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星河滚烫,你是心之所往》作者:杨清霖   内容简介:   传闻清淮市郊的钟山山顶有一座存在千年的古庙,里面供奉着一位不知名的神明,所求凡是善念,几经周转总能得以实现。   陆濛濛在去探望姥姥的路上被债主追车,在钟山山脚下出了车祸。弥留之际,她祈求救命,然后见到了那位白衣飒飒的神明。   “请您救救我……”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去见的人。”   孤寂了千年的神明,遇到了春光明媚的少女,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杨清霖 一个傲娇系岭南姑娘,文学生,偏爱书与奶茶,外冷内热型人格,但永远屈服于温柔。   享受不断感知新事物的过程,将文学视为终身梦想,希望穷尽一生写出有温度有价值的故事。   已出版:《亲爱的少年,久等了》、《银河与他的猫》、《直到遇见你 我只喜欢你》   / 作者前言 /   动笔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二十一岁已经接近尾声。   如果把我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比作一次舞台亮相的话,那么我就是个完全没有准备,打着浓重的腮红,仓促地提着裙子就跑上来和大家见面的业余小演员啦。   光束有点使人眩晕哈,但是看到大家眼睛里的温柔和期待,比镁光灯还要亮噢。   接受自己,喜欢自己,真的是一个耗时很长的课题。在创作故事里的陆濛濛时,我一直都在想,她究竟要怎么样在这个故事里长大呢?   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在故事结尾的时候以最好的状态谢幕呢?   陆濛濛其实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平凡少女,有些笨拙,有些不解风情,没什么长处,最大的优点就是向日葵一样的性格,还有一身没头脑的孤勇。   她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和所有站在那个年纪里的姑娘一样,迷茫无措,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后来,她找到了答案。   无论人或什么其他物种,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也许是惊鸿一瞥的一个笑容,也许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眼神,又或者只是存在于内心角落里难以磨灭的那一点点不甘心,无论在别人看来多么微不足道,但放在我们眼中,那都是值得倾尽所有守护的珍宝。   我也不例外。我是一个非常不服输的人,对待自己非常苛刻。在“喜欢自己”这门必修课当中,我绝对是那个平时分就不及格的学生,总是害怕自己不够好,总想着自己要再好一点,再优秀一点,这样才对得起自己曾经被寄予的厚望。   但是随着时光流淌,我在人世间,也在一个个与你们分享的故事中长大,慢慢地意识到,其实他人的眼光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不是为了成为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活的。   真正付出了所有去努力过的人,是没有必要惶惶不可终日的。   我们行走在人世间,每做一件事就犹如押上所有家财的赌徒,没有人能够预知赌局的结果,但我们选择付出所有筹码,并不全是为了那个不可知的结局,而是为了获得无论好与坏都能坦然接受的勇气。   因为最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喜欢自己呀。只有当自己成为了光,能够散发光,才能拥有温暖他人的力量,才能拥有守护自己心爱的一切的能力。   我希望我往后能成为这样的人,也希望每一个你都能在我写的故事中收获一点光芒。   我深知没有谁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我们都能做到的是不辜负自己,坚守自己心中的光芒,并为此一路奋战下去。   人终会老去,这是遗憾也是幸福,希望在垂暮时回首,我们还都能说出一句“不负少年时”。   我怀着满腔热忱如此期待着。 楔子   传闻京都以北的钟山山顶上有一座凡人修建的神庙,里面供奉着一位不知名的神明,所求凡是善念,几经周转总能得以实现。   欧副官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委派做这位神明的副官。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专职给各路天神跑腿的小喽啰,每天背着竹编的箱笼在乱飞,受尽风吹雨淋。   欧副官只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千年难遇的凡胎神明时,他正一袭玄色衣袍盘坐在神坛之上,侧身托腮,微合着双眸养神,面白如纸。   欧副官头一次见如此清瘦孱弱的神。果然以人身封神,就像妄图以木斗盛装海水,器小量大,难承其重。   “你是?”   欧副官忙伏地叩拜:“我是新来的副官。往后就由我辅佐大人打理神庙的相关事务。”   神明淡淡笑了:“我这儿没什么事可打理的。”   “大人既留守人间,自需要多方接洽。况且神庙坐守清淮大地,疆域辽阔,民众颇多,按规矩当配一名副官。”   神明笑意清浅,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随意问道:“神界给你发俸禄吗?”   欧副官一愣,答:“神界与人界不同。下官以为大人分忧为荣,不求薪俸。”   “既无薪俸,你又为何而侍我呢?”   欧副官伏得更深了:“为天命,大人。”   神明微怔,似是想起什么,但很快恢复正常。   “不必叫大人了。我早前姓萧,你可唤我的名……”   “下官不敢。”   萧姓乃前朝国姓,欧副官深知眼前这位大人前世是何出身,如今又封了正神之位,按哪界的规矩都断没有直呼他名讳的道理。   “你说神界与人界不同,但你这模样可和先皇朝中那些墨守成规的老顽固没甚区别。”神明在神坛中坐正。欧副官瞟见神光散开,神明向他走来,微风开道,步步生莲。   “你既为我的副官,我便交与你一件事。”   “请大人吩咐。”   神明在欧副官手边停住,如影的莲花涟漪般散开,触到欧副官的手肘,他发现是凉的。   欧副官这才发觉神明的声音像结了霜,不是病弱的无力和漠然,而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和绝望。   神明说:“请让我寂灭吧,副官。”   惊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欧副官抖成了筛子:“神……神是不会死的,大人。”   “我会的。”神明挽起衣袖,让脸色煞白的欧副官看他手腕上蜿蜒缠绕的符咒,“这个诅咒,是我死去的唯一希望。”   萧先生交给欧副官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欧副官完全没有能力完成的事。他起初不能理解萧先生的话,因为在欧副官的认知中,神明是不可能寂灭的,哪怕是违逆天命、身受诅咒,也从未有过因此而死去的神。   但这位神明仍然非常执着于求死。欧副官为此翻遍了神界的古籍,找到寥寥一页关于诅咒的记载。书页上画了一个名唤“开明神印”的解咒符,批注大意是说,解咒之后死去抑或安然无恙的可能是五五开,但解咒人究竟是何人,会于何时何地出现,未曾有只言片语。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对神来说,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也是惩罚的一部分,不管死亡对他来说意味的是消逝还是解脱。   欧副官多少能明白一点萧先生的心境。按人间的历法来算,萧先生前世遇劫战死时方二十一岁。经历过那样一场山河巨变的浩劫,国土白骨成堆,即便成神也会感到难以抽离。萧先生的病,不在身而在心。所以欧副官事事顺从于他,从不假意打探,从不絮叨说教,只想放手让萧先生去做他想做的事,以求能稍微治愈他的心病。   但欧副官很快发现了萧先生的不寻常。尽管这位神明守礼敬业,认真聆听所有人类的祷告,却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从不直接出手为任何人实现心愿。   “神明太小气了……面对供奉他的人们都这么吝啬自己的神力……”庙里渐渐有仆人在私下里议论。直到有一天,大家目睹神明救济一位流浪至此的老妪。他步步谨慎,却也没能算到一碗续命的热粥会在最后变成索命的毒药。   他们这才明白神明身上的诅咒是多么不祥,一旦他心生恻隐,诅咒便会在使出神力之后生效,使事态往人类所愿的反方向发展。人类将他供上神位,他的神力却偏不能为人类所用,连神界也难以接纳他,诅咒让他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神。   欧副官替神明掩埋了那位老妪。那一夜的钟山难得下了漫天大雪,欧副官按照吩咐在庙宇附近设结界时,感觉寒风刮来,又锐又冷,像那位老妪倒下时神明满是悲怆的眼神。   若想守护,首先要做到的,是不伤害。   那往后数百数千年,神庙因为神明的结界,从这世间,更从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模糊了。时迁俗易,斗转星移,人与神也渐行渐远。而京都以北的钟山仍然是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但再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踏上山顶,再也没有人带着虔诚的心,向这位孤独的守护神祈祷。   对那位神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活着也不过是睁眼闭眼之间一些无趣琐碎的日常。是看不完的书卷,是下不完的棋盘,是练不完的阵法和看不完的陌生景致。   他也会去瞧瞧人间,望着他守护的大地在瞬息之间更迭变迁,但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叠加。   他常常会想起在钟山之顶受封的那一夜,神界对他的诅咒给出的三句告诫:“一忌恻隐,二忌怜悯,三忌愿其所愿。”   他注定是不能有怜悯之心的神,一如当初只能是空有一腔热血的皇子,注定了目睹悲苦却无能为力。他只能远离众生,活在暗处,等着秋去夏来。   一直到,她的出现。 第一章   “因为,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去见的人。”   (1)   人间,盛夏,雨夜。   陆濛濛在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折腾了一天都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她不是双一流大学出身,学的还是比较冷门的历史学专业,从进入实习期开始就一直处于“走投无路”的待业状态,俨然成了应届毕业大军里“没背景、没工作、没对象”的“三无”人员之一。今天也照旧无所收获的,出地铁站时还被一个保险推销员缠了许久,唯一的幸运是能在门禁之前回到宿舍。她的室友们早在暑假前就搬走了,只剩她独自留守。   拿着湿漉漉的雨伞打开宿舍门时,迎接陆濛濛的还是出门前一切都乱糟糟的景致。   她累得都没力气抱怨,踢开脚上的高跟鞋,翻出已经死机的手机插上电源。洗好澡出来时,她习惯性地捞起手机查看微信,发现有好几条来自姥姥管床医生的消息,点开一看,另一只手里捧着的泡面碗差点儿倒了。   “突发急症准备抢救,情况不乐观,速来。”上面还有几个未接通的语音电话提示。   不祥的预感兜头罩下来。姥姥的病已经不是近来才有的事了,用管床医生的话来说,从三年前确诊开始,每多过一天都是赚到。陆濛濛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赶紧收拾好物品冲到宿舍门口,惊觉雨势比刚才回来时更大了。   她穿着雨衣,站在门口仰头看一片漆黑的夜空,祈求般呢喃道:“拜托了,请让雨停下吧。”   话音刚落,原本倾盆而下的大雨霎时收住来势,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点,最后彻底停住。对陆濛濛来说,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是以前她都会慎重地乞求大雨变小雨而非晴朗。因为如果一路上都听着人们议论突然变化的天气,总会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制造了什么恐慌,不自觉地感到内疚。但眼下是深夜,没什么路人,她也有急事在前,顾不得那么多了。想罢,她理了理雨衣,一头钻进夜幕中。   姥姥住的医院位于清淮市市郊,一个倚居在钟山脚下的小镇之内。这个点出市区的大巴早已经停运了,陆濛濛当即决定到两站公交车以外的居委小区,去开白萱姐姐早前说送给她用的那辆小电动。   陆濛濛已经很久没来这里。虽说很靠近学校,但这个小区里所有属于他们家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就被债主们搬去拍卖抵债了,而且就算如此,也没能补上那黑洞一般的债务缺口。她这么多年来,过的是到处躲债主的日子,长这么大收到过最值钱的礼物就是这辆被白萱姐姐淘汰的小电动,还因为大学不许学生骑电动车出入而闲置了许久。   黑夜里摸进小区取车,她因为心里牵挂着姥姥整个人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心思去留意某些住在小区里的债主,这种情况下就算被逮到她也决不会停下的。幸好一切还算顺利,陆濛濛骑着车经过指向钟山的路牌时,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起来。   夜里出市的车不多,水雾笼罩中能看见一辆银色的小面包车疾驰而来,和其他徐徐前进的车子相比,显得莫名突兀。陆濛濛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感觉面包车驾驶座上那张脸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司机突然急促地按下喇叭,陆濛濛被破空而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大脑在惊吓中成功搜索到和那张脸相关的记忆——是小区里带头来她家讨债的债主之一!肾上腺素一下飙到了最高,陆濛濛回头正要加速,突然感觉到小电动像是碰到了什么,随即一股极强的推力在一瞬间把她从车垫上撞飞,耳边响起一阵阵忙乱的刹车声。她摔回地面,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叫嚣着从她身体上碾过。   陆濛濛整个人傻了,雨后的白雾越发浓重,她嗅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车子见状纷纷踩下油门如逃难一般驶远,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撞自己的究竟是辆什么车,整条公路就已经连半辆车都不剩了。   居然没有人打算帮她。陆濛濛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第一个想法是:靠,她没买意外险。早知道就在地铁站那儿买了,这样多少还能留点钱给姥姥治病,还能还上点儿债。   一想起姥姥,她整颗心都揪成一团。呼救声哽在喉间,她说不出话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和氧气都在呼吸间被抽走,脑海中对死亡的恐惧和不甘不断扩大。她望着黑夜里浓厚的水雾,在心里绝望地呼喊道:“救命啊……人也好,鬼也好,如果有神的话……请救救我吧……”   同一时间的钟山山顶上,欧副官正陪着萧先生在研究新投放在神庙附近的自助售货机,萧先生刚成功买下第一瓶可乐。少女绝望的祷告从山脚下传来,伴随着售货机吞下硬币的声音萦绕在萧先生的耳畔,他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祈祷过了。   但他没打算去救人,他想,自己也救不了。   萧先生继续把手里的硬币投进去,还差一块钱,他伸手拿欧副官掌心上的硬币时,余光不经意地瞥到欧副官闪着希冀的眼神。   他愣住了。欧副官露出一个满是期待的微笑,说:“大人,很久没听到过祷告了,您不去看看吗?”   “外面……下着雨呢。”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要不要停雨还不是您说了算吗?您就当出去透透气,顺便温习一下如何和人类打交道吧。不用顾虑下官的,下官就在这儿等您回来。”   这话听在萧先生耳朵里,颇有暗指他多年不务正业的内层含义。仔细想想,他确实快忘记了聆听人类祷告、实现人类心愿究竟是个怎样的流程了,从前还能说是没人可帮,可眼前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再视而不见确实说不过去了。   “行吧,那我去看一眼。”反正也不可能真的帮到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颀长清瘦的神明走入符阵,瞬间没了身影。   萧先生刚出结界,便发觉雨竟然停了,心下奇怪。他来到山脚下的公路中央,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祈祷的人类,是个正直青春年华的娇小姑娘。泥和血混染了她的衣裤,四肢以怪异的方式摆放着,萧先生只需一眼,便看出她伤势严重,想来命不久矣。   “救……救救我……”   既然来都来了,就搭句话吧。萧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死亡并非什么可怕的事。相反,它可以让你告别这不如意的一生,拥有全新的开始。”   她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只呆呆地望着他流泪。萧先生负手立在她身侧,清清冷冷的眼神,丝毫未动恻隐之心。   “对你而言,就此死去,会比继续活着痛苦吗?”他闲聊一般问着,对于生死,他本就不放在眼中。   她忽然有了激烈的反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摇了摇头。还以为她是在同意自己的话,不曾想下一句竟然还是求生欲满满的“我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兽:“因为……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去见的人……”   萧先生倏忽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小虫咬了一口,心中微微一动。他猛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某个雨天里,那个同样倒在地上的少女,回想起数千年前那个正午,他躺在业朝军队成堆的尸骨之中,无力地与空中那轮艳阳相望。   有低沉的钟声划破深夜的沉寂,子时已到。这是从神庙里传出的钟声,每年仅有今夜鸣钟,二十四下,是业朝的国丧之礼。   他恍然想起,到了今夜,正好是一千年了。   萧先生看着正在死去的姑娘,感觉自己再没有办法袖手旁观。陆濛濛最后看见萧先生蹲了下来,抱起她的那双手很凉,像结了霜的冰。意识陷进黑暗之前,听到他略带沙哑的最后一句话:“放心。这丧钟,不是为你而鸣的。”   少女和神明同时消失在公路上,事故的痕迹被尽数抹去。雨再次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2)   像是休息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陆濛濛的意识再次回来时,预想的是自己应当遍体鳞伤地躺在医院里。意料之外地,她首先听到的还是那漠然的男声,清冷如雪水,问:“还没醒?”   另一道更为厚重的男声恭恭敬敬地答:“回大人,还没有。”   那人吐槽:“睡得可真够久的。”   “这位小姐乃肉体凡胎,和大人的不伤之躯绝无可比之处,想要复原自是需要些时间。”   “待她醒了,你就别大人大人地叫了。”   “是,大人。”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陆濛濛寻思着再这么装睡下去也不妥,在心里默念五个数后猛地睁开眼睛,瞬间被头顶正发着光的白灯刺得双眼酸痛,不得已再次阖上了眼。   那凉飕飕的男声又响了起来:“醒了就走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陆濛濛甚是惶恐地再睁眼,一侧过脸就看到盘坐在蒲团上的英俊男人——黑色短发,锋利的眉骨配上一双细长的瑞凤眼,儒雅与沧桑、阳刚与内秀糅杂,是气质比长相更难忘掉的类型,一身棉麻白衬衫配黑长裤都能穿出华贵尔雅的感觉。他正拿着一本书,眼神很是寡淡地瞥过来。而跪坐在他右后方的那位大叔……一副老实温暾的模样,同样精瘦高挑,但眉眼里透着肃穆和威严,倒更像电视剧里那些皇亲贵胄府中的掌事管家。   好像再这么躺下去……确实很尴尬。陆濛濛下意识地坐起身,僵持了几秒,完全没人理她,气氛越发凝固。她尴尬地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请问……这……是哪儿啊?”   萧先生低头翻了一页书,他身后的男人回答道:“钟山之顶。”   陆濛濛尝试着用她的常识来理解这四个字,想了几秒钟没能想通,愣头愣脑地反问:“钟山不是一直都是自然保护区吗?什么时候开发了私人住宅区?”   萧先生饶有趣味地捏著书页,从容道:“既然你这么清楚,那自己下山,看来也不成问题。”   “等等……”陆濛濛终于回过神了,先是环顾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古代府邸般奢华的建筑内,楚房帷帐,屏风摆件,处处都雍容雅致。思绪在当前和记忆之间飘了一圈,随后翻开被子一骨碌站了起来:她竟然毫发无损,连衣服都干净如初!   “我的伤呢?”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四肢,又看向一脸淡定的萧先生,“我不是被车撞了吗?”   萧先生微微皱眉,半晌后才答:“我救了你。”   “我去……你是神医吗?”   “神医?”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若不记得,也是好事。权当是受了点小伤,遇到了路过的好心人吧。”   陆濛濛立马否认:“不,我记得的!我记得我要去看姥姥,出门时下雨,我还让雨停下了……然后被车撞飞,但没人救我,我就在心里想,如果有神的话……然后你就……”   她越说越意识到一切非比寻常,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清瘦寡淡的男人,失声问道:“你……你难道是……”   神?她怎么敢就这么说出一个完全推翻她原本世界观的名词?!   而萧先生准确地抓住了他认为的重点,皱着眉问:“你让雨停下的?”   陆濛濛还瞪着眼睛,满脑子都在想眼前这位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神,关于他的问话,自然是下意识地诚实承认:“嗯……”虽然这种奇怪的能力除了白萱姐姐之外,她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但他是神的话,就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吧。   不想萧先生根本不信,冷然道:“只有我才能让雨停下。”   陆濛濛干笑了一声,挣扎着补了一句:“我也可以……如果不是台风或者什么天灾的话。”   萧先生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没再言语,只当她是在说胡话。   陆濛濛直觉这位先生不是坏人,思绪半晌,大着胆子坐到先生对面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真的是神吗?”   一旁的管家大叔及时出声答道:“准确地说,萧先生是清淮大地的守护神。”   陆濛濛再次陷入极度的震惊之中。昏迷前的疼痛真实得仿佛历历在目,不医而愈的事情也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除了眼前人真的就是神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能够解释?   清淮大地的守护神……她默念了一遍,自己对神的认识还停留在小时候每个暑假都看的《西游记》里,没经大脑就甩出一句:“是类似于……土地公公的那种吗?”   萧先生的脸色变了变,手中的书突然合了起来,惊得陆濛濛差点蹦起来,她赶紧道:“不是不是,我开玩笑的!您可比电视剧里的那些土地公公好看多了!”   也可怕多了……   “小姑娘,萧先生可是用仅剩的两个朱雀神符之一救了你的命。这份恩情莫不说回报,你也该谨记于心。”管家大叔依然不卑不亢地跪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有种令人折服的庄严感。   这话在理,陆濛濛自然听进去了。她收好情绪,学着管家大叔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朝萧先生半鞠躬道:“谢谢您。我这人虽然不大聪明,但还是明白有恩必报的道理的。先生这次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往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全力报答。”   萧先生没什么反应,淡淡的,却又不是冷漠,就是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报?你连命都是我救的,又有什么可报答给我的呢?”   陆濛濛也不恼,只眯着眼睛微笑,两颊的酒窝深陷,正儿八经地和他讲起道理来:“先生此言差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还轮流转呢,说不定哪天您就需要我这小跳蚤了呢?”   萧先生仍然淡淡地勾着嘴角,这小丫头嘴皮子倒是挺利索啊。   “怕就怕,你活不到轮流转的那天了。”   陆濛濛脸上的笑再次僵住:“什么意思啊?”   萧先生不答,侧脸戏谑地看向身后的人。陆濛濛没看到他开口,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欧副官,您的主场了。”   欧副官瞬间红了脸,但也没动嘴,陆濛濛却听到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难为情:“大人,您折煞我了。”   她疑惑不已:“你们……是会腹语吗?”   对面的两位同时惊在原地,欧副官诧异地开口:“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陆濛濛有点尴尬:“这么大声,想装聋很难吧……”   萧先生和欧副官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怪异的眼神之后,欧副官恢复成原本严肃的表情,说道:“也不奇怪。世上有两种人能够听得到神族间的心声交流——一种是至纯之人,一种是将死之人。”   陆濛濛点点头,问:“那我是哪种啊?”   欧副官毫不犹豫:“后者。”   陆濛濛以为副官大叔在说大话,露出一个不甚满意的表情:“为什么啊?我觉得我也挺纯洁的啊……”   萧先生差点被逗笑,欧副官维持着他的扑克脸,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是天命。”   陆濛濛彻底蒙了,她怎么感觉自己在这两位面前简直像个傻子,什么都听不明白?难道车祸真的伤到脑子了?   她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一遍:“天命是……什么意思啊?”   “天道主宰众生之命。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不可改也。姑娘的天命,是注定终结在昨夜。尽管神明干预,出手相救,但仍不可改变你的命数。现在的你作为世间秩序运行的一个意外而存在,是肯定会被天命修正的。”欧副官解释道。   陆濛濛缓了好几秒,才终于把这一段话转成她所能接受的信息。   “你的意思就是,该死的还得死吗?”   “这么说难听了点儿,但是这个理没错。”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则,这是神明也不能左右的。   一旁沉默着的萧先生突然开口,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所以,赶紧去见那个你无论如何都想见的人吧。”语毕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檀木座钟,“副官,我该走了。”   还在试图接受自己命运的陆濛濛看着他起身,看着他抬手随意在空气里画了几下,有神奇的金光随着他的指尖成形,渐渐凝成一个符阵。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位萧先生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决不能就这么让他离开,便急急忙忙地起身想要留住他。   欧副官冷眼坐在原地,并没有阻止。他料想到陆濛濛此举的结果无非是扑个空,各路神明的阵法向来只有神明自身才能使用,就连他这样的直属副官都不能掺和左右,她区区一个凡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欧副官看着陆濛濛扑食一般钻进光里,然后——和萧先生一起消失了!   这个姑娘居然能共用神明的移换阵?她真的只是一个临死前被神干涉了生死的凡人吗?   (3)   “先生别走,我还有话想说呢!”   陆濛濛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还没来得及刹住脚步,脑袋直接磕到了萧先生背上。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蓦然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高了许多,再抬眼往身前一瞟——幸好,他还在,只是……他背后那只驮着石碑的乌龟,怎么这么眼熟?   陆濛濛:“我怎么会在这里?”   萧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互相都问得对方哑口无言,陆濛濛抢先答道:“我跟着你过来的啊!”   萧先生的惊愕逐渐变成疑虑:“不可能。自古以来移换阵从未有过人神共用的说法,甚至连神明之间都不可能分享,你——”   话还没说完,陆濛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眼睛猛然一亮:“这里是业皇陵啊!这是皇陵里的驼碑赑屃,上面是业朝的功德圣碑!这儿离钟山少说也有二十多公里,你就这样带着我瞬移过来了啊?”   萧先生气结:不是带着你瞬移过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陆濛濛对这位神明的超能力惊叹不已,顷刻把自己原本想着的事都丢到了脑后,跑到殿外去探头一看,果然看到很多熟悉的景致。业皇陵她熟得很,就建在钟山背后的北郊,离姥姥家不远,而且又和她的专业有关联,她数不清自己从小到大究竟来过多少次了。这皇陵里埋葬着业朝的七位皇帝、十二位皇后以及一位太子,被称为现今保存较完整的“皇家第一陵”,拥有不可比拟的历史地位与研究价值。   她回想着皇陵的布局,朝西南方向一指,回头对萧先生道:“我记得那边就是怀献太子的昭……”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不知来处的某股力量往回一拉,陆濛濛难以自控地往回迈了几步,直接被那股力拐到了萧先生面前。他似乎还沉浸在疑窦之中,沉着声音对她说:“看我的眼睛。”   她像是被蛊惑一般,乖乖抬头看去。入目是萧先生那张轮廓精致的脸,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墨色。   心律没来由地加快,陆濛濛企图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你要干吗?”   “看你的命格。”   说完,他仍是眉头微皱地直勾勾盯着她。直到陆濛濛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冒烟了,他才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果不其然,身世不谐,命途多舛,连运气也很差。”   陆濛濛被这句毒舌的话噎到,虽然她有多衰自己心里一直有数,但被神这么直接指出真的有点受内伤的感觉……她吞了吞口水:“所以呢?”   “所以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小朋友罢了,回家去吧。”   陆濛濛可没打算就这么打道回府,连忙跟上他去往主殿的脚步,笑里透着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机灵劲儿。她凑上前去,说道:“来都来了,不如我带你逛逛业皇陵吧?”   萧先生神色如常:“这地方,我比你熟得多。”   “你经常来吗?”   “每年。”   陆濛濛的小脑袋高速运转起来:每年都会来,那这个地方对他而言肯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业朝的国姓就是萧,您难道和业朝的皇族有什么关系吗?”   萧先生没有作声。   “您还是清淮的神……哎,神明之类的,有前世这种说法吗?”   萧先生还是不答,只自顾自地往前走。陆濛濛得不到准确答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推理:“您前世,该不会是业朝的某位皇帝吧?”   他丢过来冷冰冰的一句“不是”,陆濛濛一脸恍然地把“哦”拖得很长,低下头藏起漾出来的笑意。她大概能弄明白这位先生的表达习惯了,冷淡多是傲娇,沉默代表着肯定。   穿过碑殿和七龙桥,到了不开放参观的禁区。此时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人在,陆濛濛跟在萧先生身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了“游客止步”的告示牌,再绕过各色祭祀设施,直接到达了皇陵中心点的业太祖陵园。   今天阳光很好,陵园四处葱郁。陆濛濛跟着他穿行在猛烈的阳光和偶尔的树荫之下,很快就大汗淋漓。在数不清第几次抬手抹汗之后,她无力地感慨了一句:“好热啊……让太阳公公休息一下,变成阴天吧。”   走在前面的萧先生以为陆濛濛是在对他说话,侧脸答道:“这是记载在万年历法中的正常天气,我不打算……”话还没说完,头顶的阳光忽然弱了下去,萧先生抬头一看,巨大的太阳正往不知来处的厚云身后躲。   这个小朋友怎么回事?   他想起她在神庙里说的话,皱眉望向陆濛濛:“你真的能改变天气?”   陆濛濛眼神澄澈地望着他,坦然答道:“嗯,从小就可以。”说着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不像能治百病或者瞬移那样有什么实际用处,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能让自己少晒点太阳,或者兼职的时候想偷懒的话,就下场雨什么的,哈哈……”   萧先生看着她人畜无害的神情,思绪纷繁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选择相信她。她看起来确实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表情坦然,眼神清澈。说好听了是没什么心机,说难听了就是脑袋不怎么好使。虽然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劲儿,但坏心眼是没有的,会拥有这样的超能力,大概是前世或者祖上积德吧。   不过相信归相信,身为神明的包袱和胜负欲还是要有的。他抬手轻打一个响指,微动手指做了个退后的手势,天空中刚密集起来的厚云立马四散开,灼人的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陆濛濛哀叹一声,抬起手稍微挡住一些覆到脸上的光线。萧先生继续往前走,只丢给她一句冷冷淡淡的话:“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总是干预,对你没有好处。”   陆濛濛气结,望向天空,暗暗祷告着太阳能再弱一些,但这次天空中的一切都岿然未动。陆濛濛迷惑了——这是她出生到现在,特殊能力头一次失灵。   萧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没用的。你区区一个凡人,是无法和我的绝对力量抗衡的。”   陆濛濛哭丧着脸跟上去:“那……稍微让太阳弱一点都不行吗?我晒得脸都疼了……”   萧先生没作声,但阳光在他们穿过一片树荫之后,确实变得没那么灼人了。   之后的一路上,陆濛濛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萧先生走着,停在他身后半米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给早已经被挖空的墓穴作揖礼拜。走完各个帝王墓后,陆濛濛明显感觉到萧先生身上的气压低了很多,似是回忆起很多事,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只剩下怀献太子的昭陵没去了。这是业朝的最后一位太子,据传昭陵是业朝灭亡之后由甄国国君为其修建的,但因怀献太子死于他乡,尸骨难寻,便只修了一处空陵以慰民心。考古队掘墓时,也只挖出了一堆珍贵的葬品和几只海东青的尸骨。   但萧先生似乎没有去昭陵的意思,出了禁区之后直往南边的出口走。陆濛濛赶紧跟上去提醒他:“先生,昭陵在西南方向。”   “已经结束了。”   “啊?不去祭拜一下怀献太子吗?”   “他不需要。”   陆濛濛愣了:“怎么不需要啊?”皇后都拜完了,偏偏要对唯一一位太子区别对待?难道是前世跟这位太子有什么渊源吗?   想罢,她立马蹦到萧先生身侧,笑道:“哎,你别不理我呀,我脑子里已经开始播放一出大型的皇子夺嫡或者皇族内斗的主题连续剧了……”   萧先生没忍住吐槽她:“想象力未免太丰富。我来这里是祭怀亡国、慰抚亡灵,并不是为了追念某些故人。”   听这语气,他应该是亲眼见证过业朝的覆灭。亡国的话题毕竟有些沉重,陆濛濛不敢贸然追问,只得试图用耍宝的方式转移话题,故意用算命先生一般的语气,掐指一算道:“唔,根据贫道算来,业朝最后一位皇帝是弘品帝,年号贞干,那先生前世便大概率是业朝贞干年间的人。哇,那少说都有一千多岁了啊。”   萧先生风轻云淡地睨了她一眼:“你能记得所有皇帝的年号和庙号?”   “那当然,这也算是历史系学生的必备技能好吧?你要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不定还能猜得到更多噢。”   萧先生无奈地笑一声,又把她甩在身后:“你一个凡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她快步追上,走在萧先生的右侧,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因为我想了解你呀。”   “神明是不需要被了解的。”   “那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直拒绝被了解的话,难免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她顿了顿,“我就常希望被了解,在与他人互相接近的过程中,不仅不会觉得寂寞,还会觉得非常温暖。”   “温暖?”   “对呀。就像这样。”陆濛濛大剌剌地伸出手去碰萧先生的手指,不出所料地冰凉,他的体温似乎是不受任何天气影响,一直低于常人。   萧先生愣住了,惊愕地看向她,在盛夏的阳光中她的笑容很耀眼,仿若酒窝中都淬着光,好看得叫人有些失神。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有感染力的笑容,明晃晃的,和她自身一样透着旺盛且蓬勃的生命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赶紧找了个“热死了”的借口躲开,然后出奇地觉得心虚,加快了脚步不敢正视她。他边走还边故意硬起声音对她说:“别乱碰我。”余光瞥到矮他一个脑袋的小姑娘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又扔出一句,“别跟着我。”   陆濛濛感觉到刚才碰到他的左手时在手腕处有奇怪的灼热感,一强一弱的,像是随着脉搏在跳动,心下奇怪。但当下之急还是别跟丢了这位大人,她赶紧小跑着又黏了上去:“不要。跟着你,我就不会死了。”   萧先生故意吓她:“我可以让你马上活不了。”   陆濛濛发觉他的速度放慢了,笑嘻嘻地看向他,说:“你不会的。”   “哪儿来的信心?”   “因为我是清淮人,而你是清淮人的神。”   “那又怎么样?”   她笑得灿烂:“保护我,是你的职责呀。”   萧先生居然完全没法反驳,反而感觉有些受用,难得感觉到自己像是真的和世界有点关联。他继续往前走,任由这个小话痨一直跟在身边念念叨叨:“萧先生,当神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呀?”   “你看我像是会死的样子吗?”   “那你们会生病吗?”   “连病毒都搞不定叫什么神?”   陆濛濛忽然想到她最在乎的一点,一口气扔出好几个问题:“那你们有钱吗?财神爷真的存在吗?他懂不懂通货膨胀或者经济学原理什么的啊?”   萧先生给了她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只有生活在你们的社会才需要用到钱吧。”   “那倒是真的,没钱寸步难行。”过惯了穷日子的陆濛濛失落地撇撇嘴,“我就希望我以后能很有钱,起码买纸巾可以不用看标价吧,哈哈哈。”说完,她期待满满地望向萧先生,“先生,你能让我变有钱吗?或者,你能不能打个响指把我变成世界首富的样子啊?”   “我能把你变成猪你信吗?”   “我不信,哈哈哈,要是行你早就变了。”   可恶,还真被她猜中了。   然后提问小机器继续喋喋不休地运作着:“哎,那人神可以通婚吗?或者恋爱之类的?”   “你们人还知道追求婚恋自由,神怎么不可以?”   陆濛濛闻言咂舌道:“真的可以啊?那牛郎织女和三圣母什么的都是假的咯?”   他略一回想,道:“大约有些劝诫少与人族通婚的条文吧。如果双方决意成婚,递交申请,神界还是会大大方方地送上婚书的。”   这时刚好走到了南门,出口不需要检票,陆濛濛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坐在保安亭内打瞌睡的一位工作人员。她跟在萧先生身后走出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你们比我想象中开放多了呀,当神也太幸福了吧。”   他又冷笑:“幸福?你知道神人通婚的后果是什么吗?神是无法彻底与天命抗衡的,而人类的寿命再长能长到哪里?一旦大限到来,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这就是对神最大的惩罚。”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陆濛濛有些失落,人神恋爱什么的倒无关紧要,重点是他话里的无能为力之感。她撇撇嘴,说:“那还挺让人难过的……我本来还想许愿,希望你能让我活久一点呢。”   萧先生的嗓音凉凉的:“又想有钱又想活得久,你的愿望可真够多的。”   陆濛濛可没觉得难为情,反倒龇牙笑起来:“哈哈,人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来人世间一趟,当然要好好过把瘾啦!”   “人生短短几十载,又有什么可折腾的?”   陆濛濛嫌他扫兴,撇嘴道:“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的好不好?”   “快乐又能如何?”   “快乐地活着才有意思啊!”   萧先生显然没有共鸣,轻飘飘道:“活着本身就没意思。”   她没法儿理解萧先生为什么这么厌世,继续就事论事道:“不是因为有意思才活着,是因为活着才会找到有意思的事啊。我姥姥教我的,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不要满怀后悔地死去。”   “所以你才那么不愿意死。”一个淡淡的陈述句。   陆濛濛笑得坦荡:“对啊,我才二十一岁,就是想既贪财又惜命地活着。”   “二十一岁……”萧先生有点出神地看向她,呢喃了一句,“还好小啊。”思绪在漫长的岁月里晃了一圈,最后漠然地又说,“但我不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陆濛濛猜到他会这么说,略失望地努努嘴,抬眼看到绿灯只剩下几秒,拉住萧先生的衣角停下。她和他同时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个提着保温盒急匆匆赶来的奶奶,大概是赶来给家人送饭的,萧先生清晰地听到奶奶心里的声音。   红灯了。不远处有车辆的轰鸣声响起,奶奶却没有停下脚步。萧先生垂眸看向陆濛濛,她正准备开口叫住奶奶,他抢在这之前微微动了食指,奶奶的保温盒忽然脱了手,直接摔到地上。热乎乎的鸡汤洒了满地,奶奶很心疼地“哎呀”了一声,饭盒滚到人行道上,一辆飞驰而过的私家车将它碾成了碎片,却头也没回地疾驰而去。   陆濛濛吓坏了,想过去帮帮奶奶又碍于红灯还亮着,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萧先生负手立在原地,忽然轻声说:“她的愿望,原本是想赶快让她儿子喝上一口热汤。”   “你听到了?那你怎么不帮帮她啊?”   他岿然不动,反问道:“如果我说,她的汤都是我故意弄洒的呢?”   陆濛濛愣住了:“就为了向我证明,你不会帮我吗?”   “对。你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位很刻薄的神。”   陆濛濛被他这样莫名其妙的作为激到了,恰巧绿灯亮起,她直接扔下萧先生,跑到对面去帮老奶奶。再回头时,萧先生已经消失了,赤日炎炎之下只有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的皇陵门卫。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第二章   “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实现我的愿望。”   (1)   萧先生不见之后,老奶奶被她的儿子,也就是那位跑着过来的门卫叔叔接走了。陆濛濛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到最近的车站坐公交车往姥姥在的医院赶。一路上她都在想,而且根本就是控制不住地在想:那位副官大叔说她注定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那万一她走得比姥姥还早,姥姥一个人可怎么办?   陆濛濛赶到医院时已经将近傍晚,从管床的杨医生那儿得知姥姥昨晚就转进了重症加护病房,原本的绝症再加上一些并发急症,来得很凶险,但好在抢救及时,现在一切体征都算平稳。   “但是,陆小姐,我认为你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陆濛濛准备去换衣服进病房看姥姥时,杨医生表情沉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病情已经严重恶化,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顿了顿,只点头,没有说话。   姥姥当了一辈子中医,医过无数难症、救过无数患者,老了却也逃不过一个“病”字。果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医者难自医,渡人难度己。   进了病房,发现姥姥醒着,精神还不错。陆濛濛坐在床边陪她聊了一会儿,只敢拣从前开心的事情说,对现在自己的窘况只字不提。姥姥很快就倦了,陆濛濛替她掖被子的时候,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捏陆濛濛的脸,陆濛濛听到姥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濛濛,生日快乐。等姥姥回家了,再给你补这次的长寿面。”   陆濛濛有些恍惚,这世上只剩姥姥会这么惦记着她的农历生日了。哪怕这些年因为中风并发阿尔茨海默症,姥姥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都严重衰退,但仍然盼着念着,要在濛濛的生日那天给她煮一碗长寿面。   姥姥的话让罩在陆濛濛心上的一层故作坚强的膜差点儿全部碎了,她咬住牙关才勉强让自己维持住姿态,朝着姥姥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怪异表情,答应道:“好,姥姥,等您好起来了,咱们一起回家。”   姥姥看到外孙女红了眼眶,一颗心也跟着她难受起来,含混不清地开始呢喃:“濛濛,姥姥太没用了……保不了你妈妈,又留不住你爸爸……我们濛濛啊……姥姥走了,你怎么办?”   陆濛濛当即泪崩,她用力地握着姥姥的手,这是在生死面前都还互相记挂着的至亲之人。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她最擅长的就是把眼泪往回流,但每次看到姥姥心疼自己的眼神,就会感觉自己好像连半点委屈都承受不住。陆濛濛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姥姥,道:“姥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好您的。”   姥姥再说不出话了,各类仪器因为她的情绪逐渐激动而咿呀作响起来,一大群医生护士涌进病房,陆濛濛识趣地退到小角落去抹眼泪。   如果……如果爸爸能回来,那就好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陆濛濛都奔波在面试公司和医院之间,守着姥姥到病情再次稳定。万幸的是,姥姥在三天后转回了普通病房,遗憾的是,陆濛濛没有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录取通知。   身心俱疲地收拾这几天攒下的换洗衣物时,陆濛濛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车祸那晚,她被萧先生救了,那她的小电动车呢?她没打招呼就取了车,这么久了都没还,白萱姐姐要是以为她出事了可怎么办?   想罢,一秒钟都待不住,她赶紧往白萱姐姐的店里赶。   说起白萱姐姐,简直是陆濛濛的世界里最漂亮又最神秘的存在了。长得美艳不可方物,却一直独身,连行踪都很飘忽;经营着一家巴掌大的水族店,开在并不繁华的破落小区附近,生意冷清得连她自己都懒得待在店里,却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店失窃过。陆濛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像是记忆里天然就植入了这个人的存在,她知道有一个漂亮的姐姐特别疼她,就在小区附近的水族店里,很爱喝酒,是“妈妈的挚友”。   陆濛濛没有多少关于妈妈的记忆。妈妈在生下她的当晚就因为血崩去世了,她的离开一直是家里的伤口,所有人都避而不谈。因此在陆濛濛心里,白萱姐姐几乎是妈妈曾经在世上真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陆濛濛还只是个豆丁大的小糯米团子的时候,白萱姐姐就出落得桃羞杏让了,若是真如她所说的和陆濛濛妈妈同龄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萱姐姐竟然一点儿都不见老?   姐姐身上实在有太多难以解释的谜团,陆濛濛每次问也问不到答案,只会被姐姐装傻充愣地三言两语忽悠过去。这天,她绕路躲开老债主们的据点到达水族店时,店门照常大开着,也照常清冷得无人问津,好像只是为了等陆濛濛上门才勉强存在着一样。   陆濛濛进店后直奔收银台背后的木箱,找出白萱姐姐留下的三叉手摇铃,按照约定好的节拍晃响。她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大约店里有个什么暗室供她喝酒消遣之类的吧,反正每次只要摇响这个三叉铃,不出一分钟姐姐就会出现。   这次也不例外。   纤细的身影拎着酒瓶走近,陆濛濛先是闻到一股能让人想起海洋的香气,绕着浓烈的酒香扑了过来,随之一起跌进她怀里的还有已经微醺的白萱。   真真是温香软玉抱满怀。陆濛濛故意笑她,说:“姐姐,你又喝酒了啊?还没到中午呢!”   白萱不乐意了,抬头怨怨地看了陆濛濛一眼,跳坐到收银台上,晃着美腿懒懒道:“喝两口解解渴嘛。你怎么一来就念叨我?”   陆濛濛眉开眼笑,机灵地玩了个双关:“不只是我,姥姥也一直念叨你呢。”   白萱想起那位温暖的老人,也不自觉地翘起嘴角。虽说上周去探望姥姥时,她已经病得完全不记得白萱是谁了,但还是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好生慈祥。   又再随意聊了些近况,陆濛濛问起了小电动车的事,白萱以为她要用,只说刚巧昨天还替她充了电。陆濛濛心中微诧,这萧先生的力量当真强大到了她这等凡人完全没法想象的地步,将死的人说救就救,连撞飞了的小电动车竟然也能毫发无损地还回原位,一切都仿若从没有发生过。   醉眼蒙眬的白萱见陆濛濛脸色变了,隐隐觉得不对。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就是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打小没遇见几件好事,却还是天真地拿着一颗热乎乎的心待人,特别容易被骗。   还没等她问话,陆濛濛就主动托出,说:“姐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但又怕你觉得诡异……”   白萱恍着神呢,只听到“诡异”两个字,以为这丫头又怀疑起自己来了,跟被踩中了尾巴一样,忽然就心虚了,口吃着反问道:“什、什么诡异?我有什么诡异的?”   陆濛濛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反而愣了,说:“我不是说你呀……”   “那你在说什么?”白萱更紧张了,捂嘴道,“难……难道你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不应该啊,这丫头虽然阴运旺盛,但这些年凡是盯上丫头的污物她早就都处理干净了,还能遇上什么事儿?   陆濛濛怕姐姐再猜下去就要猜出一部志怪小说了,连忙拣着重点把萧先生的事告诉她。白萱姐姐听完后,没有露出陆濛濛想象的那种“你这丫头怎么十点钟就开始做梦”的表情,反而严肃地蹙了眉,沉吟半晌后道:“钟山上的神庙我早听说过,幸好你是遇上这位正神了。你命里有神缘,而且一出生就有改变天空的神明之力,说不定前世今生还真和他有什么纠葛……”   陆濛濛惊了——她这向来满脑子都只想着喝酒的醉鬼姐姐,怎么会说出这种活像算命大叔的台词?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白萱,失措问道:“姐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白萱这才惊觉自己露馅了,赶紧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因为——我是胡说的。”   陆濛濛愣愣地看着她。   “你这么会编故事,就不许姐姐编一把啊?”她边说还边喝了口酒,力图把刚才的话包装成自己的酒后失言。   陆濛濛果然信了,万般无奈地失语。   果然这种事,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吧。   (2)   在白萱姐姐那儿聊不出什么所以然,陆濛濛告别之后悻悻地往学校走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路过图书馆广场时,脑袋瓜里还全都是关于萧先生的事情,她试图把所知道的事情都捋个清楚,但关于萧先生她实在知之甚少……   抬眼看到“图书馆”三个大字,脑门里忽然亮起一个小灯泡。萧先生她查不到,业朝的资料不是一找一大堆吗?这可是目前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切入点了。   想罢,她毫不犹豫地就往馆内冲,先是上网搜索了一遍钟山顶上的神庙,弹出来的信息多是有关部门又在钟山投放了什么什么便民设施,没半个字提到山上有座庙。   此路不通,只能改弦易辙。检索出研究业朝历史的相关书籍来,挑出几本权威性最高的,直接翻到贞干年间。   业朝历经七位皇帝,不算短命皇朝,但皇族人丁庞杂,她又不知道萧先生的名字,根本没办法得知有关他的具体细节。只知道他不是七皇之一,还见证了业朝覆灭——那首先要排除的就是在业朝覆灭前便故去的皇族,比如说,那位战死在清淮郡的怀献太子。   据正史中记载,贞干五年,宁国由北境进犯业朝,苦战二十余年,哀鸿遍野。南境的鸿国见业朝元气大伤,也掺上一脚,导致业朝腹背受敌。年迈的弘品帝派出贤名满世的太子南下平乱,而北境战事则维持由定国大将军谢英招带兵镇压的计划。只可惜,多年战事已将业朝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之南方积贫积弱,征兵人数虽多却没有什么战斗能力,连士兵的披甲率都难以保证,任这怀献太子再怎么奇兵绝谋,也无法以这样孱弱的军队击退以骁勇善战闻名的鸿军。太子一路退到清淮郡,眼看后面就是京城了,只能选择和鸿军背水一战。而谢英招镇守的北境情况却恰恰相反,他手握业朝最后的三十万精兵,打得宁军落荒而逃,原以为此举可荡平逆贼,终结长达二十年的北境之乱,却不想撤兵后的宁军转战南境,联合鸿军直攻清淮。弘品帝命谢英招紧急前往清淮支援太子,但可惜谢英招没能及时赶上,清淮失守,太子战死,次日京城沦陷,皇宫血流成河。兵力大损的鸿宁联军难敌后到的谢英招精兵,双方便协议以清淮江为界,将业朝国土一分为三,谢英招独得北境,不久后自立为王,国号为甄,史称甄元帝。   陆濛濛翻完了几本权威正史,所记载的故事都出入不大,业朝皇族难敌鸿国,身为外戚的谢英招渔翁得利。二十年后,他的儿子甄明帝出兵攻打鸿国,收复了原本业朝的失地不说,还吞并了鸿国所有土地,甚至差点把鸿国人打到灭族。不得不说,谢家人在这次政权更迭中简直是最大赢家。   陆濛濛对这些基本史料本就熟悉,说不上有什么新收获,便又随手翻开了一本市面上畅销的白话野史,上面倒是有一个新说法:谢英招当年是故意不援太子,拖到业朝皇族团灭之后才打着救驾的旗号出战,这样不仅能在鸿宁联军兵力尽耗时攻其不备,还能把灭国的罪名牢牢套在鸿宁联军头上,谢英招轻而易举地划得了北境的大片疆土,还能落下一个忠君爱国的大义名分,一举多得,真是名正言顺的捡漏之王。   但这本书是现代人写的,记录的都是些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真实性无从考究。不过历史本就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真谁假岂能完全分得清呢?陆濛濛继续往后翻,读到详细介绍谢英招和业朝皇族关系的章节——他本是一介平民,在北境战场上摸爬滚打而出,军功赫赫,位极人臣。姐姐是宫中最受宠爱的贵妃,谢英招还任过太子太傅,亲自教太子骑射与兵法,和太子的关系好到可以同睡一张床……   这谢英招比怀献太子年长十五岁,抛开古时候的等级观念不谈,光是这年龄带来的代沟在一时之间也不能轻易逾越啊?但他们还真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忘年之交”的美名——据说当年太子送谢英招北上出征时,谢英招曾经许诺要给太子带回北境百年难寻的神鸟海东青,颇有豪掷千金买一笑的味道……   这是真爱啊,真爱。陆濛濛越发觉得有意思了,读史的趣味就在于它扑朔迷离、可真可假,任谁也没法给个定论。合上书之前,她扫了一眼怀献太子的名讳:萧祁润,一听就是个贵气的病弱公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聪慧与仁爱,满身温润的书香气。肯定和那个冰块脸一样的神没有任何关系,他应该要叫萧无情什么的吧,如果古人真的那么讲究名如其人的话。   她想着想着差点儿把自己逗笑了,想起下午还要去医院照顾姥姥,急匆匆去还书。把书递给图书馆助理时,她瞥了一眼左手手腕处,发现内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块瘀青,伸手碰碰,不痛不痒。   是不小心磕伤了吗?还是说蹭到什么颜料之类的?   心里奇怪,回到宿舍,她用洗手液猛搓也不见掉色,反而随着手腕皮肤发红而越发清晰。她握着手腕细细地回想这几天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萧先生那张清冷漠然的脸突然闪现在脑海里。   难道……和他有关吗?   “什么和我有关?”   一道温润有磁性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陆濛濛吓得惊呼一声,转身就看见了萧先生那张脸。仍然是一身简约的纯色棉麻服装,右手拿着一个装满白开水的玻璃杯,他正面无表情地咬着杯子里的吸管。   陆濛濛吓得都快失语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问题?他怎么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几秒钟前,他明明在风和日丽的庭院里准备和欧副官一起用午餐,怎么这会儿就在这个小朋友眼前了?他明明没用阵法也没……好吧,是有那么一秒钟莫名地想起她,那也是因为好奇她究竟会怎么被天命修正好不好?   “刚吃完午饭,随便散个步。”身为神,该有的包袱还是得有的,总不能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小场面,不慌。   陆濛濛极其震惊:“你……饭后散步散到这里来?”   “不行吗?我是清淮大地的神,以你们现代的地区划分法,这个国家有一半的疆域都包括在清淮大地的范围之内,这里面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全都归我管。”   陆濛濛语塞了,心里暗暗吐槽:有点变态啊……   “你说谁变态?”   “你偷听我的心里话?”   “我也不想听,但你真是我见过在心里说话最大声的人类了。”   陆濛濛涨红了脸:“大声是因为……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坦荡,不行吗?”   萧先生无所谓地撇嘴:“行啊,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继续吃饭了。”说罢,他拉开阳台的门,直直往宿舍大门口走去。陆濛濛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驱使她跟在萧先生后头适时发问:“你们神还要吃饭的啊?”   “不吃白不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路过寝室,见巴掌大的地方,还摆了这么多东西,乱糟糟的,想着这小朋友的经济情况确实堪忧。这样想着,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够门把,陆濛濛却低呼一声果断拦住他的手:“不能出去!这里是女生宿舍啊!”   话音刚落,突然感觉到手腕处的瘀青传来清晰的胀痛感,她抬手一看,原本不规则的浅青色分裂成了不同的色块,其中最大的一块隐约形成了一个飞鸟的形状。   萧先生根本没在意她的话,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俊脸上写满惊讶:“这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不知道是蹭到了什么,洗都洗不掉。”   “最近才出现的?”   “嗯,我是今天才发现的……”   “我也有类似的符印。”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卷起遮住手腕的白色衣袖。陆濛濛看到缠绕住他整个左臂的藤状刺青,而在和她一样的内腕处,有一个形状类似的鸟类刺青。   他发觉陆濛濛正盯着那些恐怖的藤状符咒看,解释道:“不是什么刺青,是一个诅咒的符印。”说完指向内腕的飞鸟,“这是我的朱雀神符,我用它救过你。现在看来……你可能不仅可以共享我的移换阵。”   (3)   陆濛濛对他说的几个陌生名词理解无能,感觉像是奇幻小说里才存在的东西啊,她一个只喜欢追历史小说的人对此提问应该不会显得很蠢吧?   “那个……朱雀神符是什么东西啊?”   萧先生定定地望着她,说:“用现代的话来说,等于神明的身份证。朱雀神符的持有个数,从一到五,是区分神明等级和神力强弱的依据。神符的力量之强大,有时足以与人类的天命抗衡。”   “那你一共有多少个神符啊?”   “三个。”   “现在就剩一个了?”陆濛濛突然觉得有些惊悚,“如果都没了会怎么样?”   他弯起嘴角,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跟你丢了身份证一样,只是没办法补办。”   “说得倒是轻巧,在我们的世界,如果被警察抓了而又没有身份证明的话,分分钟有可能会被当成各种重罪犯人的!”   萧先生微微挑眉,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口吻,道:“只不过是神力失尽,空有神名而已,和我现在也没多大区别。”   陆濛濛听出话里的不寻常,抬眼看见他墨色的眸子里浓重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那天在业皇陵里被哀思压住的背影。   陆濛濛不敢多问,直觉告诉她这事不像他的前世身份被探听那样无伤大雅,这事关他心中某些沉重的伤口,贸然询问就犹如当众揭露他的伤疤。   她赶紧转换话题,问:“那你给了我一个,还有一个呢?也给别人了?”   “嗯。”   “那个人也像我一样有这个东西吗?”她指指手腕上的符印。   “不知道。”他收起复杂的表情,又换回平时那副漠然毒舌的模样,“我是守护神,又不是跟踪狂。救了之后就看那人自身的造化了,我没有继续追踪对方这种特殊癖好。”   陆濛濛耸耸肩,故意回嘴说:“那你这售后服务也不怎么样嘛……”说完又看向手上的符印,“那这个东西怎么办啊?”   原本还有些被激到的萧先生见状,悠悠然地抱起臂,回敬一句:“我售后服务差,一旦售出,不退不换。”   陆濛濛果然急了:“不行!这玩意儿这么像刺青,我姥姥要是看到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那挺好的。到时候可别又向我祈祷,求我去救你啊,我这儿可不接跌打损伤的业务。”   陆濛濛差点气伤了,这是什么神啊,一点都不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她咬着牙在心里默念了几十遍莫生气,安慰自己这是特殊情况,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再开口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副万年好脾气的狗腿子口吻,笑嘻嘻道:“您日理万机,顾不上我这个小喽啰也是正常的。那要不我们去问问别的神吧?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把这个神符还给你呢?”   “除了副官,我不认识任何一个神界中人。”   陆濛濛咬着牙在心里小声吐槽:好一个孤僻——忽然想起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又有个性的神啊!   他听到了,似乎颇为受用,拿起他的杯子说:“但我可以带你去问问欧副官,我今天心情不坏。”说罢又要开门,陆濛濛再次充当路障:“你别出去啊,这要是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解释啊?”   萧先生顿住,想起她那句“女生宿舍”,这才知道她为什么说他“有点变态”,霎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这里是……我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过……”   陆濛濛见他明白了,小心脏才落回肚子里,又看他一副很是尴尬的样子,便好心地转移了话题,明知故问道:“你没上过大学吗?”   他摇摇头。   “古代的大学叫‘太学’对吧?那个你上过吗?”   他还是摇头:“但我的几位老师,都是太学的博士。”   “哇,那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啊,太学博士的地位放在今天那也是顶尖学府的顶尖学科领头人啊。你以前能有这种待遇,肯定是皇子吧?”   他抬手画着移换符阵,陆濛濛原本以为是默认的意思,他又突然丢出冷冰冰的几个字:“我活了一千零二十一年。”   “因为你是皇子吗?”   萧先生穿过符阵之前很无语地睨了她一眼:“因为我从不多管闲事。”   她确实多管闲事了,刚才就应该让他尴尬着算了!   (4)   再一次来到这座矗立在钟山之顶的神明居所,陆濛濛终于有机会能够仔细地参观一番了。这是一座很大很深的园林式府邸,隐在山林之间,四周绿意盎然。茶室、亭台、回廊、清池错落有致,采光通透自然,连屋内陈设的各色器具都显露出一股专属千年前的雅致和清逸。   这样庞大的建筑布局,在现代各种实时监控的技术之下,竟然能隐匿到完全无迹可寻,想来也还是跟神明的力量有关。   陆濛濛想着,跟着萧先生穿过一扇月洞,来到中庭。青砖黛瓦之下,她看到副官大叔站在竹影斑驳的石桌旁,正颔首恭候着——她知道,自然是恭候着那位神明,而并非她这位不速之客。   她跟在萧先生身后走近,发现石桌上正摆着几道未开动的菜肴,正热腾腾地冒着香气,而副官大叔已经备下了她的坐席和碗筷。欧副官悄悄看了一眼萧先生,见先生神色如常,便会意了,问陆濛濛道:“陆小姐吃过午饭了吗?”   陆濛濛咽了咽口水,摸摸瘪瘪的肚子,细声道:“还没。”   “那请一起用吧。”说罢,他微笑着引她入座。   陆濛濛受宠若惊地坐到萧先生对面,看着他随意地拿起筷子要夹菜,没忍住蹦出一句:“你刚才不是说,吃过饭了出来散步吗?”   萧先生的动作一僵,力作淡定地瞟她一眼,面不改色地说谎:“我再吃一顿不行吗?”   “哇,你们当神的都吃很多顿的吗?”   萧先生不答,欧副官把盛好的一碗瑶柱粉丝汤递给她,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对话:“陆小姐,请用吧。”   十五分钟后,欧副官笑眯眯地看着陆濛濛埋头吃饭的样子,用意念之力对萧先生说:“这孩子胃口真好,吃得也香,看得下官很有满足感。不像您,总不爱吃饭。”   早已经放下碗筷的萧先生幽幽地看了欧副官一眼,这时陆濛濛又吃完一碗,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副官大叔:“大叔,我能再吃一碗吗?”说完气势忽然弱了下去,“会不会吃得太多了啊……”   欧副官忙不迭接过碗去盛,他的厨艺已经很久没这么被人用实际行动夸奖过了,心情大好,笑道:“怎么会,吃两碗哪里多?”   萧先生显然不这么觉得,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问她:“我不是没把你变成猪吗?”   陆濛濛气结:“我才吃第三碗,总比你这个吃两顿的好吧?!”   萧先生丢给她一个白眼:“我吃五顿都吃不到三碗。”   “哇,那你的碗肯定是个大脸盆吧?”   “小心我把你变成脸盆……”   ……   斗嘴间吃饱喝足,欧副官引着陆濛濛和萧先生去茶寮歇息,此处软席铺底、稻草作顶,确实是消食谈事的佳地。欧副官亲手为她斟上了一杯香气浓郁的毛尖茶,陆濛濛刚美滋滋地接过,大叔便直接摊开了一本装订破旧的古书,开门见山道:“陆小姐,可否借符印一看?”   陆濛濛爽快地把手放到茶几上,欧副官把古籍推近,她看见泛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个精致的符咒,其中也有一只展翅的飞鸟,鸟的周围还点缀着其他符号,展翅的形态也与萧先生腕上的朱雀相去甚远。   “难道,我的符咒是这个?”   欧副官答:“未可知。但如果是……”他看向正低头浅抿清茶的萧先生,“那大人,您等候了千年的人,终于来了。”   (5)   萧先生闻言抬眸,深深地望向陆濛濛,半晌后说:“未必是她。”   “下官查过从前神明以神符救人的事例,被救的人类在后来都因其他意外而故去,从未有过身上显现符咒之说。”   “你之前不也查到,说从前有解咒符的都是神胎?”   “是。但这千年来都未曾有新神问世,而且大人您……”欧副官欲言又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般。萧先生淡淡地接过他的话,说:“人身封神,我知道。”   欧副官微窘地想把话圆回来:“这正是大人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大人才更应该处处留心,毕竟凡事总有例外。”   一旁的陆濛濛完全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欧副官那一句堪比莎士比亚爱情剧浪漫台词的话差点把她的头脑都给说昏了——她是那位神明等候了千年的人?难道她和萧先生之间,有什么前世今生就注定了的宿命姻缘?那她岂不是……就要变成土地婆婆了?   “陆濛濛。”她没意识到空气已经安静,直到听见萧先生这一声呼唤。   “哎哎,在这儿呢。”   萧先生深吸一口气:“我们,听得见你在想什么。”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令人窒息,陆濛濛涨红着脸讪笑道:“哈哈哈哈,别呀,我就是……随便想想,随便想想……”   萧先生扶额:“副官,先帮我去找找能屏蔽某人心声的咒语吧。”   欧副官依言退下,陆濛濛不敢乱想了,空着脑袋乖乖喝起茶来,又被还没凉的茶水烫得龇牙咧嘴。   她看见萧先生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尴尬地轻咳,没话找话问道:“那个……你等什么等了一千年啊?”   萧先生心情好的时候特别好套话,简单答道:“解咒人。”   “你手臂上那个诅咒吗?”   萧先生点点头,陆濛濛瞅了一眼他的白色棉麻长袖,回想起那盘缠在他白皙手臂上的藤状符咒,简直像警匪片里那些黑道人士必备的吓人刺青。   那解咒人该不会就是能帮他洗文身的文身师吧?   又差点把自己逗笑了,陆濛濛看见萧先生微皱的眉头,知道他肯定又听到自己的想法了,赶紧开口继续追问,免得挨怼:“那……你中的是什么诅咒啊?”   他沉吟片刻,似是一时之间找不到能形容它的词汇。这是千年来,他第一次向人类袒露这个秘密。他说:“一旦为人实现愿望,那个愿望就不可能实现的诅咒。”   陆濛濛被绕得有点晕:“不是很明白……”   萧先生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进一步解释,就决定直接用行动说明,道:“向我许个愿吧,无伤大雅那种。”   陆濛濛讷了一会儿,把茶杯推到萧先生面前,说:“那麻烦你帮我把茶变凉吧。”   话刚说完,萧先生的手便伸过来捏住了她的茶杯。陆濛濛清楚地看到有白色的霜气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冒出来,萦萦绕住拳头大的青瓷杯,杯中的茶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她看得目瞪口呆,这时突然有微弱的红光在他的衣袖下闪动,呈条状,像是他的刺青有什么反应。接下来,更为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将近结冰的茶水火速溶解,甚至出现沸腾的水泡,咕嘟了没几秒,整杯水都蒸发不见了!   陆濛濛惊在原地,瞪着眼睛和一脸平静的萧先生对视了几秒,艰难地消化完眼前超科学的事实,最后磕磕绊绊地开口:“如、如果,我许愿希望能一夜暴富呢?”   他的回答依然简明:“会一穷二白,负债累累。”   “如果我许愿希望能马上回家呢?”   “会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回家的地方。”   “那……如果我许愿希望永远单身,会不会就能马上有男朋友啊?”   “故意说反话是没用的,神只会聆听虔诚的祈祷。”萧先生抬手给她面前的空杯斟茶,这回只斟了小半杯,这样更快凉。   陆濛濛撇撇嘴,谢过萧先生的茶,又问:“那为什么那天晚上你可以救我?”   “因为朱雀神符的力量可以暂时抗衡天命和诅咒。”   陆濛濛完全理解了,眉头不自觉地紧皱起来,满眼担忧地看着萧先生,说:“那这个诅咒简直就是反向毒奶啊……是谁下的?这也太坏太讨厌了……”   萧先生看着她眼里的担心,有些微怔,答:“也许是神,也许是人吧。”   “可我觉得你也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到会被人下毒咒的人,啊不,神啊……”   “那是你觉得。世间本就是由阴暗与光明组成的,纵使自视甚高,以为能算尽天下事,也难免有做错的时候。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陆濛濛想,那得犯下多大的错,才要承受这样恶毒的诅咒啊?转念又想起他之前说不会帮自己实现愿望的话,现在看来,他的拒绝其实更像是在保护她吧?自己居然还因此不高兴,实在是太不应该。那这一千年来,他都是这样自己熬着,独自面对他人的误会和不理解吗?   等等,他怎么脸红了?   他该不会全都听到了吧?   陆濛濛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就撒手人寰了。两个莫名都血红着脸的人默契地低头喝茶,气氛一直僵持到欧副官回来,陆濛濛亲眼看着萧先生念了那个屏蔽她心声的咒语。   她问:“是不是以后我想什么你都听不见了?”   “祈祷的时候除外。”   呼,安心了。陆濛濛想。   “总算清净了。”萧先生悠悠然道。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解咒人的啊?”   她气呼呼的样子惹得萧先生轻笑,他说:“我说了,未必是你。虽然说按照欧副官的逻辑,受诅咒的神胎由新神救,受诅咒的人神由人救,也说得通。但具体还要等符咒完全显形才知道。”   “那要多久啊?”陆濛濛看向副官大叔。   欧副官摇头道:“陆小姐是四海八荒第一例,接下来有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没人知道。”   陆濛濛有些慌了:“你不是说我很快就会死吗?万一我活不到符咒显形那天怎么办?”   “没有万一。”萧先生淡定地插话,“待会儿你去医院的路上,会在网约车上被司机持刀抢劫。刀伤严重,当场死亡。所以,你是肯定活不到那天的。”   陆濛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神明居然能这么冷静地播报出她如何死掉的消息,抢劫,刀伤,敢不敢再惨一点啊?她都这么穷了还这么大费周章地抢她,那个劫匪到底有没有点儿挑下手对象的眼力见啊?   吐槽归吐槽,唯一能救她的人就坐在她对面了。陆濛濛灵机一动,美女能屈能伸嘛,面子什么的在神面前要不要都行的。想罢,她可怜巴巴地望向萧先生,故意拉下嘴角像只求助的小猫般哀求道:“先生,我不想死。”   萧先生的心简直是石头:“我救不了你。”   “不,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实现我的愿望。”陆濛濛急了,直起上半身,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跪在萧先生对面的姿势。   她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但我就是这么觉得!再者说,万一我真的是解咒人,我死了,你不是白等这么多年了吗?接下来又还要等多久?”   “你的命运本该如此,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我心生恻隐时出现的一个意外,但这注定是要被修正的。除非……你换个命格吧。”   陆濛濛因为他这岿然不动的态度还很是失望,欧副官却突然眼睛一亮,一捶掌心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姑娘您可以选择换运改命啊。”   “我……我来当神吗?”   “非也。以人身封神,阳福、阴德、神庙、信众,缺一不可,姑娘现在不是一无所有吗?而改变凡人的命格,倒是有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与神明缔结婚约。”   (6)   这绝对是陆濛濛今天听到最骇人听闻的一句话了,没想到萧先生比她反应还大,直接黑了脸训斥副官大叔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她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平白无故被我毁了清白名声?”   陆濛濛被他这勃然大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在这之前一直觉得萧先生还挺不待见自己的,这下有了对比,惊觉他对自己真是足够温柔了。这萧先生说到底是古人,有些传统的婚恋观真是刻进骨子里的。   欧副官像是猜到了萧先生会有这反应,沉着答道:“大人息怒。正因为她还是个小姑娘,下官才不忍心看她早早夭折。更何况,大人您等了一千年,如今解咒人就在您面前,您真的甘心就这样放弃吗?”   不说还好,越说萧先生好像越来气,陆濛濛感觉他的眼睛都快能喷出火烧过来了,不知道这种时候诅咒会不会稍微阻止他一下?她可不想变成红烧味儿的。   萧先生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欧副官的说法,说:“无论她是不是解咒人,都不能拿她的终身大事来开玩笑。若她是解咒人,解咒之后我不在了,婚约在前,她如何面对世人?若她不是,岂不是一生都要被这个名头束缚,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吗?副官,我被这个诅咒困了一千年,但我不希望她被另一个类似诅咒的头衔困一辈子。我一心寻求解脱,但如果解脱要利用她的人生来换,那么我宁可继续受罚。”   萧先生这番说辞大义凛然,听得陆濛濛感动不已,在心里大呼这位先生可真是仗义啊。   而欧副官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说动萧先生,只得羞愧不已地道歉,闭嘴再不言语。   这时,陆濛濛才有了插话的机会,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萧先生道:“那个……您就不问问我的想法吗……也许,我是说也许哈……”她看见萧先生的眼神在触到她的时候微微熄去了怒火,咽了口水之后大着胆子说完,“也许我想和您缔结这个婚约呢?”   萧先生似乎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陆濛濛看着他因为惊讶猛地一滞的神情,赶紧在这个时候把话说完:“我没谈过恋爱,爸爸妈妈有多幸福我也没见过,所以对爱情啊婚姻啊之类的,没有特别大的期望。我也不祈求能活多久,我只希望能活得比姥姥久一些就好,承受至亲离世肯定是很痛苦的,姥姥在妈妈离开的时候已经承受过一次了,我不想让姥姥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她又对上萧先生深邃的目光,脱口而出,“我虽然没办法完全体会你受诅咒纠缠的心情,但如果能帮到你的话,我也愿意努力试一试。所以……”她恳切地望进萧先生的眼睛里,以完全信任和万分真挚的语气说,“先生,拜托你了。”   萧先生动摇了,他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自己总是会变得如此心软,他明明是不该有怜悯之心的神啊。   欧副官见萧先生没有反对,连忙帮腔助攻道:“大人,缔结婚约毕竟不是真正成婚,虽按照神界规矩来说,免不了一些手续上的琐事,但交给下官便可解决。大人只需和陆小姐行奠雁礼,交换信物,在下官完成手续对接前保护陆小姐的周全便可。”   萧先生仍然没作声。   三个人跪坐在茶寮里经历了漫长的一阵沉默之后,他才终于抬起手,轻轻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递给陆濛濛:“这是我皇祖母给的,现在给你作信物。恰好是玉雁,就当行过奠雁礼了。”   陆濛濛知道奠雁礼,是古代定亲必行的仪式,男方以每年南飞且只终身只有一位配偶的大雁为礼物,一表守礼守信,二表从一而终。她望着萧先生手心的那块玉,受宠若惊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斗胆伸手去接。   这是一块羊脂玉雁,由无瑕的羊脂白玉雕成,玉质温润坚密,雕琢的花纹精致流畅。陆濛濛虽不懂行,但一掂量就知道是块价值连城之璧。   他还说,这是他皇祖母给他的——那他真的是皇子啊,还有可能是非常受太后宠爱的那种?照这么想,这岂不是一千年前的皇族玉器?   陆濛濛吓到了,急忙递回去:“不行不行,换个别的吧,这个太贵重了,我戴着它会睡不着觉的……”   萧先生压根儿没有拿回来的意思:“订婚信物本就应该是贴身之物。既然知道贵重,就更应该好好保管,这对我意义非凡。”   既然意义非凡那还给她干什么?这块玉简直比她还要值钱好不好?!   陆濛濛欲哭无泪,这时欧副官提醒她:“陆小姐,您的信物呢?”   她蒙了。她穷得连喝一口矿泉水都要分成三次吞,哪儿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贴身之物?   左思右想,她只得抬手把绑着马尾的发圈拆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放到萧先生面前,说:“这就是我唯一值钱的贴身之物了。”   萧先生扫了一眼那根浅色弹力绳交织而成的雀头结发圈,除了看着挺精致结实之外,简直毫无特点。   陆濛濛趁热介绍道:“这是我姥姥还没生病之前给我做的,她还拿去开过光,对着它念了108遍无量寿经呢,说是要保佑我才思敏捷,长寿无忧的。”   她没说的是,姥姥给她做了一整盒,一整盒都开过光……   萧先生的脸色变了变:“在别的庙里开光,现在又拿来给我?”   陆濛濛气势极弱地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啊,我姥姥不知道这钟山山顶上还有你这座庙嘛……”   这倒是怪不到她头上。萧先生换了个理由:“我用不着发圈。”   陆濛濛抬眸笑起来,说:“你可以戴在手上呀。我跟你说,现在可流行男孩子手上戴女朋友的发圈了,据说是一看就知道你已经谈恋爱了,别人就……”话还没说完,蓦然发现萧先生的耳朵红了一大片,惊觉自己的话有多不矜持,也跟着变得忸怩起来,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总……总之,你就戴着吧,等我有钱了,再买一个值钱的什么东西给你做信物……”   欧副官再次发出助攻,说:“大人,暂且收下吧。信物交换之后贴身保管,才算礼成。”   萧先生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地把发圈套进了手腕,不大不小的,挺衬肤色,倒也好看。欧副官眼看礼成,就说要去办手续,乐呵呵地起身走了。萧先生望着欧副官的背影,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他是想找点事儿干才这么热衷撮合……不是,促成这个婚约的呢?”   陆濛濛随口安慰他:“没关系啦,反正又不是要一辈子都这样。我本来还想贪心一点,让你一直保护我到爸爸回来的呢……”   萧先生侧脸过来看她,她正捧着茶杯喝水,一副毫无防备和他闲谈的模样。他看过她的命格,年幼丧母,父亲无心经营公司最后破产,在她十一岁那年扔下她和所有的债务,逃了。   “他扔下那么一大笔债逃了十年,你还相信他会回来?”   “嗯。因为爸爸答应我的事情从来不会失约的,他离开之前和我约定好了,让我等他回来。虽然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出门去买包烟,但是,既然有了约定,我就一定会遵守的。就像我也答应你,一定会帮你解咒一样。   萧先生听得心中微暖,又觉得她实在天真,忍不住笑她:“你怎么傻里傻气的?”   “干吗,你没有这样无条件地信任过一个人吗?”   “有……”他望向空中悬挂的艳阳,和千百年前的一样刺眼,而他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就像出征前赐他羊脂玉雁、期望他如期凯旋的皇祖母那样,他也曾经对一个人的归来翘首以盼,尽管孤身在血中奋战,也坚信那个人一定会如约而至。   “但是,那个人没有回来。” 第三章   “神会一直以他的方式,守护着善良的人们。”   (1)   再次穿过移换阵,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钟山山顶抵达姥姥所在的医院,陆濛濛不由得由衷感慨起萧先生这极其省钱省时的超能力来:要是能把她改变天气的三脚猫功夫换成这个,那她能省下多少交通费啊?   这种肯定会招神明大人嫌弃的想法自然不能让他知道,陆濛濛从到达的偏僻角落探出头去,发现自己正好身处姥姥所在的楼层,这接送服务可谓是相当到位。   “走吧。”她招呼萧先生往病房走去,他可是答应了副官大叔,在她的命格全然改变之前都要负责保她周全的。   萧先生却没动,像是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可我今晚都要留在这里陪姥姥呢。”   “那我先回去……”   陆濛濛赶紧折去拦住他,发觉他甚是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坏笑道:“哎,你该不会是害羞吧?”   他立马红了耳朵:“谁……谁说的?我怎么可能害羞啊?”   “那你干吗不去啊?”   “我……我是觉得,这才认识多久就去见你家人,发展得未免太快了点!”   陆濛濛眼看着他面颊上散开的可疑绯红,抓住机会继续痞痞地调戏他:“我们都有婚约了,你还在乎这个啊?”   “你……”   萧先生面如火烧,“你”了半天没个下文。眼看就要奓毛了,陆濛濛赶紧见好就收,安抚他道:“冷静,我的意思是你来都来了,顺带见一见而已,又不是让你以未婚夫的身份上门去,我跟我姥姥说你是我的朋友就好啦。”   萧先生听后表情有些微妙,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样,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朋友?我,和你?”   在他看来,同学为朋,同志为友,“朋友”二字间的羁绊可不比知己少多少。   陆濛濛见他眉头微皱,以为他又没来由地嫌弃,撇嘴道:“那我怎么说?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救命恩神?”   萧先生再次沉默,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也实在找不到理由走出去。他已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置身于喧嚣的尘世之间,和人类有近距离的接触了,这下突然让他和她一起去见姥姥,实在是……   “濛濛!那是我们家濛濛吗?”老远传来一句呼唤。萧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的陆濛濛就立马抓住他的衣袖,一用力就把他从那个灰暗的小角落里拉了出来,快步奔向刚出病房没多远的姥姥。   萧先生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廊里满目的阳光,穿着各色衣物的人们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唯有不远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银发老妇望着他,笑眯眯的神情里写满惊喜和慈爱。   他倏忽觉得心里有什么坚硬了很久的东西崩掉了一小块,像是结痂的伤口终于开始脱落,显露出新的柔软的皮肤。呆呆地跟着陆濛濛去到姥姥面前,听着她带着浓浓的笑意骄傲地向姥姥介绍他:“姥姥,这位是萧先生,我的朋友,顺路来看看您。”   姥姥听后眉开眼笑,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来看望她了,她像被隔离在一个叫医院的孤岛上,尽管记忆越发模糊,但仍然知道见到的其实都是相似的脸。她向来最喜欢濛濛带朋友回家玩了,濛濛在朋友身边展露出来的笑容,瞧在眼里就像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但带男孩子来看姥姥,这还真是头一回呢。   姥姥顾不得手上还扎着输液管,赶紧伸手去拉眼前高瘦的男孩子,笑道:“有心了,有心了……”说着瞥到他手腕上的发圈,一怔之后心中更喜,“这……这不是……”   老人家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萧先生被姥姥这样亲昵的动作暖得不知作何反应,陆濛濛连忙解释道:“姥姥,不是,我们真的是普通朋友而已!”   姥姥握着萧先生的手收得更紧了,满是皱纹的脸笑意更深,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模糊道:“谈朋友也是朋友嘛……小萧今年,多大了?”   有些茫然的萧先生回过神,随口胡诌了一个答案:“比陆濛濛大九……九岁……”   姥姥惊讶地瞪大眼睛,望向背后推轮椅的陆濛濛,道:“濛濛今年……”   陆濛濛知道姥姥算不过来,顺着萧先生的话给姥姥解释道:“萧先生说他三十岁呢。”   姥姥显然不信,和疾病纠缠已久的语言中枢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得拍拍萧先生的手,说:“不……不像啊……”   确实不像,这人看起来嫩得一掐一兜水,事实上比陆濛濛还要大上个九百来岁呢……   萧先生权当受了夸奖,微笑道:“谢谢。”姥姥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这是姥姥生病之后对待客人的一贯方式,若是遇上几十年的老朋友来探望,更是会一边拉着手一边抹眼泪地话家常。人老了,又生着病,面对难得的关怀总归会变得更加敏感些。   三人一同往病房走去,姥姥继续抛出中国式话家常必问的连环问题,语不成句地问他的籍贯,关心他在哪儿工作。   萧先生对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准备,侧脸给陆濛濛一个眼神,她即刻心领神会地抢答道:“姥姥,他是清淮人,还是个公务员呢,特别能给社会做贡献的那种。”   这是个什么答案?什么公务员?他连人都不是,怎么就成了能给社会做贡献的公务员了?   但姥姥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老一辈的人对有正当稳定工作的孩子向来有莫名的好感,连连点头道:“好,好……”   这时恰好回到姥姥的病床前,她伸手从摆在床头柜上的点心盘里抓来几颗花生酥糖,尽数放到萧先生手里,慈爱道:“好孩子,吃点心……”   萧先生看着手里的三颗透明包装的酥糖,感觉整个人都被善意包围,一切恍若隔世。陆濛濛瞧出他神情有些不对劲,以为他是不习惯姥姥的热情,便笑着钻到他和姥姥中间,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了姥姥可触及的范围内,还一边解围道:“姥姥,我们吃过饭才来的呢。”   姥姥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看向萧先生。他马上会意,道:“我也吃了。”   陆濛濛像个炫耀自己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的小朋友一样蹲在姥姥面前,眉眼都是稚气的笑意,酒窝深深,补充道:“我们一块儿吃的。”   姥姥也笑开了,甚是欣慰地捏捏她的脸:“好,好,有伴就好……”   萧先生大概能明白陆濛濛要让他来见见姥姥的用意了,兴许是要借他的存在来宽慰这位即便病得话都说不完整,还牵挂着孩子有没有伴一块儿吃饭的老人家吧。   向来冷淡疏离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一些温和的笑意,连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他越过陆濛濛望着姥姥,说了一句:“谢谢。”   姥姥很高兴,乐呵呵地点头。陆濛濛趁机扶姥姥坐回病床上,再按照惯例打开电视给姥姥看戏曲频道。对面床的奶奶招呼她去吃水果,萧先生趁她没留意悄悄退出了病房。直到姥姥睡午觉,陆濛濛才得空去寻他,一出病房就看到萧先生正坐在过道椅上,低头望着手里的酥糖发呆。   陆濛濛轻咳一声,他抬头看过来,陆濛濛抿嘴笑说:“这是我姥姥最爱吃的酥糖,可不是谁都能分得到的。你要是不尝尝,就真的错失了人间美味噢。”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轻声道:“我的皇祖母也最喜欢吃花生酥了。”   陆濛濛想起他给她羊脂玉雁时说的话,脑子里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他皇祖母的模样,感觉一定是个和姥姥一样慈祥温暖的老人。她坐到萧先生身侧去,细声道:“你皇祖母一定很疼你。”   不知是不是眼眸低垂的原因,萧先生此刻的眼神显得非常温柔。他很难得地再次接过了话题,说:“是啊。每次去请安她都拉着我舍不得我走,重病在身却还是时刻牵挂着我的身子能不能好。但我和你不一样,没能陪她走最后一段路不说,死也死在她前头,让她独自承受了痛苦。”   所以当陆濛濛说不想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时,他才又动了恻隐之心吧。   陆濛濛第一次听他谈到他的死,心里莫名一紧,猛然想起车祸那夜铺天盖地的疼痛感,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她毕竟被他救了,所体会的心情大概比不上真正死去时那种绝望和无助的万分之一。   “你……前世去世的时候多大啊?”   “二十一岁。”他嘴角含着些笑,却是苦的,下一句的痛感却更重,“皇祖母听说我辞世的消息,当场猝倒,不出一晚便溘然长逝了。”   陆濛濛不知还能说什么。二十一岁,明明是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她不过在经历大学毕业的迷茫和亲人生病的困苦,而他却已经结束了一生。非但如此,灵魂却没有安逝,反而经历了更加痛苦的亲人离世和王朝覆灭……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   “不伤心了。再难过的事,反复回想了一千年都会麻木的。况且,按照轮回的历法来算,皇祖母早已转世,有了新的人生了。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那些对他而言重要的人,那些将他视作瑰宝的人,早就在时间的擦拭下消失掉了,他能做的不过是守着一些残存的痕迹,以此证明自己好像也存在过。说罢,他转脸看向陆濛濛,发现她的眼眸湿漉漉的,充满疼惜和酸楚,失笑想这丫头怎么还会为了整天欺负她的自己而难过。他没忍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小朋友,好好照顾姥姥。”   陆濛濛闭了闭眼,换上轻松的笑容,应允道:“嗯,我会的。”   (2)   那往后萧先生再没在姥姥面前露过面,只剩陆濛濛在病房忙里忙外,但直觉清晰地告诉她,那位守护神就在她附近。   入夜后住院部逐渐安静下来,姥姥入眠后,陆濛濛抱着电脑到走廊去补刷落下的公选网课。这是她大学期间的最后一门课了,是为了凑够毕业学分才补选的一门“西班牙语入门”,虽然她对这门外语毫无兴趣,但看在学分的面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不过陆濛濛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戴着耳机听了不到半小时就开始犯困,这一整天里积累的疲倦都在这时爆发,她眯着眼睛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来。眼看着脖子就要完全失去支撑力了,倏忽间有个走路没声的身影靠近,在她失去重心前倾时准确地伸手扶住了她的额头。陆濛濛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鼻尖嗅到一阵冷冽的莲香,是萧先生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艰难地睁开眼,果然看到萧先生站在她跟前,她顿时挣扎着坐正了。他看了一眼她膝上的黑色笔记本电脑,揶揄道:“这就是笔记本电脑?你们家祖传的吗?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可不嘛,她超低价从一个学姐那里买的,都数不清是第几次被转卖了,老旧得除了卡机会顺利发生之外,其余一切功能都要依靠运气才能运行。   陆濛濛发觉他是来闲聊的,放松了警惕,百无聊赖道:“要不是这几天赶着看网课,我早就让它光荣退休了。”说完随意一指,“护士站有不是祖传的电脑,你上那儿看去……”   “我不。”   她忽然感觉膝上一轻,笔记本电脑被他拿了去,萧先生坐到她身侧,饶有兴致地望着电脑屏幕上不停变动的课件。睡意再次缠上来,勉强着回答了他几个关于笔记本基础操作的问题,陆濛濛在残存的理智即将败北的时刻听到他最后一个问句,带着些许少见的迟疑:“陆濛濛,我们真的会是朋友吗?”   她蓦地睁开眼,看到萧先生正装出一副认真看电脑屏幕的样子,好像刚才问话的人不是他一样。陆濛濛莞尔,这位傲娇神明啊,总是以冷冰冰的面目示人,其实心里柔软得跟棉花糖没什么两样吧。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走廊里亮白的灯光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亮晶晶的。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她一个很普通的眼神,可心里还是不由得猛地动了一下。   对现代人来说,“朋友”其实不是一个多珍贵的词,萍水相逢的人都能互加微信进入彼此的“朋友圈”,这些冰冷的现代科技让结下羁绊所需的条件越来越低。   陆濛濛回答:“在我看来已经是朋友了啊。而且还有很多超过朋友的部分。”   比如说他救过她的命,比如说缔结的婚约,比如说挂在她脖子上的羊脂玉雁,比如说这次他陪她来看姥姥。其实真正重要的,往往是这些超过“朋友”这个名字的部分,它们才是真正的羁绊。它们让他永远是他,而别人永远是别人。   萧先生轻哼一声,说:“我的朋友可没那么好当。”   “你之前不是说我是小朋友吗?那你多让着我点儿呗。”   他笑着睨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长得好看当然也要想得美喽。”   萧先生侧脸看她,少女的神色极其灵动,他的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弯出了一个很愉悦的弧度。片刻后,他才发出评论,道:“还行吧,不算丑。”   “想夸我漂亮的话可以直接说的哦。”   “‘不算丑’和‘漂亮’之间还差得很远吧?”   “对你来说肯定是一样的呀。”   他扭开脸否认:“才不。”   “啧,你就不能直接夸夸我吗?”   “你会很骄傲的。”   “你就不能允许我这么好看的小女孩有一点点小骄傲吗?”   “骄兵必败。”   “我又不去打仗!”   “人生如战场。”   (3)   九月的早晨好在不闷热,薄如蝉翼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陆濛濛一醒来就看到光束里铺天盖地的小小尘埃。她想起今天要去市里的招聘会,一激灵坐了起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姥姥病床旁的陪护椅上了,而笔记本电脑则安静地躺在床头柜处。   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时,潜意识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萧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跳下床从里到外把病房巡视了一圈,除了仍在熟睡的病友及其家属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估计他昨夜就回去了。洗漱后想起没刷完的网课,她随手打开电脑一看——课程页面显示全部视频已经看完,连作业和小测都完成了?!   她……她这是遇上会帮忙刷网课的海螺姑娘了吗?!   连忙再刷新一次网页,仔细确认过这的确是自己的账号之后,陆濛濛脑海里只剩下一行大字:该不会是他吧?!   想马上找他问问,却惊觉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难道要祈祷?那万一萧先生如她所愿地来了,诅咒却反噬,让他永远都不能见她怎么办?   陆濛濛瞬间陷入苦闷之中,吃早餐也味同嚼蜡。陆濛濛仔细地回想了前两次见到他时的情况,第二次在宿舍见面的时候,她是摸了手上的符咒,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难不成,是这个符咒还有什么特殊的召唤功能不成?   想罢,陆濛濛一头钻进病房公用的盥洗室,握住左手手腕,脑海里回想着萧先生的模样,静默三秒后一回头——空空如也。   会不会是想得不够真诚?   她再次凝神,倒数之后再回头一看——仍是一身偏古式的棉麻衣裤,米色衬衣立领处的盘扣很精致。他有些讶异地站在盥洗室门后,白皙细长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来是在认真阅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就瞬间移动了。   陆濛濛见到他,没忍住惊呼道:“真的想见就能见到啊?!那为什么第一次不行啊?”   萧先生的视线扫向她的符咒,大脑自动开始回放刚才的思维活动。他原本很专心地在查着新词汇,发觉词典中的其中一个解释是:“十分明亮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他立刻想到了陆濛濛。然后,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她面前。   难道……在彼此都想到对方的时候,他就会被这个符咒召唤到她身边吗?   这简直闻所未闻。但眼下事实正摆在面前,自从她出现之后,他确实遇到了太多太多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况,并且每一种情况都只给了他一种选择——那就是接受。   萧先生万般无奈地扶额,尽量委婉地给陆濛濛解释了自己刚才的想法。陆濛濛听后第一反应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嘴道:“你刚才……在想我啊?”   萧先生的脸霎时爆红,还要力图镇定地转开脸,冷淡道:“没有,怎么可能。”   她权当没听见,凑过去继续追问:“你在想我什么啊?”   “我说了……没想。”   仍然自动忽略掉萧先生的口是心非,她眨巴着眼睛开始想入非非:“在想我可爱?长得漂亮?还是想,我真的就是你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你注定是我的专属守护神?”说完亮着眼睛越凑越近。   明知道她是存心要捉弄自己,心跳却还是意外失控,萧先生连忙退了一步,用吐槽掩饰自己的失态:“自恋,没听说过什么专属个人的守护神……”   他再清楚不过,身为不死不伤的神,要负担的职责自然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荣华。但后面这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否则总觉得在自打嘴巴。侧目看见陆濛濛干净可爱的笑脸,他又觉得脸上更热了,视线一秒不停地向周遭瞄去,看清屋内摆设后难以置信地又看回去:“上次在宿舍,这次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他说出某些俗气的词汇,他咽了咽,重新措辞,“洗手间?”   她都是在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想起他的啊?!   陆濛濛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这是公用的,不分男女。我这不是怕在病房里你突然出现不大好吗……”   萧先生气得哭笑不得,合上手里的书打算教她做人。陆濛濛趁机扫了一眼封面,讶异道:“你在看西语词典啊?你学过西班牙语吗?”   “你睡觉的时候学的。”   陆濛濛这才从见到他的惊喜中回想起自己找他的原因:“我的网课真的是你看完的啊?”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入门课程会有什么实质作用,但他看完西班牙语入门课程之后,就真的入门了啊?!   “倍速看完的,顺手把首页的中阶课程也看了一些。不得不说,这种用统一规则拼写的语言还是比较容易认读的。”   这学习能力……   陆濛濛没忍住感慨:“你得亏成神了,要是人的话你也太聪明了。”   萧先生悠悠然地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虽然不是很想自我炫耀,但我三岁能识字,四岁能诵,五岁作诗,六岁辨弦音。”   陆濛濛震惊了:“传说中的神童吗?”   他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异样,但很快在冷漠的抑制下蛰伏下去,淡淡道:“传说中的过慧易夭。”   陆濛濛被这句话哽住,萧先生看了一眼反锁的门把,说:“我先回去,待会儿再来。”否则就这么出去,被别人看到了她也一样解释不清。   陆濛濛不知道他说的“待会儿”是多久,忙道:“我今天还要去找工作的呢,你把微信号留给我,有事的话我直接……”   萧先生波澜不惊地打断她:“我没有微信。”   “那……手机号码?”   “也没有。”   陆濛濛瞠目结舌:“你该不会还在用固定电话吧?”   “你觉得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吗?”他皱眉反问一句,又说,“我不需要任何现代的通信设备。高速的虚拟沟通只会让个体与个体之间失去美感,你们现代人甚至已经无法体会什么是相思之苦了。”   你一个会瞬移的跟我说什么相思之苦……   陆濛濛没忍住腹诽了一句,收好手机,说:“那我总不能写信联系你吧?邮差能送到山顶上去吗?不对,等送到了我早就成灰了吧?!”   萧先生低眸看着她苦思冥想的模样,心下觉得有些可爱,没忍住学起她刚才故意调戏自己时的语气,问:“你很害怕见不到我吗?”   本以为这下能小小地报复她一回,轮到他来观赏她羞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了,不曾想陆濛濛只是一愣,眨了眨眼,坦然答道:“对啊。”说完还停了一下,笑出两只又圆又深的笑窝,“我甚至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呢。”   萧先生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真诚光斑,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连忙告诫自己那颗怦然加速的心脏要冷静,却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脸上一股蒸腾而起的热气——完、完了,被反杀了!   而一旁的陆濛濛完全没发觉萧先生的小心思,她只是单纯地在想:当然害怕见不到你啊,你要是不在的话,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先生羞赧得不知所措,暗觉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转身背对她画起了移换阵符。陆濛濛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我怎么找你啊?你要是一直不想我,我也召唤不了你啊……”   他头也没回地穿过移换阵,只留下寥寥一句清清凉凉的话:“到医院门口等我。我待会儿来找你。”   他要陪她去找工作?   陆濛濛愣怔了一秒,一想到待会儿还能见面,心里就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4)   冲出住院部大楼时已经接近八点,医院内人来人往,但陆濛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角落晒太阳的萧先生——的后脑勺。她抱着简历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地奔过去,萧先生在看清了她的穿着之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片刻,在陆濛濛红着脸整理包臀裙上的褶皱时,终于说出一句非常具有他毒舌风格的话:“你不适合穿这种衣服。”   陆濛濛的长相属于很有灵气的类型,有足够饱满的脸颊和细腻的肌肤,一双眼睛蒙着水光,睁圆时是一汪清泉,笑弯了是一轮新月,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属于春天的,会穿着碎花裙跳着笑着踩水坑的元气少女。   她和所有二十出头的少女一样,年轻美好,充满活力,一旦套进了死板的职业装里,就生出一种小女孩偷穿了妈妈的衣服的违和感,像是生机勃勃的藤蔓猛地被无名的枷锁束缚住。   陆濛濛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打击,嘴硬着想挽回一点面子,道:“怎么不合适?我是大人了,就应该穿正装见人的!”   这个说法在萧先生看来天然地不成立,他没管住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就是个活了二十年的小朋友,牙都没换完呢,做自己就好了。”   陆濛濛不甘心地顶了一句:“我小时候换过牙了好吗!”   他轻笑,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又带点讽刺:“好,真棒。带路吧,小朋友。”   “带什么路?”   “去找工作啊。”   陆濛濛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呆头呆脑地反问:“我们……不瞬移过去吗?”   他微微挑眉:“这是你的行程。你既然还没死,就得遵守人间的规则,用人间的方法去。”   陆濛濛一想到拥挤的地铁和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叛逆情绪难得高涨起来,撇着嘴问出一句甚是大胆的话:“如果我不遵守规则会怎么样啊?”   萧先生略一思索,答:“我这个级别的守护神,充当的是世间运行秩序的维护员,主要负责守护规则,制裁混沌。”   没吃早餐的陆濛濛听岔了:“馄饨?”这么一说肚子倒是饿了。   萧先生再次敲她的头:“敢不遵守规则的话,我拿你去做馄饨。”   好一个萧无情!   陆濛濛还没头铁到要和他唱反调,况且本就是他有理,她只能乖乖认命去等公交车。   进市区的专线本就热门,这一站上车的人更多,陆濛濛排的位置靠后,上车时车厢已经几乎满员了。慌乱中,她习惯性地从包里摸出公交卡一刷,再回头去看萧先生,他正站在刷卡机处,朝着陆濛濛无奈地把手一摊。   陆濛濛这才醒悟,别说是公交卡了,这位大人怕是钱都不带。她赶紧翻出几个应急用的硬币投下去,拉着萧先生闪身站到司机座后。挤成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交车很快发动,陆濛濛站稳脚后抬头看萧先生,他正镇定自若地站在她身侧,眼神平静,落在爱心专座上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身上。   察觉到陆濛濛的目光,他收回视线,低叹道:“太近了。”   车厢里太吵,陆濛濛没听清楚:“什么?”   “他们靠得太近了。现在所有人的声音和意念我全听得到……”   这时,忽然有婴儿爆发出一声啼哭,其声音之嘹亮,直逼维塔斯的海豚音。抱着婴儿的老妇人急忙哄道:“不哭不哭,奶奶在这儿呢,待会儿就能见到妈妈啦……”   婴儿哭声没停,伴着各类说话声、手机外放声和汽车轰鸣声,整辆车像是一个行走的杂音盒。陆濛濛简直无法想象萧先生现在耳边的声音,而且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他会在这里遭罪完全是因为自己……   心下有些愧疚,脑中灵光一闪,她翻出耳机递给萧先生:“我给你放音乐听,就不会觉得那么吵了。你喜欢听什么?”   原以为会有个“随便”之类的敷衍答案,他却认真答了题:“业朝杂剧。”   “大哥,我这儿没有一千年前的曲子。”   “那随便吧。”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陆濛濛怨念地点开自己的歌单,随意播放了一首最靠前的昆曲。姥姥喜欢听曲儿,她打小耳濡目染,也很喜欢细腻悠长的传统戏曲,反倒对一些人人追捧的流行音乐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萧先生安静地听了一阵,神色有所缓和,看来号称“现代年轻人的氧气线”的有线耳机在神明那里也颇有用处。陆濛濛正有些小得意,他突然靠到她耳边说:“唱得一般。”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版本!”   他放松了许多,似是在回忆什么,微笑道:“远不及从前。”   “什么从前?”   “有一年大寒,副官说山脚下有个戏班子冒雪唱戏,我兴起就去瞧了一眼,当时唱的就是这一折。那天我总预感会遇上谁,结果发现,也不过只有我在。”   弥天大雪,寒风尖啸,台下露天的观众席上积满白雪,方圆几里渺无人烟,只有寥寥一个常人所不得见的瘦弱身形坐在中间。   “有你在不就……”陆濛濛话没说完,恰巧刹车,碰不到扶手的她蓦地被惯力推了出去,好在萧先生眼明手快,一手把她捞了回来。陆濛濛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感觉到紧紧箍在自己腰间那只强有力的手,自己像颗小尘埃似的被他捏在手中,整个人莫名地眩晕。她后知后觉地站稳,萧先生俯身凑到她眼前:“你刚才说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想起刚才的话,微笑:“有你在不就够了吗?你可是守护神啊。”   他眼底染上暖意,收回的手轻轻敲她的脑袋:“笨蛋,赶紧扶稳。”   陆濛濛抬手去够头顶那根光秃秃的钢管扶手,指尖和管子完美错开,她幽怨地看向比扶手还高的萧先生:“我够不着……”没有拉手吊带的公交车简直太欺负矮子了!   萧先生没忍住笑,假意安慰她,莞尔道:“没关系,浓缩都是精华。”   陆濛濛气得作势要挥拳,又不敢真的打他,只能气呼呼地又收了回来,哼了一声,背对过去看窗外。   萧先生嘴角含着笑,在她的注意力离开之后,悄悄抬起手在她身后给她圈出一个安全范围——这样既能保护她不被挤到,又能及时在她失去重心的时候把她捞回来,还能维持住他的高冷形象,一石三鸟,心中甚是满意。   而后他看向前路,耳机里是余韵悠长的声腔,视线随着鼓点一恍,有关未来的场景忽然在眼前浮现,不顾一切地钻进了脑海里。   (5)   公交车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乘客有序地上车下车,除了一直没停息过的嘈杂声外,一切正常。路过跨江大桥时,一个一直在座位上打盹的中年男人突然醒来,惊觉自己坐过站了,急忙钻到前面叫司机停车。专心开车的司机无暇分神,便没有理睬他,那个男人得不到回应,态度越发恶劣,浓重的火药味钳住了大家的注意力,车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陆濛濛清晰地听到一句怒气冲天的脏话,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司机手边的各类操控按钮,吼道:“老子让你停车,你听到没有?”   陆濛濛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原本嘈杂的车厢现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竖起感官密切关注着事态,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跨江大桥车流多,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出事故,司机不敢大意,紧盯着前路,礼貌而冷漠地答道:“公交车行驶中途不能停车,请您在下一站下车,折返回去吧。”   那个男人仍然不依不饶:“老子给了你钱,凭什么还要再花钱坐回去?”   气冲牛斗的声音惊醒了爱心专座上的婴儿,哭声再次高亢地响起,奶奶手忙脚乱地哄着。   陆濛濛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出声想制止那个男人,道:“叔叔,公交车有公交车规定的行车路线和时间,您就再……”   她正说着话,就被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的一眼吓得噎了一下——那完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眼神!   萧先生见状将她稍稍往身后一护,神色冰冷,声音不大却充满不可违抗的威严,说:“既然这么想停,那就如你所愿吧。”   语毕,公交车突然狠狠刹住,整个车厢的人往前一倒,惊呼一片。陆濛濛慌乱地抓住萧先生的手臂,感觉薄衣之下他的手肘异常高温,这时车子的引擎突然高速运转起来,仿若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因为车子没缘由地刹住而目瞪口呆的司机又惊慌地踩刹车,公交车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小,直直驶出了跨江大桥。车内的恐慌情绪越积越多,即将达到爆发点之际,引擎的轰鸣声又忽然像失去动力一般杂乱起来,最后哀鸣了一声,抛锚了。司机大叔连忙拉下手刹,在所有人都被往前一抛的瞬间,陆濛濛感觉有只手稳稳地搂住了自己。随后,公交车在大桥出口处的站点停下,后门应声而开。   受惊了的乘客们纷纷逃窜下车,那个闹事的男人吓得不轻,软了双腿瘫在前门。   司机按下警报键,报告说有暴力干扰驾驶的乘客导致了车辆故障,负责站点安保的人员很快就赶了过来。   陆濛濛惊魂未定地跟在萧先生身后下车,那位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正跟在人群后焦急地四处张望。萧先生在她身边停住脚步,朝那群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乘客们问了一句:“有要去海湾区的吗?一起拼个车吧。”   声音不大,但响应的人不少,有赶着去上班的,有赶着约会的,萧先生扫了一眼,说:“加上这位老太太,刚好够数。”指向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你负责叫车吧。”   男人连声答应,心说真是奇怪,这明明看起来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怎么一开口就让人生出一种本能一样的服从感?   老妇人显然有些犹豫,萧先生回身细声对她说道:“放心,拼车比一个人坐出租车去便宜很多,不必舍不得。快去见她吧。”   老妇人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抱着孙儿不停地给萧先生道谢。他淡淡地往身侧一看,把陆濛濛推到妇人面前,说:“要谢就谢谢这个小朋友吧,托她的福。”   陆濛濛露出比老妇人还要迷惑上百倍的神情,手忙脚乱地和奶奶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等奶奶走了才开口问他:“干吗谢我啊?”   “因为你很没头脑却很纯粹的勇敢,虽然横冲直撞没考虑后果,但值得夸奖。”他毫不掩饰地嘉奖她,微一顿后慢条斯理道,“也因为我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能让你活下来。”   陆濛濛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到后半句又蒙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刚才闹事的那个男人有情绪障碍,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按照我所预见的事态发展下去,他不但不会因为你的话而停下,反而会恼羞成怒地去抢司机的方向盘。那时公交车还没下桥,在末段路失去控制冲出围栏,从桥上直接坠江,而你就作为这起事故的陪葬品顺带被天命修正了。”   陆濛濛听得直冒冷汗,刚才她算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所以他才会说满足那个男人的愿望,其实是算准了诅咒会反噬?这样不仅不会如那个男人所愿,还能救下车上的乘客,让那个闹事的男人受到惩罚。而且他已经听到了乘客们的心声,算准了那几个急着去海湾区的人可以一块儿拼车,不仅不会误事,反而能更快地到达目的地……   所以,利用诅咒让车停下,反而是真的能实现他们愿望的方法。   就那点时间能想这么多,陆濛濛低叹:“这是什么脑子啊……”   萧先生宠辱不惊:“显然是和你构造不同的脑子。”   陆濛濛差点被口水噎住:“……我本来想夸你的,你这么说我就……”   “那我收回,你夸吧。”   “你这人怎么没原则啊?”   “不是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吗?”   陆濛濛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本来崇拜的心情因为他的毒舌消去了一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就是觉得……你……挺酷的……”   萧先生颇为失望:“这算哪门子的夸?”   “意思就是说你特别厉害,特别聪明,特别料事如神,特别……”为数不多的词汇量很快见底,陆濛濛词穷了,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眯起眼睛企图以傻笑蒙混过关,“反正就是觉得,真不愧是守护神啊,超帅的,就跟小说里写的一样。”   萧先生垂眸看她,明晃晃的笑容伴着江边吹来的风,让夏末的季节里都有了春天的气息。   他问:“小说里写的什么样?”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总结成一句简单的话:“小说里写:神会一直以他的方式,守护着善良的人们。” 第四章   “是你带给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阳光。”   (1)   抵达招聘会现场时,距离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十来分钟,露天会场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求职的人。陆濛濛被太阳晒得双眼微眯,慨叹道:“可惜了,错过了发职位表的时间……”   萧先生虽只是旁观,看着这攒动的人头也难免觉得棘手,侧脸问她道:“这么多摊位,你打算怎么办?”   陆濛濛亮出手上厚厚一大沓打印好的简历,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管它呢,先全部都塞上一份简历再说!”   萧先生面露不解,说:“你都还没详细了解过就业单位,直接就冲锋陷阵?你当找工作是打鱼吗,捞到一份是一份?”   陆濛濛无辜地耸耸肩:“我也没办法啊,我又不是双一流大学毕业,又不是热门专业的学生,家里又没背景走不了后门,哪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啊?还不如就让公司来选我……”   “学历不能成为自卑的理由。”   他说得辞顺理正,陆濛濛没法反驳,却又突然双眼一亮:“难道你有办法吗?!”   正中萧先生所想,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标准的腹黑微笑:“有啊。”   “速速道来!”   他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道:“求我啊。”   陆濛濛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双手合十呈星星眼状:“求你了!”   原计划是想好好挫挫她自尊的萧先生对这个反应不是很满意:“你就不能有点骨气?”   陆濛濛摇头道:“在工作面前,在钱面前,在你面前,要骨气干吗?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求你了好不好!”   不无道理,萧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在陆濛濛期待的小眼神中略一思索,把这么多年来从各类书籍中看到的求职指南总结成一句话,道:“很简单。要懂得根据你自己的情况筛选好适合的目标,了解对方的人才需求,再根据掌握到的情况适当地包装自己,一切具体问题还得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分析。”   陆濛濛听后摸着下巴认真思忖了一阵,感觉可行性确实比自己盲目撒网来得高,连连点头:“有道理啊……”   萧先生赏她一个栗暴:“多看点书吧,笨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陆濛濛先是想办法搞到了今天的职位表,连拖带拽并威胁地和萧先生一起站在暴晒的烈日底下,从头到尾地把各单位都筛了一遍,最后只有寥寥数个岗位“胜出”。陆濛濛很有干劲,捏着简历摩拳擦掌道:“好,就他们了,我这就去排队投简历!”   萧先生扫了一眼各摊位前排起的长龙,大概能预见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横冲直撞地扑过去的后果。但又不忍心浇熄她的满腔热情,欲言又止地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说了出口:“我其实知道一个不错的单位,很适合你。”   陆濛濛忙着把笔收进包包里,头都没抬:“是吗?哪里?”   “业朝皇陵博物馆。”   (2)   在陆濛濛前二十年的人生里,“衰”一直是个如影随形般的设定。大到父亲跑路,小到买饮料开盖永远都是“多谢惠顾”,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万事都不顺遂,很早就已经学会了欣然地接受一切,把坏运气也当成人生的一部分来看待。   但这一切,都从萧先生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被改变了。   陆濛濛站在面试办公室外,心跳如擂地打开业朝皇陵博物馆的面试邮件,逐字逐句地再读了一遍。她花了整整一分钟来回顾前情——那天她听到萧先生的话,打开博物馆的官网,果然看到挂在首页的招聘信息。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简历,然后徒劳无功地在招聘会现场忙活了一天,却在第二天收到了业朝皇陵博物馆的面试通知。   虽然只是实习岗,虽然只是小小的行政助手,但好歹是份能挺直腰杆说出来的正经职业,而且转正机会大、待遇也不错,最关键的是——距离姥姥的医院只有大半个小时的车程。   陆濛濛美滋滋地开始在心里规划起得到这份工作之后的生活,余光扫到坐在身侧的萧先生,义务陪她来面试的他正低头安静地看著书,走廊的光线洒在他脸上,静好的时光缓缓地从他手边流淌过去。   明明是拥有数不清的山川河流的神明,却会事无巨细地陪她来做一些只能够等待的无聊事。   “别用那种跟看到晚饭有肉一样的眼神看我。”他忽然开口,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这叫期待好不好,期待!”   “不用期待。副官不杀生,做饭一般没有肉。”   陆濛濛的思绪被他带着走,仔细回想了这几天在萧先生家里蹭吃时的饭菜,确实没有什么荤腥。但她仍然很满足,嘻嘻笑道:“那也比泡面好吃。”   萧先生拿余光瞟她,嘴角带着宠溺翘起:“没出息。”   陆濛濛不恼他,她早就习惯了这位先生的口是心非,大剌剌地往墙上一靠,想借此稍微缓缓小腿肌肉的紧张感。   走廊上站满了来面试各种岗位的人,陆濛濛和萧先生赶到时只剩下一个位置了,她紧张时不喜欢坐着,就直接让给了萧先生。没想到等面试要这么久,她穿着跟高五厘米的鞋,站久了觉得腿发酸。   “不想坐了。”   萧先生突然合上书想要起身,陆濛濛眼明手快地按住他:“这是唯一一张多余的椅子,不能让给别人!”   “没打算让给别人。你来坐。”   “我不……”   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萧先生施施然站起,她在他一个凉飕飕的“坐”字勒令之下,应声坐到椅子上。   她还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萧先生手上是有能控制她的遥控器不成?她怎么感觉自己被吃得死死的?   正郁闷着,忽然听到一个充满笑意的男声,从右侧传来:“你好。”   陆濛濛侧脸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斯文的脸,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脑子很好用的聪明书生。   她本能一般回应了一句“你好”,男生微笑着和她闲聊起来,问:“你来面试哪个岗位?”   “行政助手的实习岗。”陆濛濛正正经经地回答。   那位男生笑出一排能去拍牙膏广告的小白牙,她顺着对方眼里的期待反问了一句:“你呢?”   “真巧。我是来面试文物修复岗的。”   请问巧在哪里……   陆濛濛虽然不解,但被对方的笑意感染,也跟着他傻乎乎地笑起来。站在陆濛濛左侧的萧先生紧皱着眉看着她放下防备,竟然真的和对方扯起家常来了:“文物修复岗的学历要求是博士研究生,你好厉害啊。”   对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谦虚道:“哪里。我反而羡慕你呢,男朋友对你这么好,还陪你来面试。”   陆濛濛一愣,慌忙摆手澄清道:“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萧先生,错过了小白牙兄眼里的惊喜,只看到萧先生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   “哇,你的头发扎得很好看。”   “哈?”陆濛濛又回头看小白牙,发现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扎了什么头发?今天出门急,就很简单地把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个丸子头啊……现在的帅哥对“很好看”的标准这么低的吗?   “显得整个人元气满满的。第一眼看过去,感觉你好特别呀。”   陆濛濛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旁一直看戏的萧先生忽然笑出声,在她无力招架之际及时开口接过话茬道:“特别胖吗?”   陆濛濛差点冒火:“你……你妖言惑众!”   小白牙兄仍然柔柔地笑着,没搭这个毒舌男人的话,只红着耳朵看向陆濛濛,说:“不是。我喜欢你这种气质,扎丸子头显得更可爱了。”   陆濛濛暗觉事情发展得有些奇怪,但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斜眼去看萧先生,他正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鬼才信这个时候他还能看得进去书!吐槽完,她迟疑地看向小白牙兄,他正等着她的回答呢。她定神思索几秒,硬着头皮答道:“那要不——你把头发留长,也扎一个?”   对方原本微笑着的脸一僵,萧先生用力抿嘴才忍住笑。这时有工作人员出来叫号,恰巧轮到小白牙,他有幸在气氛彻底崩掉之前抽身离开。   陆濛濛没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望着小白牙离去的背影还有些迷惑:刚才气氛怎么突然就尴尬了呢?   这时,萧先生悠悠地开口,明明是想落井下石,嘴角却带着莫名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他说:“他要是说喜欢你的鼻子,你是不是要建议他去垫一个?”   陆濛濛努力解释自己的思路:“不是,他喜欢我的头发,我也不能送给他啊,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力更生……”   萧先生轻笑一声,把书垫在陆濛濛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他喜欢的可不是你的头发。”   “哈?”   萧先生没有解释,只给她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其表情之熟悉,陆濛濛瞬间醍醐灌顶——她可在太多好朋友那儿看过这个眼神了—“你该不会也觉得我是个千年玄铁铸成的钢铁直女吧?”   从不上网的萧先生没明白她的话:“什么?”   “就是说……觉得我是很不解风情那类的女孩子……”   萧先生微一挑唇:“这个成语用得不错。”   陆濛濛终于明白刚才是个什么情况了,有些懊恼地撇嘴,道:“我也不想啊……”   她从小就在感情方面缺根筋,这是公认的事实。无论月老给她绑多粗的红线,作为一个不锈钢款的钢铁直女,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它崩断——幼儿园时玩捉迷藏,她嫌一直跟着她的小男生拖后腿,拐了几个弯干干脆脆地把人家甩了;小学,讨厌那些故意扯她小辫子的男生,打也没用骂也没用,一怒之下直接剪了短发;初中,不明白班上一个明明家境不错的同学为什么老是借她的笔不还,气那个喜欢打球的男孩子不要别人的水老是跑来喝她的,就没给过人家好脸色;高中,但凡有问她要联系方式的男生,她都非常义正词严地回敬一句“准备高考了不玩手机”;大学,只要遇到好心想帮她或者想趁机搭讪的男生,统统扔下一句无比真实的“我自己就可以”……   “还有一次,下晚课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一个学中文的师弟,走着走着他突然跟我说什么‘今晚月色真美’?我那时候没明白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嗯,适合刺猹。”   萧先生显然读过鲁迅先生的书,笑得眉目都软了。陆濛濛怨怨地说完后续:“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那句话居然是喜欢你的意思……我告诉我室友之后,她说要找个熔炉把我重新炼一次……”   他笑意更深,却也没错过这个怼她的好时机,道:“那难怪你出生21年就单身了21年,说你不解风情都算委婉的了。”   陆濛濛瞋目道:“你别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好不好?”   “我当然懂。”   “是吗?”陆濛濛不以为意地反问,眼睛骨碌一转,“那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   这题超纲了,他反而不需要回答,理直气壮地道:“没遇到过。”   那你还懂什么懂?陆濛濛气得一哽,催促萧先生配合她:“那你快问我我会怎么办!”   萧先生瞅她一眼,乖乖配合:“你会怎么办?”   “我会问他:‘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   陆濛濛展齿笑开,糖衣炮弹投放成功!然后眼看着萧先生一怔,白皙的脖子被粉色攻占,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到耳朵、双颊……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情绪,赶紧抬起手里的书挡住脸,深呼吸几下之后换上一副假装不为所动的表情,俊脸却还是粉色的,沉声道:“无聊。”   陆濛濛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忍俊不禁,羞赧难当的他却再也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往外走。   陆濛濛连忙问他:“你去哪儿啊?”   他一步都没停下,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快要溢出来的心跳声:“喝水。”   身后的人儿一愣,笑意越发猖獗。   (3)   面试很顺利,陆濛濛从没觉得自己状态那么好过,头一次听到面试官的“请你先回去等通知”时,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自己这回又搞砸了。高高兴兴地抱着包包出了面试办公室,萧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等候椅上看书。陆濛濛出来的那一刹那他有感应一般抬头,陆濛濛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弯起眼睛嫣然一笑。   原本单调平淡的视线里忽然蒙上了一层光。   “看来表现得不错。”他轻轻掩上书,听着她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的声音。   “那肯定啊,这可是神明大人您说的,很适合我的工作。”陆濛濛得意扬扬地停在他跟前。   萧先生起身,抿嘴微笑,道:“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   陆濛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皇陵祭拜那天,在出口,你四处乱看,我恰好扫了一眼招聘启事。博物馆的岗位竞争相对少,也基本符合你的就职诉求,先进去实习一阵,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你唯一的问题,在于你不觉得自己可以。”   陆濛濛愕然,一起走到了电梯口,萧先生抬手按键,又道:“但你刚才说那句话,还挺中听的。”   会因为我说你适合而变得自信,说明你很信任我。   陆濛濛虽然不明白他高兴什么,但心里莫名地被温柔绵密地填满。电梯到达,清亮的一声“叮”。   陆濛濛先一步蹦进电梯里,笑说:“既然这么高兴的话,我请你喝奶茶吧。”   “这算什么请客的理由?”   “那就当我谢谢你陪我来面试好了。”   “你好像谢得很勉强的样子。”   “是有点,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好喝的奶茶很贵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又斗起嘴来,声音逐渐湮没在关闭的电梯门后,充满温柔和笑意。   (4)   这是神明大人第一次喝奶茶。   原以为和从前外族进贡的奶制品无甚区别,但当他真正站在奶茶店里发着光的饮品点单灯前,看着形形色色罗列了整整三大列的名字时,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选择恐惧症发作了。   陆濛濛驾轻就熟地点好她喜欢的饮料,等着萧先生开金口时惊觉店里只剩一张桌子了,赶紧跑过去占位置。萧先生失去挡箭牌,皱眉盯着点单灯看了半晌,店员在笑容彻底僵住之前开口打破沉默:“先生,这边给您推荐我们店的招牌饮品‘芝士草莓碎冰冰’哦,今天还可以享受折扣呢。”   眼前的英俊青年正抿着唇思考,听完以上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草莓应该给她那样的小姑娘吃。”   随着他的眼神看向去占位置的小姑娘,店员顿觉话里宠溺满满,忙不迭笑道:“您女朋友吗?长得好可爱啊,确实很适合草莓类的少女饮品呢。”   “她看起来很像我女朋友吗?”今天可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了。   店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圆场:“您和她看起来很亲近……”   萧先生没回答,远远地看着陆濛濛没头没脑地扔下包包占好位置,又兴高采烈地朝他跑过来,忍不住微笑。陆濛濛靠近了,只听到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低沉的宠溺语气却让她瞬间从头红到脚,他说:“她是我家的小朋友。”   最后,萧先生还是要了一杯芝士草莓碎冰冰,原本打算让给陆濛濛喝,却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口。表面波澜未起,实则惊为天人。他紧紧盯着吸管很想再尝一口,却碍于自己刚才狂妄的那句“谁会喜欢喝这种粉红色的不明液体”,只得暂时按兵不动。陆濛濛一口一颗珍珠地撮着奶茶,看萧先生眉头紧锁的样子,还以为是草莓碎冰冰太难喝了,大大咧咧地伸手来拿,就着萧先生的吸管喝了一口,道:“挺好喝的啊。”   萧先生被她的举动震惊了,耳朵瞬间充血:“你怎么喝我的?”   陆濛濛愣了:“我以为你嫌它难喝……这个好贵的,别浪费了嘛。”   他有点闹小情绪了:“谁说我要浪费了?”   “那我喝都喝了……大不了我的也给你喝一口?”说完,陆濛濛当真拿起自己的原味奶茶送到他面前,其实陆濛濛吃准了他不会喝,毕竟神明大人高岭之花的设定摆在那里呢,要是……   还没想完,萧先生微一颔首,薄唇含住了她的吸管,浅棕色的液体从管身流过。他浅尝辄止,皱眉道:“太甜了。”   陆濛濛瞠目结舌,此刻她终于领会到他的心情了,脱口而出一句:“这是我的吸管!”   萧先生拿回他的草莓碎冰冰,明明也红了脸,却还用一切如常的口吻道:“不是你让我喝的吗?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   “谁说的!我……”陆濛濛百口莫辩,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她明明以为他不会喝,还想趁机揶揄他一把的,怎么现在心跳加快的反而成了自己啊?   “我以为你会嫌弃我的!”   萧先生像是在博弈中扳回一城,施施然指指草莓碎冰冰的吸管,看着结结巴巴的陆濛濛,说:“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   陆濛濛深知是自己大意了,却抑制不住脸上升腾的温度,赶紧埋下头继续喝奶茶,好长时间都没好意思抬起头来。   一起在奶茶店消磨了一小段时间,萧先生嫌这里人多嘈杂,催着陆濛濛快些喝完回家。刚才帮他点单的店员小姐准备下班了,和同事们说着一些“承蒙关照”的话,应该是离职前的最后一天上班了。预知力没缘由地显现作用,视线一恍,适时为他补上了店员小姐离开后的画面:一个抱着花的男人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找她,最后因为错过只能怅然若失地离开。   大约是一位每天都傻乎乎地来光顾,却从没有勇气向店员小姐说明心意的顾客。   萧先生转身想回到座位上,正巧碰到跟过来的陆濛濛。他随手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下场雨吧。”   这个充满温情的动作让陆濛濛失了神:“什么?”   “我想等会儿再回去。”   “那为什么不自己下?”   “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下雨。”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晴天啊。   陆濛濛乖乖坐到他对面,正准备祈祷时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不是说老是改变天气对我没好处吗?”   “现在是在做好的事情。”   她便不再追问了,闭眼默默祈祷,黄昏的天空很快褪去了金灿的落霞,轻纱样的细雨在一片朦胧中落了下来。连续多日的晴天突然转雨,没带伞的店员小姐果然被困住,带着无奈的笑意留在前台,给轮班的同事打打下手。萧先生抬眼望进雨幕中,弥漫天空的小雨纯粹地下着,没有丝毫阴沉悲凉之感,和陆濛濛的眼神一样坦率清明。   他说:“就当是一起送给店员小姐的礼物吧。”   陆濛濛如堕云里雾里,这时奶茶店的门被推开,响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她收回目光看去,捧着花的男人浑身湿透,眼神却是笃定而清亮的,定定地望着柜台后惊呆了的店员小姐,双方都有些手足无措地打了声招呼。   不善言辞的男人涨红了脸,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对店员小姐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每天喝同样的饮料都不会觉得腻吗?我其实有答案。不是因为这家店,不是因为刚好顺路,也不是因为我是咖啡因“脑残粉”,而是因为,每一天看见你的笑容,都会让我有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念头,是欧阳小姐你带给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阳光。”   随后便是一句沉甸甸的喜欢,是眼泪,是欢欣,是属于恋人间柔情蜜意的拥抱和亲吻。这原本是无法送到她手中的礼物,但神明不介意拿掉那些无谓的阻滞和波折,及时为她打开这份惊喜。   目睹了全程的陆濛濛终于明白了萧先生的言下之意,又惊又喜地望向已经起身向外走的他,忙不迭抓起包包追上去。一前一后地路过那对情侣时,陆濛濛都能感受到他们周遭飘浮着的幸福的粉红色空气,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特殊能力原来不是毫无用处的,像头一次打开一罐冰镇的气泡水,满心咕噜着的都是带着开心的气泡。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萧先生身边,他仗着腿长的优势简直举步生风,陆濛濛学着他的样子大步朝前走,还学电影里的性感女特工装模作样地撩撩并不存在的长发——这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义风范,真是感觉走路都要带些风啊!   (5)   夜幕初临的时刻,正好是饭点,萧先生端着碗坐在主位上,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和自己的副官打成一片,正相当熟络地一起玩着智能手机上的小游戏:少女眉飞色舞地讲解着规则,而向来恭谨严肃的副官连连点头应承,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萧先生暗觉不妙,开口和欧副官说话,显然是没话找话:“副官又不需要和人类打交道,怎么用得着手机这类东西?”   “大人不当家自然不知,现在各界都在使用人类科技,而下官要替大人接洽各界的事物往来,就难免要用到一些。”   萧先生莫名觉得噎住,只能悻悻地说一句:“辛苦副官了。”   陆濛濛发觉他尴尬,问他:“萧先生,你要玩玩吗?”   他收回目光,神色自若地夹起一片生菜:“我不会让现代科技侵蚀我这最后一片净土的。”   陆濛濛早料到他会这么傲娇,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耸耸肩。观察到他们小动作的萧先生微微眯起双眼,不禁开始反思:他们之间的阵营,是什么时候变成眼下这样的?追随他近千年的副官,怎么就忽然倒戈去了对面那个小朋友那里?   首先,是陆濛濛照例来蹭饭。欧副官喜欢她来做客,有说有笑的,显得屋子里没那么寂寞。他们回到神庙时欧副官正好在布置晚餐,欧副官看萧先生穿过符阵回来了,还停下动作故意打趣他:“大人这次怎么没有脸红?”   他想起自己前几次去见她,都是血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逃回来的景象。那时面对欧副官甚是怀疑的追问,他还死要面子地不肯承认,独自在客厅团团转了好几圈才冷静下来。   这可不能让她听见了,萧先生赶紧装作咳嗽掩盖住欧副官的声音。欧副官这才看见穿过移换阵来的陆濛濛,连忙放下碗筷迎过去。热络寒暄间欧副官像是想起什么来,步履匆匆地去书房把神界寄回的婚约信取了过来。   大红的宣纸,厚密的金墨书了八个楷字:嘉礼即成,良缘遂缔。   按理来说,萧先生看到那封信时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堂堂清淮大地的守护神,千年未曾入世了,却偏偏成了那个小朋友的贴身保镖,必须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护着,生怕她有什么差错,生怕哪一个瞬间走了神,就再也见不到她那张傻笑着的脸。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会这样做的原因,是希望她活下来,希望她能解开自己身上千年的诅咒,他不过是想利用她得到解脱。   但是那一刻,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以上种种,反而是一句带着欣慰的“那她就不会有危险了”。   怎么会这么想?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抬眸看到陆濛濛喜形于色的模样,叹一句这丫头实在没心没肺。欧副官话家常一般和她聊着神界婚书的逸闻,最后一句是:“陆小姐,您现在可是萧先生合法的未婚妻了。”   像是往他脑子里劈了个响雷,萧先生愕然地望过去,和陆濛濛讶异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半秒,不约而同地像鸵鸟一样把脸转开。她用手里萦着墨香的红纸半遮住发烫的双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问欧副官道:“大叔,我是不是不会被修正了呀?”   欧副官微笑着点头,她甚是惊喜,追问道:“那大叔,我以后还可以来吃您做的饭吗?”   欧副官很高兴,她像有着什么神奇的力量一般,只要一靠近她,无论是谁都会被她的笑容感染。欧副官说:“当然了,随时欢迎你来。”   陆濛濛的欣喜更上一层,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那我是不是还可以经常见到萧先生?”   欧副官一愣,险些笑出声,像是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故意把她的目光往梨木沙发上假装品茶的萧先生身上引,说:“我想,先生应该也很……”   萧先生那时莫名心虚得紧,不等欧副官说完,就硬着声音问了一句:“没事见我干什么?”   “想见就见啊。”她依旧很坦然。   “理由不成立。”   “想见你还需要理由啊?”   “谁见我都需要理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随后她说了好多个理由都被他一一否决,眼看着她眼里的失望越积越多,欧副官难得的笑容也渐渐僵硬,但他就是没有松口答应。   世间万物是为了存活才会结下羁绊的,而他,每当身处在这座所谓的神庙之中时,就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是为了寂灭才存在的。   她只是一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小朋友,天真纯粹地活了二十年,是断然无法背负他身上千年的宿怨的。   所以事情就到了现在的地步,大家尴尬地吃着晚饭,欧副官为了安抚她随意找话题聊起了新买的智能手机,她尽管不高兴,也没有迁怒欧副官,仔仔细细地开始教欧副官使用。萧先生讨了个没趣,便不说话了,撂了碗筷钻进棋室,独自对弈到欧副官来敲门请他送陆濛濛回去。   这次他没有陪她,只画好了通往医院的符阵,示意她自己回去。陆濛濛有些小委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轻声说了一句“再见”,便走进符阵中消失了。萧先生望着逐渐湮灭的金光,一时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   确实没有再见的理由了,除非符咒显形,她来解咒。但那意味着的,将是永恒的寂灭。   (6)   萧先生的生活便由那夜之后再次归于平淡,准时准点地休息、用饭、看书、下棋,按着季节的变化陪着欧副官置办一些关于时节的小玩意儿,偶尔去人迹罕至的荒地散心,其实也就是站在那里吹风发呆而已。   以上种种,都是萧先生的料想,他料想应该如此,但现实是,他好不容易消磨完几天见不到她的日子,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在乎着自己的形象,生怕被她召唤过去却状态不佳,介意得连最能消磨时间的睡觉环节都取消了。那个傍晚,他正站在藏书室当中,摸着下巴在数米高的书架前委婉地询问欧副官:见面时拿着哪本书,会比较能显现出他的经天纬地之才呢?眼前忽然一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陆濛濛眼前了。   果然,果然!她陆濛濛要是真的会乖乖听他的话从此消失,那才叫有鬼了!   说不清心里是窃喜、生气还是无奈,抑或全部都有,又或第一个最多。他向着眼前绑着高马尾的小姑娘凝眸。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上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背带裤,简约之中透着清新灵动。好像黑了一些,好像还涂了点化妆品,他瞧不出多少门道,但看着怪隆重的,像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一样,目光触到他时一双眼睛倏然亮起,像藏着星星。他受用无穷。   萧先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陆濛濛怕他不高兴,抓住时间解释说:“我这次是有理由来见你的!我被皇陵博物馆录取了,明天就正式上班。我想着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吗呢……按理来讲是绝对要回报给你点什么的,但你肯定又会说我连命都是你救的,我……”   越说越着急,语速快得跟小机关枪一样,话里的逻辑却乱成一团。萧先生暗笑,故意打断她:“笨蛋,直接说重点。”   陆濛濛以为他不耐烦了,缩了缩脖子,细声道:“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   见他不语,她又赶紧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觉得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却只是请你吃顿饭之类的,我才不是那样的人!这顿饭钱是我这几天去兼职发传单攒下来的,虽然说请你吃山珍海味什么的还远远不够,但是大众价位的饭菜我绝对可以管饱的!而且我都想好了,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所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以后都一定会帮你解开诅咒的……”   这就是这个笨蛋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回报方法吗?傻乎乎的,明明自己拥有的也就一点点,却还是宁愿倾尽所有都要对他好。   萧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瞳仁仿若清潭之下的黑宝石。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投降一般:“这些天,你就在想这些吗?”   “不止的……”   “还想了什么?”   她没有一秒犹豫,忽闪的眼睛里缀着真诚的光斑:“想见你。”   萧先生感觉心上的堡垒轰然坍塌。 第五章   “她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1)   清淮的秋天是永远都握不住的。天高而远,云淡而轻,它在某个白雾浓重的夜里溜来,到了闷热干燥的下午又寻不见踪迹了。昼夜温差大得令人咂舌,陆濛濛出门时热得只想穿T恤,和萧先生一块儿坐到江边餐区的时候,又开始后悔自己居然没多披件外套。   这家餐厅是白萱姐姐推荐她来的,以广式牛腩煲和甜米酒闻名,用餐时坐在露天餐区赏着江边夜景,沐着伴着食物的香气吹来的凉风,好不惬意。她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大手一挥,点了一个大号的牛腩煲和两斤甜米酒。本意只想陪她坐坐的萧先生有些诧异,他是不沾荤腥的,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一个大号牛腩煲?   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接过陆濛濛递过来的菜单,有意无意道:“你的饭量,真是再一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陆濛濛先是一怔,猛地一拍脑袋——一见到他就高兴过头了,居然忘记说那件事了!   眼下直接说出口显然会很尴尬,陆濛濛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略,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先生,是不是有一句古话说,‘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啊?”   他眼也没抬地点头。   “那,如果是我的老板,她自己本身生意就不好,但还是愿意雇我当兼职,我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回报啊?”   再次获得正认真看菜单的萧先生首肯。   “那你觉得,我请她吃顿饭怎么样?”   “不错。”随意的一句回答,萧先生发觉她显然话里有话,于是抬起头来反问了她一句相当致命的话,“你很有钱?”   “没钱没钱,请完这顿就成穷光蛋了……所以先生……”她眼里闪起狡黠的光,龇牙笑道,“我请老板一起来吃饭的话,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原来是挖好了坑等他跳呢!萧先生一噎,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这回他又得跟什么人类打交道?陆濛濛看他脸色变了,赶紧给他打一针强心剂,说:“你放心,老板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特别好,她的店就在我爸爸家附近……”   看着陆濛濛绝对信任对方的表情,萧先生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皱眉问:“男的?”问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在乎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怎么可能和男人一起吃饭啊?”   萧先生心里突然起了个小疙瘩:“我不是男的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和男人吃饭干吗还叫上你呀?”那也太不厚道了,她今晚就只是想和重要的人一起分享一下自己被录取的小开心而已嘛……   陆濛濛急着解释,没发觉自己的话单拎出来听有多怪异。萧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沉:“怎么,我像是会碍着你跟男人约会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先生不想显得太过在意,退了一步,冷冷道:“放心,如果千年玄铁难得开窍,我自然是会祝贺你的。”却没想到一说出来,语气中满满的酸意。   陆濛濛哭笑不得:“我开什么窍啊?”   “谁知道?去面个试也有男人搭讪,也该到了开窍的时候了。”   陆濛濛有些委屈,她知道萧先生是生气了,但这生气的点也太奇怪了吧?实在无力辩解,她只得回驳道:“那要论起这个……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活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过你吧?”   “没有。”   陆濛濛还在置气:“那肯定也有不少女孩子和你搭过讪!”   萧先生微微一顿,稍作回忆后如实回答:“倒是有过一个。”   陆濛濛脑子里“轰”的一声,嘴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问:“谁?”   他的回答依然简明:“我第一次用神符救过的那个人。”   原来……那也是个女孩子啊。主动和他搭过话,他后来还愿意用神符救她,想来应该交情不浅吧。那难怪他之前会说什么“人神通婚的后果是神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去”,是不是在说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有过那么一段风花雪月?深刻到时至今日也依旧让他念念不忘?   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心里头直泛酸,像打翻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瓶子,溢出来的情绪在心头产生奇怪的化学效应。她力作淡定想掩饰自己,干笑了一声,从容道:“不错啊,听起来还怪浪漫的。”说完又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她就是千年都不开花的玄铁,他反而能花前月下搞浪漫?便又说道,“不过谁还没遇到过一点忘不掉的浪漫事儿呢?我啊,幼儿园的时候就收到过花哦。”边说边露出有些小得意的神色,时间虽然是久远了一些,但那确实是她唯一一次真实地知道一个男生对她的心意,幼稚又青涩。   那是他们班上最好看的男孩子,就住在姥姥家后面,圆眼睛白皮肤小酒窝,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到超越了性别。虽然那时陆濛濛连前后鼻音都分不清,一直把他的名字“林令”读成“林林”,他也不恼,还是笑得软乎乎地把所有好吃的好看的都送给她。   萧先生安静地听完,眼底渐渐结出一层寒意,最后淡定地开口一语击中要害:“是吗?那你怎么现在还单身?”   陆濛濛果然失语,弱弱地补完结局:“初中的时候他们家搬走了,就失联了……”眼看就要全盘皆输,她甚是不甘心,愤懑地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那又怎么样?也完全不影响他成为我心里的白月光啊!”   这话一出,萧先生忽然抬起眼睑深深地直视她,漆黑的瞳仁情绪交杂,是陆濛濛看不懂的东西。她顷刻间哑口无言。   半晌,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挺好的。”   两小无猜,无时或忘。说她不解风情是错的,改用“心有所依”四个字才对。   陆濛濛心里一空,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回眼下的局面。   “也见不到了……”她说。所以,那只是一个残存在回忆里的旧人而已。   萧先生未答,服务员端上小菜来,她轻声道谢。他又问:“那为什么忘不了呢?”   “也不是忘不了……”她说这些只是为了气他而已……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怀念?那时候一群小伙伴玩公主与恶龙的游戏,他救了我呢。”   “我也救了你。”   像是忽然听到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断了,余音震得她心脏发麻。萧先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越界了,有些无措地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灌下一大口水。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她忽然开口,萧先生猛地抬眸,看见她带着点小情绪委委屈屈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小菜,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她,嘴角跟着她勾起淡淡的笑意。倏忽起了一阵风,像是从江面上吹来的,却夹杂着些腥咸的海洋味道,随着周围的景致都融进夜里,只有她柔柔地发着光。   “笨蛋……”   万般无奈却充满宠溺的一句话,陆濛濛终于没憋住,嫣然笑开。萧先生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一次吵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汤汁浓厚的牛腩煲被端上来,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陆濛濛食指大动,萧先生却像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蹙眉片刻,冷笑道:“这年头怪事可真多。海妖不在深海里躲雷达,反倒跑来我的淮江里游泳了。”   这话让陆濛濛迷惑不已,心下感应到什么一般侧脸往店内看去,恰好见到气喘吁吁的白萱推门而进。   (2)   依旧是比得过任何画像中描摹的绝世美人的脸,波西米亚风的吊带长裙,纯黑的长发随着步伐起落飘逸飞扬,一眼看去感觉她不像世间凡人,倒像个极美艳的妖。白萱在其他人情难自禁的注视中奔来,坐到陆濛濛身侧后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平缓,忙不迭道歉:“小濛,我迟到了,抱歉抱歉……”   陆濛濛忙说没关系,在姐姐喘气的空隙给她倒了杯温开水。白萱接过来正要喝,余光扫到桌角放着的冰镇甜米酒,直接捞过来就着瓶口猛地一灌。冰凉甜腻的液体从喉道滑入,醇厚的酒香瞬间将疲倦一扫而光。她擦擦嘴巴,舒了口气,尝试着继续解释:“刚才路上有点堵……”   萧先生忽然笑了,陆濛濛讶异地抬眼看他,他正看戏一般抱着臂,凉凉道:“从西海到这里要路经三处水利站、五处大坝和二三十座大小桥梁,何止是‘有点堵’啊。”   白萱神色一僵,小濛倒是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说这位神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但怎么一坐下就揭人老底?看来“心软”只是在小濛那儿,对别人就只剩一把不饶人的嘴了。   “你就是那位萧先生?”白萱眯起眼带着警惕打量着对面的神明,面对陆濛濛时的娇憨表情顷刻散尽,毫不客气地反讽道,“业朝太子,清淮之神,我倒是听说了不少你的事。”当然,不只是从陆濛濛口中。   萧先生岿然不动。他从不和这类印象里劣迹斑斑的“人物”客气,再说论怼人他几时输过?他施施然回敬一句:“哦?我倒是对你的事毫无兴趣。不过……关于你的族人,这千年来我倒是了如指掌。”   白萱仿佛被刺中痛点,身上寒气越盛,弥散出一股清冽的霸道,宛如深冬的雾。她确实是他话里的那族人没错,但她和她的族人不同,不仅不厌恶人类,更不想对所谓的神族俯首称臣。她今晚明明是来陪她的小濛吃饭的,才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怼回去:“我看未必。一个只在位了千年的人神,连自己前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都弄不清楚,又遑论什么了解繁衍了千万年的海妖一族呢?”   他没忍住嘲弄的笑意:“显然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市井传闻。”他是为什么死的?千年前的钟山之战,时间流淌过的每一刻每一分都烙在他的血肉中。   一旁的陆濛濛被这一段对话里的信息量震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吗?这要说是世仇相见她都信了!   “什么太子?什么海妖?你们在说什么?”   萧先生和白萱皆愕然地看向她,异口同声:“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萧先生冷漠地扫了一眼噎住的白萱,眼中的不悦更多,反问陆濛濛:“你这么信任她,她却连自己是谁都没告诉你?”   白萱气得几近咬碎银牙,恶狠狠道:“彼此彼此罢了!”   陆濛濛傻傻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局外人一般,眼前被她视作最亲近的两位朋友,此刻竟然陌生得像是从未互相了解过。   她呆呆愣愣地望着白萱,重复了一句刚才的问话:“什么太子?”   白萱很紧张,生怕说错话伤害到陆濛濛,期期艾艾道:“小濛,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千年老龟,聊起清淮之神的事情,他老人家说这位神的前世和海妖有纠葛,我……”   这回轮到萧先生疑惑了:“我前世何曾与你们有纠葛?”   白萱正急着这头呢,哪有空管对面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我怎么知道?那老海龟说话慢得要命,我这头赶着时间,哪儿有空听他说完啊?!”   陆濛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所以呢?”   白萱不知作何解释,萧先生知道陆濛濛生气的缘由在哪儿,主动接过话去,是一贯沉稳冷静的语气:“我前世是业朝的太子,名唤萧祁润。”   啊,原来他就是萧祁润。真正听到了答案反而没什么多大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他的名字。   陆濛濛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再看向白萱:“你知道?”   白萱艰难地从喉里挤出一个“嗯”,其实也是那个老海龟说的,她听了个大概,心里都不曾知道萧后面到底是哪两个字。而陆濛濛心里却微微一闷,像是被打了一拳:原来只有她不知道啊。   她眼里的光熄去了一半,又问萧祁润:“那你说什么族人?”   他漠然地扫了一眼惶惶不安的白萱,眼神仿若洞穿一切,镇定答道:“海妖族。”   三个字如雷贯耳。白萱终于坐不住了,神色慌张地握住陆濛濛的肩膀,说:“濛濛,我不是有意……不,我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平凡幸福的人生,而一个普通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什么海妖和神明的,我……”   陆濛濛再次清楚地听到了“海妖”两个字,白萱感觉自己手掌下的肩膀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清淮大地广泛流传着关于海妖的传说。   据传在西海之外,有海妖一族,鱼尾人身,水居如鱼,登陆为人,性恶若猛兽。海妖一族聪敏异常,却极度仇恶人类,上古神话中记载过多次海妖上岸屠杀人类的战事。直到现代,“海妖”也依旧恶名在外,还是老人拿来吓唬小孩的那类“怪兽”一般的存在。   白萱看着陆濛濛煞白的脸,心疼极了,伸手想抱她:“小濛,你不要怕……”   陆濛濛反手握住白萱的手腕,生生阻止了她的拥抱。这个从没有过的疏离动作惊住了白萱,她愕然地望向陆濛濛的手,视线正好落在陆濛濛手腕上的符咒上。   前些天濛濛来做兼职,因为天气暴晒而一直穿着防护的长袖外套,白萱没心思也没机会去注意她的手腕。飞鸟状的符咒向来是专属神族的特殊印记,濛濛手上这个虽与朱雀神符大相径庭,但偏偏白萱认得——二十一年前,她曾受挚友所托,去调查这个来路不明的符咒,虽然最终一无所获。   白萱愣怔在原地,想法千回百转,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难道……是因为你们订婚了,小濛才会有这个神族符咒?”   陆濛濛缩回手,摇头细声道:“很早就有了。”   白萱百思不得其解:“那也不会是遗传啊?我记得小濛出生的时候没有的……”   陆濛濛精准地捕捉住了关键词:“遗传?”   “对。吟薇手腕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咒。仔细说来,应该是怀上你之后才突然出现的。”   (3)   如雷轰电擎一般,陆濛濛清晰地感觉到大脑发出的容量不足的警报信号,所有的字节都在瞬间融成了糨糊。她对妈妈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年轻时去海滨城市上过大学,回家之后和姥姥姥爷一起打理家里的小诊所,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与大学同校的爸爸重逢,平平淡淡地恋爱结婚。妈妈的名字相当符合她出生的那个诗意年代,唤作周吟薇。   饭桌的气氛因为陆濛濛的沉默而逐渐凝固,只剩沸腾的牛腩煲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萧先生迅速排除了多种可能性,看向白萱:“你说的吟薇,是不是上过钟山采苍洱草?长发,很瘦,鼻尖有一颗朱砂痣?”   白萱眼里写着惶恐:“你怎么知道?你看过濛濛妈妈的照片?”那又怎么会知道吟薇经常去采什么草?!   萧先生心里有了答案,众多谜团旋即迎刃而解。   “二十多年前,我在钟山救过她。”   (4)   二十年前的雨日,惊蛰,春雷化雨,万物更新。   春耕伊始,这是人间最希冀下雨的时节,也是钟山苍洱草经历漫长的冬藏之后破土而出,最佳的收采时节。苍洱草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入药可治春藓,在钟山山峰附近与苔藓共生,带刺,有剧毒。   那日的萧先生不过依惯例出来巡察节气,白衣素裤,在雨幕中高林里任意踱步。听见草丛里的窸窣声时,他原本想立马遁离,却在闪身前就感受到那股属于人类的目光,不得已刹住神力,顺带收起遮雨的神术。他听到那个人心里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挂念着家中父亲的藓病,揣测着他这个怪人的身份。他假装无事一般快步走着,以求尽快离开那人的视野。   不幸的是,那人竟然跟了上来。步履轻盈,该是个很瘦弱的女孩子。他走了一段发觉甩不掉,停下来想要试探她是否真的有意跟踪自己时,她三两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踮起脚用伞遮住他头顶的雨,笑容很干净,鼻尖的朱砂痣衬出一种文弱的美感。她问:“你上山怎么不带伞?迷路了吗?”   萧先生不说话,准确而言,他几乎已经忘了要怎么和人说话。那女孩见他不答,也没追问,给他指了下山的路,又从包里摸了把小伞送他,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这是他头一回被人类撞见,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急忙往结界附近赶。到山峰附近,他忽然听见一声惊恐却短促的尖叫,像是那个女孩的声音。顺着声音来处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斜坡下摔在一大片苍洱草上的女孩,血液的红和苍洱草的青交缠成一片。   他本想袖手旁观,但转身之前瞥见她死死护住腹部的手,那是个尚未发芽,还未正式被家人知晓其存在的新生命。   一尸两命,殁于深山巨谷当中,实在过于残忍。春天是属于新生的季节,这个生命若能延续下去,约莫在来年初春面世,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如春般明媚纯净的人。   于是,他心生恻隐。   周吟薇在山脚附近的凉亭醒来,雨还没停,一片雨雾当中寻不到人烟,原本的背包和雨伞都不见了,手边只有刚才送给一个英俊男人的小伞,还有一把绿茸茸的苍洱草。   她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冷峻非凡,绝非池中之物。   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惊骇不已的她赶回家里想告诉丈夫这件怪事,但无论尝试什么方法,都没办法说出关于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仿若被什么怪异的力量封印住了。   大概是神明的意思吧,她便闭口不提了。   她想起自己摔下山后剧痛的小腹,赶去医院检查,万幸孩子保住了。随着这个消息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她右手手腕上仿若刺青的符咒。拜托白萱追查无果,周吟薇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符咒究竟有何含义,不知道孩子生下的那一刻是否符咒便如烟消云散,但她唯一确定的是,那是一位至善的神明。   她的孩子,是带着神明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第六章   “你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成为闪闪发亮的人。”   (1)   关于自己的职场初体验,陆濛濛曾经有过很多种想象,诸如商战风格、情景剧风格、玛丽苏风格等等,全都是小时候在那些精彩的影视剧里看到过的。但经过头一周的不痛不痒的试用期之后,她得出一个深刻的结论:电视剧看多了,人真的会变成神经病。   所谓的国宝级博物馆行政处,完全没出现过她想象中每天忙得人仰马翻的场景,大家都是其乐融融地处理文件和事务交接,顺带摸鱼讨论讨论下班吃什么;而所谓的博物馆行政助理,更不是她想象中的领导跟屁虫,反而像是一块儿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的小砖头。   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一块儿工作的同事都很好相处。虽说偶尔犯迷糊挨几句骂是难免的,好在她脸皮厚,前辈们也没有真的和她急眼,态度好些认过错及时改正就好了,反正重点在于有工作能赚钱嘛。她每天骑着小电动上下班,在医院和博物馆之间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   而那顿约了萧先生、白萱姐姐一起吃的饭,最终没有吃成。萧先生说了当年在钟山和周吟薇一遇的事,很多在陆濛濛身上的疑点几乎全部有了答案——关于她为什么会拥有能改变天气的神力,为什么能使用萧先生的移换阵,为什么手腕上会有一个能够召唤萧先生的符咒——这一切都以那年的一个神符为因,如丸走坂一般顺利地发展,将他和她的际遇全部交缠在一起。   所以,天命在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就已经降临——他亲手救了她,亲手把等待了一千年的寂灭带到了眼前。   萧先生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对这件事有真实感,从前的谜团太多,他不知道是自己心存侥幸还是纵容她心存侥幸,他其实从不相信陆濛濛会是那个能结束诅咒的人。此刻事实摆在眼前,他脑海里好像有什么决堤了,手肘处的诅咒符火烧般卷起一股来路不明的滚烫力量,压过他仅存的神力往体内反扑。   萧先生预感到天命的沙漏在此刻被翻转,倒计时已经开始。倏忽间吹来一阵风,他无力继续维持相安无事的姿态,便隐在风里消失了。   那顿饭最后只剩陆濛濛和白萱,本着绝不浪费一粒粮食的觉悟疯狂吃完了桌上的食物,陆濛濛还在白萱的怂恿下喝了几杯甜米酒,很快就不胜酒力,晕乎乎地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最后是白萱扶着烂醉如泥的陆濛濛回学校,一路上任由她撒泼打滚说胡话,抱着电线杆哭号着喊萧先生。   白萱替她擦脸上的水渍,细声说:“我对那浑蛋印象很不好,但冲他救过你和吟薇,我决定再也不骂他了。”   陆濛濛的眼睛水蒙蒙的,醉醺醺地呢喃:“姐姐……妈妈和我,长得像吗?”   白萱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不像啊,你就是你。”   醉鬼陆濛濛好像听懂了,闭了闭眼,又问:“姐姐,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妈妈的呀?”   “因为台风害我搁浅的时候,她救过我。”   “所以成了挚友吗?”   “嗯。”白萱的回答很简单,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神情显得格外温柔,“挚友,就是哪怕再也无法见到对方,都要为她守护住她深爱的事物。”   海妖族和人类的仇怨,从人族将掠夺之手伸向海洋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但仍然有例外。有温柔的人,有善良的妖,相遇的只是两颗脆弱但满怀温暖的心,仅此而已。   忍耐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陆濛濛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去,逐渐有了哭腔:“所以……你才代替妈妈一直陪着我吗?”   “不是哦,我没办法代替她。我只是想守护她的遗愿,要让小濛健康而幸福地长大而已。”   不仅是神,也无论人或妖,世间万物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那是万物心中最弥足珍贵的光。   陆濛濛终于跌进白萱怀里,泣不成声。   (2)   而萧先生这头,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居所里,一言未发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其间陆濛濛召唤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故意耍小手段,打个响指略施点障眼法或隐身术,不费吹灰之力就隐进了周围的景致里。   于是,陆濛濛每次都满怀期待地回头,一双黑曜石般闪耀的眼睛,在看到身后空无一人的景致后眼里的光悄无声息地熄依.华.独.家.整.理灭掉。   大概是这段时间先生没有闲情逸致想起她吧。这样想着,她无精打采地转身离开,只留下隐在风里的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走远的背影。   见面了要说什么好呢?像一千年前见到欧副官时说的那样:“给我解咒,让我寂灭吧?”他如今连看她露出一点悲伤的神情都觉得不忍,又谈什么亲手把这么沉重的枷锁强加到她身上呢?   一切本不应该如此,最起码,不应该是她。虽然他早就料到每靠近解脱一步都将伴随着惩罚,但如果惩罚里还包括了她的话,那天命对他未免过于严苛。   萧先生头一回无措成这般模样。大约是心事重,渐渐感觉力不从心,每次见她时明明觉得安慰,回来之后却觉得疲惫不堪,宛若多年前缠绵病榻时的羸弱感。   欧副官见他神力减弱,来打扫房间时和他调笑:“大人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了?”   他托腮翻书,懒懒一笑:“副官,都二十一世纪了。”   人都不会害相思病了,何况是神呢?想罢眼前又一闪,她又召唤他了。   这小朋友,真是片刻都不能让他消停。心里慨叹,他勾起食指正要隐身,背对着他的陆濛濛却很是镇定地来了一句:“我知道你在这里,不许走,我有事想跟你说。”   萧先生愣住了,已经动用的法术却没暂停,他瞬间隐没在夜晚九点的夜色中。陆濛濛回过身来,视线里的街道空荡荡的,她独自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周遭安静得仿若已经凝固。此时任凭谁走过,见到她这样神神道道的都会当即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但她就是有直觉,萧先生就在这里。   屏住呼吸,她微微闭上双眼,凭着直觉往前走了几步。不仅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识别彼此的磁场,她和萧先生之间也一样。掂量着差不多了,陆濛濛停下脚步,双目紧闭,伸出手去朝空气中轻轻一捞:“抓到你了。”   法术霎时失效,萧先生显出身形,冰凉的右手被陆濛濛紧紧抓在手里。她的手很小,但是温暖且有力,和他的低体温相比,简直有些灼人。他本来已经从那一大堆错综复杂的思绪中冷静下来了,可此刻慢慢平复的心突然被搅出滔天巨浪,他望着被她握住的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存活在这世上。   他曾经厌倦自己的存在,是因为一切都没有选择,只能苟活在神界和人界的边缘。但她的出现像颗从天空滑落的小小石头,在他的世界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是她,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   槐树干枯的枝丫忽然直挺,如遇天降甘露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发芽,不出一会儿花蕾满枝。萧先生不动声色地反手回握她,声音微哑地唤她:“陆濛濛。”   “嗯?”   “你刚才差点踩到我的脚了。”   陆濛濛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啊?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他含着笑,侧身把她的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深秋的夜风难免有些凉。   心照不宣地默认这个暧昧的小动作,陆濛濛表面气呼呼地吐槽道:“起码不是这种吧?”   “举个例子?”   “比如说好久不见啦,你想我啦,或者……”   “陆濛濛。”还是刚才那样的语气,淡淡地打断,但是眸子里的温柔如波光流转,他说,“你让我觉得活着真好。”   陆濛濛在怦怦作响的心跳中抬眼,满树烂漫的槐花正好落下来。   (3)   夜晚营业的清吧里,客人稀少,奶白色的灯光填满视线,冰块撞在杯壁上叮当作响。坐在这里的是诡异的三“人”组:萧先生、陆濛濛和白萱;神明、人类和海妖。白萱转了转手边的威士忌酒杯,满不在乎地打破沉默:“我是无所谓你信不信啦,反正也是看在吟薇和小濛的面子上才去打听的,不然谁乐意管这闲事呢?”   没想到萧先生比她更不在乎:“是吗?那不说我也无所谓。”说罢起身就要走,白萱连忙喝住他:“那老海龟说谢英招写字时是个左撇子!”   离开的动作一僵,陆濛濛赶紧把他拽回座位上。这该是亲密之人才知道的秘密,业朝最后一位大将军谢英招,也是甄鸿时代甄国的第一位君主,在战场上提刀可定国邦,私下里写字时惯用的却是另一只不握刀的手。   召唤萧先生来时,陆濛濛所说的要告诉他的事情,正是一件有关谢英招的、埋藏了千年的秘密。这些天陆濛濛逐字逐句地回想了那次见面时他们的对话,对白萱姐姐那句“连自己前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都弄不清楚”异常在意,便缠着白萱问个不停,软磨硬泡地求着姐姐帮她找那只老海龟先生问一问。   好在,那只海龟先生毕竟是上了年纪,游泳游得慢,白萱没费多少力气就追上了。难得有这般千娇百媚的人鱼小姐愿意陪他说说话,老海龟先生兴致大发,直接从千年前开始讲起,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她听了几个日夜才终于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首先,千年前业朝立国之初,休养生息,鼓励发展渔业,振兴民生。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业朝百废俱兴、民殷国富,但人们对大海的欲望却仍然无休无止。久居深海的海妖族不堪其扰,决意发动反击。海妖族本就聪慧无双,加之有变幻之术、媚人之法,很快在陆地各国都安插上各类眼线,而那位海龟先生,年轻时恰巧就是谢英招府中如云的谋士之一。   贞干五年,掌握各国实权的海妖族终于开始了对业朝的反击之战。但业朝毕竟是万乘之国,一朝一夕间将其毁灭几近不可能,海妖族便采取了迂回战术,先煽动宁国从北境进犯。大大小小的战役持续了二十年,业朝果然元气大伤。贞干二十五年,鸿国在海妖族的操纵下由南境进攻,势如破竹,一口气攻下五个郡,眼看就要打过万蜀关,危及清淮郡了,那时的业朝却因为疲于应付北境的宁国,朝中已无一员可带兵的大将。就在这人人自危的关头,久卧病榻的太子主动请战。   那年的太子方十六岁。出生便得封东宫之位,十三岁监国,贤名满世,世人赞其有明君之状。只可惜他自打生在那深宫朱墙内,便是一身病骨,久治难愈,此番出征凶险万分,以太子虚弱的身子骨,能否撑得到万蜀关都还是个问题。   但太子撑到了。不止撑到了,太子还力挽狂澜,生生把一只脚已经跨过了万蜀关的鸿军又打了出去。在牵制敌军的同时,他重整军兵,颁军法、免赋税、济难民,凭一己之力镇守万蜀关整整四年,硬生生为已经朝不保夕的业朝续上了最后一口气。   但可惜,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单靠一个雄韬伟略的太子是无力回天的。贞干二十九年,北境的宁国撤兵,转而南攻,联合万蜀关外的鸿军卷土重来,攻破万蜀关,在清淮郡内的钟山与业军最后一战。驻守北境的谢英招火速班师援南,却在距离京城不足三日路程的驿站处收到圣旨,要求他交回兵符、全军弃甲而归。   这道圣旨一下,与赐死谢英招、弃兵投降鸿国别无二致。谢英招起初不信,扣了传旨的公公,派了心腹回京打探消息,最后等来的,只有一个太子战死的消息。   太子一死,业朝根基尽毁,民心全失。一人之下窝囊气已经受了太久,如今大权独揽、手握重兵,又何必去救那个意欲赐死他的老皇帝?   于是,改旗易帜,业朝北征大军摇身一变,成了仅谢英招一人统领的东皋军。他放弃了支援南境的计划,放弃了书信中与莫逆之交的誓言,放弃了那个他亲自守护了二十多年的皇族。   那注定是个风云万变的年代。三日后,京城如料失守,鸿宁联军力竭之际,谢英招率三十万北境雄兵赶到,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位自以为英明的大将军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那本是一道海妖族蓄意捏造的假圣旨,而他派去的心腹早在半路上被刺杀,回来的不过是一个擅于易容之术的海妖。在他撕裂旗杆上业朝大军的旗帜时,他的至交好友萧祁润,仍在钟山苦苦奋战,等待着他来履行信中“必援”的诺言。   对意图分裂政权的海妖族来说,谁来统治哪一片土地根本无关紧要。只要谢英招对皇族起了疑心,只要斩断他对萧姓皇族最后的期盼——也就是那个病弱一身的太子,篡权造反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谈不上什么阴谲诡计,老海龟先生说。只不过四个字:人心如此。   而在这一念之间,一个强极一时的朝代就此轰然覆灭。   (4)   白萱慢条斯理地说完,其间不停地拿眼偷瞟萧先生的表情。他坐在对面的卡座上,白衬衫外随便搭了件黑色薄大衣,一只手搭在扶臂上,拇指扶着下巴,食指轻轻摩挲着人中,像在思量什么,又像在走神。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始至终都非常镇定。   白萱想了一下,有谁能在亲耳得知自己最信任的朝臣亲手摧毁了自己的江山之后,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地坐在对面走神发呆呢?思索良久,觉得也许真的只有神明才能拥有如此过硬的心理素质,不由得感叹起小濛的眼光来:小小年纪的喜欢什么不好,非得喜欢这么个钛合金心肠的?   陆濛濛也觉得萧先生的平静有些异常,细声问他:“难道你知道了?”   萧先生摇摇头。海妖行动向来滴水不漏,他那时又只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   陆濛濛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反应:“那你怎么……是这个反应啊?”她听到的时候可是气了很长时间呢。萧先生端起草莓碎冰冰喝了一口,心情舒缓下来,似笑非笑地逗她:“怎么,你觉得我应该杀心大起,找他和海妖族复仇去?”   陆濛濛听出一脑袋汗,扫了一眼对面脸色煞白的白萱姐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再说谢英招都死了那么久了……”找他挫骨扬灰总不大好吧……   萧先生一副耍她到底的模样,悠悠道:“他会转世的。”   陆濛濛:“你见过他的转世?”   “我没事见他做什么?我对别人的前世今生没有兴趣。”他为此还特意念过咒,把这种费力费神的能力封印住了。   陆濛濛学他摸摸下巴,一脸认真:“说不定他转世成了你身边的人呢?”   萧先生略警惕地打量起她,陆濛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撇清:“不是不是,不是我……”说完猛地停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啊!   想罢,她冷汗涔涔:“不会真的是我吧……”   萧先生看戏一般托腮,装模作样地思忖了几秒:“按照因果轮回的算法,他这一千年的日子可不好过。哪怕转世为人,估计也是命途多舛,屡受挫折吧。”   这话的指向性都快戳到陆濛濛脑门子上去了,他本意是存心吓她玩玩,陆濛濛这回却没上当,反而舒了一口气,哈哈笑说:“那肯定不是我啊。虽然我好像真的运气不怎么样,但我觉得天命对我还是挺好的,毕竟让我遇见了你。”   萧先生感觉胸口被心脏猛地撞了一下,带起泛甜的余温。白萱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陆濛濛赶紧补上一句:“还有白萱姐姐。还有姥姥、妈妈、爸爸……”   她血红着一张脸开始数人名,恨不得把认识的人全都供出来,好掩饰住一开始那句话的不矜持。   萧先生忍俊不禁,假意喝草莓碎冰冰时余光一直停留在陆濛濛身上,她笑容可爱,生气可爱,犯蠢之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更是让人总忍不住想伸手狠狠揉她的脑袋一把。虽然深知不是她,但如果真的是的话……   他也许会愿意为她原谅那些过错吧。   又各怀心事地坐了一阵,白萱仍放心不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旁敲侧击的话,倒是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濛濛和萧先生,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的模样,深深觉得今晚自己简直是个硕大的电灯泡。白萱闷闷地吞了口酒,恰巧萧先生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她,赶忙抓住机会说道:“那个、那个……据我所知,当年进犯业朝的海妖,多数已经受到了神界的惩罚,能活到现在的已经寥寥无几。自从新族长上任后,我们退居西海世界,与人类各不相犯,也算在弥补当年的过错,我……”   “放心,我没打算计较。”萧先生听得到白萱的意念,乱糟糟的,但不算难听。他仍然淡淡的,仿若一个观棋的局外人,道,“对我来说,那些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神明几乎无所不能,但唯有一件事,他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做到,那便是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萧祁润死后的一千多年,对神来说不过是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间,但对这片大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的人们来说,足够发生数千数万次变化。历史大潮向来浩浩汤汤,业朝、业朝的最后一位太子、业朝的最后一位大将军,都不过是滚滚大潮中一粒被卷起又被吞没的渺小河沙。   这是万物的天命。   白萱闻言,如释重负。她不了解这位神,但据她所知,哪怕是洪荒仓灵所孕育的五符天神都偶有嫉妒报复之心,眼前这个人身凡胎的三符守护神能有此风度,倒比很多头衔冠冕堂皇的天神都更有神仙味儿。   任务完成了,她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燃烧自己照亮他人,抬手喝完杯里的酒,对着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斟酌了几秒,最终没好意思直接拿走。她把酒推到陆濛濛跟前,神秘道:“这可是好东西,我放在老板这儿存了好久了,你可别一口气给我喝光了啊。”   陆濛濛还有些发愣,白萱转身的那一刹脑海里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来自神明特有的强大念力,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白萱回头瞟他,他连眼神都没分给自己,云淡风轻地看着身侧正研究着那瓶威士忌的陆濛濛,那句“谢谢”不知道是给她还是给她的酒。但那一刻白萱忽然发觉,好像只有在看向陆濛濛的时候,萧先生身上才会弥漫出一种透着生命力的温柔,如春雾般柔柔的,无声却磅礴。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电灯泡被闪了一下。   会让白萱失望的是,陆濛濛没听她的话,那瓶威士忌在半小时之后就见底了,放回柜台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水晶酒瓶。陆濛濛率先推门而出,氤氲的酒分子搅乱了大脑,她只嗅到煎饼果子的香气,身体不自觉地顺着人行道寻过去。萧先生快步跟过来牵住她,沉声道:“不许乱跑。”   陆濛濛感受到手上的温度,像是一颗心全部被他攥在了手里。浅白色的灯光洒下来,清辉得有些像月光,衬得他本就精致的眉眼更显清冷秀气。陆濛濛醉眼蒙眬地看着,没忍住叹一声:“好帅啊。”   只寥寥喝了一两杯的萧先生也有些微醺,有些小得意地微一勾嘴角,故作谦虚道:“一般般吧。”   陆濛濛的反射弧因为摄入酒精变长了好几倍,撇嘴道:“你这都一般般,那你们那时候的帅哥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他不动声色地圆回来:“就我这样。”   她这才明白过来,憨笑着说他自恋。这个路段行人络绎不绝,萧先生不可能在这里用移换阵,只得陪着她往前走着,继续说道:“不过那时没多少人见过我。我常生病,只能待在宫里,历来太子监国都应在临安,但父皇不忍心我走远,特意许了我留下。”   陆濛濛是历史系的学生,对历代君王的生平都有基本的了解,尽管不是每个都深刻,但就像跟打过照面的朋友一样,在潜意识里刻下了大致的印象。她朦朦胧胧地回想起自己认知中的弘品帝,只有五个字:德高而才疏。   弘品帝虽是亡国之君,却兢兢业业,堪称劳模,后世修史时都没好意思把什么“不理朝政、荒淫无度”的罪名安到他头上。只可惜他好像真不是当皇帝的料,登基不久就开始打仗,军事方面有谢英招顶着还好说,政治上却一直没有什么大作为,只在文采德行方面为人所称道。他身上最著名的闪光点莫过于当年鸿宁联军攻入京城时,文武百官、妃嫔皇族四处逃散,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弘品帝却没有弃城而逃,而是选择自缢于大殿之内,只留下一封“朕当死,以身许国”的血书。   陆濛濛便避重就轻,说:“我记得历史上说……你父皇是一位非常仁厚的君王。”   萧先生不置可否,语气像是谈论起一位旧人:“我父皇确实为人非常高尚。但高尚的人一般不适合坐那个位置。”他顿了顿,自嘲般笑笑,说,“相反,谢英招适合。后来甄国的兴盛强大,也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陆濛濛想起那本写萧祁润和谢英招的野史,她读的时候莫名有种在看耽美文学的错乱感,傻笑了一声,道:“我在书上读到过……说你和谢英招关系很好。”   萧先生故作惊讶地摸摸她的发:“不错嘛。”显然又在借故笑她看起来不爱读书脑子笨,微醺的陆濛濛云里雾里,萧先生继续回忆道,“我儿时没有玩伴,他是负责教我骑射和兵法的太傅,虽然比我年长,但没有其他老顽固的架子,闹起来就跟我的玩伴差不多。他教我骑马,带我练兵,告诉我领军之道,带我溜出宫去买食薇巷的红豆糯米糕吃。”   但他小时候有哮喘,那天的红豆糯米糕有些黏喉,只吃了一口就咳得萧祁润整张脸都青了。谢英招吓得够呛,一口气把整个京城的大夫都找了过来,乌泱泱挤了一屋来给太子看病。结果,萧祁润怕在百姓面前发病丢脸,猛憋了几口气之后居然缓了过来。谢英招气得头顶冒烟,大骂萧祁润要是害得他只能带着全家老小一块儿自挂东南枝的话,他一定会守在轮回道前等着萧祁润,到时候一脚踹他去畜生道轮回当王八去。   陆濛濛果然被逗得娇笑不已,萧先生也跟着弯起嘴角,刚巧路过一个拐角,他趁机慢了脚步,挪了个位置让陆濛濛走在里面,这样待会儿酒劲上来了她要是晕,他也能一抬手就够得到。他继续说着:“那时候最期望的事便是北境的战争能赶紧结束,这样谢太傅便能回京了。”   为此,他还和太傅有过约定。等北境平复,他旧疾痊愈,就和太傅一起微服北上,共睹胡雁戍烟的北境风光。   “但我们都失约了。”   北境平复,他已然长逝,并非死于旧疾,而死于一场苦等支援无果的战争。太傅称帝,后半生都守在曾承诺要与他一同去看的苍茫北境之中,萧先生未曾去看过,因为即便去了,旧友旧事都已不复存在。   话中的悲伤渐浓,陆濛濛看出他的克制,有些心疼,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袖口,试图安慰他道:“我觉得这不是失不失约的问题……”说完这句又卡壳了,暗暗懊恼自己的嘴实在太笨。本来就不是很会说话的人,现在脑袋晕乎乎的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已经不仅仅是一两个约定的问题。”萧先生仍然语气平静,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伤口了,但不代表它们真的已经抚平,“我相信太傅,但他选择了他的道路。也有很多人相信我,就像我父皇,他希望我能弥补他的缺憾。他为我选学识最渊博、军事才能最卓越的太傅和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他希望我能为他扭转乾坤。”说着他看向陆濛濛,哀伤的墨瞳里有醉意在悄声弥漫,最后低低道,“我也曾希望我可以。”   陆濛濛停下脚步,望着他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睛,说:“你做到了。虽然说结果不是那么理想……但是我知道你尽力了。”   他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到。   “那场战争死了太多人,我没能守住任何一个给他们的诺言,我曾想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失信,才造成我受诅咒的后果,生生折磨了我这么多年。”   给父皇的,给太傅的,给皇祖母的,给全心全意追随他的士兵和百姓的,甚至给自己的。他全部失约了。所以难怪他身受诅咒,孤寂千年,因为奉他为神的人也怨恨他,给他名分的神也不愿接纳他。   陆濛濛一时失语,愣愣问他:“那为什么我会是那个能解开诅咒的人?”   无解。   陆濛濛低头想了一会儿,咕哝着摇了摇嗡嗡作响的脑袋,重心随动作一偏,整个人往旁边微倾时被萧先生扶住。   她顺势抱住他,眼明手快地一把环住他的腰。果然是酒壮 人胆,她脑子里没有多余的处理器去想这样做萧先生会不会不高兴,她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拥抱。   “没关系的,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   浑身僵住的萧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她怎么知道他心里……   陆濛濛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越发僵直,好在他没有拒绝。陆濛濛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伸出右手给他看手腕上的符咒,笑说:“有我了呀,我来帮你解除这个诅咒。那样你就能随心所欲地使用你的力量,去守护那些善良的人了。我跟你说啊,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连有特殊能力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现在我确实不一样了,你让我觉得我也可以成为闪闪发亮的人,我想像你一样——能够守护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能够成为可以为他人带来幸福的人。”   他就像光一样。而她想做的,就是跟着光,靠近光,成为光,散发光。   萧先生被她话里的暖意烫到,心脏处像靠近阳光一样热得不像话。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轻碰她的肩,她瘦瘦小小的,抱在怀里却暖得像小火炉。   不管有没有能改变天气的特殊力量,她都很不一样。更何况……他压着声音说:“你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改变这片大地的天气了。”   “嗯?”   他把下巴放到陆濛濛脑袋上,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晕出一片好看的酡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受控地轻语着:“守护神的情绪会影响这片大地的阴晴雨雪,甚至能改变方圆内的四季变化。而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可以决定我的喜怒哀乐了。”   陆濛濛闻言心里一震,思绪彻底被乱蹦的心跳搅乱。怔忪了半晌,思绪还没彻底回笼之前,身体先行动了,她脑袋往后一仰,盯着他异常绯红的一张俊脸,脱口而出:“萧先生,我感觉自己好像喜欢上你了。”   像是惊雷直接在脑海中炸开,有什么东西迅速从头传到脚,震得他直发蒙。他瞬间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摇头:“不行。”   这回轮到陆濛濛蒙了,她松开搂住他的手,看到萧先生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她眯起眼睛试图读懂他的回答:“不行……是什么意思啊?”她没有在征询他的同意吧?   “不行就是不行。”   “总得有个理由吧……”   “因为、因为……”他实在编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双眼一闭,“我不会一直都在的。”   陆濛濛似懂非懂道:“你要去哪里?”   萧先生气结:“不是我要去哪里,是、是你会给我解咒的。”   陆濛濛的思维完全没法和他衔接上,她满脑子都是解咒之后萧先生会拥有更神奇的力量,而他想的却是解咒之后自己会完全寂灭,从此消失。五五开的概率,他们偏偏站在不同的选项下。   所以,陆濛濛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他那句话,然后问:“你解咒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吗?就像我们人类升官一样?你会升迁到神界去,工资更高、待遇更好、权力更大?”   萧先生一时无言以对,深感酒精对人精神的麻痹作用之大,居然已经可以直接腰斩一般拉低智商了。无言半晌,眼下对着这个醉鬼说出事实也无济于事,还是另寻个恰当的时机吧。   “反正,你不能喜欢我。”他稳住心神,换上一贯清冷的眼神,深深盯住陆濛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彻底被拒绝了。   她失神地望着萧先生,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盛着的却是冷冽的光,像深冬腊月里不小心碰到一汪几近冻住的水,兜头凉到脚底。   然后,她胃里一阵翻涌,没来得及动作,对着萧先生直接吐了出来。   (5)   抱着已经醉成了软骨动物的家伙回到神庙,已将近深夜。欧副官披着睡衣迎出来,他挥手遣欧副官去煮醒酒茶,直接把她抱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陆濛濛还有点意识,倒在床上时嗅到满腔属于萧先生的气味,喜欢极了,乖乖钻进被窝里,还蠕动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紫菜卷,末了舒舒服服地躺好。萧先生坐在她身侧,幸好他刚才手疾眼快用神力凝了个护罩,不然非被她吐得满身狼狈不可。欧副官的醒酒茶还没来,陆濛濛在半醉半醒间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到呼吸声和树影摇曳的声音,凝在空气里,死气沉沉的。   她低低地呓语了一句:“好安静啊。”   他伸手轻轻给她掖好挡在脸上的被子,道:“一直都是这样。”   安静得像无人居住,安静得犹如只有无声的风和光会偶尔来拜访,安静得百年千年都只在弹指一挥间,带不来任何变化。   直到你出现了,在这一片沉寂之中敲开一道小口。然后,温度灌进来,声响灌进来,笑意灌进来。我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 第七章   “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1)   翌日,陆濛濛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姥姥病房的陪护床上,时针刚走过七点。昨夜种种如幻灯片一般在大脑里闪现,她最后的记忆是模糊中喝下了一杯清清甜甜的热茶,然后心满意足地窝在满是萧先生气味的被窝里,无比心安地睡着了。大概是萧先生送她回来的吧,陆濛濛想着,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发觉自己并没有出现各种宿醉的症状,应该是萧先生那杯甜茶的功劳。   快速收拾好自己、准备好姥姥的早餐,陆濛濛蹑手蹑脚地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时,睡梦中的姥姥被这阵声响吵醒。近来姥姥尤其嗜睡,杨医生说大约是换了新药的缘故,整日下来只有几个小时是精神的。姥姥微笑着望向精神抖擞的陆濛濛,干瘦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住濛濛的手指。   姥姥微颤着双唇,逐字逐句地说:“回……回家……”   陆濛濛看着姥姥水雾迷蒙的双眼,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姥姥始终记挂着她的小诊所,记挂着那个倚靠在钟山脚下的小镇,那个属于自己的家。她半蹲下来,安慰般轻吻了姥姥的额头,说:“好,等杨医生同意出院了,我们就回家。”   眼泪滑过满是细纹的眼角,姥姥摇摇头,像是预感到什么即将发生一般,平静但倔强。陆濛濛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姥姥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她说:“最后带我回去一次吧。”   (2)   第五天了。   萧先生斜靠在花梨木卧榻上,窗外光影斑驳,竹林摇曳,春声穿堂而过。现时人世应该准备入冬,但结界内的庙宇仍然温暖如春。这无聊的日子越过越觉得懒散,欧副官在时他装模作样地取了书来读,却全然不知自己读了什么。捏著书页又重新数了一遍日子,到今天,确实是五天了没错!   陆濛濛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召唤他了!   这个想法莫名让他觉得窝火,焦虑又压下来一层,身子骨里的疲惫感更重。他干脆躺下,一骨碌翻身时手边的书“啪嗒”落到地上,萧先生竟没听见,大脑开始放空,不受控地想:她现在会在做什么?   下午一点了,应该刚吃过午饭,心满意足地准备午睡吧。不知道中午吃了什么?合不合胃口?分量够吗?午睡能睡饱吗?今天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在闹小脾气?闹小脾气她一般还不大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只能自己暗暗憋着,那模样就像个吸饱了水的小河豚,要是哪个倒霉蛋赶巧了来惹她,一戳就爆炸。   仔细想想,他倒是经常做那个倒霉蛋。   想罢恢复神志,望向纵横的房梁,喟然叹息:他这么片刻不能停地想她,真的没问题吗?   她不能喜欢他的。   除了悲伤,他无法带给她任何一种关于“喜欢”这个词汇的幸福。他受那个该死的诅咒折磨整整一千年,这一千年里他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愉悦的时刻,精疲力竭地煎熬在前世的记忆里,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却还是只能在不死不伤的漩涡中挣扎。所谓通天神力,所谓长生不老,所谓身为神所能够让他人羡艳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惩罚。   他唯求寂灭。   寂灭成风也好,寂灭成雨滴也好,寂灭成瞬息即散的青烟,寂灭成落在掌心也无人觉察的尘埃也好,他本无所谓生死,却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是她让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让他在吹风时想站在她身侧,落雨时想陪她回家,吃饭时想坐在她对面,让他想陪她做尽一切无聊事,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她让他知道春天的温度,让他知道,原来在喜欢上他人的笑容时,自己也同样会绽放出微笑。   可又偏偏是她,能给他带来寂灭。   对深受诅咒的神明和解咒人来说,任何情感的羁绊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他太清楚他们之间的走向,羁绊意味着分离时的痛苦,所以他说她不能、不行也不可以喜欢他,他也不要她喜欢他。   因为只需要他喜欢她就够了。   羁绊的痛苦,让他独自承受就够了。   思虑再三,觉得肯定是自己太闲的缘故。于是,他起身找欧副官去,博弈抚琴、研墨挥翰、蹴鞠骑马、赏花酿酒,一口气把这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娱乐活动在几天内都折腾了一遍,最后发现——都不如和她待在一起有意思。   那一刻,萧先生深刻意识到,他算是完了。   这真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3)   冷战的第八天,和天气预报的干燥寒冷背道而驰,冬雨如网一般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陆濛濛尝试过停雨但无效,尝试过猜想萧先生为什么会悲伤到任由这样萧条的雨一连下这么久,但最终的想法都只回到那晚他的那一句“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到第十天,度过最后一个满是不安和悲伤的夜晚,她终于没力气再想下去了。   那天,萧先生懒懒地从欧副官房前路过,见他正埋头捣鼓着那部长方形的智能手机,想起那时陆濛濛说和欧副官互加了什么好友,脚步一旋就迈进了欧副官房里。   欧副官抬头看他,疑惑道:“大人?”   他故作姿态地轻咳一声:“今天天气不错。”   欧副官扫了一眼窗沿上零落的水渍:“……下着雨呢。”还是因为大人自己心情不好,不仅是人间,连结界内的天气都变得这么坏。   “……对了,”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陆濛濛今天上班带伞了吗?”   欧副官皱眉,他的工作内容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项,要负责监视陆小姐有没有带伞?但是……   “今天周末,大人。”   萧先生缄默,再问下去可就太刻意了,正斟酌着,欧副官见他完全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就给他找了个台阶:“如果大人想知道,我可以帮您问问。”   萧先生眉梢一挑,不禁走近了一步:“怎么问?”   欧副官举起手机:“微信上问。不过陆小姐这几天都没有更新朋友圈,好像心情比较低落的样子。”   萧先生摸着下巴思忖:“她会知道是我吗?”   “用我的账号问,应该不会知道是您。”   萧先生稍稍点头:“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暗示她,让她明白她其实很想见我呢?”   欧副官闻言,忍俊不禁道:“大人,是您想见陆小姐吧?”   “不……”萧先生原想否认,对上欧副官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把口是心非的话又咽了回去,说,“好吧,是有点。”   “有点?”   他改了改措辞:“好吧,挺想见的。”   “嗯?”   萧先生投降:“想见!行了吧?”   “既然如此……”欧副官偷笑着低头划手机屏幕,最后点开一张陆濛濛的照片,递到萧先生眼前,“大人看看照片,能不能稍微缓解一下相思之苦呢?”   萧先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里的陆濛濛,那明明是挤满了屏幕的一大群人,她明明没有站在最中间,衣着和姿态也并无特别显眼之处,但他就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像在荨麻丛中发现一朵玫瑰。她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弯着眼睛比着一个傻里傻气的剪刀手,就比其他任何人事物都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欧副官看到萧先生的眼神在看到陆濛濛的瞬间就柔和了下来,温柔的弧度压弯了嘴角,窗外雨势渐小。萧先生指指屏幕,问:“她现在在忙这个吗?”   欧副官摇头否认,拿回手机看了一眼这条朋友圈的日期和文案,说:“这是半年前,陆小姐和朋友们聚餐时的照片。”   “那她现在在忙什么?”   欧副官摇摇头表示不知晓,屋内再次陷入缄默。良久,萧先生终于有了动作,欧副官以为他是要离开,却不想萧先生直接伸手过来,说:“再给我看一眼。”   于是,两人并排而坐,原本玩着手机消遣时间的欧副官两手空空,只能撑着下巴陪萧先生一起望着手机上的照片发呆。   “大人,下官虽然没有在人间生活过,但这些年跟着大人读过这么多关于人类的书籍,下官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萧先生正失神,随意应一句:“什么?”   “当有想见的人时,无论风晴雨雪,跨越千里都要去见。正是因为这样坚定不渝的信念,人类这个渺小的种族才得以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顽强地存活着,像从未失败过一般继续战斗着,带来了今天这些令神族都为之惊讶的改变。”   萧先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沉默了半晌,很委屈地撇了撇嘴,说:“我想见她……但她不召唤我。”   欧副官何其了解自己这位口是心非的大人,也知道陆濛濛虽然是个小姑娘,但也绝不是那种没理由就乱闹脾气的孩子。他都不必细想就找到了原因:“是不是您惹陆小姐生气了?”   萧先生闷闷地不肯说话,欧副官无奈地笑,像在哄小朋友:“那您就向陆小姐道个歉吧。”   萧先生略一思索,摇头否认道:“……这件事道不了歉。”   欧副官疑惑地看向他,萧先生一脸无辜地解释道:“她跟我说她好像喜欢上我了,我说不许。”末了还很严谨地补充了自己的话,“不只是不许,我还说了: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欧副官一怔。   他家大人,到底是真纯情还是假腹黑啊……   事情发展到此,本应该陷进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毕竟任何关系一旦牵涉上爱情,再有条理的事情都会变得剪不断理还乱,更何况他在面对陆濛濛时,向来少有理智可言。那夜萧先生意兴阑珊地坐在庭院中观星,多年来人们试图从这些泛着微光的斑点中寻找出现世运转的逻辑,可惜其中秘密过于深奥,只有神族方能了然。   回想著书中各类复杂的星象布阵,逐个星宿望过去,很快找到了她的星宫。果然没什么大变化,主星仍然光辉熠熠,璀璨的强光之下,附近的一颗印星显得尤其微弱。那是濛濛姥姥的命星,一直以来虽光线黯淡,却不渝地坚守在她身边。   还没想完,泛着微微青光的印星倏忽闪了闪,仿若突然故障的小灯泡,勉强地支撑了最后几秒的闪耀,便彻底从如墨般深邃的夜幕中悄然隐没了。   不妙的预感兜头罩下来。   (4)   萧先生穿过移换阵前扫了一眼案桌上的小方钟,短针尖在“四”字上。凌晨四点钟。   按理说他无论如何都该等到天亮再去,但睁眼闭眼间全是陆濛濛难过时满眼水雾的模样,他焦虑得一刻都不得安宁。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什么都不想顾,星象本就不是即时反映,姥姥的事少说已过去了好几天,他现在只想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但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医院,病房,灯光很暗,空空如也。他摇醒值班的护士一问,姥姥早就签了免责书出院回家了。在小护士眼冒桃心地献殷勤时,他用了点神力在成堆的病历档案中翻出了姥姥的地址,点头谢过递过来的热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地址精确到门牌号,他穿过移换阵时莫名感觉到阵内神力不稳,符阵果然中途断裂,只送他来到小镇入口处的一座小石桥上。   真是怪事,他曾毫不费力地利用移换阵抵达过地球的另一端,现在竟然撑不起数公里的路程。但眼下他没心情考虑这个破符阵的事,弯起食指撑开屏雨的法术,穿过石桥根据门牌号一间一间地寻过去。   远远地看见在一片魆黑中亮起的白色灯笼,成对地悬在檐脚下,微弱的光影和门后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方圆几里内这栋陈旧老派的小宅子仿若灯塔,他预感到陆濛濛就在附近,自己像步步走向太阳。   前院堆着数不清的花圈,白菊花的花瓣被踩得到处都是。视线触到陆濛濛的背影时,原本滂沱的夜雨刹那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缭绕的白雾。他望着身穿孝服独自跪坐在蒲团上的陆濛濛,她望着挂在灵堂最中间的照片发呆,像一座空了心的木头。他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倏忽间有个影子从里屋闪出来,高瘦颀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是个一身黑衣的少年。肤色惨白,唇上的血色亦不多,唯有一双狭长双眼里的墨色瞳仁色泽浓郁,瞧着很是温文尔雅,仔细一看便觉其浑身都萦绕着一股不祥之气。   虽是不祥,却不得不说,他有一张在人类中绝对称得上俊美无双的脸,看向陆濛濛时眉目中流露出的温情和疼惜,简直刺眼。   少年细声哄陆濛濛吃粥,她固执地摇头拒绝。少年蹲到她身前,舀起一勺白粥轻轻吹凉,作势要送到她嘴边。当真是情深义重,一对璧人。   萧先生看着眼前情景,忽觉心中莫名地冒火。少年察觉到门口射来的如炬目光,抬头望见萧先生,狠狠一愣。陆濛濛躲开少年亲昵的动作,正想说自己来,却见他像见鬼一般愣怔在原地,顺着目光回头看去,孤冷出尘的萧先生居高临下般立在门外,仙姿秀逸,目光清冷如月华,一眼看去有如天神下凡。   不用有如,她想,这就是天神下凡。   这时,她身侧的少年回过神来,像是害怕见到萧先生一般,慌慌张张地放下粥,找了个借口躲进里屋去了。   陆濛濛半跪在原地,看着萧先生走进屋里对姥姥的灵位行礼,动作轻缓优雅,如行云流水。最末,是家属谢礼。陆濛濛鞠过躬,原以为他有话要说,却不想他步履未停,直接朝门外走去。   按礼节她该送客人出门,无奈跪得太久双腿发麻,无论如何追不上萧先生的脚步。他在庭院当中停下,像是在等她,陆濛濛在三步外顿住,实在迈不动步子了。她抬眼望向夜幕里一袭白衣的他,神秘莫测,像要融进这漫天的雨雾中去。   “你好像有话要说。”他淡淡道。   陆濛濛终究没忍住,问出了心里那句:“你为什么会来?”   “自然不是因为在乎你才来的。”   再经典不过的傲娇台词,陆濛濛却偏偏没听出其中的口是心非,大失所望。双腿的刺痛感消失了,却钻到了心里,她手足无措地揉了揉肿成桃子的眼睛,强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嗯,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要回去,萧先生却急了,抬手想拉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踌躇几下,脱口而出:“刚才那个是谁?”   陆濛濛停住,微微侧脸,答:“林令。”说完又觉得他大概不记得林令是谁了,补充道,“我小时候的同学,最近他回来探亲……”   “我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说过那是她心头的白月光。想到这个词,心火更甚,萧先生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自己都闻得到自己浑身的醋味儿了,却还是止不住地感觉到不安。他试图像从前那样用冷漠掩饰自己的失态,硬起声音道:“我瞧他金玉之下,皮肉俱衰,你的白月光也不过是个命薄之人。”   一个“也”字何其刺耳,她想起历来种种,一开始他就说她“命途多舛,生世不谐”,是啊,她当凡人尚且是运气最不好的那种,又怎么敢说喜欢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所以他才说“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吧。   她咬着牙忍住委屈,回敬道:“先生不必冷嘲热讽,我是命薄福浅,但谁真的对我好,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像是感觉被毒针蜇中,他眼中的怒意更重,理智几乎全军覆没:“他对你好?他对你的好可曾及我对你的万分之一?你说他玩游戏的时候救过你,但真正一次又一次救你的到底是谁?”   他果然提到救她的事,陆濛濛眼里最后的光黯淡下来,他一直以来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对待她,是她会错意,竟妄想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戏码。自嘲地笑笑,她整个人像被戳破的小气球一般软下来,声音很小,却很笃定:“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等处理完姥姥的后事,我会亲自上钟山给你解咒。不用等很久了。”   比迎面泼一盆冰水还有用,萧先生顿感寒意生起,想起自己身上的诅咒,想起刚才断裂的符阵——他恍惚间意识到,原来终点已经近在眼前了。   多少年没这么经历过情绪的大起大落了,他暗暗笑自己,她是怎么做到的?轻而易举地触怒他,又轻而易举地将他降服。   “如此……甚好。”他淡淡地回答,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陆濛濛回头看他,忽然觉得他不是在说真话,忽然觉得自己说的都并非是他想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有了啊。贵为天神,他唯一的烦恼不过是那个纠缠千年的诅咒,只要她帮他解除,他就得升神界,飞渡尘世之外了。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吧。人与神毕竟是云泥之别,他是拥有山川河海的神明,她不过是偶然被神明的笑容眷顾过的平凡少女。既然分别二字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结局处,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像显得太过不识趣了呢。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陆濛濛低下头,悄悄揩掉眼角的泪,这些天她实在哭得太多了。像白天对待客人一样,她礼貌地朝他微微鞠躬,得体地说出那句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谢谢您来送姥姥,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非常高兴。慢走。”   言毕,她再没回头,迈步走回灵堂之中。揉开眼睛里的水雾,走向蒲团时瞥见姥姥的灵牌前,正安静躺着两颗透明包装的花生酥糖。   (5)   欧副官真正察觉到大事不妙,是在萧先生那天凌晨失魂落魄地回来之后,又像之前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而神庙上一直倚赖大人神力保持如春气候的结界,竟然在某天傍晚猛地破开了一个大洞。   初冬萧瑟的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山顶气温本就低,云雾湿重,很快把欧副官精心打理的庭院景致都冻蔫了。没见过这般怪事的欧副官大惊失色,连竹屐都忘记脱了,从庭院直奔萧先生的卧室:“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没有应答。欧副官彻底陷入恐惧之中,顾不得礼数破门而入,看到躺在床上昏睡的萧先生,面如纸色,气若游丝。   欧副官惊得双腿一软,几近跪倒在床边。他忙施了法术稳住萧先生的气息,在他颤着手往萧先生额上贴退烧贴时,先生转醒,惨白的薄唇微动,道:“副官不必担心,我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所以从陆濛濛家里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让移换阵再次断裂。他坠进凶险万分的混沌幻境之中,拼尽全力才逃了回来,却感觉体内的神力像是在幻境内被抽干,虚弱得连最基本的神庙结界都维持不住了。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发生的所有都在告诉他:道别的时刻已然来到。   卧床静养了两天,萧先生的气色才终于有所好转。欧副官犹如无头苍蝇般背着他的竹箱笼往各路神明处飞,但无论他如何祈祷哀求,众神都只有一句:爱莫能助。   他还记得千年前自己的话:神是不会生病的,神是不会死的。可是眼前,他家大人病得奄奄一息,仿若下一秒寂灭就会肆无忌惮地降临,他视作铁则的“不死不伤”定律,已然被毫不留情地打碎。   欧副官心力交瘁地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忽而听到萧先生的意念声,轻道:“副官,麻烦你到客厅来。”   他赶紧收拾好自己,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去客厅。   萧先生坐在棋盘一侧,如往常那样,白衣清冷,孤高傲岸。欧副官胆战心惊地陪他下完一局,向来棋艺非凡的先生此次毫无战意、步步退让,欧副官几乎没费多少心力,便杀得他全军覆没。   萧先生静静地望着败落的棋盘,浅笑:“结束了,副官。”   言下之意让欧副官不寒而栗:“大人……”   萧先生还是笑着,目光平静如水,端坐在那头,望向欧副官的眼睛。他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一千年没有副官在我身边,我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微一停顿,自答道,“别说万事太平,终于让我等到解咒之人了,如果没有副官,我大概连设置结界,保存神庙根基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清淮大地恶乱横生,自己则像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流浪。”   “大人折煞下官了。就算没有下官,凭借大人的通天神力和满腹韬略,也一定能胜任此职。”   “确实,如果没有副官,清淮也仍会有守护神。但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能走到今日的我。”他很少有这样直接袒露心迹的时刻,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轻声感慨道,“真是太幸福了啊,副官,能遇到你。”   不安的预感击中欧副官,他连连退开,伏地叩拜,悲恸道:“大人别再说此等割人心肝的话了!在遇到大人之前,下官只是神界的小小喽啰,只能干些给各神传递书信的差事。是大人您的出现,结束了下官漂泊不定的日子,是大人您,给了下官一个值得永远记挂在心上的归宿……”越说越觉得心肝剧痛,欧副官涕泪纵横,失声道,“是我一直、一直都为能够和大人相遇,而感到幸福啊……”   静坐的萧先生看着这头,只觉得眼前一片水雾迷蒙。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再次浅笑,以能做到的最轻松的口吻道:“但我常想,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稍微回报一些副官千年如一日关照我的恩情呢?”   欧副官声泪俱下:“只要大人安好,下官百死不悔。”   萧先生将棋盘腾开,将放置在身后的精致木盒拿出,推到欧副官跟前。欧副官闻声抬头,只扫了一眼那个红木盒子,便知晓里面装的是什么,又惊又痛,抖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萧先生慢条斯理,像是在送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说:“这是守护神的印玺。我寂灭后,清淮大地,就交由副官守护了。”   这样,即便他不复存在了,陪伴他度过千年漫长岁月的好友,也不至于回到从前那种夹板受气、居无定所的日子。   欧副官再次拜倒,语气决绝:“下官无功,不敢受。”   “副官,就当是,守护我们的归宿吧。”   (6)   虽约好了等她处理好姥姥的丧事后就解咒,但萧先生无论如何没办法放心她,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甚是诡异的林令。担心使用移换阵又会掉进莫名其妙的凶险幻境里,萧先生穿好冬靴、揣好零钱,从山顶出发了。   这算是他第一次步行“出远门”,幸好山上的路他了若指掌,没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山脚下。灰蒙蒙的冬日,他独自在站牌下等了许久公共汽车,学着陆濛濛的样子上车、投币,坐到窗边,沉默地看着冬日里林寒涧肃的钟山。   恍惚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钟山时,也是这般肃杀的光景。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这样看它了。   用不着转车,车直接抵达陆濛濛所在的小镇。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找过去,白灯笼仍挂着,但花圈和灵堂都已经清理掉了,只剩陆濛濛姥姥的遗照挂在厅堂,黑白的,无声的。   他听到里屋有声响,隐了身走进去,看见陆濛濛独自在整理姥姥的遗物。   没有眼泪,没有失常,她只是安静地清点着各色物品,小小的身影里透出一股坚韧,但萧先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里缺了一大块。   他总觉得她还是小朋友,总觉得她无力承受变故,想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但很多时候她总表现出一种意料之外的坚强,就像葱郁的柳树枝一般,只是看起来易折而已。   姥姥房内有很多书,这是陆濛濛整理起来最吃力的地方。医书本来就厚,她得一本一本拿出来,摞好捆好,再一一装进箱子里。好不容易才把书架上的书都拿了下来,忽然瞥见书架顶上还塞着几本,便搬来凳子爬上去拿。怎料这不大的缝隙里塞了少说有十来本书,陆濛濛渐渐抱不过来了,站在椅子上摇摇欲坠。   忽然,像是错觉,好像有一只手扶住了她,让她得以找回重心,稳稳地回到地面上。陆濛濛心中疑惑,正不自主地往萧先生那边联想过去时,前厅响起脚步声,林令带着笑意翩然而入:“小濛,我给你买了奶茶,是你喜欢的口味,少冰七分……”   “糖”字还没说完,他目光在扫到陆濛濛身侧时猛地僵住,好看的笑容也凝在脸上。陆濛濛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她倒是有个更大的疑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少冰七分糖?”   不止如此,前几天他给她做饭的时候,知道她喜欢吃辣,知道她喜欢吃鱼香茄子和培根煎蛋,甚至了解她每晚十二点睡觉、七点起床的生物钟,但这些都不是陆濛濛初中之前就形成的习惯。   而这次,林令的回答也和之前一样:“我猜的呀。”   这猜得也太准了。陆濛濛不知如何追问,但也没有喝奶茶的心情,道谢之后放到一边,继续收拾。林令充分发挥了一个业余演员的演技,力图无视隐身站在陆濛濛身侧的萧先生,扯着僵硬的微笑对她说:“小濛,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从守灵开始你就没合过眼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萧先生察觉了林令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的眼神,死盯着他,用唇语问:“你看得见我?”   林令下意识摇头,动作又被理智抑制住。实在太尴尬了,他深呼吸几口气,压抑住本能里对神族的恐惧,转过脸只看陆濛濛,笑道:“小濛,你脖子上的吊坠好好看啊,是谁给你的?”   陆濛濛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羊脂玉,笑了一声,说:“啊,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林令的眼神霎时阴沉下去,眯起眼睛试探性地问道:“是订婚信物,对吗?”   陆濛濛和萧先生心中皆是一惊,林令再次露出他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别那么紧张呀,我瞎猜的。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还戴着它呢?我可不希望小濛戴着别的男人送你的礼物哦。”   陆濛濛干笑一声:“你瞎想什么呢……”   “因为我很在意呀。如果小濛一直戴着它的话……”林令突然刹住笑容,目光凶狠地盯住萧先生,像是在怨他,对陆濛濛说的话却没停,“我会一直没办法靠近小濛呢。”   萧先生心里猛地一沉,那羊脂玉雁是神明的信物,自带神光,本就有驱邪辟鬼的作用,对阴运极旺的陆濛濛而言是最好的护身符。不安在心中翻涌起来,萧先生正思量着要怎么处置这个林令,余光里陆濛濛忽然低头,拿起脖子上的羊脂玉雁。   完了——她该不会要摘下来吧?!   心脏瞬间蹦到嗓子眼,萧先生和林令齐齐盯着陆濛濛的动作,此刻她的一举一动,决定着这场无形博弈的输赢。只见她拿着羊脂玉雁怔忪了半晌,最后翘起嘴角,很是小心地把它收进了衣服里。   她说:“这是一位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先生送给我的。我答应过他,会帮他好好保管的。”   林令很不甘心,追问道:“比我还特别吗?”   “不一样啦,没有可比性。”陆濛濛只是微微一笑,无意多聊,一个是喜欢的人,一个是幼时相识的朋友,怎么能一样呢?   林令识趣地噤声,抬眼看见萧先生的黑脸,暗觉不宜久留,说了再见便往外走。萧先生果然跟了上来,在踏出陆濛濛家大门时正好抓住林令的手,那一刻神光乍现,林令仿若被灼伤一般拼命往后躲,用尽全力才甩开他的手。萧先生显出身形,看见林令手腕上被他触碰过的皮肤红了一大片,上面显露出一个山峰形的符咒。   萧先生狠狠皱眉:“不周山的符咒?你到底是谁?”   林令收回手,尽管本能的恐惧在心中打着鼓,但仍维持住了面对情敌时该有的气势,冷漠道:“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陆濛濛是……”理智卡住了接下来的话,萧先生停了停,最终还是说出口,“我的未婚妻。”   “这未婚妻的身份是真是假,你我心中都有数。”林令很是镇静,面目说不上凶狠,却颇有成竹在胸之感。萧先生直觉他为人时该也是位器宇不凡的少年。   林令宣战一般,道:“我不会害她,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是为了与小濛重逢而来的,这一点是得到了不周山那位五符大人的许可的,因此你无权制裁我。”   萧先生目光冰凉,透出神明庄重的威严感:“有无权利制裁你,你试试便知。”   仿若战争,在来历不明的不周山少年和清淮大地年轻的守护神之间,一触即发。   (7)   再回到陆濛濛身边,萧先生想起林令说她很久没好好休息的话,念了句咒好让她入睡。陆濛濛收着收着东西觉得好累好倦,睡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昏昏沉沉地往后一倒,脑袋在磕中地板之前被萧先生稳稳接住。   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到她身上。陆濛濛在睡梦中闻到清幽的莲香,仿佛萧先生就陪在她身边,轻易地把这些天堆积在她心里的悲伤和故作坚强全部击碎。她缩进那个有萧先生在的世界里,安心地沉沉睡去。   那天陆濛濛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那个家,长出苔藓的天井和厚重的中草药气味,是一个等待雨水落下的早晨。她好像回到小时候,跑到小镇入口处的小石桥上等挑着零食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四周都是淡青色的烟雨,这个小镇的清晨总是格外地宁静美好。   熟悉的车铃声响起,是姥爷那辆老凤凰自行车独有的清脆悠扬。小小的她高高兴兴地站起身,看见姥爷载着姥姥从家的方向驶来,银发夫妻,喜眉笑眼,岁月静好。   两位老人在陆濛濛身前停下,她闹着要上车,姥姥姥爷怎么都不肯答应。小陆濛濛果然哭鼻子了,姥姥心疼她,跳下车来将她揽进怀里,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道:“我们小濛啊,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姥姥没法儿看着你继续走下去了。姥姥只希望我们小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吃得饱,睡得饱,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如姥姥离开前,躺在家门口的摇椅上,拉着陆濛濛的手含含糊糊地说的那些话。   但在梦里,她没有哭了。她答应姥姥,要笑着送她离开。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让姥姥哪怕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心急地哄着她的小孩子了。姥姥陪她走的这一段路,已经很长很久,久到尽管从今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世界,也从不会怀疑,她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姥姥,请您放心,我会变得更加坚强。 第八章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1)   初冬,铺天盖地的枫叶仿若一张巨大的金色羊毛毯,盖住将发而未发的一切,水波在宁静中闭上眼,清淮大地开始浅眠。   将要用的物品都准备好,待客的茶水也一应摆齐,陆濛濛坐在茶几右边,深呼吸一口气,轻抚上手腕处已经清晰浮现的符咒,闭眼细细回想萧先生的脸。   明眸似月,挺鼻如峰,风姿翩翩,世无其二。   不出一秒,甚至不用睁眼,陆濛濛就知道他来了。暗香缠绕的微风从身后弥漫开来,由鼻尖轻轻擦过,微微的痒,直落心底。她回头,望进萧先生含笑的眼睛里,心一下就软了,一直纠结着的小情绪全都抛到了脑后,很没出息地也跟着他弯起嘴角,说:“坐吧。”   萧先生依言坐到她对面,陆濛濛一板一眼地沏起茶来,为了活跃气氛随意问一句:“刚才在忙什么?”   他很老实:“想你。”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被召唤到这里来。   陆濛濛脸颊微红,明知这不是一句带有特殊意味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心悸。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去:“还有呢?”   萧先生略一思索:“活着。”   除了想你,就是活着。先是想你,再是活着。   陆濛濛心脏快要受不住了,这真是杀人于无形,区区四个字就完全击溃她建设了这么多天的心理防线,毫不讲道理。清茶沏好,陆濛濛坐回位置上,两人面面相觑一同沉默了一阵,又一同开口:“那个……”   四目相对,再次异口同声:“你先说。”   陆濛濛有些紧张,想起自己上次还给他甩脸色的事,忙摆手想谦让他一回,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很要紧的话,你先说吧。”   萧先生看着她,心想这样推让下去,怕是很久都不能好好说话了,便率先开口,明知故问道:“我送你的羊脂玉雁,还在吗?”   陆濛濛忙不迭点头,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有些无措地问:“要还给你了吗?”   萧先生摇头,似笑非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什么都带不走。既然我把它给了你,便是属于你的了。这块玉我养了一千余年,是不可多得的神物,你若是一直戴着,便可保你健康平安;你若是拮据,也可以把它卖掉,我不会生气的。卖它的钱应该足够你还清你爸爸留下的债,也够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陆濛濛听得发愣,莫名的不安感瞬间将她吞没。她呆呆问道:“可是,这不是你皇祖母给你的吗……”   萧先生不容置疑地点头,道:“这般珍宝,自然要给值得的人。”他浅笑着转动手边的茶杯,“再说,我已经没什么可留给你的了。我所拥有的,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了。”   他的话犹如细针戳进心里,陆濛濛忽然觉得鼻腔阵阵发酸。明明说服了自己,要开开心心地跟他道别,可怎么到了眼前,就变得这么悲情了呢?他摆脱诅咒,飞升神界,明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萧先生看不得她眼里的悲伤,抿抿唇,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陆濛濛哀哀地垂下眸,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还应不应该说那些话。静默片刻,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点明道:“想说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濛濛甚是沮丧地撇嘴,看向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铺满难过。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原本就跟你说过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不仅是解咒,还有说好了要给你买一个更值钱的信物那件事……这些我都不会食言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婚约在解咒之后还算不算数,而且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在你眼里才算是值钱,所以……”   陆濛濛说着,起身绕到茶几背后,摸出一个透明存钱罐放到萧先生面前。普通的储物罐大小,里面是零零碎碎的硬币和纸币,面额有大有小,每一张纸币都被仔细叠成了心形,看得出是主人用心存了很久的。   萧先生心中动容,端详了一阵,抬眼示意站在他身前的陆濛濛说下去。陆濛濛显然底气不足,但还是强撑着把原本的想法说了出来,道:“这是我从我们缔结婚约那天起开始攒的钱,虽然不多,但都是我勒紧了裤腰带一点点省出来的。实习第一个月的工资大多拿来治丧了,剩下的我也都放了进来。原本想着等攒得够多了再拿出来给你买礼物的,还能给你一个惊喜,但是现在看来,应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越说越觉得沮丧,陆濛濛不想显得太难过,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所以我就想,干脆把这个存钱罐送给你吧,就当是把这些日子里对你的心意都攒在这里,让你带走,就算是去新的地方,也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但他刚才说,他要去的地方很远,什么都带不走。所以这个存钱罐大概也……   还没想完,手腕忽然一紧,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他将脑袋埋在陆濛濛的肩颈处,温热的呼吸染红了裸露的肌肤,陆濛濛惊得大脑一片空白,重启了半天都没能有半点想法。   这是什么情况?她和他的身高差本就大,现在被他紧紧抱住,简直有种整个人被揉进他怀里的感觉,那是一种天与地都是她的心上人的安全感。但……他不是不喜欢她吗?那为什么突然……要拥抱呢?   想了半天,她领悟过来,大概是朋友告别之际最后一个拥抱吧,一时怅然。良久,他终于放开她,一双月光般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波光微漾,像是有话要说,却卡在嗓子里总也不能说出来。   最终,他也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陆濛濛叹了一口气,不说也好,说了她反而更难过。想罢,她撸起袖子露出符咒,一副将赴战场的英勇模样:“来吧。”   萧先生一惊,忙退了一步:“干什么?”   “解咒啊。”   “现在?这里?”   “不然呢?还要选什么黄道吉日的吗?”   萧先生哑口无言,连连退到两米开外,有谁会忍心在听她说完刚才那些那么戳人心肝的话之后,立马壮烈赴死啊?!他本能地拒绝着,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他等了千年的赴死机会,无措地躲着向他走来的陆濛濛:“你别,你那么急干什么……”   陆濛濛摊摊手:“迟早的事嘛,长痛不如短痛啊。”   萧先生无奈,这种时候她倒是坦然得很!   “你先等等,你确定符咒完全浮现了?解咒的咒语你都记清楚了?”   陆濛濛点点头,那句咒语老早前就在微信上请教过欧副官要怎么念了,至于符咒……她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符咒,和从前一整团的、只能模糊看出是飞鸟轮廓的形状不同,如今的符咒已经清晰浮现,完整得连羽毛都纤毫毕现,精致如由最具匠心的匠师雕刻而成。虽说和萧先生的朱雀神符相比,她这只飞鸟体态明显小些,但仍是神姿仙态,俊美非常。   她把手腕往萧先生的方向一转,说:“4K分辨率都没这么高清好吗?”   萧先生远远瞟了符咒一眼,忽觉不对,开明神印哪里是长这个样子?这千年来他看了无数次那张画有开明神印的书页,几乎已经把开明神印上那只脚踏祥云的幽昌神鸟刻进了脑子里,但她手腕上这个符咒……   他急忙走近一瞧,果不其然,这不仅不是幽昌神鸟,更不是五方神鸟中的任何一只,换言之——“这根本不是神族符咒。”   陆濛濛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当然啊,我又不是神。”   萧先生未语,剑眉紧皱,深觉事情不妙。顾不上移换阵的危险了,他勾出符阵要回神庙找欧副官,陆濛濛以为出什么事了,正想跟过去,萧先生回头厉色警告她:“太危险了,不许跟过来。”   移换阵有什么危险的啊?她又不是没用过。陆濛濛腹诽一句,再说了,要是真的有危险,她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进去?想罢在萧先生半个身子穿过符阵之际,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轻轻一蹦就跳进了符阵里。眼前神光一闪,两人已置身熟悉的神庙客厅之中。   陆濛濛环顾四周,发觉除了阳光没往日灿烂、门外的盆栽景致尽数凋黄之外,一切如故。且就在她四处乱看的间隙里,阳光穿过冬云照入,阵阵冷风染上温热的气息,整座府邸再次恢复了如春景色。原本在中庭打理景观树的欧副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见到陆濛濛的那一刻差点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陆濛濛眨眨眼睛,问:“知道什么啊?”   欧副官激动得涨红了脸,比画着说道:“大人给了你两个神符,你自胎儿起便受神符的力量庇佑,因此一出生就拥有可改变天气、倾听神族意念、共用大人神力的能力——这都是因为,陆小姐你本身就是大人的另一半力量啊!”   陆濛濛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不是很明白……”什么什么另一半的啊……   欧副官继续解释道:“只要陆小姐在大人身边,大人就等同于拥有三个神符——啊,也不一定,但起码比只剩一个神符的情况要好!”说着说着越发激昂,欧副官紧紧握住陆濛濛的手,她感觉到大叔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说,“陆小姐,请你,请你一定不要离开大人啊……”   陆濛濛哑然,萧先生不动声色地替她圆场,道:“副官,言重了。”   “哪里重?大人,若任由情况发展下去,结界很快连基本的幻境功能都无法维持了,人类很快会发现这处庙宇……但陆小姐一来,结界就自动修复了啊!”   萧先生沉默,无言以对。好像什么事只要把她牵扯上了,就都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神力渐弱、几乎无法支撑任何符阵已是事实,但为什么这次她拉住他,反而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为什么她一来,结界的漏洞就被填补上,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恐怕只有欧副官的话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短叹一声,他又将陆濛濛腕上符咒一事尽数告诉欧副官。欧副官进书房里翻出一大本厚厚的神符图典,对比着陆濛濛腕上的符咒一一翻阅,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与之相似的图案。   萧先生没猜错,这确实不是神族的符咒。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四海八荒内从未曾出现过的符咒。   陆濛濛一一消化完眼前的事实,蹙眉得出结论:“这么说,我不是萧先生的解咒人?”   欧副官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像是叹气,却没有听出遗憾的意思:“恐怕真的不是。”   老天,你可真是无常。想完这么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老天某种程度上就坐在自己旁边,她侧脸去瞧萧先生,发觉他神色如常,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仔细一想,陆濛濛领会到其中含义,一把凑到萧先生跟前问:“那先生你是不是不用走了?”   萧先生抬眸看她,眼神深邃,并未给出回答。在意识到她刚才说的那一点时,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执意于即刻就寂灭,不过是眷恋留在这个小朋友身边的时光。但他也清楚,天命已然降临,即便她不是解咒人,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他的消逝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濛濛读出了他沉默里的意思,着急起来:“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   欧副官愁眉苦脸地看向萧先生,大意是劝他无须再隐瞒。萧先生无言,看向陆濛濛,清澈的瞳仁里互相倒影着彼此的模样,他差点没忍住想抬手揉揉她躁动不安的小脑袋。   萧先生几乎是随便找了句话来搪塞她,以便转移话题,道:“你要留下来吗?”   “留在这里?”   “对。眼下结界仍然需要维持,但你的力量薄弱,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因此没有这个义务……”   “我愿意。”陆濛濛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只要能在他身边,待在哪里她都愿意。   萧先生怔忪,忽然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你别急,先认真考虑一下。”   陆濛濛点头,做沉思状,三秒后抬头,一样的答案:“我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2)   和萧先生住在一起,确实是陆濛濛从没有料想过的一件事。她跟着副官大叔在府邸内巡视了一圈,最终选定了萧先生隔壁的那个房间,作为她日后的卧室。这原本是萧先生的一个小书房,清雅别致,采光通透。欧副官去征询萧先生的许可,他倒没说不同意,只锁着眉望向陆濛濛,问:“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啊。”这又不是多复杂的事。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陆濛濛耸耸肩:“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吧?”   萧先生气结,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张俊脸神色凝重:“你怎么总是只会考虑别人?就不懂得多为自己想想?”   “谁说我没为自己想啊?”   “你有吗?认识至今,你有什么事是为了你自己?”   陆濛濛理直气壮:“当然有啊,我想活着,我想赚很多钱,我想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啊!”   “那你待在这里,怎么能实现这些愿望?”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就在这里吗?”喜欢的人就在这里,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叫活着啊。   萧先生却没听出来这层意思,以为她是指他守护神的身份,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对我许愿是没有用的。”   陆濛濛心脏猛跳,不自觉捏紧了拳头,紧张道:“但我的这个愿望,只有你能实现。”   世上哪还有这种愿望?他疑惑地看过去,陆濛濛鼓足勇气抬头,感觉后脖子都在直线升温了。   她说:“我的愿望是,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   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仿若坠入一个巨大的悬浮气泡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萧先生深深望着她,一动未动,良久,给出答案。   “做不到。”   陆濛濛心里一空,看着他收回目光,负手往房里走。在木门还剩一个微小的缝隙就被掩上时,她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于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任何神都是无能为力的。”   这绝对是陆濛濛有生以来反应得最快的一次,她立刻冲到萧先生房门口,重重拍门:“等等,你说清楚点,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埋在枕头里,答:“字面意思。”   “你……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你耍赖!你这样我可就真的赖在这儿不走了啊!”   萧先生这才想起自己刚和她聊的正事,怎么话题就突然跑偏成这样了?不得已起身,陆濛濛听见他的声音显然近了,就在门后,说:“我还是那句,你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别人而做出这样完全改变生活轨迹的决定。”   “那你先开门,我解释给你听。”   房门应声而开,站在门后的萧先生俨然已经变成一只西红柿,却还力作淡定地维持自己的高冷设定。陆濛濛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抿了抿唇,说:“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有一个原因。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会这样说,完全不是希望你能马上回应我,也无关你究竟是萧祁润还是清淮的神明,无论你以后会留在人间还是去很远的地方,我都……”   “我也喜欢你。”一如既往镇定自若的口吻,却带起整个世界的涟漪。   “不是为了马上回应你,不是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只是突然很想让你知道。”   在每一个你含笑望向我的时刻,我也同样为你心动着。   (3)   帮着副官大叔把萧先生的书房腾好,挪用府邸里有的各类物品,终于将房间布置成了适合居住的温馨模样。陆濛濛累得筋疲力尽,瘫在沙发上休息时萧先生来巡视,他伸手一指:“这张橡木桌桌面太低,久坐伤腰。”   欧副官醍醐灌顶,正要去挪开,他淡淡补充道:“把我房里的书桌换过来吧。”   欧副官自然知道他家大人有多钟爱那张书桌,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脸好事已成的笑容,单手拎起那张巨大的实木书桌,在陆濛濛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往房外走去。萧先生再次环顾她的房间,食指一挑,铺满柔软被子的大床自动往里挪了几寸,他说:“刚才那样摆,早晨阳光会晒到你眼睛上。”   他对深色的地毯也不满意:“这张波斯地毯存放时间很长了,太薄。玉枕不适合现代人的睡眠习惯,要买新的。”   他又指指窗台上的花花草草:“紫菀花花粉太重,让副官换成秋海棠。”   话没说完,回头发觉陆濛濛托腮望着他傻笑,他慌了一秒,问:“不喜欢?”   “喜欢!这是我住过最漂亮的房间啦。”   “那你傻笑什么?”   “就是觉得,原来萧先生谈起恋爱来,是妈妈系男友。”   “净、净胡说……”   陆濛濛哈哈笑起来,萧先生羞赧地转身回房,身影消失在转角的刹那又退回来一步,假装不着痕迹地问:“妈妈系男友……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陆濛濛摇摇头,嫣然笑道:“妈妈系男友不是,你才是。”   萧先生“啧”的一声,表面不为所动地催促她:“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买新枕头。”然后慢条斯理地回房,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嘴角浮出深深的笑痕。   一墙之隔,他听到她在房间里蹦蹦跳跳的声音。先是整个人扑到软乎乎的床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最后险些掉到地上。瞅瞅这,摸摸那,认真而仔细地和房间里每一寸物品打过照面,享受起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来。萧先生坐在那张橡木书桌前,拧开台灯,淡黄色的光洒下来,铺满欧副官从原桌上挪过来的纸砚笔墨。   提笔,听见陆濛濛站起身时椅子后移的声音。松烟墨洇入宣纸,苍健的正楷,她打开门一蹦一跳地往前,别人不过是走路,她却像走在他心上。   春已到来。见伊人眸中,袅袅春幡。   房门被叩响,他放下笔,用镇纸压平各角。她仍是那样,瘦瘦小小的,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笑起来顷刻间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这是他哪怕不知死生年月,都甘愿在喜欢她这件事上消磨余生的人。   他笑问:“可以走了?”   她兴奋地点头,萧先生将手中的皮夹放进外套口袋中:“走吧。”   陆濛濛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你怎么会有皮夹呀?”   “副官给的。”   “副官大叔怎么会有钱呀?”   “因为,我什么都有。”   陆濛濛没听懂前后两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萧先生却已画好了符阵,拉住她二话没说穿了过去。陆濛濛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又冰又宽,不禁捞起来一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凸的青筋显示出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宛如纹路精细的冷玉。   她没忍住“哇哦”了一声:“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手啊,得多金贵啊……”   他睨陆濛濛一眼,牵着她前往家居卖场的方向走:“没什么金贵的,握在你手里,就是你的了。”   陆濛濛感觉心脏一软,好像落了满心柔软的粉色花瓣。   (4)   逛超市确实是现代人重要的解压方式之一,澄亮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货架,各色精致的封面与包装,没有袅袅烟火却是满满的人间气息。最重要的是,走在自己身边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萧先生负责推购物车,陆濛濛负责上蹿下跳地把各种喜欢的东西往小车里塞。直到购物车里的商品堆得像座小山,她终于刹住脚步,旋即回身,笑道:“好了,我们再逛一遍,把除了地毯和枕头之外的东西放回去吧。”   萧先生有些讶异:“为什么?”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放进车里了就等于买过啦,没必要花这么多冤枉钱。”   “你不是喜欢吗?”   “喜欢呀。可是喜欢也抵不过没钱啊。”说罢,她抓起其中一个颈枕要往回放,萧先生伸手拦住她:“我来付。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   陆濛濛愣怔了一秒,随即眯着眼睛笑起来,道:“谢谢。但是,你已经给了我最喜欢的东……啊不对,你不是东西……”   萧先生眉梢一挑,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东西?”   陆濛濛忽觉背脊有点发凉,赶紧凑到他身边去挽住他的手臂,笑嘻嘻地打圆场:“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是我得到的,最最最最最珍贵的礼物了。”   萧先生受用无穷,弯起嘴角,任她挽着手,浅笑不语。   尽管天命曾对他不公,现在也已经用最好的方式偿还给他。置身喧闹的人世间,牵着她的手,用一千年的煎熬来换,也不可谓不值得。   他继续推车往前慢悠悠地走着,陆濛濛骨碌着眼睛在想要怎么劝他把这一车子她冲动消费的产物归还回去,余光瞥到玩偶屋处一只耷拉着脑袋的沙皮狗玩偶。她一溜烟儿地跑过去抱过来,指着它和购物车上的物品,激动道:“先生,我用这一车换这只小狗可以吗?”   萧先生瞅了一眼她怀里的毛绒狗,脸上皱皮堆积,穿着一件做旧了的浅蓝色条纹上衣,无论如何称不上新奇可爱。他没拒绝,只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喜欢它?”   陆濛濛喜笑颜开地挽起萧先生,另一只手抱着小沙皮不肯放:“我小时候可喜欢看有它的那部动画电影了,我爸爸还给我买过一个很小的玩偶周边呢,不过长大之后发觉它真的太小了,而且陪我的时间太长啦,已经又旧又瘪了。”   “现在它在哪儿?”   “在姥姥家呢。因为是爸爸买的,所以没舍得扔。”   提到她爸爸,萧先生不知为何有些失语。沉默地走了几步,陆濛濛最终还是没憋住,问:“我能问一个关于爸爸的问题吗?”   他像早已预料到一般,平静答:“问吧。”   “他还会回来吗?”   萧先生停住脚步,垂眸望着眼前双眸比星光还闪耀的女孩。   无论是她的命格还是星宫,他不必使用天眼的力量就已经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她的近亲存活着了。也许是离开之后在路上遭遇不测,也许是在努力工作筹钱还债时飞来横祸,她一直在等的那个男人,早已经以某种连身份都难以辨认的方式离开了。   但她需要一个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尤其是,在日后他也离开之后。   萧先生揉揉她的脑袋,含笑道:“当然。你不是说了,约定好了吗?”   如果将生命的结束视作全部的拥有,那些爱她的人其实从未离开过。   陆濛濛何其相信他,他的一句话,比世上任何金科玉律都值得信奉。她从未像此刻一样笃信爸爸会回来,她想,那她现在开始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工作、好好赚钱还债,还有,好好和她的萧先生走下去。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笑开,顺着来时的路,一件件地把多余的物品放回去。排队结账时,萧先生看着安静站在他身侧的陆濛濛,她满含笑意地抱着她的小沙皮狗,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像那只毛绒玩具真的有什么灵性,能陪她一起闹一样。   他没忍住笑。有一对同样推着购物车的情侣来排队,气氛好像有些尴尬,萧先生听到女方心里响亮的抱怨声:“谁第一次约会会来家居超市啊?!他能不能有点浪漫细胞啊?!”   男方显然不这么觉得:“她生气了?她生什么气?论坛里不是说约会来宜家代表着我愿意和她过细水长流的生活吗?”   约会?   还没来得及细想,轮到他结账了。陆濛濛看着萧先生皮夹里花花绿绿的大面额现金,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她想过萧先生可能是很有钱,但真没想到过——他会这么有钱。   捡到宝了,捡到宝了。   一起提着购物袋离开超市,陆濛濛步履轻盈地走在萧先生身边,若有所思地叹道:“我现在好想做个肤浅的人啊。”   “嗯?”   “不像电视剧里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女主角,我就是一心贪图你的财产,为了你的钱才和你在一起,决不被你的美色所诱惑……最后来点生活上的小挫折,我们就大难临头各自飞……”   萧先生猛地停下来,眯起一双眼,颇有深意地看着她:“你飞一个试试?”   陆濛濛瞬间感觉冷汗下来了,气势大减,弱弱道:“飞了……会怎么样?”   他略一思索:“飞不了的。翅膀我折了。”   陆濛濛倒抽一口凉气,发出谴责:“你作为神也太没慈悲之心了吧?!”   “在你面前,要什么慈悲之心?”   “当然要啊!你对我好到别人都做不到,这样我才不会变心跟别人跑了呀!”   他又咬住一个诡异的词:“变心?”   陆濛濛赶紧装傻:“哈哈哈,打个比方嘛,打个比方……”   萧先生可不大满意这个比方,轻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在陆濛濛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冷不丁来了一句:“那我们明天去玩吧,让我对你好。”   陆濛濛:“哈?”   他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明天出去玩吧。和你约会。” 第九章   “坏天气也可以有完美的约会,因为是和你在一起”   (1)   萧先生显然是没看过什么万年历就挑的日子,约会这天不仅是工作日不说,天气也不怎么好。送陆濛濛去上班时,萧先生便感觉不大满意,望着天空里冷色调的灰白云层发了会儿呆,问正往嘴里塞早餐的陆濛濛:“这天气是不是不大适合约会?”   陆濛濛匆匆咽下一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   “不行,不要总是强逆天命。”   陆濛濛吃瘪,撇着嘴悻悻地咬了一口煎饼。萧先生叹气,转身要回神庙,陆濛濛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说:“其实没关系的。”   “嗯?”他施然回身。   “约会是什么天气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啦。”   萧先生的笑意漾出来,道:“副官这煎饼里抹了蜜吗?嘴这么甜。”   陆濛濛闻言有些害臊,一手捂住脸上的红晕,一手拿着煎饼朝他挥挥:“那我们下午见啦!”   萧先生淡淡颔首,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开。但事实是,第一次约会的萧先生一点都不云淡风轻,非但没有直接回神庙,反而拐了另一条路,去了附近的一个购书中心。他挑了摞起来跟小山一样高的约会指南书籍之后,欧副官如约赶到。   正翻著书的萧先生瞥见欧副官,掩卷沉思片刻,问道:“副官,你觉得濛濛会不会喜欢玩抓娃娃呢?”   欧副官一听,脑海里浮现出他家大人一脸严肃地站在粉红色的巨大娃娃机面前时的景象,险些笑出来。他问:“大人的意思是?”   萧先生习惯性地摸摸下巴,沉思道:“书上说,第一次约会必不可少的项目就是抓娃娃。情侣的心跳会随着游戏的成功不断加快,这时候就会给大脑造成一种,此刻的心跳加速是因为对方的错觉。”   欧副官明白了:“大人想带陆小姐玩?”   萧先生点头,又说:“她玩是没问题,就怕她抓不到,耍赖让我帮忙。我若是抓不上来,岂不是糗大了?”   欧副官失笑,看来大人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准备和喜欢的女孩儿约会的普通男人了。欧副官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抬手做了个基本的施咒手势。萧先生恍然领悟,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满意足地起身去结账。   从购书中心出来,提着一大袋书又走回业皇陵门口,萧先生打算演练一遍下午来接她去约会的路线。   站在预定了要带陆濛濛来的约会场所——市郊的一所高级中式会所门口,欧副官扫了一眼腕表,道:“粗略估算,大人和陆小姐到此,要花费近三十分钟。”   萧先生点点头,路线演练结束。两位直入会所,萧先生对着厚厚的菜单酒单纠结了好半天,终于敲定了晚上的菜品。交代侍应生先都上一遍,和欧副官一块儿仔仔细细尝过味道,确定没有任何陆濛濛会过敏的食材、口味也完全符合她的喜好之后,他终于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欧副官暗笑:“下官真是从未见大人对什么事如此上心过。”   萧先生脸颊微红,随意捻起一张餐巾纸,浅笑说:“我也只是一时起意。约会毕竟是人类爱情关系里必不可少的一步,别人有的,我都想给她。而且,要给最好的。”   欧副官望着他家大人眼里的温情,心底也不禁柔软起来。   而陆濛濛这头,原本照常上着班,小手噼里啪啦飞快地打着文件,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一道急吼吼的女声响起:“我记得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历史系的实习生?”   陆濛濛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人事部曾面试她的一位姐姐,举手问道:“我吗?”   姐姐定睛一看,如获救星一般蹿进来拉起她就走:“走走走,快去救场快去救场!”   被拖着往外走的陆濛濛云里雾里:“什么事啊?”   “下午场的讲解员翘班了,全世界都找不着她,眼下也没人能补了,我记得你是历史系的,形象也不错……”   陆濛濛明白这位姐姐的言下之意,震惊道:“我来当讲解员?!”   姐姐用深不可测的眼神扫她一眼:“很难吗?你面试时可说自己最熟悉业朝历史了。”   陆濛濛噎了噎,她所谓的熟悉业朝历史,不过是之前好奇萧先生的过去,去过几次图书馆看资料而已……这怎么能给人当业皇陵的博物馆讲解员啊?!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想搪塞,道:“可是姐姐,我、我刚才那份资料还没……”   “你们老大已经答应了把人借我了。”   原来又被当成小皮球扔出去了!陆濛濛气结,不甘心地继续挣扎道:“但、但我现在也不能贸然上去讲解啊,讲解稿总要写吧,但还有一个小时就两点了……”   “我们这儿有讲解稿,待会儿你背背。”   言语间已经来到了更衣室,她再没有拒绝的机会,换上不算合身的讲解员制服,就躲在茶水间开始背稿子。好在她虽然反射弧长些,但记忆力不错,最擅长死记硬背,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就把稿子背了个大概,硬着头皮带队去了。   助手助手,真不知道自己助的是哪把手。   整整八十分钟的带队讲解,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走走停停,结束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幸好是工作日,来参观的大多是一些外地散客,年龄层普遍高些,没提什么奇怪的问题刁难她。结束后,陆濛濛在出口处的导览中心休息,一对刚才跟着她的中年夫妇路过,很是和蔼可亲地送了她一瓶矿泉水,说他们的女儿也和她差不多大,但是很内向,完全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开口说话。   “如果以后她能像你一样这么优秀,我们肯定会非常骄傲的。”   陆濛濛坐在休息椅上,望着眼前伉俪情深的夫妇,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起了爸爸妈妈。   如果爸爸妈妈在的话,会不会也为她感到骄傲呢?   这么一想,鼻子就酸了,眼泪涌上眼眶,她赶紧龇牙笑开,抬手偷偷抹掉。去还讲解员制服的时候,她路过人事部,想起之前领导找她谈过的转正事宜,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她好像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和他人都感觉到幸福的工作。   (2)   五点才下班,陆濛濛回到办公室继续自己的工作,收到副官大叔发来的微信:“大人已经开始准备了。”   她想起萧先生的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回:“他要准备什么?”   “眼下正在庭院站着发呆。”   陆濛濛:“难道和我约会还有什么哲学问题需要思考吗?”   “大人说要试试体感温度,好决定穿什么衣服。”   陆濛濛连发好多个哈哈:“这是约会,又不是去走秀!”   五分钟后,副官大叔再次传来线报:“大人已经试过:圆领袍、交领大袖、襦裙和长袍马褂。”   陆濛濛:“哈哈哈哈哈,他是要带我去汉服展吗?”   “非也。但大人已经放弃了,说穿这些,怕你喜欢的不是现在的他。”   陆濛濛险些笑倒,副官大叔又道:“衣服已选好。正在思索要不要刮胡子。”   “他早上不是刮了吗?”   “大约觉得还不够美观吧。”   陆濛濛甜得跟泡在蜜罐里一样,喜滋滋道:“没关系,他有没有胡子都好看的!”   欧副官:“在磨指甲了。特意让下官检验过,确实是圆滑的。”   “大叔你剧透了呀!我可以待会儿亲自确认的!!”   副官大叔发来一句抱歉,又道:“大人开始熏香了,不得不说,佳楠香与莲香混合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闻。”   陆濛濛不由自主地闻了闻自己身上,只有一阵洗衣液的味道,她向来没有喷香水的习惯……   她问:“我是不是也应该弄点什么香啊?”   副官大叔十多分钟之后才回复:“抱歉,刚才大人吩咐下官去买漱口水了。陆小姐不必多虑,按照大人目前熏香的用量来说,你不管有什么香,都拼不过他身上那股千年楠香的味道了。”   陆濛濛居然不可思议地觉得安心了些……等等,副官大叔说买什么去了?漱、漱口水?!   实在没好意思直接问欧副官萧先生是不是因为她才要买漱口水,她稍微迂回了一下,问:“怎么突然买漱口水啊?”   欧副官:“因为原本下官囤的两支,大人一个下午已经用完了。”   他这也太精致了吧?   陆濛濛瞬间感觉相形见绌,赶紧翻翻包里,在最底层找出一片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口香糖。总好过没有,她扔进嘴里嚼起来,半晌后又问副官大叔道:“他还在忙什么呀?”   “基本准备妥当了。但是大人似乎有些坐立难安,一直在屋子里转圈。”   陆濛濛:“他好紧张啊!这么说我也有点紧张了!”   欧副官终于忍俊不禁,发来一句哈哈,道:“像是大人要出嫁了一般。”   陆濛濛被大叔这个比喻逗得在这头大笑起来,副官大叔才是有种嫁女儿的老父亲的感觉呢。   还没笑完,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手机又振了振,新情报来了:“陆小姐可以准备香水了。”   “你不是说不用吗?”   “大人觉得绕圈出了些汗,眼下去沐浴重新更衣了。顺带一提,这已经是大人第三次沐浴了,陆小姐再不下班,热水就真的要用光了。”   “快了快了,他待会儿洗好出来你告诉我,我立马召唤他!”陆濛濛简直比当年高考准备进考场还要紧张,不停地看着屏幕左上角的时间,还不忘和大叔道谢,“谢谢大叔跟我分享这么可爱的萧先生!”   “不客气。”副官大叔仍是一板一眼地回复,连标点都不曾少过一个。   十分钟后,大叔通知陆濛濛先生已经准备完毕,陆濛濛刚好到下班时间,抓起包包冲向门口时,副官大叔突然在聊天界面里唤了陆濛濛一声:“陆小姐。”   “嗯?”   “下官身为神界中人,本不知晓情爱为何物,但也能真切地感受出……”   “什么?”   “大人他,真的很喜欢陆小姐。”   (3)   躲在博物馆附近的无人小巷里,她闭眼抚上符咒,一回头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位先生。她笑意盈盈地迎过去,鼻尖嗅到萧先生身上的淡淡香气,如置身楠木林中赏莲,香远益清。她存心逗萧先生玩,鬼马地朝他眨眼,问道:“好几个小时没见啦,有没有想我?”   他努努嘴:“一点点吧。”   陆濛濛学他努嘴,一副相当不满意的表情:“才一点点?”   萧先生伸手恶作剧般揉乱她的头发:“你想要多少?对我来说,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这题陆濛濛会,她拿掉萧先生放在她脑袋上的手,弯起眼睛接了下一句:“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他总是这样,没说出口的那句才最深情。   萧先生顺手戳戳她深陷的酒窝,手感特别好。他说:“知道就好。还想拿这个煞我,嗯?”   陆濛濛笑嘻嘻地整理好头发,耍赖道:“我就是想听听你怎么说而已嘛。”   “笨蛋。”他故意嗔她,眼看她丝毫没走近一点让他牵的意思,欲盖弥彰般抬手摸摸指甲,说,“我今天修了指甲。”   陆濛濛暗笑,装傻道:“特意为我修的吗?”   “当然不是。”口是心非的傲娇本质是永远不会变的,他从容道,“午睡到四点才起,等得无聊了,随便修修。”   陆濛濛很配合他:“哦吼,看来是完全没有什么准备就出门了呢。”   萧先生因为说谎而脸颊微红,赶紧转移话题:“你觉得修得怎么样?”   “不错呀。”   “既然不错你还不赶紧牵?”   陆濛濛险些笑翻,赶紧伸手过去牵他。萧先生很是满意地与她十指相扣。两人走出无人巷,路过博物馆地下停车场的出口,正巧遇见同样下班的办公室领导,是一位年长她许多的女主任。   主任见到陆濛濛,特意按下车窗打了个招呼,甚是八卦地打量了一番陆濛濛身边的英俊男人,笑问:“男朋友吗?”   陆濛濛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瞟了一眼神色自若的萧先生,心里莫名就有了无限的勇气,带着小骄傲用力点了点头。   主任若有所思地点头,笑着赞许道:“一表人才,很般配喔。”言毕话锋一转,又回到陆濛濛身上,道,“今天辛苦你了。我听人事部的一直在夸你呢,说你既大方又能吃苦,不像别的新人动不动就抱怨这儿抱怨那儿的。”   陆濛濛知道这是客套话,笑眯眯答道:“哪里,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再寒暄几句,主任便驱车离开了。萧先生安静地听完全程,在陆濛濛暗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以后不要对别人脾气这么好。”   “啊?”   他吃醋了?这也能吃醋?   “否则别人会把你当成软柿子捏。”   “没人捏我呀……”   萧先生正色道:“刚才那话明显就不对。凭什么别的新人就能抱怨,你就不抱怨?凭什么你就要吃苦?”   “因为我觉得我还需要继续学习呀,多干点活,多听前辈指点,更有利于进步嘛。”   “他们说的话,如果是对的,你自然可以听。”萧先生微皱着眉,没有固执地要求她要按照他说的话做,也没有像小时候长辈用一句“小孩子乖乖听我的就好了”彻底回绝,他只是放柔了语气慢条斯理地给她解释,“属于你的工作自然要完成,但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的,要懂得拒绝。所谓的前辈给你的指点也不一定是对的,你脑容量本来就不大,就别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脑子里装,懂吗?”   “懂……”陆濛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抬头问他,“你是不是很怕我被人欺负呀?”   萧先生一顿,无奈道:“你非要问得这么露骨吗?”   “这就露骨了?”陆濛濛哑然,她的先生在表达情感时,真有那种专属古人的刻进骨子里的婉转含蓄……   但她怎么就莫名有种被怼了还回不了嘴的怪异感呢……   而后,如萧先生意料之中地在三十分钟后抵达会所,陆濛濛从没在这么华贵的地方吃过饭,有些愕然,差点在经过前院的小池时被鹅卵石绊倒。可再往后,一切都不怎么如意料之中了。   比如说,续酒的时候陆濛濛随意问了侍应生价格,对方报出来的数字唬得她手腕一抖,手里的酒杯微一倾斜,一口顶她一个月工资的红酒洒了几滴在她的白裙子上。再比如,气氛在她弄脏了裙子后显然变得尴尬了,她捻起一颗橄榄想变个小戏法逗逗萧先生,却不想橄榄转眼滚进桌子底下。   陆濛濛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脑袋却磕在了红木桌上,当即隆起一个大包。萧先生吓得不轻,几乎是冲过来扶她的,见她憋红了一张脸不敢吭声,心疼不已。   陆濛濛看他脸色不好,忙不迭安慰他,含着眼角疼出来的眼泪笑道:“没事的,我不疼,你别不高兴……”   他没说话,只轻轻抚上陆濛濛脑袋上的包,动作很轻,她没觉得疼,只感受到他掌心里凉得仿若冰晶的温度。   他说:“如果这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们可以马上离开。”   “可是……”陆濛濛不安地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菜肴,“饭还没吃完呢……”   “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事比你开心更重要。”   陆濛濛赶紧解释:“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有点紧张,还有点不习惯……但我适应能力很强的!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适应你的世界……”   “我没有什么世界。”   “啊?”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活在山顶的幻境里,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世界。如果有,那也是你带来的,属于你的世界。”   他忽然抱住她,陆濛濛感觉像瞬间掉进一个巨大的花香味气泡里。怔了片刻,她终于领会到他的心情,抬手回抱他,有些小得意地咕哝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萧先生耳朵微红,庆幸此刻她正窝在自己怀里,看不到他此时的窘态。   他反问:“你以为呢?”   “我以为……”陆濛濛从他怀里抬头,食指与拇指相捏,比出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缝隙,“只有这么多。”   萧先生失笑,轻易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间,只说一句:“芥子须弥,大千一苇。”   即使是最微小的芥子中也可能藏有巨大的须弥山,一叶芦苇之中亦有属于它的大千世界。她觉得只有一点,那是因为他能说出来的,不及半分。   (4)   入夜的街道在各色霓虹灯的闪耀下泛出一层层模糊的光晕,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轮番放送着气温突降的消息,路过高楼之间的缝隙时果然感觉到寒风呼啸。陆濛濛天生不怕冷,冬天暖得就跟小火炉一样,接近零度的天气穿一条连衣裙配大衣外套依然到处蹦跶,路过冰激凌店时还两眼放光想要帮衬。   萧先生甚是无情地拦住她:“刚吃完饭,不要马上吃这么凉的。”   “没关系,走了这么久的路,已经消化完啦!”   “你刚才吃得可不少。”   “我消化系统发达呀!”   劝她不住,只得由着她闹去。不巧这是一家土耳其冰激凌店,陆濛濛选好口味后被做冰激凌的土耳其小哥好一顿炫技,强取豪夺、釜底抽薪、套中套环环相扣等看家本领都来了一遭之后,陆濛濛仍然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眼看套路就要结束了,小哥好声好气地把粘在铁棍上的冰激凌送到陆濛濛跟前,她一抬手,抓了个空,冰激凌不知怎的又送到了站在一旁看戏的萧先生手上。   萧先生很满意,赏给小哥一个夸赞的眼神,爽快地结账。陆濛濛望着他手上的巧克力冰激凌简直两眼发光,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连路都不想看了。   萧先生:“看什么?这是我买的。”   “可是是我点的!”   “是我付的钱。”   “你的不就是我的吗?”   萧先生被她的霸道逻辑折服,无奈却带着宠溺地说道:“太凉了,只许吃一口。”   陆濛濛连连点头,接过冰激凌“嗷呜”一大口,拳头大的圆球被她咬去将近一半。萧先生瞠目结舌,被冰得龇牙咧嘴的陆濛濛赶紧把冰激凌还给萧先生,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冷得连连跺脚。萧先生莞尔,正要训她,陆濛濛缓过来了,咽下嘴里的冰激凌,亮起一双星星眼又扑了过来:“再给我吃一口!”   “不是说好了只吃一口的吗?”   “对呀,刚才只吃一口,这次也只吃一口!”   “陆濛濛,你出息了哈?敢跟我玩文字游戏……”   约会的最后一个环节,自然是陆濛濛被萧先生相当“出其不意”地拐到了娃娃机面前。她饶有兴致地陆续观摩了一整排的娃娃机,连连点头后招呼萧先生:“挺可爱的,走吧。”   已经准备掏钱换硬币的萧先生猛地顿住:“什么?”   “走啊,我不喜欢玩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这些娃娃不是都挺可爱的吗?”   “两块钱一次,还不一定夹得到,这跟赌博有什么区别啊?我可玩不起这种消遣,有这两块钱,我买罐可乐喝,它不甜吗?”   萧先生愕然:书里不都说没有女孩儿能抵抗娃娃机吗,他这是找了个何等清新脱俗的……   仍不死心,萧先生再劝她:“玩一两把,过过手瘾未尝不可。”   陆濛濛发觉不对,眯眼看向萧先生:“该不会是你喜欢吧?”说罢看向这一大堆形状各异的粉红色小玩偶,嫣然笑道,“那行,你喜欢哪个?我试试看能不能夹给你。”   萧先生原本被她的问题激得微窘,正要否认,听到她后续一句,刹那间什么话都憋回去了,酝酿半晌,只得认命转身到兑币机前面去。陆濛濛在等萧先生换币的间隙研究着各个娃娃的摆放,忽觉身后有个巨大的影子靠近,一回头,看见林令穿着一身黑站在那里,表情阴骘,眼角带着瘀青,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陆濛濛惊呆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林令抢先道:“小濛,快跑,不要回家。”   回家?   彼时萧先生处传来硬币掉落的声响,陆濛濛和林令同时转脸去看,她再回过头来时黑衣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萧先生握着在掌心排列整齐的一串硬币走来,见陆濛濛神情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我刚才……好像看到林令了?”   萧先生警惕起来,皱眉环视周遭,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陆濛濛苦恼地挠挠后脑勺,细细回忆起来,“他只跟我说回来探亲,其他的我那时也没有精力多问。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就特别奇怪,激动得冲过来要抱我,但是手一碰到我就好像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弹开好远。还有,他明明也是在我们小镇长大的,但是没见他和别人交谈过,一有人来吊唁他就会马上离开。而且他也没有给我留联系方式,每次都有点神出鬼没的感觉……”   言语间,有路人来玩抓娃娃机,萧先生礼貌地拉着陆濛濛退到一旁。陆濛濛越想越觉得不对,忧心忡忡地问萧先生:“先生,他……是人类吗?”   萧先生回想起林令那张冰冷哀伤的脸,满心疑窦,但不忍心让陆濛濛担心太多,只能折中答一句:“按理来讲,是人。”   但是死是活,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陆濛濛闻言安心了些许,这时传来夹娃娃成功的音乐,那对路人情侣激动得仿若中了彩票头奖,兴高采烈地拥抱起来。陆濛濛扫了一眼,惋惜道:“唯一一个有把握抓到的娃娃已经落入别人手里了……”   萧先生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硬币:“那你还想玩吗?”   “那你还想要吗?”   萧先生毫不犹豫:“我不想要娃娃,我想要的是……”   “是什么?”   萧先生略一迟疑,把书上关于娃娃机的心动理论向她复述了一遍。陆濛濛先是一怔,随后“扑哧”笑出声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萧先生被她扑了个满怀,愣道:“你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啊,就笑了。”   萧先生有些难为情,纠正道:“可爱这样的词,应该用来形容你。”   陆濛濛现在的心情简直比刚才吃冰激凌还要甜,软乎乎的,像涂满最高糖分的奶油。她软声说道:“我不需要心动的错觉呀。我虽然没有你聪明,但是我还是很清楚的——我每一次每一次的心动,都是因为你。”   (5)   虽然娃娃机没玩成,但没妨碍萧先生接下来的好心情。并肩一起在清淮市最繁华的商业区逛了一圈,耳边喧闹,心却是安定的。   陆濛濛想起萧先生那句话,说是她让他觉得活着真好。那现在轮到她觉得,来人间这一趟真的很值得。看了太阳,看了月亮,目睹乌云密布,也见证星河滚烫。最重要的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牵手走在街上。   这样想着,路过一个穿风的小巷,正有恋人站在风口亲吻,女孩儿的裙摆被风吹得紧贴脚踝。   陆濛濛正入神,萧先生戏谑的声音传来:“怎么,很好看?”   她登时红透了脸,慌忙撇清:“没……没有!”   萧先生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坏笑:“想试试?”   “不!”陆濛濛惊恐地捂住嘴,又发觉自己的话不大对劲,补充道,“我……我的意思是,不要在这里!这也太不浪漫了……”   萧先生努努嘴,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陆濛濛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懵懵懂懂地走着,等到穿过符阵回到幻境内,她已经把这次小插曲抛诸脑后了。   这次没有直接回到客厅里,反而是来到整座神庙面前。看萧先生的脸色,应该是故意为之。   这是陆濛濛头一回见到神庙的全貌,主殿黄墙黛瓦,斗拱重檐,两侧塔楼林立,西北向的钟塔鼎立如守兵。整体看来已有破败之感,毕竟千年没有人迹烟火,时代侵蚀的遗痕已根深蒂固。   陆濛濛望向身侧的先生,读不懂他的用意,一时无言。他说:“一千年前,我就在这里受封为神。原以为肩负的是山河安康,却不想只是一个人怨神妒的诅咒。”   陆濛濛不知说什么才好,握着他的手逐渐收紧。   “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他倏忽浅笑,墨眸中星光流转。陆濛濛发觉脸上凉凉的,一抬手,接住几颗细碎纯白的雪粒。   下雪了?   “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他微微俯下身来。陆濛濛心头一跳,预感到这将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他问:“这样的情境,浪漫到可以接吻了吗?”   陆濛濛并没有答话,那一刻呼吸都凝在彼此仅剩的距离之间,她微颤着睫毛阖眼,感受到覆在唇瓣上温润清凉如月光的吻。   所有的惩罚都在这一刻变成了奖赏。 第十章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1)   夜风敲窗,陆濛濛窝在沙发上检查邮箱,收到论文导师催促她交定稿的消息。想起先前打开修改意见时那满目的红色标注,陆濛濛简直头都大了,一扔手机,四仰八叉地瘫了下去。   等等,她的论文课题有关业朝历史,她隔壁房间不就坐着一本千年活史书吗?   想罢,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她抱着电脑溜到萧先生房里去。他正半倚在桌前翻书,白衣单薄,心慵意懒。她蹭到萧先生身边,他只给她一个眼神询问什么事。陆濛濛说:“先生,陪我改改论文吧。”   他懒笑一声,嗓音沉沉:“你已经黏我到如此程度了吗?”   “是呀。”她笑嘻嘻地放好笔记本电脑,搬来椅子坐到他身侧,“有你在我都不用查资料了。”他可比搜索引擎和检索软件管用多了,不但不用输入关键字,还能自带语音播报呢。   萧先生无奈地笑,合起原本在看的诗集,抬眼朝陆濛濛的笔记本看去。一篇过万字的毕业论文很快读完,陆濛濛屏气凝神等着他的毒舌评价,却没想他只是又懒懒地托腮,问她:“怎么会想研究这段历史?”   “我在文献综述里写了呀。”   “不要那些场面话。”   陆濛濛撇撇嘴,他怎么跟能读她的心一样?明明早就用了咒语把她的心声屏蔽掉了呀。措辞半晌,她终于说出一句:“其实对历史的喜欢没什么缘由的,硬要说,只是我很向往那个与你有关的朝代。”   萧先生半睁着眼睛瞧她,笑说:“幸亏你不是在那时候遇见我。”   “为什么?难道太子殿下那时已经成婚了?”   “那时本就是病秧子,下一刻就死了都未可知,谈什么婚配?”   陆濛濛闻言心里一紧:“病得那么重吗?”   “若不是生在帝皇家,怕是一岁都活不过。”   “但古时候不都讲究结婚冲喜吗?一般太子十三岁就配侧室了呀。”   萧先生拿眼睨她:“你好像很希望我有点什么风流往事?”   陆濛濛打了个哈哈:“哎呀,就是八卦一下嘛。”   萧先生表面看着不大感兴趣,心里还是骄纵着她,道出了缘由:“那时国师说我八字极阴,加冠前不可婚配。”   “那你及冠之后呢?”   “我十六岁就上战场,苦守万蜀关四年,及冠之时天下飘摇,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去纳妃?”   陆濛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嘴角小得意的笑怎么都忍不住,明知故问道:“那……我就是殿下你的初恋咯?”   俊脸飞上红晕,他假装镇定,反问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初恋吗?”   陆濛濛没回答,只一味地傻笑起来。萧先生佯怒皱眉:“怎么,还真不是?”   “当然是啊!”陆濛濛忙不迭解释,又捧着脸傻笑起来,“我就是觉得,这么一只千年的珍稀白天鹅,居然掉进我这只小蛤蟆的怀里了,真是捡到宝……”   “怎么,”萧先生突然坐起,缓缓靠近她,“你还想吃我的肉不成?”   陆濛濛这才惊觉自己话里的歧义,赶紧圆回来:“你要是唐僧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他颇有深意地玩味了一下陆濛濛的话,莞尔:“我是做不成那些和尚的。”   “嗯?”   “他们求双全法,我只求不负卿。”   (2)   缠着萧先生一起把论文改完,已经是下半夜。陆濛濛埋头把最后几点注释敲完,斜眼看身侧的萧先生,他像是在浅眠,撑着脑袋,呼吸平缓。神使鬼差的,陆濛濛放下鼠标凑过去,看见他脸上长睫毛投下的浅影,睡颜平和且美好。   只要看他一眼,心里的疲倦就会一扫而光。原来深深喜欢对方是这么一回事。   花痴一样望了半晌,她回想起正事,刚要转头时突然听见他懒懒地道:“你再不亲过来,我就转过去了。”   她心里一甜,二话没说凑过去,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她说:“我还有一点点就改完了。”   他只“嗯”了一声,意思是会一直在这里。陆濛濛转身继续完成未竟的论文大业,最后在致谢里敲上一句:“感谢我的萧先生,是他为那些原本冰冷的骨架增添了血肉,不管是我的人生还是本文中讨论的那段历史,是他让我眼中的业朝有了色彩和温度。”   然后,她点击保存,关掉电脑。   送她到门口时,萧先生也有样学样地吻了她的眼睛,她撇嘴道:“晚安吻才不是吻眼睛的。”   他摸摸她的发顶:“小朋友晚上不能吃太甜,会蛀牙。”   她笑成了掩口葫芦,没再纠缠,往外退时顺手把门带上。   “晚安。”他说。   “晚安。”她从门缝里把脑袋探进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会偷偷想你的。”   说完,脑袋一缩,房门应声关上。   (3)   不知是否因为帮陆濛濛修改论文回忆起了太多往事,那夜萧先生竟梦回了当年。   那是谢太傅最后一次回京述职,北境的战事近来捷报频传,父皇大喜,决意再集十万精兵北上,举全国之力给宁军最后一击。   那年他十五岁,他记得很清楚。自棠棣门往城外一望,黑云压城,角声满天,金甲鳞鳞。太傅领取兵符后来与他告别,他一身玄色蟒袍,太傅一身明光甲胄,共立于棠棣门之上。   他那时年少稚嫩,满心雄志,恨不得能随军北上,却囿于病骨,父皇母后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太傅见他郁闷,便大笑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沮丧,眼下北境大寒,行军条件又艰苦,你这小身子骨肯定是扛不住的。这样吧,等我凯旋时,给你搜罗些北境的小玩意儿,也就当你此番也去过了,如何?”   他有北上之意哪里是贪图玩乐,便郁郁讽刺一句:“北境之大,物华天宝之多,哪里是你搜罗得过来的?”   太傅见惯了他的小性子,也不恼,略一思忖,又道:“海东青,海东青如何?此乃北境神鸟,北境人唤其为万鹰之神,据传是世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   他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雕出北境,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你如何寻得来?”   太傅只是笑,不同于他人的谄媚,这位定国大将军的笑容,向来透出一股傲物之气,仿若天地更迭,尽在掌中。   正是此般人物,可守业朝江山。   太傅说:“只要殿下要,我必定是找得到的。”   他叹了口气,忽觉释然,只叮嘱一句:“切勿劳民伤财。我只盼太傅守得北境安宁,而后凯旋。”   谢英招大笑三声,仍是那口带着口音的大白话,爽朗道:“殿下放心!我定驱除宁虏,为殿下守住北境。殿下就赶紧趁着这段时日多吃些补品,养好身子,等我回来,履行同游北境之约吧!”   他笑:“君子之言,信而有征。”   太傅纵声大笑,行礼告退,下了棠棣门,踩镫上马。万军齐发,他站在城门之上望着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背影,那是承载业朝平复北乱所有希望的背影,智勇兼备,国士无双。   那背影像是感应到一般,回头望来,他定睛一瞧,竟是林令的脸。   萧先生霎时转醒,睁眼瞧见的仍是床梁上瞧了多年的素纱帷帐,心中微安。原想用意念传唤欧副官,又怕吵醒陆濛濛,只得起身亲自去一趟。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前些时日神力减弱的虚弱感又重新回来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欧副官门前,还没来得及叩响房门,眼前倏忽一黑,倒了下去。   彼时的欧副官正在厨房给陆濛濛捣鼓早餐,突然预感不对,一出厨房门就瞧见晕倒在自己房门口的神明大人,三魂吓没了七魄。他飞快地把大人送回房之后好一顿疗愈,坐立难安地等了半小时之后,他家大人醒来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濛濛。”   欧副官急得直跺脚:“大人,眼下最该担心的是您自己的身子骨啊!”   萧先生没说话,听见隔壁房间有走动的声音,知道是陆濛濛起床了,强撑着坐起来。欧副官来扶他,他细声讲了那个关于林令的梦,欧副官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绝望而哀伤的神情。   神明的梦,往往有所预示。综合眼下各种征兆来看,神力虚弱,诅咒反噬,千年前结下恩怨的旧人重现眼前,隔壁房间还坐着一个拥有不知名符咒的姑娘……   桩桩件件,皆是寂灭之兆。   欧副官虽神力不强,但善于卜算,万年岁月中但凡他有所感召之事,未曾有半件失算。   萧先生的预感和欧副官相差无几,正无语凝噎,房门被叩响。欧副官起身要去开门,萧先生轻声交代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副官——我想会一会不周山的山神。”   欧副官颔首表示知晓,打开门。站在走廊的陆濛濛已经换好工作服准备出门,见到来者是欧副官时显然一愣,再往里一瞧,看见坐在床边面色苍白的萧先生。   她当即奔到他床前:“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萧先生无力地笑了笑,起身去拿外套:“没有的事,没睡好而已。”   “那为什么……副官大叔会在这里?”   “他来叫我起床。”   “可是……”他一般睡得很浅,欧副官根本不用来叫他就会起了呀。   萧先生摸摸她的头,使出撒手锏,道:“笨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神是不会生病的。”   陆濛濛这才被糊弄住。但还是不放心,她在萧先生画符咒的时候回身对欧副官说道:“大叔,你也一起来吧,好歹有个照应。”   欧副官忙不迭点头同意,划出他的移换阵,几乎和萧先生同时抵达目的地。陆濛濛进办公楼之前可谓是一步四五六个回头,再三确认了萧先生真的没事,嘱托了副官大叔一旦有什么就要通知她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上班去了。   但是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始终没有散开。   萧先生目送陆濛濛走远,轻叹一声,对欧副官说:“去吧。”   欧副官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去请山神。”   “不用。”欧副官掏出他的智能手机晃了晃,“我有容戈大人的微信。”   (4)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是人界唯一能够通往神界的路径。但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云海浩瀚仿若缥缈幻境,仅有山顶一处灯塔为记号,仿若近在眼前,又仿若远在天边,既非徒步所能抵达,亦非凡夫俗子胆敢攀登。而不周山的守护神容戈,诞于远古洪荒时代,乃是上古神祇,四海八荒内为数不多的五符天神之一,掌管着人神二界之间的交洽大权。   萧先生坐在茶寮中,透过袅袅升起的白烟望向对面紫衣鹤发的天神,陷入了巨大的迷惑当中。   首先,据他了解,神族虽不在意性别之分,但关于容戈,那该是位板上钉钉的男性神明。其次,即便他不在意性别,这容戈少说十万岁有余,虽说神族不老不死,但容貌总会根据心境有所变化,譬如,欧副官就是因为饱尝风雨冷暖而显现出一副中年男性的模样。   但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天神,相当于人类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苗条,皮肤如雪,颦笑中满是江南水乡般绵密的柔软,犹如琼枝一树,独立于天地之间,尽得星月之精华。   但只要一开口,从这亦男亦女的玉颜仙姿中,发出来的却是一副似乎万年没停过地摄入尼古丁的烟嗓,满满的老男人的沧桑感,道:“你前世就叫萧祁润,对吧?”   巨大的撕裂感让萧先生没忍住闭了闭眼,些许窒息地“嗯”了一声。   容戈笑了,削薄的唇瓣微微挑起,撩起万分妖娆。但还是那副糙老爷们儿的嗓音:“有意思。千年前,本该由我将神玺授予你,不巧那天我听戏去了,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我的副官。今天一见,怎么感觉你身上少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神族爱惜如命的朱雀神符,比方说许多神族自带、却被他毫不惋惜地封印住的能力。这萧祁润倒真是有意思,凡胎肉体却偏生了一张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天神的脸;得封正神却偏诅咒缠身;居于三符之位却丝毫不爱惜自己的神符,居然还拿来救人——救也罢了,还救了两次,两次竟还救了同一个人。因为封印住天眼之力,他对此全然不知:不知自己如何被天命玩弄,不知自己已连续数次与苦等千年的解咒人擦肩而过,不知自己生死存亡的命数早已注定,竟还和那个人类相恋,缔结了婚约,结下了此生都难以磨灭的羁绊。   真是精彩。金牌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萧先生不再看他,转而注视着茶杯中缓缓舒展的绿叶:“我独居幻境中,用不着那些窥探人类隐私的能力。”看到的越多,听到的越多,对早已无能为力的自己而言,越是徒增烦恼。   “窥探隐私?”容戈嗤笑,“人心叵测,妖鬼奸诈,你舍弃天命赋予的能力,无异于自取灭亡。”   “灭亡?”萧先生冷笑,“求之不得。”   “哈哈哈,只怕它来了,你又不想要了。放在一旁,还要假装看不见。”   萧先生终是没忍住抬眸去看容戈,芙蓉秀脸,星眼如波,一副一无所知,却又让人感觉他无所不知的模样。萧先生知道他在说什么,道:“她手上的,不是开明神印。”   “自然不是。但是否能解开你的诅咒,还得试过才知。”   “明知不是,又何苦试它?”   “什么叫何苦?”   萧先生难得回答了一句废话:“我觉得没有必要。”   容戈掩嘴轻笑:“到底是没必要,还是没胆量呢?”   萧先生缄默不语。容戈所说的,他自是都知道。若换作旁人,当初只要那个不知名的符咒显形了,他无论如何会让对方试一试,但偏偏那人是陆濛濛,是让他眷恋不已的那个人,是让他害怕所有离开的可能性的人。   他确实没有胆量冒那个险,尽管他知道这样的逃避不过是掩耳盗铃,但他想要抓住仅剩的时间,想要为她不顾一切地和天命赌一把。好在还有些作用,起码他换来了这些直面自己心意的时光,比任何神力都来得珍贵。   这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萧先生轻咳,说道:“我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这件事。”   “我知道。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萧先生直直盯着故弄玄虚的容戈,皱眉道:“什么意思?”他来还有别的用意?   容戈百无聊赖地托腮,笑说:“我来就是因为太闲了。来搅你这趟浑水,可比窝在山上追剧有意思多了。”   萧先生的脸色霎时冷下来,漠然道:“若是来看热闹的,请回吧。”   “再不起眼的观众,偶尔也能为剧情发展提供一下线索嘛。只不过,有个条件。”   “说。”   “先让我看看你这位男主角,还能演多少集?”   萧先生凝眸看他,半晌,抬手解开衬衣的纽扣。白衣滑落在地的那一刻,已然缠遍他半边身体的诅咒藤符暴露出来,犹如被千百条毒蛇缠身,看得人心惊肉跳。   容戈很给面子地抬手掩嘴,一副颇为讶异的样子。   萧先生平静地重新拉回衬衣,容戈说:“果然,一个神符的力量,早不足以与你身上的诅咒抗衡。这阵子吃了不少诅咒反噬的苦吧?”   “与你无关。”   “哎,干吗这么冷酷呢?真伤人。不过你这死撑着的做法,也是有点意义的。不然你那人族小娇妻啊,早就一命呜呼喽。”   萧先生的瞳仁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你别装出这一副完全没猜到的样子,难道你就没想过,以她那肉体凡胎,要怎么撑过解咒时诅咒反噬的力量?不过,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用一条凡人的命来解一位神明的诅咒,不仅公平,还划算得紧呢。”   容戈字字在理,却句句刺耳,萧先生听得暗暗握拳,仿佛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位来自不周山的上古神祇,而是一直以来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的所谓“天命”。他咬牙道:“那我不解咒便是了。”   “按理讲自然是可以,毕竟神明不伤不死,这倒能成你最后的保命符。但你这诅咒凶险至极,往后会如何发展,还当真无从知晓。”言语间注意到他手腕上已经淡去的朱雀神符,模糊得仿佛水一冲就会消失。容戈大人咯咯笑起来,“有意思,我啊,最喜欢这种完全没有套路可循的剧情了。”   萧先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恢复了平静,再次将话题往此番请容戈前来的目的上引:“轮到你了。”   “噢,你说线索啊?”   容戈捏起茶杯浅抿一口,笑眯眯道:“林令他,确实是我放出来的。”   (5)   抵达小镇门口的石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陆濛濛跳下公交车,迎面扑来的冬风冻得她一个哆嗦,她裹紧了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   终究没能做到把那晚林令忽然出现的事情当作没发生过,她确信自己是真的亲眼看到他了,他说不要回家,反而更让她觉得担心——姥姥的小房子已经是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有关“家”的印记了,她从姥姥名下继承过来,自然肩负了要好好守护它的责任。   刚靠近房子周围就觉得气氛很是诡异,前院的铁栅门竟然大开着,她明明记得上次离开前仔细检查过所有门窗的落锁情况的。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吞没,陆濛濛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出钥匙打开前门,第一眼便看到乱得犹如被洗劫一空的客厅。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要往外跑——只是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站在前院,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陆濛濛扫到他们手上的各色武器,双腿直发软,其中一个留着一字须的大汉拿着绳子,恶狠狠地盯住她:“不想挨打就乖乖听话,我们只要钱。”   陆濛濛被反绑住双手推进主卧室时,看到了晕厥在地的林令。她心里一惊,正要扑过去时被一个大汉捞回来,仿佛扔玩具一般往相反的方向一推:“让你找房产证准备签字,不是让你来会小情人!”   陆濛濛浑身发抖:“你们把他怎么了?”   为首的大汉很不耐烦:“我说了,我们只是收了钱来办事,绝不会搞出什么人命官司来。这小子跟狗一样坐在你家门口好几天了,我们一靠近,他就扑上来跟要咬死我们一样,属实烦人。这不,揍了一顿就乖多了。”   陆濛濛又惊又惧,颤声道:“你们就这样把人扔在这里,难道就不怕他出事吗?”   “不怕啊,哥行走追债江湖十多年了,当然知道什么才是科学的折磨人的方法。你要是不乖乖把房子交出来,照样有你好受的。”那壮汉说着眯眼笑起来,满脸横肉堆叠,粗糙的一字胡因长期油熏而变得油光发亮,看得人不寒而栗。   陆濛濛强撑着坐起身,她现在被五花大绑,完全没法儿摸到手腕上的符咒,再加上早上见到萧先生那副虚弱的样子,她也完全不敢这样贸然地召唤他。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先稳住这群壮汉,再想办法逃出去。   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你是我爸爸以前的债主雇来的,对吗?”   壮汉冷笑一声,并不上钩:“小丫头,别耍花样。”   “我没耍花样。你既然是追债公司的,就应该知道,我爸爸已经失踪很多年了,那些欠条的法律追诉期早就过了,我即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没有一辈子都要帮他还债的义务。”   壮汉仍然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丫头,哥当年背法条儿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跟我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追诉期会过,但这人的记仇心,它不会过期啊。”   一言一语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个瞧起来格外胆大的小姑娘身上,没人注意到房间黑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忽然醒了过来。他在巨大的黑影中抬头,第一眼瞧见被粗绳捆住、在地上蜷坐的陆濛濛,还有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的那把明晃晃的尖锐物体格外刺眼。   少年突然感觉脑充血,疯了一般扑过去,很快和那个大汉扭打成一团。本就狭窄的房间内乱成一团,直到陆濛濛听到林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带头的男人惊呼一声“玩大了”,那些巨大的身影才四散开去,留下蜷成一团的林令,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在呻吟。   陆濛濛没来得及起身,几乎是用膝盖发力爬到林令身边的。她终于看清了林令的脸,和那天在娃娃机面前见到的一样,灰白,阴骘,满是伤痕。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他的眼睛,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双如此毫无生气的、悲凉阴郁的眼睛,丝毫寻不见当年那个美好少年的踪迹。才不过短短六年,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年里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林令,白白软软,温柔得像戳一戳就会陷下去的棉花糖。总是那么热情灿烂,那么好脾气,等在小石桥上和她一起去上学,摘他家花园里的小花送给她,跟在她后面“小濛小濛”地叫。   现在,他也那样用力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说:“小濛,快跑啊。”   (6)   容戈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讲了少年林令的故事。   林令出生在钟山脚下的某个小镇,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学贯古今的教书匠。从小泡在爱和礼教中长大,相貌姣好,成绩优异,一双比秋水还要温润清澈的眼睛,只消一眼就能勾跑小姑娘们的魂儿。这原本是个拿着小说男主角剧本出生的少年,只可惜前世不修,打千年前起就被判下轮回之劫,今世不出十五岁便遇劫夭折了。但这回他执念极深,未入轮回,惹烦了判官,被流放到不周山上守灯塔去了。   对容戈来说,谁去守那个破灯塔本是无关紧要的事。却逢神界颁布新法,总赶着各个在位的神多体恤尊重下属的权利,说什么“要让所有为神界工作的种族都拥有幸福感和存在感”。   这四海八荒内,要论最没存在感的,莫过于不周山的守塔人。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独居在人界与神界的最尽头,守着一座永远不会被靠近的灯塔,只与星辰、云海为伴,孤独得仿佛所有时间都会在此静止,永远不能流淌过去。   容戈怜他寂寞,便承他一年一周的假期。少年攒了五年,终于在这个深秋告假,第一次离开了那座云雾茫茫的高塔。   “但我不曾想过他会遇到你。”容戈淡淡瞧了一眼萧先生,道,“以他的半人半鬼的体质,自是最怕遇到神族的,连你的近身之物都碰不得。但说到底,他只是个罪孽深重,却又执念难消的可怜人罢了。”   萧先生一句问到点子上:“这么说,他前世当真是谢英招?”   “我真不明白。”容戈托腮,戏谑道,“天眼这种这么有趣的神力,瞧人一眼便知其前世今生,你怎么就忍心封印了呢?”   萧先生没心情和他扯皮:“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萧先生深呼吸稳住心神,咬牙切齿道:“因为从前对人而言没有意义。爱恨情仇,是非善恶,早在生命消逝那一刻画下终点。执着于过去,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容戈了然,自己,包括其余所有所谓高高在上的神族,与眼前这位人神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一颗共情之心。他说:“我看,只是你怕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于心不忍吧。”   萧先生没答,重复一遍:“该你了。”   容戈又露出那种故弄玄虚的笑容:“我想,他究竟是不是,还得要你亲自确认清楚最好。”   这丫头……不,这小子怎么跟老狐狸似的?   萧先生心头火起,绕了这么半天,关键性问题他倒是一个不答!他当真把这儿当话剧院,买了张头排票看戏来了?正准备收起待客之道好好冷嘲热讽他一翻,耳边忽然响起陆濛濛唤他名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她在祈祷吗?为什么不直接召唤他?   不安瞬间笼罩他的心脏,扔给容戈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他二话没说找陆濛濛去了。   办公室没有,博物馆没有,学校宿舍没有,他心急如焚地一个个找下去,最终在姥姥家的小房子里找到正在撞门想要求救的她。   当然,还有奄奄一息的林令。 第十一章   “请让我的先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吧。”   (1)   容戈第一次瞧见那个传说中与神明缔结婚约的少女,正是重伤的林令被萧祁润救回清淮神庙之时。她跟在萧先生身后,有些惊魂未定,却完全不是那种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的 包样。容戈看得出她的焦急担忧,也看得出她的镇定自持,那娇小的身子骨明明我见犹怜,却又像蕴藏了巨大的能量。   就是这样的小家伙,能让一个千年未曾入世的神明都动了心?   好奇心使然,容戈起身跟了过去。他完全不在意那个守塔人究竟伤势如何,只是充分发挥着神界八卦协会会长的职业精神,不想错过这对小情侣互动的细节而已。那个小姑娘也发现了他,露出那种他已经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容戈听到她在心中惊叹道:“天哪,比白萱姐姐还要美。”   容戈勾唇,笑问:“白萱是谁?”   陆濛濛被容戈的嗓子吓了一跳,良好的教养却不允许她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压住惊愕磕磕绊绊答道:“我……我的一个姐姐……”   容戈此时已将陆濛濛的命格瞧得差不多了,知道她所谓的姐姐只不过是西海未及百岁的一只海妖,笑容更显轻蔑,傲然道:“单凭人类或妖族的基因,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能与神族媲美的相貌呢?”说完视线一转,触到房内萧祁润的侧颜,又忽觉脸上疼得不行,这萧祁润难不成就是为了打他的脸而存在的?   欧副官快速检查了林令的伤势,眉头紧锁地说道:“伤在要害,下官只能稍给他止血,其余的实在无能为力……”   萧先生毫不犹豫:“我来救他。”   四个字像是要取欧副官的命一般,他全身一颤,竭力反对道:“大人万万不可!此人、此人是不周山的守塔人,按理也该是由容戈大人来救!”   话音刚落,屋内的目光齐刷刷向容戈射来,就连陆濛濛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容戈纹丝不动,眯眼笑着给出答案:“我不干。”   陆濛濛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容戈瞟了床上昏迷不醒的林令一眼,轻飘飘道:“他体质本就特殊,受不住人间的阳气,偏他又逗留了这么长时间,早已伤及魂魄。现在身上还破了这么大一个洞,普通神术根本回天乏力。”   陆濛濛闻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攥住。欧副官没忍住帮忙求情,道:“容戈大人,不试试怎么……”   容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似是从没听过这么天真的话:“你怕是跟在萧祁润身边太久了,把神界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真以为所有神都跟他一样傻,见了要死的人就宁愿用自己的神符去救吗?”   容戈抬手轻抚手腕上的朱雀神符,宛如那是绝世珍宝一般,怜爱道:“这宝贝儿没了可真就没了,那不周山守塔人的位置,虽说是寂寞了些,但四海八荒内多得是正受各种酷刑的人鬼妖,他们可都盼长了脖子想来顶替呢。我犯得着为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人,浪费我的神符吗?”   欧副官哑口无言。陆濛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容色娇艳的脸,忽然觉得刚才初见的惊艳犹如过眼云烟,他远没有表面所见这么美好。她捏紧了拳,愤愤道:“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就是冷血想见死不救嘛,直接说不就完了?”   充满鄙视意味的一句明嘲暗讽,容戈听来却不痛不痒,反笑道:“是吗?我只不过是衡量利弊、选择明哲保身,反倒不仁不义了?是不是只有像你的萧先生那样与人为善,跟发传单一样见着人就送神符,最后平白丢了命才叫好?”   容戈的话瞬间引爆了陆濛濛脑子里蛰伏已久的炸弹,她最怕这种听不大懂却能瞬间让她揪心的话了。她惊慌地看向萧先生,他就站在半米之外定定地望着她,响在她脑海里的意念声非常平静:“抱歉。”   陆濛濛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你说清楚点……”   萧先生扶额,他从没想过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让陆濛濛得知这件事,这容戈当真是搅局大王。他用很简单的话概括了隐瞒至今的所谓“秘密”,说:“一个神符无法支撑我在诅咒中活下去。虽说历来解咒之后存活的机会接近一半,但……一千年来,我从没想过要在解除诅咒之后活下来。”   陆濛濛失声反问:“可是解咒之后不是离开……”   仔细一想,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提过解咒之后会怎么样,只说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人间,幻化成青烟,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想又有什么不妥呢?   陆濛濛终于醒悟过来,满脸不可置信地问他:“可你为什么……会想死呢?”   萧先生闭了闭眼,答道:“自然是因为活着太难熬。”   “所以……”陆濛濛越想越觉得发怵,她可是曾经差一点就抓住他的手,差一点就要念那个解除的咒语啊,就连到了那个时刻,他都不打算说吗?“你是想让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你想让我从此都生活在那种,喜欢的人死在自己手里的痛苦当中?”   萧先生不知作何解释,曾凭只言片语便可指挥千军万马的口才在此刻不知所终,他想全盘否认,想说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全部,想说欧副官会在他消失之后处理好她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但此刻他竟也无法判断,对她而言,了结和忘却,究竟哪个更难以接受?   他只好先安抚道:“濛濛,你先冷静一点。我从没有希望过事情会变成那样,更何况,你手上的根本不是开明神印。”   容戈刚才可是听到了萧先生暗暗说他是搅局大王的话,心里正记着仇呢,适时插了一句:“试试看就知道啦。不过,最怕小姑娘你不敢咯。”   陆濛濛:“我有什么不敢的?”   萧先生的耐性终于到了极点,抢在容戈回答前冷冰冰地下逐客令:“容戈,如果你没打算救人,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和濛濛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陆濛濛直接甩脸色给萧先生看,同样硬气:“我就要听他多嘴。”   容戈虽然不大喜欢“多嘴”这个形容词,却也根本没把萧祁润的话放在眼里,他岂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主儿?萧祁润早在让欧副官请这尊神祇的时候就该有心理准备才对。于是,容戈耸了耸肩,慢悠悠地给了陆濛濛答案:“你可能活不下来。不过眼前本身就是个死局,他不管救不救人、诅咒解没解开,都不可能继续那种长生不死的日子了,差别只在于要不要搭上你这条命。不过咱们萧大人何其高尚,怕是宁愿挫骨扬灰都不愿把你牵扯进来吧。”   想用神力把容戈那把嘴封住的动作被欧副官摁住,萧先生恨得牙痒痒:“既然知道,又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容戈闻言有些小情绪了,他这不是在帮忙吗?要是继续让这死鸭子嘴硬的萧祁润憋下去,那不就真的活活憋到死?到时候又得重新找个什么玩意儿顶替清淮守护神的位置,平白给他添这苦差事干吗?于是,他气呼呼道:“难道人家小陆就没有权利知道吗?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这你也要生气呀?”   “当务之急根本不是解不解咒,你没看到那儿有个人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吗?你有空管这个与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不救救你的守塔人呢?”   容戈恨恨地“哼”了一声,嘀咕道:“我也没说不救,我只是说不用神符救而已。让他多喘两口气又不难,反正这么吊着,疼的又不是我……”   说罢,他朝林令弹过去一个紫色光团,光晕散开,护罩一般笼住林令的身体,林令原本急促的呼吸当即平缓了许多。萧先生和欧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陆濛濛知道林令暂时安全,便无声地转身,悄然离开了。   (2)   陆濛濛从小就很怕死。   打懂事开始,她就知道是一个名为“死亡”的东西带走了素未谋面的妈妈。自小长在姥姥姥爷的小诊所里,虽说不至于经常目睹生离死别,但也知道死亡与疾病其实如影随形,一旦沾染,原本拥有的生活都会在顷刻间发生改变。她害怕承受这种改变,因为她拥有着太多的爱和期待,因为她对世界还充满着无数的憧憬和向往,根本不能接受“死亡”那个霸道的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她画下句点。   她想贪心地活着,想拥有美好的生活,想努力学会爱自己,爱他人,因此获得更多的爱。所以她无比庆幸遇到萧先生,虽然她弄不懂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但能和他一起活在这充满温暖的人世间,是她有生以来觉得最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到了现在,她大概能搞懂缠绕在萧先生身上的哀伤是什么了,是千年前山河没落、国破家亡的凄然,是千年来孑然一身、饱尝孤独的落寞。但她是一个惜命的人,她曾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所以才更懂得活着有多美好,所以才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经历过那样的浩劫之后存活下来了,却还是满心想着放弃自己的生命。   越想脑子里越乱,他果然没说错,她的脑容量真的很小,小到只能够装下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之后便连正常思考的空间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没遇见萧先生之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先生来敲过几次门,她都装死没回答。   时间很快走过了饭点,陆濛濛中午时想节省时间早去早回,午饭也没吃几口,眼下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开始唱空城计了。还是副官大叔最了解她的胃,煮了一碗鲜嫩的番茄菌菇汤,酸酸甜甜的鲜香气息跟长了脚一般,穿过半间府邸直往她鼻子里钻,陆濛濛挣扎不了几秒钟,乖乖给大叔开了门。   大叔看着陆濛濛抱着碗大口喝汤的样子,心里忽而生出一股难言的疼爱,虽然他不懂人类所谓的亲情,但若要类比,大约如此吧。盘腿坐到她身边,他轻声道:“这就对了。不管和谁置气,也千万不能饿肚子。”   陆濛濛很委屈地看了一眼大叔,死要面子道:“我才没生气。”   “你啊,跟大人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门子口是心非的功夫。”   陆濛濛把脸埋进碗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又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欧副官微笑着回忆道:“从前,话更多些。”   “他现在话也不少啊。”   “那是在你面前。”   陆濛濛哑然,咬了一会儿勺子,又问:“大叔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欧副官摸摸下巴的胡楂儿,笑道:“也年轻过。”   “大叔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他略一思忖,想不起个具体的数字,便老实答道:“没有算过。”   陆濛濛惊了:“为什么不算啊?”   “一是算不过来,二是因为先前连个回去的地方都没有,算了也没有意义。”   欧副官说的先前,应该是跟着萧先生之前吧。陆濛濛想了想,咽下嘴里的白玉茹,又问:“大叔为什么会跟着先生呢?”   欧副官还是那个答案:“为了天命。”   陆濛濛依旧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懂‘天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注定成为他的副官,就像大人注定成为守护神,注定守着过去的痛苦。”欧副官尝试着解释,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似是叹息,又更像一种感同身受的哀伤,“明明旧人都已遗忘,旧事都已成灰,却还是折磨着他,诅咒着他。”   陆濛濛猛地想起那些关于萧先生的故事,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视角看待这些事,却完全没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鼻腔开始泛酸,陆濛濛吸了吸鼻子,想压制住的哭腔却还是轻易传到了墙后。萧先生面朝她所在的方向站着,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偏偏无法逾越,颀长的身影在昏暗的橘色灯光下,显得分外单薄。   陆濛濛问:“这些年……他是不是很痛苦?”   “自然。明明无所不能,却又无能为力;明明不老不死,却偏执着地在等一个也许根本不会来的结果。十年、百年、千年地等,怎么不痛苦呢?”   陆濛濛吃不下去了,呆呆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杏鲍菇片,感觉眼泪下一秒就砸进碗里。她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须臾即逝,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会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消逝无踪。所以才总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很精彩地活。但是他不一样。他无法选择忘却,因为有些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天命对他的惩罚,就在于让他数百万次地品尝自己的痛苦,反复回味萧祁润二十一年人生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惊惧悔恨,他不是活了一千年,而是同样索然乏味的日子,他迫不得已地重复了一千年。   “大叔你舍得让他走吗?”   “当然舍不得。”欧副官脱口而出,微顿,又道,“但如果大人能够因此感到解脱,我可以变得很舍得。”   因为这一切真的已经足够了。惩罚太久也太残忍,大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   陆濛濛用力揉着眼睛,想把里面的水汽全部揉开,好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难过。如果没有先生,她早在那个盛夏的雨夜离开了,是他的慷慨给了她后来那么多绚烂而璀璨的时光,虽然不算长久,却已美好到能够让她在看向他时,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不枉此生。   她只是忽然觉得好可惜啊,往后那样多的春秋冬夏、山水风雪,都不能陪他一起去看了。   但,只要喜欢的人能觉得幸福,只要他还能拥有目睹这些美好的机会——那么,山川河海,明月清风,就都是她满怀欢喜的礼物。   (3)   陆濛濛站在萧先生门口,还没来得及敲,他像早已等在后面一般循声打开了门。四目相接,静默半晌,要说的话仿佛完全融在目光中,彼此之间不需要言语就能领会,意思毫无差错。   “对不起。”   连这三个字都是异口同声。   陆濛濛终于忍不住,含着眼泪扑进他怀里。萧先生整颗心都快化了,轻轻揉揉她的后脑勺,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哄她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怀里的小家伙摇摇头表示不生气了,又怕他误会,赶紧再点点头表示好。萧先生失笑,在她额前的碎发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陆濛濛哽咽着,很突然地蹦来一句:“为了我活下来好不好?”   萧先生一愣,柔声答道:“我一直,都是为了你而活着啊。”   如果不是她,他早了无生意,任由诅咒反噬,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幻境之中了。   陆濛濛闻言,心中钝痛,哭道:“我知道这个诅咒让你很痛苦,我也觉得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这么好,却偏偏要遭受这些……”   “但我现在有你了。你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你让我能够原谅自己。”只有你能解开束缚在我心上的诅咒,你是我千年漫无边际的寂寞中,唯一的慰藉。   陆濛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地捏住萧先生后背的衣服,道:“那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我都想好了下次约会要去哪里,想好了要穿什么衣服……”   “好啊。”他的语气竟异常轻松,莞尔道,“我们去哪里?”   陆濛濛想了想,抽噎着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去游乐园。小时候爸爸忙,长大了家里又没什么钱,我一直都没去过大型的游乐园。所以我好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你一起去。”   到时候,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陪我排好长好长的队伍买票,陪我戴傻里傻气的游乐园头饰,陪我站在各种人形玩偶旁边拍照,在巨大的城堡前看烟火晚会,一起吃热量超高、价格超贵的垃圾食品,在我故意把冰激凌沾到嘴角上的时候,露出一贯嫌弃却又宠溺的表情俯身吻我。   萧先生安静地听完,抱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喉间阵阵发紧。他说:“好。”   陆濛濛得到了承诺,终于止住了眼泪。把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到萧先生衣服上,她放开搂住他细腰的手,深呼吸一口再次确定:“那就约定好了哦。就算我七老八十、牙齿都掉光了,你都还要陪我去游乐园玩才行哦。”   萧先生只当她是在撒娇,满是宠溺地应承。陆濛濛这才满意,倒在沙发上休息,指挥萧先生给她倒水来。萧先生难得唯命是从,她捧着杯子一口气灌下大半杯,疑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白开水能这么甜?”   萧先生笑她傻,拿过杯子要去放好,陆濛濛忽然拉住他,说:“你还记得之前在公交车上我给你听的那折戏吗?我最近又找到一个很好听的版本,你想不想欣赏一下?”   萧先生虽然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跃,但不忍心扫她的兴,只得点头。掏出耳机让他戴上,按下播放键之前,她伸手和萧先生十指相扣,笑道:“因为年代有点久远了,音质不大好,我开大声点噢。”   萧先生颔首,陆濛濛轻点播放,明快悠扬的曲调随着屏幕上滚动的唱词响起。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东角相逢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耳机内声腔吊到最高点时,她快速念完了那句烙印在脑海里无数个日夜的咒语。在感受到手腕的符咒开始发烫的同时,用尽全力握着萧先生的手,在他察觉不对之前翻身抱住他。   对不起啊,因为有了约定,所以无论如何没办法对你说再见。和你告别这件事,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萧先生手里的玻璃杯砸到地毯上,沉闷地响了一声。陆濛濛闭上眼,感受到周遭有刺眼的白光弥散开来,他又慌又痛地喊她的名字,她想应答,安慰他说她不痛也不害怕,却发不出声音,一切的声响却都随着手腕上灼热感的消退而变得越来越远。   神明大人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大人的话。   请让我的先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吧。 第十二章   “这便是人间烟火,又暖又明亮。”   (1)   是梦。   陆濛濛很清楚这是个梦,视线朦胧,头脑发昏,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破烂的囚服,样式古老,肮脏陈旧,既陌生又熟悉。   一道粗犷的男声火急火燎地催促她:“程千户!殿下已经下了赦令,查证你是家中独苗,允你随队下山入京!”   陆濛濛感觉到自己开口了,说出来的却完全不是她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另一个她在说话。她问:“援兵到了?”   狱中已乱成一锅粥,跟在军狱看守长身后的王大哥与她相熟,压声答道:“没半点消息。太子下令三军苦守,但十一道城门已失了五道,逆贼已经往大本营方向来了。此战若败,按照鸿军历来的作风,难逃一次大屠城啊。”   程千户心中一紧:“城内可已疏散了?”   “殿下早已安排了。只是咱们留守的这十万弟兄的命……”   程千户暗暗握拳,笃定道:“谢将军与殿下乃莫逆之交,将军既已承诺来援,自然必到,我也要留下。”   王大哥吓得几近失声:“你不要命了?”   “上战场诛逆贼,本就是我的抱负。”   “你一个女儿家谈什么抱负?!如今天下大乱,连太子殿下这回都未必能……”   程千户不想听他多说,道:“王大哥,我知道你家中尚有妻儿,要不你顶替我的名位,入京去吧。”说罢不等对方回应,抱拳行男子之礼,趁乱溜出军狱。   她并非不想活着,只是故乡早于年前遭鸿军践踏,现已无家可归。扮男装从军,原是本着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一番的念头,不想却混成了统兵七百的千户弓手,在太子例行的宴会中都挣得了一席之地。   练兵场上空无一人,想来全军已赴前线。她换上兵服,猫着腰往主营帐溜,刚靠近便听见太子殿下的声音,虽带着一丝虚空的病弱感,但低沉且强硬。   他该是在与诸将领议事,一一驳回诸如投降、撤兵退守的献策,坚持等候谢英招援军的计划,义正词严,声色震厉,道:“本宫统军五年,无论时局之艰难,形势之险恶,幸有诸位与我共担。今若逆贼攻破钟山,京城将无险可守,本宫退无可退。诸位若要投降,即可出行,我不阻拦。如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道,报国杀敌,死而不弃!”   程千户听得心中震荡,一腔热血随着几位将领的附议不断沸腾。太子殿下生性寡淡,但待人宽厚,理政深得民心,打仗用兵如神,见识过无数腥风血雨仍可处变不惊,这等人不取天下,她实在不知还有谁人可取。帐内众将领领命告退,殿下亲自送行,举杯道:“诸位,愿此举可荡平鸿贼,立下不朽功业,来日可于安宁盛世相见。”   言毕,痛饮一杯,送诸将领离帐。程千户悄悄撩起军帐后方的纱布偷窥,帐内只剩殿下和他的两位亲兵,他正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袍上朱红色的蟒纹栩栩若飞,普天之下,仅有他一人有着此袍的资格。彼时他微咳着,伏案奋笔疾书,兵临城下,不知他还有何可写?   停笔后,他遣退亲兵,似是背后长眼一般,问道:“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程千户一蒙,胸膛似有擂鼓,殿下回头,她瞧见殿下那惊为天人的面貌,眉宇间掩不住的傲岸清高,略有些单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清冷而带着漠然的目光如星萦流泄,直直倾入她心中。   他认出她来,是早前在宴席上被他识破女儿身的一位神射千户,约莫姓程。他问:“本宫已赦了你,为何不走?”   程千户顿时失了平日里在其他男子面前的豪爽气概,钻入帐中,伏身行万福礼,道:“回殿下,因为殿下也没走。”   “你是家中独苗,理应好好活下去。”   他从不会像别人那般,以“你是女子”为理由说事。她喜欢他如此,但又害怕他当真如此,从未将她当女子看待。   她答:“殿下也是我朝唯一的皇嫡子。”   他似是叹了口气:“这里是战场,刀剑无眼,血流漂杵。”   “我虽是女子,但出身南境箭法第一的程门,自小习骑射之术,哪怕不能三箭定天山,但做到箭无虚发也不在话下。”   “我并非在与你强调男女之别。我留守于此,是因我位至东宫,任三军之统领,绝无将士在前杀敌,而我落荒出逃之理。何况,太傅早前来信,三十万援军已在路上,只要本宫固守钟山,不过数日,援兵至,必破鸿贼。”   殿下目光炯炯,似成竹在胸,望得程千户失神,顿时忘却了高低之分,她脱口而出道:“殿下为何如此坚定?”   太子目光一闪,却并未责怪她,只握住了拳,笃定地给出理由:“因为他一定会来。”   “若他没来呢?”   殿下深深看向桌前的宝剑,道:“士为知己者死。”   好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程千户望着眼前冰凉如水的男子,那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把他隔绝在尘世之外,孤傲得让人不敢生半点向往。   但她认定他了。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地崩山裂且不移志,如此之人,才是值得她至死追随的统领,是这片土地未来的君王。   于是,她再次伏身叩拜,道:“我知道了。殿下为坚守约定而战,那么我也愿与殿下结下生死之约。”   “什么?”   “我虽命如草芥,愿随殿下左右,效鞍马之劳,至死方休。”   太子殿下有些莫名其妙,他本意是劝她下山入京,怎么适得其反?他说:“你不必……”   “殿下,士为知己者死。”   (2)   程千户后来想,若不是那日大战在即,殿下空城出攻,没剩下几个可保殿下周全之人,她是到死都没机会成为殿下身侧的护卫的。血战一夜,朝阳喷薄而出之际尽染钟山层林,信兵跌跌撞撞来报,最后一道城门失守,鸿贼举军往内营杀来。   败局已定。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文官武将战死,钟山失守在即,京城不堪一击,业朝亡在旦夕。   众护卫纷纷跪求太子撤离,他一言未发,部署完仅剩的兵力,取了战甲,隐入内账之中。程千户被派往东南面迎敌,鸿宁联军多得仿若蝼蚁一般,无论如何都杀不完,战友一一倒下,她想起内营中的殿下,转身往回逃。   殿下正在杀敌。   原本孱弱清瘦的身躯,着了一身御赐金甲,犹如天神降临,立在帐前奋勇抵抗。程千户开弓射倒几个欲将殿下包围的兵卒,直奔到他身边,两人背对而立,她说:“殿下,随我走吧!”   他未答,举剑刺倒敌兵,只给她淡淡两个字:“珍重。”   程千户远远看见坡下有侧击队包抄而上,就近选了一个埋伏点,拉弓杀敌。箭筒很快见底,她回头再看殿下,他浑身负伤,几欲难立,程千户扔弓拿剑想再杀回他身旁,却在三步之外,被一支冷箭穿透了心脏。   古语有言,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诚不欺我。太子没能看到倒在他身后的程千户,如雨的弓箭很快从远处射下,他立在帐前被万箭穿心,仍不肯倒下,直到浑身脱力,僵直地仰跌在成堆的尸骨之上。   时值正午,晴日浮光跃金,天高鸟翔,清晨的茫茫云雾已然散去,这本该是个相当怡人的夏日。   从深宫的风雨到行军路上的孤灯,从万蜀关的刀光剑影到钟山脚下的尸横遍野,他从千军万马中奔驰而出,在最为英姿勃发的年岁里死去。   “士为知己者死。”   敌军在太子的军帐中发现了他的遗书,字字珠玑,力透纸背。   “吾自十六岁披战甲,上战场,杀敌无数,然折兵亦难穷也。军队所过,不遗寸草,白骨露野,千里无鸣。吾心不忍,常自咎之。战乱贪腐乃庙堂之失也,吾位东宫,愿以己身担此罪过。今钟山一战,生,必诛逆贼;死,以身报国。任贼辱尸鞭骨,唯愿勿伤百姓。”   清淮百姓俱已疏散,鸿贼无城可屠。京城陷落不久,东皋军至,不战而胜,业朝国土一分为三,曾受太子庇护的百姓在返回故土后,感念其恩惠,于钟山之顶为其修庙,奉为天神。   只是那年钟山流的血,终究是太多了。十万亡魂,怨念难消,凝集成恶咒,死死缠住那位复生的神明。任他如何英明神武、奇兵绝谋,也万万算不到,这千年咒怨的关键,竟就是那个在最后为他而死的千户,那个假扮男儿身从军的神射手。   天命如此。   (3)   梦境一晃,她再度坠入黑暗之中,耳边似有人在呼唤她,是林令的声音,着急道:“小濛,小濛,快醒醒!”   她没来得及应答,又听见容戈那把满是沧桑的烟嗓,沉沉道:“没道理啊,我不是护住了她的魂魄吗?难道真跟着萧祁润走了不成?欸,守塔人,你怎么又倒下了,喂,你不是刚醒吗……”   走了……   他走了吗?   如坠深渊,脑海中再度呈现出辉煌的景象,是在充满冷峻威压氛围的偌大皇宫正殿内。谢英招一身明黄色龙纹长袍稳坐在金銮龙椅之上,满朝文武朝他深深叩头。棕色的深邃眼眸,飞扬的长眉微挑,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   倏忽间,白烟四起,恢宏夺目的登基大典金光尽失,文武百官如幻影般消失无踪。金銮龙椅上的男人惊慌失色,见到阵阵云雾逐渐在大殿中央凝成人形,素白长袍,身躯凛凛,一尘不染。烟海在此时堆起层层细浪,追逐他的脚步上下翻飞着,每行一步脚下都结出一朵皎洁无瑕的莲花。   是神。比这更让帝王觉得惊恐的是,神明那张英气威仪的脸,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的脸。   他近乎狼狈地从皇椅上跌落,紫金宝冠猛地一歪,他顾不上扶正,惶惶地伸手去够大殿中央缥缈的仙姿,心胆俱裂地唤了一声:“殿下——”   那是他的殿下,是他忘年而交的诤友,是他曾承诺辅佐其治理天下的储君。他们曾共怀诛杀逆贼、建立太平盛世的大志,可事到如今,斧声烛影之后,他反而成了盗取殿下江山的最大逆贼。   神明很平静,像是来见许久未曾会晤的老友,淡淡道:“千年了。”   帝王没听懂这三个字的含义,惊得毛骨悚然,连声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神明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杀你?”   “不要,不要!”他朝着神明的方向连连叩拜,方才万人之上的王者气势了无踪迹,他哭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朕现在坐拥天下,巍巍皇权尽在掌中……还是、还是说,你想要这个位置?殿下,我让给你,殿下……”   神明半晌没有言语。   他想要的,从不是那个位置,他想守护的,也并非这浩浩河山,而是生活在河山之上,那些善良而温暖的子民们。这一千年他都在为那些未能完成的豪言壮语赎罪,为那些在战争中无辜死去的子民祭奠,成为那场战争中难以计数的亡魂的守墓人。   谢英招脑中片刻不停地闪过各种想法,却唯独猜不中神明的心思,涕泪涟涟道:“那……那你要我怎么办?你……你还记得我曾允诺过你的海东青吗?我找来了,虽说再也无法亲手献给你……但朕可以下令为你修建陵墓,将海东青葬在墓中伴你西去……殿下,你可能收到?”   神明不答,只久久凝视着眼前这张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脸,雾气把帝王的瞳仁晕染得很是浑浊。曾几何时,这位九五之尊只是他恭敬受教的师长,是他深信不疑的好友,是他忠心赤胆的知己。   眼下却只剩生杀予夺。   神明微不可闻地轻叹,袍袖随着动作微落,遮住那本该印有朱雀神符,现却空无一物的内腕。他说:“我只是来与旧友告别。盛世之志,就此交与你手。此后,生生世世,你我不复相见。”   言毕,转身飘然而去。帝王像是蓦然醒悟,仓皇地爬着追了几步,哭道:“殿下,殿下!您要相信,我当初并非有意失约呀……”   神明微顿,却没回头。帝王以为他仍有话要说,含着泪等了片刻,纤瘦的身影却倏忽隐在烟海中,烟消云散。   林令蓦然惊醒,抬手一摸,满脸泪痕。   陆濛濛的梦却仍未结束。烟雾缭绕中,又回到程千户死去的那个时刻。白衣飒飒的神明从天的那一端缓缓向她走来,脚步之下,花开如海,云绕如浪。   他单膝蹲在她身侧,俯身轻轻在她额间印上一吻。不是萧祁润给程千户的吻,她很清楚,是萧先生给陆濛濛的吻。   她定定地望着,漫天绯色中,白得一尘不染的他。   日光与云雾交缠,神光笼罩,在彻底消散之前,他只留了四个字。   “等我回来。”   (4)   他醒过来了。   在一个叫清淮的城市里,空无一人的私人公寓之中,由房内的落地窗往外一望,包罗万象的大地与江河都尽收眼底。   像经历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境。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看到身份证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江归,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才知道自己好像没什么家人,好像学历还不错,又再翻了翻保险柜,才知道自己名下有几家他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增值的公司,自己竟算得上半个富豪。   他甚至对自己是如何在这世上存在的都毫无概念。没有童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好像独立在尘世之外,又好像整个尘世都尽在掌中。更神奇的是,他心里竟丝毫没有对那些空白记忆的在乎感,他没半点想要追寻的想法,那些已经消逝的过往对他而言简直无关痛痒。   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他不是为了过去而活的。   他是为了与某个人相遇而来的,他很清楚。仿佛自己曾处在寂灭的边缘,但因为眷恋人间的太阳,眷恋那个笑起来比太阳还要明亮的人,所以才又回来了。   那个人在往后也无数次地出现在他梦中。   高马尾,小酒窝,白皙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温润无瑕的羊脂玉雁,总是带着浓浓的笑意“先生”“先生”地叫他。只要有她出现,原本缥缈的梦境都会铺上一层软光柔调的滤镜,美得不像话。   在这人世间,他知道,花开易落,好景不长,人的一生会很苦。   但唯独她,值得所有的甜。   (5)   惊蛰,微雨,春雷,百无聊赖的周末。   大概适应了孑然一身的新生活,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人世间了,今天路过地铁口时还差点被一个保险推销员缠住,幸好眼明手快拿过了宣传小册子就走。册子上印着一个保险公司和业皇陵博物馆合作的商业活动,他扫了一眼,蓦然间就有了想去那个博物馆逛逛的兴致。   取票之后,他顺利入馆,周末果然人很多。刚过下午两点,有专门的讲解员配着便携扩音器带队导览,他不喜欢亦步亦趋,正打算挑个人少的展区看看,余光突然瞥见站在玻璃橱窗前低头整理衣领的那个少女。   她穿着讲解员的工作服,正将脖子上的玉雁吊坠往衣领后收。长发高高挽起,溢满笑意的脸上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明明很瘦小,站在人群中却像会发光一样,完全没有弱柳扶风之感,反而透出一股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擒住,急忙翻了翻手上的导览简介,在金牌讲解员一栏看到她的照片,是死板的证件照都掩不住的元气可爱。默默记住她的名字,他跟个第一次心动的毛头小子一样,傻乎乎地跟在她的队伍后头,透过人与人的缝隙间悄悄看她,偶尔还能接上她同样扫过来的目光。   只是一眼就能够让他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心脏麻痹。   不过可惜,直到讲解结束,他都没想出什么好的法子去搭话,生怕说错只言片语就毁掉了一场本可以很美好的初遇。正暗暗思忖着,队伍解散了,他慌乱地在作鸟兽散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怎么都找不到,在惊慌彻底吞没心头之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猛一回头,看到她就站在他身后,笑得眉眼弯弯,道:“先生,你在找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您?”   他被这样的笑容晃了眼,足足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在找你。”   说完,他猛地一愣,这是句什么话?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   却没想到,她像是早已预料到,看他的眼神仿若完全不是初次见面,亮晶晶的瞳仁里波光流转,嫣然笑道:“不用找呀。我一直,都在等你。”   (6)   第一次搭话没能主动成功,他有些耿耿于怀。在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她还掩着嘴偷笑说“看来最后一片净土还是被科技侵蚀了啊”,他没听明白,耳朵却不由自主红到了底。   第一次一起出去总该是由他来主动邀约。综合了博物馆导览手册的讲解员排班时间,他挑好了约她的时间点,却栽在了内容选择上——吃饭?太俗气。看电影?太老套。逛街?太肤浅。   正在他苦思冥想要制造一个清新脱俗的约会时,手机弹出她的来信:“先生,明天有空吗?”   完了,她该不会……   都没来得及想完,又弹出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   果然!   心中已经翻江倒海,但还是高兴比懊恼多得多,他差点就要在床上打起滚来了,反应过来还没回复她呢,赶紧稳住心神,相当自持地回了一个字:“好。”   事已至此,一定要矜持。   陆濛濛很开心地一连回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表情包,是一只小兔子在叉腰大笑,他望着屏幕上白白软软的小动物,好像能想象到屏幕那头正在傻笑的陆濛濛,目光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他略一思索,主动找了个话题,问道:“你在做什么?”   陆濛濛快速打下“在想你”三个字,又快速删掉,回:“在期待明天!”   “我也是。还有呢?”   “什么还有?”   他想了想,解释道:“想听你分享你的生活。”   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走了多少路,遇见了什么人……好像她才是他的生活一样。   陆濛濛回:“可是我的生活很琐碎的……”   “没关系,正是琐碎之间才藏着美好。”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又发来:“你知道我觉得的美好是什么吗?”   “嗯?”   “是能够好好生活,然后和你相遇。”   后面还跟着一个相当可爱的小表情,江先生呼吸一滞,把已经红成熟番茄的脸埋进枕头里。   看来和她去游乐园之前,他真的要好好学习一下心脏麻痹急救方法了……   (7)   翘首以盼的游乐园出游日,他起了个大早,顶着乌青的双眼开车去接陆濛濛。   因为想在今天能好好表现,他昨夜临时抱佛脚看了好多部偶像剧,眼下最怕的就是自己一开口时说出的都是那些霸道总裁范儿的台词……   幸好,在远远看见等在路边的她时,所有莫名其妙的烦恼全都一键清零了,只剩下看到她接过花束的惊喜神情时,填满心脏的满足。她钻进副驾驶,笑道:“真是没想到,会有坐在先生副驾驶座上的一天啊。”   他随意接话:“你如果想,可以每天都坐。”   “真的?把副驾驶座拆了送给我?”她故意耍宝,他忍俊不禁,道:“整辆车送你都没问题。”   “那不行,我还没考驾照呢。”   “那正好。连司机也送你吧。”   气氛骤然升温成粉红色,陆濛濛的脸红得一塌糊涂,他抿嘴暗笑,心道,昨晚还真没白熬。   逐渐驶近游乐园,陆濛濛捧着一大束鲜花,问他:“对了,这束花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他略一思索,本是想送他最喜欢的芍药,但到了花店之后,看到老板贴在墙上的花语大全,忽然就改了心意选了这一束。   他说:“因为花语是‘重逢’。”   入园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纪念品商店买各种衍生的小玩具。他一进门就被强烈的镁光和各色卡通周边晃得眼晕,皱眉道:“这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他身侧那个叫陆濛濛的小孩子就蹿了出去,捞回来一个相当可爱的动物发箍,往脑袋上一套,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周边!这个是女主角的,耳朵上有个水晶蝴蝶结……”边说边环视了周围一圈,又拿回来一个一模一样却没有蝴蝶结的,“这是男主角的!”   他安静看着,完全没领悟陆濛濛眼里闪亮亮的期待是什么意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正想说那我两个都买给你吧,她来了一句:“凑在一起就是情侣款啦!”   他几乎没半秒钟犹豫,拿过男主角的发箍往头上一戴:“那我要这个。”   陆濛濛没想到他态度转变来得这么快,讶异道:“你也看过这部电影呀?”   “没有。”   “那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像被撞破了心事,他假装没事人一般轻咳一声:“偶尔返老还童一下也是可以的嘛……”   陆濛濛看着整个人变成粉色的他,心中微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笑道:“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逛到商店最中央,果然见到鼎鼎大名的游乐园联名公主皇冠,设计奢华富丽,宝石熠熠生辉,静置在水晶制成的旋转展示柜中,宛如星辰落地。   陆濛濛靠过去围观了一会儿,他问:“你喜欢?”   她笑眯眯地答道:“没有女孩子能拒绝公主皇冠吧?”   “像灰姑娘那样?”   陆濛濛摊摊手,自黑道:“我比灰姑娘惨多了。我可没办法在受了委屈之后,坐在家门口的喷泉旁边哭啊,我家连瓶农夫山泉都没有。”   他果然被逗笑:“那也不妨碍你喜欢王子殿下啊。”   陆濛濛起身,甚至都没看一眼标价,继续微笑道:“我不喜欢王子殿下,我喜欢无所不能的神明。”她侧目看向他,仿若他就是她话中的神明,“他可以守护我,为我下雪,也可以陪我改论文,每天送我上班。”   他静静地站着,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心里就是笃信,她话里的温柔全都与他有关。   出了商店,自然就开始排队玩项目了。因为是周末,又是大晴天,游客多得过分,每玩一个项目都要花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排队,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他全程对这些项目无感,陆濛濛也真是浑身是胆,他们俩凑在一块简直就成了游乐园里最淡定的风景线,连进鬼屋都是并排着一脸冷漠地进去,再一脸冷漠地出来。   夜幕初临,他已经感觉有些累了。陆濛濛却像身体里有用不完的能量一般,还兴致勃勃地拉他去看城堡夜景,说:“待会儿还有烟火晚会呢!在城堡前看烟火多浪漫啊……”   他无奈地笑,任由她折腾。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正盘算着要不要去买点吃的给她填填肚子,再一抬头,夜色里除了攒动的人头,再没有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娇小身影。   人呢?   (8)   他火急火燎地找了一会儿,才想起有手机这回事儿。城堡前聚集的游客越来越多,他摁亮屏幕时第一眼看到崩溃掉的信号格,心里最后一点理智也随之彻底崩塌。   烟火晚会在此刻开始,耳边响起阵阵震耳的轰鸣声,他却完全没心情欣赏。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个有信号的地方,他环顾四周,匆匆往人少的高处跑去。   在了望台前发现同样举着手机在找信号的陆濛濛时,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傻子完全没发现他,站在围栏前踮着脚想试试高海拔信号如何,他生怕她站不稳,远远便唤了一句:“我在这里。”   陆濛濛回眸,看见夜色中如松挺立的他,鼻腔一阵泛酸,二话没说奔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整个人蒙了,刚巧烟火从城堡边升起,云幕幽暗,烟火独明。怀里的小家伙不知为何带了点儿哭腔,喃喃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又消失了,我以为这一切又是我在做梦……”   心脏跟着她的声音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抬手紧紧回拥她,烟火的光影在脸畔交错,他轻声安慰道:“烟火会消失,但我不会。我还想和你一起看更美的烟火呢,在往后很长很长的日子里。”   怀里的小哭包愣愣地抬头,鼻尖红通通的,问道:“什么?”   他抬手轻轻拭掉她的泪痕,刮刮她的鼻子,笑道:“我啊,虽然不是什么王子殿下,也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神明,我无法为你下雪,但还是想尽我所有来守护你。我可以做那个下雪时,为你撑伞,接你回家的男人。”   我可以做那个,春天时陪你品茶赏花,夏天时和你一起吹空调吃西瓜,把中间最甜的那勺留给你的男人;可以做那个秋天时陪你去看钟山铺天盖地的红枫叶,冬天时开车穿过半个城市接你下班,在回家的路上给你买最大最暖那根烤红薯的男人。   烟火从眼底升起,烟火在眼中坠落,遍天罗绮,火树银花,编织成一幅带着巨响的绸罗锦缎。   这便是人间烟火啊,又暖又明亮。   他轻轻俯身靠近,气息温热而缱绻,她没有拒绝,唇瓣最终贴在陆濛濛睫毛微颤的右眼上。   是比她的手心还要灼热的体温,是值得她孑然等待一生都不觉得困苦的爱人。   再也不想放手了。   他说:“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不是什么失而复得的梦,也不是一时兴起的告白,我……”   “我也喜欢你。”   往后不论是星河滚烫,或是皓月清凉,都要与心中所往之人,分享这世间所有的细碎与明亮。 第十三章 番外一   生当复来归   (1)   程千户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是在戎轩关的驿站里,那年她十五岁。   程门被灭,她在鸿军屠城前出逃,流浪至戎轩关。驿站老板宅心仁厚,又误以为她是男子,便将她收留至店内做小二。她话本就不多,手脚勤快,很快得到了信任,虽远比不上从前的富贵日子,但起码混到了一口饭吃。   太子殿下率军南下,驻扎于此,她早已听说过消息。原以为有济世之才名的储君该是一副气逾霄汉的王者气度,却不曾想,殿下几乎是被抬进来的。那天夜里,殿下房中烛火通明,大夫鱼贯而入,却全都叹息着走出,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天刚亮鱼肚白,程千户照例早起给各客房添水,走进殿下房间时,只隐隐看见帷帐中半倚半卧的身影。   他不在乎来者是谁,既然侍卫放得进来,便知道无甚威胁?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水。”   她本不想应答,却发觉四周无人,装死不应反而要被怪罪。她赶紧端了茶盅去,小心翼翼地掀起帷帐的一个角,按礼数她是不允许直视殿下的,只能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手上一轻,茶盅倒是被接过去了,殿下的手却抖得厉害,似是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茶杯在盏托上发抖的声响听得她一颗心都发紧。   她生怕出了什么闪失,大着胆子去瞧殿下的动作。果不其然,殿下是喝不着那杯茶的,手腕一软便整杯洒下,她抢在热茶倾洒出来之前徒手将茶杯往外一捞,热水尽数落在厚重的被子上。   好在没有伤到他。   殿下一惊,慌忙帮她将沾了热水的衣袖掀起,却见着一段与刻意晒黑的双手截然不同的藕臂。   白皙,细嫩,线条优美。他虽没见过多少女子的手,但成年男子的臂膀可瞧得多了,眼前这双玉臂一看就知道绝非村夫野老之手。   “你不是男子?”   她大惊失色,退了几步拜倒在床下,情急之中出声辩解道:“殿下误会,我不过是驿站一个普通小二,故乡失守,只为讨口饭吃……”   本想说自己是男儿身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她自幼习武、满手老茧,长得也偏英气,故意扮黑便与其他俊秀些的南境男子无异,但最难粉饰的就是这副嗓音,一开口便是一派江南女子的温软绵密。   门外的侍卫听到了声响,破门而入。正当她以为自己就此万劫不复之际,殿下撩起帷帐,她看到如画的一张脸,仿若从画中走出的仙人,凤表龙姿,不怒自威,让人无法不臣服而恭敬地朝他俯身称臣。   他喝住侍卫,对她说道:“老实交代。”   她颤颤巍巍地说出自己的身世,如一叶浮萍,在乱世的风雨之中飘摇。她不知殿下会如何处置她,但直觉想要继续在驿站过些安生日子是不可能了。满眼是泪之际,殿下叹了一口气,道:“鸿贼一日不灭,百姓一日难安。”   说罢,他示意侍卫将她放开,又道:“退下吧。方才之事,本宫权当未发生过。”   殿下就这样放过她了,甚至允诺会帮她保守秘密。她惊魂未定地抱着木桶回到后厨,人人都在忙碌手头上的事,瘦小不起眼的她站在角落,忽地整个人瘫软下去。   她不过平民布衣,在一国储君面前,渺小得犹如一捏即死的蝼蚁。他却偏生没有责难她,反而因她喟然长叹,怜她命途艰苦。   殿下所言不虚。鸿贼一日不灭,百姓一日难安。眼下即便她能保得驿站小二的位置,苟且偷生,他日鸿贼杀到,照样难逃一死。   军队出发前夜,她毅然应了征兵令,立志捐躯从戎。   (2)   在枕戈待旦的战场中屡次战胜并得晋千户之位,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在众多瘦骨嶙峋的南境弟兄当中,她已经是最矮小不起眼的那一个,又因为不敢出声几乎没说过话,从没有人想过这样的小哑巴竟然能拿下那样多的鸿贼人头,得升千户。   好在,从没有人怀疑过她是女子。因为那时候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在体格瘦弱、整日只会吟诗作画的南境人中,还会有女子敢上战场。   她再次见到殿下,一切已恍若隔世。那夜,她带弟兄们在山脚下搭军帐,她仗着身子轻爬上树去挂旗,一回头就看见殿下站在树下望着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下来。   殿下自然是救不了她的,那时的殿下恶疾缠身,虚弱得几乎朝他多吹口气就会倒。程千户龇牙咧嘴地在他脚边打了个滚,他的眼神淡漠如水,兴许是全然不记得她了。   如此也好,她也并不敢奢望殿下能够记得。   殿下身后的副将喝她:“干什么吃的?!挂个旗都能摔下来,惊着殿下你可担得起?!”   她一个骨碌翻身要叩头谢罪,殿下勾唇浅笑,声音清柔如水:“本宫倒不至于胆小至此。”   这回轮到那副将跪下来谢罪了,结结巴巴地说着些有关勇猛胆小的论调,想为自己的失言开脱。殿下淡淡地拂手表示免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答那副将,又像是对她说话:“适逢战乱,民生困苦,胆敢从军出战者,皆是勇士。”说着转身要离开,深邃如墨的目光却定定锁在她身上,她心惊更甚,殿下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无论巾帼须眉。”   她仿若整个人坠入深水之中,不知如何呼吸。   殿下又一次帮她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万蜀关最后一战失守,她随军退守清淮郡。那是一次殿下每季例行的慰问宴席,那时程千户的百步穿杨之能在军中已是尽人皆知,有个随太子南下的将领喝高了,吵着要她露一手。   于是,她搭弓拉弦,冷箭顺着将领所指的木柱破空而去,刺断了维系篷顶的麻绳,巨大的篷布霎时倾倒下来。原以为只是弟兄们所在的外帐有事,她冷冷扫了一眼,却发现那木柱竟同时维系着周遭五顶军帐,眼看主帐的棚顶也有些摇摇欲坠,她望向正低头品酒、浑然不觉的殿下,深知冲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中吼了一句:“殿下小心!棚顶要塌了!”   此话一出,甜腻的女音先是惊住在场所有人,而后殿下身侧的亲兵急忙扶殿下撤出主帐。一箭射倒了五顶军帐,她都还没来得及从殿下身上收回视线,便被身侧的一位千户两招锁喉,扭送到殿下面前。   “殿下,假扮男子从军,可是欺上的大罪!”   殿下冷冷扫了那千户一眼,语气威严:“不得如此蛮横。”   在场人发觉殿下的态度不对,生怕她被赦免,纷纷下跪献言。在那世间,女子本就该养在深闺,克己复礼,对他人唯命是从。刀光剑影的战场不仅是男人的义务,更是男人树立绝对威严的圣地。   女人上战场,女人杀敌立功,甚至当上千户,置他们于何地?   在战场上无半点雄风,此时倒都滔滔不绝起来了。南境的男子本就秀气,不习惯动粗,全部功夫都在嘴皮子上,骂人的功力可谓登峰造极。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居心叵测又偏偏言辞优美,起初太子殿下还能黑着脸回驳几句,但架不住群情激昂,很快只剩一个扶额静听的份儿了。   程千户昂首挺胸地跪在殿下前听完,最后说一句:“殿下,你若觉得我有罪,即可杀我,我绝无怨言。”   殿下闻言,表情沉默,仿若一尊雕塑。他皱眉道:“若判你无罪,你往后又如何在军中立足?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何况在战场上,刀剑无眼,暗箭难防。”   程千户无言,原本紧绷的心弦渐趋从容。她知道殿下能够明了,便足矣。   “以毁坏军资之罪,判她入军狱思过罢。”   (3)   很多年后,萧先生仍记得那一年的大雪。   千里冰封,漫山银色。欧副官下山买了些蜜橘,回来时站在门口不停抖雪,还念叨道:“山脚的村子请了个戏班子,今日开唱,但看这天气,估摸是没人去看了。”   萧先生半卧在椅中,懒懒抬眼:“戏台可搭成了?”   “自然。”   萧先生忽然就有了兴致,道:“既然没人会在,我倒想去瞧瞧。”   俗话本说“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这戏台子一旦搭成了,无论观众多少,角儿都要唱完,这是人间的规矩。   他倒很想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鬼神。   于是,他掐准了开场的时辰,穿过符阵到了山下。   万木凋敝,北风长鸣,果真渺无人烟,只有摇摇欲坠的戏台子上,粉墨登场的几位优伶。他静坐着听了半晌,因着没有观众的原因演员大都心不在焉,只有一位小旦尤其卖力,身段婀娜,声动梁尘,无论是扮相还是唱腔都尤其打眼,对戏的空当中眼神还不住地往他坐的方向瞟来。   萧先生预感不妙,无奈锣鼓声实在太大,他听不清台上人心中的声音。久留无益,他勾了符咒,遁回神庙。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小旦确实能够见着他。也明白这个雪日当中,孑然一身坐在席中的那个身影,绝非凡人。   他也不知,正是台上那个唱得柔肠百转的小旦,在百年之后,再度为人,成了一个如向日葵般明亮温暖的小姑娘,亲手将他拉入红尘之中。   (4)   陆濛濛很小的时候,曾歪打正着地召唤过一次神明。   那时她才六岁,在小镇上的春田花花幼儿园读大班,婴儿肥都还没退,肉乎乎的小脸蛋儿笑起来缀着两只小酒窝,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吧唧”亲上一大口。   那日是清明,雾暗云深。小镇上住得近的人们常会约在一起去扫墓,陆濛濛跟在爸爸后面,糊里糊涂地就来到了钟山墓园。那时的她还不知悲伤为何物,在墓园前见到一大群熟悉的小伙伴,高兴得就只剩下傻乐的份儿了。大人们怕他们太过吵闹,不敢带他们进墓园里去,就嘱托几个年长些的哥哥姐姐在墓园门口看着他们。只不过哥哥姐姐也有自己的手机要玩,连眼神都懒得多分给他们一个,小朋友们百无聊赖,便自发玩起了公主与恶龙的游戏。   这可是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玩耍项目。这天陆濛濛运气不错,抽到了公主,虽说要被恶龙小朋友掳到林子里去躲一会儿,但只要想到自己今天可是最漂亮的公主殿下,就开心得像是天上都能有小花洒下来一样。   但她运气糟糕的设定并没有因为一张公主签而改变。在小濛濛蹲在林子后面喜滋滋地等着小王子林令来救她的时候,一回身,发现大家好像都不见了。   她忽然害怕起来,惊慌失措地往林子里跑了几步,仍没见着人影不说,连回去的路都认不得了。她顿时无助地大哭起来,响亮的哭声回荡在林子里,只有窸窸窣窣的怪响和偶尔的鸟鸣给予她回应。   她蓦地想起姥姥说来唬她快点睡觉的那些故事,里面的海妖就是在听到小朋友的哭声之后,会立马穿过大海和丛林扑过来,一口将她吞下。小小的心脏更加战栗了,她双手交叠地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中克制住眼泪,不敢再哭出声。   但也同样在此刻,她想起姥姥的故事里,唯一能降服海妖的神明。小小的她不知道的是,彼时钟山上的那位神正喝了几口去年酿下的清明酒,醉醺醺地卧在凉亭中,沐着温暖的春风昏昏欲睡。她这一召唤,没能召来神明的肉身,只来了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在梦中游荡的神魂。   他双眼迷蒙地扫了一眼蹲在地上哭成一团的小女孩,心道,是迷路了?   略一感知,五米开外就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在乱窜。眼花耳热中,他略施法术将小男孩引了过来,轻拍正在啜泣的小女生,好让她一回头就能见到正跑过来的小王子。   所以,天命其实早有定数。   她心中的白月光,应当是那位立在林中、白衣飘飘的神明才对。   番外二   寄余生   陆濛濛下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近十点。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坐电梯、输密码,公寓门应声而开时,她一眼望见气呼呼地抱臂坐在阳台上的背影。原本已经跟漏气的氢气球一般软趴趴的心像见着了阳光,瞬间放晴,她踢开鞋子扔下包,飞奔过去从后面拥住她的先生,两个人的心跳在此刻重叠在一起。   他似乎等了很久,暖而宽大的手轻轻捏住她环在自己腰际的小手臂,闷闷道:“你迟到了。”   陆濛濛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这才看见他手边精心布置的鲜花和酒桶,迟疑道:“今天又是什么纪念日吗?”   他气得语塞,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嗔道:“陆濛濛!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心里就只有你的工作?”   “不是不是,我这忙了一天头都快晕了,你让我想想……”陆濛濛赶紧开始在脑海里检索:相遇纪念?牵手纪念?恋爱纪念?他老是花样百出地制造惊喜给她过各种纪念日,浪漫是很浪漫,但凭她的脑容量哪儿记得住那么多个日子啊。   盯着她的一双清目逐渐变得幽怨,他威胁道:“你要是想不起来,我可就真生气了啊。”   陆濛濛急了:“不行,不许生气!”   “那你还不快哄我!”   陆濛濛失笑,忙不迭踮脚勾住先生的脖子,浅笑亲吻上去。耳鬓厮磨之际,她趁着先生眼神迷离的当口抓紧时机认错:“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忘记的。”   先生香玉满怀,早就没了脾气,但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噘了嘴怨怨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陆濛濛在他鼻尖补上一个吻,道:“没办法嘛,最近馆里打算提我当副部长呢,这几天在熟悉业务,难免有些忙的。”   “我当然是不会反对你为自己喜欢的事业打拼……”他将下巴磕在陆濛濛脑袋上,“但你这样拼得太过,我很心疼。”   陆濛濛靠在他胸膛前,像是整个人都软进他怀中,巨大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   她确实觉得有些疲倦了,原意本是找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就好,但经历过追债公司伤害林令那件事之后,她深深意识到,自己是永远躲不掉父亲留下的债务的。那些躲在暗处的债主们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她的财产,那些永远不会过期的记仇心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时无刻悬在她头顶之上,不知何时就掉落下来,完全斩断她现有生活中苦心经营出来的所有美好。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自然没什么可害怕的。但是现在她身边有他,是无论风晴雨雪都陪在她身边的恋人。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可以起死回生的神明了,她和他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老,会死。   她想做的,就是倾己所能,努力守护这些对自己而言无比重要的人和事。   陆濛濛笑道:“没关系的,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觉得累。”   他果然受用,语气里的不满烟消云散,只还是很傲娇地咕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别的小姑娘巴不得点个外卖都要男朋友付钱呢,你倒好,满脑子都是自己赚钱,还恨不得能多给我缴一份房租。”   她在他怀中抬头,眯着眼睛笑:“房子是你的嘛。”   “可我是你的啊。”   “那我给你的房租不也还是我的吗?”   “诡辩!”他抬手轻敲陆濛濛的脑袋,微顿,又道,“反正,我是不想再什么都跟你算个明白账了。”   “啊?”   他放开陆濛濛,俯身拿起酒桶旁的礼盒,陆濛濛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大沓借据和文件。陆濛濛一头雾水地翻看着,他得意地抱臂道:“债我都还上了,这些是赎回来的借据。现在你欠我的钱可多到算不清了。”   陆濛濛简直要怀疑自己神经错乱了,她知道她的先生是个隐形小富豪,但从没想到……   “你让我说什么好。”   他耸耸肩:“说爱我啊。”   她难以置信地抬眸:“一句爱你值这么多钱吗?”那她真想每天说个八百回。   “当然值啊。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也可以还给我。”他话锋一转,仔细算起账来,“按照你目前的工资水平来算,大概还个一百年,到你正常死亡的时候就差不多了,剩余的零头我就不跟你算了。”   陆濛濛怔了:“你认真的?”   “当然啊,我可是商人,不做亏本买卖的。”   “我是说——你想和我一起走到正常死亡的事。”   这回轮到他呆住了,耳朵慢慢、慢慢地变红。右手悄悄往口袋里摸,他的眼睛仍深深地望着眼前目光清亮的女孩儿,笃定答道:“嗯,我确信我可以。”不说决心,而是确信。因为决心有可能会破灭,但一个人确信的事情,是坚定存在于本能中的东西,不会被改变。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宝蓝色的丝绒方盒,打开,里面是一款精致华贵的钻戒,在阳台里略昏暗的灯光中都流淌出星辰般闪烁的光辉。   他拿出戒指,握住陆濛濛左手的无名指,那连通心脏的地方。   “我有时候会想来生,但总觉得那些对我们来说都太遥远了,在这样隆重的时刻不适合说那种缥缈无边的承诺。濛濛,对我来说,生而为人,能够与你相爱,是值得感恩一生的事。我并非无所不能,但是只要张开双臂,我们就能互相守护着,共度余生,一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你愿意吗?”   经历过漫长的不老之后,为了与你共死而来。   她双目含泪,酒窝深深,答:“我愿意。”   良缘永结。愿瓜瓞绵绵,尔昌尔织,百年之后,合于一坟。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