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死后,他回来了》作者:要要子   简介:   晏铮在北境领兵为新帝卖命的时候,帝京传来讣告——他心心念念的曲家二姑娘,死了。   曲家人一口咬定,是脚滑摔进池塘溺水死的。   冰天雪地里,晏铮捏着信,轻轻发笑,双目幽幽。   他知道,曲挽香是被人害死的。   因为他了解那位看似温驯的京都贵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   晏铮受召凯旋那天,新帝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曲家则一顶小轿给他送来一份大礼——曲挽香的同胞妹妹,一个和她生得有七分相似的曲家姑娘。   他们坚信,晏铮再如何厉害,也抵不住一张跟自己小情人生得一模一样的脸。   贵胄们就这么等着他为其神魂颠倒,最终为自己所用,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晏铮不仅没来看过那曲家姑娘一眼,反倒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连年幼的太子都逐渐唯他马首是瞻。   望族曲家便在那一夜之间,败落凋零。   众人错愕:不是说晏铮对曲挽香用情至深,还曾和她私定过终身?怎么对着一模一样的脸却能毫无动容?   他们不知道,晏铮含恨而归,是替自己死去的小情人报仇,还要让所有人好看的。   --   心狠手辣扮猪吃老虎的坏狗狗x狗狗永远的白月光   *完结后精修过,和盗文网站的不一样,看盗文的请不要拿旧版来杠,建议哪里看的哪里评论。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铮,曲挽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回来替我报仇。   立意:总有一个人是无可替代的,朝着目标义无反顾地追寻,不要让自己后悔 第1章 莫名想起已经死去的曲挽香……   四月的天,春寒料峭。   山头阴风冻得曲家小厮缩紧了脖子,啧,莫非是因为二娘子死在了冬天,今儿才格外的冷?   城郊的坟茔葬着曲氏的祖祖辈辈,今日墓祭,曲家老早就坐车上了山。   几个小厮在一旁捧着贡品,依序到曲挽香坟前行礼。   二娘子死的那年,不过十八年华。要是眼下还在世,也该二十了。   曲家旁支不少,从来不缺出众的小娘子,可要论起在族里最光彩夺目的,那一定只有他们二娘子。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爷,庄严苛刻的老夫人都只对二娘子和颜悦色,疼爱不已。   二娘子死了,所有人都叹可惜。   这三年,新帝登基,曲家从清贫望族一跃成了豪门勋贵……生了太多变故,但大抵都是好的。   可惜,二娘子享不到这份福气。   沉郁的空气中,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忽然有人嚎啕而泣,跟着,人群最前头的华衣妇人也低头拭泪。   当家主母都哭了,曲家下人哪儿还敢杵着,一时间哭的哭,跪的跪。   “霍家老爷,您不能进去……”   哭声尚未落地,小厮匆匆而入向华衣妇人禀道:“夫人,是霍家老爷又来了。”   霍家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二娘子的舅家。   亲舅舅来给外甥女奉香,本来不该拦,但霍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弦,自打二娘子死后便一口咬定二娘子是被人所害,任谁解释都不听。   小厮气恼,二娘子是不慎摔进池塘溺水死的。老夫人为这场意外险些哭瞎眼睛,老爷更是一连几日没出过房门。   二娘子如此受宠,霍家老爷怎么还有脸说,曲家有人害死了二娘子?   “萧夫人。”   说话间,霍家老爷已搡开几个小厮进来,他生得虎背熊腰,谁都拦不住他。   “挽香下葬,你们没知会过我一声,如今倒好意思假意惺惺地祭拜她起来了?”   这话就差没指着萧氏的鼻子骂她这个继母当得有问题,饶是萧氏脾气再好,此刻也气得柳眉倒竖:“挽香坟前,你休得胡言乱语!”   曲家的家山高而开阔,站得老远也能将这边的动静听个清楚。   “你干什么,你还要动手了!”   “放开我娘……”   树上倚靠着一个男人。   茂密的新芽将他遮挡在阴影下,远处那出好戏被他尽收眼底。   “爷,咱们不再靠近些?”   见男人跳下树去,随从急道:“曲家的家山平时看得紧,要是今天不看二娘子的坟茔,恐怕之后就……”   “我如今拿什么去见她?”   男人漆黑的兜帽将他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随从却莫名能感到男人不容置喙的视线。   十日前,新帝下诏,召回镇北大将军嫡长子晏十七,晏铮。   晏铮远在北境,按行程,他会在半个月后抵达帝京。但真正的晏铮早就快马加鞭,赶在那之前隐蔽进了城。   他们爷偷偷入城是对的,龙椅上那位不怀好意。   连随从都知道。   想要在这寸步难行的京都查清二娘子的死因,他们爷只能出此下策。   不,也许对他们爷来说,这情况正好。   “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随从道:“咱们跑废了四匹马,当真不看一眼二娘子再走吗?”   “废话我不说第二遍。”   晏铮回首,自帽沿下露出一角白皙削痩的轮廓。好几天昼夜不分的赶路已经让男人下颌生出些隐约的胡青,不显狼狈,只是冰冷。   “去见她之前,我总得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   否则,他凭什么?   像是自言自语,晏铮扭头,眸子沉在眼皮底下,只剩幽恨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山间。   随从知道,他家爷的下一步,在曲家。   -   牙婆一早醒来就等到一桩大好事。   那个富得流油的曲家,竟要从她这儿买新的小厮!   曲家这等望族,下人从里到外一应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从外买人是头一回。   好巧不巧,她手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牙婆欣喜若狂,将手下的奴才统统招来,看了一圈问:“安四呢?”   “妈妈找他干什么,他那种公子爷……”   “妈妈找我?”   声音自人群后方响起。   那是个五官深邃、相貌亦邪亦正的俊美男人。   扫帚正被他斜斜撑在右手肘之下,不怎么规矩的站姿也带出点英姿飒飒的味道来。   这就是牙婆的“人选”。   前几日,安四走投无路,找上牙行卖身为奴。   他说自己别的不会,耍枪弄剑十分在行,牙婆本不屑一顾,哪儿知今天就碰上曲家点名要会武的小厮。   能干活的小厮不少,会武的可真没几个。   牙婆思及此,冷笑一声:“你小子运气倒是不差,跟我来。”   三年前,一场宫变让京都无数大官小官遭了抄家灭门之灾,安四这种相貌不凡又有一技之长的,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官家之后又怎样?一旦没落,还不是沦落为奴。   牙婆盘算着,她买这个公子爷时花了二两银子,要是曲家能挑中他,这二两银子就能变成二十两银子:“你收拾收拾,午时一过,同我去曲家。”   “曲家?”晏铮闻言,佯装惊喜地问:“妈妈,我什么都不会,也能去那个曲家当下人?”   “又不是只带你去,能不能被那等门楣的望族挑中,就要看你自己了。”   -   天上忽然飘起细雪,廊下的嬷嬷肩膀瑟缩,自从二娘子过世,春寒就一年比一年古怪,四月的天,竟还下起了雪。   “夫人,人牙子把人都带来了。”她掀开门帘,满屋的暖香总算吹散一身凉意,“一共四个人,卖身契都是知根知底的,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有一个,从前是官家出身,个子虽高,体格却不如其他三个魁梧彪悍。”   嬷嬷暗骂牙婆拿不出人就滥竽充数,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胳膊没人家粗,腿也没人家壮,生得虽赏心悦目,可她家夫人要的是打手,好看能顶个什么用?   萧氏却问:“官家?哪个官家?”   嬷嬷忙道:“奴看过了,姓安,从前是个无名无姓的芝麻小官。他爹娘死了好几年,家里宅子也拿去抵给官府,跟那些庶民没甚区别。”   从外买人,曲家也迫于无奈。   霍家每每上门闹事,轻则打砸东西,重则打伤下人,这回更是无法无天,竟然趁着墓祭带人上山打伤了他们郎君和三娘子!   夫人不顾和老爷起争执也要从外买人——曲家这些只懂得侍奉人的家生子哪儿是霍家那些野蛮人的对手?他们再来,曲家难道要任人欺负?   好在最后老爷松了口,但也只准夫人挑一个。   一个也行,反正她会挑最好的那一个。   早在牙婆来前,嬷嬷就叮嘱过她,将几个奴才饿上大半天,好方便之后让自己挑人。   嬷嬷带着婢女,往关了人的屋子赶,刚到湖心却被人拦下:“妈妈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上哪儿去?”   嬷嬷一见来人便笑:“三娘子,老奴这是去替您和郎君挑打手呢。”   “打手?”曲如烟一早就等在这里,她有一半江南女子的柔软相貌,哪怕此时一双细眉不高兴地挑着也没见多少威慑力,“那这事祖母知道吗?祖母难道准了外人进曲家?”   “这……”   每逢墓祭,老夫人都会想起已故二娘子,以至于悲伤成疾,卧床不起,这是心病。   曲家大小事宜也因此归了萧氏来管,哪怕老夫人眼下反对,也作不得数了。   “三娘子,这都是夫人的意思。您和郎君的伤还没好,霍家要是再上门,那可怎么办?”   她搬出萧氏,曲如烟果然有所动容,“那……我和你一起瞧瞧去。”   在曲如烟看来,一个人牙子手里怎么可能真有正儿八经会武艺的人,她娘为此打破祖训,那才是荒唐。   到了关人的屋子,婢女依言进屋送去吃食,待她出来,嬷嬷就问:“里边怎么样?”   婢女道:“那三个精壮些的在一起说话,另一个在替他们把风,婢子进去时还险些撞到他。”她噗嗤一笑,“他生得好看嘴也甜,还管婢子叫了声姐姐。”   嬷嬷无奈:“你的差事办好了?”   “妈妈放心,婢子把那馒头给他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出来的。”   这是嬷嬷想的法子。   谁先明白抢到这馒头的人能被曲家挑中,谁的赢面就大些。   虽大费周章,但这样选出来的人才不会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饿死鬼。   “三娘子,”嬷嬷上前劝道:“您身上有伤,还是快些回去吧。”   曲如烟才不回去,既然嬷嬷非要说有人能当得了她和阿兄的打手,那她更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妈妈别操那个心,我站站又不妨事。”   见劝不动,嬷嬷便随她去了。   三娘子早年还算平易近人,性子变得这般难以捉摸,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她望着曲如烟的背影,莫名想起已经死去的曲挽香。   她们本就一母同胞,那张脸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哪怕三娘子自幼被养在夫人膝下,也盖不住姐妹间血脉的联系。   曲如烟现在这样,简直像极了曾经的二娘子……   二娘子虽然从来都是笑意吟吟的,但她更是说一不二的。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拉回嬷嬷的思绪,眼前紧闭的门扉忽然碎成两截。   一个壮汉痛叫着被人从里踹飞而出,门前石阶不低,他足足从上摔了十几下滚落在地,当场昏厥。   “废物。”   晏铮晃着手腕,自屋内阴影中悠然步出。   他原本还嫌自己下手不够重,可一抬头,院子里三双眼睛正呆呆注视着破门而出的他……还有歪七扭八躺在他脚边的三个男人。   “姐姐们好,”他笑着冲一干婢女婆子抱拳行礼,“这么冷的天儿还在外头守着呢。”   抬头时,视线却不经意在曲如烟脸上一扫,他面色微凝。   那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逐渐斑驳的面影。   “……香香?”   他的声音小到能听清自己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第2章 要把曲家搅个天翻地覆。……   谁能想到那样牢靠的木门能轻易被踹成两截,曲如烟本想借个由头劝说萧氏打消从外买人的念头,如今倒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见晏铮的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脸上,只觉得受了冒犯。   “那三个人是被你打趴下的?”嬷嬷看傻了眼。   这人虽生得高,但有能耐打得那三个魁梧大躺地上叫都叫不出来吗?   开什么玩笑。   “谁叫他们要和我抢吃的,我这不是只能先下手为强么。”晏铮从曲如烟脸上挪开视线,没了刚才那副狠厉劲儿,“妈妈,我不会被抓去关大牢吧?可这也不怪我啊,我真饿了。”   他说话随意,做派也吊儿郎当,曲如烟看在眼里,眉头越皱越紧:“嬷嬷,真要挑他?”   明明有四个人,主人家却只送来一个馒头,有脑子的都会多想想。   可架不住世上就是有这种真为了个馒头就大打出手的傻子,一阵语塞后,嬷嬷道:“聪……聪明过头也不好……夫人挑打手,主要还是看武艺的……”   萧氏听完前因后果,饶是有所预料也难免好笑。被气笑的。   “你是怎么把那三个人撂倒的?你一个官家之后,还习过武?”   “夫人这话问得好,我……”   曲如烟:“我?”   “奴……曾经跟一位名师学过几年三脚猫功夫,那三人瞧着壮实,底子其实差得很。”晏铮无辜道:“奴当时饿急了眼,一回神,他们自己就倒地上了……”   萧氏和嬷嬷对视一眼,嬷嬷也很无奈,她本想挑个聪明人的。   “依我看,他那点本事远配不上咱们曲家。娘,把他送回去吧。”曲如烟趁机插话。   曲家的家生子有规矩、懂礼教,和外头那些野蛮庶民可不一样。   曲如烟受不了这种没规没矩的人在自己跟前打转。   萧氏却道:“送什么,就他吧。只要能打,别的可以再教。”   “娘!”   “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你阿兄回来知会他一声。”萧氏对这事态度坚决,又冲晏铮道:“你要做的事不难,以后郎君娘子出门,时刻随行护卫。要是主子出了闪失,我便拿你是问。”   晏铮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夫人放一百个心,奴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主子掉一根头发丝儿。”   虽不大机灵,但要是忠心,也算过得去吧。   “既如此,你就改名叫来安吧。”   “嬷嬷,带他下去领衣服和牌子,再把其他人给牙婆送回去。”   萧氏走后,曲如烟彻底冷下脸,“我不需要打手,你少跟着我。”   她步子带风的从晏铮身旁过,满脸的不悦与鄙夷。   “还有一件事,”又忽然回首,“你刚才……为什么盯着我看了那么久?”   她之前正气头上,现在想想,来安那时看自己的眼神并不带有轻浮之意。   反倒是……那眼神太过复杂,曲如烟琢磨不上来。   “刚才吗?”晏铮想了想,“刚才那雪丝飘到了三娘子鼻子上,小的想看看,它到底要挂多久才会化。”   曲如烟眉心直跳:“果然是没学过规矩的,我曲家怎么会收你这种人进来!嬷嬷!”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跟这种玩意计较什么,由他去吧。”   -   嬷嬷带晏铮来到下人住的院子,曲家不愧是曲家,虽说是大通铺,但也格外宽敞。   曲家从前并不富裕,直到新帝登基,从龙有功,这才有了钱将屋宇从里到外翻修。   “嬷嬷,小的刚才没敢问,”晏铮一边跟在嬷嬷身后,一边问:“夫人为什么忽然给郎君娘子招打手?”   嬷嬷把他带到院子前,没好气道:“让你干你就干,多什么嘴。”   “以后你就睡这儿。每日晨昏定省,府里的郎君娘子要去给夫人请安,在那之前你就得到主屋门口候着,问问郎君娘子今日的行程。”   说完,又往东边一指:“如今东院还没翻新,没事儿就不要去。”   她又交代了好几件事,晏铮一一应了。   等嬷嬷一走,曲家的小厮们便围上前。他们是家生子,对外面买来的人就有些稀奇。   “白放着东院那么好的地儿不翻新?”晏铮嗤道:“看来堂堂曲家,也没传闻中那般阔绰。”   这话清清楚楚被众小厮听见,试问,谁能容忍自己的主人家被个外人侮辱。   “你少胡说八道了,东院不翻新,还不是因为二娘子……”   “还不住口!”   有人上前一把捂住小厮的嘴,其他下人面面相觑,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只有晏铮茫然追问:“二娘子?什么二娘子?”   “新来的,你叫什么?”那人问他。   “回哥哥的话,夫人给我改了名,叫来安。”   “来安,你刚来,我就当你不懂曲家的规矩。方才那些话,别再让我听见。”   宝瓶跟这里的小厮不同,他是老夫人器重的小厮,说话就端着架子。   如果要说刚才那几句嘴碎还只是打几板子就能揭过的事,那牵扯到二娘子,便是能被逐出府的重罪。   “我记得……曲家二娘子好似是摔进池塘,溺水死的?”   宝瓶错愕抬头,晏铮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补充道:“这事早在街坊传得沸沸扬扬,我听过几句。”   曲挽香的名声在京都无人不知,她死了,街坊间一连躁动了好几日。这不是什么秘密。   宝瓶叹道:“罢了,我也不瞒你,二娘子的确是落水走的。”   他的语气像是自己亲眼见过似的,不忘警告晏铮:“二娘子是老夫人和老爷的心头肉,你要不想惹祸上身就不要再提任何有关二娘子的事。这是忠告。”   晏铮没立刻表态,浅褐色的眸子在他坦然的脸上慢慢转了一圈,然后露出笑来:“哥哥放心,我是进府来保护郎君娘子的,绝不乱说话。”   等晏铮进屋去换衣服,另一个小厮便道:“二娘子走了,东院也荒废了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买来安,他那样的能有什么用?”   宝瓶摇头:“二娘子的事不要再提,你自己心里有数。倒是一会儿郎君肯定又喝了酒回来,你快去候着,我去看看来安……”他往屋里一扫,眉头皱起来,“来安人呢?”   “他不是进屋换衣服……咦,才一会儿功夫,人呢?”   曲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一下马车就差点在垂花门摔了个脸着地,他的小厮今天连个影都没有。   “人呢?怎么没人来扶大爷我?”   那天墓祭在山上,霍独眼看着要对他娘动手,他才一股脑冲了上去,结果不会武艺,被两拳打得往后栽,撞到后面的曲如烟,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他最严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事后他娘不去报官反倒招了什么打手,曲泽气不打一处来,他才不乐意以后被个跟屁虫跟着,“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嗳,爷,人在这儿呢。”   借着恍惚的视线,曲泽看清有个人影来到自己跟前,“怎么喊这么久才来?你叫什么,回去就让我娘收拾你。”   那人闻言,没赶紧伸手来扶他,反倒低低笑了声,这明晃晃的嗤意,曲泽就是喝晕了也听得出来。   “你笑什么?啊?你笑什么!”   “我在笑,她当时说你中看不中用,原来不是骗我。”   曲泽懵了,“什么……谁啊?谁敢这么编排大爷我!”   在这京都,只有他曲家嫡长子曲泽骂别人的份,还没人敢这么骂他的。   曲泽要教训这不长眼的小厮,头却嘎吱一响,脸被打得往右偏去。好一会,他反应过来是那小厮给了自己一拳。   还打脸。   “你……打我?你敢打我?”他瞪大眼睛:“我二姐都没这么打过我!”   闻言,那人抬起的手顿了一顿,下一刻,拳头砸下来,这次是右脸,“也是,她对族人向来宽容,更何况你堂堂嫡长子,她敢打你?”   曲泽不禁想起往日的曲挽香。   她对旁人当然是温和宽容,挑不出一点错的。唯独对他,这不准他做,那不准他干,连他出去喝花酒都要过问,关键是,她明明整日笑吟吟的从不说重话,自己却一点不敢反抗这个嫡姐。   曲泽嚎道:“她宽容?她宽容个屁,她还不如直接打我呢!现在好不容易死了,再也没人管得了我了,我告诉你,你敢打——啊,救命啊,打人了!打死人了!”   当宝瓶急急忙忙赶到时,那里除了嗷嗷大叫的曲泽外,再没有旁人了。   萧氏的心肝儿在自己家,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打了。   曲泽被抬到主屋时,已经神志不清,两颊高肿。曲家一时热闹得人仰马翻,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刚来的某个小厮。   晏铮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溜出屋子,一跃站上墙头。   那里有人在等他。   “我不是说过进城以后用不着来找我?害得我还大费周章支开人。”   墙边的男人见他终于显身,急急作揖道:“十七爷,要不是随从来信,我都不知道你提前回来了,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   “你要说这个就滚。”   男人噎了下,他知道晏铮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便不容旁人置喙,“爷……不是我多嘴,再过半个月,晏家军就会抵达京都,爷要是不在,难免引起怀疑。何况……曲家二娘子都死了两年了,证据肯定早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来查曲家,只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晏铮噗嗤一声,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他浅色的瞳孔掩在长睫下,闪烁着幽冷的火焰,“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我也要把曲家搅个天翻地覆。” 第3章 曲挽香在这时从湖中探出身……   翌日卯时,曲泽醒是醒了,就是不记得昨天出了什么事,对打他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萧氏气得脸色青白,“肯定是霍家那帮狗东西干的!”   “夫人。”嬷嬷提醒她,曲家老夫人礼教严苛,对污言碎语最是厌烦,要是一会儿叫她听见,还不知道怎么甩脸色。   这厢话音刚落,曲如烟搀扶着曲老夫人从内室显身。   她头发花白,脸上的褶皱深深下陷,不显老态,只平添了几分冷峻。   曲泽在家里无法无天却最怕这位祖母,更别说萧氏这种出身比不上元配的续弦,也就唯独曲如烟这个嫡孙女能得她几分好脸色。   “母亲,您身子可好些了?”萧氏上前奉茶。   曲老夫人却道:“你只要不成心气我,我哪儿都好得很。”   萧氏从外买人的事瞒不住曲老夫人,曲如烟刚才在里边说了好些俏皮话也没能让她脸色好转。   她知道祖母把曲家那一百七十条祖训看得比什么都重,娘自作主张,碰了祖母逆鳞。   “祖母,你别怪我娘。”曲如烟揪着曲老夫人的衣角撒娇,却得她一句冷冷的训斥:“还不放手,你是曲家的女儿,怎么像那些小门小户的做派。”   这话言重了,曲如烟吓了一跳。   门口的婢女看在眼里,小声叹道:“真不公平。”   “姐姐,什么不公平啊?”晏铮早在主屋外头候着了。   他绒衣窄袖,马尾高束,明明穿的都一样,却比曲家那些小厮显得英朗俊俏。   婢女嗔道:“说了你也不知道,咱们三娘子上头呀,原本还有个嫡姐,那可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   “说什么闲话,地扫完了?”   婢女一个激灵,“刚才那些话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便拿着扫帚往廊下跑去。   这一会功夫,曲如烟和萧氏从曲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了。   “夫人,小的在这儿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晏铮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萧氏想起曲泽的伤,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买你来,就是让你这么保护主子的?”她指着积了雪的地面,“跪下。”   萧氏这通火气有大半是因为曲老夫人。   曲泽在自己家受了伤,发展到现在这样,老夫人终于对招打手的事点了半个头。但在屋里却没少对萧氏长篇大论的挑刺。   晏铮反应快极,话音一落,他便一挪,一跪。   跪得太快,倒把萧氏一噎,愣是不知道该怎么骂下去。食指气得连点了他好几下,一甩袖子离去。   打曲泽的人是谁还没逮到,曲如烟知道她娘顶多罚罚来安,不会就这么把他赶回去。   曲泽养着伤,不用去老夫人那里被耳提面命,也乐得个自在。   数个婢女簇拥在他床前,端水的、喂饭的、擦药的、点香的……曲如烟一进去就皱起眉头。   见来人不是曲老夫人,曲泽松了口气,“是你啊,打我的那个混账东西找到没有?”   找找找,找得到才有鬼了。   曲如烟白眼一翻,“你自己都不记得是谁打了你,我们上哪儿给你找去?”   曲泽道:“这还用找?肯定是霍家的哪个王八东西!”   霍独打他的事,他直直记恨到现在。   “可咱们又没证据。”   “那就去报官啊。”曲泽道:“他们那天出手打人,那么多人都看着,我娘为什么不去报官?”   曲如烟闻言,脸色不好看,“要是能去报官,娘还买什么打手。”   她说得小声,还是被曲泽听了去,“什么意思?”   曲如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阿兄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我先走了。”   “别走啊。”曲泽忙拽住她,“好妹妹,我娘说了不准我出门,你能不能帮我出去……办件事?”   曲泽托她办的并非什么大事,曲如烟前脚刚答应,后脚就后了悔。   因为萧氏听完后道:“既然要出门,把来安也带上。”   曲如烟皱眉:“反正是在马车里头,用不着……”   “你阿兄昨天才被打,你也想让娘操心不成?”   曲如烟最看不得萧氏这副神情,她自幼养在萧氏膝下,萧氏虽不是她的生母,却胜似生母。   晏铮还在雪地里跪着,今早的雪下了一会就停了,曲如烟瞧着他长睫上的雪花突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起来,跟我走。”   曲泽拜托曲如烟的事,是去当铺把他的砚台赎回来。   曲泽受伤这两天,整日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为了换酒喝,连念书的东西都敢当。   车内,婢女小声叹道:“郎君以前可不是这样。”   到了当铺,掌柜拿来个匣子,全是曲泽这阵子当过的东西。   曲如烟哪儿能想到他当了这么多,好半天才找到那方砚台,“把这个……”她瞥见匣子里的一把金锁,话音骤停。   “这也是……阿兄当的?”   掌柜没听出她声音打颤,点头称是。   曲如烟忙从荷包里翻出一锭银子,“砚台和这把锁,我都要了。”   那金锁价值不菲,掌柜为难:“这有点……”   “不够的先赊着,我改天再来。”   回去的路上,曲如烟始终盯着那把金锁,晏铮在前头好奇地问:“那把锁莫非是三娘子的东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什么,小的就是觉得三娘子刚才看见锁,脸色都变了。”   曲如烟一愣,训斥:“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奴才过问了?”   晏铮不再出声,他望向远处的拱桥溪水,清晨细雪下,湖面的画舫扁舟仿佛笼罩了一层氤氲薄雾,很像记忆里早已褪色的光景……   “十七,你不赶紧回去,倒是在这小小凉州城游山玩水,你爹知道了不得揍你?”   “对啊,到时候咱们可不帮你。”   八月的凉州格外炎热。   晏铮躺在扁舟里,同游的纨绔子弟几轮过后喝高了,一会把酒壶灌满溪水互相泼洒,一会把叶子牌扬进水里。   “啪嗒”   晏铮平日系在腰上的金锁在打闹间,被人抛飞到隔壁舟上。   一个郎君伸头过去喊:“喂,还回来。”   晏铮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嚷嚷声:“你个小娘子脾气倒挺大。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他才偏头往外看去。   舟上的女子一身靛蓝对襟襦裙,裙摆上染了一块格格不入的水渍,显然要归功于那把沾满酒水的金锁。   她肤色冷白,薄唇红润,一双眉眼简直像极了春日里一汪澄澈清凉的湖水。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弄脏了我的裙子。”   小娘子淡淡笑着,那把金锁正被她捏在手里摇晃,“谁弄脏的,谁就得向我道歉。这是夫子都会教的礼数。”   几个郎君哈哈笑了:“给你道歉?你当自己是谁?”   话音落地,金锁嗖一下被女子抛进水里,他们回过神来,纷纷愣住。   那、那可是晏铮的东西,她知道晏铮是谁吗。   “十七,快、快给她点颜色瞧瞧!”   这群人里,晏铮家世最好,地位最高,他们为晏铮马首是瞻。   “看来你不怕给家里惹祸。”晏铮迎着女子的视线,不带感情地冲她道。   “郎君说什么?我怎么会不怕呢?”女子语调温软地说:“你的朋友弄脏了我的衣裳,我丢了你的锁,这事扯平了。”   她划着舟扬长而去,剩下几个纨绔子弟原地跳脚,“我没见过这样的,你看凉州那些闺秀,哪个不是对咱们细声细气、小心小意?”   “那不是正好,”晏铮低嗤,“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家世。”   晏铮打发了几个纨绔,一个人在拱桥背后等着。   过了没一会,女子出来了,裙摆上的水渍已经不大显眼,她的婢女等在外面,旁边还有辆马车。   晏铮跟着马车到了一座府邸,抬眼一看,牌匾上写着个“霍”字。   凉州霍家。   霍独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晏铮自幼在北境带兵打仗,武功底子扎实,轻松跃上两人高的屋檐,看见霍家夫人正挽着那女子的手唤“外甥女”。   他想了一圈,没想起是哪个外甥女。   “凉州城和京都不一样,外甥女没忍住在茶楼多听了几句书,这才回来迟了,让舅母担心了。”   曲挽香本就生了一副弱柳扶风般的楚楚外貌,此时一笑,直叫人心尖一软。   只有晏铮知道她在扯谎,什么多听了几句书,分明是去玩水了。   他的视线往下,看她规矩地垂首敛目,屏息凝神,只觉得像在看个死物,可不就是那些“细声细气的凉州闺秀”么。   晏铮越看越觉得无趣,冷笑一声,回去了。   翌日。   曲挽香又随便找了个借口出门,她在曲家闷得太久,这回是得了老夫人恩典才有机会出躺远门。   凉州不像京都,没人会时刻盯着她。   她在湖畔回廊边挑了个适宜的地方坐下,褪了鞋袜,把脚放进清凉的溪水里。   “你还敢来啊。”   声音自上而来,曲挽香抬头,锦衣窄袖的英俊郎君正抱臂看着她。   “你是昨天那个?”   “难为你还记得我。”   曲挽香并不理会,她对不感兴趣的人一向如此。   “昨天扔了我的锁,你就不怕我报复你?”晏铮不是京都那些病歪歪的公子,往她身侧一蹲,手肘搭在膝上,有股隐隐的煞气。   曲挽香道:“报复我?比如说呢?”   “比如说……”他眸子一转,看向眼前的溪水:“把你从这儿推下去。我可不会因为你是京都贵女就怜香惜玉。”   晏铮身长腿长,臂膀有力,别说曲挽香这样的小姑娘,就算是掰倒几个成年男子也轻轻松松。   曲挽香看向他,那眼神带着点揣摩,但没有害怕。   “你想淹死我?”   晏铮:“怎么,你觉得我不敢?”   他本想吓唬吓唬眼前这个女人,可话音刚落,便听“扑通”一声,面前溅起大片大片水花。   曲挽香居然跳了下去。   晏铮起身时,湖面已恢复平静,不见半个人影。   他缓缓皱眉,终于显出了一丝疑惑。   曲挽香在这时从湖中探出身子。   乌发在艳阳下如绸缎一般铺散开来,她有一双琉璃似的淡漠的瞳孔,可却比晏铮在霍家见到她时,更加灵动生气。   “谁告诉你,京都贵女就不会凫水?”   她带着几分打趣、几分炫耀,像这位无知的凉州地痞展示自己在京都偷学来的凫水技巧。   湖与回廊离得不远,曲挽香上岸时,晏铮下意识伸手,被她轻轻一避,闪开了。   “我那把锁呢。”他一点儿不觉尴尬,收回手,神色自然地问。   “扔了。”曲挽香道。   这也是扯谎。   晏铮那时看得清楚,她扔出去的,分明只是个茶盅。   到底是京都贵女,心眼一点不少。   “你骗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我。”他抱臂倚在阑干上,心里觉得好笑。   曲挽香被拆穿也一点不尴尬。“实在不好意思,这位……郎君?”她歪歪头,将长发拢起,露出的后颈白得仿若透明,“锁我今日并没带出来,你若着急拿回去……”   “谁说我要拿回去了?”   曲挽香回首,一件暗纹黑袍迎面被扔过来盖在她湿透的身上,便听晏铮道:“我的意思是,那把锁,小爷我送你了。 第4章 晏铮的腹部到胸膛赫然有几……   曲挽香盯着怀里的衣袍看了一会,推还给晏铮:“不必。锁我明天会还你。”   她今日出来没带婢女。还好正值盛夏,衣裳多晒晒也就干了。只要回去得不晚,玩水的事不会被舅舅舅母知道。   曲挽香转身要走,但晏铮不想就这么放她回去,“明儿这个时候你还来?”   “嗯。”   “哦,那也行。”他一边应声,一边跟在她身后:“但是这一来二去的,你啊你的称呼未免太生疏。敢问姑娘姓什么?”   “知道我姓什么,你是准备给我家一点颜色瞧瞧吗?”   晏铮没想到她还记得昨天那茬,“那都是他们喝醉了胡言乱语,我为人和善,待人友好,怎么会做出那种地痞行径呢。”   曲挽香不置可否,柔软的小鹿眼转过来看他,“我姓曲。”   曲家旁支不少,但京都的曲家,只有一个。   晏铮心里有了底,面上佯装不知:“曲小娘子,我姓安,在家里行十七,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十七。”   凉州城的大官小官太多,曲挽香只当他是哪个有点地位的官宦之后。   在京都,这样莫名其妙缠上来的勋贵子弟不在少数,曲挽香是曲家精心培养出来要送入东宫的女儿,应付起这种人情世故,可谓得心应手:“那就谢安家郎君宽宏大量,告辞。”   等人走远,晏铮才将外袍往肩上一搭,布料刚才在曲挽香怀里沾染了淡淡熏香,眼下被日头一晒,似有似无地萦绕在晏铮鼻间。   他久久盯着曲挽香离去的方向,浅色的瞳仁微沉,仿佛若有所思。   -   马车逐渐远离拱桥湖畔,街边的嘈杂中混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   驾车的晏铮随口道:“小的听说,日头晒多了会黑。”   正撩开车帷打望街景的曲如烟脸色的确一下就黑了,“那你不会走快些?”   这小厮空有一身武艺,嘴巴像破铜烂铁,长了还不如不长。   她把车帘唰地拉下来,没过一会,马车却一个踉跄,停住了。   “来安?怎么突然停了……”   她话没说完,一只手从外伸进来撩开车帷,不是来安,是不认得的男人。   男人生得高大,皮肤黝黑,有一双略显狡诈的眯眯眼,本该在前头驾车的晏铮此刻正倒在他脚边痛苦喘息,曲如烟见状,头皮唰一下炸开了。   “你是……霍家的?”   她依稀记得,舅舅霍独有几个庶弟,其中一个就是长这样,只是曲家和霍家这些年鲜少往来,她一时没认得出来。   “曲三娘子还记得我。”霍义将车帷往旁一别,让曲如烟整个暴露在日光下,“三娘子不用怕,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不会为难你。”   曲如烟心觉不妙,逞强凶道:“一来就打伤我的小厮,这叫不会为难我?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快滚,否则我叫人了。”   “叫人?叫什么人?官府?”霍义阴笑道:“也是,你们曲家现在不一样了,想摁死我还不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既然知道——”   “但你们敢吗?你们曲家敢让人知道曲挽香死得有问题吗?”霍义泄愤一般一脚踹在晏铮腹上,“你们不就是不敢,才像这样偷偷摸摸找了个打手回来?不过也就这点本事。”   “还是说,曲三娘子对自己的同胞姐姐是怎么死的一点也不怀疑?”   霍义的话每加重一次,曲如烟的脸色就愠怒一分,“我为什么要怀疑?二姐姐是自己落水死的!你们再怎么臆想,事实就是事实。”   她那点虚张声势在霍义看来滑稽得可笑:“是吗,那你不妨出来站在街上这么说说。”   他拽住她的手腕,竟要将她往外拉。   “你干什么,放开我!”   他一个魁梧男子,曲如烟怎么会是对手,饶是之前再气势凌人,眼下也知道害怕了。   “放开,你放手!”   她死死抓紧怀里的金锁不让它掉出来,眼泪急得在眼眶里打转。霍义问:“曲挽香到底怎么死的?”曲如烟瞪着他,还是之前那些说辞。   霍义恼了,一把将她摔在马车前面的辕座上,不等下个动作,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拍。   曲如烟摔在木板上,痛得眼冒金星,可霍义的手却松了开,她茫然抬头,看见霍义竟被晏铮单手揪住衣襟,高高举了起来。   “你!我不是把你……你、你怎么还站得起来?!”   晏铮没说话,上臂一挥,像在扔一团纸,竟就这么轻松把一个魁梧男人摔飞出去。   曲如烟看得愣在原地,直到晏铮上前问她:“三娘子,没事吧?”她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嘶……”   “额头磕破了点皮,回去找大夫看看吧。”晏铮伏低身子凑近她。   他长腿一抬,踩上辕座,曲如烟本想退回车内,可之前慌了神,现在就使不上力气,她只觉得在小厮面前丢尽了面子。   “三娘子?”   “你不是小厮吗,不会扶我进去?”她恼羞成怒。   晏铮弯腰抓住她的手臂。   他的力道又大又稳,曲如烟一怔,竟莫名觉得安心许多。   霍义估计是摔昏了,倒在角落里不省人事,好在他们的马车停得隐蔽,没有行人注意这边。   晏铮拉上车帷,往曲府驾车而去。   行到途中,曲如烟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车中传来:“曲家的女儿这样衣冠不整的回去,我肯定又让祖母失望了。为什么……我总是做不好?”   晏铮眼神一冷,并不出声。   曲如烟弄成这样回府,果然引起一阵骚动。   虽说只是额头磕破了皮,但对于姑娘家来说,这是大事。   宝瓶从早晨卯时起就跪在廊下,主院那头的声音也传到了这里,他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   “哥哥怎么被罚了?”只是还没看清,旁边有人冒了出来。   “来安……是你啊。”宝瓶没好气地揉揉膝盖,那天郎君回来,他没有及时去接才让郎君受了伤,夫人罚他在这跪一天,“三娘子似乎受了伤?有你在还搞成这样,夫人只怕不会轻饶你。”   “所以我不就自愿过来罚跪了吗。”晏铮语调轻松,在他旁边大喇喇一坐,解开自己的衣服。   “你干什么……这、这是怎么了?”   晏铮的腹部到胸膛赫然有好几处青紫,是新伤,正微微肿着,瞧上去很渗人。   “你们遇上什么人了这么严重,夫人不是叫了大夫吗,你怎么不……”   宝瓶一边说,一边打量晏铮的腹部线条,他说自己会武原来不是扯谎,明明生着一张养尊处优的脸,隆起的腹部肌肉却是该有的都有。   不像自己……宝瓶摸了摸自己瘦弱平坦的肚子,心情复杂。   “夫人紧张着三娘子呢,哪儿有功夫管我。”晏铮拿出一盒药膏抹在淤青处,宝瓶光看就觉得痛,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上完药,把衣带一系,又将那盒药膏递给宝瓶。   “这是?”   “你还要跪上大半天吧,把这药膏擦擦,不用还我了。”   “真的?”宝瓶愣愣接过来,“给我?这瞧着可不便宜……”他不明白来安为什么对一个不熟的人这么好。   “拿着就行,和我客气什么。”晏铮摆摆手,换了个姿势在他旁边跪下。   宝瓶握着瓶子,内心五味陈杂。他虽然是老夫人身边的小厮,但爹娘在府里没多少地位,平时也没少受那些有靠山的下人白眼。   “你和三娘出门,到底遇上什么人了?你受了伤,兴许夫人不会怪你的。”他这回问话就带上几分真心。   晏铮摇头:“我也不懂,似乎是霍家的人,一来就问三娘子曲挽香是怎么死的,曲家是不是不敢宣扬才偷摸请了打手……什么的。”他问宝瓶:“我记得昨天哥哥也说过曲二娘子是落水死的,难道不是吗?”   “当然是了!”   宝瓶一出声,意识到自己失态,放低声音解释:“那天府里摆宴,是二娘子和先太子的订婚宴,也许是二娘子高兴喝多了酒才会……东院的池塘又深又滑脚,我和婢女找到的时候,二娘子已经走了……”   晏铮恍然大悟,“原来哥哥亲眼见过。”他跪着也不安分,挪了挪,靠近他问:“不过你说的先太子,难道就是如今离宫里的那位废太子?”   没等宝瓶回答,嬷嬷找来了。   “还说你去了哪儿,原来已经在这跪好了。”   晏铮一点没觉得这话在骂自己,眉开眼笑:“妈妈!”   “还不赶紧起来,你们这趟出了什么事,三娘子已经全说了。”   晏铮笑道:“那小的难道不用罚跪了?”   “不用跪?”嬷嬷冷笑,“起来去三娘子的院门口跪好了!”   看着晏铮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嬷嬷摇摇头,真是气无可气,“宝瓶,起来吧,老夫人和夫人念在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还有,明儿会新来一个小厮,你准备准备。”   “小厮?”宝瓶起身到一半,顿住:“妈妈这是什么意思?”   嬷嬷道:“霍家胆大包天,来安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郎君娘子接二连三的受伤,只靠他怎么够用?”   “那新来的小厮和来安一样,也是来保护郎君娘子的?”宝瓶错愕。   嬷嬷点头:“夫人和老夫人已经准了这事,要是那个新来的比来安好用……哼,那来安只能滚回牙婆那儿了。” 第5章 她知道,这是定情信物。……   新来的小厮之前是在曲家庄子上干事的,他天生力气就比常人大,以前还自己偷摸学过几把子武艺,他老娘听说萧氏在招打手,忙给嬷嬷递了信。   嬷嬷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向萧氏提了一嘴。   “虽说学过些三脚猫功夫,但到底是在庄子里长大的,只怕不大懂规矩……”   萧氏哪还有工夫管懂不懂规矩,泽哥儿之后连烟姐儿也受了伤,要不是大夫说不会留疤,她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去跟霍家拼了。   “难道还能有比来安更不懂规矩的?你既然觉得行,那就让他来。”   不过半日,嬷嬷就把人带来了。   小厮常年在庄子上风吹日晒,身体硬朗,皮肤也黑,与本家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厮比起,显得格格不入。   嬷嬷嘱咐他:“进去给夫人磕个头,以后就在曲家好好做事。”   直到跪在地上,听见萧氏问他的名字,小厮都有些轻飘飘的。   屋内四角搁着镂金紫铜香炉,红木侍女画屏在中间层层叠叠,无数宝石琉璃相串的珠帘也在闪闪发亮。   他从没见过这么奢丽的屋宇,一时间把自己之前妄想要在本家大展一番宏图伟业的事忘了个精光,声音发抖地回答:“小的叫常鹿……”   萧氏点头:“听说你曾经单枪匹马打退过好几个去庄子上闹事的人?”   “回夫人的话,庄子上别的小厮都不会武,小的也只是靠点三脚猫功夫罢了。”   萧氏很满意他谦逊的态度,“日后你和来安一起好好干,该有的不会少你。”   出了院,常鹿这才有功夫好好打量这五进五出的大宅邸,从前庭回廊到假山池塘,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透露着漫长岁月的底蕴。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寝食居所,他再也不用去扫肮脏的田野沟壑,管那些臭气熏天的家畜。   常鹿没忍住雀跃的笑容,以自己超出常人的力气和天资,保护主子能有什么难?   曲家的族学要开了,嬷嬷这几日忙得陀螺转似的,让常鹿领完牌子自己去拜见曲如烟和曲泽。   他刚到曲如烟的院子,远远就瞥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跪在门口。   是被罚的下人吗?   瞧上去二十三四的年纪,比自己大上一些,让常鹿印象深刻的是年轻男人露在袖子外头的手,很白,骨节分明,却又莫名带着股韧劲的力量。   “所以你是从昨天跪到了现在?饭也没吃?”   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   乌发雪肤,澄澈的黑眸像湖水一样透明,粉嫩的唇瓣正抿成一条不悦的弧线,“你不是也被霍义打了吗?你罚跪之前,让大夫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小的皮糙肉厚,一点事儿没有。”   也是,要真有伤,也不能活蹦乱跳地在这儿跪上一天。   曲如烟这才道:“不过你被罚也不算冤枉,明明是保护我的,却让我受了伤。好在不会留疤,否则你也别想在曲家待下去了。”   晏铮道:“嗳,都是小的有错,三娘子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他认错态度这么好,曲如烟就是有火气也难发出来。   曲老夫人从小就让曲家的女儿读书学礼,什么女则、女论语,被管教嬷嬷念烂了似的听。   曲如烟自负自己背得最牢,做得最好,像昨天那样在小厮面前失态,还得靠着小厮的手才能走路的情况,让她自尊心格外难堪。   尤其今天醒来,发现晏铮没事人似的模样,在意这事的仿佛只有自己,曲如烟更恼了。   “起来吧,要是跪出问题,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呢。”她冷哼一声,扭头过去。   晏铮让跪的时候跪得快,让起来的时候也十分迅速,“谢三娘子宽宏大量,小的下回一定再接再厉。”   “你还想怎么有下回?”   二人说话的空挡,常鹿已经认出这就是曲家嫡三娘子,自己日后要护卫的主子。   “小的见过三娘子。”他情绪高涨地跪地唤道。   曲如烟看他:“你是谁?”   她昨天躺了一天,不知道萧氏下的决定,听常鹿说完前因后果,脸色也没有好转,“我用不着打手,有一个就够烦了,你要跟就跟着我阿兄去。”   “哎?可是……三娘子……”   曲如烟懒得和小厮多费口舌,头也不回地将晏铮和常鹿二人甩在身后。   待人走远,晏铮站起来舒展舒展肩膀,很熟络地冲常鹿笑:“没想到曲家三娘子的脾气这么差吧?”   常鹿这才想起还有另一个人,刚才远远的看不出来,靠近了才发现他不止是手白,整张脸都是肤白俊朗。   这就是夫人口中的“来安”吧,那个要和他争打手位置的人。   常鹿对主子毕恭毕敬,对不如自己的人,便是眼往上瞧,嘴往下撇,道:“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下人编排?三娘子那般容貌,脾气差些不也正常!”   “看来你也承认她脾气差啊。”   “我承认个头啊!”   来安长着一张一看就没干过粗活更没习过武的脸,常鹿猜,恐怕是夫人实在找不到打手,才会让他待在曲家凑数。   瞧瞧刚才三娘子发怒的模样,显然是对他忍无可忍了!   换句话说,自己来了,那就不需要这种弱唧唧病歪歪的小厮了。   “我告诉你,我是被夫人亲手点进来护卫郎君娘子的,你有空跟我嘻嘻哈哈,不如趁早收拾包袱准备滚蛋吧。”他两手一插,就差没把“我很受器重”五个字写在脸上。   晏铮不解:“你来了曲家,和我滚蛋有什么关系?”   “因为今后就由我来保护主子了。”   “那又关我什么事?”   常鹿诧异:“怎么不关你事!你不怕我把你取而代之?”   晏铮被逗得勾出个笑,常鹿是想看他惶恐失措的模样,谁知这人竟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常鹿迷茫了刹那,马上,他反应过来,这多半是来安的计谋。   表面是毫不在乎,实则以退为进,趁他不备,要踩着他上位!   也是,面对自己这等武学奇才,他要想法子往上爬,可不就只能耍这种小聪明。   常鹿不屑再与他交谈,倒是晏铮主动叫住他:“你去哪儿啊?”   “我要去见过郎君。”   “那你最好明儿再去。”   常鹿嗤笑:“想靠这招绊住我?你想得美!”   他来到曲泽的院子,门口没有小厮守着,常鹿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曲泽坐在凉亭里,旁边守着两个小厮。   曲泽现在正气头上,马上就要上族学了,年前夫子交代的功课他一个字儿也没动,本来小厮们要是加紧加急,也可以赶在那之前替自己抄完,可坏就坏在,有两个人竟敢偷懒糊弄。   本来预期在后天完成的功课,彻底完了犊子。   他把那两个小厮喷了个狗血淋头,气儿还没喘完一口,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黑脸壮汉忽然闯进来抢走他的茶壶,“郎君,小的给你倒茶。”   曲泽愣了愣,看他那粗糙黝黑的手摸过自己的宝贝白瓷,火气腾一下上来了,“你他娘的谁啊?”   “郎君有所不知,我是……”   “我管你是谁,这杯子是你能摸的吗!滚,给我滚!”   常鹿无故被踹了一脚,没来得及说话就吓得落荒而逃。   怪不得来安刚才无缘无故忠告他,原来他早就知道主子心情不佳,想让他过来讨主子厌恶。   他怎么能这么阴险!   -   到了晚间,晏铮去大厨房找厨娘要了碗银丝鮓汤。   小厮私底下吃独食本来是不准的,但奈何生得好看就能走点后门,厨娘还乐呵呵地把他当十七八岁的少年:“你这长身体的年纪,就得多吃点。”   晏铮嘴也甜:“谢谢姐姐。”   他把碗端在手里,刚走没几步,常鹿冲出来拦住他:“以为躲着我,我就找不到你算账了?”   他身上乱糟糟的还沾着叶片,恐怕是从曲泽那儿跑出来时弄的。   与之相反,晏铮绒衣窄袖,很是挺拔俊朗,他不解道:“你找我干嘛?”   “你还敢问我干嘛?都怪你,害我出了大丑!”常鹿气不打一处来,又被他手里的瓷碗吸引了注意:“这是什么?”   “哦,刚去厨房讨来,打算给三娘子送去的。”   常鹿双目一亮,夺过瓷碗道:“用不着你了,我去送。”   他早前就听说曲家嫡长子飞扬跋扈,这么一看,还是传闻说得客气了。   相较之下,曲三娘子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自己要保护,也是保护三娘子。   晏铮倒无所谓:“你要送就送,反正这汤是我讨来的……”   “什么你讨来的,现在在我手里,那就是我讨来的,也是我送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二人到了曲如烟屋前,常鹿生怕晏铮要抢他功劳,“你跟着我也没用,三娘子一会儿只会记得我的……”   “你真的不是故意当掉这把锁的?”   曲如烟拨高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曲泽坐在一边,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骗你干嘛,二姐死后,祖母把她所有的物件全下葬了,唯独这个被漏下了。我看它挺值钱的就……”   “你真是不可理喻!”   曲泽被吼得捂住耳朵,他不懂曲如烟这腔怒气从何而来,按理说三妹妹从前和二姐并没多么亲密啊?   “这把锁被藏在二姐那个带锁的柜子里。我都没见过,我娘和祖母肯定更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了。我想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当掉,祖母不也是不想触物伤情才没留下一件二姐的东西么,我这是替祖母着想。”   他看那把锁被曲如烟紧紧捏在手里,“但你如果这么想要就拿着呗……反正,反正二姐已经用不上了。”   “那你怎么发现这个的?”曲如烟不答反问。   “就二姐下葬的那几天,我总觉得她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就这么死了呢,所以有天夜里跑去东院,然后就在柜子里发现了这个……可这锁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又不像是二姐的东西……”曲泽结结巴巴地说完,问曲如烟:“难不成,二姐和你说起过什么?”   曲如烟背脊一抖,却不答话。   她当然知道,这把锁不是曲挽香的。这是定情信物,它原本的主人,是……   “嘎吱”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可下人分明之前就被她屏退了。   “谁?”   门敞开的时候,常鹿正在心里念叨想好的话,一见曲如烟,忙不迭地把热汤递上前:“三娘子,这是小的给您讨来的,您趁热了喝。”   “谁让你去讨了?”   “啊?”   “我在问你话。”   恐怕任谁来看都看得出,曲如烟此时脸色难看至极,偏偏常鹿顿了片刻,方才回过味:“不,三娘子,是来安……是来安让小的去讨的,是吧——”   他转头,可刚才还在旁边的来安竟然不见踪影。   怎么会?他什么时候走的!   “三娘子,您听我解释,真的是来安,是他讨来的,不关我的事啊!”   “把他带到我娘那去。”   曲如烟本就心情不佳,看到这种逾矩的奴才就更加厌恶,“再怎么是嬷嬷的亲戚,也该学学规矩。” 第6章 “到底是谁害死了你?”……   常鹿被曲如烟带到萧氏屋里时,萧氏正准备沐浴就寝,听完前因后果,只觉好笑:“看来嬷嬷没教好你规矩。”   吓得常鹿扑通一跪,嬷嬷在边上也一言不发。   曲太傅今日也在屋里。他是曲老夫人的嫡长子,从小耳濡目染,也把规矩礼教看得极重。   从外买人一事,他起初就不赞同,是后来萧氏闹了一通才勉强点头。   如今下人不懂规矩,夜里擅自去姑娘的院子,他哪有不管的道理,问嬷嬷:“这就是你们从外买的那个小厮?”   嬷嬷摇头,磕磕巴巴地说:“是……是庄子上来的。”   曲太傅一哼:“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   常鹿没想到今天连老爷也在,身子快都成筛子,他越害怕,脑子就越清醒,来安明明是跟自己一起进的三娘子的院子,凭什么只有自己受罚?   “夫人、老爷,小的冤枉啊。”他往前爬几步,哭道:“小的会去三娘子的院子,全是来安那厮指使的,不关小的的事啊。”   “来安?”萧氏问:“他怎么指使你的?”   常鹿只管添油加醋把抢汤的事说成是晏铮故意为之,末了哭道:“他好不容易进了曲家,不想让小的将他取而代之,这才使计陷害小的。求夫人明查。”   “烟娘,真是这样?”萧氏皱眉问曲如烟。   曲如烟摇摇头,她开门时可没看见来安,“女儿不知道,但……来安能有这种心眼么?”   萧氏想了想。   来安那小厮,头一回来进曲家就能为了个馒头打人,有脑子想出这种陷害人的法子?   “我早说不要从外买人。”曲太傅冷道:“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下人放在家里你也放心。”   萧氏真是一腔怨气无处可发,要不是拿霍家没办法,又担心曲泽和曲如烟,她难道想么?   “来安人呢。”   常鹿忙道:“刚才还和小的在一起,这会儿一定还在外头。他今天就能为了挤兑人耍阴招,以后指不定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夫人千万别放过他啊。”   萧氏冷笑:“你最好不是扯谎,否则我先不放过你。”又对嬷嬷道:“派人去把来安找来。”   等嬷嬷出去,曲太傅仍在一旁念叨:“我早说不要从外买什么人。”   曲如烟有点不自在,也有点委屈,她昨天被霍义弄伤,她爹别说来探望,就是连现在也一句问候也没有,不能从外买打手,难道女儿受伤就可以么?   “爹,娘这也是为了我和阿兄好。”她忍不住开口。   “这是规矩。你是曲家的女儿,就要守曲家的规矩。”曲太傅目光淡淡,视她为无物,又对萧氏说:“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曲如烟登时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她爹从前就是这样,对她娘是这样,对自己也是这样。仿佛整个曲家,只有那个已经死了的才是他的女儿。哪怕长着同一张脸,自己也不配。   她刚想开口,嬷嬷回来了。   “老爷、夫人……”嬷嬷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萧氏问:“没找到来安?”   嬷嬷其实不想如实说,常鹿好歹是她的亲戚。   她刚才派人一路去找,最后竟在小厮的屋里找到来安。来安那时睡得正香,同屋的小厮都说他从傍晚就回来,一直在屋里从没出去过。   可常鹿的说辞是,一直到日落晚间都还和来安在一起。   那不就说明,这些话都是扯谎?   夫人最讨厌搬弄是非的下人,她满脑子都是要怎么替常鹿打掩护,萧氏和她这么多年主仆,她动动嘴皮子,萧氏就知道她想干什么,脸色一下子肃起来,“老实说!”   嬷嬷吓得一激灵,只好磕磕巴巴把刚才看见的事如实说了。   萧氏脸色果然沉下去。   常鹿知道不好,连忙磕头哭道:“夫人,冤枉,小的冤枉啊,一定是来安使了什么法子,不然……”   “来人。”   萧氏是不满意来安,但没心眼也比一肚子坏水的下人来得强。   “慢着。”曲太傅放下茶蛊,“这好歹是曲家的下人,要是因为一个外来的东西把他赶出去,传出去,你就不怕让下人们离了心?我看就扣他些月银,此事就算了。”   “老爷!”   曲太傅不由分说,“不过一个小厮,大费周章什么。烟姐儿,你也没意见吧?”   等到常鹿从主屋出来,膝盖都还在抖,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   “你应该感谢自己生在曲家。”   曲如烟从他身旁过,只觉得这小厮比来安还看不顺眼,她把一腔怒火全发泄出来:“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常鹿把曲如烟当作自己最想保护的主子,这话让他大受打击。   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得怪来安。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去送汤,又怎么会被三娘子发现?   对,都怪他。   他人呢!   常鹿气势汹汹地冲进通铺,可晏铮根本不在床上。   “你说来安?他前脚刚出去,要不你自己找找去?”   常鹿又调头出门,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猴,被人耍来耍去还不知道耍自己的人在哪儿。   凭着院中细微的灯光,常鹿走了一会,看见有人影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是来安。   他拔腿追了上去。   晏铮正打量着隔开了中院和东院的木门,落了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守,正想着,一道含怒的声音从后冒出来:“都怪你!”   他回头,看见常鹿正怒火冲天地瞪着自己。   “怪我?什么意思?”   “要不是因为你把汤——”   “嘘。”   晏铮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间,也许是他浅色的瞳孔在夜里微微发亮的模样和平日有所不同,常鹿咽咽唾沫,神差鬼使地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被冤枉了,夫人还扣了你两个月月银。”宛如被扣钱的人是自己,晏铮难过地叹气,“都怪我睡着了,没去给你作证。”   常鹿:“那现在也不迟,你……”   “但是,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偿还你。”晏铮忽然凑近他耳畔,压低声音说:“我听几个婆子说,东院还住人时,她们把赌来的钱全藏在了里边。后来东院被封了,那钱就被放置在那边了。听说有好几十两银子呢……”   好几十两?!   常鹿的月钱也才一两呢,他瞬间忘了自己是来找来安算账的,“真的?可你怎么知道藏在哪儿?”   晏铮道:“所以才要去找嘛,就当是我将功补过,那些银子我一分不要,全给你,怎么样?”   怎么样,那还用说吗?   常鹿立马答应下来,他没想到来安这小子竟还有点用处,“看到你这亡羊补牢的态度,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曲家把通往东院的每个门都锁死并贴了封条,要进去只能跳墙,晏铮找了一处最矮的墙头,转头对常鹿说:“弯腰。”   “弯腰?”常鹿不明所以,膝盖一屈,“这样?啊好痛!!”   晏铮居然一脚踩着他肩头翻上了墙,他没来得及发怒,晏铮朝他伸出手:“小声点,我拉你上来。”   “哼……哼!算你识相!”   东院是个大院,可眼下杂草丛生、破墙烂瓦,与曲家的中西院比起,寂寥得不像是宅邸的一部分。   常鹿心里有点发毛,“这……这怎么连个灯也没有啊?哎,你去哪儿,不是找银子吗?”   晏铮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你在外边找,我去里边看看。”   常鹿本想说我不干我害怕,但一想,藏钱肯定是埋土里啊,哪有藏在屋里的,这来安也忒傻了点,他便故意不说,连滚带爬地去刨树干底下。   晏铮进了屋,霉味和灰尘混杂着飘散在空气中,显然被放置了很久无人打理。   曲家最受宠的女儿,死后只有这般待遇么。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渐渐看清了屋内陈设。   红木床榻、落灰的轻纱帐幔、锈迹斑斑的银盆还有单独搁在屋内一角,显得格外醒目的书柜。   他凭的呼吸一滞,盯着散落在书柜前的纸笔墨,就像它们的主人过一会就会回来似的,被随意摆放在桌上。   紫毫笔浸湿了墨,被风干后,硬得写不了字。   晏铮低头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可纸上什么也没有,它们的主人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些东西没有跟着一起下葬,恐怕是曲家觉得并不重要吧。除此之外,如曲泽所说,空无一物。   晏铮沉默了一会,终究没有伸手去拿,他打开了唯一一格带锁的柜子。   柜子里落满灰尘,唯一干净的一小块地方拼出了锁的形状。金锁曾被珍重地放在这里是事实。   晏铮盯着,长睫缓慢地眨了几下,他想看得更清楚,可那里除了灰尘外,什么也没有。   “香香……”他不禁低喃出声:“到底是谁害死了你?”   没有人回答,声音很快随着黑暗消弭在了冰冷的屋内。   最终,晏铮抬起手,缓慢地、用力地把周遭的灰尘胡乱擦成一团,任谁来看也不会再看出锁的形状了。 第7章 在她食指关节上轻轻一吻。……   曲挽香昨日玩水湿透了衣裳,瞒过了霍家人,却没瞒过她的贴身婢女。   今天看她拿了柜子里的金锁又要出门,婢女犹豫一阵,拉住她道:“小娘子昨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曲挽香神色不变,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婢子怕小娘子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不敢和霍家老爷说……”   凉州城这种穷乡僻壤肯定民风彪悍,哪儿能和京都相比,万一她家小娘子有个好歹……她越说越怕,抓住曲挽香的云袖,想让她今天就别出门了。   “你是觉得,我被人欺负了?”   曲挽香不禁低笑,伸手摸了摸婢女的脑袋,温声道:“我若是被人欺负,岂不是给曲家丢脸?你见过你家娘子让曲家蒙羞么?”   婢女连忙摇头,“小娘子不会做那种事。”   “乖孩子。”   曲挽香的声音如春风般和煦平稳,却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这就是她家小娘子,曲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晏铮一早就在昨天那个回廊下等着了,湖上熙熙攘攘飘过几艘画舫,他漫不经心看着,如同一尊石像。   直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晏铮抬头,看见曲挽香正朝自己走来。   她依旧穿得素净,头上只钗了一柄花簪,春青色的襦裙随着她的步子划出一圈莲叶似的弧度。   晏铮往后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可曲挽香已经来到他面前。   “下次别再丢了。”   小巧的金锁被细心地包裹在一方帕子里,正躺在她细腻的掌心中。   晏铮慢慢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曲挽香稍一点头,转身要走。   他只好叫住她:“那个,曲小娘子。”   “嗯?”   “你今儿也没带婢女出来?”   曲挽香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她年纪小,嘴也不严,要是回去在祖母面前说漏了嘴,那就麻烦了。”   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这点自觉晏铮还是有的,他点头:“也对,的确不能带你那婢女出来。”   他又往前追了几步,“不过你这就要回去了?”   曲挽香看他:“不然郎君以为呢?”   “但你都出来了,这么快又回去,你的婢女要问起,你怎么答?”晏铮贴心地为她考虑起来。   曲挽香道:“她不会过多涉足我的事。”   “那你的婢女不会,万一霍家的人问起呢?还不如在外头待一会儿,再回去也不迟。”   他说得不无道理,今日出来时自己才和舅舅舅母打过招呼,若这么快回去,也许真会被问起。   晏铮看她不走了,不动声色挪到她身旁,不经意似的问:“曲小娘子在京都时有没有坐过船?”   “不曾。”   “那要不要上去瞧瞧?”晏铮指指远处停靠的几艘画舫,怕她拒绝,又补充:“我请客。”   今天日头大,即便有风吹着也十分闷热,曲挽香向来对这些祖母不许她做的事有兴趣,略一考虑,点了点头。   晏铮会在凉州城停留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他自南带兵前往北境,半路突发事故,只好在此处稍作停留,算算日子,也快两个多月了。   为了不叫远在京都的那位皇帝起疑,晏铮把兵分散藏在了城郊的庄子里,自己则大摇大摆进城,每日和一群以他为伍的纨绔子弟们混在画舫上听曲喝酒作乐。   虽说是为了等军报,但这地儿也早就混熟了。   管画舫的人都认识晏铮,一看他过来就招呼道:“这不是十七爷吗,两天不见,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曲挽香本没在意,京都那些官宦子弟也大抵这个样,不是喝酒就是听曲。   晏铮却忽然开口:“我只是偶尔过来喝杯酒。”   曲挽香一顿,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哦。”她不明所以。   晏铮这人脾气说不上多好,但出手很大方,画舫的人以为他今儿心情不佳,更卖力地讨好:“十七爷,今儿唱曲的姑娘有好几个,您之前赞了句唱得好的梅姑娘……”   “——咳咳!”   晏铮忽然咳嗽几声,曲挽香问:“郎君怎么了?”她很好奇,这可是大夏天呢。   晏铮不答,但脸色不好看。画舫的人一抬头,便发现晏铮在看自己。   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时候眼神是不带攻击性的,只有现在,浅色的瞳孔倏然立起,那股常年带兵沙场的血腥气唰一下渗透出来。   画舫的人背脊一颤,意识到自己只怕是说错了话。   “他怎么忽然跪下了?”曲挽香问晏铮。   晏铮冷笑:“可能是老了腿脚不好使了吧?”   “可他瞧上去也没那么老……”   “对了,你不是没坐过画舫吗,我知道个看湖景的风水宝地。”   晏铮一点儿不想和曲挽香继续这个话茬,一脚迈上画舫,转身想要拉她,只是手刚伸过去便拉了个空,曲挽香一提裙摆,自己踏了上来。   即便船板在湖上微微晃动,她仍从容不迫,胆大得不行。   “最上头那间还在吧,不在也给我腾出来。”晏铮冲跪在地上的人抬抬下颌。   “十七爷,不巧得很,上头那间……哎!十七爷!”   画舫内比曲挽香想象中的要窄,窄到不能两人并行。   晏铮落在她身后两步,他跟得并不紧,曲挽香有些意外这人竟还懂些礼数,她问:“你去过京都吗?”   晏铮的爹在他出生前就镇守北境,他从记事起也一直待在北境,当然不会去过京都。   晏铮观察着曲挽香的神情道:“去过一阵子。”   曲挽香来了兴趣,“那你觉得京都和这里比起来如何?”   揣测人心于晏铮而言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曲挽香想听什么,“这里比京都自在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曲挽香转回头去。   画舫最上层的回廊尽头风景绝佳,可以将清澈碧绿的湖水一览无遗。   凉风吹乱了曲挽香整齐梳好的鬓发,她浑然不觉,只想要是回了京都,恐怕再看不见这样美的湖景。   祖母只有在符合礼数的前提下,才会对她万事宽容。   “让我腾位置?那姓晏的小子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在这凉州城敢让我给他腾位置?”   曲挽香回头,认出站在回廊中央,正冲小二吹胡子瞪眼的男人,晏铮还没说话,她忽然上前,两手在他胸膛前一推:“别出来。”   她那点力气,晏铮若不想动,是决计不能让他后退半步的。   可柔软掌心的触感隔着衣料一掠而过,女子向来平稳的声音中竟夹杂着难以察觉的紧张,晏铮双眼一眯,往后退了退,待在角落里不动了。   “二舅舅。”   几乎在晏铮退进阴影里的下一瞬,霍义大步冲了进来。   曲挽香气定神闲,屈膝向他行礼。   霍义没想到会看见曲挽香,也是一愣:“二娘子怎么在这儿?”   曲挽香道:“外甥女不久便要回京都了,临走前想四处瞧瞧。”   霍义对这个从京都来的外甥女是一点脾气没有,一改之前怒容,乐呵呵地说:“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好好玩,玩好了回去在老太太面前别忘了替你二舅舅多美言几句。”   霍独是霍家唯一的嫡子,剩下的霍义和几个弟弟不过是妾生子,真要算起来,曲挽香是不必叫他们作舅舅的。   她知道霍义是嫌凉州城没前途,在做上京当官的美梦,不过这事和自己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关系呢,便又一屈膝,任谁都挑不出错地说:“二舅舅放心,外甥女一定带到。”   霍义一喜,把先前要找晏铮算账的事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关切她几句,下船回去。   “你真要帮他美言?”晏铮这才慢悠悠走出来。   曲挽香噗嗤一声:“怎么可能。”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笑,不是那种在旁人面前的假笑。   他微微出神,好半天,没话找话地吐出一句:“我就算不藏起来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你是男子,我是女子,独处一室本来就是错的。”她平淡地说:“这便是世间的规矩。”   曲挽香大概是没有别的意思的,但在心里有鬼的晏铮听来,这话就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他好笑地扯起嘴角,有些掩耳盗铃地说:“这么守规矩,到底是京都贵女。”   曲挽香回答:“就是因为不得不守规矩,所以才讨厌规矩。”   晏铮瞥着远处的湖景没答这话。她竟踮起脚,伸手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两下,晏铮兀然回眸,在他略显诧异的注视下,她温声说道:“女子和男子不同,总有许多的规矩要守,你或许还不懂。”   京都的贵女,总不会不懂主动去触碰一个男人是不合规矩的,他抓住她的手腕,轻笑道:“小娘子,我可长了你三岁有余,谁教你可以这样摸一个男人的头了?”   曲挽香眉眼一弯,没甩开他,也没答话。   只是将指尖凑上去,在他唇际轻轻一掠。   “原来小娘子真不想守规矩,”晏铮的眸便如猫儿一般微微眯了起来:“那干脆和我做一些不守规矩的事好了。” 第8章 “曲挽香已经死了!”……   常鹿的呼唤声打断了晏铮的思绪。   “愣着干嘛,叫你呢,你找着银子了吗,外头那棵树下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晏铮在腰间一摸,将一个小包袱扔给他。   “这……怎么这么多?你在哪儿找到的?”   “床底。”晏铮转身往外走。常鹿掂了掂沉甸甸的包裹,一边数一边追上他:“先说好,这银子可都是我的,你……”   晏铮忽然转头,他一个刹车,险些撞上去。   “你、你干什么?”   晏铮眼底还有未彻底散去的寒意,常鹿直觉眼前这个来安有点古怪,还没来得及问,晏铮嘴角一翘,又是神色如常:“放心吧,之前说好了都给你。”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些银子可都是脏钱,你也知道曲家的规矩,要是被夫人知道,不是逐出府去那么简单。”   常鹿不以为然:“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这银子从哪儿来的?”   晏铮道:“可咱们这么晚还没回去,只怕明儿要被嬷嬷问起。”   常鹿抬头一看天,可不就是夜半三更么!   他这下怕了:“那怎么办?”   “慌什么。”晏铮朝他勾勾手,等常鹿靠过来,在他耳边道:“明天,你就按我说的……”   -   翌日,曲如烟和曲泽在给萧氏请安时,嬷嬷果然将晏铮和常鹿叫到廊下。   “昨夜管事的小厮说你们两个三更天出去,四更天才回屋,你们去干什么了?”   常鹿背脊一凉,心道来安果然料事如神,他马上扑通一跪,“妈妈,都是我的错,我昨天气在头上,把来安叫出来想同他理论,结果……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动起了手。”   “我怕叫人发现我打了来安,就去湖边沾湿了帕子给他敷脸消肿,这一来二去,不知不觉就晚了。”   常鹿说到此处一梗,有点想不起来后面的话,晏铮一锤他胳膊,常鹿吃痛,往前一扑,匍匐在地哭道:“妈妈,这话我只敢同您说,我知道您有心护着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晏铮也配合地揉揉脸,可怜道:“妈妈,没关系,小的原谅他了,您大人有大量,也别和他一般见识。您看我这脸,是不是一点儿印子也没了。”   晏铮那张分外俊朗的脸皮,说是没留印子,但看得出淡淡的巴掌印。   嬷嬷想起今早自己去查看东院时,发现摆在墙头的一垒石头被撞在地上好几块。就这么巧,今早就听小厮说来安和常鹿半夜不在屋里。   她心下怀疑,面上不显:“你就是仗着我不会罚你才来求我是吧?”   常鹿头摇得像拨浪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嬷嬷不理他,问晏铮:“你昨晚当真是被他叫出去的?你们去哪儿了?”   晏铮忙道:“就在通铺不远处的小花苑里,那儿正好有块浅湖,小的本来也不想去的,就知道他要打我……”   他这么憨头憨脑的,常鹿又哭得真情实感。这两人有过节,再怎么也不会互相包庇。嬷嬷仅存的那点怀疑在心里转了个弯,终究散了。   罢了,也许只是猫儿推下去的呢。   “起来吧,好在没闹出大事,否则你们冲我哭也没用。”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告诉夫人了。常鹿还愣着,晏铮已经起身拍起马屁:“我就知道妈妈是明事理的人!”   今日是曲家族学开课的日子,嬷嬷的确没精力去管小厮间的矛盾。   曲家早在十年前就各自分了家,他们是长房,住着上一辈传下来的祖宅,其他二房三房都搬了出去。   说是搬,但都在京都,彼此相隔不过一两条街,于是长辈们一商量,干脆把曲家的族学合在一起来办。   曲泽是最讨厌念书的,何况他的功课也没写完,在主屋里被老夫人耳提面命一番,死气沉沉地出来。   马车早在府门口候着,曲如烟跟在曲泽身后,一抬头就看见晏铮和常鹿,脸色难看起来。   “族学离咱们家不过两个拐弯的路……”   “没办法,这是娘的意思。”   曲如烟只好闭嘴。   待二人走近,常鹿便殷切上前,曲如烟现在看他比看晏铮还烦,白眼一翻,扶着婢女的手上车。   剩下常鹿满脸憧憬:“三娘子连瞪人的模样也这般好看!”   晏铮在后边噗嗤一笑,被常鹿抓个正着,“你什么态度,别忘了你刚才答应我的事。”   “啊?什么事啊?”   “就是会让我当三娘子的小厮的事啊!你可别想赖账。”   曲家四个儿女,曲大娘在宫里,曲二娘过世,剩下一个曲如烟、一个曲泽都被霍家找上过。   要是常鹿靠谱,萧氏是想把来安赶出府的,可坏就坏在常鹿也是个不靠谱的。她想让曲如烟和曲泽各自挑一个做小厮,可这一儿一女也不叫人省心,都恨不得她赶紧把人赶走。   于是这事儿就落到了两个小厮自己身上。   常鹿不用说,他当然想做曲如烟的小厮。曲泽那一踹把他踹出了阴影,他哪儿还敢靠近。   于是他威胁晏铮:“你识相点就不要和我抢,再说了,你一个外来庶民,觉得自己配做三娘子的小厮么?”   晏铮当时一听,摆摆手,说“随便你”。   “你现在要出尔反尔了?”常鹿跳上车,压低声音质问晏铮。   晏铮这才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懒得和你抢。”   “真的?”常鹿再三确认,“三娘子要问起,你知道自己要怎么答么?”   “三娘子要问起,我就答‘小的觉得常鹿最配做您的小厮’。”   听到想听的答案,常鹿终于满意,“哼,算你识相。”   族学的学堂是分男女院的,曲如烟和曲泽下了车,分开时,总算有空审视晏铮和常鹿。   她总得挑一个带走。   常鹿按捺住激动的心,就见曲如烟一指晏铮,“跟我来。”   曲如烟先挑了,曲泽对要哪个小厮是无所谓的,便冲常鹿道:“你就跟着大爷我吧,你叫啥来着?算了,快点,迟了要被夫子训了。”   常鹿慌了:“等等,郎君,但是,我、我……”他瞪着眼睛示意晏铮。   可晏铮早已追上曲如烟,还若无其事冲他挥手:“下午见。”   常鹿:??!   “你和常鹿说什么了?”走出老远,曲如烟才问。   晏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和他道别呢,他可能有点舍不得小的。”   “你们一夜之间感情这么好了?”   “可能我长得俊俏,所以男女通吃吧?”   这话好巧不巧,被旁边一个小娘子听见。   “三娘,你这小厮倒也没说假话,果真生得俊俏。”她冲曲如烟咯咯笑道。   曲如烟一见是二房的曲四娘,登时打死晏铮的心都有了。   长房没起势前,二房在族里是说一不二的。后来新帝登基,她的大姐姐嫁进宫去,虽说是闲散官职,但她父亲也当了个太傅,长房一跃翻身踩在了二房头上。   长辈们针锋相对,下边的姑娘们也受其影响,更别说曲如烟和这个四妹妹并不熟络,只好干巴巴地回道:“是我阿娘买来的。”   曲四娘“噢”了声:“原来就是他呀?我们府上都是家生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外头来的下人呢。”   这话旁人听来不奇怪,落在曲如烟耳里,怎么听都像在讽刺长房。   她抿紧唇,还没出声,晏铮往前一步,笑着冲曲四娘道:“那四娘子现在可见到了?”   他身形欣长,往前一站,足以把曲四娘笼罩在身下阴影里。   曲四娘莫名有点怕他,又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好在曲家小娘子都陆陆续续来了,她转头便去招呼别人。   “三娘子,你在族里就没个关系好点的表姐妹吗?”晏铮回头问。   曲如烟大抵是个窝里横,在家趾高气昂,在外跟只小白兔似的,她瞪着晏铮:“关你什么事。”顿了顿道,“你刚才……是在帮我解围吗?”   又扭回头去,“算了,这本来也是你的本份。”   上午的课总是叫人昏昏欲睡,更别说这是头一天族学。   可今天有晏铮这么个大活人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很难叫人不去注意他。   “那是三娘的小厮?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谁知道呢,还是外头买的,也不知道祖母怎么点的头。”   “长房别是觉得翅膀硬了就能不守祖训了吧?”   到午时下学,这阵议论也没停,曲如烟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她就该让来安走远些。   “三娘,你给宋家姐姐递了花宴的帖子没?”她刚到门边,被曲五娘从后叫住。   曲五娘和曲四娘一样,是二房的人,这姐妹俩曲如烟都不大熟,更别说她心情正不好,“给她递帖子作甚?请她来吵嘴?”   宋家娘子这人仗着亲哥哥被提拔了礼部侍郎,颇有些目无下尘,曲如烟和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曲五娘有些不高兴,“什么叫请她来吵嘴?宋家娘子得罪你了?”   曲四娘见状,在一边笑道:“五娘你可别招惹她,她是看不得自家姐妹有一点好。”   曲五娘如今有和宋家议亲的打算,这才想和宋家娘子多多走动。   看不得自家姐妹好,是看不得什么,没人听不懂。   曲五娘只觉自己受了轻视,嘟囔道:“要是二堂姐还在,都不用我们说,这些帖子呀请人呀都一应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曲四娘也想起曲挽香,话中藏不住憧憬:“那当然,二堂姐是谁,京都里谁不知道咱们二堂姐?”   其他小娘子本没打算掺和这事,一听提起曲挽香,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起话。   “要是二堂姐还在,本来也轮不到三娘去筹备花宴呀。”   “三娘也得多学学这些家事,否则以后什么都不会干,岂不是给二堂姐丢面子?”   每次都是这样……   曲如烟默默听着,头越垂越低,唇越抿越紧。   堂姐妹们口中,没有“曲如烟”,只有“曲挽香”。   曲挽香虽然死了,但她却还活着,活在所有人口中。   连最前排的那张属于她的桌案,在她死后,仍好好地被摆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按规矩,该将它撤走。   “三娘,你发什么呆呢,我们在跟你说……”   “砰——!!”   忽如其来的惊响,是曲如烟抬手,将桌上的几个花瓶尽数扬翻在地。   众人诧异止声,看曲如烟晃了晃身子,抬头看她们:   “你们为什么整日只知道二堂姐、二堂姐的叫个不停?”   这话莫名其妙,曲四娘皱眉:“什么叫只知道二堂姐?难道我们不能……”   “她就那么好!”   曲如烟抬高声音打断她,像是隐忍太久,此刻终于爆发,一双眼越涨越红:“她就那么好,好到让你们所有人都喜欢她?可你们别忘了,她再怎么好也已经死了。我凭什么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被拿来和她比较?我是曲如烟,不是曲挽香,曲挽香早就死了!”   她发泄一般,几近怒吼,谁也没想到曲如烟会忽然发飙,学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这话说完,她扭头,不堪忍受般地冲了出去。冲得太快,撞到门外的晏铮,一抬头,她那双涨红的、带泪的,与曲挽香如出一辙的小鹿眼就落入他眼中。   等曲四娘等人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曲如烟的背影,她觉得不可理喻:“曲家的女儿怎么能像个泼妇似的大吼大叫,真是没规矩……!”   晏铮打断她:“三娘子也许只是太思念二娘子了呢?”   曲四娘倒不介意回答小厮的问题,“怎么可能,三娘和二堂姐的关系一点儿也不好。”   “她不和自己嫡姐亲近,倒胳膊往外拐地跟个后娘亲近,别说二堂姐,我都寒心死了。”曲五娘插话。   晏铮不置可否,望着曲如烟离去的方向,双眸微沉,半晌,他追了上去。 第9章 她的胸口不知为何,突地跳……   曲如烟奔出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狂跳的胸口在提醒她,她刚才做了什么。   族里用一个弧形小苑隔开了男女学堂,曲如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小苑里。   泪水在脸上湿漉漉的,她抬手又放下,曲家的女儿,怎么能弄脏衣裳?   好在旁边有处池塘,她拿了帕子蹲下,清澈的水面便倒映出她的脸。   女子楚楚可怜的小鹿眼仿佛笼罩着氤氲薄雾,方才太过用力,下唇被她咬破了皮,唇瓣上有一抹艳丽的红。   这是曲如烟吗?   这难道……不是曲挽香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   曲如烟掏出怀中金锁,抬手砸向水里的女子,女子的脸扭曲了一瞬,随着水花溅起慢慢消散而去。   她再也受不了,扑通一下跪坐在地,低低抽泣起来。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   不远处,一只体型高大、尖牙雪亮的黑犬正压低身子定定注视着她。   曲如烟不由怔愣。   族学里……怎么会有狗?   她猛地往后缩了缩,可后面就是池塘,她几乎退无可退。   怎么办?自己会被咬吗?   黑犬扑过来时,她下意识闭紧双眼,一片空白的脑中只隐隐意识到:自己恐怕会死。   可好几息后,痛苦没有如预期那般来临,黑犬的一声痛叫让她倏然睁开眼。   一双浅色的眸子就这么撞进她的视野,他半身微侧,站得笔直,抬起的手还未收回去,那条黑犬正倒在不远处哀哀嚎叫。   “来……”来安。   曲如烟错愕失声,一股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让她眼眶陡然泛起酸楚。   “没事吧?”晏铮弯下腰,凑近她查看,好在曲如烟虽狼狈,但并没受伤,“我没下重手,这狗估计是谁偷养在……”   曲如烟忽然扑上来抱住了他。   她在哭,刚才忘记流的眼泪现在一股脑全掉了下来,因为害怕,因为曲家娘子们的那些话,不止如此,她至今为止压抑着的情绪,委屈、不甘、愤怒、憎恨,全都在此刻爆发出来。   曲家的规矩是连笑都不能露齿的,可她眼下却眼泪带着鼻涕一起嚎啕大哭。   “凭什么……凭什么总是她?我为了变成她,已经那么卖力了!”   “下人们从不敢忤逆她,我就学了像她那样恩威并施,连不想搭理的堂姐妹我也和她们好好相处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满意?我到底哪里不如曲挽香!”   她已经彻底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把自己的不甘吼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好受一些。   好一会,曲如烟的喉咙发干,哭没了力气,松开抓紧晏铮的手,扑通跌坐在地。   “如果曲挽香还在,你肯定也会去做她的小厮……”她吸吸鼻子,将整张脸埋进膝盖里。   “三娘子为什么这么说?”晏铮刚才被她抱住时动也没动过一下,只有听闻这话,他眼神暗了暗。   “你刚才不也看见了?”曲如烟沙哑着声音道:“从以前开始,族里的堂姐妹,大家都喜欢曲挽香,她比谁都温柔,比谁都会说话,做事也比谁都周到……而我嘴笨,脾气也不好……换做是你,你喜欢谁?”   她没等晏铮回答,“不止是族里的姐妹,在家里,父亲宠爱她,祖母起早时也只准她去服侍。如果不是她死了,怎么会轮得到我?”   她想起往日种种,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她并不需要听众,只需要一个宣泄口。   “可三娘子也没必要处处和二娘子比,”晏铮在她身前蹲下,想了想道,“你们不是嫡亲姐妹吗?”   只有不知道曲家内情的人才会这样认为。   曲如烟的生母是在生她时难产而死的,其中大半原因都要归结于曲太傅养在外头的那位外室。   生母有孕时,那外室也怀了孕。连生产时,她爹也整日待在外室那里,她的生母到死也没见到自己的丈夫一面。   后来,外室进门成了她的继母,她一无所知,被继母养大,直到十岁那年才从祖母口中听说此事。   她不明白把祖训看得比天重的祖母为什么会允许父亲把外室迎进门,更不明白私生子怎么能进族谱做嫡长子。   但她总算知道曲挽香为什么会对自己格外疏离。   “其他堂姐妹虽然不说,但她们肯定也觉得我亲疏不分……”   “可娘从不曾苛刻过我,她对我很好,就像祖母和父亲对曲挽香那样好。她是整个曲家,唯一不会拿我和她比较的人。我必须要恨她才行吗?”曲如烟的声音婉转忧伤:“我不想……”   她抬头看向晏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从小到大,她从没赢过这个嫡姐。   从琴棋书画到念书写字,她的礼数周正到连宫里的嬷嬷来都挑不出一丝错,就像从生来就那般完美。   父亲不止一次地看着自己叹息摇头,“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她怎么就做不到像曲挽香那样无可挑剔呢?   族里所有的姑娘,在曲挽香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作为她的嫡亲妹妹,和她长着同一张脸的自己,更是如此。   曲如烟永远忘不了十二岁那年,在祖母的屋子前,听见里边的曲挽香说:“小妹行事武断,性子不容人,依孙女看,进不得东宫。”   后来,圣旨来了曲家,赐婚曲挽香和太子。   曲如烟这才明白,原来曲挽香那番话是为了让祖母和阿爹放弃考虑自己。   这么多年,她处处压自己一头,如今连婚事也要从她手里抢去。   她憧憬过曲挽香,甚至也嫉妒过。   可从那一刻起,她讨厌她。非常讨厌。   “你说话啊!”看晏铮沉默,曲如烟不甘地揪住他的衣角,就算所有人都否定她,她也想找出一个肯定自己的人,“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里,只剩下萧氏是真心对她,她也想待她如生母一样。   曲如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   “你没错。”   即便如此,晏铮的回答还是让她睁大了眼睛。   晏铮抓住她的手,慢慢地从自己的衣服上拉开,“不计后果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我这,还算不上是错。”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这句话,晏铮没有说出口。   曲泽来时,已是下学的时候,他和常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曲如烟,找来一看,被她通红的眼圈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晏铮道:“三娘子不慎摔了一跤。”   曲如烟秀气的鼻尖微微泛红,抱膝而坐的模样显得格外羸弱可怜,而晏铮就守在她边上。   曲泽来来回回看了两眼,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当下没问,回去的马车里,他小声开口:“你和来安在小苑里干嘛了?”   “什么干嘛了?”曲如烟这会儿缓过来,便道:“他是我的小厮,不跟着我跟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铮正在马车前头和常鹿说话,曲泽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摔倒的?就是不小心?”   曲如烟不想说真正的原因,干脆呛回去:“那你想让我怎么摔?”   她的神情不像说谎,曲泽松了口气,“我这不是担忧你么。”   曲如烟不解,他神秘一笑:“你不知道你刚才那副样子,还一直抓着来安的衣服,得亏是被我瞧见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那儿幽会呢!”   “幽……”曲如烟一愣,腾地炸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哎哟好妹妹,我这不是开玩笑呢么。他区区一个小厮,你把他衣服抓烂都行。”   曲如烟发烫的脸没有因为这话冷静下来,曲泽要是不说,她大概是想不起来的,刚才在小苑里,自己何止是抓了来安的衣服那么简单……   “你没错。不计后果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我这,还算不上是错。”   男人与平时不同的,认真而带有磁性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臂膀是那样宽阔有力的,仿佛可以将她整个人牢牢包裹住。难怪,他之前可以轻而易举地摔飞霍义。   这对曲如烟而言都是陌生的。陌生,本该让人感到害怕。   可是……   她缓缓回首,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帷,看见辕座上的晏铮手执马缰,背脊挺直。常鹿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听着,眼底忽然勾出了个笑。   她的胸口不知为何,突地跳了两下。 第10章 “你能不能,偷偷带我出……   曲如烟在族学闹出的事当然瞒不过曲老夫人和萧氏。   那天回去,曲老夫人将她叫到跟前训斥了半个多时辰,本以为这样就完了,可曲如烟不知顶了什么嘴,惹得曲老夫人勃然大怒,罚她在祠堂跪上一天。   曲老夫人觉得曲如烟在族里丢尽了脸面,不仅把来求情的萧氏赶了回去,还吩咐府里婢女,谁敢去给曲如烟送吃食,谁就收拾东西滚去庄子上。   饶是萧氏,也不敢公然使唤婢女前去。   好在,除了婢女,府里还有两个身手尚可的小厮。   “等到日落,把这食盒给你们三娘子送去。”萧氏示意婢女将食盒送到晏铮和常鹿面前,这食盒分了整整三层,不看也知道里面很有分量,“记得避开守门的婆子,不管钻洞还是爬墙,只要不被发觉,随便你俩。”   这种近身伺候人的事轮不到小厮干,常鹿觉得自己受了重用,忙不迭地应声:“夫人放心,小的一定送到。”   他这么高兴,萧氏就高兴不起来:“主子被罚,你倒是挺自在。”   常鹿吓了一个激灵,忙道:“小的不敢。”   他这么不识时务,萧氏想给他好脸色也难,倒是看晏铮的眼神难得有些温度,“我都听烟姐儿说了,要不是有你,那条畜生说不准就伤着她了。”   晏铮连忙拜下去称不敢,继而愁眉苦脸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可惜,三娘子还是被老夫人罚了。都是小的没用。”   常鹿在一旁看傻了,好东西,这人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变脸跟他娘的翻书一样快?   他抬头看看萧氏,发现萧氏的眼神竟然更加柔和了!   “老祖宗要罚,谁拦得住呢?”萧氏让他起来,“要是一会儿三娘子说想要什么,你们再来回禀。”   吩咐完,两个小厮出去,嬷嬷才道:“老奴打听清楚了,三娘子会摔那些花瓶是二房的几个姑娘拿了二娘子的事讥讽三娘子……老夫人发怒恐怕也是因为这事……”   她说得简洁,但萧氏不用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死了还不消停。”她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骂谁。   -   曲如烟在的祠堂离曲老夫人的院子颇近,跳墙是可以,但也得先端着这么大个食盒走过去,途中不被人瞧见才奇怪。   “打开看看。”晏铮指了指食盒。   “打开?”常鹿惊愕,“你要干什么?这可是要送去给三娘子的!”   “你傻啊,这么大个东西,明眼人都知道你要给谁送,那边有个花篮,先把糕点装进去,菜啊汤啊的过会儿再说。”   他说的不无道理,可常鹿有自己的算盘。   他要赶在来安之前,在三娘子跟前多多表现自己。到时候三娘子要选小厮,当然就会挑自己了。   所以送食盒的事,他根本没打算让来安跟着,他要自己去送,想抢他功劳,门儿都没有!   “那不成,”常鹿拦住晏铮,“夫人要是知道你擅自开了食盒,之后怪起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再说了,就几块糕点,三娘子能吃饱?”   晏铮挑眉笑道:“那咱们偷摸送吃食的事被老夫人知道,怪到夫人头上,算我的还是算你的?”   常鹿一噎,没那个胆子回“算我的”。老夫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他可不想被送回庄子上。   “那、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一定要送食盒,你最好别不自量力跟我抢。”他大胆放话。   晏铮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你得辛苦点……”   常鹿忙道:“什么法子,你尽管说,我不怕辛苦。”   晏铮指指不远处的一排屋子,那是老夫人的婢女单独住的通铺,一直连到祠堂旁边,最外侧的墙角好巧不巧,有个狗洞。   “你是说……让我钻狗洞过去?!”   晏铮觉得他的惊讶很莫名其妙,“反正婢女们这会儿都不在屋里,谁能看见你?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做三娘子的小厮,如今连为三娘子钻个洞都不乐意?”   常鹿如被戳的刺猬,唰一下蹦跶起来,“谁说我不乐意!为了三娘子,别说钻洞,我爬过去都行!”   只要到时候三娘子问起,自己把这事拿出来一说,三娘子可不得对自己刮目相看?   反倒是来安,只会说不会干的废物一个!   他打定主意,宝贝似的抱住食盒,生怕晏铮来抢,扭头朝婢女屋子那边跑。   等人彻底不见,晏铮才慢悠悠把从食盒里顺走的油纸包糕点拿在手里掂了掂,转身往祠堂去了。   祠堂内,曲如烟的两条腿早已跪得没了知觉。她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只知道刚进来时太阳还没落山。   肚子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声,她有些难堪,又庆幸没有下人在旁边。   从学堂回来后,她想过会被祖母训斥,但没想到祖母会那么生气。   为什么?是因为自己没有遵守和祖母约好的事吗?   “三娘子?”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曲如烟背脊一僵,心口开始砰砰直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人又唤了她一声:“三娘子,没事吧?”   是来安。   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别进来!”   又忙补充:“我、我很好,好得很。”除了两膝红肿以外。   自己穿得并不多,热气却直往脸上冒,曲如烟拿手背碰碰自己的脸颊,不明白是怎么了,为什么光是听见来安的声音自己就能慌成这样?   “祖母不是说了谁也不许来?你来干什么,还不走来。”她不想让来安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抬高声音道。   “可夫人吩咐小的来给三娘子送吃食。”像听不出她凶恶的语气,晏铮回答。   吃的?   她的确是饿了……   可曲如烟一点也不想看见门外那人,一看见他,她就会想起之前在小苑里的事,她有点恼羞成怒:“我不要你,常鹿呢,不是还有常鹿么,让他来送!”   话落,门外的人倒是静了,只是这阵沉默也让曲如烟十分不自在。   “我知道了。”   没等她再开口,门外的人丢下这话,便看不见踪影。   曲如烟不禁又觉得空落落的,右手按在柔软的衣料上,能感觉到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跳,还有……她双目一凝,忽然直起身,在怀里空抓了几下。   没有……   她后知后觉。   金锁不见了!   什么时候弄丢的?   她努力回忆,终于想起自己一时冲动把它扔进了小苑的池塘里。   怎么会这样……   夜色已经黑了,常鹿还没有来,来安也走了,门口有婆子守着,她连出都出不去,怎么去找锁?   要是被谁拿走了……   曲如烟越想越糟,搀扶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门扉被她费力地推开,本以为外头肯定空无一人,可声音又的确在旁边响了起来:“三娘子?”   祠堂门前挂着两盏孤零零的灯笼,橙黄的光影打在男人半边脸上,他浅色的瞳孔如猫一般在夜里涟漪微光。   他竟然没有走……   “你、一直在门口站着?”曲如烟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晏铮从墙边支起身:“我是三娘子的小厮,当然得时刻跟紧三娘子了。”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要是平时,曲如烟定要训斥他不懂规矩,可此时她却罕见地噤了声,灯影笼罩下,她低头咬紧了唇,腰间丝绦被她一遍一遍揉捏在手里。   “来安……”   “嗯?”   “你……”她往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角,神情认真地说:“你能不能,偷偷带我出去?”   饶是晏铮也听得挑了挑眉,他没出声,曲如烟接着说:“我……我白天落下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族学,不能明天,就得现在去找。”   晏铮不置可否:“三娘子不等常鹿了?”   “关常鹿什么事,我要你!”   她拧眉,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对,连忙改口:“你是我的小厮,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晏铮抬头看看天色,曲如烟以为他不愿意,正要再说点什么,就见晏铮指指她身后,“那得先搬张凳子出来,毕竟祠堂这墙还挺高的。你说呢?” 第11章 这把锁,你替我还给他吧……   夜幕下的族学万籁俱静,唯有冷风吹得头顶枝叶在沙沙作响。   借着微弱的月光,曲如烟找到了沉没在池塘底下的金锁。   还好,还没有被人捡走。   “你去把它捡来。”她命令晏铮。   自己穿着繁复的衣裳,万一湿了云袖被人瞧出来,她便不得不解释来族学的事。她不想让人知道这把金锁的事。起码现在不想。   池塘的水并不深,晏铮上前,左手撑住岸边,弯腰往水里一捞,金锁泛着水光被摊开在他掌中。   曲如烟在盯着锁看,所以她没注意,晏铮在看到刻在金锁内侧的那个“晏”字时,眸光微凝了一瞬。   恍如隔世一般,金锁上的锁头已经锈了,或许一直被锁在柜子里,岁月在上面留下痕迹,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   “这是三娘子的东西?”晏铮将锁递给曲如,眼底沉淀着的痛苦很快便被笑意掩盖。   “你之前也这样问过我。”   那时她只觉得这小厮话多无礼,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么多,再把这锁从何而来的告诉他,也无妨。她不想再一个人憋在心里。   “这把锁……其实是曲挽香的东西。”她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你知道的,就是我已经死了的那个嫡姐。”   那是她在祖母的屋子外听见曲挽香说“小妹不适合嫁进东宫”,而后得知她被赐婚太子的第二日。   她气得要命,冲去曲挽香的院子想和她理论。   明明是同胞姐妹,她们到彼此院子里串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对她明显的来者不善,曲挽香客气地叫婢女将她迎进屋内。   她表面上的装模作样向来周到。   “和太子的婚事本该是我的!”她进屋就冲她大叫,这话没头没尾,但她知道曲挽香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时,曲挽香正摩挲着手里的金锁,并没理会她。   那是一把小巧而华贵精致的锁,曲如烟从来不知道曲挽香有这么价值不菲的东西。府里姑娘该有的分例,萧氏从来不会少了曲如烟的。所以她一眼就知道那把锁不是曲挽香的。   “那是什么?是太子给你的?”她更加尖锐地质问。   曲挽香却和往常一样,笑容优雅而得体,“那个残暴的太子哪懂这种风趣之事?”   她从不理会自己的挑衅,就像没把自己放在过眼里。越是这样,曲如烟才越觉得愤怒。   “那难不成是别的男人送给你的?”   她是随口一呛,哪知曲挽香道:“是又如何?”   “你!”曲如烟一时失声,“可你都被赐婚了!要是被祖母知道……”   “被祖母知道,又如何?”曲挽香反问。她嘴角忽然没了笑,曲如烟被这样认真的眼神看着,有些畏缩:“你会被罚,和太子的婚约也没戏了。”   曲挽香问:“为什么呢?”   “那、那还用说!”曲如烟觉得不可理喻,“你这样是不合规矩的……”   她话音刚落,曲挽香便开始笑。不带揶揄,也不像讥讽,她似乎只是被这话给逗笑了。   曲如烟没来得及生气,她的头忽然被轻轻拍了拍,柔软的,温暖的,带着几分安抚之意,那把华贵得有些刺眼的金锁被递到她面前,“拿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曲如烟问。   “等我嫁去东宫,这把锁,你替我还给他吧。”   这话的意思,曲如烟不明白,但她正气头上,想也不想就拒绝:“我替你还?凭什么?你害得我没了婚事,现在还想让我和别的男子有瓜葛不成?”   曲挽香有些惊讶于她这说法,长睫轻扇两下,把手收了回去,“也对,不该把你卷进来。”   到了如今,她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甚至一句对自己的道歉也没有,曲如烟两颊涨红,扭头跑出房门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婢女的声音:“娘子真要把锁还给晏家郎君么?为什么不再等等……”   “等什么?”曲挽香含着笑,不知为何,她觉得那话中藏着一丝落寞,“他那样好的郎君,我怎么配得上他。”   曲如烟像倒豆子般,将这些憋在心里的陈年往事一一说了,她说得太过专注,没有发现晏铮缓缓攥紧的拳头。   “我讨厌曲挽香,她抢了我的婚事却还和别的男子有纠缠,所以后来,我想给她个教训,就把这事……告诉了娘和祖母。”   曲如烟顿了顿,看晏铮神情如常,才继续道:“不过我只说了‘晏家郎君’,没说金锁的事。我没那么过分,只是想让曲挽香被祖母责罚,最好丢了婚事。”   “后来……曲挽香的确被罚了,但也仅此而已。第二日见她,我以为她会质问我,可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真是讨厌死她了。”   曲如烟本以为这事会就这么不了了之,直到……她在当铺的匣子里看见那把金锁。   “你觉得,那个‘晏家郎君’还会记得曲挽香,还会想要这把锁吗?”她问晏铮。   晏铮笑道:“你的嫡姐不是死了吗?谁会去记一个已死之人那么多年呢?”   曲如烟一顿,点头:“你说得对,要是我,我可能都不会想起这种信物……而且我本就不打算把锁还回去。”   她和祖母约好过,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曲挽香,更不要提那个‘晏家郎君’。她今日会惹祖母发怒,就是因为在族学说了那些话。   如今曲挽香死了,她或许终于拥有了一次成为曲挽香的机会,甚至能比曲挽香做得更好,祖母会比曲挽香更宠爱她。   所以,她不想为曲挽香打破和祖母约好的事。   这把锁,就和曲挽香一起,永远地死在曲家吧。   “而且,更重要的是……”说到此处,曲如烟的神情有些复杂。晏铮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扫了一圈,“更重要的是?”   “没什么。”曲如烟却唐突地转了话头,“她自己脚滑溺水,没机会善后这把锁,怪得了谁呢。再说了,你只是个下人,少问东问西的。”   她将锁包好收进怀里起身,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叫,二人出来有一阵子了,从日落西山起,她一点东西也没吃,这还是在小厮面前。曲如烟的脸瞬间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她愣住:“这是什么?”   晏铮递过来的是一块被油纸包住的糕点,“三娘子忘了?夫人吩咐小的给您备了吃食。”   他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在夜里显得漂亮又神秘,曲如烟被看得心乱如麻,夺过糕点道:“哼,算你还知道点小厮的本份。”   或许是她太饿了,那块糕点吃在嘴里,仿佛囫囵吞枣,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记得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嘘。”   忽然,晏铮竖起食指,目光凝在她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曲如烟转头。   茂密的灌木丛后,有另一个人影被拉长拖曳在地上,她心里发毛,喊道:“是谁?”   那人影晃悠了两下,响起让她耳熟的声音:“别怕别怕,是我啦。”   从灌木丛后显身的,竟是曲泽。   “阿兄?”曲如烟一愣,顺着他手里的链子往下看,发现曲泽脚边站着一条呲牙咧嘴的黑犬,正是白天差点咬了她的那一只。   一切忽然串了起来,她难以置信道:“这只狗,是你偷偷养在小苑里的?” 第12章 “不过是个低贱野蛮的小……   这条黑犬是曲泽的那些狐朋狗友所赠。   曲老夫人最厌恶这些带毛的畜生,萧氏再宠他,也不会准他在府里养这么大的狗。   可曲泽喜欢得紧,思来想去,他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遂把狗养在了族学里。   果不其然,一个多月过去,没一个人发现!   直到,今天回府听婢女们说,曲如烟在族学差点被狗咬了。萧氏气得说要彻查养狗的人,还要打死这条畜生。   大晚上的,曲泽饭也没吃,马不停蹄就跑来族学看他的狗。   这条狗生性凶残,不服管教,咬人不是什么稀奇事,连曲泽也拿它没法子。他当初会答应要它,纯粹是这狗生得十分威猛,牵出去颇有脸面。   如今闯了大祸,他便想偷偷把狗带走。   可到了族学一看,他的“威猛将军”竟缩在角落嘤嘤叫唤,站起来时后脚一瘸一拐,竟像被什么人给打了!   曲泽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敢动他的狗?!   心里是这么想,面对曲如烟,曲泽没识时务到敢表现出来。   废话,要是她跑去告诉娘和祖母,不说他完蛋,反正他的狗肯定完蛋了。   “小妹,你、你听我解释……”   “你还解释什么?”曲如烟道:“我就说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把狗养在族学里,你真是不可理喻。”   曲如烟发脾气时谁也说不动,曲泽乖乖听她骂了好几句,趁她喘口气的空挡,凑过去讨好道:“这事是我不对,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祖母那个脾气,要是你把这事告诉她,你阿兄我就完犊子了,你不能这么绝情啊。”   见曲如烟毫无动容,曲泽更卖力地游说:“而且你仔细看看这狗,没觉得它格外温顺可爱么?你忍心看它被人打死?”   曲如烟低头去看脚边的黑犬,黑犬正低伏前肢,锋利的双眼锁在她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她不由毛骨悚然,这哪里温顺可爱了!   “不成,它差点咬了我,活该拖出去打死。”   眼看曲如烟油盐不进,曲泽没法,只好使点手段。   他在曲如烟和晏铮身上逡巡一圈,“那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大半夜和小厮在这种地方?”   有了白天在马车里那事,曲如烟闭着眼睛都知道曲泽心里在想什么。   “你想说什么?”她冷着脸问。   曲泽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凑近她:“你只要不说我养狗的事,我也就放你和来安一马。就当,咱们今天谁也没来过族学。”   曲如烟差点没气死过去,自己清清白白,凭什么要被他要挟?   可如果自己不答应……难道,要把金锁的事说出来吗?   万般权衡下,曲如烟只好挤出一句:“我就帮你这一回。”   曲泽欢天喜地,连声夸她“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又弯腰去摸黑犬,黑犬可不懂人言,当即冲他露出牙齿。   “怎么受了伤也这么凶……”曲泽连忙收手,忍不住嘀咕:“你脚崴了我上哪儿给你治啊,真愁死我了,要是叫我知道是哪个王八东西干的……”   “爷,这狗受伤了?”一旁的晏铮忽然发问。   “不然呢,你眼瞎了看不出来?”曲泽没好气道。   “哦,那大概是我干的。”   “你……”曲泽愣住,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晏铮神情自然地解释:“这狗之前差点咬了三娘子,小的便没忍住给了它一脚。”他抱臂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只是没想到是爷养的,还好小的没把它踹死。”   随着晏铮的视线扫下来,方才还冲曲泽呲牙咧嘴的黑犬竟浑身一颤,宛如遇到什么洪水猛兽,直往后缩。   曲泽傻在原地。   什么意思?   他的威猛将军,是被这个下贱小厮打伤的?而且,还一副还很怕他的模样?!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只觉一股不甘的怒火直烧心头,可晏铮早已跟着曲如烟离开了小苑。   曲泽起身,狠狠一跺脚,气急败坏:“下贱东西,敢打我的狗,你给我等着!”   -   曲如烟溜出曲家时没人发现,回来时也畅通无阻。她不禁纳闷来安怎么比自己还清楚曲家哪个门是无人把守的。   祠堂门口,常鹿抱着食盒睡得正香。   她心里一惊,怕常鹿已经将她不在的事回禀上去,忙把他摇醒。好在常鹿根本没想到那一层,只以为曲如烟是去方便了。   “小的给您送了吃食。”他献宝一样把食盒给她,没忘记诉说自己的功劳:“为了不叫人发现,小的钻了好几个狗洞呢。”   曲如烟停住打开食盒的手:“你,钻了狗洞?”   “是啊。”   “那这食盒也……?”   “是啊。您说巧不巧,那个洞正好就能塞下食盒!不然小的都不知道怎么搬过来了。”   话落,曲如烟唰一下撒开手,脸都黑了。   曲老夫人只罚她跪到夜里,她早就可以回屋去。而且钻过狗洞的食盒,她碰都不想碰,更别说吃里边的东西!   “不吃了,赏你了。”曲如烟今晚生了太多气,眼下是气无可气。她要走,被晏铮叫住:“这黑灯瞎火的,不如我送您一程?”   闻言,曲如烟回头,看晏铮抱臂立在灯下。他肩宽腰窄,身姿欣长,的确是她见过最俊郎的小厮,甚至比京都那些贵胄子弟更甚。之前从不觉得,最近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注意这些事。   她不禁又想起曲泽那些话。   自己分明清清白白,凭什么要被那样威胁?更奇怪的是,她竟真有点做贼心虚。   自己以前从不会这样,归根结底,这一切都要怪来安!   “我不要你。”曲如烟把这一切迁怒到了晏铮头上,转而冲常鹿道,“你,打了灯笼送我。”   常鹿受宠若惊,心道自己钻那几个狗洞是钻值了,看看,三娘子果然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上前去时,没忘记撞一下晏铮的肩膀,讥讽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随后,曲如烟转身离开,她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吧,她没有回头,随着冰冷的夜风拂过,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是个低贱野蛮的小厮罢了。”   翌日。   萧氏趁着儿女来请安,提起要把两个小厮分给谁一事给定下来。   “总不能老让他俩围着你转悠,你阿兄那边没人,要是出去碰上霍家的找茬,那我怪谁才好?”   萧氏放下茶盅,苦口婆心地劝曲如烟:“我看来安跟着你就不错,他好歹比常鹿靠谱些。”   反正曲泽是个男儿,皮糙肉厚,常鹿就算不比来安能打也成。   她考虑得周到,曲如烟却腾一下起身道:“我不要来安。”   萧氏无奈:“烟娘,听话,娘不都跟你说了,老夫人好不容易才点的头,要是把人赶回去,之后再买可就难啦。”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曲如烟抿唇:“我是说,我不要来安做我的小厮。”   这就奇了,萧氏本来还觉得,比起来安,常鹿更不讨曲如烟喜欢呢。   “既然你这么说……那便让常鹿来吧。”她向来顺着曲如烟,又对曲泽道:“来安跟着你倒也不错,他心眼不多,干事勤快。”   曲泽有点懵,“来安跟着我?”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听懂这话,更诧异地看向曲如烟,“可你不是……”   “我说了不要来安!”曲如烟瞪他,“一个外来的下贱奴仆,难道也配做我的小厮?”   这事敲定,萧氏便叫嬷嬷拿来名册,把常鹿和晏铮分别划到了曲如烟和曲泽名下去,以后他们便能和院里的婢女小厮领同等月例。   曲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别人没发觉,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看不出小妹对常鹿和对来安差别有多大?   出了萧氏的院子,他立马去问曲如烟,只得到一句:“我看见他就倒胃口,常鹿不比他好多了?”   曲如烟的这番变脸,曲泽百思不得其解,但来安如果能做他的小厮,的确也省了不少事。   曲泽思及此,哼哼大笑:“让你打我的狗,这回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3章 晏十七。   晏铮被分到曲泽名下,日后他出门去哪儿都得随行。曲泽想教训他也就抬抬手指的事。   早上萧氏分完名册,他下午就给自己的好友方澜生递了信,表面邀他来酒楼一叙,实则在信中提起自己要收拾这个不懂礼数的小厮。   要是在家里动手,轻则罚跪,重则扣点月钱,还得被萧氏问起缘由,不痛不痒且束手束脚,曲泽可不愿意就这么放过晏铮。   飞鸿酒楼算得上京都第一酒楼,来的多是贵胄子弟,先皇还在时,曲家是个走下坡路的清贫望族,曲泽没那个闲钱光顾。如今他大姐姐进了宫,曲家咸鱼翻身,他不仅有钱挥霍,还能在酒楼里抬起鼻子横着走路。   “你可得好好感谢大爷我,要是没有我,就你这身份,怕是下辈子也进不了这地儿。”他一脚跨进酒楼,没忘记对身后的晏铮耀武扬威。   方澜生早在雅间里等着了,他早膳没吃就被招来,点了几盘鸭肉和一碗菜汤,曲泽进来时,正吃得腮帮子鼓起,“你怎么才来啊,快点快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澜生他爹乃是大理寺卿,颇得新帝重用,方澜生跟曲泽差不了多少,都是可以在京都横着走的人物。   他猖狂惯了,一听曲泽的新小厮是个不服管教的,立马来了兴趣,就想亲手替他收拾人。   “你那么早就出来,你爹不抽你背功课了?”   曲泽拉开椅子落座。   方澜生叼着鸭肉瞪眼,“有我祖母在,我不背,我爹能拿我怎样?他还敢打我不成?”   这点上,曲泽最羡慕方澜生,别人家的祖母都爱孙子,他家祖母偏偏稀罕他那二姐,对他严厉得不像亲生的。   二人倒了酒,就着鸭肉吃了一轮,方澜生才抬头冲他努努嘴。曲泽立刻心神领会,招呼晏铮:“站后面干嘛,上来点啊。”   他们俩面前那碗菜汤没被动过。曲泽的手背到身后,指着菜汤示意方澜生。   “爷……”   可晏铮没动,头垂着,支支吾吾的模样。   “爷什么爷,没听见我叫你过来?”   “不是,是小的……突然想起件事。”   “什么事?”曲泽不耐烦地招手,“你先过来再说。”   晏铮这才上前,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老夫人今早把小的叫去,问了小的一件事……”   这人说话一下一个大喘气,曲泽催促,“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您别急嘛……”晏铮顿了下,“老夫人今早脸色很不好看,问小的知不知道,族学的那条狗到底是咱们家谁养的……”   方澜生的手放在汤盆底下,见小厮上前,便一抬手臂,对着他的脸将菜汤连盆掀飞过去。   眼看菜汤要精准扣在小厮脸上,一旁的曲泽却忽然揪住小厮的衣襟朝他扑过去。   “你不会把狗是我——”   哗啦一声响,热气腾腾的菜汤就如此这般被尽数泼到曲泽头上,油腻的汤汁瞬间浸湿他整个上身。   “烫!烫死我了——”   他蹦起来撞到身后圆桌,一桌子菜被他碰飞在地,他痛得又叫又嚷,晏铮却一动不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曲泽恨不得给这小厮两拳不可,“你看戏呢吗,赶紧来帮大爷我啊!”   晏铮仿佛如梦初醒,上前替曲泽摘去汤盆,盆内尚留有些许汤汁,被他一拉一掀,又烫到曲泽头顶,他叫不出来,两眼飙出泪花。   好在方澜生叫小二搬来了一桶水,曲泽扑上去,犹如一条窒息的鱼,整颗脑袋都埋进桶里。   这雅间算是彻底毁了,刚才曲泽又跳又蹦,除了菜汤,几壶上品清酒也洒了一地,桌上椅子汤汤水水,根本没有能坐的地儿。   晏铮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舒出口气,这才想起追究罪魁祸首。   “方大郎君,我家爷好心请你出来吃饭,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家爷?”   他指着方澜生,可谓义正言辞、义愤填膺,曲泽听得一个咯噔,将脑袋从水里掏出来,“别,别……”   “爷,”晏铮上前扶他,“爷你放心,小的一定将他泼你汤的事儿告诉夫人,咱们绝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了。”   曲泽原本只是头痛难忍,被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都开始痛,方澜生可是他的兄弟,今儿为了自己还特意瞒着他爹溜出来,他能让他背这锅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不用跟我娘说,你爷我压根儿就不怪他。”   “爷……”晏铮睁大眼睛。   曲泽以为他终于听懂自己的良苦用心,谁知下一秒他说:“那怎么行,我是夫人专程买来保护爷的,他今儿敢朝爷泼汤,明儿怎么办?小的一定要替爷讨回公道。”   这小厮听不听得懂人话啊?!   曲泽不仅全身痛,眼也开始花了。   明明是他想收拾人,现在到底是谁在收拾谁啊?   “那菜汤不是我撞倒的,”方澜生怎么能料到曲泽会在那时扑上去,“反正这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   “不是你撞的,难道汤盆还能自己动手泼我们爷?”晏铮丝毫不把这位方家大少爷放在眼里,一整个要把他捉拿归案的气势。   这小厮胆儿怎么能这么肥啊?   曲泽如今不仅眼睛花,气儿也快喘不上来了。   “行了,你们别吵吵了,我都说了我谁也不怪,算我倒霉,算那盆菜汤自个儿泼我头上的行了吧!”   曲泽话未说完,自窗外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的雅间在二楼,能清晰地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急促的马蹄声。   方澜生推开窗,看见一支风尘仆仆的小队正自街边打马而过。   四骑高头大马披着角制软甲,马上的人着银胄,腰佩剑,隔着老远都能感到自他们身周传来的隐隐煞气。   “怎么了?”   方澜生突然停下话茬,曲泽擦擦眼泪,一瘸一拐挪到窗边。   “看得清上面写了什么吗?”方澜生指了指四人队伍的旗帜。   曲泽眼力向来不错,他眯眼一看,惊得嘴巴大张。   那张猎猎而动的暗红旗帜上,赫然写着一个肃然静默的“晏”字。   “晏家军……?”   曲泽虽整日不干正经事,但对晏家也有所耳闻。   晏家军的赫赫名号,京都不会有人不知晓。   “北境离京都可远着呢,他们这么快就到了?”   方澜生摇头,“这几个多半只是被派来报信的,不过离传闻中的那位晏十七爷到京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曲泽整张脸瞬间垮下去,自己乃是京都一霸,方澜生都得往后稍稍,可要是那个什么晏十七来了,一山不容二虎,到时候这京都一霸的位置,岂不是有人要和他争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爷,什么不行呀?那不就是四个护卫吗?”晏铮望着楼下不解其意。   曲泽一把将人搡开,真要被他气出病来:“什么护卫,你觉得那他娘的像护卫?没眼力的玩意儿。”   “这小厮都这样了还能待在你家呢,要是晏家,别说做小厮,只怕连门口地砖他都摸不着。”   曲泽如今听什么都觉是像在说他堂堂曲家比不上晏家,“放屁,他能待在曲家是大爷我宽宏大量,不然门口地砖算什么,我家屋顶那瓦片他都不配看!” 第14章 一辈子不会忘记三娘子的……   曲泽这一趟出去憋了一肚子火,饭也没吃就回来了。   收拾来安收拾不了,自己还得好说歹说让他别去他娘那儿告方澜生的状。   除了这些,眼下还有一个大问题,他的狗该怎么安置。   昨天夜里,曲泽找了条没人的小巷把狗栓了一夜。但这终究只是下策。   为着这事,他愁了整整一天,一天没出门,萧氏见了都说:“莫不是来安跟着谁,谁就不爱出门了?”   这话说错了。自打昨天回来,晏铮压根儿就没在曲泽跟前守着。曲泽想着狗的事,也没注意自己的小厮消失了一天。   直到第二日午时,晏铮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爷,小的有件事儿想问。”   曲泽正焦头烂额,看见他就烦,“你有事儿想问,我还有事想问呢,滚滚滚。”   “爷的那条黑犬是不是拴在族学外的第二条巷子里了?”   这事曲泽没和任何人说过,他啪地弹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便见晏铮晃晃链子,从身后牵出一条黑犬。   曲泽惊了一跳,他环顾四周,好在下人都在厨房忙里忙外,没人注意这边。   “你怎么找到它的?”曲泽靠近黑犬,看了好几眼,的确就是自己的那一条,“你怎么把它牵进府里来的?”   “坐好。”   晏铮并不答话,一拽链子,原本欲要朝曲泽扑去的黑犬动作一停,端正坐姿,摇起了尾巴。   曲泽亲眼目睹这一幕,脸僵了大半。   “它……你……你、你到底把我的狗怎么了!”   他差点没跳起来。   这条黑犬是出了名的烈性犬种,别说冲自己摇尾巴,他把它接回来这么多天,给它吃给它喝把它当祖宗一样供着,也没见它让自己摸过一下。   他原本都放弃了,养它,不就是看中它桀骜不驯的脾气吗。   可事到如今,凭什么一个小厮却让它低头了?   这无疑是奇耻大辱,是在曲泽的尊严上反复碾压。   “可爷不是说过,这黑犬不服管教么?”晏铮不解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是说过,”曲泽跳脚,“但谁准你擅自动我的狗了!”   “小的还以为爷会高兴,”晏铮的一张脸低下去,因为生得过于漂亮,可怜起来就格外可怜,“是小的多此一举了吗?”   曲泽真是骂他不是,不骂也不是,只好道:“可你不是习武的?怎么现在又会训狗了?”   晏铮答:“师父曾养过好几条猎犬,小的习武之余,照葫芦画瓢偷学了些。好在爷的这条狗训起来不难。”   他说完,邀功似地将狗链子递上前。   曲泽不想在小厮面前丢了面子,挣扎片刻,强忍着手抖接了。   黑犬这回没对他呲牙咧嘴,竟围着他腿边打了个转,乖巧坐下。   曲泽下巴快掉到地上,头一回拿正眼打量起晏铮来。   他没想到这人……竟真有两把刷子。   “而且小的要没记错,爷是不是还在愁没地方安置这条狗?”晏铮适时开口问道。   “其实,小的知道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好地方。”   许是晏铮训狗的本领迷惑了曲泽,他真以为他能知道点什么好地方。   可被带着穿过几条街,拐进一条巷,这才看清,所谓的“好地方”分明是处败落的宅院。   瞧这断瓦残垣、满目苍凉的屋子,曲泽皱紧了眉头,这不是乞丐才会住的地儿?   “你这找的什么破地儿,大爷我的狗,能住这么穷酸的地方?”   他指着满地疯长的枯草,宅院门匾早被大风刮落在地,破烂得几乎和黄泥融为一体,曲泽上去踢了一脚,原来那上头写着一个“安”字。   “这是我的家。”   身后的晏铮忽然开口。   曲泽转头:“你说什么?”   晏铮走到他身旁,把那块几乎快要断成两截的门匾扶起来,“夫人没和爷说过?小的曾经姓安,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虽不及曲如烟,但曲泽也不喜外来小厮,又哪儿会去听萧氏说这些小厮是个什么出身。   他盯着门匾上那个“安”字看,“说起来……我是记得京都有一户姓安的。”   就是没想到这来安还是官宦之后,怪不得又会武又生得一副好皮囊。   晏铮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小的如今早就不姓安,也没有爹娘了。”   三年前,晋王谋反,先帝驾崩,太子被废,许多大官小官都受了诛连。于旁人而言是飞来横祸,可曲家却在那一天一转局面,飞升成了京都豪门。   具体的,曲泽这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是不知道的,他猜八成是因为他大姐一眼被当时的晋王相中的缘故。   “我爹被当众斩首,娘之后也病死了,遣散奴仆剩下的那点银子,终有用尽的一天。”晏铮沉下声音,抬头看向头顶的破败屋檐:“可这座宅邸是我的祖辈传下来的,我不能卖了它,所以……”   “所以,你才不得已卖身为奴?”曲泽接话。   那场宫变,于曲家是只有好处,可对旁人而言,却未必如此。   见晏铮紧盯着那块破烂门匾,饶是他也破天荒地生出点怜悯之心。   “行了行了,”他拍拍晏铮的肩膀,“你都舍得把你家的祖宅让给我养狗了,我就不嫌弃这地儿破了。”   晏铮一愣,低下头道:“谢谢爷……”   曲泽没想到自己寥寥几句还能惹得这小厮感激零涕,突然觉得来安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厌,反倒更加可怜他了。   “想哭就哭啊,莫不是我小妹太刁难人了,连哭也不准你哭?”他找了口枯井,只把自己屁股底下的灰尘擦干净,招呼晏铮坐过来。   “三娘子对小的很好。”   “很好?”曲泽笑了:“要是真的好,那她前几天为什么突然变卦?”   他还记得曲如烟那天的反常。   她连半夜去族学都带着来安,试问哪个下人能有这种待遇?说曲如烟讨厌来安,他是不信的。   “趁现在没人,你要不干脆告诉我,那天你们为什么要去族学?去干嘛了?”   他按捺住好奇,佯装严肃地问。原本还怕来安不说,好在他只犹豫了下便道:“爷记不记,三娘子有一把金锁?”   曲泽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还因为那把锁被曲如烟臭骂过一顿。   “那锁怎么了?”   “在族学里丢了,三娘子怕被人捡走,才会让小的带她去找。”   怪不得。曲泽虽不知道曲如烟为何对那把锁如此执着,不过换做他,他也不想让血亲的遗物被外人捡走。   “三娘子似乎格外看重那把锁,还因为锁的事哭过。”   这是曲泽没想到的,“哭过?怎么会?她哭什么了?”   他如今好奇心大过天,看晏铮沉默,连忙保证:“我可是你主子,咱们俩现在是一伙的,你放心,你今儿说的,我保证出了这个门就忘,一句都不告诉小妹。”   晏铮不疑有他,“好……我听爷的。”   随后,他便把曲如烟那天哭着吼着,有关曲挽香的事一一说了,唯独隐去了金锁出自谁手的部分。   曲泽开头听得津津有味,越往后,表情渐渐沉静下去。   “我都不知道小妹居然是这么想二姐的……可二姐她明明……”   “明明?”晏铮的眸子暗了下。   曲泽摇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当年太子妃的人选分明是早就订下的,哪儿来的小妹被抢了婚事一说?更别说小妹那个性子,怕是第一天进去,第二天就得变成一具尸体出来。”   更何况,二姐最后也没嫁进东宫,因为她死在了订婚宴那天。   他现在只觉得庆幸,还好没有,否则宫变那日,曲家可能等不到飞黄腾达,就得和太子派的世族一起陪葬了。   “反正……我没觉得二姐对小妹不好……”   他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可很快又消失殆尽。   “这事你没和别人说过吧?”   晏铮忙道:“当然没有,小的心里有数。”他犹豫了下,将头埋得更低,“只是有句话,小的不知该不该讲……”   曲泽最烦他欲言又止,“有话你就说,这儿又没旁人。”   “三娘子向来强势,小的那天是头一次见三娘子哭成那样,”晏铮起身,将怀里的门匾小心倚放回墙上,“我想帮帮三娘子,可我不过是个小厮,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如今遭了三娘子厌恶,也是我应得的。或许之后我就会被逐出府去,到了那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但……不管自己能活几日,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曲家和三娘子的这份恩情。”晏铮回首看他,眼底有淡淡的落寞。   “可惜……连这些话,我也再没机会对三娘子说了。”   直到回府,曲泽也忘不掉晏铮方才的话。   他太过惊讶,毕竟曲家不过花钱买了个下人,可那对下人而言,竟然就成了要记一辈子的救命之恩。   曲泽越想越觉得来安十足可怜,小妹对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些过了头。   要是能让她明白来安的一片忠心……   曲泽想到了便做,他扭头走向曲如烟的院子。   婢女见他,上前招呼:“郎君怎么来了?常鹿那小厮惹了小娘子生气,小娘子正罚他呢……”   他才不管这些:“那些小事都往后稍稍,叫你们娘子过来喝茶,就说我有件她绝对想不到的事要告诉她。”   他忍不住感叹:来安啊来安,看在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份上,我就替你美言几句。 第15章 她不知道自己竟被他救过……   曲如烟正在气头上,一进屋,曲泽翘起二郎腿,大爷似地喝着茶,她没来由的不悦,“阿兄有什么大事要和我说?”   “怎么一来就这么大的火气,常鹿那小子又闯祸了?”曲泽捻捻手里的茶盖,不答反问。   说起这个,曲如烟好看的细眉几乎拧成一团麻花。   “我教训自己的小厮你也要管不成?要是没事,喝完茶就回去。”   被自己的小妹这般训斥,曲泽倒也不恼,轻啜一口温茶,状似不经意地道:“你对来安是不是也是这种态度?难怪他在我面前怕成那样。”   时隔两日,再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曲如烟的脸色却唰一下冷了,“你什么意思?”   曲泽耸耸肩不答,她质问:“我知道,他是不是气不过我那天没选他却选了常鹿,所以跑去跟你告状了?你这是来替他教训我呢?”   婢女端来沏好的蒙顶茶,曲如烟却没心情品尝,反手将白瓷茶盅磕在案上,声响如金玉,足以说明她的火气。   “他自己有错,倒还恨上我这个主子了?早知这样就该让娘把他乱棍打死扔出府去!”   她勃然大怒,曲泽见怪不怪,“好好好,骂够没有,骂够了听我说完。”   他把茶盅一放,前倾身子,手肘撑在桌上,看着曲如烟因恼怒而气得涨红的小脸,吐出一句:“你知不知道来安会卖身为奴是因为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   曲如烟一滞,抬头看他。   “看来你不知道。”曲泽并不意外,曲如烟一点就炸的脾性,光是伺候她就已经让人耗尽精力,谁还有功夫说自己的过往,“我是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事突然这么讨厌他,但今儿吧,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你八成不知道的地方。”   “……什么地方?”曲如烟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他的家了。不过如今跟废墟也没什么两样。他跟着你的时候,从没和你提过这事吧?”   何止是没提过,除了从萧氏口中得出他是官宦之后,曲如烟对来安可谓一无所知。   这也是当然的,她凭什么要知道一个下人的事?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曲家下人那么多,难道咱们还得挨个去了解一番吗,对吧?”   曲如烟冷哼:“你既然知道……”   “但是,来安和一般下人不一样。”   曲泽这样一口咬定的态度让她不悦。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比曲家的家生子低贱倒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也会这样夸赞一个小厮了?”曲如烟冷笑,“难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错,大错特错。”   曲泽的食指左右摇晃,“不是他给了我什么好处,而是连我这样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不等曲如烟反驳,他问:“你知道来安刚才跟我说了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我没兴趣!”   “他说,他想帮你,却恨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还说,就算被你厌弃,被你赶出府,也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对他的恩情。”   曲泽没放过曲如烟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好妹妹,听明白没?你没选他,他没怪你,还在替你着想。如此忠诚的下人,哪怕就是曲家的家生子,也屈指可数吧?更别说,他原本也不是下人。”   曲泽的这些话,不管哪一个,都是曲如烟从没听说过的。   来安父母双亡,为了活着,不得已入了奴籍。每个月发下去的月钱都被他小心存起来,只为有朝一日重建祖辈传下来的宅邸。   可他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她怎么可能想到,他有那样的过去。   更别说,那些想帮她,会一辈子记着她的恩情的话,他从没提过,而且也从未像那样表现过。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了。   “他要是真这么想,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只对你说?”曲如烟腾一下起身,心口砰砰跳个不停。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对来安态度那样差,他却根本没有记恨她。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曲泽恨铁不成钢,看着她叹气:“就因为你永远像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下人们才会怕你。来安他就是想说,你也没给过他机会啊。”   就是想说,也没给过他机会……?   曲如烟呆呆站着,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难道不就是这样才好吗?下人本就该怕她啊……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那是,曲挽香。   “这些都是……我跟二姐学的……”她试图辩解,“只有恩威并施,下人才会听你的话,难道不是吗?你凭什么说……我做错了?”   这话才是无稽之谈,曲泽哈哈笑了,“二姐?你真觉得这是跟二姐学的?”   答案不必曲泽说,曲如烟也隐隐意识到。   她有一张和曲挽香几乎如出一辙的脸。   可曲挽香很少皱眉,很少发怒,很少咄咄逼人,她几乎无时无刻都笑着,对父亲、对祖母、对兄弟姊妹,连对下人,也是那样。   可曲家的下人,连同嬷嬷,所有人都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但只要提起她,嘴里却只有憧憬之词。   曾几何时起,她渐渐明白,那就是曲挽香,是自己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墙。   如果来安不是跟着自己,而是跟着曲挽香,那这些话,他是不是早就跟曲挽香说了?   她忽然觉得心口溢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不甘和痛楚。痛楚背后,甚至又藏了些许窃喜。   窃喜在说:还好,曲挽香已经死了。   “来安……人在哪儿?”她涩着声音开口。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在我——”   曲泽话音未落,曲如烟已扭头冲出房门。   常鹿正两腿大开地坐在门前空地上,他本是被罚跪的,曲如烟走了,才敢偷偷休息,此时一见她出来,连忙收回腿,“三娘子,小的正跪着呢,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下次再不敢了。”   他被罚,无他,曲如烟遣他出去跑腿采买,常鹿之前都在京郊,从未来过城内,街边繁华迷人眼,他这玩一会儿那逛一会儿,把曲如烟的吩咐抛之脑后,过去好半天才想起来。   可曲如烟吩咐他去买的,是不让额头留疤的药。   这种事都能耽搁,不怪曲如烟发脾气。   眼看着常鹿挂着讨好的笑,步步向她走来,她又想起了来安。   她被霍义摔伤那天,是他替自己解围,把她送回府,还主动在她院子门前跪了整整一天。   她虽心里觉得他并无过错,但为了逞那一口气,怪他没有护好自己。   后来在族学的池塘,她又哭又闹,仪态尽失,他没有错愕,没有虚情假意,从头至尾,认真而安静地等她吐完苦水。   连偷偷带她溜出曲家这种无理要求,也一口答应。他似乎都没有想过,这事要是露馅,他一定会遭一顿重罚。   如果不去细想,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被来安救过那么多次。   “……不一样。”   曲如烟的唇瓣动了动,常鹿没有听清:“三娘子,您说什么?”   “阿兄说对了。”曲如烟抬头,眼眶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他和你们……果然是不一样的。”   抛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曲如烟提起襦裙,朝院门奔去。 第16章 “他是……我的男人。”……   院内一角。   “十七爷。”   中年男人从阴影中显身,毕恭毕敬地向晏铮行了一礼。   “我记得我那天说过,别再来找我。”晏铮倚在墙边,把玩着一柄锋利的袖珍短刀,他侧眸看他,语气平静地问:“你是不是想死?”   晏铮不笑的时候,眼底反而勾出一丝笑,邪性的、冰冷的,叫人动弹不得。   哪怕郭申已在晏家侍奉了二十来年,他对眼前的这位,依旧拿不出年长者的气势。   “离晏家军抵达京都,最慢也只有五日了。”郭申不敢再说“查曲家没用”的话,拿这件事催促晏铮,“爷,不能再在曲家拖下去了。”   “五天?”晏铮“哦”了声,刀子在他皙白修长的指间漂亮地翻了个花,“你觉得五天,是短是长呀?”   “这……自然是短了。”   晏铮却噗嗤一笑。这话分明并无古怪之处,他却犹如听见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郭申,你在晏家这么多年,还是什么也没学会。”   他忽然止住笑脸,袖珍短刀被他握在手中往下,缓慢地、轻盈地在自己左手腕上划出一道细长而狰狞的血痕。   “越是被逼到绝境,反击才会越有意思,不是吗?”   不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晏铮收刀要走,郭申回过神来,冲他的背影喊道:“我斗胆问爷,爷是否查到什么证据?”   “废太子。”   晏铮回首看他。   “所以这五日便是我收网拉线的时候。别来搅局,快滚。”   -   曲如烟在曲泽的院子找了许多遍,终于在一间耳房里找到晏铮。   “来安……”   时隔两日再见他,她却觉得过了好久过久。顾不上自己一路跑来,发髻和衣裳都被风吹乱,她上前拽住他的衣角,马上察觉到了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曲如烟视线往下,看见他血淋淋的左腕。   犹如被什么尖锐之物划伤,布满了几道细长的血痕。   “我阿兄……他、他打你了?”她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   晏铮将手从她掌中抽出,“三娘子先坐吧,喝杯茶再说也不迟。”   他不由分说地转身,曲如烟只好照做。   曲泽院子的下人都在主屋等他发号施令,像这样的耳房不会有人来。   晏铮自行翻出茶具和茶饼,又去烧水,曲如烟欲言又止,最终没有拦他。   她就是想帮,也不会啊……   “所以三娘子怎么突然来了?”晏铮将热茶递到她面前,随口问道。   “你先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曲如烟一幅“你不告诉我,那我也不告诉你”的模样,晏铮只好道:“其实也没什么,爷的那条狗不服管教,我替他训狗的时候,不留神弄的。”   “训狗?”曲如烟看着他的伤,后知后觉原来这些都是被犬牙划的:“可是为什么?阿兄不会无缘无故点你来训狗……”   “看来三娘子不懂呀。”晏铮弯起眉眼,声音却带着落寞之色,“那条狗先前差点伤了您,所以小的才想教好它。小的已经不能在三娘子身边侍奉,只好用这种方法报答三娘子的恩情。”   “报答……我?”   曲如烟诧异,她不懂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为什么能让他做到这种程度……   她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口不择言对他说的气话。   “不过小的也从郎君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晏铮放下银盘,在曲如烟身边坐下,“是三娘子你……和你的嫡姐的事。”   曲如烟蓦地抬头看他。   晏铮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曲泽从未告诉过她的。   曲挽香从小就被订给了太子,不是抢了她的婚事。甚至,曲挽香也没有瞧不起她。   怎么可能?   曲挽香抢了她的婚事,否则她怎么会对祖母说那些话。曲挽香也讨厌自己,否则她为什么从不拿正眼看自己。   “胡说……这都是阿兄胡说八道的!”曲如烟砰地放下茶盅。   “可郎君这么说,总有原因。”   “你闭嘴,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小厮!”   曲如烟不禁尖叫出声,不管过去多久,曲挽香都是她心中那块不能触碰的逆鳞。   “我本以为,你是整个曲家最不会替她说话的人……”她痛苦地绞出声音:“连你也要向着曲挽香吗?”   她分明愤怒又失望,可一看见晏铮那条为了自己才弄得遍布伤痕的手,攀上脑门的火气就犹如被当头一盆冷水,浇灭得彻彻底底。   ……他是不一样的。   他并不是曲家那些下人,他根本没见过曲挽香。他是这个家里唯二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就和她娘一样。   自己对他发脾气,不对。   “可你凭什么说曲挽香不讨厌我呢?”她拉下肩膀,欲言又止:“如果她不讨厌我,那她那时又为什么……”   “三娘子愿意说给小的听吗?”晏铮靠近她,就像害怕再被她舍弃,小心翼翼地请求:“小的想要报答您,可如果不先了解您,又谈何报答呢?”   他的声音低哑清越,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那,你能发誓吗?”曲如烟抬头看他:“你发誓,从今往后只有我一个主子,不是曲挽香,不是别的任何人……你能吗?”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空中沉郁的乌云映照在晏铮眼底,他一字一句道:“来安发誓,从此往后,只有三娘子一个主子。”   -   曲如烟对从前的记忆多少是朦胧的,唯独曲挽香,她记得无比清楚。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其实知道曲挽香十分得太子喜欢。   太子每日都会派人送书信给曲挽香,早晚各一次,风雨无阻。光她偶然瞧见的就有数十回。可她从来没见曲挽香回信,一次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人觉得坏了规矩吧?她那时这样想。   可碰巧有一回,她在东院荡着秋千,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角门外。下来的不止有曲挽香,还有太子。   曲挽香连信都不回,怎么会下着雨单独跑出去和太子见面?   她躲进门后偷看。   太子的脸被油纸伞遮住瞧不分明,她听见曲挽香叹气:“殿下,够了,我要回去了。”   太子拦了她一下,将什么东西给她:“别忘了这个。明日,我再派车来接你。”   “殿下……”   “如如,别忘了,像这样偷跑出来和我私下见面,是你祖母和父亲都默许的事。你不回我的信我也不恼,但不要再拒了我的马车。”   短暂的沉默后,曲挽香笑了:“殿下哪里话,我何时有拒绝的权利。”   可当曲如烟支起脑袋往门外看时,向这边走来的曲挽香脸上却没有笑意。   那是她第一次隐隐从这个温柔平和的嫡姐身上,感觉到名为“愤怒”的情绪。   可那样高贵的太子殿下都亲近到叫她的小名了,她为什么要生气?   曲挽香的身边一个下人也没带,她收了伞,方才发现躲在门后的曲如烟。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荡……荡秋千。”曲如烟小声回答。   “噢。”曲挽香淡道:“原来是这样。”   见曲如烟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花,她将花递过去:“送给你吧。”   曲如烟摇头:“这是太子殿下给你的。”   后来曲如烟才知道,那是一种只能生长在温暖南方的珍稀名花。在京都几乎看不见踪影。   可因为曲挽香说过一句喜欢,太子便将一座宫台都用来精心培养这种花,每天有数十名宫人分别照料。只为了在送曲挽香回来时,摘一朵赠予她。   曲如烟羡慕又嫉妒,能被当朝太子这样喜欢,是做梦也不能的。   所以当她知道,曲挽香的意中人另有其人,甚至和那个男人早已私定过终身时,才会尤其愤怒。   “你既然自己选了和太子的婚事,就不要怪祖母罚你。”   她去向祖母告密后的第二日,曲挽香果然因为那个“晏家郎君”被罚跪了祠堂。   她得意地看曲挽香双膝红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从她的脸上窥见一丝悔意,当然,也没有愤怒。   “为什么?”她不可置信:“你既然这么不喜欢太子,那就把婚事还给我,那是我的!”   以往她像这样咄咄逼人,曲挽香从来无动于衷。唯独那次不同。   “三娘,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曲挽香轻轻叹气,似乎在斟酌话语:“太子……并非表面上的那样……”   “你骗人!”这些在曲如烟听来不过都是嘲笑,是借口,“殿下天天给你写信,他那么在乎你,你却还要和那种男人纠缠不清。”   “他不是‘那种男人’。”曲挽香阖眼:“他是……我的男人。”   “三娘,你听好……无论如何,我不会同意你嫁进东宫,你也记得离太子远些。”   曲如烟缓缓说完回忆中的最后一句话,紧张地去看晏铮。还好,他脸上并无表情,似乎根本不为曲挽香的故事动容。   “所以我才会说,她如果不讨厌我,又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三娘子!”   忽然,有曲家下人匆匆而入,竟是嬷嬷派人来唤曲如烟过去。   “夫人今日不在府里,霍家那帮人趁机打了门房闯进来,这会儿正在花厅里闹呢!”   “你说什么?”   曲如烟腾地起身,可晏铮还受着伤,她犹豫片刻,对他道:“这事咱们该日再说。舅舅他们不知又想干什么……有阿兄和常鹿在,总能撑一会儿。来安,你把药上完就来花厅找我。记住,要快!”   她抛下这话,随下人离开。   晏铮却在她走后,径自出门,绕过花厅向东院而去。他上次只顾着处理金锁的痕迹,忘了彻查那间屋子。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廊边,他抬手,满不在乎地舔舐了下腕上的伤口。刺痛,混杂着雨和血的味道。   “……我是你的。你的男人。”他忽然开口。 第17章 那你跟我走吧。   白日的东院比夜里更荒凉。   晏铮跃上墙,注意到脚边堆叠起来的一垒石头,在墙头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了一垒。像人为堆起来的。   “原来上回就是被你给坑了。”他拿起石块在手里悠悠掂了掂,一跃落地。   东院地上杂草丛生,不比他叫人随便找的那个号称安家祖宅的破院子强多少。   曲挽香的寝屋依旧空空如也,除了大件的红木陈设,其他属于她的东西统统和她一起被沉入坟茔。   晏铮上次来时,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光线透亮,他站在门口,目光一寸一寸地挪,仿佛透过这间空荡荡的屋子追寻着她曾经活在这里的痕迹。   机关并不难找。晏铮常年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可以暗藏玄机。   “咔嚓”   一拨动书案背面的凸起,横在东面墙上的大书柜缓缓向左右两侧打开。   晏铮上前,看清掩藏在书柜背后的,是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暗道。若是使使劲儿,两人也未尝不可。   他拨弄了下暗道里的泥土,干燥,一捏就碎,显然很久没被人用过。暗道尽头,有刺眼的光线照进洞口,晏铮探身出去一看,果然,和一间宅院相连。这间别院避开了人目,在一条僻静小巷里。   他又调头回去。   能在屋里修这种玩意,不是短短一两年就能成的,曲家人更不会不知情。   晏铮眼底寒意加深。   他把机关拨回原位,站在缓缓闭合的书柜前,吸了口气,死死攥紧了拳头。   “我是来道别的。”   九月的凉州城,依旧炎热。   曲挽香坐在回廊边,是她最常来的地方。“你要走了。”她低头望着自己浸泡在水里的双足,没有因为晏铮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讶。“你要去哪儿呢?”   “回家。”晏铮道。   曲挽香“哦”了声:“可你不是姓安,在家中行十七吗?你的家就在凉州城呀。”   她明知故问,晏铮觉得好笑,屈膝在她身侧蹲下,凑近她道:“小娘子,一到这种时候就变蠢了不成?”   曲挽香不与他对视,摩挲着自己细瘦的下颌:“可我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自己姓安,还说要给我家点颜色瞧瞧。我记错了?”   她话音刚落,一把小巧精致的金锁蓦然撞入她的视野。晏铮的手横在她眼前,金锁在他掌中被艳阳晒得闪闪发亮。   “我是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晏铮。”他忽然不笑了,声色认真而沉着地对她说:“我的家不在凉州,在北境。”   曲挽香一顿。   她意外他会如实相告。毕竟她和他的关系,不过是场有时限的“玩乐”。她不在意他的身份,他更没必要坦白。   “这不是我当初还你的锁么?”她问。   “我没说过而已,这不算是普通的锁。”晏铮道,“这是我祖母给我娘,我娘又给了我的东西。”   他没有说得很直白,但曲挽香那么聪明,她一听就懂了。   “现在,我想给你。”晏铮浅色的瞳仁半掩,他认真的时候,从来不笑:“你愿意收下它吗?”   曲挽香:“……你不该给我。”   晏铮在她右边,离她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她往左靠了靠,“你是来道别的,既然要走,就该干干净净地走,不要给自己徒留念想。”   她说得那么绝情,晏铮也不恼,噗嗤一声,翘起唇角笑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混蛋?”   曲挽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和是不是混蛋一点儿没关系也没有。她正要想个说辞推拒,晏铮忽然低道:“我是认真的。”金锁被摊开在她面前,“真,比这金子做的锁都真。”   最后那句莫名带着点可怜的意味,饶是曲挽香也觉得苦笑头疼。   “你要回家,我也总有一日要回京都的。”   晏铮颔首:“你该回去,霍家人唯利是图,总有一日会成祸患。”   “若照你这么说,我的本家也没好到哪去。”曲挽香轻叹。   这是二人相处的一个月来,她头一次和晏铮提及曲家。   “那你跟我走吧。”他沉下声音,缓缓道:“他们待你不好,我待你好。”   他显然不是说笑。他有底气,也有实力。   曲挽香摇摇头,不作解释。   说什么呢?说她从出生起所受的一切教育和宠爱,都是为了让她入东宫成为太子的女人吗?   “你走吧。”她只好说。   “你摆出这样的表情,让我怎么走?”晏铮的拇指凑过来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曲挽香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皱紧了眉。   “你尽早回家吧。”不等她解释,晏铮放下手,“我解决了这边的事,就去京都接你。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但不会太晚。”   “这把锁你拿着。如果什么时候不想要了,不用还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他捉过她的手,将金锁缓缓塞入她掌中。   曲挽香默了默,最终阖上眼,将锁握紧了些。   她想,自己赌一把又能怎样呢?   -   曲如烟随婢女匆匆赶到花厅时,已是一片狼藉。   上好的花瓶在地上被摔了个稀巴烂,下人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屋子中央,只有嬷嬷老鹰护小鸡般,把曲泽挡在自己身后,而常鹿,已对折着瘫倒在地上。   “你、你们敢打我的小厮,小心我让我爹弄死你们!”曲泽怕得膝盖颤抖,也不忘瞪着眼睛放狠话。   霍家只来了霍独和霍义两兄弟。这二人都生得人高马大,一个能顶三个曲泽。常鹿方才上去,没拆过三招就被打趴下。其他人更不是对手。   曲如烟的到来,无异于救星降世。曲泽刚要喜上眉梢,便见她身后空无一人。   他那么大个小厮呢?那个全府最能打的小厮呢?   “你干什么啊,我不是叫你把来安带来吗!”他急得快哭了。   “两位舅舅上来就又打又砸的,传出去就不怕惹祸上身?”曲如烟懒得搭理曲泽,径自往霍独跟前去。   她虽然心里也怕,可眼下爹娘不在府里,长兄是个纸老虎,祖母年纪大了不能惊动,剩下一个自己,只好硬着头皮上。   “原来是三娘子来了,瞧您这么有精神,看来伤已经好全了。”   霍义没忘记上次自己被个小厮教训了的事。那小厮出手快而狠厉,自己一时大意才被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今天来,就是想报仇的。   “三娘子此言差矣,传出去会惹祸的,恐怕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曲家吧?”   霍独坐上椅子,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盅   ,“挽香的事,咱们还没算清账呢。”   曲泽不是曲家最能干的,但绝对是脾气最不好的,他闻言,撑着嬷嬷的肩,跳起来指着霍独的鼻子骂:“算个头啊算,我娘不都说了,二姐的死是意外!你们霍家算个什么东西,敢打着我二姐的幌子跑来我的地盘撒野。你等着,你看我那小厮来了,我让他揍不揍你就完了!”   “慢着。”霍义要撩袖子上前,霍独拦住他,“曲大郎君这话奇怪,要真只是个幌子,你娘为何迟迟不去报官鸣冤?再不济,也得去圣人面前哭一哭啊。”   曲泽一愣,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上回在家山上闹得那么大,连他都被打了,他娘和他爹为什么不进宫告霍家一状?   “看来曲大郎君还被瞒在鼓里。”霍独一笑,鹰喙似的眼看向曲如烟:“可你这位好妹妹似乎知道得比你多多了,你怎么不问问她呢?” 第18章 好生恶毒。   曲如烟比自己知道得多多了?   曲泽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小妹,真的假的?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不去报官?”   曲如烟皱眉:“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   “事到如今,三娘子还是别扯谎了吧?”霍独将见底的茶盅塞给曲家下人,宛如自己才是这府里的主人,“我若没有记错,如今宫里那位正受隆宠的曲妃,就是你的庶长姐吧?”   本朝无人不知,当今龙椅上坐的那位并非名正言顺。   三年前,晋王谋反,之后的一年,先帝驾崩,当时的太子被晋王带兵废黜。晋王登基,原本只是王府一个小小侧妃的曲大娘一跃成了后宫四妃之一。   曲家,的确是靠女儿才起势的。   “但那又怎样?”曲如烟从嘴里挤出声音,“就算是庶女,那也是曲家的女儿。”   “可曲大娘不过是个风尘女子所出,”霍独笑道:“圣人当初愿意点头娶个庶女为妃,不过是为了她那堆丰厚的嫁妆以周转粮草罢了,可她哪儿那么多嫁妆?”   “你住口!”曲如烟脸色忽然一变。   “怎、怎么了?”曲泽吓了一跳:“嫁妆多点怎么了,我娘又不是会亏待庶女的人!”   “可那并不是只多了一点的嫁妆。”   霍义意有所指道:“那是几驾牛车来都拉不完的……庞大的嫁妆。那些嫁妆原本是谁的,三娘子应该比我清楚。”   他说得如此露骨,哪怕是脑筋慢摆拍的曲泽也露出诧然之色。   “难不成……是、是我二姐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去。   霍家曾经的确也是富庶之家,二姐和小妹的生母出身霍家,理应,有一大笔的嫁妆留给女儿。   更别说,曲挽香是要进东宫做太子妃的,她的嫁妆自然得是阖府上下最丰厚的那一个。   可……他二姐死了,二姐的生母也死了。那这嫁妆……   “自然被你们曲家占为己有,拿来用作攀龙附凤的筹码了。”   霍独看向曲如烟,“挽香死的那年,正是宫延内乱,太子岌岌可危的时候。曲家见风使舵,眼看太子失势,转而就去巴结晋王。出事的前几日,你的长姐不就正好嫁进晋王府?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   “我叫你闭嘴!”   曲如烟已维持不住方才的镇定,她下意识扭头,发现曲泽竟对自己面露怀疑,她急得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阿兄,别听他胡说,不是这样的,你信我。”   霍独冷笑:“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叫人怎么信你?”   曲如烟虽是他亲外甥女,可打小被萧氏养大,与生母这边的人谁都不亲近。霍家人只把她当作白眼狼。   “更别说,那份嫁妆似乎全被留给了挽香,同为嫡亲姐妹,三娘子却没资格得到一分一毫。换做是我,我也会气得想杀人。”   见曲如烟动作一僵,霍独便知自己说中。   “曲家是为了巴结晋王,而你本就怀恨在心多年,所以,你们合伙……”   “不是……不是这样的!”   曲如烟摇头,知道和霍家人讲不通道理,抓紧曲泽解释,“阿兄,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二姐是怎么死的,我没有害过二姐,我没有……”   曲泽握住她的手,竟将她从自己衣衫上扯开,他的神情,显然是不信曲如烟这番说辞的,“他说,你的生母没有给你留一点嫁妆……这话是不是真的?”   曲如烟神情一僵。   曲泽皱眉:“你说啊,是不是真有这事?”   “可就算这事是真的,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害死自己的同胞姐姐!”   曲如烟将他搡开,她的眼圈红透了,因为牙关咬得太紧,整个下颌都在颤抖。   “我明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生母是在生她时难产死的,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要不要将嫁妆一分为二。祖母和父亲把曲挽香捧在手心里,那份嫁妆,自己做梦也别想分到一点。   幼小的曲如烟第一次知道这事,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里,没有人爱她。她怎么也比不上曲挽香。   她忽然想到了来安。   来安。来安。   不是曲挽香的,是只属于她的小厮。他明明是这样发誓的。   可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他却不在?自己明明告诉过他,要快点来。   “来安……”她砰地摔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来?你明明发过誓……”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门口忽然响起声音,曲老夫人被一众婢女搀扶入内。   嬷嬷方才看这头快要控制不住局面,叫人去知会了老夫人。   “伯母,别来无恙。”霍独起身,还算周正地行了一礼,却不打算为这满屋狼藉作任何解释。   “今日府里的女主人不在,二位再怎么闹,恐怕也是成不了的。”曲老夫人冷笑一声看他:“还是说,你们连我这老婆子也要打?”   霍独向霍义打了个手势,笑道:“哪里的话,叨扰老夫人歇息本就是晚辈失礼,今日晚辈就先回了。”   霍家人来得突然,走的时候也十分迅速。   曲老夫人盯着花厅内一片惨状,摇头。   “愣着作甚,还不快叫人收拾了。”   曲泽如梦初醒,忙叫下人去捡满地的花瓶碎片。   “烟姐儿。”曲老夫人来到曲如烟面前,看她衣袖被泪水浸湿了大半,放缓声音道:“萧氏待你如亲生女儿,你出嫁时,她绝不会少了你的嫁妆。”   见曲如烟埋着头没有反应,她叹口气,叫婢女把人扶回屋。   “老夫人,常鹿醒了。”宝瓶搀扶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常鹿,惊喜道。   曲老夫人面不改色,“还有一个呢?”   “什么?”   “你们主母买来的小厮,不是还有一个?”   宝瓶一愣,茫然摇头。   嬷嬷不禁抬眼偷瞄了下曲老夫人的脸色,蓦然打了个寒颤。   来安,只怕是要遭殃了。   -   “大哥,咱们就这么跟曲家算了?”霍家二兄弟走出花厅,霍义跟在霍独身后不满,“只差那么一点就能问出来了。”   “差一点?”霍独远远走在前面,“哼,那老妪婆嘴可严着呢。”   曲家的嫡长子瞧上去就是个不知内情的,曲三娘却不同。她显然隐瞒着什么。   要是曲老夫人不来,今日的确只差那么一点。   “咱们可得快些了,否则,殿下的吩咐……”   “吵死了,我知道。”   霍独加快脚步,很快看不见人影,剩霍义一个人落在后面打量周围,他想着不能白来曲家,干脆顺点值钱的东西带走。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蓦然撞入他的视野。   是个男人,身形挺拔欣长。正从一个破败院子的墙头一跃落地,迎着光,正好叫霍义看清他的脸。   “那人不就是……”   那天打伤了自己的小厮吗?   霍义今日来曲家就是报仇的,猎物自己送上门,他哪有放过的道理。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要是偷拿主人家的东西,小心我叫人把你绑了送去官府。”他几步上前拦住小厮去路。   小厮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来,愣了愣,认出他:“你……你是上次那个,霍家老爷?”   “你还记得我,”霍义阴冷一笑,摩拳擦掌,“那你也该记得上次是怎么打我的吧?”   “哎哟霍家老爷,别,别。”小厮吓了一跳,屈膝过来揪住他的裤腿,“奴也是为了讨生活,上次对老爷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吧。”   他慌忙从后腰掏出一个小包袱,“奴只偷了这么一点,都孝敬给您,都孝敬给您。”   霍义掀开包袱一看,里边竟放着一条红绳串起来的琉璃金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霍义这人见钱眼看,收下包袱一脚将他踹开,“算你识相,今儿就放过你,滚。”   回了霍家,霍义没忘记把那包袱给霍独显摆,“曲家靠卖女儿,果真鸡犬升天。”   霍独对银钱兴趣不大,瞥了眼便要走,忽然,他又停住。   “这是什么?”   他手指一夹,从那包袱里头夹出来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笺。   霍义刚才只顾着看珠子,还没注意这个,“肯定是那小厮的东西,我拿去烧了。”   “等等。”   那信笺上一个字也没写,唯独左下角印着一团黑白双虎的纹样。霍独皱眉盯着看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   “大哥,怎么了?”   “这包袱你从谁那里得来的?”霍独拽住霍义的衣襟,神情严肃地问他。   “什么从哪儿得来的,我不都说了,是曲家那个小厮。”霍义没好气道:“你突然怎么了?那信上也没写什么啊?”   “废物!”霍独搡开他,将信笺扔到他脸上,“你好好给我看清楚,这信上印的,是晏家的家纹!那个小厮有问题!” 第19章 晏十七和曲挽香,关系匪……   “那小厮有问题!”   霍义展开信笺,盯着双虎家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太精细了,精细到根本没法作假。   “我这就去找那个小厮。”   他扭头要冲出去,被霍独拦住:“冒冒失失跑回去能怎样?我同你一起。”   二人立刻驾车来到曲家。先前他们闹了一阵,院门口连个门房都没有。   霍义进门,穿过垂花门来到前院,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道:“大哥,巧了,就是那个小厮!”   他们离得不远又被灌木遮挡,霍独借着夕阳,看清了小厮的一张脸。刹那间,他脸色大变。   “怎么了?”霍义道。   霍独皱着眉,陷入深思:“你是不是不知道,晏家嫡长子长什么模样?”   霍义从未去过北境,也够不上格和晏家接触,就是想知道也没法。   可霍独不一样,他在凉州城当过几年城主,晏家嫡长子曾经逗留凉州,有过几面之缘。   不远处那个正抱着一壶酒,喝得旁若无人的小厮,不正是晏家的嫡长子,晏铮吗。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晏铮不该还在前往京都的路上?为什么他在曲家?为什么还做起了小厮?   “快回去。”霍独道,“必须把这事禀告给殿下。”   他立刻要走,霍义将他抓住,“哎,等等,殿下不是说了没有大事不要去找他么,离宫守卫森严,也不是咱们想去就能去的啊。”   他回头看眼晏铮,“不如这样,咱们先试探试探晏十七,看看他在曲家到底想干什么。禀告殿下,在这之后也无妨。”   这不失为一种办法。“也好。”霍独思虑片刻,点头道。   晏家的传闻,多和“战无不胜”四字有关。他们常年驻守北境,乃是北面的第一道也是最坚不可摧的防线。   久而久之,晏家军的名声传到京都,便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可晏家的美誉,多是因为镇北大将军,和他那个嫡长子没什么关系。晏十七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不出彩,默默无闻。   霍独唯一知道的有关他的传闻,是曲挽香。不止是自己,曲家的人大抵都对此心知肚明。   晏十七和曲挽香,关系匪浅。   “那晏十七会在曲家的缘由,岂不是和咱们一样?”霍义眼珠子一转,“他也是来找害死了曲挽香的人的!”   只有这个可能。   霍独思及此,反倒松了口气,他掏出那张印有双虎家纹的信笺,“原来这封信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霍独一笑:“晏十七,是来投靠咱们的。”   -   不怪霍独这样说,但凡脑子灵光点的人都猜得到,圣人这次千里迢迢把晏家嫡长子召回京都是为了什么。   表面上行军功赏赐他,实则是想牵制镇北大将军太过的势头,把他的嫡长子关在京都当作质子。   晏十七只要一进京都,便是寸步难行。   他要想查自己曾经的小情人是怎么死的,可不就得找靠山?   霍义没霍独脑子转得快,但他听懂了,搞了半天,这晏十七不仅对自己毫无威胁,还有求于他们。   “大哥,晏十七可是在曲三娘那儿当小厮的。”霍义一提,霍独心下了然,“你去把晏十七叫出来,咱们换个地方谈。”   霍义去叫晏铮时,他正好喝完一壶酒,看着脚边散乱的酒坛子,心道:差不多了。   没花太大功夫,霍义便让晏铮点头应了他的邀。他心下更笃定晏十七是来投靠他们霍家的。   谈话的地方选在一间酒楼,晏铮前脚迈进来,霍独后脚就上前冲他行了一个格外周正的礼,“晏十七爷,别来无恙啊。”   他认识晏铮,晏铮倒不一定认得他。   果然,晏铮回了一礼,有些迷茫地说:“原来……我和霍家老爷曾经见过?”   “哎,见没见过都无妨,咱们今儿不就见过了?”霍独一边笑,一边打量晏铮。   他在凉州城见到的晏十七是张牙舞爪的,这几年过去,不仅人长高了,连那些棱角都似乎磨平不少。   他拿不定主意,试探着开口:“十七爷,都怪我这小弟不长眼,先前不知是您,有所冲撞,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十七爷,都赖我。”霍义直截了当给了自己两嘴巴子。   “哎哎,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晏铮忙拦住他,他抬头,视线犹豫地在霍独和霍义身上转了两个来回,站直身子,“霍家老爷,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接说了吧。”   “你们也在找害死曲挽香的人吧?”他道,“能不能,把你们如今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我?”   霍独一顿,转而挂上笑脸:“十七爷这是哪里话,您是什么人物,只要一句话,曲家不就老实交代了?还用得着我吗?”   “我要是能,我还会乔装打扮混进曲家?”   他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惹急了晏铮,“霍家老爷既然是曲挽香的亲舅舅,定然也是想为她报仇的。可要是像今天这样,曲家打死不认,有法子也是没法子。”   他说着说着,整张脸都涨红了。霍独看在眼里,心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样吧十七爷,您先坐坐,我得和我二弟商量商量。”   他背过身,把霍义拉到一旁,就算不开口,二人也从彼此的眼神中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晏十七……竟是这么个二傻子。   难怪了,他要真有头脑有本事,早该在北境名声大噪,还能被他们一试探就全招了?这么多年默默无闻,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就说不用着急和殿下禀告。”霍义压低声音讥笑。   霍独也放松了神情:“这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是咱们不利用,未免太过可惜。”   二人商量完,回头对晏铮说:“十七爷,咱们兄弟俩想好了。”   “那可以把你们查到的告诉我了?”晏铮迫不及待上前。   霍独冲霍义打了个眼色,笑道:“十七爷毕竟是我亲外甥女的……‘好友’,她要知道你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黄泉之下,也会万分喜悦。”   晏铮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不过,这事也没那么容易。”   晏铮皱眉:“为什么?什么事能是我晏十七做不到的?”   “十七爷也知道,曲家三娘难以接近,口风又紧,我和我二弟觉得她肯定隐瞒了什么。正好,您如今是离她最近的人。”霍独道:“要是……您能从她那里套出些什么,咱们可以做这笔买卖。”   晏铮恍然大悟,点头道:“行,你尽管说,要我做什么,我今天回去就做,肯定帮你们套出来。相应的,你们也别忘了信守承诺。”   霍独一一应声,而后客气地将他送出门去。   等人一走,他脸上没了笑,霍义喜上眉梢:“这下好了,要他真能找到什么,殿下肯定重赏咱们。”   “老天爷助我们,接下来就看晏十七能不能好好地当条狗了。”霍独拿过茶壶,满意地为自己斟上一盅热茶。 第20章 缓缓显出一抹嗤意。   晏铮回到曲家,宝瓶找上他:“来安,三娘子唤你过去呢。”   萧氏方才坐车回了府,一回来便关在房里和曲如烟说了好一阵子话。再看宝瓶双眉紧皱,神情凝重,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晏铮大抵猜得出来,笑道:“谢谢哥哥,我这就去。”   他没事人似的,宝瓶看在眼里,不可置信地摇头:“他难道以为自己是去领赏的不成?”   “咦,这是什么?”他往回走时,发现回廊边散落了一地的酒坛子,瞧坛子上的印纹,分明是曲太傅珍藏在酒窖里的东西。   “这、这是被谁拿出来的?”他脸色唰一下变了。   晏铮来到曲如烟的院子,婢女们各个缄口不言,待他在门前站好,叩门禀道:“夫人、三娘子,来安到了。”   “让他进来。”   萧氏端坐上位,等晏铮一踏进来,扬起手便将茶盅掷在他脸上,晏铮没躲,滚沸的茶水瞬间烫红了他半张脸,茶盅在肩上重重一砸,碎在地上。   “我曲家养你来是让你吃白饭的不成?”   萧氏少有如此盛怒的时候,她一回来先是听说霍家上门惹事,接着就听说曲如烟摔倒的事。   虽说没有受伤,但一见到自己,向来要强的女儿却扑过来一个劲地哭。   “来安……来安他明明发过誓的……”   “为什么他不来帮我?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不是曲挽香吗?”   萧氏从下人嘴里听过前因后果,见曲如烟哭得整张脸通红,她也心碎了一地。   死了的曲挽香是迁怒不了了,但自己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下人吗?   “霍家上门闹事的时候,三娘子正和你待在一块,但后来你根本没去花厅。”萧氏冷道:“说,你去哪儿了?”   晏铮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快说!”她一拍桌案,怒火中烧,“我把你买来就是让你护主子周全的,如今霍家打上门,你倒是没影儿了?”   婢女们不禁战栗,看着什么借口都说不出来的晏铮,只觉得他一定完了。毕竟这回不止夫人发怒,老夫人也气得够呛。   赶出府去都是轻的,说不定来安会直接被打断手脚。   “夫人!”   门外忽然响起宝瓶焦急的声音,他一进来便道:“夫人,不好,家里可能遭贼了。”   “小的方才去叫来安,发现回廊下头堆满了酒窖里的酒坛子,而且各个都被喝了个精光。要是老爷回来知道了……”   曲太傅爱酒成痴,把酒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他的允许,连萧氏都不能碰一下。   但眼下,这件事在萧氏心里显然没有处置来安来得重要,她刚要遣宝瓶出去,地上的晏铮忽然颤抖起身子。   宝瓶不禁觉出异样。   他方才离来安不近,这会儿在同一个屋里,就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浓厚的酒味。   “来安!”他诧异道:“难道……难道是你偷喝了老爷的酒?”   晏铮终于绷不住镇定,匍匐在地,冲萧氏磕头:“夫人,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怕得不打自招,直接全盘托出。   原来早在之前他就盯上了酒窖里的酒,今日霍家上门时,所有下人都聚在花厅,酒窖无人看守,他便动了歪心思。喝高了后一来二去,把花厅的事抛之脑后,甚至还睡了一觉。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萧氏几乎寒着一张脸听完事情经过,毕竟这事太过荒唐,荒唐到谁听了都会胸闷气短,一时无言。   她没来得及叱责,曲如烟忽然大叫:“滚!你给我滚!”   她方才一直蜷缩在帘子后的小榻上,晏铮这番话彻底刺激了她。   她拉开帘子,眼睛肿成一颗核桃,冲晏铮一边哭一边吼:“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你明明说了要报答我的恩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滚,你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我曲家没有你这种下人!”   “娘子……三娘子……”婢女们去搀扶她,被她一手搡开,“你说话啊,这就是你的理由?你说完就完了?没有一句对我的道歉?”   她咄咄逼问,牙齿咬破了嘴唇。比起什么嫁妆,什么霍家,被背叛的滋味才最让她愤怒。   “三娘子……”晏铮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是小的辜负了你的信任。”   这话没有平息曲如烟的怒火,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会去相信这种唯利是图、敢做不敢当的低贱玩意。   “娘,把他赶出去,让他——”   “曲家的女儿,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曲老夫人被一帮婢女搀扶入内,萧氏起身唤道:“娘。”   曲如烟却没有行礼的力气,抹抹泪水,一声不吭地坐回榻上。   曲老夫人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她落座在萧氏身旁,抚着手里的佛珠,冲晏铮道:“你倒是咱们府里最有能耐的小厮。”   这话自然不是夸奖,晏铮将头埋得更低,“老夫人,小的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能当霍家人今日没有来过?”曲老夫人面无表情,吩咐门外的婆子,“打断手脚,扔出府去让他自生自灭。”   曲家的婆子们生得五大三粗,瞧上去比寻常小厮都有劲,这种事她们也没少干,制住晏铮便要把人拖走。   “老夫人、夫人,等等,等等。”晏铮忙道:“小的、小的愿意将功补过!”   他一甩胳膊,几个婆子被他猛地搡退好几步,纷纷诧异地瞪圆双眼,她们没想到这小厮力气这般大。   “老夫人,求您了,听小的说几句吧。”他连连磕头,动静大得婢女们在一旁感同身受地皱紧了眉,也不知道得有多疼。   约莫磕了第二十下时,萧氏不耐烦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慢着。”曲老夫人拦下她,转而对晏铮道:“你想说什么?有什么功,能抵得过你如今的过?”   “有,自然是有的。”晏铮忙道。   他说得这般笃定,曲老夫人不置可否:“那你说来听听,要是什么废话,你的手脚今日也是保不住的。”   “是,是。”晏铮忙不迭地点头,“其实小的一直不明白……霍家如此猖狂,为何老夫人和夫人却什么也不做。但这一定不是小的该知道的事。可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咱们只会受控于人。哪怕请了小的和常鹿这样打手,也防不住意外。”   “所以……”晏铮忽然抬头看向老夫人:“小的愿意拼上这条命,去将霍家人一锅端了。”   他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没有人听得懂,这个小厮在胡言乱语什么。   去把霍家……一锅端了?   怎么端?要是做得到,曲家早就这么干了!   “娘,我看这……”萧氏听他说话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夫人,真的,小的可以做。”   晏铮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神情认真,“小的曾和霍家二老爷交过手,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要小的蒙了面去霍家,将他们打得少说也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年,到时候他们也拿不出证据,谁还能找曲家的麻烦?”   他伏低半身,又重重磕了个头:“此事了结,小的愿意离开曲家,只求老夫人和夫人留小的一命,让小的日后还有活路。”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没有人立刻跳出来反驳,因为在场的人都见识过来安的武功底子,要是他,的确不是不能做到。   “……起来吧。”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其他下人都开始坐立不安,曲老夫人一收佛珠,缓缓道。   “老、老夫人?”   “你若真能做到,我并非不能放你一条生路。”曲老夫人锐利的目光直逼晏铮,“可要是你向我保证的哪一条没有做到……”   “小的一定做到。”晏铮俯下头以示诚心,藏在阴影里的一双眼却缓缓显出一抹嗤意,“曲家的恩情,小的……永生难忘。” 第21章 自己又和曲挽香生得那么……   等晏铮退出屋去,婢女们端来水,替曲如烟细细净了面。   “祖母为什么要答应他?”她从珠帘后露出一张小脸,声音满带埋怨,“他那么轻视我,为什么不打死他。”   曲老夫人道:“他若真能解决霍家这个麻烦,放他一马又如何。要是不能,派人去捉也得把他捉回来。”   “捉回来,烟姐儿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萧氏坐过来,理了理她的鬓发,“再说了,被曲家赶出去的贱奴才,今后哪个牙行还敢要他?反正没断手脚也活不长,咱们与其背个不好的名声,倒不如放他去外头自生自灭。”   闻言,曲如烟心头的怨怒才消散不少。   她从榻上起身,挨着曲老夫人坐下,“祖母,孙女还有一件事想问。”   许是今日她哭得太厉害,曲老夫人对她不像平时那般严苛,她忽然觉得心头痒痒,宛如体验到了曲挽香才会有的待遇。   “霍家为什么那般笃定二姐姐是被害死的?他们能闹这么久,是有什么根据么?”曲如烟大着胆子问道。   之前在花厅里她就不明白,为什么霍独可以如此肯定。   两年前,他分明才刚到京都赴任,他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生母早就死了。霍家和曲家一直都不怎么亲近。   “你问这个做什么?”曲老夫人瞥向她。   曲如烟被她盯得心虚:“孙女只是……有些好奇。”   “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了?”曲老夫人怎么会信她的说辞,“从此往后,忘了曲挽香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再提起她。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的?”   曲如烟被她格外冰冷的神色吓了一跳,“是,孙女知错了……”   一旦涉及曲挽香,祖母就会变成这样。她太想念曲挽香,不许府里任何人提起她的宝贝孙女,她不想再触感伤情。   曲如烟顿时心口沉沉,不甘又难受,萧氏适时开口:“娘,不早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来安明早就要去霍家,我还得叫他把自己的东西清一清。”   曲老夫人起身,婢女们跟上,萧氏在后面摸摸曲如烟的脸,“乖乖,用不着跟个死人较劲儿,她死都死透了,能争得过你什么?以前她有的,以后你都有。她没有的,娘也都给你。”   曲如烟不作声,点了点头。萧氏这才和曲老夫人离开。   待人全都散去,她砰地倒回榻上。   被人背弃的滋味不好受,尤其那人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厮。他会去偷喝酒,而不是来花厅,足以说明他有多么轻视自己。   这才是曲如烟真正生气的。她又气又恨,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把来安乱棍打死。   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谁都不愿意喜欢她?   以前是因为有曲挽香,那现在呢,她死了,自己应该有希望了不是吗?   “三娘子。”好一阵子过后,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有客要见您。”   “不见!”   她瞬间想到了来安,是他,一定是他。   他来向自己道歉了。   可她恨他得要死,就算他今日在自己院门口跪上整整一天,她也绝不会原谅他,“让他滚,立刻就滚!”   “可是……来的人是来传话的。”婢女迟疑道。   “传话?”曲如烟问,“传谁的话?”   “是二房的四娘子的,问三娘子您要不要去两日后的花宴呢。”   一听到“二房”这个字眼,曲如烟想也不想便道:“不去。我和她们关系一点儿也不好,难道去了被她们挤兑?”   可这话说完,她又忽然改口:“等等,你去回她,就说我去,让她们四娘子给我发帖。”   曲如烟改主意了。曲挽香已经死了,自己又和她生得那么像,她是有希望的,她可以变成曲挽香,受众人喜爱。   而不是在这里对一个低贱的奴才患得患失。   奴才罢了,也配?   -   晏铮明天一早就要去霍家,这是和曲老夫人承诺好的。   他回屋收拾东西,小厮们聚在角落窃窃私语。谁都知道他犯了大错,明日就要被逐出曲家。   小厮们大多是高兴的,婢女们则唉声叹气,但谁也不曾主动和他搭腔。   “这个给你。”只有宝瓶见了他磕破的额角,从怀里拿出药膏,“我是知道你没什么规矩,就是没想到你不仅没规矩,胆子也这么肥。这次恐怕谁来也保不住你。”   晏铮倒也不想被保住,谁也不能妨碍他的计划。   “谢谢哥哥。”他接下药膏,佯装叹气:“如今也只有你才对我这么好……”   宝瓶不由心生怜悯,拍拍他的肩膀,“你曾经帮过我,如今我帮你是应该的。明早我蒸个白面馒头给你,你吃饱了再走。”   “宝瓶哥哥这么帮他,不怕之后被老夫人过问?”   下人里有宝瓶这样不舍晏铮的,自然也有尾巴高兴得翘上天的。   常鹿一听晏铮遭了殃,肿着一张脸,爬也要从床上爬起来,他可以痛,但嘲笑来安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老夫人真是活菩萨在世,竟还准你过一夜再走。要是我,哼,一脚就踹你出去,管你是死是活!”   他边说边笑,只要来安走了,自己就是这个府里唯一能护郎君娘子周全的人,到时候等待自己的便是连连升等、月钱加倍。   “你别搭理他,落井下石的东西。”宝瓶实在看不惯常鹿这副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模样,“你收拾吧,我先走了。”   “哎,宝瓶哥,你别走啊……”   常鹿一直挺想巴结宝瓶的,可惜宝瓶不大搭理自己。他又呛晏铮:“你怎么又和宝瓶关系这么好?你使的什么手段?”   常鹿现在对晏铮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他懒得理他,回身收拾东西。   晏铮进曲家时,除了在身上藏了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腰坠碎银,其他的一件没带。屋里的东西大多都是曲家的,他带不带走都没差。   但除了上头那几位,其他人只以为他是被逐出了府。样子总得做做。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装没听见是不——”   晏铮蓦地回首,眼底带着股隐隐的杀意,常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牙关本能地打了个颤,说不出话来。   正巧,曲泽在这时找来了。   他匆匆忙忙的,见面就开口:“你走了,我的狗养哪儿啊?!”   他才不关心一个小厮的去留,他只关心自己的狗。   晏铮道:“爷要是不嫌那宅子,可以一直养在那儿。”   “真的?”   “当然是真的。”反正是郭申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破宅子。   曲泽得了他的保证,这才放下心,一放心,嘴就不停:“要我说,这回是你活该,没打死你算你命大的。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公子爷吧,奴才没个奴才样。”   他嘴里嚷嚷着“主子命贵,奴才命贱”云云,晏铮一句没听,和常鹿一样,曲泽现在对他而言,没半点用处。   “爷说完了?”   “说、说完了。”   “那小的得去找嬷嬷勾名字了,爷也要一起?”   曲泽摇头,“不、不了,不了……”   他觉得好生奇怪,怎么今天的来安,一点儿也不奉承自己呢?   翌日辰时。   晏铮准备离开。   小厮被逐出府,自然没人会来送行。偏角小门一开,早春的寒风嗖嗖地往里灌。   宝瓶如约给他从厨房要了个白面馒头,晏铮咬了一口,和他道别,等人一走,转头就将馒头吐了出来。   他来到霍家府门前,冲门房抬抬下颌:“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晏十七来交差了。” 第22章 把这张网彻底收尾。……   下人传晏铮的话来时,霍义正悠哉同霍独喝茶,闻言,腾地从椅子上起身:“这么快?”   他们交代的事并不简单,怎么也得要个三四五天。这才一天,他就找到了?   “怎么办?”霍义转头问霍独:“难道真要把知道的告诉他?”   霍独正晃着茶壶,闻言一笑:“告诉他?等拿到他手里的东西,你就即刻入宫,要当着圣人的面,说你看见晏十七藏匿在京都。圣人如今忌讳晏家得很,晏十七敢私自进京而不报,他死定了。”   霍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喜上眉梢:“那咱们就能拿着那个东西去禀报殿下,殿下一定重赏咱们!”   二人商量一番后来到垂花门,晏铮正好等在那里。   “十七爷。”霍独挂上笑脸,上前作揖:“听说你找到东西了?在哪儿呢?”   晏铮像没听出他话里的催促,夸耀道:“你当我是谁?只要使使手段,不管是曲家三娘子的卧房还是别的地方,还不是来去自如?”   “是,是,十七爷厉害。”   “大哥。”霍义急不可耐:“你还和他废话什么。”他冲晏铮道:“别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你到底找没找到她藏起来的笺纸?”   “笺纸?”   “你……你没找到?”霍义错愕得差点跳起来,“你没找到,你跑来交个什么差?你还想不想知道曲挽香的事了?”   “霍二老爷别急呀,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呢么。”晏铮嫌他声音太大。   “笺纸找是找到了,就藏在曲三娘子的柜子里,我还能找不着的么?就是放得太久,上头的字不大看得清。”   “看不清?”这话霍独可不能当没听见,“有多看不清?一点儿也看不清?”   “快快快,快拿出来瞧瞧!”霍义道。   笺纸的关键之处不在它本身,是上头写的字,要是看不清字,那找到也无济于事。   “我当然可以让你们看。”晏铮将手往后一背,“可谁能保证你们能履行承诺?”   嚯,好家伙。当时求他们的时候低声下气,说要自己做什么都行,如今觉得捏住他们把柄,还端起架子来了!   “晏十七爷什么意思?”霍义可半点没把晏铮这废物放在眼里,“做买卖讲究的是诚信,咱们不怀疑你便罢了,你倒还怀疑起咱们兄弟俩了?哟呵,好一个倒打一耙。”   “十七爷,说句实在话,我是挽香的亲舅舅,你想替她报仇,我何尝不比你更想?”   霍独低头,作痛苦之状:“挽香死了几年,我这心就跟着痛了几年……我整夜都在想,那么冷的天,她掉进水里,死时得有多么痛苦。”   晏铮闻言,果然被他说得神色有所动容。   霍独见状,冲霍义打个眼色,继续道:“在替挽香报仇这点上,咱们本就是一伙的……”   晏铮眼下被霍独吸引了心神,霍义绕到他身后,便见他指间果然夹着一张四方的纸笺。   他得意哼声,心道不主动上交,就别怪我不客气。正要一把夺走,他眼前却突然一黑,凛冽的劲风从天而降,直击他的面门。   霍义还没回神就已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如散架一般,哪儿哪儿都痛,他的衣襟又被人抓起。   晏铮膝盖抵住他的胸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你干什么!”霍义睁大双眼,终于看清翩然飘落在地的纸笺上,什么也没写。   这是假的。   “你——”   他没吼完,被晏铮从地上拽起,手臂一摔,像在扔个玩意儿,就这么将霍义摔飞在霍独脸上。两个成年男子碰撞在一起,齐齐倒在石砖地上。   “快起开!”霍独后脑勺撞到石凳,痛得呲牙咧嘴,他一把推开霍义,忍痛质问晏铮,“十七爷这是干什么?你要如此行事,看来是不想知道曲挽香的事了。那咱们的买卖也没得做了。”   他还没明白状况的模样逗笑了晏铮,他先是低低的,转而哈哈大笑,在笑声结束的一瞬间,他一脚踹在霍独的脸上,把他踹得整个人往右栽倒在地。   “不要用你的臭嘴里提她的名字。”他拽住霍独的衣襟,眼神幽深冰冷,“恶心得让我反胃。”   “你你、你——噗!!”   “我准你说话了?”   晏铮收回拳头,霍独的脸已是鼻青脸肿,足以证明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说一句多余的……”他往旁边的古井一瞥,“我就让你永远闭嘴。”   “你以为我不敢吗?”见霍独面露恼怒,晏铮凑近他的脸,越是这种情况,他笑得越是肆意,“我回来……就是来玉石俱焚的。你可以反抗,但最好做好了和我同归于尽的准备。否则,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一股不寒而栗的凉意却陡然爬上霍独的背脊,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第一问。”晏铮道,“藏在曲如烟卧房里的那张纸,是谁的东西?”   “这……”霍独犹豫,晏铮的拳头立刻砸在他脸上。   “是、是曲挽香的!”他痛哼一声,鼻血流下来。   “纸上写了什么?”   “不……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啊!”眼看着下一个要遭殃的是自己,霍义哆哆嗦嗦地开口,“我们只知道那张纸是曲挽香死前的前一刻留下的,别的我们真的不知道了!”   一瞬间,晏铮眼前浮现出那些被搁置在东院桌案上的纸笔。   “你们怎么确信那张纸在曲如烟屋里?谁告诉你们的?”   霍独和霍义约莫是彻底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晏十七,根本不是什么脑子呆傻的废物,他们自己才是那条咬钩的鱼。   霍独后知后觉感到丝丝恐惧,“是……是……”   “是娘娘!宫里的曲妃!”霍义忙道,“你知道吧,曲家不是有个进了宫的庶长女么,就是她告诉咱们,也是她让咱们去找那张纸的!”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晏铮道。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霍义怕自己又要被打,捂着脸大吼:“真的!十七爷,是真的,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娘娘只说要我们找到那张纸笺立刻毁了。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您饶了我们吧。”   晏铮不置可否,暗纹云靴踩在他心窝上,“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奉命行事,奉的是谁的命?不要说是曲家大娘,她只是被你们套话的那一个吧。”   这问题果然问住霍家兄弟命门,霍义不禁颤颤嘴唇,陷入沉默。   “等、等等!”眼看晏铮从后腰掏出短刀,霍独急忙抓住他的裤脚,顿了顿,最终认命地垂下头颅:“我们是……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   活着才比什么都重要,晏铮说会杀了他,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太子?”晏铮嗤笑,“他现在还是太子么?老东西,你最好注意自己的措辞。”   霍独咬咬牙,改口:“是……是废太子……是废太子让我们查曲挽香的死因的。”   听到自己想听的,晏铮收回短刀,一脚将他踹开。   “我暂时不会把你们泄密的事抖出去,你们最好也不要做些惹我生气的事。否则,你大可猜猜会怎样。”   抛下这话,他大步离去。   走出霍家府门时,已将近黄昏。   晏铮找了个地方,把脸上和手上的血清洗干净。虽是早春,湖水却犹如寒冬时那样冻人刺骨。   “……我整夜都在想,那么冷的天,她掉进水里,死时得有多么痛苦。”   这话忽然回荡在脑中,晏铮低头,看着自己浸泡在湖里的手,片刻,他缓缓地、用力地收拢五指,攥紧了拳头。   接下来,他要回曲家汇报成果,然后,把这张网彻底收尾。 第23章 “我来了,就没打算再回……   晏铮一直等到深夜四更天。   街上万籁俱静,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阴暗小巷中驶出,静悄悄地停在霍府后门。   作随从打扮的男人下车,从马车里一盆一盆地,将栽满花的花盆往下搬。   要灭不灭的灯笼,微弱地照亮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骨朵。   莹白的、娇小的,却坚韧的。   晏铮曾经第一次见这种花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这些花似乎是重要的东西,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花盆,趁他转身时,晏铮飞快摘走一朵绽开得最完美的,而后消失在长夜小巷里。   他离开曲家时的那扇角门没有落锁,因为曲老夫人知道他会再回来。她在等他达成诺言。   夜幕下的曲家静得吓人,只靠檐角几个灯笼照着,常人很难看清去路。   但晏铮没有停下,他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趁着天还未亮,他要去一个他想去,却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曲家的祖祖辈辈大多沉睡在这一间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昏暗灯光中,那张刻着“故女曲挽香”的小小牌位在诸多灵牌中格外刺眼。   他立在门边,盯着那尊牌位看了许久许久,直到视野蓦地发昏,他重心一乱,往后退了一步。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   就像本以为自己已经认清的事实,被又一次重重地撕裂在眼前。   毫不留情。   -   曲如烟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虽然嘴上常常提起曲挽香,但她讨厌她,便也极少梦到她。   但今夜不同。   梦里,曲挽香还是那副优雅清高的模样,她装样子向来比谁都擅长,可转瞬,她却扑过来抓紧她的衣襟,瑰丽的脸上淌下两行血泪。   “……为什么?”她的声音幽恨绵长:“为什么那时你不来救我?你明明看见了,你明明全都看见了……!”   曲如烟惊醒在榻上,冷汗打湿了她的里衣,她坐起身,胸口起伏,喘息了好一阵,渐渐平复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抱头蜷缩身子,声如细丝地喃喃。   往常这个时候,守夜的婢女会被她的动静吵醒,可今夜的这个婢女或许是睡得太熟了。   曲如烟轻手轻脚溜下榻,穿好衣裙,披着头发,掀开帘子。   婢女果然没有醒,她不禁庆幸还好今天是这个婢女守夜,她小心经过她,快步离开卧房。   曲如烟去灵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因为害怕,大些了便随着族人上山去祭祖。   灵堂,说到底不过是放牌位的地方。   曲挽香的牌位,也在那里吗?她不知道。但她想,一定会在那里。   “我要当面告诉你……”   她一边跑,一边迎着寒风深深吸气:“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抢走了我那么多东西,现在我想拿回来一些,说不上过分吧?要是有下辈子,就祈祷咱们不要再做姐妹。”   从外面看,灵堂的灯微微亮着,这是曲家的规矩,为了让祖辈找得到故里的路,要不分昼夜为他们点上一盏灯。   曲如烟来到门前,发现门扉竟半掩着,她惊了一跳,收回还未推开门的手,躲进一旁的阴影里。   怎么回事?里边有人吗?   可是这样的深夜,不该有下人来才对……   她颤颤巍巍地,探出脑袋去看,在看清灵堂中央站着的人是谁时,胸口便砰砰跳了起来。   ……来安。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不管她重新看多少次,那个欣长挺拔的身姿就是来安没错。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清他的侧脸轮廓紧绷着,给人一种冷戾的感觉。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来安。有些……奇怪,又让人有些畏惧。   可她为什么要畏惧?那明明只是个早就被逐出府的低贱奴仆。   她记恨着他,上次是他运气好躲过一劫,这次他不知为什么又偷偷回来,但不管怎样,肯定是没安好心。   她要马上叫人来,抓这小贼一个现行,一定能让祖母狠狠罚他,解自己心头的恶气!   “对不起。”   可下一秒,灵堂内传来的声音让曲如烟停住脚步。是来安。   她皱紧眉,看见他冲一尊灵牌缓缓伸出手,手心摊开,躺在他掌中的是一朵莹白的,漂亮得有些脆弱的小花。   曲如烟见过这种花,她比谁都清楚那是什么。   太子为曲挽香种满一座宫台,每日回来时都会别在她发间的那种花。自己日日艳羡却没有资格得到的那种花。   曲挽香……最喜欢的花。   “我回来得太急,什么都没能给你准备。连这花,都是从那个废太子车里偷来的。”晏铮自嘲似地笑了下。   曲如烟却无法理解,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在对着曲挽香的牌位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来安要对着曲挽香的灵位说……对不起?   “收到那封信后,我逃了我爹的命令,他觉得不用理会旨意,派个庶子进京为质,皇帝也不敢有所异议。但我必须得回来。”   晏铮的口吻显得轻描淡写,声音却蓦地低沉下去。   “我爹说,我走了,他就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可我还是走了。我带着自己的队伍,瞒着所有人,夜半三更,离开了北境。”   “我走之前,回头看了眼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有个声音在心里问:‘你真的做好再也回不去的打算了吗?’。那时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去京都,我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阿昏   “所以,我来了。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头。”   “香香……”晏铮注视着灵牌上,那个属于她的名字,半晌,却只缓缓道出一句:“你在这里,再等等我。”   莹白的花朵从他掌中翩然滑下,停息在曲挽香的灵牌前。   门外的曲如烟却蹲坐在地,死死地捂紧了嘴。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光景,哪怕亲眼、亲耳,看见、听见,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起身,不顾一切地拔腿往外跑去。   她的头痛得快裂开似的,胸口的鼓动仿佛要跳出她的身体。她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甚至忘了自己在往哪跑。   但她知道不能待在那里,不能让他发现自己。   来安……   不,他不是来安!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一直以来,和自己朝夕相处,帮她、安慰她,甚至最后背弃了她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的神情和语气跟平时判若两人?为什么对曲挽香的口吻会宛如在对着情人说话?   他不是说自己不认识曲挽香吗?他不是不懂规矩又野蛮无礼的小厮吗?   为什么? 第24章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翌日辰时,晏铮在曲老夫人屋前等候。   约莫是没想到他这桩事能办得如此之快,半个时辰后,萧氏才姗姗来迟。   “你真把霍家那俩兄弟收拾了?你一个奴才,他们怎么会放你进府?”   萧氏对此事仍半信半疑,她原本都做好派人去捉来安回来的准备,谁知他不仅回来了,还声称自己兑现了承诺。   “小的不敢扯谎,这次之后,霍家老爷怎么说也得在榻上躺个半年。”晏铮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给二人过目,“这是小的从他身上搜来的。”   那玉佩上清清楚楚刻了霍独的字,就算想造假,也不是一个小厮能轻易做成的。   “娘……”   萧氏迟疑地看向曲老夫人。   霍家眼下到底怎么样了,一会儿遣人打听就能知道。可来安犯下大错,最重要的是,伤了她的烟姐儿,萧氏不想轻易放过他。   “我们曲家不是那等弃信忘义之辈。”曲老夫人一瞥萧氏,只觉得她眼皮子果然浅薄,跟个小厮还不依不饶,“来安,既然你如约回来,那我便信守承诺,留你一条活路。你走吧。”   萧氏心有不甘也不敢多言,见他迟迟不从地上起身,怒道:   “老夫人让你走,你还杵在这儿作甚?”   “其实……小的还有一事想禀告。”晏铮犹豫着抬头看曲老夫人一眼:“除了这枚玉佩,小的昨日还从霍家老爷身上翻出一个东西……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给您过目。”   “什么东西?”曲老夫人问。   他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笺纸,挪动双膝,递到曲老夫人面前。   “虽然只是张纸,但霍家老爷不知为何一直将其护在怀里,小的拿走时还骂了小的一顿。小的觉得古怪,便想拿回来给您瞧瞧。”   萧氏不屑一顾,一张纸罢了,能有什么不得了玄机?   可当她看清笺纸上印着一团白黑双虎家纹时,却腾一下站起身。   “这是……你从霍独怀里翻到的?”这个向来端庄得体的贵妇人瞪大双眼,头一次失态地抬高声音。   晏铮似乎不解她为何脸色突变,茫然点头:“正是,小的拿走时,霍家老爷嘴里还囔囔着什么‘曲家大娘有问题,曲挽香是被人推下水的’……”   他一顿,忙道:“不过小的可没信他那番胡言乱语!老夫人最是疼爱已故二娘子,怎么也不会放任有人在曲家做出这种事才对。”   “娘……!”萧氏却没工夫细听他说了什么,她仓皇看向曲老夫人。   “除此之外,霍独还说什么了?”曲老夫人转着手中佛珠,并不理会。   “这么说来,霍家老爷的确还说了一句别的话……”   晏铮忽然眼眸微敛,盯着曲老夫人一字一句道:“霍家老爷说:‘晏十七回来,也许是为了曲挽香’。”   他的话音落下,曲老夫人右手一抖,佛珠应声坠地,在偌大的屋内砸出清脆的响声。   老夫人向来冰冷严肃的神色中显出一抹动摇。   “娘!”萧氏扒住靠椅,摇头错愕地冲她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人知道她在否定什么。   曲老夫人不予理会,捡起地上的佛珠,已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她朝晏铮摆手道,“我知道了,你没信霍独的话是最好的,快走吧。”   晏铮颔首,又低下身给她磕头。   他的余光在此时往旁一斜,看见一个婆子手执木棍,悄然向自己走来。   他心下了然,闭上眼,那根木棍很快砸在他后脑勺上,晏铮顺势往旁一倒。   “娘?”   他听见萧氏又惊又喜地问。   “他知道得太多,不能放他走了。”曲老夫人阴沉的音色传来,“后院不是有间没用的柴房?暂且把他关到那去。”   “其他的,等太傅回来,再做决定。”   -   曲如烟大约是一宿没睡,本以为要顶个熊猫眼去给萧氏请安。早晨却有婢女来报,说萧氏身子不舒坦,免了她们的安。   她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个多时辰。   “三娘子,你猜婢子方才出去时瞧见什么了?”   婢女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口。   “瞧见什么了?”   “婢子瞧见,几个婆子拽着来安,把他关到后院的柴屋里去了!”   曲如烟闻言,唰一下清醒了。   她都快忘了要把来安的事告诉她娘。   “原来……真的不是梦……”   她真的看见来安对曲挽香的灵牌说话,也听见他那些明显不是一个小厮该有的过往。   可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把他返回曲家的事告诉任何人,为什么他还是被祖母罚了?   自己睡着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吗?   曲如烟一头雾水,越想越焦急,不等婢女为她戴上披帛,起身往外走去,“别跟来,我要去见我娘。”   萧氏分明说自己不舒坦睡下了,曲如烟到她屋里时,却见她穿戴整齐,脸上也并无病色。   “娘?”曲如烟拿不定主意,看她眉尖紧锁,坐下替她抚平眉梢,“娘……我听婢女说,来安回来了。可他不是被赶出府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萧氏抬头,声音沙哑:“哪个婢女这么多嘴?”   “娘,女儿不是想问这个。”曲如烟确信一定出了什么事,挽住她的手腕撒娇,“娘这么愁眉苦脸的,难道也是因为来安?”   这倒没有猜错。   萧氏神色稍缓,揽过曲如烟的肩膀,把她圈到怀里,“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都是为了你和泽哥儿。”   曲如烟听出她话里的沉重,脸上没了笑,“娘……”   萧氏无论如何都不愿告诉她原因,越是这样,曲如烟就越想知道。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前几日还那样痛恨来安,轻蔑他,鄙夷他。干脆让他断手断脚也想出了心头那口恶气。   可昨天夜里,她全都看见了。   他藏在水下,那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和,曲挽香的……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来安时,他破门而出,看见了自己的脸,他露出了惊讶,随后又变得无比复杂的神色。   她当初觉得受了冒犯。现在想想,他那时看自己的眼神,和他看曲挽香灵牌时的眼神……像极了。   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扮成小厮混入曲家?   不……这都不是她最想知道的,她最想知道的是,他和曲挽香……到底……   “柴屋……”   曲如烟想起婢女的话,没有犹豫,她深吸了口气,提起裙裳,朝后院小跑而去。   -   晏铮睁眼时,置身于一间四面无窗、充斥着霉味和灰尘的屋子。   他的手脚被绑了,几个婆子刚才骂骂咧咧抬着他进来,拿麻绳将他捆了一圈又一圈。   晏铮动了动手腕,那几个婆子徒有力气而没有技巧,这种程度的捆绑,转转手腕就能解开。   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   晏铮无事可做,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在柴堆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没过多久,他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虽然急促,但很轻,不是婆子的。   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光线漏进来格外刺眼,他没理会,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谢谢二位妈妈,我很快就出来。”曲如烟拿银子贿赂了守门的婆子,朝她们点点头,门又关上了。   “来安……?”   一片黑暗中,她小心挪着步子,依稀看清有人影躺在柴堆上。   “来安?是你吗?”   她似乎执意要得到他的回应。   啧,真是麻烦。   晏铮转了个身,偏头冲她道:“三娘子怎么来了?”   他一开口,曲如烟便肩膀一跳,她总觉得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和他说过话了。   “我听说……你偷偷跑回来被我娘逮住关在这里,我才过来瞧瞧你。”她忍不住撒了谎。   “小的做出那种事,三娘子还能如此不计前嫌呀。”晏铮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正屋里一片黑,没人看得清他有没有在毕恭毕敬地笑,“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回报。”   曲如烟心里突地冒出些火气。   若是往常,她兴许就信了这番说辞,可如今她知道,这不过是他在装模作样。   那些“感激她”“要报答她的恩情”的话,也都是些无心之词。   他如果真的感谢她,就不会背弃她。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她肃着一张脸:“我是想问你,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晏铮一笑,“这是个好问题。小的以前姓安,做小厮的时候叫来安,如今被逐出府,可能又得姓安了吧?”   “我不是在问你这种事!”   曲如烟不禁抬高声音,她心底的烦躁加剧,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为什么和昨晚对着曲挽香时那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既不是安四,也不是来安。你装得再像也没用。”   她咬咬下唇,坚定地重复:“我想问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第25章 “曲挽香!”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   曲如烟沉默,是因为在等晏铮回答自己的问题。   晏铮沉默,是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三娘子没看过卖身契不成?”半晌,他道,“上边印的是官印,没法作假的。”   若是寻常人,的确没法作假。可,他明显不是。   “就算卖身契是真的,人也并非不能作假。”   她喋喋不休,晏铮早就不耐烦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他这儿什么也算不上。   于是他侧身回去,接着闭目养神。任曲如烟再如何一声接一声地喊,权当没听见。   曲如烟拳头攥紧,眼睛都要红了,晏铮不再装模作样地奉承她,恰恰证明她的猜想。   他和曲挽香有一段过往,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往。   他是为了曲挽香,才混进曲家当小厮的。   思及此,曲如烟胸口钻心似的痛,她艰难地张了张嘴,“那我不问你的名字了……你只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   晏铮没理。   “你从霍义手里救我,帮我去族学找那把金锁,给我看你一手臂的伤……你做这些事,是不是全都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套出有关曲挽香的事?”   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一丝暗暗的挣扎。   可晏铮头也没回,道:“是。”   这个字彻底压垮了曲如烟脑中最后一根弦,她扭头夺门而出,门外的婆子惊呼:“三娘子?”没有得到一声回应,很快便看不清她的身影。   “你和三娘子说什么了?”婆子进来问他。   晏铮翻了个身,笑道:“我好歹曾经是三娘子的小厮,三娘子人美心善,不计前嫌来和我道别罢了。”   道个别能道成那副模样?   婆子心里腹诽,但她收了银子,不好将此事闹大,骂了他几句,转身又合上门。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无尽的黑暗能轻易混淆人的辨别能力。   晏铮从进京到现在,完完整整睡上一觉的次数屈指可数,饶是他也有些倦了。眼皮沉下来的最后一刹那,他仿佛在黑暗中看见曲挽香。   …要是有灯就好了。   “要是有灯,夜里的林子也并非不能进。”   晏铮倚靠在阑干上,冲身旁的曲挽香提议。   七月的凉州城,天黑得很晚。   “真的?”曲挽香拨弄钓竿,半信半疑地歪着脑袋:“若是遇上猛虎野兽,有灯也没用吧?”   “遇上猛虎野兽?”晏铮被这话逗笑,那种小林子,哪儿来的野兽。他伸手从她的木桶里揪起一尾小鱼,看鱼在空中摆动身子,却不点明:“我可以替你殿后呀。”   曲挽香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可以打跑它们呢?”   “你要是想,小爷我可以勉为其难的试上一试。”晏铮郑重其事道。   “鱼咬饵了。”曲挽香却没理他,手腕一抬,一条小白鱼落入她手中。   晏铮是不知道她一个望族之女从哪儿学会的垂钓。   曲挽香美其名曰:“若是哪一日曲家落魄,我还可以靠这个谋生。”   她瞧着温温和和、规规矩矩,有时候却能说出些让人发笑的笑话。   二人昨日才在画舫上说“要做一些不守规矩的事”,今日曲挽香就带着一副钓具来到湖边。   晏铮不禁发笑,他说的不守规矩,可不是这种意思。   “京都贵女既不会钓鱼,也不会去夜里的山林。”   如今鱼钓了,剩下的,曲挽香有兴趣,晏铮也不是不能陪陪她。   二人约好日落后见,晏铮便回去准备了几把锋利的刀和弓。猛虎野兽在凉州这种穷乡僻壤的小林子里是不会有的,野猪倒说不准。   出门时,属下问他:“爷,天都要黑了,您要去哪儿啊?”   晏铮回他:“陪小娘子玩。”   他到了地方,曲挽香却迟迟没有显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提着盏灯笼姗姗来迟。   晏铮问她:“你知道自己来迟了多久吗?”   曲挽香回答:“京都贵女从不会迟到。”   这意思就是,她现在做的这事,也是二人约好的“不守规矩”中的一环。她故意的。   “我要是脾气再差些,真能让你这儿自生自灭了。”晏铮语带威胁地对她说。   “可我觉得郎君你的脾气好极了。”曲挽香一双小鹿眼冲他轻眨了几下。   晏铮被她看得心头痒痒,真就没了脾气:“跟我来,不然别怪我把你扔这儿。”   曲挽香说不要马,也不要车,晏铮就没带那些累赘的,背的箭筒倒是满满当当。曲挽香或许没想那么多,晏铮可不会。   夜里的山林和白日相比完全是两个样,一进林子,蝉鸣声便如雷贯耳,不显吵闹,只觉诡异。   寻常女子也许就怕了,可从曲挽香微微发亮的眼神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有“好奇”二字。   晏铮怕她走丢,啧了声提醒她:“别光看头顶,注意脚边。要是走散了我还得去找你。”   曲挽香歪歪脑袋:“你还会来找我?”   晏铮笑道:“我可不想第二日看见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了两半尸体。”   这话反而让曲挽香没法回答,她抬头指着树干上的一团黑影:“那是什么?”   “鸟。”   “什么鸟?”   “隼。”   “什么隼?”   晏铮回头瞥她,曲挽香忍不住笑了笑:“别生气嘛。”   晏铮同样笑着回她:“我舍得生气么?”   他又回头接着探路。   这林子晏铮和几个郎君时常会来打猎,他闭着眼都知道哪条路往哪儿走,不过这事他根本没打算告诉曲挽香。   他们没有走太久,曲挽香的步子渐渐慢下来,她稍微停了那么几息,晏铮便回身问她:“累了?”   曲挽香没想到这都能被他瞧出来,小声叹气:“抱歉,郎君,京都贵女的体力大抵都像我这样。我想故意不讲规矩似乎也有点难呢。”   晏铮倒是被她这种时候都要执着于“不守规矩”的态度气笑了。   “喂。”他道,“累了就跟我说,现在逞强,到时候往回走的时候怎么办。”   “你可以背我呀。”曲挽香伸出一根食指,“未出阁的姑娘……”   “被陌生男人背,也算不守规矩,是吧?”晏铮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   “不过,你也不能算是生人。”曲挽香认真考量起来。   “哦?”晏铮饶有兴趣地问:“那我算什么?”   “熟人。”   曲挽香是没什么恶意的。晏铮正弯腰替她割去周边的野草方便她走路,闻言嗤道,“我可真是荣幸。”   忽然,一阵阴风从山林间吹来,几乎是下一秒,晏铮抽箭架在弓上,曲挽香正要开口,他冷着眸子说:“别动。”   二人眼前的草丛里,有一团隐隐窜动的黑影。   曲挽香问:“是虎?还是豹?”   晏铮道:“都不是。”   二人交谈间,那头黑影忽然朝这边冲来。林子里本就黑,原本提在晏铮手里的灯笼滚落到了一旁,曲挽香更难看清黑影的动作。   “嗖”的一声,她听见箭矢脱弓而出,黑影蓦然一顿。那箭上有晏铮提前淬好的毒,黑影吃了一箭,疼痛不已,摇摇晃晃地朝这边撞来。   曲挽香下意识想后退,谁知后面便是个斜坡,她往下倒的同时,眼疾手快抓住斜坡上的树干,好险没有摔下去。   又是“嗖嗖”两声,箭矢割裂了风声,她看不清那黑影如何,自己倒有些快站不住了。   “曲挽香!”   约莫是回头没看见她的人,晏铮找到她时,正微微喘着粗气,分明方才背着那么重的箭筒也没见他气息乱过一分。   他见她双臂抱住树干,踮脚撑在斜坡上,不显狼狈,反倒有几分从容,气笑问:“你怎么就没摔下去呢?”   曲挽香眨眼说:“老天爷似乎还不打算让我死。”   “抓住我的肩膀上来。”晏铮肃了脸色,一只手在她腰上一扶,一只手将她腋窝往上一提,曲挽香顺从地抓紧他的肩膀,整个人被他稳稳地抱了上去。   “…京都那些郎君恐怕五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你这般的力气。”曲挽香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想,意外道。   “小娘子,我要没力气,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晏铮放她下来,拾起方才随手往地上一扔的弓。   曲挽香这才看见一只棕毛野猪倒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身上插了四支箭矢,已经一动不动了。   “这可怎么办?”她问。   晏铮上前,短刀横在野猪脖子上比划了下,回首冲她道:“饶是我这么厉害的人,也不能一边背着你,一边还扛只大野猪回去呀。”   曲挽香很是遗憾,垂下头道:“抱歉,都怪我。”   “哦?”晏铮抱臂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曲挽香点头承认:“我不该穿了双绣花鞋就出来。”   晏铮抚抚额头,叹道:“是,你该光脚出来。”   -   “爷,还有两日,晏家军就要抵达京都了。”   晏铮是被郭申的声音吵醒的。这屋里太暗,他恐怕没发现他睡了过去。   朦胧的意识是因为他梦到了太过久远的往事,很快,晏铮的眼神清明了。   “两日,足够了,”他坐起身道,“你在外头等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郭申犹豫了下,“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曲家的三娘子。”   “所以呢?”   “我还以为是二娘子还魂了……”郭申喃喃自语道,“太像了。”   晏铮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冷笑:“像吗?我倒觉得一点儿也不像。” 第26章 晏家十七,受召归京。……   曲太傅一回府,便听说了今晨出的事。   他不好叱责老夫人,把火气撒到萧氏身上:“你真是不可理喻,小厮说能摆平霍家,你还真让他去?”   现在那小厮听到了不该听的,岂不是折了夫人又赔兵?   “我有什么法子。”这事本就不是萧氏点的头,她凭白受了他一顿骂,怄火极了,“只会马后炮。”   “你说什么?”   曲老夫人一拍桌案,二人安静下来。   “那小厮说,晏十七回来,是为了挽香。”曲老夫人想起早晨那些话,他一个小厮恐怕听都没听过晏十七这么个人,他不可能说谎。   “这可怎么办。”萧氏急得团团转,“烟姐儿以前不是说,那个晏十七和曲挽香有些关系?曲挽香自己还亲口承认过。我本以为她是被个风流小子骗了,但如果来安说的是真的……那晏十七回来……”   “回来又怎样?”曲太傅没把晏十七这个人放在眼里,“晏十七是来京都当质子的,他敢轻举妄动,倒霉的是他自己。再说,霍独和晏十七又没甚来往,谁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想吓唬咱们,你倒中了他的圈套。”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氏把曲如烟和曲泽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一想到此事要是当真,那晏十七会从何查起,不必多说,曲挽香的弟妹首当其冲。   她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儿女。   “那你在这儿吵吵就有用?”   曲太傅很不喜萧氏一出事就自乱阵脚,“我如今可是太傅,晏十七要回来,我能不知道?他进了宫又得去面见圣人,如今晏家受忌惮得很,圣人肯定把他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该慌的是他,咱们慌什么?”   他这话并非没有道理,萧氏犹如吃了一剂定心丸,安慰自己:“也是,霍独说的未必就是真的,而且晏十七一个质子之身,能做什么?”   “倒是柴屋里那个小厮。”曲太傅把话茬转回来,神情闪过一丝阴毒,“霍独连声姐儿的事都告诉了他,那不能留他活口。”   曲家如今的地位,说是用曲家大娘曲声声换来的也不为过。若不是她在宫里独得圣宠,曲家怎能一夜之间鸡犬升天?   “我看也别拖了,现在就叫人动手。直接打死一张草席卷走,别留后患。”   萧氏对要不要打杀小厮此事还有一丝踌躇,曲太傅却毫不犹豫。   霍家就够难应付了,要再多一个胡乱说话的,他的大好仕途还成不成了?   曲老夫人招来几个力气大点的婆子仔细吩咐,婆子们点头,应声出去。   “这不就完了?处理个小厮还非得等我回来,你这主母当得是个摆设不成。”曲太傅又责怪起萧氏来。   曲老夫人对孙儿严格,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她便放任不管。   否则又怎么会有接外室做正妻,把私生子划进族谱做了嫡长子的事?   眼下,她没有替萧氏解围的意思。萧氏只好默不作声地怄着一通气,好在小厮的事是解决了,她思及此,心下才畅快些。   这头长辈们各怀心思,另一头,小辈们也不大愉快。   曲如烟前两日答应曲四娘要来花宴,今日她不得不来。   早晨才从晏铮那儿受了一肚子委屈,周围堂姐妹们再言笑晏晏,曲如烟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要是以前,她肯定甩脸子就回去了。可如今她好不容易能做曲挽香,怎么能因为个小厮就放弃。   曲如烟勉强赔着笑,在院子里坐了大半个时辰,至于小娘子们说了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   “三娘,你觉得呢?”曲四娘忽然凑过来问她。   曲如烟一愣,点点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我是在问你,要不要同我们去投壶。”曲四娘刺她:“这么心不在焉的,做什么勉强自己来呀?”   “我……”曲如烟憋住要脱口而出的话,道:“对不起,我走了下神……”   她这一道歉,倒把曲四娘弄懵了,“…你知道自己不对就行。”她又扭头去同曲五娘说话。   谁都知道曲四娘心眼小又记仇,她讨厌上谁,谁就得遭殃。曲如烟有些诧异,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这就是曲挽香……?   曲如烟其实一点儿歉意也没有,只是想起曲挽香向来懂得服软的态度,她照葫芦画瓢,没想到,竟这么有用。   这点小小的变化,又让曲如烟心里雀跃起来。   “宋家娘子,这就是我那个三堂姐。”   这场花宴本就是曲五娘用来结交宋家娘子的,她们手挽着手过来,曲五娘一指曲如烟,“她怕生得很,我本来还以为今儿她不来了呢。”   宋家娘子是个身形纤瘦高挑的冷美人,闻言,目光审视地打量起曲如烟,在看清她一张脸时,执扇的手蓦然一顿。   “之前见过一面,那时没瞧得清模样。没想到……和挽香生得这么像。”她说。   曲如烟一直都讨厌和同龄小娘子混在一起,每每去花宴,她都低着头凑个数,不出一刻钟就找借口回了家。   宋家娘子虽和她有过照面,可还没这么清楚地看过她的脸。   谁都知道曲挽香生前和宋家娘子交情极好,宋家娘子谁都瞧不起,唯独喜欢缠着曲挽香,曲五娘怕她对曲如烟有所青睐,忙道:“也就只有长得像罢了。”   “宋家娘子。”曲如烟不等她说完,起身上前拉住宋家娘子的手,轻轻绽出个笑:“前一阵子我身子不大舒坦,没能和宋家娘子说上话。好在今日是见到你了。”   曲如烟的一双小鹿眼弯起,像极了春日里一汪清澈的泉水,宋家娘子看得一怔,不禁将她的面影和曲挽香重合,语气缓和几分:“没事,咱们今日就算认识了。”   她回握了握曲如烟的手。   宋家娘子家世高,人也高傲,刚才无论曲五娘如何夸赞她,她都没笑过一下。   可为什么曲如烟就说了几句话,她就笑了?   曲五娘被晾在一旁,满腔的不敢置信,可她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发作,只能憋红一张脸,气得直跺脚。   待送走宋家娘子,她马上问曲如烟:“这是我要结交宋家娘子的花宴,你刚才做什么抢我风头?”   曲如烟一愣,惊讶地“啊”了声,低头绞紧腰间丝绦:“五娘,真是对不起……我没想到宋家姐姐会一直拉着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给你赔礼道歉,你别生气了。”   她这话没有半点阴阳怪气,当真是一副反省的模样,曲五娘那点火气在心里打了好几转,愣是快要熄灭了,她只好警告她:“这回我就当你是不知道,下次记住了。”   宋家娘子走了,曲家小娘子们也坐不住,陆陆续续起身告辞,曲如烟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小娘子们嘟囔的声音:“怎么三堂姐今日和平时瞧着不大一样呢?”   “真的,我方才还听见她冲四堂姐和五堂姐道歉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上了马车,曲如烟故作镇定的神情中,终于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   她不敢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想起方才在花宴上发生的事。   要是往常……她一定会对宋家娘子视而不见,曲四娘会趁机讥讽,自己定然大发雷霆,甩头离开。   可今日,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这就是曲挽香吗?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和她相似的脸?还是因为学着像她那样说话?   不,也许两种都是。   所以宋家娘子才会对她格外温柔,连曲四娘和曲五娘都没再找她麻烦。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曲如烟望着自己的手心喃喃,她没想到自己怎么企及也无法触碰的东西,如今这么轻而易举的在她掌中。   她的脸上缓缓绽放出笑容,连早晨让她那么生气难过的事都仿佛无所谓了。   她可以拿回来的,把一切都从曲挽香那里,拿回来。   -   回府时,已日落西山。   曲如烟这一路都沉浸在喜悦里,到了家,才想起柴屋里还关着一个人。   她早晨出门时是难过,如今再回来,她找到了一丝希望,一点自信,她想再去看看他。   然后,用曲挽香的口吻,和他说话试试看。   他一定会吓一跳吧?还是会像宋家娘子那样,变脸似地对她温柔起来?   曲如烟越想越兴奋,提起裙裳,朝后院小跑而去。   她一定要对他试试。   一靠近后院柴房,曲如烟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小小的柴房,被七八个婆子团团围住,她爹和他娘正站在大开的柴房门前,脸色用青紫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没走太近,就听见萧氏大吼:“怎么可能?门是锁死的,这屋里连个窗都没有,难道他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两个守门的婆子匍匐在地上大哭喊冤。   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除了三娘子来的时候,她们开过一次门,再之后就是夫人和老爷带人来的时候。   谁能想到,第二次开这扇门,来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那几根捆绑他的绳子。   “一定是你们看守松懈,才让他有机可趁!”萧氏怒火中烧,不愿再听她们鬼哭狼嚎,“快派人去城门口拦人,去城里搜,就是把京都倒过来,也一定要把那个贱奴才给我抓回来。”   “娘!”   曲如烟上前,一把抓住萧氏的衣角,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来安呢?来安人呢?”   她回头看向柴屋,屋内空空如也,哪里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他走了?可她还没有给他看……   曲如烟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做完了所有事,所以他走了,“来安”这个身份终于被他彻底舍弃,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莫名的不甘和恼怒窜上心头,曲如烟忍着泪,一把抓住萧氏的手:“娘,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他不能走,他是我的小厮!”   -   “爷。”   城外山林中,一队五十人的兵马严阵以待,郭申站在最前头,冲男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晏家军到齐,咱们随时可以进城。”   男人穿着一身毫不拖沓的干练黑衣,藏在风衣兜帽下的一双眼冷光幽幽。   他一扯马缰,翻身而上,冲身后的晏家军道:“进了城,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一队晏家军,曾经从南至北,逗留过凉州,横跨过北境,最终至京都,他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哪怕明知前方是不归路,他们也心甘情愿地追随。   帝京城门上的侍卫正打着盹,忽然听见自远方传来的巨大响动,他吓得翻身而起,一队人马蓦地撞入他的视野,他们来势凶猛,越奔越近。   “来者何人?”他扑上城墙,慌慌张张地大吼:“报上名来!”   驾马在最前的男人自袖中一摸,掏出一枚赤金令牌,是圣人允许进入京都的凭证。   “晏家十七,受召归京。”他道:“还不快把城门给我敞开?” 第27章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   “陛下,晏十七到了。”   内侍匆匆穿过朱墙边的深长夹道,一进殿便匍匐在地禀道。   殿内的男人约莫而立之年,正眯眼看着手中奏折,闻言抬头问:“带了多少晏家军?”   “回陛下,一队五十人。”   “倒是谨慎。”皇帝冷哼,“知道不能空手进京,否则便是板上鱼肉。”   晏家为何不容小觑,就是因为有个声名远扬、智武双全的大将军,以及那掌握着北境十万晏家军的虎符。   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嫡长子,更不会是泛泛之辈。   换言之,只要拿捏住晏十七,便是掐住了晏家的命脉。   “去,传晏十七进来。”他放下奏折,打算会会这素未谋面的晏家嫡长子究竟是个什么程度的人物。   内侍应声出去,不一会便回来,身后多了一道踩实在地上,显得大摇大摆的脚步声。   皇帝抬头时,晏铮正好撩帘子进内,他低着头,也没多看,径自往地上一跪,“晏家十七,叩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皇帝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生得身长腿长,背脊挺拔,到底是在北境长大,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贵公子。就是不知手腕如何。   他故意沉默了一会才道:“千里迢迢从北境赶来,一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晏铮连忙摇头,一拍自己的大腿,“上路的时候还不怎样,走到半途才觉得,臣的爹给了臣一队军马真是明智之举,否则臣真得累死在路上。”   皇帝皱眉:“你昨夜进京没找到住处不曾?”   “不是不是,圣人误会了。”晏铮道:“昨夜是礼部侍郎接应的臣,不过给臣找到的那个住处吧,夜里不遮风不挡雨,又冷又潮,臣在那儿一夜没睡好,今儿早上起来时腰还疼呢。”   角落里的内侍听着听着,神情诧异起来,镇北大将军的这个嫡长子……怎么感觉,说话有点没正形呢?   礼部侍郎是个行事周正的人,虽说是质子,但也绝不可能怠慢晏铮。皇帝好笑道:“不遮风不挡雨?难不成比你一路上住的驿站还能差了不成?”   “这……其实都不大好。”   晏铮像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还认真比较起来,“按臣的喜好吧,礼部侍郎的府邸就不错,瞧着又宽敞又气派,臣昨夜还说想去侍郎府邸里住一晚,可他偏不同意。”   他似乎越说越不满,竟告起状来:“圣人,臣这次归京是受您的旨意,他敢不让我住,分明就是没把圣人您放在眼里。您说说,他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   皇帝起先还没反应得过来,一回神,差点没被这番恶人先告状给气笑出来。   他起身,绕过桌案,站定在晏铮面前,低头问他:“怪不得今晨周侍郎来冲我告了你一状。”那奏折“啪”一下被丢在他眼前,“我说你刚进京能闹出什么事,原来是因为这个。”   晏铮要当真只是口头提议想去周侍郎的宅邸住一晚,侍郎会无故参晏铮一本?   “圣人,臣冤枉啊。”晏铮闻言,眼巴巴地抬头,“周侍郎给臣找的那个住处又破又烂,臣是什么身份的人,臣住得差了,不就是掉臣的亲爹的脸,掉圣人您的脸么。就算臣可以委屈,但也不能委屈了圣人您不是。所以臣才踹了他一脚,想叫他长长记性……”   那岂止是一脚,晏铮是直接将周侍郎踹成了行走不便,今天参晏铮的奏折都是周侍郎派家仆送来的。   皇帝没见过这样的人,拿手连点他好几下,气笑得直摇头,冲内侍道:“不就是宅邸么,去,把清水巷的那间宅子赏给晏少将军。”   内侍还没应声,晏铮一个反应迅速地先拜下去:“谢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皇帝又交代了今夜要摆宴为他接风洗尘的事,让他下去梳洗一番,不要误了事。晏铮应了声,这才退去。   室内又恢复寂静,好半天,内侍踌躇着开口:“圣人……这、这晏十七……”   “这晏十七,怎么和他爹一点儿也不像是不是?”   皇帝坐回案后,拾起奏折,似乎觉得实在好笑,又摇摇头:“晏十七的传闻虽少,但怎么会是这副德行?”   这人刚进京就敢惹事,他要知道自己是来做质子的还好,可看这模样,晏十七分明觉得自己是来享福的。   “不过依奴看,这也是好事。”内侍笑道:“要晏十七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还得劳圣人多费心思。”   这话没说错。皇帝可一点儿不怕晏铮打人惹事,他越闹事,他才越高兴,皇帝真正怕的,是晏铮太过安分。   咬人的狗不叫。   “罢了,再看看,莫要掉以轻心。”皇帝能谋反坐上龙椅,怎会没有心眼,他对晏铮这幅模样是半信半疑,“反正赏他那座宅子就在眼皮子底下,量他也不敢做什么。”   “是,圣人英明。”   -   曲家昨夜派了许多奴仆捉拿晏铮。   可翌日,萧氏仍没有得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   她气得摔碎了几个花瓶,“连牙行都不要的小厮,他能躲到哪儿去?一群吃白饭的废物。”   一天不找到晏铮,萧氏心里就一天踏实不下来。   霍独知道这些秘闻,是为了以此要挟曲家逼问出曲挽香的事,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不会把此事传出去。   但那小厮却并非如此,他要是说漏了嘴,风言风语最难挡,哪天若是传到圣人耳里……   “快去给我找,一定要把来安抓回来!”   萧氏气急,小厮们不敢惹她,应声出去。   曲太傅却在这时下朝回府,带来了个坏消息:“晏十七昨夜进京,今早已经去见过了圣人。”   晚上便是洗尘宴,正三品以上的朝臣都得前去,虽说没有明文要带家眷,可曲家与晏十七关系匪浅,他到底是不是为了曲挽香而来,曲家必须探到他的底。   这边来安还未找到,那边又多出个晏十七。萧氏两天内,愁得头发落了不知多少把,“我这就叫人备车。”她又吩咐嬷嬷:“去叫烟姐儿收拾妥当,咱们堂堂曲家,可不能因为仪容仪表落人口实,丢了曲妃娘娘的面子。”   “那个小厮呢,你还没找到?”曲太傅又急着问她。   萧氏不满:“急什么,只要他不出城,迟早能逮到他,他以为自己能跑得掉?”   曲如烟听闻这个消息时,却不是萧氏那样的反应。她慌张起身,从柜中取出那把金锁,光线照耀下,金锁内侧那个“晏”字清晰可见。   “是他……一定是他……”   曲如烟不想知道任何有关“晏家郎君”的事,所以她从未细想,也从未向人问起过。可如今,她就是不想知道也猜得到。   曲挽香的心上人……是镇北大将军晏家的嫡长子。   可曲挽香都死了,事到如今,他来京都又能做什么?   曲如烟心烦意乱,又惦记着来安的行踪,忽然,一个想法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又立刻被她抹去。   不可能。   她安慰自己似地笑,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曲家的马车一路驶向宫内。   他们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和那些按家世排,只能坐到门边甚至门外的落魄世族不同,他们可是能坐到大殿里头去的名门。   想到这点凌驾于常人的优待,萧氏心绪才舒畅不少。   许多人都带了家眷前来,当朝没人不知晏十七是来京都做什么的,他们想要巴结新帝,自然得来瞧瞧传闻中的晏十七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日后才好按碟下菜。   其中不少人曾经和晏铮他爹有过节,这会儿等着看晏家笑话。   没过一刻钟,帝后驾到,众人起身行礼,皇帝举起杯盏说了几句场面话,叫众人入座。   便有内侍来禀,晏铮到了。   晏铮姗姗而迟,更招人注意,他一踏入殿中,无数双眼睛朝他看去。   许是沐浴过一番,金冠高束的马尾尚且沾染着水气,他一身窄袖绒衣,显得英俊挺拔。晏铮的身形并不魁梧,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力量。   所有人都在看他,带刺的、稀奇的、审视的……他却将目光一转,瞥向曲家所在的席位。   没有想到。   没有人想得到。   萧氏原本正笑吟吟的同另一位贵夫人说话,当她抬头看清晏铮相貌时,却睁大双眼,目光钉子一般凝在他脸上,面色发白。   她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不可能……”   她就这样注视着由远至近,缓缓向这边走来的晏铮。   不用左右顾盼也知道,曲如烟、曲太傅乃至曲老夫人,恐怕都和她此时想的一样。   晏铮,晏十七。   所有人都听过晏十七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远在北境的他是高是矮,长什么模样。   他们就该怀疑的,为什么霍独会对区区一个小厮说出那些秘闻。   可他们没有多想,他们乱了阵脚,被别的事吸引了注意。   ——霍独是知道晏十七长什么模样的。   他们都忘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难怪……难怪他明明是个小厮,却有一张不凡的容貌,异于常人的武功底子。难怪,他可以从那个柴屋里不惊动一草一木地逃走。   萧氏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就被设计好的,是圈套,是计策。他一边做戏,一边等着他们往里跳。   自始自终,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是,他们自己……   “怎……怎么可能……”身旁的曲太傅发出难以置信的颤抖音色,萧氏却连张张嘴说话都做不到。   只能呆滞地、惊恐地,看着晏铮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清楚地认知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疯狂派人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来安”。   当然了,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来安”。   萧氏脸色铁青地注视着晏铮,看见他薄唇微启,冲自己无声做了几个口型。   他说的是:“别来无恙呀,夫人。” 第28章 那就给他一个“挽香”好……   晏铮虽是质子,但明面上还是晏家的少将军,身份地位可比在座的不少世族都高了一大截。   皇帝不会在这种场合公然刁难他,他将晏铮招到上座,叫婢女为他斟酒,“晏少将军年少有为,朕敬你一杯。”   晏铮道:“圣人谬赞,都是托我爹的福罢了。”   哪怕晏十七这人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传闻,在座的官场老狐狸们也能顺嘴夸出一溜好听的话来。   给皇帝面子的事,谁不愿意做呢。   殿内因此一下热闹起来,曲家的席位却仍是一潭死水。   “怎么会……他、他不是……”   萧氏喃喃着,曲如烟很想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可她自己的眼睛也不受自己掌控。   她定格一般地注视着晏铮。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来安”。   她的小厮。   可现在,他却坐在皇帝身边,捏着杯盏嘴边噙着笑,远得她根本够不着摸不到。   他也自始自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连刚才向这边走来的时候,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晏家郎君”?   你就不能是别人吗?是别的任何人都好啊……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曲如烟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已经微微发白,任何话语都难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曲挽香对晏铮的感情,还有……他为她做的一切。   她忽然想起晏铮偷偷带自己溜去族学池塘的那一晚,她当着他的面说:“我根本不打算把金锁还给晏家郎君。”   还问他:“你觉得晏家郎君会记得曲挽香吗?”   那时,他笑着回答:“谁会去记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呢?”   曲如烟信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她那么多次在他面前提及曲挽香,他是不是一直在心里笑话自己?   手里的杯盏几乎要被曲如烟捏碎了,那点从宋家娘子身上找回的一点自信和希望也快分崩离析。   她艰难地转动视线去看曲太傅和老夫人,曲太傅强撑着张笑脸,老夫人扶额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知道,也确信了,晏铮到底是回来做什么的。   曲家还未来得及认清敌人的真面目,就已经被敌人将了一军。   用膳是要男女分席的,曲如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别殿的,一路上她和萧氏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到宋家娘子唤她:“三娘?”   曲如烟才如梦初醒,她的碗中干干净净,一筷子也没动。   “你身子又不舒坦了?”   宋家娘子的家世自然是够格进殿的,她特意寻到曲如烟,坐在她身边,却见她浑浑噩噩地发愣,也不理人。   “啊……我没事。”曲如烟见是她,强打起一丝精神笑着摇头,她不能不笑,她知道自己笑起来时最像曲挽香。   “宋家姐姐……”她忽然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你知不知道……晏十七这个人?”   宋家娘子想了想:“知道是知道,可也只听过几句传闻。”   曲如烟有些诧异,宋家娘子和曲挽香关系那般要好,她以为她一定知道晏铮和曲挽香间的关系。   难道……曲挽香只和自己说过吗……?   可她既然瞒得这么好,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曲如烟不懂,她从来都没看明白过自己这个嫡姐。   她温柔、随和,却极有威严。从前在曲家,她想做的事,只要祖母不反对,就没人可以左右。   曾经,从宫里来过一位管教嬷嬷,是祖母请来专教曲挽香礼仪的。   曲如烟很是艳羡,求着萧氏带自己过去,她也想要学。   这不僭越,反正嬷嬷教一个和教两个也没甚区别嘛。   可曲挽香闻言,却冲她道:“出去。”   “为什么?”曲如烟不高兴:“凭什么你可以学,我就不行?”   “你日后不会进宫,没必要学宫延礼仪。”   说完,曲挽香将目光移到萧氏脸上,她什么也没说,萧氏就已拉起曲如烟的手离开屋内。   她一路上都气鼓鼓的,却听萧氏在一旁松了口气,她们说是被曲挽香赶出来的也不为过,可她娘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恼怒。   “娘,她对咱们一点儿也不客气,你就不生气么。”曲如烟打抱不平。   “乖乖……”萧氏语气稍顿了顿,“你……不喜欢她吗?”   曲如烟想了想,坚定地摇头,“不喜欢,有她在,什么都是她的,连祖母和父亲都只喜欢她。”   萧氏听她回答,似乎放下心来,“没事,还有娘在呢。”   她蹲下身,摸她的头:“哪怕你的嫡亲姐姐和生母都不喜欢你,娘也喜欢你,你是娘的女儿。”   从来没人对自己说过这些话,曲如烟高兴极了。   哪怕她那时隐隐知道萧氏曾经是外室,生母的死有一半萧氏的责任,可她还是克制不住对这些话语的感动。   她抱住萧氏,发誓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她也是自己唯一的母亲。   唯一的。不是属于曲挽香的。   -   宴席直至夜幕降临才宣告结束。   曲家来时慢慢悠悠的,走时却比谁都迅速。没人会蠢到想去找晏铮理论一番。   回了府,曲老夫人便沉着一张脸将萧氏和曲太傅叫到屋内。   之前曲太傅大发谬论说晏十七不一定是为曲挽香回来的,他一个质子之身什么都做不到。   这些话如今就像两个大耳巴子,一掌接一掌抽得他脸生痛。   他身为质子,却能提前进城,在曲家隐姓埋名做了半个多月小厮而无人察觉。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晏十七的城府吗?   那现在呢,他舍弃小厮身份,又忽然做回了晏十七。他想干什么?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一想到这一点,曲老夫人便不能坐以待毙。   “荒唐,实在是荒唐!这都多少年了,一个死透了的人值得他这样惦记?”萧氏约莫是畏惧过头,有些口不择言。   曲老夫人没工夫告诫她,沉思良久后,她问:“晏十七还在咱们府上时,是在烟姐儿手底下做下人的吧?”   萧氏不解其意,点头。   “宝瓶。”曲老夫人将宝瓶招进屋问道,“来安和三娘子,是不是时常凑在一起?”   “小的没记错的话……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来安对三娘子如何?”   老夫人的话总有许多用意,宝瓶忐忑地回忆起来:“小的倒是记得一件事,那是来安刚来府上的前两日。”   “三娘子出门遇上霍家老爷,额头不慎磕破了皮,来安被罚跪前和小的在一起。他似乎因为当时护着三娘子,受了好些伤。不过后来也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似乎连三娘子都不知道。”   他评价道:“小的觉得……来安对三娘子颇为忠心。”   宝瓶退出去后,铁青着一张脸的曲太傅如梦初醒,他忽然明白曲老夫人问这些话的意图。   只有萧氏还不明白,“娘这是何意……?”   曲老夫人端起茶蛊,不咸不淡地捏着手里佛珠:“你觉得,挽香和烟姐儿生得像不像?”   “这……当然是极像的。”像到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为过。   可她话音一落,仿佛意识到什么,唰一下抬起头,曲老夫人迎着她的视线缓缓道:“晏十七不就是思念成疾才这般行事么,他既然这么想要挽香,那就给他一个好了。”   如今的曲家不可轻易妄动,晏十七在暗,他们在明,只有扰乱他的步调,才能知道他想做什么,才有扳回局势的可能。   这于曲老夫人而言,是最稳妥的法子,她的神情自然得仿佛在谈论这杯茶水如何。   “儿觉得这法子不错。”   曲太傅虽惋惜自己好好一个嫡亲女儿要被这么糟践,但事到如今,曲家别无他法。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和自己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长着同一张脸的姑娘。   “娘!”只有萧氏竖起眉梢,满腔不可置信,“烟姐儿是您的嫡亲孙女!她清清白白,去年才刚刚及笄,怎么能因为这种事……”   “这种事?”曲老夫人将茶蛊一搁,冷冷看她:“左右曲家存亡的事,你觉得是小事?还是说,你担得起责任让咱们这个百年门楣为你陪葬?毕竟,当初晏十七可是你买进来的。”   提起这个,曲太傅也来气:“要不是你当初非要跟我闹,我会点这个头?如今出了事,你不愿意,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咱们家百年历史,都要被你个愚蠢妇人毁了!”   萧氏本就理亏在先,被一连问责下来,磕磕巴巴得说不出话。   曲如烟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整整十六年,是块石头都捂热了,何况是人心?她怎么能愿意!   “罢了,这事就由你去跟烟姐儿说。”   曲老夫人体谅萧氏,知道她为人母开不了这个口,将这事交给曲太傅,“你是她爹,好好同她说说。曲家生她养她,如今到她回报的时候了。挽香不例外,她也当然不能例外。”   曲太傅颔首,“娘放心,我教出来的女儿,肯定懂得这些道理。” 第29章 不杀了他都算仁慈的。……   晏铮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宴散后,被内侍扶着,醉醺醺地出宫。   他行得很慢,晃晃悠悠,加之人生得又高,内侍搀着他,走路很是吃力,可不管他提醒多少句,也不见晏铮有所反应。   这、这晏十七,才来一日就敢喝得烂醉如泥,当真把京都当成自己家了不成!   “晏少将军,算奴求求您,您走快些,不然宫里的娘娘……”   话音未落,甬道上拐进来一驾四人抬的步辇,数个宫婢簇拥在旁,排场很不一般。   内侍心道遭了,停下行礼:“奴见过曲妃娘娘。娘娘,奴奉圣人命令,正要送少将军出宫呢,不是有意冲撞娘娘……”   他暗中一拍晏铮的肩膀要他低头,晏铮却眯着双不大清醒的眼往步辇上看。   那是个穿着妖娆华贵的女子,面容被轻纱遮挡了大半,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   他又垂头,仿佛下一刻便要睡过去。   “他就是晏家十七?”步辇上的女子问道。   内侍忙道:“回娘娘的话,正是。”   “哦,那就快些出宫去吧,日落了还待在宫里可不合规矩。”   “是,是,奴这就去。”   步辇翩然而起,慢慢往甬道深处而去。   内侍不由松了口气,“好在娘娘今儿心情不错……哎,少将军,您别睡啊,快醒醒!”   费了好半天功夫,他总算把晏铮交给候在宫外的郭申,“你家主子酒量这般差,赶紧搀回去喝点醒酒汤,别耽误了明儿的早朝。”   “嗳,是,是,有劳公公。”郭申拿出个荷包,内侍这才笑逐颜开:“这有什么,咱家这就回去了。”   上了马车,晏铮挣开郭申的搀扶,眼神瞬间清醒了。   他想起方才在甬道上看见的曲声声。   “曲家大娘当初为什么嫁进晋王府?”他往软垫上一坐,抽出暗格里的茶具。   “似乎是晋王……圣人那时一眼看中了曲声声,亲自上曲家提的亲。”   马车缓缓驶出,郭申接过茶饼在水里煮沸。   “虽然霍独说,圣人是为了那堆丰厚的嫁妆,但那时二娘子还在世,嫁妆也在二娘子手里,我看其中恐怕另有原因。”   他想起霍家兄弟的话。   曲声声知道曲挽香生前最后一刻在笺纸上写了什么,所以她把这事透露给霍家兄弟,想让他们毁了那张笺纸。   那曲声声到底知不知道,霍家兄弟是废太子的人?   “或许……她和废太子也脱不了关系。”郭申猜测着,为晏铮斟上茶,如今废太子的离宫他们不能接近,也就无从得知废太子派人搜查曲挽香死因的目的。   反正有一点郭申很清楚,哪怕废太子和他家爷目的一致,他家爷也不会想和他联手。   一旦涉及二娘子,他家爷就是这样,行事十分极端。   譬如曲家,哪怕曲家真有无辜之人,在他家爷眼里,上到曲老夫人下到曲泽曲如烟,他一个也不打算放过。   而二娘子是在和废太子的定亲宴上落水死的,是不是巧合另说,反正他家爷肯定早在心里恨上废太子了。   和他联手?不杀了他都是仁慈的。   “不过曲声声能被当初的圣人一眼相中,直到如此都荣宠依旧,实在是……”郭申摇头感叹:“曲家这运气,常人学不来。”   晏铮不禁嗤笑:“运气再好,也该到头了。”   皇帝赏给晏铮的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邸,因着常年无人打扫,不少地方需要修缮,但从外头看,依旧气派十足。   郭申提议从牙行买些婢女回来,日后好有人伺候,晏铮拒了。   “我带兵在山里扎营的时候,一个多月没人在旁伺候,如今住得好了倒需要人伺候了?”   他这么说,郭申也不好再坚持。   如今晏铮领了个御前护卫的清闲官职,每日卯时就得进宫上朝,当真是被皇帝搁在眼皮子底下。   但这正中晏铮下怀。他想查曲声声,就需要一个可以待在宫里的理由。   “爷……恕我直言……”二人来到卧房,郭申对着张只有木头架子的床发呆,“如今没有下人,铺床这事可怎么办?”   他虽在晏家侍奉了二十多年,可他是文职,平日多窝在书房对着沙盘捣鼓,寝食起居有婢女伺候,煮煮饭也许还行,铺床洗衣可半点不会。   晏铮真觉得这人废物一个,摆摆手让他滚,“淘米总会吧,去厨房把饭煮上。”   郭申有点受宠若惊:“那爷要帮我铺床吗?”   晏铮笑着一指角落的石砖地:“废物也配睡床?”   放置得太久的宅邸就是这样,到处都落满灰尘,院子里的杂草疯长得快要及膝那般高,郭申今后是有得忙了。   他大概知道晏铮不买下人是为什么。   多一个人,这个宅邸就会多一扇容易遭人窥视的窗。哪怕瞧着风光,他们终究不是来京都享福的。   “嗯?”   郭申蒸上了饭,拿水冲洗门前灰尘时,远远看见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马车绕过正门,在侧门停下,他心生狐疑,扔了盆,去将侧门敞开。   “你们这是……?”他上下打量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个婆子。   婆子们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抬红木箱子,这箱子大得出奇,几乎能容下一个人。   “敢问,这是不是晏十七爷的府邸?”打头的婆子笑着问他。   见郭申点头,她接着道:“老奴是奉咱们老夫人的命令,给十七爷送了一箱见面礼来。”   她指指脚边的红木箱子,“老夫人说,今日在宴上没能和十七爷说上句话,她老人家非常遗憾,送了些礼,望十七爷不要怪责她。”   可郭申又没去今日的洗尘宴,再说了,他敢随便收礼,他家爷回头不得收拾他?便想作揖回绝,又听婆子忽然压低声音:“老奴是曲家来的,这是咱们曲老夫人送给十七爷的。”   郭申这才一顿。   -   晏铮正在院子里打磨自己的几柄短刀,宅子虽闲置已久,好在一口井还没枯,他打了个桶水,脱了一股酒味的外衫扔进水里。   “爷!”郭申在这时匆匆赶来。   “喊什么喊,你爷我听得见。”晏铮头也没回。   “爷,曲家那边刚才来了人,说是给您送礼来的。”   晏铮双眸一眯,回头看他:“你收了?”   郭申点点头,“是个大箱子,就在门边放着呢。”   “过去看看。”   晏铮扔下刀,随郭申来到侧门前。   寻常人家送礼极少会用到这么大的箱子,郭申觉得奇怪,不敢轻举妄动。   “瞧瞧里边是什么。”晏铮冲他抬抬下颌。   郭申这才应声上前。   “吱呀”一声,沉重的箱盖被他缓缓揭开,率先撞入晏铮眼帘的,是那双和曲挽香如出一辙的,楚楚可怜的小鹿眼。   曲如烟抱膝蜷缩在箱子里,看起来小小一团,随着光线照进来,她颤巍巍地抬头,正好和晏铮微带诧异的眼神四目相对。   “晏……晏家郎君……”   曲如烟的声音是细弱的,带着一丝哭腔。她的拳头在身侧暗暗攥了攥,不等晏铮有所反应,跨出箱内,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   想必不管哪个男子来,都会被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激起莫大的保护欲。   但,晏铮是个例外。   “…你叫我什么?”他腾一下抓住她的手腕,眼神瞬间冷了。   “郎君。”曲如烟毫不畏惧地重复,另一只手仍环抱着他。她抬头,眨了眨如一汪泉水般澄澈的双眸,轻柔而平缓地问:“郎君的记性这般差,不过两年,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刹那间,连站在一旁的郭申都被这副声音、这副神情激得晃了晃神,他揉揉眼,喃喃自语道:“二……二娘子?” 第30章 成不了他眼里的“曲挽香……   “你说,你是曲挽香?”   曲如烟点头,一双水眸深深望向晏铮,声音平缓绵软地说:“我是……曲挽香。”   晏铮盯着她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不错。”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另一手也从自己身上拉开,“你学得很像,但,曲挽香已经死了。”   “送曲三娘子回去。”他朝郭申吩咐一句,扭头要走。“等等,郎君——”曲如烟伸手,被他躲开。   “不要这么叫我。”他回眸看她,“我和曲三娘子还没熟络到这种地步吧?”   他的笑不带感情,比不笑时更疏离冷漠。   曲如烟并不怕他。   “郎君凭什么能断定我死了呢?”她执意地往前追了几步,拦在他面前:“你难道亲眼见过我的尸体?”   他的目光微寒,曲如烟强撑着仰头,勇敢地与其对视,似乎如此这般就能证明,她是曲挽香,曲挽香活着回来了。   “她到底死没死,你不该比我清楚么?”晏铮往前,刀鞘横在曲如烟脖颈前,他声音轻而含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可郎君爱我啊。”曲如烟佯装镇定,舔舔唇瓣,笑着说:“所以郎君不会杀我的。”   她笑起来时小鹿眼微微弯曲,似盈盈秋水,淡雅幽静,和曲挽香眉眼间的那股韵味像极了。   横在她脖颈上的刀鞘唰地被抽离,晏铮扭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哪怕明知她不是,他似乎也对这张和曲挽香一模一样的脸下不了手……曲如烟在心里默默想道。   “你是,二娘子?不对,曲三娘子……?”郭申在一旁犹豫不定。   他身为晏铮的侍从,见曲挽香的次数并不少,甚至有过好几句交谈,可看见曲如烟,他还是一时难以分辨。   “你要送我回去吗?”曲如烟眼眸微垂,望着墙角扭了扭脚踝,“可我还想再待一会。”   郭申为难,“三娘子……”   曾几何时,曲挽香似乎也这样求过他,不,那或许不能算求。   那是她第一次到他们爷府邸里玩。   院子里有棵参天大树,说是凉州城最高的树也不为过。趁着他家爷不在的空挡,曲挽香请他搬来木梯,她要爬上树去。   “这怎么行,万一摔着碰着……”   “嘘。”曲挽香的食指在唇瓣间一压,小鹿眼冲他眨了眨:“郭申,帮帮我,好不好?”   她是京都贵女,说话却没有那股目无下尘的高傲劲儿,越是如此,才越让人难以拒绝。   郭申都不知道自己那时怎么会答应,也许这就是曲二娘子独有的一种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顺着她行事的氛围。   他搬来木梯,曲挽香上了树,那么高的地方,她也不害怕,反倒把后来找她的晏铮气笑了。   “你现在下来,我还能接接你。”   曲挽香没理他,她一指远远的天际,问他:“郎君,你觉得苍穹的另一边会有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有山,有水,有人。”晏铮随口答道。   “那你觉得,有朝一日,我能去到苍穹的另一边吗?”曲挽香喃喃着,仿佛只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   曲挽香垂头看向他,眸中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氤氲,像迷茫又似麻木,可晏铮看向她的眼神是亮的,像夜里的繁星,沉着而认真。   “我带你去。”   -   “郭大人?”   曲如烟的呼唤让郭申回神,他果然有些难以拒绝:“那……曲三娘子再待一会吧。”   反正他家爷最后也没说要赶她走不是?   “谢谢你。”曲如烟淡淡笑了,“不过我不是曲如烟,我说了,我是曲挽香。”   她追着晏铮进到内院,晏铮约莫是回屋换了件外袍,月牙白的直裾有一种凛然冷漠的气质,那柄刚才横在她颈项上的短刀被他拿在手里翻着剑花,出招快而狠厉,隔着一段距离,隐隐能听见空气被劲风划破的声音。   “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曲如烟上前,大着胆子说道。   “你?”晏铮没看她,“为什么?”   “因为,我是曲挽香。”   晏铮停下动作。   曲如烟今日穿了一身靛青对襟襦裙,是曲挽香最常穿的绸子染色。   这是曲如烟和曲挽香不同的地方,她最喜欢艳丽的颜色,不能赢过曲挽香,起码要在衣着上比她更夺人眼目。   素净的颜色淡化了曲如烟的攻击性,只让人越看越意识到她们的相同。   “曲家人和你说什么了?”晏铮收回短刀,抱臂往阑干上一靠。   “你这是什么意思?”曲如烟道:“我还没回过家。”   晏铮哂道:“你觉得自己扮成曲挽香,就能成为曲挽香吗?”   曲如烟一愣,低头轻声道:“我就是曲挽香,没必要扮呀?”   她这点拙劣的演技在晏铮看来格外滑稽,他支起身,步步逼近,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被他横在她脑后,阻挡了她唯一的退路。   “你想去苍穹的另一边吗?”晏铮压低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曲如烟不解其意,哆哆嗦嗦地道:“当、当然想去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很有趣呢?”   曲如烟挑了一个她觉得最像是曲挽香会说的答案,却惹得晏铮低笑了声,她以为自己说对了,可那笑声忽然转为哈哈大笑,她尚未反应,冷冷的、饱含杀意的眼神撞入她的双眸,衣襟被人揪起,锋利的刀尖抵在她腰腹上。   “不要再欺负她。”晏铮道,“她死了,再也不会说话了,可我会。”   “曲如烟。”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讥诮的,含着恨意,“滚吧,趁我还没打算杀你。”   他一摔她的衣襟将她推搡在地,仿佛视她为路边石子,“郭申,送客。”   “嗳,是,爷。”郭申这才敢从墙角阴影中显身,待晏铮走了,他上前查看一动不动的曲如烟,“曲三娘子……”   后面那几分同情,是因为发现曲如烟一双眼蓄满了泪水。   “为什么……”   她攥紧拳头,用力锤在地上,“为什么我还是成不了她?!”   她顾不得这是在哪里,仰头崩溃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那么努力了!”   郭申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总不能去扶曲如烟,只好憋出宽慰之词:“曲三娘子,您还是回去吧,没人知道箱子里的人是你,你还是可以清清白白嫁个好人家……”   “我不要嫁人,我就要当曲挽香!”   曲如烟大叫。   这里不是曲家,谁也看不见她哭,她仰起头哭得更加放肆。   她想起被送来这里之前,她爹对她说的话。   曲挽香死了,曲家最优秀、最光彩夺目的姑娘死了,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以后无论是哪个曲家姑娘都只会在曲挽香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可她或许不会,她和曲挽香那么相似,她或许可以成为第二个曲家最出众的女儿。   “烟姐儿,你或许知道,晏十七如今想对咱们曲家不利,连老祖宗都拿他没办法。”   “那……那可怎么办?”   “只有你了。”   她长大到至今,她的爹爹似乎是第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用一种让她心头发痒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那是曾经只会倾注在曲挽香身上的眼神。   “烟姐儿,你知道晏十七和你二姐的关系,你能不能去试探试探他,看看他……对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爹这话说得并不直白,但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祖母……也想让我这么做吗?”   曲太傅点头,“你祖母对你寄以厚望,这事就是她老人家提起的,她一直都很看中你这个孙女。”   看……看中她?   曲如烟心底发痒更加浓烈,她有些不敢相信,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看好你”“只有你了”……   这些字眼在从前,是只属于曲挽香的。   “那……那,我娘她也想让我这么做吗?”曲如烟最后问了一句。   曲太傅毫不犹豫点头:“你娘自然是想的,她把你养这么大,你是不是该回报回报她?”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曲如烟心里的发痒消失不见,她竟隐隐有些难过。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头一次这般被寄予厚望,她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知道了。”曲如烟点头道:“…我去。”   曲挽香死了,曾经属于她的注目统统回到自己这里,她若能把这些事做好,祖母和爹爹会更喜欢她,会像宠爱曲挽香那样,宠爱她。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她一定要做。   但……从结果来说,她没做好,她失败了。   她就该猜到的……他在曲家半个月,没对自己露出过哪怕一眼那种看向曲挽香时才会有的眼神,又怎么会因为自己拙劣的演技而上套呢?   她努努力,或许能成为祖母和父亲眼中的“曲挽香”,却好像永远成不了他眼里的“曲挽香”。   挫败、不甘,还是悲伤,胀大的情绪包裹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空手而归地回去,祖母和爹爹会怎么说她?娘……会不会对她失望?   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院子时,曲如烟脑中也一直盘旋着这些问题。她没看眼前,一头撞到曲泽身上,借着模糊的视线,她才能依稀辨认出他的模样。   “……阿,阿兄?”   “你这是怎么了?”曲如烟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曲泽诧异:“谁欺负你了?”   他凑近细看她的脸颊,倒没瞧见巴掌印,“你到底怎么了?”   这几日曲泽都在安顿自己的狗,洗尘宴他没去,家里出的事他也一概不知,今日总算把狗安顿好,一回来就撞见曲如烟这副模样。   “你觉得……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曲挽香?”她忽然哑着声音问道。   “二姐?”曲泽不解,“没有吧,我觉得你没有比不上二姐啊。”   “骗人!”   曲如烟忽然抬高声音,她咬唇,狠狠地瞪着他,“如果我真的比得上她,那为什么祖母和父亲都不喜欢我!”   她又哭起来,抱头跪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那么努力地要成为曲挽香了……”   “小妹……”   “你别叫我小妹,我不是曲如烟!”她似乎被逼到极限,胡乱在家中大吼起来,换做以前,她绝不会这样失态。   “可你干嘛一定要成为二姐呢?”曲泽隐隐明白肯定出了什么事,小心斟酌道。   “因为我讨厌她,我讨厌她又向往她,我就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可我又做不到,我讨厌她!”   “你为什么讨厌她呢?”   “那还用说吗?”曲如烟抬头看他,“因为她讨厌我啊……她抢走我的婚事,抢走我的一切,她讨厌我,所以我当然也要讨厌她!”   “你觉得二姐讨厌你?”曲泽皱眉,疑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曲如烟恼了,她大叫道:“你难道想说她不讨厌我吗?!”   “对。”曲泽看着她道:“如果我有证据证明,她从没讨厌过你呢?” 第31章 死了,就再也不会回应你……   曲泽从前和曲如烟差不多,和曲挽香这个嫡姐十分生疏。   除了晨时去萧氏屋里请安,几乎不曾和她有过更多的交谈。   一是萧氏不许他和曲挽香过多接触,二是曲泽有些怕她。   她总是笑吟吟的,可又让人难以接近。   那是一次偶然,他下了族学,在府里东窜西窜,听见自东院一角耳房里传来尖锐的声音。   好奇心驱使下,他凑近耳房,透过半掩的门扉,看见一个嬷嬷手执藤条,曲挽香正俯身在她身侧。   “嗖”的一响,那根藤条在他惊讶的注视下,抽在曲挽香身上。   “曲家到底怎么教的二娘子规矩?这般散漫的举止,可进不了宫延。”   那是祖母从宫里请来的教养嬷嬷。曲泽听曲如烟提起过。   可教规矩,也要打人么?   曲泽是被溺爱着长大的,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祖母对他严苛,也从未动过家法。那藤条又坚硬又细长,抽在人身上,他看见曲挽香的唇际深深抿了抿。   肯定很痛……   曲泽眉头拧起来。   难怪他觉得最近这段日子除了请安就没看见过曲挽香的身影,原来是整日都待在这个屋子里学习礼仪。   等到日落黄昏,嬷嬷总算放下藤条,下人们纷纷进内送上晚膳。   在这个地方吃饭……难不成夜里还要继续么?   曲泽本不想理会,可他又实在好奇,趁嬷嬷不在,他悄悄推门进去。   曲挽香只侧眸扫他一眼,继续夹菜吃饭。   起码在曲泽看来,她的礼仪已经足够优雅端正,比自己和曲如烟的强多了。   那个嬷嬷为什么还不满意?   “二、二姐。”他叫了一声,不大自在的在她面前坐下,“那个嬷嬷为什么打你啊?”   “那不是打。”   “但是……”   曲挽香放下碗筷,将云袖一撩,她皙白纤瘦的手臂上干干净净。   曲泽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宫延特制的藤条,抽在人身上虽痛,但不会留下印子。   “所以你那天才不让小妹一起学么?”他忍不住问道。   那天,曲如烟被曲挽香赶出来,气得大发雷霆,冲他念念有词说了好些曲挽香的坏话。   他原本还觉得二姐是吃独食,不愿给妹妹好处,如今一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没必要学呀。”曲挽香不置可否,将银盘上唯一几颗樱桃都给了他,“嬷嬷要回来了,快走吧。别和母亲说是我给你的。”   曲泽愣愣点头,等出了屋,望着手里红宝石般的硕大樱桃,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二姐。   她……好像并非曲如烟口中那样可恶。   自那以后曲泽没再去过那间耳房,或许是下意识不想看见那般高高在上的二姐被人抽打的模样。   他和曲挽香再一次说上话,是有一回他不慎在祖母屋里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听见隔壁屋里传来曲挽香的声音。   “太子娶一家的两个女儿,是不合规矩的。”   少有的,带着几分急促的音色。   “我知你想说什么,挽香。”曲老夫人道:“可殿下已经点头了。你打娘胎出来就带着病,如今虽好了,可保不齐哪一天……”   “所以,祖母想以防我死后,太子妃的殊荣被别家取代,干脆让另一张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脸待在太子身边?”   曲泽从没见过曲挽香发火,唯有那一次,他隔着一道帘子都能听出她话中蕴着的怒意。   “小妹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和您不关心她,好不容易萧氏和她有了些感情,只要好好的,她可以嫁个好人家。曲家的前程有我去争,祖母何必再这样对她?”   室内陷入沉默,曲老夫人也许在思考,久久没有答话。   “求祖母三思。”   曲挽香的声音含着某种不可忽视的魄力。   “小妹行事武断,性子更不容人,她进不得东宫。”   进不得,也不适合。不管是对曲如烟,还是对曲家而言。   所以曲老夫人最终点了头,答应不将曲如烟以侧妃的身份嫁去东宫。   曲泽那时听不懂这些曲曲弯弯,但也知道二姐是在帮小妹说话。   可她分明从不搭理自己和小妹,应该讨厌他们都来不及,又为什么会这样呢?   “二姐!”他溜出屋子,几步追上正离去的曲挽香。   “樱桃好吃吗?”曲挽香回首见他,温声问道。   他连忙点头,不知该从何问起。   “去那边坐坐吧?”许是瞧出他欲言又止,曲挽香指指不远处的花苑池塘。   曲泽从没想过自己能和这个二姐坐在池塘边赏花闲聊,他浑身不自在。   “你刚才为什么要帮小妹说话?”这句显得过于唐突,他添上一句:“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我为什么要不喜欢她呢?”   被曲挽香这么反问,曲泽有些愣住:“因为你从来都不和她说话……”   曲挽香闻言,眉眼一弯,笑了出来。   他第一次见曲挽香笑得这么开心,从前是笑不露齿、端庄得体,眼下却粉唇微张,肩膀颤个不停。   他不满道:“你笑什么?”   “抱歉,别生气嘛。”   曲挽香起身,自池塘里掬起一捧水,回首问他:“这是什么?”   “你当我傻吗,这当然是水了。”   “那你知道如果放着不管,水会自己越变越少最终消失不见吗?”   曲挽香低头注视自己的掌心:“如今,小妹就被困在这水里,好在只要不再往里加水,终有一日,水会消失。”   曲泽不懂其中含义,他想要曲挽香解释,可她只拍拍他的头。   “你长大就明白了。”   现在他再也等不到曲挽香解释,可也终于明白。   那捧困住曲如烟的水,或许就是指的曲挽香自己。   失去生母,又无长辈偏宠的曲如烟,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曲家的当家主母,自己的后娘,萧氏。   当家主母可以做主一切,曲如烟的婚事、曲如烟在府里的待遇、曲如烟的下半辈子活得好不好。   曲挽香或许是觉得,自己疏离,萧氏才不会对这个并非自己亲生却又不得不养在自己膝下的孩子生出嫌隙。   多年后来看,他二姐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之后,曲泽和曲挽香渐渐有了交际,许是她内里对曲家有某种推卸不去的责任感,对他这个家族未来的顶梁柱才会格外管教,哪怕顶着萧氏的白眼。   那些复杂难懂的回忆便渐渐被他遗忘。   如果不是今日听曲如烟这般声嘶力竭地喊着曲挽香的名字,他或许都不会想起来。   “我说的这些就是证据。”他道:“二姐从没讨厌过你。”   “你骗人!”   曲如烟猛地抬头看他。   “骗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方才听他说话,她一直专注而安静,此时却忽然抬高声音否定。   “小妹!”曲泽掌住她的肩膀,“你好好想想,二姐她为什么非得讨厌你?她那么受宠,祖母和爹什么都向着她,她要真讨厌你……”   “不要说了!”曲如烟抱头吼道。   这些话超出她的预料,是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的事。   曲挽香不仅不讨厌她,还一直护着她?   不可能……怎么可能……!   自己曾经对她说过那么过分的话,对她随意发火,对她口吐恶言,她怎么会一点都不讨厌自己?   和太子的婚事是因为祖母打算让自己做侧妃,做个她死了以后的替补,所以她才反对?   那不让自己学宫延礼仪,也是因为不想让她嫁去东宫?不想让自己整日被礼教嬷嬷抽打?   这些,在曲泽的回忆里,曲挽香从没开口承认过。   可不管怎么听,曲如烟也只能从中推出这样的因果关系。   所以她才格外震撼,然后感到痛苦。   真的……是这样吗?   她在心里拼命地对自己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曲泽在骗她,是他把曲挽香想得太好了!   可又有声音在心里说:你早该猜到了,曲挽香给你金锁的时候,曲挽香欲言又止对你说“太子并非表面上那样”的时候,你就该猜到了。   东宫这门婚事一点也不好。   “不……不……”曲如烟双眼涨红,“一直都是我想错了吗……?做错了事的人……难道是我吗?”   曲挽香……   她明明有无数关于曲挽香的回忆,却好像从未了解过她。   她是高高在上的,说一不二的,威严的,不近人情的。   可……实际上呢?   为什么曲泽话里的那些曲挽香,让她感到那么陌生?陌生到就像完完全全的别人。   “自己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   她还一直这样以为……   “可那又为什么,她愿意把这些事告诉你,却从来不和我解释?!”曲如烟摇头,咬牙哽咽道:“她要是好好和我解释,我一定……”   “小妹。”曲泽忽然打断她。   “…二姐已经死了。”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死了的人,你再怎么喊,也不会再回应你了。”   这话像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扎进曲如烟心头,痛得她双眼发花,几近窒息。   “二……姐……”   她叫了一声,在曲挽香死后,她第一次叫她姐姐,可是,果然无人回应。   她死了。没有把任何真相告诉她,就这么死了。   曲泽看着曲如烟埋下头,爆出一阵嚎啕大哭,无奈之下,沉沉叹了口气。   -   曲老夫人屋内,有婢女来禀,曲如烟回来了。   曲家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来,他们想知道晏铮的反应。   曲如烟进到屋内,屋里只有曲太傅和曲老夫人,萧氏不见踪影。   她心里不禁抽痛了下。   “如何?烟姐儿?晏十七瞧见你,是个什么反应?”曲太傅迫不及待问道。   他看见曲如烟双眼红肿,却只当她是在晏铮面前做戏所致,并不理会。   “晏十七爷……”曲如烟垂着头,深深吸了口气:“他……叫了我一声挽香。”   “他似乎真的很想念二姐,我一叫他,他就看我看得入迷了。”   事情如他们预想般一样顺利,曲太傅喜不自禁:“娘!”   “当真?”曲老夫人审视曲如烟:“他当真这么叫你?”   “是。”迎着长辈饱含期待的视线,曲如烟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没了那种发痒的感觉,“孙女觉得……可以让孙女再去一次晏十七爷那里。”   “这次,孙女一定做得更好。”   -   卯时,百官上朝。   虽说御前护卫就是站在皇帝后头当根柱子,但今日是晏铮第一次上任,要见的人还不少,他早早等在了宫门前。   “爷。”郭申送到此处,不便入内,只向他问了一件疑惑已久的事:“昨日为何就这么轻易放曲三娘子回去了呢?”   依他对晏铮的了解,曲家这么好的一张牌,他不会不利用。   他们大可以将曲如烟绑了要挟曲家。反正……方法数不胜数。   怎么却偏偏放她回去了?   “郭申。”晏铮将覆在脸上的面甲揭开,眼含深意地看他:“我和你打个赌吧。”   “什、什么赌?”   “就赌……曲如烟今夜会不会心甘情愿的再来找我。” 第32章 曲声声就是这宫里最了不……   早朝,晏铮只负责站在皇帝身后,他不着急进去,在殿外跟总管都统报道:“于都统。”   这要是个普通侍卫,这礼都统就受着了,可眼前这人可是那个晏家的嫡长子。   哪怕心里再瞧不上他,也笑呵呵地回了半礼:“十七爷,这礼我可当不起您的。”   他简单冲他交代了日后御前侍卫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早朝时要站着,圣人在书房批折子时要守在门口,圣人随叫随到,必要时候还得护驾,直到入夜换值,他才能走人。   晏铮满口答应:“这还不简单。您放心,我保证做得好好的,绝不让你摊上事儿。”   他不说还好,一说都统真开始担心他要惹什么事。   “十七爷要是遇到不懂的,随时过来问我。”他指了指自己当值的侍卫处,“就在那边,一点儿不远,您记住了。”   可惜剩下半句没说完,晏铮已经摆摆手扭头进殿,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都统不禁扶额。   这晏十七到底是个什么德行啊?   早朝时,百官都知道昨日圣人给晏铮封了个正四品的官,没什么实权,每天站着就能拿俸禄。   有人想瞧瞧晏铮的反应,可惜面甲遮了他的脸,看不出名堂。   早朝下了,皇帝要回书房批改奏折到午时,晏铮在那之前得一直守在书房门前。   他站了没半刻钟,一台步辇由远至今,翩然停在他眼前,陪伴在步辇左右的宫婢上前,娴熟地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侍卫哥哥,听说陛下这几日批改奏折日夜操劳,我家娘娘特意给陛下煲了碗汤,想趁热送进去呢,您看能不能禀报一声?”   晏铮眼往上瞧,步辇上坐的宫妃圆脸杏眼,正抚弄着髻上一根步摇钗。   他颔首:“娘娘且等等。”   便进去向内侍通报。   内侍总管长平念念叨叨:“白妃昨儿说怕圣人饿着送了糕点,不过当时曲妃娘娘在书房里,圣人就没让她进来,今儿倒是知道掐着时辰来了。”   新帝刚登基两年,事务繁多,头一回选秀女广纳后宫的提议被他推拒了,如今宫里四妃之位缺了俩,除了皇后,就剩两个原本的晋王侧妃暗暗较劲。   “那还让她进来吗?”晏铮问。   “什么让不让的,咱们还能做主了不成?”长平白他一眼,“你在这儿等着,洒家进去问过圣人的意思。”   他掀帘进去,没过一会出来:“让白妃娘娘进来罢。”   晏铮出去传话时,那姓白的宫妃高兴得又叫宫婢塞给他一个荷包。   长平看着白妃进去,嘱咐他:“一会儿若要传水,你就去寻小连子他们。”   “那公公你呢?”   “洒家还有差事在身,这儿交给你了。”   约莫是不大放心晏铮一个人当值,他临走前又道:“要是有人来,不是大事,你便拦一拦,别让人搅了圣人的兴致。”   虽然晏铮嘴里说着“公公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但长平还真真不大放心,他看见晏铮那副自在散漫的模样就发愁。   “大将军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地离去。   -   曲声声睡醒时,宫里的小内侍急匆匆赶来禀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白妃进陛下的书房了!”   “你说什么?”   曲声声正由宫婢伺候着敷面,闻言自贵妃椅上起身:“她怎么进去的?这么早?”   小内侍道:“一下早朝,白妃掐着点就去了,说是担心陛下龙体,还给陛下煲了碗汤。”   从晋王府到后宫,白原玉三年来没少用这种伎俩。曲声声眼梢一挑,满心不屑,“她也就仗着自己会下点厨罢了。”   “娘娘说得是,陛下最爱的还是娘娘您,白妃她能算得了什么。”小内侍奉承道:“娘娘,咱们要不要……”   “当然要。”   曲声声是这宫里最受隆宠的女人,擅自给皇帝送汤,白原玉经过自己首肯了吗?   “抬步辇来,本宫要去亲自把她轰走。”   曲声声盛装打扮一番,她在宫里想穿多么艳丽的衣裳就能穿多么艳丽的衣裳,皇后要母仪天下端庄贤淑,白原玉要楚楚可怜招人心疼。   她不用,她不管什么模样,陛下都会宠爱她。   步辇停在御书房前,与白妃不同,她的宫婢淡定自若地站着,她则居高临下地等着侍卫为自己让道。   偌大的宫里,谁都知道她曲声声备受宠爱,寻常妃子要等通报,她却不用,因为,她是曲声声。   “你们来干嘛的?”   门口侍卫疑惑地抬头问道。   “你……你干什么你?”曲声声的宫婢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她呵斥道:“大胆,还不快给我们娘娘闪开!”   这宫婢在御书房前口出狂言,侍卫似也觉得稀奇,打量打量她,又抬头看曲声声。   本以为他这下总该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深重的罪过,只要磕头给自己赔礼道歉,曲声声并非不能饶恕他。   可这侍卫竟道:“我管你们是谁,陛下如今忙着呢,你们要没大事,都给我往后稍稍。去去去,一边凉快去。”   他抬手,打发乞丐一样轰她们。   曲声声是这宫里最美貌无双的,自然也是最不好惹的,她气得微张红唇,“你、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我、我管你是谁。”晏铮手往腰间佩剑上一搭,态度比天皇老子都牛:“有事儿你就说,要么就在外头给我等着。少在这儿跟我装那些有的没的,告诉你啊,没用。”   嚯!   这侍卫!   她不敢相信会有人不认得自己,除非这侍卫是故意的。他是谁的人?白原玉的?还是皇后的?   “你是哪个都统手下的?信不信我叫陛下砍了你的脑袋!”   这种耍耍嘴皮子的威胁在晏铮听来像在放屁一样。   “你要杀要剐,随意。想进去,那没门儿。这是公公的吩咐,我可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卫。”   这说得像他多么恪尽职守,曲声声倒成了不占理的那一个,明明是他先冲撞自己的。   她想想如今白原玉正在里头和皇帝亲热,自己竟却被个不知什么玩意的侍卫拦在外头,一刻也不能容忍的从步辇上下地。   “雨儿!”   婢女闻言将食盒呈上前。   为了气白原玉,曲声声来前特意叫厨房送了碗一模一样的汤。   可惜还没用到就要在这儿浪费了。   她端起汤到侍卫身前,手一扬,瓷碗坠地摔了个稀巴烂。   “呀!”   她跌坐在地,佯装被汤汁烫到。   如此大的声响,总算叫书房内的皇帝听见。   出来时,他衣冠齐整,曲声声往里一瞥,看见白原玉还未来得及拉上襦裙。   “你怎么才出来?”她轻哼一声,冲皇帝发难:“你知道我在外头等了多久么?”   御书房门前可谓一片狼藉,汤汁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曲声声脏了衣裳,摔倒在台阶上。   “这是怎么了?”   皇帝被用这般语气质问也不见恼怒,上前扶她被她一把甩开,“这个侍卫欺负我,你帮我罚他,否则我就不起来。”   皇帝这才有空注意旁边的晏铮。   “他欺负你?”他瞥他一眼,温声问她:“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不让我进去,还推了我一把,把我煮的汤全洒了!”   曲声声嘟着红唇,指着自己的裙摆,又抬起方才在石阶上一磕,磕出一道红印的手臂,“都怪这个不长眼的侍卫,我的新衣裳脏了,手也受伤了,你得帮我出气!”   她说话宛如稚童,锐利的,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她压根儿就不用像白原玉那样委屈自己来博人同情,她知道皇帝一定会顺着她。   “那你想要我怎么罚他?”果不其然,皇帝温声问道。   “他是哪家的人?我要砍他的脑袋,还要诛他九族!”曲声声扬起眉梢。   她方才被个侍卫如此羞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恨不得亲手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气。   可皇帝闻言,摸摸她的头道:“要不,我罚他在你跟前跪上一天,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要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给个宫妃下跪,还是跪上整整一日,说起来都叫人瞠目结舌。   可曲声声只觉得这处罚太轻,太轻太轻了!   下跪而已,除了帝后,宫里的谁见了自己不下跪?   “不行,我就要他死!他敢对我不敬,你凭什么还让这种人活着膈应我?”   她红了眼,抓着皇帝的袖角咄咄逼人。   要是寻常出身低一点的侍卫,被她求一求,皇帝说不准便答应了。   可晏铮如今是动不得的,没了他,还靠什么牵制晏家。   “声声,乖,听话。”皇帝心疼不已,抹去她莹莹发光的泪珠,“这个侍卫今日是头一回当值,不知道你进书房用不着通报,日后我好好训斥他就是。”   他侧眸示意晏铮,晏铮不禁在心里好笑,顺从的往地上一跪,全然没了方才那副尾巴翘上天的豪横劲儿,“不知是娘娘驾到,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臣这一回吧。”   “你看,这认错态度还是不错吧。”皇帝道,“我让他明日去你那儿给你跪上一整日,只要不杀他,你想怎样都行。哦还有,你不是想要前阵子蕃商进贡上来的凤头冠么,明儿我就让长平给你送去。”   一连安抚,曲声声总算被稍稍取悦,“你说到做到?”   “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爱妃。”   “哼。”曲声声这才不情不愿被宫婢搀扶起身,抬起下巴冲晏铮道:“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就饶你一条贱命。若是明儿我出宫时没瞧见你跪在门前,那你等着掉脑袋吧。”   这侍卫虽覆着面甲,但她想也知道里边会是一张多么叫人生厌的脸。   整个宫里,只有她的陛下生得最英勇无双。   -   傍晚,晏铮和别的侍卫换值,褪了甲胄准备出宫。   长平在那之后回来,听说他拦了曲声声的步辇,差点没白眼一翻吓死过去,“我让你拦人,是让你拦那些递折子的,谁让你拦曲妃娘娘了?好在是你,要是别人,脑袋这会儿只怕已经和身子分家了。”   又听说他明日要去向曲声声赔罪,苦口婆心嘱咐他:“娘娘喜怒无常,下手更没分寸,她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要还手,也不要还嘴。忍忍就过去了。”   晏铮不以为然:“她一个女子能对我做什么?公公就别瞎操那个心了,我明儿跪完了,后天准时去当值,你替我向都统告个假便是。”   长平一时无言,直叹这人能活到今日真真是老天赏脸。   回府后,郭申便称有客来了,这客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晏铮并不着急,慢慢悠悠沐了个浴,郭申候在门外好奇:“爷可瞧见曲家大娘了?虽说和二娘子同为姊妹,但她是妾室所出,生得和二娘子并不相像吧?”   晏铮系上衣带,眼前浮现出曲声声那张艳丽,却有几分曲挽香面影的眉眼,嗤道:“你问这个作甚?”   郭申忙摇头:“我就是好奇。”   “去把客人带来。”   他家爷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郭申只好闭嘴出去。   今日也是一样,曲如烟是被曲家用箱子隐蔽送过来的。   一进屋,她就低下头。   她不敢看他,连在曲家做出这个决定时,都想了好久好久。如今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更让她心跳如鼓。   她沉默,屋内便也鸦雀无声,唯独晏铮的视线刀子一般,锋利尖锐,仿佛她一旦说谎,就会毫不留情地劈下来。   “晏十七爷……”   她下定决心,抬头深深望入晏铮浅色的瞳孔中。   认真的,坚定的。   “我想知道……二姐是被谁害死的。” 第33章 为了个已死之人,值得吗……   “我想知道……二姐是被谁害死的。”   许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又或者根本不信她的话,晏铮笑道:“是谁害死了她,曲三娘子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不是我!”   曲如烟不禁抬高声音。   “真的不是我。我……我曾经的确不喜欢她,但也绝不会去谋害自己的亲生姐姐。”   “爷,”郭申不觉得她在说谎,“我看……”   晏铮抬手让他闭嘴。   “你有证据吗?”   “什、什么证据?”   “不曾谋害过她的证据。”   晏铮手肘撑在桌上,眼中映照着她紧抿下唇的模样,“你要拿得出证据,我倒可以再听你说上几句。”   “我——”   曲如烟下意识出声,又低头:“我……当然有证据。”   这就是她在曲家冥思苦想,又一路忐忑至此,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坦白的事。   真的要说吗?   曲如烟,你要是说了,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曾经那些心思将彻底暴露在旁人眼中。   即便如此,你也要说吗?   “我已经决定好了不是吗。”   她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弱声音自言自语,随后握紧双拳。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二姐被人推进水里。”   她说完,再看晏铮,他的神情明显变了。   前一刻还是一副讥诮模样,这一刻,笑意彻底从他唇际消失。曲如烟不禁颤了肩膀,只觉一股浓重的寒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很害怕,这或许就是眼前这人的逆鳞,但自己已经走到这儿了,怎么能再退缩?   “那天,是和太子的订婚宴。”   “因为之前的事,我一直很气愤。来祝贺的人都在前院,我不想去,我想去瞧瞧二姐如今是不是很得意……”   所以,她造访了曲挽香的院子,却没在屋里瞧见她的人。如今人还没来齐,她也应该在梳妆打扮才对。   人呢?   曲如烟绕过耳房,听见后院传来人声。她以为是曲挽香,疾步而去时,却目睹她仰面朝天,断线风筝一般,跌入池塘。   水花大片大片的溅起,她在对岸怔愣呆滞。   只觉得那一瞬,曲挽香似乎侧眸看了自己一眼。   她知道,曲挽香绝不是自己落水的,她是被推下去的。听刚才的人声,或许还不是一个人。   她跑了。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曲挽香的院子。   等她想起要叫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一直忘不了二姐那时看我的眼神……所以……”   所以她才经常会做那种噩梦,二姐成了厉鬼,逼问她为什么不救自己。   哪怕曲如烟无数次对自己说:你那时只是太害怕了,所以你逃走也没有错,你只是回神稍微晚了一些。   但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那时的想法是:曲挽香死了,东宫的婚事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了?曲家的长辈是不是就会重视自己了?   恶毒的想法一旦在心里扎根,便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开花结果。   “我那时是这样想的,但现在……”   但现在……什么?   但现在,很后悔吗?   她被晏铮幽冷刺骨的眼神盯着,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像曲泽说的那样。   旁人再怎么后悔,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死去的人,就是永远死了。   屋内长长的寂静折磨着曲如烟的身心,她的心仿佛一分为二。   一半在为自己找借口:“你看,你都主动承认了过错,也算替自己赎罪了吧?”一半又在不停地说:“曲挽香会死,说到底有你一份责任。”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晏铮开口:“你说,她看了你一眼?”   “对。”曲如烟慌忙点头,“我那时没有多想,但之后越想越觉得,二姐看我的眼神似乎并不是在向我求助……”   她说不上来。   那个眼神,没有惊慌,没有害怕,相反,是平静的,平静到有些麻木。   可在看见自己的刹那,那双澄澈得如一汪泉水的眼中却勾出些许笑意。   再然后,她跌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再也没有醒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冲我笑,但、但二姐那样肯定不是自尽,她不会……”   “她不会挑订婚宴这种日子自尽,是吧?”晏铮知道她要说什么。   也是。   曲如烟听见晏铮这样喃喃了一句。   “她那样的人,哪怕要她挑一种死法,也不会去选自尽。”   她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他似乎了解曲挽香的一切,自己却全然相反。   “二姐死后,祖母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有下人犯错,无一例外都会被逐出府去,虽然二姐死了才没半个月,但她的名字已经彻底从曲家消失殆尽了。”   “我直到前几日都还以为,是因为祖母不想触物伤情,所以从二姐的名字,到她生前的一切物件,才不被允许出现在曲家。可……似乎不是这样……”   她若没有听曲泽说那些回忆,恐怕都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她是祖母预备送去东宫的,曲挽香的替补。   曲挽香有一个小名,曲家几乎没有人会叫,只有太子会唤:“如如”。   而她,却叫“曲如烟”。   祖母难道从那么早以前,就已经将曲挽香病死后的路铺好了吗?   曲如烟不敢想,一想起来便浑身发冷。   自己为什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然的事?   “所以……我才想知道二姐是被谁害死的。”她鼓起勇气看向晏铮,“那时我没有看清也没有听清那些人是谁,但一想到或许会是曲家的人,就没了胆子去细想,但现在……我……”   “我知道,你也在找谋害二姐的人。我……我可以帮你。”   曲如烟紧张得直咽唾沫,“你想知道曲家的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是曲声声的还是别人的,我都可以告诉你。甚至,要我去套谁的话也可以。”   晏铮在看她,从最初她进屋起,视线便凝在她身上,像黑夜里的豹,锐利而冰冷。   “你好像觉得我需要你的帮忙?”他忽然轻笑一声。   “不!不是的……”曲如烟摇头:“是……是我需要你的。我想知道真相,只有十七爷你能帮我。”   “你那么恨她,如今倒想知道她怎么死的了?”   “我……”曲如烟一时语塞,或许在旁人看来就是这样。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对曲挽香的感情,讨厌、憧憬、妒忌、愤怒……太多太多互相矛盾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而且还是在曲泽告诉自己真相以后。   “我知道十七爷很难相信我……但,我虽然讨厌她,但我不恨她,一点也没恨过她。”   她绞紧手指,声音哽咽道:“我只是讨厌她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   “晏十七爷,求你,我求求你……”   曲如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你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帮你的忙吧。曲家已经不会再允许我回去做个普通的曲家女儿了,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从曲家把她送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退路了。   比起就这样任人摆布,沦为玩物,后半生被愧疚和忏悔折磨,那还不如拼一把,为了自己,也为二姐求一个真相。   “曲家为什么不让你回去?”晏铮面无表情,似乎不为她的话动容,“因为他们以为你已经和我珠胎暗结了?”   曲如烟一愣,没想到他竟知道得这么多,嗫嚅着移开视线,“他们……想把我送给十七爷做妾,要是你极喜爱我,祖母也许还有议亲的打算。”   晏铮还没怎样,她自己倒越说脸越烫,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又埋下了头。   “他们觉得,有了我,你也许就会放弃去找害死二姐的人……”   这话倒叫晏铮冷笑出声。   他往后一倒,从椅上起身来到曲如烟面前,清脆的一声响,一个细长的小瓷瓶被扔到她脚边。   “…这是?”   “毒。”   曲如烟猛地抬头,晏铮静静与她对视:“你要真想知道,就把这个咽下去。”   “虽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但放着两日不管,必定七窍出血而亡。你只要没有打别的算盘,我会让郭申定时送解药给你。”   “当然,你还有一个选择,”他笑着一点身后,“现在,从这个门滚出去,回你的曲家。我不会杀你,这次不会。”   晏铮不信任她,曲如烟知道。   只要咽下这毒,留在这里过夜,那从此往后自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为了个死人,值得吗?   曲如烟心中悲凉,值不值得又能如何呢,当她被家族送进一个陌生男子府里那一刻,就注定她再也不可能当个普通姑娘,嫁个不错的人家,过上柴米油盐的下半辈子。   毒最终被她咽下去,晏铮看在眼里只笑:“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郭申,”他道,“给她收拾间屋子出来。”   说罢,扭头要走。   “十七爷!”   曲如烟不禁出声叫住他。   “你说,我做的这个决定是错的,那你的,也未必就是对的。”   “你是晏家的嫡长子,是尊贵得不能再尊贵的人,你本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不向任何人下跪。可你在曲家,连嬷嬷都跪……她已经死了,为了个已死之人,真的值得做到这一步吗?”   不知是讽刺还是揶揄,迎着她的视线,晏铮扯起唇角。   他耳边忽然响起曲挽香那麻木却又藏着一丝期待的声音。   “郎君,你觉得有朝一日,我能去到苍穹的另一边吗?”   他没有回答曲如烟的问题,转身离去。 第34章 让他帮我杀了白妃。   郭申很快为曲如烟收拾出了一间卧房。为着避嫌,他特意挑了一间离得不近的院子。   这座宅邸里就三个活人,哪怕郭申和晏铮占了一个院子,曲如烟自己又独占了个院子,也显得格外空荡。   “所以……府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么?”曲如烟最初听郭申说时,有些不可置信,那些小门小户都尚且有七八个下人,堂堂晏家,怎么能没有下人呢?   “我们爷常年带兵在外,什么都一个人做习惯了。”郭申一顿,“而且……”   “而且?”   “这不过是我瞎猜的。”郭申冲她一笑,叹道:“为着已故二娘子,爷恐怕也不会留婢女在身边。”   这话说得隐晦,但曲如烟哪儿能不明白的。   高门大户的郎君一旦大些,就会将常年陪伴在左右的婢女开脸,收做通房。   “那晏十七爷在晏家时也没有婢女伺候么?”她不禁小声问道。   “以前还是有的。”郭申道:“可自打爷十五岁那年,头一次带兵出征后,就再也没要下人贴身伺候了。”   这大抵只是他家爷心智渐长,不再能信任旁人的缘故。   真要说受了二娘子的影响,还得是从凉州城回来那几年。   “啊……”曲如烟意识到什么,一张脸唰地红了,“那我留在府里,岂不是……”   “这不必担心,”郭申以为曲如烟是在怕晏铮要对她做点什么,拍板保证,“曲家想把三娘子你送来做妾,爷只是将计就计,表面做戏给他们瞧罢了,不会冒犯你的。”   他以为自己解释得十分周到,哪儿知曲如烟根本不是在想这个。   晏铮是在做戏给祖母她们看,她当然知道。可被郭申这么一说,原本不在意的事也变得在意起来。   而且这事恐怕不久就会传开,到时那些堂姐妹们会怎么看自己呢……   “这院子里还有间厨房,三娘子要是饿了渴了,可以去瞧瞧里边有什么。”   郭申以前在晏家是策士,给人出谋划策的,无奈这府里除了他家爷,就只剩下他,总不能把人家一个贵女丢在府里不管,他只好做起管家的活。   寝食起居自理,对他们来说没什么难的,可曲如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京都贵女。别说下厨,她连水都不知道该怎么打。   “我……”她那颗要强的自尊心在此时作起祟,怎么也不想说自己不会,“我当然知道,我还能不会这些么?”   “那三娘子歇着吧,明日卯时到花厅来,爷应当有事要你做的。”   郭申一走,曲如烟肩膀瞬间垮下来,她晚膳也没吃,眼下又渴又饿。   饭没得吃,起码喝点水……   她找到院子里的井,探头一看,深不见底,旁边的木桶落满灰尘,也不知被放在这儿多久了。   曲如烟再三犹豫,还是没有勇气用这么脏的木桶喝水。   算了……等到明早总有饭吃吧。   她回到卧房,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捂着肚子睡了一晚。   她太累了,第二日竟还起晚了,许是不大方便,谁也没来叫她。她手忙脚乱穿好衣裳到花厅时,晏铮已经准备出门。   比起她的狼狈,他衣冠齐楚,长身玉立在马车旁。   郭申没有骗她,晏铮的确不需要人伺候。   “三娘子来了。”郭申招呼她,“早膳在花厅里搁着呢,你趁热去吃吧。”   “那你呢?”她下意识看向晏铮,又觉得太过唐突,改口:“你不是说,有事要我做吗?”   晏铮道:“吃了饭,郭申自会告诉你。”   说罢他翻身上马,很快看不见踪影。   “…是不是都是因为我起晚了?”曲如烟看看那驾没被骑走的马车,有些讪讪。   “无妨,这马车本来也是给三娘子你备的。”郭申解释道。   “哎?”曲如烟道:难不成……”   晏铮打算让她入宫?   -   晏铮今日不用去皇帝那儿报道,入了宫,径自往曲声声的宫室而去。   大清早的,曲声声压根儿就没起,守门的侍卫倒知道他要来。   “晏少将军。”   虽说带着面甲看不见脸,但这个点来娘娘宫室的侍卫,除了自己这种当值的,也就只有昨日被罚的晏十七爷。   当时这事儿传到侍卫处,把于都统吓得马不停蹄跑去跟圣人请罪,好在圣人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事才算揭过。   晏十七的传闻却是在侍卫中人尽皆知了。   “你忙你的,用不着管我。”晏铮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自己则往雪阳殿门前一跪,一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   “……他倒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   “这侍卫头一日当值就敢冲撞咱们娘娘,脸皮能薄到哪儿去?罚跪都是便宜他的。”   等天再亮些,宫婢和内侍渐渐都起了,瞧见廊下晏铮直挺挺的背影,不禁摇头感叹。   直到曲声声睡醒,她们才止住话头。   “那个侍卫呢?”   “回娘娘的话,他卯时三刻便来了,正跪着呢。”   哦。   倒是勤快。   曲声声原本想好了他若迟到要怎么罚他的。   “随我瞧瞧去。”   她穿戴齐整,被宫婢搀扶着往宫室门前去,就算来得准时又如何,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她不信挑不出这侍卫的错。   “就是那个?”   隔着遥遥一段距离,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撞入她的视野。   她不禁诧异,这……跪得也太周正了吧?   “娘娘,这说明他认错的心是诚的呀。”宫婢笑着讨巧,“都是因为娘娘威严无双,叫人不敢逼视。”   曲声声很受用,试想如此没规没矩的侍卫都能被自己一番气势折服得妥妥帖帖,要不是自己出身低了些,还轮得到如今的皇后当皇后么。   “看在你如此诚心的份上,昨日的事,本宫决定不同你计较了。”   她来到侍卫跟前,笑容甜甜地冲他宣布。   然,无人回应。   咦,寻常人不早该感激流涕的过来给自己磕头了么?   曲声声狐疑低头一瞧,便听侍卫那睡意惺忪且饱含不悦的声音自甲胄里传来:“哪个不长眼珠子的吵我睡觉?”   曲声声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刚说什么?”   “他说……哪个不长眼珠子的吵他睡觉。”宫婢道。   “那他刚才跪得那么直,是在……睡觉吗?”   “听上去是这样的,娘娘。”   曲声声脸上笑容渐消。   自己是这宫里最了不起的女人,怎么会有人敢在被她罚跪时……睡觉?骗人的吧?   “原来是娘娘来了。”侍卫像看不见她颦起的双眉,再自然不过地抬手行礼道:“娘娘,臣已经在这儿跪了两个多时辰了。”   要是方才没听见他说的话,曲声声还真信了。   “你这是跪了两个时辰吗。”她道:“我都听见了,你分明是睡了两个时辰!”   “雨儿,”她心道得给这不知好歹的侍卫展示展示自己的威严,“杖他。”   “这、这不好吧娘娘……”宫婢为难。   虽不知这侍卫是哪家的,但人家是实打实有官品的人,能随便打么?   曲声声才不管呢,她的陛下说了,只要不打死随便她怎样。   宫婢们没法,叫内侍取来棍子。   这木棍是宫延特制,打起人来又疼又狠。不出三十,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打得要死要活。   “杖。”   曲声声话音一落,内侍抬手就朝晏铮的脊梁骨打,可一下却挥了个空。   “你……”曲声声诧异抬头,“谁让你躲了?”   晏铮收回往右跨的腿,睁眼说瞎话:“娘娘,我没躲啊,是他准头不好,你得骂他呀。”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方才在场几个宫婢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往右闪了。   “你不许躲。”曲声声皱眉吩咐,“你,给我继续打。”   可这回同样挥了个空。   “你怎么还敢躲!”她不愿相信这宫里竟真有人会忤逆身份如此尊贵的自己。   晏铮道:“娘娘,臣没躲,臣真不想躲啊,是臣的腿它自己动了,这可不能怪臣。”   “你——”   曲声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羞辱了,眼泪花儿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我要去向陛下告状,我要让陛下砍你的脑袋!”   “娘娘。”   远处忽然有宫婢小跑而来。   “干什么,本宫忙着呢。”   “娘娘,是您的三妹妹进宫来瞧您了。”   “三妹妹?”曲声声边擦眼泪边问,“哪个三妹妹?”   “就、就是……曲家的三娘子呀。”   曲声声动作一顿,双眼出神,似乎陷入回忆,好半天,她道:“那……你带她去正殿等我吧。”   她脸上没了怒意,冲内侍道:“你们看紧他,本宫一会儿就回来。”   曲如烟被宫人引进殿内,奉上茶水。   许是她这个大姐姐在宫里极其受宠,圣人早就免了曲家进宫时要递牌子的繁琐事宜,否则她也不能这般轻易地进来。   可即便如此,曲如烟进宫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更别说,来看这个长姐。   “三妹妹来了。”   曲声声一进殿便扑上来握住曲如烟的手,她这般热情,曲如烟倒松了口气,“……大姐姐,抱歉,我没说一声就来了。”   “这有什么,你是我的妹妹,我还能赶你走不成?”曲声声挽住她坐下,言笑晏晏地打趣。   不管任谁来看,都会以为她们姐妹感情深厚,可只有曲如烟知道,自己和这个长姐,从生来到如今,十几年,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句也没有。   她为什么能这样亲密地冲自己笑?   “其实,是祖母叫我进宫来看看你。”曲如烟不擅说谎,磕磕巴巴地道:“看大姐这么精神,她老人家也该安心了。”   “安心?”曲声声刚才喊累了,拣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祖母为什么要安心?”   “因为……她老人家担心大姐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过得不好……”曲如烟没料到她会反问回来,忙编出个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   曲声声虽笑着,笑容却不见喜色,甚至在曲如烟话音坠地后,眼底露出些微困惑。   “而且……族里墓祭那日,大姐不是没有回来吗?”曲如烟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我本以为,大姐姐会出宫的。”   “出宫?为什么要出宫?”曲声声嫌弃地嘟着嘴,有几分娇嗔:“那天那么冷,我可不想出去。”   “冷?”曲如烟一直以为她那时没来墓祭,是有别的什么理由,“可、可就算天很冷,那也是二姐的祭日呀……”她有些难以置信:“族里远嫁的许多人都回来了。”   曲挽香生前在族中的名声非同凡响,长辈们喜爱她,堂姐妹们也亲近她。她的祭日,大家都愿意回来为她奉上一炷香。   曾经的曲如烟暗暗艳羡她可以如此轻易就受人喜爱,现在想来,每逢过节过年曲挽香都会提早好一阵子给族里的亲戚挑节礼,每一件都是她亲手选的。   而自己……什么也不会做,连去拜访二房三房时,也闷着脸不爱说话。   和堂姐妹们关系不好,似乎也情有可原。   更别说,曲声声这种庶女,曲如烟心高气傲,从没主动搭理过她。   可……曲挽香却不一样。   “我记得你和二姐关系很好,所以我才想……你应该会回来看她才对。”   这话却让曲声声更加不解,“为什么呢?”她笑容甜甜地说:“挽香只不过是死了而已,我为什么非得顶着那么冷的天回去呢?”   只……   只不过,死了而已……?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曲如烟的预料,她一时无言。   “啊,对了。”   曲声声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茬,蹭过来倚在她肩上撒娇:“三妹妹,你今日来得正好。午时过后,陛下要带队春猎,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皇后处在一块,你要不要随我一起来?”   曲如烟还没答应,又听她道:“昨日有个侍卫得罪了我,我打算让他也一起去。”   “可……既然得罪了你,为什么要让他一起呢?”   曲如烟之前想好的话被曲声声那一句“而已”彻底打乱,她莫名觉得这个长姐的笑容瞧上去让人头皮发麻,只好顺着她的话小心问道。   “你想知道吗?”曲声声凑近了她,宛如稚童般的纯真笑意在她眼底闪烁,“我打算让他将功补过替我做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   “什、什么事?”   “我打算,让他帮我杀了白妃,白原玉。” 第35章 你要是罚他,我岂不是要……   春猎的队伍并不长,皇帝只带了宫妃外加一批随行宫人,曲如烟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夹在中间颇为尴尬。   她不会骑马,到了地方也只能坐在车里看别人在山上策马拉弓。曲声声分明说了要和她一块,如今却在前头跟皇帝调风弄月。   “人家春猎,你就在这儿发呆?”   戏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曲如烟一愣,认出这个侍卫的声音:“十七爷?”   她压根儿没想过晏铮在宫里当得什么值,如今看他腰佩剑,着一身玄色甲胄,又随行来了春猎,蓦地想起方才曲声声口中那个“得罪自己的侍卫”。   “莫非,那是十七爷……?”问出口的瞬间她已经确信,这一定是晏铮设的局,他得罪人,不都是故意而为吗。   “大姐姐是不是让你去杀白妃娘娘了?”她压低声音急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晏铮在宫里处境如何,可……这和他身份高不高也没关系,那可是圣人的妃子,能是想杀就杀的?   “你的大姐语出惊人,你倒先关心我会不会杀人?”   晏铮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余光一瞥,见人群都聚集在前方,手往车壁上一靠,压低身子凑近曲如烟:“你难道不该告诉告诉我,你的这个大姐姐是怎么回事?”   他大抵只是不想叫人听见了声音,可曲如烟整个人被他笼罩在身下阴影里,有些不自在:“你要问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这是实话。   曲如烟以前多么心高气傲啊,除了曲挽香,谁也入不了她的眼。更别说曲声声这种姨娘是个风尘女子的庶女。   “只有在给祖母请安时,我才会见到她。其他时候,她都和她姨娘关在自己那一间小屋子里,就是出来走动,也不会到我这边来……”   所以,曲如烟从未和曲声声有过只言片语。   但曲挽香不是,她的印象中,曲挽香时不时就会造访曲声声的那间偏僻小院,可每每回来,神情都异常凝重。   曲如烟不知发生了什么,质问曲挽香她也只道:“我是去和大姐说话,她一个人总憋在那屋子里,多闷呀?”   晏铮听完不置可否,放下她的车帷:“那你在车里待着别动。”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过一会又响起,这次多了一道,正好停在她车前。   “我不是让你去杀白原玉么?绑她的人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过去动手就行,怎么还杵在这儿?”   曲声声娇嗔质问的声音传来。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为害死一条人命有所犹豫。这样的人,晏铮打算怎么问她呢……?   “娘娘别急啊,在杀她之前,臣总得做些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嘛。”   他这么说就并不是要反悔,曲声声放下心,叉腰笑道:“那好吧,你把我叫来想做什么准备?”   晏铮道:“臣是想问娘娘,为何要杀白妃?您和她有个人恩怨?”   曲声声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臣换个说法。”   晏铮道。   “就算白妃死了,您也不可能独占隆宠,她的位置自会有人顶替的。”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了,曲声声却歪着脑袋不解,“为什么呢?她只不过是死了而已,不至于宫妃之位也被人夺走吧?”   车外沉默了一瞬,曲如烟知道晏铮为什么突然安静,她这个在车里偷听的也觉得匪夷所思。   晏铮想说的是,你杀人也没用。   可曲声声却回答白原玉的位置不会被人替代……?   而且她又说了一次“只是死了而已”。   曲声声之前说曲挽香时,也是“死了而已”。   她的答非所问总给曲如烟一种断层的,中间隔了一道沟壑的感觉。   “可她不在了,宫妃之位自然得换人,这是规矩。”   她还陷在曲声声那句毫无逻辑的话中,车外的晏铮已经重新开口。   “她不在是不在了,但也只是暂时不在了而已呀?”曲声声似乎觉得这个侍卫奇怪极了,马鞭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片刻,噗嗤一笑道:“难不成你不知道吗?”   “人死后,是会暂时变成蝴蝶的哦。”   “所以就算我杀了白原玉,她的宫妃之位也不会被顶替。”   笑吟吟的话音落地,曲如烟却呆在车里,此时此刻她可算明白什么叫语出惊人。   什么叫“人死后会变成蝴蝶”……?   “反正这事就拜托你了。”她听着曲声声对晏铮说话,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她满脸的纯真笑意,“只要杀了她,我就免了你的所有罪。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   曲声声走后,晏铮抬手将车帷撩起,日光透亮,曲如烟仍抱膝愣在车中。   “所以她之前才会说‘挽香只不过是死了而已’……?”   曲声声的意思,岂不是在说“曲挽香很快就会从蝴蝶变回来,所以自己没必要顶着那么冷的天去祭拜”?   是这样吗?   “这也太……”她不知该如何评价。   “你的这位大姐姐似乎觉得人的死只是暂时消失。”晏铮的声音含着几分讥诮。   “她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出门,更没念过书。因为……”曲如烟忽然抬头,又焉儿气似的垂下肩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上曲家的族学。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些不谙世事。”   一个人,能不谙世事到没有生死观念吗?   若是从曲声声从小的处境看,也并非毫无可能。   曲如烟道:“但是如果这样想,她要你去杀白原玉,也并不是想让她死……”   “你说什么呢?”晏铮打断她的声音,嗤笑着一转刀柄:“人死后会变成蝴蝶不过是她的妄想,你去跟妄想纠缠不清有什么用?”   “那……你的意思是……”   “曲声声为什么想让她消失。”晏铮看向骑马立在不远处的白原玉,“那才是……这盘局的关键。”   -   白原玉在宫里并不受宠,比起皇后和曲声声,家世不出挑,相貌亦不出挑的她,在这种场合只能受气。   曲声声跟皇帝进了幄帐调情,皇后有年幼的太子要照料,自己什么也没有,骑马吹着冷风,还要被宫人暗暗耻笑。   “凭什么我就这么倒霉?”白原玉把一腔埋怨撒在自己的宫婢身上。   “娘娘,咱们可以去陛下那边瞧瞧嘛。”宫婢无故被她捶打了肩膀,忍着痛讨好。   “瞧什么瞧,去了让曲声声挤兑我不成?”她白眼一翻,怒火冲天,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娘娘。”   远处忽有内侍打扮的人在林里冲她招手。   这次春猎除了皇帝身边的内侍大总管长平,应当就没有旁的内侍前来了。   难不成……   “你们别跟过来。”她面色一喜,以为是皇帝总算想起了自己,扯动马缰朝那人奔去。   “是不是陛下找我?”   她下了马,迫不及待开口。   可回答她的却是闷头一棍。   再醒来,她后脑勺一阵剧痛,接着才浑浑噩噩有了意识。   “这是……哪儿?”   她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里。   动不了,怎么也动不了,自己的手脚双双被捆,倒吊似地被拴在树枝上,白原玉尚且还没能明白过来状况,往身下一看,天旋地转的悬崖让她彻底惨叫出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有没有人?”   她刚才昏过去时还好,如今慌神一动,吊住她的树干似也在微微颤抖。要是断掉,自己定然摔个粉身碎骨。   “来人,来人啊!”她更加大声地哭喊。   “娘娘。”   有人!   白原玉睁大双眼,来不及去找那人在哪儿,不管不顾地喊道:“救我,快救我!”   “唰”的一声,回应她的,是她右手的绳子被割断的声音。   “你干什么……”她的上半身突地往下降了一截,白原玉脸都吓青了,“你干什么,我是让你救我!”   “看来娘娘还没明白状况呀,”那人的冷笑声回荡在她耳边,“有人雇了我来取你性命。”   白原玉这时才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着黑衣,遮了脸,但看身形,是足以能在她身下接住她的。   “你……你要杀我?谁,是谁雇的你?”   她没功夫生气,因为眼前这人恐怕是这荒郊野岭里,自己最后的求生希望。   “你别杀我好不好?”她空着的一只手伸过去抓紧男人的手臂,“雇你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是不是钱?我给你两倍,你别杀我……”   “都不是。”   男人却道。   他没搡开她的手,只是扬起刀,作势要割断她腿上的绳子,“但娘娘若是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也许可以放你一命。”   白原玉本已陷入绝望,杀她的人,说实话她能想到一个,也只能想到一个。可有头绪又如何,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不容易才撞上大运,走到如今这个地位,难道一切都要功亏一篑了?   “真、真的……?”男人的话却瞬间让她燃起一线希望,她红着眼,激动的泪水往下淌,“什么问题,你说,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告诉你,绝不骗你!”   “你觉得,要杀你的这个人,她为什么要杀你?”   “为……”   白原玉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整个宫里会想要她死的,她能想到的人,也只有曲声声。   但这并非争宠时产生的恩怨,若是因为这个,比起自己,曲声声更应该去要皇后的命。   她和曲声声之间,存在着一个更大的……   “我……我不能说……”她含泪摇头。   晏铮的刀唰一下割断了她左腿的绳子,白原玉瞬间在半空中失了平衡,那根瞧上去年岁尚幼的小树干也岌岌可危地摇动起来。   “别……别!”白原玉揪住他外袍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红:“我说,我说!”   她嚎啕大叫道:“我……我那天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看见……曲声声她从离宫里出来!我那时不知道那座宫室里关着废太子,还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她肯定做了亏心事,所以如今才想杀我灭口……”   “哦?”晏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两年前,两年前还未入冬时的……秋天。”   -   曲如烟忐忑不安地等到了日头西斜,直到听见宫人大喊“找到白妃娘娘了”,她才松了口气。   果然……他没有打算杀人。   白原玉被人找到时一身泥土,原来是她骑马时不慎摔倒在了山林里,宫人见她久不回来,去寻才寻到。皇帝和宫人都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只有曲声声独自立在人群后。   曲如烟见她神色不见怒容,竟笑吟吟的。   “那个侍卫失败了啊。”她嘟嘴叹了口气,“没办法,那只好……”   曲如烟背脊一凉,生怕她说出要让晏铮也变成蝴蝶这种话。   她如今知道这个长姐和常人不大相同,常人会对杀人有所犹豫,因为他们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曲声声不一样,她的“死”是可以挽回的。   “大姐姐,你……你别罚那个侍卫好不好?”   她也不知晏铮有没有给自己铺好后路,毕竟他什么都没告诉她,连让她进宫和曲声声套近乎的指示都是郭申说的,而且只有寥寥几句,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罚他呢?他失败了呀?”曲声声反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罚?   曲如烟心里的眉头快要拧成一串麻花,晏铮那么聪明,他或许早就想好要如何应对曲声声,可……凡事有万一,万一他没有呢?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帮上他的忙,最好……让他逃过一劫?   “他……他是晏家的嫡长子。”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那又怎么样呢?”曲声声歪歪脑袋笑说:“虽然不知道晏家有多厉害,但我可是连陛下都敢骂呢,陛下一点儿也不会怪我,你不知道吗?”   也是……曲声声有多么受宠,他们曲家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宫里,谁又能用身份压她一头呢?   不知所措之际,曲如烟忽然灵光一闪,她想到了一个顶好的理由。   可……说出来又让她有些犹豫。   她心道:曲如烟,没事的,这都是为了帮晏铮啊,你害什么臊呢?   “大姐姐,你听我说。”她拦住扭头要走的曲声声,一双粉唇抿了又抿,犹豫再三,方才声若蚊蝇地道:“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婿,你要是罚他,我岂不是要守寡了?你舍得让你的妹妹守寡么?” 第36章 他像一把锋利的刀。   曲如烟说完便觉得双颊发烫,不为别的,她这话有一半是假的。   她被送去给晏铮,是祖母打着让她做妾的主意,不,或许连妾室都算不上。   如今却要撒谎说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婿……曲如烟心跳如鼓,只好不停给自己找借口:虽然这话有一半假,但也有一半真不是吗?   “未婚夫婿?”   再看曲声声,她果然神情一转,好奇地握住她的手:“就是那个侍卫?你说的,什么晏家郎君?”   她虽比曲如烟足足大了五六岁,却没有长姐的成熟风范,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露着一股孩童般的活泼天真,若是不说,旁人只怕以为曲如烟才是做姐姐的那一个。   “你怎么早不说呀。”   见她不大自在地点头,曲声声笑颜如花,一双眼睛都亮起来:“你们是怎么相识的?怎么认定彼此的?他对你好不好?”   “大姐姐……”曲如烟没想到她对这个话茬如此感兴趣,臊得不敢看她,“我们别在这里说这个吧……”   “也是也是,”她一害羞,曲声声笑得更加灿烂,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马车里去,“反正要回去了,你在车里跟我好好说说。”   “那陛下怎么办?”   “陛下让他自己骑马呀,他哪有你和你未婚夫婿的佳话重要呢。”   可惜曲如烟不擅说谎,她没法编出些动人的男女故事,在曲声声的催促下,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大姐姐你想的那样……”   “真的?”曲声声一双细眉扫兴地落下去,“我还以为是话本子里的那种呢,结果你不喜欢他吗?”   “我……”曲如烟僵在原地,自己若要帮晏铮,只能说喜欢,否则,她杀了晏铮,自己也不痛不痒,那还编这个谎作甚?   “我……当然喜欢了。”她磕磕巴巴地道。   “哦?”曲声声双眉一挑,不大相信她的说辞,“可你们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怎么就喜欢了呢?”   曲如烟被她看着,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嘴便不受自己控制地一张一合:“因为我如今正住在他府上。”   话落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真的?这么好?”   可曲声声竟没觉得这有何不妥,怀疑之色也消失得无隐无踪,她似乎真的相信话本子里那些荒唐的故事。   “怪不得你这般喜欢他呢,他对你一定很……”   “咕噜”   曲如烟的肚子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一张脸唰的红了。   “这个……不是……”   “你那未婚夫婿没给你吃饱饭么?”曲声声一愣,凑过来仔细打量她,“这么说来,你今日脸色也不大好。”   曲如烟确实没吃饱,她饿了两顿,哪是一点儿白粥馒头之类的早膳就能填饱的,再说,她一下午颠簸在马车里,就算吃饱了也该颠饿了。   “…其实,他的府上如今还没有下人伺候,所以才……”   曲如烟是想给她个稳妥的借口,将这事绕过去。她的目的,主要还是让曲声声别再惦记晏铮。   但曲声声似乎最擅长让人不如意,闻言,自车内软垫上直起身子,一拍桌案道:“那怎么行,你可是待嫁的姑娘,他怎么能连个下人都不愿意买?我要是离了下人,只怕不出一天就得饿死。”   “是、是吗?也没那么严重……”   “不行,这是大事。”曲声声坐回软垫上,皱眉思索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对了,我想到了个好办法。”   日落后,曲如烟回了府,结果到最后曲声声也没说她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只让自己明日再去宫里找她。   “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曲声声性子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曲如烟有些担心。   府里静悄悄的,似乎还没人回来,她不禁摸摸自己平平的肚子,一张脸垮下来,难道……要等到夜里才有饭吃么?她好饿……   明知自己不会下厨,曲如烟还是抬脚往厨房走去。   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有现成的饭吃呢。   事实证明,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她方才没察觉,直到靠近厨房门边,才发现里边有人。   是晏铮。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面前那口锅里正煮着面,哪怕只是素面,对曲如烟而言,闻起来也叫人食指大动。   她没忍住咽了口唾沫,没想被晏铮听个正着,他斜挑着眉眼看过来。   “十……十七爷……”   她登时觉得自己丢了大脸,哪怕离开曲家,曲家那些严苛的礼仪也时刻铭记在她心中,她、她怎么能在人前如此露骨地咽唾沫?   “早膳没吃?”晏铮不知道她在心里纠结这个,又把视线挪回锅里。   “嗯……”曲如烟不禁点头,又忙摇头:“吃是吃了,但……”   “但没吃饱?”   曲如烟垂下脑袋,她现在可算知道,原来自己的自尊心在饥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那正好。”晏铮食指往后点点,“去拿碗来。”   曲如烟不敢置信道:“要分给我吃吗?”   晏铮觉得她这话可笑:“你要饿死了,谁替我做事?”   曲如烟从木柜里拿了两个瓷碗,偷偷去看晏铮,他拿长筷的手法娴熟而干练,显然早就习惯做这种事。   可他明明身份比自己高多了,为什么会做这种下人才会做的活呢?   曲如烟到最后也没问出口,她在桌案前坐下,看着被晏铮端上来的那一碗金黄素面,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从前也给二姐下过面吗?”   说完,她感觉到晏铮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知道这阵沉默持续了好久。   “曲三娘子,”他忽然抬眼看向她,“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的声音是冷的,叫人不寒而栗。   似乎一旦触及曲挽香,他就变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   “是我多嘴了……”   曲如烟低下头,如晏铮所言,是自己拼命祈求,才让他点头留下自己的。   哪怕她想从他嘴里知道有关他和曲挽香的事,他也没义务告诉自己。   而且……曲如烟一想到自己对曲声声撒的那个谎,心底就不禁砰砰直跳。   自己也没问过他是不是早就有应对曲声声的法子。那就先暂时……不要把撒的谎告诉他好了。嗯。   二人吃完了面,晏铮便起身将两个碗洗了,曲如烟看在眼里,悄悄感叹:他真的什么都会做啊……   难怪能在曲家扮小厮还让人毫无察觉。试问京都里,有几个贵胄子弟会做这些的?   她想着晏铮的无所不能,下一刻又觉得他什么都会做或许全是为了曲挽香,胸口又莫名一闷。   晏铮已经洗好碗,将一个小瓷瓶扔到她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晏铮嗤笑着重复一遍,“你不会忘了自己体内的毒了吧?”   曲如烟诧异:“那,这是……”   “不过现在还不能给你。”晏铮将瓷瓶收入怀中,“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再替我做件事。”   “是……什么问题?”   “曲挽香死前留下过一张笺纸,曲声声说在你那里。”晏铮眼底微沉,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异样,“是这样吗?”   曲如烟愣了。   二姐生前,留下过笺纸?   她可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我不知道。”她急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她为什么会说在我这里?”   她的否认倒也在晏铮意料之中。   要是笺纸真在她那儿,她早该拿出来了。   霍家兄弟受曲声声命令,也不过是猜测笺纸的去向。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笺纸到底在哪里。   晏铮有一种感觉,那张笺纸就是解开曲挽香究竟受人谋害的关键。   “我想这事应该用不着我提醒你,”他道,“曲声声有问题。”   他起身,郭申正巧在这时从屋内将箱子累死累活搬了出来。   曲如烟认出这是曲家将自己装过来时用的大箱子,她忽然明白晏铮要让自己做什么,却还是问道:“这是……?”   晏铮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物归原主。” 第37章 名为“偏执”的囚笼。……   晏铮要她回家去找曲声声当年住过的院子。   真的能找到什么古怪之处吗?那可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对于曲如烟的突然而至,曲家上下惊慌一片。   当然了,祖母和父亲是在怕她被晏铮退还了回来。   自己在曲家安分守己,当了十六年长辈眼中的好姑娘。   她其实讨厌学规矩,讨厌念书,更讨厌每日不厌其烦的晨昏定省,可她为了成为“曲挽香”,为了得到祖母和父亲的爱。咬着牙也撑了过来。   哪怕再不喜欢她,也该有些感情了不是吗……   可进了屋,看见祖母和父亲眼中的质疑,没有哪怕一点点对自己回来的欣喜,她心中凉透,又伤心,又愤怒。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了?”   曲太傅刚到府里,屁股还没坐热,听说曲如烟回来,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见她沉默,不耐道:“你倒是说啊!”   “不是晏十七爷把我送回来的,是我自己想回来看看。”曲如烟僵硬地吐出一句。   曲太傅和曲老夫人这才松了口大气。   “那你早说嘛,你祖母年岁已大,你说你吓她做什么呢?”   要是往常,曲如烟定然又怕又愧疚,她怕自己做错了事,惹了长辈不喜。可如今只觉得可笑。   “抱歉,父亲。”   “罢了。”曲老夫人抬手往曲太傅闭嘴,将曲如烟招上前,握住她的手问,“晏十七爷对你如何?”   这个问题并不是在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曲如烟知道此时只需一个回答:“十七爷对我很好。”   “那便好。”曲老夫人拍拍她的背,让她坐到自己身侧,从前,曲如烟再如何撒娇讨好,老夫人也不会这般对她,“烟姐儿,你做得很好,曲家幸盛有你这个女儿。”   “祖母……”   曲如烟刚有几分动摇,曲老夫人的下一句话却彻底打破了她最后的念想:   “今夜回去,你记得跟晏十七吹吹枕边风,让他莫要再执着于一个已死之人。”   “你和挽香生得那般像,她已经死了,你却是活的,该如何取舍,是个男人都该明白。他若是不答应,你就哭一哭闹一闹,再不济撒撒娇,这张脸就是你最好的手段,你要学会好好利用它。”   见曲如烟久久没有回话,又捏捏她的手腕,“听见了没,烟姐儿?”   听见了。曲如烟又不是聋子,她当然听见了。   可听见了又怎样?   如今的她,已经没法像从前那样因为一点小小的看重就奋不顾身了。   “那祖母把我当什么了?”曲如烟抬眼看向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被她盯得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因为祖母问我,所以我才想问问祖母罢了。你们不是一直觉得,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必须听从不可吗?”   这话曲如烟既然说出口,那她索性不想再憋着。   她挣开曲老夫人的手起身,不见恼怒,不见责怪,甚至连伤心都没有,就像已经看透自己曾经追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祖母……我是曲如烟,不是曲挽香,更不是你们用来攀龙附凤的道具。”   “二姐生前为曲家做了那么多,只因太子倒台,你们就能见风使舵,将她的所有嫁妆都拿去巴结旁人。如今她死了,晏铮回来替她报仇,你们才知道怕,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玩意儿’。”   “要是从前,我肯定会乖乖听话,你们以为我会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利用吗?可就是被利用、被伤害也好,我也想被你们爱,哪怕一次也好!”   “可你们没有。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   曲如烟往后退了退,她看见曲老夫人和曲太傅的脸上露出错愕万分的神情,是在惊讶她一个道具也学会反抗了吗?   她不知道,但这一刻,曲如烟心底才真正畅快淋漓起来。   “二姐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为曲家谋利,可我不一样,我曲如烟不会再步她的后尘!”   她说完扭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   她发现自己只要不再苦苦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就是自由的。   离开主屋好一阵,果然没见有人来追她。   曲如烟迎着冷风,深深地快活地吐出一口气。   曲声声曾经住在府里最偏僻的小院里,她的姨娘死后,她出嫁以后,小院就被彻底荒废在那里。   门是没有锁的,曲如烟进去,拿帕子掩了口鼻,上下打量这间落满灰尘的简陋屋子。   角落里搁着一张小榻,勉强够两个人睡,除了必要的家具外,这间屋子几乎什么也没有。   唯一一扇小窗朝西北开,连光都照不进来。   曲如烟看着绣花鞋下的凹凸石地,不敢相信这竟是府邸里的一部分。   怎么会这么不好……?   曲如烟最终没能在那间屋子里找到有用的东西,但却久违地唤醒了一些沉睡在心中的记忆。   她想着要快点回去告诉晏铮,可刚一踏出门扉,迎面便碰上一个人。   萧氏。她的娘亲。   数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总是光鲜亮丽、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娘亲,眼下却发髻蓬乱,鬓边似乎生出了几缕白丝。   “烟姐儿……”   她痴痴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竟真的站在那里。   “我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所以……”   “不要过来。”   曲如烟抬高声音,“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烟姐儿?”   萧氏的神情登时变得宛如世间终结了一般,她颤声道:“好……娘不过去。娘只是想来看看你,娘担心你在晏家过得不好,晏十七他……他有没有欺辱你?”   事到如今,这样的关心只让曲如烟更加恼怒。   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府里唯一在乎自己的人,当初自己被送去晏家时,却没有立刻站出来?   她默许了这件事,如今却又关心上她。   “你们把我送去晏十七那里是想让我做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如今却问我他有没有欺辱我?你们不就是巴不得他欺辱我吗!”   她忍不住了,忍不住冲她大吼。   祖母和父亲没有让她这么难过,只有萧氏,只有她的娘亲,出事后她的一声不吭,连那次回家都没来看过自己一眼,这才最让她心痛如绞。   她明明说过,自己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明明说,她爱自己。她们才是这个家里最亲近,最毫无保留的。   可直到她被送去晏家,她才知道这些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难过又能怎样?说到底她和萧氏还是隔着一层肚皮,萧氏还是没有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过,她根本就不爱她。   “我走了。”她垂着头,沙哑着声音说:“不会再回来了。”   她要走,却被萧氏拽住衣角,她那个华贵端庄的母亲,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   “烟姐儿,娘错了,娘做错了,娘不是要抛弃你,娘只是不知道该怎么……”   “放手,我真的要走了。”   “那这样吧,娘不说了,娘不说了好不好?”   萧氏似乎无论如何都想和她再说些话,她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和以往一样,就好像她真的爱着自己。   “你告诉娘,你为什么会从那个院子里出来?那不是……”   “那是曲声声,大姐曾经住过的院子。”   曲如烟忽然忆起,她从没见过萧氏搭理曲声声,她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庶女。   所以她起了一丝报复心,故意笑道:“娘不知道吧?我进宫去和大姐姐说过话了,她很喜欢我,还邀我往后常常进宫去陪她说话。”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萧氏果然面露惊慌,她摇着头,抠紧她的手,“不,你不能去,那个女人不正常,她是妖女,她会害你的,你不能去见她!”   萧氏如今再说什么对曲如烟而言都是徒增烦闷,她缓缓将手从她掌中抽出,头也不回地道:“娘,我已经被你抛弃了,你觉得我还会再听你的话吗?”   她离开了曲家,没有任何留恋的。   “三娘子。”   门外,郭申正在等她。   见她完完整整的出来,松了口气:“看来他们没有为难你,上车吧。”   “三……三娘子?”   直到看见地上的几滴水迹,他才发现曲如烟在哭。   双肩颤抖着,紧紧咬着下唇,不让任何人听见她的哭声。   郭申看着看着,不禁失神。   他如今总算发觉,这个曲三娘子和二娘子……很像。并不是脸,她们内在的芯子是极像的。   就像自裂缝中坚韧生长出来的脆弱花朵,却又倔强地不愿顺从命运死去。   “郭大人……你说,我那样对她,我是不是个白眼狼?”曲如烟擦着眼泪,终于快要抑制不住哭声。   “三娘子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斥责你的。”郭申轻声说道。   曲如烟啜泣着,不知有没有听见,只是不断起伏的肩膀平静了许多。   郭申看在眼里,不禁感叹,谁又能想到自凉州回来的那一年后,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故?   他家爷如今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以为他在替二娘子报仇,殊不知,自己其实也渐渐被困在了那名为“偏执”的囚笼中。   他是晏家的家仆,晏铮也算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   他念旧,却注定要经历无数身边人的死亡。   他对旁人狠心,对自己却更得狠心。   不狠心,就无法杀敌,无法看着战友在眼前倒下仍执刀往前,更没法替自己的女人报仇。   郭申以前没办法,他担忧晏铮,却只能舍小取大。   可如今好不容易国土安康,盛世太平,他难道还要让他家爷经历和以往一模一样的事吗?   这就是郭申一直不同意晏铮离开晏家,离开北境,舍弃一切,为一个死人报仇的原因。   他当然也喜爱二娘子,二娘子要是活着,便是最最与他家爷相配之人。   万里挑一,独一无二。   可她死了,死了的人又怎么能始终霸占着那一个位置呢?   二娘子那般良善,她若是黄泉之下有灵,也定不会希望他家爷为了自己牺牲到这一步。   被偏执囚禁的人,晚了,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逃出来了。   “三娘子。”   曲如烟止住眼泪,抬起一双泛红的小鹿眼,郭申看着她,语重心长道:“或许,你就是那个可以把爷从偏执中解救出来的人。” 第38章 你想不想做晏家妇?   “郭大人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曲如烟上了车,偷瞄着辕座上的郭申,不解其意。   什么叫,把晏铮从偏执中解救出来?   “三娘子觉得,我们爷如何?”   郭申驾着车,不答反问。   “如何?”曲如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他很厉害。”   虽说这些都是躲在祠堂外面偷听来的。但晏铮能只身一人从北境到京都,把祖母和父亲耍得团团转,最后还能毫发无损。   他当然很聪明,也很有胆量。   说是自己见过最出挑的男儿也不为过。   但,能让这样的人死心塌地的二姐……更加厉害。   曲如烟思及此,不知为何,心头揪痛了一下。   “那三娘子有没有想过以后呢?”郭申又开口:“以后,你回不去曲家,更做不了寻常的姑娘,那你想不想做晏家妇?”   “……”曲如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郭申回首看她:“我觉得,三娘子与我们爷十分相配。三娘子你意下如何?”   -   曲家出事的时候,曲泽正好跟狐朋狗友们喝完酒。   “嗯……?”   他踏出酒楼,半醉半醒之间,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好像……是,是来安?   要不是他眼力好,差点就没认出那张脸。   可他怎么会在这儿?难不成,被逐出府后,没有牙行要他,所以在这条巷子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曲泽别的不行,看人笑话这事十分擅长,他想着好歹曾经也做过主仆,要是来安过得十分凄惨,他跪下来好声好气求求自己,自己倒也不是不能接济接济他。   “唉,谁叫我是个大善人呢?”   曲泽掂掂兜里的钱袋,大摇大摆往巷子里去。   这条巷子背光,又潮湿又阴暗,除了那些庶民,平常人不会来。他更坚信来安一定是在这里苟且偷生。   “哦?好像就是那个?”   长巷走到底,他总算追上来安。他背对自己,手里正比划着什么。   一定是那见不得光的勾当!   “喂,来安,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啊?”他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掰过来。   然而,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这么撞入他眼帘。   他竟拿着一把刀!   “这、这什么东西?!”   他看向晏铮。   “刀啊。”匕首在晏铮手里漂亮地翻了个花,他笑道:“你眼瞎了看不出来?”   “但……你……”曲泽愣了半天,不知该质问刀的事还是该质问他如此无礼的事,憋出一句:“你、你小心我去官府告你。”   “你?”晏铮噗嗤一笑,收刀入鞘,“那你去告吧,要是没去,明日给我磕两个响头。”   直到晏铮走远,远得看不清背影,曲泽方才回过神,一回神他就气炸了!   放眼全京都,有几个人敢这么和自己说话?来安他怎么敢?   “他反了天了!”   回到府里,往常那些等候曲泽的下人不见人影,他气得要死,逮着一个婢女细问才知,一个时辰前,曲如烟回来过,主屋那头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   “闹?闹什么?”   “似乎是三娘子顶撞了老夫人,老夫人气昏过去,老爷如今带走了一帮下人说是去找晏十七算账呢。”   “等等,等等。”   小妹顶撞祖母他懂了,但和他爹带人去找晏……晏十七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晏十七什么时候到京都的?他怎么不知道!   “你说的这个晏十七……”   他话音未落,院门被人砰地推开,曲太傅涨红着脸进来,“晏十七居然敢让我吃闭门羹?岂有此理,他知道我是谁吗!”   原来,曲老夫人气昏过去后,曲太傅怎么也憋不下心中那口恶气,趁着天蒙蒙黑,干脆带了几个婆子上晏铮府里去找他讨说法。   他的烟姐儿那么乖顺的一个女儿,若不是听信晏十七的谗言,她怎么会口出惊人,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可他在晏铮府门前又敲又砸,就是没一个人理会他。好不容易有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来开门,听见他们是曲府的人,便称晏铮不在,让他们改日再来。   曲太傅是傻子才会信这种说辞,他不依不饶,要晏铮出来见自己,谁知那管事听罢竟砰一声关上门,任自己再怎么叫唤,理都不带理会。   曲太傅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气得牙痒,可又拿晏铮毫无办法。   “他肯定知道咱们没法去圣人面前告状,不然他该敢如此目中无人?”   “爹。”曲泽现在没空关心这个,他还惦记着怎么教训来安,“你不知道,我今儿出去碰巧撞见……”   “要早知道晏十七是这么个祸害,早该在他当小厮的时候就把他弄死!”曲太傅继续骂道。   嗯?   曲泽皱眉。   什么叫,在晏十七还在当小厮的时候?   “妈妈。”他扭头问一旁的嬷嬷,“晏十七啥时候当过小厮了?”   嬷嬷更茫然地回他:“大郎君不知道吗?来安,就是晏十七啊。”   来安,就是晏十七啊。   来安……就是……晏十七……?   曲泽愣了足足五息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皱起眉,“你说什么……?”   曲泽的认知忽然在这一刻,有些分崩离析。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方才在巷子里,来安对自己的态度。说是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他也不为过。   而且被逐出曲家的前一日,他似乎对自己也十分的爱答不理。   难道,这不是因为他不知好歹不怕死,而是因为,他是晏十七?   “……”   怎么可能!   曲泽忍不住想笑,来安那种只知道讨好自己,除此之外没半点儿出挑之处的小厮,怎么可能会是晏十七?   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能和自己争夺京都一霸位置的晏十七!   翌日。   曲泽起了个大早赶到小巷,此时天还灰蒙蒙,他没寻到晏铮反而越走越在长巷里找不着北。   这里住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彼此都认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郎君,不出多时就引起注意。   曲泽反应慢半拍,等他回神,已被几个衣不蔽体的地痞团团围住。   “小郎君,这儿可不是你的游乐之地。”地痞一手执棍,一手摊开冲他勾勾手指。   曲泽下意识捂住钱袋:“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还不滚远点。”   他这一套耀武扬威在外头兴许有用,可面对这种温饱都成问题的人,他就像挂在架子上的腊肉,饿极了谁还管你这串腊肉是谁家的。   眼看着要被打,曲泽嘴皮子功夫不错,打起来便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意识抱紧脑袋,慌得膝盖都在打颤。   “唔!”   率先响起的,是人的吃痛声,紧接着有什么重物接连倒地。   曲泽茫然抬起头时,晏铮正悠悠晃了晃手腕,“曲大郎君,没人教过你不要外露钱财吗?很危险的。”   他斜挑着眉眼看他,那几个地痞正倒在他脚边,他的拳头上似乎都还沾染着他们的血。   “你……”   他指着晏铮,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天在此时亮了,他总算看清晏铮腰间的佩剑,身上华贵的衣料,还有他那张和“来安”如出一辙的脸。   “你是来安?还是晏十七?你、你之前骗了我?”   要是常人,兴许会问“你为什么要扮成小厮”。   可曲泽的脑子大抵和常人有些不同,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自己堂堂曲家嫡长子,竟然被人给骗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晏铮蹲下身,和他拉近了一个友好的距离:“你想想,我远在北境,要是一声不吭回来,你和你那群好友会怎么对我?”   这还用说?   “当然觉得你是个外来人,准备合起伙来挤兑你了。”   “那不就得了?”   “什、什么意思?”   晏铮道:“我不想被你挤兑,可不就得换个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你?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可……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他呆呆问完,盯着晏铮看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   “难不成,你之前帮我训狗,给了我藏狗的宅邸,还跟我诉苦,全都是……”   全都是为了接近自己?   可他接近自己做什么?就为了不被自己挤兑?   还是说……想和自己争这京都一霸的位置?可他若真想争,又何必现在把真相告诉自己?   他这么大费周章地讨好自己,又不是想害自己,难道还想和自己结拜不成?   这怎么可能。   可如果不是这样,那晏铮的所作所为又都没了道理。   曲泽思来想去,竟然觉得还真就只有这一种可能。虽然很不可置信。   那大名鼎鼎的晏家嫡长子,想讨好自己,想和自己拜把子!   说不得意,那是假的。   没等曲泽喜上眉梢,晏铮却唰一下起身道:“不过我现在反悔了。”   “本来以为曲家大郎君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结果不过尔尔,跟我在北境那帮好友差远了。”   他说完扭头,竟一点儿不带留恋的要走。   “哎,等……等等啊!”曲泽这能甘心吗,他凭什么要被这么说?   “我不过尔尔?你说说我哪里不过尔尔了?”   “你连一条狗都训不好。”   “可,可京都那些大家郎君也没人会训啊。”   “但我就会,我在北境养了一条犬队,每条都比你那黑犬体格大得多。”   他这么说,曲泽登时觉得受了侮辱,可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是事实,只好强撑着面子道:“那还有呢!除了不会训狗,你说我还怎么了?”   “你也不会武,刚才那些地痞单独挑出来一个,你打得赢吗?”   曲泽一噎,打架是不可能打的,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膝盖打颤。   “所以是我看错了人。”晏铮嗤笑一声,眼底明晃晃的不屑,“曲大郎君,咱们就此别过吧,后会无期。”   “别,别啊!”   曲泽揪住他的衣角。   他不甘心啊,说好的接近自己呢,说好的想和自己结拜呢,自己都准备答应了,他就这么说算就算了?他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现在是不会,但我可以学啊,不管是训狗还是习武,我都可以学。”曲泽极少有这么明明白白被人看扁的时候,他极力证明自己,“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废柴。”   “学?”晏铮回首瞥他:“你想学,难道就有人能教不成?”   “这……”曲泽一呆,更用力抓住晏铮,“你不就可以教我吗!”   “我凭什么要教你?”   “这……”   “不过嘛。”晏铮忽然转身面向他,居高临下道:“你要是态度够诚,小爷我也不是不能教教你。”   “真、真的?”曲泽不敢相信,他本来都要放弃了。   见晏铮一点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扑上去道:“哥!以后你就是我哥,我是你弟,你放心,我保证好好学。”   -   晏铮办完事回到府里,迎面撞上曲如烟,她似乎神游在外,没看路,等发现撞到的是他,还没说话,一张脸先唰地红了。   “去曲家找到什么了?”晏铮挑挑眉,没懂她为什么脸红得跟个桃一样。   “找是找到了……但其实也不算找到了……”   “那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晏铮耐心多得用不完的情况很少,对无关紧要的人,向来是多说一句废话都嫌烦,不等曲如烟回应,抛下一句:“来书房说。”便径自离去。   郭申正候在书房里,“爷。”   他上前为他沏茶:“曲家刚才来府门口闹了一通,我没理会,这会儿只怕气得够呛。”   “放着别管,我现在可没功夫陪他们玩。”   “那爷现在是……”   “废太子。”   晏铮想起白原玉的话,心中某种猜测更加强烈,“得找个机会会会他。”   郭申大惊:“可……可要是进离宫被发现,那后果……”   “所以才要拉两个垫背的。”晏铮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正好,我今天就逮着一个,眼下只差最后一个……”   “十七爷。”曲如烟的声音自外响起。   晏铮正要叫她进来,郭申忽然附在他耳边道:“爷,我想斗胆说一句话。”   “说。”   “今日回曲家时,我在外头听见三娘子对萧夫人说,她再也不回曲家了。您要怀疑她有异心的话,我倒觉得,她绝对不像在说假话。”   “所谓论功行赏,三娘子如今算是咱们的一份子,也并没有拖后腿之行径,您何必总是对她恶声恶气的呢?”   他说完,晏铮便陷入沉默,他以为他听进去了,可下一秒,衣襟突然被人抓住往前一拽。   “郭申。”晏铮寒光乍现的眸近在咫尺,“你或许是年纪大记不清事了,所以我提醒你一句。”   “要是她那时上去,哪怕只是拉她一把,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论功行赏?罪还没偿完,哪儿来的赏。” 第39章 这就是你的未婚夫婿?   “爷……”   被晏铮拽住衣襟,郭申不由错愕。   他家爷说得也没错,三娘子当时没能去拉二娘子,是她的过错。   可要是换了旁人,说不准这事只会被永远烂在肚子里。毕竟谁敢担责,谁又敢如实道来?   可三娘子不同。人一生哪有不犯错的,她只要知错能改,又谈何赎罪呢?   “进来。”   他没来得及再说,晏铮已将他一把搡开。   “……十七爷?郭大人?”   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曲如烟进了屋,踌躇地来回打量二人。   “你不是说在曲家找到什么了吗。”晏铮抱臂往椅背上一靠,面不改色道,“说来听听。”   “啊,是……其实……”   曲如烟虽没在曲声声那间破屋里找到什么端倪,但却想起一件事。   曲声声为什么极少出门,因为她的姨娘常年卧病在床。   那个姨娘姓周,生得貌美,也并不羸弱,怎么也不像体弱多病的模样。可就是在某一年的一夜之间,病倒在榻,从此曲如烟再没见她出过那间院子。   周姨娘是她爹从烟花柳巷赎回来的,她的出身在礼教严苛的曲家注定得不到重视,祖母巴不得没有这个人才好。   唯一会造访那间常年萦绕着一股药味儿的偏僻小院的,只有曲挽香。   而且在周姨娘病倒之后,去的次数更加频繁。   曲如烟不知道她去那里做什么,但能光明正大的进出,想必是得了祖母默许。   她是去照顾周姨娘的吗?可周姨娘和她并无交际,谁会空闲多到做这事呢。   她记得,曲挽香那天在周姨娘的院子里待了许多,等她出来,不多时那头就传来姨娘病逝的消息。   曲如烟怎么也不觉得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可若是有关联,那结果也是她不愿相信的……   “大姐姐对生死的界限如此模糊,是不是因为……二姐那时不忍她经历丧母之痛,所以才骗她人死后会变成蝴蝶?”   曲如烟故意没说自己想到的另一种可能,“大姐姐深信不疑,直至今日都还这样以为……”   如果真是如此,那曲挽香做的这件事能算是对的吗……   “还有呢?”   晏铮不置可否。   曲如烟不由沉默,她是不想在二姐的心上人面前说这种话的,可如果不说……   “我在想,为什么姨娘死的那天,二姐会在她屋里待那么久。”她说:“会不会……是二姐把……”   那样对谁都极好的二姐,会害人吗?   曲如烟不知道,毕竟她一点也不了解曲挽香。   她忐忑地去看晏铮,发现他亦没有否认这个猜测,也没有为此愤怒。   难道,他也认为这并不是毫无可能的吗……?   “我知道了。”   半晌,她听见晏铮淡淡吐出一句。   翌日,曲如烟没忘记和曲声声约好的,今日要去宫里领她给自己想的那个“好办法”。   都怪自己上次不慎把府里没有下人伺候的事说漏了嘴,也不知道她所谓的“想到了个好办法”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晏铮只让她和曲声声接触,其他的没有多说。曲如烟猜他一定在计划着什么,可惜自己不知详情。   马车路过曲府旁,这是去曲家和进宫时会途经的一条道,曲如烟本没在意,直到瞥见窗外欲要擦肩而过的一辆马车。   “停,郭大人,停一下。”   她喊道。   “三娘子?”   她没理会郭申的呼喊,径自下车拦在那马车前,马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宋家娘子,曲如烟方才一眼就认出她家的马车。   这个方向,不会错的。她肯定是要去曲家。   宋家娘子去曲家还能为什么,只有可能是去见自己。   可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曲家……甚至,无名无分的住在一个男人的府邸里。   她自己心里接受了,可也不代表想让曾经的姐妹亲友知道这事。   “三娘?”宋家娘子掀开车帷,讶然道:“我正要去找你。”   “我知道。”曲如烟紧张得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但我正要进宫去,宋家姐姐难得来一趟,要不同我一起?有什么事,车里可以慢慢说。”   宋家娘子倒无所谓,她家世高,进宫也就递个牌子的事。   “也行。”她下了车,踩着车辕坐上曲如烟的马车,“嗯?你家什么时候换了个年纪这般大的车夫了?”   她在说郭申。   曲如烟慌道:“有一阵子了……他驾得又稳又快,很得我娘喜欢。”   她说完抬头去看,好在前头的郭申似乎并未听见。   二人进了宫,曲声声刚睡醒正被人伺候洗漱,叫她们先在正殿稍坐。   “你原来是进宫来看你大姐的。”宋家娘子方才在车里和她交谈甚欢,一进宫就冷了脸。   “宋家姐姐不喜欢大姐么?”曲如烟一愣,没想到她还和曲声声有过节。   “我和她可没过节。”宋家娘子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偏头望向殿外:“是挽香,她……”到此处一顿,“反正,我不喜欢你这个大姐。”   她去曲家无非就是想见见曲如烟,刚才在车里话也说够了,她起身要走。   “来都来了,要不喝口茶再走吧?”曲如烟下意识拦她。   她在想,难道是二姐跟宋家娘子说过什么,宋家娘子才会不喜欢曲声声?   “喝她宫里的茶,还不如喝外头的泥水呢。”   宋家娘子话虽这么说,但她对曲如烟有几分心软,好说好歹,终是坐下。   很快,曲声声到了。   “原来你们就是盯上我的茶了?”她笑吟吟地落座,拉过曲如烟的手,对着宋家娘子一张冷脸也能热情万分地打趣,话落道:   “还不把茶呈上来?”   宫婢们端着银盘上前。   热腾腾的蒙顶茶,喝上去跟家里的没甚不同,曲如烟轻啜一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问宋家娘子和她二姐的事。   “唔!”   却在此时,宋家娘子浑身一抖,杯盏自手中脱落,茶水倾洒而出,险些波及到旁边的曲如烟。   她抬头看时,发现连含在嘴里的茶水也被宋家娘子尽数吐了出来,许是吐得太急,衣襟披帛狼狈地湿成一片。   “你这沏的什么东西?”宋家娘子白了脸,险些叫出声来,宫婢连忙拿来清水为她漱口,她咳嗽连连。   “宋家姐姐……”   “够了。”宋家娘子彻底寒了声音,拿帕子擦干净衣裳和脸,盯着地上那摊泛黄的茶水良久,到底没有发怒:“娘娘既然如此不欢迎我,那我今日就告辞了。三娘,改日再去看你。”   说完,不等曲如烟回话,她扭头冲出殿门,小内侍连忙追上去,只剩殿内一片死寂。   “这茶……有什么问题吗?”   曲如烟尝了口自己的,没有怪味,只有一股清新的茶味。   “大姐姐……”   “真奇怪。”   曲声声望着宋家娘子离去的方向,“她不是说比起宫里的茶,更想喝外头的泥水吗?我以为她会高兴的……”   “哎?”曲如烟一愣,看向地上那摊茶水,“难道……大姐往宋家姐姐的这杯茶里……”   “对呀。”曲声声眨眨眼,声音清脆道:“我让宫人掺了泥水。”   “你……”   饶是在外人面前没脾气的曲如烟也觉得她不可理喻,腾地站起身,“你怎么能这样做?”   曲声声不解她的火气从何而来:“可那是宋家娘子自己说的啊……她想喝泥水……”她细眉微颦,双肩落下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曲如烟愣住。   她本以为曲声声此番是故意找茬,可此刻,她声音低落、面容沮丧,宛如做错事被人训斥的孩童。   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也奇怪为什么有人喜欢喝泥水,可听说宋家娘子是挽香的密友,所以我想绝不能怠慢她,她想喝什么当然得让她满意。”   曲声声绞紧自己的指尖,委屈地抬头看曲如烟:“三妹,我只是想和她交好,我也不知道她说自己喜欢喝泥水是在撒谎呀……”   曲如烟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她脑中乱作一团,一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错事的人,对她生气又能有什么用?   “可……你为什么想和宋家娘子交好呢?”她没忘记自己是来帮晏铮做事的,这头说不通,套话她还能不会么,“因为她是二姐曾经的好友吗?”   曲声声点头,“挽香的好友,不就是我的好友吗?”   真的是这样吗?   她分明之前还说:“挽香只是死了而已”。   “不过……挽香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曲声声倒在贵妃椅上,望着天顶叹息:“我一个人在宫里有时候也觉得孤单,明明冬天都过去了,为什么她还不回来?”   为什么,她还不回来?   曲如烟一愣。   那当然是因为……她死了。她回不来了啊。   可曲声声的话中饱含落寞,曲如烟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忽然觉得,这个大姐是喜欢曲挽香的……会那样说,也不过是以为死去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她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可怕……?   “大姐姐,你上次不是说,替我想了个好办法吗?”她重整心绪,主动提起这个话茬,“是什么办法呀?”   她不说,曲声声都要忘记这事儿了。   “放心,我保证你满意。”说罢,她朝殿外招手:“满乐,你快来。”   -   曲如烟自清晨进宫到西山日落还未回来,郭申有些担忧,不止一次问晏铮:“爷,三娘子会不会遇上什么事?”   晏铮也不止一次地回答他:“遇上事又怎样,还能死了不成?”   这对话重复了约莫七次时,曲如烟终于归来。   她下了马车,谢过送她出宫的宫人,却迟迟不入府门。   “三娘子?”郭申见她一只手背在身后,遮遮掩掩的,便问:“莫非出什么事了?”   “也、也不算出事吧……就是……”曲如烟愁眉苦脸,踌躇半天,下定决心,“郭大人只要不怪我,我就告诉你。”   她这么说,郭申更加好奇:“自然不会怪三娘子。”   说罢,曲如烟认命地低头,从身后牵出来一个……小女孩。   说是女孩也算恰当,这小姑娘作宫婢打扮,梳了一对俏皮的垂挂髻,瞧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水灵的眸正上上下下地打量郭申。   不等郭申说话,她“啊”地大叫一声,“如烟姐姐,这就是你的未婚夫婿?”   “可……瞧上去怎么有点老呢?”   被个小丫头指着鼻子又说夫婿又说老的,郭申也懵了,“三娘子,这位是……”   “吵什么,”晏铮在这时慢悠悠地闻声而来,“站门口说话很好玩儿?”   他本就生了一副亦正亦邪的俊美相貌,加之身姿挺拔,往那儿一站,又有气势又有气度,整个京都的儿郎加起来恐怕都比不过。   “啊!”小姑娘瞧见他,原本困惑的一双眼唰地闪闪发亮起来,“我知道了!”   她指着晏铮,兴奋地对曲如烟道:“他才是你的未婚夫婿,对吧?” 第40章 天造地设的一对。   曲如烟大惊失色,想捂住小宫婢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晏铮的目光就这么定格在她身上,曲如烟又羞又急,恨不得回去把当初撒谎的自己打一顿。   “我……”   她不想当着小宫婢的面解释,扯住晏铮的衣角把他往远处拉了拉,“十七爷,你听我解释……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压低声音,不忘用余光打量小宫婢,小宫婢正双目闪亮地盯着这边。   曲如烟顿感头疼,她怎么也没想到曲声声的“好办法”就是从身边指派一个会伺候人的宫婢给自己。   曲声声说了,这小宫婢叫满乐,是贴身伺候她的宫婢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虽性子活泼了些但好在做事周到,她是宫里给的,就算晏铮不喜也不敢擅自赶走。   曲如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被迫把人领了回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扯谎的。”曲如烟将前因后果说完,连忙添上一句。   她心跳如鼓,又不想被晏铮看出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私心,“不过这也并非全是坏处,你看这几日大姐姐她都没有再为难你了不是吗?”   可能最大的坏处就是本人不知道这事……   “你要是不同意,我可以进宫把满乐还给大姐姐的。”   好半天没得到晏铮的回应,曲如烟又道。   说来这也在她意料之中,郭申之前才刚说过为了不露破绽才没有买下人,满乐这个小宫婢又是宫里的人又是曲声声的人,晏铮能同意才有鬼……   “还回去干什么,留下吧。”   “诶?”   曲如烟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的,可以留下她吗?”   出乎她意料的,晏铮眼中并无怒容,似乎也没有责怪自己撒谎的意思。   “我骗你作甚?”晏铮好笑,“不过让她跟着你就够了,我和郭申用不着人伺候。”   曲如烟简直不敢相信,惊喜过头,没忍住抓过晏铮的袖角凑近他:“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住她!”   “而且……”她想起方才的曲声声,“我觉得大姐姐并没有那种安插眼线的心眼,非要说的话,她更像一个孩童,单纯过头……”   “孩童?”晏铮瞥了眼被她拽住的衣服,等她慌忙松手才理理袖角道,“曲三娘子有时说话滑稽得叫人发笑。”   “越是孩童,才越是残忍。因为他们天真又无知。你不知道吗?”   “如烟姐姐是在和她那未婚夫婿说悄悄话吗?”   满乐站在远处,抬起一张小脸张望,“他们感情可真好!”   郭申不懂她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是哪个宫的婢女?”   “这还用问?”满乐挺胸抬头,“我原本是曲妃娘娘宫里的人,如今被娘娘赏赐给如烟姐姐照顾她寝食起居,咱们以后就是同一个府邸里的人了。”   “那未婚夫婿是怎么回事……?”   “你分明是这个府邸的管事,却连主人的终身大事都不知道吗?”满乐难以置信,觉得这人可真是个失职的下人,“咱们如烟姐姐不是早就和你家主子订过亲了么。”   她欣喜若狂,指着曲如烟和晏铮的方向蹦蹦跳跳:“你看他们举止那般亲密,难道什么都没瞧出来吗?”   可不管郭申怎么看,他家爷都只是很平常地在和三娘子说话……虽然,三娘子的脸有些红。   他想起之前在马车里问曲如烟,有没有想过做晏家妇。   曲如烟当时没有回答,愣了半晌,唰的红了整张脸。   他便明白了曲如烟的心意。   所以,郭申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家爷被如此这般误解,倒不如说,他乐意见得。   只有曲如烟越深入晏铮的内心,有关曲挽香的那段痛入骨髓的回忆才能更快痊愈,更快被忘却。   他家爷,才能更快走出来。   “你说得对。”郭申摸摸下颌胡须,冲满乐叹道:“曲三娘子和我家主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郭申。”   “嗳!”   晏铮和曲如烟说完了话,过来将腰间短刀扔给他,“随便给她收拾间耳房出来。”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满乐。   “伺候好你的如烟姐姐。”经过满乐时,他低下眉眼漫不经心地将她一扫,不等回话,套上大氅外袍便踏出府门离去。   “天都快黑了,他这是要去哪儿啊?”曲如烟问道。   去哪儿,当然是去找潜入离宫所需要的最后一个垫背了。   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郭申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可不等他回答,满乐已跳起来高举双手道:“郎君肯定是为了如烟姐姐出去干活养家糊口了。”   这才是不可能的……   曲如烟勉强一笑,不置可否。   好在郭申也不曾说什么。   要是真和满乐解释,说不准哪天就会传到曲声声耳里,她还是别解释得好。反正,晏铮刚才也没要求她解释不是?   -   晏铮出了府邸,行过两条街,曲泽已经等在马车旁。   见了他就招手:“十七爷!”   晏铮一跃上车:“好在你没迟到。”   “你今儿不是要教我用刀么,我怎么敢迟到啊。”曲泽爬上辕座,顺理成章地当起车夫。   要他说,他晏铮哥整日在宫里任着这么忙的职,为了教自己,竟愿意在值夜的时候为自己抽出空,可谓十分给面子。   这阵子只能在宫里练,但反正曲家进宫不用递牌子,也就麻烦点曲泽要来回跑一趟。   “等等,咱们要爬那么高吗?”   许是怕被人打搅,他晏铮哥没去平时值夜的岗哨,带着自己越爬越高,最终爬上一座宫阁最顶。   “怎么?这样你就怕了?”   “我……”曲泽别的不强,一颗自尊心十分要强,即便怕得双膝颤抖,一想到晏铮刚才在旁边喘都不带喘的模样,愣是憋出一股硬气来:“我不怕!不就练刀么,你尽管教就是。”   “好。”晏铮一瞥身后逐渐被黄昏笼罩的肃穆宫殿,执起佩剑道:“看好,小爷给你打个样。”   -   年仅十一的太子学业繁重,每到傍晚从国子监出来,需得有人抬着步辇来迎,瞧他那精疲力竭歪七八倒的模样,不像念书回来的,像是缺胳膊少腿回来治病的。   “殿下,皇后娘娘……”   “不去。”太子哼声一摆手,“我都累死了还去阿娘那儿作甚,回去睡觉。”   这哪儿能睡觉的?   内侍们苦不堪言,太子霸道不讲理,又是皇后的心肝,在国子监里还有太子太傅管他,出了国子监,内侍们让他睡觉不是,不让他睡也不是。   “等等。”   行到途中,太子忽然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唰唰的,犹如铁刃割裂空气的尖锐之声,明明并没有多么响亮,可听在耳里铿锵有力。   他顶着睡意,抬头往宫阁上看,便见一个着甲胄,手执剑的侍卫正背着夕阳舞剑。   太子在宫宴上见过不少人舞剑,多是轻盈如流水,要么华丽得花里胡哨的。   这样快而凛冽,要人的目光被迫跟着移动才能勉强看清,一招一式都像经历了多年磨炼的狠厉剑法,太子是第一次见到。   他不由问道:“那、那是哪个侍卫?”   内侍摇头:“许是夜里当值的。不过……当值也不能在这儿舞剑,奴这就去……”   “去什么去!”太子没好气道:“你还想让孤在这儿等你不成?还不赶紧回宫,孤要睡觉。”   回了宫,他本以为自己能沾床就睡,可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那个侍卫舞剑的模样。   “你说阿娘凭什么不让我习武?”太子郁闷得腾一下从榻上起身。   宫婢道:“娘娘是想要殿下以学业为重。”   宫人们都知,当朝太子不爱文独爱武,有一阵子习武成痴,差点荒废了学业。   皇后气得要死,认为习武是下位者做的事,要太子潜心钻研那帝王心术。从前太子私藏的什么弹弓、马鞭,小刀小剑,统统被皇后翻出来毁了个一干二净。   太子因此事气急了在凤鸾宫前又蹦又跳,就差躺地上哭了,也再没让皇后松过一次口。   “学学学,整日就知道学,”太子气不过,反手将柜子上一个花瓶拍下去摔了个稀巴烂,“睡觉,睡觉!”   翌日卯时,皇帝上朝,太子同样得到国子监报道。   昨夜因为生了一宿闷气,晨时就格外没有精神,可一途经昨日看见那个侍卫的地方时,唰唰声又再次响起。   又是那个侍卫?   太子抬头一看,果真就是。   侍卫今日换了把佩刀,比昨日的剑瞧上去沉上不少,可动作依旧干净利落,舞了十几息也没见他喘气。   “他、他这身手,比宫里不少侍卫都厉害多了……”   太子在心里诧异地喃喃。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直到午时黄昏,翌日的清晨、午时、黄昏,后日,大后日,不管太子什么时辰去,永远都能看见那个侍卫在那里舞剑。   有时候是马鞭,有时候用短剑。   甚至一日下起暴雨,他匆匆而过时,看见那个侍卫分明已经浑身湿透,仍旧动作不停。   竟是风雨无阻、昼夜不分。   他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   舞剑就这么有魅力?   太子对侍卫,渐渐从看好、赞扬、佩服,到疑惑好奇。   他……到底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这世间天赋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勤学苦练、日以夜继。”   太子冥思苦想好几日,最终得出结论,宫婢见他嘴里难得吐出一句正经话,先是诧异,然后欣喜道:“正是呀殿下,所以您只要好好念书……”   “这说明孤现在习武也不晚!”   宫婢:“哎?但……”   太子飞奔出殿,任身后人如何叫唤,头也不回。   他这几日像着了魔一样,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个侍卫的身姿。   他不禁在想,一个小小侍卫都能为习武坚持不懈,自己堂堂太子难道要因为阿娘不允许就轻易放弃?   他早就不想读那劳什子破书了。他就要习武!他就要练剑!他要变得跟那个侍卫一样厉害!   “十七爷,你看我这几日……是不是……进步了?”   宫阁上,曲泽一句一个大喘气,拿剑的手抖得跟筛子似的,晏铮心里暗骂他废物一个,嘴上道:“不错。”   曲泽得意不已,殊不知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晏铮能这么些天一直守这个破宫阁而不是去御书房门口站着,主要归功于皇帝对曲家的莫大宽容。   也不知曲泽怎么跟他那个皇帝姐夫说的,皇帝真就点头答应让他跟着晏铮学剑,左右不过小打小闹,平素有人盯着,他们没有异动,皇帝基本不理会。   也许这就是上位者独有的游刃有余,不过也正中晏铮下怀。   “站好,再来一套。”   他话未说完,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子喘着粗气,爬上宫阁,满头是汗。   “太、太子殿下?”   旁边曲泽叫出声来,他像没听见,几步冲到晏铮面前,抬起下巴,拿手指着他:“你运气不错,孤看上了你的身手,从此往后,你必须得教孤习武。” 第41章 入套。   有关太子的传闻,曲泽知道不少。   要么是他逃了国子监,惹得一帮宫人满殿追他,要么是他拿弹弓不慎打伤了哪个臣子,被圣人狠狠叱责。   反正,这太子可比他曲泽霸道多了。   虽不知道他为何忽然点名要晏铮教自己习武,但晏铮恐怕是拒绝不了的。   “我拒绝。”   曲泽:“嗯?”   太子没料到自己还有听见这三个字眼的时候。“你说什么?”他愣住。   晏铮重复:“我说,我拒绝。”   吐字清晰得太子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都没办法。   “你凭什么拒绝?”他难以置信:“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太子吗?”   “对啊!”太子道:“你知道我是太子还敢推拒?”   “殿下知道习武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不屈于人。”   晏铮手往腰间佩剑上一按,俯视太子:“宫中侍卫大抵都这样,否则如何保卫皇城、保卫国土?”   “我眼下若因殿下是殿下就教你习武,岂不是失了做御前侍卫的资格?”   他这一套歪理,但凡换个人来也不会被唬住,可太子年不过十一,平日还最爱看那些武林高手云云的话本子。   “这……”他面露踌躇。   “且习武并非玩闹,需得持之以恒,殿下每日有国子监要去,娘娘更不允许您习武,要是臣教了您,臣还怎么待在宫里?”   晏铮摆手让他走:“臣不愿将就,亦有心无力,殿下回去吧。”   这要是换做寻常侍卫,谁不得上赶着巴结自己?他居然敢让自己走!   “你……”太子叱责的话到嘴边,愣是没法吐出来。   他想,这个侍卫虽大言不愧地拒了自己,可……他坦坦荡荡,不受名利诱惑。   平常那些侍卫他瞧不上,这个侍卫身手好,还难得有几分骨气,,失了这个,自己怕是再也寻不到第二次机会。   “不行,你必须得教我!”   “可……皇后娘娘……”   “我不告诉我娘。”   “但……国子监……”   “有机会我就溜出来,保证不耽搁你教我!”   自己都这么说了,这侍卫还是沉默不语,他心急如火,“那这样吧,你告诉我你是哪个都统手下的,我让我娘把你调来我身边做侍卫,这不就方便了?”   可这样升官的事似乎也提不起晏铮的兴趣,只有太子再三保证,他才端着架子,勉为其难一颔首:“那臣试试罢。”   太子登时忘了要生气,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追赶他的宫人们在这时赶来,他急忙离去。   “你可真够倒霉的……”曲泽在旁边看了半天,一边心里暗道他晏铮哥对太子都能态度这么大,实在是能人,一边觉得这太子简直蛮不讲理,强人所难。   晏铮点头:“是,我可真是倒霉。”   --   翌日午时,一下国子监太子就冲到凤鸾宫找他娘,将想把晏铮调来自己身边的事说了。   “是哪个侍卫?”皇后问道。她生的儿她最了解,眼比天高,谁都轻易入不了他的眼。今日竟为了个侍卫跑来求自己,真是奇了。   “回娘娘,是……”内侍不由压低声音,“是晏少将军。”   皇后眼神蓦的沉了,她将太子招到身侧,神色无常地问:“我儿,你怎么突然就瞧上他了呢?他跟你说什么了?”   太子早就学乖了,之前多少次自己的习武机会都被他娘阻挠,这回他可不会实话实说,“没说什么啊。”他佯装不知:“就是那侍卫每日在宫阁上站得笔直笔直的,比其他侍卫恪尽职守多了,我上去和他攀谈,他还说值岗的时候不让说话,劝我回去。”   “阿耶不是常说要赏罚分明、任人唯贤吗?”太子道:“儿觉得他就该赏,难道……儿说错了?不是这样吗?”   他双眼一眨一眨,瞧上去诚恳天真,皇后那点怀疑刚升起便烟消云散,“也是,我儿说得不错,看来你去国子监是认真念了书的。”   皇后去了一趟皇帝的书房。   “…你觉得如何?”   她把太子的话说了,见皇帝双眉一皱忙道:“我知道陛下提防晏家得很,但陛下这么多天看下来,不觉得那晏铮空有一身武功底子而无头脑吗?”   皇帝或许还有许多考量,皇后可不管他如何想,如今曲声声隆宠依旧,但怀就坏在,她没有子嗣,没有子嗣的女人,在宫里什么都算不上。   皇后曾经也是出身大家的闺秀,能和当时英名在外的晋王订亲,她欢喜得一夜没睡,哪怕知道他有个故去多年的亡妻也毫不介意,刚成婚那段日子,她和皇帝虽相敬如宾却也亲近过一阵子,直到后来曲声声入王府,皇后的噩梦才算彻底开始。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冷眼看着自己的枕边人一边一边地纵容曲声声横行霸道,那颗心早就死了。   她如今一心扑在太子身上,只想为他的日后铺路搭桥。   晏铮便是其中一个。   晏家固然势大,但只要晏铮这个嫡子还在京都,晏家敢轻举妄动么,与其像皇帝这样处处提防,失了人心,倒不如给颗甜枣拉拢晏铮。   毕竟他不是空手而来,跟着他来京都的,还有那一队英武的晏家军。   皇后如今唯一的担心是日后曲声声诞下皇嗣,在那之前,她能为太子谋求的,都要给他谋来。   “陛下觉得呢?他堂堂晏家嫡长子,只给个正四品的御前侍卫,也太委屈了些,索性给他升官,叫晏将军知道他儿子在宫里过得不差,也能安抚安抚晏家不是?”   皇后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终是把皇帝说通。   反正这么多天看下来,那晏铮不就是个只会闯祸的祸害么,心眼没多少的人才最好拉拢。   “长平。”皇帝招来内侍,“我记得,太子殿里不是还有个都统的职空着?”   不多时,宫内上下都知道,晏铮被封了个正三品的太子侍卫处都统之职。他没被贬都好说,竟然还升官了!   太子殿里的侍卫们一接到这消息,都忐忑地等着晏铮这个新的顶头上司来问话,这么一等就直直等到申时才总算把他等来。   “晏都统,晏都统。”   晏铮当侍卫时别人都以将军府嫡子的称谓叫他,如今他升了官,各个“都统都统”叫得毫不拖沓。   “嗯。”晏铮随意应了声,很不客气的往最上首一坐,“你们平时哪些是随殿下出行的?”   八个侍卫忙出列行礼,晏铮一看,大手一挥道:“以后换我来,用不着你们跟着,在殿里头守着吧。”   这,这……不大好吧?   “晏、晏都统……”一个侍卫道,“国子监虽也就隔了几条甬道,但也不能没人伴驾吧?”   晏铮眉梢一挑:“怎么,我不是人?”   “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这样吧,你们八个一起上,看看能不能掰倒我一下。”晏铮腿往案上一翘,横得跟二五八万似地俯视八人,“你们试试?”   晏铮的身手早在侍卫间传得沸沸扬扬,谁还敢有异议,纷纷摇头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晏都统言重了。”   这事就这么一锤定了音。   太子出国子监的时候,看见来迎的只有晏铮一人,就知道自己在阿娘面前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   随行还有四个内侍,他不方便开口问晏铮,就差没把“这下可以教我习武了吧?”写在脸上。   晏铮佯装没看见,一瞥远处的离宫,“咦”了声问:“说起来,殿下知不知道那边的宫室是干什么用的?我今儿去侍卫处听他们说才知道,原来那边没人把守。”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摇头:“那不就是座没人去的宫室吗?”   “哦。”晏铮眼底一闪,轻声道:“原来殿下不知道啊。” 第42章 一切恩怨了结后,你打算……   晏府。   满乐来了几日,逐渐习惯府里的生活。虽不如宫里,但她也满意如今的住处,且曲如烟是个好伺候又好相处的主。   前几日郭申说,晏铮被封了都统,曲如烟还没如何,满乐先高兴坏了:“日后如烟姐姐嫁进来,娘家的人才会觉得有脸面呀。”   又把曲如烟拉去厨房,头头是道的同她说:“姐姐前几日不是说想学着下厨么,干脆择日不如撞日,郎君升了官,一会儿回来,要是能喝到姐姐煮的汤,不得更对你死心塌地吗?”   曲如烟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满乐会这样,多半是曲声声跟她说了什么,她不好推拒又觉得不好意思,“但是……”   但是……万一她煮得不好喝怎么办?   “这有什么,满乐可以教你,保证让郎君满意。”   郭申在一旁也道:“三娘子试一试又何妨?这几日爷在宫里忙里忙外,多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会儿他若回来,你还能借着送汤和爷说说话不是?”   “对呀。”满乐疑惑,“郎君在忙什么,最近总是到夜里才回来。”   这个曲如烟也不知道,她虽每日都会带着满乐进宫和曲声声说话,但曲声声对不感兴趣的人从不关注,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嘛。”郭申也没听晏铮提起,但他猜晏铮肯定是真的在恪尽职守,他刚刚升官,皇帝难免要注意他几日,他安分守己才好放松这些人的警惕。   “反正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郭申打了个哈哈,一拍满乐的脑袋,“你不是要教三娘子煮汤?还不快点,一会儿爷就回来了。”   满乐这丫头说一茬是一茬,当即忘了要再问晏铮的动向,又去招呼曲如烟下厨。   两人忙活的时候,郭申就守在一边,他越看,越觉得曲如烟好。   一个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如今为了他家爷,愿意去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   他不禁在心里和曲挽香比较起来,那二娘子呢……想到此处,又不禁发笑,他想什么呢,二娘子在的时候,他家爷可从未让她去过厨房这种油烟满天的地方,只有他家爷给二娘子下厨的。   他本不觉得有何古怪,可他家爷日后要继承家业,常年奔波在外,这种时候,还是要有个持家的贤妻才好些。   “炖好啦!”   二人在厨房折腾一下午,满乐直夸曲如烟天赋高,炖出来的鸡汤金黄金黄的,不枉郭申跑出去买的这只老母鸡。   “可……他真的会喝吗?”曲如烟忐忑极了,“我突然炖什么汤,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怎么会!”满乐觉得她的如烟姐姐就是除了娘娘外,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而且那可是曲家,曲家多高的门第啊,这个姓晏的什么郎君凭什么嫌弃如烟姐姐,姐姐不嫌弃他都是他赚了。   晏铮正好在这时回来了。   看时辰,他多半很快又会出门,满乐赶紧把银盘递给曲如烟,“快去呀,你是他的未婚妻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晏铮的确只是暂时回来一趟,他将原本藏在身上的所有刃器卸掉,除了进宫后才能拿到的佩剑,其余能伤人的东西一件没有。   “十七爷……”   换好衣服出来,便见曲如烟等在房门前。   “说。”   “郭大人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过饭,所以我亲手给你炖了汤。”曲如烟一鼓作气,把银盘往前一凑:“你要是方便……要不要喝点?”   她抱着被拒绝也罢,要是喝了就是自己赚到的心态,紧张地说:“没有毒的,我可以喝给你看!”   晏铮一瞥那碗汤,考虑了片刻,道:“进来。”   曲如烟险些没反应过来,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直到她把瓷碗端到晏铮面前,才明白自己心中那股雀跃是什么。   “虽然是满乐那丫头的主意,不过……”   “你还想找真相吗?”   “哎?”被晏铮忽然一问,曲如烟不禁怔愣,她看见晏铮在盯着那碗汤,就好像在问自己是不是并没有想为曲挽香找出真凶,她心中的喜悦瞬间被仓皇代替,“我想啊,我当然想了!”   晏铮看着她笑:“真的?”   “我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说谎。”曲如烟恼怒,胸口紧张得砰砰直跳,“我一直有按你说的跟大姐姐好好相处,这几日大姐姐一直说她在宫里很孤单多亏了有我,我给你炖汤也不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我……我只是……”   她只是……什么?   她敢说吗,起码在晏铮替二姐报完仇之前,她什么也不敢说。   但,有一件事她一直想问。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曲如烟冷静下来,攥紧手指问他。   晏铮本要起身离去,反问:“什么以后?”   “就是替二姐报完仇以后。”她说,“报完仇,一切恩怨都了结以后,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呢?”   迎着她着抱有些许期待的目光,晏铮微微一愣,旋即噗嗤一笑,将那碗汤推到她面前,“没有以后了。”   “…你说什么?”   晏铮看着她,平静地重复:“我没有‘以后’。”   -   “十七爷,你可算来了,等你好半天了。”   晏铮去得比想象中要久,曲泽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他盼来。   “喏,我把威猛将军牵出来了。”他一晃狗链子,黑犬吐着舌头过来蹭晏铮的小腿。   “不过宫里准带狗进去吗?”   “所以才要用你家的马车。”晏铮道。   曲家的马车,侍卫盘查得松,就算发现不能带的,只要不严重,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人乘上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宫门,这黑犬似有灵性,上了车就缩在软垫下边,不动也不叫唤,乍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晏铮自从当上都统,不用定时去任职,这几日忙来忙去跟着太子上下国子监,有时候也随便教教他耍剑。   昨日他教完,说:“你体能太差,这样下去什么也学不了。”   “那、那可怎么办?”太子急了,“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慌什么。”晏铮道,“明日我给你带个好东西过来。”   这个好东西,指的就是这条黑犬。   太子极少摸过活物,连春猎的时候也只摸过被别人一箭穿心的兔子。   黑犬生得高大威猛,一双琥珀色的眼与狼神似,太子见了欢喜不已,直呼:“你怎么弄进来的?你还养了这么大一条狗?”   “殿下,这狗是我养的,”曲泽很大方地一摆手:“你要喜欢,可以借你玩两日。”   这都是晏铮进宫前嘱咐他的,虽不解其意,但这可是自己晏铮哥的要求,曲泽哪儿能不听的。   他们能这么明目张胆,是因为今日宫中设宴,皇后不许太子旷课,要他下了国子监再去赴宴,如今宫里大半人不是在忙就是在吃席,连东宫这么大一个殿也没见几个人。   “可殿下不是得赶紧去宫宴吗?”晏铮问。   太子不以为然:“晚点再去,我娘也不会说什么。”   他爹娘怕他玩物丧志,从不许他养什么活物,所以他才对这条黑犬格外爱不释手,“反正也没什么人,我们牵着它出去溜溜。”   晏铮自然点头说好。   曲泽后知后觉有点怕:“你说咱们偷偷摸摸把狗带进来,要是被我那皇帝姐夫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晏铮回他:“不还有你大姐么。”   这么一想,倒也是,曲泽霎时又胆肥起来。   “走走走,殿下,我这黑犬跑起来跟马不相上下,保证能练殿下的体能。”   三人出了东宫,那黑犬果真像匹脱缰的野马,太子惊呼一声,几乎被它拖拽着往前追赶。   看时候差不多了,晏铮随手拾起一块石子,腾的一下,太子手中的链条从中断成。   没了链子牵扯,黑犬更加兴奋,唰一下跑去了更前头。   “怎么回事,怎么会断开的?!”曲泽道。   太子慌道:“不是我弄断的!”   “废什么话,快追啊!”   晏铮一提醒,二人方才如梦初醒,连忙拔腿去追。   不知在那黑犬屁股后头追了多久,太子实在体力不支,曲泽更是气喘吁吁,若不是怕黑犬被人发现自己要被罚,他早累趴下了。   “这……这是哪儿啊?”   他汗津津地从地上坐起,发现面前的宫室与皇城其他地方的宫台比起,阴森可怖得多。   那围墙足有五六人高,一眼看不到顶,要进去,似乎只能走大门。   “你真看见狗进去了?”太子狐疑道。   晏铮道:“骗你作甚,你看这门不是开了一点么?”   “但我都不知道这儿还有座宫室……”   此处已算不上皇宫的主城,周围没有设侍卫处,自然也无半个宫人,寂寥得宛如死城。太子从没来过,甚至往这边来的途中也没瞧见有人看守。   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嗨,殿下管它干什么用呢,反正咱们进去把狗找到就走。”曲泽道。   “也是……”太子勉强点头,“那,进去瞧瞧吧。” 第43章 “香香……”   三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里边的光景与想象中很不相同,没有杂草疯长,亦没有满地废墟,往前走一走竟然还能瞧见景色不错的小桥流水。   晏铮一直在听,他能听见远远有数道脚步左右徘徊,离宫内果然是有人看守的,他们没看见侍卫的影子,想来是因为要看守的人并不在附近。   “哎,那儿有间屋子。”   曲泽看见什么,抬高声音一指远处,被晏铮一拳砸在肩上,“小声点。”   三人伏低身子躲在树干后,晏铮低声道:“狗说不准跑去那屋了,你们在外头找,我去屋里看看。”   太子点头,忽然没了刚才那股害怕劲,只觉这像极了探险,兴奋道:“放心,找到了我去屋里叫你。”   晏铮溜进那间屋子,他起初以为有人,但贴在门边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没人……?   这间屋子不小,屋内角落还燃着檀香,小小一张桌案上摆放着作画用的宣纸,显然有人住在这里。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剑,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进宫时故意没拿佩剑,身上的短剑也被他留在府里了。   屋内寂静得诡异,晏铮目光一寸一寸地挪,一寸一寸地看,直到看见屋内深处的一道帘子。   深色的绸缎,不透光,将背后的空间掩藏得严严实实。   晏铮的心跳忽地加快了,他不知道那后面有什么,但某种直觉开始在他体内叫嚣。   他的手在帘子边顿了顿,唰地一声,被他毫不留情地掀开,藏在那背后的光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野。   画。   画。画。画。画。   满墙的画。用水墨笔细细勾勒熏染,珍重地被裱起来,与一簇接一簇的白花相映成辉贴满了一整面墙。   一张叠一张,一朵重一朵,多到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墙面。   这处空间极其狭小,晏铮站在中央,注视着那些画还有那些在北方本不应存在的花朵,他几乎要被这两种重量压垮。   每一幅画里都画着同一个人。一个女子。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   “香香……”   晏铮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了,画中的曲挽香看起来那般真实,真实又陌生,明明陌生这个字眼不该用来描绘她,可晏铮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她在每一幅画里都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做着不一样的事,或春日赏花、或雨天打伞,可不管哪一幅,都没有她笑的模样。   晏铮的目光像被锁在那里再也无法挪开,这一刻,他放松了一直以来的警惕,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就好像还在两年前的凉州城,她还活着。   直到,他扫到了画上的那个名字:“方在野”。   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瞬间回到他的脑中,他眼神一点一点沉下去。   那是,废太子的名字。   “你们干嘛啊,放开我!”   门外传来曲泽的声音。   -   一刻钟前。   “殿下。”   “去看过了?”   “是,之前大雪把路给封了,如今雪化了。”   长廊下,黑衣男子跪地禀报道。   他面前的男人不过二十五六出头的年纪,身上衣料并没多么华贵,通身却有一股上位者的雍容气质,闻言,缓缓回首,一双单眼皮里藏着些许阴戾,“她怎么样了?”   “很好。”黑衣男子道,“今年冬日很冷,属下去看时,没见她有病态。”   男人沉默片刻,道:“委屈了她。”   “怎么会呢,殿下可是……”   男人抬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此处是离宫一个偏僻小角,宫里派来看守的侍卫都已被他贿赂,收入麾下,他的王叔没有将这些前朝亲军统统灭口,就是他最大的败因。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篡权夺位的,终究比不过真龙之子。   “我忍了整整三年了。”男人细细摩挲着掌中玉珠,声音绵长幽恨,“三年,太长了……总有一日,我会……”   “殿下!”   宫廊外有侍卫匆匆奔来:“殿下,不好,离宫遭人潜入,一共三个人!” 第44章 唇边绽出一个羞赧的笑容……   “抓到没?”方在野眼神一凛,身旁的黑衣男人已不见踪影。   侍卫道:“只逮到两个……还有一个是……”   “殿下,抓到了,三个都抓到了!”又有侍卫来报。   方在野颔首,“随我去看看。”他转身往外走,不忘提醒侍卫:“一会儿莫要叫我殿下。”   离宫四周的高墙都是当初皇帝亲自叫人往上砌的,周围没有大树,离宫里密不通风,就算身手再好也爬不进去。哪怕是方在野的暗卫也只能走门。   难道是暗卫进来时忘了关门?   真是废物。   方在野跟着侍卫来到卧房前,隔着一段距离,他已经瞧见眼熟的面孔。   那是……曲家的嫡长子。她的弟弟。   另一个……   方在野眼底一冷,年幼的太子正在侍卫的擒拿下又吼又闹,“大胆,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殿下,臣也是奉命行事。”   年幼的堂弟,还曾抱着自己的腿撒娇,如今就已坐在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鱼目混珎、称王称霸。   方在野本就男生女相,常年的心结心病,让他面目罩上一层阴柔,如今再见故人,眼角眉梢都带出浓重的戾气。   他又侧眸去看第三个人。   一对上那人的双目,方在野不禁怔住。   他一刹那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刚才那双满带仇恨、充斥杀意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他再一次凝神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可再也不能从他脸上瞧出一丝一毫刚才的感觉。   “你们到底是谁?”男人不像其他二人那样反抗,可口吻也十分张狂,他像真不知道方在野是谁,眼里写满疑惑,“这不是皇宫里头么,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等等等,十七爷,他、他是……”   曲泽要拦晏铮已经来不及,一张脸白里透青又透紫,可算知道这座宫室是用来做什么的。   “难道是……堂兄?”   方在野整个人彻底暴露在亮处,太子愣在原地,他似乎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阿耶不是说……不是说你死了吗?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回来了,还在宫里,为什么不来看我?”   年幼的太子看来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这位自己曾经最喜爱的堂兄做了什么。   他恐怕连自己为什么会当上太子都不知道吧。   方在野掀起唇讥笑,早就凉透的心没了半分温情,“太子不用,剩下两个都绑了提去见陛下。你们可得给我好好证明清楚,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与我无关。”   --   “娘娘,完了完了,出大事了!”   小内侍迈上台阶一路飞快地冲到曲声声跟前。   曲声声正和曲如烟在殿内有说有笑,以往这个时候她都缠着皇帝,自打曲如烟来了,她连御书房都鲜少再去。   闻言道:“能有什么大事儿?少一惊一乍的。”   “娘娘,这次真的是大事,大大的事!”   内侍道:“太子殿下和您的弟弟,还有晏都统,昨夜趁人不备擅闯离宫,被侍卫逮个正着。陛下勃然大怒,审了他们一宿!”   话落,曲如烟险些没拿得稳茶蛊。   在场没人不知道,离宫里关的是谁。   她下意识去看曲声声,却见她神情自然,无所谓道,“擅闯离宫?他们为什么要闯进去?”   内侍摇头称不知。   “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吧。”曲如烟提议,阿兄倒也罢,他是曲家唯一的嫡子,祖母和爹娘怎么也会保住他的。但晏铮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不慎被捕,她心中焦虑。   “你想看的话也行呀,”曲声声起身拍拍手,“热闹白凑白不凑嘛。”   二人带了几个宫人往御书房去。   一路上,内侍将自己听来的一一说了。   太子如今被暂时关了禁闭,晏铮和曲泽就没那么幸运。   三人都称是为了追狗才进的离宫,可宫里哪儿来的狗?一牵扯出来,才知狗是被偷偷带进宫的。   皇帝怒火中烧,第一时间叫人搜了晏铮和曲泽的身,别说刃器,二人身上除了宫牌,其他的一概没有。   就是怀疑也找不到半毛钱证据。   曲家那头得知消息,连夜入宫,如今也跪在外头请皇帝轻罚曲泽。   曲声声她们算是到得晚了,一来就看见御书房外头跪着两道身影,一个直挺挺的,一个已经累得歪七倒八。   “阿兄真没用。”曲如烟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谁。   这也不能怪曲泽,他们已经寒风瑟瑟中跪了四个多时辰,天亮以后,路过这儿的臣子侍卫宫人都要把他们扫上一眼,再摇摇头叹气:“真是祸害。”   曲泽可不觉得自己哪里祸害,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追狗才进去的,皇帝怀疑的事,自己一概没做,凭什么罚他啊!   这边愁眉苦脸,皇帝也在书房内皱眉深思。   总管内侍长平道:“奴去问过太子殿下了,殿下哭得厉害,不管怎么问都说是为了追狗才进去的。”他一顿,忐忑地说:“奴觉得……不像是说谎。”   皇帝自己生的儿子他自己也了解,曲泽是个没心眼的傻子,晏铮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质子身份特殊,的确,无论哪一个人都不像有那种瞒天过海的心机。   更别说,他知道这消息时,当即派人搜查了离宫上下,连方在野身上也没找出什么。   难道,真是巧合?   “还跪着呢?”皇帝一瞥门外。   “是。晏都统跪得可直了,就是曲家那个……”   “让他们多跪跪。”皇帝摇头,真是要被这二人气笑,“就算真的是追狗进去的,也该给我长长记性。”   御书房外,隔着一段距离,曲如烟和曲声声下了步辇。   “三妹妹可以放心啦。”曲声声笑道:“陛下若真要罚他们,早就宫刑伺候了,哪儿会只让他们跪一跪呢。”   “可……”   “好啦好啦,两个大男人还能跪出病来不成?”   她回首往二人身上一瞥,正好对上晏铮的视线。   他今日没穿甲胄,自然也没覆面甲,一张脸清楚地映照在曲声声眼底。曲声声浑身一滞。   “大姐姐,怎么了?”   像没听见曲如烟的声音,她忽然扭头,连步辇都没上,疾步往回走去,曲如烟喊道:“大姐姐,你要走回去吗?”   这话依旧没得到曲声声的回应,她加快步伐,很快不见踪影。   曲声声狂奔回宫,挥退一干宫婢,将藏在桌案下的巨大木箱挪了出来。   这是她嫁进晋王府时的一部分嫁妆。曾经,也是挽香的嫁妆。   曲声声显然是慌乱的,她颤抖着手将箱子内所有东西都翻腾在地,直到找到自己在找的东西。   那是一副被珍重卷起来的画。   曲声声又安静下来,她出神片刻,将那副画缓缓展开,一个两手拉弓,背脊挺直,眼神凛然锐利的少年郎跃然纸上。   虽年岁已久,宣纸有些微微泛黄,可唯有这幅画像是被勾勒晕染了数遍,不见岁月的痕迹,就是曲声声也明白,曲挽香对画上这人报以怎样的情感。   “原来……真的是你呀。”   她抚摸着画,想起方才御书房前的晏铮。   唇边绽出一个羞赧的笑容。   “太好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呀。” 第45章 晏铮,你该放下执念。……   最终,曲太傅被皇帝招到跟前训斥了一番,带狗入宫的事是他儿子干出来的,所谓子不教是为父之过,完事了才准他们将曲泽领回家去。   而对晏铮的处置,不过是停了他两天职,要他在家闭门思过。   曲如烟庆幸之余,也觉得诧异,“擅闯离宫并非小事,十七爷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三娘子不明白吗?”郭申笑道:“自然是因为那条狗了。”   那条黑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离宫的灌木丛中窜出,谁也做不了假。侍卫更没能在晏铮身上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   皇帝能怎么办?他就是想重罚晏铮,也得有证据,还要顾忌远在北境的晏家。   “不过这么闹一通,圣人只会对废太子倍加警惕,恐怕离宫的侍卫要新换几批了。”   郭申不禁好笑,要是废太子原本打着什么算盘,被他家爷这么一搅和,只怕气都要气死了。   晏铮这两日待在府里,极少出自己的房门,他不需要人下厨又不需要人伺候,曲如烟想去见他也找不到借口。   她一直很在意晏铮之前的那句话。   “我没有以后。”   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么惶惶不安呢……?   “郭大人……”曲如烟刚一开口,又摇头,“算了,没什么。”   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呢。   二人都以为晏铮正关在自己屋里时,他人却来到府里的一处水榭。   满乐正拿抹布除着台阶青苔,远远便看见晏铮走上亭台,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昨日,满乐陪曲如烟进宫去同曲声声说话,话没说几句,曲声声将她拉到角落,“回去后,你替我注意晏十七的一言一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来向我汇报。”   满乐不解曲声声此举何意,可她向来什么都听她的。   娘娘做事,总不会有错。   思及此,满乐丢下帕子,朝晏铮奔去。   “你上次为什么没喝如烟姐姐给你炖的汤?”   满乐生得小,胆子却大,叉着腰,嘟着嘴,毫不畏惧地拦在晏铮身前。   “汤?”   晏铮一挑眉,想起来了。   他抱臂往廊柱上一靠,笑吟吟地道:“这么在意我喝没喝,那汤是你炖的?”   “才不是!”   那碗鸡汤虽然也有曲如烟帮把手,但大半是满乐自己料理的,她本来还觉得晏十七不喝自己未婚妻子煮的汤实在不识好歹,却没想到被他一语道破。   “我只是,想帮如烟姐姐……”   “帮?”   晏铮倒没明白炖个汤算哪门子帮,不过他知道满乐找上自己,多半另有其事。   “说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果然话头一转,“都怪你整日关在房里,如烟姐姐也愁眉苦脸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过分?”   晏铮还真没觉得自己哪儿过分了,抬抬下巴,示意满乐看旁边的池塘,“我来这儿,是想瞧瞧这池塘的水有多深。”   “水有多深?”满乐不解,“水深不深又能怎样呢?”   “水深不深,就能知道人摔下去到底会不会死。”   满乐一愣,后知后觉感到这话古怪,她回头,却骤然对上一双浅色似金的眸,晏铮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跟前,那近在咫尺的眼神如刀刃,幽冷锐利。   满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被扒了针的刺猬,藏在肚皮里的主意全被他一览无遗,她下意识往台阶下一退,没能站稳,摔倒在地。   “怎么还摔跤了?”晏铮却直起身,已是神色如常:“一会儿郭申该找你了,不想挨骂就赶紧回去。”   他扭头离开,只剩满乐愣在原地。   翌日进宫,她找了个空挡,赶紧把曲声声唤到隔壁耳房。   曲如烟就在一道帘子后面喝茶,满乐怕被听见,满面踌躇,曲声声见了,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他这两日在府里做什么了?”   满乐不知该怎么说,她直到被曲声声嘱咐之前,都从未在意过这个晏十七。   原以为他就是个想攀曲家高枝的,可昨日看起来又……   “他没做什么,但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满乐想着该把这事告诉曲声声。   “哦?”曲声声好奇:“他说了什么?”   “他说……‘看水深不深,就能知道人摔下去到底会不会死’。”   曲声声神情一滞。   “婢子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时的表情简直……娘娘?”   满乐讶然抬头,发现她家娘娘的一张脸竟变得一片惨白。   “娘娘?怎么了?娘娘……”   “别碰我!”   曲声声一把挥开她的手。   她呼吸急促,胸口开始砰砰直跳,随着刚才那话在耳畔响起,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走马灯。   大片的水花……痛如刀绞的下腹……被送入姨娘口中的粥……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脑中横冲直撞,似乎想要破土而出。   她抚住额头,撑着墙跪倒在地。   头……头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   “一娘。”   “别……别叫我……”   “一娘,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不……不……”   “一娘,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她哑声质问,又蓦地恍惚。   她知道这个声音,这分明是……曲挽香的声音……   只有曲挽香,会这样叫她。   在那间阴暗小屋里,曲挽香低着声音,紧紧抱住她,她们背后那张小榻上,躺着已经死去的她的娘亲。   “姨娘为什么不动了?”年幼的曲声声问她。   曲挽香阖上眼,没有回答。   “这个屋里发生的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她如是说道。   对,是这样……就是这样……   曲声声抬头,她想起来了,想起了曲挽香曾对自己做的一切。   -   一蛊茶见底,曲如烟仍没等到曲如烟和满乐回来,她正要起身去瞧,便见一个宫婢拖着银盘进内。   “这是什么?”   她指指银盘上的瓷碗,白釉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鱼汤,可曲声声分明说过自己不喜欢吃鱼。   “这是娘娘吩咐厨房给陛下煮的汤。”宫婢笑道:“以前满乐还在时就是干这活的,如今她走了,也不知陛下还喝不喝得惯。”   这是曲声声争宠惯用的手段,每隔几日,会亲自端了热汤去皇帝的御书房。   今早她也特意吩咐宫人们备好鱼汤,刚才还去厨房亲自尝过味道,怎么这会儿炖好了汤,人却不见了?   “大姐姐的话,方才和满乐去了那边的耳房。”   宫婢谢过曲如烟,一到耳房门口,里边的曲声声便大叫:“滚出去,别来吵我!”   “可娘娘,这鱼汤怎么办?”   “三妹妹不是在么,给她喝。我不去御书房了。”   曲声声的性子向来喜怒无常,宫婢倒不稀奇,就是有些为难:“曲三娘子,你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曲如烟冲她一笑,宫婢感激地将瓷碗递给她。   要是以往曲如烟被这样晾在一边,她才不会有心情喝什么汤,世事无常,自己在家时脾气能那么差,到底是没遇上更不讲理的。   曲声声高兴时十分好相处,可一旦发怒,就如同变了个人。   瓷碗的分量并不多,她喝完漱了口,仍没见曲声声从屋里出来,她唤了几声,亦没人答应。   她只好对门内说:“大姐姐,我先回去了。满乐也是,你今日就留在宫里陪陪大姐姐吧。”   这话落下,才算听见满乐怯怯的声音:“好,如烟姐姐,麻烦你了。”   曲如烟不知里边状况如何,只以为曲声声又在耍什么脾气。   可自己没有得罪她呀?   出宫回府的马车里,曲如烟细细回顾这几日的言行举止,还是不觉得哪里得罪了曲如烟。   “一会儿把这事同晏十七爷说说吧?”   她嘟囔完,忽然细眉一颦,低下头,觉出异样。   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起初她以为是马车颠簸,可不多时,连带着四肢也使不上力气,耳边如耳鸣般嗡嗡作响,这异常来得太过突然,她没反应过来便心口一痛,噗的吐出一口血。   -   “爷!”   晏铮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郭申急急忙忙从外赶来,“不好,三娘子出事了。”   曲如烟在回宫途中倒在了马车里,晏铮塞了个荷包给送她出宫的内侍,嘱咐他不要将这事说出去,而后和郭申将曲如烟搬进了屋。   “从结论说,她中毒了。”   晏铮捏着曲如烟脸细细瞧了片刻,评价道。   郭申还能不知道这是中毒的表现吗?他不懂他家爷为何能如此冷静,“可爷给我的解药我都有按时给她,怎么会……”   晏铮的毒是即死毒,那解药剂量小,不能解毒却能作延缓毒发之用,如果真是体内的毒出了问题,曲如烟不会有机会躺在这床上痛苦喘息。   “你上次给她解药是什么时候?”   “两日前。”   郭申蓦然回神,“那今日就是毒性最烈的时候……难道说……三娘子在宫里……”   晏铮笑道:“只有这个可能了。”   郭申一顿。   他看着晏铮的笑,忽然觉得,那分明是“鱼总算咬饵”时的表情。   他家爷到底算到了哪一步?猜到了什么……?   譬如,曲声声最初怎么会被皇帝一眼看中,那告诉她人死后会变成蝴蝶的是谁。   她天真而不谙世事的性子源于何处,和二娘子之间有什么过往。   白原玉又为什么会看见她从废太子的离宫出来。她和废太子又有什么牵扯。   太多的谜团,自己这个近身陪伴的家仆竟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曲如烟会变成这般模样一定是在宫里吃了什么相冲的毒。可曲声声又为什么要……   “你听得到我说话吧?”晏铮微微俯身,手撑在软枕上,凑近曲如烟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曲声声宫里吃了什么?”   曲如烟那张密布汗珠的脸一颤,像是想起什么可怖之事,好半晌才轻轻点了头。   “吃食原本是要送去给谁的?”晏铮问:“是不是……龙椅上那位?”   这次曲如烟的反应更加激烈,她出不了声,只能艰难地睁眼注视他。   她的眼神已经给了他答案。   “你做得很好。”   在曲如烟的记忆中,他从未像这样夸奖过她,口吻淡淡,却没有平日的疏离,她猜,是不是因为自己如今这副痛苦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死去的曲挽香?   对着这张脸……他终究还是做不到漠不关心对吗?   自己若是死了,对他来说,或许就像曲挽香又死了一次一样。   她本该高兴,可奇怪的是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喜悦,她听见晏铮说:“郭申,治好她,把毒解了。”   他起身离开了床榻边,踏出房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回首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含着诀别。   他说:“这下,你真的自由了。”   就像那天他也说:“我没有以后了。”   曲如烟到此时,总算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不由呼吸一窒,挣扎着想要起身,四肢却如注铅般沉重不已。   “呜呜!”   她看见了,他手里藏着一把匕首,他一定是要进宫,进宫去向曲声声讨要真相。   不能去,不能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她拼了命地呼喊他。   值得吗?晏铮?这一切值得吗!   她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你还有将来,你还有以后啊!   为什么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替曲挽香报仇?若是早知你一直报着这样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你!   我帮你……是为了让你得偿所愿后能放下心中执念,愿你不再被那名为“曲挽香”的偏执所禁锢。   分明只要放下前尘,你就能更好地活下去,前路定会有比现在更好的东西在等你!   可是……为什么……   晏铮……晏铮……不要去……你不能去啊……   可他的身影就像听不见她的祈求,拐过门扉,再也看不见了。 第46章 曲挽香呼吸加重。   暴雨来得突然,雪阳殿的宫婢抱着才晾晒好的衣裳,自宫廊下匆匆而过。   “咦……那是,晏都统?”   是晏铮。   立在殿前,未着甲胄,墨色直裾湿了大半,宫婢上前问道:“晏都统可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事找你们家娘娘。”晏铮方才还沉着脸,此刻又笑道:“姐姐进去帮我通报一声?”   这不合规矩,可晏铮的口吻莫名带着股威压,宫婢怎么也说不出请回的话。   “那,晏都统在此处稍候一候。”   曲声声已经没了大碍,正在殿内被宫婢们簇拥着染豆蔻,听闻禀报,睁大眼,腾一下起身道:“真的?”   “是、是……晏都统说有事找您。”宫婢不解她为何如此惊喜。   “那你还不赶紧带他进来。”   曲声声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挥退宫人,命他们不许靠近主殿一步。   一定是老天爷听到她的心愿,她不要任何人打搅自己。   “你为什么忽然来找我?”晏铮进殿后,她莲步轻移,一双翦水秋瞳深切向他望去,“你也和我一样对不对?你也想和我……”   “在那之前,娘娘能不能回答臣一个问题?”   她的动情之声被晏铮淡淡打断。   他不知曲声声为何态度突变,这是这盘局里他唯一不解的地方,但这不妨碍晏铮顺水推舟,她若愿意和自己说话,很多事情会方便许多。   “那好吧。”见晏铮似乎只是来同她谈天说地的一般,曲声声没了方才那股兴奋劲,往身后躺椅上一坐,“但你问完可就轮到我了。”   “娘娘为何给曲三娘子下毒?”他问:“她得罪你了?”   这说法就像曲声声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孩,她不满道:“我才没有要给她下毒,她会喝汤都是碰巧罢了,那碗汤本来就不是为她准备的。”   “臣知道。”晏铮道:“那碗汤是为圣人准备的。”   “这你也能猜到?”曲声声惊讶过后又笑:“不愧是你,轻易就看破了我。”   “可娘娘没理由这么做。”他道,“圣人是娘娘在宫里唯一的凭仗,若是事情败露,娘娘不会有好处。”   “……”曲声声细眉一颦,“我不想说。”   “无妨,臣可以猜一猜。”晏铮道。   “臣记得,圣人有一个已故多年的发妻。不是当今皇后,是……更久以前的。”   话落,曲声声双肩一抖。   这细微的异样落入晏铮眼中。   “臣不仅知道圣人的这位发妻姓周,还知道……你的姨娘也姓周。”   这不难查,自那日洗尘宴回来,在车中同郭申提起皇帝当初为何一眼看中曲声声,晏铮就一直觉得,曲挽香那堆丰厚的嫁妆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乎其微的缘由,真正的原因嘛……   从查到的结论来说,皇帝的那位发妻算得上是曲声声的姨母,曲声声姨娘的旁支嫡姐。   人死了,无从得知曲声声长得和那位发妻有多相似,但瞧她如今的无限隆宠,只怕是像极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这么多,那还来问我做什么。”曲声声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娇嗔道:“你就是诚心想戏弄我。”   她自躺椅上起身,理所当然地承认:“我那么爱陛下,陛下却透过我爱着别人,换做是你,你生不生气?”   “所以我才想小小的报复他一下,有什么问题吗?区区慢性毒,就算三妹妹吃了一点也不会怎样。”   “那陛下呢?”晏铮道,“你让陛下吃了多久了?”   曲声声掰着手指想了想,“也就……一年吧?”   慢性毒不像烈性毒,指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蚕食人的身体,等察觉出异样时已无力回天。   皇帝如今的身体,恐怕没有表面上那般康泰。   “你也觉得陛下很过分吧?所以我才想让他变成蝴蝶,好好反省自己做的错事。”   曲声声当然是认真的,认真地生气,认真地想要报复,认真地觉得人死后会变成蝴蝶。   “等他从蝴蝶变回来以后,我就告诉他,我原谅他了。”   晏铮懒得附和这种谬言。   “你不过是个宫妃,哪儿来的毒?”   曲声声抬起下巴:“反正我有帮手,别的可不能告诉你。”   她没耐心再回答晏铮的问题,比起这些怎样都好的事,自己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上前,想要展臂抱住晏铮,却被他抵住肩膀往后一推。   “为什么不让我碰?”她不解又恼怒:“你不碰我,我们还怎么生宝宝?”   晏铮:“…你说什么?”   “生宝宝。”曲声声抚上自己的小腹,满怀期盼和激动地望进他眼中,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话在旁人听来有多异常:“你不知道吗?只要我再有一次宝宝,挽香就会回来了。”   两年前,秋天。   曲挽香和太子的订婚宴将近,曲家上下却一片愁容,因为晋王突然的举兵谋反,朝廷上下动乱一片,曲家极有可能还没成为皇亲国戚,就先成了阶下囚。   不幸中的万幸,曲家最不起眼的女儿被晋王看中了。   摆在曲家面前的是两步棋。一步指向晋王,一步指向太子。   选哪个?   长辈们举棋不定之时,曲声声正在等曲挽香造访自己的院子。她不知为何爹娘忽然允许她走出院子,甚至准她去主院那边玩耍,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吗?   她问曲挽香,曲挽香也只自言自语道:“也对,你终是要嫁人的,可怎么偏偏是宫里……”   “宫里?”曲声声不解,她比曲挽香还要大上一两岁,与其的镇定自若相比,她显得稚气未脱,“要嫁去宫里的,不是挽香你吗?”   曲挽香摇头。   这屋子太小,什么也没有,她每次来了都坐在角落的软垫上画自己的画。   “我不会嫁去东宫的。”   “为什么呢?这不是定好了的事吗?”   “为什么?”曲挽香略微思索,眼中映照出那还未绘完的少年画像,“的确……我可真是胆大包天。”   曲挽香说自己不会嫁去东宫的原因,几天后,曲声声总算知晓。   那天,她在院中荡着秋千,遥遥看见一个男人从东院出来,他的步履杂乱仿徨,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曲声声认出了他,那是太子。   “你怎么了?”她上前问他。   方在野脸色颓然,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曲挽香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一抬头,看见一张和她有些许相似的面容,不由恍神。   可这不是她,毕竟她刚才还在站在那院里,相隔数米,谦卑地对自己低头:“殿下,我做不了太子妃,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您若不想难堪,还是将订亲宴撤了吧。”   她怎么能说出那话?   再过不久,自己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她怎么还能对自己如此冷漠?   “曲挽香……”他对着曲声声,咬牙喊出曲挽香的名字,“你到底哪里看不上我?”   呀!   曲声声险些要捂住嘴,难怪挽香说自己不会嫁进东宫呢,原来她拒绝了太子殿下吗?   可太子不是除了圣人之外最厉害的人吗?她怎么能拒绝他呢?   眼前的太子瞧上去有些可怜,曲声声安慰他:“挽香是有些不识好歹,但她也只是年少不懂事,殿下你别怪她。”   见方在野没反应,她灵机一动,握住他的手:“殿下,挽香若是不愿意,那你看我行不行呢?”   她听她姨娘说过,宫里的每一个贵人都有好多下人伺候,每日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要是挽香不愿意要,那自己倒挺想要的。   眼前的女子是曲挽香的庶长姐,和她关系很不错,方在野隐隐记得。   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地位将要不保,连喜欢的女人也翻脸不认人。若是注定要这样凄惨结局,何不就把眼前的人当做是曲挽香,放肆的美梦一场呢?   “如如,”他拉住曲声声的手,“去你屋里吧。”   发现曲声声频繁地开始呕吐,是订亲宴的前一日。   她精神不似以往那般好,面容更是惨无人色。   曲挽香以为她病得厉害,去求曲老夫人为她请大夫。曲老夫人以此为条件,要曲挽香参加明日的订亲宴。她没有办法,点头答应。   订亲宴当日,大夫却来告诉他,曲声声怀孕了。   这大夫和曲挽香有几分交情,替她瞒下了这事。   曲挽香原本的打算是,从卧房的暗道离开曲家,赶在订亲宴开始之前,否则,她就再也走不掉了。   可曲声声的意外让她不得不将此事推迟,她遣散了下人,单独问曲声声:“是谁?”   曲声声没有瞒她,笑容灿烂:“我听姨娘说起过,怀孕就是要有宝宝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嫁给太子了?”   曲挽香却没有预料中那般为她感到高兴,她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一娘,你有孕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话,曲挽香曾经也对她说过。   那是七年前,姨娘死的那天晚上。   她至今不明白姨娘为什么会死。   毕竟那几天,她虽染了风寒,却并不严重,喝了药过几日就该好了,甚至清晨时还颇有兴致地教自己唱了几首曲,逼自己吃了不喜欢吃的菜。   曲声声最讨厌吃不喜欢的东西,挑食有什么错?姨娘从官家女儿沦落进了烟花柳巷,所以知道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可自己如今又不愁温饱。   午时,婢女给她们送来白粥和下饭的花生凉菜。   她记得她姨娘什么都爱吃,偏偏从不吃花生,她想:凭什么我非得被逼着吃不喜欢的菜,姨娘却可以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呢?   她趁着姨娘不查,将花生磨成碎混进粥里,躲去屋外。   可等了一会,没听见姨娘叫自己的声音,只闻屋内传来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地。   是什么呢?   她再一次探头看,原来,是她的姨娘倒在了地上。   她哈哈大笑,心想姨娘比自己还不如,只是吃个不喜欢的东西就这么受不了。   她太重了,曲声声搬了好几遍也没能搬动她,索性在一旁边玩边等着她自己醒过来。   日落西山后,曲挽香来了。   她想让曲挽香和自己一起把姨娘搬上床,可抬头却发现她紧抿下唇,脸色难看至极。   “周姨娘……为什么会倒在地上?”良久,她缓缓开口问她。   “因为她吃了不喜欢吃的东西,所以难吃到昏过去了吧?”   “那是……什么东西?”   “花生。姨娘从不吃那个,所以我想让姨娘尝一尝。”   闻言,曲挽香呼吸加重。   “一娘。”她蹲下身握住她的肩膀:“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今晚在这间屋子的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好吗?”   “挽香……”曲声声有些意外她如此郑重其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姨娘不过是死了而已,没事的,她很快就会回来啦。”   “很快……就会回来?”   “对啊。”曲声声道,“姨娘说,人死后会变成蝴蝶。所以她现在这样,也只是变成蝴蝶了而已。你不知道吗?”   那时,曲挽香的神情,曲声声到如今还是不明白。   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眉梢,眼中的光似乎要被碾碎。   现在自己怀了宝宝,她又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不要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呢?她觉得挽香老是指使自己,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可自己分明才是姐姐。   所以她想捉弄捉弄曲挽香,就像曲挽香故作严肃地捉弄自己一样,她把自己有孕的事告诉了嬷嬷,她想这样一定能把挽香吓一跳,让她知道自己这个长姐不是好惹的。   听完她的话,嬷嬷的表情说是脸紫得像个茄子也不为过。把人吓成这样,曲声声咯咯大笑,觉得有趣极了。   “大娘子,你有孕这事,还有谁知道?”嬷嬷问她。   曲声声随口道:“挽香也知道啊,不过她刚才出去了。”   “她……出去干什么了?”   曲声声想了想,“不知道,但她拿了张笺纸出去,应该是要给人写信吧?”   嬷嬷脸色铁青,转身而去。   那之后,曲声声在屋里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没将曲挽香等回来,她分明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最终等来的是嬷嬷端来的一碗药。   那药乌黑乌黑,瞧上去骇人极了。   她不想喝,她最讨厌苦药味。   可嬷嬷按着她的肩膀,硬逼她喝下了药,她的下腹登时如刀绞般剧痛难忍,曲声声这时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她流着泪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有太子的宝宝?”   嬷嬷说:“因为殿下是二娘子的未婚夫婿。”   “那,挽香呢?”她大声问道,“挽香去哪儿了?”   “二娘子?二娘子刚才摔进池塘,死了。”嬷嬷瞥着地上的一滩血迹,轻蔑道:“就和你的孩子一样,水花落下去,什么都没了。”   随着她的话,曲声声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挽香摔进水里,和她的宝宝一起……没有了?   也就是……变成蝴蝶了吗?   她没有舍不得腹中尚且一个月的孩子,却很舍不得挽香……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曲声声就这样等了一年,两年,仍没有将曲挽香等回来。   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是当初开的那个玩笑让她生气了?   曲声声开始思索要如何让曲挽香回来,她从曲挽香的嫁妆里翻到了一副画,被珍重地藏在嫁妆里。   曲声声这时才想起,曲挽香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画过这副画。   嬷嬷说,挽香会死,是因为宝宝没了。还是自己和挽香的未婚夫婿间的宝宝。   那……画上这个人呢?挽香喜欢他,一点也不亚于殿下……要是能和这个人重新有宝宝,她是不是就会回来呢?   毕竟,她是和自己的宝宝一起死的。   所以,曲声声才决定试一试。   她绕过晏铮的手,扑上前抱他,“你如果想知道是谁给了我毒,就不要推开我。”   晏铮果然没了动静,曲声声笑起来,她的笑容像蜜饯,天真得意:“当然是太子殿下啦……他虽住在离宫,可仍旧关心着我。”   要不是殿下说他们的关系是秘密,命她杀了白妃灭口,她当初才懒得动手。   她环住晏铮,觉得他的胸膛比太子殿下还要结实广阔,让人安心,难怪挽香那般喜欢他。   “臣最后问一句。”她不明白晏铮的声音为何在耳畔发抖,“所以是娘娘当初向嬷嬷告了密,曲挽香才会死的?”   “当然不是了,”曲声声觉得他说这种话都会发抖,跟太子殿下比还是差得远,“我会告诉嬷嬷只是想跟挽香开个玩笑呀。她会死,是因为我的宝宝没了。”她纠正他:“所以,只要你和我再……呀!”   手腕传来的剧痛令她惊叫出声,她诧异抬头,竟看见方才还害怕得发抖的晏铮正定定注视自己,然后,他眼底一弯,显出一丝笑。   那笑似幽冷的火焰,充斥恨意,似要将她吞噬。   他说:“可算让我逮到你了。”   他给人的感觉突然变了,不管是之前在宫室前罚跪,还是刚才质问自己,都不是现在这样的。   曲声声莫名背脊一凉,手腕像要被他捏碎一般握在掌中,她颤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本来打算一刀杀了你,但现在反悔了。”   匕首在晏铮手中转了一转被收回袖中,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捆绳子,给曲声声后颈来了一记手刀。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慌张大叫:“你要干什么?你想带我去哪儿!”   “曲挽香的坟茔。”   晏铮道:“她当时没忍心告诉你,如今只好我来让你明白。”   “人死后,是不会变成蝴蝶的。” 第47章 她的棺柩中空无一人。……   郭申在晏家时不仅负责布阵沙盘,在医术上也有几分造诣。   晏铮走后,他出府抓了几味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将煎好的药喂给曲如烟。   屋外忽然下起暴雨,雨势大得似要将屋檐连瓦带砖砸垮,曲如烟被这阵如雷贯耳的声响惊醒。   自己……是怎么了……?   这是……哪里?   有什么事她似乎忘了,又好像记得……   对了。   晏铮……   晏铮!   她猛地自榻上起身,郭申道:“三娘子,毒才刚解,还是……”   “晏铮呢!”她拽住郭申的衣襟:“郭大人为什么刚才不拦住他,他不能让去宫里!”   “可……爷要做什么,哪儿是我能拦得住的?”郭申不解她的焦急,“爷进宫怎么了?”   “他——”   曲如烟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晏铮走前的那个眼神,她绝没看错,那是视死如归的眼神。   他要为曲挽香报仇,不止是推她下水的,藏在那之后的,所有推波助澜的。他都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曲声声就是第一个。   她是圣人最喜爱的宫妃,她背后还有曲家,晏铮要是敢杀她,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没有以后了……   难道从离开北境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显然的事,自己到现在才发觉?   她不想让他死,她还没有告诉他……   “郭大人,快,我们去宫里。”曲如烟急得快哭了,“晏铮他一定是想要大姐的命,还有祖母他们,他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曲如烟的话并无根据,可郭申就是觉得,如果是他家爷的话,干的出这种事。   晏铮至今仍被困在那偏执中。   郭申冒着瓢泼大雨,驾车和曲如烟往宫内赶去。   晏铮不能死。他是晏家唯一的嫡子。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磨炼和苦难走到如今,难道要因为一个已死之人就舍弃这一切?   郭申替他不值,他知道晏铮对曲挽香的感情,但那终究只是过往,就算报了仇,她也活不过来,更不会感谢他,无用功罢了。   他家爷可以战死沙场,可以为家族牺牲,但不能因为这种事死在京都!   “我早该知道的……为什么我……”曲如烟在车内摇头哽咽。   “三娘子莫慌,或许还来得及。”郭申手执马缰,浑身湿透,他大声喊道:“三娘子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话吗?”   “……什么?”   “若是今日能把爷救回来……你或许可以成为代替二娘子的那个人,替她和爷走下去。”   曲如烟一愣,抬起一双泪眼看他。   郭申道:“如果是你的话,二娘子在黄泉之下也会放心的。”   二姐……会放心?   真的吗?   曲如烟不禁怔愣,她想起曲挽香落水前冲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她到底为什么要笑呢?如果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对晏铮的想法,她会说和郭申一样的话吗?   “替我和晏铮走下去”……?   “二姐……”曲如烟的手不禁抚上怀中那把金锁,她知道这是晏铮给曲挽香的定情信物,是承载着二人回忆的贵重之物,“二姐……你放心,去吧。”   他们匆匆赶到雪阳殿时,殿内却已成空壳,宫人们也对曲声声和晏铮的去向一问三不知,晏铮多高明啊,他想做什么,一定不会让人察觉。   但此处没有曲声声的尸体,那她或许还没有死。   他们会去哪儿?晏铮如果没杀曲声声,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爷如果第一个就找上了你的大姐,那说明你大姐知道不少事。”   可郭申又觉得,曲声声根本不像是深藏不露的人,她太过稚气天真,单纯得异常。   “大姐姐是单纯,所以才自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曲如烟知道郭申想问曲声声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也不大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二姐,只有可能是周姨娘。”   她听嬷嬷说周姨娘被赎回府时,祖母气结,动了家法,周姨娘在争执中不慎摔了一跤,撞到脑袋,人从那时起就常常胡言乱语,有时候是清醒的,有时候又混混沌沌。所以祖母才不许她出院子。   曲声声是自幼养在她膝下的……   自己曾问过曲挽香,为何周姨娘瞧上去像个疯子,曲挽香那时说:“她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儿,如今沦落青楼又与人做小,也许疯了也好。疯了,每天快快乐乐的不好吗?”   曲如烟不懂哪里好了,她只觉得曲挽香真闲,一个姨娘和一个庶女也值得她日日往那边跑。   “对……曲挽香……”   曲如烟恍然一怔,抓住郭申道:“晏铮或许是带着曲声声去见二姐了。”   郭申:“那是……”   “二姐的坟茔,就葬在曲家的家山上!”   -   上山时,马车颠簸,曲声声早被颠醒,在车内气得跺脚。   “你不过是个侍卫,你敢绑我,我要让陛下砍了你的脑袋!”   晏铮充耳不闻,只觉得好笑。   曲声声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绑她,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她的身上没有罪,没有悔,只有永远的忠于自己,永远只爱自己。   可她不知道,就是不存在吗?   马车停了,曲声声连忙跳车想要逃。   可四周山林环绕,除去眼前那一尊孤零零的墓碑,空无一物。   唯一下山的去路被晏铮挡住,曲声声如临大敌,往后退,“你以为伤了我,陛下会放过你吗?”   晏铮抬抬下颌示意她往后看。   曲声声回首,那里除了墓碑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她勉强认得几个字,认出碑上刻的“挽香”。   “这是曲挽香的坟茔。”   晏铮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掀起唇角嗤笑道:“第一次见?”   “……”曲声声犹豫,但不是因为坟茔,只是因为他的声音让她不舒服,“那又怎么了呢?我听说过,人死后都会立这种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她看着曲挽香的碑,无所谓的,甚至觉得这根本是多此一举。   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晏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为了让曲声声离她的坟茔更近,不带仁慈的冷光在他眼皮下藏着,只有在扫过那座墓碑时,寒意尽散,某种复杂的,宛如辗转了千百遍还是无法释然的情绪从他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里一闪而过。   “谁告诉你,坟茔只有块碑而已?”   他袖中握刀的手越攥越紧,面上笑意却越来越深。   “人的尸体,也在这下边。”   曲声声怎么会信这种说辞,身体要是也在土里,那以后挽香回来的时候怎么办?   “少骗人了,我才不信!”   她又冷又怕,想要搡开晏铮逃走,可一退步,一个尖锐冰冷的东西抵在她后腰上,是刀。   曲声声吓了一跳,他方才说打算杀了自己的话难道是认真的不成?   “怎么?整日说别人‘不过是变成蝴蝶罢了’,轮到自己的时候,却知道害怕了?”   晏铮笑吟吟的模样让曲声声毛骨悚然,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认真的,他……他疯了?他好像……真的打算要自己的命……   “不……不要,不要!”她像个孩童,找不到办法就撒泼:“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蝴蝶,不要!”   晏铮没有理会,他一瞥曲挽香的碑,曲声声听见他冲她低道:“她是第一个,剩下的,我一个一个替你讨回来。”   匕首被举起,刀刃从上而下划破雨帘,划破空气,似在发出凄惨的悲鸣,有人大叫:“晏铮!”   曲如烟冲上来挡在曲声声面前,刀刃刺破她的衣裳,在她肩头添上一记又深又狠的血痕,她闷哼一声,红了双眼。   “晏铮,不要杀她,你不能杀她!”   她一路奔来,发髻早被雨水冲散,狼狈不堪。   晏铮视她为无物,一击未中,又抬起手,曲如烟早该清楚他就是这样的人,癫狂、极端、薄凉冷情,可又觉得这样的他好陌生离自己好远。   难道他眼中,除了曲挽香,就完完全全没有旁人了吗?   “晏铮……你听我说,我不是在包庇大姐和曲家所做的事。”她忍着痛,泫然欲泣道:“我只是……不想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家了……”   “让开。”   可他连眼角余光都没瞥过她一下,分明尚未伤人,曲如烟却觉得他已浑身浴血,连眼睛都是红的。   你真就,这么恨吗……?   恨到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让……我不……”她拨浪鼓似地摇头:“我要是让开,你就死了!”   背后的曲声声或许是害怕极了,那只手颤抖地抓紧了曲如烟,就算不明白真正的“死”,她的本能似乎也在畏惧着死。   “晏铮,听听我说话吧,算我求你……”   暴雨几乎要将视野冲刷得模糊一片,她护着曲声声,费力的从嘴里绞出话语:“你不要再为二姐报仇了好不好?”   “让开。”   “晏铮!如果有什么仇是要你拿命来换的,那它就是不值得的!哪怕你觉得自己的命无所谓,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人不愿让你死!”   曲如烟的声音几乎要哑了,她不知道,她的脑中乱成一团,不知道究竟说什么才能让他放弃曲挽香。   如今什么话似乎都无法动摇他。   “不要……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曲声声终于支撑不住恐惧的折磨,她的精神到了忍耐的极限,搡开曲如烟,扭头,疯了一般往后逃去,尽管坟茔背后就是高高的山崖,她不管不顾,只想逃,活下去。   今日的雨太大太大,山林被洗刷得泥泞不堪,曲挽香的棺柩被冲得从土里露出一角轮廓,曲声声沾满黄泥的绣鞋绊在上面,摔倒在地,棺盖被掀得大开。   雨水毫不留情地砸进原木棺柩中,晏铮这时才发现,里边空无一人。 第48章 (二合一)我告诉你,她……   “怎……怎么会……”曲如烟双唇颤抖地凝视棺内,“怎么会……没有人?”   她身旁的晏铮却忽然动了。   他扯起曲声声的衣襟,眸光狠厉,“你们把她的尸体藏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曲声声嚎哭着想要逃,可他的力气太大,她根本退无可退,“是、是嬷嬷说挽香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见过挽香的尸体!”   没有,见过?   刹那间,某种想法在晏铮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他想也没想过,不敢想,甚至觉得只是想想都过于奢望的……想法。   可能吗?   不是妄想吗?   他滞了一滞,一把搡开曲声声。   匕首早在刚才被他扔到地上,暴雨洗刷下,几乎快随黄土被一起冲走。   晏铮弯腰拾起,他突然这么安静让曲如烟有些忐忑,“晏……晏铮,你是不是……不打算杀大姐姐了?”   晏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扭头,冲了出去。   这场大雨拦住了打算外出的曲家人。   曲太傅今日本想要为了前几日曲泽闹下的事去圣人面前卖卖可怜,如今却被困在府里一动不能动。   他懊恼至极,指责萧氏:“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早告诉我?误了我的事,你当得起责任么。”   要是往常,萧氏或许会不服气的回几句嘴,可自从那日曲如烟回来后,她就犹如一颗心都死了一半,被曲太傅这么说,也只偏过头默不作声。   曲太傅要被她气死。   “娘,泽哥儿人呢,一会儿等雨停了,让他随我进宫面圣,这回他能和太子殿下玩到一块儿,说不准殿下还记着他。”   曲太傅打的主意就是想从宫里给曲泽和自己捞点好处,要是能把曲泽安排进大理寺卿,当个好职,自己日后办事也方便许多。   “去把泽哥儿唤出来。”曲老夫人一向纵容自己这个大儿子,萧氏被叱责,她权当看不见。   嬷嬷掀帘出去。   屋内恢复寂静,只剩袅袅香雾在空气中升起。   嬷嬷去了许多还未回来,曲老夫人刚皱起眉,一道杂乱的脚步忽然撞开纱帘,嬷嬷浑身湿透地栽倒进来,“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朝着门口大叫。   “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想问问你家主人。”   先踏进来的是一双暗纹云靴,曲太傅听着这声音耳熟,顺着云靴往上,他看清来人的脸。   果然是晏铮。   “晏十七,你来干什么?”   他还没忘记上次被晏铮的管事拒之门外的耻辱,那之后,无论曲家再怎么带人上门,晏铮愣是人都没让他们见过一下。   可他之后迟迟没对曲家有所动作,曲太傅和曲老夫人都以为是晏铮知道怕了。他只要安分守己,曲家就算折了一个女儿,也当便宜送他的了。   可他为什么今儿又敢上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来者不善。   “十七爷这是何意?”曲老夫人将茶蛊往桌案上一磕,“硬闯旁人府邸,这就是晏家教给你的规矩?”   他们还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和晏铮理论,可晏铮冒着大雨上门,压根儿就不是来和他们喝茶闲聊的。   几乎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下一刻,曲太傅一声惊叫,再回神,他已摔倒在地,晏铮踩在他背上,匕首就抵在他的脖颈间。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几个下人尖叫一声,曲老夫人腾地站起身来。   “我没功夫和你们废话,从现在起,回答我的问题。”冰冷的刀尖紧贴在曲太傅皮肤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咽喉。   “你……你先把刀放下!”曲太傅汗毛直立,“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好好说……”   晏铮踹了他一脚,狠狠地,朝着背心,曲太傅痛得滋哇乱叫。   “我说了,没工夫和你们废话。”   晏铮和之前比简直判若两人,冷戾的,仿佛缠绕着一身浓厚的血腥气,在场除了曲老夫人,再没人敢再开口。   “…你想问什么?”   曲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试想她堂堂曲家,何等身份地位,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这样对他们无理?她一口气几乎要淤在心头。   “曲挽香是怎么死的?”   晏铮这个问题惹得嬷嬷发笑,“十七爷怎么还没弄明白呢?二娘子是……”   “嗖”的一声,一把袖珍刀闪电般刺穿嬷嬷那张讥笑的嘴脸,屋内登时充斥她的大叫,下人们膝盖打颤,曲老夫人脸色也越来越沉。   晏十七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他怎么敢?   “我说了,我不想听废话。她到底是被谁推下水的,老夫人不会不清楚吧?”晏铮的刀尖又离曲太傅的脖颈近了一寸,“说。”   “你!”   曲老夫人眉梢紧蹙,她不可能说,就算曲太傅被拿刀比着,为了曲家她也绝不可能说。手里的佛珠轻敲了敲桌案,一旁的宝瓶心神领会。   老夫人这是要他找人进宫求助圣人。曲家治不了晏铮,难道圣人还不能吗。   他当下缩紧背脊,想要不动声色出门。   “晏铮!”   却在这时,曲如烟掀开门帘。一起进来的还有郭申和恍恍惚惚的曲声声。   “这是……”   她看见屋内惨状,看见昔日照顾自己的嬷嬷满脸是血,看见她的亲生父亲被晏铮拿刀胁迫,看见她的母亲坐在一旁一动不动,连那么处变不惊的祖母都气得牙根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晏铮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知不知道得罪曲家,与杀了曲声声无异。他最后的下场不会有什么差别。   “晏铮……”她想抓住他的手腕。收手吧,现在说自己只是一时冲动,祖母兴许不会同他追究,可她刚一往前,手抓了个空,晏铮冷道:“滚开,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晏铮!”   曲如烟快哭了。   她几近悲鸣的声音让角落里的萧氏有了反应,她愣愣抬头,才明白过来如今的状况。   晏十七?晏十七怎么会拿着刀?   匕首的寒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看见曲如烟站在晏铮身旁,登时慌了。   “你想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晏铮立在门前,在算完他的账前,他没打算让任何人出去,闻言,拽过曲如烟,手腕勒住她的脖颈。   “晏十七,你给我放开烟姐儿!”   “曲挽香是被谁推下去的?”这种境况下,晏铮却笑了,他的确不择手段,用再卑劣、再低贱、再残酷的手段,他都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曲老夫人知道不妙,“嬷嬷!”   可嬷嬷正倒在地上,其他下人早吓得不敢动弹,没人敢去堵萧氏的嘴。   “好……你别伤她,我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萧氏如今一颗心都系在曲如烟身上,她一把搡开曲老夫人,“别来拦我!”   她做了十多年谦卑的儿媳,第一次敢这样对老夫人,曲如烟那日的话还犹如在耳畔,她懊悔了无数次,忏悔了无数次,为什么当初没能拦下他们将曲如烟送去晏府。   她作为母亲,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两年前,冬日。   曲挽香不仅知道曲声声有孕,还拿着笺纸要给谁送信。   嬷嬷闻言大惊,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曲老夫人。   如今太子和晋王正锋相对,总有一个人会荣登大宝,曲家还没抉择出选谁就出了这种意外。   “二娘子到底要给谁送信?她想干什么?”嬷嬷不得不提起神经怀疑。   自己的未婚夫婿和妹妹有了苟且,她是不是怀恨在心,要去向谁通风报信?   是去向那病倒在榻的皇帝?还是晋王殿下本人?   不管是向谁,曲挽香这个时点拿了笺纸是事实,她总不可能做什么好事。   要是晋王知道曲声声不仅失了处子之身还怀了孕,那这门亲事不就……   曲家急于获利,不愿舍弃任何一边,他们想要两头抓,最后择优一方。   晋王这根高枝,是绝不能弃的。   “你当真看见她拿了笺纸?”曲老夫人皱着眉问。   嬷嬷忙不迭地点头,她从曲声声那出来,去曲挽香的院子里问过她的婢女,婢女们都说曲挽香沉着脸回来,在柜子里拿笺纸写了信,笔墨都来不及收便匆匆而去。   今日府里来了许多人,小厮们都忙里忙外,曲挽香就是想请人送信出府,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人的。   趁她还在府里,必须把信截下来。   “可是娘,只截信哪儿够啊?”曲太傅道。   他前几日才和晋王促膝长谈了一番,晋王很赏识他,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在仕途上好好提携他一番。他如今把曲声声和晋王这门亲事看得比什么都重。   曲声声非完璧这事努努力倒也不是不能瞒天过海,只要没人知道。   可曲挽香……曲挽香她终究只是女儿!他爱这个聪慧贴心的女儿,可她终究要嫁人,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心性小,说不准已恨上自己的姐姐勾引太子。   就算把信截下来,总有一日此事会败露,到时连累了曲家,曲家又能找谁说理去?   挽香,挽香……   真的不是爹不要你,实在是……爹也有苦楚。   “娘……你听我说,”曲太傅在心里想完,狠下心,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入宫,听他们说圣人只怕撑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太子便是孤立无援,他手中无兵更无人,除了有个头衔,身无长物,而晋王殿下手握在封地时的重兵,又有人脉在朝中,真要打起来,太子绝不是对手。”   曲老夫人道:“那……你的意思是……”   “晋王。”曲太傅压低声音,“咱们选晋王绝不会有错。太子……就弃了吧。”   曲挽香将笺纸装好,等着小厮来取,彼时,前院正因订亲宴热热闹闹,她听着听着叹了口气,“圣人都要倒了,大家可真有兴致。”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池塘边上的鹅卵石湿漉漉的,曲挽香起了玩心,踮脚稳稳站上去,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晏郎要是知道今日是我和太子的订亲宴,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会生气吗?会吃醋吗?或许两种都会。   曲挽香只是想想就觉得有趣。   曲家曾经虽是望族,但并不富裕,她省吃俭用,两年下来也攒了些许银子,离开曲家以后,在京郊找个地方暂住一段时日的钱还是有的。   想到此处,她的神情又静下来。   她的姊妹,为什么都这么不幸呢。   是因为生在曲家吗?   手中笺纸被她突地握紧了些。   “二娘子……”   身后有人唤,曲挽香回首,已是神色如常:“宝瓶?怎么是你来?”   宝瓶这种贴身伺候主人的小厮分位高,是用不着跑腿的。   “其他人都忙去了,只好我来。”宝瓶平日见了她都笑吟吟的,今日却低着头,束手束脚。   “哦,原来是这样。”曲挽香并不怀疑,她的身姿轻盈平稳,就是站在滑溜溜的石头上也不见摇晃,宝瓶心跳如鼓,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笺纸。   耳边,曲挽香还在说:“你把信送到,快些回来见我。”   可这声音对此时的宝瓶来说就是折磨,他紧闭双眼,想起老夫人和老爷的吩咐,牙根咬得几近出血,终究心一横,伸手推向曲挽香。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听到扑通的水声,他知道二娘子栽进了那偌大的池塘里,池子很深,如果不会水,她是上不来的。   宝瓶从未听过二娘子会凫水,她是养尊处优的贵女,怎么可能会水?   老夫人和老爷交代的事他做完了,做到了,他的心纠结着,抽痛着,不敢回头去看,拔腿往外跑。   “干什么,看着点路。”   他慌不择路,撞上了萧氏,身后就是那池塘,他吓得脸色煞白,“夫、夫人……这这是……”   萧氏顺着他过来的方向望去,宝瓶本以为她会质问自己,可半晌,萧氏只道:“知道自己错了便是,下不为例,快去吧。”   这、这是放过自己了吗?   夫人一直在前面待客……不应该知道老夫人和老爷的打算啊……   他不敢多想,他觉得萧氏一定看见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宝瓶起了一身冷汗,几乎流着泪冲出了院子。   他把这事回报给曲老夫人和曲太傅,曲老夫人沉沉叹气,曲太傅知道她终是舍不得,难过,他同样难过,同样舍不得这个女儿。   可有时,忍痛割爱是不可避免的,曲家百年的历史,能不能延续,就看今日这一步了。   “娘……挽香会体谅咱们的。”   曲老夫人摇摇头,不愿再说,“先做错事的是她,曲家的女儿的本分,她终是忘了。”   那张宝瓶送来的笺纸她看也没看,吩咐他拿去烧掉。   宝瓶浑浑噩噩地点头,推人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如今才感后怕,越来越觉得折磨,那张笺纸被他随手揣进怀里,再也没想得起来烧掉。   全京都最光华夺目的曲家女儿,就在这年冬日,沉入水底,无声无息的香消玉损。   这个过往讲到这里,萧氏已是眼眶蓄泪,歇斯底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曲家的两个顶梁柱,晏铮就是要报仇,也该去找正主,和她的烟姐儿又有什么关系?   屋内死寂一片,门边的宝瓶脸色惨白,曲太傅咬牙切齿,曲老夫人一把将佛珠掷在萧氏脸上,她怒火攻心,险些头晕眼花摔倒。   “怎……怎么会这样……”   这一切,曲如烟从未耳闻,她不敢相信父亲和祖母会联手去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所以她那时在后苑听见的声音,是宝瓶和她娘亲在说话吗?   就算……就算是为了曲家,这样也太……   她摇着头,陷入无穷的错愕,自己都尚且如此,她不敢想象晏铮会是怎样一副神色。   主意是祖母和父亲出的,人是宝瓶推的,还有曲声声……他到底要怎么复仇才算结束这场恩怨?   “晏铮……你不能,你不能杀他们。”她抓紧晏铮的手,尽管他的手腕正扼在自己脖颈上,她也不想放开。   他的手好冷,冷得可怕,整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此时正因攥紧拳头额而微微发抖。   就算不看他的脸,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晏铮……”   “那张笺纸,在哪儿?”出乎她意料的,晏铮的声音低沉平静,起码听上去平静。   “我……”宝瓶知道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他好害怕,怕晏铮,这个曾经还管自己叫“哥哥”的人,会现在就冲过来杀了自己,“我……放在这里了……”   他从衣衫口袋里翻出那张泛黄的笺纸。   霍家和曲声声曾经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如今就摊开在一个小厮手里。   “我没有看过里边写了什么……”   他不敢看,他怎么敢看,明明把这种东西丢了就好,烧了就好,可他回想起推二娘子时的触感,一颗心就被罪恶感绞得稀碎,他不敢去动这张纸,怎么也不敢。   晏铮放开曲如烟,跨过曲太傅,接过那张笺纸。   笺纸已微微泛黄,似乎一捏就碎。   他没有立刻展开,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周,“你们说,曲挽香是要去向人通风报信,所以才杀了她。”   没有人对此抱有怀疑,包括她的妹妹,她的姐姐。   可只有晏铮知道,不是这样。他看都不用看笺纸里写了什么就能如此断言。   萧氏已一把抱住曲如烟啜泣起来,只有曲太傅不甘地大喊:“不是这样?你难道要说曲挽香不是要向人通风报信?”他笑了一声,“不可能,她如果不是要去通风报信,她写什么信?”   “你也这么觉得?”晏铮看向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一张脸青紫,“你到底想说什么?”   晏铮展开笺纸,众目睽睽之下,将它翻了过来。   接着依稀的光线,众人看清那张四方笺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迹,没有曲声声,亦没有怀孕的字眼。   那是……一张药方。   五味子、三棱、文术、牛膝……   凡是深居内宅的妇人,没有不认识这些中药的。   那分明是一张,堕胎药的方子。   “为什么?”曲老夫人皱眉:“为什么挽香的信里写着药方?”   “这应该问你自己吧?”晏铮笑道,“下人来禀时,有没有告诉过你,曲挽香知道自己姐姐有孕的事?”   是啊……嬷嬷当时自然是说了,说了,所以他们才会……   “所以你们就觉得,她是要向人告状?”   “难道不是?”曲老夫人想笑,可笺纸上那一排一排的药名却是像针,莫名刺痛她的双眼,“她如果不是要去向晋王告状,那她又为什么……”   “她打算叫大夫抓药,”晏铮道,“曲声声有孕的事最初只有她知道,所以她想把这事瞒下来,不叫任何人察觉。”   “不!”   曲老夫人倏地抬高声音,双目瞪大:“不可能!”   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孙女,她最宠爱的孙女,她爱曲挽香,可为了曲家,她不得不做一些取舍。   她甚至宁愿……自己没有猜错,曲挽香就是要去通风报信的。   可如今却告诉她,不是这样?曲挽香根本没有怀恨在心,没有背弃他们曲家?   “娘,娘……”曲太傅爬过来抓住她的手,“娘,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挽香她……”   他竟一时说不下去。   那张笺纸就是最好的铁证。难道……挽香真的没有要去通风报信?   “没想到你们也会有愧疚的时候。”晏铮的声音讥诮而讽刺,“看来她真的很好,在当曲家的女儿这方面,做得太好了。”   曲老夫人一张脸越来越白,颤颤巍巍的掌心几乎要被她自己抠破,晏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在悔恨也好,内疚也罢,甚至她什么都没想也无所谓。   “你们明白得太晚,曲家最好的女儿已经死了,”他说:“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是你们亲手害死的。”   他掏出匕首,曲如烟心里一紧,下一刻,短剑刺进曲老夫人身侧的墙上,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出来。”他冲宝瓶一抬下巴,扭头离去。   就算晏铮到了外面,屋内仍是一片死寂,曲声声和曲如烟愣在原地,没有跟出来,晏铮对她们怎么想已经没有兴趣了,他要做的事还没完。   “爷……”   郭申刚要开口,被他抬手打断。   “你把她推下去以后,是不是还看见了什么?”他对跟出来的宝瓶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宝瓶恐怕是吓得厉害,浑身颤抖着摇头。   晏铮一拳揍在他脸上,把他打得仰倒在地,惨叫出声,他走上去,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看自己,“给我仔细想,要是想到,我可以饶你一命。”   这话总算让宝瓶有了点反应,“真、真的?”   晏铮在心里冷笑:当然是假的。   为了活命,宝瓶努力深思,他不知道晏铮要让他想什么,他拼命地去回忆,两年前的那天,到底有什么自己忘记了的古怪之处……忽然,他睁大眼睛。   对了……   那天,他把二娘子推下去后,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所以他才慌得连确认都没确认,拔腿而逃。   “那个人是谁?”晏铮问。   “是……是……废太子。”   -   方在野坐在屋内,新换进来的一批侍卫让他在离宫里寸步难行,他气急之下,打砸了屋内几个瓶子,没想到连这事都被侍卫事无巨细禀报给了皇帝。   他眼看着才有一点气势的苗头,因为那天那三人,全毁了!   手中的笔被捏得嘎吱嘎吱作响,他回过神,发现就连画到一半的女子面容里都带上一丝愠怒。   不……这不是她。   她是温柔,平和,高岭之花的一样的人,她不会发怒,她和那些寻常女子不一样。   方在野将宣纸揉成一团,砸在地上,然后他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跟前。   一只手伸过来猛然掐住他的下颌,晏铮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别出声,我是来助你的。”   助他?   方在野的下颌被放开,他一愣,皱眉审视晏铮,这人不就是前几日闯入离宫,害自己功亏一篑的人吗?   “你……”   “曲挽香在哪儿?”   方在野脸上闪过惊异之色,可晏铮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个名字。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曲挽香?”   方在野果然这样问了,摆出一副警惕的,宛如他是曲挽香的什么人似的表情。   晏铮心里气笑,他指指外面:“你听到了吗?”   方才雨声太大,方在野没有注意,此时沉下心,竟从层层叠叠的雨声中听到了马蹄声和沸腾的人声。   “我是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晏十七。”   他压低声音。   “入京都时,我带了一队五十人的晏家军,如今他们绕过皇宫,冲破了离宫大门,不出多时就会到这里。”   “你不是想报仇吗,不是想复国吗?我给你这个机会。”晏铮手中是一块令牌,圣人特许出宫的令牌,“但是,只有这一次。”   方在野并非孤立无援,他只是被关在这里,无法联络上自己在外的援军。   只要他有机会逃出离宫,逃离京都,他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晏家军的威名赫赫,谁都听过,晏铮的确可以帮他做到这件事。   可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曲挽香在哪儿?”他又问一遍。   方在野总算明白,这是交易,他皱眉看向晏铮,不可置信道:“难道……她不愿和我,是因为你……”   “我在问你话。”晏铮沉了声音,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一拳揍到这人脸上。   方在野攥紧双手,他知道,这或许真的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可……这个机会,要拿她去换。   他苦苦追寻了她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她从曲家带走,就算只能从属下嘴里听听她的境况,可也算是拥有了她。   现在,要他拿她去换?   “看来太子殿下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晏铮转身,“我这就让晏家军撤走。”   他刚一扭头,方在野就喊:“慢着!”   晏铮眼底一嗤,回首冲他笑道:“殿下又怎么了?”   “我说……”方在野咬牙,狠下心来,“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第49章 兜兜转转,失而复得。……   雨停了,曲家廊下积满了水,下人三三两两拿了扫帚来扫。晏铮分明已离开曲家半个多时辰,劫后余生的沉默仍未从众人之间消散。   曲老夫人昏倒被扶回了屋,曲太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曲如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本以为这个父亲对她们并无温情,没想到,他也是会有罪恶感的。虽然也许只是对曲挽香才有。   “烟姐儿,是娘对不起你……”   她和萧氏抱作一团大哭一场,下人端来水给二人净面,期间萧氏一直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再消失不见。   “娘……”   曲如烟心酸不已,尽管知道是萧氏默许了宝瓶推曲挽香,她却没办法去怪责这个敢为自己和晏铮对峙的人。   她是她的母亲……她爱着自己,至始自终都是。   她忍不住又要哭泣,眼泪还未掉下来,一道更大的哭声响起。   “挽香……挽香!”   曲声声蹲坐在地,仰面朝天,嚎啕大哭。   几个下人怎么扶也扶不动她,她喊着曲挽香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晏铮在时,她分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曲如烟还以为她没有在听。   这哭声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是自己的无心之言害死了曲挽香吗?   还是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些妄言有多么天真?   曲如烟不知道。   “宝瓶,你起来吧。”   宝瓶摇了摇头,仍跪在地上,他在想,要是当初自己但凡看一眼那张笺纸,或许二娘子就不会死。   “二姐不会怪你的。”   宝瓶一愣,“不会……怪我?”   “你和二姐那般亲近,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曲如烟劝道,“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你是被逼行事,你觉得她会怪你吗?”   是,比起曲如烟这个同胞妹妹,宝瓶或许和曲挽香关系更好些。   他当然知道,二娘子不会怪自己。她从来把自己放在最末位,将他人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   二娘子……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最良善的人。   可这和二娘子怪不怪自己又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没法原谅自己罢了。   宝瓶埋下头,曲如烟没有再劝。   要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如今的状况也算是一切恩怨了结。   可她知道了一些事。因为她听见了。   晏铮把宝瓶单独叫到门外问他的话。   宝瓶说,推二姐入水后,看见了废太子。   那时,她隔着一道帘子,瞧见晏铮的神色变了。   那是自己至今为止都不曾见过的神情。   不是仇恨,不是愤怒,更不带平日的戾气。   那更类似于一种……喜悦,却比喜悦深刻,就像本以为再也不见的珍贵之物兜兜转转,又失而复得。   她突然觉得,那一瞬间,晏铮才算真的活了。   他之前一直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给人的感觉就像苍生万物于他无关。但听见宝瓶的话,他忽然有了某种希望,生的希望。   所以,这一切虽然看似了结,但对曲如烟而言,并没有。   “烟姐儿,你回来吧,没有旁人知道你在晏铮府上待过,还可以挽回,娘一定努力,让你嫁个好人家。”萧氏握住她的手,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出言挽留她。   “……”   曲如烟却没能立刻答话,她本该答应,本可以装作这一切都结束,可她心中还有未曾明了的事,还有惦记的人。   “娘,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她几乎咬着唇说出了这对萧氏而言过于残忍的话,“恕女儿不能答应,我已经决定好,不再回曲家了。”   -   曲家出事的时候,曲泽正在屋里酣睡,等雨停了,他总算是醒了。   这几日他被关了禁闭,但萧氏疼他,免了他罚跪,他打着呵欠出门,却见小厮们各个满面阴云,他逮住人问:“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郎君……”小厮心有余悸,“好在郎君刚才没出来,要不然……”   “要不然?”   “要不然,肯定被那晏十七打得满头开花!”   “你他娘才满头开花。”曲泽踹他一脚,“嘴里吐不出一个屁的玩意。”   但,他铮哥来过?   来干嘛?他当初是小厮的时候不是被他祖母逐出府了吗?   曲泽百思不得其解,到花厅一瞧,竟看见自己那长姐曲声声眼睛肿成核桃似地坐在里头抹泪,他更觉古怪,大姐不是该在宫里吗?今儿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可能出宫?   又听路过的婢女叹气:“三娘子真不懂事,夫人都那么说了居然还执意走,真以为做贵人的妾室能讨到什么好处么。”   “嘘,你可小声点。”   曲泽神色诡异地往后退了退,一溜烟,扭头往曲如烟的院子跑去。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大家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那两个婢女没有扯谎,曲如烟真的在收拾东西打算走。   曾经那么爱珠宝首饰的她,包袱里只装了简简单单的三件衣裳。   “急急忙忙的怎么了?”看见曲泽,她还疑惑。   “这话该我说。”曲泽指着她,一时无言,“你……你收拾东西干嘛?”   “当然是打算走了。”   “走?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要去哪儿?”   他什么都不知道,连她被合伙被送去给晏铮的事也不知,曲如烟懒得和他解释,“如果按世间的想法来看,我如今也算不上‘未出阁的姑娘家’。”   “可、你,这……”曲泽贫乏的脑中怎么也蹦不出可以规劝她的大道理,反倒曲如烟沉下脸道:“阿兄,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你讨厌二姐吗?”   “哈?”这话才是没头没尾,曲泽想也没想就道:“不讨厌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谈不上讨厌,但……”他斟酌道,“她以前老爱管着我,我其实挺烦她的,她死了以后,我其实还高兴过那么两天,后来年岁渐长,就觉得……她虽很烦人,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   曲如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曲泽从小就是个叛逆且没心没肺的主,曲挽香死的那天,下人们尚且都流了两滴眼泪,他却只惊讶地叹了声,翌日又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去了。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曲如烟盯着他,“如果,二姐可以死而复生,但你又得被她管着,你愿意吗?”   “可人不能死而复生。”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应该愿意吧?”曲泽考虑完,又一次狠狠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了,大不了我可以死皮赖脸求她放我出去!我是她最亲的阿弟,她还能狠心对我不成?”   曲如烟松了口气,抓住他的手,“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跟我来。”   “啊?去哪儿……哎哎,你别拽我啊!”   -   晏铮已经凝视着手中的字条快半刻钟了。   郭申在他身侧禀报:“爷,那张奏折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被圣人瞧见,曲家肯定完蛋了。”   敢给皇帝下毒,再如何受宠也没用。   曲家这场局,满盘皆输。   晏铮对此早就没了兴趣,连话都没回,郭申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就听他似有所思地出声:“韵州……”   那是方在野匆忙之下写给他的方位。   韵州郊外的一座村落。   位置不难找,但与京都一北一南,相隔千里。废太子被晋王囚禁后,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把纸条交给晏铮时,方在野似乎是抉择过后,彻底没了犹豫,语带深意道:“我不骗人,你要去找定然能找到,但我不建议。”   “什么意思?”晏铮蹙眉。   “什么意思?”方在野讥笑,“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但要做好心理准备,可别到时候后悔。”   到最后方在野也没解释那话的意思,他故作神秘想拿这个扳回面子,晏铮在心里嗤笑:只要人活着,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后悔。   “爷!”   郭申的惊呼拉回他的思绪,一抬头,气喘吁吁的曲如烟和茫然跟在她身后的曲泽映入眼帘。   “曲三娘子这是做什么?”他将纸条收入怀中,抱臂笑道。   曲如烟最清楚他的这种笑代表了疏离,他想撇清关系。   “你不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二姐没死!”她恼怒于他想一声不吭的离开京都,自己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那么多数日,就算没有感情,也该知会自己一声,他这样,自己简直就像个被牵着鼻子走的傻子。   “你知道,所以呢?”晏铮面色不改地反问。   “我和阿兄要和你一起去。”   不等曲泽诧异,曲如烟抬起下颌,怕晏铮说出一句拒绝的话,义正言辞道:“她是我的同胞姐姐,是和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亲人。我们想去找她,把她带回来,这应该不是什么错事。”   “啊……对对,对啊对啊!”曲泽被曲如烟掐了一把,可算回神。   他没听懂她的话,但如今这状况就是小妹想拉着自己和他铮哥一起走呗。   曲泽玩心大,这辈子也没出过京都,一想到留在家里不仅要被他爹他祖母面命耳提,还要禁足罚跪,他巴不得离开京都一阵子。   “不过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带……”   他跟曲如烟咬耳朵,被她回首一瞪,眼看晏铮神色不改,显然就没考虑过带上自己,又心中一苦,焉气了般地垂下脑袋:“我两年没见过二姐,二姐也已经两年没见过自己的亲人了。”   “以前,我以为她死了,有什么事只能憋在心里,我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惊醒,却又不能向人诉说。可如今……我知道她活着。”   她咬唇,深深望向晏铮,“我想过了,我想亲口跟二姐道歉,问她能不能原谅我……告诉她,我没有恨她,我做错了……”   “……”晏铮审视似地盯着曲如烟。   半晌,他抬手撩起风衣兜帽,远处的皇宫在这时传来一阵声响,剧烈的,如雷贯耳,清晰可闻铁蹄与呐喊重鸣,曲如烟吓了一跳,晏铮头也不回地冲她道:“还愣着做什么,再晚可就出不了城了。”   “可是……”   “三娘子,曲大郎君,快走吧。”   郭申知道是皇帝总算发现方在野不翼而飞了,如今大半的兵力都集中在皇宫,再晚一晚,城门就会被封锁,到时候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好……好!”   曲如烟慌忙点头,追上晏铮。   她抓紧手中包袱,默默注视他的背影,刚才她都以为没希望了……他为什么又突然答应了呢?   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二姐已经两年没见过自己的亲人了”吗……?   曲如烟不禁咬紧住下唇,甩甩头,回首冲曲泽道:“阿兄,你会骑马吧?”   “说什么呢,我当然会了!”   四人一行,趁着京都这阵滔天骚乱,溜出城门,一路向南。 第50章 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从京都到韵州,说是长途跋涉也不为过。   有时候为了避人耳目,甚至得骑着马走一些未成官道的小路。   晏铮和郭申习惯了这种事,苦就苦了曲如烟和曲泽这两个养尊处优的贵胄之后。   她不会骑马,这事晏铮管不着,弄辆马车只会拖慢行程,曲如烟只好和曲泽同乘一匹。   晏铮远远跑到前头,二人在后面追得十分吃力。   好在郭申有良心,时不时便停下来问曲如烟累不累渴不渴,到了休息的驿站,也会特意嘱咐人给她多打些水。   若是没有他一路关照,曲如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这日,他们赶在天黑前到了驿站。   为了明日就能进入韵州,四人几乎没吃没喝骑了一整天的马,到驿站时,曲如烟面色微白,匆匆喝了几口水,饭也没吃就回屋躺到了夜里才醒。   她是京都贵女,何曾受过这种苦?   许是外头灰蒙蒙一片,又或者是房里没有点灯,她想着想着,眼眶就不禁委屈得湿润。   “小妹?”屋外,曲泽叩门唤道。   “阿兄?”她忙擦了眼泪,敞开房门。   曲泽提着包好的食盒晃了晃,“你不是没吃饭么,喏,厨房要熄火了,我让伙计给你包了张饼。”   要是换做以前,这种地方的吃食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可一日奔波下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她强撑面子夺过食盒,“你都送过来非要我吃了,我总不能拒绝吧。”   二人围着小桌将饼吃了,曲如烟觉得这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连那些嫌弃的话都忘了说。   “阿兄,我问你啊……”   曲如烟又喝了半杯水,方才斟酌道:“你觉得,如果明日我们找到二姐,她会想跟我们回去吗?”   曲泽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问这个干嘛?她为什么不想?”   离开京都的那一晚,他从曲如烟嘴里听说曲挽香没死时,别提有多兴奋了。   以前自己怕她,不喜欢她,是因为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如今他长大,没了这方面烦恼,就越发念起二姐的好来。   所以曲如烟这么说,他很诧异。   二姐是曲家的女儿,京都才是她真正的家。她有什么理由不愿意的?   “因为……你看,她分明还活着,这两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曲如烟皱眉,“哪怕只是叫人送信回来说一声也行啊……”   “嗨,我还当你在想什么。”曲泽不以为然,“你想想,二姐她在那种依山而建的小村子里,能有牛车进城就不错了,哪儿来的人能千里送信的?”   这……倒也是。   就算有人能送信,也不可能横跨半个国土。   曲如烟放下心来,也是,二姐多半只是被困在了那村子里,“二姐一定是想回来的。毕竟,我们可是她最亲的弟妹。”   “就是这个理!”曲泽笑道:“二姐她以前整日惦记着我有没有好好念书,她怎么会放得下我呢。”   曲如烟也这样想,虽然此前她未曾察觉,但曲挽香是为了自己能被萧氏接纳,才会对她爱答不理。   她这样在乎她和曲泽,怎么会不同他们回曲家呢。   吃饱了饭,曲如烟和曲泽出门,便见晏铮和郭申立在堂前。   夜色已深,他抱臂倚在门边和郭申有一搭没搭的说着什么,神情依旧冷淡深刻,但曲如烟莫名觉得,他心情很好。   非常好。   而其中原因她也知道。   要是不出意外,明天就能找到二姐了。   -   韵州城城郊有一座无人不知的高山,山叫白云山,树林茂密,悬崖陡峭,无数上山砍柴的人都有去无回。   而其中唯一一个坐落在山脚的村子,叫白云村。   村内不过寥寥十几口人,衣食自给自足,韵州城集市的商贩都极少看见从白云村来赶集的人。   郭申在城内稍一打听,知道了个大概,他道了谢要走,被茶馆的说书先生叫住:“你们看样子,不是从白云村来的吧?难不成是要去白云村?”   见郭申先摇头再点头,他脸色更不好,“倒霉东西,你们去白云村做什么咯?如果不是非去不可,还是换个地儿吧。”   郭申再要追问,先生连连摆手,连银子都不肯收,“你们要去也行,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从韵州城一路往东,越深入,越是人迹罕至,跟热闹的城内不像同一个地界。   远远的,他们总算瞧见一角白云山那高耸入云的山峰。   清晨刚下过一场细雨,雨雾渐散,四人穿过重重灌木树林,一座小小村落赫然立于眼前。   如郭申打听的那样,村落四面环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势,村子门口的那扇大木门似乎是唯一的入口。   “嘘。”   晏铮忽然抬手,郭申想起方才说书先生的话,紧张道:“爷,怎么了?”   “门是关着的。”   木门被从里落了锁,大白天的谁会把门关个严严实实?一阵凉风拂过,曲如烟莫名觉得周围安静得诡异。   “那……怎么办才好呢?”她问。   “门关着,但里边有人。”晏铮听力一向很好,隔着一段距离,清晰可闻几道细微的脚步声。   “那这村里的人可真糊涂,大白天的,别人早进城赶集去了,他们倒好,把门给锁了。”曲泽摇摇头,发现大门旁的围栏并不高,要是门迟迟不开,倒也不是不能翻进去。   晏铮心底考量两个来回,阻止郭申扣门,“我们翻进去。”   “可是……爷……”   “听我的。”   郭申知道他家爷是有什么主意,他让曲泽和曲如烟先上去,自己和晏铮走最后。   那栅栏就是拿几根粗大树干毫无技巧地捆在一起,拦人是拦不住的,且离地不高,跳下去也不会受伤。   曲如烟心里终究有些怕,但她不想挡着后面的晏铮,再三犹豫,方才咬牙往下一跳。   “唰!”   脚踩到了什么凸起的东西,可她方才明明看过,落脚处是一块平地。突如其来的大网将二人罩住的瞬间,曲如烟和曲泽的惊叫都被收入其中。   晏铮冷眼看着。   果然有陷阱。   似乎还不止这一处。   “爷?!”郭申惊愕出声。   “愣着干什么,往下跳。”晏铮偏偏头,“踩准点。”   躲藏在暗处的村民确认那四人全被网抓住后才敢放心出来。   “抓到了抓到了!”   “村长果然料事如神,肯定就是他们,这四人就是山神派来的。”   “等什么,还不赶紧杀了他们!”   “别急,急什么。”   乱糟糟的人声中,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他来到晏铮跟前,透过麻绳缝隙,似在低头仔细打量他们。   “可云芝,不杀了他们,万一山神又……”   “没请神女大人过目,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山神派来的?”被唤作“云芝”的男子在村里似乎分位不低,脾气更不小,对着几个村民训斥:“你们难不成是觉得,自己比神女大人更会辨别?”   此话一出,亢奋的村民们霎时无声,有人忙道:“俺、俺们可没这么说,是吧?是谁先说的?”   其他人纷纷摇头,“我没有,我们都没有。”   “爷……”身旁的郭申忍不住压低声音叫他。   他简直不知所云,没听懂这帮人在说什么,更没明白过来眼前的状况。   “嘘。”晏铮眼底一凛,叫他静观其变。   几个村民扒了他们身上的网,重新拿绳子绑了他们的手,而后将四人关进一间茅草屋里。   期间曲泽又闹又跳,曲如烟都比他老实许多,她真怀疑曲泽要是没被绑住,真能把这村子给掀了。好在吃了云芝一记照脸打的拳头,他明白自己寡不敌众,这才焉儿了气。   “你们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给我老实交代。”   约莫是在等那位“神女”到来,云二将门一关,居高临下地审问起四人。   “哥哥,咱们是从韵州城逃出来的。”   晏铮方才没出声,云芝差点没注意到还有这号人,他看向他:“逃出来?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怕被官府捉拿,这才出来避避风头。”   晏铮脸不红心不跳,扯谎跟吃饭一样简单,曲如烟看在眼里,才算明白自己和曲泽曾经是怎么被他骗住的。   “偷东西?”云芝挑挑眉,也不知相没相信,一指戴着幕篱的曲如烟,“那她呢?她一个女子还能跟你们三个一起逃?”   “这这这是……”曲泽一慌神,郭申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忙道:“这位是……我兄弟的夫人。我兄弟有情有义,不愿丢下她在府里遭罪。”   曲如烟一愣,反应过来他指的“兄弟”,八成是晏铮。心还没跳,先紧张得揪住他的衣角,埋下了头。   云芝看在眼里,低哼一声,“罢了,反正你们要是扯谎,在神女大人面前也得原形毕露。”   他一走,曲泽就扑腾上来要他铮哥救命,“怎怎怎么办?这到底什么情况?我们不是要找二姐么,我二姐人呢?”   他难以置信这帮刁民居然敢对自己这般无礼,要不是刚才郭申掐着他,他能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让这帮人知道知道厉害!   “阿兄,吵死了。”   曲如烟虽然也怕,但见晏铮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心下安心许多,她是不知道这个村子,还有什么山神什么神女,但只要晏铮在,似乎都没什么好怕的。   “怪不得刚才那说书的让咱们当心,这村子这样,恐怕还不是一天两天的。”   郭申话音刚落,门又被推开。   没了之前的嘈杂,甚至没了脚步声,空气死寂一样静悄悄的,只闻衣料拖曳在地上缓缓行动的声音。   云芝让他们低下头去,他们这种外来人不能冒犯了神女。   晏铮头低着,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片如莲叶般的月白裙摆,裙摆缓缓在他眼前停住,露出了掩在其下的一双银丝双蝶花纹的精致鞋面。   “神女大人觉得如何?他们……是山神派来的吗?”云芝在一旁紧张地问。   “……”   神女沉默良久,道:“不是。”   两个字。   不是。   旁人听来不觉奇怪,晏铮却犹如听见什么骇世惊闻,猛地抬起了头。   晏铮做事向来缜密且滴水不漏,就犹如眼下,这个所谓的神女对这帮村民而言恐怕是什么高不可及的存在,要想不叫他们起疑心,低头静观其变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曾经附在自己耳边低语轻笑的声音。   刹那间,日光透过屋内一扇小窗照进来,将她那一双柔软的,如一汪泉水般澄澈的小鹿眼,毫无保留地映入他眸中。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陡然滞了一滞,动动唇,声音几乎没法从咽喉中很好地发出来。   曲如烟察觉到了晏铮的异样,她疑惑抬起头,却听见身侧传来他那颤抖的、低哑的,不可置信的声音:“……香…香?” 第51章 二合一。   曲如烟一愣。   她尚且没能明白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突然从晏铮嘴里唤出,就已见他挣脱束缚,起身,上前去将眼前的女子整个拥入怀中。   紧紧地、用力地,宛如环抱着什么珍贵之物,似乎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会消失不见。   “真的是……二姐吗?”   隔着一道幕篱轻纱,曲如烟难以置信,她终于看清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同两年前比起,几乎没有变化,在她看来,还是那般冷冷淡淡、不近人情的眉眼。   真的是……曲挽香。   她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和胆怯,还有莫名其妙的陌生感。   这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   “啪!”   可打断她思绪的,却是一道清晰得几乎响彻屋内的巴掌声。   晏铮被推开了,曲挽香右手微抬,双眉轻蹙,眼神如同审视着一个无礼冒犯自己的生人,“这位郎君,烦请你自重。”   烦请你自重。   这位郎君。   除了村人,其他人几乎都因这话滞在原地。   曲如烟明显看见,晏铮的背脊在她话音落下后僵了一僵。   “香香……?”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声音僵硬地说:“…你在说什么?我是晏铮……晏十七……”   他想靠近,曲挽香却在他肩头一推,晏铮此时毫无防备,要是以前,这点力道根本不足以让他步履不稳,可他却往后退了退。   抬起头时,总算看清了她满眼的戒备,“‘你在说什么’?这话该我问你们吧?我不是什么‘香香’,也不认识‘晏十七’。”   “香香……”   “我说了,别碰我。”曲挽香再次打开他伸过来的手,“若是你们一行人擅闯白云村是为了找人,那也许要失望了。村子里没有这号人。”   她说话带刺,神情微冷,和温温和和的曲挽香十分不同。   可在场的三人都知道,她就是曲挽香。不管是声音还是面容,世上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与曲如烟那般像的人。   “为什么?”曲泽皱起眉,“她明明就是……”   她明明,就是二姐啊。   曲如烟想要回应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神女”就是二姐。   可比起她那如同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更让她动容的……是晏铮的神情。   他的眼眶突然微微红了,那张平日总是对自己毫不客气地吐露恶言恶语的薄唇深深抿起。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管是那些讥诮的话,还是那些讽刺的话,哪怕是被她毫不犹豫地扇了一巴掌,他的脑中似乎根本不存在对她采取那种态度的选择。   曲如烟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晏铮。   他明明一直都是冷静的,冷静得不像是二十出头年纪的郎君,冷静得让人觉得遥远,似乎不管是在曲家,还是在宫里,甚至发现那棺柩中空无一人时,他都还是冷静的。   原来,他也会惊愕,会难过,会因为心爱之人不认得自己而受伤吗?   她的心头微微刺痛起来,与此同时,伴随了一丝实感……晏铮到底有多在乎曲挽香的实感。   自己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那么久,他开口提起曲挽香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他并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事、她的事常常挂在嘴边的人。   有时自己甚至都会忘记,他忍辱负重前行,是想为自己的心上人复仇。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亲口说过对曲挽香的感情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曲挽香仅仅只说了两句话,就能令他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   痛楚,还有一股隐隐的怒火快要冲破她的心门,她冲上前,拦在晏铮身前,“二姐,你别太过分了。”   她瞪向曲挽香,曲挽香却不解地望着她。   越是这样,她越是生气:“你或许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晏铮了,可他这两年来一直都想念着你。他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能一句‘认错了人’就否定他做的一切?”   她说得已十分克制,心中甚至还有一个想法在叫嚣:“你如今忘记一切,不就是否定了他为你做的一切吗?”   她到底没有当着晏铮的面说出口。   可不管她说什么,在曲挽香听来都是没头没尾且莫名其妙的,“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从未离开过白云村,生来便在这里。”   迎着曲如烟的怒火,她淡道:“也许你们是找人心切才会擅闯进来,可如果再有别的举止,我没法保你们安然无恙。”   “曲挽香!”   曲如烟再也忍不住,被绑着也猛地伸手搡了她一把。   她好生气,为什么,这才不是她的二姐,她的二姐就算表面冷淡,可她,对亲人都是极好极好的,对晏铮,也一定不是现在这样过分……这般疏离冷漠!   她这一搡,没让曲挽香皱眉,倒让几个村人躁动起来。   “这女的!她敢对神女大人不敬?”   “云芝,我看这伙人就是山神派来的。”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   七八个布衣男人抄起家伙渐渐将他们围住,这些村人刚才抓到他们时就说过,要将他们打死。   晏铮一动不动,曲如烟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发怵也只能强撑着胆子没有后退。   “他们不是。”曲挽香轻轻抬手。   “可是,这帮人不怀好意,对您又这么无礼,怎么可能真是误入咱们村的。”   “就是,宁可误杀也不能放走一个啊。”   “肃静!”   云芝一出声,村人们方才安静。   “神女大人,怎么办?”他靠近曲挽香低语。   曲挽香一瞥村人们无法释然的神色,眸光在眼前四人脸上一转,轻道:“好吧。”   “神女大人?”   “我带一个人去祭祀坛请山神大人分辨,若他们是,由你们处置。若不是,放他们离开。”   祭祀坛是骗不了人的,村人们犹豫片刻,只得点头答应。   曲挽香往曲如烟身前靠了一步。   “你你你想干什么?”   她登时如临大敌,以为她要将自己推的那一下还回来。   “你们谁跟我去祭祀坛?”曲挽香问。   “我跟你去。”不等曲如烟说话,晏铮道。   他抬头,眼中还有未消退的红,神色却已恢复如常。   “晏铮……”曲如烟怕他跟去也只是徒添悲伤,二姐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将他拿陌生人一样对待。   “你真的要去吗?”   “在屋里等着。”晏铮头也不回道。   他们谁跟来对曲挽香而言没有区别,她示意村人将其他三人看好,带晏铮走出屋去。   天空阴沉沉的,曲挽香望了一眼,长睫如蝉翼般轻颤,“咱们得快些,要下雨了。”   按从古以来的规矩,神女上山祭祀前,要沐浴焚香,洗净污秽。她让晏铮在外头等一等。   泡在水里时,门外的云芝纳闷:“我倒挺少看见您那样发怒。”   “我若不发怒,难以服众呀。”曲挽香撩起一串水珠,语调和方才是判若两人。   “不过……那个年轻些的男人的确无礼。”她又微微蹙了眉。   出来时,曲挽香换了一套祭祀用的衣裳,雪白的,衬得她唇若丹霞,眼如璨星,叫身周万物都不禁黯然失色。她是活在那里的,鲜活的,有心跳的。   晏铮看在眼里,微微垂下了头。   “您不要又在山里玩得忘了时辰,快去快回。”   云芝和几个村人将他们送到山脚边就停了。   “他们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和我上去?”晏铮回首一瞥等候在下方的几个身影。   “‘神女是山神的使者,进了白云山会守山神庇护’。”曲挽香答道:“这是白云村人都知道的事。”   晏铮放慢步伐,落在她身后一段距离。   她这样说时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他定定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和两年前几乎没有变化,即使生在偏僻的村落,从头发丝到绣鞋鞋面都是精致且一丝不苟的。   村人们并没有穿着这么好的衣裳。   是方在野特意叫人调配的吗?   晏铮眼底沉了沉。   曲泽和郭申也许会错愕于曲挽香的冷漠不近人情,但晏铮不会。她有两面,一面转成用来应付生人,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他一直都很清楚,她从来将这一点区分得无比清楚。   刚才在那个屋子里面对自己的,便是满带防备的那一面。   “我知道了。”晏铮回神,回答起曲挽香的话,“所以那个什么山神大人会保护你不被我加害?”   “你不相信吗?”曲挽香听他语调散漫,回首看他,“那你可以试试。”   她的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挑衅,晏铮很清楚,自己被她讨厌了。   “我当然信了。”他坦然与她对视,“我怎么会不信呢?”   曲挽香不答,往山上走去。   她的体力似乎也比两年前要好上许多,踩着山间石板小径,身姿轻盈,轻车熟路。   一路上晏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不是什么秘密的话曲挽香也简洁地答了。   白云村自古就建在白云山山脚,山神庇护村落,为村落带来丰收恩惠,同时也给予村民们考验。   神女是山神的使者,她会长久在村落住下,以确认村人们有在诚心供奉祭拜山神,同时护佑他们不因山神的考验遭难。   并不稀奇,落后的村落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风俗传闻。   “原来如此。”晏铮虽半点儿不信这些,但一句也没反驳。   祭坛建在白云山的半山腰处,这么一个小小村落自然修不出多么宏伟的东西,晏铮走近一瞧才发现,这祭坛说好听点是祭坛,说难听点不过就是断了一半的木桥。   这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曲挽香。   “那边有香,点上。”曲挽香指指祭坛旁的木匣,将袖中的火折子递给他。   她的手指玉润皙白,细看,覆了些许薄茧,他离开凉州时,这些东西还不在她身上。   冷意在晏铮眼底一闪而过,他接过来,没有碰到她一分一毫,“在台子那边插上就行了吧?”   香是常见的香,晏铮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娴熟地点了火,“但只是奉个香你就能知道我是不是山神派来考验村子的?”   “奉香是为了向山神祈求回应。”   曲挽香一边说,一边觉得这男人怎么这么喜欢问东问西。   “跪在坛前将香插上,不许抬头,不许东张西望。”她在祭坛外站定,淡淡指使。   晏铮虽然知道她有这样一面,但却极少见她不喜欢什么人,如今这样的态度对着自己,他倒在心里笑出来。   “神女大人,在我进去奉香之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在这个村子里,当着神女,护佑那些村人,你开心吗?”   曲挽香眨了眨一双小鹿眼,恐怕是没想到他会唐突地问出这一句话来。   “开心。”她侧头,望向头顶苍穹,“为什么不开心呢?”   晏铮的眼里,倒映着她如美玉般闪闪发亮的瞳仁。   他不禁想起她曾经爬上树枝,也是像这样望着远处的苍穹,不过那时的眼神,暗淡无光。   他负在身后的,攥紧的手,松开了些许。   “好。”他若有所思道,“那就好。”   祭祀奉香的仪式繁琐拖沓,曲挽香始终站在坛外,让晏铮照自己说的话做。   有时候一跪得跪好几刻钟,晏铮是不痛不痒,反正他什么人没跪过,如今跪个空气还不简单,但看曲挽香那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神情,他忍不住道:“我累了。”   曲挽香充耳不闻,双眼一阖,自顾自地说自己的。   等晏铮这话重复了约莫七八遍的时候,她终于轻轻叹息,似乎觉得他连自己都不如,“郎君,你的体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呀。”   这样还能大老远从城内逃来这种穷乡僻壤,捉拿他的主人家一定十分可怖。   宛如看破曲挽香心中所想,晏铮笑道:“你怎么就不怀疑我是山神派来考验你们的呢?还是说,山神不会派我这种没用的人来?”   曲挽香不置可否,“到底是不是,等到五日后便知。”   “哦。”晏铮佯装郑重地将香往上一插,“要五日后才能得到山神的回应,看来你的主人很忙呀。”   他话中带着隐隐的调笑,曲挽香半点没觉得冒犯,“若是回应得太快,不就显得山神大人很有闲工夫么?山神大人可是很忙的。”   离开祭坛时,晏铮似乎被路边石子绊了一绊,险些摔倒在地,曲挽香见了,一点儿来扶他的意思也没有,晏铮挪了挪,倚在树干上,抚抚腿道:“也许是刚才跪得太久。”   “所以呢?”   “现在磕着了,可能五日后也好不了。”   “那多久才能好呢?”   “嗯……一个多月?”   曲挽香讶然:“原来郎君把腿跪断了。”她微微一低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看着她比来时更轻盈悠然的背影,晏铮不禁心中好笑。   她这副模样,和两年前没什么不同。   果然,她是曲挽香。   “喂。”   走在前头的曲挽香闻声回首。   晏铮问:“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他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笑意也散了。   “郎君这话奇怪。”曲挽香道:“我和你从未见过,何来记得一说呢?”   …也是。于她而言,似乎就是这样。   晏铮那只攥紧的手彻底松开。   就算不再背负曲家,不再要事事不守规矩,没有从前的过往,没有和自己的记忆,她也是曲挽香。   他寻了很久才寻到的,曲挽香。   -   下了山,村人们忙将晏铮给绑了,严严实实,结都打了两个。   谁让他刚才在屋里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绳子解开?真是不能掉以轻心。   照从古至今的说法,祈求山神应验外来者的身份,需等上整整五日。   若是山头雷鸣大作,那外来者就是山神派来的,村人们必须将其统统杀死,再供奉给山神。   曲泽听完,脸白了大半,“这也太离谱了吧,我们会不会死还全看老天爷怎么想?”   “阿兄!”曲如烟觉得他没个正形,“现在是山不山神的问题吗,现在是二姐她……”   她一顿,见晏铮脸上没有异样,才道:“二姐她好奇怪……她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们?”   “要么是废太子做了什么手脚,要么就是出了别的意外。”郭申知道他家爷现在没心情搭理他们,安抚二人,“当时二娘子摔进水里,磕着碰着,也并无可能。”   而且废太子是除了曲家人之外,唯一知道曲挽香房里有暗道的人。那个暗道狭窄,他把人带出去,一路送到韵州,途中出意外太正常不过。   “……可我们明明是来带二姐走的。”曲如烟沮丧地垂下肩膀,又抬头看晏铮一眼,“她连,十七爷都不记得了。曲家的事,也肯定都忘了。”   “那不一定啊。”   曲泽很乐观,他想当时和二姐说了话的只有晏铮和曲如烟,自己又没吭声,他可是二姐唯一的弟弟,说不定她不记得别人,唯独记得自己呢。   “我到时候多劝她,跟她讲我们的感情有多深厚,劝着劝着,二姐不就会回心转意了?”   “想得挺美。”曲如烟懒得理他。   这茅草屋不挡风,还好现在过了早春,夜里不至于冷到睡不着。   她何曾受过这么差的待遇,要不是有人陪着,真能难受到哭出来。   虽然今日的遭遇已经够让她哭的。   “晏铮……”她抽抽鼻子,挪到晏铮身旁,偷偷打量起他。   他方才不出声是因为坐在角落里捣鼓着什么。闻言,抬头,余光斜过来瞥她一眼,又收回视线。   也是……他当然不会还是白天那副失态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和二姐去祭祀时说了什么。   他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她找到了二姐,二姐也的确还活着,但已经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留在这里……还是,回京都?回北境?   曲如烟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内心忐忑,脑中一团乱麻,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于专注,晏铮低笑了声。   她倏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她吓了一跳,干脆将自己想问的问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五日后,真的看老天爷赏命吧?”   她这时才看清,晏铮手里的,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方才是在打磨这柄短刀。   “你……”她哑然,“不会,是想杀了村里的人吧?”   虽然那些村人野蛮无礼,但只要愿意放他们走,倒也没必要杀人灭口……   “不会。”晏铮收刀入鞘,答:“现在不会。”   “爷。”   郭申坐过来,他冲曲如烟点头,曲如烟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忍着一颗好奇心走开。   “现在要不要现在撤回去让晏家军找找方在野在哪儿?”郭申低声道:“二娘子这状况,他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说晏铮找到曲挽香后会后悔的,可是他。   “当然要找了。”晏铮擦着手中匕首:“但不是现在。”   “那现在要做什么?”郭申问完,不禁惊讶:“爷不会是想要二娘子记起以前的事吧?可我看……”   “没那么容易”五个字还未出口,晏铮嗤笑道:“让她记起以前干嘛?”   “爷?”   “让她记起以前,再想起自己是怎么被亲人联手害死的?”晏铮眸光深深沉沉,似乎在山上和曲挽香那番话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需要她记得我,不需要她也爱我,我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些。”   但在放心离开,去找方在野算账之前,他必须留在这里再确认一些事。   她的事。村子的事。   这个村子的人,到底是不是有害的。 第52章 “如如。”   曲挽香苏醒时,已是卯时三刻。   昨夜果然下了一场雨,从屋内望去,能瞧见缭绕在白云山间的袅袅白雾。   “神女大人。”   她挽好发髻,穿戴整齐,打开门扉,一个黑衣男人恭敬立在廊下。   “听说……您昨天让那群外来人留在村里了。”   “有什么问题吗?”曲挽香歪歪脑袋,手指缠绕着一缕鬓发,“我觉得他们不是山神大人派来的,也上山请了山神大人应验,这应该是合乎规矩的。”   “是……”黑衣男人犹豫道:“但,就算他们不是山神派来的,也不代表,他们对这个村落无害。”   “你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曲挽香问。   “反正,您一定要提防他们。”黑衣男人道:“尤其是昨日跟您一起上山的那个男人,他……不是什么善茬。”   云芝来请曲挽香时,她正想着黑衣男人说的话:“点星似乎知道什么,要我提防昨日那个叫晏铮的男人。”   点星是陪伴着神女大人一同造访白云村的人,云芝没和他说过话,但他猜点星多半也是山神的使者。   “既然点星大人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没有错。”云芝年纪不大,刚及弱冠,虽生得白白瘦瘦,但他性子机敏又读过书,在村落里地位不低。   他想起昨日那个晏铮冒犯神女的行径就来气:“他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就证明他心术不正。之后还敢逃出城,就说明此人明知故犯,贼心不死。更别说他昨日还敢当着自己的妻室对您动手动脚……根本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妻室?”   “是。”云芝道:“那四人里不是有个姑娘吗?那就是他的妻室。”   “怪不得……”   曲挽香双眸一眯,想起昨日在山上那男人对自己说的话,她本不明其意,如今看来,他那异常熟络行为倒有了缘由。   原来,只是因为贪财好色呀。   “是不是善茬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的人。”曲挽香放下茶蛊,下了结论。   她的清晨舒适悠闲,茅草屋内的曲如烟却不是这么回事。   雨一直到半夜四更才停,她又冷又饿,不管缩在那儿都能被雨淋到。   一直到天亮,觉没睡着,委屈得眼睛先红了。   曲泽一醒来就瞧见她这副模样,“怎么了?你饿哭了?”   “你才饿哭了。”   她没好气道。   被雨淋湿的衣裳还未完全干透,黏在身上,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可昨天那些村人连饭都没给他们送,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打水沐浴呢。   曲如烟绝望得想大哭。   “哎哎,你别哭啊。”曲泽凑过来,一瞥似乎还倚在角落里睡觉的晏铮,压低声音道:“你阿兄我有个好办法。”   曲泽的好办法很简单。   他想,他二姐被这个村子的人叫做“神女”,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任务。别说吃食,让他们打水沐个浴不也轻轻松松么?自己和曲如烟是她的弟妹,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也不是没有道理……”曲如烟喃喃,二姐还没和曲泽说过话,万一她记得曲泽呢?   “所以咱们小点声,看看能不能出去。”曲泽示意她不要吵醒了晏铮和郭申。   从结论来说,他们是没法出去的。因为屋外有人看守。   可曲泽眼睛长在脑门上,他一点不怕这些低贱庶民。   门被他掀开一条缝,迎着村人看过来的视线,他道:“那个,我们饿了,我们要沐浴,你们给我准备准备。”   村人冷笑一声,不理会他。   曲泽一愣,反应过来差点没气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还要再骂,被曲如烟一掐,想起自己还有正题,“反正我告诉你,我们是你们神女的亲弟妹,你不知道她有多在乎我们,你敢让我们饿着渴着,回头我一告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骂骂咧咧,耀武扬威了一大串,那村人不动如山,当他放屁。   “好了,阿兄,你先闭嘴。”曲如烟无可奈何,让曲泽退下,自己上前道:“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带我们去见见二……你们神女好不好?我有话想和她说,是很重要的话。”   她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摘下幕篱,只要让这些村人看见自己和曲挽香生得有多像,不用多说,他们也会相信她们是血脉相连的。   可……昨天,晏铮和郭申说完话,特意把她叫到跟前。   “把幕篱戴好,不要让村子里的人看见你的脸。”   就算她问原因,晏铮也只答:“我自有考量。”   好在那村人看曲如烟还算正经有礼,又想他们一个弱女子,一个瞧上去就弱唧唧的男子,就算跑出来也逃不出去,便道:“我得先让人去过问神女大人。”   曲如烟忙道:“谢谢大哥。”   她也不愿拉低自己身份同一个庶民道谢,但比起曲泽,曲如烟有个优点就是识趣。   不多时,被叫去禀报曲挽香的另一个村人回来:“神女大人说可以见你们。”   曲泽和曲如烟登时一阵欣喜。   “看吧,我就说二姐记得我!”   他们跟着村人离去,角落里的晏铮缓缓睁开了眼。   -   曲挽香住的屋子似乎是这个村里最大的,不同于那风吹一下就要榻的茅草屋,这屋有瓦又檐,实属不差。   曲泽和曲如烟进去,没见到曲挽香的人,云芝先来迎他们,“神女大人听说你们想沐浴,叫我来领你们去。”   这要是放在以前曲家,曲泽和曲如烟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可如今村人拿他们当外来者一样提防,谁都给他们摆个臭脸,有那么一点好处,二人就觉得雀跃不已。   “阿兄,你说得对。”曲如烟道,“说不定,二姐其实记得我们。”   她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装作不认识他们。否则怎么会对他们这么好?   二人舒舒服服沐了浴,云芝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一碗白粥,吃饱喝足,方才去见过曲挽香。   她正坐在屋边的秋千上,莲叶似的裙摆随着一摇一晃荡漾出优美的弧线,曲泽现在再见她,犹如见了活菩萨,笑嘻嘻地凑过来,“二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咱们挨饿。”   曲如烟也说:“二姐既然记得,昨天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们?吓人一跳。”   曲挽香闻言,正眺望向远处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二姐?”她问:“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山神派来的人是要还给山神的,随随便便死在那茅草屋里我会很难办。”   “哈哈,你说什么呢二姐。”曲泽凑到她旁边的秋千上,扒拉着麻绳坐下,“你那随从在那边呢,他听不见咱们说话,你不用装了。”   曲挽香更疑惑:“装什么?”   曲如烟一愣,觉出不对劲了,“二姐!”   “我和他是你的弟妹,你的亲人。你忘了吗?你是京都曲家的女儿,你有个姐姐叫曲声声,你叫曲挽香,还有祖母和娘……还有父亲……”   她越说越快,到最后急得发不出声。   曲挽香却不置可否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有个私定终身的意中人,他以为你死了,拼了命找你,想为你报仇,现在他找来了,你却忘了他?   她要这么说吗?   曲如烟说不出口。   好在曲泽接了话茬:“以前你被嬷嬷拿竹条打,我还进去关切过你呢。还有,以前小妹动不动就对你口吐恶言,你不也还是很在乎她吗?你忘了,你还跟我说,你疏远小妹,是为了娘不因为你对她生出嫌隙。”   “你看,咱们的姐弟妹情多感天动地,你努力想想,肯定想得起来!”曲泽眼含期待,“到时候,你和咱们一起回京都,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躲着你。”   他说得声情并茂,自己都要被自己一片赤心感动。   “二姐……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要在这种穷山僻壤生活,但人最终都是要回家的,你不能没有家,我也不能没有……你跟我们回曲家吧。”   曲如烟想起曾经种种,有些难过。   “父亲和祖母虽做错了事,可也打从心底里爱着你,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曲泽和曲如烟不相信曲挽香会忘记他们,不如说,不愿相信。   对他们那么好的二姐,处处维护他们的二姐,就这么……把自己忘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可能。   谁都有可能忘记他们,二姐才不会。   可现实总是与期盼背道而驰,二人真切诉说的同时,曲挽香的神情从头至尾都那么平静。   就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的故事,听罢,她点头道:“所以你们说的这个二姐,就是曲挽香?”   “对!”曲泽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她,而她,就是你!”   他以为她终于想起来,曲挽香却评价似地吐出一句:“那她真可怜。”   “什、什么?”   她自秋千上起身,不紧不慢拍了拍裙裳上不存在的灰尘,抬头道:“我说,她真可怜。”   “还好,我不是曲挽香,更不是你们的口中‘二姐’。我不认识你们。”   在曲泽和曲如烟的愣神下,她回首对云芝道:“送他们回去。”   “晚饭我会让云芝再给你们送去,村落自给自足已是极限,你们一日吃两顿,也足够了吧?”   -   云芝送二人回去后才听守门的说,那个叫晏铮的年轻男人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正要回去禀报给曲挽香,却路过一条围了四五个人的小径。   那些人都是平时负责做陷阱的,昨天抓着了几个人,今日他们该在重新布置陷阱才对,怎么围在这儿?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时候人明明踩在上边了,它还没反应。”   “人不可貌相,你还挺厉害啊。”   云泽还没走近,人堆里就发出一阵赞扬声。   他直觉不对劲,靠近一看,果然是他在找的那个年轻男人!   晏铮被村人们簇拥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柄金属物件比划,旁边人纷纷点头赞叹,对他已是一点防备也无。   云芝比谁都相信曲挽香的话,既然神女大人说这伙人不是山神派来的,那一定不是。   可就算不是,他也心术不正,不是好人,谁知道溜出来打的什么主意?   “你们干什么?难道忘了他是外来人了?”云芝上前一把轰散众人,“昨日还嚷嚷着要打要杀,今儿自己就先掉链子,你们想死不成?”   谁都不知道山神派来的使者会做什么,这群人是不想活了。   “云芝,我、我们不就是一时激动嘛。”   他们这些种地养鸡鸭的,哪儿懂什么陷阱机关,能不能逮着人全看当天运气,刚才对着几张网愁眉苦脸时,这个郎君过来,三下五除二替他们做好了一处拉网捕人的机关。   村人们才会惊愕不已,毕竟这关乎自己的性命,当然想讨教讨教。   “你怎么出来的?”   将遗憾的村人们统统赶走,云芝恶声恶气质问晏铮。   他不管他厉不厉害,这人如今在他眼里,就是个冒犯了神女的登徒子。死一百遍都不够。   “守门的大哥去了趟茅厕,他也没说不让我出去,我想出来,当然就出来了。”   晏铮说这话时足够真诚,一点不觉得自己哪里没做对,他越是这样,云芝越觉得这人不要脸皮。   “你……”   “云芝?”   曲挽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云芝心道遭了,但想让晏铮赶紧滚开也来不及了。   曲挽香的午后向来忙碌。   村落里为了供奉山神,建了一座小小的石庙。   她每日都要定时前去奉香。   这条小径是从曲挽香屋里出来的必经之路,云芝不知道这人会在这里是不是巧合,但他昨日才来,怎么可能就摸清了村里的路?   他只当自己想多了,一手推着晏铮要他赶紧滚,一边冲曲挽香道:“您走您走的,我和他说会儿话。”   晏铮却将他搡开:“谁要跟你说话了?”   云芝:“你!”   “神女大人,你要去哪儿?”晏铮没理后头的人,径自朝曲挽香走去。   曲挽香看也不看他:“奉香。”   “哦,那我能一起去吗?”   “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   曲挽香侧眸看向他,她很少说“不行”“不能”“不可以”这种字眼,她喜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瞧上去温和,但本质是因为她爱捉弄人。她喜欢看别人被反问时的反应。   晏铮最清楚她这一面,坦然答道:“你这随从老爱欺负我,我跟你一起的话,他就不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你放屁!”云芝没忍住骂了句粗口,反应过来:“不、不是,神女大人,我这是……”   “那好吧。”曲挽香觉得云芝一对上这人就会有些失去理智,嗯,这样不好,他跟着自己,云芝可以放松放松,“你随我来。”   石庙被郑重地建在村落最北面的山坡上,越往那边走,越是无人,只有树上鸟雀一声接一声的鸣叫格外清晰。   二人一路无话,晏铮刚才那般主动积极,如今却落在她身后两步,一声不吭。   “那是什么?”   直到曲挽香偶然抬头,一指停息在树梢上的一团小小黑影。   晏铮望过去,随口道:“鸟。”   “什么鸟?”   这话和记忆中的某个走马灯重合,他不由一顿,没能发出声音。   “啊,飞走了。”   曲挽香回首,看见晏铮的眼神,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什么?”晏铮回过神。   “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似的。”曲挽香长睫轻眨,“别忘了,山神大人护佑着我。你不想死的话,还是别这么做的话。”   她说这话没有任何深意,字面上的意思,虽说后半句是警告,但也不见得有多么凶狠。   可晏铮心里有鬼啊,她前半句话一出,就不禁咳嗽出声。   他以手背掩唇,哭笑不得:“我要想这么做,我早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曲挽香却不理会他。   二人到了石庙面前,曲挽香重复了一套昨日让晏铮在山上做的仪式,动作行云流水。   “你这两年一直在做这种事?”他站在一旁看她虔诚地奉香。   “什么叫‘这种事’?”曲挽香阖眼回答:“这是神女的本份所在。”   晏铮眼底暗了暗:“你说自己是神女,那应该见过所谓的山神大人吧?是他告诉你,你是神女的?还是说,另有其人?”   “……”曲挽香充耳不闻。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你想说什么?”   晏铮感觉得到,她有些生气了。曲挽香很少生气,除非涉及真正重要的问题。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手在阑干上一撑,像看不见她略带防备的眼神,笑道:“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神女,那是不是没有名字?”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这个郎君一会说东,一会说西,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但如果自己把名字告诉他,总觉得他又会唤个不停,曲挽香不想被不喜欢的人叫名字。   没等晏铮回话,她道:“你要是不叫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好啊。”他唇际深抿了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洗耳恭听。”   “如如。”   说出那二字的同时,曲挽香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动作一滞,眼神骤变了。   惊愕的、讶然的,像是终于明白过来,那股讶然又瞬间变成寒意,变成杀意,如海浪般将他浅色的瞳仁淹没。   “如如……?”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怒意,还是揶揄,他唇角微翘,竟然笑了出来。   方在野……你对我的女人做了什么? 第53章 “晏铮哥哥,别生气好不……   让曲挽香有些意外的是,二人离开石庙,晏铮也没叫过她一声“如如”。   他越一声不吭,她倒越想问为什么。   “我以为,你问我的名字是因为想用名字称呼我。”她走在前边,偏过脑袋回首看他,一双眼都写着“好奇”,“你为什么不叫我‘如如’呢?”   真不知道方才还一副不想让他叫名字的人是谁。   “我为什么要叫?”晏铮轻哼一声,不答反问。   曲挽香眨眨眼:“你在生什么气呀?”   她从来不是个会把话憋在心里的人,要是面前这人是什么很在意的人也罢了,但相反,晏铮是她不喜欢的人。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你觉得我生气了?”他抬眼嗤笑。   曲挽香点头。   明眼人都瞧得出他生气了吧?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个嘛……   曲挽香又不了解他,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摇头。   哼。   晏铮这下才是真有些生气了,他没理她,绕过她身边径自往前而去。   “晏郎,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叫我‘曲二娘子’吗?”   八月的凉州城依然炎热。   晏铮被这么问道时,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曲挽香理着钓竿鱼线,闻言回道:“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这一个月,除了晏铮带她去做别的,曲挽香可以说是满日都在钓鱼。   他逐渐有些相信她真的打算在曲家哪一天没落之后靠垂钓为生。   “别人家的情郎都叫自己的小娘子‘娇娇’‘圆圆’,你却叫我‘曲二娘子’?”   二人挨得并不近,曲挽香趁着钓竿在他手里,蹭过来脑袋靠在他肩上,两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嘟囔声听不出是真的不满还是单纯的调笑。   “喂。”晏铮低眸瞥她一眼,“这可是在外面。”   曲挽香道:“那让他们瞧好了,瞧瞧我的情郎有多英俊神武。”   晏铮不禁失笑:“你真是……”   他将钓竿扔到一边,拇指在她细瘦的下颌轻轻一捏,眼睛却注视着前方,“你在家里有小名吗?”   “有是有……”   他覆有剑茧的拇指有些粗糙,曲挽香猫儿似地闭上眼被他摩挲着,像是想起某种不好的回忆,闷道:“但你不能叫。”   “我不能叫?”晏铮觉得好笑,语带威胁似地凑近她低道:“那谁能叫?”   曲挽香知道他误会了,但她不想解释,这本来也不过是一场暂时的玩乐呀,等她回了京都,他们就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晏哥哥。”曲挽香将他抱得更紧,整张脸似乎都要埋到他肩里去似地嗫嚅:“晏铮哥哥……别生气好不好?”   她听见头顶晏铮的呼吸顿一顿,半晌,传来他似笑非笑的叹息。   “好妹妹,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香香吧。”曲挽香抬头,眨了眨一双灵动的水眸,“我保证,只有你情哥哥你能叫。”   ---   曲挽香回屋时,已是日头西斜,点星立在廊下,一看就是有事要同她禀报。   “怎么了?”她问。   “殿下来信,说不日后便来接您。”   曲挽香一顿,神情晦暗道:“真的?”   “千真万确。”点星怕她对殿下生出嫌隙,再三保证道:“殿下最在乎您,也只在乎您一个,他对您付出的东西太多太多,您怎么能不信他呢?点星可以用这颗项上人头担保。”   “我知道的。”曲挽香打断他的话,总算露出点笑意:“你跟他说,我很高兴。”   点星退去后,她又沐了浴。   本以为晏铮今日不会再来找自己,毕竟他之前似乎被自己惹怒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谁知头发尚未绞干,点星就回来报道:“晨时那个男人又来了。”   知道点星存在的除了曲挽香就只有云芝。   他是受“殿下”命令护卫在自己左右的人,或许是身法了得,不管何人靠近这间屋子,都能有所感知。   曲挽香是不知道晏铮为什么又来了,余辉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橘色的光晕,他脸上也没了午时的怒容,“神女大人,你要不要和我做笔买卖?”   她忽然有些明白云芝为什么说这人没脸没皮。   “买卖?”   “对。”   晏铮趁着下午这几个时辰,在白云村里头转了转。   村人对他戒备依旧,问话是没能问得到,但不妨碍他查到了些东西。   说是要抓捕山神派来的使者,村里的守备却四面漏风。他们不善于制作陷阱机关。   更没有人上山会打猎,他猜多半是白云山地势陡峭,摔死过不少人吧,在这贫瘠的处境下,村人们赖以为生的似乎只有每年的收成和驯养的家畜。   他把这些同曲挽香说了,末了道:“神女大人应该盼着村子能越变越好吧?那你可以考虑考虑我。”   他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跟前,将石子抛到不远处的地上,刹那间,一张大网腾空而起将石子吞没。   饶是曲挽香也微微惊讶,“你什么时候弄的?”   “要让你知道了,那我还和你做什么买卖?”   晏铮扯谎不打草稿:“你瞧我对村子这么有用,打猎也不在话下,要不要考虑一下把我们从那个茅草屋放出来?只要出来,什么陷阱机关,我都能帮你们做。”   他看着她,颇有诚意道:“我很有用的。”   曲挽香倒没有一口回绝。   她是知道晏铮这伙人并非山神的使者,这笔买卖说实话她没有损失,但村里的老人们就……   几番权衡后,曲挽香道:“好吧。”   回了屋,她想叫云芝把后面那间废弃的屋子收拾出来,点星先窜出来道:“为什么要答应晏……他呢?”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为什么不能答应呢?”曲挽香反问。   “这……因为……”   点星僵住,眼神却锁在她脸上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   “那个郎君其实也没有云芝说的那样不堪。”   “哦?”点星背脊更僵,“何、何出此言呢?”   “云芝不是说,那四人中的一个女子是他的妻室吗?他突如其来提出这个要求,恐怕是因为体谅他的妻室吧?”   毕竟,那个茅草屋说不上脏,但的确不太好。而且,还有其他外男呢。   曲挽香认真思索起来,觉得自己的推论十分正确。   点星蓦然松了口气。   “您说得对。”他郑重强调:“他和自己妻室的感情一定十分深厚!”   “我还以为点星你不懂这些男女之情呢?”曲挽香笑道。   “您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   翌日天刚亮,曲如烟和曲泽就得到了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消息。   曲挽香决定把他们从这儿放出去,还给他们安排了别的住处!   “为什么?怎么突然对咱们这么好?!”曲泽昨日还打霜茄子一样死气沉沉,眼下已是生龙活虎、活力焕发,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果然,果然啊,我就知道二姐舍不得狠心对咱们。”   “可她明明不记得我们了呀?”   曲如烟虽然也高兴,她受够了这个四面漏风的屋子,可一想想昨日曲挽香那个冷淡的态度,怎么也不觉得她会轻易放他们出去。   “这和记不记得又没什么关系,”曲泽道,“这是咱们和二姐血脉之间的联系。她就是不记得咱们,也不会狠心对咱们。”   曲如烟似懂非懂。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她内心有几分雀跃。   曲挽香的意思是,这四人受村人忌惮,不便把他们安排在村人附近,干脆叫云芝把自己屋子后面那间空屋收拾出来给他们落脚。   那屋子不大,但不会漏风漏雨,且分了两间出来,男女可以分开住。   曲泽被郭申拽着去帮云芝搬出屋内杂物,曲如烟在屋外没事做,悄悄往晏铮身旁挪了挪。   “晏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晏铮瞥她:“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二姐想起以前的事?”   她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和阿兄作为曲挽香的弟妹,当然希望她能想起以前。   而晏铮……是和她关系匪浅的人。他只会比他们更希望她能想起以前。   她和阿兄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不管是如实告诉她以前发生过什么,还是跟她说自己的身份,从结果来看,他们失败了。   可晏铮不一样呀……   晏铮那么聪明,什么人都能被他耍得团团转,什么事到了他这儿都能迎刃而解。   他如今按兵不动,一定是已经想好了什么办法让二姐想起曾经。   曲如烟一直没问他,是因为她内心有两股冲动,一个让她想要曲挽香想起以前,一个又让她有些不想要曲挽香想起以前。   到了如今,被二姐那般冷淡地对待,曲如烟终是接受不了。她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不。”   晏铮却否定了。   曲如烟诧异太过,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没有办法能让她想起以前。”晏铮似乎觉得好笑,斜挑着眉眼低下头看她,“毕竟我也不是万能的呀。”   他的口吻带着揶揄,仿佛在问曲如烟:“你为什么这么想让她想起以前?”   “我……”曲如烟挪开视线,“因为她是我的同胞姐姐,她是这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而且,我还没有和她道歉,还没有得到她的原谅。我想让她想起我,难道是件错事吗?”   晏铮没有说“这是错的”,亦没有说“这是对的”,他抱臂往树干上一倚,“四日后,我会离开这里。”   这话才更让曲如烟惊愕。   他说什么?离开……?   他为什么要离开?他要去哪儿?他真的不打算让二姐想起以前了吗?   可他明明为二姐花费了那么多时间,为她做了那么多,却就这么打算轻易地离开……?   “你要放弃二姐吗?”她不禁问道。   屋里的杂物被曲泽和郭申搬得差不多了,晏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绕过她,径自离去。   “三娘子,别去追了。”   郭申耳力不错,方才在一边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等晏铮走远,上前宽慰她:“爷就是那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性子?   除了曲挽香,对其他人都不近人情的性子吗?   那,她早就习惯了……   “他说……他四日后要离开这里。”曲如烟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郭大人,你一定知道为什么,对不对?你告诉我,为什么?”   郭申虽然喜欢曲如烟,但也没法让她知道全貌,斟酌之下,叹气:“你觉得爷会放弃二娘子吗?”   就算曲如烟想对自己撒谎,可内心也清楚地明白……曲挽香对晏铮而言有多重要。   “爷不是要舍弃二娘子。不如说,恰恰相反……”   郭申也无法评价这是好是坏,自从知道二娘子没死,他也算彻底断了试图让晏铮放下执念的意图。   不说活人本就比不过死人,如今她还是个死而复生的人,就算忘了一切,爷也不可能再放弃她一分一毫。   他必然会将她护如珍宝,不让她受一丝伤害。   郭申只觉得对不起曲如烟,他从前说的那些话太过露骨,太过绝对,让曲如烟有了希望又让她绝望,他的良心让他不能随意敷衍曲如烟。   “恰恰相反……爷是为了让二娘子从此往后在这个村子里活得自由自在,才要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里,去将可能危害她的一切事物,斩草除根。   方在野,就是第一个。   “那、那之后呢?”曲如烟追问,她想知道晏铮做完这一切后,又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之后?”   郭申不禁沉思。   他能说什么呢。连他这个陪伴晏铮多半的人都不知道,他之后打算做什么。   晏铮或许就没考虑过替曲挽香铲除一切祸果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郭申不愿意想,但他隐隐意识到了。   晏铮或许会死吧。   他离开北境的时候就已经和大将军恩断义绝,从此和晏家再没有关系。等他杀了方在野,又背了个擅自离开京都的罪名,皇帝会不会动他,晏铮都得死。   他是一只桀骜不驯的雄鹰,如果要被折去双翼,关进京都那四方天地,整日仰人鼻息,那他会挑一个山头,痛快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他如今还没死,全都是因为曲挽香。   “三娘子……四日后,你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最终郭申只能这样吐出一句话。   没等曲如烟展露惊喜,他下一句话是:“我会让晏家军隐蔽护送你回京都,你是曲家的贵女,闹腾了这几日,该回家去了。”   曲如烟愣了愣,一张脸如同掉入冰窟,瞬间面如死灰。   ---   屋子不出多时就她收拾出来,她却没有心情去看自己的新住处。拽住曲泽,扭头往曲挽香的屋里跑。   他们在她门前叩了半天门,却久久没见她出来。   她心如芒刺,不禁问曲泽:“二姐真的不会再想起以前了吗?”   二姐不想起来,自己就会一直记得目睹她落入水中,却什么也没做的那天,她就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心中就永远会有一根刺卡在那里,久久无法释然。   “你们站在神女大人门口干嘛呢?”云芝路过此处,冲二人喊道。   “二……你们神女不在屋里吗?”曲如烟问。   “眼下应该是不在。”云芝怀疑地看他们几眼,“神女大人应该只是在村里散步,但,你们要干嘛?”   曲如烟不打算干嘛,她连自己见到曲挽香以后说什么都没想好。   她虽和她姐妹十多年,说过的话不过只言片语。   但,她就是想见她。她不相信她真的忘了自己,真的就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曲如烟和曲泽匆匆往村里跑,如云芝所说那样,曲挽香只是在村里散步。   她似乎很受人敬仰,村人们见了她,不是热情招呼,便是双手合十冲她叩拜。   这座村落给曲如烟的感觉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拜佛不拜神,却要拜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山神和神女呢?   更何况……二姐是人,她根本不是神女。   “神女大人为什么要放那伙人出来?”   曲如烟和曲泽躲在墙后,听见有个老人语气严肃地质问曲挽香。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都不知道,万一村子因为他们遭了难……”   “没事的,”曲挽香安抚他,“他们不会有害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那老人冷哼一声,显然不赞同她的做法,摇摇头负手离去。   旁边的小女孩拽了下曲挽香的衣角,懵懂地问:“爷爷为什么生气了?”   “爷爷没有生气,爷爷只是在担心眉眉呀。”曲挽香蹲下身,嗓音柔软地摸摸她的脑袋。   这一幕落在曲如烟眼里,如针一般扎着她的眼睛,她的手越攥越紧,唇越抿越深,起码,在她的记忆中,二姐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温柔的神情。   可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妹妹……   “二姐……”   到了此时,曲如烟才忽然觉得胸间抽痛,才真正有了实感……曲挽香,再也不是曲挽香的实感。   她难道,再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吗……?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好了吗?   她不信……她不相信!   “二姐!”   她跑了出去,拽住曲挽香的袖角,看她略显诧异,却仍旧生疏的眼神望向自己,曲如烟的眼圈骤然一片通红,“二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曲挽香客气地道。   “你如果真的不记得我,那又为什么把我们放出来?!”曲如烟不甘心,她宁愿相信曲泽的说法,二姐虽然不记得她们,但她们的血脉间还有某种缘分。   “……”   眼前的姑娘带着幕篱,看不清脸,但一听就知,她情绪激动,曲挽香不知该作何反应。   “眉眉,你到那边玩去。”她小声支走小姑娘,拍拍裙裳起身问曲如烟:“他没同你说我为什么放你们出来吗?”   他?   曲如烟不解其意,只顾着追问她:“这和他不他的有什么关系,我是在问你!”   从这话中,曲挽香捕捉到了一丝愠怒。   哦。   她心中了然。   这姑娘不就是云芝说的,晏铮的妻室吗?   晏铮分明是为了她才会跑来和自己做买卖,事后却没有告诉她吗?   她如今火急火燎地跑来冲自己撒气……难不成,他们夫妻间闹什么别扭了吗?   曲挽香摸着下颌,认真思量起来,觉得自己的这番推论很有道理。   “这事不是我提的,”曲挽香说,“是晏铮顾虑着你,所以才要我放你出来的。”   “晏、铮……?”   曲如烟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在此时冒出来,一时怔愣。   “对呀,”曲挽香凑近她,眨了眨眼,“你就别和他闹别扭了,连我的随从见了都说,他很在乎你。”   等曲挽香走远,曲泽连连摇晃了她的肩膀好几下,曲如烟才骤然回神,一回神,她的脸就腾地红了。   什么意思?   二姐那话是……什么意思……?   ---   晏铮让曲挽香给他们换了个屋子,为了能更方便地彻查这间村落。   不谙世事如曲如烟都察觉到这村落的不对劲,晏铮更不可能什么都不觉得。   “胆小鬼,胆小鬼!”   “让你别上去,这下好了,你下不来了吧!”   树下三三两两围了几个五六岁的孩童,晏铮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瞧,这才发现树枝上坐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小姑娘约莫是调皮爬上了树,没胆子再下来,正抱着树干瑟瑟发抖。   正好。   晏铮眉一挑,走过来一掌扇开一个拿起石子要往树上砸的男孩,“去去,欺负小姑娘你们挺能啊。”   他生得身长腿长,通身气势叫人胆怯,几个男孩吓得一哄而散。   “喂,抓紧了。”他一跨踩上树枝,胳膊伸到小姑娘面前叫她抓住,“我抱你下来。”   小姑娘约莫是害怕得紧了,一双眼蓄满泪水,八爪鱼似地抱住他半边手臂,总算没从树上掉下来。   “眉眉?”   好巧不巧,曲挽香路过此地,看见他救人。   她似乎认得这小女孩,上前没发现她受伤,才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这么调皮,回头又要凶你啦。”   眉眉本就要哭不哭,闻言登时泣涕如雨,奶声奶气摇头道:“神女大人,不要告诉我爷爷,眉眉下次再也不敢爬树了。”   她边哭边抬头,这才看见救自己下来的人,竟然是个十分俊朗的大哥哥!   眉眉双目一亮,一把抱紧晏铮的手臂,“要不,大哥哥娶眉眉当新娘子吧,这样爷爷就不敢凶眉眉了!”   晏铮觉得好笑,冲曲挽香道:“你们村里的小孩懂得倒挺多。”   “眉眉家里不大一样。”曲挽香伸手摸摸眉眉的脑袋,温声问:“眉眉的爷爷最近是不是老是凶巴巴的,他怎么了吗?”   眉眉想了想,皱起一张小脸:“我也不知道……爷爷一回来就嚷嚷着什么‘去死’‘官兵’的,眉眉都听不懂。”   曲挽香神色一凛:“他又把今年来收赋税的官兵挡在外边了?”   眉眉摇摇头,听不懂她说的话。   “怎么?”晏铮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曲挽香眨眨眼,一副不想和他解释的模样,“村里的老人多少都不愿搭理官府。他们觉得自己只需要供奉山神,村外的事与白云村无关,更别说……是收税的官兵。”   哦。   不愿交税嘛,他在宫里当都统的时候,户部的人似乎也没少为这事愁眉苦脸。   “那这还不是第一回 了?”他笑道:“官府难不成还能拿这个小小村落没办法?”   曲挽香自动忽略他对村子的恶言恶语,“以前那些来收赋税的官兵,不知道为什么都不见了,所以……”   说到此处,她打住话头,因为眉眉,和他说得太多了。   她当即打算告辞,晏铮却不愿让她走,往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道:“你想知道怎么回事的话,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眉眉家里问问?”他很有一番理由地补充:“正好,送这小丫头片子回去。”   曲挽香眸光淡淡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虽然不想同他一起,但这件事她早晚也是要去问的。   “那好吧。”她点头。   “哇,那太好啦。”眉眉一把抱住晏铮:“大哥哥这是要去眉眉家提亲了?”   “那可不行,”晏铮笑吟吟地道,“我可不想被你爷爷一棒子打出来。”   曲挽香看在眼里,不由想起方才的曲如烟,“郎君对孩子这般坦诚,为什么不愿如实把自己为她做的告诉她呢?”   不等他回话,她往前去为他带路。   剩晏铮落在后面,不明所以挑眉:“…她?”   哪个她? 第54章 折中一下,我背你。……   晏铮和曲挽香找上了眉眉的家,村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对神女怀着敬意,但在晏铮看来,这个老人没有。   李老在村子里资历数一数二,也许是仗着这个,对着曲挽香是眼往上瞧,嘴往下撇。更别说,后面还跟了个晏铮这种外来人。   “劳驾神女大人送我家姑娘回来。”他将眉眉往身后一拉,戒备地盯着晏铮看,“就是不知道神女大人带着个外人来我屋里是想干什么?”   “有事要问,”曲挽香倒不在意他的态度,“前几日来收赋税的那个姓吴的官兵,最近怎么没瞧见他?”   李老毫不在意:“神女大人想说什么?”   “我若没记错,是你招呼的他。”   李老冷哼一声,“我可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再说了……”   他望向远处的白云山,一双浑浊的眼忽然透出炯炯的光:“咱们白云村除了山神大人,谁也不拜,那些官兵算什么东西,也敢过来冒犯咱们?他们是罪有应得。反正……山神大人会护我们平安。”   “……”   曲挽香没接这话。但她的神色与之相反,平静如止水,晏铮心中有了某种猜疑,侧身冲她低道:“够了,我们走。”   二人离去后,李老冲暗处的黑衣男人抬了抬下颌,黑衣男人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村子很奇怪。”晏铮出了屋,边走边冲曲挽香道。   “是吗?我不觉得。”曲挽香道。   晏铮笑着回首:“你不觉得他们近乎痴迷地崇敬山神是件很奇怪的事么?”   曲挽香双手往后一背,依旧淡淡:“不觉得,山神大人自然该被崇敬。”   要是常人和晏铮这么说话,他早不耐烦了,曲挽香这么说,他只过去随手替她取下一片飘落在她鬓间的花瓣,也不知是笑是怒:“好,你不觉得。”   他扭头要走,曲挽香问:“你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让你也这么觉得’的证据了。”   曲挽香抿唇不答,但一双小鹿眼紧紧盯着他看。   晏铮不难猜出知道她想做什么,心中好笑,面上不显,问她:“神女大人要是这么好奇,不如不跟我一起来?”   他对自己要找的地方倒是有谱,除了神女祭祀,白云山鲜少有人会来,最适合藏东西。   二人在山上晃了两圈,日头快要落下去时,晏铮找到了一处掩藏在灌木下的小土包,挖坑的人并没有埋坑的经验,那土包一眼望去显得突兀。   他走过去,拿刀往下一撬一抛,一具发硬发僵被雨水泡肿的尸首显在二人眼前。   “这是不是,你说不见了的那个官兵?”迎着曲挽香略显诧异的眼神,晏铮抬眸问道。   见她点头,晏铮就知道,他们撞上大运了。   这官兵约莫死了有好几天了,此时早春已过,步入初夏,尸体从耳朵开始腐烂。   “你觉得是谁杀的?”晏铮起身,状似随口一问。   曲挽香答:“自然是山神大人。他对村子太过冒犯,所以山神大人给了他处罚。”   “但他脖子上的致命伤是刀痕。”   “山神大人会用刀有什么奇怪呢?”   晏铮也不反驳她似乎认为山神真的存在的话,嗤了声问:“这也是方在野告诉你的?”   “我不认识什么方在野。”曲挽香接着道。   她的神情平静,不像说谎,晏铮的唇际不由往下抿了抿,曲挽香本以为他会发怒的,但半晌没等到他说话,抬头,发现他竟一直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带着几分悲伤。   她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你……”   她的话被来自身后的几道唰唰声打断。   那声音有些不详,她来不及转身去看,就见晏铮忽然朝自己扑来,他抓住她的手腕往上一抬,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护入怀中。   山坡不平坦,二人倒在地上,曲挽香没有一处嗑到,背脊却一麻,朦胧间,她听见晏铮在咬牙怒吼:“——方在野!!”   然后,她没了意识。   -   日落后的山林寂寥诡异,没有鸟鸣,只有虫声嗡嗡作响。   曲挽香缓缓睁眼,第一反应是痛,然后才发现身上被盖了件外袍。   面前还生了火堆,不然,夜里的林子还真有些冷。   她刚一动,晏铮的手就伸过来替她撩去颊边碎发,声音低哑轻缓:“疼不疼?”   “疼。”她向来是个对自己的感官很诚实的人,痛楚一鲜明,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也渐渐回到她脑中。   她被什么刺了一下,刺在背上。   这就是如今自己的后背又麻又痛的原因。   曲挽香难受地咬紧下唇,晏铮看在眼里,不禁缓缓垂眸,仿佛那箭刺痛在了自己身上。   “我帮你上过了药。”他刻意没提其中细节,只道:“那箭上没有毒,两日后就会结痂。”   “郎君上山找尸体,却随身带着药?”   曲挽香到底是曲挽香,伤口疼着还有心思开玩笑。   晏铮道:“我行军打仗那么多年,止血的草药还是得认得呀。”   曲挽香心想你不是个偷了主人家东西的小厮么,她没来得及问,余光却瞥见倒在自己不远处的一具尸体。   和那个官兵的不一样,穿着黑衣,是刚咽气没多久的。   “那是……?”   “刚才偷袭咱们的人。”   晏铮说到一半,把后面那句“方在野派来的”咽了回去。   曲挽香中箭晕倒以后,他手臂上又接连中了好几箭,好在对面只有一个人,他抱着曲挽香,咬破了舌头,顶着那股让人恶心的眩晕感追着那暗卫从白云山到了另一座山,整整一个多时辰。可惜人是灭了口,却没能问出什么。   那个村落里藏着方在野安排的暗卫。眼下知道自己找来,奉命要把曲挽香掳走?   想得挺美。   晏铮想立刻折返回去搜村,可现状是他们没带灯,曲挽香还受着伤,硬闯夜晚的山林,还要走那么远的一段路,这不是个好选择。   二嘛……晏铮没说话,他准备等什么时候让曲挽香自己发现。   “多谢郎君救我。”曲挽香一直躺到四肢不再有酥麻感,才缓缓支起身,顺便把外袍推还给他,“说是作为报答也有些奇怪,但帮我上药这事……”   “我不会告诉你的妻室”这句话还没说完,“叮咚当啷”几声,曲挽香望着拷在自己手上的链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她顺着地上的链子望去,发现它的另一端正拷在晏铮左手上。   在她哑然的注视下,晏铮靠在树旁,状似不经意地“哦”了声:“那人大概是想拷住你的两手把你逮走的,可惜那时我正在砍他,他抽不出空,又分了神,另一只就这么送给我了。”   “叮咚当啷”地一响,他的手抬起来,连接二人的链子太短,曲挽香被拽着,不得不跟着抬手。   “而且我刚试过,用刀撬不开也弄不断,要是太用力只怕会伤着你。”   曲挽香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呆呆愣愣的,像极了一只受人操控没能回过神的猫,饶是冷静如她恐怕也难以理解如今的状况。   晏铮觉得好笑,虽这不符合他心中折返回村的计划,但曲挽香的伤还没养好,或许让那些暗卫追过来自投罗网也是一个法子。   他攥紧手中匕首,眼底寒意渐散。   “饿了吗?”他侧眸问她。   曲挽香诚实点头。   “虽然我想让你在这儿等等,但……”晏铮晃了晃链子,道:“不如折中一下,我背你?”   曲挽香这下可不想点头了。   她一瞥晏铮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伤口似乎又隐隐作痛。   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55章 但晏铮又能拿曲挽香怎么……   曲挽香最终也没答应要晏铮背自己。   她是背上中了一箭,腿能跑能动。晏铮也没强求,她本以为凭这个郎君的贪财好色,怎么也得耍耍无赖。   二人如今在的地方不是白云山,曲挽香对地势不熟,周围又一片漆黑,她只能默默跟在晏铮身后,一时只能听见连接二人手腕的链子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当啷声响。   “受着伤还有闲工夫东张西望?”晏铮分明看着前方,后脑却像长了双眼睛。“郎君对夜里的山林就不好奇吗?”曲挽香被他半拽半拖着在后面,两眼闪亮。   “那还真不,我见得多了。”   “可我是第一次见。”   “不是第一次。”   晏铮的声音蓦然低下去,她有些听不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薄唇一抿,转了话头,“注意脚下,你要是嗑着碰着,咱们今天的晚饭可就没找落了。”   “是,是。”   夜里实在没什么动物会出来晃悠,晏铮这回没带弓,也没法和曲挽香离得太远,他就算看见什么野兔野鹿,要不动声色靠近过去也是个难题。   “抱歉,”曲挽香对此很有自知之明,“都怪我跟不上你。”   虽然没从她这话里听出半丝歉意,晏铮也不恼:“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得怪我没有三头六臂呀。”   他不吃东西是没什么,但曲挽香受着伤,若不补充体力,之后很难再走那么远一段路回去。   他垂眸深思的时候,听见曲挽香指着远处“啊”了一声,“郎君,你瞧那是什么?”   还没回话,手腾地一下被她拽着往前。   曲挽香向来对陌生的事物有着莫大的兴趣,常人到了这种境地只会害怕,她不一样,周围越陌生,她越是稀奇。   晏铮叹气,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挑挑眉往上一瞥,原来她看见的是棵桑葚树。   桑葚正好六月结果,满枝的桑葚在夜里并不显眼。   “吃不着肉,拿这个垫垫肚子也是可以的。”   晏铮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副和自己商量的语气,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打野味是为了给谁吃肉。   他啧了声,“随你。”   可这颗桑葚树太高,曲挽香扶着树干跳了跳,一片叶子都没能摸得着。她回首盯着晏铮眨眼。   他还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么。   “够不着呀?”他笑着明知故问。   “够不着。”曲挽香坦然道:“郎君生得这么高,看来就是为了今日能在这荒郊野岭里大展拳脚。”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反正肯定不是夸人用的,但晏铮能拿曲挽香怎么样,他还能凶她不成么。   “好好。”他扶额。   虽说到了季节,但桑葚并不甜,晏铮拿帕子擦干净递给曲挽香,她吃了一株,眉尖瞬时拧成一团。   晏铮不禁好笑,一边拿帕子擦她唇角的汁水,一边道:“没人和你抢。”   二人靠得有些近了,曲挽香一愣,往后躲开了他的手。   “郎君……”   “吃好了就趁早睡。”   宛如没瞧见她拒绝的态度,晏铮若无其事起身,抽出匕首,将周围过长的杂草清了清。   曲挽香却发愁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链子,她不想和他睡在一块,但链子的长度显然不允许他们离得太远。   “我还是不睡了。”她道。   “怎么?”晏铮问。   “我不想和郎君睡在一块。”   她一直这么坦然,坦然得让人生不起气。   “…为什么?”晏铮顿了顿,问道:“因为……你讨厌我吗?”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轻得似乎要被周围的虫鸣淹没。   曲挽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有些落寞,如果再直接承认也太过伤人,毕竟他救了自己。   “这和讨不讨厌没关系。”她说:“我们只是陌生人呀,这不合规矩。”   身前的落叶堆突然发出一阵巨响,竟是被他一脚踩了上去。曲挽香抬头,看见晏铮正神情晦暗地俯视自己,她以为这下他终于要发怒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谁知,头顶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碰你一下。”   “……”   曲挽香有些意外,意外于他的口吻如此认真。   云芝不是说,他贪财好色,还心术不正吗?   为什么这样看起来……又不大像呢……   晏铮不可能让曲挽香席地而睡,他脱了身上的黑色长袍,给她找了个平坦的柔软草地铺上,自己往树干上一靠,打算在她边上守一夜。   曲挽香躺进他的衣袍里,链子太短,二人离得很近,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被火堆照得影影绰绰的下颌弧线。鼻间似乎全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沉香。   唉,怎么会变成这样?   曲挽香无奈地缩了缩身子,她只是难得有些不自在,谁知这么小一点动静,晏铮立刻问:“冷吗?”   “……”她闭眼装睡。   “香香?”   谁是香香呀,我可不是香香。曲挽香不禁腹诽。   周围静了下去,她睡意有些朦胧的时候,感觉到晏铮那覆有剑茧的拇指缓缓地,试探性地伸过来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并不冰冷,他方才松了口气。   刚才不是还说不碰她吗?果然还是贪财好色。   曲挽香意识模糊地想着,很快跌入梦乡。   她梦到了一些奇怪的事。   似乎是八九月,天气正热的季节。   她站在城门边,送一个少年郎离开这里。   在她抬头的时候,马上的郎君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摸了摸,“香香,回京都去乖乖等我。”   她的唇不受自己控制地说:“要是我在你来之前就嫁做人妇了可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郎君说这种话,这郎君也不知会不会生气?   “那我更要去找你。”郎君却只噗嗤笑了声,轻抚她面颊的手惩罚似的加重了重,“去找你,把你那丈夫打个半死不活,看你到时候会不会哭着来求我。”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曲挽香抬头看时,那郎君的脸却像笼罩了一层氤氲水雾,什么都瞧不清。   她醒了过来,鸟雀在山林间叫个不停,天已大亮。   结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醒了?”晏铮的脸色轻松得让曲挽香看不出他到底睡没睡,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嗯。”   “伤还疼吗?”晏铮靠过来看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要是昨天,曲挽香不会觉得如何,可做了那个梦,他这样关切就让她有些不自在。   “没事。”曲挽香挪开视线,往后退了退。   晏铮倒没觉出她的古怪,“今儿天气不错,咱们说不准能吃上肉了。”   他趁曲挽香睡着的空挡,从地上挑挑练练了些散落的树枝做了个陷阱,大一点的逮不着,野兔绰绰有余。   “再忍忍就好了。”晏铮把陷阱放在不远处的阴凉地下,转身冲她道。这语气跟哄孩童似的,曲挽香不禁叹息:“郎君,虽然神女很值得你尊敬,但我没那么娇贵。”   晏铮却低道:“可你本来不用习惯这种日子。”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曲挽香尽可能在离晏铮远一些的地方坐下,她还在想自己做的梦,如果非要给那个郎君找一个名字的话,是不是只有可能是“殿下”了呢?   毕竟除了他,自己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了。   “喂。”   她正思绪间,头顶传来晏铮轻咳的声音,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正负手立在自己跟前。   “怎么了吗?”她歪歪脑袋。   “我想你应该记得,”他难得说话顿了顿,“我昨天给你换过药。”   曲挽香:“所以呢?”   “最近天热了,你的伤口挺深的,如果……”晏铮说着说着,踌躇地抿紧唇际,倏地从她脸上挪开目光,“如果不再换一次药,也许好不了。”   哦……   曲挽香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想给我换药?” 第56章 不需要你也爱我。   “所以,你想给我换药?”   迎着曲挽香的目光,晏铮颔首。   他倒没有别的心思,曲挽香中的那一箭虽深但未伤及筋骨,能快些养好的伤当然不能拖着。   或许是因为自幼被曲家严苛的礼教压着,曲挽香骨子里有股叛逆,长大以后,越不合规矩的事她做得越肆无忌惮。   这是晏铮对她的了解。何况如今二人的处境由不得自己选择,他根本没觉得她会拒绝。   可眼前的女子闻言,神色却犹豫了。   “一定得是郎君你吗?”   “这儿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晏铮道:“还是说怎么,你自己看得见背上的伤?”   曲挽香自然是看不见的。   她和这个郎君不过是相识短短几日,甚至谈不上熟人的关系。而自己,有不能把肌肤随意露给旁人看的理由。   “不能快些下山吗?”曲挽香问:“快些回去,村里有铜镜,这样我就……”   “这儿离白云山不远,但也相隔一个小镇。”晏铮挑眉:“神女大人若靠自己的双腿,未必能撑到回去。”   他说得直白,曲挽香自己也心里有数。   可这样下去,她就不得不打破和“殿下”的约定。   说来……这个郎君是有妻室的。如果有妻室的话……也许不是那么要紧。   “你想好了?”   晏铮方才没出声,是在等她考虑。   “嗯。”曲挽香点头。   “不再想想?一会儿可就不能后悔了。”   “别戏弄我了。”她原本升起的一丝紧迫快被他这几句话问没了,“郎君刚才分明就是一脸我不答应也要强行把我摁倒换药的表情。”   强行摁倒?   晏铮不会做这事,起码对如今的“她”,不会。   曲挽香到底只是妙龄的女子,平日再如何处变不惊,背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半褪下衣裳还是忍不住抿了唇角。   感受到晏铮靠近的气息,她冷白细腻的肌肤上蓦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紧张,”晏铮好笑的声音传来,“只是换药。”   曲挽香:“我知道。”   不然你还想做什么?   她忍不住腹诽。   她看不见晏铮,晏铮却能将自己的背脊看得一清二楚。这种状况下,连拂过山间的阵阵凉风都让她觉得有几分燥热。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晏铮的一双眸却冷得吓人。   那天替她上药的时候天太黑,他急于为她止血所以并没注意。   如今天色大亮,他才看清。   曲挽香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就是为了让她日后有望嫁进嫁入豪门,家族也是要对她万倍呵护的。她的身上,本不该存在任何伤痕。   可如今摆在晏铮眼前的,是她漂亮的蝴蝶骨上几道的细长伤痕。   发白的,细长的,虽不明显但因为没有及时涂药,所以留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在晏铮离开凉州城前都是没有的。   方在野……   “凉。”   他想得太专注,捣碎的草药一下敷在曲挽香伤处,惹得她颤了肩膀。   恐怕不只是“凉”,还有“疼”吧。   曲挽香却不愿说自己疼。   “已经好了。”晏铮抽回手起身,没等曲挽香回话,背过身去,留时间给她整理仪容。   “…这会儿倒又不贪财好色了。”曲挽香忆起云芝的话,瞥着晏铮的背影心道。   下在那里的陷阱很快收获了第一个猎物,一只身强体壮的野兔。   “所以,今日真的有肉吃了?”曲挽香方才还不自在,一听捕到野兔,变脸似地凑上前打量。   “你倒是挺忍心。”晏铮调侃。   “为什么要不忍心?”曲挽香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地跪在一旁,“这是山神大人的恩惠。兔子进了我的肚子,总有一日,我也会把我的身体还给这片山林。”   这一点也不像是晏铮熟识的曲挽香会说出的话。   他眼底一暗,没有出声。   既然要料理兔子就免不得用水。如今曲挽香换好了药,他在她睡觉的空挡,早观察过周遭,从这儿往下的山间,有一处溪流。   曲挽香作为神女,时常上下白云山,走山路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就是不知为什么,晏铮的目光老是凝着她看。那山路稍微陡峭一下,他就伸手揪住她衣裳一角,似乎怕她往前扑倒。她脚步稍顿一顿,晏铮就问:“累了?”   曲挽香是傻子也该察觉到,他对自己过分的关心。   可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的人?   真是图色不成?   曲挽香在心里琢磨,面上不显,不出多时,一条小溪映入眼帘。   晏铮自去料理野兔,曲挽香不能和他分开,不得已在他身旁完成了喝水洗漱一连串动作,好在他似乎没有在看自己,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晏铮莫名其妙的关心让她不自在。   兔子清洗干净,晏铮恐怕是顾及她的伤,只在溪流附近挑挑拣拣了些树枝回来生火。   等兔肉被架在火上,他才腾出空洗去手上的血迹。那不仅是野兔的血,还有被他杀掉的,暗卫的血。   “你对那个打算掳走你的黑衣男人有头绪吗?”   二人围着火堆而坐,晏铮第一次说起二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的事。   “我不认识他。”   曲挽香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   从撒谎这一点来说,她和晏铮有些相似,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假话。   曲挽香对那个黑衣人是谁的人当然一清二楚。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掳走自己。   “……”晏铮的一双眼缓慢地在曲挽香脸上转了一圈。   “你在骗我。”他淡道:“你知道他是谁。”   “郎君有证据吗?”曲挽香问。   “我没有证据,只是推断。”晏铮道:“但没办法,我就是可以确信,谁叫我了解你呢。”   曲挽香觉得,这连说辞都算不上。   “郎君想要如何想,是郎君的自由。”   她说。   “若要问我,我也只有一个回答:‘我不认识他’。”   她的口吻听着温和,话中的意思却一点不温和,这是一堵高墙,不容他靠近的,将他彻底拦在门外。   这就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界限。   界限里,是她珍视的人。   显然,其中没有晏铮。   晏铮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因为方在野吗?”他声音罕见地哑了哑。   “我不认识什么方在野。”   “那我换个说法。”晏铮道,“因为,‘殿下’?”   曲挽香不说话了。   可晏铮今日不得到她的回话便不打算罢休,“告诉我。”   他的眸光如钩,显露出危险的气息。   曲挽香不知道他的这副攻击性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殿下”的,她想了想道:“你其实不必生气。”   “殿下和我约定过,不许我把自己的肌肤和身子暴露给任何人瞧。”   “但,我今日已经打破了这个约定。殿下不会再愿意要我,我和殿下也已经没有关系,那些暗卫更不会再来了。”   她是想安抚晏铮的情绪,告诉他不用怕黑衣人再来偷袭。   可抬头,却发现他的脸色变了。那是她不能理解的神情。   “郎……”   曲挽香的视野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她倒在小溪边上,晏铮一手撑在她脸侧,从上笼罩了她,二人间的那条链子正被他拽在手里,她被迫抬起手,没法从他身下躲开一分一毫。   “郎君……”   “曲挽香……你真让我失望。”   低沉的,比她身下的溪水还要冰冷的声音自晏铮口中一字一句吐出。   他咬牙切齿的。   曲挽香不解,不解他为何发怒。   “我想,这和郎君你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晏铮一顿,彻底被这话气笑了。   他的手都在抖,一双眼渐渐红了,连瞳孔中都只映照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曲挽香,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他说,“我不需要你想起以前,不需要你也爱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但……不是为了让你这么作践自己的。”   他的左手绕过链子,勒住她的手腕,深深地、用力地,似乎要抹灭她最后一丝挣扎。   他明明在发怒,在惩罚似地控制着她不让她动弹。可曲挽香透过他紧抿的唇际,咬紧的牙,似乎又能感到他的悲伤。   这样胀大的情绪压得她有些迷茫,有些无措。   “你放开我……”她试图挣脱,却是徒劳。   有一道声音在她心底不停地道:“不能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你是殿下的女人,你怎么能和一个陌生男人这么亲密?殿下知道了,该对你多伤心,多失望,他一定会后悔那时救了你,给了你神女的身份。”   我知道……   我知道。   我是殿下的女人,我不能让殿下失望。我知道的……   不要……再说了……   “晏铮,放开我……”曲挽香急了,她颤着唇瓣,艰难地冲他祈求,“求你……”   她不想被殿下舍弃,她这条命是殿下给的。   “求我有什么用呢?”可晏铮充耳不闻,拇指伸过来摩挲着她柔软的面颊,笑着问她:“你想说,我不能碰你,方在野就可以,是吗?”   “我……”   “方在野到底教了你什么?”晏铮的拇指滑到她的下颌处,在她下颌一掐,逼她仰头看自己:“曲挽香,你不是最喜欢装出温驯的模样却不听任何人的话吗?不是最擅长让人不如意了吗?如今他说的话倒成了你的圣旨,你还要为他守身如玉,是吗?”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晏铮的话,她分明从不在意。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说,也不会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可也许是他之前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从不曾用这样揶揄自嘲似的口吻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异常的关切她,异样的保护她。一句重话也不会说。   她的心忽然如被刀刮一样,有些隐隐作痛。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为什么?   “小心!”   话音坠地时,她没能反应过来,晏铮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却已穿过她的发间,将她的脑袋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然后,曲挽香听见了什么重物砸下来的声响。   耳边的晏铮闷哼了声。   曲挽香微愣。   怎么……回事?   他被砸到了吗?   “晏铮?”她呼吸一顿。   分明是她在问他,他垂下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有没有哪里疼?”   曲挽香不明白。眼下这个状况,受伤的分明是他自己。   “没有。”她摇头。   “好,那你现在从我身下钻出去。”似乎怕她不敢,晏铮缓声道:“慢慢来,我帮你撑着的。”   “……”   她真不知道,他是讨厌自己还是不讨厌自己。   曲挽香缓慢地从他身下缝隙中钻到了外面,一看才知道,刚才倒下来的竟是一棵树。   可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树怎么会无缘无故倒了?   “你等等,我把树挪开。”还好链子的长度足够让曲挽香站在一旁推开树干。   “你先看看树是怎么倒的。”   曲挽香没法去树干根部查看,比起这个,她更想快点挪开压住晏铮的东西。   “…有人。”   丛林中忽然窜出几道黑影。   曲挽香见了,反倒冷静下来。她认识他们,那是殿下的暗卫。   所以,树是被他们故意弄倒的。   “殿下派了我们来接你。”暗卫们朝她拱手作揖,无声地诉说来意。   曲挽香大抵有数,能解开桎梏的钥匙恐怕也在暗卫手里。只要没有这个,她不必再被迫和一个陌生男人待在一起。   她的殿下来接她了,她可以一走了之,留身后那个敢对自己有所冒犯的男人自生自灭。   那树干那么大,他被砸了一下,没有人帮他,他肯定很快就会死。他死了,没人会知道她打破了和殿下的约定,殿下还会爱着她。   曲挽香往暗卫那边迈出一步,回眸,似乎想在晏铮死前,最后看他一眼。   他身手再如何厉害,这种状态下被暗卫围住,也非死不可。   男人那双原本充满嗤意和怒容的眸,在剧痛之下,沉沉地抬了抬与她相视,他似乎已经想到她会做什么,也一定看见了她身后的数名暗卫。   他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她想象中的怒意,曲挽香依稀能辨别他说的是:“你走吧。”   他不需要她想起以前,不需要她也同样地爱他,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你走吧。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曲挽香最终迈出了步子,一步,两步,渐渐加快,她用力地伸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根树干,她平静温驯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焦急,“晏铮,起来!”   有风从她身侧掠过,她还未看清他是怎么起身,怎么一步冲到自己跟前的,人就已被晏铮一把搂进怀里。   男人沉沉地,痛苦又哭笑不得的喘气声似乎贴在她耳畔:“宝贝,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曲挽香没有答话。   晏铮打横抱着她,离暗卫们越来越远,直到那些人渐渐变成小黑点,她心中那股叫嚣着让她回去的声音才越发响彻。   她逼自己不要去听。   她为什么要救晏铮呢?她不认识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很确信。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就那样自生自灭呢?”   她不知道。原本也没兴趣知道。   可方才看见他那含着诀别的眼神,她忽然想要去知道了。   她是为了寻求这个答案才做出的这个决定。她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吹过,曲挽香在快速闪过的风景中抬头,悄悄瞄了眼晏铮紧绷的下颌弧线,也许是这个男人的怀抱太过炽热而宽阔,她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大自在。   自己做的选择……是对的吗?   曲挽香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扇了扇睫毛。 第57章 封尘在她心底已久的记忆……   发现曲挽香不知所踪的第二日,白云村躁动起来。   神女是护佑村落的存在,更别说她两年都不曾踏出村子一步,眼下无缘消失,一定有什么原因。   曲如烟这伙外来人自然首当其冲被村人们指向矛头。   他们少了一个人。   哪儿会那么巧,神女和另一个外来人同时不见踪影。   李老也说,神女不见的那天,他瞧见过那个外来的年轻男人和她在一起。   村人们再不做怀疑,他们摆明了就是山神派来,把神女藏起来,想要给村子惹祸的人!   曲如烟三人百口莫辩,被暴怒的村人关进茅草屋。   “什么时候交代神女的下落,什么时候就放过你们。”   这是云芝的原话。   他是村长的儿子,村长年岁已大,如今万事由他发落。   他给了曲如烟三人一个期限,明日日落前。   若还不交代,村子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就会冲进来把他们捅成马蜂窝以祭山神。   曲泽简直欲哭无泪,他不知道二姐去了哪儿,更不可能知道晏铮为什么和她一起不见了!   “怎么办,怎么办,郭申,你说句话啊!”他想起郭申是晏铮的家仆,抓住他的肩膀问,“我铮哥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他总不可能不带上你就远走高飞了吧!”   郭申这回可真不知道晏铮的下落,不说他家爷本来就没有和旁人商量自己计划的习惯,以往多是要郭申自己去猜,这回他一声不吭不见踪影,他能知道什么才见了鬼。   “别吵了!”曲如烟本来就担惊受怕了一夜,曲泽闹个不停她更心烦意乱,“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京都。”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说这种丧气话,本以为不过苦点累点,咬咬牙也能撑过去,可谁也没告诉过她,她会被一帮粗鄙的乡野人困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像囚犯一样对待。   要是放在京都,他们这种身份低贱的人,连看自己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曲如烟觉得屈辱极了。   要是……要是二姐还记得以前,她才不会让他们这么欺负自己。   要是晏铮在,他也肯定能想到什么办法……   眼前的雾蒙蒙的白纱遮挡了她欲哭不哭的神色,她伸手摸了摸幕篱,忽然计上心来。   对啊……   她怎么一直没想到呢。   “阿兄,郭大人!”她起身,摘去幕篱,露出一张与曲挽香生得如出一辙的笑脸,“我想到了个好办法。”   一个让村人放他们出去的好办法。一个让二姐放弃她的神女身份,乖乖跟自己回家的好办法。   -   晏铮和曲挽香下了山,后头几个暗卫穷追不舍,好在晏铮手里还有刀,他们敢来一个,他就敢杀一个。   曲挽香在他怀里睡了过去,晏铮左手抱着她,右手抽出空与那些暗卫打斗,不慌不忙,一边退,一边慢慢将他们的人数磨去。   “方在野的狗也不过如此。”   嗤笑吵醒曲挽香,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周围一片漆黑。   “醒了?”晏铮抱着她,低头在她耳边轻问:“伤还疼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是哪儿?”她摇头,声音模糊地问。   “这个镇子的粮仓,我拿来借用一下。”   晏铮曲起一条腿蹲守在门边,手里握紧了匕首,曲挽香刚才就坐在他怀里,被他搂着靠在他肩上睡觉。   她知道他是在躲那些追过来的暗卫,晏铮手上不过一把匕首,那些暗卫手里的武器却五花八门,他不得不做最慎重的打算。   “我知道了……”   曲挽香在他怀里挣了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如今醒了,晏铮胸膛那股滚烫的温度让她很不适应。   她是殿下的人……如果不是必要,她不想被他抱着。   好在晏铮没有强求她,她稍一开口,他立马放开手,曲挽香起身离开了他的臂弯。   她坐到一旁,理了理发髻,便听晏铮不经意似地问:“他们是来接你的,你何必跟我走。”   若是以前的曲挽香的确会跟暗卫们走,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   “你是觉得我太麻烦,想抛下我吗?”她眨眨眼,不答反问。   晏铮笑吟吟地看她一眼,“你觉得呢?”   或许是夜深了,外面一丝一毫的响动都显得格外清晰,门倏地一下被晏铮敞开,他扼住暗卫的嘴,将他拖进来砸在地上,刀尖横在他眼前,“穷追不舍的男人很讨人厌知不知道?”   暗卫激烈地“唔唔”两声没能挣脱他的力道,他想要去看曲挽香,晏铮手起刀落,废了他的眼珠子。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他甩甩刀刃上的血,看她盯着那已经咽气的暗卫看,揶揄似地说:“你现在反悔跟他们回去也来得及。”   “不。”曲挽香蹲下身,双手合十,对那暗卫道:“山神大人会善待你的。”   连这也是方在野教你的吗?   这话在晏铮嘴里转了转,到底没有说出来。   追杀的人暂时没了,他决定出去找个能让曲挽香好好睡觉的地方。   如今夜深人静,四下无人,途径小镇后头的一块浅湖时,曲挽香看着看着,停下脚步冒出一句:“我想沐浴。”   晏铮:“…什么?”   “郎君做什么这副表情?”曲挽香难得见他有些为难,自己是姑娘,想要沐浴也不是多么过分的事吧?   “小娘子,你忘了这个了?”晏铮晃晃连接二人的链子。   这链子没有短到非贴在一起不可,但也不是她在湖里沐浴,他能走开的距离。   “那个暗卫身上没有钥匙吗?”   “没有,我搜过了。”   “…那可就难办了。”曲挽香叹息一声,垂下眉梢。   晏铮以为她终于明白,反正明日就要上路回去,不出意外午时能到村子,而且她背上有伤,还是少碰水的好。   “可我就想现在洗,”曲挽香下一句话打断他的思绪,“真的不行吗?”   这个女人比谁都温驯,比谁都周到,且,永远不让任何人如意。   “…行。”晏铮看着她冲自己轻轻扇动的长睫,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拿她有办法了,“你洗吧。”   如今天热了,湖水没那么凉,曲挽香瞥了眼靠在树旁背对着这边的晏铮,褪了衣裳,走进湖中。   她的箭伤已经结了痂,在肩膀下方一点的位置,这湖水不深,浸湿不了晏铮白天给她包扎的伤口。   “郎君,你可不要回头看。”   “谁会看?”晏铮好笑道,“我可不是连这点耐性都没有的人。”   直到曲挽香洗好上岸,穿上衣裳,他真的没回过一次头。   曲挽香若有所思道:“云芝或许的确说错了。”   “什么?”   “没什么。”她步子轻盈,跟在他身侧道:“郎君也洗洗就好了。”   “我就免了。”   这是晏铮自幼的习惯。他不会在这种境地下让匕首离开自己的手,那和死无疑。   而且,他身上的大伤小伤很多,曲挽香若是看见或许会生疑,毕竟他如今只是个“偷了主人家东西偷跑出来的小厮”而已呀。   他们运气不错,镇上唯一一间驿站还未打烊,晏铮要了间房让曲挽香睡觉。   “郎君你呢?”   “我跟你拴在一起,还能跑了不成?”晏铮好笑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还是说怎么,你想明儿让村子里的人看见个风尘仆仆的神女不成?”   曲挽香这才放弃问他。   她第一次被男人守在床边入睡,躺下去的时候还觉得不自在,不出一刻钟,疲累压过了紧张,她迷迷糊糊跌入梦乡,听见晏铮在旁边轻轻叹了声。   翌日,她醒来,他还抱臂站在那儿,这么一点细微的动静被他立刻察觉,低道:“伤还疼吗?”   “…没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站了一夜。   待洗漱完来到堂前,曲挽香可算知道昨夜那句“不用管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郎君瞧上去不像是有钱弄这些的模样。”   晏铮挑眉:“我恐吓别人抢来的。”   这才是扯谎,链子如果不会自己断,他都不能离开她身边。   “那郎君只要马不就好了,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要什么马车呢。”曲挽香道。   “你会骑马吗?”   她诚实摇头。   “那不就得了。”   晏铮让驿站的伙计包了一张饼递给她,“你愿意坐车里就坐,但得把手伸出来,这链子太短。”顿了下又道:“忍忍,午时就能到村里了。”   曲挽香觉得他没必要安抚自己,比起这样的关心,她更想知道这关切背后的原因。   这辆马车不是晏铮抢的,他一个下人,瞧上去也没有置办得起马车的银子。   马车颠簸,曲挽香把胳膊伸到辕座上,随着不时被风掀起的帘子,默默打量着晏铮的背影。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直接问他,他一定不会说。   “马车太慢了,郎君其实不必顾虑我,你的同伴这会儿或许都在寻你呢。”   “那就让他们寻。”晏铮无所谓道。   “其他人也许是没什么……”曲挽香想起之前见过两面的曲如烟,“但她一个女子和两个外男在一起,郎君就不担心吗?”   “谁?”晏铮反应了下,“哦,你说曲如烟?”   曲挽香点头。   “这我倒想问问你。”他之前只顾着查那座村子,压根儿没理会曲家那对兄妹,“她去找过你了吗?”   “找过是找过……?”曲挽香不解问题为什么回到了自己身上,“但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姐姐……很多话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少听她放屁。”   曲挽香更疑惑了,“你们果然闹别扭了吗?”   这回换晏铮不懂了,“闹什么别扭?”   “她……不是你的妻室吗?”   曲挽香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问题。   晏铮是有家室的人,他为何对自己这样的陌生人如此关心?难道还能像话本子里那样,对她一见钟情要纳她做妾?   曲挽香想想就忍不住笑,她是殿下的人,她只爱殿下。   殿下那时就是这样说的。   “你说谁是我的妻室?”晏铮听罢却反问。   “就是和你一起的曲姑娘呀。”曲挽香不明白这人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室都不认识,莫非这也是闹别扭的一种?   “谁告诉你的?”晏铮没有发怒,亦不作解释,只是笑了声问她,声音里没有笑意,“这话你跟她说过了?她没否认?”   曲挽香不大记得了,还未说话,头顶传来一道尖锐的鹰鸣声。   晏铮一扯缰绳停下马车,一只傲然的苍鹰落下来站在他手臂上。   “十七爷!”   两个身着甲胄的陌生男人随之策马而来。   “哎哟,爷,可算让我们找着你了。”   他们很快来到跟前,晏铮漫不经心应了声,一瞥车内的曲挽香,道:“别的一会再说。”他晃了晃手上的链子,“把这个弄开。”   “啊,啊……是!”   两个晏家军是不大明白他家爷怎么会被链子拷起来,但当然也没胆量问。   这是军中佩剑,削铁如泥,与晏铮用来给人的咽喉一击毙命的匕首不同,那佩剑哐哐砸了几下,链子从中间应声裂成两截。   晏铮跨过辕座,靠近车帷,曲挽香躺在车中,能清晰地听见他压低的声音。   “从这条小路一直往前,很快就能到村子里,你自己能回去的,对吧?”   “嗯。”曲挽香知道他停在这里恐怕是有话和那两个人说,“如果这都能迷路,那我可真是连孩童都不如了。”   “好,那你快回去,我之后就来。”   没了链子的束缚,曲挽香轻松下了车,冲那两个甲胄男人一低头,往前而去。   “爷……”两个晏家军落在后头错愕道:“属下若没看错,那不是……曲二娘子吗?”   就算他们常年跟晏铮待在北境,也知道曲挽香的长相。   毕竟当初他们爷从凉州带兵回来,一回来就找上整个北三路画技最好的先生画了幅曲二娘子的画像,回府拍在大将军桌子上说非这姑娘不娶。   要是那些行事不周正的纨绔子弟敢这么干,只有被一扫帚打出门去的份儿。可他家爷可不是。   大将军问了几句这姑娘的出身品行,还要再问,还是晏铮不耐烦了,他才点头答应的。   反正晏家不用靠结亲攀龙附凤,他问几句,是怕晏铮被那些不入流的狐媚子哄骗。   消息当时传出去,哭断了北境不知多少闺秀的柔肠。   这事起初闹得有多大,曲挽香死后,晏铮和晏家的关系就崩塌得有多快。   别人不知道,只有跟着他的晏家军才清楚,他们爷为曲二娘子做了多少。   但……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种穷乡僻壤?   “说事。”晏铮懒得和他们解释。   “啊,是。”晏家军道:“爷,找到方在野藏在哪儿了。皇帝派人追他追得紧,他跟个耗子似的到处打洞,如今还没和自己的援军汇合,要是要收拾他,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换言之,晏铮该走了。   他回首,冲曲挽香消失的方向望了眼,他走了,那以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她了。   沉默持续了大半晌,晏铮一扯缰绳跨上马背,“走。”   -   曲挽香翻过一个小坡,沿着石板小径,很快看见了白云村的大门。   和她走时没有区别,安静的、寂寥的,仿佛置身事外的村落。   她本该雀跃,可心底却像被愁云掩盖,步子越来越慢。   最终,她在门前停下,鬼使神差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当然,什么也没看不见。   只有某种走马灯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那像是她忘却许久,封尘在心底的记忆。   可还没等她看清,又转瞬即逝。   “刚才那是……什么?”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她收回目光,推开眼前的门扉。   村人们都聚在村口,她觉得奇怪,没有人能提前知道她会回来的。   村人一哄而上将团团她围住,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弄得她有些疼,她听见云芝在后面冲她大吼:“快逃!”   可也来不及了。   那人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假神女,她果然是假神女。” 第58章 淡然的,不含一丝恶意。……   一日前。   人身处困境之时,总有无穷力量。   曲如烟脾气虽大,却极其认生。她往常敢在心里暗骂这些粗鄙刁民,要她拿到嘴上来说,那是万万不敢的。   眼下为了从这又小又脏的茅草屋逃出生天,她不得已从内敲响门扉,看那虎背熊腰的守门村人别开门缝,恶狠狠地看她。   “打算交代神女大人的下落了?”   曲如烟摇头:“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那你敲什么门,滚回去老实呆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曲如烟卡住门扉,隔着一层轻纱看他:“你们为什么急着找她?”   “那还用问,”村人冷笑,“神女大人是山神派来护佑……”   “可山神大人跟我说,她是假货。”   曲如烟摘下幕篱,露出一张同曲挽香如出一辙的脸,“方才,山神大人在我耳边,亲口同我说的。”   那伙外来人里的姑娘说神女大人是假的,她才是真的。   云芝听完村人带来的消息,险些没笑出声来。   为了活命,倒也算费尽心思。   这两年他无时无刻不陪伴在神女身边,他确信她就是神女,独一无二的,不是外人随口离间几句就能动摇的。   “她凭什么说自己才是真的?”   村人道:“她说要所有村人都到了,她才愿意说。”   云芝没工夫搭理这种把戏:“别理她,把她看紧点。”   “虽然我也想这么办……”村人踌躇道:“但村长已经带人过去了。”   “为什么?”云芝惊愕:“摆明了是鬼扯,我爹理她干嘛?”   “这……”村人道,“因为,她、她生得和神女大人一模一样啊。”   说出来没人会信,但事实如今摆在眼前。   曲如烟的一张脸在日头照耀下,雪白似的熠熠生辉。   闻声而来的村人们无一不抽气呆愣。   怎么会?   怎么会真的和神女大人一模一样?   连想来同她算账的云芝都不禁忘记话语,怔在原地,他刚才甚至以为,是神女大人不知何时自己回来了……   “你、你到底是谁?”他颤声道:“你为什么会长着神女大人的脸?”   “放肆,”曲如烟蹙眉呵斥:“山神大人正在同我说话,你敢出言冒犯山神大人?”   她只是装腔作势,毕竟这招对这帮刁民有无作用,她也心里没底。   好在云芝当真一下被她骇住。   曲如烟心中暗喜,她阿兄有时还是派得上用场的。   “这些愚民不是把什么山神当成真的一样么,他们敢有异议,到时候就拿这个吓死他们。”   曲如烟在屋里同曲泽和郭申说完自己的办法时,曲泽便双手双脚赞成。   他二姐想不起曾经,就是被这个村子的什么神女什么山神给困住了。要让她回家,首先得让她不再是“神女”,到时候要带她走,也没人会阻挠。   正好,曲如烟和曲挽香生得那么像,十分亲近的也就算了,寻常人,哪怕有过些交情也未必能分辨出来。   “可仅仅只是长得一样,能让他们相信吗?”曲如烟有些忐忑。   “这倒也是……”曲泽发起愁,要是他是那些愚民,反正他不会相信,“郭申,你不是晏家的策士吗,这种时候不就轮到你出场了吗。”   曲泽倒没猜错,郭申是有办法。   但他在思虑。   他想的和曲家兄妹想的也不一样。他在想,这是否是一个机会。   一个把他家爷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机会。   他家爷只要二娘子能在这个村子里当着神女过得好好的,就不需要让她想起以往,甚至不需要她和自己有瓜葛。   他没有任何留恋,才能为了二娘子去死。   那反过来呢?   万一二娘子不再是神女,没有一个地方能再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她不能没有爷,离了爷,就如同一只不会自己觅食的金丝雀,被风一刮,便死了。   如果成了这样,爷还会毫无留恋的只身赴死吗?   郭申想,恐怕很难吧。   他没有资格阻拦爷为了谁做什么,却想要让晏家唯一的嫡子活着。也许大将军自己都不在意唯一的嫡子如何,虽不及晏铮,但晏家优秀的子弟还有很多。   这只是郭申的私心,他看着晏铮长大,又怎么舍得天才一样的他就这么轻易陨落。他才是二十有四啊。   “三娘子、大郎君,你们记不记得村里有个姓李的老人家?”郭申下定决定,对曲家兄妹说:“他年岁已高,在村里很得敬重。咱们会成众矢之的,也是因为他说看见二娘子和爷在一块。”   “是,的确是这样,”曲如烟疑惑,“可那又怎么了呢?”   “李老还说了一句,他说,二娘子和爷失踪之前,他们两个去了白云山。”   白云山……?   “三娘子忘了吗?”郭申道:“咱们来这里的第一日,村里的人那么忌惮咱们,却还是让爷单独和二娘子一起上了白云山。为什么?因为……”   因为,白云村的传说,神女进了白云山就会受山神护佑。   “但二姐是在白云山上不见的!”曲如烟惊喜道:也就是说……”   郭申颔首:“咱们何不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呢?”   事实证明,他们在屋内商量计划时想到的情况全都应验了。   哪怕曲如烟露出脸,装出一副能听见山神低语的模样,对曲挽香忠心耿耿的村人也不相信。不仅不信,反对得倒更加厉害。   “少被她骗了,那张脸肯定是使了什么手段,神女会失踪,如今更和她脱不了干系!”   村人们开始摇摆不定,曲如烟并不慌张。   “云芝,你说她才是真的神女,可若是真的,她怎么会在白云山上失踪?”   “你……”   “真正的神女才会受山神庇护,无论你的私心有多偏向她,但既然在白云山上被外物所扰,那就说明她是假的!”   她不等云芝反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坚称她才是真的,那你可想好了,到时候我走了,她回来,没了真正的神女护佑的村落会变成什么样,你是不惜拉上大伙和你一起遭难也要试试看是吗?”   曲如烟的心脏砰砰作响,一辈子也没有当着这样多的人说过如此掷地有声的话。   面前的人群陷入一片死寂,他们听进去了吗?他们相信自己这番说辞了吗?   不管有没有效果,曲如烟心中都畅快淋漓,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邯郸学步、东施效颦都十分可笑,只会模仿曲挽香的言行举止,却没办法去做她还没有做出来的事。   眼下,她却做到了。自己总算是真的成为了二姐……不,是已经超越了她。   只要心中那久久消散不去的罪孽能再得到二姐的原谅,她回到京都,就能挺胸抬头做真正的自己,再也没人能压在她头上!   一直反抗个不停的云芝被村长做主绑了起来。   村长并没有完全相信曲如烟的说辞,但对原来那个神女的真假也有所怀疑,无论如何,他都是为了顾全大局。   有些村人却已经信了曲如烟的话,怪不得最近官兵收赋税来得那么频繁,原来都是因为那个神女是个假冒的。   他们重新为曲如烟进行了洗去污秽的仪式,让她穿上神女才能穿的衣裳,住进了神女才能住的全村最好的大屋子。曲挽香的一些东西都还留在那里,被村人们统统丢弃。   被绑着的云芝还在外头喊:“点星大人,点星大人你出来啊,你一定知道谁才是真的神女对不对!”   没人知道他在喊谁,那屋子里一个回应他的人也没有。   安顿好真正的神女时已是翌日,村人们放心下后开始商讨,要是假货回来,该如何处置。   “她骗了咱们那么久,杀了给山神大人赔罪!”   “那不行,再说了,村长不是叫咱们不要尽信么。”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让这个神女大人上山去试试真假?”   “那谁去向她动手?我可不敢,要是真的,惹了山神大人发怒,命都没了。”   一干村人们连连缩头。   “不如这样好了。”一人道:“要是假货还敢回来,那就让她再上山去试试。你看……”   众人随着他一指,抬起头,如今分明还是大白天,村子上头就已被黑云笼罩。   要下雨了,而且是极大的雨。   “夜里的山林,加上暴雨……她若不是神女,恐怕活都没法活着回来。”   “好,这个主意好啊。”   “我这就去知会村长一声。”   -   曲挽香被一干村人押着来到曲如烟跟前时,她正悠哉地荡着秋千吃着糖酥。   这两日,她被好吃好喝地供着,哪怕是以前在曲家根本瞧不上的吃食,被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折磨后,都成了山珍海味。   她看见曲挽香,双眼一亮,把糖酥扔进嘴里,跳下秋千:“二……”   哦不行,不能叫二姐。   自己如今才是真正的神女,她要装得像些。   “你们怎么找到她的?”   村人道:“您说好不好笑,她是自己回来的。”   这谄媚笑着的村人曲挽香认识,曾经他家鸡笼坏了,大大小小十多只鸡跑出来,曲挽香还帮他捉过,那时,她抱着鸡,他感激流涕地接过来止不住谢她。要是没有这些家畜,他维持不了生活。   原来……他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曲挽香没什么情绪地想着。   “她自己回来也好,”曲如烟点点头,往后一瞧,“就她一个?”   “啊?啊,是,就她一个。”   曲如烟若有所思地唔了声,曲挽香听出她语气中有几分失望,说来……他临走前,那句未和自己说完的话是什么?   “你在找晏铮吗?”她抬头问道。   “放肆,神女也是你能直视的!”村人们摁住她的肩膀。   “哎,别啊。”曲如烟挥开他们,她还有事要问二姐呢,“二姐,我问你啊。”   她蹲下身,平视着曲挽香问她。   “你是不是知道晏铮在哪儿?他为什么会和你一起失踪呢?”   恐怕谁都会想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曲挽香正要回话,抬头时却看清她的一张脸,顿时,她瞳孔微缩,身形一怔。   曲如烟这才想起,二姐的确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毕竟,晏铮之前有说过让她不要取下幕篱。   她不是不听晏铮的话,实在是……形势迫不得已。他应该会原谅自己的吧?   “二姐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曲如烟忍不住笑了,她实在觉得眼前的曲挽香比起自己认识的那个姐姐,情绪显露得更加明显,更加易变,这让她好陌生,一时不能把她当作那个极有威严的姐姐看待,“我早说过了,我们是姐妹啊,长得一样,也没什么奇怪吧?”   她故意用了一种不落下风的口吻同她说话,她想向二姐证明,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她笼罩在阴影下的,唯唯诺诺的妹妹。不会再因她的光芒黯然失色。她也可以做自己,比她做得更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曲挽香的讶然只有一瞬,很快,她又是一副静如止水的模样:“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你的二姐。”   “明明我们长得一样?”   “世间那样大,有一两个和自己生得一样的人,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奇怪,二姐原来是这么巧舌如簧的人吗?   她为了能让她想起以前,做了那么多努力,眼下被她事不关己地否定,饶是曲如烟也有些忿忿。   “算了,二姐你以后想起来了就会谢谢我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   她抬手示意村人把她关进屋里,接下来只要再等晏铮回来,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一股穷酸气的村落。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   村人们才刚伸手,曲挽香的人却已经到了她的近处。   她离她很近,几乎脸贴着脸,曲如烟能看见她那双水葡萄一样澄澈晶莹的眼睛。淡然的,不含一丝恶意。   可她还是吓得声音一抖,“你、你要说什么?”   奇怪……二姐不是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为什么她的步子这么快?   “虽然我被你们抓了过来,但我的确是神女。”曲挽香打量着她,“说来,你为何穿着我的衣裳?”   她似乎都没有察觉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不,真的没有察觉吗?曲如烟不觉得她的二姐会不明白。   那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而不是去问那些村人?   她难道……知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凭什么不能穿你的衣裳了?”她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而且曲挽香最后那一句话虽说是疑问,但还是奇怪的戳伤了她的自尊,“我才是真的,你是假的,明白吗?你被什么人骗了,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是神女。”   即使她这么斩钉截铁,曲挽香也没显露出一丝动摇:“可我的确是神女。”   怎么回事……二姐的性子不是一向顺从温柔吗?   在家时被自己咄咄质问,就算对自己视而不见,她也一句嘴也不会还的……   这真的,还是她的二姐吗?   曲如烟怔愣时,村长拨开人群来到二人跟前。   “神女大人,我有一个法子。”   天上已经飘起雨珠,不出多时就会变大。   他将方才村人想到的法子告诉曲挽香,“您若真是神女,应该不会害怕白云山吧。若是能在这个天气里待到明日清晨无事返回,那就能证明,您才是真正的神女。”   “这……”   “好。”曲挽香颔首。   她答应得几乎没有犹豫,曲如烟却急了,“不行,不能去。”   她俩谁都不是神女,二姐去了定然出事,要是她病了生了事故,她还怎么让她想起以前?还怎么……求得她的宽恕,消除这心中的愧疚?   “既然神女大人反对……那要不,换您去白云山?”村长看向曲如烟。   “我?”曲如烟没料到这矛头会对准自己,摇头,“我不想去,不是……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也可以去,但我不喜欢淋湿衣裳。”   “没事,”曲挽香坦然道,“我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似乎碍于她身周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村人们纷纷为她让开道路。   白云山就高高耸立在她眼前。   那道声音在她心中越发如雷贯耳:“去吧,去吧,快去吧。你忘了你是殿下的女人了吗?既然殿下说了你是神女,那你就真的是神女。你怎么能怀疑殿下呢?快去,你可不能辜负殿下的期待。”   对……   殿下既然说她是神女,那她一定就是神女。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真的是这样吗?”   她唇间发出的细小疑问很快被那道声音覆盖殆尽。   曲挽香冒着细雨,上了白云山。 第59章 这一次,是为了活着的她……   晏家军带来的消息,方在野躲藏的据点竟然就在韵州城外不远。   地方并不隐蔽,要从京都到这里,一路上风险极大。看来他的确是着急想要带走曲挽香。   晏铮花了半日,带着两个晏家军策马来到方在野的据点,天上已飘起小雨,他们前脚踏进门扉,后脚黑衣暗卫窜出来,刀尖瞄准的是晏铮的咽喉。   “这是做什么?”   晏铮横起刀鞘,迎面挡下一击,“我好心来探望殿下,殿下就给我这样的见面礼?”   据点里的暗卫恐怕就是方在野手里全部的人了,加上自己在山上做掉的那几个,一共三十来人。   看来他就只有胆量带这么点人。   这些暗卫最擅长的是趁人不备打先手,要和晏铮这种常年在沙场稳扎稳打的人正面交锋,只会越打越落下风。   二十人,竟被他们三个压得所剩无几,节节败退。   身边同僚一个接一个倒下,目睹这一切的暗卫却不见慌张,他们往常那些激进的杀招没了,一边后撤,一边来挡晏铮的刀。   可方在野就在据点深处,他们怎么敢这样打?   晏铮渐渐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望了眼远处被盖在黑云之下显得若隐若现的白云山尖,手起刀落刺穿最后一个暗卫的手掌,寒声道:“方在野不在据点里,他人呢?”   暗卫冷笑一声,咬破齿中毒囊,服毒自尽。   “爷,不好!”苍鹰长啸一声落下来停在晏家军的臂膀上,他回首慌道:“这是调虎离山,方在野往白云村那边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雨也越下越大,迎着风砸在人身上,竟然生生地疼。   晏铮上一次把马骑得这么快,还是从北境秘密赶往京都的时候。   那一次,是为了死去的她。这一次,是为了活着的她。   两个晏家军被他留下彻查据点,晏铮赶在半夜三更前回到了白云村。   他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喧嚣,是这场大雨拖慢了方在野的行程,还是说……自己来晚了?   村子里一片漆黑,他握紧刀柄,伏低身子,远处遥遥传来像是歌声又模糊得听不清曲调的声音。   他抬眼,看见那是村落里最大的屋子。神女住的屋子。   村人们正聚在屋中,对上首的曲如烟念诵古老经文,这似乎是一种仪式,曲如烟听不懂,只能装出虔诚的模样,对山神的石庙跪拜。   她忽然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倒也是一种选择,这里的人跟供奉土地爷一样供奉自己,敬畏自己,好吃好喝待自己,没人敢忤逆她,敢对她不敬,除了屋子破了点小了点,其他倒是比在曲家让人舒适。   这都要归功于,她终于放弃去学曲挽香。她做自己时,竟比她做得还要好。   但想归想,曲如烟不能留在这里。   她只能希望二姐能在暴雨天的山上平安无事吧,她自己执意要上山的,自己也没办法阻止……   晏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她胡思乱想之时,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声响惊动了在场的村人,曲如烟听见下头有人错愕道:“你、你不是……和假神女一起失踪了吗?”   脚步声却在那之前迈上台阶闯入内室。   晏铮一眼就看见了曲如烟。   她身上是曲挽香那天去祭祀坛时穿的雪白裙裳,双手合十的模样几乎同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乎听见脚步声,那双柔软的、温驯的,如冬日瑟瑟发抖的红花般楚楚的小鹿眼便转过来看向了他。   惊愕、讶然,不管有何种情绪在她眼底闪过,都不妨碍晏铮接下来要做的事。   “曲挽香在哪儿?”他转了转手中匕首,嗓音冰冷。   曲如烟方才看过铜镜,她自己都觉得穿上这身衣裳的自己和平日的曲挽香无异,他根本不知道村子里最近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瞬间就认出她是曲如烟呢?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而且,你是怎么分辨出是我的?”她有些小小的惊喜,起身上前却被晏铮一推肩膀往后倒。   “我在问你,曲挽香在哪儿。”   “你干什么你!”村人们涌进屋内,如临大敌地将他团团围住,“不想死,你就再对神女不敬一下试试!”   “神女?”晏铮瞥向曲如烟,“她?”   他的眼神就像在逼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曲如烟莫名心虚,明明她没有什么可心虚的,“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晏铮这声笑中隐藏着戾气,曲如烟那点扯谎的把戏在他眼里跟去了毛的鸡差不多。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回过神时,曲如烟已被一把揪起衣襟,猛地被压在那个小小的石庙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刀尖就横在她脖颈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断她的咽喉。   “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声音分明又轻又缓,听在曲如烟耳中却犹如鬼刹修罗般可怖,晏铮低道:“曲挽香到底在哪儿?你,和这些人,对她做了什么?”   身后传来村人们一声接一声的“放肆”“大胆”“你找死”的威吓之言,可谁也不敢上前救她,这是一种本能,越是底层的人越能清楚地嗅见什么人是自己不能惹的。   “我……我……”曲如烟这下才终于知道怕了,她眼中蓄满泪水,摇头不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上一次看见晏铮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了?对了……是在她在晏府对晏铮坦白自己对二姐见死不救的那天。   他当时也对自己露出过这种眼神,没有一点情谊的,满怀杀意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样……”曲如烟不甘极了,为什么在晏铮这一点上,她还是不能越过曲挽香,“是她自己非要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没有,没有阻止过她……”   她敢说是自己使计让曲挽香成了假货了吗?   她不敢,她明明做这些事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亦不觉得晏铮会自己的自作主张发怒,可等到现在,看到他人站在自己面前,却本能地想要隐瞒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敢吐露。   她彻底谎了,害怕得声音颤抖。她以为自己和晏铮也是有那么一些情谊的,否则他怎么会同意自己跟着他来韵州?难道……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曲如烟又绝望,又害怕,又不甘,她张了张嘴,想说曲挽香会没事的,可那冰冷的刀锋似乎让她喉咙都冻结了。   她在想,如果自己坚持什么也不说,是不是他就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一点点侥幸才刚从她心中生出。   “别听他们的,神女大人在白云山上!”   这道伤心彻底将她的期盼击得粉碎。   云芝原本被绑在了村里的大树下,他不知怎么挣脱的麻绳,踉踉跄跄寻来,听到了众人的对话。   “那边那个女人说自己才是真的神女,她妖言惑众,和我爹一起把神女大人逼上了白云山!”   他冲进来,不管不顾冲晏铮大吼:“他们说神女大人要是能在暴雨天的白云山毫发无伤,就认同她才是真的,神女大人为了跟他们证明,不……是被他们合伙逼上山的,他们就是想要她死了以绝后患!”   曲如烟心中那根弦,随着这话,彻底断成两半。她感觉到周围村人们浪潮般瑟缩着往后退去,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脸色渐渐化作惨白,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晏铮此刻的神情。   “晏铮……不是的,不是……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真的,你听我解释……”   她做的事败露,她想不到其他可以逃过一劫的办法,拽住晏铮的衣襟,泫然欲泣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样就能让二姐回家,让二姐想起以前……我真的没想到她不惜冒雨上山也要和我争出个胜负……我、我真的拦过她的,但……”   她的下一句话被一声巨响打断。   晏铮挥刀,刀刃几乎贴着她的头皮擦过,上首的小小石庙砰地应声落地,它实在不堪一击,被摔了个稀巴烂,数粒石子在地上一弹,飞溅而起划破了曲如烟的脸,在其中留下细长的血痕。   晏铮松开她的衣襟时,她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觉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她捂住脸,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呜呜的痛叫声从唇间溢出。   所有村人,呆若木鸡,惊愕的、畏惧的,看着那尊象征山神化身的石庙,被他们供奉了数十年的石庙,就这么轻易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   村人们惊慌失措,一拥而上去捡去捞那些不成型的残破石片,可不管如何拼接,都再也不可能拼出石庙的模样。   他们完了……彻底完了!石庙被毁,山神大人绝不会放过他们,他们的村子已经彻底完了!   “还没完,”这帮村人事到如今才知道畏惧,还是因为摔了个破石庙,晏铮冷笑:“她若出了事,你们整个村子的人都要给她陪葬。”   “不……等等,等等,不!”   在身后乞求般此起彼伏的痛哭声中,晏铮收回刀,扭头走出屋子。   等在屋外的曲泽早就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他不敢进去,见晏铮看向自己,吓得心跳骤停,忙往郭申背后缩。   “爷……”郭申犹豫地上前叫他。   晏铮淡道:“这事过后,你回北境吧。”   “爷!”   晏铮没有理会他的叫唤,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夜中。   -   他走后的半个时辰,屋内都沉浸在哭声之中。村人们在哭,哭他们要受山神责罚,哭那个男人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哭他们自己以后的命运。   没有人再理会旁边孤零零的曲如烟,她痛了好久,恍恍惚惚睁开眼,听见的却是外头响起的一阵马蹄声。   有人在说:“殿下,这就是神女的屋子。”   随后传来郭申和曲泽惊呼:“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连郭大人的话中都透露着慌张,就好像……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   她还未彻底从痛苦中清醒,那几人的脚步声来到她跟前。   “二娘子,我们是来接你的。”   接她?什么意思?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方在野那双含笑的眼近在咫尺,他轻轻摸了摸她的眼角,“如如,这两年,你受苦了。”   点星和另一个暗卫将她因过度惊恐而瘫软无力的身子架起来,暗卫注意到她脸上破了皮,“她怎么受伤了?”   点星也凑上来仔细看了看,“没事,回去叫人擦擦药,很快就好了。”   不,不对……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是什么二娘子,不是曲挽香啊!   她多想大叫出来,挣脱他们。她不想走,他们要带她去哪儿了?她不去!她要留在这里!   可暗卫的力气太大,架着她,她连动一下都困难。   没人听见她心中的怒吼,她被无情的送入马车,待方在野也坐进去,暗卫便跳上辕座,驾车离去。 第60章 我的妻室早就死了。   白云山的地势曲挽香熟悉,但也极少到过这么深的地方。   她自然可以在山脚附近徘徊,等到明日回去便是。但那和耍赖出千又有何异,她是真的神女,没必要这么做。   来时,曲挽香又去看了一次那个官兵的尸体,依旧被埋在那里,已经冻硬了。   看来山神大人还没有接受他,或许是他对村落做的事太过分,还要再给他些惩戒吧。   曲挽香没有理会。   雨从最初的绵绵细雨变成了豆大的雨珠,砸下来打湿了她的额发。   走到深处,她用了半个多时辰,白云山太高了,若是从村落到祭祀坛,来回两次她都不会如何,但走到这里,饶是曲挽香也有些喘。   “那是什么……?”   她寻路全凭直觉,如今还是白日,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闪了一下。   是一柄袖珍刀。   刀柄上刻着黑白双虎的纹路。   说起来……晏铮常常拿在手里的那把匕首,似乎也雕刻着同样的纹路。   是之前和暗卫打斗时,他不小心落下的吗?   曲挽香将袖珍刀捡了起来,这于晏铮而言或许是袖珍刀,但她的手比他小得多,握在手里,不大不小,正巧合适。   他一个下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刃器呢?   “香香……”   耳边错觉似的响起什么人叫她的声音,她一恍神,听清那个声音原来唤的是:“如如。”   她不禁想起自己醒来的第一天。   如同掉入冰窟中,冷,好冷好冷,冷得她无法动弹,耳畔全是殿下的声音:“如如……如如……”   殿下似乎怕她会逃走,紧紧地将她箍紧在怀里,用力得她有些疼。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抱着穿过了一道又长又暗的狭道,来到一处院子。   “快给她沐浴,再叫个大夫来。”殿下的声音焦急。   她被婢女们小心扶进木桶中,水有些稍烫,她冻僵的四肢慢慢回温。   “她的脑袋怎么磕破了?”婢女为清洗她长发时,看见她后脑血糊一片,吓得忙去禀报。   曲挽香意识不清,只记得自己被穿好衣裳扶上床,喝了好多好多又苦又涩的药。   “你是谁……?”   她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冲床榻边的男人问。   男人穿着一身贵气的紫袍,弯下腰,声音轻柔缱绻地说:“如如,你忘了?我是你的情郎,你的丈夫。”   情郎……   “情郎是什么?”她问。   “就是要与你一生厮守,爱你护你,不叫任何人伤你的人。”   “那就是……重要之人?”   “对啊。”男人怜惜地拨弄她的鬓发,轻抚她的面颊,“你是我的女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之后的好几日,曲挽香都卧床难以动弹。她整日迷迷糊糊的,不是喝药就是睡觉,偶尔殿下会陪在她床边同她说话,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偶然有一天清晨,她被窗外的大雨吵醒,听见门外传来殿下和大夫的声音。   “曲家那头怎么样?”   “殿下放心,他们对那具假尸体一点没起疑心,等到封棺入土,我就去叫人挖出来。”   假冒的尸体是大夫从别处“借”的,脸也是临时作假的,换言之,要还回去的。   曲家亲手“害死”自己的女儿,眼下肯定巴不得赶紧没了这个人,他倒不担心一个空棺柩放在那儿会被人发现。   殿下又问:“那她果然是完全忘了?”   “这很难说……保不准只是因为脑袋撞了,暂时不记得,或许很快又会想起来。”   “不行!”殿下的声音沉下去,“不能让她想起来。”   “唉,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好在这几天给她喝的药里……”   声音渐渐远去,曲挽香也没了力气,转瞬又被朦胧睡意吞噬。   她不知道殿下的名字,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叫他殿下,她也就跟着一起唤“殿下”。   殿下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总是傍晚来,夜里走,有时陪在她床边,吻吻她的手背和指尖,看她顺从的模样,不知为何眼底就荡起灼热无比的喜悦,“如如,你放心……待我收拾了王叔,就让你做皇后。”   “皇后?”曲挽香愣愣,“皇后是什么?”   “皇后就是……全天下除了我以外,最了不起的人。”他道,“谁见了你都要磕头跪地,我的其他女人也只能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曲挽香似乎明白,又不太明白,“殿下还会有其他女人吗?”   “如如吃味了?”殿下却很高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抱住她,在她耳边亲昵地说:“但你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曲挽香懵懂地点头。   殿下在临走前,又看着她说了一遍:“如如,记住,你是我的女人。只能是我的。”   在那之后,殿下来这个院子的次数渐渐少了,婢女们都说,殿下是个事务繁忙的人,叫她好好养病,不用操心。   曲挽香原本不觉得如何,看她们这么忧心忡忡,也忍不住跟着惦记起来。   她在一个暴雨雷鸣天把殿下盼了回来,她的身子在这几日里渐渐好些,清醒的时候变多,时不时还可以下床走动。   她没来得及高兴地迎上去,脖子却一把被他掐住。   他脸色阴沉,身上罕见地穿着甲胄,她被推倒在榻上,他跨坐在她身上,双手绞紧她细瘦的,仿佛一折便断的脖子。   “如如,你也要跟他们一样投奔王叔,弃我而去是不是?是不是?”   殿下的眼睛好红呀,泪水在他因愤怒而凸起的眼眶中胀满,一滴一滴,砸在她的唇角。   殿下的力气越来越大,她好难受,伸出手,颤抖地,费了好大的工夫,总算够到他的眼角,她轻轻替他擦了擦泪。   殿下突然愣住,掐住她的双手松开。   他怔了好久,忽然咬紧牙,把她搂紧怀里,死死的,密不透风,不成调子的呜咽声自他喉咙里溢出,坚硬的甲胄磕得她有些疼,她还是顺从地任他抱着,哄小孩似地轻抚他的后背。   她以为殿下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不会哭的,他一定遇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殿下,别哭,别哭。”   可她一开口,殿下又哭得更加厉害。   “如如,如如。”   “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曲挽香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下颌被他挑起来,他嗓音炽热,眼中缠绵着欲情:“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女人,对不对?”   曲挽香点了点头。   殿下低头,抽去她腰间的丝绦,似乎要吻她,外面忽然雷声大作,有婢女喊叫道:“等等,你不能进去,殿下……”   “闭嘴,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   “殿下!”   侍卫闯进来,身上的甲胄沾满雨水,隔着一段距离曲挽香都能感到那股寒气。   “如如,你等等我。”   殿下放开她,为她捻好被子,方才起身和侍卫去了外面。   他或许还以为曲挽香的意识不清明,说话并不避讳,她隐隐约约听清他们说:“陛下倒了,晋王攻占了大殿,下一步就是生擒太子。”   她在半夜三更被殿下装入马车,随行的只有一个暗卫和一个车夫。   “殿下呢?殿下不和我一起走吗?”曲挽香拽住殿下的衣角。   “如如……”   殿下有些为难,指腹从她的眉毛抚摸到她的眼尾,怎么也没法餍足,“有一件事,其实我瞒了你许久。如今只好告诉你。”   “你其实是神女,是山神大人赐给我的珍宝。你真正该待的地方……不是这京都。”   曲挽香听不明白他的话,殿下却没有时间再同她解释:“你到了村子就明白。你不是也疑惑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吗?到了那里,点星会把一切告诉你。那就是真相。”   曲挽香相信殿下说的话,她点了点头。   在临走前最后一刻,殿下又抱了抱她,耳畔边还是那一句:“你是我的女人,只能是我的。不要让任何男人对你做刚才我做过的事,好吗?”   曲挽香知道殿下很在乎自己的贞洁这件事,她不想让殿下伤心,况且今日之后,恐怕要好久也不能见到殿下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是殿下的女人。”   她是在天蒙蒙亮时离开的京都,时辰还这么早,街上就已挤满了人,她听见他们在说:“太子被抓了。”   还有人说:“接下来遭殃的怕是晏家了。”   她随口问点星:“晏家是什么?”   点星一愣,看她神色如常,答道:“是镇守北境的雄将世族,他们势头太过,新帝登基,恐怕要择一个子嗣进京为质。”   “嗨,”车夫和点星关系不错,说话没那么顾及:“晏家庶子多,嫡子就那一个独苗苗,明知这是找死,他们会傻到让晏十七进京?就是派个庶子过来,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又能拿晏家怎么样?”   “也是,”点星道,“他能不来京都,那是最好的。”   曲挽香不懂这些,她好困,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到殿下所说的那个村落的前一晚,向来对自己寸步不离的点星忽然不见踪影,她和车夫等了好久才将他等回来。   “点星……”她有些讶然,因为点星手上都是血,她以为他受了伤,点星却倏地一下抽回手,含糊不清:“这不是我的血,没事。”   那是谁的?   她没问出口。   和殿下说的一样,这个村落的人很欢迎自己。   一路上,点星将白云村的事都说了,从神女到山神传闻,再到她的身世。   曲挽香原本是出生在白云山,终生都要守护在这个村落里的。   可殿下外出巡查时对她一见倾心,二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她跟着殿下义无反顾去了京都。   这些事她会不记得,也许是山神给她擅自离开故里的惩罚。   如今她回来了,这些村民乃至山神,都会宽恕她,并欢迎她。   曲挽香被送入村落时,从一片欢喜的人群中,听见有人道:“怪不得上一个神女昨天突然失踪,原来是山神把更好的赐给咱们了。”   从此往后,曲挽香便在这里当起神女,直至今日。   殿下很少来信,有什么消息都是点星代为转述。   可有时她又能在心中听见疑似殿下的声音,总是在说“你是殿下的女人”“你不能背弃殿下”。   虽然不能交流,但只要能听到殿下的声音,她便满足。   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了。   曲挽香的衣裳几乎湿透,紧贴在肌肤上,又冷又不舒服。   她将袖珍刀放入袖中,缩在大树底下躲雨。   还好,回来时晏铮叫驿站的伙计给她包了一张饼,虽然已经凉透,但对于捕不到猎物也摘不到浆果的曲挽香而言,足以充饥。   她打算靠着树睡一觉,也许睡醒以后,就到明日了。她可以下山去,向村落的人、向殿下,证明自己是真的。   殿下不会骗她。   而且很快就会接她回去。   那……晏铮呢?你不是想要知道他对你异常关心背后的原因吗?你不想知道了吗?   “我……”   另一道声音窜出来道:“你当然不想知道了。你是殿下的女人,其他男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殿下那么在乎你,你要让殿下不高兴吗?”   是……   她也许不该在意其他男人的事。他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他有妻室。   殿下说,夫妻就是彼此在世间最重要的人。   晏铮已经有自己最重要的人了,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关心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曲挽香是被冻醒的,雨势已经大到头顶的枝叶无法抵挡,将她从头发丝到鞋底,淋湿了个透,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曲挽香想动弹,却动弹不得。   周围有奇怪的声音,像是野兽低吼,抬头,几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那显然不是人的眼睛。   是狼……   曲挽香听村人说过,白云山上有狼群。正因如此,会主动上山的人才少之又少。饥肠辘辘的狼群哪怕是暴雨天也不放过觅食的机会。   显然,它们今夜撞了大运。   曲挽香缓缓地,贴着树干站了起来。   身周似乎只剩下瓢泼大雨砸落在叶片树干间的声音,还有,狼群吐着白气的喘息声。   即使一片漆黑,她似乎也能看见几匹灰狼的血盆大口,尖锐的、锋利的獠牙,它们一起冲上来,不出几息就能将她撕个粉碎。   身后没有路了,曲挽香退无可退。   但她不能怕。她是神女,神女在白云山会受山神庇护,她不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才会上山来的吗。   她跑了,就代表背弃殿下。   “来。”她深吸了口气,静静地面对狼群:“我不走。”   一步、两步,灰狼流着唾液,压弯前肢,朝她扑了过去。   野兽的喘息声,低吼声,伴随着雨声混杂在一起,她闭上眼,不知自己还有多久会被咬碎,有一道声音,穿破雨声,划开空气,直击她的耳畔:“——曲挽香!”   “唰”的一声,是刀刃划破了什么东西,几匹灰狼嚎叫着摔倒在地,曲挽香睁开眼,那人低吼着骂道:“你想死是不是?”   她一愣,膝盖本能地一弯,坐倒在地。   挡在她身前的,是个男人,右手执刀,侧脸紧绷,有冷戾的光在他眼底闪烁。   是,她熟悉的人。   “殿下?”   不。   不是殿下……   “你叫谁殿下?”晏铮气笑了,但他没工夫执着这个问题,“还走得动吧,这几只畜生的腿被我伤了,跑不快的。”   “你让开。”曲挽香却道:“我不能逃。”   “你……”   “让开。”她皱了眉,从未有过如此坚决的态度,“让它们咬我。”   “你疯了是不是?”晏铮没有回头看她,但她猜也猜得到他是怎样一副神情。   “我没疯,也不想死。”她道:“我只是,不能背弃殿下。因为殿下爱我。”   说出“爱”这个字眼时,她看见晏铮的背脊僵了僵。   “是吗?”他笑了下,那笑里没有笑意,几乎咬着牙道:“他就那么好,好到你要死了还念着他?”   “是。”曲挽香毫不犹豫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比殿下更爱我的人了。”   身前的晏铮沉默了。   她本以为他会发怒,或者干脆抛下自己离开,那是最好的,可他没有动弹一步,她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背影忽然变得孤独寂寥。   “郎君,让……”   晏铮忽然转身,在她腿弯一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步子太快了,冒着暴雨,一瞬间冲出去,不给曲挽香任何反应的机会。   “晏铮!”   她不懂,不懂他为什么执意纠缠自己。   心中那道声音更加洪亮:“你和殿下以外的男人这么亲密,你辜负了殿下对你的好!”   不。   不是这样的……   “放开……你放开我……”她开始挣扎,拿手臂顶他,拿膝盖踢他,可晏铮的力道太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狼群追了上来,晏铮若再慢一步,他们就会被追上。   “我不能,我不能背弃殿下!放开我!”   曲挽香嘶吼起来,她的头好痛,痛得厉害,眼前一片昏花,似乎天地颠倒,为了结束这个痛苦,她不管不顾地捶打起晏铮的肩膀,晏铮的手臂,用尽力气,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希望他知道痛了,就赶紧放自己下来。   可连这样的挣扎也是徒劳。   他难道感觉不到痛吗?   “我让你放我下来!”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男人仍旧沉默不语,有水珠一滴一滴砸落在她脸上,温热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放开自己?自己怎么样,和他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晏铮的步子忽然停下来。   “进去藏好,不许出来。”   旁边有一颗参天大树,树脚缠绕着根部形成几个不大不小的树洞,曲挽香弯着身子,勉强可以躲进去。   他将她不由分说地推了进去,曲挽香这才看见,前方,一匹灰狼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比刚才那些灰狼壮硕了好几圈的野兽,也许是狼群的狼王。   晏铮之前冲上去护住曲挽香时就已经受了伤,抱着她跑了那么久,饶是他,此刻也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握不住刀了。   狼王的尖牙在夜里闪着骇人的寒光,他攥紧匕首,一动不动与其对视。   曲挽香的视野虽然模糊,可她也明白那不是人能与之对抗的猛兽。太大了。   她想,这样也好,人都是怕死的,都是自私的,他刀用得不错,心里也该明白,自己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干掉这么大的东西。   他早该知难而退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这样,自己总算就能向殿下证明,她也爱殿下,不会背弃殿下。   “曲挽香。”   忽然,晏铮唤了她一声。   虽然这不是她的名字,她还是抬头,与他偏过来的双眸对视。   这般困境下,他竟冲她笑道:“你刚才是不是在想,我会知难而退?”   她没来得及回答,晏铮执刀冲了上去。   夜里的山林太黑了,绵连不断的雨挡在她眼前,她什么都没法看清。   只能看见金属碰撞时,滋起的一阵又一阵火花。   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与那样的野兽抗衡呢?他明知自己不能,却还敢冲上去吗?   那太奇怪了……   雨帘中,是狼嚎与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如雷贯耳的,压抑的,折磨得曲挽香喘不过气。   她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的心神像被泡在沸水中煎熬,分不清过去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从树洞边一撑手臂,窜了出去。   “晏铮!”她看不清眼前事物,朝着空荡荡的山林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泥土湿润又打滑,直到她艰难靠近,方才看见那柄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匕首。   刀上、手上、他的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全是血,曲挽香不知道那是灰狼的血,还是他的血,似乎连周围草地都被染成了黑红。   那匹巨大的灰狼低吼着,因为晏铮方才那又狠又快的刀口在它身上隐隐作痛,它后退几步,蜷缩着尾巴消失在雨中。   晏铮手一松,倒在地上。   “晏铮!”   她在他身侧蹲下,发现他的半边脸上几乎全是血,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血。   “你……为什么……?”   她垂下眉梢,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也要护着我……?”   “我明明……对你……什么也没做……”   她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却被他伸手握住,他的力气方才明明那样大,眼下却微弱得好像不存在。   “傻子……”   他叹息。   “就算你再也想不起我,再也不是曾经的曲挽香也没什么所谓……”   “我对这个村落会怎样,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更不相信什么山神神女的鬼扯传闻,但如果你觉得这里才是你真正想待的地方,那我就帮你守住你想要的。”   “就算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个不值得被提起的人……但你依然,是我宿命中,最……”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   “反正,我……”   曲挽香没能听清他接下来的话,她眼前忽然被重重叠叠,眼花缭乱交织在一起的走马灯充斥,耳边的雨声、风声,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要是有灯,夜里的山林也并非不能进。”   “曲挽香,你怎么就没摔下去呢?”   “小娘子,我要没力气,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是谁?   这是谁的声音……?   她的头越来越痛,忽闪忽闪的白光刺得她双目生疼,她咬唇,抱紧脑袋。   那声音……是……   意识这一刻,断线般消失。   “唰唰,唰唰”   是细细的雨声,敲落在山林枝叶上。   她像乘着一艘扁舟,舟在湖里摇摇摆摆,不知要去到何处。   曲挽香动了动沉重的眼皮,身边没有舟,也没有湖,她正被某人背在背上。   “好冷……”她不禁出声。   背着她的男人回首道:“香香,再忍忍,马上就下山了。”   “嗯……”曲挽香含糊地应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她搂紧他的脖子,猫儿似的在他颈项边蹭了蹭,她在迷迷糊糊间,忽然想起一件事:“郎君白日临走时,是不是有事没有和我说完?”   “什么事?”   “就是……关于你的妻室的事。那个姑娘,不是你的妻室吗?”   “谁告诉你的?”晏铮笑了声,半晌,他才说:“我的妻室早就死了。我可不会娶妻,这辈子都不会了。”   他没看见,背上的曲挽香听罢,一双眉眼月牙似地一弯。她靠近他,低喃地把唇贴到他脖颈上,轻道:“那可真是太遗憾啦,郎君。” 第61章 “二娘子?真、真的是你……   晏铮将曲挽香背回了村落,二人一个伤痕累累,一个昏迷不醒,把郭申吓得不轻。   村落的一众女眷自去帮曲挽香准备热水沐浴,见晏铮站在一旁脸色不好看,忐忑道:“郎……郎君你放心,我们不会对神女大人如何的……”   石庙被砸,她们又亲眼看见新的神女被人捉走,一时也不知哪个打击对自己更大一点,这个是假的,那个也不像真的,在没有村长决定的情况下,她们怎么敢自作主张。   女眷们再三保证,郭申也在旁边劝:“爷,你这样站着,她们不好替二娘子换衣裳。”   晏铮这才扭头出去。   他的情况比曲挽香严重得多,郭申看他这一身伤,都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坚持到把人从山上背回来的。   云芝原本是来质问晏铮怎么把曲挽香弄成那样,见了他那一身谁看了都要蹙眉不止的伤,火气愣是没了。   “你们在山上到底怎么了?”他问。   “运气不好,遇上了狼群。”晏铮处理着伤口,简洁答道。   “那——”   那你还能活着回来?   云芝惊呆。   这男人到底何方神圣啊?   “倒是你,”晏铮抬眼看他,“他们那之后把你的绳子解开了?”   “嗯,嗯,对啊……”云芝觉得眼前这人的氛围跟之前比忽然多了些压迫感,他不由自主地补充一句:“因为那个姑娘后来被人掳走了,我爹他们这会儿正抓着脑袋想法子呢。”   “你说什么?”晏铮道。   郭申差点忘了要把曲如烟的事告诉晏铮,他是想过村里说不准会有方在野的人手,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还错把曲如烟掳走。   “有你在,还让他大摇大摆地走了?”晏铮冷笑了声。   郭申也是没脸,他并不擅武,更别说之前被暗卫打了先手擒住,想救三娘子也没办法。   “爷……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结巴道,“今夜那么大的雨,想必他们还没走远,要是去追兴许能追得上。”   曲如烟被认错也不过是一时的,等方在野回过神,曲挽香的处境还是不容乐观。   “再等等。”晏铮一瞥远处的屋子。   她在山上走了那么久,又淋了大半日的雨,回来的路上醒了一次,后面又很快睡过去。不是休息一日就能调养好的。   “那……爷果然还是打算把二娘子留在村里?”郭申试探性地问道。   他知道他家爷是想先确认二娘子彻底无碍再走,不止是身子,还有这帮这村人的态度。他还是没想要带上二娘子,换言之,他还是打算去和方在野玉石俱焚。   “郭申,”晏铮停住包扎伤口的手,双眸一笑,“我记得我说过,这事之后,给我滚回北境。”   “爷!”郭申腾地起身,面色凝重,“这回……的确怪我没拦住三娘子和大郎君,我没想到会害二娘子变成那样……”   晏铮要赶他走,郭申却有不能离去的理由。   当初,晏铮向大将军主动请命去京都为质,大将军不肯,父子二人大吵一架,大将军还扬言:“你今日敢踏出家门一步,从今往后,我晏家没你这个儿子!”   可晏铮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在他心里,自己和晏家已经没了关系,晏家的人或许也这么觉得,大将军是个自尊心强且铁石心肠的人,自己的嫡子敢这么打他脸,他就是不舍也绝对不会再主动招呼晏铮一声。   可郭申不这么觉得。他一直没放弃让晏铮回晏家的想法。   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根就在北境,有晏家这种出身,更可以锦上添花,让他的将来扶摇直上。百利而无一害的事,爷怎么能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呢。   而那一队晏家军,说是晏家军,但其实是晏铮自己的,就是大将军也无法调动,而郭申,恐怕是他身边,唯一一个还和晏家有联系的人。   自己要是走了,他家爷除了一个姓,就真的再和晏家没有关系了。   这就是他不愿意回去的理由。   但军中规矩,犯错就要受罚,轻飘飘几句道歉什么都算不上。   “爷……”郭申跪倒在地,低垂着头,颤抖地说:“这样的事,下次再也不会有了,我保证。我愿自断一根手指,求爷不要将我逐回北境。”   “哐当”一声,是晏铮将那把匕首扔到他跟前。   郭申知道自己这次触及了爷的大忌,他是策士,晏家的策士,早就习惯操控人事来谋划以达到目的,却没想过,晏铮从来没有说过他可以同样地对曲挽香。   他深吸了口气,盯着那锋利无比的刀尖,一咬牙,一闭眼,去了自己的小拇指。   晏铮冷眼看着他颤抖的身子和流血不止的手,将药扔过去:“包扎不用我教你吧,再有下次,断的就不是手指了。”   “还有,”走出一半,他回首又道,“你不该冲我忏悔,你到底该去向谁认罪,你自己心里清楚。”   -   云芝早在郭申向晏铮说明曲如烟被掳时就跑了出来。   他恐怕是整个村里最担忧曲挽香日后会是何等处境的人,可说到底,他爹虽撒手不管,但真要说起话,在村人里比自己有威慑力得多。   他怕就怕,他爹和村人商量出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放轻步子,来到门边偷听。   村人们先前为那尊石庙哭得要死要活,如今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却要面对他们以为的真神女被人掳走,假神女却从山上无伤而返的事实。   她回来时虽意识不清,但村里的女眷们看来看去,没看出她身上有伤痕。   虽说有晏铮跟着,但山上野兽不少,单靠他一个,能把人护得如此周全?   那才是不可能的。   难道说……真的是这个神女?她才是真的有山神庇护?   他们之前冤枉了她?   “这、这可怎么办,这是大不敬啊!”   “完了,神女大人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完蛋了……”   屋内愁云惨淡,哀嚎不断。   云芝看不下去,推门闯入:“你们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什……什么小人心君子肚的?”   “我的意思就是,咱们犯了错,那就去挽回不就好了。”云芝看他爹摸着胡子没吭声,说话更有底气,“你们和神女大人相处了两年,还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吗?”   “咱们只要诚心认错,再求神女大人继续留在村子里护佑咱们,她一定会答应的。”   眼看众人面露喜色,云芝脸色更沉:“前提是,你们得真的诚心。神女大人这次会成这样,别忘了是谁的错。”   “是,是……我们没忘呢……”一屋子村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低头嗫嚅,“是咱们鬼迷心窍了……”   “哎。”村长叹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石庙拼不好就别拼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去向神女大人请罪,请她责罚咱们。”   “责、责罚?”村人道:“不是原谅咱们吗?”   “你犯错不被罚就想要原谅?”村长吹胡子瞪眼,“想得倒挺美,少废话,还不赶紧随我去!”   -   曲挽香苏醒时,已过午时。   村里的姑娘给她备了粥,看她醒了,赶紧去重新热好端来喂她。   她脸色不好,身子也因为昨夜那场暴雨体力透支,好在精神气是有的。   她一口一口喝粥的时候,晏铮就抱臂立在窗边。   感觉到他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不带动的,她默默抬眼,不问也不是,问也不是,好在晏铮先开口:“神女大人能吃能喝我就放心了。”   他大概是真的放心了,但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晏铮有时候就是这样别扭的。   曲挽香想了想道:“那都得多谢郎君你的舍命相救。”   “这有什么,”村里的姑娘端着碗离开,晏铮便靠了过来,他站姿随意,一点儿瞧不出是受了重伤的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呀。”   “职责?什么职责?”   “我不是之前和神女大人做过一个买卖?”晏铮道,“就是我帮村里做做陷阱打打猎那个。”   “哦。”曲挽香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淡道:“但我没有说过冒死救我这一条也算在那边。”   “是吗。”她态度冷淡,晏铮佯装不知,笑道:“那神女大人的意思是,我如今还可以反悔?”   没等曲挽香答话,屋外响起村长的声音,他带着一众村人来向曲挽香请罪了。   “正好,”晏铮道:“你瞧瞧他们认错态度够不够诚恳,日后可以考虑接着在村里当你的神女。”   说罢,他扭头出去,村人们和他擦肩而过,各个吓得汗毛直立,似乎晏铮比那鬼刹修罗都要可怖百倍。   他可是摔了他们石庙的人!   村长擦着虚汗,看晏铮走远,舒了口气。   “神、神女大人……你贵体还安康吗?”   他小心上前,又不敢离得太近,只能和一干人站在门口,紧张地看她。   直到曲挽香说:“已经没事了。”   他才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爹。”云芝一皱眉,拽住村长的袖子,“说正事啊。”   “啊,啊,对对,说正事!”   村长往前,扑通一声跪下去,后头的村人们也接连跪地,这一跪,那股后知后觉的愧疚就涌上来,村人们各个瘪嘴垂眉,七嘴八舌哭道:“神女大人,咱们错了。”   “您再给咱们一次机会吧。”   “您还是咱们村的神女,谁也不能替代您。”   “都是咱们轻信了那个女人的谗言,神女大人……”   屋内哭声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曲挽香哭丧,云芝真拿他们没法子,上前解释道:“您别看他们这样,他们真的都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不求您不怪他们,您要是想解气,干脆……干脆我给您找根棍子,您挨个抽他们十几下!”   他真要去找棍子,被曲挽香拦住。   “你们想要我接着回来做神女?”她看向众人道。   众人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想啊想啊,当然想了,做梦都后悔被曲如烟骗了。   “但我得辜负你们的期待了。”   众村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村长连忙往前爬了几步:“为、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曲挽香想了许久,没能想出一个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理由,低喃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是什么神女。”   郭申止住了断指的血,来到曲挽香门前,村人们仰天大哭,排成串从她屋里出来,他见了只觉匪夷所思,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二娘子?”   他进去,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这个称呼他一直没能改得过来,明知道就算他叫二娘子,如今的曲挽香也不会明白是在叫自己。   “郭申。”   出乎意料的是,她回应了他。   什、什么……?   郭申?   自己断指时太痛苦,连耳朵也有毛病了?   诧异万分之余,他颤巍巍抬头,看见曲挽香腰肢软软地靠在小榻上,屋里背光,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那柄叶子扇被她捏在手里摇晃的模样优雅至极。   他不禁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怎么了?我认错人了?”郭申惊得眼睛都忘了眨,曲挽香笑起来,觉得有趣极了。   “二……二娘子?真、真的是你?”他一口唾沫没咽,险些呛到,不可置信地往前几步看她:“你……你……”   你想起来了?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那,爷他……”   “嘘。”曲挽香竖起一根食指,贴紧唇瓣,冲他眨眼,“我还没告诉他。”   没告诉爷?   “这又是为什么……?”   “你若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扇子在她下颌上一扇一扇的,她想了很久道:“我有点害怕。”   这种感情该叫什么呢?近情情怯?   曲挽香找不到话语正确地描绘它。   “二娘子如果是觉得,自己之前对爷的态度有些过分的话,其实没必要有这种顾虑,爷不会责怪二娘子的……”   曲挽香却噗嗤一笑,“郭申,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留情呢?”   “抱、抱歉……二娘子……”   “不过,我不是怕他会怪我。”曲挽香脸上笑意渐散,她眼底虽亮,却有些迷茫,“郭申,我已经多久没和你这样说过话了?”   “怎么也得有两年了吧。”   “是呀。”她倒回软枕上,望着天井喃喃,“两年,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   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二娘子……”   郭申想过许多种曲挽香想起以前后会是什么样子,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照理说,她应该想起了全部,从家人如何推自己落水,到方在野,再到至今为止的一切。他以为她会发怒、会恨,或者会痛哭,可她还是笑着,就仿佛还在两年前,还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他清楚,她很聪明,她想起来的那一刻就理应明白了一切。   否则,又怎么会说“很多东西已经变了”呢?   “那二娘子打算待在白云村里吗?”郭申心中不安,他说不上希望曲挽香到底怎么选择,但既然她想了起来,他还是希望……她能和他家爷一起。   “不。”曲挽香这次很干脆地答:“你刚才不是瞧见他们那副模样了吗?我拒绝了。”   “我不是什么神女,而且这个身份是从那个已经死去的姑娘身上抢来的。可惜她的尸体不知被点星扔到了哪,我也没有办法好好安葬她。”   “那二娘子是如何打算的?”郭申一颗心揪起来,难道说,她打算回京都?或者,一个人离开这里?一声招呼也不和爷打?   曲挽香仿佛可以看穿他心底乱成一团的心思,促狭道:“都不是。”   “晏郎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   “好,好,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看。”   郭申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敌不过二娘子,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她身上有一股叫人想要顺从她意的氛围。   就像眼下这样,曲挽香说:“他要去寻太子殿下是不是?”他只能点头说出个“对”字。   “好。”她道,“我也要一起去。”   郭申愣了:“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可是……爷恐怕明日就会启程,您如今还没法下床走动,我看……”   “我有一个办法。”   她的眸像映了星子,忽闪忽闪的,漂亮得叫人一眼望进去就挪不开目光,“郭申,你帮帮我,好不好?”   “……”郭申沉默半晌,点头:“……好。”   他突然明白,爷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会唯独拿二娘子没办法了。 第62章 (二更)生病。……   晏铮明日就走,今日看过曲挽香后,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村子的人都在村长那儿哭天喊地,你倒不同。”   听见他含笑的声音,李老朝鸡群里喂食的手一顿,转过身来。   “谁教你进别人屋里可以这样打招呼了?”他脸色冷硬,想起眉眉上次被送回来时,这外来人也是如此肆无忌惮。   哼,真当他屋里没人了不成。   他扭头拿锄头赶人,一柄刀鞘却在那之前,横在他脖颈前,他大惊失色。   “你、你……”   “别紧张,我只是想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晏铮笑吟吟的,手却又稳又用力,“上回我和你们神女造访过这里后,遭了暗卫偷袭。”   “那又如何?”   “是你通风报信的?”晏铮道:“还是说,你是方在野的人?”   李老有些畏惧他手中的匕首,却无松口的意思,“什么黑不黑衣暗卫的,我听都没听过!你再纠缠不清,小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爷爷!”   李眉眉又去哪儿爬了树,衣裳上黄一块黑一块地奔进屋里。   “咦?”她看见晏铮,双眼微亮,这不就是上回救了自己的大哥哥吗?   “大哥哥,你怎么来啦!”她还是小小一团,看不出两个大人间的剑拔弩张,抱住晏铮的腿,惊喜地问:“你是不是回心转意,想要来娶眉眉了?”   晏铮看着李老,笑着回道:“那也得看你家爷爷答不答应呀。”   他另一只没拿刀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李老登时脸色大变,“你干什么?这事跟孩子又没关系!”   晏铮还真没打算拿李眉眉怎么样,不过既然这老不死误会了,他不介意将计就计。   “这是你的孩子,可不是我的。”晏铮戏谑道:“你想不想知道,这柄刀从你脖子上转到她脖子上,总共需要几息?”   “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李老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李眉眉懵懂地抱着晏铮,不明白她爷爷怎么突然发怒。   “是,我的确畜生不如。”晏铮的刀柄往他脖子上一逼,轻道:“但畜生总比死人要强吧?”   这话似乎彻底击碎李老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他白了白脸色,“你……你别伤眉眉,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可以不动她,但你得和我说实话。”   “好,好,”李老急道,“我说,我都告诉你。你千万……别伤她。”   李老并不是方在野的手下,他是土生土长的白云村人。   原本和儿子儿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日子还算悠闲祥和,后来儿媳在白云山上出了意外,留下年仅两岁的眉眉。   他儿子不久之后又另娶了一房媳妇,新媳妇刚过门没两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村长家的云芝会读书会念字,就在城里跟一个教书先生学,日后说不准能考个功名衣锦还乡。   儿子儿媳眼馋,可又没银子请先生,这可怎么办,他们把主意打到眉眉身上。   这还是李老无意间听见他那儿媳在跟眉眉念叨:“快些嫁人,给家里弄些彩礼钱,日后好供你弟弟请个先生,否则白养你这么大。”   可眉眉那时才四岁。   他怒不可遏,从村长那儿借了点钱重新搭了个屋子,带着眉眉跟儿子儿媳分了家,小是小了点,穷也穷了点,他就是看不惯儿子儿媳那副臭嘴脸。   可他越来越老,腿脚越发不便,眉眉却还要长大,还要换新衣裳,吃的饭也多了,儿子儿媳早就搬去城里,想厚着脸皮朝他们要钱也没法。   他整日数着兜里的铜钱算,怎么数,怎么也不够。   这时,村里来了个新的神女,还有一帮可疑的男人。   他自给自足尚且困难,可没有余力去供奉什么新神女。   直到前一阵子,听说他是这村里资历最老的,黑衣暗卫忽然找上他,丢给他一堆钱,吩咐他若是看见有跟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来村里,立刻知会他们。   再过了没几天,晏铮果然来了。   方在野要一边躲避皇帝的追兵,一边还能有空叫人画他的像,不愧是属黄鼠狼。   他们坐进了屋里,李眉眉还缠着晏铮不放,李老想呵斥她又怕激怒晏铮,一双眼紧张地在她身上转。   “既然要你通风报信,那你该在第一日就知会他们。”晏铮道。   “那伙人一股血腥气,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当然要等等看再说。”李老忿忿道:“后来我看到你那天和神女在一起,我想她有山神庇护,那帮黑衣人要动手也是对你动手,无所谓的,所以才……”   “够了。”晏铮知道这人没有威胁,也就没兴趣再待下来。他起身,李眉眉不舍地握住他的手,“大哥哥不是来娶眉眉的吗?”   “等你长大,可以嫁给比大哥哥好上无数倍的人。”晏铮随意拍了拍她的脑袋,李老看得胆战心惊,好在他没有下一步动作,转身离去。   “还不快过来!”他忙过去牵住李眉眉的手,“你日后离他远点。”   “为什么?”李眉眉伤心至极,要哭不哭,“大哥哥说他不娶眉眉。”   “他怎么娶你,他娶不了你!”李老气得更呛,仔细跟她说:“咱们村那个神女只怕就是他的小情人,你要怎么嫁他?做小啊?爷爷可不准!”   他可算知道这男人是来干嘛的,敢情还是来警告自己的。   “你敢动神女,我就敢动你孙女。”   这十多个大字跟写在他脸上一样!   李老怒火中天,又拿晏铮毫无办法。他一瞥屋中那堆银子,心道反正老子钱也赚够了,那帮黑衣暗卫再来,只有被他打出去的份。   -   晏铮前脚离开李老的屋子,后脚就见郭申自远处匆匆而来:“爷,不好了!二娘子她……”   也许是昨夜淋了太久的雨,曲挽香病情反复,突然高热不止。   村子里懂医的只会治皮外伤,这种还得进城去请大夫抓药。   白云村近几年封闭得厉害,连进城赶集的牛车都荒废已久,徒步过去,只怕明日才能到。   一时半会儿,村人找不到法子。   晏铮轻轻探了探曲挽香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她午时喝粥时一双眼还亮闪闪地望着他,如今却喘着细气,黯然无光地躺在塌上,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郭申在旁边看晏铮眼底越来越寒,那背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   看晏铮扭头要走,他大着胆子拦住:“爷忘了?爷那日回来时忘记拴马,那马又不是平时就养着的,已经跑了。”   “那把雪枪叫回来。”   雪枪是那只苍鹰的名字,被爷从小养到大,通灵性,要它去寻人,不一会儿就能把两个晏家军带来。   “但这一来二去的,恐怕要黄昏才能见着人了。城里的医馆本来就关得早,我看是来不及。”   郭申这辈子没顶过这么多嘴,他瞅着晏铮的脸色,感觉自己第二根指头恐怕也离断不远了。   “要、要不这样吧爷。”他忙道:“我还算懂些医术,叫村人去山脚采点草药,兴许管用。”   “兴许?”   “不,不,是一定管用,一定管用!”   他假意写方子逃出屋内,要是再在里头待着,二娘子还没病死,自己就要先被他家爷身周那股煞气吓死了。   “听说神女大人病了?”云芝火急火燎闻声赶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懂医术,快快快,这就去我家,我家有纸笔,你写了,我照着方子带村人去山上找。”   他这动静也把郭申惊得够呛,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被拽着袖子就往家里狂奔。   郭申真是服了,他忽然后悔刚才就不该答应二娘子的计划,这生病的是她,遭殃的却是自个儿。   要是爷知道他不仅不能在今日之内把曲挽香“治”好,明日也不能,他会不会弄死自己啊? 第63章 喂药。   晏铮是有些医药学识的,郭申不敢随便写些无关紧要的方子糊弄,老老实实把去热降火的草药按剂量轻些的法子写了交给云芝。   云芝立马招呼村人们去山脚下采摘。   郭申就守在一旁替他们分辨,心里是惴惴不安,二娘子少说也得后日才能下床走动,她今日不能好,明日也不能好,爷怎么可能就眼睁睁看着她病,他要是去城里找大夫,这事不就露馅了?   他心想不成,一会儿逮着空,要好好问问二娘子怎么办。   “你们倒是手脚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神女大人要是病不好,我第一个拿你们是问!”   云芝立在上头冲村人们发号施令,眉眼间藏不住焦急。   郭申开始仔细端详他。   十八十九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不像粗鄙乡民,倒似是打哪儿来的书生。   听说他自幼就被村长送去城里读书念字,日后还打算考取功名,可惜后来他娘病死,他爹身子也不好,他放弃念书,回村操持起大局。   曲挽香最开始来村里时诸多不便,也是他一一想的法子,他行事稳健,据说书念得也不差,若不是家里出了意外,也不知如今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哪个功名榜上。   “云芝小兄弟,”郭申这人有个习惯,他总想弄清楚身边所有人的事,“你照顾神女有多久了?”   云芝不解:“自然是从神女大人来咱们村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也有两年多了。怎么了吗?”   “我就是好奇,”郭申摸摸下颌,意味深长地问:“之前村里人都变了卦,你怎么就能这么相信她才是真神女呢?”   云芝身形一怔,脸颊飘起两团绯红,“我、我和神女大人整日朝夕相处,当然比旁人看得清楚了!”   “除此之外,没有旁的缘由了?”   “没有。”云芝斩钉截铁道:“一点儿没有!”   完了,他扭头小声念叨:“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我这是大不敬,我怎么能对神女大人有这种非分之想?”   郭申听了个清楚,说不上放心还是不放心。   爷恐怕没想到这一步,但云芝对二娘子的赤诚之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日后早晚能在村里说一不二,二娘子在村落里,的确可以无忧无虑。   可……   郭申打量起两眼云芝。   可……怎么能便宜了这小子?   他在村人里头的确资质出挑,可跟他家爷相比,那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二娘子那么好的人,只有他家爷能与之相配。   更何况,二娘子自己的意愿也不是想要待在村子里。   思及此,郭申那颗原本在为要不要冒着风险帮曲挽香而有些动摇的心彻底坚定下来。   不就是瞒天过海的更高一格,瞒过他家爷么。这种事,暴露了大不了自己再断一根手指。   不先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呢?   村人们采好草药,洗药煎药,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郭申接过瓷碗,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那碗药倒了一半,又兑了一半水进去。   乍一看,除了颜色淡点,药味倒是够浓。   他忐忑地推门进去,晏铮正抱臂立在曲挽香榻前,自己方才出去时,他家爷好似也是这么个站姿,难道这么久,他都没动一下不成?   “爷……”   郭申把自己写的方子和药呈给他过目,生怕晏铮起疑,又道:“爷喂二娘子吧,这药太苦,二娘子向来不喜欢苦味儿,要是破了洒了,外头还有。”   他这是在提醒曲挽香,瞅见她紧闭的睫毛颤了颤,郭申放下心,连忙退去。   屋内静下来,曲挽香拢在被中,感觉晏铮的声音忽然靠近,“香香。”   大概是他在塌边跪下了吧,木勺敲击着碗底,有沉闷的响声。   曲挽香略微挣扎了一会才缓缓睁眼,像是闻见那股药味,把脸往锦被里缩了缩,“我不喝。”   她的声音细弱沙哑,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   “你不喝,怎么在村里继续做你的神女?”晏铮没有把碗拿走的意思,曲挽香猜他这会儿有空和自己说话是因为在等那碗药凉下来。   “那我就不做神女了。”   晏铮含笑:“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曲挽香这回可不能当听不见。   她佯装费力地扬起脑袋,晏铮却看准时机把药喂进她嘴里,曲挽香最怕苦了,唇际一抿却不能吐出来,这是在自己情郎面前,她还要面子呢,虽然情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想起了以前。   “你不做神女,你还能去哪儿?”晏铮面不改色,瓷勺又盛起汤药,凑到她唇边。   曲挽香头一偏,不愿再喝,故意用冷淡的口吻说:“我做不做神女,和郎君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和我没关系。”晏铮没反驳,揶揄似地嗤笑了声。   “那我去哪里也都无所谓吧?”曲挽香抽抽鼻子,慢吞吞地说:“就算不做神女,也可以进城去帮别人干活。”   曲挽香帮别人干活?   晏铮没立刻否认,“比如说呢?”   “比如说……打扫桌子扫地。”   “你会吗?”   “我可以学。”   要是以前那个曲挽香,她愿意做,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个曲挽香,缺少了太多东西,就像一个残缺物。晏铮不愿意,也不放心把她丢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去。   晏铮有时候会想,自己这样又和方在野有什么区别。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去做那个看似正确的决定。   “郎君呢?”见他久久没有答话,曲挽香拿锦被遮了嘴,一双眸默默望着他,“郎君想要我在这里当神女,那郎君还会在这个村落里吗?”   晏铮却不回话。   药已经不烫了,瓷勺凑到她面前,她往后一缩,怎么也不愿喝。   “喝了我就告诉你。”   晏铮低着声音一哄,曲挽香这才张了嘴,他顺势喂下去第一勺,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喂了第二勺,顺便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防止她吐出来,“堂堂神女,喝药还要人操心,你就不害臊吗?”   “唔。”   曲挽香将药咽下去,苦得一双细眉都颦起。就算晏铮不这样激将,她也不会把药吐出来。又不是小孩子。   就是不知郭申到底兑了多少水进去,怎么还是这般苦……   “我不曾求过郎君,郎君大可不必操心我。”   看她被苦得脸都拧在一起却仍要还嘴,晏铮觉得好笑。   病了的曲挽香,倒和以前的曲挽香有些像。   “我可不想操心你。”半碗药下肚,曲挽香咽得太急,唇角残留着药汁,晏铮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动作算不上轻柔,带着点惩罚意味,“神女大人,是你非要为难我呀。”   看来剩下半碗药,曲挽香是躲不了了。   “可郎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看着他:“郎君还会留在这个村落吗?”   “不会了。”晏铮语气有些冷淡:“我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明日呢?”   她知道是自己装病起了作用,晏铮不放心自己。可她还是要问。   “你想我明日就走是吗?”   晏铮放下碗,伸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下,曲挽香心底微讶,以为他看出来了,谁知下一秒她的面颊被他轻轻揪了揪,他嗤道:“神女大人,想不喝药,门儿都没有。”   郭申忐忑地候在门口,直到晏铮端着被喝了个干干净净的碗出来,他不禁同情起曲挽香。   看来……爷下手没留情。   “爷,我看二娘子少说也得明日……”他提前给自己找借口,“说不准后日才会好。就算热退下去,也不是没有反复的可能。”   “咱们……还要明日启程吗?”   “后日。”   郭申闻言,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来,晏铮下一句话是:“晏家军夜里就会到,你在门边守着。”   如他所料,他家爷压根儿没有彻底相信他的医术,这两个晏家军要是知道自己大老远被召回来,就是来跑腿的,也不知作何感想。   “爷放心守着二娘子便是,我去和他们说。”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他家爷把这事交给了自己。他还有补救的办法。   到了夜里,两个晏家军准时而来。   他们上回被晏铮留在方在野的据点搜查,屁点儿大的地方,用了两日,除了一张行军图,什么也没翻出来。不过再小的收获也是收获,他们急着要向晏铮禀报,却在村口被郭申拦住。   “郭大人,爷呢?”   “爷如今可没空搭理你们。”   郭申随便问了几句,把行军图拿来一瞧,正好,和他家爷预想的方在野躲藏的地点差得八九不离十。   爷果然是爷,他面上不说,这些事掌握得比谁都清楚。   “啊?那这图岂不是没用了?”   “咱俩白费功夫了?”   两个晏家军刚泄气,郭申清咳两声:“这图的确是没用了,但眼下,我从爷那儿接到了一个更重要、更不可耽误的任务要交给你们做。”   “当真?”晏家军道:“郭大人快说,爷给了咱们什么任务?”   “附耳过来。”   二人凑上前,郭申便压低声音,神秘叨叨地说:“你们进城去找一个资历高点的老大夫,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喝了能让人瞧上去一脸病色,实则没病的药?”   “……”晏家军呆愣:“这是哪门子重要的任务了?”   但……郭大人说的话向来不会有假,他们爷这样安排,想必有什么考量在其中。爷那么深不可测,不是他们能想明白的。   “属下这就进城去,郭大人,您且等着咱们的好消息。”   望着二人策马而去的背影,郭申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服,他冲着天际边那弯明月不住祈祷:爷千万不要发现这事……爷千万不要发现这事…… 第64章 (二更)铺路。……   等两个晏家军把药买回来时,已是翌日巳时三刻。   韵州城的城门卯时才开,他们在城外等了半个多时辰,又进城打听了一圈。   比起京都,这种偏僻小城里根本没几个医馆,寻了许久他们找到个瞧上去靠谱的医馆。   那老大夫正在屋里酣然大睡,被他们活生生叩门吵醒,一听这稀奇古怪的要求,眼珠子一转,爱答不理地给他们开了方子,狮子大开口,要价十两银子。   晏家军本不予理会,可这是爷不容耽搁的命令,他们没办法,东凑齐凑,凑够钱,抓了药连忙返回。   “郭大人,你看如何?”   黄纸包起来的药被递到郭申手里。   郭申折腾起他们这些人倒不觉惭愧,这也是为了二娘子不是。   “嗯,我看不错。”他细细对了一遍方子,瞧上去就是几味普普通通清热降火的药材,怎么就能让人不生病而面露病色了?   他虽疑惑,但一想人家老大夫总比自己懂得多,况且这些药又不会对人有害。   进二娘子嘴的东西,他可不敢胡来。   “行了,我拿去给爷交差,你们这又带刀又佩剑的就别进村吓唬人了,找个不远的地方扎营等着爷命令吧。”   二人领命而去,郭申把那张方子塞入怀中,一会儿爷若要看药方,直接拿这个给爷过目就成。   他叫来村人帮忙煎药,问了一嘴才知,晏铮昨夜虽没待在曲挽香屋里,但今晨天刚刚蒙蒙亮时就去看了她一次,眼下刚走。   “爷去做什么了?”他急忙问道。   “似乎把云芝叫了过去,也不知在说什么。”   叫云芝出去?   郭申一惊。   那可糟了。   村人不知道晏铮为什么找上云芝,他可清楚得很。   “我得趁现在赶紧去找二娘子。”他往曲挽香屋里跑去。   --   “你找我有什么事?”   云芝今早一起来就被晏铮叫出来,他如今忙得腾不出手,不是照顾神女大人就是照顾神女大人,要不是看在晏铮拼死把人从山里救回来的份上,他都不乐意搭理他。   “急什么,”晏铮抱臂倚在墙边,像听不出他的不满,“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云芝纳闷,他和这人还没熟到能对谈人生的地步吧?可畏惧于晏铮那不容反抗的压迫感,老实道:“我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守着这村子到老。”   “一辈子也不离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云芝一噎,“…好吧,我是打算一辈子也不离开村子的。我爹就我一个独子,他还要人照顾,而且……”   而且,自己也想守着神女大人。   他这话没在嘴上说,晏铮看在眼里,心里一哼。   “啪嗒”   一袋沉甸甸的布袋被扔到云芝脚边。   他定睛一看,被里边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惊了个措手不及。   “这……”   一大袋,满满当当的,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酬劳。”晏铮道。   他想起今早去看曲挽香,她高热退下去,气色好了许多,自己似乎不用等到明日,今夜就能走。   在走之前,有必要把该给她铺的路的路铺了。   他道:“一辈子待在村里侍奉她的酬劳。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对你而言,该是个不亏的买卖,毕竟她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   “可——”   可,有必要给这么多吗?   云芝错愕,他本来就是真心真意地想要留在村里,侍奉神女大人一辈子的。   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给自己这么多银子?   而且……能随随便便甩出这么多钱的人,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偷东西的小厮……   到了如今,云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   他怎么就没想过呢。   这人通身的气派,异于常人的武功底子,还有他居高临下的口吻……   怎么可能只是小厮。   “你……到底……”是什么人?   晏铮却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日后你都不会再见我,不用知道我是什么人。”   只道:“但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   郭申火急火燎奔进曲挽香房内时,她正摇着扇子盯着天井发呆,姿态优雅得宛如不知道眼下出了什么事。   不对,她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二娘子不好了。”郭申道:“爷恐怕今夜就要启程了。”   曲挽香发热那会儿,全靠她拿泡了热水的帕子捂了许久的脸,加上她本就身子没好全,憔悴得紧,到底瞒过了晏铮。   可眼下,二娘子“退”了热,气色也有所好转,他家爷一定是看她没了大碍,才决定出发去寻方在野。   他今日会叫云芝出去,也是要跟他交代自己离开之后的事。   但曲挽香如今远没有恢复到能下地活蹦乱跳的程度。她想要跟着晏铮去,就不能让他走得这么快。   郭申不禁赞叹起自己的先见之明,还好有他叫人抓的药。   “二娘子,你听我说……”   他将自己寻来的药有什么作用说了,曲挽香却半信半疑:“当真有用?”   “咱们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村人煎药的速度倒快,两刻钟后,一碗比之前更乌黑浓稠的药被端上来。   曲挽香道了谢,就着瓷勺一口一口喝起来。   郭申不禁错愕,他以为二娘子怕苦,怎么也该犹豫一下。那自己昨日在房门外听见的那些动静是……?   “你这是什么表情?”曲挽香喝完药,拿手帕掩了嘴,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我就是不愿喝,这儿也没有能哄我的人呀。”   “还是说,郭申,你要哄我喝药?”   这话差点没把郭申吓个半死,他拨浪鼓似地摇头:“二娘子说什么呢!我可不想被爷弄死。”   直把曲挽香逗得咯咯笑。   二人稍等了一会,郭申左瞧瞧右瞧瞧,怎么也没瞧出曲挽香的脸色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这药见效这般慢么?   “反正,再等等吧。”郭申道:“爷既然决定今夜出发,那这会儿应当还有一堆事等他决定,爷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的。”   曲挽香颔首,她这两日没胃口也硬是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就为了能早日好起来。   “郭申。”她忽然收敛笑意,对他轻道:“如果今夜他还是要走,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来告诉我。不要瞒着我离开,绝对不要。”   她的口吻难得这般肃然郑重,郭申心中一怔,点头应声,“嗳,二娘子放心吧。”   郭申离去后,曲挽香窝在床上,也许是那药的作用,刚过午时,她眼皮就越来越沉,很快,她跌入梦乡,不省人事。   -   “遭了!”   村外树林中,刚和同僚扎好营,一个晏家军忽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另一个人问他。   “你看这。”他伸出的手中抓着一个小小的纸包,跟老大夫包药材用的同一种黄纸,只是这个块头更小,混在一起,他们压根儿就没发现。   “那,咱们这是漏了?那大夫给咱们两包药?”   同僚还没诧异完,他神情更凝重地摇头。   他纸包拆开,里边装的竟根本不是药材,而是一摊妆粉。   女子傅粉时用的,雪白的妆粉。   “这,”晏家军错愕,“这什么意思?那大夫给错东西了?”   “所以才说你傻啊。”另一个人道:“你再想想,咱们跟那大夫说,要一种让人瞧上去面无人色的药时,他说什么了?”   “他说……”   若没记错的话,那大夫起初面露狐疑,后看他们衣着不凡,才眼珠子一转说道:“有是有,但这得分人,而且这药可不便宜。”   他们信以为真,十两银子买回来,一打开,却是一摊妆粉……?   细看看,那黄纸包上似乎还写了“内服外用”四个小字。   两个晏家军分明行军布阵十分擅长,却不懂提防这穷乡僻壤的刁民,傻愣愣片刻,一跳而起,他们怕是被那大夫给讹了!   “那给郭大人的那药说不准根本没用,我得赶紧去禀报给爷!”   晏铮正好从云芝那出来,苍鹰落在他臂上,信筒里有东西,他派去别处追踪方在野的晏家军找到人了。   晏铮看完信,将它一掷上天,两个晏家军在这时匆忙赶来:“爷!”   他们跳下马,扑通往他跟前一跪,“求爷赎罪,是属下没把事办好。”   晏铮挑眉。   无非就是进城找大夫抓了个药,这也能办不好?   “怎么,药有问题?”   “药……也不是有问题吧。”   倒不如说,是没有问题所以才有问题。   两个晏家军面面相觑,将那包妆粉呈给他看,“那老大夫那儿压根儿就没有爷说的药,打着内用外服的幌子,给了咱们这种东西。”   晏铮垂眸,指腹细细摩挲着那团妆粉,心下渐渐觉出不对。   “我说的药?”他不露神色道:“我说的什么药?”   “啊?”晏家军不解其意,试探性地说:“爷不是吩咐了郭大人……要咱们去找大夫要能让人显出病色的药吗?”   他看了眼那摊妆粉,“搞了半天,那老大夫抓的药没用,涂这粉才有用。您说,他这不是骗……爷?”   他看见晏铮那双浅色的眸渐渐生出寒意,本能的背脊发凉,连忙伏低脑袋喊道:“爷,属下知错了,都怪属下没好好跟那老头确认,属下愿意……你扒拉我干嘛!”   他抬头呵斥另一个同僚,同僚伸手指指前头:“爷已经走了,你给谁磕头呢。”   “诶?那、那爷不罚咱们了?”   “我看未必。”同僚摇摇头,打了个寒颤,“我好久没看爷露出过那种表情了。”   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要遭殃。 第65章 “我想和你一起去,可以……   日头西斜,黄昏的余晖照进屋内,晏铮一眼就瞧见榻上那一团蜷缩在锦被里的身影。   她的乌发披散在软枕上,被夕阳光镀上一层金光,似绸缎在熠熠生辉。   他来到她的榻边,曲挽香似在熟睡,大半张脸都埋进被里,只露出一双眼,卷翘的睫毛被她的呼吸惹得轻轻颤着,像是只展翼欲飞的蝴蝶。   晏铮垂着眸子端详她,光是这么看,瞧不出与早晨有什么不同。   他伸手,将罩住她的锦被往下拉,曲挽香并没有压着,轻松被晏铮从被里剥出来,黄昏的日头照在她雪白瑰丽的脸上,似乎能隐隐瞧见肌肤上透明的绒毛。不见病色。   她被曲家养得很好,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天生就要受人呵护,受人喜爱,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   晏铮审视的目光中,显出动容,可那丝动容也很快消失,他替她捻好被子,扭头要走,掌心却忽然被曲挽香的指尖轻轻勾了下,那力道似有似无,猫儿抓似的,像在他心头也挠了下,晏铮回眸,曲挽香只是换了个姿势熟睡。   她没醒。   晏铮重新转身,将方才她动了一下,被弄得有些乱的锦被理好,曲挽香的脑袋却凑了上来。   她似乎有些热,在睡梦中寻找着能让自己凉快的东西,软软的面颊整个压在他掌心里,将他当做了枕头。   晏铮微不可见地一顿。   “…香香?”   曲挽香当然是没有醒的。   她呼吸匀称舒缓,晏铮的手冰凉,她贴在上边很是舒服,唇瓣嗫嚅着,似梦话般低喃道:“郎君……”   “你不要走,好不好……?”   这是,二人昨日提起过的话,她在睡梦中也还在想。   晏铮沉默,定定注视了她半晌,见她没有再动弹,小心将她扶回软枕上躺好,替她捻了被角,转身出去,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   晏铮没有改变今夜就走的行程,两个晏家军已骑马在村外等候,郭申也不用收拾东西,立马就能随他离开。   但他很纳闷,二娘子不是喝了药吗?爷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的?   他惶惶不安,趁晏铮还没到,起身想往曲挽香屋里去。   “站住。”   晏铮却忽然自不远处而来。   郭申莫名感到他这话里夹杂着丝冷意,心跳得更快,“爷?怎么了?”   晏铮抬抬下颌让两个晏家军离远,将那包装有妆粉的黄纸包扔到他跟前,郭申虽不认识妆粉,却认得外头这层黄纸,还有老大夫那歪七八钮的字。   “这……”   怎、怎么会?   爷手里怎么还有一包?   郭申全然不知自己怎么露的馅,脸上冷汗越来越多。   他到这个年岁,也是摸爬滚打上来的,要是如今质问他的是旁人,郭申可以眼睛不眨地说出一堆假话圆谎。   可坏就坏在,眼前这人是晏铮,别说圆谎,他光是站着就膝盖打抖。   “爷……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   郭申扑通跪在地上,“不,不,爷,你听我说。我擅自指使晏家军去买药有错,但那药绝不是要害二娘子,这……这其中有些缘由……”   他不隐瞒自己做的一切,反正爷肯定都知道了。   但唯独一点,也就是这件事的起因,爷还不知道,而自己又被二娘子下了封口令。   “那好。”匕首在晏铮手里翻了个花,他好以整暇地看着郭申:“你若能把这个缘由说来听听,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这……这……爷恕罪,我、我真不能说。”   他觉得这事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要告诉,也是二娘子来告诉爷。   他汗如雨下,看那柄刀尖闪着寒光的匕首被晏铮攥在手里靠近自己,真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没命,“爷,我……”   “别怪郭申。”   二人闻声回首,夜幕下,空无一人的村落中央,曲挽香立在那里。   她像是刚刚睡醒,跑过来的,胸脯一上一下起伏得厉害,缎发就那样随意披散在肩上,不显狼狈,却有几分病弱之美。   “晏铮,别怪郭申。”她轻声重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二娘子!”郭申惊愕,她身子还没好全,怎么能轻易下地走动……   “你疯了是吧?”   晏铮几步来到曲挽香跟前,她穿得单薄,夜里仍有些凉,他将自己的外袍往她肩上一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眉梢微挑,似无可奈何。   曲挽香摇头:“我走了,你不是又要罚郭申了?”   晏铮觉得好笑,“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帮了我的忙,也算给了我好处。”她坦然与他对视:“是我执意让他这么做的,不管是药的事,还是装病的事。”   晏铮双眸深下去,他问:“理由呢?”   “自然是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会弃我而去。”曲挽香眨眼道,“我猜得没错吧?”   她此时的一颦一笑,在某个刹那间与往日重合,他心中忽然升起某种……疑惑,并不是不知道答案的疑惑,“我没有要……”弃你而去。   “那你愿意带上我这个累赘吗?”曲挽香问他。   “……”晏铮心底的某种猜测似乎更加强烈,他唇际深抿,面不改色地说:“为什么要跟我去?你急着要去找你的殿下?”   曲挽香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她没有回答,露出些许哀伤的神情。   “二姐!”   声音自三人背后传来,几乎是姐字刚坠地,曲挽香回首望去。   晏铮看得清楚,神色越发深沉。   “二姐。”   是曲泽,气喘吁吁地,形容憔悴地站在那里。   郭申一个恍惚,觉得许久也没见过他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自从曲如烟被掳走,他就一夜之间憔悴得像变了个人,除了吃饭,整日就关在那间茅草屋里不见人。   郭申有时去唤他,他也一声不答。   “三娘子被掳走,不是大郎君的错。你莫要往心里去。”   他只好隔着门板,冲里边说了一句。曲泽没有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郭申想的,不过是其中一点。   真正让曲泽痛苦的是,是他眼睁睁看着曲如烟被人逮走时,竟然什么也做不到。   那一瞬间,某种情绪席卷了他,压得他险些眼前一黑。   可在屋里关了那么久,他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比起悲伤难过,心底那股强烈的悔恨感更胜一筹。   他竟然什么都没有做到。   曲泽,堂堂曲家嫡长子,在京都无人敢惹,谁见了他都要谄媚讨好,他自以为自己就是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外最不得了的人。   可他这么神气,却在自家小妹被逮走时,怕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那时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被刀抵着的感觉。   连曲如烟呜咽着从他身边过时,他都没敢多吸一口气。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到?   挫败、后悔,还有羞愧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想起晏铮,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已经能带兵冲锋陷阵,敢为了二姐砸村人的神庙,冒着暴雨上山救她。   那自己呢?   自己……到底为什么长了这么多年?   他想起以前二姐时常督促他好好念书,他却觉得学那些圣贤书、大道理,只会染得自己一身酸儒气。   他爹是太傅,他家是百年世族,他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不念书,谁也不能将他如何。   直到他来了这里,脱离了家族,没了那层镀金,他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连那个叫云芝的乡野刁民,都比自己厉害得多。   二姐……   他以前时常责怪二姐,觉得二姐对自己太过苛刻,就没有做过一件像姐姐的事。   可随着心底那点挫败感越来越强,他渐渐明白,原来……二姐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不像是姐姐的事。   他怎么会现在才察觉……   二姐不再是二姐,小妹也被人抓走。   他刚才听见云芝在找二姐,大着胆子从屋里跑出来,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二姐真的不再是他的二姐了。   他还有好多……好多好多话没有和她说。   哪怕,只是一句道歉。   曲泽涨红双眼,牙关颤抖地望着曲挽香,他没想到自己真能找到二姐,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迈出一步:“二姐……”   “大、大郎君说什么呢,神女大人可还没想起以前。”郭申怕他家爷有所察觉,装作不知的模样提醒他,“你就算……”   “郭申。”曲挽香忽然道,“郎君,抱歉,能先让我和他单独说说话吗?”   最后这句是冲晏铮说的。   他颔首,退到一边抱臂站着。   曲挽香向曲泽走去。   “二姐……”   曲泽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二姐,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是不愿去相信,他多希望眼前的人能是二姐。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个村子里吗?”曲挽香问他。   两年过去,他个子长高了不少,以前她还能摸摸他的脑袋,如今却要抬头看他。   “我……我不知道……”   她一开口,曲泽那像是被堵塞住的眼眶中倏地冒出豆大的泪水,他不知所措,抬手怎么擦也擦不尽,哆哆嗦嗦得话也说不清楚。   “我……小妹她……”   他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他对这个二姐说这些,她也不会明白的……   二十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毫无形象,宛如稚童。   曲挽香耐心等到他胡乱说完了话,踮脚,在他脑袋上缓缓拍了拍。   曲泽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她那特有的,如春日泉水般的嗓音:“阿泽,我不会再回去,但你应该回家。三娘的事,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那是熟悉曲挽香的人才会知道的,曲挽香的说话语调。   不是忘记一切的神女,而是曲挽香的。   曲泽怔愣抬头,却只能看见她渐渐远去的纤瘦背影。   二姐……   “二姐!”   他失魂落魄地,红着眼大喊,可曲挽香已经到了晏铮身边,她回头,似乎冲他露出了个笑,可她离他还是好远好远……远得,像是再也触碰不到。   “二娘子……”郭申没忍住,当着晏铮的面唤了出来。   “没事的,”曲挽香不再去看曲泽,“他会没事的。”   曲泽还年轻,还有退路,还有重来的机会,他只要想做,家族会不懈余力地助他。   “郎君,”曲挽香抬起一双水眸望向晏铮,声音清脆温软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郭申忐忑地等着晏铮说话,他也同样在看曲挽香,微怔地、定定地,似要将她深深刻入眼中般,眸光几乎凝结,那把握了短刀的手被他藏在身后,攥得极紧,极其用力。   他没有问原因,没有问为什么、什么时候她想了起来,似乎这些问题在此刻,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半晌,晏铮忽然扭头,额发阴影遮挡住了他的神色,曲挽香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好。”   她唇角一弯,快走几步,轻盈地往前追上他。   “郎君,你等等我呀。”   背着夜色,一行人离开了白云村。 第66章 郎君一定会答应我的。……   曲如烟醒来时,身处一间昏暗小屋。   身下的床榻又硬又窄,壁上的烛光忽闪忽灭,整个屋内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陷入怔愣。   这是,哪里?   她记得自己被人架上马车……   对了。   是太子殿下。   他那时冲自己说“如如,我来接你了”,但如如是曲挽香的小名,不是在叫她。自己穿着和她一样的衣裳,被他认错了。   “我得赶紧告诉殿下我不是二姐,让他放了我。”   曲如烟支起身,又停住。   如果她告诉太子,自己不是曲挽香……他真的会放了自己吗?   自己连这是哪里都不清楚,就算太子真放她走,她也不记得回去的路。   曲如烟若没有记错,废太子本应被关在离宫,可他如今却在外头,还有这么多的暗卫跟着他。曲如烟不知道京都的情况,但也知道废太子肯定不是被皇帝放出来的。   他如今待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难不成……是在躲人?   “吱呀”一声响,房门忽然被外推开。   曲如烟吓了一跳,还好,来人不是方在野,而是那日把她架上车的暗卫。   “二娘子,你醒了。”暗卫手里拿着药罐,口吻熟络地来到她跟前。曲如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犹豫着没有开口。好在暗卫自顾自地又道:“殿下这会儿正忙,你饿了渴了同我说,我去准备。”   他把药罐搁在她榻前的案上,“上药您自己来吧。”   曲如烟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有伤,是被那几粒石子割破的。   对了,晏铮……   她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怒的模样,冷彻的声音到如今仿佛还历历在耳,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   “二娘子?”   我不是二娘子,我根本就不是曲挽香。   曲如烟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太子爱极了二姐,这些药膏,照顾她的暗卫,都是为了曲挽香准备的。   如果知道自己不是曲挽香,那他们会怎么对她?还会像眼下这样周到吗?   曲如烟一想到这点就不愿尝试。   “我头好痛。”曲如烟扶住额头,佯装恍惚地问暗卫:“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一愣,忙道:“二娘子忘了?我是点星。你头疼?很疼么?那,我这就去知会殿下。”   “没事。”曲如烟一把拉住他:“也许是这一路没吃东西,马车又晃得慌,有点犯恶心。”   “那属下去给您煮点吃食吧。”   他丝毫没有怀疑,放下药罐走出门去。   听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曲如烟松了口气,又难受又想哭,她明明都不想做二姐了……为什么到了现在又偏偏要让她装作二姐?她不想再做二姐了……不想了……   可当点星端着碗面回来,说:“二娘子,趁热了吃。”她也只能硬生生吐出一个“好”字。   在摸清楚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之前,她只好忍下心中难过,老老实实当起曲挽香。   吃完面,涂完了药,她问点星能不能出去透透气,被一口回绝,“殿下要您乖乖听话,好好养伤。或许殿下夜里过来看您时,您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我会把门外的门栓落下来,二娘子好好休息。”   点星走了,屋内又恢复一片死寂,曲如烟如今可算知道什么叫仰人鼻息,动弹不得。   晏铮那么喜欢二姐,可是,从不会像这样……   她没有办法,躺回床上睡觉。   曲如烟的确累了,她没想到自己一觉就睡到夜里,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细细抚摸她的脸,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如如?”   曲如烟睁眼,方在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她忘记开口。   他的表情阴沉冷戾,盯着她的脸,似乎眼里只有那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会留疤吗?”他低声问道。   曲如烟怎么可能知道,慢吞吞道:“应该不会……”那些伤痕并不深。   方在野放下心,拿过药罐又替她上了一次药:“如如,你不明白你自己有多美,日后不要再莽莽撞撞伤了自己。你不能有这样的瑕疵。”   曲如烟除了“好”字外,什么也答不出来。   她本内心忐忑,唯恐被方在野发现自己不是曲挽香,可他眼下靠得离自己这般近,只差半个拳头就要额头贴着额头,也没见他看出一丝端倪。   真、真的没发现吗?   “殿下。”曲如烟大着胆子道:“我可以去外头透透气吗?”   她总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如果还在韵州城内,她可以逃出去叫人送她回白云村。   “为什么要出去?”方在野却道。   “诶?”   “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行了。”方在野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还是说,比起我,你更想待在那个村子里?”   曲如烟听出这话里掩藏的危险气息,“没有……我没有……”   “真的?”方在野嗓音幽深,语调有些阴戾:“那个村里,不是有个叫‘晏铮’的男人?他就没对你说过什么?”   他攥住曲如烟手腕的力道加大,几乎要将她捏碎。   曲如烟额角溢出冷汗,险些叫出来,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太子是这样的人。   “他是说了些奇怪的话,但我……”曲如烟拼命想着,要是二姐,她会说什么,她会做什么,她绞尽脑汁地去想,明明……她好不容易不想再做二姐了,为什么又成了这样……?   “我……我只爱殿下一个人。”她忍着畏惧,往方在野怀中一扑,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白的脸色。   她这样主动,总算取悦了他。   “如如……”   方在野前一刻还几乎要她死一样地抓着她,后一刻却温柔地抚摸起她的后背,不容置喙地在她耳边低喃。   “你很乖,记住,你是我的女人,你当然只能爱我。”   方在野没有提过一句多久之后又要动身,显然他要在此处停留很久,曲如烟最讨厌仰仗他人鼻息,可眼下为了逃出去,不得不强迫自己这样来讨方在野欢心。   二姐难道一直都在和这样的人相处吗?自己从前那么向往的婚事,其实是这副模样的吗?   曲如烟闭上眼,憋住了要从眼角淌出来的泪水。   她好害怕。   谁……谁来救救她。   二姐……晏铮……   ---   曲挽香的身子并未痊愈,临走时,除了去和云芝交代,给曲泽安排回京都的马车,晏铮还顺带拿走了一床锦被。   她如今正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晏铮骑马走在车旁,看车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边熟睡的曲挽香雪白的后颈。   他挪开了视线。   “方在野跑得倒挺快,他这是要往东边去啊。”郭申驾着车,行军图被他摊开在膝盖上,“他的援军莫非在东边?”   “十有八九。”晏铮道。   他们半夜出发,走了大半日,已经出了韵州城。   城外不远处就有一处驿站,郭申本想让两个晏家军打包点干粮赶紧上路,他们可是在追人,没那闲工夫坐下来吃热菜热饭。   可……   “爷,怎么办?”郭申顾虑道:“二娘子从早晨起就没吃过饭,她大病初愈……”   晏铮翻身下马,掀开车帷,曲挽香正巧醒了,一双雾蒙蒙的小鹿眼正呆呆望着他,看来是还没完全清醒。   “叫人炒两个热菜。”晏铮偏头冲郭申道。   郭申应声而去。   “有饭吃了?”曲挽香拢在被中,迷迷糊糊地问。   “……嗯。”晏铮声音一低,似乎被她看得不自在,挪开视线撇着远处,“起来吧。”   他放下车帷要走,却被曲挽香一勾,抓住了两根手指,他脚步一顿。   “郎君为什么不看我?”   曲挽香嘟囔着,将他的手拉过来,脸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她很喜欢他指腹上那些粗糙的剑茧,“郎君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   “……”晏铮顿了顿,哑着声音低道:“我知道。”要将手从她脸下抽出,曲挽香不让,“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晏铮这回没有答话。   之前她没想起来时,分明总爱往她跟前窜,如今她想了起来,却又避着她的视线。   曲挽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试探性地说:“我好不想动呀,郎君一会儿喂我吃饭好不好?”   “喂你?”晏铮一笑,对上她一双澄澈直白的眼睛,笑意突然一敛,飞快挪开视线,他不知在想什么,轻道:“我又不能喂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不能?   晏铮没有回答,低头替她撩去散乱的鬓发,“收拾一下,我在外头等你。”   他抽回手,不给曲挽香反应的机会,放下车帷。   驿站内,热腾腾的菜汤已在桌上摆放许久,两个晏家军却你看我我看你,没能拿得动筷子。   “郭大人……这、这是?”   他们出发时就知道车内的人是曲二娘子,虽然不知她为何死而复生,但一阵诧异后也接受了事实。   二娘子是个出身礼教之家,言行端正,严于律己的大家闺秀。   所有人的印象中……似乎都是这样的。   可眼下,这位当着众人面,被他家爷一口一口喂着饭菜的女子,怎么也没法让他们把她和曲二娘子的那些传闻联系起来。   “所以我才说你们见得少了。”   郭申深知曲挽香不仅是这样的,她还会凫水还会垂钓还会爬树呢。大家闺秀?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倒是他家爷,虽然神色淡淡,但一点儿不避讳旁人,二娘子要吃什么菜,他就伸手夹什么,一一送到她唇边:“张嘴。”   曲挽香“啊”了声张嘴,姿态坦然,像是只乖乖接受喂食的猫儿。她连筷子都没摸一下。   坐在另一边的三个部下,是看也不敢看,吃也不敢吃。一顿饭下来,肚子没填饱多少,背已经绷累了。   菜碟被撤下去,郭申赶紧找了个借口去向驿站伙计要干粮,留两个晏家军如坐针毡地看他家爷捏过曲二娘子的手腕,拿帕子细细替她擦起手指,从细瘦的指关节到圆润的指尖,一处不落。   二人错愕不止。   ……这、这还是他家爷吗?   三人各怀心思上路,曲挽香不知他们心中惊愕,吃饱喝足,又在车中睡了一轮。   再醒来时已夜色渐深,晏家军在林子里找了片空旷的地方生火扎营,她从车中探出头,没看见晏铮的人,郭申正拿碗分别装水,见她醒了,问道:“二娘子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曲挽香应声好,拿了簪子将缎发挽起,同三人围着火堆坐到一起,她如此不端着架子,两个晏家军倒有些不自在,“二娘子,爷他去找附近有没有地方能打水了,一会儿就回来。”   曲挽香点头:“原来是这样,多谢你。”   她冲他弯了弯眼睛,晏家军却犹如被雷劈中,二娘子竟然冲自己笑了!   “传闻不是说曲二娘子多么孤高多么难以接近么,原来都是鬼扯。”   他们以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响错愕一番,又看曲挽香一小口一小口喝水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误解颇深。   “二娘子……”   他们最不擅长应付那种高傲的贵女,曲挽香这样,反而让他们生出些亲近感。   “您到底为什么会躲在这种穷乡僻壤呢?”他们往前一坐,主动攀谈道:“你都不知道,咱们爷头一次听说你出事的时候,正和大将军在屋里吃饭,当着大将军的面,爷眼睛直接红了,咱们跟了爷那么久,那还是头一次见他……”   二人忽然住了嘴,曲挽香觉得不对,回首,晏铮正居高临下地立在她身后。   郭申已经逃到一旁不吱声了,晏铮将装满水的皮囊砸到两个晏家军脸上,二人痛叫一声忙求饶:“爷,错了错了,属下再不敢了。”   他的眸子低下去,没什么情绪地扫了曲挽香一眼,扭头往外走。   她起身追上去。   “郎君生气了?”   晏铮道:“我生什么气,他们也没说假话。”   他走得很快,曲挽香抬手揪住他的衣角,“所以郎君真的为了我,哭了?”   晏铮停住脚步,她险些撞上他的背脊。   她方才走得太急,耳发被风吹乱,晏铮回身,心底叹息一声,替她将其拨弄到耳后。   曲挽香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还没记起他时,把他当做轻薄自己的登徒子,扇了他一巴掌。   那时,他的眼睛也红了。   只是晏铮不会落泪,不会向人哭诉,更不会把这些告诉她。   “郎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来吗?”   晏铮道:“为什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他明明就清楚自己执意跟来的原因。   “云芝都告诉我了,三娘被他掳走的事。”   “哦。”晏铮闷闷答了声:“你想去见见她吗?”   曲挽香颔首,她的神情难得有些肃然:“我作为三娘的姐姐,有话要和三娘说。”   对于方在野,她也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所以,如果找到太子,先不要杀他。”她踮起脚,揪着晏铮的衣襟看他,他太高了,曲挽香单脚着地,勉强能维持住平衡。   他那一双浅色的眼睛在夜里漂亮极了,像是琥珀,微微发亮。   “好不好,郎君?”她歪着脑袋像是和他商量,但她心里其实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自己。   晏铮叹了口气,轻轻掌住她的手腕,以防她摔倒,语气有些别扭地哼道:“你跟我扯了这么多,就是为了给另一个男人求情?”   她噗嗤一笑:“郎君生气了?”   晏铮不置可否,手一松,曲挽香险些没能维持住平衡,她疑惑仰头看来,晏铮在她耳边喃喃道:“我难道还会不答应你吗。”将手里那袋装满水的皮囊塞到她怀里,“不是渴了么,回去喝水。”放开曲挽香的手,他先转身走开。   皎洁的月辉倾洒在他额发间,他看着那弯明月,轻轻透了口气。 第67章 他是我的。   晏铮要往东边去,最快的法子就是进潭州城走淮南道的江流坐船直上。   往潭州去的一路,曲挽香大多时间都在熟睡。她自从淋了那场雨就成了这样。醒来时晏铮还能听到点她的笑声,一旦睡着便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走慢些。”   他让郭申放缓车速,上前掀开车帷一角,看见她还窝在被里,自己都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二娘子醒着的时候爷不大搭理,如今睡着了却这么紧张人家。”郭申看在眼里,忍不住摇头。   从白云村出来也有五六日了,他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家爷对二娘子的态度有些古怪。   他本以为他家爷若知道二娘子想起以前,应该十分高兴的。毕竟他做了那么多,不都是为了二娘子吗。   可这几天,二娘子醒着时,言笑晏晏和他们说话,他家爷却只在一旁一言不发。虽然二娘子要爷做什么,爷都会去做,但郭申本能地觉出有些奇怪。   他都感觉到了,二娘子不会察觉不到。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这两人到底怎么了?   郭申百思不得其解。   “嘴这么闲,是手指还没断够?”晏铮一挑眉,他当即闭上了嘴。   “…郎君?”   曲挽香在这时醒了,惺忪的睡眼一眨一眨地有些迷茫,郭申就这么亲眼目睹晏铮眼中的凶光骤然消失,垂首在她额间一探,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事。”曲挽香摇头。   行吧。   郭申抽抽嘴角。   虽然他家爷有些奇怪,但在对二娘子好不好这点上,是毋庸置疑的。   “爷,午时了,我把车停在这,吃点东西再走,明日就能进潭州城了。”   他抛下这话,赶紧跳下辕座去招呼两个晏家军生火。   “郎君对郭申那么凶做什么?”曲挽香从车中起身,衣裳在马车摇晃中睡乱,露出一片雪白的颈项锁骨,晏铮挪开视线道:“我没让他滚蛋都是念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   “他做了什么错事吗?”没等他回答,曲挽香笑道:“但肯定都是为了郎君你。”   她猜得不错,但晏铮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好。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郎君记得以前吗?”   曲挽香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她穿上绣鞋,下了马车,晏铮走在后面,一顿,声音不自然地道:“以前怎么了?”   这还是几天来,曲挽香第一次提到以前。   如果谁都不说,或许他们都要忘了,他们的以前。   “以前,你说郭申做过父亲,连大将军都夸他的独子根底扎实,日后是可塑之才。”   晏铮不知道,她竟仍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他自己都要忘了。   在北境,人人都知道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晏十七是天才,却极少有人知道郭原是那个仅次于天才的人。   他在长他两岁的晏铮手底下同他过了二十招,最后因年纪太小体力不支才倒下。   郭申高兴得容光焕发,直说待郭原再大些,就让他跟着晏铮上战场,为他效力。   可惜后来北夷大军打了过来,边关岌岌可危,郭原擅自出城应敌,身死边关。   曾经在凉州城,晏铮和曲挽香说起郭原这个人时,语气难得带着惋惜。所以她一直都记得。   郭申为何如此效忠晏铮,处处为他考虑,似乎也被她窥见了一丝缘由。   “我还跟你说过这种话。”晏铮笑了下,“我都忘了。”   “骗人。”曲挽香回身看他,“郎君如果忘了以前,那为什么不连我也一块儿忘了呢?”她掰着手指,细细数起来:“郎君就可以在将军府娶一房美妻,生子……”   她说的这些,晏铮连想都没想过。   “走娶妻生子这条路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他步到曲挽香身侧,就着初夏不算冷的湖水洗起匕首,他携在身上的刃器种类很多,各个都透着股血腥气,可曾经除了外出打猎,他身上几乎没有这种东西。   曲挽香在他身边蹲下,歪过脑袋靠在他肩上,轻轻问:“那郎君还打算娶我吗?”   晏铮一滞,眸光晦暗。   刀柄仍被他握在手里,分不清是手冷,还是刀冷。他放下匕首,没有拿湿着的手去碰她,臂弯一勾,将她轻轻揽过来,低头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跟着我没好处的。”   “爷!”郭申的声音传来:“你快来,他们逮着了只鹿,咱们这顿有肉吃了。”   “洗漱完就过来。”晏铮放开曲挽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道,转身离去。   --   翌日,天公作美,山路顺畅,他们进了潭州城。   不知是不是郭申的错觉,越靠近东边,城门的盘查就越加森严。   “爷,你看那个。”   他们过了城关,郭申凑在晏铮身旁压低声音,一指聚在城门边的几个人。   身披黑金甲胄,腰间有绣春刀,和守城的侍卫显然不是一伙的。   那是,亲卫军。   皇帝的追兵都到这儿了?   “把脸藏好。”晏铮几人的外袍都有兜帽,刚才过关时摘下过一次,没被那伙人看见。   如今废太子的通缉令恐怕各城侍卫皆知,但皇帝不会大张旗鼓把方在野的画像贴满全城。   那是他的皇侄,他夺权篡位已被人说是荒唐险恶,要是再对方在野赶尽杀绝,民心难固。   “看来圣人如今果真没空管咱们,你看刚才过关,那些侍卫一点反应没有。”   郭申也不知该不该庆幸,皇帝如今的所有火力都冲着方在野,但一旦这事解决,那下一个对准的便是晏铮。   突破离宫侍卫的是晏铮,放方在野走的也是晏铮。皇帝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且他作为质子却擅自离京,这一桩桩罪名批下来,郭申都不敢去细想后果。   所以,他之前才会对曲如烟说,他家爷恐怕会和方在野同归于尽。他不会愿意受限于人。   可……现在呢?现在还有二娘子在。   二娘子还不知道爷早就脱离了晏家,在京都做下了这些事。他和两个晏家军都被爷下了封口令,要他们绝不能向她透露。   离开白云村时,云芝着急追问:“那神女大人要离开村落吗?”   晏铮答:“她很快就会回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申犹豫半晌,没有问出口。   晏铮在摊子上挑了顶幕篱给曲挽香,以后越发靠近江南,皇帝的追兵就会越多。京都的人不需要知道她还活着。   “我想沐浴。”   “好。”晏铮伸手在她额间一探,“我让郭申去找间客栈。”   曲挽香进了屋,褪下衣裳泡进水里。她仰头望着天井,想起方才晏铮说的话。   他比两年前变得更成熟,更稳重,也更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她有点形容不出心中奇怪的感觉,毕竟她之前一直不记得他。   对她而言,时光就像还停留在……对,两年前,她叫宝瓶出门替自己送信的那一刻。   所以晏铮就像一夜之间成长了一样,那个年纪的男子,是不是都会这样?   “不一样了。”   曲挽香叹气喃喃:“和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呀。”   就算自己没变,晏铮也已经变了。   曲挽香沐浴时,晏铮就去码头找上了船行的人。   潭州城临江,四通八达,船舶业蒸蒸日盛。他们最好能坐上快船,在方在野和援军汇合前截住他。   “所以……”   “等等。”   晏铮正跟伙长交谈他们的去向,有一人从不远处忽然窜出,挡在二人中间,晏铮手已经搭在匕首上,那人兴奋道:“十七?真的是你?”   这声音有些耳熟,郭申抬头,认出来人,惊道:“十八郎君!”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晏沧。这个五年前自请离开晏家,从此再无音讯的晏铮的庶弟。   晏铮的生母死得早,大将军一直没有再娶,晏家后来多出来的子嗣全是妾室所出。   郭申一直陪伴在晏铮左右,与这些庶子并不熟络。唯独晏沧,他记得清楚。   他很优秀,比晏铮只小了一岁,可跟在嫡长子后头出生,注定少了许多关心。连郭申自己都没注意过他。   直到某一天,他听人说晏沧被大将军逐出家门,连族谱上都没了他的名字。他问晏铮缘由,晏铮闭口不谈。   这个人就渐渐被他淡忘。如果不是今日再见他,他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不是郭申吗。”   晏沧生得与晏铮并不像,晏铮肖像生母,是五官深邃那一挂的,晏沧像大将军,面孔硬朗,剑眉星眼,多年不见,他毫不生疏,拍拍郭申的肩膀道:“没想到你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精神,我放心了。”   郭申听不出这是夸是咒,哈哈客套:“十八郎君比起当年更开朗了。”   “可你们不是该在北境吗,怎么有空到南边来?”   “你不说自己,倒先来问我?”晏铮一掀唇,冷漠得不像是与家弟久别重逢。   “说起这个可就长了。”晏沧挠挠头,“你们是不是住了客栈,要不去客栈里说?”   原来,晏沧如今是潭州城船行的总管,他当年离开晏家,身无分文,大将军不可能容他在北境,他只能一路南下,为了口饭什么都干过,打拼几年,好歹在船行说得上话了。   “你们呢?我刚才听你跟伙长说要去江南?你们去江南做什么?”   众人坐在客栈堂内,晏沧吃着花生,好奇地跟他攀谈。   “闲来无事,游山玩水而已。”   晏铮话落,曲挽香正好下楼来。   许是刚沐完浴,挽起来的乌发微湿,髻上插了两根简单却极衬肤色的碧玉金钗,就算奔波在外,她仍是那样从头发丝到鞋面花纹都美丽精致,一丝不苟。   晏沧打量着她:“这位姑娘是?”   曲挽香在晏铮回话前答道:“一起游山玩水的同伴而已。”她看向晏铮:“对吧,郎君?”   晏铮一停,不知想到什么,迎着她的视线自嘲似地笑道,“对。”   “原来是这样。”晏沧没怎么在意,把话茬转回来:“伙长刚才估计也跟你说了,最近暴雨连连,出船本来就少。你们若想要快船,估计得再等等。而且……少不了这个。”他比了个手势。   晏铮道:“你们随便开价,但我只能等一天。”   晏沧一愣,旋即笑道:“到底是少将军,出手就是阔气。”   盯着他那有些强撑的笑容,曲挽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我饿了。”她说。   晏铮凑过来,手在她额间一探,低道:“想吃什么?”   “肉。”   这回轮到晏沧愣神,他挑眉压低声音问郭申:“这姑娘当真只是你们的同行人?”   郭申硬着头皮说:“是……”   他不明白爷和二娘子为什么要扯这种一眼就会被人看穿的谎。既然说好了只是同行人,爷倒是装一下啊。哪有用那种语调跟同行人说话的?   “十七。”晏沧看表情就没信他的话,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曲挽香脸上打了个转,道:“我正好饿了,你不介意我蹭顿饭再走吧。”   晏铮眼皮都懒得抬:“你随意。”   这顿饭吃得郭申如芒在背,不说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在席间半句交流也无,连二娘子也不怎么说话了。   虽然这也可能源于她的礼教。   只有想夹什么菜时,她才会说:“我要吃那个。”晏铮便叹息着替她夹进碗里,不厌其烦,自己倒没动几口。   反正不管横着看,竖着看,还是倒着看,他们都一点儿不像同行人。   “啪嗒”   晏沧手中的筷子掉了一根滚落到曲挽香脚边,她弯腰要帮他拾起来,晏沧顺势伏低身子凑近她:“小娘子,你这么美,真的只是十七的同行人?”   他的一双眼是深深的褐色,不像晏铮,眸色浅得能看清瞳仁花纹。   “多谢你的夸赞,但的确只是同行人。”曲挽香面不改色,将筷子一转手腕递给他便直起身。   晏沧盖下眼皮,目光微沉。   一顿饭吃完,晏沧倒没再借口留下,只是走前惋惜似地说:“你有美娇娘在侧,我却只能在船行和群大老爷们作伴。要是我武功还没荒废,倒还能揍你出气,如今看来只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晏铮嗤了声,没有答话。   “罢了罢了,你要的快船我帮你想想法子吧,但一日肯定不行,得多等几日。”   待晏沧走远,晏铮侧眸问曲挽香:“他刚才没对你干什么吧?”   他口吻淡淡似不经意,眼底却罕见地沉着,曲挽香轻笑:“有郎君在,他敢做什么?”   晏铮一顿,撇开视线。   “我记得十八郎君也是极爱耍枪弄剑的,曾经他不是常常找上门和爷比试吗?没想到如今成了这样。”郭申道:“怪可惜的。”   晏铮没答这话,说要去码头雇几个舵手,起身离去。   “…那个十八郎君,和晏郎有过节吗?”曲挽香等人走了才道。   “过节?”郭申回忆起来,以前的事他许多不记得,但晏沧的确常常来找晏铮,虽然每每都战败而归,他觉得这俩人恐怕曾经是有过什么的,“二娘子何出此言?”   “他刚才……”   看她的眼神,是有敌意的。   和晏铮说话时的笑容又僵硬又带刺。   曲挽香生在那样的家里,对人的情绪就十分敏感,晏沧有些奇怪。   “十八郎君当年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逐出家门,兴许是因为这个对爷也恨屋恨乌吧。”   郭申随口猜测,依他家爷的精明还能看不出来吗,他不会把找船这事全权交给晏沧做,他们又不怕他什么。   “原来是这样。”   曲挽香知道他们有得忙了,虽然想出去看看潭州城风光,但等晏铮有空时再提也不迟。   她困意绵绵,别过郭申,回房睡觉。   朦胧间又被叩门声吵醒,她以为是晏铮,开门看见来人,一愣。   “小娘子。”晏沧一手撑在门边,冲她笑笑:“你眼下有空吗?”   “郎君有什么事吗?”曲挽香不答反问。   晏沧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胆量很大,明明身上一点市井气息也无,被陌生男人敲开房门,还能不见一丝惊慌。   “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小娘子很得我心,作为这儿的半个地头蛇,想邀你出去玩玩。”他拇指冲外头指了指:“你的那个伴如今没空理会你,我可没这么不解风情。”   哦,他是在说晏郎不解风情吗?   曲挽香忍不住想笑。   如果晏铮不解风情,那这世上大概就没有“解风情”的男人了。   “等等。”晏沧伸脚卡住她要合上的房门,强势而用力,“你们不是想要快船去江南吗?不如这样,小娘子你同我出去走走,我明日就把船给你们安排上。”   他如此执意,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曲挽香那双温软的小鹿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道:“那好吧。”   潭州城的湖泊很大,比凉州城的更壮观,晏沧带着曲挽香去湖边走了一圈,又到集市,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曲挽香一律摇头拒绝。   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一点也不像方才在饭桌上那样笑语相对。   晏沧问:“是在下哪里做得不周到,让小娘子你不高兴了?”   曲挽香道:“不,你做得很好。”   只是说这话时她也是淡然生疏的。   晏沧眼底一闪,并不恼怒。曲挽香虽然拒绝过,他当听不见,看见什么吃食便往她手里塞,糖葫芦、冰圆子……什么都有,直到她两手装不下他才放弃。   “好吃吗?”   曲挽香在他催促下,咬了小一口,点头:“好吃。”   “你那不解风情的伴没给你买过这些吧?”   买过呀,怎么会没买过呢。曲挽香默默地想。   只是那时,什么吃的都是晏铮拿,自己只负责在夜市间流连穿梭,她一双眼发亮地开口唤“郎君”,晏铮必定扶额,哭笑不得:“你又想吃什么?”   不过,现在已经和那个时候不同了。   “我就知道。”见曲挽香不答话,晏沧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他从此往后也不会对你做这些事的,你要是识趣,趁早离开,别再纠缠他。”   “我不明白。”曲挽香像看不见他凶恶威胁的口吻,抬头淡道:“我纠不纠缠他又和郎君你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晏沧心下一虚,扬起眉梢道:“我怎么和他没有关系?”   “但郭申说,你已经被逐出家门。”   “你——”   晏沧眸光带上怒意,显然这话戳中他的心结,片刻,他又笑了一笑,放下手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被逐出家门了。但郭申怎么会连这种家事都告诉你?他也是越活越糊涂了。”   “罢了,这儿不方便说话,你跟我去楼上。”   晏沧如今有点摊牌的意思,懒得再对她装出笑脸,他把人带上湖边一处阁楼,等门合拢,转身便道:“你看上了十七的什么?家世?地位?”他上下瞅着曲挽香:“不过你这么美,他会对你有意,倒情有可原。”   “谢谢。”   晏沧恼怒:“我没在夸你。”   “反正,不管你图他的什么都是没用的。”   晏沧找回一丝游刃有余,好以整暇地往阑干上一靠,“我知道,当上了将军府嫡长子的夫人,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这么美,想过得比普通人日子好,倒算不上什么过分的想法。”   “但是,”他话锋一转笑道:“他不可能娶你。”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也是,他才不会告诉你。”   晏沧渡步到她身前,不知是警告还是威胁,一字一句地,试图让她看清现实:“十七心中一直有个惦记的姑娘,今生今世,非她不可。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跟着他,但他如今对你再青睐有加,也绝不可能娶你。”   他一个离开晏家五年之久的庶子,为什么要管自己兄长的闲事?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在劝告自己?   曲挽香不明白。   “他有那么喜欢的一个姑娘,都还要找你寻欢作乐,你真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成?”   她不说话,晏沧以为她仍执迷不悟。   “好吧,我承认,你很美,不然他那么不近女色的一个人不可能独独为你破例。但你多半也只能做妾。”   “……你怎么就能确信,他非要娶那个姑娘不可呢?”曲挽香说:“我听郭申说,那姑娘都死了两年了。”   晏沧一愣,惊愕:“郭申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不可置信道:“真是蠢货,越活越回去了!”   “算了。”他变脸跟翻书一样快,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再度睥睨起曲挽香:“我为什么会知道,自然是因为晏十七曾经和我说过。”   “但已经过去两年了。”曲挽香不置可否:“两年,人是会变的。”   “别搞笑了。”晏沧本来好心好意想说服她,看她一副想要攀龙附凤的架势,恨铁不成钢地来了火气:“你不过就是他的露水情缘,你了解他什么啊?我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如今不是晏家的人了,也比你了解他。”   为了叫曲挽香信服,他只好道:“你恐怕是没机会见了,但晏家有一个祖传的宝贝,作金锁模样。只有晏家代代当家主母才有格佩戴。”   “你知道那锁如今在哪儿吗?”   曲挽香摇头。   晏沧靠近她道:“早就被十七拿去送给那姑娘了!”   “你以为他那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啊?我了解晏十七什么德行,所以我才警告你。没有那把锁,我爹压根儿就不会准你过门。”   晏铮从小到大,就没有对任何人事执着过。或许是因为他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又或者他天生就有点薄情。   但唯独对那个姑娘,不一样。   从不对任何东西偏执的人,一旦偏执,或许就一发不可收拾。从生到死都是那样。   “趁早离开他,否则你到时候再来哭,可就为时已晚。”   他看着曲挽香恶声警告,曲挽香也在看他。   忽然,她淡如止水的眸中闪过某种弧光,晏沧还没反应,被她踮起脚,掌住双颊,这么一个无比符合自己心意的美人凑得这么近,晏沧就是心里看不起她也一时惊慌失措。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听完自己那番话后,不仅没哭,还弯起眉眼,展露出笑意来。   “你说得对。”   她的嗓音如雪山清泉般清脆通透。   “他说他不爱我了,我不该信的。”   “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我,我也爱他,他只能是我的。对吧?”   晏沧愣了愣,哑口失言,自己费尽口水说了大半天,这女人不是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吗?   她疯了吧。 第68章 “我真是昏了头了。”……   “你……”晏沧一时语塞。   进这个屋时,他神采飞扬,曲挽香闷声不语,一刻钟功夫不到,他俩反了过来。   “你没听懂我说话吧……?”   他只能如此理解。   自己已说得十分言重,曲挽香不哭就罢了,反而笑得越加开心。   她知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被晏铮放在心上啊?   “我听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晏沧的错觉,这女子的尾音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微微上扬着。   “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他永远只会心心念念那个已死的姑娘吗?”   “你既然知道还……”   “那我也想问问你。”曲挽香的眸透亮的透亮的看着他,“你离家多年,为何事到如今却要管你兄长的闲事?”   “他从未和我说起过你,从方才在客栈里看,你们的关系瞧上去也并没有多好,比起你,郭申似乎都和他感情更好一点。”   “那你又为什么要替他赶走我呢?难道说,你是越想用这种法子引起兄长的注意?”   “引起他注意?”晏沧越听越觉得离谱,“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我讨厌他还来不及!”   他丝毫没觉出自己被人套了话,一吼出来,各种情绪就涌上心头。   没错,他讨厌晏铮。   甚至恨死了他。   从记事起到前一阵子,都仍然无法坦然地面对现实。   面对晏铮的确比自己优秀的这个现实。   晏沧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像是想起某些往事,泄愤似地在阑干上狠狠一锤。   “我讨厌他。”   “真的?”曲挽香道:“既然你讨厌他,为什么却要找我的茬呢?”   原来她还知道自己在找她的麻烦。   “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呢?”晏沧瞥着自己脚尖,没好气地哼哼唧唧:“我也不算完全在找你的茬,我这是在告诫你。”   他厌恶晏铮有一大堆起因,但找上这个女人,完全出于心血来潮。   她真的很美,是极其符合自己口味的那种美人。   可这么一个美娇娘,却又是晏铮的。   从小到大,什么都是晏铮的。   他本以为五年过去自己已经释然,可事实证明不是。这么一件小事,马上就又挑起了他对于过去的,那些不好的回忆。   “……算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藏着掩着也没什么意思。”晏沧深吸口气,回首看向阁楼外,“他应该不会和你说这事儿,其实,我是庶子。”   “我知道。”   “好了你闭嘴。”   “反正,我和晏十七年纪最相近。我虽然是得不到我爹太多关心的庶子,但我和晏十七的启蒙先生和习武恩师是同一位。”   “越是这样,我才越想同他比个高下。”   “可你有没有体验过被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山压住的感觉?”他看向曲挽香。   “晏十七就是那座山。”   “只要有他,所有人都会因他黯然失色。”   他说:“这就是晏家无人能敌的天才。”   晏沧当然尝试过无数次,可不管他怎么做,晏铮都能比他做得更好。长辈们每每对他赞不绝口,对自己则毫无关心。   晏家请先生传道受业时不分嫡庶,他们和晏铮受着同等的教育却连他的后背都触及不到。这让晏沧挫败又不甘。   凭什么?   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为什么谁也不在意自己。   “那段日子,我天天上门找晏十七的茬,虽然每回都被他打得伤痕累累而归。我没赢过他一次。所以我那时格外讨厌他,虽然这事归根结底在于他比我优秀,可我还是讨厌他。”   “你能明白这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现状的无力感吗?”   曲挽香一顿,垂头不答。   晏沧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说:“那是五年前,十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看上了个姑娘。听我姨娘说,那姑娘的门第倒也配得上晏家。”   “我那段时间都忘了晏十七这么个人,满脑子都是我要娶媳妇……”   他忽然停住,曲挽香好奇问道:“结果呢?结果人家不喜欢你?”   她说话如此直白,晏沧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他恼道:“你先听我说完!”   那段日子,晏铮带兵外出不在家中。所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除了和兄长争强好胜,还可以有儿女情长。   他想尽法子讨好人家姑娘,差人送这送那,起初那姑娘还收了,晏沧以为自己有了苗头,准备过段日子就派人去提亲。   结果翌日,晏铮回来了。带着浩浩荡荡的晏家军,在全城人的欢声迎接中,骑马立在最首,出尽风头。   当天,那姑娘就把他先前送的东西全还了回来。他急忙差人去问,人家姑娘只说:“我觉得还是你的兄长更英勇无双。”   北境的姑娘向来如此,热情、大胆、直白,无情地告诉晏沧,他连这也比不过晏铮。   那还是晏沧长这么大头一次哭,挫败、无力,甚至觉得自己都不用活在这世上。   这一幕,被推门而入的晏铮看个正着。   “你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干什么。”晏铮挑眉:“这是我的院子。”   晏沧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一回,我就把她让给你了。”他红着眼不甘地说:“你要好好对她。”   “什么?”   “什么什么,我是说祝家娘子!”晏沧揪住他的衣襟警告他:“她是个好姑娘,你敢辜负她,我绝不会放过你。”   晏铮耐心不多,笑了声将他搡开:“祝家娘子?听都没过的名字。”   “你!”   “你连喜欢的姑娘都要指望别人护着,你说你有什么能耐?”   晏铮扭头离开,剩晏沧呆呆愣在原地。   后来他听说那天晚上晏铮和爹关在书房说了那么久的话,是在请爹同意他娶妻,他这回外出看上了个姑娘,连那把金锁都送给人家了。   爹最后当然同意了。   晏铮在家里可以说什么算什么,和自己不一样。   他忽然深切明白了自己的无用。他恨晏铮,恨他让自己变得黯然失色,恨他抢走自己喜欢的姑娘到头来却摆出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   他受够了。   他走进书房,冲大将军嗑了三个响头,自请离开晏家,再不回来。   “我那虽说是少年心性,一时冲动。但我的确不想再在晏十七旁边当那片绿叶。”晏沧道:“所以我出来了,然后就混到了现在。”   “我本以为这回看见晏十七,我会恨得上去捅死他,但我白天第一次见他时,没有先感到恨,反而有些怀念。”   “人的确该出来走走,我曾经被拘在那四角天地里,眼里只看得见晏十七,但其实不是这样,世间那么大,有我比不过的人再正常不过了。看得多了,我也就释怀了。”   曲挽香:“释怀了却还要找我的茬?”   “我说了是心血来潮!”   晏沧吐出一口浊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她说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也许是她的脸长得太合自己心意,算了,无所谓,反正他劝不动她离开晏铮,自己想让晏铮也体会体会他当年的不甘的想法也落了空。   “十八郎君刚才问我,有没有体会过被永远无法跨越的山压着的感觉。”   “怎么?”晏沧来了兴趣,“你也有?”   曲挽香摇头。   晏沧:“那你说什么啊!”   “我只是觉得,郎君你说得对。”   曲挽香淡道:“被拘在那四角天地里的人,只看得到近在咫尺的东西。我也是,她也是。所以,你说得对,人应该多出来走走。”   阁楼间的江风撩起一缕她颊边的柔软鬓发,她的眼睛看着天际,像宝石般通透漂亮,晏沧一个失神,不禁上前伸手,想替她把那缕发丝撩回耳后。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抬头,晏铮正半撑着门框,眼眸半掩地注视着这边。   分明自己和这小娘子还没做什么,晏沧却犹如被撞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腾一下收回手。   “郎君。”   只有曲挽香仿佛对在场诡异的气氛毫无察觉,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晏铮的目光在晏沧脸上打转,低头看她时,那股冷意骤然消逝,他叹息道:“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找了我多久?”曲挽香明知故问。   “不告诉你。”   晏铮低哼了声,一拍她的背脊让她靠近自己这边,曲挽香没看见他抬头看晏沧时的表情,浓浓的警告夹杂着杀意。   “……”晏沧有点窘迫,他想解释点什么,可又觉得那样更像在找借口。   好在曲挽香催促了声:“郎君,我饿了。”才让他得以从晏铮杀人一般的目光中解脱出来。   “你们……在里边说什么了?”   一出房门,晏铮便放开手,他走在前面,曲挽香看不清他的神色。   “十八郎君闲得无聊,寻我说说话而已。”   晏铮才不信,动动唇角,没答这话。   “郎君?”曲挽香从后拽住他的衣角,抬头望着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晏铮斜挑着眉眼瞥她,片刻又揶揄似地笑:“说看到你们聊得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   “原来是郎君不高兴了。”曲挽香道。   “谁说我不高兴了?”晏铮当即否认,唇际往下一抿,看着前方,无所谓地道:“咱们不过是同行人,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呀?”   “是。”曲挽香道:“郎君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她丝毫不打算解释,笑意盈盈,一看就没安好心。   晏铮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吗,他脚步一顿,转身,抓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来,俯身凑近看着她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想说点讥诮的话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似乎后悔不跌,喃喃:“我真是昏了头了。”   “郎君是在说你昏了头才会把我一个人抛弃在房里吗?”   晏铮笑着,不知是觉得她好笑还是自己好笑,摸着她细瘦的手腕,低道:“是。”不等曲挽香说话,他放开她,“不是饿了吗,回去了,明日还要坐船。” 第69章 (二更)“你活该得不到……   翌日,晏沧如约给他们弄来了条快船。   “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他靠近曲挽香邀功,晏铮在旁边刀鞘抵着他往后一推,不动声色笑道:“拿钱办事当然得说话算话了。”   晏铮昨日去码头雇来的舵工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手,今日天公作美,江面太平,不出意外,他们三日后便能抵达江南。   “喂。”   曲挽香上了船,晏沧在码头摸摸鼻子冲她道:“那个什么……有空再来玩。”   “好的。”她答道。   晏沧纳闷:“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曲挽香疑惑:“十八郎君想要我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昨天被晏铮撞见后她回去怎么样了啊!   “算了,”晏沧在心里默念三遍这是他哥的小情人,“你要走就快走吧。”   “十八郎君,”郭申也来同他道别,“有空可以回北境看看,大将军前一阵子还总提起你。”   “我?”晏沧一愣,笑道:“我爹?怎么可能。”   大将军并不是一个会对儿子倾注父爱的人,他怎么对待晏家军,就怎么对待这几个儿子,哪怕是晏铮,得到的关心也大多来自他的指正,谈感情,从未有过。   “…大将军也是会老的,”郭申没提晏铮也离了家,大将军面上什么都不说,但人心又不是铁做的,他也会不舍,会想起晏沧也没什么奇怪,“罢了,是我多嘴了,十八郎君不想回去……”   “我考虑考虑。”   郭申抬头,发现晏沧眼中早已没了曾经在家时的那股颓然,“偶尔回去看看我爹,吓他一跳也行。”   “是,大将军一定会惊喜的!”   船离开码头,他难得舒心地透了口气,十八郎君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将军嘴上不常说,但其实也惦记着爷……”   他说这话时,晏铮正吩咐舵工做事,闻言冷笑了下:“劝完他,还要来劝我回去?”   “爷……”   “我不会回去。”他道:“我早就回不去了。”   -   曲如烟在方在野的据点待了一阵子,就是想不习惯也渐渐习惯。   习惯接着假扮曲挽香。   方在野没有松口让她出去过,她整日关在这个又黑又小的屋里,备受煎熬,险些要摸不清时光流逝,如果不是点星时不时会来同她说话,她或许都要撑不下去。   这夜,方在野罕见的在她这里待了许久,往常都是说说话立刻就走的。   他让曲如烟给自己沏了杯茶,晃晃茶盅道:“如如,你日后想做什么?”   他竟难得有兴致问她的事,可曲如烟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说话,答了句挑不出错的:“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我就没有什么想做的。”   “是吗?可我却有很多想做的事。”他道,“把年幼那些没能做到的,全都做一遍。”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还能有不能做的事吗?   “殿下一定可以。”   茶盅空了,曲如烟倾身替他斟茶,嗅见方在野身上一股酒味,难怪他今夜似乎特别高兴。   “如如,你不是一直想出去透透气吗?”方在野揽住她,曲如烟头皮发麻,忍着不适感说:“殿下怎么忽然又答应我了?”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方在野一翘唇角,把茶灌进嘴里,“反正已经不用再躲在这儿了,无所谓了。”   曲如烟不明白他的意思。   方在野藏匿在这里,是因为他寡不敌众,身边只有寥寥两个暗卫跟随,按理说他应该会有其他手下什么的……可她从未见过。   如今不用躲藏,是他又有人手了吗?   方在野将她牵到屋外,外头一片黑,唯一一点儿亮光来自于头顶的明月,曲如烟就是能依稀分辨远处的高山树林,也果然不知这是哪里。   她有些沮丧,方在野一指旁边的花坛冲她道:“如如,你看那是什么?”   花坛里是大片大片的,争先恐后绽放而出的雪白花朵。   曲如烟认得,那是……曲挽香最喜欢的花。   “还是南边好,在京都我不知要费多少人力才能让它活着。”方在野今晚心情的确不错,竟然有了空闲和她聊这些风花雪月,曲如烟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她一点儿不懂花有什么可喜欢的,“……谢谢殿下。”   “如如?”她木讷的反应让方在野一顿,“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曲如烟心下一惊,忙道:“我很喜欢呀殿下……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唯恐方在野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他没有再问,抚摸那些花朵,仿佛陷入回忆,“你记不记得,我曾经送你回府时顺手摘了一朵给你,你却嫌我小气给得太少。”   “我那是和殿下闹着玩的。”曲如烟忙笑了笑,“殿下……不会怪我吧?”   方在野性情暴戾,好在曲挽香温和如水,她想不到别的话可以说时,只要道歉就行了。   “怪你?”方在野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她,“我当然不会怪你了。”   “谢殿……”   她的笑意还卡在脸上,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她的脖颈,方在野凝视着她:“但……你是谁?”   “你不是如如。”   方在野的眼神忽然变得像蛇,阴冷地缠绕她的全身,曲如烟一怔,背脊发凉,强撑笑意道:“殿下在说什么呢?我是如如啊……”   “如如不会记得以前,就是记起也不会像你这样说话。”他的手加大力道,“更别说,她讨厌要我的花。”   他一把将她搡倒在地,抽出细剑直指她咽喉,“说,你是谁?”   这些天来,他的那些柔情在这一刻化为乌有,抵在曲如烟肌肤上的剑刃寒气刺骨,她也仿佛掉入冰窖,整个人没了血色。   为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曲挽香吗……?   可逼她做曲挽香的,明明是他自己。   “殿下忘了不成?”她颤着声音,又带着一丝怒意,“这世间,能和她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不就只有一个吗?”   曲挽香的同胞妹妹。   “原来,是你……”   方在野眯起双眼。   他没有移开剑刃,曲如烟反而死到临头忽然没了畏惧,她这阵子为了活命有多痛苦难过,都恨不得此刻把一腔愤怒统统发泄出来。   “殿下现在才认出我吗?”她笑道:“难怪我二姐会讨厌你。”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连我和二姐都分辨不出,活该得不到她!”   清脆的掌掴声,方在野狠狠扇了曲如烟一耳光,她被打得头往右偏去,耳边嗡嗡作响。   “你比你二姐口齿伶俐多了。”方在野扔了剑,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本想立刻杀了她,可他忽然后悔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点星。”   “属下在。”   “援军还有多久?”   “约莫不出半天就该到了。”   “好。”方在野收剑入鞘,一瞥瘫在地上的曲如烟,“把她扔到车上去,明日的戏,她可得好好给我唱。”   -   “十七爷!”   曲挽香立在船头,还没看清岸边长什么模样,远处洪亮的呼喊声被一阵江风带过来。   “那是?”   “爷派去追查方在野的人马。”郭申道,“他们找到方在野的据点了。”   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方在野在江南的援军保守估计也有三四百,他们这只有寥寥五十人。虽说晏家军骁勇善战,非一般兵马所能比拟,但到底人数差得太多,正面交锋,或许不是对手。   方在野藏匿的位置在一处山林里,晏家军早就备好了马,只是没想到还多了个曲挽香。   “这、这是……”曲家二娘子?   没人敢相信。   郭申懒得再和这些目瞪口呆的人解释一遍,“位置呢?”   “啊,是。”忙有人递上图纸指给他看。   “上来。”晏铮拽住马缰,偏过头,目光在曲挽香脚边一扫,没看她,“我载你。”   “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晏铮笑道:“不愿意算了。”   话虽这么说,待曲挽香上前一踩马镫,他支起手臂,稳稳将她扶上马,而后才跨上去。   “抓紧。”   曲挽香背靠在他怀里,他说话时,声音就显得格外近。   要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指定能讲出好几句打趣的俏皮话,眼下却深吸口气,“嗯。”   “别紧张。”晏铮好笑,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在她脑袋上安抚似地拍了拍,“方在野肯定还没和他的援军汇合,他躲在据点里不敢出来,这是他白给我们的机会。”   这依据不知从何而来,但他说话就是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郎君。”曲挽香忽然问:“这事过后,咱们去哪里玩呢?”   她的声音透着轻松,犹如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晏铮望着前方的山林,沉默片刻,说:“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必和我一起。”   “郎君……”   曲挽香揪住了他的袖角,她回首,没忍住,终是从脸上透出一丝落寞,“什么叫不必和你一起?”   “字面上的意思。”晏铮抬手,缓缓抚平她皱起的眉尖,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不是晏家的人,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他的口吻异常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当然无法说服曲挽香,这件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   “有人!”   山道上的晏家人马纷纷拔剑而出,晏铮护住曲挽香,抬抬下颌,一个晏家军缓缓上前。   “别,别杀我,是我!”   草丛后的人慌张显出身影,她衣裳上沾了几片绿叶,显得狼狈不堪。   在场晏家军看清她的脸,一愣,郭申也在一旁惊道:“三娘子?” 第70章 真正想要的东西。   望着眼前这一队人马,曲如烟膝盖有些打颤。   可她能逃吗?她不能。   方在野的声音仿佛还历历在耳。   “我本打算杀了你,可我后悔了。”   “我给你一次生的机会,如何?”   曲如烟不懂他的意思,他们的马车出了据点,停在隐蔽的山林里,方在野将她拽下来,“晏十七的人在追我,不久之后就会到这。”   她还没来得及欣喜,下一句话让她浑身一僵,“如如也和他在一块儿,你是她的妹妹,她定然是来找你的。去把她引来,我就放了你。”   “这可不是在和你商量。”方在野道:“你想活命,最好选个让我开心的回答。”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去做诱饵?   曲如烟浑身一怔,立刻摇头,她不愿意,她怎么可能答应!   可那刀尖闪着雪白的光,离她的眼睛不过一寸之距,她害怕不已,只能咬唇点头。   她明明不想……   不想做这种事……   “三娘子,你怎么会在这?”   曲如烟心跳如鼓,双手攥在袖中,无暇顾及郭申的问话,步到晏铮马前道,“二姐……”   “你叫谁二姐?”晏铮嗤笑一声,翻身下马,匕首毫不留情地横在她脖颈前,“方在野在哪儿?”   他护在马前,不允许她朝曲挽香靠近一步。   “我……”   他的眼神那么戒备而陌生,曲如烟虽然隐隐猜到,但事实摆在眼前,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果然不是来救自己的。   可她能告诉他,方在野在哪儿吗?   如果……如果就这么告诉他,顺便把方在野胁迫自己的事也告诉他,那自己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二姐也就不会被掳走了?   可……谁能保证方在野没有别的后招呢,他说要杀了自己时的眼神是认真的。   曲如烟迟迟不肯开口,倒更坐实她有问题,晏铮声音寒下去,“说。”   “我不能说!”曲如烟大着胆子看向曲挽香:“我……我只能和二姐说。”   马上的曲挽香看上去,似乎和在村里见到的那个“神女”没有任何区别。   果然……二姐还是没有记起以前。   要不……还是算了吧……曲如烟心慌意乱,她一点儿也不想做这种事,如果自己做了,又和当初亲眼看见二姐落水却逃走有什么区别?   “郎君。”曲挽香忽然道:“让我和她单独说说话吧。”   她下马,那般的从容不迫,曲如烟颤了颤,就像看见了昔日的曲挽香,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如此狼狈,二姐却仿佛从生来起就是精致的。   “回去,”晏铮眉心一拧,拦住曲挽香,“你疯了不成?”   他显然很紧张,因为曲挽香眼底的执意。   “我当然没疯。”她的双手轻轻放在他拦住自己的臂上,力道不大,却坚定地把他推到一边,“我有话要和她说,不要拦我。”   “你……”   晏铮要去抓她的手,被曲挽香避开,她向来如此,她从不让任何人如意。   那只手柔若无骨,白腻纤细,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轻易从他掌中翩然消失。   “郎君,听我的,别跟来。”   她往后一退,静静看着他。   她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到了这时却神情肃然,不容任何人置喙,或许,这就是曲如烟说她在曲家不近人情的原因。   “爷……怎么办?真让二娘子去?”   看着二人往林中而去的背影,郭申不安问道。   “…让她去。”晏铮注视着自己的手,半晌,一低头,哑着声音说:“其他人把附近围住。”   “二姐……?”   曲如烟愣愣看着走在前面,牵着自己的曲挽香。   到了灌木丛后,她才松开她。   她忽然意识到这股违和感是什么,眼前这个人……是二姐?不是什么神女……?   “二姐?”她一想到这里,声音禁不住发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惊讶,“真的是……二姐吗?”   两年了。   她上一次和真正的二姐说话,还是那么久以前。   久得她都快要忘了。   “二姐……我……”   她的四肢僵硬,数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堵住她的喉咙,她有些没法好好说话。   她和二姐其实并不亲近,她所知道的二姐,都是别人告诉自己的,就算她有一腔话想和她说,等眼下真正面对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   道歉。   她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   她追到白云村,假扮成神女不都是为了让二姐想起以前,然后得到她的原谅吗?   “二姐,你听我说。”   她紧张地,鼓起莫大的勇气看向她。   “我有一件必须向你道歉的事。”   她犹豫了片刻,咬牙,狠下心逼自己将曾经那些犯下的错毫无保留的吐露出来。   “那天,我其实就站在池塘旁边的廊下,所以我看见宝瓶推你了……我很害怕,不,不,这都是借口……其实,是我觉得你要是可以就此消失的话,我就能得到祖母和父亲的爱……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就……”   “对不起……对不起……我……”   她声音卡住,两颊烫得惊人,明明在晏铮面前承认这件事时,她只是难以启齿,可面对曲挽香,她的一颗心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她害怕被指责,又想干脆就被指责好了,她希望得到曲挽香的原谅。   “二姐……?你,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忐忑地看向一言不发的曲挽香,手在腰间丝绦上紧紧绞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原谅我,我……”   沉默,二人间的空气僵住一般陷入死寂。   “三娘,”半晌,曲挽香平静的声音响起,“你想让我原谅你吗?”   明明只是一句“三娘”,曲如烟却犹如听见什么足以压垮她心头那根弦的的称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这一刻,她才真的有了实感,眼前的人是二姐,她的二姐……   “嗯,嗯。”她用力点头,语无伦次道:“我想求二姐原谅我,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时会……”   “三娘,你看着我。”   曲如烟一愣,抬起头,下一刻,曲挽香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子被带得猛地往后栽倒在草地里。   二姐……?   曲如烟红着眼,呆呆望着居高临下睥睨自己的曲挽香。   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二姐,打了自己吗?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一颗心不知为何,抽痛抽痛地颤抖。   “二……”   可下一刻,曲挽香蹲下身,抱住了她,她错愕的话就这样骤然卡在嗓子眼里。   “……三娘,我不会原谅你的。”耳边传来曲挽香缓慢的声音:“我不会原谅曲家的任何人。”   “你、祖母、父亲、萧氏……还有宝瓶。我一个都不会原谅。”   她呆滞地愣了神,不知是因为曲挽香的话,还是因为她的拥抱,她从来……没有被除萧氏以外的家人抱过,尤其是曲挽香。   她和曲挽香,连称得上是姐妹的亲昵都寥寥无几。   为什么?   “为什么……?”曲如烟哽咽了,“为什么?”   “因为你逃不掉了。”曲挽香放开她,用那种她早就看惯了的,无比冷淡的目光注视着她,“曲如烟,你必须背负这个罪孽活下去。不要再扮成我,也不是旁人,只作为‘曲如烟’,你自己,活下去。”   “这是你偿还这份罪过的唯一办法,直到你死都不能停止。”   “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多么狠毒又毫不留情的话……   这些字眼本该像针扎一样将她的心刺得满目疮痍,可曲如烟只是呆呆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大豆大豆地掉着眼泪。   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二姐……可为什么,此刻却仿佛能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二……姐……”   她颤抖着,几乎不能发出别的声音。   曲挽香并不理会她,“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做诱饵的,可当她抬头,看见点星靠近这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想扑上去拦在曲挽香面前,可却被反手推出了灌木丛,曲如烟不可置信,往后栽倒时,瞪大的泪眼中倒映出曲挽香冲自己伸手的身影,她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   “二姐!”   她冲她大喊,可曲挽香和点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再也看不见了。   周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晏家军在嚷着立刻往里搜,她痴痴傻傻地落着泪,郭申冲上来问了她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冲着曲挽香大发脾气。   “所有人都爱你,根本没人会爱我!”   曲挽香当时一愣,难得笑着拍她的脑袋,“有的。”   “没有!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那那个人是谁?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曲挽香沉默片刻,叹道:“因为,她不能告诉你呀。”   二姐。   二姐……   过去的光景被泪水模糊了大半,怎么也看不清晰。   曲如烟发酸发胀的喉咙终于得以挤出声音,她匍匐在地,压抑过久后显得过分沙哑的悲鸣如雷般爆发出来,她大哭着,仿佛被人挖去心一般痛苦地哭着,郭申在一旁,讪讪收回了手。   “爷……”   他扭头去看晏铮,晏铮正立在方才曲挽香站过的地方,他没有回话,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不用曲如烟说,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申不明白,晏铮明知是陷阱,为什么还是放二娘子去了,难道就因为那是二娘子自己的执意吗?   “爷,这里早就被咱们包围,方在野逃不掉的。”他试图宽慰晏铮。   晏铮却哑声道:“我做错了吗?”   “……爷?”   他的眸子影影绰绰,像被晦暗的雾笼罩,迷茫不解。   郭申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似乎还是二娘子死讯传来的时候。   可那时,晏铮是坚定不移要去京都寻她的。   现在却……   “爷……”   他吸了口气,正色道:“爷总说,二娘子跟着你只会受苦,你没法给她什么,所以你才想把她留在那座村落里,我知道,爷总是想尽可能给她最好的。”   “但,爷又何曾想过,她真的想要什么?”   “……真的想要什么?”   晏铮动了动唇,慢慢抬头看向郭申。   他分明总是那么聪明,那么轻易就能猜透人心,可一旦遇上曲挽香的事,就宛如头皮血流也要去撞那个死胡同,他不能失去一分一毫所以不敢轻易改变,不敢尝试,他输不起。   尤其,他已经输过一次了。   “爷……你好好想想。”郭申说:“二娘子为什么要主动落到方在野手里。”   “方在野是来抓她的,咱们只有五十人,而那边有三四百人。我想二娘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咱们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但只要抓住了她,方在野就不会损兵折将和咱们交锋,他还要留着人和皇帝抗衡。”   “二娘子……是想要保住爷,你的命啊……”   郭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道气音,他想明白时也无比错愕,但很快又觉得,这就是二娘子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从来不是个稳扎稳打的策士,她与外表不符,很鲁莽,却往往又能莽对地方。   晏铮为什么想不明白呢,也许正是因为是二娘子的事,他才不明白。   “爷,你不能再想着寻死了。”他道:“二娘子……想要你活下去。”   “你不是要给二娘子她真正想要的吗?”   “爷……请你给她吧。” 第71章 团聚。   晏家军在林中搜查一个多时辰,找到一座人去楼空的据点、一条通往下山路的暗道。   方在野跑了。   他们报给晏铮时,他一愣,很快又像是有所预料般“嗯”了声,郭申抬头,发现他的眼中没了迷惘,只有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锐利的眸光。   “爷,方在野必定是往京都去了。他的援军大多在山南道,如今他有了底气肯定要往那边去一遭,然后,奇袭京都。”   方在野起初没往援军的大头走,因为山南道离京都太近,若是被追兵围困,他们便功亏一篑。   “十七爷、郭大人。”晏家军打断二人,犹豫地往身后一瞧:“这个姑娘……要见爷。”   他的视线前方,曲如烟正埋着头,颓然站在那里,她的额发下,隐隐可窥见一张发白的脸。   “晏铮……”   她上前几步,手绞在袖中,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她缓缓摊开的掌心中,是一只嵌着翡翠宝石的金锁。   “本来……我一直都没打算还,起初是因为想和二姐置气,之后是……”   她停住,知道就算说出来,心中的这份感情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他是二姐的。   自始自终,都只注视着二姐一个人。   就算生着与二姐一样的脸,做着与二姐一样的事,再怎么和二姐相似,在他眼里,她都不可能是二姐。   他的曲挽香,似乎只有那一个人。   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可以争取到机会的空隙。   自己真蠢啊……怎么会到了现在才明白呢……   曲如烟心底苦涩悲伤,可又在心中某个地方隐隐明白:自己怎么可能比得上二姐呢。   那个永远温柔而强大的二姐。   “反、反正……我把它还给你。”曲如烟说,“它是你的东西,不该被我拿着……”   那把金锁是晏家主母的信物,注定只有晏铮的妻子才配拥有。   可他早就和晏家恩断义绝,这把锁有没有,都与他无关。   “……”望着曲如烟忐忑的视线,他终于缓缓伸手,从她掌中拿走金锁。   她不由呼吸一窒,失落,可比失落更大的,是或许终于可以认命,可以放下。   “我这样说也许很厚颜无耻,但……”曲如烟咬紧下唇,“你一定要把二姐从太子手里救回来。不然……”   不然她真的快要被这份痛苦给碾碎了。   “……”晏铮沉默,目光审视似地在她脸上端详了一圈,忽然问:“你要回去吗。”   “……回去?”曲如烟茫然抬头:“回去,哪里?”   “还能是哪儿。”他道:“京都。”   -   车中颠颠簸簸,似乎一会儿行在平地上,一会儿又进了山。   曲挽香一睁眼,对上方在野那炽热而幽暗的眼神。   他坐在车中角落,不知这样盯了她多久。   “如如,你醒了……”   “这是哪儿?”   方在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瞥车外道:“你细听。”   周围并不止有车辕碾碎泥土的声响,还有铁蹄,还有兵刃与甲胄,很多很多,如雷贯耳,整齐划一。   “你应该已经不是太子了才对。”曲挽香若有所思地喃喃。   “你想起来了?”方在野一愣,又觉这样才好,这样才是他的如如。   他道:“是,我的确失了太子之位。”   可,那又如何?   他身上流淌着先帝的血。在世人眼中,假的,终究比不过真龙之子。   听着他野心勃勃的话,曲挽香不置可否,只觉厌烦,方在野却凑过来抓住她的手,执着追问道:“如如,你是不是还在为我骗你的事生气?”   他当然是指,在京都那个隐蔽小院里的事。   他瞒着她,瞒着所有人,喂她药,哄骗她,让她假死,让她离开京都,彻底扰乱了她的一切。   “殿下觉得,我是在为那件事生气吗?”曲挽香没有扇开他,亦不对他自以为是的话愤怒,似乎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不管过去多久,你都是这副样子。”   这话当然不是夸赞。   “如如……”方在野心底一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没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样?我都是为了你……”   “那殿下愿意为了我,现在就带兵撤回江南吗?”曲挽香终于有了丝反应,她知道这个庞大的车队已经离开江南许久,她笑着看他:“你那么爱我,那你愿意为我做到哪一步呢?”   方在野一愣,忽然虔诚地,更加用力地凑上前握紧她:“如如,你想想,你的男人以后会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而你就是皇后,那是世间女子做梦也想要登上去的位置。你难道就不想要吗?”   “我想呀,”她说:“权势的确很好。但,比权势还要好的东西,有更多。”   “你是在说……晏十七?”方在野的脸色陡然一冷,松开她的手:“他不过是个粗鄙的武夫之子!他能给你的,我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   曲挽香真想笑呀。方在野什么都不明白,可她不想再同他解释了。   “殿下觉得,我在意的只是这个吗?”   “那你……”   “你记不记得,我有一个姐姐?”曲挽香起身,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她叫曲声声。那时,她还没有出阁。”   “你是在为这个生气?”方在野一怔,蓦然松了口气,“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   他靠近她,重新握住她纤瘦的小手,“我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人啊。你的那个长姐,我根本就没有放在过眼里。是她要来勾我的。”   曲挽香一颗心忽然很凉,她早就该知道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殿下,”她啪地打开他的手,眼底蕴着怒意,“梦该醒了。”   “你还要把幼年对求而不得之物的偏执强加到我身上多久?你不爱我,你也不会爱任何人。”   “如如!”   为什么?   他和她青梅竹马长大,她本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可她怎么能就这样一口断定他的爱?难道自己为她做的还不够多吗?   可曲挽香已经背对他缩进了角落,再也不愿朝这边看上一眼。   “好,好。”方在野攥紧拳头,忍着怒意,仿佛又想起曾经母妃训斥他愚笨不堪,不会讨好皇帝,总有一天会连太子之位也被兄弟夺走。   他不想因这种有还不如没有的过往伤了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新夺回的宝物,“如如,总有一天,你会求我怜爱你的。”   他一掀车帷离开。   曲挽香睡了好长好长的觉,除了觉得天气越来越热,方在野的兵马越来越多外,还有那么一点想念她的情郎。   他如今在哪儿,做什么呢?他会来找自己吗?   他……放弃寻死了吗?   她一有空,就会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直到车队停下,方在野将她送入一辆更不起眼的马车。她被按着肩膀,没能抬头环顾四周,似有所感应地问:“这是哪里?”   方在野不答,不容拒绝地将她推进去,合上车帷,曲挽香听见他在冲点星说:“看住她,在我顺利擒拿王叔之前,不要放她出来。”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似乎穿过狭长的暗道,有人在外头模糊地喊叫:“奇袭,是奇袭!快去禀告陛下!”   她被关进一间阴暗的屋子,像是地下,有幽深的凉意,方才那么大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这里除了一张床榻,什么也没有。   她问点星:“这是哪里?”   “京都。”点星难得有些喜悦地回答。   没人会料到,殿下与援军汇合后,竟毫不休整便折返回来,如今皇帝一半人手在外,正是防备虚弱之时,眼下又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殿下一定可以借此拿下帝京。   “殿下怜惜二娘子两年没有归家,已经派暗卫趁着这场喧嚣去了曲府。”   “你马上就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了,二娘子。” 第72章 (二更)“给您带了一位……   前方的斥候被擒,消息没有及时送到,方在野的军马闯入城中,皇帝的亲卫军出面来拦,两军正面交锋,街上一片尖叫。   暗卫穿梭在巷道中,直到看见远处曲府的房檐,没等他心中一喜,那张大大的黄色封条映入眼帘。   曲府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荣光,门前大理石阶挤满灰尘落叶,瓦上破烂不堪,他愣愣不知发生何事,身旁传来女子的叹息。   “你是来曲家找人的?”她的大半张脸被掩在油纸伞下,远处的喧闹越来越响,她却无动于衷。   “曲家出了什么事吗?”暗卫问。   “看来你最近才到京都,”女子说,“曲妃给圣人下毒。这事不知被人写了奏折递到圣人跟前。”   “圣人前些日子用过的汤中,的确找出了一味毒。她若早些毁去证据,也不至于会牵连全族。”   暗卫一惊,未曾想过曲家如此胆大包天。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大概正好是废太子逃出京都的那天吧。”   ……是谁?   暗卫背脊猛地一凉,直觉告诉他,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是谁?   是谁要这么害曲家?   “不过圣人忙着抓捕废太子,曲家斩首的事一拖再拖,眼下他们倒还被收押在牢里。”女子叹息一声,不知是悲伤还是惋惜,暗卫后知后觉有些奇怪,“敢问娘子你为何会在此处……?”   女子的伞沿微微往上一抬,露出一张脸,竟是宋家娘子。   暗卫认得她,他们这些跟随方在野已久的部下清楚所有与曲挽香有密切交集的人。   怪不得她会出现在无人问津的曲府门前……原来是在惋惜自己的好友连魂归故里也做不到了吗?   “我姓宋。”宋家娘子回答。   暗卫当然知道,他不禁思量起来。   殿下想要二娘子与家人团聚,可如今看来,难以实现,自己空手而归,只怕要被殿下叱责,不如,把她带去见二娘子,毕竟宋家娘子与二娘子曾经关系极好,也算是故人。   “宋家娘子,”暗卫道,“你想不想见见……曲家二娘子?”   -   方在野不会让曲挽香一个人待着,他让她跑了一次,不会再让她跑第二次。   点星守在屋内角落,从方才起,动都不曾动过一下。   屋内一阵死寂。   “二娘子。”忽然,点星似想起什么,踌躇开口,“你为什么瞧上去,并不高兴呢?”   他方才一直在偷瞄曲挽香,可她不是望着天井发呆,就是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半点不在意殿下的去向。   “我为什么要高兴呢?”曲挽香反问。   “因为……”点星皱眉:“殿下马上就能夺回皇位。”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二娘子你能做皇后了啊。”   或许是跟着方在野太久,连所想之事都这么相近,曲挽香本不想理他,可一个人待着又实在无趣,她说:“可我不想做皇后呀。”   “不想做皇后?”   点星更加疑惑,为什么不想?她讨厌殿下吗?从江南来京都的一路上,的确,他看得出曲挽香对殿下的拒绝之意,可,为什么呢?   “殿下和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殿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他说,“您和殿下感情深厚,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不领情?”   青梅竹马是事实。两小无猜只有幼时。感情深厚却根本无稽之谈。   曲挽香从来都小心周到地对待方在野,她知道这人是太子,而自己只是小门小户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儿。为了不叫祖母父亲失望,为了不让方在野发怒牵连家族,她只好忍着他的臭脾气同他交好。   非要曲挽香说,她和方在野不是青梅竹马,是太子殿下和他的婢女更加恰当。   幼时的方在野和现在不同。   他的母妃出身极高,势头足以与皇后抗衡,且她有一个更大的优势,她诞下了龙子。   方在野出生那天就被封为太子,乃是无上的殊荣。可他的母妃是个要强严苛的性子,导致方在野就格外敏感软弱,可这样的性子,怎么适合当太子?   他总是不去争不去抢,兄弟各个都能靠着自己的才华、能力,再不济撒娇讨巧,也能从皇帝那儿谋求到些好处,唯独方在野像个鹌鹑,木讷得让人叹气。   再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他的太子之位会被人抢走。   他的母妃常常这样提着他的耳根子咒骂。   曲挽香猜,方在野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易爆易怒一半是迁怒,一半来自他的自卑。   只有在自己这样又好欺负门第又低的女儿家面前,他才能真正做他的太子。   曲挽香没有办法,方在野只要来曲家,她必定要陪着他,不管是被他戏弄,被他辱骂,甚至被他拳打脚踢,她都只能受着。   她想,这是为了祖母和父亲,自己必须得讲规矩。   直到,她的母亲死了。   不是病死的,是躺在床上,活活难产流血而死。   她后来才听下人说,那天父亲正守在外头和他的那位外室庆贺她为自己生了个大胖儿子。   她有点难过,又有点疑惑,问祖母:“父亲这样宠妾灭妻,也算是守规矩吗?”   一向慈爱的祖母竟双眉一竖,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是曲家的女儿,竟还会编排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曲挽香冷眼望着被白布一盖抬走的生母,忽然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规矩。   太蠢了。   如果这就是守规矩的下场,那她不要了。   第二日,方在野再来,曲挽香把他摔进水里,看着他那副不会凫水,慌乱大叫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咯咯大笑。   真开心呀。   她想。   本以为自己必定难逃其咎,可她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任何问责,倒是高烧了一场又再次来到曲家的方在野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他说:“我该像你一样。”   曲挽香不解:“什么?”   “像你一样,把那些鄙夷我,瞧不起我的人狠狠摔进水里。”他攥紧拳头,尚且稚嫩的眼中冒出幽幽冷光,“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把属于我的拿回来。”   曲挽香听不懂他的意思,亦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可喜可贺的是,从那以后,方在野就来得少了。   她虽拿他泄愤了一番,但她心里明白,待在曲家终究还是要守曲家那一百多条祖训,否则就得饿肚子,自己那么小,离了曲家又能去哪儿呢?   她装着端庄温驯的模样长大,小时候想着等大些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大了以后才觉得小时候可笑,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她被订给方在野,家人对她越来越好,祖母再也没打过她,他们都生怕得罪了未来的太子妃。   只有一个人从不讨好她。   曲如烟。   她有点像方在野。曲挽香有时候看着她会这样想。   本性怯懦而自卑,憧憬那些比自己强大的,厌恶着比自己弱小的。   所以她对自己发脾气时,曲挽香没有生气,满屋的虚假里,有一个真实的,不是件好事吗?   活在这座宅邸里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模样,连自己也不是例外。   她有时候想,也许曲如烟会是那个例外呢?   她希望她能就这样真实地长大。   曲挽香去了一趟凉州,就当是在进那座牢笼前,拥有最后一次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自由。   可她遇到了绊脚石。那块石头,准确无误地绊住了她前往牢笼的路。   “我姓安,在家中行十七。”   穿得比周围那些郎君身上的衣服都要好,谁信呢?不过也好,无所谓。   “那小娘子干脆和我做一些不守规矩的事好了。”   不守规矩的事?   比如说……垂钓?   她不仅在家中学会了凫水,还学过垂钓,都是父亲养的那几条红鲤鱼太漂亮的错。   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想要靠这些小小地反抗一下她厌恶的那些大人。   “曲挽香!”   这难道不是只是一场玩乐吗?那么紧张地看着她做什么?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我是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晏铮。我的家不在凉州,在北境。”   她真的有些惊讶,不,也许用错愕来形容比较恰当。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实话呢?   她和他之间,不是只有虚情假意吗?   就和祖母父亲一样。   她第一次有些讨厌这样的真实,她佯装冷脸,可胸口砰砰直跳,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可越是明白,越是想笑。   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呀……郎君。   “这把锁你拿着。如果什么时候不想要了,不用还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她明明都下定决心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蛊惑她呢?   果真是坏人。太混蛋了。   她最终收下了那把锁,还说服自己:这有什么,你出格的事做了那么多,不怕这一回。   事实证明,人总不能太相信自己。   她想象过自己的死法,例如被方在野掐死,被他后来娶的妃子们毒死,总之……不得善终。虽然被推下水也算是不得善终的一种,但来得太过突然,来在了她怀有希望的时候。   太不巧了。   不巧得这么巧,希望也成了绝望。   但,她的余光中忽然瞥见了曲如烟的身影。   正充满恐惧的,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   难道自己被推下水时面目太过狰狞,吓到她了?   她试图冲她绽出一点笑容。可惜很快就被冰冷的池水淹没,她的后脑勺传来剧痛,视野被黑暗吞噬,她有些可惜,难得对她这么和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呀。   “二娘子,”暗卫的声音打断曲挽香的思绪,她抬头,暗卫对她说,“殿下怕您孤独,让我给您带了一位故人来。”   话落,宋家娘子缓缓从他身后走出。 第73章 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   “挽……香……”   她看见她,那双向来高傲冷淡的眉眼睁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曲挽香。   这样的神色,这样举止,只有曲挽香。   “挽香!”   她丢了伞,不管不顾朝她奔上去抱住她。曲挽香拍拍她的背脊,问暗卫:“真的是殿下准许的?”   “是。”暗卫颔首,不忘补充:“殿下总是这样记挂着您的。”   他冲点星抬了抬下颌,二人不打搅她们,到门外守着。   “挽香……真的是你?为什么?怎么会?”宋家娘子抬起一双泪眼,她难得如此失态,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你为什么还活着?”   曲挽香想了想,该如何同她解释。   “反正我还活着就好了,不是吗?”最后,她只能这样道。   宋家娘子和自己其实并没有多么亲密,只是彼此都觉得对方是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人,因此有了交集。   离闺中密友还差得很远。   她一直这样认为,所以眼下才感到意外,她发现自己没死……竟然哭了?   “好了,好了。”曲挽香顺顺她的背脊,好一阵,宋家娘子才停止哭泣,她知道她死而复生大概有什么特别的隐情,没有再问,“我听那个人说……是太子殿下带你回来的,可,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她大概是想说这个地方太破太湿,不像住处,像座大牢。   曲挽香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越过这个话题说:“他不是说去叫我的家人了吗?为什么会是你来?”   宋家娘子一怔,不知该不该和她说真话。   “你就算撒谎,我也迟早会知道的。”曲挽香眨了眨眼睛,握住她的手。   她这副模样,宋家娘子根本没法拒绝,她只好把曲家人如今是如何处境到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曲挽香陷入沉默。   “怎么了吗?”   “你说……不知道是谁参了曲家一本。”   “嗯。”宋家娘子点头,“但一定是能进宫的人,那奏折被人发现时,正好在圣人的御书房。”   曲挽香隐隐有了头绪……到底是谁干的,她很清楚。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查到的这事……   “如今外头正兵荒马乱吧?”曲挽香说:“你不回家,却跑来我这儿?”   “回不回家都一样,”宋家娘子犹豫一顿,干脆和她坦白:“其实……我爹是太子的人,所以今日这场奇袭,我爹早就知情……”   否则,方在野怎么会敢这样鲁莽地冲进帝京?当然是里应外合。   “所以你别担心,”宋家娘子安慰她,“你祖母和你父亲还有姐弟妹,都还收押在牢里,只要太子殿下胜了,他们就都能平安无事。”   “那就太晚了。”曲挽香喃喃道。   “什么?”   “我是说,我现在就想见他们。”她看着宋家娘子,“你能不能和点星一起去向殿下求情?让他派人送我去见见祖母和父亲他们。”   “这……”   曲挽香眨了眨眼睛,宋家娘子败下阵来:“好,我这就去。”   -   她本以为会苦战一番,谁知方在野一听,立刻点头,不仅如此,还说自己可以和曲挽香同去。   半刻钟前,他接到消息,皇城亲卫军不足万人,和自己的兵不相上下,皇帝连忙派人出去将在外的军马召回,那送信的人自然要绕过城门从地牢所在的北山,那是京都与京郊的交接山,下山出城。   这里的亲卫军可以交给自己的人,送信的他一定要亲手逮到灭口才安心。   曲挽香手腕被绑上绳子,宋家娘子跟在身后担心不已,她同她辞别,被方在野拉上马,前往北山。   北山是皇城不远处的一座高山,山路虽陡好在修了山路,跑马上去并不费力气。   他右手揽着曲挽香,远远看见一排送押车在山路间前行。   怪了,牢里的人怎么会在这时送押?难道说皇帝有什么动作?   曲挽香瞥见了几个污头垢面却眼熟的面影,她说:“殿下,那是父亲和祖母,放我下来。”   可方在野还着急要抓送信的人,他只好把曲挽香放下去,反正她被绑着也走不远,他驾马自去巡视送押队伍,也许送信的就混在其中。   “那是……”   曲挽香被绑着手,缓慢地挪动步履,她看见祖母、父亲还有萧氏,他们被关押在车中,蓬头垢面,颓然惨白,夕日那般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人,如今却像一只畜生般受限于人。   身后车中关了不少曲家奴仆。他们是家生人,没有卖身契,注定了主子的命运便是他们的命运。   宝瓶也在其中。   “父亲、祖母。”曲挽香上前,声音轻淡得转瞬便被车辕盖住,可曲老夫人却唰一下抬起头。   她的神情,用惊恐来形容也不为过,曲挽香的身影清清楚楚倒映在她那有些浑浊的瞳仁中,她瞪大双目,眼窝下凹,挤出干哑如树皮一般的声音:“你……是……”   谁也说不出她的名字。   “不……不!是假的,她、她是鬼,她是来索命的——”   曲太傅已犹如看见修罗厉鬼,胡乱大叫起来。   不可能。   不可能的才对。   所有人都这么想。   曲挽香……已经死了啊。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怎么可能?   曲挽香已经死了!   “二、二娘子……”宝瓶亦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什么,所有奴仆呆呆傻傻,待曲挽香一靠近,他们颤抖地缩紧肩膀。   真的……是二娘子?二娘子,她活着回来了?   什么时候?   为什么?   “挽香!”   曲太傅的反应最快,在曲家众人还脸色惨白惊恐畏惧时,他扑上前,被拷起来的手紧紧扒住栅栏,“挽香,我刚才瞧见太子殿下从我们这儿打马过去,你是不是和他一起来的?”   “快,快救救爹爹。”曲太傅仰视着她,“你们来了,爹就不用再听那狗屁皇帝发落。”   曲家有救了。   他激动又庆幸,要是放在当初,说方在野不仅能逃出生天还能收服一堆拥趸打回来,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方在野要真这么聪明有能耐,晋王不会有机可趁。   可现在不同,人是会成长的。   “太子殿下他会逃出离宫,是不是就是去找你的?挽香?”他喜道,“殿下竟然一直都念着你!”   曲家刚丢了一个曲声声,马上又有人抛来橄榄枝。曲太傅捶胸顿足,他怎么当初就看走了眼。   “挽香,快,快,你去知会殿下一声,让他放咱们出来。”   他没注意到曲挽香眼神漠然,焦急地说:“你看你祖母已年老,你母亲身子骨也不好,大热天的顶着太阳走到这种山岩峭壁,她们都要受不住了。”   这话倒没有说谎,曲老夫人本就连连喘气,在看见她后连气都不再喘,张着一张嘴如同脱水鲤鱼,痴痴将她望着。   “祖母……”曲挽香看着这个以往总是那般端庄肃然,让自己畏惧的祖母,如今她成了这副乞丐都不如的惨相,她心中没有快意,可也没生出多少同情。   “挽香……”曲老夫人神情有些恍惚,颤颤地说,“挽香……是祖母整日拜神求佛有了成效,老天爷把你送回来了吗?”   当然不是了。   曲挽香淡淡地想。   她会活着回来,是因为有一个比老天爷更厉害的人救了她。   “烟姐儿呢?泽哥儿呢?曲挽香,他们不是该跟你在一起吗?”   另外两人泪眼婆娑,萧氏却如同满身生针的刺猬,再狼狈,提起她的儿女,只剩下戒备凶狠。   “愚妇!”曲太傅气急呵斥她:“还不快给我闭嘴!”   他生怕萧氏这样会惹了曲挽香恼怒。   在外的亲卫军只要还没回来,帝都这场宫变势必是方在野占优,要是他真能夺回皇位,挽香到时候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是他的女儿,他们曲家的女儿,能救他们的只有曲挽香。   “曲挽香,你回答我……啊!”   曲太傅双手被拘,腿却自由,萧氏不及防挨了他一脚,正踹在肚子上,剧痛摧毁了她的咄咄火气,她心中悲凉,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如如。”   方在野从车队最前头找到了最后头,没瞧见任何可疑之人,只好掉头回来,一来就看出这边气氛不对,他以为是曲家人的模样吓到了她,“莫慌,王叔如今没空顾及这边。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他们不会有事的。我这就放他们出来。”   “对……对,殿下说得对!”曲太傅一愣,未曾想过事情如此简单,他露出死里逃生的笑意:“谢殿下,谢殿下,殿下果真是明事理的人。挽香,这都是殿下对你的恩典,你可得好好感谢殿下。”   本以为自己离死期不远,可没想到老天爷无亡他之心,曲太傅急着活命,眼下没那个空去想曲挽香为何死而复生。   他只想:她回来就好,她是自己最自豪的女儿,再来一次,自己这回定然不会再放弃她了。   方在野摘下佩剑,砍断拴住几人的铁链,曲太傅身强体壮,同手同脚爬出来,去搀曲老夫人。   只萧氏一副恨恨模样地瞪着曲挽香被曲太傅一掌推回车中,“愚不可及!”   他转身看向曲挽香,似乎总算找到一个对等且占据优势的姿态和她面对面交谈。   “挽香。”   他不禁想起这阵子,自己因放弃曲挽香,受了多少无妄之灾,压抑不住心中种种情绪,膝盖一屈,哽咽在地道:“你回来吧,爹……想你了,爹其实一直都很后悔。”   后悔不该弃她而择曲声声。曲挽香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   “祖母也想要我回去吗?”   曲挽香却不回答,先冲曲老夫人问道。   曲老夫人真是老了,以往钟鸣鼎食的生活让她不知苦味,一旦由奢入俭,岁月立刻在她脸上留下不可逆转的痕迹,祖母从前总是严苛要求她挽起发髻不许露出一根头发丝,可如今她那头发凌乱披散,自己都没精力搭理,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光泽。   “挽香……”   好在,她比她的儿子要聪明一些,也更了解这个孙女一些,她看着她的眼神,心下凉透,那根本不是看向家人的眼神。   她知道,她不可能回曲家了……   “如如,”方在野上前,一拍她的肩膀,“你祖母父亲正看着你呢,你说点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能轻松说出这些话。   不,也许他其实知道,他只是不能让她不回曲家。他要娶她做皇后,既要人,又要皇后背后的靠山。曲家这么好一块肉,他舍不得丢。   “如如,”他抓紧她的手,催促似地低语,“你舍得让自己的祖母父亲跪在你面前这么久吗?”   他的力道加大,他在逼她。   可这些于曲挽香而言,根本微不足道。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来听他们哭泣后悔的。   “你不会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吧,殿下?”   她话中竟然带上了丝笑意,纯粹的,若不品其中韵味,难以发现她是在讥讽方在野,毕竟,她可是温和的曲挽香,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祖母、父亲,你们起来吧,”曲挽香道,“久跪伤了身子就不好了。毕竟,你们再如何跪,跪到双膝发烂,我也不会回去。”   她、她说什么……?   曲太傅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还是曲挽香吗?这还是他那个万事听话,做得比谁都要好的曲挽香吗?这还是,他的女儿吗?   “你……你怎么能——”   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他那些质问之词因太过错愕而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方在野肃了脸,“如如。”   他百般暗示就得了她这么一个甩脸,饶是他也心中有气。   “你一定要万事同我作对是吗?”   他拽了她一把,还没往自己这边拉,远处不知从哪儿传来“唰”的一声响,是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击方在野面门,那股杀意太重太重,他松开曲挽香,勉强才避了开,可鼻梁上还是溅起一条血痕。   “太子殿下有空在这儿欺负小娘子,都不知道信使已经跑远了吗?”   是,含笑的,熟悉的声音。   无比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周围明明没有马蹄声啊……   曲挽香愣愣地,抬起眼,那是她的盖世英雄,逆着光,从天而降,一刀刺穿方在野的臂膀,将她拉进怀里。   “香香,”他抱着她,沙哑的声音卷着风在她耳畔轻声叹息,“你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不然,你真的不能后悔了。” 第74章   “晏十七!”   方在野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疯了般朝他大吼:“你好大的胆子,我在江南饶了你一命,你竟还敢跑来送死!”   晏铮没理他,瞥了眼曲挽香紧紧抱住自己的手,失笑低道:“好了,我知道了,松开。”   他重新抬眼看向方在野,“殿下此言差矣,如今城门的大军将要不敌,你拿什么让我死?”   不敌……?   什么意思?   方在野尚未回神,点星和另一个暗卫策马而来:“殿下,不好了!”   他们跳下马,跪地禀道:   “京郊的亲卫军赶到,两面夹击将我军围堵在了城门,这样下去……咱、咱们会被困死的!”   若大军连深处的皇宫门都挨不到一下,又谈何逼宫?   “怎么可能,”方在野瞪大双眼,“京郊的亲卫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   “殿下还没明白吗,”晏铮松开曲挽香,安抚似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双眸含笑地冲方在野道:“当然是圣人送出去的那封信了。”   这还只是京郊,若再给一些时间,滞留在四面八方搜查方在野的亲卫军都会得信赶回,方在野的人手不少,可在皇帝的大军面前不过鸿毛。   一旦亲卫军回来,他的夺权梦也要到头。   “信、信使呢?”方在野急道:“你是不是知道他往哪边去了?”   “我当然知道,”晏铮道,“他躲在送押车队里,眼看要被你逮住,可是我帮他逃过的一劫,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方在野本就心慌意乱,看着平日惯来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曲挽香主动依偎着晏铮,晏铮还不知死活地挑衅自己,他怒火中烧。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问出信使的下落!”   两个暗卫是方在野精挑细选的刺客,当即拔刀朝晏铮袭去。可曲挽香在他身边,他们有所顾虑,施展不出全力,十几招下去,没有一招挨到晏铮。   方在野也许真是急疯了,曲挽香的事是小,反正她只要落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他能叫她回心转意,可信的事却大,他含恨三年,苦苦等了这一天等了三年,绝不能因为一个晏十七功亏一篑。   “伤了她没事,先杀了晏十七!”   他吼道。   曲如烟和郭申在这时姗姗来迟,晏铮低头在曲挽香耳边轻道:“过去找你妹妹。”在她腰间轻轻一推,曲如烟见状,急忙拽住曲挽香将她拉过来,好在暗卫的刀子没落到她身上。   “二姐……”   “没事。”曲挽香往后退了退,她不想走,但待在那里更会让他分神。   “十七爷身法那般高强,就凭两个暗卫不会把他如何的。”曲如烟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们隐蔽进了山,为了不叫人察觉,将马车停在了山脚,刚才撞见圣人的信使,恐怕圣人是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信使连匹马都不敢骑,要混在送押队里下山,晏铮拦下他,给他指了条捷径,还把马也送给了他。   “他是想让圣人赢过太子吗?”   曲如烟问郭申。   她知道得不多,但也明白晏铮身为质子擅自离京,皇帝就算赢了,也不会放过他。这又比让方在野赢好到哪儿去呢?   “爷……定然有自己的考量。”郭申不明白晏铮的想法,但他有这种直觉。   他家爷做此选择,是已经在绝境中找出了一条生路。   “越是被逼到绝境,反击才会越有意思,不是吗?”   很久以前,晏铮说过的话忽然在他脑中回响。   “你就是混在白云村里的那个暗卫。”   晏铮迎面挡下点星的刀,和他猜想的八九不离十,那个收税的官兵恐怕也是被他做掉的。   “你现在才知道?晚了。”   点星收刀再朝他要害攻去,短短几十招,他额间不禁溢出汗珠。哪怕自己这边有两人,可有些人只需一交手就能知道他有多强,强得一向以武功自负的点星怀疑自己也许赢不了。   不,不……他是殿下的暗卫,他怎么能输给这种货色!   “烟姐儿!”   山崖边上,暗卫执刀与晏铮厮杀,曲如烟不禁往脚下看一眼,登时头晕眼花。“娘,娘……”她扶住冲上来的萧氏,被她憔悴的面容吓了一跳,她是听晏铮说了曲家的处境,可没想到会这样……   只有曲太傅高兴得直蹦跶,他觉得晏铮死定了,一把抓住曲如烟和曲挽香的手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咱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曲挽香漠然甩开他的手,曲如烟一愣,低头道:“…什么团聚,大姐姐不还被圣人囚禁在宫里么?”   曲声声。   提起这个名字曲太傅便来气:“她也算曲家的女儿?她就是全曲家的罪人!圣人留她一命算抬举她的,要我看……”   “父亲,”曲挽香道:“您别忘了,是曲家把一娘养成了那样。”她侧着眸,曲太傅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丝冷意。   “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你!”   “都住口。”   曲老夫人一开口,没人敢再说话,萧氏上前将她搀扶过来,她抬眼深深看着曲挽香,又转头去看晏铮,他虽被两个暗卫围堵在山崖边,可动作游刃有余,气息没乱过一丝,倒是两个暗卫刀势已乱。   “那就是……你不回曲家的原因?”   曲挽香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   “祖母,我的前半辈子已经为曲家付出,后半辈子想要为我自己而活。”她不等曲老夫人训斥又道:“您是不是又要说,这是自私,这话不该从曲家女儿嘴里说出来?”   “那我也许就是自私,更不配做曲家的女儿。”   “挽香——”   “祖母。”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曲老夫人,以前不敢,现在却无畏,“您杀过我一次,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宝瓶可没有推我的理由。”   “如今,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又怎么能活着回曲家呢?您说是吧?”   “你……”她话中的生疏太过果断,曲老夫人下陷的眼窝颤抖起来,“你真的执意不回来?祖母……求你,也不回来?”   曲挽香摇头。   她颓然双肩一垂,像是刚才的动作已用尽全身力气,萧氏支撑不住她,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祖母,娘!”曲如烟忙去搀扶,忐忑抬头看曲挽香,她觉得,二姐不愧是二姐……如果是自己,就算不想回家,也不可能说出这般坚定的话。   她忍着心中苦涩,想对她说:“你和晏铮快走吧,再也不要回来”,可话没来得及出口,方在野忽然大叫:“两个废物!罢了,给我擒住曲二娘!”   另一个暗卫比点星反应更快,收刀朝曲挽香冲去。   殿下看出他们不敌晏铮,可那又如何,就算杀不了他,逼他开口的法子也数不胜数。   刀架在曲挽香脖颈上,暗卫钳住她,没敢用太大的力气。   “现在,丢了刀,把信使的下落老实交代……”方在野靠近曲挽香,“否则,她会怎么样,不用我告诉你吧?”   “咣当!”   点星击落晏铮手中的匕首,晏铮被逼得往后退了退,身后就是悬崖。   “说啊,快说!”方在野叫嚣道,“难道你真的想要她死?”   “你觉得我会说,还是觉得她会死?”晏铮没了武器,竟还冲他嗤笑了下。   “你!”这副永远不知慌乱的模样彻底激怒方在野,他夺过暗卫的匕首抵住曲挽香。   “你乖一点,我不会伤你。”低声对她说完便冲晏铮大吼:“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她?!”   “我不关心。”   “什么?”   晏铮道:“我说,我不关心你杀不杀她。”   “唰”的一声,是不去细听就难以察觉的响动,刃器划破了空气,点星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   一柄袖珍刀正中方在野的左眼,深深插进他的眼窝,血如柱般喷涌而出,他痛苦大叫。   “——晏十七,你好大的胆子!”   点星怒极,挥刀向他刺向,他知道他这下真的再无防备,果然,刀刃轻松没入他的血肉,没能刺得更深,因为他忽然往后一退,可,身下就是万丈悬崖。   “晏……晏铮!”   曲如烟这辈子也没有跑得如此快过,她的视野里,仿佛一切停止,她看见他往下坠,仿佛要被吞噬般往下坠。   赶上,求求你,赶上!   她伸手,用尽全力,探出半个身子抓住了晏铮的一只手。   她抓住了!   “晏铮,上来,快上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可能抓得住一个成年男子,声音都因用力在发抖:“快上来!”   可与她的歇斯底里相比,晏铮却显得平静,平静得过分。   手要支撑不住了,她感觉晏铮的唇瓣张了张,她低下头,第一次听见他用如此请求似的声调说:“救她。”   然后,他松开她的手,往无尽的悬崖坠去。   “晏铮!”   曲如烟悲鸣,疯了一般冲他大叫,可手中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余温。   身后忽然袭来了一阵风,那风轻盈,很快很快,越来越快,快得吹起她的裙角,撩起她的鬓发,靛蓝色的身影越过她的身边,从崖边一跃,纵身而下。   身后同时传来众人的惊吼,他们在叫同一个人的名字。   曲挽香。   可她没有回答,跳下去时,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她就是这样,就是要让所有人不如意。   “二……二姐……?”   曲如烟怔愣着,嘶吼着,“二姐!”   泪水唰地淌出眼眶,不管她再如何喊叫,哑了声音,也没人再回应。   唰唰的风刀子般刮在耳边,晏铮费力地拉住曲挽香,逆着风,将她拉过来搂进怀里。   “真拿你没办法呀。”他叹息着,周围的风声大得似要将他的声音吞噬。   “你不就是在赌,赌我会不会跟来吗。”曲挽香在他怀中,固执而得意地抚摸他的脸颊:“郎君,你什么时候赢过我了?”   她总是这样,轻易就破坏他所有的计划,他们越坠越快,越坠越深,似要坠入黑暗的尽头,晏铮一瞥身下那根自悬崖边长出的树干,在她耳畔无奈低笑了声:“是。你赢了,宝贝。”   -   夜幕笼罩京都之际,是废太子与皇帝两败俱伤之时。   信使的马不知为何半途忽然发狂,一头栽入江中,连同那些信统统被毁。   京都的亲卫军没能等到援军,军心大乱,方在野伤了眼睛,昏迷不醒,两方皆死伤惨重。   “这样下去,到底谁会赢?”   漆黑的山路,头顶是漫天星辰,周围只余嘎吱嘎吱的泥土被踩踏的声音。很静,就像回到了那天在山中逃亡的夜晚。   女子靠在男人怀里,并无任何目的地喃喃发问。   男人拽住从悬崖边的树干,轻松越过一块巨石,将她抱进山洞中,然后才笑着回答:“谁都赢不了。皇帝老大不小,也好意思占着那个位置,不如让给他儿子。”   “但……太子还那么小。”   “就是要小才好。”男人说:“不小,我爹怎么递折子来京都分杯羹呢?”   “难怪,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都是其次的。”男人将她小心放下来,拨开额发查看她额角的伤,还好不深,是坠下山崖时被石粒划伤的,“这都是顺便为之而已。”   “这是其次的,那,主要的是什么?”女子抓住他的手,一双盈盈水眸将他注视。   男人被她看得眼神一暗,忍不住凑上前,干涩的唇贴了贴她的额头,月辉洒进来仿佛给他身周渡上一圈光晕,黎明要来了,当朝阳升起,他偏头示意她看远方那些升起炊烟的山谷林间:“主要的是,我们就快到了。”   “…到了?”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去,耀眼的山河美景撞入眼帘,她被惊得怔愣在地,听见身旁的男人说:“那是,苍穹的另一边。”   曾几何时,她登上过高高的树枝,用几近麻木的声音想象远方那遥不可及的光景。   他说,要带她去。   如今,她竟真的能触碰到那里。   他从未放弃过她。从未。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没想到会在回国的飞机上写完结章,真的在物理意义上的苍穹,不过发出来的时候大概已经在隔离酒店了。   其实会写这篇文的初衷是多年前玩了一款意难平游戏,设定上女主死了,男主为了拯救她和女二合作,然后疑似有了感情线,那个时候各大网站上占大头的评价都是“女主反正都死了,女二这么可爱那喜欢上女二也没错”的发言。   虽然是没错,女二也确实可爱,但不妨碍我很难受,所以我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写一篇女主虽然死了,但不管有多少人劝男主放弃,男主也会不顾一切选择女主的文。   这篇文是男主视角以及为什么女配戏份这么多,都是因为我想写出这种感觉,要是大家看得生气那我只能说我很抱歉(。)其实这篇自嗨文能有这么多人看我真滴很开心。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更番外,番外是连在正文之后的后日谈,有一段完整的剧情,但主要作用是撒糖甜甜甜,这次真的是两个人的故事了。   谢谢投过营养液和雷还有留过评论,以及默默订阅还没说过话的所有读者姥爷们(磕头) 第75章   北境的人都知道,镇北大将军的次子,晏十八郎在不久前忽然归家,不仅没得大将军一顿毒打,竟还风平浪静地住上了好几日。   大将军到了这个岁数,发妻亡,嫡子离,再如何铁面如山、坚毅无情,也该到了想念有子孙陪伴的时候。   北境闺秀皆咬着手帕泪眼汪汪:那又如何,醒悟得这么晚,十七郎也不会回来了!   殊不知,晏沧没被收拾,并不止这个原因。   “十八郎君,您这才回来几天啊,又要走了?”   晏家的奴仆叫住从屋里收拾完盘缠出来的晏沧。   晏沧今儿一上午都在他爹书房里,好不容易被放出来,马上就要走,他也不乐意:“没办法,我有要务在身。”   “要务?什么要务?大将军吩咐您做什么了?”   如果只是随便做一做就能做到的事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个要务可不简单。   “你就别多问了,”晏沧摆摆手打发他,“到时候我若能办成,你自然就知道。”   没想到曾经那个战无不胜,让他企及不已的父亲,终究也是老了……   他在心里感慨一声,抓住马缰,低头。   “地方是……”   嚯。   他望着地形图纸,不禁诧异。   “这才一年……这两人跑得也太远了吧。”   -   正值盛夏,山间蝉鸣不断,曲挽香躺在竹林小亭里乘凉,她难得在一个地方待上这么久,春天来时晏铮随手给了她一只鸡崽叫她养着,省得她没事做,如今那只鸡崽被她养得快要能下蛋了。   她打了个呵欠,鸡崽在她旁边动了动,她揪了把鸡崽的羽毛喃喃道:“别动,小心晏郎回来把你宰了下锅。”   “噗嗤”   鸡崽还没叫唤,旁边响起一道笑声。清越的,不像是晏铮的。   “谁?”她起身望向竹林。   “别慌别慌,是我啦。”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靠近,年轻男人扒开草丛,狼狈显身。   他显然是在地势严峻的山路里摔过跤,上好的衣料印了几撮泥泞,若不是曲挽香认得他的脸,恐怕要以为是哪个山下村落的村民。   “十八……郎君?”她微讶歪头道:“你怎么在这儿?你迷路了?”   谁会迷路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啊。   晏沧不禁苦笑:“小娘子,好久不见。不过我不是迷路,是来找你们的。”   他浑身是泥,实在不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模样,好在旁边有条小溪,曲挽香把他带过去,还拿了自己的帕子让他擦衣服。   “一年不见,你还是没变。”晏沧就着湿帕子一边擦衣服一边叹气:“这么个破山,我以为定能瞧见你也邋遢一回,结果……”   结果,她还是那么衣香鬓影、光彩照人,和自己压根儿就不像身处在同一个地方。   “是十八郎君该多练练体能。”曲挽香如此建议道。   她想起晏铮回来时也要走山路,可她从未见过他像晏沧这样弄得满身泥泞,甚至,衣角都不会脏一下。   “得了,我和你是说不通的。”晏沧哼了声,那白帕子也算脏了个彻底,肯定没法还她了,“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再……”   “不必,你拿着吧。”   “诶?”晏沧一惊,不自在道:“但,这不是你的私物吗,我怎么能拿你个姑娘家的……”   “这是晏郎给我的,一模一样的还有好多。”   “…那我还是扔了吧。”   衣服可算擦了个干净,二人本来话也不多,晏沧想起自己来这儿的正事,咳咳两声道:“那个什么,我还没问你,你们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曲挽香不解,又点头:“的确,这里是热了些。”   这何止是热,要不是自己人脉发达,这破地方鬼才找得到。   “你们就一直在这儿?”   “春天的时候到了这儿,差不多也快走了。”   晏铮并不喜欢平淡无奇,只是重复做事的日子,正巧她也是。   这一年他带她去过好多地方,看过好多她从未见过的事物。如今会停留在这里,是因为晏铮偶然在山下与自己的昔日恩师重逢。   那位恩师据说曾经也是晏家的家仆,后来年岁大了,自请离开晏家,云游天下。   晏铮冷情到对自己的父亲都不怎么在乎,但对这位恩师却多有尊敬。他今日不在就是提了酒去和他道别,明日就要和曲挽香离开这里。   晏沧要是再晚一晚,铁定就见不到他们了。   “那倒巧了,你们要走了,我这事儿都不知道找谁办去。”他这么说,果然引起曲挽香好奇,“事?什么事?”   “就是吧……”晏沧重咳一声,换上严肃的神情:“以前我那么说你,是因为我以为十七肯定只是在戏耍你。毕竟,你知道的,他有个喜欢的姑娘已经死了。”   “不过如今看来,他可能真的放下了,否则也不会对你到这个份上。”   “嗯嗯。”曲挽香觉得十八郎君的铺垫有时候实在过长,她也不打断,只问:“然后呢?”   “然后吧,就是,你既然也是真心实意对十七的,那你想不想……见见他的家人?”   “家人……?”   晏沧点头,“对,家人。”   “那不就是你吗?”   “我跟他又不是同母所出。”晏沧没好气道:“比起我,不是还有更亲的吗?比如说,他爹之类的。”   “噢。”曲挽香道:“你是说,镇北大将军?”   晏沧颔首,不容易,她可算听明白了。   “我的确有些兴趣。”   没等他来得及高兴,曲挽香又说:“但晏郎自己似乎不想回去。”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晏沧有时候搞不明白她是聪明还是傻,振振有词道:“他当初为什么离开晏家?因为爹不许他进京为质。那他为什么执意进京?因为他要去找那个姑娘。”   “懂了吧,那算不上自愿,顶多是迫不得已。”   他纠正曲挽香。   如今那姑娘的事告一段落,晏铮不一定就不愿意回去。   他这兄长到底是他爹的儿子,父子俩性子上有些地方着实相似。   同样的薄情,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别扭。   “当然,我也不是要逼他。”晏沧说:“只是,如果你对他的家人有兴趣,不妨可以问上一问。”   毕竟,比起自己,她在晏铮那儿讨喜得多,自己去说铁定不行,但如果是她,晏铮说不定会给点不一样的反应。   “你觉得呢?”他忐忑等待曲挽香回复。   她正望着天际,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他的……家人。”   的确,他很少提起。不止是他的父亲,还有他已逝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   她对这些有兴趣。   而且,有很大的兴趣。   晏沧看着曲挽香的双眸越来越亮,越来越闪,没忍住往后一退,抽抽嘴角,这……应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吧?   直到黄昏,曲挽香仍没等到晏铮,她估摸着怎么也得日落后才会回来,可明日就要出发,她得赶在天亮前和他说说这事。   要是他不愿意,她当然不会逼他。可如晏沧所说,晏铮有时候就是别扭的。   她拿起纸笔,想要给他留一封信。这样,就算自己睡着,他也会叫醒她。   “有重要的事想同你说。”   嗯……曲挽香看着字皱眉,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郑重,反而打草惊蛇?   “想和郎君一块睡觉,回来时请叫醒我。”   要是这么写晏铮反而不会来叫自己,曲挽香有这种直觉。   “郎君久不归家,是已经不在意我了吗?香香好伤心。”   嗯……   但届时若是被他发现自己真正的目的,生气倒不会,但遭殃的或许也是自己。   曲挽香忍不住拿手背蹭了蹭尚且有些红肿的唇角。   “郎君果然是属狗的……”她喃喃一句,盯着纸上那做作得自己都想笑的字看,身后忽然有人低道:“就这么写啊,说你好伤心。”   “那不行呀。”她说:“前几日他下山去见恩师,我假意可怜地挽留了几句,就被……”   她一滞,反应过来,回头时,晏铮那双好以整暇正半掩着的眸撞入她眼中,她的腰被他一只手搂着,下颌靠在她肩上,问道:“就被怎么?你接着说啊。”   “……郎君,”曲挽香愣愣:“你在我身后看了多久了?”   “嗯……”晏铮想了想:“从你想和我一块儿睡觉那里开始吧?”   曲挽香叹息:“那不是很久之前就在了吗。既然在就告诉我一声好了。”   “我告诉你了呀。”晏铮道:“你一直盯着信念念有词的没听见我说话,我能怎么办?”   罢了。曲挽香没了写信的欲望,既然被他看见,她干脆开门见山地说。   “郎君,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哦,一块儿睡觉那个?”   “当然不是。”曲挽香皱眉。晏铮当然知道不是,她要真想早就自己缠上来了。   他今日喝了不少,身上还有股酒味,步履却很稳,放开她往藤椅上一坐,示意她说话。   曲挽香在他身边坐下:“郎君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哦。”晏铮道:“那不是应该的吗。”   “可我一点也不了解郎君的事。”曲挽香抓住藤椅扶手,凑上前道:“这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晏铮不置可否,笑吟吟地看她:“所以呢?”   “……”说到这里曲挽香却有点迷茫,“…郎君会不会想家?”   “不会。”晏铮几乎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有关以前的事呢?还在晏家的时候的事,一点也不会想起吗?”   晏铮这回却没再答话。   “虽然我家是那样,但……我还是很羡慕。”曲挽香眸光一暗,她其实也很少同晏铮说起这些,此刻提起这个话头,不禁想起以往,尽管她离开曲家已经很久了,“很羡慕,那些有真正的‘家人’的孩子。”   “你记得我们之前去扬州吗?那个脂粉铺的老板娘被城中富贾看上过,可她那时已经和意中人定了亲,富贾给了她爹娘一箱的银子要她爹娘为她退亲。”   “她自己都绝望了,她爹娘却带人告到官府,宁可与富贾作对,也没点过一次头。因为她爹娘都知道,她要是嫁去富贾家做小,那她就完了。”   晏铮知道曲挽香一直记得这件事。   她那时虽跟着那老板娘一起笑,但那几近悲伤的羡慕怎么也藏不住。   她对亲情一直有一种向往。   晏铮却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但也跟着他死去的娘一起淡化。   “你想见我的家人吗?”他大概理解了曲挽香的意思,轻描淡写地问道。   曲挽香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她忽然凑过来,微微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我想见你的家人,但不仅是因为想见他们。家人,本就该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   “如果,我不够了解郎君的事,我又怎么能成为郎君你的家人呢?”   这话或许出乎晏铮的意料,他微微一愣,旋即噗嗤一声,笑着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我们这样还算不上是家人吗?”他抬头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我不会让第二个人坐在这里。”   曲挽香却不满意,环住他的脖颈,双腿往前蹭了蹭,挪进他怀里,听见晏铮沉闷地嗯了声:“别乱动。”她才高兴似地说:“那顶多只能说郎君是我的家人,可我还远远算不上是你的家人呀。”   “你算不上?”晏铮冷着眸光,被她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眼神盯着看了片刻,叹息一声,好笑地揉了揉她的面颊,“我考虑考虑。”   他终究还是没有答应。   夜已深,曲挽香困了,自去屋内睡觉,这木屋是晏铮一个人搭好的,他真的什么都会做,曲挽香与他相识这么久,时不时还是会感叹。   守在床边等她入睡,晏铮才一扯外袍,转身离去。   恩师没料到他去而复返,就着方才剩下的半坛子酒又与他聊起来。   “我从前就教你,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没有软肋。”   晏铮捏着酒盏不答。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身边就有一个,那个暂且不提。”恩师沉下脸色,“可你若当真不在意本家,又怎会如此抗拒?我说得可有错?”   “……”晏铮眸光晦暗,“您说得是。”   “你既然心里有数,那就好说多了。”恩师摇头道:“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有些东西生来就注定会缠着你,你今日不面对,总有一日也得面对。哎哟,那逃,可是逃不掉的。”   “我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我回去。”晏铮抱臂往后一靠,“他老了,为晏家封爵的圣旨到这时才姗姗来迟,家中几个庶弟大概都觉得自己有份,他却哪个都不愿意给。”   所以,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嫡长子。   “你当真这么觉得?”恩师摸着胡子一笑。   “否则还能是什么?”   “罢了,我说再多也没用。”恩师斟上最后一杯酒,酒盏往他面前一搁:“你得自己回去,亲眼看了才知道。”   -   曲挽香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周围颠颠簸簸,她知道肯定又是晏铮将熟睡的自己抱了上来。   方在野曾经喂过她的那些药,如今似乎还残留在体内,她嗜睡,一睡就很难醒,一年多也没有改善。   晏铮给她找过许多大夫,连从宫里退隐山中的御医都有,可无一人知道该如何彻底消除药效。好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便。   曲挽香自己都看开了,晏铮却似乎还没有。   她总是在迷迷糊糊间被叫醒,看见他难得显露出慌乱无措的神情,就好像……他以为她又死了。   这么一想,曲挽香还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   “郎君?”她望了眼窗外,发现这不是原本说好要去的地方,掀开车帷问他:“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北境。”晏铮驾车的手没停,回眸,瞥她一眼道:“你不是想见我的家人吗?怎么,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也说过这个番外是一段完整的剧情,虽然主要作用是撒糖,但也不会太短,七八章是有的。   感谢在2021-07-2023:38:56~2021-07-2303:0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人一梦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曲挽香当然不会后悔,高兴都来不及。   他们的马车都离开了县城,全然不知情的晏沧才有所察觉,匆匆追来:“你们既然要回去,倒是捎上我啊!”   晏铮就是不想多带个人才没搭理他,曲挽香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头,他会不知道其中是谁在打算盘不成?   一路上,晏铮没忘记讥讽他想要爵位不该来寻自己,晏沧回嘴自己都算不上是晏家的人了,爵位哪儿有他的份。   曲挽香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两兄弟颇有意思。   如今年仅十二的太子刚刚登基,镇北大将军自请上交一半兵权填补京都如今军备不足的窘迫,太子欣然接受,赐晏家国公之爵位以做奖赏。   这是晏家的示弱、示忠,也是谋利。   晏家远在北境,就是手里没兵,京都那边也压根儿动不了他,他没有损失还能捞到一个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爹到底是爹,要是我,我可舍不得那一半兵力。”   晏沧提起这事就不禁感慨,比起爵位,兵不是重要多了么。他搞不懂大人们的曲曲弯弯。   即便是盛夏,越靠近北境,天气越带出一丝凉意。   晏沧在一旁滔滔不绝,晏铮松开缰绳,转身自车中暗格内取出一条锦缎披帛为曲挽香仔细披上。   “冷吗?”   曲挽香摇头,“现在不冷了。”她看向前方问:“还有多久?”   “快则两三日吧。”晏铮一边替她系上带子,一边回答。   他从不说假话,两日后的夜里,曲挽香借着月辉,隐约眺望见了庄严矗立在不远处的城门。   原来,那就是北境。   京都的人们为何将其称为镇守北边的雄狮,她似乎总算可以明白。   三人无事入了北境。   出乎晏沧意料的,晏铮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驻守城门的都是晏家军,他们自己的人,就算晏铮已离家三年之久,也被他们一眼认出。   “十……十七爷……?!你怎么……”   “嘘。”晏铮指指城中,那是晏家宅邸的方位,“用不着去禀报,等天亮了,我自会回去。”   没人会不听他的命令。   晏铮明明和自己一样早已不是晏家的人,他回北境却犹如进了自己的大本营,这话要是让前一阵子的自己来说,这些晏家军可不一定搭理自己的。   晏沧在心里狠狠不爽了一把。   “郎君?”   曲挽香撩开车帷,马车已经入了城,晏铮没往晏家走,将车停在一家客栈前,叫她皱眉,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脑袋,“急什么,你休息一夜,明日我再叫人回去也不迟。”   他虽没说什么,但曲挽香也大概明白过来其中用意。   这一阵子三人都在赶路,她虽大多时间在车中,也是风尘仆仆,晏铮最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若见人必定梳妆打扮,更何况这次是见晏家的人呢?   他是在为她挤时间。怪不得明明午时就能到,他却拖到了夜里。   如今不能让大将军察觉,晏沧自然也是不能走的,他无奈跳下马准备要点吃食过夜,街上忽然窜过一队晏家军。   他们脚步匆忙,皆佩剑握枪。   “怎么了那是。”晏铮问。   “哦,你说那个啊。”晏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最近北夷听说咱们又换新帝,这不又不安分了么。不过也就只敢派点虾兵蟹将来扰乱视线,用不着搭理。”   晏铮“哦”了声,不置可否。   翌日,曲挽香醒得很早,晏沧见她天不亮就出来,忍不住侃道:“原来小娘子你也会紧张啊?”   “紧张?”曲挽香一歪头,又点头:“对,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些紧张。”   晏沧望着她闪亮的眸,忽然觉得她那也许不是紧张,说是兴奋更为恰当……   “十七叫人回去知会我爹了,过不了多久那头的马车就该来了。”他示意曲挽香坐下,贴心地给她递了杯清水,“我是不知道你平日和十七怎么相处的,但进了晏家,你恐怕得和他分开一段日子。”   “分开?”   “就是,”晏沧结巴了下,吐出两个字,“分……分房。”   噢。   曲挽香坦然颔首的模样倒搞得晏沧很不自在。   他估计晏铮应该会主动和他爹提起这个小娘子的事,但他爹虽是武将可也是豪门出身,会怎么看待晏铮突然带回来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晏沧也难以预料。   反正,不管二人平时有多亲密,在未有媒聘之礼前,装也得装装样子。   “放心罢郎君,做戏我擅长。”   被宽大的马车送入晏家府门时,曲挽香隔着一道帘子,悄声冲马上的晏铮说道。   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趁着四下的仆人毫无察觉,靠近车帘低笑道:“你倒不用勉强自己。”   “这不是勉强,”她认真说,“敌不动我不动。”   她从一开始就明白,晏铮回家并不完全出于自己那夜的拜托,他总得和家里,和父亲,和兄弟做个了解。   她总是如此聪敏,如此贴心,晏铮心中一揪,倒不知该说什么好,手探进帘内,覆有剑茧的拇指轻轻在她眉眼间抚了抚,“香香,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呢。曲挽香想,郎君为了我,分明受过比这些委屈数倍的事呀。   “十九?”前头忽然传来晏沧诧异的声音:“怎么是你来迎啊?我爹呢?”   另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父亲在书房跟郭申议事腾不开手,说要是你们到了,要十七兄过去寻他。”   “就叫了十七?那我呢?”   “父亲没叫你。”那男声笑道:“只怕已经没你什么事了吧?”   晏十九话中透出挑衅,要是以往的晏沧恐怕已经怒而拔刀,可他好歹在外头历练了几年,什么人都见过,这样的不痛不痒。   “那就没办法了。”他扭头道:“十七,你快去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他当然是指曲挽香的事。   大将军在忙,晏家没有女主人,他们的祖母祖父早在多年前就离了人世,就是想要招呼曲挽香也寻不到个合适的人。   “我去去就回。”晏铮低声冲曲挽香说,调转马头随奴仆而去。   在场只剩下晏十九和晏沧两人。   晏十九早听说晏铮带了个女子回来,他本没放在心上,看晏沧护得这么紧,反倒生出好奇。   “十八兄打算带她去哪个院子?”   看晏沧不答又道:“你这么久没回来想必没有我熟,不若我带你们去。”   晏沧只好答应。   车帷被从里掀开,曲挽香缓步下车而来,晏沧内心忐忑,就怕晏十九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晏家庶子虽多,可大多都被派去边疆最前线带兵镇守,留在本家的除了自己,也就只剩下晏十九。   这个十九弟,晏沧没记错的话,他原本也在边关,京都那边为晏家封爵的消息传来的翌日,他忽然“受伤”被送回本家。   可如今却活蹦乱跳的,问他伤着哪儿,只笑眯眯地说“脑袋疼,疼得要昏过去”,就差没当着晏沧的面说自己回来是为了爵位。   当然了,嫡长子和次子都同本家恩断义绝,若要立世子,他这个排在老三的自然最具优势。   所以晏沧和晏铮如今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回来,晏十九心中自然警钟大作。   “小时候就是个嘴毒心黑的性子,几年不见,愈发不可收拾。”   所以晏沧才怕他不敢对晏铮泄恨,会转而对他带回来的,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说出什么恶言恶言。   “十九,这位是……”   他站到曲挽香跟前替她挡了一挡,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只听过郭申唤她“二娘子”,至于她叫什么,他可一概不知。   完了,这不是更显得可疑了吗?   他还没慌神,眼前的晏十九忽然双目一睁,宛如看见什么离奇之物,视线如钉子般牢牢钉在曲挽香身上。   “见过十九郎君。”曲挽香视而不见,冲他端正的一屈膝。   “你……”   “十九,快,别废话,你不是要给我们带路吗。”   晏沧生怕他语出惊人,连忙打圆场把他往前推。   晏家实在很大,也许是地广,又不用和人挤在一个地段,宅邸修筑得闳敞轩昂,围墙都比曲家高出一截,显得庄严令人生畏。   曲挽香走在二人身后,一边打量周围一边道:“这儿真大呀。”   她,她竟还有空东张西望!   晏沧说不出这是不是恨铁不成钢,他自觉晏铮不在,自己得护着小娘子,遂道:“你别怕,我爹如今想要十七回家,肯定还得求着十七呢,就算他带了你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府里人也不敢对你不敬。至于十九嘛,你提防着他点就是了。”   曲挽香看向他,晏沧以为她听进去了,谁知曲挽香噗嗤一笑道:“看来只有十八郎君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   “你……你倒是说清楚啊!”   晏十九把他们领到待客用的屋子前,晏沧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破地儿。   “你……”晏十九转身,阴郁的一张脸犹豫地盯着曲挽香看。   曲挽香道:“十九郎君叫我二娘子就好。”   “…好。”他点头,一指身后:“你暂且……先住在这儿吧。”   他这么周到懂礼,倒让晏沧觉得奇怪,殊不知晏十九比他更奇怪。   他在想,为什么死了的曲挽香,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不是自己瞎了,那眼前这个女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个让十七兄和晏家恩断义绝的缘由。   当初十七兄找人画了她的画,自己也看过。绝没有错。   可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又活了?   怎么会?   不……冷静,自己不该这么想。   反正,她眼下的确活着。可她活着,晏铮岂不是就没了不再回晏家的理由?   毕竟家仆们都在说,父亲想让十七兄回来承袭爵位。   那他果然是回来和自己抢世子之位的?   晏十九方才脸色郁郁就是在想这个问题,他抬眸,不经意扫向曲挽香,后者冲他柔柔一笑。   呵,还好。   他在心里冷笑:这个曲家二娘子一看就是个性情软弱的主,他治不了比自己还阴险狡猾的十七兄,难道还拿捏不了他的女人吗?   毕竟师父说过,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没有软肋。   十七兄是越活越回去了。   “喂。”晏沧瞅着晏十九突然挂上一张笑脸,只觉诡异:“你冲人家小娘子笑得那么开心作甚?”   “那还用问吗?”晏十九忽然凑近曲挽香,他不过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与晏沧不同,生得很是人畜无害,此刻一双眼睛狡黠似地弯起:“我对这位二娘子一见如故,很是喜欢,想同她多亲近亲近不行吗?” 第77章   晏铮一进屋,正和郭申围着沙盘谈话的大将军头也不抬就冲他道:“坐。”   传言都说他老了,可显然并非如此。   大将军才将将到知天命的年纪,常年征战让他不显苍老,只有一股冷峻的杀伐之气。依晏铮看,再在边关守个一二十年不是什么问题。   “坐就不必了,”他一手撑在沙盘边上,态度甚至没有对恩师时来得尊敬:“你有什么事就说,我可不闲。”   他这态度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郭申忍不住道:“爷……”   自打在京都那一变,他就自请回了晏家。如今也是一年多没见过晏铮。他本以为他家爷是绝不会答应回来的,所以眼下才有些期待这对父子重逢时会有点迟来的温情。   他多想了。   本就没有存在过温情,就算旷别已久,又怎会莫名生出温情呢。   “北夷近日频频扰我边境。”大将军开门见山道:“十八应当同你说过。”   “你不是已经派兵去了?”   晏铮明知故问。   说到这个份上,他大抵明白他爹要自己做什么。   北夷狡诈,不敢大张旗鼓来犯,每每就放那么一两支小队过来蹦跶,他们不能不理,却也不能贸然追击。   “十九如今负伤在家,”大将军挪动沙盘中的兵棋至一处边关,那里还缺了一个总大将,“你去顶上。”   他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   “大将军,这……”郭申讶然,难怪方才商讨该让谁顶替晏十九的位置时他一言不发,原来是这样的打算。   可,大将军派人将晏铮叫回来,不该只是为了这事啊。   ……他的用意,郭申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要是忘了我提醒你一句,”晏铮嗤道,“我如今可不是晏家的人。”   没义务更没责任替晏家做事。   “三日就够了。”大将军充耳不闻,抬头看他,眼神如鹰喙般肃然冷厉,“答不答应,随你。”   外头广传的大将军到了想要子孙陪伴的年纪的说法,看来一个也没中。他还是一如既往,晏铮再熟悉不过他这样的口吻。   恩师临走时的那些话回荡在耳边。   逃,是逃不掉的。   他眼帘一掩,“三日是吧。”背过身去道:“我可以去,但郭申得留下。”   郭申:“爷?”   他见大将军并无异议,疾步追出去问:“爷在屋里叫我留下是何意?”   “我不放心晏沧。”晏铮淡道:“你留下,多个照拂。”   这个照拂,照拂的是谁,郭申当然明白。   “大将军听说您把二娘子带回来时什么也没说,”他道:“爷放心,大将军绝不会刁难二娘子的。”   晏铮不置可否:“她人在哪儿?”   路过的家仆道:“奴方才瞧见二娘子和两位郎君一道去了后花苑,许是要带她熟悉府邸。”   只要在晏家稍微待得久一些的下人都知道,十九郎君性情古怪,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可爷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竟能叫十九郎君陪同她去逛什么后花苑?   这若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是那个女子太不得了。   “哦。”晏铮轻描淡写,撇过视线直视那奴仆:“她没问起我?”   奴仆尚且不觉,如实道:“倒是不曾。”   郭申立在他家爷身侧,不知为何感觉肩膀有点凉。   “爷,要不咱们过去瞧瞧?”他提议道:“正好把爷要出门的事同二娘子说一说。”   “不了。”晏铮转身,淡淡抛下一句:“要走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待人走远,奴仆才敢颤颤巍巍地说:“也就三年不见,爷身上那股气度快比得上当年的大将军了……真是……”   “你这是活该。”郭申叹气。   不过既然他家爷说了不用告诉二娘子,他自然只能听从。   接下来就看二娘子往日那股机敏的直觉能不能起点作用了。   -   若不是晏沧还清楚地记得以前的晏十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眼下真要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所以你们幼时都是在这里玩耍的?”   晏十九主动领着曲挽香,跟她说着以前的事,见她问起还接茬:“以前父亲管我们管得严,除了习武念书,什么也不许我们做,所以我和十八兄才常常到这儿来摘花爬树……十八兄,你说是吧?”   晏沧忍着不适,抽抽嘴角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也就那么一两回,他年纪小的时候,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晏铮,自己这个长兄身上。换言之,他跟晏十九压根儿不熟。   晏十九也是一样,他以聪慧自居,谁都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突然对着小娘子如此热络还不惜跟自己套近乎……他想干嘛?   这个花苑比曲家的都要大上不少,中间有浅湖水榭,周遭种满了海棠紫薇花树,一眼望去,胜似桃源秘境。   晏十九道:“可惜我也就来过几回,后来这里就都被十七兄占了。”   “占了?”   “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咱们打不过他,当然只能让给他。”   “非也。”晏十九却道:“十八兄那么早就离了家,不知道其中缘由也情有可原。”   他见一副曲挽香认真聆听的模样,心下一笑,故意愁眉苦脸卖了会儿关子才为难似地说:“这事本来不该让二娘子你知道的,毕竟……你是十七兄的……”   “没关系。”曲挽香忙道:“你尽管说。”   她的一双长睫轻扇,眸中如含了一汪沁人心脾的晶莹泉水,晏十九不禁一怔,忽然明白他那个谁都不喜欢的十七兄为何会独独执着于她这么些年。   “你……”他回过神,笑颜严丝无缝:“我是怕你知道了伤心……其实吧,十七兄会霸占这里的缘由,是为了将女子叫来私会。”   私……私什么?   晏沧愣了愣,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他的语出惊人,这下差点没跳起来:“私会?怎么可能!”   自己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当然不知道了。”晏十九坦坦荡荡,理所当然地说:“十七兄是在你走的一年后才开始干这事儿的。”他看着曲挽香叹息:“十七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明白,也许……本性如此?我不懂,但我同你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我一想,万一你也被哄骗了怎么办?”他往前凑近曲挽香,是一个亲昵的角度,“寻常女子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我一见你就喜欢,委实不忍让你也和她们落得一个下场。”   他一字一句的,口吻诚恳,自己都要快要被自己说服。要是晏铮在这里也就罢了,这么个傻乎乎的天真小娘子,他不信她心里一点也不起疑。   只要她去同晏铮闹,自己就能借此和父亲煽风点火,晏家的当家主母,不是这种人能做好的。   十七兄这么在乎她,到时候要他在曲家二娘子和爵位间做个选择……   晏十九虽然不喜欢晏铮,但这么多年他都从晏家军口中对他的事有所耳闻,所以他有自信,晏铮会放弃爵位。   哎呀哎呀,他的十七兄千好万好,唯一不好就不好在眼光不行。   这种软肋搁在身边,不是给自己添乱么。   眼前的曲挽香果然陷入沉默,晏十九不急,留时间慢慢给她想,倒是怕一旁的晏沧再说些什么不得了的话,先他一步道:“我知道你憧憬十七兄已久,不愿相信他其实是这么个人。但,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   他在这儿大费口舌,殊不知,晏沧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这番话。   毕竟,眼前这小娘子又不是死了的曲家娘子啊!   高高兴兴想要娶的姑娘忽然消香玉损,为了追寻她的面影做出这放浪行径,仔细想想,似乎……并非难以理解?   “…你说得对。”晏沧点了下头,“还真有这种可能。”   晏十九:“……?你懂就好。”   “不过二娘子你也不必伤感,”他佯装宽慰地扭头冲曲挽香道,“北境的姑娘我十七兄肯定早就瞧腻了,起码在爵位落下来前,你是不会被厌弃的。”   闻言,曲挽香身形一顿,脑袋垂得更低,晏十九有些看不清她覆盖了阴影的脸。   但,她肯定是信了,这会儿正在心里怀疑。   他忙添油加火:“二娘子可千万别怪十七兄,也别说是我说的,得不到的时候想要,得到了就索然无味。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倏”地一声,曲挽香起身。   她缓缓眨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晏十九看,晏十九以为她是在隐忍愤怒,“二娘子冷静啊”几个字还未说得出口,曲挽香转身离开。   “瞧我这嘴,怎么又把人家惹生气了呢。”他苦恼地问晏沧:“十七兄知道了不会罚我吧?可这事儿方才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说。”   他言外之意就是要拉晏沧下水,可后者神色愣愣道:“你说,你把她惹生气了?”   “对啊,不然呢?”   可……我怎么觉得她在笑呢。   晏沧抽抽嘴角,没有吭声。   -   入夜,晏铮收拾行囊,将打磨好的刀剑收入刀鞘,晏十九曾经待的那道边关离城中不远,大将军虽说给了三日,但在晏铮这儿,一日足够了。   明日去,后日回。正好。   他就着半桶冷水沐了浴,卧倒在床,月光透过轩窗洒入,晏铮半裸着上身,脖颈和肩膀连接处呈现出结实而优美的蜿蜒线条,薄被正好盖住他身上伤痕最多的腹部,只隐隐可见一角露在外头的腹肌轮廓。   “吱呀”   开门声细微得几乎不可查,他闭着眼,意识瞬间清醒。   来人似乎觉得自己不会被人发现,脚步缓慢地绕过前厅,拨开珠帘,轻声来到他的床前。   感到被子被小心掀开,那人毫不惧怕他会醒似的,鱼儿一般轻盈钻了进来。   “喂。”晏铮没忍住,笑着拿手一掌蒙在薄被下的那颗脑袋,“谁教你可以这样半夜溜来男人的屋子了?”   她的身体很小,和他贴在一起,显得脆弱不堪,曲挽香一点儿也不怕被他发现似地,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整个人几乎趴在他身上说:“郎君,我的屋里好冷呀。”   “哦,冷?可如今还是八月呀。”   晏铮叹了口气,约莫是没想到她会找来,还是在夜里,由着她趴在自己身上,抬手要去拿外衫,被曲挽香抓住:“郎君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晏铮拿不到外袍,垂眸将她看着。   曲挽香顿了顿,缓慢地说:“……你会腻吗?”   “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晏铮再聪明也听不懂。   他捏了捏曲挽香下巴尖上的软肉,笑问:“你今晚怎么了?”   曲挽香却不答话,撑着手起身,紧挨着晏铮坐在他腿上,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方才在被里闹腾一番,她的衣襟开了,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晏铮伸手替她理好衣裳,也不问她突然过来做什么:“我送你回去。”   “我今日和十九郎君说了一下午的话。”曲挽香自顾自地开口。   晏铮手一顿,语气不明道:“你们说什么了?”   “说了郎君的小时候……嗯,反正什么都有说。”她并不打算让晏铮知道晏十九说了什么,越过这个道:“郎君的弟弟果然和郎君一样有意思。”   晏铮差点没被这话气笑,“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手在她腰肢上威胁似地一捏,曲挽香怕痒,登时咯咯直笑。   回北境的一路上,因着有晏沧在,二人很少有这样胡闹的时候,到晏家的第一日还被迫分开了大半天,曲挽香的笑颜,晏铮竟觉得许久没有见过。   “香香,”他不禁眼神发暗地唤了声,拉过她的皓腕,另一只手掌住她的脸颊吻了下去,初时带有几分侵略性,渐渐又柔和下来,他分明对谁都不曾温柔,唯独在这种时候,一点点轻舐着她冰凉柔软的唇,怕伤了她一分一毫。   “唔……晏郎……”   她挣脱开来,撒娇似地搂紧他的脖子,晏铮有些哭笑不得,他没空再把她转到自己身下,在她耳畔哄骗似地低道:“要不,就这样试试好了。”   “对……别动,乖……”   “就这样……”   曲挽香从未觉得夜晚如此短过,迷迷糊糊的视野里,明明方才天还黑着,不一会儿就又泛起鱼肚白。   “再不回去,下人该起疑了。”   晏铮摸了摸她埋在自己颈窝里的脑袋,没得到她的回应,他连被子和人一起打横抱起来,曲挽香这才哑着声音问:“郎君要送我回去吗?”   “那可不行。”晏铮似乎笑了声,“得先把你洗干净呀小娘子。”   曲挽香果真什么都不用干,可她还是个妙龄的姑娘,后知后觉感到羞涩,紧紧靠在木桶边上,好在晏铮对她的小动作似乎并无察觉,睡意朦胧间,除了哗啦的水声,她听见晏铮说:“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走?”   “嗯,”他打湿她的长发,动作轻缓,声音平淡地说,“后日一早我就回来,你要有什么事就找郭申,他什么都会替你做的。”   什么都会替你做。   的确。   曲挽香出神地盯着晏铮缓慢动作的双臂,哪怕她还是那个豪门曲家的贵女,恐怕京都也没有哪个郎君会愿意这样服侍她的。   “不用担心呀。”她说:“郎君什么见我吃过亏的?”   晏铮噗嗤一声,起身用帕子挽起她湿漉漉的头发,不置可否地笑道:“的确。”   作者有话要说:听我辩解,存稿箱时间设错了,睡到天昏地暗起来一看才发现(。。) 第78章   晏铮走的时候没让晏家的任何人送行。晏十九想起来了,他这个兄长从以前起就不是个高调的人。   所以才能在他和晏沧毫无察觉之间,走到他们那么前面去。   他今日醒得很早,无他,天太热而已,常年在边关待着,身周有一点变化都能立即被他察觉。   但路过角门,撞见他十七兄左手拽着缰绳,右手在曲挽香后腰一揽,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这一幕,纯粹是巧合。   他还在睡眼惺忪地愣神时,晏铮已一跨上马,扬长而去。   曲挽香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晏十九不禁面红耳赤,他行事比同龄人老成,在男欢女爱这方面就是个雏,只觉这俩人大清早就这么亲昵,实在有伤风化。不过十七兄走了,对自己来说倒是件好事。   “我昨日跟你说的事你都忘了不成?”他清咳几声,挂上笑脸,慢悠悠上前,“十七兄不是良人。”   昨日她那副模样回去,他定以为今日能看一出大戏,结果,半点事儿也没发生?   “哦,”曲挽香回首,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情绪,“你说的是,你兄长是个多情之人,我会被始乱终弃的那个?”   什么悲伤、不舍、愤怒……他想看见的神情,都没有。她始终是那副没脑子的温和笑意。   “你这不是清楚吗。”晏十九有个毛病,事情一旦没按自己计划中那样发展,就会有点火大,“我都那么同你说了,你就一点不在意?还是说,你有自信他不会像对那些姑娘一样对你?”   他哼道:“别傻了。”   晏十九这话说错了。   若真有自信,那曲挽香昨夜根本不会跑去晏铮的屋子。   她在袖中轻轻握了握,那是方才晏铮抱她时,悄无声息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金锁。   象征着晏家祖母的,那把金锁。   她分明记得自己把它锁进了柜子里,看来这两年的确出了很多事,如今兜兜转转,又从他那儿回到了自己手里。   “拿着,我把选择权给你。”   晏铮压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他会如此行事,是不是因为,一旦等他得了军功,从边关回来,世子之位就有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可晏铮自己一点儿也不稀罕这些东西。   曲挽香看得出来。   他临走前那些话真正的意思是:“你若想做晏家主母,我就让你做。你不想做,我也可以带你走。”   很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可真是……   曲挽香昨日莫名被晏十九挑起的疑惑,对,是疑惑,她并没有不安,只是十分疑惑。那些疑惑在今晨,被他如此随意的一句话给冲了个烟消云散。   她也许现在还无法得知晏铮执着于自己的理由,但,始乱终弃?   硬要说的话,曲挽香还比较相信自己会始乱终弃。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   天底下可没有比她的晏郎更解风情的男子了。   “你说得对。”曲挽香点头,晏十九以为她总算听进自己的话,便见她认真地说:“可就算注定要被始乱终弃,我也不会后悔。”   晏十九一愣。   “……你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算被晏郎始乱终弃,伤得遍体鳞伤,我对晏郎的爱也如黄河般……”   “停,停!”   晏十九没忍住露出错愕的神色,他想,她不是那种乖乖世家女吗?怎么能不按套路出牌,怎么能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   什……什么爱不爱的,这么直言不讳地诉说对外男的情意,太不知廉耻了!   晏十九一反常态,狂咽唾沫之时,曲挽香却眼底闪闪亮亮地将他注视,这一刻,她宛如发现了什么稀奇之物。   要是让很有经验之谈的曲泽来说,他二姐露出这种眼神,那准没好事。   “你……”他斟酌刹那,抬头却发现曲挽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自己的脸几乎要与那张瑰丽的,漂亮的脸贴近在一起。   “你?”   她粉唇微启,冷静如晏十九却破天荒的,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往后蹦开数丈。   家中几个姐姐早就出嫁了,他平日从来只和男人凑在一块,当然也只熟悉男人。对女子,可谓一无所知。   要是他自己主动凑上去也罢,那是因为自己在把人当猎物,但要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可即便他方才退得那么快,鼻间仍留下了她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幽香,仿佛还能看清那张白净面颊上浅浅透明的绒毛。   他昨日从未在意过的东西,这会儿却莫名其妙地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于晏十九而言,太过陌生。   他本来在脑子里想好的奸计,被她这一贴近,忘了个精光。   “你干什么。”少年到底太过青涩,城府太浅,情况一超出预料,忍不住发怒:“离我远点。”   他的四肢发烫,不知为何,连声音都有点抖,他昨夜案前点灯,冥思苦想出来的几个法子,比如说挑拨离间,再过分点,让她受点伤。   这些计策在此时却被他体内的一团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能不生气吗?   “你怎么了吗?”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对他的异样仿佛毫不知情,上前几步,想要扶他:“你脸这么红,是染了风寒吗?”   风寒风寒,大夏天的,他去染哪门子风寒!   “你别过来,别碰我!”晏十九忍不住了,装都装不下去平时的笑脸,“你一个大家闺秀,没成婚就跑到外男的家里来,本来就不成体统,你居然还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你就不怕我把这事告到我爹那里去!”   “哦?”曲挽香脸上毫无惧色,疑惑地问:“不成体统?不知羞耻?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放屁!   好在曲挽香离远了些,晏十九往后一退,总算恢复些冷静,他如今可没工夫抹黑晏铮,他是知道这个法子在这个被男欢女爱蒙蔽了双眼的女人面前行不通了,“你们方才在角门那儿亲亲我我,全被我看见了。”   这种不知人心险恶的贵女,不是该被自己随随便便游说两句就上钩的吗。毕竟,他了解的京都贵胄,别的不行,无聊的自尊心可别谁都要高。   她能容忍情郎的不忠?   …事实证明,京都也是有例外的。   好在,他还有第二种法子。   晏家虽不像京都豪门那般规矩森严,可也不代表会让她这种,不、不知羞耻的女人做当家主母。   他要去把这事禀告给他爹,让爹把她扫地出门。   晏十九打定主意,挣扎了几下,腿竟还有点发软,曲挽香看在眼里,似乎觉得他可怜,蹲身握住他的手说:“我早说过了让我扶你起来嘛。”   晏十九一瞬间忘了要把她甩开,他浑身僵硬,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是:女子的手……居然是这么柔软的吗……?   “啪”   下一刻,他回过神,猛地将她打开。   “不知廉耻。”   少年挑眉冷道。   “你……怎么随随便便摸一个男人的手!”   “可你也不算是男人吧?”他这副模样和之前简直大相径庭,曲挽香噗嗤一声,是没有恶意的笑容,可晏十九只觉她这么说,是拿了自己和晏铮做比较。   的确,十七兄比自己生得高,身法比自己强,说话做事都比自己成熟老练,他就是晏家所有庶子头顶上那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所以他才格外不甘,这女人千错万错,错在不该拿十七兄来羞辱自己。   “很好。”他怒极反笑,撑着阑干站起身,“我本来想直接去寻我爹,但如今我反悔了。”   他要靠自己,找个别的法子,让她和十七兄彻底知道厉害。   眼看晏十九头也不回地跑远,曲挽香状似可惜地叹了口气,过不了多久又双目闪亮地喃喃:“晏郎的家人真是有意思……就是知道他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呢?”   曲挽香找回了一种曾经的感觉,曾经……欺负曲泽时的快乐又自在的感觉。   -   “郭申。”   郭申一早起来,正要去向曲挽香问好,被半途跳出来的晏十九截住。   “我有事要问你。”   “十九郎君?怎么了?”   “我十七兄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当真是京都曲家来的闺秀?”他罕见地皱着眉,不知为何还气喘吁吁。   郭申是不解他这是又要闹哪一出,犹豫了下道:“是,十九郎君当初不也瞧过画像吗?二娘子的确是曲家的姑娘。”   晏十九难以置信。   当初他十七兄找人画的画像上的曲挽香,分明像一朵水仙花,清尘脱俗,高不可攀。典型的京都贵胄。   如今怎么会是方才那样的?   那才不是水仙花。   他不敢相信晏铮会喜欢这样的,而且,他十八兄居然也没觉得不对。   “你是和十七兄他们合伙来骗我们呢吧?她要真是曲家人,她爹娘会让她跟一个外男来北境?”   那对京都豪门而言,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其中……有些缘由。”郭申有点为难,不知该不该把事实告诉晏十九,可要是他真的这么想,误会了二娘子,到时候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就不好办了。   “其实吧……”他让晏十九附耳过来,低声道:“二娘子虽说是曲家的姑娘,可早就不算是曲家的人了。和咱们爷……有些相似。”   他是这么想的,说明白了,晏十九也就拿捏不到曲挽香的错处。毕竟这人年纪虽小,心却不小,更不是个善茬。   晏十九闻言一顿,怒容渐散,一个绝妙的计策缓缓浮上他的心头。   原来如此,所以她已经算不上是京都贵女了。   那,自己还跟她客气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别怕是助攻 第79章   晏铮快马抵达边关城门口时,斥候来报,前方似乎又发现北夷的一支小队。   据晏家军这些天的推测,频频来犯的不过三四支队伍,一百来人的骑兵。   这么点人数,想要攻破晏家的防线实属无稽之谈。但若是放着不管,长久来看,助长敌方威风,且不知他们想要耍什么手段。   晏家没必要和他们猜拳,逮住机会摁一下就死的蚂蚁罢了。只是这个机会,却不是底下的人敢随便逮的。要是出兵去追,中了圈套,得不偿失。   所以晏铮到来,给众人喂了一剂定心丹。   “十七爷。”   都尉早在帐前候着,见到晏铮时仍有些不敢置信,谁都知道晏十七同晏家恩断义绝的事,自然谁也没想到,竟还有再见他一面的机会。   “您……您长高了。”   都尉的年纪比郭申都要大些,虽没有他长大,可也曾同尚且年少的晏铮有过不少往来。   他甚至记得自己同年仅十四的晏铮交手,十招之内被卸了兵器。   他那时便想,有了晏铮,晏家的辉煌定能延续下去。   他是天才。   “现在什么情况?”晏铮淡淡嗯了声,没有和久别重逢的部下叙旧的打算。   “啊,是……”   都尉正了脸色,将这几日北夷的动向汇报。   北蛮子跟那臭气熏天的苍蝇差不了多少,每回来犯,不同他们真枪实战,打一会就跑,没人追了又来,实在是叫人恶心。   “爷赶了大半日路也辛苦,要不,稍作修整,等明日晨时咱们再开门迎击?”   “明日?”晏铮抚了抚腰间佩刀,哂道:“何必等到明日?就今夜吧。”   “今夜?”都尉错愕,“可……如今什么计策都没有……”   “我自有办法。”晏铮懒得说自己要赶着回去,“派一队兵跟我走,其他的你不用管。”   若不是今日见到晏铮,都尉险些要忘了。他就是这样极有主意又说一不二的人。   “属下这就去办。”   -   晏十九昨日辞别了郭申,彻底放下心来。   曲挽香算不上是曲家的人。   可自己家何等门楣,一个被逐出家族的女人,也痴心妄想做主母?   他考虑了一夜要怎么给曲挽香好看,翌日去寻,没在她屋里找到她,在门前等到午时,亦没见她回来。   眼看时辰越来越晚,他心中不由焦急,没了晏铮,曲挽香能去哪儿?   好在正巧有婢女端了银盘路过,逮住一问才知,竟是给曲挽香送午膳去的。   晏十九赶到上回那个花苑总算看见曲挽香,她正拿了个钓竿,坐在池塘边上,姿态好不悠闲。   水中有红白黑的锦鲤簇拥,浸在水里的鱼篓已经装了两三尾小鱼。   她这是在干什么?   “当然是在钓鱼了。”曲挽香回答,“十九郎君放心,我之后会把鱼放走的。”   还用你说?当然得放走了。   晏十九难以置信,寻常贵女不是弹琴作诗,怎么也得有点风雅的爱好。   她,钓鱼?   “怪不得会被逐出家门……”他自言自语地低哼,话没落地,前院传来一阵响动,隔得太远,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动静。   “怎么了吗?”曲挽香的注意力从漂上挪开。   “肯定是十七兄的那帮兄弟听说他回来,跑来看他了。”   晏十九不问下人都猜得到发生何事,他不咸不淡地冲曲挽香笑道:“十七兄在北境的名声可非同凡响。”   谁都知道他,当然也就谁都不敢招惹他。   城内不乏达官子弟,要么一开始就和晏铮关系好,要么一开始不好后头被收拾一顿也同他关系好起来。   反正,北境这帮郎君各个好得要和他十七兄同穿一条裤子。   听说他时隔三年回来,能不一窝蜂地登门拜访么。   “可惜,十七兄如今不在府里。”   晏十九似乎有些恼怒,曲挽香看不出他是在嫉妒哪一边,听他说:“这事你不用管,反正下人一会儿就会把他们请回去。”   “晏郎和他们关系很好吗?”曲挽香问。   “当然了。”晏十九道:“你别看十七兄现在对谁都冷着个脸,他以前可八面玲珑得很。要不然能让那些眼珠子比天高的一口一个‘哥’地叫他?”   “所以我才说,你运气不错。”晏十九忽然看向曲挽香,话中有不善的笑意:“能让十七兄抛弃家门,对自己的兄弟都毫无留恋的人,恐怕只有你一个了吧?”   “……”   曲挽香没有说话,晏十九便当她怕了自己,“我是十七兄的弟弟,所以我才这么同你说。人,要学会知足。”   尽管他曾经追问晏铮这么毅然决然要走,怎么舍得时,只得到他一句:“这世上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当断则断。”   是,这世上有什么是舍不得的?除了眼前这个女人,恐怕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吧。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晏十九凑近了点曲挽香,低头看她的脸色。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笑了声,“我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个没有身份的女子,无家族支撑,无兄弟扶持,你觉得自己配为晏家主母?”   他的话已说得十分直白,要是换做往常,晏十九能拐好几道弯,可这女人也不知是真傻假傻,他怕自己说得不明白,她就听不懂。   曲挽香闻言果然一愣,仅仅是如此,晏十九就仿佛已经找回昨日在她身上受的气。   他恨不得让她再难受点,“难道你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你怎么就觉得,我爹会答应身为嫡长子的十七兄,娶你这么个毫无用处的人进门呢?”   他兴高采烈地等着看曲挽香的反应,她若能气晕过去最好,不是都说京都贵女体虚得很吗。   “那这个东西没用了吗?”曲挽香的手却在袖中一摸,摸出那把有着非凡意义的金锁。   她抬头,压根儿没有晏十九想象中的惨白脸色,甚至还冲他笑,“大将军就算看到这个,也不会答应,是吗?”   她手里的金锁在艳阳下亮得刺痛晏十九的双眼,他身形一怔,脸色一点点黑下去。   ……怎么,可能?   这把锁,怎么,在她手里?   那是他姨娘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东西。   从前,还在晏铮他亲娘手里时,妾室们不敢肖想,等她死后,金锁没了主人,他姨娘那时是贵妾,妾室里身份最高的一个。   她一直以为,那把金锁会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晏家不能一直没有女主人。到了如今,她都还在等。   可金锁却早就到了晏铮手里,到了曲二娘手里……?   什么时候的事?自己怎么不知道?   “十七兄……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轻易把如此贵重的信物给旁人?   “看来这把锁还是有用的。”曲挽香对他的失态置若罔闻,五指一拢,挡住晏十九想要来拿的手。   她脸上又是那种微微闪烁的戏弄神情,可惜晏十九没能注意。   他的计划又被打乱了。   这把锁,不止象征晏家主母的地位,若是他娘能得到,自己也就由庶转嫡……   不再比晏十七低人一等,能和他平起平坐,能真的……超越他。   “给我。”   晏十九突然伸手,曲挽香往后一躲,她动作向来轻盈,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他竟还抓不到她。   可,她根本就不配。   二人从岸边追逐到长廊下,又回到池塘边,晏十九已是气喘吁吁,他因故受伤的事是真的,如今那伤也没有好全,跑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抓到曲挽香。   “十九郎君为什么这么想要?”曲挽香立在池塘边上,不解地问:“你想嫁给晏郎吗?”   他想嫁个屁!   晏十九好险没被她的歪理气死。   “你误会了。”少年最后那点冷静让他勉强挂上笑脸,望着曲挽香身后的大片池塘,一个绝妙的法子兀自浮上心头。   “我不是想和二娘子争这把锁,”他放轻了声音,朝曲挽香走去,“我只是从未见过,所以想仔细看看。”   曲挽香没有逃,是相信了自己的话吗。   “你知道的,我是庶子,这把锁从我生来到我死,都不可能和我有半点关系。”   “对得不到的东西……你不会很想亲眼看看吗?”   他已经来到曲挽香跟前,黝黑的眸被眼帘覆盖了大半,连英气的眉梢都垂下去,显得格外可怜。   曲挽香低着头,晏十九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没有再躲,想来是对自己心软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讽意,伸手,不给她一点反应的空隙,在她腰际猛地一推,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夺过金锁。   这串动作几乎只在一瞬间。   曲挽香再如何也不可能敌得过一个男子的力气,身后没有任何阑干挡着,她失了平衡,往后栽倒。   晏十九如愿以偿抓住金锁,他抬头,与曲挽香四目相视,他想看她害怕惊恐后悔,可她没有,她竟冲自己的身后……眨了眨眼睛。   他以为曲挽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水花扑通溅起的同时,晏十九的感官忽然在这瞬间解开了禁锢,他终于感觉到……身后,有人的气息。   晏十九来不及回头,被晏铮一脚踹在背脊上,他飞扑出去摔倒地上,脸色腾地白了,“十……”下一秒,双手被反剪着,几乎拧到一个要断裂的弯度。   金锁不可控地掉落在地上,晏铮阴沉着脸,看也没看,扭头跃入水中。   虽说是夏天,池水还是冰冷冰冷的。他抓住曲挽香,一手在她臀下一揽,一手在她腋窝下一提,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上了岸。   “来人!”   他眯着眼睛,视线幽冷的从地上的金锁挪到不知所措的晏十九身上,郭申和几个晏家军闻声而来,“爷……”   “给我绑了带下去。”   晏铮最后又看了晏十九一眼,晏十九也算身经百战的人,此刻被自家兄长那双怒火中天的目光看得背脊一抖,连假笑都做不出来。   他不明白……那池子的水深不及胸口,根本就淹不死人,为什么晏铮反应会这么大?   而且……他不是还在边关吗,为什么今天就回来了?   “撞到哪儿了?”从方才起晏铮的衣袍就被曲挽香紧紧拽着,吓得他蹲下身将她紧搂在怀里,手不断擦拭她脸上的水珠,若不是她还有意识,他定要上去踹死晏十九。   “香香?”曲挽香没有回应,晏铮藏不住眉眼间的戾气,声音却微颤着:“疼吗?是不是哪里疼?我让郭申去叫大夫了。”   曲挽香将脸埋进他胸口,摇了摇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怕被晏十九推,除了惊了一下以外,也的确没撞到哪儿,“郎君……我好冷……”   她一回话,晏铮那颗险些要窒息的心才稍微落了地。“咱们回去换衣裳。”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完,一顿,又平静异常地道:“我要将晏十九活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太累了就没更在酒店瘫了几天,休息好了,开始日更了orz   谢谢营养液。   感谢在2021-07-2823:58:49~2021-08-0300:4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睡觉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进了屋,婢女们顶着晏铮一张满带戾气的臭脸,急急忙忙备好热水,请曲挽香沐浴更衣。   他会那么勃然大怒,不仅是曲家下人,包括曲挽香在内,都有些意外。   晏铮向来是个将自己的情绪掩盖得很好的人。   如今正值盛夏,不必担心曲挽香染了风寒,婢女们将她身子细细擦干,知道这个姑娘恐怕以后就是她们的当家主母,带着点讨好意味地拿出好几件彩缎襦裙供她挑选,折腾了一番才替她换上。   曲挽香没让她们再替自己绞干头发,乌发带着点湿气被她拿簪子挽起,动作是随意的,发髻却不见一丝凌乱。   她还记得晏铮刚才的话。   “我要将晏十九活剥了。”   正因为了解才知道,他那副语气不是说笑。   刚步出屏风,晏铮一把将她拉过去,他冲身后的婢女抬抬下颌:“都出去。”   原来他沐浴完就一直守在屏风边上。   “郎君头发还湿着呢。”曲挽香像看不见晏铮微沉的脸色,转身去拿柜上的帕子,被他伸手拽回来,没等曲挽香挣扎,他将她拉到怀里,坐到塌上,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衣裳推了上去。   “晏铮……”饶是曲挽香,脸颊也泛起红,没等她拿手去推,发现晏铮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臂,眼神又冷了两个度。   她的上臂,挨近腋窝的软肉上有两块浅浅的青紫。   恐怕是方才摔进池塘时撞到了水底的石块,曲挽香自己都没察觉。   晏铮怒意更甚,要不是曲挽香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似乎就要拿刀去找晏十九算账了。   “…郎君?”   “我不在,他们就敢这么欺负你。”   这话几乎咬牙切齿从他嘴里挤出来,他不知在她落水那瞬间想到了什么,语调里除了怒意,曲挽香还听出了后怕。   “死了都是便宜他的。”   “郎君,”曲挽香抱住他的胳膊,将头依靠在他怀里,“那郎君后悔了吗?后悔……带我回家。”   “这才不是我家。”   温香软玉在怀,晏铮听出她带有安抚意味的语调,强迫自己敛了那股煞气,握着她皙白细瘦的手臂,冷哼着说:“没有你,哪儿都不是我的家。”   那块淤青分明并不骇人,过两三日就会好,可他的神色凝重得仿佛曲挽香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先拿拇指轻轻揉了揉,又怕弄疼她,动作停顿,仿佛不知怎样才能缓和她的痛苦。   曲挽香原本还一心想着怎么拦住他,眼下忍不住想笑,明明只要涂药就好了,难道是郎君慌乱过头,所以忘了吗?   她有点害羞,拉下自己的上衣,晏铮这回倒没有再拦。   “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刻意不去提晏十九的话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晏铮急匆匆赶回来,还没来得及从腰间卸去的佩刀穗子。   晏铮原本打算更早一些回来的,边关的晏家军不敢莽撞去追,他却敢,带了一队兵,在夜里潜入谁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密林,而后包围了北夷据点。他只留了个活口回去报信,其他人一个没留。   换做其他晏家子弟,恐怕也没人敢用如此偏激的法子。   万一这是障眼法,是陷阱,北夷据点里根本不止那百来人呢?   后果不堪设想。   晏铮归来时,满身是血,却没折一兵一将,都尉心中又敬又畏,敬的是爷花了大半日赶来边关,本该精疲力竭,可休整也不休整一下,带了兵直捣黄龙。   那不止是有决策,还有绝对的行动力。   而畏的,自然是晏铮不过离开北境三个年头,竟然就已成长到了这般地步……他想说后生可畏,可自己又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败给了他。   都尉递给他帕子擦干净血,挽留他休憩一夜再走,却被晏铮一口回绝。   “这是为何?十七爷这样昼夜不分地赶路……”太累了。就算是晏铮的身体,也该扛不住。   晏铮漫不经心回道:“有人在等我,迟了,小娘子该生气了。”   最终他被都尉以长辈之名,强行塞了几张饼充饥,才上马而去。   可如果不是那几句话的功夫耽搁了,他早可以赶在她落水前回来。   “快?”晏铮沉声说:“我回来得晚了。”   他看她一头乌发还湿着,摘了她的簪子,拿帕子替她细细擦拭起来,曲挽香配合地低下头,“可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郎君头上。”   没感觉到他对这话有所反应,曲挽香又缓缓补充:“但也不能太怪十九郎君。”   这次晏铮的手停了:“不怪他?”   的确不能全怪晏十九,曲挽香其实早就知道他会推自己。   那把金锁一放到他面前,他的神色就完全变了,垂涎得……好似要从喉咙里伸出手来抢一样。   一个死物,值得活人那般不顾一切也想得到吗?   正因为在曲家看过太多这样的戏码,曲挽香才越发明白其中荒谬。   哪怕,这个死物极其珍贵,珍贵到足以象征晏家主母,也不过是个物什。   晏铮并没有把这个东西放在眼里,以前给她的时候或许还十分看重,但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他把它给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随你处置。”   难道没有这个东西,自己就永远没法待在他身边吗?   晏铮最厌恶被束缚,曲挽香也一样。   所以她看见他的家人露出那副神色,才忍不住……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点多管闲事的心思。   晏沧和晏十九,和曲家那些被大人耳提面命,最后不得不终日仰视自己的姑娘多像啊。   自卑却无法停止向往,最后既活不成自己,也变不成他人。   越是这么相像,才越让她动容。   正好,晏铮在那时走进了花苑。   是来找自己的吗?曲挽香不知道,但对她来说,她的郎君不愧是她的郎君,来得太巧了。   像晏十九这般心高气傲的少年,给他一点超乎意料的回应,应当比任何说教都有用吧?她需要一个同他面对面说话的契机。   曲挽香故意没躲,等着他将自己推下水,她知道晏铮目睹这一幕会生气。可这发怒的程度……却着实有些超出她的意料。   或许,超出了所有人意料。   为什么呢?   他分明应该看一眼就知道,那池子不深,而且,自己是会凫水的。   一个之前暗暗怀揣在她心底的疑问忽然涌现而出:“晏铮为何要这么执着于自己呢?”   他从未和她吐露过半句有关她“死”后,他到底干了什么的过往。曲挽香只能猜个大概。   他为了自己,和族人恩断义绝。为了自己,进京为质。然后……查出自己的“死”因,叫祖母他们付出了代价。   仅此而已。其中细节,她一概不知。   这不是容易的事。寻常人会为了区区一个相好,做到这一步吗?   晏铮做到了。   曲挽香当然高兴了,可高兴过后,又多出一种不明不白,暗暗发闷的情绪在心中徘徊。   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能为他做的,却似乎很少很少……少得可怜。   这或许也是出于,自己不够了解他。   谁让晏铮那么心口不一。   “我的意思是……郎君可以罚十九郎君,但不要闹出人命。”   曲挽香脸色坦然,斟酌了下措辞,晏铮发这么大火,她还没法直说自己是故意为之,顺毛似地将脸贴在他胸口的暗纹刺绣上:“他不过是少年心性。郎君曾经不也是那样的吗?你在凉州城的时候,也同样威胁过我。”   确有其事。   那时,曲挽香扔了他的锁,他借口要将她推下水来报复,还扬言说自己可不会怜香惜玉,但晏铮其实只是想瞧瞧她到底会不会怕,她的哪一面才是真的。   如今旧事被重提,还是自己一边倒的欺负人,晏铮薄唇一抿,飞快低头看了眼她的神色,可惜被阴影盖住大半,看不清明,他移开视线:“我那时是……”顿了下,小声道:“不是还不知道你的底细吗。”   “可那也成不了郎君推人的理由。”   “我最后又没推,我本来就没打算……”   晏铮下意识辩解,一愣,又烦躁地闭了嘴,他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反正……那时我的确做得不对。”他说着,拿帕子轻轻绞她的长发,最后一句莫名有点小心翼翼:“你生气了?”   “我当然会生气,”曲挽香态度强硬起来时让人猜不透喜怒,似乎毫无动容地说,“若是郎君的道歉有用,那十九郎君的道歉不就也有用了吗?”   晏铮一顿,总算明白她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搞了半天,原来是在帮另一个男人求情啊。”他心里突突燃起点火气,伸手捏了捏曲挽香下巴尖上的软肉,要她抬头看自己,“这似乎不是第一回 了。”   “什么另一个男人?”小娘子毫不畏惧地注视着他:“那是郎君的家弟。”   似乎只要晏铮敢为这事凶她,她就敢凶回去,还要扬起拳头打他。   晏铮简直要被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气笑,俯下身,轻咬她的唇瓣,又不敢用力,手叩住她的后脑,透着水气的帕子翩然落地,就这样在寂静长屋内的软榻上深吻了良久。   放开她时,他抚抚额头,似乎无可奈何:“又着了你的道了。”   “哦?”曲挽香说:“郎君因为我太貌美,忍不住占了我便宜,如今吃人嘴软,不得不答应我了?”   惯会得寸进尺。   晏铮狠狠啄了啄她的鼻尖,“你倒是说说,你郎君我什么时候没答应过你啊?”   他早就知道了,他永远不可能拿曲挽香有一点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你是乖狗狗 第81章 番外:撒糖后日谈(七)……   曲挽香翌日去看晏十九,果然没有缺胳膊少腿。   恐怕是昨日郭申带人将他绑了,看后半夜晏铮没有发话,又将人放了。好歹是晏家的郎君,他们一帮家臣,能把人怎么样。   估计是昨日被绑时绳子勒着了旧伤,晏十九一早起来脸就臭着,看见曲挽香胆大包天还敢来寻自己,恨不得起来再给她扔水里。   “你是喜欢上我了不成?我都那样对你了,还要往我这头跑?”他坐没个坐相地在自己院子里喂鱼,自打撕破脸皮,那副用来骗人的笑脸就懒得再摆出来。   “我这不是来瞧瞧你是否健在吗?”曲挽香淡淡地,不以为意地靠近他。   这话叫他怒容更甚,如今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儿当着女子的面被自己兄长收拾成那样,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没面子得想死,他恨不得永世再也不要和曲挽香相见。   “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就给我滚出去。”晏十九没好气地吼道。   曲挽香当然是有事找他的。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襦裙,屈膝在他身旁蹲下,手在袖中一摸,是那把他最后怎么也没得到的金锁。   晏十九这回不会再上她的当,他深知这个女人或许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愚蠢顺从,昨日她被自己推入水中最后一刻,朝他身后眨了下眼睛,这是他后来才察觉的事,她一早就知道十七兄在自己身后。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他有多想要那把锁,眼看要被他得手,故意用这种不入流的阴招陷害他。   蛇蝎心肠的女人!   “你是来冲我炫耀你马上就能做晏家主母了?”他讥笑了声,“也是,到时候我爹老了,你和十七兄掌管了晏府,我这个庶子,还不是你们想怎么报复就能怎么报复。”   他气得发抖,自己努力了十七年,追赶了晏铮十七年,自觉同他相差的,也不过是一个出身。   如果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父亲又怎么会宁愿拉下脸让晏沧去求晏十七回来,也不愿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呢?   他到底哪里还不够好?   比起为了个女人就抛弃家门的晏铮,无缘无故自请离去的晏沧,自己难道为晏家做得还不够多吗?   比起那两个自私自利的兄长而言!   所以晏十九听说大将军派人将晏铮召回来的当晚,他拿刀亲手给自己狠狠来了一下,确保能让他借口回家休养的伤势。   他想要的,他自己会去争。哪怕是晏铮,也别想赢过他。   但如今,从结果而言,自己没能做到。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关于金锁的事,他天真的以为锁还在父亲手里,却不知晏铮早就越过自己,早就压得他再也不能抬头了。   晏十九哭了一夜,扼制着声音,自暴自弃,没让任何人听见。   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什么都差人一等,碌碌无为,北境的百姓都说晏家不出废物,好巧不巧,要让他们失望,自己可能就是晏家的第一个废物。   他刚才喂鱼时,甚至在想,干脆就这样一头栽进池子里死了算了。   要不是曲挽香突然造访,说不定他真这么干了。   “报复你?”曲挽香一愣,旋即噗嗤一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的一言一行在如今的晏十九看来都是胜者的耀武扬威,正要冷着脸让她滚,便闻“扑通”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入水面,顷刻便沉进池底。   那是……   金……金锁。   “你——”   你干什么!   意识到的一瞬间,他倏地起身,被曲挽香抓住双臂,他挣了一遍没挣开,疑惑又愤怒地低头,陡然便撞上曲挽香那双显得过于平静的眼。   “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这话不该问你自己吗。   “我当然是要去捡……”   “你为什么要捡它呢?”曲挽香问:“那不过是个玩意。”   “那又不是普通的玩意!”晏十九不知该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愚蠢,“你不会觉得没了锁,你还能做你的晏家主母吧?给我松手!”   “谁告诉你,我要当晏家主母了?”   曲挽香看着他。   “不管那把锁在不在,我都从没打算做什么主母。”   晏十九的眉梢渐渐皱了起来,是觉得难以理解她说的话吗,还是觉得她彻底疯了呢。   他愣了好一会,嘴角刚要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被曲挽香下一句话打断:“倒是十九郎君你,你若真就那么想要那把锁,那么想要依靠它来强大自己,你可以下水,湿透衣裳,不惜被鱼粪和青苔挂满整张脸,也要跪在地上去将那把我压根儿就不稀罕的金锁捡回来。”   “那我现在就可以放手,”她说,“你尽管去好了。”   她说到做到,松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开。   晏十九却一顿,愣在原地。   他的视线前方不是沉入池底的金锁,而是方才被曲挽香抓皱的袖子。   “……为什么?”他动了动唇瓣,语调藏不住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打算做晏家主母?”   “晏家主母有什么了不起的?”曲挽香道:“不过就是被关在一座四角天地,对着一小帮人趾高气昂,以为自己多么不可一世,实则还是在替他人做嫁衣罢了。”   “或许也有乐在其中的人,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我没有做过主母,但见过,也过过差不多的日子,所以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我想活成什么样,不是一个无聊的死物能左右的。”   曲挽香脸上不知何时没了笑容,晏十九或许是第一次看她摆出这样严肃而认真的神色,他竟隐隐觉得……其中有某种魄力,这种魄力让他不得不去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尽管这些话在世人耳里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哪有女子会说出这种话的?   “你不去捡吗?”曲挽香问。   “我可都把它让给你了。”   这话像是故意为之,不,她就是故意的!晏十九咬了咬牙,潮热在脸上攀升:“关你什么事,我凭什么要捡你不要的东西?”   曲挽香不答,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晏十九更勃然大怒,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女人凭什么永远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分明以为她是为了主母之位才费尽心思……   才会……   “可、可那是十七兄给你的!你敢就这么扔了它?”他强撑着面子,凶巴巴地质问,又被曲挽香笃定似的一句“晏郎才不会介意呢”打了回来。   万策用尽,他没能给自己找到一点台阶下。   金锁还沉在池底,快要被淤泥淹没,晏十九的眼神钉在上边,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曲挽香在身后问:“你真的不去捡吗?”被晏十九一瞪,他转身离开池塘,几步石凳上坐下,嘴里还念叨:“你都不稀罕的东西,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稀罕?”   他的脸好烫,弓着身子,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好半晌,旁边没有动静,他偏过脑袋,偷偷摸摸地瞥了曲挽香一眼。   平心而论,她生得很美,是那种柔软却不脆弱的美,让人很轻易能联想到冬日墙头那一支迎风摇曳,坚韧而美丽的白花。   要是他爹,应该会很喜欢她这样相貌不小家子气的女子做儿媳。   “一个死物……”   晏十九第一次听见有人敢用这样的字眼描绘晏家那把价值不菲的宝贵金锁。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发现自己还在盯着曲挽香看,他一愣,莫名地突突咽了两口唾沫。   不行……不行不行……   自己这是干什么?   他、他有那么缺女人吗?   “十九郎君?”   他异常黏着的视线终于让曲挽香察觉,她歪着脑袋,尚未出声,晏十九忽然捉住她的手。   哪怕是少年,手掌也比她大了许多,有力的、炽热的,带着点汗意,他的身体换了个朝向,郑重其事地面对曲挽香,往前,靠得离她更近几步。   “我、我问你啊……”他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比起十七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   晏铮昨日回来得突然,又没和任何人提起,到了翌日,大将军的人大清早就来将他叫过去。   边关的战报同样是晨时快马加鞭送来的,都尉的信言简意赅,却是将晏铮从头夸到了脚。   谁都希望晏铮此次归家,父子俩能和好如初,晏铮那边不好游说,都尉只好在大将军面前大大赞扬一番晏铮,以图能替他挽回些大将军的信赖。   “我可给了你三日,怎么就提前回来了?”   那战报读过后被扔在书案上,晏铮淡淡一扫,无动于衷:“该做的事我做了。”   郭申在一旁是忐忑不安,大将军很少过问晏铮的战果,哪怕他做得再好,也极难得到一句夸赞。大抵是为了不让晏家子弟恃才傲物。   但对自己这个长子,大将军尤其苛刻。   今早一听说他叫人去唤晏铮,郭申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为了专程夸他的。   这想法刚一闪而过,大将军果然抬起一双尖锐如鹰喙的眼:“听说昨儿府里多了个落水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   大将军是不苟言笑的,他的人如他的行事作风一般,果断狠厉。此刻一笑,没有缓和房内紧张的氛围,只叫晏铮沉下眸光:“你想说什么?”   曲挽香落水,晏铮叫人绑了晏十九的事,哪里能逃过大将军的耳朵。   虽不知大将军此言何意,但郭申在一旁干站着,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是父子间该有的对话,他是打圆场也不是,不打圆场也不是。   “大将军……十七爷……”   要是今儿坐在晏铮对面的不是大将军,是随便什么人,他家爷也绝不会这般外露情绪。   “我什么都没说,你紧张什么?”大将军看也不看郭申,抬抬手示意他闭嘴,继续对晏铮笑道:“如今虽不是清明时节,但你三年未归,难得回来,也该去看看你母亲。”   话茬又从曲挽香身上拐了回去,可晏铮的神色不见缓和。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他转身,跨出房门最后一刻,幽深的眼神转回来:“你别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郭申慌慌张张追出来时,只能瞧见晏铮的背影。   “爷,爷,等等我啊……”他喘着气,好不容易追上他,还没开口,晏铮问:“她人呢?”   一旁的下人忙道:“二娘子醒了就去寻十九郎君了。”   “爷,我还有话还说完……”   “有什么话回来再说。”晏铮那点火气还没消下去,抛下一句话,让郭申该干嘛该干嘛,扭头朝晏十九的屋子去。   他本打算一早就去“问候”晏十九,虽说答应了曲挽香不要下狠手,但该有的惩戒他一点儿也不打算省,要不是半路被拦……   晏铮本就心情不好,除了大将军那茬,大抵是因为越靠近晏十九的屋子,就越让他想起曲挽香昨夜温言软语依偎在自己怀里,却是替别的男人求情。   等到进了院子,看见晏十九捉住曲挽香放在膝盖上的手,脑袋近得就差没贴在她鼻尖上时,晏铮一顿,停住脚步。 第82章 番外:撒糖后日谈(完)……   “不要怪十九郎君,他不过是少年心性。”   “我当然会生气,若是郎君的道歉有用,那十九郎君的道歉不就也有用吗?”   曲挽香这些天的话不知为何浮现在脑中,晏铮与二人隔了不过一条夹道,本可以立刻上前,可他晦暗着眼神,沉默片刻,往后,趁着无人察觉,转身离去。   “喂,你干什么?”   曲挽香忽然回首,晏十九追着她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方才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   但曲挽香没看清,又觉得是自己晃了眼。   晏十九可没空管有没有人在那里,他的话才说到一半。   “那个,我……”   “抱歉,十九郎君,”曲挽香打断他的话,“有什么事回头再谈。”   不待晏十九说出下一句话,她自然地挣开他的手,起身离开。   郭申正同几个晏家军闲聊,曲挽香找上他,问起晏铮的去向,郭申才觉得奇怪:“爷方才就去寻二娘子你了,你没瞧见他吗?”   “……”曲挽香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郭申摇头,他又不是他家爷肚子里的蛔虫。   “要不,我替二娘子找找去?”   “不用,”她说,“既然不知道他在哪儿,那就算了。”   郭申以为她要告辞离去,曲挽香又忽然回首道:“郭申……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   直到入夜,曲挽香也不知晏铮的去向,下人们都说没见过他,她将手里的帕子叠好收入怀中,今日或许是见不到晏铮了。   他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呢?   曲挽香要宽衣上塌,门外响起郭申的声音。   “二娘子,二娘子。”   敞开房门,难得见他满脸焦急。   “怎么了?”   “这……说来话长……”那焦急中带着一丝犹豫,天早就黑了,如果不是大事,郭申不会轻易上门,“二娘子,我找到爷在哪儿了。但是……”他不知该怎么说,“反正,你随我去看看吧。”   晏铮不在往常待的屋子,若不是有郭申带路,曲挽香都不知道晏府后头原来还有一处小山丘,木屋就建在山丘旁,隐蔽在树林里,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晏铮为什么会在这里?   “二娘子和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郭申踌躇地问她。   曲挽香望着紧闭的门扉不答。   他又叹气:“其实……明日是夫人,也就是爷生母的忌日。”   曲挽香从未听晏铮提过这事,她倏地看向郭申,郭申的目光却望着山丘之上,“夫人的墓就葬在那上边。”   所以,晏铮今夜才会在这里守着。   是吗?   “那我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曲挽香说:“他也许不想让人打扰。”   她向来是这么的察言观色,这么的周到,这么的懂分寸,甚至到了有些出格的程度。   哪怕面对朝夕相处的情郎,也是这个样子。   “不。”郭申说:“如今或许谁都不配踏进那道门扉,除了二娘子您。”   除了,她?   曲挽香一顿,显出迷茫之色。   她终究推门走进去,被浓厚的酒味呛了一下,可算明白过来郭申慌慌忙忙来找自己的原因。   “…晏郎?”   屋内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曲挽香跨过散乱一地的酒坛子,凭借稀疏的月辉,看见晏铮半倚在轩窗下,捏着酒盏,倒是背脊挺直。   曲挽香知道晏铮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   “晏郎,别喝了。”   身旁还有张椅子,她坐过去,伸手推他的肩膀,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可晏铮竟陡然一下倒了过来。   酒洒了一地,溅在曲挽香裙摆上几滴,晏铮倒在她膝盖上,隔着一层布料,他脸颊滚烫的温度将她生生灼了一下。   “……晏铮?你没事吧?”   手伸过去,被晏铮抬手打开,他居然还不是彻底醉过去的。   浅色的瞳仁随着脑袋一偏,从襦裙的褶皱里露出来。那双总是精明机敏的眼睛,此刻却雾蒙蒙的覆着一层浑浊之气,好一会儿工夫似乎才辨认出她的脸。   “你来干什么?”   如果不是晏铮用这种含含糊糊,沙哑不清的声音说话,曲挽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相信,他居然醉了。   “……郎君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晏铮低哼了声,手撑住椅子,可试了一遍又一遍,没能使得上一丁点起身屙力气,他被迫躺在曲挽香膝上。   离得近了,她总算看清晏铮的一张脸酡红,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看来就算酒量再好,那么多的酒,该醉还是得醉。   曲挽香从没见过晏铮喝醉酒后的模样,她试探性地问:“你为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呢?”   “你问我?”   晏铮拧起眉,他很少对她摆出如此凶恶的表情,可惜声音含糊不清,没有威慑力,倒让曲挽香觉得十分新奇。   “嗯,我问你呢。”   晏铮恼了她如此平静的态度,偏过头,重重哼声:“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见曲挽香没理自己,他又转回来看她:“你怎么这时候倒有空来过问我的事了?不去关心关心晏十九?”   曲挽香问道:“这同十九郎君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晏铮提起这事就来气:“他刚才靠得离你那么近。”   这理由听起来不像理由,但她总算明白晏铮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郎君方才来找我?”   晏铮不置可否。   “可十九郎君不一直是那个样子吗?”曲挽香不解他为什么忽然闹起别扭,在她心里,晏铮一直都是游刃有余,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不悦的,她不禁想笑,又在心里忍住,“晏郎,你喝醉了。”   “我没有。”晏铮不满闷声道:“你不觉得晏十九有问题,不代表他真的没有问题。”顿了顿道:“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挽香心中失笑,知道和现在的他说不通道理,哄小孩似地:“好,那我日后注意些。”   “还有,”晏铮却没打算结束这个话头,“晏十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之前派谁来找我不是找,为什么偏偏是他来?”他狠狠咬了咬牙,眯着眼,口吻不善:“肯定是他自请要来,鬼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晏郎说是,那就是。”   她轻声安抚,以为这下他总算发泄完了一腔不爽,晏铮却抬头看她,“而且……比起郭申,你有事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这话才是没头没尾,曲挽香反应过来,大概是她哪天找郭申问话时被他碰巧看了去。   “那是……”   “我就那么靠不住?”晏铮偏了偏头,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眼尾似乎都有些红,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什么,他抓住她的衣角,执拗地问:“郭申那个老不死的,哪里能比我好了?”   曲挽香哭笑不得:“你也知道他老呀,郭申可都是能当我父亲的年纪了……”   “那又怎样,”晏铮嚷道,“万一他对你图谋不轨呢?”   这怎么可能,自己又不是银子,谁见了都喜欢。   但如果说出来,或许还会适得其反。晏铮如今人都不是清醒。   “郎君,你到底怎么了?”   曲挽香摸摸他的脑袋,有点顺毛的意思。   晏铮脸朝外,侧躺在她膝上,是一个拒绝的姿态,一只手却暗暗伸过来抓住她的衣摆。好半晌,曲挽香终于听见他说:“你最近一见我就满口‘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可你的郎君不是我吗?”他的声音逐渐带上一点点委屈,“你整日和他在一起……那我呢?比起他,你就不愿意陪陪我?”   如果不是他如今喝醉了酒,曲挽香想,自己或许一辈子也不可能听到他这样的心声。   ……错愕。用这个词来描绘她如今的心情也许最会恰当。   “可是晏郎……那是你的家人……”   “比起他,你才是我的家人!”晏铮转了过来,他很少,不,是极少用这样强烈的语气和她说话:“如果你要说,那种在血脉上和我有联系的人才能算是家人的话,那我和你……岂不是永远成不了家人了?”   曲挽香一怔。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语。   她本以为,晏铮是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   望着他忽然泛起红的眼圈,曲挽香想起,他上一次这么失态,似乎还是在白云村的时候。   她其实……一直都有些迷茫。   迷茫于晏铮舍弃一切也要来找自己的理由。   她从小就背负着家族的期望,她在曲家能说一不二,能被祖母和父亲纵容,都是因为那份期望。   所以她越发明白,这些期望,这些爱都是有条件的,需要她去偿还些什么才行。   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爱你。   没有。   就算是晏铮,肯定也不会例外。哪怕她知道他是不一样的,可是……   “晏铮会离开晏家,算不上自愿,顶多是迫不得已。”   晏沧那天的话一直她心里徘徊不去。   越是去在意,曲挽香越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她……晏铮才会与自己的家人分崩离析?   说内疚有些不恰当,说想报恩更是差异甚远。   她明白晏铮的心意,她感到高兴的同时又知道想要这份爱延续下去,自己得回报晏铮些什么。   就像对祖母和父亲一样。   哪怕她多么希望他的爱不会像他们对自己那样终有耗尽的一天。   晏十九,就是她自以为的回报之一。   可是……为什么反而让他露出了这样悲伤的神情呢?   郭申说:“除了二娘子你。”   除了她,旁人都不行。   那是特别的意思吗?就算没有任何能够回报他的,也是特别的吗?   可自己又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他这样去做的。   “成了家人,万一你以后后悔了呢?”这话说出来,比曲挽香想象中还要耗费勇气。   她喜欢晏铮,喜欢他骨子里的不驯,他的真诚和热情,喜欢那双比任何人都要漂亮的眼睛。   她对自己了如指掌,却没办法洞悉他人的感情。   “因为我死过一次,所以你才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所以才会这么看重我,但其实,这或许只是……”一种错觉。   这就是曲挽香一直以来,感到迷茫的源头。   晏铮从她膝上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动作尚有些不稳,往椅背上一靠,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你还不知道吧?”   曲挽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格外低沉。   “我其实早就该死了。”   曲挽香抬头,对上晏铮那双掩在眼皮之下的,黯然的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曲挽香勉强笑了笑,“郎君为什么要为了我……”   打断她这话的,是晏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有什么沉甸甸、冰凉的东西被塞入她手中,曲挽香低头,那竟是晏铮一直惯用的匕首。   “你才不明白,曲挽香,你什么都不明白。”   晏铮冲她笑了,淡淡的,苦涩的,似乎她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我需要你,比你想象中的,比你需要我那样,更加需要你。”   “这不是错觉,我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错觉,从北境到京都,跨越遥遥三千里,做到这种地步。”   他合拢她的手掌,使她不得不用力抓紧那把匕首,“如果,有朝一日,我做出了一件违背这些话的事,那你就用这把刀杀了我吧。我绝不反抗。”   匕首的重量比她想象中还要沉,曲挽香的手一缩,被晏铮重新捉住,他冲她笑得温柔平静:“你连这都不愿相信我了吗?”   “我……”曲挽香似乎没想到会得到他这样的回应,她茫然摇头:“我不是想要你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样?”晏铮咬牙吼出来,沙哑的,像是从咽喉深处绞出来的气音,充满了不甘和委屈,“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我?”   曲挽香从没见过这样的晏铮,通红着眼,咬紧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模样。他那样的男儿,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就哭呢……   曲挽香被他握住了肩膀,很痛,她忽然发现晏铮的眼神透着一抹孤独,就好像她这几日天天和晏十九在一起,没有找过他,没有同他说话,仅仅如此,就让他寂寞得快要死了。   分明他从来没和自己说过这些事……   曲挽香见他这样,不知为何鼻腔跟着一酸,眼泪花险些掉出来,晏铮一愣,陡然松开手:“香……”   “可你又从没和我说过,”曲挽香埋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你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根本不了解郎君,我在晏家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知道郎君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   像是憋了一腔的委屈,曲挽香越是想,声音就越不成调子,她撇过头,泪花却如断线一般往下掉个不停。   她分明不想哭,她都忘了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或许连晏铮都没见过她哭泣的模样。   他果然慌了,哪里还剩半点方才质问她时的冷漠模样,手忙脚乱地凑上前伸手替她拭泪,发现她的泪珠子擦不尽以后,只好压低声音道:“香香,别哭,你别哭啊……你要我说,那我好好说就是了……”   透过模糊的视野,曲挽香看清晏铮皱紧眉头,无措的神情。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曲家,哪怕就是她的婢女,也没人会这样紧张她的眼泪。   自己今晚到底在干什么啊……   “晏铮。”   她压下哽咽,叫了他一声,她挺少叫他的名字的,晏铮点头,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她又唤:“晏、铮……”   晏铮,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哪怕我和你,始终相差了那空白的两年,我也可以相信你吗?   真的,可以吗?   她抓住他的前襟,缓缓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得连眼泪都尽数抹在他衣衫上。   晏铮一声不吭,任她低泣,恍惚间,她听见他说:“你为了曲家,为了自己的弟妹,做得很好,已经足够了。香香。”   他什么都不说,但他什么都明白。连她到底是想起了什么才会哭都猜得这样准。   一个比她自己都要更了解自己的人,这天底下,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吧。   如果这也是错觉的话,那“情”这一字,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曲挽香在山丘顶上的墓前,遇到了晏家的男主人,镇北大将军。   她犹豫了一下,上前同他行礼。   这个年老却不显衰老,身上依稀能辨认出几分同晏铮相似气质的长辈让曲挽香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来到晏家也有好些天了,这是头一次同大将军说话。   她本以为,他为人会更加可怕才对。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说这个“她”时,大将军看着眼前的坟茔。   “晏郎没同我说过。”她老实回答。   大将军道:“他当然不会告诉你。”   那还是晏铮尚且年幼,朝廷上下内忧外患的时候,北夷大军来犯,他带兵抗敌。   可留在北境城内的妻儿也并不安全,那时的北夷强悍狡猾,有一支小队突破薄弱的防线闯入晏府,擒拿了晏铮的生母。   那是七岁的晏铮第一次骑马,连马缰都抓不稳,为了活命,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将军,拼了命地赶到边关。他想让父亲去救他娘。   那样战无不胜的父亲,他几乎没有怀疑过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可那时的战况不容乐观,大将军若是带兵回去,这边必然失守,所以哪怕都尉带来晏铮乞求的信笺,他也没有看过一眼。   后来等到击退北夷,返回城内,晏铮的生母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地上的血都干透了。   同样是那一天,晏铮变了。   北境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但那不过是因为他不得不成为天才,总有些人事在逼他改变。   “听说你落水那日,他叫人把十九绑了,还扬言要杀了他?”大将军忽然开口。   曲挽香知道否定也没用,点头称是,他又笑:“这么多年,他果然还记得那天。”   那天,因为他回来得太晚,生母惨死。   难怪自己落水后,他会那么紧张后怕。原来不止是因为想起了她最初的死因。   那他从边关回来得那么快,也是因为这个。   所以,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不说,自己也从来不知道。   “恕我斗胆,”曲挽香道,“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您把晏铮叫回来是为了让他承爵。”   “承爵?”   大将军哈哈大笑,和在一众儿子面前表现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都不是晏家的人了,我凭什么让他承爵?”   “那……?”   大将军蹲下身,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她生前一直有个愿望,希望十七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儿郎。”   “我对不起她,起码想要实现她最后的遗愿。”   可大将军一直觉得,晏铮虽武艺过人,聪慧如狐,可他太过冷血孤僻,也许是目睹生母惨死给他留下太大阴影,他学不会再对任何人倾注情感。   这样的人,能干事,却难以顶天立地。   “但这几日,我倒觉得自己想错了。”   大将军看向曲挽香。   “虽远远入不了我的眼,但他的确长成了他母亲希望的那样。”   “您……只是为了确认这个才将他叫回来的吗?”曲挽香问道。   “不然还能是什么?”大将军眉一挑,颇为不屑:“那种抛弃家门的逆子,他要是跪下来求求我,我倒也不是不能重新考虑他。”   曲挽香噗嗤一笑,轻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她同样蹲下身,朝大将军伸出手,金锁被一方帕子整齐包好,摊在她掌中。   “这个,还给您。”她说:“之前被我丢进池子里弄脏了,还麻烦了郭申替我捡回来。”   大将军倒没因她如此随意的对待自己的传家宝有所不满,摇头道:“这不是我那逆子给你的吗,既然是你的,那你就收着吧。”   “不。”曲挽香说:“他说这个东西随我处置。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它该物归原主。”   这把锁承载了她和晏铮的过往,而如今,她和他已经不再需要了。   盛夏。   晏沧在今日,从晏十九嘴里得知了这些年来最震撼他的事。   一直跟在十七身边的那个姑娘,居然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曲家二娘子。   他久久没能回神,首先想起的是每次曲挽香都会向自己投来的狡黠视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她给耍了!   “她人呢?”   晏十九没什么精神地回答:“已经和十七兄出府了,不出意外估计已经快离开北境了吧?”   那怎么不行。他得去追,他要狠狠教训那个可恶的狡猾女人!   “十八兄,你等等。”   晏沧正要离开,被晏十九抓住。   “你要是能追上他们,能不能替我给十七兄带句话?”   “话?”晏沧纳闷:“什么话?”   “你就说……‘二娘子的事,这次姑且算是你赢了,但等我承了爵,下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晏沧没能听懂这话的深意,随意点点头,背上包袱狂奔而去。   马车出了城,行在廖无一人的荒原上,曲挽香昨日睡得晚起得早,有了空就犯困,她说自己不想睡车里,怎么都要枕在晏铮膝上,他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风吹起她乌亮的额发,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晏铮本专心驾车,没过一会视线被她吸引过去。   昨夜哭了那么久,理所当然眼睛还肿着,他其实没有太多关于喝醉以后的记忆,清醒过来,是因为曲挽香那句“万一你以后后悔了呢”。   如今想想……自己难道在那之前还说了什么?   晏铮面不改色,心里却计较起来。他本想直接问,可这样就会让她知道自己那时是真的醉得没了意识。   “那可不行。”他摩挲着曲挽香的额发,眯着眼,不满地喃喃:“本来昨晚就够难堪了,小爷我怎么能再这样丢面子?”   曲挽香不禁在心里叹气,看来要让这人彻底坦诚起来,着实还需要一些功夫。   正想着,唇上忽然掠过柔软温热的触感,她没来得及惊讶,晏铮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曲挽香,我绝对不会让你后悔的。”   那是那么久以来,他藏着掩着,没让她听见过一次的情话。   不过无妨。   从此往后,她还有很多种办法让他亲口说出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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