。   笑声将专心致志的珍妮拉回现实,她将目光挪向化好的几个娃娃身上,惊愕发现这几个娃娃竟然都长得一模一样!虽然它们被买回来就是一样的,但化完妆后怎么还是一模一样的?   统一的白皙肤色、深眼影、绯红腮红…   唯一能看出区别的,恐怕只有品牌各异的唇色了吧。不知情的顾客,看到珍妮的娃娃,只会觉得这是口红娃娃,而不是彩妆娃娃。   “怎么回事?”珍妮有些不可置信,将目光再度投回黎觉予的娃娃上。   亲自上手后,经验不足的学生也能发现黎觉予娃娃的特异之处——虽然步骤大同小异,但这位神奇的华夏化妆师,居然能通过同色系微妙搭配,营造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就是这么微妙的变化,效果却极其显著。   自认发现真相的珍妮并没有气馁,而是把刚刚一模一样的娃娃,丢剩下一个。至于其他还没上妆的娃娃,珍妮都偷摸地用余光偷看,效仿着下笔,将其搬到自己的娃娃上。   很快,5个风格各异,但妆容质量明显低于黎觉予娃娃的娃娃诞生了。   别问为什么20个娃娃能被珍妮霍霍成5个。   其中大部分都是她自己随意发挥,结果弄成四不像被迫丢掉的,哪怕她后期模仿黎觉予的下笔,也总会因为不熟练导致画错,白白浪费好几个娃娃。   150法郎,真心疼…看着被弄脏后再无用处的娃娃,珍妮有种房租丢到大街上的感觉,心在滴血。好在还有成功的5个,凭借它们,应该也能网罗一些顾客。   正如珍妮所想的——新颖的彩妆娃娃效应非比寻常。   虽然珍妮的化妆技术不如黎觉予,但她刻意效仿画出的妆容,却也算是有特点。没多会,就有一个身穿貂皮手工大衣,头戴珍珠装饰的贵妇走进来,指着珍妮的某个娃娃说:“可以给我化这个妆容吗?”   “当然可以!”   可怜的珍妮,终于迎来新年后第一次开工。   她将被指定的彩妆娃娃摆在化妆镜旁,表面上是供顾客夫人观赏,实际上却是用余光,偷偷打量娃娃,照着把妆容搬上去。   粉白粉底涂抹上…贵妇夫人有日晒习惯,娃娃用的粉底似乎不适合她,珍妮手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给内心疑惑找好理由了——这可是夫人指定的妆容,怎么能随便改呢?   可能夫人就是想要粉白的皮肤呀!   这样想的珍妮,心无旁骛地将娃娃妆容全数搬到贵妇人脸上。不出半个小时,一张貌似娃娃却和贵妇人本身风格截然不同的妆容,出现在顾客脖子上。   真的是换头妆容…只不过,这个头换得似乎没有那么成功。   看着白里透黑的贵妇,珍妮压根不敢叫顾客睁开眼看看效果。可她没有后续动作,夫人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将眼睛睁开,想要看看这种与平日风格迥然不同的妆容,会是什么模样。   “夫人…”   “天啊!”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其中,贵妇顾客凄厉的喊叫压住珍妮卑微的声音。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倒影,双目瞪圆一副见鬼的模样,“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丑的女人,而现在,这个女人她是我!”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给我化那么难看的妆容?”贵妇是真的气坏了,连法国女人特有的优雅高贵都忘个精光,追问声音也一句比一句音量大。   对此,珍妮也很委屈。   她指着娃娃说:“夫人,这就是和娃娃一样的妆容啊,我也是听从夫人的吩咐…”   其实珍妮还有一句大逆不道话没说,那就是:谁让你皮肤黑呢,如果你皮肤像树脂娃娃一样白,妆容不就好看了吗?所以造成这样画面,得怪顾客才是呀!   珍妮真心话没说出来,却表现在脸上,瞬间点燃顾客火爆的脾气。   顶着一脸丑陋妆容的贵妇,就像上了年纪后刻薄乖戾的女人一样。   她在发型店内来回踱步,等灼热的火气稍微克制后,才说:“是谁弄的彩妆娃娃,让她出来,这是诈骗!”   “香榭丽舍大街最大的诈骗!”   诈骗两个字一出来,成功吓坏珍妮。   她瞪着一双畏缩的眼睛,两颗深色眼珠怯生生地朝黎觉予方向一瞥又瞥,动作中潜台词不言而喻,那就是抄袭者甩锅给原创者黎觉予。   见状,黎觉予无语,从一众沉默的员工中,率先站出来发声:“彩妆娃娃是我的想法。”   时到今天,虽然吞吃不少消炎药物,但黎觉予的嗓子依旧没好全。   为保护好歌剧工具,哪怕是和客人对峙,她也得小声说话:“夫人,很抱歉让你在其他员工手上有不好的体验,作为彩妆娃娃的原创者,请允许我重新为你化妆。”   可能是因为黎觉予的音量小,显得她格外礼貌高雅,就像声线自带贵族礼仪一样。   于是贵妇也稍微冷静下来,用回刚进店时尊崇的仪态,说:“不需要。”   “虽然是其他员工的责任,但她的解释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恐怕我皮肤黑,无法选择彩妆娃娃的风格,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在娃娃跟前标记上——只允许皮肤白皙女性选择。”   这个标语是对珍妮说辞的讽刺。   贵妇说的时候,还轻跳斜瞥对方一眼,直把珍妮说得抬不起头来。   事情就算到此为止了。其实这事跟黎觉予无关,她站出来说声叨唠就足够了。   然而黎觉予过去当部长习惯了,长期的领导位置,让她下意识地就想帮下属解决问题,即使珍妮是平级,是个坏女孩,“夫人你误会了。彩妆娃娃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每个人都能拥有不同的脸。”   “时装穿上身,效果大同小异,除了能证明衣服主人有追随时尚风向的习惯,其他什么意义都没有。但是妆容不一样,因为每个人脸都是不同的。”   黎觉予不是纸上谈兵主义者。   她边解释彩妆娃娃的意义,边将贵妇夫人按在服务台上,开始动手帮她改妆,修正肤色,“我的技能,就是让顾客的脸变成是时尚,就像橱窗那排彩妆娃娃一样。”   有珍妮妆容做基础,改妆变得极其迅速——笼统只不过是改肤色、改眉形、改眼影画法。   很快,黎觉予就将忐忑不安的贵妇重新推到镜子前,对着镜子中改头换面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在场各位顾客的照片对我说,我要这个人的脸。”   “那么我就会回答她——对不起,我做不到。”   “因为这位女士的脸是独一无二的美。”   黎觉予寥寥几笔,彻底掩盖珍妮妆容的缺陷。   现在的贵妇夫人,除了肤色呈现健康小麦色外,其他五官特点都吸取了彩妆娃娃的精华。外人乍一眼,就觉得她和娃娃是相同风格彩妆,但两者之间又有细微不同…   怎么说呢?   虽然都是清纯裸妆风格,但是娃娃有娃娃的特点,顾客有顾客的特点,各有各的美丽。就像黎觉予所说的——风格是风格,只有脸才是真正的时尚品。   “Jesus…”贵妇喃喃自语,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连贯的话:“开账单吧。”   “无论这个账单有多厚,我都会支付的。”   黎觉予微微一笑,高尚不做作地回复:“谢谢,夫人,回见。”   …   一个如此平凡的工作日,位处香榭丽舍大街深处的发型店内,某个女孩赚得盆满钵满。   到傍晚的时候,辛苦工作一天的艾伦余光瞥见黎觉予往这边走来,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和朋友汇合,对方就自信满满地推开时装店大门,说:“我熟悉的导购员艾伦呢?”   “在这呢。”   艾伦赶紧上前,带着黎觉予往店铺深处走,边走边用气音询问:“你怎么了?倒也不必特地进来见我…我们老板心眼可多了,你不消费她会给你脸色看。”   “消费啊,怎么不消费?”   黎觉予随手拿过一件昂贵手工裁剪大衣,问:“我买东西的话,你会有提成吗?”   “有的。但是不要破费,买条丝巾也行。”艾伦体贴得没话说。   对于这种铁哥们,黎觉予的回报就是:大手一挥,全数包下。   “这件大衣、连衣裙、靴子…我都要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可没有再压低音量。拜托,给朋友涨业绩欸,那不是得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半身裙不错,风衣也可以,都要了。”   “你好女士,一共三百二十法郎。”   今天黎觉予不知道发生什么,竟然奢靡地大肆消费起来,艾伦开账单的手都冒冷汗了,报账单价格的时候气势全无,生怕黎觉予掏不出钱来。   虽然买卖做成后,他能拿到足足58法郎提成。   傍晚没什么客人,店内老板和其他空闲员工都将目光投到柜台。   特别是那个老板兼设计师的女人,作为曾接待过黎觉予的面试官,她瞧着对方大买特买的暴发户模样,一脸不可置信,继续保持观望姿态,没有上前。   能看得出来——如果黎觉予拿不出钱,她将会是第一个破口大骂赶人出店的。   没有让艾伦紧张多久。   听到账单后的黎觉予,大手一挥甩出400英镑,“多出来的,是你的小费了。“   甩出大笔钞票后,她朝艾伦眨了下眼睛。在希特夫人的严厉教导下,黎觉予表情行动都自带几分调情挑逗的因子,只是此时此刻大家的关注度都不在这里了,而是都在那绿油油的钞票上。   ——18法郎的消费?这是真的吗?   在香榭丽舍大街买一双手工牛皮鞋,也是18法郎!这么大手笔的小费,可以算是这家小品牌店铺的过往顾客中绝无仅有大方的存在了。   见到真的掏钱后,女老板瞬间变了模样,亲切地上前招呼:“非常感谢,女士。“   “可以留下你的住址,我们派人为你送上门,不需要你拿着…想让艾伦出去?没问题的,那就让艾伦送衣服…”   两手拎满衣服的艾伦,莫名其妙就被女主人连哄带骗地送出了门。   他和黎觉予并肩站在街口回头看,只见店长和其他老牌导购员都站在玻璃橱窗边上,笑得亲切又热情。   “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法国礼仪规矩。“黎觉予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不想笑,那就花钱,看在欧根·德拉克罗瓦的面子上,法国人自然会对你微笑。“   (*欧根·德拉克罗瓦,初版100元法郎的头像)   艾伦也笑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觉得你说的对。“   “没想到初来法国一个月的女孩,竟然比我先参透了法国礼仪的本质。“   “我就把这个当作是夸奖了…“ 第81章 巴黎梦(12) 独身女孩的力量……   ——巴黎是世界上少数几个, 能让形单影只的女性感到自在的城市。无论是幻境还是现实,都能随处看到穿着时尚、独来独往的女人,而她们身边往往会跟着一个乖巧、安静的丈夫,妻子们唯一做的互动就是无视他们。   黎觉予穿着新买的时装, 从圣日耳曼德佩区醒来。   生存被保障后的自信, 使她仰首阔步走在满是贵族孩子和憔悴保姆的资产主义市区里。   拜巴黎女性优势所赐, 没有人觉得斗志满满的黎觉予很奇怪, 反而对她投以赞赏笑容。   “叮咚——“她按响了费尔森先生的门铃。   “谁啊——“   里面传出的轻快男声,明显就是林恩。   很快, 厚重的木门就从里面被推开,带起一阵尘土飞扬,林恩憔悴忙碌的脸出现在门口。   黎觉予刚露出笑容, 难得亲切地想跟小屁孩打招呼,然而对方反应却相当异常——不仅直直盯着她好半响,还一言不发地把门关上了,发出啪的一声。   搞什么啊?   黎觉予难得友善的笑容吃了个闭门羹。   好半天她才稍微意识到:好像是她太得瑟了。   居然将法国人交往准则“笑与不笑“给忘了。   毕竟林恩和费尔森先生都是法国上流阶层,有钱得很,压根用不上“金钱使人微笑”规则,估计刚刚林恩就是看她笑得太夸张, 不想搭理她这种“需要夸赞的小婴儿”…   “对不起嘛,我不笑了,你快点开门。”   …   林恩, 听到门后略带嘶哑的女声, 有些屈辱地坐在地板上, 抱头自我唾弃:安托瓦内特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对方只不过是换了一身好看的时装,化了淡妆…有必要反应那么大嘛?   不过是真的好看…   几次深呼吸后,林恩才终于压抑住内心赞美的情绪, 恢复成往日大咧咧讨人厌的模样。   他重新开门,假装不在意地说:“新买了衣服?挺好看的…”   ——林恩:做的好!就是要这么自然,假装对新造型毫不在意…   “你也觉得好看吗?”黎觉予向来不把林恩当一回事,哪怕刚刚对方反应那么异常,她也懒得深入思考是为什么,“虽然是个小品牌,但是剪裁是真的挺好的,不比昂贵的牌子差…”   “哼。”   “哼什么呀?”   走在改变造型的黎觉予旁边,林恩脑子一片空白,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无脑之言:“哼,长得好看穿的好看有什么用,声音还是一样的难听,歌剧演员不好好保护嗓子就是原罪!”   “…”   话音刚落,林恩就看到黎觉予一言不发,直接往费尔森先生书房去了。   被抛下的林恩,站在书房门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讲了什么狗屎话…天啊!他不是要夸黎觉予吗,怎么莫名其妙就怼了她?   “等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追进去,试图挽尊。   然而惹怒女孩哪有那么容易平复呢?   黎觉予压根不理他,反而自顾自地对别人打招呼:“费尔森先生,日安。”   “新衣服啊,真好看呀!”费尔森应该是在看什么重要文书,戴着一副昂贵的金框眼镜。不知道是不是黎觉予的错觉,她觉得老先生嘴唇有点发紫。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费尔森接下来说的话吸引走了:“说起来也是我的疏忽,既然你在我这里学习,就应该多给你买些衣服才是…下午让林恩陪你去香榭丽舍大街购置衣服吧,要在法国发展的歌剧明星,可不能缺少时装。”   “不用了,费尔森先生。”   虽然是幻境,但是让他人破费也不好,黎觉予惶恐拒绝:“我也有在做其他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先生如此费心…”   话音刚落,费尔森先生顿时看向门口那位张口闭口要遗产的林恩。   明明在场三人没有说话,却又什么都懂了。   “干嘛!”林恩恼羞成怒,“我有在这里搞卫生的!这就是我的工作!”   说完后,他还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当场就地给费尔森搞起卫生来。   直到现在,黎觉予才反应过来,开门时带起的尘土到是什么——原来是林恩在做家务啊!   这种画面简直是太罕见了。林恩拿着脏兮兮的抹布,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擦拭墙面壁纸,费尔森先生说冷,他就得丢掉抹布立刻去关玻璃窗;费尔森先生说热,他就得马不停蹄跑回电炉旁边,将温度调低一些…   不过在曾经做过女仆的黎觉予看来,林恩这些工作实在是太简单了。   像是想起什么,黎觉予神态秒变,双手怀抱胸前,颐指气使地说:“林恩,如果你再不打起精神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知道,在公爵继承人身份之前,你是费尔森家的男仆。”   “快,行动起来!先清扫书房,将火盆里掉落的香烟头一个个用手捡起来,然后再去找邮差整理信件…作为在美国读过书的男仆,你要发挥你的作用!快!”   如果林恩有看过《京阪梦》,一定会发现,这是第一章 女仆总管说过的话。   可惜他没看过,他只觉得此时的黎觉予,身上竟然有希特夫人的影子,神情语气很烦人。林恩气呼呼:“别指使我!我又不要你的遗产…”   费尔森生怕当下画面不够好玩,补充道:“黎的话就是我的话,还不快去捡烟头?”   “…”   林恩:心里苦,舅舅胳膊肘往外拐。   书房内三人其乐融融(或许是林恩除外),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句威严女声,在说:“黎你在哪?是时候上课了!”   “我听说你一会还要去法兰西公学院上课,我们得赶紧抓紧时间练习走姿…”   “…”   黎觉予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希特夫人在教导一事上,向来是严格律人的,就算黎觉予一会还有其他事,她也会亲自上门,抓紧每分每秒细碎时间练习。   闻言,刚刚还委屈巴巴的林恩,顿时目光炯炯盯着黎觉予,说:“作为即将要混迹沙龙圈的好名媛,你要发挥你的作用!快!”   竟然反将一军了。   黎觉予无奈,随手拿起戒尺就往训练室走,背影寂寥。   对名媛训练一无所知的林恩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咦,为什么要带戒尺?”   他借着搞卫生的由头,本来想看黎觉予被复杂礼仪弄得晕头转向的画面,借以嘲笑对方。却没想到,闪身进入书房后,迎面而来就是希特夫人的怒斥:“不对,这只脚怎么老往外拐,名媛走路怎么可以像贫民一样?”   随后啪得一声,戒尺打在黎觉予光滑的小腿上,留下一道红痕。   ——这是在干什么?   林恩感觉那戒尺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令他心中刺痒刺痒的,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希特夫人为什么要鞭打他们家的客人?   这是在训练王妃吗?   哪怕是嫁入皇宫的平民少女,都不会遭受如此待遇。   “住手!”   脑海中闪过质疑的瞬间,林恩就立刻站出身来,将黎觉予拉到身后。   他不可置信地质问对面这个长相刻薄的老女人,问:“希特夫人,请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就算黎的仪态有多不好,也轮不到你来棍棒教训。”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看希特夫人诧异的表情,就知道她压根没想过林恩会制止,“安托瓦内特先生,你知道,卖花女的仪态相当上不了台面,不接受严格训练的话…”   “放屁吧!老巫婆!”   林恩在美国出声长大,比起法国人更像直来直往、没有心眼的美国人。   他将希特夫人手上的戒棍抢过来,掰成两半。   作为拥有继承属地的高贵公爵亲儿子,他也的确有无礼貌的权利。   林恩表情难得严肃,一字一句地说:“你被炒了。不要把你对生活怒气发泄在学生身上,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都不应该对学生使用暴力。人权!你懂吗?”   随后,他蹲下来,仔细检查黎觉予身上的伤势。   靠近了才发现——该死!这个老巫婆居然不是第一次那么干,小腿上横七竖八都是瘀伤,其他地方因为有衣服盖着,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你是笨蛋吗?”林恩气急败坏,埋怨式地对黎觉予说:“费尔森那个老头,一直把你当作家人看待,让他知道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一定会很难过的…”   “谢谢你…”黎觉予也有点垂头丧气。   不用林恩提醒,黎觉予也知道,这是她的心理问题。   事实上,就连黎觉予自己,也习惯这种拔苗助长式学习了。好像上下两辈子,她都习惯忍住伤痛拼命成长,直到现在,不得不说,被人保护的感觉还不赖。   回想刚刚被人拉到身后的感觉,黎觉予语气都变得珍重起来:“谢谢你。”   “傻女孩…”林恩轻叹一口气,仿佛听见她内心话一样附和道:“有我和费尔森,不用快速成长,也能在法国歌剧院里占据一席之位。所以对自己好点…”   “我要去上学了。”   “受伤了都不休息吗!我刚刚那番感人肺腑的话白说了。”   **   法兰西公学院内。   一众东方长相的学生跟着某个领头,浩浩荡荡爬上宽大木头阶梯,打开一扇厚重的木门,走进一间房檐草绿色的高挑建筑内。   那便是华夏的留法勤工俭学会,大批华夏学生的大本营。   房门刚关上,就有一面容疲惫的男孩,困意满面地躺倒扶手椅上,说:“太辛苦了。”   “我工作的那个工厂,一个月只给30法郎,还要工作到晚上8点,我都没办法学习了,早上的哲学课差点迟到…”   “没办法,勤工俭学就是比较辛苦的。”另一人年纪稍大,讲话也相当有条理:“如果不是有这个勤工俭学,恐怕我到死都还在小乡村里种田,辛苦点就辛苦点吧,沉浸在知识海洋里不快乐吗?”   “是这个道理,唉…”   在华夏,比起其他国家,法国留学更能被普通学子接受。特别当“留法勤工俭学会”诞生,大家再也不用砸锅卖铁去上学,而是以劳动者身份进入法国,工作,靠着微薄薪酬维持度日,利用空余时间上课、上学。   虽然生活艰辛,但为了学到现代知识,大家再苦也咬牙忍耐。   忽然,有人余光瞥见窗外走过一个华夏女孩,手上抱着厚实宛如圣经的课本,追着老师用流利法语提问着什么。   “她是谁啊?”   可能是第一次在法兰西看到新鲜面孔,几位年纪轻又初来法国的学子,都挤在窗边看。见黎觉予能跟法国人畅所欲言后,纷纷露出羡慕的目光,“是霓虹人吗?没在学会看过她。”   “真羡慕啊,法语可太好了…我在法国待了3个月,现在只会多少钱、便宜点和包起来,”   学弟天真的话刚落下,屋内几人哈哈大笑。   学长睁开疲倦双眼往外看了一眼,顿时认出女孩:“不是霓虹人,是华夏人,我之前见她说过中文。”   “那为什么不在学会?”学弟好奇追问,随后又给自己找好答案:“不过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富家小姐吧,真好啊…人比人气死人。”   “不是富家小姐。”学长真不愧在法国呆久了,什么小道消息都有,“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过她打工。也在左岸的小歌剧院看过她卖花。”   “所以说,人家一个娇小女孩都早晚干两份工作,你们干一份工就怨天怨地。”   闻言,几个刚刚还抱怨工作艰难的男孩羞红了脸,相当不好意思。   而那个一直在追问黎觉予的小学弟,则是两眼发光,目光炯炯地盯着不远处的女孩,说:“好厉害,我也要像她一样努力工作、学习!用最流利的法语,学最先进的知识,再带回国!”   几人连连点头。   忽然,学弟话锋一转,讲起别的话题:“不过,法兰西真的是神奇的国度,独身女孩能学习、工作,也没人对她抱有别样目光…我想往家中写封信,让妹妹也一齐过来学习。”   “妹妹会感谢你的…”   …   于是,估计黎觉予做梦都没想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帮华夏学子受她鼓舞,发誓要更努力学习,甚至还在无形中,影响了某位女孩的命运… 第82章 巴黎梦(13) 比惨大会   上海, 周公馆。   周辰溥正伏案工作,与对面女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黎昭,东京商场的大贱卖红红火火, 你不去看看吗?”赶客潜台词相当明显了。   然而黎昭就像看不懂对方意思一样, 撒娇式抱怨道:“不去东京了, 大地震真可怕。”   其实不是。   自从上次在宝冢看到黎觉予, 黎昭连续做了好几晚噩梦,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漓, 情绪失控…因为害怕见到对方,她在大初日后一天就离开霓虹,连东京都不敢继续呆下去了。   虽然东京和大阪有一段距离, 但…万一呢?万一呢!   这种话黎昭不敢跟周辰溥讲,只能随便乱找原因:“而且啊,我一直想预约的三越百货化妆部部长,居然在地震中死掉了!”   话音方落,周辰溥随即抬头,微微一愣。   黎昭没发现对方怪异的反应,继续说:“太不凑巧了, 我本来婚礼想要找她化妆,毕竟她之前给公主化的妆容上过报纸,结果现在…”   居然死了吗?   那抹黄色洋服的少女, 那个身穿婚纱上舞台的少女, 浮现在周辰溥脑海中, 令他稍微有些在意,有点难过。   而且这种难过,在听到黎昭满心满念都只有她的婚礼后, 被无限扩大。   不过,周辰溥向来不直白表露情绪,即使再在意,他也只是微微顿首,语气生硬地训斥:“人死要尊重,不要放到嘴上讨论。”   一句话,老干部气息直接拉满。   本来想继续撒娇的黎昭,有种被训导主任斥责的错觉,只好干笑着转移话题,说:“嗯,东京大地震实在太残酷了,我就不说了,听说辰溥哥哥损失好多钱…”   黎昭边说,边拉扯肩膀上那块蓝丝绸披肩,要说她对灾区人民、不幸死亡者和损失财产有多可惜,周辰溥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反而觉得她像不谙世事的天真大小姐。   真好笑啊,明明不是正经的小姐。   周辰溥对这种矫揉造作没有兴趣,低头继续翻阅自己手上的资料,打定主意不理会对方。   然而黎昭这种草芥般的私生子,趋炎附势和攀附权贵差不多属于刻入他们基因的东西,即使被讨好对象无视,也能佯装不知地走上前,无所不用其极地纠缠对方。   “欸,是法国留学学会吗?”她拿起周辰溥放在桌边的资料,摆弄所熟知的法语。   “嗯。”   “我能去学习吗?”   “这是勤学俭工学会,不适合贵族大小姐。”周辰溥倏地收回资料,“如果觉得在国内无聊,可以去法兰西看看,那里的时装彩妆也很不错…”   ——真的是刀枪不入啊。   黎昭双眼毒蛇般紧盯周辰溥头顶,心中暗暗感叹。   周辰溥头顶有两个发旋,在黎昭看来,这种人天生强硬,坚持自己所认定的理念,旁人想要亲近起来实在是艰难。如果不是周家和黎家关系亲密,无论是生意还是人际多有来往,打死黎昭都不会费工夫来讨好对方。   好在,那位黎家正牌大小姐,他的青梅黎觉予现在在霓虹。   只要她黎昭不再去那个地方,黎家周家就不会碰上黎觉予…   所以黎昭并不着急——即使现在周辰溥态度多么恶劣,但假以时日,他总是会改变的。毕竟,谁会永远记得一个消失的人呢?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黎昭笑得温柔,“听说法国香榭丽舍大街相当时尚,等辰溥哥哥空闲下来,我们再一起去。”   “…”   “到时候再看吧。”周辰溥头也不抬,语气不耐。   **   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发型店内。   人来人往,生意红火。   黎觉予提早一个小时出门,到达发型店内时,全店9个员工都在岗位上了。   这些员工中有的人认识黎觉予,有的人连话都没说过,但见到黎觉予后,都如出一辙地展现出她们的友好。   “黎,早上好啊。”   “今天也要加油噢!”   “巴尔克先生能找来黎,实在是我们的幸运…”   黎觉予都熟能生巧了,过去在三越百货店,她和资生堂合作后,也是这样情形。   因为有过类似经验,她并不慌张于法国人出奇的热情,反而领导气息十足地点点头,说:“是我要感谢大家才是,毕竟客人那么多,没有大家的帮忙我可应付不过来。”   “你太客气了宝贝。”   “最近前台接待小姐开账单都开麻木了…”   没错,黎觉予能一举成为法国人宠儿,巴尔克发型店吉祥物,还是因为那个“钱”字。   自从摆出彩妆娃娃后,巴尔克先生的玻璃橱窗,成了香榭丽舍大街上新的景观点。不少外国客人闻讯而来,只为观赏最新的妆容娃娃,还有排队等待化妆。   虽然也有别的发型店效仿该操作,但他们没有黎觉予随机应变的妆容技术,也没办法将模仿化出的彩妆娃娃,照搬到客人脸上。   于是乎,模仿人全都走上珍妮的老路,只有巴尔克的店,能一直如此红红火火。   再加上黎觉予并不是吃老本的人,相反,她回家后进入幻境前,都会抽出时间研究巴黎新时尚,争取制作出更多、更受欢迎的彩妆娃娃…   就算是不知道黎觉予是彩妆娃娃首创者的顾客,也能通过对比橱窗,发现黎觉予的彩妆娃娃,比其他店铺风格更多,更精致。   于是这些娃娃,宛如蝴蝶,在香榭丽舍刮起难以控制的风暴。   街角玩具店靠树脂娃娃赚翻了。   一些贵族小孩高价购买娃娃,再送去巴尔克店内化妆,店长挤压库存的两箱子南美娃娃,一周时间全数卖光,店长甚至决定下周返回南美,再进些娃娃回来。   至于巴尔克发型店嘛…   明明是三点喝茶时间,店内却忙得跟新年放假前一样。   在光亮的日光灯下,所有发型师、化妆师的手指甲都被染成不同的颜色,由于频繁清洗,她们的十根手指都像春茧一样透明。   对比之下,珍妮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独自坐着,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珍妮,赶紧背诵妆容,至少把1号娃娃的妆容啃下来,行吗?”安美琳忙疯了,百忙中抽出时间恳求这店内唯一空闲的人。   “我会化妆的!”   可能是安美琳语气很不客气,珍妮露出被掌掴的屈辱表情:“我只是不会怎么随机应变。如果客人不满意我的妆容怎么办,如果…”   “要命了…”安美琳仰天长叹。   正当此时,巴尔克倏地从紧闭大门的办公室走出来,安美琳立刻跟逃跑的小精灵一样,躲得无影无踪,除了待客室内和客人的交谈,整个店内静悄悄得跟丢了魂似的。   “珍妮过来一下。”巴尔克像扔炸弹一样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到和善的巴尔克露出这种表情。法国人不擅长生气,大多是笑眯眯地说些好听话,背地里再通过文书资料,强硬拒绝对方。   几位老店员都不出声了,眼睁睁看着珍妮进老板办公室。   门刚关上,巴尔克直入主题:“店铺里一共有九名店员,其中有六个小伙伴因为负责在外送货、上门服务,不常在店里。”   “可是通过提醒费账单,我相当清楚她们的职位和每天在做的事情。只有你,珍妮,我到现在都分不清你在店里究竟是什么工作。哪怕是女佣,也有杂役、细活之分,为什么珍妮你没有工作?”   “我还在学习中…巴尔克先生。”珍妮很羞愧,眼睛直勾勾看着巴尔克脚上漂亮的靴子,注意力飘到那些报废娃娃身上。该死,那是她下个月的房租!   再赚不到钱,被房东赶出来了怎么办?   珍妮在思考着这个人生大事,但很快,巴尔克就会用行动告诉她“命运跌宕起伏没底线”这个人生道理了。   沉吟片刻后,巴尔克先生坚定地说:“宝贝,告诉你一个最后通牒吧。店内的工作人员太多了,你也可以看到,待客室都快站不下了。”   “所以我下个月会裁掉一个员工,以提醒费账单作为基准。”   宣布这个决定后,巴尔克先生挥挥手,让珍妮下去了。   被侧面提点开除的珍妮,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心无念想地走出办公室,透过走廊隔窗,久久地望着门外认真工作的黎觉予。   这一刻,她痛切地感觉自己好可怜。   明明在店内工作得好好的,却突然跑出一个优秀的女孩,将这个位置夺走。上帝为什么要那么不公平,让两个年轻女人站在一起,强迫她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珍妮闭上盈出泪水的双眼,暗道命运的不是。   **   当天下午,员工休息室就出了件大事。   不知道是谁,将库存的脂粉都打碎了,红的粉的白的腮红粉底混在一起,变得油画颜料一般乱糟糟的东西。   员工们只得暂时取消接下来客人的预约,先行前往塞纳河下游的工厂取货。   “究竟是谁那么大手大脚啊?”   安美琳忙碌的时候,表情和语气总是很坏,特别是工作被迫打断后。   察觉到周围人情绪不好的黎觉予,立刻建议说:“我们先休息下吧,反正客人也能理解。”   所以说,黎觉予能那么快被法国人接受,除了她本身彩妆能力外,和这察言观色的本领也脱不了干系,“大家都休息下吧。这些垃圾可以交给运输垃圾的莫得大叔,让他顺便清掉。”   “也只好这样了。”安美琳感恩般松口气,走出店铺买咖啡提神,“黎喝什么?”   “冰美式,今天开了不少账单,我请大家吧…”   “天啊,甜心你真好。”   …一旁珍妮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黎觉予竟然被大家接纳了。   身为法国人,她能看得出来,这种关系不是法国人虚假交际,而是真切的友谊。   但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   见休息室只剩下她和黎觉予,珍妮立刻酝酿出眼泪,站到对方面前哭诉:“黎,我真的好羡慕你,那么优秀那么出色还那么有创意。”   “谢谢?”黎觉予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刚刚巴尔克先生告诉我个悲惨的事情,下个月,店铺会开除提醒费账单最薄的员工,我到现在都没服务过几个客人,不想被开除。”   “然后?”   黎觉予不是那种对女孩眼泪束手无措的人,所以看对方的表情,就像坐在第一排看戏的挑剔贵妇一样,差点让珍妮说不下去了。   珍妮摇摇头,将这种错觉丢掉,总算直入主题:“黎你可以辞职吗?”   “你那么优秀、那么漂亮、那么有钱,香榭丽舍大街任何一个品牌都会欢迎你,为什么一定要呆在巴尔托先生的店里。你知道吗?像我这种住在第十区的平民女孩,除了这里根本没地方可以去。”   “我妈妈在豆腐工厂上班,爸爸只是一个计程车司机,全家人的生计都得靠我…”   珍妮可能是想打感情牌吧。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话里话外生动描述出一个没有资产的资产工人家庭生活,妄图靠这个获得黎觉予的同情。   然而…黎觉予:“我没有爸爸。”   “我妈妈无业。”   “我没有家,现在住在笛卡尔大街的破烂旅馆里,每天都要爬10分钟楼梯。”   …   三次暴击。   珍妮想过黎觉予会流着泪同意,也可能会面无表情地拒绝,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黎觉予居然当场比起惨来。   最重要的是…该死!黎觉予家真的比珍妮家还要惨。   随便一对比,就能衬得珍妮是个快快乐乐、父母双全、还在法国有自己家的幸福女孩。   “那我怎么办啊?”这次珍妮的眼泪就是真的了,“没有客人,真的是我的错吗?”   “对啊,是你的错。”按照珍妮的说法,惨者更有话语权,于是日子最惨的黎觉予不客气地直面批评对方:“彩妆娃娃为我争取不少客户,可是安美琳等发型师,也能从中获得客源,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们很积极、她们有在吸取经验不断进步。”   “说实话,我看到你效仿彩妆娃娃的时候,还是开心的,我觉得你这是你肯努力了。”   黎觉予在说话。   她就像歌剧女演员一样身体修长,像贵族小姐一样仪态端庄,让珍妮觉得无地自容。   她恨不得立马转头离去,可心里却十分清楚:黎觉予说的是对的。   “所以说,你到底在店里瞎耗什么啊,快点振作起来吧,巴尔托先生店铺可是个好工作。”当过部长的黎觉予,说话毫不客气,“不要再毁坏化妆品了。”   “哪怕大家都不工作了,你也是提醒费账单中最薄的那个…”   黎觉予表情严肃,双目炯炯,让珍妮的精神破天荒地为之一振。   难得的,她心中产生了敬佩黎觉予的想法——黎无论遭遇何等不幸,总是保持健康心态。   所以,不如再信她一次? 第83章 巴黎梦(14) 法国沙龙(1)……   “告诉那个华夏女孩, 我再也不会教导她礼仪了,永远!不会!”   丢下这句话后,希特夫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走得轰轰烈烈, 差点没把林恩的鼻子撞掉。   他委屈巴拉地转过头, 抱怨道:“你看, 我都说了, 我尝试过挽留的希特夫人的。”   “费尔森先生,你也该知道, 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难以劝服…”   黎觉予看不过舅侄两人因为她吵架,再加上气走希特夫人也有自己一份,干脆站到林恩旁边, 语气饱含歉意地说:“是我的错才对,和林恩无关,我应该将希特夫人上课时的劣性告知你们,而不是咬牙忍耐…”   “哎呀。”林恩一把将黎觉予拉到身后,“这种事情,女孩子就乖乖地站在男人身后就好,怎么还自杀式跳出来挨骂呢?”   …虽然黎觉予不觉得林恩是男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林恩最近的举动很刷她好感。   谁能想到大咧咧将“拿你遗产”挂在嘴边的坏男孩,居然会说:“你是我的家人”这种话呢。   “这是两人的错。”费尔森摘下眼镜,为这次闹剧做出总结:“黎觉予不该隐瞒, 林恩不该冲动。两人都要受罚…”   “林恩负责周末清洁这栋房子, 黎觉予负责去礼仪学校上课。”   费尔森偏袒的惩罚话音刚落, 林恩果不其然立刻跳出来:“整栋房子,杀了我吧费尔森先生,我在美国连碗都不洗…或许洗过一两个…总之,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而且,礼仪学习算什么惩罚,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和哈蒙女士的通信!”   …哈蒙女士?!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黎觉予感觉自己血液凝固在心脏附近,不上不下。因为这代表着传奇客厅女主人的名号,也代表了巴黎最上层交际圈的中心。   “黎觉予觉得可以吗?要跟着哈蒙夫人学习,会紧张吗?”费尔森习惯性无视林恩。   “我可以!”在这间书房从来秉承言多必失少说话原则的黎觉予,难得情绪激动双目明亮,“实不相瞒,我十分崇尚哈蒙女士,前段时间还乘坐巴士,在传奇客厅外缘看了看…”   “传奇客厅?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那间昏暗小客厅。”费尔森有趣地反问一句。   …糟糕。   传奇客厅是未来人的说法,对于现在人来说,那里不过是哈蒙女士招待宾客的普通房间罢了。黎觉予勉强笑了笑,含糊带过说:“这是我给它起的外号。”   还好,无论是费尔森还是林恩,都没有在此处多做纠结。   他们分头吩咐女仆,让大家准备今晚赴宴的衣服和道具。   **   森林大道。   豪华的府邸,窗户映出客厅昏黄的暗光,人影憧憧。   曾经有个名家在自传中说过“艺术在昏暗中无限延续”,从那以后,沙龙总是不开电灯,而是靠壁炉和蜡烛的光,勉强看清周围交谈者的脸…老实说,黎觉予觉得还挺矫情的。   盛装打扮的三人走进楼道,很快迎来魁梧逝者的招呼。   “请问是尼基吗?”沙龙侍者说话,竟然比林恩还有修养…只不过这个名字是谁?   “尼基?”林恩永远是最冲动的那个,“我们这里没有叫尼基的,跟着费尔森先生的伴侣是林恩-安托瓦内特和黎觉予。”   林恩又一次做让黎觉予惊讶的事情了。   不是说他反驳侍者,而是他作为法国人,他居然能把黎觉予这三个字念得那么标准。   是语言天赋好还是练习多次?   黎觉予没有细想。   而是将关注放到的当下。听到反驳声后,侍者立刻拿着名录进去询问了,让三人在楼道稍等一会…林恩对着楼道反光处整理一下他帅气的脸孔,忽然反应到什么发现,疑惑反思: “噢,等下,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该死,哈蒙夫人不会连宾客名字都写不好吧?”他不可置信地转头对身边人寻求认同:“是我想的那样吗?她在宾客名单上把黎觉予写成尼基?!”   “恭喜你发现了。”当事人黎觉予回复,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不过林恩是真的气坏了,常年挂在脸上的愉悦都消失了,可能对于人权维护者来说,写错宾客名字真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气冲冲地穿过门帘,率先走进大厅内,因为另一位魁梧的侍者,正彬彬有礼地呼唤着黎觉予那被搞错的名字,让他们三人进去。   穿过门帘的瞬间,黎觉予似乎看到费尔森拉了拉林恩袖子,但很快两人又分开了。   可能是费尔森的安抚,林恩并没有做出大闹传奇大厅的事情,让黎觉予暗暗松口气。   可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三人进去没多久,介于费尔森和安托瓦内特的显赫名声在外,宾客们交谈圈渐渐散开,用一种拥抱的姿态欢迎他们进来,除黎觉予这个陌生人外。   人群分开,一位穿得像金甲虫的华丽女士走了出来。   她端着同样金色带闪的香槟酒,醉醺醺地说:“这可是我的老朋友,大名鼎鼎的费尔森、帅气远洋的安托瓦内特公爵的儿子林恩…还有一位,嗯,平平无奇的女孩。”   …虽然早就知道沙龙聚会冷眼陪同者,就像酒吧蹭卡会被人鄙夷,可黎觉予觉得,哈蒙夫人讲话太不客气了,根本不符合女主人身份。   “你好,哈蒙女士,久仰大名,我是黎觉予,现在在费尔森先生家学习歌剧。”   虽然希特夫人过于严厉,但她教导的内容还是有点东西的…至少,现在黎觉予一举一动都像模像样的,不至于会在女主人针对下怯场。   “对对对,黎觉予,不是尼基…”哈蒙女士像是喝醉了,发出像交际花一样的虚假笑声,“既然是学歌剧的话,不如上台演唱两首?”   她拍拍手,喊停不远处小圆台的沙龙艺人。   两位穿着宛如春茧般薄纱的性感女孩被叫停,她们停下舞蹈,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这位即将上台的华夏女孩…这种情绪比起好奇,更像是工作被抢后的艺人相轻?   不知道是谁,噗嗤笑了一下。   总所周知,沙龙女主人很小气,特别是哈蒙女士,不少作者在自传中,阴阳怪气讲述她在沙龙中只提供热茶和鸡蛋卷…   请来的艺人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黎觉予没有过夜生活,但她仅仅扫这些女孩一眼,就知道她们只是咖啡厅歌舞演员的水平,表演一晚上只能赚5法郎。   让宾客上台表演,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黎觉予深呼吸两口,暗中打量周边这些有修养的宾客——文人艺术家们不会大声打趣,但他们也不会大声喧哗,激烈反对某位陌生女孩上台表演,在被刁难人眼中,这种修养等同冷眼旁观。   于是哈蒙夫人提出要求后,宾客们都停止交谈,安静地将目光投向此处。   偌大的客厅,熙熙攘攘的客人,就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连音乐都停了。   过了好一会,黎觉予忽然笑了,说:“当然可以。”   ”听说沙龙有条规矩,交谈要主动给有本领的人物让位,不能摆弄粗劣学识,也不能喧宾夺主…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来,竟然能当上这[有本领的人物],在沙龙一展歌喉,实在荣幸。”   紧接着,宾客群中就有人笑出来了。   区别于刚刚嘲弄的笑声,这次笑声并无轻佻,而是赞赏和同意的。   盯着所有人注目的压力,黎觉予走上舞女刚刚所在的小圆台,站在一块漂亮波斯地毯上,隔壁瘦小佝偻的钢琴师准备就绪,问:“女孩,想唱什么歌剧呢?我会的可比你想象得多。”   “那就简单些吧——卡门第二幕埃斯卡米里奥咏叹调《斗牛士之歌》”   话音刚落,立马有宾客笑着同隔壁人说了句:“这女孩真的很会挑…”   “看来是个和礼貌截然相反的女孩呢。”有评价从人群中传来。   在场的都是法国艺术家,怎么可能不熟知《卡门》呢?   咏叹调《斗牛士之歌》埃斯卡米里奥为感谢欢迎和崇拜他得民众而唱的一首歌。虽然它属于男声部,是节奏有力的凯旋进行曲…但最重要是,黎觉予选这首曲子,能避免在场人中,不怀好意人士的打量。   ——虽然这样比喻有点奇怪。但放弃炫技女高音换成高昂男高音,就好比一个女孩拒绝在亲戚面前表演情歌,改成义勇军进行曲一样,令色胚们疲软。   总而言之。   大厅两旁和深处,黑压压站着一排宾客,他们探头引颈,怀着上流人士对平民的好奇心。一眼望过去,最明显的,就是站在第一排的费尔森、林恩担忧的眼神,还有哈蒙夫人戏弄的调戏的表情。   “咳咳…”黎觉予嗓子有些发痒,像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发出求救。   可是来不及了。   这种场合不唱歌不行,再难受也得硬着头皮上,总归是幻境不能当场弄死她吧?   ——站在台上,黎觉予只觉得她脑子过于清醒。   在等待钢琴声进曲的期间,她脑海里飞速转动,思索从沙龙楼道进来后的各种端倪。   再开口时,所有宾客都发现——这位女孩的表情心有成足。 第84章 巴黎梦(15) 法国沙龙(2)……   台下林恩双眸情绪低沉, 等台上女孩铿锵有力唱出英雄凯旋进行曲时,这种不爽既视感才稍微消散了一点,转而为黎觉予的舞台魅力臣服。   这是很神奇的转变。   林恩能明显感觉到,继毫无存在感的老钢琴师弹出简短前奏后, 那些无形无色的音符, 仿佛唤醒了黎觉予金光闪闪的明星魅力。   不, 应该说:她就是一个歌剧明星。   正用歌喉, 将这些音符润色成个人风格十足的乐章。   林恩从来不会质疑费尔森先生的决定,但此时此刻, 他觉得黎觉予就算不练习贵族法语,唱得也挺好听的。那些闻所未闻又简短新颖的法语单词,和《卡门》这首咏叹调出奇的匹配, 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异样。   究竟是哪学来的法语,怎么能那么不对劲又和谐?(*黎觉予学的是现代通用法语)   林恩思绪跑偏一瞬,又很快被舞台上女孩迅速逮捕回来。他注意到——黎觉予是真的很享受歌剧,她的四肢跟随隐约慢慢舒展,映衬身后昏暗烛光仿佛身着黄昏色轻纱,鼓起飘落。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   但又不能责怪黎觉予让沙龙变得安静,因为就连林恩, 都没忍住地用他那台宝贝相机,给台上的女明星来了一张,并在结束后率先鼓掌欢呼:“太棒了, 太厉害了!“   “她叫黎觉予, 可不是叫什么尼基…”   第二句话, 阴阳怪气。   要不怎么说林恩很会投胎呢?   按他这种被美国化的直率个性,喊叫出声的同时,就会被周边艺术家集体嘘声对待了…而现在, 他们估计心里在想:看在安托瓦内特伯爵的面子上,算了吧!   只不过艺术家们不说话,名媛们却不会乖乖闭嘴。   她们在人影晃动中,居然神奇地汇聚在同一个角落里。   其中一个金发碧眼、身着蓝色大摆裙的名媛,唇瓣不动地跟同伴说:“这位女孩,住在费尔森家中…对,和林恩住在一起。”   “天啊,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为什么要把女佣带到沙龙来?”   否管另外几人认不认识彼此,听到蓝衣名媛的话后,皆露出瞪大双眼的表情。   拜这几位名媛所赐,人群中产生不同寻常的低语和骚动。   这种变化,自然也被站在高台上的黎觉予,一览无遗地注意到了——受舞台设计影响,黎觉予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们,也认出了她们…是常年聚集在费尔森家等待林恩出门的名媛、交际花们。   而这群人的异常举动,也说明她们认出了自己——一人假装侧脸喝酒,实际喋喋不休地跟身边人低声说话;一人眯起眼睛,夸大她的近视眼打量舞台上的人;一人好像很热一样,右手烦躁透了地拼命摇扇子。   最值得注意的是角落那位,目光跟淬了毒一样的蓝长裙名媛。   黎觉予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她曾在费尔森家门外买醉,大喊大叫、央求林恩出来…实在是深刻刷新了黎觉予对林恩蓝颜祸水的认知。   当然,这一堆林恩追求者,本应和黎觉予无关才是。   她们一直无视黎觉予,将她当作费尔森家女佣一样的存在,直到这位“女佣”出现在沙龙,还被林恩带头称赞欢呼了,她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纷纷端起一双痛苦、隐忍的浅眼珠,打量着舞台方向。   ——哦吼,不会吧。   黎觉予最讨厌这种情敌针对了。真有那么喜欢对方吗?不过是欲念作祟罢了。   就那种打着爱情旗号蹦蹦跳跳,实则只是占有欲的无聊东西,不值得花费心思。   总之,好好度过今晚沙龙才是。   收回烦恼的黎觉予,灵活自如地操控着音符从喉间跳脱而出,平心静气地将这首进行曲表现得过分完美,就连身体动作,都优美得宛如曾设计过。   然而专心表演的黎觉予,却没意识到——完美的舞台,比当场反驳名媛坏话要更挫她们锐气、长自己威风。   艺术永远是宾客立足于沙龙的支柱,歌剧更是如此。   不消片刻,在场宾客中除那些林恩的追求者外,都纷纷露出“被迷住了”的表情,只一双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心中隐隐希望黎觉予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可是她毕竟不是真的沙龙艺人,随着钢琴师弹奏出最后一个音符,黎觉予的表演结束。   几乎是音落的瞬间,人群中就想起一阵豪放的鼓掌声。   是林恩,他狂放的掌声惊醒艺术家们,让他们从美人歌声的优雅氛围中抽离出来。   黎觉予顺势一鞠躬,礼貌又不失尊贵地从台下走回宾客群中,“哈蒙女士…”   “挺好的。”   自从黎觉予唱歌后,哈蒙女士似乎弄丢了刚刚的阴阳怪气面具,换上真挚的夸奖。   “我开沙龙聚会已经三十年那么久了,见过许许多多自视甚高的艺术家,他们甚至不愿将才华表现在众人面前。可不表现出来的才华,又算什么东西呢?”   哈蒙夫人一番话,正中黎觉予的猜测。   刚刚她站在舞台上,一边放声高歌,一边留有余力地回想费尔森、林恩之间的小动作,还有哈蒙夫人那别扭的表情…   真相,油然而生。   ——首先,以费尔森“老好人”的性格,光是放任黎觉予被针对的行为就显得很不寻常。而且费尔森先生和哈蒙女士还是互通书信的好友…   思来想去,黎觉予为这场“无礼对待新客”的戏码,做出自认为最符合当下的正确注释:要么是沙龙女主人的玩笑,要么是[礼仪学院]新生入学的测试。   哈蒙女士不知道光是上舞台的短短几分钟里,黎觉予的思绪千变万幻地转了好几道弯,猜中对方针对新客人的背后含义。   “我听费尔森说,你的定位是女高音,没想到模仿起男士来,竟然别有一番魅力。”   …嗯,这是宝冢的功劳,黎觉予想。   虽然她在宝冢学习只有短短一年半,练习角色也只是娘役,但长期和男役们呆在一起,耳濡目染也通汇些技巧。   虽然比起真正的男役演员来说,黎觉予差得远了,但放在没有角色反串文化的法国来,她这点小伎俩还是够用的,“谢谢哈蒙女士的夸奖,我以前在剧组呆过,自然熟悉各种角色的亮点,毕竟剧团本身就是个学习源泉。”   “是这个道理。”   哈蒙女士依旧笑得开朗,说话间不乏有赞赏看好对方的意思:“来,女孩,坐到我这来。”   沙龙女主的邀请,那可是今晚最有价值的奖品了,好几个今天费尽心思讨好哈蒙女士的客人,当即表露出羡慕的神色。   然而出乎在场宾客和哈蒙夫人意料,黎觉予居然拒绝了这句邀请,简洁地说:“我不!“   还没等哈蒙女士露出不悦表情,她又追加一句话:“不坐在全场最美丽、最优雅的女人身边,是我自出生以来的第一原则。”   哈蒙夫人的神情明显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开始优雅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是我喜欢的孩子。”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也可能是真的很满意这个女孩吧,居然连这种孩子气的明显奉承,都听得乐此不疲,只晓得重复地念叨:“是个好女孩,是个好女孩呢!”   费尔森适时出声,加强当下和谐氛围:“的确,”   “哈蒙是巴黎公认的礼仪夫人,光是站在那就气质非凡,常人压根不敢坐在她身边…”   哈蒙也顺势接过话头:“我就说黎觉予的甜言蜜语是从哪来的,原来是师从费尔森…”   …   气氛,如同离开琴师的乐器一样,松弛下来。   因为黎觉予露得那一手,宾客们终于接纳了这位陌生女孩,走上前打招呼、自我介绍。仅仅半盏蜡烛燃尽的时间,她就拿到两只手指并齐那么厚的名片。   人影晃动间,笑眼迷离恍惚中,黎觉予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身影。   她晃晃眼,努力让理智脱离醉意,仔细辨认——是住在传奇客厅楼上的作曲家毕维斯。不同于上次见面,这次他穿的不是家居服,而是一套优雅宽松的时装,款式稍显老旧,但人衬托衣服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特别是当对方还是长相浪漫气息十足的维也纳人。   在醉意的操控下,黎觉予离开费尔森、林恩身边,首次朝沙龙宾客群方向走去。   “你什么下来的?”不清醒的黎觉予有着出奇的自来熟。   “可以说是被歌声引下来的,你唱得很不错。”   维也纳人真不愧是希腊美神所亲吻的种族,就连说话都礼貌有余温柔超标。如果将语言实体化,那毕维斯说话风格,就像有人在用手抚摸听话者头顶,让人倍感舒适。   “谢谢,被知名作曲家夸奖,是作为歌剧爱好者最高的荣誉。”   “你的水平,说是歌剧爱好者就过分谦虚了。”   …   话音刚落,一株蜡烛燃尽,为两人身处的角落拉下昏暗帷幕。   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依靠周边光亮,两人还能勉强看请彼此,唯有双眸和汗津津的一小块脸颊尤其显眼,它们在黑暗中闪烁着银光。   “你在发光,很美。”毕维斯双目直勾勾盯着黎觉予,真诚称赞。   “是这个隐秘的角落很美。”黎觉予实话实话。   在她视线所及处——光线朦胧的蜡烛,融蜡遮掩下闪着暗光的金色雕花烛台,两人身边透着晶莹清澈的水晶花瓶…种种一切,都像是命运有意为之,为这次交谈营造暧昧氛围。   不可否认的是,毕维斯身上有黎觉予最喜欢的东西——他说话用的词汇相当丰富,自身感性又温柔,说起话来娓娓动听。   听说艺术家都是恋爱脑,她还挺喜欢看男恋爱脑的…   ——等等,该死!看来她真的是醉了。   明明对方只是个了解甚少的男人,居然能脑补那么多。   黎觉予双眸微眯,露出像被初生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的表情,正打算抛却所有绮丽幻想。   恰在此时,一道女声响起,箭头直指藏匿角落的这两人:“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毕维斯吗?”   “对了!现在正值夜深之时,宾客中又有作曲家和歌剧女演员,不现场配合表演一下,未免太可惜了呢!看你们之间的氛围…我感觉这出节目会相当精彩。”   …   黎觉予转头望过去,是那个林恩追求者,穿着蓝衣的不知名名媛。 第85章 巴黎梦(16) 法国沙龙(3)……   “西西莉小姐, 不得无礼。”哈蒙女士厉声呵斥。   原来蓝衣名媛叫西西莉,但这不是沙龙女主人呵斥对方的重点。虽然哈蒙夫人一开始,也指名黎觉予上台表演,但沙龙女主人的恳求, 和普通宾客的要求, 还是不一样的。   在传奇客厅, 被邀请来的客人拥有相同地位, 就像职场平级一样。   怎么可能允许“平级同事要求对方表演”的荒唐事发生呢?   可哈蒙女士谴责的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位名媛同时站出来, 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附和道:“我觉得西西莉说的很对啊。有作曲家又有歌剧演员,合作表演一下可是美谈…”   “哈蒙女士不必那么紧张…”   紧张倒不至于,只是黎觉予发现——哈蒙女士慌张的眼神, 落在身边这位作曲家身上。想来哈蒙女士相当清楚楼上作曲家的来历,知道他英年成名又早早过气陨落,生怕西西莉的无礼发言,伤害到脆弱又敏感的艺术家。   ——要不拒绝掉好了。黎觉予想。   本来她就不屑和林恩追求者们纠缠,再加上“命令宾客“一事,本质就是追求者们的无礼,那黎觉予直接拒绝, 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撑死了就是给这帮女人私下讲她坏话的由头。   “我不…”   “可以啊,那就给大家表演一下吧。”   出人意料的, 这位心思敏感的作曲家居然答应了!   这下, 别说是熟知他的宾客, 就连黎觉予本人,都震惊地转过头来,双眸考究意味十足。   而毕维斯, 只回了她一个安心的表情。   可这很难安心下来吧?   虽然一人是作曲家一人是歌剧女高音,定位上看天造地设,但在完全没配合过的情况下突然合作,就是世界顶级的歌剧女歌手,都会难以好好表现,更何况黎觉予只是个嗓子刚好的歌剧界新人呢?   “毕维斯…”哈蒙夫人也很不赞同,可她考量的重点截然不同:“你最近正值作曲低谷期,突然在沙龙上临时作曲,恐怕太强己所难了吧。”   “倒也不必当场作曲。”毕维斯的表情平和,宛如胜券在握:“这位突然跳出的西西莉小姐,也并没有要求我当场作曲呀。如此,过往的作品也是可以的。”   “毕竟音乐不是矫揉造作的短句,怎么可能七步成诗呢?”   闻言,几位文人宾客会声一笑,表示认同。   ——在法国文豪眼中:长篇著作价值大于中篇著作大于短文,其中,短句经常被批判成毫无价值和意义东西,毕维斯这样的类比,正好踩在他们爽点上。   “过往的作品?”黎觉予反问,实则心中已有答案。   “嗯,我觉得你会知道的。”   毕维斯干脆地坐在钢琴面前,修长手指流畅地滑过黑白琴键。   听着这悦耳琴音,蓝衣的西西莉,难得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了。   她默默无语地注视台上对视的两人,本以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才想拉凑两人一起表演。一来表演大概率会失败,可以让黎觉予丢脸;二来表演能将两人凑成一对,让林恩觉得女方水性杨花…   可是他们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自信?难道黎觉予在不练习情况下,也能唱出完美歌剧?   西西莉内心犹豫不安:这怎么可能啊!她只是一个女仆,一个卖花女罢了…   客厅沙发那边,林恩和费尔森先生背靠杂乱软垫,注视着舞台这边的情况。   中央发生争锋相对时,黎觉予离他们太远了,以至于两人没及时发现,立即施以援手,等黎觉予被陌生作曲家拉上舞台时,他们才注意到这场骚乱。   林恩醉了,只能机械地拿着帽子,嘴上念念有词:“怎么又有意外发生。“   “黎觉予是被仙母选中的灰姑娘吗?一个晚上发生的意外那么多。“   没有喝酒的费尔森,则是呼出长长烟雾,花了几秒钟理清情况,说:“按这种比喻的话,那你林恩就是被继姐看中的,倒大霉的王子了。“   “你没发现,西西莉和那些女人,都是冲着你才针对黎觉予吗?“   “…“   闻言,林恩眯起双眼,总算认出那蓝裙女人是谁,”咦,她们都在吗?我完全没注意到…”   “心狠的小子。”   “我去跟她们说…我对她们全无兴趣,不要针对我的家人。”   丢下这句话,林恩醉醺醺地站起身来,往人群跻身进去,朝舞台方向走。   费尔森则是嫌热闹不够大,完全没有拉住醉醺醺林恩的想法,直接放手让他过去,“欸,年轻人世界就是有趣,和我这种将死老头截然不同…”   他抬头,透过人群缝隙中窥得台上四目相对的男女,啧啧唱起有关爱情的旋律。   **   事态发展太快了。就连黎觉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刚刚五分钟前,他们还站在昏暗角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暧昧话,五分钟后,他们就被宾客们簇拥着,再次上了舞台。   光亮的舞台灯拉近彼此距离,就连眼睫毛都异常清晰。   黎觉予抬头,望向毕维斯,对方也同时看向她。   两人默契地一句话都没说,仅有音乐从毕维斯手上流水般流淌出来。他是一位懂行的、富有经验的年轻作曲家,懂得巧妙地给初次合作的歌剧女歌手配乐,肆意地调整配乐的比重,指引对方在哪里等待,在哪里唱歌。   第一个按响,黎觉予就听出这是毕维斯的成名作,她在报纸上看过的乐章。   是认识毕维斯的那天,两人曾经在楼上,出于乐趣反复练习的乐章。   熟悉旋律打消黎觉予的疑虑,但她并没有将自信表现在脸上,毕竟按毕维斯的潜台词,他并不想让宾客们发现,她们之间熟络的关系。   是时候进歌词了。   黎觉予轻咳几声,唱出今晚第一句女高音:“啊!啊!小小的玫瑰…”   “啊!啊!来吧,如果你喜欢我,喜欢它…”   …   ——事实证明,没有对比就没有惊艳。   如果黎觉予在哈蒙夫人指名的时候,就唱出自己拿手的女高音,恐怕大家当下的惊艳,就会下意识地打了个折扣。   可是她之前表演的是义勇军进行曲…不是,是凯旋咏叹调。   男女声部的咏叹调,给人感觉截然不同——譬如现在,醉眼朦胧的黎觉予唱玫瑰华尔兹,活脱脱就是一位与美丽紧紧联系的交际花,讴歌爱与性、自由和解放。   这种强烈反差碰撞下的过人魅力,无人能逃脱。   听众们脖子前倾,像屋檐下雕刻的动物脑袋一样,估计他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刚刚还正气十足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为手拿玫瑰的性感灵魂。还有林恩,他本来就醉醺醺的,赶往舞台的途中,又受到黎觉予形象的震慑,一时间忘了接下来要干嘛,呆愣站在原地。   还有一些艺术家,关注点更多集中在曲目上。   “玫瑰华尔兹…这不是几年前红火过的咏叹调吗?”   “你不知道吗?《玫瑰》就是毕维斯的成名作,打那以后他的创作就不行了…”   “艺术家的陨落?那可真让人难受…”   如果说此时此刻,是黎觉予的高光时刻,那相对的就是毕维斯的低谷最低点了。   黎觉予唱得越好,就越衬得毕维斯可怜,让人忍不住感叹:有才气,但是不幸…   传奇客厅很小,主人充分利用所有空间,第一排客人完全紧贴舞台,只要黎觉予愿意,她可以开玩笑般地伸手摸到客人们的头发。   所以,无论宾客怎么压低音量,他们所交谈的内容,依旧能传到舞台上,溜进表演者的耳朵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觉予感觉隔壁的呼吸声变重了,手上音乐也无可避免地受弹奏者影响,变得急切又纠结。   好在表演结束了,这么一点小失误不会影响观众对舞台的评价。   ——唉,就当她醉了吧。   黎觉予暗叹一口气,走到钢琴身边。   借着谢幕的由头,她拉过毕维斯微微颤抖的右手,安慰般地紧紧相握。   明明是暧昧的十指紧扣,但黎觉予做起来那么坦诚,像只是谢幕,像在替对方遮掩什么…   毕维斯也在谢幕,只不过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观众,而是看着黎觉予。   两人就这么通过手指尖触碰皮肤的方式,为彼此输送着能量。   “千万不要在我的沙龙里谈恋爱噢。”哈蒙女士火眼金睛,“果然,这狭小、昏暗的客厅,就需要黎和毕维斯这种艺术家,让他们的天赋填满空虚…还有人想要上台表现下自己吗?”   “夫人,我愿意率先出场,抛砖引玉…”   “这是我为今夜沙龙画的简易油画…”   女主人亲自带头转移话题,沙龙气氛再度回归刚刚,除了大家望向黎觉予和毕维斯时,眼神多了几分热烈外。但只要对沙龙话题风向有些敏感的客人,都能意识到——今晚之后,黎这个华夏女孩,恐怕会成为沙龙常客,人气宾客。   费尔森跻身上来,兴奋地说:“天啊,你可没说你女高音那么出色。”   “看来,比起学习歌剧,你最需要学习的是保护好你的嗓子。”这是费尔森在调侃黎觉予先前嘶哑的嗓子呢!   黎觉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嗓子已经在好转,我以后肯定会好好注意。”   “是的是的,毕竟我们的目标不是歌剧院了,而是冲击百老汇!”   百老汇?!这词一出现,哪怕是理智如黎觉予,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现代百老汇以艳舞妖歌出名,但事实上,二十世纪的百老汇一共有六大剧院,其中一大就是大都会剧院。   能前往百老汇第39号的演员,往往是各国最优秀的歌剧人才。   “前往百老汇表演?我可以吗?”   过度的震惊,让黎觉予忍不住音量加大,语气中的兴奋难耐随便个人都能听出来。   “当然可以。不过首先,我们得…”   费尔森列举的新计划还没说完,就被侍者慌乱声音打断了:“费尔森先生,请你移步,您的侄子林恩-安托瓦内特醉倒在人群中,现在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   “…”   “这个丢人的臭小子!” 第86章 巴黎梦(16) 被害   钟声复起, 天已黎明。   林恩是在他那一米八的红色天鹅绒大床…隔壁地板上醒来的。   听到大教堂远扬的钟声后,他才机械式地从地上爬起来,丢了魂一样地,用手指将压乱的头发整得柔顺平整。   “什么情况?“他迷惑地朝四周望望, ”我不是在哈蒙夫人的沙龙里吗?“   独身一人的房间, 回答他的只有宿醉后发酸的鼻子。   “该死。“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的林恩, 连忙爬起来, 往费尔森舅舅的书房方向跑去。   他人还没到书房,声音就先喊出来了:“舅舅, 你也太狠心了吧!怎么可以把我丢地板上就不管了,明明那柔软的大床就在一步之遥。“   “你还说!“   虽然是早上,但费尔森毫不示弱。   ”你直接躺在沙龙聚会的人群中, 身躯紧贴地板睡得死死的,我还承认你,将你带回来,已经尽到做舅舅的责任了!”   “害…”讲到这个,林恩气弱了,“这得怪哈蒙女士,她竟然在香槟中混入俄罗斯伏特加…”   “黎觉予也喝了, 也没见她倒地…太丢人了林恩臭小子!”   …   费尔森突然提起黎觉予的名字,让林恩闹腾的动作为之一震。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记忆只停留在:他往舞台方向走, 打后便是一片空白——为什么黎觉予突然走上舞台?   他是看到什么, 才如此急切往上冲的?   好像…好像他是为了对黎觉予做什么, 跑太快了,被人撞倒后,才陷入无意识的醉意中。   “啊, 想不起来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啊?”   林恩双手不耐地敲击脑壳,试图用物理方式恢复记忆,脑袋空白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特别是隔壁费尔森,脸上还要露出一种调侃、可惜的表情,“想不起来了吗?”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啧啧称道:“黎觉予的表演简直惊为天人,就像歌剧仙女一样…忘记这段记忆,可是会后悔终生的。”   “…”有被勾起好奇心!   可林恩倒是想记起,无奈伏特加的影响如影随形,憋了好半天后他宣告放弃:“算了,既然命运不让我记起,看来它并不是重要的事情,歌剧嘛…黎就在家里,什么时候听不到?”   这话仿佛是小孩子在安慰自己。   费尔森也不戳破,转而说起其他话题:“昨天你是不是在沙龙上拍了照片?”   “今天是月初,香榭丽舍大街冲印店开门了,记得去一趟…”   闻言,林恩随手勾起一件老头外套就准备出门了,反正不是约会,邋邋遢遢出门得了。   临走前,他假装无意地多问一句:“黎觉予人呢,还在睡觉吗?”   “她好像是去上班了,早上女仆敲开房门发现没人…毕竟不是谁都觊觎亲戚的遗产的。”   “哼,就觊觎你的遗产!我走啦!”   随后,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费尔森看着孩子们走后冷清清的家,发出轻轻近乎无言的叹息。   …   春天的巴黎总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绵绵细雨无休止,逼得街上来往的时尚法国人,被迫用黑色、单调的伞,挡住他们身上从昨晚开始精心搭配的装扮。   上班加上雨天,每个路人的表情都是不耐烦的,除了林恩以外——实不相瞒,他最喜欢的天气就是雨天。解释起来可能有点凡尔赛,他就是觉得宽大伞面格外有安全感,结结实实挡住他那招人喜欢的脸,不会引发计划之外的意外。   于是在每个法国人高举雨伞,尽量露出头上装饰的时候,有一个特立独行的高个男孩,将雨伞压得低低,完全盖住上半身,就像黑伞长出结实胸膛和两条腿似的。   冲印店需要开在街道避光处,所以林恩需要穿过整条香榭丽舍大街,再往小巷子里拐。   忽然,一个人群聚集地吸引他的注意,“咦?这是在干什么?”   只见大街拐角处,站着一群光鲜亮丽的贵妇小姐们。   她们担着雨伞,以一种环状姿态分开站立,身体朝向同一侧,像在围观什么有趣的东西。   换做平时,林恩肯定立刻凑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围观者中那么多贵妇小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生怕碰上那群狂放、让人苦恼的追求者们。   身体下意识打起哆嗦,林恩赶紧将伞面再压低些,匆匆离开大街,往小巷子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刚刚,他身后走过一个熟人,同样拿着黑伞,同样将伞面压得极低,同样默契到宛如故意,用伞做出保护姿态。   因为奔跑,黎觉予头发上沾了几滴雨水,变得湿哒哒一缕缕的。   她呼吸急促地停下脚步,仿佛心有感应地转头望向小巷,总觉得那个在急匆匆“逃亡”的背影有点眼熟。   是错觉吗?   黎觉予有些疑惑。   出于谨慎,她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从背后打量——但那人伞面压得太低,看不清脑壳,就连上半身都挡剩下一半…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穿着一件上世纪的老头外套…   嗯,是错觉。   她不认识穿老头外套的法国男青年。   在心中下好定论的黎觉予,无情地将目光全数收回,目不斜视地往巴尔克发型店方向走。   可还没靠近街头,就有熟络的员工急匆匆跑来,说:“黎你终于来了,店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   黎觉予的出现,引得不远处排队的顾客纷纷望过来。   “昨天不知道是谁,撬开发型店门,把玻璃橱窗的彩妆娃娃砸了个精光。”同事呼吸急促,“今天来了不少顾客,可是没有彩妆娃娃供他们选择妆容了…”   的确,最近巴尔克先生发型店客人激增,很大部分都是冲着彩妆娃娃来的,见店内没有娃娃后,已经出现好几位夫人结伴而来,集体离去的情况了。   听说情况后,黎觉予走上前一看,店内惨况让她忍不住眼皮一跳——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娃娃尸体,大部分都面容全非、手脚断裂,堪比二十世纪娃娃版大丽花事件。   “我们早上开店就发现娃娃被破坏了…一定是店内人干的!”安美琳尖叫道。   “先别管这些了,先把今天的顾客解决了再说。”   黎觉予没有被惨况吓倒,在巴尔克先生还没上班前,身为娃娃主人的她,只能充当临时的责任人。沉吟片刻后,她当即拿上钱包,往香榭丽舍大街外跑。   安美琳诧异于黎觉予这一突然动作,大喊:“你去哪?娃娃店已经没有树脂娃娃出售了!”   “有比娃娃更好的东西!你先稳住顾客,我随后就到!”   …   居然被丢了个艰难任务…安美琳无奈转头,看着聚集在橱窗外烦躁不安的贵族顾客们,笑容艰难地安抚道:“各位顾客稍等几分钟,今天的时尚妆容展还能照常展开…”   “当然,当然,没有娃娃也有别的东西呢。”   “要不然我们先帮夫人做头发吧,如果妆容没处理好就不开账单了…”   …   可能安美琳自己也没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信赖上这个初来乍到的华夏女孩,甚至愿意将账单当作和顾客的赌注,全然没想过黎觉予会有不成功的可能。   店内所有人都在忙活着,就连珍妮也鼓起勇气,希望能帮客人打个底。   她效仿着黎觉予平日教导的模样,根据每个客人的肤色调配适合的粉底。   可珍妮太久没服务过客人,太紧张了,连连犯错——不是用错刷子,就是调错颜色浪费不少高价粉底,虽然不至于惹恼顾客,却吸引其他同事的注意。   安美琳撇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嘟囔一句:“哼,假模假样,黄鼠狼给鸡拜年…”   音量不大,只有珍妮本人听到了,所以即使没有主语,珍妮也能分辨出这句话是在讲谁,“你说什么?你这是诽谤!”   “怎么就是诽谤了?”安美琳在法兰西混久了,不会被小女孩式的威胁动摇,“哼,你真当我们不知道吗?店内橱窗娃娃被破坏,除了店内员工外,没有人能做到!”   “可不一定是我啊…”此刻珍妮的表情,震惊多于难堪。   她焦急地点出好几个,和黎觉予有着竞争关系的化妆师,说:“她们私底下还说过黎的坏话,我都在更衣室听到了,说她只是幸运,等热潮过去就糊了…”   “我们哪有!”   被点到的化妆师,都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其中有个和珍妮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店员,不甘示弱反驳道:“巴尔克先生说,他下周要开除一个店员,你害怕是你所以还去找黎觉予央求,希望她主动离开店铺…你可别不承认,我都听见了!”   “而且我还听见,黎觉予拒绝你了。”   “她是拒绝我了,那又怎么…”   忽然,珍妮顿住了。   她在同事看她的眼神中,看到她们构想的真相——黎觉予拒绝她,所以即将被开除的她,是最有可能破坏娃娃,害黎觉予被顾客们投诉的人。   意识到这点的珍妮赶紧出身反驳,唇瓣微颤:“不是我!”   可惜,没有人相信她。   介于珍妮之前悠哉游哉的工作态度,还有和黎觉予之间恶劣的关系,所有出声没出声的同事都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俨然心中认定她就是娃娃凶手。   珍妮毕竟年轻。   六个月前,她还是个从雷恩艺学院毕业的郊区女孩,没有应对职场碾压式霸凌的经验。偏偏越是这个时候,她就越发嘴笨不知道怎么解释。   在所有人谴责的目光中,珍妮只得丢下刷子,落荒而逃。   临出门前,她跟拿着什么东西回来的黎觉予擦肩而过。   黎觉予叫住了珍妮:“你去哪?我找到娃娃替代品了,等下店铺内有得忙的…”   然而珍妮就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后来赶到的安美琳打断黎觉予诧异的思绪,她问:“怎么那么快回来了?娃娃买到了?”   安美琳歪头看向黎觉予手中,却发现那个袋子特别小,连一个娃娃都装不下——“怎么那么小,难道是什么袖珍娃娃?恕我直言,小娃娃观赏性可不高。”   “不是娃娃。”   黎觉予把目光从珍妮身上挪回来,决定先解决目前陷阱:“只是纸卡片,加厚版!” 第87章 巴黎梦(17) 解决   这是一叠类似于插图的硬卡纸, 画满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脸。   不对,仔细看的话,还是能从大同小异的画像中,发现细微的不同——有的脸眼睛小、有的脸颧骨…五官都有微妙差别。   而且每个模样, 都有两张如出一辙的画像, 让人搞不明白黎觉予到底要干嘛。   “梅屈尔.加朗?”在时尚圈沉浸多年的安美琳, 疑惑地将个人猜想提出。   “没错!”黎觉予兴奋地连连点头。   梅屈尔.加朗不是人名, 而是杂志名字。   该杂志源自17世纪末,主打妇女主题。在其他杂志以文字为主的时候, 《梅屈尔.加朗》专注于时装版画,开启版画时尚秀浪潮。   主要通过不同的插图,将一套衣服各个配饰、小巧思逐一介绍, 直观展示给消费者。   “可是…”安美琳更郁闷了。“《梅屈尔.加朗》的版画都是刻画全身,目的是宣传当季时装和配饰,可你的版画,却只有一张脸…?”   哪怕她面上纠结成一团,都没想出黎觉予这一举动的目的。   对此,黎觉予难得俏皮地卖个关子,说:“你且等着看吧。”   当着店内人若有若无的打探目光, 她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开始用化妆品涂抹纸张。   反复涂料制成的硬卡纸,完美承载住化妆品的厚重, 无论黎觉予上多少层底妆和眼影, 它们都没有像普通信纸一样发皱。   仅仅一上午的时间, 黎觉予就把10张硬卡纸画完,张贴在墙上。   隔壁再贴上同张脸却不带妆容的卡纸,用作对比。   看到五官各异的脸, 和它们妆前妆后对比后,几位聪慧的客人立刻明白黎觉予的用意了——“这个方法好!之前的彩妆娃娃们长得太好看了,有时候会觉得,这种妆容比起自己,更适合如娃娃般好看的女性…”   还有人感叹:“感谢上帝,我终于不用纠结选什么妆容了。”   不得不说,比起样貌精致的彩妆娃娃,这些有小缺陷的面部速写,更方便客人们选择。   她们可以根据自己面部特点,选取想要的效果,只是有个问题…这时,有个客人发问:“可是我不喜欢这放大双眼的紫色眼影,能选择其他颜色吗?”   安美琳怕这十张彩妆画像不得客人喜欢,想帮黎觉予说话,解释深邃的紫色眼影能扩大眼睑范围,是最稳妥的选择。   却没想到,黎觉予的动作,比她说话还快。   只见她从口袋中掏出更多的画像卡纸,笑眯眯地说:“和彩妆娃娃不同,彩妆画像接受定制服务——有色彩要求的客人,可以将妆容搭配的衣服颜色,和个人取向色彩告诉我。”   “我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重新绘制全新妆容。”   “我们还接受长期预约,定制专属面孔特写,方便日后设计妆容…”   瞧瞧,这骗钱技术,二十二世纪的总裁完胜二十世纪的商人。   如果不是这家店是巴尔克先生的,黎觉予肯定要当场忽悠客人办卡,留住这波长期顾客,赚一大份快钱。   可惜,初来乍到的黎觉予买不起一家店,只能忍痛闭嘴“办卡”服务,转而用“定制服务”吸引客人,“定制服务虽然稍微贵一些,却能让您的妆容变成巴黎独一份。”   无论哪个时代的女人,都会被“定制、稍贵、独一份”这几个字给吸引。   黎觉予“定制服务”发言一结束,店内外围观女客人们前仆后继地涌入,毫无形象地跻身在黎觉予面前,争取这个定制服务第一人。   “黎化妆师,我要定制!希望妆容热烈明艳一些…对,就像黄昏…”   “皮手笼和黑色天鹅绒外套,但是我眼睛小,需要让它变得有神起来…”   “比较着急,今天晚上可以制作完成吗?”   …   黎觉予回答:“当然,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定制客人,麻烦先去前台留地址结一下账单,我制作好画像和妆容设计后,亲自拜访贵府,保证您漂漂亮亮前往聚会现场。”   看着一大群人,从黎觉予登记处涌到柜台处,前台小姐蒙蔽了,“这…这怎么开账单啊?”   黎觉予借着拿东西,对前台小姐耳语:“开两份妆容钱,一份上门费,一份妆容提醒费,一份造型提醒费,一份VIP名单费,噢最后一个是我乱说的,加收总账单的50%…”   这是等于服务一个客人,开出五份账单啊!   前台小姐觉得自己打账单的手都在发抖了,每个被敲出的0都带上一丝颤动。   面对客人们觉得太贵的质疑,前台小姐回忆黎觉予教导的解释,说:“只有第一次账单会贵上50%,因为它包含了定制卡纸和专人服务…”   被告知这个新奇设定后,客人们都不说话了,乖乖付款。   黎觉予猜想,她们现在的心情,肯定跟被托尼老师忽悠办卡的心情一样,心想以后一定要多来化妆,不然就浪费这50%的额外附加费了。   而隔壁目睹一切的安美琳彻底傻眼了。   旁听黎觉予和前台小姐的沟通后,她没忍住发声提问:“这些卡纸哪来的?居然要收50%的定制附加费…是你贵价从工厂开模定制的吗?”   不怪安美琳会这样想,毕竟50%附加费买一张纸,实在是贵得让人害怕。   黎觉予转头,悄悄耳语:“卡纸在巴克街的油画用品店买的,10法郎100张纸板。至于画像嘛…是拜托莱茵河岸边悠闲度日的画家制作而成。”   “你也知道,艺术家穷得很,我给100法郎他说能帮我工作一个月…”   加在一起110法郎,换来成千上万的回报,这可比时装行业赚得多啊!   闻言,安美琳悄悄竖起大拇指,半是夸奖半是欣赏地说:“你已经彻底被法兰西同化了,成功当上时尚界奴隶主。”   嗯,这种说法等同于现代人说:“你这个奸商”。   因为在香榭丽舍大街有这么个说法——客人是时尚界奴隶,而商家就是奴隶主。   安美琳能将初来乍到的黎觉予比作奴隶主,可谓是最崇高的夸耀。   “谢谢,但如果你能搭把手,和我一起当奴隶主我会更开心。”黎觉予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自然地,将登记工作推给安美琳,转头制作定制画像了。   安美琳顺从接过工作,刚埋头写两个字,她就发现不对劲了——自己怎么那么听黎觉予的话?这个二十岁的小女孩,究竟哪来那么浑然天成的老板气息。   居然比巴尔克还…   脑海中刚闪过老板两个字,巴尔克先生就推门进来了。   他先是看到店门角落还没清理干净的娃娃残骸,骇得当场退了一大步,还没来得及发问,目光就被墙上新张贴的画像给吸引了。   和其他女客一样,他沿着墙边观赏十张对比妆容,聪明如他,自然能得知黎觉予的目的,“不错,比起彩妆娃娃,突出面容瑕疵的速写能更方便客人下决定。”   然而他转到柜台,看到前台小姐不要钱一样地狂按0键…   “巴尔克先生早上好。”前台小姐埋头打招呼,按着0的食指都不带停。   “你继续,别管我…”   让他冷静一下,思考一下。   巴尔克先生自认自己从底层打拼上来,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商人套路,但能在香榭丽舍大街开店,他一直想学习这些出奇制胜的销售招数。   为此,他每个早上还花费一个小时,在法兰西公校学习。   却没想到,学校里没讲过的新颖手段,居然让一个华夏女孩发掘出来了。   巴尔克抱着崇拜、向往的眼神,朝黎觉予所在方向望去,却看到一幕令他惊悚的画面——黎觉予随手抓起大剪刀,剪下自己一缕黑发,在画像上摆弄。   “这是干什么啊?”巴尔克先生吃惊,快步走去。   只见黎觉予将剪下的黑发,修剪成长短各异的模样,沾上少许米糊黏到画像的眼睛上。没多会,这张人像妆容设计就大功告成了——烧红的火柴棍烫卷头发,变成媲美睫毛的存在,眼睛中段较长的毛发,拉长了眼睛的高度。   有着小眼睛瑕疵的人像画,在“假睫毛”的点缀下,变成极具风格特点的美人像。   “这也太神奇了吧。”   巴尔克先生举起画像,仔细观察。   虽然他不是专修妆容专业的,但作为经常跟时尚弄潮儿打交道的时尚商人,巴尔克总能准确无误地抓住妆容重点——假睫毛是点睛之笔。   “你怎么想到的?怎么会想到将头发剪下来,用来假装睫毛的?”巴尔克问。   “…”   这可真的是问倒黎觉予了。   她只是单纯地按照现代化妆的习惯,用上睫毛放大术,却忘记要等到1930左右,才会出现全世界第一幅假睫毛…于是黎觉予只能含糊带过话题,说:“我之前在其他国家学会的,是某个村落的化妆小技巧。”   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是不要揽上身为好,作为现代人的黎觉予,维权意识还是有的。   可她这副谦虚的表现,落到巴尔克先生眼中,却引起不同的想法——华夏人有句说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能随便修剪的,可黎觉予为了事业,一言不合剪掉一缕头发,想必就是这种果断,才能让她短时间内立足香榭丽舍大街。   巴尔克认为,这是他最需要学习的地方。   而且,黎觉予谦虚的态度,也很受他喜爱。   想到这,巴尔克先生见今天客人不是很多(很多女客见没有彩妆娃娃后转头走了,没能等到彩妆画像诞生),干脆友善地提议:“忙完这份定制画像后,我给你做个造型吧!”   隔壁安美琳笑说:“黎赚到了!”   “巴尔克先生的头发造型可不是那么好预约的,就连宫廷人士都得等上半个月。”   黎觉予:“其实不用…”   “欸,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巴尔克先生心情颇好,不知道是因为黎觉予,还是因为前台那从未停过的账单敲击声。   他一把将黎觉予按在店长专属座位上,手拿摩斯和梳子,兴致勃勃地说:“要开始了哦!”   “我敢保证,2个小时后,全法国的上流人士都会被你迷倒…”   没有半点预兆地,一大坨摩斯挤在黎觉予头发上,摩斯瓶身发出像蛇一样“嘶”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她气弱地提议道:“我觉得我这黑直发挺好的。”   然而另外两人,完全沉浸在发型设计中,没有理会她。   “弄个卷发吧,慵懒一点…”   “不不,两鬓编发往后放…”   “…”   脑海里闪过无数二十世纪复古(老土)发型的黎觉予,瑟瑟发抖宛如嗷嗷待宰的小白鼠。   几人聚在角落闹闹哄哄,全然没发现,店门口,一位身穿格子便服、戴着眼镜的先生,正聚精会神地观赏这些版画,偶尔埋头用钢笔在随身小册子上书写着什么。   翻阅间,小册子封皮画体一闪而过——爱德华,《时尚》明星记者。 第88章 巴黎梦(18) 声名远扬(预收30加……   圣日耳曼德佩区。   跨越莱茵河, 从金碧辉煌的香榭丽舍大街,回到门户掩蔽的家中时,林恩累得昏昏欲睡。   他见屋内一片寂静,猜想费尔森在休憩, 便安安静静地拿起抹布, 开始打扫大厅卫生。当然他没那么乖巧, 一切只是为遗产罢了, 他这样想。   ,, ,炉火融融,软绵绵的抹布扫过金色扶手楼梯, 留下金光闪闪的水渍。   满屋子的寂静和温柔,使他身体懒洋洋的,就像被麻痹一样。   忽然,一声轻悄悄的敲门声响起。   林恩见外头天色,猜到是黎觉予回来了,便打起精神,飞速打开房门。   “你怎么那么…晚?”   林恩话还没说完, 就被眼前黎觉予的新造型诱惑,彻底失了神…壁炉中单烁飞舞的火舌,暖洋洋的火光照亮面前女孩的脸, 使她蜕变成杂志中描述的, 难得一遇的美丽模特。   黎觉予, 梳了当下最时髦,也最柔美的贵族卷发。   这是一种20年代盛行的华丽风格,还有个俏皮的名字, 叫“手指波浪烫”——那些柔顺的黑长发,经过发型师手指和梳子的摆弄,纷纷乖巧沿着脸部轮廓,弯曲成一连串“S”字母。   不得不说,这个卷发造型,为黎觉予增添许多妩媚和性感。   而这种附加因素,又和发型本人昔日的刚强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林恩悄悄咽了下口水,一句话都没说。   没能收到点评的黎觉予不乐意了,她在烛光中转个圈,问:“不好看吗?”为了这个发型,她可是专门化了个红唇妆,抱着烂脸的决心入睡的。   “挺好看的…”   林恩回复的声音很小,他也不知道对方听到没。   此时此刻,伏特加醉后的影像突然闯入脑海,和当下现状搅和在一起。就像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黎觉予,突然跳出回忆站到眼前,在重现当时的心动。   林恩只想逃开,把脸藏在枕头里,独自体会这种新奇的感觉。   身后昏暗处传来费尔森愉悦、迟缓的声音,说:“天啊,我还以为是哪位天使降临人间。”   应该是门口的动静,闹醒浅睡的费尔森,将他吸引过来。   “费尔森先生,傍晚好。”黎觉予笑眯眯打了声招呼,完事还不忘怼林恩一下:“您说话,可比林恩有魅力多了呢!”   “原谅他吧,一个无知的美国小子。”   换做平时,费尔森说这些话,肯定会激起对方的激烈反驳,逗得林恩孩子气一般地拌嘴。可令黎觉予奇怪的是——今天林恩却没有多大反应,只安安静静关上门,一言不发。   这孩子怎么了?生病了吗?   黎觉予瞥了一眼,只简单诧异了下,没有往下深究,转而问起今天的课程安排。   对此,费尔森却有别的话要说:“你现在的贵族法语学得很好,而且学校那边反映说,你还选修西方音乐史,会不会太辛苦了?…”   在费尔森看来,黎觉予简直就是努力者的代名词——拿别的孩子,譬如林恩为例。   傍晚林恩玩耍的时候,黎觉予正拧着眉头,集中精力,坐在曲谱架前面;深夜,夜猫子林恩都睡了,她还在那里,有时还会精疲力竭地躺在曲谱面前。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未免太辛苦了。   然而面对费尔森这番照顾,黎觉予先是表示感谢,然后拒绝:“我不累,我还可以继续。”   …真的是,如果这样的女孩不能闻名歌剧界,那就是上帝瞎眼了!   费尔森无奈笑笑,按照原计划,给哈蒙女士打电报,预约明后天的礼仪课堂。至于今天,在书房继续声乐练习即可…   临去发电报前,费尔森忽然转头,盯着黎觉予的头发仿豫地说:“你这个发型和妆容,让我想起最近法国很火的店,我从沙龙女士们口中听来的。”   “叫什么来着…”费尔森眯眼,自信回想。   “好像是巴克街尾那家巴克先生彩妆店?”   费尔森年纪大了,一晃而过的名字压根记不全,只勉强记得,是个B开头的店铺。   于是他成功地,将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先生发型店,记成了巴克街尾的巴克先生彩妆店。   闻言,黎觉予有些疑惑,她今天才去过巴克街,似乎没见到街尾有开一家彩妆店…不过介于这是幻境世界,她也没有一定在现实找到参照的想法。   权当这是金手指在完善世界观了。   “是吗?能被沙龙女孩们提及,看来这家店的妆容很好看,我下次多留意下…”   黎觉予应了声,转头就将这事忘记了。   同个时间,靠近费尔森家的某个街区饭店二楼,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女性们分簇站立,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无论是谁靠近她们都不予理会,只管自己热烈的争论。   有门童喊道:“希尔夫人到达。”   “噗嗤——”听到这个名字,某几位金发女郎无礼笑出了声。   见有人望过来,她们又假装优雅地摆摆手,撒娇自己粗鲁的行为事出有因,“我有时候真怀疑,希尔夫人能否看清周围人。”   “你太粗鲁了,可是这个形容我喜欢哈哈哈…”   金发交际花们笑得娇羞,坐等着那位“可能看不清人”的希尔夫人靠近,让不认识希尔的宾客们都看看,了解她们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希尔夫人是混血,家族中有德国还是哪里的血统,眼睛小而分开,脖颈常年通红,像油画街景中被潦草带过的路人甲醉汉一样。   有这样“先天不足”的眼睛,希尔夫人和美丽扯不上关系,偶尔还会遭遇刻薄女人的嘲笑…譬如这群坐等看洋相的交际花们。   她们早就看希尔夫人不顺眼了,这样难看的女人,却以侨民的身份出席各种沙龙,这把经过严格礼仪训练的她们放在何处?   其中还有人,恶意谩骂地对身边年轻帅气的英国绅士低声说:“希望一会希尔夫人出现,她的长相不会让你对法兰西女人失望…”   “对,多看看我们,我们才是法兰西的标志…”   可是那名英国绅士,却对着人群某处微微一笑,神情坚定视线不移地说:“我觉得不会。此次从英吉利远赴法兰西,如果能结识这位夫人,我会觉得不枉此行…”   在说什么呢?   几位嚼舌根的交际花语塞,朝英国绅士视线所及处望去,只见那位,被她们挂在嘴边的“鲇鱼夫人”,身穿一袭红色鱼尾裙,一脸微笑地朝她们方向靠近。   “亲爱的们,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希尔夫人笑弯了眼睛,朝人群处靠近。   “天啊是希尔!”最开始给宾客科普希尔夫人长相的交际花最先反应过来,吃惊大叫出声:“你的眼睛怎么变得如此大,如此…正常?你的脸为何如此小巧…”   记忆中清汤寡水的鲇鱼夫人形象被洗刷,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烛光美人的模样。   最令人惊奇的是——明明希尔夫人已经30岁,却仍携带着一股年轻、天真的少女气息…众女宾的目光宛如激光似地上下扫描,终于在对方脸上,找到这股少女气息的来源:柔软的长卷睫毛。   它们就像婴儿细绵的毛发一样,乖巧伏贴在眼睑四周,太阳花一样朝外弯曲延展。   随着希尔夫人每次眨眼,这些睫毛也跟着一上一下起伏,带着睫毛尖处细微银光颤抖,给人一种泪光闪闪的天真少女感。   交际花们倒吸一口冷气,从睫毛处顺应而下,统观希尔夫人的整个眼妆。   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化妆师的杰作,居然能想到用深色眼影刷子处理眼头,拉近双眼距离,再加上烛光下看不清楚,原生长相缺陷被完美覆盖,让外人敲不出来。   “实在是太神奇了…这个妆容堪比整容!”   “请必须告诉我这是哪位化妆师的杰作!”   此时的交际花们,全然忘记对希尔夫人的仇恨,只记得女人的本能,对美丽的向往。   她们友善地团团围住希尔妇人,问东问西,无意间将整个沙龙的言论中心定下,让希尔夫人当上幸运的话题主人…这在过去,从未发生过!   谁能从交际花手上夺下话语权?   希尔夫人受宠若惊,她预想过黎觉予的妆容会掀起沙龙浪潮,却没想过居然如此强悍…她将黎觉予和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先生店铺一一告知,直到有位英国绅士发出邀请,才终于将口干舌燥的希尔夫人,从交谈漩涡中拯救出来。   “你好,漂亮的女士,请问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英国绅士做出礼貌的邀请手势。   “当然。”希尔夫人强行压制激动,平静地回应邀请。   几个舞步回旋间,她听见人群中有人聊起她的舞伴,这位英国绅士的身份——年仅二十,英国工业大户的儿子,优秀单身还有钱…   然后英国绅士出声了:“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天啊!这位小了她几乎十岁的优秀男士,对她产生兴趣?!希尔夫人难以置信,心中却深知——今夜难得的待遇,都是拜黎觉予的妆容所赐。   答应对方邀约的同时,她还暗下决心:以后所有沙龙晚宴,都要由黎觉予来负责。   随后她又想到:该死!刚刚就不应该将黎觉予和巴尔克先生店铺,告诉那帮交际花们…以后难以排上号怎么办?   这纯纯属于希尔夫人庸人自扰了。   因为即使不用她宣传,黎觉予和巴尔克先生的店铺名号,也即将响彻整个时尚界了——莱茵河左岸的《时尚》编辑小楼内,爱德华正在同主编交涉着什么。   “这是个很值得刊登在下期《时尚》的题材,彩妆版画。“   爱德华记者将几张画像速写和总结文字递给主编,解释说:“通过人像版画,建立顾客的视觉印象,详细描绘妆容特点。”   “而且你仔细看,这些人像都有宫廷女人的影子,满足人们对于奢华女人的幻想…”   …   如果让黎觉予听到爱德华的侃侃分析,一定会有种“阅读理解存在生活各行各业”的错觉。   因为她完全没有宫廷画像的想法,只是找来的画手,似乎更擅长宫廷画。   可是爱德华说得那么头头是道,让人信服。   于是主编相信了,拿过速写细细端详后,说:“我觉得这个题材可以,但单纯的人像,不具备话题性,能否联系这位彩妆师,绘制出当下摇滚明星的画像,并加以上妆?”   “你是说芭蕾舞团演员,或者歌剧明星这类画像…?”   爱德华顺应主编的话仔细构想。的确,比起实用性题材,走红明星等娱乐话题,更容易引起读者兴奋,不过…“赶早不如赶晚,先把这些妆容对比画像加入下个月《时尚》特刊中吧,版幅不用多,避免被人捷足先登。”   “行,那下期扩大版面,用走红明星做话题引入…”   主编也很爽快,一语敲定,将这些手稿夹入记事本中。   不出意料的话,不日,这些速写会变成杂志印刷的某页,被数百上千的时髦女人阅读。   至于下期的走红明星找谁,这得看黎觉予名气能传扬多远,能否打动明星们了。 第89章 巴黎梦(19) 立足香榭丽舍大街(预……   “又到房租到期的日子了。”   “我打算去看望一下姨妈, 拿些钱,好打车用。”   (*姨妈,法国人对于当铺的委婉说法。)   黎觉予被门外人聊天吵醒,她半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 大街上零零散散站着好几家人, 手上都推着一辆装满家具的手推车。   这些人中, 还有住她们楼上的打工女孩, 正模仿上流社会样子跟人聊天,问能不能借床, 偶尔还要四处张望,一副生怕被公共道德警察逮捕的样子。   黎母敲门进来,问:“房东太太催房租了。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能晚两个星期再收…”   黎母和巴尔女士常年呆在旅馆,几乎不会跨越塞纳河,去上流社会才会涉足的购物场地,自然不知道黎觉予在香榭丽舍大街赚了多少钱。   对她们来说,初来乍到为的外国人,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赚大钱那是想都别想。   说起这个, 黎觉予才想起没清点过收益,也没知会黎母一声,让其安心。   她将口袋里零碎的法郎、生丁掏出, 发现一整个季度, 自己竟然已经赚了5000多法郎, 这还不算尚未结算的账单。   支付米迪旅馆的季度房租,绰绰有余。   但要搬离贫民窟,搬进卢森堡公园对面的小洋楼, 还是勉强了些。   虽然这属于黎觉予的心理阴影——东京大地震后,奢靡如她都养成了强制存钱的习惯,毕竟身处混乱不平时代,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迫离开法国?   也不是不能白手起家,但谁不爱吃老本呢?   考虑好未来的黎觉予关上手提箱,将一千法郎抽出来,交给黎母。   却没想到对方先她一步,也拿出了五百法郎,两人手拿大额钞票面面相觑,错愕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黎母不知道黎觉予有赚钱,就像黎觉予不知道黎母每天都在干什么一样。   黎母不好意思地将钱塞进黎觉予手中,说:“我最近跟着巴尔女士做手工,卖华夏刺绣,赚了蛮多钱的…”   “巴尔女士说以后能赚更多…我没听懂,毕竟她激动起来法语滔滔不绝,我只能勉强听懂‘跌价’、‘垄断’、‘收入的数目’和‘舶来品的尊严’…大致和商业有关。”   黎母说这几个法语单词的时候,发音特别标准,让黎觉予觉得新奇异常——毕竟黎母是正儿八经民国旧妇女,要学会一门新语言,不亚于现代人学文言文。   总之…多跟法兰西人打交道还是好的,不管是练习法语还是培养交际…   至于那几个商业名词,黎觉予延展往下想,“应当是想把你的刺绣当作舶来品高价贩卖,这种事让她们当地人来做,就很适合。”   “我猜也是这个道理…”   对话结束。   打死黎觉予她都想不到,自己初到法国时害怕变成“短期迁徙者”的事没发生,反而家中多了两个赚钱的人,压力瞬间减轻。   **   香榭丽舍大街,巴克尔先生店内。   从早上开始,客人大批大批宛如鱼子般涌入店内,哪怕大伙因为账单上的“0”干劲十足,可还是觉得累得发慌。   安美琳疲软了,边化妆边和同事抱怨:“这个珍妮太过分了,破坏娃娃还不向黎道歉,现在大伙那么忙她也不来上班。”   巴尔克听到这句抱怨,同样神情忿然:“我晚点会把辞退信,寄到珍妮家中。”   等黎觉予上班,推开店门听到巴尔克这句话,才发现珍妮一连几天没有上班。   “珍妮怎么了吗?”   “哦对,你昨天不在现场,我跟你说…”安美琳八卦的嘴,比双手还要忙碌,“昨天,你去定制版画时,我们分析出彩妆娃娃凶手是谁了。”   “能进入店内破坏娃娃,肯定是店内员工,再结合珍妮为保住工作,央求你离职的事情,幕后黑手是谁一目了然。”   安美琳分析得头头是道,就连巴尔克也承认这种因果关系,“都怪我,我本意是想激励她奋发图强,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偏激…”   说完后,两人不约而同暗叹一口,下意识给这起“娃娃案件”定好凶手。   却没想到,当事人的反应平静异常,只说了句:“破坏娃娃的不是珍妮。”   “什么?”   “你看到破坏娃娃的人吗?”   几位员工错愕互看,毕竟在她们心中,早已认定珍妮是凶手。   对此,黎觉予的表情却很奇怪,一脸疑惑地反问大家:“你们没发现吗?彩妆娃娃倒地是以橱窗为中心,朝店内方向扇形散落一地。”   大伙顺着这句话想了一下…呃,别说娃娃倒地的朝向了,她们连娃娃破碎的凄惨模样都记不清楚,毕竟大家都是赶着上班的普通人,匆匆扫一眼后开始安抚客人了,怎么可能留意那么多细节。   然而黎觉予却记得。   她微敛双眸,仅仅片刻回忆,就能准确无误地描述出现场画面:“这些娃娃破碎的位置,距离橱窗太近了。按你们所说,是店内员工所为,那她得不用任何一丝蛮力,这样一个个地将娃娃推落地面。”   黎觉予边说,边用手指将化妆台上的粉底液推倒,像在玩不倒翁一样。   “一旦凶手用上力气,娃娃应该要像这样,飞出去摔碎。”   她手指头稍稍用力,推倒第二瓶粉底液,这次瓶身受到力的作用,在推进方向划出一道弧线后才掉落地面。   这次的落地测试,要比第一次测试多了一段推动距离。   安美琳瞧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反而是在法兰西公校学习过的巴尔克,瞬间抓住这句话的重点——“我懂了,是力的作用!”   “如果娃娃是人为破坏的话,受到力的作用,它们应该掉落在橱窗外一段距离的地面上,而不是以橱窗为中心倒下。”   “没错。”黎觉予点头,总算找回和聪明人聊天的笑容。   讲到这,安美琳总算听懂了,却又产生其他疑问:“可是,昨天香榭丽舍大街可没刮风、或者地震呢!总不能有巨人摇晃这个玻璃橱窗,只为把彩妆娃娃抖落破坏掉吧?”   黎觉予无奈笑了一下,说:“不用巨人那么麻烦。”   “月初的时候,街头那家品牌珠宝店是怎么失窃的?”   闻言,众人了然,异口同声地回答:“是钩子!”   没错,这年头的玻璃制作工艺粗糙,经常发生橱窗边框和玻璃不匹配,边缘留有缝隙的情况。虽然缝隙大小不至于让人伸手进去,却能被细铁钩利用,只要偷窃者足够耐心,就能将铁钩伸入缝隙中,偷窃橱窗上展示商品。   这种失窃案经常发生在小型珠宝店、丝巾店里。   所以一时之间,巴尔克先生自己也忘记这条缝隙的存在。   “看来是人为,不过凶手是店外人…”   “我们是不是冤枉珍妮了?”   “所以到底是谁呢?福尔摩斯.黎能找到吗?”   …居然福尔摩斯都出来了,黎觉予无奈:“你们是看电影着迷了吧?”   “我说真的!”安美琳兴奋非常:“你刚刚分析力的那段太酷了。而且记得没错的话,昨天你是最后一个上班的员工,只在店内呆了几分钟,居然能准确无误还原现场情况…”   不用安美琳说,在场众人不管听没听懂,均换上对待“聪明人”、“天才少女”的向往表情,瞅着黎觉予的眼神异常狂热。   黎觉予默默退了一步,将目光投向橱窗外,说:“总之,珍妮没干过坏事,真正的凶手我也会揪出并给予惩罚的。”   “你要怎么揪出来?”巴尔克先生追问。   听到现在,就连他这种中年男人,都开始期待后续了。   自从去年看了约翰·巴里莫尔拍的《福尔摩斯》系列电影后,再也没遇过“烧脑”的案件,而且居然发生在身边!   可是黎觉予没有顺应大家期望,继续讲她的计划,而是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工具。   “别聊了,僵尸狂潮马上就来了。”   “僵尸?”   安美琳和巴尔克下意识地朝黎觉予视线所及处望去。   只见街头涌入一大群白花花女人,她们身穿羽毛或者柔软丝绸,露出白皙到几乎能反光的大片皮肤。   这些人中,有的是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有的是自己开车,有的是应该是人力车或是走路,出发地不同但明显目的地相同——就是冲着巴尔克先生店铺来的。   “好像是对岸那群交际花…”   认出来者的前台小姐们瞬间紧张,像生怕顾客过于娇贵不会开门,赶紧将店门大开。   一群女人暗暗竞争,争先恐后地挤到店长面前,问:“请问黎化妆师是谁?”   “我经过希尔弗夫人介绍而来…”   “请问是否有定制版画服务?就像希尔夫人那样…”   …   希尔妇人,好像是昨天开出天价账单要求加急的侨民夫人…之所以黎觉予记忆如此清晰,是因为她是第一单的定制服务,为此花费不少精力,用上各种现代技巧。   虽然不知道希尔夫人做了什么,但应该和这帮沙龙常客、时髦弄潮儿有关。   调整好心态的黎觉予一秒进入工作模式,在安美琳和巴尔克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和漂亮顾客们打招呼:“欢迎大家,需要版画定制服务的客人,请先登记VIP客人名单,再去前台结账就可以了…”   “安美琳登记客人名单,没事的员工负责介绍墙上妆容风格,带领客人做决策…”   在黎觉予的指挥下,所有员工动身起来,带着顾客散开,一切井然有序。   完全置身事外的巴尔克内心疑虑:欸,究竟谁才是店长?   午饭时间,巴尔克先生店内忙碌依旧。   黎觉予频频朝橱窗外望去,直到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才露出会心一笑——是艾伦。   只见他换上新衣服,用发胶油了头,对店内方向做个大拇指的放心手势,悠悠然往工作店铺方向走。   “看来凶手找到了呢。”   黎觉予自言自语般轻喃一句,开始想要怎么处理凶手,才能彻底立足香榭丽舍大街呢? 第90章 巴黎梦(20) 黎觉予的美男计……   “你好, 我要做造型。”   半个小时前。   好不容易得到午休时间的艾伦,穿着黎觉予赠与的男士时装,往香榭丽舍大街街尾走去。   但他的目的地不是巴尔克先生店,而是以巴尔克为竞争对手的其他造型店。   刚进门, 盛装打扮的艾伦就受到好几个造型师的欢迎。   这些女人可能是做头发的, 也可能是化妆的, 反正他一个粗糙直男也分不清, 只能随便指名一个看起来好说话的女人,要求她帮忙做造型。   “先生, 你可找对人了。”   女人性格如同长相,自来熟得很:“这条街上,我做的造型可是出了名的, 经手的客人都夸我做的好…”   面对女人的自卖自夸,艾伦摆出不大真诚的笑容。   他试探地说:“我听说巴尔克先生店铺有个新化妆师,最近也是受欢迎的很。”   “唉他家店可邪门了。”女人压低声音,就像讲什么鬼故事:“无人夜半时分,店铺里娃娃居然齐齐掉落在地,碎成一片…我们都觉得是宗教诅咒。”   “也可能是人为蓄意破坏。”   “谁说不是呢。”   …他们说话声音不小,店内人都能听到, 可艾伦观察一圈店铺员工的反应,却发现她们反应全无,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难道不是这家吗?艾伦心中暗暗猜想。   离开这家发型店后, 他转身来到其他造型店, 要求一样的服务, 说着一样的话题。   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一家、两家、三家…皆是如此。   正当他怀疑娃娃凶手是否过于严谨,正准备放弃探寻,另寻其他方法的时候, 他听到有员工搭腔说:“如果是蓄意人为,那也是他家化妆师太遭人讨厌了。”   “才会引来有心之人,深夜造访存心报复。”   “…?”闻言,艾伦立刻将视线锁定在说话人。   ——是个肤色暗黄的矮小女人,本地人长相,面上仿佛时刻戴着不悦表情的面具。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转头继续化妆,仿佛开口只为发泄内心想法。   可艾伦还是注意到了——整条大街只有这个造型师,直接说出娃娃是在深夜受损的。   其他人说起这桩“彩妆娃娃惨案”时,有人觉得是上帝惩罚,有人觉得是店内员工报复,可真正知道案件细节的,只有这个彩妆师。   “做完头发后,请让她为我化妆。”艾伦吩咐道。   别看他表面平静,实际内心长吁一口气,暗叹:总算不用做发型了。   要知道他为了帮黎觉予揪出嫌疑人,短短两个小时就换了四个发型…浪不浪费钱和时间先不说,主要是头皮疼,头油味道几乎要将他腌入味了。   艾伦还是松气得太早了,这位名叫安妮的彩妆师口风可紧,无论他怎么起话题,对方都不愿意参与到讨论“彩妆娃娃”的话题中。   没办法了。   为了早点完成任务,他心下一横,借由整理头发的动作,好几次拂过安妮的手指,逗得这位年轻女孩羞涩连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粉色桃心。   本来艾伦就长得帅,换上衣服后貌似海外贵族,行为举止又有法国本土的浪漫。   没一会,安妮就沦陷了,几乎要将过往如实告知的程度。   “那个女孩,香榭丽舍大街所有化妆师都讨厌她。”   安妮说话的时候,眼神飘渺宛如陷入回忆,神情也凝重不少:“明明她只是个外国人,却能凭借无聊玩具和小伎俩,在香榭丽舍大街闯出一片天。”   她没说的是——这几天老板经常拿黎觉予的名字来对比她,批评安妮不如一个外国人。   专业彩妆师本来就少,安妮原先也是店内骄傲无比的存在。   现在呢?客人都跑光了,去巴尔克先生店内消费了,老板盯着她就像盯着吃钱的猪一样,一直在抱怨说:“拿高工资,要创造高收入才是啊,我不指望你做出彩妆娃娃,但好得研究要怎么化妆。”   真的是,气死了!不过是娃娃,不过是娃娃而已!   这种愤怒偏激的想法,最终促使安妮在夜半时分,用铁钩弄坏对家的娃娃。   她还恶趣味满满,专门起早,只为欣赏巴尔克的员工们上班后大惊小怪的表情…只不过,让安妮有些介意的是——黎觉予看到娃娃被毁后,神情并无多大起伏。   对方这个表现,让安妮稍微有些不爽,觉得光是破坏娃娃,对黎觉予的惩罚还不够。   想到这,安妮余光瞄见艾伦专注集中的打量表情,吓得浑身一抖,回忆思绪均被打断,“怎么了?”她看向面前这位帅气青年。   “我在看你呢。” 艾伦打虚招,强忍鸡皮疙瘩。   其实综上对话,艾伦什么都没有说,全都是废话,但安妮应该是误解了什么,忽然抬手用手指轻柔拂过艾伦脸颊,含情脉脉地说:“妆化好了,好看吗?”   “好看,如此技术,就应该是你发明彩妆娃娃才对劲。”   “先生,你真会说话。”   安妮对艾伦的话十分受用,说的话也大胆不少。   “如果是我先出这些娃娃,肯定更能发挥娃娃本身的价值…”   “不过现在也挺好。娃娃被毁,街头那家玩具舶来品店要三个月后才有新树脂娃娃…”   “…”艾伦语气轻轻,反问:“你怎么知道那家舶来品店进货要三个月?”   安妮顿时哑口无言,好一会才憋出了句:“这不是重点,等会要一起吃饭吗?”   “自然,我想多听听你说你的故事。”   …   直到傍晚,艾伦才跟黎觉予在岸边咖啡店见面。   中午探寻情况一并倾诉后,黎觉予和艾伦一样,瞬间捉住“舶来品进货情况”这个漏洞,说:“那家玩具舶来品店的娃娃,半个月前就售罄了。”   “半个星期前,老板关店,前往南美进货。出发时间正好是娃娃被破坏前。“   艾伦抿口咖啡,分析紧跟其后:“所以安妮是为确定你买不到替补品,特地去店里问过…”   “没错。”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拿起咖啡抿了口。   艾伦叹气是觉得女人战场好可怕,黎觉予叹气则是因为想念二十二世纪的警察和监控,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低端陷害。   哪像现在——即使知道是谁,也没办法对她做点什么。   咖啡店员走过来,将咖啡重新满上,还贴心地递上一份报纸,让两人垫在桌上防止杯子滑落。黎觉予低头,一不小心就看清楚报纸上写的新闻:一个父亲和十五岁亲生女儿睡觉;一对父子爱上同一个女人;兄妹骨科…   “这是什么?”黎觉予震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法国社会新闻。   艾伦瞥了一眼骇人标题,笑着回答:“巴黎的艺术品,习惯就好。”   “在这个地方,没什么比两性、八卦更有讨论价值了,批评家每天揪着那点八卦做评价呢。”   闻言,黎觉予神情陷入沉思,嘴角微微向下轻抿,“你是说…两性、八卦?”   “是啊。”艾伦和黎觉予的友谊时间不长,自然没意识到黎觉予的反问,代表着她要搞事。等解释完法兰西社会报和批评家的关系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抬起头来迷惑问道:”等等,你这个眼神怎么回事?”   …   10分钟后,艾伦告败。   屈服在黎觉予的强势要求下,他垂头驼背地往报社方向走,嘴上还啧啧抱怨:“你简直是疯了,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   “给她一个教训罢了,准备好了吗?”   “我…”   还没等艾伦回复,俩人前后踏进社会新闻编辑楼内后,黎觉予忽然神情一变,怒气冲冲地将艾伦推倒在地,大喊:“我同事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她,跟陷害她的同事一起吃饭!”   艾伦:“…“   他在想:这人不是化妆师吗?怎么演技那么好。   不过这么浮夸的演技,真的行吗?   趴在地上的艾伦抬起头,猝不及防和编辑部十来双明亮的双眼对上了。   事实证明,狗血、两性将话题历来吸睛。   两人在办公室门口即将“大打出手”,编辑记者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跑上前围观。   还有人按耐不住,当场变身采访记者问黎觉予:“你是谁,发生了什么?”   “哼,我叫珍妮,是在香榭丽舍大街工作的彩妆师,今天来,就是来给同事报不平的!”   黎觉予扯过艾伦领口,说:“这个人,打着朋友名义接近我同事,哄得她敞开心扉后,又去找其他姑娘吃饭,那个姑娘还在饭桌上自爆自己糟蹋我同事的心血。”   事情都是真的,艾伦的确是黎觉予朋友,今天也的确和安妮吃饭了。但从黎觉予口中含糊不清地讲述出来后,却有种狗血废料既视感。   而配合演戏(差点窒息)的艾伦觉得自己很苦。万幸的是——他看到有记者在记录了。   不过艾伦不懂,报道是会隐去名字的,这样真的能攻击到安妮吗?   紧接着,他就听到黎觉予说:“我同事为了实现彩妆梦想,不辞辛苦度洋而来,还发明了彩妆娃娃和妆容版画,而你居然那么狠心,纵容一个从马赛出身的本地化妆师对她下手…我简直不敢相信!”   “…”好家伙,是艾伦年轻了。   黎觉予说的,都是今天安妮告诉艾伦的信息。香榭丽舍大街的专业彩妆师不多,只要是热衷于化妆的群体,看到这两句隐代,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本人。   至于记者?   那就更兴奋了。   虽然巴黎的社会新闻骇人,但真透露真实信息的主人公,其实少之又少。   更别说当事人和当事人亲友还在现场了。   某位批判记者表面劝架,实际暗中套话:“艺德败坏!…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场地是?”   “他们居然在神圣的香榭丽舍大街做这种勾当,太不要脸了!”   闻言,记者们你瞧我,我看你,眼中八卦火焰熊熊燃烧。 第91章 巴黎梦(21) 八卦报纸,彻底立足香……   安妮最近心情好得很。自打她破坏彩妆娃娃后, 巴尔克先生店铺的客人肉眼可见地变少,人流量分到自己手上,薪酬变多许多。   但能那么成功,也是因为她脑子灵活, 想到效仿大街盗贼的手段, 顺利全身而退…   再加上还有艾伦的出现…安妮从没和那么出色的男人相处过, 长相帅气、装着昂贵时尚, 简直是少女们期望的恋爱对象,而这样的人居然开口向自己搭讪。   想到这, 安妮满意自得地哼起歌来。   店内同事瞅见她这副模样,调侃说:“真羡慕安妮啊,最近是事业人气两头好啊!”   “艾伦长得好看又大方, 今天还要请安妮吃饭…我太羡慕了。”   …   同事七嘴八舌的夸奖附和,让安妮心里美滋滋的。虽然艾伦只是追求者,不是男朋友,但不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她努力怎么会拿不下对方?   迟早要成的事情,现在说说也无妨。   “我等下去找艾伦。”   安妮露出甜蜜的笑容,高傲地在脖间系上桃色丝巾, 趁得脸色更显暗黄。   但有一点同事说错了——他们今天见面不是艾伦请客,而是安妮用请客为借口约对方,而且对方还没回复的那种。   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第一次见面吃饭, 回去后的艾伦一改亲切姿态。   不仅多次对安妮避而不见, 连一封回信都吝啬给与…也许是他太忙了?安妮这样想。   然而她的内心想法同事们一概不知,她们亲切地推搡安妮出门,说:“快去吧, 快去吧,别在这羡慕死我们了…”   说着说着,出了店门后就没声了。   因为几人将盛装打扮的安妮推出点门后,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街上过往的路人,都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微妙眼神紧盯她们,手上还拿着一份轻薄满满都是字的报纸。   搞什么啊?安妮的同事中,有脾气火爆、情绪易激的德国人,顿时脸红脖子粗质问路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太不礼貌了!”   “我们才不是在看你呢,德国小妞…”有路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我们是在找今日报纸的主角呢!”又有人捂嘴轻笑,讥讽目光宛如针刺,“我们在找一位,在神圣的香榭丽舍大街工作的,皮肤蜡黄、身材不足五尺、家住马赛的化妆师…”   这后面的描述词和黎觉予没有关系,纯纯是记者找出本人后,擅自加上去的。   话音刚落,几位女孩下意识让开,将原本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安妮露出来。   没办法,这种外貌描述太有指代性了,路人都能发现,更别说与安妮朝夕相处的同事了。可是她们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识安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当事人安妮,更是一脸无措,被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团团包围,惶恐不安。   有好事者嫌热闹不够大,将手上社会报递给安妮和她的同事们。   几个女生七手八脚地拿过,合起来共看同一份报纸,好不容易才在第二版右小角地方,找到端倪的源头——“香榭丽舍大街,化妆师们的低俗战场。”   “这报纸是谁写的,这是污蔑!”   德国女孩嗓门大,看到时尚朝圣地被当作八卦舞台后,顿时不悦地叫嚷出声。   其他女孩则更细心一点,认认真真看完新闻全部内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问安妮: “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弄坏隔壁店化妆师的彩妆娃娃了?”   “…你先别傻眼,给我老实说!”   彩妆娃娃这个词一出来,安妮立刻被惶恐不安笼罩,脸色极其难看,她甚至不敢看报道,听到同事质问后张张口,什么话都没说。   她倒是想反驳报道,怒斥记者没有公德,可…她不知从何下手。   因为报道阐述似乎有真有假…她是真的破坏彩妆娃娃了,但艾伦和黎觉予有关系吗?…又是谁爆料的,是怎么知道她做过的坏事还有细节的…   天真如安妮,压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叫“推理”“剧本套话”“美男计”的手段。   但再细究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这出报道,安妮成为香榭丽舍大街的小红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会有成百上千的无所事事者赶来看热闹。   同事这边,也有的安妮忙活了。   “安妮,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德国女孩喜怒分明,见对方不说话就给安妮定罪了:“你居然因为嫉妒黎觉予,就去破坏她的彩妆娃娃,这样谁还敢和你共事?”   德国女孩资历深,和店长关系好,就连安妮也隶属于她手下。   “我没有…”对方严肃表情成功让安妮害怕了。   她不顾路人冷眼,只想尽全力保住工作:“报纸都是乱说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这种事情。”   “谁信啊。”路人神助攻:“没做过,人家会把你的样子,和事情经过描述得那么准确吗?”   虽然这年头法国社会新闻很狗血,但毕竟是报纸,被一众批评家盯着,不可能胡编乱造。   所以大家比起安妮,更相信报纸。   就连往日要好的同事,也默默往边上走了两步,一副要和安妮隔绝关系的决绝模样。   安妮环顾一圈,见自己周边形成一圈真空带后,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几欲当场晕倒。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身后店门突然打开了。   往日严肃无比的老板走出来,此刻面容异常平静:“安妮,你来一下。”   …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他想拉安妮一把?   同事们被老板淡定的表现唬住了,等安妮跟着老板走后,纷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这种人,老板不会还想留着吧?”同事双眉蹙得紧紧,语气严肃。先前她有多羡慕安妮,现在就有多看不起她…“太恶心了,居然用陷害他人的手段立足职场。”   “报纸也可能是假的。”   “白纸黑字写得那么清楚,就差把安妮两个字打在上面了…”   “咱们也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   给安妮说好话的老好人话音刚落,就看到安妮连人带包裹被丢了出来。   因为用力过猛,她还狼狈地摔倒在人群中,滚了两圈,个人用品散落一地。   老板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他平静地将安妮提拉出来,平静地下出逐客令:“你走吧,不要遗漏任何东西。神圣的香榭丽舍大街容不下这种缺乏素质的工作者。”   闻言,安妮泪水哗得流下。   她央求道:“老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也是因为太喜欢这份工作,才会一时糊涂,做出坏事啊!”   说完后她连随身物品都顾不上了,爬过来拽老板裤腿。   一个女孩当众坐在泥泞地板上,哭得凄惨苦苦哀求,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忍不住心疼的,但如今的老板已然心寒如灰,半点念想都没有。   就在刚刚,他还在办公室内安抚安妮,说:“你是我的员工,如果报道有误,得告诉我,我为你出气的。”说完后,他还翻开厚实的电话簿,一副要马上给报社打电话的样子。   老板对安妮,一直都很好。   因为安妮是他亲自带到巴黎市区的员工,在老板心中,纯情腼腆的安妮不会干这种事情。   这个年代白手起家的人,总会有种栽培欲——安妮就是老板的栽培对象。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日常提点,严格要求对方,时时刻刻拿黎觉予作为比较对象。   可安妮看着这样的老板,很想说这都是误会,却没办法否认。   如果这只是她和黎觉予两人间的私下恩怨,那大家肯定会相信本地人,不相信外国人。可这是法兰西社会报,一个连王子公爵恩怨情仇都敢写的激进组织,真让老板打电话闹起来,安妮就不是失去老板信任那么简单了。   而受到虚假质疑的社会报,会报复她,继续写新闻抹黑她。   想到这,安妮只能忍痛、硬着头皮承认:“报纸上说的没错。”   老板拨打电话的手一顿,表情看不出异常,浑身气息却发生瘆人的改变。   没一会,这位杀伐果断的老板就把过去悉心栽培的员工丢了出去,冷心冷肺。   临走关门前,老板只说了一句:“回到乡下后,你好自为之吧。”   砰——地一声,不等安妮说什么话,门就关上了,透露出不想多说话的冷漠。   …   安妮被赶走了。   跟着她一起走的还有一大波看热闹的路人,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调笑两声,说安妮哭花了妆,恶人自有坏结局什么的…   离开香榭丽舍大街的路上,必须途经巴尔克先生店铺。   安妮泪眼朦胧,留心望了一眼,本以为黎觉予也会受报道影响,遭人耻笑,却不曾想到店铺内外依旧人来人往,完全不受影响。   “为什么?”安妮不懂了。   仿佛命运暗中指引,她走到不远处的报刊亭,拿起《时尚》这本杂志,只见特刊第一页就介绍了黎觉予新发明——定制妆容版画。   介绍开头是这样写的:“由于某种原因,彩妆娃娃遭受破坏,但发明者黎觉予没有气馁,当天便想出新的妆容销售方式…”   难怪,难怪她破坏彩妆娃娃后,巴尔克先生店铺照常人来人往,没有想象中的冷清。   原来黎觉予早有行动…   就这样,安妮带着遗憾和后悔,顶着众人的嘲笑走了,恐怕近段时间不会再回到巴黎了。而黎觉予就站在玻璃橱窗旁边,冷着眼双手环胸,注视她离去。   珍妮瑟缩地拉开店门,走到黎觉予旁边:“谢谢你。”   “回来就好。”黎觉予只是瞥了她一眼。   她没有像其他员工一样,又是道歉又是安抚那么大反应,只是冷淡地说:“你走了以后,店内非常忙碌,既然回来了就尽快投入工作。”   …可能黎觉予自己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比巴尔克先生还要像老板。   珍妮也不觉得突兀,下意识听从黎觉予的话,准备工作。   临走前,她问:“你为什么找回我,明明我犯的蠢事,和安妮半径八两…”   “你还好。自己犯蠢和陷害别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什么区别?”珍妮傻傻地反问。   黎觉予勾唇一笑,说:“陷害者们没有自知之明。”   “在我这里,没有自知之明是死罪。”   黎觉予瞄见有贵客进来,立马换上亲切笑容迎上去,只留珍妮一人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幸好黎觉予没把她当敌人…   看来偶尔蠢点也不是坏事! 第92章 巴黎梦(22) 暧昧的礼仪课   圣日耳曼德佩区。   等黎觉予睁开眼睛, 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在她隔壁是费尔森先生,戴着眼镜认真看着什么东西…”先生,在车上看书, 近视会加重呢。”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费尔森呵呵笑, 像个老小孩一样听话收起眼镜和书籍。   以费尔森的财力, 完全可以购入最新款的雪佛兰, 又或是福特小汽车。可他却坚持乘坐破旧的老爷马车,从始至终, 由此可以看出他十分念旧,是那种顾念家庭的老人。   “一会去礼仪学校,不要紧张, 哈蒙夫人并不严格。”   听到这话,黎觉予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在去传奇客厅的路上,难怪途经景色如此眼熟。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是大晚上去,不应该是白天吗?   有的时候,黎觉予自己都搞不懂幻境时间安排,她就像个走剧情的工具人,被安排的命。   没一会, 马车停在装修简朴的小楼前。   因为这是第二次过来,而且费尔森先生也有其他事情,就让黎觉予独自上楼了。   楼道里香水气味和城中浑浊空气混在一起, 不太好闻, 黎觉予只能加快脚步, 埋头前进。   楼道煤气电灯摇曳不定,就像快要熄灭的蜡烛,十米外看不清人, 再加上黎觉予走得快,竟然在半明半暗的阴影内,撞上某个温热的胸膛。   “对不起哈蒙夫人。”黎觉予理所当然觉得是自己的老师。   电车途经,电灯一晃而过,照亮对方的脸…不是哈蒙,而是一脸笑意的毕维斯。   “哈蒙夫人有事出去了,今天的课由我来教导你。”   毕维斯很自然又绅士地半扶着黎觉予,将她带进昏暗无人的传奇客厅里,“吃晚饭了吗?如果没吃,今天教导的内容就是晚饭礼仪…”   恐怕上课是假,共进晚餐才是真吧?   看着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和蜡烛,黎觉予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   她自然地坐在座位上,自然地拿起刀叉,昔日豪门贵女的仪态尽显…本想好好显摆下,却没想到毕维斯立刻出声制止,说:“不对哦。”   本打算展露一手的黎觉予:?   “受到主人邀请,客人们走近餐桌,当所有人站定餐桌旁,主人示意大家坐下才能坐下,而且要等主人入座后,客人才入座。”   毕维斯让黎觉予站起来,自己入座后才示意黎觉予坐下。   “如你所见,这是一张长桌,位置多达16个。当你来晚,发现桌子上已经有12个人了,你就不能坐下,得找个借口开溜。”   …嗯,13这个数字不吉利,懂的。   黎觉予明了,拿起盘子上摆放整齐的餐巾,放在膝盖上…   做完这套动作后,毕维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像在庆幸“这女孩没像乡下孩子一样,将餐巾系在脖子上”一样。   黎觉予也暗暗松口气。   可到喝餐前汤的时候又出错了。   毕维斯叫停黎觉予,说:“右手边的手帕看到了吗?喝前擦两次嘴,喝后再擦两次。”   “…”黎觉予自认自己是吃苦耐劳型,此时都有些受不住了,说:“不如你把重点一起说了?”   “自然是可以的…喝完汤要洗手,然后将手放在大家都能看清的位置,譬如盘子的两旁,胳膊肘夹紧贴近身体,以免姿势影响到邻座进餐。还有…”   “停停停!”   黎觉予优雅姿态hold不住了。   才过两三道菜,她就累极地倒在座位上,说:“法兰西礼仪太难了。”   “习惯就好。”毕维斯同样是外国人,能如此熟悉沙龙礼仪,必然也是下过苦功的。   见黎觉予还是郁郁寡欢,他干脆离开座位,站在对方身后,拖住黎觉予沉重的脑袋,说:“不要气馁,再来一次,好不好?”   …   毕维斯说话吧,不是温柔那挂,就总有点暧昧的感觉。   黎觉予歪着脑袋,斜斜打量这位灯下美人——毕维斯长得没有林恩好看,但是很有气质,灰色的眼睛在浓密睫毛底下只睁开一半,五官立体,皮色青白,仿佛隔着皮肤能摸到脸上的青绿色血管…   二十五岁的青年,完全退离少年感,浑身都是世俗打磨后的温和。   “毕维斯…”黎觉予喃喃:“你有学习法兰西礼仪的诀窍吗?”   “诀窍?”毕维斯不知道黎觉予内心对他的打量。   他正在下意识的,自然而然地用手指揉搓黎觉予的脑袋,想让对方放松、休息一会。可黎觉予却感觉自己的卷发都被打乱了,一缕缕和音乐家细长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学习的诀窍,就是谈恋爱。”说完后,毕维斯又及时甩锅:“这话是女作家柯莱特说的。”   话是这个道理,可放在当下情况,怎么听着那么怪?   周边烛光摇摇曳曳,时不时在两人脸上留下橘色光,然后又立刻逃跑…就像爱情在撩拨什么一样。   黎觉予听着窗外钟声,心神荡漾,连带说话都大胆不少:“我觉得你很不错。”   和别的女人不同,黎觉予从来不问“你觉得我怎么样?”,因为她知道她是受人喜欢的,在一段关系中,只有她觉得对方怎么样的份。   毕维斯应该也这样认为,没有异议,而是绅士一鞠躬:“感谢我的家族赐予的好皮囊。”   “不不,我是说——你的音乐。”   这话倒是毕维斯没想到的。   “你是说,出道曲?”他问。   在毕维斯印象中,黎觉予听过的,应该只有他挂在墙上,刊登在报纸上的那一小段篇章。   “不是,上个月出的,标题为《海浪波涛》那本组曲集。”   …毕维斯没想到,黎觉予会去专门找他近期的曲子来听,而且还如此直率坦白出来。   一般人听说他天赋消退后,都会表示同情,故意避而不谈,也不愿意去找过气音乐家的最新作品:毕维斯早已看透群众这种反应了。   现在却有人直白说出来,还说觉得他最近的,不受欢迎的音乐很不错?   他有些不可置信,语气变得有些撒娇式地说:“那本曲谱不受批评家欢迎,评价很差。”   “正常,谁能教以音乐为生的音乐家如何写音乐?”   …   然后,毕维斯笑了。   他将头埋在黎觉予头发里,热气都喷到头皮上。   虽然黑暗中彼此看不清彼此面容,但黎觉予能很明显感受——她撬开毕维斯的心扉了。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同样身处异国,同样在追逐着音乐梦想,简单交谈下所产生的心灵触动,不亚于一见钟情。   黑夜恢复原本的安静,两人的心却在只言片语中变得更近了。   正当此时,客厅大门没有眼力劲地打开,带入一股楼道冷风吹进厅堂,周边环境也顿时变得亮堂——有人来了。   黎觉予悄悄坐直身体,摆脱毕维斯放在她脑门上的手…头发可能会乱,应该看不出来。   可出乎她意料,来者并不是哈蒙夫人,而是一位穿着精致礼服的少女,还有林恩…“林恩,你怎么来了?”黎觉予问。   “费尔森还在办事,让我来接你。”林恩嘴上回答黎觉予,眼睛却死死盯着毕维斯。   他总觉得这个男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实在想不出来后只能放弃追查真相,耐心追问:“不是哈蒙夫人授课吗?”   “我母亲应当有事。”隔壁少女回答。   闻言,黎觉予瞬间明了这位是哈蒙夫人的女儿,莎拉。   莎拉长得不像哈蒙夫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打扮都…老老实实的。这种老实不是褒义词,而是说她看起来像是“依照习俗做多做好家务”的女孩。   长相方面应当更像父亲,有个男性特征十足的鼻子,占据整个面庞。   打量中一不小心,黎觉予和莎拉的眼神碰上了。   发现有人注视,萨拉神色瞬间紧张,动作鲁莽地拉起她脸边的头发,挡住侧脸和鼻子…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的视线不自然地移开,转移到毕维斯脸上。   莎拉笨拙又孩子气地嘻嘻一笑,说:“你今天居然没有弹琴,我好不习惯…”   “受人之托,前来上课。”   毕维斯笑笑,回答莎拉的语气挺冷漠的,和刚刚浪漫多情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于是黎觉予下意识望过去,毕维斯也恰好低头,两人视线默默对视几瞬呼吸时间,然后挪开——明明他俩什么都没说,却又有着彼此都懂的氛围。   见状,莎拉不说话了,撇过头去,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林恩他觉得很不爽。   他走上前,强行戳破这逐渐扩大的暧昧泡泡,说:“走吧,太晚回家费尔森会担心的。”   “知道了。”   黎觉予还没有被暧昧冲昏头脑,她站起身来,作了个漂亮的姿势,说:“那么,毕维斯,莎拉,晚安回见。”   “晚安。”   “回见。”   林恩没有告别,他没有礼貌是全巴黎市民都知道的事情。   他只是看着毕维斯,孩子气般地故意与他对视,心情混杂着不爽、愤怒…还有一丝嫉妒。当然那么复杂的情感,林恩是分辨不出的——让一个二十二岁人,去谈爱情、占有欲什么…还为之过早。   至于毕维斯——他和所有受欢迎的、有阅历的男士一样,天生拥有其他人没有的残忍。   因为他知道自己更受黎觉予欢迎,所以即使面对潜在情敌,依旧不动声色,冷漠、好笑地看着林恩这个笨拙小孩白费力气。   就像现在这样,毕维斯微微一挑眉,林恩就有种自己输了的感觉。   “该死!”林恩更气了。   他气呼呼拉着黎觉予离去,坐在驾驶位时,依旧心不在焉,心想一会要跟费尔森申请,让黎觉予在家里学习,不要再去礼仪学校了。   “那个毕维斯一看就不是好人。”林恩气呼呼地跟黎觉予说。   他语气严肃,像成年人教导小孩不要因为糖果被骗一样:“听说毕维斯的情敌比起我,过犹不及!而且大家都说他浪费天赋、自由散漫、对谁都不理不采、成天抱着那架钢琴…”   说着说着,林恩奇怪地嘟囔一句:“欸,这评价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黎觉予没好气地戳戳林恩衣服,说:“不去工作,霸占舅舅遗产,成天抱着相机…这评价也适用于你呀!”   “哪里一样!”   “哪里不一样!” 第93章 巴黎梦(23) 莎士比亚书店(元旦加……   睁眼。   睁开双眼的黎觉予, 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去看手上的稿件,只不过今天专门挑最后那段,歌剧女主和作曲家的桃色暧昧剧情细细浏览。   幻境中没感受到的,稿件又重新回顾一次。   不同的是——幻境中的黎觉予, 冲着研究毕维斯的目的行动, 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观察这位幻境外的男人。而换成文字后, 女主像一个感情外放的天真女人, 专门撩拨感性的人…   “唉,黎觉予啊黎觉予…你怎么回事啊?”黎觉予无奈, 将手稿放进包中。   拉开存放稿件的空格,她才发现——因为这段时间忙碌,一直没时间找渠道发表小说, 不知不觉中居然积攒二三十张稿纸。   上头流利的法语字母像在控诉她“白白浪费金手指”一样。   该拿这些稿件怎么办?   对于二十世纪法兰西,黎觉予了解不多,再加上巴尔克先生店铺没有三越百货人流量大,不会出现出版商或者杂志编辑随地走的情况…   不过,二十世纪初法兰西,不就是海明威出名的时间吗?   当年海明威是怎么成名来着?   黎觉予认真回想,总算从她快忘却的现代记忆中, 找到些许印象——1926年,海明威在好友的引荐下,出版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 初获好评成功。 ①   这名好友似乎是跨国出版商, 海明威在花神咖啡馆偶遇并结识的…   1926年就是现在的2年后, 海明威成名的套路,似乎她黎觉予也能套用。   只不过问题是——她跟无业游民海明威不一样,在香榭丽舍大街有份早九晚五的工作, 光呆在咖啡馆钓鱼,从效率上说…不太划算。   想到这,黎觉予抓起包就往楼下冲。   只不过她的目标不是大大小小的咖啡馆,而是——莎士比亚书店。   二十世纪初的莎士比亚书店,受到菲茨杰拉德、海明威、艾略特、乔伊斯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关顾,成为作家在巴黎的文化聚点。许多有关巴黎的电影,都有莎士比亚书店的影子,以此作证书店对于巴黎文坛的重要性。②   但黎觉予过去,不是为了追星的。   书店位于左岸岸边,距离黎觉予家的路程,比香榭丽舍大街更近些。   没过几个地铁站,她就站在一扇挂有莎士比亚画像的店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所有装潢都由厚重的木头拼接而成,站在室内深深呼吸,还能闻到书籍印刷和木材混合的香味,令人愉悦。   可能是因为现在时间还早,店内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相当安静。黎觉予绕过几个书架,都没有找到顾客…更别说她要钓的鱼,那些杂志编辑、作品出版商了。   不过她倒是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为了方便文人聚会和临时栖居,书架之间摆上床铺,床具看起来像羽毛一样柔软。   因为不赶着去上班,黎觉予尝试坐在这张床上,感觉还挺舒服的。   这时,一个欢快活泼的女声从二楼传来,问:“你是作家,还是读者?”   黎觉予应声抬头望去,发现楼梯边上站着一个浅褐色头发,穿着打扮像女学生的女人,,很瘦,所以站在那里好一会了,黎觉予都没有发现。   她连忙从床上站起来,却遭到女人的制止:“坐着聊天吧。那张床就是用来闲聊的。”   女人摇曳着裙摆,从二楼下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年轻的、帅气的作家,手拿稿件穿着西服,这个画面让黎觉予莫名想起了青靴夫人…看样子,他们刚刚应该在二楼谈论事务,被黎觉予打扰后,才被迫下楼的。   “抱歉突然造访,我之前在别的国家写过小说,勉强算是作者。我叫黎。”   “黎?第一次听说的作者名字呢。”女人说:“我叫毕奇。”   “…”如果不是反应够快,黎觉予差点当着对方面惊呼出声了。   不怪她反应那么大,毕竟面前可是莎士比亚书店女主人西尔维亚·毕奇,一个挖掘二十年代初经典文学作家的传奇人物,怎么能不让人紧张?   黎觉予赶紧站起来,没有忘记她学到的法兰西礼仪:“日安,女士。”   “看起来是个聪慧的小姑娘,不用介绍就知道我是谁了。”   毕奇如同她孩子气的打扮一样,说话中满满友善,少女短裙随着她来回走动的步伐翻动。   紧接着,她发挥自身友善特质,对黎觉予发出邀请:“既然也是作家,不如来阅览室内聊聊?说不定能有助于你的创作呢。”   “当然!”黎觉予赶忙跟上去。   四人相伴,走进了一楼最深处的房间,里面已经熙熙攘攘都是人了。   都是作家,而是大部分都是女作家。   直到现在,黎觉予才发现——原来不是书店没有人,而是她这个乡巴佬,没发现书店的正确打开方式,也就是莎士比亚书店的内部节目:文学鉴赏会和深夜读书会。   她赶紧找个地方入座,侧目想和作家打招呼,却发现对方眼皮子浮肿,底下一圈青色。   “别在意。”女人也不在乎自己糟糕的状态被发现:“这场深夜读书会开一晚上了,估计,早上就能出结果,你来的正是时候。”   “正在探讨的是什么内容?”   “毕奇小姐拿来一卷章节,说是无意间得来的,现在大家针对上头观点进行讨论。”   有善良的作者,给后来者黎觉予递来她们正在探讨的稿件。   比起看文字,黎觉予却先注意到房间氛围——这间小小的鉴赏室,宛如一个法兰西文坛缩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女性气息。   二十世纪的法兰西,是一个由女性为主导的国家,女人们都在写作,她们将足够真诚,任何男性无法理解的隐晦思想细致书写出来,这种创作不是卖弄风情,而是表达自我的方式。   而且这个国家,很愿意接纳这样的思想。   想到这,黎觉予像找到自己的归属地一样,暗捺激动。   周围人不知道她们间出了个乡巴佬,还在念读手上文稿:“上帝呀,女人全是傻子!学校男生对我“图谋不轨”未遂,我居然隐约感到自豪。我知道这很可耻,但内心深处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告诉自己: ‘巴黎也好,哪儿也好,女人太多了,为什么疯子偏偏看上我,说明我漂亮呗!’你瞧,我那么虚荣。我当然知道自己不难看,但这样一来我就更有信心了。③”   “青春气息洋溢的学校故事,不是吗?”读书者发表感想:“借少女身份,用文字嘲笑大人的虚伪腐朽。特别疯子傻子这段,不就是对成人社会交际花们和情人间的洞察吗?”   “所以你们认为,这是表达童心的作品吗?”毕奇小姐笑得迷离,不懂这是夸奖还是质疑。   反而是黎觉予,听到稿件片段后身躯一顿,再次将注意力放到稿件上。   等囫囵吞枣看完一整页后,她满脸不可置信——手上这简陋又破旧的纸张,居然是法国知名女作家柯莱特的处女作,《克罗蒂娜在上学》的第一章 。   后世人说柯莱特将著作存放在柜子里五年才见世…从纸的破损情况看来,此言不虚。   不出意外的话,这本书将会成为今年最畅销的作品,流传至今。   而她现在,却已经拿到柯莱特的处女作…   兴奋让黎觉予顾不上周边发生了什么,贪婪阅读文字将其记下,直到隔壁人拍拍她肩膀,她才注意到不远处,毕奇小姐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毕奇问:“所以这位新作家,你对这段文字有什么见解呢?”   “…”黎觉予没想到,毕奇对她这个新人,外国作者依旧如此友善,居然还单独发起提问。心中明白这是一个刷脸机会的黎觉予,沉思片刻后坚定回答:“So cute so lonely.”   “亲爱的毕奇小姐,这是我的回答——童真又孤独。”   这可能是整个讨论会上别具一格的回答了。   黎觉予周边的作者陷入沉思,没有着急反驳。只有一位站在窗旁,鼻梁上架着厚重眼镜的作者,最先发起激烈质疑:“这可是少女的上学日记,和孤独有什么关系呢?”   “你可能没搞懂我们在看什么…”   “…”   黎觉予能不知道吗?这可是上辈子高中生必读经典书单欸。   “这段文字让我感觉到,主角在男人和男性社会的禁锢下,活成一株被剥夺阳光的植物。”黎觉予当着所有人面作弊,回忆上辈子看过柯莱特的自传。   “哪怕男人不忠、忽冷忽热甚至狂暴,她都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用自信来安慰自己说:“男人是爱她的,不然巴黎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只找她呢?”   “当然这是我的理解。”   黎觉予:这是我的作弊答案,请查收。   虽然毕奇小姐没有透露作者名字,但熟知柯莱特的黎觉予,不花费任何功夫就找到答案:作者柯莱特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正一知半解地被丈夫禁锢在家中,写着一个又一个表面快乐,实际破碎的童话。   有了这一前提,再连想回小说内容,不就跟开卷做阅读理解一样,抄上去就能满分吗?   讨论会现场。   听全黎觉予完整答案的毕奇,唇角弧度越发加大,最后变成一个极度满足的笑容。   她没有说黎觉予分析对不对,反而问:“你说,你叫黎对吗?”   黎觉予点点头。   “黎,以后要多来莎士比亚书店,好吗?”毕奇小姐以女主人方式发出邀请:“如果可以,我想看看你的作品,我现在对你的文字相当好奇。”   “当然可以!”   黎觉予兴奋不已。   结果忽然大转变,让她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特别是周边作者都在低声阐述她多幸运:“才来书店第一天,就得到毕奇小姐的赏识,你也太厉害了。”   “毕奇小姐还有个私自经营的出版社。”   “黎,一会儿要不要去吃晚饭。”   …   一切简直顺利的不像话。   回到笛卡尔旅馆时,黎觉予走路都是飘的。   谁能想到,海明威等了四五年的机会,自己居然一个上午加中午就完成了。   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笑出声:“糟糕!我该不会还在幻境里,当幸运的小说女主角吧?”   她想用力掐一下脸颊,看会不会从床上醒来,结果还来没来得及动手,就看到黎母站在二楼窗台朝她挥手,笑意吟吟,她身边还站着巴尔妇人。   “上来!觉予上来!”   “来啦!”黎觉予高喊一声,朝旅馆跑去。   就像小女孩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啊?”   黎母晃动着手上那条色彩艳丽的轻薄纺织品,说:“巴尔夫人从右岸买来漂亮的丝巾。她说丝巾是法兰西女人的漂亮武器,时尚必备完成品,还送了我一条。”   这还是黎觉予第一次看到黎母笑得那么开心,臭美地将丝巾披在头上…嗯,就是有点像现代大妈,照相时批丝巾的样子。   巴尔夫人看到黎觉予笑容勉强,还以为她不信,立刻掏出最新一期《时尚》,飞速翻动,说:“你别不信啊,这可是主编推荐的丝巾,我特地摸到实体店购买的。”   “奇怪,怎么找不到推荐丝巾那一页了。”   黎觉予好笑地制止:“好啦,我也是在香榭丽舍工作的人,还能不知道吗?”   她笑着笑着,忽然像看到什么一样笑容凝固,猛地夺过巴尔夫人手上的杂志翻阅起来,表情凝重,手上速度快得吓人。   “觉予,怎么了?”黎母奇怪地问。   “我刚刚好像…”   她不太确定,也不知道怎么阐述刚刚那惊鸿一瞥,只有翻书的动作快得几乎翻出花来。“啪——”声响起,杂志被暴力翻到特刊第一页,露出上头巴尔克先生黎化妆师的介绍。   黎觉予惊呼出声,单手捂住嘴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巴尔夫人…”她表情呆滞,语气喃喃像在自言自语:“我觉得我们得搬出去了。”   “搬家?搬去哪?”   “就搬到对面英格兰酒店…以后你可以来酒店找母亲玩。” 第94章 巴黎梦(24) 住进英格兰酒店   《时尚》3月刊, 是今天上午才开始在巴黎销售的。   作为巴黎第一时尚杂志,它的覆盖范围从巴黎到里昂,几乎跨越大半个法兰西国土。   也所以,在特刊第一页看到自己名字、彩妆娃娃和妆容版画后, 黎觉予当场决定搬家, 搬去街对面, 卢森堡公园隔壁的英格兰酒店。毕竟作品上杂志, 闻讯而来的客人就会变多,不愁以后赚不到钱。   “我们能不能不走呀?”黎母有些舍不得巴尔夫人, 即使对方就住在对面。   “母亲,和邻居产生感情当然是好事…”黎觉予面露难色:“但你得考虑下我的排便问题,因为那个站立式厕所, 我已经很久没在家里…”   “女孩子家家!”黎母连忙制止,生怕女儿站在大街上说出不雅词汇。   虽然收获了一句训斥,但黎母脸上表情,倒没有像语气那样严肃,反而笑得愉悦。   她满眼都是对未来新生活的展望,活力光芒四射。   巴尔夫人走过来,帮忙打包行李, 嘴上还不忘吐槽黎觉予:“你是我见过的旅客人中,最矫情做作的一个,我们家厕所怎么了, 多省地方多省水啊!”   “谢谢。”黎觉予回了个标准贵族小姐礼仪说:“日后如果我被记者采访, 是如何从贫民窟成为巴黎上流社会的, 我肯定会说——是因为笛卡尔旅馆的厕所。”   “是就好了!”   巴尔夫人笑眯眯,“这样我也算是上过报纸了。”   随后她指着螺旋楼梯最顶上,笑眯眯地说:“你们上去看过吗?顶楼房间挂着一个木牌, 写着[罗曼·罗兰住过的房间],就是那个写很多名人传的作者…每天都有大量游客慕名而来。”   “如果你也成为那么有名的人,我就也打个板子挂到三楼,写:黎觉予住过的房间。”   巴尔夫人描绘起来越来越夸奖,丝毫不怀疑对方一个外国人,成名巴黎的可能性有多低。   就连黎母也听得无比兴奋,用法语附和了句:“那我就是明星的妈妈。”   “对!那我就是明星妈妈的好友!多给力啊…”   全场三人中,只有当事人黎觉予无比淡定,问:“罗曼·罗兰不是有房的法国本地人吗?怎么还要住到你这间小阁楼?”   “而且他除了写名人传,还写了很多小说,可不是普通的…”   “...快走快走!”巴尔夫人咬牙切齿,一脸“营销手段被没眼力见的客人戳破”的怒意,说:“快走快走,离开小破旅馆后要继续加油!我就坐在这,等三楼变成真的名人房间了。”   “知道啦!”   丢下这句话,黎觉予拉着黎母的手和行李手推车,扬长而去。   巴尔夫人站在旅馆门口,定定看着离去母女两人背影好一会,才转身走回小破旅馆内。   在楼梯拐角处,她碰到楼上独居,难得出一次门的寡妇,应该是听见黎觉予搬家的动静,藏在楼道阴影处旁观许久,等人都走光了,才终于出现。   “干嘛?”巴尔夫人对楼上这群单身妇女头疼极了,没好气地问。   “那对华夏母女要红了吗?我听见你说要给她们打牌子。”   “开个玩笑而已,只不过是那家女儿上杂志了,知名度还不值得打一个牌子…”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别看巴尔夫人现在耸肩调侃,语气多么轻松,打死她都想不到——这句话居然成真了。她家旅馆真的因为厕所…不是,因为黎觉予走红了。   为此,巴尔夫人的人生,又多一句名言:“做人要多立Flag。”   “这样上帝才会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   关于巴尔夫人和笛卡尔旅馆的后续,黎觉予自此便不得而知了。   她现在正兴奋地站在一片金碧辉煌的英格兰酒店面前,精神持续兴奋,难以自控。   嗯…表现得有些丢人,毕竟她也是当过豪门的人,什么好酒店没享受过?   想到这,黎觉予迅速调整好仪态,用毕维斯教导的贵族走路方式,往英格兰酒店走去…虽然她手上推的,不是真皮制作的昂贵行李箱,而是巴黎游荡者人群中随处可见的手推车。   即使这样,黎觉予的仪态还是震慑到门童和侍者了。   他们赶紧将大门拉开,打开道路两旁的彩灯夹道,营造出凯旋门式贵客殊荣…不得不说,这种举动实在很能讨好客人,让人心情愉悦。   黎觉予将这些日子存的提醒费倒在柜台上,孩子气般骄傲地说:“开一间双人套房。”   “好的,请问需要开多久呢?”   “直到我们在巴黎找到好住处后。”   …   二十年代的酒店,受战后影响客流量小,大多不限定客人居住时间,只需每日结算房费,所以黎觉予这句“找到房子后再退房”的操作,在英格兰酒店可行。   不仅可行,还显得母女俩很有钱呢!   效果嘛…就像现在这样——当黎觉予倨傲地说出这句话后,前台侍者的视线瞬间明亮,就像在看行走的金矿一样,服务也越发殷勤。   受到工作人员注目礼的黎母,本来还有点紧张,余光扫到黎觉予表现一点都不露怯后,不自觉也抬头挺胸起来,用堪比本地人口音的法语说:“请帮我拿行李。”   “当然当然。”前台服务小姐笑得灿烂。   “房间已经办好了,请客人们跟着我到房间来…小心台阶。”   英格兰酒店效率就是高。   半刻钟都用不上,黎觉予和黎母就搬进了干净整洁的套房里,配置是普通的两房一厅,但内部装潢采用巴黎惯用的凡尔赛风格,入眼之处皆是金色,以壁炉为圆心闪闪发光,宛如黎明前的曙光笼罩在金黄田野上。   面对如此奢华装潢,黎觉予的第一反应却是:先去看厕所…   太好了,是马桶…虽然比起现代,这个木制马桶偏小,看起来像个没力气的疲软男人,但能坐着上厕所,总比边耍杂技边上厕所要来得强。   于是…进入巴黎第三个月,黎觉予第一次在家上厕所,时长半小时。   等她从厕所出来时,窗外夜色浓郁,酒店隔绝开街边喧闹,房间变得无比寂静。   黎觉予摊开骆驼色厚毛毯,盖在身上;抓起两个丝绸的橡胶枕头,一个放在腰间,一个放在颈下。   明明这一切,都是为进入幻境做准备,可毛毯和枕头的极度柔软,却让黎觉予难得兴起:“要不别去幻境了”,”这个金手指能不能按暂停”的想法。   可能是因为幻境事业一直没起色,黎觉予难得有躺尸的冲动。   可惜,金手指没法沟通,没有思想。   眼睛一闭一睁,黎觉予再次进入圣日耳曼德佩区的府邸中,面对一幢熊熊燃烧的壁炉,热浪烤得她眼睛干燥生疼。身后女仆说:“费尔森先生和林恩先生在参加沙龙,如果黎小姐没事吩咐的话,我们就先下班了。”   “好的,你们先走吧。“   等女仆走后,黎觉予才夺到身体控制权。   她赶紧从壁炉退出来,跑到半开的窗边喘气,让春风吹凉灼热脸庞。   从费尔森府邸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英格兰酒店的小尖塔,可身处幻境的黎觉予,却只能通过幻想,猜测自己躺在那张天鹅绒床上,睡得有多么舒服。   “…不对,等下。”忽然,想起什么的黎觉予无奈地笑出声来。   她自言自语嘟囔道:“如果在幻境不算是睡觉的话,那我岂不是有两年多没睡过觉了?”   这样真的不会很伤身体吗?   毕竟这可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原主黎觉予的啊!   金手指当然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得不到回应的黎觉予也不恼火,只是靠在窗台上乘凉,权当自己在休息了。   不远处塞纳河传出货轮鸣笛声,一声一声响起极其有节奏,传到黎觉予耳中,竟然有种听到歌剧伴奏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出声来,像着了魔一样。   反正家中无人,房子和街边还隔着个花园,就算对着窗台大吼大叫,声音也只能消逝在空气中,不会被人听到。   意识到这点的黎觉予,干脆放开胆子,站在窗台旁边唱起《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黎觉予披上房间的毛毯,假装它是飘飘欲仙的睡袍,跑到阳台上唱这段著名唱段:“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   半开的阳台笼罩着浓雾,人站进去后身影时隐时现,真有点歌剧舞台的感觉。   黎觉予倚在窗台边上,看着英格兰酒店像看着爱人一样,唱:”罗密欧,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巴黎面前展示完整、富有价值的自己。   这样的歌声,不是为了打脸某个人,又或者是听从某个人…而是单纯地为了讨好自己。   黎觉予没意识到——她正在履行物部夫人交予的作业“学会真诚唱歌”。东京大地震后,黎觉予一直刻意去遗忘霓虹的事情,不然海量的回忆足够冲垮心力交瘁的她。   不过学习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潜移默化的,就像现在,黎觉予因为住进好酒店有多快乐,唱朱丽叶得知罗密欧放弃姓氏的部分,就有多真情、多快乐。   英格兰酒店的灯光闪了一下,权当是罗密欧在回复了。   黎觉予再唱:“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地偷听…”   唱着唱着,她无意中目光下移,瞥见花园中,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差点岔气呛死自己:“咳咳咳…费尔森先生、林恩,你们怎么回来了?”   “沙龙女主人临时有事…”费尔森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当中调侃成分含量多高就不说了,他乐呵呵地代替英格兰酒店,回一句罗密欧的改编唱词:“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不然面前女孩就要羞愧至死了。”   …是的,要社死了。   偏偏这时候,林恩还要没眼力见地追问:“你谈恋爱了吗?!”   “你刚刚的表情可不得了,不像是演戏!”   “不会是和毕维斯那个臭小子吧!”   黎觉予累了,将裹在身体的毛毯直拉上头顶,假装自己是一只将头藏在地里的鸵鸟。 第95章 巴黎梦(25) 咖啡馆表演   “让我去咖啡厅唱歌?”   “现在十一点欸!”   黎觉予从毛毯伸出头来, 费尔森的建议让她忘却刚刚的尴尬,转而满心满念的不可思议。   费尔森却以为黎觉予不知道咖啡馆表演是什么,耐心解释道:“在塞纳河左岸,有一个深受本区人喜爱、每日上演歌剧、舞蹈、杂技的咖啡馆, 生意十分兴隆。”   “如果你去那里表演…虽然这样说不太好却是事实——你会能懂如何讨好法国人。”   …   黎觉予当然知道咖啡馆表演是什么。   并不是所有咖啡馆都像海明威笔下的花神那样, 文人聚集、安静儒雅的地方。   作为开放、□□著称的法兰西, 也有深夜提供别样服务的咖啡馆。如果不是黎觉予遇到费尔森, 为了进军歌剧界,恐怕也会从门槛最低、需求量最大的咖啡馆女歌手开始。   用现代娱乐圈来解释的话, 咖啡馆歌剧演员就是跑龙套,跑处一定知名度,就能去剧场上班, 从路人甲到女三号再到女一号…逐一进阶。   这才是正常的歌剧演员晋升史。   只有获得一定观众喜爱,才有资格进入剧场,也难怪费尔森会这样要求。   “可是…”   “好啦,别说了,再晚就赶不上最后一场表演了。”   费尔森大手一挥,让林恩开车,“捉”着黎觉予就来到距离岸边不远的三角洲咖啡馆。   从外表上看, 咖啡馆和其他街边小店毫无区别,只有进到最里面,才能发现深夜表演的奥妙——昏暗大厅内人头攒动, 摩肩擦踵…没有一个观众是衣冠整齐的。   咖啡馆设施没有剧院好, 台前聚光灯甚至照不清表演者, 再加上观众们一直吞云吐雾,给舞台平添一层烟雾效果。   黎觉予刚走进去,差点被满场冻烟草和雪茄味熏出来。   此时台上是个印度女郎跳舞, 她刚站上舞台,立刻遭到角落几个男人起哄:“100法郎,脱衣服!脱一件给100…”   大家都在笑,连表演者也不例外,二话不说脱掉最外层薄纱。   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星期六,但对于黎觉予来说…“我可以不表演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隔壁费尔森,这实在有点打破她的限度了。   “试试看嘛。”林恩帮舅舅说话:“那些演员们在乎票房收入的抽头,你又没有这个顾虑。”   “就当是玩一下…”   说是这么说…黎觉予哼了一声,偏拉林恩下水:“这么积极?我看是你想看裸女表演吧!”   “我是新教主义者。”   “…”   这倒是黎觉予没想到的。1920年法兰西新教的首要教义,即“男女平等”,但奇怪的是,它不是说女性要和男性享受平等权利,而是说男性要和女性一样严于律己。   简单来讲,就是男德规范——婚前坚守贞操。   想到这,黎觉予默默可怜地望回林恩,摇头:“太可惜了,长那么帅明明能混很开的。”   “…?”   费尔森被逗得乐呵,一看到咖啡馆主人寻过来,就立刻收回玩心,将黎觉予推去介绍…   本以为可以靠摆烂,躲避舞台的黎觉予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说:“晚上好,先生。我是费尔森的学生,一名预备的歌剧女高音…”   “太好了,这真的是个奇迹!”咖啡馆经理人很高兴:“原定十一点十五分表演的女演员,因为和情人私奔缺席表演了…我们正愁怎么办呢。”   “请问那名私奔女演员的舞台曲目是…”   “这不是重点!你就上台随便乱唱就好了…”   边说,经理人边连拉带推,将黎觉予拉到化妆室,语气动作迫切得像人口绑架。   化妆师拿着油画妆感的化妆品走上前。   黎觉予见隔壁艺人诡异、晕染地像淤青的蓝眼影,连忙制止说:“我来给自己化妆吧,我化妆还不错的。”   化妆师有些犹豫:“那你得快点,五分钟可以吗?”   “如果我们在两个节目之间让观众等上五分钟,那么等你上台,也用不着费劲表演了,站着挨五分钟劈头盖脸的烟头、吼叫声和瓜子皮就好…”   “靠。”黎觉予没忍住,发出一声国骂。   现在是十一点,距离上台也就十五分钟,她不仅要换表演服、化妆、还要跟钢琴师沟通表演曲目和简单练习和开嗓。   这怎么可能做到啊!   隔壁艺人瞅见黎觉予手忙脚乱地化妆,神经紧张,好脾气地用歌剧前辈身份给予训诫:“要混这个圈子,第一要义就是无论何时,准备要快又充分。”   “毕竟在这里,只要谁当上主演,发生意外、缺席表演的可能性就会拔高80%。”   能理解,二十年代的歌剧就是娱乐圈前身,花点手段将同行弄下来,让自己替补上位,这种事情应该屡见不鲜。   在前辈讲训诫的时候,黎觉予已经画好妆容了——由于时间紧迫,只来得及扫一眼舞台,但光是低亮度和强烟雾两种主要效果,就能让她迅速做出决定,化出什么样的妆容。   放弃所有的肤色修瑕,把时间用来加深五官、轮廓和嘴唇颜色上。   反正烟草烟雾那么重,估计等她站上舞台,观众们都不会发现表演者是个华夏人。   十一点五分,时间紧迫。   黎觉予顶着还没定妆的妆面,跑去更衣间找礼服,正当她纠结于黑裙还是白裙时,身后两位咖啡馆签约演员的聊天,引起她的注意——   “艾米没来,观众们肯定会疯掉。他们多喜欢这个初涉乐坛的小歌女啊,一会发现表演换人了,肯定得闹起来。”   “说实话,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艾米。她唱起歌来就像街头乞讨者,每个音符都随随便便,难登大雅之堂。”   “难道她的穿着不值得唾弃吗?也不知道哪来的破烂长裙,活像个捡破烂的老妪,只有一张年轻又气鼓鼓的脸庞能看…”   …然后两人聊着天,离开更衣室了。   黎觉予没有追,反正大致情况都搞清楚了——哪怕她多不熟悉咖啡馆演艺圈,听到这些对话,也有些明白当前现状了。   要死,她被咖啡馆经理人坑了。   私奔的女演员不是普通歌女,而是有一定观众基础的街头明星。也就是说,她代替艾米上台,不亚于素人顶替十八线小明星上节目,注定要被粉丝骂的。   “该死吧!”十一点十分,明明表演还没结束,场外观众们就已经在拍着大腿,乱吼怪叫:“艾米!艾米!快上台!”   很着急,黎觉予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更衣室,望向面前一黑一白两条礼裙。   五秒钟后,她烦躁地眉头紧皱,大喊一声“不管了!”,拽起裙子就往头上套。   …   黎觉予的舞台快开始了。   林恩一直在小心躲避舞女的目光和身体触碰,心头一直牵挂黎觉予,满面担忧地同舅舅抱怨:“这个地方真不好,观众们也没素质,就这么让黎觉予毫无准备地上台,真的可以吗?”   “她太高雅了。我培养她,是希望她走出世界,宣扬歌剧的。”费尔森难得展露出强硬,“而不是一个出色的沙龙艺术家。”   …林恩心想:还不是舅舅将黎觉予带到沙龙,才会养成这么个贵族姿态。   如果没带过去,黎觉予也不会认识毕维斯了。   想起那个男人,就感到莫名烦躁呢。   正当这时,又有一个舞女俯身上来,□□胳膊勾着林恩脖子,身体柔软无力半靠胸膛,“这位贵族帅哥,想不想做一些刺激的事情呢?”   “对不起,我是基佬。”林恩正气十足地胡扯八道:“身边这个是我老公。”   费尔森:…   舞女啐了口,离开了。   十一点十五分将至,舞台上耍杂技的俄罗斯舞女还在飞来飞去,笑意满面地专心表演,观众们则开始大吼大叫,毫无礼节地让台上舞女离开,换艾米出来。   “艾米!艾米!艾米快上台!”   有人用咖啡勺敲打咖啡杯边缘,有人跟驱寒一样拼命跺脚,有人用鼓掌代替下台嘘声…全场一片没素质的喧闹,那几个漂亮性感的俄罗斯舞女,都被前排观众用瓜子皮赶下台了。   “糟糕,我们是不是把黎觉予推进火坑了。”   林恩被周边精.虫上脑的男人群吓到了,开始紧张即将开始的舞台。   而这样疯狂的场景,就连向来谨慎稳妥的费尔森,也没预料到——他本想让黎觉予体验在平凡老百姓面前唱歌的感觉,却没想,一不小心,让黎觉予顶替了咖啡馆流量明星的位置。   这种感觉就像打游戏,把人从新手关拉到最终大Boss关卡。   “要去阻止吗?”林恩询问,身躯几欲上前。   只要费尔森点头,他就能不管不顾冲上舞台,哪怕第二天上社会新闻板块也在所不惜。   可是来不及了,在林恩询问的同时,黎觉予已经被舞台经理人赶到舞台上,站在钢琴师边上了。观众们见到不是他们期待的艾米,纷纷气恼地将烟头扔到舞台上,前排还有几人,一言不合起身就走,半点面子都不留。   而这些都不是费尔森、林恩担忧的。   他们担忧的是——黎觉予这个要唱歌剧女高音的人,居然连礼裙都没有,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白连衣裙,就敢上舞台。   “这是在干嘛啊?”   “破罐子破摔吗?”   林恩有些看不懂黎觉予的操作了。   他见前排有人伸出双臂,一副要将黎觉予拽下舞台的粗鲁模样,气得连自个洁癖都忘了,撸起袖子就往观众席前面冲。   估计要打架了…费尔森拦不住林恩,只能默默祈祷瘦弱如林恩别伤得太重。   结果,下一秒。   林恩还没冲到前排,黎觉予就用脚把那名粗鲁观众的手踢开了。   她露出一张区别于平常,凶相毕露的脸,娇斥道:“滚开点,臭男人!” 第96章 巴黎梦(26) 今夜思念作祟(营养液……   白裙子?黑裙子?…   犹豫片刻后, 黎觉予抓起不知道是谁丢在地上的脏脏碎花裙,就往头上套。   来时的贵族小小姐,摇身一变成为贫民窟女孩。   听着外头观众止不住的叫嚣,她只能祈祷自己的决定没错——根据刚刚两位演员对话, 黎觉予得到了不少的信息。譬如, 这位私奔的、名为艾米的歌手, 前段时间才从街头卖唱女一步登天, 甚至没来得及购置符合身份的衣服、造型…   由此可以推断出,观众们喜欢艾米, 肯定不是喜欢她优雅的歌剧女高音形象。   那会喜欢什么?   黎觉予那缺乏到几乎没有的娱乐圈营销知识告诉她:是人设反差感。   历年来,歌剧在法兰西都是高雅艺术品的存在,而艾米这个毫无雕刻的劣质歌女形象, 又和高雅的歌剧形成鲜明对比。   就好像…选秀节目拼命划水的练习生,总能莫名戳中观众喜爱一样。   于是,黎觉予在五分钟内做出这样出格的选择,别说她了,就连咖啡馆经理人也感到压力重重,迟疑质问她:“你确定要这样上台吗?”   “我本想找矜贵的贵族小姐上去表演,这样才勉强压得住观众…”   “看在费尔森的面子上, 他们不敢太过分。”   黎觉予耸耸肩,不予理会。   反正时间紧迫,经理人不会冒着被观众嘘的风险, 强迫她换衣服。   于是一段幽幽钢琴声中, 穿着随意的破衣服, 顶着烫一半没烫一半的羊毛散发,黎觉予就这么走上舞台,开始她在法兰西的初舞台。   通往舞台的木地板踩起来咯吱咯吱响, 就像她忐忑不安的新一样。   她走到舞台上,站定,抬头。   迎面而来的,是剧场灰尘弥漫的热气,滚滚烟草呛鼻的味道,聚光灯的强烈光线…还有必然响起的,观众热烈的嘘声。   “滚下去!我们要看艾米!”   “这是谁啊!深夜最后一场演出新手来吗?…太无聊了!”   “艾米!艾米!艾米!艾米!”   …   观众席,乒乓作响,像在集体家暴妻子一样。   经理人撩开幕布悄悄看一眼,差点被热烫的烟蒂扔到脸上,吓得连忙缩回来。隔壁刚从舞台下来的小丑,抱着手看戏一样评判道:“这个女孩死定了,等下肯定会哭哭啼啼跑走。”   “我就知道!艾米瞒着剧场私奔是必然的事情,就是可惜这个漂亮的华夏女孩遭殃。”   …   经理人和小丑演员感叹连连,在他们的脑海中,黎觉予已经被观众捉弄得泪水涟涟了,等听到幕布外的观众集体发出哄然大笑后,他们才意识到——好像发生不得了的事情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朝外面望去。   只见柔柔弱弱、身材纤细的黎觉予,二话不说赏了无礼观众一脚,压着嗓子低俗怒骂:“滚开点,臭男人!”   前排观众都懵了,谁能想到表面文文静静的女孩,行为举止像匹狂妄不羁的野马呢?   “我说你上台来干嘛呢!”有人起哄。   她孩子气般冷哼一句:“别看我穿着普通,我唱的可是最了不得的歌剧。”   被踹的观众、其他起哄的人态度转变,露出兴致满满的表情。   有人大吼一声:“那你会唱什么呢!”   “我会的可多了!”黎觉予恼火地双手叉腰,将舞台上的垃圾踢回观众席上。   经理人开始怀疑她是演的,还是真的在对客人们表达不爽…可能两者都有吧。   总之,黎觉予将街头小野猫的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对得起幻境安排的卖花女背景。又在观众起哄调笑的时候,故意笑得容光焕发,双眸深邃连满场烟雾都遮挡不住,灵动十足。   “那就唱一曲莫扎特!”有人提议,坏心眼的提议。   “不如直接来魔笛夜后吧…”更坏心眼的提议。   要知道,上一个女高音艾米,可是只负责唱小情歌的,哪能表演这种高难度花腔女高音。   可听到这个要求的黎觉予,紧绷心情瞬间放松下来。   ——夜后?幻境老演员了。   黎觉予出道至今,多扮演恶女形象,偏好华丽炫技为主的花腔女高音,而观众的建议,正正踩在了她的擅长点上。   真幸运。   当然,黎觉予也不蠢,她不但没有露出会心得意的笑容,反而像个粗鲁的街边女孩一样,毫无仪态地对观众努嘴,反斥对方:“你们这是在故意捉弄我!”   “唱唱吧!”观众们笑得更开心了,“如果唱得好,今天打赏往大的走…”   之前就有说过——法兰西有点小钱的男士,对街边灰姑娘总有一种救赎和捉弄的情怀。这种结论放到当下,出奇的适合。   黎觉予无奈地看向钢琴家,钢琴家也无奈地避开眼神,开始弹奏。   舞台上两人无言又好笑的互动,成功逗笑这帮深夜微醺的客人。   他们完全没有歌剧礼仪地怪叫,成功将表演现场炒热起来,就连本来打算离开的观众,也停下脚步,期待这位新人女歌手的表演。   舞台上微弱的聚光灯加深了黎觉予的容貌,格外赏心悦目。   有人奇怪地同身边人说:“真奇怪啊!过往上台的女演员再漂亮,相貌也会被光毁掉,变成鼻子剩下一半,下巴少了半截的女鬼。”   “怎么这个女孩,依旧那么漂亮?”   看得出来了,这个贫穷的咖啡馆没有专业化妆师,不然也不会不知道,聚光灯下舞台妆有多重要了。黎觉予虽然不是专业的舞台化妆师,但对舞台灯吃妆的事还是有了解的。   钢琴声终于进入歌词部分了,观众们半是调侃、半是打发时间地听着。   好不容易等黎觉予开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止住笑容。   “等下,这个声音是哪来的,是代唱吗?”   “好像不是…好像就是那个小歌女唱的。“   “这种水平,怎么不去巴黎歌剧院?“   …   全场嗡嗡声,聊的话题却大同小异。   从观众仰视角度看来,唱起咏叹调的黎觉予,穿着打扮有多滑稽,唱的歌曲就有多震撼。刚刚还在讥笑她的人,此刻内心都兴起好奇、感兴趣的情绪。   再加上…黎觉予脸上肆无忌惮的表情,该死的有魅力。   她穿着一身贴身丝绸碎花裙,显得清瘦又秀气,但脸上表情却像一只有脾气的小野猫,如果有人敢上前可怜她,她就会扑上去咬死对方…   短短五分钟后台准备时间,黎觉予就找到艾米出名的精髓——一贫如洗,又楚楚可怜。   在一长串连续高音后,黎觉予的法兰西初舞台结束了。   那些挤在林恩跟前,稳如磐石的前排观众们也反应过来了,使劲拍着他们夹着雪茄的双手,给舞台上新人加油打气:“再来一曲!”   “再来一曲!这次我们换威尔第…”   无数鲜花被丢到舞台上,连带领带、皮鞋(?)一起,让人搞不懂这是在喝彩还是嘘人…黎觉予一脚踢开皮鞋,报幕说:“临走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新任巴黎歌剧皇后。”   没有说真名,是费尔森的吩咐。   观众们也没想过,舞台漂亮女孩只是咖啡馆的限定表演,心想反正日后还能看到演出,知不知道名字也不是什么重要事。   只是黎觉予的表演反响实在太好了,轰鸣声都把经理人闹出来,他卑微地招呼大家回家:“表演结束啦,大家小心回去…哎哟!谁丢的咖啡杯,砸我脑袋上了。”   太奇怪了,黎觉予仅靠一个舞台,就成功让角色颠倒了。   林恩和费尔森俩舅侄,无言又敬佩地对看一眼。   舞台上的黎觉予发现他俩后,临下台前,还送来一个特殊的飞吻。   林恩的目光从黎觉予贴身丝绸的裙子打量到腿上网眼丝袜,脸红,不愿意说话了。   费尔森则是后知后觉地说:“是我想岔了。黎觉予可不是高雅的人…”   “她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上流社会就是贵女,下凡依旧能活…”   …   黎觉予不知道费尔森对她的评价,也不知道,她下场后,剧院门口跻身进来一个少女,还有一个熟悉男人的身影。   铃木无奈地劝说:“中西,你不该进来,这种咖啡馆可不是单身少女能进来的地方。”   “可是我真的听到黎觉予的声音!”   中西森慌不可耐,双眼焦虑地扫视现场一圈又一圈,可是除了兮兮的外国男人外,她什么都没看到,舞台上没有人。   她还想往里面走,却被铃木拉住了。   “中西,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好朋友,但是你临离开家前,也看到物部家发出的通告了——少爷未婚妻失踪,将投以重金寻人。”   “快一年时间,一无所获,出入境也没有她的信息…大概率是死了。”   铃木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带泪,痛苦不比其他人少。   他这次前来法兰西,主要工作就是带领宝冢歌剧团的演员,前来法兰西歌剧院学习深造,而这批学生名单中,第一位本该是黎觉予的。   一场地震,不仅让宝冢新剧院提前落地,还损失一名前途无量的歌剧女演员…哪怕铃木的内心再怎么坚定,此刻都有些唏嘘。   “可是我真的听到了。”中西不敢相信刚刚传出的声音是幻境:“莫扎特的夜后,黎觉予曾在我面前唱过,我不会记错的…”   她拉住准备出去回家的法国男人,用不熟练的法语问:“刚刚台上表演的是谁?“   “是巴黎夜皇后!巴黎夜皇后!“   …这名字,一听就不正经。   中西森还想继续问,打听是什么国籍,长什么样子,问话却被铃木严厉打断了。   “中西!”他伸手,强硬要将她拉回旅馆。   中西跟着铃木后面,默默流泪。   ——太可怜了。   无论是黎觉予还是物部将司,都太可怜了。   如果黎觉予还在人世,见到物部变成现在这番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模样,估计也会……   算了。   只是今夜思念作祟罢了。 第97章 巴黎梦(27) 新客人克拉拉   清醒。   昨晚聚光灯下的记忆, 都在英格兰酒店房间中飘零四散。   黎觉予躺在似空无一物的天鹅绒大床上,盯着天花板耶稣和天使的画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回到现实了——这大抵就是金手指的弊端。   使用者根本没有资格去怀念什么, 因为它们是不真实的、虚构的。   想到这, 黎觉予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但这种寒心的悲哀, 很快就被社畜生活打断了——巴尔克先生亲自致电给笛卡尔旅店, 让黎觉予快点上班,还说:“香榭丽舍发生大事了!“   “再不来你可能就进不来了!“   …云云, 听得众人都迷糊了。   不仅如此,巴尔克先生的催促电话中,人声混杂着行人来去的脚步声、司机的咒骂声、汽车喇叭声和铃声, 喧闹又骚乱,震耳欲聋…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边人潮拥来拥去,车马复奏交通堵塞的画面。   “先不跟你说了。”巴尔克先生对着听筒提高音量,像在大吼大叫:“警察来了!”   …是有人抢银行了吗?   在这出紧急电话的鞭策下,黎觉予迅速抛却幻境产生的哀怨,抓起外套,稍微打理一下就往香榭丽舍大街赶去。   香榭丽舍大街。   入目之处比听筒听到幻想的还要过分。   黎觉予愣在街头, 错愕看着面前这一长串,宛如虫子粘连起来的排队队伍,一个个散发着香水味道、打扮像鲜花一样、举止优雅的妇女,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队伍无限向后延长。   街头时装店工作的艾伦瞄见黎觉予, 端着热咖啡就跟老头一样踱步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是香奈儿打折吗?”   …艾伦见黎觉予似乎一无所知,露出可怜的眼神。   他将手中咖啡第给黎觉予,说:“拿好了, 多喝几口,你今天比我还需要它。”   “没有□□的保护,我怕你看到队伍起源处后晕过去。”   就在艾伦说话的时间,队伍中又多好几拨人——除贵族妇女外,还混入了午休时间出来溜达的店铺伙计和政府职员,遛狗的人,花花公子…   …一阵车辆急刹的兹拉声,在黎觉予身边响起。   她转头望去,发现停在她隔壁的,是一辆标有五芒星标识、全黑的警车。车辆按停后,五大三粗的警察从车上下来,看都没看黎觉予一眼,就跑到队伍那边维持秩序。   “小姐们,我们是公安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请不要聚成团,往边上靠,不要影响交通。”   “夫人,孩子还是交给保姆吧…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化妆吗?”   …   化妆?   黎觉予听到这个词,顿感不妙。   她将咖啡扔回给艾伦,跟着队伍方向快步行走…   越走,越心寒,越走,越害怕——因为队伍延伸的地方,就是巴尔克先生的店铺!   “不会吧不会吧…”面前这赛如堤岸的景象,让黎觉予回想起自己两年前上东京日报后,三越百货客源激增的繁闹记忆。   难道是因为《时尚》杂志特刊发表吗?   可…不应该啊!法兰西时尚杂志千千万,又不像是东京日报这种综合性报纸人手一份,光是一页的介绍和广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效应?   正当此时,巴尔克先生恰好从人潮中跻身出来,站在路边喘着粗气,余光瞄见黎觉予后,他顿时两眼一亮,像看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老天保佑,你终于来了。”   “发生了什么?”黎觉予赶紧上前,“我昨天看到《时尚》发布特刊,猜想到到今天客人会激增,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什么《时尚》?不是这个!”   巴尔克将黎觉予拉进店,奇怪的是——门外站着上百号人,可店内除员工外,空无一人。   哦不,应该说还有一人。   那人听到进门的铃铛声后,坐着转椅转身过来,微微一笑:“你好,你就是《时尚》杂志介绍的,巴尔克先生店铺的头号化妆师黎吗?”   为什么是头号化妆师,还有这种说法吗?   不对,这不是重点!   看到来者样貌的瞬间,黎觉予狠狠地倒吸一口冷气,语气不稳又不可置:“克拉拉小姐,没想到能在法兰西看到您!”   …克拉拉微微一笑,标志性的红短卷发四下散发着中性活力和…名气。   没错,名气。稍微有些复古情怀的人都会知道,克拉拉就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象征,她与众不同的红发和活力四射的中性形象,让她同时受到女观众和男观众的追捧,一部名为《红发》的电影,更是奠定了她二十年代摩登女郎天花板的地位。①   最重要的是——今年年初,克拉拉得到了WAMPAS Baby Stars的奖项。   现在她在好莱坞的地位,用现代娱乐圈来类比就是[人气榜第一名的流量明星]。   也难怪外面那么多人了。   估计杂志影响是一方面,最主要原因是:好莱坞明星来了,大家都想凑凑热闹。   如果能幸运排上队伍,和克拉拉一起化妆,搭上话,将来就能成为她们在沙龙炫耀话题,讲个她个十年八年的。   克拉拉友善地笑了笑:“你这样惊喜的表情,会让我受宠若惊。”   “我不过是幸运赢得某爱好者杂志举办的明星选秀罢了,不需要如此特殊照顾…”   巴尔克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过也不能怪他呆头呆脑,作为一个从贫民窟打拼上来的发型师,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电影明星。   美貌冲击力太大了,光看巴尔克放空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内一片空白。   隔壁黎觉予只好代替店长的位置,回复道:“克拉拉小姐能获得奖项,可不是因为幸运。我是化妆师,最擅长从人身上找到未来的流行风向标。”   “我有一种预感——克拉拉小姐就是不远将来的好莱坞风新向标。”   …哈哈这是黎觉予富含小心思的示好和作弊,她能这样信誓旦旦、大言不惭地表白对方,全靠现代为数不多的记忆。   不过听在克拉拉耳朵里,这番恭维就显得格外真诚和动听了。   特别是对方还用这种真挚表情望着自己…   刚碰面的瞬间,克拉拉就将对黎觉予的好感度拉满了,再加上黎觉予她擅长多国语言,连方言都不放过,沟通起来相当方便:“我今天在法兰西有试镜,它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不能错过的机会。”   “我本想自己琢磨下怎么化妆,无意间看到杂志…”   后面的事情,不用阐述黎觉予也大致知道了。无非就是克拉拉光临香榭丽舍大街的消息走漏风声,吸引一大堆人围观。   不过这对黎觉予来说是好事。   她可以通过围观化妆的路人们,给自己增加街头名气的传播度,而克拉拉是要顶着她的妆容去试镜的。一旦试镜成功,她又能通过好莱坞名头,将名号传播至上流社会。   想到这,黎觉予真的是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场立刻给克拉拉露一手。   但在此之前,她要先询问清楚,关于试镜人物的性格特征。   “角色是一位和雇主陷入爱河的年轻女店员,非常年轻,大概20岁左右…”   越听,黎觉予越觉得角色耳熟,疑惑反问道:“电影改编自Glyn的故事《It》吗?”②   “没错!”克拉拉听到Glyn的瞬间,表情看起来比在场旁听的巴尔克、店员们更惊奇:“电影的确是改编自这本小说,我没想到黎化妆师居然如此见识渊博,无论是时尚流行动向,好莱坞娱乐动向,还是小说…均有涉足。”   …马甲横跨三个领域的黎觉予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她仔细一回想,说:“我记得Glyn有个章节,详细介绍了关于女主的[It]是什么意思,它是具有同时吸引男性女性能力的特殊吸引力,充满自信和特殊创造力的代名词。简单点来说——这个角色很性感,但又是能被女性接受的性感。”   “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   当然是第一次听到啦,因为这是后世对《It》作者导演的心态解析——但愿抄来的作业,不是自作多情的阅读理解。   黎觉予狠人不说废话,直接举起小刀,“磨刀霍霍”。   “这是要干什么?”克拉拉被小刀银光晃了眼,没反应过来。   “亲爱的,咱们要先把眉毛刮掉了,如此粗狂的眉毛可不利于塑造性感年轻女孩。”   边说,黎觉予边讲适配于发色的红棕色系列化妆品摆出来,全都是好莱坞专用化妆品,可以抵抗高热度聚光灯的舞台油彩。   当然,她没有忘记早期正色胶片对蓝色光更敏感,对红色不敏感,还准备可以调整红色含量的蓝色调和乳液。③   看到克拉拉望过来,黎觉予解释道:“在胶片拍摄中,所有的红色都会变成黑色,如果不想看到自己的肤色在镜头下暗一倍,就必须参合蓝色调和乳液。④”   巴尔克差点就要当场鼓掌,给黎觉予叫声好了。   …至于克拉拉,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化妆师好专业。   她转过头,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深呼吸一口气,说:“那我就交给你了。”   “我有一种预感,我会因为它(指化妆品)得到这个重要角色的。”   “你会的,克拉拉小姐。”   “虽然我没有对外宣称过,但我很擅长处理不同光线的光线。”   黎觉予自信回答。   毕竟她也算是个演员,不是吗? 第98章 巴黎梦(28) 好莱坞营销   克拉拉的长相, 是好莱坞对于时髦女郎的标准诠释——涂着发胶的浓密短发、苗条身材和高鼻大眼的美国式原生长相。   这种五官基础对于即将打造的性感妆容来说,是很好的加分。   黎觉予先用剃刀,将克拉拉的眉毛全部剃掉,又用镊子将毛根一根根扒光, 疼得克拉拉两眼都蕴含泪水, “一定要拔眉毛吗?”   “亲爱的, 摩登女郎再怎么无拘无束, 也不会放任眉毛乱长的。”   陷入工作的黎觉予,专业性不容置疑。   她先是轻轻拍打粉底, 再取一夸蜜丝佛陀红棕色粉底,半杯象牙白颜料和一滴“小丑蓝”,调配出和克拉拉红发完美匹配的粉底。①   将其均匀涂抹在克拉拉的脸上, 黎觉予又根据五官分布,画出一条细长、低得靠近眼睛、向下倾斜的眉毛。②   就连一开始忍着拔毛之痛的女明星,也不得不承认——这条眉毛确实很适合电影女主角的形象。   又或者说,它也很适合克拉拉本人。   “太高的美貌会产生年龄感,眉毛拔掉再重新画过,会显得潇洒与俏皮。”   克拉拉点点头,橱窗外围观的路人也同时点点头。   怎么描述这画面呢…像黎觉予在店里开班授课, 克拉拉是模特,这些路人是学生一样。   巴尔克随便想想,都知道第二天大街上会出现多少眉毛低挂的女郎。   毕竟这些享受民主权利的年轻女性, 最乐此不疲的事情, 就是通过化妆品来模仿银幕上的偶像了, 这可以将她们和普通的、专心于家庭的居家女性区分开来。   注意力再挪回化妆台,此时的黎觉予,已经处理好克拉拉的底妆, 开始专心唇形勾勒了。克拉拉没忍住,紧张得瞥了黎觉予一眼。   唇妆可是好莱坞化妆的重点——宽银幕电影让女演员们吃尽苦头,一旦颜色调配不好,就会在镜头下变成难看的赤褐色,像挂着两条过期香肠。   黎觉予注意到化妆者的紧张,轻笑一声:“放轻松,女士。我们只用淡粉色。”   “可是淡粉色…”   —淡粉色它不出挑啊!   还没等克拉拉将后半截话说出口,她就注意到——黎觉予看似随意地摆弄了几下唇刷,居然就改变了原生唇型,将普通的上下两片肉,变成像玫瑰花蕾一般。   “这个也太好看了吧!”   克拉拉惊喜万分,当即若无旁人般对着镜子摆弄唇瓣,做出娇媚表情:“说实话,我从不认为我长得好看,只有这双大眼睛看得过眼…”   “可是这个唇妆,该死!显得眼睛更有魅力了!”   黎觉予:“妆容都是相辅相成的,亲爱的。丘比特弓状的丰韵嘴唇会比普通平行的嘴唇,更适合这双描着黑眼线的双眼。”   “是这个道理。”克拉拉已经很满意了。   她刚准备站起来走几步,看看光线对妆容的影响,却被黎觉予一把按回座位上,用一种“我要使出秘密武器”的沉稳笑容,说:“别着急呀,亲爱的。”   “对于您即将面试的角色来说,最重要的恐怕不是五官。”   “那是什么?”   黎觉予直接用行动代替回答,她将凡士林递给珍妮,让其均匀涂抹在克拉拉的两膝盖上,等完全干却后,她居然在上面刷起了胭脂?!   还是一样的步骤,永恒不变的“小丑蓝”颜料。   不过…“为什么要在膝盖上化妆?”克拉拉问。   黎觉予这新奇的化妆步骤,即使是混迹各大片场的好莱坞女星,也闻所未闻。   “轻跳女郎的重点,是肉体冲击感。”说这个词的时候,黎觉予想起的人是玛丽莲梦露,所以她使用的,也是梦露的拍摄妆容偏好。   “含有银色光泽的打底乳液,能在镜头前产生柔焦效果,这样一来,即使站在强光下,身体裸露的部位也是亮晶晶的,散发年轻的水润感。”   ——该死,好专业。   向来都是自己琢磨妆容的女明星,第一次感受到妆容的重要性。   看着镜子中焕然一新的自己,莫名的,她也对下午的试镜期待起来了。隔壁巴尔克先生悄悄拉走黎觉予,低声询问她:“账单怎么开?”   可能巴尔克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刻他把黎觉予放在合作人的位置上,并非员工。   他说:“虽然克拉拉是女明星,但杂志上都说她出身并不是很好…不如就开100…不,200法郎的账单吧。”   “你是疯了吗?”黎觉予压低声音坚决反对。   巴尔克还以为是因为黎觉予是克拉拉粉丝,想要给偶像更低价格,正想补充说这个价格还可以向下调整时,就听到对方说:“怎么也得1000法郎吧。”   “女人是不会给样貌买那么便宜的东西的,特别她身后还有那么一大群粉丝看着。”   黎觉予瞄了一眼窗外,提示店长别忘了那群嗷嗷逮捕的女人。   “开200法郎,后面那群人就没办法出高价了,只会累死自己,还拉低时尚的格调。”   闻言,巴尔克凑近黎觉予耳边,说:“你真是个奸商。”   黎觉予也耳语:“当然,为了偶像,我也愿意稍微让一下步。”   简单交涉后,再回到化妆台前,克拉拉已经享受完全新妆容带来的心情,准备付账单后前往试镜现场,“开账单后交予我的经纪人就可以了。”   克拉拉完全没意识到——她即将面对一个天价账单。   黎觉予微笑又残忍地说:“刚刚巴尔克已经整理好账单了,大约需要946法郎。”说这话,她还不忘将锅甩到巴尔克先生身上。   巴尔克离得远,见两人同时望过来还不明所以,露出傻呵呵的微笑。   “没想到妆容那么贵。”   克拉拉脸上露出明显的忧愁,让橱窗外粉丝着急。   见状,黎觉予附身下去,悄悄耳语:“当然,我是克拉拉小姐的忠实粉丝,所以在听说账单价格后,我一直在努力地为你争取到最好的福利。”   “巴尔克先生说,如果您愿意透露姓名,让我们在店门口和时尚杂志打打广告,就可以全免账单。不过因为这是特殊的明星福利,所以我们会对外说,这份账单900多法郎。”   “就像代言人那种吗?”克拉拉目光瞄向隔壁经纪人。   像这种关乎职业的事情,从来不是明星自己能决定的。   “当然不是。我们不仅不需要你亲自打广告,还会在广告中,多多宣传你的新电影。”   其实黎觉予打算做的,是4年后蜜丝佛陀做的事情——与数家电影公司签订明星代言协议,并以宣传最新电影作为回报,借明星效应向全球推广他的彩妆品牌。   黎觉予只不过让这件事,小范围地、作弊地稍微提前,谋取一些利益,不过分吧?   有店铺愿意花钱做广告,还能在当中宣传克拉拉的名字和她的新电影…虽然这是经纪人第一次听说的合作,不过对于明星来说,似乎并不吃亏。   于是经理人点点头,同意了。   逃脱上千账单的克拉拉大松一口气。   她站起身来感激地说:“能认识你实在太好了,亲爱的。如果你有机会到好莱坞工作,我一定会在片场给你宣传。”   “是我应该谢谢你呢。能给未来的好莱坞巨星化妆,是我的荣幸。”   说是这么说,可黎觉予并不觉得自己的化妆水平堪比蜜丝佛陀,能吃到好莱坞这一碗饭,可这两位互说好话的人精,也想不到——不久后她们还真在美国见面了。   等送走克拉拉,巴尔克才勉强平复自己见到明星的激动,好奇地问:“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悄咪咪坑老板一把的小社畜不敢说话了。   正当此时,门口走进一位穿着笔挺西服、手拿笔记本的男人,双眸凝视前方,笑眯眯的。负责给他开门的人安美琳惊呼一声:“天啊!是《时尚》的爱德华编辑。”   “《时尚》的编辑记者?”   “爱德华?”   黎觉予和巴尔克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虽然都是记者,但爱德华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大众化了,所以黎觉予也不太确定——这位记者是不是那位“跟赫莲娜一齐打营销广告、将赫莲娜巴黎美容沙龙炒成贵族店”的爱德华。   暂时,先用普通记者的态度对待好了。   随即,黎觉予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比店长还像店长地,感谢起对方为店铺打的免费广告。   黎觉予想拉拢人,话总是说得很动听的,所以一时间店内欢声笑语不断。   见此情景,她抓紧时机,向记者提出要求:“好莱坞女明星克拉拉来我们店内化妆了。不仅如此,我们还拿到她的形象使用权。”   “爱德华记者,你看这出广告有看头吗?”   …非常有!   爱德华差点以为,对面这个华夏化妆师有读心超能力了。   她怎么知道主编的想法?   不对,应该说:她怎么能想到这么好的宣传方式?   要知道,能和工作多年的主编脑回路同步,得是多聪明的营销人才能做到啊!   刹那,爱德华看黎觉予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就差掀开这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孩脑壳,看看华夏人脑构造,是不是比其他人要复杂一些。   黎觉予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和《时尚》杂志编辑室的意见不谋而合。   至于广告费…?开玩笑,一毛钱都不给。   等克拉拉出名后,多的是杂志愿意刊登他们的广告。不过这种得罪人的话,黎觉予自己肯定不会说的,交给店长巴尔克先生自个承担吧。   她能做的事情只有——   黎觉予悄咪咪塞给爱德华一个信封,含糊地说:“那么,爱德华记者辛苦了。”   表情潜台词:写报道的时候,请多多美言我几句。   老油条爱德华迅速会意,不动声色地将钞票收下,说:“你太客气了。”   “不如等结束后,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聊聊妆容,或者聊聊你本人…?”   …哦吼,看来还真是赫莲娜的御用营销记者啊。④ 第99章 巴黎梦(29) 大剧院女主...的候……   驱散看热闹的人群是非常艰难的事。   还好法国人的基因里, 并没有辛苦工作和趁机捞钱的部分,不然黎觉予送走克拉拉后,还得忙活三天三夜,才能将门口那一大批客人完全送走。   下午五点, 巴尔克一如平常, 准备关门。   “亲爱的, 适当就好。”   大抵无论哪个时代, 法国人都是这副无所谓的工作态度。   他也不管门外那些闹腾的、衣着华贵的顾客们,悠哉游哉抽口雪茄, 然后又继续说:“时尚就是这样一回事,如果每个人都能拥有,那就不是时尚了。”   “所以今天能拥有黎的人, 只有好莱坞女星克拉拉…”   很有道理的样子,   于是,巴尔克店长一声令下,本以为今天会忙得晕头转向的黎觉予,这就能下班了。   临走前,安美琳还友善地喊了句:“黎回去早点睡觉,好好休息, 明天恐怕有得忙了。”   …估计不太行。   黎觉予行尸走肉般地扯开笑容,累到极致的脑袋驱使着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晚上还有一份兼职呢,那个工作可累了, 几乎没有时间休息…”   而且还要学习法语、学礼仪、学这学那…偏偏不能上舞台, 这种感觉比上班还辛苦。   话音刚落, 店内几个店员都很意外:“兼职?你也太拼了。”   “是什么兼职啊?我们喝完酒后可以去看看你…”   然而黎觉予压根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挥挥手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香榭丽舍大街。   **   回到租房。   累极的黎觉予刚闭上眼, 就感觉自己身边装潢大变化。   连睁眼都不需要,她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唉。”   现在,至少今天,她不想在幻境中多做什么了,只想在这凡尔赛装修的华丽单人房内,躺在这柔软如水床的大床上,当咸鱼。   偏偏这时,林恩这臭小子还不合时宜地敲门,叩叩的响声伴随他总能灵活变动的美式口音,惹人心烦。   本来就累坏的黎觉予,被噪音吵得忍无可忍,没好气地走过去,打开门——“那么着急,是要干什么…欸。”   一阵刺眼闪光没有预兆地迎面而来,差点让她眼睛一酸,眼角含泪。   “唉呀,你别哭啊。”   林恩扯开的嘴角,因为这滴泪水消失殆尽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找准时机,犹豫再三后问:“要不然,我再开一次门?”   …真的是被气笑了。   黎觉予无奈摇摇头,退离门口几步,让林恩进来。   等视野从模糊、晃眼的白光中恢复清晰后,她才发现林恩手上还拿着一套浑身缀满亮片的衣裙、一双刺绣精美的鞋子、还有各种珍珠配饰、宝石戒指等。   “这是?”   小腿有旧伤、难以上楼的费尔森后来赶到,先是怒骂一句:“林恩臭小子,见要进女孩房间,跑的比谁都快,都不搀扶一下你的可怜舅舅。”   然后才转头,笑眯眯地解答:“恭喜你啊,黎觉予。你即将踏上歌剧生涯第一步了。”   变脸速度之快,是外人都会以为黎觉予才是费尔森亲侄女的的程度。   “歌剧生涯?是要在咖啡馆长期驻唱吗?”   “不不不。”费尔森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说:“就在昨晚,克里希剧场负责人看完你的表演,对你产生极大的兴趣。听说你是我教导出来后,恳求让你剧场工作,出演女主…”   “…的替补。”   费尔森这断句,差点让黎觉予心脏骤停了,“费尔森先生!”   “好啦好啦。”费尔森孩子气地笑呵呵:“这里还有一份打字合同,一共十五行文字没有任何圈套和含义不明的条款。这家剧场虽比不上巴黎歌剧院或是什么,但也是人气颇高的高级剧场,休息室、办公室和化妆间都是英国式的…”   林恩顺势接上他最感兴趣的话题:“四十天表演替补,就算不出演,每天也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共…六千法郎,好价格!”   真不愧林恩爱财的人设。   黎觉予默默瞥了他一眼,心想好好的帅小伙,怎么有这么俗的爱好?   这放到现代,就是会被富婆包养的人设啊。   于是当林恩回望过去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黎觉予富含台词的微妙眼神,令他这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年轻小伙感到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想开口问问吧,黎觉予和费尔森又在聊一些…大人话题。   “表演时间是四月五号到五月十五?”   “是的。衣服和鞋子剧团都会另外准备,这些都不用歌剧演员负责。“   “了解,那人员费用需要支付吗…“   两人就像阅历丰富的大人一样,对着这份合同热烈讨论起来,林恩坐在中间左瞅瞅右看看,愣是找不到能插嘴的地方。   唉,这个家没办法呆了…   亏得他还为黎觉予四处奔波,忙活一天一夜,才在交际圈中找到最一流的剧场。   按照市场上明码标价的经理人待遇,黎觉予应该要付林恩百分之十二的辛苦费的。   不过…看着对方看着合同闪闪发光的眼神,林恩难得忘记他的信仰钞票之神。   他心想:算了。   看到这个笑容,就当作是回报吧。   **   歌剧,在巴黎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就好比吃饭睡觉一样日常。   除了巴黎歌剧院这种重量级、由上世纪皇室筹备落成的大型建筑外,各区的小剧场、音乐咖啡馆、异国杂耍班等两百多处场所,夜夜客满,大戏院也有三十多家,由此衍生而出的歌剧演员、剧场职员等人数多不胜数。   在前往克里希剧场的路上,黎觉予就已经从费尔森的阐述中,得知巴黎歌剧的现状。   “四个国家剧场,拢共三千多号女高音,每年开支高达一千万法郎…”   “我的意思是——巴黎街头到处都是歌剧女演员,过马路的人群可能全是装腔作势的角儿。所以即使你能进入高级剧场作候补,也不能保证未来一定成功。”   …嗯,能理解。   黎觉予从法兰西日报,就能大概知道巴黎歌剧界竞争多严重了——就像现代娱乐圈一样,日报甚至开辟特殊板块,专门刊登歌剧演员们可歌可泣的过去,或者是繁琐无聊的后台采访。   可明明大街上都是歌剧演员,能被刊登上报的,却总是那几个幸运儿。   在人员高度饱和的情况下,黎觉予这个外国人想要争个一席之地,简直难上加难。   不用费尔森提点,她也会时刻保持紧张,不因一时的成功而骄傲。   这样想着,她干脆坐在车里,平静又认真地反复熟悉手中乐章。   半点小女孩要进入大剧院的兴奋和紧张都没有。   这些特质,也是费尔森最欣赏黎觉予的地方,即使有时候,他会觉得黎觉予这般克制情感,有些不太人道。   正当费尔森准备安慰黎觉予,让她不要太拼命时,前座林恩先他一步,一把夺过黎觉予手上翻阅卷起的曲章,恶狠狠地说:“在车上看书,是对司机的不尊重!“   “臭林恩,把曲章还给我!“   “你别碰我噢,不然我一手滑就一车三尸了。你也知道,我这车技可是纽约式①…“   然后黎觉予就不动了,拽紧安全带气呼呼。   费尔森好笑地看着面前两人,任由林恩独自耍威风。   这样活力四射的画面,让他感到安心,就像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专注学业不谙世事的孩子,和一个经常闯祸的小学生一样——年轻的激情,感染着他这颗暮暮垂老的心。   忽然,费尔森灵光一闪,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可还没等他询问出声,克里希剧场就到了。   看着面前两个十分匹配、可因为过分青涩和熟悉没能产生感情的孩子,费尔森心想:算了。   反正都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以后再说也不迟…   走在最前头、一无所知的黎觉予和林恩同时打了个冷战,总有种被什么人盯上的预感。   **   克里希剧场。   第一流的剧场,对于观众来说,是灯光如昼的大厅、浓郁朦胧的烟雾、墙上金光闪闪的装饰,但对于表演者来说,却是人多凌乱、空气浑浊的休息室、铁台阶下污秽矮小的厕所,嘻嘻哈哈、不认真工作的舞台置景工…   但是让黎觉予没想到的是——女主候补居然有足足十个人。   这是什么概念?   大概就是要包含原女主等十个人同时生病、受伤、发生意外…黎觉予才有可能从替补转正,真正站到舞台上表演。   本以为上位十拿九稳的黎觉予,在见到休息室外排排坐、高矮胖瘦一应俱全的九个姑娘时,心都凉了半截了。   至于与她同行的林恩,已经被面前这十个衣服装扮、妆容发型一模一样的女孩,弄得有些心悸慌张了。他转过头来,试图活跃气氛般安慰黎觉予说:“…没想到克里希剧场的替补那么多人,你先过去坐着吧。”   “反正不上台也有钱拿…算了当我没说,你别生气啊。”   然后林恩就“逃”走了。   如果此时,黎觉予有分神看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就会发现林恩正往楼上经理人办公室走去。   可在十个替补的冲击下,她已经麻了,只是穿着表演衣服愣坐在末尾位置上,一言不发。   十个装扮相似的女孩坐在一起,像什么不良整容诊所的等待区一样。   过了好一会,临近开场的时候,她们要替补的歌剧演员,才扯着大嗓门闹哄哄地出现了——这是一位高大、匀称、体格健硕的美夫人,艳丽的亮片表演服穿在她身上,似乎太窄了些,把她肥胖的身体表露的过于明显,扮相也凭空变得恶俗起来。   黎觉予低头看看剧本,确认出演角色是瓦格纳剧中的仙女没错啊。   仙女?这?   虽然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歌剧主角们需要充沛的肺活量歌唱高音,所以剧本中明艳娇媚的女主角,多由身材宽大的健硕女性扮演。   但打死黎觉予她都想不到…居然还有“真人和剧本角色正相反”的情况存在。   这位美妇人不知道,她一登场就让黎觉予对剧场选角产生质疑。她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优美,像什么南美洲的大鸟一样,颠颠耸耸,说话很做作又亲热:“亲爱的,这事你找我可没有用。”   “在这间小小的克里希剧场里,法国青年音乐家们已经够多够忙了,哪还有位置来安插一个无名无姓…又或者英年成名又失败的维也纳人呢?”   …维也纳?   熟悉国家,似曾相似的音乐经历,让黎觉予忍不住踮起脚尖,朝人群中望去——果不其然,站在美妇人隔壁的,就是毕维斯。   他就站在经理人隔壁,被拒绝演唱曲目的女演员甩了一脸乐谱。   几乎是黎觉予踮起脚尖望过去的同时,毕维斯就心有感应般地,朝黎觉予方向望过来——于是,两位正处于音乐事业最底端的人,就在这间拥挤、嘈杂的休息室相见了。 第100章 巴黎梦(30) 告白和被告白   一个晚上的冷板凳。   哪怕这是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小说中编排的虚假剧情, 都足够让黎觉予感到丧气无比,好不容易来到剧场工作,一切都没有想象中顺利。   不仅要跟傲慢暴躁的女主角打交道,还要忍受剧场单调的饭菜、休息室中推搡的人群, 时刻待机的孤单寂寞…“该死, 这个臭林恩, 究竟是去哪了。”   整整四个小时, 克里希剧场的夜间节目都快结束了,他都没有出现。   “哼, 这个臭小子,等他出现我肯定饶不过他…”   “但愿这句话不是在骂我。”   黎觉予朝身后声音起源处望去,触不及防的, 就以极近的距离,和毕维斯碰上面了——他像是在躲什么人一样,半跪在黎觉予椅子侧后方,眼睛带笑地仰望着她。   “最近你很少来沙龙了。”毕维斯说。   语气不像是抱怨,反而有点像撒娇…   “因为开始登台表演了。”黎觉予觉得这种后台悄悄话挺有意思的,学着他的模样,凑近对方耳边说:“就像这样, 坐在这里一个晚上,就能拿六千法郎呢。”   “而且我们在剧场见面,不也一样吗?”   回想起刚刚后台初见的画面, 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毕维斯边将前额的鬈发撩至耳后, 轻声提议:“不如我们一起翘班吧。按苏珊夫人今晚的状态, 应该到结束为止,都轮不到替补上场。”   苏珊夫人就是女主扮演者的名字吧,那位健壮的美妇人。   不出意外的话, 她这辈子都不会生病。   “翘班?”黎觉予朝两边望去,所有替补都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怔怔望着地板、幕布…没有人关心隔壁人正在和谁说话,又正在干什么。   “你有看过晚上十二点的巴黎吗?”毕维斯看黎觉予犹豫,又为提议下了砝码:“塞维涅公爵夫人发明了一种深夜漫步的活动。她觉得午夜之后从圣日耳曼大街走到另一头十分有趣,为配合公爵夫人的趣味,巴黎市长下令圣日耳曼大街街灯永不熄灭…①”   “这是属于法国人的趣味,现在由我们两个外国人去体验下。”   …   我们两个,外国人…不得不说,这两个词直击黎觉予的心脏。   事实上,这也是她对毕维斯态度特别的原因。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毕维斯都是黎觉予身边第一个和唯一一个[非本地人],同是异国追梦人的他们,让黎觉予产生“我们是同伴”的认同感——他们都是些患难同伴,坐在法兰西这条脆弱的舟中,就应该相依畏地呆在一起,以免被天旋地转的社会力量卷进黑暗中去。   这种感觉让黎觉予觉得心安。   而且刚刚毕维斯还被当众羞辱了…   虽然他没直白表现出难受来,但黎觉予知道,他只是没把羞愤表现在脸上。   于是,正当毕维斯准备说“不去外面就在后台玩”的时候,黎觉予同意了。   “走吧。”她说。   “我们去看看属于法国人的夜晚。”   “就我们两个。”   毕维斯无言地看着她好几秒,好半天才用小指勾起黎觉予的小指,在空中晃了晃。   这可以解释为孩子气般的承诺约定手势,也可以说是…毕维斯的心情和黎觉予是一样的,这个孤身宿在国外的青年,也因为“我们”这个词,感到一丝片刻的安定感。   两人对视一眼后,伴着舞台上细碎的音乐声,双双逃到后门去,没人发现。   毕维斯带着黎觉予七拐八绕,来到一条被街灯照耀却依然夜色笼罩的步行街上。   正如毕维斯所说的,街上有不少法国人,他们可能是沙龙结束结伴回家的同伴,可能是商业伙伴,也可能是情侣…总之这种热闹冷清交织、光明黑暗互绕的画面,黎觉予非常喜欢。   “我们去哪里?”黎觉予心醉神迷,好奇发问。   离开人群的毕维斯,就像进入干净宽敞水域的鱼一样,瞬间放松下来。   他轻哼着一首不知名小调,将黎觉予带到韦尔达佛兰的河滨餐馆。   不是要吃饭,因为这个餐馆已经倒闭了。   望着里头黑漆漆室内,黎觉予不可置信地问:“我们不会是要探险吧?“就像鬼片里那些作死的炮灰情侣一样?   “当然不是。“毕维斯被黎觉予的问句逗乐了。   他指着餐馆靠近水边的地方,黎觉予才发现这家废弃餐馆的平□□具一格,木质架悬伸在水面上,供客人在上面用餐。   但因为餐馆倒闭没有客人,只剩下一架演奏钢琴孤零零立在上面,投射出忧郁的影子。   “这么贵重的东西,店家居然没拿走。“黎觉予说话直率,但也没多客气,打开钢琴盖子,用手指戳了两次Do键,”音居然还是准的。“   “是我发现这个秘密基地后,时常到这来弹琴。“   难怪明明餐馆荒废许久,木架子和钢琴依旧那么干净。   毕维斯跻身黎觉予隔壁,共同坐在一张钢琴长凳上。   黎觉予顺势望向他放在钢琴上的手——手指非常细长、柔和又灵巧,带着一丝贵族病态的苍白,但和他艺术家的气质非常调和。   “你有什么想听的音乐吗?”   “我想听你的音乐。”   黎觉予刚说完,就觉得这个回答不太好了——有些许轻浮。但很明显,毕维斯对于这个回答相当满足,,虽然行为依旧规规矩矩,双手附在钢琴黑白按键,不一会,流畅华丽音乐从手指压抬间流转出来。   曾经有人说过,音乐是艺术家最诚恳的真话。   所以黎觉予胳膊支在身后,侧脸看向毕维斯宁静的表情——这个表情,就像她曾经陶醉在舞台上、沉浸在歌声中的表情一模一样。   一首优美的自创曲,无形中再次拉近了黎觉予和毕维斯之间的关系。   至于毕维斯。   他有点紧张。   一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演自己创造的新曲;二来…他天生就是一位艺术家,所以恋爱时的感触要比常人扩大百倍,黎觉予的每一个满意笑容,对于他都极具意义。   现在的毕维斯,就像悬挂在树上的毛毛虫一样,慢吞吞地向上攀爬还要担心遭人厌恶。   一曲完毕,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毕维斯的目光转向黎觉予,眼神流露出的与其说是不自信,不如说是窘迫、害怕?   “我觉得很好。“这次,黎觉予说的是真话。   从她现代人的眼光上看,毕维斯的音乐极具风格,只不过因为不符合当下大众所崇尚的莫扎特等大师风格潮流,才不被人重视。假以时日,必定…   “噗嗤…”忽然毕维斯笑了一声,“真的不错吗?”   “当然。”   黎觉予有些奇怪对方怎么会质疑自己,还在她那么真切的时候。   “可是你的表情像第一次领圣餐一样严肃。”   …“噗哈哈哈…”经毕维斯提醒,黎觉予才发现自己的表情相当严肃,可能是无意中在焦心自己和毕维斯的未来,才会露出这种神色。   “假使我希望你日后都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我该怎么办?”毕维斯真切诚恳地发问:“我很喜欢你的笑容,刚刚弹奏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一直幸福,一直微笑。”   黎觉予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作何回答。   这是同伴该有的话吗?   还是维也纳人与神俱来的暧昧习惯?   作为一个直来直往的华夏人,她有些分不清这些毕维斯当下是真诚还是虚伪的了。   她犹豫地问:“难道你这是告白?“   “当然。“   “噢。”   “就这样?”毕维斯表示紧张的表现,就是疯狂按钢琴的Do键,“虽然我们国家在地理上分隔十万八千里,但我想华夏女孩回复告白应该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   黎觉予觉得有点好笑。   但不是觉得他拼命按Do键的行为好笑,而是觉得:这样的毕维斯一下子从超然脱俗的音乐家形象中跳出来,变成一个年仅25岁的维也纳青年。   一样在法国闯荡,心绪极多经历丰富的,另一个黎觉予。   所以,她回应是——拉着毕维斯的手,让对方知道自己和他是同一边的。   正当此时,一辆装载着城市版画的马车咆哮地跑过,挡住街道两边大半灯光。   暮色中,黎觉予看不清毕维斯的脸,只是任凭他将她抱在膝盖上…没有亲吻,毕维斯只是用刚刚弹琴的手,放在她嘴唇上,感受她的呼气。   由于刚刚的嬉笑,黎觉予的呼气很不均匀,可能是弄得毕维斯有些痒了,他手指灵活地点了两下她的脸颊,说:“别撩拨我。”   黎觉予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亲他摸到嘴唇上的手,那双钢琴家专属的柔软细长的手。   “对了。”   毕维斯从口袋中掏出一朵玫瑰,珍重地说:“歌剧女演员闭幕后,总是能获得粉丝的花。”   “可是我今天没有登台啊。”   黎觉予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鲜花,如果毕维斯此刻抬起头,就会发现对方探究般的直视,可是因为他太紧张了,所以什么都没注意到。   他将目光撇到一旁路灯上,宛如撰写歌词一样说着情话。   “你在我心中登台了,我想当你第一个粉丝…”   紧接着就是良久的沉默。   最后,黎觉予还是接过玫瑰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只能是粉丝噢。”   **   于此同时,克里希剧场办公室内。   林恩难得露出属于安托瓦内特公爵之子的严肃神情,不悦地同经理交涉着什么。   “先生,我先前和参加银团的经理人举荐过黎觉予,虽说是替补也无所谓,但替补十个也太侮辱人了吧?我们黎觉予可不是胡来换取的群众演员,而是费尔森先生唯一的学生…”   面对公爵继承人的愤怒,经理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掏出手帕擦擦不存在的汗水。   “安托瓦内特小先生,我也只是听从上头人的安排,没办法随意决定出演歌手的动向。”经理人掏出名片:“不如你带着那女孩,去别的剧场问问吧?”   “规模小一点的剧场,应是会欢迎费尔森先生的学生的,虽然它对于成名帮助不大。”   …这就是林恩担忧的事情了。他不愿意让黎觉予再触碰小剧场,才会那么费尽心神地,去和大剧场经理人交际,甚至违背散漫本性,加入某个银团…   但真看着黎觉予可怜巴巴地当替补,林恩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去找那些老东西说吧。”   抛下这句话,林恩转头就要离开办公室。   被为难了一个多两个小时的经理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见对方停下脚步,说:“不对,有你可以做的事情。”   “给替补们找个舒服的、可以休息的房间,这个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就按照安托瓦内特小先生的吩咐…”这不是难事,所以经理人松了口气,几番诚恳应答后,终于送走林恩这个难缠的小贵族。   林恩一看手表,眼皮一跳,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办公室花费了那么多时间。   想到独自坐在后台孤零零的黎觉予,他不仅加快脚步,只不过经过台阶时候,看到小贩在向观众销售献礼的鲜花,“只要5法郎,就有一束娇艳玫瑰。”   林恩忽然想到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歌剧女演员结束表演后,收到鲜花越多意味着观众喜爱程度越高…想到这,他摸摸口袋,随手掏出一张50法郎,承包小贩所有的鲜花。   怀抱着都快看不见路的大花束,林恩躲躲闪闪,总算安全地保全鲜花,回到后台。   结果——“黎觉予人呢?”   他将花放到黎觉予的座位上,四下寻找却没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孔。隔壁好心的替补演员,告诉林恩:“一个小时前,黎觉予就走了,估计是觉得无聊。”   “已经走了啊…”林恩比起可惜鲜花的浪费,更懊恼自己竟然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他将鲜花放到黎觉予座位上,花团锦簇的玫瑰娇艳欲滴,将这个朴素的替补位置装饰得像主演位置一样——就连苏珊夫人的休息室,都没那么多鲜花。   “你们可不要碰这些话噢!”林恩对别人,哪怕对方是漂亮的格局女演员,也一如既往地没礼貌:“这是给歌剧女高音黎觉予的花。”   他半蹲下身整理鲜花,低声细语就像与花耳语一样:“恭喜你第一天的剧院表演。”   “我是你第一个粉丝吗?” 第101章 巴黎梦(31) 黎觉予最终还是为她的……   黎觉予最终还是为她的感性付出了代价——第二天睁眼, 日头高悬当空。   一个早上就这么睡过去了。   黎母应该没想过她那靠谱的女儿会晚起,一大早就离开酒店,去找巴尔夫人做刺绣了。所以黎觉予醒来的时候,酒店房间冷冷清清的, 和幻境中热闹、拥挤又嘤嘤唔唔高唱着歌的演员休息室, 截然不同。   每当这个时候, 她就会有种现实幻境的强烈反差感。   不过当下, 可不是伤感悲秋的情况。   作为香榭丽舍大街社畜,今天要忙碌的地方可太多了。   香榭丽舍大街。   不知不觉, 黎觉予已经在法兰西呆半年了,法国这个全年温和潮湿的国家,也终于正式进入夏季——大街上随处可见穿着衬衫短裙的少女, 梳着俏皮的短发,嘻嘻笑笑走在大道上,1924年仅仅过去一半,流行趋向就大变了3次。   裙摆上移,短发自由和假小子扮相的流行。   大街上女性自由解放的气息,差点让黎觉予错以为回到现代,可等她看到香榭丽舍大街拥挤人潮的时候, 这种错觉就不攻自破了。   ——搞什么啊,难道又来什么好莱坞明星了吗?   有人眼尖瞄见黎觉予过来,拿着杂志, 兴致勃勃地问:“克拉拉的化妆师是你吗?”   询问声惊醒人群, 眼睛发亮的女郎们一哄而上。   “我看《电影》杂志说, 托你的福,克拉拉凭借“克拉拉妆”应聘上电影女主了。”   “天啊我真的是爱死她的新造型了——纤细弯眉,深邃眼妆, 深色唇妆。为此,我还剪了同款波波头,希望能约上黎化妆师画克拉拉妆。”   黎觉予接过几本杂志快速扫了几眼,忍不住感叹佩服——爱德华也太懂营销了吧。   收到黎觉予的贿赂后,他不仅在《时尚》刊登软广,还找上《电影》《名利场》等杂志,不是刊登广告,只是请求对方将克拉拉的新妆容命名为“克拉拉妆”。   这样,好奇“克拉拉妆”和喜欢克拉拉想效仿她的粉丝,就会在《时尚》找到克拉拉妆的来源,也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店铺的黎化妆师。   简直是一举两得,即引流了杂志,又宣传了黎觉予。   这下,就连现代人黎觉予,也隐隐有些佩服这位记者——这种营销操作放到现代还有个专有名词,叫“话题潮流”,谁能想到100年前就有人这么干呢?   再看回当下。   凝结不动的人团,嗡嗡的交谈声,都让黎觉予麻痹了,她还注意到人群中横倒几个路易威登的行李箱,明显是从非巴黎的地区远赴而来的客人。   ——不过,怎么大家都站在门外?   远远望过去,巴尔克先生店铺还关着门,像是没人上班一样。   黎觉予顿感不妙,费老大劲地挤出人群包围圈,发现巴尔克先生就坐在店外门口附近,抬起他那粉色的忧伤的头,眼神呆滞。   “巴尔克先生,发生了什么?”   “你可总算来了!”   黎觉予觉得,巴尔克看到自己的瞬间,眼神哗得亮起,像圣经中描述的苦难人类见到救世主一样。   她犹豫地问:“我猜猜,是好莱坞还是百老汇…又或者难道是什么公主?”   尼美拉公主的形象,浮现在回忆中。   然而,不是。   街上拥挤不堪,根本没办法交谈,巴尔克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不是都不是!”   “该死,你再不来,我就没办法交代了。”   “这样跟你说吧,是一个可以买断整条香榭丽舍大街的人!”   …?黎觉予顺着巴尔克先生的手势,望向店内一位被员工们簇拥服务的尊贵男士身上,脸上涂脂抹粉,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西服,高高的礼帽为他的矮胖身材增加五公分…   可街上实在太吵了,黎觉予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被巴尔克拉进店内。   厚重的玻璃门一关,瞬间将街上喧哗隔离开,店内一片寂静。   “黎女士你好。”   那位男士先站起身来,摘下帽子行礼,滑稽的卷发晃荡。   巴尔克适时出声,为黎觉予引荐:“这是卡布罗尔家族的管家,今天专程过来,邀请黎化妆师前往卡布罗尔家族城堡,为伯爵夫人和她亲爱的女宾们化妆。”   …   就好像厨娘的最大业务是为当地贵客办宴席一样,最能体现化妆师本地影响力的事情,就是负责当地聚会尊贵客人的妆容。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黎觉予那为数不多的法国社会知识告诉她,卡布罗尔是当下最尊贵的姓氏,如果能和贵族搭上边,即使以后没有好莱坞女星到访,也能凭借“贵族御用化妆师”的名称,保证一定的社会影响力。   这位管家说完,也不等黎觉予答应还是不答应,直接出门回到马车上。   想来,他也不认为黎觉予会拒绝,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贵族强势作风一目了然。   巴尔克先生悄悄将黎觉予拉到一边,说:“我会跟你一起去,你不要紧张。”   “我为什么要紧张?”   黎觉予古怪的表情,差点让巴尔克以为自己大惊小怪的了:“不是啊,你应该紧张啊!克拉拉是贫民窟出身的明星,所以你随意说话也没有问题,但这可是卡布罗尔啊!”   “…所以呢?”   “…”   巴尔克沉默了。   行吧,这个华夏小姑娘啥都不懂呢,等会到了城堡还是得靠他。   这个认知让巴尔克隐隐产生了些属于法国本地人的小兴奋,他心想:虽然黎觉予她化妆很有一套,但面对法国自己的贵族,还是得当地人来。   为此,巴尔克还在马车上特训了一套贵族礼仪,对着速成手册练习贵族发音。   卡布罗尔家族城堡。   正如所有的法国城堡,卡布罗尔家族根据地建于17世纪,建筑风格延续文艺复兴概念——奢靡华贵,由里向外散发着贵族们享乐的糜烂味道。   嗯~商人黎觉予迅速扫了眼城堡外壳,心想:放到现代,这古堡价值3000万美金。   如果管家能听到黎觉予内心os,一定恼羞成怒:夫人请你来化妆,你居然想卖掉城堡!   然而管家没有这种超能力。   为黎觉予外国人身份着想,他边带人往后门走,边解释说:“这间城堡原属玛丽皇后,为感谢卡布罗尔家族为皇室财务作出的贡献,将其当作礼物送给博蒙伯爵,随后3个世纪,这个城堡都属于卡布罗尔家族。”   “作为现巴黎贵族中最显赫的阶层,夫人热爱举办舞会和派对,喜欢浮夸风格。”   …可能有点难懂,黎觉予消化一下就是——   一、卡布罗尔家族不是皇室成员,只是个皇室会计。   二、博蒙伯爵是家族主事人,接下来要注意博蒙这个姓氏。   三、现夫人虽然不是博蒙后代,但过得很奢靡,很受宠。   消化完毕,黎觉予淡淡回答:“明白了。”   管家不动声色地打量黎觉予一眼,没有再说话了。   而跟着黎觉予隔壁的巴尔克,则是满头雾水:明白什么?   刚刚管家不是只介绍了城堡吗?   难道黎觉予要根据城堡特征设计妆容?   因为晚上有聚会,在管家和黎觉予对话期间,正门陆陆续续停靠不少家族的传统马车、小汽车,从上面下来一个又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裁剪合身西服的绅士,还有几条油光水滑棕红色毛发的小狗。   有脖子上戴着红得像血的红宝石项链的贵族小孩,在保姆陪同下,喂小狗吃了块烤肉。   巴尔克悄悄吐槽一句:“哎哟,这布拉邦特小猎犬,吃的比我还好。”   黎觉予:雀食。   现在法兰西的通货膨胀可厉害得很,就算黎觉予赚了不少提醒费,还住在英格兰酒店,也没这个魄力给小狗喂巴掌大的牛排。   这可不是上辈子是豪门继承人该有的风范啊。   正当黎觉予和巴尔克就着那块烤肉大聊特聊的时候,化妆室大门忽然大开,叩叩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和热情女声同时响起。   “欢迎你们,香榭丽舍大街的红人们。”   “希望今晚,我不会因为寻求平民帮助而付出代价。”   进来的女人满头金发,雍容华贵,差点把黎觉予眼睛闪瞎了——金发、白皮肤,礼服上装点无数夺目宝石,衬得她整个人就像一颗会行走的发光圣诞树。   看到来者的瞬间,黎觉予的第一反应是:希望化妆箱里带的闪粉足够多。   至于巴尔克先生。   见到此等贵妇的他,顿时哑口无言,脑子一片空白,刚刚在马车上看了一个小时的速成手册好像全都忘光了,只晓得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好。   然后他就看到,“啥都不懂”的华夏女孩黎觉予走上前,作了个标准的贵族礼仪。   “日安,尊敬的夫人,很高兴今天为你服务。”   嘿,这口音!这口音!不就是贵族法语速成手册教的吗?难道黎觉予在马车上听他练习的功夫,就学会这门别扭的口音吗?   巴尔克麻痹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和人智商的区别。   然而夫人好像并不买账。   只见她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头,说的话十分不客气:“这是为了赚贵族钱,特意学的口音?按我说还是省省吧,好技术可比耍滑头重要得多…”   刚想说几句贵族俏皮话的巴尔克,被吓得立刻闭嘴,庆幸自己没有着急开口。   只是可怜黎觉予,莫名其妙变成被骂的准头…巴尔克端着“你好可怜”的表情望向黎觉予,却发现她表情半点变化都没有,依旧是笑眯眯的。   她说:“可快闭嘴吧,要不躺着给我化妆,要不去找别人。”   巴尔克:???   夫人和管家:???   她怎么敢??? 第102章 巴黎梦(32) 真的是,哪来的皇……   真的是, 哪来的皇室会计拽上天了。   黎觉予暗暗翻了个白眼,现在可不是贵族封建官僚制,她也不是卡布罗尔家族的仆从,大不了就丢掉工作离开法兰西, 咱不必受这个气哈!   于是再开口时, 黎觉予便不再使用法国贵族的口音了, 而是换成林恩口音——毫不客气也没有礼貌的美式腔:“夫人, 要么躺下要么闭嘴。”   少给姐唧唧歪歪的。   “你怎么敢?”夫人夸张地惊呼出声,柔弱不能自控地倒退两步。   隔壁管家更是准备就绪, 等夫人一声令下就把黎觉予踢出城堡。   “夫人,这就是我的规矩。”   黎觉予像看不到巴尔克疯狂快速眨动的双眼一样,说话语气拽得如同成功的大人物。   “不管你是好莱坞明星、百老汇红人还是能买下整条香榭丽舍大街的超级贵族, 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客人,化妆师是女人事业的艺术家,向来不会跪着化妆。”   她冷哼一声,说:“恕我直言,夫人,你的妆容俗不可耐,不抓紧时间找到别的化妆师, 恐怕今晚闪亮登场的梦就要破灭了。”   说完,她就准备离开了。   巴尔克心如死灰,本以为经过今晚, 店铺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结果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不过他也不埋怨黎觉予, 毕竟这位夫人的确说话很难听。   一帮人慢悠悠来,急冲冲着要走。   却没想到,黎觉予刚走两步, 就被咬牙切齿的夫人拦住了。   她问:“你是从百老汇还是好莱坞来的化妆师?”   …?黎觉予满腔疑问就快写到脸上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自己学习林恩那没有礼貌的美式腔调,还有提及好莱坞、百老汇的自然语气,让夫人产生误解了。   想来也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不应该懂得那么多   而且,黎觉予转念一想:虽然先前是克拉拉自己找上门的,但她是好莱坞女明星,所以“黎觉予服务于好莱坞”这种说法也没毛病吧?   几秒迅速思考后,黎觉予面不改心不跳地回:“是的。我曾服务于好莱坞女明星。”   巴尔克:??话是这么说,但怎么感觉不对味。   得到肯定回答后,夫人掏出手帕擦了擦香汗津津的太阳穴:“行了,我就知道。”   “你们这些美国回来的人就是如此耐不住性子,就跟我那倒霉继子一样。”   “不过就是讲了两句,居然就气呼呼要走了…算了算了,赶紧化妆吧。”   抛下这番圆场话后,夫人撇撇嘴,躺到躺椅上。   巴尔克悄悄看黎觉予一眼,想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都抛下如此狠话了,还能厚脸皮呆在这里吗?按照女孩们一贯的骄傲,不应该立刻离去以示节气吗?   然而,下一秒,黎觉予动了。   只见她当作没事发生一样,嘴上说着:“这就对了。”,“夫人有什么倾向的色彩吗?”,一边敬业地开始调配粉底液。   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一切宛如巴克尔自己发的一场白日梦。   真郁闷。   事到如今,巴尔克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黎觉予这个人——本以为她会圆滑处理和客人间的关系,结果她张口就骂;本以为她生来高风亮节,可客人服软后,她又能当作无事发生。   从没进修过CEO宝典的巴尔克,注定是不会懂这种张弛有度的社交手段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黎觉予发挥。   夫人嘴坏她嘴更坏,进入古堡后,曾经在店内温温柔柔化妆师似乎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恃才而骄的彩妆艺术家。只是巴尔克不认识林恩,不然他就会发现——黎觉予完全就是在模仿林恩,才会让夫人确信她是从美国回来的。   不过嘴坏归嘴坏,该有的业务能力还是有的。   只见黎觉予掏出一罐银粉,不要钱地往调配好的粉底液里撒,嘴上没好气地解释:“磨碎银粉混合凡士林,再覆盖上蜜丝佛陀0号粉底液,可以打造微微发光的妆感,这种做法是好莱坞后台的秘密——女明星的“发光肌””   “这可是葛丽泰·嘉宝①的妆容秘密,你知道的,观众们都说她的脸有催眠效果…”   在一旁专心卷头发的巴尔克:?   黎觉予什么时候见过葛丽泰·嘉宝。   他瞄一眼黎觉予说话时的自然表情,又感觉她不是在瞎扯,难道是来法兰西之前见过吗?   随便啦,反正听到“葛丽泰·嘉宝妆容论”的夫人微微点头。   虽然没说话,但从她轻微上挑的眉峰,可以看出她被“女明星”这个词满足到了。   真是一个崇洋媚外的法国女人…黎觉予心中啧啧吐槽了句,但有这个发现,接下来她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话了。   “夫人,你有看过《埃及艳后》吗?”黎觉予问。   “闲聊就不必了吧。”   夫人一如既往,张嘴就是讽刺。   可惜她面对的是黎觉予,一个注定不会跪着服务的人。   黎觉予直接冷哼一声,说:“…没想和你拉家常,想说如果你看过这部电影,我就不解释为什么要用这个眼妆了。”   “不然化个妆还口干舌燥。”   “…”   夫人估计是尴尬吧,沉默半响后说:“没看过,但我知道它是几年前的经典默剧大片,杂志里都在说蒂达·巴拉演技登峰造极,拍摄成本创好莱坞巅峰…”   “与其说是演技登峰造极,倒不如是这款埃及式飞扬眼线点亮了蒂达·巴拉。”   黎觉予将婴儿用的润肤油滴在铅制眼线笔上,沿着夫人眼眶四周画上厚重的眼妆,向上晕开——接近上睫毛的地方用力,接近眉毛的地方淡化。   “这样的眼线不仅能美化眼部,其中的油脂在反射光线后,还能闪闪发光,创造惊艳的立体效果。②”   最后一步了。   还是同样一罐银色闪粉,黎觉予从头用到尾。   临结束的时候,她用润肤油融化闪粉后涂抹在夫人鼻梁上,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室内灯光正面打上来,夫人鼻子竟然窄了三分之一。   “结束了,自己站起来吧。”   夫人嘴里唧唧歪歪,听不清在说什么,总之肯定不是给黎觉予的好话。   可等她站在长镜前时,嘟嘟囔囔的训斥声乍然停止。   眼线勾勒下的蓝眼睛,比脖子上的珠宝还要夺目,刚刚进屋前还普普通通的法国阔太,摇身一变成为白皮的埃及女神,正朝恭维者们俯首探身,洒下满头波浪般的金色半长发。   夫人不可置信地靠近长镜,细细揣摩:“天啊!”   “这华丽的妆容,和我这套英国买来的传世珠宝,还有祖传的豪华府邸格外搭配。”   …黎觉予无语:难怪未来都管炫富不自知的现代人叫凡尔赛呢,原来是有出处的。   对她的吐槽一无所知的夫人,仍在自恋地照镜子。虽然室内灯光不亮,但银光闪闪妆面和相得益彰的金线华服,足够让她成为任何场合的焦点。   过了好半天,夫人才像想起化妆师等人一样,转过头称赞道:“我很满意!”   黎觉予也笑着应了声。   她和巴尔克互看一眼,正准备给这位夫人开出天价账单,大赚一笔的时候,夫人又说:“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你们带到今晚的聚会上去。”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跟朋友们炫耀,今晚给我化妆的人是从好莱坞百老汇回来的…”   …其实不是,其实没有。   巴尔克瞬间紧张起来,生怕黎觉予坦白后,无法承担来自卡布罗尔家族的怒火。   然而他没想到——黎觉予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反正在黎觉予看来,她迟早会以彩妆大师身份进军百老汇和好莱坞的。   现在说和以后说有什么区别呢?懂得提前贷款才是生意人啊。   所以一时间,场面变得极其尴尬——被骗者兴致勃勃、骗人者淡定从容,只有夹在中间的知情者紧张兮兮。   至于那什么聚会,黎觉予压根不想参加,又赚不到钱干什么进去凑热闹。   去感受贫富差距吗?   “不了夫人,咱们把账单…”   “五千七百法郎。”夫人勾勾手,说:“你只要你陪我去聚会,提供贴身补妆服务,我给你双倍薪酬的账单。”   此话一出,下一秒,黎觉予就立刻闭上嘴,顺从地跟着管家、女仆的队伍走,像小猪崽跟着大猪崽一样,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夫人还站在原地,笑眯眯摆手招呼道:“一会儿聚会上见噢。”   “今晚卡布罗尔家可是邀请不少权贵名流,可要好-好-遵-守贵族规矩,别让我丢脸噢!”   …她绝对是故意的!   这坏心眼的美妇人就是想看黎觉予没教养,在宴会上出错的样子。   换做别人,就算是脑回路简单如同巴尔克的人,也知道这次邀请当中有鬼,不应该同意,可黎觉予还是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该死,这可是五千七百法郎啊,别说嘴坏贵族了,刀山火海她都要闯,钱那是越多越好!而且,她又不是真的、普通的、没见识的平民。   夫人想看她在宴会上丢脸的愿望,恐怕只会落空了。 第103章 巴黎梦(33) “拜尔德,少跟哥唧唧……   “拜尔德, 少跟哥唧唧歪歪,你算什么东西。”   距离黎觉予大概一百米远…的楼上,林恩正毫无礼节地怒斥面前得体的绅士。   明明他嘴上没有说一句黑话,但遣词造句都极为粗鲁:“滚开, 别烦我。”   由此可见, 黎觉予模仿的是克制版的林恩, 算不上真正的美式野蛮。   …   “哥哥, 别那么生气嘛。”   那位名为拜尔德的绅士笑眯眯的,习惯性上扬的嘴角, 显得面部表情颇不真实。   他独自站在窗台背光处,阴影遮住面容,却遮不住周身华丽的装扮。   “今天是母亲生日, 你回来看看也正常。”   “那女人不是我母亲,我今天过来是…”忽然,林恩顿住了。   他总不能说,他是隔着车窗看到熟练的女人面孔,因为感到担心害怕恐惧,所以才跟到老宅来的吧?   可是,黎觉予不应该知道他家情况, 也不应该…跟着他继母回来的…   “因为什么?”拜尔德微微挑眉,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淡金色头发垂下脸庞,又被撩起:“因为这栋城堡是你妈妈的?都多大了, 别总玩一些灰姑娘的故事。”   “跟着那些贫苦人民厮混, 可一点都不高明, 简直就是浑水摸鱼,即胡闹又荒唐。”   拜尔德从阴影走出来,露出一张经常出现在社会版面的脸——法兰西著名的亿万富翁, 麾下坐拥数位艺术家、诗人、学者等等知识分子的人。   也难怪他会说,林恩这个导演所接触的那帮电影棚、舞台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官职在身的费尔森舅舅是贫苦人民了。   对于拜尔德来说,巴黎意味着冒浓烟的工厂、政客和国际饭店。   而对于年纪轻轻就被继母赶到美国的林恩来说——   林恩冷哼一声,掷地有声地反驳道:“你看过工厂墙边农民们艰难养成的马铃薯地吗?你知道巴斯德①一生都没看过十次戏剧吗?你知道你那些艺术家、文人、诗人创造的产物,都是给谁看的吗?”   “还跟我说平民贵族的区别?恕我直言,你身边都是享乐的禽兽,堕落的社会。你自己也不过是靠着家族名声挣来群众的钱,居然还敢假装成功人士。“   林恩一番话,直接就把拜尔德说得黑了脸。   正巧楼下敲响宴席铃,拜尔德极力压抑住恼怒,整理领带准备下场。   临走前,他靠近林恩耳边,说:“你这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子。”   林恩也不甘示弱,反击:“你也不差,小三儿子。”   拜尔德脸黑得几欲滴下墨汁。   事实证明,这场战役最终是林恩战胜了。   能在美国厮混、成才又凯旋归来的青年,总是要比普通同龄人要更厚脸皮、更有攻击性(褒义词),这些是从小富贵长大,长大被人恭维的拜尔德所不能拥有的。   楼下。   拜尔德强忍怒意走下镀金的旋转楼梯,魁梧的侍从立即上前搀扶,引着他进入大厅礼堂,“少爷,你来得有些晚了,夫人已经表演过一轮前奏曲了。”   寿星当众显摆是法国贵族的通识了,所以拜尔德没多想听,稍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后,一转身,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大厅角落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孩身上。   宴会强烈的灯光照射在白墙,渗入她浓黑的头发,衬得女孩黑发白肤,脖颈处勾人魂魄。   难道是血缘关系的影响吗?   拜尔德知道林恩身边也有个华夏女孩,并且正发疯般地,为她寻找出演机会、大剧院…但他从来没探究过那个华夏女孩究竟长什么模样,有什么魅力。   直到现在,拜尔德似乎明白林恩的心理了。   “她是谁?”   “是夫人的化妆师,被邀请下来参观聚会的。”   “参观聚会?”拜尔德对侍从的话有些错愕。   他可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什么时候母亲开始不折腾年轻女孩,什么时候世界就会毁灭。怎么可能做出邀请漂亮女人进入宴席,做出这种挫自己志气涨别人威风的事情呢?   果不其然,拜尔德才刚兴起质疑,就看到自己母亲朝华夏女孩走过去了。   “黎化妆师。”   黎觉予回望过去,看到嘴坏夫人后,差点下意识翻白眼了,只是想起自己是带薪出席的,才勉强克制这种快活的怼人姿态——难怪林恩每天都那么开心,身边都是装道德的法国人,只有自己当坏人发泄脾气,这种感觉也太爽了。   夫人对身边那位先生介绍:“这位华夏化妆师可厉害呢,她从百老汇、好莱坞过来的。”   “真的吗?”   这位绅士其貌不扬,属于在黎觉予幻境小说中都排不上号的人。   他咧着一口不整齐的牙齿,说:“我可喜欢看歌剧、戏剧了。”   “我懂得我懂得。”夫人应腔:“优秀的知识阶层总是热衷于探寻歌剧、戏剧、艺术…这些法兰西的本质,就像我这次找香榭丽舍大街的化妆师一样。”   “我们总得认识一些贫穷的人才,才知道自己缴纳的税都进谁肚子里了。”   “哈哈哈哈哈,夫人你真幽默。”绅士应道。   虽然这是也是拜尔德对林恩说过的话,但怎么感觉由母亲说出来,就如此粗俗不堪?   角落阴阳怪气的讽刺声不停,母亲仗着对方女孩矜持作风,可劲抨击对方和对方圈层,令拜尔德难以继续享受宴席了。   他正准备离开,就听到黎觉予说:“日安,先生。”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面熟啊?”   …好奇心驱使拜尔德停下来,继续旁听。   那位绅士有些意外,自恋地摸摸自己的脸。   他说:“有吗?如果这是搭讪的话,就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真的很眼熟。”   黎觉予睁着一双困惑的深灰眸子,嘴巴微微打开,单手抚在下巴上,摸索着下嘴唇——明明只是普通的打量表情,但无论是台阶处的拜尔德还是楼上旁观的林恩,都觉得自己像看到意大利画家精心绘制的圣母像,有种天真而严肃的矛盾。   “啊!我知道了!”黎觉予突然做作地露出恍然大悟表情,大声说:“我是在克里希剧场里看到你的,当时你就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座位上,对着舞台哗众取宠呢!”   “说什么来着…哦对,你对哑剧女演员吼道:她只给我看了一只奶子,我可是买了前排的门票,至少要看两只。”   黎觉予粗俗的话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和谴责,但不是谴责她,而是谴责绅士。   毕竟黎觉予可是模仿绅士的,什么错都没有。   “你在胡说什么呢!”绅士单手捂在胸口上,被周边目光盯得面红耳赤。   “没胡说啊,我看到的人就是你呢…”黎觉予几番犹豫后,选择坚定地肯定自己的记忆。她这番回忆作态无意间加深指控的真实性。   就连嘴坏的夫人,也悄悄远离身边男人。   “噢!”黎觉予脑袋一拍,作出结论:”难道,这就是上流阶层爱看戏剧、歌剧的原因吗?为了赚回一点点…门票和税金?”   “噗嗤——”周围不知道是谁笑出声来。   绅士被盯得满头大汗,弓着厚实肥背,盯着众人消遣的目光逃走了,等走出门口不远处后才敢吐几句脏话出来…至于是骂黎觉予还是骂宴会上的人,就没人能知道了。   真是个倒霉家伙。   黎觉予转头看向夫人,做出一个标准贵族礼仪,语气毫无不客气地说:“不是我说啊,夫人偶尔也要带眼识人,不然会有人觉得你的交际圈有失体统…”   “你…哼!”夫人怒气冲冲地扔下裙摆,转身离去。   不久后,就有侍从请黎觉予回去了。   估计是有人跟夫人告状,担心黎觉予继续呆在宴会上,会招惹更多事端。   谁知道记忆力如此出众的人,会不会又一.不.小.心.认出周边谁谁谁的黑料。   还是赶快送走比较好。   换做别人,在聚会还没结束就被女主人赶走,肯定会感到恼羞成怒、继而闹事。   管家们做好场面难看的准备,谁知道黎觉予听说后,头发一甩就走了,丝毫留恋都没有。   只剩下不知情的宾客,在问:“刚刚走的女孩是谁啊?”   “举止很有气度…”   “长得也很好看…”   拜尔德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刚想露出笑容,抬头就看到二楼角落同样眼角弯弯的林恩。   几乎是瞬间,拜尔德就知道这位华夏女孩是谁了,也明白她那熟悉的、回怼人的强调,都是从哪学来的…现在仔细回想,黎觉予简直就是性转版的林恩啊!   “所以,她是林恩喜欢的人吗?”   “那也太有意思了吧。”   拜尔德细细揣摩,激动于即将征服一个继兄喜欢的,而且还酷似继兄的女孩。 第104章 巴黎梦(34) 闭眼,冷板凳。   ……   闭眼, 冷板凳。   十点半,替补女演员们早早化妆就绪,三三两两分坐在小休息室里。   隔壁黎觉予的同事在述说自己初登艺坛的经验,被年轻女孩追问后, 又连忙转话题说:“这间犹太人开的剧院居然那么大方, 还给替补们准备单独的休息室。”   的确。   黎觉予环顾一圈, 诧异于今天剧院的大方。   虽然只坐了一天冷板凳, 但从毕维斯那,她也算清楚现代替补演员的常态了——替补是舞台的遗弃者, 没有什么比这个形容词更贴切了。   能在法兰西闯出一个位置的歌剧女高音,是绝对不会随意消费她的身体和嗓子健康的,这就意味着, 如果黎觉予不自个找出生路,等合同结束她就会被大剧院“退货”。   “该死,给苏珊夫人下毒可以吗?”   黎觉予凝视化妆台上的水杯,没多会又放弃——不是说她良心突现,而是没渠道买毒。   十点三十分,舞台上如约响起交响曲的序章。   同事中不知道是谁,哀伤地嘟囔道:“苏珊夫人今天依旧健康如初…”[健康]单词尾音拉长, 却又没有后半截。   可在场包括黎觉予都知道,后半句是“实在是太可惜”的诅咒。   对于这二十个女孩来说,小小休息室的四面白墙就像樊笼, 她们等得心急如焚, 孤零零候在被舞蹈演员跺德框框作响的天花板下, 聆听笼外某个女人,热烈地说出“苏珊”二字。   这个人名的末尾花缀高高悬起,宛如一声呼唤, 引起观众席千万回应。   **   “这是什么?”   “剧院门票啊,还是包厢…臭小子跑什么啊,你撞到我了。”   不知道是在送票还是买票的男人被撞倒,爬起来正准备骂人,却只看到一道正装绅士的身影匆匆离去。   居然撞到人后连头都不回,“什么莽夫啊,太没礼貌了。”   “这人一定是从美国回来的…”   男人吐槽完后,又将门票塞进对面人手中,说:“这是我爸准备的,叫我送拜尔德·博蒙,可是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听爸爸的话,拜尔德那人简直恶心到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这位被迫接受包厢门票的人也很为难:“我是想去看歌剧啦。”   “但是这是包厢欸,我一个人进去待着也太奇怪了吧?”   男人才不管那么多,反正只要把门票甩手出去就完成任务了,“反正门票就给老师你了,你就是扔掉送人还是邀请漂亮女伴进来,我都不会在意,任你处置了。”   话音刚落,他就跳上朋友的跑车,扬长而去了。   …老师低头看看门票,苦恼得头皮发麻。   他只是一个贫穷的家教学生,偶尔给博蒙、安托瓦内特那帮人上社会历史课,今天也是偶然兴起看歌剧的性质,却不想遇到最头疼的学生,被迫塞进一张门票。   “所以,我该拿它怎么办?”   让一个贫穷、社恐的家教,独自坐在华丽开阔的包厢里看歌剧,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忽然,他余光瞄见那位匆匆跑去,撞人后急切得没回头的男人,又孤零零自个走了回来。   而且看起来,他的表情相当失望…家教朝男人背后望去,是售票处。   难道他是着急买门票,又没买到的人吗?   家教有些犹豫,心想要不要开口邀请对方一起看。   却不想这人居然径直朝他走来,身穿深色剪裁恰好的正装,头发经过头油打理统一梳到右边后边,露出帅得连同性都倍感羞愧的英俊面容。   不过…他走过来干嘛?家教怂了,攥着门票的手越发收紧,不知道该走还是该跑。   男人说话了,标准口音法语:“对不起,刚刚太着急撞到你了。”语气相当礼貌。   “不,不是我。”家教脸都红了,燥热慢慢爬上耳朵:“刚刚撞到的是我的学生,而且他也已经走了…我会帮你把道歉带到的。“   “感谢。“   男人转身就准备叫出租车走了。   看着对方连后背都帅气的身影,再加上剧场马上要开场了,家教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跑上来,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歌剧?“   “我刚好得到了一张包厢门票,我一个人去看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免费请你看。今天出演的是法兰西小有名气的女高音苏珊夫人的歌剧…她擅长演反派,尤其是花腔女高音,悠美的不像话…“   家教是真的社恐,可真的开口邀请后,又转而担忧被拒绝,所以一句句话接连往外蹦,一点让自己呼吸的间隙都不留。   考虑到对方是外国人,他还贴心地说慢些。   但很明显,对方水平远远高于表面所见。   周辰溥沉吟片刻后,关上计程车的门,优雅又亲和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了。“   “太好了!“家教感觉自己眼眶都湿润了,怎么能那么紧张?”那我们走吧,苏珊夫人歌剧大概十点三十分开场呢。“   “好。”   两人一冷一热地朝内走去。   经过检票处的时候,还站在原地的剧院经理人们一眼就看到周辰溥了,正准备打招呼,却先接收到周辰溥微微摇头的暗示。   “搞什么啊?”经理人手中还拿着刚刚签好的贷款协议,迟疑地问同事:“周先生这是要看歌剧吗?刚刚怎么不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安排正前面的包厢…”   “不知道啊,而且隔壁那个穷小子怎么回事?”   “找点人看好周先生,别出意外了,咱们剧院今年的经营款项全靠周先生了…”   …   包厢内。   这票本来送给亿万富翁拜尔德的,所以位置不差,大概在舞台正前靠后台一些的位置。   有些发怵的家教战战兢兢地坐在包厢里,也没有完全坐,只是用屁股挨着柔软的椅子。   包厢内凡尔赛的装修是他不敢想的,桌子上摆着的果盘,是市场上看不到的水果品种,果盘边上还放着两瓶来自荷兰的矿泉水。   是法国的水不能喝吗?穷人不懂了。   他正想偷喝一口,试试荷兰水有什么不同,余光却不小心瞄见新认识的朋友姿态自然,矜贵地坐在位置上凝视舞台…   两相对比下莫名产生的自卑感促使家教坐好,无措地享受服务女郎半跪着的服务。   欸,这就是有钱人看歌剧吗?   苏珊夫人还没出来,家教的心就已经飘飘然了。   当然不是。   无论是品种丰富的果盘、跨洋而来的矿泉水,还是频繁进出的服务女郎,都是托周辰溥的福…虽然他也没那么需要就是了。   剧院做的歌剧再高贵,本质上也只是一所需要经营资金的商号罢了。   再加上,克里希剧场下半年想朝海外巡演发展,特别需要美国纽约银行的资源金钱资助,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今天整个观众席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服务好周行长。   至于周辰溥为什么要看歌剧…唉,权当他一时脑子糊涂了吧。   他看着台上穿着蓝色衣服的胖太太,觉得刚刚居然会想起在霓虹有过几面之缘的女人,有些不可思议——虽然一个女孩同时当彩妆师和歌剧女高音的现象有些突破常识,但也不是不可能嘛!   谁规定手和嗓子不能分开工作?   “真的是晕头了。”周辰溥暗暗感叹了声。   再看回舞台上,苏珊夫人能在法兰西闯出名气,自然有她的本领的——宽阔身形有利于肺活量的宏大,每一句台词都将辅音咬得高扬,元音跟锤子落地一样沉重…   这种每个音都加重的表演方式挺恢弘大气的。   可惜,周辰溥偏向感情输出类的歌剧表演,对苏珊夫人也不感兴趣,所以这样的炫技,在他听来,就像是听巨龙吹小号。   他站起身来,准备回酒店——晚上还要连夜登船,赶回纽约华尔街处理信托公司的工作。   结果还没迈开步伐,周辰溥就听到隔壁人兴奋地高呼一声:“苏珊夫人!!!”   …?   这还是刚刚那个连搭讪都不敢的小男孩吗?法国人追星好可怕。   周辰溥坐在座位上,有些惊奇又错愕地看着隔壁这位…令人出其不意的家教。   刚刚还不敢坐在座位上,现在却敢直接站在椅子和桌面上,对着台上女星又哭又叫又闹。   苏珊夫人似乎对他的热情很受用,利用歌词间隙对着这个包厢,抛了个媚眼。   这种感觉就好像看到黎觉予白天当三越百货彩妆部部长晚上唱歌剧一样,周辰溥对突破他认知的人事物,总是相当好奇的。   研究心态促使他坐下来,决定再看一会法国人追星的癫狂模样。   但很快,他就开始后悔这个决定了——因为随着苏珊夫人微露香肩,家教完全化身狂热粉丝,站在台上高举双手摇晃两瓶矿泉水…简直就是被爱冲昏头脑了。   不止是家教,楼下普通观众也差不多如此——每个乐章结束,他们都在用力地鼓掌叫好,时不时还对着黑漆漆的、还在准备中的舞台来几句狂热的呼喊。   在这种氛围下,也难怪家教会越来越狂热。   苏珊夫人也是敬业,就这样她仍没被打断歌唱,兴高采烈地歌唱着第三幕结尾的咏叹调。   也是因为这样,大家都没发现:一声藏匿在喧闹中,难以发现的啵声响起。   只有仍处于冷静状态的周辰溥发现了。   他奇怪地朝声源处望去…也不难发现,因为声音就是在他身边响起的——在家教的甩动下,玻璃瓶内不断增压,然后瓶盖和里头的水,就像承受不住般地逃离出来,朝舞台飞过去。   原来,这是荷兰水①啊…   周辰溥下意识地朝喷射方向望去,瓶盖不知道掉到楼下哪个倒霉蛋头上了。   带汽的水柱则在观众席上滑过一道轨迹,不偏不倚地射进高声歌唱的苏珊夫人嘴中。   “啊…咳咳咳咳咳,救命啊!”   水,呛进正在高歌的喉咙里,流进气管中。   转眼功夫,刚刚还雍容华贵、端庄优雅的夫人,变成了声嘶脸红的疯婆子,她两只手像掐脖一样捂住喉咙,在舞台上发疯咳嗽,高呼救命。   虽然有些不恰当,但周辰溥在想:这家教不当狙击手太可惜了。   不过当下的严峻情况就是——大家的明星出事了!   观众席上的观众都扯着像待宰小猪般的尖利而嘶哑的嗓子,齐声高呼:“天啊!”   “苏珊夫人,快救救她!”   “我们的门票…”   乱成一团。   剧场经理人马上就来处理意外了。   只见他用一张偌大的波斯地毯,罩住苏珊夫人嘶哑疯狂的面容,拉着她急切切下场了,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交响乐队面面相觑。   “我干了什么…”这下,家教总算从激动情绪中挣脱出来了,绝望地捂着头,蹲在桌边上:“我今天肯定没办法从剧场出去了,他们不会叫警察来吧?”   …周辰溥看了眼手表。   此时,距离苏珊夫人秀结束还剩一个小时,正是可以考察克里希剧场经理人工作能力的好时候。刚准备进入银行家工作状态的周辰溥,突然像心有感应般地抬起头来,正好瞧见他们正前方,舞台侧右边,一道熟悉的纤细身体。   女孩正在在幕布后面做准备,对于即将面对的“熟人”一无所知。   隔壁家教还在哭喊:“我犯了大错!”   “不。”周辰溥有些发怔,直勾勾盯着舞台说:“这不是错误,你做得很好。”   “放心吧,你今天会安然走出歌剧院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30岁的周辰溥,因为长着一张显年轻的华夏面孔,所以给人的感觉更像富二代而不是实业家。   但刚刚安慰家教的话,内里权力和定力自然而然地满溢出来。   这下,总算有而立之年的实感了。   **   通往舞台的铁台阶,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每一次抬脚都会尘土飞扬,正面扑面而来的舞台灯光的热气像一件盖头毛毯,把黎觉予罩起来了,令人振奋。   临上舞台的走廊有一面大镜子,专门用来给演员们检查妆容的。   黎觉予靠近镜子,打量自己的妆容——淡紫色眼膏涂抹的眼睑,比意大利画家画的宫廷女人还通红的脸颊…饶是知道强烈灯光一打,这些浓烈妆容就就会变得自然服帖,她还是莫名感到担心:“我看起来,会不会像是被打了?”   “不会啦!”一直蹲在舞台边上手动控制聚光灯的灯光师笑着调侃道:“你怎么突然没自信?你可是我们剧团出了名会化妆的成员啊。”   信心!信心!   黎觉予深呼吸一口气。   适时,耳边传来熟悉乐章,她下意识地扬起笑容,慢悠悠走上舞台。   隔壁还打算说些鼓励话的老灯光师,一时没准备居然看到黎觉予变脸的全过程。   直到人都上场了,他还瞪圆双眼怔在地上,好半天才粗俗地说了句:“这变脸特么的,简直就是天生歌剧演员啊!” 第105章 巴黎梦(35) 10分钟前,苏珊夫人……   10分钟前, 苏珊夫人发生意外后。   零点三十分,一声惊呼,一阵咳嗽。   这位从出道开始就没生过病、受过伤的苏珊夫人,今天居然被迫下台, 需要替补了?!   铁楼梯铮铮作响, 脚步声由远至近, 替补女演员们脸上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但她们不傻, 听到门外苏珊夫人嘶哑的诅咒声后,全都不约而同地收起笑容, 换回往日那副淡薄无神的表情…这是需要人头脑清醒的危险时刻,然而黎觉予得知苏珊遭遇意外后,第一反应不是开心, 而是打量身边的同事。   ——俏皮的法国女孩,天真的维也纳女孩,优雅的英国女孩…现在回过神一看,黎觉予才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居然如此强大。   所以有什么办法,确保苏珊选择自己呢?   猛地一拳,苏珊夫人将替补演员休息室的铁门打开, 铁门哐当声震得极响。   离门口最近的法国姑娘立刻站起身来,殷勤地给苏珊夫人开门。   她陪笑道:“夫人,你怎么下来了?”   “我怎么下来了?”   剧烈的咳嗽让苏珊嗓子变得沙哑难听, 所有人都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   苏珊没好气地骂道:“哪来的法国臭婊.子, 我可不信你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到, 识相点就收起这张惺惺作态的脸吧,你让我感到恶心至极!”   “我没有…”法国女孩是个美丽的褐发女孩,长着一张法国式娇媚尖脸, 眼睛非常有神,身材纤细高挑…比起苏珊夫人,她更像瓦格纳剧中的仙女。   不只黎觉予发现了,就连苏珊本人也察觉到了。   她一把推开那女孩,行为举动粗鲁得如同海盗一样,认真地说:“不,我不想选你。”   法国女孩半躺在地上呜呜啜泣,其他十九个替补女演员更是渴望又害怕极了,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她们一个接一个跟军训学生一样,站在苏珊夫人对面,任其挑选。   场面一度变得诡异,就像宫廷选秀女一样。   黎觉予也赶紧排上去。   不过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难看地争抢前面的位置——现代面试学研究表明,被挑中的幸运儿往往出现在后排,再加上…   黎觉予斜斜瞄了一眼,苏珊夫人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毕竟谁都不会想看到替补取代自己上台的画面,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处事,稳妥为好。   墙上时钟,显示着零点三十三分,克里希剧场已经晾着观众足足三分钟之久了。   想到这,黎觉予静悄悄地移动着身形,慢条斯理地闲晃至十六位左右的序号中,站定。   所幸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珊夫人身上,没有人有空闲注意到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整条队伍的排名都变了。   只有排在黎觉予前面的圆脸妹妹发现了。   可能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回事,圆脸妹妹使劲搓着灰白的手,下嘴唇和下巴止不住颤抖,就像什么荒诞演员一样。她问黎觉予:“我有点紧张。你能不能站在我这个位置上?”   “…”   黎觉予差点以为对方察觉到她的打算了。   现在是零点三十三分,门外经理人正在焦急等待,所以苏珊夫人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只能仅凭外貌和身形,判断替补能不能代替她上舞台,平均二十秒过一个…所以黎觉予猜测,到零点三十五分的时候,苏珊夫人就会在经理人的强迫下,立刻选出一位最差候补出来。   而那个时间点,正好是第十六。   偏偏这时候,但是圆脸妹妹向她求助了。   黎觉予想拒绝,但看着面前这位年纪比她小上许多,因为害怕得止不住落泪的女孩子,她终究还是不忍心。   她答应挪动位置,代替圆脸妹妹成为第十五名。   苏珊夫人正在靠近,边咳嗽边诅咒着,嘴上全是对女替补们的批判。   但谁会在意呢?   过了今天,苏珊便不再出名了,取而代之的是替补当中的一人。   为此她们可以忍受所有的侮辱,只为一个未来飘渺的可能实现的成功。   就连黎觉予,也倏然低下头颅,装出害怕又惶恐不安的神情…当然当中演戏成分不少,只要圆脸女孩微微偏头,就会发现黎觉予是在模仿自己的程度。   苏珊走到面前了。   她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融化的舞台彩妆抹得她满脸通红,仿佛戴着一个油腻腻的面具。而她对面,黎觉予则在专心扮演一个胆小女孩,怯场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   明明还没上到舞台,却已经开始用上演技了。   黎觉予一边暗暗使劲一边焦虑,此时三十五分还没到,经理也没出面叫停,这就意味着——苏珊可能随时会往下走,不选择她。   就好像那道[找到最大的玉米]的智力题一样,从第十五名开始是百分之37的选择阶段,苏珊会在这后半截人中择优选择,而她黎觉予正好就是第37%...   换成黎觉予本人,可能都会犹豫,觉得后面会不会有更好的选项。   果不其然,二十秒后,苏珊做出要离去的姿态,右脚率先迈了一步。   该死!该死!不得不说,黎觉予第一次感到慌张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难得的善心,居然毁了这次难得的机会。   谁知道她还要坐冷板凳多久,才能迎来差不多的机会?   黎觉予思考自己出声挽留苏珊并成功的几率…是0,答案很快就的出来了。一旦她做出挽留姿态,就会被苏珊打入法国女孩一流,成为绝不会考虑让渡机会的对象。   该怎么办?   眼看苏珊即将离去,黎觉予几乎要动手了。   这时,一道差点让她喜极而泣的声音出现。   “苏珊快点!”门外经理人探进头来,不满地指了指手表,说:“今天观众席上有大人物,不能空着舞台太久,随手指一个吧。”   苏珊再不满,也不能违背经理人的指令。   于是还没来得及挪动到第十六位的她,随手指了指黎觉予,说:“那就她吧。”   “瞧这瘦弱的身体,站在那就跟干巴巴的尸体一样令人恶心”   “…”   算了,黎觉予不跟倒霉蛋一般计较。   也不知道观众席上是有什么大人物,居然逼得经理人提前开口,催促苏珊挑选。   至于黎觉予唯一对不起的,只有那位被她偶然发善心,排名挪后一位的圆脸女孩了。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圆脸女孩现在的表情多么震惊又不可思议。   如果她勇敢一点,如果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当然现实结果就是没有如果——幸运选中的黎觉予跟着经理人,朝舞台方向快步跑去…   **   “快走快走!观众们都因为苏珊缺席闹起来了…真是不幸的女孩。“   一直都作着仙女扮相的黎觉予,连缓冲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经理人推到了铁楼梯上。灰尘弥漫的热气、强烈的聚光灯、使她晕头转向的,等回过神,她已经站在面对数千名观众的舞台上了——人,好多人。   这是黎觉予歌剧事业,不,应该是上下两辈子第一次直面那么多人。   和偌大的克里希剧场比起来,宝冢paradise和咖啡馆小剧场像闹着玩的扮家家酒一样,在场都是稍微有些格调的上流社会,歌剧的最主要听众,此时一双双黝黑眼珠凝视着舞台。   有人看到是瘦弱的外国人后,发出质疑…当然也是有教养的打趣:“这是苏珊的替补吗?”   “感觉看起来有点弱,能唱得了歌剧吗?”   “可惜了,今天的门票浪费了,50法郎呢。”   …黑压压的人头整齐排序,黎觉予直僵僵站着,身上仙女轻纱扮相,裙摆随着凉风飘扬,冷飕飕的。   她的傻站也引起后台经理人的不满,用观众席听不到的声音喊道:“互动一下!”   “不要让观众席变冷了…唉,完了。”经理人作出偏头痛一般的表情。   在一群质疑声中,交响乐队率先动起来了。   他们按照先前苏珊夫人中断的曲目,重新开始一段简短的前奏曲,音乐传到黎觉予耳边,终于唤醒她所扮演的仙女。   音乐总有这种力量,能让人觉得置身温水中,四肢慢慢舒展开来。   黎觉予紧攥在手心的轻纱也逐渐松开、飘荡…   随着第一句歌声唱出,黎觉予彻底暴露在台下观众眼前。   她就像掀开遮光布的珍珠一样,将所有的本领发挥出来——无论物部夫人教导的情绪,还是毕维斯训练表情姿态管理,或者是长久时间幻景现实交错的训练时长,都在帮助黎觉予发出熠熠生辉的光。   观众席上的观众都停止了哄闹的喧哗,静下声来,注视着她。   包厢内,周辰溥微微俯身,用近乎看报表般认真的表情,仔仔细细看着台上的华夏女孩。   怎么会那么巧?这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吗?…舞台上聚光灯是如此刺眼,把表演者照的闪闪发光就跟神话虚构的仙女一样,她跟随剧情侧卧在地板上唱歌的时候,灵活自如的腰部向后一倒,就足够让观众们忘记苏珊夫人了。   虽然周辰溥并不追求女性身材清瘦苗条的时髦方式,甚至觉得美女们有些皮包骨头了。   但是等黎觉予站上舞台,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很俗。   刚刚苏珊夫人出意外被迫中断的第二幕结束了。   几乎是黎觉予唱完最后一句歌词的同时,观众席就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掌声。   她站起身来,趁着聚光灯还没完全消散的功夫,对着舞台香汗淋漓地展颜一笑,漂亮得像施了魔法。   这个笑容怎么说呢?就跟文章中首尾呼应效果一样,被笑容击中的观众们,都不约而同生出一种“年轻女孩热爱舞台勇敢战胜自己“的幻想,紧接着掌声毅然加大,大声叫好。   “这是在创造竞争记忆点?“   周辰溥不知道舞台人设这种说法,他只能用银团竞争、托拉斯①和垄断跌价等金融用语,去形容黎觉予的行为,但本质意思也差不多就是了,“挺聪明的。”   隔壁家教还在后悔后怕,他将帽子狠狠拉下来,盖住耳朵和眼睛,像一只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鸵鸟一样,弄得周辰溥头脑甚是清醒地纠结了下——是要先出手助家教安全离去,还是去后台认识这个有缘的女孩?   犹豫再三后,周辰溥终于做出决定。   “小孩,过来。”熟络又流利的法语脱口而出,喊得不是家教而是包厢附近的卖花女孩。   他掏出50法郎将小孩花全部屯圆,说:“送给刚刚上台的华夏女歌手,行吗?”   卖花女跟怕被抢钱一样,将绿色大钞快速收下:“需要署名吗,先生?”   “…不用。”他和黎觉予的缘分,似乎不是卖花女一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的:“说我是粉丝就好,谢谢了。”   卖花女带着花急冲冲窜到后台,见到黎觉予后兴奋地喊:“我的朋友,你终于成功了。”   身处花团锦簇的黎觉予回过头来,笑得勾人魂魄。 第106章 巴黎梦(36) 黎觉予效应还没有结束……   黎觉予效应还没有结束。   凌晨零点四十五分, 克里希剧场正在上演第三幕歌剧,距离表演结束剩下不到十五分钟。黎觉予这个替补也准备再次登台,完成仙女最后的零碎戏份。   身后站着的苏珊夫人,跟喘气老黄牛一样气呼呼, 不过已是剧场昨日黄花不用多描述。   还有经理人。   他在黎觉予上台前后态度大变, 现在甚至还会陪着笑脸, 说:“不愧是费尔森的学生啊, 请允许我感谢你,并向你表示由衷的赞赏。”   “你太客气了。”   是黎觉予的错觉吗?她觉得经理这个态度有点太夸张了。   她不知道, 经理人态度大变的原因差点掀翻整个克里希剧场——不知道是谁开始传说,称黎觉予是从百老汇过来的女明星,才会表现那么好。   为此他们还举出许多例子。   譬如黎觉予不怯场的表现, 外国人的特殊样貌,咬文嚼字方式…等等。   这些那些的猜疑声,充分展示着法兰西上流社会的男士,对优秀女性的好奇心和谦恭…如果让黎觉予知道,她肯定会感到特别意外——这种胡说八道,居然真的有人信?   经理、苏珊、剧院的人就这么信了??   难道是因为二十世纪初的人比较好骗吗?   可惜黎觉予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等她完成所有表演,从舞台上下来后, 流言居然演变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大家一致认为,如此优秀的表演者,只可能是从音乐剧、歌舞剧演员中转过来的, 不然过去怎么可能在歌剧界查无此人?   华夏女高音可没那么泛滥。   甚至有人拦住准备下班的苏珊, 问:“今天替补你的优秀女高音, 是从百老汇来的吗?”   苏珊夫人可能觉得承认黎觉予是百老汇成员,要比承认素人歌手取代自己的事实要好,于是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是的。”   “她就是百老汇的。”   ……得到苏珊的证实后, 克里希剧场观众席炸了。   等费尔森闻讯赶来,这里那里都是夸奖黎觉予的话,有的说:“她就应该早点唱歌剧。”   有的说:“这是一个未开放的美国宝藏。”   “今天真幸运,居然能看到百老汇人的表演…当然法国本土的歌剧也很好看,但偶尔看看新鲜血液不也挺好的?”   …   百老汇,是谁?   费尔森探听一番,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居然说的人是黎觉予?!这个认知害得他当场哈哈大笑起来,说话声断断续续:“哈哈哈哈林恩,黎觉予,美国百老汇…”   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好笑的瞬间了。   隔壁林恩抓抓脑袋,问:“是我平时说话的口音太重了,把黎觉予带歪了吗?”   “哈哈哈哈所以叫你收敛点吧,臭小子!”   …   凌晨,剧场后台乱哄哄。   黎觉予穿梭在人与人之间,还差点踩到精疲力竭躺在地上的舞蹈演员。   “呀,对不起!”她低头对躺在地上的“尸体”道歉,心想要不要搀扶对方一下。   隔壁布景班老班长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说:“不用扶他,他就是想表演给后台粉丝看,快来看看他多么敬业啊!”   “闭嘴吧老头!“   舞蹈演员恼羞成怒地挥舞拳头…依旧保持着背面朝上躺倒的姿态。   他现在的人设可是呕心沥血的卖力演员呢。   表演后的剧场后台,总能迎来数以千计的粉丝,所以有人评价说过:当优秀的歌剧演员,最需要卖力的地方不是台上,而是台下…   但黎觉予不太在乎这些,她正在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孔。   今天幸运意外取得的成功,她第一个想到要分享的人,就是她的艰难同伴毕维斯。   嗯…还有一句感谢,那就是:“谢谢你的前奏曲。”   天知道,刚站上舞台的黎觉予,在激动和紧张情绪两相交映下,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了。   如果不是毕维斯无视指挥,率先弹起前奏曲,安抚黎觉予的话,她恐怕没那么快恢复。   可惜,才刚走进休息室,黎觉予就被黑浪般的人潮堵在里面了——他们是听众、评论家和记者,此时全都聚集在休息室内,手捧鲜花或者是告白信…云云。   在歌剧界,听众们想要表达对某个表演者的喜爱,通常都是前往后台赠送鲜花和情书,这种方式放到多情的法国更甚——居然还有人带戒指来?   这玩意难道不是准备给苏珊夫人的吗?   黎觉予想要出去,却被经理强制按在一张柔软的长凳上,接受各种粉丝的赞美和鲜花。   还有一个穿着黑礼服的蠢蛋,正站在最前排滔滔不绝地说:“我的宝藏女孩啊,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谁了,但我还是冒昧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拜尔德,一个即将要开发你的男人…”   这是什么?   二十世纪初的普信男吗?   黎觉予点点头,说:“知道了,下一个吧。”   拜尔德表情有些僵硬。   他在想:对面这个外国女孩,该不会不知道他是法兰西出名的亿万富翁吧?   思来想去后,拜尔德居然将手腕上手表卸下来,递到黎觉予手上,“这是我的见面礼,献给未来的歌剧大明星。”   “这只手表是瑞士世家手工制作,可以防水防尘,镶嵌黄金宝石,价值上万法郎…”   如果放到现代,拜尔德不是粉头就是富哥粉了吧,居然送那么贵的礼物?   他话还没说完,在场除黎觉予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向手中鲜花,是那么平庸…   然而黎觉予表情一如既往平静:“谢谢,但是比起劳力士,我更喜欢百达翡丽。”   然后她把表放回拜尔德口袋里,脸上没有半点对奢侈品的流连,一副高贵冷艳的姿态。   ……围观群众:焯,她真的是百老汇跳槽来的。   错觉是很可怕的东西。   几个偶然巧合下,传言渐渐从“黎觉予可能是从百老汇跳槽来的演员”变成了“黎觉予就是从百老汇来的…”这种认知留存在观众心中,无形中神话了黎觉予在舞台上的表现。   而且,这当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居然敢下拜尔德的脸?   亿万富翁追求不到的女人?   一时间,黎觉予追捧更甚,收获无数鲜花宝石,情书香字…   距离乱哄哄的休息室不远处,有两人正进行着冷色严肃基调的对话——因为毕维斯无视指挥,擅自在舞台上弹奏音乐,正在被曾是大公爵部下的乐队指挥家斥责。   “我可太讨厌你们这种稍微有点名气的音乐家了。”指挥家在克里希剧场,极受人尊重,所以此刻他大发雷霆,没有人敢阻拦,“你把我的雄心毁了!我真不应该让你进乐团。”   毕维斯没有说话,神情平静得不像话。   毕竟在他出事后,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大家也都乐于见一个曾有天赋的外国作曲家,在法兰西遭遇滑铁卢。   没有人阻拦,所以指挥家训斥起来越来越没有节制:“哼,还好,上帝是公平的。对于你们这种肮脏的犹太人,就活该将你仅有的天赋收走,这都是命…”   有人喊了句:“黎觉予出来了,有人要签名吗?”   指挥家立刻应了句:“来了!我的天赋女孩儿…”   …   隔壁,黎觉予和她那帮狂热粉丝团从休息室出来,准确说是黎觉予离去,其他人在追。   不知道为什么,毕维斯第一反应就是后退一步。   他把自己藏在阴影里,没有知觉的手指机械地整理被扯乱的衣领。   毕维斯知道黎觉予在找自己,而他口袋里正好放着一束小小的、精心挑选的鲜花。   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对方身边有多少成团簇拥的鲜花,随便一朵都比他口袋里花束昂贵许多。   “你痛苦吗?毕维斯?”他自言自语地质问自己。   语气是那么生硬,又带了一丝谴责。   他看到黎觉予转头看过来,又默默将身形藏在阴影中更深一些,那颗被陌生人训斥同情都没有任何感觉的心脏,此刻就像落入五里云雾中一样,让他想要呼救。   另一边,找不到毕维斯的黎觉予有些丧气,哪怕坐在回家的车上,依旧半点笑容都没有。   这辆小小的汽车,装载无数情书鲜花——凌晨时分、巴黎街头、浪漫花车三个关键词,拼凑出歌剧新星的浮夸日常。   可当林恩在后视镜看到黎觉予的表情时,愉悦心情就像被卡住一样,笑不出来了。   他问:“你怎么了?是不喜欢这个新艺名吗?”   “没有,十个女高音九个叫玛丽,挺好的…我就是有点累了。”   “那我给你演一出歌剧吧,猩猩献花怎么样?”   “哪有这种歌剧!”   “真的有。”林恩真的不在意他的颜值,当场扮演起猩猩来,还叫得微妙微翘。   趁黎觉予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立刻将口袋里的宝石花送过去。   “这是什么?”黎觉予接过,细细把玩。   红色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黄金制成的枝干上,由珠宝制作商手工制作成半个手掌高的人工鲜花,在夜色下反射出熠熠生辉的光。   按理说,异性送给异性这么贵重的东西,目的总会是爱情、暧昧和□□当中其中一项,可林恩的回答,却打破了黎觉予这种认知。   他说:“唉,别的追求者送我的,我心想这东西不是夺我光芒吗,只能忍痛送你了…”   黎觉予费尔森:“…”   如果不是林恩正在开车,费尔森真的要狠狠敲他脑袋,质问他是怎么想的,这花束不是他半夜敲醒珠宝商,连夜赶制出来的吗?当时跟制作工人说的:“觉得错过某人的首次表演过意不去,希望能用珠宝哄得对方开心。”的理由,一模一样套用出来不就行了吗?   真的是,哪来的美国傻小子。   这破嘴巴,迟早一天会他给坑了。 第107章 巴黎梦(37) 《百老汇的“新星”》……   《百老汇的“新星”》   《法兰西, 宫廷剧场的新鲜血液》   《天生的歌剧女高音,论百老汇歌剧舞究竟毁了多少高雅》   …   淡黄色纸张飞速滑进半人高的大机器里,宛如点钞机作业,数出一张张蓝墨未干的新闻。   因为法兰西的纸张印刷产业被托拉斯集团垄断, 所以无论是马赛日报、法兰西社会报还是批评家晨报…都只能由一家工厂统一印刷。   于是今早的工人们就发现——几乎各家报纸的标题都大同小异, 指向同一个人。   “百老汇吗?”某位工人拿起来, 细细浏览一遍:“哟, 居然是克里希剧场找来的大明星。那地方离我们可不算远。”   “有机会去看看吧?百老汇跳槽来的,得有明星范呀…”   “当然要的。”   之前就有说过, 歌剧在法兰西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好比吃饭喝水一样普通。   就连报纸报刊,也在日夜披露着他们对艺术的妙论。   于是, 黎觉予可能是百老汇演员转行的消息,传到记者耳中后,便被立刻换成报纸头条,成为明日巴黎的舆论风向。   当然,报道是没有照片的。   说来挺恼火的,昨晚本是苏珊夫人秀,虽然苏珊在左岸剧场有点名气, 却还没有到编辑记者日日赴场的程度。谁想不到,居然临时更换重量级人物登场,摄影记者不在场, 自然没有可刊登的照片了。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   毕竟黑白照片难以浮色, 总会有油墨和机器摩擦等各种原因, 导致照片受损看不清内容。   所以等到报纸出厂、派发给各报摊、零售价出售给民众时,关于百老汇跳槽女星的部分,全都只剩下浮夸到极点文字。   黎觉予走进巴尔克先生店铺里, 就看到一群人在浏览新闻,“你们在看什么啊?”   “在看昨天出名的歌剧女明星呢。”   闻言,黎觉予怔在原地好几秒,莫名联想起自己在幻境中的画面,总是会有点怀疑的。   她走上前,挤在巴尔克身边看起这份批评家日报来。   【玛丽临时上场,全场听众为之疯狂…】   …什么鬼?黎觉予原本只是想瞄一眼,却被开头吓到了。   她还依稀记得,费尔森和林恩给自己定的艺名就是玛丽。   因为这些文字,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她下意识将报纸拿起,囫囵吞枣般快速阅读。   【不得不说,这位新晋的女高音,可以算是在1924年的夏天,揭开法兰西歌剧与百老汇碰撞的序幕。据剧场内知情人士的转述,玛丽有纽约百老汇和大都会剧院的丰富舞台经验,近两年才来到法兰西,决心挑战有着恢弘气势的法国歌剧…】   害,真的是十个女高音,九个叫玛丽。   看到百老汇和大都会这两个词的时候,黎觉予简直要被自己无语死——她都不想承认,自己刚刚居然会有“我说不定真的是大明星”的猜想。   不过转念一下,无论是幻境中的女主人设,还是女主周边人物譬如费尔森、林恩的构想,都是她睡前随意幻想出来的…如果是现实的话,那她就不是列大纲了,而是在预言了。   “你怎么了?”巴尔克见黎觉予看着报道陷入沉思,好奇问了句。   “没有什么。”黎觉予回答:“这怎么没有照片?”   “要那玩意干嘛啊,反正刊登上去也看不清,还会因为篇幅过多提高价格浪费钱…”   …   是这个道理。   黎觉予耸耸肩,见客人接连进来,便立刻丢下满腔疑虑,专心工作起来——时代社畜人,不允许做白日梦。   **   另一边,大概是距离莎士比亚书店几步远的地方,批评家报社里前后迎来两拨稍显尊贵的客人,害得办公室编辑们一天都没有工作,光顾着泡咖啡和加冰块了。   炎炎烈日,撕裂了云彩和天空,最后在主编辑光溜溜的脑门上留下汗渍。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毕恭毕敬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安托瓦内特先生还有费尔森先生。是我们编辑没有查探好消息准确性,导致这种不真实的内容登上报纸。”   第一拨人是费尔森和林恩。   他们是在早饭时候查阅新闻——魔改后的流言像模像样地写在各大报纸上,害得他们差点被咖啡呛死。   特别是看完评论家日报后,两人茫然抬起头,四目相对好半天,才终于有些反应过来:这位从百老汇跳槽,曾有过大都会歌剧院生涯的女高音玛丽,是黎觉予。   这也太夸张了吧?   这种连当事者都没认出来的报道,真实性含量只有0.1%。   面对主编辑的歉意,费尔森并没有很生气,当然这也和法兰西自由的批判言论风气有关,而且…“没关系,你们说得也不全是错误。”   “玛丽是我的学生,我将来一定会把她带到纽约,成为最有名的歌剧女高音。”   …呃,这算是提前贷款名气吗?主编不太清楚,不过只要安托瓦内特公爵儿子不要恼怒,那便可以了。想到这,他干脆站起身来,用鞠躬表示深深的感谢。   隔壁房间传来客人铃呼唤声,像是又有人来了。   主编神色略带歉意,将房间留给林恩两人,自行离去。   等人走后,林恩终于可以放开话闸,尽情暴露本性了。   他问费尔森:“你要把黎觉予送到纽约去?”   “没错。”费尔森笑吟吟,似乎对报道流言十分满意:“本来我只想把黎觉予送进大剧院当主演,但经过这一出乌龙报道后,我反而开拓出新的思路。”   “既然大家都认为黎觉予的能力,是从美国回来的,那为什么她就不能进军到纽约呢?”   “我虽然看不起百老汇的粗俗,但不可否认的是——所有曾在百老汇客串时事秀、露脸的歌剧演员,事业都能得到进阶。”   林恩顿了顿,他是从纽约回来的,当然知道那里是第一大城市,有着一千万欧洲移民,人称处处机遇的大苹果…黎觉予能去百老汇客串,对她是好事。   不过…”How?”林恩一着急连英文都出来了。   要怎么去百老汇呢,纽约再自由,也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啊。   “I\'ll leave it to you.”费尔森回答。   “…”   此时此刻,林恩莫名有种荒唐的错觉,那就是黎觉予才是费尔森的亲侄女,而自己只是个捡来的工具人。   因为无论是法国大剧院还是纽约大都会、百老汇,似乎都有用上他的地方。   整得像他去美学习,是为了给黎觉予拓展人脉似的。   “不愿意?”费尔森挑眉,满脸不信。   林恩只能掐着手指算,“…给我点时间,我要给百老汇的熟人们发份电报,就说…‘你们把百老汇大明星忘在巴黎了’,再附上这几份报纸一起汇出,应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林恩靠谱起来,还是挺靠谱的。   仅需简短的交谈,两人就对黎觉予的歌剧事业路线达成了共识,可他们不知道,就在这间待客茶室门外,主编正焦头烂额应付另一拨人的纠缠。   “你们这篇报道太过分了。”   又来一个?主编心想:这个歌剧女高音究竟什么来路啊,怎么人人都围着她转。   第二批来者指责尖锐,和刚刚费尔森林恩不同,她完全就是撒泼的气势:“你们都看看,这说的是人话吗?‘玛丽完美的舞台表现和女高音功底,让同剧场,当晚不幸发生意外的歌剧演员也为之倾倒’…什么时候,我苏珊只配叫做‘发生意外的歌剧演员’?”   “而且这也不是我对玛丽的态度,太过分了!”   闻言,主编抬起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对面这个用丝巾包裹整个脑袋的女人,就是昨晚克里希剧场发生意外的女高音苏珊夫人。   这个女人吧,新闻界的人都清楚她底细——社会报娱乐部主编的情妇。   可以说她出道后的名气,都是这位情人一手操办出来的营销,放在别的报社可瞧不上眼。   不过知道归知道,批评家日报被外界批评惯了,认错态度极其熟络和诚恳。   只见主编腿一伸、腰一弯,用行动直接给了对方最真挚的歉意:“实在是对不起,苏珊夫人,你看我们明天加一篇关于你的报道,行吗?”   “这还差不多。”   得到补偿的苏珊,装模做样地将丝巾拉起来,挡住脖颈。   临走前,她用尖锐手指甲戳着编辑桌面上的报纸首页,玛丽名字的那个地方,说:“哼,不上道的小女孩,居然妄图代替我。”   “想要继续唱歌剧?那可得问问我愿不愿意了。” 第108章 巴黎梦(38) 巴黎左岸,克里希剧场……   巴黎左岸, 克里希剧场。   “大家准备,《汉尼拔》排练即将开始。”   经理人冷淡呼唤,唤醒刚刚才在英格兰酒店入睡的黎觉予。   她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身处克里希剧场淡紫色的舞台上, 准备着彩排。   不过光从身上衣服就能辨别出:她不是女主角, 而是类似于女二号之类不起眼的角色。   黎觉予低头看看剧本, 然后发现…神特么, 这是个聋哑角色?!   没有唱词的那种!   经理见她视线扫过来,语气抱歉地小声说:“知道吗?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但是苏珊和剧场签了19个乐季,我们不能不顾及首席女高音的意愿。”   “…明白。”   经理的意思是:这个聋哑角色是苏珊安排的。   对此,黎觉予没有太生气, 她还是有那么点自知自明的,虽然她昨天替补舞台表现不错,但本质上还只是一个替补演员(黎觉予不知道百老汇流言和上报纸的事情)想要一步登天,最大的阻拦就是她的正主苏珊。   就是可惜,这个倒霉蛋嗓子居然好得那么快。   经理见她识相,好感度上升许多,转过头继续指导舞台:“亲爱的, 是罗马不是罗-马。”   “这个词太难念了,而且我是来自意大利的…”   “跟着法国人的习惯走,可以吗?意大利人…”   …   跟着法国人习惯走, 所以黎觉予还得继续耐心地等待机会。   她坐在舞台边上, 等待自己戏份排练时间, 隔壁打瞌睡的舞台工人递来一个草编的凳子,说:“好好休息吧。一会儿可有的你忙。”   对方的调侃多么善意,而黎觉予心理活动又是多么平静, 以为他在说彩排的剧情。   结果这出《汉尼拔》才彩排一半,还没等到黎觉予上台,一群闹哄哄的观众就像圣诞节喝醉酒一样,狂呼乱叫群拥进来,连安保都没能拦住。   很快,克里希剧场主舞台的两边和深处,就被黑压压的人头包围了。他们都在你推我挤,探头引颈,保护手中的鲜花、橘子和廉价雪茄。   经理人还没说话,苏珊夫人就开口了。丽嘉   只见她端起做作的姿态——走路像母鸡、肚子收紧、胸部突出、说起话来拿腔拿调,说:“噢我热情又忠诚的观众们,请不要因为哗众取宠而冲昏头脑…”   …哗众取宠是这样用的吗?取宠可不是取苏珊夫人的宠,黎觉予没忍住,轻笑一声。   谁想到,下一秒就因为领头观众的一句“我们可不是来看你的,我们是冲着玛丽来的。”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黎觉予身上,她甚至连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没反应过来的笑容,像在嘲笑苏珊夫人一样。   “我?“   观众的突然闯入,逼迫经理人按响舞台铃声。   颤巍巍的叮铃声总算让黎觉予反应过来,这个“玛丽”是自己…该死,真该跟费尔森先生反应,尽快换个艺名才好。   “是的,就是你!“   观众们没有对黎觉予的后知后觉表示不满,反而觉得对方这样直率作态挺有意思的——法国剧院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爱噘嘴的纯真少女,训练成一个流水线歌剧演员。   而黎觉予不一样。   没有接受过法国剧院集中训练的她,依然保持着非女演员的自由,就像美国精神一样,这也是黎觉予能意料之外走红的原因。   舞台上,苏珊冷哼一声,神色冷淡。   她周边还有一些小演员,发出嗤嗤笑声,绘声绘色地效仿苏珊夫人刚刚装模作样的话:“噢我热情又忠诚的观众们,请不要因为哗众取宠而冲昏头脑…哈哈哈哈!”   “闭嘴!”苏珊对周围怒斥一声,反而换来更大的笑声。   虽然是首席女高音,但剧院成员成员复杂,不是谁都会对这位情妇毕恭毕敬的。同事们的嘲笑、转换追捧对象的观众、还有经理人有意无意地偏心…一切一切都让苏珊觉得难受。   在一片喧杂追捧声中,苏珊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红绸条,顶着代表女主角的华丽假发盔,朝剧场高层办公室方向走去,头也不回。   砰砰作响的脚步声就好像在说:“我要去告状!”   女主角一走,排练自然没办法继续了,全员都得等着苏珊夫人回来,经理人无奈到头疼。   他正打算再次打响休息铃,却被黎觉予“贴心”劝说:“虽然苏珊夫人不在,但是我们可以练习别的乐章啊。我记得,汉尼拔第三幕就不需要女主演。”   “必要的话,我也可以暂时代替女主演的角色,进行练习。”   “总不能让所有演员都等着吧,大家还得吃饭呢。”   黎觉予一句接一句话砸下来,让经理人和其他演员感到内心一暖,对她的好感度更高了。   这群没有玩过宫斗的法国人,完全没能在黎觉予这些体贴的话中,听出她的熊熊野心。不仅如此,经理人还觉得黎觉予才能不错,就算有狂热观众进来也能保持良好的排练状态,可以暂时代替苏珊一职。   很快,四楼办公室内,苏珊夫人跑到金.主面前,还没来得及诉苦,就听到楼下传来重新排练的声音。   她不可置信地从办公室探身出去,一眼看到黎觉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歌《汉尼拔》…苏珊忍不住对面前人抱怨:“该死该死!这群无视我的贫民们!”   “请先生立刻给我做主,把玛丽开除掉!”   “亲爱的,我们的明星啊…”苏珊夫人的金.主,是剧院的大经理人之一,面带难色地安慰:“而且,我们已经给她安排聋哑角色了,绝对不会抢走你的风头的。”   “不够不够不够!”   苏珊气急败坏,可劲跺脚,浑身健壮的肉抖动:“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自己行动。”   “现在玛丽拥有无数追捧者,还被报纸记者们盯着…”   “那我自己行动!”   法国的情人关系中,女性并不是卑微的存在,相反,虽然苏珊曾得到金.主的大量帮助,但她如果想要分手想要反抗…把门狠狠一关就可以了。   “砰——”一声关门声响,半个剧院震两震。   大经理人劝说苏珊无效,只能无奈地将手中玛丽的报道放下,又探头看看窗外正在排练女主角戏份的黎觉予,喃喃自语道:“希望苏珊不要对她太过分,以免物极必反。”   苏珊的诉苦只持续五分钟,舞台上《汉尼拔》还在排练。   她离开金.主的办公室后,转身走进地下通道,闻着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先后在工具箱中拿起石膏、氨水、西蒙油膏和透明扑粉…然后又走进更深处的员工化妆间里。   “衣衫褴褛的坏女孩。”   “下等娼妓。”   “□□的鬼魂…”   苏珊夫人嘴上每骂一句,手上就往黎觉予牛奶里丢一样东西。   石膏、氨水、油膏…混在牛奶里瞬间消失,仿佛还是那杯干干净净的牛奶。   为了确保万一,她还用手指搅了搅,确保牛奶和脏东西融为一体…当然,她没有傻到去舔自己的手指,只是随意地在黎觉予的舞台礼服上擦了擦。   然后又拿桌面的小刀,在蕾丝裙摆上划出大大的口子。   丝绸裙摆掉落在地上,娇弱不堪。   等苏珊做完这一切后,门外同时响起排练结束演员的喧闹声,她赶紧将牛奶杯放回原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珊夫人,你怎么在这里?”最先进来的演员没想到屋内有人,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去找经理了…不,我的意思是,你的私人化妆间在隔壁。”   “我…我走错了,现在就回去。”   苏珊做作地摸摸自己的假发,起身离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撞见排练回来的黎觉予,两人竟难得没有怼起来。   黎觉予回头望向苏珊健壮又急匆匆的背影,稍稍起了疑心。她问休息室里唯一的演员:“苏珊怎么会在我们化妆间里,她不是有私人化妆间吗?”   “她说她走错了。”   狗屁!每当这个时候,黎觉予就会很庆幸自己是精通宫斗、宅斗的华夏人,如果像这些外国小女孩一样天真,这两年都不知道死多久次。   她佯装淡定地走到化妆台,先是检查了化妆品…包装没事,贴的贴纸都还在。   然后是衣服,果然划破好几道口子…第一个回休息室的演员吓坏了,瞪圆双眼不可置信:“这,这是发生了什么。排练之前还是好的…”   “肯定是谁干的。”   黎觉予没有特别在意这套衣服,因为她就没打算出演聋哑女人。她好奇的是,苏珊除了割破她衣服还做了什么,因为这决定她报复对方的程度。   …座椅,没事。   …晚餐面包,依旧没事。   黎觉予兜兜转转,游离目光终于集中在一个玻璃瓶上,那是费尔森先生带给她的牛奶。她拿起牛奶仔细观察,没察觉到异样,可玻璃瓶木塞四周,却泛起一圈诡异的白。   “这是什么?”黎觉予拔下塞子,摸索着木塞上宛如豆腐渣的东西。   她低头闻了闻,虽然里头的白色液体还是一股牛奶骚味,但仔细辨认后还是能闻出一股化学药品的味道…该死的苏珊夫人。   她想要下毒毒哑一个竞争对手,一个女高音?!   饶是黎觉予曾经放过类似的狠话,真看到有恶毒的歌剧演员,对别人珍贵的嗓子下手时,她还是忍不住头皮狠狠跳了一下。   “这个恶毒女人。”黎觉予将牛奶重重放下,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她卷起袖子,正准备去隔壁给苏珊一个教训时,就瞅见林恩,带着他那台宝贵相机走了过来,“林恩,相机借我下。”   “干嘛?”   黎觉予拿着相机,一脚踹开苏珊夫人的私人休息室大门,又“贴心”地给关上了。   “你干嘛!没有素质的街头小女孩,不知道来淑女的房间要敲门吗…天啊天啊!”   训斥还没说完,就被刺眼的闪光灯给打断了——苏珊也不知道黎觉予哪里弄来的相机,居然带着它进休息室拍照了,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苏珊正在换衣服,衣衫不整啊!   “我手上有你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苏珊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捂着半裸的身体还是把相机抢过来。   “我要一杯新的牛奶,一个道歉,还有…你的角色。不然,这些照片就会冠上苏珊的名字,流传在各大八卦杂志报纸里。”   “准备好大大地出名了吗?” 第109章 巴黎梦(39) “你这个…这个…”   ……   “你这个…这个…”   苏珊都不知道骂什么好了。   饶是她出身乡野, 这还是苏珊第一次看到这种不管不顾又下作的手段,最主要的原因是——能拥有相机的富人,做不出来给别人拍□□的行为来。   然而黎觉予才不管那么多。   她随手将相机丢给后来赶到的林恩手上,冷酷表情示意他保管好自己的东西, 随后拔出苏珊刚刚划破衣服的小刀, 一把扎在木桌上, 强势命令:“把女高音角色给我, 否则…我倒要看看今天过后,谁才是没脸没皮的人。”   木桌上竖立的小刀, 映射出清透银光,将苏珊惊恐表情全数吞噬。   “给你,给你就是了!”   苏珊吓得后退两步, 捂紧衣襟远离利刃,满脸都是恐慌:“请把照片还给我。”   得偿所愿的黎觉予对手下败将再无心思,只是听到这个请求后,离去的步伐微微停顿,说:“那就等我顺利当上女主演再说吧。接下来怎么办,你知道了吧?”   “我知道。我现在就去找大经理说,说我身体不舒服, 更换角色人选。”   “真乖。”   …   摔门出走的黎觉予,正好撞见被动静吸引来此处的吃瓜群众们。   光是瞥见那双飘渺无情绪的暗灰双眸,众人不自觉浑身打起冷战。   他们虽然表面上平平无奇地干着朴实无华的动作, 心中却止不住地感叹道:太神奇了!黎觉予一出手, 双方的身份态度脾性突然就转变了。   他们一起打量起屋内忧心忡忡的倒霉蛋, 内心一阵好笑。   如果苏珊夫人能提前预言到,她那些恶毒的把戏,害得自己又被拍□□, 又被抢首席,恐怕她会安安静静、绝不作妖。   然而没有如果。   黎觉予精神抖擞地走出化妆间。   九点一到,克里希剧场的舞台幕布顺利打开,为远赴而来的观众们献上巨制《汉尼拔》。九点十分,身穿华服的黎觉予坐在权杖队上,宛如女王一样高声歌唱。   台下一无所知的经理还在低声讨论:“估计苏珊气坏了,居然自愿放弃首席位置。”   “这是好事啊!”   “黎觉予彩排的时候,既没有明星架子,和其他演员配合起来也极其默契…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形优美,腰身灵活,这些就足够让观众们尖叫了。你也知道,虽然歌剧观众向往天籁之声,但花钱的人总是想看到一些美女的。”   “这是你把‘月亮’搬出来的原因吗?”   …   月亮,是克里希剧场重金打造的首席舞台服装,缝制上宛如乳白色流水一般的丝绸裙摆,在聚光灯的照耀下,它们会呈现虹晕状的纹路,熠熠生辉。   穿着它站在舞台正中央的黎觉予,像浓雾中一缕悬空的霜丝,天使、仙女不过如此。   可惜今天表演的不是小女仆的《月亮颂》,不然会更加应景。   在场所有观众,都沉浸在黎觉予出色的舞台表现里,完全没觉得首席女高音换了个人,有什么不对劲。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美国回来的玛丽,就应该拥有这种待遇!”   “今天他们过来,就是想看传说中的玛丽的!”   …这个流言,还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因为周边都是为美国如痴如醉的观众,林恩暗暗翻起白眼,心中却为黎觉予感到高兴。   遥远又充满雾气的舞台,让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光是隐约领略那飞扬、自信的身姿,就足够让他愉悦万分了——“走啊,放心大胆地走啊!后头有我呢。”林恩想这样喊,不过他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三个小时转瞬即逝。   因为拥有苏珊把柄而格外顺利的歌剧表演,很快就在全场愉悦氛围中结束了。所有演员分站两边,主演们则一个个出来,接受鼓掌和欢呼。   女三号出来,台下小小声的拍手。   女二号出来,掌声稍微大声了一点。   等女一号黎觉予出来的时候,观众席上几乎所有观众都站起身来,黑压压的一阵骚动,他们卯足劲地鼓掌叫好,场景热闹得像歌剧魅影中的魅影出来谢礼一样。   身后交响乐队就跟收到观众指点一样,立刻敲打起属于首席女高音的序曲节拍来,舞台工人也顺势朝舞台上挥洒玫瑰色雾气。   而黎觉予这个新手,则像真的名演员一样,轻松自在。   只见她单手支在布景的阳台上,露出干净流畅的侧脖颈和锁骨,闻着一朵刚刚观众丢上来的红色天竺花。   看到这一画面,谁还记得舞台上的飞扬尘土和刺眼白光呢?   在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黎觉予,只想给她送上凯旋门式的殊荣,彩灯夹道的奢华。   大家都在叫好,只有林恩眼尖…又或者说,只有他足够关心黎觉予这个人,而发现对方不对劲的地方——黎觉予脚上不合适的鞋子。   这双鞋子,明显比黎觉予的尺码大上许多,她在三小时表演里只能尽可能地带起它走路,小心翼翼不要让它掉落。   以至于表演结束后,黎觉予的脚脖子处隐隐泛起一圈青紫色。   没有人发现这一异样,只有林恩发现了——所以所有人都在放声大笑、鼓掌祝贺的时候,他一个人凝视地板,如同迟钝的正派樵夫一样笑不出来,最后干脆转身离去,没有等黎觉予表演结束后的后台献花。   当然,这样细微的小动作,藏在成千上万的观众人群中,黎觉予发现不了。   她告别观众准备回休息室,途经钢琴房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往里面看了两眼,试图寻找一张熟悉脸孔…“毕维斯!”   找到了。   这还是黎觉予上舞台后,第一次见毕维斯。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维斯脸上有种忧伤过度的虚弱感。   如果人类表情有颜色的话,那此时此刻的他肯定是蓝色的,“发生什么事了?毕维斯。”   “没有。”   毕维斯抬头,看着许久不见的女孩…刚从舞台上下来的黎觉予,身着高不可攀的华服,发色上还带着一缕飘渺的瑰粉色雾气。   这种接近天师的美貌,令他觉得即使两人站在一起,也有一栋无形的墙隔着。   毕维斯想走,身后的阴影处却窜出一个矮小的身影,用着忍无可忍的语气说:“亲爱的,让我来说吧,我相信克里希剧场女明星会愿意帮助你的。”   黎觉予认出了来者,这个人是克里希剧场的经理,据说是他将毕维斯带到剧场来工作的。   因为毕维斯连带生出的好感,黎觉予友善附和道:“请不要叫我明星,我只不过是幸运才得到舞台表演机会。请问需要帮助的,是什么事情呢?”   “是这样的,毕维斯刚创作出一本绝佳的曲谱,想要举办音乐会…”   矮胖经理话还没说话,就被毕维斯的眼神给喊停了。   但黎觉予又是何等聪明,光是凭借那三两句话,就足够勾画出对方的意图了——毕维斯要举办音乐会,如果黎觉予能出席的话,必定能吸引来很多观众。   “我愿意啊。”   黎觉予没有多少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对于她来说,毕维斯作为患难同伴暧昧对象,当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自己有些许名气,反馈一下身边人而已,小事!   然而对于毕维斯来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刚结束表演,还要在休息室接受粉丝来访、献花,所以黎觉予得知音乐会的时间、地点后,便在经理人的催促下,急匆匆离去了。   矮胖经理人和毕维斯则站在原地,凝视她宛如落跑公主一样华美的身影。   等人完全走后,经理人说:“你瞧,这不是解决了吗?”   “真搞不懂你在担忧什么,不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担忧什么?毕维斯脸上的颓然再度出现。   他担忧的地方可太多了,他担忧黎觉予发现他和她不是一类人,他担忧自己配不上对方,担忧追不上对方的步伐…此时此刻艺术家所有感性想法疯狂生长,令他变得自卑、变得低沉,甚至生出一种“为什么不在17岁的时候遇到黎觉予”的命运质问。   屋外,听众送来的大束花朵接二连三地经过,娇软又华贵的花瓣在走动中打着颤。   然而光是那其中的一小朵,毕维斯都买不起。   “唉,那女孩就跟拿了小说主角剧本一样。”矮胖经理人同是毕维斯的好友,看到他难受的表情后,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也正常吧,恋爱中陷得比较深的人,往往都是像毕维斯这样的艺术家,由此产生的混乱情感、选择前的迟疑也会比较多。   “黎觉予她吧,非常坚强,就像难以杀死的动物一样。她住在困境中磨练出坚强的神经,还给自己找到一副深藏不露、静观其变的面具,种种磨难不能打击到她,只会令她变得成熟。”   毕维斯对黎觉予的评价,接近天神。   但从中,也能窥得毕维斯本人的自卑。   见此情况好友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等到音乐会结束,名气再度回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   另一边,被毕维斯认为是铁打铜铸,坚强如钢的黎觉予,刚坐下沙发就感受到脚踝钻心的疼痛,又因为休息室四周围了一圈观众,她只能借着裙摆遮掩,悄悄脱下鞋子,放松脚踝。   负责传递礼物的门童一边送上观众的心意,一边报名字。   “亲爱的玛丽,这是玫瑰花露,献给你一身完美无瑕又疲惫的肌肤。”   “谢谢。”黎觉予觉得自己像未来的娱乐圈明星,端着营业的微笑。   “亲爱的玛丽,这是法兰西亿万富翁兼名门贵族长子拜尔德送来的,珍贵的荷兰郁金香,它的花语是缘分、是聪颖、是祝福、是…”   “谢谢。”嘿,这个前后缀都有够长的。   “亲爱的玛丽,这是安托瓦内特.林恩送的…送的一双拖鞋?!”   拖鞋?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到门童助理手上的拖鞋。   他们在寻思这上面是镶嵌什么宝石珍珠吗,不然怎么一双拖鞋也值得伯爵之子送出手。   然而没有,真的就是普普通通简单的一双拖鞋,兔毛手工制作。   黎觉予扭转脚踝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朝门外望去,正好撞见林恩那张气喘嘘嘘的脸。   他见有人望过来,还强装无事发生地做一个wink,怎么会有人集轻跳和贴心于一身的?黎觉予觉得有点好笑,对着林恩方向嘴角高高扬起,说:“谢谢。”   于是所有人都发现——那一整晚,黎觉予只有收到拖鞋时候的笑容最为真挚。   难道这位美国女高音,爱好是拖鞋吗?   可恶啊,居然被林恩抢先一步,下次他们也要送拖鞋! 第110章 巴黎梦(40) 前往美国预备时……   第二日, 早。   歌剧界永远那么生机勃勃,不缺时髦的女演员和每天晚上载歌载舞的公演。   玛丽的消息混杂在一堆速报里面,反倒没那么显眼了。   然而这一切都和香榭丽舍大街工作人员无关。   又快要到深秋了,往往这时候都是法兰西聚会最多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 时尚工作者们都会变成一帮萎靡不振的公职人员, 无精打采地回到上班的地方, 在光鲜亮丽的时尚界, 做着螺丝钉一样的存在。   巴尔克结束□□后,三步并两步跑回小店, 速度之快把黎觉予等人都甩在后面。   “先生你可真有精力。”安美琳调侃道。   “托黎觉予的福,我们连轴转一大早上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法兰西有那么多贵族。”   “不过你们看到了吗?”珍妮也在笑, 经过娃娃事件后,她总算和周边同事们打成一团:“有家男主人,一直盯着我们黎觉予看,结果被老婆教训了…”   “对对对…”   黎觉予回想一下。   刚刚在给夫人化妆的时候,的确有位绅士一直在打量自己,而且明显想要出声说些什么,结果他刚靠近, 就被他的老婆、那位正在服务的夫人给骂走了…   感觉有点怪怪呢。   一群人说说笑笑回到店铺,刚进门就看到先跑回来的巴尔克,已经坐在专属的收银台上。   他一只胳膊在翻找眼镜, 另一只胳膊在翻找夹藏进账单里的报纸, “等圣诞节放假了, 我就去看歌剧好好娱乐一下。”   “现在大大小小的剧场可不少啊…遐迩闻名的新星们…该死,我的报纸又给放哪了!”   …   还没等巴尔克将报纸翻出来,门外小道缓缓驶入一辆插着旗帜的小汽车, 马车敞篷样式,金属部分擦着会反□□光的黑漆…光是瞧上一眼,就有种令人窒息的富贵感满溢而出。   店内员工意识到来者身份,赶紧喊巴尔克出来。   “先生,这里是禁止停车区域。”巴尔克硬着头皮说。   “你好,我受温莎之托,送来邀请函,请问谁是黎觉予阁下。”   英国式的口音带着卷翘,每个尾音都回旋延长,侧面证明来访者的身份。   然而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黎觉予和巴尔克却是不约而同地头皮发麻起来——温莎???就是那个英国皇室的温莎吗?   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西服男士,穿着打扮像从好莱坞电影《英国绅士》走出来的主角。   黎觉予率先反应过来,语言口音都转换成标准英文:“日安,先生。欢迎您来到法国的香榭丽舍大街巴尔克先生店铺,我就是你要找的黎觉予。”   “日安,女士。”下来者是一张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长相,没有笑容,语气也干巴巴的。   他说:“我受人之托,特地来此处送来邀请函,希望女士看完后能尽快给予回复。”   信封是淡黄色的,开口处封上英国温莎王朝标志的蜡。   黎觉予接过邀请函,所有人都以期待的目光望过来,然而她却只是收下信件,没有着急打开,反而邀请送信者进店内坐一坐,就算不需要服务也可以喝杯热茶。   她语气平平淡淡,不紧不慢。   反而是隔壁的巴尔克,恨不得亲自上前,帮黎觉予拆开邀请函,看看是什么东西了。   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从下车开始就没什么笑容的英国绅士,居然笑了?!   他用一种欣赏、满意的眼神,不紧不慢地上下扫视黎觉予,好半天才说:“不了,感谢女士的邀请,但我必须要赶回去了。”   说完,男人就大步跨回车内,扬长而去。   挂着温莎头衔的传信人来去迅速,前后花不到五分钟,除了黎觉予手上淡黄色的邀请函,一切都宛如是个虚幻缥缈的梦境。   巴尔克望着街角匆匆而去的车屁股,好奇地问:“这人是要回英国吗,开着车?”   黎觉予瞥了他一眼,“这人是法国安茹家族的成员。”要回,也是回法国内陆才对。   见周围人还是一脸不懂,她无奈补充了句:“英国温莎王朝的现任皇后,出身安茹家族。”   这下大家都听明白了,内心暗暗感叹黎觉予见识渊博,像这种政治见闻也是一清二楚,反观他们这些法国人,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这个不是重点!快看看邀请函说什么?”   “天啊,温莎的邀请函,我刚刚差点激动得帮你拆开了…”   …   离香榭丽舍大街越来越远车内,绅士愉悦地哼起小歌。   前面司机用后视镜打量主人家一眼,说:“先生的心情,怎么忽然好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眼力劲的人?”绅士笑着将雪茄伸出窗外,点了两下。   他今天收到了身在异国的姐姐的信件,说是想指明法国香榭丽舍大街最时髦的化妆师,来为她的女儿,一位即将嫁给华尔街某大亨的公主作婚礼跟妆。   随信件一起附上的,还有《时尚》杂志的撕页,上头详细介绍黎觉予这个人。   既然是姐姐所托,那男人自然不会丢手不干,只不过他一个尊贵的公爵继承人亲身下凡,来干一些寻人的无聊事,心情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却没想到黎觉予这个化妆师,居然如此擅长察颜悦色——他注意到,拿到邀请函的时候,黎觉予明明看到正面公主亲笔的花体英文了,却不着急打开,反而先抚慰送信人的心情。   真是聪明,也值得能出名了。   然而黎觉予不知道送信人如今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她肯定会吐槽:这是咱华夏传统了。几千年前就有收到圣旨的大臣,给太监塞红包的。   只不过下意识将对方当成送信太监罢了,怎么法国人那么多戏?   不过她不知道,现在正被信件内容困扰着,也无暇顾及送信人在想什么。   出于英国皇室的矜持,这封邀请函内容极少,寥寥数字写清楚了:【艾琳公主将于下周,英国曼切斯特举办婚礼,诚邀黎觉予化妆师前来跟妆。】   仅此而已。   却让黎觉予愁破脑袋了。   隔壁巴尔克不懂黎觉予郁闷的点,说:“这是好事情啊,换做是我不用考虑直接过去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到皇室工作的,那等于给职业打上皇室的尊贵烙印,镀了层金。”   “我知道。”   黎觉予烦的不是这一点,给皇室服务的优点,单看霓虹三越时期的尼美拉公主就知道了。   那时候因为公主一句话,黎觉予身价水涨船高,频频上报,奠定后期人气化妆师的基础。   她烦恼的点是:“这个婚礼持续足足一周时间,而且举办地点在曼切斯特…算上来回船程,大概要花上半个月之久啊…”   半个月。   她晚上睡觉还得在克里希剧场表演呢,谁知道去英国后,还能不能进入法国的幻境里。   她可不想在英国游荡半个月回来,某天早上睡醒后看到手上的稿子写着:因为玛丽无辜缺勤,克里希剧场开除了她,经理人重新扶持苏珊夫人回首席女高音的位置…   虽然只是幻境,只是小说,但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烦躁。   “半个月有什么问题吗?”然而巴尔克不懂黎觉予的郁郁寡欢,说:“这个机会必须要抓住,如果你想要化妆师工作更上一层的话…”   …“我再考虑一下吧。”   店铺来客铃声作响,打断黎觉予和巴尔克的私下交谈,两人毫无惋惜之意地分手告别,转头投身于工作里。   社畜生活就那么不平不淡地继续了。   等黎觉予回到英格兰酒店,抬眼就看到黎母站在接待台对面,似乎在跟工作人员说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跑过去,还以为是黎母发生什么意外了。   “没有。”黎母中断正和工作人员交谈的法语,转用中文说:“我跟巴尔夫人一起卖刺绣,赚了好多钱,想问问看酒店房间一次性续半个月的话,有没有另外的折扣。”   “你居然赚了半个月房费?”   黎觉予很吃惊,比自己获得金手指那天还要吃惊。   虽然这样形容不太好听,但对面可是民国旧妇,贤良淑德不识字的那种。   没想到来法国不到半年时间,又是学会法语又是在卖刺绣,整得比她还像个现代人。   前台适时出声,打破因黎觉予吃惊而带来的沉默:“une remise de 40%.(打六折)”   “Bon.”黎母掏出刺绣钱包,拿出一叠绿色钞票出来,并且获得前台小姐姐的夸奖:“这个钱包好好看,是在香榭丽舍大街买的吗?”黎觉予在香榭工作,这个酒店人都知道。   “不是,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单独给你做一个,只需要12法郎…”   …太迷幻了,黎觉予连连后退,表情像是开错门进错次元。   现在的黎母,俨然就是另一个她,弄得她怪不好意思,总有种带坏古人的惭愧。   等黎母在酒店前台卖出三四个钱包,两人一起回到酒店后,黎觉予才跟她说起关于美国邀请函的事情,“因为一些原因,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虽然它有利于我的工作。”   黎母瞅着黎觉予打量好几眼,才慢悠悠地回复说:“看来那个原因,对你相当重要。”   “如果犹豫,不妨试图解决一下苦恼,如果原因是男人,就同他说清楚,搞不定就分手。”   “母亲!”   “好啦好啦!”真的是,真当黎母看不出来自己女儿谈过几段恋爱吗?   不过黎母说的解决苦恼…唉,黎觉予左思右想,愣是没搞懂怎么解决。   首席女高音和剧场签定乐季合约,就算是嗓子出问题休息,也需要给剧场相对应的赔偿,还可能让竞争对手获利。   半个月时间,足够让克里希剧场的死忠观众们忘记她玛丽是谁了。   可夜已深,除了睡觉做梦,别无他法。   黎觉予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刚调整好姿势,下一秒迷迷糊糊听到林恩飘渺宛如预言的话。   他说:“有什么犹豫,你赶紧准备一下,我们直接就出国了。“   搞什么?   林恩是怎么知道她要出国的? 第111章 巴黎梦(41) 她要去纽约!   费尔森的房子在圣日耳曼大道上, 被两栋宛如峭壁般高耸的楼房夹在中间。   天气炎热的时候,阳光就会被高大楼房遮挡,留出小洋房一片清凉,直到下午五时左右, 猛烈转温和的阳光才会被允许放进来, 溜进黎觉予所在的二层客房里。   也是这一缕扫在脸颊上的阳光, 让她意识到现在在哪里, 还有几点。   因为是被幻境金手指拉过来的,本就疲倦不堪的黎觉予懒洋洋翻过身, 眼皮微微合拢,心无旁骛地在环境发起呆来。   直到这种闲适,被莫名的喊叫声打断了。   “玛丽, 我爱你啊!请接受我最真挚的告白…”   “往外面看看,你的罗密欧正在等你…”   …什么鬼?   这连名带姓的呼喊,让黎觉予宛如浑身过电似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光着脚疾走在地毯上,朝窗外低头望去——…居然是拜尔德。   他身上穿着宛如日本和服式的重绉衬衣,就是香榭丽舍大街上最浮夸的样式,手拿一束娇艳到在阳光下会发出玫瑰色反光的花卉,对着费尔森家二楼大喊:“玛丽, 我的朱丽叶。”   “…”   “玛丽啊!”   …莫名的,黎觉予觉得这个艺名挺好的,至少周围人会在想到底是哪个玛丽。   还没等她开口喊停拜尔德, 隔壁客房率先打开两边木窗, 发出力道极大的啪声脆响——隔壁客房住的是林恩。   只见他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 开口就是法国人难以接受的粗鲁话:“臭小子,你以为你这样很帅吗,我看你就像一个蠢猪长相的笨蛋。再在楼下闹腾, 信不信我打电话告诉你妈妈,说你在外边丢人现眼。”   “…”黎觉予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拜尔德和林恩之间复杂的关系,不过在她看来,林恩的所作所为和他平时人设一模一样,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恩骂完后,楼下拜尔德脸色瞬间青一道红一道,变幻莫测。   好半天,他才憋出了句:“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你说关我什么事?费尔森先生是我的亲舅舅,这里是我长期居住的地方。我睡的好好的,你过来怪吼怪叫,我不报警抓你那是我仁慈!”   “快,赶紧跟我说谢谢,然后滚蛋。”   …太粗俗了哈哈哈!   可能黎觉予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的表情有多么愉悦,微敛的双眸弯出一道宛如脆绸的痕迹,嘴角也被笑容带动高高扬起。   楼下拜尔德楼上林恩,一个长期居住法国的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人,他们之间的区别肉眼可见,对于黎觉予来说,她更喜欢林恩直率干脆的性格。   毕竟看一位不拘礼节的绅士被骂,挺能满足她的恶趣味的。   最后拜尔德还是离去了。   林恩的言语攻击可不是普通法国人能承受的,更何况拜尔德从小就是被人追捧的对象,哪里听得了这种“污言秽语”呢?   黎觉予耳尖听到林恩急匆匆跑下楼的声音,好奇跟了上去,看到对方正怒气冲冲地敲打着电报一样的东西,手指用力地按在机器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像在用指尖打小人。   “你在做什么呀?”   话音刚落,林恩迅速转身,挡住电报机的内容:“你怎么醒了?”   “你们在隔空吵架,你的房间还在我隔壁,我很难不清醒欸。”黎觉予笑眯眯走进林恩,长久熟悉的相处让她没有发现对方微红的双耳:“在弄什么,给我看看。”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给我看看。”   每次黎觉予笑容消失,假装生气,林恩都会缴械投降,将所有东西奉上,这次也不例外。   他赶紧露出“你别生气我说也不行嘛”的表情,将藏在身后的信件掏出来,说:“是美国的信,关于你的。”   “关于我?”黎觉予疑惑地接过。   美国两个字一出来,差点让她分不清虚拟和现实了,心想她怎么无论身处何处,都和这出国过不去了…   信封拆开。   没把信件当一回事的黎觉予,看到“百老汇第39号大街”的刹那,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双手抓不稳纸张,还好有林恩眼疾手快一搀扶,不然会失礼地摔倒在地。   “不过是大都会剧院,有那么吃惊吗?”林恩眼睛带笑。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   拆开信后的黎觉予,就像被开启失措和狂喜状态一样,囫囵吞枣看完整封信…太紧张了没看懂,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   隔壁林恩看不下去了。   他夺过信件将内容念出:“百老汇即将举办大众面试,需要一位25岁以下,风情万种的女高音,留意到法国巴黎克里希剧场有不错的人选,诚邀玛丽前往纽约百老汇第39号大街,大都会剧院进行面试…”   后面都是客套话,没什么好念的,不过足够让黎觉予理解了。   百老汇是歌舞剧的天堂,这是大家众所皆知的事情,但实际上,百老汇还有一个歌剧院,就建设在39号大街和40号大街中间,后世与百老汇分离,成为单独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大都会,黎觉予光是听这三个字,就好像变成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听说要去新大陆一样,感到头晕目眩。即使在未来,登台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也是世界各国歌唱家的梦想…   想到这,黎觉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因为太想去给英国公主化妆了,所以才做出这种梦来。   不疼…不过也对!本身她就在幻境啊!   林恩悄悄打量黎觉予难得的小女孩姿态,心中泛起一丝欣喜——他费尽心思联系歌剧院和交际圈,为的就是看到对方如今的笑容。   现在实现了,他反而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努力了。   “可得好好加油啊!纽约向来只接纳人才,我可不想看着你哭哭啼啼地回来。”   “可是我还是有点犹豫…”   “有什么犹豫,你赶紧准备一下,我们直接就出国了!“林恩语气恨铁不成钢。   然而这句话一下子惊醒黎觉予,她本以为自己入梦时听见的声音,是自己恳切的臆想,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句预言,就好像每个章节的序言一样。   她,黎觉予要去纽约了?   “天啊!这居然是真的!”脑海里各种思绪激烈碰撞后的黎觉予,忽然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她高举信件兴奋地原地蹦跶…这种感觉怪新奇的,总是一本正经、头脑清醒的人,居然会因为一个公开选举邀请函,而精神饱满地当场跳起舞来。   林恩则倚在电报机旁含笑看着黎觉予。   这样的画面太温馨了。   他们没注意到,大厅另一头,费尔森正倚在书房门口,边抽雪茄边打量这边欢快的情景。他隔壁负责搀扶的女仆有眼力见地附和道:“林恩和黎觉予,可真像是一对。”   “如果真的是一堆就好了。不过我也清楚啦,就算把林恩那笨小子和黎觉予凑成一对,他们哪有什么共同话题呢。聪明人讲的话做的事,笨笨可听不懂。”   嗯…在费尔森那充满喜爱学生滤镜的眼光下——黎觉予就是那个聪明人,林恩则是笨笨。   然而女仆却又别的想法。   她视力好,能看到林恩背后试图藏起来的,还没发出的,警告拜尔德的信纸。那封电报开头就直率写明了:黎觉予是他的人,如果拜尔德敢随便轻薄她,他林恩也会以安托瓦内特伯爵儿子,卡布罗尔家族长子的身份,重回家族夺回继承人身份…   该死的,太有魄力了吧!女仆沦陷了。   瞧这林恩还会悄悄挡住黎觉予视线,将这封警告意味十足的电报发了出去,谁是聪明人,谁是笨笨,还不知道呢… 第112章 巴黎梦(42) 第二天醒来,黎觉予手……   第二天醒来, 黎觉予手上一如平常地出现两张稿件,珍贵的道林纸还因为夏日午夜气温闷热而被抓出几道汗渍来,印在那些具有真诚情感的文字上…毕竟都是真实体验过的剧情,等她清醒后再次阅读, 居然有种在偷偷翻看童年日记的隐蔽感?   手中稿件翻到第二页, 黎觉予顿住了。   金手指居然在最后一段, 标出章节停止符号, 示意着这章即将结束——在外国小说中,通常会用时间段、人物所处位置的不同, 来分出不同的小节。用音乐来形容,大约就是乐章休止符一样的存在,标记音乐暂时停顿或静止。   “所以, 必须去纽约了吗?”   黎觉予喃喃自语,思绪跌宕起伏。   今天是星期天,她本打算以一个游客的姿态亲身探访法国歌剧,顺便去看看现实中是否有克里希剧场的,没想到昨晚定好的计划,全被这个“休止符”打断了。   再准备出门时,黎觉予去的方向不是歌剧院, 而是河畔旁的莎士比亚书店。   此时是大清晨,巴黎附近工厂彻夜作业排出的雾气染灰天色,疲惫不堪的瘦马拉着摇摇晃晃的出租马车, 奔走在路上, 仅在靠近圣米歇尔码头一列准备开张的书摊时, 才微微停驻。   “毕奇小姐!”   黎觉予撩开车窗帘子,惊喜声音同步出:“我正打算去莎士比亚书店找你。”   “那你可真幸运。”   毕奇一边应付书商的热情,一边回复。   她和圣路易岛上的书摊老板们关系熟络…准确来说, 除了黎觉予这个假冒文豪外,凡是热衷于写作的人,都会因是常客而和书商交情熟络。   想到这,她感觉有点愧疚,干脆下车跟着毕奇一起挑选图书。   书商倒没觉得黎觉予眼生。   拜辨识度不高的华夏脸孔的福,他十分自然地从封存的书箱中,找出几本中文书,问:“这些都是中文的,你要不要?”   黎觉予定睛一看,民国语文教材,上海人民子弟学院物理课本,不由得眼皮一跳,说:”谢谢,我这些我都有了。”好家伙,得亏她是生意人,说谎话的时候面不改心不跳。   “好吧。”书商也没勉强:“下次你来的时候,一定会有更多的中文书。”   “谢谢。”   难怪海外作家派和书商关系好了,黎觉予忽然想起,海明威也经常在此处搜罗英文书…   隔壁毕奇也挑选好需要书籍,说:“因为一会儿我要去双叟咖啡馆,你去莎士比亚书店只会跑了个空。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找我帮忙吗?”   “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稿子。“   其实这只是找毕奇的问题之一,其他的嘛…因为一言两语讲不清,黎觉予干脆先放下。   然而毕奇是多么擅长观察的女人,光是一眼,她就知道黎觉予还有别的问题,而且她还看出,这个问题跟这些稿子有关。   怀揣对作者的关怀,毕奇接过厚厚一叠道林纸书稿,并没有着急地转身走人,而是露出沉吟、思考的表情,问:“你一会儿有什么事吗?”   “没有。”   今天星期天,上帝制定的休息日,香榭丽舍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   “我想,也许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咖啡馆,认识一些…新朋友。”   “咖啡馆?”   毕奇点点头,像小女孩一样拉着黎觉予的手,率先往前走。   在巴黎蜘蛛网一样分布的城市建筑布置中,多如繁星的咖啡馆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它们有的是黎觉予唱过歌剧的那种音乐咖啡馆,有的是用来行罗曼蒂克之事的咖啡馆,有的是用来写作,有的用来探讨商务事宜…   双叟就是那样的存在,安静整洁,所有座位朝向街外,无声无息地吸引大批作者前来,点上一杯餐前酒,打开笔记本书写。   等黎觉予和毕奇抵达双叟时,最先看到是角落闲适坐着的西服绅士们,如同亲密同伴般低声交谈着:“对新作有什么想法?”,“进度如何?”,“这篇文章是写这座城市,还是写叙述者日常生活的?”…等等。   毕奇小姐的出现,打断绅士们的聊天,“这是我新网罗来的作者。”   “这是稿子。”   黎觉予刚刚交予毕奇的稿子,一转眼就被分发下去,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毕奇像是怕她觉得当下不够刺激一样,低声解释说:“这些人都是些小型文学的资助者,或许比起我,你更需要他们。”   文学资助者,大概可以理解为出版商就是了。   只要对方一声令下,黎觉予这本《巴黎梦》立刻就会被安排排版、印刷、出版…这如何让作者本人不紧张?   “异乡客的巴黎奋斗史?还是女作者?”圆桌中央抽着雪茄的男人,饶有趣味地念出声来:“她拧着眉头,集中精力地直视满是尘埃的剧院舞台…不敢相信她居然站上来了,居然真的从音乐咖啡馆那个鬼地方,一步登天了…”   救!有种自己的日记被念出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黎觉予头皮都麻了,只是害怕影响对方思考的节奏,才没有出声打断罢了。   其中一个绅士看完剧情,又深深抽了一口雪茄,让人搞不懂这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过好一会,可能是确认同伴们都看完了,他才开口说话:“这篇文章,不适合杂志连载。”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虽然这些作品都是金手指生成的,但内里女主的所作所有,全是黎觉予本人的主观意愿,否认作品的价值不亚于否认作者本人。   她遗憾地转头看向毕奇,想对她表示打扰的歉意,却没想到对方的表情依旧笑意吟吟,似乎一切还有转机?   “约翰,你可别用你欺负普通女孩那招,去逗弄一位作者噢。”   “哈哈哈哈居然被你发现了。”   餐桌上主导决定的男人叫做约翰,应该也是小众文学杂志的主要资助者吧,意大利人。   被毕奇戳破恶趣味后,他装模做样的严肃表情,宛如泄气气球一样快速消退,转而露出善意微笑:“因为她是传体格式的小说,战后已经很少见到这种体裁了,不适合杂志刊登。”   “不过你也找到,我们小众文学资助之所以存在,就是为帮助作者创造各种体裁的文学,虽然不能连载,却是可以直接出版的。”   “只不过数目不会很多…”   约翰先生还没说完,黎觉予便双目放光地立刻抢答了:“我愿意!”   “冷静点,小女孩…”   黎觉予坐在街边咖啡座旁,浑身暖和得像坐在火炉里一样。   不过,光是出版商愿意接纳稿子还不行。毕奇体贴又经验十足地解释:“在巴黎,教人接受一份稿子,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最难的是——等待。等稿子审核、等稿子出版印刷,再等成书送到当地…有时候,一等就是一辈子。”   似乎很夸张,却又是事实。   很多文人的精力,都耗在等待出版商回复上,从而一蹶不振。但对于事业众多的黎觉予来说,等待不是难事,而且她还有个优点,就是没有文人不为金钱折腰的骨气。   听到毕奇小姐警告的黎觉予,立刻就对约翰先生们露出大大笑容,说:“这我不担心。”   “我能看得出来,约翰先生不是对年轻思想视而不见的人,他能看到我们心中满溢而出的期待和希望,将稿子交予给他,绝对没有错。”   毕奇:“…”   约翰:“哈哈哈哈哈!我对你这人很满意,坐下喝一杯?要来根雪茄吗?”   雪茄就不必了,不过能得到入座的机会,有利于一会儿黎觉予的话题发展。   她观察大家讨论稿件的进度差不多了,状似无意地提问,说:“其实我这稿子还差一个章节,正纠结要不要让女主去美国纽约。”   这是黎觉予清醒后最困扰的问题——要去纽约面试,还是给公主化妆?   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但黎觉予的精力就一份,她决定还是有所取舍比较好。   “当然去啊,为什么不?”约翰露出稍稍吃惊的表情:“那可是大都会啊!   “可是…打个比方,女主有放心不下的事业,还有她的母亲,她的朋友…”黎觉予话音刚落,就发现周围人目光都盯着自己,顿时没有敢继续说了。   不然就显得自己太激动,太奇怪了。   圆桌稍稍安静两秒,陷入尴尬的氛围,似乎所有人都在沉吟些什么。   最后打破沉默的,不是社交老油条黎觉予,反而是从讨论剧情就没怎么说话的毕奇小姐,她指着稿件中的“She”,说:“这就得回归你创作文章的初心了,女主为什么选择歌剧?”   …为什么选择歌剧?   闭上眼,物部家格局就会出现在黎觉予面前,那些已经消失的人,化作零星回忆留存。地震后就一直故意遗忘过去的黎觉予,终于想起了——自己最开始使用金手指的初衷,就是想要实现梦想的。   选择英国等同于服从现实,那她岂不是和上辈子一样,继续与贵妇们周旋?   思考大概只持续了2秒,再抬起头来时,黎觉予语气坚定:“我知道了。接下来的章节,我大概知道怎么写了。”   毕奇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就好。”   等人走后,约翰奇怪附耳询问毕奇:“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巴黎梦》的女主,就是黎觉予作家本人啊?她那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   “也许是。”   “也许不是。”   毕奇轻抿一口咖啡,什么肯定、质疑的话都没说。 第113章 巴黎梦(43) 救场   “吓死我了!”   离开双叟咖啡馆的黎觉予还是有点后怕, 她咻的一下闪身离开码头,按住眼皮连连拍抚——该死,这个右眼皮被吓到都停不住了。   谁能想到作家们的反应如此灵敏?   光看眼神,黎觉予就能感觉到他们对这篇文章起了疑心, 真怕下一秒就手拿文章细节, 对她展开盘问…当然剧情部分, 她并不担心。   她担心的是这些——“你创造这篇文章的目的?”, “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女主人设的灵感来源…”   太可怕了。   黎觉予自认自己就是个走剧情工具人, 没有思想。   将咖啡馆甩掉,完全看不见后,她才安心回去酒店休息、陪黎母做刺绣。   可奇怪的是, 这个眼皮从始至终都在跳动着,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黎母瞅了她一眼,说:“你今天会倒霉呀,最好别出门。”   “…”已经懒得解释这是迷信的黎觉予,已经放空躺平了,“今天不能不出门,今天晚上还要去毕维斯的音乐会呢。”   “毕维斯是谁?”黎母见缝插针探寻女儿私生活, “巴尔夫人的女儿,像你这个年纪时候,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   “挺不错的, 儿女多自有子孙福, 无儿无女自己享福。”   “说什么呢!”黎母捏着绣花针, 嗔怪地狠拍床上人一下,“给男人听到,他们肯定不愿意跟你耍朋友。”   “那挺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   黎觉予脑海中,浮现出毕维斯的模样,猜想他会怎么想?他们两人都身处法国,无论是性格还是事业爱好都是属于同一类,想来关于婚姻、梦想、生活的想法,大抵都是一样的。   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跟自己闹掰吧…   这样想着,她慢慢合上双眼,准备准入幻境准备音乐会和去美国纽约,隐隐约约好像还听到黎母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如果被很多男人追求,要找更喜欢自己的那个…”   什么鬼,什么很多男人追求,事业女人不搞Np好伐。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就没有黎母念叨声了,转而变成费尔森故意压低的交谈声——她正站在书房门口隐蔽处,屋内是费尔森先生和林恩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秉承着不能乱听私房话的原则,黎觉予刚准备离开房门,却听到自己的名字,夹杂在两人低微的交谈声中,时隐时现。   “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黎觉予这件事?”   哎哟,语气还挺严肃的。   黎觉予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地面,找寻有没有会发出声响的易拉罐、干树枝什么的,确定周围空空荡荡只有柔软地毯后,才放心偷听起来。   费尔森说:“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啊,送黎觉予去百老汇面试,费那么大劲,也不告诉她…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着急!”   被“训斥”的林恩则是一脸委屈,纳闷地挠挠鼻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你为试镜的事情都跑几趟沙龙,写了多少信了…”   …   听到这,黎觉予忽然有些懂了。   她毫不费劲地将目光投向书房中央笔挺站立的林恩,难得地觉得他帅气了几分——面对费尔森,虽然总是叫嚷着遗产、名字…但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乌黑的头发像黑缎子一样在日照灯下闪闪发光。   “喂,林恩。”   黎觉予喊了一声,林恩就迅速望过来了,那模样就像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   她又喊:“我一会要去音乐会,你要来接我吗?”   说到音乐会三个字的时候,黎觉予感觉自己眼皮又狠狠地跳了一下,但她没有去在意,因为林恩飞快答应的趣味反应,赶走她全数的思虑。   当着费尔森、家中长辈的面,他想也不想地说:“你今天有音乐会?我怎么不知道?”   “走吧,我开车送你去…”   然后也没和费尔森打一声招呼,就起身准备离开书房了,美国范十足。   好在林恩的这种无礼表现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以至于法国本土人费尔森都不介意了,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家中有门禁可不允许夜不归宿。”   儒雅的语气中竟然带有一丝调侃。   黎觉予顺着费尔森调侃的视线望向林恩,优先注意到对方慌乱的表情,还有那双红透的耳垂…嘿,原来这美国小子喜欢她呢!   这份喜欢能价值多少呢?她默默在心底掂量,揣测。   **   汽车来来去去,停在克里希剧场门外,今天毕维斯的音乐会同样在老地方举办,只不过不是中央主舞台,而是侧面的环听小房间。   “我到了,你小心点回去。”临下车前,黎觉予回头望一眼林恩,见他呆在驾驶位上,气呼呼的,愣是不将脸转过来,坐姿宛如一个摇摇欲坠的窗户。   沉吟片刻后,黎觉予双手抵在车窗上,问:“生气啦?”   “没有。”   骗人的,林恩还是不愿意看她。   看在百老汇的面子上,黎觉予虽然无心和小男孩恋爱,但对怎么处理林恩的脾气,还是很有一手的——只需要单手轻捏林恩脸颊,逗弄他转过头来,然后再直视对方露出最好看的笑容,这就可以了。   就这样,林恩维持一路的恼怒,就会如同危楼,一碰就坍塌了。   “我还好,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答应毕维斯的音乐会。”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嫉妒情敌呢,“对于那个人,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反正你结束后不要走,等我来接就对了。”   “知道了。”黎觉予觉得刚刚手感颇好,又捏了捏脸颊,这次是靠近下巴那里。   “别把我当小孩子。”   虽然反对,却又没有用行动阻止。   说到这个林恩自己也觉得郁闷,换做别的姿势,可能他会觉得这是情人间暧昧的试探…可偏偏黎觉予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样地捏脸颊,弄得他都不知道做何表情好了。   这让他感觉,黎觉予压根没把他当一个异性看,怪不舒服的。   “好啦,我先走啦。”   逗弄完毕,黎觉予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留下林恩一人独自回味难得的“甜蜜“相处。   **   克里希剧场内。   负责邀请黎觉予的经纪人不可置否地谴责隔壁人:“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告诉黎觉予一个错误的音乐会时间,让一个大明星作为开场,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是我的音乐会,我总不能,依托别人的光…“   “这有什么关系?“   虽然经理人和毕维斯彼此间是交心好友,但作为商人,他依旧不懂艺术家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只要黎觉予肯来音乐会,一切都好说。   在两人对话的期间,侧厅门口人头攒动,不断有人结伴进来,在会场内坐好。   毕维斯本人还没什么反应,经理人反而兴奋得满面潮红,说:”光看到场的听众人数,就知道这次演奏不会失败,说不定你还能上一次报纸,让那些批评家反串一次表扬家呢。”   “…就像你年轻那样。”   经理人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不敢开口了,仅用余光悄悄打量好友的反应…   当然毕维斯已经没有反应了,他已经习惯了——年轻时的毕维斯,才华洋溢创作惊人为天,简直就是法兰西的头号座上宾,当时多少报道都在说,毕维斯是未来的莫扎特。   然而八年过去了,二十五岁的毕维斯,反而一落千丈,被笑说是[时代潮流抛弃者]…   从[未来的莫扎特]变成[时代潮流抛弃者],音乐对于毕维斯来说,最终成为了人生负担。   唯有提到黎觉予的时候,他的双眸才隐隐出现暗光,毕竟那个少女,是唯一一个,主动称赞他近期作品的人。   当时黎觉予分外真挚的眼神,只要他稍稍一回想,就会熟络地出现在脑海。   她对他那么有信心…他怎么能放弃?   “没关系。“毕维斯佯装无事地扯开笑容,指指门外高耸的钟塔,说:”音乐会快开始了,赶紧下去准备吧,至少我们要在黎觉予来之前,把气氛炒热。“   “没问题,我对你这次演奏有信心…“   好友对话结束,分头准备各自的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侧厅门口一直陆陆续续进来观众,大家看起来都挺兴高采烈,挺期待的,坐在软垫扶手椅上也没有交头接耳,而是专注地翻阅起手中节目单来。   十七点到了。   夕阳辉映下,十七下钟响传进室内。   严肃迟缓的音调促使所有观众正襟危坐,专心致志。   毕维斯踩着钟声的节奏走上钢琴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苔藓一样,无法沉稳地落到实处。他很紧张,也很兴奋——究竟有多久了,他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自己的音乐?   奇怪的是,直到演奏师坐下来,所有观众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半点兴奋。   是因为音乐主题比较严肃吗?一直呆在幕后的经理人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他就为安静的观众席找到原因了——音乐会听众们都是法国稍微有些格调的上流客人,总不可能像歌剧普通观众一样,乱吼乱叫吧?   毕维斯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假装一切正常,将手附在钢琴键上。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针对毕维斯,凡是他想要顺利进行的事情,都不被允许如愿。   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地演奏下去,观众席里寂静无声。在音乐会中,有种寂静无声是观众个人素质、是尊重、亦是礼仪,但有种无声…是对作曲家的无礼。   所有人都像是睡着一样,每个精心修饰的音符统统掉进没有回应的深海里,彻底沉下去。   毕维斯依旧在弹奏,但周边包裹着他的沉闷空气,快让他窒息了。   10分钟《序曲》终于奏完了。   毕维斯刚把双手从钢琴上拿下来,侧面观众立刻有节奏地、冷冰冰地拍起手来。   大家的节奏都如此统一,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敷衍,于是毕维斯没有继续弹奏下面的曲子,也没有转头向观众示意,他只是呆呆坐在钢琴面前,凝视自己精心编写的曲谱。   一秒、两秒、一分钟…   幕布后的经理人急了,喊:“你动一动啊!“   “不要让场子冷下来。“   毕维斯也想动,但他怕自己听到一个音符,委屈的神色就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脸上。这种过于感性的行为,放在法兰西里也太失礼仪了。   他不动,观众们却开始低语讨论了。   幕布后的经理人都快奔溃了:“继续,继续!大家都没走呢…“   取决于音乐会好不好的因素,就是听众留存率,而现在大家还只是冷冰冰,没有到失望离去的程度呢,证明着这场音乐会还有救,至少还有大家所期待的东西。   然而作为演奏家的毕维斯,却宁愿大家起身骂人、怪叫、当场提出指责…   他宁愿自己收到侮辱,也好过大家现在这么漠不关心。   就在这么个听众和演奏者都沉默的尴尬氛围下,侧厅紧闭的大门,被门童从两边拉开。夕阳光线和身穿香槟色贴身礼服长裙的黎觉予,一起出现在大门口。   她就这么摇曳着裙摆,宛如救世主一样走上来。   “希望我没有来晚。”   好巧不巧,黎觉予出现的时机,正好是毕维斯没忍住,一滴泪滴落的时候。   她附身上前,借贴面礼的打招呼方式擦掉那一滴泪,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幕布后的经理人看看钢琴旁的两人,又看看台下明显兴奋起来的观众,忽然明白了什么。   毕维斯,真的是幸运又可怜啊。   但凡将这两个形容词调转,都不能完美体现当下现状——黎觉予救了场,但又有谁愿意听毕维斯的音乐呢? 第114章 巴黎梦(44) 无言的对峙   黎觉予的出现, 彻底点燃音乐会的热情。   在她出现之前,观众们是安静的、烦闷的,还在表演进行的时候不耐地来回翻阅节目单,每一首曲子结束, 最先响起的不是掌声、交谈声、赞美声, 而是哗啦啦无情的纸张翻动声。   然而黎觉予出现后, 大家就像找到方向的水手一样, 呼啦啦地朝目的地前进。   观众席上,刚刚冷漠的老绅士, 站起身来称呼黎觉予的名字,刚刚沉默冷静的英国女爵,则是站起来为其献上一捧鲜花…今天呼啦啦一窝蜂来到侧厅的群众, 原来都不是冲曲子来的,而是期待着黎觉予这个克里希剧场的女明星出现。   毕维斯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他本应该恼怒,应该狠这些观众没有眼光,可又因为黎觉予的救场,控制不住地心动。   特别当她没有喧宾夺主,反而仅用简单几句话,就将观众注意力引到演奏家身上后。   “这位是维也纳著名作曲家毕维斯, 同样是我的朋友。”   黎觉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神气地像介绍国王的女王。   两人当着所有听众的眼前,隔着一架钢琴对视, 距离那么近, 毕维斯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神, 像在说:“没关系啊还有我呢。”   …黎觉予一向懂得怎么安抚艺术家,所以毕维斯才格外喜欢她。   幕后经理人的位置发出一阵猛烈咳嗽,唤醒舞台上正在对视的两人。   因为黎觉予的出现, 音乐会可算可以平稳继续下去了——毕维斯状态得到了片刻恢复;女明星登场后听众都来劲了,所有人注意力统统集中起来,朝舞台望去。   下一首是交响乐。   毕维斯离开钢琴,站上指挥台的位置,黎觉予则站在他旁边,按照曲谱发出悦耳歌声。   一时间,这间小小的侧厅气氛相当融洽。   舞台上两人配合起来极其有默契,有时候黎觉予发生失误,在不该休止的地方唱出休止,毕维斯也能立刻拉慢节奏,力求声乐同步,表演完美。   舞台下,每一个乐章结束后,都能引来观众们兴高采烈的鼓掌,好像这是什么天籁之曲。   似乎所有人都很满足。   在这样和谐的节奏下,两个小时的音乐会很快就结束了。夕阳最后一缕光辉下,歌唱家、演奏家还有交响乐队站成一排谢幕,带着满足表情的听众们则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平稳有序地朝门外走去。   只有一个身穿浅粉色礼服的女孩,依旧坐在角落座位上,没有离开也没有表情。   是莎拉。   她双手攥紧膝盖的裙摆,直到把珍贵丝绸抓出难以平复的痕迹后,才慢慢悠悠抬起脸来——双眼满是泪水,神情充满难过和无能为力。   莎拉喜欢毕维斯,这件事是从他收到母亲恩惠,搬来传奇客厅楼上开始,她被这个充满天赋的、感性的、孤独的灵魂给吸引了,进而动情了。   可是她不懂音乐,甚至不知道艺术家们都需要什么感情…莎拉只会絮絮叨叨地跟毕维斯讲一些她身边发生的琐碎事。这种无聊稀松的平常,当然没办法吸引到当时十七岁的大红人,他甚至直言:“我对你只有敬重。”   敬重。   因为母亲的资助,所以毕维斯在忍耐着她。   于是莎拉没法子了,只能将精力放到每天的祈祷上。   几千个日夜,她日复一日地祈祷毕维斯能失去大家的喜爱,让毕维斯身边只剩下她一人。然后就在五年前,这个祷告突然成真了——毕维斯一夜之间被法国所有音乐批评家们攻击,自此陨落神坛,再也爬不起来。   莎拉是多么高兴,见到失去名声后的毕维斯依旧不爱她后,又是多么失望。   对于这个结果,莎拉向来是接受的。她被哈蒙女士保护在闺阁里,不懂什么叫做嫉妒,只顾着忍受毕维斯不爱她,却没想到他竟然会上别人。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为什么?”莎拉一滴泪,留在脸颊上,“为什么要出现一个黎觉予。”   这样想着的莎拉,不知不觉地来到后台,毕维斯的房间里。   黎觉予可能在忙着卸妆,经理人忙着处理演出结束的事宜,交响乐队去领取薪酬…总之毕维斯正独自坐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暗自沉思,莎拉挑了个好时候。   夕阳彻底落下,昏暗天色淹没了毕维斯,令他看起来既有魅力又相当孤独。   莎拉鼓足勇气走进房间,高跟鞋踩在门槛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这样女性化十足的声音,可能让毕维斯误以为来者是黎觉予了,他双眼发光地回望过来,看清是一张不是他所期待的面容后,脸上笑容又迅速消淡,仿佛从没出现过。   “莎拉.哈蒙小姐,你怎么来了?”   毕维斯管莎拉叫全名,管黎觉予叫黎觉予…哪怕这个华夏名字有多难念。   语言又这样的冷淡,和台上柔情表现截然不同,莎拉愣了愣,不知道该继续往里面走,还是识相点就此打住:“我过来看看你。”   “你瞒着哈蒙女士出来,她会担心的,最好尽快回去。”   哈蒙、哈蒙、哈蒙!凡是毕维斯和她将话,总会将话题转到她母亲身上。莎拉受不住了,做出她人生中第一个错误、后悔的决定:“我刚刚从黎觉予那过来,听她说了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话?”   话音刚落,这次毕维斯倒把脸转过来了,对于黎觉予的事情他总是那么上心。   “我不知道这该不该说,黎觉予觉得你有些…无能。她到场后看到呆呆坐在钢琴前的你,还以为是看到一个犯错的小学生。”莎拉越往下说,语速越快:“她还说,本以为你和她会是同一类人,却没想你那么容易就被打击到…”   “…”   冲着毕维斯刚刚的无礼,莎拉才终于有勇气,将编制好的谎言说出来。   只不过刚说完,她就又后悔了,想要挽回:“不过也许没那么夸张,是我转述上…”   “你别说了。”   毕维斯打断她。   说完谎言才敢抬头的莎拉,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将脸转了回去,面对化妆镜,孑然一身地独自坐着——莎拉多了解毕维斯啊,光是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个脆弱的艺术家,受到深刻的伤害。   就跟过去的她一样。   虽然战略成功了,但莎拉莫名不是很开心。她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毕维斯冷静地请出了,“莎拉,这里不允许剧场人员进来的,你先出去舞台等着罢。”   这是要跟她一起回家的意思吗?   人生第一次被邀请共同回家的莎拉,兴奋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害怕被心上人一齐憎恨上,她没有再为黎觉予解释,而是内心亢奋表面老实地行礼,转身离开了休息室。   一出休息室,莎拉就看到穿着香槟色礼服裙子的黎觉予走出化妆间,独自来到舞台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那个人一出现,莎拉就被迫从兴奋状态中脱离出来,感到后悔又后怕。   她从来没撒过谎,这次却因为爱情而不由自主做了坏事。   莎拉无声无息地走上前,问:“你在找什么?”   “噢,莎拉小姐,原来你也来了。”一无所知的黎觉予,语气依旧那么友善,“我刚刚卸妆的时候,发现耳朵上少一个耳环,所以上来找找看。”   说完,她笑着指指自己耳朵,小巧圆润的耳朵像是什么白玉打造的工艺品,怎么会有人连耳朵都那么好看?莎拉再一次想把难看的鼻子挡起来了。   “我跟你一起找吧。”   “谢谢你,莎拉。”   …两人低头寻找耳环,一时间没有人讲话,氛围稍显尴尬。   正当黎觉予在想,要找什么话题打破冷场的时候,莎拉说话了。   她一边低头认真扫视地毯,一边说:“我觉得你不应该来毕维斯的音乐会。”   说话后,她顿了一下,余光看到黎觉予站直身体,像在认真等待自己这句话的后续。   “你一唱完,听众们立刻送上络绎不绝的掌声。然而这不是捧毕维斯的音乐,无论你唱什么歌,听众们都能给到等量的赞美,和作曲家没有关系。”   “你觉得这样的音乐会,对作曲家公平?”   …   的确,这是黎觉予没考虑的问题。经过莎拉一点拨,她才发现这样的行为确实不道德,就好像娱乐圈大合照中,新晋流量站C位,过气流量站边边一样。   从观众反馈的角度上看,这是流量和评价最大化的现实,但在星道主义角度上嘛…确实不太尊重“过气流量”了。   “这是毕维斯跟你说的吗?”黎觉予问。   “他只是跟经理人说,被我听到了。”   丢失耳环的主人都直起身来了,负责帮忙找的莎拉依旧在低头认真找东西,看不清表情——她正在咬牙忍耐,莎拉怕自己一松口,就会忍不住说出事实来。   好在黎觉予并没有继续追问她。   又或者说,黎觉予和毕维斯的关系,要比她想象的亲密?   莎拉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起,而后渐行渐远。   她侧目望去,便是一道窈窕宛如人鱼的身影,朝休息室方向快步走去。   “他们会对峙吗?”莎拉很紧张。   如果挑拨离间失败了,毕维斯肯定更讨厌她了,说不定还会为此搬离传奇客厅…   越是猜想越是后怕,莎拉差点就要冲上前,去跟黎觉予和毕维斯解释刚刚说的话,都是自己开玩笑的,不是真的,借此打消一些罪责感。   可害怕让她僵直身体,挪动不了脚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黎觉予站在休息室门口。   站了一会,没进去,又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咦?”莎拉转身,看着黎觉予离去的背影。   虽然不清楚对方突然离开,但不可置否的是——因为谎言没被戳穿,她心中不安又紧张的思绪顿时烟消云散,身体也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   “对不起了,黎觉予。”莎拉暗中祈祷:“我会保佑你事业一帆风顺,离毕维斯远远的。” 第115章 巴黎梦(45) 危险!   黎觉予听到莎拉的转述, 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她来到毕维斯的休息室门口,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槛边上轻轻呼唤:“毕维斯。”   没有回复。   一点动静都没有的休息室, 中间放置着宛如死物一样的毕维斯。   他听到声响后, 只是抬起脸从镜子中望了黎觉予一眼, 眼神平静中混杂着迟疑。   两人就这么在镜子中对视许久, 一言不发。   莫名的恼怒从黎觉予心中诞生,情绪来得突然又没有预兆, 最终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操控下,她转头离开休息室,失去了质问毕维斯的心情——这种情绪和情情爱爱没关系, 而是金手指的暗示。   暗示这个男人帮不了她?   随便吧,反正她黎觉予要去纽约了,破事留到回来后再说吧。   说不定短时间的分离还能增进感情呢。   就这样,和恋爱脑莎拉有着截然不同想法的黎觉予,快刀斩乱麻地扭头跑路了,只留下乱糟糟的关系线头在克里希剧场里。   毕维斯这里。   他在镜子里头窥见黎觉予扭头就走,迫切使他猛然转过身子, 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还将桌子上的东西带落到地上,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响。   经理人和莎拉都被声响吸引过来, 急匆匆赶至现场。   特别是莎拉, 表情相当紧张:“毕维斯, 怎么了?”   毕维斯无视了他们,越过两人追出剧场,没找到人后又回到二楼窗台前, 把脸贴到玻璃上好似望着风景出神了…但莎拉知道,他是在找人。   “你怎么了?刚刚看到黎觉予匆匆离去…”经理人迟疑地问:“你们闹掰了吗?”   “不是的!”   “是我的错。”   莎拉失措的声音和毕维斯疲倦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毕维斯将头抵在窗户,宛如自言自语般嗫嚅:“其实我都明白,黎觉予会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她觉得我们是一类人。”说到“我们”的时候,毕维斯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和黎觉予后台约会的回忆,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   “但刚刚的音乐会…我实在太弱小了,光是面对黎觉予就足够让我自卑。”   “…”莎拉说不出话来了。   与其说是她的计谋成功了,倒不如说是:毕维斯被他自己的自卑击溃了。   这种感觉让莎拉心情变得糟糕,因为这意味着毕维斯深深地爱着黎觉予,哪怕听到对方对他糟糕的评价,也只会往自己身上想原因。   经纪人不知道另外两人在想什么,大咧咧地说:“唉,你也不必这么颓废。”   “今天你还在剧场开音乐会,法兰西哪有人比你更…“   “…优秀”两个字还没说完,身旁紧闭的木门哐哐作响。   像有什么人正拿着斧头横冲进来一样,吓得经理人差点被未尽之言噎死了。   “什..什么人?”   向门外人提问的同时,本应上锁的休息室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身穿定制时装的青年,手拿剧场管理人员才会有的钥匙,强势又粗暴地闯进来。   站定,环视一圈,青年询问:“咦?黎觉予呢?”   “你是谁?”经理人认出那串钥匙,迟疑地询问。   然而回答他的是剧场主要负责人。   那些常年坐在办公室不动弹的资产阶级,如今他们脚步匆匆、气喘吁吁地追上青年,说:“林恩.安托瓦内特先生,我们刚刚问到了。和你有约的黎觉予小姐十分钟前已经离开了。”   “离开?不是说我在这里等我吗!?”   “眼皮子都那么跳了,还敢到处乱跑。”   林恩随手将钥匙丢给管理人,余光朝屋内剩余人员脸上瞄去,第一时间便将注意力集中在毕维斯身上——“是你?”林恩可没忘记,毕维斯代替哈蒙夫人教导黎觉予的那个晚上。   当时毕维斯仗着自己是艺术家,和黎觉予有共通点,神情可趾高气扬了。   现在怎么跟败家之犬一样颓靡了?   想归想,林恩没有关心情敌的趣味,询问他黎觉予的去向只是觉得对方会其他人更清楚。谁想到毕维斯的目光迷离,视线偶尔跑到林恩自个的衣襟上,偶尔跑到他手上的公文信函上,总之就是不回答问题。   像猜到什么事情,林恩不敢置信地问:“不对,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不会让一个稍微有些名气的漂亮女孩独自回家了吧?”   毕维斯没有回答。   但光看他沉默懊恼的表情,就知道林恩猜想不错。   莎拉及时出声,怯怯的解释声试图打破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请安托瓦内特先生放心,克里希剧场身处左岸闹市,人来人往、交通密集,怎么会发生危险呢?”   当然是没人理她。   现场两位优秀男士,此刻正视线不移一瞬地紧盯对方,势如水火。   在这样锋芒对持中,莎拉心中隐隐产生对黎觉予的埋怨,认为是对方带走身边人的宁静和欢快。   好在这样的对视没有持续很久。   大约三十、四十秒后?林恩忽然转头离去,相当痛快。   他头也不回的潇洒模样,像极了刚刚的黎觉予,也是那么决绝又果断。   这个发现让人难受,失去斗志。   毕维斯就这么靠在窗台上,先是看着黎觉予离去,再是看着林恩上车,远去。隔好半天再转回来时,他对经理人无比珍重地说:“我决定好了。”   “我决定放弃歌剧,给电影做配音。”   **   事实证明,眼皮子乱跳的人,最好不要自己走。   离开克里希剧场的黎觉予,走上大街,朝费尔森家方向走去。此时此刻正是入夜之际,白天储存的工业雾气从路面散发出来,像热水池一样,使她有些喘不上气。   微微发黑的路面映出长长的、彩虹色的虹光,像玩具一样。   黎觉予没忍住,一边踩在亮光上,一边埋头往家里走…直到一道影影约约朦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路面反光上,离她大概只有…半米远?   黎觉予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背后浓郁的灰雾中,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黎觉予低头看虹光,恐怕都不会发现身后的异样,怎么回事啊?   是错觉吗?   当然不会这样想啊!这里又不是等着王子救命的玛丽苏小说。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黎觉予转身就朝街角小巷跑去,头也不回地急速奔跑。   她尽可能朝街角有灯光的地方跑去,可黏着在身后的细碎脚步却突然增加、加快,不用回头黎觉予就能知道跟在她身后的不止有一人。   如果人不止一个的话,情况会变得险峻,该死!因为是晚餐时间,大街上几乎没有人。   黎觉予迅速拐进某个小巷子里,试图抄捷径,进入街灯永亮的圣日耳曼大道。   却不曾想在作出拐弯决定的瞬间,黎觉予就因为跑步速度放慢被而抓住了——强劲有力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道无法抵抗的力道瞬间掀翻了她。   黎觉予被重重按倒在地上。   脏兮兮的泥点附着在裙摆,零星几滴还粘在头发上…可以说进入幻景后,这还是黎觉予除卖花女外最糟糕的造型。   然而她什么都顾不上了。黎觉予抬起头朝来者方向警惕望去,是不认识的两个中年男人,头戴圆顶呢帽短衬衫,打扮标准的法兰西二流子长相。   “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们。”   “你这小妞倒是识趣,都拿来吧。“   黎觉予随手将钱包丢过去,爽快程度和惜命程度呈正比。   可能因为给钱给得太痛快了,二流子顺利拿到钱包后,反而对黎觉予产生了新的怀疑。他们上下打量着明显就是贵族打扮的黎觉予,说:“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黎觉予沉默一会,补充:“如果还想要,也得送我回家才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其中一个男子猛地将黎觉予从地板上拉起来,几秒钟的身体接触足够让她闻到对方身上的酒精味道。   …才刚入夜就喝酒,这些人很危险啊。   醉酒的男人等同于没有理智的野兽,继续和他们纠缠,反而不利于对峙的平衡。黎觉予想了想,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下,丢到离男人更远的地板上,说:“纯金打造,这个也值钱。”   虽然这些年到处都是淘金客,但纯金的首饰,的确能卖不少钱。   像嗅到食物味道的野犬一样,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酒精僵硬的身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准备走过去捡耳环。   而黎觉予也准备好,等他们走远几步、蹲下捡东西的时候,就逃离现场的准备。   一切似乎谋算得刚刚好,却没想到两个男人才刚刚转身,街角就传来一道青年呵斥声:“你们在干嘛!赶紧放开那个可怜的女孩…”   “…”谁那么不赶巧!   噢,是林恩。   突然闯入抢劫现场的林恩打乱黎觉予计谋的节奏。   她在对方开口的瞬间,就意识到不好,赶紧向后退远,试图趁男人反应不及的时候逃跑。   可被声音吓到,害怕遭到刑法责罚的歹徒,比她反应更快,更迅速——酒精让他们缺乏理性思考,只剩下行尸走肉的躯体。成年男子一个跨步就足够将黎觉予捉回来了。   其中一人还用小刀隐晦地抵在她腰上,喊:“别过来,不然我就杀死她。“   …警匪片看太多了吧。   黎觉予悄悄咽了下口水,控制身形尽量远离那把小刀,一边担心手伤一边还要害怕林恩喊出什么刺激歹徒的话,换成英文警告林恩:“你快别说话了。”   “美国那套做法在法国行不通的,这两人醉了,别刺激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   法国没受过教育的人都不懂英文,很正常,但这位大哥大概是警匪片爱好者吧,发现人质和“警察”说他听不懂的话时,理智顿时炸了。   他握住小刀的手毫无知觉地使劲。   几个眨眼的功夫,黎觉予瞬间脸色发白,眼神惊恐地朝腰上望去。 第116章 巴黎梦(46) 好一对痴男怨女(30……   没事, 没伤到。   那个男人醉到眼花,准确率就跟钥匙永远戳不进钥匙眼一样,明明手握着匕首朝黎觉予身上捅,那么大目标居然也能落空。   低头看见匕首横在腰前好几寸的空中, 黎觉予既松口气, 又为性命堪忧着。   她抬起头, 想喊林恩让他后退, 却看到街角迷雾处浮现一张慌张失措的脸。   黎觉予发誓,她进入幻境的大半年来, 都没见过这种模样的林恩,就像…就像在在害怕。   “你们要钱,对吧?”林恩的法语没有比现在更标准的时候, 一点美国式粗鲁口癖都没有:“我给你,你把那女孩还给我。这个表,瑞士的。”   啪得一下,贵重的瑞士手工手表,被主人珍重地扔到一旁地上。   “你都摔坏了,我怎么卖?”   “表不值钱,你得把上头的宝石、精密零件撬出来卖”   挟持黎觉予的男人们面面相觑, 神情古怪——他们虽然醉,但是不蠢。   虽然很心动林恩丢到地上的手表,但一天遇到两个傻子的奇遇实在是让人可疑。   男人甚至在想, 这会不会是条子假装路人, 出来冲业绩了。   实在是想太多。他们只是无意挟持住两人的命门——一个珍惜性命, 一个珍惜黎觉予。   思索片刻后,男人又说:“你把身上有的东西,都拿出来, 丢到你面前的地上。”   “我同伴拿走后,就把人质还给你。”   话音刚落,几乎没给自己留下思考时间,林恩迅速又听话地开始搜索外套口袋、裤带、连皮带内侧都没有放过——作为一个把金钱看为爱好,天天闹腾着要费尔森遗产的小少爷,往地上丢宝石配饰、纯金胸针扣子、钱袋的动作格外利索。   半点犹豫、半点不舍都没有。   黎觉予默默看着那些闪着金光的珍贵物品,被主人甩到脏兮兮地上,可怜地转了几圈,然后再静悄悄躺下,莫名有种难受的感受。   而且这种感受,在看到林恩掏出相机后,被放大到极致。   “相机,也一起丢下来。”男人隔空喊道。   其实也不用指挥,因为林恩掏出相机后,也没有多少犹豫,一视同仁地扔出去。   那台可怜的35mm徕卡相机,林恩之前多喜欢它啊,作为全球流通只有几台的硬货,听说还是他特地奔赴德国,才终于买到手的,稀罕和喜欢的程度大概是:每天都要摸索几下,连给身边人拍照都不乐意。   然而这台昂贵的、得来不易的、爱不释手的宝贝,被主人想也不想地扔到地板上。   虽然德国制造的东西质量很好,但便携相机毕竟是精细玩意,被一个一米八,九的汉子,斜抛到地板上,受到的伤害不亚于出过车祸。   黎觉予甚至可以看到相机壳子掉落,镜头玻璃也出现裂痕。   “真的没有了。”林恩将外套脱下来,一齐放到湿漉漉的泥地上,说:“现在,把她还给我,小心你的刀不要伤害到她…”   “好一对痴男怨女噢…”男人们心有灵犀地一齐嘲笑道。   看到财富的面子上,挟持住黎觉予的人将小刀收回口袋,另一个胖胖的男人则是上前,一边留心林恩的攻击,一边埋头收拾地上的战利品。   林恩当然是不敢动,他怕害到黎觉予。   至于黎觉予。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财务身上,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渐渐脱离歹徒的掌控范围。   黎觉予悄无声息地挪到路边垃圾桶旁,再不声不响地拿起垃圾桶盖子。   等林恩发现黎觉予小动作,抬起头来时,就看到她拿着一个垃圾桶铁盖子,表情狰狞地冲到刚刚挟持她的歹徒面前,一盖子朝天灵盖拍下去。   醉鬼本来就反应迟钝,黎觉予的动作又突如其来。   在没有人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拿着垃圾桶盖子,十秒钟内连续拍到至少三十多下,哐哐哐的声音格外响亮,传遍整条大街小巷。   清脆的钢铁拍击脑壳的声音,震得林恩呆滞两秒,有种自己在感同身受的错觉。   直到黎觉予高呼一声:“把他踹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要加入战斗——准确来说,是耳朵刚刚听到,身体就下意识听从黎觉予的命令,一步上前将蹲在地上的胖男人踹倒。   其实在这场挟持中,两个醉汉半点攻击性都没有,一米六的矮胖身体,就算再来十个,林恩依旧打得起。只不过刚刚因为黎觉予被挟持,才让林恩落了下方。   至于现在?   在哐哐哐有节奏的伴奏声中,接近一米九个子的林恩,随意一踹就将胖男人踢出十米远,吓得胖男人连同伴和财物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搞定歹徒同伴后他回头一看,哐哐哐居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停止过!   黎觉予都把歹徒打趴,那人都昏迷晕倒在地上了,她还在双手并用地朝晕倒歹徒头上扇盖子,神情凶狠宛如人间罗刹附体…   不太对劲!   林恩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跑过去,将黎觉予拉进怀里——他个子高,双手环抱黎觉予的方式就像一张湿润温和的网覆下,强制让怀中这条奔溃的小鱼仔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林恩用一只手轻轻拍打黎觉予后背。   因为喜欢穿老头外套,林恩的体温很高,至少比身穿贴身长裙的黎觉予体温要高很多。他以一种[覆盖]的姿态笼罩着怀中人时,不仅让黎觉予安全感十足,还让她的体温迅速攀升,从外至内地逐渐温起来。   这是怎么啦,她黎觉予什么时候那么脆弱了?刚刚小刀冰冷横在腹部,至今留有体感,令她软弱无力也站不起来,只得像个溺水者一样巴巴抓着林恩。   真的是万幸,每次幻境分配给她的,都是很善良的救助者。   她望向不远处,被胖男人逃跑时踩得碎碎的相机,那台总是被林恩放在口袋里的宝贝,此时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期待主人关怀的目光。   而这个主人,却因为喜欢她只顾着照顾她,说一些像爸爸哄小孩的蠢话。   “都过去了,我们都没受伤…”   没错,就是这样,含糊不清地反复咕哝这几个词就好了,她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黎觉予什么都没说,但林恩将目光落在她轻轻颤栗的后背上,就知道她真的被吓坏了,而且还似乎很不想让别人发现她害怕,正在反常理地,极力控制身体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   于是林恩再一次抱紧了黎觉予,这也是他难得真性情的表现。   “我们回家吧。”他说。   “嗯。”黎觉予将头埋进林恩的胸膛,小小声地回复:“等我去纽约,给你买一台新相机。”   “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第117章 巴黎梦(47) 流言蜚语   黎觉予出席毕维斯音乐会的第二天, 八卦传遍法兰西大街小巷。   虽然八卦主角都是相当谨慎的人,但无奈一个是“过气男星”,一个是“当红女星”,凑在一起的话题量足够养活几份八卦小报。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毕维斯出街, 就会被大家用好奇的眼光盯着。   就连平日没交谈过的剧场人员, 也会用调侃的语气说:“天啊, 你怎么追上黎觉予的?”   “没有在一起?那她怎么会愿意出席你的音乐会?”   …等等。   拜这位克里希剧场女明星的福, 大家都知道毕维斯开音乐会,只是结果和经理人预测的, 有着天差地别——中产阶级们将毕维斯批评得厉害,认为他染指天籁之音;剧场工作人员只负责嘲弄和调侃,觉得毕维斯撞上好运。   至于热衷于关注歌剧后台八卦的听众们, 则觉得毕维斯心机高深莫测,有失体统。   在八卦传播中,不对等的名气正在潜移默化地扭曲两人关系。   为此,毕维斯丢失好几份家庭授课的工作。   凡是他出现在女学生的课堂上,她们的母亲就会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一样,死死紧盯大灰狼,生怕毕维斯像勾走黎觉予那样, 魅惑这群天真无邪的贵族少女们。   当然,这场八卦能流传起来,并不是黎觉予一个人的错。   稍微对歌剧有深入关注的人, 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毕维斯决定放弃高雅的歌剧, 投身好莱坞制作配乐了?”   “天啊, 那他真的是堕落!”   “我就说吧,真正的毕维斯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别说了,他来了。”   …   顶着巨大的压力, 毕维斯从商店街走回传奇客厅,饶是听到门口妇人在卖弄自己的八卦,也没有力气去阻止了——如果遇到每个人都花时间解释,毕维斯今年就不用工作了。   就是有点担心,既担心黎觉予听到八卦后会不开心,又害怕她远离自己…他这种想法,有个词足够概括,那就是恋爱脑。   客厅内,莎拉早就等在二楼了。   她双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失措又担忧地咬紧唇瓣,看清楚毕维斯浑浑噩噩的表情后,想哭的心都来了:“你没事吗,街上的人说的太过分了。”   虽然她也觉得毕维斯放弃歌剧,选择给好莱坞电影做配乐工作,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   但也不至于被大家说是[堕落]吧?   还有说毕维斯配不上黎觉予的话…莎拉越想越难过,眼眶充盈泪花:“一切都怪那个人,如果不是她参加你的音乐会,就没有那么多八卦和嘲讽了。”   明明莎拉只是说“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提,但毕维斯还是蹙眉了。   “这跟黎觉予有什么关系,都是我的问题。”他的语气,就像在念书上的恋爱真理一样,“无论是邀请她来音乐会,还是我选择去好莱坞,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请你不要说黎觉予的坏话,我不喜欢。”   …莎拉攥紧的双手,青筋凸现。   她多希望毕维斯清醒点,不要去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   但是她又害怕,说真话后会被心上人讨厌,什么都不敢说。   好在,毕维斯没打算在楼道耽搁太久。   自从接到好莱坞配乐工作,他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创作编曲,从太阳升起到再度升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从未听过。   想着还没做完的曲子,他直接无视莎拉,穿过传奇客厅,继续往楼上走。   又过了十几秒,楼上传来一道男声:“我的报纸呢?是你拿走了吗?“   “是我拿的。“莎拉故意用极小的音量喊,希望毕维斯听不清后会下来找她:“订报童没来,我就先把你的报纸拿来看了。”   这是一句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两家订的同一份报纸,报童怎么可能给毕维斯送了,没给莎拉送呢?她这样说不是因为蠢,而是故意想让毕维斯在意,问问她为什么撒谎。   但是没有。   回应她的只有楼道呼啦啦的微弱风声。   毕维斯不喜欢莎拉,所以就算她将一个离谱到极致的观点放到他面前,毕维斯也能装作一概不知,既不发表看法也不加入讨论…甚至连谎言都懒得戳穿。   呆呆站在楼道的莎拉松开双手,里头是一份被手心汗浸湿的信件,黎觉予邮寄过来的。   信里说她即将要去纽约,让毕维斯好好照顾自己,还贴心地询问想要什么特产、礼物…总之都是些友情、爱情都会做的无聊事,遣词造句中也不暧昧。   但这就是黎觉予的魅力。   什么都不做,光是存在本体就很令人心动。   所以莎拉还是将它藏起来了,连同今天刊登有[玛丽受伤,休息三周]的报纸一齐。   她不想让毕维斯知道黎觉予要去纽约,也不愿意让他知道黎觉予昨天回家路上受伤了…莎拉慢悠悠走进客厅,将信塞进某支蜡烛中,看着火舌撩卷信纸,将其化为灰烬。   完事后,她疲倦地坐到沙发上,累得不想说话。   好巧不巧,莎拉燃烧信笺的地方,正是黎觉予和毕维斯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毕维斯爱上黎觉予的小角落。   那只正在燃烧信笺的蜡烛,曾经为了营造气氛,被风故意熄灭过,现在却被迫熊熊燃烧,将某份爱情的连接烧断。   楼上。   毕维斯展开信笺,刚准备给黎觉予写一封道歉信,余光瞄见手边那些半成品的曲谱后,毅然决定放下道歉信,先努力工作。   “等我将曲子作好,得到制片工厂认可…”   毕维斯不知疲倦地打开钢琴盖,幻想中黎觉予的笑容化为创作动力。   “到时候,我拿着它去找黎觉予,这样比较诚恳。”   …   ***   【剧场新星玛丽受伤,被迫停止演出三周】   …“太可惜了。”巴尔克颓废地看着手中门票,“所以我就说吧,左岸的灯光弄太昏暗了,如果玛丽遇害的地方,光鲜亮堂地如同香榭丽舍大街,又怎么会受伤呢。”   说完,又是止不住的长吁短叹。   店内员工都能理解巴尔克先生,因为他一直都想去听玛丽的歌剧,好不容易买到票了,却没想到玛丽受伤休息了…这种打击不亚于社畜上班族决定休息日出去玩,结果却下雨了。   “现在入夜后街头是真的不安全。”黎觉予一边忙碌,一边与同事闲聊:“我昨天回家路上,竟然被两个醉汉攻击了,还好没出事,那些人醉晕了…”   “公共治安局就应该管管那些白日酗酒的人。”   …   闲聊过半,又到了下班时间了。   黎觉予走上前,对难过得都不想下班的巴尔克说:“先生,我下周要请半年的假期。”   “请假啊,可以啊…”巴尔克说话语气蔫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等下!你怎么要请那么久的假期,是要去美国给公主作婚礼跟妆吗?”   “不是。”   唉,做出这个决定,黎觉予本人也很痛苦:“有别的事情要出门一趟,公主的婚礼工作我已经找借口给推掉了。好在传信人足够友善,不仅表示理解,还说以后会介绍别的工作…”   巴尔克立刻表示礼节:“跟不跟妆倒不是重点啦…”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巴尔克总觉得这位神秘的华夏女孩,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秘密。   正常哪个贫穷上班族,会请半年假期呢?   “你要去哪?”   “纽约。”   “去那里干嘛?”   “秘密。”   “…”巴尔克无奈抿嘴。   接下来的几轮质问,他都只能得到黎觉予大同小异的回答,好一个油盐不进的小姑娘。   但他又能要求人气化妆师些什么呢?   巴尔克撕下两张信纸,一张写休息允许信,一张写介绍信,等墨水干透后递过去,说:“买船票也需要介绍信的,有这张纸能为旅途省下大部分精力。”   其实介绍信,是非常难得的东西,它代表了法国本地人的信赖——如果黎觉予偷东西,拿着这张介绍信一路畅通跑到海外的话,政府会选择让介绍信主人,也就是巴尔克进行赔偿。   所以拿到介绍信的黎觉予,吃惊之外又有几份感动。   “巴尔克先生你太好了…”   “少来!记得回来上班就行了。”   巴尔克摆摆手,将黎觉予赶出办公室。   站在门廊的黎觉予,感动的笑容秒变凝重。   她郑重地将介绍信收起来,又将深埋口袋的船票拿出来,久久凝视,眼中困惑不解。   这张船票是早上的时候,跟着稿件一起出现在她手上的。   这还是第一次,金手指直接把幻境的东西带出来,交到她手上。   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手指想让她一齐上船吗?   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在远航货船上的黎觉予没办法做到法兰西的梦,抵达法国后第一天,她才重新获得进入梦境的权限。   这意味着——黎觉予本体要进入纽约,才能在幻境出演百老汇。   这个发现有点突破黎觉予对金手指的认知了,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故意无视船票,看看金手指会怎么安排,难道会让她[错过上船时间,百老汇任务失败]吗?   这样的测试也有点亏。   想来想去,黎觉予还是决定和巴尔克先生请假,然后拿着船票亲身奔赴纽约,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测试金手指,就等到纽约回来后再说吧。 第118章 巴黎梦(48) 邮轮和火车   为以防万一, 黎觉予还是留心眼多买一张船票,免得手上这张是无效票还是什么。   至于价格舱位,就按最普通的二等舱、单人间来就行了。   弄好船票后,她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摊开旅行毛毯, 放入一个丝绸枕套的腰枕, 放入几条保暖用的缎布, 还有许多许多止血降温药品…天啊,黎觉予被船弄得有些紧张了, 好像穿越后的旅程,她都会受伤发烧,弄得相当狼狈。   不过这次不是逃亡, 应该不会有意外。   黎母绣了内衣给黎觉予,要求她一定要带去美国…   “我带这个干嘛?想穿西式…”看到肚兜的瞬间,黎觉予终于有自己在二十年代的实感了。   “带上,带上。”黎母倒是莫名开放许多,“如果有美国女人喜欢它,可以接点生意回来。去纽约后一定要万事小心,你那么喜欢睡觉, 可别误了工作。”   “知道了。”黎觉予:其实她两年没睡过觉了。   做好准备工作,黎觉予拿起新买的路易威登行李箱,把东西一鼓囊装进去, 雇好马车, 朝码头方向一路驰去。弥漫浓雾中还有黎母的声音传来, 在喊:“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   “介绍信,船票,请提前出示。”   “先生, 二等舱。”   马赛港口。   经过大半天的马车驱行,在屁股即将被颠坏之前,黎觉予终于来到马赛港口。   这是欧洲的第二大港,平和如镜的天空底下,是邮轮货船繁忙作业。   这边的水手就像海神的使者,端坐在轮船进出口处,趾高气昂地要求乘客们出示信件。但当他遇到达官贵人的时候,才会变得格外亲切友善,说:“当然不需要证件,亲爱的,我亲自带你去一等舱那边休息…”   …   可真舔狗,但也正常,因为这是奥林匹克号邮轮啊!   费尔森购买的船票,一出手就不同凡响,直接将旅程变成享受。   这样一比,黎觉予乘坐前来法国的小破货船,真的很拿不出手。   奥林匹克号邮轮,作为载客2765名的皇家巨型邮轮,它首航于英国利物浦,途径法国瑟堡,终点纽约。至于船身长相嘛…和泰坦尼克号一模一样。   因为奥林匹克号就是泰坦尼克的姐妹舰。   不知道别的乘客怎么想,反正看过泰坦尼克电影的黎觉予有点点害怕,生怕开出没多久,船就撞冰山沉了,好在林恩和她一起去美国,大不了抓他垫脚。   在门口等好一会后,检票水手才匆匆回来。   他随意瞄两眼证件,再抬头看看黎觉予的脸,什么好话都不说,放行了——这还是因为黎觉予是二等舱,如果她买的三等舱,恐怕少不了一顿奚落调戏。   不过这都是些小事。   黎觉予按照船票信息,一路直奔一八二四室,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不稳定的叽叽响声,房间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写着:[请不要在大西洋里游泳,可以前往负一层的游泳池…]   …居然还有游泳池?   有的时候,真的不能小看二十年代的东西。   黎觉予所购买的二等舱,远离甲板,安静、干净的,一看就是很好入梦做兼职的样子。   巴掌大的洞窗,映现出海面的模样——风浪挺大、太阳昏暗、阳光有时从云隙中露出来,在白浪滔滔的海面上留下暗淡的光斑。   紧接着,鸣声高响,船身启动,打出浪花激扬,像碎玻璃不要钱地往外撒一样。   看着看着,黎觉予产生困倦感了。   想着马上要去到大都会了,她将行李都不管了,直接卷进被窝里睡觉去了。   **   ……一座桥梁的阴影从黎觉予紧闭的眼皮上掠过,光暗地快速变化,逼迫她睁开双眼,看到高高耸立的巴黎旧城墙,还有逐渐远去的市中心钟塔…   黎觉予眨巴眨巴眼,没反应过来。   这谁受得住啊,眼睛一睁一闭,海浪变成陆地。   位面错位感太强,以至于让她有种“自己是被捕捞上岸的美人鱼”既视感。   这节一等车厢里不止黎觉予一人,与她同行的还有林恩,只不过他打着“回校探望好友,顺便同行”的幌子…真不诚实。   见她起来,林恩递来热水:“你睡好久,脸色也不太好。”   “梦到自己在船上…醒来后又看到陆地,感觉有点恍惚。”   黎觉予讲话打了个太极,实则想问为什么他们没上船,不用费尔森给的船票。   “哎呀,我都跟你道歉了。”林恩很委屈,好看的眉眼拼凑出一个伤心的表情,郁郁寡欢:“我不是故意睡过头的,明明当时都醒来了,冥冥中有股力量让我又睡回去了…”   “唉,我就知道你不信,现在还要阴阳怪气我。”   “我信你啊。”   凭空生出稿件的事情都会发生,鬼压床怎么不会?   林恩将腰枕抽出来,垫在黎觉予身后,又拿毯子盖在她膝盖。   他满意地赞叹道:“你倒是挺会收拾行李。难不成是猜到自己要坐火车了?”   顺着话头,黎觉予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自己从英格兰就带出来的行李——有时候挺佩服金手指的,细节做得很棒。   她低头喝了一口热水,佯装无意地打探起这辆火车的事情。   原来,林恩晚起床后,没赶上马赛码头上船的时间点,只能改坐火车,先前往法国北部,再从瑟堡码头上船。   两种方式耗费时间差不多,只不过火车上会辛苦一点,不仅没有高级邮轮的松脂味道,还闹哄哄的,稍稍打开门窗就会听到三等、二等客人海阔天空的聊天声,闻到一角钱一包的劣质烟味。   看林恩难受的表情,就知道他这趟旅程有多难过了。   “火车就是这样的啦。”黎觉予这个贫民过来人,大方安慰小弟弟…虽然从身份信息上看,林恩比黎觉予还大三岁呢:“换个方式想,这可比高级邮轮有人烟味。”   “你能那么想,那就太好了。”   林恩的回答,出乎黎觉予预料。   只见他表情夸张地松了口气,将黎觉予面前的热水杯重新填满,说:“我真害怕,我会因为一个懒觉惹你生气。”   谁能想到这是富家子说的话,哄情妇都没那么贴心吧?   林恩忽然这样说,弄得黎觉予都不好意思像平常一样怼回去了,只能装作不在意地说:“倒也不必这样,我都习惯了。”   “习惯和喜欢又不一样咯。”   再怎么习惯火车肮脏的环境的人,也不会放着舒适环境去选择它,而林恩就是这样的人,他只想做黎觉予喜欢的事情,譬如歌剧、音乐;不想做黎觉予习惯的事情…   而这样的回答,给黎觉予的感觉是——林恩变了。   怎么变得那么会打直球?   滚滚火车带着两人离开巴黎,黎觉予怔怔望着林恩好几秒,直到林恩忽然夺过她的杯子,这种无言的感动才被打断。   他说:“你还是别喝水了,这个火车厕所你肯定不会喜欢的。”   已经喝了两杯的黎觉予冷漠:“…”   “天啊,不是你给我倒的吗!”   “那是给你暖手的!”   …   火车哐当哐当,经过巴黎郊区的运货站时没有停留,急速驶去,带起一阵狂风卷起站台搬运工人的头发。   他们正在等待,等待要卸货的火车驶入站台。   这里是巴黎城中心以东的里昂火车站,一排开阔、高耸的建筑物。   如果黎觉予能下车,就会发现这里是文人豪客的历史建筑物——海明威曾在这里弄丢过一篇长篇小说、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的原稿;《尤利西斯》的成书途径此处,就此成名…   而现在,工人们要等待的,是从第戎的印刷厂送来的小说《巴黎梦》。   毕奇站在工人不远处,对着手表等待运输火车抵达。   十七点零八分,完完整整又没有磕碰的包裹,送达站台…哦不,还有一本没装进包裹的成书,说是印刷厂商给到出版社核对用的。   某个女工人好奇,多瞄了两眼。   毕奇贴心建议:“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真的可以吗?”工人很吃惊:“这些书,都很贵的吧,要不然你从我今日工钱里扣掉?”   “再贵也没有人学到的知识珍贵,亲爱的。”毕奇向来都是这样,那么善良又热心:“这书讲的是贫困卖花女闯荡法国上流社会的,或许你会喜欢看。”   “谢谢,谢谢!”   工人感恩戴德,将书贴心地放进口袋里。   刚刚搬运的时候,她就偷偷看了几段,莫名跟女主产生共鸣,跟着剧情神魂颠倒起来了,等她回到家,一定要点上蜡烛认真看。   还有地上的这堆包裹。   毕奇一边检查书本完好情况,一边命令工人干活。   不一会,这些书籍包裹需要怎么分装,送到哪个城市、哪个地区、哪个书店、哪个书摊,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工人们埋头工作,毕奇布置完作业后疲倦地伸懒腰,远眺远方。   虽然从没和黎觉予说这种话,但毕奇一直觉得:黎觉予会成功的。   总有一天她会登上各大报纸,成为巴黎最亮的一颗星。   事实上毕奇的预言,不久将来也真的实现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莎士比亚书店扶持的不是新锐作者,而是一个歌剧明星? 第119章 纽约日记(1) 纽约,到了!……   美国, 到了。   船停靠在纽约及新泽西的港口边上,驶入标有大西洋运输公司名称的船坞里。   客人们都收拾好东西站在甲板上,等待行李夫过来搬运行李。   黎觉予下船的时候,感觉到某个高个子脚父, 奇怪地瞄她两眼, 欲言又止。   可能是觉得好奇, 居然有女孩独自出行, 还不需要导游吧?   她没当一回事,自顾自地避开拥挤嘈杂的行李房, 独自一人走到街道中心找车。   然而黎觉予不知道,在她听不到的地方,高个脚夫吃惊地和同伴说:“我刚刚好像看到双胞胎了。那个女的, 十分钟前才从另一艘船上下来,和同行的帅气绅士一齐,走上福特车。你也看到了吧?”   “真的有点像。”同伴隔大老远,模模糊糊打量黎觉予:“不过华夏人,不都长这样吗?”   “不一样,这位好看很多…”   “别想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估计是哪家大小姐…”   …   就这样,被脚夫们一致认定不是普通人的黎觉予,一无所知地拦截到出租车, 坐上去, 并用流利英文问司机哪有比较好的酒店。   为防止司机当她外地人坑钱, 她熟络补充道:“最好是巴特利公园,还有曼哈顿岛附近。”   “看来女士是要去看百老汇呀,这样的话我还真有个推荐。”这司机应该来自热情的巴西, 都不用黎觉予继续问了,一下子报出好几个酒店名字来。   黎觉予随手选了一个,然后依靠车门旁,看着窗外。   这个名为纽约的城市里,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笔直的第五大道上,出其不意地矗立着埃及式地地窖、挪威风格的小楼、寺院般的回廊,地牢模样的铁栅栏内铺满蓝珐琅的地砖…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个移民都市。   有轨列车滴滴地开着,穿着风衣头戴呢帽的绅士,双手插着口袋走来走去,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抱怨地说:“自从夏洛克电影火了后,大家都这样打扮。”   “说不定这种打扮会持续很久呢。”   “那可不好,我更喜欢以前那样,大家穿着工服聚在壁炉旁边,和孩子妻子说说笑笑…”司机面上充满怀念,随后面色一变:“现在呢?孩子们每周要看几次好莱坞电影,听收音机,地下酒吧、爵士乐、好莱坞、Flapper 女郎…太多诱惑了。”   闻言,黎觉予愣了楞。   自从东京大地震以后,她变得格外关注年代大事。譬如现在的纽约,别看它发展得先进富裕,实则都是易碎泡泡,一戳就破。   现在是1924年,过几年就会迎来华尔街股市崩盘…   想到这,她抬头,瞄见司机车上挂着的家族黑白照…   几番纠结后,黎觉予佯装无意地说:“是啊,大家都在刷卡、提前消费,但我觉得这种行为特别不安全,还有股票最好也少买点。”   “是吧!”司机错愕回头,差点连自己开车都忘了:“难得遇到和我想法一样的女孩,这次车钱不收你,我要赶紧回家劝儿子少买点股票。”   “还有信用卡也收了!”   …距离股市崩盘还有5年呢,不过司机先生有这个意识,大概率不会像书上说的那样,全家破产流落街头的,,唯一可怜的只有那个买股票又刷信用卡的儿子,可能会因为黎觉予的一句话,不仅被没收卡和现金,可能还会遭到父亲打骂。   唉,真惨。   黎觉予拉着行李进酒店,为节省出睡觉的时间连餐厅都没去,叫了些简单的菜送上门,吃饱后困意也就上来了。   “晚安,巴黎;早安,纽约。”   喃喃自语后,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   然后又从车上醒来,整得跟时间回溯一样。   不同的是,黎觉予隔壁坐着林恩,正歪倒在座椅上,像小天使一样睡觉呢。   旅程的这段时间也是辛苦他了,因为火车晚点,没赶上费尔森安排的奥林匹克号邮轮,他们只得登上小一等的普通轮船。   船上水手见林恩神色着急,知道他们去美国有急事,还故意敲竹杠,推说船舱客满了,让两人挤在同一个房间里,收了两个房间的钱。   这么不公正的待遇,平日尖牙利嘴的林恩,居然沉默了。   黎觉予以为火车消磨光林恩的精力,只得亲自出面处理房间的事情,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两人一齐住在大通铺,只收一个床位。   结果住进大通铺,问题更多了。   林恩时不时就说屋子里没有空气睡不着,忽而热、忽而冷、忽而不能呼吸,就连走廊里的脚步声、关门声、电铃声,都足够他一惊一乍的。   于是黎觉予没办法,真的像哄小孩一样拍他背部,两人挨在一起,迷迷糊糊才终于睡着。   好在他们上的轮船,是大西洋旅程的最后一程,对林恩的折磨也没超过半个星期,尚且可以忍受。   汽车上,黎觉予稍微调整下坐姿,林恩立刻就醒来了,揉揉眼睛:“到了吗?”   “没有呢。”   黎觉予以为他们要去酒店,说:“等去酒店再睡吧。”   “那也是晚上的事情了。”   林恩睡醒后没有笑容,五官姣好的脸庞透露出难得的凌冽。他伸手看看手表,表盘都是裂的——他并不是很在意东西坏没坏,好用就可以了。   “等下到百老汇,千万别紧张,就像平时那样就可以了。”   “等下!”黎觉予大吃一惊,追问:“今天就去面试了吗?”   “本来不是今天的。只不过试镜者中有个很强横的人…”说到这,林恩犹豫片刻,似乎在想要不要和黎觉予如实说。   不过这种犹豫,在他看到黎觉予攥紧小拳头后,瞬间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是摩根公司代理人理查德的情妇,这些年的美国国民生产总值都靠这帮金融巨头了。这位情妇说自己过几天要去戛纳表演,要求提前到今天面试,百老汇也不敢不卖面子。”   林恩试图解释关于美国和华尔街的事情,却被黎觉予大手一挥叫停,默默闭嘴了。   “原来是这样,被商业银行盯上的话,企业家的确很难两头顾好。”   二十年代的摩根公司专业为美国钢铁、电气、电报公司提供专业融资,普通行业根本不敢硬碰硬。   哪怕这只是一位情妇。   “是的,”林恩回答。   在黎觉予因为即将到来的面试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就偷偷打量,觉得对方怎么那么聪明,连摩根公司和美国金融现状都知道,不去竞选议员真的是可惜了。(?)   可能受林恩脑回路的影响,在经过华尔街的时候,黎觉予下意识地转头望去——那一条大理石地板铺成的大街道,从百老汇路一路延伸至东河。   因为4年前有一枚炸弹落入华尔街23号,造成多人死亡受伤,所以在纽约各地争相建造摩天大楼时,华尔街建筑依旧保持低矮、敦厚、难以攻击的样式。   黎觉予坐在车上朝外望去,正好看见一个身穿风衣的华夏男人,正在鸽群下喝咖啡…   难道不怕鸽子朝咖啡里拉屎吗?   这样想后,黎觉予无情地将视线收回来了,对突然出现华尔街的华夏男人半点兴趣都无。   她拉拉林恩,说:“你把曲谱给我,我再熟悉一下。”   “车上别看书。”   “咦?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   …   华尔街大道上。   来来往往都是些金融精英、股市人才,他们步伐永远急匆匆,头发衣着永远光鲜亮丽,不同五官却有相似的桀骜表情,仿佛操弄的是他们自己的钱。   这些人在经过信鸽长椅的时候,偶尔停一停,对椅子上的人打招呼。   周辰溥颔首,表示回应。他手上拿着的报纸,用超过两版的篇幅,讲述今年大选的事情,卡尔文·柯立芝总统的发言,永远离不开“正常、稳定”这两个词,这让听他发言的听众觉得,这意味着“股市有利可图”。   没一会,周辰溥的朋友就到了。   原来他是在等人,而不是装逼在鸽子群下喝咖啡。   见人过来,他捏掉手中咖啡,说:“选举的事情看了吗,有什么想法?”   乘坐有轨电车匆匆赶来的朋友,还没来得及坐下就遭遇此等问题,颇有种上学学生迟到,被校长堵在门口提问的既视感,挺让人害怕的。   朋友掏出手绢,擦了擦脑门上汗水,说:“代表要赚大钱了?”   卡尔文·柯立芝当选后一个星期,证卷价格以光速上涨,每日成交量都是前一天的两倍。   这让这条小小的华尔街多出不少中小型代表投资机构,光是想想,都知道日后证卷价格该是多惊人,现在入手将来暴富啊!   “你说我要不要去买点,给自己在曼哈顿岛建造黄金宫殿。”朋友提出一个自认为很认真的问题:“到时候我肯定天天开派对,也邀请你。”   “得了。”周辰溥瞥了他一眼,“恐怕还没等到那一天,股市就没了。”   “怎么可能!”   周围有人听到周辰溥的话,纷纷投来不愉的目光,像在看那些呼吁停止股票买卖的□□一样。   周辰溥对旁人视线一向不在意,说:“共和党胜利后催化了股票市场,普通市民见有利可图,纷纷对股市证券感兴趣,可能会产生现实经济和过热的股市完全脱节的情况。”   “从统计学上看,根本不可能持续高热。”   说的有点复杂了,朋友眨巴眨巴眼睛,只听懂最后一句:“我知道你是统计学专业出身,但是这条街上所有的投机家都在买啊,而且还有不少一夜暴富叻!”   “…”周辰溥不说话了。   不是不劝说,而是干脆换一个方式,直接命令:“跟大家说一下,今年内可以继续买,但最好明年年底前陆陆续续收手。”   “好吧。”10分钟之间,朋友的暴富梦破灭。   周辰溥无奈地拍拍他,说:“你不想回国吗?”   “带着钱回去吧,我们在这里呆太久了。”   这些钱,在美国只能买黄金别墅举办狂热派对,但回国后,却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第120章 纽约日记(2) 百老汇面试风波(10……   “海伦是最需要关注的对象。”   两人边往建筑里面走, 林恩边解释。   “她之前在曼哈顿地下非法酒吧献唱,凭借无与伦比的悲剧嗓音被发掘,进入巡演剧团担任配角儿崭露头角。”   寥寥数字,黎觉予就勾画出这个竞争对象兼大佬情妇的形象——熙熙攘攘的暗色酒吧, 倚靠在钢琴上的妖精, 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香烟, 淡定从容地唱着悲伤情歌。   “看来她是抒情派。”黎觉予淡定分析。   “Bingo!”   …   两人兜兜转转, 最后在林恩老熟人的带领下,来到剧院后面的防火梯。   黎觉予抬头, 看着后巷外围,绕着一层层露天的、像老古董一样沉旧简陋的防火楼梯,满脸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走正门?”   “正面大门对于观众是方便了, 但对于演艺人员来说,却是长征漫途。这些防火梯连同百老汇五个剧院,将无数房间连接在一起,通过它你可以到任何地方。非常适合演员连轴转打工,毕竟大家都不止给一家剧院工作。”   嗯,防火梯就像《歌剧魅影》离充满水晶吊灯、昏暗蜡烛的地下长廊一样。   林恩率先走上去,见黎觉予没跟上来, 又特地停下,朝后者伸手:“如果你怕高,可以牵着我的手。”   “我不怕高啊。”   黎觉予觉得很莫名其妙, 越过他率先往上走, 手却还是被抓住了。   侧目一看, 是林恩佯装无事的脸,他正视前方不敢斜视地说:“好吧我承认,是我怕高。”   “…”   如果黎觉予还不明白林恩在想什么, 未免有些傻白甜了。   回到美国的林恩,就像回到家一样,无论是举止还是说话态度全都变得真诚起来,就是:身体频频打直球,表情却害羞到死…   “哟,林恩,什么时候回来美国的?”一个坐在防火梯门前,翘着二郎腿喝咖啡的儿童剧演员,看到来者后,神色震惊地上前拥抱:“今天威廉夫妇她们也来了。”   随后,这名儿童剧演员,将顶着[树木妆]的脸,朝向黎觉予,问:“你身后这是谁?新来的齐格菲尔德女郎吗?”   齐格菲尔德女郎,就是百老汇歌舞女郎,跟宝冢歌剧团一样是当地无数少女的梦。   她们所参演的齐格菲尔德夏季富丽秀,是百老汇明星的摇篮。   这是对黎觉予外貌的称赞,但…“不是。”林恩回答。   “我今天来就是找威廉夫妇,他们在做女主角公开试镜。”   百老汇都是人精,一听林恩说这话,就知道黎觉予是要参加女主角试镜。但他依旧露出不认同的表情:“可是海伦也要参加这个试镜…算了林恩他那么细心,一定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总之一切小心,不要被她欺负去了。”   “谢谢。”林恩很细心吗?好像的确是的。   经过这么个莫名对话后,两人总算顺利进入歌剧院后台。   刚一进门,黎觉予就被面前一幕弄得头皮发麻——身穿华服的女演员们,像勤劳小蜜蜂一样穿梭于排练场,繁忙得连后门来人都顾不上。她们身后往往跟着一个制作人,正在厉声驱使道:“动起来漂亮女孩们,你们一定不会想从歌剧沦落到歌舞秀再到喜剧秀的…”   然后女演员们跑得更快乐。   林恩拉着黎觉予,熟练地在后台穿梭,时不时还会迎来工作人员惊喜的亲切问候。   “林恩,你回来了?!”   “天啊,我们想死你了林恩。”   “我说的没错吧,虚伪的法国根本不适合你,你还是回美国来了…”   谁能想到,黎觉予第一次发现林恩人气高,不是在女孩子身上…当然女孩子也有,但是能在同性,同行,同事中夺得人气,足以见到本人的品行。   **   面试办公室内。   场工拿着剧本片段,散发给面试女主角的演员们,态度极其亲切又尊敬——毕竟能参加大众面试的,大多不是真的大众…总是有这种那种的后台关系的人。   因为这个原因,工作人员和演义人员彼此间相处相当和谐,十分平静。   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才打破后台休息室的宁静。   “天啊这太难过了,怎么会有人和我撞衫!还是冒牌货…我不想面试了,想回家。”   “海伦小姐你冷静一些…”隔着语音,都能感受到百老汇工作人员的无奈。   然而,这一声锐利高呼,还是吸引了休息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离门口近的女演员们,表面上假装认真研读剧本,实际上都将注意力放到那处,心想:是谁那么倒霉,穿假货算了,居然还和海伦撞衫,不被扒一层皮都算没完。   瞄一眼海伦穿什么——淡黄色套装,蝴蝶结纽扣衬衫,乐福鞋…   再瞄一眼休息室内部。   很快,认真坐在角落研读剧本,连头都没抬一下的黎觉予就中招了。   偏偏她还对海伦的愤怒一无所知,过于认真的态度放到当下,就像故意无视对方。   有好心女孩悄悄扯她的袖子说:“你的衣服,和海伦撞衫了。”   “什么?”   黎觉予被迫从剧本情绪中抽离出来,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胖女人,身穿同款法国时装,正怒目圆睁地盯着自己,活像一只愤怒的小鸟,黄色炮弹鸟。   两人对视,休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在百老汇工作人员想要开口调和的时候,黎觉予开口了。   只见她露出最亲切的微笑,像没听懂海伦对她衣服是假货的指责,指着自己的衣服,说:“Bonjour je viens de France……”   后面一大串,都是法语。   但是周围人都能勉强能听懂黎觉予说:她是从法国回来的,问海伦是不是也在香榭丽舍大街买衣服,这也太巧了。   …听到法语后,大家才注意到两位女演员相撞的衣服,是法国品牌手工缝制的精品时装。   但问题就出在这了——人家黎觉予是从法国来的,衣服也是在自己老家买的,带过来的。   你海伦这个专门蹲舶来品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假货?   就连海伦也意识到这一点了,脸上青一道红一道。   她之所以就着衣服话题叫嚷出来,无非就是不相信黎觉予有能力高价购入舶来品,笃定对方穿的是相似的大街货…谁能想到,从进入休息室开始就独自蹲角落,安安静静的女孩,居然是从法国过来的?!   难道她认知出现问题了?   法国来的女人不都是很爱炫耀、叫嚷吗?   隔壁工作人员吓得擦擦冷汗,说:“海伦女士,要不然我给你安排单独休息室吧,面试一会儿就开始了,不要浪费体力。”   “哼。”   抛下这声冷哼,海伦最后恶狠狠瞥黎觉予笑脸一眼,走了。   谁能想到,这场休息室女演员的战争,居然来的那么突然结束又那么突然,而解决关键,只不过是黎觉予说了一句法语而已。   海伦一走,休息室再度恢复成平常低声交流的模样,只不过此时的聊天话题全然大变,眼神也时不时瞄向角落的黎觉予,明显在说刚刚对峙的事情。   就连严肃的制作人出现,也不能阻止女人吃瓜。   而当事人黎觉予早已重新低下头,继续研读剧本,看起来似乎十分认真。   但谁都没发现,在海伦走后,她沉吟片刻,默默翻开剧本后面的页码,也就是面试场工没有说要考察的剧情。   **   单人休息室内。   海伦气呼呼坐在沙发上,面色不悦,一想起刚刚吃瘪的回忆,她就恼怒地脱下黄色外套,恶狠狠摔在…沙发上,不摔在地上是因为这件越洋外套太贵了。   见到海伦这个表情,隔壁给她上妆的化妆师都紧张了,想叫对方闭眼刷睫毛都不敢。   好在,海伦并没有气很久,因为导演助理突然而至,并且带来好消息:“这次大众面试,可是特意选了你擅长的部分呢——少歌词,多抒情。”   导演助理是后台基层员工,但往往是这种小角色,反而更好暗中操作,借花献媚。   可是,海伦的眉头却没有因此松开。   她们参与大众面试的歌剧是一出普契尼歌剧《波西米亚人》当中的女高音绣花女,咪咪。《波西米亚人》的别名是艺术家生涯,讲述了巴黎拉丁区四位贫穷青年艺术家的生活、爱情,绣花女就是唯一的女主角,其中一位艺术家的恋人。   因为海伦出身贫苦,又是夜总会出身,所以擅长歌剧抒情部分,外语不好还有乡下口音。所以从很早开始,她就暗暗联系导演身边的员工,修改大众面试的考题。   最终,在双方操作下,考题确认为第三幕女高音咏叹调《我要回到自己的小窝》。   这首咏叹调的内容,是咪咪向爱人告别,少歌词多抒情,基调悲伤,非常适合海伦。   但是…海伦一想到刚刚那个讨厌的法国来的女人,觉得内心愤愤不平难以压抑。   她想——那个女人不讲英文,肯定是因为外语很差,歌词多反而能凸显她的弊端!而且她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休息室角落,肯定是内向的性格,这样的话…   “不,我不要这个考题。”   海伦露出情妇专属的傲慢和骄纵,说:“男主角鲁道夫在吗?我们换成第一幕的咏叹调,就是男女对唱那里…”   海伦光是闭上眼,就能猜到黎觉予发现剧本更换后,会怎么丢脸:“还有,新剧本开演前十分钟…不,五分钟再给其他演员。”她也要为自己考虑。   哼哼,敢跟她海伦斗!   导演威廉夫妇多么严格啊,到时候肯定骂死她。 第121章 纽约日记(3) 面试开始前的八分钟。……   面试开始前的八分钟。   所有来面试女主角的人, 都收到一个新的指令:“面试内容更换了,大家将剧本翻到第一十六页,也就是第一幕咪咪初见鲁道夫的咏叹调《我的名字叫咪咪》。”   “什么?”几乎所有的女主角候选人,集体大惊失色:“为什么临时更换试题?”   第二次来传指令的场工, 就没有百老汇普通工作人员那么好说话了。   因为有金融巨头的撑腰, 场工斜眼瞥发问演员一眼, 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呢。”   “或许有某个强势的大人物, 要求更换试题呢…当然,我的意思是导演们。”   “威廉夫妇从来都不会这样!”那名女演员大吼回去, 愤怒得双手握拳颤抖。   她微微发红的双眼,瞥向走廊某个紧闭的休息室房门…贴着的“海伦”二字的纸张上,说:“肯定是她, 可真是该死的、没有节操的夜总会女郎…”   话还没说完,房间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海伦得意地靠在门框旁,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当然没办法拿海伦怎么样,毕竟她可是美国金融巨头最喜爱的情妇,连续上八次星期天八卦专栏的绯闻女友…饶是在场面试选手们各有各的后台,也不敢和股票、证券硬碰硬。   其他选手亦是如此,只能迷茫地说:“这下该怎么办, 我还是第一个面试的。”   “能怎么办,抓紧时间练习吧。”   …   抬眼一看只剩下六分钟了。   一瞬间,大家都顾不上抨击海伦的小人行为, 全都自顾自练习起新咏叹调来。   高亢明亮宛如夜莺一样的歌声, 从四面八方响起并在空中交汇, 顺着后台不流通的空气,传遍百老汇休息室走廊的各个角落,显得有些过于嘈杂。   黎觉予也在“浑水摸鱼“地练习中。   如果有人持续观察她, 就会发现——从刚刚开始,在场工还没公布新试题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练习这段咏叹调了,如同提前知道未来的预言家那样。   实际上,这只是黎觉予的二手准备,谁知道居然真用上了。   她只不过是猜想,像海伦这种趾高气扬又毫无职业道德的人,应该会暗暗埋下陷阱,等着竞争对手摔跤。   但她这种没有实权的情妇,能弄的陷阱能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买通导演助理,更改试镜试题,要不就是故意在有实力的选手面试时,提出加试,搞别人心态。   除此之外,海伦也搞不出什么花样了。   因为有心理准备,黎觉予在练习原定试镜曲目,也就是第四幕死亡咏叹调时,留个心眼,顺便练习第一幕里,需要解决大量语言问题的宣叙调上——果不其然,试题公布《大家都叫我咪咪》,就是宣叙调和咏叹调的结合项。   …   面试准备的六分钟,转瞬即逝。   办公室一个个喊名字,面试演员们一个个进去,除海伦外,全员都哭丧着脸。   最该死的是——海伦进去面试办公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这意味着导演已经有选择了,其他面试选手进去,大概率也是陪跑的角色。   意识到这件后,继海伦进去的歌手们,表情反而淡定了,反正也是陪跑随便唱唱出来,那就随便完成任务,干脆点拎包走人,免得丢失女演员的酷劲。   办公室人越来越少,只有黎觉予安静坐在角落,继续练习。有结束面试的人看到黎觉予,用磕磕巴巴的法语,好心提醒她:“不要花费太多精力和时间了,女主角人选已经敲定了,海伦没出来呢。而且意大利语不是那么快熟络的。“   面试办公室传来场工的呼唤:“玛丽。“   黎觉予站起身来,将剧本一收,露出比对峙海伦时还要真诚、天真的微笑,流利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然后又换成英语,说:“谢谢你的劝告,希望你回去路途顺利。”   “谢谢…不对,你居然会说那么多门语言?”好心人吃惊——要知道,这次百老汇试镜,指明要选出适合十八岁少女角色的歌剧演员,这意味着女主角年龄不能超过二十二。   那么年轻,怎么可能那么优秀?   而黎觉予,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面试休息室,面上是旁人察觉不到的胸有成足。   **   面试休息室,冰冰冷冷。   不是说温度,而是说装潢还是面试员工的表情。   这间不过十来平的房间,摆放一张长桌,桌后是沉默的导演威廉夫妇和导演助手、饰演鲁道夫的男高音扮演者,同时也是百老汇稍有名气的小红星Jeff,还有就是得意洋洋的海伦。   黎觉予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扫视过来,像打量商品一样严谨认真。   这是艺术家踏进美国舞台的第一步,忍受艺术变成商品的屈辱感。   总有一些歌剧明星,从海外大本营来到百老汇后,因为不满美国人为观众服务的态度,试镜中途怒砸剧本离去,这种事频频发生。   然而这对黎觉予来说,Just soso,她既是艺术家也可以是商品,身份随时切换没问题。   黎觉予走到长桌前,站定,扬起灿烂微笑:“日安,威廉导演。”   熟练的英语传进海伦的耳朵里,令她表情微微僵硬,双眸映射出被戏耍后的冲天怒火。   要不是场合不对,下一秒她就想站起身来,怒骂黎觉予了!真是憋死她了。   好在长桌后的导演兴致不高,他甚至连头都不抬,粗暴地翻两下简历,说:“唱吧。”   …导演那么冷漠,让女演员凭空生出感情唱爱意绵绵的咏叹调?   难怪先前面试的选手们,全都战战兢兢进去,哭丧着脸出来,除了练习量不够外,面试氛围也是一大问题。可黎觉予是谁啊,在物部夫人那吓死人的威严下,还能唱出[春日]这种少女歌剧的人,怎么可能现场畏惧?   啧,又不是真的20初岁。   虽然心中觉得无所谓,但黎觉予面上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珍重地开起咏叹调的头。   《大家叫我咪咪》这首曲子吧,中低音开局,比过往唱过的《香烛》、《夜后》要简单,但是也不简单。因为在技术和音量容易操控的情况下,充分把握人物内心感情变得极为重要。   而就在门外的时候,黎觉予就找到感情的代替品了。   ——她和毕维斯的第二次见面。   在《波西米亚人》中,男女主第一次见面,是在昏暗无光的走廊,当时女主咪咪丢失了钥匙,男主鲁道夫帮忙找,风吹熄他们手中的蜡烛,只能凭借走廊外微弱月光看清彼此的脸,然后介绍自己的咏叹调随即唱出。   也就是说,这是初见表达一见钟情的曲子。   除毕维斯外没别人了。   就这样,黎觉予一边想着他,一边分神让每句歌词都不粘着,字字清晰,故意展现自身的意大利语功底。她越往下唱,长桌前的海伦面色越发不悦,面中发黑。 第二部 分D大调,向鲁道夫讲述自己的悲惨生活…这也没什么可难的。   随便回忆过去的两年,随意挑一天都比绣花女过得艰难,何况她还两年没睡过好觉呢!   这样想着,黎觉予瞬间眼眶发红,情绪充沛地完成第二小节,过度到高潮的部分。   面试发展到中期,长桌前的导演、男演员还有助手们,已经全都抬起头来,投入观摩了…特别是助手们,他们的内心惊讶无法述说——事实上,黎觉予可是唯一一个能唱到高潮部分的面试歌手,就连海伦,也只是面试到过渡段为止。   威廉向来有脾气,听不得别人糟蹋歌剧。   没有阻止,意味着这人唱得不错,或者说是唱得最好。   终于,咏叹调高潮部分到了。   黎觉予熟络地调整好呼吸,音色变化、强弱对比和情感波动起伏,专业得不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小女孩:“我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住在一间白色的小屋里…”适中的小快板,却没漏掉表情控制。   这种感觉太矛盾了。   十八岁的年轻娇美脸孔,专业人士一样的熟络舞台技巧,唱出天真、活泼的绣花女形象…   不要说专业性不足的助手,就连饰演鲁道夫的男演员Jeff,都上半身往前倾,全神贯注地感受黎觉予的表演,“她很不错。”   “谁说不是呢。”威廉低声回复。   他没说好没说坏,表情依旧严肃,让人捉摸不透想法。   就连早早预定好的海伦,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暗中给导演助手打手势,然而导演助手,却只能无奈地回了个耸肩——到了试镜场所,他也没招了,这是导演的天地。   看回面试者表演。   只剩下最后部分了。   只要第三部 分处理好,就算竞选不到咪咪角色,也能在百老汇导演面前留下一份好印象,为以后的试镜增加成功率。   黎觉予深吸一口气,理性地转换成叙事性宣叙调,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吟诵,安静述说对男主鲁道夫的感激,想象那些帮助,还有语句中若隐若现安定的爱。   表演结束,全场鸦雀无声。   **   门外,林恩着急等在走廊,就连好友寒暄都顾不上了。   威廉夫妇面试有个规定,不允许无关人士入内,所以林恩没办法跟着黎觉予,也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勉强从进出的女演员口中,得知海伦的把戏。   “可恶啊!”林恩气得跳脚,“不过黎觉予的话,应该没事的。”   “她那么好,那么强…算了,一会儿还是别跟她将面试结果的事情了。”   兜兜转转烦恼间,林恩余光瞄到,黎觉予恍恍惚惚地从面试间出来,他立刻压下担忧,换上最熟络的笑容,迎上去:“走吧,饿死了,我们去吃饭。”   “还要住最好的酒店。”   …   黎觉予就这么一言不发、宛如傀儡一样地林恩带到曼哈顿最好的酒店里,送进房间里。   “那你好好休息,食物我给你拿上来。”林恩关切地说。   在临关门前,黎觉予忽然像被点开关键的机器人一样,猛地抱住林恩,光脚在地上蹦跶,喊:“我过面试了!我要进百老汇表演了!”   “…什么?”   “我说…”黎觉予兴奋地流下泪来,光脚站在林恩鞋子上,像喝醉酒一样唱出自己改编的百老汇歌曲:“我是百老汇巨星,我来到百老汇,我站在世界巅峰。“   就是那种很粗俗的流行音乐改变,一点都不符合黎觉予歌剧女高音的身份。   “我是百老汇巨星,我来到百老汇,我站在世界巅峰。“   她还在唱,林恩也愿意陪她闹,比她更兴奋更大声:“玛丽来到百老汇巨星,玛丽来到百老汇,玛丽即将站上世界巅峰…“   “哎呀你太大声了!”   黎觉予笑倒在林恩身上,忽然笑容全数消失——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唱出爱意时,毕维斯的脸咻的一下变成了林恩的脸。   **   酒店同一层,楼道的另一边。   周辰溥正在送某位旧金山商户回酒店,商讨关于大选后金融变动的细节,忽然听到走廊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在唱什么百老汇、玛丽什么的。   商户笑了,说:“看来这层房间,住了个百老汇女明星。”   “挺好的。”   “周银行家,华尔街离百老汇那么近,我猜你肯定没去过,找时间去看看吧。”商户虽然是旧金山市民,却很了解纽约哪里有好玩东西,“不喜欢看热辣歌舞秀,就去大都会看歌剧。”   “谢谢,我会的。”   走廊远处还在唱,传进他耳朵里,婉转女声总是变成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第122章 纽约日记(4) 面试过后,歌剧院便马……   面试过后, 歌剧院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入组、合同、工会、服化道,为准备一个月后的演出做准备。第二天合同就被带到酒店,在公证人的见证下签署。   黎觉予这才知道,咪咪是《波西米亚人》中唯一一个未敲定的角色。   此时是10月, 百老汇的乐季早已开始, 黎觉予从法国过来需要较长的时间…换句话说, 这个角色完全就是他们捡漏了。   在此之前, 多少演员因为航程问题,赶不上大制作好节目, 只能凑合出演些小角色啊。   知道这件事后,就连黎觉予也忍不住感叹:“我们太幸运了,林恩。”   “对啊。”   林恩笑容开朗得令人心情愉悦。   **   百老汇后台。   也许不能那么笼统地介绍, 虽然表演在大都会剧院,但演员们和服化部却在舒伯特剧院,黎觉予和其他女演员,则在布思剧院化妆。   毕竟没有哪儿能比此处,拥有更大的女演员化妆间。   走廊上化妆部、道具部、服饰部…中世纪和现代装扮混杂在一起,眼花缭乱。   但黎觉予还是很开心的,毕竟无论是宝冢还是克里希剧场, 她从未接触过那么大的后台。   不过,等等。   怎么都没有人啊?   黎觉予抬头望向后台某一个古老座钟,上头清晰地指向早上八点, 是一个歌剧选手方便开嗓的好时候。   可奇怪的是, 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心中充满疑惑的黎觉予, 独自完成化妆后来到大都会,总算看到零星三两个同事了。   他们歪斜倒在休息室里面,呼呼大睡, 一副晚上刚浪迹完娱乐场所的模样,眼下深深的疲倦。黎觉予光是扫一眼,就知道他们昨晚夜生活都干了啥,又是如何等到清晨,在所有人冲向办公室的时候,摇摇晃晃地回到百老汇。   场工就算了,卧倒的演员中,居然还有鲁道夫的扮演者Juff?!   她立刻上前轻拍肩背,善意询问:“先生,你们还好吗?”   然而Juff的状态,注定只能答非所问。   他高呼一声:“祝贺美国!”   然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接着又躺倒,活像条临死不屈的咸鱼在翻身。   “…”黎觉予无奈了,这些人绝对刚从地下酒吧出来。   不仅如此,因为她在走廊磨耗的时间太长了,吸引某位装扮遮遮掩掩的中年男人靠近。   他一手放在衣兜内,跟当间谍一样低声询问:“要来点酒吗?”   黎觉予眨巴眨巴眼,摇头拒绝了。   百老汇后台,居然连私酒产业都开发了,可想而知这帮年轻的美国演员们是多么浪荡。   二十年代,又是美国刚执行禁酒令的第四年,民众们憋得慌,地下酒吧和贩卖私酒的人也便顺应而生,从此酒精占据美国年轻人20年之久的夜生活。   但…自由潇洒不亚于放纵过度啊。   可能这个年代人没这意识,但酒精这种辛辣食物,容易破坏喉间微环境,形成惯性发炎,对于歌剧演员来说是不可逆的伤害。   比较有职业素养的歌剧女高音黎觉予轻轻摇头,准备放弃地上这群摆烂人,独自练习,余光却扫到那个卖私酒的男人,居然还没有离开,存在感十足地站在走廊角落,用一双阴沉的眸子望着这边。   盯了大约五分钟,他走了。   黎觉予觉得有些许奇怪,但因为初来百老汇人轻言微,最终决定再观望一下。   下午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卖酒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大约是“我记住你了”。   **   下午两三点时间,鲁道夫等演员,还有其他刚从夜生活缓过神来的人陆陆续续抵达剧院,装模做样地开始开嗓,准备练习。   而此时黎觉予已经独自排练一上午了,进行第不知道多少次练习了。   有演员揉着太阳穴走过来,说:“法国是没有夜生活吗?怎么你不跟我们一起玩?”   “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曼哈顿的天星夜总会,来吗?”   …法国没有夜生活吗?当然有。沙龙读书会夜间散步和咖啡厅歌剧,哪个不是通宵的,只不过黎觉予从来不去罢了。   不过她也没表露出内心想法,只是礼貌微笑拒绝了:“不用了,我比较早睡。你也知道,华夏人比较热爱工作和养生。”   这话一说,对方就都没再劝黎觉予休息了。   受民国大批留学生影响,华夏人敬业又节制,成为每个国家、每个种族都公认的事实。之所以会邀请黎觉予,也是因为她外语太好,百老汇后台又少华夏人,从而造成的误会罢了。   可是她的拒绝,却莫名吸引剧院后台其他人的主意。   搭档鲁道夫顶着压力跑过来,劝说道:“在美国还是合群一些比较好,不然容易被孤立。”   说完他就逃跑了,像是生怕自己和黎觉予扯上关系。   鲁道夫扮演者Juff是意大利人,他的劝告同时也是美国的生存法则,就跟艾伦的“笑与不笑”准则一样,值得黎觉予听一听。   但告知来得太晚——鲁道夫走后没多久,一群表情浪荡的陌生人,忽然找上黎觉予。   她抬头上下打量来者。   男男女女三四个,统一穿着百老汇文化衫、彻夜未睡苍白脸庞,因为酒醉虚晃的脚步,被掏空的身躯,让黎觉予想起在法国劫持她的流氓。   见状,她微微后退一步,警惕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就是听说有人无视美国文化,来看看是怎么样的人罢了。”陌生人的领头说道。   黎觉予认识这个人,好像是百老汇工作十来年的老员工,现在在隔壁剧院出演音乐喜剧。   他也不知道黎觉予认出自己,依旧自说自话:“原来是林恩导演带进来的关系户啊。”   “…”   黎觉予无语。   如果这就是孤立,功底还是太弱了。   如果是她来欺负这个外来客,直接用“对方可能会举报卖私酒员工”的理由,私下传流言,就足够让美国人团结起来赶走那人了。   后台关系,啧,算什么东西?   “是的,林恩导演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了?”黎觉予回答。   坦荡荡的模样让来者面面相觑。   就,不是说华夏人都很爱面子,不愿意暴露交际关系网的吗?怎么这女的如此不同。   领头有些结巴了:“啊这样…那,嗯,那你女主角肯定是走关系进来的吧!”   “没错就是这样,关系户!”   “你太丢你们国家的脸了。”   “扑哧——”   嘲弄声和嗤笑声同时响起。   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前来挑衅的人语无伦次,被挑刺人黎觉予却在悠闲地摆弄起裙摆。   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行你也找啊。”   黎觉予不是喜欢争口头之快的人,也不喜欢用嘴皮子辨明自己实力,总归这是上节目后,大家有目共睹的东西。   既然对方误解那就误解呗,有后台也是自己争的,又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后台就会跟这位老员工一样,十年还在给喜剧当滑稽配角。   事实就跟黎觉予的想法一样,她满不在乎的回答刺伤这位可怜的配角演员。   他双目泛红,浑身颤抖地说:“你小看我的能力了,你这个华夏人,这个口口…”   …   “看这边,来一张。”有位戴着眼镜,瘦弱的华夏记者呼唤几个名人,咔嚓来了一张。   他是北洋画报的记者林苏北,一直呆在百老汇这边,探听明星节目单,给国内撰写新闻。   华夏20年代开始,正如同尼采说的“重估一切价值”,正是思想冲击的年代。海外歌剧、戏剧、歌舞剧凭借大剧院、好莱坞和百老汇的载体,悄悄登上华夏大舞台。   像《北洋画报》这种刊登娱乐消息的杂志有很多,譬如《北平画报》、《电影故事》…等。林苏北还有一个兼职,就是给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寄去剧照胶卷,用作国内海报出版。   再加上,美国还有一个流量巨大的华夏城剧场。   能在那里出演的,往往是华夏人气最高的歌剧、歌舞秀演员们。   所以百老汇演员们都不吝啬于华夏人气,当林苏北一呼唤,就有好几个百老汇小红星,对着镜头摆了个舞台pose。   忽然,一声关于华夏人的斥责,从大都会后台传来:“你这个华夏人,这个口口…”   听到那个词后,林苏北不由自主愤怒起来,顺着声源地摸过去——这种谩骂太侮辱人。   虽然他长期呆在美国,但接触的小红星大多是有教养的阶层,实在,实在是…   林苏北自己也是个素质人,反骂不回去。   但是他可以记住骂人者,让他从国内报纸消失,悄咪咪报仇。   这样想着,林苏北摸到剧院休息室,扒着门缝悄悄围观。   只一眼,他就发现当中居然有个华夏女孩,正站在人群中间,好像被人刁难着。   是场工嘛?   不对,应该不是。   恕林苏北没见过世面,从来没在百老汇见过华夏人,但他也是在剧院打滚数年的“老人”,一眼就发现这女孩的特别之处。   她不像华夏打工人一样面黄肌瘦,长相比起一般外国女孩更妩媚清纯,别有一番美感。   又不像场工和普通跑龙套一样穿着随意,一身紧身白齐肩裙,黑色绸缎似的长发散落,分拨两肩,脸上似没有上妆,奈何她皮肤洁白如瓷,活生生用一张素颜,成为休息室最亮眼的存在,女主的标配。   华夏人在大都会当女主吗?林苏北简直不敢相信,只觉得又荒唐又自豪。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刚刚那声漫骂,难道是冲着这个漂亮女孩吗?林苏北双拳悄悄握紧,英雄救美和保护国人的冲动油然而生。   正当他准备冲进去和美国人一教高下的时候,黎觉予动起来了。   她一个过肩摔,将臭嘴醉男摔在地上,用英文凶狠地骂出更脏的俗语…谁能想象出这张柔弱的脸,做出那么强势的行为啊?不仅林苏北想不到,休息室里的人更想不到。   Juff这个小红星试图拦住黎觉予,还差点拦不住。   这一刻,华夏女孩不像华夏人,反而像个美国人,不过这种转变…不好意思还挺爽的。谁规定了华夏人必须礼貌待人啊?既然来美国那就尊重美国人做法,维护自己和种族尊严,半点问题都没有!   林苏北又自豪了。   短短几分钟,他就因为这个陌生的小女孩,情绪动荡了两次。   再看回休息室情况,谩骂的男人在伙伴的阻拦下,又是丢人又是不甘地走了。   而黎觉予居然在稍微整理下头发后,又开始新一轮练习,淡定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经过那么一怒,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却没变。   谁能想到黎觉予打人后,居然吸引到某些美国人,开始慢慢尝试接触她,与之交好起来。   黎觉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表达善意的同事搭话。   她表面虽然淡定,心中却是傲慢地冷哼一声。   自从街头被挟持,她就在林恩的指导下,在颤颤颠颠的火车和轮船上,进行防身术练习…单挑健康男人可能不行,但虚弱的酒醉男人还是没问题的。   当时被林恩特训的时候有多不情愿,现在就有多感谢。   黎觉予看看时间,决定一会儿给林恩带好吃的,如果他还在酒店的话。   夜幕降临的时候,没有工作的演员又慢慢起身,准备继续浪迹娱乐场所,只有黎觉予,独自呆在空气不流通的排练室内,不厌其烦又周而复始地一遍遍练习。 第123章 纽约日记(5) 谁能想到,连续几天百……   谁能想到, 连续几天百老汇后台都是这样。   迟到、早退、醉酒、胡闹。   谁又能想到,晚上看到的光鲜亮丽的明星,下班后都往地下酒吧涌呢?   这是《波西米亚人》排练的第四天,依旧是早上凑不齐人, 晚上走得空空, 永远都只有黎觉予自个在那唱歌、走位、对着镜子训练表情和台词。   不过短短几天, 她倒是在后台找到些其他事情做…”蜜丝佛陀先生, 请再多说一些吧。”   黎觉予缠着的不是谁,而是开了彩妆工作室, 常在百老汇和好莱坞连轴转的人气化妆师,彩妆之父蜜丝佛陀,也是黎觉予过去给客人设计彩妆的灵感来源。   他静悄悄地来, 原本只是想找老朋友聊聊天,却被眼尖反应快的黎觉予一把抓住了。   吓得蜜丝佛陀先生还以为自己被醉鬼偷袭。   “求你了,先生。”黎觉予的撒娇,那是亿万豪门主事人都会心动的程度:“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现在不告诉我,等我表演结束就去你店门口蹲你!”   顿了一下,又“威胁”道:“从五点开始!比卓别林更早!”   蜜丝佛陀:“…”真的是威胁到点子上了。   要知道他烦透那些早起蹲点、拿号的客人了, 弄得他每天上班就跟挤电车一样…这一点,黎觉予同样深有感触。   “好嘛好嘛…”黎觉予星星眼。   “好吧。”   先生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将彩妆箱拿出来, 稀罕的彩妆工具一字排开。有测量用美容仪, 有测试唇膏黏着性的亲吻器, 有清爽质感的粉底液,有光泽剔透的唇彩…它们全都长着复古模样,令黎觉予激动不已。   她现在的心情, 不亚于面试上百老汇,差点当场晕过去。   “我在好莱坞工作那么多年,对彩妆最大的认知就是清透,这会是未来几年的流行趋势。过去几年为了配合摄像头偏蓝、偏红的变色规律,总是把女演员们的脸,抹得花里胡巧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款清透不偏色的粉底,就能让美丽自然呈现。”   黎觉予听得就跟小学生上课一样,非常专注。   虽然她知道,十年后蜜丝佛陀先生真的发明出世界上第一个便携粉饼,主打清透自然。一开始它只在好莱坞和百老汇后台推行,后来越来越多女明星,将它们偷偷带回家去,明星效应驱动产品最终流向市场,成为普通人也能用得起的彩妆。   蜜丝佛陀先生就是这样的大人物,明明早年已经是皇家御用化妆师了,却为追求自由的化妆思想,致力于化妆品向普罗大众推广。   可能是因为黎觉予听得太认真,就差当场做笔记了。   蜜丝佛陀先生讲着讲着身形一顿,不自然地问:“你该不会打算结束歌剧生涯后,去当彩妆师吧?”   还是俄国人比较严谨,没直接问:“你该不会是在偷师吧?”   “当然不是!”黎觉予认真反驳。   她不是结束歌剧生涯去的,而是正在边唱歌剧边做彩妆…不过谁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两人谈天到一半,服道部的主管们一前一后过来,手上端着咖啡,说:“都快别站着了,要么坐下来好好聊,要么赶紧走,不然让晚来的小崽子们看到你,肯定缠着你要化妆。“   小崽子就是年轻的百老汇演员们了。   因为黎觉予起早贪黑当社畜,本人又严格遵从美国禁酒令和宵禁,所以在老爷子们心中,黎觉予是和他们一样的存在…绝对不是说她心态老的意思!   看到来者后,蜜丝佛陀善意调侃状地,斜瞥黎觉予一眼,说:“没想到你这小小女孩,竟然能跟这俩老倔驴处好关系…挺好的,很会人情世故——流水的同事,铁打的服化道。”   “是亚当斯爷爷和吉登阿姨人好啦…”   “哎哟,都叫那么亲密了?那怎么一直叫我蜜丝佛陀先生呢?”   …谁敢叫自己业界大佬叫叔叔,反正黎觉予不敢,只能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   好在她和费尔森先生相处时间长,非常擅长怎么跟外国老头老太聊天,不一会就将他们哄得开开心心。   蜜丝佛陀还有工作,先行离开百老汇后台,黎觉予则跟着服道部的工作人员,一边聊天一边往大都会剧场的排练场地走。   才刚踏上走廊,黎觉予就发现房间气氛不太对了。   一个身穿棕黄色西服的男人,正独自站在排练室门口,抽着雪茄看着边上醉倒的演员们。   虽然没有看到脸,但隔大老远,她就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黑气…好危险。   黎觉予想和服道部员工分开,去看看什么情况,却被亚当斯和吉登安抚下来,说:“别着急,是威廉先生来了。”   “很多人以为大都会行事自由,导演们几乎不到排练室,但事实上…”   事实上,威廉先生不是不来,而是在默默观察演员们的生活习惯,剔除难以改造的毒瘤。   听到门口有动静,威廉肃着张脸转过头来,发现是黎觉予后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   他走到鲁道夫演员的面前,手中权杖狠狠敲击地面,发出哒哒的脆响。   现在已经是中午11点,Jeff脑子稍微恢复清明。   被权杖敲击声震醒后,他先是不耐地发出嗯哼声,然后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一根黑漆漆的权杖,再顺着杆子往上看,然后一张宛如高中时期训导主任般严肃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威廉先生!“   这一刻,Jeff肯定是清醒了。   他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脚跟并拢地在威廉导演面前稍息立正。   而且Jeff那么一喊,把地上其他昏迷小伙伴们都惊醒了,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可宿醉后的身体如同丧尸,最终变成歪歪斜斜的样子,“威,威廉先生早上好。“   “已经晚了。“威廉这样回答。   这个回答有双重意思,一个是现在已经不早了,一个是演员们就算认错也已经晚了。   闻言,以Jeff为代表,先是朝威廉先生后面望一眼,发现他妻子,善良的威廉太太居然不在后,纷纷露出“这下完蛋了“的表情。   奇怪的是,威廉并没有先开始谴责,而是微微侧过脸来,说:“在我筹备波西米亚人前,曾有人警告过我,大众试镜找来的演员大都是不靠谱的,他们可能悄悄嗑药、可能悄悄酗酒,可能直接缺席当天表演…”   黎觉予头皮发凉——因为《波西米亚人》中,只有女主角咪咪举办大众试镜。   “可是我没想到!”威廉话锋一转:“业余如此敬业,反而是百老汇自己的员工不懂事了。”   几位演员低头站在威廉面前,表情唯唯诺诺,活像一个被妈妈谴责的小学生。   不过避开威廉先生,他们还是悄悄松了口气——毕竟他们还呆在现场,其他演员到现在还没来呢!   虽然不能跟黎觉予这个老社畜比,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亚当斯和吉登拍拍肩膀表示安慰,意思是与她无关,谁知道威廉先生训斥到一半,忽然话锋一转,问起黎觉予的意见:“你觉得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   问她这个“业余人员”吗?   黎觉予越过威廉,朝鲁道夫演员们望去。他们无一不在双手合十,祈祷黎觉予能给一个轻松点的惩罚,好避开责难。   威廉这一招可真狠,无论怎么罚,对于黎觉予来说似乎只有弊没有利,实在是难以抉择。   “抱歉,导演先生,我人生地不熟,实在是没有想法。”黎觉予悄无声息地推了回去。   “没关系,那按你们法国剧场的处置来。”   看来是逃不了了对吧。黎觉予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开始掂量同事情和导演喜爱之间平衡,惩罚开低了,导演肯定觉得她包庇,惩罚开高了,接下来几天不用在百老汇后台混了。   思来想去,大约过去一分钟沉默后,黎觉予开口了。   她说:“夜生活属于个人爱好,我不好把控,所以演员们可以去喝酒。”   这话一出,鲁道夫演员们眸光一亮,兴奋得似乎要当场喊黎觉予妈妈,但很快,黎觉予下一句话“但必须和我同时上班、同时开嗓训练、同时下班。”就打破他们蓄势待发的兴奋,变成一阵绝望的鬼吼乱叫。   “天啊!那还不如扣我工资吧…”   率先绝望的是熟知黎觉予的鲁道夫,紧接着的是陌生的同事们。   “玛丽几点上班啊?天啊七点,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吗?我要哭了。”   “苦得太早了,玛丽晚上九点才离开排练室。”   “那估计我回到家就躺倒,还去什么夜总会呢?”   …   因为黎觉予一句话,二十来岁的演员们集体跳脚,鲁道夫还说这比“陪他奶奶过圣诞节假期”更加辛苦。   而且因为他们这个反应,威廉导演总算露出,进入排练室后的第一个微笑。   “这个惩罚很不错。既有美国崇尚的人权自由主义,又十分符合剧场工作人员行事准则。”   威廉笑起来,眼睛皱巴巴的样子看着挺慈祥的,黎觉予瞅着瞅着,不自觉松口气,大约这事就算这样平安通过了。虽然有些对不起随性的美国人,但好好当社畜没什么不好,跟着黎觉予还能赚到全勤工资呢。   哪有这么划算的惩罚呢?   鲁道夫嘴上抱怨着,内心却悄悄放松片刻。   要知道在黎觉予开口前,威廉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当场开除他们。   比起差点被开除,只是按时上班的惩罚实在是太轻松。   想到这,大家都偷偷对黎觉予做出感激的表情,鲁道夫还趁威廉不注意,偷偷和她说:“以后你Marry就是我Juff的朋友了,想要找我帮忙就来皇后路的猪头酒吧,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来找我喝酒也可以。”   …倒也不必,想来黎觉予也没有需要喝酒的地方。   其他人也同样,纷纷发出自己的义气宣言。   但事实上,他们感激黎觉予的时机还是太早了。   因为威廉导演等齐所有舞台演员后,拉着大家来主舞台预演…效果可想而知——醉酒的群演们还没清醒,走位全都忘记了;四位男主演们嗓音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问题;表情和人物情绪对不上;断句唱词不熟练;连意大利语忘光的都有。   威廉是越看越火大,虽然排练仅仅四天,但在他看来,这种水平比乡野剧场还要低下。   “停下停下!”   权杖愤怒地敲击地板。   “除了黎觉予外,全员再来。”   …   “再来!”   …   “我看你们今天别想走了,再来!”   …   周而复始。   黎觉予坐在舞台边上,享受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说实话现在她完全可以离开剧院,回酒店休息,但她正并没有借机休息,而是忙着构思一个新的创意。   ——要怎么样,才能让咪咪在男主视角的歌剧中闯出一片天呢?   思来想去后,她决定去舒伯特剧场,找服化道老朋友们商量一下。   既然决定要征战纽约,那自然是要一击必中。 第124章 纽约日记(6) 事实证明,“大都会是……   事实证明, “大都会是最宽松的百老汇”这句话纯属以讹传讹。   威廉夫妇虽然不在彩排现场,但每天都会看由舞台监督编写的排练报告,上头详细写明:日期、排练场此,谁从几点排到几点, 谁又缺席了哪部分的排练, 休息时长…等等。   然后无一例外——这一个星期以来, 排练报告上频繁出现的演员名字只有“玛丽”。   1924年9月1日, 玛丽于8:20抵达排练地,排练12小时, 休息20分钟。   1924年9月2日,玛丽于8:00抵达排练地,排练13小时零八分, 休息20分钟。   1924年9月3日,玛丽于7:50抵达排练地,排练13小时二十分,没有休息。   …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黑心工厂的员工打卡报告。   威廉看完报告后,提出第一个感想是:“我差点以为我在拍女主向歌剧。”   《波西米亚人》的成员结构主要是四位男演员,黎觉予只负责其中一位主角的恋爱线。   可那四个家伙, 时不时酗酒缺席、身体不舒服告假,只有鲁道夫扮演者Juff算得上敬业,不过也是矮个挑高个的水平, 和黎觉予比差得远了。   导演都喜欢敬业勤劳的演员, 所以一个星期后, 《波西米亚人》剧组人员流动近50人。   ——有些人因为长期缺席直接被开除,有些是被降番位,有些则是被罚款…只有黎觉予一人, 置身事外安然自得。   有不甘心的配角想找黎觉予麻烦,都被Juff那帮人挡了回去。   拜黎觉予所赐,他们就是那批侥幸只被罚款的轻犯,虽然早起早睡挺让人郁闷,但总比失去工作来的好。   打扮成鲁道夫模样的Juff,每次看到黎觉予都要说:“嘿哟,你是我永远的bro.”   “…”   黎觉予·鲁道夫爱人·咪咪:行叭,你不会出戏就好。   一系列雷厉风行的处罚后,第二天,当黎觉予来到大都会歌剧院时,发现几乎全员到齐。   威廉导演就安静地坐镇在舞台边上,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见她过来才露出笑容,点头示意。   说完后,他再转过头看舞台其他演员时,又是那副冰冷到外放寒气的眸子。   在这样的死亡视线胁迫下,所有演员都拿出了真本事,尽全力表演,鲁道夫更是在面对黎觉予角色死亡的时候,真情实感地哭出声来,差点把黎觉予给送走了…   舞台下,完成垃圾员工清理工作的威廉导演一反常态。   他不仅每天抵达现场认真观看表演,还细心记录演员表现,看到代替道具的小方礅位置不正确,他都会亲自弯腰潜行去摆正,对细节一丝不苟。   …   就这样,闹闹腾腾又紧张刺激的排练,转瞬即逝。   百老汇歌剧从敲定、彩排到正式上演,往往需要一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不是因为演员们表现不好,而是取决于服化道部对舞台的制作时长。   舞台画面越宏大,道具制作时间拖越长。   在道具、服装制作完成之前,演员们都只能穿常服、淡妆、手拿道具替代品进行排练。   “我真希望大都会的衣服、道具能弄好看点。”   鲁道夫偷偷瞥向隔壁繁忙的”大衣柜”,目光灼灼似乎要把那道虚掩的门盯穿,“有一次,我在某个歌剧院里扮演王子,单看剧本和唱词就知道那是个多么吸粉的角色,排练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走红后要怎么花钱。”   “直到王子衣服送来,彻底打破我的幻想…”   不用鲁道夫细说,大家就自发哄然大笑起来,话语夹杂在吃吃笑声中,变得断断续续:“哈哈哈哈,我真应该拍下来哈哈…萝卜配色的七三分小短腿王子…”   鲁道夫则是做了个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转向第一次在美国表演的黎觉予,贴心劝说:“千万不要对歌剧院的衣服有太多期待,我们扮演的还是五个穷人,我真怕服化道部那些人,直接去找华尔街破产流浪汉们要衣服,然后套在我们身上。”   另一个好友应声,立刻开始情景演绎起来:“亚当斯爷爷,我感觉身上痒痒的。”   鲁道夫立刻化身为慈祥老爷爷模样,说:“孩子,那是虱子。”   “哈哈哈哈哈你扮演得真像,就应该去演老爷爷。”   “去去去!”   黎觉予坐在一群美国人中间,跟着他们一齐笑得很开心。   穿越至今,这还是她第一次那么放松没有忧虑地开怀大笑,每个人都像翻版林恩一样,总是给她带来放松和快乐,引诱她跟着美国人理念一起,活在当下。   至于他们说的服化道部危机,黎觉予是一点担心都没有。   亚当斯爷爷是谁?在两天前,他已经自认他是黎觉予的爷爷,敷衍谁都不会敷衍孙女。而她黎觉予,只需要在日常交流中,将自己的想法暗暗传输给对方,这就可以了。   刚想到亚当斯爷爷,他就从服化道的“大衣柜”前走过,和黎觉予四目相对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俏皮地眨眨眼,手上繁琐厚重的服装一闪而过。   示意手中是她的舞台服装。   看来,是都准备好了呢。   黎觉予收回目光,唇角弧度暗自勾起。   **   “号外号外!10月1日大都会剧场新剧《波西米亚人》正在售票中。名导威廉夫妇和百老汇小红星Juff亲历加盟,重现上世纪巴黎拉丁区的浪漫…”   百老汇大道上,卖票小工拿着海报纸板,极力宣传。   卖票小工的性质跟报童差不多,都是年纪只有十岁上下的小男孩,瘦削的肩头上,挂着半人高的海报,踢着小短腿向路人宣传、售票。   其中有个小男孩第一次来百老汇上班,不清楚百老汇大道和华尔街的交界处,一不小心居然跑到金融圣地上面卖票了。   他怯生生地对路人说:“先生,是新剧《波西米亚人》。”   “请问你要买一张票吗,我手上有很好的位置。”   那些金融精英们当然不会赶他,但也不会理他,所有人都端着高傲表情从男孩身边路过,仿佛应他一句,都会让自己身价下跌一样。   小男孩很迷茫,又有点委屈。   在一片漠视中,他不敢继续叫卖,而是怔怔站在路边,坐立难安。   直到周辰溥驻步,走到男孩面前蹲下,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路人视线,“是什么剧?”   男孩睁着湿润的眼睛眨巴眨巴,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丢人哭出来:“是歌剧《波西米亚人》,先生。我这里有特别好、特别好的票…”   男孩只会这两句话。   周辰溥轻笑一声,单手伸进西服拿出钱包说:“请给我两张吧。“   这里周辰溥用的是“请”,就像对待大人一样,让小男孩惶恐中,掺杂着被尊重的开心。他从来没见过穿得光鲜亮丽又那么礼貌的先生,就像书中描述的绅士一样。   接过钱后,小男孩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内层拿出两张三排门票,递了过去。   “真的是很好的票。“周辰溥夸奖一句,小男孩就羞红脸。   紧接着,周辰溥又说:“我第一次来这边,想知道大都会剧场要怎么走?“   “我带你去,先生!“   意识到自己被需要的小男孩,鼓起勇气牵起周辰溥的手,朝百老汇大道走去。   一路上,小男孩都在絮絮叨叨地讲述百老汇趣事,夸奖这部歌剧有多么精彩,而周辰溥全程认真倾听,讲到精彩的地方,还会跟小男孩一起笑出声来,相处极其融洽。   都快让小男孩不舍得周辰溥了。   “就是那里了,先生。“   他不舍地将新交到的朋友送进剧院,转头准备离去的时候,其他的卖票小工找了过来,其中一个还是小男孩的亲哥哥:“你去哪了,我在百老汇大道上找不到你。“   小男孩迷茫地指向刚刚过来的路口。   亲哥哥气急拍打小男孩肩膀,说:“哎呀,那里是华尔街,来来往往都是些亿万富翁,剧场不允许我们过去叫卖的…你没被有钱人欺负吧?“   “我没有。“   小男孩傻傻地摇头,心想:原来刚刚那个男人是有钱人吗?可是他一点都没有妈妈口中说的那么装腔作势还内心恶毒啊,反而特别温柔,就像大哥哥一样。   亲哥哥看着弟弟这么傻,也无奈了。   忽然一阵喧哗响起——是百老汇小红星们到剧院,被听众们发现后的声响。   亲哥哥赶紧拉着弟弟过去凑热闹,顺便卖票。   跑上去一看,居然是大都会歌剧院今晚首演的《波西米亚人》,主要演员们几乎都到了,围在上面的听众都是一个叫“Juff“的男演员的女粉丝。   从演员下车到走入歌剧院的路上,人挤人,毫无秩序,两个身穿半人高海报的小男孩,差点被大人们挤趴在地上。年纪小的那个直接被挤摔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紧张地保护身上的宣传海报,生怕工作结束后要赔偿。   “海报,海报要被弄坏了!“   他用身体护住画报。   忽然,一双纤细白嫩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扶起小男孩,温柔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男孩又傻了,看着面前这位漂亮的女人,有着和刚刚的绅士差不多的面容(华夏脸盲症),“谢谢你帮助我。”   “人总是要比海报和钱更重要。”黎觉予拉着两位男孩来到安全的地方,拍拍他们身上的尘土,耐心地教导:“如果你们受伤了,那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妈妈也会心疼…”   两位小男孩点点头。   等黎觉予走后,年纪小的那个率先开口,兴奋地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知道原来华夏人都是善良的好人,刚刚那位绅士拉着我回到百老汇,那位漂亮女士又扶我保护我…”小男孩扶着海报蹦蹦跳跳:“等我赚到钱,一定要去华夏这个好国家看看…”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大都会歌剧院,门口客人如同涨潮,一波波陆续涌进歌剧院。   天色明亮向昏沉过度,夕阳投射在百老汇大道的瞬间,开演铃声即可打响。   《波西米亚人》开始了。 第125章 纽约日记(7) 整条街都躺满了为玛丽……   双层巴士慢悠悠驶来, 在百老汇第39号楼停下。   准备观赏今晚歌剧的观众们踱步下来,他们大多穿着礼服,携带伴侣,手中还拿着歌剧专用的望远镜。   都是些知识分子, 对威廉导演主导的《波西米亚人》评价很高。   “Juff是个不错的演员, 我之前看过他的《卡门》…”   有人拿着节目单, 问:“饰演咪咪的女高音是谁?从来没见过的名字…”   没人回复他, 因为没人知道玛丽是谁。   只有英国绅士出声,不带希望地评价道:“希望这个新人不要毁掉咪咪这角色。毕竟她的名字…”   英国人没说完, 但大家都知道:在英国,厨房女佣们一律都叫玛丽。   就这样,表演还没开始, 玛丽.黎觉予就在观众心中,留下不太坏但又没那么好的印象。   大都会歌剧院内部装饰仿造欧洲歌剧院,边缘镶嵌金光闪闪的外层,廊下被贵妇人长裙,来来往往拖得一尘不染。   通过狭长通道,走进开阔的观众席。《波西米亚人》的舞台装饰是欧洲歌剧的套路模板,高亢的天花板、仿造上世纪巴黎拉丁区破破烂烂的街景, 下首台阶坐着四位贫穷青年艺术家,正是四名主要的男演员——诗人鲁道夫,画家马尔切洛, , 哲学家柯林和音乐家舒奥纳。   他们一出现, 观众们立刻拿起望远镜,远远品评他们的扮相:“普普通通。”   “虽然不亮眼,倒很符合主角形象。”   “他们的衣服是在华尔街流浪汉身上扒拉的吗?”   …   鲁道夫坐在台阶上, 笑得脸几乎僵硬——在乐队指挥上台前,人气最高的他需要负责在幕间拉客,吸引报社社交栏记者拍摄留影。   鲁道夫咧着嘴,用气音跟同伴吐槽:“我敢肯定,他们在说我们的衣服不好看。”   “忍忍吧。”同伴也练就一副腹语功底:“谁让我们不是亚当斯爷爷的亲孙子呢。”   …   观众进场差不多的时候,乐队指挥让四名男演员下来,换他上去,这才拯救快笑歪嘴的鲁道夫等人。   乐队指挥整理衣襟,站到舞台后方,轻声咳嗽的声音被环状舞台装置扩散到观众席远方,听众们纷纷收起和隔壁人的交谈,认真注视舞台中央。   刚刚还闹哄哄的剧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就像人们集体消失一样。   交响乐队指挥心满意足,手持金黄色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表演正式开始——寒冷的圣诞夜,鲁道夫和他的朋友们冻得可怜,为了取暖,他们烧掉鲁道夫最新的诗稿集,可对于渐渐下降的室温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在几句交谈声后,几人决定去咖啡馆避寒,忽然,鲁道夫想起自己有一篇待完成的稿子,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写完后跟上。   第一幕的前部剧情很简单,四人都是关系熟络的老员工,演出来的友谊真实不似假扮。   在抑扬顿挫的台词带动下,观众们渐渐入戏,身体前倾眼神专注。   虽然没人说话,但听众们都开始对后半截剧情产生兴趣——因为《波西米亚人》第一幕戏中,鲁道夫和咪咪相见的场景,诞生两段神话级的咏叹调…   五分钟后,舞台装饰开始变动。   三名男演员下台,鲁道夫独自呆在房间书写诗歌…忽然,一阵轻微虚弱的敲门声响起,看过波西米亚人的观众们都意识到:是咪咪来了。   那个和英国厨房女仆有着同一个名字的女高音。   观众席上,周辰溥坐在第三排中间位置,隔壁是他旧金山商户。   两人沉默地观看歌剧,周辰溥不说话是因为他没看过,而商户不说话则是在专心欣赏。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商户笑着说:“希望不是长得像施特劳斯一样的女高音。”   “怎么说?”   “施特劳斯是美国比较受欢迎的女高音了,唱得也很好,但是她是个乐天派,天生肥胖的体格不适合出演很多歌剧的女角色…我去年看过不少被她荼毒的歌剧。”   周辰溥笑了一下,没有加入评价,毕竟他不懂歌剧。   他唯一听过的两场歌剧,女高音演员都是同一个人,都是…忽然,周辰溥的视线定格在舞台某道纤细白影上,差点惊得当场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情况?   周辰溥单手抓紧扶手,双眉紧凑,唇瓣紧抿,目光死死盯着舞台上的女主角。   知道的,知道他遇到熟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银行家碰到贷款钉子户了。   就连他隔壁的旧金山商户也误解了,问:“怎么了?她在你银行借钱不还吗?”   “不是。”周辰溥简单回答,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场缘分。   时间仿佛拉回到半年前和一年前,那时候他分别在宝冢和克里希剧场,看过这个女孩,而现在…他们又在大都会相见了。   真的有人能在身兼数职的同时,光速走红吗?   周辰溥开始怀疑,如果那时候打车去香榭丽舍大街看一眼,恐怕会看到她在那里化妆。   舞台上。   黎觉予刚亮相,就成功让剧院全体观众同时停止交谈,只顾去看女高音的脸。   她看起来是那么纤细柔美,又如同角色一般,那么的体弱多病。   在美国,身体纤细,长相纯净又年纪小的女高音是十分难得的存在。   现在的孩子都喜欢走捷径,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孩,都会选择当轻松来钱快的百老汇女郎,而不是当“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大量枯燥练习”的歌剧演员。   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家纷纷端起珍奇的目光,注视着黎觉予。   她拿着一支蜡烛举在脸庞,暖黄烛光侧打在她白皙脸庞,变成黄昏一样的侧影,更显得女孩白皙似仙女。   她倚靠在鲁道夫胸膛上说:“先生,谢谢您为我点亮蜡烛。”   “不客气。”   鲁道夫喉结上下滑动,目光紧盯对方——很明显,这是演员自发的行为。   但因为和歌剧氛围相当融洽,所以幕布后的威廉导演没有打手势,放任演员情绪发散。   在过去排练的日子里,演员们都是没有道具且全程素颜,编排暧昧戏份时都是单纯炫技,没有投入过感情,所以今天第一天首演,也是Juff第一次见到换好衣服化好妆,双目含情的黎觉予。   差点给他整忘词了。   “我的钥匙不见了,可以帮我找找嘛?”   黎觉予还在讲台词,斜坐地板的她像一只可怜的美人鱼,引得鲁道夫和Juff同时答应,恨不得当场给她造钥匙出来。   这时,有前排观众发现:这位女高音的服化道都特别优秀。   特别是衣服,不仅符合她绣花女的身份,而且极具视觉观赏性。   一朵朵手工刺绣牡丹从她的裙角向上延伸,腰间还绣有交错银线,聚光灯打上去,腰部隐隐散发亮光,掐得她腰身纤细若无。   可表演不会因为观众的惊艳而暂停,还在正常推进。舞台上两人低头寻找钥匙,风吹起,将他们的蜡烛吹灭,黑暗中鲁道夫握住咪咪的手,请求她帮自己暖手,然后唱出属于男主角第一个咏叹调《你那冰冷的小手》   这本应该是《波西米亚人》的人气曲段,可不知道为何,观众的注意力总会不自由住地跑到黎觉予身上去,去看她的娇羞表情,去看她如梦如幻的绰约身姿。   男主咏叹调结束,女主咏叹调再起,一环扣一环。   经鲁道夫的要求,咪咪决定告诉他自己的绅士,述说自己孤独的、靠绣花为生的生活。这下,听众们总算可以全神贯注地听曲段,而不是眼神时不时飘忽到其他演员身上了。   “春天第一个甜蜜的亲吻多温暖。”   “初生的太阳多灿烂…”   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黎觉予当初面试的歌唱技巧得以精进,用一副轻轻松松的表情,唱出a2为核心音迸发最强力度。   这些技巧,普通观众们都听不出,他们只能听出——贫困的绣花女是那么羞怯又犹豫。   但越往下唱,歌声越发流畅连贯。   像一位心神不定的少女在歌声中找到核心骨,放开无拘无束的遐想,勾勒出美妙春日…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纯洁的少女。”有批评家在笔记本写上这句:“玛丽拥有让人怀疑她年龄的能力,少女面容和阅历者技巧的完美融合。”   当然夸奖之余,他也没忘记自己本职工作,写下批评:“但不排除,玛丽本身就是一个浪漫少女的可能。除非她未来能献上魔笛夜后这种恶女角色,否则我对这位法国来的女高音的评价保持沉默。”   这段话放在娱乐专栏上,真的是最善意的批评了。   也是因为黎觉予表现得太像纯真少女,才会让美国批评家对她放松衡量尺度。   批评家抬头看向舞台,很明显,这位鲁道夫的扮演者Juff,真切地为黎觉予.咪咪沉沦了。他表情隐隐流露出渴求,单手轻抚黎觉予,目光灼灼四目相对。   仿佛下一秒,两位陷入钟情的演员就要缠绵亲吻了。   观众席上所有女性观众,都为这段张力十足的对手戏,激动得面颊绯红。   只有周辰溥,从头到尾都是抿紧嘴唇,好像在看着整个舞台,又好像只看着台上某个点。   他隔壁那位百老汇老粉,旧金山商户说:“看完今天表演后,恐怕难以出剧院了。”   “为什么?”   “因为表演过后,整条街都躺满了为玛丽饮弹自尽的男士。” 第126章 纽约日记(8) 百老汇未来的小红星居……   在百老汇, 想要成为人气红星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你比她好看唱得好,一个是你让他着迷,这句话阅读起来要注意她他介词。所以黎觉予能在舞台上让Juff着迷,代表她具备走红的条件。   现在, 这种条件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爆发。   而这个契机就是《波西米亚人》。   整部歌剧, 大家只有趁咪咪不在的时候, 像往常一样低声讨论剧情, 可等咪咪登场后,所有声音都被吞噬了, 仿佛观众席上的各位,也跟着鲁道夫的心情一样,被这种如梦般脆弱的魅力震慑, 进而沦陷。   渐渐,歌剧推进到第四幕。   “咪咪如何了?”科林唱,语气中带着一种下级阶层常有的忧虑。   熟知剧情的观众,这时已经将纸巾捏在眼下,随时随地准备爆哭一场了。   穆塞塔笑着对科林唱:“咪咪睡着啦。”   几人回头望去,发现另一好友诧异地用手指探咪咪的鼻下,吓得跌倒在地, 惊慌大叫:“咪咪,已经没有呼吸了!”   明明刚刚,穆塞塔还为咪咪戴上一副皮手笼, 咪咪对着他, 对着观众席上大家的方向, 露出苍白又美好的笑容,唱:“谢谢,我的手再也不会冷了。”   首尾呼应。   “我, 我,要睡了…”即使玛丽躺在床上,依旧唱得气息稳定,但观众都知道,一觉过后,咪咪从此失去生命,用她的死结束一场歌剧。   咪咪的死亡,对于“刚爱上她”的鲁道夫来说,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浑身颤抖,流着泪呆呆摸索到咪咪身边,抱着小声呼唤爱人的名字,情绪之浓厚仿佛演员本人死了女友。最后,他捂着似乎已经破碎的心脏,在舞台上失声恸哭。   感性的女观众们,眼眶湿润微微泛红。   较为迟钝的男观众们,则是注意到咪咪扮演者玛丽,就像一个睡美人一样。   明明聚光灯全数打在四名唱歌的男演员身上,只分到一丝半缕灯光给咪咪,然而她那张细腻莹白的脸,依旧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仿佛演员本人就是发光体。   如果黎觉予知道台下男观众的评价,一定会原封不动转述给蜜丝佛陀先生,感谢他专门把控的妆容…不仅让黎觉予学到许多,还在首演舞台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咪咪死后,交响乐迸发出激烈的音调,发挥出歌剧该有的感染力。   长达两个小时的表演就这么结束了。   幕布呼啦啦地从两边向中间延展,挡住全部舞台,只剩下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观众们热烈的掌声,也便随之响起。   他们目光紧盯幕布中央,等待歌剧演员们出来谢场。最先出来的是四位主要男演员们,鲁道夫的扮演者眼泪鼻涕还没擦干,不好意思地当着大家的面,用力吸了一下。   批评家和Juff的粉丝们,都报以善意一笑。   可能很多人没意识到,刚刚他们发现谢场演员中没有咪咪,潜意识里隐隐有些失望。   所以等黎觉予手提长裙,从幕布后最晚现身的时候,前排观众几乎都站起来了,尽可能表达自己对这个女高音的喜爱,“唱得太好了!”,“加油!”…   而黎觉予只是腼腆地笑,像一个真实的18岁少女一样。   周辰溥也跟着扯开嘴角,暗暗轻笑一声。   说黎觉予是天真少女,他是肯定不会信的,人的阅历和生活经验挂钩,从已知现实来看,对方前后在三个国家工作并取得较高的成就,换算成年龄后,大概有二十五、二十六了吧?   周辰溥低头翻阅节目单,找到咪咪一角介绍栏。   上头写着:“玛丽,20岁。”   “…?”   周辰溥不敢相信,严谨认真地又阅读一遍。   然而这出《波西米亚人》,只有咪咪一个女高音,不存在看错人的可能。   这一刻,30岁的周辰溥被重塑三观,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都那么厉害吗?   周辰溥身后坐着个玛丽的男粉丝,是法国人,从开场到现在一直跟周边听众介绍玛丽,夸玛丽的好…这种行为放到现代,有更好的词可以概括,那就是“安利“。   “玛丽是从法国来的,克里希剧场的小红星。“   “经过百老汇大众面试赴美,打败许多百老汇老演员“   “对的,玛丽是华夏人…“   …   听到这里,周辰溥好奇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说话者是个长相精致的法国小帅哥。   别人称呼他为安托瓦内特导演,年纪差不多在二十三上下,又是一个英年成才的年轻人。   莫名的,周辰溥感觉自己输了。   在看这个歌剧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二十三踏出大学校园,二十六华尔街成家立业,算是国内还不错的水平。结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反倒是他太过自信。   那名导演没有发现周辰溥探询的目光。   自从舞台上表演结束,黎觉予登场谢幕后,他就闭紧嘴巴,目光不移一瞬地紧盯舞台,然后没等息演铃声敲响,导演又急匆匆站起来,朝门外跑去。   不只有他,还有其他普通观众。   他们步伐慌乱,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似乎在周辰溥不知道的地方下过一场钱雨,全场只有他一人不知道要去捡钱一样。   “这些人要去哪?“他干脆询问身旁熟悉百老汇的美国人。   旧金山商户瞄了一眼,说:“他们要去后台呢。“   “在法国,表达对歌剧演员的喜爱是后台赠送鲜花,但在美国,表达喜爱就是堵门口。这些粉丝要趁表演没完全结束,提前蹲点后门,和玛丽说上一两句话呢。“   “…“   有点蠢,但很心动。   周辰溥也想见玛丽,跟她说一说他们这些年来的缘分。   可等两人来到后门后,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粉丝一圈一圈团团围在防火梯门口,有男有女,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他尝试抬头远眺,却除乌压压的人头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勉强看到刚刚后座的导演,正十分虔诚地站在第一排的位置上。   紧接着,大都会歌剧院的后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那张周辰溥偶尔半梦半醒时分浮现脑海的脸,此刻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   等黎觉予从后门出来,差点被门口人山人海的景象吓到。   难怪刚刚,鲁道夫演员Juff喊她别那么快回家,至少多等半小时,赶最后末班车回家。可黎觉予不想让林恩久等,还是出来了。   临走前她还说:“我又不是Juff,粉丝能多到哪里去?”   总不能比现代粉丝机场接机可怕吧?   结果她一出来,尖叫欢迎声一浪盖过一浪,震得她没反应过来的脑袋嗡嗡作响。黎觉予疑惑地说出见到粉丝的第一句话:“我不是Juff呀。”   “我们就是来等你的!”某一个嗓门大的粉丝高喊回去,不愧是歌剧重视听众:“我太喜欢你扮演的咪咪了,玛丽,可以给我的衣服上签名吗?”   “我想要和玛丽拥抱…”   “玛丽结束本季《波西米亚人》后,还有什么别的歌剧工作吗?”   …黎觉予人都傻了,白愣愣地站在后门,和周围外国人比小小一只。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无言尴尬的时候,林恩及时跳了出来,说:“我是玛丽的经纪人。”   “签名的话请在右手边派对,拥抱不可以。”   “还有密斯女士,等玛丽确认好新工作后,我会亲自告诉你。”   询问工作的粉丝回复一个大笑脸:“如此当然是最好的。”   在林恩的安排下,堵后门活动变得井井有序又气氛极佳,如果每个在百老汇工作的新人都有林恩这样的经纪人,恐怕成名也会更迅速一些。   因为林恩知道百老汇和歌剧院的所有潜在规矩。   就像那个询问日程的粉丝,密斯女士。如果不是林恩私下给她科普了,黎觉予都不知道,一个粉丝居然有如此大的能力和作用——得她青眼的百老汇新人,就像得天助般,获得杂志报纸的喜爱。   不是因为她身份背景强大,而是密斯女士是百老汇的死忠粉丝。   爱好堵后门的她,总能打探到百老汇各红星的第一手出演消息,比经理公布速度还要快,所以爱贪图省事的报纸杂志记者们,干脆在密斯手上买情报。   而现在…“打起精神来,黎觉予。”林恩低声,呼唤玛丽的真名:“这些人都是没看完表演,提前立场的观众,还有午夜场过来买票的人。“   “而你第一批忠实粉丝,就诞生在这里。“   黎觉予再有本领,再通晓人情世故,她对待走红后和粉丝的关系,总是不如沉浸圈中的林恩来的熟练。   听到身边人的警示,她赶紧强迫自己从疲倦状态中抽身而出,露出最亲切甜美的微笑,就像美国甜心一样:“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   “我也爱你…“   “结束百老汇工作后,可能会回法国,我在克里希剧场的合约还没结束…“   说实话,黎觉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普契尼的歌剧繁琐,需要将台词全部唱出来,四个小时表演对于一个瘦弱的女孩来说,体力耗损巨大,现在表演结束后,她觉得自己随时能躺倒,然后睡觉。   但很显然,她不能睡,一睡幻境就结束了。   黎觉予不想那么快回到现实。   眼前人影晃动,像是在催眠,弄得黎觉予眼睛半睁不闭,平添妩媚。忽然,一张华夏人长相的面孔晃过,手持相机对着昏昏欲睡的她来了一张。   他说:“玛丽你好,我是华夏上海《电影》杂志的记者,不知道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   “华夏…上海…”   嘴中重复这两个词后,黎觉予清醒大半,瞪圆双眼用中文反问:“你说你是从上海来的?”   “对的。”   记者也很意外,百老汇未来的小红星居然会说中文,而不是美国华裔。 第127章 纽约日记(9) 打字机滴滴答答的声音……   打字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回响, 茫然无措的黎觉予坐在桌子前,觉得自己像正被审讯的罪犯,接受着无声的“严刑拷打”。   直到换行器刷一声发出脆响,才惊醒混沌的她。   “玛丽小姐, 请放松一些。” 林苏北端来一杯咖啡, 说:“这个采访很简单, 主要针对你身为华夏人在百老汇闯荡的经历, 随便说一些就好了。”   “咳咳呃…”黎觉予也觉得自己严正以待的样子好夸张,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借机放松僵硬的肩膀,“我就是我有点近乡情怯。”   “还有请不要叫我玛丽,我华夏名字是黎觉予, 可以写那个。”   “黎小姐的中文说的很好。”   “是的,因为我是两年前离开华夏,平日里也会跟母亲用中文聊天。”   林苏北就是当初旁观黎觉予打人的记者,作为《电影》的海外摄影,他常年驻守百老汇,自然不知道上海两年前家喻户晓的黎家大小姐失踪案,不然听到后就要吓得跑出去报警了, 哪还能继续采访。   现在的他,根据黎觉予的回答构想出的形象是:母女俩为了养活家人,跑到海外赚钱, 凭借女儿异禀的天赋和超人的努力, 在洋人中杀出一条血路, 成功卫冕。   太励志了,下流阶层触底反杀王孙贵族啊!   本来百老汇的华夏女高音就稀罕,这个故事写上, 不愁杂志卖不掉。   林苏北勉强压抑兴奋,刷刷在打字机上写下这个故事。   而黎觉予呢。   她在告诉自己,这只是幻境都是假的,不用紧张,才总算完成一整套采访。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和身体疲惫告警下,越到后面的采访问题,黎觉予心理尺度越发加大,没头没脑地说出她将会后悔一生的社死回答。   因为两人刚认识,记者先是礼貌委婉,套路化地提问:“据我所知,歌剧是昂贵的爱好,当时你是怎么想到要唱歌剧,又是怎么接触歌剧的?”   “噢…”黎觉予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家里的浴缸:“最初接触歌剧是在霓虹,当时我初恋的母亲很爱听歌剧,我们在家里后花园一起听了,当时我就决定要学歌剧了。”   顿了一下,又补充:“然后我就去宝冢歌剧学院了。”   …?   林苏北觉得自己听岔了。   在霓虹有个带后花园的大房子,还能让歌剧演员们上门表演…这位初恋得是什么来头,才能这么潇洒。   不过因为和歌剧没有关系,所以他没有追问关于初恋的话题,转问其他:“既然当时在宝冢发展得不错,为什么毅然决定去法兰西呢?”   “地震啊,辛辛苦苦买的房子没了,不想工作了。”   “那在法兰西继续唱歌剧的契机是?” 林苏北觉得自己敲字的双手微微颤抖,好家伙,工作一年房子都买了,这也太吓人了。   他在纽约工作三年了,还没存够一间厕所钱。   “找了两个牛逼哄哄的室友,其中一个就站在门外,百老汇导演,我的经纪人。”   如果黎觉予现在清醒着,肯定想剪烂自己的嘴,偏偏说的时候她没觉得回答有半点问题。   面对记者问的:“法兰西生活最辛苦的事情是什么?”   她回答:“站立式厕所,挑战人类柔软极限…”   …   《电影》采访结束了。   林恩在门外呼唤黎觉予回家。   她起身的时候,看到林苏北面前小山模样的纸巾堆,专门用来擦汗的。   黎觉予贴心问道:“林记者是热了吗?不如我把窗户开开?”   “不用。”林苏北又抽一张纸,平复下心情后说:“访谈和照片胶卷送回国需要很长时间,到时候杂志出版后我联系你把?”   “不用了。”   反正幻境的东西,黎觉予也不稀罕看:“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你恐怕找不到我。希望我的访谈内容对你有帮助。”   “那是当然,黎小姐客气了。”   就这样,两人以两种不同的心境,结束这次访谈。   打那天起,饶是林苏北知道黎觉予会火,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火。   1924年10月15日。有咪咪粉丝失控冲上大都会舞台。   1924年10月20日。黎觉予单人海报顺应粉丝要求新鲜出炉,分派在门票小男孩身上,当初被黎觉予扶一把的男孩们,穿着硬海报,在街上蹦蹦跳跳,真情安利《波西米亚人》。   一个不小心他又走出百老汇大道,走进华尔街,又遇到当初的周辰溥。   “先生先生,要再买一张门票吗?”小男孩童趣十足地指指身上的海报,说:“这个女高音,也是华夏人呢!你们华夏人都是那么聪明优秀还善良的吗?”   周辰溥轻笑一声,回想当初看到的[玛丽,20岁],说:“是她很出色。”   “再给我两张门票吧,不需要太好的位置…”   交易达成,小男孩驮着那张漂漂亮亮的女人海报,迈着小短腿冲出华尔街。   适应半个月的卖票工作后,他已经知道华尔街不归属百老汇大道,但为了能见到周辰溥,小男孩时不时就来金融大道上转一圈。   周辰溥也很给面子,每次都买了票。   不过他没有再去看了。   周辰溥远眺海报上失真又熟悉的面孔,理性的内心难得激起几分感性的惆怅。   有缘无份大概说的就是他们,第一天他去堵后门,结果“玛丽”被记者拉走去采访。   往后几天个吧星期,华尔街股市动荡,指数发疯往上涨,随时响起的电话拖累他的生活,将他囚禁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每天隔着窗户,远眺百老汇大道灯火通明。   想到这,周辰溥疲惫地揉揉鼻梁,助理跑过来说:“周行长,钢铁公司股票上涨87.4%,客户电话疯狂进来,股市…琼斯指数…”   “来了。”   周辰溥跟着往回跑。   回家路上,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和金融没关系的话:“年后,我会回家。”   “华尔街的工作交给你们了,尽快在这两年收手。涨幅再高也不要全砸,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面对泼天的财富,很少有人像周辰溥一样,有这种无所谓的魄力。   因为从指数板上看,入手股票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事情,每天多少人因为股票,一跃成为亿万富翁,这是他们这帮华尔街工作者们都见过、真实存在的。   周辰溥的同事也心动,但他们一贯信任老板的判断。   大不了少赚点嘛,回国比什么都重要。   就这样,助理沉默片刻后郑重地说了句:“好。”   1924年11月5日。《波西米亚人》进入尾声,黎觉予越发出色的舞台表现力得到报纸、杂志等公信力机构称赞,吸引更多纽约、甚至周边城市的注意。   1924年11月10日。《波西米亚人》末映。黎觉予在后门和粉丝们握手长达三个小时,逼得其他演员被迫走正门,   为此,鲁道夫的扮演者Juff说:“我想过我的人气会被穆塞塔,或者被舒奥纳瓜分走,却没想到最后赢家居然是咪咪。”   “为什么玛丽有那么多女粉丝?”   …   当然是因为黎觉予经纪人林恩的严格把控啦。   林恩征求黎觉予的意见,宣布“不允许男粉有任何亲密举动”的规则,从此堵后门粉丝,少一大批想要占女明星便宜的流氓。   此举一出,不仅握手表白的效率变高,还让这扇后门,变成百老汇大道上最安全的后门。   黎觉予机械般重复地握手、拥抱、回复,内心其实比粉丝们还要激动。   一天一场公演,持续足足一个月,直到今天,《波西米亚人》终于结束了!   现在的她,表面还是安安静静小女孩,内心却跟嗑药一样亢奋。   一个女高中生跻身上来,给黎觉予一个大大的拥抱,真情表白:“我和妈妈一起看歌剧,看完你的表演后,妈妈终于同意我去学歌剧了。”   “之前她都说我年纪轻,唱不了。谢谢你玛丽,你证明了只要努力,年纪小也能成功。”   玛丽.黎觉予回抱,轻拍女孩激动得微颤的肩背的:“你也可以。”   “谢谢谢谢…”   终于结束了。   其实演员们,完全可以无视堵后门的粉丝,借口疲倦直接回家,太多人都是这样干的,例如Juff,从来不回应粉丝的喜爱,下班跑路去酒吧。   他总是说:“如果连后门都要工作,百老汇就得给我两份工资。”   但黎觉予她不舍得。   她是多么努力,才站在这个位置上被那么多人喜爱,三年前的今天她才刚住进面儿镇,房间没有暖气身上都是病痛,一步步走到歌剧顶峰大都会之上。   她不舍得离开舞台,不舍得离开粉丝,甚至…不舍得离开幻境。   但梦醒时分总会来临。   乘坐林恩回酒店的车,努力找话题保持清醒的黎觉予最终还是不小心睡着了。   一睁眼,她出现在曼哈顿岛冷清的房间里,没有粉丝没有欢呼没有林恩,只有四面白墙冰冷矗立。   上头挂着的莎士比亚画像,好像在嘲笑她。   嘲笑她那么天真,嘲笑她居然会沉浸梦境不愿意清醒。 第128章 纽约日记(10) “刺啦,刺啦。“ ……   “刺啦, 刺啦。“   原来她是被电流响声的门铃吵醒的。   又听到小心翼翼的叩叩敲门声后,黎觉予这才反应过来,有谁来拜访了。她打开房门,警惕地隔着半指宽的缝隙, 问:“请问你是?“   虽然是纽约曼哈顿, 但是独身在外还是得小心。   “黎小姐你好。“门外女仆很明显大松一口气, 说:”你住进酒店房间后, 好久没走出来,也没有叫送餐服务, 我们担心你在房间内发生意外。“   “我有出来…“黎觉予说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幻境,也就没说话了。   女仆也没有纠结这句未尽之语, 只是在推车上拿来面包和水,“请照顾好身体。”   “谢谢。”   交谈结束,房门再次被关上,室内重复冰冷孤独。   黎觉予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撕咬着干面包,咽不下去的时候,她才粗暴地灌一口水。液体冰凉地涌过喉咙, 存在感十足地向下走,居然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都吃完后,她才发现面包盘子底下, 压着厚厚的一封信, 寄信地址是法国巴黎。   奇怪, 谁会给她写信?   黎觉予拆开信封,看来开头才知道是黎母的信。   看这个叙事和黎母思念的语气,就能猜出信件大约是在半个月前写成的, 内容大致就是:母亲非常想念女儿,希望女儿在美国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早出晚归太过努力,连饭都不吃,水也不喝,弄坏了身体…   黎觉予低头看看只剩下纸包装的面包,觉得黎母真神了,难道会未卜先知吗?   信件翻到后面,居然还有那么大段内容,只不过将法文换回中文,语气像是从母亲转换成好友,语气诚恳又迫切。   [致黎觉予,今天偶然得知法兰西竟比华夏慢三个时辰。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二十五,国内应该也才二十四;所以我们在法兰西,竟然要比别人多活一天。不幸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便想好要回国——决定丢掉捡来的一天,是非常难抉择的事情。]   看到这,黎觉予大吃一惊,心想黎母独自在法兰西时不时挨欺负了,不然怎么想着回国?   [出国后吃饱睡足,精神养得好,面色也渐渐红润,不比在上海时,天天都带着晦气色。现在想想,当时在黎公馆的生活真是糟,被婚姻陷在里面时,越陷越深,自己还不觉得危险,一旦跳出,才知道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越到后面,文字渐渐从拘谨变得飞龙走凤,由此窥得黎母的心理状态。   [两年过去了,我也放下当时的不甘心酸,唯一担忧的只有你的身体。哪怕你如今身在美国,我也能想象到你大抵是什么模样——思想乱糟糟,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低沉,像在梦里。别反驳,我知道你是那样的。]   [黎觉予,你想回国看看吗?]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黎觉予在看信的时候,不知不觉攥紧手指,狠狠印压在道林纸高档信纸,留下一个个坑。   她有些迷茫。   黎母的信就像压垮她虚幻自信的五指山,告诉她好莱坞百老汇都是假的,真实的黎觉予不过是香榭丽舍大街稍有名气的小社畜,成名的本事全靠前人经验和现代记忆。   让她真的进好莱坞化妆、打拼,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唯一能立足于当下的操作,只有回国干回老本行,开创化妆品公司,仿造香港豪门那样,先从国内做起接着延展到新加坡和泰国,最后总部立于香港。   可放弃在法兰西的一切…就像黎母用捡来的礼拜一做比喻一样,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唉,这个金手指,究竟是想干什么?”   难道是来扰乱她的心吗?   带着烦恼躺上床,似乎又开始犯困了,但为身体着想,黎觉予还是决定出酒店附近走走,吃一碗热辣的越南米粉,又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哈莱姆河磷光发白,白活人生十几小时,直到夜色降临她才慢慢踱步回酒店,准备睡觉。   **   黎觉予现实中下榻的酒店位于曼哈顿西42街,时代广场附近;幻境中入住的酒店,在百老汇大道的另一头,也就是西56街,外百老汇区。   在黎觉予发呆的时候,外百老汇区迎来一位熟人。   砰砰砰的急切拍门声响起,整栋酒店都像在晃动。   林恩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房门处,还没看清来者,就将对方当作酒店侍者,说:“天啊,小声点可以吗?有人不舒服正在休息。”   “谁不舒服啊?”   熟悉的声音让林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惊喜地低声喊道:“舅舅,你怎么来美国了?”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纽约这片土地了。”   来者就是费尔森。   他大约半个月前出发,却不幸遇到风暴紧急迫降,最终没能赶上黎觉予的末舞台。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在法兰西也能看表演,今天费尔森过来,是为了其他的重要事情。   他跻身进入温暖的房间,诧异环顾四周,问:“怎么室温那么高?是你不舒服吗?”   “不是。”   说起这个,林恩面上多几分忧愁:“是黎觉予。表演结束后,她就疲倦得车上睡着了,到现在还没醒来,我刚刚叫来医生,说是得了流感。“   “那是真的好好养病。“   费尔森来到黎觉予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远远探视着病人面容,发现她还在呼吸后,才放心悄悄关上房门。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什么,说:“生病就在这里好好养病吧,反正你们近期回不了国。“   “发生了什么?“   费尔森哗啦一声展开大幅报纸,在首页大篇幅文字框的位置敲响手指,示意林恩去看。   林恩凑上前,映入眼帘的就是大写黑体加粗的“玛丽“和”百老汇.大都会歌剧院“两个词,感到有些意外,”动作怎么那么快,纽约这边直到末场才有专栏介绍。“   “《费加罗报》总是有点着急,当中也有克里希剧场的动作。“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玛丽.黎觉予太争气了,初次海外表演就赚到大量名声,得到法国驻美国大使的公开赞誉,她的活动日程在社会新闻栏目被报道,跟那些王子、公主放在同一版面。巴黎亿万富翁拜尔德,称她为耀眼的阳光,并每天给费尔森家送去一束新鲜的百合。   当然,费尔森为亲侄子,昧着良心将百合做成了百合酥。   这一个月胖六斤,血糖也变高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就是——黎觉予火了,而且名气影响范围正在渐渐扩大。   法兰西首当其冲,意大利德国紧跟其后,被东亚那些国家知道,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林恩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房间内传有起身动静,赶紧先去看望黎觉予再说。   打开房门,两人看到女孩苍白无力地呆坐在床上,见有人过来才有反应:“费尔森先生,你怎么过来纽约了,我以为我在做梦呢!”   “孩子,你太辛苦了,这段时间休息一下吧。”   紧接着他们把新闻的事情,又和黎觉予说一遍,重点提点【暂时不能回国,否则会遭遇疯狂粉丝围追堵截】的事情,然而黎觉予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   因为等到回国的时候,她大概率走的现实通道,压根不会有粉丝…   费尔森却以为黎觉予病傻了,还没等他吩咐林恩端来药水,那平日里带呆愣愣的臭小子居然还会主动照顾对方,一个托盘里装着面包、热汤、热水还有三两片单独放在碟子的药片,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   “先吃药吧,你有点流行性感冒。“   居然那么贴心?!   将盘子放在黎觉予面前后,还没等另外两人发出赞誉感叹,紧接着,林恩下一句就是:“快点好起来,流行性感冒很容易传染身边人的。“   黎觉予:“…“Fine.   恨铁不成钢的费尔森狠狠敲林恩脑袋,摇头感叹:“没救了你,没救了!“   这种口是心非的坏习惯,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秉承眼不看为净的想法,费尔森借口要去探望纽约的朋友,离开酒店房间,黎觉予则是小口小口地吃药喝热水,林恩懊恼刚刚说的话,一时间房间内寂静无声,尴尬得无所从容。   黎觉予本来不想理会林恩的,结果药刚吃完,林恩就道歉了。   “对不起啊,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刚刚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   “没关系。“黎觉予回答。   然后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有点进展,林恩不舍得让这最后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硬是撑着尴尬,站在女孩床边好久好久,苦思冥想自己要将点什么。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黎觉予,她问:“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假的?”   唉,问完后她又觉得自己好坏,故意去问幻境人物觉得不觉得人生虚幻,又追一句补充:“就我来到百老汇后,一切都很顺利,莫名其妙就红得不像话,总觉得很不真实。”   她用自己当例子,林恩也就自然想当然认为,这个问题是黎觉予自己对自己的追问。   沉思片刻后,林恩回复:“我一直觉得自己人生不真实。”   创世主.黎觉予内心倒抽一口冷气:谢谢,有被吓到。   “我要说的事情大概你也知道,我出身卡布罗尔家族,大概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母亲远赴西班牙嫁给皇室初恋,她拒绝带上我,父亲也不想看到我,十岁之前我都活在城堡阴影里,每个人都无视我。”   黎觉予眨巴眨巴眼睛,这事她可一点都不知道。   之前去卡布罗尔家族给聚会夫人化妆的时候,也没听说她有个继子啊!看来这个人设,应该是幻境金手指的功劳。   不过听林恩这样说,黎觉予还是不可控制地,眼前浮现这样的黑白画像:小小只的林恩还没奔赴美国进学,是那么的温柔乖巧,被家人无视后只会怯怯地站在城堡角落,看着父亲带回来一个又一个女人。   他不敢反抗,只敢庆幸自己没有存在感,不然会被父亲要求,要喊这些女人叫作妈妈。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恩样貌越发出挑,使他成为任何场合中最夺目亮眼的存在,可因为过去的经历,他总想把自己藏起来,似乎走进阴影里才是最合适他的位置。   他想照顾人,但是他又怕别人觉得他也配照顾人…   对此,黎觉予想说:没关系啊,他做出最好的决定,来到美国…   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恩又继续往下说了,他回忆美国经历的时候,脸上惯有笑容消失了,腮帮子都是紧绷的。   “后来父亲迎娶新继母,继母怀孕后将我赶到美国。那一年我十一岁,一个人来到美国什么都不会,连英语都说不流利,我发誓我要努力出人头地,结果第二天被抢走所有的积蓄。”   “从法国带过来的伙伴,一只可爱的、会说人话的小鸟,因为我捡来街上的面包投喂它,没想到里面有预防鼠疫的药,我眼睁睁看着它在我面前咽气。”   “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跳楼了。”   林恩突然扬起不合时宜的笑容,说:“我从十楼跳下来,居然一丁点事都没有!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的人生真他妈离谱。跳楼后第二天,我得到百老汇的帮助,让我在大道卖票,一边当童工一边学习,最后顺利考上大学又回到百老汇。”   最艰难的时刻,被林恩一笔带过,说得轻描淡写。   听在黎觉予心中,却是无比心酸,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不是她幻想的人设,金手指圆上的逻辑,林恩根本不会过得那么掺…说不定他跳楼直接就死了,不是,她的意思是:他父母不会离婚,他不会被赶到美国,也不会成为百老汇导演。   他可能还在安安分分当他的贵族小公子,也就没有后续这样,被当成工具人的现在了。   这样想着,黎觉予觉得眼眶发酸,附身双手环住林恩的腰腹。   一开始,林恩的身体还有点僵硬,后来环抱的时间长了,他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了,右手轻轻拍抚黎觉予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避开拉扯到头发的地方。   他说:“所以不需要怀疑自己人生的真假。”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最真实的存在,是你让我觉得人生充满意义。”   该死,真实的存在,说到这个黎觉予就觉得不心酸了,变成心虚了。   她抽身离开林恩,只顾着吃饭吃药,狠下心不去理会林恩,不去理会这个曾经被无视的小小男孩。   对不起啊,林恩,黎觉予在心里悄悄说。 第129章 纽约日记(完) 和林恩、费尔森呆在酒……   和林恩、费尔森呆在酒店的日子, 大概过去三天还是四天。   黎觉予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不去百老汇后,她就没那么执着于幻境,而是正常睡觉起床,偶尔在外面走走, 刻意避开华尔街的地方。   不然看到节节攀升的股票曲线, 她保证不了自己能不心动。   忽然, 费尔森先生又要求大家不等了, 即可起航离开纽约城。然后在某个混沌的夜晚,黎觉予照常入睡, 头发刚挨上羽毛枕头,耳边就传来轰隆隆的发动机响声,震得她几乎耳鸣。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视野清晰后,发现自己居然在天上!   不对,这种说法太老古董了,应该说是:“费尔森先生,我们怎么在飞机上?”   这句话,黎觉予是喊出来的,因为发动机就在屁股底下, 太响了,简直震耳欲聋。   “跟朋友借来的,汉德利·佩季式飞机。”费尔森也在喊:“等飞机在云层稳定就能讲话了, 现在我们正在节节攀升呢, 太刺激了!”   又过十分钟, 发动机终于稳定,机舱内归于平静。   黎觉予往窗外望去,近万米的高空, 乘坐者居然只有一根安全带,怎么这么恐怖啊!   估计这一趟飞机过后,她就此戒掉蹦极、跳伞的爱好,从此生生性性,脚踏实地。   驾驶员可能是注意到黎觉予苍白无血色的面色,友善劝说:“小姐你就放心吧,这飞机才刚退役,性能好的很,而且我很有经验的…”   说完后,他用厚实的手掌,猛烈拍打驾驶舵好几下…   可能驾驶员是想表现飞机性能良好吧,但看在黎觉予眼中,这种行为令人毛骨悚然。   “好啦好啦,我没有紧张。”   黎觉予连忙阻止,生怕飞机被驾驶员打下去了。   她只能转移话题问道:“我们现在是要从纽约回巴黎吗,飞过一整个大西洋?”   “当然不是。”驾驶员又夸张地回头望一眼,吓得黎觉予下意识往座位靠背上倒。   他说:“怎么可能有人能飞跃整个大西洋,我只能送你们到罗卡威,你们自己再一个个国家转乘过去,虽然比轮船花费时间久,但是途径国家景色风光不错…”   原来是这样。   三年后,林德伯格驾驶飞机从纽约飞巴黎,历时33小时,实现人类跨越大西洋第一飞。   所以黎觉予他们现在,只能一个个国家飞过去,用短途多国飞行代替长时间的单调渡轮。对此,林恩表示非常抱歉:“对不起啊,都怪我把船票弄丢了。”   “我真记得自己把船票放到内袋里,昨天一看没了…”   费尔森对待林恩就没对待黎觉予那么温柔了,拐杖轻敲脑壳:“笨笨!”   “没关系啦。”   黎觉予连忙阻止。   经过那天自我告白,她不舍得像往常那样欺负林恩了,甚至连重话都没舍得说。黎觉予现在看着林恩,总能看到某个可怜兮兮的小男孩,眼巴巴期待着什么东西…   该死,女人这该死的母爱。   等林恩和费尔森玩玩闹闹后,一回头,就看到黎觉予情绪复杂的眼神。   他纳闷抓抓脑袋,问:“怎么了?”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   黎觉予薅一把林恩的头发,跟赶羊一样说:“没有啦,玩你的去吧。”   …林恩诧异,林恩不懂,林恩只会听话乖乖去玩…   **   接下来一周,飞机轮船火车,三人马不停蹄来回变更交通方式,跟逃难一样。航行中途幻境结束的时候,黎觉予本体还得自行从纽约出发,登上码头纽约-巴黎直通轮船。   她身体往客房床上一扎,就等着回巴黎完事了。   眼睛一睁一闭,景色各不相同。   不过正如费尔森所说的,对比单调的海平面,多国风光游览起来更有意思。   一路上,费尔森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经过梵蒂冈的时候,他还跟两个小孩“炫耀”他曾经在此处受伤的事情,“当年我在奥地利,跟着意大利名音乐家学习,消遣时光,在街角咖啡馆喝着廉价咖啡,没想到居然碰上黑手党。”   黎觉予了然,二十世纪初意大利黑手党盛行,出现在梵蒂冈不出奇。   “大家都被吓坏了,他们尖叫啊奔跑啊吓得走不动道啊…只有我勇敢站了出来,让黑手党们滚开,不要打扰普通平和的市民…然后就被打断腿了。”   费尔森边说,还边将伤脚立在大石块上,摆出拳头高举过头的手势…具体画面可以想象现代男生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投篮的样子。   黎觉予看着费尔森这个孩子气的模样,默默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尊老爱幼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让她不能对费尔森说出大不敬的话。   可林恩却没有这个顾虑。   他咕噜噜喝完手中的大马士革玫瑰茶,天真烂漫地反驳说:“欸,不太对吧。”   “我妈妈说黑手党让你走,你腿软走不动,才被打断腿的欸。”   “…”   “臭小子!你过来,让我拍拍你脑袋。”看看里面是油还是水。   黎觉予拿着自己的咖啡躲到一边,将战场让给这两舅侄。   **   最后一程航线,是从葡萄牙里斯本,向法国巴黎移动。   幸运的是,费尔森再次遇到旧友,并成功借到一架性能较好的双翼飞机和熟练驾驶员,缩短差不多5天的路程。   经过纽约飞罗卡威的旅程后,黎觉予对这个时代粗暴上天的方式,已经淡定许多。   至少她的双手没有像最初那样,紧紧攥住安全带了。   飞机发动机响声嗡嗡,就像深夜里巨大蚊子一样,无时无刻在你身体里盘旋,哼哼唧唧,哄得人犯困。黎觉予掐指落地还有十来分钟,可以稍微睡一下,回现实的船上看看海景风光,却没想到头一偏,居然在窗外看到地面上的异样。   “费尔森先生。”黎觉予拉拉隔壁人的衣袖,说:“下面好像有点古怪。”   “天啊,快另寻地方降落!”   费尔森老花眼,看远的地方比年轻人要更清晰,立刻就让驾驶员紧急迫降。   发生了什么? 第130章 换地图进行时(1) 巴黎地面上。   ……   巴黎地面上。   傍晚6点后不久, 也就是黎觉予他们刚从葡萄牙上飞机的时候,就有报道宣称说:玛丽途径葡萄牙,正在朝法国卢瑟半岛飞去…   得知这一情报后,社会报记者低头看一眼手表, 按照双翼飞机每小时100英里速度算, 黎觉予等人抵达巴黎, 大约就是天黑后两小时。   报社立刻有人准备出发, 主编连忙喊住他们:“干嘛那么着急呢?”   “只不过是个百老汇小红星而已,况且又不是谁都知道葡萄牙的消息。”   是这个道理, 但是…有初入报界的小记者反驳,说:“这段时间《波西米亚人》的消息,一直源源不断传送到法国来, 在年轻人圈层形成巨大的影响,如果我们不早点过去…”   底下人很着急,但主编还是慢条斯理吃三明治,说:“不急不急。”   没办法,大家也只能待机,先吃饭再去机场,反正黎觉予的飞机不会那么快到。   又过大约一个小时, 有消息传来,说双翼飞机已经穿越坎塔布连海,朝法国市中心前进的时候, 主编才扔下手中的三明治, 拿起相机和纸币, 说:“咱们出发吧!”   “今天无条件要截停玛丽,我希望我们明天的新闻能多些关于她过去的资料。”   “没问题。”记者们回答。   他们截停出租车,朝城市东北角维莱特港口方向驶去, 却遇上了从没见过的大堵塞——出租车跟前是一辆接着一辆的小汽车,车车相扣,形成看不到尽头的长龙。   这可是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啊!谁能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主编从车窗冒出头来,咆哮道:“这些车到底是哪来的?现在是巴黎人人有车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条路上私家车只是少部分,大多都是出租车、租借来的农车临时卡车和马车货运车,车上乘坐着大批时髦又年轻的男女,对这款空气鬼吼乱叫…   搞什么东西,记者们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奥林匹克又开始了吗?”   “谁知道呢?”一开始,主编尝试耐着性子,在车上等半小时,结果公路却只前进两英里…两条腿走路都是车走的两倍效率。   眼瞧着时间来不及了,最开始说慢慢来的主编也着急了。   他们只能丢弃先前的傲慢,扛着大包小包的器材,加入公路步行人潮…该死!这些人流居然和他们是同一方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家都是要过去等玛丽的!   好不容易堵着、推着、来到航站楼。   记者们都傻眼了——人人人人人,都是人。   当他们跨入航站楼,后半辈子的谈资便诞生了——这辈子没在巴黎见过那么多年轻人,台阶上站台上马路上甚至连停车场,全都站满人,保守估计有一千?两千?   保卫科拦住记者,顶着鼎沸人声大吼:“不能进去,人太多了,要出事的。”   “我们是记者!”   保卫科警察非常认真地翻阅、检查记者证后,才放他们进去。   还记者证前,警察嘟囔一句说:“你们是最晚来的记者了,社会报那些人三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了,现在就呆在降落跑道上最好的位置…”   “…”主编红了脸,胃里的三明治都变得粘稠起来。   进入航站楼后,真正的拼杀才正式开始,记者们要打得过这群狂热粉丝才能占据好位置。   最后好不容易站到队伍最前方后,几个人高马大的男青年们,不仅头发鸡窝状乱糟糟,主编的风衣扣子都被扯没了,光着半边肩膀,像意大利艺术雕塑。   这还不算完。   因为黎觉予的飞机还没到。   每次机场响起飞机起降的声音,粉丝们都激动站起来,往跑道两边冲,站在前排的记者会被迫再次经受同一种拥挤的磨难,最后发现不是玛丽的飞机,而是别的旅客的私人飞机时,大家又开始失望了。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会不会消息有假,玛丽不回巴黎了?”   “不可能吧!难道她直接回华夏去吗?克里希开赌注的时候,没有说她合约结束啊。”   赌注,这就是黎觉予在巴黎的影响力上升的原因了。   如果她只是单纯地在美国出道,成名,再回国,恐怕难以有现在这种影响力。   但黎觉予身后,是商人本商,克里希剧场。   黎觉予一去美国,克里希立刻做局开赌注,让大家下注[这个二十岁的年轻华夏女孩,能不能在百老汇立足],赔率100:1,奖金非常肥硕。   不少人投了[不会出名]。   也有人投了[会出名]。   本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押注,直到亿万富翁拜尔德下注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下的是[不会出名],这不难理解,虽然拜尔德追求过玛丽,但他曾声明自己不会迎娶舞台明星,自然不希望黎觉予出名。   但亿万富翁的筹码,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为了瓜分拜尔德的钱,大家纷纷投出相反的结果,也就是[会出名],虽然他们心理早已认定黎觉予不行,但…能和亿万富翁作对,一点钱算什么呢?   后面的事情不用详细介绍,因为黎觉予.玛丽居然真的出名了,事态惊天逆转。   厌恶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们,靠着这起闹着玩的赌注,赚得盆满钵满,一夜暴富。   而跟着拜尔德下注的富豪们,全都莫名其妙损失一大笔,等同于在巴黎街上向农民撒钱。   于是,就像纽约市的股票一样,玛丽的名字跟着赌注和暴富者的新闻一齐,频繁被记者编辑、大众们提起,名气顺应向全国范围传播,进而形成今天的画面。   …再回到航站楼现场,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忽然有个占卜师打扮的女孩,指着天上某个黑点,尖声叫嚷:“天啊,我有预感是那个,绝对是玛丽的飞机…“   “这是什么迷信…“   主编话还没说完,余光看到航站楼周边的人都冲过来了,赶紧扎紧马步保护地盘。   与此同时,飞机正在慢慢下降,的确是报道说的双翼机,和描述的文字长得一模一样。   人潮向前涌动,警察和机场工作人员吃力地维护秩序,不让人群靠近飞机,他们喊的:“小心,不要被螺旋桨砍伤了…”也没有人理会。   幸运的是,双翼飞机驾驶员经验十足,仿佛有提前预知一般,在人群的更远处降停飞机。   但也不算很远,二三十米的的距离吧。   大家用肉眼也能看到玛丽在飞机小窗口探出的明媚笑颜,看到她用纤细右手,抚平因为螺旋桨气流打乱的漆黑秀发。   然后不知道看到什么,玛丽轻捂住嘴巴,做出被吓的神情,挨在安托瓦内特少爷背后。   记者们似乎意识到什么,回头望去,脸上笑容在惊恐中凝固——人群暴动了。   这些人冲到飞机四周,有人爬到机翼上面,有人堵在飞机门窗处,都想一睹玛丽芳颜。   玛丽在安托瓦内特的保护下,近乎逃亡下飞机,却被人群堵在台阶上动弹不得。   “怎么办?”黎觉予问,她这上下两辈子都没遇到这种事情啊,一下懵在原地。   林恩沉吟片刻后,贴着黎觉予耳朵低声说:“叨扰。”,然后飞速拿过黎觉予的帽子围巾和外套,朝人群密集处,他们前进道路的两边抛去。   人群一下子疯了,几百号男女同时发出尖叫怒骂,争夺这些东西作为“纪念品”。   东西抢完了,他们才回过神来找“玛丽”了。   航站楼顶层,还有巴黎的大使及委员会,试图和这位女明星见面,打声招呼。   等警察完全控制住狂热的人群后,他们才从楼顶慢条斯理地走下来,朝人群中被推搡得衣服乱糟糟、头发乱糟糟,活像一个巴黎乞丐婆的华夏女人走去。   见到歌剧小红星是这样的形象,大家都有点失望。   大使忍着下跌的期望,朝女人递去一束鲜艳的玫瑰,说:“在巴黎,歌剧女演员结束后都会获得粉丝的一朵鲜花,期待你以后在克里希剧场的表演。”   女人仰起脸,将狂乱的燥发拂到脸后,露出一张满脸泪痕又不是玛丽的华夏脸孔。   她哭着说:“我不是玛丽啊,你在说什么啊?”   大使们示意她手上的帽子,上面还别有百老汇的徽章标志,一脸你别开玩笑的表情。   他礼貌又极有耐心地回复道:“你当然是,亲爱的玛丽。”   “我不是,我叫黎昭。”   黎昭觉浑身上下疼死了,只想快点回酒店,“如果你说是这个,这个是我下飞机的时候,不知道谁丢到我手上的,而我又恰好接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扬起手臂高高肿起的伤口,怒斥:“你们这群暴徒,我要告你们!告你们!”   大使、警察、路人都没有理会——黎昭是什么小人物,他们只关心玛丽去哪了?   黎昭还在哭唧唧。   但是向来温柔多情的法国人们,此刻只关心玛丽去哪了,对她的眼泪视若不见。   他们没好气地追问她:“你有看到,和你长相差不多的华夏女孩去哪了吗?”   “华夏女孩?”   黎昭泪眼朦胧。反问的同时,脑海浮现刚刚在人头攒动的间隙中看到的画面,没看到脸,只有一点点身影——艳丽的美式打扮把她身形勾勒得玲珑有致,乌黑鬈发垂落在瘦削肩膀,走路的时候有点微妙的小动作,平添可爱和风情。   那么好看的人,原以为是俏皮的维也纳人,或者是时髦的美国人,居然也是华夏人吗?   黎昭描述不清当下的心情——嫉妒一个陌生人,这是正常的吗?   大使和记者们见黎昭莫名其妙陷入沉默,便认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好将瞄头对准路人,逐个逐个询问:“你有看到玛丽吗?”   “你都抢到玛丽的胸针了,居然没看到玛丽去哪了?”   “别担心,他们肯定是走公路的…”   “我们现在上车去追,总能追到的…”   等等…   就是因为这群激动粉丝,大使没能给玛丽送上花,记者们也跑了个空,大家都怨气满满。   黎昭在路边驻足好一会,发现没人再理她,便失落地欣然离去。   离开前,她听到某家报社主编,在对手下人口头阐述本该凌晨出版的报道内容。   “这位歌剧女演员,在一个月前还默默无闻,横跨两个国家后,她拼接自身努力和毅力,打败所有赔率,成为冬日最耀眼的阳光。”   另一家报社也不甘示弱,更夸张的报道紧跟其后:“据传闻,玛丽从纽约回巴黎的路上,收到法国驻梵蒂冈大使的招待,歌剧世家鲍格才家族表示:非常期待与她共进晚餐。”   一转头,还有一家娱乐报:“玛丽是整个法兰西1924年度除奥林匹克运动会外的惊喜。”   …   玛丽玛丽玛丽!究竟谁是玛丽?   黎昭对这位被记者捧上圣坛的华夏少女,生出该死的好奇心,与此同时还有些恼怒——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但是凭感觉,黎昭就觉得玛丽德不配位。   “歌剧吗?”黎昭喃喃自语。   她因为嫉妒黎觉予,进入黎公馆后也跟着学一段时间戏曲,不过咿咿呀呀唱起来不舒服。听说玛丽的事情后,黎昭觉得自己又多一个兴趣。   似乎歌剧也挺不错的,容易出头又相当高雅。   心里认定这个念头后,黎昭才终于离开这个让她高兴又让她失落的航站楼。   她向来乐于被人关注,刚刚那种被粉丝围着的快感,隐隐缠绕在她心尖上,挥之不去。   哪怕只是过去几分钟,足以让黎昭忍不住地无数次回味。   而那位真正被所有人关心关注和喜爱的歌剧女明星玛丽,此刻却跟高利贷逃亡者一样,对粉丝狂热的爱避之不及。   “太可怕了!”   黎觉予回头,确定没人跟着才松懈下来。   林恩扔“纪念品”动作做得恰到好处,在警察的帮助下,两人终于成功逃离凶狠的人潮,只不过面对“是否上警车离去”这个问题时,黎觉予沉寂片刻后,还是拒绝了,选择坐地铁。   按这个人流量趋势,马路绝对大塞车。   而且估计没人想到,高雅的歌剧明星,居然会亲自坐地铁。   就这样,选择地铁的两人,完美避开公路追击的粉丝,顺利进入充满油漆味的地下世界。   站在地铁车门旁时,林恩还不敢上车,嘴里絮絮叨叨,说:“可能会窒息,死在地下。   黎觉予只好再三保证不会死。   实在说不通了,她就强制拉他登上一等车厢,跟提小猪崽一样。   两人终于在安全的位置上安定下来。   “我的行李都没了。”   黎觉予脸上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里面有我带给母亲的东西。”   她这个样子,让林恩也不好受,安慰道:“估计都被接机人潮瓜分掉了。你想买什么,我写信让朋友寄过来吧,大约一个月、两个月?就能收到了。”   “…”   黎觉予没回答。   一个月、两个月,估计她都回国了,林恩这东西要送到哪?   总不可能跨越大半个地球,把东西送到华夏吧?   不过走向如此悲伤的事实,黎觉予不想在地铁这么冰冷嘈杂的场合里说,于是干脆闭嘴,将头扭到一边。   一个转头的功夫,场景瞬间变化。   离开她视线的林恩,瞬间消失在黎觉予身边。 第131章 换地图进行时(2) 林恩消失了。   ……   林恩消失了。   屁股底下摇摇晃晃的地铁, 转眼间变成稳定前进的邮轮。她就端坐在邮轮房间的床上,倚在枕头旁,似乎是不小心睡着的模样。   不断响起的客舱敲门声,就是将她从幻境中拉出来的元凶。   “黎小姐, 请问可以开开门吗?”   “来了!”   急切的呼唤, 让黎觉予没时间回顾幻境现实之间的失落感, 只得开门先将拜访者迎进来——是两位水手扮相的美国人。   他们一进来就说:“对不起, 女士。”   “你的行李在行李房的时候,被一脚夫弄丢了, 我们特地带他过来,跟你道歉。”   两位身形魁梧的水手让开,露出背后瘦弱矮小的中年男人, 居然是个东亚人。   他用蹩脚的法语说:“对不起,刚刚遇到水流,行李房乱套了,我没能抓住你的行李。让它掉进海里去了…请告诉我我需要赔偿多少,我一定分期付款给你。”   行驶中的邮轮,对于甲板上游客来说平稳,但对于遗失在海里的东西来说, 速度太快了。脚夫仅仅是转头拿绳子的功夫,行李就顺着海流飘到十万八千里,变成白浪中的一个点。   不过因为是第二次弄丢行李, 黎觉予倒没有多大反应。   她也不可能为这不可抗力因素, 责怪一位年龄可以当她爸爸的中年人。   “没关系。”黎觉予大方挥挥手, 说:“那箱子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需要赔偿了。”   “谢谢,谢谢小姐。”   中年人和两位水手感恩戴德, 从房间推出去。   接下来就是邮轮靠岸,准备回家,一切都跟独自去美国的流程大相径庭,唯一不同的是,回归现实后的黎觉予拥有幻境记忆。   有对比后,内心就会止不住的失落。   不需要拿行李的她,空着两只手离开港口,孑然一身湮没人群中   等待地铁的时候,她听到邮轮旅客水手在交谈:“好久没回法兰西了,最近有什么趣事?”“美国虽然好,但是回法国总是会开心…”之类的废话,内容没什么含金量。   见没办法从归国旅客口中,窥得法兰西近日新闻,黎觉予便吝啬地将注意力全数收回,放到地铁提示牌身上。   地铁发出带有蒸汽的叹气声,驮着她慢悠悠朝卢森堡公园站前进。   地铁提示牌显示:她现在乘坐的地铁线,从港口到卢森堡公园,而幻境中的自己,是从航站楼到圣日耳曼德佩区。   这是东西两条不同方向的地铁线。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两个不同的人,从两个不同目的出发,最后交汇于一点一样。   自己和自己双向奔赴?   黎觉予暗暗发笑,心想自己真的是假文豪当上瘾了,居然连想法都变得文绉绉的…   她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乱转,一不小心看见隔壁人正在阅读的书籍内容。   [一夜成名的经过很简单,那是6月15号,我作为第15名替补演员走上舞台。那时候导演急忙叫来我,而我已经在舞台最深处消磨几个星期的时光,万幸的是我没有放弃,每天都是完整妆容和扮相,默默等待机会来临…]   这是什么?   黎觉予瞪大双眼,想夺过隔壁人的书看看封面,又担心是自己会错意。   好在这位路人,要在协和广场站下车,他合起书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书本顺理成章转移到下垂的手中,封面向外展示。   [巴黎梦]   …   “巴黎梦?”   黎觉予咻得站起身来,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不可思议”。   因为是在地铁场景,她习惯性地转过头,想和林恩说什么,却发现周边什么人都没有。   哦对,林恩现在在书里呢。   强烈的欣喜狂潮还没过去,错综复杂的失落紧接而上,两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黎觉予,令她除思考外,什么行动都做不出来——时间似乎回到去年冬天,她和黎母最初抵达法国,第一天乘坐地铁的时候。   同样也是这条人少至极的巴黎东地铁线。   那一天,地铁上的人也在看书,只不过看的都是[泰戈尔],[王尔德]这些人。   而今天,她黎觉予的书有幸出现在这里,成为二十世纪文坛中的一部分。   然而欣喜过后,又是极度失落。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这个被分享者不是同事不是亲人,而是真切的、交心的朋友。   黎觉予身上秘密太多,所以她习惯性将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人,按照圈层逐一安排好位置。这就导致了——没人知道她写小说,也没人知道她有创作小世界金手指,她会歌剧。   这也太悲催了吧。   [巴黎圣母院,到达]   坐过站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黎觉予临时决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下车。出站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浓厚的哥特教堂味道,艺术气息满满,教堂外沿还围着一圈外国旅客,对着教堂本体指指点点。   她站在白雾中,迷茫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莎士比亚书店居然距离教堂那么近。   因为出版书籍,抱着感谢毕奇小姐的心情,黎觉予快步朝街角书店跑去。   隐隐约约烟瘴中,她看到毕奇小姐就站在店门口,瘦弱的身躯清扫着橱窗。   黎觉予连忙上前,准备帮忙。   却没想到毕奇看清她的脸后,竟然突兀地瞪大双眼,扯着手臂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不要在街上说,请进来二楼吧。”   “怎么了?”   黎觉予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诡异了,毕奇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亲密?   怀着不同心境的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二楼。   还没等毕奇开口,黎觉予先将拜访目的托出:“我在地铁上看到自己的小说,觉得非常吃惊,没想到出版方速度那么快。”   “那是因为…”   毕奇凝视黎觉予的眼睛,话说到一半,见有人进来,话题顺势戛然而止。   二楼房间顿时陷入沉默,偏偏来拜访者迟迟不走。   毕奇实在是很苦恼。   她和作者打交道多了,隐隐有些感觉黎觉予不想让别人知道,巴黎梦作者就是玛丽本人,书中剧情也是个人真实日记。   就像柯莱特。   她搬运自身经历写出《流□□伶》,却将所有地名人名统一换掉,不愿意承认书中的“我”是她自己——女作者们总是抗拒不了输出情感的本能,却又习惯性地否认文字内含的矫情。   毕奇很想和玛丽聊聊,可惜今天不是很好的聊天场合。   对方昨天才从航站楼逃出生天,今天被狂热粉丝发现,那可不得了。   想到这,毕奇没有继续纠结黎觉予身份问题,而是换成闲聊:“大概是一个月前出版的,感性女作家撰写的书都卖的挺好,而且你的文字很有代入感,很真实。”   毕奇就差直接说:我知道剧情女主是你了,但是我很体贴,我故意不说。   而黎觉予,这个平日里观察力十足的人,居然像被蒙蔽一样,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端倪。   她点点头,“原来是是这样,不过很可惜,我应该不会再写小说了。”   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不再写小说,还是不再唱歌剧?   毕奇内心疑惑很多,但是该死的,今天书店客人怎么那么多?   她这样遮遮掩掩,都不知道是在掩盖黎觉予歌剧女明星的身份,还是女作家的身份了。   “我离开母国大概有两三年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天啊,这是要不唱歌剧的意思吗?毕奇连忙开口挽留:“可是你现在那么成功,为什么?”   黎觉予觉得对方反应有些奇怪,《巴黎梦》也没有特别畅销,至少没到占据法兰西文坛一角的程度,怎么毕奇的表情像损失几百万一样?   难道这就是传奇书店女主人热爱新手作者的心态吗?   就这样,黎觉予自给自足地,帮内心疑惑找好充分的理由。   “越过山丘却发现登顶前最快乐,所以我打算回国闯一闯,再次攀登高峰。”   黎觉予说辞如此委婉,真心想法却过分绝决——这个金手指,她不会再使用了,无论是   虚幻人物,虚幻友情还是虚幻狂热的粉丝,这些她统统都不要。   从今天开始,她将专注于现实,再也不会在梦境花心思。   两人交谈间,毕奇一直在凝视黎觉予的双眼,自然能接收到对方温柔外表下强硬的态度,虽然有些可惜,但她向来尊重每个人的想法:“既然你想好,那就这样做吧。”   “以你的能力,无论是什么崎岖山脉都能轻松越过,站上顶峰。不过…”毕奇面露调侃,“请你不要征服一个坑换一个坑了,这样太让人羡慕了。”   毕奇说的是事业,也说的是男人。   黎觉予却字面意思认为是事业,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含蓄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饶是黎觉予也觉得,今天莎士比亚书店的客人会不会太多了。她向毕奇借来纸笔,认真书写寄往巴尔克先生店铺的辞职信,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书写过程中,无意让毕奇瞧见了开头。   她犹豫片刻后,建议说:“不如直接去香榭丽舍大街,亲自跟巴尔克先生提出辞职。“   黎觉予摇摇头,笑着回复:“巴尔克先生太感性了,面谈请辞他恐怕会跪着求我别走。“   …书信投入邮筒,就像石头沉入海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和毕奇告别后,黎觉予离开莎士比亚书店。   可她不知道,在她走后,周围端着打量神色的群众纷纷聚拢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道:“请问刚刚离开的人,是玛丽吗,她为什么来书店?“   “不是玛丽,不要再问啦。”   “只是一个普通的华夏女孩…请不要去打扰被人,昨天玛丽在航站楼被害的不够惨吗?”   毕奇双手捂耳,充耳不闻,转头往店内走。   反正大部分法兰西人,都只是在报纸评价和赔率广告中认识玛丽,压根没见过她本人,只要毕奇装傻,他们也奈何不了什么。   可她没想到,路人粉丝对玛丽的追寻,简直到一种锲而不舍的程度。   “一定是玛丽!”   “长得那么好看的华夏人,只有玛丽了吧。”   “该死,刚刚居然没有跟上去,好想看看玛丽住在什么地方…”   …太可怕了。   毕奇瑟瑟发抖,一直跟作者交往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追星情况。   同样狂热的追星人,除了莎士比亚书店这堆年轻人外,还有香榭丽舍大街的某个中年人。   此时的巴尔克先生,就像长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望夫石一样,伫立在店门口朝街路口张望。时不时,他还要问店员同样的话:“黎觉予今天来上班吗?”   “不对,应该说是玛丽要来上班吗!”   而珍妮的回答,永恒不变都是:“还没呢,你亲爱的女明星今天依旧休假。”   其实店内员工都不好意思跟巴尔克先生说,黎觉予可能不会再来上班了,她现在那么火,在百老汇登场一次能赚上万法郎,谁还会苦了吧唧去服务客人呢?   “说到这个就生气!”安美琳发出友善的斥责:“我就说黎觉予怎么不跟我们去喝酒,原来偷偷去唱歌剧了,还不告诉我们!”   珍妮附和:“她也说过自己有一份兼职。我看社会报,有人扒出玛丽之前在咖啡馆唱过歌剧,因为表演出色所以被克里希剧场经理发现,这才进入大剧院的。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如今会成为那么火的女明星。”   “这是重点吗!”   说起黎觉予,巴尔克先生都不困了,精神了,浑身血液蹦蹦跳跳:“重点是,我喜欢的女明星居然就是我同事!现在想想…黎觉予真的假扮得好自然。”   安美琳摇摇头,调侃道:“重点是,你怎么不早点买克里希剧场门票,这样就能早点发现黎觉予小马甲的真相。”   说到这个巴尔克就来气,气呼呼地抱怨说:“我怀疑我丢失的门票,就是黎觉予偷的,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去看她的表演。”   黎.没来上班.觉予莫名就被扣一大黑锅。   最后,巴尔克在门口站了两天,没等来女明星黎觉予,却等来了一封手写的、真切的、看完后感人肺腑痛哭的辞职信。   黎觉予虽然是假文豪,但是耳濡目染地学得不少文字表现方式,一封辞职信通篇感谢,似乎玛丽没有巴尔克,就会在法兰西无法生活一样…   谁能拒绝偶像的感谢信?   反正巴尔克不能。   他真切地将信件护在怀里,心想:没关系没关系。   反正大家都在巴黎,看在昔日同事的份上,黎觉予会愿意见他,不急着一时短暂的相见。想到这,巴尔克拿来十张票,分发出去。   “每个人一张,没有多哈!“   “这可是克里希剧场的圣诞音乐会,黎觉予也会登场,我们要去给玛丽应援拉!“ 第132章 换地图进行时(3) 闭眼,克里希剧场……   闭眼, 克里希剧场。   “玛丽小姐,今晚科隆和杜赛尔多有两场演奏会,希望你能登台献唱。”紧跟黎觉予的,是克里希分配给大明星的经纪人, 此刻正认真汇报今晚日程。   毕竟不能总是使用林恩, 虽然他本人还挺愿意的。   黎觉予点点头, 表示了解。   剧场后台一如既往的杂乱, 工作人员和无关人士来来往往,围在附近的全是冲着“玛丽”的名头来, “亲爱的,这是蜂蜜水,可以润润嗓子。”   “进去休息室小心点, 里面花束太多了,总有些粗心绅士忘处理玫瑰上的刺…”   …费尔森起的艺名,让黎觉予有种脱离感,感觉他们喊得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在她怀里,偷偷装进一本《巴黎梦》,那是她临睡前一直抱着想办法带进环境的东西。虽然白天酷酷地说自己不需要虚幻的朋友, 但当时当下,她还是想和谁分享一下的。   譬如,她想和毕维斯分享。   经常出版曲谱著作的毕维斯, 一定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激情, 和她产生共情。   刚想到这, 黎觉予就看到毕维斯的身影。   他在后台几间高层办公室穿梭,非常匆忙,看到她只是点点头就想走了…   在他快步走过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可能是感应到黎觉予眼神中有话要说,毕维斯隔着高层和演员后台之间的铁丝网,站定,温柔地说了一句好。   “恭喜你啊,最近大出风头呢!”   毕维斯似乎心情特别好,说的话却不是黎觉予想要听的。   她想听到的是“在美国累吗”,“我们什么时候聚一聚”这种暖心话,而不是这种,身边人讲过上万次的东西——明明是两人难得的见面,却让黎觉予心中失落弥漫。   “我们不聊这个,其实我…”   还没等黎觉予将怀中书本拿出来,毕维斯就听到办公室对他的呼唤,急切转过头过去。   他也不等黎觉予接下来想要讲的话,急匆匆地说:“过段时间,我要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黎觉予吓了一跳。   他赶紧补充:“也就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又是交通艰难四处结冰的冬天,毕维斯的意思是一整个冬天都不在法国呢。黎觉予面上失望难以掩藏,一时间连书都不说了,转问:“你要去哪,要去干什么?”   “只是一些事情…”毕维斯含糊概括,紧接着又安慰:“不过是一晃眼的事情罢了。”   一晃眼。   一晃眼的功夫,足够黎觉予和幻境完全脱离,永远见不到对方了。   “就不能等圣诞夜吗?等圣诞夜后再…”黎觉予勉强想笑,但是嘴唇在颤抖。这是什么事,她开开心心想要分享自己的书,结果对方完全不感兴趣,还藏着掖着地计划出走,在她即将离开法国的时候?   本应该此时此刻告诉对方,自己即将离开法国的事情,但毕维斯的态度,让黎觉予有种:仿佛两人失散过,今天才重新遇上,结果对方毫不在意,只有自己在空欢喜的感觉。   这样想着,她干脆一言不发,只是朝他伸出手。   毕维斯回握,轻轻吻手背一下,“不行呢,大概明天就出发,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这样。”   黎觉予想要挽留,但还没等她说什么,这条走廊忽然进来人了,可能是粉丝也可能员工,反正是不用在意的路人甲。   可毕维斯却突然松开她的手,扭头快步走进办公室,似乎不想让人看到。   他就这么不见了,头也不回。   黎觉予放在怀里的书啪塔掉到地上,没有心情去捡。   另一双手横过来,将掉落弄脏的书本捡起来,安定地放在桌上。黎觉予顺着手臂向上看,发现是林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又看多久了。   他还是那张傻里傻气的笑脸,问:“那么喜欢他吗?”   “十二点了,你怎么没跟费尔森先生一起回去?”黎觉予答非所问。她不自然地用手指尖拨弄头发,仿佛被别人窥视到情绪变化,是非常丢脸的事情。   “我怕你一个人呆这里会害怕…我就留下了。”   他是在嘲笑她吗?黎觉予看不清林恩的脸,因为他长得实在太高了,正好是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只能从声音窥得情绪,语气是那么的生硬。   他说:“可是留下后,感到害怕的反而是我。”   “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恩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动,离得更近了,但也更高了。天啊,黎觉予抬着头说话,都觉得累得慌。   于是她干脆不看了,假装轻松地接自己抛出的话题:“因为我要离开法国了?”   …   话音落下的数十瞬呼吸后,对面才有了反应。   他说:“你好狠心啊。”   一滴透明液体,啪嗒掉在黎觉予面前的地板上,就像刚刚对毕维斯失望时掉落的书那样,她抬起头,看到林恩平视前方,平日里耍宝的表情全数消失,变成强忍悲伤的执拗表情。   他哭着,或者是即将哭着说:“我喜欢你啊,你就能这么狠心对我吗?”   “天啊,我真没看出来。“撒谎了,其实黎觉予早就知道了。   林恩又将头扬起一点,开始他那笨拙地训斥,“你没看出来,是因为你总是对我的一切视而不见,只要是与我有关的事情,你统统无视,仿佛我只是…一个平面的人物。你越过我去看远处风光,你隔着我跟别人微笑…”   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哽咽一句。   黎觉予其实能稍微,稍微了解一点林恩现在的心情,可能是自己要回国的消息,太粗暴地告知对方,才会引起如此反弹。   其实都是无用功啊,离开法国后大家都消失了,现在的对峙完全白费功夫。   这样想着,黎觉予耐下性子,像安慰应激反应的小狗一样,轻轻抚摸对方的背部,说:“我也是要回家的啊,就像你在美国快快乐乐,最后还是回到巴黎一样。”   “你也可以去我家。”   林恩红着眼睛低下头,这下黎觉予总算可以看清他的表情了——这要涉及到两人感情,林恩就一改往日嬉闹的轻佻性子,将外形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惹人怜惜。   “你家很漂亮吗?”黎觉予问。   “我家有一片很大的树林,还有橡树和松鼠。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树上躺着,静静等待觅食的麋鹿从山上下来,将父亲养殖的贵价兰花吃掉。”   林恩没有什么文学天赋,口才很差,但他描绘的画面却活灵活现,出现在黎觉予面前…听起来有点像卡布罗尔家族的城堡。   “如果你过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树林,那里什么都可以做,唱出的歌不比大舞台差…”   黎觉予笑着说:“听起来很不错呢,但是我住不进去”   “我们结婚就好了。”   这句话过后,两人间的氛围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仿佛失去林恩故作轻松的暖场对话,两人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友好沟通了。   于是黎觉予选择正视这段感情,说:“林恩,从这段话中我能听出,你非常注重家庭,喜欢守着老婆孩子,呆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边闲聊的人。”   “可是我不一样,我只喜欢我自己。”   哎呀,说着说着,黎觉予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了。   救命,谁来救救她,她快搞不定了。黎觉予不信任地挪动脚步,悄悄离林恩更远一些,生怕对方忽然情绪暴动,然后挟持逼迫她一定要在一起。   然而没有,林恩还是那个可怜小可爱,他除了默默吞下苦果外,什么都做不到。   “我明白了。”林恩的手抓紧黎觉予的手,“那你就放心往前走吧,一切都有我呢。”   “…”   让一个家庭型男人,说出这种放手言论,是非常违背常理的事情。   如果换做其他男人说,黎觉予会觉得这是在骗人,在装模做样,可对方是林恩…   林恩从来不说谎。   这是黎觉予确信的事情。   于是这句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打破黎觉予的防守,两人交谈时长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气氛。   她慎重地推开林恩,跑出休息室,已经顾不上这个举动,会不会伤害某位心碎男子。   在经过克里希剧场外围的花园时,透过一层薄雾,黎觉予似乎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林恩描绘过的葱郁树林,初升月亮洒下盈盈白光,林中走过一位年轻姑娘,她安心地倚靠在某人臂膀上,笑得十分幸福。   **   剧场,高层办公室内。   递交曲谱后的毕维斯,呼出一口厚重的体内浊气,浑身轻松不少。   他对面经理人兴高采烈地恭维道:“恭喜啊,虽然从歌剧创作转行给好莱坞电影配曲,看着身价暴跌,但不能否认的是,你非常适合这一工作。“   可不是吗,自从放弃歌剧后,毕维斯年少时的充沛灵感,似乎又重新回来了。   无论是悲伤还是欢快,基本信手捏来,就连过去创作滞销的音乐,也被好莱坞全数收购。而他今天来克里希剧场,就是收到一家新型电影公司,米高梅电影制片厂老板梅耶的邀请,洽谈一份新工作:给历史大片《宾虚》配乐。   经理人拉过毕维斯,小声说:“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就打探过了。《宾虚》就是前无古人的历史巨片,光是耗损资金就有这么多。”   他比划一个五,反正绝对不是五千万法郎这种浅显的答案。   梅耶同样面露笑容,说:“我们对这部电影非常有信心,也同样对毕维斯你非常有信心。你非常有天赋,生来就是给电影配乐的…”   这种话,毕维斯十九岁的时候也听到过,所以他并没有多意外。   就是有点怀旧,有多久了,他终于听到别人对自己天赋的恭维…   忽然,一张俏丽的笑脸,出现在毕维斯脑海里,一闪而过,令他顿在原地,不知所措。脑海中的脸,漂亮的唇瓣一张一闭,夸耀毕维斯的音乐,而现实中的黎觉予,却是隔着铁网,紧抿着唇瓣,问他能不能圣诞后再走。   究竟黎觉予要跟他说什么?   为什么对仅仅只有三四个星期的分别,那么执着?   当时的他被喜悦冲昏头,握着黎觉予冰冷的手,什么都没发现。   他满脑子都是“只要三个星期”——二十一天,他就能完成好莱坞的工作,赚到钱和名声,光明正大站在黎觉予身边,到时候就没有闲杂人等,敢对他们说三道四…   可是现在回过头去想,他又觉得,黎觉予的表情似乎有点怪异。   对面的梅耶老板还在说关于工作的事情,他拉着毕维斯往外走,说:“我们明天就动身,估计能在节前抵达美国,过一个温暖的圣诞。”   “明天就走吗?”   毕维斯吓一跳,下意识朝黎觉予所在的休息室望去。   “当然啊。”梅耶感到对方反应有些奇怪。   他顺着毕维斯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什么,内心感叹年轻人感情可真热烈又难以割舍。   他说:“没关系啦,短时间的分别还有利于感情呢,等你完成工作再补偿她就好。”   就这样,毕维斯被强硬地拉走了。   临上车前,他还有些愧疚,可因为内心某种不安,拒绝一份难得的工作,不是成年人该有的行为,所以毕维斯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急冲冲地给黎觉予写信,拜托莎拉交给对方后,还是上车离开了。   连面对面的告别都没有。   他想,不过是两三个星期而已,回来再说也一样。 第133章 换地图进行时(4) 她黎觉予连回忆的……   睁眼, 圣诞节到了。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还记得黎觉予最初来法兰西的那一天,也是圣诞节。当时因为没钱,住在破旧旅馆里, 绞尽脑汁学习如何站立上厕所。   一年后, 她们在暖和的英格兰酒店, 研究怎么打火锅。   英格兰酒店真不愧是法兰西最好的奢华酒店, 只要一句话,真的找来鸳鸯锅样式的盛器, 送来简易煤气。不一会,滚滚热气从水面凭空升起,呼唤食材快快下来。   黎母准备往锅里丢法式蜗牛, 被黎觉予阻止了:“天啊,煮蜗牛吗?”   她不要,太恶心了。   黎母面色不改,依旧将蜗牛扔下来。   好像来法兰西后,她就养出主见来了…不过关于蜗牛的主见,没有啥存在的必要性。   黎母说:“巴尔夫人说蜗牛对皮肤好。等回国后吃不到真正的法国蜗牛了,现在多吃点。”   滚滚气泡从锅底冒出, 将蜗牛搅得撞来撞去,撞出不少透明黏液融进汤底…吃不下了。   黎觉予擦擦嘴,余光瞄见旅馆灯光暗下, 好奇多问一嘴:“巴尔夫人怎么不在?”   在她去美国之前, 巴尔夫人和黎母关系多好啊, 简直形影不离,没理由圣诞节这种日子,巴尔夫人要藏起来独自度过吧?   难道这两人闹掰了?   “巴尔夫人去意大利度假了, 就在你去美国后不久,估计下周才回来呢。”   原来是这样。   因为黎母的刺绣制品卖的火热,巴尔夫人难得生出些“放弃旅馆,往时尚圈发展”的野心,所以黎觉予走后不久,她就蹭上某支商队火车,前去意大利学习深造了。   想起黎母的改变,黎觉予下意识抬头望向对面人——黎母在吃饭的时候,总喜欢用手帕捂住嘴角,不让外人看到自己咀嚼食物的样子。这是传统家庭养成的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可因为黎母心境变化,竟然生出一丝优雅来,没有过去的古板呆滞。   “不好好吃饭,瞅什么瞅呢?”黎母问,居然连语气都变凶了。   “我在想,两个人还是冷冷清清的,在想要什么时候回国呢。”   闻言,黎母大惊失色。   好不容易用筷子衔起的蜗牛都吓掉了,反问语气慌不可耐:“你同意回去吗?”   “是我们要回去。我打算圣诞夜后就走,明后或者后天这样,你觉得如何?”   “那么快?”   黎母第一反应,就是望向街对面一片漆黑的旅馆,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黎觉予知道,母亲这是舍不得难得的朋友,可冬天旅游交通困难,谁都不知道巴尔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总不能一直等着对方吧?   最重要的是,黎觉予从香榭丽舍大街辞职了,也不想在幻境呆了,继续呆在这里,只会出现这种、那种的意外,逼得两人留下来。   既然做出决定,那就尽快行动吧。   不过说是这么说,黎觉予也愿意听听黎母意见,如果对方拒绝,她也会参照黎母的意愿,再在法国呆一段时间。   在她等待答案的时间里,酒店房间陷入沉默,只剩下面前火锅咕噜噜冒泡的声音,还有不远处教堂的圣诞歌,歌词是拉丁文的。   “好吧,那今晚收拾行李。”   黎母终于做出决定,只不过她还有个附加条件:“这样的话,你今晚要吃两碗蜗牛。”   黎觉予:???   ***   和黎母的圣诞夜就在吃蜗牛和收拾行李中度过了。   但对于黎觉予来说,真正的圣诞是在闭眼后进行的,因为今晚是克里希剧场圣诞音乐会,也是剧场一年中最盛大的宴会,登场演员大多都是法兰西甚至全球歌剧界有名有姓的人。   她黎觉予就在其中,还是压轴登场,排在她后面的是老板发言这样的大节目。   总而言之,闭眼后的圣诞开始了。   黎觉予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后排座位的中间,左边是费尔森,右边是林恩,这两人还都扭头看窗外,故意不往中间看。   看来是林恩,将她要离开法国的事情,同费尔森先生说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黎觉予感觉有点抱歉。按照礼貌顺序,她应该跟最照顾她的费尔森,最先说这件事的,却没想到被林恩突如其来的告白打乱了顺序。   “费尔森先生。”   黎觉予喊隔壁先生的时候,尾音上翘像在撒娇,熟知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多难得的表现——黎觉予可不轻易对人撒娇。   所以费尔森没有继续保持沉默,而是继续看窗外,冷哼一声,“哼。“   还会应话,那情况不算太糟,不过似乎因为这次背叛,费尔森脸色有些惨白。   此时是圣诞夜,家家户户不是在外聚会就是在家聚餐,街道空无一人。如果车厢内没人说话,便只剩下塔拉塔拉的马蹄声,在幽深的夜里格外清脆。   而对于黎觉予来说,这样场景分外熟悉。   她自顾自地说:“费尔森先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圣诞夜晚上,当时你跟好友从剧场出来,我立刻奔跑过去毛遂自荐…”   能不记得吗,特别还是今天,同样的圣诞夜。   费尔森在知道黎觉予回华夏之前,还在想今年圣诞节举办圣诞宴会,祝贺黎觉予的成名,顺便诚恳地给两个孩子拉下郎配。   结果一觉醒来——侄子告白失败就算了,预备侄媳妇还要跑路了?!   费尔森的郁闷无人能知,他还没办法责怪林恩冲动——因为林恩的表情,看起来比亲妈跑路的那天,还要伤心。   没人回复,但黎觉予也不尴尬,自顾自往下说,说一些…费尔森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事实上,那天我和朋友是认错人了。我们本来只是想结识法兰西公校的音乐教授,希望能用金钱或者别的方式,换取唱歌剧的机会…”   别的方式…说的有点委婉,但法国人都知道,大抵就是当情妇之流。   这倒是他们都不知道的。   话音刚落,费尔森和林恩同时转头,看向黎觉予。   “所以我一直很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从泥潭中把我救出来,感谢提供我站上舞台的机会…”说着说着,黎觉予都想哭了,“如果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这个回国决定,我做得非常艰难,我…”说着说着,黎觉予哽咽住了。   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代表着:今夜过后,无论是费尔森还是林恩都会消失。   就像物部夫人,就像物部将司那样…   偏偏她还不能将感情真实表露出来,只能极力控制自己,看起来潇洒一点,像一个即将进行长期旅游的人。天啊!她黎觉予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角落可以珍藏她的回忆,只要幻境结束,她的快乐,她的悲伤,她最珍爱的人们,全都在风中飘零四散。   “好孩子。”   费尔森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表情变得柔软,不再硬绷绷。   他强忍深藏肺腑的剧烈咳意,轻轻抱住隔壁女孩瘦削的肩膀,说:“命运给你指出明路,但将路走出来的人却是你,现在只不过是多出一个回国的选项。所以别哭了,好吗?”   林恩也在说:“别哭了,妆容都花了,上不了台了。”   随后又补充:“虽然还是好看的。”   …救命他到底在说什么。   本来林恩都不想来剧场了,告白失败又面临别离,由此诞生的矛盾情绪错综复杂,占据他整个脑袋。整整半年啊,他都跟在黎觉予身边,像个傻子一样去剧场,等黎觉予退场后又离开,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下定决定不去了,但第二天总能找到别的借口反悔。   ——今天晚上绝对是最后一次看黎觉予表演了;昨天没看仔细黎觉予的裙摆绣花,再去一次好了;今天没赶上开演片头,明天再去一次好了。   最后居然找出上百个不重样的借口,真绝。   今晚也是这样。   上车前,林恩说:自己绝对不会进去克里希剧场,绝对不要看到黎觉予最后一场表演。   然后现在,黎觉予哭了,林恩便立刻高举双手投降…总之他对黎觉予,已经鬼迷心窍了。   “克里希剧场到了。”   前方司机忽然开口,打破今晚最后一刻的煽情,圣诞音乐会要开始了。   **   克里希剧场。   不比巴黎歌剧院那种正经场合,作为私营剧场,圣诞音乐会要更浮夸、更有观众互动感。   譬如今年的剧场,就决定以面具音乐会的形式,欢庆圣诞。   开场就是带着雪白面具的“小天鹅们”,在舞台中间转圈。   “揭开一年的序幕!”她们唱。   “面具音乐会,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大家跟。   身后交响乐队,两边是克里希的小红星们,集体登场歌唱、跳舞…当然当中没有黎觉予,像这种取悦观众的集体舞台,只有够不着单独表演的普通歌手,才会塞在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苏珊夫人居然被塞进这个集体舞台里。   要知道,去年苏珊夫人可是拥有单独舞台,还和克里希剧场签署19个乐季的人啊!   台下,巴尔克先生悄咪咪嚼舌根:“我们多点鼓掌吧,这可是被黎觉予踩着上位的女人。”   虽然早知道歌剧界明星阶层变化极快,但真的看到“受害者”的时候,还是有点“抱歉”的,就是这种歉意嘛…悄咪咪混杂着爽感。   哎呀,我们黎觉予实在太厉害了。   舞台上,表演一个接一个,歌剧音乐剧时事秀轻歌剧轮番上阵,让没看过音乐舞台的人感叹,居然有那么多形式。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名叫玛丽的歌剧女明星。   有前排观众低声询问同伴:“不过你有见过玛丽的样子吗?”   同伴回复:“我没有,只有报纸粗略的印刷…看过就忘了。”   随后,这两人不小心瞥见坐在后排的女孩,没忍住低声感叹:“是华夏人长得比较像吗?我怎么觉得身后的女孩,和报纸上的照片挺像的。”   很像倒也正常,因为那女孩是黎昭,黎昭又和黎觉予是同父异母。   黎昭听到前排人的讨论,却没过多在意。   毕竟她行走在海外,也经常被洋人认错,觉得华夏脸孔难以辨认,只是她很好奇:玛丽到底长什么样?抵达法兰西的三天里,她听到最多的搭讪就是“请问你是不是玛丽?”   这得多像,才会被频繁认错?   就是因为这个想法,黎昭才决定前来,亲自看看这个玛丽究竟什么样子,凭什么能得到法国人的称赞和喜爱。   俄罗斯杂耍结束了。   芭蕾舞表演结束了。   音乐剧、时事秀、轻歌剧统统都结束了。   时间推进到十一点,观众席好多不曾熬夜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打起瞌睡来了。   像黎昭这种有时差的,好几次差点将头磕在膝盖上,幸好及时醒来,才没有丢脸。   忽然,周边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刚刚还萎靡不振的观众,瞬间精神抖擞、生机勃勃,浑身散发着:跳起来就能打死老虎的活力。   和玛丽一起登场的,还有一股从后台吹上的、带着薄荷香味的热风。   它呛进黎昭和其他观众的肺腑里,令大家仿佛如梦初醒,注意力集中。   清醒后的黎昭,勉强将沉重疲倦的眼皮抬起来。   只一眼,她就差点当场跳起来骂人。 第134章 换地图进行时(5) 嗯,再见啊……   黎昭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她顺着一双白皙漂亮的腿向上看, 先是看到比例绝赞的胸腰臀,瘦削圆润的肩膀,修长脖颈,最后是一张…带着全宝石面具的脸。   ??开什么玩笑!   黎昭差点要骂诈骗了, 她是来看玛丽样子的, 带个面具算什么。   可惜观众们太宠爱玛丽了, 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反而觉得这张宝石面具太奢华,太带劲了, 就是要这种亮晶晶的东西才配得上女明星。   她一登场,全场站起来鼓掌欢呼,国家领导人都没这个待遇。   “玛丽, 我爱你!”   “信玛丽,能暴富。”   …这都是什么言论,黎昭不懂,没能看到台上这位华夏女明星的样貌,使她失望透顶了。再加上圣诞季夜晚还有别的聚会,便没在观众席上呆多久,离开了。   黎昭不知道, 她走后,剧场的圣诞节狂欢才算真正开始。   整个剧场都像疯掉一样,半醉的观众毫无理智地乱叫, 舞台效仿下雪的季节, 源源不断抛金光闪闪的亮片下来。在黎觉予亮相舞台后, 前排的观众将手上的鲜花、礼物掷到楼厅,指明这都是要送给玛丽的。   在这样兴奋的场合,黎觉予带来的选曲不是唱惯的严肃歌剧, 而是胡桃夹子的《小序曲》——以柴可夫斯基的开场音乐为背景,加以克里希剧场自创的歌词,混合而成全新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曲目,难道不是芭蕾舞曲吗?”前排有观众疑惑出声。   “玛丽还会跳芭蕾?可是我想听她唱歌欸。”   “应该是自创改编曲目,难度很高的,普通女高音不敢轻易尝试。”   听到混在观众里头装路人的费尔森解释后,几个前排观众恍然大悟,安心等待即将到来的舞台。   费尔森说的没错,这样的表演模式,很难被女高音接受。因为歌剧选手们唱惯那些大师级作品了,忽然改变套路,只会慌张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唱。   可黎觉予不一样。   作为现代人,她没有按部就班的意思,改歌词就改吧,重新学习就行了。   就这样,黎觉予版本,同样也是克里希第一次改编曲目诞生了。   就着可爱玲珑的曲调,黎觉予轻快地跳着高音音节,欢呼圣诞来临。   改编舞曲成歌,这种表演形式有独特的魅力——比起乐器,人的嗓音更容易打动听众,因为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安排有多巧妙,不过是乐器在模仿人体形象罢了。   黎觉予的歌声,将这种感动形象化了。   即使没有芭蕾舞表演,人们也能从她的歌声中听出“圣诞夜家家户户准备过节,孩子们幻想收到自己心目中的礼物”的画面,节目气氛浓厚。   有后排观众站起来,想要喷香槟,被隔壁人阻止了,“快把香槟放下!”   “你忘记苏珊夫人的悲剧吗?如果你敢害得玛丽受伤,我可饶不了你。”   “…好吧!”喷香槟的客人委屈巴巴。   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黎觉予的名气,和当初的苏珊夫人,已经是天壤之别。   因为圣诞夜快结束了,所以个人舞台没有持续多久,短短10分钟小序曲延长后,很快便迎来末尾。观众们食不果腹,纷纷站起来央求:“再来一首吧!”   “能不能把百老汇的《波西米亚人》搬过来?”   “求你了玛丽。”   …很快,这种央求就变成喧哗,大家都很激动。   时刻紧盯舞台数着钞票的经理人,立刻给黎觉予打起手势,示意她将表演延长十分钟,表演百老汇的节目《波西米亚人》。   因为怀揣心事,黎觉予顺应观众要求,乖乖表演了。   又是五分钟,观众们终于满足了,疲惫了,食髓知味。这个时候本应让国家大使上来,发表下对明年剧场经营和圣诞节的看法,然后开大门,欢送观众们回家的。   但黎觉予没有走。   她诚恳地站在舞台中间,认真又严肃地说:“致敬崇高的敬意,我和克里希剧场的合约即将结束,大约不久后就要回国了。”   “什么?”   “我刚刚没听错吧?”   托这句话所赐,大家的困意瞬间消失,灼灼目光紧盯舞台上的少女。   黎觉予将面具脱下来,露出不会让人失望的娇艳面庞。   她那粉嫩的唇瓣,漂亮地说出对观众包含真情和尊敬的话:“很高兴在法兰西的一年,能认识到大家,很感谢大家那么喜欢我,那么喜欢我的表演。”   “那你别走啊!”   前排观众喊着,他和林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真当黎觉予听不出来吗?   她那双视力极佳的眼睛,毫不费力地在正厅第一排座椅上看到林恩。   这人此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凝视舞台,隔着大老远和她对视,脑袋随着来回走动的黎觉予而晃动,活像一只小狗狗一样。   所以黎觉予心软了,她对着林恩的方向说:“在纽约的时候,我收到母亲的来信,她说自己很想家,很想回去看看,我当时以为母亲受到欺负,所以连忙赶回去查看情况。”   “可是,没有。母亲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我做出要回国的决定。我在法兰西有歌剧,那是我的一切,可母亲更想念亲人。”   “我和母亲这个小家庭,就像是酒足饭饱的人和饥肠辘辘的人之间的组合,我没办法看我在歌剧界狼吞虎咽,而她只能忍耐的画面…”   亲情,果然是最完美的隐退借口。   法国人多情,不仅表现在爱情上,还表现在亲情上,再加上这可是全家团聚的圣诞节啊,所以黎觉予解释后,场上几乎大半感性观众,都接受这种“为母亲着想”的理由。   只不过,他们还是不舍得这位漂亮的小红星:“玛丽,那你还会回来吗?”   “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就算我回到国内,也会继续在歌剧界辛勤耕耘,可能不久后的将来,大家都能在华夏新闻中再次看到我的名字…”   还能表演,那就很好了。   多少歌剧演员离开剧场后,便转行转业,不再唱歌剧呢?   想到这,前排有心思活跃的观众,立刻反应过来,喊道:“经理人,快点开赔率!我们要给玛丽买[玛丽一定能在华夏再次出名]的!”   站在二楼的经理人笑眯眯对着楼下高喊:“没问题,但是赔率只有1:1…”   “太狠了!”   “没办法,玛丽一定有这个成功的能力,一比一也是赚得…”   …   在这样可惜又欢快的复杂气氛下,圣诞夜舞台终于结束。醉醺醺的观众登上早已预定好的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圣日耳曼大道的道路尽头。   直到现在,属于剧场工作人员的圣诞,还差一顿散伙饭才结束呢。   这餐饭主要是为了欢送黎觉予。   晚饭席间大家都洋溢着友好的气氛,每个演员都热热闹闹地挤坐在过小的桌子边,就连苏珊夫人也在,笑得像喝了两斤二锅头,脖颈到耳廓的皮肤泛红。   她估计是觉得:黎觉予走后,苏珊个人舞台又能回来了。   吃完最后的晚餐后,大家分手告别。   在黎觉予的要求下,大家都没有表现出惋惜的表情,因为她知道,明天或者片刻之后,现在的人事物包括感情,如同过眼云烟,消失得干干净净。   黎觉予终于要启程,离开歌剧院了。   林恩就呆在她旁边,像只害怕主人走丢的小狗一样,紧紧跟着。   他们没有坐小汽车,而是选择走路回费尔森家,奇怪的是林恩今天显得格外兴致勃勃,略带醉意地,对着繁星高声唱歌,唱他最喜欢那首《上帝啊,如何财源滚滚…》   “最后一天了,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冬风平地卷起,黎觉予的脸蛋冻得通红,耳朵也是僵硬的,只有一双眸子难得湿润。   “没有。”林恩硬脾气得很。   黎觉予轻笑一声,从口袋中掏出一台闪着微光的金属物件,塞进林恩手中。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35mm徕卡相机,和之前弄坏的那台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台相机穿着一件针织毛衣,看模样是黎觉予织成的,冰冷冷的相机被温暖毛线包着,五彩缤纷,就像遇到黎觉予的他那样。,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毛衣是我妈妈织的。”   这样林恩也开心,这代表黎觉予家人都知道他。   但很快,他的表情又迅速变丧了,委屈巴拉地望向地板,嗫嚅道:“相机是我和你唯一的联系了,这样都要剪断吗?”   真的是傻孩子,就算不给相机,结束幻境的同时也会缘断啊。   但…黎觉予看向林恩,决定还是不要那么绝了。她踮起脚,揉揉面前大男孩的脑袋,说:“真正联系你我缘分的,不是相机,而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黎觉予拉着林恩的肩膀,让他稍微蹲下来一点,拿着相机给两人自拍一张。还好这是35mm短焦相机,不然还真没办法这样弄。   胶卷相机没办法看照片,但两人样貌都不错,又有镜头感,应该会诞生一张不错的照片。   “这才是我们的缘分。”黎觉予将相机递回给林恩,一字一句又诚恳地说:“我真正了解你的那天,你给我看一张上世纪香榭丽舍大街的照片,你说过所有的记忆都会跨越时间地点,藏在一张胶卷里。”   所以这张照片,会是他们最珍贵的回忆。   林恩看起来又有点想哭了,他立马转移话题说:“我们走到罗纳河畔港口了。”   “现在夜幕中夹着浪涛传来的呼啸声,也许就是你明天航行的声音。”   “你将在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东摇西晃…”   林恩的声音慢慢变低,不再唱他的拿手招财歌,而是唱起《凯旋咏叹调》,就是黎觉予在沙龙表演过的义勇军进行曲,然后是《玫瑰小调》,音乐咖啡馆唱过的歌;最后是《汉尼拔》顶替苏珊夫人时唱的歌,最后是百老汇的《波西米亚人》…   原来林恩,那么早就喜欢她了。   泪水使黎觉予目光游离,她悄悄握住林恩手心,从中汲取温暖,说:“再见啊,林恩。”   “你怎么这个表情,感觉像我们再也不会见一样。”   林恩强壮无所谓地耸肩,乐观地说:“等这边生活好一点后,我就去华夏找你。我问过朋友了,他们说巴黎去上海只要三四个月,说不定我们春天又见面了。”   “嗯。”   ?   再见啊。 第135章 换地图进行时(6) 走吧走吧……   黎觉予不知道, 她和林恩走后的克里希剧场,简直乱套了。   巴尔克先生、珍妮、安美琳等发型店员工,一些被黎觉予服务过的贵妇,全都聚集后台, 询问黎觉予去哪了, 被反问这个名字是谁后, 才想起要改口:“请问玛丽去哪了?”   “玛丽?”百忙之中被拉住问话的经理人, 不耐地回复:“玛丽早就走了。”   “走了?”   巴尔克一整个大傻眼。丽嘉   今天的圣诞夜简直就是巴尔克店铺全体员工的受难日——他们先是花出大钱购买门票,结果被告知门票不是前排的, 没办法近距离见到黎觉予…   不过这就算了,因为多的是人没买到票!   好不容易等到舞台结束,千辛万苦挤到后台来, 想给黎觉予一个惊喜,却发现面前都是人人人人人,全是人,至少数百个。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啊!圣诞音乐会不是才结束吗?”   巴尔克他们可是一结束就离开座椅,马不停蹄地跑来后台的啊!   “哈哈你们也太天真了。”回复巴尔克等人的,是黎觉予在克里希剧场的老听众了,早就知道夺得后台送花的机会有多稀罕, “舞台还没结束,我们就过来了。”   “前面那批,是舞台刚开始就过来排队的老粉丝了, 亿万富翁都在等着呢!”   实在是太可怕了, 黎觉予的粉丝居然恐怖如斯, 想要亲密贴贴所以干脆连舞台都不看,这不是捡芝麻丢西瓜吗?巴尔克先生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内心的激动。   要知道, 当他看到昔日同事在舞台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熟悉的脸时,他内心的激动程度,不亚于自己第一次开店。   可惜,黎觉予走了。   这个走了,不单指的是她离开剧院,更是她离开法国的意思。   这么突然的别离,让巴尔克忘记先前想要质问黎觉予,什么时候偷偷去学歌剧的问题,只想马上见到她,然后尽可能央求她别走——就跟黎觉予想象的那样。   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剧团经理。   刚刚巴尔克询问的、着急的经理人,正是毕维斯的好友,那位曾经牵线黎觉予和毕维斯音乐会的人。   摆脱一群询问黎觉予去向的疯狂听众后,他慌忙忙乱地跑进办公室内,沾满墨水的水笔,颤巍巍写下关于黎觉予即将离开法国的话。   因为惊悸惶恐,这封信件所有花体法文都写得乱糟糟,遣词造句毫无逻辑。   他本来是想发电报的,但是毕维斯行程繁忙,来去匆匆,还未告知好友他近期的地址,所以只能通过写信的方式,将希望寄托在海件邮递员的速度上。   [致毕维斯,玛丽不日离开法国,请问你什么回来?]   不对,这样太简单了,凸显不出重要性。   经理人匆匆划掉这句话,又写:[致毕维斯,玛丽不日离开法国,看她在舞台临别发言,感觉她不会再回法兰西,不会再见到我们。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但如果不想留遗憾,请尽快从洛杉矶回来…]   好了,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封信,会让隔着大西洋的青年变成什么模样,就不是好友能管的事情了。   封装、滴蜡、贴邮票…这封轻飘飘又沉重的信,被双手郑重地交给邮局,可能天还没亮,就会踏上前往纽约的道路,在一艘轮船上摇摇荡荡。   “但愿黎觉予不要走那么快吧。”   “但愿毕维斯能赶上最后一面吧。”   经理人对着阴冷的海风,自言自语,仿佛在对海风许愿一样。   可他没想到,黎觉予说离开法国,这个收拾行李和告别友人的时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几个小时后。   天还没亮,黎觉予就被黎母摇起来——瞬间场景变化,心情复杂。   而且幻境的最后一幕,是林恩挽留的眼神,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好了。   黎觉予摇摇脑袋,强迫自己将这张脸,这个画面忘掉,专注于当下。   英格兰酒店依旧灯火通明,摇曳烛光在欢送某位客人。   黎觉予和黎母带着行李,悄悄离开英格兰酒店,虽然员工们都在休息,只有昏昏欲睡的保安在看守前台,但她们也没有忘记在床头放置小费,感谢酒店。   冰冷的夜,五点过半,不过天边即将晓亮,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两人从出租马车上下来,往港口方向走去。寒风吹酸鼻头,黎母打着哈欠,忍不住感叹:“我现在心情很复杂,激动遗憾思念又不舍…一个人的情感怎么能那么复杂。”   “可不是吗?”   黎觉予的感觉更糟糕了,从众星环绕的明星,悄无声息地变成独自搬家的小可怜。   开船时间是七点,四处走动都是繁忙的旅人,他们和黎觉予两人一齐处理行李入住船舱,所有琐事结束后,才有时间在附近餐厅吃个简单早饭。   黎觉予坐在港口餐厅,就着昏暗曦光,远眺巴黎城市。   虽然是大清晨,但街道上已经有人行走,上班工作,来去匆匆。   黎觉予注意到:大街上每个人手上都戴着一双时髦手套。   看到这一场景后,她稍稍弯曲手指,发现有些僵直,内心居然兴起:要不今天不走了。先回酒店拿手套吧,不然一会儿的船上旅途中,手指可冷了…   …如上种种诸如此类的不靠谱想法,不适时地争相冒出来,又很快被理智打散了。   黎觉予喃喃自语:“别想了黎觉予,回不去了。”   这是手套保暖的问题吗?是她心态的问题罢了。在霓虹的时候,如果不是地震突然来袭,恐怕她也会因为舍不得霓虹的夫人、少爷,选择不去法兰西。   现在没有天灾,没有死人,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远处的轮船发出蒸汽放出的鸣笛声,呼唤着黎觉予和黎母上船。   黎觉予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到港口的路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在期待什么,在希望身处幻境的小说人物能做些什么?   在期待林恩些什么?   **   同一时间的圣日耳曼德佩区,一片寂静,只有白茫茫的雾。   那间曾经承载黎觉予和林恩两人欢声笑语的房子,此时安静得宛如无人生存,只有走到一层费尔森房间的时候,才有些许声音——剧烈的咳嗽声。   向来活泼的费尔森躺在深紫色的天鹅绒大床上,唇色居然比床单还深一个号。   隔壁,是眼眶泛红的林恩,使劲抓着费尔森的手,不肯松开。   那个力道,就像一旦松开就会失去面前人似的。   费尔森的病情来得突然又无法叫停,仅仅从半个晚上的功夫,他就面色苍白,活像一个半只脚横跨棺材的人。   但如此病态也无法阻拦他调侃亲侄子,断断续续的说:“干嘛呢!”   “早就把你的名字加入遗产清单了,别哭了。”   “如此最好!”林恩怒骂一声,再一低头,成串的泪水像线断的珍珠滚落。   看到自己喜欢的孩子露出如此表情,费尔森也很难受,可体力无法支撑他说出很长的话,只能轻叹一声——他的身体,他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忽然病重也不意外。   “是不是因为我缠着你去旅游的原因?”林恩向来喜欢责怪自己。   “当然不是!”费尔森差点被这臭小子气笑了,“和你们一起去欧洲旅游,是我决定的事情。能在我生命最后一程,带着我最钟意的两个孩子旅游,死而无憾了。”   “请你别这么说!”   林恩听不得死啊活啊,他只想让舅舅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臭小子…”   费尔森有点想睡觉,但因为知道现在闭眼会吓到林恩,所以他强忍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对方:“我早就知道,你打着遗产的名头来陪我,是想要照顾我到康复。”   “但疾病哪是那么好治好的?别哭啊…你已经做得很好。”   费尔森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揉揉林恩的脑袋,眼神柔软。   这个好孩子。   一年半前,林恩突然决定抛弃美国百老汇的导演工作,跟着费尔森回到他最厌恶的法国,嘴上说着“遗产”,“赚大钱”之类的混账话,实际上只是侄子担心舅舅的病情,宁愿放弃前途也要照顾他的孝心。   这个孩子。   因为受过欺负,长期单打独斗,所以养成口是心非的虚势,自以为只要嘴上假装不在乎,心里就真的不在乎…对待费尔森是这样,对待黎觉予也是这样。   想到这,费尔森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今晚最后一个话题:“去找她吧。”   “不要陪着我了,去送送她,以黎觉予的性格,今天早上就会坐船回国了。”   …这是真的,林恩也知道,黎觉予总是那么狠心。   但是他真的好怕,他怕他回来,费尔森变成一座停摆的钟楼,失去成像能力的老胶卷,一个只剩下“死者”尊称的人。   “去吧!”   看到林恩犹犹豫豫,气得费尔森病容参杂着恼火思绪,面色变得更糟糕了。   他说话的时候,每个单词和咳嗽声音交替出现,字字铿锵:“千万不要再留下后悔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我…现在立刻去找黎觉予,快去!”   这段怒斥吓到林恩了,生怕舅舅病情加重,但他攥紧病人的手没有松开,力度依旧。   于是费尔森干脆上手,一根根手指地掰开,又叫来女佣把林恩赶走。   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后,躺在病床上的费尔森总算松一口气,安然闭上眼睛。   “哼,林恩臭小子终于走了…”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游丝气音。   臭小子走了,他终于可以睡觉了。   **   林恩马不停蹄地朝港口跑去,跌跌撞撞。   跳上出租车的时候,还一个不小心划破掌心,留下鲜红色的痕迹。司机被吓到了,问:“安托瓦内特阁下,是否需要带你去看医生…”   “不去不去!”林恩急得冷汗直流,“送我去港口,快!”   焦虑的语气逼得司机加大马力,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因为林恩的表情是那么的无措,那么的焦灼。可现在是清晨,港口下货的事间,马路上运货车最拥堵的时候。   “大概还有多久?”林恩问。   哪怕汽车已经亮起贵族标志,正在插队、超越、前进,他还是觉得不够快。   “大概需要十五分钟,阁下。”   “太慢了,再快点!”   “好好!”   司机快被这场来自贵族威严的压力弄窒息了,默默将动力马达开到最大,媲美美式赛车,谁知道安托瓦内特吃错什么药,受伤不去医院,一心一意往港口冲。   在这样紧赶慢赶的极限车速下,港口景色逐渐出现在林恩面前。   写着PILOT白字的舢板,从船上走下来的检疫官,成群的、掠过烟囱的海鸥…清晰窥得黎觉予离开法兰西的样子。车子还没停稳,林恩就从窗户跳出去,磕磕绊绊地往船坞方向跑。   “黎觉予!”   隔大老远,林恩就看到那艘写着[东洋]字样的邮轮,绝对是黎觉予的船。   “黎觉予!是我林恩!”   边跑,边高呼着、大喊着、偏偏今天风浪是那么大、太阳是那么昏暗。   云隙中透露出来的光芒,落在浪花四溅的海平面上,碧玉般明亮白光反射进林恩眼睛里,弄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黎觉予有没有在甲板上。   “黎觉予,不要走!”   他站在船坞边上喊,因为太专注于喊叫了,连悲伤的泪水都忘记开闸了。   其实都是无用功啊,坐过船的人都知道,刚发动的邮轮,引擎声音覆盖全船舱和甲板,根本不可能听到陆地上人的喊话。   然而林恩就是不甘心,懊悔绝望,感觉自己像掉进深海里喘不过气来了。   他摸摸口袋,想拿黎觉予送的相机,给这艘船拍一张照片,当作最后的记忆。   结果手放进去,却摸了个空——该死,相机落在出租车上了。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林恩迈开脚步就往刚刚来的方向冲,怕相机丢,更怕相机里照片丢,见出租车还停在路口,才稍微松一口气。   另一边,出租车上。   司机忙着,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拭座垫上的鲜血,内心将安托瓦内特.林恩骂得牙痒痒。——贵族就是那么讨厌,弄脏别人的东西也不道歉。   忽然,他看到座位上有一丝银光闪过。   “咦,这是什么?安托瓦内特阁下遗留下来的吗?”   没忍住好奇心的司机,将相机拿起来,仔细端详这个神奇的金属制品。   像他这种打工人,当然没见过相机,还以为是吃饭的家伙,或者是香榭丽舍大街新制成的另类包包…托黎觉予妈妈手工织成的毛线衣的福。   但如果是包包的话,开口在哪?   司机琢磨半点,总算在相机背后,找到一个纽扣,将其打开,拿出一个黑色卷。   就这样,这卷胶卷暴露了在阳光底下。   等林恩急忙忙跑过来,看到就是这么个惊悚画面,他无助地将胶卷抢回来,装回相机里盖好,心如刀割地问:“打开…打开多久了?”   “就一会会…”司机自知自己闯祸,话都说不利索了。   “说实话!”   “大概,两三分钟吧阁下,我就看看,没有做什么…”   林恩将相机用外套拢好,听到两三分钟的答案后,彻底绷不住了——曝光这么久,胶卷还有用吗?他和黎觉予唯一的合照,还在吗?   他不知道。   司机默默开车跑路,留下林恩一人虚弱地坐在路边树桩上。   他眼中含着泪,又用手背狠狠擦抹掉了,望向天际线边的旭阳,假装自己是被晒流泪了。   冰冷狂风吹着,在海上飘过,他对浪花耸耸肩表示满不在乎:“走吧走吧!”   “大家都离开我吧。” 第136章 巴黎梦(完) 人走了,痕迹还在(营养……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郊外, 好莱坞。   抵达美国后仅花费三天,毕维斯就完成配曲工作,转身投入电影交际圈的觥筹交错之中。   宴会里香槟正装美人,比洛杉矶的雨还要多。   毕维斯遇见的每个人都在夸, 夸他有天赋, 夸他天生就是电影艺术家…等等, 但在这样的糖衣炮弹之下, 他也没忘记来好莱坞的初衷,没忘记最初夸奖自己的那个女孩了。   本应该休息的圣诞节, 他一个聚会接一个聚会地去,过去高傲的艺术家,放下尊严后, 硬是在聚会中接到不少工作。   不过也有好事发生。   昨日,他的名字登上美国报纸和欧洲报…节后肯定会传到法国,让黎觉予看到。   这下,一定不会有人再对他们评头论足,他也终于配得上黎觉予了。   想到这,毕维斯就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多喝两杯香槟。   他晃晃荡荡回到居住的酒店, 一头栽倒在柔软大床上,听着不远处教堂的圣诞颂歌。   “圣诞快乐啊,黎觉予。”   他低声说着, 却总觉得内心莫名感到不安。   现在是下午十八点, 想到晚上还有应酬, 毕维斯强忍焦虑尝试入睡,可这种怪异的不安,直到凌晨的时候更胜了。特别是十二点, 也就是巴黎时间早六七点的时候,他完全闭不上眼,心脏像被人用手攥紧了一样,呼吸不上来。   他扶着桌子从床上站起来,却差点跌到地上。   桌子东西被手打落一地,发出乒呤乓啷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从毕维斯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催生眼眶泪意。   这是一种难得的、自发型的情绪,艺术家们终其一生寻找的东西。   虽然有点纳闷情绪从哪生出来,但满心满念创作的毕维斯,决定点起烛光铺开五线谱,将这种心情写出来,说不定还能在好莱坞卖出一份好价钱呢。   手中的笔越写越快,悲伤被无情利用得淋漓尽致。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年轻时写歌剧一样,完全不需要什么技巧和手段,简简单单又坦率的情绪,就足以名扬巴黎。   最后一个休止符落下,毕维斯内心澎湃的难过悄然消失,像被转移到纸上了一样。   他认真打量这首曲子,越看越是惊喜,觉得这大抵是他艺术家生涯中最美妙的创造。   毕维斯甚至有种预感:他要凭借这首曲子,重新杀回法兰西作曲家阵地了…说不定还能赚到许多金钱,风风光光地迎娶黎觉予,带她回华夏,回奥地利…   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累极的毕维斯慢慢阖上双眼,靠着这些单薄的纸张睡着了。   **   笛卡尔大街,米迪旅馆。   巴尔夫人紧赶慢赶,却遇上海面结冰,被迫拖到圣诞节过后,才从意大利赶回法兰西。回来后,她连旅馆都不顾,第一时间冲到英格兰酒店,语气焦灼地问:“408的客人走了吗?”   “408客人?”前台低头查询,“是玛丽的房间吗,她已经退房了。”   “天啊真的是玛丽!”巴尔夫人感到头晕目眩。   在意大利听到的传闻、看到的黑白照片,都不及此时此刻被人亲口承认要来得震撼——她的好友是百老汇女明星的母亲;这位红透半个巴黎的歌剧女高音竟然就在她身边??   一时间,震惊和郁闷交织。   前台小姐不知道巴尔夫人内心郁结,还在说:“我真的没想到,这位玛丽小姐那么拼。”   “她白天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班,晚上唱歌剧…看到报纸的时候实在是惊呆我了。”   …谁不是呢。   对于前台小姐来说如此,更熟知黎家的巴尔夫人更甚。   要知道,她可是亲眼看到黎觉予脏兮兮地来巴黎,掏光身上半袋钱才租到小房子的人,结果一年功夫,她先是上《时尚》杂志,再是搬到英格兰酒店,最后成为巴黎红人。   这种感觉,也太微妙了吧。   想起和黎觉予过去的点点滴滴,巴尔夫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就往自家旅馆方向跑。   中途半道还遇到自家的老旅客,那个四楼的寡妇打招呼:“巴尔夫人,从意大利回来了?这么急匆匆地去干嘛啊,追讨房租吗?”   “是比房租更重要的东西!”巴尔夫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回复。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跑到五金店,气喘吁吁地对店内高喊:“麻烦师傅,我要打块牌子,越快越好,最好下午就能拿到。”   “钱的方面没问题?当然没有问题!”   在法兰西,人工制品加急费相当高昂,所以店内师傅立刻来精神了,问:“什么内容?”   “就写[百老汇明星玛丽,用过的厕所]吧!”   ***   同样的影响,当然不会遗漏香榭丽舍大街。   艾伦快被店里员工烦死了——没有圣诞节假期的他,上班唯一工作就是答疑。   “是的,黎觉予就是玛丽。”   “我真的不知道她还唱歌剧,我只知道她晚上还有其他兼职…”   “对的,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去要签名了。”   …   诸如此类,无限循环。   短短几个小时,艾伦那脆弱的内心就受到好几次重创。   直到最后,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他和黎觉予真的是好朋友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再疑惑再反思,也无济于事了,因为黎觉予是真的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艾伦强忍失去朋友的忧伤,试图专心致志工作,可这条香榭丽舍大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到处都有黎觉予的痕迹——彩妆服务业盛起,吸引各国客人,还都是素颜拜访的,彩妆娃娃彩妆版画入目皆是,各种各样的妆容名词出现在法语字典里。   什么夕阳妆,晨曦妆…甚至还有玛丽仿妆?行吧…   在这样的氛围下,忘记黎觉予似乎变成很难的事情。   艾伦拿着咖啡,倚靠在玻璃橱窗旁,眺望远处的尔克先生店铺的招牌,似乎在隔着虚无岁月,看着一年前那个过目难忘的女孩。   同样没有圣诞节假期的,陷入黎觉予思念中的,还有巴尔克先生店铺。   珍妮有一搭没一搭地调配粉底,时不时望向门口连声叹气,活像一块望夫石。   隔壁巴尔克先生幽幽出声:“别叹气了,再叹也不会把黎觉予叹出来的。”   “我就是很想念去年的今天,黎觉予宛如天神一般降临,把我从坏夫人手中拯救…”   安美琳不适时出声:“得了吧,你当时可骂她足足一个月。”   “我那是年少不懂事!“珍妮疯狂跳脚,”我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   的确,经过黎觉予的□□,珍妮的工作心态变得积极活泼,工作能力也有大幅度提升…现在黎觉予走后,她竟然成为顶替黎觉予位置的正式员工,帮客人设计妆容。   这样的职称放在去年,是珍妮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所以全体巴尔克店铺员工中,珍妮是最感谢,也是最不舍的黎觉予的人。如果不是对方逃得快,说不定她就要当场跪下来哭哭,求黎觉予不要离开法兰西了。   忽然门铃叮咚一声响,珍妮语气倦怠地说欢迎,顺便朝门口方向望去——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黎觉予的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上调配到一半的粉底掉落在地。   可等暖气烟雾散去,她才意识到来者只是普通的华夏女孩,半点黎觉予的惊艳感都没有。   失望透顶了。珍妮硬着头皮走上前:“小姐,请问你需要什么?”   来者,华夏女孩,很明显就是黎昭。她问:“这里是可以化各种妆容的,对吧?”   “对的。”   对话极其简短,完全没有法兰西商家对待有钱外国人时的态度。   黎昭忍不住地多看两眼珍妮,猜想她肯定是店铺里最出色的彩妆师,态度才会如此高冷。她指着某个版画,说:“就化那个吧。”   “好的。”   一如既往的简约。其实现在的珍妮,光是看着华夏脸孔就想哭,思念黎觉予得发紧。   而黎昭对这种心态浑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和继姐擦肩而过的事情,她试图跟珍妮搭话:“跟你说件有趣的事情,我在法兰西呆好几天,天天都有人问我是不是玛丽。”   “我说不是,他们还要夸我很漂亮…弄得我都想去唱歌剧了。”   黎昭略带炫耀地说出这件事来,因为这张和玛丽长得像的脸,她已经吃过几次霸王餐了,只需要含糊地否认,对方就会变得热情起来,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法国人那么喜欢玛丽,但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   分享完错认的趣事后,黎昭等着珍妮主动说免单的事情,却没想到对方脸色越发难看。   珍妮按捺着怒火,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玛丽,玛丽漂亮得像一颗璀璨宝石,而你只不过是沾国籍光芒的黑色大便。”   “你怎么说话的!”   黎昭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糊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侮辱…”   歌剧明星四个字还没喊出来,珍妮就先行动了——她猛地推开黎昭,化妆品乱七八糟往对方头上砸,嘴上还要破口大骂:“让你侮辱玛丽,让你侮辱歌剧,就你还想冒充明星玛丽,我可告诉你,真正的玛丽可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从来不喜欢占他人便宜…”   “你你你…不想做生意了吗!”   黎昭惊呆了,心想怎么会有法国人那么粗鲁。   见街上路人都看过来,她只能在口头上为自己找补:“我又没说自己是玛丽…”   “装模做样的恶心女人,你是没承认,但你也没否认啊!”珍妮是郊区女孩,本性直率,被黎觉予压制时还好,黎觉予走后,她干脆就爆发了:“快滚,我不想给你这恶心女人化妆。”   又是几次推搡,黎昭就被推到门后,差点摔倒在地上。   不过也差不多了,因为在时尚界被时尚人士如此对待,面子基本被丢光了。   “这家店是黑店,大家别去…“   黎昭委屈,试图跟路人们抱怨。   然而周围人都听见珍妮的谩骂了,知道这个华夏女孩是什么鬼样子,只是扯开嘲讽嘴角,什么都不说地走了。   偏偏这时,还有一个矮个子扒手冲上来,抢走黎昭的钱包。   “天啊,我被抢钱了,救命啊!“   饶是黎昭怎么喊,周围都没人搭理,甚至有路人跟同伴说:“这女孩又在撒谎。“   “唉,华夏地大人多,所以人和人的区别才那么不同。“   …真是气死她了。   黎昭恶狠狠地瞥向巴尔克先生店铺,目光如同淬毒汁一样,她心想:说她不如玛丽对吧?那她就在法兰西装成玛丽!   歌剧有什么难的,法国贵族礼仪又有什么难的?黎昭在霓虹读书数年,从来都是学校的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就是随便学一学,也会比贫民窟卖花女好很多…   这样想着的她,朝某家时装店走去,试图测试一下自己扮演玛丽的功底。   那家服装店的店员迎上来,笑着打招呼:“欢迎来到时尚的天堂,我是导购艾伦。”   “我是玛丽,克里希剧场的女高音,你知道吧?”   艾伦:??   片刻沉默后,艾伦强硬不失礼貌地请走黎昭。   他转身就给报社打电报,说巴黎出现模仿玛丽的人,希望能发公告提醒市民小心注意。   第二天,街道办张贴许多新公告:[和克里希剧场取得联系后,悉知玛丽已经离开巴黎,凡是遇到模仿她的人,可以向大使馆举报,换取500法郎的奖金。]   第三天,又出现新的公告:[米迪旅馆厕所和其他站立式厕所是一样的,请不要群聚在别人房间里上厕所。]   第四天:[费尔森阁下,今早病重。] 第137章 换地图进行时(7) 叔叔   黎觉予这边, 非常平和。   邮轮启航后的第一个晴天,海面平稳,船长以下都换成白色制服。   自从离开法兰西,身边的工业白雾全数消退, 连带着视野都清晰不少。   她们所在的船, 不愧是东洋航程最高档的邮轮, 船上设施应有尽有, 甲板上沙狐球游戏,底层有游泳池, 船舱里还有毛线科室可以打发时间。   于是黎觉予和黎母玩得高兴,竟然一齐错过教导如何使用救生器具的避难演习。   不过也没关系,这里无论是水手还是乘客, 全都脑子正常,不会出现迷信杀人的事情。她们错过教学后,顶多就是被船长口头教育两句,然后花时间给这两位尊贵的一等舱客人,进行私下教学罢了。   黄昏时刻,结束教学的两母女躺在露天椅子上,喝着果汁。   “唉,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黎觉予小酌一口,望着太阳,发出解放怠惰的感叹。   “是啊, 船上不征税, 你说我要不要买一副英国墨镜?”   闻言, 黎觉予淡淡瞄了黎母一眼。   真可怕啊女人,一旦有自己的钱,就等同于换一种活法, 潇洒肆意的很呢。   一年前的黎母,哪知道什么墨镜,什么包包衣服,不像现在——全身上下都是黎觉予给她买的时装,从头到脚都很时髦、活脱脱像个海外旅游的闲暇贵妇!   “去吧。”黎觉予将目光收回来,愉悦地说:“小心某些洋味小白脸看你有钱,心思活络。”   “那挺好,给你找个新爹。”   “…”黎觉予哽住了。   话是这样说,黎母也的确有这个权力,但怎么听起来感觉那么怪?   究竟巴尔夫人每天都在教母亲这个旧式妇女一些什么东西啊…!   就这样,穿得漂漂亮亮的黎母婀娜地往船舱、免税购物区方向走去,留下一脸生无可恋的黎觉予呆在甲板上,继续享受夕阳暖光的照耀。   这艘邮轮跨越两个大洋,目的地华夏上海,所以巴黎首发地上船的客人不是很多,白人不过三三两两,还都是年长、致力于全球旅游的老者。   其次大概是法兰西留学的学生,居住在三等舱,除甲板这种公共场合外,基本见不到。   她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帮学生,结果那群人居然朝这边走过来了…   “你好,请问可以认识一下吗?”   来者先开口,用的中文,语气小心翼翼。   见状,黎觉予赶紧从躺椅上坐起来,礼貌地握手,用中文回复:“你好,叫我黎觉予。”然后就没话说了——近乡情怯就是这样,光是面对这几张华夏脸孔,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无论是哪个国家,不说话都是美女特权。   她不说话,对面人就会不停说话,打破冷场:“我从刚刚就看到你了,你真好看。”   “谢谢。“   “你吃过饭没,楼上的卡斯塔利亚饭店,小巧又整洁,饭菜尤为合口。”可能是紧张吧,这位男孩不停地说话,可话题不在自己身上,反而在饭店身上:“饭后甜点还有希腊酸奶,非常难得,东西也非常美味…”   “噗嗤——”黎觉予没忍住,轻笑一声。   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挠挠脑袋,“怎,怎么了?”   黎觉予笑眼弯弯,“毫不留情”点出交谈中最致命的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哦对,哦我真的是…”   被指出这点后,男孩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又是扶额又是弯腰。   好半天,他才终于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叫傅良成,今年二十二岁,刚从法兰西公校金融系毕业,即将回国就业,爱好是海上冲浪、写毛笔字、欣赏字画…”   黎觉予敢肯定,最后两个绝对不是爱好,纯纯是泡妞的时候拿出来用的东西。   但她也不点破,毕竟对方可是二十二岁,居然比她还要大一岁。   但是光看两人交谈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哥哥妹妹的聊天,反而像姐姐和弟弟。   这样一对比,黎觉予这个假二十一岁的表现就尤为怪异、突出了,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感觉自己也要说点什么的黎觉予,撩起半边头发,露出夕阳照耀下暖光白玉般的脸庞,含糊地应和道:“我也是要从法兰西回国的,以后会在国内发展。”   “那我们真的是太有缘了,期待在上海继续见面…”   傅良成被美貌冲击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意识到黎觉予在糊弄他。   简短的三四句对话后,他晕乎乎地踱步回到同伴身边,同伴急忙询问:“什么情况了?那个女孩是留学生吗,是哪家的小姐啊?”   “啊…”傅良成懵懵的,见到同伴才想起他过去搭讪的任务:“不知道欸。”   “那除名字外,年纪,爱好,恋爱婚姻情况总该知道吧?”   “也,也不知道欸…”   “傅良成!”同伴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差点就要揍人了。   他们也很想上去搭讪,但是碍于面子不敢轻易出手,才派学霸傻小子上前,负责套话。   谁能想到这人除学习外,还真的是傻子,见到美女什么都不记得的那种。   傅良成委屈巴拉,总算反应过来——刚刚的聊天,他几乎把自己的情况跟黎觉予说了,反观黎觉予,只透露一个姓名,别的什么都没说。   “我是被涮了吗?”   他挠挠脑袋,再望回甲板已经空无一人。   **   回到船舱的黎觉予,慢腾腾地展开草稿纸,开始列举刚刚从傅良成身上套到的话。   现在是1925年的上海,黎公馆大小姐失踪后的第四年。从傅良成不知道“黎觉予”这个名字就能看出:狼心狗肺的黎父已经放弃寻找女儿,专心培养黎昭这个假小姐。   黎母被迫离开家后,黄母野心勃勃,四年来举办多场宴会,成功打进上海名流圈子,其中,黎家和金融界周家,传媒界傅家,娱乐界李家最为交好。   银行和文娱…可是现在最赚钱的行业啊。   这对母子似乎有点野心,只不过不知道是继母的想法,还是黎昭的想法。   随后,黎觉予用钢笔,将周、傅、李圈起来。   然后画出下拉箭头,率先写上“周辰溥”,“傅良成”两个名字。   傅良成是个很好套话的对象,毫无遮掩地说出自己的交际日常,从中可以窥得,傅良成就是报刊界傅家的小儿子,不管事但是很受家里人喜爱,二十岁不到就游遍全球。   其次是傅良成比较熟知的“叔叔”,周辰溥。   虽然年龄未知,但能被叫做叔叔,应该是四十、五十岁。   这位叔叔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银行家,华尔街发家大赚特赚,资助不少国内公共产业发展,譬如发电、譬如炼钢,譬如无线电…换句话说就是将国家财产攥在手里了。   想到这,黎觉予在周辰溥名字上画出一个大圈圈。   “这个叔叔,什么时候也能当我的叔叔呢?”   她喃喃自语,双眸写满野心。   **   纽约,阿姆斯特丹机场里,年仅三十岁的周辰溥狠狠打出一个喷嚏。   还没等他掏出手帕,隔壁白人助理立刻体贴出声:“先生,是感冒了吗?”   “没有。”   按照华夏传统说法,应该是有人想他了。   不过周辰溥自认自己常年在外,身边不是同事就是客户,也没什么值得别人留恋的东西。难不成是那帮欠债钉子户?   周辰溥无奈笑笑,往窗外望去。冬日早晨笼罩着薄阴的航站楼,徐徐勾勒出荷兰城市的姿影,私人飞机缓缓驶入舱位,等待尊贵的客人上机。   想到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临走前,他特地在机场书摊逗留,打算挑选两本书带上。   “这两本的作者是同一个吗?”   他拿起左右两本不同语言的书,一本是日语写的《京阪梦》,一本是法语写的《巴黎梦》,作者署名都是——Lee。   作为国际银行家,周辰溥擅长多国语言,其中日语法语和英语更甚。   他随意翻阅几页,粗略浏览一遍剧情,惊奇发现,这两本书的剧情居然是相互连贯的,《京阪梦》最后一章和《巴黎梦》的开头,居然可以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系列。   系列小说,很多作者都会这么做,可用两种语言来写的情况却很少见。   出于这一点,周辰溥最终决定选择买下两本梦,带到荷兰飞往德国的路上,仔细研读。   终于到上飞机的时间了。助理好奇地横过头看一眼封面,随即咧开白亮的牙齿笑着说:“这两本外文书,在国际学校里卖的很好,听说是个华夏女作家写的。”   助理的妹妹在国际学校上学,所以他的情报相当准确。   不过Lee居然是华夏女作家,倒是让周辰溥相当吃惊。倒不是说身份性别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两本书的遣词造句实在太好,让人误以为作者本人是native。   所以他最初猜测的,以为Lee是日法混血。   助理恭敬将周行长迎上飞机,细心介绍黎觉予:“听我妹妹夸奖,说Lee所塑造的女主,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让阅读者产生朝着目标前进的决心,总之是一本好书。”   “那是真的挺不错的,我会耐心看看的。”   周辰溥颔首致意,目送助理离开,飞机舱门随即关闭。   望着缓缓升离的地面,荷兰港口的残照,他脑子里持续不断地缠绕助理对Lee的夸奖。周辰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桌面书籍,内心质疑:有那么好吗?   等到飞机稳定,他便立刻翻开第一册 ,也就是《京阪梦》投入阅读。   ——如果真的那么优秀,或许可以考虑引入到国内。 第138章 终归上海(1) 上海,到了。   ……   上海, 到了。   抛却幻境金手指的生活,依旧平稳有序地进行着。   到达港口后,邮轮里精致的客人,瞬间融入进上海千奇百样的人群中, 画面诡异又和谐。   他们有的化身衣衫不整, 态度亲狭的本地人, 有的是抱怨海局规则, 又坚守规则的旅客——而黎觉予,就处于两者中间。   既不是本地人, 也不是旅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上海都是黎觉予出生长大的地方   望着前面的熟悉又陌生的宽敞街道,万国建筑一字排开, 行人就像两股相反的潮水般拥来拥去,繁忙拥堵得赛若一条堤岸,见过巴黎塞纳河岸风光的人,都懂这种熟悉的感觉。   深深吸嗅一口,是白玉兰的味道。   黎母将墨镜摘下,恍如隔世地望向外滩,说:“就按我们船上说的, 另外去找住处吧。让我这一把老脸回黎公馆,我是万万不可的,他黎福柯也配?”   黎福柯, 就是黎觉予的父亲。   四年过去了, 黎母就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海绵, 看似若无其事地呆在水里,实际早已吸收两个国家文化的精髓。吸收一点“女性独立”,吸收一点“女性力量”, 再吸收一点知识和金钱,现在的黎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小三赶出门,唯唯诺诺的黎母了。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回上海后不要叫妈,叫我丁小姐。大个女了不要妨碍我找男人…”   丁小姐,丁香,就是黎母出家前的名字。   不得不说,这种称呼的改变,反而拉近“母女俩“的距离。   虽然时间过去四年,但黎觉予每次喊黎母妈妈,都觉得非常诡异,非常不安。   所以对方提出叫丁小姐后,黎觉予举双手赞成:“丁小姐,那我们新房子买哪里呢?”   “反正远离愚园路就可以了。”黎母斜瞄黎觉予一眼,说:“愚园路1130弄,还记得吗?”   愚园路1130弄,便是黎公馆的现居址,据说是黎觉予的祖父就任过上海交通部部长,所以获得的赏赐,从大门开车到居所,居然要走足足十五分钟。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不懂谦虚的祖父才被联勤总部的同僚穿小鞋,没多久便下岗了。   再后来,黎福柯转行做会所生意,赚足150年租金,才得以保留黎公馆。   不过在黎觉予看来,这种行为太蠢了,没必要一家人小气吧啦地守着一栋大房子不放,就算保留府邸又如何?人和人的阶层从来不是房子决定的。   不过…因为这个房子,黎觉予忽然想起前世的事情。   前世黎觉予的本家在愚园路,因为房子老旧设施老化等历史原因,并没有在本家居住过,久而久之也忘了那么一回事。这样回忆她才意识到——前世本家,就是近代的黎公馆。   这就让黎觉予有些郁闷了,难道她这个穿越者和被穿越者之间,还有亲戚渊源?   然后没有人可以作答。   黎母,不对,应该是丁小姐率先走出港口,像之前的黎觉予那样,让人力车夫帮忙搬运行李房的东西。   民国时期,出行都由人力车夫为主,无论住在上海何处,大门外胡同口总有几辆人力车停在那里,坐上再说目的地,拉起就跑,按照时价给钱,非常方便。   面对车夫,她一口上海话说得极其标准,完全不给人留有占便宜的余地,高傲不失礼貌:“侬到行李房里一把搬场家什脱我拿来,慢交到搿搭转弯角子浪去旅店…”   本来想坑外国旅客的车夫都懵了,回复:“夫人是上海额,扮相真有噱头个。”   “哼。”黎母傲娇地戴上墨镜。   这样做起来,居然比香榭丽舍那帮贵妇还高贵…看来回国后,会让人不知不觉心态放松。   黎觉予被黎母这样小孩子的改变给逗笑了,便立刻迅速转换成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模样,满足黎母的趣味,喊道:“丁小姐等等我…”   刚踏出两步,她忽然愣住了。   等等,黎母刚刚为什么要强调黎公馆的地址?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   同一个港口,邮轮无数,来来往往。   作为华夏对外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总会迎来各种国家的旅客,商人,包括但不限于日法美英。特别是三号太平洋公司的船坞,白人含量超过百分之五十,站台已无立锥之地,周围挤满旅客和商人,手上都拎着巨大的包。   有邮轮侍者轻敲一等舱房门,询问:“先生,请问你起来了吗?上海到了。”   “请稍等。”里头传出来的,是平静到几乎毫无情绪的声音。   门外侍者被语气震慑到了,相互间对视一眼,悄悄退场。   没过多久,这位一等舱客人终于出来了。   他低着头快步出来,速度太快,侍者们只能看到对方额头的粉色伤疤,看不清长相面貌。   他下楼后,立刻就有同行的仆人上前,尊敬地接过行李,无言肃静地紧紧跟在后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邮轮外走出,走进这座与他格格不入的上海城内。   侍者没忍住,偷偷跟隔壁人吐槽:“这人谁啊,怎么那么有气势?”   “我刚刚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船长刚好下楼,听到员工无礼地对一等舱客人展开讨论后,没好气地怒骂一句:“快去工作!一等舱客人不是你们能提起的。”   随后,可能是怕这群小孩不懂事,仗着好奇心冲撞客人,又补充:“他是大阪名户物部家的主事人。你们知道这一点就好,至于他是什么人,来上海干什么,这些统统不要管。”   船长是好脾气的神户人,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发脾气,顿时如同走兽一哄而散。   不过虽然被船长骂了,但这群年轻人还是对这位主事人非常好奇,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对,是物部将司。   物部将司。   他站港口站定,呼吸着上海温暖的空气,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由了!   代表生命意义的东西,就摆在他面前了。   这一刻,他再也不是物部家的主事人,又或者是谁的儿子,而是完完全全属于黎觉予的爱人,一个失去珍贵物件迷迷茫茫活着的男孩。不需要处理繁琐无趣的公务,也不需要承受外界带给物部家的压力…   早先他答应过黎觉予,一定会陪她回华夏,但一旦真的站在这里,却只觉得心碎肠断。这里那里似乎都印着她的印记,保存着她的梦想…   想到这,物部将司表情也暗淡了。   “阁下,大使馆那边为你找好旅店,是否现在上车?”从仆问。   现在询问物部将司的人,其实就是当初陪少爷去帝大上学的从仆。   作为一个从头到尾旁观少爷和黎小姐之间感情的旁观者,他深知少爷改变多少,至少…他再也不敢随意跟少爷开玩笑了。   上一个顶撞少爷的老爷,物部一郎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现在的物部家完全就是将司和夫人的天下。   所有人都会以为,物部一郎倒台后,物部家会“后继无人”,渐渐在金融行业消退下去。   却没想到,物部将司毅然选择放弃学业,以一个对金钱操盘全然不懂的白手身份,投身于金融业中,两年下来,竟然干得比他爸还要出色…   真的是稀奇!稀奇!   总之现在的少爷,可是不好惹的对象啊…想到这,从仆弯下更深的腰,等待对方回答。   “不需要。”物部将司声音飘渺。   他抬头看看上海白茫茫的天空,回忆那两年,和黎觉予相处间的细节,这并不是难事,毕竟他每天都在重复回味,一遍遍温习。   他说:“在愚园路找房子吧,尽量离1130弄近一点。”   那是黎觉予从小长大的地方,必须去看看。   于是,抱着“朝圣”心理的物部将司,带着在船上就写好的出行计划,往街口方向阔步。他们本就人多,衣服颜色还差不多,浩浩荡荡地一起走,颇有种霸道总裁出门的既视感。   更别说路上还停着宛如车队一样的小汽车,都是他们的。   黎觉予坐在人力车里,摇摇晃晃,隔着大老远都能发现这么一大批人,虚势!怪得很。   她见那批似乎是霓虹人,便当场啧了一声,说:“这帮人真夸张。”   “如果是物部将司,绝对不会这么显摆,他最讨厌这种摆门面的东西了。”   当然第二句话,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的,她可不想提醒丁女士关于她女儿的婚姻问题。   人力马车颠簸颠簸,在即将进入车道的时候,熟络地拐进某个狭窄小巷子里去。于是就在黎觉予收回目光的时候,物部将司同时也坐上车,将头转了过来。   他无措地将目光放置在黎觉予后脑的方向,什么都没发现。   然后汽车开启,离去。   两个人朝两个方向,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分道扬镳。 第139章 终归上海(2) 承载黎觉予的人力车越……   承载黎觉予的人力车越走越远, 在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终于告别了蔚蓝海水。   但属于港口的故事还在继续——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大型邮轮一艘接着一艘地来。   正在慢慢驶入东印度公司床舱的,是从欧洲到上海的邮轮。   周辰溥倚靠在甲板栏杆, 周边没有陪同者或者仆人, 显得形单影只的。他正在调配手表, 将时针分针对准上海时间。   这下, 才终于有回家的感觉。   离国大约有十五、十六年了,上海变化不大, 依旧是那副模样。   对比起来,纽约似乎是五百年后的上海…不过形容归形容,周辰溥心中却有让祖国发展起来的信心。   这不, 还没踏入上海地界,他就开始盘算如何尽快顺应和转变身份,发挥更大的作用。   忽然,周辰溥凝视上海建筑的目光微微一滞。   他在港口边沿等待旅客的群体中,看到一位令人不舒服的存在——黎昭母亲。   现黎公馆的女主人,黄夫人。   在周辰溥看来,黄夫人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 三十七八岁的光景,穿着奢靡不环保——酷爱皮草皮衣,脚上一双软面羊皮鞋。   她之所以出现在港口, 应该是来接她女儿黎昭的, 现在人就在她身边站着。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汇聚后的两人, 居然还未离开接客区,明显在等着谁。   希望这个被等者不是他。   纽约回国的轮船停泊,靠岸, 放下台阶。   客人们平稳有序走下船,朝出口处走去。周辰溥本想多呆一会,等黎昭母女走后再下船,却不想这两人居然直接站在台阶下段…确认过眼神,这两人就是在等他。   周辰溥无法,只得面无表情走下台阶。   “周行长,好巧啊。”   见周辰溥下来,黄夫人立刻咧开笑容,说:“我家昭昭也是刚从法国回来,没想到会在港口碰到你。你是决定回国发展,不回美利坚去了吗?”   “黄夫人,好久不见。”   周辰溥只挑招呼应答,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然而就算是这样冷淡,黄夫人依旧可以笑脸盈盈,硬着头皮唠家常:“回来就很好啊,你妈妈可想你了,每天摸麻将的时候都说你的事情呢。”   黄夫人在笑,眼眸中却有野心熊熊燃烧。   她说的是事实啊,周夫人的确每天提起周辰溥,天天夸自家儿子有本事,年纪轻轻就是一家顶梁柱…不过这些言论放到黄夫人耳中,却等同于女婿预备军的宣言。   反正她家黎昭,配谁都是顶配。   至于李书京嘛…不过是个未婚夫,现在上海破婚的豪门难道还少吗?   就这样,心怀小心思的黄夫人,在面对周辰溥时,便多出几分热情来。现在提起周夫人,也不过是想用周黎两家关系敲打周辰溥,示意对方对她们好一点。   孝道,晓得伐?   然而周辰溥又不是一二十岁的青年了。   作为在外打拼多年的企业家,他向来态度坚定,难以被左右。   就算被当面搬出母亲来,他也一如平常,笑得平淡:“言过了。”   …可真是惜字如金。   黄夫人顿时笑容僵硬,都快笑不下去了。   这时,黎昭适时出声,说:“辰溥哥哥从纽约回来辛苦了,我们这正好也要回愚园路,已经叫好车了,要不要一起呢?”   “谢谢,但是不必了。”   面对黎昭这种小姑娘,周辰溥能做的,只是说话字数稍微多一些,显得礼貌又不失尴尬。   微微一颔首后,他率先离开港口,然后朴实无华地坐进人力车里,若无其事地离开…摆明就是不想和黎昭母女同行。   也就只有周辰溥这样的人,才敢明面暗面都不给黎家面子,既保持高门的品格,又不忤逆个人脾性。   他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说不需要的确也不需要。   有资本的男人…黎昭内心砰砰直跳,对比李书京,周辰溥实在好太多了。   当年黎昭跟父亲提出,说自己要跟李书京订婚,完全冲着打脸原大小姐黎觉予的目的。现在黎家改朝换代,李书京这个穷文豪,自然上不了黎昭小姐的眼。   留学数年,回国后只会写一些酸朽文章…当真是黎家米虫了。   反观周辰溥,就很不一样…黎昭喃喃自语:“有自己的事业和资本,周行长真的很不错,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   隔壁黄夫人和黎昭不愧是亲母女,连想法都一样,说:“自然是昭昭这样的好女孩。“   随后又补充:“不过这位周行长啊,脾气云淡风轻毫无变化,每天就跟戴面具生活一样,旁人难以琢磨通他的心情,和这样人打交道可真辛苦。“   “有点本领的人都这样。”   黎昭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对周辰溥分外上心。   虽然对方似乎没有这个心思,但是没关系,反正两家住的近,只要多多拜访,保持交流,总有他看进她的一天。   “走吧,母亲。”黎昭率先踏入车内,“刚回家先去讨好老爷子,赚点孝心。”   “哦对你说得对,我们快走吧…”   随后,一车两人扬长而去,消失在港口街道拐角处。   **   黎觉予和黎母不知道港口还发生了这种趣事,不然铁定要留到最后,看完这出好戏再说。   急着找住房的她们,最后来到极司菲尔路,某栋三开间两层小洋房面前。   据车夫介绍,上海专门负责买卖房子的人很少,大多数都是为了保证奢靡的生活品质,兼职“寓公”的晚清旧式贵族。   他们因为生活拮据,不得已卖掉祖传的房产。   而黎觉予拜访的陈壁,曾是晚清邮船部尚书,现在靠卖夫人的嫁妆过日子。   卖房子享受的这种生活方式…黎觉予就不批判了。   毕竟每个人能力心态不同,也不是谁都有一颗强心脏,可以接受生活环境大起大落的。而且往好处说,这不就相当于现代躺着收租的包租公嘛!   陈壁家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人,见有客人来,都不用问就知道主人家又卖东西了。   老仆人一言不发地将她们引进客厅中,用浑浊声音说:“请稍等一下,老爷马上过来。”   竟然连茶水都没有。   黎觉予和黎母互看一眼,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打量周边环境。   这极司菲尔路的房子,外表看着普普通通,内里光景截然不同。   像是陈碧家,光客厅就有好几个,有“内外大小”之分,同时兼任客人和顾客的母女两人,自然是进入小客厅,等待房产老板的到来。她们坐在木椅子上,面朝靠墙的大紫檀螺钿官踏,雕花栏杆、炕桌、脚踏、秋香色万寿贡缎座垫…装备真俱全。   偏偏这么中式的家具,是放在小洋房里的。   中不中洋不洋的。这下,黎觉予总算有自己在民国的感觉的。   等到陈壁出场,他拖沓着步子耷拉着脸,下楼后就半躺到官榻上,这种感觉更加鲜明了。   他累着,躺着,拖长声音熟练地介绍说:“上海房子就三种规格,一种是弄堂,南京路昌河坊就是我的私产;一种西式公寓,集中在善钟路那块,书房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都有,但是没有车库和佣人房间。”   说到这,陈壁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一圈来者,像是在考虑对方能不能买得起第三种。   大概瞄了两三眼,他又继续说:“第三种就是独门独院,门口钉着带有名字铜牌的寓所,不多,都在霞飞路,虽然远离市中心但是胜在清洁幽静、设备齐全。”   关于这些,黎觉予这个上海本地人还是有点了解的。   弄堂就类似于刚穿越时居住的喇叭长屋,前墙通连,邻墙公用,若干个房子并成一排,两排房子叫“弄堂”,若干条弄堂组合在一起总称什么里什么坊,表示那是某人的私产。①   然后西式公寓就是平房,一层中的某一个室。   独门独院就是花园洋房,层数多房间多,还附带庭院。   …没想到这个陈壁看着普普通通落魄贵族,私下居然那么多房产,看来在民国当包租公,还是蛮爽的嘛。   别的不说,光是战后往租界移居的人流量,就足够寓主们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黎觉予没有考虑太久,直接就问:“请问独门独院的价格是多少?我们想直接买下。”   闻言,陈壁总算坐直身体,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们居然不是来租房子的。当然买房子要更好,我这刚好有栋房子装修…太新潮了,没人租,所以空出一栋的房子来。”   是黎觉予的错觉嘛?她怎么感觉陈壁忽然勤快起来了。   他本想喊老仆人来,但是那仆人耳聋听不见,无奈,陈壁只得亲自下榻,从梳妆台柜子里抽出两张房契,说:“这栋房子没出租过,特别新,而且有24小时热水供浴,和新式厕所…售卖只要六万大洋。”   …天啊!黎觉予差点当场拍定就这间了。   不是价格有多划算,而是房东陈壁似乎有读心的特异功能,讲的卖点都是黎觉予想要的。   24小时热水供浴,马桶…嘶哈,好香!   隔壁黎母像是知道黎觉予的想法,偏头轻笑一声。   笑完后她说:“陈公现在有空吗?不若一起去霞飞路看看,如果合适的话我们当场拍定。”   “当然,当然。”   彼时的陈壁,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虽然没有笑容,但脚步已经加快许多。他随意踩双布鞋,拿起钱袋,就乱糟糟地往外走,半点前大臣的影子都没有。   因为有三个人,所以黎觉予雇了两台人力车。到地的时候陈壁还忘记付钱,被车夫追了半道。   一路上闹闹腾腾地,好不容易才终于抵达霞飞路,陈壁私产的房子前。   只一眼,黎觉予就心动了。   *换地图后专有名词有解释,可以看作话~ 第140章 终归上海(3) 霞飞路地处法租界,娱……   霞飞路地处法租界, 娱乐场所、购物场所和住宅区划分明确,房子所处环境格外清幽。   这栋半新不旧的房子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站在门口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称重的花树枝,还有瓦上爬上苔藓的红色屋顶。   建筑浑身粉刷原木色, 黄昏降临的时候会散发金黄色的光。   可真好看。   在陈壁的带领下, 三人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 踩在柔软干净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最终来到一间大厅里,东西两侧装有两扇玻璃门   一扇玻璃直达房内花园, 环境舒适鸟语花香,另一扇则是对着街道,被紧紧关闭起来, 用半缕空的厚重蕾丝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   陈壁走过去,唰得一下拉开窗帘,面色阴沉不悦。   “我也不怕直白告诉你们,这就是房子租不出去的原因了。”陈壁指着面对街道的窗户,说:“这房子本来是两栋打通的,窗户当作出入口使用。现在分离开来, 反而不安全了。”   “此处有学校,家长老师小孩来来往往,过往租客都嫌这落地窗危险…”   “如果你们介意, 我可以再稍微降一下价, 五万八这样。”   …赚大了。   不管是降价还是落地窗, 都是黎觉予需要的东西。   可即使心中认定此处划算,黎觉予嘴上还要假装为难地说:“可是窗户对街道太危险了。陈公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寡母孤女, 最担心的就是治安问题了…”   “可是这里是租界啊,治安绝对好…”   陈壁试图给房子说好话。   “我们又不是法国人,也不认识法国人,还不会法语,遇到事找法租界警察没用呀…”   “哎呀这嘛…”   陈壁卡壳了。他年轻时当高官,被身边人捧惯了,现今下岗由远离社会,嘴皮子不利索,轻轻松松就被黎觉予几句卖惨的话给带偏了。   看着“两位寡母孤女”,陈壁怜惜地说:“你看五万七可以吗?再少可不行了…”   “这房子如果能租出去,也能租四十余大洋一个月呢。”   “可是这不是租不出去嘛!”黎觉予随手摸一把花瓶刁钻的地方,说:“喏,你看着黑灰,估计都好几十年没住过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脏东西。”   黎母立刻配合:“哎哟,那可不行噢!”   “脏东西,败运道呢!可不能住了这房子…”   “…你们别乱说!”陈壁连忙告饶,生怕这两人吹衰房子。   最后在黎觉予的降维碾压下,六万大洋的房子被讲到五万五,还附送三个月的水电费,现有家具免费赠送,不需要另外付钱。   黎母从来都听黎觉予的,见价格谈成后,也不多说什么,当场签约盖章付钱,一气呵成。   收到钱后,陈壁乐呵呵走了,将房子留给它的新主人。   黎母纠结地摆弄窗帘,怎么看这个窗户怎么不顺眼:“的确挺不安全的,要不我们买点厚重的窗帘,将它遮起来,免得被有心人盯上。”   “没关系,陈公有一点说对了——这里是租界,不是那么好犯罪的。”   黎觉予用手拂过家具,满意地打量大厅内光亮的各个角落,说:“我觉得不能吃老本,这个房间你不觉得特别适合用来开彩妆店吗?”   这种店家一体的概念其实不难理解,因为民国时期多的是这种小经营家庭,即在店楼上,加盖隔层,放置床榻,用以员工和店老板休息。   只不过黎觉予的房子要更大,更有气派罢了。   “让客人来家里化妆吗?”   “对。”黎觉予双眸亮晶晶,“不只有彩妆服务,我想要效仿美国的蜜丝佛陀先生,开一家化妆和彩妆用品专卖店。专门研制自己的化妆品,销售给民国酷爱时髦的小姐们。”   在纽约百老汇后台,和蜜丝佛陀先生的聊天,让黎觉予感触良多。   一直以来,她都是以赚钱为目的,服务客人设计妆容。但其实,作为穿越者的她也可以将先进思想投射当代,制作出能让上海,乃至全国普通女孩都买得起的化妆品。   不过,设计、配方、制作产品又是另外的难事,得寻个领路人带着跑,才会方便。   满心思虑的黎觉予将目光放到窗外,视线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忽然,她看到那么一个人,穿着和上海格格不入的常西服,但衣服打扮样貌都不重要,他最吸引黎觉予的,是眼神。   当中惊愕难以忽略。   **   周辰溥家在愚园路,但他很讨厌那个权贵环绕的地方,觉得虚伪嘈杂得很。   所以虽然他今早已经抵达上海,却不着急回愚园路的家,只想在外多呆一会闲逛一会,少迎一些客人拜访,少面对父母一刻。   于是不知不觉,他竟让车夫将车拉到这里,来到这片与他无关的法租界住宅区。   也不算无关,因为在周辰溥还小的时候,大概十二、三岁?曾在法租界华童公学上学。   那时的他,每天乘坐有轨巴士上下学,都会经过这片法租界公寓,然后被这里坏境吸引。   这栋洋房许久,或者说从来没住过人——上下左右都是人迹罕至的小径,栅栏后面种有金黄摇曳的法国梧桐。只有房东的园丁会偶尔出现,绕一绕,浇浇水,再把房子还给大自然。   不得不说,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周辰溥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当时尚且年幼的他,每次乘坐巴士经过此处时,都会将手中书放下,静静凝视两三秒,然后心情便会神奇地安定下来。   就好像房子里有个,或者即将有个令他心情平和的人,在默默等着他。   只是他没想到——这种习惯居然不知不觉深入骨髓,影响到现在的他。   以至于十几年后,回到国内的第一天,心烦意乱的时候竟然还会闲逛到这里,然后照例站在街头,也就是巴士会经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朝住宅区方向望上一眼。   只扫上一眼,观察力仔细的他就发现古怪的地方。   那栋记忆中静悄悄的房子,此时竟然窗户木门大开,放任阳光穿过盘错的树木映下光斑,投射在门口的行李上。   这栋房子居然不是无主之物?   居然有人住进去了?周辰溥觉得有些诧异。   这种眼前景象和记忆不同的感觉,就像看到房子从二十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一样。   好奇心促使他第一次走近房子,近些,再近些。   然后他就在花园小径的拐角处,和一个女孩出其不意地对视了,愣住了。   光是打照面的功夫,就差点让周辰溥转身逃跑了,因为这种感觉真的太可怕了——究竟是什么缘分,才能让两人在三个不同的国家碰上?   短暂的惊讶惶恐后就是长久的庆幸,他钉在站立位置上,欲言又止。   想要相认又不知道怎么做。   对方坐在家里,只是隔着大厅落地窗与他遥遥对望,总不能以一个陌生人姿态突然登门拜访,然后说:“算上这次,我已经在四个国家见过你了。”   还是说:“玛丽小姐,我是你的听众粉丝。”然后再慌张补充:“我不是从纽约追过来的…”   普通人能相信这种奇遇吗?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很变态?   周辰溥本就是思虑过重的人,他站在路边几相考虑的时间,都足够让黎觉予反应过来,走上前,然后绝情地拉上窗帘。   厚重的蕾丝缕空窗帘流畅划过,彻底隔开两人目光。   在黎觉予冷漠靠近的时候,周辰溥方始惊醒,身体快过思绪地做出阻止、挽留姿态,并尝试用手挥舞,无声引起对方注意。   然而无法,对方已经彻底关上窗户了。   对于这位玛丽小姐来说,他周辰溥就是陌生人。   反观是一直打量对方的他,姿势不够礼貌,长途跋涉后的模样凌乱,令人难为情。   介于这种那种原因,最终周辰溥还是像之前那样,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扭头记下门牌号,便利落地离去了——这个女孩会在此处定居,这是他确认的事情。   按对方的表现,可以窥得这女孩是个谨慎的性子。   贸然打扰可能会令对方警惕,倒不如准备好再来。   就这样,黎觉予和周辰溥第五次擦肩而过,却对彼此有了更深的联系。 第141章 终归上海(4) 愚园路黎公馆   小别墅内。   黎母低声小心地询问:“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黎觉予收回在窗帘后打探的目光, 说:“他只是站了一下就走了。看穿着打扮,应该是来法租界逛街的路人,又或者是本来想租这房子的人吧。”   “想来也是。”   知道对方无恶意后,黎母便没有再在意了。   毕竟这是上海, 她们出生长大的地方, 还能比面儿镇危险不成?   确认没有危险后, 黎觉予才松一口气, 转头操弄起新家来——她们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怀揣从法兰西赚来的大笔金钱, 不仅足够购入房产,还能再配上一两个女佣、管事、厨师,过上高门大户的闲适生活。   现在也不用自己搞卫生, 整理行李,只需要花上几文钱,差使车夫去最近的佣工绍介所,将那边的老板和佣人带过来,挑选、试工、这就可以了。   大约过了半时辰,绍介所的老板和佣人就都来了。   “夫人小姐你好,我是冯安市绍介所过来的, 根据你们的要求带了几个佣人,你瞧瞧。”   被车夫带来的老板,是一个年仅四十来岁的女人, 笑容满面, 脊背长时间弯着已成习惯。   她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女佣人, 一个叫王妈,一个叫潘妈,一个叫沈妈, 都没有姓名。   见黎觉予锐利目光扫过来,老板立刻明白这位才是正在的当事人,有眼力见地介绍道:“王妈腿脚快,跑腿买菜做饭都利索;潘妈很会服侍人,沈妈一手发髻又光又快又时路…”   其实就是民国女佣的细分:厨婆、近身和梳佣。   因为是黎觉予当下需要的,所以她点点头,表示可以留下这三人试工。   还没等老板露出笑容,表达感谢的时候,她又出声询问:“请问是否有厨子…要好一点的。”   “小姐你的意思是…”冯安氏老板一双眼睛骨碌碌转,根本不需要主人家亲自开口解释,她就自个找到答案了:“是想要帝王厨子吧?”   “没错。”   帝王厨子,顾名思义就是御膳房出来的厨子,有钱就能雇的,就是稀罕价高。   穿越到民国后,黎觉予早想这样干了,谁能拒绝过皇帝生活啊!反正她不能。   如果不是原主家在上海,她可能会选择去北平定居,然后租颐和园来住住看,皇帝生活过过瘾。   “厨子自然是能找的,不过这个价格…”老板露出欣喜又为难的表情。   “你且找就是了。”   “好嘞!”冯安氏笑得像一朵菊花。   三位佣人留下,由黎母来和她们签订雇佣合同,付以每个月三个大洋的月薪。   而黎觉予则是以主事人的身份,送冯安氏出门。走出去的路上,她闲聊般问道:“我们刚从国外回来,许久不住在上海,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冯安氏愣了愣,可能是没想到这对看起来普通的寡母孤女,竟然是从国外回来的。   但长久的经营习惯让她面不改色,佯装无事得说:“不知道黎小姐说的是哪方面?”   “愚园路黎公馆。”   闻言,老板大吃一惊,离远仔细端详黎觉予,才发现对方竟然是几年前报失踪的大小姐——当年黎家大小姐在海平面上失踪,黎家花多长时间,找了多久啊!   满城张贴黎觉予的画像,报纸上大幅大幅的黑白照片。   这在四年前,几乎是全上海人民轰动的大事啊!   结果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一脸笑意吟吟,身体健康精神正常。   黎觉予没有惊讶冯安氏的敏捷,毕竟能做她们这行的,向来耳清目明。   相反的,她还有求于对方:“我今日回国,将来也会在上海活跃,不过今天结束过后,可能会有人找上你,询问你有关于我的事情…”   “小姐是需要我撒谎吗?”   “不,你可以实话说,但是不要说出我的名字…”黎觉予沉吟片刻,说:“就说是丁香。”   “无论是房子还是雇佣人,都是来自一位法国回来的贵妇,名叫丁香。就这么说好了…”   **   黎觉予的顾虑是有原因的。   她不太了解民国豪门的势力渗透程度,只能单凭过往经验,习惯性地给自己留有余地。做足准备,就算是无用功,也会比没有准备要来得安心。   所以她不知道,冯安氏刚走出这栋安静的住宅,立刻就被人拦住了。   拦人者毫不客气地问:“这家搬来的是哪位高门大户的小姐,或者是谁家情妇吗?”   冯安氏倒吸一口冷气,刚出门就碰到来问的人,衬得这黎大小姐跟预言家一样灵验。   “太太说笑了。”冯安氏眼角弯弯,演技精湛地说:“是一位从法国回来的贵妇,名叫丁香,和女儿回国后住在这里而已。”   “从法国回来?”   两位拦住冯安氏的太太大呼小叫。   她们不是黎觉予想象中黎家的人,而是住在附近的夫人——陈壁不是个嘴巴子紧的人,谁给他一条烟,他就叭叭叭什么都说了。   所以在黎觉予住进新房的一个时辰后,几乎整个法租界住宅区的贵妇圈都知道:附近搬来一个新邻居,是一对有钱的母女。两人就住的那栋,正房约四开间宽,客厅能呆四十人的顶级洋房,死贵死贵了。   陈壁说这事的时候,法租界太太们在聚会。   还在搓麻将的四位太太听说这事,不可置信地问:“不是租,而是直接买下了?”   “是的夫人。”陈壁摇头晃脑:“陈某从不说假话,她家夫人钱袋子一开,里面用作零钱的全都是大额法郎,崭新崭新着呢!”   此话一出,各家太太心中都有别样盘算,起了结识对方的心。   不过…某位太太提出质疑:“丁香,是没听说过的名字啊…”   冯安氏陪笑得尴尬,不好继续说主顾家的八卦,便含糊回复:“大概是一直在国外生活。我刚刚瞧那位夫人不过四十岁,身穿收腰风衣,头顶还戴着一副墨镜,很是时髦。”   “那夫人和她女儿讨论留哪位佣人的时候,还是用的全法文,我完全没听懂。”   两位夫人瞪圆眼睛,直呼:“天啊。”   住在霞飞路这一片的达官太太,大多都是嫁给法国人的华夏女人,又或是嫁给华夏人的洋太太。她们丈夫的职业大多都是中法金融、中法证券…对法郎敏感得很!   直到冯安氏走后,她们还沉浸在对新邻居的震惊中。   虽然还没认识到对方,但在她们看来,黎觉予和黎母已经是可以共存的存在了——有钱、懂外语、生活尊贵(雇佣佣人多)…光是这点,就能勾画出对方富太太、大小姐的形象。   “好可惜,好想拜访新邻居。”某位太太可惜地说:“听一听法国见闻,也比搓麻将有意思。”   “人家才刚搬进新家,再等等吧。”另一人温柔阻拦,说:“一会儿是不是有黎公馆的晚宴?听说黎家小姐也刚从法兰西回来,我们可以向她打听新邻居的情况。“   话音刚落,两位太太对视一眼,拉起裙摆就往车库方向走,准备往黎公馆方向去。   **   黎公馆。   陆陆续续好几辆轿车,从街道开进黎公馆大宅里,然后行驶数分钟,才终于走完黎公馆花园行道,停泊在主楼门口——车位是足够的。虽然黎公馆没有汽车,却有偌大的地盘提供宾客们停车。   然而没有车,却不能妨碍黎昭母女她们认识车。   黎昭就站在大厅走廊上,一边观察屋外情景,一边同她母亲说:“现在开进来的这辆,是德国的Pvolos卧车,这可是最新款的轿车,这位太太家中应该位高权重,最重要的宾客。”   “跟在后头的是美国道济汽车,不太难买,但也要八千个大洋。”   边说,黎昭边暗暗比了个八,吓得黄夫人魂不守舍,惊呼:“那么多!”   黎昭见状,神色非常不耐。   她转过头来,用不像是女儿反而像是主人的表情,对自己母亲趾高气昂地说:“你镇定一些,今天中法友谊会成员过来参加家宴,是扩展交际圈的好时候,不多认识一点外国太太,根本进不去上海名流交际圈。”   “我知道我知道…”黄夫人一向害怕她的女儿,解释:“我只是有点害怕,说日语都有够呛,还要说法语…我到现在练卷舌平舌都分不清。”   黄夫人的无能让黎昭感到不满。   她斜瞥母亲一眼,说:“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说,微笑就可以了。”   丢下这句无礼不孝的狠话后,黎昭换上最真挚的笑容迎上去,熟络地跟各位夫人打招呼,亲切得仿佛对方才是她妈。   从那些贵价车上下来的,大多是金发白肤的太太,偶尔出现两三位黑头发,但总的来说,还是嫁给中国人,拥有双重国籍的洋太太们居多。   黎公馆的聚会不只是单纯的家宴,而是为了笼络这群太太,特地走关系,将中法友谊会的联谊茶会接手过来——这事在豪门圈传遍了。   大家都说,黎家明明家中无人供职中法企业,居然还硬着头皮加入圈子,服从友谊会规定,轮流做东…   友谊会的太太们又不傻,有人请客怎么不愿意,但愿不愿意带黎家玩又是另一回事了。   几番交流后,那辆被众人注目的Pvolos卧车终于停稳,一位黑发太太走下来。   黄夫人看到重点接待的贵客是华人,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结果走近看清对方样貌后,顿时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原来这位太太不是谁,而是嫁给万国储蓄会经理司比门的上海歌女。   说起这位太太也是传奇。   自从她嫁给法国人后,歌女一朝翻身成为上海头号阔太,搬到法租界霞飞路那边住去了。   黄夫人不太看不起这人,虽然她之前只是大户人家的佣人,但比起卖身卖艺的歌女来说,她可要好太多了,不仅在东京上过实业大学,还懂得不少日语,是个文化人。   可看不起也无法,面对碾压级的家产,黄夫人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皮笑肉不笑地说:“司比门夫人来了啊。”   “嗯。”   歌女…司比门夫人摸摸头上新做的假发,眼睛压根没有看主人,只顾着找相熟的朋友。也不用怎么找,因为她一出现,大半高傲的洋太太都主动迎上去了。   几人簇拥歌女往黎公馆走,步伐交错间,黎昭仿佛看到有一点白光。   再仔细看,才发现这歌女居然往鞋面上镶钻石…可真让人羡慕。   而且这种令人羡慕的想法,随着司比门夫人后来的话,越演越烈。   “哎哟,我呀,不用混香水的牛奶洗澡就浑身不舒服…”   “衣服当然要一聚会一换啊!谁会穿重复的衣服出门啊?”   “我有上千件衣服,都是依照巴黎最时髦的款式花色缝制的,放满两个大房间呢!”   …瞧瞧这说辞,别说那群人精太太了,就是年纪轻心思重的黎昭也心动了。   她靠在沙发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夫人的炫耀说辞,幻想这种光是饭钱就花上百元,每天鲜花宝石聚会华服的生活是自己的…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居然跑偏在歌女的身份上了。   据黎昭所知:这位夫人之前在百乐门唱歌,被达官贵族看到并追求…   其实唱歌和暴富这两件事当中,没有绝对必然的联系,但她的思绪,还是不可控制地从歌曲延伸到法国的玛丽,再延伸到“自己也要学歌剧”身上。   饶是这事和黎觉予没有关系,黎昭也得暗暗踩对方一脚,暗斥:都怪黎觉予学戏曲,白瞎她好几年。如果一开始学的是歌剧,说不定她就是华夏的玛丽了。   忽然,那位歌女夫人换话头,说:“说起来,我家附近搬来一个有趣的母女,据说是从法国回来的,家境殷实手头闲钱多,一落地就在法租界买了一栋独门独院。”   “天啊。”洋太太也吃惊了。   上海房价多贵啊,别的不说,这里大部分人都是租房子的。   特别是组织聚会的东道主,租下黎公馆150年,搞得身无分文,小车都买不起。   房子气派也掩盖不住破落户穷酸味。   全场竟然只有黄夫人,没搞懂这句话的含义,直白地问:“这位新邻居是谁啊?或许是我们知道的人呢。不过怎么不租房子呢,买房子多傻呀,你看我…”   黄夫人还没说完,就被女儿黎昭用手肘狠狠撞击一下,示意她别说了。   司比门夫人轻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黄夫人愚笨,笑这两母女的小动作、还是笑黎公馆。笑完后没解释也没道歉,只是继续自己的话题:“那个夫人姓丁,名叫丁香,你们知道吗?”   “丁香?没听说过的姓氏。”   “上海似乎没有丁姓的名门望族。”   忽然一句沉稳男声从大厅后方传来,问:“你说那位邻居叫做丁香?”   众人集体朝声源处望过去,发现竟然是黎公馆的主事人黎福柯,可能是要出去处理公务,穿着一身笔挺西服,乌黑乌黑的,细框眼镜在水晶吊灯衬托下闪着内敛的光芒。   太太宴会中碰上男主人,一般人都会行礼表达问候,但这些洋太太都没有,稳坐沙发。   只有司比门夫人出声了,笑得高傲:“是的,先生,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黎福柯扶扶眼镜仔细回想:“只是感觉名字有些熟悉,但仔细想却没发现朋友中有这个人,大抵是同名同姓吧。”   说完,男主人就走了,也没有跟洋太太们打招呼——让他说法语他也不会的。   太太们赶紧开口:“慢走。”   ——黎福柯是经营上海行商分所起家的,主要服务一些有钱闲散的买办,会员皆是百万资产的富家子,所以大家虽然看不起这一行业,却也不会得罪。   然后门就关上了,客厅再次变回女人的世界。   黎昭也觉得丁香名字耳熟,却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转头去看母亲的时候,竟差点被对方的苍白面色吓到,连忙低声询问:“母亲,你怎么了?”   “丁香…”   黄夫人已经刻意压低声音了,但她轻颤的唇瓣和打架的牙齿,暴露她当下的心理状态。她说:“丁香就是大夫人。”   大夫人这个词用的不准确,因为黄夫人是小三,应该管丁香叫正妻才是。   正妻丁香,北平丁家的女儿,黎觉予的亲生母亲。   意识到这点后,黎昭顿时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像是忽然被丢到沙漠中一样,十分无助:“所以黎觉予,她是回来了吗?”   *关于专有名词,作话有解释 第142章 终归上海(5) 从法国出发去上海吧!……   黎觉予这边有条不紊地生活着, 不知道故意还是天性,竟然已经将幻境中的人忘个精光,浑然不知的远在万里的法国,有人多悲伤, 有人有痛苦。   自从黎觉予走后, 费尔森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现在躺在那栋房子里, 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失去知觉, 黎觉予走后一周左右,就有神父到场给费尔森做临终祷告了。   神父将床上的老人扶起来, 靠在枕头上,病人无论是头发还是衣服,都干干净净的——托林恩的福, 孤家寡人费尔森被照顾得很好,至少没想象中那么痛苦。   神父在念经。   病床上,费尔森扯开不受控制的嘴角,说:“孩子。”   “舅舅。”林恩靠在床边,数天未合过眼,只有床上病人的动静才能点亮他的灵魂。   “我要死了。遗产协议已经拟好交给律师,底下写好你的名字了。”   费尔森沉重的音调像一根木刺狠狠戳入林恩心中, 令他永远忘不了。   林恩强忍泪意,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他无法回到最初的开朗,只是说:“我也没想要你…”说着说着, 他又突然哽住了, 只是问:“别走好不好。”   “我不想要你的遗产, 从最初到现在,我只想看你健康地、好好地生活着。”   “所以别走好不好?”   林恩像个央求大人的小孩那样哼哼唧唧,明明他没有哭, 却给人感觉已经哭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他——黎觉予是这样,费尔森也是这样。   神父默默退出房间,将最后的时光留给这对舅侄。   期间费尔森多次昏迷过去,呼吸变得困难,他想要同林恩说话,□□痛苦和令人长眠不起的睡眠却一直在阻拦他,屡屡失败。   直到天色垂暮,日光将近的时候,费尔森才终于安静下来,平淡下来。   他眼睛闪着活泼的光芒,和过去健康模样如出一辙,令林恩一念之间以为费尔森全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双方都轻松地笑了出来,费尔森说露出挣扎的笑容,说:“去找她吧。”   没有说名字,但林恩知道是谁。   “我的遗产写好她的名字,带着它去华夏,找到她。”   “虽然我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老绅士,却能用生命换一个好孩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带她走,带去百老汇…”   费尔森似乎已经好了,说话语气恢复如初,说起长句子来也不断续。   这样的变化令林恩感到欣喜若狂。他急忙给费尔森倒水,病床上的人已经两三天没喝水进食了,身体恢复起来估计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没关系,他会陪着舅舅的。   “林恩。”   费尔森扯扯嘴唇,想要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结果才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便如同油耗尽一般,从此陷入了昏迷。   于是林恩倒完水,回头就看到舅舅死在病床上,静悄悄的…他先是愣了愣,然后走上前,轻轻摇床上的人,希望对方能给点反应。   当然是没有的。   费尔森软绵绵的身体靠在病床上,安详又无助的脸仰放床头。   一开始林恩还在习惯性地强忍泪意,假扮坚强,直到突然意识到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不需要再装模做样了,才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   门外钟声敲响,声音听起来像丧钟。   踩着这阵钟声,毕维斯总算从洛杉矶回到巴黎。   一路上,恭维人无数。   虽然巴黎人人看不起好莱坞,也看不起电影配乐家,但不可否认的是:毕维斯很适合给电影作配曲,而且他还真的成功了。从《法国女孩》到《淘金日记》,他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好莱坞大片的幕后,美欧两大洲的电影杂志上。   一时间,捞金无数,名声远扬。   仔细来对比的话,现在的毕维斯竟然比年轻时还要红火。   毕竟十九岁的他,只是巴黎沙龙的座上宾,而现在,他却是归属两个国家的宝藏作曲家,在某个行业拥有一席之地的作曲家,还是出过作品赚到钱那种。   钱可比虚无缥缈的赞誉、名声要实在得多。   毕维斯回国的当天,顶着人来人往的恭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克里希剧场。   那边人见到他过来,剧场布置得像要举办什么大典一样,女演员们看见他的身影,便立刻起哄,他们看毕维斯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吞掉。   “黎觉予呢?”   毕维斯不在乎其他人,他特别想念黎觉予,无论成名前后。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对方,然后述说这段时间的思念,还有未来对两人相处的期望。   仔细回忆,这种表现竟然和黎觉予当初从纽约回巴黎时一模一样,想必当时她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分享,只可惜当初的毕维斯过于忙碌。   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忽略对方的毕维斯很是忏愧,一门心思只想找黎觉予。   可是大家都再说其他事情,提到黎觉予的时候,也只是说:“回去了!”   “她回去了!”   …回去了?回到费尔森家吗?   毕维斯没反应过来,见黎觉予不在,他便抽身走出剧院,往传奇客厅的方向走。   才刚走到楼道门口,他就碰到许久不见的莎拉。   莎拉见到毕维斯后露出一个又惊又喜的表情,说:“你回来啦?”   然后她又忽地沉下来脸,不像莎拉平时端庄的模样,突兀又激动地说:“我对不起你啊!毕维斯,我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内心非常痛苦…” 前言不搭后语。   毕维斯没反应过来,指了指客厅内,问:“是哈蒙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的不是的。”莎拉忽然就哭了。   但这种哭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即将要说出深藏内心阴暗真相的释怀。   她从哪个旮旯,拿出好几个揉乱成团的报纸,然后毫无淑女姿态地蹲在地板上,认真展开报纸,交予毕维斯。哭着说:“黎觉予她走了,她回国了,再也不会回来法兰西了。”   听到这句话后,毕维斯差点站不住脚。   他本只是跟着莎拉蹲下,捡起报纸团就地阅读,站起来的时候却差点摔倒在地上,身体一阵发软。   他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圣诞节的那一天晚上。”   …原来黎觉予那天,是想说这件事?毕维斯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遗憾和苦楚,他问莎拉:“她就这么走了,一句告别一封信都没跟我说?”   这个时候,如果再次出言挑拨,昧着良心说谎,说不定就能真正拆散黎觉予和毕维斯了。但是莎拉做不到,光是黎觉予离开法国和毕维斯一无所知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良心就像信纸一样,被烛光炙伤。   “写了,但是…但是我烧掉了。”   莎拉哭着说,她只能依靠记忆,将黎觉予在信中说过的话说出来,却完全没那人的味道,毕维斯听来,只觉得只是莎拉的话,而不是黎觉予的话,一点代入感都没有。   华夏,是那么远。一来一去都要大半年时间。   而毕维斯才刚在欧美成名,一旦离开一年,便会再次落入无名之辈的境遇。   太绝望了。   这个世界似乎不愿优待毕维斯,永远给的是两个无法取舍的选项。   而莎拉之所以愿意说出真相,除了让她免受良心斥责之外,还基于她对艺术家的认知。   莎拉喜欢毕维斯很久了,所以她很清楚:毕维斯就和她在沙龙里遇到的大艺术家一样,思想行为中总是会流露出无意识的自私。   所以莎拉认定:在毕维斯心中,黎觉予绝对没有一阕音乐可贵…   基于这一点,她决定告诉对方真相,一来免受良心谴责,二来逼迫毕维斯放弃黎觉予。   可莎拉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毕维斯是个恋爱脑,在他心里,黎觉予的地位远远高于一切。   得到“上海”这个地名后,他立刻飞奔上楼,将刚刚脚夫送来的纽约行李,全数搬下来。   从神色到动作,都是一副马上要离开传奇客厅的样子。   莎拉震惊了,她连忙拉住毕维斯,问:“你要去哪?”   毕维斯坚定地回复:“我要去上海,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虽然骂出声,但莎拉的行动,却是卑微地拉着对方衣袖,央求道:“你别去,你好不容易才出名,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啊…”   “莎拉。”毕维斯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说出的话,足以刺伤全法国对他有意思的少女:“我去好莱坞,我想要赚到钱和名声,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黎觉予,如果她不在,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莎拉说不出话来了,好半天才说:“那我呢?我怎么办…”   毕维斯收拾行李的手一顿,诧异回问:“你和我有什么相干?”   “你离开法兰西,我会死的…别走啊,毕维斯别走!”   “我不爱你。”过往毕维斯也时常拒绝莎拉,却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直白那么严肃。   他直截了当对这可怜女孩说:“你是死也好活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爱她!现在必须要去找她。”   莎拉顿时大哭起来。   看毕维斯现在的反应,她还不清楚么?藏报纸烧信件的事情,还是让毕维斯怨恨上她了。   传奇客厅的门一开,哈蒙夫人平淡冷漠的脸出现在门缝阴暗处。   她伸出两条苍白的手,抱住她那可怜可恨的女儿,说:“你快去吧,家中剩下的行李,我会叫人带给你…只不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哈蒙还是心疼自己女儿的。   面对恩人的怨气,毕维斯于心不忍。   但一想到圣诞节晚上,黎觉予那个迷茫无措的眼神,就足够让他生出反抗的勇气。   “感谢夫人。”毕维斯狠心地拿起行李箱,扭头就打算往屋外走。   才刚迈出右腿,他像是想起什么,问哈蒙夫人:“黎觉予大概几点离开的法国?”   “是圣诞节第二天早上的航点,大概六七点的样子。”   巴黎凌晨的六七点,就是洛杉矶的晚十点…那个凄凉的音乐又在毕维斯心中响起了。   “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光景?”   这个问题,被毕维斯问得很哆嗦。他心里不停安慰自己:像黎觉予这样的歌剧女明星,一定是光鲜亮丽,被许多听众歌迷还有剧场工作人员欢送,快快乐乐地离开法国的。   然后哈蒙夫人的话打破毕维斯的幻想,她说:“她谁都没告诉,孤零零地走了。”   毕维斯心痛不耐,感觉自己身体鲜血在倒流。   他勉强自己扯开一丝笑容,然后拿着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传奇客厅,朝港口奔赴而去。 第143章 终归上海(6) 不速之客   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打下“丁寓”二字招牌。   光是站在街道路口,就能闻到从黎觉予房子深处传出的扑鼻肉香。   不是普通的小炒肉,而是那种瓦罐在炭火煨了五六个时辰,仔细听还能听到轻轻的噗噜噗噜五花肉轻颤声的料理。   有在法租界居住的中太太, 那个歌女, 一闻味道就知道是杭州名菜, 好奇问随行老妈子:“这是谁家在做饭, 又是用的哪家厨子,怎么那么香?”   老妈子探听一圈后回复:“是新搬来的丁夫人, 厨子是宫廷‘典膳’,据说是她们从苏州的玉楼春重金聘请过来的,一请请四个, 光是薪酬就花了这个数。”   老妈子比出十,反正不是十大洋,也不会是一百大洋,大约可能一千。   毕竟玉楼春个人吃饭,一顿就能花去五六块,何况这家就两人,居然还请四个厨师?   “难道是要开宴席吗?”   “不是, 就那两母女吃,从早上开始厨子就在准备了,香味都传到女佣房去了。”   …饶是司比门太太是个暴发户, 也被这大手笔的消费震撼了。她用手指轻掩唇瓣, 惊呼:“不是包, 不是衣服,光是吃饭就花那么多,这位太太也太奢靡了吧。”   老妈子没忍住, 低头看看太太鞋尖的钻石,忽然不知道主人家是不是在反讽。   “可惜今天没做造型,不然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丁家…”太太喃喃自语,面露可惜。   同样想法的人家,法租界里还有很多,全都对丁香家产生极大的好奇,而且这种好奇,在听说对方高价请宫廷厨子后,被放大到极致。   人就是这样,住气派房子,穿华丽的衣服,甚至开最稀罕的车,都不足以证明此人家境——大家都懂,这就是装点门面的东西。   多的是人表面光鲜亮丽,实际租房自裁衣买二手车。   但如果发现某人生活品质很好,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像司比门那种用香水牛奶泡浴的人,就会很招人眼,让人忍不住好奇心。   **   正在享受宫廷美味的黎觉予母女,觉得这辈子都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候了。   她们坐在柔软的皮凳子上,享受女佣和宫廷厨师的从早开始精心准备的服务——佣人们也很高兴,认为没有比服务丁家更轻松赚钱的工作了。   上海的人家,人口至少十人起步,哪像黎觉予,一家子就两个主人。   七个佣人照顾俩主子,还害怕照顾不来吗?厨子们只怕自己会被开除了。   于是他们第一天上班,从清晨开始准备午膳,午膳结束又开始准备晚膳,片刻不敢停歇。   饭桌上。   丁香优雅地用纸巾抿嘴,问:“是决定好开店吗?”   她提这个问题不是为钱。母女俩这四年积攒下来的钱,足够让过上一辈子的小康生活。而是出于母亲对女儿关怀,担心从法兰西到上海,受到影响最大的黎觉予,这才询问的。   丁香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是想销售化妆品,可以考虑去当买办,十分赚钱。”   “这怎么可以!”   黎觉予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了,还好勉强控制住,“不行的,买办这行。”   “为什么啊?”丁香对黎觉予激烈反应十分诧异,她列举出几位身边当买办发家的朋友,认为这是一门不错的行业,既可以直截了当和洋商交易,还可以出面帮洋行处理日常事务,赚取佣金,自由度很高…   “…”   这要黎觉予怎么说,怎么用现代思想解释给民国人听呢?   她犹豫片刻,干脆放下碗筷珍重地开口:“你想啊,如果我和洋行签署引进洋化妆品,皆时商品价格必然十分昂贵,普通女孩怎么可能买得起。”   “可以设置一个低价…”丁香试图为自己的建议提供想法:“设置成大家都买得起的价格,华夏人那么多,人人都在买这商品,洋人对此必然十分乐于见成,你还可以顺便赚到佣金…”   “那就更不好了!”黎觉予使劲摇头,“你想啊,每个人都只需要一份化妆品,大家都涌去买洋货,谁人买中货呢?久而久之中行倒闭,洋行反而赚到大钱。他们想高价就高价,低价就低价,顾客们只能接受,不能反抗。”   “当然我只是用化妆品举例,如果换成日常必需品会更吓人。”   黎觉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避开佣人们,所以她刚说完,大家都瞪大眼睛互相瞧眼色,统一觉得这位小小姐说的…虽然夸张,却有几分道理。   只有丁香还有点迷糊。   不过黎母本身就是旧式妇女嘛,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正常。   听进去却没搞懂的她晕晕乎乎发问:“那你怎么弄化妆品,像马赛人那样自己开工厂吗?”   说完后她还特地斜瞄一眼钱袋,意思是“千万别把半辈子钱糟蹋了”。   被这样的小动作逗笑的黎觉予眼角弯弯,说:“不当买办,但是可以参考他们。”   民国时期的买办资本是封建的、垄断的,但是发展到后期后,买办阶级悄悄发生变化,不少人先进入洋行学习,完成资金人脉的原始积累后,自办实业,反过来给洋老板重击。   资本,她有的。   人脉,虽然国内没有,三越和香榭丽舍却有很多。   现在的黎觉予,完全可以跳过进入洋行进行原始积累的步骤,直接靠人脉资本,做宣传、打广告、开店经营。   不过问题就是,需要联系上可以生产化妆品的工厂,打造一批黎觉予个人专属化妆品。   先通过化妆服务在贵妇圈宣传,再大批制作出来销售。   这是黎觉予的计划,当下却卡在第一步,也就是国内人脉收集上。   “要找谁呢…”忽然,邮轮上认识的傅良成一闪而过,身后还跟着一道名叫周辰溥的黑影,她决定:“近期,我会想办法去参加实业家的聚会,他们应该会有消息。”   “这些事情,你决定就好。”   看到回到上海后的黎觉予斗志满满,丁香也就放心多了。   两人刚打算喝老鸡汤的时候,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一开始还算友善的轻轻敲门,后面声音动静居然越来越大,几乎是砸门了。   潘妈赶紧跑过去开门。   “你们找哪位?”潘妈站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像隔着一道空气。   很快,声音就变得慌乱起来,似乎有几人在门口拉扯,喊道:“你们怎么回事啊,这是私人府邸,没有邀约不报名字,是不能随便乱闯伐!”   门外“客人”回复:“哪来的老妈子居然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人、小姐,不管是谁都要报名字,等我跟主人家通传…”   潘妈性格就是很刚,语气温和却分外坚定,丝毫不畏惧客人未知的身份。   可她还没说完,就被贸然来访者扇一个大耳光,手掌心和□□间接触发出沉闷的拍击声。   “区区奴仆,居然敢拦我。”   那人怒啐一口,推开潘妈就要往大厅里面走,边走还要边喊:“是你吗,丁香。”   “妹妹我来看你了。”   …黎母是丁家独生女,大小姐,压根没什么妹妹。在民国能这样自称姐妹的,不是家人,那便是情敌,来者应该是黎福柯的现任妻子,那个带球跑的小三黄澄澄。   意识到来者身份后,黎觉予下意识望向母亲——还成,母亲状态蛮好,没有暴怒或害怕。就是第一反应从口袋里翻出墨镜,啪得一下戴在脑袋上。   “…”正妻和小三的对峙即将开始了吗?   两人以一种淡定的主人家姿态,端坐在正副两张八仙椅上,被两位佣人服饰用茶水漱口,然后又回归平淡,一举一动都像宫廷娘娘那样尊贵。   黎昭和黄夫人冲进楼门后,差点被里头气派的装潢、奢靡的家具给迷晕了。   她们不是上海人,从没来过法租界住宅区,一心觉得愚园路的黎公馆豪宅已经很不错了。   来之前,黄夫人还嘲笑黎觉予人傻,居然不租庭院大房,而是跻身在法租界的花园洋房,猜想对方是为了取悦洋太太,才忍痛购入寓所。   好不容易到了,车夫却没找到丁香家的门。   细问后才知道原因:“这霞飞路的房子,栋栋占地半条街,很难找的。”   就这样,两人明明是上午打扮精致后立马出发,却硬生生在街头转悠,耗费一两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丁香家的大门口,怒气冲冲地闯进去。   然后从花园门口硬闯进来后,两母女就傻了。   院内是一座极其讲究的楼房,有数十间平房和宽敞的庭院拼凑在一起,左边是网球场,右边是小喷泉和下午茶座位,一层是大客厅小客厅大饭厅小饭厅,二层应该是主人房…   虽然这些家具黎公馆也有,却因为是租户赠与的,没有丁香家的款式新颖和打理得当。   黎昭两母女强忍对庭院设施的流连忘返,硬着头皮朝一楼饭厅方向冲去。   结果没想到,进入室内震撼不必室外少——因为是新入户,所以黎觉予并没有购入很多东西,只是将客厅陈设简单修改,保留还能使用且有特色的华夏古董家具,新添法国订购的家具,譬如餐布、餐巾、沙发、毛织品和银质餐具…   跟在后面黎昭偷偷用她那双白色玛丽珍鞋摩梭地面,居然是裁绒地毯!   这种毛绒绒又□□的材质,令她忍不住幻想光脚站在上面得有多舒服。   两母女像两个土老帽那样,一双眼睛四面八方地瞄,还以为别人看不出,偏生脚下速度越来越慢,百米甬道走出千米距离,惹人鄙夷。   好不容易挪到饭厅了,便遭到端坐在八仙桌后的黎觉予丁香的冷漠紧盯,一言不发。   在她们跟前的,是堪比今雨轩、上海四马路宴的盛餐美食…黎昭都快抓狂了,谁家日常吃这些啊!这大剌剌五六道硬菜,真的是两个人的分量吗?   仿佛是听到黎昭内心想法,黎觉予挥挥手,对老妈子说:“剩下的菜拿去给佣人们吃吧,我们都用的公筷,菜品很干净的。”   老妈子笑说:“不干净我们也吃,不然去哪能吃到宫廷料理呢?”   几盘餐就在两位不速之客面前,一晃而过,只剩下香气缠绵在鼻尖。   宫、宫廷料理…?黎昭差点当场惊呼出声。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母亲,然而黎觉予丁香安然回上海的画面,似乎把黄夫人眼睛刺伤了,她刚想说话,闻到饭桌剩饭剩菜香味的时候,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叫一声。   黎觉予一时没忍住,轻蔑笑出声来。 第144章 终归上海(7) 那个丁香,脑门还顶墨……   这一声悦耳轻笑, 打破四人之间僵持又沉默的氛围,引得黎昭朝黎觉予的方向望去。   四年了,她又一次看到这位命运中的仇人,时间像是回到初回黎公馆的那个夏天。   那个明媚夏天之前, 黎昭和母亲躲在东京某个旮旯, 活得像一对下水道老鼠。她们必须隐姓埋名地打工、学习, 过着最普通也最屈辱的度洋劳工生活, 明明是豪门后代却生活凄惨,皆因黎福柯需要丁香家资助, 不允许她们母女出现在上海。   等到岳母、岳父两位老人都去世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才一封电报拍来东京,寥寥数字:[一切安定, 速回上海]   没给钱,却因为这个“速”字,两母女冒着生命危险回上海。   她们在小破货轮上先后经历晕船、少食和发热。每当撑不下去,她们就通过给彼此描绘黎公馆的生活,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一根根点燃幻想,才终于撑到上海。   然后就是下船,被主管接送, 进入黎公馆,面见父亲,一气呵成。   正当黎昭觉得自己要过上好日子, 即将拥有鲜花宝石华服牛奶的时候, 她见到了黎觉予。   就是那个夏天, 黎昭牵着母亲的手走进主楼。   那时候的丁香唯唯诺诺,压根不敢和她们起冲突,见人来就立刻缩回主房里去。   可大小姐黎觉予却不是好惹的。   主楼偏厅门被两位佣人合力拉开, 厅里艳景一览无遗。   黎觉予斜躺在官榻上,穿着一身顺滑的水粉色稠裙,腿上盖着白雪一般无杂色的貂皮,一时间,黎昭竟然无法分辨那是腿的颜色和貂的颜色,因为都很白皙。   大小姐正在老妈子伺候下,给腿擦抹雪花膏。   那玩意不是擦脸用的吗?欸,黎大小姐偏拿别人擦脸的东西来擦脚。   黎昭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因为长时间航程没有洗澡,脸上脏又粗糙,头发也一缕缕的。   那时候的黎觉予大小姐见有人进来,斜躺身形动都没动一下,只一双半睁不闭的灰眸,上下打量来者一圈,然后轻飘飘地笑出声来。   没错,那个笑声,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意识回笼的黎昭,心中被这声轻笑引起滔天怒火,似是要将前生今生的恩怨一并报复。最让她绝望的,是无论是那个夏天还是现在,她都无法胜过这位大小姐。   明明早上出门前,还拿出去寺庙拜佛的架势,沐浴更衣化妆又租车,谁料到车夫走迷路,她们在太阳底下暴晒一个时辰,不仅出汗弄脏衣服,弄坏发型,就连妆容也被汗水□□光了。   反观黎觉予,竟然生得比四年前还要好看。   记忆中那张十七八岁还算稚嫩的脸庞,就像昙花一样,一夜之间长开了,一样的五官,经过几年岁月的细微变动再组合,竟然多出几分美艳和凛冽感。   她就坐在那,一言不发,却让人想跪下。   这就是大小姐的标准长相啊…这就是黎昭幻想中自己的样子啊!   两人第二次的“许久不见”,最终还是惨败了,这让黎昭感到难堪又颓废,不愿意说话。   但黄夫人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妹妹来看你,姐姐怎么不欢迎啊。”   众所周知,丁香是个包子,当初被黎昭母女欺负得彻夜落泪,都不敢对她们说一句重话,拿捏起来可不要太容易了。所以黄夫人一点都没把对方放在心上,哪怕是看到那副墨镜。   却没想到,丁香说话了。   她没有哭,只是微微勾起唇角,说:“我是姐姐,那你是不是应该请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黄夫人感觉自己被侮辱了:“真把自己当作黎家太太了啊?可能你多年不在上海所以不知道,现在黎公馆的当家太太是我,给你请安真不怕短寿啊!”   黎昭狠狠拉了自己母亲衣袖,但还是晚了。   黄夫人口无遮拦还没有脑子,说出的话前后矛盾得惹人发笑。   “也不知道是谁冲进别人家里,还自顾自管自己叫妹妹的。”   “你是妹妹,那我可不就是姐姐吗?现在已经是午膳了,没有早膳时候来请安是罪责啊,按照我们北平那边的规矩,是要鞭策十下再闭门思过,给当家主母抄经文的。”   “你…”   黄夫人身形才微微颤动,身强力壮的老妈子们立刻就围上来了,一副“敢对主人不利,我们就揍死你”的样子。几位身材魁梧的奴仆逼得两人不住后退,站回饭厅门口,走廊那边。   太屈辱了,黄夫人只恨自己竟然没从家里带走几个随从。   双方对峙期间,黎觉予忽然开口了,这还是她继轻笑后第一次说话。   因为有强壮高大的老妈子挡着,黎昭看不清黎觉予的脸,只能听到一道悦耳女生从饭桌方向传来,好听得让人酥麻。   她说:“我说,你们两位脑子还清楚吗?”   “难不成你们错以为,按你们的智商可以避开黎福柯,私自来找我们而不被发现?看了我这张脸,你们觉得黎福柯不会想让我回家?”   “…”黎昭母女沉默。   黎觉予太聪明了,句句戳在她们的小心思上。   她们的确是瞒着黎福柯过来找丁香麻烦的,本意是想再次逼对方再次离开上海,像她们四年前那样,却不想这两人海外游历一圈,竟然养出一副油盐不进的脾性。   但即使“逼走”计划失败,也绝不能让黎福柯发现黎觉予。   当年黎家找大小姐的新闻沸沸扬扬,不是亲情作秀,而是黎福柯真的着急啊——黎觉予是他重金供养出来的娇嫩鲜花,将来无论是联姻还是交际都大有用处。   换句话说:失去这位大小姐,黎家前途大半灰暗。   见实在找不到黎觉予,黎福柯才将资源逐渐倾斜给黎昭,培养她这位半路出家的小姐…对此,黎昭没有半点意见,甚至欣喜若狂。   因为无论是容貌还是贵族礼仪,都是她所渴望的。   就算将来要将她用作联姻,嫁高门也会比嫁给凡夫俗子好很多。   而现在,黎觉予回来了,真正的大小姐回来了,那她黎昭怎么办?   可能黎昭自己也没发现,她竟然受到黎觉予三两句话的影响,自个就被拨弄得手忙脚乱,满心只想尽快离开这栋令人窒息的房子,不让黎家人发现。   在这种害怕被丢弃的心态下,黎昭难得迸射出强硬姿态和力气,拉着母亲一路走出丁寓。   丁香家的佣人也不送,在她们走出去后,她们不留情面地将门猛地一关,掀起一阵直扑脸面的猛风,让黎昭母女有种被隔空扇耳光的错觉。   黎昭魂不守舍,在想怎么应付黎父,并且不让他对黎觉予心生希望。   黄夫人则在纠结其他东西。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丁香面前败阵,觉得心情很糟糕,没好气地啐道:“这母女也不知道在国外干什么勾当,正常人怎么可能那么快赚到这么一大笔钱…”   “瞧黎觉予那一脸狐媚子样,肯定是当去小情妇了。”   “那个丁香,脑门还顶墨镜,真晦气…”   …脑门顶不顶墨镜先不说,黄夫人无差别扫射的谩骂,却给黎昭提供出新思路。   她刚想跟母亲商讨,如何回家卖惨,给黎福柯上眼药的时候,丁寓大门忽然就打开了,两人下意识地朝门内望去,还以为是黎觉予两人还有什么要说的话。   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双粗壮的黑手,还有一个潲水桶子。   压根没给人反应过来的功夫,水桶里的黝黑泛渣的脏水,就朝两人脸上泼,比刚刚的风还要侮辱人,甚至比直接被打一耳光,更让人受不了。   这种潲水味,黎昭很熟悉,因为那是刻入她童年的存在。   而现在,它又再度回到身上,在她毕生仇人面前。   黄夫人则是不可置信,不敢相信丁香那个软包子居然敢这么对她们,“叫丁香出来!”   “这就是她的待客之道哈,这就是北平大户人家小姐的礼节啊!”   …门依旧紧紧关着,只有奴仆粗厚的声音从门缝中透出,几人嬉笑无礼地说:“黄夫人啊,奴仆就跟奴仆对话,这就是我们的礼节,怎么了?”   这是在讽刺黄夫人在成为黎家太太前,只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呢。   然而市井人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一听就是丁香,或者是黎觉予的授权。   黎昭联想之前丁香懦弱的作态,猜想一定是黎觉予的意思,想通过身份贬低她们母女,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想骂回去又担心让法租界的其他太太看到,只得咬牙强行忍耐,硬生生将唇瓣咬出一个带血的牙痕。   黄夫人撇头看到,万分着急:“昭昭,快松口!”   她忘记自己身上臭烘烘,将脏兮兮的手指送入黎昭嘴中;无意尝到潲水味的黎昭气急了,一把推开自家母亲,独自朝街道外走去。   她们以为动静不大,以为法租界太太们无人发现。   却不知道,这霞飞路的房子四通八达,住户太太们是没出来看热闹,但都站在落地窗后,隐秘又暗讽地观望着、评价着。   “原来这丁香夫人,是黎公馆前太太啊!”   得知这一事的司比门太太,做作得用手轻掩唇瓣,生怕热闹不够大地说:“你说,如果让黎昭二小姐的未婚夫,还有那帮北平太太知道这事,会发生什么?” 第145章 终归上海(8) 这是决裂还是打广告?……   这也是黎昭在担心的事情。   ——黎觉予那么好看, 李书京会怎么想?   虽然黎昭对李书京,完全是骑驴找马的心态,却也不代表,李书京可以换一个驴主人。还有黎父的想法, 黎家上下的想法…种种担忧汇集在一起, 使黎昭回去路上一直郁郁寡欢。   两母女坐在人力马车上, 没有交流。   一路上只有黄夫人细细簌簌, 自言自语的声音——她在背诵黎昭教予她的台词。   很幸运,两人刚走进黎公馆大门, 就撞上午休从会所回家的黎福柯。   “你们怎么这副鬼模样?”   反应一如既往,黎福柯向来对家人毫不关心,语气不耐。   黎昭也习惯了, 她平静地给隔壁人眼神暗示,黄夫人便立刻反应过来,配合巧妙地哭诉:“老爷,你可为我做主啊,我这是被丁香欺负了…”   “丁香啊,你的北平前妻啊…”   话音刚落,黎福柯原本避母女不及的身躯一顿。   他难得正视家人, 重复说:“你是说丁香?那个丁香…”   不等人回答,他又立马追问:“那丁香隔壁有黎觉予吗?”   “当然有!你那个女儿…”   黄夫人对黎福柯的追问毫不意外,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前妻, 现在也不例外。   她语气惋惜地说:“老爷你不知道, 她这几年可能都在给洋人当情妇, 现在人家不要她,用一笔钱打发她回上海…”   黎昭旁观黄夫人演技,表情配合地怒其不争, 内心却暗暗点头。   这是她们在见完黎觉予后置顶的战略,用“可能”,“大概”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提前在黎父面前上眼药,这样就能打消黎父去见黎觉予的念头了。   果不其然,黎父当场蹙眉:“情妇?她怎么会去当情妇?”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脾性那么大,怎么可能愿意委身在一个男人身下…”   一个男人?黎昭觉得这个量词有点怪,难道两个男人三个男人甚至四个男人就可以吗?但她没有在这种小地方纠结,而是假装阻拦母亲告状:“阿母,你不要再说了。”   “在外讨生活本就艰辛,我们两人通识外语尚且如此,我不敢想象姐姐…呜呜!”   说着说着,黎昭就假意哭泣,和黄夫人抱在一起安慰。   她既是哭自己几年前的辛苦生活,想借此引起黎福柯的怜惜,又是用自己的亲生经历,为黎觉予投身情妇的猜测增加砝码。   经过她们这么一闹,饶是黎福柯坚信大女儿人品,此时也不得不产生些许怀疑。   沉默片刻后,黎福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可能觉得自己对待现任妻子女儿的态度太过无情了,他又假惺惺地补充一句说:“今天辛苦了,快去休整吧。”   如此含糊的回答,听不出到底是信了,还是不信。   不过黎福柯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神色嫌恶,双眉紧紧皱起,所以两母女观察片刻,便觉得她们计划成功后,听话地进屋了。   黎昭母女走后,黎福柯让一直站在后方,旁听全场的助理上前,说:“你去,找几个人,去看看霞飞路那边看看黎觉予的情况,看她是否有受伤。”   “是,黎会长。”助理回答。   事情安排下去后,助理没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黎觉予小姐当过情妇,按理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为什么要去确定她的情况呢?”   “毕竟是我的女儿。”黎福柯回答。   过了好一会,他又用仿佛自言自语的音调说:“情妇也有情妇的用处。”   **   黎家派出的人,全都在当天下午抵达霞飞路。明明他们和黎昭母女拜访时间只差两三个时辰,所受待遇却截然不同——他们完全进不去庭院。   大概是因为早上有黎昭母女撒泼,丁寓新招来四个港口壮丁,专门负责站门口。   这些壮丁还不是随意找的,个个人高马大,腱子肉比普通男人的头还大,站在门口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人敢靠近,光是扫射的眼神就足够杀死人。   黎家佣仆本来想硬闯的,看到这几人体型后只得抱着小心行事,卖好脸说:“麻烦通传一下,黎老爷有话想跟丁香夫人和黎觉予小姐说一说,你也知道,他们可是亲父女…”   “我不知道。”   壮汉两手抱胸,看都不看来者一眼:“黎小姐说今天没有预约来访者。”   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都不能放进去,丝毫不肯通融了!   见对方油盐不进,黎家佣仆急了,怒骂:“不过是个港口壮丁,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你说吧,丁寓给你多少薪酬,我们黎公馆给双倍!你直接过来我们这边…”   来者这么一闹,壮汉终于有反应了。   他斜瞄佣仆一眼,说:“那你要给我三十大洋。”   “三十??”佣仆不敢相信,他的工资也才七块钱,凭什么一个站门口的就有三十薪酬,“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大学教授都没有三十大洋的月薪,不要耍嘴皮子坑我…”   “黎小姐说了,我的工资是提成制。只要成功阻拦一个不速之客,就在我的基础薪酬上加一元…”壮汉眼神飞速打量一圈来者,自信满满地说:“现在已经加四元了。”   “这四元我拼死也要赚到。”   …提成制是什么东西?   来访的佣仆不懂,但能听懂的是:只要壮汉拦住他们,就能铁赚四块大洋。为了赚钱,他们宁愿死也会用尸体堵住丁寓门口,绝对不会将人放进去。   而且按照黎觉予在上海的话题性,还真不怕以后没有人拜访,不怕赚不到钱。   不得不说,理解“提成制薪酬”的黎家佣仆心动了,可惜他们的腱子肉没有头大。   门口因为入屋拜访的事情闹闹腾腾,却不知道,丁寓里面只有还在睡中午美容觉的丁香,那个他们满心满念的黎觉予,早在半个时辰前,就从后门出去,往愚园路的地方去了。   二十年代的愚园路。   梧桐道路,别墅洋楼,和现代来来往往都是路人的网红街道不同,这个时代的愚园路,因为都是高门贵族的私家府邸,几乎没有路人敢靠近。   一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轨电车敲铃声传来,才不让人觉得空间静止了。   黎觉予之所以独身前往愚园路,不是来看前世的旧家,她没有那么矫情怀旧,也不是来看原身居住长大的黎公馆,她一向不在意原身的过往。   她过来,是冲着某个人来的。   “叮咚——”电铃声响起。   按完门铃后的黎觉予站回门前,肩背挺直,不自觉就将法国练就的贵族姿态拿出来。   “是谁啊?“门后有人应答,听粗糙的声音应该是寓所的老妈子。   黎觉予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佣仆而放松姿态,反而拿出对待主人的模样,礼貌有条理地说:“你好,我是傅家傅良成先生的朋友,辛苦帮我通传一句,就说法兰西来的黎觉予拜访。“   门后沉默片刻,几瞬呼吸的时间后对方才像想起要回复一样,连声说:“噢好,请稍等…”   脚步声远去,黎觉予继续乖巧等在门口。   傅公馆内。   看门奴仆急急忙忙跑回主楼,对茶室方向禀告说:“小少爷,你要等的客人来了,但是不是纽约来的,而是法兰西来的,也不是先生,而是一位小姐。“   “法兰西来的小姐?”   傅良成瞪圆眼睛,他不记得自己有认识什么法兰西小姐啊。   难道是马赛的同学?不可能啊,同学怎么会没有联络贸然来访,况且他今天还约周叔叔谈论要事,根本没有应付对方的精力时间。   傅良成正准备回拒,奴仆又说:“她说她叫…黎觉予!没错就是这个耳熟的名字。”   黎觉予三个字刚登场,那张明艳的脸庞便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令人难以忘记。   几乎是下意识地,傅良成咻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越过奴仆急匆匆地朝大门方向跑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负责看门的佣仆。   大门打开,傅良臣和正好抬眼的黎觉予对视上,续上眸间明亮的火焰。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还约了自家叔叔,惊喜地问:“黎小姐,你怎么来了?”   “不会打扰到你吧?”   “不会不会!”该死,怎么会有女孩子连声音都那么好听?   现在的傅良成,心中又惊有喜还有点差点错失佳人的后怕,连忙回复:“黎小姐想过来,过来便是了!我在船上说的见面约定终生有效…”   “只是没想到,黎小姐居然会亲自上门拜访,应该是我去找你才对的…”   经过三个月航程,傅良臣早就被黎觉予迷倒了,即使她什么都没有做。快到上海的时候,傅良臣还鼓足勇气,向黎觉予提出要约,问能否在上海见面。   当时的黎觉予和现在一样,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微微颔首,露出精准计算过的浅笑。   “我今天过来,是有其他要紧事,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先进来!进来坐着说…”傅良臣哪管什么要紧事,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能不能帮上忙,他都要凑一脚上前,加深和佳人的联系。   大不了就拜托周叔叔,反正全上海没有周叔叔做不到的事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傅家大门,往茶室方向走去。   主楼二层的傅家两老,从窗台瞅见这一画面,好奇又调侃意味十足地问:“小孩不是说自己约周辰溥见面吗?现在跟着的女孩是谁?”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们家老二露出这种神态,怪有意思的。”   老二就是傅良臣,家中排行第二。傅老对夫人的话很惊奇,“你怎么忽然变心大了?”   “以前有同学上门找老二,你都是让奴仆赶走她们的…怎么换一人态度都变了?”   傅家夫人斜瞥丈夫一眼,没好气地解释:“我是看着女孩行为举止很好,是大家小姐,所以才放任他们来往的,你知道的我向来有那个眼力…”   “是是是…夫人最厉害了。”   …   茶室里,因为傅良臣亲切的态度,奴仆们拿出最好的茶点,放在黎觉予面前。   黎觉予也习惯性地对佣仆说谢谢,自然又有仪态——本身漂亮大小姐的存在就很夺目,乖巧礼貌的表现更是惹得大家心花怒放。   于是一时间,佣仆对待黎觉予这个客人,竟然比傅良臣这个主人还要上心。   水没了就添,茶点没了立刻补上,伺候得井井有条。   一轮茶点和寒暄过后,理应到正题了,黎觉予却忽然望着庭院某个建筑,悄然落泪。   大约过了两三秒,她似乎是想起周围还有人,便赶紧用手帕挡住下眼睑,语气闷闷地说:“让傅先生见笑了,我实在是…”   “是发生什么事吗?”傅良臣都坐不住了。   如果不是怕唐突对方,他差点就要冲上前递纸巾了,只是怕影响对方名声才勉强按捺。   “傅先生久居法兰西,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四年前愚园路黎公馆失踪的大小姐,但是我离开华夏,其实不是失踪,而是被黎家人逼走。“   其实不是,黎觉予是被丁香带走的…不过问题本质是黎家,所以甩锅没有半点问题。   她收起眼泪(其实是哭不出来了),平静地讲述这段经历:“我和母亲几经波折才在国外站稳脚步,赚到在上海生活的钱,可黎家根本不放过我们,天天派人来堵门,亲生父亲还想把我送去当情妇…”   这些是黎觉予根据原身记忆,猜测黎父的想法。   不得不说和现实没啥区别了。   “所以我打算登报,宣布父女决裂的新闻,希望借此斩断和黎家之间的关系…”   傅良臣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猛料冲击大脑,霎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问:“登报没问题,我们家就是做报纸刊物的…不过,决裂新闻怎么写啊?”   上海的报纸从来没刊登过此类消息啊。   黎觉予早有准备,听到傅良臣追问,立刻就将心中腹稿背出:“你就写,黎觉予自愿与黎福柯解除父女关系,愿互不干扰彼此生活,从今以后,黎觉予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将不再是她那陪伴数十年的亲生父亲,而是…”   顿了一下,说:“而是黎觉予在霞飞路开的彩妆沙龙。下附小字:将于下月正式开业。”   正在专心记录的傅良臣:???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这是决裂还是打广告? 第146章 终归上海(9) 这是纪实文学,还是日……   周辰溥来得凑巧。   他差不多在黎觉予悄然落泪的时候, 踏上前往茶园的路,遥遥撞见对方似乎落泪的身影——不过因为太远,没看清脸,只能听到女孩真挚诚恳的倾述声。   “我黎觉予自愿与黎福柯解除父女关系, 愿互不干扰彼此生活。从今以后, 黎觉予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不再是她那陪伴数十年的亲生父亲…”   黎觉予这三个字一出来, 便让周辰溥惊得抬起眼皮。   他视线紧盯那道朦胧身影,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童年时的回忆和形象,那个扎着辫子爱吃糖,总是跟着他后头叫哥哥的小女孩…   她竟然安全回到上海了, 回来就好…   周辰溥面上不显,内心无限感叹,只有脚步越加越快。   快走进茶室,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时候,室内声音突然话锋一转。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霞飞路新开黎觉予彩妆沙龙。下附小字:下月正式开业。”   周辰溥,急刹车, 内心:???   这突然反转,打得他措手不及,疑惑蹙眉。   作为黎觉予的童年“哥哥“, 他当然知道说辞中的父女决裂, 被逼出走, 这些都是真的,但作为旁观者,他也能听出:女孩当下的眼泪是假的, 是她用来对付黎家的武器罢了。   而且这个武器,似乎还挺有用的。   茶室内,傅良成书写右手一顿,面带疑惑问道:“这样写,似乎变成广告了。”   “不可以吗?”黎觉予“憔悴”地朝地面人望一眼。   见佳人如此悲伤,傅良成立刻更改态度,嗯呢没问题地火速答应下来…也不管这出决裂新闻有多么离谱。   不仅如此,他还自动自觉为女孩的行为做解释:“这出决裂新闻,肯定会引起大量讨论,拿来打广告正好呢,黎小姐好聪明啊。”   “谢谢,主要还是想解决和黎家的关系。决裂新闻连续刊登十天,可以吗?”   “广告刊登十天对吧,没问题。”   “是决裂新闻。”   “好…”   傅良成一字一句地将新闻内容,工整誊写上信纸,打算一会儿拿到印刷厂印刷。   余光间,他看到黎觉予背后,茶室门口方向有黑影掠过。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周叔叔来了。   许久不见周辰溥的傅良成,当即开朗地举手打招呼:“周叔叔!”   黎觉予顺着声源处望去,猝不及防和门口进来的男人对上眼…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既有类似“白人发现碧昂斯是黑人”的震惊,又有“彻夜复习结果发现复习错科目”的感叹。   黎觉予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的瞬时情绪能那么复杂。   “叔叔?”周辰溥很想控制自己的表情管理,但是,叔叔?   虽然不是同生同长的青梅竹马,但也是玩在一起,自己还照顾过她的小哥哥啊…叔叔?   不对,现在不是纠结称呼的时候!周辰溥视线窒停着、卡顿着、上下扫视着黎觉予的脸,努力地将20岁玛丽和5、6岁黎觉予还有20岁黎觉予融合在一起。   这也太难了。相当于要他在短时间内,承认一个二十岁女孩拥有五六七八面。   …简直超越平生认知。   傅良成不明所以。   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周叔叔和黎觉予莫名对视许久,反应奇怪。   “你们认识吗?”   这是唯一能解释当下画面的问题。   然而黎觉予没回复,因为她害怕是原主认识,但她不知道的人;周辰溥也没回复,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解释这种奇遇——一直在寻找的妹妹,其实在四个国家都撞见了?   偏偏他还一无所知,多次放过将对方救回国的机会?   不对,黎觉予已经是金光闪闪的歌剧女明星玛丽了,这种行为不叫救赎叫蹭光吧?   总之周辰溥的心里乱糟糟。   他随手将手中书籍放到桌上,专心铺垫接下来要说的台词,可对面女孩却在看见他桌面头两本书籍后,顿时两眼放光:“你居然在看这个,这是我在霓虹和法兰西写的小说。”   “黎小姐也在霓虹呆过吗?”傅良成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好奇问道。   “是的,我在东京三越百货做过化妆师,地震后又去法兰西香榭丽舍大道工作。”黎觉予感叹般拿起头两本书,说:“没想到回到上海,居然还能看到它们。”   …不对劲。   这是周辰溥唯一的念头。   他在想:为什么黎觉予没有提及歌剧的事情,反而只单说化妆?周辰溥一向心思细腻,心中起疑忌后,他便不再说话,只用隐晦视线从黎觉予,扫到隔壁傅良臣,最后定格在书上。   会不会是…黎觉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将真实经历写进书了?   一位正当红的歌剧明星忽然回国,这种行为就很奇怪,当中会不会有他不知道的隐忧?   一时之间,周辰溥不知道该拿对面女孩怎么办了。他看着黎觉予,像隔着山里隔着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过了好久,他才下定决心,说:“我在霓虹见过你。”   黎觉予和傅良臣同时惊讶回望,问:“什么时候?”   “两年前的东京三越百货,看到你穿着一身黄色洋裙,和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周辰溥试探地说,不去提歌剧,而是提起其他时候——好在他和黎觉予的缘分,不只有两三缕。   “…”   傅良臣是个傻小子,所以他没发现问题,还在乐呵呵说周叔叔和黎小姐很有缘。   但这话传到黎觉予耳中,却觉得很怪异——正常人不会记得两年前某个陌生人的打扮,偏生周辰溥还记得那么详细,仿佛在心中回想千百遍。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黎觉予忍不住内心提防,眼神警惕。   可周辰溥似乎知道黎觉予在想什么,下一秒便用其他话来打消她的疑虑。   他说“因为眼熟所以上心了,今天知道你的名字才反应过来——我们还是童年玩伴。”   这下轮到黎觉予吃惊了,反问:“我和叔叔吗?”   周辰溥面带微笑点点头,内心:谢谢,有被伤害到。   隔壁傅良成一拍脑袋,想起什么:“哦对,黎家和周家可是比邻而居,关系极好,你们童年肯定经常呆在一起…黎小姐怎么都不记得了?”   可黎觉予是真的没印象!她怀疑,这位周叔叔在原主黎觉予的心中,压根没什么分量,所以死后才没把这部分的记忆传输过来。   不过说是这么说,场面话还是要做的。   黎觉予立刻报以微笑,随意扯谎:“你这样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周小哥哥。”——这声改口不亏,竹马可比叔叔关系好,能薅的羊毛多。   而且她还发现,叫哥哥后,周辰溥的表情瞬间明亮许多,人都显得年轻了。   看来这人,很在乎自己年龄啊?   黎觉予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发现。   不过其实,她觉得周辰溥根本不算老。   虽然不知道对方年纪,但是外在比她想象的四五十岁模样要好得多。   按照傅良成日常安利她的话来看,周辰溥作为全资金融机构的所有人,其本身成就远远高过同龄人甚至老一辈人,何况他四五十岁长一副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真的很年轻态了。   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熟男。   和老扯不上边叻!   因为考虑到周辰溥和傅良成可能有要紧事要谈,再加上她的请求也已得到回应,黎觉予便在适当的时候,提出告辞请求,并在傅良成不舍的阳光下优雅退场。   茶室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比肩站立,面朝黎觉予离去的方向。   直到人点消失后,他们才愿意将视线收回来,心不在焉地各干各事。喝茶的喝茶、放空的放空,两颗心早已跟着人飘荡离去,谁还能想起原本见面是要干什么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周辰溥率先打破沉默。   “啊?”傅良成少了一颗心,学霸脑子都钝化,反应变慢了:“我是在巴黎回上海的邮轮上认识黎小姐的,因为一见如故,所以约好上海再见。”   …一见如故?周辰溥才不信这话,怎么看都是黎觉予把对面傻小子当工具人了。   不过,这种手段不坏,在外奋斗的聪明人,就应该有这种脑子。   “她除了说她在香榭丽舍大街工作,还说什么了?”   傅良臣认真想了一会,“没有了。”   通过傅良臣的描述,可以得知黎觉予压根没把她是玛丽的事情告知对方,似乎有意隐瞒,虽然原因未知,但侧面作证周辰溥的做法正确,没有捅破黎觉予的“秘密”。   想到这,两人视线又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书本上。   傅良臣是跃跃欲试,想看看黎觉予的作品,好让下次见面时有话题可以聊天;而周辰溥之所以会赴傅家的约,也是为了这些书。   他说:“先前你不是让我推荐外文书籍引进吗?”   “我觉得这些书,都很适合引进到上海,翻译。”   周辰溥拿来的书,有日文英文和法文的,全都是他抽空阅读精挑细选的作品,直到他把手放到《京阪梦》和《巴黎梦》上时,介绍声才稍微顿住。   似乎在犹豫,要说它是纪实文学,还是日记。   大约过了两三瞬呼吸,没人察觉到的迟疑后,他才慢悠悠开口:“这两本,多印一些吧。”   “欸,周叔叔,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对黎小姐如此优待的。”傅良成不知道自个脑补什么,红着脸可劲挥手。   看得周辰溥深呼吸一口气。   “和黎觉予没有关系。在知道她之前,我早已认同这两本作品很适合供女学生阅读。”   “多说无益,你亲自看了便知道,是非常难得的作品。” 第147章 终归上海(10) 她既唱歌剧,又化彩……   二十年代后半, 正是上海高阶层女性最初接触时尚的时候。   可即使当下市场需求量大,也要等到三十年代中半时期,蜜丝佛陀、丹琪口红、露华浓这些化妆品才会传入国内,成为上海的时髦畅销品。   而本地品牌, 譬如百雀羚、双妹品牌, 最早也要等到三十年代初才上市。   这前后五六年的差距, 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拉短的。   回到家后的黎觉予铺开信纸, 两张,先是用流利、漂亮的花体法文, 给巴尔克先生写信。开头熟络亲切又让人心情愉悦的寒暄必不可少,最后诚恳的请求也不能落下。   巴尔克先生不生产化妆品,却和马赛地区化妆品原料工厂关系极好。   由他出面联系, 让工厂往国内寄一批彩妆原料,应该不成问题。虽然海运费用比较高,但只要材料品质好量大,一来可以顶住美妆沙龙的消耗量,二来也可以趁机寻到合适的工厂,让研究员对其开发,创新, 推进本土化妆品上市的进度。   其次是写给资生堂的信。   说实话,写这封信的时候,黎觉予心情有些发怵。   她在法兰西一年的时间内, 完全没有想起给东京的朋友写信报平安…不是因为她冷血, 好吧, 也有这个原因。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因为地震带来的伤害,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以至于黎觉予故意忽略过去,让自己不去回想。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生活大起大落的,就像陈壁卖房子维持旧贵族的生活。   这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扭开钢笔,笔尖朝纸面落去。   几乎是写出几句日语的功夫,物部将司的脸就会突然从记忆深处跳出,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用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脸,复杂又沉重的眼眸凝视着她,让她无法继续写下去。   算了,黎觉予赶紧将信纸揉实。   找资生堂和三越百货的事再放放吧,反正研究员的事情不急。   零碎的化妆品,她也可以一齐找巴尔克购入,看在他们的交情上,巴尔克必定不会无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下周、或者下个月再次收到法兰西的回信,信纸部分该有多么厚了…   可这样一来,回到上海的黎觉予反而变得更无措了。   少了幻境24小时,没有百货店彩妆部和沙龙后,她有种人生被斩断一半的感觉。   只要构想出人设,说不定生活还会继续…脑海中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被黎觉予强横驱逐出去了,她不愿再创造出可怜的将司、林恩和毕维斯,平添负罪感了。   如果这三人没遇到她,会变成怎么样?   毕维斯年少成名,未来可期;林恩童年幸福、聪明又开朗;将司…将司会是最幸福的人。   他会在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天才到令人发指,年纪轻轻毕业东大,最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就算是地震也没关系,按照物部家的财力,肯定不会受到灾情影响,甚至灾后还能大赚一笔…瞧瞧,这些人生活中,但凡少一个黎觉予,得是多幸福啊。   门外,黎家佣仆又来骚扰。   黎觉予拉开窗帘一角,朝外轻蔑地望一眼,神情莫测。   **   那个被黎觉予认为生活幸福美满的物部将司,此时正和单名随从一起,在上海港口漫步。那片和大阪别无二致的海,在细碎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是摇曳中快要熄灭的烛光。   物部将司就这样看着,一言不发。   旁边跟着的随从,很担心少爷的状态。本以为灾后重建概念股的工作结束,来到华夏,会让将司少爷的心情得到片刻放松,至少让他不要那么紧绷。   却没想到,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   从踏入上海的那刻起,物部将司便再也没有笑容,宛如幽魂宛如机器,冰冷冷的。   随从嘴笨,描述不出这种令人心疼的画面——大阪人总是热爱海的,在他们的认知里,海是希望,是见证,甚至是生命本身。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是黎小姐离开的那天吧,物部将司便开始拒绝靠近大阪的海。   也不再向海神祈祷、上贡…   否认本身赖以生存的自然,病情已经很严峻了。   “唉。”随从没忍住,将叹气声发出来。   声音很轻,似乎没有影响到沉思的物部将司,但他并没有继续呆在港口,而是忽然迈步,朝港口摊贩比较多的地方走去。   见状,落在后面的随从轻轻偷笑一声。   他知道少爷虽然面冷,但心底依旧很善良嘛!这是以为他无聊了才离开的。   两人来到卖书的摊贩旁,随从想到什么,说:“以前少爷最喜欢看书了,经常瞒着老爷,跑到书房偷偷翻阅哲学…”   说着说着,随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什么破嘴居然能一句话踩中三个雷区。   哲学、老爷和书房…   他偷瞄少爷神色,竟意外在物部将司脸上,窥到两年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怎么回事!   顺着少爷视线望去,随从这才发现笑意起源何处,原来是这片书摊引进不少外文书籍,书本白皮黄页的英文书中,夹杂着一本小册子印刷的《京阪梦》。   只要见到这本书,少爷脸上就会出现笑容,“没想到这本书跟着来上海了。”   他拿起书,细心又温柔地翻着,只有这个时候,才终于像从前的物部将司。   上海没有日租界,书摊主人也不懂日语,好在双方可以用英语交流。   那位文绉绉的老大叔见物部将司那么喜欢这本书,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摊位底下抽出一本全新的,语言和体裁都和《京阪梦》截然不同的书,递上去。   “这些中外文都由上海城厢租界的商务印书馆提供,不日将翻译成中文铅印书。”   “我在取书时,有幸看上两眼,发现这两本不同语言的梦,竟然是同个作者,是上下集。”   书摊老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淡淡,却在物部将司心中掀起波涛骇浪。他控制不住双手颤抖地接过书本,狼吞虎咽地翻阅起来…大部分没看懂,因为物部将司的法文并非精通。   但这根本阻拦不了早已陷入爱情,横冲直撞的男孩。   他立刻将两本梦买下,附加一本日法字典,细心地将它们保护在怀中,快步朝下榻旅馆走去。他的步伐快速又踉跄,不是走路更像是跑步,好几次随从都差点跟丢少爷,明明过来港口时花费半个时辰,回去的路上竟然只用十来分钟。   旅馆们打开,旅店员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到一道黑影,如飓风刮过咻地闪身入户。   话还没说出来,人就已经走了。前台小姐一口老痰哽在喉间,疑惑问同事:“物部少爷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毫无波澜的人,今天怎么换了个模样?”   “不知道啊,这得问随时跟在少爷身边的人吧?”   一时之间,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少爷身后,那位后来赶到的随从身上。   “你们不懂的。”随从如同一条被捞上岸的海鱼,浑身汗湿,粗重地喘气,“如果你们丢了一千块,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看到报纸上有人拾金不昧,即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钱,也会控制不住得心头怦怦跳。”   众人顿时理解地点点头。   一千块,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是会放在胸口片刻不离身的存在。   黎觉予,对于物部将司来说,是早已缝进心脏融入血液的存在。   …   物部将司有点紧张。   《京阪梦》他在大阪的时候已经翻阅数遍,虽然黎觉予将男女主姓名隐去,但物部将司还是能看出,这就是他们,这就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   然而《京阪梦》,最后只停留在宝冢千秋日大成功的章节上,没有大结局。   读者们都在谣传,说写《京阪梦》小说的作者在地震中死去,再加上黎觉予久久没出现,故事永远没有续集,种种言论和现状,不免让物部将司感到悲伤,极端地朝不好的方向去想。   直到今天,忽然有人说,作者有一本续集,叫《Le rêve parisien》   …巴黎梦。   翻开第一页,作者姓名都是Lee。   种种迹象表面,这两本之间有非同寻常的联系,但真正有内容的还是内里全法语的本身。下定决心后,物部将司将电灯全部打开,独自坐在小榻桌前,开始对照字典一字一句地翻译。   他可以等商务印书局的翻译版,但是他等不了。   哪怕是一分一刻,他都无法容忍自己错失黎觉予消息的可能。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夕阳出现又消失,最后回归夜色寂寥,夜上海霓虹灯连续不断地闪,只有一扇被白炽灯照耀着的窗口,在都市中显得那么平静又肃然。   直到天色晓亮,物部将司才终于合上书本,揉揉疲倦的鼻梁骨。   在他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翻译稿。   道林纸雪白一片,层层向上堆叠,像是一座小型的富士山。   不过,比天色更亮的,是物部将司的眸光。   历经通宵,他终于看完整本《巴黎梦》,也确认黎觉予还活着——她因为某些意外原因,登上一辆货船,来到千里之外的法兰西。   怪不得他找不到黎觉予,原来从始至终地理位置就是错的。   不过…物部将司紧蹙眉头,将视线放回《京阪梦》身上——似乎越是寻找,越是迷茫。   两本书的剧情结合现实中的发现,记忆中真实的女孩似乎拢上一层烟雾,看不透猜不对。   再一回想自己在东京查到的事情…实在太不寻常了。   她既在大阪,也在东京。   她既唱歌剧,又化彩妆… 第148章 终归上海(11) 不过这些对于物部将……   不过这些对于物部将司来说, 什么都不是。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去找黎觉予,要马上见到她。现在光是想象,就足够点燃物部将司死去的灵魂, 让他的双眸深处迸射出最初的热情。   兹拉——一声, 纸制推门被拉开了。   门外打瞌睡的随从看到物部将司出来, 连忙用手抹掉口水, 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站在来,“少爷你那么早就起床…”   话没说完, 他就看到物部将司苍白无血色的脸,充满红血丝的眼球,像书中描绘的鬼魅。   “少爷…你怎么了?”   “你不会是熬了一夜吧!”   随从的询问声, 点开了物部将司的反应开关。他猛地转过脸,露出一个喜极而泣,但是身边人看来却分外怀恋的表情,他说:“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这率真的笑容,到底多久没见到了?随从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嗫嚅。   然而物部将司现在的状态,别说回复别人了, 就是让他眼睛里多塞个谁,都有点困难。晨光穿透薄雾的静谧清晨,他独自一人激动着、快活着、如果不是教养深刻于心, 随从怀疑他随时就会对着街头大声喊叫, 欢呼了。   还好没有, 少爷还是冷静了。   他只是拿上身份证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走…等等,身份证件?   随从猛地反应过来, 害怕少爷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他连忙紧跟到街外:“少爷,这大清晨的你要去哪啊?”   “我要去法兰西大使馆。”   “去那干嘛啊!”   虽然不知道具体距离,但法兰西这个单词跳出后,随从霎时感到头皮发麻,表情扭曲。   他哭丧着脸说:“少爷别闹了。我们抵达华夏不足三天,晕船奴仆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你现在又要启航,岂不是要大家将健康交给命运吗?”   少爷身形顿了一下,但又很快找到解决办法:“你们在这里养病,我去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让不懂法语的少爷独自前往法兰西的建议,比大家一起晕船要更加可怕,“而且护照一共就十六页,从上海到巴黎要途径多少城市,又要多少译文签证?多麻烦啊!”   “没关系,我可以在境外等候,先行前往再申请译文签证。”   境外等候,如果法兰西人手脚慢一点,说不定要在船上住几个月…少爷真是油盐不进。   这下随从没办法了,只得迈着小短腿,屁颠颠跟着少爷跑,看着他在大使馆里横冲直撞——得亏他身份不一般,不然早晚得吃牢子。   一大清晨就被拉起来开工的大使,完全没有接待物部将司的意思。   他疲倦地、睡眼迷蒙地拿过这本信函式集体护照,随意瞄了几眼,见是值得重视的姓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认真工作。   过了好一会,大使馆工作人员用英文对物部将司道歉:“根据法国当局的《查验外国人入境护照规则》规定,所有签证需要交由自然人当地的驻外大使馆,由他们进行签订。”   意思是物部将司的护照在大阪,就必须送回去,才能完成过境法国的签证。   不仅如此,完成签证后还需要同步给各国驻日的出入境局,制作一系列译文…物部将司着急了,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完成?”   “大约需要两周,不过好消息是:物部先生不需要亲自回去,证件交给我们即可。”   这算不是什么好消息。   …两周。   想到见到黎觉予前,还要在上海苦熬两周,物部将司愉悦表情,如同落地镜子碎裂。   可身在异国,除了等待似乎别无他法。   事到如今,物部将司总能从身边事物联想到黎觉予。他在想:黎觉予离开大阪前往巴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么无助,如同无根浮萍在却乏规律的流水中浮沉。   **   商务印书局的翻译、中文版出版进度还是缓慢推进,但黎觉予的《巴黎梦》法文书籍,却率先在上海小范围火红起来了。   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是上海长宁路的一家西式贵族女子学校。   虽然被唤作中学,实际却包含了中学生、高中生、八年制师范制的学生…因为它并不是传统女校,而是专门负责教少女们如何做出色的沙龙、当好一名合格的晚会女主人的培训班。   这样的学校,学费上百,几乎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资,注定内里学生不普通。   她们能歌善舞、精通外语,在外界被善意笑称为:“金玉翡翠”。   就是这一帮如此精致的女学生,此刻却捧着一本法文小说,趁课间时间看得津津有味,连和朋友戏耍都顾不上了…而且这种现象,在专学西文的班级里尤为明显。   明明大家都在位置上,可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翻书的声音。   有不明所以的同学,跨越班级来到西文班,却发现自己的朋友,竟然对着一本书,笑得毫无形象…“你今天都在干什么呢?刚刚大家去打羽毛球,你也不来。”   “忙着呢!“   西文班的人连头都没抬,沉浸在全法文的世界中。   同学无奈,伸长脖子看一眼后,发现是全法语的小说后,忍不住吐槽:“这字乱七八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整个西式班的女生,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她们的双眸跟会发射激光一样,紧紧盯着她…像凶狠的狼。   …这,看错了吧。   二楼西式班因为学费昂贵,学员都是矜贵优雅的大小姐,怎么会跟狼扯上关系。   可现状就是这样。   跨班的同学头皮发麻,感觉只要多说一句,这群优雅女人就会变身护食的狼扑咬上来。   这个联想让她下意识躲避视线,问:“怎…怎么了?“   “怎么能说《巴黎梦》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回答同学的人是西式班班长,平时高傲冷漠的一位小姐,此时却为一个陌生作者展开争论:“这本书是我见过,最有剧情最有意义的书,女主也是我见过最有力量的抗争女性。”   “…”同学无奈地裂开嘴角,“女主是有力量的抗争女性?难道这是本革命小说?”   其实她这样说,本意是想调侃对方用词不当。虽然寻人同学不是西式班,但也算研习过法语,知道书名叫《巴黎梦》,能起这个名字,肯定不是流血小说。   却没想到,班长冷脸沉默片刻,居然郑重地点头了。   “没错,可以这样说。”   “啊?还真的是革命啊!”革命小说还看得那么津津有味,这不是有病吗?   正好这个时候,寻人同学的朋友终于看完最后一眼,舍得抬起头来分出一丝精力给隔壁。   她说:“NoNoNo,不是革命。这本书讲的是华夏女主改变命运,成为歌剧之巅的故事,不过我关心的剧情是女主身边的男友们…天啊,无论是导演还是作曲家,都好优秀好有魅力。”   班长扶扶眼镜,说:“我更欣赏女主搞事业的态度,最后决定去百老汇的章节太刺激了。”   …华夏人女主、法国、歌剧、男友们…这几个新颖标签冲击少女们的心防。   就连一开始毫不关心的同学,也产生好奇:“天啊,真的会有华夏人在国外成名吗?”   几个没看过《巴黎梦》的同学也站起来,围在先看完的同学身边,合起来看同一本书。   原本她们只是想随便瞄几眼,却被不同寻常的开头,还有曲折险胜的剧情所吸引。   无论是女主初入法兰西时乘坐的地铁,还是英格兰酒店和笛卡地大街的区别,这种剧情新鲜又符合国人口味的文字,无一不在诱惑着大家。   “天啊,好想试试看瞬间转移半座城市的感觉。”   “英格兰酒店多贵啊,会有中央国宾馆贵吗?”   “天啊,如果是我独身进入法国,可能活不过十天…”   …   女孩们就像看现代电视剧一样,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再加上女主是华夏人,初入法兰西的剧情设定,让读者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进去。   ——代入感,就是小说成功的关键点。   这也是为什么黎觉予的小说,在上海比在东京、巴黎两地,更快吸引到国内同龄女孩。而小说中蕴含的女性能力,则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她们。   班长扶扶眼镜,心满意足地说:“我能感觉到,作者真有歌剧界闯荡的经历,所以剧情才会如此真实扣人心弦,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从剧情中汲取到不少信心。”   “下节课开始,我要好好学习,打败那些洋女孩!”   除了这些豪情壮志的宣言外,还有专注于剧情的读者:“可惜为什么没有百老汇后续了,难道梦系列还差一本《纽约梦》吗?”   “是啊,怎么少了一本。”   …   黎昭走进来的时候,就听到大家在聊什么法兰西,什么歌剧的事情。   她也是西式班的学生,不过因为是插班生,再加上黎家财富不够深厚,所以一直没交到什么要好的朋友。听到这些话后,她想起自己的法兰西的经历,说:“在法兰西真的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华夏女高音。”   “真的?!”所有人应声回头,面带惊讶。   黎昭被这一双双精光闪到了,疑惑地重复:“对的啊…怎么了?”   “那个女高音是怎么样的,是像书本那样出色吗,替补转正一夜爆红…?”   其实黎昭哪知道玛丽怎么红的,她法语不太好也没看过《巴黎梦》,面对同学们的关注,只能含糊地说:“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歌剧界普通的名气罢了,你们说的小说都是虚构的。”   “唉,也是。”   大伙也是听到黎昭的话,差点以为女主是真人,现在回想这种认知的确离谱。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来,又不是在写日记。   还有同学想问法兰西的相关,没想到黎昭居然没坐过地铁,也没住过英格兰酒店,住的是非常普通的小旅馆…顿时失望脸色难掩,。   如果不是礼貌家教撑着,恐怕直接一哄而散了。   意识到气氛不对的黎昭,只能怒力将话题讲得更新颖点、生动点:“我到法兰西的时候,还被歌剧听众们误当成华夏女高音玛丽了,法国大使还给我献花,夸我长得漂亮。”   “我说我不是玛丽,他们还不信,夸我长的好看。”   …谁想听黎昭吹牛皮,反正这些人精大小姐们都不想听。她们只关心,原来法兰西真的有一位华夏女高音,深受当地人民喜欢,频频登上报纸报刊。   可惜黎昭说来说去,总能扯回自己身上。   说她在大街上被追,被要签名拥抱…仿佛这个名气是她自己的一样。   大家都很无奈,直到黎昭提出一个新的建议,她们才总算来精神:“从法兰西回来后,我对歌剧产生极大兴趣,所以回上海后打算在上海卡尔登戏院,筹划一出中文版茶花女。”   这个有意思!   同学们纷纷来了精神。   像歌剧这种新鲜洋玩意,就很吸引年轻学生的兴趣,更何况她们新晋偶像——《巴黎梦》的女主也是唱歌剧的,潜移默化中树立起新标杆。   “我也要参加!”   “我听说三楼音乐教室的法国老师学过歌剧,可以找她帮忙。”   大家兴致勃勃,某些家境一般的小姐却有担忧:“卡尔登不便宜啊,是黎家全权负责吗?”   “…”黎昭笑容不变:“当然啊亲爱的,怎么说我也是黎公馆的大小姐…”   黎昭话刚落下,班长忽然惊呼出声:“天啊,黎家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大小姐不就站在教室中央,被同学团团围住吗?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包括黎昭本人,都朝声源处,也就是班长的方向望去。原来是班长看完《巴黎梦》,见课件还有时间,顺势拿起在书摊一并买来的报纸,默默翻阅起来。   然后看到刊登在首页的,关于黎觉予和黎家决裂的新闻。   “黎觉予回来了?”   “天啊!我真的好想她…”   大家都在感叹在庆幸,只有黎昭,面色僵硬。   在这个八年制毕业的西式班级里,黎觉予和同学只相处了三年,和黎昭却是相处四年。即便如此,在同学们心中,黎家大小姐永远是黎觉予,绝对不是黎昭。   当然,有教养的小姐们不会表现出来,只有黎觉予曾经的学校好友,这届西式班的班长,上海新贵家庭出身的女儿,才会这么明晃晃将无视摆在明面上。   班长口齿清晰地读着决裂新闻。   完毕,她阴阳怪气地说:“看来黎昭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呢,你现在的确是大小姐了。”   黎昭报以微笑,藏在身后的手攥出血花。 第149章 终归上海(12) 卡尔登影戏院的珍贵……   “黎觉予自愿与黎福柯解除父女关系, 愿互不干扰彼此生活。从今以后,黎觉予,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再是她那陪伴数十年的亲生父亲…”   班长慢条斯理地念报纸, 声音充斥整间教室, 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让人聚精会神。   只有黎昭, 面色僵硬。   决裂新闻念完,本以为没了, 大家刚准备讨论,谁想到班长顿了顿,又继续念:“而是霞飞路新开黎觉予彩妆沙龙, 下月正式开业。”   “…”   前面她们还能理解,但是下个月营业的美妆沙龙是什么?   这到底是决裂新闻,还是店铺广告?   教室里一片寂静,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发表感想,免得被黎昭那帮小姐妹盯上。   只有班长性格刚硬直来直往,双手利落地收起报纸,调侃说:“黎觉予还是一点都没变, 用决裂新闻来打广告,意思是黎家的价值还不值得让她买一条单独新闻呢。”   “扑哧——”其他人同步笑出声来:“班长,看破别说破嘛。”   “不然黎昭妹妹该多尴尬呢。”   叫黎昭妹妹事出有因, 因为黎昭是转学生, 年纪比班上同学小一岁, 自诩年纪小,平日里总管身边人叫做姐姐。在场都是同级生,又是家教良好的小小姐, 虽然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心里总是会介意的。   这不,现在就被提起来开嘲讽了。   见大家都将目光挪过来,黎昭立刻将低下头来,唯唯诺诺说:“我还不知道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怎么不来家里,还要在报纸说这种令人伤心的话。”   “装什么啊?”班长直接翻起白眼,“黎觉予和黎家决裂了,最开心的是你吧。”   “我没有…”   “都把大小姐头衔安插到身上了,还说没有!”   班长和黎昭的对峙,吸引班级以外其他人。   黎昭无心争吵,余光扫见班级门口窗边,站着一堆认识或不认识、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后,更加不愿在此地逗留。幸好这时有黎家的司机出现,接她回家,才终于摆脱这堆难堪的目光。   然而从班级走到学校外的路,注定吸睛。   黎觉予的决裂报道,无需半天功夫,就横扫整个西式贵族学校。黎昭走过的每一间教室,都会遇到对她指指点点的人,手上无一例外地拿着相同的报纸。   话题量高,是因为黎觉予曾是风云人物。   话题量高,是因为在这篇报道前,几乎没有女性登报,宣称自己要跟家族脱离关系。   黎觉予是第一个,身上又有失踪回归的神秘色彩,所以被人广泛关注。   如果这篇报道换一个人,可能会受到不少批评,但如果这人是黎觉予,是一个失踪多年回上海后,就立刻宣布与家族决裂的人,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黎昭只是走过去,流言蜚语溜进耳朵里。   “这公告什么意思?黎觉予失踪回来后第一时间和家人断绝关系,当中是有阴谋吗?”   “本来也觉得黎昭母女很奇怪,登堂入室得太快了。”   …最令人烦躁的,是除了这种黎家阴谋论外,还有关于黎觉予美妆沙龙店的讨论:“不过黎觉予是开了一家美妆沙龙吗?”   “感觉很有意思欸,下次一起去看看吧…”   太过分了!居然将对黎家不利的消息和广告绑定在一起,显得这场决裂那么不伦不类,让当事人无法生气,不然会被大众说是开不起玩笑。   想到这,当事者之一的黎昭忍不住咬紧牙关,唇齿间尝出些许血腥味。   她脚步逐渐加快,心想要赶紧回去,告诉黎福柯这件事情。   事关黎家声誉,她就不信黎福柯不会采取行动。   **   上海另一端。   决裂新闻的另一位当事人黎觉予,此刻正龟缩在霞飞路别墅,悠哉游哉品茶。   在安市绍介所那雇来的四个厨子,各有本领。   有一对扬州夫妇专门做中式点心,眼前这盘用来配茶的翡翠小笼包,就是她们的作品;有一个法式厨师,出身上海一品香番菜馆,番菜就是西餐。   最后一个就是御膳房出身,专门给皇帝做大菜的…   而这些人,统统被黎觉予雇佣过来,专门为母女俩服务,由此可以看出四年积攒多少。   因为无人管束,黎觉予跟大爷一样斜躺官踏上。   昨天为了增加身份砝码和话语权,她自爆自己是《京阪梦》和《巴黎梦》的作者,随后又将此事抛掷脑后,只当这两本书是周辰溥随身携带阅读的东西。   浑然不知,有两个梦正在悄悄入侵上海,即将引起铺天盖地的轰动。   门无声无息打开,专业素养极好的佣仆从门外走进来,说:“黎小姐,周先生到了。”   “噢快进来吧。”   黎觉予赶紧将脚从官榻放下,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端庄点——没办法,在日法两国的时候活得太压抑了,被各种礼仪束缚着。现在回到老家上海,就会忍不住回归本性。   …就是也不算完全端庄吧。   周辰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黎觉予光着脚踩在制绒毛毯上的样子,白皙皮肤和深色毛毯形成强烈对比,就像历史书上记载的倾国倾城西域舞女。   他不动声色地让视线上移,装作无事发生。   “周叔叔,你来了。”黎觉予亲切地拉开凳子,说:“我就说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亲近,原来我们是青梅竹马呀…”   周辰溥面上微笑,心里觉得好笑…当然这两种笑性质不一样。   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孩,才能一边亲切地问好,一边叫别人叔叔…还是说,周辰溥的认知一直存在问题,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应该管三十岁叫叔?   不过因为这个称呼,四年来偶遇形成的碎片印象,正慢慢结合起来,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这种感觉不糟糕,所以周辰溥心情不错。   “决裂新闻写的不错。”他唇角微扬,递上报纸,语气如春风拂面:“上海的报纸总有固化女性的嫌疑,如果只是单纯的决裂广告,即使你是主动发起者,也会被放到”被看“的位置上。”   “加上这短短一句广告,不仅是转移视线,更起到宣传店铺的作用,是双赢。”   闻言,黎觉予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置信。   她看似故意用广告恶心黎家,其实目的和周辰溥说法一模一样。通过决裂和广告结合,将位置从“被看”挪到“自我”之上,好让减少舆论对自己的反噬。   这完全是现代广告的思想,却被一个民国男士说出来了…这让黎觉予很是惊讶。   与此同时,她对周辰溥兴起好奇心:“没想到周叔叔懂得那么多。”   不过也是,作为银行家,适当的商业技巧可以规避风险。   黎觉予本以为周辰溥会拿职业来解释——在亲戚面前炫耀、抬咖嘛,能理解。   却没想到周辰溥居然用温和的语气说:“刚从你身上学来的。”   “…”黎觉予:忽然心情愉悦。   是因为对方华尔街起家、上海赫赫有名的银行家吗?被对方这样夸奖,让黎觉予有新奇的感觉,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情绪、   本来喊周辰溥过来,只是为了联系感情,将来好利用。   谁知聊着聊着,话题竟然越发深入,黎觉予也难得有种畅所欲言的感觉:“我打算这样,在大厅做一个私人沙龙,专门接待贵族少女和妇人,保证私密性的同时,还能增强客户黏性。”   “客户黏性是指熟客吗?”   “对!”   “这样的话,是不是得先征服某个大客?”   “对的!”黎觉予眼神发亮:“这叫由高收入、高学历的上升人群,下沉市场至中底层。”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说的“上升人群”,就是上海滩最喜弄时尚的女士,譬如住在附近的司比门夫人,愚园路李家的宁宁太太,还有善钟路张医生的太太…”   黎觉予连忙拿出纸笔,“你稍等,我记一记,她们的特征也一并告诉我吧。”   …   没过多久,纸上信息俱全,勾勒出全上海的时尚圈。   周辰溥是真的聪明。   这种聪明,和学历、学识无关…当然能做银行家学识肯定高,在黎觉予看来,周辰溥的聪明更像是社会和职场的阅历,因为在20年代的咆哮商圈单打独斗过,所以讲起经商要点时头头是道。   因为这原因,黎觉予看周辰溥都戴上滤镜了,竟然发现这位叔叔有点好看。   周辰溥穿着是白衬衣西装裤,一看就是搞金融的,不过洋服衬得他身材修长,肩背挺拔,说话的时候琥珀色的双眼紧紧盯着听话人,眼眸中隐隐泛着温和。   难道是因为她这些年来,遇到的都是年纪轻、不敢直视她的男孩吗?   她竟然觉得叔叔这副温和有底蕴的模样,怪吸引人了。   忽然,周辰溥修长指尖微曲,指骨在桌面敲了敲。黎觉予一点都没有遮掩她走神的事实,视线倏然回笼,和他对视。   “觉得如何?”他问。   “什么?”   “明日洋场有一场日法联办的宴会,这些喜爱时尚的太太也会出席,那里没有烟榻赌局,是比较轻松的鸡尾酒谈话会,你想陪我去看看吗?”   说的是“你陪我”,而不是“我带你”…这种体贴和高情商,让黎觉予感觉相处起来很舒服, “找我当女伴,你也不怕我丢人?”   话音刚落,黎觉予发现周辰溥面上惊讶一瞬,然后又迅速低头浅笑。   一系列动作下来,她发现对方侧脸线条还挺流畅温和的,就像他为人处世一样。   他说:“你不会的。”   周辰溥语气坚定。   他心想:该担心的人应该是他才对,玛丽小姐。   到这里,邀约便结束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   黎觉予沉默是因为想休息一下,而周辰溥却不甘心将话题总结在这里。   忽然,他想起今早同事跟他说的新闻:“今天卡尔登戏院引进大都会歌剧院的珍贵映画,听说是今年比较热门的歌剧,要一起去看看吗?”   “好啊。” 第150章 终归上海(13) 她看到自己的脸出现……   黎公馆内, 只有哭声在空气中流淌。   一身黄色小洋裙的黎昭,此时正侧坐在沙发边上,对不远处的黎福柯哭哭啼啼:“姐姐太过分了,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和父亲您断绝关系呢?”   “当初父亲找她多么尽心尽力啊, 好不容易回来了, 却连拜访都没有, 直接登报控诉…”   泪眼朦胧间,黎昭偷瞥黎福柯的表情, 阴沉得似乎能滴出黑墨,由此可见黎觉予的报道是有多气人。她赶紧停止控诉,专心哭泣, 将思考的时间留给这位“父亲”。   过了好半天,黎福柯才终于说话了。   他眉头皱得紧紧,声音低沉地斥责道:“太不正经了,太不正经了。黎家的大小姐怎么能去当商人,实在是丢人。”   没错,黎福柯不认为黎觉予发出决裂公告是真心的,反而觉得这是小孩子性格胡搅蛮缠。最让他生气的, 是黎觉予抛头露面当商户,有悖于黎家这个“朝官世家”。   就如同他的评价:“实在是太不正经了!”   发泄完情绪,黎福柯望见黎昭手中的《巴黎梦》, 干脆将怒火发泄到她那, 没好气地说:“少看一些这种不正经的书, 女孩子上舞台唱歌,这像什么话?”   …黎昭真的要被这个便宜爹爹气笑了。   她假意惶恐应是,一副虚心听教的态度。   哄得黎福柯开开心心地离去后, 又立马换一张脸孔,满面不屑和嘲弄:“黎福柯算什么东西,居然敢管我…”   站在大舞台上,还有一大帮忠实粉丝追捧,是每个女孩都幻想过的事情。   独自一人呆在客厅的黎昭,视线紧紧盯着《巴黎梦》内容上的每一个“我”字,感觉她就是这本书的主角,正在遥远的法兰西唱歌剧,受人追捧。   就像那个玛丽一样。   想得正入迷的时候,有奴仆推门进来唤醒黎昭,说:“小小姐,你的同学们来找你玩了,是否现在放她们进来?”   “玩什么?”因为这条决裂新闻,黎昭可不想出门,省得被当作玩笑。   奴仆说:“客小姐说,卡尔登剧场引入珍贵的百老汇歌剧映像,邀请你一起去看看。”   百老汇歌剧映像?刚刚幻想中的舞台,似乎出现在眼前。   黎昭露出今日内难得的笑容,说:“好,我马上出去。”   **   今早话题新闻不断,除黎觉予黎家决裂的新闻外,还有申报刊登的、关于驻美记者回国,给卡尔登影戏院带来珍贵映像的新闻。   “静安寺路白克路口美艺公司隔壁,那一规模宏大之卡尔登影戏院,惟据该院经理万德华(HC. Wentworth)君云,须于今日(八月九日)播放百老汇珍贵影片,现正日夜加工,故内部装置,日内亦将厥事。”   申报新闻登出,一众时髦少女哗然。   位于上海黄河路21号的卡尔登影戏院,时常播放一些珍贵的好莱坞电影、或者是邀请国际交响乐队、话剧团登台表演,从去年建成开始便门庭若市,被称为上海第一影戏院。   可播放百老汇的片子,却是第一次。   一来是影片有画无音,卡尔登影戏院有杰出乐队,却没有能唱歌剧的人,二来是百老汇不会轻易对外流放画面,如果不是驻美记者得到采访主演的机会,还有大中华唱片厂的资助,恐怕影片唱片难登上海荧幕。   种种幸运,造就了首映当天场面火爆。   卡尔登影戏院外,人头攒动,多是穿着华贵面容娇美的贵族小姐们。   她们从车上下来,先是派遣小厮去排队,然后自个躲在一层咖啡馆里喝咖啡,吹着冷气,安心等待影片播放时间…   “听说一会儿播放的,是去年大都会歌剧院的歌剧,新鲜热辣得很。”   “不知道是谁演的,申报上也没说…”   “太幸运了,正好我最近看了两本书,对歌剧十分感兴趣…”   …   咖啡馆纳凉的小姐们,按耐不住内心激动与同伴交谈,话题与歌剧挂钩。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些少女们手中都拿着一本《京阪梦》,或是一本《巴黎梦》。   而书主人的区别,就看这些小姐们精修哪种语言了。   没有等很久,就有负责排队的小厮跑回来禀告,“小姐,前排位置已经占好了。经理说大约一个小时后播放影片,正在调试唱片机了。”   闻言,所有的小姐都站起来,朝楼上影戏院方向婀娜走去。   1926年代卡尔登大戏院,因为建成堪堪两年,所以内里装饰华丽,设有欧式风格包厢,一眼扫过去不仔细看的话,还有点大都会歌剧院的影子。   黎觉予坐在二层居中的包间内,内心无比感叹。   她跟隔壁周辰溥说:“我去过东京帝国剧场、宝冢paradise剧场、巴黎克里希剧场还有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上海的剧院更好看,更有…安全感。”   周辰溥心想:这是要自爆了吗?   当然不是,黎觉予只是稍微有感而发。自从回到上海后,她越来越能分清现实和幻境,知道什么是自己拥有的,什么是虚构出来的…这个时候提起来,也不过是缅怀过去罢了。   “当时我在百货店赚到一笔小费,本应该存起来用作生活的,却和母亲去看帝剧…”   因为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所以黎觉予需要边回忆,边慢悠悠讲出来。   不知道她本人有没有发现,周辰溥注意到——黎觉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蕴含着几分后悔、懊恼的。   懊恼什么?   懊恼花多余的钱,还是懊恼看帝剧后从此走上歌剧这条路?   因为心中有这个疑问,所以周辰溥沉吟片刻,没有开口说话。   他不说话,黎觉予也不会在意。   两人坐在包厢里,听不到周围听众聊天,因为戏院有意打神秘营销,也没有透露即将播放什么片子,听众除了耐心等待,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安逸慵懒的黎觉予为打发时间,从包厢往池子望去。   从她居高临下的角度上,能看到听众席坐着的全是与她年纪相近、或者是比她小的女孩,正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嬉笑着、每个人都像从前的她。   最前排者中,似乎还有她那个心思活络的继妹,黎昭。   黎觉予微微眯眼,视线只在黎昭的脑门停留一瞬,又很快挪开,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   她的目光满场乱荡,然后停顿在某个点,某个远离观众席的位置,某个人身上。即使是目光停留的瞬间,黎觉予不可置信地前屈身体,打量对方的面貌。   “怎么了?”坐在隔壁的周辰溥发现异样,贴心询问。   “没什么。”黎觉予不太确认,因为那个人,是幻境中见到的人:“似乎见到熟人了。”   居高临下的包厢是观影最佳位置,却不利于偷看观众席的某个人,饶是黎觉予用力远眺,都只能看到对方毛茸茸的头顶,还有朦胧的身形轮廓,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正当她准备下楼,打算去看个仔细的时候,掌声忽然响起了。   万徳华经理亲自出场,拉开遮挡荧幕的厚重布帘,说:“欢迎大家来到卡尔登影戏院,”今儿我们播放的影片,是去年唱响百老汇的歌剧《波西米亚人》…”   “波西米亚人?”   “波西米亚人?”   周辰溥和黎觉予同时诧异出声。   换做平时,黎觉予肯定会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进而盘问出真相来。可现在的她,已经被这句“唱响百老汇的歌剧《波西米亚人》”给吓到了。   巧合的地方,不会一直都那么巧合吧…?   影片还没开始,黎觉予的心脏就开始砰砰砰直跳,不安感就像蚊子,在她身体里盘旋。偶尔用“金手指幻境”作为借口挥挥手,它好像避开了,可是转眼又因为种种巧合,哼哼唧唧地回来了。   不安,好不安。   这是两人共有的情绪——黎觉予双眼紧紧盯着荧幕,双唇紧紧抿着,像在等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周辰溥则是感到抱歉。   他无意将玛丽身份曝光,却没想到相约观看的歌剧影片,竟是玛丽本人的。   两人心境各不同,却心有默契地同时沉默,静静等待影片开始。   “兹拉——兹拉——”   唱片机发出两句卡针的声音,与此同时,灰白屏幕上,渐渐亮起黑白灰有层次的画面…只一眼,黎觉予就感觉周边世界天旋地转,就像在一瞬间内幻境现实来回穿梭数万次一样。   画面上出现鲁道夫Juff的脸,这是巧合吗?   黎觉予能清晰感觉到,后背上的冷汗像针扎一样,密密麻麻难以忍受。   然后,她出现了。   黎觉予惊呼一声,她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怡然自得地唱起歌剧。 第151章 终归上海(14) 一会,聚会上见吧。……   “这是真的吗?”   不会是合成的影片吧?   黎觉予已经被视觉冲击昏脑袋, 民国时期哪来的人工AI脸合成技术,这就是平平无奇的光电感光成像制片,画面不清晰不流畅,但能很清楚看清舞台上的景象, 主演人的脸。   观众席有人发现了:“哎呀!女主咪咪好似一个华夏女人。”   “真的耶, 而且看着有些眼熟…”   …   黎觉予怔在原地, 怀揣茫然的恐惧, 就像有人拿着小刀朝她靠近。连周辰溥轻拍她手背这种细微的行为,都能把她吓得半死:“怎…怎么了?”   “对不起。”周辰溥的目光好似在黎觉予脸上, 又好似在她额角的冷汗上。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猜测你想要隐瞒你是女高音玛丽,约你来这,只是想让你听听歌,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你的映像。”   包厢外留声机,放出和画面同步的音乐,声音非常细微。   为营造气氛,卡尔登影戏院让他们当家交响乐队出场,就着影片进度,一比一地弹奏出《波西米亚人》的背景音乐。   黎觉予听到自己的歌声,混杂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中, 突兀得像一根错音的琴弦。   她低头朝池子内望去,终于确定那张眼熟的脸,正是百老汇采访过玛丽的记者林苏北, 而这段影片, 就是他从纽约带回来的, 他回国了?   他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人?   那么物部将司、林恩和毕维斯呢?   黎觉予有太多问题想问周辰溥了,却因为惶惶不安, 控制不住尖音:“你怎么知道玛丽?”   “我在大都会歌剧院看到你的,就《波西米亚人》的首场。”周辰溥顿了顿,又补充道:“实际上,我在巴黎克里希剧场、宝冢都看过你的表演…”   还没等周辰溥借此机会,抒发对两人缘分的感想时,黎觉予却像触电一般,突然站起身,不打一声招呼朝包厢外冲出去。   临走前还丢下一句:“你别过来,让我静静。”————影片才放一大半呢,她轻轻松松、无人遮拦地跑到了外边。   周辰溥眼看黎觉予逃跑,又转头看向影片,内心诧异感满溢。   他觉得黎觉予的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刻意隐瞒后被人揭穿,反而像是得知一个惊骇真相。她提起玛丽的名字,像在说其他人…   太奇怪了。   周辰溥指骨微曲,轻敲桌面,琢磨这不同寻常的事情。   **   卡尔登影戏院八点才开始播放影片,所以黎觉予奔出剧场的时候,已然夜色茫茫。即使跑到剧院外,还是能听到交响乐团的声音,严肃迟缓,在炎热潮湿的空气中流动。   黎觉予慌张地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然后满满梳理下细节…梳理个屁!幻境进入现实了,这是能满满梳理、缓解紧张的事情吗?   她拦住一辆人力车,以最快速度奔回霞飞路。   房间内,丁女士正在研究瑜伽,见黎觉予慌慌张张冲进来,奇怪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一只火烧屁股的小狗。”   “我现在还不如当一只小狗!”   黎觉予冲回房间,关上门。   她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依照内心模糊的指令,在道林信纸写上新的人设:“女主是从法兰西归国的歌剧女明星,男主是…嗯…”   周辰溥的脸忽然闪过,她恍然大悟:“是银行家好了!”   人设写好,她躺到床上,试图像之前那样,通过睡觉进入幻境——只要进入幻境世界,再脱离人设去找寻真实,就能窥得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可能是因为心弦太紧绷了,她迷迷糊糊间还真的睡着了。   然后十来分钟后又醒了。   无事发生。   “怎么会这样!”黎觉予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仔,从床上支楞起来。   她手拿人设纸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没有效果,为什么进入不了梦境?”   如果金手指会说话,一定会告诉她:“翻车啦,翻车啦!所有人都来到这片土地上了!黎觉予你快跑吧…”然而金手指不会,它只会在梦境中制作□□,啥屁用都没有。   在黎觉予对着一张纸焦头烂额的时候,幻境…不,应该说是现实中那些有过紧密联系的男人们,正通过不同的交通方式,抵达上海这个中西合璧的大都市。   毕维斯是跟着好莱坞的人,乘坐轮船来上海的。   他非常幸运,在临出发前碰到同行挚友,得到他们的帮助从巴黎直达上海,航程缩短至两个月,没有受到多少海运折磨。   更幸运的是这帮好莱坞的人,就是冲着黎觉予来的。   “我们来晚一步。”好莱坞编剧露丝,报道上的电影幕后女英雄,用一种兴奋期待的眼神望着上海都市:“我非常看好黎觉予写的小说,认为很有翻拍的价值…”   露丝是在航站楼免税区买到《京阪梦》和《巴黎梦》的,为顺利阅读,还攻克日法两语,最后下定决心前往巴黎找作者本人,询问是否可以翻拍。   在欧美两地,上门拜访要遵循某个铁律,那就是一切等到圣诞节后再说。   所以等到露丝赶到莎士比亚书店,从毕奇小姐那得知,黎觉予已经启程离开巴黎的消息。   说不可惜是假的,露丝甚至想放弃这本书的改编,因为她根本不可能为了一本,不知道能不能改变的书籍,亲自追到华夏去。   毕奇小姐眼光锐利,一下看出露丝的想法。   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本小说,不只是小说,而是日记。”   “日记?”露丝有些吃惊,日记代表这本书上发生的剧情都是真实的。   “是的。黎觉予就是我们巴黎的歌剧小红星玛丽,前不久在百老汇一战成名过。”   …露丝是知道玛丽的。前段时间《波西米亚人》的报道铺天盖地,她就是想忽视都难,可她却对玛丽生平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她就是黎觉予,黎觉予不仅是作者,还是歌剧女高音。   于是,在毕奇有意无意的引诱下,露丝决定前往华夏寻人。   这部电影,不仅是小说改编电影,也是人物生平记录电影…这种双重混合题材不多见,为它单独跑一趟华夏,不过分吧?   上海越来越近了。   毕维斯只顾着看海平面上灯火辉煌的大都市,连海风巨浪都赶不走。   他怀里夹带着一本《巴黎梦》,被体温捂得发烫,内里有关女主和作曲家的剧情,都被毕维斯圈画出来,做出标识…就是可惜,因为忙于工作,他在巴黎梦中没有占据多少剧情。   反而是林恩臭小子…居然趁黎觉予去纽约,装模做样动手动脚!   毕维斯深呼吸一口,心想:没关系。   现在只有他知道真相,只有他赶来上海,无论是林恩还是Monobe,都将成为过去式。他毕维斯已经做好了,做好将一切献给黎觉予的准备。   隔壁露丝编剧说:“晚上有一个名流鸡尾酒宴会,一起去罢?”   像黎觉予这样的当□□剧明星,回到祖国后必定引起讨论。去参加宴会能更快找到她…毕维斯这样想,便语气坚定,迅速答应下来了。   邮轮顺着水流荡漾,他的身形跟着船身摇晃,只有一颗心像找到归属一样,无比安定。   **   在毕维斯暗暗咒骂林恩的时候,同一时间,林恩在飞机上打喷嚏了。   前面驾驶员贴心询问:“安托瓦内特阁下,是太冷了,需要我点开加热坐垫吗?”   “不用。”   林恩摆摆手,正在努力朝嘴里塞面包。   ——黎觉予走后,他活得像活死人,不吃不喝,光顾着哭,结果现在比一条瘦狗还痩,身体所有部位都结结实实的,稍微摸一摸都能摸到骨骼。   本来黎觉予就一直嫌弃他太高,现在痩一痩,反而看起来更高了…   林恩不想让黎觉予失望,所以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在吃,努力往悲伤的身体里塞食物。   舅舅费尔森去世后,他又经历了许多事情,譬如继承费尔森的遗产,譬如杀回父亲家中,用血缘和公证,在城堡契约的主人名字一栏,强制加上他的名字。   弄好一切后,他才终于安定下来。   于某天夜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地奔赴上海。   毕竟在巴黎,已经没有他在乎的人了。   当然,作为费尔森绅士的继承人,安托瓦内特伯爵的后代,和白手起家的毕维斯不同,他乘坐的是飞机——放弃所有城市游览,下飞机就立刻上飞机,一个城市接一个海洋地飞,一分一秒不敢停歇。   在这样的生死时速下,即使他比毕维斯晚出发一个月,最后竟然是同时抵达上海。   驾驶员专注眼前景象,而林恩则专心吃东西。   好几次,他都差点被颠簸弄得呕吐,幸好飞机行驶还算平稳,缓一缓又能继续吃。   气流平稳后,驾驶员暗暗松一口气,见身后人居然无所畏惧,继续吃喝,不由产生误会。   他夸赞道:“安托瓦内特阁下可真大胆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飞机稍微动一动,都能吓出一身冷汗,什么都吃不下。”   “…”林恩咀嚼面包的嘴顿一顿,心里琢磨是飞机失事可怕,还是被黎觉予讨厌可怕。   好像是被黎觉予讨厌更可怕。   于是驾驶员发现,在他警告飞机失事的危害后,这位奇特的安托瓦内特阁下,不仅没有害怕,还突然加快咀嚼速度…活像吃完这餐没有下一餐似的。   “快别吃了。”驾驶员连忙阻止:“一会儿你还要去参加上海鸡尾酒聚会呢。”   这架飞机是林恩借安托瓦内特的头衔,从东太平洋公司的经理手中借来的,所以他必须实现承诺,参加上海某个中法谈话会。   “啊!”林恩嘴里喊着面包,烦躁大喊:“不想去聚会!”   “我只想找黎觉予!”   …这样小孩子一样的表现,让年纪稍大的驾驶员强忍笑意,“不行哦,必须得去噢。听说这场聚会邀请中日法各国名流,政治、金融、娱乐巨头齐聚…”   “我才不管这些人呢。我就露一下面,然后跑路!”   飞机夹裹着沉重引擎响声,从都市上空掠过,将上海原本平稳的空气搅得卷涌翻滚。正准备出门参加聚会的物部将司,有意无意地抬头,瞧见这架飞机。   “真自由啊。”他说。   如果不是要对家族负责,现在的物部将司完全不想参加这什么鸡尾酒聚会;如果不是有尽责尽职的奴仆负责打扮装点,恐怕他穿着常服,随随便便就去了。   哪像现在…物部将司蹙眉拒绝发型师:”绝对不能弄头发。”   “可是哪有人穿西服不做油头的?”发型师很委屈。   物部家主事人怎么那么犟!哪有不给头发上摩斯,像学生一样去宴会呢?   可即使周边奴仆、发型师、美容店再劝,物部将司始终拒绝这种形象改变——他一直在约束自己,要时刻维持样貌,保证现在的自己和黎觉予记忆中的模样一致。   他怕他改变发型,黎觉予就不认识他了。   “发型,绝对不可以。”物部将司冷漠起来,很恐怖。   他斜眼看向奴仆,认真严肃地说:“参加聚会,已经是我给一郎朋友的面子。”   “好吧好吧。”   奴仆放弃了,只能让物部将司松散着头发,像一个十九岁少年那样奔赴商会。   @所有人,一会,聚会上见吧。 第152章 终归上海(15) 三人聚首(预收加更……   晚上开始, 心情郁结难以平复。   黎觉予穿着一身光滑的浅黄色软天鹅绒鱼尾裙,在灯光下亮闪闪的,鞋子是粉白色的,眼色就跟她的肤色差不多, 衣服由紧至松, 向下延展, 走起路来臀部收得很紧…   一般的民国女性可能不敢这么穿, 只有黎觉予敢,也有资本。   可这样漂亮得像画一样的打扮, 配上的却是一张愁思紧绷的脸,仿佛下一秒就要跑路的灰姑娘,她说:“感性告诉我不应该去这个聚会;理智却在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在金手指一切还没弄清楚前, 她是哪儿都不想去。   可能是见黎觉予状态不好,丁女士临时决定陪她去聚会。   丁女士换上的是黑色修身的连衣裙,头上帽子是时髦的象征,插着几根天然的鸵鸟羽毛,换做平时,黎觉予肯定会调侃对方:“看起来可真富有。”   可是今天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周辰溥负责接母女俩,三人乘坐小汽车朝外滩缓缓驶去。一路车窗风景变换, 灯海斑斓飞速闪过,在衣服上、脸上印着属于霓虹灯的光斑。   期间因为黎觉予想事情没说话,周辰溥只能通过和黎母聊天, 缓解车上尴尬。   没想到的是——时隔那么多年, 黎母居然还认得周辰溥。   她兴致勃勃地说:“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眼熟, 原来是小辰啊!”   “我还记得当年你去纽约上学的时候,我家觉予抱着你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丁女士手舞足蹈, 想要突出周黎两人之间莫大的缘分,然而后排倚靠在车窗旁的黎觉予,话不过脑子地抢答说:“不对吧!周叔叔去上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丁女士想要凑合两人的计划,功亏一篑。   她一把拍向黎觉予的后背:“叫什么叔叔呢!人家才比你大八岁…”   “…”   大八岁的话,岂不是堪堪三十?黎觉予的思绪难得从幻境中剥离出来,不可置信:“啊,可是傅良臣怎么管周叔叔叫叔叔的?”   “我们是叔侄关系。”周辰溥慢悠悠回复,完事又追问一句:“觉予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黎觉予:…   不要再逼她这个借尸还魂,还被金手指压榨的可怜人。   然而黎觉予不说话,丁女士却率先代替她回复:“觉予记性不好。”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黎觉予下意识看向丁女士,见她神情自然地观赏街景,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说,但无论是港口、还是现在,丁女士都下意识在照顾黎觉予。   不是她的女儿黎觉予,而是穿越者黎觉予。   这种感觉,在戳破幻境金手指后,变得尤为明显。   黎觉予想要询问丁女士,可还没组织好语言,却被突然刹停的小汽车给打断了。丁女士淡定地说:“外滩到了,一切等到聚会结束后再说吧。”   黎觉予和她对视好一会,说:“好。”   **   外滩十九号,汇中饭店。   这是一栋外观采用文艺复兴时期的凡尔赛装修风格的洋房,以稳重的花岗石、华丽雕花大铁门和金砖马赛克手工壁画组成,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建筑本体显得是那么的绚丽亮眼,金光闪闪。   下了小轿车,走进铜门,才算来到民国上海最奢靡的地方。   周辰溥说的鸡尾酒宴会,就在三楼露台举行,三人齐步朝电梯方向走去。   期间走在最前的周辰溥为了观照黎觉予母女,低声介绍说:“这间饭店是由钟表集团斯沃琪集团资助建成,因为附近外资银行多,所以大家都喜欢来此处见面、聊天。”   电梯层数在跳动。   数字越往上走,黎觉予心脏越慌张。   她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为什么不是去外滩二十号的华懋饭店呢?”   明明二十号华懋饭店,才是民国最豪华的餐厅,接待各种金融界、商贸圈还有各国名流,譬如美国马歇尔将军、好莱坞的卓别林、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所以黎觉予想当然地以为,鸡尾酒聚会理应在那儿。   可话音刚落,黎觉予就注意到周辰溥的背影僵硬一瞬。   还没等她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异样,对方就说话了:“你怎么知道二十号要建华懋饭店?我们并没有对外讲过这事。”   边问,边转身,锐利探究的眼神同步扫射过来。   黎觉予这才想起来,华懋饭店两年后才会建成,在此之前它还只是一栋没有挂牌的空楼。只是没想到,这个周叔叔的反应竟然如此迅猛,看来还真不是四五十岁。   她用指尖撩开头发,状似无意地说:“记错了。”   可周辰溥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黎觉予身上,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功夫才露出笑容,说:“华懋饭店有我们银行的资助,等建成后,希望能等到黎小姐光临。”   “当然。”   电梯内又恢复平静,与此同时三层也到了。   当数字走到3的时候,黎觉予感到心中突然涌起一丝安定,不是无事发生的安心,而是那种破罐子破摔,干脆摆烂的祥和感。   “叮——”电梯两侧门平稳打开,露出今晚聚会的模样。   门童还没报出名字,门边宾客全都应声望过来。然后目光黏着在黎觉予脸上不动弹。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但以往宾客们只是好奇扫一眼,便立刻收回目光,偏偏遇到黎觉予,大家就跟中蛊似的,脚掌钉在原位直勾勾看着。   她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等人都路过去了,人们又都激动起来,想调侃几句,却又不敢,干脆继续保持沉默。   只有站得远的宾客,才能依旧保持冷静,就这那一点朦胧的身影,谈论不休。   “站在周行长身边的,是哪家的小姐?”   “从来没见过的面孔,而且仪态极好,可能不是上海人,而是北平的大家闺秀?”   …每个人都在猜,可每个人都猜不对。   直到门童确认好身份,高呼:“周辰溥银行家抵达,女伴黎觉予小姐,丁香夫人到达…”他们才意识到这女孩是谁:“黎觉予,决裂新闻那位…”   意识到身份后下一步,就是望向站在聚会角落的黎福柯、黎昭、黄夫人三人。   站在角落的黎福柯眼花,隔着人头攒攒看不见前妻和前女儿,只能通过门童的高呼声,确认对方身份,“太不正经了,怎么能在没有男主人的陪同下参加聚会呢?”   黎福柯还是一如既往的大男子主义。   在他看来,黎觉予已经是情妇,算是半成废品了,只是没想到丁香居然也跟着小孩胡闹,“她一个不认识字、唯唯诺诺的旧式妇女,参加聚会也只是丢人现眼!”   黄夫人也在捂嘴偷笑:“希望姐姐不要将鸡尾酒,当作是鸡尾酿的酒。”   说完后,她拿走一杯托盘里的mojito,朝丁香方向慢悠悠走去。   人还没完全走到呢,声音就先传过去了:“姐姐初来乍到上海,应该喊我带带你才是,怎么那么莽撞堂皇就来了呢?”   丁香刚找到沙发坐下,应声望去,就看到黄女士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对于过去,对于黎家,对于黄小三,丁香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揍死过去的自己。   因为没有上过学,从北平来上海后的丁香总是觉得自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黎福柯。这种极端认知,在北平父母身亡,黄小三登堂入室后,被放大到最大。   黄小三身份卑微却趾高气昂,就是因为她识字,是从东京毕业的留洋女。   而她丁香,百无一用…说实话,当年她带黎觉予离开想法,最瘆人的原因,就是她希望能和亲生女儿一起,齐齐整整地死在海平面上。   结果两人从上海到东京,从东京到巴黎,最后又回到上海,四年期间历经无数艰难痛苦,受伤的永远都是黎觉予…那时候丁香就悟了。   死什么死,她丁香才是人生主角,等着回上海打脸黄小三的!   所以到达巴黎后,丁香一改以前懦弱等死的人生态度,不仅积极出门社交,学习法文,还跟着巴尔夫人卖刺绣制品赚钱。   经过东京、巴黎两地的历练,丁香也终于推翻内心枷锁:留洋学习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说黄小三在东京躲藏十余年,也没完成什么顶好的学业,做出什么成绩啊!由此可见,对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还没她厉害呢!   想到这,丁香冷哼一句,高傲地说:“谢谢关心,但我估计——没人会找喝古巴饮料的女人当宴会领路人的。”   话音刚落,周边几位权贵不约而同笑出声来,只有黄夫人蒙在鼓里:“什么饮料?”   有乐于助人的绅士回答:“像mojito这种淡朗姆酒,在某些地方就会被叫做饮料。”随后他又转向丁香,说:“看起来这位女士对酒很有研究,不知道最喜用什么酒呢?”   “要说酒的话,当然是勃艮第的葡萄酒…”   丁香和绅士同时喊出接下来的名字:“拉菲酒庄..”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   面对英式打扮的绅士,丁香笑容依旧,完全看不出她曾是躲在大宅房子里,每天只顾着拜佛烧香的旧式女人,反而像是…像是自一位自信的新派女士!   黄夫人诧异。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丁香”和“新派”这两个天差地别的词汇,放到一起了。   绅士忽然想起什么,右手在空中轻轻挥动,用法语对场上某人呼唤:“罗斯柴尔德阁下。”   “请过来一下。”   被呼唤者闻声而来。   绅士善意地对身边两位女士说:“罗斯柴尔德阁下是法国波尔多的贵族,最大收入来源就是拉菲庄园的土地税收,他对红酒了解甚多…”   人慢慢靠近,黄女士才发现那是一个纯正法国人,不会说中文的那种。   她下意识地慌张一瞬,刚想借故逃跑,又忽然想起,这边还站着一个不识字的丁香呢!   人和人总是要比较才能凸显好坏,她不会法语尚且如此,丁香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黄夫人按捺离去的步伐,硬撑在原地,等看丁香笑话。   当然,阴阳怪气的讽刺必不可少。她挤眉弄眼地对隔壁年轻绅士说:“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姐姐怎么会说法语呢,你贸然叫阁下过来,岂不是让她难堪…”   黄夫人的话点醒了绅士,让他面露犹豫。   他在思索要不要同丁女士道歉,又或者是一会儿聊天充当翻译…   然而黄夫人的嘲讽,丁香全程充耳不闻。   见人靠近后,她扬起笑容,用法语对来者说:“阁下,日安。”   问候完毕后,又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个礼仪。   如果黎觉予此时此刻在现场,就会发现,黎母完全就是学她的动作!还学得怪像的!   自从丁香开口后,场面霎时变得热络起来。   罗斯柴尔德阁下惊喜,用法语称赞道:“礼仪姿势都非常标准!”   绅士刚想为旁人翻译,没想到丁香的法语竟然比留洋绅士还熟络,无需思考地回复对方:“我刚从法兰西回来,在那边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东西…”   “有特别喜欢的红酒年份吗?”   “我在英格兰酒店居住的时候,喝过葡萄品种为卡本妮苏维翁的酒,花香浓厚…”   丁香和罗斯柴尔德阁下简直是一见如故,喜欢的酒、味道、甚至连饮食偏好都一模一样,两人越聊越投和,一旁的绅士也不甘示弱,尝试加入对话:“有一款希腊酒也很不错…”   三人聊天起来,其乐融融。   除了站在一旁,手拿融冰mojito的黄夫人,尴尬至今。   她站在三人旁边,却又没办法加入他们的对话…别说聊天了,她连听懂丁香在说什么,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原以为丁香在乱讲吧,看两位绅士哈哈大笑的反应,又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这时,可能是崇尚礼仪、尊重女士的天性在作祟,罗斯柴尔德阁下发现一旁默默不说话的黄夫人,特地向她发起询问,不让任何一个人落单。   “女士,你有特别喜欢的酒吗?”   黄夫人微笑。   内心:这洋鬼子在说什么玩意?   可能是觉得宴会太吵,罗斯柴尔德阁下特地又问一遍,得到的还是黄夫人微笑的答案。太奇怪的,这种感觉就好像英语口语考试的“你来自哪里?”,“这是个好问题。”   见对方不回答,罗斯柴尔德阁下有点尴尬:“这位女士是怎么了?”   绅士回答:“可能是脑子不太好。”他可没忘记黄夫人刚刚的挑拨离间。   听到脑子不太好的评价,丁香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眼角弯弯地邀请两位,前往一旁的沙发区,可以边坐着边聊天。   前往沙发区的时候,丁香碰到黎觉予,对她做一个鬼脸。   黎觉予看懂了,这是黎母在说:“我给你找新爸爸!”   她无奈地点点头,孑然一身地远离沙发位,将战场留给母亲和男人们。她们来得比较早,此时的宴会寥寥数人,比较多的是金融机构的主事人,其次是闲着没事做的贵族小姐,至于黎觉予在等的贵妇,司比门夫人一流,一般都踩着交谊舞的点抵达。   所以黎觉予无事可做,只能独自找角落呆着,缓解心脏不适。   本来黎昭和李书京呆在一起,注意到独自一人的黎觉予后,黎昭觉得这是她报复的机会,便端起一杯香槟,强硬要往那个角落走去。   李书京蹙眉,神请很抗拒:“我们不可以这样。”   “有什么关系啊?”黎昭笑得甜美,实际内心对李书京内心软弱相当白眼:“姐姐失而复得,最是希望得到亲人的帮助的,有什么比你这个前未婚夫更有资格。”   “我想姐姐不会因为你跟我订婚的事情,对你生气吧。”   李书京沉默。   ——黎觉予失踪半年后,黎福柯迫不及待将李书京和黎昭订婚的消息公布天下。表面上是为了他李书京好,说是不愿意错失这样的“良婿”。   实际上…订婚只是黎福柯担心客户们觉得黎家内部乱,用来平复人心的东西罢了。一切李书京心里门儿清,好在黎昭是非常实在的大小姐,不仅留洋学习通晓外语,而且打扮时髦,样貌不输给黎觉予…最重要是乖巧。   而失踪前的黎觉予…太聪明太漂亮了,因为娇生惯养给人不好欺负的感觉。   譬如现在,黎昭撒娇地摇摇李书京手臂,说:“去嘛,好嘛!”   这在从前,黎觉予从来不会这样。   黎觉予只会斜躺在官榻上,居高临下微眯双眸地说:“真是没用。”   回忆结束。李书京也终于下定决心,抱着“黎觉予看到他会不会后悔”心态,说:“好吧。我们一起去跟黎觉予打招呼。”   “希望她得知破婚消息后,不要太伤心。”   “我替姐姐谢谢书京哥哥,你最好了。”黎昭故意做出黎觉予做不出的撒娇。   两人各怀心思,朝黎觉予方向走去。   紧接着,宴会酒池不远处的大门,门童又开始报名字了。   “大阪物部家主事人,物部将司抵达。”   “法兰西安托瓦内特.林恩阁下,抵达。”   “作曲家,路德维希·毕维斯,抵达。” 第153章 终归上海(16)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周辰溥担心黎觉予的状态, 刚结束应酬,便立刻朝她的方向走去。   宴会觥筹交错,光影错落,显得角落浅黄色身影, 是那么的纤细脱俗, 一举一动都形似好莱坞复古电影, 还是被按下慢速键的女神亮相镜头。   幸好。周辰溥庆幸:虽然玛丽身份曝光, 但她状态尚且平静,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 门口响起几个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名字:“物部将司、林恩、毕维斯…”不知道为什么,周辰溥没有朝门口望去,而是下意识朝黎觉予那边望去。   他看到黎觉予露出前所未有的惊讶, 看到她咻的一下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黎觉予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傍晚的时候,在卡尔登影戏院看到自己的映画,她还没有金手指错乱的实感,直到她看到本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的人;本应该消失在幻境中的人;那些早就被她遗忘,但只要见一面就会控制不住泪意和思念的人。   **   三人是一起进入宴会厅的。   刚抵达外滩十九号的时候, 林恩和毕维斯就冤家路窄地,在等电梯的地方碰上了。   光是视线触碰到彼此,他们就控制不住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本能, 当场吵起来。   始作俑者当然是直性子的林恩。   他双手一环, 美式粗鲁的口音顺势而出:“毕维斯, 你不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吗?”   而毕维斯,他惯来看不起林恩,失势的时候如此, 成名后也不变,端着一如既往的笑容,轻飘飘地说:“我来上海,自然和你的目的是一样,但是我比你更有找她的权利。”   可恶。   林恩将手上面包当作毕维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毕维斯这个“权利”,难道说黎觉予和他确认了情侣关系?不可能!   “你少放屁了!”脏话,就在这曼妙的饭店大堂溢出,“自从她来法兰西便和我呆在一起,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了。她就算是喜欢某个人,也不会确认关系的。”   “可能我就是那个特别的人。”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不是有侍者摁着,林恩几乎要当场跳脚。   站在林恩和毕维斯身后的物部将司,默默看完整场闹剧。   前面的人在吵架,他两颗眼珠跟着说话人方向来回移动,没有表情,也没说一句话。   他隔壁的随从没忍住,低声用日语说一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两人好像是情敌,现在准备上宴会厅抓情人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孩…”   物部将司侧目,用眼神制止他。   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随从还是看懂了。物部将司的意思是:不要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不要在别人身后讲小话…将司少爷道德标准总是比别人高很多。   他们呆在同一部电梯里,光是一层升到三层功夫,就足够林恩和毕维斯相互攻击无数次。   因为林恩骂上头的时候,会下意识换成英语,所以就算物部将司故意不去探听别人私事,也被迫在这样密闭空间里,收获一大半详情。   林恩:“我们一起去纽约,我看过她睡觉的样子,她还喝过我倒给她的热水!”   毕维斯:“哼,还不是因为你弄丢船票,害得她在火车上将就着睡?”   林恩:“可恶啊!这件事你也知道,黎觉予告诉你的吗?”   毕维斯没有回答,手握两本梦,等于半个黎觉予人生旁观者的他,最终用强大的记忆力,靠背书弄晕林恩。   正当他准备露出胜利者微笑的时候,忽然瞄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居然站着个东亚人。   不对,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日本人。   就是这么一瞬间,《京阪梦》男主角,女主角的初恋对象闪过脑海。   毕维斯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就算黎觉予真有那么一个初恋对象,也不应该那么凑巧出现在这里…可是对方身上,又确实弥漫着一种令他不爽的感觉。   一种情敌的味道。   一种黎觉予会喜欢的感觉…   艺术家的感性总是准确的,他也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几乎是瞬间,毕维斯放弃了攻击林恩的举动,转而向物部将司,用英文询问:“请问你…”   林恩也朝物部将司方向望去。   刚一对上视线,林恩就下意识蹙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物部将司没想到两人居然转身看向他,面上稍露诧异,片刻又回归自然。他用同样流利的英文回复:“我是大阪物部家的主事人,物部将司。”   “你好,我是安托瓦内特.林恩。”林恩迅速打完招呼,便将目光收回来了。   心头突然起来的烦躁感折磨着他。   换做平时,林恩惯来是顺应本心当场发难的。可这是黎觉予的上海,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要忍着不能捣乱…不然,哼!   毕维斯哪还能安然站在这里?   对比林恩坦率的反应,毕维斯就显得有些内敛了。听到大阪两字地名的他,警惕心十足地打量物部将司,刚想无厘头地询问他是否认识黎觉予的时候,宴会厅就到了。   三人都在宾客名单上,也没有门童不认识的女伴,所以很顺利地被喊出名字。   “大阪物部家主事人,物部将司抵达。”   “法兰西安托瓦内特.林恩阁下,抵达。”   “作曲家,路德维希·毕维斯,抵达。”   …   门童话音刚落,几乎宴会厅所有人都朝三人望过来。   这里是中日法友谊金融鸡尾酒聚会,荟萃三国名门望族、精英人士,譬如刚刚那位法国南部城市的伯爵罗斯柴尔德阁下,譬如巴黎中心地带爵位继承人林恩,最早拓展到中国金融和投资业务的野村证券,日本第一大券商主事人物部将司,好莱坞新宠作曲家毕维斯…   三人一到,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   对金融债券深有研究的人,立刻朝物部将司走来;法国贵族抱团行动,林恩便是新目标;娱乐永远是生活调剂品,有谁拒绝得了好莱坞作曲家呢?   所以三人刚登场,还没来得及环顾宴会,就被攒攒人头遮住。   黎昭本来想找黎觉予麻烦,却看到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而门口,除三位优质男宾客外,什么都没有——一瞬间,黎昭似乎想到什么,怀揣深意走上前。   “姐姐。”她不由分说地拉过黎觉予,往三人面前走,”如果姐姐想认识他们,我可以帮忙介绍啊!毕竟我占据姐姐的身份,这种便利还是要帮的…”   “我不用…”   黎觉予眼神缥缈没有焦点,就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   越靠近那三张脸,她就越紧张。   一方面她很想再次遇到故人,另一方面…如果,她是说如果啊!如果幻境其实不是幻境,其实全都是真实的,那她之前做的事情…   两种思绪在打架,黎觉予就被黎昭推上去,站在三人面前。   虽然黎昭不知道这三人的具体身份,但她对黎公馆有十足的信心,想来这些洋人朋友,也会看在黎家名号上给她一些面子。   可还没等她开口自我介绍,就发现这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   怎么回事,黎昭脸颊爬满红晕,耳朵部分的皮肤也跟着燥热起来。   “你们…”   “黎觉予!”   黎昭的羞怯询问跟林恩的高呼声同时响起。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中长相帅气的法国男孩,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黎觉予。   **   “林恩…”黎觉予右手轻拍对面的高个男孩,低声呼唤。   她眼睛无措地打量周围,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起来气得阴沉的黎昭忽略不计,毕维斯和物部将司是真实存在的吗?该不会现在其实是幻境吧?   这里是宴会,附近太多人看着了。   黎觉予本来想推开对方,却发现林恩浑身都在颤抖,像是遭遇沉重打击的小动物一样。他说:“费尔森舅舅去世了,我离开法国后无处可去,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费尔森先生!”黎觉予惊呼,眼眶迅速蓄满眼泪,“发生了什么?”   “是几年前的老病了…”   意思是,费尔森早就意识到自己即将病重。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愿意帮助黎觉予,带她上学院学礼仪去沙龙…玛丽之所以能存在,全多亏费尔森。   难怪,难怪他和他朋友,都一直在说遗产的事情…   这是金手指出事后,黎觉予心中除彷徨外产生的另一种情绪。原本她做好费尔森是幻境角色,认为:只要她不做梦了,对方就会在那个小世界生活的好好的。   可现在却忽然被告知,对方是真人,而且真实死亡…   “林恩…”   黎觉予想安慰对方,怀中的林恩却被人一把抓走了——毕维斯拉开林恩,说:“行了,亡者缅怀额度已经用完了,这里是上海。”   这里是上海,不是法兰西那种女性至上的社会氛围。   林恩抱黎觉予这个举动,很容易产生不得了的舆论——毕维斯从维也纳到法兰西,经历人生大起大跌,最懂这种乱七八糟的舆论。   毕维斯拉开林恩时说的话是用法语说的,所以闻讯赶来的黎母很快明白毕维斯的意思,故意面露难过,用中文同身边绅士说:“这位是我们在法兰西的亲戚,刚刚得知双方熟知的长辈去世了…”   绅士等一众不明所以的观众登时明白,点点头。   长辈去世的话,互相缅怀拥抱一下,似乎也没什么…欸等下!   另外一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黎觉予避开毕维斯,率先看向物部将司,果不其然看到对方震惊、惊喜还有无措的双眼。三四年了,这还是两人地震后的首次重逢,比起欢喜,更多的是害怕。   “将司…”   “我就知道你没死。”   物部将司崩溃地撩开头发捂住额头,额间粉红伤疤交错纵横。 第154章 终归上海(17) 你也是男主吗?……   物部将司现在脑袋乱糟糟, 说话前不搭后语。   这三天,发生太多事情了。   他先是得知黎觉予还活着,正在法兰西,于是费尽心思想从上海去巴黎。然后又在宴会上见到本应该在巴黎的女孩, 最后得知《巴黎梦》的两位角色原型也来了。   是的了。   既然京阪梦有他, 那么巴黎梦自然有别人。   刚刚电梯里, 林恩的话不适时地浮现出来:“我们一起去纽约。”   “我看过她睡觉的样子。”   “她还喝过我倒给她的热水!”   …   但是这些又算什么呢?   物部将司以为自己会在意, 现在却发现:在心爱女孩能活着的前提下,一切底线原则都被放到最低。   现在的他, 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相反还觉得很庆幸——因为这两人的存在,黎觉予在巴黎活得很好。   只要她活得好, 那就一切都好。   所以物部将司说的是:“回来啦?”   “回来就好。”   物部将司执念式的努力,终于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黎觉予看着面前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过去刻意遗忘的悲伤,在同一时刻迸发出来。   她想拥抱物部将司,哭诉那场时隔四年地震的害怕。   然而周辰溥却人群中跻身出来,拉着黎觉予袖子,低声说:“这里不方便。”   因为周辰溥的阻拦, 两位分离最久的、感情最深的初恋前任,只能隔空分立,遥遥对视。黎觉予说:“我很想你, 我还以为你…”   “我这边一切都好。”物部将司迅速抢答:“母亲、中西、星风…大家都很想你。”   站在人群外的丁小姐, 默默用酒杯挡着脸, 几乎不敢看场上的对峙了——真不愧是她的女儿,走到哪就在哪里放火。就是现在这个情况,要怎么解释…   丁小姐故技重施, 对身边人说:“这两人是好友,当时东京地震,两人都以为对方死了…所以现在情绪比较激动。”   吃瓜群众:原来如此!   因为林恩、物部将司的过渡,所以大家下意识将目光放到下一个男的,毕维斯身上。   “圣诞节前,我着急在好莱坞迅速出头,破除外头流言蜚语,害怕自己会成为你的污点,所以才没注意到你有话要说…”   如果这次来上海没找到黎觉予,将会成为毕维斯永恒的痛。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毕维斯眼眶发红。   这边在真情表白,那边丁小姐解释都乏了,生无可恋地说:“他们是同事...”   就在丁香努力解释,众人表示理解的时候,毕维斯脱口而出:“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默默看向丁小姐。   虽然她们都没有说话,但只要有眼睛的,都能明白他们神情潜台词,那就是:你说这两人是同事?谁家的同事是这样的!   用酒杯遮掩心虚的丁小姐呵呵傻笑:“艺术家,艺术家都这样。”   …   现在的情况复杂又不太复杂。   外滩十九号的三楼露台,凭空出现一个圆形真空带,宴会宾客都围在外圈,边假装交谈边用余光打量里头的一女四男。   最先反应过来破冰的,竟然是林恩这个唯一没看过书的男人。   他站在黎觉予身边,面朝物部将司,神情警惕地问:“不介绍一下吗?”   黎觉予没回答,回答的是物部将司。   他说:“先前在电梯已经介绍过,但遗漏某个重要信息。我再介绍一次好了,物部将司,野村证券的创始者,黎觉予的初恋对象。”   “…”毕维斯若有所思:“原来京阪梦的男主就是你。”   “对,就是我。”物部将司毫不发怯:“原来巴黎梦的作曲家就是你。”   “对,我隔壁这人就是导演。”   “了解,百老汇林恩导演。”物部将司从侍者盘子上取过一杯香槟,身体转向林恩的方向,平淡却有气势地说:“谢谢你照顾黎觉予啊。”   艺术家口才不如金融商人,简单几句话便让物部将司反客为主,毕维斯告败。   毕维斯咬紧牙关,暗暗怨恨自己说话本领不够好。   而全场唯一不知情的林恩,莫名其妙就被陌生人敬酒了:“你们在说什么梦?”   他怎么有种自己被抛下的感觉?但知道物部将司和黎觉予的关系后,他终于明白:刚刚初次见面时若有若无的不爽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情敌相轻。   初恋吗?哼,距离那么久的事情,哪比得上刚刚经历。   林恩仰头喝光手中香槟,转头找侍者要来两杯新酒,换英文说:“今天我们齐聚上海,见到我们最在乎的朋友,就是缘分,不如四人一起喝一杯。”   另外两个男人点头,各自找侍者拿新酒来。   然后不约而同地将另一杯酒杯,递给黎觉予。   “给你。”   居然连台词都一模一样,同一个时间三个人三道声音。   黎觉予看着面前三杯朗姆酒,冷静逐渐回笼,终于意识到现在情况不太对劲——她喜欢物部将司,也喜欢林恩,也喜欢毕维斯,明明这些感情都是三个不同幻境,分别发生的事情,集合一起后怎么“有种她是渣女”的感觉。   黎觉予下意识想接物部将司的酒,毕维斯表情轰然灰暗…   他这个模样看起来,竟然比早年遭受舆论暴力的神情,要更加悲伤。   艺术家总是脆弱的,所以黎觉予感觉收回手,想去接毕维斯的酒杯,结果手刚挪过去,林恩酒杯就晃动一下…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选择毕维斯的酒杯,林恩就会当场哭出来。   在幻境中,林恩感情最为外放,那时候的宴会现场,可能一哭不可控制…   要不然…拿林恩的酒杯吧。   黎觉予用余光打量物部将司,他没有跟黎觉予对视,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黎觉予多了解将司啊!   因为他情绪内敛隐忍,所以眼神是唯一的心境写照,故意不看她,是不想给她压力。   这也太…难为人了吧。   这下黎觉予是真的清醒了。   在重重压力下,她已经完全接受金手指是现实的可能,她可能无数次穿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在同一个世界做着两个人生,和这些人产生非比寻常的联系。   这样想,黎觉予瞬间觉得好受许多,至少...他们还在。   恢复理智的她,干脆将所有朗姆酒拿过来,倒进同一个杯子里:“你们说的没错。”   “致敬我们的缘分。”   几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色,将手中酒杯挪到嘴边。   只有物部将司一如既往的细心,连忙上前按住黎觉予的手,说:“太多了,喝我这杯吧。”   黎觉予低头看看酒杯,没发现多——宴会倒酒很专门的,保证每个杯子只有浅浅一小层,就算她将三杯朗姆集中在一杯,也只是三四口的程度。   不过这是专属物部将司的照顾。   因为是过去常常接受的珍贵存在,所以黎觉予面露怀念表情:“谢谢你,将...”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恩一声冷哼打断了:“我说啊,物部先生,可能时隔太久你不知道,黎觉予她最喜欢喝朗姆酒了,我们一起去梵蒂冈的时候,她一天能酗酒三四瓶。”   物部将司的表情瞬间暗淡下来。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黎觉予知道,他这是在可惜、在遗憾——虽然两人情谊深厚,但毕竟是四年前过去了。这期间无论是谁都发生许多对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物部将司本人,黎觉予都能察觉到他气息和以往有所不同。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喝。”黎觉予将酒一口闷。   她真想就此灌醉自己算了。   四人站在此处,所有宾客围着看戏,都没人做商务宴会该做的事情了。   宴会主人,那个法国人察觉到不对,赶紧低声吩咐侍者,说:“快让梨园那帮小子出来,不要让场面冷却...”   “是。”   这样令人窒息的、暗潮汹涌的修罗场氛围,饶是侍者这种置身事外,只负责倒酒的外人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他拔腿就往宴会外跑,一边吩咐乐队进场,一边让雇佣暖场的戏曲小子进来,“里面场面不太好,你们小心行事。”   站在戏曲暖场组最前方的,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领队的男士,年轻羸弱,白皙发青的皮肤上涂满油画彩妆,像浮世绘里走出来的人。   他站在露台大门静静聆听,好半天才抬起头问:“里面,是有物部将司吗?”   “我怎么知道?”   侍者就是一个打工的,里面是五部将司还是四部将司,他一概不知。   他只能如实描述:“里头可不得了,四男一女纠纷现场,得亏中日法友谊会宾客名单森严,不然明天的报纸都没办法看了...”   瘦弱男士微微一笑,明明没听到答案,却笃定般回答:“我知道了。”   “啊?知道什么....”   侍者觉得这个梨园小子神经兮兮的,难道在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回来的人都那么怪吗?   乐队声音适时响起,侍者赶紧催促梨园小子们进去。   中间领头应该负责管事的瘦弱男士,稍稍侧开身体,放年纪小的孩子进去,自个却顺应人流,走进宴会酒池里。因为听说这人是梨园主要负责人,所以侍者没有管,放任他去了。   于是男士顺利、毫无遮拦地来到酒池中间,插进这四人中间。   他微微一偏头,对没认出他并且神情探究的物部将司说:“好久不见啊,小将司。”   然后又转头看向另一边,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死,黎觉予”   这个声音、这个语调、这个怪里怪气的语气,杀了黎觉予她都用骨灰拼凑出来者的名字:“堀越旬,你怎么会在上海,你不应该在千叶成田屋吗?”   堀越旬微微一笑,说:“小姐。”   “你都把我杀人的事情写到书里了,我还怎么待在日本啊?” 第155章 终归上海(18) 她很厉害   堀越旬, 噢,现在不是堀越旬,而是林旬了。   虽然他没有当宾客面说出全部事情,但黎觉予多么聪明, 光是他出现在这里, 说一句话的功夫, 就足够她猜出所有的过程——《京阪梦》将女主和某歌舞伎世家养子的对峙, 原封不动地用文字还原出来。   当时黎觉予以为是幻境故事,所以并无在意。   现在看来…无论是对话还是林旬曾经做过的事情, 都是真的。   而且她还在旁听杀人凶手的真情告白后,大咧咧将它写出来…一瞬间,黎觉予觉得礼裙后背沾满冷汗, 黏稠稠的。   她环顾一圈四周,在四个高大男士身上汲取安全感,警惕地说:“诶,这里那么多人,你可千万别动手啊。”   “噗嗤——”林旬笑出声,上扬嘴角牵动油画妆面,变得十分诡异。   这次他换成中文:“几年不见你的性格还是那么令人愉悦。放心吧, 《京坂梦》出版后,我也就被堀越那两口子打个半死,拖着伤腿爬回祖国。”   …堀越老爷本就严格无情, 酷爱严苛体罚, 让他发现自己养着害死亲儿子的凶手…哎呀, 黎觉予都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了。   黎觉予只感觉惊悚,林旬却耸耸肩,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在意。   林旬吊儿郎当:“但是受伤回国的这段时间,是我近四五年来最快乐的日子,我将深藏心中的黑暗暴露出来,我就不再感到阴冷。”   “有些矫情了,我的意思是——离开梦寐已久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难。”   林旬讲起这些的时候,展现得气量极大,但想到对方是曾经杀过人的家伙,黎觉予还是没办法放松片刻,眼神中时刻保持小心、戒备。   见状,物部将司低声解释:“前堀越少爷死亡,主要原因还是咎由自取。迷恋上鸦.片后,终日昏昏沉沉,最终摔死在自家楼梯口。林旬的错只是发现好友错误后,故意不纠正…不然,堀越家族不会那么简单放过他。”   “就是这样。”林旬摇头晃脑。   正当黎觉予要继续追问的时候,隔壁若有若无旁听的路人们有疑问了。   一道声音不确定地响起:“京坂梦的话,是不是最近很火的小说?”   有她起头,其他人纷纷接上:“之前我们讨论过作者究竟是日本人还是法国人,可听到这些人的说辞,我怎么感觉…”   “黎小姐该不会是小说作者吧?”   …   黎觉予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两本小说?   她不知道周辰溥曾建议傅良成引进翻译两个梦,也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上海贵族学校、年轻贵妇圈内小范围传阅,所以在考虑幻境是不是现实时,才刻意忽略了外界影响。   所以,如果幻境不是幻境,而是一切真实,那么她岂不是…   将自己搞事业和搞男人的全过程,毫无水分地供人传阅了吗!   脑海中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到周围有人质疑:“可是两个梦的女主,不是唱歌剧的吗?黎小姐之前在决裂新闻里说过,,她是做彩妆的。”   “不过说起来,你今天看了卡尔登影戏院的影片吗?里面咪咪扮演者,那位华夏女高音,长得有点像黎小姐…我也不知道,画面色调太暗了。”   “作者又不一定会唱歌剧。”   “可是那个戏子说的情节,在书中也有啊…而且你没发现这四个男的,和书中角色描述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名字不同。”   众所纷纭,黎觉予都不敢说话了,光顾着看面前四个男人用话术打架。   反正陌生人也不敢公然询问她私生活,不理会就好…但她忘了,竟然遗漏场上某个人。   那个人不是陌生人,而且会很高兴看到黎觉予吃瘪。   因为书中对应的四个角色出现,众人偷偷讨论黎觉予会不会就是女主,忽然,角落黎昭莫名发出娇笑声:“哈哈哈哈哈你们想象力太丰富了吧,姐姐可没书中那么厉害。”   她隔壁的小姐妹迅速强答:“学校的孩子们都在吐槽,说女主太强了不真实,怎么大家都认定这些事情会发生啊?太好笑了吧!”   因为黎昭和她朋友们,普遍比在场宾客年纪小,一番话说得大家面红耳赤。   黎昭乘胜追击:“我刚从法国回来,可没听说什么女高音黎觉予。”   有了真实经历佐证,大家顿时了然,暗道他们是不是太夸张了,竟然试图在现实找原型。   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黎昭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忐忑不安和焦躁。她看过黎觉予在宝冢表演,也知道对方有歌剧技能。   但书中成就是百老汇和红遍欧美诶…如果女主是黎觉予,这是黎昭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她在赌。   赌黎觉予不愿意和她当众拉扯,赌黎觉予不可能站上行业巅峰。   这样的话,就算黎觉予真的是小说作者,也只是歌剧新手的妄想,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   正如黎昭计划的那样,黎觉予压根不想迎合她的话,任凭大家暗暗埋怨也不开口说话,像是不愿意成为众人的话题靶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黎昭感觉黎觉予在逃避。   为什么逃避?   难道就连作者都不是她?   难道这四个男人和对白,只是一场秀?   越来越多的疑点出现,给黎昭反击的信心。还没等她开口,继续抹黑对方的时候,大门门童方向又传来新的宾客抵达呼声:“好莱坞米高梅制片厂,露丝编剧抵达。”   “好莱坞女星,克拉拉小姐抵达。”   …   黎觉予:?   一直在假装淡定的她绷不住了。   偏偏这时,毕维斯还高举右手,将两人中其中一人喊过来,“露丝编剧阁下,这边请。”然后他迫不及待地跟黎觉予邀功:“露丝编剧非常喜欢你写的小说,想将她改编成电影。”   被称为露丝编剧的人,看到黎觉予后眼睛都亮了,立刻朝这边走来。   周边几个能听懂法语的人,听到毕维斯的话后,露出惊讶难耐的表情。   现在的情况就是——黎觉予想不承认自己是女主都难了。因为露丝导演走近,立刻换成磕磕绊绊的中文,说:“因为太喜欢以你本人为原型的女主了,我在航程路上自学中文。”   “呵呵,说的挺好的。”   黎觉予试图换回英语,减少被人发现的风险。   然而露丝似乎真的很喜欢她,坚持要用黎觉予的母语交流:“在美国看到你的小说后,我立刻就跑到法兰西找你了,却没想到来晚一步。”   “但是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不是作者,还是歌剧女高音!”   别看黎觉予面上笑容礼仪拉满,实际心里已然破罐子破摔,心想:何止是女高音,她还…   这时,距离黎觉予不远处的地方,一声尖锐布鲁克林口音女声响起:“天啊!我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你。”   众人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就看到那位好莱坞女星,身穿白色连衣裙、脸上精致妆容的克拉拉,摇曳着身姿从门口漫步过来。   边走,她边说:“前段时间我去好莱坞工厂拍戏,遇到蜜丝佛陀先生,他还跟我提起你,夸奖你设计的妆容特别适合我,还告诉我你现在在百老汇工作。”   “我问是化妆师吗,他说你是女歌手…我真的不敢相信!”   克拉拉走近,亲切地拥抱黎觉予。   这下好了,什么都藏不住了。   黎觉予已经关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拔腿就想逃离现场。然后她往左走,就会被露丝编剧拦下,说:“你写出创世纪的文学,请一定要考虑好莱坞,将故事搬到大荧幕上。”   往右走,克拉拉拦住:“女明星给女明星化妆…我现在可太兴奋了。”   往前走,林恩和毕维斯互相拌嘴:“好莱坞对黎觉予没用,她是唱歌剧的,要去也是去百老汇才对。”   “你不会还不知道,黎觉予有一份小说的兼职吧?”   “我还知道她有一份香榭丽舍大街的彩妆师兼职,之前还来过我家化妆…”   往后走,是物部将司和堀越旬:“要说的话结束了,你是不是得回梨园唱戏了?”   “我说啊,小将司,女人不是守出来的…”   好的,无路可走。   最渗人的是,随着这些人出现,黎觉予身上迷雾逐渐散去,吸引着在场其他人的注意。大家挤不进包围圈里,就将主意打到丁小姐身上。   有法国人用法语问:“丁小姐,你女儿是唱歌剧的吗?”   丁香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对的,在克里希剧场,之前还去过百老汇。”   有日本人用日语问:“那为什么回来上海后,选择开彩妆店呢?”   丁香迅速转换成日语,流利回答:“之前在东京三越百货和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工作过,当时上过报纸…”   “你说那个报道,我记起来了!”   站在丁香不远处的黎福柯,表情无数次变化过度,先是厌恶,然后到迷惑,最后是震惊——失踪海面上女儿能有如此成就,他并不惊讶,因为那是黎家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人才。   但是丁香,她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变得那么优秀?!   再看那么多男士围着前妻,黎福柯心中有一股名为控制欲的怒火在燃烧。   他挤开从从人群,打算抓住丁香的手,将她扯走,“跟我回去,抛头露面太不像话了。”   还没来得及碰上,手就被站在丁香隔壁的法国人拍掉了。   罗斯柴尔德阁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福柯,晦涩难懂的法语单词一个接一个严肃蹦出,说:“请不要在没得到女性同意的情况下,随意触碰她!”   说完后,罗斯柴尔德阁下还冷瞥黎福柯一眼,补充道:“即使你是前夫也不可以。”   …黎福柯在丁香面前,哪受过如此屈辱啊?   过去丁香从北平嫁入上海,接受三从四德教育,向来是以夫为天,不敢违背丈夫命令的。   现在呢?   丁香看着他黎福柯被法国人打,居然还露出痛快的笑容,眼眸亮晶晶地感谢对方,说:“谢谢你,罗斯柴尔德阁下,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绅士。”   “为美丽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   紧接着,丁香就在那名法国贵族保护下,逃脱人群包围,朝宴会场外逃走。   黎福柯怔怔看着前妻离去的背影,觉得某些事情似乎在脱离掌控,朝他不想预见的方向疾走着。但是没关系,没有前妻,还有黎觉予啊,黎福柯安慰自己。   同时是文豪、歌剧女高音和彩妆师的女儿,才是黎家最需要守护的宝藏。   强忍失落感的黎福柯,朝黎觉予方向望去…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人。   因为围在黎觉予身边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足以淹没掉她。   继克拉拉出现宴会后,几家娱乐报刊记者试图硬闯进来。   宴会服务员都是瘦弱美少年,根本抵挡不住长期在外跑动的健壮记者们,没多会宴会厅便被记者沦陷了。   举办这场中日法交流会的法国人,扯着嗓子喊:“Be quiet!Be quiet!”   完全没人理他。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着,将黎觉予和她的伙伴们拓印在胶卷上。强烈的闪光让身处圈内的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黎觉予感觉有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前一片白茫茫。   忽然,一道低沉、稳重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说:“这里太不安全了,继续下去你会受伤的,跟着我走,我带你离开。”   是周辰溥,周叔叔。   他是现场中,唯一一个黎觉予将他当做真实人物的男人。   再加上想要逃离现场的心在作祟,所以黎觉予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周辰溥手心上,任凭属于他的温热包裹住手心手背,然后被暖意牵引走出包围圈。   离开人群,新鲜空气终于进来,黎觉予又活过来了。   “明天开始,尽量减少出门吧。”周辰溥对舆论处理很有经验,在黎觉予还在感叹得救的时候,他就已经罗列好最佳方案了:“现在关于你的言论太多了,再产生别的动静,容易引起他人的嫌恶。”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高曝光容易引起舆论反弹。   黎觉予点头,两人肩并肩,孤零零地朝街道上走。   大概走出三四步后,黎觉予补充说:“我不是故意将他们写进小说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周辰溥说这件事情。   可能是因为,只有周辰溥不用经历幻境-现实之间的转换,让黎觉予感觉真实吧。   “没关系啊。”   旁观整场修罗场的周辰溥,还是那副沉稳、遇事不惊的样子:“你很厉害。”   “如果书中写的剧情,都是你的亲身经历的话,那你比女主本人、作者本人还要厉害。”   …这句话结束后,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   不得不说,因为有周辰溥的安慰,刚刚还惶恐不安、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错误的黎觉予默默勾起唇角,露出今日份第一个真实笑容。   她暗暗重复:我很厉害。   我比女主本人,比小说作者还要厉害。 第156章 终归上海(19) “别拍了,黎觉予呢……   “别拍了, 黎觉予呢!”   宴会场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林恩——作为摄影爱好者和预备导演,他几乎是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就迅速习惯这种白花花的视野了。   然后看到一个陌生的大叔, 拉着黎觉予离去的背影。   “黎觉予!”   他连忙追上去, 右手却被谁拉扯一下, 差点摔倒在地上。   林恩朝力量来源地望去, 只见那名叫做物部将司的“少年”,此刻正紧闭双眼, 右手紧紧拽住他…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闭着眼的人,行动还能那么精准?   别看物部将司紧紧闭着双眼, 可无论是出手速度,还是面朝说话的方向,都毫无分厘差错。   他微微沉下脸,像“能看到”林恩那样,低声训斥道:“让他们走,这里不是好的相聚地。”完了后还要体贴地问:“能听懂英文吧,法国人?”   “能。”林恩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开, 着急望向门口。   刚刚物部将司阖上眼睑皱眉的样子,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威严感,让林恩莫名有种“自己在面对严苛的训导主任”既视感。   再加上刚刚对话中听不懂的《京坂梦》, 《巴黎梦》, 还有莫名其妙又跑出来的五个男人…让林恩觉得焦躁不安。他朝人群方向挥舞手臂:“都别拍了!黎觉予已经走了。”   先用英文高呼一声, 又用法语高呼一声,林恩顺势将目光投向物部将司。   物部将司同样用日语重复一次,看向堀越旬。   “这跟我有关系?”堀越旬虽然迷惑, 但是玩心大发地跟上,漫不尽心地用中文重复说:“主角都走了,还在拍?这年头的报刊杂志是赚了很多钱,急着浪费胶卷吗?”   …话音刚落,大家才终于将相机拿下来。   看到人群中几个重要级人物已经走了,记者们才露出恼怒的神色。宴会主人,那个长着半张络腮胡的法国男人,拿着香槟酒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叮叮咚咚敲击杯身,引起大家注意。   他高呼:“今天是以朋友身份请来好莱坞女星,请大家冷静一些,不要破坏…”   宴会主人话还没说完,就有记者反驳了:“我们不是冲着克拉拉来的。”   “我们是提前看完《电影》杂志首页,百老汇女明星黎觉予的专访后,特地过来截人的。”   …《电影》杂志、百老汇女明星、黎觉予…明明每个词都能听懂,可是组合在一起后,愣是让人反应不及。   宴会主人面露疑惑:“原来我的宴会邀请了两个女明星吗?…不对不对,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百老汇女星…不对,但是我认识黎小姐。”   没有人试图给宴会主人解疑,因为他们也在懵逼中。   试图梳理一下吧——所以说,黎觉予不仅是好莱坞彩妆师,还是登顶百老汇歌剧女高音,更是两个梦的女主…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那么多才多艺吗!   宴会不远处,熟知黎觉予的人,全都瞪大双眼下巴微颤,不敢置信。   闪光灯落幕,毕维斯总算将视线重新掌控。   黎觉予没了,他望向周围陷入沉思的四个男人,说:“找个地方聊聊?”   “可以。”第一个答应的人是林恩,从始至终他都不怯毕维斯。   台上戏子唱腔正好落幕,大伙呼啦啦往下跑,生怕被修罗场追上。堀越旬也想逃跑,却被物部将司一把拽住,说:“我们也可以。”   “大哥,你拽上我干嘛…”堀越旬差点被拽倒——该死,什么时候物部将司还偷偷锻炼了,手劲那么大。   而且,虽然他也有…一点点喜欢黎觉予,但不代表他要加入爱情保卫战啊!堀越旬自认自己虽然坦诚许多,但离正人君子还有一大段距离呢,比起抢东西,还是捡漏比较好。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被拽出来了,众目睽睽成为其中一员。   一米九的林恩居高临下:“他也是?”   话没说全,但大家都能听懂:他也是黎觉予的前任?   堀越旬抬头,面前这两位欧洲人,个个人高马大,心想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他立刻扯开笑容,说:“法国人,你放心吧。我曾经的确是对黎觉予有过不轨之心…”   不轨之心四个字刚出口,堀越旬就感觉自己遭受好几道视线攻击,特别是这位叫做林恩的法国人,干脆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紧盯他。   “但我哪比得过物部将司这种…初恋情侣!”再着急,堀越旬也没忘记给曾经的朋友挖坑。   “也比不过作曲家这种…灵魂伴侣!”对面的毕维斯,悄悄勾起唇角。   “更比不过你这种…莺莺燕燕!”   说完,他立刻就跟着梨园的孩子们跑走了。   林恩怔怔望着堀越旬离去方向,问:“莺莺燕燕是什么意思,它和初恋情侣和灵魂伴侣,哪个比较厉害?”   …   此时的黎觉予,正如落跑的灰姑娘一样,头也不回地逃离宴会现场。   从周辰溥的出租车下来后,她连谢谢都囫囵吞枣地说,扭头就往霞飞路方向跑去,路过霞飞路口的外文书摊时,她刻意停下脚步,眼睛往书架上扫荡。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还真有灰姑娘那味。   即将关门的书摊老板扶扶眼睛,好脾气地问:“客人,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京坂梦》,还有《巴黎梦》?”黎觉予试探性问道,因为她根本没在书架上看到自己的书,也不知道大家都是在哪买来的。   难道所有人都是海外买来带回国的吗?她黎觉予哪来如此魅力!   果不其然,书摊老板点点头,从书架后拿出两本崭新的外文书。   还好还好。黎觉予松一口气,心想这书没摆上货架,证明没多少人买,社死范围不大,还在可控阶段…结果书摊老板下一句话,就打破黎觉予的妄想。   他说:“这两本书都卖出三四批货了,这是新运来的,还买来得及摆上货架的。”   黎觉予面无表情地朝书架后望去,里头居然矗立着两三个半人高的箱子,可想而知一批货的量是有多少…“完蛋了啊…”   买好两本书的黎觉予,闷头朝霞飞路房子前进。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蛋了。   深夜霞飞路房子依旧是那么安静舒适,萦萦飞蚊在昏黄窗户外盘旋,除了夏日夜风吹动法国梧桐树叶子的声音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看着不远处缥缈的室内光,黎觉予忽然意识到不对。   比起金手指是幻境还是现实,更严峻的问题正摆在她面前,那就是——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在同一地方,过着两种不同生活的事情?   黎母跟她住在一起,每天呆在一起,而她却莫名其妙变成百老汇女明星…   换个人都会觉得疑惑不解,甚至可能衍生出鬼神论,找法师来收了她,更何况黎母之前还是个民国旧妇,天天拜神烧香的那种…   怀着这种隐晦复杂的想法,黎觉予略略害怕地拉开大门。   往日里来来往往的奴仆,全都回到花园角落的佣人房了,饶是知道这种正常的作息活动,黎觉予都觉得有些诡异,生怕走进大厅就被泼一盆狗血。   她脱下鞋子,光脚走在裁绒地毯上,试图物理层面减少动静。   本想先观察情况再行动,结果黎觉予刚无声无息地走出一步,丁香就如同嗅到肉味的小动物一样,从大厅横跨出走廊,站在另一端遥遥盯着她…明显一直在等着呢!   “母亲怎么回来的那么快?”   咕咚,黎觉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过了大约两三秒,丁香才终于从走廊阴暗处走出来,将笑容暴露在白炽灯下。她笑说:“哎哟,我是被那个帅帅的法国绅士送回来的,那人可太好了。”   丁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上前帮黎觉予放下宴会手包,还心情颇好地拿拖鞋,“进来啊,站在门口干嘛,今天站一天不累吗?”   “...”现实和幻想前后巨大反差,让黎觉予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怔怔地跟着黎母走,被黎母按在官榻上喝甜汤,听着黎母说宴会上的事情,唯独没有黎觉予和四个男人的故事,“我觉得那个法国人挺好的,品味和我差不多,还很尊重女性…”   哎…   黎觉予大概能猜想到丁小姐的想法,大概是害怕女儿不再是熟知的女儿,害怕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吧?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藏着捏着对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   所以黎觉予打算自爆了。她放下空碗,郑重其事地说:“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譬如我是怎么边干彩妆,边唱歌剧,还有时间写小说的事情…”真的是自爆了,黎觉予都做好被丁香害怕,厌恶,甚至分道扬镳的准备了。   她想了千百种可能,却没想到丁香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丁香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啊,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   黎觉予:???   哈,认真的吗? 第157章 终归上海(20) 开诚布公……   “你在说什么?”   明明刚刚一碗甜汤下肚, 黎觉予还是感觉口舌干涩。   她舔舔干燥的嘴唇,不敢相信地再次询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大约是黎觉予的表情太震惊了,丁香不得不拿出认真的态度:“不出意外的话,关于你身上的秘密, 我全都摸清楚了。”   “也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黎觉予, 而是另一个叫黎觉予的人…我不清楚, 大概是鬼魂一类的东西吧。”   “你怎么…”   黎觉予阴谋论又上线, 开始怀疑刚刚那碗甜汤有没有下毒了。   丁香见事情躲不过,只好拉开矮凳, 拍着身边那张让黎觉予坐下,然后开始阐述一个,黎觉予从来不知道的, 属于丁香角度的世界。   “最开始的起因,是在东京面儿镇的时候。那时候你病得糊涂,经常在睡梦中游神呓呓,从那些破碎的梦话中,我知道你在大阪物部家当女佣,并且拼尽全力想要成为歌剧女歌手。”   听到东京面儿镇的时候,黎觉予坐如针毡, 没想到金手指暴露,居然是最开始的时候。   丁香低头,露出一个后怕笑容, “你病好后性情大变, 卓越才能层出不穷。”   “我是黎觉予的亲母亲, 我和黎觉予有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我能不知道女儿被掉包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在这里, 丁香说的“黎觉予”是指原主。   黎觉予和黎母同病相怜三四年,忽然听到对方这样刻意将她本人和原主区别开来,即使知道是在阐述回忆,也有点难过:“你发现我并非你的女儿,却没有对我出手,为什么?”   话音刚落,丁香紧盯黎觉予,郑重地说:“因为我后悔了。”   “后悔?”   “当年我父母双亡、婚姻破灭,情绪过于偏激,拉着黎觉予执意坐上前往日本的货船,就是为了和她一起去死的。”   话说到丁香最难受的回忆,她的双手都在颤抖,好半天都没能冷静下来…黎觉予见状,赶紧上前握住冰冷指尖,试图用温暖安抚对方。   暖意从皮肤接触面开始慢慢延展,坦白真相的两人目光交汇,暗中给彼此加油打气。   渐渐地,丁香不害怕了,继续往下说她所认为的“女儿之死”:“我的寄望被菩萨听到了,女儿真的在海面上受伤、昏迷、出现濒死征兆,接下来只要我立刻跳海,我和她就能在这片自由的海域里,快快乐乐地生活。”   “可是我怎么都死不了!”回想那些日子,丁香几乎绝望。   当时她看着女儿状况愈来愈下,可是怎么也没办法陪女儿一起死,船上有信奉佛教的人笑说:“这在佛书上有记载,其实是女儿有孝心、心疼你,不想让你死呢…”   “听到佛教信徒的话后,我几乎要疯掉,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孝心!”   “为了不要女儿独自死去,我决定照顾好她,然后你就来了。最开始发现你不是黎觉予,我是害怕的,担心女儿的身体被海里冤死鬼占去。”   “可是从梦话中,我知道你不是冤死鬼,你是个活人——在大阪物部家当女佣,有一个唱上歌剧之巅梦想的活人。为了验证猜想,我亲自找到文京区,找到物部家的少爷物部将司,并从侧面打探到你的消息…”   “从物部将司口中,我知道他家里有一个非常可爱、善良的华夏女仆,也是叫黎觉予,她耐心照顾眼盲夫人,她坚韧自信又聪明…那一刻,佛教徒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丁香缥缈的目光再度凝聚,集中在黎觉予脸上,和她对视:“我相信,你是我女儿找来陪伴我照顾我的好心人。你是那么善良,一个灵魂两个身体用,既要忙着自己的生活,又要忙着赚钱照顾我…”   说到这,无论接下来的回忆是否继续说,黎觉予都已经明白了。   感情丁香为金手指幻境,找到一个满足逻辑又充满人性的故事,难怪她能一直忍耐不发,和她这个鬼魂生活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两个身体的设定,现在只剩下一个,那就更好理解了。   在丁香看来,日本大地震多么渗人,说不定鬼魂黎觉予的本体已经死在日本,所以两人在法兰西的时候,鬼魂黎觉予才被迫用同一个身体继续实现梦想。   也是因为觉得鬼魂黎觉予付出太多,丁香才决定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自我成长。   呃,不得不说…   丁香的推测蛮离谱,却出奇的好接受。   本来黎觉予想好话术,给自己的离谱人生开脱,聊到现在居然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全然像在听另一个神话故事。   说完了,丁香也痛快了,喝茶跟喝二锅头一样一口干。   瞄到黎觉予隐隐抽筋的面部表情,她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怎么,难道我推测错了?”   “没,没错。”   黎觉予想说实话,却找到比佛教更好的说服办法,只能承认丁香的推测:“我是没想到,你居然能那么聪明…早点说出来,我就不假装你女儿了,怪尴尬的。”   “我不尴尬伐?”   说到这个,丁香就有话说了,批评的话:“你每次叫我妈,语气扭捏得像被人强迫的,听得我都要做噩梦啦!不想叫就别叫!”   “我这不是怕你接受不住打击嘛…”   “得了,听你叫妈很遭罪…”   “妈妈妈妈…”   丁香捂住耳朵跳开,黎觉予一边追一边在她耳边喊。   将内心深埋秘密告知对方后,这两位表面母女总算化解彼此间的隔阂和尴尬,关系真正变得融洽和谐起来。   至于明天会发生什么,嘿,那就明天再说吧!   黎觉予想:反正昨天是私人聚会、这里又是上海,舆论压力应该没有法兰西大。   事实证明——黎觉予还是小看民国笔杆子了。   第二天的报童、报纸摊、街头小画片,沸沸扬扬都是关于黎觉予的新闻。无数文笔极佳的记者们,洋洋洒洒写下关于黎觉予的事迹。   不过新闻爆发的原因…和昨天的鸡尾酒宴会一点关系都没有。   举办宴会的法国人,十分注重保护宾客信息,虽然曝光黎觉予的身份有利于他体现人脉,但考虑到记者拍到的照片中有:安托瓦内特阁下、毕维斯作曲家、物部家主事人和周行长…思虑再三,他还是放弃淌这趟浑水了。   [涉及重要人物过多,不予发布]   从中法友谊会发出的一个指令,摁倒宴会中跃跃欲试的记者。   譬如昨天冲到宴会最前面的《大公报》记者,吕碧城。   她听到中法友谊会的恳求后,兴奋撰长篇通讯的手微微一顿,面露难色:“可以拒绝吗?”   “在我看来,这并非单纯娱乐八卦,我们完全可以借黎觉予的事迹,倡导新式女子教育。”   吕碧城是大公报的记者,长期负责撰写《上海职业女性访问》专栏的文章。   作为曾经在报上刊登过“试观五洲之国,女学昌,其国昌;女学衰,其国衰;女学无,终必灭之①。”有力文字的女记者,她总能透过各种新闻找寻蕴含的女性力量。   然而…大公报主编摇摇头:“不行。那是一场商业宴会,我们并非受邀媒体。”   闻言,吕碧城露出受伤神色,手中钢笔戳在纸面,留下硕大墨点。   不过下一秒,往来严肃沉稳的主编突然噗嗤一笑,收起逗弄下属的表情,轻松愉悦地说:“虽然我们没办法提及宴会,但是可以从《娱乐》杂志专访上作延伸。”   啪——厚重的黑白画像娱乐杂志,被主编拍到桌子上。   但是娱乐报专访,和黎觉予有什么关系?   怀着这种疑惑的吕碧城,翻开杂志第一页后,顿时眼睛一亮。   主编用指骨点点桌子,兴奋难抑地说:“没错,《娱乐》的杂志专访就是百老汇的玛丽,最近卡尔登影戏院播放的百老汇映画,就是黎觉予当年登台纽约的歌剧。”   这部映画有多火,不用主编多家阐述。   吕碧城立刻抢过专访,说:“我明白了!”   就这样,即使宴会照片被要求不予流出,但今日新闻,依然铺天盖地全是黎觉予的名字——大家没办法刊登宴会消息,便从归国记者林苏北带回的映画、专访身上下手。   特别是大公报,吕碧城非常懂得如何先吸人眼球,再传播思想。   封面用上黑体加粗的夺目标题,写着:[空前创举,直接由纽约百老汇舞台;空前星光,华中第一歌剧女高音。]   底附小字[摩登的歌艺,摩登的舞台,摩登的布景,摩登的化妆…②]   …   二十年代,正是西方思潮冲击华夏的年代,也是百老汇影响国内的第一次浪潮。在这样变革的时代里,百老汇题材影像陆陆续续流入上海。   不是所有影像,都能像林苏北那样,可以弄来珍贵的录音——足足六百个刻录黑胶盘。   六百个胶盘,有的录上了,有的没录上…却丝毫不影响听众们对西方歌剧的幻想。   看着这些漂亮风情演员们交织而成的映画,部分没有声音的地方,反而呈现出一种虚无朦胧的纯粹美感,一种情歌吟唱的神秘意境。   最重要的是——台上光彩夺目的女明星,可是华夏人呢!   光是这点,就足够让本国听众们对黎觉予产生怜爱,进而对她产生好奇,购入专访杂志和各大相关报纸,譬如《大公报》。   吕碧城文笔清秀娟丽,曾经为洗衣妇、女职员、女记者等普通职业妇女的经历撰写文章,可当她写到黎觉予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老读者们的错觉,总觉得吕碧城的文笔忽然绚丽、澎湃起来,将这名华夏女高音的经历,描绘得跌宕起伏。   [黎觉予的艺术生涯始于宝冢歌剧院,而后移居法国学习歌剧,很快凭借她的歌剧天赋,在巴黎克里希剧场崭露头脚,1925年在纽约百老汇名声大振,现在,她带着一身熠熠星光定居上海…]   “天啊!”   圣玛利亚女子中学,课间时间。   班长和她的闺蜜们围聚在一起,分着看《大公报》和《娱乐》专访,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她们曾经的同学,发过决裂新闻的黎觉予。   “黎觉予失踪后,居然干成那么大件事…”   “你们看娱乐报,还有专访嘞。”另一同学将杂志展开,指给附近人看:“就是这个黎觉予的专访内容,有一点点怪怪的。”   众人低头望去。   [最初接触歌剧是在日本,当时我初恋的母亲很爱听歌剧,我们在家里后花园一起听了,当时我就决定要学歌剧了,然后我就去宝冢歌剧学院了。]   [在法兰西认识两个牛逼哄哄的室友,其中一个就站在门外,百老汇导演,我的经纪人。]   …   ??   熟知黎觉予的班长抬头,和其他朋友目目相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们觉得不觉得,这上面说的内容有点眼熟?”   立刻就有人会意,掏出书包里的两本梦,惊呼:“这不就是京坂梦和巴黎梦的剧情吗!”   “所以说…”班长目光缥缈没有着点,“这两本书所描绘的,是真实发生的剧情?”   “作者Lee,女主,都是黎觉予…?”   …   没有人能回答她们,所以大家都想知道真相。   宴会结束第二天,报刊新闻爆发的当天,外文书摊就涌入一大批脸生顾客,来势汹汹,吓得老店长一个激灵。她们开口就问:“请问有《京坂梦》和《巴黎梦》吗?”   “有,有…”老店长从书架后箱子里,拿出崭新的书。   顾客们又有疑问了:“怎么是日文/法文的?”   外文书摊因为书籍晦涩难懂,向来客少僻静,这也是老店长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顾客寻来,他擦擦额间冷汗,说:“虽然是华夏作者,但确实是用两种语言书写的。如果想看中文版本,可以等待商务印书局…”   老店长话还没说完,就发现——对面客人集体沉默,眼眸出奇发亮。   “你是说,作者是华夏女作者?”其中有人慌不可耐询问。   …他刚刚有说作者是女性吗?老店长疑惑。   他是从印书局编译同僚手中,得知作者信息,不过…“你们怎么知道关于作者的信息的?”   果然!互不认识的顾客们面面相看,一副勘破真相的模样。 第158章 终归上海(21) 彩妆沙龙   黎觉予本人, 则是乖乖听周辰溥的话,藏匿在家中不出去——好在霞飞路地处法租界,治安非常严苛,不然仅仅三四个壮丁门卫, 恐怕抵挡不住媒体记者和好事者的冲动。   现在的她, 正在翻阅老妈子从港口拿回来的越洋信件和货物。   正如黎觉予想象的那样, 巴尔克先生回信非常快, 内容信息也非常多——除黎觉予写信要求的原材料外,还有半指宽鼓鼓囊囊的信封。   拆开一倒, 雪白信纸如落叶般滑落下来。   黎觉予粗略翻了一下,这里头除了巴尔克先生,还有珍妮、安美琳、甚至毕奇小姐的信, 难怪能将宽信封塞满。   而且这些信件,无一不是以[我该称呼你为玛丽还是黎觉予],[黎觉予你太不够意思了,是怕我们跟你要签名才跑那么快吗?]为开头。   不用想也知道后面的内容,大抵是围绕黎觉予唱歌剧的事情,对她进行严苛批判。   看得她是哑口无言,后知后觉地感叹:“还好跑得快。”   不然以巴尔克先生店员工的性格, 就不是文字指控那么简单了,分分钟杀到后台对峙…联想到昨天宴会上的场景,黎觉予默默打起冷战, 觉得周身寒意环绕。   不过好消息也不是没有。   ——巴尔克先生从马赛工厂里, 拿来一批质优原材料, 大抵是调配颜色用的彩妆颜料、粉底液基础配方、口红膏体和油脂石墨…装满一个半人高的箱子,数量极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品牌化妆品,在个人彩妆未研发成功前, 可以借此完成沙龙工作。   不得不说,巴尔克的友情实在是太好用了,瞬间解决黎觉予的燃眉之急。   她立刻就忘掉藏马甲的尴尬,铺开信纸书写回信,避重就轻地回答。   只有在回复巴尔克信件的问题“打算在上海做什么?”的时候,她明显停顿一秒。   打算在上海干什么?   黎觉予不知道。   她本以为金手指都是幻境,觉得没办法在民国上海唱歌剧,才选择开美妆沙龙。   但如果金手指是现实…她就是百老汇归国的歌剧女高音,只要她乐意,就可以去卡尔登影戏院等大型剧场工作,又或者在上海呆一段时间后,回到美国法兰西继续追梦…   从一开始的单选项,变成华丽的多选项,她要怎么做?   正当黎觉予陷入迷惑的时候,奴仆突然急匆匆跑来,口齿不清地说:“小姐来了,来了!”   “如果是记者,好声好气请他们走就好。”   “不是记者。”老妈子倚在门框边上,试图喘匀了再说话:“是男人!好多好多男人!”   …好多好多男人这个词,勾起黎觉予对宴会不好的回忆。她侧头朝看门老妈子身后望去,只见走廊阴影处有一、二…三个脑袋,静谧的空气中也有若有若无的争吵声。   “奇怪,你不是坐三四个月的船,都不用休息的吗?”   “我还好,倒是听说你在飞机上吐了?”   …   这下,不用询问也知道来者是谁了。林恩、毕维斯和物部将司三人,估计昨晚都没睡好,眼下一圈青色,对于黎觉予询问“为什么那么早过来?”的问题,他们统一的回答都是:“过来帮你整理彩妆沙龙的事宜。”   不必,真不必。   黎觉予只觉得头疼。   还没等她开口安排大家的去处,沉默寡言的物部将司最先动起来,他双手托举沉重木箱,如同手掂羽毛一样轻松,气不喘心不跳地抱到大厅里,“放在这里?”   “可以,就放到工作台旁边吧,一会儿还要调配颜色。”   黎觉予赶忙回复,内心暗暗对物部将司的手劲存疑——过去将司的力气有那么大吗?还是说她之前从来没注意过?   因为内心产生考究,黎觉予不知觉将视线集中在对方掌心上,只见他一抬一放的动作间,一抹狰狞粉色伤痕暴露在光线下,横纵在青瓷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黎觉予惊呼一声:“你的手怎么回事?”   “没什么。”物部将司连忙将袖子拉下。   两人不知觉提高音量的对话,吸引着室内其他人望过来。   跟着将司过来的随从面露难色,说:“哎呀少爷,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黎小姐啊?”   随后,这为仆人转向黎觉予方向,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叙说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事情:“四年前你在地震中失踪,少爷一直觉得是他手劲不够大,没能抓住你,才导致这种结果发生。所以这几年他一直刻意训练负重,手伤都是这些年的严苛训练导致的…”   物部将司露出黎觉予从没见过的严峻表情,呵斥随从:“不要再说了。”   明明刚刚斥责奴仆,等转头面对黎觉予的时候,他又变回温柔熟悉的模样:“你别听他乱说,训练也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所以别担心了好吗?”   “你这样我真过意不去。”黎觉予面露心疼神色。   京阪地震来得突然,两位曾经的未婚夫妻站在一起,竟然有种劫后重逢的感觉。三人中,黎觉予最对不起的就是物部将司了,京阪地震来得突然,她甚至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现在得知对方一直用她的不辞而别惩罚自己后,这种愧疚更深了。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看你露出哭脸的。”   久别重逢的两人陷入温情时刻,而林恩和毕维斯就站在身后,环手抱胸以对,满脸冷漠。   他俩互相看对方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眸中相似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硬茬。   特别是林恩,昨天熬夜看完两本梦后,今早再见到物部将司,简直想用眼神杀死他。   可恶啊,他连告白都那么费劲,物部将司却差点订婚成功了!   明明大家都是男主,怎么人和人的差别那么大?   想到这,林恩连毕维斯都看不上了,卯足劲地盯紧物部将司——毕竟从剧情占比来看,提及作曲家毕维斯的部分,似乎还没有他林恩多…由此可见三人在黎觉予心中分量如何。   于是等毕维斯注意到:今天的林恩似乎格外安静,诧异回望的时候,就在对方的神色中,看出同情,怜悯等幸灾乐祸情绪。   …毕维斯默默收回目光,内心一度懊悔:该死,不该把小说的事情告诉安托瓦内特!   就应该让他继续蒙在鼓里,省得现在那么讨人厌。   沙龙厅堂整理工作还在继续。   黎觉予打开箱子,打算将化妆品摆到高架上。   林恩一见有自己发挥的余地,立刻跟小狗一样,不用主人挥手就飞速跑到她身边,说:“这个交给我来放吧,你看这个架子还没我高呢!”   “那你轻手轻脚。”   “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你放东西了…”   丢下这句熟络对话后,林恩边放东西边用余光打量物部将司。   果不其然看到物部脸上,露出晦涩难懂的失落表情,就好像在遗憾着什么一样。   见状,林恩颔首微勾唇角,这就是他苦思一整晚后,专门针对物部将司做出的战术——几百年前的初恋,能跟半年前的亲近比吗!   黎觉予和物部将司是只剩下缅怀的过去式,而他和黎觉予可是现在进行时啊!   被自己周全的计划满意到的林恩,愉悦地哼起《上帝啊,如何财源滚滚》,却没想到他随意哼哼歌,却让毕维斯灵光一闪,抓住机会表现自己:“我昨晚给好莱坞电影《巴黎人生》制作新配乐,你愿意听听看,提一些意见吗?”   手头工作都被物部、林恩包揽,闲得没事做的黎觉予,霎时对好莱坞配乐激起兴趣。   “好啊,要怎么听?”   “大厅就有钢琴,我弹你听。”   …可恶!物部将司和林恩互看对方一眼,只恨他们都不懂音乐。   正当此时,看门奴仆再次急匆匆跑来,对着黎觉予和主人家其他男人的面,委婉表示:“黎小姐,第四个男人…不是,周先生他来了。”   “周叔叔?快请他进来。”   被三个不速之客捣乱,黎觉予差点忘记今天和周辰溥有约,要与他一齐商谈工厂事宜。   她连忙抛开三人,独自往待客厅走去。   黎觉予走后,这间即将用作彩妆沙龙的客厅,顷刻剩下三个情敌。   他们沉默着、思索着、互相观望着。   直到毕维斯说话,才终于打破这场安静的尴尬:“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专心摆货架的林恩:“啊?做什么?”   “黎觉予跟着另一个新男人走了啊!”毕维斯语气不敢置信,明明林恩对情敌死守严防,居然在新人身上那么白目:“我们就什么都不说,放他们独处吗?”   “可是,那个人不是叔叔吗?”   都说到这个程度了,林恩依旧没发现问题,专心放东西的样子像极摆货工人。   “…”毕维斯拒绝和工人聊天,转头看向物部将司:“你怎么看?”   “你可以去。”物部将司语气淡淡,故意不将目光挪到小客厅那里。   在毕维斯准备行动的时候,他又冷淡地补充:“如果你想被黎觉予讨厌的话。”   …毕维斯行动一滞,无奈地重新坐到钢琴座位上。   作为艺术家,他天生拥有难以言喻的第六感,譬如现在,他就觉得这个周叔叔很危险。   但愿都是错觉吧。 第159章 终归上海(22) 这第四个男人……   小客厅内。   周辰溥按时赶到, 被奴仆恭敬迎入。奇怪的是并非走入大客厅,而是被送到小客厅来。此时应该是午休时间,老妈子在小客厅门口放留声机,唱片都是钢琴独奏曲、没有交响曲, 也没有歌曲。   老妈子笑说:“这些都是黎小姐亲自挑选的, 用来打发睡意的。”   周辰溥颔首表示理解, 心里却默默记下黎觉予高于常人的生活方式。   没过多久, 黎觉予就过来了。她推开大客厅玻璃门的同时,还带出三两道男性的交谈声, 周辰溥淡淡收回目光,并没有太过在意。   黎觉予在对面坐下,挥挥手, 黎家茶役就推着小车,带各种点心、小吃和荤素菜上来了。明明只是两人交谈,硬生生摆出皇帝和大臣谈话宴席的感觉。   被这个形容贴切到的周辰溥,无奈一笑:“会不会太多了?”   “既然有求于周叔叔,当然要让你在这呆得舒舒服服的啦!”   黎觉予笑眼弯弯,基于一会儿商谈的内容,很容易让人联想, 这种好话是不是为了牟利,但奇怪的是——周辰溥并不讨厌。   或者说,他对自己有助于黎觉予的事实, 存在一丝窃喜。   “关于你说的原材料工厂, 我从商户列表里找到一家。”周辰溥从公文包里抽出两张资料, 指着上头圈画的文字:“方液仙的中国化学工业社。”   “方家和我们周家是世交,之前都是做钱庄的,后来这家儿子方液仙在圆明园家中设厂, 专门制作、生产化妆品。”   黎觉予接过资料,为难地说:“那岂不是要去北平?”   她倒还好,就是不放心丁香独自呆着。   果然周辰溥早已想好应对方案:“没关系,中化社在上海也有工厂,可以直接协商取货。”   “大约下周,方液仙本人也会前往我们银行做客,你要一齐过来吗?”   “当然!”   虽然没有镜子,但黎觉予能感觉到,此刻她的眼睛必定是灼灼发亮的,身体也不知觉靠近对方——没办法,能和周叔叔一齐共事,实在是太靠谱舒心了。   无论是工厂还是广告,对方都信手捏来,完全不像个民国人。   反倒像黎觉予在现代的商业伙伴,互相欣赏的那种,莫名其妙很有熟悉感呢!   关于工厂最要紧的事情讲完了,两人各怀心事无言无语,沉默地吃喝眼前的东西…就是偶尔隔壁大客厅传来动静,惹人心烦。   毕维斯居然在这个时候弹起钢琴?!   是生怕外边人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黎觉予面露抱歉神色。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周辰溥却先开口了——他没有提及隔壁客厅的事情,而是佯装不知地将话题引回到当下:“玛丽小姐不打算继续在上海唱歌剧吗?”   “叫我觉予就好。”既然要拉近关系,称呼必须改。   至于要在上海唱歌剧的事情…说实话黎觉予有些后怕,过去她都是在幻境中登台表演,抱着“反正一切都是梦”的想法,行事嚣张不可一世。   哪怕上纽约百老汇也没在怕的。   但当幻境融入现实…黎觉予不习惯了。光是想起对面观众都是真人,她头皮一阵发麻。   好在她不回答,周叔叔也不会硬等待某个答案,他向来很懂察言观色,:“没关系觉予。既然回家了,那一切行动以你心情为基准,那就可以了。”   “我提及这件事,只是因为卡尔登影戏院在对外开放舞台,如果你想上场可以联系他们。”   唉,实在是太贴心了。   明明和她没有渊源的周辰溥,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抚慰黎觉予的心情,维护她的自我认知,而且总所周知,她还最吃这一套。   “谢谢你,周叔叔。”   隔壁被佳人冷落的大客厅,林恩耳朵紧贴木门地仔细听了许久,维持半天的附耳姿势,隔壁毕维斯问他:“听到什么了?”   林恩回头,非常认真地说:“一大堆听不懂的中文。”   …可恶,为什么中文跟摩斯秘密一样复杂。毕维斯会意大利语、法语、正在自学英语,林恩精通英语法语。   他俩转头看向物部将司,猜测对方除日语英语外,还擅长什么语言。   好看看三人谁更聪明。   物部将司面无表情地睥睨两人一眼,说:“他们在商量化妆品工厂的事情。这是上海人金融相关行业才能探听到的详情,不是我们这帮洋鬼子能帮上忙的。”   完事后他又轻飘飘追加一句:“不是吧,你们追求黎觉予,居然不学中文的吗?”   林恩,毕维斯:“…”   该死,被这小子装到了。   **   黎公馆内,所有人都在围着有洁癖的黎昭小姐打转。   从外头前来做客的别家小姐,带来维琪牌矿泉水,虽然昂贵,但她们知道一会儿黎昭会支付双倍的金钱,她就是那么“洁癖”。   “你们能来看我,实在是太好了。”   黎昭坐在沙发上,既不散漫,也不端正…反正姿势挺生硬的。   不过宾客小姐们也不在意,反正也没多正眼瞧她:“昭昭,你生病了,那歌剧还举办吗?”   闻言,黎昭身形一顿。   她差点忘记了,自己曾许诺过要承包卡尔登影戏院,用作姐妹们演唱中文版歌剧…   可是一想起昨天黎觉予被记者、优质男性们追捧的画面,还有今天报刊频繁出现的名字,她就提不起兴趣,甚至想要中场放弃,不举办歌剧了。   她在法兰西呆过,她知道玛丽有多红。   当着天才歌剧女高音的面,去演唱别人拿手强项,那不是犯傻吗!   但是这种话,黎觉予不能跟大家说,免得被大家耻笑,只好轻轻咳嗽两声,继续装病。   黎昭这帮小姐妹吧,全都是愚园路之外的家庭,没有署名公馆,家境也只是中上水平,但人很厉害,在学校攀上不少善心大小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曾被黎觉予当面讽刺过。   三年前,黎昭代替黎觉予出现社交圈后,她们立刻就围上来,主动接近。   一来是为了讽刺前大小姐黎觉予,二来是看在黎昭是个自尊高好骗的主。   于是当对方惺惺作态装病的时候,两位小姐妹不舍放弃这个登台表演的难得机会,相互对视一眼,无须片刻就有应对办法了:“昭昭,你是害怕你姐姐吗?”   “你们在说什么?”   黎昭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居然有人说话那么直白。   “其实你不用害怕。我跟李家的独子李遇关系甚好,听他说黎觉予躲在家里,拒见记者。”小姐姐用悄悄话的方式,附耳说道。   这种静谧的说话方式,还有娱乐大亨李家独子的名号支持,无一不给这句话增加保证。   于是黎昭不装病了,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真的?”   “当然!”   但是,这是为什么啊?   如果昨天被爆出玛丽身份的人是黎昭本人,她就会将三大报纸专访接遍,争取将名气转换成其他东西,譬如一个家世矜贵、品质优良的结婚候选人。   为什么黎觉予反应不同于常人,居然藏匿家中,假装无事发生。   “大概是有什么舞台创伤吧。”小姐妹猜测:“很多梨园的子弟,如果在舞台上受过伤害,后半辈子就毁了,光是站上舞台就脑袋一片空白。”   “可是…”黎昭不太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黎觉予多拽啊,她这种人会有创伤吗?   可能是见黎昭一直犹犹豫豫,向来温柔友善对待她的姐妹们不开心了,冷漠甩开她的手,说:“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反正黎觉予已经脱离黎家,不在名媛圈子里,压根不会受到邀请,看到我们的表演。”   “现在正是大家对歌剧感兴趣的时候,黎觉予不表演,我们表演好处多多啊!”   …   不难想象,如果黎昭选择放弃举办舞台,这群人就会与她反目成仇…这些人已经是半路大小姐黎昭唯一的朋友了,如果连她们都弄丢…黎昭不知道怎么面对黎福柯的怒火。   “好吧。”   她妥协了:“歌剧,照常进行。”   这个回答终于让小姐妹们满意了。她们放下矿泉水预支巨额跑路费,欣欣然离开黎家。   在经过小厢房的时候,她们瞧见黎家小姐铁打的未婚夫,李书京正在翻阅《娱乐》杂志。   如果记得没错,这期的杂志首页专访,是百老汇歌剧女明星玛丽.黎觉予吧?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眼神中嘲弄笑意满溢而出——这也太好玩了吧!天知道,黎昭日日炫耀李书京多么宠她,结果前大小姐黎觉予一回来,这位未婚夫就在黎家地盘上,偷偷翻阅前未婚妻的专访。   让黎昭知道,可不得闹死。   “我们要不要告诉黎昭小妹妹,太可怜了吧!”   “别啊!”另一人做出嗔怪表情:“作为朋友,我们不应该挑拨他俩的夫妻关系,只是希望黎昭能自个发现吧…”   对话结束,两人捂嘴偷笑,无声无息路过小厢房,没让看得一头热血的李书京发现。 第160章 终归上海(23) 修罗场无限循环……   梅雨间歇, 星期六的大热天上午,黎觉予的彩妆沙龙终于可以正常营业了。   开业时间就卡在决裂新闻的下个月末,不早不晚。   等丁香从楼上下来,看到就是热闹的景象——大厅门前一片嘈杂, 各种人力车、小轿车来来往往, 仆人们把大件礼物用黄色金丝软绸覆盖起来, 从车上搬到大厅里。   每搬动一件, 小轿车就会负重式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过多久,克拉拉就到了, 带着一帮记者和粉丝。   她走上来,亲切地对黎觉予表示致敬:“这是缘分。从巴黎到上海,给我化妆的都是你。”   “这是我的荣幸。”黎觉予同样回了一个贴面礼。   然后两人都下意识地, 对镜头露出完整脸庞。   意识到彼此出奇一致的动作后,克拉拉笑了:“不愧是百老汇女明星,这样看来,我来找你化妆还是赚大了。”   “你别打趣我了…”   《电影明星》、《电影》、还有《娱乐》记者林苏北适时跻身上来,对互动中的两位美人发起提问,当然最主要的发言者还是留美的林苏北:“克拉拉小姐是怎么认识玛丽的。”   “当年玛丽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非常火…”   几位记者和克拉拉一齐走进沙龙内,估计会边化妆边访谈, 声音渐渐远去。   不远处的丁香默默看了好一会,面带忧愁:“今天应该会一切顺利吧?”   “一定会的。这些记者们总算干实事了,比起歌剧生涯的八卦, 我更想让他们刊登关于彩妆的新闻, 好带动沙龙生意。”黎觉予回答。   如果金手指没有出事, 黎觉予可能还会担心一下客流量的问题…现在,她完全不担心了,作为近期上海报刊的主人公、百老汇女明星归国后开的沙龙, 就算对彩妆不感兴趣的顾客,也会愿意前排探访一下——毕竟,打卡网红店这个活动,就是从民国上流阶层发展起来的。   那些有钱的大家小姐太太们,喜弄西方新鲜玩意。   无论是彩妆沙龙还是歌剧女星身份,都对她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不过丁香的问题,似乎和客源无关…她露出调侃的笑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你的男人们,今天如此大的日子,他们肯定会作妖。”   话音刚落,林恩就穿着上海最新款的常西服出现了。   门铃声叮铃作响,母女俩下意识朝门口望去,只见对方没戴帽子,但是身上的衬衫领带外套一套全齐全了,鞋子特意打磨得明光锃亮,走起路来会有嘎唧嘎唧的声音。   过去的林恩,对衣着打扮半点不上心,出门就套费尔森的老头外套。   这样好好捯饬后,居然有种二十三四岁帅哥的实感,怪新奇的。   林恩走进来,毫不怕生地当着母女俩转圈,嘴角高高扬起,一副求夸奖的模样。黎觉予本想斥责他今天不该来的,见他这幅小孩子模样,反而笑出声来。   “衣服哪来的?”   “昨天离开你家后,立刻打车去外滩买的。”   “穿着很不舒服吧?”黎觉予忍笑。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我像是被牵引绳套住的宠物狗。”林恩低声吐槽身上贵到令人发指的衣服,还将领带挑起来,递到黎觉予手上,“这个就是牵引绳头。”   “小土狗。”   虽然嘴上不客气的吐槽,但黎觉予眼眸深处笑意满溢——让一个穿惯老头服的自由人,忽然套上束手束脚的西装,可不就是牵引绳吗?   如果画面可以动漫化,黎觉予毫不怀疑林恩会变成一只穿西服的小土狗形象。   丁香乐呵呵地走上来,问林恩:“安托瓦内特阁下,沙龙还没到营业时间呢,客人需要到廊外排队等候。”   “我今天来可不是当客人的,美丽的丁香小姐。”   从费尔森那就能看出,林恩可会逗长辈开心,简单几句话就让黎觉予的母亲,丁香小姐笑得花枝招展:“哦?那你不来当客人,难道是想来当老板?”   “我可不敢!老板当然是两位漂亮的女士!”   林恩连连摆手。   正好营业时间到了,高贵的太太们在佣人的引荐下,入坐沙龙位置。   他见到来客人后,立刻从对话中抽身而出,快步走上去,说:“漂亮的小姐,请坐这里。”   用的居然是中文?!   虽然语句断断续续,但依然让黎觉予有些吃惊了,她连忙拉过林恩询问:“你什么时候学会中文了?”   “昨天晚上!”林恩自信回复:“为了在你…你的沙龙当服务员,我一定能尽快掌控中文。”   顿了顿,补充:“赌上我全部财产发誓!”   …倒也不必全部财产。   黎觉予有些汗颜,心想学中文是好事,但也不必急于一时吧,又不是在搞什么比赛。   但是对于林恩来说,这还真的是比赛——在昨天见到周辰溥和得知物部将司会中文后,林恩离开霞飞路就直奔外滩,购入一套属于大人的西服。   西服是为了黎觉予买的,所以林恩没有买法货,而是找的中国西服品牌王兴昌记。   买完西服后,他又冲去外文书店,购买法中互译词典还有中文的少儿故事书(注音版),从认识美猴王开始学习中文。   所以现在的林恩,比起“欢迎光临”,更熟悉的中文句式是“看我七十二变!”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林恩今天可是从内至外地焕然一新了,就等着其他三人到达,然后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怀着这种竞争的想法,从营业时间开始,林恩一边照顾客人,一边看着门口。   一边拖地,一边看着门口。   一边…等下,为什么这三人今天没有过来?   **   门外,毕维斯和物部将司陷入僵持——林恩住在法租界,从宾馆过去丁寓仅用十分钟,而他们住在公共租界,被四大百货和外滩繁荣地包围,赶早出门会碰上上班上学的早高峰,晚点出去会遇到太太购物…   再加上上海道路交通不宽敞,总之都是堵车的命。   于是等到毕维斯和物部将司赶到时,营业时间已过去半小时,两人在门口碰上互不相让。   毕维斯低头微微一笑,单手撩起掉落长发,“物部先生,你这打扮很用力啊。”   物部将司今天穿的是家族主事人的服装,金黑色带家徽的三层礼服,头发难得像成年人那样全数梳起,露出额角伤痕和饱满的额头。   直到现在,毕维斯才终于发现,自己猜错物部将司年龄,本以为是黎觉予不喜欢的少年,结果还要大上一些…不得不说,沉重感顿时扑面而来。   “是吗?”物部将司回答。   他有条不紊地整理袖子,将代表财富和荣耀的徽章完全展露出来,说:“我们曾在这枚徽章的见证下,互相交换订婚礼物。”   “...”毕维斯常年带笑的神情微微一滞。   他不是林恩那种单纯的,作为靠灵感生活的艺术家,毕维斯能听懂大多数潜台词。   这是在说徽章的事吗?不是,这是在用礼服、徽章提醒黎觉予两人曾经亲密的关系。   再加上毕维斯看过《京坂梦》,知道三年前的物部家主事人物部一郎,差点用自身权利,将黎觉予和物部将司拆散…   所以这套衣服的潜台词是——现在他当上主事人,阻碍也便没有了,订婚可以继续。   不过要是这样玩,毕维斯就不着急进去了。   他将厚厚一叠曲谱拿出来,细长白皙的手指优雅地捏起、放下,等物部将司观察的视线扫过来后,才温和笑道:“这些是黎觉予夸过的曲子,打算在沙龙内弹奏,黎觉予曾经说过,只要听到我的曲子就会很开心…”   物部将司默默收回目光,藏匿在宽大袖口的手收紧再放松。   黎觉予喜欢音乐,他一直都知道。   以前还是喜欢音乐、哲学的少年时,还能跟她谈论两句,现在经过金融商圈的多年沉浮,感性细胞似乎都被磨光了。   再加上…三年前的多次头部重伤,让物部将司染上偏头痛。   只要是长时间聆听音乐,就会产生眩晕,甚至呕吐症状…这种不予外人言的伤痛,成功让一位家族主事人自卑了。   现在的他,甚至兴起想要逃跑的念头。   不然物部将司不知道,进去后发生什么事情,会不会惹得黎觉予不开心。   正当此时,家住愚园路的周辰溥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女职员还是什么女人,叽叽喳喳兴奋地说:“好开心啊,没想到能蹭公司福利过来化妆。”   “不知道黎觉予是怎么样的,她会不会在店里唱歌剧啊?”   看到周辰溥和他身后的顾客,物部将司和毕维斯都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了,心想:坏了!他们千算万算,居然忘记给黎觉予店铺拉客!   作为服务客人的彩妆沙龙,开业第一天当然要顾客越多越好。   然而事实上,黎觉予根本不需要拉客了。   拜《娱乐》杂志专访和各大报纸报刊记者所赐,从早上开始,门廊就站满替小姐、太太排队的佣仆,等待领取黎觉予如法炮制三越百货店的号码牌。   开业两个小时,五十个号码牌全数清空。   丁香小姐微笑都笑累了,扯扯黎觉予的袖子说:“不如找多一些店员吧?”   “要的。”因为黎觉予没想过幻境成真,所以没考虑顾客爆满的可能,看今天的热闹景象…“我们需要招聘三名化妆师、一名清洁工…”   丁香连忙打断黎觉予的话:“找清洁工干嘛啊!林恩不很好吗,天花板都擦得到。”   黎觉予默默看向比在费尔森家还要卖力擦楼梯的林恩,妥协了…“好吧,那就不要清洁工,还需要一名钢琴伴奏师。”   “毕维斯。”   “一名财务收银。”   “周辰溥。”   黎觉予震惊了:“你怎么能喊周叔叔,周行长来做收银啊!那多不好意思。”说是这么说,实际上黎觉予也有一点心动了——周行长很懂组合营销,开账单也格外黑心。   再加上周辰溥知道上海各太太的家境,还有她们手中大约的零花钱,轻轻松松就能开出她们能接受的最大金额,榨干对方每一分钱。   譬如现在,周辰溥就熟能生巧地给李太开出1200大洋账单。   而李太抱怨几句后,还是能用现金支付了,神情还算愉悦。   听着金钱入账,母女俩满意一笑。   黎觉予继续细数人员构成:“还有一名拉客宣传员…你不要说是物部将司啊!”   丁香诧异回望:“为什么不行啊?你看将司那个衣服,多罕见啊,就像个吉祥物一样。现在路过的客人,全都要朝物部将司的方向望一眼。”   …的确哈。   但是黎觉予知道,这套衣服的含义并不是吉祥物,而是关于他们曾经差点订婚的过去。物部将司穿着它过来,就是想让她过问物部家中的事情,从而挽留她。   正当她想要跟丁香说这事的时候,却看到物部将司捂着嘴,从门口逃窜到卫生间。   发生了什么?   黎觉予立刻朝物部将司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161章 终归上海(24) 妥协一次就能妥协无……   黎觉予的彩妆沙龙, 让原本僻静无人的霞飞路,挤满看热闹的群众。   街道上漂亮时髦的小姐太太们来来往往,没有人去向警察举报,因为这事有利于她们。   街道上都是人, 偶尔有些重要人物, 譬如黎觉予在宴会上邀请的李太太、傅太太到达时, 还需要小轿车队开到, 不然难以冲开杂沓的人流。   林恩站在沙龙店门口,一边扫开业时抛撒的纸花彩带, 一边留心观察三个情敌和黎觉予。   ——黎觉予忙着化妆,毕维斯忙着弹音乐,周辰溥忙着收钱, 物部将司…咦,他怎么了?   林恩朝物部将司所在的方向望去。   只见原本安安静静当吉祥物,专心喝水的男人,忽然面色沉重地将水杯放下。   双手被袖子遮得密不透风,只能窥得浮在布料上的形状止不住颤抖。就连水杯里的水,也被带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纹波澜。   这么诡异的表现室得林恩内心疑惑升起,正准备问他怎么了, 下一秒,就看到物部将司倏地站起来,朝厕所方向快步走去。   离去步伐踉跄, 几乎摔倒。   林恩赶紧放下抹布, 追上去。   也不知发生什么, 物部走得特别着急,就连进厕所也只是轻轻掩住木门,没有完全关牢。林恩正准备上前询问, 就看到黎觉予先他一步,推开厕所门进去。   …接下来该回避吗?   从法兰西的礼仪来讲,私人对话必须回避,林恩也不是很想看黎觉予和物部将司的对话,免得伤心,但好奇心却一直在驱使他。   几番掂量过后,林恩悄悄靠近房门,站在目所能及的地方,远远遥望。   **   厕所内。   物部将司对着瓷白色的洗手台用尽全身力气呕吐,抓主瓷石边沿的手攥紧,青筋暴露。如果有吐出些什么可能还好受一点,但物部的痛苦,是单单产生在神经上的难受。   几次干呕后,洗手盆内依旧干干净净,反而他这个人像即将要含病玉损了。   “物部,你还好吗?”   后来赶到的黎觉予,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再看看干呕的症状:“是之前失忆的并发症吗?”   失忆?   林恩往房门靠了靠,他想起京阪梦的剧情,里面的黎觉予为上学,欺骗失忆的物部将司,原本以为只是文学润色,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   不过只是干呕而已,为什么还要黎觉予抱着他的头,真烦人。   林恩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不快到极点。   物部将司歪头,轻松挣脱开黎觉予扶在他额头两边的手,说:“和失忆的事故没关系,这是地震后才染上的毛病。”   “当然也跟地震那一天没有关系。“   物部将司不希望自己头疼和黎觉予产生联系,所以不住温和解释,减少黎觉予的负罪感,然而黎觉予又是喜欢探究本质的人,越听他解释就越难过。   “这都怪我。”近距离观察额头伤痕后,黎觉予眼眶涌起酸涩泪意:“如果你没有认识我,就不会放弃哲学改学金融,也不会留下伤疤和疾病,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这是黎觉予内心深处最坦率的认知。   在认清金手指并非幻境而是现实后,她对物部将司做的一切变成真实有效的伤害攻击。原本再次重逢的快乐,也在看到对方失去原本的模样,和物部一郎几欲趋同后,彻底转换成伤心难过害怕,还有后悔。   现在看到物部遭受病痛折磨,黎觉予心都要碎了:“这都怪我。”   “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物部将司露出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笑容,“我和物部一郎的矛盾不可调节,就算没有你,我也会为了母亲和他闹翻的。”   提及这位多次给予帮助的夫人,黎觉予立即追问:“物部夫人怎么样了?”   “不太好。”物部将司眉头紧蹙,让人搞不清是在说的话题使他难受,还是头痛使他难受:“你在地震中失踪,母亲便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你的小说在支撑她,恐怕母亲难以撑过灾难后的这几年。”   对话结束,两人又陷入沉默。   黎觉予内疚得去世了——原以为就算她走了,幻境也不该受到任何影响,现在却发现:因为她的不辞而别,间接改变两个人的人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半掩着的房门,空气中虚弱回传钢琴协奏曲的音符,和黎觉予重新开启的话题混在一起。   她问:“你有看过《京阪梦》,对吗?”   可能是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物部将司没有回答,试图强颜欢笑。   他抬手,却不知道在黎觉予何处下手,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此刻却被一本书剧情打乱了,特别是黎觉予还要强装淡漠地说:“你看完这本书,应该知道我是骗你的。”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上海找我?”   没错,黎觉予就是要挑明这一矛盾,借此打击物部将司。   最初进入幻境的黎觉予,高估自己对纸片人的感情,开局便将这个男孩虐得遍体鳞伤,“我的意思是,正常人知道真相后,不应该立刻止损,远离骗子吗?”   为什么偏偏物部将司就那么与众不同。   质问的话音刚落,物部将司便神情落寞起来:“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黎觉予瞪大双眼:“什么时候?”   “在你跟我告白那一天,我就恢复记忆了。”说起这段的时候,物部将司的眼神像是重现订婚宴当天,是那么悲伤担心又忐忑不安:“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本打算在订婚当天说的,却没想到发生地震这种意外。”   和物部将司告白…黎觉予努力回想。   随后她惊奇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吗!”   “你居然早就知道…”黎觉予说话跟着心境变得无比慌张,刚刚强行假装的淡漠支离破碎:“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接受我啊?”   为什么在知道恶毒女仆试图欺骗少爷后,还要甘愿受骗?   这是黎觉予难以理解的事情。   甚至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都不认识物部将司了,面前站着的似乎是一个全新的男人。   以前的物部将司,绝对不会如此坦率,就算在谎言的引诱下成为情侣,他也是试探着,像一只怕生的猫咪悄悄靠近。   而不是像现在,那么直白地告诉黎觉予:“是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甘愿被骗。在后面长达一年的时候,我都在害怕。害怕你不想继续骗我,害怕我过于木讷对你失去价值,害怕所有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如果没有《京阪梦》就好了。”物部将司眼眸充斥恳求:“如果你此时此刻继续欺骗我,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听话,就算是活在编造出的幸福也没关系…”   黎觉予默默干咽一口空气,这也太刺激了。   “物部将司,你听说我…“   她正想将这个危险线边缘徘徊的男孩拉回正轨,门外钢琴声徒然变得尖锐、高昂起来,像是毕维斯兴致来了,在弹奏什么激昂进行曲。   音乐声传进厕所里,物部将司的眼神肉眼可见变得迷离。   他身形前后晃动两下,像一个失去提绳的玩偶,即将分崩离析。   随后,他轻轻地说一句:“对不起。”后,整个人倒在黎觉予肩膀上。   这突然的意外差点让黎觉予惊叫出声,她顺势接住物部将司,手心和额角接触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跳动。   黎觉予顿时意识到什么,侧身关上房门,将音乐声和藏匿在阴暗处的林恩阻断在门外。   **   门外。   林恩最后看到的房门景象,是黎觉予和物部将司拥抱的画面。   这种本该生气的时候,他却惊奇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能是情敌物部将司实在太惨了。还以为对方是初恋、订婚,是最应该警惕的存在,林恩也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切居然建立在虚幻高台上,摇摇欲坠。   林恩试图让自己代入物部将司的角度,都觉得好伤啊。   明明是受害者,反而像个承恩者一样,担惊受怕得要死…   算了!林恩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紧闭门缝处挪下来,紧盯手中瑞士表的时针分针转动,说:“就给你们三分钟!三分钟后最好给我出来。”   “不出来的话,我就踹开房门,把这个病人一顿狂揍…”   至于黎觉予?当然是不能动啊!   孤男寡女呆在一起,肯定都是孤男的错,黎觉予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跟着进去。   林恩对待喜欢的人,有自己一套专门的标准。   忽然,一个香气呛鼻的粉色身影从身边窜过,往厕所方向跑去。   林恩几乎不带考虑地瞬间出手——用一只手不客气地抓住对方后脖颈了。   他居高临下命令道:“厕所有人,着急的话就回家去。”   “你怎么敢抓我后颈!”黎昭看看被抓紧的后衣领,再抬头看看帅的不像话的法国男士,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是老板的继妹啊,你怎么敢赶我回去?”   “呵?继妹。”   如果换做毕维斯,可能就让黎昭进去了。然而现在站着的,是痛恨继母和那个傻逼继子大半辈子的林恩。   他吊儿郎当地冷笑道:“继妹吗?”   “难怪长得一点都不像。”   明明林恩没有说任何形容词,但根据林恩爱透黎觉予,甚至从巴黎追到上海的现实来看,黎昭明显能感觉到对面人看不起她,觉得她不如黎觉予。   “可恶,放我下来。”黎昭心疼身上的新衣服。   这可是她为了从门面上战胜黎觉予,专门从外滩购买的定制洋服啊!   “不行哦。”   林恩怕黎昭的尖锐乱叫惊扰厕所里的两人,拎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所以离开得迅速,是因为他知道——如果稍微停顿一下、犹豫一下,他必定会后悔,然后怨恨自己为何如此善良。   就三分钟,林恩心中苦涩足以催生恨意,这绝对是他最后一次妥协。   喧闹声渐行渐远,狭窄细长的洗手间重归宁静。   双眼紧闭、倚靠在黎觉予肩上的物部将司,喃喃细语:“那人看到我们,不用安抚他吗?”   因为黎觉予也看到了,所以物部将司不需要直接点名是谁。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黎觉予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保持单手抚摸他细软头发的动作。   然后语气平淡到接近薄情寡义地说:“不用。”   “他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   物部将司紧闭双眼,用头颅压紧布料:“嗯。”   “我也可以。” 第162章 终归上海(25) 林恩的反击……   黎昭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换身华服, 自信满满地来,结果连黎觉予的面都见不到,就被她的姘头赶出来了。她急得龇牙咧嘴:“不是说法国人最懂礼貌吗?你怎么那么粗鲁。”   “我不是法国人。”林恩狠起来,连自个国籍都不认。   他面不改色地说:“我是刚果的。”   挣扎中的黎昭吓得不敢动弹, 脑海中浮现不少旅途中遇到的黑人奴隶景象, 好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说什么话呢!你全身都是白的。”   这次林恩没胡说八道了, 而是把她拉到门外, 转身,关门, 动作一气呵成。   穿着高跟玛丽珍鞋的黎昭被推到门口,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她伸手摸摸后脖颈的衣料, 果不其然摸到昂贵的丝绸布料,此刻皱得像一条抹布。   可偏偏黎昭却连始作俑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暗暗骂一句:“可恶的黎觉予。”   “黎昭,你在此处做什么呀,怎么不进去?”   一道细声细语的女声从黎昭耳边响起。   她转头望去,发现是同班但是关系不熟络的朋友,估计她们也是听说报刊报纸的宣传, 再加上黎觉予名声如雷贯耳,决定来彩妆沙龙看看——即使沙龙主人是同班同学的仇人。   毕竟关系不熟,也就不用避讳那么多了。   于是黎昭眼睛一转, 决定隐瞒自己被赶出来的事实:“没有, 我只是路过。”   “这样啊。”   听说黎昭不进去, 同班同学们也不打算挽留。   她们正准备结伴进去沙龙,一探究竟,却被仅仅是路过的黎昭拦下了。黎昭面露难色, 说:“你们一定要去美妆沙龙做造型吗?”   “黎昭你怎么眼眶红红的,发生什么事了?”同班领头的女孩,惊讶高呼起来。   这几人和黎昭只是点头之交,见对方悄然落泪,比起心疼更多的是慌张——领头人负责安慰,另外几人慌忙掏出手帕,递给黎昭擦拭眼泪。   “谢谢。”黎昭哭得梨花带雨,当中演戏成分居多:“事实上,这家沙龙主人黎觉予是我的继姐,前段时间发过决裂新闻和家里断绝关系。我路过此处,就是为了看看她。”   “天啊!”   在场各位都听身边人讲过决裂新闻的八卦。   但因为她们和当事人黎昭、黎觉予不熟,所以基本听完就忘,现在被黎昭提及才想起来。   黎昭继续说:“她好好一个大小姐,开沙龙像什么样,我是想要劝阻她的。”   “那我们能帮上什么呢?” 领头女孩看不得其他女孩的眼泪:“你先别哭了。”   “大家都不要去沙龙消费。”即使是那么无理的要求,黎昭总能找出一个合理温馨的解释,劝说对方接受:“生意多难做啊,她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做起来,早点知难而退早点回家为好。”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还在上学的大小姐们,哪能想到那么深层次的东西。   再加上这是沙龙主人继妹的请求,几人面面相觑后,点头答应了。   “也行。希望你们的家人可以尽快和好如初。”   就这样,新客还没走进沙龙,便准备打道回府,却不知她们背对黎昭后,黎昭眼眸深处自私的精光有多么瘆人。   “哦对了!”领头女孩想起什么,转过身道喜:“恭喜你啊,听说中文版茶花女的歌剧门票一天内售罄了,这样下去昭昭岂不是我们圣玛利亚女校的歌剧明星了?”   “真的吗!”   这个喜讯让黎昭两眼放光,转身招来人力车,一副迫不及待回歌剧社的样子。   几个打道回府的女孩,则是往车队停靠地方走,边走边低声聊天。   聊天内容自然和黎觉予、黎昭有关。   队伍当中一个身姿娇小的少女,面带不解地询问领头女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昭昭,说门票售罄是因为她的朋友宣称:‘这是玛丽.黎觉予的妹妹举办的歌剧会’?”   “这个还需要单独说明吗?”   领头女孩挠挠头,心想黎昭那么关心姐姐,两人关系应该还不错,借用一下名气怎么了?“而且既然黎昭敢开歌剧会,又学过几年戏曲,应该有自信和她姐姐打平手。”   “我们普通人,就不要操心她们姐妹的事情啦。”   “也是。”娇小少女语气闷闷不乐,光顾着低头看漆皮鞋踢石子路。   好半天,她才喃喃说道:“你们看到了吗?刚刚黎昭的眼神好可怕啊…”   闻言,领头女孩微微顿足,因为她也看到了,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不过她们和黎昭又没有嫌隙,欺骗她们对她有什么好处了?   领头女孩自我说服完毕,安慰对方:“兴许是看错了。”   “嗯。”   **   将司说他独自呆一会就好,坚持不去医院看看,黎觉予又对执拗的男人向来束手无策,也不能扔下生意不管,只得独自从厕所里出来。   她一出来,就看到林恩蜷缩在厕所边楼梯口,浅褐色眼睛凝视正前方。   “八分钟。”他望向手表,精准道出时间:“准确来说,是八分钟零三十四秒。”   一副不给解释就自闭的模样。   …因为刚刚黎觉予关门的时候,就看到林恩站在门后的身影,所以对这种闹别扭的场面早有预警。   她看大厅排号客人还没到,便决定先安抚林恩,坐在他身边。   “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席地而坐就弄脏了。”   “是我好看,和衣服有什么关系?”   …噗嗤!黎觉予觉得自己好坏,明明林恩都那么不开心了,她居然还觉得这样子好好玩:“所以说,你在生气什么嘛?”   “没什么,反正你和我也没有关系。”说起这个,林恩就更不开心了。   两本书三个男主,他居然是唯一一个告白失败的,还不如像黎觉予对待物部将司那样,骗骗他构建一个虚幻回忆,可能要幸福得多。   可恶,刚刚就不应该给物部将司和黎觉予留相处时间。   太蠢了林恩!太蠢了!   忽然,黎觉予转换话题,说起宴会上还没聊完的话题:“费尔森走后,你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吃吃睡睡哭哭笑笑…”   “胡说,你肯定都是哭,哪有笑呢?”   这下林恩倒是不看地板了,他将视线挪到黎觉予眼睛那,述说这些日子以来的迷惑不解:“太奇怪了。舅舅走的那天傍晚,他忽然变得光彩照人,还有摸我脑袋的力气。”   林恩低头,将头顶指给黎觉予看,示意她“我脑门那么高,费尔森都有力气举手呢!”   “可是我转头给他倒水的功夫,他就在床上轰然倒下。”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一颗即将退休的灯泡,明明灭灭,然后兹拉兹拉身体发出几声内脏嘶吼,最后彻彻底底熄灭了。”   黎觉予明白,就是人在临死之际,回光返照的感觉,她以前也经历过。   但林恩生性单纯,没有接触过死亡,突然独自面对这种失而复得、狂喜又狂悲的场面,难免会难以接受,她代替费尔森摸摸林恩脑袋,安慰道:“别想了。”   林恩被摸着,被安抚着,慢慢镇定下来。   见到黎觉予后,两人单独坐在一起谈论过往后,深藏起来的回忆井喷状不断翻涌上来。   他红着眼眶说:“临死前一刻,费尔森他还在担心你。”   听到这话,向来缺乏亲情爱的黎觉予,也难得眼眶充满酸涩。她抬头看着刺目的室内灯,心想如果她还在,费尔森会对他说什么?   那位无私的绅士,为什么生命中最后一刻也在关心别人?   半天没听到后续,黎觉予诧异往林恩方向看一眼,发现他正仰着头落泪。   这一模样彻底将黎觉予心防击溃了,她连忙掏出手帕:“天啊,你别哭啊!”   黎觉予手忙脚乱,可除了摸对方脑袋,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谁能想到她离开法国后,居然发生那么多事情,如果知道费尔森病重,她肯定不会离开。   也不知道林恩到底经历了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感性。   而且经过前后两场对话后,黎觉予惊觉自己同时喜欢人的心压根没有改变。   刚刚在厕所,她面对物部将司时,是忏愧和思念,当时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种心情,安心拒绝掉别人。   可走出厕所外,她面对林恩时,又有着不一样的内疚和心疼…   救命啊!这些男人要把她弄精分了。   似乎是听到黎觉予内心呼唤,周辰溥不适时出现,用公事拯救她。   “黎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周辰溥说话的时候,半点视线都没有分给林恩,似乎看不到黎觉予身边的男人们:“关于你昨天提及的贷款事宜,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详谈吧。”   妈的。林恩情绪立刻从悲伤转换成怒火。   ——物部将司就算了,这个叔叔搞什么鬼,居然也想跟黎觉予独处?!   这林恩可受不了。   他一把拉过即将起身的黎觉予,眼眶红红地说:“求求你,别走。”   “这是贷款、生意上的事情…”黎觉予也不好在安慰逝者家属的时候离开,但是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彩妆沙龙的生意。   “别走。”   林恩出乎意料的坚持:“费尔森给你留了大笔遗产,你不需要贷款。”   ------------   黎觉予:这我很难拒绝。   林恩:差点忘记费尔森给我留下杀手锏。   周辰溥:遗产需要缴纳税,还是复杂的异国遗产,我们找个地方详谈吧。 第163章 终归上海(26) 为什么都喜欢一个骗……   “费尔森先生什么要…”   为什么要把遗产留给一个外人?   黎觉予感觉自己有点头晕目眩, 霎时间连生意的事情都顾不上。   “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他握着我的手,说他这两年唯一的快乐,就是和我们呆在一起。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你, 他总是说如果黎觉予家境再好一点, 再幸福一点, 该是有多好啊。”   听着林恩的话, 过往费尔森对她的好,历历在目。   那个孤独的老头, 总是笑意吟吟地旁观她和林恩,当时黎觉予还以为是老人家的好奇心,现在看来, 似乎更像是提前缅怀。   再一听他临死前还在担心一个“骗子”的生活,黎觉予顿时觉得悲痛又伤心。   她在替对方觉得不值。   林恩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签着亡者名字的遗产证明书——黎觉予见过费尔森的字,棱角温和但笔锋有力,正如他本人的生活作风,如今却只剩下颤巍巍的抖线。   “我不能收。”   黎觉予最终还是拒绝了。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   这样的遗产继承, 黎觉予一共经历两次,第一次是上辈子逼宫渣爹,用“父母必须要为子女考虑”为理由, 夺取几乎百分之九十的遗产;第二次是现在, 面对着一位“不是父母却比父母还要为她考虑的老好人”。   可是黎觉予她根本配不上这种好。   所以她拒绝了:“遗产, 林恩你拿着吧,你比我更适合拿着它。”   说完后,黎觉予头也不回地想跟周辰溥走, 却没想到都这么说了,林恩依旧“不依不饶”。   他央求她:“别走,我只剩下这个借口了。”   林恩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一样,如果黎觉予连费尔森的遗产都不要,那他真的没办法了。   林恩用城堡挽留过黎觉予,被黎觉予用事业拒绝。   林恩用感情挽留过黎觉予,被黎觉予用亲情拒绝。   最后只剩下这个借口,两人相交汇集的共同点,一个来自亡者的帮助。   明明没有其他借口可以拒绝了啊,为什么黎觉予还是要走?   她跟这个周叔叔认识多久,跟他林恩又认识多久,为什么被放弃的总是他?   “我他妈只剩下钱了。”   “求求你,不爱我,爱一下钱好不好?”   那位被使馆黑车送来,尊贵的不像话的安托瓦内特阁下,已经顾不上周辰溥看戏的目光。他就站在楼梯阴影处,拼尽全力地触碰一抹光亮。   而黎觉予始终保持着朝外的身形,没有朝林恩方向望一眼,“林恩放松点,你太激动了。我们只是在讲遗产的事情。”   “对,这是遗产的事情。”   林恩非常懂黎觉予的强硬,迅速服软:“不是在讲我们的事情,对吗?”   最后那个“对吗”,轻飘飘又充满不安定感。   周辰溥看戏到现在,居然有种自己被林恩的纯情打动的感觉…原来他是那么大方的人吗?   他找准机会,适当又不惹人讨厌地插入对话:“黎小姐,遗产是长辈的心意,可以收的。”   身处戏外的周辰溥看得明白,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黎觉予总对她的自身本能地看轻,但如果能使她心理好受点,周辰溥不介意自己当一个“第三者”。   将这份遗产和林恩完全划离关系。   好在这位法国追求者,比他想象的还要卑微:“对,只是长辈的心意,收下吧。”   “我…”   黎觉予犹豫不决。   正当此时,一个女声不适时从门廊处响起:“我这是来晚了,还是来早了?”   黎觉予得救般望过去,只见那位好莱坞电影编剧露丝,正在毕维斯的陪同下走进楼梯间。   一瞬间,这小小楼梯间站满人,三男两女,还有一男在厕所。   毕维斯用一种诧异眼神,看着林恩和黎觉予眼眶的泛红,猜想他们是闹掰了还是怎么?   刚刚真的是气死他了,费尽心思弹奏,一转头发现黎觉予和三个男的都不见了。   在那一刹那,毕维斯有种“只有自己是笨蛋”的感觉。   为保留自己在黎觉予心中一席之地,毕维斯连忙找来露丝。   他走上前,将林恩和黎觉予视线隔开,说:“听您母亲丁小姐说,沙龙需要更多的资金,所以我把露丝编剧重新带来了。”   “或许好莱坞能帮上你。”   黎觉予揉揉酸痛的眼眶,“谢谢你毕维斯。”   “你好,露丝编剧。之前在宴会上没机会好好聊天,我对改编电影很感兴趣。”其实没有,黎觉予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有改编的价值,这样的奉承只是为了逃离现场。   话音刚落,露丝便露出明了的表情,“不如找个安静地方聊天吧,希望男士们不要介意。”   露丝是女的,也不是情敌。   虽然不排除黎觉予那么好,女生也会迷恋女生的可能,但对比起其他跃跃欲试的情敌们,还是要放心不少。   所以没有任何人阻拦的,黎觉予跟着露丝来到小房间内。   关上门,交谈声和音乐声彻底阻拦在外,房间内一片寂静。   只有悬挂在西面墙壁上的壁挂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   露丝还在整理资料,不着急说话,所以黎觉予顺势的、疲惫的趴在桌子上,面无表情。   今天是沙龙开业第一天,客人许多生意兴隆。本就是疲倦的日子,她先是知道物部将司深埋多年的秘密,再是知道费尔森过世时的照顾,最后被林恩真情恳求给感动…   现在还要跟好莱坞编剧交涉,商讨电影改编的事情。   饶是铁打的心脏,此时也有负荷过载的感觉,像一台老旧电脑自杀式开出一千个任务框。   “回国后很累吧?”露丝编剧问。   她没有着急谈论生意,而是像女性朋友、闺蜜那样说起自己的日常:“我在电影《诱捕》大获成功后,曾经获得几大电影工厂的邀约,观众粉丝媒体的追捧,直呼我是好莱坞之星。”   “幕后要红是很难的事情,可是我成功了。当时我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凭什么是我’?”   听着露丝的话,黎觉予慢慢坐直身体,漂亮的淡灰色眼眸扑闪扑闪,像是好奇故事发展的小女孩——露丝的心态,和现在的黎觉予如出一辙。   几大电影工厂的邀约可以看作黎觉予事业各顶尖行业的邀请,譬如好莱坞,卡尔登戏院;费尔森、物部夫人、丁香,就是酷爱追捧,固定喜欢某个明星的媒体,最后就是狂热观众式的“前任们”。   而一夜爆红,对应的则是黎觉予意识到幻境是现实。   露丝继续讲她的故事,只不过视线从桌子挪到黎觉予眼睛上,紧紧盯着。   “因为太不安了,第二部 作品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但是你也知道,好莱坞电影层出不穷,编剧下一个作品失败后,外部所有的赞美都消失了。”   讲故事适当停顿,黎觉予连忙询问:“然后呢?”   现在的她就处于极度不安中,如果放任这种情绪继续下去,别说处理好幻境遗留问题了,就是这间耗费心血的彩妆沙龙也要遭殃。   “然后?”露丝突然露出灿烂微笑:“正常人可能就此消弭颓废,但我不一样。经过这件事,我意识到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其本身存在意义就是因为我。”   “因为我值得,所以被人关注。”   “就好像黎小姐的小说,还有里面发生的、和现实相互照应的事情,都是因为有价值,才会受到大家的追捧。我很抱歉刚刚听到你们的聊天,但我觉得费尔森阁下是因为‘是你’,才毅然签署遗产继承协议。”   “黎小姐,你非常值得大家的喜爱,安心接受就好。”   黎觉予稍稍有些动容,却又很快强制冷静下来,恢复过往商人漠然的本色:“露丝编剧,就算你不安慰我,我也会考虑将小说签给好莱坞的,谁能拒绝有趣好赚的电影呢?”   这突然的转变,让露丝微微一怔。   随后两人迅速结束关于价值的话题,转入关于小说改编电影的详情。   因为彩妆沙龙的工作还在继续,所以露丝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迅速确定作者改编意向后,便从小房间退了出去。   临走前,露丝友善地说:“如果实在犹豫不定,我可以继续等,却不会等很久。”   “谢谢你,编剧阁下。”   黎觉予露出像以往那样礼貌笑容,转身朝沙龙主待客区走去。   露丝刚准备离开丁寓,却被周辰溥,这位纽约出名的华夏银行家拦住了:“方便告诉我,她现在有什么疑惑吗?”   “她的内耗太强了。”因为听说周辰溥是黎觉予的童年哥哥,所以露丝没对黎觉予的情况藏着掖着:“没有签下改编电影,是因为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做过的事情。”   “作为编剧,我会习惯性地像研究某个角色那样观察一个人。虽然黎小姐看着表面强势,但她内心深处对自我有不认可感。”   听到这话后,周辰溥稍微有些惊讶。   黎觉予从小被贵养长大,风风光光活了二十几年,为什么会突然否认自己?   等露丝编剧走后,周辰溥思考片刻,借递账单为借口,走到努力工作的黎觉予旁边,说:“等沙龙工作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去卡尔登影戏院看歌剧?”   …说实话,黎觉予对卡尔登有阴影了。   那天凑热闹,却在屏幕看到自己的画面,可以和《咒怨》、《闪灵》等恐怖片镜头并列了。   可还没等她拒绝,周辰溥便看出她内心的担忧,说:“是华夏女孩们自己组织的歌剧会,真人舞台,并不是录制映画。”   所以黎觉予完全可以放心,安心享受舞台。   这下,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时隔半年,黎觉予也有点想念歌剧舞台了。   她甚至有点怨恨金手指,为什么要让唯一快乐的幻境成为真实,成为她的负担。   “好,一起去看看吧。” 第164章 终归上海(27) 走红上海   好莱坞编剧、闹剧全都告一段路。   妆沙龙的第一天营业。   赚得盆满钵满。   在好莱坞女星克拉拉、权贵代表傅太太李太太、安托瓦内特之流、好莱坞百老汇向往者, 这些有名有姓的人陆陆续续登场后,几乎半个上海的大报都来了。   在店内简单拍照和采访后,拥有抽大烟习惯的要闻编辑们,便聚集到望平街左近的烟馆“聚众吸烟”, 等着报馆工役们将电稿, 或者新闻小样带过来。   “你们家写什么?”申报问大众报。   大众报要闻编辑回答:“夸张的很!”随手将自家小样递过去。   众人凑过来一看, 好家伙, 描述得竟比上海土生土长的富家小姐还要夸张。   [不住有领事馆黑色车辆进入,亦有不少外国友人, 其中有一好莱坞女星克拉拉。沙龙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上头摆满帝王厨子的杰作,冷菜、点心、甚至还有鱼子酱。大厅周围摆满沙发, 没排好号化妆的女客们或坐或立,随意交谈,想要吃点心就自己动手,十分自由。]   坐在角落的中国画报的编辑狠狠吸一口,吐出呛鼻白烟:“你这个还算好。”   “我们这边要结合黎觉予是百老汇女明星的身份写,那才叫一个灵啊。”   他这样说,摆明就想吸引编辑烟民们过来看, 所以大家改变方向,凑到角落来。   [百老汇女明星玛丽,歌剧彩妆沙龙文豪样样不落, 旁人酷爱西洋时髦之流, 都是往外掏腰包;玛丽喜爱, 却是让人自愿送钱上门…]   …“也还行吧!”虽然“歌剧彩妆沙龙文豪样样不落”的说法有些离谱,但的确是实事啊。”   整个烟馆都在讨论黎觉予的事情,只有年龄尚浅的《民国日报》, 邵主编,一言不发。   《民国日报》没有新闻来源,就连沙龙开业也没收到邀请,挤不进去。   邵主编没办法了。现在黎觉予可是上海财富密码,没有她的新闻当日报纸销量下跌大半,于是他只得装作抽样的模样,混在这堆烟民里探听消息。   听着听着,问题又来了。   申报主打彩妆沙龙,娱乐报主打好莱坞百老汇,大众报则集中在黎觉予作者的身份上,反而是他晚打样的《民国日报》,似乎没有半点优势。   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在新闻内容趋于不同的情况下,开辟新题材?   呆在烟馆里不抽烟的邵主编,急得团团转,直到听到烟榻上某两位贵妇太太的聊天。   “喔唷,吾刚从沙龙来额,碰着堵车算了,里向人七兜八兜,轧来轧去,急煞人了!”   嗯,这太太一听就是上海人。   好在邵主编虽然从北平来,却能听懂上海话,他一个箭步冲到烟榻附近,问:“然后呢!”   “侬吓色特人额!”被大烟熏得迷糊的太太,差点被吓软身子。   好在烟民们总是自来熟的,所以太太并没有怪罪他,继续讲起沙龙趣事,为了邵主编,她还贴心换成国语:“那个黎小姐,穿着一身时髦法国时装,踩着一双露趾的高跟鞋,哎哟,衬得肤色可不要太好看了!”   “没挤进去的太太,就远远望上一眼,立刻打车去外滩找裁缝做衣服了。”   上海太太的朋友捂嘴笑:“真的不敢想象,以后全上海的裁缝得多忙。黎小姐每穿一身新衣服,一堆女人照着做,每换一个新妆容,一堆女人冲到沙龙消费。”   …听到这,邵主编有想法了。   趁烟民们醉生梦死,他赶紧抽身出去,朝报馆快马加鞭赶去。   **   连续几天的新闻轰炸,黎觉予本人感受不到,却直观体现在书籍售卖上。   玛丽亚女校西学班,几乎都是黎觉予曾经的同学。她们眼睁睁看着黎觉予回来,爆红,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令人羡慕心生向往。   而曾经吐槽过《京阪梦》和《巴黎梦》不真实的人,在知道书中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后,全都懦懦不敢多说什么,只敢羡慕又挽尊地吐槽一句:“谁让她不提前说这是日记?”   至于本身就喜欢两个梦的人,知道这是事实后,更开心。   班长甚至将《巴黎梦》女主登上百老汇的片段,誊写在本子上,用来时时刻刻激励自己。因为喜欢,她们还打算自费,将两本梦翻译出来。   还没等女校做出这种壮举,商务印书局就承接新闻浪潮,推出黎觉予小说的中文版。   消息一出,万人惊喜。   “我也听说了,刚准备放学后去买呢!”   “我想让母亲带我去彩妆沙龙,被骂小女孩家家化什么妆。我一说黎觉予和我一个年级,她们顿时就不说话了!这下我终于找到父母的弱点了,等我买好书,回去让她们开开眼界!”   “我也是!我说我要唱歌剧,母亲拒绝,我提起黎觉予她们就不说话了。”   “你们也要去买书吗?带上我吧!”   …能在圣玛丽亚女校上学的,都不是穷人,因为太喜欢某样东西,买走十个八个是常事。班长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我就买三十本。”   “一本收藏,一本阅读,一本誊写…其他全拿来送人,送到北平、苏州去。”   班长家搞水路物流的,人脉广得很。   她又是一家族里能接受教育的娇小姐,想让谁看书就让谁看书,不敢违背的。   可大家想法很好,从白利南路走到宝山路东方图书馆的时候,大家却都集体傻眼了——东方图书馆是商务印书局出资打造的印书局,五层的铜骨水泥大厦,容客量极大。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图书馆门前,居然还能站一排人。   虽然往日宝山路人也多,却也不应该那么多啊?!   现在可是工作日啊!   像是意识到什么,班长问队伍最末尾的女生:“你们在干什么呀?”   “买书啊!”回答者是附近普通中学的学生,外语水平不足以支撑看懂原版书,听说小说出中文版后特地翘课来排队:“一层能买到《梦》。”   “那这一整条队伍?”   “自然都是在买《梦》的。”   商务印书局翻译《京阪梦》,《巴黎梦》,将它们合成同一本,书名单字《梦》。   这个[梦],可以指梦想,也可以指白日梦(野心),总之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是傅主编苦思多日后,和众编译决定的名字。   最终结果也如同这梦幻般的书名,像是一场绚丽又令人感动的梦——图书馆从开门起,一层销售间迎来络绎不绝的顾客,都是冲着黎觉予不同身份来的,有歌剧迷、时髦小姐太太、小说爱好者…一早上功夫,销售小姐就看到各种各样、往日里不会出现在图书馆的人物。   而且这种场面,在学生放学后达到顶峰。   有人买一本,有人买十本,哦吼,还有买一百本的人!   最后有人为抢书架上最后一本纯白封面,居然大打出手,搞得图书馆主负责人都顾不了楼上四层的维护工作,跑过来调节顾客情绪。   “做什么啊!”主负责人是位大腹便便中年大叔,见下属放任顾客打架后,气不打一处来:“书架上没有书,那就去大楼仓库拿啊!怎么那么不懂事!”   “不是啊,经理。”销售小姐扯过负责人的袖子,无奈解释:“全卖完了。”   “怎么可能!”   他一副“你在逗我吗”的表情:“这次印书局首印三万五千本,早晨有三万部送达中小书店,其余五千本放在图书馆售卖,怎么可能卖完呢?”   “是真的!”   看着门内门外急躁的顾客,销售小姐都快急哭了:“从早上开始联系仓库加架十五次,现在仓库一本都不剩了!”   听到这话,经理第一反应低头看仓库和图书馆交接记录,上头的确画满了十五次横杠,证明一天内仓库运货、上架十五次,也真的卖掉五千本图书…   还没等工作人员讨论出结果,门外就有顾客在鬼吼乱叫了:“怎么那么慢!”   “都排了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人来补货!”   “今天买不到,我就不走了!”   …销售小姐无奈回望经理,眼神中充满绝望,一副“我搞不定了”的表情。   然后意识到当下情况紧急的主负责人,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边跑,边头也不回地喊:“我去找印书局同事了解情况,同没售罄的小书店内回收书籍,这边交给你处理了。”   “记住要限购啊!一人只能买一本…”声音越发渺小,主负责人跑路飞快。   哪怕员工高呼“经理!经理!”,都没办法挽留他。   救命啊!收银台工作人员还想用员工价留下几本《梦》,按现在情况看来,就算她们是印书局员工,估计也买不到一本书了。   这都得怪印书局!   既然知道作者如此出名,为什么不印五万本呢!   现在好了,上海最大图书馆尚且如此,分散上海随处可见的小书店就更不用说了。   经理想要回收书籍的计划是注定不能实现了——上海不缺闲人,更不缺有钱人。买不到书,她们就会让奴仆们跑遍上海,怎么也得比别人更快弄上一本。   一夜之间,黎觉予的小说竟然成为时髦品。   一夜之间,全上海都是《梦》的一抹纯白。   **   在卡尔登影戏院专心准备歌剧舞台的黎昭,强迫自己不去关注黎觉予的成绩,独自对着窗台无数次高歌练习——她有戏曲基础,临时转行不算吃力。   最重要的是:既然黎觉予可以,那她也可以!   事到如今,两人差距已越拉越大,与其紧盯别人,倒不如好好发展自己。   黎昭是这么想的。   然而她想要努力,她的学校朋友们却对她全是不满——《民国日报》公开表演黎觉予的妆容和打扮,用[上海之最],[大小姐榜样]等词汇去描述黎觉予。   导致现在人人都效仿她,有钱的找定制,有渠道的便去彩妆沙龙消费。   如果谁缺少那几样时髦的[黎觉予样式],可能还会被笑说“土老帽”。   于是那几个开业当天被黎昭劝回的同学,现在都快呕血了。本来她们应该是最风光的,现在反而是被嘲笑的一员。   她们不会记恨[标杆]黎觉予,便将这一笔记到黎昭身上。   然而这样的情况,在卡尔登影戏院同样上演着…   本来还在专心练习的黎昭,不可置信地冲到后台角落,看到那几个“好姐妹”凑在一起。   她走上前,粗鲁地推开其中一个。   “黎昭!”被推的人当场翻脸了:“你推我干什么啊!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票怎么卖那么快,你居然是打着[黎觉予妹妹]的旗号!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她吗!”   “打着又怎么了…”   那人讲话颐指气使,还没说完,又被黎昭推到在地。   “不行不行不行!”现在的黎昭,像是京剧里的丑角,在披头散发乱跳,神情狰狞得吓人。她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崩溃乱叫:“为什么要打着这个旗号!为什么偏偏是她!”   “你怎么…”   “滚开!”   很快黎昭的状态就从吼叫变成啜泣,就像话本里的鬼上身。   另外几人本来就是塑料姐妹,见到对方这样,压根靠近都不敢靠近。   被推人还想报复回去,就有人对她说:“算了,这些贫民窟起来的,全都神经兮兮的。”音量不算小,是黎昭能听见的程度。   平时总会因为这事发脾气的人,此刻却神情怔怔的,瞪着地面像要瞪出一个洞。   “走吧走吧!”   “黎昭太可怕了,如果不是黎家…”   “歌剧会之后别叫她出来了。” 第165章 终归上海(28) 卡尔登影戏院……   一两天过后, 周辰溥按照约定,前来丁寓接黎觉予。   周家不缺小轿车,特别是周辰溥回国的时候,还用轮船从美国运回几辆。   抵达霞飞路的时候, 正是傍晚, 人们熙熙攘攘的时候, 司机询问是否需要他下去接人。   “不用了。”周辰溥遥望屋子内人影憧憧, 决定还是自己下去。   丁寓里,彩妆沙龙的房间站满黎觉予招来的新彩妆师, 大多数是女性,竟然还有男性?她们分担黎觉予的工作,只在拿不准的步骤上才询问她。   有客人问:“黎小姐不亲自化妆吗?”   她便温和又强势地笑道:“老板向来不会自己动手的。”   周辰溥走进厅堂的时候, 正好碰到有气性大的贵妇在抱怨:“我们过来彩妆沙龙消费,就是想要黎小姐服务呀,这些小喽啰哪懂什么时尚?”   他正准备上前抚慰,就听到黎觉予说:“太太说笑,这些彩妆师都是我从各地聘招而来,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甚至还有舞台明星专属造型师, 倒是我才是这间沙龙的小喽啰。”   听到这话,还在发脾气的太太身形不自然一顿,反问:“真的?”   “你就算不信我, 也得相信角落那位安托瓦内特阁下…”   “天啊!真的是他!”   被指出林恩方位后, 太太立刻甩开黎觉予, 笑着朝角落走去。   她一转身,周辰溥立刻认出这位太太是谁——她住法租界,丈夫是华夏工作的法国人, 也难怪会对林恩有那么大的反应。   至于要黎觉予服务的要求?早在交际中烟消云散了。   周辰溥苦笑一声,心想可真好运。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安托瓦内特和法租界太太们的插曲。   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黎觉予居然一直用同一个理由,应对不同的人——面对公共租界日本人的时候,就搬出物部将司的名字;面对文娱工作者,就搬出毕维斯…   有一次碰到汇丰银行副经理妻子,黎觉予还理直气壮地搬出周辰溥来,哪怕他不在现场。   这也太耍小聪明了吧。   可能周辰溥自己都没有发现,现在的他唇角微勾,竟不同于往日温和假面般的儒雅笑容,反而有点像是循规蹈矩运行大半辈子的无感情机器,在某一天内里被喷入香槟。   黎觉予转身,看到不知站多久的周辰溥。   她也丝毫不为自己刚刚的谎言感到羞愧,神情愉悦地走上前:“来了怎么不说?”   “见你在忙。”   “也没什么好忙的,走吧。”   黎觉予顺势将身上金色绸布围裙摘下来,又将缠绕在围裙的头发拉开。顺滑柔软的长发在金色夕阳洒落处散发熠熠光芒,衬得面前人像是会发光一样。   周辰溥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直到被突然插入中间的人挡住视线才作罢。   会阻拦视线对视的人,自然是感情外放、最不管不顾的林恩。   他双手抱胸冷冷看着人,就像老母鸡在保护自己的小鸡仔那样,惹人发笑。   林恩出现后没多久,物部将司、毕维斯也走过来了,纷纷礼貌点头表示致意。   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的周辰溥意外发现:这些男人的眼睑底下,仿佛涂着一层青黛,漂浮着感情的忧愁。   难不成是因为黎觉予和他出去看歌剧,他们担心郁结到一晚没睡吧?   正如周辰溥想象的那样,林恩立刻就发起抗议:“可以带我去吗?我可以开车!”   周辰溥“笑”道:“我有司机。”   “…”林恩不愿意放弃,用手肘撞物部将司让他说话,还用唇形说:装病!装病!   对方却只是看他一眼,佯装不知——物部将司向来知道怎么避免做黎觉予不开心的事,这三人中估计只有林恩,在黎觉予那拥有生气的特免权。   放好围裙回来的黎觉予,看到四人站成一圈的模样,忍不住感叹说:“你们关系真好。”   四个男人:“…”   *   这是黎觉予和周辰溥第二次来卡尔登影戏院了,一如既往到处都是人,仿佛年末大甩卖。当他们走进戏院的时候,开场的新编还没开始,厚实的幕布密不透风地紧锁着,诱惑观众席上的各位,幻想稍后的舞台风光。   “觉得这里怎么样?”周辰溥问她。   “真好,我很久没有看歌剧了。”   黎觉予说这话是发自真心的。她拒绝其他三位男人陪同,就是为了让自己独自呆一会,好让自由从不安中解脱出来,没有比看歌剧更好的选择了。   再加上隔壁的周辰溥和她没有瓜葛,相处起来轻松。   忽然,黎觉予眼尖看到入口偏后台的地方,在售卖西瓜糖。其实就是将西瓜熬成糖浆后,缠绕在手掌大小的西瓜形状软糖上,是上海比较孩子气的普通吃食,专卖给来看电影的家庭,让孩子们可以边看电影,边像啃西瓜一样捧着吃。   她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便好奇多看两眼。   几乎是黎觉予将视线飘过去的同时,周辰溥就注意到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吃点西瓜糖,你想来一点吗?”   黎觉予瞪大双眼回望过去——三十岁的周行长去买西瓜糖吗?   这个画面怎么那么诡异?   然而这位三十岁的绅士并没有觉得举动有什么奇怪,反而在确认黎觉予没有给否认后,毅然站起身来,当着在场所有小姐先生的面,朝西瓜糖方向快步走去。   已经有前排观众,相互间附耳低语了。   不用细想,黎觉予都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大抵是“周行长是变态”之类的话。   想到这,为了不让自己也被当成奇怪的人,黎觉予赶紧朝周辰溥,也就是后台入口方向追过去…两人一齐变态总比一个人丢人要好。   贩卖软糖的老头,此时正倚靠在滚热的制糖机器边休息,肩上搭着一块擦汗的皱汗巾。因为今天上演的歌剧,所以没什么客人光临,他就把汗巾搭在眼睛上闭目休息。   直到耳边似乎传来礼貌呼唤,他从如梦唤醒那样,将毛巾抓下来。   “你们要西瓜糖,要做多大的?”   又等好一会,卖糖老头的视野才恢复清晰,见到面前站着一男一女,漂亮得不像话。   其中年纪稍大的男士说:“孩子大概五点零四尺高。”   漂亮女士倒是没讲话,只是听到五点零四尺的时候,娇怒地笑着拍一下前面人的背部,似乎对方说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老头没看懂,只能干巴巴笑:“这   孩子长挺高哈。”   然后他就低头专心做糖了。   西瓜糖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光是融糖、定型、缠糖丝的步骤就很费时间,好在面前两位看歌剧吃软糖的奇怪客人脾气挺好,不仅没有催促,偶尔等得无聊了,就朝周边随意看看,大概这就是大家贵族的修养吧!   黄糖融化后,连空气都变得甜蜜粘稠,让黎觉予不舍地回到座位上。   看腻了老头搅糖罐,她就站在后台门口朝后台望去,借此找到过去唱歌剧的快乐回忆。忽然,黎觉予懒散的视线忽然变得锐利。   她在后台看到了两位熟人。   不对,应该说是原主的熟人。   **   从早上开始,黎昭就感觉自己眼皮不住跳动,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母亲,黄小姐也是迷信的,早饭时候看到她左眼乱跳,就各种大呼小叫,惹人心烦。   “今天是歌剧会,我不可能不去。”   黎昭冷漠反击对方,言语不像是母亲和女儿。   被骂的黄小姐还想说点什么,甚至说要回房给黎昭拿护身符。为防止黎昭不当一回事,她提起黎母和黎觉予当年的事情:“当年那个丁香,眼皮子也是狂跳,我就说她马上要出事,果然第二天她就消失在海平面上…”   “可她们都回来了,还出名得不得了!”黎昭冷言反驳:“能不能不要提她了。”   “好好好。”   黄小姐管不住黎昭,最终只能担忧地看着她离去。   今天是重要的歌剧会,黎昭无论如何都会去卡尔登影戏院,准备表演。虽然同伴不靠谱,用仇人当旗号售票,但黎昭相信只要表演得好,同样也能获得称赞。   就这样,怀着必胜决心的黎昭,风风火火跑来影戏院。   还没进到后台化妆,就先看到在售票处张望的未婚夫李书京。   虽然李书京出身文娱圈李家,但却是庶子,长相普通偏秀气,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黎昭和他黏在一起,原因有二:李书京得黎福柯喜欢,曾在黎家资助下,前往英国上大学,是个有点社会地位的海归。   第二就是李书京曾是黎觉予的未婚夫了。   要说黎昭多喜欢李书京,那是不可能的,单纯想要恶心仇人罢了,   见到他在犹犹豫豫徘徊,黎昭思索片刻便走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她的未婚夫说:“今天是不是有黎觉予的表演?”   售票点拉开一指头的缝隙,只有声音传出:“黎觉予?记不清了,好像是的。”   听到这话后,李书京这个吃喝都在黎家的人,居然兴高采烈地掏荷包,要买上一张前排。跟在后面旁听全程对话的黎昭,无言冷笑,心里对这个男人厌恶至极。   她紧跟未婚夫,往戏院里面走,表情气势有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等走到后台门口,李书京朝后台张望,似乎想要找到他的前未婚妻黎觉予的时候,两人才终于发现彼此,面面相识,身体微微颤抖——李书京是怕,黎昭是怒。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歌剧呢?”   “看的谁的?”   李书京支支吾吾,左顾而言它。   见这晦气表现,黎昭微微挑眉,除此之外表情丝毫不动。她压抑着怒火,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你可知道,今天是歌剧会的表演,而我还是主演?”   “我就是来看你的啊!”李书京如获至宝,眼神是发自内心的惊喜。   “真恶心。”   黎昭丢下这句话,快步走上前,对着李书京脸颊连扇十几个耳光。   啪啪啪清脆的声音,像是卡尔登开演铃声一样,回荡在西瓜糖甜滋滋的空气中。   偶尔打累了,她就换另一只手,抓住李书京头发,不住往地面方向拽,似乎要将李书京的头盖骨就此掀开。   至于被打的人?完全不敢反抗,因为黎昭边打边述说他移情别恋的罪状。现在的李书京只能内心祈祷有正义路人经过,又或者是影戏院快点开演,再不然就是黎昭快点发泄完怒火。   然而开演还有半小时,黎昭怒火足以杀人,只剩下正义路人这个选项了。   李书京忍着剧痛,用那双早已被泪珠湿透的眼睛看过去,居然还真在后台门口看到路人——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人,正朝暴力现场方向侧目看来,神情一致,紧抿双唇。   再仔细看,居然是周行长周辰溥和黎觉予。   还没等李书京出声求救,很快,黎昭也发现那两人竟然在此处。   几乎是对上黎觉予视线的瞬间,黎昭就感觉自己浑身变得僵硬难以动弹。   她现在姿势怪异,五尺高小身板紧抓虚弱高挑的青年,这些都是小时候从贫民窟学来的,放在卡尔登影戏院的华丽中,简直粗鄙得不像话。   反观黎觉予,那么美丽优雅…   忽然,黎昭怔在原地,神情恍惚,她竟然在黎觉予眼中看到一丝欣赏。   这种怪异又兴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刚刚还满腔的恼羞成怒,霎时化身成一抹难以压抑的兴奋,仿佛黎觉予的赞美,要比所有人对她的追捧更令她触动。   这是怎么回事? 第166章 终归上海(29) 快去求黎觉予顶上舞……   黎昭和李书京突然停顿在原地, 不打架不说话,也不走开,像一尊定格在某处的雕塑,两人神情均含着难以言状的痛恨。   耳边或远或近地传来一声:“西瓜糖好咯!”   黎觉予顺势收回目光, 沉凝表情带上一抹偷笑。   她从老头手中接过西瓜糖的时候, 心里还在不住地可惜:哎呀, 怎么那么快被发现了?这两人继续打骂下去该多好, 这可比歌剧还好看。   没想到黎昭在亲情方面拎不清,在感情方面倒是雷厉风行, 还蛮不错的嘛。   ——黎觉予不是原主,对黎昭没有多少深刻的感情,只能介于她目前的表现, 认定对方是一位被凄惨身世蹂躏光矜持心思的小三女儿,常常会在意他人的评价、自我对比后的不满,然后再被这种琐碎小事伤害。   人受伤后的外在表现不同,丁香是自我攻击,黎昭可能是对外攻击。   总体来说,不是坏人。   想着想着,正在小口小口舔舐软糖的黎觉予诧异抬头, 觉得好奇怪,自己怎么会对小三女儿的遭遇产生共情了。难道是日子好了,心肠就会变柔软了吗?   那可真是不妙。   隔壁周辰溥不知道黎觉予所思所想, 只顾着低头看对方吃软糖:“好吃吗?”   “好吃。”黎觉予夸奖, 而后又小声说一句:“就是有些丢人, 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西瓜糖那可是上海十岁小孩都不吃的东西,有些脾气孤傲的大孩子被父母买西瓜糖后,还要当场跳脚闹说自己不吃, 让父母快点拿去丢掉…   就是这么一个惹人发笑的小玩意,周辰溥居然买了,还人手一个…   自我感觉有偶像包袱的黎觉予,怀着沉重的心情啃咬着,甜滋滋的软糖含融化在舌尖,却让人心情波浪般的忽上忽下。她侧头打量叔叔,该死,他的软糖怎么一口没吃!   黎觉予用发现同伴是背叛者的惊愕表情,“咬牙切齿”地说:“你居然让我独自丢人!”   闻言,周辰溥低头看手中完好无损的糖果,好笑回复:“这么小,我三两口就吃完了,打后怎么帮你吸引视线啊?”   …哼,倒也是,黎觉予收回嗔怪的目光。   可能是因为周辰溥年纪大吧,她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会有点孩子心性流露。譬如现在,她还是有点不满周叔叔居然不吃西瓜糖,明明这可好吃了。   忽然,周辰溥用低沉的声音,轻声诉说:“教你一个不被大家关注的吃糖办法。”   “什么办法?”   “从现在开始说其他国家的语言,让大家以为你是一个洋女孩。”   “这样大家就会觉得你是好奇上海食物,才会在歌剧院吃小孩子的东西。”   顺着这个思路,黎觉予茫然想了一阵,直到看见隔壁人含笑的眼眸,才知道他在开玩笑。   黎觉予巧妙地翻一个白眼,说:“那倒不如去书店,买一本少儿版中日词典,跟着上面学说蹩脚中文,估计今天遇到的每个人都会给足优待。”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低头浅笑——上海优待洋人的劣境,被用开玩笑的方式讽刺着。   “所以我希望这个中文版歌剧能成功。”黎觉予的语气表达出强烈的希望:“来时我看了,舞台挑选的是普契尼歌剧《图兰朵》,本身就是中国背景,真改出来会很有意思。”   “现在大家都太欢迎西洋的东西了,这样不好…”   “那你呢?”   周辰溥突然的反问,明明语气并不强烈,却完全打断黎觉予的话,令她沉默下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就算只说三个字,也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在探究些什么。   沉默并不能打退周辰溥的追问,也不能令他心里发乱,他依旧坚定地问:“那你呢?”   “为什么不想上台唱歌剧,不想让大家知道你的故事。”   “周叔叔有没有看过我的书?”黎觉予问出口后,就觉得这话实属太废了,毕竟她第一次在上海看到自己的小说,就是在周辰溥的手上。   于是她接着说:“从剧情看就能知道,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伤害不少了,譬如…”   譬如…黎觉予想说物部将司,但总觉得在一个长辈叔叔面前,提起自己的前任有点奇怪,便迅速更改对象:“譬如我在巴黎走红时顶替的苏珊夫人。”   她没发现,周辰溥听到这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时,神情迟疑地愣怔一瞬。   “当时我使出一点手段才成功上台,换句话说,我的走红都是运气和非正经手段构成的…”   黎觉予真情刨析自我的话音还没结束,隔壁周辰溥立刻接上:“对,就是运气。”   这别具一格的安慰方式,让黎觉予有些不明所以,并且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将西瓜糖放下,嘴巴抿成一条向下的弧线,就像女儿在向父亲撒娇:“你怎么这样?”   “我没说错啊。”周辰溥微微耸肩表示摊手,“但是你要知道,形式是运气,实力却不是。”   “什么意思?”   “意思是走红的先决条件,从来都是运气和实力相互结合。如果你的小说女主没有实力,只是发生种种运气意外走到顶端,那么我只会笑笑,暗道这是哪个不想努力的中学生作品。”   周辰溥没有指名道姓黎觉予,而是用小说女主作为代称,这让沟通变得自然一些。   这还是黎觉予第一次,从读者评价来看自己的人生,有些似懂非懂地转过头,细细揣测。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周辰溥接下来的话给吸引了,惊讶了。   “至于我为什么承认这是运气。是因为害走苏珊夫人的苏打水,是…是从我所在的包厢内发射出去的。”   黎觉予转过头,想要看看隔壁叔叔,怎么能用那么平淡的语气,说出那么离谱的事情。   “你发射的?”她不可置信地追问:“当时你也在克里希剧场?”   “当然不是我发射的。”   周辰溥心虚地挪开目光,行为和说辞矛盾,令人生疑。   其实这个苏打水还真不是他发射的,但为逗小女孩开心,形象受损就受损吧,不是大事。“所以我承认它绝对是运气,十足十的运气,巧合到我简直不敢相信。”   “但如果不是你上场,等苏珊夫人嗓子完好后,替补完成工作回家,一切都不会改变。读者、观众们都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这些幸运和小手段,觉予。”   “当然,如果你想说的伤害是物部将司的话,就更不用担心了。” 周辰溥放松微微耸肩:“如果骗人女仆不是你的话,恐怕物部将司恢复记忆后,第一件事就是报警把女仆抓起来了…”   “…”   黎觉予有点想笑,又觉得当下场景不太合适。   好在开演钟声敲响,所有人坐直身体朝舞台望去,她也跟着一齐转头,目光凝视西瓜糖。   ……所有人都在拍手,在这飘荡着香水味道,闹闹腾腾的观众席间,和周辰溥紧挨一起,让黎觉予感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安定感。   他是一个长辈、一个聪明的商人、一个男人。周辰溥提及物部将司时自然而然的信任,不认识时多次见面的缘分,时刻流露的贴心和睿智,种种一切居然让周辰溥这个人在黎觉予心中留下印记。   她咬一口手中西瓜软糖,含糊不清地说:“那你还敢喝苏打水吗?”   “不敢了。”   调侃自己的语气也是淡淡的,真有意思。   **   装扮得体的黎昭,穿着一身公主戏服,从后台通往舞台的台阶噔噔跑入。还没完全站上舞台,她就在彩片落下的间隙中,一眼锁定黎觉予的位置。   几乎是看到对方的瞬间,黎昭心中一阵发紧,像几天没吃饭的胃痉挛那样。   她很紧张。   就像第一天回黎家时,跟黎福柯打招呼那样。   现在的黎昭满心满念只想表演给黎觉予看,然后从对方眼眸中,看到震惊、满意、赞扬这种正向情绪,就足够勾起她深藏的愉悦。   “求求了,一定要成功给黎觉予看。”她唇瓣颤抖,不住为自己打气。   但抱着这种非享受的想法,是注定表演不好舞台的。   上场没多久,黎昭就感觉自己心口如刀割般疼痛,公主服领太高,时不时包住她的口鼻,呛得她嗓子眼发涩,眼眶湿润…   她哪都不看,就追望着黎觉予动作的变化,卯足劲想证明自己。   紧接着一束未经处理的聚光灯,失控地从舞台上一晃而过,直直地照入黎昭的眼睛里。   平常人被光猛烈照到、吓到失声,再跟观众告饶一声走开便是了,可黎昭被灯光照到,忘记唱歌后,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这个舞台被我弄毁了。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直愣愣看着观众席,准确说是看着黎觉予。   内心的颠簸和沉重的思虑,将眼前景色扭曲搅乱成一团,彻底压垮黎昭。她像一个失智的孩子,迟疑地望望手中精致团扇,然后忽然晕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黎昭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找黎觉予!”   “快去求黎觉予顶上舞台…”   该死,她怎么帮了黎觉予一把?   心中悲念刚产生,黎昭很快便失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第167章 终归上海(30) 她是上海的歌剧女王……   舞台发出“砰”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 无论是歌剧还是交响乐队全都停下来了,大家呼着唤着,叫嚷着黎昭的名字。   黎觉予惊讶朝舞台望去,奇怪黎昭这是怎么了, 只是被灯照一照却一脸死不瞑目的感觉, “她怎么了, 是被人害了吗?”   “应当不是。”只在观众席上旁观事态发展的周辰溥, 没有贸然下定论。   几乎是事故发生的瞬间,卡尔登影戏院的经理, 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噔噔蹬从大理石台阶跑下来,招呼工作人员将台上晕倒的人抬下去。   完事后,他还得面对租借舞台人的连番指责, 还有观众席上未能尽兴者的抱怨。   “实在是不好意思,工人没将聚光灯绑紧。”   他道歉,可想继续表演的小姐们依旧不乐意:“现在才第二幕,你将第一女高音弄晕,我们后面要怎么表演啊?”   “实在是对不起。”   观众席也在闹:“退租金!”,“退钱!”,“退门票!”   …场上喧哗足以见报。   急得焦头烂额、生怕在他管理期间内闹出丑闻的经理, 嘴巴都要出燎泡了。   他站在场中,像一只团团转的黑企鹅,被周围人像玩宠物那样, 转来转去, 讨要说法。黎觉予两人倒是没有闹, 她们完全抱着吃瓜心态,坐在原座上观望。   忽然,隔着人群的层层叠叠, 黎觉予和经理的目光意外在空中重叠了。   这突然的对视让黎觉予暗道不好,她扯扯周辰溥的袖子想要提前出去。   可闹腾的观众席哪是那么好跻身出去的?没一会,经理就跻身到黎觉予身边,用不低的音量问道:“请问你是玛丽小姐吗?不知道卡尔登影戏院是否可以邀请你上台表演?“   玛丽这个人名一出来,刚刚还鼎沸的人声瞬间消散,只余窃窃私语。   先前没注意到玛丽坐在角落的人,在经理提点下总算认出她来。   立刻就有大嗓门贵妇高呼:“好啊!我们就是听说表演者是玛丽妹妹,冲着玛丽来的。”   隔壁人也迎合:“如果玛丽能表演就好了…“   经理也在央求:“拜托了。”   …   看起来,在这种火热气氛中,无论是摆出什么理由开脱,似乎都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而且被那么多双黝黑眼睛盯着,对于黎觉予来说是第一次——第一次在现实表演歌剧,第一次在国人面前表演歌剧,第一次面对不是幻境是现实的舞台。   压力巨大可想而知。   她想拒绝吧,却又瞄到面前墙上的大幅版画海报。   上头写着:[上海第一次中文歌剧表演,西方浪潮和传统文化的完美呈现]   先前称赞这个歌剧的话,成为轰赶黎觉予上台的武器,让她犹豫不决,所有人都在央求,黎觉予却只能沉默,连面色也变得分外郑重、严肃,思绪飞快转动。   隔壁周辰溥贴心低声说道:“如果不想去,就让我来拒绝吧,你不用出声。“   “…”   黎觉予回神,对视时眼神益发认真。   她用近乎气音的声音嗫嚅道:“你说,他们喊我上台是运气吗?”   黎觉予现在迫不及待想要一个答案,要么证明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孩,不值得被爱被追捧,要么证明…证明什么,黎觉予已经不知道了,或许她更想要一个否认。   “是的,是运气。”   周辰溥还是那样,实话实话:“除了今天,哪还能看到心理那么脆弱的女高音?”   说这话的时候,黎觉予脑海闪过苏珊夫人,刚刚的对话历历在目。   “但是他们喊你上来,却是因为实力,因为是你。”   可能是看听话者表情有点懵,周辰溥低头浅笑一声,无奈地说:“觉予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一直否认自我和过去,但是你太不了解你自身的强大了。”   “上去吧,你值得在那个舞台上。”   周辰溥用掌心绅士式地悬空在黎觉予肩上,仅用指尖暗暗使劲,将她朝舞台方向推过去。   黎觉予觉得自己像一颗没有力气的足球,被人轻轻一踢,就软趴趴往某个方向滚。   她顺势又自愿地往舞台方向、交响乐队的方向走。   观众席上原本想要离座的听众纷纷坐回位置上,闹腾的人也不吵了,按部就班地回去。一瞬间,整间影戏院陷入一片兴奋前的宁静,所有听众都在用一种令人感到紧张的期待目光,紧盯黎觉予的背影。   看着她优雅迈过观众席和舞台的交界处,看着那双金色细绑带的凉鞋,闪映着舞台光,恍如顷刻间那抹莹白变得高不可攀。   某位场工递来第二幕的曲谱,塞进她手里。   既然是替补,自然不会要求她迅速掌握改编曲,手拿纸张表演就可以了,反正喜欢玛丽的大家并不会介意。   黎觉予低头一看,湿漉漉的手汗瞬间打湿纸张一个角。   她站到黎昭刚刚的位置上,转身,面朝大片黑压压的观众。   聚光灯像刚刚那样一晃而过,黎觉予顺势闭眼,等待聆听那即将响起的交响乐曲。   在这一刻,她感到胸腔里,由于在现实初次表演的不安,消失无踪。仿佛拥塞着一片名为“我热爱歌剧!”,“我热爱舞台”,“我最牛批”的粉色思绪。   连乐队中有人将手落在乐器瞬间发出的微弱声音,也像是响雷在耳边轰鸣。   再看看面前大家期待的舞台,没有人觉得台上人德不配位,黎觉予终于意思到这一点。   音乐声重新响起,明明没有任何练习的黎觉予,居然能轻松唱出改编版的歌剧——幸好黎昭找来的作曲家靠谱,大部分歌词都和现代中文般歌剧《图兰朵》差不多,凭借记忆可以轻松将其搬到一百年前的舞台上。   可其他观众不知道这个强大金手指的存在。   她们只觉得,黎觉予不愧是黎觉予,就是比别人唱得好;明明先前没有过练习,却没有任何错误产生,熟络得像表演千遍万遍。   “唱得真好啊…”   “黎觉予开彩妆沙龙真的亏了,偶尔来卡尔登影戏院唱唱才好。”   “我之前都是听西方歌剧,但是这个中文版还挺有感觉…不比洋鬼子的差。”   …   第二幕还没结束,周辰溥就在观众席周围听到不同的好评,内心隐隐升起的欢喜满意,比几年前在华尔街成立公司的快乐还要多。   他也意识到了:这四年来多次偶遇,使黎觉予这个人成为他无趣人生的唯一享受。   他想看这个小女孩还能做多久,爬多高。   此时天近中晚,凉风袭来,卡尔登影戏院没有刻意将窗户关上。本应该觉得周身发凉的时间段里,无论是周辰溥还是观众席众人,都因为舞台上的女孩变得燥热。   她在舞台上唱得那么好,笑得那么开心,不像表演,像把身体沉浸在恰到好处的热水里。那白皙细腻的咽喉,宛如装入一台昂贵的收音机,只需随意张口,就像尖针搭在黑胶唱片上那样,轻轻松松唱出天籁。   演唱者的快乐,通过歌词传递给观众。   如果当下有人夸唱得好,必定会有人踩回去:“只有唱得好吗?”   “黎觉予长得也好!”   长期被舞台调教的黎觉予,根本不需要刻意,也能将颔首动作恰好停在某个适当角度,和人对戏的时候,就算低头看台词,再抬起头来时,连眼角都充满戏份。   这种风姿,太难得了。   真不愧是百老汇走红的华夏女高音,原来就是这样!   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如此念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舞台。可就算再怎么不舍得,《图兰朵》也只是一部四幕一个时辰的歌剧,没多会就表演完了。   如果此时是在克里希剧场,说不定观众们就起哄,求着再来一下小节了。   可这里是上海,都是一帮情绪内敛的人。   她们想挽留,却又不敢冒昧,只敢端起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黎觉予,眼神中的渴求仿佛能凝聚成实质,吧唧掉到地上。   然而这样含蓄熟悉的国人表现,反而取悦了黎觉予。   她像是第一次在巴黎咖啡馆舞台表演那样,单腿弯曲行出标准的舞台谢礼。   再抬头时,眼角流露一抹笑嗔:“刚刚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歌剧的女王,黎觉予。”   “非常感谢大家捧场。”   话音刚落,全场报以激烈掌声。前排靠的近的那几位上海绅士,一副不要这双手的样子,不要命地使劲拍,掌心殷红近乎鲜血。   如雷鸣般的涌浪掌声,透过厚重的单面天鹅绒幕布,真挚地传到后台里。   医生还没过来,几位有舞台经验的工作人员正在按压黎昭的人口,说她这是:“太紧张,一下子被魇住了,按按就好了。”   手刚放到人中,救助者就被乍然响起的掌声吓到,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伤印。   看着青紫色人中,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不敢继续下手了。好在没过多久,黎昭就清醒了,不过弄醒她的不是人中剧痛,而是梦想中铺天盖地的掌声。   她环顾一圈,发现一齐上台的小姐妹都不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外面怎么了,表演还在继续吗?”   “还在继续,你放心吧。”工作人员不知道黎觉予和黎昭之间的嫌隙,老实巴交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你晕倒后,观众们闹得不可开交,卡尔登影戏院经理只得请求黎觉予,好在你把姐姐邀请过来了…”   …才不是她邀请的。   黎昭眼眶倏地变红,可真让她选择怨恨谁,却只剩下“自己”这个选项。   她现在躺着的地方,就在舞台通往后台的大理石台阶边上,透过层层叠叠的幕布,可以看到台上迎接鼓掌欢呼的风光——多么讽刺对比啊。   想要掌声的人,像干尸一样躺在幕布后。   坐拥名声的人,就算是做客也能当主角。   她想要的结果,明明不是才对啊!————片刻功夫,黎昭的脑际闪过无数悲痛,她将身边照顾她的场工挥开,面上是全无生念的哀伤。   这时,那片金碧辉煌的欧式舞台,突然响起某句熟悉的女声:“黎昭?她表演的很好,下次会更好的。”   那声音宛若一片燃烧着的黑色灰烬,所经之处带起一小撮火焰。   黎昭不可置信地朝大理石台阶望去,和刚刚下台的黎觉予碰上视线。   “我恨你!”   她见到黎觉予的第一句话这个。   可能是觉得语气平淡不能传达内心情绪,黎昭哭着喊着又重复一遍:“我恨死你了!”   说完,她掀起病床被子,就往外面冲去。   黎昭跑走后,徒留满脸疑惑的黎觉予,独自站在原地抓脑壳。   黎觉予奇怪:“这人搞什么啊,神神叨叨的。” 第168章 终归上海(31) 李书京挨打(预收加……   后来赶到后台, 试图护送黎觉予出去的周辰溥,正好看到黎昭怒喊“我恨你!”的场面。   他刚想安慰黎觉予,就看到那个搞事业搞得如火如荼的女孩,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上, 满脸疑惑自言自语:“恨我干嘛捏, 又不是我操控的聚光灯。”   得亏黎昭跑走不在现场, 不然听到仇人说这种话, 都得气死了。   周辰溥觉得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你们生来便注定争锋相对, 黎昭又处处不如你,会生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原来她在跟我比?”   黎觉予不可置信的反应,比周辰溥还要夸张。   她心想:这个原主的记忆也太不靠谱了吧!过去得多目中无人, 才会把周辰溥、黎昭、黄夫人这些身边人,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也太傲慢了吧!   而现在,原主的无礼,害得黎觉予当场背起大锅。   她尴尬地撇开目光:“没办法,优秀的人就是这样的。”   “希望这个黎昭能把目光放到别人身上,不然这后半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明明语气还是那个语气,但从舞台下来的黎觉予, 遣词造句和之前截然不同——这才是周辰溥四年前偶遇的那个人,自信得光彩夺目。   就是说话的方式,像是小孩子一样。   周辰溥低眉浅笑:“现在知道自己厉害了?”   “嗯哼。”忽然, 黎觉予面露极度的可惜:“早点认清这个事实, 昨天我就能大赚一笔了。不要费尔森的遗产, 至少得把改编电影合同签下来…”   “现在也不晚,我送你去美国大使馆。”   刚刚才转变好心态的黎觉予立刻认怂:“额,再等等吧, 我再适应一下才说…”   …   玛丽.黎觉予登台卡尔登影戏院的事情,当天晚上就传遍全上海。   不少之前听说有中文歌剧,却下意识不看好,没来的人,纷纷表示后悔莫及。   天刚亮,就有人跑去打探影戏院的情况:“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不是黎昭主演吗?”   “黎昭唱得不错,就是年纪轻上台太害怕了,晕倒了。”   昨天在现场的人,说起昨天的事情就跟说书一样夸张:“当时舞台观众席全都闹哄哄的,大家都吵着要退钱、退票…直到角落中藏着的黎觉予忽然站起身,说她来表演。”   “哇不愧是百老汇女明星,本领太不得了,一开口,嗓音就跟北大爷养的夜莺那样…”   北大爷是上海出名的鸟痴狂者,养的夜莺品种昂贵,据说一个月要吃掉一百大洋的鸟食,贵养出来的叫声婉转高昂,如梦如幻。   用昂贵夜莺来比喻,可想而知黎觉予的歌声有多好听。   第一个人用夜莺去形容黎觉予,紧接着第二第三人皆是如此,最后没亲身观看舞台的人,居然在口口相传中,将“上海夜莺”这个名号打出去。   同天上午,申报、大众报主编在烟馆听到这个称号,立刻联系报工去改字。   当天中午十一点的报纸,首页[上海夜莺]四字印的极大,隔着半米都能看清的程度。   有身边不听歌剧的普通人,看到黎觉予和[上海夜莺]绑定,当即表示纳闷:“这个黎小姐,昨天报纸不还说她是[时尚标杆]吗?怎么今天又变成[上海夜莺]了?”   友人看向提问者,仿佛在看某个可怜的土老帽。   “你还不知道啊,黎觉予副业是开美妆沙龙,但是本业是唱歌剧的。曾经以华夏女高音的身份唱上百老汇,才华特别了得。”   提问者吓一跳:“天啊,世上居然有这么多才多艺的人?”   茶馆另一桌幽幽附和,含糊地说:“不止。”   因为没有主语宾语,所以提问者错以为这句“不止”的意思是:世界上除了黎觉予,还有其他多才多艺的人。   “谁啊?黎觉予的妹妹黎昭?”   “当然不是。我说的不止,意思是黎觉予不止是百老汇走红女高音,三国杰出彩妆师,还是现在上海畅销小说《梦》的作者。”   闻言,茶馆参与聊天者集体惊呼。   “…这不就是歌剧时尚文豪一网打尽?”   “这可都是现在最赚钱的行业啊,竟都被一小女子包揽了。”   最后一句话刚脱出口,说话者就被旁人狠狠敲击了。   “你这是偏见啊,搞事业的哪分什么男女,我们都要向黎小姐学习啊!”   被敲打的男人委屈捂着头,却没反驳这一观点。他转头看向留法归来的同桌友人,问:“你之前在法兰西学习,是否有见过黎觉予?”   从刚刚开始,就在茶馆专心喝茶的西服男人,语气淡淡地回复:“见过。”   “在哪?”   “法兰西公校,看到她白天上学,晚上卖花。”   …现在说话的西服男人,正是当初在留法西勤工俭学会的学弟。   三年前,他听学长说起黎觉予早晚干两份工,拼命生活的事情后,每每觉得工厂好累,学习好难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个姐姐,然后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完成学业。   最终,他以全年级第五名的成绩,带着铜质奖章回国了。   接过毕业证的时候,他问校长:“学校里有一个名叫黎觉予的华夏女孩,毕业了吗?”   当时的校长只是简单地说:“她已经没有上学了。”   因为没有提及前因后果,学弟一直以为这位黎觉予姐姐已经放弃学业,心里难过不已。直到回到上海,看到报纸上的熟悉的名字,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放弃学业。   而是找到她想做的事情了。   再仔细想想,当时他一提起黎觉予的名字,校长的回复几乎没有回忆间隔,脱口而出,恐怕那时候黎觉予已经成为知名校友一般的存在,才会被校长熟知。   曾经崇拜的人,现在如今辉煌。这种感觉真好。   这位留法归来的小兄弟抿嘴,坚定眼神凝视报纸上[上海夜莺]的四个字。   他在想:完成学业并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的他,也是时候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这样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世界上认识黎觉予的人,他们的目标统统都是同一个人,无论人生走到哪个阶段,总有一个身影在前面领跑。   **   当然这个领跑,放到感情方面就有些鸡肋了。   被黎昭怒打耳光的李书京,第二天脸颊刚消肿,他就马不停蹄地跑到霞飞路那边去。   乘坐人力车的时候,李书京还特地在街角购买玫瑰花。   跑在前面的车夫,用余光打量那一抹娇红,还有青年客人脸上的羞涩期待,嘻嘻打趣道:“是要去女朋友那里吗?”   换做平时,李书京是绝对不会和贫民说话的,但今天他心情不错,便好脾气地回复了:“不是,是前未婚妻,想要破镜重圆。”   “那必须得成功啊!”车夫也很会说话:“这个霞飞路真有意思,每天都有各种洋人先生,乘坐小轿车来来往往。哎哟这些男人长得不要太俊了,他们还都是来找同一个女人的。”   “那这个女人还挺…有魅力。”   李书京其实是想说“□□”,但考虑到面前是嘴松的车夫,便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单纯的车夫听不出身后人肚里的弯弯绕绕,话题一转:“哦对,你是要去霞飞路几号啊?”   “霞飞路五百八十四弄。”   话音刚落,李书京就感觉到车夫身影微微一顿,害得他差点没坐稳:“怎么了?”   “没没没…碰到小石头了。”   这里是法租界,最注重道路情节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小石头呢?车夫怔在原地,完全是因为李书京说的霞飞路584弄,就是他刚刚说洋人先生经常拜访的地方。   恐怕这个前未婚妻,就是先前见到的那位有魅力的女人了。   想到这,车夫淡淡瞥了客人一眼,心想:都是追求者,这也差太多了吧——别人都是开黑色小轿车,送珠宝首饰衣服,日日报道的。   这个前未婚夫就来一次,还拿那么一束破花。   如果他是那个未婚妻,立刻打车跑了,哪有可能破镜重圆,真的是想屁吃。   当然,吐槽归吐槽,车夫是绝对不会将这种事情说出来的。人力车听在街口某个转交,车夫哈身道歉:“前面停满小轿车,跑不进去了,可能得劳烦客官自己走一走。”   “那我只能给两块钱了。”   往常这段路程,应该是给四块钱的,那么小一段路李书京就把车费砍一半。   原先还觉得对方是贵族少爷的车夫,心里呕都要呕死了,“少爷啊,这霞飞路的居民,都不怎么坐人力车,我拉你过来完全赚不到回程的钱啊。”   “那又关我什么事?”   李书京将两个钢镚,扔到地上,头也不回走了。   车夫红着脸,从地上捡起两块钱车费。   他也不着急走,就倚靠在人力车旁,等着李书京进去后吃瘪。   “傻女人才会答应抠门男的约会。”车夫就不相信了,这个李书京还会成功?   他就靠在车上,等着李书京被人踢出来,这样他还能顺势接这单生意,将人拉回愚园路。反正这条街的人,也就只有李书京会坐人力车。   **   “众望所归”的李书京,用上全年的运动量,好不容易才跻身到827弄大门口。   还没进门,他就看到街边停靠的三辆黑车。   几乎是在看到车的瞬间,车夫说过的话,即可回响在耳边:“每天都有很俊的洋人先生,日日报道霞飞路…”等等,令人在意。   欸,应该不会吧。   看着车上下来三位俊朗青年,李书京笑自己想太多:“这上海的洋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那么巧是同一批呢?”   三个洋人下车,看到彼此后莫名加快脚步。   跟在身后的李书京不明所以,只得跟着加快脚步。可是他身量不足这些洋人高,特别是前面那个卷发说法语的人,从腿到跨都比他高了。   …有点憋屈,李书京默默离法国人远一些。   走在最前头的日本男人,率先按下门铃,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很快,门后就传来一句女声:“来了!”是黎觉予的声音。应该是沙龙客人太多,黎觉予只得兼职开门的工作。   听到这声音后,李书京赶紧抬头,想要一睹美人风范。   然而除了后脑勺,就是后脑勺,什么都看不见…该死,前面这些人怎么那么高啊!   李书京戳戳前面法国青年,用只能算是流畅的英文,说:“请问能听懂英文吗?”   “可以。”   青年意外好说话,样貌也是真的帅,如果可以,李书京都想让对方暂时走开,免得在这被拿来无意对比了。   “我是这间沙龙主人的未婚夫,请问可以让一让,放我进去吗?”   此话一出,前面三个洋人先生,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死死凝视着他。这种必须抬头仰望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吓得李书京默默倒退一步,心想他这句英文挺标准的啊。   难道是法国人对英文不熟悉?   这样想着,李书京又重复一遍:“我是这件彩妆沙龙主人黎觉予的未婚夫…”   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毫无预兆地冲到李书京脸上,重重打在他的眼睛上。 第169章 终归上海(32) 倒霉蛋(二合一)……   “天啊!”   门口有女客叫嚷着跑过, 画面一度变得不可控制,可等到大家看清安托瓦内特的面孔后,又纷纷变化另一个姿态:“安托瓦内特阁下,请问是这位男青年冒犯你了吗?”   林恩没回答, 咬紧牙关眸光凶狠。   代替他回答的是黎觉予。   她一如既往平和微笑对外, 说:“不关事的, 只是认识人之间的恩怨。”   完了后, 她高喊一声:“林恩。”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客们发现:黎觉予喊一声林恩的名字后, 对方立刻秒变模样——明明刚刚又打又骂,不可一世得如同绘本中描绘的混世魔王,被黎觉予喊一声名字后, 神情瞬间变蔫。   像一只被牵引绳拉着的大狗,被顺顺利利拉到房子里去。   物部将司走下台阶,将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李书京拉起来。   这个动作表面上礼貌得无可挑剔,实际上…刚刚被拉起来的时候,李书京感觉自己手臂差点被拉断了,疼的要死。   偏偏物部将司在做的时候,动作是那么随意、轻飘飘, 令人不敢怀疑是故意为之。   李书京站起来,悄悄活动胳膊,脸颊疼意向上蔓延, 渐渐凝聚成羞愧。他一向以自己从英国游学归来而自豪, 时不时将才识和姓氏身份挂在嘴边, 接受周围人的夸奖羡慕,哪里有过如此丢人的情况发生?   可偏偏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还是发生在黎觉予, 这个前未婚妻的面前。   李书京有着说不上来的羞愤感——好在刚刚拿来的玫瑰花只是摔到地上,并没有全坏,摘掉几片弄脏的花瓣即可。   于是在黎觉予特地留门、转身进入沙龙前,他赶紧将脏乱花瓣摘下,跟着一起进去。   因为李书京这个“挨打后还迫不及待跟进去”的行为,周围女客纷纷相信黎觉予的说辞,认为就是玩伴之间的闹剧,停止呼唤租界警察的手。   霞飞路的宅子比李书京想象的还要好。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愚园路黎家,已经是上海最好的地方。   ——李书京来时正好是人来人往的白天,一抹浓重橘光透过厅堂两扇通透的大落地窗,给房中每一个人勾勒出一圈金黄色的轮廓,视线全都带上瑰丽色的浅红。   黎觉予就坐在官榻上,皮肤异常白皙,光是领口微露皮肤的位置就令人胆战心惊。   她把手放到官榻扶手上,手背光艳艳得似乎会反光,引人注目。   还没等李书京看够黎觉予这四年的变化,房间某处忽然响起一道强势的男声:“还看?”   说话的便是刚刚打人那位法国人,他站在黎觉予隔壁跟衷心仆人似的,开口就是呛声。   因为刚刚不由分说的拳头,李书京下意识想要躲开,生怕对方又冲上来,狠狠打他脸。还好黎觉予轻飘飘一眼,林恩便立刻住嘴了,也没有要走上来的意思。   只是脸上露出一副令男人看不起的、委曲求全的表情。   李书京在心中默默辱骂:这可真不像个男人。   林恩才不管情敌想什么,他只在乎黎觉予的感受:“他刚说他是你未婚夫…”   这可终于扯入正题了。   前来霞飞路的途中,李书京就已经在心中打好腹稿,却没想到当下前未婚夫妻见面时,房间除了他和黎觉予,居然还有另外三个男人。   黎觉予没让他们走,李书京只能硬着头皮,将残破的花束从身后掏出来,背出心中腹稿:“觉予,请原谅我在称呼上的无礼,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想跟你重归旧好…”   说着说着,背不下去了,因为对面林恩看起来要杀人了。   黎觉予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抬起那双耀目流彩的手,拿过青白色瓷杯开始喝水。瓷和手的对比不大,都是一般的细腻,李书京感觉自己都要看呆过去了。   过去的黎觉予,有那么光彩照人吗?   应该也是有的。过去的黎觉予,被贵养长大十几年,说是嚣张跋扈也不尽然,因为过去的黎觉予从来不会主动搭理人,无论是谁靠近,她都是懒散的、不在意的模样,所以才有人说她目中无人、傲慢无礼。   李书京也是这样觉得。   他是从英国留洋回来后,经黎福柯介绍正式确认和黎觉予的未婚夫妻关系,最开始知道这么个未婚妻的时候,李书京是欢喜的,觉得那么好看、贵气的小姐,必定会懂的他的才华。   然而并没有,黎觉予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往往是他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外国见闻,黎觉予兴致缺缺地嗯啊两句。   一开始,李书京还以为是因为黎觉予也曾留洋过,才对这种海外见闻兴致索然,但后来得知黎觉予并没有留洋,从小到大都在上海生活。   对此,他还问过黎福柯原因。   问为什么黎觉予似乎不爱交际、不爱闲谈。   当时黎福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她就是这样,遇到无用的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黎福柯的表情有多轻松,留在李书京心头阴影就有多大。   他一直觉得黎觉予不过那样,不过是有个好家世的幸运儿,凭什么如此目中无人?所以黎昭出现黎觉予下台后,他迷恋上黎昭那种小女儿姿态,觉得无论是谁都比前未婚妻好。   紧接着,就是黎觉予回归,带着歌剧女明星、好莱坞彩妆师和文豪三个头衔。   年纪轻轻,衬得他这个留洋学子像个二愣子。   大概是因为这些出色的头衔吧,现在的黎觉予再怎么目中无人,李书京都会觉得,这是强者美人该有的漫不经心,再也没有过去隐忍屈辱的感觉了。   回忆结束,再将注意力集中到当下时,黎觉予已经喝完茶了。   她将水杯放下,语气平淡到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带花了?”   “对的,是我大早上从港口买来的,还带着露水的洋玫瑰。”其实是在霞飞路路口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李书京觉得当下选择撒谎比较好。   话音刚落,黎觉予便微敛双眸,似乎在打量这束花。   李书京害怕对方发现是家门口的作品,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连忙问:“放哪儿?”   “放那吧。”随手指了一个角落。   发现对面人没有发现谎言后,李书京大松一口气,端着鲜花往所指方向走。结果刚迈出步伐,他就被眼前画面惊得呆愣在原地,还差点因为惯性左脚绊倒右脚。   ——黎觉予指出的角落,摆满各式各样的鲜花,有出版社寄来的庆贺花束,有杂志报刊寄来的出演花束、居然还有他本家、李家送来的小花篮…   但是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这些花束中间,有一束尤其大的玫瑰花束。   底下写满标榜越洋、昂贵的洋文,署名是毕维斯。   毕维斯的话,似乎就是三个男人当中的意大利作曲家。果然不能跟搞艺术的人比浪漫,这一大束越洋玫瑰恐怕得一百来块大洋了,拿来请客吃饭难道不香吗?   李书京心中默默啐一口。   本想将玫瑰放到显眼处,结果光是摆在旁比,成色就跟毕维斯的花形成鲜明对比,像是玫瑰会说话,正在挥舞着手说:“我是假玫瑰!我是假玫瑰!我就是路口买来的便宜货…”   难怪刚刚黎觉予默默看了许久,估计是觉得对比太大。   …谁知道这儿居然真有越洋玫瑰,真的是倒霉透顶了。   李书京赶紧将自己的花藏到角落,佯装无事地走回厅堂正中间。   正准备说话呢,就有女宾认出那三个洋人中的其中一个,用刺耳的女高音英文连声惊呼:“物部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彩妆沙龙里?”   李书京站在后面看戏,准备看这个物部先生怎么说,才能不被人当作变态。   却没想到,物部将司压根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礼貌:“劳伦夫人。”   劳伦夫人的话…这个并不大众的外文名字,俄顷开启先前李书京同周辰溥学习的记忆。   他不记得金融行业办公准则,却能将上海金融圈名人牢记于心——劳伦,万国储蓄会的董事长夫人。   这对法国夫妇可是金融人们都要讨好的对象。   然而在李书京心中如此牛逼哄哄的角色,放到物部将司这里,也不过是金融圈同僚之间的普通问好——面对劳伦夫人的亲近,他只是轻飘飘地说:“言重了。”   传说中脾气阴晴不定的劳伦,也没有像传闻那样立刻生气,居然说:“请来我家做客吧,同你讨论关于证券的事情,是我家老头子的希冀。”   “自然,期待夫人的请帖。”   …李书京内心惊愕难以排解。   这边金融圈对话结束后,劳伦夫人还同黎觉予作出亲密贴面礼,双手摸着精致无暇妆容,欣欣然从美妆沙龙走出去。   不过在途径他李书京的时候,因为嫌弃人挡在甬道,通行不畅,劳伦夫人顿时耷拉脸,用那双洋人特有深邃双眸,冷漠凝视着他。   鲜艳红唇一张一闭,便是一句怒斥:“滚!别挡路。”   本来想凑一脚,结识万国会劳伦夫人的李书京:“…”   大家都是人。   怎么对待差别那么大?   他赶紧让开位置,摆出一脸受害者的表情,看着劳伦夫人风风火火走过。从这一刻开始,李书京觉得他人生最屈辱的时刻,再也不是黎觉予不搭理人了,而是劳伦夫人的因人而异。   物部将司有什么,不过就是幸运开□□券行,听说他连帝大都没有毕业…笑死个人了!   还不如他。   至少他是从英国商学院顺利拿到毕业证。   虽然心中这样想,李书京却下意识地远离物部将司和毕维斯,免得他被衬得毫无光环。好在现场还有一个人高马大异常暴戾的林恩.安托瓦内特。   虽然他样貌不及林恩,没有深刻的五官深刻和匹配西服的长腿,但李书京非常清楚自己的优点,那就是:面貌清秀干净,身材纤细修长,是上海小姐们都喜欢的款式。   犹豫再三,放完花回来厅堂的李书京,决定朝最不待见他的林恩身边靠近。   林恩:……   看到他靠近,林恩蹙眉斜瞥一眼,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李书京也能看出他的潜台词,大约是:“老子恨不得打死你,你居然还敢靠过来?”   如果对方情商高一点联想到意图,那这句潜台词可能是:“靠,你居然拿老子当参照物。”   …   虽然知道对方心情不好,但不得不说,在粗鲁无礼的情敌身边呆着,就是很有安全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这种想法,但李书京恨不得和林恩绑定在一起。   因为这种乐观积极的想法,他又默默靠林恩近一些。   离的近了,屋内反光效应减弱不少,李书京这才发现林恩的衣服不太一般——怎么会有人的衣服,连纽扣都是金色的?   这是涂抹上色还是真金制成的?   再靠近点,可以看到林恩衣服布料是□□的西装料,镶边地方全都用烁烁发光的细金线,从这奢靡剪裁中可以窥得,十八个纽扣都是真金制成的。   观察完隔壁人的衣服,李书京再低头看看自己,因为两人站立位置靠近,衬得他这个穿一袭青色纯棉长袍、没有半点装饰品的人,瞬间黯然无光。   “这么多金的,不会重吗?”   一时没忍住,他羞愧难当地低声吐槽一句。   可这间房间才多大,再怎么小声也会被隔壁人听见,本以为林恩不懂中文才开口吐槽,却没想到隔壁人立刻转头看来,正儿八经地回复:“不会。”   在他手上,拿着一束纯金制成的玫瑰花,边缘被工匠摩得圆滑,方便捧在手心观赏。   他递给黎觉予,金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变成书中描绘的未知梦幻。黎觉予拿过金花,约略低伏的娇美脸庞将全座的目光吸引过来,芊芊细手摸索着花朵,似乎很满意。   “怎么又送这种假花啊?在巴黎你也送过差不多的。”   李书京大惊!   什么?这么昂贵又无聊的东西,居然还送过两次?!   林恩抿嘴,形似撒娇:“之前那是加急制作的珠宝花,只有好看,卖不出什么好价格。”   “这个可是实打实淘金打造半年的东西。我从百老汇回来后就开始准备了…”   其实在这个金花上头,还能再打打感情牌。   譬如跟黎觉予撒娇,说:“如果不是她走太快,圣诞节后一周就能做好了。”等等事情…但继费尔森遗产的事情后,林恩不敢说这种话了,生怕心上人赶自己走。   于是这朵充满心意的假花,被林恩用一种轻飘飘的方式送了出去。   至于李书京,他已经没心情在这呆下去了——话还没跟黎觉予说几句,就被迫遭受三人的连番攻击,认识到自己不浪漫、没权、没钱。   他努力想忽略这些由对比产生的自卑感,连开口都费劲:“我们聊聊吧。”   黎觉予看过来,笑容全无:“聊什么?”   “既然你都回上海了,那我们订婚的事情…”   其实李书京来丁寓,怀揣十足的自信——根据他对黎觉予的认识。   这位唯我主义的小姐,从来不在乎自己和谁订婚,只要能保证她自己富裕、自由的日子,那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以李书京相信,只要他提出重新订婚,为了当下片刻宁静,黎觉予会无所谓地答应了。   可千算万算,却没想到黎觉予内里换一个壳子,听到他这句“求婚”后,镇静平淡的表情瞬间破碎,然后噗嗤一声娇声笑出来:“天啊,李书京你太逗了…”   “什,什么逗?”   “你看看你周围人,看看我,你觉得你凭什么说这话?”   …   黎觉予这话讲得像在开玩笑一般,面上却全是真挚的笑容。刚刚还觉得悦耳动听的声音,此刻竟在李书京耳朵里形成回音,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   李书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准确来说,他不敢相信黎觉予居然会说这种话。   这种由漫不经心产生的恶毒话,比从前的默不作声还要讨人厌,直击对话者脆弱的心肋,令人五感窒塞,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说的可是事实啊。”   “…”   李书京看看周围事不关己、唇角微微翘起的三人,再看看被富贵和鲜花追捧着的黎觉予,红着眼眶怒骂一句:“士可杀不可辱,我没想到你离上海四年,竟然变成这样的人?”   “你侮辱我的尊严,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虽然李书京曾在英国留学,但留洋之前是在私塾教导长大的,遇到情绪难以自控的时候,说话方式就会下意识变得文绉绉。   而黎觉予是最不爱听这种屁官腔的。   她看也不看人一眼,挥挥手,意思是要送客了。   还没等浑身颤抖的李书京反应过来,距离他最近的林恩便立刻扬起笑脸,长腿一步跨过,低头,居高临下地说:“探望时间到了,回去吧。”   …怎么说得像他在坐牢一样?   下一秒,李书京就感觉自己被凭空架起来,低头一看,细弱双腿在半空毫无作用地乱蹬——他居然被一个男的举起来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怎么敢举起我?快放我下来。”   越紧张,英文越不流利。   为什么这些洋鬼子力气那么大?   怒斥刚说出口,一道流利醇厚的中文就从身后传来:“举?我没有举你。”   李书京往后一看,哦,原来不是举,就是单纯地平行托一下,只不过林恩高出一大头,所以对方的“平行托着”就是李书京感觉到的“高举”。   真特么丢人啊!   现在的李书京都不想挣扎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好在林恩腿长步子阔,又着急回去陪黎觉予,走得特别快,不消两分钟就把人扔到门口。   被扔出门的李书京转头,刚准备对里头喊话,让黎觉予不要后悔今天说的话,下一秒,他就被突然关上的大门无情重创,发出巨大的“砰——”声。   霞飞路洋房的大门,居然是钢制的。   疼出眼泪的李书京,倒退几步看着丁寓华丽的大门,他恨透里头的一切,连同那些华贵、散发金光的进口家具一齐。   这种恨意,在他转身看到车夫戏谑表情后,得到极度的激化。   这位车夫似乎在强硬按捺笑声,憋得脸都红了:“先生,需要送你回愚园路吗?”   “不要犹豫啦,这里来来往往的宾客都是开小车的,人力车要走到三里外才有…”   这下,连丢脸的机会都没有,李书京只能装作无所谓地坐上人力车。   只不过他去的不是愚园路,而是…“快带我去《春声日报》,《游戏报》和《罗宾汉》这些小报报馆的所在地。”他想:这些小报一定会很满意。   满意他带来的歌剧第一女高音黎觉予的淫史。   车夫犹豫地应一声好,正准备起步,就被黎觉予的看门奴仆拦下来了。   那几个港口做工的壮汉苦丁,硬生生用□□截停一车两人。   面对缩在车厢里惊悚万分的李书京,领头的那人一步上前抓过他的衣领,说:“黎主子说的真没错,你离开黎家后还真的想做坏事。”   “什么,她说什么了?”李书京想起刚刚要告小报的事情,很是心虚:“我什么都没做啊,正准备回家呢,你们截车可是犯法的啊!”   劳工嘴巴笨,懒得跟这个留洋学子废话:“下来吧!”   “如果不想挨打的话。”   下一秒,李书京宛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一样,被硬生生拉下车。 第170章 终归上海(33) 民国小报(预收加更……   第二天, 是礼拜天,黎觉予彩妆沙龙一周内唯一休息的日子。   清晨的霞飞路再次恢复过往的宁静,又正值深秋,道路两旁重金栽植的法国梧桐变黄, 唯独一些脆弱的植物红得透黑已凋零。   随着天色渐亮, 各家奴仆从各自佣人房中走出来, 准备一天的膳食和清扫工作。不知谁伸着懒腰, 小声嘟囔说:“昨天是什么声响,吵得我心烦意乱。”   立刻有人回答:“似乎是铁锁链托在地板上渐远渐近的钝重相声。”   隔壁房苏州佣人探一个头, 否认该观点:“又好像是有一个男人在求救。”   搞什么啊又是铁链又是男人呼救,难不成霞飞路闹鬼了?众佣仆连连打冷战,佯装什么都听不到回去继续工作, 总不能因为这些飘渺的乱想耽误工作。   轰隆轰隆吱呀——声响起。又有车辆停在丁寓门口。   几位奴仆好奇朝花园望去,只见一个商务范十足的长袍男士,在几位西装革履的小先生护送下走进丁寓,按响门铃。   里头说什么听不太清,只能听到那位长袍男士,用清晰标准的国语说:“鄙人方液仙,是中化无限公司总经理, 和黎小姐有约。”   然后房门嘎吱一声响,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进去。   看完热闹的奴仆将脑袋从栅栏上缩回来,忍不住感叹道:“隔壁这位黎小姐可真不得了, 接触的都是常人仰慕无法触及的对象。”   “每天香车宝马来来往往, 我都快不认识名牌车的标了…”   “我将女儿送到学校, 某天回来女儿说自己想当黎觉予。”某位在霞飞路做工供女儿上学的老妈子乐呵呵说:“我真庆幸她说的不是那些情妇、交际花…”   因为这个儿女话题的延展,聊起黎家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我的女儿是黎觉予,一定会觉得三生有福!怎么会舍得决裂呢?”   “黎觉予和丁香女士离家出走后, 黎老爷立刻迎娶黄夫人…你品,你细品!”   …围在角落几位奴仆细品一番,最后得出结论:“真是捡了芝麻丢西瓜。”   而后四下散去,继续做工的做工,清洁的清洁。   丁寓内。   方液仙跟着丁寓的老妈子走到大厅堂,才刚踏上走廊,他就闻到帝王厨子菜品的味道。这个味道,霎时给传闻中天赋异禀的黎觉予增添一丝人烟味,令他微微放松心弦。   和现代共识不同,这个年代的中化社,不过是一家依托五四运动思想的福,好不容易才发展起来的国内化学用品厂。再加上国内化妆品牌聊胜于无,令得方液仙日日夜夜担心受怕,生怕赚到今天亏损明天。   所以黎觉予找上门,说她要做化妆品,对于中化社来说是一笔势在必得的订单。   没坐多久,黎觉予就来了。   她脸上擦了脂粉,却不像常人那般在皮肤上浮起来,也不会有过于苍白不健康的感觉,由此可见对方对化妆品的熟知…方液仙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是对化妆品都不了解的大小姐。   至于工厂的知识嘛…费劲点当老师,讲一讲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液仙做好给华贵大小姐解释共产基础知识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人坐下来,懒散的表情立刻变成一副严谨认真的样子,手中钢笔在小本子上勾勾画画:“中化社的原料,是采购的,还是自给的??”   心中铺垫一堆关于工厂基础信息,譬如流程时间成品批货的方液仙,一下子被问懵了,几分钟后才在千千万万的腹稿中找到回答:“我们家原料是部分自给,部分外供。像眼线笔、眉笔所用到的甘油,由工厂内一台德国进口炼制甘油的全套设备提供。”   “其他,譬如工业水溶性聚合物、植物染剂呢?”   “由联合厂家,譬如肇兴化学厂提供…黎小姐千万不要觉得国内原料厂会比海外的差…”因为丁寓的装修,大多以法国家具为主,再加上黎觉予穿着打扮比较洋气,所以方液仙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会更西化、更喜欢海外的东西。   说原材料大部分自给自足的时候,方液仙心很虚啊,担心会不会丢掉这笔生意。   可让他撒谎,又是做不到的事情。   结果黎觉予的反应出乎他的想象,不仅没有厌恶,反而双眼放光地说:“方先生你做得很好,将来中化社必定生意兴荣,成为国内第一大化学工厂。”   这突然巨大的夸奖,都让这位年仅三十几的先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了。   “黎小姐过奖了。”   “我从来不说假话。”黎觉予作弊,以未来人的姿态看待方液仙,可一点都不心虚:“能和方先生合作创办化妆品品牌,是我事业上的荣幸。”   “…”   方液仙:脸红了。   接下来一直到午饭时候,两人针对第一批产品做沟通,最终确认下五只颜色色号口红,还有三个粉底色号,零零碎碎的其他产品。黎觉予说:“我们可以按照一个个新系列出货,方便工厂那边配套生产,压低出厂价格。”   听得方液仙一怔一怔,没忍住将疑问问出口:“黎小姐是之前做过工厂吗?”   “嗯?”上辈子亲自走访工厂,创立化妆品品牌公司的黎觉予有些恍惚,“自然是没有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化妆师,刚说的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好吧。   听完这番几乎凡尔赛的话,方液仙探究欲望降低至零。   平平无奇化妆师出口成章。   跌打滚爬总经理全靠经验。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   忽然,厅堂木门响起叩叩叩的急促响声,还没等黎觉予喊进,就有一个老妈子鬼鬼祟祟从门缝跻身进来,附在黎觉予耳边吱吱唔唔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方液仙无欲打探别人家八卦,立刻起身告辞。   等人完全离开丁寓后,黎觉予笑容顿消,五官严肃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消息是文娱家李夫人带来的。昨日她在麻将台上,从麻友口中得知有小报想抹黑你,当下就控制住他们的动作,没有让消息见报。可毕竟小报千千万,不受管辖的报馆居多…”   后面的事情,不用李夫人细说,黎觉予也大概知道了。   民国笔杆子能杀死人——这句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的事情。譬如几年后的女星阮玲玉,就是因为拍摄揭露小报丑恶嘴脸的电影,得罪上海所有小报报馆,被极力宣传丑闻和黑料,从此一代美人留下“人言可畏、男人可恶”的遗言,吞安眠药香消玉损。   即使民国思潮再前卫,有些传统的东西一时间还是难以改变的。   譬如对女人的禁锢,譬如对两性的认知。   当然黎觉予的问题,不过是追求者太多,没有几年后阮玲玉那般流言蜚语,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人画一脸花,平白被人挂在嘴上淫.秽地讨论…   听完仆从报告后,黎觉予思索片刻,问:“李书京是关起来了吧?”   “当然。他后半夜想要逃跑,被港口那批劳工合伙捉起来,用铁链子绑起来了…这个男人没啥本事,有颗心倒是挺不安分的。”   仆从讲这话的时候,半点对李书京的敬畏都没有。   留洋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就不会像无能的二流子一样,靠抹黑女人名声来报仇了。   似乎是对话传到关押李书京的房间里,他那边又叽叽嘎嘎的铁链拖动声,还有虚弱近无的呼救声…夜深还能勉强传到外头,白天完全被车辆来往的声音压没了。   呼救声虚弱传到大厅,罪魁祸首黎觉予面色不改。   她在想小报黑料的事情,要怎么完美解决,才能既拉仇人下水,又不让自己沾半点污泥…她黎觉予可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人。   思索片刻后,黎觉予说:“放李书京走。”   “啊?”老妈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现在正恨着我们呢,放他走去报警怎么办?”   “放他走。”黎觉予的命令不予半点反驳,一双明目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光:“又不是只有他才会报警,我们赶在他前面报警不就行了?”   **   李书京觉得周身疲惫难堪,屈辱得几乎要哭了。   也许是他神经过敏吧,明明才被黎觉予关上一天,他就觉得自己说话有气无力,头发也显得沉甸甸的。因为被随意丢到地板上,身上青色的衣服脏得厉害——就像一幅褪色的画。   关押他的房门嘎吱一声响,李书京还以为是救他的好心人,急忙抬头,视野中却出现却一双精致镶满粉色宝石的高跟鞋——黎觉予的鞋子。   始作俑者来了,李书京却不敢与之对峙,只敢看着地板。   最后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凶手”黎觉予。   她用平淡的语气问:“冷静了吗?”   “学会怎么脚踏实地、当一个正直的人吗?”   怎么可能没学会脚踏实地,今天的李书京,已经四肢着地在凉飕飕的地板上待一天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脚踏实地的时候。   他很屈辱:“你不怕黎福柯替我做主吗?”   “你说黎福柯?你背后的人,可是我的亲生父亲。”黎觉予一句话,轻松化解李书京自信,令他惊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包括向来自信的学识,在此时发挥不到任何作用。   因为权力就是力量。   而通过知识成功站在行业之巅的黎觉予,自然拥有这样的权利。   李书京一低头,眼中酸意夺眶而出,连连道歉:“只要你放我离开,我绝对不会跟小报说任何一个字…”   本以为要发誓很久,被虐待很久才会被放走,却没想到压根没怎么起誓,黎觉予就踩着那双粉钻高跟鞋,向右一跨让开道路:“放他出去。”   “…”   李书京:幸福怎么来得那么突然?   本以为临走前还会被虐待一番,结果奴仆眼里根本没有他,听到黎觉予的命令后,几人利索地将李书京解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往门口走去。   直到重见第二日太阳,初日暖意挥洒到皮肤上,李书京终于有得救的感觉。   这一次,他学乖了。   不是学乖不要做坏事,而是学会不要亲自去做坏事。他边慢腾腾走路回家,边寻找信馆,准备改变字迹书写一封举报信,寄给那些小报读者收信处。   现在还没到正午,信馆人烟稀少。   因为内心对黎觉予的怨恨,李书京难得没有讲价占便宜,痛快掏钱买下几封信纸和信件,准备发挥他留洋的学识和文笔,写一封骇人听闻的黎觉予黑料举报信。   周围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打包信件,烟尘弥漫,很多人都将信拿到外头去写。   因为这是在干坏事,李书京压根不敢出去,怕被别人或者黎觉予家奴仆看到,只得忍耐酸涩口鼻,眯着眼睛写下第一封举报信。收件人嘛…就寄给娱乐八卦报《罗宾汉》吧!   信件洋洋洒洒写完,钢笔墨水还未干,李书京抓起它在空中扬一扬。   下一秒,忽然一群穿着黑制服的洋警察闯进信馆,一眼锁定懵逼状态的李书京,将他的两只手拷在一起。   这突然的被捆,吓得李书京嘴巴都不利索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锁我?”   一连三问,吃了一嘴灰。   洋警察是租界警察,法国人,压根听不懂中文。铐住李书京后,他极度暴力地将人压倒,用法文和同事说:“已抓住宣扬风化案的犯人,找找周围有没有诽谤他人的证据。”   李书京听不懂法文,心中却有预感地升出不好的念头。他赶紧将掉在地上的纸抓起来,准备塞进嘴巴里。   可他手速再快,也没有训练得当的警察快,被一把将信从口中夺下来。   “看来这就是证据了,带走。”   警察冷哼一声,压着他往外走。   …现在的李书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蛋了。   谁能想到他不报警,黎觉予这个“凶手”反而主动出手报警抓他…李书京恨啊,早知道他就忍一忍,至少回到家坐在房间里再写信,麻烦点就麻烦点吧…   总比当着路人面被抓要好。   租界警察的突然闯入,吓到信馆内外所有人,再看被抓的人,还是光鲜亮丽的某学者,顿时惊愕难耐,低声四下打探那人是谁。   有人认出了李书京,说:“是黎家的女婿,听说还是英国留学回来的。”   “英国留学回来的居然被抓了?”   人群八卦声此起彼伏响起,一道道视线不住朝李书京脸上打量。   估计此行进入警局,名声也跟着毁了。   现在的李书京很后悔,可是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乖乖跟着警察往警局的方向走。 第171章 终归上海(34) 麦兰捕房……   如果传播黎觉予黑料的人, 知道她报警的举动后,一定会分外诧异,觉得:怎么会有人,面对自己即将要爆发的黑料丑闻, 依旧那么刚。   就好像杀人凶手怼面前了, 她只是淡定地掏出一把刀。   等到听说法院受理黎觉予的庭审后, 抹黑者才会明白:她掏的不是刀, 特么是手榴弹。   黎觉予半躺在官榻上,听着老妈子的回报:“已经把状子递交租界公安, 他们拿到嫌犯信息后立刻出发,当场逮获李书京。”   “证据在现场吗?”   “在的。他当时在给小报馆写信,但是没寄出去, 李书京死活不承认罪责…”   光听前半截,黎觉予就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她用指尖轻轻抹掉眼角泪花,笑得断续:“我早就知道他按捺不住愚蠢的想法,但是我没想到,居然有人的耐心是零。”   “是的…”老妈子也很无奈:“听说还是在霞飞路路口的信馆抓住的…”   完了,更好笑了。   笑够了, 是时候讲回正事了。   碰巧周辰溥和物部将司接着商业金融的由头,光明正大走进来,老妈子便识趣地退下去, 将空间留给三人。   黎觉予看着这一老一少难得的搭配, 新奇地说:“你们关系居然那么好?”   周辰溥/物部将司:“…”   两人互看一眼, 不约而同地决定忽略黎觉予这句话。周辰溥说:“金融商业本就是一家。”,物部将司说:“幸好我还有证券公司,过来找你倒也理由正当。”   因为即将爆发的黑料丑闻, 黎觉予派人带话,不允许所有人没有原因拜访丁寓。   听到这个传令,周辰溥、物部将司依旧淡定,他们搞商业金融的,可以借公事的由头,前来拜访彩妆沙龙主人黎觉予,顺便见见她。   剩下两人,毕维斯和林恩急得团团转,听说林恩开始预约彩妆沙龙,决定要化男士彩妆。   碰巧黎觉予在看下预约周客人名单,看到林恩的名字时,笑出声来,“这个林恩…”   就几天不见而已。   怎么那么黏人?   然而,黎觉予笑林恩的反应,却让周辰溥和物部将司两人产生危机感。   他们联手转移话题,说起这起丑闻的解决办法:“彩妆沙龙和各位权贵太太们关系不错,大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愿意出手帮忙拦截小报。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联系法院,开庭。”   …话音刚落,两位男人立刻陷入沉思,努力跟上黎觉予的脑回路。   阅历丰富的周辰溥最先开口,说:“现在法院也管风化案,但一般都是黑料爆发舆论后,受害者状告报馆,可是现在报纸还没出。”   物部将司有被比下去的感觉,立刻跟上:“但是李书京被抓,状告的由头就有了。”   “没错!”黎觉予来了兴致,坐直身体:“我们根本不需要状告报馆,只需要状告李书京,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那就可以了。”   “而且根据我对李书京的观察,像这种蠢笨的坏人,为了逃离罪罚,说不定会把真正的幕后凶手拉下台。”   …介于之前几次黎觉予对李书京的行动猜测都对了,所以无论是物部将司还是周辰溥,都没有质疑她的想法。   只不过,周辰溥对上海当地法庭比较熟悉,问得深入:“法庭公开吗?”   “不公开,但要邀请正派的新闻记者,控诉方和被告方两家亲属到达。”   虽然黎觉予不了解民国法庭,但她很了解舆论动向。将不知情况的群众提早放入局中,是非常危险和难以把控的事情。舆论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将有利于黎觉予的消息,朝大众发散出去。   她摸索脸颊,盘顺心中计划:“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李书京和背后抹黑的人没有瓜葛…”   黎觉予也不知道。   她在上海根本没有仇人,又或者说,是原主黎觉予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伤害过人。不过,无论是原主性格如何、做了什么,都不能成为别人用小报舆论这种肮脏手段抹黑女性的理由。   她拿起茶杯,细细抿一口:“不管怎么说,他既然动手了,就一定会有所求。”   “小报被拦截下来,现在的他比我更着急,我们只要等着他主动出现提要求就行了。”   至于这个要求会不会实现,就看黎觉予当时的心情了,看是决定是让黑手消失在上海,还是从此身败名裂,不得翻身…   **   李书京从信馆被捉走后,就被几个欧洲人警察带到上海爱多亚路的麦兰捕房里,   那是一栋多层的灰青色混凝土的建筑,铁门铁窗,光是望着,冷峻凝重气氛便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脚软。从下车到走进捕房办公室的路上,是李书京最扩展的视野认知地方。   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进入租界捕房的。   他双手被帮在后面,可怜巴巴地跟着巡捕走,一双眸子恐慌又无措地往窗外望去。   从走廊上,可以看到几十名华捕和数量更多的越捕、洋捕,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光看一眼,那画面就跟被火烧眉毛一样刺眼,令李书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惶恐不安。   大约走了五分钟左右,他被带到闻讯犯人的小黑屋。   那是一间没有窗户、只有昏暗灯光的地方。微弱光线照耀到的斑驳墙体,无一没有点点血迹和求救的信号,由此可以窥得前人们都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麦兰捕房总监费沃利走进来,流利英语说道:“你已是案件状告对象,开庭前无法离开。如果告知其他共犯,可减免罪责。”   “你在说什么?我的信都没有寄出去,为什么会被状告?”   李书京傻眼了,本来害怕挨打不想说话,听到这话后惊悚得连外语都利索不少,“你们是不是认错了?”   “李书京,男,24岁,没有认错。”   费沃利总监坐在审讯的主椅上,身形都隐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都足以造成视觉压迫,更何况李书京已经被这警局、小黑屋的气氛吓死了。   他的英文说得极快,像是生怕李书京能听懂:“小报那边昨天的确收到了举报信,也有车夫作证,说你昨天想要坐他的车去报馆,对吗?”   …对是对,但是他没成功啊!   李书京想解释,一个不小心动作激烈,差点被总监身边两个越捕打了。   看着周围斑斑血迹,他既害怕又哆嗦:“我昨天是想去小报,但是没去成,还被黎觉予私人□□起来了。你们应该去捉她,而不是捉我!”   “私人□□?那末你是今早才出来的?”   “是的…”   “噗嗤——”费沃利总监忽然笑出声来。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李书京瞬间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肯定是觉得:私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松被放走?   而且为什么他离开黎觉予家后不报案,反而跑到信馆去…   这下,李书京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当时的他哪想得那么多,而且黎觉予的□□,又不是极侮辱难受的那种,只不过他想要逃跑才被奴仆绑起来,导致后半夜难受些罢了。   所以离开黎觉予家后,他压根想不起来报警,一门心思只想将那女人拉下神坛。   这下好了,栽到自己身上了。   因为前面的审问没有得到信息,费沃利总监的心情明显变焦躁几分。   他兹拉兹拉翻阅着法院文件,语速极快地问:“共犯呢?”   “什么共犯?”   “还装傻,就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弄到那么多黎小姐的八卦内幕,必定是有人协助,这个共犯是谁?” 费沃利眸光犀利,像一把刀正剜着审问犯的心口,令人战栗。   李书京真的搞不懂了,他就不是那个主犯,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共犯?   可能是因为他长时间没有说话,租界警察们都没什么耐心。特别权高人忙的费沃利总监,更是懒得在一桩风化案上面花时间。   他朝两旁越捕点点头,那两人立刻明了,走上前来。   李书京还在纳闷他们干嘛呢,转眼就被那两人捉住,按在墙壁上。   细嫩的脸颊皮肤和粗糙墙体摩擦,不用照镜子,李书京也知道这是破皮了。疼痛之余,他的视线一不小心落在墙体血迹,还有地上即可碎牙上,头皮一阵发麻。   还没等越捕落拳头下来,李书京就告败了。   “我说我说!”   “给小报寄八卦投稿的,可能是黎觉予的继妹黎昭。她们关系特别差,黎昭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黎觉予的坏话…”   越说,李书京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   因为卡尔登影戏院被抢风头,黎昭气得在房间里大骂黎觉予无数次,好几次都被李书京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她绝对是那个主犯!   还好他刚刚生死关键时刻脑经转动飞快。   现在坦白了,也就安全了。   下一秒,刚松一口气的李书京就被越捕的拳头击中肚子,疼得他一下子滑倒蜷曲在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两名越捕泄愤式地拳打脚踢好一会,才终于回到刚刚的位置上。   费沃利也不管犯人可不可怜,完成上头安排的任务就要离开。   “通知黎小姐,找到共犯了。”   “李书京转移到马思南路的新监狱,等待开庭。” 第172章 终归上海(35) 开什么庭,全让黎觉……   “真的是黎昭?”   丁香女士跟着黎觉予一起躺, 手上剥柑橘动作不停,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吃瓜群众那样。   她听黎觉予复述费沃利总监的话,面上表情惊愕连着不可置信:“我真不敢相信。”   “那个黎昭,我第一次见她, 还只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   果然生活变好, 人就爱回忆, 丁香也不例外。她眼珠子朝上望, 做出缅怀的上帝姿态:“那时候她跟在小黄的身后,明明年纪和你差不多, 却只有瘦瘦那么一小点大,黑不溜秋。黎福柯见到她第一眼,就是失望。”   “小孩子多敏感啊, 一瞬就知道我们不欢迎她们。”   黎觉予顺着这段回忆深入探究,似乎能勉强翻到原主的态度。   那时候的原主在饭桌主座上兴致缺缺,捏着纯银调羹的手搭在碗沿上纹丝不动,只有在瞄到黎昭羡慕渴望的目光,才有一丝动静。   黎昭是因为羡慕浑身娇贵之气的黎觉予,才会投以如此眼神,却让黎觉予误以为:对方也想吃饭了——毕竟这小女孩那么瘦那么黑。   于是当时的原主, 转头就是斥责奴仆:“我们都在吃饭,现在将客人带来是什么意思?”   大小姐向来说一不二,也难得见她当众发脾气, 呵斥声刚落, 便将老妈子吓得后背生汗, 赶紧将人拉下去,带她们去别房吃。   就这样,便是黎家两个女孩第一次见面。   两人身份的对立性, 还有原主本身孤傲性格,注定让黎觉予不会有好面色,虽然她只是想让黎昭下去吃饭。   但她表达方式太婉转,估计在黎昭心中,“客人”一词不亚于剥夺她小姐的身份。   丁香说着说着莫名唏嘘起来:“其实现在想想,小昭和小黄只是蠢笨了些,没有特别坏。当然,我绝对不是在为黎昭抹黑的行为开脱...”   因为两人身份坦诚布公,丁香不会用母女标准去苛刻黎觉予,也不希望让对方误会。   黎觉予也没有那么小气,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   “这个人不是黎昭,她没有那么大本事。”   说完这句总结后,她当着丁香的面,掏出先前匿名人士邮寄给小报的信件,一字排开。   黎觉予随手指着一张信纸,信誓旦旦地分析道:“既然要曝光我的淫史,那么举报人要很清楚我的感情史。可从这几句可以看出,这人压根没看过我的小说,或者说是…不屑看。”   丁香低头看看,这封信文笔繁琐,能看得出来在努力向小报浮夸风靠近。   [黎觉予当代蛊女,轻轻勾手竟引得法兰西、意大利、日本、中国多国绅士追捧,表面是天赋异禀的歌剧女高音,实际却是玉手万人枕的浪荡交际花。]   “太过分了!”丁香第一次看到这些信件,气得脸颊通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反倒是受害者黎觉予反应稀松平常,毫无受伤情绪。   像信上说得是另一个人,她如同机器般实事求是,说:“没错。只要是看过《梦》的人,都会明白小报虚假不可信。但这是上海,多的是不求识又偏好八卦的人…”   “我也问过学校同学,她们都亲眼见过黎昭读《梦》,还因为小说剧情决定组织歌剧会,所以不存在‘连我的前任来历’都不清楚的情况。”   这么一说,黎昭嫌疑倒是没了。   反而是抹黑者目的明确。   这种手段它没有杀人放火严重,却足以毁掉黎觉予从歌剧女星、彩妆师和文豪三方铸建起的神格。   丁香气得怒拍大腿:“这幕后之人可真恶心!还有李书京,定是那幕后贪生怕死之流,才胡乱牵扯替死鬼进来。”   “现在好了,线索全断人也找错了,我恨不得进捕房狠狠敲他两警棍。”   口头发泄完,丁香还模仿手拿警棍打人的模样,在空中挥舞两下,逗得黎觉予笑眼弯弯。   为了安慰气极的黎母,黎觉予只得将目前已知,和猜测到的对象一并告知。   她附耳低声诉说自己的想法,听得丁香一愣一愣,满脸狐疑未定:“有证据吗?”   “慢慢找就是,只不过我们力量太小难以捏死他,可以先给一个下马威。”   …是这个道理。   现在的黎觉予也才二十余岁,在普通人家还会被当作孩子娇宠的好年龄,哪会遇到这么糟心的抹黑和法庭?想着想着,丁香就有点难过了:“都怪我和觉予,把你拖下水了。”   这个觉予指是死去的原主。   丁香掏出手帕抹抹眼角,像回到面儿镇那样:“不然你也不会被这些鸡毛蒜皮家事拖累,恐怕早早当上最厉害的女高音,然后和某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   猛然间,林恩描述过的梦幻花园,在黎觉予眼前一晃而过。   她佯装无事地笑笑:“没差,不管用哪一副身体,我都会成功的。”   “嗯。”丁香依旧泪眼汪汪:“这些可以用作证据的书信,弄来很不容易吧?”   “啊?这些啊…”黎觉予低头看向面前一排书信,心想也没那么不容易啊。   “因为曝光信件内容会引起那人对报馆的报复,所以小报记者们都不愿意将它们给我…不过林恩带人过去恐吓一顿,再加上金钱威逼利诱,大部分都愿意给了。”   一开始小报记者还嘴硬,调笑嘻戏,等林恩和周辰溥带人进去后,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都是得罪人,但得罪黎觉予的人,等同与整个上海高等阶层作对。   前去恐吓小报馆的,还不只有林恩,物部将司、毕维斯、周辰溥他们,沙龙的忠实顾客,无一不在艰难时刻发挥作用,各自用上人脉,帮黎觉予搜集到开庭材料。   啪得一声,黎觉予将大叠证据随意合在一起,拍在座子上。   语气还要气死人的漫不经心:“这些东西,一晚功夫就拿到手了。”   “…”   听完黎觉予那几乎躺平的搜证经过,悲伤气氛全数消失,丁香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了。   她甚至开始期待,期待看到那人被轻轻松松打败、气急败坏的样子。   **   上海当地法院办事效率不高,奈何黎觉予人脉极广。   两天前上午才派人递去状子,状告李书京对她的名誉诬陷。两天后的下午,民事第八科小法庭已经准备就绪,通知当事人及陪审团过去。   黎觉予走在阴暗的法庭走廊上,察觉到一丝疲惫。   可能是想让人感受到法律秩序的严谨,法院用的朴素灰青色的大理石建筑。这样的颜色,在即将到来的昏黑冬日下,显得更加灰暗。   如果用这种颜色来代表理性的话,那充盈在此处的阴郁气息实在太重了,令人心中郁结,倒还不如前几年在国外来得快活。   后来赶到的周辰溥,看到黎觉予怔坐在观众席上,眸光黯淡,仿佛蒙着一层雨天的潮气。   这让他心中也落上一层暗影。   周辰溥停下脚步,向后寻找林恩的身影,勾勾手指:“你过来。”   “我?”   林恩夸张得指指自己。   “对。”语气跟叫小狗一样。   周辰溥是一个非常懂得运用工具完成目的的人,所以当下,他认为这个永远快乐活泼的法国男孩,将是安慰黎觉予最好的工具:“她似乎不太开心,你去哄哄她。”   “啊,好。”   林恩摸摸脑袋,没搞懂这个叔叔究竟是什么意思——大方表现证明这个叔叔安全的很,但情敌的第六感却在高呼救命。   不过想到黎觉予正在不开心,他瞬间抛开所有疑惑,快快乐乐朝人跑去。   然后没一会,黎觉予的闪动眸光又回来了,笑得眼角弯弯。   至于深藏功与名的周辰溥,则是另寻地方坐下,将黎觉予另一边的位置,留给她的母亲丁香女士。这样的行为又是惹得林恩多看他好几眼。   几人都坐在旁听席上,然后开始望着那些空的法官席、检察官席、证人席和律师席。   没多久,黎觉予请的律师就到了,喀喀喀高跟鞋踩在木栈道上的声音不断。人还没靠近,高亮的声音便先传过来:“黎小姐,你来得真早。”   听到这道力量十足的女声,黎觉予立马望去,惊喜道:“郑毓秀律师,久闻大名。”   郑毓秀律师,郑律师,上海第一女律师。   黎觉予请她,绝对不是因为性别偏好,而是郑毓秀律师实力强横,后台极硬。在未来,她还有个外号叫“包打必胜”。   能找到郑律师辩护,也是黎觉予的幸运——此时的郑毓秀初来上海,并且只会呆一年,后来便因奔丧回到北平。   换句话说:黎觉予名誉受损案件正好卡在好时候。   “黎小姐,听说你喊来记者了?”   郑律师一进来,灼灼目光朝四下望去,她就是这么个高调的人,非常乐意被曝光,认为适当的舆论有利于事业发展。   这种想法和黎觉予不谋而合。   她立刻扬起真挚笑容:“当然,我们既然要赢,就得赢得全世界都知道。”   这番少见露骨的言论,让郑律师感到分外惊喜,她笑道:“第一眼看到黎小姐,就知道我们能相处得极好,等庭审结束后一起去喝酒吧。”   “自然。”   郑毓秀的到来,引得其他必要出席人物陆陆续续出现,分坐在不同的座位上。   大家彼此不说一句话,直到法官走进来,坐在主要席位上,才终于引起陪审团、证人、被告人们的抽气声和若有若无的视线。   大家看看杨法官,看看郑律师,最后望向黎觉予。   哦吼,杨法官是郑律师姐夫,黎觉予又是郑律师的亲友,能被杨法官叫一声小妹的关系。   这还开什么庭啊,全让黎觉予一个人说算了! 第173章 终归上海(36) 法庭?立人设的东西……   “你是不是疯了?”   庄严法庭的某个角落, 黎福柯对着他面前西装革履的助理怒吼:“我之前有没有说过,不要暴露那几个男人,只搞臭黎觉予一人就可以了。”   “那几个人,大多都是各国有点实权在手的人, 现在好了…”黎福柯望向不远处小法庭, 眉头皱得紧紧:“居然还请来那么多人。”   对面助理深呼吸一口气, 语气无奈又不悦地说:“黎老板, 我向来只听从你的吩咐做事,以您的女儿黎觉予为中心撰写小报投稿信件, 并没有提及这些前任都有谁。”   “那怎么会…?”   黎福柯低声反驳,却被助理呛声:“或许您该正眼去看您的女儿。以她今时今日的能力,并不需要这些男人的帮助, 也可以独立完成截消息,控制舆论等工作,换句话说,您对她的了解太少,才会造成现在的场面。”   “行了!”   黎福柯是半点不原因相信助理的话,如果黎觉予真有他说得那么神乎,那此时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人, 就应该是他,而不是李书京、黎昭那两人。   他强忍怒火:“别说那么多,黎觉予也只有压下小报的本事, 如果官司赢不了, 多的是头铁的小报愿意将淫史发出去。”   民国不缺花边小报。   稍微有些影响力的报纸, 可能会看在黎觉予身份的面子上收敛点,可真正恐怕的,却是那些光脚不怕穿鞋的花边小报。   他们往往会为多一份销量不管不顾, 反正往巷子旮旯里一藏,谁都找不到。   两人沉默大概几分钟后,黎福柯才终于决定放过可怜的手下:“律师找好了吧?”   “是的,考虑到对方团队都是女性,已经想好适用办法。总归这起官司和黎先生无关,您只需要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观望,必要时候放弃掉某些人即可。”   某些人,自然是李书京和黎昭。   助理说的话,比当年旁观地震的关西人还要冷血无情。   而没有反驳助理这番放弃论的黎福柯,更是毒上加毒:“给律师多加五百大洋。”   “告诉他,尽全力让黎觉予败诉!”   说完后,他嫌恶地避开法庭门墙走,往第八科方向迈步前进——黎福柯是传统的商人,认为前来法庭是不吉利且破财的象征。   之所以会过来旁听,不是因为被告里有他的女儿,而是想看着黎觉予败诉。   如此,为压下小报消息,黎觉予才会心甘情愿求助于他,重新变回黎家重金培养的礼物。   迈步走入第八科小法庭,黎福柯愣住了。   ——旁听席上几乎爆满。坐在这里的不仅有随身携带相机的新闻记者,还有手臂别红章的法律系学生,两三个年轻的文学会青年学者,居然连大使馆的人都来了。   应该大部分都是黎觉予的人。   这种奇妙的人员配置,让黎福柯心中隐隐产生些懊恼的悔意,为什么还未开庭,黎觉予便摆出一副必胜的姿态?   这个疑问引发的焦灼,泛起新的不安,莫名使他心烦意乱起来。   他下意识地朝四年未见的女儿望过去,因为旁听席人太多,黎福柯只能透过人群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巧的下巴,和轮廓清晰的酒窝。   等等,酒窝?   黎福柯往上看,竟然发现黎觉予正直视着他,正对着他笑……在法庭席位上看到这样的笑容还是挺瘆人的,有种洞察一切的味道在。   “黎先生,你的表情不太好。”   助理一声呼唤唤醒黎福柯,他连忙收回目光,假装认真旁观审讯。   见他目光缩回去,黎觉予才慢悠悠将脸转过去,好奇一会儿黎福柯的律师会如何攻击。   正当此时,被告出庭了,引起一阵喧闹。   李书京和黎昭穿着统一蓝色的制服,由法警压到被告席就坐。   期间,李书京还瞥见旁观席上黎福柯的身影,大声对其求救:“黎老爷,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如果不是被法警拉着,恐怕李书京早就没骨气地就地跪下了。   大家都想笑,看着黎福柯阴沉面色,才勉强没有笑出声。   ——这个李书京,竟然没有隔壁黎昭的半点冷静,如此怎么当一个男子汉?   这只是开庭前的一个小插曲,众人进场后没多久,审判便按照既定程序进行。   法官提问被告者基本信息,包括姓名、年龄和籍贯,期间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书记员刷刷的书写声。   紧接着,黎福柯请来的律师登场了,是一个姓赵的男律师,长相稍微有些抱歉。   前面一大堆陈述忽略不谈,毕竟这只是民国上海里司空见惯的名誉纠纷,李书京被当场逮获,现场也有给小报书写的诽谤信件…这就已经够了,他根本没有翻身机会。   但赵律师的任务不是救李书京,而是拉黎觉予下水。   所以在扯一大堆有的没的后,他提出一个无关名誉受损案件的问题:“黎小姐是否写过纪实体小说《梦》,是否承认书中发生过的情节都是真实事件?”   “是的。”   赵律师不客气,郑律师更是如此:“请不要提问与案件无关的问题。”   “不不不…”赵律师连胜否认,男性面貌上流露出下流的好奇心:“所以说,黎觉予小姐是承认自己和分别两位男性有过事实婚姻咯?”   战争影响法制,这个时代的夫妻少有登记结婚,只要有过同居关系,一律视为事实婚姻。   …这个提问倒是挺新奇的。   黎觉予来了兴致,微微抬起困倦的眼皮望向正前方:赵律师一脸煞有其事,学生们低声讨论,至于那些正派记者们?   他们明显都兴奋起来了,即使面上依旧端着严肃的神色。   啧啧,果然人类的好奇心就是两性。   见黎觉予望过来,赵律师立刻露出虚伪的遗憾表情,拿出纯白色的《梦》小说。   “只要是稍微翻阅这本书,就会知道黎觉予在书中自称自己在物部家当女仆,从而得到物部夫人的赏识,进入宝冢歌剧学院上学。”   “可是再仔细阅读,就会发现疑点重重。第一,黎觉予作为黎家小姐,为什么要当女佣?第二、我们翻到一张你给公主化妆的东京新闻,1922年你有一份东京三越百货彩妆师职业,不符合书中女仆的设定。第三、书中没有多少关于女仆工作的内容,那些家中相处的剧情,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和物部家少爷,物部将司正在同居?”   虽然赵律师陈述极长,讲的疑点却是一清二楚。   全场嗡嗡交谈声不断,黎觉予感到一双手,丁香小姐冰冷的手摸过来,握在黎觉予手上,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不是什么大事。   黎觉予用眼神淡定地回复丁香。   她又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在发现幻境现实融为一体后,第一时间就是去——伪造事实。黎觉予可不想在民国被当作鬼怪一样的存在,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丁香那样富含爱心。   听完赵律师的三点疑问后,杨法官走程序式地看向他的小姨子郑律师。   他什么都没说,反正小姨子不回答,他就当这个问题不合规,不予提问便是了。   全场人都知道法官和原告有亲戚猫腻,然而却面面相觑,什么都做不了。特别是黎福柯,双眸阴郁得几乎要流出黑水了,谁让他不像黎觉予那样人脉宽广呢?   这就是做会所生意的弊端,关系网和各行各业的正派人士几乎绝缘。   郑律师点点头,表示可以作答,杨法官才算受理被告律师的问题…   一叠文件被放到台面,转交到翻译官手中,很快就有了结果。   “这是一叠由物部将司提供的,来回东京、大阪的通行凭证。从中可以看出,和黎觉予交往期间,属于物部将司的福特T型车来回两地高达600次,而且往往只待一晚就走了。”   “通行凭证,这算什么证据?”   赵律师没反应过来,正面硬怼郑律师,紧皱眉头充满压迫。   郑律师作为一介女流也丝毫不畏惧,她转身面向记者席,一字一句阐明:“黎觉予女士在轮船上遭遇意外丢失财物,抵达日本后又寻不到亲人。所幸,得到物部将司阁下的帮助,为了养家活口,她常常往返于东京大阪两地,过上工作日白天在百货店上班,工作日晚上和双休日,在物部将司家当女佣的辛苦日子。”   “有雇佣关系,能算是同居吗?如此,物部将司岂不是和所有女仆有过事实婚姻?”   赵律师被怼得哑口无言。   然而郑律师强硬反驳观点后,没有停下来,而是转用温柔语气,慢条斯理地继续叙述。   “大家只看到黎觉予女士现在的成就,却不知道四年前,她住在不足三平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和自来水,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牺牲所有休息时间,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话音刚落,旁听席所有人无一不发出叹气声。   他们忍不住将目光放到黎觉予身上,凝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微微低眉,似乎光是回忆就足够哭出来的晦暗表情。   当中还有留洋经历的学者,纷纷表示这样的生活太辛苦,简直不是人过的。   喃喃低语中不乏有这样的声音存在:“这到底是什么艰难日子啊?”   “我之前也在日本生活过,外国人极难获得全职工作,但是打两份工作还要兼顾唱歌剧…我不敢想象会是多辛苦。”   对语言敏感的记者,更是直接堪颇郑律师在法庭煽情的目的:“娇娇女孩何必那么努力,黎觉予完全可以依靠物部阁下过好日子,可是她没有…”   “按我说,这场官司根本没有存在必要…”   …   听到旁听席言论的黎觉予,微敛的面孔悄悄勾起唇角。   她真的要谢谢赵律师了,居然能提出如此恰到好处的问题,正好能用来塑造标杆人设,给后续报道提供素材。   黎觉予余光扫到物部将司,两人的视线刚在空中触碰上,物部将司立刻露出安抚的笑容。   就那种,即使知道爱人在撒谎、在犯错,也因为爱无条件保持沉默的笑容。   两人对视数十秒后,黎觉予率先挪开目光,内心被安全感包裹。   她就知道。   如果幻境就是现实,物部将司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发现真相。   而且她也知道。   物部将司和丁香一样,一定会在心中找足各种原因,给爱人辩解。 第174章 终归上海(37) 开庭前12小时,黎……   开庭前12小时, 黎觉予找到物部将司,提出想要聊聊。   这还是和物部重逢后,第一次到男方住所里。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入物部将司的房间,在物部家当女佣的日子里, 黎觉予常常跑到少爷房间里, 偷偷摸摸地享受着主人家才能拥有的暖气和柔软大床。   当时的物部就会坐在地板上, 撑着一只手托住下巴, 温柔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一晃眼,几年过去了。   现在的黎觉予又要走进物部的房间里, 想起今天的任务,莫名有些担心。   怀着如此回忆和矛盾心情,当她推开沉甸甸的木门走进去后, 第一眼却看到摆放在大厅中央的绿色留声机。   它正在播放《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   就是那首四年前,和物部将司、物部夫人一齐听的黑胶歌剧。   西面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被冰裂状纹窗分割成菱形,将那台留声机打的闪闪发光。衬得这首跨越时空的音乐都变得飘渺浪漫起来,宛如天使在高歌。   一瞬间,黎觉予感觉自己回到四年前,惊喜万分:“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它在地震中毁掉了。”   背对着黎觉予正在捣鼓什么东西的物部将司, 这才直起身子回头:“不是同一台。之前送你的留声机已经在地震中破裂得干净。”   他微微侧身,亮出刚刚在准备的东西——纯白色液体静置在两支玻璃瓶里,被阳光扫过, 就像两个圆柱体白玉。“要来点可尔必思吗?”   “当然。”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 没有刻意去说这些东西所代表的含义, 但两人关系的紧密,却是无论谁都插不进去的,哪怕林恩、毕维斯他们在这里也一样。   本来黎觉予要说的话题, 在这样的幻境渲染下增添三分成功率。   抿了两口酸甜的可尔必思,她终于下定决心,背出来时打好的腹稿:“将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很离谱…”   “比你同时在东京、大阪两地生活的事情更离谱吗?”   物部将司一句话,直接割断黎觉予所有的感官,让她整个人木在原地。   她一双漂亮双眸中蕴含的不可置信,比当初丁香说“我知道啊”,还要震惊。   但是很快,黎觉予就反应过来了。   以物部将司天才到令人发指的智商,还有他那忠诚爱意,怎么可能四年来都没发现疑点。   她甚至不需要问“怎么知道?”,也不需要问“为什么替她隐瞒?”,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那便是“爱”。   物部将司也没打算在谎言中花太多时间,反正她黎觉予骗人地方太多,不差这一个两个:“我的记性很好,多年前在文京区见过您母亲,再次见面便认出她来了。”   嗯?黎觉予心中默默打一个问号。   感情看帝剧的那一天,只有自己是傻的,另外两个人都在互相试探呗。   可能是大阪人生来信奉山神、海神,物部将司天然对神鬼迷信接受度极高:“你将黎母照顾得很好,她和当年丧女的时候截然两个模样…”   …黎觉予懂了。   估计是当时丁香精神状态不好,讲话神神叨叨,所以无意间透露了什么。   物部将司又是敏感谨慎的人,一瞬间记下对话中的疑点,将其套在四年里发现的端倪上,从而推测出黎觉予东京、大阪两地生活的真相…准确说是丁香版真相。   这样挺好,比解释穿越和金手指好。   黎觉予放松下来,像习惯虚伪的人第一次拿下面具大口呼吸:“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会的。”   物部将司回复飞快,仿佛心中已做过无数次排练那样。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地面站起身,从床榻底抽出一个深蓝色软绸缎包裹的东西,“虽然当下不太合适,但是我无意间发现上海有卖这种布料,就想买来给你。”   “是什么东西?”   因为有留声机和可尔必思,黎觉予现在的心态像回到了四年前。   她好奇地紧盯着物部将司拆礼物的手,直到软绸缎平铺在地上,露出□□的白色西装料,瞳孔才微微有些地震,笑容消失。   物部将司低笑一声,仿佛在笑命运坎坷人生无奈。   “三年前我在巴黎订购过相似规格的料子,用来当作两人的纳彩礼,却没想到因为地震,西装料没能送到日本…”   “等等,”黎觉予连忙打断:“你说的料子,是什么公司寄出的?”   “…五井川,问这个是怎么了吗?”   黎觉予深呼吸一口气,“将司,你可能不会相信,你第一次送出的西装料我似乎收到了…”   …   时间回到法庭这里,赵律师提出的物部将司、黎觉予事实婚姻陈述,被法官盖章不成立。   这个判断毫无问题,如果当女仆也算同居的话,上海大户人家岂不是娶了一大堆老妈子。赵律师红涨着脸,仿佛被女律师反驳是多么丢脸的事情一样。   但出于律师的职业素养,他很快平静下来,提出第二个问题:“既然物部将司没问题,那么林恩·安托瓦内特呢?”   赵律师还没说完,林恩率先低声骂一句:“这个坏人!”   黎觉予只得拍拍他,以作安慰。   “在《巴黎梦》中我们可以看到,黎觉予频繁出入林恩和费尔森家中长达两年的时间。恕我冒昧,我实在想象不到一个陌生女孩进出两位绅士的家,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   “众所周知,法兰西是一个貌美女孩热衷于当情妇的国家…”赵律师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各种引经据典后直击主题,反讽回去:“这不是事实婚姻,难道也是雇佣关系吗?”   旁观席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出声。   反而是身处质疑中心的黎觉予和郑律师,不约而同地冷笑一声。   这种冷笑回荡在小法庭里,传进黎福柯耳朵里,让他没办法安心下来。   他不明白:这样的批判,难道黎觉予还可以逆袭?   审判台上,拿黎福柯高薪酬,负责唱衰原告名声的赵律师有些心虚,反复回忆书中内容,确定两人既没有雇佣关系,又是经常居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亲密行为。   按理说批判无懈可击,可怎么黎觉予一副有备而来的模样?   果然,下一秒,郑律师从堆叠的证据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拍在检察官桌子上,大义凛然地说:“黎觉予和林恩的舅舅费尔森,是亲属关系。”   “…”   “什么鬼?”赵律师眼镜差点被惊掉,“黎觉予是华夏人,费尔森·安托瓦内特是法国人,怎么可能是亲属关系啊郑律师。”   “为什么不会?”   经过检察官点头,郑律师才移交翻译官,将羊皮卷上的内容展示出来:“费尔森·安托瓦内特去世后,在法兰西大主使的见证下,将黎觉予立为遗嘱第一继承人。也就是说,黎觉予女士是费尔森阁下的意定监护人,和费尔森侄子林恩是亲属关系。”   赵律师还想说点什么,可郑律师表演欲太强了。   准确来说,是黎觉予安排的每一个答案,似乎都在给自己造人设。   反驳回赵律师的问题后,郑毓秀字字铿锵,为她的老板辩白。   “大家只看到黎觉予女士在法兰西走红,进而成为百老汇数一数二的女高音。却不知道,东京那一场地震害得黎女士身无分文离开日本,在法兰西巴黎当卑贱的卖花女、在香榭丽舍大街给客人化妆,住在贫民窟之称的笛卡尔大街里。”   “后来遇到费尔森阁下,被当作养女收留教导,黎觉予才脱离穷苦的困境,进入法兰西半年后重新拾起歌剧爱好,在音乐咖啡馆打响名号…”   后面的内容,不需要郑律师再说,大家都知道,书上都有讲。   但是读者们却不知道,原来他们看来是激昂亢奋的剧情,对于黎觉予,却是跌入底端又努力攀爬起来的奋斗史。   两本书,不过半个硬币厚度,承载黎觉予四年来的两次大起大跌。   换做其他人,经历这些遭遇早就受不了了。   可是黎觉予却成功了,怀揣无数荣耀回到最初的上海。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觉予能成功靠的是她坚强不服输的性格,只有下流的人,才会将剧情中出现的男性角色,看作是淫史的产物。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旁听席所有人的想法。   所以赵律师还什么话都没说,就有热情又冲动的青年学者怒斥:“少说两句吧!我之前就是在法兰西公学院上学,见过黎女士艰辛兼职的样子…”   很凑巧…又或者是黎觉予故意为之——旁观席学者之一,就是之前在公学院见过黎觉予的留法学子。   在他的佐证下,所有人都炸了:“黎觉予女士品质那么好,怎么舍得污蔑她?”   “果然是下流的人,想别人都是一样肮脏的…”   两三句的功夫,赵律师连同黎福柯那批人,就被旁听席众人盖章认定是下流肮脏之辈…杨法官偏爱原告,硬等到大家骂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开口叫停。   “赵律师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赵律师莫名被骂,都想快点离开这里了,哪还有什么问题。   然而对方不提问,郑律师这边就要继续上了——她手边的还没陈列的证据可不要太多。先是展示小报收到的投稿信件,然后是盖有个人印章的陈述书,最后是一大张关系图。   “这些东西,有些是递交状子时附带的证据,有些是新的东西…”   她将一叠厚厚的文件,递交给检察官,得到允许后才开始从容不迫地辩白。   “我们通过小报自愿提供的书信原件中,找出各种信息的源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同一个人书写的信件,当中蕴含的信息来源居然是不一样的人…”   这不难理解,投稿信件信息量巨大,如果不是那人全程跟着黎觉予日本、法兰西两地跑,就肯定是从别人那搜集而来的。   但谁会这么做?   谁会为污蔑一个女孩,费劲辛苦多方搜集素材?   这是小报投稿,又不是史记…   旁观席都不敢说话了,好奇心促使他们双眼紧紧盯着郑律师,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好在郑律师没有钓着大家的意思,展示完证据后立刻陈述结论:“于是我们将这些人的关系网进行重叠,发现他们重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上海行商分所]。”   “这些人都是上海行商分所的忠实顾客,一周去五次的那种。”   …   黎福柯坐在旁观席第一排,哪怕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头顶上投来无数目光,似乎都在惊叹犯人竟在法庭外。   就连坐在犯人席,一直没说话的黎昭也忍不住开口,喃喃一句:“父亲。”   如此画面,放在他人眼中只剩下一句感叹:“这是什么父女情深啊,父亲犯事女儿上庭。”   众所周知,黎福柯有着不可一世的大男子主义,紧锁行商分所的生意不会让家人触碰。即使当下没有人跳出来指出这一点,心中都会明白真正要害黎觉予的是谁。   李书京和黎昭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棋子。   真相浮出水面,可郑律师手边,似乎已经没有证据,可以继续证明黎福柯的罪责了。   接下来的原告陈述也正如干瘪的证据那样,只能将矛头对准李书京:“由此可以得出,李书京是通过上海行商分所得到消息,进而抹黑黎觉予女士。”   大家内心唏嘘,直道高傲如黎觉予,也不敢直面亲父。   谁想到郑律师话锋一转:“再深入想一想,就必须要探究上海行商分所存在的必要了。”   “究竟是多么千疮百孔的机构,才会让秘密恶意横生,今天是黎觉予女士,明天又是谁?”   …   郑律师将话题引申到上海行商分所的瞬间,明眼人便能立刻看出黎觉予的深层意思——这是要借法庭和记者之手,抹黑上海行商分所的名声啊。   大家看看黎觉予,看看黎福柯。   同样表情长相酷似的一老一少,分隔法庭两边遥远对视。   明明两人没有说话,大家却似乎听到黎觉予在说:“你抹黑我,我就唱衰你的赚钱工具。”   这想法,真不愧是亲父女啊。   离黎福柯近一点的人,还能看到他低垂在双膝两旁颤抖的拳头,不住收缩。可想而知,黎福柯并不是没有感觉的,他现在正在被亲女儿用同样招数攻击着。   赵律师冷汗直流,连忙反驳:“请不要提及与案件本身无关的问题。”   “Fine.”   出乎意料,郑律师立刻收口。   她悄悄望向黎老板,轻轻点头。   ——庭审进行到现在,先前探讨好的立人设和抹黑行商分所的任务均已完成。   在此之前,郑毓秀还问过黎觉予:“如果辛苦点寻找证据,兴许能将黎福柯拖下水。”   可黎觉予是这样回答的:“不过是一起名誉受损,费尽心思将他拉下水也不过是弄脏鞋,有什么必要吗?上海行商分所是黎福柯的命根子,黎家主要收入来源,用舆论将它搞垮吧。”   上海行商分所是夜总会,无论是泄露客人资料还是老板有窥探他人隐私,都足以让客人对其产生不信赖感。   再经过报纸稍微一陈述,日后谁还敢去黎家消费。   也是因为黎觉予这放小抓大的全局观,郑毓秀才决定拖家带口给她辩护。   这就是双赢的局面。   现在的庭审画面,就如同她们想象那样——离开法庭的黎福柯要面对更多压力和困难,这比当庭定罪他对黎觉予有名誉受损,更令他感到窒息。   至于李书京和黎昭嘛…   “李书京,证据确凿,需要登报赔礼道歉,留案底,支付受害人精神损害抚慰金。”   “黎昭,证据不足,当庭释放。”   哒哒两声锤子撞击底座,宣判法庭最终的结果。   犯人的宣判结果没有想象中那严重,因为它就是民国司空见惯的污蔑罪,只有双方对峙时透露的信息量,才是大家喜闻乐道的八卦。   大家边往外走,边说:“没想到我看完庭审,多了一个女神。”   “胡说!黎觉予是我的女神…”   记者们则是在讨论新闻内容:“我这边报道内容集中在黎觉予发家史,你呢?”   “我大概会讲一下关于行商行会的危害…”   …   至于黎福柯?   法官还没宣判,他就已经中途离席了,连两位亲密的棋子都没有等。   估计今天之后,他有得忙了,而且黎觉予也不会放过他。   哼,就他有人脉会耍心机吗?黎觉予也会,而且两世人的经验和歌剧彩妆师文豪的人脉,只会比黎福柯更强,更猛。   她倒要看看,黎福柯能在亲女儿手中撑多久。   黎觉予和郑律师拥抱,余光默默看向门口那群兴致勃勃,完全不知道被利用了的背影们,内心一阵冷笑。   途径黎昭的时候,对方忽然说话了:“我不会放弃的。”   “?”黎觉予朝声音发源处望过去,看不清黎昭低垂的脸,只知道似乎是哭了。   “这只是第十次,以后总有一次,我会成功的,你不要太小看我!”   …第十次是什么鬼,难道黎昭将每次闹着玩的“争锋相对”,都在掰着指头数吗?黎觉予耸耸肩,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依靠任何人。”   “看看你那些无能的未婚夫,无能的父亲,无能的母亲。”   “只有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丢下这句话,黎觉予宛如胜利的女王,拖曳着裙摆扬长而去。她身边的男人不像是王子,反而像是骑士,屈服在她高贵又强大的力量下,自愿被驱使。 第175章 终归上海(38) 法庭结束后还有一个……   法庭结束后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插曲。   结束工作的杨法官和检察官等人走下台, 途径黎觉予的时候,以亲朋好友的角度,善意劝说道:“工作和感情不一样,可不能三面开花哦!”   虽然说的时候全程微笑, 语气却包含警示。   黎觉予明白, 如果这四个男人没处理, 即使这次靠人脉和充分证据赢得庭审, 下一次呢?如果遇到人脉更广、举证更偏激无门的对手怎么办?   所以她的回复是:“谢谢杨法官的劝高,我会好好考虑后做出选择的。”   “我知道黎小姐是能人, 不会因为男人栽跟头。”   …   就这样,一场单方面碾压的法庭终于结束,却给全上海带来铺天盖地的影响。   第二天清晨, 几乎所有影响力大的报纸,头版都是相似的内容。负责售卖报纸的报童们,在破晓的迷雾中扯开嗓子大喊:“黎觉予控诉前未婚夫,名誉受损案大获全胜!”   “上海名媛标杆黎觉予,身世凄惨动人不能错过。”   “惊!上海行商行会被怀疑私下售卖顾客消息…”   …   明明都是同样的新闻,却硬生生被不同家报社写出花来,以此吸引不同的读者群。   譬如感性的女学生们, 无一不为黎觉予艰辛的奋斗史落泪、以此激励自我——她们边等公车边讨论:“我一直觉得现在学习够辛苦了,却没想过我的生活已经是别人的梦想。”   “打三份工还要兼顾学习…黎觉予活该成功啊,对比我们…唉。”   说着说着, 这些学生们便将报纸捂在胸口, 长吁一口气:“黎觉予真的是我的偶像。”   而那些有意和黎觉予在某行业一争高下的人, 则是注意到黎觉予出庭大获全胜的新闻,被她的雷霆手段喝止,不敢随意出手。   最后是商界人士。   他们看到上海行商行会的新闻, 统统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像他们这种常常在外应酬的人,总觉得饭馆、茶馆隐秘性不够,最常去的就是行商会所。如果黎福柯真的会探听顾客消息,那他们之前是否无意中招过?   某几次合同洽谈失败,或者是生意遭到暗算,是否有行会的手笔?   但因为没有证据,大家都只是怀疑阶段,没有贸然出手。   但不可置否的是,看过这则新闻的人,估计是不会再去上海行商会所消费了。   如果黎福柯的收入,可以具体化为一副曲线图,那这条代表收益的线,大概从今早新闻爆发开始就呈现直线下降,堕落深渊无法翻身。   偏偏黎福柯还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黎觉予故意为之,她带来的记者,无一不是看不惯会所存在的正直派系,所属报社之大,不是黎福柯随随便便就能笼络的。   于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报社发新闻,只能摆烂,躲在家里不出去了。   而这些,都还只是藏在浪潮底下的改变。   在这场官司新闻的推动下,最直观的体现是——商务印书局的《梦》全面断销了。   那些本对歌剧、彩妆不感兴趣,不认识黎觉予的人,在看完庭审相关的新闻后,全都被郑法官那番“关于黎觉予艰苦奋斗”的发言给打动,想要购买一本《梦》来详细阅读。   而有这样心理变化的人,数量极大。   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无论东方图书馆还是上海各地小书摊,都买不到那一本如实记载黎觉予奋斗史的小说。   那一抹纯白,跑到每个上海人的手上,并且逐渐向南京、苏州、北平等大城市流动。   整座城市都被白色笼罩。   有人想摸到彩妆沙龙店里去,一见黎觉予本人风采,却被告知:“今天黎女士前往郊区工厂视察个人化妆品生产进度,彩妆沙龙店歇业一天。”   被拒之门外的粉丝们还没来得及伤心,便迅速捕捉到重点:“您说的是黎女士自己研发生产的个人化妆品吗?”   “是的,是彩妆[梦]系列的商品,大概下月初发售。”   得知这一消息的众人,默默将该彩妆系列名和日期记下,打算告诉亲朋好友们蹲点抢购——买不到《梦》小说,买一支[梦]口红,不过分吧?   而这些得意洋洋的人却不知道,就连奴仆回答的话术,都是黎觉予玩弄人心的一部分。   现在的她走在工厂里,听随从说:“如你预料,有人找到丁寓,看门奴仆按照你的要求,将彩妆品即将售卖的消息透露出去。”   “嗯。”   黎觉予微微点头,眼睛闪过一切尽在掌控的精光。   走在隔壁的周辰溥也是生意人,从安排中看出一些门路来:“你是个深谋远虑的生意人,从不浪费任何一点…用你的说法,就是流量。”   “对的,我现在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就是可惜化妆品生产需要时间,不然现在开始销售,恐怕能赚到更多钱。”   如此想法,放在现代很正常,可在如今的上海却是偏门入邪的生意经。   毕竟没有一个主事人,会愿意将个人生活暴露在大众面前,只有黎觉予非同常人。   她不仅敢,而且还将舆论这把双刃刀,打出一石二鸟的效果。   总之经过这件事,周辰溥觉得他又从黎觉予身上学到不少,寻思能不能套用在银行身上,无意间低头一看,竟发现黎觉予蹲在机器旁边,对着三只不同色号的唇膏,喃喃自语。   “选哪支呢?”   “真的是太苦恼了…”   周辰溥顺着黎觉予凝视方向望去,只见上头摆着三支色彩不一的口红:浅粉色、珊瑚色和紫红色。三支都是梦彩妆系列的产品,一支代表大阪、一支代表巴黎、一支代表纽约。   几乎是联想到口红名字的瞬间,周辰溥就知道黎觉予在苦恼什么。   苦恼的是口红色号吗?   苦恼的是男人。   他跟着隔壁人蹲下身来,说:“这三人中,有特别喜欢的吗?”   黎觉予也顺势望过来。   她没有反驳“三人”这个词,而是直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都喜欢,怎么办?”   怎么办,周辰溥凝视黎觉予认真的眼眸,内心闪过无奈和妥协,这是真把他当作叔叔来询问人生经验了吗?   这种感觉,周辰溥不喜欢。   如果他和黎觉予认识再早一点,他会早早将黎觉予保护在羽翼下,无论是彩妆生意还是歌剧事业,都无条件包容她、佐助她成长。   可现在…周辰溥内心郁闷惋惜不断,嘴上却像是不负责任地说:”那就全要了。”   “啊?”   黎觉予瞪大双眼,像是听见古代人说反封建一样:“周叔叔不要开玩笑了。”   “上海有权有势的男人拥有很多姨太太,那有权有势的女人,自然能拥有很多个姨丈丈。”周辰溥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像是打从心底这样觉得。   这句话,携夹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黎觉予心中腾升而起。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民国男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可真有正妻风范。”   “谢谢,如果你能顺带考虑上我,就最好了。”周辰溥状似无意地,将另外一款口红色号放在三支口红面前。   这下,黎觉予面前有足足四只口红了。   她也不客气,一把将所有口红网罗下来:“那就让我试试看,哪只口红好用。”   “我黎觉予,要留也是留最趁手的工具,化妆品是这样、人也是…”   这样惊世骇俗的发言,完全吓不倒周辰溥。年纪大阅历丰富的他早已跳离“非自己不可”的年轻人恋爱阶段,进入一种“只要对方开心就可以了”的佛系境界。   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发出惊世骇俗言论的男女,站在偌大的机器旁,互相对视,虽然两人都没有出声,却深知自己和对方的内心想法一致,是心境相似的同伴。   直到丁香踩着矮高跟走进来,才打破这种无声的默契。   她扬着一张金光闪闪的请帖,递给周辰溥和黎觉予,说:“我决定要结婚了。你们两个要记得来我的婚礼啊…”   “结婚?”黎觉予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打开请柬,“和谁啊,不会是黎福柯吧…”   她一直知道丁香有在和别的男人约会,却对约会对象的信息一无所知。还没等她看清楚新郎名字,黎觉予便遭到丁香一击弹脑壳:“作死哦,你居然提这个晦气名字…”   “…”   怎么说也是前夫,倒也不必那么避讳。   不过被弹清醒后,黎觉予终于看清新郎名字,是一串由花体法文书写的“罗斯柴尔德…”   几乎是看到这行法文的瞬间,黎觉予惊骇诧然冲上脑门,脱口而出:“拉菲庄园!”   “哎哟,你居然知道?”   年仅三十几的丁香,一脸新娘羞涩,在女儿面前扭扭捏捏:“三个月前的鸡尾酒宴会上,我和罗斯柴尔德阁下一见如故,日日夜夜约见。昨天法庭结束的晚上,他跟我求婚了…”   “我想过了,比起上海我更喜欢自由的法兰西,更何况罗斯柴尔德阁下的婚约诚意满满,城堡…财富共享…没有儿女…我们可能会去波尔多生活…”   黎觉予:目瞪口呆。   如果生活是名为《梦》的小说,怎么感觉丁香才是小说女主,这小日子也过得太好了吧。 第176章 . [最新] 终归上海(完) “我抢到捧花了!”……   罗斯柴尔德阁下财力雄厚, 为讨丁香开心,最终决定上海举办一场婚礼,法兰西波多尔举办一场婚礼。女傧相只有黎觉予一位华人,男傧相有九人, 其中四位和黎觉予颇有渊源。   普通民国婚礼, 接新娘的时候, 必定是高头大马拉轿子, 吹着喇叭撒彩花。   然而罗斯柴尔德不一样。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借到几十辆高档汽车,排成三列, 一列轰轰烈烈朝霞飞路方向前进,一列前往法租界大使馆借证婚人,最后一列则负责将宾客先行送到教堂。   宾客车队开头, 由林恩负责驾驶。他性子急,时不时就踩加速,最后竟然在车子稀少的上海里开出六七十公里以上的美国速度。   来往路人哪见过这种场面,身边一阵狂风经过,吓得他们紧闭双眼,高呼救命!   只有稍微年轻点、大胆点的人,才敢站在路边朝车窗里望去:“都是金发碧眼的人欸。”   “不对!也有华夏人, 第二辆是周辰溥周行长。不过他们这是要去哪啊?”   “这是婚车、婚队!也不知道是谁结婚,气势竟然那么大…”   …   怀揣各种好奇心,罗斯柴尔德的车队成功吸引半个上海的注意。   有好奇者雇上人力车悄悄跟上, 看到车辆纷纷停在国际礼拜堂门前, 各流权贵分别下车, 他们衣着华丽金光闪闪,举止华贵端庄。   在报纸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竟然都是这场婚礼的傧相, 此刻都站在祭坛旁边了。   这是普通老百姓能看到的画面吗?   以前只见过基督教徒来礼拜堂过圣诞节有这样阵仗,现在看一眼就能被吓得打哆嗦。也是因为如此,大伙更好奇新娘新郎是谁了。   “听说接新娘的车队,去了霞飞路。”   “…霞飞路?那岂不是黎觉…”   “嘘,你没看前段时间的名誉诽谤案吗,不想进牢子就别乱讲话!”   黎觉予强硬攻击小报的新闻浪潮还历历在目,被隔壁人一提醒,原本打算随意说几句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不然他们肯定会说:“如果新娘是黎觉予,那她的前任们都太可怜了吧。”   “新郎不是他们就算了,还要被请来当傧相,见证心上人和别人的爱情…”   这种话,打死他们都不敢说。   憋了好久,最后憋出一句:“好奇新郎是谁。”   国际礼拜堂是开放建筑,如果不进去,站在花坛边也能一睹宴会风采。因为没人驱赶,越来越多路人聚集在边缘,好奇又渴望地观望着,期待其他车辆到来。   等了许多,一辆黑色雪佛兰抵达,车窗上还粘满彩带和花结。   大家踮起脚尖,几欲望眼欲穿的眼神落在车门上,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双擦得油亮的皮鞋走下来,然后是密织裁剪得当的西装裤腿,隔着西装外套也能看出锻炼有致的身躯,最后是一张…嗯?老头脸?!   一瞬间,观望者们所有的感性细胞集体垮掉。   不是说新郎不好看,相反,来者温文尔雅,一看就是在法国位高权重有封地的存在。   但是年龄也太大了吧,两鬓发白,似乎比黎觉予大上两轮还多,丝毫不登对。   大家都在唏嘘,感叹一代名媛标杆黎觉予,最后竟然嫁给一个老头。   “老头”刚下来,立刻就有宾客围上去,向他讨要红包。新郎就如同所有位高权重者那样,面上只露出浅浅微笑,手上鲜绿色的钞票却是一捆捆地送。   有结过婚的人知道,这是“开路费”,“我上个月结婚,一般就给几块大洋…哪有见过这种法郎结算的场面,真的是长见识了。”   谁不是呢?   他们光看着,就能感觉这个派钱过程充满欢乐,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派钱这个流程持续整整一个小时,看到最后,就连路人都麻木了,觉得那一捆捆的只是绿色的纸。   “怎么新娘还没到啊?”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   冬天本就寒冷风大,婚礼现场挂满绸布所以宾客们不觉,周边围观的群众都快冻死了,如果不是为了看黎觉予,恐怕早就回家喝酒吃肉去了。   忽然,门口人群传来一声喝彩声,吸引大家的注意。   是新娘的车子到了。   那是一辆上海少见的宾利3.0汽车,有着气势盎然、像火车一样的头,喘息着沉重引擎发动机声音停在花门底下。车子停下,宾客们如同见到花的蜜蜂一下,咻地围绕上去,仿佛那是世界最快乐幸福的地方。   先走下车门的是黎觉予。   车门一开,车上落下的纷纷扬扬的礼乐和花瓣,还有白色绸缎和蕾丝边。   那群等待的贵客们,才刚看到一个低垂柔顺的黑发颅顶,便立刻发出欢悦快活的欢呼声:“你们终于到了。”,“罗斯柴尔德阁下差点要在半个时辰内倾家荡产了。”   出乎旁观者意料的是,黎觉予穿着十分朴素,仅仅是米白色抹胸礼服,头上半点装饰都没有,就像是晨空中飘荡过去无忧无虑的云彩那样。   她下车后没有走,而是右腿一跨,到另一边车门处耐心等着。   又是数十秒的等待,另一边车门终于开了。   一双穿白鞋的腿先下来,然后如同浪花冲击,一团雪白的新娘呼地跳出车门,绰绰面纱下隐约流露出欢快幸福的笑颜。   这下众人终于知道新娘是谁了。   “是黎家前太太对吧?那个北平过来的旧妇女?”   “听说人家精通日文法文,你怎好意思叫别人旧妇女?”   “…”刚刚冲动喊出黑称的路人有些脸红,别说日文法文了,他连说几句日常问候都费劲,他迅速认错:“是我冲动了,而且也不能叫黎前太太了,应该叫罗斯柴尔德夫人。”   “不不不…”跟人群呛声的那人,在愚园路傅公馆工作,对丁香的事迹比旁人了解的更多:“丁香小姐父母皆亡又无亲戚,于是和新丈夫签订婚前协议,保留原姓用以传承。“   “啊,不跟夫姓,罗斯柴尔德阁下居然也肯?”   “你不懂,真正尊重女性、尊重心上人的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   因为新娘对象急换成丁香,激起旁观者新一轮的讨论。   黎觉予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普通路人对她的了解,只不过是那四年经历编成的著作,可久居上海又曾被离婚的丁香却不一样,   当年她从北平过来,依照两家交好,嫁予黎福柯,是上海人人皆知的事情。   不仅如此,大家还知道:当年的她本应有个盛大婚礼,可黎福柯对她说:“我是留洋者,过的西化日子,所以结婚一切从简。”   就这样,丁香第一次结婚,只是交换戒指戴上,默默无声地从北平人成为上海人。   这都是黎公馆奴仆喝醉酒,自己在茶馆抖落出来的,后来上了小报,被称为笑料一则。当年多少人笑丁香,现在又有多少人羡慕她。   黎福柯呢,黎福柯看到今时今日的前妻,会后悔吗?   估计是会的。   婚礼之声势浩大,哪怕闭门不出都会被波及,罗斯柴尔德简直用实力狠狠打他的脸——谁说西式婚礼都是从简的?嘿,就看你上不上心罢了。   再看回婚礼现场,似乎已经交换完戒指,进入到扔捧花的环节了。   一群女傧相站在花园中间,后面被九个男傧相照看着,排成一排护着他们。最值得一提,黎觉予身后足足站满四个人,成为全场最惹眼存在。   似乎有人问黎觉予什么。   黎觉予女高音天赋般清亮声音,在喧闹人声中响起,说:“我不抢。”   不抢,大概就是不抢捧花的意思吧。   在西式婚礼中有个流程,新娘捧花代表着幸福和传承,接到捧花的女傧相等同于接住了新娘赠与的幸福,将今日欢快传承下去。   黎觉予不抢,意味着她近期没有结婚的打算。   亲朋好友们怎么想不知道,但旁观者们几乎要为那些前任们着急了,“怎么能不抢呢?”   “这、这也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女孩子就应该以事业为重。”   …   黎觉予也是这样想的。她笑着摇头拒绝大家让捧花的好意,自动自觉站在队伍最后面,一副不争不抢的佛系姿态。   今天一整天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结婚真累人!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工厂走两圈,检查下彩妆样品和生产情况。   黎觉予沉浸在生意和赚钱的心思里无法自拔,没有注意到丁香看她时得意满满的眼神。忽然,一声高呼从新娘方向传来,大声呼道:“接到捧花的人,会和我女儿黎觉予结婚!”   然后那束花,呈抛物线姿态朝草坪方向掉落,一路上花瓣纷纷震落。   所有女孩都收起手,端起好玩的笑脸。   黎觉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刷刷,跑过四个黑影,快得连谁是谁都看不清楚了。他们穿着最高档的时装,却像小孩子那样,粗鲁地争夺着那束花。   “噗嗤——”   黎觉予没忍住,被这个民国NBA的场景逗笑了。   直到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高举捧花站起身来,两人对视后笑得更厉害了。   “我抢到了!”   气喘吁吁,胸腔起伏剧烈。   但是此时的他,笑得开心又纯粹,惹人怜惜。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