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表小姐要出家》作者:天下无病 文案: 上辈子,谢渺费尽心思嫁给表哥,没想到表哥放不下心中白月光,不仅冷落了她多年,最后更连累得她死于非命。 重生回来,谢渺想开了:嫁人有风险,单身可保命。姑母,我与佛有缘,请许我出家做姑子! * 表哥崔慕礼:……阿渺你说得什么昏话! 死对头周念南:谢渺你脑子进水了,要不要帮你晃出来? 阅读指南: *双C,无渣,慢热,存稿40w稳定更新! *排雷1:本文不爽不甜宠无渣可虐还慢热 *排雷2:女主不娇不软不绝色甚至还嘴炮 *每天早上9点更新,日更,日更,日更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渺 ┃ 配角:崔慕礼;周念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表小姐要出家,谁也拦不住。 立意:用真实的自我去拥抱人生 作品简评: 矫揉造作的表小姐谢渺重生了,她不再迷恋表哥崔慕礼,满心只想出家。她靠着先知的优势,暗中借助崔慕礼的手,一步步改变前世所有人的悲剧。而在此过程中,她用聪慧机敏的真实性格获得了崔慕礼与死对头周念南的倾慕。 本文语言诙谐,情节曲折,伏笔巧妙,环环相扣。人物形象鲜活,用精炼的文字描绘出一场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重生后的谢渺独立勇敢,在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中仍活出了自我。 第1章   适逢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东宁坊崔府花园内金桂压满枝头,暗香浮动,无声息地送往每处角落。   崔府如今由二房夫人谢氏主持中馈,她见天气好,便遣人去通知各房小姐,上午在花园里习琴喫茶。过了会,又不经意的对丫鬟嫣紫道:“二公子可在家?”   嫣紫替她抚平衣衫,回道:“在呢,今日二公子休沐,正与周三公子在书房。”   谢氏道:“小公子们许久未见哥哥了,你去备上糕点酒水,将他们都请到花园来。”   嫣紫笑着应下。   不多时,崔家大房的崔夕宁领着三房的崔夕蓉和崔夕彤先到花园,二房的崔夕珺也领着好友苏盼雁来了。   苏盼雁是通政使苏云臣之女,两年前与崔夕珺在花朝宴上一见如故,如今可算得上是密友中的密友。   崔夕珺道:“正好盼雁来找我玩耍,便一同来了。”   苏盼雁与崔家小姐并不陌生,几人打过招呼,崔夕蓉突然问:“谢姐姐今日没来吗?”   谢姐姐指的是谢渺,谢氏的本家侄女,如今正寄住在崔府。谢氏是崔士硕的续弦,二房的崔慕礼与崔夕珺都是已故的何氏所生,故而待谢渺并不亲密,但往日府中有任何活动,也绝不会少了谢渺。   最近却好似许久未见她了?   提起这位便宜表姐,崔夕珺便似笑非笑,“她呀,前几日去清心庵摔了一跟头,醒来后就闭门不出,听说日日捧着本经书,一心向佛了呢!”   几姐妹打趣间,崔慕礼与周念南走近。枫叶流丹下,两名年轻男子容资俊美,气质出众,各有风采。   苏盼雁快速瞥过崔慕礼,只短短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崔夕蓉心直口快道:“二哥哥来了,谢姐姐大概也不会远了。”   这话落下,便见崔慕礼神色微淡,周念南则笑出了声。   谢氏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崔慕礼?想到那个矫揉造作、表里不一的表小姐,周念南不禁同情起崔慕礼。   崔二,珍重啊!   *   暗里被人编排的主角谢渺此时正躲在房里,怀里抱本经书,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我今观此浮根四尘,只在我面,如是识心,实居身内……”①   揽霞刚送走嫣紫回来,听清自家小姐念的话后,一瞬间头都大了。   “小姐。”她走上前道:“夫人说了,今日二公子难得空闲,正在花园休息呢。”   她特意强调了“难得”二字,谢渺却毫无反应。揽霞气急,一把抽走她怀里的书。   “小姐!”   谢渺不说话,只睁眼看着她。那眼神很平静,隐隐还带点警告。   揽霞立刻认怂,乖乖将书塞回她手中,不过仍是问出心里所想:“小姐,您最近怎么了?”   谢渺没怎么,只是重生了一回而已。   五天前她还是当今右相崔慕礼之妻,享荣华富贵,受命妇追捧。五天后,她就一跟头栽回十年前,变回崔府的表小姐,崔慕礼的便宜小表妹了。   谢渺初时很懵很困惑,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或许是佛祖的安排。   重生前她虽然与崔慕礼成了亲,奈何他心有所属,两人只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日她被他连累遭恶徒追杀,失足跌下悬崖之际,见到的最后画面是山脚那尊大佛的脸。   当时她想:如果没有嫁给崔慕礼就好了。   重生后她睁开眼,见到的仍是那尊大佛,仍是那张脸。   一张宁静又慈悲的脸。   谢渺觉得,肯定是佛祖察觉到她上辈子过得无甚意思,给了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真是我佛慈悲!   等到谢氏担忧侄女异常,奔到房里嘘寒问暖时,谢渺郑重其事地开口:“姑母,我觉得我与佛有缘。”   谢氏一愣,曲指在她额头狠狠一敲,“我看你是在房里待昏头了!揽霞、拂绿,将经书全部搬到经堂,不许你家小姐再碰!”   “姑母,姑母,别动我的经书。”   “搬!”   揽霞和拂绿麻溜地将经书搬空,这些天听小姐念经,她们几个都快超脱红尘、阪依佛门了好吗!   谢渺抵抗不成只得顺从,不说她现在只是个落魄的表小姐,哪怕后来成为丞相之妻,谢氏仍能牢牢管住她。   真是憋屈啊!   谢氏将她从被窝里拉出来,亲自替她梳发,“阿渺,你心里有不痛快就和姑母说,不要憋在心里,省得把身体憋坏。”   谢渺认真想了想,活了两世,她倒真没有任何不痛快。   上辈子她费尽心思要嫁崔慕礼,崔慕礼娶了。她要当崔家的主母,谢氏让位了。她想要荣华尊贵,崔慕礼位极人臣后,都一一替她挣到了。   这样说来,除了对她没感情,外加连累她丧命以外,崔慕礼对她真是极够意思。   “慕礼最近日出夜归,我看着身形像是瘦了不少,晚些时候你亲自炖盅雪燕送到他书房去。”   这些事哪里轮得到谢渺来做?不过是谢氏借此让她亲近崔慕礼罢了。   换做以前,谢渺肯定愉快答应下来,这会她却兴致阑珊,“姑母,我乏了。”   “门都没出你哪里来的乏?”谢氏替她戴上一支碧玺镶金流苏簪,见她玉面莹莹,满意地道:“尚清湖里新养了一批锦鲤甚是有趣,你去瞧瞧。”   谢渺只得带上揽霞、拂绿去尚清湖观鱼。   湖碧水青,肥憨的锦鲤悠哉游哉。谢渺靠在栏杆处,纤指拣洒鱼食,引得鱼儿们竞相跃出水面。   揽霞看着好笑,“你看那条鱼,长得可真肥,莫不成夜里偷吃了厨房油水?”   拂绿偷捏了把她的腰,“我看你这里也……”   两个丫鬟嬉嬉闹闹,没一会都借故离开。   谢渺喂了会鱼,觉得有些烦躁。重生后她每每想到往事,便靠念经文来抚平心绪,如今姑母把经书都收走了,她该如何是好?   恹恹间,有脚步声走近。   谢渺望去,见年轻了十岁的崔慕礼与周念南并肩行来,不禁有一瞬恍惚。   论起来,这两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   周念南穿着一身靛蓝色长袍,头戴玉冠腰束锦带,懒散地笑着,混是京城贵公子的模样。   谢渺的目光轻轻落在崔慕礼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平纹长袍,配饰都素雅的很,偏只站在那里,气质都比别人出众一些。他如今只有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眉目间却尽是不动声色。   谢渺想到记忆中的他,那时候他已贵为右相,不说她这个妻子,连天子都无法从他深邃如海的眼中探究出什么。   谢渺心想:幸好她早倦了,他想什么、不想什么,她都不在意。   她看他们时,他们也在看她。   少女身着蔻梢绿交领襦裙,玉碧色丝绦沿曲线蜿蜒而下,渐染裙摆层层铺开。肌肤雪白,黑发如瀑,映着靓昳的衣裙,便如掩在湖塘月色中的一片荷叶,青翠欲滴,鲜活动人。   只崔慕礼与周念南不是常人,对美色早已屡见不鲜,更何况,谢渺还称不上绝色美人。   周念南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小声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崔二,好福气。”   崔慕礼不理会揶揄,如常向谢渺打招呼,“谢表妹,许久不见。”   面色平静,不喜不怒,便是崔慕礼待她的一贯态度。   “崔表哥安好。”谢渺敷衍地答了一句,便看回湖中。   这就完了?她不应该款款起身,婀娜地行个礼,然后娇柔地来一句:“表哥,真是巧,你也来赏鱼吗?”   绝对有诈。   周念南往前走几步,笑嘻嘻地说:“谢小姐,你还没跟我打招呼。”   谢渺只得回头看他一眼,看完之后心想,嗯,他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   她漫不经心又意有所指,“周三公子安好,崔表哥已在刑部任职年载,不知周三公子何处高就?”   京城里谁不知道定远侯家的三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仗着有个好出身,便不用劳神想前程。她问这话,可不就是赤裸裸的嘲讽?   周念南被戳中痛处,一时气愤又一时好笑。   “谢小姐竟是比家父还挂心我,周某不胜感激,若是寻得好差事,定第一时间差人告诉你。”   这是在暗指她多管闲事。   谢渺懒得与他争论,道:“嗯。”   周念南看她无精打采,以为她是故作姿态,便朝崔慕礼挤眉弄眼。   看到没?等着你嘘寒问暖呢。   崔慕礼出于礼貌问道:“听说谢表妹前些日子上清心庵摔了一跤,可有大碍?”   谢渺:“没有,很好。”   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上辈子婚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这般。   崔慕礼虽察觉她与以往不同,却不在意,笑道:“我和念南还有事,先走一步。”   “慢走不送。”   谢渺再次靠回栏杆,捻了把鱼食,手臂往外一伸——只听咔嚓一声,栏杆应声断裂!而全身都靠在栏杆上的谢渺猝不及防地翻进了湖里。   “噗通!”   “……”   “……”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崔慕礼和周念南急忙跑到湖边,见谢渺从水中伸出脑袋,吃力地攀着栏杆以防下沉。   一头青丝贴服地黏在脸上,头上还顶还几株水草,滑稽又狼狈。   得,碧叶入水成青蛙了。   “噗嗤……”周念南忍俊不禁。   崔慕礼的嘴角也翘了一些。   谢渺吐出不小心吃到的水,用力瞪着他们,“你们还要看多久?”   两人方才回过神,周念南正欲下水营救,被崔慕礼一把扯住。   周念南瞬时懂了:不能救,这可能是谢渺设得计。   谢渺抹去面上水渍,见两人还在你侬我侬地对视,不禁有些上气,“你们打算就这么一直站着?”   闻言,崔慕礼朝她深深作揖,“我这就去喊丫鬟,表妹稍等。”   周念南更是二话不说拉着他走了。   两人片刻就没了踪影,湖子里,谢渺的绿衣似浮萍散开。锦鲤们离得远远的,好奇地观望着她。   愣了会就明白过来的谢渺努力保持微笑,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别说主动缠上他们,就是求她嫁她也不嫁! 第2章   天犹未冷,湖水先一步凉了。   泡在湖里足有半刻钟的谢渺不出意料地着凉,当天夜里就起高热,足足昏睡了两日。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前世、梦今生,一张张认识的、不认识的脸,走马观花的在脑子里跑动。到最后实在梦不动了,她干脆念起佛经,念着念着,意识突然转醒。   睁眼时看到的是姑母谢氏的脸,贯来稳重的她眼眶含泪,颤抖着问:“阿渺,你可还好?”   谢渺动动干燥的嘴,“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谢氏的心像被人攥了一样的难受。她似乎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兄长与嫂嫂相继去世后,她险些哭死过去,是仍未知事的小谢渺扶住她,奶声奶气地道:姑母别哭,妆花掉就不好看了。   她那么小却那么懂事。   谢氏发过誓要照顾好谢渺,如今看来,做得实在不够。   她愧疚道:“阿渺,都是姑母不好。”   “姑母这话从何说起?”谢渺握住她的手笑说:“明明是姑母把我养得太好,尚清湖的栏杆都盛不住我了。明日起您就断了我院子里的荤食,好让我清减清减。”   谢氏淡淡道:“你不用揽到自己身上,此事是管家失职,我已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钱,再去领了十板子。”   管家失职可以罚,有些人她却罚不得。   一想到此谢氏就心里郁结。   谢渺见她神情便知晓她心里所想,朝她摇摇头道:“姑母,是我让崔表哥去叫人的,毕竟于理不合。”   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救了落水湿身的表妹,不用想都知道后续如何。   谢氏叹了口气,那样的后续正是她希望的。谢渺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侄女,她希望能替她谋划好将来。挑个好人家、嫁个好夫婿,崔慕礼就是现成的选择。   论家世,崔家世代为官,已经出过一位丞相、两位尚书。如今谢氏的丈夫崔士硕任吏部侍郎,崔家老爷是当朝太傅,深得天子敬重。   崔慕礼自幼聪慧过人,通文知理。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眼下虽官职不高,前途却一片光明。更何况他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乃京中众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   谢氏想得很美好,可惜崔慕礼对谢渺无意,更可惜的是崔慕礼不是她亲子,她没办法逼迫他娶谢渺,更甚至于他对落水的谢渺视而不见,她也不能指责半句。   谢渺很理解谢氏的心情,毕竟前世的自己和谢氏相当一条心,非崔慕礼不嫁。可再活一次的她洗心革面,莫说嫁给崔慕礼,就连见面都是能少则少。   她努力想扭转乾坤,“姑母,我仔细想了想,崔表哥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心无丘壑,恐怕跟不上他的脚步。我与他实在不合适,您就别再为此费心了。”   谢氏误以为她是一时伤心之语,了然道:“阿渺不要灰心,姑母会再想办法,你先安心养身体。”   说完叫揽霞送来两碗汤药,逼谢渺当场喝下。   谢渺皱眉喝完,仍不放弃,“姑母,我真的想开了,我对表哥无意……”   不管谢渺怎么解释,谢氏都当她是一时置气,直把谢渺气了个倒。   罢了罢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渺忽然问:“姑母,我病得有些糊涂,今日是几月几号?”   谢氏道:“你这一病就是五天,今日是九月初五。”   谢渺算算日子,九月初五,离崔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还有一个半月。   她看向谢氏平坦的腹部,一个半月后,这里将会孕育新生命,她就要多一个弟弟了。   她靠在谢氏怀里,担心地叮咛:“姑母,您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累到自己。”   谢氏失笑,抚着她的发道:“如今生病的是你,怎么反倒担心起我来?听姑母的话,好好养身体,该有的都会有。”   谢渺心道:这辈子她不再贪心,所求不过是姑母与即将到来的弟弟平安一生,至于其他的,她却是想也懒得想。   *   等到崔士硕下朝回房,谢氏主动替他宽衣解帽。   崔士硕年近四十,两鬓微白,气质儒雅,只是眉间结着霜,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谢氏替他泡了一杯茶,又站到身后替他揉按肩颈。崔士硕喝了口茶,好一会才眉头舒展,伸手覆住谢氏的葇荑。   “家里可都好?”他问。   谢氏顺着他的牵引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都好。”   崔士硕见妻子神情不再戚戚,笑道:“阿渺醒了?”   谢氏挑眉,“有人跟老爷报信了?”   “无。”崔士硕打趣道:“若不是阿渺醒了,你哪里有心情替我泡茶按肩。”   谢氏知道他是在指前几日回来时连她的人都见不着,脸微微一热,“老爷!”   崔士硕不再逗她,“阿渺怎么样了?”   “大夫说伤寒入肺,虽没有大碍,仍需好好休养。”谢氏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不久前才摔了一跤,这会又是落水着凉,阿渺是不是冲撞到了什么脏东西?”   崔士硕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叫关心则乱,既是伤寒,待会就叫人去库房取几只红参送过去。”   “嗯。”谢氏心思转了一圈,终于说出口:“老爷,岁末慕礼便满十八了。”   崔士硕拿着茶盖撇茶叶的动作一顿,惊讶又感叹地道:“从稚童到七尺男儿,竟过得这般快……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谢氏等了等,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话里便带了点气恼,“老爷就没别的想说了?”   崔士硕与她当了多年夫妻,岂能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他正色道:“你是指慕礼的婚事?”   既是问,也是肯定。   谢氏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慕礼到该定亲的年纪了,老爷可有相中的人家?若没有,我觉得阿渺与他年相当,性情温婉又知根知底,实为良配。”   一番话下来竟是没有给崔士硕选择的余地。   谢氏比崔士硕小了十余岁,大多数不痛不痒的事,他都会选择顺她的意,但涉及到崔慕礼的人生大事,崔士硕便不能再由她的性子胡来。   他道:“慕礼入仕时间尚短,正是需要磨练的时候,定亲的事情不急,待及冠后再提也不迟。”   崔士硕推辞得很合理,大齐男女成婚的时间较晚,男子及冠、女子十七八成婚的比比皆是。   谢氏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捏着手绢撇开了头。   崔士硕无奈一笑,起身走至她跟前,伸手揽她入怀,“我知道你心意,和安兄与嫂嫂早去,阿渺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想要照顾她无可厚非。但婚姻大事得两厢情愿才能长久……就像你我这般。”   崔士硕与发妻何氏便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两人虽诞下一子一女,感情上只得凑合。直到何氏因病去世,崔士硕守丧三年后,遇到了旧友之妹谢氏,才在近而立之年体会到情浓到深处是何滋味。   谢氏又如何不知。   她沉默半晌,将头靠在他怀里,虽是柔顺之姿,心里却想:我家阿渺乃天下顶好的女子,只要使些法子,慕礼总能慧眼识珠。到时候他要娶,还得过她这个继母兼姑母的关嘞!   ——竟是完全不把谢渺拒绝的话放在心上。   *   饭后,崔士硕与崔慕礼在书房谈话。二人聊了下朝堂政事,崔士硕忽然道:“今日上朝时,陛下言语间有心任命张贤宗为左丞相,我估计不日便会下旨。”   崔慕礼对此也有所耳闻,眉头微皱,“圣上这是……”   崔士硕道:“四皇子治洪防疫有方,上得圣宠下得民心,张贵妃一族自然水涨船高。”   圣上未立储君,几位皇子间明争暗斗、拉拢朝臣,无不希望得到圣上垂青,尤以四皇子风头最盛。然而崔家与四皇子母族张家素有间隙,若四皇子问鼎太子之位,对崔家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崔慕礼想到张家家主张贤宗,其人一贯谈笑风生、处事圆滑,唯有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他城府极深。   崔士硕道:“我只叮嘱你,日后处事要倍加小心。你祖父虽然是天子太傅,但年事已高,还需要你们一辈厚积薄发。”   崔慕礼点头道:“慕礼懂得。”   聊完正事,崔士硕提了一句嘴,“听你母亲说阿渺已经醒来,你若是得空,就去探望探望。”   崔慕礼恭敬应下,第二日便派小厮松枝去八珍斋买来糕点,前往谢渺住的海花苑探望。   通往海花苑的路两旁栽着株株矮菊,金灿殷红的竞相绽放。淡香撞上飘来的馥郁桂香,浓重的让人生腻。   松枝掩着鼻子腹诽:花随主人,这些菊花大红大紫地簇拥在一起,香气浓得发臭,就像表小姐谢渺,做事总是过犹不及,反倒让人心生反感。   他看了眼前面闲庭信步的公子,摸摸眼下淤青,心里愈发不满:要不是表小姐,他何苦排一夜的队只为买个糕点!原本上午周三公子约公子游湖,他能跟着去听听小曲赏赏湖景……唉,都怪这个表小姐!   崔慕礼倒十分泰然,崔士硕既然开了口,他必然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再者,那天谢渺落水着凉的事情,他确实有责任,于情于理,都当来看望一番。   一路走到海花苑门口,松枝见大门未关,里面隐有说话声,正欲提足中气大喊,见公子食指碰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松枝不明所以,仍乖乖照做。   院里的说话声渐渐清晰。   一名少女生气地嚷嚷:“二公子可真是铁石心肠!您都病了那么多天,竟然连声问候都没有。哼,奴婢真是错看了他,什么翩翩公子,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另一名少女呵斥:“你扯着嗓子胡说八道些什么!”顿了会又道:“要说也小点声音说。”   松枝听出那两人的声音,正是表小姐身边的揽霞拂绿。他挽着袖子打算冲进去找她们理论,又被崔慕礼扫了一眼。   好吧。松枝愤愤想道:待会再收拾这两个臭丫头。   崔慕礼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摆了个火炉,两名丫鬟坐旁边烤栗子,谢渺则躺在长椅上晒太阳。   日光正盛,暖洋洋地撒下来,铺了一地碎金。炉子升着淡淡烟雾,板栗的甜香四溢。   谢渺在脸上盖了条薄绢,丫鬟拨好栗子递给她,她抬手准确地接过,掀起绢子往嘴里一松,复又不声不响。   揽霞还在叨叨:“二公子以前有点风寒感冒身体不适,小姐可是立马送药炖汤,这会轮到小姐生病了就这样,哼,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拂绿见谢渺一声不吭,怕惹她不快,“揽霞,你少说几句。”   揽霞素来缺心眼儿,反倒去寻求谢渺的认同,“小姐,奴婢说得对不对?”   听了一早上崔慕礼坏话,耳朵几乎就要长茧的谢渺正要表示同意,突如其来的一阵痒袭上鼻头,未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阿嚏!”   薄绢被吹开,露出谢渺那张苍白孱弱的脸,“你说得太对了,崔慕礼就是个伪君——”   崔慕礼垂眸一笑,适时地敲门,“谢表妹,我来看望你了。” 第3章   崔慕礼的声音一响起,院子里顿时静悄悄的。   揽霞与拂绿僵住身子,只剩一对眼珠子尚能动,骨碌碌地四目对望。   说二公子坏话被逮到了,怎么办?怎么办!妄议主子可是要被拖去打板子的!   两人无措又惶恐,极有默契地转头看向自家小姐,眼里射出两道期盼的光。   小姐,我们是为了您才犯的错,您可不能不管!   继耳朵长茧之后,谢渺的脸又快被她们盯出两个洞来。她显得很镇定,一手撑在长椅上起身,拾起薄绢后才往门口望去,“多谢崔表哥关心。”   她声音还带着未病愈的沙哑,态度有礼而疏离,只感谢,却没有邀请他们进来的意思。   不待崔慕礼反应,松枝已经冲了上去,“表小姐,今日我们公子特意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望你。”   他挺着胸膛一脸倨傲,已经预料到表小姐听到这话之后的狂喜与殷勤,然而等了等,只听她吩咐丫鬟道:“还不快去拎东西。”   拂绿上前拎走食盒后退下,揽霞忽然福至心灵,“二公子先和小姐坐一会,奴婢去给你们泡茶。”   谢渺拦住她,刚想说话就听崔慕礼道:“好。”   话说到这份上,谢渺只得松手,客气道:“崔表哥请坐。”   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被说坏话的不在意,说人坏话的也脸不红心不跳。   院子里只摆了两张木凳子,崔慕礼随意挑了一张坐下。谢渺落回长椅,抬眼时见他正盯着自己。   因病了好几天,她的脸色并不好,没有上妆的脸莹白无瑕,透着股恹恹病气,唯有鼻尖红红,像极崔慕礼前几日在市集上见的幼猫。   谢氏这次说得并没有夸张,她的确病了,不像以往总有几分夸大的嫌疑。   崔慕礼问道:“可好些了?”   眼前问话的是十八岁的崔慕礼,谢渺想到的却是上一世的崔慕礼。不过渐渐地,两人的脸重合到一起,再分不出区别。   是了,无论哪一世的崔慕礼,她都不想再同他有牵扯。   谢渺回道:“不过是着了点凉,休息几天就好。”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涛汹涌,很快便趋于平静。从前容纳万般情绪的眼,现下只余波澜不惊。   谢渺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某种情况下发生转变,但不管怎么样,总归和他没干系。   崔慕礼完成了崔士硕交代的任务,简短问候过便起身告辞。谢渺连门都没有送,崔慕礼最后回看那一眼,见她正懒洋洋地躺回长椅。   等到揽霞和拂绿回来,院里早不见崔慕礼和松枝的踪迹。   揽霞端着托盘的手有点抖,“小、小、小姐,二公子是不是发、发火了?”   拂绿见谢渺面色如常,松了口气道:“二公子读圣贤书,有君子品,才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就好那就好。”揽霞将茶点摆上小几,夹了块绿豆糕放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快尝尝,这可是二公子特意去八珍斋给您买的糕点呢。”   八珍斋的糕点极为出名,每日限量两百份,卯时开卖,卖完即无,听说都要丑时去排队才能买到呢!   揽霞觉得自己方才大意了:二公子面冷心热,其实对小姐上心的很呢!   谢渺看也不看便道:“我不喜甜,你们分食吧。”   揽霞和拂绿自小伺候谢渺,自然知道她不喜欢甜食,但这可是二公子送来的,以往即便不喜欢,她也会如数吃下。   揽霞没心没肺,顾不上那么多便喜滋滋地吃起来。   拂绿暗暗皱眉,问道:“小姐怎么不留二公子多坐一会?”   谢渺道:“崔表哥有许多事情要忙。”   说罢将绢子往脸上一盖,又迷迷糊糊晒起太阳来。   崔慕礼去探望谢渺的消息很快传到谢氏的耳里,她顿觉好事不远,正欲和谢渺畅聊下美好未来,却听谢渺道:“姑母,我近日心神不宁,想去清心庵小住几天。”   这话又引起谢氏思虑,想起她半月内接连不顺,便爽快答应下来,“去罢,待身体养好些再回来。”   谢渺欲言又止。   其实她想说的不仅于此,她还想说:姑母,红尘世俗太扰人,我想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但谢氏应该会当她中邪,直接将她绑起来。   谢渺默默流泪:有个强势又能干的姑母怎么破?   她最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不过心里已想到迂回之策:不时就去清心庵小住几天,再半月,再几个月……如此循序渐进,姑母总会习惯。   就如她,前世也不是信佛之人,到最后也习惯在一室香火中静坐。   日积月累的,都会习惯。   *   临走之前,谢渺去拜见崔老夫人。除去大夫人李氏的儿媳冯氏与儿子回家探亲,几房夫人和小姐都在。   崔老夫人年近花甲,满头银丝,慈眉目善。她坐在铺着半旧深褐色软垫的红木椅上,三夫人吴氏正替她揉捏肩膀,大夫人李氏坐在一旁看绣品,几名小姐则围着祖母叽叽喳喳。   崔夕珺将刚秀好的帕子送到崔老夫人面前,“祖母,您看看我绣的双面牡丹,可比之前好些?”   崔夕蓉凑过去看,玩笑道:“夕珺姐姐不说,我当是一顶顶鸡冠叠在上面呢!”   崔夕宁唇角一弯,义正言辞道:“胡说,哪里像鸡冠,明明是——扑凌蛾子掉了翅膀,都落到夕珺的绣面上了!”   崔夕珺搂住崔老夫人的胳膊,假意生气道:“好啊你们几个,敢联合起来取笑我。祖母,您快帮我教训她们。”   崔老夫人听着几个孙女笑闹,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好了好了,不许取笑夕珺,难为她能绣出这般模样,你们当夸她,当夸她。”   最小的崔夕瑶一听,连忙将手里的芝麻糕递给崔夕珺,“夕珺姐姐,这是祖母特意给我留的糕点,你绣的好,我替祖母奖励你。”   崔夕珺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既是祖母留给你的,我才不要,你吃光了就是。”又噘着嘴撒娇,”祖母只对夕瑶好,都不给我们准备糕点。“   崔老夫人搂住她,“都有都有,待会留下来用饭,个个都有。”   谢氏进了门,见屋里甚是热闹,带笑道:“母亲既然留饭,可不能少了我那份。”又牵出身后的谢渺,道:“阿渺也来了,她病刚好就喊着要来给母亲请安呢。”   谢渺的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崔老夫人身上,微笑着福身,“祖母好,阿渺来给您请安。”   礼罢,又向屋内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   李氏与吴氏颇为和气,几位崔家小姐的笑容浅了些,尤其崔夕珺,眉眼立时蒙上一层冰霜。   崔老夫人慈爱地道:“好好好,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来祖母身边,我好好瞧瞧。”   谢渺乖乖上前,由她牵了手细细看,“多亏姑母悉心照料,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瘦了些。”又吩咐丫鬟道:“让厨房炖道参汤,中午给渺丫头补一补。”   丫鬟应是,崔夕珺的表情愈加不屑。   病都没好就来朝她的祖母撒娇,真是做作!   谢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换做前世,她会装作没事,学着崔家小姐一样向崔老夫人撒娇,也会得到她的疼爱与关怀。不过她如今是那个当了好几年谢家主母的谢渺,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疼爱,早已看开。   平心而论,崔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崔家不许纳妾,崔家三房都是由她所出。崔老夫人并没有仗着身份拿捏儿媳,反倒乐意将管家权放给儿媳。只是大儿媳李氏体弱多病,三儿媳又过于温和,管家权就落到了能干又机敏的谢氏身上。   崔老夫人看重谢氏,也怜谢渺幼年丧父丧母,对她自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为此,崔夕珺没少闹脾气,她总是看不透,隔着血缘关系的疼爱,怎么也比不上亲孙女的好。   崔夕珺对谢氏有心结,连带看不惯谢渺,这会持续很多很多年。   谢渺不在乎,她来是为了别的事情,“祖母,阿渺今天来还要跟您道声别。”   崔老夫人道:“哦?道别?你要去哪里?”   谢渺道:“我想去清心庵住几天。”   谢氏接道:“是我看阿渺近日总是不得劲,不如去庵里住几天,听听佛祖梵音,养养身子。”   “也好。”崔老夫人将戴了多年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推到谢渺手腕上,“你且去安心住几天,祖母等你回来。”   谢渺自是知道这串佛珠的价值,上辈子这串佛珠也被崔老夫人赠于她,没想到今生早了五年。   她没有客套,乖巧道谢,“多谢祖母。”   *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饭后,谢渺几个小辈先退了出来。   待到无人的地方,崔夕珺急不可耐地出言讥讽:“真是难为谢表姐了,身体有恙都坚持给祖母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祖母的亲孙女,我们才是半路认来的。”   她冷冷笑着,毫不遮掩话里的恶意。   崔夕宁作为几姐妹里面最年长也最稳重的一位,微微皱了眉,“夕珺。”   崔夕珺满不在乎地道:“姐姐原谅,祖母把戴了五六年的佛珠给了她,我心里妒忌才出此言。”   说罢不理众人,携了丫鬟离去。   崔夕宁对这个堂妹甚是无奈,朝谢渺歉然道:“夕珺快人快语,谢表妹不要同她计较。”   谢渺笑笑,“我不会放在心上。”   崔夕珺虽幼时丧母,但家庭和睦、父兄宠爱,养成任性、冲动的脾气并不意外。在崔家,众人疼她包容她,这是她的福气。   谢渺曾经很羡慕,如果可以,她也想成为崔夕珺这样的人。但同时她也知道,屡教不改的脾气总会为崔夕珺、乃至崔家带来灾害。即便她的好兄长崔慕礼总会替她扫平磨难,造成的伤害仍无法挽回。   这是崔夕珺的人生,她应当自己承受。   崔夕宁领着崔夕瑶、崔夕蓉在前面走,鹅黄色的裙摆如涟漪散开。   谢渺想到前世崔夕宁的结局,再想想自己与崔夕珺,不免心中怅然。   世人皆苦,谁又能渡? 第4章   谢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袅绕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凤凰山半腰处,藏于高林,沐初日之晖,供百年香火,钟磬声幽沉绵长。   庄严大殿中,谢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与诸多女弟子一起念佛诵经。待一轮经念罢,慧觉师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谢小姐小小年纪,难为有如此心性。”   谢渺半月前以修养之名住进庵中,原以为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烧烧香便了事,没成想她日日跟着庵中弟子修课,竟比出家之人还要虔诚。   慧觉师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见面时谢渺只一介娇稚少女,不知经历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内蜕变得这般沉稳?   谢渺自然不能说出事实,只道:“许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觉师太并不多问,道:“既是如此,谢小姐可每日来听我论经念佛,参悟其中奥秘。”   谢渺微笑点头,“我正有此意。”   慧觉师太起身,听得谢渺低声道:“师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山光隐去,烟霞流动,谢渺踩着步步余晖踏入院落中。   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着一颗柿子树,此刻枝头结红,远远望着似一盏盏红灯笼。   揽霞在树下摆了饭,清炒莴笋、白菜豆腐、凉拌藕片,还有一道莼菜汤。   几人不讲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饭。谢渺身体好转许多,胃口也恢复不少。倒是一贯能吃的揽霞如打焉的白菜,拿着筷子的手有气无力。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测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谢渺有那么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听几天梵音就体会到佛法奥妙,便听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为什么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长住庵里,因为没有肉的菜太不下饭了!”   谢渺:……是她想太多。   揽霞还在感叹:“真不知道那些尼姑们怎么呆得住。”   谢渺淡定地夹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这点口舌之欲。”   揽霞歪着脑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尽兴,那还有什么意思?”   拂绿伸出食指推她额头,“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个吃货!”   揽霞唉声叹气,“只可惜这会除了斋菜再无其他可……”   “吧嗒”一声,一颗柿子从树上掉落,恰好砸到揽霞的脑袋。揽霞捂着头往后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拂绿一贯老成,见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扶她一边道:“当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正是时候!”   谢渺抬头望向一树果实,微微弯了眼。   明日便打几颗柿子来吃吧。   *   说好明日摘柿子,揽霞等不及,夜里就梦上了。   梦里她还是九、十岁的模样,与小姐还有拂绿住在谢家老宅里。小姐因为姑母要出嫁,一边欣喜,一边又闷闷不乐。她想逗小姐开心,便瞄上了院子里那颗柿子树。   听说那是老爷与夫人成婚时亲手种下的,每秋天便会结出好多果子,红彤彤,光溜溜,馋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会叫她们摘了柿子围桌分食,但自从二夫人定下远嫁后,柿子树亦如小姐一般无精打采,再结不成几个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着小姐吃点甜,心里会好受些。哪怕柿子树上只挂着可怜的几点红也聊胜于无,不是吗?   她哼哧哼哧搬来梯子架在树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着剪子一剪一个。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揽霞动了动耳朵,蓦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梦,院子里真的有声音!   她扒开门缝往外看,只见黑乎乎的院子里,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树上活动。   何方小贼,竟然敢来偷她的柿子!   揽霞抄起门旁的扫帚,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门直奔树下,如侠客出剑一般抽出扫帚瞄准树上的黑影,怒气冲冲地道:“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偷柿子?”   树上的黑影没想到会被发现,吓得差点掉下来,勉强抱住树干才稳住身子。   夜正深,四处黑漆漆地,揽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并不影响发挥,“你给我下来,我要将你押送到官府去!我们家表少爷是刑部大官,我要让他给你治罪!将你发配到边疆种地……”   “揽霞,住嘴!”   拂绿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灯出来。昏黄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绿抬高手臂一看,见柿子树上趴着一抹矮小的身影,明显身量未足。   竟是个孩子。   揽霞此时也看得清楚,“小毛贼,你既然敢偷东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准备!你给我下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揽霞,树上的孩子一声不吭,似乎只要不做声,就能从这可怕的场景摘出身去。   揽霞失去耐心,“不下来?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树去,谢渺也走了出来。   她连忙告状:“小姐,奴婢睡得正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贼在偷柿子……奴婢这就上去抓她下来,明儿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贼,你们不要送我去牢里!”树上传来一道颤抖地、带着哭腔的细细童音。   谢渺皱了眉头,循声望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趴在树上,看不清脸和表情,但从声音来听,已经吓得不轻。   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巡夜尼姑问道:“谢小姐,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谢渺看了眼拂绿,拂绿立刻捂住揽霞正待开口的嘴。   “惊扰师太了,院里无事,是我的丫头睡觉梦魇,现下已经好了。”谢渺提高声音道。   待巡夜尼姑离开,谢渺提了灯走到树下。   她问:“你是何人?”   树上的孩子静了半晌,弱声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经人家,我不是小毛贼。”   谢渺道:“既不是贼,还待在树上做什么?”   孩子缩了缩身子,指向揽霞,声声控诉,“她说我是贼,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让大人罚我去边疆种地!”   被捂住嘴的揽霞:“水让泥透沃德识字(谁让你偷我的柿子)……”   谢渺道:“拂绿,将揽霞带进去。”   拂绿照做,院子里只剩下谢渺和树上的孩子。   谢渺朝她招招手,温和地道:“她走了,下来吧。”   孩子犹豫着,“你、你是她的小姐吗?”   谢渺道:“是,她听我的话,不会再来抓你。”   孩子问:“那你会送我去刑部大牢吗?”   谢渺哭笑不得,“这是清心庵里的柿子树,与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远些。”   谢渺站到墙角,见树上那人灵活地爬下来。她看着八九岁的模样,扎着双髻,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裙,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黑黢黢的眼在夜里分外明亮。她手上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柿子,见谢渺看过来立马藏到身后。   她表情警戒中带点忐忑,仍在为自己辩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谢渺道:“确实是,今晚上我们用饭时就掉下一颗,砸到了揽霞的脑袋。”   “揽霞是谁?”   “就是刚才喊着要抓你的那个。”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开心,“砸得好。”谁让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贼,还要扭送她去刑部!   “你的表哥真在刑部当差吗?”她好奇地问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姐。   谢渺摇摇头,“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他才不会管我的事。”   女童的表情这时才放松,“我就知道她在撒谎,刑部大人哪有那么多亲戚,还正好叫我赶上了。”   虽已确定面前的女娃没有危害,谢渺心中仍有疑虑。清心庵作为百年庵堂,戒律森严,夜间有专人巡护,眼前的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便直接问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有时会帮庵里的师太办事,对这里自然熟门熟路……”她指着谢渺身后道:“墙角有处狗洞,我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谢渺回头,见墙角处压着一块大石头,应当是正好掩住了洞口。   谢渺点点头,心道明日就叫揽霞去堵上。   一阵夜风袭来,女童打了个喷嚏,鼻子里窜出两条清涕。   谢渺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朝她慢慢走去,“我给你擦擦。”   女童想跑,可脚像长在地上了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竹编灯笼散着温暖的光,罩着她黛青色的衣裙,晃呀晃,晃到她身前。漂亮的小姐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鼻涕。   “夜里凉,你穿得太少,要生病的。”   谢渺下意识的关心,女童听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紧她的腰大喊:“娘,我好想你啊!”   十五岁的谢渺喜当娘!   *   半个时辰后,谢渺将女童的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   女童名叫孙巧姑,今年八岁,就住在山脚的吉山村,家里有个六十五岁的祖母,还有个秀才兄长。她的父亲是个烂赌酒鬼,日日打骂她的娘亲,直到有一天娘亲受不了,收拾了包袱一走了之,而父亲也在去年冬天的大雪夜里,因醉酒睡倒在田地里活活冻死。   兄长专心于学业,祖母又行动不便,家里只靠巧姑做活来养家。巧姑平日里帮人跑腿打杂干些农活,可即便如此也是入不敷出。于是她将主意打到清心庵的柿子树上,想摘了柿子做成柿饼拿去卖。   谁成想出师不利,刚摘几颗就被发现了。   巧姑哭得眼泪鼻涕凑在一起,揽霞也……毫不逊色。   方才还咋咋呼呼要将巧姑扭送去刑部的人,这会哭得不能自已,“巧姑妹妹,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你要摘柿子就去摘吧,横竖那么多,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拂绿一手捂住眼睛,不忍看她。这丫头真是……说不出的缺心眼儿。柿子树是清心庵的,轮得着她们指派给谁吗?不过拂绿也理解她的心情,不说谢渺,她和揽霞本身就出自贫苦家庭,自然能懂巧姑的苦处。   拂绿看向小姐,见她微微笑着,已是有主意的模样。   “巧姑,你方才说你会做柿子饼?”谢渺问。   巧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是的,姐姐,我祖母以前最会做柿饼,只是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动,便全部都教给我了。你别看我年纪小,做柿饼特别有天分,我祖母都夸我青比蓝更蓝。”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真厉害。”谢渺摸摸她的头,转向两个丫鬟,“你们可想吃柿饼?”   揽霞和拂绿眼睛一亮,齐刷刷点头,“想!”   谢渺又问巧姑,“巧姑,姐姐想雇你替我们做柿饼,酬劳就按三文钱一个来算,你可愿意?”   三文钱一个?那做一百个,岂不是有三百文?   巧姑蹦起来,高高举起手,喜笑颜开地道:“姐姐,我愿意!”   她叫着姐姐,让谢渺想起刚才的那一声“娘”。   巧姑的娘走了许多年,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她。谢渺刚才关怀的语气像极了她,巧姑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娘。   这是活了两世,谢渺听到的第一声娘。 第5章   天稍亮些,谢渺让拂绿送巧姑下山,揽霞自告奋勇想一同去,被谢渺留下了。   拂绿见自家小姐眼神带几分冷意,走之前特意叮嘱揽霞道:“乖乖听小姐训话,不许顶嘴。”   待拂绿和巧姑离开,揽霞回过头,见谢渺坐在床上,面色不虞,分明是要训话的模样。她不敢再嬉皮笑脸,乖乖站到跟前,恭敬喊道:“小姐。”   谢渺端坐,两手交握放在膝上,“你可知我要和你说什么?”   揽霞道:“晓得,小姐是要训奴婢方才对巧姑无礼。”   谢渺道:“哦?这会知道自己无礼了?”   虽有拂绿叮嘱在先,揽霞还是觉得委屈,嘟着嘴不服气地道:“奴婢是无礼,可是她做错在先。她半夜进院子里偷柿子,奴婢不拿着扫帚出来赶人,难不成还要泡茶抱椅招待她吗?”   谢渺心中叹气:揽霞活泼烂漫,对她忠心不二,只是性子鲁莽,口无遮拦。前世她并没未觉得不好,纵得揽霞不知轻重,竟然为了她的事情闹到崔慕礼面前。崔慕礼看似好脾气,实则极度重礼,平日不计较不代表他没脾气。那次无论她怎么求情都没用,揽霞被打了板子后卖出府,与她的主仆缘分自此到头。   想到往事,谢渺不禁犯起头疼,用手按了按额头。   “揽霞,跪下。”   “小姐!”   “跪下!”   揽霞鲜少见自家小姐发怒,双腿一软便跪下。   “将手伸出来。”   揽霞心知免不过一顿教训,只得将双手摊开,举到身前。   谢渺拿出一根戒尺,走到她身前,冷声慢语地道:“你自持有理,不觉得有错,此为一错。”   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揽霞紧抿住唇,眼神倔强。   她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夜遇贼人,你不知轻重跑入院中与他对峙,此为二错。”   又是“啪”的一声,揽霞双手微微颤抖。   “明知对方是儿童,你不依不饶出言恐吓,此为三错。”   揽霞眼中蓄泪,低头死死看着地板。   谢渺厉声质问:“你借用崔表哥官身名号,张口诳语冒行私事,你若替他、替崔府惹来大祸,那便是举家之祸!我问你,最后一错你可担得起?!”   揽霞闻言,一时手足发麻,跌坐在地上。   “小姐,奴婢、奴婢没想到……”她当时只想着吓唬吓唬贼人,根本没想到借用表少爷名号会有什么后果。   “你想不到不代表别人想不到。崔家在朝为官政敌众多,我们得了崔家的好,便更该谨言慎行。若是因为你的无心之言害得崔家蒙祸,就是赔上你我的性命也不足惜!”   揽霞早已冷汗涔涔,哭着道:“小姐,奴婢知错了,您打吧,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   谢渺既不出声安慰,也不继续教训,只静静地看着她。待揽霞哭得差不多,谢渺蹲下身,与她一般高对视。   “揽霞,你记住,祸从口出,有些话在我和拂绿面前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在外面胡言乱语、胡乱行事,懂吗?”   揽霞这时岂能不懂?她重重地点头,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揽霞谨记小姐教诲,以后一定不再胡乱说话!”   谢渺扶她起来,拿出帕子替她拭泪,“好好记在心里。”   揽霞道:“揽霞懂得!”   谢渺松了口气,道:“去洗把脸,折腾了一夜,再去休息会。”   揽霞走了两步,回头对她崇拜地道:“小姐,您能想到那么多,真是厉害极了!”   谢渺苦笑:哪是她聪明?不过是上辈子经历太多,得出的经验罢了。   *   柿子树是清心庵所有,摘柿子自然要跟他们打商量。谢渺与慧觉师太提起此事,慧觉师太一口答应。   崔府在京中久负盛名,每年都会向清心庵捐赠丰厚的香火钱,谢渺既是崔府的表小姐,莫说要摘柿子,就是连根将柿子树挖走也是不妨。   饶是如此,谢渺仍又坚持再捐了一份香火钱,慧觉师太推拒不过,只得笑着收下。   连着两日阴云连绵,到了第三日终于放晴。秋风万里,日盛云高,正是摘柿子的好时候。   揽霞向庵里借了梯子搭在树上,拂绿下山喊来巧姑,几人跃跃欲试,都想上树亲自摘果。   好吃的揽霞自然想拔头筹,将那两人往旁边一拨,“谁都不许跟我抢,我要先摘两个给小姐尝尝!”   拂绿和巧姑在下面扶着梯子,揽霞手腕挎着篮子,埋在枝桠间剪柿子。   巧姑仰着头,两颊晒得通红,兴奋地喊:“揽霞姐姐,你左手边有个特别大的,对,就是那个!”   “是这个吗?”   “不是,还要往左,就在你左手肘那里,对对对,就是这个!”   “你头顶上那个长得好,抬头看,摘下来!”   下面的人一声接一声指挥,上面的人摘得手忙脚乱。   不远处,棱窗半开,谢渺正在书案上抄写经书。她低头垂目,笔墨横姿,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跃于纸上。偶尔侧目望向窗外的热闹,笑一笑便又继续抄写。   须臾,巧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渺姐姐,你也来摘柿子吧,可好玩了。”   谢渺摇头道:“你们摘吧,我就不去了。”   巧姑拉着她的袖子晃悠,“今日天气好,最适合摘柿子做柿饼,你就跟我们一起嘛。”   谢渺经不住她的撒娇,放下笔与她一同出去。   拂绿替谢渺收整好衣裳,道:“小姐,您上去后不要东摇西晃,摘手边的果子就行。”   “嗯。”谢渺点头应下,小心翼翼地攀着梯子上去,有点紧张,更多的却是新奇。   她虽家中没落,却也是正经的小姐出身,不曾在田间肆意奔跑,更不曾挽袖爬树登高。不过重来一世,又何必拘泥于礼教?   终于爬到最高处,谢渺顿觉视野开阔。   她眺望远方,巍峨群林一览无余,潺潺涧水如银丝贯山,秋风卷着花木软香习面而来。   谢渺闭上眼,只觉得心都轻盈了几分。   下面三人又开始指挥了。   “小姐,您右手边有个大柿子!”   “渺姐姐,左手那个更大,摘左手那个!”   “小姐,您双手慢慢放开,站稳了再摘!”   不一会,篮子里便装满了柿子,谢渺提着有些累,脸上却笑得弯了眼。   揽霞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某个方向道:“小姐,您头顶有一个并蒂柿!”   谢渺仰起头,果然见到小小的枝头长着一颗沉甸甸的并蒂柿。她小心翼翼地牵过树枝,拿着剪子欲伸手,却听“咻”地一声细风袭来,正中那颗并蒂柿。   谢渺吓了一跳,眼见并蒂柿被打落,慌忙去接却已是晚了。   她眼睁睁见它砸到地上摔成一滩红泥,还来不及惋惜,便听院外传来一道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谢渺!”   谢渺偏头望去,围墙外,周念南双手负在身后,正从容戏谑地看着她。   *   周念南站这有一会了。   他今日陪母亲来清心庵还愿,上过香便出来四处逛逛,远远听到有女子笑闹声,循声而来,竟然见到了谢渺。   她穿着一条紫绡翠纹裙,头上系着蜀锦刺绣额带,乌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背后,风一吹便调皮地晃荡几下。   她心情正好,使着剪子兴致勃勃地剪柿子,宽大的袖子用攀膊束在肘处,露出两截无暇皓腕。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掩不住因愉悦而升起的酡红。日光描绘出她秀美的轮廓,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光晕。   她发现了一颗并蒂柿,满心欢喜地要去摘下。周念南抢先一步拣起石子打落并蒂柿,气定神闲地喊:“谢渺!”   她果然朝他看来,先是惊愕,继而是被扫兴后的气恼。   周念南笑了。   *   为什么会碰到周念南?   谢渺愤愤瞪他一眼,好好一个并蒂柿,就这样被他打坏了!   那人恬不知耻,不仅毫无歉意,反倒与她聊起天来,“你不在崔府待着,跑尼姑庵来做什么?”   她去哪里跟他有何干?   谢渺皮笑肉不笑地道:“来清心庵自然念经拜佛,修身养性。”   只可惜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见她一脸忍耐,周念南作弄之心更盛,“原来摘柿子可以修身养性,那我要向你推荐个好去处。东郊外的福祥果园栽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秋天果子长满枝头,你拉个车子进去随便摘,想摘多久就多久,摘完保准你神清气爽,再无烦恼。”   她又不是果农,摘那么多果子做什么?!   谢渺闭了闭眼,不想同他纠缠,“多谢周三公子好意。”   周念南道:“你既然谢,自然要有谢礼。”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手中的篮子,谢渺回过神来,本想往身后藏,忽又往前一送,“周三公子想吃柿子?”   周念南向她拱手作揖,笑道:“谢小姐自然慷慨大方,好才好施。”   捧她到如此高度,确实不给也不行。   “既然如此……”谢渺道:“周公子可要接好了。”   谢渺拿起柿子在手里颠了颠,趁其不备向他砸去。但见周念南身形甚为灵活,只一避、一捞,柿子便稳稳抓入手中。谢渺不信邪,又连扔了三个,却都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真是……气煞人也!   她扭头下了梯子,懒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围墙遮去她的身影,周念南却能猜到她此时的表情,定是眸中生火,又恼又气。   啧,露出原形的谢渺可比崔府那个矫揉造作的表小姐有意思多了。 第6章   且不说谢渺的心情如何,周念南却是神清气爽,捧着四个柿子回到素心院。   “母亲!”   定远侯夫人正在厅中喝茶,未见其人便闻其声,不免与丫鬟们抱怨:“都多大的人了,仍是这般没规矩,倒与乡间的莽夫无甚区别!”   秋芜掩嘴笑,“三公子还小,长大些就好了。”   “还小?左都御史家的二公子与他同岁,明年就当爹了,我家这个小混球,却是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带回来!”   周念南进屋,正好听到最后几个字,“母亲要姑娘的影子做什么?现在京里流行收集这个?”   定远侯夫人轻轻打了下他的手臂,“就你能说会道!”   她见周念南面有薄汗,连忙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去哪里玩了,闹得一身臭汗?”   周念南将柿子送到她面前,“母亲看,柿子!”   定远侯夫人啼笑皆非,几个柿子而已,哪就稀奇了?   “莫不成是你自己上树摘得?”   “不是。”周念南将柿子放到桌面,掀开袍角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接过虹岚递来的茶水,喝了口才道:“抢来的。”   抢来的?   定远侯夫人一怔,听得虹岚笑道:“既是三公子特意抢来的,味道定比旁的要好些。”   周念南道:“虹姨去洗来,正好四个,我们一人一个。”   虹岚洗净柿子,放在盘子里端上来。周念南拿了一个,亲自剥好皮递给定远侯夫人,“母亲来尝尝。”   定远侯夫人接过,小小咬了一口,软糯水甜的果肉稍稍一抿便化在嘴里。她用帕子沾沾嘴角,笑道:“嗯,甜。”   周念南挑眉一笑,谢渺在树上千挑万选摘得果子,必须甜。   秋芜剥好柿子递给周念南,“这会正是吃柿子的季节,夫人若是喜欢,奴婢回去后让庄子里送些来。”   “嗯,给各房都送些。”定远侯夫人点头,再尝了口柿子便放下。   秋芜拧了湿帕子替她擦拭手指,抬头见周念南已吃下小半个柿子,不由笑道:“奴婢记得三公子小时候最不喜欢吃柿子,如今倒是变了。”   周念南理所当然道:“费了心思抢来的,岂能浪费。”   这话的意思,难不成真是抢来的?   定远侯夫人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抢来的?”   “遇到个熟人,从她那里抢来的。”   什么样的“熟人”,连个柿子都要用抢的?   定远侯夫人还想再问,周念南已随意擦了手起身,道:“我有些事要下山一趟,晚上再回,母亲不用等我用晚膳。”   定远侯夫人正欲唠叨,便见他如一阵旋风,转瞬已跑出门外。   “哪里来的事,无非又是找人喝酒玩耍去了!”定远侯夫人愤愤道:“天天只晓得走狗斗蛩,何时才能找点正经事做做!”   比如替她找个正经乖巧的儿媳妇回来啊小混球!   *   损失了四个柿子外加一个并蒂柿的谢渺很郁闷。   好不容易离开崔府,在清心庵过了段舒心日子,没成想遇上周念南那家伙。在外人看来只是几个柿子的事情,无关紧要,不足挂齿——但谢渺知道,远远不止于此。   事实就是,不论重来几次,她与周念南都是对头,死对头!   谢渺郁闷地回到屋里,手虚握作拳,轻轻敲打心口:冷静,冷静,别跟他一般计较,反正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鸦羽似的浓睫倾覆,掩去她眸中涩然。   是的,没有多久了。   门外,拂绿洗净柿子,挑出最大最红的一个切好,装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来尝尝柿子。”   谢渺尝了一小口,听拂绿道:“巧了,竟在这里碰到周三公子,想来是陪家中女眷来上香祈福。”   能让周念南亲自陪着来清心庵的女眷,除了他的母亲定远侯夫人还能有谁?   想到定远侯夫人,谢渺的心便似缀了一斛东珠,沉甸甸得往下坠了又坠。   谢渺没见过她,却听过不少她的事迹,只因这定远侯夫人是整个京城女子都羡慕的对象。   定远侯夫人林杳出身荥阳林氏,与定远侯周斯辰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定远侯威猛俊朗,待到适婚年龄,二人结成连理,恩爱有佳。   定远侯夫人为定远侯诞下两子一女,除去幼子周念南顽劣,定远侯的长子长女都是人中龙凤。长女周念安钟灵毓秀,兰质蕙心,乃京中大家闺秀之翘楚,嫁于宣平王世子为妻;长子周念北承世子爵位,八岁便与父随军纵横沙场,十五岁已累赫赫战功,如今更是边关军营中的一员猛将,将凶恶的北狄蛮子阻隔于关外。   而定远侯敬爱夫人,多年来除她外身边再无莺莺燕燕,夫妻二人可谓是天作的一段良缘。   并且,定远侯夫人与当今皇后——定远侯之妹周斯幽乃闺中密友。按理说,如此得天宠爱的定远侯夫人,本该一生享荣华尊贵。谁能想到只短短两年后,定远侯与世子战死沙场却被查出通敌卖国之罪,而定远侯夫人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了侯府大门……   通敌卖国罪无可赦,定远侯府两百八十三口人无一生还,皇后周斯幽被打入冷宫,不久后便与九皇子一同郁郁而终。   定远侯府如被白蚁蛀袭,高楼琼宇轰然倾倒。世人再提及定远侯府,无一不是鄙夷咒骂,污言脏语,直到两年后,那人携铁血战功归来,用证据洗刷冤屈,还了定远侯府清白。   但那又如何?枉死在莫须有罪名中的定远侯、定远侯夫人、定远侯世子,以及上上下下两百八十三口人的性命……不能死而复生。   谢渺闭上眼,半晌后才平稳心绪,“拂绿,你去打听打听定远侯府的贵客宿在何处。”   打听定远侯府的事情?这不大好吧……   拂绿有些踌躇,见小姐神情凝重,便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院子里,揽霞乖乖跟着巧姑学习做柿饼。   “先挑一些半生不熟的柿子,用手捏一捏,要硬的,不要软的那种。”   “用水洗干净,再用刀子把皮削干净。”   “柿子蒂头不要摘,待会还要绑绳线!”   “去端盆热水来,咱们把柿子烫一遍。再用绳线绑住蒂头,往屋檐下挂上几天……”   屋子里,容貌昳丽的少女正奋笔疾书,她微低着头,精致的细眉蹙起,玉白纤细的手执紫毫毛笔,皓腕灵转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徐徐渲染。   谢渺依着记忆,努力将定远侯夫人即将遭遇的动乱还原。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皇后周斯幽有孕,承宣帝大喜,免赋税两年。定远侯夫人林杳感念圣恩,亲自于城郊南度寺布施,然有流民见其衣着华侈,出行奢繁,言行之间多有嫌避。流民愤慨不平,污言四起,混乱之下定远侯府侍卫打死流民,流民奋起反抗,定远侯夫人受伤,此事却引起言官弹劾,斥其钟鼓馔玉方引起事端……”   这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皇后有孕,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不料流民引发动乱,不仅伤到定远侯夫人,也损害了定远侯府的名声。   谢渺心中不屑,冷笑一声。   定远侯府的安富尊荣由祖祖辈辈的拼杀牺牲换来,定远侯夫人好心布施,反倒成为被指责的对象。再说那些流民,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将自己的愤怨转移到他人身上,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幸才好。这般说来,这世上最该被斥责的人是朝堂上坐得最高的那位,谁能比他更享珍馐美馔,山节藻棁?说白了,定远侯府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想有人居心叵测,借此大做文章,作为倾倒定远侯府的第一步而已。   其中原因并不难猜。   作为开国元勋,定远侯府声名鼎赫、满门忠烈,在军中威信直逼圣上。皇后与圣上少年夫妻,虽多年无子但感情甚笃,眼看到了立储之时,几名皇子正虎视眈眈,皇后却突然昭告有孕……   立储当立嫡,皇后是后宫之主,背后又有定远侯府撑腰,若诞下皇子,那便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储君。这样一来,其他几位皇子的汲汲营生便成了白费,他们背后的势力又岂能甘心?   定远侯府必须倒下,他们才有攀登皇位的机会。布施仅仅是一块敲门砖,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大的阴谋陷阱等待定远侯府。   谢渺自认无甚本事,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只蚍蜉,但当蚍蜉有通未来之势,是否也能试着献出微薄的一份力?   不为私情,不为己欲;为大义,为忠臣。   这般想着,谢渺的胸中似纳进广澜河川,有浪涛击打心口,滋生难言澎湃。   是了,重来一生,她的爱恨情仇算得了什么?过往云烟,挥挥手也便散了。而定远侯府不同,他们一家忠烈,为大齐的安定倾尽所有,不该落得那样惨烈的结局。   沉绵悠长的钟磬声响起,直直撞入谢渺心底。她好似得到了指引:重生以来她一直颇为浑噩,毕竟她已无所求,亦无所欲。如今缭绕在脑中的迷雾被拨开,她看清前路,也知晓自己当做何事。   前世,这时的她没有来清心庵,不曾遇到定远侯夫人。但眼下,她不仅来到清心庵,还知道定远侯府将要面临的灾难,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辜负佛祖让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谢渺的双手握成小拳拳:我佛慈悲,我又岂能拖它后腿?!   *   拂绿很快便打听到定远侯府的消息。   “原是定远侯夫人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听说足足带了二十名护卫,还有周三公子亲自陪同,就住在素心院。”   与谢渺住的这件小院落不同,素心院是招待重要香客的地方。   算算日子,离圣上宣布皇后有孕的消息不过两月,定远侯夫人应当是为此才来的清心庵。   谢渺心里既已有成算,便不管其他,只一心去做。   “拂绿,你去挑拣些好果子,待会与我一起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呆了。   小姐说什么?拎着柿子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慌张劝道:“小姐,这恐怕不妥。”   在她眼里,小姐自然是千好万好。但要与定远侯府打交道,莫说小姐,就是谢氏出面都少些身份。如今小姐要越过崔家和谢氏,贸然去拜访定远侯夫人,不用想也知道后果如何。若是此事传出去,小姐的名声定会受损!   她当谢渺是记恨周念南,宽慰道:“小姐,您若是气周三公子,大不了咱们私底下出出气,切不可闹到定远侯夫人面前。”   谢渺岂能不明白她的顾虑?只她心里想的与拂绿想的全然不是一回事,“我心里自有分寸,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拂绿还想劝,“小姐……”   谢渺摆手,“趁天色还早你快些去准备。”   唉,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拂绿暗自着急,见谢渺一脸油盐不进,却也无计可施。   *   午后郊园静,偷得半日闲。   定远侯夫人自午睡醒来,手捧着一盏红茶,坐在梳妆台前由秋芜替她梳头。   想到前日宫中送来的消息,定远侯夫人便喜不自胜。   等待多年,娘娘终于有了好消息,不枉她年年都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娘娘贵为一国之后,也避不开世俗女子的困扰:圣上后宫有佳丽三千,皇子成群却无一由她所出,光靠圣心宠爱又怎够?娘娘需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定远侯府也需要一个孩子,将侯府未来与他牢牢地绑在一起。   到底是得尝所愿。   定远侯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道:“替我戴上娘娘送的那只金钗。”   秋芜替她戴好金钗,虹岚进门来通报,“夫人,外面有人求见。”   定远侯夫人用手拢拢鬓发,对镜左右照看,“何人?”   “说是崔府二房谢夫人的侄女,名叫谢渺。”   “谢夫人的表侄?”   周念南与崔慕礼自小交好,定远侯夫人与已故的崔二夫人何氏认识多年,与如今的谢氏不过偶有交往,她的表侄……   定远侯夫人摇摇头,无甚印象,“她找我有何事?”   “说是今日碰见了三公子,得知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虹岚补充道:“这位谢小姐还特意提了一篮柿子。”   柿子?和小混球认识?莫非是被抢柿子那位?   定远侯夫人心觉有趣,起身笑道:“那便请她进来坐坐。” 第7章   拂绿提着一篮柿子,跟着谢渺到素心院拜访定远侯夫人。刚到院门外,便见两旁各站五名侍卫,身着统一黑底红边服,腰间佩刀,高大勇猛。   见有陌生人上前,其中头领立刻手握佩刀往前一拦,“来者何人?”   拂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饶是心性颇为稳重,腿肚子也阵阵发软。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渺,见她墨瞳淡静,行若无事,心里莫名安定几分。   拂绿撑起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东宁坊崔府二房家的表亲,我家表公子崔慕礼与侯府三公子交好,我家小姐听说定远侯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   护卫上上下下打量二人,“崔二公子的表亲?”   拂绿道:“正是,劳烦护卫大哥通传一声。”   护卫对芝兰玉树的崔二公子并不陌生,至于他的表妹……他想也不想便冷声拒绝:“侯夫人正在休憩,不便见客,请回吧。”   拂绿岂能听不出这是推脱之词,忙从袖笼中拿出一个荷包,悄悄塞往对方手中,“劳烦大哥,且去通禀一声,通禀一声就好。”   护卫用刀柄一挡,丝毫不留情面,“请回吧。”   拂绿尴尬不已,捏着荷包不知所措。谢渺见状轻声开口:“侯夫人既在休息,我们便在旁候着,等夫人醒了再请你通传一声。”   说罢领着拂绿走到一旁,与那十名侍卫一般,静默不语地立在门口。   秋风徐徐,吹得谢渺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旭阳从正头倾西,几只雀鸟载着轻霞归巢,翅膀扇出簌簌轻声。   拂绿又偷瞄谢渺几眼,不懂小姐为何突然拜访定远侯夫人,更不懂小姐被拒后为何还坚持等候?   谢渺早就料到没那么容易见到定远侯夫人,但她既决心去做一件事,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以她们二人的身份差别,能偶然凑到一处已是极难,若此次不争取见到定远侯夫人,她哪还有机会去使蚍蜉之力?   虹岚办完事回来,入眼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少女背挺得极直,白皙修颈,下颚微仰,神情从容自得,亭亭玉立在树下。   虹岚脚步一顿:这是哪家的小姐?   她往门口护卫一瞥,护卫忙道:“虹岚姑姑,这位自称是崔府二房的表亲,崔二公子的表妹,听闻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   只是崔二公子的表妹?虹岚讶异后了然:难怪护卫不予放行。   “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谢渺注意到虹岚,朝她遥遥一笑。   虹岚是定远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眼色非同一般。她见少女神态斐然,有礼端方,心生几许好感。   她行至少女面前,笑道:“奴婢虹岚,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谢渺回以一笑,“姑姑好,我是崔二夫人的侄女谢渺。今日偶遇周三公子,得知定远侯夫人在此,特意摘了些柿子给夫人尝尝。”   虹岚灵光一闪,将她与三公子早上的行径联系到一起,莫非……?   她道:“劳烦小姐在此稍等,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   两刻钟后,虹岚返回门口,领着谢渺与拂绿往里去。   “夫人正在前厅喫茶,谢小姐请随我来。”   素心院是个二进院子,谢渺与拂绿刚进前院,便见两旁又各站四名侍卫,站姿如松,威风凛凛。   拂绿不仅咋舌:定远侯府当真派头十足……她不敢再到处看,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地跟在谢渺身后。   虹岚在门口停下,向内轻喊:“夫人,谢小姐到了。”   屋内秋芜回道:“进来吧。”   谢渺由虹岚引进厅堂,见一美妇人坐在正中高椅,眼神矜淡地扫向她。   谢渺垂首,手指相扣腰侧,弯腿屈膝一福,知礼又懂分寸,“谢渺拜见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优雅而舒冷,“无须多礼,抬起头来看看。”   谢渺抬起头,与定远侯夫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少女正是如花年纪,肤如凝脂,粉面桃腮,瞳间似落星辰,流光溢溢。最妙的是那身气度,年岁虽小却落落大方,见到她仍神容有度。   定远侯夫人暗暗夸赞,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你与南儿相识?”   谢渺也在端详她。   美妇人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缎织彩百花上襦搭锦葵红马面裙,宝髻松挽金翠,雍容华贵,光艳夺人。   这便是周念南的母亲,定远侯夫人林杳——果真如传闻中般绝色无双。   她敛眸笑道:“崔二表哥与三公子相熟,我与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熟。”   不熟?   人性约莫就是矛盾,谢渺若急急表态与周念南相熟,定远侯夫人定难生好感。她坦荡荡地说与周念南不熟,反令人觉得有趣。   定远侯夫人道:“先坐下说话。”   这就表示还算看对眼,可以说几句话的意思。   秋芜奉茶,谢渺接过,浅浅啜了一口。   桌案上摆着一只紫铜瑞兽香炉,烟雾如蛇,细细袅袅,缭绕腾升。   定远侯夫人似乎忘记有外人在场,招来虹岚问了些话。虹岚附耳轻声汇报,半晌后,她抬抬手,慢条斯理道:“便这样办。”   秋芜端着切好的水果碟子上来,柰果、蒲桃、甘棠与石榴籽,精致地摆成四瓣花状,俏俏丽丽的颜色拼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都是新进的果子,味道正好,谢小姐尝尝。”秋芜笑道。   谢渺抿唇一笑,“早知道夫人有许多好果子,我便不带柿子来献丑了。”   定远侯夫人望向拂绿手中那篮澄红饱满的柿子,挑着眉问:“是你摘得?”   她做这个表情时与周念南真当像极,然周念南是俊美顽劣,她却含万般风情,直叫谢渺看得一愣。   定远侯夫人见她盯着自己发呆,抚着脸道:“我脸上长东西了?”   谢渺回过神,叹道:“我是在想,女娲娘娘好生偏心,将您捏得国色天香,对我们却是敷衍了之。”   定远侯夫人听她语气真挚,心底颇为受用。   谢渺接回方才的话题,“柿子是我与两个婢子一起摘的,听闻夫人在此,便送来给夫人尝尝。我想着虽不是稀罕东西,但在清心庵结的果子,总归染了些寺庙香火。”   定远侯夫人颔首,“说得有理。”   拂绿适时将篮子递给虹岚。虹岚侧过身,对定远侯夫人道:“夫人您瞧,这些柿子比昨天三公子拿回来的更漂亮。”   她将话头再次引到周念南身上,谢渺却无所动,笑言:“也有不好看的,都拿去做了柿饼,夫人若是喜欢,改天我再送来。”   绕着柿子聊了几句后,定远侯夫人寒暄道:“我与你姑母有段时日没见,她最近可好?”   谢渺眼中浮现融融暖意,“下个月是祖母的六十大寿,姑母正忙着筹备寿诞呢。”   “那可是件大喜事,到时我要登门去讨杯酒吃。”   “夫人若能来,祖母与姑母定然欢喜。”   “我家小混球平时多受你崔二表哥照拂,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我定不能错过。”   一句半嗔半喜的“小混球”,不知包含了多少宠溺。   周念南真幸运,有个疼爱他的母亲。   谢渺撇开那点子羡慕,从善如流地撒谎:“哪有,我姑父常常说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连门都不愿意出。”   话便自然而然地到了崔慕礼这里。   定远侯夫人道:“你表哥在刑部当差,想必事务繁忙。”   “是呢,表哥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我看他恨不得睡在衙署。”谢渺顿了顿,低声道:“夫人听说没,近段时间,京里不怎么太平?”   定远侯夫人道:“怎么?”   谢渺道:“我听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说是两个月前,京城郊外涌入流民,人数不可小觑。”   大齐这些年天灾四起,先有蝗虫过境,庄稼颗粒无收,再是黄河溃堤,洪水肆虐下瘟疫泛滥,桩桩灾祸加在一起,周边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家园被毁后,他们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向富庶地带迁移,有不少人便跋山涉水到了京城。   定远侯夫人对此早有耳闻,更在暗自盘算救助流民一事,便道:“他们失去庇护,颠沛流离至此,甚是孤苦可怜。”   谢渺拧着细眉,道:“我原也这样想,但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   定远侯夫人半掀眼皮,“哦?”   “崔表哥在刑部当差,往常处理卷宗,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极少有穷凶恶极之徒。但流民成群出现后,日日上报的卷宗猛翻了三四倍。有坑蒙拐骗的,有拦路抢劫的,更有直接入室行凶的……均是伤人劫财,吓人的很。”   定远侯夫人用指腹摩挲着裙面上的绣花,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有这等事?”   “嗯。”谢渺重重点头,说得认真,“想想也明白,流民吃尽苦头跑来京城,却见大家穿金戴银,生活富足,有心思不正者便起了歹心,想要铤而走险,不劳而获。”   “听说,听说还有掳拐女子的……”谢渺不住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道:“不怕您笑话,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少女失去淡定,轻颤的长睫泄露惧意,符合豆蔻年华的胆小多思。   定远侯夫人比她年长许多,想法更为宽容,“流民们本也有美好家园,因天灾陡然落难后,误入歧途亦是情有可原。”   谢渺持不同意见,“夫人,流民做坏事或许有因,但对被劫之人来说,何尝不是天降横祸?他们的钱财也是辛苦劳作所得,难道只因富裕,便该遭此劫难?”   定远侯夫人道:“你说得没错,然而为富仁者,总要推己及人,多担待一些。”   定远侯夫人出身勋贵,有颗乐善好施之心,她怜流民生活不易,比起苛责过失,更愿伸出援手,帮他们度过难关。   谢渺顿时憬然有悟,“夫人说的对,苍生有难,我等亦当同悲。”   天色渐暗,西风透门。   谢渺起身告辞,定远侯夫人派虹岚送客。   待人消失在门外,定远侯夫人略有乏意,靠在软垫上闭目小憩。   秋芜替她按捏肩膀,“夫人,您觉得她跟三公子有来往吗?”   谢渺借着三公子的名义来探望,却从头到尾都不提他,要么是心机深沉,要么是真无瓜葛,纯来礼貌拜访。   定远侯夫人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她如何?”   秋芜笑道:“气度尚可,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难怪虹岚要引她进来。”   定远侯夫人道:“唯独胆子小了些。”   闻言,秋芜神色踌躇,道:“夫人,关于布施一事,奴婢以为……” 第8章   拂绿紧跟谢渺身后,待离素心院远远、远远地,再无旁人时,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她。   她白着一张俏脸,结结巴巴地问:“小姐,您、您、您刚才编得假话,不怕被戳穿吗?”   什么“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我听到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苍天啊,大地啊!小姐何时与二公子那般熟稔了?这三年来,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二公子贯来客套疏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更不提谈论庶务!什么事务繁忙、流民闹事、夜里睡不安稳,小姐怎么张口就来?   “什么叫做假话?”谢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最多也就是半真半假。”   关于崔慕礼的当然全是假,关于流民的全是真。   前世此时,流民确实已开始闹事,却被京兆府封锁住了消息。京城的繁华安宁竟让区区流民破坏,要是传出话去,京兆尹的脸面何在?   然而纸包不住火,流民最终引发动乱冒伤定远侯夫人,一片哗然后,此事相关的所有官员都被革职,抓入刑部大牢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繁花簇拥下的溃烂仍是溃烂,除非刮骨疗毒,否则如何清除跗骨之疽?   谢渺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崔慕礼协办此案表现出色,得到了圣上称赞,从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随后十年间哪怕遭遇挫折,也抵不过他遇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晋升至大齐最年轻的右丞相。   说来好笑,众人都被崔慕礼的外表所蒙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有翡如玉。但用脑子想一想,他若真尔雅无害,又怎会拒入翰林院,在三省六部中,独独选了刑部入仕?   能在刑部有所建树之人,个个心性沉密,城府深阻,手上更是沾满鲜血……崔慕礼亦不例外。   罢了罢了,那些人,总会知晓他的厉害。   “小姐!”   见谢渺一副出神的模样,拂绿心急如焚。她怕定远侯夫人会识破小姐说的假话,怕崔二公子知道后会翻脸,怕小姐会受到他们二人的责怪。可事已至此,后悔着急有用吗?   拂绿逼迫自己快速冷静,寻找应对之策,“奴婢待会就下山去找二夫人。”二夫人自小疼爱小姐,即便小姐犯了错,二夫人也会站在小姐这边……顺便再帮忙劝劝小姐就更好了!   谢渺抿唇笑了笑,反手握住她,“拂绿,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气平松,眼神笃定,“相信我。”   狂跳的心脏逐渐被安抚,拂绿缓缓点下头。   *   巧姑人如其名,心灵手巧,一下午便领着揽霞做出许多柿饼。   谢渺与拂绿回来时,屋檐下已垂落根根红线,坠着颗颗柿子,如珠似帘,周遭都被映红几分。   素净的小院变得热闹而温暖。   巧姑举高手里的柿子,兴冲冲地炫耀:“渺姐姐,我今日做了足有五十个柿子,厉不厉害?”   谢渺收回视线,笑着轻抚她的头,“确实厉害,明日来吗?”   “当然来!”巧姑笑靥如花,“柿子树还挂着一半果实,声声呼唤我来采摘呢!”   待到饭点,巧姑赶着回去照顾祖母,急忙下了山。谢渺用过膳后,独自走进房间。   桌上燃着一盏篝灯,烛光茫茫,映出谢渺的脸,静谧中透着忐忑难安。   她不后悔去拜见定远侯夫人,哪怕不清楚后续会怎样发展。   定远侯夫人能否理解她莫名造访后的深意?能否躲过两月后的流民动乱?而她,能否用重生后的微薄力量,改写定远侯府惨烈的结局?   她不知,可她想,总不能眼睁睁看侯府凐灭,变成二百八十三座冰冷坚硬的牌位。   *   深更半夜,周念南醉气熏熏地回到素心院,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隔日正午,虹岚敲门请他去用午膳,周念南这才起来洗漱换衫,步履不稳地走向前厅。   秋芜递给他一碗醒酒汤,“三公子先醒醒酒。”   “我……嗝。”周念南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定远侯夫人用绢子掩鼻,嫌弃地推开他,怒其不争地道:“天天就会喝酒斗狗,你何时能学学崔家慕礼,不说考个文状元回来,只一个武进士都成!”   “母亲此言差矣。”周念南单手支颚,星眸半阖,浑身懒洋洋,“功名利禄皆是欲念的爪牙,我堂堂定远侯之子,无需……嗝,无需张牙舞爪。”   “这是什么邪门歪理。”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慕礼的祖父是天子太傅,父亲是吏部侍郎,出身一点不比你差,人却比你奋发许多!”   周念南连灌几口醒酒汤,脑子稍稍清明,“崔二胸有丘壑,虚怀若谷,自然比我优秀。”说着忽地神情一正,无比认真地建议:“要不然,改天我去找崔太傅与崔侍郎,让他们借崔二给您当几天儿子,给您过过瘾?”   这说的又是什么浑话!   定远侯夫人瞪圆美眸,一旁的虹岚与秋芜偏头偷笑。   “你个小混球,天天只晓得气我,等你父亲和兄长姐姐回来,我非叫他们教训你一顿不可。”定眼侯夫人甩开帕子,恨恨地道。   周念南眉梢一扬,愈发玩世不恭,“母不嫌子丑,我就知道母亲舍不得我。”连忙夹一筷豆腐丸子到她碗里,嬉皮笑脸地道:“母亲多用些饭菜,若是瘦了,父亲回来才真要收拾我。”   想起丈夫,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   饭后,秋芜送来水果,周念南定眼一看,又是柿子。   他随口问道:“庵里送来的柿子?”   “回公子,是昨日下午有客拜访带来的。”   秋芜将柿子切成小小一块,周念南尝了两口便停下,腻。   “昨日下午来客人了?哪家的?”   定远侯夫人用银箸捻起一块柿子,慢悠悠地道:“是慕礼的表妹,名叫谢渺。”   谢渺?   周念南动作一滞,眼中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饶有趣味,“谢渺来拜访您了?她知道您在这里?都和您聊了什么?”   一堆问题接连砸向定远侯夫人,她并不回答,问道:“你与她可熟?”   周念南摆摆手,向她凑过身,“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和我有什么熟不熟……您快说,她找您干嘛来了?”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雀跃看个分明,心道两人果然有些猫腻,“昨天的柿子是你从她手里抢来的?”   嗬,小气鬼,竟然跑来告状。   周念南往椅背一靠,摩挲着下巴道:“几个柿子而已。”脑筋却在飞速转动,打算好好取笑她一番。   这便是默认了。   定远侯夫人盯着他,不肯错过任何表情,“你与我说说,跟她可相熟?”   “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她与我……不是,她与崔二……”周念南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干脆道:“我们不熟,母亲别多想,充其量算个认识的路人。”   他自是不知,说这话时黑眸晶亮,如沾晨间初露,又若洒进月光清辉。   呵,少年人,还嫩的很。   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内心不屑地想道。   *   周念南按捺不住,连午歇都省了,脚步如风地冲向谢渺所在的小院。   小院里,主仆三人正跟着巧姑学做柿饼。揽霞积累了经验,比起昨日稍有进步,拂绿倒是一学就会,唯有谢渺,抄起经文来毫不含糊,做起柿饼却一塌糊涂。   巧姑摇头感叹:“渺姐姐,你这双手长得漂亮,没想到连个皮都削不好。”   ——岂止是削不好,柿子肉都被削掉一半,只剩个把把和核了!   谢渺早已过了脸皮薄的年纪,闻言淡定的很,“熟能生巧,我再做几个便能成了。”   揽霞瞅瞅那一堆明显“发育不良”的裸柿子,再看看自家小姐,耿直地道:“小姐,您再做下去,咱们的柿饼就不够分啦。”   总不能把这些“小豆丁”也以次充好送给崔府的各位主子,对吧对吧?   行。   谢渺悻悻然地放下柿子,“那我回去抄经书……”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周念南不客气的声音,“谢渺,开门!”   谢渺掸掸衣袖,假装没有听到。   巧姑好奇地转向门口,“渺姐姐,是谁来找你?”   还能是谁?定远侯府的那位混不吝呗!   拂绿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最是飞扬不羁,和小姐更是常年不对盘,便小声道:“小姐,您进去躲躲,奴婢就说您不在。”   话音刚落,屋外那人喊:“谢渺,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谢渺,你再装聋作哑,我直接踹进来了!”   “谢渺——”   “左青、左蓝,你们两个给我踹门——”   真是吵死了!   谢渺按着抽痛的额角,纤白的手指虚虚一拨,“去给他开门。”   揽霞急忙跑向门口,拿下木栓,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周三公子好。”   周念南看也不看揽霞,大步迈进院中,蝥红色的袍角一扬,眨眼便站到谢渺面前。   “你昨日去拜访我母亲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除去他们二人,院里还站着两名侍卫、两名丫鬟以及巧姑。侍卫与丫鬟们已见怪不怪,巧姑却对着突然闯进门的俊美青年惊艳发呆。   这、这、这位公子,怎能长得这般好看?锦衣玉冠,气质出众,通身都是贵人的派头!   莫非他就是渺姐姐在刑部当差的那位表哥?   巧姑恍然大悟地看向谢渺,却见她面有不耐,淡道:“去里面说话。” 第9章   周念南下意识便想拒绝:去里面说话,岂不是孤男寡女,惹人非议?   谢渺了然,带着三分挑衅地道:“我懂,周三公子怕我吃了你。”   怕?就她?   周念南哧笑一声,瞬时将什么男女大防抛在脑后,“快些进来,小爷时间宝贵,懒得浪费在这里。”   两名侍卫想跟进去,被他飞了一记眼刀,“院里站着,站远点。”   揽霞与拂绿也想跟上,谢渺朝她们摆摆手,“无碍。”   两人前后脚走进书房,周念南随处望了望,这是间极其简单的屋子,临窗摆着书案与椅子,墙边有张长凳,其余……根本没有其余。   书案上搁着砚台笔墨和经书,并铺着一副长卷,上头抄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只余小部分空白。   室内弥漫着一股书墨与竹立香混合的味道,霎是好闻。   周念南长眉舒展,再看谢渺一身素裙,青丝半挽,鬓间无任何装饰,如褪去繁绘的白瓷,又如冬日初落的絮雪,光洁玉净的让人眼前一亮。   竟……竟像个出家人。   周念南不经脑,脱口而出道:“谢渺,你又唱得哪一出?”   谢渺一脸莫名。   周念南绕着她踱起步来,“让我猜猜,你这是摈弃娇柔小姐的法子,改走出尘脱俗的路线了?可惜崔二不在,你白费一番功夫。”   谢渺早已习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出言嘲弄:“难为周三公子还惦记着女儿家家的装扮,想来平日在此钻研甚深。都说术业有专攻,周三公子虽无功名在身,如今看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大清早的,怎么她们个个都拿功名说事?这谢渺真是心眼极坏,每次尽逮着他的痛脚反复踩。   周念南的酒还未醒,脑袋晕乎乎地,干脆坐到了椅子上。目光划过案上的经文,抄得是《无量寿经》,最右侧上方写道:贺祖母六十寿诞。   簪花小楷工整秀美,足见花了不少心思——又是她讨好崔家人的手段之一。   燥意浮上心头,周念南将那碍眼的经文往外一推,语调倏冷,“以我的出身,用不着你替我操心前程。谢小姐该多为自己周谋周谋,将来的路要如何往上走。”   嚣张跋扈的回答,实在符合这位周三公子的一贯风格。   “哦不对。”周念南停顿了下,将笑不笑地道:“你倒是已经想好了怎么走,偏走不上去而已。”   某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渺自三年前住进崔府,便在谢氏的帮助下,铆足劲接近崔慕礼,想要成为崔府里的第二个“谢氏”。此间殚精竭虑,花招百出,都没能打动崔慕礼,不仅满腹心机扑空,更让崔府上下都看够了热闹。   周念南也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谢渺的。   他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渺恼羞成怒,然而少女眼中浮现鲜明讽意,不见羞愧,反倒衾影无惭地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有何不妥之处?”   周念南听得怔住,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谢渺所言不无道理。人生而在世,总不能一辈子当条咸鱼得过且过,有理想并为之奋斗,难道不好吗?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谢渺掩去真实脾性,凭空捏了个矫揉造作的外壳来忽悠崔慕礼,这不叫奋斗,这叫坑蒙拐骗!   而他,身为崔二的好友,坚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谢渺,你寻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谢家祖上不过是承袭三代的伯爵,到谢渺祖父那辈便被收回爵位。谢渺的父亲是一名地方知县,听说早早便死在任上……谢渺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嫁给崔二当正妻?   他这话说得相当顺嘴,刻薄且不留情面,饶是再来一世,谢渺不免也升起阵阵寒意。   只因她出身低微,不如定远侯府、崔府那般显赫,所以无论做了何事,都是徒劳无功。   在他们的世界里,出身决定一切,哪怕她再用心,得到的不过是他轻蔑的一句:谢渺,你哪来的自信能配得上崔慕礼?   谢渺紧抿着唇,胸口起伏不定。   “周三公子。”谢渺的声音有微不可察地轻颤,“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仰首,咄咄逼人,“你昨日拜访我母亲有何所图?”   所图?   谢渺回道:“若我说是仰慕定远侯夫人已久,你可相信?”   “不信。”他干脆利落地道:“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所图。”   他自是不知,她去是为定远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但即便知道又怎样?他对她的固化印象永远不会改变,永远。   既然说真话没人相信,那不如继续说假话。   她便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辞藻华丽而无诚意的恭维从她口中说出,周念南不耐烦地抬眸,字字如刀,“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算计,崔府不是你能踏进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你听,不管她本意如何,到他口里总是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她仿佛回到那一幕,浴血归来的男子褪去往年顽劣,肩膀宽厚,气势沉稳,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他们虽不是朋友,好歹也算少年相识,何况当时她已嫁给崔慕礼。她自认在定远侯府倾灭后对得起他,不料一番善举,换来的是他轻蔑一笑。   “谢渺,就凭你,配得上崔慕礼吗?”   “你做这些,不过是想要回报,又何须惺惺作态?”   声声质问如暴雨打蕉叶,无法熄灭谢渺心中怒火,反倒浇灌出一股冲动——她冲到周念南面前,高抬起手,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将周念南混沌的脑子扇回几分清醒。   “谢渺!”他猛地起身,擒住她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又打我?”   谢渺眼中似跃着一簇火焰,积蓄两世的怒意再无法隐藏,一字一顿道:“周念南,你活该。”   眼看她抬起另一只手,周念南当机立断地箍住她两只手腕,别到她的身后,再稍稍往前一用力——   少女馨软的身子被迫贴向他的胸膛,两人前所未有地靠近,清香浮动间,周念南有短暂恍神,却在对上她愤懑的眼神后消失殆尽。   她问:“周念南,你凭什么?”   凭什么揣测她,凭什么肆意羞辱她,又凭什么,两世都不肯给她好脸色?   凭什么?   周念南也在想,凭他是崔慕礼的好友,凭他知道谢渺的真面目,凭他……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里有水光盈动,愤怒、委屈,悲怆、苍凉……交织在一起,是他无法堪透的复杂情绪。   周念南如被炙火烫伤,倏然松手,逃似地后退几步,“谢渺,我开玩笑而已,你至于动手吗?”   所谓玩笑,皆是借着调侃说出的真心话。   谢渺努力按捺下情绪,不与他多做争论,将刚才的说辞重复一遍,“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听闻她在此处,特意前去拜访。”   “好好好,行行行,你爱去拜访就拜访,随你欢喜。”周念南别开脸,狼狈地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几乎落荒而逃。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周念南的那声呼叫,两名侍卫面色一凛,刚冲过去,却见周念南夺门而出,愤愤抛下一句:“还不走,留下来过年吗!”   来时如风,去时更如风。   错身间,拂绿注意到他脸上难以忽视的红掌印,心里一声咯噔,险些晕死过去。   这两位祖宗怎么又掐起来了!   拂绿、揽霞、巧姑三人跑进屋里,见谢渺站在窗前,一手搭着书案借力,脊背挺得笔直,眼眶隐隐泛红。   揽霞与拂绿均非头回见谢渺与周念南掐架,何况身份有别,即使好奇也要寻找恰当时机打探,不会贸贸然开口。   唯独巧姑不明所以,歪着脑袋问:“渺姐姐,你表哥欺负你了吗?”   谢渺的手指仍在发麻,闭了闭眼道:“他不是我表哥。”   她此时的声音如迟暮老人,低缓而干涸,像失去养分的藤蔓,生机随着春夏出走,破碎在秋冬肆冷的寒风中。   巧姑虽年幼,却也敏锐,察觉到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当下握紧拳头,拧身往外跑,“定是那家伙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巧姑!”揽霞眼疾手快地捉住她,“那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你不要胡来!”   定远侯府?三公子?   巧姑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村民,最厉害的不过在街上遇过骑马巡视的官差。陡然听到贵人竟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脑子便有些转不过来。   “渺、渺姐姐。”她呆了半晌,瞠目结舌地指着谢渺,“你,你居然敢打定远侯府的三公子?”   有何不敢?还不只一次呢。   揽霞与拂绿对望一眼,在心中默默吐槽。   *   话分两头。   周念南气势汹汹地奔出院,到了门外蓦然停下,往旁边走了几步。他站在昨日与谢渺对话的位置,依稀记得她攀梯摘柿,衫裙飘逸,发辫顽皮,那场景优美如画。   怎么就吵起来了?   他头疼得厉害,不耐地按按眉心:明明是来打探她昨日因何去拜访母亲,顺便取笑下她的小家子气,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又不是第一回 斗嘴,她干嘛大发雷霆?   似乎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他想抓,没有抓住。   左脸颊有些发热,他用舌头抵了抵,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这谢渺,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第10章   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七月。   夏日炎烈,柳荫遮岸清风徐,莲叶接天无穷碧。湖面如水镜波光粼粼,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东阳湖上游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船柱雕画,飞檐反宇,七色彩珠作帘,坊内莺歌燕舞若隐若现。   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饮酒作乐,坐在当中,被隐隐簇拥的那位俊美少年却满脸百无聊赖。   他懒散地斜坐,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今日没别的节目了?”   左侧的圆脸少年连忙道:“正在唱曲儿的姑娘是花月楼新出的行首,名叫关月照,张明畅原本想替她赎身,被我给截下来了……”   张明畅想要的人?   周念南勉强抬眸,见少女面若芙蓉,声如黄莺,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对上他后轻轻一颤,随即怯生生地垂下。   清纯娇羞,惹人怜爱。   右侧的长脸少年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既是张明畅看上的女人,念南,你赶紧收了她,开开荤。”   周念南嘲谑地勾唇,觉得好笑至极,“张明畅的脑袋天天吊在裤dang上,你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长脸少年脸色讪讪,摸着鼻子想:周念南乃皇后之侄,张明畅是张贵妃之侄,两人出身尊贵,均是京城里的顶级纨绔,然而张明堂是出名的骄奢好淫,沉湎酒色,反之,周念南虽也成日无所事事,玩得却都是走狗斗鸡之流,从不沾染香艳韵事。   面前唱曲、弹琴、载舞的少女们如琬似花、丰姿冶丽,其余人都尝过温香软玉的滋味,或多或少都心神动荡,再看周念南索然无味的模样,他们小小的脑袋浮现大大的猜测……   咦,周念南到底是不喜欢,还是根本不行?   周念南可没工夫管他们在想什么,笔挺的腿往案上一搁,朝他们勾勾手指,“六博走起?”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哀呼一声:六博!又是六博!佳人作陪,就不能玩点香艳——刺激——不堪入目——不可言说的么!   想要替周三公子打开人生新大门的计划泡汤,圆脸少年倒不见气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出个新花招,“咱们换个赌注玩?”   周念南扔了颗葡萄进嘴,饶有兴致地问:“换成什么赌注?”   “金银钱财都是俗物,赢来输去的,总归在哥几个兜里。”圆脸少年说得像那么回事情,“今日玩些刺激的,输的人得听从赢家指令,除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其余甭管是什么要求,输的人都得答应!”   “要是完不成?”   “完不成也简单,给咱们在座每个人五百两白银,赌银见者有份!”   在座共有八名少年,那便是一轮赌注三千五百两白银。   长脸少年登时磨拳擦脚,脑中转过千八百个损招,“我觉得行!”   要么让输家丢脸,要么让输家赔钱,有意思,够挑战!   他双手撑在案上,面朝周念南,眼中闪着跃跃欲试,“念南,敢不敢玩?”   真少年永不畏惧,周念南当然敢!   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博具摆好,以攻擂赛为制,少年们挽袖盘腿,投箸行棋,一时气氛火热,谁还有空理那美娇娥。   周念南最擅长此道,故为擂主,第一轮便将挑战者圆脸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他要求圆脸少年穿上行首装扮,为众人行歌献舞,来一首《春江花月夜》。   在众人的哄笑中,圆脸少年面着粗糙红妆,穿上低胸襦裙,戴着假发头套,肥肉四溢,四肢僵硬,梗着脖子,用正在变声的破锣嗓子献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众人笑得眼泪直流,拍烂大腿,大声叫好。 第二回 合,长脸少年请战,周念南胜其五子,要求对方脱光衣服跳下水,绕画舫游三圈,并大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长脸少年虽面有羞赧,但愿赌服输,赤条条跳入湖中,一边裸泳一边高喊:“我乃没脸没皮,举世无耻之徒!”   这下不止少年们,连坊内伎人都闷头憋笑。   几轮过去,周念南将少年们作弄个遍,最终也阴沟里翻船,成了被人作弄的那一个。   赢他的是长脸少年,他一脸友善地道:“我不欲为难你,只需你到城门口随意拦辆马车,问车内女子索要一样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肚兜。”   *   夕阳红于烧,晚霞似轻纱披帛,柔漫天际。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匆匆行驶,再过半个时辰,京城东门便要关闭。   不远处的凉亭中聚着一群华服少年,他们望着那辆寒酸马车,又齐刷刷看向亭外骑马的俊美少年。   “念南,这是第三辆路过的马车了,你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便当你认输……”   认输?怎么可能!   周念南扬鞭策马,铁蹄扬起阵阵轻尘。   他骑马的姿势极俊,不消片刻便与马车齐平,右耳细微一动,听得车内有丫鬟低语:“小姐,马上便进京城了,我们是住客栈,还是直接去找姑小姐?”   约莫是谁家穷亲戚上京投靠,正和他意。   周念南俊容浮现痞笑,向前疾驰几丈后一扯缰绳,冷不丁地横在了路中央。   车夫见状赶忙停车,边安抚受惊的马,边对来人道:“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进城。”   周念南微仰下颚,姿态傲岸,“车里是你家小姐?”   车夫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点头道:“正是。”   周念南道:“叫她出来,我要和她说两句话。”   车夫便老实巴交地回头,隔着车帘道:“小姐,有人找你。”   车内静默片刻,一名梳着双髻,丫鬟模样的少女探出头,见少年容貌气度非凡,猜测他来者不善,便警觉地问:“你是谁?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周念南道:“我是定远侯府家的三公子。”   京城人士听到他的名号当如雷贯耳,但车内几人从平江远道而来,对此一无所知。   丫鬟皱着眉道:“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定远侯府三公子,麻烦你让开。”   与这不懂眼色的丫鬟说不通。   周念南潇洒地翻身下马,行至车窗处,直截了当地掀起帘子,“哪个是小姐?”   “啊!”   车内人未料到他会如此无理,惊呼过后便对他怒目相视。周念南随便一扫,将目光定在正中间那名少女身上。   她比另外两名少女稚嫩一些,看着十一二岁,生得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穿着半旧的罗锦方领襦裙,颈间挂着银圈长命锁,细柔的手里攥卷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拧眉瞪目,眸露敌意,不显可怕,倒有种故作凶相的可爱。   就你了。   周念南无视她们的抵触,得寸进尺的将头探入,用一贯玩世不恭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喂,将你的肚兜给我一件。”   ????????   闻言,两名丫鬟惊得目瞪口呆,而少女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洁白的脸颊腾升起红晕,胸口燃起一把无名野火。   他说什么?!!!!!!   “我可是定远侯府的三公子,要你肚兜是赏你面子。”少年未觉不妥,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扔向她,盛气凌人地道:“放心,有报酬,喏,这是一百两银子,够你吃喝两年了。”   少女的脸色由胀红转为铁青,她一脚踩上银票使劲碾了碾,再猛地窜上前,一把扯住少年衣领,挥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十五岁的周念南与十二岁的谢渺初识,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输了整整三千五百两白银。   *   再见面时,他是崔二好友,她是崔家二公子远道而来、毫无血缘关系,娇柔纤弱,天真烂漫的便宜小表妹。   “表哥,我走了许久路,脚疼……”   “表哥,风有些大,我冷……”   “表哥,地上全是水,我的鞋湿了……”   周念南险些被气笑,究竟是他产生幻觉,还是她撞了邪?   于是三番两次地捉弄,逼她在无人处显现原型。然而回到崔二面前,她又小心翼翼维持娇弱小姐的做派。   啧啧啧,这丫头在两副面孔间切换自如。   周念南用脚后跟猜都能猜到她意图何在,崔二作为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从小便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围绕,什么太师孙女、宗人令嫡女、各种县主郡主……   这些都还好,起码从门户地位来讲,勉强配得上崔二。但这平江来的臭丫头算什么?只凭谢氏是崔二继母这一层关系,便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哼,她想得美。   这三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想要勾搭崔二,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崔二洁身自好,慧眼识珠,能透过谢渺虚假的外表看到她浅薄的本质,真不愧是他周念南的至交好友,看人也与他一般精准!   说起来,他们互不对头已有千余日,嘲讽对方的话抄录下来能绕定远侯府十圈,之前却从未见她反应如此激烈。   脸颊上的热意褪散,谢渺盈动泪光的眼眸却在脑中逐渐发烫。   她定是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行吧,下回就委婉点讽刺!   ——脑袋如榆木疙瘩,一把年纪仍不识情滋味的周三公子如是想道。   *   谢渺手捧经书,足足念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找回理智。   她和周念南相识于一场闹剧,虽有误会,实际并非深仇大恨。后来因着崔慕礼的关系,两人私底下有几年口舌之争,但平心而论她并不在意。   他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顺风顺水,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总归目中无人些,她理解。   他嘴巴坏,说得也不全是废话。她确实在崔慕礼面前装模作样,只为求得他的怜惜疼爱。家世没落,被旁人说闲话又如何?她既然想嫁给崔慕礼,便得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她一没抢、二没偷,不曾破坏崔慕礼的姻缘,也不曾陷害其他姑娘,这般光明磊落地追求,到底犯了大齐哪条例律?   她锲而不舍地努力,如愿嫁给崔慕礼,成为右相之妻,成为谢府里第二个主持中馈的谢氏。从平江出来一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当上姿态言行,无可挑剔的右相夫人,却在最后幡然醒悟,这一切竟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多,临死前,依旧孑然一身,空无一物。   既然努力也得不到回应,她想,再来一世,她不要重蹈覆辙。   *   一码归一码,谢渺厌烦周念南,与想帮定远侯府避祸是两回事。   周念南生性桀骜,却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身上流着定远侯府的血,刻着定远侯府的魂,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前世定远侯府被满门抄斩后,唯有周念南逃过一劫——她后来才知道,是崔慕礼暗地救了他。往日的矜骄公子几乎被巨变击垮,但他很快便孤蓬自振,独身潜入北狄,仅耗时两年,便与崔慕礼里应外合,将北狄联盟挑唆得分崩析离,溃不成军。并一举割下北狄首领的头颅,带着定远侯府灭门血案的证据回到大齐,替定远侯府洗刷去冤屈。   他没有承袭定远侯的爵位,而是被圣上另封为宣平侯,至此,定远侯府剩下的,只有那一座永久保留的荒废宅邸,还有谢渺为二百八十三口冤魂立下的冰冷牌位。   她不像崔慕礼,能将人偷龙转凤运出死牢。她也不如周念南,敢只身打入敌军,韬光养晦报血海深仇。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崔家被千万双眼睛盯住时,以谢渺的身份,在偏远寺庙为这群枉死之人立上牌位,焚香超度。   如今,她既有机会拯救二百八十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又岂会坐视不理?   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不想愧对佛祖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11章   定远侯夫人未在清心庵多待,五天后便打道回府。期间无论定远侯夫人或周念南,都没再找过谢渺。   谢渺对此并不意外,以她的身份,上次能得到定远侯夫人召见已是例外。   时光如水,慢悠悠地划过。   屋檐下挂得串串小灯笼在秋和日丽的光照中风干,每隔四天,巧姑便领着几人捏柿子,三次以后柿饼成型,待到半个月左右,柿子表面捂出一层白霜,柿饼便做好了。   谢渺尝了一个,果肉糯甜而有嚼劲,味道竟出乎预料的好。   几人将巧姑好好夸赞一番,又替巧姑结算工钱。一共是八十九枚柿饼,谢渺给她三百文铜钱,巧姑推脱不过,便开心地收下。   一眨眼便到分离的时刻。   巧姑年纪虽小,却因身世缘故,见惯了人情冷暖。与谢渺主仆三人的相遇便如梅雨季劈开云乌的光,将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照得暖洋洋。只可惜这束阳光,此刻要照回崔府了。   巧姑私底下向庵里的师太打探过,知晓崔府里的好几位老爷都是朝廷命官。渺姐姐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开后怕是再难见面。   想到此,她便闷闷不乐。   崔府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在不远处,巧姑再三思虑,捉住谢渺的袖口,仰着一对葡萄般的黑眸,可怜兮兮地问:“渺姐姐,以后我能去崔府找你吗?”   谢渺露出微笑,摸摸她的头,“自然可以,我若出府便去村里找你,或者你来崔府找王大通传,我便知道是你来寻我。”   王大正是谢渺从平江带来的那名车夫,如今在崔府当差。   见她神情不似敷衍,巧姑方才开心起来,伸出小拇指与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渺认真地做下约定。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对巧姑这个身世可怜又奋强不息的孩子十分疼惜。她想在能力之内尽量地帮助巧姑,然而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回去好好想想。   几人依依惜别,谢渺踏上马车返回崔府。   谢氏提前派人将海花苑收拾了一番,两个小丫头杵在院中等待表小姐归来。她们往常并不住在海花苑,每天干完活后便回后院等支配,这回是谢氏发话,明确表示将她们给了表小姐。   两个丫头年岁不大,心性不定,难免心生怨言:府里谁不清楚表小姐的地位?要不是靠着谢氏疼爱,旁人甚至懒得看她一眼。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心里不满,却不敢反抗主母,只板着俏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谢渺行礼。   “奴婢桂圆荔枝,听候小姐差遣。”   谢渺没将这两个丫头放在心上,休息一会便去拜见谢氏。   谢氏正与贴身丫鬟交代崔老夫人寿诞之事,见谢渺进门,便将堆在面前的账本一推,亲热地拉着她坐下。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看谢渺气色红润,目光澄澈后,方才松了口气。   “在庵里养了一个月,总算召回些神采。清心庵的香火旺盛,果然养人。”   谢渺闻言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道:“姑母,我喜欢清心庵。”非常喜欢,相当喜欢,喜欢的想要永远住在那里。   谢氏的眼皮莫名一跳,视线落在她空空的鬓发与素雅长裙上。   “这装扮不适合你。”她喊来嫣紫,嘴皮子动得飞快,“将库里新进的那只金花缠丝镶红宝石手镯、点翠珍珠耳环、和田玉莲花簪送到表小姐屋里。”   谢渺连连摇头,试图拒绝:“姑母我不需……”   “过几日叫莒裳阁的人送些衣料首饰上门,给小姐们裁选新袄子,对了,颜色要鲜亮些的。”   “姑母,我真的……”   “好了,不许说话。”谢氏拍拍她的手,嗔怪道:“女儿家家的,就该光鲜亮丽,穿这么素净做什么?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呃。   谢渺被说中心里话,颇为心虚地垂下眼,过了会试探地开口:“姑母,若是我想出家做姑子……”   谢氏面带微笑,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阴森,“那我就打断你的腿。”   “……”   谢渺肩膀一抖,吞了吞口水。   如今她还是惹不起,惹不起。   *   一月未见,姑侄俩有许多话要说。谢氏留谢渺一起用午膳,因心情好,比平常多用了半碗米饭。饭后谢氏就着浓茶,又吃了些许蜜饯。   谢渺学着她,捻了颗杏脯入嘴,一股酸味直冲天庭,忍了忍才没有吐出来。   谢氏笑问:“我近日总想吃些酸的,买了许多蜜饯,你待会带些回去。”   “好,谢过姑母。”她一贯不擅长拒绝姑母的好意,点点头,一双明眸直勾勾地望着谢氏。   谢氏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鹅蛋脸,尖下巴,五官并不柔美,凑在一起秀丽之余,又透着几分精明。   见她食欲增长,精神奕奕,谢渺心中已经有数。   与前世一样,谢氏应当是有孕了。   谢氏嫁入崔府多年,起初是顾虑崔慕礼与崔夕珺的心情,便与崔士硕商量好暂时不要孩子。等几年过去,谢氏在府内站稳脚跟,想要孩子时却迟迟未有动静。谢氏面上装作无所谓,心里不无失落。   旁人不知,谢渺却知道,谢氏会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崔老夫人六十寿诞这日,谢氏被诊出有孕,一时双喜临门,崔老夫人与崔士硕别提有多开心。   谢渺也开心,姑母幼年丧母,少年失兄,嫁进崔府后虽有丈夫宠爱,却也是多年步步为营。一双继子继女对她虽恭敬,然而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眼下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上天赐予的圆满。   哪怕弟弟出生后会分走姑母的关照,谢渺也毫不在意。有弟弟陪着姑母,她才能安心的当姑子,不是吗?   “阿渺?”谢氏见谢渺忽然静默,连忙探探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有。”谢渺拉住她的手,歪头靠在她肩膀上,“姑母,阿渺长大了。”   谢氏揶揄:“自然,阿渺长大,到能出嫁的年纪了。”   谢渺装没听到,道:“姑母,府里事务繁多,您无需样样亲力亲为,琐事交给管事与嫣紫他们去办就好。”   “你个小丫头,也会替姑母操心了?”   “您就依我,成吗?”   “好好好,依你。”   “若是累了就休息,平日里少吃生冷的东西,多吃些热乎的。也莫要贪凉,眼见入冬,您要多穿几件……”   谢氏听着侄女絮絮叨叨,仿佛回到当年兄嫂还在的时候。   嫂嫂也是这样叮嘱关心她的。   谢氏鼻尖一酸,用帕子压压眼角,伤怀又欣慰地道:“我的阿渺长大了。”   临走时,谢渺将包好的柿饼递于谢氏,“姑母,这是我亲手做的柿饼,虽有些不好看,味道却是好的。”   她没有将巧姑与拂绿做的那些漂亮柿饼带来,而是将自己做的那几个奇形怪状,不甚漂亮的柿饼带给谢氏。   谢氏打开油纸包,惊喜地道:“你亲手做的?”   “嗯,柿饼凉性不宜多吃,您与姑父分食,切不能贪嘴。”   “好,其他屋里可送了?”   “都送了。”   “慕礼那里?”   谢渺的喉头凝了凝,若无其事地道:“也送了。”   才怪。   柿饼不够分,她便理所当然缺了崔慕礼那份,反正他不稀罕,她也不乐意送。   *   第二日一大早,谢氏领谢渺去给崔老夫人请安。   离六十寿诞仅有半月,崔老夫人心情甚好。崔三老爷外放崟城两年,月前终于被调回京城。此回寿诞,她的三个儿子全都在身边,儿媳孝顺,孙子争气,孙女们又个个乖巧。   她一生所求不过是儿孙满堂,家族和睦。   如此对着谢渺更为和颜悦色,与她闲聊许多琐事,若是崔夕珺在,免不了又要生一场气。   今日同来请安的只有李氏与崔夕宁,崔夕珺与好友苏盼雁约了去骑马,三房因崔士仁的回归,一家子热热闹闹出游去了。   谢氏刚好有事要与李氏商量,二人很快便结伴离开。崔夕宁与谢渺便陪着崔老夫人说话,欢声细语,和谐安乐。   崔老夫人午饭后习惯小憩,谢渺与崔夕宁一同出了院门。   崔老夫人的住所幽静,离前院有段路程。两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走着,都面带浅笑,没有过分交谈。   崔夕宁是崔家小姐中最为端庄的一个,言行举止样样出挑,叫人找不出丁点毛病。对于谢渺,她不像崔夕珺那样处处针对,也没有深入交好的意思。   以往的谢渺会找些恰当的时机向她示好,她处理得及有分寸,不会让谢渺觉得尴尬,亦不会叫崔夕珺感到生气。   如今……   崔夕宁看了谢渺一眼,心道:在清心庵摔了一跤回来,性子好似真变了。那些见缝插针,若有似无的讨好消失不见,剩下的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崔夕宁惊讶谢渺的改变,谢渺也在唏嘘她的“貌是心非”。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标致的闺阁千金,竟会为个穷酸秀才,敢与父权和命运作斗争?哪怕结局不尽人意,谢渺在惋惜之余,仍深深地感到敬佩。   谢渺此生想的是不再重蹈覆辙,那崔夕宁呢?她是否还会如上一世那样无畏,为了嫁给心爱的男子,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二人各怀心思,踏入临水长廊。   长廊曲折,如游龙蜿蜒,在崔府画下浅浅一笔。出了长廊便是尚清湖,湖中立亭,周遭栽树,金桂还未全谢,零星地点缀在树枝上,香气几不可闻。   不知哪个角落飘来阵阵窃窃私语。   “听说表小姐昨日回府,给各房都送了柿饼,到处宣扬是自己亲手做的。”   “笑死人,不是亲手,难不成是亲脚做的?”   “哈哈哈哈,这种穷酸东西也只有她送得出手,真是不怕丢二夫人的脸。”   “二夫人那么疼她,她就是送块石头也要说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火石。”   “哼,也就是看在二夫人的面子上,不然还有谁能收她那点破烂玩意儿。”   “就是,若是我,转身就扔进臭水沟,几个柿饼,寒碜谁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让崔夕宁一行人听得清楚。   崔夕宁脸色一沉,睨向贴身丫鬟素珍。素珍会意,忙不迭往前走几步,疾言厉色地呵斥:“哪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偷懒,给我滚出来!”   树丛里静了片刻,三名丫鬟缩着脑袋,推推搡搡地出来。见到崔夕宁和谢渺后,脸色瞬时涨成猪肝般的颜色。   三人慌张下跪,不知是蠢还是笨,连声道:“二小姐恕罪,奴婢们是锦绣园里的绣工,干完了手头的活,便到此处小歇!”   崔夕宁眼也不眨,冷静地道:“妄议主子仍不知错,素珍,给我上去掌嘴。”   三人身躯发抖,磕头求饶:“二小姐饶命,奴婢下回不敢了,求二小姐饶过奴婢!”   崔夕宁不说话,素珍便狠狠给了她们每人两巴掌。   三人掩面痛哭,好不可怜。   崔夕宁又问:“你们方才说何人闲话,当如何做?”   三人方才回神,转向谢渺连番道歉求饶。   站在谢渺身后的拂绿有一瞬间的愤怒,很快又变得麻木。三年来,小姐不管做什么都会惹人讥讽,她们习惯了。   哭声震得谢渺脑壳疼,她叹口气,对崔夕宁道:“就这样吧。”   崔夕宁朝她微微颔首,对那三名丫鬟又冷下脸,“还不滚去白管家那里领罚!”   几人捂着脸颊,哭哭啼啼地跑开。   空气一时安静,崔夕宁顿了两息,略带歉意地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那几名丫鬟既是崔府下人,言行失礼,冒犯了谢渺,便是给她崔夕宁丢脸。   谢渺面色不变,笑道:“几句闲话而已,我不在意。”   她态度大方,倒叫崔夕宁愈加难为情。然她不是多说的性格,往前又走一段路,忽然开口:“你送的柿饼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有两人恰好走近,前面那人闻言接道:“的确,我也觉得那柿饼味道甚好。”   谢渺轻抬长睫,只见崔士硕迎面而来,身侧跟着名穹蓝长袍,俊眉修目,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正是崔慕礼。 第12章   树影婆娑,风掠琼枝,斑驳陆离的光落在崔慕礼肩上,衬得他长身玉立,清隽贵气。   饶是崔夕宁都禁不住恍了恍神。   她这位堂哥真是过分出众了些,不说谢渺,全京城又有几人能抵抗得住?这般想着便看向谢渺,却见她注意力都在崔士硕身上,恭敬笑道:“姑父喜欢就好,只是柿子性凉,姑父记得看住姑母,别让她多吃。”   崔士硕很是受用谢渺对谢氏的关心,“嗯,有空多去你姑母屋里坐坐。”   崔夕宁向二人打过招呼,谢渺跟着喊过一声“崔表哥”,崔慕礼略一颔首,回道:“表妹。”   崔士硕和崔慕礼还有事,简单寒暄两句便离开。   二人行至书房,下人奉上茶点后带门离开。   崔士硕饮了口热茶,眉间隐有厌色,道:“前有四皇子协理国政,后有张贤宗升为一国左相,想必圣上心中已有成算……届时张贤宗的升迁宴,我和你祖父会找借口推脱,由你代为参加。”   虽早有猜测,但当承宣帝真下旨封张贤宗为左相,崔士硕仍觉得万般滋味难言语。从此刻起,朝堂形势已朝他最不愿的方向奔去,张家无论在前朝或后宫都极为风光,反之,与张家有间隙的各位则危机四伏。   张家素来喜欢结党营私,崔家却是坚定的中立党,从不与各方势力有过多牵扯。两家早年便有旧怨,一贯面和心不和。此番张贤宗高升,即便崔士硕看不上他假仁假义的做派,却也不能落他的面子。   崔太傅年事已高,如今不怎么管事。崔士硕不耐烦与张贤宗虚与委蛇,干脆将此事交给崔慕礼。   崔士硕深知自己的能力,吏部侍郎恐已登顶。大房和三房能力欠佳,幸亏二房出了个崔慕礼,不论哪方面都极为出挑,比他更适合在朝堂谋势弄权。   崔家未来全寄在崔慕礼的身上。   他希冀而沉重的眼神落在崔慕礼身上,崔慕礼负弩前驱,仍从容不迫。   “父亲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崔慕礼天生聪颖,自小得祖父亲自教导,城府见识自然非同一般。   张家此番既是鸿门宴,亦是投名状,只看鱼儿是否上钩,而钓鱼之人又想如何收网。   若是可以,崔士硕真想不问世事,一心当好吏部侍郎。然朝堂局势多变,只怕他不动,也有人逼着他去动。   他没忍住,叹了口气,“便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崔慕礼知道他所忧为何,按圣上表露出的意思,张家或要一飞冲天。   “父亲,世事难料,瞬息万变,变无可循。”他微微笑着,眼神淡而稳,“您且安心等着。”   鹿死谁手,恐怕言之尚早。   *   小谈过后,崔慕礼去拜见崔老夫人。崔老夫人自幼最疼他,他忙于公务疏于来此,她善解人意,从不计较。   她笑眯眯地拉着孙儿的手,左看右看,总觉得他过于清瘦,便吩咐厨房送来满满一桌点心。   “礼儿,这都是你自小喜欢的糕点,快些吃。”   藕粉糕、枣泥糕、珍珠圆子、荷花酥、燕窝珍珠露……面点精致,色香味俱全。   崔慕礼用了块藕粉糕,又饮了一小盅燕窝珍珠露,抬头看崔老夫人,正小口小口吃着柿饼。   崔慕礼待足半个时辰便返回明岚苑,正坐下翻看卷宗,外面响起崔夕珺的声音。   崔夕珺声如其神,此时高亢又欢悦,便是心情极好。   “二哥,我有话要与你说!”   门口守着的是沉杨,听到崔慕礼应允后方才打开门,“三小姐请进。”   她兴冲冲地跑进来,瞳孔黑而亮,手里握着条牛皮软鞭,“京丹马场进了批汗血宝马,骁腾健壮,毛光水滑,我看着当真喜欢!”   崔慕礼扫她一眼,目光落回卷宗,“既喜欢,买就是了。”   崔夕珺伸出食指,撒娇道:“一匹马要千两白银,爹爹肯定不同意我买,二哥,你支援我点呗……”   她二哥俸禄不高,手里却有母亲留下的许多商铺庄子与田地,每月光收租就有万两白银,千两白银对他来说只是太仓稊米。   对于这个妹妹,崔慕礼一向大方,“缺多少?”   “补我八百两就行!”崔夕珺喜滋滋地道。   敢情是买醋缺蟹,要他做送蟹人。   崔慕礼道:“待会去账上支钱。”   崔夕珺清了清嗓,“还有件事也要你帮忙。”   “说。”   “这批汗血宝马早就被神风营定下了,你去找人说一说,留两匹矮小的母马给我们可好?”崔夕珺补充道:“盼雁也要一匹。”   神风营是三大京营之一,隶属大都督府,以神勇善战出名。主将是都督同知邵波,与崔家来往不多,但崔夕珺知道,她哥哥自有法子办妥此事。   果然见崔慕礼眼皮也不抬地道:“嗯。”   人靠谱话不多,说的就是她家哥哥!   崔夕珺心情美得无边无际,赞美之词源源不断,“哥哥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情,哥哥都能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解决!”   崔慕礼眼里浮现那么丁点笑意,“夕珺,我还有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了。   得尝所愿的崔夕珺一蹦一跳地走人,没几步又转回身,凶巴巴地说:“哥哥,不许你吃谢渺送的那些柿饼,我的已经扔掉了,你的也要扔!”   崔慕礼:“……”   *   谢渺离开的这段时间,崔夕珺可谓安心乐意,受凉都觉得是熏风解愠。   谢氏嫁入崔府时,崔夕珺八岁,早已知事。何氏常年缠绵病榻,崔士硕待她不温不火,到最后何氏去世,也不见崔士硕有多伤心欲绝。   四年过后,崔士硕坚持要娶谢氏进门,崔夕珺起初并没有过分抵触,毕竟父亲正值壮年,总会娶新人进门。   直到谢氏进门,崔夕珺亲眼见到二人情深意笃,追忆往昔父母的貌合神离,便如野猫炸毛,对谢氏再无法和颜悦色。   父亲为何对母亲恭敬冷淡,却对谢氏温言细语?明明母亲才是发妻,还替他生下一子一女!若是母亲没有去世,父亲遇到谢氏后,是否会不顾家规,硬要纳谢氏作小?这对母亲何其不公!   女儿家的心思百转千回,将莫须有的事情假设万千遍,便如成真一般,将谢氏当做破坏父母感情的元凶,咬牙恨上了。   亏得谢氏言行有德,对一双继子继女尽心尽力,勉强换回几分尊重。可三年前谢渺来京城投奔谢氏,崔夕珺见谢氏对谢渺多加疼爱,不知怎么,心里又别扭上了。   血脉相连有亲疏,谢氏有了侄女,哪里会管继女死活?尤其当她发现谢氏想撮合谢渺与崔慕礼,那当真是六月里反穿皮袄——里外都生火!   自此,崔夕珺扛起反谢大旗——当然,谢氏是长辈,她不能太过火。主要还是联合族中小辈抵抗谢渺,要她断了攀附崔慕礼的心。   然而谢渺脸皮奇厚,任她万般嘲讽都不翻脸,似是打定主意要赖上崔慕礼。   崔夕珺恨恨想道:想做她的嫂嫂,谢渺还差得远嘞!配得上崔慕礼的女子,定当是大家闺秀,温柔贤淑,才情过人,就如,就如苏盼雁一般!   可惜盼雁已与人定亲,再两年便要出阁。   崔夕珺暗暗遗憾。   *   莒裳阁送了新品到崔府,几房的小姐们都来挑选。   季季都做新衣裳,却无人嫌多。女儿家家的,总归对衣裳首饰没有抵抗力。   天气转冷,缂丝与罗纱已下市,眼下京城贵族圈流行的是妆花缎、雨花锦与漳绒。上襦、褙子与马面裙做一套,领口袖口缀一圈漳绒,别提多软乎可爱。   斗篷也必不可少,凫靥裘、羽毛缎、彩织氅,绣口锦心,极得闺中少女喜欢。   配饰自然得搭上,麂皮小靴、白狐围裘、珐琅暖手炉,雪天缺一不可。   琳琅满目堆了一屋子,崔家几位小姐都选得十分尽兴。   待她们选得差不多时,谢渺方姗姗来迟。   “好大的排场,竟要我们一群人都等你。怎么,去寺庙待了一个月,便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崔夕珺开口便夹枪带棒,毫不顾忌在场还有外人。   莒裳阁掌事心中暗叫不好:又来了!每回选衣裳,这崔二小姐总要与谢表小姐掐上一场。或者应该说,是崔二小姐单方面的找事,谢表小姐贯来是逆来顺受。   莒裳阁管事正想打圆场,忽闻谢渺笑道:“夕珺妹妹说得是,下回我便早早地来,省得挑不到喜欢的缎子。”   她莲步轻移,一手抚上崔夕珺选好的布匹,“我瞧这匹便很好,要么,请夕珺妹妹割下爱?”   崔夕珺的火瞬间烧到头顶。   夕珺妹妹是她能喊的吗!她是崔府正经的小姐,谢渺不过是继母半路带来的侄女,称呼她一声表妹已是了不得,她怎么敢叫得那么亲密?   偏谢渺还笑吟吟地问:“夕珺妹妹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眼看谢渺要去拿布,崔夕珺顾不上称呼合不合心意,连忙将东西塞到丫鬟手里,“你想得美!这是我看中的东西,哼,你也就只配挑剩下的。”   其他几位小姐面上浮现尴尬:不止崔夕珺,她们都挑好了东西。留给谢渺的,自然是她们几人一同挑剩下的。   好歹前日刚收过谢渺送来的柿饼……   但谁都没出声,大家都清楚崔夕珺对谢渺的态度,口头上的排挤稀疏平常。   谢渺一脸无所谓,对莒裳阁的管事道:“还有什么?”   挑剩下的自然没有珍品,谢渺草草选了几样便离开。   几位崔家小姐面前堆着绫罗绸缎,狐裘皮靴,华贵精良,只是方才高涨的情绪不知为何有些跌落。   要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但往常谢渺被排挤,总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样,如果有崔慕礼在,更是手捧胸口,恨不得晕倒过去。如今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反倒叫人莫名有些内疚。   “夕珺姐姐,我们是不是过分了?”年纪最小的崔夕彤问。她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唯一的爱好便是吃,前日吃了谢渺送来的柿饼甚是喜欢,这会便觉得心有不安。   吃人嘴软,还帮着三姐一起欺负谢渺,她有点过意不去呐。   崔夕珺不屑地道:“没有崔府,她怕是连新袄子都穿不上,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   崔夕彤想想,说得也是哦。   倒是崔夕宁若有所思。   谢渺竟然出言怼了夕珺,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事情。联想到谢渺见到崔慕礼时的冷淡反应,崔夕宁不禁合理怀疑:莫非她真改性子了? 第13章   谢渺没空管其他人在想什么,她如今自成一派,每日畅游在经书的浩瀚海洋之中,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升华。   回到崔府,她并没有改掉在清心庵的作息,仍是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念经书,抄经文。除去给谢氏和崔老夫人请安,其余时候几乎足不出院。   更糟糕的是,谢渺开始茹素了。   海花苑没有小厨房,所有膳食都由崔府后厨提供,主子的膳食都是搭配好的三荤两素,而谢渺如今只吃那两素,荤的都赏给四个丫头了。   对此,揽霞感到晴天霹雳:口舌之欲都没了,她家小姐这是要立地成佛吗!   拂绿也察觉到了异常,小姐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真的……很像出家人啊。   住在清心庵时吃斋念佛也就罢了,怎么回崔府后还这样?   拂绿与揽霞急得直揪头发,习惯性的想求助于谢氏,却被谢渺事先察觉,狠狠警告了一番。   “姑母正忙着祖母寿诞的事情,你们若是拿我的小事去叨扰她,未免太不知趣。”说话时她笑容可亲,偏偏眼神泛着寒光,似乎在说:要是你们敢去姑母面前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两个死丫头可能会逐你们出府哦不要以为我不敢!   拂绿与揽霞不得已屈服在主子淫威之下,可心里又在悲鸣:她们真的很怕明早起来小姐已经绞了头发做姑子啊怎么破!   没过几日,想剪个线头子的谢渺发现屋里的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渺:?   对比与两个大丫鬟的惴惴不安,新来的桂圆与荔枝倒是对谢渺好感渐增。   她们发现传说中矫揉造作、抠门寒酸的表小姐好像没有那么不堪嘛。脾气好,事情少,最重要的是,每顿都把肉省下来给丫鬟们吃!   这是什么绝世好小姐!   两个小丫头在肉食的贿赂中迅速倒戈,对表小姐谢渺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见面就眉开眼笑。   于是海花苑的日常便是:谢渺一身素裙念经抄书,两个大丫鬟唉声叹气,两个小丫鬟没心没肺地眉欢眼笑。   *   倒是拂绿与揽霞多虑了,谢渺现下不打算出家——怎么说也要等到谢氏生下弟弟,注意力转移大半后再说,不然谢氏估计能活生生扒下她的皮。   况且,届时她还有件非做不可的事……   谢渺垂下眼睑,将森森冷意按捺在心底,思考起另外一件事。   定远侯府。   她很清楚,哪怕再活一世,自己能做的着实寥寥。她是女子,身处崔府后院之中,还是个远房来的表小姐,一没处在权力中心,二没地位财力,若是说想要扭转乾坤,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她不禁想:如果重生的是崔慕礼呢?   他本就城府极深,工于心计,若能洞悉未来,定可助定远侯府避灾躲祸,将大齐的霍乱凐于无形。   为什么重生的不是他呢?   谢渺放下手中紫狼毫,揉了揉凝重的眉间,将小小的身子缩在靠椅中。   她能做什么?要如何做?做了之后可以改变什么?   谢渺无数次思考,又无数次自问自答。   她能做什么?——能做的是将即将到来的祸端以隐秘方式提醒定远侯府。   她要如何做?——她无法对定远侯夫人托盘而出,而周念南那边,经过清心庵一面,她清楚地意识到,以他对她的成见,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认真听入耳里。   一而再再而三,她也不愿在他身上费心思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试过两次就罢,再来一次,当她谢渺没有自尊,不要脸面的吗?   如此一来,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选。   谢渺头疼得更加厉害,轻轻咬了咬唇。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围堵在黑暗中的兽,好不容易寻到点光亮,靠近后却骤然发现,那是猎人手持火把,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虽明亮,却危险至极。   对她而言,崔慕礼就是那猎人。她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但能帮上忙的,似乎又只有他。   他心机深沉,背靠崔府,身处刑部。与定远侯府关系亲密,是皇帝钦点的状元,将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丞相。在上辈子陷入困境后都能力挽狂澜,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重要的是他不拘出身,听得奉承容得奚落。如果向他投谏,哪怕知道是她谢渺,他也会撇开私人情绪,公事公办。   半晌后,她往空中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蚊虫。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找崔慕礼帮忙,那也是后面的事情。当务之急是静待皇帝宣布皇后有孕的消息后,定远侯府施粥是否能躲过流民之乱。   她能做的只有等,耐心地等。   *   离崔老夫人的寿诞只剩五日,海花苑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二小姐?”揽霞打开门,一时愣住了。   崔夕宁穿着藕荷色薄棉夹袄与香蔓满枝纹襦裙,盈盈站在门口。   “你家小姐可在?”她问。   “在在在,当然在。”揽霞点头如捣蒜,注意到她身后的两名丫鬟手里捧着两匹布,带点迟疑地问:“二小姐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崔夕宁颔首,“嗯。”   多的却是不说了。   揽霞心中讶然:崔家几位嫡出的小姐在崔夕珺的影响下,从未踏入过海花苑。住进崔府三年,这可是头一回啊!   她连忙将人往里引,“二小姐请进,小姐正在书房里抄经书,您稍等片刻。”   院里正在干活的桂圆与荔枝恭敬地福身道:“二小姐好。”   拂绿也从屋里出来,对崔夕宁问安后道:“二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她规规矩矩地敲了书房门,“小姐,二小姐来了,就在院子里。”   屋里人道:“请她来书房吧。”   崔夕宁进得书房,一阵墨香扑鼻而来。   谢渺站在书案后,将狼毫搁在笔架上,又用湿布擦了擦指尖,抬头看向她,“二表姐来了?”脸上充满不解,毫不避讳地表达:你怎么来了?   崔夕宁哂然,笑道:“给你送点东西。”   两名丫鬟从背后走出,谢渺看清她们抱着两匹颜色靓昳的布匹。   崔夕宁道:“这是我舅舅从锦州带来的浮光锦,我瞧着颜色极衬你,不知你可喜欢?”   谢渺静了静,道:“喜欢。”她大概明白崔夕宁来此的原因。   崔夕宁笑道:“喜欢就好。”   她想,谢渺果然懂。懂她心里那点突如其来而无法言说,几不可闻又压人心头的愧意。   有些事情没撞见,便可以当做不存在。可那日她撞见了,崔家训诫便像几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君子怀德,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诚然,真正刁难谢渺的只有夕珺,但一直以来袖手旁观的她们何尝不是帮凶?默认夕珺对谢渺的恶意,也纵容下人们对谢渺的不敬与诋毁。   仔细想想,谢渺又何曾做过恶事。她不过是想争取一个与她身份不相配的男子而已……   崔夕宁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心口不由一跳,顿生几分感同身受的凄凉。   “二表姐?”   崔夕宁回过神,歉然一笑,往里走了几步,好奇地看着满案经文,“你在抄经书?”   谢渺的袖口沾了些许墨迹,她试着擦了擦,无功后便放弃,“祖母生日,我想替她抄百遍《无量寿经》。”   百遍《无量寿经》,那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抄完的!   崔夕宁真心实意地道:“你倒是有心,与你一比,我送的东西便显得俗物了些。”   “你打算送什么?”   “一串翠十八子手串。”   “……呃。”确实普通,不过谢渺仍道:“无论你送什么,祖母都会喜欢。”   她没有像往日一昧的追捧认同自己,崔夕宁心底反倒受用,忍俊不禁地道:“你既这样说,就表示我送得确实敷衍了些。听说宝樗阁里新进了一批宝贝,明日你可有空,陪我一道去挑挑给祖母的寿礼?”   谢渺不愿意,谢渺不想去。   崔家几位小姐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对她的排挤仅限于口头,或许曾经带来些许困扰,但谢渺毕竟活了两世,这点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无意去追讨谁的过错,也无意与谁深交,她如今一个人抄抄经书念念佛,不知有多惬意。   她刚想拒绝,一不小心对上拂绿的脸。   “小姐。”拂绿扯着嘴角,露出假笑,“您已经五天没出去活动过了。”   小姐若是拒绝和二小姐出门,奴婢便马上去告诉二夫人——她眼里如是写道。   谢渺讪讪地移开视线,委婉地道:“夕珺表妹……”   言之未尽,你懂得。   崔夕宁道:“夕珺妹妹明日与盼雁有约,只我与你两人出去。”顿了一息又道:“她往日性子耍得太过,今后我会好好管束。”   *   第二日上午,两人带了丫鬟坐马车前往宝樗阁。   崔府嫡出小姐出行所用的马车十分舒适,宽敞的内里可容纳六七人,中间立一张小案,摆着点心茶水。   谢渺喝了会茶,掀起车帘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冬日初至,地白风寒,路上摊贩裹着薄袄,早早出来摆摊谋生。食香水汽,熙攘人声,此起彼伏地闯进来。一派市井烟火,勃动生机之色。   与高门大户不同,这些人兴许从未念过书,没有多少银钱,微小而嘈杂,顽强又平凡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宝樗阁很快便到了。   门口立着两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待崔夕宁与谢渺下车,两人殷勤地上前,“两位小姐里面请。”   宝樗阁是家百年老店,做珍品玩意儿出身。进门是一张长长的红木案,上面铺着红丝绒布,摆着大小不一的红木雕花盒,载着金银珠翠,琳琅满目。两旁立着一丈高的多宝格,瓷器玉瓶,应有尽有。   谢渺前世嫁于崔慕礼后便是宝樗阁的常客,深知宝樗阁不成文的规矩。   一楼迎客,二楼待客,三楼便是留客。   一楼迎客,谁都能进,东西值得一看却又不过如此。   二楼待客,品香茗茶,图得是精挑细选,独占一份。   三楼留客,那便要掌柜的亲自上阵,鞍前马后,用十寸不烂之舌,献珍宝哄得贵客高兴。   至于怎么分辨客人去几楼?那便要靠伙计的火眼金睛。比如崔夕宁今日穿得是莒裳阁二十两银子一米的素软缎,手腕上露出的是水头极好、通无杂质的玉镯,发间戴得是宝樗阁自家出的伽南香嵌珠宝簪,就连身后的两名丫鬟都衣着精致,落落大方。   两位少年的视线转向谢渺。   这位小姐穿着素雅,不显华贵,但气质独具一格。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随意扫视,未在任何一样东西上多做停留。珠光宝气没有晃花她的眼,她仿佛对旁人渴求的荣华富贵习以为常,又或者早已见过奇珍异宝,对普品漫不经心。   一种阅尽千帆,难动凡心的贵人气质。   几乎在瞬间,两位少年便默契地对视,躬下身子,右手往蜿蜒楼梯一展,恭敬道:“两位小姐,请上二楼。” 第14章   二楼设雅座,少年沏好茶退下,一名年约三十,长脸高个的男子笑吟吟地迎上来,“二位小姐好,我是这里的管事姜肖,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想看些什么?”   崔夕宁道:“过几日是我祖母六十大寿,可有适合送作礼的玩意?”   “巧了,还真有。”姜管事笑道:“昨日中洲运来一尊福禄寿三神像,送于长者寿诞再吉利不过。”   崔夕宁道:“拿来瞧瞧。”   待姜管事走开,崔夕宁悄声道:“这里的东西比别家要精致些,就是价格颇高,给祖母送礼倒是不错。”   崔夕宁的父亲崔大老爷崔士达不是官身,才能一般,平日管管崔府的产业,为人相当古板固执。他自小对几个子女异常严厉,在钱财上颇为吝啬。   相比之下,崔二老爷崔士硕通礼开明,崔三老爷崔士仁平易近人,都比崔大老爷要好相处的多。   不消多时,两名少年捧着四五个红木盒进来,姜管事打开其中最大的那个。   “二位小姐仔细看看。”   那是一尊天然白冰玉福禄寿像,黄花梨木作底,刻字:心向福禄,喜祝寿辰。万事如意,颜欢永驻。   崔夕宁端详一番,问道:“是哪位师傅的作品?”   姜管事道:“出自中洲雕刻大师罗民生之手。”   罗民生是近几年很有声望的一位雕刻大师,京城人士尤为追捧他的作品。   崔夕宁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替我包起来。”   姜管事的笑容愈加可亲,“两位小姐,这里还有些小玩意,不妨一起看看。”   两位少年在桌上摆好盒子,姜管事尽数取出,分别是一支蝶贝嵌金簪、一对淡烟紫髓点翠珍珠耳坠、一块岫玉淡水珍珠腰牌及一枚小巧玲珑,莹红剔透的玛瑙幼鹿玩件。   崔夕宁拿起那対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问谢渺:“可好看?”   她穿着藤草深紫夹袄,与淡烟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配到一处,深浅交叠,相映生辉。   谢渺点头道:“好看。”   崔夕宁便欢喜道:“这个也要了。”   她又在岫玉淡水珍珠腰牌上流连几番,犹豫片刻,终是道:“我选好了,谢渺,你呢?”   谢渺对那件玛瑙幼鹿十分感兴趣,约莫两指大小的东西,送作未出生的弟弟做玩件再好不过。   “这件玛瑙小鹿多少银子?”   “这是西洲红玛瑙,产量少,品质高,您看它通体盈透无杂质,若是去黑市,叫到五百银子也是要的。”姜管事一副真诚的模样,“给您,我只要三百两。”   就这么个小小的玩意,要三百两白银……   换做前世的右丞相夫人,自然大手一挥叫人包好。但这会谢渺只是一个弱小、无助、可怜又贫穷的表小姐。   表小姐没银子,表小姐买不起。   心中哭穷,面上仍嘴硬,轻描淡写地吹毛求疵,“嗯,品质是不错,雕工马虎了些。”   *   离开宝樗阁已接近午时。   谢渺刚走几步,便被崔夕宁拉住袖子,附耳轻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件玛瑙小鹿,不如先从我这里拿些银子去买,日后还我就是。”   她看出谢渺喜欢那件东西,碍于价格过高才没有下手。   谢渺愣了愣,摇头道:“不用了,但还是谢谢你。”   崔夕宁没有多劝,上了马车后道:“我们在外面用午膳可好?”   谢渺没有拒绝,一是方才已经拒绝过她的好意,再来显得不礼貌,二是她难得出门一次,确实也想在外面多待会。   马车来到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知味楼。   两人带着丫鬟们刚进知味楼,便听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哥,这次由我和盼雁做东请客,就算报答你送马之恩,你待会随便点菜,点到开心为止。”   清脆悦耳,这是崔夕珺的声音。   “崔三小姐,我呢?”   慵懒散漫,这是周念南的声音。   “周三公子,你是蹭饭的,没有话语权。”崔夕珺眸光狡黠,笑道:“我二哥点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许挑三拣四。”   周念南一脸悲相,“行吧,嗟来之食,果然非常人能享亦!”   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笑语晏晏地聚在一起,早已引起旁人注意,偏他们无所察觉,边笑边往楼上走。   “夕珺,你莫要打趣周三公子了。”苏盼雁温声软语:“周三公子想吃什么吃什么,今日由我做东,谁都不许抢功。”   崔夕珺回头笑道:“那不行,说好一起请……咦,夕宁姐姐和……谢渺?!”   其余三人顺着她不善的视线望去,果真见崔夕宁与谢渺站在身后不远处。   周念南的眼神有一瞬闪烁,随即浮现淡淡讽意。好家伙,都跟到这里来了,谢渺真是贼心不死。   谢渺自动忽视周念南与崔夕珺,看向另外两人。不远处,崔慕礼与苏盼雁比肩而立,修身如竹的俊美男子与温婉柔美的少女,气质外貌样样般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盼雁仰首望向崔慕礼,见他面无所动后,方才安下心,远远朝谢渺笑了笑。   谢渺接收到了她的善意,但毫无反应。   她当然不可能有反应,苏盼雁是谁?通政使苏云臣最珍爱的嫡女,京城出名的才女,更是崔慕礼藏在心底,从未往外言说的心上人。   简而言之,苏盼雁是她谢渺的情敌。   前世苏盼雁先嫁与指腹为婚的温家公子,而她未察觉崔慕礼心中有人,用救命之恩迫他娶了她。但后来苏盼雁与丈夫合离,她则摔下悬崖过世,谁知道崔慕礼有没有将意中人娶回崔府。   娶就娶吧——谢渺痛快地想:他与苏盼雁各自婚嫁又同不幸福,真能再续前缘也算是圆满,只希望崔慕礼给她这个死人留点面子,隔几年再娶就好。   *   既已碰面,崔夕宁便大方地上前,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崔夕珺来回打量二人,“夕宁姐姐,你怎么同她在一起?”   崔夕宁道:“我去宝樗阁给祖母买礼物,请谢渺帮我参谋。”   崔夕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地瞄向谢渺,“就她?夕宁姐姐,你好歹选个有眼光的人帮你参谋,这种小地方出来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旁人聚拢的视线愈来愈多。   “夕珺。”崔慕礼清冷的声音打断她,“进雅间。”   崔夕珺只得闷闷闭嘴。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与谢渺,点头以示招呼,“夕宁,谢表妹,既然碰见,便一同进去吧。”   都是熟人,崔夕宁自不扭捏,跟着崔夕珺进了雅间。谢渺自开始便装聋作哑,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周念南特意放缓脚步,待其余人都进去后,侧身挡住谢渺,低声道:“你跟踪我们了?”   经过清心庵一事,谢渺对他已彻底丧失耐心,说话是不可能说话的,只恶狠狠往前跺下一脚。   “嘶——”   周念南吃痛地缩回脚,还没站稳又被她推了一把,如颤巍巍的小鸡崽般颠到了一旁。   “谢渺,你!”   谢渺眼皮子也不抬,扔下一句,“好狗不挡道。”   周念南气得龇牙咧嘴,“你给我说清楚,谁,谁是狗!”   身后目睹了一切的众多丫鬟护卫:……谢小姐说得应该就是您呢周三公子。   *   周念南一瘸一拐地进来,四方桌上人已入座。   谢渺与崔夕宁坐在一处,崔夕珺与苏盼雁一处,他便坐在了崔慕礼的旁边,嗯,他右侧正是方才踩了他一脚的冤家谢渺。   你给我等着——他用眼神剜了谢渺一刀子。   谢渺懒得搭理他,除了崔夕宁,在座的其他四人,她见哪个都觉得烦,坐到一桌更是烦上加烦。   啊,佛经,她需要佛经!   眼见气氛不对,苏盼雁主动打破僵局,笑容可亲地道:“夕宁,你们去宝樗阁买了什么好东西?”   “选了尊福禄寿玉像和一对耳坠。”   “福禄寿玉像?能给我瞧瞧吗?”   “当然能。”   崔夕宁命丫鬟打开盒子,将玉像摆到桌子上,“你们瞧瞧,这尊玉像如何?”   苏盼雁赞叹道:“真漂亮,崔老夫人一定喜欢。”   玉像确实不错,但因是谢渺与崔夕宁一起选得,崔夕珺便夸不出口,转而问道:“多少银子?”   崔夕宁道:“原本是七百两,姜管事说祖母六十寿诞图个吉利,六百六十六两给我了。”   “这价倒是良心。”   “若不是为了祖母寿诞,我也是心疼的。”崔夕宁故意唉声叹气,“不好与你比,你有二哥,千两银子花出去也不心疼。”   崔夕珺猛地一拍手,扬着眉梢,得意又雀跃地道:“我二哥自然是最好的!前几日我看中一匹汗血宝马,正好要千两银子,二哥眼也不眨便替我买了。”   她说的固然是事实,也存着故意刺激谢渺的心思,谁料谢渺直勾勾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仿佛里面长出个三头九腿的妖怪来了。   聋了吗她!   崔夕珺再接再厉,“盼雁也买了一匹马呢,都是最顶尖的汗血宝马,骑起来比那些不明来路的野马不知道要矫健多少。所以说,人也罢马也好,还是得看出身……”   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在座各位都知晓她在针对谁。   “夕珺。”崔慕礼长眸半抬,淡声道:“不可无礼。”   崔夕珺哼了一声,暂时安分。   崔慕礼看向谢渺,原以为会像往常般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没成想那人好似神游天外,茫茫然不知在想什么。   “谢渺?”崔夕宁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   谢渺被推得回过神,掐断脑中在念的经文,“没什么,我饿了。”   苏盼雁体贴道:“崔二哥,那我们先点菜?”   崔慕礼道:“嗯。”   苏盼雁道:“大家别客气,这桌我做东,你们随便点菜。”   崔夕珺搂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真不要我与你一起?”   苏盼雁刮刮她的鼻子,亲昵地道:“你就别跟我抢了,下回再轮到你。”   崔夕珺应了,接过菜单,忽然又塞进谢渺手里,不怀好意地眨眨眼,“谢表姐,你先点,毕竟这样的酒楼你一辈子也进不了几次,别害怕,尽量挑贵的点,有盼雁替你买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夕珺!”崔夕宁的脸色倏然沉下,今日是她拉着谢渺出门,没想到会遇上夕珺一行人,害得谢渺又被明讽暗刺。她想起往日夕珺欺负谢渺时自己的漠视纵容,又想起昨日说过的那句“她往日性子耍得太过,今后我会好好管束”。   “崔夕珺。”崔慕礼语调平静,但喊出全名,已是不悦的征兆。   崔夕珺见两人真的动火,立刻识相改口:“我与表姐开个玩笑而已,是吧,表姐?”   她将话扔给谢渺,料她在崔慕礼面前要维持好形象,不敢表现情绪。哪知此时的谢渺换了个不管不顾的芯子,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道:“夕珺妹妹开得玩笑太无趣,你瞧,大家都笑不出来。”   众人听得一怔:话好像没说错,但怎么感觉……呃,不应该从谢渺口中说出来?   崔夕珺却恼在别处:夕珺妹妹,又是夕珺妹妹!她有什么资格喊自己夕珺妹妹!   不等崔夕珺发火,谢渺又道:“不过有一点我相当赞成,菜要点,还要点得多,点的够。”   她睨向崔夕珺,轻飘飘地道:“不然,怎么堵得上你这张讨人厌的嘴呢?” 第15章   室内静了半瞬,周念南忍俊不禁,赶忙侧过头憋住。   崔夕珺“啪”的一声拍桌而起,伸手指着谢渺,怒不可遏地道:“谢渺,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谢渺根本不将她的怒气当回事,连余光都不曾给,转向崔慕礼道:“崔表哥,有句话我当讲给你听。”   “二哥!”崔夕珺气急败坏地喊:“你不许理她!”   崔慕礼只道:“坐下。”   终归是怕这个二哥,崔夕珺忍着火重新坐下。   崔慕礼回望谢渺,“你说。”   “子不教,父之过。”谢渺道:“如今姑父不在,表妹不教便是你之过,你以为呢?”   素衣少女双眸沉静,神色笃定,不见娇弱,无甚委屈,与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是。”他道。   一个字捅破崔夕珺的天,她瘪着嘴又待闹,被崔慕礼冷冷喝止:“崔夕珺,道歉。”   “二哥,明明是她——”   “我再说一遍,道歉。”   “二哥,你竟然为了她凶我!”崔夕珺心知崔慕礼虽疼她,发起火来却十足可怕。此时他为谢渺冲她发难,一时害怕又一时委屈,红着眼眶便要掉泪。   苏盼雁见了连忙打圆场,“夕珺,别与你二哥置气!”又面向崔慕礼,好声好气地道:“崔二哥,你知道的,夕珺向来是孩子脾气,其实心里没有恶意,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她柔声解围,左边安抚崔夕珺,右边开导崔慕礼,还要兼顾谢渺,“谢小姐,夕珺一时口误得罪了你,还望你见谅,我替她跟你道声不是,你看如何?”   崔夕宁默默将一切纳入眼底,不免感到怪异。   先不说崔夕珺与谢渺的一场闹剧,只说苏盼雁……她是崔夕珺的好友不假,但她也是太常寺卿之子温如彬未过门的妻子,眼前这副模样,怎么搞得好像是二哥的妻子,夕珺的嫂子一般?   周念南则神经粗如百年古树,察觉不到暗涛汹涌。他只知道谢渺竟然开窍了,不再维持那造作恶心的虚伪模样,拿出怼他的劲来怼崔家人了。   浑身舒爽,神魂通透,仿佛磕了神仙丸一般呐!   他投给谢渺一个鼓励肯定的眼神,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反正看热闹的从不嫌事大。   一室内,几许人,个个心思迥异。   谢渺懒得管他们在想什么,她这会想得特别开,凭什么一桌子人坐着,就她一个人郁闷?独郁闷不如众郁闷,这才公平嘛。   苏盼雁等了一会,没等到谢渺的回应,脸上的笑便有些发僵。   “苏小姐。”是崔慕礼开了口,疏离有礼地道:“夕珺不是孩子了,自己当得起责任。”   分明是平和叙述的话语,从特别之人嘴里出来也能成为利刃,刀刀扎入心坎。苏盼雁心口微颤,别开脸后小声嗫嚅:“抱歉,是我……是我多事了。”   崔夕珺眼尾染上一抹嫣红,恨恨地道:“盼雁,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和二哥好。不像某些人,故意挑拨离间——”   “崔夕珺。”崔慕礼用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眼中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不耐,“道歉,或者把马还回去,以后每月只从母亲那里支银子。”   这便是赤裸裸的金钱威胁了。   崔夕珺如被人扼住脖颈,刹时失声,愣怔地盯着仿佛陌生至极的二哥。   谢渺好心解释:“崔表哥是想告诉夕珺妹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平日里不是爱炫耀自家亲哥哥对她有多大方吗?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便成为一张作茧自缚的网。   不过人嘛,总要吃点亏才能长进。谢渺善意地想。   笃,笃,笃。   在崔慕礼失去耐心前的最后一瞬,崔夕珺从喉咙挤出几个字。   “对不住。”   崔慕礼问:“你跟谁在说话?”   崔夕珺逼自己看向谢渺,按捺住嫌恶,冷声道:“表姐,对不住,方才是我失礼了。”   谢渺此时分外和蔼可亲,“都是自家姐妹,以往那些事情,我不会同你计较。不过呢……”   她话锋一转,眼神溜过在座的几位,四分调侃六分真地道:“上个月我在清心庵摔了一跤,昏迷时得到了佛祖的点悟……”   “嘁。”周念南不客气地打断,“有话直说,别装神弄鬼。”   谢渺没在意,继续道:“佛祖说了,我以后受不得气,要是受了气呢,就要找尽法子还回去。总归是,一报还一报,鱼死网也必须破。”   归纳中心思想就是:我自打摔过一跤后脑子便不好使了,以后谁敢欺负我,务必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已由调笑变得冷静,一双如墨染的瞳孔映不出任何光泽,黑漆漆的似是要将人往里拖。   周遭温度骤降,崔夕珺不由打了个冷战,“谢渺,你……你……”   “你中邪了?”周念南脱口而出道。   “你这样口无遮拦,佛祖要罚你的,周三公子。”   谢渺心道:就罚你今生也讨不到妻子吧,反正前世没讨着,年近三十岁依旧是个光棍。   活该,谁叫他多长了一张破嘴。   “谢表妹。”崔慕礼道:“今后我会好好管束夕珺。”   崔夕宁忙道:“我也会。”   谢渺满意地点点头,“表哥与表姐一诺千金,我信得过。”   *   闹归闹,饭总是要用的。   知味楼的主厨祖上是宫中御厨,厨艺自是非同一般。   珍馐美馔鱼贯上桌:杏仁佛手、如意饼,鸡丝黄瓜、口蘑菜,凤尾鱼翅、宫爆兔,一品官燕、鲜豆苗,山珍蕨菜、盐煎肉,肉末烧饼、龙须面……   玉盘珍馐本该唇齿留香,崔夕珺却吃得如同嚼蜡。她不时偷望谢渺几眼,见她专心致志地吃豆苗口蘑,与往常并无不同。   但她确实跟以往不一样。   过去的那三年里不论她怎么挤兑,谢渺总不吭声,委委屈屈地受下。崔夕珺清楚的很,谢渺想嫁给二哥,自然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于是她便更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对谢渺出言不逊,二哥当然会制止,但谢渺往往会出来打圆场,以求在二哥心中落个大方宽容的印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间一长,二哥也便不多干涉。   方才当着二哥的面,她竟然那样直白地说:我以后受不得气,要是受了气呢,就要找尽法子还回去……一报还一报,鱼死网也必须破。   谢渺的脑子恐怕是真摔坏了。   崔夕珺将委屈扔之脑后,幸灾乐祸地想:摔坏了好,经此一事,二哥是彻底看不上她咯。   明里暗里打量谢渺的视线有好几道,她却老神在在,认真地与口蘑豆芽做搏斗。   不愧是知味楼,连素菜都做得比别处好吃多的多。   一桌子人心思迥异地用完膳,苏盼雁整理好情绪,遣人去结账,被告知崔二公子已记过账。   苏盼雁有许多想说的话,踌躇半晌,只羞赧地垂下眼睫,“谢谢二哥。”   崔慕礼“嗯”了声。   崔夕宁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倒是本该在意的谢渺却凑到柜台前,小声问:“这一顿花了多少银子?”   掌柜报了个数,夸张,却在谢渺意料之内。   宝樗阁也好知味楼也罢,均是京城贵族子弟喜好出入的场所,百千两银子随手抛洒,以她如今的身份来说,根本出入不起。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后,无需考虑银钱问题,那这世呢,她要继续贫穷下去吗?   谢渺不禁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要回刑部,你们呢?”崔慕礼道。   周念南道:“我约了百里盛骑马,与你顺路,你带我一程。”   崔夕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挽着苏盼雁的手道:“我与盼雁约好了逛书局,晚些再回府。”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崔夕宁又看向谢渺,“谢渺,你想再多玩会吗?”   “不了,我有点事。”   “那我们便直接回府。”   二人没走几步,周念南想起母亲的嘱托,快步上前,倾身对谢渺小声道:“我母亲要我转告,谢谢你送的柿子。”   谢渺侧过头,见他神色认真,应道:“嗯。”   周念南和崔慕礼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马车离开,日头拉长两人的影子,尘扬在光中,仿若零星闪烁。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墨瞳深沉,堪不透其中思绪。   “崔二。”周念南吊儿郎地搭上他的右肩,嘴角轻扬,耐不住欢欣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谢渺过去都是装的。瞧见没?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厉害模样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什么温柔善良、娇柔虚弱、宽容待人,都是她装出来骗人的。”   “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被她骗了。”   *   回到崔府后,谢渺便动起赚钱的心思。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之后,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京中贵妇。崔府世代为官,家产丰厚,崔慕礼手里更有无数私产。她身为崔慕礼的妻子,吃穿用度皆是珍品,莫说几百两银子,即便是几千两银子,她花出去都从不手软。   然今非昔比,她已决定不再与崔慕礼有瓜葛,便意味着失去的不仅仅是崔慕礼这个令京中未婚女子疯狂的良婿,还有他背后带来的荣华富贵与名利地位。   不再一掷千金,没有锦衣玉食,连个三百两银子的玩件都只能看上几眼,囊中羞涩,无力承担。   没有崔慕礼,她就是个平江奔来京城投靠姑母的表小姐,一个落魄世家,贫穷寒酸的表小姐。   听起来似乎有些惨,不过重活一世的谢渺十分坦然。她曾经拥有如烟繁华,亦无法改变悲哀的一生,今生倒不如痛快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原本她的想法很简单,等姑母生下弟弟,对她的心思由浓转淡,而她办完必须办的事后,便去清心庵落发当个姑子。经宝樗阁、知味楼一行,她深刻地意识到,她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当姑子就不需要银子吗?   当姑子也要孝顺姑母、疼爱弟弟。当姑子也要捐钱给清心庵,以求庇护之所。当姑子也要偶尔享受人生,带两个丫头出去尝尝酒楼素食……   谢渺很快便坚定了思想:她要挣钱,要当个富裕的姑子! 第16章   谢渺想挣钱,暗暗思忖借东风行事。靠她自己肯定能力有限,但若搭上那些将来的巨富商贾,行事便要简单许多。   百遍《无量寿经》已抄写完毕,谢渺腾出手,开始研究起记忆中富足一方的商贾人士。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   谢渺祖上曾经封伯,虽已没落,也未踏入商贾之列。后来她嫁进崔府,崔府是官场常青树,崔慕礼更是大齐最年轻的右相,深得天子器重,她跟着沾光,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中官家女眷中地位极高。   她跟商贾人士全无交集,不过身边相交的官家夫人喜好闲聊,她左耳右闻的,对此也是略有所知。   她挥笔而书,洒洒洋洋写下一堆人名。   荆州那位邵掌柜,在中部地区丝织生意做得极为火热,但铺到京城还要四五年的时间……划掉。   洛阳有位陈掌柜,手里捏着十几只商队,在西域与北疆做倒卖生意,但他背景太复杂,不好相与……划掉。   淮上的牛掌柜……划掉。   幽都的李掌柜……划掉。   如此写写划划,余下的寥寥无几。谢渺的目光在里头晃来晃去……挑挑拣拣……蓦地眼前一亮,用笔圈出个名字。   方芝若,京城人士,书香造纸坊掌柜。她父亲经营着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小造纸坊,辗转由她接手,六年后,她独创的荃纸风靡大齐,几乎包揽所有学院用度,以一己女儿之身,成为商界传奇。   谢渺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大意是说她一把年纪了仍未婚配,商贾本就低贱,而她身为女子,做生意的名声在外,挣再多钱又如何,恐怕一辈子都只能与铜臭作伴……   谢渺身为右相夫人,姿态摆得甚高,自不会参与进讨论。然而重活一世,她却想大声反驳:谁说挣钱无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三百两愁死穷谢渺,钱财有用,劳什子嫁人才最是无用!   在嫁人和挣钱这两点上,谢渺觉得自己与这方芝若应该极有共同话题。   *   拂绿与揽霞见谢渺不再抄写经书,刚松了一口气,便发现谢渺改研究商贾人士去了,脸色便如同锅底黑灰,难看的不得了。   谢渺佯装看不到,来串门的崔夕宁却好奇问道:“你那两个丫头出了何事,脸色怎会如此难看?”   彼时谢渺正将废弃的白纸揉作一团扔进竹篓,不甚在意地道:“兴许是夜里没睡好……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怎么又来了?   那日回府后,崔夕宁几乎天天上门,不见得有正事,有时只闲聊两句,或者来院中小坐片刻便走。   她若有目的还好,这样看不出来意的拜访,倒叫谢渺莫名其妙。   崔夕宁见她面露疑惑,掩唇笑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想同你做朋友。”   谢渺小小的脸蛋浮现大大的疑惑:哈?   “我想同你做朋友。”崔夕宁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了一遍。   谢渺抿唇,远山眉微蹙,“为何?”   “需要原因吗?”   “当然。”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缓声道:“若是因为愧疚想补救,那你大可不必。”   崔夕宁听出她的拒绝之意,并不急于说话,反而望向窗外。   “谢渺,你看。”   棱窗半开,抬头能窥见明净天空,暖阳融融。风卷起院中落叶,一圈圈地打转。   “我生于崔府,长于崔府,熟读《女诫》《内训》,被教导要三从四德,清闲贞静。”她虽然在笑,音容却漾着轻愁,“我自小便被定下人生轨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无意外,到死都不会生变。”   “但我……突然在想,能否有另一种人生。”她顿了顿,难抑心绪悸动,左手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心口,“哪怕只想一想,便觉得德行有失,有愧父母。”   谢渺见她神思复杂,俱是甜蜜与悲悸交织,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崔夕宁必定已与前世那秀才相识,不仅相识,她又重蹈覆辙,对他情根深种了!   崔夕宁苦笑一声道:“你或许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相当固执之人,兄长也好我也罢,都必须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既然反抗无用,久而久之,我们便不再做声。好比鸟儿被折去双翼,如何敢奢望逃出牢笼,飞往天空?”   她看向谢渺,眼神探究,“我原以为,你是一只甘愿折去翅膀,向往牢笼的金丝雀。”   话说得没毛病,谢渺当初确实宁愿褪去一身毛刺,也要嫁入崔府,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可那日我看到你对夕珺,对二哥,再不是往常那副模样。”崔夕宁道:“你似乎重新长出翅膀,不在乎旁人眼光,下一刻又能飞往高处。”   “所以?”   “所以我在想,若与你待久点,我是否也能……也能勇敢些,挣脱桎梏,逃离牢笼。”   不,你不能。谢渺在心底回答。   前世的崔夕宁鼓足勇气反抗崔士仁,但崔士仁固拗成病,以李氏要挟崔夕宁,逼她嫁给自己选中的官家子弟。崔夕宁不依,他便找人挑断那名秀才的手筋,令他此生都无法握笔。崔夕宁被迫应许婚事,却在成亲当日,身着红色嫁衣,自缢于梁。   崔夕宁死后,李氏大病一场,反观崔士仁仍毫无悔意。随后几年,被挑断手筋的那名秀才辗转投入瑞王麾下,成其得力臂膀,处处与崔府为敌,不知给崔慕礼设下多少绊子。然而另一方面,秀才不婚不娶,对外声称妻子早亡,其名为宁。   宁者,崔夕宁也。   本是天作良缘,却因崔士仁的一意孤行,致使二人阴阳两隔,情碎心裂。   “谢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前世她与崔夕宁并无来往,而今重生,崔夕宁主动要与她成为朋友,已是一种改变。   如此下去,是否她们的将来,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悲剧,都会随之改变?   “我在想,与你做朋友,都有哪些好处。”   *   闲话先搁到一旁。   十月二十日,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如期而至。当日崔府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崔老夫人身着深檀色交领复襦,头戴刺绣镶珍珠抹额,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地坐在主座,接受各方来客恭贺。   来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卑辞厚礼。其中不乏奇珍异品,什么半人高的南阳红珊瑚、大漆嵌贝开光寿山屏风、紫铜景泰蓝双耳对瓶……   与这些相比,小辈们的寿礼自是贵在礼轻情意重,其中以谢渺抄的百遍《无量寿经》最引人叹喟。   那厚厚一箱子佛经,不知抄了多少个日夜才抄成。这位名不经传的表小姐,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至于为何下功夫?哪怕众人心中有数,在这样的好日子,也无人会议论在乎。   人蠢嘴闲要会挑时候。   谢渺在众多女客间未见到定远侯夫人,不过见了又能如何?她不能再像清心庵时那般贸然求见,过于刻意的提醒反倒使人警惕。   也罢,继续等着吧。   男眷们恭贺完便回到前厅,女眷们则留在后厅,聚在崔老夫人旁边说热闹话。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聊内院闲事,年幼的小姐们嬉闹玩乐,众人皆是意兴盎然。   待到晚间,宴席开场,谢氏提了整整几个月的心才稍稍放下。   “前厅可都还好?”她小声地问丫鬟嫣紫。   嫣紫附耳回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好。”   谢氏安心地坐下,刚喝了口茶润喉,便察觉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目光。回身望去,见谢渺正盯着她看,看了会还不够,直接起身向她走来。   “阿渺……”   谢氏身子微晃,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失去意识之际,只见谢渺冲上来,眉梢不见慌张,只有满满欣喜。   *   崔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日,崔府出了件大喜事。主持寿宴的崔二夫人在宴席上昏倒了!喊来大夫一诊脉,她有喜了!   消息如风般刮遍崔府各角,不消多时,本在宴会上饮酒待客的崔士硕跌跌撞撞地返回蒹葭苑。   行径途中,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朝他贺喜。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见一群女眷围在床前,崔老夫人坐在床畔,牵着谢氏的手,喜形于色地叮嘱着:“你今后莫要再操劳,手里的事情都放放,养好腹中胎儿最重要。”   谢氏羞赧道:“母亲,我没有那般娇弱。”   崔老夫人假意不悦,“我既说有,那便是有。你怀得是头胎,切不可粗心大意。”   听到这里,崔士硕再把持不住,冲到崔老夫人身旁,失声问道:“芊儿,你、你当真有了?”   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她小名!   谢氏投去半嗔半怪的一眼,但对上他泛红的眼眶时,鼻间忽地一酸,哽咽着道:“嗯。”   崔士硕速即找回理智,牵起她的手,并不言语,单用掌心温度传递欣喜。   崔老夫人见状打趣道:“瞧瞧你们,竟似刚成婚一般,旁若无人到这般程度。”   吴氏连忙挽住她,“二哥与二嫂情深意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然是情至深处,情浓溢出,眼里再容不得闲杂人等。”   众人听罢大笑,谢渺亦然。   与前世一样,谢氏有孕,崔老夫人与姑父都欢欣不已。等弟弟出生后,更会成为崔府二房的心肝宝贝,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只除去一人。   谢渺侧首,在人群中找见崔夕珺。她正咬紧牙关,下颚紧绷,眼神是愤怒到极致后的隐忍。   崔夕珺死死瞪着交握双手的那两人。   谢氏怀孕,父亲又要有孩子了。一个与娘亲无关,他与其他女人血肉交融的孩子。   她和二哥不再是父亲的唯二,父亲,就要被抢走了。 第17章   谢氏有孕的喜讯,稍稍冲淡张贤宗升任左相给崔士硕带来的阴霾。他干脆告假在府里陪谢氏,直到谢氏受不住唠叨后才悻悻然返回吏部。   谢氏嫁进崔府多年才有孕,崔老夫人自是将她护作掌心宝。一会免去她早晚请安,一会又要她分摊出手中内务——对,是分摊,而不是全部交出。   寿宴结束后,谢氏本就闲暇许多,如今分摊出一部分内务,每日便有大部分时光都在休憩。成日忙惯的人陡然闲下来,颇有几分不适应,谢渺便常去院中陪她聊天说话,倒也打发得时间。   过了五六日,谢渺暗戳戳地将话题引向了方芝若。   彼时谢渺正在看谢氏做弟弟的小衣,一手支颚,状似无意地闲聊,“姑母,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谢氏沿着描线剪开布料,动作不停,道:“书香造纸坊?不曾。”   那就意味着书香造纸坊还未发达,嗯嗯,这是个好消息。   谢渺欣喜在心,又道:“我倒是听说过,这家造纸坊的掌柜是个女儿家,名叫方芝若。”   谢氏闻言放下手中剪子,讶然道:“女儿家?造纸?”   不怪谢氏惊讶,大齐虽男女大防松懈,仍鲜少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做生意。即便有也多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这类。本朝未设女学,读书做官都是男儿的事情,因此造纸弄墨这类行当,几乎没有女子涉足。   见鱼儿上钩,谢渺语带钦佩道:“是呢,听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继承父亲衣钵,造纸成书,有一身好本事。”   她替谢氏倒了杯热茶,谢氏接过,慢悠悠地用茶盖撇浮沫,“她没有弟弟吗?”   “……应当没有。”谢渺补充道:“她父亲将本事都传给了她,她会造纸,亲手造那种,还能研制新纸,半点都不比男儿差。”   “总归是可惜。”   谢渺:?   “为何可惜?”   “她早晚要嫁人,嫁人之后,又怎能继续造纸?”   “为何不能?”   谢氏捻起一颗蜜饯,咬下一块,抿入唇后继续道:“她夫家不会允许。”   “也不一定吧?”   “嫁个商人倒是有可能,嫁入官家,那便没得商量。”   呃。   谢渺深深怀疑谢氏是在敲打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她只好道:“那便不嫁,无论商贾或官家,不嫁便能继续造纸,不嫁便能经营纸坊,不嫁便能日入千金,成为名动京城的第一女商!”   谢渺双手握拳,越说越激昂,引得谢氏冷眸以对。   “阿渺,说吧,你到底想试探什么?”谢氏“温柔”地开口。   又是这副好和蔼可亲又好恐怖的表情。   谢渺不由咽了咽口水,想避开目光接触,又忍住心虚,强抬起脸。   “姑母。”她眨巴眨巴眼,双手交叠在膝上,既真挚又乖巧,“我想经商。”   谢氏捧茶盏的手一歪,茶水差点泼湿裙摆。谢渺眼疾手快地扶住,将茶盏端正放回桌面。   “茶水烫,姑母小心。”她赔笑道。   真是个体贴知微的好侄女啊。   谢氏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才堪堪压住怒意,耐着性子道:“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空气凝滞半瞬,谢渺脆声道:“姑母,我想经商。”   经商?   谢氏冷笑一声,“阿渺,你在同我开玩笑。”   她已然说得明白,若要嫁入官家,女子万不可经商。而事实是,但凡念过书的人家都对商贾不屑一顾,更何况崔家几代清贵,在朝中根基已深,岂会容纳经商女子入门?   电光火石间,谢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阿渺她……   “姑母,我没有开玩笑,我在认真与你商量此事。”谢渺敛容正色,道:“我知晓崔家是簪缨世家,乌衣门第,但我与崔家并无干系,只是暂住在府中。”   “那我们谢家呢?”谢氏沉声问:“你曾曾曾祖父被封为子伯,你父亲亦是正经的官身,如今你不顾谢家气节,要以女子之身去经商?”   谢渺静了半晌,苦笑一声,“姑母,谢家的爵位早已被收回,父亲也去世多年,我身为女子,无法读书入仕,谈什么守住谢家气节,未免可笑。”   谢氏的胸口急促起伏几下,道:“你是不能读书入仕,但你能嫁入官家……”   “像您一样吗?”谢渺仰起脸,眸光清明,静如湖面,“可姑母,崔家有一个谢氏便够了。”   谢氏心中咯噔一声响,心道果然,她提起经商,便是打了不嫁崔慕礼的主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氏满腹疑惑,明明过去的三年里,阿渺与她目标一致,铁了心要嫁进二房,当崔慕礼的妻子。   谢渺看出她的不解,叹了口气道:“姑母,以往是我们太一厢情愿,无视表哥及其他人的意愿。这么多年下来,我已幡然醒悟,与其在婚事上浪费精力,倒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你所谓的正事,便是学方芝茹那般,抛头露面,染上一身铜臭?”   “是方芝若。”谢渺细心纠正,换了个话题,“姑母,我前几日与夕宁一起去了宝樗阁,又去了知味楼。”   谢氏对此有所耳闻,虽仍在生气,也露出满意之色,“你能与她变得亲近,便能慢慢与其他几位姐妹处好关系,甚好。”   你放错重点了喂姑母。   谢渺扶着额头,无奈道:“宝樗阁与知味楼,都是我平日不曾出入的地方,又或者说,我根本出入不起。随便一枚玩件、一顿饭菜便要几百两银子。但我若能挣银子,一切便都不成问题。”   谢氏道:“你若缺银子,告诉我一声就是,何须自己去挣?”说罢便唤嫣紫,“嫣紫,去拿五百两银票——”   谢渺连忙制止,“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氏略显不悦,“你何时同我开始生分了?难道是因为……”她左手抚上小腹,蹙眉道:“因为姑母有孕,你心里有气,便要与我划清界限?”   谢渺一时哭笑不得,“姑母,您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当然不是。”   她看向谢氏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覆上,“您肚子里是我聪明伶俐的小表弟,我岂会与他置气?疼他都来不及。”   谢氏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胸口的郁结疏散几分,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谢渺摇头晃脑,故作高深,“我自是知道,姑母怀得是个弟弟,不信等着瞧。”又问:“姑母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谢氏毫不犹豫地道。   “为何?”   谢氏垂下眼睑,神色怅惘,“因这世道,总是厚待男儿。”   她又何尝不知阿渺那番话背后的深意,论地位,她虽是二房夫人,手握崔府中馈,但二房子女均是已故的何氏所出,哪怕她生下腹中孩儿,也与他们年岁相差巨大,绝不会越过他们去。   崔老夫人信她疼她,只建立在她将崔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前提下,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   下人们贯来见风使舵,她行事有度,雷厉风行,近几年倒也服众。但阿渺呢?她是自己带来的外戚,没有雄厚背景,年岁尚小,为了不叫她这个姑母难做人,常常受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咽。而她已是崔家妇,亦不能毫无顾忌地护着她。   倘若阿渺是男子,便能读书习学,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也算对过世的兄嫂有个交代。但她是女儿身,谢氏千思万虑,替她选中相对简单又一步登天的路:与崔慕礼培养感情,嫁进崔府,所有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万万没想到,谢渺改变主意,不愿意嫁崔慕礼。   谢氏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渺,听姑母一句话,你我身为女子,本就比男子艰辛许多,私底下笑闹没事,明面上言行举止要恪守礼制,否则引人非议,不得安宁。”   潜台词是:女儿家家的跑出去经商,引旁人闲话,不好嫁人。   话又绕回来,谢渺不见退缩,反倒愈加无畏,“世道待女子苛刻,我们便该服从吗?世道要女子在家从父,我们便该在家从父?世道要女子出嫁从夫,我们便该出嫁从夫?世道说女子不能经商,我们便该拘于内宅,度此一生吗?”   谢氏道:“世道如此……”   谢渺语调平静,却又斩钉截铁,“那我便不遵这世道。”   开玩笑,都重活一世了,她还管什么世道不世道?自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谢氏头疼不已,只觉得向来乖顺的侄女这会逆反得吓人,“阿渺,你冷静些。”   “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谢渺道:“姑母,我只有一条路能走吗?跟在崔慕礼身后求他施舍点感情,运气好便嫁进崔府,与他相敬如宾的过日子,所有的荣华地位都依附与他,若离了他,我便毫无价值,兴许死在山脚都无人来寻。而过不了多久,崔慕礼会迎新人进门——”   谢氏听出不对,忙道:“慕礼不是这种人。”   “他是哪种人,与我有何干?”谢渺轻笑一声,难掩讽意,“我只知道,将一生都寄托在旁人身上,连可悲可恨都是活该。”   谢氏见她眼尾浮现一抹殷红,瞧着竟有些凄厉怨愤,当下愣住。   阿渺这是……这是……   谢渺的失态转瞬即逝,掷地有声地道:“姑母,我不愿做谁的附属品,我就想做谢渺。”   言辞凿凿,目光坚定,竟没有回旋余地。   谢氏定定望着她,许久后才移开眼,赌气道:“你既已决定,又何来多余问我?”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谢渺顿时失去气势,垂下头,讪讪地道:“我想着,或许,可能,大概,姑母能先借我点银子?”   谢氏:“……” 第18章   谢渺的话犹如晴日空雷,在谢氏心口劈出一道印记。她虽不赞同谢渺的想法,灵魂深处却冒出一个念头:便让她试试又何妨?   但谢氏毕竟是长辈,被小侄女一堆噼里啪啦的话砸晕后仍稳得住,稳得住。   嗯哼,银子哪里是那么好借的!   任心里动摇,谢氏也不轻易松口,谢渺日日来磨,磨了五六日仍不见效。   一磨便磨到左相张贤宗升迁宴这日。   *   新任左相张贤宗设宴款待朝中诸官,崔慕礼与上峰朱启亮并几位同僚去往张府,刚下马车,便有奴仆殷勤上前,接过拜帖与贺礼,弯腰恭声道:“原来是刑部的几位大人,请跟小的来。”   一行人走进张府,入眼是朱门铜环,高墙厚瓦。亭台楼宇,尺树寸泓。石板路宽阔平坦,两侧青松郁郁,众人走在其间,无不心生激荡,慨叹于张府气派,又隐生澎湃向往。   若是将来他们亦能……便好了……   唯有崔慕礼面色安定。   奴仆领着他们进入宴厅,夜色初显,四周已点上明灯,墙壁上嵌着拳头大的夜荧珠,照得大殿灯火通亮。   笙曲起,轻歌燕舞,美婢环绕,人醺酒绿。   众人进小案入座,唯有崔慕礼被奴仆挡了挡,笑道:“崔大人的位置在别处,请随小的来。”   崔慕礼朝朱启亮拱手,朱启亮知晓他今日兼替崔郎中与崔太傅之任,摆摆手道:“且去且去。”   崔慕礼被安排在主座下,与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几人坐在一处。   官职悬殊巨大,好在几人均是朝中老臣,与崔府多少有些交情,一口一个贤侄便将尴尬化于无形。   崔慕礼向几人恭声问候,又起身向主座上的左相张贤宗敬酒,笑道:“慕礼今日替父亲与祖父,恭贺丞相英才得展,鸿途即明,步步高升。”   他年纪尚轻,与浸沉官场几十载的老官僚相比自显稚嫩,但他不卑不亢,风采卓然,叫人不禁刮目相看。   此子必成大器,只不知,能否为他所用……   张贤宗隐去眼中精光,笑道:“借贤侄贵言,希望本相今后能一展宏愿。”   他年约四十出头,身形微胖,面白留须,看着一团和气,近日因喜事临门更显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宴厅气氛火热,恭贺之词不绝于耳。   “幸得圣上赏识,本相才有机会为大齐献绵薄之力,”张贤宗两手握杯往空中一推,眉眼间尽是动容,“这杯酒便敬圣上,我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豪气万丈,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便也跟着虚敬一杯,饮空美酒,“敬圣上!”   户部尚书曲子澹已然微醺,一手将斟酒的美婢揽入怀中,贴面戏弄一番后,对张贤宗道:“左相如今可谓称心快意,四皇子贤仁宽厚,才德兼备,深得圣上器重。而左相您……嗝,您更是廉洁奉公,一心为民!我大齐有张家,当真是幸也,幸也!”   “诶,子澹,休要胡言,我瞧你是醉了。”张贤宗笑意不变,“来人,扶曲大人下去休息。”   正合心意!   曲子澹搂着美婢离开,不少官员结伴上前向张贤宗敬酒。崔慕礼得空休息了会,便听一旁的左都御史秦风宇道:“你父亲倒是用你用得顺手,什么场合都派你来。”   崔慕礼笑道:“父亲的确身有不适。”   秦风宇哼道:“你父亲不适的时候太多,我已然忘记他无恙时的模样。”   心里却骂道:老狐狸仗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头发都没白几根,便次次以各种不适来推脱同僚聚会,既那么不屑与朝官为伍,干脆摘了那顶乌纱帽,告老还乡,种田养鹅去啊!   又是惋惜哀叹:资质普通的老家伙怎么就得了崔慕礼这样一个儿子,更不提这把年纪,竟然还能老蚌生珠,再得个孩子来!想想自家的蠢货儿子,天天只知道与定远侯家的三小子混在一起走狗斗鸡,要当爹了都还没个正经差事。再看看崔慕礼,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有扛起崔家的势头……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秦风宇越想越生气,当即痛饮十杯酒,决定回府后揍顿臭小子出气。   崔慕礼左侧响起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声音。   他身高八尺,轩昂魁梧,神色却有几分阴郁,“贤侄在刑部任职,感觉如何?”   崔慕礼道:“晚辈资历浅雹,自是处处虚心求教。”   王永奇似是被他的态度取悦,笑了一声,眼中寒光未减。   “你倒是谦虚。”他盘腿而坐,把玩着手中酒杯,似是而非地道:“听说罗必禹那老家对你多有刁难。”   罗必禹便是刑部老大,刑部尚书是也。他出生贫寒,性格极其古怪,痛恨豪门勋贵官官相护,反倒对寒门子弟多有照顾,为人极难相与,是朝中出了名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外号……朝堂搅屎棍。   而所谓的刁难,是他厌恶崔慕礼出身清贵又少年成名,疑他借了家门之光,找着机会便“验证”罢了。   崔慕礼笑笑,三两拨千金地道:“罗尚书行事峻厉,有他鞭驽策蹇,乃我之幸也。”   “哦?贤侄当真是胸襟开阔。”王永奇挑眉,不以为然道:“我却以为,罗必禹老眼昏花,若因此埋没了贤侄这块美玉,岂不叫人叹憾?”   崔慕礼忙道:“慕礼初初入仕,当不起世伯如此夸赞,心有愧也。”   王永奇摸了把髯须,意味深长地道:“贤侄无须自谦,以你之天分,若能再识大体些,很快便能身居高位,替某而代之。”   替的是谁,不言而喻。   崔慕礼的瞳孔似因惊讶而微缩,须臾又努力冷静下来,举杯道:“慕礼敬世伯一杯。”   王永奇饮了这杯酒,笑意悬于眼底,慢悠悠地道:“弃暗而投康庄大道,贤侄可要牢记方向,莫要学那茅坑里的臭石头,最终落个万人践踏的下场。”   威逼利诱,敲打并褒,崔慕礼面不改色,尽数受下。   一旁侍酒的美婢已观察他许久,这满殿的男儿里,唯有他年轻俊美,风姿清雅,叫人忍不住想要沾染玷污,将他拖进红尘醉浪里翻滚。   她生得极美,樱口琼鼻,身段婀娜,坦口领露出胸前白花花、嫩软软的细肉,微俯下身便展现傲人沟壑。纤指涂着红色丹蔻,握着玉白的酒杯,艳如勾魂夺魄的妖精。   “大人。”她声若莺啼,柔弱无骨地歪倒,“奴家月照……”   馥郁的香气飘袭,崔慕礼身形微动,躲了开来。   关月照并不气馁,正人君子她见得多了,再道貌岸然又如何?食色性也,温香软玉在怀,圣僧且能化为指间柔,何况这本就风流蕴藉的公子哥。   “良辰美酒,一晌贪欢,大人何不与我共赴极乐,享人间至趣……”她吐气如兰,不依不饶地引诱。   她轻抬手臂,衣带旖落,露出半边香肩,眼看要缠上崔慕礼的腰,却见他眼睫未抬,淡声响起。   “哪只手碰了本官,待会便剁下哪只手跟本官回去。”   关照月不由愣住,待望进他眼底,寻不着旖旎迷离,唯有清明与一片冷沉。   他没有在开玩笑,他真会剁了她的手。   *   酒酣人醉,忽然有人高喊:“四皇子驾到!”   不等众人反应,身着紫蟒铺金边长袍的年轻男子行进宴厅。他头戴宝石金冠,腰佩玉环,脚踏皂靴,相貌只得端正二字,但气度尊贵,一双黑眸威中带凛,未将殿内其他人放进眼,独对上张贤宗才稍有松动。   众人已反应过来,连忙齐齐跪下,高喊:“臣拜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轻抬左手,“免礼,孤为恭贺左相而来,诸位尽情行酒,无须拘板。”   咳咳,这当然是客套话,四皇子来了,殿内众人立马收敛醉态。   张贤宗引着四皇子往上走,喜讶皆有,笑问:“殿下已派人恭贺过了,怎还亲自跑一趟?”   奴仆已在主座旁添案,二人掀袍就座。   四皇子道:“舅舅升迁是大喜事,孤自要来亲口道贺。”   身后侍从献上丰厚贺礼,张贤宗冁然而笑,道:“殿下有心了。”   舅甥寒暄一番,四皇子看向下方几人,“王尚书,秦御史。”视线飘向崔慕礼,敛了笑,倨傲地喊:“崔慕礼。”   与张贤宗这只笑面虎不同,四皇子自诩出身尊贵,对外姿态一向甚高。不说他向来看崔太傅那个老不死的碍眼,只说这崔慕礼,家里当了几代官,考了个状元而已,如何值得他父皇夸赞有加?再厉害的狗仍旧是狗,一条终生为皇家卖命,匍匐皇家脚下,汪汪直叫的狗。   他眼中的轻蔑堂而皇之,崔慕礼仿若未见,笑着行礼,“殿下。”   “孤听说,你只在刑部当了个六品主事。”   “回殿下,确有此事。”   “那你何以坐到此处?莫非连最基本的朝纲官级都不懂?”四皇子不问缘由,张口便是斥责。   张贤宗适时开口:“殿下,崔贤侄是替崔太傅与崔郎中来向臣恭贺,故而臣将他安排在此处。”   四皇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崔太傅好大的架子,三番五请都不肯见人,孤甚至以为他行将就木,连踏出府门的力气都没了。”   明眼人都看出他是刻意刁难,张贤宗暗瞥崔慕礼,见他弯腰躬身,眉眼恭敬,其余便无所显露。   张贤宗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道:“殿下最近监工国寺修葺,想必劳累非常……”   夜至深处,宴散人离。   崔慕礼脚步虚浮地踏出厅门,陡被一道尖细嗓音喊住。   “崔主事,留步。”   崔慕礼回首,见一名宫人立在门旁,神色轻慢,“请跟咱家来旁说几句话。”   二人走到偏门角落,宫人开门见山地问:“潘云湖采菱女案,可是由你负责?”   崔慕礼思索半息,点头,“正是。”   潘云湖采菱女案指的是三月前潘云湖浮出一具女尸,此女年方十八,名为蓝琪儿,平日以采菱角为生,在其家人报案失踪半月后被发现尸体。此案早已告破,杀人者乃京卫指挥同知之子郭阳,因贪恋蓝琪儿的美色,欲染指却遭反抗后残忍将其谋害沉湖。   按大齐律例,此子应当斩立决,但不知为何迟迟未判,拖了数月后转到崔慕礼手中。   那宫人便道:“殿下与郭公子相识已久,知他本性淳朴,行凶乃一念之差,虽犯下过错但罪不至死,如此,你可懂了?”   说话时眼皮半掀,颐指气使,与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崔慕礼沉吟半息,道:“我听闻郭公子自出娘胎便患臆病,在狱中待了两月后,此病越发厉害,已是精神时常,认不得人了。”   宫人听得此言,满意地点点头,“崔主事果然是个明白人。”   横枝轻晃掩廊灯,光线忽明忽暗,照不清崔慕礼的脸,只依稀见他勾起唇,似是恭顺至极。 第19章 (一更)   崔慕礼满身酒气地回到崔府,并未直接回明岚苑,而是去了尚清湖中亭,迎风醒酒,小憩片刻。   此事很快便落入有心人眼里。   与此同时,谢渺仍在谢氏房中,磨着她借些银子给自己。   她替谢氏揉按肩膀,语气讨好,循循善诱地道:“姑母,您别瞧书香造纸坊名不经传,但它日后定会蒸蒸而上,一蹴而就,成为整个大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谢氏舒服地半眯着眼,不甚在意,“哦?是吗?”   “当然。”谢渺道:“那方芝若极为厉害,定能将书香造纸坊发扬光大。我们只需入些份子钱,今后就能等着天上掉银子,是不是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谢氏侧首,睨她一眼,“听你的意思,都与她商量好了?”   哪有这回事,她连人都没见过呢。   谢渺当然不会承认,煞有其事地点头,“谈得八九不离十。”   谢氏问:“你与她怎么认识的?”   谢渺飞快地撒谎:“在清心庵时有过接触,我与她一见如故。”   谢氏没有怀疑,松松地打了个哈欠。   谢渺惊觉天色已晚,道:“姑母,很晚了,您与弟弟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陪您。”   明日?   谢氏扫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搭着她的手腕起身,懒洋洋地道:“还早,陪我下盘棋。”   嫣紫摆上棋盘,两人正下着棋,谢氏的另一名大丫鬟瑞珠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往后一靠,忽然问:“阿渺,你是铁了心要经商?”   谢渺仍将下步棋放好,认真地抬眸,“是。”   “行,我可以借你银子。”吊了她几天的胃口,谢氏终于松口,“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谢渺坐端正,笑吟吟地道:“姑母请说。”   谢氏靠着软垫,一手自然地搭在腹上,“其一,你可以经商,但只限于入份子搭伙,而不是与那些伙计们般,在纸坊天天忙活杂事,跑前跑后。你毕竟是崔家的表小姐,要注意身份,你以为呢?”   要求不过分,谢渺答应下来。   谢氏又道:“其二,今后莫要再提什么不嫁慕礼的胡话,我找人算过,你们俩八字甚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渺憋不住想问,姑母你是在哪里找的骗子,算得那么离谱那么不准?   她动了动唇,好歹将心里话咽回肚子,道:“好。”又补充一句,“但您也不能逼表哥娶我,姑母,他不是您亲生的孩子,您无需为我让他心生芥蒂。”   谢氏不由长吁短叹:她如何逼得了崔慕礼?若是能,崔慕礼早就与谢渺定下婚约,又何苦她汲汲营生,创造机会。   “我自有分寸。”谢氏道:“其三,慕礼在尚清亭,你去替他送碗醒酒汤。”   “……”就说呢今日留她到这么晚,原来等在这里。   谢渺想拒绝,谢氏又凉凉扫她,“一件小事都使唤不得,还想从我这里借银子?”   谢渺躁得想拽头发,这是使唤不使唤的问题吗?明显是姑母贼心不死,还想将她与崔慕礼凑做一对。但想又如何?她不愿,崔慕礼更不肯,姑母的心思必然白费。   如此这般,谢渺干脆地应下,“行,送就送。”   谢氏扬手,赶小狗似的往外拨几下,“快去快去。”   谢渺认命起身,没走几步,听后头的谢氏道:“阿渺,你能有自己的理想,姑母感到很欣慰。”   “……”   谢渺立马忧郁脸。   若让姑母知道她经商是为了当个富裕的姑子,会不会平地挖坑,就地埋她?   *   微云淡月,水影溶溶。   喧声随着日光如潮褪去,此夜沉寂,唯剩凉风几许。   尚清亭中,崔慕礼面朝湖水,负身而立。他隐在黑暗中,衣袂随风猎猎,俊眉修目皆是淡漠,几乎与夜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表小姐,二公子就在亭子里,您慢些走,小心汤洒了。”   “嗯……你送到这里就行,回去吧。”   “二夫人叮嘱了,叫奴婢一定要送您回去。”   “我这兴许要耽搁会……”   “奴婢等您。”   “……”   窸窣的脚步声渐近,崔慕礼轻轻挑眉,往来人望去。   一抹柔和的灯辉崭露,撕开黑夜,将深寂搅得星落云散。   谢渺一手挑灯,一手拎着食盒,小步小步地往前走,发间的珍珠流苏钗摇曳,泛动温润光泽。她踏着鹅卵石,轻举纤颈,目光透亮,心无旁骛地朝他投来。   “崔表哥。”她喊,在风寒露重的夜里,往日故作绵软的音调,已变为截然相反的清越。   崔慕礼侧了身,见一团暖融融的光靠近,逐渐将他纳入羽翼。   “崔表哥。”她又喊。   崔慕礼总算有了反应,“嗯?”   谢渺远远便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本该令人不适,偏又掺杂着一种熟悉的冷松香,融汇一种独特气息。   她走进亭子,将食盒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露出一碗仍冒热气的醒酒汤。   “姑母叫我来给你送醒酒汤。”她往后退了两步,一板一眼地问:“喝吗?”   醒酒汤摆在桌上,他们二人间隔了六七步远,无人试图拉近距离。   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审视着她,半晌后,崔慕礼喊:“谢渺。”   不再是故作客套的“谢表妹”,而是流露本性,矜倨的一声“谢渺”。   哦豁,喝完酒便现出原形了吗。   谢渺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是难为这位大爷了,明明瞧不上她,偏要在人前维持彬彬有礼的姿态,无论再怎么不耐都要喊上一声表妹。   表哥表妹什么的,真是没意思透了!   她的心思显在脸上,尽数落入崔慕礼眼帘,许是喝了些酒,他未觉不悦,反而生起几分兴味。   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谢渺努力分辨,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绕搭着腰间环佩丝绦,皱着眉,学他那般喊:“崔慕礼,大点声,我没听清。”   “柿饼。”   “?”   “我的柿饼呢?”   “……”   “别人都有,为何独独我没有?”   谢渺很无语,谢渺不想说话。   然而对方很执着,锲而不舍地问:“我的柿饼呢?”   “呃……”谢渺很努力地想借口,须臾又反应过来,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来得为什么。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某人略显不耐,皂靴往前踏了两步,“我的柿饼呢?”   “想要柿饼就先去摘柿子。”谢渺忙不迭退后两步,想也不想便道:“东郊外的福祥果园栽了各式各样的果树,一到秋天果子长满枝头,你拉个车子进去随便摘,想摘多久就多久……”   咦,这台词好似在哪里听过呢。   废了会功夫话,醒酒汤的热气散个精光。谢渺心知他无意喝,干脆端起碗往湖旁走。手臂往外那么一展,手掌微倾,深褐色的汤药便哗啦啦地倒入湖水,配合着谢渺刻意提高的嗓门——   “崔表哥,你慢些喝,小心呛到。醒酒汤味重,我带了蜜饯,你吃一颗含在嘴里去去味。”   碗空,话刚好说完,谢渺抖了抖余渍,将碗放回食盒里。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贴近,她有所察觉,转过身想看个究竟,不料撞进一副宽阔修挺的胸膛——   独属于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谢渺呼吸一凛,慌张用手去推,纤细的胳膊竟爆发出股蛮力,推得他连连往后踉跄。   许是出于本能?又许是安了坏心眼,他仰倒时准确擒住她的手腕,谢渺用劲往回缩,他便轻而易举地往自己牵,拉拉扯扯间,两人齐齐跌倒。   “砰”的一声闷响后,崔慕礼背后着地,摔了结结实实。他胸前趴着具馨软娇小的身子,而修长左手,正紧揽对方细腰。   “崔慕礼,你醉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谢渺捂着前额抬头,挣了数次都无法动弹,“快松手!”   明明是狼狈的姿态,他却过分游刃有余。细长的凤眼微眯,深邃如渊的眸底萦绕着朦胧醺意,“我没醉。”   酒鬼才会说自己没醉!   谢渺恨不得甩他两个耳光子解气,但也就是想想。两人地位悬殊,对方又是个面善心恶的狠人,她要是敢甩,估计再见不到明日初阳。   她使劲掰着腰上的手掌,“松手,我快被勒死了,快松手。”   见她真似呼吸不畅,崔慕礼大发慈悲地松了手。谢渺一骨碌地爬起来,背过身整理衣衫,又忍不住回头瞪他几眼。   “喝了酒就发疯,你当真是,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崔慕礼蓦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她在愤愤抱怨,偏话里透着种怒其不争,难以言喻的熟稔亲昵,像极吵嘴闹脾气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地教训醉酒丈夫。   下一瞬,他又收回了这种荒谬感。   谢渺无视他醉酒跌倒后难以起身的惨状,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段路又快步返转,抬脚朝他小腿狠狠一踹——   踹完根本不看他脸色,跟只兔子似地拔腿就跑,速度快得险些带起一阵风。   崔慕礼:……   小腿处传来钻心痛感,崔慕礼以手覆面,并不起身,就那般躺在冰凉地砖上,好半晌才睁眼,盯着方才揽过人的那只手。   掌心还残留锦缎的丝滑细腻。   片刻后,崔慕礼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好衣衫,眼底恢复清明。   “沉杨。”   暗处闪现一抹身影,恭敬地道:“公子。”   崔慕礼的发髻有些松乱,几绺碎发落到颊边,既颓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你说,一个人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沉杨低头思索,认真答道:“应当是遇了事,受到打击才会性情大变。”   是吗?   崔慕礼不置可否地笑了声,自言自语道:“装了许多年,为何又不装了?”   沉杨自小习武,耳目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亭中发生的事瞒得过在外守着的丫鬟,却没有逃过他的眼。他对表小姐的转变并不感兴趣,反倒对自家公子的态度感到诧异。   公子向来性情淡薄,在男女之事上尤为明显。除去三年前对苏小姐有过短暂殊待,再来,便是今晚,竟让表小姐轻易近了身……   沉杨垂下眼,不再往深处想:无论怎样,这都是主子的事,容不得他多言。   崔慕礼抬手,轻掸着袖口沾染上的尘土,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   郭阳谋害无辜少女蓝琪儿,手段残忍,罪证确凿,却仍安然无恙,无非是背后有四皇子李泓业竭力相保……   他轻笑了声,保得住吗?   崔慕礼轻阖长眸,神情浅淡,“去给长风镖局的樊乐康带句话。”   “公子请说。”   “就问他……杀妻之仇,何以为偿。” 第20章 (二更)   谢渺并不将那夜的事放在心上,前世她与崔慕礼当过夫妻,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区区一个拥抱算什么?何况他喝了酒,酒后的行径,通通当不得真。   眼下她只关心经商大事。   搞定姑母和银子,接下来便该将正事提上行程——她要出去会会那位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方芝若。   谢渺认真打扮一番,兴冲冲的准备出门,没成想被两名丫鬟拦在了屋里。   拂绿与揽霞齐齐跪倒在门口,低着头,一声不吭,用沉默以示反抗。   谢渺不解,“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人不回话,头垂得更低了些。   谢渺不傻,转念一想便明白,“你们不愿意随我出门?”   两人还是不说话。   谢渺并不恼火,短叹了声,“你们不愿意出去,跟我说声就行,何苦跪到地上,嫌膝盖太好吗……起来吧,你们留在院里,我自己出去就行。”   说罢绕过她们要走。   揽霞急忙捉住她的裙摆,仰着头,小脸满是困惑,“小姐,您为何非要出去,待在崔府不好吗?”   谢渺行事或许部分向谢氏隐瞒,但从未避开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丫鬟。自从在清心庵摔过一跤,她念经拜佛茹素,步步向出家人靠拢。拂绿与揽霞虽暗暗着急,但知晓谢氏万不会允许谢渺出家,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小姐高兴去了。可如今,小姐竟然说服谢氏,应允她出府经商……   万事转变有迹可循,但小姐近日的表现,真叫她们成了二丈和尚——完全摸不到头脑。   再搞不清楚状况,两人也隐约察觉,小姐要做的绝非寻常事。她们二人是贫苦家庭出来的孩子,没念过书,只受过尊主忠主的教导。小姐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的天,她们的荣辱与小姐一体,小姐好便是好,小姐差便是差……   她们的眼界并不开阔,在她们眼里,能留在世代勋贵的崔府,已经是顶了天的好事。可看小姐的意思,仿佛……仿佛要与崔府割裂,单独走阳关道去。   难免不安,难免恐慌,想以一己之力,将小姐拉回“正道”。   她们年纪尚幼,心机又浅,想说的话填满脸庞,倒叫谢渺一时无言。   是了,她光顾着自己,忘记考虑拂绿与揽霞的心情。   “你们先起来说话。”   谢渺一手牵一个,将她们扶起身,三人同坐到榻上。   谢渺道:“不瞒你们说,我确实有离开崔府的打算。”   拂绿与揽霞对看一眼,神色惶惶:果然!   又听谢渺道:“我们在崔府住了三年,姑母对我们尽心尽力。如今姑母有孕,以后要专心照顾弟弟妹妹,而我已及笄,也到了自力更生的年纪。”   “那也可以留在崔府啊,又没人赶我们走。”揽霞小声嘟哝。   谢渺便问:“揽霞,这几年你在崔府,当真开心吗?”她扯扯衣裳,又指指桌上的茶水糕点,笔墨用纸,“吃穿用度从不缺,你便开心了?”   揽霞认真想了想,咬咬嘴唇,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她与拂绿最清楚不过,哪怕有二夫人护着,崔府的下人们表面做几许功夫,私下却编排得分外难听。她好几次想跟她们闹个明白,都被拂绿硬生生拦下。   揽霞不再说话,谢渺又看向拂绿。   她道:“拂绿,我知道你想得更深远些,你想着我哪怕不嫁给崔慕礼,也能借着崔府名号寻个好人家嫁,但今日我将话挑明,我不嫁崔慕礼,也没心思嫁其他人。我如今就想挣钱,挣足够多的钱,够我们主仆几人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当然,这需要时间,但我相信一定能实现。”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小半盏茶水,润喉又道:“我要去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谈入份子,你们若愿意,便给我做个帮手,等将来挣到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若不愿意,我明日就去找姑母,让她将你们调到别房……总归是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   ……挣了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   短短言语便描绘出她们未奢想过的美好未来,揽霞几乎没有思考,举高右手,双眸晶亮地道:“奴婢不要留在崔府,奴婢要给小姐做帮手!”   拂绿有半晌愣神,眼中茫然与希冀并存,“小姐,我们,我们可以吗?”   她们离开平江来京城,一心想得是依靠二夫人,在崔府安稳度日。但小姐改了口,说她不打算嫁人,反而要去挣银子,挣好多好多的银子,再自立门户,游山玩水……   “山中本无路,人行方成道。”谢渺握住她们的手,郑重其事地点下头,“行不行,试了便知。”   ——谢渺绝口不提自己打算做姑子的事,在某些程度上,还真是有商人的狡诈之处。   *   两名丫鬟本就对谢渺忠心耿耿,此刻将话挑明说开,主仆三人又是心如绳索,拧成一股。   谢渺要出府办事,便问谢氏要了王大,继续替她们做车夫。王大在崔府待了三年,大部门时间都在当守门,对京城并不熟悉。   谢渺向他打听书香造纸坊,王大不清楚,他向其他车夫打听一圈,也没人知道,但好歹给了个消息:京城的作坊商铺往往聚做一堆,虽不知书香造纸坊具体位置,但往造纸坊扎堆的街道寻总没错。   那条街名为枳北,座在城西,离清心庵不过十里路,从崔府马车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谢渺一听便想到巧姑,枳北街既离清心庵不远,便意味着离巧姑家不远。   说起来,她们已有段时日没见面。   临出发前,谢渺对王大道:“先去清心庵山脚的吉山村,我去接个人。”   王大人不聪明,胜在听话老实。他驾着马车赶到吉山村,入眼是小小村庄,破落房屋。村头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老太正晒太阳,见到他们一行人俱是目不转睛。   他们何时见过这样漂亮尊贵的小姐?身后竟然还跟着丫鬟车夫,别提多气派了!   直白而热烈的目光落到谢渺身上,她未生不悦,朝他们礼貌一笑。   几位老人反倒有些难为情,主动询问他们为何来此。拂绿答为寻巧姑而来,一名老太便热情地起身,将他们领至巧姑家门前。   巧姑的家十分简陋,由两间破泥瓦房并到一处,外头围了圈竹篱笆,院前养着三五只鸡,此刻巧姑腰间围布,正端着盆子挥洒饲料。   “咯咯咯,咯咯咯……”   鸡子们的眼神比主人好使,早一步发现生人靠近,颠着两只细脚在院中四处窜,带起的尘土都飞进巧姑嘴里。   “咳咳咳!臭鸡,再瞎跑小心我宰了你给哥哥补身子!”巧姑抓着粟米壳乱洒一通,余光瞥见几抹熟悉身影。   谢渺朝她抿唇而笑,“巧姑。”   揽霞与拂绿也亲热地朝她招手,“巧姑!”   “渺姐姐,揽霞姐姐,拂绿姐姐!”巧姑眼睛一亮,刚要往前跑,忽又顿住,将脏兮兮的盆子往身后藏,窘迫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谢渺假装看不见她的别扭,径直走进院子,“不是说好了,我们出崔府便来寻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   巧姑低头看着脏兮兮的衣服,又打量光鲜亮丽的几人,悄咪咪地往后退,“你们等会,我去换件衣裳再出来。”   “不急。”谢渺问道:“你祖母呢,可在家中?”   巧姑点头,不明所以,“祖母刚喝完药,正准备休息。”   “我们能进去拜访吗?”   “渺姐姐,你们……”巧姑别开脸,闷声道:“还是别进去了。”   谢渺弯下身,掐了把她的嫩脸颊,带点俏皮地道:“上门拜访,有长辈在家,怎能视而不见?你可别害我失礼。”   “但是……”   “哎呀,没什么但是可是的,快点拜访完老太太,我们要带你去办事。”   巧姑被揽霞、拂绿一左一右地架着,半强迫地进了屋。   屋里,巧姑的祖母胡氏正靠在枕上休息。她头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她已从巧姑口中听说过谢渺几人的帮助,此时见到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豪门小姐竟会纡尊降贵进得门来,喜的是她脸上并无半分嫌弃,孙女似乎真遇见个好心的贵人。   她挣扎着要下地给谢渺行礼,被拂绿轻松拦下。谢渺看出她精神不佳,简短问候了几句,便提出此行目的。   胡氏知她想带巧姑出去逛逛,又见孙女一脸期待,自是满口答应。   待巧姑洗净双手,换上干净衣衫,几人坐上马车,论闲聊趣,浩浩荡荡的朝枳北街而去。   *   枳北街由青石板铺路,街道宽敞,明净无尘。两旁商铺林立,高悬金匾,门口立书童,客气周到。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起。   “这位客人要购置笔墨纸砚吗?墨韵阁里的笔墨纸砚俱是精品,值得您拥有~”   “舞笔品砚,唯我归雁!归雁台的笔砚,大齐学子的第一选择~”   “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今日锦书坊的宣纸大削价了啊大削价,原本一文钱十张纸,如今三十张只要两文~”   巧姑的兄长亦是秀才,平日用得是最次的毛边纸,一文钱能有五十张,在她眼里仍旧奢侈。毕竟读书人用纸,并非一两张的事情。兄长写篇策论,修来改去,一次便要用去几十张。   路边书童叫喊的宣纸,十张便要一文钱。   巧姑暗暗咋舌,只叹读书果然烧钱。   来时,谢渺几人已与她沟通过此行目的,巧姑便也认真帮她们找起“书香造纸坊”。   枳北为主街,其中纵横穿插许多小街道,不胜枚举的纸墨商贾聚在此处,但左瞧右瞧,没有一家叫做“书香造纸坊”。   一个时辰眨眼飞过,几人找得两眼昏花却无所获。   冬日天冷,揽霞却走得出汗,用袖子抹着额际,问道:“小姐,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那个‘书香造纸坊’根本不在此处?”   谢渺心里也在打鼓,不应该啊,京城有名有号或不见经传的都在这里,怎会没有书香造纸坊?   “要不再找一遍?”她道。   几人翻来覆去又寻一遍,还是没找见。   谢渺大失所望,内心默默流泪:她费劲心思说服姑母,拿到了银子却遍寻不到方芝若,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出身未捷身先死”?   她犹不死心,问王大:“城中哪里还有纸坊?”   王大摇头,反而巧姑面有踌躇,怯生生地道:“渺姐姐,我倒是知道一个卖纸的地方。” 第21章   巧姑的兄长购置笔墨纸砚, 因家里贫穷,囊中羞涩,买不起枳北街的高级货, 便从旧货坊里淘些次品用。   巧姑替兄长跑过几次腿,对旧货市坊熟门熟路。   这里不比枳北街的商铺林立,开阔宽敞。不过是窄街旧铺,里面摆满各色商品,放眼望去, 连空气都似微微泛黄。   巧姑领着谢渺几人穿过狭小街道, 走进一家旧书铺,解释道:“我哥哥经常在他家买纸。”   书铺的桌案上摆着本本卷边旧书, 角落里堆着捆捆黄纸。   谢渺替崔老夫人抄经书, 用的是上好单宣, 颜色洁白, 质地均细。而角落里那些纸,颜色浅黄, 纸面粗糙, 边缘参差不齐, 看着品相极差。   她不禁想象:若是墨滴上去, 应当会渗晕开一团吧……   书铺掌柜瞧见熟人,热情地打招呼, “巧姑,又替哥哥来买纸?”   巧姑笑着摇头, “今日不买纸, 想跟您打听个事, 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书香造纸坊?怎么?你要批量购纸?”书铺掌柜避而不答, 笑嘻嘻地问:“买纸找我就是了, 我给的价格绝对比纸坊还实惠。”   巧姑连连摆手,指着谢渺道:“不是我要买纸,是这位姐姐,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有事。”   书铺掌柜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位看上去十分显眼的小姐,“哦?小姐要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   听他的意思,明显是知道书香造纸坊。   谢渺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露,矜持地回道:“是,劳驾您给带个路。”   身后的拂绿立刻递上一个小荷包。   书铺掌柜接过荷包,颠了颠重量,满意地道:“带是可以带,不过书香造纸坊的掌柜已经去世,他家快关门大吉了,你若要纸,我可以替你推荐其他的纸坊,价格绝对从优。”   一席话砸得拂绿和揽霞头晕眼花,这这这,这跟小姐说得不一样啊。说好的书香造纸坊要称霸大齐学子,带领她们消除贫困,拥抱富裕,走向人生巅峰的呢?   唯有谢渺仍稳得住。   她稍稍动脑便想得分明:书铺掌柜口里“去世的掌柜”绝不是方芝若,应当是方芝若的家人。至于快关门大吉……还需她上门探个清楚。   她便问:“这家掌柜是否姓方,家中有个女儿?”   书铺掌柜点头,“正是。”   谢渺松了口气,道:“我只要她家的纸,劳烦您带个路。”   *   书铺掌柜领着几人穿街走巷,在一处逼仄的弄堂口停下,道:“往里走就是了,您请自便。”   弄堂潮湿狭窄,墙壁上爬满青苔,阳光抚耀不到此处,饶是白天,里头仍是阴恻晦暗。   与枳北街简直天差地别。   揽霞觉得自己构陷出的未来已然坍塌,瘪着嘴道:“小姐,咱们还不如待在崔府呢……”   拂绿虽不言语,面上却隐露失望。   谢渺不理会她们的小情绪,率先迈步,“进去看看。”   往里走,见有一扇木门,上头挂着简陋的牌匾,写道:书香造纸坊。   就是此处了。   “叩叩叩。”   “叩叩叩。”   揽霞锲而不舍地敲们,半晌都没回应,垂头丧气地道:“小姐,里面人都没——”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名青衣少女走出,神色警惕地打量她们。   “你们是何人?”   谢渺同样在打量她。   她年约十七八岁,身姿高挑,相貌英秀,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谢渺吐出一个名字,“方芝若?”   方芝若眼皮一跳,眼神定在出声的那名少女身上,“你是?”   没有否认,那便是她。   谢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叫谢渺,余先生介绍来的,有事与你相谈。”   余先生便是方才的书铺掌柜,也是书香造纸坊的熟客。   既是熟人引荐,方芝若便打消几分疑虑,将人往里面引,“进来说话。”   进门后,方知另有洞天。   不同于弄堂的逼仄,门内前院十分宽敞,设一丈宽的池塘,不远处摆着三只惶桶,往里去有几间屋子,隐约可见堆满造纸的器具。   空气中余留着纸浆淡香。   一行人好奇地观望,方芝若带她们进小厅,淡声道:“不知客人要来,未备茶水,还望见谅。”   谢渺客气道:“贸然拜访,是我们失礼,方姑娘不要介意才是。”   方芝若显然不喜欢客套,直接了当地问:“谢姑娘找我有何事?”   谢渺见此处尽是荒废的模样,想起余先生说的话,斟酌片刻,缓声道:“方姑娘,你这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书香造纸坊了?”   方芝若扯唇,苍白一笑,“纸坊由我父亲建成,如今他已去世,自然随他废书而叹。”   谢渺的小脑瓜子动得极快:原来这时正值方芝若的父亲去世,两代造纸坊主交替之际。眼下方芝若并无继承衣钵的想法,那么只要说服她继续经营纸坊,并提供银钱帮助就行。   她意味深长地道:“伯父虽已去世,但方姑娘仍在。”   方芝若面无所动,“谢姑娘,有话请直说。”   “方姑娘跟在伯父身边,想必也会造纸,就没有继承衣钵的打算吗?”   话落,方芝若神情怪异地看着她,“我?”   “正是。”   方芝若眼眸不动,坚定地摇头,“我不行。”   谢渺一副我理解、我明白的表情,“方姑娘无需担心银钱问题,我此次来便是想要与你搭份子,共同将书香造纸坊发扬光大。”   方芝若仍摇头,不松口,“我不行。”   谢渺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方姑娘,我只占几分利而已,你是里头的干股,挣来的银子大头都给你。我不会干涉你造纸经营,是再省心不过的搭档。”   别的不说,方芝若倒是看出她的诚意,于是道:“谢姑娘,我不能与你搭档做纸坊,但你若真想要,我可以将整个纸坊都转与你。”   谢渺:???   没有方芝若,她要造纸坊干嘛,造给自己玩吗?   谢渺忙道:“方姑娘,我要的是与你协作,协作共赢,难道你不想让你父亲的心血名扬天下吗?”   名扬天下?   方芝若有短暂的恍惚,父亲年轻时的确有鸿远梦想,但一晃数十年,他窝在这小小的弄堂里,尝试那失败过千次万次的新纸,直到死都没有成功。   父亲尚且不行,何况是她。   方芝若心中苦涩与辛酸交织,自嘲地笑笑,“谢姑娘,此事不用再谈,我不会接手造纸坊。”   谢渺急了,“为何?你要银子,我给你银子,你要人,我也能替你招人,你要——”   “我要嫁人了。”   “那我便替你嫁——”不对,她说什么,要嫁人?   谢渺的声音戛然而止,瞪圆一杏双眼。   “下个月初,我就要嫁做人妇。”方芝若一字一顿地道:“你请回吧。”   她起身送客,谢渺没有说话,直到离开前才郑重留言:“方姑娘,你若改变主意,一定要来东宁坊崔家找我,一定。”   *   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大失所望地走。   拂绿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渺身后,走出好长一段路,谢渺仍闷闷不乐,缄口无言。   三人面面相窥,互相推搡。   “你去安慰小姐。”   “你去,你去。”   “我去!”   巧姑自告奋勇地上前,安慰道:“渺姐姐,失败乃成功之母,造纸坊办不成,你可以再办布坊书坊,再不成,还能办鸡厂鸭厂鸭厂,我可是个喂鸡赶鸭养鹅的高手!”   谢渺停下脚步,侧过脸来,若有所思,“谁说我失败了?”   巧姑张圆嘴,“啊?”   谢渺扫她们一眼,笃定道:“你们放心,方芝若这亲成不了。”   拂绿三人均是一呆,揽霞率先嚷嚷:“小姐,您可不能坏人姻缘,这样太不地道。”   巧姑应和:“对对对,那方小姐看着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坏人姻缘。”   谢渺啼笑皆非,按前世的轨迹来看,方芝若的亲事绝对要出岔子,或者冥冥之中,正是由于亲事的失败,她才会接手造纸坊,一心一意的经商。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观望等待即可。   “你们几个,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谢渺没好气地道:“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但方芝若绝对会回来找我。”   三人见她胸有成竹,均是挠头皱眉,困惑非常。   呃,难道小姐渺姐姐会算命?   谢渺不予多言,拍拍巧姑的肩膀,“你们三个只管跟着我,保证你们吃香喝辣。”   *   中午的确是吃香喝辣了。   除谢渺外,其余三人吃得是臊子面和肉夹馍,酸辣可口,馍香肉酥。虽比不得知味楼的山珍海味,但独属于小市民的烟火食物,同样让人回味无穷。   用过饭,谢渺带巧姑去了成衣铺,替她买了几身新衣裳。巧姑连连拒绝,被谢渺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我以后有许多用得上你的地方,你穿得好,便是替我长脸。”   巧姑感动呜咽,欢喜收下,暗暗发誓:以后不管渺姐姐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听话照做,哪怕是拆人姻缘!   ——小姑娘早把方才的原则甩到犄角疙瘩咯。   *   回到崔府,已近寅时。   谢渺回院后洗漱沐浴,虽身体困乏,仍坚持念经。   待拂绿送来晚膳,谢渺已在榻上歪头睡着,手里的《金刚经》摊在一旁。   拂绿轻轻抽出佛经搁到桌上,唤道:“小姐,起来用膳了。”   喊了两声没有反应,拂绿见她疲态尽现,便端着盘子无声退下。   揽霞与她小声咬耳朵。   “拂绿,你说小姐为什么突然不想嫁给二公子了?”   “还能是为什么,小姐想开了呗。”   “为什么要想开?二公子长得那样好看,人又聪明,还对小姐上心……”   “……二公子何时对小姐上过心?”   “就那次呀,小姐落水生病,二公子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小姐。”揽霞舔了舔嘴唇,“八珍斋的糕点味道真是好极。”   拂绿觑她一眼,心道:这丫头真是缺心眼儿的没救。   “拂绿,你想离开崔府吗?”   “有什么想不想的,小姐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哦,我也是这般想的。”   不远处,桂圆和荔枝见她们俩守在谢渺房门口嘀咕嘀咕,万般不是滋味。   她们吃了表小姐的肉,就是海花苑的人,怎的表小姐要出门,只带拂绿和揽霞,不带她们呢?   她们明明比那两个更嫩、更鲜、更机灵呀!   两个小姑娘哀怨地咬着手绢,狠下决心:有丫鬟的地方就有江湖,她们要争宠,要讨表小姐的欢心,要当表小姐身边的第一人!   于是乎,揽霞发现,新来的那两个小丫鬟忽然分外殷勤。   “小姐,念了许久经书,您喝点茶润润喉!”   “小姐,天转冷了,您快加件披风!”   “小姐,这是奴婢做得鞋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   ……诸如此类。   揽霞满头雾水,问拂绿她们搭错了哪根筋,拂绿懒得解释,只道院中琐事由她们做去好了。   多两个人对小姐献殷勤,她乐得轻松自在。   谢渺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她正关注其他事情——算算日子,承宣帝该宣布皇后有孕的喜讯了。   *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承宣帝在早朝时宣布皇后已有身孕,并连颁两道圣旨。   一为:定远侯镇守边关,屡建奇功,特赐良田千亩并黄金万两,宣其回朝述职。   二是:皇后贤良淑德,克娴内则,今身怀龙子,乃天下大吉之兆!朕心悦极,普天同庆,即日起减免百姓两年赋税。   两道圣旨一出,举朝哗然。   谁能想到,在几位皇子夺嫡火热之际,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竟然有了身孕?!这简直如当头一棒,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嗬!那些投机取巧,早早便选好阵营的朝官纷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瞧瞧圣上颁得两道圣旨!对于定远侯的赏赐不说,只论皇后刚有孕,不知怀男怀女,圣上便称“朕心悦极”,并减免全朝两年赋税!这可是其他皇子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若诞下是位公主也罢,万一诞下的是位皇子……   众人捶胸顿足:不敢想,一想就心慌,一想就睡不着呐!   *   多年布棋,竟毁于一旦!   张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暗中传信于兄长,仅得兄长寥寥回复: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张贵妃见兄长如此胸有成竹,心暂且归位,岂不知张贤宗亦心事重重。   他在宫中安进无数钉子,竟无人探得皇后有孕的消息。如今皇后已有四月身孕,再动手脚已不妥帖,唯有等她诞下孩儿再做谋划。   这般想着,张贤宗的白面脸上徐徐升起一抹违和的阴险。   需知,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除叶斩枝得徐徐图之。   这天下,必定也只能属于张家。   *   几家欢喜几家愁。   相比于张氏一族的愁云惨淡,定远侯府堪称喜气洋洋。定远侯夫人当日便进宫求见皇后,姑嫂见面分外亲热。   定远侯夫人早在皇后怀孕初时便得知消息,是忌惮后宫手段腌臜,为保龙种,不得已才将消息摁在肚里,连幼子周念南都不曾透露半分。   如今圣心大悦,奖赏定远侯府,定远侯府便跟着昭告:十日后,定远侯府夫人将亲自在城郊南度寺布施。   谢渺听闻此消息时,脑中轰地一声响,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   哪怕她暗示过流民危险,定远侯夫人仍要亲自前往南度寺布施。   从那天的谈话中可窥,定远侯夫人虽有贵族气端,却也心地良善,布施此举并非是表面功夫,更多是出于本心,想要慰藉流民百姓。然而她万般算不到,背后盯着定远侯府的豺狼虎豹,不会放过任何抹黑侯府的机会。   怎么办,她要怎么才能帮助定远侯夫人躲过祸端?   谢渺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眉头蹙成一团,心间似乎有把火在烧,烧得她满腔灼热,却不得其法。   要么去找周念南?他肯定劝得住定远侯夫人。便直白地告诉他,有人要害定远侯府,要击垮定远侯府的威信,如白蚁蚀木,悄无声息地摧毁定远侯府这颗大树。   心底马上有声音狠狠反驳:周念南才不会信!他成天游手好闲、饮酒作乐,从不操心这些正事,你就是同他说,他也意识不到重要性,反倒觉得你在信口雌黄!   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找崔慕礼帮忙,他帮得上忙!前世流民之祸本就由他经手,他暗中定已有警备。你只需小小提个醒,以他之心机,定会穿针引线,将前因后果都理个清楚!   踱步声倏然停下,谢渺转至书案前,就站着身子,分外认真又歪歪扭扭地写道:定远侯府城郊布施之日,流民引发动乱,望出手相助。   又取来信封,以同样歪七斜八的字迹写道:刑部崔慕礼收。   她吹干信纸,工整封好,盯着看了许久,最终吐出深深叹喟。   若没有重生,她会像其他闺中少女一般,得知皇后有孕,最多只听个声响,感叹一句“少年夫妻,终得圆满”。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还要苦恼什么救人避祸。   一时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时又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真能救下定远侯府,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一件。   慈悲心终究获胜,谢渺喊来拂绿,要她乔装扮丑去城东信局门口,找个路人替她投信,回府时要在城中兜转,切不可暴露身份。   拂绿不明所以,这封信既然是给二公子,直接府里传送就好,何苦要隐姓埋名,绕个大圈子再送出去?   谢渺慎重其事地叮嘱:事出有因,至关紧要,必须要按她说得办,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拂绿被小姐郑重的态度所震慑,便不再多问,伪装一番,在城东信局门口寻了个孩童,以零嘴为诱,由他进局送信。   这封信不出两日便到达崔慕礼手中,他一看、二听、三闻,已有初步定夺。   纸是上好的单宣,字是存心扭曲所致,墨香淡雅舒逸——写信的人刻意隐瞒身份,但不难猜想,其出身应当良好。   崔慕礼将信翻来覆去地研究,确定没有蹊跷后,将信纸卷起,放到蜡烛上,由火舌将它瞬间吞噬。   灰烬的味道飘散,他打开棱窗一角,冷风飒飒卷入,掠过深沉眉目,汇成一股若有所思。   书案上躺着一叠卷宗,上面记载着近月京城骤增的恶性案件,京城尹虽已结案,但他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京城繁华,富裕民和,日积月累的安逸滋养出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似被豢养的猎豹,或许曾雄心壮志,但在财色权利的浸染中,早已荒疏而废,丢失猎杀本能。   崔慕礼捻起本折子,随意扫了眼,又丢回案上,“沉桦。”   沉桦的身影从窗边出现,“公子。”   他是沉杨的弟弟,自小跟随崔慕礼,是他最信任的四名护卫之一。沉杨性格沉稳,不善言辞。而沉桦则性格跳脱,粗中有细。   崔慕礼道:“去查查,今日那封信是谁送来的。”   沉桦奉命去查,只查到送信男童是附近商户的孩子,而差他送信的貌丑少年相当狡猾,在城中足足绕了半天,绕到最后竟寻不到踪迹。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出意外,沉桦寻不到对方踪迹情有可原,但他仍愤愤不平,“公子放心,若他再去送信,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将他找出来。”   *   晃眼便到定远侯府布施这日。   不到卯时,天墨成一团,定远侯府已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定远侯夫人早早地起身,她此番打扮甚为素净,青丝以白玉钗绾发,身上着淡罗色夹袄并玉碧色花枝纹披风,珠翠佩环尽卸,褪去平日的雍容华贵,自有一番洗尽铅华之美。   随行的丫鬟嬷嬷们皆穿着朴素,恭敬候在门口。   定远侯夫人用过早膳,正以清水净手,忽听门外传来浅浅哈欠声。抬头望去,是周念南斜身倚在门边,长眸懒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母亲。”吐字含糊不清。   她擦好手,向他走去,“才只卯时,你起那么早作甚?”   周念南伸伸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母亲去布施,我要随行左右。”   定远侯夫人道:“我去布施,自有侍卫随行,你快回去睡觉。”   周念南不理,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我说陪您去就陪您去,走吧,再墨迹天都亮了。”   他既坚持,定远侯夫人便不多说,只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左右端详,“你就穿这衣裳去?”   周念南低头欣赏自己,华袍玉冠,锦带皂靴,全身无处不精致,无处不贵气。   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那个崽,莫得任何问题!   他臭美地转了个圈,笑问:“母亲是觉得孩儿太过帅气?”   定远侯夫人不客气地戳破他,“我们去布施,面对的都是贫苦百姓,需低调行事,不可张扬惹人闲话。”   周念南不以为然道:“他们贫苦,跟我们定远侯府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吃不上饭,我们也要缩衣节食?”   他出身尊贵,自小锦衣玉食,未曾体验人间疾苦,将此想得理所当然。定远侯夫人废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他换了件月魄色长袍,难得风雅素净一回。   晨曦初露,薄雾蔼蔼,几辆马车在侍卫护送下,浩浩荡荡往南度寺去。   马车简约,内里却舒适。周念南与定远侯夫人坐在芙蓉绣花软垫上,中间隔张梨花木方案,上头搁着各式点心茶水。   周念南掀开帘子,看着周围乌压压的一片侍卫,问道:“母亲带了多少侍卫?”   定远侯夫人伸出一个手指,“其他侍卫早一步先去了南度寺。”   “一百?”周念南先是咋舌,再失笑着摇头,“母亲,您太过谨慎了。”   去南度寺布施而已,又是换衣裳,又是换马车,连侍卫都带了一百个——天子脚下,皇城根上,谁会那般没有眼色来动定远侯府?   “城郊流民众多,小心谨慎为好。”定远侯夫人道:“你姑母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如此一来,我们定远侯府更该谨言慎行,不可替她惹来麻烦。”   顿了顿又道:“念南,你姑母说圣上御前正缺个带刀侍卫……”   一说到此事,周念南眼中便染上不耐,啧声道:“父亲和兄长在北疆抛头颅洒热血,怎的连我也要去卖命?”   定远侯夫人被噎了半晌,“你今年已满十八,成日游手好闲太不像样,总要找些正事做。”   “我怎么没有正事?”周念南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道:“我的正事便是好好陪您。”   定远侯夫人不领情,啐了声道:“谁要你陪,我巴不得你滚远点,少来碍我的眼。”   “唉。”周念南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果然,父亲和兄长一要回来,您心中便没我的位置了……”   母子俩日常斗嘴,不知不觉已到南度寺。   南度寺门前布施台已搭好,周边围满衣衫褴褛、贫苦瘦弱的流民百姓,见到定远侯府的马车,纷纷大喊:“定远侯夫人良善,求口热粥救我等性命,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定远侯夫人忙吩咐下去施粥,待要下车却被周念南挡住,“母亲下去做什么?人多口杂的,下人们手脚还利索些,一样功夫能多放两碗。”   定远侯夫人轻柔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道:“此番施粥为的是替娘娘积福,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周念南想想也是,便不再阻拦,“那我与您一道去。”   定远侯夫人在台前施粥,周念南便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观望。   众人排起长队领粥,场面倒算井然有序。可随着时间推移,四周涌入大群流民,多是青壮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插队叫骂。   “滚开,轮到老子领粥了,谁许你插到前面?”   “我,我,我站在这里许久,明明是你插队!”   “老子说是你插队就是你插队,再敢多嘴多舌,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人群嘈杂纷嚷,气氛剑拔弩张,两边互不相让,推推搡搡到最后,竟动起手来。   定远侯府的侍卫察觉不对,连忙穿进人群维持秩序,不料还未开口,便被蜂拥而上的流民们按到地上殴打。其他侍卫们见状立刻拔刀自卫,旁人等得就是这个时机,不往后退,反倒狠狠撞向那道银光——   刀刃见红,那人捂紧脖子,五指间有鲜血不断溢出,凄声大叫:“定远侯府杀人啦!”   周念南闻得骚动,还未来得及靠近,人群已乱成一锅粥,骂喊一声赛一声的高。   “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竟然敢杀人!”   “我们哥儿几个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只为求口饭吃,你们定远侯府的人身份尊贵,就能随便打死我们兄弟吗!这是草菅人命!你个狗日的,还我兄弟命来!”   “兄弟们,打死定远侯府的龟孙!他们不要我们活,我们也不要他们活!”   贫苦人的不甘一向最容易被挑动,何况有人推波助澜。场面刹那间变得混乱,流民有冲上来的,有躲起来避祸的,在粥摊前与护卫们短兵相接乱成一团,尖叫和哭喊喧嚣尘上。   周念南暗叫不好,忙赶回定远侯夫人身边,护着她疾步往马车走去。   “母亲,你先走,这里有我。”   定远侯夫人努力稳住心神,眼中仍泄露忧惧,捉住他的袖子不放,“南儿,你与我一起回去!”   “我要留下,看看是谁故意坏事。”周念南神色冷肃,道:“母亲放心,我不会有——”   话音未落,身后有长刀破风,直直朝他颈间砍来!   定远侯夫人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迫在眉睫之际,回神大喊:“南儿,小心背后!”   周念南已闻得背后风声,头也不回地将定远侯夫人往前推开,躬身险险躲开,随即旋身飞腿,脚尖蓄足全力,将偷袭之人一脚踢飞几米远。   他出生武将世家,跟随名师习武,平日里虽吊儿郎当,但身手极为出色,不多时便将几名偷袭者打得哀声呼救。   周念南冲定惊魂未定的远侯夫人微微一笑,眼中净是逼人锋芒,“跟您说过了,我不会有事。”   好不容易清出一条道路,周念南将定远侯夫人送上马车,命八名侍卫护送离开,见马车安全驶离后,这才回身,准备收拾那堆烂摊子。   明知今日定远侯府施粥是为皇后祈福,竟还有人从中作梗,落他们定远侯府的面子……   此时的周念南眸中再无散漫,俊容积满阴霾,唇边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好极,当真是好极!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匕首,正待冲进人群厮杀,忽觉地面轻微震动,顺势望去,只见一群官兵骑马而来。为首那人一袭青圭色长袍,形容俊美,清雅脱俗。   周念南双眸倏然发亮,喜形于色,“崔二!” 第22章   一场混斗由于崔慕礼等人的加入而迅速平息。   督捕司与定远侯府的侍卫训练有素, 在崔慕礼与周念南兵分两路的指挥中,精准揪出闹事的流民头领。流民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失去领头羊后, 越发的烂七八糟、不堪一击,不多时就被全部制服。虽如此,但见满眼只求一碗热粥喝,却被无辜卷入事端,哭爹喊娘的贫苦百姓, 再看看零落满地的杂务家什, 灰头土脸的定远侯府侍卫……短时间内当真是整肃不清。   周念南的袖子在打斗时被割破,他毫不在意, 一甩袍角, 阔步走向崔慕礼, “崔二, 剩下的事……”   语气为难,眼神希冀, 通身传达一个意思:我耐不得烦收拾, 兄弟快帮帮我。   崔慕礼没叫他失望, 颔首道:“交给我。”   周念南咧嘴一笑, 与他勾肩搭背,“好兄弟, 还是你最靠谱。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崔慕礼没有隐瞒, “我收到消息, 说流民今日会来闹事。”   “哦?”周念南目光微动, “那消息中可有透露, 是谁指使流民闹事?”   定远侯府威名赫赫, 手握实权,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区区一群流民,吃了熊心豹胆敢与其为敌?无非有人背后推涛作浪,想借机恶心定远侯。   “那人没说,但并不难猜。”崔慕礼道:“张家,于家,万家,萧家……都有可能。”   张家是四皇子母族,于家是二皇子母族,万家六皇子的母族,而萧家是大皇子的母族……   几位皇子野心勃勃,欲问鼎太子之位,但随着皇后有孕的消息一出,那近在咫尺的东宫之位,便似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却再也碰不到。   定远侯府的敌人可谓数不胜数。   周念南脸色一沉,再难维持笑面,“他们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欺负到定远侯府的头上,当父亲手里握着的三十万兵权是死的吗?   “权势迷眼,总有人要拼死一搏。”崔慕礼环顾四周,将扰攘凌乱的一切看在眼里,眸光深深,言不尽意,“念南,这只是个开始。”   周念南静默半晌,道:“我知道。”   藉流民闹事,不过是道小小的开胃菜,前方必定还有更多阴谋诡计,张开血盆大口,等待时机将他们吞噬入腹。未知的将来笼罩淡淡血色,遥向定远侯府招手……他们处于权利争斗的漩涡中心,若不想被斩杀殆尽,唯有迎刃而上。   “兄弟。”周念南忽然一拳捶上崔慕礼的肩膀,“你会帮我的,对吧?”   崔慕礼瞥他一眼,轻哼道:“不帮又如何。”   “不帮?”如儿时一般,周念南勒住他的脖子,假意威胁道:“那就小心你书房里藏得那些古画书籍!明日我就叫人将它们偷出来,通通扔到护城河里,叫你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这要说到他们的幼年趣事,二人相识多年,少不得打架逞凶的时候。周念南手脚功夫利索,却耐不住崔慕礼心计深沉,每次都是吃亏的那个。   与同龄人不同,崔慕礼从小像个蚌壳,毫无弱点破绽,周念南想要报复都无地下手。终于有一回,周念南从崔慕礼的小厮口中得知,他人生最为宝贵的便是收藏在书房中的古画古书。于是他绝地反击,趁崔慕礼外出时,将那些玩意通通转移,准备让它们在护城河里洗个澡——得亏崔慕礼及时赶到,在他前所未有过的谦卑虔诚与再三保证下,周念南才勉强放了它们“生路”,并时不时借此威胁取笑他。   吃过一次亏,谁还会重蹈覆辙?   崔慕礼笑笑,正待说话,耳边陡然沸扬喧闹。   “猪,猪,猪门狗肉臭,路上有冻死的骨头,格老子的,凭什么你们吃肉喝酒,我们就只能喝稀粥?”   “对对对,是你们为富不仁在先!瞧瞧刚才那个娘们,穿得是绫罗绸缎,戴得是金银珠宝,随便扯一件下来,都够我们吃十天半个月了!”   “说得好!老子被洪水冲得连家都没了,这些京城贵族却在吃香喝辣的,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子不服!同样都是人,凭什么她吃肉,我们只能吃屁!”   被押坐一团的几名流民气势汹汹地说完台词,其余人正要附和,便见一人猛地窜上前,啪啪啪地连扇对方嘴巴子。   “你他娘的狗眼瞎了多少年?”那相貌出色的男儿郎干脆利落地骂道:“你做狗梦见到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来人啊,端盆盐水来,把这几双狗眼洗洗干净!省得他们狗眼见人脏,给定远侯府泼子虚乌有的脏水。”   定远侯府的侍卫顾不得休息,立马端来几盆加足“料”的盐水,死死摁住那几人肩膀,双指撑开眼皮,替他们好好洗了回眼。   几人登时惨叫连天,吓得周围同伙瑟瑟发抖,无人再敢闹事。   周念南双手抱臂,啐了一声,不屑道:“一群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挑衅定远侯府。”   身在刑部,见惯大风大浪的崔慕礼对这点小花招毫不在意,眼皮也不掀地道:“今日事我会如实上禀,你无需担心。”   崔慕礼虽是刑部小小主事,但承宣帝对他甚为青睐,他若如实上禀,有心人想无中生有、借题发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那便劳烦崔兄。”周念南装模作样地朝他作揖,挑高右眉,眼里浮现三分邪气,“既然如此,我们便来聊聊其他的。”   比如……那群王八羔子里,该拿谁先开刀为好?   *   诸事商定,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定远侯夫人并未入寝,还在殿中等候。见周念南归来,身上并未受伤,这才堪堪放下一颗心。   周念南安抚好她的情绪,将后续简单说了一遍。   “当真是歪打正着。”她轻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若不是谢姑娘的一番话,或许真要多生事端。”   周念南端茶的动作一顿,“谁?”   “谢姑娘,崔二公子的表妹。”定远侯夫人提醒:“我们住清心庵时,她来拜访过我,还送来一篮柿子,你不记得了?”   “我……”周念南一时忘记要喝茶,舔舔干燥的嘴唇,道:“我记得,母亲,此事与她有何干?”   定远侯夫人将当日对话徐徐道来,忆起白日惊险,不由双手合十,闭目虔诚道:“清心福气之地,菩萨善赠机遇。南儿,你替我准备份厚礼,改日赠与谢姑娘。”   周念南不知怎的,有些笑不出来,闷声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母亲何须放在心上。”   定远侯夫人心道非也:言官最善诡辩,若被他们揪住把柄,少不得去御前狠狠参上一本。又或者疏忽大意,少带了侍卫,她和南儿恐怕都无法脱险。   “因者能生,果者所生。有因则必有果,有果则必有因,是谓因果之理。①”定远侯夫人斜他一眼,嗔道:“谢姑娘随口之言,我却从中得到警示,此乃佛意。如若不然,言官在圣上面前弹劾定远侯府不体民难,穷奢极欲……倒不是我怕那些个言官,但落人口舌,总会替娘娘惹来非议。”   她见幼子待谢渺特殊,便推波助澜一把,瞧瞧是否能生出猫腻。可见他英眉紧拢,郁色浓浓,心底便生出几分怀疑。   “怎么,你不想与谢姑娘打交道?”   周念南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烦躁地捻了捻手指,不住地来回踱步,“母亲您……当日我问她拜访所为何事,您怎么没说?”   定远侯夫人便道:“你亲自去问她,不是更好?”   好个球!   周念南真想骂人,偏偏这是亲娘,打不得更骂不得!满腔郁火都化作棉花,从喉咙塞到心底,堵得人烦闷万分。   他扔下一句“我心中有数,母亲莫再多事”,便匆匆离开,颇有恼羞成怒的风范。   定远侯夫人是七巧玲珑心,稍作思考便明白过来:这小混球,定是误会得罪了谢渺,知晓真相后迁怒到了她头上。   得得得,行行行,你厉害,那便拭目以待,看你几时能开窍!   *   周念南回到院中沐浴梳洗,草草用过宵夜,明明忙碌一天已疲惫至极,熄灯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一闭眼,那日与谢渺的对话便如潮涌上。   “谢渺,你是什么身份,崔二是什么身份?想要攀崔二这根高枝,你够格吗?”   “无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目的。”   “谢渺,我劝你收起那点小心思,崔府不是你能踏进的门槛,我定远侯府更不是。”   ……   他脑中生出两个小人,伸长脖子,口沫横飞地辩论。   ——瞧瞧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谢渺难道没错吗?她为什么不干脆点,将她与母亲的对话如实告知我?   ——她说了你会信吗?   ——她总要先告诉我,我才能选择信不信。是她隐瞒在先,我错怪她别有用心也情有可原!况且了,是母亲机警,功劳算不到她头上!   ——行,那你就当没这回事,晚安了,拜拜了您内。   周念南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意识模糊之际,脑中浮现一双泛着泪光,悲愤而委屈的眼眸。   像明亮光洁的月落入水中,本该清辉动人,却被风轻易揉碎。 第23章   此事很快被禀到御前。   言官愤懑, 上折弹劾:定远侯府在南度寺布施时,衣着华侈,出行奢靡, 言语嚣张,施粥之际对流民大打出手,是以流民愤而反击。眼看大齐天灾四起,饿殍遍地,流民颠沛流离, 食不果腹。定远侯府不为民忧而忧, 不为民苦而苦,德行有失, 难逃其责, 恳请圣上严惩, 以儆效尤。   一言惊起千层浪, 以户部尚书曲子澹为首的不少官员出列附和,唯有被承宣帝亲召上殿的当事人周念南, 及刑部主事崔慕礼挺直腰杆, 不卑不亢, 将当日事娓娓道来。   事实稍加求证便水落石出, 承宣斥责言官一簧两舌、瞎三话四,又对周念南及崔慕礼镇压流民动乱给予肯定。正当众人认为闹剧将了时, 崔慕礼突然下跪,竟要当场弹劾另一名官员——京兆尹司马齐。   崔慕礼称其尸位素餐, 在其位不谋其职, 流民之祸分明早有端倪, 他却出于私心, 窜端匿迹, 以至养痈贻害。   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他将收集好的罪证呈到御前。承宣帝阅后大怒,当场将司马齐打入天牢,并任命崔慕礼全权查办流民事宜。   随后半月内,崔慕礼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揪出司马齐的党羽二十余人,后又向承宣帝进谏:流民人数众多,一昧镇压恐适得其反。不若视境况分类安置,或参军入籍,或免其赋税,迁至新地,开荒入籍。两者皆不愿者遣返原地,令当地官府扶贫救助。   此举合法合情又面面俱到,承宣帝纳谏之余,将崔慕礼由原本的六品主事,提为五品郎中。   而定远侯府被流民冲撞之事,在处置一批嫉富如仇的流民后,渐渐被人淡忘。   *   周念南再次见到谢渺,是在崔慕礼的十八岁生辰时。   崔家行事向来低调,崔慕礼亦不例外,生辰仅邀请几位好友,在崔府中小摆宴席。长辈们早已离席,余下的除去本家兄弟姊妹,便只得崔慕礼的三五好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比起外面的风寒地冻,厅内温暖宜人,酒香弥散。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女们分席而坐,纷纷举杯,向崔慕礼连声道喜。   “不愧是二哥,入仕仅年载,便已是五品郎中。”全然的崇拜,乃崔慕礼的迷弟,三房的崔幕程是也。   “二弟……从小便颖睿绝伦,大哥自愧弗如,佩服佩服。”笑容勉强,羡中带丧,乃长房嫡子崔慕良是也。   他不比崔慕礼聪慧,年近二十才勉强考上贡士,入太常寺得一闲职,三年过去,屁股挪都未挪,还只是个从八品的祀丞。   一旁的崔幕文见长兄心情低落,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低声提醒:“大哥,你少喝点酒,父亲说了,晚上你我还需要改策论。”   崔慕良无法,颓然放下酒杯,满脸失意与倦怠。   无论他如何努力追赶,总是比不上这个足足小六岁的堂弟。父亲对他报以高望,但他总是……总是让父亲失望!   这等心事,唯有与他一母同出的崔幕文最是理解,他虽只有十三岁,却日日被父亲耳提面命,叫他发愤图强,赶超二堂兄崔慕礼。想到此,崔幕文不禁苦笑,看向与别人正谈笑的崔慕礼。   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得圣上钦点成状元,这样天资卓越之人,岂是他能效仿得来?父亲将希冀压在他与大哥身上,也不想想,自己连贡士都未曾考上……   大房的两名儿子心中苦闷,其余人不觉,高谈阔论间觥筹交错,一派欢欣。   崔慕礼手握酒杯,面带浅笑,耐心地听旁人说话。   向来活跃的周念南倒比往常要安静些,他心不在焉,一双长眸时不时地扫向某处。   ——隔壁女席上,谢渺侧着身子,正凝神听崔夕宁说话。自始至终,目光都未切实落向崔慕礼。   周念南莫名心情大好,仰首将杯中美酒一口喝尽。   有婢女兴冲冲地进门,笑禀:“公子,小姐,外头落初雪了,可要到园子里赏雪?”   众人皆抚掌而笑,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正是时候。众人起身披好斗篷,小姐们还要捧上手炉,一群人朝崔府花园鱼贯而去。   公子们在前,小姐们紧随其后。   谢渺本和崔夕宁站在一块,崔夕珺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拉过崔夕宁,将她往其他几位姐妹堆里带。   崔夕宁无法,投给谢渺一个歉意的眼神,谢渺小幅度地摆摆手,示意无碍。   在崔府三年,她已习惯自得其乐。   她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雪花从青空悠然飘洒,似柳絮旋舞,又似蝴蝶翩跹,悄然停栖在她的两肩。她摊开手,捧起零星晶莹,见它们被掌心温暖所袭,化成薄薄湿意。   她兀自玩得开心,不料这一幕被周念南纳入眼帘。   轻雪萦绕中,少女身影娇小,裹着银红暗纹斗篷,玉脸拥在毛绒绒的兜帽里,鸦羽似的长睫忽上忽下,黑眸灵动,微翘的唇角难得流露顽皮。   噗通。   周念南屏息凝神,心口似闯入一只小鹿,撞得他呼吸都漏了几拍。   “谢渺。”他驻足喊道。   谢渺朝他望去,笑意瞬时收敛,“周三公子。”   她变脸极快,如此不耐神态,惹得周念南分外不爽。   他走到她身前,手臂伸挡,拦住她的去路,“我有话与你说。”   前方的人渐行渐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两人便眼瞪眼地站着。   他比她高出许多,谢渺勉强到他的鼻尖,此时说话得仰着头,“说吧。”   周念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原本要说清心庵之事,不知怎的,出口便成:“你当真认清事实,不再痴心妄想崔二了?”   他是有什么毛病,都两世了,每次见她都逮着崔慕礼的事说个没完?他这样关心崔慕礼,究竟是出于兄弟之情,还是……   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脸色变得怪异至极,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难怪前世他年近三十还不肯成婚,更没传出过香艳韵事,原来他对崔慕礼……   “周三公子,你和表哥……不可能的。”出于同情,谢渺好心地劝道。甭管他抱着何等心思,崔慕礼却实实在在地喜欢女人。与其泥足深陷,不如咬咬牙,挥刀斩尽乱麻。   周念南甚是敏锐,见她又是恍然大悟又是悲悯同情地看着自己,立刻意识到她乱七八糟的想法,当下气急败坏地道:“天下雪,你脑子里下雨吗!要不要我替你晃荡晃荡,将里面的水都倒出来!”   说着便要动手扯她耳朵,谢渺忙捂紧兜帽,往后连退好几步,眼中怀疑不减,“你真不是?”   周念南冷笑一声,“你要不要亲自验验?”   他松了松手腕,迈步便要捉她。谢渺拧身跑开,提醒他:“周三公子,动手动脚,有辱斯文,非君子也。”   周念南恨得牙痒痒,“你都怀疑我是那什么……我还当君子?没将你打一顿板子都是大发慈悲。”   他越生气,谢渺便越畅快,装傻充愣道:“我没明白,你是那什么?”   周念南没再着她的道,从路边折了截梅花枝,曲指一弹,花瓣便簌簌飞到她脸上。   冷香轻柔扑面,谢渺用袖子掸了掸脸,没好气地道:“你真是无聊!有事说事,别耽误我赏雪。”   闹了一番,有些话反而好说出口。周念南正了正色道:“我母亲说,定远侯府此次逃过一劫,多亏有你的无心提点。”   谢渺反应平静,“哦。”   周念南讶异:“你不问问,定远侯府出了何事?”   谢渺道:“京里早就传遍了,我当然知道。”   她时刻注意定远侯府的消息,得知言官上折弹劾并未如愿后,既惊喜又振奋。哪怕过程不易,但此事证明,在她的干涉下,前世悲剧可以被改写。   她的循循努力得到肯定,茫茫前路拨开迷雾,顿觉人生光明。   我佛果然慈悲!   周念南踌躇几许,问道:“当日你为何隐瞒与我母亲的谈话内容?你若说了,我便不会误解你。”   谢渺深深看他一眼:是吗?   周念南刻意忽视那日吵架的缘由,欲盖弥彰地嚷嚷:“都怪你,言辞含糊,惹人误会。”   “是,你说的对,怪我。”谢渺扭头便走,懒得跟他多话,“我要去赏雪,三公子慢走。”   周念南亦步亦趋地跟上,“你是无心之言,帮了我定远侯府却不假,你有什么愿望?在能力范围之内,我都能满足你。”   这是要回谢礼。   谢渺深感无奈,她做这些并非为得到感谢或回报,但说了又怎样,他反正不信。   她转念一想,道:“不如这样,三公子跟我详细说说,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   爆竹声声守岁前,今宵辞旧贺新年。   银装素裹,风回大地,不论旧年好坏,都被轻描淡写地翻过篇章。   过完年,京中的各个衙门要等初七才正式恢复,崔慕礼得几天假期,在书房里拓印古画,正拓到兴处,管家敲门送来一本册子。   “公子,这是前个月您生辰时收到的礼单,您有空看一眼,没问题的话我便收进库房。”   崔慕礼搁下笔,摘去手套,接过松枝递来的湿布,仔细擦净双手,这才翻看起册子。   修指轻划纸张,上面记载着旁人送来的礼品,均是投他所好:珍稀的古玩字画、残局棋谱,千金难求的歙州李墨、徽州砚台,番邦来的玛瑙水晶盏、白地绿彩花式洗。其余的还有珍惜药材,百年红参、天山雪莲,足有巴掌大的野生灵芝……   在行行精心准备的礼品中,独有一样显得分外扎眼。   崔慕礼凝眸,指尖停在那处,念道:“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   《事物异名录》有言:如意者,古之抓丈也。   ——俗称痒痒挠。   崔慕礼往后看,见到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   谢渺。   意外的是,往年她送得东西虽非罕见,均由她亲手所出,香囊、腰带、络子……他从未戴过,她也一如既往地坚持送。   不意外的是,她已性情大变,送礼敷衍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她送个如意仗,莫非是希望他在读书写字,背有不适时,随手拿过来挠两下?   松枝见他久未翻页,凑过头来,看清字后哂笑,“这种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地摊上一抓一大把,三两银子便能买到,表小姐出手可真是‘大方至极’……”   他一时忘形,待对上崔慕礼的深眸,忽觉喉咙一紧。   “公、公子……”   “松枝。”崔慕礼神色平和,难辩喜怒,“明日起,你无需再到明岚苑当差。” 第24章   谢氏怀孕后, 崔夕珺便肉眼可见的消沉,谢氏虽有心开导,奈何崔夕珺对她抵触, 无论谢氏说什么、做什么,落到她眼里,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二人多年来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情分,轻易被谢氏肚中的孩子所击溃。   忆起父亲当日的狂喜, 崔夕珺翻来覆去地想:父亲那时知晓母亲怀孕, 可曾那样欢欣期盼?可曾亲昵地喊母亲小名,握紧她的双手?   不, 肯定不会。旁人都说母亲与父亲只得相敬如宾, 而父亲待谢氏却十分好, 这般说来, 谢氏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 父亲都会视若珍宝。   崔夕珺虽任性跋扈, 实则心性尤为敏感脆弱。她平日飞扬肆意, 依仗的是父亲与兄长宠爱, 如今谢氏怀孕,便从根本上击垮她的自信。   往日明媚的少女, 眼底竟积上一抹郁色。   谢渺将她的转变看在眼里,却不是特别在意。崔夕珺此人并不难琢磨, 她脾气虽大, 脑子却也简单, 绝非心思歹毒之辈。前世她固然待弟弟冷淡, 但血浓于水, 她并未作过伤害弟弟的事。   便这样吧。   谢渺有心改变前世的某些悲剧,却不愿干涉过多。她是凡夫俗子,力薄才疏,作为有限。无法对定远侯府冷眼旁观,是惋叹那二百八十三条人命的枉死,其余的……却是听天由命,看各自造化。   初雪那日,周念南详细向她描述了流民动乱,谢渺心中已有初步定夺。   不论她对崔慕礼的看法如何,都不能否认,他在整件事情中起到的至关作用。布施也好,定远侯府即将遭遇的阴谋也罢,乃至大齐的夺嫡争储,开疆拓土……件件事都离不开他的身影。   她若想改变桩桩险事,最稳妥的方式,是借他之手,换斗移星,扭转乾坤。   她得隐匿身份,取得他的信任,再将关键信息传递给他,后续嘛,便由他去操心筹谋,她只需躲在背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如此甚好,甚好。   脑子又开始抽抽地疼,谢渺用劲按了按额角,效果不显,便急急抽出经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①   前世事当前世了,她该学会放下。   *   新年伊始,时光奔赴地极快,不知不觉已划过方芝若成亲的日子。   巧姑得谢渺的叮嘱,暗里注意方芝若的消息,果不其然,在余老板口中得知亲事当日告吹,其中缘由却不清楚。   巧姑立马告知谢渺,原以为她会抓住时机,对方芝若急起直追,哪知她四平八稳,气定神闲地道:“再等等。”   这一等便等到了上元节前日。   方芝若送信约见,谢渺自是欣然应约。   清净茶馆,素雅单间,桌上一盏熏灯萦淡香。   两人对面而坐,比起上回的直爽利索,方芝若显得沉默许多。   她略带薄茧的手拿起茶壶,神情专注地将两个茶杯烫净。木勺舀出少量茶叶放入杯中,以开水冲泡,待茶叶微微舒展,将茶水滤倒,复又加入开水,等到茶色弥漫,茶汤变黄。   此番过程,手掌稳如泰山,动作行云流水。   她将茶杯推至谢渺面前,“谢小姐,请喝茶。”   谢渺捧起茶杯,轻吹几下,细品一口,笑道:“方小姐有一身好手艺。”   此话一语双关,相信她定能听懂。   方芝若神色怅惘,似陷入回忆,“我父母膝下只得我一女,我自小跟随父亲左右,他痴迷于造纸术,我也便耳濡目染,成日待在纸坊。”   谢渺真心实意地道:“女承父业,单特孑立。”   “何来单特孑立?”方芝若道:“我父亲费劲一生,仍庸庸碌碌,毫无所为。守着那逼仄破落的造纸坊,连最常见的麻宣绵竹都造不好,却异想天开,妄图造出新纸,开辟新纪元……谢小姐,你说可不可笑?”   她音容过于平静,如一口了无生机的古井,深往里探,才能品出波澜不惊下的死气沉沉。   谢渺摇摇头,反驳道:“人有一念,方可追逐,你父亲痴迷于造纸,并不可笑,更不是错。”   方芝若不为所动,“但他到死,都只是个失败者。”   谢渺沉吟半晌,道:“方姑娘可去过北疆?”   方芝若摇头,“不曾。”   “我也不曾,但我知道如今的北疆防线,是由数以百万计的英魂守卫堆垒而成。”谢渺声轻,却又重若千钧,“他们未拨云见日便死在一场场战事中,此为失败。但他们不畏死亡,不惧失败,为心中所念,为家国百姓,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姑娘,你觉得他们如何?”   “魂魄托日月,肝胆映河山。”方芝若苦笑着道:“他又怎能与英烈相比。”   茶水已凉,这次换谢渺替她重新斟茶,换掉陈冷的那杯。   她道:“万物苍生,皆有己任。佛祖渡人,黄泉渡魂。公孙王侯事天下,却也离不开平头百姓的汲汲营生。方姑娘,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怯步前程。”   怯步前程。   方芝若的瞳孔一震,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几个字,“你竟懂我。”   她心中留恋纸坊,却以斩筋断骨的姿态,趁着热孝嫁人,逼迫自己放弃。她足足见证父亲三十年来的失败,从踌躇满志到浑浑噩噩,直至临终时的声声血泣。   芝若,替我完成遗愿。芝若,我不行,你一定可以。   芝若,若纸。   她身为女子,怎么扛得起父亲遗志?她惶惶不安,止步不前,铁心要走另一条路,然而事与愿违,在登岸之际,她被浪潮无情地拍回大海,溺水戚戚,呼救无门。   似乎她只能随淘浮沉,飘无定向。   她再难维持平静,面具显露一丝裂纹,双手捂紧脸庞,泪水从指缝渗出,“我与他青梅竹马,可成亲当日,他抛下我,与一名伎人私奔了。”   谢渺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   女娲造人时分出男女,赋予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男子往往薄情冷意,女子则多情细腻,受困于情,她是,她们亦是。   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为她们,还是为曾经的自己。   “方姑娘,内宅之小,只窥夫君孩儿。”谢渺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冬辉倏然闯进,敲碎满室沉郁。   她倚在窗边,指着碧空道:“可你看,这天空之阔,能揽星辰日月。这土地之广,可盛山河江水。这四季轮转,蕴万物苍生。”   她面容隐隐发光,抑扬顿挫地道:“难道你不想去看,去听,去触碰吗?”   方芝若抬起头,忘记擦泪水,怔怔地看着她。   谢渺朝她伸出手,坚定地道:“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微白的日光中,少女容颜似雪,微笑如风,唯有眼里那抹坚定熠熠生辉,如固不可摧的堡垒,又如引人深陷的漩涡。   方芝若被蛊惑似地伸出手,牢牢捉住她。   谢渺用力地回握,促狭地眨眨眼,“方姑娘,等你挣许多许多的银子,到时候别说青梅竹马,就是要天上的仙人,我都能给你抓上一打回来。”   *   方芝若解开心结,很快便整理好心情,与谢渺详谈起重振书香造纸坊的事宜。她想改迁地址,将纸坊迁到枳北街。以往的工人们手艺不精,懒散混日,要全部都进行撤换。造纸的器具有些已老化,要恰当更替。她在父亲那里学的技艺不精,如果有机会,她希望能去大师门下学习……   所有要求,谢渺通通点头应是,笑道:“按你说的办,需要多少银子,你跟我说就是。”   方芝若惊讶于她的干脆,冷静下来后,道:“谢姑娘,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为何你会找到我,这样费尽心思帮我?”   谢渺想也不想便道:“因为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成功。”   她语气笃定,竟看不出半分作伪。   方芝若不禁愣住,这是除去父亲,第一次有人坚定地告诉她,她肯定会成功。   能吗?她真的能做到吗?   她的心情忽然轻盈,展颜笑道:“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不会辜负父亲的。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谢渺道。   “请讲。”   “若我没有找上门,你遇上此番挫折,可会拾起造纸坊经营?”   方芝若陷入长久的沉默,随后点下头,“会。”既是命运所推,她无法躲避,倒不如迎难而上。   “那银钱上……”   “哪怕变卖祖宅家产,亦要放手拼命一搏。”   短短半个时辰,方芝若已脱离颓像,显露难言坚韧。谢渺感叹,此等心智,难怪会在将来以女子之身,在造纸行业干出一番事业。   *   日落西山,残阳似血。   刑部侧门停驻一辆华贵马车,车壁印有四皇子府的金漆徽印。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牢狱出来,身后跟着三两仆从。   他回身看着待了两月余的刑部大牢,神色嚣张,口出诳语,“哼,我郭阳弄死一个贱女人而已,你们能耐我何?抓我进牢,还不是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到时间了,又得乖乖送小爷走!”   一只柔嫩的手掌掀开车帘,娇滴滴的女声唤道:“阳弟,走了。”   郭阳面上一喜,爬上马车之际,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状元郎算个什么东西!到四殿下面前,只能当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巷中阴暗角落,樊乐康在无声窥探,额际青筋尽显,双手死死握成拳状。   他想起蓝琪儿,那个热情如火的少女,她是何等美好善良,明知他身负血海深仇,仍交付满腔情意,在遭受拒绝后仍固执地等候,等他改变心意的一天。   可她再也等不到了,等不到春风和煦,夏光明艳,等不到他放下仇恨,愿归秋香,与她围炉煮酒的那天。   她死在人渣的手里,死时那样的悲惨,清澈的眼眸久阖不上。   杀妻之仇,何以为偿?   血债,唯有以血来偿。 第25章 (加更)   上元佳节, 望日张灯,京城不夜。   按照往年惯例,崔府的公子小姐们用完元宵后,便结伴出府, 游街赏灯。   天色已暗, 主城内却灯火辉灿, 万民群集通衢,气氛热闹非凡。   崔府马车停在最热闹阔气的京街口, 抬头便可见百枝灯树, 再往里去,沿街灯彩高悬, 光明甚夺月色。   丫鬟侍从们跟紧自家主子, 一群人左顾右盼地往里街走。小摊贩们已绵延铺展, 一眼望去竟没有尽头。   卖灯猜谜, 投壶捞鱼,百戏杂耍,发簪佩环,元宵甜露……吆喝声此起彼伏,从玩到吃, 琳琅满目, 应有尽有。   那卖灯货郎出售各色花灯, 鱿灯巧夺天工, 珠子灯绚丽夺人,羊皮灯镂鏃精巧。旁边便挨有灯谜社,檐下挂一排走马灯, 剪纸为轮, 以烛嘘之, 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①   灯谜社管事手提一盏玉兔走马灯,高声喊:“上元佳节猜灯谜,才气千里冲云霄!”   他身前已围了好些人,喊道:“莫要废话,快公布谜面!”   “不急,不急。”管事从玉兔走马灯上取下谜条,朗声念道:“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打一字。”②   人群里有位书生抢答:“是‘林’字,是‘林’字!”   “是也,正是‘林’字。”管事将玉兔走马灯递于答题者,“恭喜这位公子答对,玉兔走马灯送给您。”   他取下另一盏西施采莲灯,抬高手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打七言古诗一句。”③   人群静默半晌,倒是崔慕文先答出来,“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位小公子厉害!”管事夸赞道,将西施采莲走马灯递给他。   崔慕文接过西施采莲走马灯,想也不想便送给崔夕宁,“姐姐,你拿着玩。”崔慕良陪着妻儿到别处逛去了,崔慕文自觉要担起照顾宠爱姐姐的责任。   崔夕宁高高兴兴地接过。   崔夕珺见状,扯了扯崔慕礼的袖子,指着其中最精致的一盏鱼戏莲叶灯,“二哥,我要那盏。”   崔慕礼请管事取下谜面,管事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盏灯王,谜面是上下联,各猜一字。”   他念道:“上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故意停顿了下,又道:“下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④   念罢,笑吟吟地等待眼前这位清贵俊美的公子哥出丑,谁知他只略一思忖,便道:“上联为‘猜’,下联为‘谜’,合起来是‘猜谜’。”   管事登时哑口无言,人群爆发出一阵赞叹,只道这位公子才貌无双,岂不知此人是去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灯王到手,崔夕珺连日的苦闷被冲淡些许,兴致不由高涨。三房的崔夕蓉、崔夕彤和崔慕程年纪还小,便也拉着崔慕礼与崔慕文,要他们帮忙猜几盏灯来。   他们猜灯谜猜得热闹,谢渺却嫌人多,偷偷与崔夕宁道:“我去前面逛逛。”   崔夕宁问:“可要二哥帮你赢盏灯?”   谢渺摇头,崔夕宁见她毫无拧捏留恋,暗叹:真是不知,她怎么能放弃得如此干净彻底。   *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⑤   谢渺带着揽霞与拂绿走到河边,那里正聚着好些人放花灯,莲花灯与河水斜晖交映,倒影澄鲜。   揽霞本就是贪玩的性子,跃跃欲试地道:“小姐,我们买几盏花灯来玩。”   花灯摊就在一旁,揽霞与拂绿挑了两盏花灯,谢渺却选了三盏往生灯。揽霞与拂绿对看一眼,她们自然知道其中两盏是点给过世的夫人与老爷的,可剩下一盏呢?   谢渺走到河边,微俯下身,仔细地将往生灯推入河中,一盏又一盏,等到最后一盏,动作明显慢下,仿佛显露几分不舍。   天边传来一阵梵音,其律和雅,深远难辨。   谢渺目送三盏往生灯顺水流而下,久久未动,竟是看得痴了。   *   崔慕礼又猜中三盏灯,灯谜社管事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这位公子才高八斗,什么谜都猜得出,有他在,其余人还玩什么?   他强颜欢笑问道:“公子还要猜?”   崔慕礼回头看了一眼,几位弟弟妹妹手里均有收获,独有一人不见踪影。   “不了。”他朝沉杨投去一眼。   待他们走远,沉杨趁灯谜社管事不注意,往桌子上扔下一锭碎银。   沿街的热闹太多,崔府的几房小姐公子很快便分散开,玩的玩,吃的吃。崔夕珺遥遥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对崔慕礼道:“二哥,我好像看到盼雁了,待会再来找你。”   崔慕礼对热闹一向不感兴趣,负着手,慢条斯理地朝人少的地方走。   行人来来去去,见有如此俊美的公子,不少女子春心萌动,状似无意地靠上来。崔慕礼身形不动,一旁的沉杨和沉桦已熟门熟路的将人隔开。   沉杨顶着一如既往的面瘫脸,沉桦倒是摸摸鼻子,没正经地取笑道:“公子真是一如既往地招桃花。”   长桥卧波,灯河璀璨。   空中忽然绽放朵朵烟花,比灯河更为靓丽绚烂。众人皆抬头欣赏,崔慕礼却注意到,独有河边站着的一抹身影低头,仿佛与世人格格不入。   漫天粲焕刹那消失,余下的,只有她瓷白的侧脸,缥缈空淡的眼神,以及周身萦绕,那叫人无法忽视的寂然。   崔慕礼没见过这样的谢渺。   三年前她带着丫鬟投奔到崔府,第一眼见到他时,眸中便迸发出灼灼亮光,似含着万般欢喜。   类似的眼神,崔慕礼从小到大收到过太多太多,早已习惯,也早已无视。在他眼里,这位远方到来的谢氏表妹,着实没有地方值得他多加关注,哪怕后来谢氏极力将她与自己凑到一块,他也从未上心。   他不是由人摆弄的性子。   任她毫不遮掩地讨好自己,任她人前一套,对着周念南又一套……她殷勤献好,锲而不舍,而他总归不在意。   然而她忽然变了,毫无理由又彻彻底底地变了。他原本也该满不在乎,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疑问。   为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往她而去,身后的沉杨和沉桦却往两旁避开,一只玉白纤细的手伸来,不顾礼节地抓住他的长袖。   “崔二哥。”苏盼雁两颊泛红,呼吸略显急促,秋水明眸难掩情愫,“我捉到你了。”   崔慕礼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苏小姐。”   苏盼雁仰着头,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抹黯然,“崔二哥,我与丫鬟走散了,可否请你送我回去?”   难得没有外人在场,她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抛却顾忌,刻意褪去拘谨,声音微扬,亲昵又随意,一如往昔他们相处时的语调。   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认不清路。”   “于理不合。”崔慕礼道。   苏盼雁急急道:“从前在扬州,你也送过——”   “昔年旧事,时过境迁。”崔慕礼半抬长眸,疏离道:“苏小姐也忘掉吧。”   也?他的意思是,他已经放下了?   苏盼雁眸中浮起一层薄薄水光,轻咬着丰润的红唇,委屈不已地待说话,却见崔慕礼吩咐道:“沉杨,你在此陪苏小姐等家仆。”   说罢头也不转地离开,只是环顾四周,哪里还找得到那抹熟悉身影。   *   放过花灯,走了三桥,谢渺几人寻了处小食摊,打算坐下休息一阵。刚坐落,便听一旁有人惊喜地喊:“渺姐姐!”   竟然是巧姑。   谢渺赶紧喊她坐下,“巧姑,你一个人来的吗?”   “哥哥今日休息,特意带我来赏花灯。”巧姑将手里的花灯给她们看,欢喜道:“瞧,这是我哥哥给我买的。”   揽霞伸手摸了摸,羡慕地道:“真漂亮!小姐,奴婢也想要!”   拂绿没见她身后跟着人,“你哥哥呢?”   “哥哥有点事情,叫我在这里等他。”   她们点了四碗甜汤,拂绿正要付钱,被巧姑一把拦下。   “等等,我来付钱!”巧姑拿出腰间荷包,晃动出声响,“我绣得帕子卖出去了,足足五十文呢!”   拂绿待说话,被谢渺一个眼神止住。   “那就谢谢你了。”她笑眯眯地道。   喝碗甜汤,谢渺用帕子沾沾嘴,开口道:“巧姑,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巧姑挠挠头,一脸莫名,“为何要与我商量?”   “你的事,自然要与你商量。”谢渺抽出新帕子,替她擦拭嘴边,“昨日我已与方姑娘谈妥,一起重开纸坊,到时候纸坊要招人。我想问,你可有兴趣去做学徒?”   巧姑呆住。   渺姐姐说什么?让她去纸坊做学徒,学习做纸吗?   谢渺还在说:“你放心,做学徒也有月钱,等你以后出师,聘你做师傅,挣得肯定还要多。”   巧姑的手指逐渐发麻,结结巴巴地道:“渺、渺姐姐,我、我真的能去学做纸?”   “当然能,除非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巧姑才只八岁,却早已尝尽生活艰苦。她想学手艺,旁人要么嫌她是个女娃,要么欺她年幼,这么多年来只能找些零碎事情做。如果能去纸坊当学徒……那可是纸坊,纸坊啊!   巧姑的眼瞬间红透,猛地扎进她怀中,呜咽着道:“渺姐姐,谢谢你,谢谢你们。”   谢渺轻轻抚着她的背,再看拂绿与揽霞,竟也感动地抱作一团。   呜呜呜,她们家小姐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   时候不早,谢渺原本要陪巧姑等哥哥,巧姑怎么好再麻烦她,只道小食摊摊主是熟人,叫她们安心离开。   街上行人渐少,灯树仍千光照。借着光,七纵八横的弄堂也隐约可见人影。   揽霞举目四望,哪怕手里已经拿着一盏花灯、一串糖葫芦,还有一盒九连环,仍饶有兴致地搜罗新鲜玩意儿。   她冷不丁地刹住脚步,迟疑地道:“小姐,那边巷子里的可是二小姐?”   谢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人对面站立,一高一矮,从侧影看,分明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的裙摆披露一角,赪霞色缀花鸟枝纹的图案,精致昳丽,如崔夕宁今日装扮一致。   三人甚为默契地同时噤声。   巷子里的二人不知说到什么,男子递了样东西过去,女子推拒一番便收进袖笼,仰头凝视男子,很是亲密依恋的模样。   谢渺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恐怕就是与崔夕宁相恋的那名秀才。她不欲多事,正打算悄悄离开,肩膀被人在身后猛地一拍。   “谢渺。”周念南疏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轻不重地往四周蔓延,“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当望灯石吗?” 第26章   长街明明嘈杂纷扰, 周念南的这一声却异常贯耳。巷中女子身形慌乱,与男子齐齐退进阴影深处。   谢渺适时地回身,往旁边挪了挪, 挡住巷口风景, “周三公子。”   周念南手提一盏琉璃珠子灯, 上绘仙女幔舞, 姿态蹁跹, 宛若惊鸿。琉璃珠折射出七彩光耀,恰好投到谢渺的脸上。   谢渺被晃花了眼,正待抬手去遮, 周念南已将灯移开放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崔二呢?”他问。   这人当真是,一天不问崔慕礼就闲得慌。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假笑道:“崔表哥要是知道周三公子如此‘关心’他, 想必会受宠若惊呢。只可惜我不是崔表哥的贴身小厮, 不然定会将他的衣食住行一一记录下来, 详细禀告给你。”   周念南听出她话里揶揄, 意外的没有生气, “问顺嘴了而已……你要回去了?”   谢渺点头。   周念南见她身边就带着两个丫鬟, 取笑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这样人多的地方,连个护卫都不带。”   谢渺觑他一眼,他身后照例跟着左青左蓝,暗处肯定只多不少。   “周三公子说笑了。”她平静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跟你比?”   说完不等他回话, 转身便走。   周念南被她堵得一噎, 类似的话他往常说过不少, 但从她口中复述,怎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他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闷燥撇到一边,不着痕迹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谢渺,“喂,谢渺,既然遇上了,我就发发善心,护卫你的安全……”   不多时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马车并排停驻,几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马车聚拢。   周念南没瞧见崔慕礼,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想转回自家马车,眼神又在一丛丛的人影里溜过,滑到谢渺空荡荡的双手上。   他不客气地问:“你今年怎么混得这么差,连盏花灯都没捞上?”   往年的花灯,都是她沾崔府小姐们的光,从崔慕礼那里求来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么都没有。   谢渺不打算跟他细说,轻哼道:“大齐哪条律例规定,上元节必须要人手一盏花灯才行?”   周念南问:“别人都有,独你没有,你不觉得丢脸?”   她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的脸皮才一戳就破。”像她这种活了两世的大人,如何能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丢脸?   周念南越听越稀奇,见她小脸玉莹莹地仰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我来瞧瞧,你脸皮到底有多厚。”   两指在她左脸颊轻轻掐了把,指尖顿时触及凝脂,冰凉细腻,滑嫩的像是一块豆腐。   谢渺没料到他有如此动作,愣了半瞬后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地缩回手,识相地退后几步,偏嘴里还不怕死地挑衅,“嗯……确实比旁人的脸皮要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肤本就细嫩,饶是他控制力道,白净的脸颊仍被掐出一抹红痕。谢渺不自知,反复用袖子擦拭,冷着脸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书五经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装作没看见她的愤怒,慢悠悠地道:“我们周家是武将世家,书念得少,不拘小节。”   谢渺被他的无耻气倒,懒得跟他再多话,扭过头便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扯,接着手里被塞进一柄琉璃珠子灯。   “喏,灯送你了。”   谢渺反手便要塞回去,但周念南跃身掠出好几丈远,眨眼已不见踪影。   珠子灯沉甸甸地坠在手心,谢渺想赌气扔掉,又有些迟疑。   无他,这盏灯太漂亮了。   正苦恼灯的去留,拂绿和揽霞忽然恭敬喊了一声,“二公子。”   崔慕礼自暗处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灯辉染上煦色。他右手执羊皮纸灯,笑容浅显,暖意却未达眼底,“表妹逛得可尽兴?”   “嗯,还行。”谢渺敷衍了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的确。”崔慕礼朝她走近,每动一步,羊皮纸灯的同心结流苏便跟着晃一下。待走到谢渺身边,他递出手,“拿着。”   谢渺:???   崔慕礼道:“其他人都有。”   谢渺连忙拒绝:“我就不用了。”   崔慕礼的目光停在她被掐红的左颊,“所以,收了念南的灯,便不要我的了?”   语调平静如斯,偏又暗藏指控,隐隐散发危险气息。   谢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晓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悦,按理说她应该识相,顺着他的毛摸便是,但她偏偏生出反骨,想跟他对着干。   于是认真地点头,“凡事有先来后到,灯,一盏足矣。”   是吗。   他淡淡扫过那盏华丽的琉璃灯,未几,抛却平日里的守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羊皮灯塞进她的手心。   “我要送,你便必须得收。”   *   谢渺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张圆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地搬来一头烤乳猪,得意洋洋地道:“谢渺,你家里那么穷,肯定没有吃饱过。来来来,我大发慈悲,请你吃一顿烤乳猪,保准你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谢渺不想吃,拧着身子要跑,被他恶狠狠地按着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走!”   谢渺抵抗不过,含泪吃下两大碗猪肉,正腻得慌时,崔慕礼又领人扛来一头烤全羊。   “谢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猪,便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吃我的烤全羊。”   谢渺哭着摇头,崔慕礼视若无睹,撕下一只羊腿,亲自送到她嘴边,彬彬有礼又强势地道:“我要你吃,你便必须得吃。”   ……   谢渺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两手捂着耳朵摇头,嘴里不断嗫嚅着:“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要吃!”   外间的拂绿听到声音,急忙进来,“小姐,您梦魇了吗?”   可不是吗。   谢渺摸了摸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道:“我要沐浴。”   一抬眼却看到摆在柜子上的两盏灯,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嚷嚷,“将那两盏灯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拂绿有些迟疑,“小姐,真要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别致,该要不少银子呢。   “扔!”谢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要让我瞧见它们。”   拂绿道她一时犯别扭,没有扔掉灯,只偷偷将它们藏进箱笼。   梳洗完毕后,谢渺到书房念经,还未念到半本,拂绿来报,说是崔夕宁来拜访。   昨日回来,谢渺已经叮嘱过揽霞与拂绿,谁都不许透漏此事相关风声。两名丫鬟虽牢记小姐忠告,此时见崔夕宁上门,眼里总归多了几分好奇打量。   谢渺屏退丫鬟,与崔夕宁在书房说话。   崔夕宁坐在窗边,手捧茶盏,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谢渺,你昨日……昨日玩得可开心?”   “还行。”谢渺反问:“你呢?”   崔夕宁挤出笑容,“还好。”   往常两人闲聊,还能得些趣味,今日因她心神不宁,两人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僵硬又客套。   谢渺突发奇想地问:“我给你念段经文可好?”   崔夕宁点头。   谢渺给她念了一段《心经》,“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①   谢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声音轻而舒缓,如山涧一泓潺潺溪水,叫人心绪逐渐清明。   一轮念闭,谢渺抬眸,望向不再浮躁的崔夕宁。都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忸怩。   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夕宁身子倏然一颤:谢渺看到了,果然看到了……她目光忧惧,双唇开开合合,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谢渺放下经书,竟还有心情执起一枚果脯,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舌尖滋味,先酸后甜,倒与她们这些少女的人生截然不同。   她喝了口茶,轻飘飘地道:“你既然找我,必然要说出点东西,才好叫我帮你隐瞒,不是吗?”   崔夕宁强迫自己对上她的眼,试图从中解读出情绪。鄙夷、嘲弄、指责、奚落……没有,通通没有。她乌亮的双眸异常平静,像未曾与风相遇的湖面,除去夺人的光彩,再无一丝波澜。   她没有看不起自己。   察觉到这个意外的事实,崔夕宁的心便轻盈了几分,斟酌着,缓慢地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谢渺凉凉地道:“何谓好?是相貌好,人品好,学问好,还是家世好,德行好?”   “红颜不过枯骨,朱阁终成荒场,我中意他,仅仅是因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想到意中人,崔夕宁眼神转柔,不自觉地弯起唇角,“他待我极好极好。”   连续两个极好极好,唇齿相依,流露缱绻情意。   谢渺却言辞尖锐,不客气地道:“最善变的不过人性,他今日对你好,不代表往后也会对你好,更不代表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自认已够刻薄,崔夕宁却不怒反笑,目光盈盈地道:“他不会。”   如此笃定呐……   谢渺便叹:看起来,想挑拨他们已无可能。佛祖怎不早点送她回来?若送到他们未开始之前,说不定自己横插破坏,能叫他们躲开彼此,各自安稳一生。   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又呸呸呸了几声:小儿妄语,佛祖宽宏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她正色问道:“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将来又有何打算?”   来之前,崔夕宁已想好迂回隐瞒之策,眼下却不知为何,倒豆子似的将实情托盘而出。   “前年秋日游山,我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脚踝,眼看要毒发身亡,多亏他恰好经过,教丫鬟们替我排毒,又采来草药敷上,这才熬到去医馆救治,捡回一条小命……”   “过了段时日,我去渡口送人,竟见到他在那里搬运货物……你不知,他是个读书人,有一双笔直修长的手,生来便该执笔挥墨。他明明搬不动那些麻袋,却满头大汗,咬牙坚持。我叫丫鬟偷偷送他银两,意在报恩,他却拒不肯收。”   “后来,后来……我心情烦闷,偷溜出府,本只想在河岸散心,这个傻子竟然也在,他以为我要投湖,与我苦口婆心说了一通,最后我没事,他却不小心掉进湖里,生了一场大病,也是因此,他在去年春闱憾而落榜。”   忆起旧事,崔夕宁满目愧疚,却也难掩其中的感动与柔情,“谢渺,你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傻,不仅一个傻,一对都傻。   谢渺道:“我听明白了,你与他两情相悦,心心相印。”   “是。”崔夕宁幽幽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怅惘,“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了断。”   谢渺装作好奇,“他是个穷秀才?”   “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崔夕宁叹道:“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嗯,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等谢渺细想,崔夕宁继续道:“我父亲虽无官职,却把持崔府事务。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期望,不可谓不高。”   崔夕宁的长姐崔夕瑶,被嫁于范阳卢氏,乃当地名门望族,根基极为深厚。崔夕瑶的丈夫是卢氏下一任族长,是崔士达为长女精挑细选出来的丈夫。   高嫁女,低娶媳,崔士达深谙其理。他虽不如二弟有本事,但他膝下共有俩女,妥帖安排亲事,必能重振大房。   “依父亲习性,必不会容忍我与慎郎的关系,我狠下心与他断绝情义,他无半分挽留,只祝我万事顺遂,背着我却日日咯血……他若挽留,我兴许还能硬起心肠。他如此为我着想,我无法辜负他的一片情意。”说到此,崔夕宁已泪盈于睫,忍着哽咽,连声问道:“谢渺,你可懂我心意,你可怜他的情意。”   若不知后事,谢渺定要阴谋揣测一番,但她见过未来,知晓那名“慎郎”对崔夕宁情深意笃,便再说不出风凉话。   这世上有真情,崔夕宁幸而得到,又遗憾失去。   谢渺内心触动,走到她身边,安慰似地拍拍她肩膀,嘴里却不留情地剖析事实,“你及笄已满两年,大伯父定会抓紧为你择婿,说不定暗中已在相看,你打算如何是好?”   崔夕宁咬咬牙,“大不了,大不了我与母亲说清楚,非慎郎不嫁。我母亲最疼我,定会帮我劝服父亲。”   孤注一掷,何其无畏。重来一世,崔夕宁还是崔夕宁。   谢渺掐指算算,离崔夕宁自缢还有小一年时间。而桩桩事件,恐怕便是从李氏得知实情开始蕴下伏笔。   李氏或许疼爱崔夕宁,但事实证明,她最终选择与崔士达站到统一战线。   “夕宁。”谢渺唤她的名字,俯瞰进她的眸深处,“你信不信我?”   “你说呢?”崔夕宁破涕而笑,“我只与你一人说过慎郎。”   谢渺颔首,无比严肃道:“听我的,此事不可告知你母亲,万万不可。” 第27章   三月草新绿, 春风剪寒冬。濛濛细霖,将整个京城揉在雾空之中。   托下雨的福,城里的酒馆异常热闹。贩夫走卒们聚在大堂里, 五六七个地挤坐一张小桌, 点上一壶烧刀子, 就着两碟小菜,三杯黄汤下肚,便开始口无遮拦,酒言酒语起来。   “你、你们听说了没,这京中局势, 恐要大变呐!”一名脸红脖子粗的方脸大汉, 神神秘秘地道。   旁人十分给面子,凑过头来,几张脸离得相当近——反正个个都满嘴酒气, 谁也不怕熏到谁, “怎么说?”   方脸大汉用筷子夹花生米, 老半天都不得劲, 干脆用手抓着抛进嘴, 胡乱嚼着,口齿不清地道:“我表舅在宫里当差, 说是上头那位, 要整治现有的几个儿子, 把位子留给最小的那个!”   “最小的那个?是还没出来的那个?”   “正是!”   众人“嘁”地一声散开, 哄笑道:“瞎说八道, 都还种在肚子里, 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方脸大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们以为皇……上头那个跟你们一样无能吗?他早让了觉大师算过了, 肚子里那个是带把儿的。”   众人又被挑起兴致,窸窸窣窣地议论:“当真是个带把儿的?”   “一把年纪还能生儿子,好腰,好腰啊!”   “怕不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哈哈哈,我要能得些就好了!”   有人酸溜溜地道:“老婆多,儿子也多!哪像我家那个婆娘,肚子不争气,连生三个女娃娃不说,还不肯给我讨个小的!”   立马有人呸他一声,骂道:“你他娘的,兜里连三个铜板都掏不出来,还想讨小的?你家娘子肯跟你过都是见你可怜!你要不乐意,老婆孩子都给我,我替你养着来!”   那人缩缩脖子,自知没趣,不吭声了。   旁人替方脸大汉倒上一碗酒,兴致勃勃地继续问:“你表舅还说什么了?”   方脸大汉仰头,骨碌碌地喝完酒,用袖子粗鲁地抹把嘴,自以为压低声音,实则声如雷响,震耳欲聋,“那个老大,前些日子被抓到去倌官留宿,听说一次性点了三个,三个啊!”   众人既恶心又羡慕,“小子随老子,好腰,好腰!”又催促,“还有呢,继续说!”   “老、老二,老二倒是喜欢女人,不过他手下的一名幕僚,被查出来买官卖官,贪了十几万两银子,拿到手又不敢花,都埋在自家地里……刑部的人查封时,只见到满坑白花花的银子,嗬!那个叫壮观!”   “干他娘的,真是黑漆皮灯笼,腐败黑暗到家了!”   众人咂咂嘴,不约而同地做梦:要是分点给我多好,不用多,百两银子足够!   “还有个老六,他亲娘听说是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勾男人的功夫了得,一把年纪也极得宠爱。不过啊,最近爆出消息,说她谋害后宫子嗣,如今已被监禁,恐怕再无出头之日!”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皇家秘事,果然带劲!   “最毒不过妇人心!连皇家子嗣都敢谋害,关起来算什么,杀头都不为过!”忽然想起漏了一人,“还有个老四呢?”   “老四是张家的,张家如今多风光,又是贵妃又是丞相的……”方脸大汉打了个酒嗝,晕乎乎地道:“我瞧他,倒有,倒有几分真本事。”   “当年汴河水祸,瘟疫泛滥,多亏是他治理有方,否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哟。”众人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要我说,比起那未出生的娃娃,还是这个靠谱!”   “靠谱又如何?小的那个可是要从正宫娘娘肚子里出来的!”   “你这话说得老子不爱听!出生高贵咋么的,比我们普通人多长一只眼还是多生一条腿?按我说,能者上位,管他娘的出身高贵还是低贱!”   立马有人点头如捣蒜,绞尽脑汁憋出一句文化词儿来,“对对对!不是有句话说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以啊王麻子,还会咬文嚼字了!”   众人哄笑起来,笑完又憋闷得很,猛往嘴里灌酒:老子要是生在王侯相门,还有这些王八蛋们什么事!他娘的,不过是仗着出身好……我呸……   熏天酒气,嘈杂笑骂中,独有角落一名男子背对众人,闷声喝酒,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良久之后,他起身走出酒馆,压低斗笠,面无表情地踏入雨中。   *   登云阁内,崔慕礼与周念南对面而坐。   紫檀木桌上摆着一盘棋局,一壶兰生酒,二人对饮之余,时不时地捻棋走几步,嘴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周念南放下手中白子,饮了口酒,酒液醇香,绵长回甘,只可惜……   “好酒当配好事,只可惜李泓业那厮狡诈谨慎,竟然难捉到丁点把柄。”周念南扫兴地撇嘴,转而问:“我听说他在张贤宗的升迁宴上刁难你了?”   李泓业正是当朝四皇子的名讳。   “嗯。”崔慕礼轻描淡写地道:“四殿下年轻气盛,兴许受点挫折方能成长。”   周念南闻言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行了,有他这句话,就表示有人要倒大霉了。他摩挲着下巴,谑弄道:“汴河水祸之后,他在百姓间名声大涨,又得圣上赞誉,想来是极其得意,得意到了忘形。”   崔慕礼捻着一颗黑棋,目光悠悠盘旋在棋局上,“有张贤宗在他背后出谋划策,他自认高枕无忧。”   “张贤宗啊……”周念南道:“千年老狐狸一只,从前倒是小看他了。”   崔慕礼落下一子,修长的手指环住酒杯,送到唇边浅酌,“他虽没有兵权,却是笼络人心,玩弄权术的好手。他与张贵妃一前一后,里应外合,费足功夫替李泓业堆政绩,若没有切肤之耻,恐怕圣上不会轻易动他。”   轮到周念南落子,他玩世不恭地挑眉,随意丢到一个位置,“圣上如今仍是壮年,又何必着急?”   “人有祸兮旦福,天有不测风云,国却不能一日无主。圣上虽对皇后娘娘情深义重,却也不能孤注一掷。”崔慕礼精准地添上最后一步棋,轻声笑道:“你输了。”   周念南定眼一看,只见黑子无声无息,以围堵之势将白子圈在其中,竟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他嘁了一声,往椅背一靠,仰着头,无甚意思地道:“与你下棋真是没意思透了……喂,崔二,什么时候跟我比比六博,我绝对赢得你输裤子!”   崔慕礼理着棋子,不理会他的挑衅,“要玩六博,自有其他人陪你。”   说到这,周念南便满腹无语,道:“秦天宇的夫人替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他天天在家带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还以为是他在坐月子。”   “百里盛?”   “那家伙更离谱,说是看上一个商户女,日日缠着她进门做小妾,连我约他都推三阻四。”   “哦?”崔慕礼将棋盘推置一旁,“他们这样,你就没点想法?”   “当然有。”周念南一拍桌子,怒声呵斥:“一群见色忘友的家伙,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   崔慕礼:……   他并拢两指,按按额角,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念南,你与他们同岁,今年十九了。”难道就对异性没丁点想法?   周念南听出点意思来,上上下下打量他,“难道你不是十九?还是说你背着我已经破了童子之身?”   崔慕礼:……   “大哥不笑二哥穷,先操心好自己吧你。”周念南本来懒散地靠坐,忽然挺直身子,朝他挤眉弄眼,促狭笑道:“崔二,莫非是你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要成亲了?”   崔慕礼脑中不合时宜地掠过一抹寂然身影,思绪顿凝,复又半阖长眸,“未立业,何以成家。”   周念南注意着他的神色,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地道:“我瞧那苏盼雁就十分不错,就是已经定了亲,听说她与那未婚夫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崔慕礼不予置评,扔出五个字,“你喜欢谢渺?”   说话声戛然而止,周念南似被人掐住脖子,脸庞迅速胀红,矢口否认:“谁会喜欢那个家伙!”   崔慕礼淡定指出:“你送了她灯。”   “那是因为……因为见她可怜!”他气呼呼地斟酒,牛饮一般连灌三口,无视如擂鼓般的心跳,嗤笑道:“是不是她上你面前胡言乱语了?我跟你说,你半句都不要相信!她这人,她这人——”   想如往常那般狠狠损她几句,却忆起她在雪中那副宁静俏皮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一软乎,将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只弱了声线,小声嘟囔:“那样野蛮,谁会喜欢她。”   野蛮?   崔慕礼也想起醉酒时被踢得那一脚,无声勾了唇,“嗯,知晓了,你不喜欢她。”   “对!”周念南再三强调,“你可千万别再将她跟我扯到一起。”   二人各怀心思,对饮几杯,崔慕礼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敲桌面。   “两年前,李泓业自请去汴河流域治理水祸疫情,当时出行一共三百余人,其中有一名随行长史,名为裘昭。”   看来是有戏。   周念南眼中闪现精光,“给我几日,我去将他抓来。”   崔慕礼缓缓摇头,“三月前,裘昭一家皆在火灾中亡故,独剩次子不见踪迹。我收到消息,称张家派出五十精兵,暗地搜寻此子踪迹,并言明只要活口。”   周念南略一思忖,神情逐渐严肃,“他身上定有李泓业不可告人的秘密。”   崔慕礼以食指沾水,在桌上划出一道蜿蜒路迹,“探子所报,裘昭之子由东向西,往燕都而去。”   周念南沉声道:“那里是瑞王封地。”   瑞王是当今圣上幼弟,常年驻守封地,虽与圣上不是一母所出,但自小便手足情深。然而再温和的人,将刀子递到他手上,也难免会有肆动之时。   敲桌的动作顿止,崔慕礼抬眸,淡声道:“派人截下来。” 第28章   春雨霏霏, 扰人心烦。   方芝若在枳北街盘下一间门面,如火如荼地重办纸坊。眼见器具归位,人员到齐, 不日便能正常运转时,方芝若却遇上个大麻烦。   她被人缠上了。   若是寻常的二皮赖子, 便叫人打出门了事。坏在那人来头不小, 自称是通政司右通政之子百里盛, 许她荣华富贵, 只求她一顶小轿入侧门,做他百里盛的第五房小妾。   通政司右通政属正四品官员, 在权贵如云的京城算不得什么, 但对于她这种商户之女来说, 随便伸根手指都能捻死她。好在百里盛虽没脸没皮, 远没到欺男霸女的程度, 面对她的拒绝,除去死标白缠,并未做出其余过激行为。   仍烦不胜烦。   短短半年内,方芝若经历丧父之痛, 悔婚之辱, 刚在谢渺的劝说下振作,却遇上这么一件糟心事。   正四品官员之子又如何?!如此浪荡公子哥,莫说与他为妾,便是正妻之位她也不稀罕!   她内心极度抗拒,三番两次冷脸相拒,换来对方愈加猛烈地痴缠。   这一日, 百里盛携四五名家仆, 照例到纸坊纠缠方芝若。   柜台前, 百里盛在对方芝若灌迷魂汤。   他曲肘倚着柜台,勾着脚,没姿态地站着,绿豆大的双眼紧紧盯着方芝若,露出一抹自以为帅气的笑容,“方姑娘,你经营这破纸坊能挣几个银钱?不如随我回家去,你要什么,我都捧过来递到你眼下。”   方芝若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冷声道:“百里公子,请自重。”   百里盛就喜欢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越是拒绝,到手才越有滋味。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何必这么辛苦?女儿家家的,就该养在深闺,穿金戴银,弄香抚琴……”他伸手想要捉住那双翻看账本的手,被她偏身一躲,扑了个空。   方芝若努力掩下嫌恶,抱着账本要往里走。百里盛脚步一跨,堵住她的去路。   “方姑娘,我对你一片情深,日月可鉴。你跟了我,我定会将你捧为掌心宝——”   “噗嗤!”门外响起一道不客气的笑声,少女清越的话语随之响起,“想来百里公子的掌心定有百八十平宽广,否则如何能捧起一屋子的掌心宝?”   谁在取笑他?   百里盛心生不悦,黑着脸往来人望去。只见一抹夕岚色在门口背光而立,瞧不清脸上神情,却掩不住满身盈动。   又来一位美人!   他登时一喜,哪还记得方才的不悦,几步上前,装模作样地作揖,“这位是……”   少女大方道:“谢渺。”   百里盛此时已将她打量个透,比起方芝若,这位谢渺外貌更为娇俏可人。正想出言调戏两句,却见她身后的两名丫鬟上前,恶狠狠地抛来两道凶光。方芝若也疾步过来,以护卫之姿,将谢渺挡在身后。   方芝若目光冷然,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百里公子,请自重。”   好吧。   百里盛摸摸鼻子,讪讪之余,忽又反应过来,“谢小姐认识我?”   谢渺用手扯扯方芝若的袖子,“我与他说几句话。”   方芝若知道她极有主意,想了想,让开身子。   谢渺的视线停留在百里盛那张圆乎乎的脸上,若不是巧姑私下说漏嘴,她还不知道百里盛竟然缠上了方芝若。   她对百里盛并不陌生。   一个百里盛,一个秦天宇,都是周念南的忠实小跟班。他们打小凑一起吃喝玩赌,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帮。除去周念南不近女色,百里盛与秦天宇都是勾栏地的“常驻军”,只不过秦天宇在成亲后改邪归正,而百里盛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沾花惹草。   据说他府中嫡妻还未产子,家中已有五、六位庶子庶女。   这样的人看上了方芝若……   谢渺微微一笑,“我见过你,你是周念南的狐——你是周念南的朋友。”硬生生咽下狐朋狗友几个字。   她认识念南?   百里盛狐疑地再次打量,实在回忆不起,“我们何时见过面?”   谢渺吐出几个字,“三年前七月十八,东城门口。”   三年前……七月……城门口……   百里盛想了半天,脑中灵光乍现,惊愕地瞪眼,“是你?!”   那一日,他们戏耍周念南去城门口,问过路的女子索要肚兜,然而周念南不仅没要到,还被马车里的小姑娘甩了一巴掌。他们跑上去看热闹时,只粗粗见到那少女一面,后来听周念南说,这姑娘竟是崔慕礼的便宜小表妹。   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有这么一层身份在,百里盛都不好轻佻,端正颜面道:“咳咳,谢小姐,真巧。”   谢渺道:“不巧,我是特意来见百里公子的。听说你近日常来,想必是听人介绍,知道我家出的纸物美价廉。你是周念南的好友,周念南是崔表哥的好友,四舍五入,你与我也算熟人,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折扣,以市价八折给你,你看如何?”   围观众人,包括百里盛:……?不是来调戏小娘子的吗?怎么变成做买卖了?   甭管初衷是什么,百里盛被赶鸭子上架,足足订下五百令宣纸,成为书香造纸坊重启的第一单。   方芝若拨完算盘,晕乎乎地收下银票,还未回神,又听谢渺问:“百里公子可知道刑部衙署在哪里?”   百里盛不明所以,热心道:“在南城向阳街。”   “哦,那通政司呢?”   “通政司离得不远,就在向阳隔壁的中槐街。”   百里盛答完,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看谢渺,就觉得她笑不达眼底,话里有话,“哦?那崔表哥想要见百里大人,想必不难。”   重活一世,谢渺最大的收获便是知晓旁人某些秘密:比如,百里盛虽纨绔,却极度怕他那个亲爹。   百里盛到底不是蠢人,他不舍地看看方芝若,又对上谢渺笑吟吟的眼,再回想自家老爹上家法时的狠劲……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方姑娘再高岭之花,也抵不过老爹的一顿家法!   昂,在下告辞,告辞!   *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方芝若对谢渺再三感谢,谢渺只道:“无论有没有我,你都能圆满地解决问题。我无非帮你省点力,叫你有更多时间去做喜欢的事罢了。”   方芝若不明白谢渺对她的信心从何而来,但被人如此信任,她内心也生出十足勇气。   巧姑随后赶到,方芝若乐于收她为徒,带着一行人逛纸坊。   新纸坊比之原来要宽阔敞亮许多,方芝若替大家介绍起造纸,“《天工开物》有云:物象精华,乾坤微妙,古传今而华达夷,使后起含生。持寸符,握半卷,终事诠旨,风行而冰释焉。覆载之间之藉有楮先生也,圣顽咸嘉赖之矣。”①   “纸可载物,万卷百家基从此起。”说起造纸,方芝若的神色郑重,双眸似纳星河,“登山斩竹,选五七尺长,漂浸水塘。浸至百日,加功槌洗,杀青至竹穰形同苎麻样。用上好石灰化汁涂浆,入皇桶下煮……”②   巧姑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挽起袖子,有模有样地学起来。谢渺在一旁观摩,虽没有参与,但接触到新鲜事物,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待到下午,天色倏然变暗,乌云蔼蔼,风雨将袭。   谢渺连忙告辞,先将巧姑送回村里,待调头赶回崔府时,暴雨已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珠砸落车顶,摔出“啪啪啪”的声响。门帘被吹得歪飞,揽霞和拂绿一人守住一边,死死按住,仍挡不住疾风灌入。   揽霞幽幽叹气,“三月的天,后娘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   拂绿好笑地瞪她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谢渺身上裹着披风,担忧地从缝隙窥向外边,“这么大的风雨,天都黑了,怕是难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王大的在外头道:“小姐,雨太大了,马儿不肯跑。前面有间破庙,我们进去躲会雨可行?”   拂绿忙不迭地答应,待马车停稳,她与揽霞撑着伞,左右护着谢渺,匆匆跑进破庙。   这是间废弃的小庙,庙殿残破,墙壁斑驳,荒凉不堪。好在还有一方屋顶,尚能遮风挡雨。   风雨晦暝,庙中更是昏暗。穹顶上绘满纷繁复杂的神秘花纹,瑰丽早已随着时间褪色。积满尘灰的佛像隐在黑暗中,雷光亮闪,晃眼一看,竟隐约生出几分狰狞。   三人顾不得整理衣衫,紧紧依靠在一起。   揽霞哆嗦着道:“小、小姐,奴婢怎么觉得里头比外面还恐怖?”   “佛祖面前,不可胡言乱语。”谢渺呵斥道:“能有地方避雨,已是佛祖慈悲。”   “小姐说的是。”揽霞嘴里应着,胳膊将拂绿楼得更紧。   拂绿不时看向门外,“王大人呢,还没来?”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轰雷掣电中,有抹高大身影闯进庙里。来人头戴斗笠,面容硬朗,眼角眉梢挂满冷霜。   风雨将他浇得湿透,他却似毫不在乎,只在目光扫过她们时,眼中闪过彻骨寒意。   “啊!”揽霞忍不住惊呼出声。   几乎就在她出声之际,男子紧绷下颚,转身奔离。   “啊?”揽霞又叫了一声,她她她,她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有赶跑他的意思啊。   风雨未歇,吹得门窗哐哐作响。揽霞想也不想便要追出去,忽被谢渺一把拉住。   “揽霞!”   揽霞挣了挣,没挣开,气急道:“小姐,你拦奴婢做什么,奴婢要去把他追回来!”   拂绿也犹豫道:“外面打雷又下雨的,小姐,要么还是将那位大哥喊回来?”   谢渺不知何时竟一脸凝重,眼光直直地定在某处,“你们看看那是什么。”   二人循视望去,门槛处,湿漉漉的地面晕开朵朵暗红。   拂绿心中一颤,还未说话,又听揽霞咋呼:“他受伤了?那就更要将他喊回来!”   拂绿此时已明白谢渺之意,伸手捉住揽霞另一边,低声警觉道:“你知道那是他的血,亦或是旁人的?”   揽霞闻言呆住。   此时门外响起跑步声,踏踏踏,笃笃笃,如石杵凿地,深深砸进心底。   三人屏住呼吸,齐齐后退。拂绿拿起地上的残凳举在胸前,揽霞也胡乱扯过一根棍子,二人护着谢渺,躲在佛像背后,心底默默祈祷。   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小姐!”王大戴着斗笠,身穿蓑衣,滴滴答答地跑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着瑟瑟发抖那三人,“你们躲在那里干嘛?”   谢渺忙问:“你刚才可有看到一名男子离开?”   王大取下斗笠,摇头道:“不曾,可是来过什么人?”   “没有,没有人来过。”谢渺抿紧唇瓣,“王大,我们回去吧。”   王大愣了愣,“可是……”   “没有可是。”   主子发话,王大便只好照做,幸好风雨适时变小,几人重新上了马车,忙投急趁地赶回崔府。   谁都没有注意到,茫茫夜色中,一抹身影从暗处显现,遥遥地追着马车而去。 第29章   翌日, 碧空如洗,春光明媚,昨夜阴霾已消凐无迹。   但闯进破庙中的那名男子, 以及遗留在地上的那一串血滴,依旧给谢渺心中留下阴影。   那人是好还是坏?若是好人也罢, 若是坏人……她们看清了他的脸,他会不会上门报复?   谢渺心神不宁, 招来拂绿, 交代她去破庙周边打探消息。拂绿出门的同时,沉杨敲响崔慕礼的书房门。   “公子,樊乐康那边出了点意外。”   崔慕礼神色无波,继续翻看卷宗, “人没死?”   沉杨道:“死了。”   “那就是没死光。”   “死光了。”沉杨道:“但他回程时,被人撞见了。”   “查清楚是谁。”   “查了。”说到此, 沉杨话语一顿, 抬着眼皮,留意他的表情, “是表小姐和她的两个丫鬟。”   崔慕礼来回摩挲着卷宗, 半晌, 未有言语。   *   拂绿再次回到旧庙,将里外仔细检查一遍,没有找到残留的血迹。她不禁怀疑,是否因昨日雨大, 她与小姐还有揽霞都看花了眼?   怀揣着疑虑, 拂绿花上好几天时间, 在破庙周围打探消息, 庆幸的是一无所获。她心里的石头落地, 办完事后跑到附近有名的一家食肆吃肉燕。   肉燕又称太平燕,是闽州的一道特色小吃。浓香的骨汤里漂浮着颗颗肉燕,色如粉玉,口感嫩滑,韧而有劲。   拂绿的祖母是闽州人,她幼时每到生辰,祖母便会替她煮上一碗肉燕。随着年岁渐长,关于祖母的记忆渐淡,但生辰时永不变的那碗肉燕,却牢牢记在心底。   是以,每当拂绿有开心的事情时,总要吃上一碗肉燕。   她舀起一口浓汤,吞入腹中,待暖意充盈胃部,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是她们多虑了。   旁边的长桌坐下几名汉子,穿着短襟衣衫,浑身汗味,似乎刚从哪里做力气活下工。   天气渐热,老板替他们倒上几碗凉茶,几人豪迈地一饮而尽,顾不上擦嘴,便开始说起闲话。   “喂,你们听说没?昨儿西苑那边出了大事。”   “我昨儿没上工,你快说说,出了什么事?”   “有人。”说话的汉子用手在脖子上一抹,翻白眼,伸长舌头,做出个死人模样,“死了。”   “西苑死人了?那边住得不都是达官贵人吗?怎么没点消息透出来?”   “那还用问吗?自然是因为死得不好看。”汉子道:“我有个同乡妹子,正好在西苑做丫鬟。听她说,那人来头不小,玩得手段也下作。每回姑娘们离开,身上都……啧啧啧,惨不忍睹。”   旁人骂道:“禽兽啊!”   “可不是?听说有好些个姑娘被活活玩死了。”   老板端上肉燕,插了句嘴,“这样的人渣,死了也是活该!”   “谁说不是?”汉子顾不上烫,稀溜溜地吞下几颗肉燕。   同伴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自食恶果死的呗。”汉子道:“他们这些人,玩得时候喜欢用药助兴,就那个,五石散,知道吧?”   “知道知道。”   “一不小心用多了,脑子糊涂起来,先是拿剑砍了侍从,又开始自残。听说发现的时候,身上都没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的嘞……”   余下的话拂绿已经听不进耳,她捂着嘴,跑到角落,“哇”的一声,将肚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身后传来不算恶意的调侃声,“小姑娘胆子真是小,听几句就受不了?”   拂绿擦干净嘴,忍住恶心,坐回位子上,扯出一抹笑容,“我身子有些不适,让几位大哥见笑了。”   几位汉子倒是和善,摆摆手,“无事无事。”   拂绿又问:“几位大哥说的西苑是哪里?”   “是泉海山庄。”   泉海山庄?!   她今早还去过那边打探,可惜那些人嘴巴严实的很,什么都没有透露。反而在这个肉燕摊,听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拂绿喝了口茶,压了压,又问:“他死在山庄里,没人报案吗?”   “倒是来了几个刑部官差,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东西来,明摆着就是五石散吃多了,发疯自残嘛。”汉子道。   拂绿一副咋舌的模样,“还请了刑部的官差?想必这人来头不小。”   汉子不设防,脱口道:“京卫指挥同知之子郭阳知道吗?听说他姐姐最近跟四皇子打得火热,马上要入门做侧妃了。可惜哟,他没活到狐假虎威那天咯。”   *   拂绿匆忙赶回崔府,将此事原原本本转述给谢渺听。   门窗紧闭,内室只有谢渺与拂绿二人。拂绿说完话后,谢渺久久没有出声。   拂绿双手交叠在身前,即便努力克制,手指仍不安地绞着。再看谢渺,她刚午睡醒,腰后着软垫,半靠在床头。脸庞微侧,一头青丝倾落在肩,鸦羽似的长睫半阖,瞧不出内心所思。   拂绿迟疑地问:“小姐,您说那人会不会——”会不会与那桩命案有关?   “与我们无关。”谢渺冷静地说完,掀开被子下地。   拂绿连忙上前替她穿衣,谢渺低头,见她贯来平稳的手掌,此刻正轻微发颤。   “拂绿。”谢渺捉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且不说此事与他有没有干系,只说那郭阳作恶多端,哪怕真是他做的,那也叫为民除害。”   拂绿回想那名男子的模样,虽冷漠,却端正坚毅,看着确实不像坏人。   谢渺又道:“再者,我们如今住在崔府,崔表哥又在刑部当差,真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找他帮忙。”   穿好衣裳,拂绿扶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梳理起长发。   “小姐,我们要不要主动告诉二公子?”   谢渺反问:“你希望他被抓吗?”   拂绿认真想了想,摇头。   “那便是了。”谢渺捋着一绺青丝,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揽霞那边……”   “她藏不住事,瞒着就行。”   *   郭阳的名号,谢渺前世便有所耳闻。   这位京卫指挥同知之子,生前并不出名,倒是死后由于自家姐姐郭蕊的原因,大大火了一阵。   郭蕊在不久后便会嫁于四皇子为侧妃,因极得宠爱,引来四皇子妃的妒忌。二女遂起争执,四皇子竟被猪油蒙了心,对正妃大打出手。随后四皇子妃暗地将郭阳生前欺男霸女的事情散布出去,紧接着郭父旧案被翻出,四皇子妃的父亲咸阳郡王又进宫参了女婿一本——   言官见机而作,上奏弹劾郭家坏事做尽,无法无天,而四皇子竟宠妾灭妻,行包庇罪犯之事……   此事最后以郭氏几人被斩,四皇子被罚禁闭两月为结束。   且不说此事背后有无推手,只说那郭阳,生前的确作恶多端,这样的人渣,死于自残或是被杀,又有什么区别?   谢渺垂下长睫,掩去眸中的异常漠然。   无非是世上少了一个祸害而已。   *   谢渺陪谢氏用完早膳,一同到湖边散步消食。   春雨歇歇,淡樱累满枝头。风乍起,落英缤纷,渐迷人眼。   谢氏一手搭在谢渺腕上,一手扶着腰,慢悠悠地走着,“你那纸坊办得如何?”   谢渺尽拣好听地讲:“在枳北街租了个阔气的门面,足有三四百平。前院摆样品,后院造纸,还未开张,已经有人下了笔五百令宣纸的订单。”至于那人为何下订……嗯,那不重要,不重要。   “听着似乎不错。”谢氏用帕子掩嘴,懒洋洋地眯着眼,“那位方芝若,你跟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渺没有隐瞒,将方芝若父亲与未婚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氏听完,颇为感慨,“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故事,真是难为她了。”   谢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倒觉得,这是上天替她选的路,比起嫁人,这条路能让她走得更远,见识得更多,做出无人能及的成绩来。”   谢氏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对她倒是极有信心。”   谢渺挽住她的胳膊,歪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姑母,您要相信我的眼光,今后她啊……绝对会替我们挣许多许多的银子。”   谢氏用手指推开她的脑袋,骂道:“简直掉进钱眼里了!浑身上下尽是一股铜臭味。”   虽是骂,却透着一股子亲昵劲。   “两袖清风非我本意,万贯钱财敲我心门。”谢渺不以为意地扬起袖子,甩了两下,“还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吗?”   这下连嫣紫都乐了,不过很快,她便敛起笑容,小声提醒:“夫人,三小姐在亭子里。”   二人这才注意到,崔夕珺不知何时站在亭中,正隔湖望着她们。   谢氏投以微笑,崔夕珺扭过头,一声不吭地离开。   “……”谢渺问:“姑母,她最近都这样吗?”   谢氏点头,叹道:“终归是小儿心性。”   崔夕珺对谢氏的心结,主要来自于过世的何氏。生母与继母,从血缘上来说,便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深壑。哪怕她是在何氏过世四年后才进的门,此前与崔士硕毫不相识;哪怕崔士硕与何氏之前,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些事,又怎能跟何氏的孩子说。   谢氏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等她长大就明白了。”   崔夕珺何时能长大?谢渺想,恐怕要狠狠摔过一跤,才能明白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道理。   可遭受挫折后一蹶不振的崔夕珺,还是原来的崔夕珺吗?   谁又能说得清。   *   谢渺踏进院门,还未歇上一口气,便见桂圆殷勤地上前,笑眉弯眼地道:“小姐,二公子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拂绿的眼皮一跳,紧抿着双唇,下意识求助地望向谢渺。   谢渺的脚步微滞,随后镇定地问:“可奉了茶水?”   “回小姐,荔枝正在里头奉茶。”   “揽霞呢?”   “揽霞姐姐去小厨房了。”   “嗯。”谢渺道:“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一进内室,拂绿便按捺不住,慌张开口:“小姐,二公子是不是都知道了?”   “慌什么?”谢渺张开手臂,示意她换衣裳,“你记住,你什么都没看到。”   她换上条葭菼色薄袄长裙,慢吞吞地走进书房,迎向屋里那人,还未说话,倒是先愣了愣。   形容隽美的青年端坐在书案前,手执经书,专注翻阅。天青色长袍与书房的简素相得益彰,檀香悠悠,宁静清雅。   他从容地抬起头,朝她颔首,“谢表妹,你来了。” 第30章   他那般闲适地坐在她的书案前, 手里捧着她的经书,甚至连面前的茶杯,都是平日里她常用的那对青瓷祥云杯。   她进书房, 他也只抬头打声招呼,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这叫什么,鸠夺鹊巢?喧宾夺主?   谢渺气结, 思及他来此目的, 又不得不挤出笑容,“崔表哥,你怎么来了。”   崔慕礼放下经书, 用指腹细心地抚平页脚,“许久未见表妹, 来探望探望。”   呵呵。   谢渺耐着性子与他假客气,“劳表哥记挂。”   主人站着, 客人坐着,偏偏有人不自觉, 丁点没有让位的意思, “表妹请坐。”   ……   谢渺忍了忍, 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崔慕礼的目光划过她, 落回案上。上头堆了一叠经书:《心经》《金刚经》《华严经》《大悲咒》……   “你近日在念讼佛经?”   “闲来无事,便试着参悟参悟佛法奥秘。”   “表妹倒是变了许多。”崔慕礼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深深, 意味不明,“与之前大相径庭。”   变了又如何?横竖不是旁人假冒, 更没被孤魂野鬼占去身子。   谢渺迎上他的目光, 笑道:“哦?是吗。”   是或不是, 又有何意义。   崔慕礼品出她的不置可否, 轻笑一声,转向自进门来便低着头的拂绿。   拂绿顿时觉得芒刺在背,硬着头皮,低声道:“小姐,奴婢去给您泡茶。”   一只脚还未跨出门槛,崔慕礼清冷的嗓音响起,“且慢。”   拂绿僵着身子,站也不是,走亦无胆。   谢渺稍稍倾过首,眨眨眼,状似不解,“表哥找我的丫鬟有事?”   “确实有点事。”崔慕礼补充道:“公事。”   此话一出,拂绿的头垂得更低。   谢渺敛容,正色道:“表哥在刑部当差,既是公事,定是要紧事。只是拂绿一直与我形影不离,不知何时牵扯上了麻烦?”   崔慕礼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一圈,问道:“你的另一名丫鬟在何处?”   谢渺回道:“她有事,出去了。”   心里正默念,希望揽霞不要回来,却听外面传来揽霞大咧咧的声音,“小姐,今日午饭有春笋炖鸡,味道好鲜美哟,您暂且别茹素了,尝尝这个鸡汤!”   谢渺:……老天爷故意的是不是?   揽霞用胳膊肘推开门,刚要咋呼,抬眼见到崔慕礼后瞬时噤声,偷偷用眼神询问谢渺:小姐,二公子怎么来了?   谢渺清清嗓子,吩咐道:“你先将东西拿出去。”   崔慕礼接着道:“不必,放此即可。”   揽霞看看谢渺,再看看崔慕礼,一脸为难:我到底听谁的?   谢渺:……你说该听谁的!   崔慕礼用指尖敲敲案面,并未言语。谢渺却了然,这是他耐心有限时的习惯动作。她当然可以跟他继续对着干,但仔细想想,没有必要。   于是退步,“听表哥的。”   人已到齐,谢渺与崔慕礼坐着,揽霞与拂绿垂首站着,好一会,谁都不曾出声。在一片难耐的沉默中,崔慕礼终于开了口。   “四天前,泉海山庄发生了一桩命案。”他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茶,动作优雅地用茶盖撇着浮沫,并不入口,“有人称,当晚在附近见过你们三人。”   谢渺与拂绿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为表无知,便故意做出惊讶的模样。倒是揽霞,真情实意地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尽入崔慕礼的眼底。   揽霞动了动嘴,随即被拂绿暗暗掐住胳膊,回过神来,立马安静如鸡。   谢渺思忖片刻,蹙眉问道:“表哥莫非怀疑,我们三人与那桩命案有关?”   一本正经的疑惑。   崔慕礼失笑,食指悄然摩挲着杯上的青瓷花纹,“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想向你们打听打听,是否遇见过可疑人士。”   揽霞眼睛一亮,正想举起小手抢答,再次被拂绿从背后狠狠揪住嫩肉,当下痛呼出声,眼角淌落两滴晶莹。   她痛得想骂人,遇上拂绿警告的眼神后,又委委屈屈地忍下来。   怎么什么都不让她说!   谢渺选择性眼瞎,看不到她们的任何小动作,只将注意力都摆在崔慕礼身上,如学生上课答题一般,认认真真地回答:“那日暴雨,我们路过附近破庙时进去躲了阵雨,不曾见过任何人。”   “哦?”漆黑深眸转向站着的那两人,崔慕礼似笑非笑,“你们呢,可曾见过可疑人士?”   他语气虽淡,却突生几分威压,一股无形的凌厉弥散,叫人不觉压力倍增。   拂绿感到背后发冷,揽霞则反应更甚,心跳几乎失律,险些便要据实交代。   倒是谢渺似毫无所察,四平八稳地望着他,眼神疑惑中透着股无辜,“崔表哥信不过我的话?”   崔慕礼回望,视线纠缠处,仿佛有什么在无声较量,无人胆怯,亦无人退步。   良久之后,崔慕礼眸光微动,轻勾唇畔,“我相信表妹。”   一锤定音,就此揭过。   *   谢渺送崔慕礼离开,肃脸转身,示意拂绿与揽霞跟回书房。   拂绿关好门,揽霞迫不及待地出言询问:“小姐,您方才为什么不让奴婢说话?”   “拂绿,待会将这杯子扔掉。”谢渺将案上那盏碍眼的冷茶推远,“你想说什么?”   揽霞耿直道:“咱们明明在破庙里见过那人,他身上还有血,正符合二公子口中的‘可疑人士’。”   小脸正义凛然,一副大公无私、惩恶扬善的样子。   谢渺:……心累,不想说话。   她看了眼拂绿,拂绿知意,道:“那桩命案,死者叫郭阳,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渣。我听闻,他平日里便欺男霸女,犯下不少命案,此次出事,并非他人所为,而是他自残所至。”   揽霞难得机灵一回,“既是自残,二公子为何要去查案?”   拂绿道:“那人颇有来头,想必二公子是受人所托。”   揽霞执着道:“按你的意思,闯入破庙那男子既然无辜,我们告知二公子又何妨?”   拂绿噎住,“这……”   她求助般看向谢渺,谢渺淡声道:“揽霞,你又糊涂了。”   揽霞茫然眨眼,“小姐?”   “郭阳死于自残或者他杀,跟我们有关系吗?”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谢渺的神情近乎麻木,“世上死一个人渣,便少一些姑娘被残害。至于替人渣追查真相……何来的必要?”   “但按大齐律例……”   “大齐律例,是否替那些被他残害过的姑娘伸张正义?她们死后,是否有人站出来替他们敲鼓鸣冤,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   “没有。”谢渺意味难辨地笑了声,自问自答:“郭阳的父亲是京卫指挥同知,他姐姐郭蕊很快要嫁进四皇子府,他若还活着,今后残害的女子只多不少。”   揽霞迷障般的脑子登时开窍,她知道,小姐说得没错。   谢渺道:“我再问一遍,揽霞,那日我们在破庙中是否遇见可疑人士?”   “没有,不曾。”揽霞仰起脸庞,斩钉截铁地回:“除去我们,那日再无旁人。”   去而复返的某人立在门边,静静听完一场对话,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   崔慕礼的书房明窗净几,敞亮雅致。墙上挂庐山松瀑图,柜上各类书籍依次排放,博古架上摆着各种珍稀玩意。一斛青花山水屏,隔出小小内室,供他读书困乏,小憩所用。   他坐在紫檀木书案前,难得出神。   相比而言,谢渺的书房简陋狭小,除去桌椅佛经,再无其他多余点缀。但他坐在那里,见她似游刃有余,实则戒备万分,迂回曲折地与他周旋,心底的感觉……竟然不赖。   那些若有似无地揣摩与试探,皆在方才落下帷幕。   她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乔木奉完茶后,沉杨叩门进来。   “公子需要属下做什么?”   崔慕礼没有说话,他闻着茶香,啜苦咽甘,心里想着,就连茶叶,都比她屋里的好上许多。   “叫人送些极品雨前到表小姐屋里。”   沉杨觉得意外又不意外,似乎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恭敬回道:“是。”   “再派两个人盯着她。”   “是。”沉杨道:“公子,樊乐康想见您。”   崔慕礼轻抬手指,示意知晓。   *   关于郭阳之死的某些猜测,谢渺并未如实告知揽霞和拂绿。崔慕礼说有人在破庙附近见过她们三人,这人是谁?是真的过路人,或者正是闯进庙中那名男子?   以她对崔慕礼的了解,郭阳之死以及后续导致的一系列事宜,极有可能都是崔慕礼一手策划而为,目的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打击四皇子一派。   越知道,越不想掺和。   从前,她跟在他身后,追随他的步伐,虽辛苦却甘之如饴。   如今,她选择与他分道扬镳,无奈产生交集,内心抵触非常。   何时才能桥归桥,路归路?   谢渺不清楚,但她想,总有这一天——目前来看,她还是得虚与委蛇。   崔慕礼的新小厮乔木送来极品雨前龙井,笑容可掬地道:“是二公子特意吩咐奴才送来的,表小姐若是喝着喜欢,奴才下回再送。”   谢渺面上感谢,转头便冷哼:上午在她院里喝了杯茶,下午便送来极品茶叶,此番行为,不是明摆着嫌弃她屋里的茶叶吗?   不过这位乔木倒是比之前那个松枝要和善可亲许多。   谢渺赏了他几个铜板,待他欢欢喜喜离开后,狠狠抓上一大把茶叶扔进壶里。   拂绿瞅着心疼,“小姐,这可是极品雨前,百两银子才一小把的量,您这一壶,喝下去就有两三百两银子。”   谢渺不搭理,继续扔茶叶。   最后还是拂绿忍受不住,伸手捉住她的手腕,认真道:“留点,等下回来贵客时用来招待。”   ……行吧。   谢渺悻悻然住手,端起茶杯待喝时,看见架子上收好的青瓷祥云杯,又重重地放下。   手中瓷杯碰撞木桌,发出吧嗒一声脆响。   “拂绿,我不是让你扔掉那对青瓷祥云杯吗?”   拂绿耐心地解释:“小姐,那是咱们最拿得出手的一套杯子,价值五十两银子,扔了太可惜。”   ……成吧。   谢渺拨拨手,嫌弃地改口:“那便收起来,再也别叫我见到它们。”   只因二公子用过这只杯子?   拂绿一头雾水,不应该啊,按小姐对二公子的情分,即便放下喜欢,态度也不该如此急转直下……   又听谢渺道:“以后别来个人就用好东西招待,给个茶碗就行了,明白吗?”   拂绿:更一头雾水了。   想当初小姐还在平江时,每在二夫人的来信里读到关于二公子的事便满心欢喜,来京城见面后,更是一头栽了进去。但如今……哪里瞧得出半分情意的模样!   她这头费解万分,陷入沉思,那头谢渺如牛嚼牡丹,豪气地连灌几杯茶水,待拂绿回过神来想要阻止,谢渺已喝光一壶浓茶,还打了小小饱嗝。   拂绿无语透顶:………………   深更半夜,万籁俱静,连草丛里的虫子都精疲力尽,翻着身打盹去了。   唯有海花苑中,卧房内室里,可怜的谢渺毫无睡意,与黑夜里的帐顶眼对眼。   ……   茶叶虽好,却也不能贪饮哦。 第31章   第二日, 谢渺眼下泛青,气弱体虚,声若游丝, 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院子中。   别问,问就是失眠,没睡好。   熬到第三日,她终于能安怠睡着,便抱着春被睡到晌午, 连早课都暂且搁置下来。   待到神清气爽,谢渺算算日子,离给崔慕礼写第二封信的日子又近了。她摊平一张毛边纸——这还是特意从方芝若那里拿来的旧纸。刑部破案靠什么?机敏, 警觉, 细致,果敢, 心狠手辣……缺一不可。她知晓崔慕礼的厉害, 如若一成不变,很容易被他抓到尾巴。   这次她特意改换笔墨纸张,用的俱是次品。字更是以左手写之,比起上次更为歪七倒八。信里的内容很简单, 不过短短八个字, 但其中表露的意思,相信崔慕礼会惊而惧之,惧后信之。   她就是要崔慕礼的“信”。   至于这回的送信方式, 她也有了新的打算, 因前世极度爱慕他的关系, 她着实做了不少功课, 其中便包括他的人际关系,想从中找出几名可靠之人……简直易如反掌。   纸张未干,崔夕宁已上门拜访,谢渺慌慌张将信塞到抽屉里,抬头露出浅笑,“你来了?”   崔夕宁提着裙摆进屋,示意丫鬟将食盒放到桌子上,“大哥带了糕点回来,我想着与你一起尝尝。”   比起之前,分享过秘密的两人要亲昵更加。   谢渺没客气,与她一起吃糕点。糕点香甜,入口即化,食多难免腻口。崔夕宁配着绿茶解腻,再看谢渺,手边的茶杯却是碰都未碰。   “你这茶叶不错。”崔夕宁夸道:“你怎么不尝尝?”   谢渺脸上一僵,拒绝三连,“不用,谢谢,别客气。”   崔夕宁是个宽容的性子,并不勉强,说道:“你明日有空吗?”   纸坊已渐入佳境,有方芝若坐镇,谢渺这个挂名二掌柜便又闲了下来。她道:“有空,你有事要办?我提前声明,掩护你去见情郎我可不干。”   崔夕宁嗔怒地瞪她,“胡言乱语些什么,慎郎要读书,哪里有空与我见面。”   谢渺不爱甜食,小尝几口便停下,“那你要做什么?”   “三月春开,韶光淑气,你就不想出去走走?”   “咦,你提醒我了,是时候去清心庵——”   “我是说踏青,骑马,游乐!”饶是崔夕宁个好脾气,也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我想去骑马,你陪我一起去行吗?”   说到骑马,谢渺不由想起一个人,“怎么不找崔夕珺一起去?”   崔夕宁蹙眉,无奈道:“夕珺最近情绪不佳,与苏盼雁作伴的时候更多。”心里却暗暗思忖,苏盼雁似乎……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谢渺曲指,在桌上轻敲两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某人习性,“我影响到你们的姐妹情了。”   崔夕宁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又大胆地推她额头,“你再说胡话,小心我告诉二婶。”   嗯,她偷偷见到过好几次,谢氏都是这样推谢渺的脑袋,而谢渺每回都是瘪着小嘴,面服心不服地忍下。以往总觉得她虚伪,如今看来,倒是她在谢氏面前透漏出的真实小性情。   她不再给谢渺推脱的机会,直接了当定下时间,“明日一早,穿上骑服等我。”   *   父母未去世前,谢家虽已没落,但谢和安对唯一的爱女,仍是竭尽全力地宠着。他休沐时,会带着她打马绕出城,在郊外迎风驰骋。   谢渺已忘记细节,甚至连父母的容貌都早在记忆中褪色,唯独记得年幼的自己窝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听鸟语闻花香,惠风和畅。   后来的后来,空白了许多年,直到来京城投奔崔府,在谢氏的要求下,做了两套漂亮精致的骑装,与崔府的几位小姐一同骑马游玩。然而去了几次,谢渺被排挤得厉害,便也渐渐失去趣味。   拂绿将骑装从箱底翻出来,洗净晒干,又配上香囊,仔仔细细地熨平。   *   京丹马场建在西郊外,与福祥果园一东一西,隔得老远。   崔夕宁有专属精骑,谢渺没有,便在诸多的赁马中选上一匹凑合。   赁马是马场中最次的一种,供那些偶尔来过个马瘾的外行人解解味。真正的爱马人士或权贵家的公子小姐们,都会在此养上自己的精骑,由专人照顾打理。   精骑与赁马的饲养池离得不远,对比天差地别。精骑油光水滑,单间喂养,食槽里堆满黄豌豆,玉米粒,竟然还有麦麸拌油。而赁马十几匹挤作一间,毛糙神怠,胡乱嚼着地上杂乱堆着的草料。   崔夕宁牵出一匹名叫丹煦的白色小母马,性情温和,类如其主。而谢渺随手选了一匹灰马,与丹煦相比,颇显得歪鼻子斜眼。   崔夕宁看看丹煦,再看看灰马,觉得差距实在过大,便提议:“要不咱们换着骑?”   谢渺扯过灰马的缰绳,摇头道:“我骑术不精,不过是骑着玩而已,用不着换。”   崔夕宁只好作罢,二人牵着马往外走,不期然撞上两道窈窕身影。   穿着丁香色骑装与缃叶色骑装的两名妙龄少女迎面走来,丁香色少女正柔声宽慰,“先骑马,骑完马,我带你去游湖,这会正是采莲子的时候,你要是有兴趣,咱们便划船去采……”   缃叶色少女面上的郁色稍褪,又在看见谢渺与崔夕宁时,眼睑重重往上一抬,“夕宁姐姐?”   崔夕宁压下心底那么丁点的尴尬,如常笑道:“夕珺,苏小姐,这么巧,你们也来骑马。”   苏盼雁的视线在谢渺身上逗留片刻,笑道:“确实巧。”   崔夕珺的脸如乌云过境,阴扑扑地,她习惯性想讽刺几句,对上谢渺冷静无波的眼眸时,又硬生生咽回去。   罢了,横竖谢渺不再缠着二哥,她又何必掉份去与她作对。   崔夕珺别开脸,无视掉谢渺,对崔夕宁道:“既然遇上,那便一起玩。”   马夫已牵出二人的马,一枣红一白金,体型虽娇小,却均是雄奇健美。与之相比,丹煦又略逊一筹。   崔夕宁不由夸道:“好马!”   崔夕珺走到枣红色骏马前,从马夫手里接过一块方糖,喂马儿吃下,亲昵地摸它的鬃毛,“这是二哥特意替我和盼雁从神风营求来的汗血宝驹,能日行千里。”   说完,有意无意,略显鄙夷地看了某匹小灰马一眼。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好意思牵出来丢人现眼。   小灰马毫不自知,还在为难得的出列而兴奋,扬起前蹄,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似乎在讲:跑起来,跑起来!   两人行变四人行,崔夕珺拉着崔夕宁与苏盼雁说话,独留谢渺默不作声。崔夕宁斟酌片刻,决定与崔夕珺分开,冷不丁又遇上两位熟人。   身着靛蓝色骑装的俊美青年与一名白脸圆身的青年自远处打马而来。骏马飞蹄,扬起阵阵尘土,待离得近些,先头的周念南一扯缰绳,降下速度,轻踏缓行到她们面前。   他仍坐在马上,唇畔噙着抹玩世不恭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位姑娘。倒是白面圆脸的青年先下马,打起招呼,“哟,崔府的两位小姐,苏小姐,还有,还有谢小姐!”   打招呼的正是百里盛,他对京中的娇小姐们如数家珍,自然识得眼前几人。不比对待方芝若时的轻佻,此刻他倒是十分彬彬有礼。   没有崔慕礼在,几人只算得客气寒暄。百里盛见周念南虽未说话,眼神却不住的往谢渺身上瞟,心思不禁百转千回。   方才他跟周念南说起纸坊那日之事时,周念南口口声声道:瞧瞧瞧瞧,他说得没错吧,那谢渺果真是极不好相与。   但以他多情公子的经验来看,念南眼角眉梢的春意都快漫出来了!   春天到,万物复苏,千年铁树也要开花咯。   “谢小姐!”百里盛笑眯眯地走上前,打量着她身后的灰马,“这是你的马?”   谢渺还未说话,便听崔夕珺嘲弄道:“赁马而已。”   百里盛眼珠子一转,心里直痒,坏水噗嗤嗤地冒出来,“哎呀,赁马骑着忒不带劲。你若是不介意,不如试试我这匹奇覃,它是前年的马王……”   他边说边注意周念南的神情,果不其然见他黑了半边脸,冷哼道:“百里盛,你真是出息,前年的马王还好意思拿出来吹。”   他扔开缰绳,潇洒地跳下马,侧身站着,露出后头的高头骏马,带些鼻音地道:“我这匹叫疾风,是去年的马王,它父母是鼎鼎有名的纯血马赤兔与辉日,跟随我父亲征战沙场,踏遍边疆国土。”   众人端视起疾风,见它通体黑亮,鬃毛顺滑,四肢修而健美,如黑曜石般的双瞳似知人意般,骄气地瞥过众人。   苏盼雁夸道:“果真是好马!”   周念南面有得意,瞥向谢渺,挑了挑右眉,仿佛在问: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谢渺茫然回视:昂?   “非也,非也。”百里盛双手负在身后,摇头晃脑道:“此马虽好,脾性却过于暴躁,不像我的奇覃,谁摸它都不会生气。谢小姐,你想不想试试?”   谢渺刚想推拒,便听周念南抢先答道:“胡言乱语,疾风的脾气再好不过!”   百里盛气结,不顾有女子在场,直接撩开袍角,拉起裤腿,露出小腿处的淤青,粗声粗气道:“好个屁!老子腿上被它踢得伤到现在还没好!”   周念南反唇相讥,“谁让你用芦苇逗它,活该挨踹!”   “你……你……”百里盛被他的无情噎得说不出话。   “不信换个人试试。”   周念南装模作样的在几人间巡视,最后定在谢渺身上,直接拉她来到疾风面前,从腰间荷包掏出点心放到她手里,又往她背后轻推一把,“去,喂它。”   一连串动作发生得猝不及防,待谢渺回过神,疾风已垂下高傲的头颅,与她靠得极近,欢快地卷食点心。   谢渺的手心被舔得发痒,想缩回手,又忍不住轻碰疾风头颅。疾风得了甜头,收起平日里的坏脾气,舒服地半眯着眼,乖巧任她揉捏。   “谢渺。”温热的呼吸轻柔拂过,周念南贴过来,声音满含笑意,“它喜欢你。” 第32章 【正常了大家重新看!】   春水碧天下, 周念南与谢渺同抚疾风鬃毛。两人贴肩而立,青年俊美,少女娇俏, 天地间仿佛生出一张无形的网, 独将他们包裹缠绕。   旁人看在眼里, 心思各不相同。   百里盛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崔夕宁面有踌躇, 苏盼雁莫名松口气,而崔夕珺眼中则扎进根刺,觉得这和谐画面万般碍眼。   周念南虽纨绔好乐,但他相貌出众, 身份矜贵, 素来不近女色。哪怕往常与她寒暄, 也是碍于崔慕礼的情面。这样的人, 如何能跟谢渺这般小门小户的女子搅到一起?   她甩开牵马的缰绳,直接上前挤进两人中间,用肩膀顶开谢渺,伸手便要摸疾风。   “我也来试——”   话语未落,疾风已不悦地甩开前蹄,朝她不客气地喷出一口气,“嘶——”   崔夕珺被吓得连退几步, 周念南忙搂住疾风脖颈安抚, 戏谑地朝她投去一眼, “崔三小姐, 看来疾风不大喜欢你。”   崔夕珺的脸倏然胀红, 眼中闪过难堪与愤懑。她恶狠狠瞪向谢渺, 随即羞恼地翻身上马, 夹腿用力一蹬,发狂似的赌气跑远。   “夕珺!”苏盼雁连忙追赶而去,“周三公子,我们先行一步。”   百里盛也挤眉弄眼地道:“我也去看看。”   眼看崔夕宁还站在原地,周念南不禁好心提醒,“崔二小姐不去吗?”   崔夕宁来回打量他们,周三公子待谢渺,他……?   谢渺误以为她在担忧自己,忙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崔夕宁心里的确记挂崔夕珺,便道:“我去看看夕珺,待会就来找你。”   眼见崔夕宁也离开,谢渺便打算骑上灰马随处溜溜,刚迈开脚步,却被周念南拦身一挡,“去哪?”   谢渺没好气地道:“骑马!”   “那马如何能骑?”言辞好不嫌弃。   谢渺反问:“都是马,如何不能骑?”   周念南知晓她一肚子歪理,懒得同她争辩,直接掐过她的腰,举臂往疾风身上一放——   “啊!”谢渺惊呼一声,紧紧搂住疾风脖颈,待坐稳后,恼怒地喊:“周念南,你疯了!”   周念南不惧她的怒气,神色依旧疏懒,“叫你骑就骑,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从腰间卸下长鞭,往疾风屁股用力抽去,疾风沉鸣一声,如梭箭般冲了出去。   这个混蛋!   谢渺暗骂一声,连声都不叫出来,只双手扯紧缰绳,努力保持身姿自然正直,免得被疾风甩下马。   清风拂面,郁郁葱葱的树影从两旁疾速掠过。耳畔是马蹄声,眼前是绿野地,辽阔天空,一望无际。   谢渺的心情随着速度慢慢释放,初时的紧张被抛在脑后,她闭上双眼,任发丝飘扬,春日的清新随着呼吸,一丝一缕地荡进心头。   “谢渺!”   她回过首,周念南已换了一匹棕马,向她倍道而进。   谢渺跑得正酣畅,朝他挑衅而笑,扬鞭挥下,“疾风,让我瞧瞧你跑得有多快!”   疾风仿佛听懂她的话,臀尖蓄力,再次疾驰而去。周念南扬眉坏笑,食指贴唇,吹出一声口哨,“西风,追上去!”   两匹骏马风驰电擎,撒开蹄子你追我逐,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条溪边悠悠停下。   马儿驻足饮水,周念南与谢渺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稍作休憩。   谢渺的呼吸略微急促,拿出帕子轻拭薄汗,片刻后,嗅嗅掌心,问道:“你方才喂疾风吃的是什么,怎么有股怪味。”   “特制的零嘴,里面有几样珍稀草药。”周念南伸直长腿交放,双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道:“还有,你要喂它吗?”   “嗯。”   谢渺接过剩下的零嘴,兴致盎然地喂两匹马儿吃下,又洗净双手,这才坐回草地。   “阿嚏!”   周念南打了个喷嚏,曲着指揉揉鼻子,朝她摊开手掌,瓮声瓮气地道:“喂,给我条帕子擦鼻涕。”   谢渺没动,“你得风寒了?”   “还用问吗?”   看在疾风的面子上,谢渺递了条干净帕子给他。周念南胡乱擦拭一把,随手将帕子塞进袖笼,“洗干净了还你。”   谢渺抱膝而坐,下巴轻搁在膝上,无所谓地道:“扔掉就行。”   周念南从一旁扯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听百里盛说,你跟那商户女混在一起开了家纸坊?”   谢渺轻哼一声,不悦道:“什么商户女?她有名字,叫方芝若。”   “方芝若也好,圆芝若也罢,横竖就是个商户女,你怎么同她搅在一起?”   “她是商户女,我是破落户,不是刚好凑成一对?”   “你……”周念南被气笑,“谢渺,你何时这样自甘堕落了?”   “这叫认清事实,有自知之明。”谢渺瞥他一眼,笑道:“幸有周三公子多年来的耳提面命,如今我幡然醒悟,你的功劳最大。”   周念南耳际似有磨砂纸剐蹭,不舒服极了,“你是崔二的表妹,与普通的破落户自有区别,与商户之女混到一起着实掉价。”   “我倒是觉得,方姑娘有一手造纸的好本事,当为女子楷模。”   周念南不屑道:“造纸能挣几个钱?费这些功夫,倒不如给百里盛做小妾,金银玉器都少不了她。”   不愧是好兄弟,连说话都如出一辙。   谢渺拨弄着地上小草,歪头看他,“周念南,莫非你觉得嫁人便是女子的唯一出路?”   那是自然。   周念南刚想说是,便见她摇头道:“不是。”   “谢渺?”   “嫁人不是女子唯一的出路。”她眸光清澈,郑重其事地道:“我们明明还能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周念南无言半晌,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他以为谢渺要长篇大论,说出一堆花言巧语来。谁知她一脸认真地蹦出两个字,“尼姑。”   ……   周念南“呸”的一声吐掉狗尾巴草,倾身过去,两手箍住她的脑袋,不客气地来回晃荡几下,“我今天非把你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不可!”   谢渺使劲掰着他的大掌,“周念南,非礼勿动!”   “我是好心,担心你脑子被泡久了会傻!”   “你才是脑子进水了,你给我松手!”   “你叫我松我就松,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周念南!”   好不容易夺回自由,谢渺当即离他三丈远,连骂了他几声混蛋。   周念南不觉生气,反倒笑意舒展,嗯,还挺乐在其中?   她用手笼着鬓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父亲何时到京?”   周念南回:“不出意外,下月初能到。”   谢渺“嗯”了一声,问道:“你没想过随他参军吗?”   周念南有短暂沉默,“你也觉得我该去?”   本以为她会像旁人那般不吝教导一番,谁知她想也不想便道:“鸡蛋不应该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周念南微怔,随即失笑,“我堂堂定远侯府,在你眼里只是一篮子鸡蛋?”亏她想得出来。   谢渺不理会他的揶揄,极为细致地拣着裙摆上沾到的草叶,“你父亲与兄长在边关保家卫国,而你,理该替他们扫清诡计暗算。”   周念南笑容渐敛:她知道些什么?   “左相张贤宗的庶长子,已进大都督府任职。”   大都督府掌全皇城统兵权,兵部掌调兵权,二部由皇帝直接调配,然而兵部尚书王永奇与左相张贤宗是一丘之貉,大都督老奸巨猾,是出了名闻风而动的墙头草。   周念南静默片刻,复又笑道:“不过是个庶子……”   “嫡子无能,庶子继位又如何?”谢渺道:“英雄不拘出身,圣人任贤用能。”   周念南的神色已由散漫变为不动声色,“你一个闺阁小姐,如何知晓朝中之事?”   谢渺抿唇一笑,半真半假道:“我早说了,得过佛祖点化。”   周念南心思百转,继而大笑,“那佛祖可有告诉你,谁会登上太子之座?”   谢渺没有说话,只深深地望着他。   “周念南,进宫吧,好好保护你的姑母和弟弟。”她音容皆淡,声音缥缈,散在风里,“保住他们,也保住定远侯府。”   *   之后无论周念南说什么,谢渺都不再开口。她甩甩袖子,说了句“仍有味道”,便又去溪边浣手。   周念南不声不响,重新审视起她来。   相识三年,她贯来表里不一,面上柔弱,实则凶悍,可终归是个不闻世事的闺阁小姐。若说上回施粥避祸是凑巧,那加上今天的一番话,便可以断然,谢渺必定通晓些什么。   周念南当然不信她那番佛祖点化的鬼话,他猜测,她定是遇上什么人,偷听到了某些秘密,便到自己面前装高深来了。   啧,明明是小姑娘非要装深沉,小模样真是有意思的很。   他站起身,掸掸衣袍上的草屑,待去溪边洗手,远处突然传来阵阵瘆人嚎叫。   “嗷呜,嗷呜嗷呜——”   这是……   周念南脸色大变,飞奔到谢渺面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去够不远处的马缰,“先上马!”   谢渺也听到了叫声,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问:“这是狼叫?”   似乎在响应她的疑问,狼鸣愈加凄厉清晰起来,连风中都泛起隐隐的腥臊。   动物的五感总是先人一步,疾风与西风似预知危险般惊恐地甩头撒蹄,看都不看周念南伸出的手,猛地举颈长鸣,疯狂扑腾着瞬间挣断了缰绳,转身先后绝尘而去。   周念南究竟慢了一步,恨得咬牙:“这该死的畜生!”   谢渺的手被攥得生疼,却顾不上挣脱,努力镇定道:“离得这么远,它们也许不会注意到我们,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惜自我安慰失败,她转头便见到西边林子有两抹灰色踪影钻了出来,与人对视时顿了一顿,立马如闪电般朝他们二人奔袭而来!   周念南四顾一瞬。   这里是马场,丛林远眺,近处大多一片空旷,树木也十分稀疏。最近的唯一一颗还算稍高的果树,还有几十丈距离。不暇多想,他拉起谢渺便往那棵树狂奔。   谢渺脚步踉跄,几乎跑得上不来气,忿忿喊道:“去哪?这是马场……为,为什么会有……有狼!”   问得好!   周念南也他娘的想问问苍天,这马场如何会有野狼!   但眼下哪有想这个的时间,不消半刻,那两道灰影离二人只剩一里多路。   总算跑到目的地,周念南在树边一个急停,“你可会爬树?”   谢渺差点撞上他的背,右手覆在胸口,努力平稳呼吸,“我,我,我不会。”   周念南当机立断蹲下身,“站到我肩上爬上去,快!”   谢渺的余光瞥见狼影,顾不上矫情,扶住树干抬脚便踏。周念南握紧她的足踝,力道尽量平稳地往上一顶——   谢渺堪堪抓住一截枝干,借力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半趴在一横半空的枝丫上。她顾不上衣衫狼狈,急忙地朝他伸出手,“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周念南触碰她的手,温软细腻裹在掌心,似他曾把玩的极品羊脂白玉一般,让人爱不忍释。   旖旎转瞬即逝,周念南轻轻一碰便松开,“乖乖在树上待着,别掉下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渺皱紧眉头,使劲挥荡起手,“周念南,抓住我的手!”   “这枝桠承不住我们二人的重量。”周念南冷静分析。   谢渺不由环顾——果然,她身下的树枝并不粗壮,承住她已是极限。而其他的枝桠,又细又柴,如何能容下一位成年男子?   该死,为什么这桃树这么小?   双狼转眼咆哮逼近。   她一瞬间红透双眼,声音带上细微哭腔,“周念南,你上来,你上来啊!”   素来与她作对的青年收起戏谑不羁,眸里漾着几分不自知的柔软与决心。   “谢渺,闭上眼,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下来。”   话音方落,煞兽已至。   那是两头公狼,左边的略精瘦,右边的壮硕狂躁,尖利粗硬的灰色毛发批满全身,浅褐色的瞳孔因贪婪而泛着绿光,涎水自利齿间淌落,粗声喘息间,透漏出与血与肉的渴望,一看便知是狼群的头狼。恶兽一左一右堵死了猎物的退路,喉间低吼,随时便可择人而噬。   狼生来便是野性的掠夺者,它们会残忍地撕裂软弱的走兽,但面对气场更强大的生物时,也有与生俱来的警惕,不敢一开始便肆无忌惮地进攻。   周念南背靠树干,眼神冷冽地锁住二狼。锋利的雕花匕首斜挡左胸,也闪烁着森森冷冽。   二狼见状果然有几分忌惮,在原地徘徊低吼,似乎亦在权衡对手的实力。   谢渺拼命睁大眼,一手捂嘴生怕发出声息,干扰到树下那人的任何一点心神。   静寂,对峙,也许过了一瞬,也许几世之久。   一滴冷汗,自周念南额角滑下,噗……碎入尘埃。   双狼突然同时长嚎一声,呈十字交叉飞扑而来,利爪与尖齿在阳光下如噬人的刀光——它们长途跋涉,饥肠辘辘,兽性的本能,渴望着食物和……鲜美的热血!   周念南果断往后仰身,身体不可思议地压低,堪堪从壮狼跃起的身下避过。随后侧身一滚仰倒在地,反转匕首刀锋朝上,速度略慢的瘦狼正好越过,腹下顿时恰好撞在了刀锋上。   呲……   皮开肉绽的闷响,瘦狼痛苦呜咽一声,当即趴倒在地,草地上滴落颗颗殷殷红色。   头狼见同伴受伤,喉间溢出一声怒嚎,如旋风般转身回扑,巨大的力量与速度裹挟着可怕的腥气疯狂涌来。移动不便的周念南索性不避不让,只在狼头扑向自己颈边的一瞬,猛地用刀柄往野狼袭来的头侧锤而去!   志在必得的猎食者陡然被引得偏移方向,气咻咻再次落到一侧。   周念南趁势迅捷翻身而起,才欲靠上树干避免腹背受敌,猛然想起谢渺还在树上,身形便迟了一迟。   谢渺却忍不住尖声惊呼:“小心身后!”   背后腥风大作,周念南猛然转身,对上一双狼目红似滴血,以不可思议的急速,越来越近,越来越狰狞,他甚至看见了惨白狼牙里泛起的白沫……   躲?来不及了!   周念南毫不犹豫将匕首狠狠递出,不要命了般将整个匕首直捅向张开的狼喉,竟是要拼着废了胳膊插入头狼的要害。头狼似乎也知道厉害,扑至的瞬间竟略偏了脑袋,利刃自齿间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涩音。   砰地一声,强壮的头狼已经将周念南扑倒在地,巨大的狼爪如精钢刀刃,深深嵌入他的右腿左肩,随即向后狠狠抓落。   登时,血肉模糊。   周念南疼得眼前发黑,死死咬牙旋转匕柄,拼着全身气力向前一送——   “嗷呜!”   头狼惨嚎一声从他身上滚下,嘴角到耳廓几被一刀贯穿,粘稠的血液伴着腥气简直令人战栗作呕。   周念南忙起身拉开距离,几步路就疼得快站立不稳。不料身后瘦狼已颤颤巍巍起身,龇牙咧嘴地待加入战斗时,忽被一物重重砸中鼻头,刚起来的身子便又仰面倒地。   树上传来少女挑衅的声音,“你们这两头恶狼,真是好不要脸!二对一,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话音刚落,无数果子便劈头盖脸地朝它砸来,直将它砸得满脸是包。   “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咱们单挑,看看到底谁怕谁!”   “看什么看!就是我用果子砸你,有本事你上树,姑奶奶我保证一动不动,就在这里等你!”   “听说狼聪慧至极,通得人性,想必你能听得懂我的话,那便竖起耳朵听好了,姑奶奶我才是你的对手,你有本事冲我来!”   ……   叽里咕噜的闲话跟着无数果子蒙头盖脸地砸过来,瘦狼本就受伤不轻,这下更是脑袋一昏,直接失去意识瘫倒在地。   周念南抽空往树上瞧了一眼,那穿着碧青色骑装的少女正以裙作兜,摘得满满后,便如果子射手般,眯着右眼,瞄准目标后将果子投射而来。   边投,嘴里边“骂骂咧咧”。   “喂,胖狼,你同伴已经挂了,你也差不多该歇歇了,来,姑奶奶请你吃果子!”   头狼本也伤重狂躁,冷不防被砸中好几下,怒吼着扑向果树。周念南趁机一跃而起,拼了全身力气跃上狼背,双手紧紧卡住头狼的脖颈,几乎让它窒息。   头狼发狠甩身,巨大的蛮力令人无法抵抗,周念南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手却没有松开分毫,却在头狼松劲的最后一刻撒手落下,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深深切开了灰黑纷杂的颈项!   鲜血狂飙,溅人一脸,将周念南漂亮的五官衬出几分邪魅狂态。他随意一抹,将仍在抽搐的狼尸用力一推,狠狠补上几刀后,脱力地倒在草地上。   他大口地喘息,眼神放空地盯着天际,待心脏稍稍平静,才侧脸看向树上。岂料一颗青果飞速旋来,直直砸上他的额头——   “嘶!”周念南躲避不及,被砸个正着,捂着额头痛喊:“谢渺!”   “周念南,这是报你落我并蒂柿的仇,你活该!”   阳光从枝叶缝隙间穿过,落在她强撑起笑容的脸上。她明澈的眸里有惊魂未定,故作镇静,还有萦绕在眼底,丝丝缕缕的担忧与不安。   他忽然失去斗嘴兴致,发自肺腑地勾唇而笑,无奈道:“是我活该,姑奶奶教训得对。”   谢渺跳下树,提着裙摆向他跑来,苍白着脸扶起他,死死盯住他被鲜血染红的大腿,“你受伤了。”   胸口、手臂、肩膀都有抓痕,腿上那几道犹为严重,深可见骨,鲜血汩汩。   周念南半靠在她肩膀,气息虚弱,却不显慌乱,“用布条将伤口绑死止血。”   “好。”   沾满狼血的匕首落在草里,谢渺顾不得脏,直接捡起握住,从裙摆割下长长布条,替他缠绕起伤口。   一圈又一圈,手指轻颤,却果断坚决。   明明叫她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看。   少女的脸近在咫尺,若有似无的香气飘在鼻间。周念南着魔似地望着她,鸦羽似的长睫,微垂而专注的眼,挺拔小巧的鼻,淡粉色的唇上,那粒微微凸起的唇珠……   周念南的心口怦然一跳,涌上一股陌生而别样甜美的滋味。   明明非绝色之姿,却叫他舍不得移开眼。懵懂了十九载的心好似这一刻才被拨去迷雾,像初初诞生的婴儿,眼帘映入那人,此生便再抹不去印记。   她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绽开笑容,脸庞微微欣亮,“好了。”此时才注意到满手黏腻,不安的在草上蹭蹭掌心,被他反手抓住。   “草叶粗,小心伤到手。”他皱眉道:“去河边洗洗。”   待她去河边洗手,周念南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去检查瘦狼。不想刚碰到躯体,瘦狼便一跃而起,猛又扑向他的脖颈!   他手中的匕首被撞落,只能横臂抵住瘦狼脖颈,然而本就满身伤痕,力气流逝大不如前,眼看利齿贴近,戳破皮肤之时,瘦狼忽然瞳孔一缩,瞬间卸尽全力——   身后,谢渺咬死牙关,双手握紧匕首,死死扎进它的背里。   她眼中蓄泪,摇摇欲坠,“周念南,它,它死了吗?”   那一瞬间,他心中有万般话想吐露,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拨开狼尸,将她揽入怀中,握紧那双被鲜血染得透红而不住哆嗦的手,此生从未如此温语向人,“谢渺,它死了,我们安全了。”   *   百里盛发现二人遇袭,登时慌得原地直打转,还要靠谢渺提醒才稳住心神。他拿着定远侯府的令牌,直接冲进太医院,请了三位御医到京丹马场替周念南治伤。   御医们替周念南止血包扎时,谢渺被人领到一旁的厢房里休息。有周念南的舍命相互,她身上几乎毫发无伤,可好歹经历过一场狼袭,精神上难免疲惫。   血衣被换下,手上的黏腻也已洗净,身上的腥臭味儿却散之不尽。她想沐浴,但知道此事还未了结,只能暂时忍上一忍。   崔夕宁看出她的不自在,连忙安慰:“等二哥来问几句话,我们就能回去了。”   是了,发生这样的事,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谢渺关心起其他,“崔夕珺呢?”   崔夕宁脸上浮现忧色,道:“方才夕珺在马场遇见左相家的公子,名叫张明……张明……”   谢渺接道:“张明畅。”   “对,就是他。”崔夕宁道:“他对夕珺出言不逊,夕珺骂了他一顿,便与苏小姐提前离开了。”   谢渺裹紧披风,情绪难辨。崔夕珺和张明畅再次对上,前世的悲剧,果然在一步步地重演。   那今日的狼袭呢?周念南上辈子也遇到了吗?   她使劲地回想,却只捡起零星记忆。当初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周念南受了伤,足足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出现。万万没想到的是,今生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与他一同陷入险境。   恼他的连累吗?是恼的。然心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既惊讶于他的舍命相护,又赞叹于他的勇捷。   *   彼时,崔慕礼正在城郊的某处私宅内,颇有兴致地摆弄着一盏西洋钟。   那是一盏半人高,通体金灿,雕纹繁复,巧夺天工的西洋钟。秒针每每有节奏地跳动,便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而每过半个时辰,时针指向表盘上的数字时,西洋钟会响起一阵低沉而蓄势待发的金属敲击声。   钟响十二下,意味着如今是西洋时间的十二点。   樊乐康站在不远处,微低着头,硬冷的脸庞俱是恭敬,“大人之恩,樊某没齿难忘。此乃樊某走海镖时在远洋得来的西洋钟,献于大人,以表樊某感激之情。”   崔慕礼身着便服,气度依旧不凡,淡淡道:“樊乐康,你这是在贿赂本官?”   樊乐康躬身道:“于大人而言,金银玉器不过身外之物,入了眼,便当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崔慕礼道顾自品茶,未曾言语。   樊乐康心中一紧,又道:“大人此番替蓝琪儿找回公道,便是樊某今生的恩人,莫说一盏西洋钟,便是要樊某的命,樊某也当义不容辞。”   崔慕礼便笑,“你的意思是,本官指使你去杀人?”   “大人莫要误会,樊某万不敢有威胁您的意思!”樊乐康不由冷汗涔涔,忙声解释:“大人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樊某愿投于大人门下,今后做牛做马,生死任听差遣,绝无半句怨言!”   “好官?”崔慕礼眸中难掩讽意,“樊乐康,你一把年纪,瞧不出竟如此天真。”   樊乐康言辞诚恳,“言语许能惑人,行事却无法作假。崔府满门清贵,大人性效太傅,聪慧智敏,为人磊落,若能为大人做事,是我樊乐康三生修来的福气。”   崔慕礼长眸微动,语态隐藏矜傲,“本官倒是不知,崔府何时缺了下人。”   樊乐康喉结一滚,哑声道:“大人身边能人如云,樊某,樊某难出其右,唯一颗衷心,愿为大人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仇不报了?”崔慕礼冷不丁地问。   樊乐康瞳孔倏然一震,未曾料到他竟连此都知晓!他父亲原本是偏远城池的一名小官,因发现上峰行贪污之事,欲上报却全家惨被灭口,只除去他逃过一劫……而那上峰正是四皇子的走狗之一!   他头颅垂得更低,比起之前更为谦卑地道:“以大人之能,扳倒四皇子一族不过是时间问题。四皇子倾倒之时,便是樊某报仇之日。”   崔慕礼没再开口,室内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一室静匿,犹如钝刀割肉般,沉默地凌迟着樊乐康。从最初的笃定到忐忑,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对面的男子太年轻,也太深不可测。   良久之后,崔慕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听闻两年前,长风镖局大当家出海行镖,从西洋带回一样神器,可二十丈内击石成碎……”   额际已被汗水打湿,樊乐康口干舌燥,惴惴不安之余不禁怀疑,他是在弃暗投明,亦或是与虎谋皮?   “大人……”   他斟酌着开口,却见沉杨匆匆进屋,附在崔慕礼耳畔说了几句话,随即便见崔慕礼倏然起身,脸色凛然,疾步往外而去。   崔慕礼赶到京丹马场时,周念南已包扎好伤口,卧在榻上休息。因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好在太医院的三位圣手医术了得,除去初时的不适,疼痛已逐渐减轻。   “崔二。”周念南打起精神,半坐起身,不小心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   崔慕礼道:“躺着,别起身。”   他转向三位太医,简单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他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除却左腿伤得较重,其余都是轻伤,好生休养足月即可。”三位太医中,林太医的资历最深,此时便由他做主回话。   他年约四十来岁,身量瘦小,眼神却十分精明。他在晚辈面前一向摆足姿态,却也知晓眼前这位崔郎中虽品阶不高,但不论出身或才能都不可小觑,说话便比平常要恭和几分,“崔大人莫担心,待会吴太医会跟随周三公子回侯府,这段时间由他随身照料,想必周三公子很快便能复原。”   “如此甚好。”崔慕礼道:“听说那两头恶狼已被斩杀,可否劳烦林太医去检查狼尸,看看是否有蹊跷之处?”   林太医爽快应下,领着其他二人离开。   闲杂人等离去,崔慕礼走至床畔,并未落座,只站着打量他。   “感觉如何?”   “喂,崔二,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不过区区小伤,休养几天就好了。”   “以一人之力斩杀两头凶狼,你倒值得我刮目相看。”   周念南摸摸鼻子,扭捏地道:“说来此事并非是我一人所为。”   崔慕礼讶异。   周念南将来龙去脉如实道来,崔慕礼听后有片晌缄默,方道:“没想到谢表妹竟有女中豪杰之能。”   女中豪杰?   周念南差点笑出声来,何谓歪打正着?在崔慕礼的眼里,谢渺娇弱小姐的形象恐怕已碎成渣渣,用再强力的浆糊都黏不起来了。 第33章   周念南手握半拳, 掩去唇边笑意,清了清嗓道:“小地方来的姑娘家,的确不像京中闺秀那般斯文秀气, 不过好歹是勇气可嘉, 救了我一命。”   “她人在何处?”   “隔壁厢房,正等你去问话。”   “嗯。”崔慕礼环顾四周, 似在找东西, “你换下来的衣物与东西呢?”   “左青收起来了,你去找他即可。”   说起来……   崔慕礼长眸微眯, “你今日为何遣散了随行侍卫?”   周念南呆了呆,他要怎么说?说一时兴起, 想跟谢渺去策马兜风,不想其他人在旁碍眼吗?   绞尽脑汁组织言语, 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只含糊其辞地道:“骑马,一堆人跟着多没意思!”   崔慕礼心知他未说实话,也懒得追究, “你好好休息, 我去去就来。”   *   周念南换下的衣物已褴褛不堪, 佩戴的荷包、腰带、禁步与香囊, 均是血污斑斑, 散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腥臭。   相比之下, 谢渺的稍好些, 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崔慕礼用长剑一一挑开详细检查, 须臾后,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雕花匕首上。   刀身通体浸血, 仍不掩刃锋冷光。不难想象它是如何割破恶狼皮肉, 又如何深深扎进背脊,将它的灵魂绞杀磨灭。   难以想象的是握它的人。   “将东西收起来,带回刑部。”他扔下一句话,便往谢渺所在的房间走去。   *   谢渺正在喝安神茶。   暖茶入胃,温度徐徐回升。她搓了搓手指,仍觉得有些发麻,“夕宁,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崔夕宁犹豫道:“周三公子说,要等二哥来问过话先……要不我再去问问,能否先回崔府?”   “不用。”谢渺摇摇头,问道:“揽霞与拂绿呢?”   “她们都侯在前厅,周三公子说,人多口杂,此事暂时不宜声张。”   “嗯。”谢渺看似沉静,仔细看,碰触茶盏的手却略有瑟缩,“那——”   叩叩叩。   崔慕礼在外喊道:“夕宁,谢表妹,是我。”   崔夕宁倏地起身,欣喜地奔向门边,“二哥来了!”   先前的局促意乱随着崔慕礼的到来而随之变淡,仿佛无形之中得到安抚,心逐渐归于原位。   崔夕宁适时退下,崔慕礼走到四方桌一角,与谢渺面对面坐下。   他并不急着问话,颇有闲情逸致地倒上茶,品茗般抿上一小口,便皱着剑眉,不留情面地道:“什么茶,如此难喝。”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茶好不好喝?   谢渺暗自腹诽,道:“崔表哥,这是安神茶,以龙齿,石菖蒲切碎水煎而成,可缓神安眠,与你常喝的茶叶非同种功效。”   “原来如此。”崔慕礼放下茶杯,抬眸望着她,“你喜欢喝哪种茶?”   谢渺一愣,四两拨千斤地道:“有什么茶便喝什么茶。”她是什么身份,谈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吗?   崔慕礼又问:“雨前龙井喝着如何?”   谢渺顿时觉得牙根发痒,能如何?醒目提神,夜不能寐呗!   她勉强笑道:“表哥屋里的茶叶,自然是极好。”   “既然喜欢,我叫乔木再送些过去。”   谢渺的右手食指不耐地敲了几下桌面,“表哥,你是来同我聊茶叶的?”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心中一动,忽地笑开,“原来表妹喜欢我直接点。”   他本就生得极好,平素戴着温文知礼的面具,便已有夺月清辉之姿,此刻浅笑清吟,一双丹凤眸里漾着细碎星烁,似生出一把细巧的钩,挠得人心痒痒。   莫说女子,恐怕连男子都抵御不了此般绝色之态。   不过,失礼了,面前坐着的是谢渺,她早已免疫。   红帐翻浪,水乳交融,耳鬓厮磨时,他们阅尽彼此的旖旎失魂。她见过道貌岸然下他yu念翻覆,强横甚至粗暴的一面。可那又如何?身体的欢愉只短暂一瞬,如昙花乍现时馥郁氤氲,消逝时亦猝不及防。   佛有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①   这点小小手段,如何能迷惑到佛祖的虔诚弟子,谢渺是也?   她稳如泰山,不避其芒,耿直回道:“今日我与夕宁来骑马,不曾想先遇上夕珺与苏小姐,又碰上周三公子与百里公子……”   竟是不等他问话,顾自描述起经过。   她说得事无巨细,与周念南所言相差无几,唯有一处,周念南方才不曾提及。   “你说你洗了两遍手?”   “对。”   “为何?”   “周念南给疾风特质的零嘴,有股特别的味道,留在掌心祛之不去……”   “什么样的味道?”   “又苦又腥,好像,好像鱼腥草的味道。”   “手上可还有残留?”   “没了。”   “能否让我检查一下?”   谢渺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衣袖,“我用香夷洗过手,再无一点气味。”   “是吗?”崔慕礼起身,走到她身畔,朝她摊开掌心,“表妹可介意我来检查?”   “介意。”谢渺往一旁挪了挪身子,状似不悦地道:“表哥不信我?”   崔慕礼微叹,“表妹,同种法子,用一次便够了。”   诶?什么意思?   不等谢渺回神,崔慕礼已挤到她身旁的位子坐下,二人贴得极近。谢渺的额头恰好够在他的下巴处,稍仰起头,便能探进他的黑眸。   熟悉到令人心惊的气息闯入鼻间,谢渺忙不迭地后退,不料板凳长度有限,身下倏然落空,整个人失衡向后跌落——   一只手横空出世,掐住她的细腰,收臂轻拢便将人揽到怀里。   谢渺曲肘抵在他的身前,正待发难,反被崔慕礼捏住手指,仔细端量。   “我来瞧瞧,表妹的掌心没了气味,倒留下些其他东西。”   那双瓷白嫩软的手掌心,横卧着两道浅浅刀痕,自虎口延至少府穴,虽经过擦拭,仍有血水渗出。   谢渺忍着痛,使劲往回缩手,然而他箍得极牢,任凭她万般使力都分毫未脱。   他的声淡而轻,手里动作却是截然相反的强势,眉眼认真地道:“匕首是双面刃,使不习惯便容易伤到自己。你手心的伤,想必是致命一击时,手掌滑落,误伤所至。”   谢渺放弃抵抗,扮作咸鱼一条。   崔慕礼以指腹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伤口,见她吃痛皱眉,方道:“既然疼,便该说出来,表妹以为呢?”   说?说给谁听?   谢渺不以为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吵死个人,想反驳,又知他最擅长诡辩,干脆嘴巴一闭,以沉默应万变。   崔慕礼见她冷脸不语,也见好就收,从袖笼拿出药罐,单手拧开,以指尖挑开一坨药膏,轻柔地敷抹到伤处。   谢渺扭身子再挣,“我自己来——”   崔慕礼贴耳轻斥,“别动,在上药。”   饶是再沉稳,谢渺也忍不住烧红面颊,僵直身子,再不敢放肆。   怀里的娇人儿瞬间变成木头,崔慕礼好笑之余,竟生出几分朦胧意动。他还未细品滋味,顿觉手中落空,紧接着胸膛被人一撞——   谢渺蛮横地逃开,沿墙靠立,以一副随时能夺门而出的姿势,警惕地瞪着他,“话已问完,我能否回崔府了?”   崔慕礼提醒:“伤口还未包扎。”   谢渺一脸拒绝,“我可以回府包扎。”   崔慕礼并未坚持,拧好药罐,修长的手指往桌前一推,“每日三次,伤口忌水,涂到消疤即可。”   谢渺不领情,“府中有药,不用表哥费心。”   崔慕礼斯文颔首,“那我便亲自送到母亲那里,再由母亲转交与你。”   ……   算你狠。   她磨磨蹭蹭地挪过来,不情不愿地道:“那就多谢表哥心意。”   临走前,谢渺状似无意地留下一句话,“周三公子本就风寒在身,此番受了重伤,还望表哥叮嘱,叫他定要好生休养。”   如此关心念南?   崔慕礼颇为深意地投去一眼,谢渺视若无睹,利落地转身离开。   不多时,沉杨前来禀告:“公子,马场西侧有处围栏破损,野狼想必是从此进入马场。”   崔慕礼站在窗前,视线落在半空,不知眺望何处,“狼尸?”   沉杨道:“林太医检查过了,是两头苔原头狼,源自罗刹国,本朝有勋贵子弟私下豢养斗兽的先例。从尸体看,它们胃中空无一物,应当是饿了好几天。”   苔原狼,鱼腥草气味,风寒。   崔慕礼道:“去查苔原狼的来历。”   沉杨抱拳,“属下这就去查。”   正欲退下,忽听崔慕礼道:“慢。”   沉杨道:“公子请吩咐。”   崔慕礼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只闻语调平静,“前几日,我命你派人盯着谢渺。”   沉杨迟疑片刻,“确有此事。”   崔慕礼侧身,眼神冷凌凌地投向他,“人呢?”   沉杨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怒意,略带慌张地道:“公子说派人盯着表小姐,属下便以为……”   在行话里,“盯”指盯梢,除此之外,其余行为都可能打草惊蛇。负责盯住谢渺的那两名暗卫严格执行此操作,进入马场后,各方眼线诸多,他们便守在了远处。   谁能想到周三公子会撤掉暗卫,与表小姐一同遇上狼袭呢?   一时间,沉杨分不清公子是因谁而迁怒,只知晓解释无用,噗通一声跪倒,前额紧贴地面,引咎自责道:“是属下大意了,请公子责罚!”   “回去后每人领二十杖。”   “谢公子开恩。”沉杨没有起身,想了想,试探道:“属下重新再安排两人,保护表小姐的安危?”   崔慕礼没有回话,沉杨却意识到,自己恐怕猜对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沉杨不解,公子之前欣赏苏小姐那种俏皮却知书达理的类型,可表小姐她……她根本是南辕北辙的类型!   他在心底悄然揣摩:公子这是一时兴起,还是动了真格? 第34章   谢氏得知谢渺在马场遇狼的消息后, 挺着孕肚来到海花苑,气急败坏地将她骂了一通。   “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那可是狼, 凶兽!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敢冲过去,往狼身上捅刀子?”   谢渺弱声辩解:“那狼已经奄奄一息,我不过是补了一刀。”   谢氏气声道:“那就更用不上你了!那周三公子虽是个纨绔, 但观他父兄, 皆是身手不凡之辈,又何须你去英雄救美!”   谢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纠正:“姑母, 应该是美救英雄。”   “你给我闭嘴!”谢氏拍拍急促起伏的胸口, 喝了一大口茶,情绪蓦然一转,泫然欲泣道:“你父母走得早,我自认是你长辈,有责任要教导照顾于你。平日里对你耳提面命,想必你都不当一回事,罢了, 你若这样,我今后也当放手……”   谢渺不怕被谢氏骂, 就怕谢氏来以退为进这招。她连忙搂住谢氏的胳膊, 急道:“姑母,你说得哪里话,阿渺自然听您的话,只听您的话!”   谢氏眼眶微红, 用余光瞥着她, “那你日后是否还会以身冒险?”   谢渺摇头如拨浪鼓, 险些把发间的玉簪甩落,“再也不会!”   “你发誓。”   谢渺无奈,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发誓,今后绝不见义勇为,见到旁人遇难,定要第一时间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谢氏黑脸拍向她的后脑勺,“说得什么胡话!”   谢渺吃痛地低呼一声,委屈地道:“姑母!”   骂也骂了,打了打了,谢氏渐渐回过神,神色肃穆地打量着她,“阿渺,你跟姑母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周三公子了?”   “咳,咳咳!”谢渺被口水呛到,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喜欢周念南?”   谢氏见状脸色一冷,道:“罢了,你不用回答,我只将话放在这里,你与他之间绝无可能。”   谢渺正待解释,又听谢氏道:“我听你姑父谈论过朝事,眼下皇后有孕,定远侯府更得圣上器重,周三公子的婚事,恐怕要从贵女中的贵女挑选。”   谢渺简直啼笑皆非,“姑母,您未免太高看我,我心里清楚的很,无论崔表哥或者周三公子,都是人中龙凤,绝非我能高攀之人。”她暗戳戳地带上崔慕礼,试图一石二鸟,狠狠斩断谢氏的心思。   “你崔表哥不同。”谁知谢氏细眉一挑,语气笃定地道:“有我在,你与他便是天作良缘。”   “……”姑母您可真是执着!   谢渺不欲跟她争辩,向她伸手,摊开绑着绷带的掌心,可怜兮兮地道:“姑母,我手疼。”   谢氏骂道:“活该!”眼里却不无怜惜,牵过她的手细细检查。   “伤得可严重?”   “还好,不过破了些皮肉。”   “上过药了?”   “嗯!”   谢氏闻见清幽药香,觉得有些熟悉,“是太医院特制的白玉瓷肌膏?”   呃,谁知道呢?   谢渺坐直身子,神色闪烁,“兴许是吧,御医们替周三公子疗伤时,顺手给我的。”   谢氏不疑有他,“此物治伤祛疤有奇效,你记得定时上药,莫要偷懒。”   “嗯。”谢渺见时机差不多,钻进她的怀中,瑟瑟发抖道:“姑母,那两头凶兽当真是可怕极了,我一闭上眼,就满脑子是血……夜里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也时不时地惊醒。”   谢氏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真见她眼下两团淤青,脸色憔悴,一副惊了魂的模样。   谢渺任由她打量,又道:“我想去清心庵住上几天,顺便给姑母和弟弟求上两个护身符,姑母以为如何?”   谢氏拧眉,不满问道:“又去清心庵?”   谢渺郁郁道:“想来我是流年不利,一时摔跤,一时落水,如今又遇上野狼……”她捉住谢氏的手,欲言又止地道:“姑母,您说是不是邪崇缠——”   “胡言乱语!”谢氏打断她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松口道:“清心庵香火旺盛,环境幽清,你若喜欢,去住段时间也好。”   *   此次不仅谢氏被吓到,揽霞与拂绿更是心有余悸。原本想着小姐去骑马散心,谁能想到会那样倒霉,竟与周三公子一同遇见狼袭!   她们虽未亲眼见证,但瞧见小姐手里的伤,又见三位御医进马场替周念南医治,猜想过程定是惊心动魄!经历此番,小姐少不得吓破了胆!   两人麻利地收拾东西,跟随谢渺去清心庵休养,院里另两个小丫鬟荔枝与桂圆也提出要随行照顾,被谢渺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佛门清净之地,人太多,恐扰佛祖安宁。”   主仆三人,带上马夫王大,坐马车往清心庵而去。   慧觉师太将她们安排住在上次的院落中,离开前,双手合十,朝她颔首道:“谢小姐上次所托之事,我已办置妥当,小姐若有空,不妨去瞧上一瞧。”   谢渺垂睫浅笑,福身道:“有劳师太。”   已非头回住进庵里,几人都适应得极快。檀香佛音环绕,谢渺跪在佛前,只觉得神魂俱宁。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强大。   比旁人多活一世又怎样?遇见生死搏斗,鲜血淋漓之际,她依旧惊慌失措。夜里熄灯,闭上眼便陷入一片鲜红,分不清是狼的血,周念南的血,亦或是……   恍惚间,她又看到记忆中的另一片鲜红,整个人似堕入无边晚阴。   佛云,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离欲难……①   她的难呢,又当如何化解?   *   暮色迟迟,雀鸟晚归。   谢渺离开宏宇森严的大殿,在女尼的引路下,来到一处偏殿。那里供奉着无数长明灯,有新有旧,层次有序地排列,昏色当暖,却又透着难以言述的孤寥。   不知从哪里透进了风,烛光随风晃曳,几欲熄灭。可那点光亮偏又顽强的很,在无数次摇摇欲坠之际,又能孱弱地跃起火苗。   一豆烛光织梦,织得是谁的梦,织得是什么梦?   女尼见她静立不语,主动递上油壶,提醒道:“施主,不妨去添点香油。”   谢渺接过油壶,女尼默默离开。她慢慢地走上前,神情专注而虔诚,动作细致地替长明灯续油。   途中,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长明灯上刻得字。   “李氏絮敏,生于成化八年,卒于成化十一年。”   “苗氏谷珊,生于明德三年,卒于庆元二年。”   “蓝氏琪儿,生于明德七年,卒于庆元五年。”   一盏灯盛着一抹惦念,惦念不忘,魂便能永生。   到了三盏崭新的长明灯前,谢渺身形一顿,迟迟迈不开脚步。她目不转视地望着,抬起手,虚虚抚过。   “阿渺没有忘。”她轻轻地开口:“阿渺不会忘。”   永生不忘,便能永生惦念。   *   巧姑进入纸坊做事,变得十分忙碌,但得知谢渺一行人在清心庵休养时,下工后便时不时地上山串门。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平日之事。   “方姐姐带我上山看工人伐竹,要将竹子砍成五七尺长,将它们放到水里浸泡……对了,你们知道吗?原来纸是用竹子做的!神奇吧?绿色的竹子,却能做出白色的纸张!”   “竹子泡完后要杀青,杀青就是用功槌洗,把表面的粗壳和青皮都打掉……”   她说得东西太过专业,谢渺几人听着糊涂,但无人开口打断,都耐心地接受她想分享的喜悦。   待她终于说完,谢渺递过茶水,问道:“巧姑,你欢喜吗?”   巧姑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欢喜!”   谢渺拍拍她的头,“那便跟着方姑娘好好学,若遇上难题,尽管来找我。”   “我麻烦渺姐姐的事情够多了。”巧姑吐了吐舌头,道:“姐姐,我哥哥和祖母知晓此事,都想好好谢谢你,你若有空,让我哥哥找处酒楼,设宴款待你可好?”   “还设宴款待?”谢渺忍不住笑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有心报答,便加倍努力学本事,替纸坊挣更多的钱。”   “一码归一码,两样不冲突。”巧姑道:“渺姐姐,我哥哥真的很想当面谢谢你。”   谢渺委婉推脱:“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巧姑只得作罢,“好吧。”她忽然又想起件事,兴奋道:“渺姐姐,听说明天定远侯回京,你要不要一起去城门口看热闹?”   定远侯回来了?   谢渺一愣,想起抽屉里的那封信,点头道:“也好,我正巧有事要下山一趟。”   *   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暄,春光大好。   几辆华贵的马车早早地守在城门口,两旁夹道,一路有侍卫侯立。侍卫身后是无数凑热闹的百姓,踮着脚,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官道。   “都辰时了,定远侯怎么还没到?”   “该不会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都三年没回过京城了,该不会是花了眼,认不清回家的路了吧?”   围观百姓你一眼、我一语的打趣,纷纷落入定远侯夫人耳中。她在马车里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帘看看,面容难掩焦灼。过了会,她转向一旁侧卧在榻上的倜傥青年,问道:“南儿,不是说他们昨日已到河丘镇了吗?河丘镇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地,怎的这会还没人影?”   周念南拿着颗洗净的青枣,懒洋洋地塞进嘴里,“母亲,三年的时间都熬过来了,您又何必急于一时,且耐心等等。”   他斜眼看向一旁伺候的虹岚,问:“虹姨,你说是不是?”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虹岚巧妙地回答,倒上一杯清心茶,送到夫人手旁,笑着安抚道:“夫人,先喝点茶水,侯爷马上就到了。”   定远侯夫人勉强喝下茶水,目光落在周念南的腿上,唠叨着:“你身上伤还未好,留在府中等着便是,万一遇到点事,又伤到了怎么办?”   “母亲,您盼我点好成不?”周念南吐出嘴里的枣核,捂着心口,没正经地道:“许您想父亲和大哥,不许我也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吗?”   还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呢,也没见他哪顿吃得少咯!   定远侯夫人习惯性地想斗嘴,忽听车外秋芜道:“夫人,侯爷到了!”   定远侯夫人当即掀帘望去。   马蹄声阵阵,轻撼地面。骑兵们整齐划一,昂首挺胸的自远处而来。身着统一军服的男儿郎们昂首挺胸,英姿焕发。尤其是领头那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俊容意气风发。   定远侯夫人眼中浮现水光,遥遥呼唤:“北儿!”   那名年轻男子正是定远侯世子,周念北。   他一眼便瞧见马车前的定远侯夫人,立刻扬鞭策马,爽朗的笑声传开,“母亲!孩儿回来了!”   周念南在虹岚地搀扶下也下了马车,动也不动地望住周念北,脸庞难抑欣喜,“大哥!”   马还未停稳,周念北已一跃而下,飞奔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定睛望着她片刻,忽然掀袍跪地,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哽咽地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定远侯夫人再忍不住,心疼不已地抱住他,“我儿,我儿辛苦了!”   母子抱头痛哭,周念南虽未加入,眼尾亦隐有殷红,跛着脚去扶他们二人,“母亲,大哥,你们再不起来,旁人都要笑你们了!”   这话却是打趣,围观的百姓们虽抱着看热闹的心,见到此时场景,无一不觉动容,有感性者,也跟着他们一起泪水涟涟。   定远侯与世子常年镇守边疆,维稳大齐安定,定远侯夫人与幼子留守京城,一家人分隔两地,此时重聚,何其感人!   好不容易劝住二人,周念南举颈望远,忽有一抹伟岸身影闯入眼帘——   “父亲!”他再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唤!   比起周念北,那人更为沉稳伟岸,他气势夺人,饱经风霜的脸庞难掩坚毅肃穆,只在看到妻儿之时,才罕见地露出一丝柔情。   “夫人。”定远侯低声唤。   “侯爷。”定远侯夫人柔声喊。   场合不宜,二人并未作出亲密动作。可夫妻对望时,周遭的一切都似消失,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对方,那经年不衰,随着年岁愈加深厚的情愫,细密柔软地包裹缠绕着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声。   “保家卫国,平定北疆,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声势浩大的欢迎声此起彼伏,人们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英雄,心神震撼,为之呼喊。   定远侯朝百姓们笑着颔首,周念北则抽空对周念南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嗨,说来话长,待回府后我与你仔细说。大哥,嫂子与侄子呢?”   “在后行的马车里,待会就到。”   兄弟二人互捶胸口后小声叙旧,周念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意外瞥到一张熟悉面容。   ……谢渺?!   她不是去清心庵休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找时已不见她的身影,周念南揉了揉眼,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然而脑中又莫名回忆起一些片段。   少女神色认真,声声在道:定远侯威震天下,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我慕名已久…… 第35章   谢渺一行人混在人群中, 将定远侯府全家久别重逢的激动感怀,与围观百姓的群情鼎沸都纳入眼中。   拂绿、揽霞与巧姑三人均是眼泪汪汪,在旁人情绪的感染下,一起高呼“定远侯威武”!谁都不曾发现, 谢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她环顾四周, 将一张张欢欣兴奋的脸看得清晰。他们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有美有丑……他们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真心实意地认为, 定远侯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定远侯府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赞美声。   他们里,有多少人在定远侯府被污蔑时, 便轻易地倒戈相向?曾经说过多少赞美称誉, 往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脏语。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百姓们天真淳朴,容易被有心人引导煽动。对于他们来说,今日为其欢呼呐喊,明日对其唾骂无耻,都是闲暇时充沛的情绪发泄。哪怕来日得知事实真相,至多一刻钟的懊悔, 他们便又能火速加入正义的一方,以凛然的态度, 占据道德制高点,指责他人的愚昧恶毒。   全然忘记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佛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不妄语。①   不妄恶语, 不妄诳语。   生而为人, 漫漫修行, 又有几人能修得真身。   谢渺收回视线,又缓慢地落在定远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她只听闻定远侯的英勇事迹,如今见了面,才知何为挺拔勇猛,气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战并没有在他身上遗留下暴戾,反而沉淀出一种浑厚无双的强韧。他双鬓泛白,眼中蓄着内敛却锐利的光,硬朗的脸庞有着岁月拂过的沧桑,更多却是时间馈赠的沉稳。   再观定远侯世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爽朗,神采飞扬,正是壮志凌云的大好年岁。   而周念南潇洒倜傥,定远侯夫人姝色绝丽,一家子人站在一块,当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光彩耀人。   谢渺想,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圣人,不然重生回来,她定要绞尽脑汁帮助所有人改变悲剧。可她太懒,只想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唯独定远侯府,忠烈却惨遭灭门的定远侯府……   忠义之门,当有好报。   *   拂绿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样是给二公子的信,这回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递到兵部主事范元正手里。   范元正下衙回到家中,刚换下官服,便听管家敲门,声称下午有封信送到府里,指明请他转交给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范元正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惊。   他是崔慕礼在国子监的前辈,崔慕礼出身矜贵,天资过人,才学出众。而他家世相对普通,平日循规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远,谁都想不到,他们私底下会有来往,且范元正已默默替崔慕礼做事已久。   是谁发现了他与崔慕礼之间的交往?   范元正心下忐忑,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急匆匆地骑马赶往崔府,自小门进入,由仆人领着往崔慕礼的书房而去。   书桌后,崔慕礼身浅绯色圆领官服,腰束金带,俊容怠意未褪,似乎刚回到府里。   范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没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礼抬手请他落座,客气道:“坐。”   范正元掀袍坐到他对面,急不可耐地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崔慕礼与范正元相识多年,何时见过他如此急躁的样子?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猜测,面上却从容不迫,问道:“用过晚膳没?”   范正元从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脸颊边的汗,“不曾。”   “有什么事,待用过膳后再说。”   范正元哑然,但见崔慕礼泰然自若的样子,不免亦找回几分镇定。   崔府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葫芦鸭、绣球干贝、五彩牛柳、山珍刺龙芽、蝴蝶虾卷、五彩时蔬,还有一道时菌豆腐汤。   味道自是鲜美透顶。   用过膳,乔木奉上两杯雨前龙井,范正元悠悠品茶,发出一声满足叹喟:“慕礼真是好品味。”   崔慕礼笑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均是沾了祖辈光荫。”   范正元打趣:“能投得富贵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桩。”说完又脸色一正,严肃道:“你与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觉。”   “哦?”崔慕礼依旧平静,“此话从何说起。”   范正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转交与你。”   信。   崔慕礼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接过信封,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禀告,说是一名中年男子送来的,我叫人查过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名卖货郎,声称有名少年用二十个铜板托他送的信。”   似曾相识的套路。   崔慕礼展开略有褶皱的信封,不出意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范正元问:“我既已暴露,由我经手的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不如……”   崔慕礼道:“你不必多虑,暂且安心。”   范正元讶异,“此话何解?”   崔慕礼思忖几许,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无需着急,有任何异动我会第一时间传信与你。”   范正元见崔慕礼镇定自如,心里不免泛起嘀咕: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压顶都面不改色的模样,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自己:明明比他虚长三岁,遇到事却自乱阵脚,当真是汗颜,汗颜呐!   *   范正元走后,书房寂静无声。唯有烛芯燃烧时,间或发出的“荜拨”声,点破一室安宁。   棱窗余缝,西风透过,烛光轻晃。投映在崔慕礼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脸庞,长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阴影。   他拆开信封,取出薄薄信纸。   上书八字: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此为何意?   他反复斟酌,推敲其中可能,末了猜测:廖与邹,分明是姓氏,那人是想警示他,有何事是始于廖姓,而止于邹姓?   他在脑中思索良久,并未在近期接触的案里寻到两姓相关之人。然而他本不是庸人自扰之辈,想不到,暂且搁到一旁既是。   他又开始细细检查起信封信纸,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的笔墨纸张都是劣品,能猜想,是写信那人故意为之。   倒有几分小心思。   崔慕礼无声一笑,注意到信纸上染有墨迹,似乎是在未晾干的时候,便被匆匆折叠收起。   这样看来,那人又莽慌的很。   祂是谁?是男是女?是敌是友?如何能知晓定远侯府被暗算一事,又如何知晓范正元与自己交情甚笃?   接二连三的疑问在脑中环绕,崔慕礼非但不惊,反倒勾起了兴致。   为避他追踪,竟然绕开信局,直接送到范正元手里。祂似乎非常了解自己,要么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要么便是十分亲近之人,可纵观平生,他与人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连祖父、父亲都不知他私底下的行事。   崔慕礼从未对人升起过如此浓重的好奇心。   祂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崔慕礼单手撑颚,兀自陷入沉思,不知过去多久,沉杨敲门,递上一封信袋,禀道:“公子,这是表小姐过去五日内的行事记录。”   这是沉杨自作主张的行为,崔慕礼不予置评,淡道:“放下吧。”   那信袋扁扁一封,想来无甚内容,崔慕礼没有偷窥人的怪癖,将它扔进抽屉深处,转头处理起公务。   *   周念南马场遇袭一事,经过半个多月调查,线索逐渐清晰。   两头苔原狼被证实是从一个马戏班子里偷跑出来的,那马戏班子常年辗转各地,去过西域、罗刹等异域国家,有两头苔原狼并不稀奇。而马场那破损的围栏,则是由于前段时日有野猪出没,无意间毁坏所至。   至于为何饿狼独独盯上周念南?兴许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周念北怒极反笑,往桌上重重拍下一掌,茶盏登时震震作响,“你们的意思是,前段时间母亲施粥时有流民作乱,也是巧合?”   周念南与崔慕礼对望一眼,并未说话,反倒齐齐看向定远侯。   定远侯抚着短须,问:“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崔慕礼缓缓道来,“念南遇袭时,曾有人从疾风的零嘴中闻到鱼腥草的味道,而念南因感染了风寒,嗅觉受阻,并未察觉到异常。”   周念北听出门道,皱眉道:“你是说,有人趁着念南感染风寒,在疾风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崔慕礼道:“我请教过太医,有一种草名叫‘菰蓒’,气味类似鱼腥草,产自南疆。与人用时,剂量得当,可作一味药材,有清热解毒之效。但此草若用于狼身,假以时日便产生依赖。若途中断供,轻则精神萎靡,重则狂暴至癫。”   “类似五石散。”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举例,“父亲,兄长,你们知道五石散吧?有迷惑人心之效,但食多了便会上瘾,尝起来的时候有点烟硝的味道……”   定远侯看着他,周念北看着他,连崔慕礼都看着他。   周念南说得正起劲,察觉到三道冷冽的目光后,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变弱,亡羊补牢般干笑几声,曲起食指蹭着鼻子道:“我……我之前听百里盛和秦天宇说得,你们知道的,他们日日混在勾栏院,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略有涉足,呵呵,略有涉足。”   周念北一副小瞧了他的模样,磨磨后槽牙,“念南,看来这几年你学了不少好东西,待会不如与我仔细说说?”   定远侯不将两个儿子的斗嘴放在眼里,重新看向崔慕礼,笃定地道:“念南身边的人有问题。”   崔慕礼点头,道:“狼袭当日,伺候疾风的马夫以及念南院中的一名侍从便意外而亡,死法不一,时间却相近。”   周念北眉眼沉沉,再无昨日明朗之态,“好一个死无对证。”   “相关可疑人证俱死,余下的只有猜测。”崔慕礼道:“而仅凭猜测,恐怕无法令人信服。”   说白了,此次狼袭说是巧合也成,怀疑有人谋划也可,但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光靠嘴巴推理可无法服众。   定远侯当然知晓此理,沉吟片瞬,又问:“我与念北常年驻扎北疆,对京城之事了解不深,依你们之见,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推手?”   周念南便道:“当日,张贤宗的嫡子张明畅也在马场。”而且还调戏了崔慕礼的妹妹崔夕珺。   后半句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周念南道:“五年前,他曾频繁出入地下斗兽场,里面有不少珍奇凶兽,莫说苔原狼,就连西北白虎都有两只,后因闹出过好些人命,斗兽场被迫关闭,那些凶兽们自此下落不明。”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张贤宗与定远侯府是政敌,张明畅与周念南素有旧怨,私下买通周念南身边的人,给他制造了一场“意外”……   周念北已没有初时那般生气,冷静下来,略略思忖后道:“若真是张明畅所为,他大摇大摆地跑到马场,岂非不打自招?他固然是个蠢货,但也没有蠢到这份上。”   “念北兄说得有理。”崔慕礼道:“所以我与念南怀疑,此事恐怕有第三方在搅局。”   此人出手突袭念南,却将线索引向张明畅,其心思昭然,无非是想让他们与张贤宗闹成一团,从而获取渔翁之利。   定远侯来回巡视三名青年,嗟叹一声,“本侯老了,这些迷迷障障的阴谋诡计,真是叫人头晕眼花。”   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倦怠。   定远侯十一岁起便跟随老侯爷上阵杀敌,一晃三十年过去,定远侯府在他手里荣光倍固,随之而来却是数不尽的阴谋算计。   他不欲与人争,人却不肯放过他。   崔慕礼三人异口同声唤道:“父亲侯爷。”   周念北抱拳,“父亲,孩儿会撑起定远侯府的重担!”   崔慕礼笑道:“侯爷放心,今上圣明,定会辨忠良,除佞臣,还朝堂清明。”   周念南想起某人之语,喃喃道:“孩儿也会,也会替定远侯府扫清诡计暗算,护佑周家安宁。”   定远侯唇角挂上一缕笑,欣慰地看着三人,“后生可畏。”   欢融的气氛只维持一瞬,周念北沉下脸,不爽地问:“难道此事只能一揭而过,念南与母亲的委屈便白白受了?”   休养了一小阵,周念南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他看似满不在乎,懒散地抬着眼皮,仔细瞧,星眸却浮动冷凝,“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将他从背后揪出来,将受到的伤如数奉还给他,然而眼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自张贤宗登上左相之位,张贵妃与李泓业的气焰便愈发嚣张,该到灭灭他们威风的时候了,是吧,崔二?”   崔慕礼笑和:“我也正有此意。” 第36章 【修了修了发红包】   不消半月, 坊间便踢爆了四皇子的一桩丑闻。   四皇子不久前新纳了一位侧妃,名叫郭蕊,乃京卫指挥同知之女。郭蕊有弟, 名为郭阳, 两个月前在宣淫取乐时因吸食过量的五石散而意乱神癫, 杀人后自残身亡。他生前仗着姐姐郭蕊与四皇子关系匪浅,借着名号狐假虎威, 在城中横行霸道, 残害民女。若有家属上京兆府击鼓鸣冤, 中途便会被郭阳的走狗拦下, 拖至荒无人烟处乱棍打死……   郭阳草菅人命之事正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父亲, 京卫指挥同知郭大弘的旧事又被人揭发。原来他早年参军时曾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却在袍泽们与敌同归于尽后见机返还,谎称自己拼死御敌, 黑了心肝冒领他人功勋!   流言以窜天之势四处燃袭, 尽管张贤宗紧急处理了好些人,此事仍传进承宣帝耳里。   承宣帝为人贤明正德, 最不能容纳污脏之事, 立即派大理寺加以查证。就在大理寺握足实证,呈到御前时, 四皇子妃之父咸阳郡王亦上折弹劾女婿,声称四皇子为了区区侧妃,竟然对正妃大打出手!   举朝——懵了懵了。   谁都不曾想到, 风评甚佳的四皇子会作出此等失智行为。但咸阳郡王言辞凿凿, 四皇子妃更是入宫拜见皇后, 据说泪洒凤仪宫,哭嚷着求皇后为她做主。   撇开当事人四皇子不说,最尴尬的当属张贵妃。   四皇子是她亲儿,四皇子妃是她精挑细选的儿媳,夫妻二人为了一个侧妃——也就是一个妾,闹到了承宣帝面前!她与张贤宗花费那么多心思,才让四皇子在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真真正正进了圣上眼里,如今就为了一个妾,一个妾而已啊!   张贵妃正盘算如何平息圣怒,有人通报四皇子求见,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请她保住郭蕊!   张贵妃怒急攻心,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另一边,皇后与众朝臣上谏,请圣上必要严惩郭家,以正朝纲。   待张贵妃与四皇子回神,此事已成定局:郭父被斩,郭府被抄,郭蕊虽是外嫁之女,但她心思不正,包庇郭阳生前恶行,污损四皇子名号,当与其弟同罪!   承宣帝明面上摘开四皇子,私底下仍难掩失望,罚四皇子禁足两月,并撤去他协理朝政之务。任凭张贵妃冒雨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宿,第二日便一病不起,承宣帝都未心软半分。   事已至此,既不能转圜,便要长虑后顾。   左丞相府,书房里,未开一窗,沉昏满室。   张贤宗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无数卷宗,垒垒叠高,里面记载不知凡几的民生,他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改变百人,甚至千人万人的人生。   金银财宝,侯服玉食,贝阙珠宫,泼天权势。   他都想要。   攀登天梯的过程,或抛心改志,或丧尽天良,但当摘取胜利果实时,这一路的黑佞都会随着失败者被埋于深渊陈潭,留下的只有万丈荣光,与举世无双的权力。   无人幸免,无人能抵抗的权力。   *   谢渺听闻此事,脑中不免出现大大两个字。   果然。   周念南这边刚遇完狼袭,四皇子就爆出泼天丑闻,不仅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大受折损,甚至还丢了协理政务的差事。想必左丞相和张贵妃,此刻正铆足劲要置定远侯府于死地吧。   前世他们得尝所愿,害得定远侯府灭门,却仍被周念南与崔慕礼绝地反击,将张家一网打尽。   而今生,有她谢渺通晓未来,定会竭尽全力,避免让悲剧重演。   橄榄枝已抛出,接下来便要看崔慕礼接得如何。   谢渺想,崔慕礼当真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最初,她打算独自行事时,终日惶惶不安,恐力量微薄,无法扭转乾坤。如今有他在,自己吃斋念佛的空余,还能下山去纸坊闲逛。   纸坊已渐渐步入正轨,运作井然有序。   方芝若捡起父亲的心血,管理纸坊的同时也在钻研新纸。谢渺这个挂名二当家,偶尔到纸坊晃晃,混个脸熟即可。   天晴云朗,院子里纸匠们正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浆香味。   谢渺在旁新奇地看了许久,不时问上几句话。   方芝若解下腕间系着的薄绢,轻拭脖颈上的汗水,耐心地一一回答。   谢渺倒了杯凉茶递给方芝若,方芝若接过,笑着道谢。   谢渺左顾右盼,没见到巧姑人影,“巧姑怎么没来,告假了吗?”   方芝若望了眼大门,“不曾。”   谢渺问:“她之前迟到过吗?”   方芝若摇头,“她平时来得比我们都要早。”每日天未亮,小姑娘便笑吟吟地守在门口,任她怎么劝都坚持,只说来得早便能多学会本事,勤快好学的不得了。   难道出了事?   谢渺心里隐隐不安,说道:“我去巧姑家看看。”   方芝若道:“我与你一道。”   几个月下来,二人已熟稔不少,方芝茹与她聊天,“你打算在清心庵住到什么时候?”   谢渺掐指算算,“再半月,住满一个月回去。”   方芝若随口打趣,“住庵里倒是方便,来纸坊近的很,不像崔府,来回便要小半日。”   谢渺心道:且再等等,待她当了姑子常住在庵里,那才叫彻底的方便。   几人走到门边,拂绿的手刚搭上木栓,门页子被人从外面猛地往里一推,差点砸到她的鼻子。   拂绿眼疾手快地退开,正想斥责来人鲁莽,冷不丁对上巧姑泫然欲泣的脸。   众人均是一愣。   谢渺忙问:“巧姑,你出什么事了?”   “渺姐姐!”巧姑顾不上有旁人在场,膝盖一曲便跪倒在地,哭着道:“渺姐姐,求你救救我祖母,求你救救我祖母!”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上前围住巧姑,一人伸一手扶她起来。方芝若掏出薄绢,擦去她满脸的泪水鼻涕,关切道:“你先别急,有事慢慢说,我们都会帮你。”   巧姑双眼红肿,泪珠子不断滚落,“我祖母、我祖母今早做饭时昏了过去,大夫说她、她病入膏肓,没得救了,除非有,除非有——嗝,嗝——”边哭边说,竟然打起嗝来。   谢渺轻拍她的背顺气,拂绿则小跑到桌边,倒了杯热茶回来,“巧姑,你先喝口热茶。”   巧姑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盏茶,勉强止住了嗝。   “大夫说,除非用七、八年以上的老红参补元,否则凶多吉少……”她说着又泣不成声,“我和哥哥只有祖母了,祖母要是走了,我和哥哥便再没人疼了——”   在场的人都知晓巧姑身世,闻言均是酸楚难当。   方芝若道:“必须要七、八年上的老红参吗?我家里倒是有株四年的白参,不知能否帮上忙?”   人参被封为百草之王,亦是药中之王。其中以红参最为珍贵,能大补元气、返阳救逆、生津活血,有起死回生之效。都说五载白参易得,八载红参难寻,巧姑的祖母既是病入膏肓,四年的白参恐怕无甚效果。   巧姑黯然摇头。   谢渺问:“城里的药铺呢,都去问了吗?”   “我上午已经在城里药铺跑了一圈,七、八年上的老红参,要么是没有,要么已经被人订下了……我要买,起码要等半个月后才有货。”巧姑望着谢渺,眼里盛满哀求,“渺姐姐,我想着,你是崔府的亲戚,崔府又是大户人家,家里说不定有老红参,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问问?”   说着又从布兜里掏出无数碎银,“我,我会给银子的,绝对不白要!或者你不要银子,等药铺有货了,我还你一株更好的老红参!”   “巧姑。”谢渺按住她拿银子的手,想了想道:“这样,你先跟我回崔府一趟,我去找人问问,家里可有现成的老红参,如若没有,我们再想其它办法,可好?”   巧姑的眼泪簌簌而下,感激不已地道:“渺姐姐,我……谢谢你……我……”   “别我我我了,办正事要紧。”谢渺牵着她往外走,“走吧。”   待她们坐上马车,方芝若流连在窗外,问道:“巧姑,你家里可有人照顾?需不需要我赶过去?”   巧姑吸吸鼻子,“谢谢方姐姐,我已叫人去通知哥哥,这会他应该到家里了。”   “好,你们赶紧去崔府,有事便来纸坊寻我。”   在王大的急追快赶下,几人匆忙返回崔府。   谢渺被颠得有些不适,捂着胸口缓了缓,这才扶着门框下车。巧姑不好一同进去,便留在马车里等候。   守门的见来人是谢渺,干脆利落地放行。谢渺两手提着裙摆,不顾形象,行色匆匆地往谢氏所在的蒹葭院跑。   裙摆如飞旋的花瓣,穿过春色芬漫的花园,游过曲折蜿蜒的长廊。   她头回觉得,府邸大了也不尽好。   再拐个弯便是蒹葭苑,谢渺的脚步越来越急,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注意到来向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闷响,谢渺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人墙,鼻尖狠狠吃痛,整个人更是被撞得往后直退。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揽霞和拂绿根本反应不及,眼看谢渺要仰摔着地,一抹修挺身影倏然上前,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   谢渺一把捉紧对方袖子,借力站稳的同时,视线寸寸上移。   晴山色暗纹圆领锦织袍,修长脖颈,轻耸喉结,以及那张俊雅又隐匿几分矜傲的脸……   崔、崔慕礼?!   谢渺仿佛沾染到了脏东西,火速甩开他的衣袖,甚至还在衣角蹭了蹭掌心。   崔慕礼动了动落空的手指,负到身后,“谢表妹。”   “呵呵,崔表哥。”   谢渺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佯装无事发生,鼻间乍然一热。   崔慕礼的眼神变了又变,到最后竟是啼笑皆非,“表妹你……”   嗯?   谢渺也察觉到了怪异,有温热从鼻间不断涌出,她抬手想抹,额头却贴上一只手掌,轻柔而果断地往后一推,紧接着,那人用另一只手箍在她后颈处,使她尽量平视着自己。   短暂的茫然过后,谢渺下意识地抬脚踹人,忽听崔慕礼无奈道:“表妹,你流鼻血了。” 第37章   啊?   流、流鼻血?   谢渺有一瞬间的呆滞, 连推拒都暂时忘了,“流鼻血?”   拂绿和揽霞回过神,异口同声地道:“是的, 您流鼻血了!”   谢渺脑子里一片懵, 竟还不着调地想:……她的鼻子是不是被撞歪了?   崔慕礼已掏出帕子,替她拭着鼻间温热, 俊容难掩轻斥, “表妹,你走路太过莽撞。”   谢渺自知理亏, 忍着疼道:“是, 是我——”   话音未落, 下巴被人用指一托,紧紧阖上了嘴。   崔慕礼道:“别说话,容易呛到。”   谢渺真是又痛又憋屈, 推着他的手, 口齿不清地喊:“狐狸,狐狸。(拂绿,拂绿。)”   拂绿何其了解自家小姐,忙道:“二公子, 奴婢来就行。”   她想接过崔慕礼的活, 不料一向存在感极低的沉杨从暗处走出, 往她身前一站,并不开口, 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拂绿:“……”   沉杨:“……”   揽霞上前,同样也被挡住, “……”   沉杨对眼前二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巨墙, 阻断她们的去路。   拂绿愣怔半息,表情变得若有所思。   崔府上下都知道,沉杨是二公子的贴身护卫。二公子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二公子的决定高于他的一切想法。如今,二公子在照顾受伤的小姐,而沉杨阻止她打断那两人的接触。   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冲破湿暗土壤,向着阳光猛烈生长。   二公子他……   这厢两名丫鬟与沉杨对峙,那厢崔慕礼专注于眼前,细致地替谢渺处理起“意外”。   少女的脸本洁净无瑕,沾染上血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他轻易便化解谢渺的抵抗,用帕子按压住鼻间,待止住血后,又拿新帕子拭去血迹。即便如此,她脸上仍留下淡粉色的痕迹,有点脏,又有点糗。   似乎从去年九月,她性情大变后,他便常常见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而与此同时,她亦展现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坦然无畏。   再非那个以娇柔来吸引人注意的谢渺。   他凝眸微睇,摇头叹道:“表妹,你太弱了。”   谢渺先是被撞飞,鼻梁差点给撞歪掉,再是流鼻血,末了还要被他讽刺太弱,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饶是圣人都被气出三分火气。   她“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皮笑肉不笑,“我弱不弱的,就不劳表哥费心了。”   崔慕礼瞥了眼被打红的手背,神色如常,“有力气打人,想必手心的伤都好了?”   谢渺还是一句,“不劳表哥费心。”   她往后退了几步,掏出帕子背身擦拭。崔慕礼没有追上去,将弄脏的手帕整齐叠好,一旁的沉杨见状,立刻抬手接过。   拂绿和揽霞趁机绕过他,一左一右地扶住谢渺,“小姐,快让奴婢看看……”   谢渺很小声地问:“我的鼻子歪了吗?”   拂绿更小声地回:“没歪,还好好的,就是有点红。”   谢渺舒出一口气:没歪就好。   崔慕礼眼中划过浅笑,低头看到袖口染上几点血色,忽道:“表妹,我的衣裳脏了。”   “……”谢渺侧首望向他。   “你需赔我。”他道。   堂堂崔家二公子,是差一件衣裳的人吗?更何况,是他主动多管的闲事!   换做往常,谢渺定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但这会她要事缠身,便只能忍气吞声,“我有事情要办,表哥先记着账,改天我赔给你。”   三人收整好,继续往蒹葭苑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人道:“母亲与父亲去曲苑山庄踏青,要三日后才回。”   姑母竟然不在?   谢渺在脑中飞快盘算,除了姑母,崔府最好说话的人便是崔夕宁,不如去她那里问问?   崔慕礼掸掸衣袖,略一推敲,便问:“你有何事要找母亲帮忙?”   谢渺敷衍地回:“小事而已。”   崔慕礼挑眉:小事值得她跑得快飞起来?   眼见谢渺调转方向,似乎要往崔夕宁的院子去,崔慕礼再度开口:“夕宁今日与夕珺出门看戏,最早也要黄昏能回。”   谢渺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她看了眼日头,这会才只午时,巧姑如何能等得到黄昏?要不……再去城里的药铺问一圈?   正思忖间,眼前忽觉一暗。崔慕礼站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道:“表妹不如同我说说,有何急事需要帮忙。”   谢渺本能地想要拒绝,忆起巧姑哀求哭泣的脸,又变得有些犹豫。   事出紧要,关系到巧姑祖母的性命,若崔慕礼肯帮忙……   崔慕礼适时又道:“我与夕宁一样,都是表妹的亲人,任何事都能好好商量。”   谢渺把心一横,道:“是这样的,我急用一棵七八年的老红参,不知表哥手里可有?”   崔慕礼用余光淡扫沉杨,沉杨会意,“回公子,咱们院里库房不仅有八年份的红参,连二十年的都有。”   崔慕礼道:“去给表小姐取支二十年的来。”   “不用!”谢渺忙阻止:“七八年份的红参就行了,再好的我也用不上。”……也还不起!   崔慕礼颔首,并不勉强,更不过问她的用途,“便依表妹所言。”   “那就,那就多谢表哥。”谢渺郑重而客套,就差朝他来个拱手礼,“我过几日便还给你。”   眼看沉杨要走,谢渺想跟上去,却被崔慕礼伸手一拦。   崔慕礼的目光盘旋在她脸上,唇角一扬,好心提醒:“表妹不如先回院梳洗,免得一路上吓到其他人。”   谢渺:“……”   *   谢渺顺利取到老红参,与巧姑匆匆赶回村里。   两间泥瓦房仍是记忆里的简陋模样,巧姑的祖母胡氏脸色灰青,昏迷在床。床边候着两人,一人年轻秀气,悲虑交加;一人华发苍颜,唉声叹气。   青年道:“常大夫,我已经托人去寻红参,后日便能送来,能否请您帮祖母再拖上两天?”   老者摇头道:“沉痼旧疾,淤堵在心,你祖母本就病了许久,这回旧疾来势汹汹……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青年的身子猛然一晃,勉强扶着墙壁站稳,“常大夫,求您再看看,不论多少银子都行,求您再想想法子!”   常大夫看了床上气息奄奄的胡氏一眼,叹道:“老夫说过了,七八年的老红参,及时煎药喝下去,补元活血,方有一线生机。”但眼下……去哪里变根老红参出来!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劝慰道:“生老病死,均是天命,孙秀才,请节哀。”   他当了三十年大夫,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从感同身受到麻木,再从麻木到习以为常,俨然已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   常大夫收拾好药箱,正挎到肩上要走,便见巧姑闯了进来,举高手里的红色锦盒,大声喊道:“常爷爷,八年的老红参来了!”   常大夫接过锦盒,抽开盒盖,仔仔细细打量盒中红参,抚须笑道:“你祖母有救了。”   救命红参到了,余下事情便简单许多。常大夫切下参片,又拣了其余几味药材去煎药。巧姑将谢渺请进隔壁屋里,向孙秀才介绍起对方。   巧姑对孙秀才道:“哥哥,这位便是渺姐姐,是她介绍我去纸坊做事,也是她替祖母寻来的老红参。”   孙秀才眼眶泛红,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在下孙慎元,见过谢小姐。”   巧姑又对谢渺道:“姐姐,这是我哥哥,他平日里都在书院读书,半月回来一趟。”   不知为何,谢渺并未做声。   孙秀才出于礼节,没在谢渺脸上多看,只躬身再度作揖,慎重其事道:“慎元早从舍妹口里得知谢小姐对她的多加帮助,此番祖母又得你借参之恩,你是我孙家的大恩人,请受孙某一拜!”   说罢掀开衣袍下摆,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嗑了个响头后道:“谢小姐,慎元虽才学碌碌,却知救命恩情,无以为报。今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慎元都当做牛做马,竭力相报!”   话语情真意切,谢渺理当触动,但她被另一件事惊住了。   “你说,你叫什么?”   “慎元,孙慎元。”   谢渺一脸惊愕,仿遭雷劈。   崔夕宁的话窜进脑里:“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慎郎,孙慎元……   这名字不就是前世瑞王身边的得力幕僚,孙先生的本名吗?   所以崔夕宁的情郎正是巧姑的哥哥?!   “渺姐姐,我哥哥还跪在地上呐。”巧姑见她久久未回神,提醒道。   谢渺忙道:“孙公子,你先起来说话。”   孙慎元起身,认真道:“谢小姐,两日后,孙某的朋友便能送来红参,届时我定马上送还与你。”   谢渺顾不上红参的事情,她心里憋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不住地打量他。   孙慎元年约二十,身形偏瘦,长相清秀。他身上有一股读书人彬彬有礼的气质,又掺杂着几分天真,看上去无害又纯良。   这这这,跟传闻中“狡诈阴沉”的谋士孙先生,根本没有半分相像!   谢渺完全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她眨眨眼,用手捂住额头,喃喃自语:“定是我认错了……”   哈哈,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兴许只是同名。   她眼神锐利地看向孙慎元,试图从他的表情看出蹊跷。然而孙慎元除去感激,再找不到其余情绪。   谢渺的心稍稍归位,客套道:“我将巧姑当做妹妹,帮忙是顺心而为,孙大哥无需客气。既然老夫人已经无事,我便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   *   谢渺回到清心庵,梳洗一番,仅着绸衣绸裤,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用长巾替她绞着半湿的长发。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脸,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肌肤柔滑如脂。   二八年华的姑娘家,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拂绿觑着她的侧脸,猜测她在为何而出神。   “小姐。”她闲聊般地开口:“您觉得二公子怎么样?”   谢渺道:“心有丘壑,虚怀若谷,表哥自是人中翘楚。”   拂绿听她虽是赞誉,却无甚情绪,与以往迥然不同。   她还记得在平江时,二夫人在信中分享崔府趣事,每当写到这位才智高超、出类拔萃的二公子,小姐眼里的倾慕与憧憬便如涨潮时的江水,溢漫四方。那段日子里,小姐正经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二公子像是一道光,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等她们来到京城,住进崔府,小姐见到二公子,受过他几次恩惠后,更是一头栽了进去,以嫁给二公子为终极目标。   旁人都以为小姐是贪慕虚荣,唯有她明白,二公子对小姐的意义非同一般。到底是为什么,小姐摒弃了炽烈而一头热的情感,不再围着二公子打转?   说到一头热,拂绿的心跳便有些加速,“小姐,奴婢看二公子对您——”   “拂绿。”谢渺淡淡地打断她,“莫要妄言。” 第38章   怎么能是妄言呢?   拂绿看得清楚, 二公子动作细致地用帕子替小姐拭血,连衣服被弄脏都未显不悦。   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从小由崔太傅亲自教导,才学兼备, 容止出挑的世家公子。崔府家教甚严, 二公子洁身自好,身边从未出现过莺莺燕燕,对献媚讨好的女子更是不假辞色。   拂绿见过二公子从前对小姐疏冷有礼的样子, 自然察觉得出而今差别。沉杨的态度,二十年红参随口就送,无一不在表明二公子的心思……   “小姐,您不该妄自菲薄。”拂绿说得很肯定,“过去的事暂且不说, 二公子现下对您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谢渺的神情能有所波动,遗憾的是, 谢渺像一泓深潭, 毫无波澜。   她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拂绿不解,“您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等到他有回应,为何不抓住时机,趁胜追击?”   谢渺侧过首, 见她神色激动,不由失笑, “我都不急, 你激动个什么劲?”   拂绿颇为茫然, “小姐……您以往,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二公子啊。”   “你也说了, 那是以往。”谢渺忽然抬手,指向窗边,“你看那束花,谢了。”   窗台边摆着一个青瓷花鸟枝纹花瓶,里头插着几束月季花,花瓣已开始枯萎,姝丽渐衰。   拂绿替她编了两条长辫子,道:“明日我去换几枝新鲜的来。”   谢渺道:“倘若我只要这束,你能叫它们恢复原样吗?”   拂绿当她是在找茬,无奈道:“小姐,您是在故意为难奴婢。”   “瞧,你都明白的道理。”谢渺将发辫甩到背后,穿上绣鞋,走到窗台边,用手指温柔地碰着花瓣,“折了枝,离了根,花便死了。一样东西死了,如何能复原?”   拂绿咬唇,隐约懂了。   “人死不能复生,情死亦然。”说话时,谢渺异样缓和,“我对他不再有情,无论他怎样,都不能撼动我半分。”   拂绿愣住,一时间竟有种不认识她的错觉。   她熟悉的小姐,虽年幼失父失母,但依旧开朗乐观。虽遭遇亲人背叛,惶恐之余仍相信真情。可眼前的她平静到麻木,像一片干涸枯竭的大地,没有丝毫生机。   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   似乎是从去年九月,小姐在清心庵摔了一跤,醒来后对二公子的态度急转直下,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情感,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枯燥乏味的经文上。   一开始,她以为小姐不过是闹性子,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清楚,小姐对二公子并非肤浅的迷恋,而是日积月累、切切实的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小姐是真的放弃了。   拂绿想问:为什么?但莫名的,她不忍问出这句话,只是疾步走到她身边,如四年前那些漆黑恐惧的夜一般,自背后伸手搂住她,无声安慰。   小姐,不要怕,拂绿陪着您,一直陪着您。   *   原想在清心庵住到满月,因红参之事,谢渺被迫提前回崔府。   她将孙慎元还回来的红参包好,又奉上一百两银子,命拂绿送还给了崔慕礼。   谢氏出去小住了几天,满面红光,心情甚佳。她挺着七个月的孕肚,站在正厅里,指挥奴仆搬移家具。   “夫人,这一套都搬到库房里吗?”管家问。   谢氏扶着腰,点头道:“对,再将老爷新得的那套桌椅换上来,搬得时候小心些,别磕啊碰的。”   管家应是,低着头出门,恰好遇见谢渺。   管家忙笑道:“表小姐,您回来了。”   里头传来谢氏的声音,“阿渺回来了?快进来。”   谢渺跨过门槛进厅,见里头奴仆忙碌,好奇地问:“姑母,这是在做什么?”   谢氏甩了甩帕子,抱怨道:“还不是你姑父!出去游玩一趟,改不了那臭德行,这不,整了一套的雕花桌椅回来。”   谢渺知道崔士硕有收集成套桌椅的爱好,只笑笑,不作评论。   谢氏轻轻捶了下后腰,谢渺便贴心地扶住她,二人往偏厅走。   谢氏坐到椅子上,慢抚着圆润的腹部,半是烦恼半是憧憬地道:“才七个月就闹得不行,不知出来后有多折腾。”   谢渺站到她身后,替她揉捏着肩膀,“越闹代表弟弟越健康,再说了,弟弟出来后有姑父帮您管教,用不着您费心。”   谢氏叹气,“慕礼自小由祖父教导,夕珺呢,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说起来,你姑父倒是没正经带过孩子。”   谢渺道:“正好姑母也没带过孩子,与姑父循序渐进,共同进步。”   谢氏拉住她的手,检查她的伤口,见掌心只留下一条淡疤,欣慰道:“复原的不错,记得继续擦药。”   谢渺笑着应是。   不知不觉已到饭点,谢渺陪谢氏用过饭,闲聊时将巧姑家的事情顺口说了。   “倒是个可怜孩子。”谢氏听完,将她搂到怀里,疼惜道:“阿渺,姑母理解你为何要帮她。”   说起来,谢氏的身世与崔夕珺十分相似。她与兄长谢和安均是已故的原配元氏所生,如今的谢老夫人乃是他们的继母。继母待人苛刻,谢和安忍了许多年,在前往罗城任县令后,总算将妻女和妹妹都接到了罗城,小家庭圆满团聚。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谢和安与妻子先后去世,谢氏无法,只得带着小阿渺回到平江谢府,但谢老夫人怎会真心实意待她们好?那几年里,她和阿渺没有长辈可依靠,在谢府不知受了多少冷眼。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嫁往京城,前途不明时,将阿渺托付给了她的舅舅孟少归家。   “幸亏你舅舅舅母是好人。”谢氏感慨:“否则你留在谢家,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好人?   谢渺垂下眼,乖巧地道:“姑母说得对。”   姑侄俩又叙了会话,离开前,谢渺亲手替谢氏挂上求来的平安符。   平安喜乐,顺遂安康。   姑母这样好的女子,当得起世上最好的祝福。   *   崔夕宁听说谢渺回府,原本想隔日去寻她,没想到谢渺先找上了门。   崔夕宁是大房的嫡次女,她住得院落宽敞,奴仆环绕。此时夜幕降临,沿廊上挂着灯笼,烛光招引飞虫,也照亮了崔夕宁的匆匆脚步。   她迎向院中站着的人,“阿渺!”   谢渺转身看她,“深夜来访,叨扰了。”   崔夕宁便笑,“我正愁没事打发时间呢,你来得刚好,走,我们去小厅坐坐。”   小厅布置得淡香幽静,精巧舒适。   两人围案而坐,身下铺着软垫,面前摆着精致茶点。   崔夕宁将糕点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荷花酥,甜而不腻,我近日喜欢的很。”   谢渺用玉箸捻着荷花酥送到嘴边,小小咬了一口,夸道:“果然不错。”   崔夕宁刚沐浴完,脸颊犹带几分热气,红扑扑的,“你在清心庵住得怎么样?”   “佛门净地,我甚是喜欢。”   崔夕宁抿唇轻笑,打趣道:“你这样时不时地去住段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出家。”   谢渺眉眼舒展,似真似假地道:“只要姑母同意,我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崔夕宁当她是开玩笑,掩唇一笑,道:“二婶同不同意我不知道,我却是不同意,你走了,我就少了太多乐趣。”   “你姐妹众多,不差我一个。”谢渺从袖笼拿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是我替你求得平安福,你拿着。”   崔夕宁有些意外的惊喜,捧着平安符一脸欢欣,“我不与你客气,谢谢阿渺。”   谢渺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我在清心庵听到件事情,倒深感唏嘘。”   崔夕宁将平安符贴身收好,问道:“听到了何事?”   谢渺盯着她的脸,缓声道:“清心庵山脚有个吉山村,那里住着户姓孙的人家,家中只有一名老妇及孙子孙女。那孙子是名秀才,成日在书院读书。那孙女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便与老妇一起做工养家,挣钱供哥哥读书……”   崔夕宁表情微僵,纤细的手指圈紧杯沿,“然后呢?”   谢渺道:“前几日那老妇犯了病,药石罔医,据说只有用超过十年的老红参才能救命。她的孙子孙女便求到了庵里,求师太们施舍老红参。”说着轻笑一声,道:“当真是无知透顶,以为十年老红参是路边的杂草,随处可见吗?”   崔夕宁将双手收到案下,不住地绞着袖子,“那、那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谢渺长吁短叹,似不忍心说下去,“听天由命。”   崔夕宁小脸煞白,倏然站起身,嗫声道:“阿渺,我突然记起来还有事,就先不招待你了。”   事已至此,谢渺哪里还不明白。   她头疼地按按眉心,“什么事?替孙慎元的祖母寻老红参吗?”   崔夕宁身形一顿,仿佛被钉在原地,颤颤巍巍地抬眸,“你、你见到慎郎了?”   谢渺点点头。   崔夕宁垂睫掩去眸中慌乱,右手虚虚移至心口处,挤出一抹苦笑,“也好,我与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少女惶惶不安,却仍坚持己心,语气逐渐坚定,“慎郎此时定不好过,我要去帮他。”   谢渺道:“晚了。”   崔夕宁猛地倒退半步,红着眼道:“慎郎祖母她——”   “老红参已经用上了,你想献殷勤,晚了。”谢渺饮了口茶,慢吞吞地道。   “……”   崔夕宁眼里将掉的泪又收了回去,小跑到她身侧,又气又笑地推她肩头一把,“臭丫头,你就知道作弄我!”   谢渺身子一个趔趄,顺势歪靠到榻上,“我也算帮了你的慎郎,你便这样对他的恩人?”   “好好好,恩人,你也是我的恩人。”崔夕宁连忙扶起她,学着平日里的丫鬟,替她拢拢鬓发,又捏捏肩膀,语气讨好地道:“好阿渺,你人美心善,佛祖定会保佑你这样的好人,叫你一生顺遂!”   唉。   谢渺制止她的动作,将她推回位子上,“坐,我有话与你说。”   崔夕宁甩甩发酸的手掌,稳了心神后正襟危坐,“你说。”   “你与他……”开了口又不知该如何继续,顿了顿,干脆换了个方向,“去年九月,我上清心庵小住,机缘巧合认识了一名小姑娘,名叫孙巧姑。”   崔夕宁一愣,巧姑,可不就是慎郎的妹妹?   “我怜巧姑年幼早慧,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前几日她找到我,说家中祖母病危,需用老红参方可救命,我便问人周转了一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然后,你遇见了慎郎。”崔夕宁接道。   “对。”谢渺问道:“夕宁,你去过孙家吗?”   崔夕宁咬唇,徐徐摇头。   谢渺踌躇半晌,道:“孙家,不过门前一片空地喂鸡养鸭,两间瓦房遮风挡雨,孙家祖母体弱多病,巧姑尚且年幼,孙慎元一心念书,求取功名……这一家子人,捉襟见肘,自身难保。”   崔夕宁默不作声,她明白谢渺的意思。   谢渺又道:“你出身名门,自小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住着二进三出的院子——”   “所以呢?”崔夕宁打断她,轻声反问:“你觉得我吃不了苦,对慎郎不过是一时冲动,若真走到一起,将来肯定会后悔?”   谢渺静默片晌,哑声道:“古往今来,门当户对,非戏谑之言。” 第39章   门当户对。   崔夕宁在唇间细细咀嚼这四个字, 心头滋味复杂,待目光落在谢渺同样晦涩的面庞时,蓦然福至心灵, 脱口问道:“你放弃二哥,便是为此原因?”   谢渺一怔, 并无被点破的难堪, “我们不一样。”   崔夕宁与孙慎元是两情相悦,而她和崔慕礼,一直都是她单厢情愿,他淡然自持, 冷眼旁观。   “一样也好, 不一样也罢。”谢渺牵回话头, 直勾勾地盯着她, “最关键的是,你想过将来要面对什么吗?”   诚然,谢渺知道二人情深意笃, 而孙慎元亦非平庸之辈,将来定有所作为, 但横在眼下的困境也切切实实:父母的阻挠, 生活的窘迫,这些并非靠满腔真情便能迎刃而解。   出于私心,她希望崔夕宁能选择平顺可见的未来,而不是负隅顽抗,再次与家人站到对立面。   分开吧, 各自过活, 各自幸福, 不也挺好?   崔夕宁何尝没有想过分开?然情之所至, 一往而深。况且离了慎郎,她便能找到比他待自己更如珠似宝的男子吗?   崔夕宁问道:“阿渺,你可知我大姐的夫君是谁?”   谢渺道:“范阳卢氏,当地大族,你姐夫的父亲是现任族长,你姐夫更前程可期。”   “好一个前程可期。”崔夕宁眼中掠过一抹讥讽,“当初大姐与卢家议亲,我父亲大喜过望,直言卢氏乃世家大族,若得卢氏支持,大房将来前途无量。”   谢渺见她脸色黯然,知晓其中定有隐情,皱眉问道:“然后呢?”   “范阳离京城路远,大姐只闻姐夫仪表堂堂,才能过人,满心欢喜地嫁了过去。然而嫁进卢家才知晓,姐夫早有数名通房,其中一名是他奶娘之女,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十岁出头便勾搭到了一起——”   谢渺愕然瞪眼,“十、十岁?”这未免也太过荒唐!   “你当人人都如崔家,家训严苛,不许纳妾搭小。”崔夕宁凄然一笑,“更何况,就连崔家,我父亲,外面也偷偷安置了一名外室。”   “……”谢渺是真震惊了,没想到崔士达如此固拗严苛之人,私底下竟也难逃女色之惑?   “我母亲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即使知晓也是忍气吞声。在我大姐来信,告知那奶娘之女诞下庶长子,姐夫欲抬她为贵妾时,我母亲劝她忍耐,我父亲言大丈夫三妻四妾,稀疏平常……日子一久,我那姐夫变本加厉,竟日日宿在妾室屋里,与我大姐形同陌路。”说到此,崔夕宁难掩愤懑,“这便是我父亲为大姐选的好夫婿。”   见崔夕宁似是心灰意冷,谢渺下意识想劝慰几句,思来想去,竟凑不出任何言语。   说起来,她对大房之事了解甚少,除去前世对崔夕宁的事情略知一二,其他全靠道听途说。崔夕宁的长姐崔夕瑶在六年前便已出嫁,谢渺隐约记得,大约四五年后,崔夕瑶因生产之难憾而过世,没过多久,她的夫婿便聘了其他贵女续弦。   原来又是桩貌合神离的婚事。   崔夕宁将烦闷一吐为快,自嘲道:“大姐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儿,我父母待她尚且如此,到我……又能如何。”   是了,崔士达只看中女婿的家世才能,能为大房带来何许,全然不顾女儿幸福。前有崔夕瑶作例,依此推断,他们又能为崔夕宁挑选什么好夫婿?   谢渺记得,崔夕宁原定的那名未婚夫乃如今右相家的三公子,虽无丑闻缠身,但他幼时因意外瘸了一条腿,传言性情冷漠,不近人情……   想要劝阻崔夕宁的心又淡了下去。   谢渺面露思量,半晌后开口:“夕宁,孙慎元有无向你许诺过什么?”   崔夕宁颔首,隐含甜蜜,“慎郎说,叫我等他两年,待他金榜题名,定会登门向父亲求娶。”   孙慎元因崔夕宁之故错失春闱,但若想求娶崔夕宁,唯一的机会便是金榜题名,以状元、榜眼、探花之身登崔府大门,才有可能得到崔士达的另眼相待。   两年时间,变数何其之多。   谢渺不怀疑孙慎元的才能,毕竟前世他为瑞王出谋划策,才干有目共睹。可崔夕宁呢?她今年已有十七,崔士达与李氏定会替她定下亲事,她要如何拖过这两年岁月?前世便是为抵抗婚事,孙慎元落得手筋被挑,而崔夕宁在婚前夜里自缢身亡。   她朝崔夕宁连连摇头,忧道:“你父母恐怕很快会为你定下亲事。”   崔夕宁牙关轻咬,豁出去道:“大不了我与慎郎私奔!”   “你……”谢渺被她的离经叛道吓到,揉揉不断跳动的额角青筋,“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堂堂崔府嫡出的小姐,如何能作出与人私奔的事情?”   崔夕宁语态坚决,“与其被折断双翼,关在牢笼里悲苦度日,倒不如舍弃富贵,随心而为。”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谢渺顿时戒备万分,忙道:“你别冲动,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崔夕宁愁思满眸,忽而面露期许,紧紧捉住她的衣袖,“阿渺,你会帮我与慎郎一起想办法,对不对?”   帮?她该怎么帮?她能怎么帮!   谢渺一脚踏上贼船,进也不是,退也无法,只能苦笑不已,“好处没捞到,倒是被你带进了沟里。”   真是悔矣,晚矣!   *   这厢谢渺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那厢天霜初白,崔慕礼衣沾晨露,行色匆匆地回府。   昨日下午,京兆府出了件大事。   一廖姓妇人到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声称其家主受奸人诓骗,犯下弥天罪行,可幕后指使之人却携脏款潜逃,多年来销声匿迹。她身为罪臣之仆,本该夹着尾巴做人,奈何偶然间得到了当年二人通信的证据,拼着灭九族之罪,也要将那真正的凶手绳之於法!   按照例律,击鼓鸣冤之人当先受四十棍责,那廖姓妇人身形瘦小,心性却极为坚韧,在受完棍责、气息奄奄之时,仍接受了京兆尹堂审,将事情经过囫囵说了一遍。   这是一桩旧案。   八年前,陇西多地蝗灾泛滥,蔽天遮日下,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田稼被啃噬,百姓无粮,饿殍枕道。   承宣帝恸切不已,令各地开放粮仓支援灾地,并从国库拨出五百万两白银,特命当时的两江总督典子铭为钦差,与宁德将军邹远道一并护送灾银,前往陇西赈灾。   陇西地貌复杂多样,四周为骏山环绕。此地离京路远,由于常年遭受沙暴与蝗灾侵袭,导致民风异常彪悍,官府管辖吃力之余,山匪林立横行,隐隐形成与朝廷对抗之势。   典子铭与邹远道心知此次赈灾路远迢迢,危险重重,途中防范可谓滴水水不漏。每到一处,当地的最高行政官员便会亲自带兵,沿路护送官队直至离开管辖地,以此类推,直至赈灾队伍行至雍州与凉州交界处。   时任雍州州牧的任彦与陇西郡守姚天罡亲自相迎,共计八百多名精兵强将,护送灾银往陇西灾区而去。初时几日尚为风平浪静,但当铁蹄踏进红河谷扎营修整,埋伏在此的山匪趁着夜色悄然袭击,拼杀嘶喊、兵刃交接声声溢天,鲜血几乎染红悬月。   山匪人数众多,有备而来,利用地理优势进行埋伏击杀,官兵虽体强力壮,但长途跋涉之下早已精疲力尽,此次交战胜负毫无悬念。五百万白银被全数截走,七百多名官兵横尸遍地,典子铭与任彦当场殉职,红河谷干涸皲裂的条条深壑里,淌满了他们未尽的遗志。   宁德将军邹远道虽捡回一条命,两腿却不幸伤残,再也无法行军作战。而陇西郡守姚天罡身受重伤昏迷数日,醒后自知有负皇命,悲恸欲绝,引剑自戕,幸被旁人拦下。   承宣帝收到快马加鞭的急信后,圣怒震天,立刻请出镇守南凉的老怀王领兵剿匪,并派出兵部尚书王永奇并大理寺卿于俊峰,一同前往陇西调查此案。   足足耗费三月,老怀王才剿灭当地山匪,将头领章见虎捉拿归案。与此同时,于俊峰在审讯章见虎时得知,截官银杀精兵一事,竟有朝廷中人暗中协助与他!   抽丝剥茧,引狼入瓮,重重算计之下,那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是陇西郡守姚天罡贪财起意,暗地与章见虎勾结,想要来个监守自盗,瞒天过海!   眼看事情败漏,章见虎与姚天罡互相推诿,均称对方才是主谋,二人最终均被株连九族。王永奇追查官银下落,然掘地三尺,只追回四百万两官银,其余一百万两官银便如落地吞噬般了无踪迹。   当年此案震动全朝,崔慕礼印象尤其深刻,只因宁德将军邹远道乃定远侯的军中挚友,有“常胜将军”之称,风头极盛,前途一片光明。然而遭此劫变,邹远道一蹶不振,自此离开京城,隐于乡间。   而今,时隔八年,此案又被重提。那廖姓妇女声称是姚天罡的旧仆,无意间寻得他与幕后黑手来往的信件,信上白纸黑字写着,那人是如布阵谋划,许姚天罡泼天财富,更承诺替他铺好青云路,一步登天,从边境官吏升至天子近臣!   谎话,都是谎话!姚天罡不仅失了性命,还连累九族被诛,而那黑手却卷携百万两白银跑了!   一百万两白银呐!   大齐近几年天灾四起,国库亏损,正是用钱之际,若能揪出那幕后黑手,寻回这百万两白银,岂不是美事一桩?   承宣帝当机立断,命大理寺与刑部二部并立,共同负责调查此案。当夜,两部所有官员彻夜未眠,举着油灯去案库翻找此事相关的所有旧卷宗,一字一句都不得遗漏。   崔慕礼熬到天明才归府,除去思虑,内心更掀起惊天巨浪。他身形虽稳,脚步却略显急迫,进得书房后直奔桌案,几近粗鲁地拉开抽屉,取出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封信件。   始之于廖,束之于邹。   他无声地念道。   几乎在听闻此事的瞬间,崔慕礼便联想到了这没头没尾的八个字。   始之于廖妇,束之于邹——   邹。   捏着信件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隐隐发白。崔慕礼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后,方才闭了闭眼,略显疲态地揉按眉间。   且看,看祂说的是真还是假。 第40章   崔慕礼草草休憩两个时辰便起身, 俊容淡静似水,所有神思皆沉淀而下,化为眸中一抹黝黑深邃。   他张着双臂, 由乔木替他穿戴官服,待衣冠整齐后, 侧首道:“下午替我送信给周三公子, 请他三日后午时登云阁一叙。”   “是,奴才知晓。”乔木躬身送他出去,刚踏出门槛,冷不丁记起点事来, “公子, 有件事忘记禀给您了。昨日表小姐回府, 遣人送回了红参, 还有,还有……”   崔慕礼目视前方,脚步未顿, “如何?”   乔木用余光偷瞧他一眼,“还有用红封包着的一百两银票。”   “带了什么话?”   乔木暗道:真是神了!公子怎么知道表小姐有话带到?   “表小姐请拂绿姐姐带话, 说:多谢公子的红参, 百两银子不成敬意,请公子置办一身新衣裳,如若不够,请公子暂且垫上,回头问拂绿姐姐取。”   乔木复述完, 觉得浑身上下怪别扭的。哪有感谢人, 直接送银子的……又不是做买卖, 银货两讫。   他却是误打误撞想对了, 谢渺不就是想银货两讫,再无瓜葛么。   对此,崔慕礼心如明镜。他喜怒不显,长睫一抬,便可窥见眼底有清浅而意味不明的泠泠星烁。   她当他是什么,想亲近就亲近,想疏远就疏远?   她既主动沾染了他,如今想抽身,便要先问问他的意见。   万般皆始,岂由得她率性而为。   *   说回谢渺,自从得知孙慎元与崔夕宁的关系后,她左思右想,苦恼非常。   夕宁是重生后,唯一对她改观且释放好感的朋友,孙慎元则好巧不巧,是巧姑的亲生兄长,而这二人在前世上演了一场凄美恋情,惨烈之程度,叫她光回忆都慨叹万分。   出于理智,她想劝夕宁放手,然而从夕宁的态度来看……若非走入绝境,夕宁定难轻易妥协。   夕宁看似温雅端庄,内心却有一股勇气,她渴望冲破父亲打造的牢笼,哪怕舍弃荣华富贵,与孙慎元一同吃苦。   但再深的情,往往也抵不过贫困岁月的磨砺,夕宁一个千金大小姐,与孙慎元家的破房根本格格不入。更别提私奔……谢渺绝不支持她与孙慎元私奔!   他们既相爱,便得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孙慎元若真心爱惜夕宁,想得不该是让夕宁陪他吃苦,而是砥砺德行,成为能匹配夕宁的优秀男子。   一个穷秀才,翻身只能依靠科举。上届春闱,孙慎元因救夕宁遗憾落榜,而下届科考,还有足足两年。   两年啊……   诚然,她清楚夕宁的求助是无心之言,但她既已预知结局,又怎么做得到置若罔闻?   谢渺摁了摁额角,心牢计绌仍没有头绪,直到那日,谢氏约她去出门,回程时,她们遇到了一件事。   崔府的马车本平缓行驶,忽然间,车夫一个急停,回头低声道:“夫人,前头有人拦了马车,咱们绕不过去。”   “拦马车?”谢氏稳住身子,难掩好奇,“什么人,拦了谁的马车?”   嫣紫贴心地道:“夫人,您和表小姐在车里待着,奴婢下去看看。”   嫣紫走后,谢渺掀开车帘,往前头张望。只见宽阔的马车上,一辆朴素马车横在路中央,而离它不远处,一名白发老妪正跪地哭喊。   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呜呜呜,我儿冤枉,请大人……大人……替我儿做主……”   过得一刻钟,路上恢复通畅,嫣紫亦返回马车。   嫣紫道:“原来是刑部罗尚书路过此地,一名老妇拦车替亲儿喊冤,说是儿子被污蔑杀了人,请罗尚书替她做主……”   罗尚书?   谢渺一愣,耳畔传来谢氏的声音,“刑部的罗尚书?我听老爷说,他为人最是清廉公正,这老妇倒有几分聪明,知道拦下他的马车喊冤。”   谢渺的心跳不由加快,刑部罗尚书,罗必禹?!   她竟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说起来,罗必禹的事情,前世依旧是由谢氏所述。但那是半月后,罗必禹因父去世,悲痛丁忧后的惋惜。   谢氏道:罗必禹出生贫寒,性格古怪,却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他为官多年,痛恨阿谀逢迎之流,对寒门子弟多有关照……   对寒门子弟多有关照。   谢渺闭了闭眼,努力回想细节。按照时间推算,罗必禹此时应当正负责红河谷灾银一案,再有几日,他那痴呆的老父便会因疏忽走失,最终死在牛头山的沼泽地中……   因此意外,罗必禹离开官场,再无消息。   再睁眼时,谢渺眸光剔亮,唇边缓缓浮现笑意。   有办法了。   *   谢渺主动递话给巧姑,请她与孙慎元到茶馆一聚。巧姑不明所以,领着孙慎元高高兴兴地赴约。   兄妹俩对谢渺自是千恩万谢,谢渺没客套,尽数受了,随即扯了个由头,请揽霞和拂绿带着巧姑到四周转转,独留下孙慎元在雅间。   孙慎元见架势便知,恩人有话要私底下与他悄悄说。他虽纯良,却也通透,他知道谢渺与崔府的关系,也听崔夕宁提过谢渺。他十分明白与崔夕宁的差距,向来将二人之事捂得严严实实,除去那日上元灯会,险些被人撞破……   他略微出神时,谢渺轻咳几声,喊道:“孙公子,我有话要与你说。”   孙慎元表情一正,有礼作揖,“谢小姐,请说。”   谢渺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道:“上元节那日,我都看到了。”   原来那人是她。   孙慎元暗叹:祖母危重那日,他便觉得谢渺身形有些眼熟,然一切未明,他宁可装聋作哑,抵死不认,也要保全夕宁的名声。   于是他故作懵懂,问道:“啊?上元节?不知谢小姐看到了什么?”   呵,装得还挺像。   谢渺长吁一声,道:“你别装了,夕宁已将你们的事情都告知于我,你要她等你两年,是或不是?”   这的确是他与崔夕宁的私话。   孙慎元有片刻沉默,再开口,语气无比郑重,“慎元定要金榜题名,以锦绣前程聘她过门。”   谢渺伸出两个手指,“下一次春闱还有两年。”   而崔夕宁今年已经十七。   孙慎元眼皮一抖,消黯垂眼,“我知。”   两情虽相悦,然横在他与她之间的是门第,是难以跨越的时间。   气氛瞬时低迷,清秀斯文的青年如遭乌云蔽日,脸色一片灰暗。   “孙慎元,于你而言,是前途重要,还是夕宁重要?”谢渺突如其来地发问:“若要你放弃功名,放弃家人,与夕宁私奔,你可愿意?”   “此事万万不可!”孙慎元没有犹豫,忍着痛心,颤声道:“我的前途是其次,夕宁出身矜贵,怎能无名无分地跟着我?我恋她慕她,是想给她更好的生活,而非拉她进入泥沼,与我一同吃尽苦头。”   谢渺冷哼,“那照你的意思,若她父亲不许,你便会轻易放弃?孙慎元,你配不上夕宁对你的一片痴心。”   “不,即便知晓无望,慎元也会拼命一试,请伯父许我两年时间,只要两年时间……”   “万一他还是固拗,逼着夕宁嫁给旁人?”   孙慎元低眸不语,半晌后,轻轻笑道:“虽无缘与她共结连理,但我祝她得遇良人,此后永生欢喜,万事顺意。”   谢渺别开眼,心中暗道:真是两个痴情的傻子。   她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摊平推到孙慎元面前,“明日起,你暂时先别去书院,每日天未亮便去纸上写的地方,四处多转转,转足半月,莫要错过机遇。”   “机遇?”   孙慎元面露茫然,正待详询,便见谢渺抬手,掌心一竖,做了个“停”的动作。   “什么也别问,照着去做就成。”谢渺迎向他不解的眼,“你须知晓,我不会害你或者夕宁。”   谢渺记不清罗必禹的父亲具体是哪日遇难,只大概记得个时间地点,她让孙慎元去碰运气,一方面是别无他法,另一方面……还是别无他法。   试试呗?   万一成功,那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既能阻止罗必禹丁忧,继续调查红河谷灾银案,又能让孙慎元搭上罗必禹,若运气好,得到他的赏识……   “孙慎元。”她严肃非常,再次重复,“每日赶早便去,仔细兜转,莫要错过任何机遇。”   再说孙慎元,他虽然一头雾水,不明谢渺其意,但经历过诸多事情,他早已默默认定谢渺是个好人,对她自是言听计从。   *   登云阁高耸入云,周遭烟雾缭绕,如临仙境,缥缈虚幻。   两名年轻公子临窗而坐,一人慵懒散漫,一人清贵俊雅,执杯对饮,悠闲自在。   话里聊得内容却丁点都不轻松。   周念南道:“时隔八年,红河谷官银案又被翻出,你事先可曾听到风声?”   崔慕礼想到那八字预言,处处透着古怪,然他向来谨慎,没有弄清楚缘故前,从不泄露半分心思。   “未曾。”他道:“大理寺与刑部正在翻找旧时卷宗,不日便会派人前往陇西重查,想来很快便能查到线索。”   周念南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过去两千多个日夜,丢失的官银又掀起风浪。那幕后之人果真有些手段,能在筹划一切后销声匿迹,全身而退。”   当年匪首章见虎与陇西郡守姚天罡虽被捉拿归案,却只追回四百万两灾银。离奇消失的一百万两灾银,顶踵尽捐的七百余名将士……八年时间未曾消磨一切,反倒成为久久盘桓在人心间的一桩悬案。   崔慕礼曲指,轻扣两下桌面,不动声色地道:“我奉罗尚书之命,明日要出发去渝州,接宁德将军回京。”   “邹叔在渝州?”   “据探子所报,当年他离开京城后辗转求医,最终落脚渝州。”   “他的腿?”   崔慕礼摆头,“经脉全废。”   思及过往,周念南神色怅惘,叹道:“邹叔当年与我爹并称军中二杰,征战沙场,无往不胜。若非遇此磨难,他又何止于将军头衔……”   “世事难料。”崔慕礼随口聊道:“我记得他当年教过你一段时间功夫?”   “是有这么回事。”回忆如泛黄的书籍,篇篇翻开,周念南娓娓道来,“他与我父亲打赌输了,答应将祖传的刀法传给我,不过我那时不耐烦的很,老是偷溜出去玩,运气不好被他逮住,便要加倍地练回来,得亏有邹婶替我说情。”   “邹婶?莫非是那位妙手医仙?”   “是,邹婶本是游医,在外小有名气,机缘巧合下救了邹叔一命,二人因此结缘。后来邹叔行军作战,邹婶便随军救死扶伤,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堪称佳话。只可惜……”   “可惜什么?”   “多年前,邹婶意外染上怪病,性命一度垂危,后来虽治好了病,却终生无法再有子嗣。”周念南摇头感慨,“他们二人恩爱非常,比起我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谁料后来……唉,世事无常啊。”   崔慕礼若有所思。   窗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怪腔怪调的尖细叫声。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崔慕礼撇头望去,见窗台下搁置金镂圆顶雕花鸟笼,一只蓝赤红嘴鹦鹉脚踩圆环,微微撑开翅膀,睁着豆大的眼珠子盯住他们,殷勤讨好地叫唤着。   周念南倾身拎过鸟笼,搁到桌子上,取了根长桔杆逗弄着,“南疆擒来的彩羽鹦鹉,大老远运到京城,就活下这么一只。”   崔慕礼挑眉,“稀罕玩意。”   周念南笑嘻嘻地展臂一推,“托你个忙,将它带给谢渺。”   崔慕礼定眸看他。   周念南眼神飘忽,语气不自觉地发虚,“上回她出手相救,我还未送谢礼,你知道我的,不喜欢欠人情债。”   “哦。”崔慕礼淡声应道。   周念南忍了忍,没忍住,“她最近怎么样?”   崔慕礼对上他发亮的脸庞,面色愈加无波,“尚可。”   周念南想再问些话,见崔慕礼不咸不淡的,胸口反倒一片舒坦。想必崔二相当不喜谢渺,既然如此,他便改日亲自去找她吧,省得让崔二当传话人。   “我听说,皇后娘娘正在替你相看亲事。”崔慕礼道:“据闻,庆阳郡主首当其选。”   庆阳郡主是瑞王之女,姝色无双,活泼靓丽,极得圣上与皇后宠爱,与周念南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重要的是,她对周念南痴情一片。   周念南闻言嗤笑,身子往椅背一靠,满脸敬谢不敏,“庆阳?算了吧,要我娶她,还不如出家当和尚。”那般狠厉霸道的女子,他怕是失心疯了才会娶她回去当妻子。   崔慕礼道:“皇后一派需要势力扶植。”   “靠联姻获得的同盟,又怎比得过自立谋生?”周念南道:“我已经决定入羽林卫,姑母的安危由我来守护。”   崔慕礼略显讶异,“我以为你不愿入宫。”   “原本是,不过现在嘛……”周念南想到一人,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可听说过张贤宗的庶长子,张明奴?”   崔慕礼努力回忆,“印象不深。”   “对,比起张明畅,这位庶长子低调的近乎透明。我派人私下去查,查到件有趣的事情。”   崔慕礼颇感兴趣地抬眸。   周念南道:“那张明奴的生母据说是名绝色婢女,由于出身低微,到死都只是个通房。她十六岁诞下张明奴,因身体亏损,没过多久便因病过逝。随后张贤宗顺父母之意娶了家世显赫的太原王氏女,诞下独子张明畅。可你猜怎么着?我查到那婢女根本未死,而是被张贤宗藏到了外面,隔几个月便会偷偷去看她。”   崔慕礼讶异,“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周念南道:“再说那张明奴,明面上与嫡子张明畅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不仅被王氏苛待,更不受张贤宗喜爱,但我仔细查过,张贤宗私底下请名师教导与他,极为看中此子。”   崔慕礼陷入沉思。   位高权重之臣,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竟然对一个婢女情长至此,若说未动真意,恐怕谁也不信。   都说母凭子贵,有些时候,反之亦然。   崔慕礼轻晃酒盏,俊容闲适,眼中却有精光掠过,“是我疏忽大意了。”未将闷不吭声的庶子放在眼里。   高调许是障眼法,而低调,方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第41章   日跌, 太阳偏西。   崔慕礼与周念南拾级而下,未到门口,便听见一阵吵闹喧哗。   “张公子, 您真的不能进去,咱们这有规矩,必须要破解棋局才能登楼望云——”   “规矩?小爷愿意听的那叫规矩, 小爷不愿意听, 那就是狗屁!你给我滚开!”   “张公子,规矩是咱们阁主定下的,小的不过是个管事, 做不得主——”   “你今天要是不让我进去, 我就把你这楼给烧咯!”   “万万使不得, 张公子,左相克己奉公, 如若知晓您这般行事——”   “狗东西, 竟敢拿我爹来压我,你算个什么玩意!”身着吉金色竹叶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相貌算得上英挺, 奈何颧骨过高,看上去甚为刻薄。他身形瘦长,瞳孔浑浊,眼袋发青,一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委顿样。此刻火气上头,正咬牙切齿地忿詈:“阿猫阿狗的也敢在小爷面前逞能, 好啊, 小爷就让你知道, 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气氛到位, 走狗们撸着袖子, 熟门熟路地开始仗势欺人。   登云阁的护卫连忙上前阻拦,奈何对方人数势众,很快便落了下风。管事被人一左一右架住身子,无法动弹。他人近中年,态度谦卑却不低微,仍稳声道:“张公子,万事三思而后行!”   张明畅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我就欣赏有骨气的人,来啊,将他的牙齿给我拔光,再让他一颗颗地吞下去!”   走狗闻言,从随身布袋中掏出短钳,在手里颠了颠,步步逼近管事。   张明畅回过身,朝立在马车旁的娇小人影勾了勾手指,抬着下颚,神情无比自得,“娇娇儿,快过来,我这就带你上登云阁看风景。”   关月照掩唇一笑,婀娜行至他身侧,纤手勾笼他的臂弯,柔声道:“公子果然一言九鼎。”   来登云阁是她的主意。   听闻此处能望尽京城美景,可惜,要解开门口的棋局方可入内。关月照擅琴通舞,艳辞俚曲也略知一二,独独不善棋道。   既然如此,便只好另辟蹊径。   管事被迫张开嘴,瞳孔映入对方逞凶快活的脸,登时心如死灰。   走狗将短钳粗暴地捣进他嘴里,极其歹毒地对准门牙,正待用劲往外拔时,脸上忽被飞来的硬物击中,齿间一阵剧痛,连声惨叫后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后方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周念南慢悠悠地踱步走出,一脸钦佩之色,“张大公子,你真是好大的威风,不愧是左相之子,在下佩服,佩服。”   “周念南。”张明畅磨了磨牙,恨恨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念南抬手,指向一旁摆着的桌案棋局,故意道:“自是解了棋局才在这里,难道你不是吗?”   废话,他当然不是!   正待反唇相讥,张明畅瞥见他身侧的俊美男子,满腔斗志瞬时哑火。他心虚地挪步挡住关月照,干巴巴地道:“崔、崔二公子也在啊。”   崔慕礼朝他略一颔首,“张公子。”   他看向地上满口鲜血的男子,又看向被人擒制的登云阁管事,眸光浸冷,“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可要报案?”   周念南抚掌而笑,“张明畅,现成的官就在这里,你可有案子要报?”   倒霉催的,竟然遇到这两人!   张明畅暗啐了一声,硬挤出笑容,拱手道:“不过是跟管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崔二公子,改日有空,不妨一起出来喝茶看戏。”   走狗们训练有素,见情况有变,麻利地赔笑走人。   唯独那抹娉婷袅娜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们,眼波潋滟,欲说还休,似有万般情愫溶在眸里。   这两位站在一起,真当是日月交辉,天地失色。   关月照曾与他们有过短暂会面,均未发展出风流韵事,实乃人生憾也。   若能与这样的绝世公子共度春宵,其中滋味,想必……   关月照轻勾红唇,笑了。   也不知,他们心悦哪般女子——   她都可以变啊。   *   周念南的马车出了故障,劳烦崔慕礼送他一程。   马车里,周念南无甚形象地歪靠在车壁,右手抚着下巴,似在思量,“不对劲。”   不算短的路程,崔慕礼手中握书在看,眼皮未抬半点,“何事不对劲?”   周念南动了动身子,用掌心揉揉发痒的大腿伤处,“张明畅不对劲。”   他与张明畅是针锋相对的老对头,崔家与张家也有过旧怨,以往见面,互相都不会给好脸色。但刚才张明畅见到崔慕礼,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毫无挣扎就举手投降了?   “你背后整他了?”周念南问。   “……”崔慕礼道:“我很闲?”   周念南讪讪然一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一下下地晃悠。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有了!”周念南诈尸般地坐起身,瞪着眼道:“他约你喝茶!”   崔慕礼扫了他一眼,没搭理。   周念南想到一个可能,“崔二,他该不会真对你妹妹有意思吧?”   见崔慕礼不动如山,毫不惊讶的样子,周念南脑中灵光一现,“你早就知道了!”   崔慕礼总算给了点反应,“嗯。”   周念南“啧”了一声,嫌弃地撇嘴,“就他?”恨不得长在女人身上的倒霉玩意儿,就也敢妄想崔二的妹妹。   崔慕礼道:“无需搭理。”   经过周念南的点拨,再看张明畅,有些东西便呼之欲出。   谁会将真正心爱的儿子养成浅薄嚣戾的模样?如他,如念南,又如世上千千万万被父母期许的孩童。   宠溺是假,捧杀恐怕才是真。   *   马车驶入闹市,丰富多杂的声音闯进耳里。   周念南逗了会鹦鹉,又觉得无聊,以手指挑开车帘,目光随意的在街上游离。   天气好,街上行人不少。有哭喊着要父亲买糖葫芦的小女娃,也有满头大汗叫卖商品的小贩,还有胆子忒大,光天化日下就敢搂搂抱抱的青年男女——   唇边噙着抹玩味笑容,他的黑眸却凉得结冰,“崔二,你帮我看看,那边的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崔慕礼探过身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不远处一家铺子前,谢渺与一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动作亲密地依靠在一起。   崔慕礼的眼神同样冷下。   *   谢渺和孙慎元聊完正事,出茶馆去寻巧姑几人。茶馆前设有台阶,谢渺脚下未曾注意,不期然踩空了一脚。   孙慎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后立即松手,“谢小姐,你还好吗?”   谢渺试着将右脚着地,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轻轻蹙眉。   孙慎元伸手虚扶一把,“可是扭伤了?附近有家医馆,我这就带你过去。”   谢渺轻踮着脚,勉强站稳身子,“不必,普通扭伤而已,我找个地方坐会就好。劳烦你去通知——”   “谢渺!”   悦耳却暗透危险感的嗓音响起,谢渺循声抬头,见到了两张熟悉的出色面孔。   哦,是他们。   她收回目光,礼貌地喊:“崔表哥,周三公子。”   崔慕礼语气如常,笑容却稍显寡淡,“谢表妹。”   两道迥然不同的视线,一道克制内敛,一道隐含敌意,同时落在孙慎元单薄的身躯上。   孙慎元莫名背后发凉,将扶过谢渺的手藏到身后。谢渺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安抚性地投去一眼。   不要怕,我与他们不熟。   周念南撞见二人的“眉来眼去”,手心隐约掠过拥抱她时的温度,强自压抑的怒火如凶浪般节节升高。   她就这么想嫁人吗?不仅是崔二,其他乱七八糟的男子也可以,让她假模假样的装伤靠过去?!   “谢渺。”他双手抱胸,眉梢挂着讥讽,“你脚崴到了?”   谢渺没搭理,她有预感,这张破嘴里吐不出好话。   果然听他道:“同样的招数你要用上几次才够?从前是在崔二面前装柔弱,如今换了个穷书生,也值得你煞费苦心?”   孙慎元一听,不对劲啊,这位公子想歪了!连忙解释:“在下孙慎元,与谢小姐——”   周念南用瞧蝼蚁般的眼神瞧他,“我在跟谢渺说话,你插什么嘴?”   孙慎元的脸庞倏然胀红,尴尬又气恼。   周念南冷笑一声,转向崔慕礼,“崔二,你这位便宜表妹心性了得,攀不上你这枚高枝,转头就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   崔慕礼脸色微沉,“念南,够了,向她道歉。”   周念南的胸膛急促起伏着,笑意不变,“为何要道歉?我说得都是实话,她前几年痴缠你无果,眼下幡然醒悟,倒是找了个与她相配的。”   他用眼角扫向孙慎元半旧的衣裳与头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道:“只是谢渺,你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确定能跟着这穷书生吃苦?他全身上下的家当,估计都不够你头上的一根簪子值钱。”   “这位公子!”孙慎元为人和气,此时难得上了火,正容亢色道:“谢小姐是在下的恩人,在下与她清清白白,绝不是你口里所说的那种关系,你必须向她道歉!”   周念南不怒反笑,“这就护上了?书生,你要想想清楚,凭你的出身,供得起她的衣食住行吗?她在崔府吃穿皆是精品,跟着你,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孙慎元怒问:“我瞧公子气度不凡,想来出身不低,不料出言无礼至此!谢小姐心善敦厚,岂容你随口诋毁!”   周念南与孙慎元一来一往,争得面红耳赤。另外两人却默不作声,即便站在漩涡中央,面上仍显平静。   崔慕礼注意到她轻踮右脚,唇瓣紧抿,眸中跃动着两簇愤懑,然而转瞬间,便如浓墨点水般悄然渲散,化作一片木然。   她似习以为常,熟练的将那些负面情绪处理得妥妥帖帖,挣扎全无地将它们沉进眼底深处,仿佛沙漠里的墙垒,在长年累月的风沙肆虐中,早已习惯自我磨砺。   一如上回杀狼受伤,不喊痛,不叫委屈,默默握紧掌心,不愿让人瞧见伤口。   不该这样。   她该生气,该反驳,该与念南舌枪唇剑,哓哓不休,而不是麻木接受,漠然待之。   崔慕礼的心间腾起一股细微隐匿,却又叫嚣难耐的陌生情绪,英俊的眉眼染上薄愠。   “少辞。”崔慕礼抬手压上他的肩,五指微拢,气势沉蓄而凛人,“道歉。”   周念南肩上一痛,理智徐徐回笼,闭了闭眼道:“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道——”   “不需要。”一直未说话的谢渺终于有了反应,疏冷地看着他们,自嘲一笑,“周三公子说得没错,我就是这般虚伪造作、三心二意之人,你们看清楚了,今后便离我远些,再远些,省得我又缠上你们。”   说完,谢渺不再看谁,颠着右脚,一瘸一拐地离开。孙慎元怒气冲冲地瞪了周念南一眼,又朝崔慕礼客气地点点头后,速即追上谢渺。   周念南死死盯着谢渺的背影,攥紧双拳,心中五味杂陈。   她这话什么意思?承认对这穷书生有意思?她怎能变得那样快,先是崔二,再是穷书生,下一个呢,还会有谁?   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他……   “少辞。”崔慕礼负手看他,冷冷呵斥:“你失态了。” 第42章   是夜, 天气暖热,屋内开了半扇窗。夏风送凉,月影斜疏, 院中银辉轻洒。   谢渺刚沐过浴,及腰长发半干,服帖地垂在背后。她低头坐在榻上,两手拎着裤脚, 露出一截线条姣好的小腿。   拂绿半蹲在地上,抠下一坨药膏,在掌心搓热后贴上纤细的脚踝, 用着巧劲反复揉按,边道:“小姐, 奴婢给您揉揉,您忍着些。”   谢渺将下巴轻轻搁在膝上,半垂着眸子, 轻应:“嗯。”   拂绿不经意地抬头, 对上她沉默到近乎黯然的脸,不由想到白日里孙秀才说的那番话。   真是可巧, 她们离开那会, 小姐竟然碰到周三公子和二公子。二公子也就罢了,贯来谨慎知礼的人, 哪怕撞见了也不会乱说。但周三公子……当真是行事鲁莽, 出言不逊的很。   唉, 王公贵族子弟,傲慢无礼惯了, 哪里会在乎他人想法。   她有心安慰, “小姐, 周三公子素来嘴上无门,您切莫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谢渺没说话,半晌后才道:“嗯。”   一个字咽下喉中几乎满溢而出的苦涩。   狼袭危机时刻,他果断将逃生的机会让出,又在事后借出胸膛,让惊惧慌乱的她逐渐回神。她以为……她当真以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丁点的友情滋生。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她狠狠一耳光,如前世一般,无论她做了什么,周念南都不屑一顾。他出身矜贵,无论在哪里都是受人瞩目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人,从内心便看不起她。   她懂了,以后便不会再犯蠢。   清凉的药膏气味窜开,谢渺醒了醒神,正想拿本经书看,便见揽霞急急巴巴地闯进屋。   “小、小姐!”揽霞气喘吁吁地道:“二公子给您送药膏来了!”   谢渺还未说话,拂绿先皱了眉,“大半夜的,二公子来送药膏?”   “嗯!”揽霞忙不迭地点头,“公子说了,有话要和小姐说,奴婢觉得不妥,他却坚持要奴婢进来通禀。”   谢渺缩回脚,冷冷地道:“不见,就说我睡了。”   揽霞绞着手指,求助地望向拂绿,“拂绿,能不能换你去?我有点怕二公子……”   拂绿斜她一眼,道:“小姐,奴婢去回绝二公子,请他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见。”谢渺冷哼,扭头看向窗外,不期然对上一双深邃淡漠的眼,吓得她差点从榻上滚落,“你!”你怎么在这里!   崔慕礼站在窗前,身形似竹,朝她笑道:“表妹。”   好似他站在女儿家的闺房前合情合理一般。   谢渺连忙跪起身,够着扇叶便要关门,却被他抢先半步,以指节分明的手随意一拦。   两人一里一外,对峙僵持。   屋内的拂绿和揽霞终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公子,您这样,于、于礼不合。”   崔慕礼道:“既是崔府,我想去哪便去哪。”又淡淡瞥她们一眼,“退下去,我有话与她说。”   谢渺气倒,“你以为你是谁!”还想去哪就去哪,他有本事半夜去崔老太爷窗前站着,看崔老太爷会不会拿鸡毛掸子揍他!   她使劲扒拉着窗户,回头道:“还不去赶人!”   拂绿和揽霞身子一个激灵,立刻往外跑,不成想刚出门便被沉杨两兄弟“客气”地请走了。   谢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无耻?   崔慕礼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跪坐在榻上,举着优美的脖颈,一张莹瓷俏脸又急又怒地瞪着他。如瀑般的长发倾垂在一侧,蜿蜒地堆在腰处,与雪白的绸衣形成鲜明对比。   少女周遭漾蕴淡而柔软的香气,绸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衣裳修身,勾勒出窈窕纤细的身形。再往下,纤足未着鞋袜,脚背陷在绣着整朵整朵颜色绚丽的牡丹薄被里,指头圆润小巧,嫩得像是春夜初生的花蕊。   崔慕礼眸色一暗,别开脸,“……谢渺。”   他唤她的名。   谢渺骤然生出一种危机感,戒备地皱眉,“崔慕礼,你——”   “将外衣穿上。”他道。   谢渺低头一看,忙不迭扯过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抬头愤愤瞪住他,“你发得什么疯!”   竟然还抵着窗户不给关!   崔慕礼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一盒药膏,“脚腕扭伤,用此最好不过。”   呵,果然是追着来讥讽她的。   谢渺纹丝不动,肃着脸道:“我没有扭伤,都是装的。”   崔慕礼罔若未闻,“是你自己上药,还是我替你亲自上药?”   “……”谢渺暗暗咬牙,知道此人言出必行,忍着气接过东西,却说不出半句感谢。   崔慕礼的目光落在她挺俏的鼻尖,那里沁出几颗汗珠,不知是被气还是热得。   他道:“明日我要出发去渝州,半月后才回。”   谢渺莫名,跟她有何干系?   他兀自道:“这半月里,莫再莽撞受伤。”   *   一轮明月两映天。   花月楼里,佳酿美娇娘,粉香凝脂肤,一抹杨柳腰,亲亲——   “亲亲我的乖乖!”百里盛怀里坐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眼色迷离,捉住她的小手往嘴边送,“半月未见,怎得又长美了?”   小娘子溢出轻灵笑音,收回葇荑,端起一杯香酒,媚声道:“今儿知道是百里公子要来,奴家特意打扮了一番呢,公子,奴家敬你。”   以袖遮面喂酒时,却忍不住用余光瞄向一旁正喝闷酒的锦衣公子,当真是绝佳的相貌风度,随意往那一坐,便是明光烁亮,引人注目。   听说是定远侯家的三公子,是她高攀不起的人物呢……   小娘子不无遗憾地想,随即打起精神,使出全身功夫去讨好百里盛。   百里盛与她腻歪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刚想说话,门外进来一人,墨青色的锦袍,长脸瘦身,模样精神,掩着鼻子埋怨,“约在哪里不好,非要约在花楼?这么重的味道,待会被秋娘闻到又要训话。”   百里盛与周念南齐齐抬头看他。   百里盛道:“嘿,你个秦天宇,成亲后换芯子了不成?以往属你最爱与花娘嘴对嘴喂酒,这会到成了个惧内鬼。”   “老子那叫爱。”秦天宇朝他丢了个鄙夷的眼神,“你懂个屁!”   他坐到周念南的身边,倒上一杯酒,浅酌几口,往百里盛无声地问:他怎么了,脸色黑如锅底?   百里盛挤眉弄眼:为了女人。   秦天宇讶异:女人?   他狠狠抱了周念南一下,眼泛泪光,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念南,你总算是开窍了啊!”   周念南刀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滚蛋。”   “心情不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秦天宇对此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替他斟酒,“这种时候就该叫个顶美的行首,给你捏捏小肩,揉揉小背——”   周念南目光愤冷,“闭嘴。”   好嘛,火气大得很。   秦天宇挠挠头,看向百里盛,“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有本事,把他惹成这样?”气鼓鼓的,快爆炸了都。   百里盛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杯,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是个熟人,就四年前城门口给过他一巴掌那小姑娘,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大大的有。   秦天宇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崔慕礼的那个便宜小表妹,她干什么事了?”   百里盛笑得暧昧,“跟别的男子一起上街,恰好被念南看到了。”   “然后?”   “他冷嘲热讽一番,把人给气跑了,转头便找我喝闷酒。”   秦天宇浸染风月多年,顿时猜到其中门道,拍着大腿笑道:“原来是出师不利,踢到铁板了!”   周念南冷着脸,一声不吭。   秦天宇道:“念南,你喜欢那小姑娘?”   周念南神色复杂。   喜欢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第一眼起,他便牢牢记住了谢渺,想要捉弄她,挑衅她,最好气得她火冒三丈,他便浑身舒坦极了。他讨厌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崔二,原先以为是反感她的装模作样,经过白天之事才猛然醒悟,他是反感她围在除他外的任何男子身边。   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他不行?   他的出身相貌,哪一点输给崔二?不比那寒酸书生强吗?她被糊了眼要舍近求远!   周念南火气更甚,连灌一壶酒。   秦天宇与百里盛默契地对视一眼:不说话便代表默认,念南果然对那小娘子有心思。   秦天宇清了清嗓子,老练地道:“你既喜欢,不如去跟你母亲说,将她纳进府里做妾——”   做妾?   谢渺怎么能够做妾!   周念南不假思索地骂:“秦天宇,你给我闭上臭嘴!”   秦天宇:????   他哪里说得不对,那小娘子出身不行,能进侯府做妾已是天降恩泽好吗?   百里盛见气氛低冷,忙道:“好了好了,不说崔家小表妹了,念南,我给你准备了份大礼,你且好好看着。”   他神秘微笑,击掌三声,内室里有人影莲步轻移,行至众人眼前。   那是一张楚楚动人的娇俏脸,仔细瞧,竟与谢渺有六分相似。   秦天宇与谢渺不熟,对此无感,周念南却是呆了一瞬。百里盛见状,满意地摸了摸根本不存在的短须,暧昧笑道:“念南,我懂得。”   周念南的眉梢压上乌云,明眼可见地变了脸,咬牙切齿地道:“你懂个屁!”   说罢摔了酒杯,甩袖离去。   秦天宇鄙夷地看向百里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百里盛气得起身,伸着手指骂他:你他娘的才败事有余!有本事你去啊,你去!   *   酒意上头,周念南回到屋里,衣服未脱便栽倒在床上。   幔绳金麦穗,帘钩银蒜条。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去多久,听到有人在脆生生地喊他。   “周念南,你给我起来!”   周念南半睁开眼,见纱幔外站了个朦朦胧的身影,仔细瞧,有几分熟悉。   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直接撩开纱幔,探进身来,横眉竖眼地道:“周念南,你竟然还睡得着觉?!”   玉面粉腮,杏眸朱唇,唇珠微微嘟起,秀眸含着三分恼,又娇又俏,不是谢渺又是谁?   周念南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视线黏在她身上。   她穿着……穿着初见时的那件半旧罗锦方领襦裙,肌肤赛雪,青丝从肩头滑落,落到他的锦袍上,与他腰间的丝绦缠绕在一块,分不清你我。   她对一切毫无所察,提着裙摆,气声数落他,“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救了你母亲一回,又救了你一回,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周念南双手抵在身后,动也不动地望着她。是了,她救了他,他还记得拥抱她时怀里那令人心惊的契合温度,合该他们如此,一直如此。   “我与那书生毫无瓜葛,我——”   她的嘴开开合合,他却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混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   他伸出手,勾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冷不丁地将她揽入怀中,俯身吻住了她。   一个青涩却笃定的吻。   笨拙地碰触,青涩地试探,浅尝辄止后并未得到满足。因习武而略带薄茧的修指无师自通,轻挑开腰带,滑入衣襟,顺着蜿蜒曲线缓缓而下,指尖留恋在腰窝处,作弄般地慢挠轻掐。   “唔——”她低呼。   他再次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堵住她所有未尽的话语,游过贝齿,探往更温暖的深处。他放纵自己所有的贪婪,褪去她的衣衫,又胡乱地扯开腰带——   有道是:小帐挂轻纱,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香馥馥堪夸,露津津爱煞,耳边厢细语低声骂,俏冤家,颠狂忒甚,揉碎鬓边花。①   ……   周念南睁开眼,黑眸内雾蒙蒙一片,欲色未褪。   他盯着帐顶看了许久,终是伸手往下探。   一片濡湿。 第43章   天破初晓, 一道人影闪进别院,正好撞见刚练完功的沉杨。   沉杨收回拳,扯过一块汗巾,随意抹了把额前, 朝他伸出手, “东西呢?”   沉桦打了个哈欠,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给……都打听清楚了,那书生与表小姐的确没关系,与他有关系的另有其人。”说到此,他忽然来了精神, 连连摇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书生竟然如此有本事,能勾搭上……”   他故意吊沉杨胃口,沉杨却懒得搭理他,直接拆开信看了起来。   一目十行,很快便将那书生的生平看个通透。   沉杨收好信, 转身欲走,“公子辰时便要出发,你快收拾好东西,别拖后腿。”   沉桦搭住他的肩膀,“喂喂喂,沉杨,你先跟我说个明白, 为何连夜派我去调查那书生?难道公子真喜欢表小姐?”   沉杨不语, 沉桦跟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不如他多, 自然没他看得细致。   沉桦却摸着下巴琢磨,“公子对表小姐贯来冷淡,她以前送得那些个香囊腰带吃食,没一样入过公子的眼。反倒是苏家小姐……当年公子去扬州走学,与丁公子交好,而苏小姐恰好是丁公子的表妹,公子与苏小姐互生好感,若非丁公子私底下告知公子,称苏小姐已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让他与人保持距离——”   沉杨打断他,“你也说了,苏小姐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定亲又如何?公子分分钟能让她的婚事作罢。”沉桦道:“况且,我瞧苏小姐分明有这个意思,她借着三小姐的面儿,有机会便往公子面前凑,想来是对公子余情未了。”   沉杨道:“以公子的傲气,你以为他会重新接受苏小姐?”   “呃……”回忆起上元节公子对苏小姐的冷淡,沉桦微噎,“兴许公子是不好意思?毕竟苏小姐还有婚约在身。唉,说来说去,都是这婚约的错!若苏小姐没有婚约在身,公子与她门当户对,郎才又女貌,怎么看都很般配。”   他异想天开,不着调地道:“不如咱们给那温如彬下个招,搅黄他与苏小姐的婚约,到时候……”   “你想都不许想。”沉杨冷眼看他,“公子的事容不得你妄加干涉,要是捅出篓子,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沉桦脸色讪讪,搭上他的肩,“沉杨,你老实告诉我,公子真喜欢表小姐吗?”   沉杨反问:“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沉桦理直气壮地道:“公子不喜欢也罢,若公子喜欢,我以后定当对表小姐客气万分,一个字都不能得罪!”   沉杨一默,扔了句话,“那我劝你,今后切莫再提苏小姐,要是被表小姐意外听到,小心公子缝了你的嘴。”   *   临行前,沉杨趁着崔慕礼用早膳的时间,将孙慎元与谢渺的交往娓娓道来。   从孙慎元的家世学业,到与崔夕宁的相识相恋,再到谢渺与孙巧姑意外结交,介绍她到书香纸坊学本事,至孙家祖母病重求老红参,孙慎元为此将她奉为恩人,兄妹二人请她茶馆一叙……   事无巨细,详细禀告。   言毕,沉杨擅自做了总结,“前几日表小姐与二小姐夜里会面后,二小姐便准备了许多药材,以表小姐之名送到了孙家。依属下之见,表小姐应当知晓孙公子与二小姐的关系,并有意替他们隐瞒。”   潜台词就是,您放心嘞,表小姐与那孙慎元绝无私情。   崔慕礼手中的调羹在碗沿一碰,发出极轻的声响,“她在外面办了个纸坊?”   “非也。”沉杨又将方芝若的事情详细说了。   崔慕礼听罢,若有所思道:“她倒是出人意料。”   中规中矩的闺阁之秀,摔了一跤回来便性情大变,桩桩事情都干得出人意料,偏偏每一件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连遇到野狼都能拿着匕首上去捅上一刀,他真是好奇,有什么事她干不出来?   *   谢渺脚腕扭伤,原本想借此机会再去清心庵休养段时间,不料被谢氏无情地一口拒绝。   “不是往清心庵跑就是往纸坊跑,我看你这是心野皮痒,欠我收拾!”谢氏如是道。   谢渺便打消念头,乖乖留在海花苑里抄经文。   过得几日,崔夕宁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气都没喘匀,开口第一句便是遣走下人。   谢渺见状,算算日子,应当是孙慎元那边有了消息。   果然,待门一关上,崔夕宁便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双眸亮得发光,“阿渺,慎郎他——慎郎他——遇到贵人了!”   “哦?”谢渺拉着她坐下,替她倒上一杯花茶,“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崔夕宁喝了口茶,顺了顺气,飞快地道:“慎郎按你说得,这些日子天未亮便去到牛头山转悠,那里曾经闹过野猪灾,周围的人都搬走了,慎郎在那里足足转了五天,没发现半点动静,直到昨日酉时,他在山脚竟然远远听到一阵呼救声!慎郎循声找了过去,见有名白发老叟陷在沼泽之中,再晚些便要丧命。慎郎想尽办法将他救了上来,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那老叟脑子糊涂,记不清事,慎郎只好将他带回家中,替他喂饭换衣,收拾妥当后才上京兆府报了官。谁知正好撞见老叟的家人在寻他——”   说到此,崔夕宁耐不住激动兴奋,越过桌子,紧紧捉住她的手,“你知道那老叟的儿子是谁吗?刑部尚书罗必禹罗大人!正二品的大官!比叔父还要大的官!”   叔父指的是崔士硕,他是吏部侍郎,正三品官员。   谢渺也在惊叹:孙慎元竟然真的做到了?他抓住了机遇,救下了罗必禹的老父,那么今生他与夕宁……   她欣然道:“竟然是罗尚书?那真是太巧了,听说他是寒门出身,平昔最欣赏有才华的寒门子弟。”   崔夕宁不住地点头,“正是,正是!罗尚书知道是慎郎救了他父亲,万分感激,许黄金良田作谢。慎郎自然不肯收,道‘读书修品德,德行善为先’,不管面前落难的是寻常百姓还是皇家贵族,既是人命,他便一视同仁,都要去救。”   “然后呢?”   “罗尚书知晓慎郎是清才学院的学生,特意去找了院长,听闻慎郎才高心善,品行兼优,便问慎郎,愿不愿意入他门下,拜他为师!”   还有如此好事!   谢渺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顺利,当下笑弯了眼,“如此说来,你家慎郎如今是尚书的学生,不再是藉藉无名之辈了?”   “嗯!”崔夕宁欣喜之余,鼻尖一酸,哽咽道:“再过两日,他便会行拜师礼,正式拜入罗尚书门下。”   谢渺啼笑皆非,“傻姑娘,这等好事情,你哭什么呀?”   崔夕宁别开脸,用帕子按按眼角,瓮声瓮气地道:“我是开心,慎郎才学过人,要不是为了我,两年前便该金榜题名……”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谢渺道:“以你家慎郎的才能,再过两年,依旧能榜上有名。再者,下一轮科考没有崔表哥在,他说不定能登顶状元之位。”   崔夕宁想想,咦,说得有点道理。   她破涕为笑,“以慎郎之才,殿试定能中得前三。”   谢渺一脸认真地打趣:“将来若有罗尚书替你们保媒,想来大伯父也得给几分薄面。”   崔夕宁脸颊一热,掩面道:“此事言之尚早,尚早。”   分享完喜事,崔夕宁回过神来,疑惑地问:“阿渺,慎郎说是你叫他去牛头山寻找机遇,你又如何预知到那里会有机遇在?”   这事情没法用常理解释。   谢渺干脆神秘一笑,“我早说了,得过佛祖点悟。”   “……”崔夕宁满脸不信,“你莫要糊弄我。”   谢渺逗她,“那不然,你替我想想,我从何得知那里有机遇在?”   崔夕宁哑然,好像……好像除了佛祖点悟,其他更说不通?   “好了好了。”谢渺懒洋洋地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和孙慎元就行了。”   崔夕宁是个通透的姑娘,即便有满腹疑虑,但见谢渺一脸稀疏平常,便也消散打探之心。   她知道,阿渺不会害她和慎郎。   她扭捏半晌,问道:“阿渺,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双瞳晶亮,翘首以盼。   咳咳,说好的言之尚早呢?   谢渺道:“注意你母亲那边的动作,及时告知我。”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崔士达与李氏要替崔夕宁挑夫婿,她便因地制宜,叫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然后双管齐下,从崔府最有话语权,也最明智的那位下手——   崔老太傅,早年也是出了名惜才的一位人物。   *   短短时间里,孙慎元便从一名落魄秀才成为罗尚书的门生,对崔夕宁而言,不亚于天降喜事,神清气爽。   本该穷途末路,突见峰回路转。   她一时忘形,哼着小曲,雀跃地迈着步子,打算去花园里采摘些鲜花送给谢渺。谁知刚出海花苑不远,便迎面撞上了崔夕珺。   崔夕珺看看她的身后,那边只通向一个地方……   她皱着眉,不客气地问道:“二姐,你去了谢渺的院子?”   换做往常,崔夕宁或许会含糊应对,今日她却大大方方地回道:“是,我去见了阿渺。”   阿渺?   崔夕珺心中一堵,难掩不悦,“我倒不知,二姐什么时候与她亲如姐妹,反倒与我生疏不少。”   崔夕宁微微敛容,道:“夕珺,你是我的妹妹,阿渺是我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们都很重要。”   崔夕珺讽道:“谢家人好本事,整个崔府,除了我,恐怕都被她们收买了吧?”   崔夕宁摇摇头,不认同地道:“二婶为人周到,阿渺更是心思纯善,夕珺,你该拭着放下成见,重新认识她们。”   崔夕珺嗤之以鼻。   谢渺心思纯善,那她就心机深沉吗?才过去多久,崔夕宁便对她倒戈相向,假以时日,待谢氏腹中的孩儿出生,崔府可还有她立足之地?   她想与崔夕宁辩个高低,但毕竟是多年的姐妹,她再生气也只能憋回肚子里,恨恨地甩下一句“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二姐,你也不过如此!”后愤愤离开。   崔夕宁望着她越走越急的背影,摇头吐出一声轻叹。   夕珺啊夕珺,你何时能变得懂事些,如她一般,看到阿渺改变后的优点呢? 第44章   再说崔夕珺, 憋着满肚子火跑进明岚苑,打算向崔慕礼告上谢渺一状,蓦然记起他因公事外出, 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她跺跺脚, 扭头出了崔府, 想去苏府找苏盼雁一吐苦水。   唉, 崔府的这些个姐姐妹妹, 夕蓉、夕彤太小, 夕宁又被谢渺骗得五迷三道, 唯有盼雁神志清醒, 最能理解她的苦楚。   谢家人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她气鼓鼓地坐在马车里,丫鬟敏菊剥了颗黄澄澄的枇杷, 递到她嘴边,被她烦躁地挥手打落。   “不吃,没心情。”   枇杷骨碌碌地滚到角落, 敏菊安静地捡回来收到帕子里,低眉看她一眼。   其实……其实她觉得二小姐说得没错。表小姐以前确实矫揉造作,成日往二公子眼前凑, 自不量力,讨人嫌的很。但近半年来,她几乎足不出院, 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清心庵, 小姐完全没必要再特别针对她, 毕竟二夫人马上要诞下嫡子嫡女, 小姐日后的处境, 还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呢。   想是这么想, 说是不敢说的。   敏菊挂上笑脸, 跪在小几旁,边倒茶边道:“小姐,听说渝州盛产玉髓,公子此次回来后,定会给您带上好多玉髓首饰回来吧?”   “那是自然。”提起崔慕礼,崔夕珺的脸色好了些,正想说话,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怪腔怪调地尖细叫声。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周三公子?   崔夕珺忙不迭地掀起帘子,往发出声响的马车望去。织锦流苏遮幔,镂雕云峰车壁,二马并驱,正是周念南日常出行的那辆马车。   她眼中露出欢喜,拢拢鬓发,又整理了衣裳,试探地喊:“是周三公子吗?”   那头默了半瞬,奇怪的声音扯着嗓子,愈加大声地叫嚷:“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闭嘴!”车内传出低声训斥,过得片刻,周念南挑开车帘,露出半张俊脸,“……是崔三小姐。”   两人隔着半丈的距离,各自坐在马车里,随口说起话来。   崔夕珺问:“你来找二哥?”   周念南轻咳一声,不自然地道:“是,是……吧。”   崔夕珺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歪着头,狡黠地眨眨眼,“你来得不凑巧,我二哥昨日出发去了渝州,要半个月后才回。”   周念南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   “周三公子。”崔夕珺喊住他,双手搭在窗沿,好奇地问:“方才是什么东西在喊你?”   周念南道:“哦,是只彩羽鹦鹉。”   “彩羽鹦鹉?”崔夕珺来了兴致,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双目灼灼地道:“听说它娇气漂亮又聪明伶俐,你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不行,这可是要送给谢渺的。   周念南一脸为难地道:“我这鹦鹉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正在上吐下泻,虚弱的很……”   是吗?听它刚才宏亮的叫声,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崔夕珺垂眸,摸了摸耳垂,遗憾地道:“这样啊,那就只能下回再见它了。”   周念南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提醒她,“崔三小姐要出门?”   崔夕珺道:“嗯,我打算去苏府——”   “那就不打扰你了,告辞。”   马车噔噔噔地跑远,三天后的同一时间,又停在了老地方。   周念南在此守株待兔。   自那日与谢渺不欢而散,已过去五六日。   若说之前他懵懵懂懂,不明心意,但在那一场醉酒绮梦之后,某种不自知的情感便被剥去伪装,赤|裸|裸地崭露在他眼前。   他渴望谢渺。   渴望她的眼神只落到他身上,渴望她或喜或怒时的注目,渴望她柔软身躯散发出的诱人馨香。   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宠爱,兄姐疼惜。他出身尊贵,自小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易如反掌,他想,她也不会例外。   他的家世比起崔二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别提那穷书生,明眼人都知道,该在他们之间选谁。   哪怕她是为了权势才选择他……   周念南强压下心底不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他不介意,只要她将自己哄得高兴,他可以不介意她的门第,向母亲说清楚求娶的事情。   是的,求娶。   周家男子并不好色,父亲与兄长如此,他周念南更是长到十九岁,从未近过女色。皇后姑母一心想替他求娶贵女,他却厌烦世家联姻,与其讨个需要伺候的女祖宗回来,倒不如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进门,还能省下不少勾心斗角的功夫。   毕竟,他可不希望枕边人与他同床异梦。   周三公子独自将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想,自以为谋划周全,却独独漏掉了一样东西。   人的真心。   *   足足等了七八日,周念南终于等到了谢渺出门。   彼时谢渺正打算去莒裳阁做几身夏衫,刚从侧门出来,打算上马车时,突闻一旁传来熟悉的低沉男声。   “谢渺!”   谢渺眸光冷凝,头也不抬地上了马车。   拂绿与揽霞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车,对王大道:“王大哥,我们走吧。”   王大抖了抖缰绳,抬头看向跳到路中央,挡住他们去路的俊美公子,“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出门。”   周念南的身形纹丝不动,“我有话要与你家小姐说。”   王大盯着他的脸看了老久,挠挠头,“咦,公子,你看着有些眼熟。”   ……   周念南抽了抽嘴角,这一幕当真是似曾相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道:“谢渺,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马车内毫无动静,王大难得福至心灵,认真地道:“公子,我家小姐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你走开。”   周念南重施故技,直接跑到车窗处,掀着帘子便要钻进去,谁知手刚碰到车帘,里头便伸出一根竹篾,狠狠抽向他的手背。   周念南挨了一记,吃痛地缩回手,正欲叫嚷,便见马车一溜烟地跑出了弄堂。   周念南揉着手,一时的气愤过后,反而有种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他是个确定目标后便持之以恒的人,在他眼里,谢渺的小脾气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要许出切实的荣华富贵,她的怒气便能迎刃而化。   谢渺啊谢渺,你且等着,本公子总有让你俯首称臣,乖乖听话的那么一天!   *   谢渺到莒裳阁随意选了几段布匹,刚量好尺寸出来,迎面便撞上掀帘进门的周念南。   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像个无事人一般,嘻嘻哈哈地打招呼,“谢渺。”   谢渺垂下眼,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装,绕过他便往外走。   周念南伸手想拉住她,被她冷冷瞪了一眼,讪讪然收回手,但脚步未挪,仍严实挡住她的去路。   谢渺往左,他便往左。谢渺往右,他便往右。谢渺往后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   谢渺生气了,非常生气。   自重生以来,她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将前世的爱恨情仇留在过往,努力不让愤恨影响自己。   然而周念南总是挑战她的底线!   “周,念,南。”她一字一顿地喊,眉宇充斥怒意,“你到底有什么毛病,非要跟我作对?”   周念南道:“今日不和你吵架,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渺冷哼一声,撇过头,“我和你无话可说。”   “这会没有,不代表待会没有。”他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   谢渺顿时觉得胸闷气短,这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她懒得废话,扭头便走,冷不防被他捉住手腕,拉拉扯扯地往一旁侧间里带。   围观群众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本嘛,俊男美女的看个热闹,是赏心悦目之举。如今公子哥搞强取豪夺的戏码,他们是装作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呢?   拂绿和揽霞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刚迈开步子便被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挡住,长刀那么一亮,锋利的银光差点亮瞎她们的眼。   拂绿和揽霞吓得抱作一团。   说起来,那两名侍卫与拂绿、揽霞打过数次照面,也算半个熟人,见她们惶惶不安,心里一软便低声说道:“你们莫急,公子就是和谢小姐说两句话。”   揽霞急得跺脚,“万一周公子欺负我家小姐呢?”   侍卫左青呵了一声,反问:“你们小姐在我家公子手里吃过亏吗?”   侍卫左蓝跟着叹,“哪回不是我家公子挨揍。”   拂绿、揽霞:……说得倒也没错。   *   周念南拉着她进了侧室,见她仍不知好歹地反抗,干脆扣住她的双腕住怀中一带,举高手里的鸟笼献好,“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   谢渺挣扎着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对绿豆大的黑眼珠子,短暂对视后,对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谢渺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   “彩羽鹦鹉。”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介绍:“从南疆辗转运到京城,仅此一只的宝贝。”   谢渺趁他不注意,猛地蹲身从他怀中逃脱,挑了个远远的位置站着,“不过就是一只鸟。”   周念南不肯了,“它漂亮可爱,聪明伶俐,最主要的是会学人话。”   “会学人话又如何?”谢渺冷笑道:“学的又不是什么好话。”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尽学一些废话!   周念南被她说得一噎,搓了搓指腹,抬起胳膊往前一送,“喏,那你带回去,今后想要它说什么便说什么。”   谢渺蹙眉,“我带回去?”   周念南往她走近几步,“这是你上回救了我的谢礼。”   谢渺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我不需要。”   周念南笑意懒怠,却无半分退让,“你说了不算。”   ……她的事情,她说了不算?什么混账道理?!   谢渺被他逼到角落,背贴着墙壁,声线不自觉地发紧,“周念南,你忘记上次我说过的话了吗?”   他一手撑在墙壁上,微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什么话?”   她几乎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陌生的清冽淡香裹挟着无形的压迫袭来,稍稍一动,两人的额头便会碰到一处。   谢渺有些懵。   她不明白两人怎会如此突兀地、亲昵地靠近,下意识地感到心慌意乱,试图无所畏惧地回视,最终却仓惶落败,狼狈地别开眼,唯有嘴里铆足劲了发狠,“你离我远一些!”   她伸出双手推他,他纹丝不动,反倒牵紧她的手。   指尖如葱,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垂首,细细打量她的脸,从眉到眼,从泛粉的脸颊到诱人红唇。   目及之处,佳人薄愠丛生,明媚鲜活。   他不免回忆起绮梦迤逦,喉结轻轻一耸,眸色如骤然闷沉的夜,似有暗潮涌动。   “谢渺……”   他语调低沉,似压抑着某种深沉浓烈的情绪,又带着上位者惯常的倨傲。   “我愿意娶你。”   谢渺愕然失声,彻底傻了。 第45章   周念南疯了。   谢渺脑中唯有这一个想法。   还疯的不轻。   她如遭受到惊吓的野猫, 瞬时竖起全身戒备,使足力气推开他,疾言厉色道:“周念南, 有病就去找太医, 多找几个, 叫他们多方会诊后给你好好医治,你说不定还有得救。”   周念南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子,“瞎说什么呢, 小爷我吃得香睡得美, 好的不能再好。”   说到睡得美时,他摸了摸鼻子,目光有点飘乎。   梦做得好, 可不就睡得美。   谢渺不欲和他多做纠缠, 僵着脸道:“我要走了。”   周念南横身一挡,不依不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没?”   “什么话?我没听到。”谢渺装聋作哑, “走了,周三公子, 您慢慢逛。”   周念南被她气笑, 直接附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我愿意娶你!”   谢渺:……   “周念南, 你今年到底是十九, 还是倒个数, 高龄九十?”谢渺冷眼看着他, 硬邦邦地问:“前几日你说过的话, 要不要我来重复一遍?”   周念南心虚地道:“这个嘛……”   谢渺没打算放过他, 字字清晰地道:“你说我心性了得,攀不上崔表哥这枚高枝,转头便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你说我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虽与穷书生门当户对,但定受不得贫苦,话里话外都在贬低孙公子的出身!”   周念南脸上有羞愧一闪而逝,随即敛容正色,无辜地眨眨眼,“我那是冲动之言,你无需放在心上。”事后他派人查过那书生的底细,得知与他有私情的是崔二小姐,谢渺跟他的确清清白白。   冲动之言,无需放在心上。   谢渺无声地重复数遍,再开口时,眉间俱是漠然,“周三公子,无论你所言是真心或冲动,都与我无关,你大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周念南见她冥顽不灵,不禁生出几分恼,“谢渺,你非要这么斤斤计较吗?与其纠结过去,倒不如展望展望将来。”   谢渺品出他的意有所指,点明道:“什么将来,你愿意娶我的将来?”   周念南轻抬下颚,姿态虽高,却无谑意,“是,我愿意许你正妻之位,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谢渺本以为他是在玩笑,此刻见他正经许诺,深感荒谬,“你……你当真疯了?”   周念南只当她是难为情,自得笑道:“你想在京城寻贵婿,而我到了年纪,恰好需要一门婚事。你嫁给我,我便给你想要的一切,对你而言,这笔买卖只赚不赔。”   谢渺的神色逐渐变冷,许久才找回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你给我滚。”   周念南皱眉,“谢渺,你——”   “周念南!”谢渺攥死手掌,再忍不住心中悲愤,红着眼道:“你出身尊贵,我出身低微,便该受你一次次的侮辱,一次次的轻视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周念南笑容一顿,怀疑她是否听错了什么,“谢渺,我都说了,是八抬大轿娶你进侯府,并非纳你作妾。”   谢渺怒极而笑,反问:“怎么,你愿意娶,我便该欢天喜地嫁吗?”   周念南的俊容霎时阴沉,“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疯了才会——不,我便是疯了也不会嫁给你!”   额际青筋隐隐跳动,周念南捉住她的手,气急败坏地质问:“那你想嫁给谁?崔二还是其他人?!”   谢渺甩开他,揉着手腕道:“为什么要嫁人?你和崔慕礼也好,其他人也罢,我通通都不稀罕。”   周念南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这话何意?”   谢渺道:“我要出家当姑子。”   周念南愣了愣,勉强笑道:“谢渺,别开玩笑。”   谢渺麻木地看他一眼,“等我姑母的孩儿满百天,我便去清心庵正式落发,所以周三公子,你大可不必再等看我的笑话。”   *   侧室里二人的对话,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三公子求娶谢表小姐,谢表小姐不仅不嫁,还说要去清心庵落发当姑子。   天啦噜,谢表小姐是个傻子吗!   侍卫们怪异地看向拂绿和揽霞,仿佛在问:你们家小姐是不是脑子坏了,放着周三公子的正室不当,竟然要去劳什子尼姑?   拂绿和揽霞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惶然想道:小姐果然想出家当姑子!   怪不得每日吃斋念佛,无事就去清心庵里住一住!她们要告诉二夫人,绝对要告诉二夫人!   回程马车里,两名丫鬟一声不吭,只待回到府便去向二夫人告状。   谢渺见了,心中有数。   今日周念南的这番举动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怒急之下,她便将真实打算脱口而出。她明白,想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难于登天,但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去伪装。   “拂绿,揽霞。”谢渺用薄绢按按眉间,轻呼出一口郁气,问道:“你们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见她主动询问,揽霞便有些按捺不住,哀怨地道:“小姐,您真要出家当姑子吗?那奴婢与拂绿怎么办?”   谢渺耐心道:“过两年,我便会放你们自由身,你们想嫁人便嫁人,若不想嫁人,我会安排你们在纸坊里做事。”   这样的安排并不差。   她们自小被卖进谢家,签的是死契,无意外的话,本该一辈子都为奴为婢。可若拿回卖身契,去官府改回良籍,她们便能摆脱后代皆是奴籍的命运。   诱惑大吗?   大。   揽霞犹豫间,拂绿有话要说。   拂绿问:“小姐,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您对周三公子的提议便丁点都不动心吗?”那可是定远侯府,比崔府还要勋贵的人家,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高门大户啊!周三公子虽然脾气坏了点,本性却不差,小姐若能嫁给他,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一提到周念南,谢渺便懊悔万分——懊悔方才没扇他一耳光。   “别再跟我提他。”谢渺捂着胸口,闷烦道:“便是活活打死我,我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   她敬定远侯府满门忠烈,也认同周念南出类拔萃,然而两世的事实已经表明,他们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她怎会跟一个从心底瞧不起自己的人成亲?她又不是五行缺虐,非要找个人上赶着去犯贱。   前世已经……她何苦又来一遭!   拂绿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斟酌半晌,才道:“小姐,二夫人恐怕不会同意。”   “姑母马上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已经及笄,能够选择今后的人生。”谢渺疲惫地摆手,“我知道你们想向姑母告状,你们不怕惊扰姑母的胎,尽管去,到时候出了差错,大不了我们主仆三人一同受罚。”   ……戳人肺腑啊这是。   两名小丫鬟哪里是谢渺的对手,一颗无处安放的告状心,被谢渺的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有再多的担忧与忐忑,都尽数憋回肚子里。   谁叫她们是小姐的丫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   周念南一脸阴沉地回到侯府,遣散侍卫,独自坐在湖心亭喝闷酒。   湖色潋滟,亭幔轻迎,俊美青年身在其间,犹如天地精心描绘的一副画,有夺日竞月之辉。   周念南却满腹心事。   佳酿入口,品不到半分香醇,只有无尽的苦涩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为崔二矫揉造作,能对那穷书生好言相向,却不能给他几分好脸色?他自认家世相貌不输给任何人,可她偏偏——偏偏——   他眉头不展,执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周念南,当今皇后疼惜的侄子,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贵公子,他愿意娶她,她不仅拒绝,甚至还说要出家当姑子!   亭外有人走近,“南儿?”   周念南慢悠悠地抬眸,不掩薄醉,“母,母亲。”   定远侯夫人撩开纱幔,见到一桌狼藉,不禁美目染怒,“明日就要去羽林卫报道,你怎么又喝上了!”   周念南单手支着额头,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说,我突然不想入羽林卫了,母亲待如何?”   定远侯夫人呼吸一滞,狠狠戳了戳他的脑门,“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你当圣上与皇后是什么人?金口玉言,既出无悔,你莫要当成儿戏来耍!”   周念南身子轻晃,又笑嘻嘻地坐直,“开个玩笑而已,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失约。”   定远侯夫人紧紧盯住他,好半天才放下心,缓声劝道:“南儿,你不小了,当作出一番功绩,娶妻成家,为侯府绵延子嗣。”   娶妻成家?   周念南挑起长眉,笑问:“听母亲的意思,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定远侯夫人坐到他身侧的石凳上,试探地道:“庆阳郡主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经常与你一起玩耍,前几年回了燕都,上个月才到京。”   周念南轻飘飘地打断,“母亲中意她当儿媳?”   定远侯夫人装作没看出他的不悦,缓声道:“庆阳郡主乃瑞王之女,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又与你自小相识,情分非比寻常……”   “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周念南喃语,眼神忽地锐利,毫无避闪地望着她,“那母亲当初为何要见谢渺?”   定远侯夫人登时失语。   为何要见谢渺?自然因为她是南儿特殊相待的第一位女子。别看他从小纨绔嬉闹,在女色上却从未起过心思,她一度怀疑,幼子是不是有那什么之好——   她曾经想,南儿若喜欢女子,只要身世清白,无论是谁都由他去娶。但庆阳郡主回来后,皇后不止一次提到南儿的婚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若能得到瑞王支持,定远侯府的地位定能稳如磐石……   她心动了。   那谢渺不过是崔家无血缘的表小姐,而庆阳郡主是瑞王之女,瑞王手握西境十万兵权,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按理说,这番考量合情合理,但面对南儿此时意味深长的问话,她却觉得难以启齿。   “南儿,谢小姐她,她出身过低——”   “她出身过低,比不上庆阳的一根手指头,于是我便该为了侯府与姑母的未来,娶个活祖宗在家供着?”   定远侯夫人脸色尴尬,试图解释:“此言差矣,娶妻讲究门当户对,你与她——”   “母亲。”周念南摒弃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娶谢渺。”   不是想,而是要。   定远侯夫人闻言,心旌摇摇,思绪万千。   周念南倒上一杯酒,酒满,晶莹剔透的酒液溢出,顺着桌沿潺潺滴落,淋湿一片青石板地砖。   他道:“世间万事,盈着溢,满则亏。母亲与姑母当懂得,盛极必衰,过犹而不及。”   定远侯夫人不由敛眸沉思。   周念南望向亭外,视线落在湖旁栽着的樱花树林,喃喃自语:“花朝宴快到了啊……” 第46章   四月芳菲, 好春藏不住,墙斜杏花梢。   花朝宴便定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春和景明, 百花齐放时。它最早是由前前朝最受宠的萧贵妃提办, 邀请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的公子小姐,到清月宫宴游赏景。届时, 洛阳会送来当地花神节选出的二十株精品花卉,开价竞拍,价高者得,所筹银钱将悉数捐赠与国寺, 用于为民祈福, 肃奉明禋。   于上,花朝宴寓意深远,福泽厚长。于下, 妙龄男女难得汇聚一堂, 共享花前雅事。理所当然的, 即便改朝换代,花朝宴亦雷打不动地延续至今。   花朝宴每年均由京城举足轻重的贵妇举办, 今年轮到的是右相夫人。提前几日, 花朝宴的请柬便飞往京中有名望的各家府邸中。   崔家自是当仁不让。   崔夕宁和崔夕珺参加过花朝宴, 收到请柬并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 谢渺也收到了。   对此,谢氏与崔夕宁困惑, 谢渺一头雾水, 而崔夕珺则是怒火中烧。   “谢表姐。”她将请柬扔到桌子上, 顾不得谢氏还在场, 口口声声地质问:“你一个九品县令之女,爹娘都去世不知多少年,凭什么去参加花朝宴?”   谢氏坐在主位上,强忍住不悦,温声道:“夕珺,她们许是看在你祖父和父亲的面子上——”   “那是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姓崔。”崔夕珺望着她笨重的腹部,直言不讳,“您肚中的确是父亲的孩儿,但谢渺姓谢,与崔家毫无关系。”   眼看谢氏的笑容褪去,神色变得尴尬,崔夕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是了,看到谢氏不开心,她便舒坦不少。   按理说这是二房的家事,崔夕宁不该多言。但她与谢渺如今关系甚亲,难免替她打抱不平,只她刚想开口,便被谢渺的眼神拦了下来。   谢渺拣起红底烫金请柬,翻开仔细端详,上头清晰写着八个字:敬邀谢家小姐,谢渺——   她侧眸看向崔夕珺,认真地建议:“夕珺表妹,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右相夫人会邀请我参加花朝宴,要不然,你替我去问问?”   崔夕珺:……问谁,问右相夫人?   “你——”崔夕珺回过神,意识到她在调侃自己,抬手指着她,狠狠地跺了跺脚,“谢渺,你不要欺人太甚!等我二哥回来,我定要让他知道你牙尖嘴利的真面目!”   说去呗,谁怕谁?   谢渺深感无趣,越过她走向谢氏,“姑母,趁天色还早,我陪你去花园走走。”   谢氏扶着她起身,与崔夕珺交身错过时,失望溢于言表。   崔夕珺还想追上去理论,被崔夕宁一把拉住,低声呵斥:“夕珺!二婶身子重,你莫要再任性妄为。”   崔夕珺眼中划过茫然,随即被愤懑不甘填得满满。   *   与崔夕珺分开后,崔夕宁去了趟李氏屋里,母女俩叙话后,她便急匆匆地赶往海花苑。   谢渺正在吩咐拂绿与揽霞晾晒经书,见她心神不宁地闯进来,忙问:“出了什么事?”   崔夕宁拉着她进书房,合上门后,慌张道:“阿渺,我母亲打算给我说亲了!”   谢渺问:“哪家的公子?”   崔夕宁道:“便是那右相家的五公子,幼年因骑马摔伤了腿的那位!”   谢渺抚额,心道果然。   前世与崔夕宁定亲的便是这位辜三公子,说起来,除去瘸了腿外加性情冷漠,这位辜三公子倒是未传出其他耸人听闻的传言。前世崔夕宁自缢身亡后,辜三公子背上克妻的名号,可他并没有记恨崔家,反倒在每年崔夕宁的忌日之时,会去她坟前祭上一束白菊。   依她看来,辜三公子亦是位重情之人,这也是初时她劝崔夕宁与孙慎元各走各路的原因。   谢渺甩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直指要点,“大伯母要你去花朝宴与他相看?”   崔夕宁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阿渺,你知道我心中只有慎郎,我不愿嫁给其他人!”   谢渺拍拍她的肩膀,“冷静,镇定,你既然知晓大伯母的目的,届时装病推脱即可。”   崔夕宁忧虑不减,仍心事重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母亲再次安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渺意有所指地道:“等东风到了,你与孙慎元的事也就成了一半。”   崔夕宁追问:“何为东风?”   谢渺一脸严肃,“此乃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崔夕宁失笑,牵过她的一绺青丝,往她脸上挠了挠,“坏家伙,就知道逗我!对了,你呢,要去花朝宴吗?”   谢渺用帕子掩着唇,手扶额鬂,气息虚弱地道:“夜间露寒,我不小心着了凉,头晕得很……”   崔夕宁笑了一阵,又有些犹豫,“你我都装病不去,岂不是只有夕珺赴宴?”   经她提醒,谢渺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她没有收到请柬,是崔夕珺与崔夕宁两人去参加花朝宴。崔夕珺在宴上不知为何与庆阳郡主起了冲突,过后,庆阳亲自登门道歉,但崔夕珺也被罚禁闭祠堂两月。   谢渺不清楚细节,也并不好奇,横竖她没办阻拦崔夕珺的行为。   “没事。”她随口道:“不是还有苏家小姐吗?”   *   花朝宴前日,谢渺又“病”了。   谢氏前来探望,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恹恹,尽显病态。   谢氏郁闷至极,“怎么又病了!”   谢渺努力坐起身,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道:“姑母,是阿渺不争气,好不容易受邀去花朝宴,却——咳咳,咳咳!”   谢氏刚想劝慰,忽然瞥见她领口沾到的可疑白色粉末,再端详她异常惨白的脸……   她狐疑地眯眼,须臾,转向拂绿与揽霞,厉声呵斥:“给我跪下!”   揽霞和拂绿被吓得一抖,连忙噗通跪下,“二、二夫人。”   谢氏冷声道:“你们二人该不该罚?”   啊,二夫人发现她们帮小姐装病了吗?   拂绿与揽霞不敢回嘴,磕头道:“该罚。”   谢氏懒得和她们多说,摆摆手,“去白管家那里各领十大板,扣三个月的月钱。”   拂绿和揽霞低声应是,弓着身要走,离开前可怜兮兮地看了谢渺一眼。   谢渺:……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慢着!”谢渺扯住谢氏的袖口,干巴巴地道:“姑母,我生病,您罚她们干嘛?”   谢氏道:“你数数,这半年来生了多少次病?她们身为你的丫鬟,照顾主子不周,我没将她们打发出府已是仁慈!”   谢渺还想挽救,“姑母,她们自小跟着我,与我情同姐妹——”   谢氏笑了,“我当然知晓你们情同姐妹。”   谢氏走到揽霞身边,示意她拉下衣领,露出脖颈处的淡疤,“这是我要嫁人那年,谢沁故意往你脸上泼滚烫的茶水,揽霞推开了你,自己却被烫伤的印记吧?”   回顾过往,谢渺微默,“是。”   谢氏又看向拂绿,“还有这丫头,以往有人欺负你,都是她冲上去护着你,被打了也不吭声,是吗?”   “对。”谢渺道:“所以您……”能不能别罚她们?   “那又怎样?”谢氏语气一变,“该罚的还是要罚,不然她们往后愈加松懈,怎能照顾好你?”   说罢,谢氏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她作出选择。   在谢氏似看透一切的眼神下,谢渺败下阵来,望望帐顶,又看看裘被,精神猛地一震,抖擞道:“姑母,我觉得我好多了,明日应该能参加花朝宴。”   谢氏冷眼旁观,呵呵,再演啊。   谢渺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姑母,阿渺最喜欢你了。”   谢氏不跟她一般见识,道:“花朝宴里贵人众多,你权当去凑个热闹,见见世面也好。”   谢渺道:“好。”   “至于夕珺……”谢氏摇头叹息,无奈道:“她在家受宠,行事难免冲动,若有出格之举,你能劝便劝两句。”   谢渺满口答应,“好。”   *   暮落于山,夜色席卷。   数辆马车停在驿站前,马夫正在添水加食。不远处的官道旁,一名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面向南方,眸光怔忡。   故乡在前,近却情怯。   八年了啊……   门帘被掀起,身着煦色暗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走出,悄然站至他身侧,“邹将军,明日午时我们即可到达京城。”   邹远道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双腿已残,如何能当得起将军一称?崔大人唤我名字即可。”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余晖描绘出他的侧脸轮廓,精致得无可挑剔,“您在军中威名依旧,这一声将军,您当之无愧。”   邹远道苦笑不已,低头看向那双已多年未有知觉的腿,“廉颇老矣……”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孩童精神奕奕地叫喊,“爹爹!”   邹远道转过轮椅,微笑着抱住冲过来的一抹小小人影,“聪儿。”   年约六岁的瘦弱男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从怀里掏出一朵野雏菊,“您看,我摘了一朵花,可漂亮了。”   邹远道拍拍他衣衫上沾到的草屑,配合道:“确实漂亮。”   聪儿没有冷落一旁的崔慕礼,转向他踮起脚,将花送到他面前,“崔大哥,你也看看,可漂亮了!”   崔慕礼俯首轻嗅,笑问:“聪儿在哪里摘的?”   聪儿回身指指驿站后边,“就在屋后,崔大哥要摘吗?我陪你去!”   “聪儿,该吃饭了。”青衣妇人掀开门帘,容貌秀慧,气质舒雅。   “娘!”聪儿开心地跑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今晚都有什么菜?有红烧肘子与糖醋鱼和油焖大虾吗?”   吕香禾摸摸他的头,道:“你身上疹子未好,少吃油腻的东西,娘给你做了香椿炒蛋和丝瓜肉圆汤。快,去洗个手,给你爹盛饭。”   聪儿蹦蹦跳跳地进驿站,吕香禾朝崔慕礼略一颔首,道:“崔大人,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您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用些。”   崔慕礼道:“那本官就不与夫人客气了。”   吕香禾走到邹远道身后,推着木轮椅往前走,邹远道习惯性地覆上她的手,“辛苦夫人。”   吕香禾没说话,面上却露出浅浅笑意。   第二日中午,崔慕礼护送邹远道一家到了宁德将军府。   站在早已荒败的将军府前,邹远道迟迟未语,心绪复杂难言。   聪儿牵着吕香禾的衣角,抬起头,好奇地望向那高大阔气的牌匾,“爹,娘,这是哪里?”   崔慕礼道:“这是你们的家。”   家。   邹远道的瞳孔一震,紧抿的唇瓣泄露出几许痛苦。吕香禾知他不好受,蹲下身,温柔握住他的手。   “就送到这里吧。”吕香禾道:“崔大人,这一路多谢您的关照。”   崔慕礼拱手,笑道:“都是本官分内之事,邹夫人无需客气。”   目送邹家进将军府后,崔慕礼并未立时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到马车里,对外吩咐:“去将邹夫人的生平调查清楚。” 第47章   长途跋涉半月, 回到府中的头件事,自然是濯洗更衣。   崔慕礼里着白色中衣,外罩天青色绸衫, 丝绦未系。头发半干,懒散地顺在背后, 比起平日里的衣冠楚楚, 此时随性倜傥,悠然适意。   他坐到书案后,听白管家向他禀告半月里府中的大小事宜。未几,白管家告退,沉杨进门。   “公子,周三公子那边递来消息,说之前派往燕都找裘珉的人跟丢了, 裘珉在金陵失去了踪迹。”   裘珉, 四皇子治理水患时的随军右吏裘昭之子。   崔慕礼并不着急问话,喝了口茶,道:“果然还是府中的茶叶顺口。”翻开桌案上的薄薄请柬,随意瞥了一眼, 丢到旁边, “此子如何?”   沉杨道:“周三公子的侍卫称, 此子年岁虽小, 却刁滑奸诈, 行若狐鼠。”   崔慕礼轻抬长眸, “叫沉桦亲自去趟金陵。”   “是。”沉杨恭敬应道,本该退下, 不知为何却一动不动, “公子……”   崔慕礼问:“何事?”   沉杨开口:“是表小姐……”   崔慕礼未置一词, 开始翻看卷宗。   沉杨见他并未阻止,忙不迭道:“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周三公子日日守在崔府门口等表小姐,七日前,他跟着表小姐去到莒裳阁,向表小姐求了亲。”   崔慕礼指尖一顿,“求亲?”   “对。”沉杨换了口气,道:“但是表小姐拒绝了,声称绝不会嫁给周三公子,并且……”   崔慕礼合上案卷。   “表小姐说,不管是周三公子还是您,亦或是其他人她都不稀罕,她……她要出家当姑子去。”沉杨吞吞吐吐地道:“等二夫人的孩子满百天后,她便去清心庵正式落发。”   室内倏然静默。   沉杨暗暗打量公子,见他一如平常,只是眸色更深了些,笑容更淡了些,呃,似乎也还好。   难道是他想错了?   崔慕礼许久未说话,复捧起汝窑天青釉茶盏,轻啜后,不耐皱眉,“谁泡的茶?”   沉杨道:“是乔木。”   崔慕礼道:“茶艺退步,扣他两个月的月钱。”   “……”公子,您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过得片晌,崔慕礼斥道:“胡闹。”   沉杨暗道,不至于吧,就一盏茶的事情,公子何时这般斤斤计较了?   又听他道:“年岁尚小,心性不定,言行草率,当真是胡闹。”   沉杨:谁?表小姐?十六,不小了,能嫁人了……   崔慕礼问:“表小姐人呢?”   “属下正想跟您说。”沉杨道:“表小姐去参加花朝宴了。”   “花朝宴?”崔慕礼看向那封被扔到角落里的请柬,“她也收到请柬了?”   沉杨知无不言,“对,今年的花朝宴由右相夫人承办,特意给表小姐递了请柬。”   崔慕礼心里有数,右相夫人与定远侯夫人私下交好,请柬之事,定是周念南在背后推波助澜。   崔慕礼起身,“备马车,一刻钟后出门。”   *   谢渺大清早便被拖起来梳妆打扮,迷迷糊糊地上了马车,颠簸许久,终于到了清月宫。   刚下车,便与迎面走来的崔夕珺对上视线。   崔夕珺特意在此等候谢渺。   她今日装扮甚为用心,一袭水红色绣桃李海棠齐胸襦裙,手挽淡杏烟罗披帛,乌发挽成俏丽的垂鬟分肖髻,发间戴着孔雀开屏嵌紫宝石流苏钗,一走动,便折射出耀人光烁。   她斜睨着谢渺,没好气地道:“谢渺,你乖乖跟在我身后,不许乱跑,更不许随便与人搭话,免得闹出笑话,丢了崔家的脸面。”   无论她们之间有多少龃龉,在外人眼中,她们都同样代表着崔家。   崔夕珺都懂的道理,谢渺自是更懂。她轻飘飘地应了声好,便站到崔夕珺身后,沉默到几乎不存在。   崔夕珺很满意她的识相,走到门前与迎客的嬷嬷客套几句,熟练地递上请柬。一旁侯立的女婢立刻上前,笑容可掬的将她们往里面迎。   清月宫倚云峰而筑,占地宏广,景色壮丽无双,历来是贵族们游玩设宴的好去处。一路行来,湖光映山,亭台流朱,馆殿丹楹刻桷,精美绝伦。再往里,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两旁是斑斓花海,色彩绚烂,随风微漾波纹,馨香四溢。   宴席设在花海附近,男女分席而坐,离得不远。   她们到时,已有人入座,其中一名少女眼睛微亮,欣喜地招手,“夕珺!”   “盼雁!”崔夕珺走到她身边位子坐下,亲热地挽住她,“不是说好坐我的马车一道来吗,怎么临时变了卦?”   苏盼雁的笑容局促,含糊道:“嗯,有些事,便与其他人一道来了。”   其他人?   崔夕珺望向隔壁男席,不出所料地看见苏盼雁的未婚夫温如彬,便朝她揶揄地眨眨眼,“你们明年便要成婚了,怎的还遮遮掩掩?你大大方方叫上一句温哥哥,我绝不会取笑你。”   苏盼雁的脸上不见羞涩,反倒褪去血色,撑起笑道:“夕珺,莫要开我玩笑。”她看向隔了一个位子的谢渺,讶然道:“谢小姐?”   看来大家都很困惑她何德何能受邀来此。   谢渺礼貌地颔首,“苏小姐。”   不待苏盼雁多问,崔夕珺已主动解释:“她今年也收到了花朝宴的请帖,盼雁,她不懂这里的规矩,到时候有人问起,你只说她是我的表姐,其余的缄口不言。”   苏盼雁点头,表示知晓,眼神仍时不时落在谢渺身上。   谢渺打扮得当,不张扬,却亦是明眸皓齿,落落大方。记忆里,她总喜欢穿些鲜嫩的颜色,捏着软糯的嗓子,娇滴滴地往崔慕礼的面前凑。   如今却……   苏盼雁轻咬下唇,不得不承认,她忌讳谢渺。   谢渺与崔慕礼没有血缘关系,却是言正名顺的表兄妹,同住在崔府,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管崔慕礼态度哪样,谢渺都能光明正大表达情意,不像她,只是崔慕礼妹妹的好友而已……   苏盼雁黯然垂眸,心思飘远。   三年前,她在扬州的外祖家小住,女扮男装去书斋闲逛,意外发现一本早已失传的古书,她惊喜取之,不料有人先她一步行动——那人正是去扬州明辉书院走学的崔慕礼。   她好说歹说,崔慕礼都不肯割爱,一怒之下,她将他痛骂一顿。谁知道第二天与表哥出去会友,竟然再次见到了他。她与他针锋相对,话里话外暗示他是个小心眼之人,没想到一朝走失,差点落难之际,是崔慕礼赶走狂徒,将她送回了表哥家。   彼时,她十四,他十六,正是初心萌动的年纪。   她能感觉到他待她有些许特别,哪怕只是零星的好感,便足以令她深陷其中,毕竟他在京中盛名已久,是人人都倾慕的存在。   她控制不住地想靠近他,然而——然而——   “菀菀。”温如彬提着一篮子新鲜樱桃走近,笑道:“这是我刚摘得樱桃,你来尝尝。”   众人纷纷看向温如彬。   他相貌英隽,气质温润,但许是身材过于纤细,看上去颇为羸弱。   众人都知晓他与苏盼雁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对苏盼雁一心一意,明年便要完婚。   少女们心底艳羡苏盼雁的好运气,面上只笑不语。   苏盼雁的态度恰到好处,不亲热,也不疏远,“谢谢温哥哥。”   温如彬走后,崔夕珺翘着兰花指,捻起一颗红润剔透的樱桃,递到苏盼雁的嘴边,学着温如彬的语调,柔情万分地道:“菀菀,我刚摘得樱桃,你来尝尝~”   苏盼雁神色复杂,伸手轻推她,“夕珺。”   崔夕珺当她是害羞,谢渺却了然,她此时心里定不好受。   一个是青梅竹马、温柔体贴的未婚夫,一个是怦然心动、才貌双全的世家公子,换做是她,也会纠结该选哪一个好不好!   谢渺完全理解苏盼雁的五味杂陈,但她也要说一句,苏盼雁的运气不大好。   前世她最终还是弃了崔慕礼,选择与温如彬成婚,但天不如人愿,两人和和美美不过半年,温如彬便遭遇意外,倒霉催地伤到了那什么——的根本,导致性情大变,不复往日柔情也就算了,竟还对青梅竹马的妻子大打出手。   一对佳偶成了怨偶。   苏盼雁忍了几年,本想用柔情感化温如彬,谁知道温如彬意外得知妻子心中另有所爱,嫉恨之下,施虐愈演愈烈。不堪忍受下,苏盼雁暗中求助崔慕礼,费足好大一番功夫,才成功与温如彬和离。   若说她不惦念崔慕礼是假,然而可惜的是,当时的崔慕礼已与谢渺成了亲,她再想重温旧梦,也只能将爱意埋藏在心底。   嗯,这是谢渺前世活着时的事情,待她一朝身死,说不定他们早已破镜重圆,坠欢重拾。   这叫什么来着?拨乱反正。   谢渺乐呵呵地想,也挺好。   今生就更省事,她不会嫁给崔慕礼,苏盼雁最好也别选温如彬,就跟崔慕礼凑做一对,和和美美的成亲生子,幸福到老。   完美!   谢渺一声不吭的在脑子里写话本,期间,娇客陆续入席。   一群容颜姝丽,衣着精致的妙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娓娓而谈。   能来花朝宴的均是京中高官之女,右相之女、工部尚书之女、光禄寺卿之女、右都御史之女,等等等等……   谢渺看得清楚,在场的小娘子里,以右相之女辜幼岚地位最高。辜幼岚容貌美丽,性情娴雅,待人进退有度,满身大家风范。   辜幼岚对崔夕珺有种贴心可亲的关照,苏盼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是适龄婚嫁的少女,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京中贵族圈早有传闻,右相夫人看中了风华无双的状元郎,有意与崔家共结两姓之好。辜幼岚待崔夕珺的友好举动,不正是应验了传闻?   幸亏崔慕礼因公出差,未来参加花朝宴。   苏盼雁的心暂时放下,随之又是满心酸涩:他总要娶妻生子,辜幼岚貌美聪慧,出身高贵,与他甚是般配。自己有什么资格与立场去与辜幼岚争……   崔夕珺没有注意到苏盼雁的异常,与辜幼岚聊得正欢,极为偶然间,会不经意往男席望去。   谢渺尽量将存在感压到最低,不欲惹起丁点关注。   两席渐渐满座,独有两二人姗姗来迟。   少女高鬓挽金钗,容色艳丽,身穿石榴红金纹绣百蝶戏花坦领襦裙,腰系五彩宝石束带,华贵逼人。   青年俊美夺目,身形修挺,黼衣方领,唇边一抹似笑非笑,长眸慵懒,随意一瞥,便叫人脸红心跳。   俊男美女,瞬间吸引了全部注目。   少女正是庆阳郡主,虽常年不在京中,却是鼎鼎有名的一位。她父亲是瑞王,母亲是西域公主,出身高贵无比。当今圣上膝下皇子众多,却无公主安康成长,便对瑞王之女极尽宠爱,太后亦亲自将她接进宫中教养,直到五年前才由她返回燕都。   此番郡主到京,圣上早已言明,希望她往后能常在太后身边侍奉。话中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在京中择婿,永留此地?   眼下周三公子跟庆阳郡主一同出现……   众人暗暗咋舌,心道,一位是混世魔王,另一位亦是娇蛮跋扈的人物,这两人凑到一起,还不得把京城的天捅个洞出来 第48章   周念南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 中间略有停顿,又悄然移开。   庆阳郡主察觉到他的走神,恼得扯住他的袖子, “周念南,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没?”   周念南夺回袖子,不耐烦地道:“郡主, 大庭广众之下, 注意注意分寸。”   “大庭广众又怎样?谁不知道你跟我好事将——”   “郡主。”周念南眼神冷冽,微笑提醒:“祸从口出, 病从口入, 慎言。”   几年不见, 他仍旧这般不识时务。   庆阳郡主笑容顿凝,随即松了手, 自得笑道:“铁板钉钉的事情,你便是不愿又如何?”   周念南懒得理她,顾自往男席而去。庆阳郡主眸中闪过薄怒,却能若无其事地道:“后日是我的生辰, 皇婶叫你陪我去逛庙会, 到时候记得来接我。”   这句话,她故意说得清脆而响亮,众人都听得分明。   她回过身,毫不避讳众人目光, 红唇轻斜,扶了扶鬓钗, 理所当然地坐到女席最中央。   无论在哪, 她庆阳都要做最高调, 最受人瞩目的那位。   事实也是如此。   不多时, 她身边已聚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娘子,言语亲热,阿谀逢迎。连辜幼岚都暂时弃了崔夕珺,转头与她亲热地说起话。   崔夕珺周遭瞬时冷清,她盯着被众星拱月的庆阳郡主,回想其与周念南定亲的传闻,指甲险些掐破掌心。   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骄横野蛮,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周三公子对她没有好感,但她偏偏仗着身份尊贵,要强迫周三公子娶她——   苏盼雁多少察觉到她的隐秘心思,此刻见她满脸妒色,心底一惊,忙小声问:“夕珺,你还好吗?”   她借此提醒崔夕珺莫要失态,崔夕珺敛了眸,紧跟着,隐含期待地望向周念南。   正巧他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崔夕珺不由心神怦然,忐忑转眸。   他在看自己吗?莫非他也……   周念南当然没在看她,他在看某个一直装瞎的姑娘。他好说歹说劝服了母亲,让她将谢渺加入花朝宴邀请名单里,到场一看,谢渺不仅没有欢喜鼓舞,反倒跟个影子似的,默默藏在崔夕珺背后。   平时对他那么能耐,遇到大场面,却显得忒拘谨。   周念南不着调地想道:啧,得多让她练练,免得以后扛不起侯府儿媳这个名号。   *   待右相夫人、定远侯夫人及其他贵夫人们出现,右相夫人简短致辞后,便由司礼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花朝宴行乐整日,节目诸多,精彩纷呈。   先有百戏杂耍,吞刀吐火,险象环生。鱼龙曼延,虚幻多变,引人入胜。再有歌舞俳优,连笑伎戏,逗得人捧腹开怀,喜不自胜。   席备八珍玉食,美酒佳酿,赏乐的同时亦没有亏待口腹。   谢渺挑着将桌案上的素食都尝了一遍,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现下已到贵家小姐们大秀才艺的环节,她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能歌善舞,通音晓律。或弹琴奏琵琶,或盈舞击花鼓,或一展歌喉,余音绕梁。   贵公子们不甘落后,他们文思敏捷,能诗善词,挥墨成峰,引水辟涧……   其中以辜幼岚的琴、庆阳郡主的舞及温如彬的画最为出彩。   你问周念南?   ……抱歉,周三公子懒得凑热闹,只想抱着酒壶喝酒,偶尔偷看某人几眼就行。   定远侯夫人暗暗气结,转念后,难免黯然想道:南儿生性顽劣,不知他那早夭的二哥,是个什么样的脾性……   她闭了闭眼,压下胸口钻痛,用余光看向谢渺。若说第一次见面,对谢渺是漫不经心地打量,这次她倒是认认真真端详。   满场热络里,她安静地伫坐。她的出身过低,低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然而她神情自若,杏眸清澈,似乎不为这世人的喧闹所染,自成一片天地。   一如上次,出人意料的沉稳。   她又看向庆阳郡主,一袭红衣,如玫瑰般张扬,赛火焰般热烈,眼底堆满的灼灼光华,是皇家子女与生俱来的自信。   *   宴席过半,貌美女婢们捧着姹紫嫣红的花卉紫砂盆栽,袅袅行入。   二十株由洛阳花神节选出来的花中极品,快马加鞭送到花朝宴,等待贵人一掷千金。前十九株花卉相继被人竞买,所出价为三百至一千两白银不等。待到最后一株并蒂牡丹时,竞卖陷入空前激烈的时刻。   花中之王,本就富贵雍容,何况是并蒂呈祥之相!   众人争抢,价码越抬越高,眨眼便到三千两白银。向来不喜纷争的温如彬突然举高玉牌,喊出五千两白银的高价,场内霎时无声。   温如彬柔和地凝视苏盼雁,深情不言而喻。   被人如此高调示好,苏盼雁心情复杂又隐约透着丝缕甜蜜,但不多时,便有人破坏了气氛。   “一万两白银。”周念南轻描淡写地举牌。   虽是为行善事,但一万两白银……足足一万两白银啊……   公子小姐们参宴是凑热闹,花银子博个好名声,但叫他们拿一万两白银买盆花回去,怕不是会被爹娘揍得满头是包!   定远侯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恐怕已经窜上前去,不顾形象地揪掉周念南的耳朵!   逆子,这绝对是逆子!   以他每月二十两的羽林卫俸禄来算,他得不吃不喝存上四十二年!   但人前,定远侯夫人必须得忍住,挤出一抹高深的微笑。   一锤定音,并蒂牡丹被周念南收入囊中。   庆阳郡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闻耳旁有人道:“后日便是郡主的生辰,周三公子此番豪掷千金,定是为讨郡主欢心。”   马屁拍得到位,庆阳郡主神色飞扬,心情大好。   染着鲜红丹蔻的纤指捻起玉杯,她轻饮酒水,得意一笑。   她就说,她想要的东西,何人能够阻拦?   *   看了半天的热闹,谢渺腹中饱胀,告知崔夕珺要暂时离席。   今日崔夕珺的注意力全在庆阳郡主,反倒顾不上她,随意挥了挥手,“快去快回,莫要多生事端。”   谢渺跟着婢女离开,走了蛮长的路,又穿过游廊,才到一处精巧矮殿前。   哦豁,不愧是清月宫,连溷藩都雕梁画栋。   谢渺进殿片刻后出来,却遍寻不到方才领路的婢女。她狐疑地环顾四周,偏僻安静,悄无人声。   有古怪。   谢渺提着裙摆想走,刚踏进游廊,便被人从暗处一拉,跌跌撞撞地随他藏到树后。   古榕参天,枝叶繁茂,将二人身影掩得密实。   “谢渺。”始作俑者兴致勃勃地喊,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自觉。   谢渺表情麻木,恨不得装聋作哑,直接走人。   周念南不满意她的无视,试图用手掰正她的脸,“看着我。”   谢渺堪称熟练地拍开他的手,戒备地连退数步,“周三公子,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主动坦白,“是我叫母亲邀请你来参宴。”   短短一句话,表露的意思不少。   谢渺张口结舌,久久才组织好言语,“你跟定远侯夫人说了什么疯话?”   周念南唇畔噙笑,言道:“我早和你说了,我是认真的。”   谢渺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周念南,我也说得很明白,我,要,出,家,当,姑,子。”   周念南只当她在搪塞自己,锲而不舍地道:“谢渺,你别耍小性子,仔细想清楚,嫁给我定是你最好的出路。”   谢渺:……   “虽然你听不懂人话,”她道:“但我还是最后跟你强调一遍,我不会嫁给你,绝对不会。”   眼看她又要逃开,周念南猛地上前一步,黑眸定定地锁住她,“三个月内,我定会上崔府提亲。”   他眼里的光璀璨而热烈,似浩浩长空中高悬的那抹骄阳,拥有摄人心魂的魔力。   换做不经世事的少女,兴许会被他迷惑,但谢渺无比清醒,眸光轻动,冷静地推开他,“如果你想害死我,就尽管按你想的去做。”   周念南不解,“你——”   “周三公子,我不是庆阳郡主,没有尊贵出身,更没有任性的本钱。”谢渺道:“我所求很少,唯愿安稳度过一生,也希望你能行行好,别将我卷入侯府争斗中。”   周念南脸色微变,是他大意了,忘了庆阳这号危险人物。幼时他对她的小丫鬟多笑了几下,她便找借口污蔑小丫鬟偷盗,当着他的面将人打得奄奄一息。另有向他示好的千金小姐,恰好都会遭到“意外”,轻则出尽洋相,重则身体受伤。   她虽离开了几年,但依她往日脾性,若知晓他喜欢谢渺……   他敛容肃色,郑重道:“谢渺,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谢渺已经被气到心累,说不出话。   周念南站直身子,忽地咧嘴一笑,“我已进了羽林卫,如今随驾圣上左右。”   谢渺轻愣,倒是真情实意地道:“恭喜。”   *   谢渺回去后,席座已空,婢女们告知众人正移步芙蓉园放风筝。   谢渺没兴趣掺和,打算随处找个地方发呆,不料恰好撞见打回马枪的定远侯夫人。   谢渺忙恭敬行礼,“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抬着手,不紧不慢地回:“谢小姐。”   面对她毫不避讳的打量,谢渺在心底将周念南来来回回骂了几百遍。唉,想必在定远侯夫人眼里,自己就是个贪慕虚荣,蛊惑她儿子的落魄心机户。   她猜的是也不是。   定远侯夫人固然觉得她不露山水,但她更了解周念南的霸王脾气,并没有将错都怪在谢渺身上,反倒对谢渺报着一种拭目以待的态度。   她倒是要看看,谢渺有哪里值得她儿子另眼相看。   她道:“我刚好也要去芙蓉园,一道走吧。”   “……”谢渺:“好。”   谢渺硬着头皮跟上去,一路上,定远侯夫人问了些寻常话,谢渺中规中矩地答了,没毛病,亦不出彩。   好不容易到了芙蓉园,谢渺想找借口离开,却见定远侯夫人伸指往前方一点,问道:“那边是你的表妹?”   谢渺抬头一看,登时哑然。   姹紫嫣红的芙蓉花丛间,崔夕珺左右站着苏盼雁与辜幼岚,正与对面的庆阳郡主一行人形成对峙姿态。   虽离得不近,谢渺也能清楚得听见她们的对话。   崔夕珺声音清脆,气壮胆粗,“庆阳郡主,您离开已久,恐怕不了解如今的京城风尚。”   庆阳郡主微眯起眼,“哦?那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旁人均听出庆阳郡主话里的不善,崔夕珺却被情绪烧糊了脑,脱口而出道:“您在燕都待了好几年,那里环堵萧然,物资匮乏,生活习性与京城南辕北辙,喜好亦是天差地别。”   庆阳郡主看似好声好气,虚心求教,“比如?”   崔夕珺忽视苏盼雁在扯她的袖子,喋喋不休道:“就比如您身上用的香,香味浓郁过头,闻久了便容易头昏眼花。还有您用的禁步样式,京城前几年便过时,现下都流行用素雅色编穗……”   庆阳郡主耐心听着,唇边带笑,却透着一股冷森。   定远侯夫人见惯类似场面,要化解冲突自是得心应手,但她心念一转,望向谢渺,“谢小姐,你不过去吗?” 第49章   侯夫人都开了口, 谢渺还能说什么?   她认命地点头,道:“夫人,我过去看看表妹。”   她慢吞吞的往人群走, 好在那边气氛火热,无人注意到她的靠近。   庆阳郡主不蠢,她很快便明白这位崔三小姐是借机发难,什么过时不过时的,其中恐怕另有深意。她佯装懵懂, 不耻下问:“崔三小姐说的是, 我久未回京, 想来的确与风尚脱节, 除了这些, 你是否还有其他事情能指点于我?”   她装得太好,而崔夕珺鲜少面对真正口舌蜜饯之人,竟然信以为真,越说越过分, “听闻西境民风开放,女子更是大胆, 看中谁便直接跟家去。但大齐是礼仪之邦, 我们女子当娴静知耻,切莫一厢情愿,强而后可——”   苏盼雁暗叫不好,忙上前半步, 截断她的话,“庆阳郡主, 夕珺年幼无知, 你切勿将她的话当真。”   庆阳郡主并未说话, 目光游移在崔夕珺的面庞,须臾,竟鼓起掌来。   啪啪啪。   “好一个年幼无知。”她微微笑着,语气是截然相反的阴森,“无知到敢对本郡主出言不逊。”   事已至此,崔夕珺反倒豁出去了,决意将心底话一吐为快。她推开苏盼雁,直视庆阳,振振有词地道:“我所言皆出自肺腑,郡主身为皇家贵胄,玉叶金柯,怎能不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强权固然能蛮来生作,但枉顾他人意愿,最后不外乎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郡主又何必执迷不悟?”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崔三小姐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庆阳郡主仗着身份强人所难,而郡主回京短短月余,唯一传闻便是与周三公子的婚事……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崔三小姐竟起了与庆阳郡主夺人的心思!   周念南这家伙,果真是招蜂引蝶的很!   庆阳郡主的眉眼压着怒意,余光朝旁一瞥,便有两名嬷嬷会意,气势汹汹地上前,左右架住崔夕珺的身子。   苏盼雁与辜幼岚也被人隔开,只能干着急地喊:“郡主,我替崔三小姐向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计较!”   崔夕珺却不领好意,一脸无畏道:“庆阳郡主,你动手前要想想清楚。我祖父是圣上之师,父亲是吏部侍郎,兄长是状元郎。”   她所言不假,崔家乃簪缨世家,名声清贵,即便是承宣帝也礼遇三分。但庆阳刚回京城便在众人面前被落了脸面,又事关周念南,她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便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她也要让崔夕珺知晓厉害!   庆阳郡主疾步上前,高抬起手,狠狠朝她脸上掴去——   众人屏息提气,崔夕珺吓得闭上了眼,而此时,一只细软的手掌横空出世,准确擒住庆阳郡主的手腕。   空气瞬凝,鸦雀无声。   “郡主。”谢渺打破沉默,一团和气地道:“今日春意阑珊,琼枝戴蕊,何必为点小事丢了赏花兴致?”   庆阳郡主甩了一下,没甩开钳制,不由对她横目以对,“哪里来的臭丫头,竟然敢教本郡主做事?”   谢渺松开手,极为自然地挡到崔夕珺身前,“我叫谢渺,是崔夕珺的表姐。”   “谢?我倒从未听闻,京城有哪家贵女姓谢。”庆阳郡主摸着被她碰过的手腕,半抬着眼皮,斜唇讥笑,“不如你也与你表妹般,先报一遍家门,吓唬吓唬本郡主?”   有知情者递话:“郡主,这谢渺是崔夕珺继母带来的便宜表姐,双亲早早便去世,从平江不远千里赶到京城投靠的崔家。”   庆阳郡主“哦”了一声,掩着唇笑,越笑越大声,“哈哈哈,你们崔家可真有意思,一个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另一个便更可笑,寄人篱下的破落户,也敢学江湖大侠打抱不平。”   人群里传来附和的笑声,崔夕珺理智回笼,渐生悔意,随即,似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   她好歹是崔家嫡出的小姐,庆阳郡主便是教训也要手下留情,但谢渺,谢渺她出身低微,若真被打出个好歹,她要怎么向谢氏交差?   既是她闯下的祸,便由她自己来承担!   她梗着脖子,狠心骂道:“谢渺,你滚开,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谢渺毫不意外她的回答,却没照做,反倒侧眸望住她,“夕珺,姑母请我照看你。”   崔夕珺神色复杂,扭开头,红着眼道:“谁都知晓我与你不对付,哼,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庆阳郡主看了场好戏,啧啧称奇,“你们瞧瞧,这对表姐妹,一个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低微如蚍蜉,却试图撼树,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配合地大笑。   谢渺神色如常,转向庆阳郡主,“郡主,只因我家世不如人,便连上前阻拦表妹犯错,你们都觉得可笑吗?”   庆阳郡主抬手,由旁人替她递上绢帕,擦拭腕间不存在的脏东西,并不直接回答:“我父王是圣上亲弟,封号为‘瑞’,统掌燕都,镇守西境,而你,算个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庆阳郡主的傲慢与鄙夷,这是高贵出身赋予她的资本,无人能够反驳。   唯有谢渺,眸光剔亮,不卑不亢地道:“家父谢和安,字致远,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二岁中举,同年受圣上任命到蜀郡罗城为县令。”   笑声一顿,紧接着愈演愈烈,有人笑不可遏地道:“九品县令,这样大的官,我在京城都没机会见,改天得让父亲带我到边荒之地见识见识。”   九品县令,芝麻大的官。   谢渺垂下眼,沉默几许,就在众人以为她会羞愤而泣时,她开了口:“我父亲到罗城上任时,罗城刚遭受地动之祸,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无数百姓遇难,偶有幸存者,也都如行尸走骨,生不如死。房屋倾摧,家园被毁,亲人的逝去更使他们悲恸欲绝,许多人承受不住这种痛苦,选择投河自尽,一具具尸体漂满了江面。”   “父亲到罗城的首件事便是收敛尸体,从坍塌的房屋下,从浑浊的江水面,收敛一段段悲苦人生。他忍着眼泪,咬紧牙关,带领幸存的百姓重建罗城,与他们一起开辟荒地,培育稻谷,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短短半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父亲将罗城当成他的家,将罗城百姓当成他的亲人,与他们相处的时日比我还多。明德十三年,罗城涌现一伙人贩子,专门拐卖幼童。我父亲去解救被掳的孩童,不曾想被歹徒发现——”   她的语调有丝不易察觉地颤,“被他们当场灭口。”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心情莫名凝滞。   “砂砾虽小,亦能积如山高。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谢渺停顿片晌,才道:“我父亲只是罗城的一任九品县令,如砂砾,如蚍蜉,俯拾皆是且无足轻重。但他忠于职守,勤勉尽责,行止无愧天地,不该受人轻蔑耻笑。”   谢渺音容平静,投下的话语却掷地有声,深刻砸进众人心底,也砸碎她们引以为傲的出身高贵论。   久久无声。   不知何时,定远侯夫人身侧出一道身影。他失神地凝视着她,脑中不断回荡那一番话语。   他不知道,从不知道,原来她父亲是那样轻身殉义的一位英雄。他竟然还三番两次,用出身来嘲笑攻击她——   他握紧双拳,想给过往的自己狠狠几耳光,更想冲过去护住她,将蔑视嘲笑通通还给那些人!   “念南。”定远侯夫人平息触动,按住他的手,“你切莫冲动,我去帮她。”   就在此时,情况陡然生变。   庆阳郡主见众人神色惭愧,纷纷倒戈,忍不住勃然大怒,失态喊道:“任你花言巧语,也掩不过低劣出身的事实!来人啊,将她给我绑起来,本郡主要治她冒犯之罪!”   庆阳郡主“威名远扬”,哪怕旁人有心劝阻,也不敢去触她的霉头。   周念南顾不得定远侯夫人的阻拦,甩袖便要冲过去,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更为迅捷。   来人身形修挺,健步如飞,横身严实地挡住谢渺,替她遮去所有或惋惜或钦佩地注视。   苏盼雁与辜幼岚均是眸光一亮,异口同声地喊:“崔二哥崔二公子!”   崔慕礼置若罔闻,长眸清冷,转向庆阳郡主,“庆阳郡主。”   面对如此出色的男子,饶是庆阳心有所属,也不由收敛姿态,“崔二公子。”   崔慕礼道:“舍妹失礼,还望郡主海涵,改日我定携礼登门道歉。”   这话的意思是……   庆阳郡主勉强勾唇,故作大度,“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之争,崔二公子无需在意。”   她常从父王与圣上口中听闻他的名字,清楚他非庸碌之辈。崔夕珺与谢渺固然可恨,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没有必要与朝廷命官正面结仇。   她朝两位嬷嬷使了眼色,后者立刻松手,崔夕珺重获自由,带着哭腔朝崔慕礼喊:“二哥,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我——”   岂料崔慕礼看也不看她,转身望着谢渺片刻,继而朝她拱手作揖。   嗯?   众人心猜,崔二公子眼花了不成,庆阳郡主在他后头站着呢!   又听他道:“表妹,失礼了。”   嗯?   众人一头雾水,谢渺也莫名其妙,而崔慕礼旁若无人般牵起——牵起谢渺的手。   谢渺:??????   众人瞠目咋舌:????   崔二公子怎会?????   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谢渺抵抗无效,被崔慕礼牵着往外走。   崔夕珺回过神,跺脚追了上去,“二哥,你,你等等我!”   漫天的落英缤纷里,矜贵青年拉着不情不愿的少女,身后追着一抹气喘吁吁的水红色,仿若一张生动的画卷,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   众人若有所思,仿佛勘破某些不得了的秘密。   莫非……难道……原来……?   辜幼岚笑意渐消,苏盼雁泫然欲泣,而周念南被定远侯夫人死死摁住,呵斥道:“你这会追上去,是怕她竖敌太少吗!”   *   回程的路,谢渺被塞上崔慕礼的马车。   谢渺坐在细密的藤垫上,浑身别扭,“崔表哥,揽霞和拂绿在车里等我,我还是回自己的马车吧。”   崔慕礼与她隔案而坐,“半月不见,表妹连与我共处一车都不愿意?”   废话,当然不愿意。   谢渺严肃道:“表哥此言差矣,男女有别,应当保持距离。”   崔慕礼道:“既然如此,表妹往日给我绣的香囊腰带,是为何意?”   ……   谢渺只悔重生的太晚,不能回到四年前,扭转做下的蠢事。   “崔表哥。”她眼神真挚,诚恳地道:“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成亲生兄长。”   “亲生兄长”四个大字,铿锵有力地压上崔慕礼肩头。   崔慕礼回视,“哦?恐怕得让表妹失望了,我不愿当你的血亲兄弟。”   他眸光深邃,从容不迫,似乎就在等她开口,便用言语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谢渺:……不能中计。   谢渺笑容僵硬,生硬地转移话题,“表哥此次出行,办事都顺利吗?”   “尚可。”崔慕礼长眸微敛,不冷不热地道:“难为表妹挂心。”   谢渺好歹与他当过多年夫妻,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她想了想,问道:“我哪里得罪了你?”   崔慕礼道:“没有。”   ……那就是有。   谢渺思忖该怎么熬过回崔府的这段时光。   案备酒水,崔慕礼倒上两杯,推过其中一盏到谢渺面前,“十年桃花酿,入口醇馥柔和,你尝尝。”   谢渺酒量不佳,重生后更是一心向佛,早已戒荤戒酒。   她推辞道:“我不擅饮酒,表哥随意,无需管我。”   崔慕礼轻晃酒盏,笑道:“表妹成日与佛经作伴,又滴酒不沾,倒有些出家人的风范。”   谢渺装作听不懂他的试探。   那日她在莒裳阁说得话并未掩人耳目,旁人知晓也不奇怪。崔慕礼听见了最好,省得他还当她像以前那样,不知分寸地痴恋于他。   崔慕礼却不再纠结此,转而道:“表妹记得离开前我说得话吗?”   谢渺回忆起那日窗边的场景,他送来药膏,告知要离开半月,要她莫再莽撞受伤。   莽撞受伤?   谢渺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很好,无需表哥挂念。”   崔慕礼静默瞬息,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抚。   “无碍。”他道:“我回来了。” 第50章   说话时, 他倾过身,离她极近。   眸光交错, 呼吸痴缠,差些许的靠近,便能……   谢渺猛地往后仰,再灵活地翻身一滚,躲到角落里,别开脸道:“今日是意外,夕珺与庆阳郡主起了争执, 我无法坐视不理。”   崔慕礼提醒:“夕珺向来不喜你。”   谢渺回得直白,“我同样不喜她。”   “你本可以独善其身。”崔慕礼冷静分析, 仿佛崔夕珺是个路人,而非他宠爱有加的妹妹,“她惹下的事端, 理当由她承担后果,你不惜剖开旧伤替她解围,岂知她会领情?”   剖开旧伤。   谢渺垂眸,平静地道:“父亲若泉下有知, 也会希望我护住她。”   若没来花朝宴,此事与她毫无干系。既然来了,受过姑母嘱托,她与崔夕珺便同代表崔家。崔夕珺当众受辱, 便是崔家名声受辱,她受了崔家的好, 做不来忘恩负义之辈。   闻言, 崔慕礼心绪微滞。   谢氏与谢渺从未提起过谢和安的事, 大家只听闻, 谢和安与妻子早年因意外逝世,留下小谢渺与谢氏互相依靠。后来,谢氏赴京与崔士硕成亲,谢渺独自留在平江,四年前与两名丫鬟一道,跋山涉水赶到京城,投靠了崔家。   他曾经以为,她浮于表面,简单到能一眼看透。但自从去年起,她性情大变,随后展露出的真实,却寸寸重塑他的认知。   原来他对她了解得那样少,但如今,他想要了解得多些,再多些。   他向来是遵从本心之人,想问便问了,“伯父与伯母是什么样的人?”   谢渺瞧着有些茫然,太久没人问起过父亲与母亲,他们好似随着时光洪流冲刷,颜色愈来愈淡,淡到她再次回忆,已不复当年的悲恸欲绝。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倾诉欲,顾不上眼前是谁,不假思索地道:“父亲性直急躁,做事总是火急火燎。母亲与他相反,是个耐心慢热的性子。他们成亲后两年,父亲考上贡士,被派往罗城任职,母亲原本打算跟他一起去,却发现肚子里有了我,只得留在平江。待我满周岁后,母亲带着我与姑母一道赶往罗城与父亲团聚。彼时罗城已初初恢复繁荣,父亲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替他在寺庙里立了一尊石像。那石像足有八尺多高,高大勇猛,比父亲真人都要威风。”   “父亲经常抱我到石像面前,告诉我,那是百姓们对他为官的肯定。明德十三年,父亲受到举荐,被派往蜀郡任职。母亲与姑母欢天喜地地收拾行囊,与此同时,罗城有孩童相继失踪……”   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承受不住悲痛,没过多久也跟着走了。她与姑母回到平江,相依为命的过了许多年。九岁时,姑母出嫁,她被托付给舅舅舅母……   从此以后,她便没了家。   她捏紧帕子,不愿回想那段时光,苍白笑道:“父亲是个好官。”   良久的沉寂后,崔慕礼道:“伯父高义,怀瑜甚为敬佩。”   怀瑜是崔慕礼的字,唯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自称。   *   崔夕珺回府后,被崔士硕招进书房足足一个时辰,紧跟着便被罚禁闭祠堂两月。   旁人只闻她在花朝宴上与庆阳郡主起了冲突,具体原因却不甚清楚,就连崔夕宁都跑来向谢渺打听。   前世是崔夕宁与崔夕珺去参加花朝宴,谢渺不知内情;今生调了个,谢渺同崔夕珺去参加花朝宴,崔夕宁反倒成了局外人。   谢渺没有告诉崔夕宁实话,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几句。崔慕礼既然在外封锁消息,未让崔夕珺喜欢周三公子的消息流出,她也懒得去蹚浑水。   然而崔夕珺喜欢周念南这事,倒让她有些惊讶。但想想就明白,周念南不论外貌或是家世,都属京城拔尖,多的是人想嫁给她。   他应该去娶门当户对的妻子。   谢渺将周念南三番两次的求亲当做心血来潮,算不得数。   花朝宴过去月余,庆阳郡主竟然亲自上崔府登门道歉,出人意料的是,道歉对象并非还在祠堂禁闭的崔夕珺,而是名声欠佳的表小姐谢渺。   天知道崔慕礼使了什么手段,能叫这位天之娇女折下身骨,来向她这般“蚍蜉”道歉。   庆阳郡主一改高傲姿态,言辞诚恳,似真心反悔,“萤火之烛,亦能与日月争辉。谢大人生前砥砺清节,造福罗城,请原谅庆阳浅薄,对他出言不逊。”   转瞬即逝的鄙薄却没逃过谢渺的眼。   谢渺亦是虚与委蛇,心底思忖,这位庆阳郡主倒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辣角色,要是让她知道周念南向自己求过亲——   谢渺打了个哆嗦,恨不得立马就地成佛。   *   成佛是不可能成佛的,因为崔慕礼不许。然他近期公务繁忙,抽空处理完庆阳郡主的事后,便几乎宿在衙署内。   时隔多年,红河谷灾银案重新有了线索,兹事体大,整个刑部与大理寺都费足功夫去再次梳理案情。   深夜,崔慕礼正在案前翻看当年章见虎与姚天罡被关押时的狱史记录,在翻看到某处时,指尖陡然一顿。   春三到五月,姚天罡被关押时,身患轻症……   烛光侧映出他的脸,神情不可捉摸。   子时三更,锣声刚响,留值的同僚打着哈欠,一脸惺忪地来敲门,称罗尚书有召。   崔慕礼用了已凉的半盏茶,整理好衣冠,敲响罗必禹的书房。   罗必禹坐在书案后,身材精瘦,外貌极其普通,唯独一双眼含锐光,仿佛能将人心看透。   他问:“红河谷灾银案,你可有什么发现?”   前面说过,崔慕礼是个极为谨慎之人,不到十成把握,绝不会贸然邀功。   崔慕礼恭敬道:“此案牵扯诸多,下官正在梳理案情,目前暂未发觉异常。”   话显然是往好听了说,梳理案情,梳理什么案情?崔慕礼一个五品郎中,上峰只丢了点细碎茹毛的杂事给他,最重要的证据他根本沾不到。   罗必禹脸色摆臭,倒没有说出不中听的话,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发黄的信件,丢到案上,道:“过来,将这些信一字一句地看,仔仔细细地读。”   这些正是当年姚天罡与神秘人的通信,前段时间被大理寺卿抢先一步夺回去研究,前几日才落到罗必禹的手里。   罗必禹将大理寺卿于俊峰骂了几万遍,研究研究,研究个屁,当年就是他主办此案,也没见他抓到真凶!   哼,等案子办结,他定要去圣上面前参那老匹夫个“玩忽职守,办事不利”之罪!   如此重要的证据,崔慕礼自然不会笨到带出书房,而是在一旁的小案上,就着油灯,仔细研读。   罗必禹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心道还算识相,便低头琢磨别的去了。   鸡鸣破晓,书房里的二人仍在埋头做事,不知过去多久,罗必禹往紫檀太师椅一靠,闭上眼,小憩片刻后,哑声开口:“崔家小子。”   崔慕礼一夜未眠,却不显憔悴,仍是雅人清致,“大人。”   罗必禹问:“看出门道没?”   “一共九封信件,无署名,无日期。但下官以此对比当初护银军的驻扎记载,从天气、环境等细节入手,发现竟有意外重合,以此推算,写信那人应当每驻扎一处,便向姚天罡书信一封。”小案上,崔慕礼已将信件依次摆好,道:“从而,下官亦发现古怪之处。”   罗必禹问:“什么古怪?”   “一共十二处驻扎,信件却是九封。”崔慕礼道:“有缺。”   他看出来了。   罗必禹心思万千,面不改色道:“有缺又如何?”   崔慕礼道:“华山峻峰,窥角难望其险。行军作战,失寸便全军覆灭。”   如同一块地图,丢失几块,便再拼不出原本风貌。   罗必禹眼神闪过一抹赞赏,语气古怪,“你倒是异乎寻常。”年纪虽小,不仅没有官家贵族子弟的不可一世,反倒沉稳从容,谦和有礼。能力亦是有目共睹,入刑部一年,无论多硬气的犯人落到他手里,扛不住两日,便会对他全盘托出。经他手的案子,无一例外都拾整妥帖,无可挑剔之处。   面善,却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谋略过人,却不矜不伐,厚积薄发。   难怪圣上对此子多有赞誉。   罗必禹动了动发僵的脖子,起身道:“本官乏了,缺个车夫送我回府。”   崔慕礼从善如流,“下官愿意代劳。”   于是,芝兰玉树的崔家二公子,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在熬完夜后,还要赶马送尚书大人回府。   崔慕礼送罗必禹进府,临别前,罗必禹扔下一句,“明日起,随我一起调查此案。”   这便是要亲自教导崔慕礼的意思。   崔慕礼笑道:“慕礼定不负大人重望。”   离开罗府没几步,崔慕礼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转身相看,只见秀才孙慎元在罗府门前,与那门房说道:“劳烦通报一声,慎元来访。”   门房客气道:“大人吩咐过了,孙公子直接进去就行……”   孙慎元。   崔慕礼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   崔慕礼回到府中,还未换下官袍,便听乔木通禀,说是周念南来拜访。   自从周念南入羽林军后,他们倒是鲜少碰面。   崔慕礼换上一套常服,简单用了些吃食便前往书房。   周念南等得无聊,正摆了一副棋局在耍。崔慕礼见状,不多废话,直接坐到对面与他捻棋厮杀。   一番你争我夺、互不退让的较量,终以周念南惜败两子结束。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棋盘,笑得不那么真切,“崔二,你惯会扮猪吃虎。”总是以守为攻,暗布陷阱,待敌人深入后再露出爪牙,将它们一网打尽。   崔慕礼道:“兵不厌诈。”   周念南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笑了一声,“言之有理。”   崔慕礼捧起茶盏,闻了闻茶香,“入羽林卫后感觉如何?”   周念南道:“先时只知晓宫里卧虎藏龙,去了才知道,何止嗬!简直是《山海经》里的妖魔鬼怪都塞到了一处。”   “深宫高墙,危险环伺。”崔慕礼道:“你需处处小心。”   他又问起邹远道回京,定远侯是否与他叙旧。周念南道定远侯不日便要启程回北疆,临行前想宴请邹远道,但邹远道拒绝了,只愿与他私下小聚。   “昔年旧友,物是人非……好在邹婶旧疾痊愈,他们有了聪儿,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周念南叹道,忽又话语一转,“对了,我今日来有事要拜托你。”   崔慕礼扫过他脚边那盆无法忽视的并蒂牡丹,“何事?”   周念南大咧咧地道:“我曾经打坏过谢渺一颗并蒂柿,喏,赔她一株并蒂牡丹。”   不值钱的并蒂柿,一万两白银的并蒂牡丹。   崔慕礼淡道:“念南。”   “那日在花朝宴,幸亏有你及时出现,帮谢渺躲过庆阳的刁难。”周念南星眸坦荡,道:“崔二,我记下了这份人情。”   帮得是谢渺,却由他来记人情,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崔慕礼饮茶不语。   周念南转念一想,干脆开门见山,“崔二,我要娶谢渺。” 第51章   窗外树影憧憧, 枝叶簌簌作响。一片淡樱乘风进屋,旖旎飘摇,最终停栖在那一盘已分出胜负的棋局上。   两人视线轻轻一碰, 或不动声色, 或势在必得, 谁都不曾胆怯退缩。   “崔二,我要娶谢渺。”周念南重复道。   崔慕礼拾起那片花瓣, 挑在指尖细看, 又将它拢入袖中, “你想清楚了?”   周念南应是,“父亲在北疆声望赫赫,手握三十万兵权, 若侯府再与权贵联姻,定会惹起圣上忌惮。为人臣子,最忌功高震主,与其等物极必反,倒不如以退为进。”   崔慕礼道:“京中有许多家世普通的姑娘。”   周念南轻笑,“谁清楚她们背后会不会有其他势力?倒不如选谢渺,身无父母,又是你家远亲, 没有后顾之虑。”   崔慕礼似心和气平,“你喜欢她?”   同样的问题,不久前问时, 周念南斩钉截铁地否认, 这会却斟酌半晌才道:“你知道的, 从小到大, 我未对女子上过心。”   遇到谢渺之前, 他对女色兴味索然。遇到她之后……   世上女子百千,无一像她。与她相处时,即便是被骂被打,他都觉得兴致盎然,好似没有厌弃的时候。   一场旖梦点醒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渴望,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谢渺竟然——   “崔二。”他道:“我想要她。”   崔慕礼望着他眼底呼之欲出的情愫,摩挲着杯沿,凤眸清浅,“情之一字,讲究两相情愿。”   周念南笑容微敛,又听他道:“表妹不喜你。”   周念南脸色难看,倏然站起身。身为他的兄弟,崔二本该努力撮合他与谢渺,而非在花朝宴牵走谢渺后,还要驳斥他的求助——更确切地说,是试探。   原因根本不用猜!   他咬着牙问:“崔二,你什么时候——”对谢渺动的心?   崔慕礼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即便坐着,气势半点不落下风,“我与她朝夕相处四年,很奇怪吗?”   神来的朝夕相处,他过去与谢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周念南被他的不要脸气笑,来回焦急踱步,愤声道:“她讨好你的时候,你对她避如蛇蝎。如今,如今我要娶她,你偏来插上一脚!崔二,你未免太没有道义!”   道义?   崔慕礼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谢渺并不喜欢你。”   周念南冷笑,“放心,她更不喜欢你。”   ……行吧,二人勉强打成个平手。   崔慕礼问:“念南,你在怕什么?”   他怕个球!   “我——”周念南飙了句粗话,甩袖道:“崔二,我把话搁在这里,我绝不会顾忌什么兄弟之情,哼,咱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说完便摔门而去,没过一会又转回来,捧起地上的一万两银子,趾高气扬地离开。   崔慕礼不复方才得气定神闲,略显烦躁地扯松衣领,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是啊,为何?她从前讨好时他不以为意,等到她避之不及,他却后知后觉她的好,悄然动了心?   当真是自讨苦吃。   *   周念南不知用什么法子,仍是将并蒂牡丹送进了海花苑。   谢渺看得两眼发直,不多时便喊来拂绿,让她将东西送回周三公子手里,末了还要叮嘱:“这可是一万两白银,千万要拿好!”   拂绿双手一抖,差点没将花盆扔出去。   就这?要一万两白银?贵族子弟们,果然是有钱烧的……   拂绿在定远侯府门口守到了周念南的贴身侍卫左青,如释重负般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转身便跑得没影。   没过两日,姚黄又出现在海花苑里。   谢渺提了一口气,久久没下来,招来拂绿恨恨道:“再送!”   这回对方做足准备,拂绿无论如何都送不出手,耷拉着脑袋将花带回海花苑。谢渺气得没法子,拍桌子骂道:“不是说进了羽林卫吗?怎得还跟个地痞无赖似的,天天闲得没事干!”   当夜,姚黄开花了。   双蕊斗艳,风姿瑰丽,满室馥郁幽香。   谢渺在这满室馨香中醒来,夜风徐徐,她趴在窗边赏花,不得不承认,牡丹之冠姚黄,果然国色天香。   它该娇生惯养,不该隐于一方陋室。   她这厢彻夜苦恼,该怎么将花返还给周念南,翌日一早,揽霞抱着个嵌贝红漆首饰匣进屋。   “小姐,你看,乔木刚送来的,说是二公子从渝州给你带的礼物!”   谢渺正坐在梳妆台前上妆,眼也不眨,“送回去。”   揽霞挠头,“可这是——”   谢渺:“送回去。”   拂绿描眉的手一歪,在眉梢岔出条小道,活像她多长了半截飞眉。   谢渺:“……”   拂绿讪讪一笑,“呵呵,手抖了下。”她用细签子裹上棉絮,拭着那一小段黑线,随口道:“小姐,好歹是二公子的心意,你不如先打开看看是什么。”   揽霞附和:“是啊是啊,先看看是什么东西,看完奴婢马上送回去。”   小丫头们好奇心重,倒也情有可原。   谢渺不置可否,拿起胭脂,用指腹搓热,在脸颊轻轻点弄。   拂绿朝揽霞使去一眼,揽霞会意,忙将盒子搁到梳妆台前,轻手轻脚地打开。   一条清莹透彻的金水菩提项链躺在红丝绒布上,通透圆润的珠子里仿佛有火彩溢动,满室晨辉都掩不住它的微芒焕耀。   不仅是拂绿和揽霞,连谢渺都看得一呆。   “好、好漂亮的冰种玉髓!”揽霞吞了口唾沫,手伸到半路,又忙不迭地收回来,“小姐,这要花不少银子吧?”   拂绿望向窗台边盛放的姚黄,又收回来,凝在玉髓项链上。   呃,小姐这是……犯桃花运了?   *   项链是早上送的,中午就被退了回来。   崔慕礼还未下衙,书房里只有乔木在。他拿着根鸡毛掸子,正站在凳子上清理书架,不时地回头看书案上摆着的精致匣子,嘴里小声嘀咕:“表小姐也是奇了怪,以前跟在公子身边嘘寒问暖,赶都不赶不走。如今公子对她好,她反倒不肯要了……”   别人不知道项链的来处,他知道。公子到渝州的第二天,与宁德将军一家会面后,便忙里偷闲去玉髓市场转了一圈,费尽功夫找到这条金水菩提项链。   金水菩提是玉髓中的极品,出量极为稀少,何况是品相如此之佳的项链?颗颗珠子都像落入凡间的小太阳,金灿灿地晃人眼。   公子斥巨金购入项链,他本还感叹公子对三小姐真是好,谁知道回来后,公子叫他将东西送到表小姐院里——   上回是极品雨前,这回是极品玉髓,下回呢,又该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   乔木暗叹公子出手阔绰,也不耽误手里的活,麻利地抽出一本书,清扫格子里的灰尘,余光忽然瞥到书之间夹了个突兀的红漆木制长盒。   盒子看起来十分劣质,不像二公子会收藏的东西。他心里一痒,动手打开盒子,瞧见里头放了一根……如意仗?   这般普通的如意仗,完全没有收藏价值,不就是痒痒挠吗?   乔木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特别来,反倒觉得粗糙滥制得很,也不知公子为何特意放到此处。   疑惑归疑惑,乔木却不敢妄加评论,主子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下人来多嘴。   待到半夜崔慕礼回来,乔木将事情如实说了。   对此,崔慕礼毫不意外,“明日再送。”   乔木呆,“要是表小姐又送回来……”   崔慕礼道:“继续送。”   乔木点头,“奴才知道了。”   崔慕礼接连忙了许久,难得休息半日,仍有许多事要处理。   “公子,您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打听清楚了。”沉杨待他用完早膳,汇报道:“那位孙慎元,半月前无意救了罗尚书的父亲,得到罗尚书的赏识后,直接被收为门生。”   崔慕礼道:“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一遍。”   沉杨便将孙慎元跑去牛头山乱晃、无意中听闻有人呼救、费尽功夫救得老叟等等道来。   崔慕礼听后道:“说说你的感想。”   沉杨想了想,如实道:“该是无巧不成书?牛头山因闹过野猪灾,周遭村庄都已搬空,平时阒无人迹。要不是孙慎元心血来潮跑那瞎逛,罗尚书的老父肯定凶多吉少。而对于孙慎元来说,能因此得到罗尚书的赏识,更是彻底改变了命运。”   正二品官员的门生,普通人做梦都梦不来的机遇。   沉杨又道:“民间话本有许多类似的故事,什么穷书生救了路边奄奄一息的大娘,最后发现她是下凡体验疾苦的观音菩萨;穷书生下水救老叟,老叟原是乔装打扮考验人性的老神仙……”   故事的共同点是都有穷书生和神仙出现,不管经过如何,穷书生都会得到神仙的帮助,最后平步青云,功成名就。   沉桦还吐槽过:凭什么主角都是穷书生,难道其他人就不配遇到神仙吗?比如屠夫、樵夫、马夫、更夫……   沉杨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因为编故事的是书生,不是屠夫、樵夫、马夫或者其他夫。   崔慕礼曲起指节,在桌上轻轻叩着,“你觉得,这个故事里的神仙是哪一位?”   沉杨道:“罗尚书?”   崔慕礼笑而不答,问道:“孙慎元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可疑人物。”   沉杨迟疑道:“孙慎元的圈子很小,周遭都是认识许久的熟人,近期唯一认识的生人是——是表小姐。”   崔慕礼“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话本故事里,所有的机遇都能用巧合来形容,然而在崔慕礼的眼中,太奇妙的巧合则意味着有诈。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会是谢渺吗?   *   崔慕礼书房,案上摊开数张信纸,随意定在其中一张,上头写着:庆元六年三月二十,表小姐宿清心庵,卯时晨起,与庵中师太一起上早课,后用早膳……   自马场野狼袭击后,沉杨变换了两名暗卫保护谢渺,并让他们将谢渺行程详细做成笔录,定时呈交给崔慕礼。以往崔慕礼收到后,看也不看便将它们塞进抽屉,今日却是一股脑地翻出来,不紧不慢地阅览。   便从日期最近的开始读,谢渺作息稳定,不爱出门,偶尔去探望谢氏,其余时间都在待在海花苑,哦,不仅茹素,还学起清心庵的派头,一天有两次佛学课。   ……想当姑子?   崔慕礼往下看:住清心庵的时候,她每日会去偏殿待半个时辰。偏殿里供奉着长明灯,想来是在为父母祭奠诵经。   再往前……   不知不觉,已过去半个时辰,崔慕礼将手中读过的信纸放下,重新拆开一封,一目十行地浏览。   庆元六年二月二十七日,定远侯回京。辰时,表小姐与丫鬟二人一道下山至南城门口……迎接定远侯的百姓之多,数千人也。午时,表小姐与丫鬟揽霞回清心庵……下面一行小字备注:丫鬟拂绿独自前往城北米家布庄,置换男装后,前往和采巷,与街口的卖货郎交谈片刻,购置冰糖葫芦一枚,在街上游荡半时辰后回庵。   崔慕礼倏地起身——   二月二十七日,和彩巷,卖货郎。   范正元住在离和彩巷隔两条街的东水巷,一切都对的上。   他从书架后的暗格里翻出那封字体歪扭的信,摊平,句比字栉,神色由惊疑不定到晦暗深邃。   “沉杨,从去年九月开始,查清楚谢渺见过何人,做过何事,去过何地,说过何话——”   查,给他仔仔细细地查。 第52章   阴差阳错下, 谢渺的神秘身份被崔慕礼意外勘破,她本人却一无所知。   她正忙着谋划如何让孙慎元再得到崔老太傅的赏识。   下个月便是崔老太傅的六十五岁寿诞,按照惯例, 他会去稷下学会旁听各路学子辩论, 有才能卓越者, 未尝不可指点一二。   稷下学会属集贤苑,每年五月一办, 需有四品以上官员举荐才能参会辩论, 按孙慎元以往的身份连门槛都够不着,但眼下他有罗尚书保驾护航,参会轻而易举。   若能在辩论会上一鸣惊人,得到崔老太傅的赏识,他与崔夕宁的美好未来还会远吗?   嗯……她得好好想想, 庆元六年时,稷下学会辩论的主题是什么来着?   好在她前世为跟上崔大状元郎的步伐,总会特意关注此类话题, 尤其这年的辩论主题与崔老太傅也有点关联——   大齐推崇孔孟之道,弘扬和践行仁、义、礼、智、信等德行。学子们追捧大儒,循荀子有言:志安公,行安修, 知通统类大儒者, 天子三公也。①   亦有不赞同的声音:大儒者, 众望有归,乘坚策肥, 履丝曳缟也。然民生悲苦, 衣食无着, 诸公久居高位, 何曾见人间疾苦?见人间疾苦,又安能享温饭美衣?   掰开来讲,意思就是:世人推崇大儒,大儒者往往位高权重,言语极有威信。然,大儒锦衣玉食,受人追捧,何曾见过底层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的疾苦?见过百姓疾苦,又怎么能安心享受可口的饭、精致的衣裳?   学子们的辩论大抵都是如此,在似是而非里,追逐高谈阔论、舌战群儒的快意,不求结果,只求吵过。   *   天气好,谢渺吩咐丫鬟们搬晒经书。   经过半年多的适应,桂圆与荔枝已融入海花苑的生活,将讨小姐的欢欣定为阶段性的小目标,将成为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定为终极目标。   晒书的时候,两名小丫鬟唧唧喳喳,一句接一句地夸:“小姐,您的字写得真好看,行云流水,娟秀工整,让人看着就欢喜!”   “小姐,您的经文念着真好听,奴婢听了觉得神清气爽,所有烦恼都不见了!”   “小姐,小姐……”   好一通无脑夸。   揽霞在一旁的长桌上摊晒经书,暗暗撇嘴:呵呵,见风使舵的小丫头们,要是知道小姐打算出家去,指不定会在心里骂成什么样呢。不像她和拂绿,小姐早就替她们做好打算,下半辈子都不愁生活。   干完活,丫鬟们提议在院子里玩捉迷藏,谢渺也被硬拉着参与,并且由她打头阵。   谢渺闲着也是闲着,便陪几个小丫头们玩游戏。她被蒙上一块厚绸布,眼前顿时变得漆黑,“我开始数数了,躲好了就不许动,一,二,三……”   丫鬟们嬉笑着散开,脚步声往各个方向跑。   “吱呀——”   开门声响起,拂绿在说话:“小姐,二——”   不知谁“嘘”了一声,拂绿静默下来,悄悄加入捉迷藏的队伍。   谢渺站在原地,听声辨位。   “咳~”东边传来一声细咳。   “哈!”西边响起短暂的笑。   “沙。”南边有鞋子蹭地的声。   谢渺伸着双手在空中摸索,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视觉的蒙蔽让听力变得尤为敏锐,风动,叶颤,蝉鸣,还有人的呼吸——   人的呼吸声!   她装作不经意地往那边靠,待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便跃身往前一扑,捉着那人的衣裳道:“我早说了,你们跟我玩捉迷藏,还嫩得很。”   四周传来丫鬟们的笑声,几人依次道:“小姐,奴婢在这呢。”   谢渺听得分明,四道声音分别属于四个丫鬟,嗯,那她抓着的是谁?   她松开手,一把扯开绸布。   眼前那人穿着件雪青色平纹锻袍,身形颀长,气韵出众。他轻抬起左手,抚着发皱的袖口,说道:“表妹果然厉害,我甘拜下风。”   谢渺:“……”   她呆滞地眨眨眼,先往后退两步,再退两步……目光扫向躲在院子四处的丫鬟,眼中迸出凶光:谁放他进来的?   丫鬟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拂绿,拂绿力求镇定,道:“是二公子叫奴婢别出声。”   崔慕礼道:“正是。”   谢渺按按抽痛的额角,直接问:“表哥来此有事吗?”   崔慕掸平袖口,“要在这里说?”   谢渺看向那几名貌似恭顺低头,实则竖高耳朵的丫鬟们,只好将他请到书房,为表礼貌,还要备上茶水。   不多时,拂绿端着托盘进屋,两盏紫荷花釉下彩碗盛着茶水,分别摆放到两人面前。   谢渺见状,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意。   即便是茶碗也过于好看了些……不过拂绿这回做得对,招待崔慕礼,茶碗足矣。   她暗暗朝拂绿投去肯定的眼神,拂绿勉强回笑,心底在想:呵呵,失礼不失礼的,小姐开心就好。   崔慕礼不动声色,将她与旁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思绪回到昨日傍晚。   据沉杨多日来的调查,谢渺自去年清心庵一摔便性情大变,成日念经抄书,戒荤茹素。落水事件发生后,谢渺去清心庵小住,请慧觉师太替她供奉起三盏长明灯,认识孙慎元之妹巧姑,并在那里与定远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言语间曾隐约透露流民闹事的消息。   哦,对了,据定远侯夫人的丫鬟所言,消息是她不小心听“崔表哥与姑父私下聊天”而得知。   随后,谢渺回府,向谢氏提出经营纸坊的意愿,寻得丧父又被未婚夫抛弃的方芝若,全力支持她重振造纸坊,又据方芝若私下与人聊天所知,其理由是她知道方芝若将来一定会成功。   圣上公布皇后有孕的消息后,定远侯府紧跟着要亲自布施,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了祂的第一封信,写明地点时间,请他去镇压流民动乱。   再后来……定远侯与世子回京述职,红河谷灾银案旧事重提,他收到第二封信,暗指灾银的失踪与宁德将军有关。   与此同时,谢渺与崔夕宁关系变得亲近,知晓她和孙慎元的关系后,不仅没有揭发,还替他们隐瞒关系。便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日起,孙慎元不再去书院,反而成日去牛头山瞎逛,从而有机会救得罗尚书之父,成为罗尚书的门生。   再观谢渺,一改往日想嫁入崔府的想法,与他划清界限,对周念南的求亲无动于衷,满门心思遁入空门。   至此,假设谢渺真是祂,来看看祂做了哪些事。   祂知道定远侯府布施时会有流民闹事,在清心庵时委婉提醒侯夫人,无果后,又向他递信,希望他能出手相助。   祂知道方芝若将来会以一介女子之身重振纸坊,于是鼎力支持她继承父愿。   祂知道定远侯回京,红河谷灾银案会被重提,写信告知他灾银案的始作俑者是谁。   祂知道崔夕宁和孙慎元的私情,明白二人地位悬殊,结合无望,便助孙慎元救下罗尚书的老父,获得罗尚书的赏识。   ……   种种迹象表明,祂似乎预知未来,对崔府也好,对定远侯府也罢,甚至对孙巧姑和方芝若,都并未包藏祸心。   祂在以自己所能帮助所有人。   祂是故事里的“神仙”,同样,祂亦是谢渺,他无血缘关系的表妹,一个甚至未接触过阴谋诡计的少女。   他本怀疑有人暗中操控,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她受人指使。   所以,一切的一切,只能用她的原话来解释。   “上个月我在清心庵摔了一跤,昏迷时得到了佛祖的点悟。”   当时无人将她的话当真,都认为她在开玩笑,但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事实便是如此,荒诞,不切实际,甚至光怪陆离。   崔慕礼不信鬼神之说,但他敬畏一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发生点超乎寻常的事情,好似也没有那般奇怪?   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渺背后没有另有所图的“神仙”,她就是神仙本人。   事已至此,他并不着急去探究她的秘密。猎物已经入圈,他要做的是悄无声息地观察,一击必中地捕获,以及成功猎食后地享受。   想想便觉得有意思。   *   谢渺察觉到崔慕礼有点不对劲。   大白天的他来海花苑找她,进书房却一声不吭,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眼里写满四个大字。   我有心事。   谢渺莫名其妙,你有心事,干我何事?   “咳咳。”谢渺故意清嗓子,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崔慕礼回过神,“是有那么件事。”   谢渺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崔慕礼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轻拢长眉,“你这茶叶……”   茶叶怎么了?   谢渺喝了口,最普通的乌龙茶,挺好啊。   他道:“上回的雨前龙井没了?”   “哦,那个。”谢渺理所当然地道:“好茶得留给贵客。”   先是茶具换瓷碗,再是极品雨前成乌龙茶,言行中的不欢迎简直溢出天际。   崔慕礼却道:“说的对,于你而言,我自然不是外人。”   谢渺一噎,“不,我不是这个——”   崔慕礼善解人意,“我懂,你无需多言。”   门口偷听的拂绿:唉,论口才,小姐真不是二公子的对手。   谢渺显然也清楚,干脆放弃与他争论,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崔慕礼道:“再有三个月,妹妹便要出生,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该给她准备份什么礼物合适?”   谢渺问:“你怎么知道是个妹妹?”   崔慕礼答:“弟弟也行。”   这态度称得上是敷衍中的敷衍。   谢渺推辞道:“表哥是见惯奇珍异宝的人,来问我该送什么礼物,未免太过谦虚。”   好比那条金水菩提项链,按她的水准,恐怕一辈子都见识不到,而他轻轻松松便转送与人。   崔慕礼微叹,神显疲态,“不瞒你说,我近日跟着罗尚书一道查案,晨昏颠倒,实在分不出多余心思。”   查案?红河谷灾银案吗?   谢渺按捺住好奇,装作不经意地问:“表哥最近在查什么案?很棘手吗?”   崔慕礼言简意赅,“棘手。”便紧闭嘴巴。   谢渺暗骂他小气,当下决定反击,“礼物一事,你可以吩咐其他人去办。”   崔慕礼道:“胞弟诞礼,岂能假手于人?”   谢渺提醒:“我也是外人。”   崔慕礼便笑:“你是母亲最疼爱的侄女,若是你选的礼物,定能投她所好。”   话说的没错,但谢渺不愿意帮忙。   见她一脸拒绝,崔慕礼忽然道:“我听说,你最近收到了一盆并蒂牡丹,正在苦恼该如何处置。”   谢渺喝茶的动作一顿。   崔慕礼道:“作为交换,我可以帮表妹妥善处理此事。” 第53章 【修】   崔慕礼的办事效率奇高, 隔日便将并蒂牡丹送回定远侯夫人的手里。   周念南临昏回府,被人直接领至湖心亭,还来不及跟母亲闹几句话, 便一眼看见石桌上的并蒂牡丹。   周念南神色顿变, 不是叫左青派人拦了吗?花是怎么进得侯府?   定远侯夫人正摆弄着剪子, 替并蒂牡丹修剪枝叶,“来,坐下说话。”   周念南掀袍坐下,眉眼沉郁, “母亲,这并蒂牡丹……”   定远侯夫人斜眼睨他,“什么并蒂牡丹?我只看到一万两银子。”   周念南笑不出来, 伸手欲抢花, 还没碰到枝叶,便被定远侯夫人挥手一拍——   “你三番两次地送, 人家三番两次地退, 有意思吗?”   周念南气急而笑,“有意思,当然有意思。让我来猜猜, 这花是崔二送来的?”   “是。”   周念南咬牙,“崔二真是……”阴险狡诈的很!   定远侯夫人将剪子放到一旁,用细绢擦拭枝叶上的灰尘, 嗯,这可是一万两银子,马虎不得。   她道:“那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还要坚持娶她?”   当着所有人的面, 崔慕礼毫不避讳地牵着谢渺离开, 若说他们之间没点什么,恐怕无人会信。   周念南的拳头紧了又松,故作轻松地道:“他们是表兄妹,谢渺在花朝宴上替崔夕珺出头,崔二情急之下带她离开也无可非议。”   定远侯夫人哪能看不出他的勉强,但她没有戳破,颔首道:“谢渺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关于谢和安的那番话,不仅令人动容,更让人意识到,谢渺亦继承了她父亲的高风峻节。小小年纪便宠辱不惊,遇权贵而不跪,这份心性,能有几名少女能做到?   相比之下,庆阳郡主则叫人望而生畏。诚然,她出身尊贵,娶她能让定远侯府锦上添花,但就如念南所言,水满则溢,若惹来圣上猜忌便得不偿失。再者,她颜色虽好,却仗着出身蛮横跋扈,要是嫁进侯府,还不将内宅搅得一团乱?   倒不如顺念南的意,娶个他中意的回来。   母亲这是答应了?   周念南一喜,与有荣焉道:“我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你是中意她,她呢?”   谢渺她……她……   周念南心中有懊悔一闪而过,暗暗下决心,等见了面,定要好好向她道歉。   他道:“再给我些时日,我会让她心甘情愿地收下这盆牡丹。”   正好空闲,定远侯夫人便与他多聊了几句。   她问:“你说说,平日里与她都怎么个相处法?”   周念南吞吞吐吐,“这个嘛……”   定远侯夫人瞧出点门道来,“给我照实说,不许有丁点隐瞒。”   到底是自己亲娘,周念南没撒谎,摘去崔慕礼,将求亲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定远侯夫人听完,只觉得晴天霹雳,差点没把她劈得外焦里嫩。   定远侯夫人用指甲狠掐他的手臂内侧,“我竟生出你这样的蠢货!”   周念南吃痛叫了一声,立刻跳开三寸远,“娘!您下手轻点!”   “轻?我怕掐不醒你个蠢货!”定远侯夫人冷笑,“什么叫做你到了年纪,恰好需要一门婚事?什么叫做她嫁给你只赚不亏?你是想娶她,还是找她搭伙做生意?”   这话戳中了周念南的心事,他苦笑一声,道:“我当时以为……原以为她出身普通,能有机会嫁进侯府定会喜出望外,岂知她根本不稀罕。”   定远侯夫人默然,其实何止是南儿,便连她在见谢渺阻止庆阳之前,亦觉得是对方高攀了侯府。   “唉。”定远侯夫人叹了口气,神色稍缓,“谢父品性出众,称得上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谢渺身为其女,同样风骨不凡。你想获得她的好感,需先竭诚相待,切不可拿身份压人。”   道理他都懂了,但是……   周念南闷声道:“我连她人都见不到,谈何竭诚相待?”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沮丧看在眼里,认真地问:“南儿,你当真喜欢她?”   周念南有些赩然,语气却坚定:“母亲,我真心喜欢她。”   很好。   定远侯夫人趁机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好好改掉一身臭毛病!不许再去走狗斗鸡,喝酒赌博,要在圣上面前好好表现。”   “没问题,我都改。”周念南满口答应,搂着她的肩膀,有样学样地道:“那母亲也得帮我想个法子……”   他凑到定远侯夫人耳边嘀嘀咕咕,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   *   彼时,谢渺正忙得不可开交。   她上午要去纸坊看望巧姑和方芝若,巡视巡视经营状况,再跟孙慎元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中午带丫鬟们去吃碗凉粉配馍,下午再去宝樗阁,帮崔慕礼挑选礼物……   啊,真是充实的一天。   巧姑和方芝若许久未见谢渺,拉着她说了半天话。几个月过去,巧姑圆润了些,个子也微微抽条,最主要的是,脸上不再愁苦,充满了干劲。   她在纸坊做学徒,既能学到真本事,每月还能拿工钱,比起到处打散工还要受气,已经有了飞跃般的提升。   方芝若也过得不错,她成日忙于造纸,早将失婚之痛抛在脑后。什么男人不男人的?都不如银子来得实在!她一边经营纸坊,一边研造新纸,闲时还要开拓客源,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大家都在慢慢步入正轨。   小姐妹们叙过旧,谢渺跟孙慎元进了小厅。   孙慎元已离开清才学院,由罗尚书推荐,跟随名师学习。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笑容满面,朝她深深作揖,“谢小姐,多亏有你指点,慎元才能得此机遇,慎元感激不尽!”   谢渺受了他的谢,却也谦虚,“我不过给你指了条路,真正走通的人是你自己,若你没有满身才学,罗尚书也不会对你多加赏识。”   孙慎元道:“谢小姐此言差矣,你是我慎元的恩人——”   谢渺摆摆手,“好了,别客气了,我都是为了夕宁。”   孙慎元郑重道:“慎元定当加倍努力,早日功成名就,上门求娶夕宁。”   说起来简单,但大家都知道,做起来着实困难重重。   谢渺问:“你可知道稷下学会?”   孙慎元是秀才,自然知晓名闻天下的稷下学子辩论会,他刚想点头,脑中忽地灵光一现,“谢小姐想让我去参加下月的稷下学会?”   谢渺笑道:“正是。”   孙慎元略显踌躇,“有老师举荐,我倒是有入会资格,但是……”   谢渺:但是?   “稷下学会汇集全朝精英学子,我与他们相比,才疏学浅,说是井底之蛙也不为过。”   谢渺扶额,“你的意思是,罗尚书是个傻子,因你对他父亲有救命之恩,便肯将你收入门下?”   孙慎元忙道:“老师自是高瞻远瞩——”   “那不就是了,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罗尚书。”谢渺从袖中掏出纸条,放到桌案上,“这是今年稷下学会的辩论策题,你回去好好研究。崔老太傅届时会去旁听辩论,你能争取得到他的赏识,与夕宁的婚事便妥了一半。”   孙慎元被她的话砸得晕头转向,随即大惊失色:“谢小姐,你,你怎么会有今年的策题?”   稷下学会传世已久,是诸多学子向往的盛会。每年策题由几位大儒共同议定,只在当日揭晓,才能出众者,借此战便可名声大噪。   若谢渺所言不虚,那稷下学会就有泄题的嫌疑,谈何公平公正!   谢渺以为他是害怕,淡定道:“放心,此事只有你我知晓。”   孙慎元心乱如麻,不住地来回踱步,“不,此事不妥。”   谢渺被他晃得眼晕,低喝一声,“停住,站好了说话。”   孙慎元紧皱眉头,似下定决心,“谢小姐,谢谢你的好意,孙某不能收。”   谢渺:啊?   孙慎元义正言辞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孙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稷下学会,我愿拼力一搏,但这策题,请恕我不能收。”   得,人家不愿意作弊。   谢渺难免感到讪讪,但仔细想想,孙慎元此举光明磊落又坚守原则,实在令人赞赏。   于是她默默收回纸条,高深一笑,“嗯,我没有看错你,你通过考验了。”   *   路要靠自己走,谢渺不会干涉孙慎元的决定,她准备静观其变。   用过午膳后,谢渺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宝樗阁。   宝樗阁门口候着的仍是那两位少年,他们阅人无数,记性极佳,一见到谢渺便记起去年的短暂会面。   这位谢小姐看着气质出众,实则一毛不拔,有些令人失望。   二人笑容依旧,却改将她往一楼引,谁知对方亮出一块玉牌,惊得他们眼珠子差点掉咯。   这可是三楼的贵宾玉牌!   二人再不敢疏忽懈怠,点头哈腰的将人往三楼请,连带对两名小丫鬟也倍加客气。   揽霞与拂绿受宠若惊,不明白二人态度为何急转。   她们不知,宝樗阁建立至今,此类玉牌发出去不超过百枚,足可见其稀罕程度。   谢渺前世用惯崔慕礼的玉牌,再来一遭,嗯,也就还好。   三楼布置得富丽堂皇,陈设精美。圆拱形的门两旁立红木高案,上置八角金盘,意欲八方来财。进门左侧是落地风水阴阳池,上有山水环绕,下有金银锦鲤,池水不息,财运不止。   右侧是琴室,帷布作帘,琴娘抚琴助兴。   谢渺跟随少年进入正厅,坐在铺着席垫的黄花梨木玫瑰椅上,饮洞庭碧螺春,听《高山流水》,好不惬意。   她半眯着眼,舒了口气,心道:有钱真好。   不多时便有管事前来,谢渺认识他,此人姓于,乃宝樗阁的二把手。   于管事见多识广,揣摩人心十分到位,问清谢渺的来意后,麻利地送来珍宝,件件都合谢渺心意。   谢渺看得眼花缭乱,最终选了艘麒麟卷云纹小银船,能在平底上跑,也能在水里游,技艺巧夺天工。   玉牌在手,谢渺不需问价,定好东西,由他改日送到崔府即可。   今日出行的任务都已办妥,谢渺扶着酸痛的后腰起身,于管事送她下楼。   于管事笑容可掬道:“谢小姐下回如有需求,直接差人来说一声,我叫人将东西送到府上挑选,省得您还要跑一趟。”   谢渺浅笑不语,心里直摇头:可没有下一回了。   宝樗阁门口,两名少年仍旧守在老位置。他们二人年岁相仿,平日感情不错。此时,其中一名少年脸色苍白,仔细瞧,身子竟在轻微打颤。   另一名少年见状,关切询问:“小七,你怎么了?”   小七强忍不适,摆摆手,“没事,估计是最近没休息好,有些头疼。”   小六还想说话,余光瞥到谢渺与于管事下楼,便用胳膊肘抵了抵小七。   二人回过身,刚想说吉祥话,小七猝然双眼上翻,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着往地上摔。   小六慌张去扶,“小七!”   拂绿离得最近,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拉着谢渺往后退。   事发突然,于管事愣了半息,赶紧吩咐小六:“你,你快去找大夫来!”   小六急得挠头抓耳,跺了跺脚,咬牙跑了。   于管事蹲在地上,拍拍小七的脸,试图喊醒他,“小七,小七,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七仰面躺着,四肢僵硬扭曲,正一抽抽地打挺,显然意识不清。   揽霞扯着谢渺的袖子,害怕地道:“小姐,要不我们先走吧。”   已有路人聚集围观,于管事额头冒汗,先朝谢渺赔罪,“碍了贵人的眼,真是抱歉,于某改日定当登门赔礼。”又朝护卫道:“快,快将人搬到屋里头!”   谢渺隐约觉得不妥,但她不懂医术,犹豫间,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声。   “他这是犯了癫痫,不能随便移动!” 第54章   一名青衣妇人扒开人群出现, 她肩上挎着药箱,手里牵着名瘦弱男童,道:“这位小哥是犯了癫痫, 切不可随意搬动,你先松手, 我替他看看病况。”   护卫望向于管事,后者下意识地推拒:“不用了, 我已差人去寻大夫。”   青衣妇人蹙眉,隐有不悦,“我亦是大夫。”   于管事面露迟疑,“这位妹子,敢问你师从何处?在哪家医馆高就?可有旁人佐证?”   男童抢着道:“我娘刚从渝州回来, 是顶顶有名的大夫,乡亲们每日都排队请她看病呢!”   渝州?意思就是,什么证明都没有?   于管事捻捻胡须,为难道:“这个, 妹子啊, 人命关天的事……”   青衣妇人已从药箱里取出发旧的布袋, 从中捻出一枚长针, 懒得再跟他多话, “让开。”   此时,地上的小七呼吸困难,面色发青, 口角隐有白沫流出。   谢渺思忖片刻, 道:“于管事, 这位夫人随身携带药箱, 身上亦有草药气味, 想必是精通医理,小六还不知几时回来,但小七的情况显然不能久等。你不妨让她替小七看看,切莫耽搁了治病时机。”   眼见小七的情况越来越糟,喉中发出急促地嗬声,围观群众亦开始着急:“人都快不行了,便让女大夫试试!”   于管事没法子,只得让开。   青衣妇人看了谢渺一眼,笑问:“这位小姐,能否请你替我照看下孩子?”   谢渺立时站到孩子身侧,“举手之劳,你赶紧看看小七吧。”   青衣妇人蹲下身子,望闻问切后,在小七的头、颈、手、腰处熟练地下针,又使护卫将他扶坐起身,在他的风池穴处揉按。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小七已呼吸平稳,脸色渐缓。与此同时,小六与大夫姗姗来迟。   大夫在旁看了会,见青衣妇人针法娴熟,连连夸赞,“竟是失传已久的太会针法,妙哉,妙哉!”   青衣妇人面不改色,倒是于管事忍不住问:“邱大夫,何为太会针法?”   邱大夫说得唾沫飞起,“针灸者,内病外治,以穴为门,通其经络,调其气血。《针灸甲乙经》中有云:上工治未病,中工刺未成,下工刺已衰……”①   邱大夫身边的药童连忙咳嗽两声,提醒师傅:您又多言了。   邱大夫便只能意犹未尽地道:“总之,针法千种,其中以神医扁鹊自创的太会针法最为神奇,只可惜百年前便已失传。”   说罢,紧紧盯住青衣妇人,一双眼睛闪着求知若渴的光芒,“这位妹子,能否与我探讨探讨太会针法?我是回春堂的大夫邱长水,平生无其他爱好,唯好针法也!”   青衣妇人抹去额头汗水,点头,“好。”   不仅邱大夫没想到她会轻易答应,连围观百姓都惊讶不已。没想到这妇人医术过人,竟还不吝于分享……   于管事惭愧不已,拱手道:“是于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惭愧。请您与邱大夫同到楼内一坐,于某备上茶水,聊表谢意!”   青衣妇人摇头,正想拒绝,忽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走出。   “邹夫人,表妹?”   *   来人正是崔慕礼。   他遇到吕香禾自然不是凑巧,邹远道身上疑点重重,吕香禾是他的妻子,有些事情从她身上切入再适合不过。   没想到的是,谢渺也在。   他难掩意外,吕香禾与谢渺同样也感到诧异,大家竟然都与崔慕礼相识?如此一来,于管事便顺理成章地邀请众人进宝樗阁小坐。   崔慕礼替吕香禾与谢渺互相介绍,随即,吕香禾应邱大夫之约,进侧室探讨针法,临走前委托二人照看齐儿。   齐儿对崔慕礼颇为亲热,依偎在他身边说话,内容无外乎京城的繁华有趣,他觉得新奇又很欢喜。   崔慕礼浅笑聆听,耐心回应,二人间气氛融洽。   谢渺望着他们之间的互动,不由心绪轻忽。   若他当了父亲,想必便是这番模样吧。   那又如何。   她羽睫轻阖,复又面无所动。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沉寂,一晃神,便被齐儿扯住袖子,用力晃了晃。   “崔大哥,您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逛京宇夜市吃小食?我听说那里的麻辣臭豆腐特别好吃。”   崔慕礼不动声色地道:“你身上疹子未好,吃不得辣。”   齐儿撸起袖子,露出留着淡淡红点的胳膊,“我喝了药,已经好多了,少吃点没关系。”   崔慕礼便笑:“我做不得主,必须先问过你娘亲。”   “哎呀,我娘是小题大做,真的没事。”齐儿天真地道:“我每年都会出次疹子,过春便好,不是什么大病。”   崔慕礼咦了声,“每年春季都会发?”   齐儿道:“对,自我记事以来便是,除了发痒发痛,倒没有其他问题。”   崔慕礼问:“那你爹娘呢,也这样吗?”   齐儿道:“没,我娘说是怀我的时候吃了山楂,所以我才跟个麻子似的,时不时冒疹子。”   崔慕礼莞尔,看向谢渺,见她仍是微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齐儿人小鬼大,注意到他对小姐姐的关注,立马道:“谢姐姐,原来你是崔大哥的表妹,真是好巧啊!”   谢渺对孩童从来都没有抵抗力,撇开愁思,弯起唇角,“是啊,真巧。”   齐儿可怜兮兮地道:“那改天你跟崔大哥陪我去逛夜市可好?我刚来京城,一个熟人都没有……”   崔慕礼干脆应道:“好。”   谢渺看他一眼,崔慕礼回以微笑,对齐儿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齐儿欢快地答应。   崔慕礼拍拍他的头,对谢渺道:“改日我定时间,表妹记得赴约。”   面对齐儿殷切的眼神,谢渺说不出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又过了半个时辰,吕香禾与邱大夫交流完毕,才顾得上跟他们寒暄。她很感谢谢渺方才的挺身而出,不免与她多聊了几句,临走前又主动邀请他们到将军府做客。   谢渺自是应了,待他们走后,室内只剩她跟崔慕礼时,神情却异常凝重。   她静了会,欲言又止地问:“这位邹夫人的丈夫……”   崔慕礼道:“是宁德将军,邹远道。”   谢渺久久没有回神。   红河谷灾银案的罪魁祸首,害死同行七百多名精兵的凶手,宁德将军邹远道。   前世她只在红河谷灾银案真相大白后才了解此人事迹,据说出事前,他是定远侯的左膀右臂,平定北疆的功臣之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利益熏心,为灾银而害死七百余名护银精兵……   世人痛恨恶人,更痛恨两面三刀的恶人。真相曝光后,邹远道被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如秦桧一般遗臭万载。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红河谷灾银案是张贤宗扳倒定远侯府的一步棋,那身为棋子的邹远道呢,证据确凿下,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前世的定远侯府翻了案,邹远道没有,他以死谢罪,妻儿也在逃亡中死去。   方才她见到了邹夫人与齐儿,邹夫人心善可亲,齐儿灵巧聪明,这般鲜活的两个人,很快将与邹远道一起,遭万人唾骂,化为一抔黄土。   崔慕礼适时地出声,“表妹在想什么?”   “没。”谢渺敛眸,平静如常,“我累了,想回府休息。”   崔慕礼看出她的异样,却未追根究底。   她既然知晓邹远道是红河谷灾银案的罪魁祸首,便能猜到案情水落石出后,邹夫人与齐儿定无法躲过牵连。   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是闺中少女,向来心善,此番与他们偶然碰面,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   过了会,又听谢渺问:“表哥,你说眼睛看到的东西,便一定都是真的吗?”   崔慕礼道:“不尽然。”   他办过许多案子,善人非善,恶人非恶,有时候,真相并不能完全公诸于世。它们在黑暗中慢慢朽败,随着死亡而被永久埋葬。   贪嗔痴恨爱恶欲,到最后,不过是虚妄一场。   *   谢渺心事重重地回了府,板凳还没坐热,又被嫣紫请到谢氏屋里。   谢氏大腹便便,要靠在榻上才舒服些,“来了?”   谢渺坐到榻边的椅子上,“嗯,弟弟今日可有顽皮?”   谢氏牵着她的手放到腹部,眼里俱是笑意,“你正巧赶上了。”   掌心下,丝滑的绸缎被拱得微微凸起,一条小生命在无声地宣告蓬勃活力。   谢渺又惊又喜,“弟弟真有劲。”   谢氏的脸略显丰腴,少了往日的精明,添了几分慈爱,埋怨道:“日日踢,踢得我肚皮都快破了。”   谢渺忙捂住她的嘴,“姑母多大的人了,还口无遮拦,快呸呸呸!”   谢氏哭笑不得地照做,从一旁的迎枕下取出红色请柬,“你打开看看。”   谢渺接过,笑意渐散,“定远侯夫人邀我后日游湖?”   谢氏手执团扇,慢悠悠地摇着,“明明白白写着呢,只邀请你一个人。”   谢渺轻咬下唇,“姑母……”   花朝宴一事,旁人不清不楚,谢氏却明白是其中细节。她与崔慕礼的想法无二,不认为崔夕珺和周念南是良配,这才花功夫摁住流言,保全崔夕珺的名声。   至于崔慕礼和谢渺……   以往崔慕礼对谢渺无感时,谢氏努力将他们凑作一堆。眼下有了苗头,谢氏反倒不再着急。   种子发了芽,假以时日,便能长成参天大树,若再贸然插手,反倒是拔苗助长。   谢氏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谢渺心知瞒不过去,便撇去周念南的刻薄话,将他求娶的事情如实说了。   谢氏听后沉默少焉,道:“你做的很好,不管怎样,定远侯府都不适合你。”   周三少爷求娶谢渺,为的是谢家无权无势,不会为侯府带来忧患。侯府乃贵戚权门,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门户,但谢氏疼爱侄女,不愿她嫁入高门忍气吞声。   崔慕礼与周念南都是出色非凡的男儿郎,让她选,她选崔慕礼。   谢渺道:“那我去信回绝侯夫人。”   “不可。”谢氏道:“侯夫人的地位摆在那里,你一个小辈,拒绝邀约显得失礼。后日你应邀前往,看看她的态度再做打算。”顿了顿又问:“阿渺,你当真不动心吗?”   谢渺斩钉截铁,“我无意嫁入高门。”   谢氏心神微定,完全没想到,谢渺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她不仅无意高门,还想遁入空门嘞 第55章   两日后, 虹岚奉命在西边码头等候谢渺,辰时末,谢渺如约出现。   虹岚上前朝她行礼, 笑道:“谢小姐。”   谢渺回礼:“天气炎热,劳虹岚姑姑久等。”   虹岚连忙虚扶,“谢小姐不必多礼,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夫人已在舫内坐候, 请跟奴婢来。”   码头停靠着一艘华丽的双层画舫,谢渺略略打量,并未多看。   虹岚领她上二楼,飞檐翘角的舫亭内, 定远侯夫人倚阑干而坐。身后的无垠碧水为她渡上一层浅淡柔光, 飘渺静谧,美得不似真人。   “谢小姐。”定远侯夫人先开了口。   谢渺往前走几步, 侧身行礼,“夫人安好。”   定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姿态仍高,却多了几分亲和, “快来坐下, 陪我喝茶。”   桌案上摆着一套天青色汝窑瓷釉蝉翼纹茶具,莹润光洁,如眼前的妇人一般,处处彰显精致贵气。   虹岚已悄然退下,谢渺起身,一手执壶, 一手轻摁壶盖, 细臂微倾, 茶水涓涓落入杯中。   她双手托杯,送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夫人,请喝茶。”   定远侯夫人接过,闻了道茶香,“好茶。”   洞庭湖产的君山银叶贡尖,只取刚抽出尚未张开的茶树嫩芽制作,每年产量尔尔,名贵非常。   谢渺低头一看,泡开的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如同刀山剑硭,宣告着对方的来势汹汹。   她道:“确是好茶。”   定远侯夫人察觉到她恭敬下若有似无的戒备,无声一笑,望向湖面,“你瞧这景色如何?”   湖面如镜,倒影碧峰,画舫此时正在峰中畅游。   谢渺赞叹:“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东阳湖色自是姝丽无双。”   定远侯夫人顺势道:“你若喜欢,以后便常陪我一道来看。”   谢渺笑容一凝,万万没想到,定远侯夫人会是这般态度。仅有的几次见面里,这位侯夫人客套中带着上位者的疏傲,并非平易近人的性格。   来之前,她已做好被刁难挖苦的准备,但听定远侯夫人的意思,竟是对此乐见其成?   又或者,是对方以进为退地假意试探?   她左思右想,斟酌着道:“夫人,我……”   “先听我说。”定远侯夫人柔和中带点强势,“谢小姐,我很欣赏你,小小年纪便心性沉稳,遇事不骄不躁,实属大家风范。”   不,她不小,加起来活了将近三十年,其中还当了几年的右相夫人。   谢渺微赧,“您过誉了。”   定远侯夫人打趣道:“瞧瞧,又多了一样优点,谦虚。”   谢渺:“……”她还是别说话最好。   定远侯夫人啜饮茶水,姿态优雅,“好了,不逗你了。我约你没别的用意,是想替我那蠢儿向你赔不是。他自小便是个混不吝,做事说话没谱,以往有得罪你的地方,望你能够宽恕。”   长辈代为道歉,谢渺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豁达一笑,“不过是些口舌之争,吵完便忘,还要劳您跑一趟,真是惭愧。”   定远侯夫人道:“你若觉得惭愧,下回便换你来约我。”   谢渺:“……”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位夫人的对手。   定远侯夫人仿佛瞧不见她的尴尬,慢悠悠地品茶,别有深意地道:“谢小姐是崔二公子的表妹,往日年纪小,言行亲密倒也情有可原,但年岁渐长,还是得多加注意。”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谢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待说些什么,便见定远侯夫人话语一转,笑吟吟地道:“往事莫提,今日便当全新的开始,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不如何!   定远侯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她知道自己与崔慕礼间有过什么,碍于某种原因,她选择既往不咎。   干嘛不咎,她得咎,认真的咎啊!   谢渺的指尖攀在案沿,微侧着首,问道:“夫人不觉得我轻浮吗?”   定远侯夫人眼中闪过讶异,失笑道:“知慕少艾而已,谈何轻浮?”她轻抚袖口上的银线纹,美眸轻阖,“莫非我像不通情理之人?”   谢渺想好的说辞又被打乱,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应。   定远侯夫人微叹,直白道:“谢小姐,我儿喜欢你,我便也喜欢你。”   谢渺下意识地否认:“不,您误会了,他讨厌我。”   定远侯夫人按按额穴,朝对面的厢亭瞥了一眼。瞧瞧她儿做的好事,人家姑娘不仅没感觉到喜欢,竟然还觉得他厌恶自己。   她没好气地道:“混账东西,听清楚了吗?还不快出来向谢小姐道歉!”   话音刚落,对面有人掀帘走出,日光洒落,将他俊容上的局促焦躁照得清晰。   “谢渺——”   谢渺扭头看向湖面。   周念南朝定远侯夫人使眼色,“母亲。”您可以走了。   这过河拆桥的小混蛋。   定远侯夫人暗啐,视线在他们间来回徘徊一阵,对谢渺道:“谢小姐,你们好好聊。”   待定远侯夫人离开,周念南迫不及待地走近,双手撑着桌案,满脸不敢置信,“谢渺,我三番两次地求娶你,你却觉得我讨厌你?”   “哦?”谢渺平静地讽刺:“周三公子的喜欢当真是与众不同。”   周念南下意识地想斗嘴,忆起母亲叮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坐到对面,想了想,先替谢渺续了杯茶。   谢渺一愣:这是……干嘛?   周念南再替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盏,敛容正色道:“谢渺,以往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谢渺抿唇,没做声。   周念南道:“是我自视甚高,德行浅薄,口无遮拦,有眼无珠,为富不仁,饱汉不知饿汉饥——”   “……”   谢渺:饱汉不知饿汉饥是这样用的吗?   对面又洒洒洋洋说了许多词不达意的成语,末了豪气道:“歉意都在茶里,我干掉,你随意!”   “等——”   谢渺来不及阻拦,便见他牛饮完茶水,随即面容涨红,想吐却顾虑形象,只得硬生生咽下茶水,挤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谢渺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喝酒喝傻了吗?茶水也敢一口闷!”   周念南本被烫得龇牙咧嘴,见她不再崩着脸后,顿时觉得遭点罪也无妨。   他趁胜追击,大着舌头道:“谢、谢渺,你笑了,便是原谅我了。”   谢渺飞快地冷下脸,“哼。”   此计不成,周念南还有妙计。他从袖里变出一根戒尺,推到谢渺面前,再乖乖摊开掌心。   “学堂里,学生犯了错,夫子便用戒尺打掌心,叫他下回好长记性。”他认真道:“我犯了错,你也当与夫子一般,狠狠责罚与我。”   谢渺以为他是故作姿态,谁料他道:“从前我轻视你,诋毁你,三番两次取笑你,殊不知,与你父亲这样的英雄相比,我才是真正的井蛙醯鸡。”   谢渺微顿,沉声问:“周念南,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小姑奶奶,你连狼都敢杀,更何况是打我?”周念南坦荡中带丝无奈,“你过往打得还少吗?!”   谢渺无话可说,干脆拿起戒尺,用力抽向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掌。   她使足了力气,发泄心中的闷屈,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直到掌心微肿,周念南都一声不吭。   谢渺咬了咬唇,忽然扔开戒尺,“手酸,打不动了。”   周念南收回手,边揉边道:“行,那留着下回再打。”   谢渺道:“还下回?美得你!”   周念南一听,惊喜地站起身,“谢渺,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了?”   谢渺撒完气,渐渐找回理智,道:“周念南,我——”   周念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嘴皮子动得飞快,“咱们说好了,从今往后,谁再提那些破事,谁就是王八蛋。”   谢渺:……那杯茶水怎么没把他给烫哑?   周念南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锦盒,递到她眼下,猛献殷勤,“谢渺,这是我给你挑的耳坠,东珠与红宝石镶嵌得坠子,正好配你今日的衣裳。”   岂知谢渺看也不看。   “周念南。”她整理好心情,道:“往事能一笔勾销,但我与你绝无可能,你别再白费功夫。”   周念南眸光一凝,很快又如常笑道:“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   谢渺毫不迟疑地道:“没有这么一天。”   周念南却道:“夸父能逐日,我周念南亦能逐你谢渺,谁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谢渺知晓他最是冥顽不灵,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周念南,想想你皇后姑母。”   周念南心绪跌宕。   谢渺说得没错,他虽然说服了母亲,但姑母那边执意让他求娶庆阳,为此事,还与母亲起了争执。   他不能越过姑母去向圣上求旨赐婚,除非他建功立业,得圣上亲口许诺……   周念南暗下决心,嘴里却说起另件事,“庆阳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渺道:“不用,她已经登门向我道过歉。”   “那是——”那是崔二折腾的,跟他不算一份!   “那是什么?”   “没什么。”周念南不想提崔二,以免破坏难得的独处时光,“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此事。”   谢渺道:“你消停些吧,别刚当上羽林卫就到处捅娄子。”   周念南的眼睛亮灵灵,“谢渺,你在担心我?”   “……”   周念南点点头,煞有其事地道:“你担心的没错,庆阳被圣上和太后宠得太过,性格娇蛮专横,看中一样东西便要费劲手段抢过去,若我是平常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她早就将我绑回府里日夜蹂躏。”   “呃……”蹂躏,这词用得真到位。   “可惜我周念南绝非任人揉搓的性子,她想嫁,我偏偏不娶,不仅如此,我还要她主动离开京城。”   谢渺想说,不必大费周章,再过不久,瑞王妃病逝,庆阳郡主便会启程回燕都,为其母守孝三年。   前世的庆阳郡主守完孝,仍对周念南念念不忘。彼时周念南刚洗刷侯府冤屈,另立门户,庆阳郡主费劲手段想嫁给他,甚至在酒中下药,想霸王硬上弓——咳咳,最终却睡了另一名公子,还被人当场撞破,二人草草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啊!   细雨如丝,轻柔地碾碎湖面平静。稀薄的水雾徐徐弥漫,将湖光山色笼在微茫之中。   周念南从内室取来一只玉箫,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花式,“谢渺,我吹箫给你听。”   不等谢渺回答,萧已贴上薄唇,悠扬婉转的萧声响起。先时缓,呜呜然如独舟飘摇,随着繁音渐增,萧声如驰骋在牧野的骏马追逐辽阔;又似节节攀高的海浪潇洒不羁;更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驱逐阴影,将光明归于天地。   他眉眼乌灵,意气焕发,山河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天之骄子,本该如此。   缭绕在他周遭的雾气倏忽生变,凝聚成他的另一副模样。   定远侯府被满门问斩,无一生还。崔慕礼煞费苦心,从死牢偷龙转凤,将周念南藏到崔府暗道之中。岂料周念南不甘苟活,趁着侍卫交班时出逃,想要亲自面圣为父亲兄长伸冤。   谢渺清楚地记得,那夜暴雨倾盆,雷声隆隆。   青年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被人当成疯子丢弃在小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的眼眸了无生气,像一具破败的尸体,在阴暗里无声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溃烂。   他的傲骨被折,风华遭摧,亲人蒙冤惨死,活着不再是馈赠,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着定远侯府一同死去。   隔着雨幕,她撑伞出现。   油纸伞替他遮出一方安宁,她伸手去拉他,拉不动。   伤口上的脓血与泥污混到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浑不觉痛,朝她露出一抹讥笑:谢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她干脆甩开伞,跪到他身旁,如野蛮的村妇般,单手捉住他的衣襟,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她骂道: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惨死,你却只想着一死了之。你的父亲兄长都是英雄,而你却是个懦弱的废物。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会如你的仇人般放鞭庆祝,庆祝你亲手斩断了侯府的希望!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对准他的心脏,告诉他:只要用力戳下去,一切都会了结。   他握紧匕首往胸口送,不过几厘,却见到她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凄怆。   不,她撒谎,她会为他而哭泣。   他扔开匕首,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声哗啦,哭声争鸣,她用力地回抱,一遍遍地重复:周念南,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   今生便这样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的傲岸,而非跌落污泥时的狼狈不堪。 第56章   几曲作歇, 谢渺提出要走。周念南虽不舍,见她不愿也没再勉强。   母亲说了,要尊重谢渺,尊重。   他在前头走着, 侧首跟她聊闲话, “原先我进宫少, 只听闻圣上佳丽三千, 后宫妃子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厉害。等我进了羽林卫才知道,何止妃子们,连那些宫女、侍卫、阉人都是两面三派的人精, 哈,恐怕连宫里的蟋蟀,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称霸天下。”   他一心两用,边说话边下楼梯,左脚不留神踏空, 整个身子失重往前倾倒。按他的功夫,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站稳, 但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收势, 反而低呼出声——   谢渺忙捞住他的胳膊,拉他回身站好, 速即甩开了手。   周念南假装心有余悸, 拍拍胸口, 道:“谢渺, 你又救了我一回。”   她没看出他的作怪, 脸上写着一言难尽,“多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周念南暗自偷乐,挠挠额角道:“谢渺,你真好。”   谢渺没有感动,甚至还挑起眉,准备刺他几句。   他早有预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是我太蠢,从前只会惹你生气,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了。”   谢渺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道:“同样的话,你要说上几遍才够?”   “这是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便改听另一句。”他仰起脸,黑眸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伸出手,便能掬起漫天星辰,“谢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   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意气用事,他那样真心实意地说着喜欢她。   谢渺没有回应。   喜欢又如何呢?这世上的喜欢,并非都能得到回应。   *   谁都没有想到,隔着茫茫湖面,有人正在窥视他们。   温如彬三番两次地邀请苏盼雁游湖,苏盼雁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去才勉强答应。   温如彬不是没有察觉她这两年的冷淡,他以为是姑娘家长大后的羞怯,并没往心里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旁人都怕他传染病气,唯有苏盼雁不嫌弃,总会带好吃好玩的与他分享。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成亲,他愿意永远宠着惯着她。   温如彬将新得来的玩意递给她,“菀菀,这是西洋千里镜,据说能视远为近,看到十丈开外的东西。”   苏盼雁感到新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真有那么神奇?”   温如彬笑道:“你试试便知。”   苏盼雁握住嵌螺钿细柄,两只眼睛对准镜筒,随意往外一望,果真发现远景变得无比清晰。   她惊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温哥哥,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想送夕珺一个!”   温如彬一愣,为难地道:“它是我用宝石,从一名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那商人早已离开京城……”   苏盼雁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愧疚地垂眼,“抱歉,温哥哥,是我不好。”   温如彬轻抚她的头,“傻姑娘,跟我道什么歉。”   温如彬越好,苏盼雁便越是难安。她并非不喜欢温如彬,与他在一起是日积月累的习惯,他待她温柔体贴,几乎有应必求。而崔慕礼——她与他因书结缘,从开始的讨厌到被他深深吸引,即便他如今高傲疏冷,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想靠近,想碰触,想永远地依偎在他身旁。   假设她没有与温如彬定亲——   苏盼雁不止千百遍地设想,最终只能红着眼眶作罢。她缺乏勇气违抗父命,更缺乏勇气去面对温如彬的心碎。她是这世上数不清的闺阁少女中,最寻常而怯弱的其中之一。   她劝自己放手,但另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接近崔夕珺,想着离他近些也是好的,若他能给予回应,她兴许便能滋生出勇气去反抗婚约。   但他没有,甚至在花朝宴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走了谢渺。   他喜欢上谢渺了吗?因为他们在崔府朝夕相处,近水楼台?   苏盼雁暗暗垂泪,彻夜难眠,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破解的法子。从前崔慕礼待她有好感,也仅仅是态度稍缓,从未有过逾越的言行,但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牵起谢渺。   苏盼雁一时恍惚,又一时妄想:或许还来得及?趁他还未与谢渺进一步……   “咦?”温如彬皱着眉道。   苏盼雁回了神,不自在地抿起唇角,“怎,怎么了?”   温如彬放下千里镜,摇头道:“兴许是我眼花看错。”   苏盼雁松了口气,顺势下问:“你看到了什么?”   温如彬思忖片刻,“你还记得花朝宴上,崔三小姐带来的那名表姐吗?”   崔三小姐的表姐?   苏盼雁道:“你是指谢渺,谢小姐?”   温如彬沉默着颔首,将西洋千里镜递给她。   苏盼雁略带疑惑地眺望,紧跟着,她缓缓瞠圆了眼,心脏砰砰砰地加速跳动。   她看到了什么?是周三公子和谢渺,他们竟然在一起游湖?   小小的镜筒映出二人身影,他们坐在舫亭赏景。周念南举萧吹奏,谢渺单手支颚,静静地聆听。   忽略身份,当真是养眼而融洽的一幕。   苏盼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知味楼时,周三公子与谢渺斗嘴;马场时,周三公子选中谢渺喂马;花朝宴时,周三公子偶然投来的眼神……   莫非?!   她心乱如麻,忐忑揣测:“他们、他们这是在私会?”   温如彬满脸不敢苟同,“我没记错的话,崔二公子在花朝宴时牵过她的手。”   他看似温和没脾气,实则内心尤重礼教。在他眼里,女子便当三从四德,规行矩步,恪守女儿家的本分。   便拿花朝宴上的女子来举例,无论是口没遮拦的崔三小姐,亦或是骄横跋扈的庆阳郡主,以及那位口若悬河,却当众与崔二公子举止亲密的谢家小姐——   都不如他可爱且知礼的菀菀来得好。   温如彬暗暗想道:竟然与两位男子纠缠,这位谢小姐未免太不自爱。   殊不知,此时他的菀菀心中,念念不忘的尽是另一位男子。   *   温如彬送苏盼雁回到苏府,转过头,苏盼雁换了辆马车,往刑部而去。   她在车里忐忑地绞着帕子,告诉自己:她是好心,见不得谢渺三心两意,欺骗崔慕礼的感情,仅此而已。   马车停在离刑部不远的巷子里,她差人去找崔慕礼,说有关于夕珺的急事要告诉他。   两刻钟后,崔慕礼如约来到巷子里。面对不相干的人时,他神色向来无波,问:“夕珺怎么了?”   苏盼雁瞬间红透眼,苦涩地问:“崔二哥,我找你,便只能是为了夕珺的事吗?”   崔慕礼仿佛看不见她的泫然欲泣,言简意赅:“是。”   饶是苏盼雁已习惯他的疏冷,这会仍被刺得一痛。她刻意忽视心口刺痛,黯声问:“崔二哥,你喜欢谢渺,是吗?”   对面有片刻静默,就在她心情微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道:“是。”   没有回避,没有狡辩,他干脆利索地承认,他喜欢谢渺。   苏盼雁眸中闪过慌乱,随即快速恢复镇定,一股脑地往外说:“我,我方才在东阳湖见到谢渺和周三公子在一起,他们孤单寡女私下见面,举止亦透着亲昵,想来是互相有意。二哥,她非你良配,你莫要被她耽搁了!”   耽搁?   崔慕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苏盼雁连忙解释,“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温——”   “温如彬也在?”   苏盼雁耷拉着细肩,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兔子,垂头丧气的可怜。   崔慕礼却视若无睹,“我知道了。”   苏盼雁傻眼,就这样?没了?但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他本就是深沉不露的性子,既然知晓此事,定会将谢渺划出妻子名单。   如此便够了。   至于谢渺和周三公子——   等夕珺结束禁闭,她会小小地提示,让夕珺做好心理准备。   *   沉杨敏锐察觉到公子情绪不佳。   下午时,苏家小姐找公子出去说了半柱香的话,回来后,公子虽然看似平静,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别惹我”的气息。   苏家小姐对公子说了什么?   他心里好奇,脸上却跟石头一样,没有半点表情。   崔慕礼没空搭理侍卫的心情,自跟着罗尚书一起查案,他的权限拔高,接触的线索细如蛛丝,密密层层地裹成一枚巨茧。   当年蝗灾肆虐的消息进京后,两相率先提出捐赠灾款,其他官员们纷纷慷慨解囊,最终与国库一起凑足五百万两白银赈灾。彼时承宣帝钦点两江总督典子铭为钦差,负责此次赈灾事宜,随后,恰逢宁德将军凯旋回京,主动提出加入护银军队。   没错,是宁德将军邹远道主动提出加入灾银护送。   他的动机如何,真是财迷心窍,盯上了那五百万两灾银吗?既然如此,何故这几年谨行俭用,一家三口节衣缩食?   不合理。   崔慕礼换了个思路:人之罪行,无非为情、财、仇三因。假设邹远道并非为财,而是为情或者仇……   仇,邹远道生于边境,父母死于北狄人之手,他十四岁那年便入军杀敌,亲手血刃仇人。   情,他查过邹远道的平生事迹,年少从军,洁身自好,二十岁那年与夫人吕香禾相遇后,对她一往情深。吕香禾也从未与其他男子有过纠葛,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崔慕礼以指轻抚鼻梁,未几,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   里面装得是对吕香禾的调查,他看过几遍,除去十三年前,吕香禾在郑城生过一场未知大病,导致无法生育,其余并无异常。   当年红河谷灾银案过后,吕香禾带着邹远道远走求医,短暂消失过两年,再出现时便有了聪儿。   说到聪儿……身世亦是疑点重重。   崔慕礼将目光移回案上的卷宗,当初负责灾银护送的四名官员,宁德将军邹远道双腿残疾,两江总督典子铭与雍州州牧任彦当场身死,而陇西郡守姚天罡因勾结山匪被株连九族……   他脑中有个念头飞逝而过,丹凤长眸低敛,犹如一只深谋善虑的狐。   是他大意,竟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两个人。   *   月挂星汉,崔慕礼方从案卷中抬起头。   熏炉内的香已燃尽,唯留烟波缥缈,笃悠悠地消融在银白清辉里。   崔慕礼微偏首,右手支着额头,指腹缓缓摩挲鬓角。   身后的多宝格里摆着被再次送回来的金水菩提项链,据乔木说,海花苑连门都不再为他敞开。   谢渺啊谢渺……   一年之前,谁能预想到这番场景?   他略显不愉地往后一靠,骨节分明的十指交叉,有节奏地轻点着食指。   瞧念南的样子,似乎是动了真格,送花,游湖……倒是追小姑娘的寻常手段。   可谢渺是小姑娘吗?   崔慕礼觉得不尽然。   曾经的谢渺很容易看透,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写满对他的倾慕,对他随意的一句玩笑话都坚信不疑——   是的,她并非一开始便娇弱造作,而是因为某日同窗取笑他不近女色,执意追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不甚耐烦,随口回答:喜欢娇柔天真的姑娘。   娇柔天真意味着一目了然,便于掌控。   不曾想那日她也在花园里,恰好听到这句戏言,于是便找准定位,一门心思要变成他喜欢的那副模样。   初时他感到滑稽,明明与念南私下斗嘴时伶牙俐齿,到他面前便似弱柳扶风,一步三喘——   她目的明确,所做一切是为取得他的好感,嫁进崔府。   功利心重的姑娘,他自然敬而远之。   直到某天她性情大变,对他竖起一堵高高的墙,往日的优待不再。她收起妄念,安分守己,曾经盛满欢喜的眼,现下只剩平静客套。   到这里,他不过有些讶异,连触动都未生半分。然而当她以真实的面貌出现,几次三番挑动他的神经时,一切就都变了。   她好似一夜之间成熟的花蕊,泛着馥郁迷人的香气,却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住柔软。唯有彻底的占有,才能享受到那份惊喜与美妙。   他既已闻芬芳,便无法放弃采撷,哪怕还有旁人虎视眈眈。   旁人啊。   他揉按着额角,发出一声嗟叹,看着颇为苦恼。   为何偏偏是念南?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亲如手足,往日同吃同玩,而今更是离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要让吗?   他短促地笑了笑,撇去惯常的清冷,神情睥睨中带点桀骜。   那是他的表妹,他凭什么要让。   “沉杨。”他喊道。   沉杨闪身进来,恭敬垂首,“公子。”   他阖眸假寐,淡道:“去查查二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第57章   崔夕宁近日忙着与母亲各种周旋。   她已年满十七, 正是“待价而沽”的好年纪。崔士达和李氏在京中挑挑拣拣了一番,最终将目标定在右相家的三公子身上。   这辜三是嫡出的公子,虽说才情一般, 幼年还因意外摔瘸了一条腿, 但毕竟出身尊贵, 想与他结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按理说, 崔府是官场常青树, 盛名已久, 但大房一脉, 崔士达无官职在身, 两名公子才能平平, 真论起来,崔夕宁配右丞相家的残缺公子也不够格, 但偏偏巧了,右相夫人对崔家亦有所图——   她的嫡次女辜幼岚也到了定亲的年纪, 而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里,就属崔家慕礼最为拔尖。他祖父是太傅, 父亲是三品侍郎,本身又能力超群, 深得圣上青睐,不出十年,定会成为朝中股肱。   辜幼岚若能嫁于崔慕礼,男才女貌不说,崔辜二族更能攀亲结力,互利互助, 实乃天大的好事一桩。   只可惜崔家二房油盐不进, 崔慕礼都十九了, 迟迟未有相看亲事的意思。   右相曾经向崔士硕隐晦地提过几句,被他三两拨千金地挡了回来,此时正巧崔士达找门路拜见右相,一个计划便自然而然地浮现。   若是辜家与崔家大房成就亲事,与二房自然也是姻亲。到时候请大房的人在崔太傅和二房面前多加美言,何愁两族不能亲上加亲?   合算,合算!   于是乎,右相夫人与崔大夫人李氏私下走动频繁,为的是将辜三公子与崔夕宁凑婚前相看,走好过场后,便将亲事拍板定下。   且不说辜三公子想法如何,崔夕宁却是千万个不愿意。她知晓此门亲事背后定另有所图,她不愿重蹈长姐的覆辙,被父母当做工具一般嫁出去,更何况,她已与慎郎两情相许。   慎郎正在努力往上爬,爬到足够与她相配的位置,而她也要为之付出努力!   她装病拒绝李氏的安排,一次、两次、三次……次数一多,李氏再迟钝也察觉到了异常。   李氏狐疑问道:“夕宁,你与母亲说实话,你莫非——莫非有了意中人?”   崔夕宁的眼皮猛然一跳,偏要装作委屈,羞愤地掩面,“母亲,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正经的崔家小姐,从小熟读女四书,怎会作出失德之事!”   李氏见反复推敲她的神情,没瞧出端倪,稍稍安心道:“宁儿,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与人相看再正常不过。你父亲特意替你选了一门好亲事,你切不可辜负他的心意。”   崔夕宁心里苦不可言:好亲事?恐怕是对父亲前途有利的亲事吧!面上却温顺笑道:“女儿懂得。”   万般无奈下,崔夕宁答应后日与辜三公子会面。   眼看稷下学会在即,孙慎元整日苦读史书,意图在辩论中脱颖而出。崔夕宁不想打扰他的心绪,又按捺不住思念,偷偷跑去见他一面。   未免被人发现,二人已许久未曾见面,情意自然更浓。偏远郊外茶舍,雅间叙情,不过两刻钟,二人便依依惜别,然刚踏出雅间门,便吓得魂飞魄散——崔夕宁的贴身丫鬟立在两旁低头敛目,瑟瑟发抖。而崔慕礼站在门口,不知听了多久。   完了。   崔夕宁惊愕失色,踉跄着往后跌退,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而孙慎元在短暂失语后便向前一步,躬身作揖,“崔二公子,又见面了。”   崔慕礼未置一词,将两人来回打量数遍,神色如同塞北寒霜,足以冻结周遭所有。   孙慎元一不做二不休,将崔慕礼请入雅间,主动承担下所有责任,恳请崔慕礼莫要责怪崔夕宁。   崔夕宁见他如此爱护自己,不仅潸然泪下,言明自己与他情投意合,此生非他不可。   崔慕礼坐在简陋的雅间内,指节轻叩桌面,所言却让二人目瞪口呆。   “夕宁,我曾经见过他与谢表妹私下会面……”敛容肃色,意有所指:这秀才说不定是个骗子,专门骗财骗色。   崔夕宁反应过来,一时竟是哭笑不得,“二哥,你误会了,阿渺那是受我所托。”   崔夕宁将谢渺与孙慎元、巧姑结识的原委如实道来,孙慎元更是指天发誓,他与谢渺绝无私情。   崔慕礼仍是半信半疑,逼得崔夕宁主动道:“我们去找阿渺,让阿渺亲自跟你解释。”   如此甚好。   *   谢渺不知锅从天降,正在房中为即将出生的弟弟绣鞋。往日为替崔慕礼绣东西,她曾狠狠下过一番苦功夫,如今绣起鞋子便得心应手。   小娃娃们穿的辟邪虎头鞋,鞋面为虎,以刺绣、拨花、打籽等多种针法绣成,颜色以红、黄为主,五官用黑色粗线勾勒,鞋口、虎耳处用兔毛镶边,看着威风凛凛又憨态可掬。①   她绣完一只,仔细地收好边,放入绣篮子里,便听人禀道,二公子与二小姐一道来了。   崔慕礼与崔夕宁?这对堂兄妹往来不多,怎会一起来找她?   谢渺嘟囔着稀奇,到书房一看,两人面色凝重,似乎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待她开口详询,崔夕宁已满怀歉疚地道:“阿渺,今日我与慎郎见面,不小心被二哥撞个正着。”   谢渺一呆:哈?   崔夕宁面目复杂,“二哥之前撞见过你与慎郎一起,误会你们之间有,有……于是,我便请二哥来听你澄清。”   谢渺已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看向崔慕礼,“我跟孙慎元?”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义正言辞道:“你们生在深闺,心性单纯,我担心你们被不轨之徒欺瞒。”   说得有道理,但她看上去真有那么蠢吗?   谢渺先请两人坐下,连茶也懒得叫,化繁为简地道:“我受夕宁之托,偶尔替他们传信,其他时候毫无瓜葛。”   崔慕礼沉吟半晌,“我信你,只是——”   崔夕宁配合地问:“只是如何?”   “我听说大伯父与伯母已为你相好了门当户对的亲事,你与这孙秀才绝无可能。夕宁,今日之事我可以当做没看到,但你必须与他做个了断。”   崔夕宁脸色一白,慌张道:“二哥,慎郎他如今是你们刑部罗尚书的门生,极得他的赏识,将来定会有所建树。他过几日还要参加稷下学会,若能一鸣惊人得到祖父的赏识,说不定祖父会同意我和他的亲事!”   谢渺脑中崩着的神经断了一根,又一根,再一根——   什么叫不打自招?这就叫。   崔慕礼都还没用手段,崔夕宁已将所有计划托盘而出,难道这就是崔慕礼在刑部拷问犯人时练出来的本事?   她偷偷观察崔慕礼的反应,没见他露出预想的不屑,反倒踌躇片刻,话锋一转道:“罗尚书识才辨能,孙慎元既得到他的赏识,想必是有过人才学。”   崔夕宁忙不迭地赞同:“对,慎郎才学出众,二哥不用怀疑。”   崔慕礼又道:“你既心有所属,与旁人结亲亦是不妥,倒不如按你所言,由祖父出马,试着成就一桩好事。”   崔夕宁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二哥的意思是——”   崔慕礼问道:“祖父那边,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砰”的一声,崔夕宁的眼前仿佛有烟花绽放,伸手递到谢渺面前,晕乎乎地道:“阿渺,你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出息!   谢渺不客气地掐了她一把,崔夕宁痛呼,随即笑中带泪,发自肺腑地感谢:“二哥,阿渺,谢谢你们。”   崔慕礼淡笑,“莫要辜负我们的心意就好。”   我们?哪里来的我们?   谢渺努力降低存在感,却见崔慕礼绕过崔夕宁,长身玉立地站到她面前,“阿渺,你以为如何?”   ……阿,阿渺?   崔夕宁愣住,谢渺也吓得够呛。   “阿渺。”他似没有察觉到旁人的骇怪,稀疏平常地再喊。   谢渺感到头皮发麻,忍不住地想往后退,奈何脚下一绊,正好跌坐进椅子里。   崔慕礼向前半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凤眸带笑,耐心相询:“你以为如何?”   莫慌,稳得住。   谢渺扶了扶发胀的脑袋,思绪动得飞快,随即双手合十,闭眼一拜,虔诚如信徒,“表哥行如此善举,定能得佛祖庇护,好人一生平安。”   崔夕宁:……   崔慕礼:……   谢渺:佛祖救我,我真机智。   *   崔慕礼与崔夕宁一道来,一道离开。   回去的路上,崔慕礼不动声色地打探,将谢渺之前为孙慎元的出谋划策探得一清二楚。   一环扣一环,可谓是逻辑紧密,天衣无缝。   有趣。   他饶有兴味的神情落入崔夕宁的眼里,便觉得有些东西藏都藏不住。   “二哥,你对阿渺……”她犹豫地开口。   崔慕礼挑眉,好整以暇问道:“很明显吗?”   都改叫阿渺了,还不明显?   崔夕宁再问:“你当真……?”   崔慕礼颔首,“当真。”   崔夕宁仿若吃进一斤的秤砣,显得心事重重,想了想,委婉地道:“阿渺好像变了。”   崔慕礼道:“所以,便需要二妹多加用心。”   二哥的意思是……   崔夕宁不确信地看向他,却见他目露肯定,似乎在讲:你,懂,的。   *   与崔慕礼道别后,崔夕宁脚步一转,返回了海花苑。   谢渺正坐在书案前对着经书出神,见她回来,未显过多讶异。   “坐。”   崔夕宁站着没动,双眸低垂,黯声道:“阿渺,都是我不好。”   谢渺道:“你确实太鲁莽,幸亏今日撞上的是崔慕礼,若换成其他人,孙慎元的努力岂不是白费?”   崔夕宁乖乖听训,“是我考虑不周。”   “不过再忍半个月。”谢渺道:“这半个月里,你们别再见面。”   崔夕宁欲言又止,“二哥那边……”   谢渺道:“他既然开口说愿助你们,那便不会掺假,你耐心等着吧。”   崔夕宁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阿渺,我瞧二哥对你,好似跟以往有些不同。”   谢渺泰然自若,道:“哦,兴许是看我脑袋清醒了,犯不着再故意疏远我。”   崔夕宁没料到她说话这么直接,喉咙一卡,干巴巴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哥他明显对你——”有亲近的意思啊!   谢渺没让她说出下半句话,转移话题道:“你明日要去见辜三公子?”   “对。”崔夕宁忧心忡忡,“母亲已经生疑,我只得赴约。”   谢渺道:“你别担心,那辜三公子是个明白人,绝不会为难你。”   崔夕宁很怀疑,“是吗?”   谢渺道:“是。”   崔夕宁终于展露笑颜,不过一霎,便又凝重道:“阿渺,你若不愿意,我就请二哥别插手此事。”   她想清楚了,二哥对阿渺有意,但阿渺如今明显对二哥无感,若真的只能二选其一,她必定选阿渺。   谢渺心领了她的好意,打趣道:“崔慕礼在崔老太傅面前说的一句话,顶的上咱们半年的努力,有他帮你和孙慎元,不知道省了我多少功夫,傻子才推拒他的帮忙。”   崔夕宁不解,“可你不想跟二哥有过多纠葛。”   谢渺不咸不淡又理直气壮地道:“他是你二哥,帮的也是你,跟我有何关系?”   崔夕宁:……   不,有关系,承了二哥的情,她就必须得还。 第58章   有崔慕礼的加入, 计划以异常顺利的节奏向前推进。   孙慎元参加稷下学会辩论,虽未拔得头筹,却以精彩迥殊的论点、妙语如珠的口才获得众人瞩目。正巧当日崔慕礼陪崔太傅一起旁听, 见崔太傅对其颇为欣赏, 便向崔太傅引荐了这位罗尚书的门生。   崔太傅乃天子之师, 年轻时亦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见孙慎元博学多才, 气质端方, 又是刚正不阿的罗尚书新收的门生,不禁起了惜才之心, 特邀他改日来崔府做客,以文载道,共同磨砻镌切。   崔府经历数朝, 浮沉几载, 仍能保持不败之姿, 离不开“襟怀坦白, 识才尊贤”八字。廉颇老矣, 后辈当继, 崔太傅能为崔慕礼做的, 不过助他启明,多结交一些志同道合之士。   名利之境, 若想坚守本心,当严于律己, 朝督暮责。道路且长,有同行之友, 岂不快哉?   孙慎元这边不提, 再说崔夕宁。   她奉父母之命与辜三公子会面, 辜三虽身有残疾,却相貌堂堂,唯独性格过分淡漠,二人相处,竟然双双冷场,好不尴尬。   尴尬之余,崔夕宁又感到小小欣喜:想来这辜三公子未看上自己。   这倒是她猜错了。   辜三比崔夕宁更为清楚,他的婚事是一桩交易,根本不在乎娶得是谁。见到崔夕宁后,少女灵秀慧雅,叫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暗暗预想,或许与她成亲不算太糟。   然而他生性敏感,察觉到崔夕宁的不愿,隐隐失落后自嘲想道:她看不上他这个瘸子本在情理之中。   故冷漠自持,不愿丢了脸面。   两厢回府,各自言明对此婚事无意。右相夫人和李氏见他们态度抵触,规劝无果后,只能着手准备下次会面,期待二人能生出些许好感,成就一桩喜事。   一个不愿娶,一个不愿嫁,再媒妁之言,也不能将两个完全无意的人摁着过日子啊。   先培养感情,培养感情!   *   任右相夫人与李氏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也抵不过崔慕礼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   孙慎元在拜访崔太傅时,“意外”在花园偶遇崔家二小姐崔夕宁,替她赶走蜇人马蜂;崔夕宁在给祖父请安时,撞见崔老太傅与孙慎元一同下棋,忍不住出言提醒,助他小赢半子;孙慎元拿着新作丹青来向崔老太傅请教,“正巧”崔夕宁在奉茶,点评道:虽笔精墨妙,却无点魂之意,憾也!为此,二人当着崔老太傅的面,又是一场切磋。   ……诸如此类。   过得一段时间,崔夕宁忽然哭着跑去找崔老太傅,随后崔士达匆匆忙赶到太傅院里,旁人不知他们谈话内容,只隐隐听见崔老太傅的怒斥声,崔士达先时还有低弱狡辩,到后来便只沉默受训。   随后,李氏不再跟右相夫人走动,崔夕宁也无须再跟辜三凑到一桌。   谢渺忍不住对崔慕礼的手段拍案叫绝。   瞧瞧,状元出手办事,果真是非同凡响。如今崔夕宁和孙慎元的事情不说十有八九,也是有模有样。   对此,谢渺表示:舒坦。   有崔慕礼全权负责此事,她根本无需操心,说不定哪天午觉醒来,便能听到他们二人定亲的好消息。   她掐指一算:纸坊稳定,巧姑有方芝若照看,崔夕宁与孙慎元好事有望,而谢氏临盆在即……   再等等,等谢氏生下弟弟,等她了结前尘,便是真正功成身退的时刻。至于定远侯府与崔府将来的祸事规避,简单,传信给崔慕礼就是。   能者多劳嘛。   *   能者崔家慕礼,的确很忙。   定远侯与世子离京前,崔慕礼设宴践行,周氏父子三人及邹远道均给面子的到场。   席间,定远侯与邹远道把酒共忆当年。彼时二人年轻力壮,并肩上战场,挥刀杀敌,好不酣畅淋漓!一晃眼,三十余载如云烟而过,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不过如诗所言——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①   壮志难酬,英雄迟暮,逃不开的嗟叹怅惘。   三位小辈亦有离别之愁。   周念北自小跟随定远侯上阵杀敌,成亲后妻儿同留北疆,愧未对母亲尽孝,唯有叮嘱幼弟周念南,请他对母亲加倍用心。   周念南眼眶微红,笑着应承,“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母亲,倒是你和父亲,打北狄蛮子时要处处小心,注意安全。”   周念北爽朗地道:“这十年来,北狄蛮子被我们周家军压在地上打,早已不成气候,我看用不了几年,我与父亲就能班师回朝。”   北狄人多为游牧民族,并未统一王朝,仍以部落的形势群居草原。他们不仅对大齐国土虎视眈眈,部落之间也常有资源争夺,隔两三个月便有一场争斗,长期下来,部落之间水火不容,有何资本去对抗大齐的精锐兵力?   周念南好奇,“他们中间没有厉害的能将吗?”   周念北道:“北狄部落众多,之前以阿巴贡、硕特和单尔土扈三大部落最为壮大,然而他们内斗严重,三年前,阿巴贡被硕特歼灭,硕特的首领那莽意图统一北狄,岂料他的心腹罗旱与单尔土扈的王子那扎别勾结,一夜之间杀光了硕特的所有族民。扎别本想以此为功绩获得父亲那儿岱的认可,但那儿岱以扎别心狠手辣为由,称他不堪为储,处死了罗旱,将他驱逐出了部落……”   一直沉默的崔慕礼忽然开口:“然后呢?”   周念北喝了口酒润嗓,又道:“扎别自然心有不甘,他勾结了其他势力在食物里下毒,将他父亲与妻妾儿子们全部杀害,但他也没落着好,当场被人割喉而亡。”   周念南听得入神,酒杯举到一半都忘了往嘴里送,“所以,单尔土扈也消亡了?”   “非也。”周念北慢悠悠地笑了一声,“那儿岱的儿子们都死光了,却留下了几名公主,其中三公主年方十五,名叫珠可沁,据说天姿绝色,单尔土扈的长老们将她推举为首领,更向萨满之神宣誓,称将永世追随效忠于她。”   周念南嘁了一声,神色鄙夷,“十五岁的小公主当首领?不过是老家伙们的傀儡而已。”   崔慕礼却道:“倒也未必。”   周念北颇感兴趣,“此话从何说起?”   崔慕礼道:“我虽未去过北狄,却对单尔土扈的几位长老们耳闻已久。他们曾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对那儿岱忠心耿耿。那儿岱既已身死,他们本可树倒猢狲散,却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宣誓效忠珠可沁……尤其是对萨满之神宣誓。要知道,草原人信奉萨满之神,绝不会轻易以其许诺。”   周念北之前从未注意过这等细节,闻言沉吟片刻,神色多了几分郑重,“回到北疆后,我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查查这位小公主的底细。”   “无事最好,有事便能加以防范。”崔慕礼道:“念北兄和侯爷身处边关重地,任何细节都不能掉以轻心。”   周念北点头称是。   按理说,周念南与崔慕礼二人性格不同,理念有差是司空见惯。大部分的时候,崔慕礼考虑比较周全,周念南心服口服,但此一时彼一时,周念南这会只想反驳他几句。   他双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一靠,懒洋洋地掀眸,“一个小姑娘都值得你忌讳?崔二,你几时变得如此胆小如鼠?”   崔慕礼不受影响,依旧语调沉稳,“念南此言差矣,常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胜,不管对手再渺小,我们也当郑重相待。”   说到渺小,周念南不禁回忆起谢渺在花朝宴上关于蚍蜉的言论,顿时失去跟崔慕礼斗嘴的兴致,闷头喝酒去了。   周念北听出二人话里的不对付,心里大呼稀奇,用手肘抵抵崔慕礼,小声问道:“吵架了?”   崔慕礼笑道:“非也。”   吵架是孩童玩的把戏,他们是成年男性对于敌手的天然排斥,如此而已。   酒过三巡,几人均面有薄醉,崔慕礼到定远侯面前敬酒,推杯换盏后,自然而然地落座邹远道身畔。   崔慕礼斟满酒,眸光微晃,“我——我敬邹将军一杯!”   邹远道回敬,“我也敬崔大人一杯。”   崔慕礼仰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是酒意上头,口无遮拦地道:“邹将军,这些年来您心里定然不好受,当初押运灾银的七百多名士兵里仅寥寥余生,而您的人生也被毁——您,您放心,我既参与此案调查,定会找出背后真凶,告慰当年牺牲的七百多名将士英灵。”   邹远道笑意微滞,眼中闪过痛苦、愧疚与挣扎,最终化为深渊般的沉寂。   定远侯见状深深叹息,拍拍他的肩膀,道:“远道,我知道你的志向,腿疾不是问题,等事情过去,我会向皇上请命,允你再次入军训兵。”   入军训兵?不,他没有资格。   邹远道无声苦笑,喉咙干涸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崔慕礼的视线滑过他,落到定远侯的身上,“侯爷,你们回北疆时,是否会途径郑城?”   定远侯道:“正是。”   崔慕礼道:“我有一事想要侯爷帮忙。”   定远侯道:“说来听听。”   “我府中的一名老管家是郑城人士,当年因灾荒背井离乡,如今年事已高,想去郑城寻亲,只是路途遥远,恐他在路上不安全,若侯爷出发,能否带他一程?”   定远侯道:“小事一桩,我定将他平安带到郑城。”   喝完酒后,崔慕礼的话明显变多,又絮叨:“我听说郑城是个好地方,盛产曲酒,其香远飘十里……”   邹远道垂首,瞧不见脸上神情,唯有圈着酒杯的五指悄然收紧,再收紧,直至手背青筋毕现。   郑城!   果然是郑城啊。崔慕礼若无其事地收回余光,心道:吕香禾在郑城身染重病,而据他所查,那个时候,时任幽州州牧的曲子铭正好因公务在郑城待了半个月。   所以,当年的郑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   遥夜沉沉,酒席方散。   吕香禾亲自来接邹远道,崔慕礼将酩酊大醉的邹远道扶上马车,再三确认无需帮助后,目送他们离开。   定远侯与周念北也上了马车,唯有周念南,闹着要与崔慕礼一决高下,死死扒着崔府的马车不肯放手。   崔慕礼只得先送他回定远侯府。   马车里,周念南歪躺在榻上,口齿不清地道:“崔二,我告诉你——你休想从我手里抢走谢渺!是我、我先认识的她,她只能嫁于我!以后我会保护她,照顾她,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崔慕礼不愿跟酒鬼计较,轻哼一声,没说话。   周念南又道:“你明明知道,谢渺已经不喜欢你了,她,她根本不想再跟你有牵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嗝——”   崔慕礼正在放帘的手指一顿。   周念南不知想到什么,美滋滋地笑了,“等我和她成亲,我便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而你,只能看着我跟她亲亲我我,甜甜蜜蜜——”   一粒杏仁凌空袭来,正好击中他的睡穴,周念南脑袋一斜,立刻昏睡过去。   “呱噪。”崔慕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仍是淡淡。   真呱噪。 第59章   崔慕礼虽心挂谢渺, 手头却有比情爱更为紧要的事情。   他派人往郑城而去,查探当年吕香禾生病一事与典子铭是否有关联,又接到消息, 之前去往陇西的人已复返, 还带回一名关键人物。   姚天罡的乳母刘氏。   刘氏年近六十,因生活贫苦, 形容枯槁, 身躯佝偻削瘦,一眼望去,竟如八十岁的老者一般丧气沉沉。   她常年被病症缠身,又经历长途跋涉, 此时状态实在糟糕, 但面对眼前这位仙人般俊俏贵气的年轻官爷, 仍打起精神,颤颤巍巍地道出所知。   半个时辰后, 崔慕礼得到想要的讯息, 派人将刘氏带下去好好照看。   他立在窗前沉思。   据当年案卷记载所言:姚天罡之妻白氏, 被捕时已有身孕, 后关押在地牢中,未足八月便早产, 诞下一名死婴。   而刘氏方才所言,更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从室内走出,跨过门槛,迈向明亮挂绿的庭院。昏暗自肩头层叠消褪, 日光由穹顶覆照, 气流在涌动, 无声息地推动着他往前走。   掩埋多年的真相呼之欲出, 又摇摇欲坠。   *   六月,酷暑难当。   寻常百姓们家里用不起冰,唯一的消遣便是到茶摊纳凉,饮上一碗凉茶,嗦上一碗凉粉,听听旁人唠叨京中趣闻。   趣闻要挑远的来说,什么东村的寡妇与人私会、西庄的二赖子占小姑娘便宜……这种都太寻常,太触手可及,没意思。   要聊就聊大的,国家政事啦,皇子争储啦,后宫秘闻啦……一聊到这些,没出过村头的大爷们都能化身国师,眯眼就能指点江山。   自打上回四皇子侧妃郭蕊本家出事,四皇子被罚后,几位皇子都消停了不少,反倒是回京不久的瑞王之女,庆阳郡主惹出不少事端,名声大大的噪了一把。   “我二舅姥爷家的表姐的远方亲戚在宫里当差,据说这庆阳郡主生性跋扈,仗着有太后宠爱,竟然对了空大师的弟子出言不逊,差点把人家推进池子里淹死咯!”   “何止啊,我三姑爷家小妾的侄女儿在官老爷家里当丫鬟,据说她家小姐不小心踩了庆阳郡主一脚,便被她甩了两大耳光,连定好的婚事都因此黄掉了!”   “哎呀,你们这都远方亲戚,不像我,我五服内的一个外甥女,就在庆阳郡主身边当差,据说她一不高兴就打骂丫鬟,甚至还失过手将人打残……残暴的很嘞!”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通聊,得出惊人相同的结论:这个庆阳郡主可怕的很,谁娶谁倒霉!   民间的议论纷纷同样弥漫到了京城贵族圈,众人本就心怵庆阳郡主,而今更是对她退避三舍: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等当事人庆阳察觉到异常后,怒气冲冲地跑到承宣帝面前告状,希望他将非议的那些蝼蚁们揪出来,通通打入大牢关押!   承宣帝很头疼,庆阳骄横的名声远扬,堵不如疏,可疏——以她被宠坏的性格,疏也没用。   于是一面安抚,一面意思意思抓些人关押,过几天又给放回家。   庆阳郡主只当承宣帝一如既往地宠爱自己,顺势提出让他替自己与周念南赐婚,当天正值周念南当差,听闻此话,直接从门后跳窜出来,跪倒大呼:“圣上明鉴,若要卑职娶庆阳,卑职宁可剃度出家,去国寺当和尚去!”   庆阳郡主气得破口大骂,周念南半句不还嘴,只固执坚持,要去国寺出家当和尚。   没过几日,这事又传了出去:庆阳郡主仗着出身尊贵,竟然想染指定远侯家的三公子,让他给自己当上门女婿!而周三公子洁身自好,宁死不从——   承宣帝听到这个消息,唉声叹气地找皇后诉苦,“庆阳真是被朕宠坏了,行事如此没有规章,也难怪小三不肯答应婚事,处处放风声与她作对。”   皇后已临近生产,面容依旧柔美高贵,笑道:“陛下自小将庆阳当做女儿来宠,庆阳难免骄纵了些。”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轻声道:“若臣妾这胎能为陛下生个公主……”   承宣帝抬手轻掩住她的唇,“朕要你替朕生个儿子,朕与你的儿子。”   皇后温顺地依偎进他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寸寸转冷。   庆阳再蛮横,只要入了定远侯府,她就有办法将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可看陛下的意思,分明不想侯府再添助力——   她明白陛下的意思,若肚子里真是个皇儿,兄长手里握着切实的兵权,外戚必成一患。然而其他几名皇子年岁已成,朝中势力渐长,她的孩儿若没有稳固的后盾,又如何能顺利登上皇位?   *   没过几日,皇后诞下第九子,取名为熙。熙者,光明也,通禧。   承宣帝大喜过望,立时下诏普天同庆:百姓免三年赋税,大赦天下罪者。京城内设歌舞游街,通宵达旦,狂欢多日。   周念南松了口气。   姑母诞下皇子,承宣帝便万万不会为他求娶贵女……如此说来,他与谢渺的婚事已成了一半。   趁着休沐,周念南跑到崔府门口守了半日,不出意料地没守到谢渺出门。他并不气馁,其一不行还有其二——   于是,海花苑的丫鬟们发现,墙头飞来了一只颜色艳丽夺目的鹦鹉,张口便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②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③   荔枝和桂圆两个小丫头激动地抱在一起跳脚,“哇哇哇!这只鹦鹉不仅会说人话,还会背诗,背诗诶!”   拂绿深感一言难尽,也不知周三公子花了多少功夫,竟叫这只鹦鹉从“周三公子威猛勇武”到酸腐酸腐的出口成诗……   呃,背得还是情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拂绿可不想让人知道里面的蹊跷,连忙让人找来竹兜,在墙上架了梯子去网鹦鹉。那鹦鹉机灵的很,见到有人过来便立马振翅往旁边飞,边飞边叫:“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也念卿,梦也念卿!”④   ……哟呵,词汇量还挺多。   几个丫鬟搬着梯子追着鹦鹉跑,忙得满头大汗都没着落,终是把谢渺给引了出来。   鹦鹉似乎认得她,绿豆眼倏然发亮,叫得愈加起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君子好逑!”   谢渺单手扶额,脑子抽抽的疼。   周念南这混世魔王……不给她添堵就不痛快是吧?   “来人啊,给我找个弹弓来。”她木着脸道。   拂绿冲她狂摇头,“小姐,这鹦鹉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打不得,打不得啊!   谢渺明白她的意思,无可奈何地甩袖子走了,回到书房后,直接往耳朵里塞进两大团棉花。   院子里,小丫鬟们还在追着鹦鹉跑,这一幕恰好被来送茶叶的乔木撞见。他自告奋勇,撸着袖子上前帮忙,结果可想而知……   接连几日,那鹦鹉都在上午飞来,不厌其烦地吟上一刻钟时的诗,才肯扇着小翅膀离开。   乔木稍一琢磨,将此事告知自家公子。   崔慕礼听后面无所动,只挑了个休沐日,踩着点到海花苑。果然,未踏入院门便听得一阵怪腔怪调的叫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⑤   “这句是新学的。”乔木小声解释。   丫鬟们已经对鹦鹉的到来习以为常,没人再费劲去捕它,各自在忙活事情。见到崔慕礼来,几人排成一列,朝他恭敬地行礼。   崔慕礼淡扫乔木一眼,乔木便从袖笼里掏出一枚弹弓,搁到他掌心。   鹦鹉不知祸到临头,仍在瓦片上跳着小脚,这边来~那边去~欢乐地念:“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也念——”   “咻”的一声轻响,带着幻影的石子击中它的翅膀,它鸟躯猛然一歪,直直砸落到地上,扬起的尘土里,依稀可见两只小脚正不服输地朝天乱蹬。   似乎在讲:扶——扶我起来,本鸟还可以再念!   众丫鬟们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快,准,狠,二公子好生厉害!   崔慕礼道:“去,将鹦鹉收起来。”   乔木麻利地上前,擒住鹦鹉的两只翅膀,拎小鸡似的将它关进笼子里。   崔慕礼不经意地睨向拂绿,拂绿精神一震,连忙道:“多谢二公子,奴婢定会向小姐转告此事。”   受伤的鹦鹉,很快便回到周念南的手里。   周念南气得摔碎了一只青釉莲纹壶,“好你个崔二,接二连三破坏我的好事——你给我等着!”   他虽然纨绔,脑子却是绝顶的聪明,不多时便有了主意。   崔二的爱慕者诸多,虽然苏家的那个定了亲,可还有辜家、沈家、冷家、尤家……   崔二当真是艳福不浅。   他眼中闪过戏谑,幸灾乐祸地笑了。   *   庆阳郡主的事刚消停,京中又开始疯传风崔家二公子的绯事。   这崔家二公子年方十九,是个芝兰玉树的俊美公子,却迟迟未有定亲的消息。就在众人猜想他是不是有那什么特殊癖好时,有人撞见他与右丞相家的嫡次女辜幼岚举止亲密。   据说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们俩一同约去护国寺上香。   传言他们穿着一个色系的衣服,远远瞧着,像新婚夫妻般登对。   更有人信誓旦旦,称亲眼看到辜幼岚爬山一身香汗,崔家二公子主动递上手腕,扶着她攀梯而上——   天了噜!难不成崔府要跟右丞相府成亲家了?说起来,两家倒是很般配的嘞,崔家二公子才学兼备,辜家千金闭月羞花,两位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传闻喧嚣,传进各路有心人的耳里。   定远侯府,周念南:不错,甚好,让流言来得更猛烈些!   辜家,辜丞相:要再加把劲,把传闻变成真的就更好了。   苏家,苏盼雁:呜呜呜,没了谢渺,终还有其他人,我该如何是好?   沈家、冷家、尤家等等等等:好气哦,但是没有办法,拼不过人家的家世外貌,只能认输。   而崔府里,众人心思同样百转。   谢氏听丫鬟们说完消息后,靠在迎枕上,久久没有说话。   所以,阿渺跟慕礼真的没有缘分吗?   肚子里的孩子又在闹腾,她蹙着眉头,心不在焉地轻掸腹部——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何两个孩子仍成不了好事?要不然……   唉。   谢氏短叹一声,胡乱地想着:要不然就算了吧,反正阿渺也改了主意,不想嫁给慕礼……   嫣紫掀开门帘进来,细声禀道:“夫人,二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谢氏讶异挑眉,这都酉时末了,还请什么安?但她仍换好衣服,由人扶着到了正厅里。   “母亲。”崔慕礼朝她作揖,低眉敛目,一副静如美玉的姿态。   谢氏坐到黄花梨木屏背椅上,笑问:“可是刚下衙?”   “正是。”崔慕礼亲手斟茶,递上前,“母亲喝茶。”   谢氏接过茶水,面上浅笑,心里直犯嘀咕:无事献殷勤……咳咳咳,该不会是想请她去丞相府提亲吧?   她是继母,自不好开口询问,唯有等他主动提及此事。   她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便听崔慕礼道:“我今日来,是为一事……”   谢氏一手扶腰,坐直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崔慕礼道:“我给弟弟准备了份礼物,特意送来给您。”   身后的乔木上前,打开手里的彩漆木雕祥瑞纹盒,露出陷在红丝绒绸布里的银纹船。   谢氏主掌崔府中馈,眼界自然不低,虽赞叹其精巧,不免也感到困惑:就为送礼,何至赶着下衙后非要来一趟?   便听崔慕礼道:“这是阿渺替我去宝樗阁选的,母亲喜欢吗?” 第60章   谢氏足足懵了半晌才回神。   慕礼喊阿渺……阿渺?!   似是怕谢氏没听清, 崔慕礼又道:“我与阿渺都觉得您腹中定是个弟弟,便选了艘船,意欲弟弟将来能长风破浪, 直挂云帆。”   谢氏的嘴角一抽:不, 重要的不是礼物寓意,而是他话里头的意思……   谢氏快速调整好心态,庄重道:“哦?竟是阿渺替你去选的?”   崔慕礼抬眸,坦然与她对视,“是。”   他的瞳色极深, 深到不可琢磨,此时却盈动若隐若现的皓辉,心思昭然若揭。   电光火石间,谢氏终于肯定他此趟目的。她有些不真实的喜悦, 晕晕乎乎地回屋, 待崔士硕下衙后, 忙不迭地分享了消息。   谢氏思前想后,难掩兴奋地问道:“老爷, 您看, 我们是否能将他们的婚事定下来了?”   崔士硕换好衣服, 坐到床畔,熟练地握住她的手,替她揉按浮肿的五指,“不急, 慕礼贯来有主意, 此事由他自己安排吧。你只管好好照顾自己和肚里这个, 别操心其他琐事。”   谢氏认真想了想, 也是, 欲速则不达,倒不如顺其自然。   她说起另他事,“老爷,夕珺在祠堂待了月余,既已知错,便放她出来吧。”   崔士硕神色微淡,“那孩子太过骄纵,对着庆阳郡主都敢口出狂言,若不好好教导,今后不知会为崔家带来何等灾祸。好了,此事莫再提,我心里自有分寸。”   谢氏只得作罢。   崔士硕欠身,附耳贴到她腹上,“来,让我听听,这小子今日可有调皮……”   *   崔夕宁同样听到了风声。   近段时间,她成功逃开父母对亲事的掌控,与慎郎之间的发展顺利至极。祖父不仅赏识慎郎的才华,更隐隐对她与慎郎乐见其成。   她明白,一切都离不开二哥的鼎力相助。为此,她对二哥感激非常,不免也动了报答他的心思。   二哥与阿渺……怎么说呢,因夕珺的关系,她从前对阿渺多有偏见。但将近一年的接触里,她慢慢了解阿渺,知晓她是个极好的姑娘,足以配上二哥那样出众的男子。   阿渺虽言明不再喜欢二哥,但那样浓烈的感情,当真能说散就散吗?恐怕是觉得无望,才将喜欢都深埋进心底吧。   而今二哥幡然醒悟,对阿渺起了心思,他们未尝不能再续前缘。   崔夕宁在心底默默设想,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帮助二哥时,他与辜家小姐的绯事便有鼻子有眼地传散开。   崔夕宁百思莫解:什么情况?二哥这是改变心意,想与辜家结亲了?   一头雾水间,崔慕礼上门拜访。   崔夕宁惊得连手里打的络子都掉了——二哥来她院里拜访,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   她不敢耽搁,速即整理好仪容,提着裙摆往小厅里去。   到时,崔慕礼正在喝茶,桌案上摆着各色鲜果点心。几名丫鬟环绕在一旁,脸颊微红,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他。   “咳咳。”崔夕宁轻咳几声,警告地投去几眼。丫鬟们春色立敛,行过礼后依次退下。   “二哥。”崔夕宁微笑着上前,坐到他对面,“今日休沐吗?”   崔慕礼道:“待会还要去趟衙署。”   崔夕宁心道:那就是趁着上衙前的空时特意来一趟,是为何事?   崔慕礼问:“孙慎元最近可有来拜访祖父?”   提起孙慎元,崔夕宁便语调轻快,将近段时间的事情娓娓道来。   崔慕礼颔首,道:“不错。”   崔夕宁道:“多亏有二哥的帮忙,慎郎才能得到祖父的赏识。”   “非也。”崔慕礼道:“若他没有真才实学,我再费劲,也不过一场无用功。”   崔夕宁掩唇失笑,“二哥这话,说得跟阿渺一模一样。”   崔慕礼凤眸微动,笑意徐徐蔓延,“当真?”   “当真。”   崔夕宁没错过他的细微表情,疑虑在心头绕了绕,终是没憋住,“我听说二哥最近和辜家小姐走得很近?”   崔慕礼摇头,言简意赅地道:“假的。”   崔夕宁放下心,她就知道,二哥不是三心二意之人。   话既已说开,她便不再遮遮掩掩,干脆问道:“二哥来找我,是为了阿渺的事?”   崔慕礼再次颔首,“是。”顿了顿又道:“我想请你帮我约出阿渺。”   想也知道,定是阿渺对他不假辞色,他才会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然而……   崔夕宁轻咬下唇,踌躇着问:“二哥,你是真心喜欢阿渺吗?”   “是。”崔慕礼并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想娶阿渺。”   短暂的惊讶过后,崔夕宁称得上是喜出望外。原以为二哥对阿渺是心有好感,没想到是一步到位,直接想将阿渺娶回家!若阿渺嫁进二房,以后她们便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二哥,你果然慧眼识金。”她忍不住道。   崔慕礼忽而浅叹,“可惜,过往我对阿渺多有疏忽,她心里有气,如今拒我于千里之外。”   闻言,崔夕宁颇为惭愧,“往日我对她亦有失礼,多亏阿渺豁达,不跟我计较。二哥,你别气馁,只要你诚心道歉,阿渺肯定会原谅你。”   贯来游刃有余的崔二公子难得神色萧索,“会吗?”   “会!”崔夕宁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心底一软,脱口而出道:“我会帮你约她出来,届时你与她开诚布公地聊开便好。”   某人得偿所愿,笑道:“那便劳烦夕宁。”   *   谢渺还不知崔夕宁与崔慕礼私下已统一战线,正心心念下回送信之事。   再有半月,七月初三,便是崔慕礼遭人暗杀的日子。   他调查红河谷灾银案三月有余,应当已摸清其中脉络,待到关键证人进京,便会遭到杀手伏击,险些命悬一线。   前世……前世是怎么发展的呢?   她努力回想:那日她去清心庵替即将生产的姑母祈福,回府的途中,官道被阻,她们改走小路,竟意外撞见他被黑衣人追杀。她偷偷命人去报官,自己却跟着他们进了小树林。眼看他被对方打得节节败退,刀刃即将刺中他时,她忍不住出声吸引开黑衣人的注意,为他争取到了反击的机会,自己却在慌不择路地逃跑时,失足摔进了捕兽坑中……   后来,他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应她的要求娶了她。   她收起追忆,心有余悸地想:今生她会提前告知他避开埋伏,他不会遇难,她不会前去营救,更不会再次掉进捕兽坑……   她可还记得那坑有多深,多脏,多臭烘烘。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平日在崔慕礼面前恨不得时刻维持完美形象,那回却尽数破功,出来时狼狈不堪,味道险些将自己都熏晕过去!   孽缘,绝对是不堪回首的孽缘。   她暗暗下定决心:便以此为分水岭,大路朝天,他们各走一边,甚好甚好。   傍晚,崔夕宁来约她,后日到云溪竹径消暑游玩。正巧几名小丫鬟们在院里待得无聊,谢渺便应承下来。   到了那日,谢渺戴上幕篱,与四名丫鬟一同前往云溪竹径。   云溪竹径乃京城八景之一,位于西郊林园。石径犹如仙帛蜿蜒深入,修篁青翠蔽天,溪流水波粼粼,一眼望去,绿郁不知其所终。   桂圆与荔枝年岁小,又是第一次跟随谢渺出门,见到如此美景,忍不住的雀跃激动。拂绿和揽霞虽克制着情绪,也能看出十分欢喜。   谢渺摘下幕篱,风在调皮,拂动颊边发丝,“什么时辰了?”   揽霞道:“小姐,辰时三刻了。”   “可有见到二小姐的马车?”   “未曾。”   “桂圆与荔枝留在此处等候,等二小姐到了,让她来云栖亭找我。”   荔枝与桂圆双手交叠在身前,笑嘻嘻地回道:“是,小姐!”   谢渺手执白绢地绣喜鹊玉牙柄团扇,轻摇慢晃,步伐悠然地往竹林深处而去。甫一入林,清新气息便扑面而来。山涧鸟鸣,清脆悦耳,生意盎然。微风起处,阳光在枝叶缝隙中,如林间仙子般顽皮耀跃。   揽霞摘了片树叶,上头还留有晨露,“小姐,您想听什么曲子,奴婢吹给您听。”   谢渺随口道:“苇编五绝。”   揽霞将树叶衔到唇边,两指捏紧边缘,气息吐纳中,带着气鸣的乐声响起,空灵轻快,传彻林间。   拂绿适时地吟唱:“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①   云栖亭旁,溪水傍山,鱼翔浅底。   揽霞脱了鞋袜,踏着鹅卵石踩起水来。她招手喊拂绿同来,拂绿笑笑拒绝,站到谢渺身后,替她摇扇去热。   “真是个消暑的好地方呢。”拂绿赞叹。   谢渺在云栖亭等足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崔夕宁的身影,干脆带着人往更深处走。   竹径有五亭,云栖、流风、望月、攀霜与遇雨,五亭尽头,则是碧遊峰下,葱郁茂盛的皇竹林。   几人一口气行至皇竹林,曙光斑斑,透过枝叶落到地上,更显山色清幽。拂绿与揽霞挑了处平缓的阴凉地,铺开薄褥,再垫上藤席,从篮子里拿出瓜果摆开。   谢渺跪坐在藤席上,揽霞替她整理衣摆,拂绿往周边点上驱蚊香。   万事妥当后,谢渺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卷经书。   拂绿、揽霞:……小姐,您是什么时候塞得经书?   谢渺仿佛看出她们的疑问,轻描淡写地道:“临走前。”   两名丫鬟一脸莫可奈何。   谢渺阖眸深吸一口气,更觉竹香沁人心脾,“果然,美景与经书更配。”   拂绿、揽霞:……您是小姐,您说了算。   天朗气清,淡裙少女依席而坐,青丝乌润,周身涣着薄光,仿若熹微晨辉,融于茂林修篁——   又跃入崔慕礼的眼帘。   灵魂深处,小弦切切如私语,由人轻拢慢捻,撩拨心间。   他清贵依旧,只不经意间,眸中闪烁着细碎而汹涌的意动。   “阿渺。”他喊。   谢渺侧首,不期然撞上他深邃的目光,一时的愕然过后,笑容逐渐收敛。   崔——他怎么来了? 第61章   谢渺疑惑半息, 马上回过神来,此事定和崔夕宁脱不了干系。   她这是被出卖了?   谢渺有些气恼,更多的却是烦闷。她半抬着眼皮, 声音听着恹恹,“崔表哥。”甚至都懒得客套, 问他怎会来此处。   崔慕礼对她的消极视而不见,在她对面正坐下。因走得太急,他脸上残留些许红晕,破坏了平素的清冷, 倒染上异样的风流旖旎。   谢渺手执经书,内心不动如山。呵, 玉质金相, 皆是虚妄。   乔木提着竹篮,适时地走上前。他掀开篮子上盖着的棉帛, 露出一碗还冒着烟气的冰酪来。粉红釉瓷花碗内盛放着雪白冰酪,酪尖点缀着新鲜果肉, 再撒上细碎的糖粒, 既赏心悦目,又泛着可口奶香。   乔木笑道:“表小姐,这是公子特意去八宝斋给您买的水果冰酪, 一路上用冰冻着, 都还没化呢。”   八宝斋离此有几十里路, 即便用冰保存,恐怕也要快马加鞭才能保持冰酪不化,可见其费足了心思。   谢渺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封, 一时觉得苦涩荒谬, 一时又觉得痛快淋漓。   隔了一世, 他竟然给了她想要的,但晚了,再用心都晚了。   “我不要。”她道。   乔木显得十分意外。   我的个乖乖,表小姐这么难讨好的吗?极品雨前龙井、金水菩提项链、八宝斋的水果冰酪……吃的、戴的、喝的,都送遍了,竟还那般无动于衷?莫非是石头做的心?   乔木忍不住同情起自家公子:看来离抱得佳人归,还早得很嘞。   崔慕礼并未显露不悦,“那便赏给你的丫鬟。”   谢渺不置可否。   公子赐,拂绿和揽霞自然不能辞,捧着碗水果冰酪,与乔木以及沉杨远远地站开。   崔慕礼目光轻落,停在她瓷白的细指上,“在看什么书?”   谢渺竖起封面,上书三个大字,“金刚经。”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他听不出半分可惜,道:“我等凡夫俗子,想来此生无缘得见佛祖。”①   ……   谢渺道:“崔表哥倒是看得透彻。”   崔慕礼道:“佛法有十诫,其三不非梵行,其九不非时食。然告子有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表妹以为如何?”②   谢渺极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道:“你这是要与我辩法?”   崔慕礼道:“你既一心向佛,想必有所感悟。我以俗世嗔念与你交论,你待如何?”   她不待如何!   谢渺暗骂他无聊,恼声道:“世人千面,亦有千佛,我为何要与你辩论?管你贪嗔或痴妄,都与我无关。”   崔慕礼凝视着她,意味深长道:“决意向佛,怎能没有渡人之心?”   谢渺何其了解他,冷静后道:“表哥高看了我,我渡己且难,更谈何渡人。”   若非已知晓她是幕后送信的神秘人,兴许他便信了她的话。   他道:“口是心非。”   谢渺懒得追究他话里的深意,无论他再说什么,她都不肯搭腔。   崔慕礼摇首轻叹,无奈中透着纵容,“顽石也。”   谢渺转过身子,用后脑勺对着他。乌鸦鸦的秀发及至细腰,若黑绸般泛着亮丽光泽。   崔慕礼抬着修长手指,虚虚轻抚,“你刚来府里时,个头只及我肩,还是个黄毛丫头。”   她置若罔闻,长睫却黯落,难免回忆起少女心思。   初到京城时,她心中欢喜而忐忑,想努力融入崔府,又怕给姑母带来麻烦。崔府的公子小姐们个个养得雍容闲雅,对于她的到来,均抱有一种天然戒备,崔夕珺更是待她处处针对。但她仍然高兴,她终于见到了他,一如想象中的那般超群拔萃。   便是他帮助姑母,消除了崔夕珺尖锐的敌意,在崔府建立起威信。   动物趋暖,而她趋光,谁料他这轮皓月并不如表现出那般谦和无害,他的炙锐藏在内里,只要想,便能轻易灼伤旁人。   她背对着他,瞧不见神情,却依旧能察觉到无形漫开的寂落。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曾经的她。瘦瘦白白的小姑娘,明眸皓齿,慎微却不怯弱,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酒窝,在无人的地方,会悄然地、长久地发呆。   那画面恍如昨日,他讶异竟然记得那样清晰,同时又飘忽设想,若没有当初那句戏言,他们会是哪番走向。   他再次生出懊悔,因一时无意,他似乎错过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阿渺,我曾经说喜欢娇柔天真的姑娘,那只是戏言。”他轻道:“是我厌烦同窗问话,随口编得戏言。”   戏言?   谢渺微微恍神,随即又笑。戏言也好,真言也罢,对如今的她来说都不重要。她的喜欢已随着前世埋葬,连祭奠都显得多余,忘掉便好,忘掉那些过往便好。   沉默令人感到莫名的不安,崔慕礼又道:“阿渺,我喜欢的是——”   谢渺轻飘飘地打断他,“我猜,是辜小姐那样的,或者……苏小姐那样的?”   苏小姐?她怎会知晓——   崔慕礼目光微沉,“阿渺,你岔得离谱。”   年少时那短暂而些微的好感,于他而言,不过是风过心湖,微弱的不值一提。而阿渺不同,沉着理智都克制不住,足智多谋也阻拦不了,即便她竖起满身防备,他也想去采撷拥有。   崔慕礼善于隐秘内心,从未向人主动解释过什么,此刻却道:“我去扬州走学时,与苏盼雁的表兄丁明轩是好友,因此与她有过几次照面,但我与她并无逾越,更无私情。”   谢渺摇摇团扇,说起风凉话,“表哥,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再晚些,苏盼雁成了别家新妇,多折腾啊。   她从哪得来的感慨,那只呱噪的鹦鹉嘴里吗?   崔慕礼隐有不悦,探掌想掰转她的身子,豆大的雨点倏忽疾落,密集而沉甸甸地砸碎两人间的一触即发。   谢渺抬起团扇,遮在额前,“下雨了。”   远处的几名仆从匆忙跑来收拾东西,谢渺提着裙摆起身,还未站稳,便被崔慕礼紧牵住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跑。   她步子小,踉跄吃力地跟在他身后,想甩开他却不得其法。而崔慕礼俊容沉静,心无旁骛地牵领着她往前跑。   两人在林间冒雨前行,不多时便到达遇雨亭。   遇雨亭小巧玲珑,因风雨侵蚀,梁柱上红漆斑驳。   鬓发被打湿,谢渺想擦,却发现仍被某人唐突地握着手。她用力地往回抽,再抽,继续抽——   “崔,表,哥。”她怒极反笑,问道:“你打算牵到什么时候去?”   雨珠沿着她的眉骨,眼尾,脸颊蜿蜒而下,滑过白皙的颈,落入不可探的衣襟里。   崔慕礼的手心陡松。   谢渺轻甩泛红的手掌,正想走远几步,忽被一样东西引去注意力。   崔慕礼的腰间挂着一枚天青色杭绸绣竹兰香囊,针脚规整,绣工精致,看着眼熟至极。   当然眼熟,这是她绣的东西!   她难以置信地眨眼,确认没有眼花后,飞快地伸手去抓——   崔慕礼别身一躲,“阿渺这是做什么?”   谢渺杏眸圆睁,“还给我。”   他道:“你既送与我,便归我。”   “可笑。”谢渺不留情面地道:“弃如敝屣的东西,何必拿出来丢人现眼?”   空气似凝,他静了片霎,道:“没有弃如敝屣,我只是意涩言钝。”   好一个意涩言钝的状元郎!   谢渺眼神愈冷,胸口起伏不定,“那便一直涩钝下去,对你我都好。”   她不再试图抢回香囊,走到角落里背身,用绢帕擦拭雨水。崔慕礼亦淋湿半边身子,雨珠沾染在他漂亮到过分的眉眼间,增添几分陌生而难喻的脆弱易碎。   明明往前几步就能碰到她,何故觉得中间隔着难以跨越的沟壑,将她推得那样远,远到不可亲,不可碰?   转瞬即逝的迷茫消匿在眼底,他变回运筹帷幄的崔二公子:那又如何?他今生认定了她,哪怕破釜沉舟也要娶到她。   “没有辜小姐,没有苏小姐,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他道:“阿渺,我心中只有你。”   谢渺的动作几不可见一顿,很快又平静如常。   不远处,拂绿四人站在古树下躲雨,其中只有沉杨会武,隐约听见几句对话。他不像乔木那般担忧,反倒对自家公子颇有信心:公子既然喜欢,必定会不遗余力地争取……嗯,今后得对表小姐恭敬些,再恭敬些。毕竟,这是他未来的女主子呢!   *   亭檐落雨,恰作珠帘,淅淅沥地低声轻语。轻雾氤氲缭绕,整个林子如临仙境。   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两人撑伞往亭子跑来,后头还跟着三四个仆从。沉杨脸色一凛,抱剑上前,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伞面上抬,露出一张气血亏损的淡青色俊脸,居然是张明畅,“我乃左相之子张明畅,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挡住我的去路?!”   沉杨并不露怯,道:“我家公子正在亭内避雨。”   “你家公子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张明畅正骂得顺口,晃眼看清亭中男子相貌,恨不得将话全咽回肚里。   啊,崔家二公子,他未来的大舅子!   他讪讪然地摸着鼻梁,朝那边挥挥手,喊道:“崔二公子!是我,张明畅!”   崔慕礼看向沉杨,沉杨便退回树下。张明畅乐颠颠地往前走,腰带忽被人一勾。   “公子……”鸳鸯戏水面的油纸伞下,关月照娇滴滴地唤。   张明畅本想叫她跟仆从一道走,对上她小鹿般湿润的眼眸后,又怜香惜玉起来。   罢了,一个玩意儿而已,带着就带着吧。何况,那崔二公子身侧不也带着一个吗?男人本色,当能互相理解。   二人走进亭子,张明畅下意识地望向那抹淡裙身影,哪知崔慕礼有意无意地侧身,将她严实地护在身后。   张明畅脸上涌现暧昧,揶揄道:“崔二公子,没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观竹林风景,携美人同行。不知你身后这位姑娘是哪楼的——”   “张公子,慎言。”崔慕礼眸光冷然,打断他的话,“这是我家表妹。”   张明畅浑身一个激灵,忙改口:“原来是你家表妹,呵呵,是我眼拙,是我眼拙。”   崔慕礼颔首,不再说话,气氛陷入尴尬。   张明畅有些后悔方才的临时心软,这都第二次了,他带着关月照遇上崔慕礼——唉,他还想着求娶崔夕珺呢!   随即他又理直气壮地想: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实乃正常。他娶崔夕珺是做正妻,与纳妾没有任何冲突。哪个男子私底下不玩女人?就连他爹那样成日忙碌,后院都会定时增添鲜嫩的美人儿,但也从未影响过他母亲的地位。   想是这么想,面上却避嫌,朝关月照丢个不耐的眼神,“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关月照柔柔福身,乖顺地站到另一个角落里。   张明畅用袖子擦擦脸,没话找话,“崔二公子,近段时间怎么没见到夕珺小姐出门?可是有哪里不适?”   崔慕礼惜字如金,“舍妹一切都好。”   张明畅热情道:“听说你喜欢收集古书画,正好我手里有副王羲之的真迹,改日约个时间带给你。”   崔慕礼道:“无功不受禄,谢过张公子的好意。”   张明畅绞尽脑汁,又道:“那夕珺小姐爱马,不若我替她寻匹赤兔马来。”   崔慕礼道:“她已有坐骑,不劳烦张公子费事。”   张明畅是从小被宠大的主,几时受过接二连三的拒绝,当下脸色便黑如锅底。他娘的,崔家二房的两兄妹怎得油盐不进!但一想到崔夕珺娇蛮刁钻的模样,他便心痒难耐,恨不得被她再骂上几句才心里舒坦。   况且,娶了崔夕珺,便等于将崔慕礼拉入张家阵营,父亲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他暗自将算盘打得震天响,再对上崔慕礼,笑容和沐如三月春风,“崔二公子,往日因为周念南那小子从中捣乱,你我未曾好好了解彼此。其实呢我这个人再单纯不过,只要你肯敞开心扉,给我个机会,让我走入你的生活——”   “噗嗤。”这番话太过滑稽,惹得谢渺忍俊不禁。   张明畅被截断真心剖白,老大不乐意地瞪过去,崔慕礼却比他更快,转身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打喷嚏了,可是觉得冷?”   ……   张明畅恨不得蹶他一脸:格老子的,当他耳鸣吗,明明是嘲笑声!   谢渺用帕子掩住唇,配合地瓮声瓮气,“是有些。”   崔慕礼道:“再等等,待雨停我们便回府。”   一时间,张明畅酝酿好的套路被悉数破坏,只得另起话头。与此同时,角落里的关月照正不着痕迹地观察谢渺。 第62章   关月照长得如花似玉, 从小被送进花月楼,在老鸨的精心调教下,习得一身魅人本领。她很早便见识过男子的道貌岸然, 哪怕人前装得再正直,暗里都会迷失在温柔乡。   左相的升迁宴上,她遇到了崔二公子,如传言中般, 这位贵公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在仅有的几次会面中, 关月照还心存幻想,若将来有机会,定要使出浑身解数, 与他发展段风流韵事……   毕竟她姿色不俗,亦能歌善舞, 擅琴晓律。   关月照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青楼出来的女子,谈真情是奢求,倒不如追求及时行乐的欢愉。今日之前, 她从未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何不对,直至她在这小小的遇雨亭中, 见到了崔二公子的表妹。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条缂丝暗纹交领淡色襦裙,样貌姣美, 远不到绝色, 然而她气质出众, 从容而淡定, 站在崔二公子身边都未有丝毫逊色。   关月照低头端详自己。   她穿着一件香叶红绣桃李海棠纹齐胸襦裙, 腕上戴着绞丝金镯,指尖涂着鲜红丹蔻,装扮精致,浑身香气袭人。   与少女的落落大方相比,她美则美矣,却处处透露着轻浮。   再观崔二公子待他表妹,不仅将她严实地挡在身后,阻止张明畅对她出言不逊,更在她失笑后,面不改色地替她打圆场。原来清冷矜傲的崔二公子在面对喜欢的女子时,竟能这般体贴周到。   而张明畅待她……讨他欢喜时,便为她一掷千金,但转过身,又能将她送到宴席上伺候别人。   说到底,一个玩物而已。   关月照忽然觉得有些艳羡。   同为女子,对方投了个好胎,成为崔二公子的表妹,便能处处得到优待;而自己却一直生活在泥泞中,平日里所接触的,尽是如张明畅般的好色浅薄之辈。   她垂落长睫,遮去复杂眼神,思绪难抑制地飘远:若能有机会到崔二公子身边,得到他的喜欢,哪怕只有丁点……   谢渺察觉到她的打量,却不知关月照的内心活动如此丰富。与关月照不同,她并不好奇对方的身份,横竖与崔府、定远侯府的兴亡无关。   而张明畅……   想到将来他与崔夕珺惹下的祸端,谢渺轻轻叹了声。   当真是可恨又可悲的家伙。   *   骤雨初歇,竹叶碧绿如新,彩虹跃于天际。   与张明畅分别后,崔慕礼带着谢渺一同下山,谁都没有主动再提敏感话题。   谢渺是个固拗的性子,崔慕礼知晓逼迫无用,也罢,此事不急在一时,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谢渺回到海花苑,洗漱完毕,换好衣裳,拂绿端着碗姜汤进来。   谢渺慢吞吞地喝到最后,听拂绿说道:“小姐,这是二公子特意叫人送来的姜汤。”   谢渺口里含着姜汤,咽不是,吐也不是,光用一双眼睛指控她。   你怎么不等到明年再说!   拂绿无辜地道:“一碗姜汤而已。”   谢渺愤愤咽下姜汤,用帕子胡乱抹嘴,“行了行了,下去吧,我休息会。”说完往榻上一躺,用凉被盖住脸,轻声哼哼:“这几天谁来我都不见。”   拂绿退到外面,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没走多远便被桂圆和荔枝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地拉着臂弯,架到了拐角处。   “拂绿姐姐,早上二公子是特意去找小姐的吗?”   “拂绿姐姐,二公子是不是喜欢小姐呀?”   “拂绿姐姐,我过去听人说小姐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不喜小姐,但来海花苑后一看,似乎反了啊,明明是二公子追着小姐身后跑!”   “就是就是,所以小姐会嫁给二公子吗?拂绿姐姐,你跟我们好好说说……”   拂绿被吵得脑壳疼,抽出手来按按太阳穴,呵斥道:“那都是主子们的事情,我们当丫鬟的做好本分就行,别成天只晓得说长论短。管好你们的嘴,要是敢在外面乱传,小心二公子将你们打一顿再卖出府去!”   两个小丫头登时噤若寒蝉。   教训完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拂绿端着空碗打算去厨房一趟,刚出院子便与崔夕宁碰个正着。   崔夕宁问:“拂绿,你家小姐呢?”   “二小姐。”拂绿侧身行礼,道:“小姐刚喝完姜汤,正在屋里休息。”   崔夕宁示意她站到角落,好奇中难耐期待地问:“今日遇见二哥了吗?”   拂绿点头,“遇是遇到了,但是——”   崔夕宁涌现不好的预感:但是?   拂绿用手掩着唇,小声道:“似乎辩了几句嘴。”虽没听清他们在亭子里说了什么,但她远远瞧着小姐的动作,也知道闹了些不愉快。   崔夕宁“啊”了一声,急声问:“二哥和阿渺辩嘴?因为我吗?”   拂绿摇头,道:“跟您没关系,近段时间,小姐对二公子一直都不冷不热。”   崔夕宁蹙着两弯细眉,“拂绿,你老实跟我说,阿渺真不喜欢二哥了吗?”   拂绿不无遗憾,却实话实说:“依奴婢看来,小姐是真放下了。”   完了,她做错事了。   崔夕宁追悔莫及,“早知道……唉!我这就去向阿渺赔礼道歉。”   拂绿拦着她,“二小姐,您别急,不如过几天再来。”   崔夕宁顿时慌了,“她生我气了!”   “没事,小姐正在气头上,难免使使性子。”拂绿宽慰道:“改天您再来,跟小姐说几句软话就行。”   崔夕宁长吁短叹,完整地说出了心里话:“早知道就不帮二哥了!”   可惜咯,千金难买早知道。   *   “罪魁祸首”崔慕礼很镇静。   云溪竹径一别后,他并未对谢渺穷追猛打,反倒沉寂下来,专心忙于公务。并非他对她不上心,而是他充分地意识到,隔阂乃日积月累而成,消除心结难一蹴而就。   给彼此点适当的空间,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派往郑城的探子返回京城,费劲查得的消息使崔慕礼足足沉默半晌。   郑城,典子铭,吕香禾,还有那场令邹远道夫妇此生难有子嗣的大病……   书案上铺着宣纸,崔慕礼神情肃宁,手中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片混沌里,他寻到其中关键,将凌乱纷杂的线索条条梳理,甚至连缺失的几环关键都生出最为合理的推断,徐徐描绘出一段被人竭力掩埋的往事。   笔墨未干,崔慕礼又将它揉成一团,从烛间取火,眼睁睁见它化为灰烬。   悔吗?他想,邹远道不悔。   悔吗?他猜,邹远道极悔。   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然而有些过错,改之晚矣,悔之无用。   归其所有,不过造化弄人。   *   既已猜到凶手是谁,紧接着便是收集证据,将犯人捉拿归案。他谋划再三,拟定一则“引蛇出洞”之计,待吩咐下去时,有人如范正元般,张惶入了崔府小门。   又一封歪歪扭扭的信,内容预示十天后,他将会遭黑衣人伏击,请他届时务必带够人马。   崔慕礼捏着信纸,凤眼凝睇,眸光锐利的似乎能将信纸穿透。   时间、地点、经过……竟然都与他刚设想好的计划相差无几。   书房静默。   “沉杨,去将跟在表小姐身边的两名暗卫叫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出声道。   暗卫到,如实禀告丫鬟拂绿的今日行踪。午时三刻出崔府,在城中晃悠半个时辰,找了家客栈,女扮男装成小厮模样,再一路行向督捕司校尉杜宏家中,使孩童递与杜宏家人一信,随即绕城良久,返还客栈……   那封信此刻正躺在他的书案上。   崔慕礼挥退暗卫,眉目深沉,一派若有所思。他指尖轻动,在案面有节奏地叩着,嗒,嗒,嗒——   从现有端倪已知,谢渺能预测未来,且对他身边的暗线了若指掌。   古有巫女占卜,今有国师鉴天,预测未来在滚滚历史长河中虽罕见,却绝非独一份。谢渺身怀异能,称得上稀奇,但也仅限于此。   诡异的是,她从何处得知关于他的事情?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在承宣帝的默许下,几位权臣秉轴持钧。与之相比,他不过是新学小生,要在韬光养晦中默默培养忠于己身的亲信。   如今看来,除去他,还有她对他的处事谋划一清二楚。   古怪,惊疑,出乎意料。   谢渺身上还藏着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与他有关,想来,突如其来的疏远也是为此。   崔慕礼唇畔扬笑,深邃的眼底有趣味萦绕,及蠢蠢欲动的兴跃。   他倒要看看,此局是谢渺算得准,还是他做得当主。   *   谢渺若是得知他的心思,定会跳起来大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心思叵测之辈,尽会以己度人!   当然,这会的谢渺还不知崔慕礼逆反心理严重,阴差阳错又坑了她一把。   近几日,她对崔夕宁的示好视而不见,无他,心里还有气呢。   以往她对崔慕礼有心思时,个个都觉得她攀龙附凤,恬不知耻。等她痛定思痛后,倒是陆陆续续来将他俩凑做一对。   呵呵,晚了。   谢渺给谢氏请完安后,再次被崔夕宁堵在了路上。   “阿渺。”崔夕宁双手托着一根藤条,可怜兮兮地道:“你要打要骂,尽管来吧,我绝不还手。”   谢渺站在太阳下,影子盛,音却淡,“二小姐何错之有?是我不知好歹,未遂了你们的心思。”   崔夕宁暗叫不好,努努嘴,委屈道:“我就是一时糊涂,以为你还……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再做那样的蠢事,绝不!”   说着朝天举起三根手指,郑重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崔夕宁发誓,往日若还鬼迷心窍算计谢渺,便叫我受雷鸣电击——”   呃,好熟悉,这不是她常对姑母耍的套路吗?   谢渺按按额角,制止她继续往下说,“慢。”   崔夕宁听话地噤声。   谢渺看了眼热辣的太阳,挪步往一旁的树荫走,崔夕宁乖乖地跟上。   “被雷劈就免了,”谢渺道:“你就说,若再犯,罚那孙某春闱虽中却殿试落榜好了。”   崔夕宁瞪大眼睛:这这这,这么毒的誓!但谁叫她犯错在先呢……   她咬牙道:“若我再犯,便叫慎郎殿试落榜,永不得志!”   谢渺满意地点点头,接受了她的道歉,“可。”   崔夕宁揉揉发僵的脸,一手挽上她的臂弯,“近日天热,你屋里可用上冰了?”   “还未。”某人送来的冰被她悉数还了回去。   “那晚间我差人分你点。”   “行。”   “明日你可有空?我想去逛胭脂铺,再去八宝斋吃碗冰酪……”   两人并肩往回走,不意间撞见某道娇影。   崔夕宁一愣,“夕珺……”   崔夕珺被罚两月禁闭,陡然出来,肤色有种久未见阳光的苍白,表情亦难得失去鲜活。她掀起眼皮,看到二人亲昵的氛围后有短瞬怫然,随即又如落水的石头,硬邦邦地消沉下去。   “二姐。”她冷声喊道。   崔夕宁亦觉得尴尬,但未松开挽着谢渺的手,“你要去哪里?”   崔夕珺道:“给母亲请安。”   她用眼角余光扫过谢渺,心情五味杂陈。明明依旧视她为眼中钉,却再说不出尖酸刻薄的挖苦。   崔夕宁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心道:“夕珺……”   “走了。”崔夕珺木着脸离开。   从头到尾,除却那一眼,她都未曾搭理过谢渺,实乃人生罕见。   哪怕无视,也比曾经的针锋相对要缓和不少。   崔夕宁不禁疑惑:花朝宴上到底发生了何事,能叫夕珺一改往日对阿渺的态度? 第63章   从花朝宴回来后, 崔夕珺痛挨崔士硕的一顿骂,连向来疼爱她的祖父和二哥都没帮她说话。初时她嘴硬不肯认错,但当她被关进祠堂足足两个月,在幽暗沉冷的深屋中, 日日面对崔府祖先的牌位, 背诵崔府的家训时, 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莽撞的行为会为崔府带来什么。   庆阳郡主再蛮横无理,那也是皇上亲封的郡主,瑞王的嫡女——她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连祖父与父亲见了都得礼让三分,又怎容得她当面挑衅顶撞?   当日若不是有谢渺的挺身而出,说不定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 被庆阳羞辱打骂,颜面尽失——   想到此,崔夕珺仿若真遭了庆阳一巴掌,在六月三伏天中, 背后冷汗涔涔。   心有余悸。   她回到苑中, 无精打采地倚在榻上,小案上的一碗冰粥由凉转热,都不曾得到她的青睐。   丫鬟敏菊见她精神不佳, 提议道:“小姐, 苏小姐派人来了好多趟,要不奴婢差人去递信,您和苏小姐约着去外面逛逛?”   想起好友的贴心, 崔夕珺勉强打起精神, “行吧。”   翌日, 苏盼雁与崔夕珺约往春崃茶馆品茗。   春崃茶馆设在茶园旁,从二楼临窗遥望,簇簇茶树嫩绿透亮,在烈日中仍焕发生机。   崔夕珺向苏盼雁吐露心中烦闷,在对方的温语宽慰中,总算稍微缓解不愉。   在崔夕珺面前,苏盼雁一直扮演知心大姐姐的角色,为她排忧解难,不知不觉间,她已将苏盼雁当成亲姐姐那般看待。   “若你是我嫡亲的姐姐该多好。”她心生感叹,没看到苏盼雁眼中掠过的酸涩。   亲姐姐?不,谁稀罕当劳什子姐姐,若没有婚约,她本可以成为夕珺的嫂嫂。   苏盼雁如吞了黄连般有苦难言,不甘与妒意在来回拉扯她的理智,最终化为刻意露出的一抹心事重重。   崔夕珺注意到她似乎有话要说,“盼雁,你怎么了?”   苏盼雁欲言又止,“夕珺,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崔夕珺啜了口茶,她这样的年岁,还不懂品茶的乐趣,忙塞了块糕点,待苦味被盖过后道:“你我是挚友,有话直说就行,不必吞吞吐吐。”   是了,她对夕珺知无不言,怎能隐瞒谢渺与周三公子私会的事情?   苏盼雁便将那日撞见的事照实说了。   崔夕珺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茶水,上头映射出她的脸,似毫无表情,又似蕴着滔天怒火。   苏盼雁道:“夕珺,你知道的,谢小姐往日恋慕你二哥,转头又与周三公子牵扯过甚,我真的担心,她是否别有用心。”   崔夕珺没有说话,握着杯子的手在轻颤。   谢渺!   崔夕珺支手遮住眼,自嘲道:“真是可笑,枉我刚刚还在想,过去待她是否太过苛刻,却原来,她心心念都想抢我的东西。我的母亲,我的哥哥,甚至连我喜欢的人……”   苏盼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她自小丧父丧母,想必是羡慕你出身高贵又受人疼爱,心里难免……”   难免什么?   崔夕珺眼神冰冷:难免想取而代之吗?   苏盼雁坐到她身边,轻柔地牵住她,“夕珺,你既已知晓,今后对她多加防范便是。”   怎么防?谢氏马上要生孩子,谢渺在崔府的地位只会更加牢固。   崔夕珺不禁想到崔夕宁,与她感情甚笃的二姐,如今都转投向谢渺怀抱……   崔夕珺心中一阵愤怒,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盼雁,你如实回答我,她好还是我好?”   苏盼雁想也不想,“自然是你!”   崔夕珺眼中覆上薄薄水光,感动地道:“盼雁,还是你好。”   苏盼雁坚持了会,装作无意地移开目光,以掩饰那几乎克制不住的心虚。   *   刚吃过一次亏,崔夕珺好歹没失去理智,直接冲到谢渺院子里大吵大闹。有些事口说无凭,即便要治谢渺的罪,也要在她抓到真凭实证后才行。   她暗地打听周念南的行踪。   自从进入羽林军,周念南一改过去的游手好闲,赌坊酒楼已摸不着他的身影,倒是有人经常见他出入神风营和皇家练武场。   旁人看在眼里,只竖起大拇指赞叹:不愧是定远侯的儿子嗬!哪怕从小是个只会玩乐的纨绔,认真起来也令人刮目相看!说起来,刚出生的九皇子有定远侯一门做靠山,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流言喧嚣,暗潮涌动。   周念南派人将领头散播谣言的书生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又给出份名单,让他们将矛头对准上头的名字,绞尽脑汁,哪怕是编也要编点丑闻出来。   百姓们忘性大,很快便转而对其他事津津乐道。   期间还发生件事:瑞王妃猝然病逝,庆阳郡主匆忙返回燕都为其奔丧,并且至少守丧三年。   皇后的如意算盘落空,十分不是滋味。周念南却大呼痛快,总算解决掉庆阳这麻烦了!但没过多久,他便又笑不出来了。   京中贵女何止庆阳一个?权臣、将军、郡王、侯爷之女不计其数,通通安排起来,明里暗里与周念南来个碰面。最多的时候,周念南一天便能在宫中“巧遇”五位千金小姐。   周念南苦不堪言。   皇后姑母乃后宫之主,身居高位已久,其盘算无不由权势而起。尤其她中年得子,将全部期望倾注其上,意求万无一失地登上宝座……   她或许懂得嫔妃制衡之术,却忽略前朝与后宫的霄壤之别。一叶蔽目下,行事差若毫厘,便能失之千里。   定远侯府已经获得无上荣耀,再锦上添花,只会引来圣上忌讳猜疑。   周念南暂时说服不了皇后,只能用行动来表达抗议。他对所有蜂拥而至的贵女们不假辞色,休沐时便一头栽进练武场或军营,杜绝任何绯色传闻。   又一日,皇家练武射击场。   周念南身着一袭赭红暗纹缎绣骑射服,额间绑轻绡发带,腰跨麂皮箭袋,手执红漆描金线雕桦木反曲长弓,身姿修挺,鼻梁削直,相貌俊美逼人。   他抽出一根羽箭搭上弓弦,三指扣弦曲臂后拉,长眸微眯,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倏地凌厉,朝远处标靶矢然放箭——   “咻”声起,羽箭划开气波,以破竹之势一路前行,正中标靶红心。   “好箭法!”一旁的百里盛忍不住击节称赞,“念南,你的箭术又有长进,再下去,想必百步穿杨都不成问题。”   周念南下巴轻抬,神情睥睨,“那是自然。”   百里盛也穿着骑射服,翠绿色的衣裳搭配圆滚滚的身躯,远远瞧着像根肥竹。他松了松箍得太紧的腰带,挤眉弄眼道:“你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苦练箭术了?不然怎会进步如此迅捷?”   周念南嗤笑一声,傲意峥嵘,“也不看看我父兄是谁,天生的聪慧,你羡慕不来。”   百里盛气结:他娘的,意思就是他愚笨呗!天生的愚笨!   不过他早已习惯周念南的埋汰,并不当回事,“我听说皇后娘娘正四处给你物色妻室,那么多窈窕贵女,你可有中意的?”   周念南懒洋洋地勾弄弓弦,“我中意谁,你还不清楚?”   我的个乖乖!他来真的啊?   百里盛咋舌,“崔慕礼那个没血缘的小表妹?你当真要娶她?”   周念南从喉底溢出一声“嗯”,又问:“我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   “不就是给她那纸坊找点生意吗?小事一桩,即便没有你吩咐,我替那方芝若做点好事也未尝不可。”百里盛坏笑道。   周念南瞟他一眼下三路,“你悠着点,小心肾虚。”   百里盛挺起大肚腩,拍着胸脯道:“兄弟我日饮鹿血,生食熊胆,肾好得不能再好。”   周念南懒得理他,接过侍卫递来的手帕,正抹着掌心汗时,忽然敏锐察觉到异常。他侧眸望去,不远处站着一名苍青色身影,正遥遥审视着他。   百里盛也注意到了,压低声音道:“那位是张贤宗的庶长子,张明奴,据说张贤宗对他极为不喜,不仅替他取名为‘奴’,更经常当着众人面前对他训斥。”   周念南调查过他,知道所谓的厌恶是障眼法,私底下,张明奴反而更得张贤宗看重。   说话间,张明奴竟远远地朝他拱手作揖。周念南视若无睹地收回视线,心中冷笑:定远侯府与张家是铁板钉钉上的政敌,如此,大家又何必惺惺作态。   不愧是张贤宗看重的儿子,与他一般装模作样。对比下,连张明畅那蠢货都显得可爱不少。   正在温柔乡里左拥右抱的张明畅接连打了好些喷嚏,挠挠鼻子,美滋滋地想道:咦,这是哪位佳人恶狠狠地思慕他啦?   *   换洗过后,二人说好去喝酒,刚出门便见周念南的侍卫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念南掀开马车帘络,改口对车夫道:“去书香造纸坊。”   百里盛“哎哎哎”地跟着爬上,“我也去,我也去!”   马车顶着烈日赶到枳北街,百里盛率先跳下车,用帕子不住擦着满额汗水,嘴里叨叨着:“热死小爷了,快去给爷买点冰来……”   周念南却依旧气定神闲,无论酷暑或寒冬,都维持着贵公子的得体端方。   侍卫再次上前,禀道:“公子,有人从练武场跟了我们一路,看着像是崔府的人。”   周念南扬眉,“不用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折扇来,整个人愈加玉树临风,轻快地迈进纸坊。   纸坊后院,谢渺正在跟方芝若交流近况。   方芝若手边放着近两月来的账本,疑惑道:“从上月开始,纸坊的生意突然大有起色,有不少书院都向我们下了大单,且出手阔绰,从不与我们讨价还价……有钱挣固然好,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怕是有人对我们下套。”   谢渺翻开账本,细细查看,果然见到从上月五号开始,京城内各大书院都向纸坊下单,数目可观不说,定金还给得特别利落。再往下翻,不仅有书院,还有酒楼、茶舍,竟然还有……青楼??????   谢渺噎了噎,脑中浮现一个猜想。   此等不靠谱而兴师动众的手笔,怎那么像某人的风格呢?   下一瞬,周念南的声音在外响起,“喂,这个丫鬟,叫拂……拂霞是吧?你家小姐人呢?”   谢渺:…… 第64章   方芝若侧耳倾听, 来人嗓音低沉,随意中透着股慵懒,似乎是名年轻男子。   “阿渺。”她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好奇,“门外是谁, 找你都找到纸坊来了?”   谢渺摸了摸耳垂, 很想装作没听到, “咳,一个认识的人。”   话音刚落,外头的脚步声渐近,周念南连声音都带笑,“谢渺, 我听到你说话声了,你在里面对不对?”   方芝若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渺, 啧啧啧, 原来是阿渺的桃花啊~   谢渺朝她摇头, 赶紧澄清,“别误会, 我和他没关系。”   方芝若满脸写着不信,“是吗?”   谢渺还想解释, 周念南却等不及,砰砰砰地敲响门, “谢渺, 我好不容易休沐一天,你倒是出来见见我。”   方芝若推了谢渺一把, “快去, 否则我这门要被敲破了。”   谢渺只得起身, 慢吞吞地打开门, 无视周念南倏然发亮的眼,冷淡地问:“找我干嘛?”   周念南合上扇子,往前踏半步,兴致勃勃地道:“谢渺,我带你去登云阁赏景可好?那里能看到全京城最美的风景。”   登云阁?   谢渺断然拒绝:“我不去。”   “不喜欢登云阁?那我们改去东阳游湖,或者去骑马,你喜欢哪个便去哪个。”周念南半点不见气馁,洒洒洋洋又说了一堆,伸手便要去牵谢渺。   谢渺一掌拍飞他,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周三公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周念南挺着胸膛,颇为骄傲地道:“我乃莽夫,不讲究君子之道。”   ……   谢渺再次深深折服于他的厚脸皮,老话怎么说来着?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服气,真的。   百里胜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促狭笑道:“谢小姐,你就答应他吧,他听到你在这里,恨不得背上长双翅膀飞过来,车轱辘都跑得冒火星了。”   两人默契十足,一搭一唱,根本不给谢渺说话的机会。   方芝若堪堪从初见周念南的惊艳中回神,不怪她失魂,实在是这位公子相貌气度过于绝伦。她稳了稳心神,挪了两步,靠近门旁的拂绿,小声问:“这位是谁?”   拂绿同样小声道:“定远侯家的三公子。”   方芝若愕然:谁?定远侯?是她知道的那位定远侯吗?转念想想又理解了,阿渺是崔府表亲,以崔府的地位,与侯府有来往也正常。只是没想到,定远侯家的三公子竟然对阿渺……   啧啧啧。   方芝若闭紧嘴巴,与拂绿一同缩到角落,闷不吭声地看戏。   周念南横行霸道惯了,纵然察觉到周遭有无数人的注目,也并不在意,只铆足劲对谢渺献殷勤,“谢渺,你选一个,快点。”   “一个都不选。”   “行,你不选我选,就骑马吧。”他道:“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扛着你走?”   “……”谢渺道:“周三公子,你清醒一点。”   周念南带着薄愠地环视一圈,见众人缩紧脖子后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转向谢渺时,又是熟悉的笑眸,“庆阳已经离开京城,有我在,没有人敢再动你。”   “你错了,关键不在此。”谢渺道:“无论有没有她,我的态度都不会变。”   她拂袖将走,周念南下意识想拦住她,被她轻飘飘的话语钉在原地,“周念南,够了,别让我再次讨厌你。”   周念南一时怅然若失,只双脚控制不住地亦步亦趋,退而求其次道:“那我送你回崔府。”   余下众人白日见鬼似地面面相觑:说好的京城混不吝,纨绔小霸王呢?根本就是卑微周三公子,努力讨好谢二当家嘛!   *   没走两步,谢渺忽然停下,侧首看着他,“纸坊的单子是不是你搞得鬼?”   正在勾搭方芝若的百里盛耳朵贼灵,立刻举手抢答:“谢小姐,是念南吩咐,我执办的此事!”所以要谢就谢两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却不料这话适得其反。   方芝若脸色倏变,冷言冷语道:“既然如此,那便将所有相关单子都退掉,我书香造纸坊受不起您二位的好意。”   百里盛茫然挠头,不明白她为何拒绝好意。   周念南磨了磨后槽牙,暗骂一声蠢货,追着谢渺解释:“他们本就要买纸,在别处买跟你这里买没有区别,你又何必跟生意作对。”   谢渺却道:“我尊重大当家的决定。”   得,此事一锤定音。   周念南斜眼给百里盛一记眼刀,跟在谢渺身边出了小院,哪知刚进走廊,谢渺身形一顿,沉默地看着前方。   周念南循视望去,只见崔夕珺站在廊下,不知听了多久。   崔夕珺左手攥着另一只袖口,褶皱深深,显示她在极力忍耐情绪。   “周三公子。”她艰难地挤出笑容,“你怎么会跟谢渺在一起?”   经过花朝宴之事,周念南哪能不明白崔夕珺对自己的旖旎心思。他虽然讶异,却不在意。喜欢他的人多了去,难道他都要一一回应吗?说直白点,若不是看在崔二的面上,他根本懒得搭理她的问话。   他不屑隐瞒心思,“因为我想。”   崔夕珺的身形微晃,似承受不住般往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道:“你想?”想与谢渺在一起?   周念南道:“是啊,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崔夕珺难以接受他突如其来的疏远,虽说她心里明白,以往他的可亲是因他与二哥交好,但不管怎样,他们二人自小相识,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的交情,还比不上谢渺这个横插一杠的外来户吗?   崔夕珺既委屈又愤怒,却不敢对周念南撒野,习惯性将火气撒向谢渺,“谢渺,你不知羞耻!”   当事人谢渺心情平稳,倒是周念南皱起眉头,怫然不悦地道:“崔三小姐,你的礼仪教养呢?”   崔夕珺气得口不择言,“她来崔府后只想巴结二哥,天天装模作样往他跟前凑。难道你忘了吗?你当初也很反感她的矫揉造作,经常讽刺她想攀高枝,笑她不自量力——”   “崔夕珺!”周念南恨不得拿布堵住她的嘴,“你给我住口!”又忙向谢渺道:“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咱们说好的,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不许算旧账。”   一片混乱中,谢渺只想找个地方坐下看戏,甚至还想磕点瓜子。   小年轻们戏真多。   她无关紧要的态度让崔夕珺愈加燥郁,娇小姐三连:跺脚——伸手指着她——不依不饶道:“谢渺,你必须给我个解释,不然别想踏进崔家的大门!”   周念南一听,反倒鼓起掌来,“不回崔家更好,提前进我定远侯府的门。”   谢渺警告地瞪他,“周念南。”你可闭嘴吧你!   周念南悻悻然地耸肩,摊手,“行,我闭嘴。”   见周念南那么听谢渺的话,崔夕珺的头顶几乎冒烟,“周三公子,你父亲是定远侯,姑母是皇后,为何非要跟她搅和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她出身低微吗!”   谢渺总算有了反应,她勾唇一笑,冲崔夕珺摇了摇头,“崔夕珺,看来庆阳郡主的事还没让你得到教训。”   崔夕珺察觉失言,慌忙捂住嘴,愧疚替代了愤怒,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她没有……她是一时嘴快……   谢渺神色疏离,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人分三六九等,所以身居高位者便能妄自尊大,蔑黎庶为蝼蚁吗?且不说崔府安荣是由你祖辈世代积累而来,便说崔老太傅,他身为天子太傅,当朝大儒,德高望重尚虚怀若谷,而你身无功名,却以我出身贫微之事,三番两次羞辱于我。”   “崔夕珺,褪去门第光环,你与我没有任何区别,而套上门第光环,你也不过如此。”她面带轻嘲,用他们最擅长的表情给予反击,“那日我便不该拦下庆阳郡主的一巴掌,毕竟她是皇家子弟,论起身份,比你不知尊贵多少。”   崔夕珺被骂傻了,自入崔府以来,谢渺一直忍气吞声,何曾这般伶牙俐齿?   她总算尝到花朝宴时庆阳郡主的滋味,难堪,羞愤,偏偏又无法反驳。她求救般地望向周念南,却见他撇着头,一副比她更为沉疚的模样。   ……也是,他们根本就半斤八两。   纸坊里的众人躲在暗处,屏着呼吸看大戏。谢渺斜睨过去,他们便立刻转过头,佯装若无其事地忙碌,唯独一双耳朵竖得高高。   还吵不吵呀?   谢渺无意被人围观,临走前扔下一句:“周念南,别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周念南脚下像生出细密树根,钻破坚硬的地砖,牢牢扎进土里,拖得他寸步难向前行。   崔夕珺的一番话瞬间将他打回原型,他反感她对谢渺的轻视,但细究往事,他做得只会更过分,甚至连求娶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母亲骂他愚笨,说为富者当仁,掌权者应尊民。即便生来高贵,也不意味能随意践踏他人自尊。   他都做了什么?从第一次见面时,唐突的向她索要贴身之物,到后来心存恶意地针对、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自以为是地求娶……   他眺向廊外栽种的一棵槐树,恍恍惚,不知该如何自处。   谢渺离开后,崔夕珺总算能自由呼吸。她顾不上羞愧,带些忐忑的窃喜,鼓足勇气道:“周三公子,我说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更好的女子?”   廊中光影清浅,为他的脸庞渡上一层不耐,“崔三小姐,你搞错了一件事。并非谁好便能得我喜欢,而是我喜欢谁,谁便是最好。”   在他心底,谢渺便是最好,无可比拟的好。   *   崔夕珺回府后的头件事,便是冲去找人告状。   崔慕礼刚从刑部回来,官服都未换下,就被迫听崔夕珺哭诉。他拆下官帽放到案上,捧起温度适宜的茶水,用茶盖撇着浮沫,待运转了整日的神思稍作休憩后,方才肩膀稍松。   消息已传了出去,只等有心人上钩。   耳旁是崔夕珺的抽噎,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分神思索细节。   崔夕珺哭哭啼啼说了一堆,帕子都染湿半条,没等来崔慕礼的安慰。悄悄抬眼一看,他单手支额,长睫遮眸,早已神游天外。   “……”崔夕珺拍案而起,“二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崔慕礼应:“嗯,在听。”   态度之敷衍,叫崔夕珺不禁怒火中烧,绕着他来回打转,“二哥,我与谢渺真的合不来,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崔慕礼问:“你想我做什么?”   崔夕珺用指甲抠着手心,埋头苦思半晌,击掌道:“你把她送回平江好不好?她本就姓谢,跟我们崔府没有半分关系,我们给了她四年的锦衣玉食,也算是仁至义尽。她今年十六,正是定亲的好年纪,你跟父亲说,让他去平江替她找门得体的亲事……”   崔慕礼道:“夕珺,她是母亲的侄女。”   “母亲很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哪里还顾得上她?”崔夕珺越想越靠谱,心情由雨转晴,“二哥,就这么办,你明日去找父亲——”   崔慕礼打断她,“恐怕不能如你的意。”   崔夕珺呆了呆,“啊?为什么不能?”   崔慕礼道:“因为我思慕谢渺,想要娶她为妻。” 第65章   崔慕礼的话犹如平地惊雷, 将崔夕珺炸得里焦外嫩。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二哥思思思思思思慕谢渺?   崔夕珺大受打击,捂着胸口往椅子栽倒,好不容易扶着把手坐稳, 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不, 肯定是我听错了, 绝对是听错, 你怎么会喜欢谢渺……”   “你没听错, 是我思慕谢渺。”崔慕礼情绪淡淡, 似在随口谈论天气, “所以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待她无礼。”   崔夕珺猛地睁开眼,“二哥, 你疯了吗, 你怎么能喜欢谢渺?!”   崔慕礼神色清明, 反问:“为何不能?”   崔夕珺一愣, 随即提高声音,试图说服对方,“她是母亲带来的亲戚,母亲一直想将她塞给你,嫁进二房接她的班!你往日反感这种做法, 讨厌被人控制婚事,而她自入崔府便矫揉造作,刻意迎合,百般讨好你,眼下又暗中勾搭周三公子, 如此品性, 怎么配得上你, 配得上我们崔家?”   “崔夕珺。”他喊出全名,问道:“你何时见到她勾搭念南?”   崔夕珺的肩膀略缩,莫名地心虚起来,偏要嘴硬道:“我,我,我今天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是吗?可从你方才的话里来看,是念南主动去纸坊找谢渺,也是念南坚持要送谢渺回府,真计较起来,该是念南在勾搭谢渺。”   崔夕珺下意识地替心上人说话:“周三公子是何等身份,犯得着吗?定是谢渺——”   平静却凛然的目光袭来,崔夕珺打了个激灵,蓦然噤声。   崔慕礼面无表情道:“谢渺与念南向来不对付,更别提主动与他有牵扯。”   崔夕珺忆起苏盼雁的话,忍不住还口:“都私下约去游湖了,还不叫有牵扯?”   崔慕礼道:“那日是定远侯夫人邀阿渺游湖,我和母亲都知晓此事。”   崔夕珺闻言愕然,疑惑地眨眼,“定远侯夫人?她为何会邀谢渺游湖?”   “为何?”崔慕礼笑了声,“崔夕珺,你忘了是谁在花朝宴上挺身而出,替你拦下庆阳郡主的那一巴掌?”   崔夕珺失言片刻,怔怔地问:“便是为此,定远侯夫人对她刮目相看了吗?”   “是。”   一时间,崔夕珺堪称五味杂陈,赌气问道:“你和周三公子也是吗?”   “是。”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崔夕珺往桌上一趴,将脸埋到手臂里,带着哭腔道:“二哥,你们都疯了,竟然处处替谢渺说话!”   崔慕礼眼疾手快地移开茶盏,语气并无软化迹象,“夕珺,你有没有想过,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待她有失偏颇?”   崔夕珺疯狂摇头,“我不管,我就是讨厌她,第一眼就讨厌,以后也会继续讨厌!”   “因为比起你来,母亲更疼爱她这个侄女?”崔慕礼淡道:“夕珺,你并非讨厌阿渺,而是嫉妒。”   崔夕珺的身躯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她自以为掩饰隐秘的心思被戳破,霎时间慌乱惊惧皆有,跳起身子想反驳,对上崔慕礼静若深潭的眸时,脑中却空空如也。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对,她就是嫉妒谢渺,不行吗?   犹记得谢氏刚嫁到崔府时,她对这个要取代娘亲的年轻女子厌恶至极。她憋足性子,联合崔府其他人一起百般刁难谢氏,而谢氏……谢氏待她总是温声轻语,关怀备至,无论她怎么耍脾气,谢氏都笑着接受。九岁那年,她身上出了牛痘,烧得神志不清,是谢氏日夜抱着她,替她换洗喂药,生生从鬼门关拉回了她。   病愈后,她慢慢接受了谢氏,从谢氏身上寻找过世娘亲来不及给的母爱,可没过两年,谢渺来崔府投靠,一切就都变了。   听说谢渺出生时,谢氏是第一个抱她的人。谢渺的父母去世后,谢氏将她拉扯到了九岁,名为姑母,实则情同母女。   她亲眼见到谢氏与谢渺的相处,比起待她的包容,谢氏待谢渺嗔笑怒骂,那是种由内而发的亲昵。   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母亲又没了,她责怪谢氏,更加憎恨谢渺,倘若没有谢渺……倘若没有谢渺……   “我才是母亲的女儿,她不过是个侄女!”崔夕珺悲从中来,哭得涕泗滂沱,“你也好,二姐也好,还有周三公子,个个都被鬼迷了心窍。谢渺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什么要抢我母亲,为什么要抢我喜欢的人!”   厅里蛮长一段时间只剩下她的哭声。   崔夕珺哭得有些累,想喝口茶润润喉,又怕破坏伤心欲绝的形象,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哭。   难搞哦!   不知过去多久,许是茶已经喝完,崔慕礼才道:“崔夕珺,便连当今圣上,都无法左右旁人意愿。”   崔夕珺从他眼里读出未尽之词:皇上都管不着,更何况是你。   相较平日,身着官服的崔慕礼气容更为深沉,眉目间有股若有似无的严冽。   她气得直哼哼,却本能地不敢放肆,弱声问:“那我便只能受她的气吗?”   崔慕礼淡扫向她,“阿渺几时主动给过你气受?”   “主动”这词很有意思,崔夕珺不得不承认,每次都是她先挑衅谢渺。   崔夕珺郁结的要死。   “你是崔家二房嫡出的小姐,有祖父祖母,有父亲与二哥,有一堆感情甚笃的兄弟姐妹。”崔慕礼顿了顿,眸中浮现不自知的轻怜,“而阿渺的父亲因公殉职,母亲跟着去世,偌大的天地间,只有姑母是她最亲近的人。”   崔夕珺咬唇,低头抠着手指,神色隐有动容。   崔慕礼道:“收好你的任性妄为,再有下次,我会代替父亲好好管教你。”   来自亲二哥,刑部官员的管教?   崔夕珺哆嗦了下,犹不死心,“二哥,你怎么就突然喜欢上她了?”   崔慕礼道:“她值得。”   崔夕珺回想花朝宴上,谢渺面对庆阳郡主欺压时,铿锵有力地反驳,坚定而无所惧的背影——登时泄了半口气。   不能否认,当时的谢渺确实浑身都散发光芒,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其中甚至包括了她……   崔夕珺放弃了。   她管不动二哥的事,至于周三公子……谢渺都当着大家面拒绝了他,不是吗?   她绞着帕子,扭捏地道:“行,我答应你,今后不再针对她。”说完又想到某件事,仰面问道:“二哥,你早就知晓她父亲殉职的事情吗?”   崔慕礼沉默不语。   不,他并不知晓。从前的他漠不关心,认为无论谢渺如何,都与他没有干系。   未料会有这日,为她梦寐萦怀的一日。   *   谢渺预见崔夕珺会找茬,已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却久没等到崔夕珺发飙。甚至有几次意外碰面,崔夕珺像是忌讳般,眼神古怪地与她保持距离。   呃,难不成真被她说醒了?她口才有那么好吗?   谢渺疑惑小半刻钟,便将它丢到脑后。反正崔夕珺非庆阳郡主,干不出妒愤灭口的行当。   离弟弟出生的日子只剩小半个月,谢渺如前世般,去清心庵替姑母祈福,天未亮便出发,赶在日落前回府。   她自认为考虑周全:前世崔慕礼是在七月初三遇袭,今生她特意提早了两天,留足时间避开他。   万万没想到,命运再次捉弄了她。   官道绵延开阔,平坦顺畅,远处可见山峦起伏,霞絮游飞。暮色恰如半遮面的妙龄少女,有种含苞吐萼之美。   王大赶着马车一路前行,陡然拉紧缰绳,待马蹄站稳后,朝车内说道:“小姐,来时的路被堵上了,咱们得换条道走。”   什么?!   谢渺猛地掀开帘络,“路被堵上了?”   王大侧开身子,只见五丈外,官道上杂乱堆放着许多巨石。   谢渺愕然:怎么会?她明明提前了两日!   拂绿和揽霞一左一右地探出头,拂绿问道:“王大哥,能搬开石头吗?”   王大看了眼足有半人高的巨石,为难地挠挠耳朵,“再来个汉子还成,就我一个的话够呛。”   揽霞扯扯谢渺的袖子,“小姐,天色还早,我们从小路走吧。”   谢渺心神不宁,脑子乱成一锅粥:从小路走?不,万一又遇到崔慕礼呢?她不想再掺和他的事,更不愿再掉进捕兽坑。   拂绿提醒她,“小姐,再晚些走便不合适了。”   京城治安虽好,但这人烟稀少的郊外,天黑后保不准会有魑魅魍魉出没。   谢渺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可是——   “走。”谢渺咬了咬牙道,她就不信了,都刻意避开前世轨迹还能再来一遭!   事实证明,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能塞牙缝。   “小姐!”王大突然停车,低呼出声,“前面,前面好像出事了!”   只见目光能看清的最远处,路中间横着辆马车,车厢被射成筛子一般,芦苇荡旁更是满地断箭。   谢渺钻出来一看,内心极度崩溃——   说好的七月初三遇袭呢?怎么她提前了两日,遇袭也跟着提前了两日?   玩儿她呢!   王大举颈远眺,瞧见了更加惊悚的画面,“小姐,那边有人在打斗!”   有人打斗?   拂绿和揽霞从车窗探出头,定睛一看:嗬!远远的小树林边,果然有一堆人在你来我往地打斗!   “什、什么情况?”揽霞结结巴巴地道。   拂绿倒是脑子转得飞快,“小姐,趁那些人没注意,我们赶紧调头往回走。”   谢渺正努力搜寻崔慕礼的身影,眼见他被黑衣人逼得节节后退,消失在茂密的林子里,她简直快要吐血——不是叫他多带些帮手吗?为何还是寥寥数人?   她一手攀住窗沿,顺了顺气,冷静道:“王大,你带着拂绿和揽霞去清心庵找帮手,记住,尽量多带些人手来。”说着便要跳下马车。   揽霞连忙拦着她,“小姐,您要干嘛?”   谢渺道:“去救崔慕礼。”   揽霞傻了,“救谁?”   谢渺道:“崔慕礼,崔家二公子,崔大状元郎。”   揽霞使劲回忆,愣是没分辨出那几人里是否有崔慕礼,“您看错了吧,二公子怎会在荒郊野外?”   谢渺没空跟她多解释,刚躲开她,又被拂绿张臂挡住车门。   拂绿严肃道:“不管那人是谁,您都不能去。”   揽霞跟着道:“对,小姐,您不能去。”   谢渺道:“你们再多拦一阵,崔慕礼便多一分危险。   眼见谢渺非去不可,揽霞和拂绿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您跟王大走,奴婢们去救二公子!”   ……   谢渺感动之余,又觉得啼笑皆非,她们二人无法预测未来,怎么救人?   真是两个傻丫头。   谢渺叹了声,拨开二人的手,不容置喙地道:“我不会有事,你们听我的,赶紧去找帮手,争取快去快回。”   不就是救崔慕礼吗?既避不开,那便勇敢地迎上去。   她懂,她是被佛祖选中重生的人,这定又是佛心的一次考验。   不要再掉进捕兽坑,必须要避开捕兽坑,千万要躲开捕兽坑——谢渺着重强调了三遍,这才深吸口气,提着裙摆,踏上了美救英雄的路程。 第66章   时间拨回半个时辰之前。   一辆奇其貌不扬的马车载着红河谷灾银案的“关键人证”前往城中, 领头骑马那人相貌清隽,面如冠玉,正是刑部郎中崔慕礼。他身后共有四名督捕司校尉随行, 均是身强力壮, 不苟言笑。   其中最为年长的那名校尉名叫杜宏,他注意到前方异常, 策马往前查看, 过了片刻, 调转回来,向崔慕礼道:“崔大人,不知哪里来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可要搬开石头继续走?”   崔慕礼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改道吧。”   杜宏点头,抬手朝另外几名示意,马车便调转方向往小道前行。   小道是条狭窄的夯土路, 勉强容得一辆半马车的宽度,偶有颠簸处, 便听车内传来小声询问:“崔、崔大人, 请问何时才能到城中?”   崔慕礼道:“快了,还请蔡大夫再忍些时候。”   蔡大夫好脾气地应了一声。   夯土路逐渐宽敞,马车驶入鬼泣林地段——此林长着一种特有的白头赤尾鸟, 夜里的鸣叫声听着像是鬼泣,乡民称其为“鬼泣鸟”。   崔慕礼侧首望去,只见林木幽郁, 绿涛起伏。   小路另一侧, 鬼泣林的对面, 则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芦苇荡。茎秆被苇穗压弯下头,芦花乘风而扬。   他左朵微动,敏锐地捕捉到细微异响,忽而眸光一凛,大喝道:“不好,此处有埋伏!”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裹挟着杀意急袭而来,目标直指崔慕礼。他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仰身躲过,右掌在马鞍处一撑,霎时掠身而起。   弩箭落空,钉入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羽翎嗡嗡振响。   四名校尉连忙斜剑挡在胸前,守住马车各角,崔慕礼快速四探,朝杜宏道:“往林子躲!”   四名校尉不疑有他,掩护马车往鬼泣林跑。   车夫一脸惊恐,疯狂地扬鞭驾马,然而没走几步便有弩箭如疾雨袭来。马儿吃痛地掀蹄长嘶,其余几人当机立断地弃马,身影游动间,剑法轻盈,银光浮掠,不多时便将箭雨挥斩而尽。   崔慕礼手中亦握着一柄长剑,躬身钻入马车。蔡先生正抱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崔慕礼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带他跳下马车,“走!”   眼看他们已走出射程,芦苇荡里陡然窜出十余名黑衣人,鬼魅般地缠了上去。   崔慕礼将软成一摊泥的蔡先生丢给杜宏,嘴唇快速动了几下,“分头,瓮中捉鳖,活口。”   杜宏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将蔡先生粗鲁地夹在腋下,故意喊道:“尔等务必保护好蔡先生!”说着身形疾如闪电,带着蔡先生窜进林子。   旁边的校尉见状,照葫芦画瓢地夹起车夫,迅速往另一个方向跑。   崔慕礼与剩下两名校尉动作稍慢,不过眨眼功夫,杀手们便蜂拥而至。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衣,蒙面持弩,腰挎兵器,除去六名尾随杜宏二人而去,剩下五名将崔慕礼几人团团围在中间,并未立即动手,而是缓步绕着他们打转。   期间,弃弩换兵器,眸光冷戾,充满杀意。   时间似乎凝滞,无形的危险磅礴欲发,双方都在眈眈相视,估量——   咻的一声,不知是哪方先动得手,利刃劈开空气的声音惊醒周野,鸟雀四处逃窜,与此同时,双方挥刃而动,兵器交接应和翅膀腾挥,似一场极不和谐的鸣奏,在林间铺天盖地展开。   远处有辆马车调头返还,谁都没空搭理,只专注于眼前厮杀。   没有人注意到,一抹娇小的身影借着树木掩护,偷偷钻进了树丛里。   *   谢渺躲进一丛茂密的矮树丛里,确定隐蔽好后,扒开枝叶偷瞧战况。   她躲在这熟悉的地方,难免神思轻恍,替前世的自己感到欷歔。   那时的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琴棋书画尚有涉足,临危履险却是前所未有。但她满心担忧崔慕礼,脑子一热……就……   幸亏没出大事。   既然躲不开,她便捏着鼻子认了。命里注定她要掺和,那就顺势而为,权当还崔府一次人情。   只要乖乖捡漏,避开那臭烘烘的捕兽坑就行了,对吧?对吧!   她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树丛间,看两方厮杀得昏天暗地。   生死搏斗,刀光剑影里,众人均使出看家本事——刺劈撩挂,挥砍扫推,招招凌厉,步步紧逼。但仔细瞧便能瞧出区别,崔慕礼一方出手留有余地,似是想抓活口。而蒙面杀手招式狠辣,欲取对方性命。   五人围堵三人,崔慕礼是重中之重,两名杀手正对他左右夹击。   泛着寒光的巨斧以雷霆万钧之势斩向崔慕礼,若有分毫迟缓,斧头便会利索地将他砍成两半。而崔慕礼身轻如燕,脚跟一旋,眨眼便闪到半丈之外。不待缓气,侧方又有大刀劈来,避已不及,崔慕礼干脆硬接下这招。他掌心运气,聚至臂膀,举剑奋力一挡——   兵刃碰撞发出刺耳铮鸣,就在对方额爆青筋,用足全身蛮劲打压时,崔慕礼忽地撤剑右移,足尖一带,整个人便凌空后跃,施施然躲开杀招。   随即,他转守为攻,剑光暴长如骤雨狂风,猱身再上!   此时蒙面杀手们正在心底破口大骂:他娘,他爹,他姥姥的!说好的文质彬彬状元郎呢?他爷爷的一个文臣,身法比他们这些职业杀手都要好?   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渺见状也在撇嘴:崔慕礼这厮心机深沉,平日隐藏得极好,若不是无意撞见此番打斗,她也以为他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读书人。   她这会倒不紧张,一回生二回熟,横竖已经知晓后续发展:不出两刻钟,崔慕礼三人便能将杀手们打得无还手之力。两名督捕司校尉会进林搜救,崔慕礼负责处理最后一名杀手,胜券在握时,杀手却怪异的往头顶插入一枚银针,随即如发了邪功般,将崔慕礼摁在地上打——   她暗暗打定主意:必须在杀手使邪功之前提醒崔慕礼。   可计划下一刻便被打乱: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名青衣男子,齐齐朝崔慕礼恭敬喊道:“公子!”   二人身影飘撇,精妙至极,加入战局后崔慕礼方如虎添翼,少顷功夫便制服了五名杀手,别说使邪功,杀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劈颈打晕。   ??????????   不是,什么情况啊?这两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前世有他们俩的戏份吗?   树丛里的谢渺风中凌乱:所以即便她不跟过来,崔慕礼也有援助,不会像前世那般遇险?   那她何必多此一举!   *   校尉们进林后,两名青衣人附在崔慕礼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从马车里找出工具,往昏迷的杀手们嘴里塞上抹布,绑成一串扔到了树下守着。   崔慕礼整理着衣摆,视线若有似无地投向草丛某处。饶是他足智多谋,亦想不到事情的走向会如此离奇。   他特意改了日子,提前两日实施计划,却正好撞见了谢渺路过。不仅如此,谢渺竟然冒着危险进林,其心不言而喻。   她想帮他。   崔慕礼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胸口徐徐容纳进一股温热,随着血液通往四肢百骸。心脏也有些失律,跳得过快,丁点不符合他从容沉稳的性格。   他如堕云雾,像行走在暮色铺就的浮径,有飘忽的晕眩感,更多却是风雨成绮,霞蔚云蒸。   皂靴踩地,声响轻微,却如榔头般凿向谢渺心间。   他他他他他,他怎么朝她这边来了?   谢渺敛声屏气,双手攥紧裙摆,恨不得就此消散在天地间——   崔慕礼站定在树丛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已能从纷繁的树叶里辨清少女身姿。小小的一个人藏在树丛里,掩耳盗铃般低着头,对外界响动置若罔闻。   谢渺不断催眠自己:我是一棵树,他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阿渺。”崔慕礼不客气地戳破她,“我看到你了。”   谢渺:……还能不能有点默契?   崔慕礼虽看不到她的神情,却猜到她定在腹诽,笑道:“真巧,在这里也能偶遇。”   谢渺服了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但他既然不点破,她又何乐而不为?   她抬起头,假惺惺地道:“是啊,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表哥,真是巧。”   “我来此处办公,你呢?”   “我……我来此处,赏景。”   “哦,鬼泣林的景色确实独特。”   谢渺笑不出来了:鬼泣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天色将黑,你莫贪恋风景,随我一道回去吧。”崔慕礼道。   谢渺也不想在林子里多待,拍拍裙摆上沾到的树叶,正打算起身,腿上传来阵阵酸麻。   崔慕礼好心道:“可是腿蹲麻了?阿渺,赏景要选高处,这地不太合适。我知道几个好位置,回头带你再来。”   “呵呵,我心领表哥的好意,但是免了。”谢渺艰难地挤出话。   崔慕礼朝她伸出手,谢渺视而不见,胡乱抓住一根树干借力,谁知压到团冰凉滑软的异物,紧接着手腕便传来一股钻心刺痛。   谢渺横眸一看,刹那间,尖叫声震天动地——   啊!!!!!!!!!!!!!!!!!   蛇!!!!!!!!!!!!!!!!! 第67章   谢渺想晕倒, 但是她忍住了。   她捧着被蛇咬伤的手腕,气息虚弱且颤颤巍巍地道:“崔、崔慕礼,快去看看它, 仔细看清楚了, 看它是不是毒蛇!”   罪大恶极的蛇犯早已被崔慕礼劈成三四截,它约拇指粗细,体背黑褐,缠绕在树干上, 几乎与矮丛融为一体。   此蛇名为乌风, 无毒,去内脏可入药。   这话肯定不能跟谢渺说。   崔慕礼检视一番, 斩钉截铁道:“毒蛇,巨毒。”   谢渺闻言脸色煞白, 低头再看冒着血珠的伤口处, 便觉得呼吸困难、脑子晕胀、浑身发麻……所有被毒蛇咬伤后的症状,她通通都有。   很好,她如愿没有掉进捕兽坑,只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已。   而已。   眼看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崔慕礼拉过她的手俯首直下。薄唇贴上伤口, 吸吮出毒液,吐掉, 再吸吮——   几个来回后, 他抬起头, 用拇指抹去唇上的血, “好了。”   谢渺顾不得他的唐突, 面上一喜, “我不会中毒了?”   崔慕礼道:“不, 是要中毒我们一起中毒。”   谢渺:“……”   他的唇形分明,线条优润,此刻撇着淡淡血色,滋生出一抹若有若无的邪肆来。   仿佛心无旁骛,又仿佛狡焉思逞。   谢渺抽回手,一把推开他,用袖子狠狠抹去腕上残留的湿热,愤声道:“我要去医馆,我要看大夫!”   *   崔慕礼直接带谢渺去了太医院,林太医恰好空闲,亲自替谢渺处理伤口,又熬了解毒汤,命他们回去后一日三次,服至身体无碍即可。   拂绿几人已赶回崔府,得知她被毒蛇咬伤后,哭得眼睛都肿了,后悔不该任她胡闹。谢渺耐着性子哄了她们一阵,待过去三四日,伤处愈合,无红肿迹象,精神胃口都恢复正常后,众人总算放下心来。   此事并未惊动谢氏,她即将生产,手里的内务都交了出去,正安心等着腹中孩儿出生。   再说崔慕礼,回到府中首件事,便是吩咐那两名青衣暗卫,自此以后不再对谢渺进行全天的监督汇报,而是改为她出门后的随身护卫。   他不再需要怀疑任何,只需要保护她,保护她的安危即可。   私事妥后,他着手调查刺杀案件。   鬼泣林一战,他们共逮回七名杀手,其中有三名在被捕时服毒自尽,余下四名十分有职业道德,任凭他们百般拷问,都不愿吐露买凶人的身份——又或者,他们的确不知。   “大人,属下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一名中年男子朝崔慕礼拱手,面容熟悉,赫然是在马车中瑟瑟发抖的那位蔡大夫。   崔慕礼道:“请说。”   蔡大夫原名胡波,乃跟随崔慕礼的幕僚,“剩下的四名杀手中,我观分明,其他三名对黑脸短髯那位言听计从,想来他是个小小头目。不若我们……”   放虎归山,顺藤摸瓜,再一网打尽。   当夜,刑部大牢意外失火,有名案犯趁乱出逃。他昼警夕惕,在三教九流之地混迹多日,确认无恙后才返回组织。   朝廷以外有江湖,而江湖里,收钱杀人的组织比比皆是。他们深藏不露,不害儿童,不接官单,行事处处谨慎,唯恐被朝廷盯上后围剿歼灭。   这次是例外,对方给的数目太惊人,离煞阁主动心了。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①   道理都懂,但他抱着侥幸心理,踏出了冒险的一步,结果引来覆顶之灾。   几千名官兵包围了离煞的根据地,在江湖里小有盛名的杀手组织便在一夜间冰解云散。   接连忙活好几日,崔慕礼不仅从离煞阁主身上套出有用消息,还顺便帮大理寺解决几件悬而未解的案件。   罗必禹高兴地几乎拍烂大腿,“大理寺经年堆积的旧案都快赶上朝天门高,要不是圣上念着同窗之情,于俊峰那老东西早就好解甲归田,回乡下种番薯去了!”   又咳嗽几声,板下脸对崔慕礼道:“这次干得还行,但也有不足之处,回去后好好反思,写份文书呈给我。”   崔慕礼恭敬作揖,“是,大人。”顿了顿又道:“关于后续之事……”   罗必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眼中有深恶痛绝,有怒其不争,也有浅到几近透明的惋惜。他抬起干瘦的手指,抚上案边置着的砚台,瞬间似老了十岁般,沧桑的无以复加。   “便由你去吧。”他沉声道。   离煞阁主交代的线索明确,直指买凶人乃宁德将军邹远道。得到罗必禹的默许后,崔慕礼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宁德将军府。   官兵们手持火把,照亮崔慕礼的脸庞。他冷静深邃,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隐隐泛着寒光。   他道:“敲门。”   杜宏上前叩门,没几下,又试着推了一把——吱呀一声响,红漆大门被徐徐推开。   茫夜无风,将军府未燃一灯,像头巨大的怪兽蹲守在深宵中。   官兵们排列进入,训练有素地站到两旁,留出中间道路供崔慕礼行走。崔慕礼身后跟着督捕司的几位校尉,径直往内府而去。   途经之处,杂草丛生,荒芜凋敝,哪怕再住进人,也改变不了它已注定的颓势。   脚步声声,分外清晰,踩歪从石板缝隙间顽强而出的杂草,踏破沉寂,在黑夜中蓄势待发。   待崔慕礼站定,杜宏默契地抬手,“给我里里外外地搜,一只老鼠都不许放过。”   “是!”   官兵们铿锵有力地应和,迅速往周围散开,三人成组,展开细致紧密地搜查。   崔慕礼负手而立,狭长的丹凤眸淡扫四顾,倏忽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步往某处走去。   那是间不起眼的偏房,一名年轻官兵正打算踹门进去,被崔慕礼出声制止。   “且慢。”   “是,大人。”年轻官兵挠挠脸,不敢多问,兜着手退到角落。   崔慕礼上前,举手叩门,有礼相询:“邹将军,慕礼深夜拜访,可否请您一叙?”   门内没有回应,崔慕礼身形未动,耐心等着。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年轻官兵心里都在犯嘀咕,里头才响起一道沙哑粗粝的男声。   “进来吧。”   崔慕礼接过灯笼,推门而入。   偏房狭小,陈设简陋。除去木桌木椅及墙边靠立的一座兵器架,还有窗台上摆放的一盆茉莉花,便再无其他物什。   邹远道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整个人漠然而消沉。   门被再次带上。   烛光稍稍消融黑暗,在地上投下一处光,却不够明亮,难以驱逐邹远道周遭的晦暗。   崔慕礼喊道:“邹将军。”   邹远道双手搭上轮子,微使巧劲,朝他缓慢地转过身。昏黄压着他的眉眼,仍无法在他瞳孔里投落倒影。   那是一片被放逐已久,连光都无法到达的深处。   他道:“邹某已静候多时,崔大人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晚。”说完又笑了一声,“不过,总归是来了。”   崔慕礼道:“从离煞任务失败时,将军便知晓会有今日。”   邹远道却道:“不,从八年前起,我已预料道会有这一日。”   与聪明人谈话总是畅快,崔慕礼敬佩他的爽直,道:“邹将军这是承认,您便是红河谷灾银案中指使姚天罡,联合贼匪章见虎,截五百万两灾银、杀七百余名精兵同袍的幕后黑手?”   邹远道:“正是。”   崔慕礼问:“有何为证?”   邹远道闻言诧异,随即摇头苦笑,“我已认罪,你逮捕我下狱就是,如此滔天罪行,邹某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崔慕礼却不依不饶,“刑部破案,讲究人证合一,您虽然买通离煞杀手欲取我性命,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未能直接与红河谷灾银案挂钩。”   邹远道皱眉,不悦道:“你这小儿……莫非是在作弄与我?”   “非也。”崔慕礼道:“下官恪尽职守,只想捉出真凶,还原当年事实。”   邹远道一拍轮椅把手,似是恼羞成怒,“我已经认罪,是我指使姚天罡与章见虎二人拦截灾银,害得七百余名精兵遇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此。”崔慕礼问道:“将军能否告知,当年与姚天罡联系时,共有几封书信来往?”   邹远道想也不想便道:“一共九封。”   崔慕礼摇头,颇为遗憾,“回答错误,应该是十二封。”   “你——”邹远道倏地瞪眼,显然受惊不小,随即又强压下神魂,一口咬死,“只有九封书信来往,只有九封。”   崔慕礼敛眸,慢声道:“确实,廖姓妇人送来的信件只有九封,但我从中推列,每封信都在军队过路驻扎之时所写,而从京城出发到陇西,军队共驻扎过十二次。”   邹远道偏开头,冷声道:“这些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测,事实自然以我口述为主!我可以告诉你剩下的一百万两灾银在哪里,此事足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他以为抛出一百万辆白银的线索,崔慕礼便会转移目标,岂料他语气一变,道:“我猜,邹夫人与齐儿此时应该已远离京城了吧。”   邹远道搭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崔大人,他们与此案无关。”   崔慕礼道:“邹将军,若您真是红河谷灾银案的幕后黑手,此罪当满门抄斩。”   邹远道不理他,重复道:“不知者不罪,他们并不通晓我犯得错,与此案无半点干系。”   崔慕礼换了个说法,拉长尾音道:“哦?他们当真与此案无关吗?”   他从怀里掏出本册子,封面陈旧粗糙,竟是本狱史记录。   他翻开册子,书页哗哗作响,“八年前,姚天罡被收押回京,看管他的狱卒名叫梁三。梁三在狱史记录里写道,春三到五月,姚天罡患轻症,全身起红疹,芝麻粒大小,浑身可怖,但未危急生命……过春,红疹自消。”   邹远道察觉不妙,仍力求镇定,生硬地道:“这与我有何干?”   “不急,我还没说完。”崔慕礼道:“我差人从陇西接回了姚天罡的奶娘,据她所说,姚家男丁世代遗传此红疹,春季起,过春即消。”   邹远道呼吸急促,语调渐高,“我见财起意,与他各取所需,还没那份闲心关他身体好不好。”   “巧得很。”崔慕礼道:“我近日遇见一个孩子,也有同样的毛病,将军不好奇他是谁吗?”   邹远道闭了闭眼,“崔大人,我可以告诉你灾银在哪里,但我有两个条件。”   “聪儿也有跟姚天罡一般的毛病。”崔慕礼置若罔闻,合上册子道:“姚天罡的夫人白氏当年在狱中早产,诞下一名死婴……虽与聪儿年岁不符,但早产的婴儿虚弱,长得比寻常孩子瘦小,亦在情理之中。”   邹远道似被人掐住脖颈,脸庞猛地涨红,挥手扫落木桌上摆着的兵书,低吼道:“聪儿是我和香禾的儿子!”   崔慕礼半张脸隐在昏暗里,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丝的惋叹,“这便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68章   几乎在崔慕礼说完这句话的同时, 邹远道满目惊怒!   兵器架就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上头横列他常用的几样兵器:长刀勇猛锋利,劈砍时虎虎生风, 他常骑在马上,用它斩落敌人头颅;青铜戟融戈、矛一体, 既能勾喙又能刺击,他擅使它刺穿敌人盔甲;还有双刃剑、八棱锏、双节棍……等等等等。   连香禾都未发现,他双腿已恢复知觉, 若此时趁崔慕礼大意, 杀了此子以绝后患……   然而, 然而啊,他双手已沾满鲜血,还要错上加错, 罪上累罪吗?   蠢蠢欲动的念头很快便消散,邹远道自嘲想道:七百三十二条人命, 够了。   崔慕礼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十三年前, 邹夫人在郑城生过一场大病, 大夫断言,她此生难再育子嗣。”   邹远道脸上血色尽失,艰难地打断:“崔大人。”   崔慕礼没有停,“凑巧的是,邹夫人在郑城生病的那段时间, 有位熟人也在郑城,那人正是后来的两江总督, 时任幽州州牧的曲子铭。”   邹远道痛苦地闭上眼, “崔大人, 别再说了。”   崔慕礼有一霎静默,道:“邹将军,有些真相,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他声线清越,入耳妙然,却在柔软里包裹利刃,句句戳心,字字见骨,“曲子铭乃门荫入仕,精明强干,擅审时度势。他政绩斐然,极得圣上重视,年仅三十五便官拜幽州州牧。外人只道他风头无两,殊不知他暗里竟有恶癖。”   说到此处,崔慕礼深深地望向邹远道,“曲子铭,喜好亵玩人妇。”   邹远道未置一词,紧绷的下颚却出卖了浓烈情绪。他握紧轮椅,指甲几乎嵌入木质把手,才堪堪咽下汹涌恨意。   崔慕礼并未停止,“许是人群里的惊鸿一瞥,曲子铭惦记上邹夫人,派人将她偷掳了回去,一番残忍地折辱后,邹夫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被丢弃在乱葬岗。幸亏有名姓蔡的善心大夫路过,见她还有微弱脉搏,便将她带回家中救治。”   邹远道喉中溢出低笑,那笑说不出的讥讽,似含着极度悲意,又藏着滔天愤恨,“香禾当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两个月的身孕啊……”   彼时他还不是宁德将军,只是军中一名普通的骑兵校尉。他与香禾成婚五载,迟迟未有喜讯。恰逢边境动乱,他率领小队进行突围,香禾则随着伤兵一起转移到最近的郑城里治疗。他们都以为这是众多分离中无甚特别的一次,却没有预料到,恶鬼竟到了郑城。   崔慕礼道:“曲子铭不知道邹夫人的身份,只当她是过往的平家女子,死便死了。但他不知道,邹夫人是您的挚爱,您不仅痛失孩子,还丧失了永远做父亲的机会。”   忆起往昔,邹远道额际青筋暴涨,咬牙切齿地道:“曲子铭他该死,他跟那帮走狗们死不足惜!”   崔慕礼脸色平静,“是,所以您陆陆续续设法杀了他们,唯独剩下曲子铭。”   邹远道冷笑,“正二品的朝廷命官,如何能像蝼蚁般死得悄无声息?曲子铭周遭高手环绕,对此有恃无恐。”   崔慕礼道:“于是您便借着曲子铭护送灾银的时机,主动请命随行,伺机进行报复。”   邹远道反问:“崔大人,你不觉得此法非常巧妙吗?有五百万两灾银的目标在,曲子铭何其渺小,即便出事也不会联想到私人恩怨上。”   崔慕礼不予置评,道:“您听说陇西郡守姚天罡爱势贪财,便以五百万两灾银为饵,与他达成协议:您助他夺得官银,而他帮您了结曲子铭。严格说起来,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但人算不如天算——您不知道姚天罡与山匪章见虎私下有勾结。”   “姚天罡虽未吐露您的存在,却泄露了截灾银的计划。章见虎嗅到了发财的机会,便硬要插上一脚,姚天罡无奈应允,由此,一切都往失控的方向发展。山匪们残暴凶恶,自古与官兵们势不两立,从开始便打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待您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   邹远道失言片时,才怆然道:“本该万无一失的计划,便因姚天罡这个蠢货,而造成了弥天大过。”   “您与姚天罡的通信共有十二封,如今却只出现九封。”崔慕礼道:“我猜,那三封消失的信件里,便是您叮嘱姚天罡,只杀曲子铭,不许妄动他人性命的要求。”   邹远道并不否认,却也未承认,“事已至此,再谈其他都是废话。”   无论他的初衷如何,最终都导致了红河谷的横尸遍野,那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年轻或沧桑的脸,随着鲜血渗入土地,永远留在了红河谷中。   自从惨案发生,他夜夜惊醒,抱恨终天。恨姚天罡的节外生枝,恨章见虎的蛇蝎歹毒,最恨的却是自己鬼迷心窍。   为了一个曲子铭,白白搭上了七百余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然事已至此,他没有回头路,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崔慕礼道:“姚天罡与章见虎暴露后,您暗中派人联系姚天罡,以他即将出生的孩儿性命为交换,让他守住和您之间的秘密,而姚天罡自知活命无望,接受了您的提议,转而将矛头对向了章见虎。”   邹远道毫无愧疚,道:“他们二人狼狈为奸许久,结此恶果是罪有应得。”   “是,所以您全身而退,不仅如此,您伪造了姚天罡之子的夭折,并且收养了他,取名为聪儿。”   邹远道默不作声,过了会,坚持道:“聪儿是我和香禾的孩子。”   崔慕礼并不纠结于此,而是另有疑虑,“邹将军,您有没有想过,此案为何会被重提?”   邹远道表情索然,“定是姚天罡怀恨在心,死前命他仆人报复与我。”   崔慕礼道:“既然是报复,那为何隔了八年,并且恰好少了您谋事动机的那三封信?”   “其中原因,邹某并不在乎。”邹远道麻木地道:“崔大人,邹某已知无不言。”   邹远道不像崔慕礼般顾忌良多,站在他的立场,能做的,会做的只有一件事——坦白部分真相,承担起迟来的罪责,以命偿命。   崔慕礼看出他的消极,还想劝,“邹将军,律法无情,人却有情。您若积极配合调查,圣上在得知隐情后,兴许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邹远道似听到极滑稽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代价是将曲子铭对香禾做得事情公之于众?崔大人,换做是你心爱的女人遭遇残害,你会以此为交换,忍辱偷生吗?”   若是阿渺……   崔慕礼脑中晃过一抹身影,还未深想,便觉心口充斥戾气。   突如其来的沉默席卷偏房。   邹远道见状,了然道:“想来你也有珍爱之人,崔大人,将心比心,你该理解我的选择。”   崔慕礼理解,但身为此案督办,他必须劝邹远道弃暗投明,“邹将军,您与罗尚书是旧识,何不试着给予信任?真相不该被掩埋,若能够大白天下——”   “没有必要。”邹远道:“崔大人,香禾至今都不知害她的人是曲子铭,她已走出阴霾,重新开始生活。而我,此案由我起,灾银被我截,袍泽们因我亡……崔大人,我自知罪无可赦,赧颜苟活,只求——只求——”   说着竟面色痛狞,大口喷涌鲜血。   “邹将军!”   崔慕礼大步上前,扶住他欲倒的身躯,两指按上他的手脉,神色陡然一变,“您中毒了?”   邹远道扯唇一笑,断断续续地道:“我命微贱,早该——以死谢罪,苟活——至此,已是贪念作祟。”   崔慕礼点住他胸口几处穴位,又从袖里拿出碧绿瓷瓶,倒了颗黑色药丸喂他服下,“您坚持住,我这就喊太医来!”   邹远道却死死摁住他的手臂,“莫要白费功夫,我服得是——是百鹤醉,入腹烧心,绝无生还可能。”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嘴角涌出,将胸前染得一片湿红,他气声嗬嗬道:“我等这天——等了许久,崔大人,我可以告诉你一百万两灾银的下落,但你——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邹将军,您——”   “崔、崔大人,听,听我说完!”   “……您说。”   “其一,隐去那三封信的存在,瞒下曲子铭的畜行,就当——当我是贪财无厌,鬼迷心窍——”邹远道咽下喉头温热,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促道:“其二,放过香禾与聪儿,留他们一命——崔大人,我知道你定有办法!”   崔慕礼的官服同样铺满血色,“邹将军,您这是何苦?”   “男子汉大丈夫,护妻护儿,本是——本是理——所应当。”邹远道忍着穿肠烂肚之痛,费力地撑着眼皮,“答应我——咳咳咳——我才会告知灾银下落——”   这分明是威胁,崔慕礼却难生不悦,唯有满心怅惘。   崔慕礼缓缓点下头,“我答应您。”   “谢——谢谢——”邹远道露出笑容,虚弱地启唇,“认罪书在桌底暗格中,灾银便在——便在——”   崔慕礼俯首,听他气若游丝地吐字,不过半息,便沉沉地合眼睡去。   他双手无力垂落,唇角仍挂着笑,似从禁锢多年的牢笼中挣脱,尽是涣然冰释。   灯笼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唯有崔慕礼浅浅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流逝。   良久后,杜宏不放心地走近,警惕地敲门,“崔大人?”   崔慕礼不顾黏腻,将邹远道身躯扶正,哑声道:“收兵吧,邹远道已认罪伏诛。”   *   邹远道在认罪书中,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一五一十描述了经过,与案情细节完全吻合。除却罗必禹与崔慕礼,无人知晓那消失的三封信,及邹远道一心想掩埋的秘密。   罗必禹听完崔慕礼的汇报后,闭上眼,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蠢货。”罗必禹音调微颤,骂道:“当真是蠢货,竟想出如此法子。”   骂完以后却又是久久无声,周遭俱是落寂。   “崔家小子。”罗必禹调整好心绪,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本案?”   崔慕礼拱手,“邹将军犯下滔天罪行,是情有可原,却难辞其咎。但纵观此案,曲子铭身为罪魁祸首,同样不该因死而逃脱律法制裁。”   罗必禹道:“继续。”   “依下官之见,红河谷灾银案虽近了结,曲子铭残害良家一案却初见端倪。我等不如两案分查,先按邹将军所言,向圣上禀明部分真相,待寻回那一百万两灾银后,下官暗里搜齐曲子铭的罪行,再到御前状告曲子铭……”   重点是先了结红河谷灾银案。   罗必禹颔首,“此法可行。”   翌日,他直接将邹远道的认罪书呈给承宣帝。   承宣帝既震惊邹远道的胆大妄为,亦懊悔自己的识人不清,那时他若拒绝邹远道的请命,惨案便不会发生。   回顾邹远道平生,骁勇善战,杀敌无数,最后竟为财而亡——   承宣帝感到五味杂陈。   至此,红河谷灾银案“水落石出”:原是宁德将军邹远道财迷心窍,指使陇西郡守姚天罡,勾结匪首张天虎,上演了一出监守自盗、暗度陈仓之计。人前雄姿英发的宁德将军,背地里竟然是个利令智昏的宵小狂徒!   得知邹远道已自裁谢罪,百姓们骂声震天,更有读书人联名上书,恳请将邹远道的尸体挂于城门口,受烈日灼烤,风雨侵蚀,方解心头之恨!   比起愤怒,承宣帝更挂心那一百万两灾银的下落,据崔慕礼所言,邹远道死前说灾银被埋在雍州黑水河畔。承宣帝立即派锦衣卫前往当地搜银,此外,还需将邹远道之妻儿捉拿归案。   但事总与愿违,数日后,承宣帝得到消息,黑水河畔并无灾银下落,邹远道说了谎话。 第69章   收到锦衣卫传来的消息后, 承宣帝不禁勃然变色。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邹远道却谎话连篇,压根未将圣怒放在眼里!   承宣帝撇去剩余的些许惋惜, 下令通缉吕香禾与聪儿,势必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灾银的真正下落。   因大理寺办事不利,承宣帝将此案全权交给刑部办理,而罗必禹又命崔慕礼继续跟进。   崔慕礼疑窦丛生。   作为知晓全部真相的人, 他相信邹远道没有撒谎。非为财而起, 又何必守财至死?一直以来的隐隐预感得到证实, 灾银案的重提绝非偶然,有人在幕后操控一切, 坦露邹远道的罪行是假,背后恐怕在筹划更深的阴谋。   此人定比他更早知晓邹远道的罪行,蛰伏八年,为的是将邹远道死死钉在贪财起意的耻辱柱上——他断定邹远道会隐去曲子铭的罪行,瞒下真正的犯案动机, 而事到如今, 一切都如他所愿, 缘由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百万两灾银身在何处。   崔慕礼当机立断,恳请承宣帝封锁灾银消息, 再许他一月时间, 他定会找到吕香禾与其子, 问出灾银的真正下落。   承宣帝勉强应允。   正当崔慕礼焚膏继晷之时,谢渺已默默提笔, 准确无误地写下一百万两灾银的藏身处。   如崔慕礼所猜, 灾银案重提背后确实有巨大阴谋, 针对的正是宁德将军好友——定远侯周斯辰。   前世时,崔慕礼最终没有探明灾银所在,吕香禾与聪儿在逃亡过程中意外丧命,而民间喧声四起,竟有谣诼诬谤,定远侯与邹远道私交甚密,此案亦有他参与其中。   本是荒唐之言,不料两个月后异况突生:有工匠在替定远侯的堂兄周斯辉修缮江南别院时,竟发现地底下埋着硕硕白银,底部刻着官府印记,分明是官银呐!   工匠惊吓不已,速即上报官府,随即大批官兵包围周斯辉的别院,开土凿地,挖出整整一百万两——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与红河谷灾银案的数目贴合无误。   任凭周斯辉抵死不认,定远侯亲自赶回京城替堂兄申诉,承宣帝都不为所动,下旨斩杀周斯辉全家。   此番定罪虽未直接连累定远侯府,却往承宣帝心中深埋下猜忌。邹远道是定远侯的好友,而周斯辉是定远侯的堂兄,灾银案当真与定远侯毫无瓜葛吗?   不仅承宣帝如是想,百姓们同样存疑。满门忠烈的覆灭,便从流民之祸而起,灾银案推波助澜,直至最后通敌叛国的罪名诬陷——   谢渺凝眸冷笑:重来一世,他们休想再故技重施。   她挥干信纸,整齐叠好放进抽屉,打算等明日叫拂绿送信。恰好拂绿进门,对她道:“小姐,奴婢方才收到回春堂的消息,邱大夫说您要的红参有了,叫您尽快去取呢。”   邱大夫正是上回在宝樗阁门口,缠着问邹夫人《太会针法》的那名大夫,那日离开宝樗阁前,谢渺曾托他寻株年份久些的老红参。   谢渺联想到邹夫人与聪儿,也不知,今生他们能否逃过追捕……   拂绿误以为她没听到,耐心地问:“小姐,您要的老红参到了,咱们何时去回春堂取?”   老红参是谢渺为谢氏生产所备的药材,用不用得上另说,总归是侄女的心意。   谢渺手头无事,便道:“备马车,这就去。”   主仆二人来到回春堂,邱大夫的学徒正在柜台后捡药材,见到他们后忙道:“谢小姐,您总算来了,您要的红参在后头,请跟我来……”   谢渺不疑有他,跟着人往里走。   学徒领着谢渺来到后堂的一间屋前,轻喊:“师父,谢小姐来了!”   屋里响起脚步声,邱大夫开了门,神色有丝忐忑,“谢小姐。”   谢渺笑道:“邱大夫。”   邱大夫力求镇定,眸中却闪过急切,“你快进来吧,红参就在屋里。”   岂知谢渺刚跨进屋,邱大夫便立即带门离开,与此同时,侧室的门帘被人掀起——   “谢小姐!”   来人虽乔装打扮,仍能瞧出原本模样,竟然是吕香禾!   谢渺则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道:“邹夫人,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吕香禾脸色憔悴,苦笑道:“谢小姐,对不起,外头贴满了我与聪儿的通缉告示,我别无他法,只能托邱大夫骗你到此。”   谢渺缓缓蹙眉,“邹夫人,您意欲为何?”   吕香禾直接朝她下跪,道:“家夫邹远道,本是保家卫国、光明磊落的军中英雄,却因参与了八年前的灾银护送,不仅废去双腿,更被污蔑成利益熏心,残害同袍的恶徒!谢小姐,家夫有冤啊!”   谢渺闻言,冷静地道:“邹夫人,圣上已昭告天下,刑部调查得很清楚,邹将军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不!”吕香禾猛摇头,含着泪道:“我与他成亲十九载,怎能不了解他的为人?谢小姐,家夫贤良方正,从来都视金钱如粪土,我以性命担保,远道绝不会干出贪财害命的事!”   那又怎样?   谢渺垂眸道:“您要伸冤,该找京兆尹,该找刑部与大理寺,而不是找我。”   “谢小姐,我是通缉犯,去衙门是自投罗网,无人会听我诉冤。”吕香禾道:“但崔大人不同,我知晓他是好人,定会努力探查真相!谢小姐,我请你来此别无他求,只想请你传信给崔大人,请他私下一叙。”   谢渺理智地拒绝:“邹夫人,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吕香禾凄然一笑,不断伏身磕头,重复道:“谢小姐,崔大人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求求你,帮我向崔大人递信。谢小姐,你是好人,崔大人也是好人,求求你……”   回到崔府后,谢渺神思轻恍。   窗外蝉鸣嘈杂,然她耳畔萦绕的,俱是邹夫人声嘶力竭地祈求。   *   崔慕礼连轴转般忙了三个通宵,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没有邹远道撒谎的痕迹,没有吕香禾和聪儿的踪影,更没有一百万两灾银的消息。   他似乎被牵着陷入一个巨大的阴影中,明知危机四伏,却摸不到其中窍门。   若期限内未找到灾银,圣上便会对外宣布消息,可想而知,此事会引起多少流言蜚语……   不详的预感愈甚,崔慕礼便愈加不动声色。   夏浓野旷,青苍幽远。天穹蓝幕被深云晕染如水墨,泛起浓淡波澜,层峦天际。   崔府屋檐下,灯盏次第点亮。   夜风随起,树影摇曳,崔慕礼穿梭在忽明忽暗的长廊里,浅绯色官服上的织锦白鹇振翅欲飞。   他行走在无比熟悉的路径上,沿途风景早已屡见不鲜,今日,却有了细微差别。   庭院的半圆形拱门旁,伫立一道苗条身影。玉牙白的轻绡襦裙薄染灯辉,乌润青丝拨了两小绺在耳畔,少女细嫩的手指正绕着它打转,一圈又一圈,她无意识地偏首,羽睫轻盈,在昏黄的光里,整个人柔软得像一滴水。   一滴澄澈清莹,微带香气,无孔不入的水。   崔慕礼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不由生出错觉,这画面似乎看过百遍千遍,她站在庭院门口等待,如妻子静候晚归的丈夫,而他像力倦神疲的候鸟,见着她,才回到能够安歇的巢。   “小姐。”拂绿轻道:“二公子回来了。”   谢渺回神,注意到不远处树下站着的人,“崔表哥。”   崔慕礼走近,眉梢含着浅淡笑意,“在等我?”   谢渺点头,“嗯。”   崔慕礼道:“外头热,我们进去说。”   “不……”谢渺下意识想拒绝,思及此行目的,又改口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谢渺有心落后半步,他却体贴地放缓速度。几次下来,她干脆放弃挣扎。   明岚苑是除去崔府的几位男主人住所外,最为精巧的一座园子。四进三出的格局,院落深阔,设环形鱼池,水廊逶迤而过。厢房错落雅致,阶柳庭花,绿藤爬满高墙,夏意盎然极致。   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对此无比熟悉,旧地重游,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记忆又争先恐后地涌出,如幻影般在脑中疾驰而过。愉悦或悲伤,期待或失落,愤恨或麻木……无一不在提醒她,莫要重蹈覆辙。   波动唯有一瞬,她很快便心如止水。   崔慕礼领着她到书房前,乔木早已侯在那里,见到来人后讶异出声:“表小姐?”   崔慕礼道:“去准备些冰食来。”   “是。”乔木乖顺地退下。   崔慕礼率先踏进书房,见她并无动作,“阿渺?”   谢渺道:“还是去前厅吧。”   崔慕礼道:“书房私密,方便谈事。”   谢渺不好再坚持,环目四顾。   半圆形的雕花镂空拱门将书房隔成两间,外间是一套紫檀木桌椅,供喝茶闲聊所用,里间则是崔慕礼平日处理公文的书案。   前世婚后,她常常会借送吃食的机会来此,只为与他多些相处时光……   真傻。   崔慕礼领她在外间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试了试温度,方才递给她,“新得的庐山云雾,我喝着还算顺口,你来尝尝。”   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均窑鸡心茶盏,深红浅紫在青釉上绽开裂变花纹,手也好,茶盏也好,漂亮的都像件艺术品。   谢渺挪开目光,冲他摇摇头,“我有事想和表哥说。”   崔慕礼摘下官帽,揉揉眉间,神情略显疲惫,“你说。”   谢渺忍不住问:“你很累吗?”   崔慕礼打起精神道:“还好,也就三天没睡过觉。”   谢渺:……   “要不你先休息会?我明早再来找你。”   “不用,你陪我坐坐就好。”   乔木端着托盘,送上冰镇酸梅汁与酥山。崔慕礼接过精致的银调羹递给她,被她举手一挡。   “我不喜甜,你用吧。”   不喜甜?   崔慕礼微怔,分外认真道:“我记下了。”   谢渺:……未来右相的脑子,还是留着记点有用的事情吧你。   她不说话,崔慕礼也不说话,睁着一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看得谢渺如坐针毡。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好奇地进入正题,“崔表哥,我听说红河谷灾银案已经了结,凶手竟是那宁德将军邹远道?”   “正是。”   “咦……他不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吗,怎会做出这样利益熏心的事?”   崔慕礼没有正面回答,“阿渺对此案很感兴趣?”   谢渺笑得脸僵,“略略吧。”   崔慕礼道:“你当知晓,公务细节,不便透露与外。”   谢渺在心底啐了口,她当然知晓,不是想着姑且一试吗?又不少块肉。   她犹不死心,“表哥,我与你亲如兄妹,说起来,也不算是外人。”   “亲如兄妹?”崔慕礼却意味深长一笑,“阿渺,兄妹关系,无法排除在外人的关系之外。”   谢渺:……慢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慕礼吐字清晰,慢条斯理道:“唯有妻子,才是我的‘内人’。”   谢渺不为所动,甚至还想来句佛经。   惑道者众,悟道者少。崔慕礼这张嘴,实在太适合去妖言惑众了。   她懒得再装模作样,撤下笑容,抿了抿唇道:“我听说,官府在找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   崔慕礼道:“是有此事。”   “如果说……我知道他们在哪,你信吗?”   崔慕礼如梦初醒,似是才想起来,“差点忘了,你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又正色道:“邹夫人与聪儿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若知道他们的下落,还请照实说来。”   谢渺问:“你抓到他们,会如何处置?”   崔慕礼道:“自然是按照律例,公事公办。”   谢渺决定遵从本心,抬头与他对视,“我可以告知她的下落,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崔慕礼挑眉,“哦?”   谢渺道:“我想知道红河谷灾银案的细节,邹将军他——他当真是十恶不赦之人吗?”   崔慕礼心底微妙至极,脸上却故作讶异,“阿渺,红河谷灾银案的真相已昭告天下,你为何还会怀疑?”   谢渺静了静,道:“可能是因为……因为害怕吧。”   害怕他是另一个定远侯,蒙冤而亡。害怕重活一世,她依旧无法窥得真相,让他背负两世唾骂。更害怕她冷眼旁观,善心的邹夫人与聪儿白白丢失性命。 第70章   崔慕礼设想过无数种回答, 独独不曾想到会是这种。   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仔细瞧,她脸上闪过着茫然与无措,随即浮现难以忽视的执着。正是这种执着,鼓动着她来寻他, 试探他, 并提出条件交换真相。   他往后一靠, 状似疲惫地轻按额角, 唇畔却扬起弧度。   这便是他的阿渺。   崔慕礼没有揪着那莫名其妙的缘由不放, 她身上的秘密诸多,不差这一个。   他问:“阿渺,你确定吗?”   “什么?”   “与我共享秘密。”   这话的意思是……有戏?!   谢渺忙不迭地点头,“确定, 我确定。”   “既如此,你需守口如瓶, 不得向外泄露半点风声。”   谢渺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若泄露半点风声,就罚我天打雷劈——”   “好了, 我信你。”崔慕推过茶盏,道:“此事说来话长,阿渺不妨边喝茶,边听我慢慢道来。”   *   参星横斜, 有人绮梦初始, 有人被噩梦缠身, 没入沉沉黑寂。   谢渺缄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室内的冰盆消融, 温度悄然回升。她攥紧手中帕子, 额头沁出汗珠,心却如堕冰窖。   真相竟是如此吗?邹夫人遭曲子铭残忍折辱,邹将军想替妻子讨回公道,阴差阳错下,却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七百多名将士无辜的生命,便成为曲子铭那畜生的陪葬——   她咬紧牙关,愤声道:“不该这样的,邹将军本意非此,只是选错了方式报仇,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曲子铭,他才该被世人辱骂唾弃!”   崔慕礼比她要理智许多,就事论事道:“曲子铭是有罪,但邹将军的错也无可推诿,他引狼入室,害死七百多名将士,不管初衷为何,都洗不脱一身罪责。”   谢渺一噎,明知他说得有理,情绪却不能接受,“那曲子铭呢?他对邹夫人作的恶——不,不仅仅是邹夫人,兴许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女子,无人知晓她们受到的摧残,世人甚至还敬佩惋惜曲子铭,以为他是个成仁取义的英雄!”   灾银没下落,崔慕礼并不打算坦白后续计划。   他道:“阿渺,人死灯灭,邹将军已经替她们讨回了公道。”   “公道?”谢渺语气嘲弄,“曲子铭死后被圣上追封为一品国公,百姓年年去他坟前祭拜上香,甚至在庙里为他捐了金身,替他撰写赞颂,这叫讨回了公道?”   不留情面,却又一针见血。   崔慕礼亦觉默然,叹道:“邹将军死前曾恳求我,替他保守邹夫人的秘密。”   谢渺苦笑一声,道:“我懂。”   懂邹将军的爱妻之心,宁可抗下所有污名,也不愿妻子的旧伤被重新撕裂,暴露在世人的非议之中。   谢渺不知想到何事,眸中升起茫茫嘲色。   有些时候,世人对受害者的苛责,更甚于对加害者的关注——普通男子犯错尚且如此,又何况典子铭位高权重,是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屎壳郎。   倏忽间,她陷入一片阴晦,消沉到了极点。   崔慕礼误以为她在为邹远道夫妇而怅惘,劝道:“别想了,再想该掉头发了。”   谢渺:……不愧是状元郎,连安慰都独具一格。   她思忖片刻,问道:“邹将军死前,除了要你保守秘密,是否还提了其他要求?”   崔慕礼不意外她会这样问,赞赏道:“阿渺聪颖,邹将军的确还有要求,他希望我能保住邹夫人与聪儿的性命。”   “你,你答应了?”   “是。”   谢渺怔住,莫非前世邹夫人和聪儿也有可能活了下来?   “然而……”崔慕礼无声叹息,“你或许不知,被邹将军盗走的一百万两灾银仍下落不明。”   谢渺眼皮一跳,所以?   “灾银未归位,即便掘地三尺,圣上也要找出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他目光沉凝,说道:“所以,你早些告知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我便能早些安排人保护他们安全。”   一百万两灾银是关键。   谢渺的心砰砰直跳,从袖中拿出信封,推到他面前,“邹夫人与我见过面,她约你明日去信上的地点赴约。”   崔慕礼打开信纸,一扫而过,极为自然地道:“明日申时,你备好马车等我。”   “我?”谢渺指着自己,“我也去?”   “我为此案督办,身边眼线诸多,贸然出府,恐会引人注目。”崔慕礼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恳切道:“帮人帮到底,阿渺能否替我打个掩护?”   行……行吧。   谢渺勉强答应,未注意到崔慕礼眸中转瞬即逝的笑。   *   翌日申时,崔慕礼上了谢渺的马车,与她一同挤在不算宽敞的车厢里。   马车小巧简约,平时正好容得主仆三人。这会坐进个身材修挺、长手长脚的男子,空间陡然变得拥挤,稍不注意,两人的衣袍便会蹭到一处。   谢渺几乎将身子贴到角落,尽量避开接触。崔慕礼倒是面容舒展,一派悠然自得。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地点附近,谢渺目送他跳下马车,正要放帘,却见崔慕礼回身,道:“阿渺,还要麻烦你件事。”   “嗯?”   “邹夫人与邹将军感情甚笃,陡然得知邹将军犯案的背后隐情,恐怕会……”他长叹了一声,难掩惆怅。   谢渺问:“表哥的意思是?”   “你与邹夫人同为女子,有些话,由你去劝更为合适。”   同为女子。   谢渺细品这几字,心道:不,不仅如此,便连遭遇都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比邹夫人幸运许多……   是的,幸运。   她神情无波,点下了头。   *   谢渺跟在崔慕礼身后,在巷子里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农家小院前。   隔着门板,里头传来几声鹅叫。   崔慕礼叩门,过了片刻,妇人粗鲁的大嗓门响起,“正是吃饭的点,哪个不长眼的来窜门,家里是没米没面了还是咋地,特意来我这蹭饭?”   相比之下,崔慕礼言语有礼,泠泠盈耳,“这位大嫂,我是外乡来的游人,正好路过此处,想跟您讨碗水喝。”   短促静默后,门被人从内打开条缝,一名面相精明的粗衣妇人探出半张脸,戒备地打量他们,“何姓?”   崔慕礼道:“崔嵬扶桑日,阔会沧海潮。”   妇人又看了谢渺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开门让二人进来。   谢渺刚跨过门槛,便听到一阵翅膀扑腾声,随即有道白影风驰电擎地朝她袭来——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崔慕礼揽到满怀清香里。他脚尖一挑,轻松将那肇事的大鹅踢离三米开外,大鹅气得“嘎嘎嘎”直叫,不服气地又扑过来,却被冲过去的妇人一把捞住脖子,在半空里来回甩了好几下。   妇人骂骂咧咧道:“小畜生,来个人就恨不得叨块肉下来,老娘是缺了你的吃食吗?总有一天要把你宰了炖蘑菇吃!”   她将鹅关进笼子里,顺手摸出两个鹅蛋在裙子上擦了擦,抬眼一看,嗬,这两人还搂着呢!   崔慕礼似乎还舍不得松手,谢渺费劲推开他,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现在去学武,还有没有武师肯收她为徒?   妇人收回玩味的视线,往里走,“来吧。”   二人跟着进了一间杂物室,窗边站着名瘦弱的中年男子,仔细分辨,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吕香禾。   吕香禾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见到崔慕礼后便下跪,“崔大人!”   膝盖落地,声音响亮。   “邹夫人!”   谢渺忙上前扶人,崔慕礼也伸手虚扶一把,道:“邹夫人,您起来说话。”   邹夫人不肯起身,眼里已流不出泪,只不断重复道:“崔大人,这其中定有误会,远道不可能是凶手,崔大人,其中定有误会,求求你查明真相,还远道一个清白……”   谢渺鼻间一酸,本能地望向崔慕礼。   崔慕礼回以安抚的眼神,对吕香禾道:“邹夫人,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言罢,与谢渺一起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屋里还剩下把椅子,崔慕礼主动后退半步,示意谢渺去坐。见她不肯,崔慕礼也不强求,说道:“夫人,红河谷灾银案由我一手督办,证据确凿,事实清楚,邹将军确实是当年幕后指使姚天罡截银之人。”   乍闻此言,吕香禾摇摇欲坠,“怎么会……远道他怎么会……”   夫妻几十载,她了解远道更甚自己。他根本不是贪财之人,却做出丧心病狂的举动,唯一的可能便是——   她豁然醒悟,露出一抹悲凄的笑,眼尾殷红如血,“是为了我对不对?远道是为了帮我报仇,当年侮辱我的人在死去的精兵将士里!”   谢渺与崔慕礼对看一眼,齐齐沉默。   吕香禾哪里还不明白,哽咽着问:“是谁,崔大人,你告诉我,害我的那人是谁,能让远道如此大费周章设计?”   崔慕礼道:“两江总督,曲子铭。”   吕香禾浑身颤抖,抖如筛糠。   曲、曲子铭?   当年她被掳时中了药,全程浑噩,根本没看清过施暴者的长相。被救后,她本万念俱灰,欲一死了之,是远道用足够的耐心和爱将她拉出漩涡。多年来,她猜测过那人的身份,许是军中兵将,许是朝廷命官,却没想到,那人会是堂堂正二品官员,两江总督曲子铭!   所以远道无计可施,逼不得已下铤而走险,用此法替她报仇……   吕香禾感到呼吸困难。   空气蔓延化为无形的水,争先恐后地涌进身体,她险些溺毙在这残忍的真相里,原以为干涸的眼眶,又留下汩汩泪水。   “是我的错,若我当初没有去郑城,若我没有遇上那畜生,一切便都不会发生,远道不会犯错,无辜的将士们也不用死……”   她泣不成声,自责地捶打胸口,“该死的人是我,崔大人,该死的人是我!”   眼看她情绪失控,谢渺扑上去摁住她的手,忍着哭意道:“邹夫人,您没有错,错的是曲子铭!”   吕香禾已听不进任何话,谢渺便紧紧抱着她,由她歇斯底里大哭,发泄心中悲恸。   极致的痛总能轻易感染他人。   一滴泪从谢渺的眼角滑落,还未蜿蜒而下,便被人用温热的指尖拭去。   她抬起润湿的长睫,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眸里。那曾是片水波不兴的海,此时此刻,正映现淡淡情意。   她别过脸庞,躲了开。 第71章 「修最后一句」   落日归于山海, 哭声才逐渐停歇。   吕香禾擦干眼泪,向谢渺道了声谢, 再转向崔慕礼,“崔大人,能否告诉我,聪儿的真正身世?”   崔慕礼道:“他是陇西郡守姚天罡的遗腹子。”   “原来如此。”她禁不住地苦笑,“我早该猜到,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灾银案了结不久,我便遇见被人丢弃的婴儿, 远道还特意带我上山住了两年, 又改掉聪儿的年纪……怪我太想要个孩子,我与远道的孩子。”   谢渺道:“邹夫人,聪儿就是你和邹将军的孩子, 没有人能抢走他。”   吕香禾心中酸涩难当,哑声道:“假的便是假的, 谢小姐,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她心灰意冷, 偏偏回忆不断翻涌,曾经无视的细节愈发鲜明, “难怪远道先时抵触治疗腿疾, 我以为他是愧疚有负皇命, 却不想, 他是在赎罪……七百三十二条人命, 除去那畜生, 其余人本该好好活在世上, 都是因为我——”   “邹夫人, 您不能这么想。”谢渺抹去眼角湿意, 语气坚定,“邹将军虽因糊涂而犯下弥天大祸,但您没有任何过错。”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怎会无辜?”吕香禾眼前一阵晕眩,扶着桌沿勉强站稳,下定决心道:“我要、我要去求见圣上,说出所有真相,告诉世人,远道绝非贪夫殉利之辈!”   崔慕礼再度摇头,“恐怕不行。”   吕香禾不解,“为何?”   崔慕礼道:“邹将军死前曾嘱托我,替您保守秘密。”   吕香禾简直痛不欲生,远道,远道啊!   她紧揪着胸前衣裳,艰难地挤出声,“我,我才是受害者,我有权选择说出真相,崔大人,我不需要你们自以为是的保护!”   崔慕礼问:“邹夫人,您知晓说出事实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吗?”   她的一生都会被铺展在世人面前,以供茶余饭后消遣。或许会有人怜悯她的悲惨遭遇,但更多是铺天盖地的恶意、讥讽、辱骂甚至黑白颠倒。邹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世上的恶,远比善意要来得汹涌。   吕香禾笑了,却比哭还令人悲哀。   她道:“崔大人,我非稚稚小儿,清楚知道世道对女子有多苛刻。我自小跟随叔伯学医,无数人阻挠嘲笑,称男女授受不亲,我身为一介女子,岂能替人解衣治病……待我长大后,尽管已经医术斐然,仍有人因女子身份对我鄙夷不屑。”   她哽咽了下,继续道:“但我从不在乎,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功或名都是身外事。”   她抬起颤抖的手,上面布满薄茧和细小的伤痕,“这双手救过无数人,老人孩童,女子男儿……却救不了我自己,救不了我的丈夫。”   泪水再度满溢,打湿她苍白的脸颊,“崔大人,我一生问心无愧,唯有此事……若非我当初懦弱,不敢上官府报案,远道也不会犯下滔天罪孽。”   她闭上眼,无声地落泪,“崔大人,求你带我去见圣上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崔慕礼虽被触动,却另有考量,“邹夫人,即便您面见圣上,禀明真相,又焉知圣上会为你和邹将军做主?”   吕香禾一呆:这话是何意?   “您或许不知,朝廷仍未找到一百万两灾银的下落。”崔慕礼一字一顿道:“邹将军骗了我。”   “什,什么?”吕香禾愕然瞠目,随即矢口否认:“不可能,远道既已决心投案,又何必藏匿灾银消息?崔大人,远道绝不会骗你!”   崔慕礼道:“邹将军的心思,下官实在难以捉摸。除非夫人能提供灾银的线索,否则翻案一事绝无机会。”   吕香禾手足无措,嘴唇张合许久,竟说不出半个字。   看来邹夫人亦不知情。   崔慕礼陷入沉思,灾银啊灾银,到底会在何处?   “只要找到灾银下落,表哥便能匡扶正义,揭开曲子铭的恶行吗?”谢渺忽然开口。   崔慕礼思绪微动,侧眸道:“是。”   谢渺深吸一口气,握住吕香禾的手,“邹夫人不妨再等等,等表哥找回灾银,收集好曲子铭的罪证,再到圣上面前替您讨回公道。”   会有这么一天吗?   吕香禾枯萎的脸庞浮现丝丝生机,望向崔慕礼,“崔大人,会有这么一天吗?”   在她沉重而希冀的眼神中,崔慕礼点下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邹夫人,本官定会寻回灾银,让恶徒得到应有的惩治。”   言罢,他迎上谢渺的目光,“阿渺,你以为呢?”   谢渺斩钉截铁道:“表哥定会如愿找回灾银。”   *   翌日中午,崔慕礼便收到熟悉而字体歪扭的信件,依旧是言简意赅的风格,短短十五字,不仅写明灾银的藏身之处,还给出了两个名字。   崔慕礼看似镇静,内心却是云起风涌,无他,盖因一百万两灾银竟藏在定远侯周斯辰堂兄,谏议大夫周斯辉的江南别院之中!   经过前几封信,崔慕礼绝不怀疑内容的真实性,他稍加思索便想通其中紧要,心惊胆战之余,冒出一身冷汗。   若是……岂非……   想到谢渺,又是心神宁定。   不知不觉间,他已登上一艘由她掌舵的巨轮,任日暮途穷,前程渺茫,只要她在,便能劈波斩浪,重遇曦光。   *   兹事体大,崔慕礼立刻安排人护送邹夫人和聪儿出城,又去信给周念南,约他到登云阁见面。   周念南颇为诧异,因谢渺的事,他们二人已有段时间未联系。此番崔二主动邀约,莫不是知难而退,决定放弃谢渺了?   周念南喜形于色,跃身上马,乐颠颠地赶到登云阁,岂料崔慕礼来得比他更早。   “崔二!”周念南掀开袍角,挤到崔慕礼身边坐下,朝他的肩膀捶了一拳,“你总算想通了,我早说过,谢渺不适合你,你啊,更适合知书达理的贵女。我在这呢,就提前祝你新婚夷愉,早生贵子……”   崔慕礼闪身避开,语气疏淡,“你还没睡醒?”   啥?   周念南变脸如翻书,嘁了一声,换到他对面坐着,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道:“我一散值便赶来见你,晚膳都还没用,这顿你请。”   崔慕礼慨然应允。   用过膳,伙计奉上茶水,周念南润了润喉,敛容肃色道:“今日你不找我,我也要来寻你。”   崔慕礼心如明镜,道:“侯爷想上折请圣上再审?”   周念南点头。   灾银案本就受万众瞩目,邹远道畏罪自杀的事情一出,便引起举朝轰动。比起旁人的愤慨,定远侯府则是难以置信。他们一家与邹远道相交甚笃,周念南更受过邹远道的亲自教导,感情非同一般。   定远侯恐其中另有隐情,周念南同样存疑。   崔慕礼却摇头,“念南,我调查得很清楚,邹将军并无冤屈。”   周念南难免失望:崔二是此案督办,此话一出,必然是邹叔犯罪的证据确凿……   他瞬时叹怅,眉间深拧出个川字,“邹叔怎会作出如此糊涂之事?”   崔慕礼不欲透露吕香禾之事,只道:“你告诉侯爷,千万别轻举妄动。”   周念南摩挲着茶盏花纹,“好。”   “还有一事……”   崔慕礼示意周念南附耳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只见周念南猛地起身,失声道:“怎——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不定是那人张口妄言!”   “念南。”崔慕礼冷静地道:“消息绝对属实。”   周念南知他不会妄言,一拍桌案,怒不可遏道:“我大伯最是刚正不阿,绝不会勾结邹叔截取灾银。定有人在背后作祟,想陷害整个周家!”   崔慕礼道:“先有流民动乱,再有灾银之祸,他们步步紧逼,其心可诛。”若让他们得逞,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周念南从震怒中恢复理智,毅然道:“我明日便向圣上告假,亲自领人去趟杭州府,验证你的消息是否准确。”   崔慕礼道:“路上小心,随时保持通信,切记不能走漏风声。”   周念南迁思回虑,忍不住握拳透掌,“崔二,要是官银真在大伯的别院里……”   崔慕礼淡道:“那便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天未亮,周念南便带领心腹赶往杭州府,路途遥遥,他们快马加鞭,累垮数匹良驹,只耗费平常的一半时间便抵达杭州府。   说起来,周斯辉的这所别院建成于七年前,也就是红河谷灾银案后的一年后。   在普遍秀气雅致的江南宅院里,周斯辉的别院轩敞气派,是典型的京式建筑风格。周斯辉在京中做官,隔几年才有空到此小住,其余时间,别院便空着,由几名管家下人留守。   月黑风高,万籁俱静,几条敏捷的身影跷跃在夜色中,悄然翻进别院。   周念南事先摸探过地形,准确无误地来到偏院中,以脚踱量,在离墙角十步远的地方站定。   黑布遮住他的下半张脸,更衬得他修眉俊目,瞳光剔亮。   “挖。”   随着一声令下,其余几人拿起铁锹,齐刷刷地开始挖土——动静不小,幸好别院的仆从们都已被药倒,此刻都在呼呼大睡。   坑越挖越深,接近五尺多深时,铁锹铲到了硬物。   左青连忙收手,朝周念南低喊:“公子,挖到东西了。”   周念南疾步上前,左青跳入坑中,用手扒开泥土,冒出一角红布,他用力拉扯,红布应声而裂,里头的白银涣着微光,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左青拾起一块银锭,用袖子擦干净上头的土,方才递给周念南,“公子。”   周念南接过,在手中颠了颠重量,又仔细端详——   左铸“大齐永安”,右铸“明德十六”,中间则是硕大的一个“官”字。   周念南看似无动于衷,额际青筋却在隐隐跳动,不多时,左右又传来其他声音。   “公子,这里也有!”   “公子,属下也挖到了!”   “公子,属下……”   周念南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   他踩得这片土地下,埋藏着一百万两灾银,更埋藏着一个针对周家,针对定远侯府的滔天阴谋。   百年前,大齐开朝建都,周家先祖有从龙之功,此后周家男儿世代从军,以鲜血和性命保家卫国,才博来定远侯府世袭罔替的荣耀。   忠烈保君王,显赫数十载,终究躲不过盛极而衰的定律。   欲加之罪,欲加之罪啊——   周念南眼中划过漫天星碎,道道凛然,锋芒毕露。这一刻,矜傲的青年终于意识到,既已行走在刀锋之上,便该拿出兽穷则噬的魄力来。   泓熙攀登皇位时的荆棘,便由他来尽数斩除。 第72章   烈烈苍穹, 一只红隼不断盘旋在崔府上空,随着短促嘹亮的口哨声响起,它俯冲进熟悉的院落, 停栖在窗外悬横的翠绿竹段上。   崔慕礼正站在窗边, 伸出修长的手指, 轻轻掸弄它的头顶。红隼似通人性, 阖翅眯眼,一副舒服到极致的模样。   他又端来精巧食盆, 趁着红隼进食的空档,解下它足上绑着的纸条。   拆开纸条,快速浏览后,他陷入短暂沉吟。   不出所料,念南在周斯辉的江南别院中找到了灾银, 按时间推算,恐怕在建造期间便被人埋进地底。   崔慕礼想到谢渺信上给出的另外一个名字, 兵部尚书王永奇。   回溯红河谷灾银案,王永奇的名字赫在其中。惨案发生后,他与老怀王、大理寺卿于俊峰一同前往陇西查案剿匪。若是他察觉端倪,暗中查清真相, 收拢关键证据, 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灾银,再蛰伏八年,在适当的时机抛砖引玉, 用邹将军犯罪的事实, 往定远侯府头顶泼上一盆脏水……   须知, 栽赃陷害的最高境界便是真真假假, 难辨虚实。   即便立场不同, 崔慕礼亦不免为他们的耐心筹谋叫上一声妙哉。若非阿渺来信提醒,周家恐怕浑身张嘴都说不清个所以然。   想来四皇子一派已被九皇子的出生逼得劳神焦思。   崔慕礼烧毁信纸,恰好沉杨提来一只铁笼,里头关着只肥硕的白鼠,小家伙不知死到临头,仍抱着块板栗啃得香。   红隼目光如炬,立刻离开食盆,发出难耐的一声低鸣。崔慕礼轻笑,挑开铁门,红隼猛地扎进笼中,利爪牢牢擒住白鼠,伴随着恐惧的吱吱声,红隼大朵快颐……   沉杨提着笼子退下。   崔慕礼走回书案前坐下,取出信纸,笔若游龙飞走。   念南已经控制住别院中的几名仆从,暗中安排转移灾银,并在信里提到了一个名字。   杭州府尹王科易。   此人正是王永奇的叔父,他在杭州府做了许多年的府尹。试想,当年王永奇探明灾银所在,又得知周斯辉要在杭州府建别院,于是计上心头,吩咐王科易动了手脚,暗中将灾银埋进周斯辉的别院中……也顺利埋下往后对付定远侯府的利器。   当真是天衣无缝的计谋。   崔慕礼笑了下。   常言道,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反之亦然。王永奇既然为周家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他们又怎能不投桃报李?   *   红隼返转杭州府,将崔慕礼的消息带了回来。   周念南反复看过无数遍,确认每个字都牢记于心后才销毁。   他们在杭州府租了处宅院,一行人扮做镖师,白日在城中集市游走,夜里则偷偷潜入周家别院,悄无声息地转移灾银。   此刻,周念南站在院中央,身穿灰褐色百里绸长袍,面贴短须,虽气质卓然,却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二十几岁。   任谁都想不到,他身后的柴房中,捆捆柴禾下,正堆垒着无数白银。   “公子。”左青从外头进来,身上犹带着些微的血腥气,朝周念南拱手道:“属下审过他们了,只说有人给了大笔酬劳,叫他们盯着别院的动静,不许施工动土,其余的一概不知。”   是吗?   周念南冷笑,声音听不出起伏,“既然问不出有用的消息,那便都杀了吧。”   左青忍不住抬眸,见他脸上挂着熟悉的懒怠笑容,眼底却平静如斯,颇有几分崔二公子的深沉气度。   这是公子头次下命令让他们杀人灭口,语气忒的轻描淡写,不像那名只知玩乐、纨绔不羁的周三公子,倒像一把经历无数锤锻、淬火重生的长剑,饮血为祭,方启敏智。   此后,遇神杀神,逢鬼斩鬼,所向披靡。   左青不由感到欣慰及与有荣焉,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三公子终于长大了!三公子要专心搞事业了!他们几个可算是不用整日出入酒楼、赌场跟崔府了!   周念南猜不到左青的心理活动如此丰富,他抽出腰间长剑,两指并拢,轻抚剑身,蓦然反手往前一送,对左青道:“来比试比试。”   左青从善如流地拔剑,“遵命!”   二人手中的长剑如蛟龙翻覆,银光习习,纠缠得难舍难分。   左青自小习得是玄阳剑术,以钩刺为主,身形疾如闪电,如行云流水。而周念南出身武将世家,熟练剑、刀、戟等多种武器,在使剑如风的同时,又融汇其他几种武器的特点,招式瞬息万变,不多时便将左青打得节节败退。   “锵”的一声轻响起,左青的长剑被挑飞,周念南笔剑对准他,再往前半寸,便能刺入他的喉间。   周念南道:“你输了。”   左青毫无败色,反倒喜出望外,“公子剑法又有精进,属下心悦诚服!”   周念南收剑吐息,“去查杭州府尹王科易在此地有多少宅邸,天黑之前回报。”   左青抱拳道:“遵命!”   左青走后,周念南回到廊下,坐在藤椅上,就着阳光,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长剑。   他在思索,思索崔二的情报从何而来。   他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弟,他比旁人都了解崔二的智多近妖。此番崔二算无遗策,固然有他本身的厉害在,但也逃不开他手里情报网的功劳。   若他也有准确密集的情报网……   周念南摸了摸鼻梁,一本正经地想:不知道回去后请崔二匀他几个厉害的探子能不能行?   天还未黑,左青已带着勘探到的消息回到宅院。   左青禀道:“公子,属下查清楚了,王科易在杭州共有三处住宅,一处在城中,两处在远郊。远郊的两处宅邸,西郊一座,东郊一座,其中东郊那座府邸靠近山脚,环境清幽,他每年夏天会带夫人到那边小住。”   杭州沿钱塘江而建府,历来繁荣富庶,王科易在此地当了十几年的府尹,想必过得舒逸万分。   周念南问:“哦?今年去了吗?”   左青咧嘴,露出完美的八颗牙笑容,“这不巧了吗,他们刚住完离开,宅子要空上许久。”   周念南也笑了,“东西什么时候能挖完?”   “今晚便能。”左青用手侧括着嘴,悄声道:“公子,属下探过了,那座院子的东墙处土质疏松,适合埋点惊喜进去。”   周念南捻了捻手指,“可能做到新土如旧?”   左青委屈道:“您也太小看属下了,就这点活,连左蓝都能干好。”何况是他左青?!   守在柴房里看护灾银的左蓝暗骂:他娘的,老子习武,耳聪目明,听到你在暗戳戳讲老子坏话了!左青给老子等着!   周念南低声吩咐:“再去王科易的宅子里找个人来,记住,要几代卖身的家生子……”   *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幻。   待到事情办妥,周念南留下左蓝与其他几名心腹,与左青先行回京。临走前,他打马路过西湖,入眼是垂柳依依,风打夏荷,湖水潋滟波光,忽然便想到了谢渺。   若有一日能与她到此处共游,该有多好。   他无声勾唇,猛地扯紧缰绳,转向左青,“杭州府有什么特产?”   左青稍愣,绞尽脑汁地想,“杭州府,杭州府的西湖龙井、丝绸玉缎名誉天下,还有西湖藕粉、西湖醋鱼、西湖牛肉羹……”   他一股脑说了无数吃食,说到最后肚子都有些犯饿,吞着口水提议,“要不,公子用完饭再走?”   周念南觉得建议不错,找了家酒楼,将左青所说的吃食都点上一遍,每道都用心品尝几口。   左青付完账出来,见隔壁便是丝绸铺与茶叶铺,问道:“公子,您要给谢小姐带点丝绸和茶叶回去吗?”   周念南却道:“我已为她准备好了礼物。”   左青:????什么时候准备的,是我眼睛长歪,看漏了吗????   *   崔府中,也有件大事正在发生。   谢氏要生了。   半夜时分,谢氏在睡梦中被痛醒,身下濡湿一片。崔士硕衣冠不整地冲出房门,焦灼呼喊:“快叫产婆和太医来!夫人要生了,夫人要生了!”   崔府顿时陷入喧嚷之中,叫产婆的叫产婆,喊太医的喊太医,通知崔府各房女眷地通知各房女眷。   不多时,崔老夫人领着吴氏和李氏匆匆赶到二房主持局面,几位小姐们也都闻风而来。   崔老夫人领着两位儿媳进了产房,崔家小姐们则与崔士硕一同在外等候。崔士硕一改平日里的儒雅镇定,衣衫皱乱,频繁地抬头望着产房。   产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又渐渐弱下去,崔士硕听着心焦,捏着拳头团团打转,“怎么没声音了?我要进去看看!”   他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崔老夫人身边的几名嬷嬷一把拦下,“我的二老爷诶!您可不能进去,里面血气冲天,小心污糟了您的身子!”   崔士硕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快!你给我闪开!”   嬷嬷们不肯让,崔士硕正想指使下人硬闯,便听耳畔传来一句讽话,“父亲,娘当初生我的时候,您也这么担心她的安危吗?”   崔士硕侧首,对上一双倔强而隐泛泪光的眼,心头不由微滞,仿佛重新站在了多年前的那夜。   相似的场景,与芊儿不同的是,婉娘并不爱他,生下孩子后更不愿多看一眼……但无论如何,那是他们的孩子啊,稚子何其无辜。   “夕珺……”他惆怅地开口,还未说话,便见崔夕珺狠很跺脚,扔下一句话跑了。   她道:父亲,我为娘亲感到不值,您根本不值得她拼尽全力为您生下我和二哥!   不值?   崔士硕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往后连退三步,似受到极大冲击。   确实不值,婉娘是他一厢情愿求来的姻缘,她心有所爱,而那人根本不是他——   “姑父。”谢渺的声音慢悠悠传来,笑道:“您听,姑母生了呢。”   婴儿宏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昭示新生命的初诞,承载着一对有情人的期许与爱意。   房里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崔士硕闭上眼,怆然无泪。   他如临冰火两重天,一面是旧日情伤,一面是新梦伊始。他理应抛弃过往冲进去拥抱谢氏和孩子,但他迈不开脚。   “阿渺,我去看看夕珺,马上回来。”崔士硕别开脸,几乎落荒而逃。   周围的人霎时静默,面面相觑:看来哪怕二夫人生子,都无法撼动三小姐的地位呢……只要三小姐在,二夫人和表小姐就永无出头之日。   有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落到谢渺身上,谢渺低头看着鞋尖,心道,姑父果然做了与前世同样的选择。   若说她曾经为姑母感到委屈,如今却看得分明。对姑父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顾念女儿的情绪,将来亦不曾落下对弟弟的疼爱,从哪方面看都挑不出错。   崔夕宁误以为她情绪低落,想上前安慰几句,却见崔慕礼姗姗来迟。   于是,众人便看到,贯来对表小姐敬而远之的二公子,不仅直接站到表小姐身畔,还微俯下身,凑近表小姐,温声问:“母亲生了?”   表小姐:“嗯。”   二公子问:“弟弟还是妹妹?”   表小姐:“弟弟。”   二公子笑:“我们猜得真准。”   一旁被忽视了的众人满脸茫然:……什么我们,哪里来的我们?   表小姐似乎嫌二公子站得过近,往旁边靠了靠,紧接着,二公子也跟着挪了步子。   表小姐:……   二公子:“父亲呢?”   表小姐:“追夕珺表妹去了。”   二公子:“夕珺不懂事,我找机会再说说她。”   表小姐:“哦,好。”   全程,表小姐客套有礼,反倒是二公子主动殷勤。   众人皆是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妈诶!是他们眼花了吗?二公子和表小姐的态度怎么掉了个儿?二公子这是中了邪不成?   唯有崔夕宁抬着袖子,掩住上翘的唇角。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才是崔府里头个知晓二哥心思的人呢。 第73章   二房再得一子, 红绸挂满崔府的各个角落。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崔士硕忙得脚不沾地。   谢氏被移至干净的厢房中,半靠在软塌上, 由嫣紫喂她喝参汤。一旁, 谢渺站在乳娘樊氏身旁, 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正熟睡的小婴儿,左看欢喜,右看更是欢喜。   她好奇问道:“不都说刚出生的孩子像猴崽吗?怎地弟弟这般好看?”   樊氏闻言失笑,“那些皱巴巴的婴儿, 多是未足月便出生, 咱家五公子在夫人肚里待得久, 营养够够的,生出来自然白白嫩嫩,讨喜的很。”   谢渺长了见识, “原来如此。”   樊氏道:“表小姐要抱抱五公子吗?”   谢渺连忙摆手,“不了, 不用。”   樊氏道:“别怕,五公子睡着了,乖得很。”   谢氏推开嫣紫送来的汤匙,示意不再喝了, 笑道:“阿渺,快抱抱你弟弟。”   谢渺推拒不过,只好接过襁褓,动作小心翼翼, 唯恐惹来小婴儿的不适。   “姑母, 这样抱, 对吗?”她轻如耳语地道。   谢氏被她的样子逗笑, “对,就这样抱,挺好。”   谢渺凝视着小婴儿舒逸的睡颜,心中空荡了许久的某处,渐渐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感觉。   谢氏与嫣紫打趣道:“瞧瞧,阿渺那样欢喜孩子,将来定是个合格的母亲。”   嫣紫笑道:“是的呢,表小姐抱得有模有样,看,五公子都笑了。”   粉雕玉琢般的小婴儿的确在笑,谢渺眨了眨眼,强忍下鼻间酸涩。   真好啊。   不多时,樊氏抱着小公子去隔壁休息,谢渺坐到床畔,陪谢氏说话。   谢渺问:“姑母,生孩子疼吗?”   谢氏的脸色犹显苍白,“疼,去了半条命才生出来,幸亏你姑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否则再叫我生几个,我可扛不住。”   谢渺犹豫了会,问道:“姑母,您不生气吗?”   谢氏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阿渺,你姑父有自己的苦衷。”   谢渺便不再多问,姑母与姑父一条心,互相理解包容,根本无需外人担忧。   “弟弟取好名字了吗?”谢渺明知故问。   “取了,是父亲取的名字,崔慕晟。”   晟字,兴盛也。   谢渺赞道:“好名字。”   谢氏虽体虚无力,一双眼却泛着精光,直勾勾地望着她,“阿渺,来说说吧,你与慕礼如今是什么情况?”   她可是听下人说了,她生产的时候,二公子当众待表小姐言行亲密的很。   ……   谢渺暗骂:就知道崔慕礼那厮没安好心思。面上却一片坦然,道:“姑母,我早已将表哥当做亲生兄长,现在是亲如兄妹的关系。”   “哦?”谢氏笑得意味深长,“慕礼也是这般想?”   谢渺面不改色地道:“自然。”   谢氏用手指戳她的脑袋,没好气地道:“行,我看你能装到何时。”   谢渺揉揉额头,忽然沉静下来,道:“姑母,再有几日,便是父亲与母亲的忌日了。”   谢氏眸光黯淡,隐有悲伤,“这么快吗?该是第十三年了吧。”   谢渺拉住她的手,朝她笑道:“您刚生了弟弟,便在家好好休养,到时候我去清心庵替他们诵经祭拜。”   “阿渺……”谢氏叹了口气,心疼地回握住她,“辛苦你了。”   谢渺道:“不辛苦。”   怎会辛苦呢?姑母顺利生产,她心心念的那件事也慢慢逼近,等做完一切,她便能安心地离开。   谢渺垂眸一瞬,随即抬头笑了,“姑母,等弟弟的百日宴过去,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谢氏不知联想到何事,挑高细眉,隐含期待地道:“好,我等你开诚布公的那天。”   ……   谢渺的眼神飘忽:呃,姑母您好像对我有点误会,噢……   *   谢渺从蒹葭苑出来,一路上总能得到下人们的侧目,待路过尚清湖,更是听假山后飘出阵阵议论声。   “哎呀,你们听说没,表小姐成功勾搭上了二公子,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嘞!”   “假的吧?以二公子的才能地位,能看上她个丧父丧母的孤女?”   “千真万确的事!那天巧儿在二夫人院里伺候,亲眼见到二公子跟在表小姐身后跑,嘘寒问暖的,一副被狐狸精迷倒了的样子!”   “听说表小姐老是往清心庵跑,该不会是拜了歪门邪道的神仙,给二公子下咒了吧?”   “谁知道呢?二夫人这回一举得男,表小姐也跟着水涨船高,我看呐,这二房马上要变成谢家人的天下咯……”   谢渺还没动静,揽霞已然气得不行,挽着袖子要冲上去理论,只是没走几步,便听假山里传来哎哟哎哟的吃痛声,紧接着是“咚咚咚”的下跪声,丫鬟们哆嗦着喊:“三、三小姐!”   崔夕珺骂道:“一群吃饱了撑着碎嘴的家伙!崔府养你们,便是让你们背着主子说闲话的吗?”   那几名丫鬟哭着求饶,其中一人急中生智,忙道:“三小姐,奴婢们、奴婢们只是替您打抱不平啊!”   崔夕珺一听,阴阳怪气地道:“我倒是不知道,我堂堂崔府嫡出的三小姐,吏部侍郎的千金,倒要你们一群下人来替我鸣不平?”   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丫鬟们瑟瑟发抖,“三小姐息怒,奴婢们知错了,奴婢们这就自掌嘴巴!”   不轻不重的拍打声响起。   崔夕珺冷笑道:“没用午饭吗?力气这样轻!”   巴掌声停了一瞬,随即便愈加响亮。   “给我盯着她们,打完二十个再送到白管家那里去,告诉他,崔府不需要碎嘴多事的下人!”崔夕珺吩咐完香兰,带着敏菊绕过假山,谁知刚出来便撞上了谢渺。   她不客气地瞪过去,转了转手里的鞠,颇不自在地道:“看什么看,又不是帮你出气,我是为了维护二哥的清誉!”   谢渺道:“嗯。”   崔夕珺仰着下巴,趾高气扬地离开,与她擦肩而过时,炫耀地说道:“哼,父亲最疼爱的人永远都是我。”   谢渺:……   揽霞见不惯她的得意,小声嘟哝:“嚣张什么啊,等五公子长大了,看是和她亲,还是跟您——”   “揽霞。”谢渺冷冷地暼她,“闭嘴。”   揽霞连忙捂紧嘴,心里吓个半死:小姐的眼神真是好!恐!怖!啊!   *   回到海花苑,谢渺拿出这阵子抄的往生经,数了数量,便又铺开纸张,往研堂里加上滴水,手握墨锭画圈研磨起来。   浓墨细润无声地化开,谢渺收好墨锭,走到一旁净手,刚挽上薄巾擦拭,便听拂绿喊道:“小姐,奴婢回来了。”   谢渺将薄巾挂到架子上,“进来。”   拂绿在外跑了一天,两颊被晒得通红,“小姐,奴婢打听过了,暂时没有关于灾银的消息传出来。”   谢渺坐到书案前,执笔抄经,“嗯,你去休息吧,过两日再出去打探。”   拂绿欲言又止,她觉得小姐身上谜团重重,比如为何要乔装打扮送信?为何不直接将信送给二公子?为何要打探红河谷灾银的下落?   但她清楚的明白丫鬟本分,将疑惑咽回肚里,终是没问出口。   拂绿说起另一件事,“奴婢刚才在门口遇到周三公子的侍卫,他硬往我手里塞了东西。”   谢渺扶额,无奈道:“照旧,送回去。”   拂绿道:“小姐,您不好奇这回是什么吗?”   谢渺道:“无非是贵重又罕见的玩意儿。”周念南的风格一向如此。   拂绿掩唇笑笑,“小姐,这回您猜错了。”   她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放到书案上,谢渺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这是一本……食谱?   *   深蓝色的书封上,挥着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周家食谱。   谢渺放下狼毫,拣起册子打开,只见前言写道:饮食,活人之本也。是以一身之中,阴阳运用,莫不由于饮食。故饮食进则谷气充,谷气充则血气盛,血气盛则筋力强。——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①   ……这什么玩意儿,他要当厨子去了吗?   谢渺呆滞片晌,继续往下翻,一道道名菜跃入眼帘。   西湖醋鱼(又名宋嫂鱼):以草鱼等食材用料烹制,色泽红亮,肉质鲜嫩,酸甜清香,口感软嫩,带有蟹味。②   后面缀着某人点评:味道尚可,然草鱼腥气,刺多,容易卡嗓子,不易多食。   西湖牛肉羹(南方胡辣汤):以牛肉沫、鸡蛋、香菇、再配佐辅料,入鸡汤烹煮,待香味溢,加入豆花及香菜搅拌,其味鲜美,营养丰富。③   某人又评:好喝,但是烫嘴的很,切记要等凉了再喝。   龙井虾仁:取龙井嫩尖芽叶,与新鲜虾仁一同翻炒,至虾仁玉白,色泽雅丽,虾中有茶香,茶中有虾鲜,食后清口开胃,回味无穷。④   某人洒洒洋洋评价:此菜味道清新独特,可,可,可!若非天气炎热,必要带回京城叫你尝尝。   后面还有东坡肉、西湖藕粉、绿豆糕、叫花童鸡……无一不紧跟着他绘声绘色的点评。   八、九道菜后,周念南终于不再碎碎念,只在空白的纸上留下两行大字:预知后菜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解他个头!   谢渺将册子扔回案上,啐道:“堂堂定远侯家的三公子,天天干些不着调的事!”   拂绿见她脸上并无真切怒意,笑眯眯地调侃:“是吗?奴婢倒觉得,周三公子这回别出心裁,用心的很呢。”   是吗?   谢渺不予置评,“将东西送回去。”   “好。”拂绿收起册子往外走,自言自语道:“不知下回,周三公子会添上哪些菜色……”   谢渺重新提笔,脑中却不断涌现册子里写的菜肴,道道色香味俱全,光想象都令人垂涎欲滴。   扰乱佛心,周念南真是动机不纯!   谢渺恨恨地放下笔,喝了半盏茶才压下口舌之欲,电光火石间,突然察觉到了某个关键。   册子上写的都是杭州府的名菜,莫非周念南他去了杭州府?!   谢渺噌的一声站起来,双手撑着案沿,面容笼上一层喜色,登时神采焕发。   周斯辉的府邸就在杭州府,定是崔慕礼接到信后,将消息告知周念南,周念南再亲自带人去杭州府处理灾银事宜……   崔慕礼和周念南是多年挚友,二人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前世在崔周两家枯鱼涸辙之际,他们尚能力挽狂澜,逆转翻盘,如今既已预知祸事,何愁不能化险为夷,后发而制人?   稳了,稳了。   周家正一步步朝她期望的方向安全脱险,那兴许,她心中惦记的事亦能如愿。   谢渺闭上了眼。   她想,佛祖定会保佑她,体谅她,饶恕她……   毕竟,她努力做了这样多的善。 第74章   清心庵中, 素心院里,柿子树下。   揽霞和拂绿围坐在小桌旁,拂绿在缝制衣裳, 揽霞则在纳鞋底。   “唉。”揽霞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 歪着头问:“拂绿,这是我们今年第几趟来清心庵了?”   拂绿道:“第四次。”   揽霞便长吁短叹起来,“都第四次了吗?莫非小姐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真心想出家?”   拂绿头也不抬地道:“你还以为小姐是开玩笑?”   揽霞单手托着下巴,满脸忧愁, “不是我以为, 是我希望,希望小姐在开玩笑。”   拂绿摊开袖子, 动作娴熟地收起边, “小姐都说了,等她出家后就还我们自由。”   揽霞问:“我们跟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就这样分开, 你难道舍得?”   拂绿的动作一顿,道:“舍不得又怎样,小姐不会为你我改变想法。”   揽霞小心翼翼地道, “我们是没那么大的本事, 但二公子有啊,二公子如今对小姐那样上心, 小姐以往又喜欢二公子……”   拂绿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 “揽霞, 你想说什么?”   揽霞试探道:“我只是在想, 若我们能帮二公子重获小姐的青睐, 岂不是皆大欢喜?”   拂绿上下打量她, “你收乔木的好处了?”   揽霞矢口否认:“没有,我是那样的人吗?”   拂绿道:“是。”   揽霞:“……”   拂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揽霞败下阵来,心虚对着手指,“就收他几盒八珍斋的糕点而已……”   拂绿简直无语透顶,“几盒糕点就能收买你,揽霞,你真是——”   “我这个叫顺势而为。”揽霞弱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想小姐出家,二公子也不想,既然想得一样,大家共同努力不是挺好?”   拂绿本想斥责她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道:“揽霞,你记住,你认为的好,不等于小姐想要的好。”   揽霞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思及要与小姐分开,她就万般低落,“拂绿,难道你愿意看到小姐遁入空门吗?”   拂绿没说话。   她当然不愿意,她希望小姐能嫁个有心人,两情相悦、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最好膝下再有三个孩子,她能像陪小姐一样再陪他们长大。但她也比揽霞更了解小姐,与其使小动作算计小姐,倒不如静观其变,毕竟以周三公子和二公子目前的态度来看,小姐想出家,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她重新缝起衣裳,忽然想起那本食谱,“揽霞,你觉得比起二公子,周三公子怎么样?”   “周三公子?”   揽霞埋头苦思了会,有模有样地对比起来,“轮外貌,他与二公子不相上下。论家世,他比二公子略胜一筹。论性格嘛……二公子以前对小姐爱搭不理,他是一见面就对小姐冷嘲热讽,但眼下两人都变了,一个赛一个的殷勤。”   她捂着脸颊,纠结地拧着眉毛,“两个都好,太难选了。”   拂绿摇摇头,感叹道:“可惜小姐两个都不喜欢。”   二人说了会闲话,便又低头忙活,过了一阵,拂绿想回屋拿个东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拂绿连忙去开门,还在稀奇,小姐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开了门却见崔慕礼站在外头,惊讶地喊:“二公子?”   揽霞闻言唰地站直,转身朝来人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二公子。”   拂绿跟着行礼,心里却在嘀咕:二公子怎么来了?   崔慕礼淡扫了眼院子,问道:“你们小姐人呢?”   拂绿道:“小姐在大殿里诵经,要到用饭的点才会回来。”   崔慕礼问:“只今日?”   拂绿道:“日日都如此。”   崔慕礼道:“带我过去。”   *   庙殿恢弘,明柱素洁,宝相庄严。   谢渺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掌间缠绕一串佛珠,闭眼念念有词。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①   一道颀长的身影伫立在门旁,静静地凝视着她。   佛前燃香,烟雾交织间,她在虔诚地念经,眉目宁静而朦胧,像揉在空气中的一缕氤氲,随时都能消凐不见。   崔慕礼下意识地出声,打破这片令人感到不安的祥和,“阿渺。”   谢渺睁眼,循声望过去,意外地问:“崔表哥?你怎么来了?”   崔慕礼道:“我听母亲说你到清心庵小住,恰好路过附近,便来看看你。”   恰好?   谢渺略一蹙眉,平静道:“多谢表哥记挂,我在这里很好。”   崔慕礼缓缓走近,停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少女跪着,轻仰脖颈。青年俯身,深深地望着她。   视线无声息地交汇,满室檀香中,他心神微悸,而她眸光澄澈,毫无所动。   他不无遗憾地想,若换做以前……   他收身,跪坐到一旁的蒲团上,“今日是伯父的忌辰?”   谢渺轻捻着佛珠,“嗯。”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抄好的经文,“我抄了往生经,与你一道祭念伯父。”   谢渺断然拒绝,“不合适。”   崔慕礼便叹:“原来你说与我亲如兄妹是假话。”   谢渺:“……”糟糕,被他反将了一军。   崔慕礼跟着道:“于公,伯父是官场前辈,尽忠职守,修己以安百姓。于私,伯父生前乃父亲旧友,又与崔府结成二姓之好,我身为小辈,为他上香祭拜,也是合情合理。”   他条理清晰,言简意深,将谢渺说得哑口无言。   如崔慕礼所言,崔谢乃是姻亲,谢氏又刚为崔家二房诞下一子,她身为谢氏的侄女,受崔家照拂多年,如何能拒绝崔慕礼祭拜的好意?   她妥协道:“表哥有心了。”   谢渺点了三炷香递给崔慕礼,他接过后,恭恭敬敬地叩拜三首,将经书供到佛前,与谢渺一起念诵《往生经》。   一轮经文念罢,谢渺道:“时候不早了,表哥路上小心。”   崔慕礼理了理袍角起身,“我本想与你说说邹夫人与聪儿的事……既然时候不早,便改日再聊。”   谢渺:……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是没有证据。   “等等。”她神色自如地改口,“是我眼花,这天明明还亮得很,表哥不如跟我回院里坐会?”   崔慕礼拱手,“那便却之不恭。”   *   回到小院,拂绿和揽霞见他们有话要说,奉上茶水后,知趣地带门离开。   二人坐到柿子树下,崔慕礼抬头看向枝繁叶茂的柿子树,问道:“去年你做得柿饼,便是在此摘得果子吗?”   谢渺道:“嗯。”   崔慕礼道:“想必味道极好。”   谢渺刚想说那是自然,猛又记起,那回的柿饼压根没分给他。   “……”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装没听到。   崔慕礼风度极佳,不介意地笑笑,端起没什么滋味的茶水喝了一口。   终是谢渺先耐不住,问道:“表哥,邹夫人和聪儿怎么样了?”   崔慕礼道:“我已将她们秘密送出京城,暂时不会有危险,但一日未找到灾银,圣上便不会放弃对她们的捉捕。”   谢渺顺势问下去,“那灾银呢,还没有消息吗?”   崔慕礼的回答很耳熟,“阿渺,公务细节,不便透露于外。”   谢渺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正想放弃时,却听他语气一转,“不过你既已参与其中,我透漏一二也无妨。”   见谢渺半点都不客气,用一双乌灵灵的眸凝睇着他时,崔慕礼抬手遮去唇边笑意,轻道:“有人暗中向我递信,写明灾银埋在杭州府尹王科易的府邸中。”   ……谁?王科易?   谢渺看似一脸认真地听,实际暗自腹诽。什么王科易?她明明写的是周斯辉的府邸!看来短短半月内,崔慕礼与周念南已经偷龙转凤,将灾银转移到杭州府尹王科易的院子中。   她对王科易有印象,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叔父,也是灾银案嫁祸的推手之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不错,非常公平。   她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难道这个杭州府尹也跟灾银案有牵扯?”   崔慕礼点头。   她问:“你还要继续往下查?”   “除恶务尽,此事既已开场,便该有完美谢幕。”崔慕礼道。   谢渺深以为然。   他又道:“过几日,我要亲自赶往杭州府查案。”   谢渺礼节性地祝他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崔慕礼道:“离开前,我想为伯父伯母的往生灯续上一盏油,以寄哀悼,阿渺可否——”   “不用了。”谢渺突兀地打断他,眼神凝结成一片冷寂,仔细看,指尖竟在轻颤,“我心领表哥的好意。”   崔慕礼的疑虑一纵而逝,笑应:“好。”   *   离开清心庵后,崔慕礼没有回崔府,而是去往郊外私宅。   大厅内,樊乐康已等候多时,见到他后速即起身,捧着一枚锦盒大步上前,恭敬道:“崔大人。”   崔慕礼轻应一声,坐到主座上,“你找本官有何事?”   樊乐康难掩喜色,抻高手中锦盒,“樊某不辱使命,完成了大人交代的事情!”   崔慕礼挑开盒锁,端量盒中的银色器物,它约手掌大小,枪筒细短,做工精巧,浑身泛着冰冷光泽。   樊乐康忙道:“此物名为左轮手枪,与火铳相比,它射程更远,精准度更高,不受天气影响,绝没有炸膛的危险,又携带便捷,最主要的是,造出它的人已经死了,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把手枪。”   崔慕礼挑眉,“死了?”   樊乐康道:“对,樊某听大当家醉后失言,是他见到此物后起了歹心,杀人夺宝后,才将它偷偷带回了大齐。”   崔慕礼淡声评价:“倒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樊乐康道:“大当家在黑白两路通吃,心性手段非常人所能及。”   崔慕礼问:“你不怕被他打击报复?”   樊乐康道:“樊某有信心,不会被大当家发现端倪。”说完又补充道:“崔大人放心,此事乃樊某一人所为,即便出事,也绝不会牵扯到大人身上。”   崔慕礼不再多言,起身往里走,樊乐康反应不及,多亏沉杨提醒:“还不快点跟上去。”   宅后别有洞天,挺立着一片高大繁秀的白杨林。天高云阔,飞鸟成群地停栖在枝桠间,远远瞧着,像结了硕硕果实。   崔慕礼拿起左轮手枪,在樊乐康的解说下,装弹,拉下撞锤,再瞄准目标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响后,二十丈开外的一块石头激烈炸碎,山鸟惊飞间,樊乐康脱口称赞:“好枪法!”   崔慕礼拉出弹匣,“一共有几枚子弹?”   樊乐康掀开盒子里铺着的红绸,露出余下的子弹,“还有四枚,大当家曾让工匠照样打过,但新造的子弹总有各式各样问题。”   “嗯。”崔慕礼检阅着手枪,心不在焉地道:“本官听说,长风镖局大当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底下的人早已怨声载道,无不想鼎新革故,推举出新的头领。”   樊乐康猛地一咽口水,竟是紧张地说不出话。   崔大人的意思是……该不会是……   崔慕礼道:“本官觉得,你堪当此任。”   樊乐康眼底发红,噗通一声跪下,抱拳低喝:“樊某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崔大人所望!” 第75章   承宣帝最近分外心烦。   先是红河谷灾银案被重提, 除去已斩的姚天罡和章见虎,背后还躲着神秘人筹谋操控。好不容易刑部将案子查透,揪出的真凶竟然是立下无数军功的宁德将军邹远道。跟着邹远道畏罪自杀, 留下认罪书与一百万两灾银的下落,他派人去查, 竟然毫无所获!   邹远道三番两次戏耍他,简直不将皇威放在眼里!   承宣帝恨不得将邹远道拖出来鞭尸, 然斯人已逝, 当务之急是寻出灾银的消息。大理寺那边是指望不上了, 如今唯有寄希望于刑部,看罗必禹跟崔慕礼那小子是否有办法找出蛛丝马迹。   正这样想着, 罗必禹便带着崔慕礼进宫面圣,说是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承宣帝在养心殿接见二人,他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 龙威燕颔,气度睥睨。随着崔慕礼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他眉头愈锁愈紧。   “崔卿。”承宣帝问:“你所言可句句属实?”   崔慕礼跪在地上, 低敛眉眼, 恭声道:“回圣上, 微臣不敢有半分欺瞒。那名男子曾效于兵部尚书王永奇麾下, 当年亦曾参与灾银案的调查, 姚天罡的部下被捕,正是由他羁押看护。据他所言, 王尚书当初便已得知灾银下落,但他出于私心, 对上隐瞒消息, 暗中吩咐心腹将灾银转移到杭州府。”   承宣帝语调平静, 听不出喜怒,“哦?那崔卿又岂能确信,他说得便是事实?”   崔慕礼正待说话,便听罗必禹高声呼道:“圣上!若想得知他所言虚实,派人到杭州府一查便知!王永奇那老匹——”   承宣帝轻咳一声,斜睨向他。   罗必禹便从容改口:“据微臣所知,王永奇的叔父在杭州府当了十几年的府尹,若灾银真被运到杭州府,必定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承宣帝面色不动,心潮却澎湃。他为帝已有二十余载,深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朝中众臣各有各的心思,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但眼下的桩桩事件都在表明,他似乎仁厚过了头,导致个个都目无法纪,妄作胡为!   “崔卿。”承宣帝淡淡地道:“朕许你一百精兵前往杭州府,你可有信心找回灾银?”   崔慕礼拱手向前,深深一拜,“微臣定全力以赴,不负圣上期许!”   “嗯。”承宣帝道:“若无其他事……”   罗必禹忙从怀里掏出奏折,高举过头,“微臣有事要奏,皇上,关于大理寺卿于俊峰玩忽职守、办案疏怠一事——”   “罗必禹。”承宣帝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见缝插针的功夫渐长啊。”   罗必禹老脸镇定,“臣只是有一说一,秉公办事。”   承宣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当朕不知道你们二人那点破事吗?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记着仇。”   罗必禹直喊冤枉,“臣是那等小心眼之人吗?臣之所以上奏,完全是因为于俊峰在灾银案中毫无作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承宣帝打断他,“看来你是要在崔卿的面前逼朕揭你的老底?”   罗必禹立马噤声。   承宣帝颇为哭笑不得,都一把年纪了,这罗必禹怎还是这般不识时务。   “好了,待此案了结再秋后算账也不迟。”承宣帝望向崔慕礼,“崔卿,朕便在宫中等你的好消息。”   扔下此话,他双手负在身后,步伐沉稳地消失在明黄色帷帐后。   宫人引着罗必禹和崔慕礼离开,待出了宫门,罗必禹抄着手,脚步倏然一顿。   罗必禹道:“崔慕礼,你既领了皇命,便当真切的作出功绩来。”   崔慕礼颔首,“下官牢记大人提点。”   罗必禹又道:“方才你在殿中什么都没听到,可知晓?”   崔慕礼:“……”   *   收到崔慕礼去往杭州府的消息后,周念南稍稍松了口气,将心思放回正位。他入羽林卫时间尚短,因出身尊贵,很快便被人前呼后拥。但上值军十二卫内势力纷杂,并非都是羽林卫的天下,其中尤以锦衣卫为甚。不同于其余十卫,羽林卫与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卫。   中秋宴后,圣上将前往孤山秋狩,随行护戎的便是锦衣、羽林二卫,并三大京营中的精兵强将。   在周念南的有心接近下,他不多时便与锦衣卫指挥佥事葛天相熟,趁着休沐日,与锦衣卫的一干兄弟们到知味楼吃酒。   期间,众人推杯换盏,兴致高涨,满面红光中,荤素不忌地胡天侃地。   周念南斜坐在椅上,单手倚额,整个人透着股慵懒散漫的贵气。   一旁的葛天打了个酒嗝,捏着酒杯,晕晕乎乎道:“念……念南,我与你当真是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呐!来,干了这杯酒,我们从此便是过命的交情了!”   周念南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怪我从前只晓得在外面玩,没发现宫中还有这么一群志趣相投的兄弟,来,我自罚三杯。”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掀眸轻扫,见其他人均畅快淋漓,笑道:“此处喝完,我还有个好地方要请大家去。”   对面的校尉感兴趣地问:“何处?”   周念南说得点到为止,“花月楼刚进了一批陈年九酝春酒。”   花月楼?那可是京中第一花楼,里头随随便便一个丫鬟都能歌善舞,顶得上那些普通勾栏里的花魁!   葛天眼睛倏亮,唇角高扬,“不愧是念南,待会我们兄弟一起同乐,同乐。”   周念南唉了一声,愁苦万分道:“不瞒你说,我母亲在花月楼门口安排了人,若我敢踏入一步,回府便要家法伺候。”   葛天诧异,“侯夫人竟对你管教至此?”   周念南丁点不害臊,直白道:“她想为我求娶贵女,怕我成亲前闹出丑闻,难以收场。”   葛天便哈哈大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酒至兴处,一行人转移阵地,再续行乐。周念南派人送他们去花月楼,正待打道回府时,忽然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抹了把脸,皂靴轻移,挡住她的去路。   巧姑不过憋急了出来解手,刚浑身轻松地出来,便遇上一尊大佛——   她缩着肩膀,紧张的不行,“周、周三公子好。”   周念南问:“小家伙,你怎么在这里?”   巧姑何曾想到会有跟这般大人物说话的机会?当下小脸涨红,声如蚊呐地道:“今日、今日是方姐姐的生辰,在此设宴请我们吃饭呢。”   我们?   周念南眯眼,“谢渺也在?”   巧姑不善撒谎,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个“不在”。   周念南轻易看穿了她,轻抬下巴,道:“哪处雅间?快领我过去。”   *   雅间中,方芝若坐在主位,周围依次是谢渺、拂绿和揽霞。   桌前已摆满菜肴,方芝若要替谢渺斟酒,被她抬手一拦。   “我前些日子被蛇咬了,大夫说近期不能饮酒,今日便以茶代酒,行吗?”   方芝若体贴道:“那你便以茶代酒。”她看向揽霞和拂绿,笑道:“你们呢?能否陪我喝些酒?”   二人齐刷刷地看向谢渺,后者慢悠悠地道:“先说好,谁要是喝醉了发酒疯,便要罚她……”   二人异口同声道:“连续守一个月的夜!”   方芝若忍俊不禁,她们三人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真是让人羡慕。   揽霞倒好酒,闻了闻香气,一脸陶醉。哎呀,知味楼的酒,听说要十几两一壶呢……   拂绿望了望门,道:“我去看看巧姑。”   话音未落,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众人对巧姑一扫而过,视线牢牢黏在一旁的男子身上。   那人锦衣玉冠,俊容微醺,瞧着眼熟至极。   谢渺:……   其余三人:……   拂绿和揽霞连忙起身,方芝若也跟着站直,只剩谢渺像黏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周念南跨过门槛,长眸漾着笑波,“听说方姑娘在此庆贺生辰,我顺道过来瞧瞧。”   方芝若心知肚明他的来意,却只能客气道:“多谢周三公子好意。”   周念南自认寒暄到位,径直往里走,揽霞与拂绿见状立即让出位子,周念南也不客气,理所当然地霸在谢渺左手旁,对方芝若道:“我来讨杯生辰酒喝,方姑娘不介意吧?”   对方状若闲聊,语气却不容置喙,方芝若很怀疑自己要是拒绝,会被他直接丢出雅间。   谢渺适时解围,低声喝道:“周念南,回侯府发你的酒疯去。”   周念南借酒三分醉,双手抱胸,往后一靠,“我头晕,必须歇息会才能走。”   谢渺气得够呛,伸手想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她猛地缩回手,愤愤地瞪着他。   这画面像极他们初见的时候,周念南心里直发痒,忍着笑道:“我只坐着休息,绝不出声打扰。”   方芝若见二人陷入对峙,忙打圆场,“阿渺,多一个人多分热闹,坐下吧,来吃菜喝酒。”   谢渺不想破坏气氛,默念几遍佛经,才堪堪遏制住不悦。   拂绿、揽霞、巧姑三人贴着方芝若,战战兢兢地坐下。   方芝若调整好心态,努力无视周念南的存在,举杯道:“虽与各位相识不久,但这一年来,诸位对我解囊相助,我通通都记在心里。书香造纸坊能重振旗鼓,有你们每一位的功劳,在此,我敬大家一杯酒,望我们同心协力,开拓进取,共创辉煌!”   众人碰杯饮酒(饮茶),恭贺方芝若生辰之喜。起初众人还有所克制,但见周念南闭目休憩,一声不吭后,众人也渐渐雀跃,小声地聊天打趣。   方芝若吃了半盏酒,脸颊酡红,醉意上头,向谢渺敬酒,“阿渺,谢谢你,若非你当初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兴许我还陷在被悔婚的哀怨中。你让我知晓,原来女子不仅仅只容于后宅,亦能继承父愿,兴家立业。”   谢渺着实不敢当,“你父亲本就将你当成接班人来培养,我不过是投了些银子……”   “一些银子?”方芝若苦笑,“那些银子,足以免去我们卖掉旧宅,孤注一掷。”   话已至此,谢渺便不再矫情,笑着与她碰杯,“那我便受了你的谢,望你今后再接再厉,替我赚个盆满钵盈。”   方芝若爽快应下,又道:“明年九月,耒阳将办造纸大会,全朝造纸界的能人巧匠们都将汇聚一堂。届时我想赶去学习观摩,你以为如何?”   谢渺能说什么?当然是支持啊!   她刚想回话,忽觉衣袖一紧,低头望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攥着她宽大的袖口。   她使劲拽了拽,没拽出来,正不耐地蹙起眉,却对上周念南怠倦而不设防的睡颜。   他看上去似乎很累。   也是,要在短短半月内往返杭州府与京城,还要妥善处理灾银转移,必定是极其耗费精神……   她迟疑半瞬,终是别开脸,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第76章   周念南本是假寐, 因太疲乏,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睡着。醒来时,雅间里已无闲杂人等, 唯剩谢渺坐在身畔,单手撑着下颚,望着虚空走神。   他低头一看, 手心仍牵着她的袖子,即便布料被攥得发皱, 他却不舍得放开,仿佛牵得不是衣角,而是她细软的手掌。   “周念南。”谢渺注意到他醒来,不客气地出声, “松手。”   周念南遗憾照做, 不知想到什么, 又扬眉而笑, “你一直陪着我?”   谢渺很是无语,“谁知道你的侍卫跑去哪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周念南严肃点头,“疏忽职守, 我回府就狠狠罚他。”心底却乐开了花:不错,左青非常有眼色, 回去后得好好嘉奖一番。   谢渺试着掸平袖口, 无果,干脆放弃。   周念南便道:“改日我赔你一件云雾绡, 宫里的娘娘最爱穿这个, 做成衣裙好看的紧。”   谢渺矢口拒绝:“免了, 我受不起。”   周念南学聪明了, 与其跟她争论,倒不如把事情直接办掉。他换了话题问:“我前些日子给你的食谱,你仔细看了吗?”   谢渺比巧姑要有经验许多,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什么食谱?没见过。”   周念南摩挲着下巴,盯着她不住打量,虽然找不出破绽,但他莫名就是觉得,谢渺定看过了那本食谱。   他道:“杭州府是个好地方,秀水明山,风光旖旎,连吃食都精巧雅致,等以后成了亲,我带你一同去闲游,体会下江南景色。”   谢渺自动忽略他的异想天开,问道:“你去杭州府做什么?”   周念南眸中闪过冷意,随即吊儿郎当道:“处理点杂事而已。”   谢渺“嗯”了一声,起身往外走,“我走了。”   周念南紧跟而上,“我送你。”   谢渺道:“我有马车,无须你多此一举。”   谢渺率先跨过门槛,恰好与隔壁雅间出来的人打个照面,定眼一看,竟是温如彬与苏盼雁。   二人站在一处,称得上才子佳人,只苏盼雁眉间总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忧思,使她看上去脆弱又惹人怜惜。   谢渺正在思考能否装瞎时,苏盼雁主动打招呼,“谢小姐。”   谢渺便客套回:“苏小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尴尬,谢渺不打算硬聊,正要走时,却听温如彬开口:“这位便是崔二公子的表妹,谢小姐吗?”   谢渺讶异地望过去,温如彬怎么会跟她说话?   紧接着便见他眸露不满,词严义正道:“崔府家风清明,素为朝中表率。谢小姐身为崔府表亲,当注意言行举止,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崔二公子拉拉扯扯后,又与外男私会游湖?”   一番话砸得谢渺头晕转向,先不说他从哪知晓她跟周念南游湖之事,只说一点:她跟谁见面,干他何事?!   她以为苏盼雁会出声管管未婚夫,岂料苏盼雁低垂双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谢渺有被气到,得,这位比她还会装模作样。   她敛了敛容,正待与对方好好说道,便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   “我倒不知,翰林院的职务如此消闲,温公子竟还有空对他人指手画脚。”周念南从门后现身,脸上带笑,语调难掩嘲弄,“本公子私下要与谁见面,轮得着你们说三道四?”   苏盼雁大吃一惊,没料到周念南会在里面,立时慌张地转向温如彬。   温如彬虽也讶异,但要沉稳许多,拱手道:“周三公子此言差矣。”   周念南站到谢渺身侧,并不掩饰对她的亲近之意,“哦?”   温如彬一板一眼道:“女诫有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谢小姐尚在闺中,便与两名男子交往过甚,实乃违背女德。”①   有人笃悠悠地轻声鼓掌,呃,正是被指控有失女德的谢渺本人。   谢渺一本正经地对周念南道:“听听,果然是翰林院的编修,不仅熟读四书五经,通道儒思想,连女四书都信手拈来。”   周念南从善如流道:“何止信手拈来,简直是融会贯通。”   是个人都能听出他们话里的不以为然,温如彬心下恼火,继续说教,“大齐乃礼仪之邦,男当明理修身,女当贞洁贤淑……”   周念南挑眉,问:“既然如此,那你与苏小姐私会又怎么说?”   温如彬脸颊微热,看了苏盼雁一眼,道:“我与菀菀早已定下婚约,见面自是名正言顺。”   “哦,懂了。”周念南转向谢渺,理直气壮道:“你快些答应与我定亲,便不会再惹旁人非议。”   ……   谢渺脸上写着“你有病,得治”。   反倒是温如彬皱眉,“周三公子,这位谢小姐在你与崔二公子间左右逢源,我劝你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周念南险些笑出声,有生之年,他还能听到温如彬帮崔二鸣不平?   他在温如彬与苏盼雁间来回巡视,别有深意地道:“温公子,与其担忧我和崔二被骗,你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毕竟有些事,并非一厢情愿便能修成正果。”   言罢,不管温如彬的脸色,对谢渺道:“你的丫鬟们该等急了,走吧。”   周念南刻意放缓速度,待谢渺下楼后,忽而转身道:“哦,忘记告诉你们,并非谢渺在我与崔二之间左右逢源,而是我跟崔二同时思慕她,对她情难自禁。”   温如彬愣住,这,这……   他一时哑然,望向苏盼雁,却对上她黯然伤神的眼。他忍不住想牵她的手,不料被她下意识地避开。   温如彬心弦一颤,呆了片瞬。   苏盼雁回过神后,紧张地解释:“温哥哥,我、我们都长大了,要注意分寸。”   温如彬却从她闪躲的眼神里读出心虚与歉疚,突然便生出荒谬之感。近几年来,菀菀与他共处时总郁郁寡欢,不复往日欢跃,他以往安慰自己是她害羞,如今却再无法视而不见。   他脑中不断回荡着周念南的那句话:有些事,并非一厢情愿便能修成正果……吗?   *   分别前,周念南唇边噙着抹坏笑,凑近谢渺问:“谢渺,你怎么看待温如彬和苏盼雁的关系?”   谢渺道:“我站着看。”   周念南道:“你不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很怪异吗?”   谢渺道:“不觉得。”   周念南点点头,故作认真道:“没错,苏盼雁喜欢上了别人,他们的婚事恐怕要出岔子。”   谢渺:……   周念南道:“你想不想知道,苏盼雁喜欢上了谁?”   谢渺:“不想,没兴趣,不在乎。”   周念南:“她喜欢的是崔二,三年前,他们在扬州相识,互有过好感,若不是因为温如彬,说不定他们早已定下婚约。”   谢渺皮笑肉不笑,“周三公子,你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尚可,尚可,当时我路过扬州,恰好见到过。”周念南谦虚道:“其实我觉得崔二与苏盼雁各方面都很相配,你以为如何?”   谢渺察觉到不妙,“你想干嘛?”   周念南无辜地眨眼,“我能干嘛?”   谢渺横他一眼,警告道:“你最好少管闲事。”   周念南心道,这怎么能算管闲事?苏盼雁喜欢崔二,崔二亦对苏盼雁有过好感,若苏盼雁与温如彬的婚事作废,崔二与苏盼雁破镜重圆……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呐!   *   半月时间稍纵即逝,转眼便到谢渺生辰这日。   清晨,谢渺刚坐到梳妆台前,便见揽霞神神秘秘地推门进来。   “小姐。”揽霞压低声音,难耐兴奋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谢渺斯文地打了个哈欠,拾起花瓶中的重瓣白海棠花,凑到鼻前轻嗅。   “别激动,让我来猜猜。”拂绿习以为常地接道:“是街头卖馄饨的夫妻打架,还是菜场里的牛羊乱跑,或是谁家又进贼被偷了银钱?”   揽霞摇头,“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说出来定会吓你们一跳。”   “哦?”拂绿拉长尾音,不是很相信,“是吗?”   揽霞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听好了啊,我只说一遍,苏小姐的婚事作,废,了!”   谢渺握着玉梳的手一顿,侧眸看她,“谁的婚事?”   “就是跟三小姐形影不离的那位,通政使苏大人的独女,苏盼雁。”揽霞道:“她未婚夫——不对,是前未婚夫,据说是太常寺卿之子,姓温。”   拂绿深感意外,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千万别是误传。”   揽霞以手作扇,往脸上送风,“奴婢亲口听三小姐院里丫鬟说的,还能有假?三小姐这会正赶去苏府送安慰,恐怕要半夜才能回来。”   那想必消息属实。   拂绿唏嘘不已,“听说他们是指腹为婚的亲事,自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怎会突然生出变故?”   揽霞道:“外头在传,说是温公子主动退的婚,至于原因,什么说法都有,只是不知哪个是真。”   拂绿与揽霞聊得专心,没注意谢渺的异常沉默。   苏盼雁和温如彬的婚事作废,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周念南真是……   她一下又一下地梳着长发,胡思乱想着:倒也不是坏事,前世他们两成亲后,青梅竹马终成怨侣。倒不如早些分开,一时的流言蜚语,总好过两个人的一生不幸。   好歹是情窦初开时喜欢的女子,待崔慕礼返回京城,他与苏盼雁兴许能再拾旧梦。   这样说来,周念南是阴差阳错地干了件好事。   谢渺觉得挺好。   早在前世她便已看清,身份的沟壑,情感的参差,以及日积月累、从未述之言表的误会,都注定了她与崔慕礼间的失败。   相较而言,苏盼雁显然更适合崔慕礼,至少他们门当户对又彼此欢喜过,不是吗? 第77章   生辰。   谢渺顶着十六岁的身体, 灵魂却隔着遥遥岁月,回顾少女时期的自己。   十五岁那年,谢氏替她办了及笄礼, 并亲手替她插簪取字。观礼的人不多,真心祝贺的更是寥寥无几。但她仍旧那样满足,收好每一样贺礼,视若珍宝地藏到箱笼底。   她记得崔慕礼送了一枚翠玉嵌珠宝钿花,精致珍贵,华彩生辉。她当时喜欢极了,每日用绢帕擦拭, 却不舍得戴,只拿出来反复地看。   嫁给崔慕礼后, 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 却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欣喜。   重活一世,她算是看明白了, 荣华富贵皆是身外之物, 能平平安安活着才重要。   拂绿今日替她挑了件水红色襦裙,谢渺难得没有拒绝,打扮得俏丽娇憨, 漂漂亮亮的去给谢氏与崔老夫人请安。   崔老夫人与夫人们都赏了礼,各房小姐们亦有表示,连崔夕珺都不例外。   谢渺礼貌地受了,回到海花苑, 正吩咐揽霞收拾东西, 又听下人禀告崔夕宁来访。   “阿渺。”崔夕宁捧着个长锦盒进来, 笑道:“我还有礼物要送你。”   谢渺起身迎向她, “不是已经送过了?”   崔夕宁将锦盒放到桌上,笑道:“哎呀,哪还有嫌礼物多的人?”   她打开盖子,露出里头的雾蓝色裂纹汝窑花瓶,“前几日我在宝樗阁看到的,一眼便觉得你会喜欢,平日用来插花最合适不过。”   谢渺心疼道:“宝樗阁的东西那么贵,何必费银子。”   崔夕宁嗔她一眼,附到她耳边道:“你是我与慎郎的大恩人,费点银子又如何?”   谢渺遣退丫鬟,与她坐到案几边饮茶,“你们如今是什么情况?”   崔夕宁道:“还不就那样……祖父欣赏慎郞,有意将我许给他,但母亲与父亲去查了慎郞的家境,死活不肯松口。”   谢渺沉吟片许,道:“孙慎元还有两年才能科考,到时你便十九了……”   崔夕宁固执道:“十九又如何?若不是嫁给慎郎,我宁可出家做姑子去。”   谢渺:不,你不能抢我的目标。   她握住崔夕宁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放心,你一定能心想事成,顺利嫁给孙慎元。”   “那便承你吉言。”崔夕宁羞怯地垂眼,“待我成亲的时候,你要作为姐妹替为我添妆。”   谢渺在思考,作为一个尼姑跑来给崔家小姐添妆的可能性有多少?   崔夕宁道:“对了,你听说没,苏小姐的婚事出岔子了。”   “……”   谢渺装作不知,极为配合地表达了惊讶与好奇之心,将此话题快速揭过。   崔夕宁喝了口茶,又问:“你下午有什么打算?”   谢渺道:“念经,抄经,晒经……”   崔夕宁伸指推她的额头,打趣道:“我瞧你啊,真是满脑子经书,活脱脱的一个俗家姑子。”   谢渺眨眨眼,心道,很快便不是俗家,而是正式姑子了。   “知道你懒得出门,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崔夕宁道:“我们先去平遥坊逛逛胭脂水粉铺,再去八宝斋买凉糕,中午便到知味楼用膳,然后再去东郊的日月池采莲子……”   她掰着手指,认真而雀跃,仿佛生辰的不是谢渺,而是自己。   谢渺弯起唇,轻轻颔首,“都依你。”   “时候不早,那便走吧。”崔夕宁挽着她往外走,状似无意地问:“阿渺,今年二哥送了什么礼物?”   谢渺提醒她,“崔表哥正在杭州府出差。”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准备任何生辰礼。   “怎么可能?”崔夕宁惊讶出声,“他不是说——”想娶你吗?!   事情的确与前世有所出入,以往出于礼节,崔慕礼亦会准备好生辰礼。   然而谢渺不在乎。   她淡定道:“表哥公务繁忙,哪有空在意这些小事?”   崔夕宁想帮崔慕礼说好话,想到上回的教训,又紧紧闭上嘴。   算了,二哥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   与崔夕宁玩了一天下来,谢渺感觉比抄十天的经书都要累。   她打起精神与谢氏一道用过晚饭,又抱着崔慕晟逗了会,这才摁着后腰,疲惫不堪地回到屋,无甚形象地扑到榻上,老气横秋地来了一句,“果然是上了年纪,岁月催人老,身体最知晓啊!”   ……   揽霞和拂绿抽了抽嘴角,一瞬间产生怀疑——莫非面前的不是十六岁豆蔻少女,而是七十岁的暮发老妇?   拂绿哭笑不得地道:“奴婢这就去给您放热水泡澡,待会睡前再给您按按身子。”   谢渺用脸颊蹭蹭被子,有气无力地摆手,“去吧,我先躺会。”   揽霞和拂绿退下,刚关上门,揽霞便拉着拂绿走到一边,悄悄问:“二公子送礼物了吗?”   拂绿摇摇头。   “那周三公子呢?”   拂绿再摇摇头。   揽霞鼓起双颊,像一只气呼呼的青蛙,“二公子和周三公子在搞什么,嘴里说着喜欢小姐吗,却连小姐的生辰都记不住?”   拂绿也有几分意外,拍拍她的肩膀,叹息道:“算了。”   揽霞还在嘟囔:“勋贵人家的公子哥真不靠谱,小姐倒不如真去出家当姑子,到时候让他们后悔莫及去!”   又口无遮拦了。   拂绿推了她一把,“好了,小心被人听到,快去烧水。”   待谢渺洗漱完毕,绞干头发上床,拂绿替她按摩纾解,她很快便迷迷糊糊地跌入梦乡。   拂绿放下幔帐,点上熏香,在外间留灯后悄悄退了出去。   ……   风和日丽,绿草如茵。   十五岁的谢渺坐在湖边大石上,对着阳光,举高手里的翠玉嵌珠宝钿花,仔仔细细又反反复复地看。   真漂亮。   她眸光璀然,喜不胜收,将钿花贴到心口处,下一刻又再度送高,用指腹描绘上头的每一处纹路。   这是崔表哥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呢。   她沉浸在欣悦当中,没注意到有人嬉闹靠近,随即腰间突被人狠狠一撞,手里的翠玉嵌珠宝钿花飞脱而出,噗通一声砸入湖中。   “啊!”谢渺惊呼出声,下意识便想跟着跳进去,幸亏被人及时拉了回来。   待她站稳,那人飞快地收手,退后两步而立。   谢渺心有余悸地回头,见崔慕礼与崔慕程站在一处。   崔慕程攥着崔慕礼的衣袖,半躲在他身后,怯声道歉:“渺姐姐,不好意思,我,我一时粗心,没注意到你坐在这里。”   谢渺当然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安抚道:“不打紧。”言罢,她忍不住绞着手指,望望崔慕礼,又望望恢复平静的水面,急色溢于言表。   崔慕礼瞧得分明,问:“谢表妹刚才意欲为何?”   谢渺小声道:“表哥,我的东西掉进去了……”   崔慕礼音容平静,却带着轻斥,“于是你便要跟着跳进去?谢表妹,你知晓这湖水有多深吗?”   谢渺忙道:“无碍,表哥,我会水。”   “会水又如何?每年的溺毙案里,多数都是会水的高手。”崔慕礼的语气不自觉加重,“府里下人无数,你不妨喊他们来捞。”   谢渺静了静,扭捏地道:“我怕记不住位置,再晚些它被吃进淤泥里,便找不回来了。”   崔慕礼淡道:“一枚钿花而已,再买就是。”   谢渺瞪圆了眼,“买不到,那可是——”   崔慕礼无意多说,“是什么都不值当你跳进湖里去找。”说罢不再看她,对崔慕程道:“行事冒失,回去罚抄一个时辰的书,明日再赔谢表妹一枚花钿。”   崔慕程喏喏应声,跟着崔慕礼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歉疚。   谢渺呆愣在原地,待到周遭再无声响,才沮丧地说完后半句话。   那可是……你送我的及笄礼物啊。   *   谢渺陡然转醒。   这会不知是什么时辰,拂绿还未进外间守夜。   她望着帐顶半晌,和衣下地,举着蜡烛走到雕花衣柜前,拉开底部抽屉,翻出被压在杂物下的锦盒。   锦盒玲珑精致,装着崔慕礼送得那枚翠玉嵌珠宝钿花。   她最终还是找回钿花,却将它收进抽屉,只在每年生辰时翻出来看看。   看吧,为什么不看?看了才能反省,当年的谢渺有多一厢情愿。   她自嘲地笑了声,将锦盒随手扔到梳妆台角落,躺回床上辗转许久,刚有点睡意,耳朵却捕捉到一阵细微响动。   咚。   谢渺本没在意,但响动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愈来愈明显。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节奏的轻响,似乎外头有人在……叩窗?!   她蓦然坐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棱窗,只见薄薄的窗户纸外晃动一抹人影,正锲而不舍地制造出噪音。   “谢渺,谢渺。”那人压低声音,仍能听出熟悉的腔调,“是我,周念南。”   “……”   谢渺的愁思飞得无影无踪,满心只想找根棍子,打晕外头的轻浮浪子!   她连忙穿上外衣,左右张望,从床脚拣起一根掸衣杖,蹑手蹑脚地躲到棱窗旁。   外头顿了顿,声音带笑,“你起来了?快给我开窗,省得我找工具撬,撬坏了还得修,多麻烦啊。”   谢渺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随即移开窗栓。   几乎在同时,雕花棱窗被人由外打开,谢渺目光如炬,在那人探进头的刹那,倾注全身力气朝他挥杖——   “咦?”来人轻松地以两指夹住掸衣杖,似笑非笑道:“谢渺,打是亲,骂是爱,你对我又打又骂,岂不是……”   谢渺的头顶几乎生烟,骂道:“周念南,我看你是真有病,大大的毛病!”竟然干出半夜偷潜进崔府的事情!   周念南单手撑着窗沿,好整以暇,“我有病,那你必定有药,否则我怎会觉也不睡,只想跑来见你?”   油腔滑调,整一个不要脸!   谢渺脑中嗡嗡直响,抽回掸衣杖,想也不想便朝他的胳膊甩去。以周念南的功夫,理该随意躲过,但他动也不动,硬生生吃下一仗。   啪——   夏衣轻薄,谢渺用了十成力,疼得周念南龇牙咧嘴。   谢渺怔住,还未说话,便见他笑嘻嘻地凑过来,“消气了没?没消气就再打几下,打到消气为止。”   又是这一招。   谢渺冷着脸,高高挥杖,落下时却往旁偏离,恨声道:“我懒得跟你计较,快走,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周念南忙道:“正合我意,你快些叫,叫得响亮些,这样我明日便能来向崔二夫人求亲。”   谢渺气噎,“你!”   周念南将手拢在唇边,作出要喊叫的模样,“要不,我来帮你喊——”   谢渺怕他真干出荒唐事,立马伸手想捂住他的嘴,伸到一半又意识到不妥,往回缩时却被他牢牢捉紧。   他笑着看她,星眸乌亮,似敛万家灯辉,“谢渺,我祝你生辰驩喜,永世安康。” 第78章   炽热通过相握的手, 一路传递到谢渺心底。   她脸上闪过不知所措,随即挣脱桎梏,礼貌地道:“谢谢。”   周念南没说话,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谢渺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的丫鬟们呢?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周念南道:“不过是前院窜进了几只老鼠, 她们都在忙着逮老鼠罢了。”   谢渺忍不住磨牙:……想也知道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家伙!   更夫打锣, 慢悠悠地喊:“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二更了。   周念南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快出来,否则赶不上了。”   谢渺不明白, “赶不上什么?”   周念南道:“自然是惊喜。”   谢渺扭头道:“我不稀罕。”   “稀不稀罕,要看过了才知道。”周念南气定神闲道:“还是你希望我喊一声,将院里所有人都喊过来?”   谢渺:……她真的很想打人,打哭面前这个人。   啊, 烦!   她不情不愿地走向前门,却听周念南道:“从窗户爬出来,我接着你。”   谢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忍气吞声,抛却平日里的形象,爬上榻,踩着窗沿, 从窗户一跃而下。   她稳稳落地, 瞥了周念南落空的双手一眼, 神态睥睨。   哼,本小姐用得着你扶?   周念南问:“准备好了吗?”   谢渺:?   周念南闪身挪到她面前,展臂圈住她的纤腰,足尖交踏便凌空飞起。夜风自耳畔呼啸,谢渺还未从失重中回神,已被他揽着坐到了屋顶。   未等谢渺发飙,周念南便识相松手,假惺惺地道:“你莫坐得太远,小心掉下去。”   谢渺捶了捶心口,杀气腾腾地瞪过去:老天爷啊,能不能下道雷,劈劈这混赖子!   周念南摸摸鼻梁,伸手往天一指,“谢渺,你抬头看看。”   谢渺顺势望去,只见月如银盘,清辉万里,夜色无垠。   “真美。”她叹。   他便得意,“怎么样,跟我上来不亏吧?”   “哼。”谢渺记起某件事,用眼角余光瞥向他,质问道:“苏盼雁和温如彬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周念南毫无愧疚之意,理直气壮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苏盼雁若是寻不出毛病,便是我搞鬼也无用。”   “强词夺理。”谢渺不听他忽悠,“你给我从实招来,都做了什么缺德事?”   周念南直呼冤枉,“我只是将苏盼雁的那位表兄请到京城,再让温如彬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温如彬知道苏盼雁另有所爱后,立刻请人去苏府退了亲。”   谢渺问:“他用得什么理由退亲?”   周念南道:“他倒是有风度,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未提及苏盼雁的不是。”   她还想问得详细些,被周念南制止,“好了,别提不相干的人扫兴,快,专心看月亮。”   谢渺撇嘴,不客气地吐槽:“月亮有什么可稀罕的?每天都一样,要我说,十五的满月还好看——”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突然传来阵阵动静,须臾后,繁密而五彩斑斓的烟花绽放,像瑰丽的宝石,将夜空点缀得流光溢彩。   漫天璀璨中,周念南的话语模糊地飘来,“谢渺,你瞧,今晚的夜空只属于你。”   谢渺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清。   她静静地仰望天空,黢黑的瞳孔倒映出这场无与伦比的绚烂,烦恼也好,忧愁也罢,所有的情绪均消凐不见,剩下的唯有灿烂,短暂却又美好的灿烂。   她在专心地看烟花,全然不知,周念南正凝视着她。   真美,他想。   若有似无的羡叹声飘来,“哇,好漂亮的烟花!”   “定是哪户人家办喜事,在放烟花庆祝呢!”   “这么多烟花,想必要花许多银子,真是阔气……”   烟花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当最后的光耀消逝在天际,谢渺仍保持着仰望的姿势。   周念南聪明地保持着沉默。   她轻轻笑了,像是卸下重担,真心实意地道:“周念南,谢谢你的礼物。”   这样的感谢绝非周念南所求。   他往后一靠,双手枕在脑后,“谢什么?这可是要还的,下个月便是我的生辰,你务必想好怎么替我庆祝。”   谢渺不肯接招,言辞委婉地拒绝:“你是侯府公子,多得是人替你过生辰。”   他漫不经心地道:“若说,我从未庆过生辰呢?”   她下意识地回:“怎么可能。”   他笑了笑,脸上闪过落寞,难得没有调侃反击。   谢渺思绪微滞,难道?莫非?他没开玩笑?   周念南道:“你猜,为何我只有一位兄长,却排行第三?”   谢渺道:“自是按照你本家排序。”   “按我本家,我该排行老五。”   “那,那你还有个姐姐。”   “大户人家,男女都分开排序。”   那是因何?   谢渺隐隐意识到,再谈下去,兴许会接触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捏紧袖子,仓促地中止话题,“我乏了,要回去休息。”   “谢渺。”周念南的目光很亮,亮到她无法闪避,“你在害怕什么?”   谢渺一时语噎,“我——我——”   真是难得见她卡壳。   周念南没有故弄玄虚,直接了当地道:“我上头还有个二哥,我与他是双生子。”   谢渺深感意外,周念南是双生子?没听说过啊!   周念南道:“当时我母亲怀得是双胎,未足八月便早产,生下一模一样的两名男婴,但先出生的男婴孱弱多病,后出生的男婴反倒壮硕健康。太医说,是我过于霸道,在肚中抢了二哥的营养,导致他先天不足……”   他突兀地静默,再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二哥仅活了三个时辰,旁人的弹指光阴,却成为他的一辈子。”   二哥只来得及啼哭几声,便带着无数人的遗憾逝世。父亲与母亲经历悲痛后仍旧坚强,待活下来的他更加疼爱,然而面对过往,不单他们难以忘却,知事后的他亦无法释怀。   若是当初在腹中时,他能别那样霸道,肯分出一些健康,兴许二哥便不会……   可惜人生不存在假设,再谈这些空话都是枉然。   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似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插曲,唯独每年生辰那日,侯府会挂上白皤,母亲能暂且放任忧伤,缅怀夭折的次子,而他则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他的生辰,却更是二哥的忌日。   活下来的人该牢牢谨记悲痛。   周念南闭上眼,喉结轻动,片刻后,耳畔却响起谢渺坚定的声音。   她道:“正因如此,你才要思而进取,不辜负每一刻时光。”   “他来不及领略世间美好,便由你代他去听闻触碰。他来不及建丰功伟业,便由你去拼搏图谋,你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个人,便该带着他的期盼,活得加倍勤恳。”   ……是吗?   他恍惚的心逐渐归位,以袖遮面,哑声道:“谢渺,他叫周念西。”   “周念西,我记住了。”谢渺抱膝坐着,笑道:“从今以后,世上又多了一个记住他的人。”   蝉鸣谱写乐章,夏夜嘈杂而美妙,他庆幸身边有她,希望今后的岁月,一直有她。   修指越过瓦片,想牵住她的手,却被突如其来的石子飞袭——   周念南翻跃而起,朝暗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   “该下去了。”他扶她起来,顺手揉乱她的额发,“中秋宴后,我要随圣上去秋狩,你在京城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谢渺愕然,那年他重拾心志,出发去北疆之时,同样说了这四个字,他——   周念南搂着她落回地面,赶在那人发飙之前,火速越墙离开。   谢渺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茫然中透着难以置信,直到有人挡在身前。   “阿渺。”   谢渺回神,再度诧异,“崔表哥,你回来了?”   崔慕礼修身似竹,清隽胜月,右手却端着一碗阳春面,与周身谪仙般的气度格格不入。   他平静的俊容下心绪翻涌,偏得装作若无其事,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替你煮了一碗长寿面。”   谢渺的视线下移,落到他手中的面碗上,这意思是,他亲手煮得……面?   她想也不想便谢绝,“我心领表哥的好意,但我过酉不食。”   “尝一口便好。”崔慕礼将碗往前轻送,“我知道你最近茹素,特意用了菜籽油,不沾半点荤腥——”   谢渺打断他,“表哥,不用了。”   崔慕礼置若罔闻,继续道:“这是我初次下厨,味道尚有欠缺,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定会努力精进厨艺。”   谢渺蹙眉,“崔表哥。”   他不复镇静,语调有些急迫,“阿渺,你相信我,我会做得越来越好。”   可她摇摇头,道:“崔慕礼,就到此为止吧。”   *   风汇聚成利刃,由四面八方朝他涌来。   她与念南亲昵相处的画面犹在眼前,他的心不住下坠,似乎在试探失落与嫉妒的底线在何处,然而等了又等,竟无止境。   他从小聪睿,得父亲珍爱,祖父悉心教导。长辈赞誉、同伴艳羡、异性倾慕……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无需费心便能得到。   他生性晏然,习惯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几乎没有人或事能积极调动他的情绪,哪怕有,只要他想,便能轻易收回。   即使面对曾经的谢渺,他亦能心若止水。然而这份自如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消失殆尽,他在无所察觉时被她吸引,待意识到后,不仅没想过逃离,反而渴望更为亲密的关系。   他想拥抱她,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执念如疯长的藤蔓,层层裹缠覆绕,他堕入沉沉阴郁之中,细而狭长的丹凤眸里,妒意几欲喷薄而出,很快便又被理智掩平。   一切仿佛都是错觉,他仍是端方自律的崔二公子。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他道:“阿渺,我非半途而废之人。”   谢渺快速思索能劝服他的理由,紧跟着灵光一现,“崔慕礼,你刚回来,兴许不知,苏盼雁与温如彬的婚事作废了。”   崔慕礼道:“所以?”   谢渺道:“所以你当抓住时机,去苏家提亲啊!”   崔慕礼道:“荒谬之言。”   谢渺误以为他有顾虑,苦口婆心地劝:“你与她明明两情相悦,何必因外人的闲言碎语而退步?待你们成亲后,幸福美满地过上几年,谁还会记得这些旧事?”   崔慕礼道:“我若成亲,妻子除你以外,再无其他人选。”   “……”   谢渺头疼地按按额角,又听他道:“你从何处听说我与苏盼雁两情相悦?”   谢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崔慕礼道:“明眼人,眼却不明,倒显得眼睛是多余摆设。”   谢渺:……威胁,这绝对是威胁。   崔慕礼隐在袖中的左手有轻颤,很快又稳住,说道:“阿渺,我若喜欢一个人,无论她有无婚约,都会竭力将她娶回家中。”   费那事干嘛呢?   谢渺无奈道:“如今她解除婚约,婚嫁自由了!”   崔慕礼道:“我既不喜欢她,她有无婚约,跟我有何干系?”   谢渺说不过他,心累,算了,成事不在一时,她要去睡觉了。   她困倦地揉揉眼睛,“我困了,表哥慢走。”   崔慕礼挡住她的去路,将面碗放到地上,动作滞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根银簪,“阿渺,祝你生辰夷愉,事随人愿。”   谢渺:“谢谢,礼就免了。”   崔慕礼敛眸,执意地伸着手,“每年我都会送,今年亦不例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管谢渺怎么劝都没反应。   谢渺很头疼。   她清楚知晓对方的毅力有多强悍,若不收下,他还真能一直站到天亮。   最终她还是选择妥协,原因无他——她困了,想要早点睡觉。 第79章   折腾了一通, 谢渺总算回到房中。   蜡油涓滴,凝结成行行烛泪。她坐到桌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端量着手中银簪。   它看上去分外普通, 焕银的簪体, 尾部是双叶银杏的花样,线条流畅, 朴素而简约。   这样寻常的东西, 实在不像崔慕礼的手笔。   她摩挲着双叶银杏, 指腹触及凹凸,翻过簪子一看,只见背部刻着六个小字。   阿渺生辰万福。   谢渺登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崔慕礼亲手做得簪子。   如此费心啊……   她眼里无甚波动,同样将簪子随手一扔, 猛又想到周念南的那句“等我回来”。   某些念头隐隐约约冒出, 又被她快速摁了回去。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不管他们哪个的情, 她都无福消受,还是留着给其他有缘的姑娘吧。   *   且说崔慕礼端着一碗面进后院, 海花苑的丫鬟们再无心情捕捉老鼠,火速在屋檐下站成一排, 战战兢兢地守在院中, 待他出来后, 齐声恭送:“二公子慢走!”   他看也不看众人, 直接出了院子。   拂绿看得仔细:二公子面色苍白, 手中面碗照旧, 浑身透着一股端冷气息, 猜也知道,定没在小姐那里讨到好果子吃。   她咬唇片许,默默跟了上去,待到无人处,才出声道:“二公子,请留步。”   崔慕礼回头,知晓她是谢渺最信任的丫鬟,倒也停下脚步,“何事?”   拂绿侧身行礼,踌躇着道:“奴婢,奴婢拂绿,有些话想跟二公子说。”   崔慕礼道:“嗯。”   拂绿大着胆子道:“敢问二公子,您是真心喜欢小姐吗?”   崔慕礼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亲自下厨替你家小姐煮长寿面,难不成只为博个好表哥的名号?”   他神色从容,语调和缓,拂绿却从中听出不悦,慌忙道:“不,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只是……”   她注意到崔慕礼手上的几处烫伤,咬了咬牙,往地下一跪,低着头道:“奴婢只是想请您体谅小姐,您如今受到的冷落,比不上小姐曾经的十分之一。”   谈到谢渺,崔慕礼便有几分听她往下说的兴趣。   他道:“说下去。”   拂绿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恭敬,将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您或许不知,小姐为了给您绣香囊、腰带,熬了多少夜,手上受了多少伤?哪怕您收到后从来不戴,小姐都未曾抱怨,只怪自己绣得不够好,加倍努力修习绣工,盼您有日能珍惜她的心意。”   “旁人都说小姐喜欢您,是贪慕虚荣,是不知好歹,是癞蛤蟆想吃肉,是麻雀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但奴婢向您保证,小姐是真心喜欢您,绝不掺任何杂念。”   崔慕礼一静,道:“她从未否认过流言。”   拂绿眸中泛泪,笑着反问:“否认有用吗?世人只看得到小姐与您的天差地别,您越优秀,他们便觉得小姐越低微可笑,即便这样,小姐也没有放弃……二公子,小姐曾经很努力地想靠近您。”   而他却一次次推开了她。   崔慕礼垂眸,“为何从前不与我说这些?”   拂绿摇摇头,“从前您不喜欢小姐,奴婢和您说了实话,您反而会觉得是小姐故作可怜,想要博取同情。而今不一样,您若是真心喜欢小姐,便该试着去了解原原本本的她。”   她用袖子抹了把泪,道:“二公子,小姐自幼失父失母,被二夫人拉扯着长大。二夫人嫁人后,小姐她受了许多委屈——”   崔慕礼的眸光瞬间锐利,“谁给了她委屈受?”   拂绿察觉失言,立马收声,含糊其辞道:“都过去了,奴婢只是希望,您对小姐能多些耐心。”   说罢,匆匆告退离开。   崔慕礼在原地站了片刻,返回明岚苑。   “公子,您回来了。”乔木正侯在院门口,见到他后殷勤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碗,被他侧身避开。   “去拿双筷子来。”他道。   乔木迟疑,“公子,这面都坨得不成样子了,要不奴才重新去煮一碗?”   崔慕礼不说话,乔木便明白过来,飞快地取来筷子。   面条黏糊,口感不佳,崔慕礼仍慢条斯理地用完。   ……这应该是公子出生以来吃过最不讲究的东西吧。乔木心想。   乔木端着空掉的碗筷退下,沉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手端盆,一手拎药箱,提醒道:“公子,该换药了。”   “嗯。”崔慕礼解开半边衣裳,露出左边臂膀,肩胛处,绑伤口的绷带已然沁出血色。   沉杨解下血布条,不讲究地扔到地上,用清水清理过伤口,再往上洒金疮药,边洒边骂:“王科易那老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想杀人灭口,若不是您拦着,属下定要抽他的筋扒他的骨,当场要了他的狗命!”   崔慕礼阖眸道:“他还有用。”   “属下明白。”沉杨静了会又问:“公子,樊乐康给了您手枪,您当时为什么不用?”   崔慕礼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器若待,便择时而发。”   沉杨想想也是,一共四发子弹,王科易那老家伙还不够格吃枪子儿。   他用绷带绑了个极丑的结,左看右看,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崔慕礼合上衣服,忽问:“沉桦那边可有消息?”   沉杨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属下正想跟您禀告呢,沉桦来信说,跟着那姓裘的小子跑了四五个都邑,每次都被他抢先一步逃脱。”   崔慕礼系好衣带,并不意外,“大隐隐于市,裘珉此人有些本事。”   沉杨道:“可不是吗?除去我们与周三公子,另有张家的人也在寻他,他却跟泥鳅似的,死活都抓不着……公子,您说,他手里到底有四皇子什么把柄,能叫张家这般忌讳?”   “空猜无用,找到了便知。”崔慕礼道:“下去吧。”   沉杨将绷带胡乱拾作一团扔到盆里,夹着药箱没走两步,听身后崔慕礼道:“派个人去趟平江,查查表小姐来京城之前,在平江谢府过得如何。”   *   天未亮,崔慕礼便穿上官服,戴好官帽,早早赶到尚书府门前。   老管家领着崔慕礼到大厅等候,两刻钟后,罗必禹方姗姗来迟。   罗必禹仍穿着便服,睡眼松懈,脸色相当不悦,“我难得休沐一日,便被你小子搅了清梦……你最好言之有物,否则无需圣上,老夫便能废了你!”   崔慕礼气度端凝,拱手道:“尚书大人请坐,下官这就一一禀来。”   罗必禹上座,喝茶润嗓,听得崔慕礼娓娓道来。   “下官奉命赶到杭州府后,立即着手调查王科易,得知他共有三处府邸。查探之后,下官认为灾银极有可能被他藏在东郊黎山脚处的府邸内,于是暗中开掘,果然在东墙处寻到灾银踪迹。下官本想飞鸽传书给大人,然而王科易在杭州府盘踞多年,根基极深,不知从何处得到下官查案的消息,欲行杀人灭口之事,幸而下官命大,虽受了一刀,却无性命之忧……”   罗必禹上下打量他,“伤到何处?”   崔慕礼道:“左肩胛处。”   罗必禹哼道:“此等小伤,不提也罢。”   崔慕礼面色如常,继续道:“下官缉拿王科易后,王科易抵死不认罪行,称他对灾银一无所知,定是被人栽赃陷害。下官便改从他身边之入手,在审问了一百三十余人后,终于从一名车夫口中得到了有用线索。据车夫所称,七年前的六月初五,王科易半夜出行到黎山别院,他在外头等候时,见府邸内灯火通明,似乎有无数人在忙碌,好奇心驱使下,他偷爬上墙,竟见到院中堆着硕硕白银,王科易正指使他人挖坑埋银——”   罗必禹打断道:“他为何不上报官府?”   “……”崔慕礼道:“王科易便是杭州府尹,并且车夫乃家生子,三代都效于王家,可谓衷心至极。”   “王科易指认王永奇否?”   “暂未指认。”   听到此,罗必禹眼中闪过精光,拍案而起,“未指认又如何?罪证确凿之下,容不得他们巧舌如簧!走,随本官进宫觐见圣上!”   他兴冲冲地大步往外走,却见崔慕礼一动不动。   “大人。”崔慕礼道:“您还未换官服。”   罗必禹老脸一僵,这臭小子……   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你祖父很欣赏我新收的学生,隔十天半个月便要召他到崔府长谈阔论?”   崔慕礼笑道:“大人指的是孙兄?祖父十分欣赏他的才华,称您慧眼识金,能得如此璞玉为徒。”   “那是。”罗必禹摸摸山羊胡,得意道:“寒门出贵子,逆境出人才,本官看中的人,绝不会比你差。”   *   此次,承宣帝在御书房宣召了罗必禹与崔慕礼。   他端坐于黄花梨木雕龙腾交椅,身后高悬匾额,隶书“汇流澄鉴”四个大字。   鎏金瑞兽祥云纹香炉徐徐吐香,缭绕烟雾模糊了承宣帝的神情,却抹不去他眼底的愠怒。   他猛地一拍书案,怒极反笑,“好一个杭州府尹王科易,好一个兵部尚书王永奇!朕真是养了一帮好官,好官啊!”   罗必禹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火上浇油,“皇上,如今罪证确凿,真相显而易见,王科易仍抵死不认,枉法徇私,毫无悔改之意!臣以为,便该直接将他们捉拿归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承宣帝望向崔慕礼,问道:“崔卿的意见呢?”   崔慕礼跪在下首,恭声道:“如尚书大人所言,在事实清晰、证据充分的前提下,王科易是否认罪,供认同伙已不重要,按大齐律例,零口供亦能定罪量刑。”   承宣帝有静默瞬息,随后道:“传口谕,让尤和硕速来见朕。”   尤和硕乃锦衣卫指挥史兼都督佥事,是承宣帝的心腹之一,专掌不法群臣巡查缉捕之事。   承宣帝命他偕同刑部尚书罗必禹,由大都督府调配兵力包抄兵部尚书府,收左虎符,捉拿罪臣王永奇。而崔慕礼因身上有伤,被特许在家休养五日。   从御书房出来后,罗必禹与尤和硕前往永和殿商讨缉捕事宜,崔慕礼则由羽林卫护送出宫。   宫殿富丽巍峨,红墙黛瓦,飞檐斗拱,梁柱涂金。   崔慕礼行走在金砖铺就的御道上,双手抄在袖中,闲庭信步地走着。身后不远处,一名身形挺拔的羽林卫亦步亦趋。   两人均目视前方,看似各走各的,实际正低声交流。   周念南道:“一切可都妥当?”   崔慕礼道:“妥。”   周念南问:“圣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崔慕礼道:“只会重罚。”   周念南问:“若他们说出灾银本在我叔父别院之中……”   崔慕礼道:“那便是罪加一等,罪不可赦。”   周念南想了想,也是,王永奇和王科易傻了才会给自己多定条诬陷忠良之罪。   他暂时安心,道:“中秋宴后,我会随圣上一同去孤山秋狩,皇后和九皇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不过还需要你暗中看顾。”   崔慕礼道:“懂。”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道:“张贤宗庶子也要去张明奴也要去……”   ……二人又同时噤声。   崔慕礼先道:“秋狩恐有玄机,你要加以防范。”   “明白。”周念南颔首,道:“听说你受了伤,可要紧?”   崔慕礼道:“若我说要紧,你会打消对阿渺的意图?”   “你想得美。”周念南咧嘴一笑,“不瞒你说,我与谢渺正渐入佳境,相信不多时,你便要称我一声表妹夫。”   崔慕礼道:“你往日混迹赌场,难道不曾听过一句话?”   周念南问:“什么话?”   崔慕礼淡瞥他一眼,“莫笑太早,小心先赢者,巨输。” 第80章   古往今来, 中秋佳节皆是阖家团圆之日。   然就在中秋前夕,京城兵部尚书府被查抄,兵部尚书王永奇在半夜酣睡时被缉拿, 打入传闻中只进不出的诏狱。   有小道消息所称, 王永奇此次被捕, 或与红河谷灾银案有关。   在世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之中,王永奇被单独关押。密室幽暗潮湿,房顶低矮,成人无法起身, 只能躬缩在角落。   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身上混杂着血汗与腐烂交织的气味,臭不可闻。   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三日, 期间,无论他如何要求面见圣上, 都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看来圣上心中已有定夺。   王永奇勾唇冷笑,眼中寒光阵阵。   真是小瞧了他们啊……   他用镣铐撞墙, 嘶声大喊:“来人, 本官有话要说!”   狱卒不耐烦的声音隔墙传来, “王尚书,你现下可不比往日,想见圣上?恐怕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咯!”   此等喽啰,若放在以前, 他动动手指便能将他碎尸万段……   王永奇神色阴戾, 怒意翻涌, 偏只能忍气吞声道:“本官要见崔慕礼, 有些话,本官只与他一人说。”   外头静了会,狱卒道:“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的刑部郎中,前途不可估量的那位崔二公子崔慕礼?”   一连串的头衔叫得王永奇青筋直跳,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狱卒道:“我可以帮你通传,但见不见你可是崔郎中的事。”   消息不多时便传到崔慕礼跟前,他问:“王永奇认罪否?”   狱卒道:“回大人,王永奇嘴硬的很,无论罗尚书怎么拷问都不松口,只天天喊着要见圣上。圣上不肯见他,他便改口要见你,说有些话只与你一人说。”   崔慕礼道:“那便走一趟吧。”   *   审讯室内,墙上挂满各式刑具,目所能及处,皆斑驳着枯涸发黑的血迹,经年难清。   王永奇头戴枷锁坐在桌案后,手脚均上着粗沉的镣铐,整个人狼狈不堪,偏又从骨子里透着股冷森。   与之相反,崔慕礼坐在五丈外的靠背椅上,神容出众,宛若天人。   狱卒退下,此间独剩他们二人。   王永奇的目光犹如蛇信,危险游离在他脸庞处,“崔贤侄,数月不见,尔真当令本官刮目相看。”   崔慕礼道:“大人谬赞,下官不过尽忠职守,做好分内之事。”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倒不如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王永奇不屑道。   崔慕礼问:“便依大人所愿,您想从何说起?”   王永奇眼神闪烁,难掩复杂,“从你如何得知是我转移走灾银开始说起。”   崔慕礼笑回:“不瞒大人,我有神仙相助。”   神仙?我呸!   王永奇只当他在戏弄自己,忿然撑桌站起,镣铐顿时哗哗作响,“你这狂妄小儿,莫非以为本官被捕,你便高枕无忧了不成?”   崔慕礼便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权势滔天,不仅牢牢把持兵部,背后更有人保驾护航,然而这一回,大人确定他保得住你吗?”   王永奇闻言反倒找回理智,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慕礼道:“大人能咬死不知,但您的叔父王科易,王府尹呢?听说他在牢里受尽折磨,已然胡言乱语,叫嚷着,灾银明明该出现在……其他地方。”   王永奇脸上闪过一道讽意,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崔贤侄果真是装模作样的好手,之前是本官看走了眼,竟以为你是可造之材。如今看来,你与罗必禹那老家伙是一路货色,鼠目寸光,无可救药。”   崔慕礼面色自若,拱手道:“能得大人如此评价,下官深感荣幸。”   狱卒敲门,进来在崔慕礼耳边说了一句话,便又退离。   崔慕礼望向王永奇,“王科易死了。”   王永奇忽而放声大笑,道:“来人啊,本官要画押认罪,不过是一死,有何所惧?十八年后,本官又是一条好汉。”   崔慕礼早已预料到结果,王永奇能坐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比,想由他入手掰倒张家,几无可能。   王永奇笑完,阴恻恻地盯着他,“崔家小儿,从今以后,你最好要加倍小心,否则行错一步……呵呵……”   “下官谨记大人当初教诲。”崔慕礼收袖而立,轻描淡写道:“弃暗而投康庄大道,下官定会每日三省吾身,莫步大人后尘。”   *   从诏狱出来,崔慕礼登上马车回府,不料途径西市时,有两头疯牛冲破栅栏,在街头横冲直撞,顶伤无数路人。   官差还未到场,无人主持秩序,百姓们抱头四处尖叫乱窜,场面登时乱成一锅沸粥。   崔慕礼掀开帘络,快速打量后,低声吩咐沉杨领人去制服疯牛。无独有偶,沉杨的背影刚消失,崔慕礼的座驾忽然发狂,举颈长嘶着,同样在人群里撒起野来。   车夫惊恐地喊:“公子,马发疯了,您赶紧跳窗!”   崔慕礼轻咳两声,捂住左肩,掀开车帘跳窗而出。   甫一站稳,便见那马儿正直直冲着一名幼童背后而去,周遭逃影纷乱,无人在意这抹小身影的哭闹恐惧。   崔慕礼瞳孔一缩,顾不得身上有伤,强行提气跃至幼童身旁,长臂一揽将他护在怀里,再翻身一滚,险险躲开马蹄践踏。   尘土挥扬中,他正松了口气,却见那孩童露出诡异笑容,随即伤处一阵剧痛——   “崔二公子。”“孩童”以一种与稚嫩面孔截然相反的苍老声音说道:“要得无事,最好少管闲事。”   *   崔慕礼受伤的消息火速传遍整个崔府,两刻钟内,太医院的林太医携其他两名年轻太医匆匆赶来,在明岚苑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出来。   院中央站着一名银发老者,回过身来,“林太医。”   林太医打起精神,朝他恭敬行礼,“崔太傅。”   崔老太傅面沉如水,问道:“慕礼情况如何?”   林太医用帕子抹去额际汗水,“崔郎中右肩胛本就旧伤未愈,如今再受一刃,便是伤上加伤……好在匕首无毒,下官替崔郎中处理了伤口,只要悉心照料,不出两月便能痊愈。”   崔太傅眉头稍松,马上又拢得更深,“可会影响到他日后行动?”   “虽伤及筋骨,好在治疗得当,无碍也。”林太医道。   崔太傅道:“便有劳几位太医。”   寒暄几句后,白管家带着三名太医到厅内休憩。崔太傅在院中静立片刻,招来沉杨问话。   “那名侏儒人在何处?”   “回太傅,侏儒刺伤公子后便立刻服毒自尽。”沉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事情经过如实到来,言罢,重重磕头道:“怪属下未曾警戒,请太傅狠狠责罚!”   崔太傅沉默不语,眺望远处高墙,墙外天空辽阔,浓云堆积,风雨欲来。   “山高路远,既修其身,便承其难啊……”崔太傅神态沧桑,却有着与崔慕礼如出一辙的淡笃。   崔太傅传了话,在崔慕礼伤未好转之前,谁都不许进明岚苑探望。即便是中秋佳节,崔慕礼都待在房中养伤,未曾参加崔府家宴。   崔府沉浸在一片阴霾中。   在第八次被乔木拒绝进苑探望后,崔夕珺怒了。   “我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进去看看又如何,还能害他不成!”   乔木为难道:“三小姐,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但公子这会仍昏沉……早上老夫人都只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呢。”   崔夕珺道:“祖母年纪大了,不好沾染病气,我精神好,不怕这些,你快放我进去。”   正是因为您精神太好,才不能让您进去打扰公子养伤。   乔木腹诽完,立刻推脱道:“老太爷亲口下的令,奴才不敢违抗啊……要不您去问问老太爷?”   崔夕珺磨磨后槽牙,还用问吗,祖父肯定不答应啊!   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正考虑是否要硬闯时,一名丫鬟跑来跟她说了两句话。   “盼雁来了?”崔夕珺讶异挑眉,高兴起来,“这丫头,总算转过弯来了,不就是解除婚约吗?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再找个就是。”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乔木打心底谢了苏小姐一句,难免又漫想:这样优秀的小姐,也不知温家公子发得什么疯,硬要退了亲事……   一抹月白色裙摆显现,乔木精神一震,殷勤喊道:“表小姐,您来了?”   谢渺朝他颔首,“姑母炖了红参鸡汤给表哥。”   乔木暗暗叹息,表小姐每日到此,都是奉二夫人之命来送补汤,没有哪回是自己意愿。但即便这样,公子最记挂的仍是她,表小姐今日可来了?表小姐说了什么话?问完后公子便一声不吭,看似无动于衷,实则落寞萦绕。   乔木不由反复端量起表小姐,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昔日追人的爱搭不理,被追的那个倒是情难自禁……   谢渺完成任务后照例要走,乔木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道:“表小姐,您不想进去看看公子吗?”   谢渺愣了愣,“祖父不是说了,不许人进苑探望,打搅表哥养伤吗?”   乔木道:“公子在慢慢好转,成日对着我们几个也烦闷的很,您若是能进去陪他说说话便再好不过。”   若是崔夕珺听到这番话,肯定会冷笑一声:呵呵,一个小厮还有两副面孔,能耐了哈?   当然,乔木是万万不会让三小姐知晓的。   谢渺略有迟疑。   一方面,她很想知道灾银案进展如何,一方面,她又不愿跟崔慕礼有过多牵扯。   但这本就自相矛盾,她利用先知优势,暗中驱使崔慕礼消灾灭祸,导致他过早暴露在敌人视线中,接二连三遇袭。   回顾前世,即便被阴谋环绕,他也能化险为夷,身体未受过任何损伤。   而今却……   乔木适时地唉声叹气,“公子在杭州府便受了伤,这回的歹人下手狠毒,竟往旧伤口又深深捅了一刀,林太医说,公子的左臂差点就废了……”   那样惊险严重吗?!   谢渺心底一颤,愧疚破土而出,像个小人儿般掐着腰,老气横秋地碎碎念:谢渺,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呐——   她脱口道:“行,我进去看看表哥。”   乔木将人领到后院主屋外,按捺着兴奋敲门道:“公子,有人来探望您。”   屋内传出崔慕礼淡漠的声音,“谁?”   乔木道:“是表小姐。”   ……空气消寂。   就在乔木怀疑自己好心办错事时,崔慕礼道:“进来吧。”   乔木推开门,将谢渺请进去后,知趣地带门离开。   谢渺踏进卧房,熟悉的摆设撞进眼帘,她略感窒息,彷徨四顾后,匆匆掀开竹青色帘帐,望向床榻上靠坐的那人。   他穿着素纹长袍,手执书卷,俊容苍白,深眸波澜不惊,闲适中透着股病弱。   见到她时,唇边绽开一抹淡笑,“阿渺。” 第81章   谢渺从未见过他这般气虚无力的样子, 愣沉后问:“你,你好些了吗?”   “无碍,小伤而已。”崔慕礼道:“阿渺, 你坐下聊。”   若是小伤, 何须三名太医急救两个时辰?   谢渺无意戳破他,搬来凳子,坐到离床畔不远不近的地方, 视线划落时一呆。   ……   “表哥。”她道:“你书拿倒了。”   “哦。”崔慕礼将书倒回来,神色自若, “好了。”   谢渺正襟危坐,在思考怎么能不着痕迹地打探时,崔慕礼道:“你能否坐近点?我受了伤,视力有些下降。”   谢渺狐疑地抬眸,有这说法吗?   崔慕礼道:“我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 又花了三日才能坐起身……”   谢渺端着凳子往前挪。   崔慕礼:“初时,我喝不下药,沉杨好不容易喂进点,我马上如数吐出……”   谢渺干脆将凳子往床边一放,崔慕礼便停止卖惨,笑道:“多谢表妹来看我。”   谢渺明知故问:“表哥,兵部尚书王永奇被抓, 莫非也与灾银案有关?”   崔慕礼道:“八年前, 王永奇与大理寺卿于俊峰一同奉命去陇西查案, 他暗中查到此事乃邹将军所为, 却未上报朝廷, 反而转移灾银到杭州府, 与其叔父王科易一同霸占了巨款。”   谢渺又问:“那皇上让人抄了兵部尚书府, 是否意味着此案尘埃落定,王尚书与王科易要认罪伏诛?”   崔慕礼道:“我遇袭那日,王永奇称有话要与我说,等我到了诏狱不久,王科易便在狱中自尽,王永奇画押认罪,而我在回府途中遭遇暗算。”   谢渺认真地说了句废话,“崔表哥,你被人盯上了。”   崔慕礼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王永奇之前在兵部一手遮天,想要消弭他的势力,唯有循序渐进。”   谢渺问:“你不怕吗?”   崔慕礼反问:“怕便能退出后路吗?”   ……不能,崔府和定远侯府若退,便只有家府倾倒、妻离子散的后果。   她凝眸望着他,哪怕容颜憔悴,他依旧磨而不磷,气节如松,正是这样的坚韧,才能扛起崔府百年不灭的风骨。   她由衷敬佩,道:“表哥,今后你要加倍小心。”   崔慕礼正为她眼中的担忧而欣悦,便听她道:“你打算何时向圣上禀明曲子铭那人渣的恶行?”   崔慕礼瞥了受伤的臂膀一眼,苦笑道:“我需派人去搜集曲子铭的罪证,找到确切证据,万事俱备后,再呈到御前,争取将他一击必倒。”   谢渺道:“大概要多久能查清?”   崔慕礼道:“曲子铭与其走狗已死,查案难度倍增,类似的案子,耗上七八年也是有的。”   谢渺难掩失望,“要那么久吗?”   “嗯。”崔慕礼道:“好在灾银找回,圣上会松懈对邹夫人及齐儿的追捕,他们暂时无忧。”   谢渺叹了口气,罢了,也算是有好消息。   “放心,我既答应了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崔慕礼说完,便止不住喉中痒意,连声低咳起来。谢渺听着,真怕肺都快被他咳出胸膛。   “我去找人来……”   她欲起身,被他伸手拉住衣袖,边咳边道:“我……咳咳,无碍……咳咳……你再,再陪我坐会。”   谢渺只得坐下,默默看他咳得死去活来,却无半分抚慰的意思。   当真是心如磐石。   崔慕礼轻落长睫,自嘲想道,竟全是他自找的苦受。   谢渺往回扯了扯衣裳,“表哥。”   他充耳不闻,牵着衣角不肯松手。   “……”   谢渺甚至认为面前是个三岁顽童,而非那位早慧敏睿的崔二公子。   两人一左一右地拉扯,谁都不肯松手,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咚咚咚。   有人在外敲门,“公子,到换药的时间了。”   谢渺趁机拽回衣袖,“我就不打扰表哥换药了,改日再与姑母一道来探望你。”   崔慕礼动了动手指,终是吐出一个字,“好。”   谢渺理着裙摆起身,沉杨刚好掀帘进来,见到她后倍感讶异,“表小姐,您也在呢?”   谢渺道:“正要走。”   “您慢走。”沉杨点点头,端着水盆走近,冷不防对上崔慕礼深晦如海的丹凤眸。   ……咦?他怎么觉得公子在生气?   “公子,属下来给您换药。”他战战兢兢地道。   崔慕礼紧抿唇角,淡望着他。   “太、太医说,每日要换两次药,有助于伤口愈合。”他莫名其妙的结巴起来。   谢渺的脚步已跨出内室,崔慕礼眸光倏然冷下,浑身散发出一股厌世气息。   沉杨背后发凉,忽然就脑门开窍,提高嗓音道:“虽然属下手艺不精,每回都将伤口弄出血来,但眼下无其他靠谱之人可用,公子您就暂且忍忍吧。”   谢渺的脚步变缓。   沉杨佯装不知,继续夸张道:“不过是流点血,擦干就成,总比溃烂发脓要好,太医说了,您这伤口太深,若处理不当再引发高烧,便有危及生命的可能。”   谢渺掀帘的手顿住,忍不住回头看向沉杨。   沉杨将长巾甩到肩上,以一副搓澡工的派头,粗鲁地拽他坐到床沿,开扒起衣裳,“谁让您身边没个心灵手巧的丫鬟,只能用属下凑合凑合了……”   崔慕礼低垂着头,像个虚弱的娃娃,任由旁人摆布。   “……”谢渺的眼皮在疯狂跳动,“沉杨。”   沉杨茫然抬头,“表小姐,怎么了?”   谢渺蹙眉,“你动作细致些。”   沉杨立刻表演一个壮汉为难,“表小姐,属下平日里舞刀弄枪,不知细致为何物……”   说话时手劲过猛,拉得崔慕礼剧烈摇晃,额头差点撞上床柱。   谢渺:……   崔慕礼:……   沉杨:……公子,这都是为了您的幸福,您可不能秋后算账。   谢渺看得心惊肉跳,行动先于理智地出声,“你放下东西。”   沉杨勾起抹窃笑,随即强行压下,“我放下东西?那谁给公子换药?”   谢渺憋出一句,“我来。”   “您来替公子换药?这样好吗?”   “总比你弄死你家公子要好。”谢渺耐不住火气,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给我。”   沉杨将东西如数交给她,心底不住喊冤:天知道,他平时换药有多细致,连打得结都特意向绣苑里的小娘子们请教过。唉,他这番舍己为公子,当真是牺牲极大。   他交代完换药步骤,有眼色地快速退离。   谢渺走到桌前,将长巾浸到温水中,背着身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便去姑母院里找个——”   “愿意。”他轻声抢答:“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谢渺懂他的意思,他已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任何人都有可能加害于他。   她擦净手,拧好长巾挂在盆沿,走到床畔,是询问也是叙述,“我来解衣裳。”   他端正坐好,“好。”   她先理平被沉杨扯歪的领口,再细慢地挑开衣带,依次褪下外衣,里衬,露出肩胛处厚厚的染血绷带,手指顿时微滞。   过了片晌,她握着小剪子,慎之又慎地剪开绷带,一圈圈地解绕。   她离得那样近,秋瞳翦水,眉尖蹙着忧思,美得犹如一只落单的雁,孤勇飞入他的空域。   ……想留住她,叫她永远无法飞离。   他内心在疯狂叫嚣,面上却风平浪静。   绷带被完全拆下,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视野当中,谢渺倒吸一口冷气,惘然失语。   麻密针脚爬满红肿的伤口,好似丑陋可怖的千足蜈蚣,牢牢攀附在他修挺的肩胛处。   前世他没有遇到如此凶险的追杀,也未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由于她的介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他看出她的惊怵,安慰道:“不碍事。”   谢渺别开脸,语调涩然,“你忍着些。”   她用帕子擦拭血污药渍,重复数遍后,以指腹揉开透明药膏,轻柔地涂抹到伤处。   过程中难免会牵出痛楚,荡到心怀,却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想,或许此番受伤,并不算是坏事。   换好绷带,谢渺额际亦沁出粒粒汗珠,崔慕礼不待她反应,极为自然地用帕子替她按去。   谢渺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揉着酸痛的手腕,道:“好了。”   他再无留住她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帘后。   *   乔木送谢渺出院,笑道:“表小姐,您以后要是有空,不妨多来看看公子。”   谢渺避而不答,道:“你待会去同仁医馆请个老大夫来,好好教沉杨怎么给伤口换药。”   乔木闻言一头雾水:嗯?沉杨药换得没毛病啊,认认真真跟太医们学了好几天,连林太医都夸他粗中有细呢!   谢渺怀揣着心事,没有直接回海花苑,茫无目的地逛到了尚清湖边。   昨夜的一场疾雨过后,天气陡然转凉,枫叶落满小径,秋意席卷宇内。   拂绿见她穿得有些少,说道:“小姐,您若是还想站会,奴婢便去给您拿件披风。”   谢渺道:“好。”   她只临湖远望,不再凭栏而坐。去年落水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她刚重生回来,便在崔慕礼与周念南面前出尽洋相,他们忌惮她耍心眼,谁都不肯下湖救她。   四季眨眼而过,他们都变了,唯剩她没有变,不肯变,也不会变。   身后有人走近,她疲惫道:“拂绿,我乏了,回去吧。”   空气一静,似曾相识的柔软女音响起,“谢小姐,是我,苏盼雁。” 第82章   是苏盼雁。   谢渺平心静气地回身, “苏小姐。”   苏盼雁穿着件鹅黄色襦裙,外头罩了件浅绛色蝶恋花对襟比甲,身姿纤弱, 气质忧郁。   她黛眉微颦,欲言又止, “谢小姐,你……”   谢渺没兴趣跟她虚与委蛇, 挑着眉道:“苏小姐慢慢赏湖,我先行一步。”   没走两步, 便听苏盼雁的声音幽幽传来,“谢小姐,敢问你这样不喜欢我, 是何缘故?”   谢渺认真思索了会, 得出的结论是,“我喜不喜欢你,对你有影响吗?”   “……”   苏盼雁一噎, 谢渺说得没错, 无论答案怎样, 对她都没有影响。   但她仍捏着帕子上前,鼓足勇气道:“谢小姐,我不喜欢你。”   谢渺满脸问号, 这是什么路数,互诉心声大会吗?   事实上, 苏盼雁根本不用她回答,兀自说道:“你冰雪聪明, 早该察觉到我……”她神色忐忑, 终是吐露心声, “我喜欢崔二哥。”   早该?   不,还是不够早。   谢渺心道:若前世她早些察觉到崔慕礼喜欢苏盼雁,便不会挟恩求嫁,成为往后他们复合的阻碍。   苏盼雁误当她是默认,红着眼道:“我知晓你定在嘲笑我水性杨花,明明有未婚夫,却还惦记着崔二哥。但我与温如彬是指腹为婚,遇见崔二哥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深深喜欢上另一人。”   “我十四岁那年与崔二哥相识,即便我任性野蛮,他都从不在意,在我遇难时,更从地痞手里救出我。”忆起往昔,苏盼雁含着泪笑了,“我能感受到,崔二哥对我亦有好感。”   谢渺不嫉妒,甚至想学下人们聊八卦时的双手抱胸,闲闲问上一句:然后嘞?   “但是,”苏盼雁的语气急转直下,黯然道:“后来崔二哥听闻我有婚约在身,便待我日渐疏离,直至形同陌路。”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央求道:“谢小姐,眼下我已是自由身,我想,我想去挽回崔二哥,能否请你别在从中作梗?”   谢渺本懒得跟小姑娘计较,听闻此话便改了主意,讽道:“苏小姐此言差矣,怎么能叫我从中作梗?你家崔二哥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俊才,想嫁他的人排起长队,能将整个京城绕上足足二十圈。哪怕没有我谢渺,也有吴渺何渺林渺……敢问苏小姐哪里来的自信,能打败满京城的贵女脱颖而出?就凭崔慕礼曾经喜欢你吗?”   苏盼雁被说得发愣,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抽噎着道:“我……我……你说的对,我没有信心……”   瞧瞧,连哭都这么惹人怜惜。   谢渺坏心眼地等她哭上一阵,方才慢吞吞地开口:“苏盼雁,崔慕礼当年喜欢你时,你便是这副性子吗?”   苏盼雁停下啜泣,茫然无助地望着她。   “不是吗?”谢渺笑道:“我以为你成日自艾自怜,哭哭啼啼,便是当年能得他青睐的窍门呢。”   苏盼雁连连摇头,不,她从前……她从前并不这样。   谢渺问:“苏盼雁,还记得你过往的样子吗?”   苏盼雁努力回忆,那时的她天真烂漫,活泼狡黠,偶尔刁钻顽皮,却也善良柔软……   接下来的话,谢渺不知是说给她听,亦或嘲讽自己,“为区区一名男子,便能丢掉原本脾性,真是荒唐又可笑。”   苏盼雁受到了极大冲击,傻傻站在原地,连谢渺离开都没反应。   随着时间推移,暖橙色的夕阳辉映,将萦绕在她心底许久的阴霾层层驱散。   她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渺说得对,她不该丢掉曾经的自己,因为崔二哥喜欢的,正是那样真实的她啊。   “盼雁,抱歉,刚跟我父亲说了几句话。”崔夕珺气喘吁吁地赶到,还未站稳,便被苏盼雁紧紧握住双手。   ?   崔夕珺从未见过苏盼雁这副模样,脸庞发光,朝气蓬勃,郁色一扫而光。   “盼雁,你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玩意儿吗?”崔夕珺忧心忡忡问道。   苏盼雁莞尔一笑,“不,夕珺,是我想清楚了,我要追求崔二哥,做你将来的二嫂。”   崔夕珺脑中轰地一声响,瞠目结舌地盯着她。   就在苏盼雁逐渐丧失勇气,萌生退意时,崔夕珺一蹦三尺高,拍手叫道:“我竟忘记这茬了!”   苏盼雁正想解释,又听她道:“我二哥比温如彬优秀,你也比谢渺优秀,你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举双手赞成这门婚事!”   *   崔夕珺并未说笑,她觉得此法甚妙。   苏盼雁相貌好、家世好、性格好,虽然定过一次亲,但她与温如彬又没真正成婚,算不得什么大事。   苏盼雁完全配得上二哥,更重要的是,苏盼雁是她崔夕珺的密友,若真嫁进二房,今后她们姑嫂同心,何愁不能抵抗谢氏及那刚出生的奶娃子?   既能气死温如彬那个背信弃义的臭男人,又能破坏谢渺与二哥……哇塞,简直一箭双雕!   崔夕珺越想越靠谱,恨不得将苏盼雁与崔慕礼打包关到一处,明日就送他们拜堂成亲……咳咳,也就是心底想想,她要是敢这么做,二哥定会将她剁成比肉馅还细的渣渣。   崔夕珺决定助盼雁一臂之力,让她在二哥面前多晃晃,以她的才情美貌,晃得久了,何愁二哥不生出点其他的心思来?   哎呀,她可真棒——崔夕珺得意地为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崔府众人发现,苏家小姐来崔府的次数比往日还要频繁。众人虽感到奇怪,想到崔夕珺与她的深厚交情便又释然。   苏家小姐刚解除婚约,来找小姐妹诉苦开解,很正常嘛。   对此,待在明岚苑休养的崔慕礼浑然不觉。   自上次换药过后,谢渺又恢复过门而不入,无论乔木和沉杨怎么耍手段都不接招。   真是个难搞的表小姐!   幸亏乔木还有别的门路,他一早上得了消息,便笑吟吟地跑到崔慕礼面前,“公子,林太医说您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今日天道好,您不如去花园散散心?”   崔慕礼穿着雪白里衣,外头罩件雾蓝色的袍子,坐在书案前翻阅卷宗,头也不抬地道:“不去。”   乔木道:“您成日待在屋里,多闷呐。”   崔慕礼听出他有未尽之言,掀眸望着他。   乔木道:“奴才听说,二小姐上午约了表小姐要去花园扑蝶……”   崔慕礼静了半息,道:“替我更衣。”   府中景色已焕然生变,从花明柳媚到秋色宜人,似乎只需要短短数日。   崔慕礼站在枫树下,火红色的枫叶随风打旋,在空中翩翩起舞。   有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乔木竖起耳朵听清,小声道:“公子,肯定是表小姐来了。”   崔慕礼藏在袖里的手指微曲,克制着想转身的冲动,下一瞬,却听乔木讶然喊道:“苏小姐,是您?”   苏盼雁手里捧着两本书,失笑道:“莫非这花园被你们家公子承包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等乔木回答,又绕到崔慕礼身前,朝他俏皮地眨眨眼,“是吗,崔二哥?”   目睹了一切的乔木:……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崔慕礼没反应,苏盼雁亦不显尴尬,晃了晃手里泛黄的书籍,说道:“你瞧,我在文书阁淘到了两本好书,是《明岚知语》的原本,上下册都在。没记错的话,你明岚苑的名字便是由此书而来?”   崔慕礼面色未变,眸光沉了又沉。   乔木连忙打圆场,“苏小姐说得对,公子的明岚苑正是由此而来。”   苏盼雁假意叹道:“乔木,我听说你家公子伤得是左肩,见面一瞧,怕不是连喉咙也受了伤,否则怎会跟哑巴似的不言不语?”   这话三分调侃、三分埋怨,还有四分是……撒娇?   乔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偏要守着奴才的本分,佯笑道:“苏小姐真会说笑,我家公子贯来不爱说话,您习惯了就好。”   苏盼雁顺着道:“崔二哥,我记得你在扬州时,要比现在开朗许多。”   乔木:!!!!!!   什么扬州?什么崔二哥?难道公子和苏小姐私下有交情?   乔木一脸呆滞,被话里透露出的讯息砸得回过不神。   相比之下,崔慕礼从头至尾都冷眼旁观,“苏盼雁,你想干嘛?”   苏盼雁眼中闪过失落,笑容却半分未减,“我知道你受了伤,成日闷在府里无聊,便替你寻了几本古书打发时间。”   崔慕礼道:“不需要。”   他等着苏盼雁被拒后伤心离去,岂料她锲而不舍地道:“这两本书内容十分有趣,你先看看再决定需不需要嘛。”   乔木见状,难免夸赞:嗬,苏小姐的脾气真好!   倒是崔慕礼眸光一凛,直截了当地道:“苏小姐,请你自重。”   苏盼雁急道:“崔二哥,你忘了吗?我从前便是个不拘泥的性子,是近几年才变了。”   崔慕礼道:“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他想走,反被苏盼雁拦下,言辞恳切地道:“你忘了也没事,我会努力让你慢慢想起来。”   崔慕礼冷声斥责:“苏盼雁,你受过的礼教呢?”   苏盼雁被他的漠然所伤,又见他执意要走,冲动地脱口而出:“你不好奇吗?我为何突然变了性子?”   崔慕礼不予搭理。   “是谢小姐!她说你并不喜欢自艾自怜的我,而是喜欢我最初的模样。”她道:“崔二哥,谢小姐在鼓励我去挽回你,她压根不喜欢你。”   是吗?   崔慕礼笑了声,胸腔却填满嘲讽。   不愧是阿渺啊,能想出这招来推开他。   *   二人说话的场景,尽数映入崔夕宁的眼帘。   天呐,她看到了什么,苏盼雁在追着二哥跑?   她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总觉得苏盼雁有些奇怪,每回二哥训夕珺,她便站出来安抚二哥的怒气,不像好友,反倒像是……像是夕珺的嫂子!莫非她跟温如彬解除婚约,便是因为二哥的关系?”说罢又自问自答:“是了,她定是为了二哥才毁婚!”   一旁的谢渺提醒:“是温如彬主动毁得婚事。”   崔夕宁随口猜道:“许是温如彬得知她另有所爱,君子有成人之美,主动退出呢?”   ……还真被她猜对了。   谢渺不愿多管闲事,抬起手里的竹兜,问:“还扑不扑蝶了?”   崔夕宁满脸讶异,“你还有心思扑蝶?”二哥都要被人抢走了!   谢渺凉凉地道:“我记得有人跟我发过毒誓……”   呃。   崔夕宁很识相,立马改口:“扑,我们去外边扑。”   她拉着谢渺,边往外走,边回头看上几眼,冷不丁撞上崔慕礼冽如冰刃的视线。   ……   崔夕宁被冻得站住脚,扯扯她的衣袖,“阿,阿渺。”   谢渺不解,“怎么了?”   崔夕宁压低声音,“二哥看到我们了。”   谢渺道:“所以?”   崔夕宁道:“他好像在生气。”   说话间,崔慕礼正步履如飞地走近。   苏盼雁提着裙摆在后头追,“崔二哥,你等等我!”   乔木也喊:“公子,您伤还没好,慢些走!”   谢渺察觉到了危险,不由想往后退,然而崔慕礼已近在咫尺,没有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近乎蛮狠地捉住她的手腕,稍稍使力一提,便迫得她迎面向他。   他凤目难掩愠怒,仍能笑着说话:“阿渺,你打得一手如意算盘,用得着时,便来慰问我的伤势,用不着时,便将我推入他人怀中。”   谢渺当然不能承认,“我没有——”   崔慕礼道:“没有?没有怂恿苏盼雁来纠缠我吗?”   谢渺避而不答,“你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但你从没想过与我好好说。”崔慕礼道:“你总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随意践踏我的真心,即便那曾是你的渴求。”   谢渺的手腕被攥得生疼,既挣不开,唯有试着劝抚他,“崔慕礼,还有旁人在,你是朝廷命官,要注意言行举止。”   崔慕礼用余光扫过周围噤声的几人,“有人在更好,都给我好好听着,是我倾慕谢渺,思恋谢渺,此举光明正大,无惧世人知晓。”   “你!”谢渺被气得说不出话。   崔慕礼道:“往日是我混账,对你不假辞色,使你受人嘲笑低看,如今我要让他们看得分明,是我对你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啪”的一声响,伴随着旁人的倒抽冷气,崔慕礼的脸歪向一侧。   “崔慕礼。”谢渺气息颤抖,悲愤交加,“你非要大家再陷入同样的怪圈才肯罢休吗?”   她眼底俱是冷意,偏又盛满哀恸,仿佛被拒绝、被伤害的人依旧是她。   崔慕礼的心被刺痛,蓦然松开手,见她逃也似地离开,身子虚晃几下后,颓然倒向乔木。   乔木忙扶住他,失声大喊:“公子,您伤口又流血了!”   苏盼雁从震惊中回神,哭着道:“崔二哥,为了一个谢渺,你何苦为难自己!”   崔慕礼充耳不闻,待咽下喉头腥热,闭上眼,久久无言。 第83章   怎么就吵架了呢?   乔木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是一片好心, 见公子成日关在屋里,想见表小姐又不得其法,这才从揽霞嘴里套到表小姐的行踪, 想要给他们制造一场“偶遇”。不曾想表小姐还没到,苏小姐先来了,言行间毫不遮掩对公子的殷勤,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她想干吗。   苏小姐喜欢公子!   先不说苏小姐和温公子那点事, 单说苏小姐本身, 的确是名门闺秀,听她话里意思, 跟公子似乎有那么段过往……   乔木看得清楚,苏小姐想叙旧,公子没兴趣,事情到这里都还算正常, 变动由表小姐出现开始。   公子一见到表小姐,怒意便直线上升, 拽着人好一顿说, 平日里总是深藏不露的公子,倾诉衷肠时倒不吝啬用语,什么“你总是要来便来, 要走便走, 随意践踏我的真心”、“我倾慕谢渺, 思恋谢渺, 此举光明正大,无惧世人知晓”、“我要让他们知道, 是我对你求而不得, 舍而不能”……   思及此, 乔木不由对表小姐彻底服气,连他听到这番表白都忍不住恍惚,表小姐却神了,没感动也罢,反而给了公子一巴掌!   那可是崔家二公子,鼎鼎有名、前途无量的崔二公子!   表小姐真勇啊!   更让人惊掉眼珠子的是,公子被扇了一耳光后,仍是按照表小姐的意愿,没有将此事闹大。   唉……   公子回来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一天一夜都没出来。随后几日,他不再打探表小姐的消息,不再关心表小姐的动静,不再透漏半分对她的在意。   莫非公子撞了南墙,终于肯回头了?   乔木唉声叹气间,有人来报,称苏小姐又来送鸡汤了。   他只得去门口应付客人。   苏盼雁将食盒递给乔木,乔木不想接,崔夕珺便威胁:“不接?也行,大不了我冲进去,亲自替盼雁送一趟。”   如今整个崔府都已知晓,苏小姐解除婚约后,崔三小姐正热心当红娘,想将她跟崔二公子凑成对。   乔木无奈地接过食盒,“苏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呢?公子每回都不喝。”   苏盼雁恬静笑道:“无碍,我会一直送到他喝为止。”   崔夕珺赞赏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盼雁,二哥总有一天会知晓你的好!”   乔木:……两位小姐真乐观,果真丁点都不了解公子。   他提着食盒到小厨房,将东西转交给厨娘,“曾大娘,这鸡汤照旧,晚上给大伙加菜。”   曾大娘利落地应下。   乔木回到院中,跟迎面来的沉杨打了招呼。   沉杨问:“公子人呢?”   乔木道:“书房。”   “公子也是,伤还没好,成日只晓得处理公务……”沉杨嘟囔几句,跑到书房找崔慕礼说正事。   沉杨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公子,林太医派人送了信给您。”   崔慕礼接过信,拆开后快速浏览。   信里写道:林太医在九皇子乳母的膳食中发现了一味中药,大人服用后无碍,但经由奶水进入九皇子的体内,日积月累下,九皇子便会发育迟缓,兴许会导致痴呆。   林太医已及时调整膳食,后续之事,还需要崔慕礼安排处理。   崔慕礼合上信纸,吩咐道:“此事不必声张,找个理由让皇后换掉九皇子乳母,再暗中拘了她,看是否能问出有用线索。”   沉杨道:“是。”   崔慕礼问:“朝中动向如何?”   沉杨道:“皇上秋狩未归,将查抄王永奇一案全权交予罗尚书,但凡有上门想替王永奇说话的人,都被罗尚书的仆从拿着扫帚赶出来……”   崔慕礼笑了声,“圣上好手段。”   罗尚书是一把不讲情面的好刀,使得顺手,便能解决不少难题。   沉杨禀完正事,刚要退下,便听崔慕礼道:“去撤掉她身边的两名护卫。”   显而易见,“她”指的是表小姐。   “……”沉杨默然,公子真打算放下了?   他本想劝两句,对上崔慕礼通透而冰冷的眸后,瞬时咽回话,顺从道:“属下马上便去。”   没过多久,乔木敲门送来内服的汤药。   崔慕礼喝完一大碗漆黑中药,乔木适时递上蜜饯,崔慕礼看了眼,以手推开,“苦中方会真意。”   乔木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斟酌着道:“公子,其实您误会表小姐了,那日是夕珺小姐通知苏小姐来的花园,并非表小姐所为。”   崔慕礼道:“不是她又如何?”横竖她对此乐见其成。   她与他之间的根本问题不在于苏盼雁,而是她记着过往受到的委屈,不肯放下心结,难以相信他的真心。   任凭他百般示好,她都无动于衷。   他是喜欢她,但他亦有傲骨,不肯伏低做小。若她以为,仗着他的喜欢便能对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那便错得离谱。   毕竟,有求于人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倒要看看,下回需要打探消息时,她是否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   怎么就吵架了呢?   拂绿也在思考同样问题。   二小姐约小姐去花园扑蝶,意外撞见二公子与苏小姐在说话,小姐不想多管闲事,转身要走,二公子却将矛头对准小姐,言语间控诉小姐无视他的真心,偏要将他推入苏小姐的怀抱……   然后,小姐甩了二公子一巴掌。   一,巴,掌。   哪怕已经过去好些天,再次回想当时的场景,拂绿都依旧心跳加速,浑身发麻。   以往周三公子出言不逊,小姐打他也就算了,怎么二公子表明心意,小姐也要打他?小姐这是打人打上瘾了吗?   还有二公子,她请他多体谅小姐,没叫他一上来就当着众人面表白啊……   这下可好,两个人吵了架,谁也不搭理谁,中间还蹦出个苏盼雁,在三小姐的帮助下,日日跑到明岚苑嘘寒问暖。   听说三小姐放了话,她只认苏小姐是今后的嫂嫂。府里下人的反应就更好笑了,她家小姐对二公子示好时被骂不知分寸、异想天开,苏小姐刚解除婚约去献殷勤,大家一水的夸赞勇气可嘉、女子楷模。   就因为小姐家世没落,而苏小姐父亲是当朝正三品官员,她们做了相同的事,得到的评价却是天差地别。   ……   一群扒高踩低的家伙!   拂绿心里有火,却不敢在谢渺面前表露,只暗戳戳地道:“小姐,奴婢听说苏小姐又去给二公子送鸡汤了。”   谢渺道:“鸡汤好啊,补身体。”   “……”拂绿。   谢渺装作看不懂,眼下她根本没空管崔慕礼,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得做。   她将抄好的经书封装,朝拂绿招手,“我有件要事吩咐你。”   拂绿凑过去,嗯?是不是要她煮参汤,跟苏小姐一决高下?   谢渺正色道:“今日下午,你带王大去西市雇三名打手,记住,不要绣花枕头,要身强体壮,有武功底子的打手。”   拂绿脸色发绿,震惊问道:“小姐,您,您这是要打击报复二公子吗?”   那三名打手也不够啊!   谢渺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什么呢你,崔慕礼可是朝廷命官。”   打击报复朝廷命官,她是嫌命太长了?   拂绿的心归于原位,疑惑地问:“那您找打手干嘛?”   谢渺笑容渐敛,静了半晌,道:“再过几日,你随我去见个人。”   拂绿问:“见谁?”   谢渺道:“孟远棠。”   云淡风轻的三个字,却甚于惊雷巨响,几乎炸穿拂绿的耳膜——   “孟远棠?”拂绿大惊失色,“他,他来京城了?”   谢渺则异常镇定,她等这天等了太久,久到已毫无波澜,“我收到消息,说孟远棠到了京城,正四处打探姑母消息。”   拂绿尚未缓过气,胸口正起伏不定,“他怎么会来京城……他怎么敢来京城……他来京城想做什么!”   谢渺冷静地道:“显然,他是为我而来。”   拂绿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身子,“他,他还敢来寻您?他做了那样无耻的事情,还有脸来寻您?!”   谢渺便问:“拂绿,你说说,他做了何事不敢来寻我?”   拂绿被问得一呆,脸色煞白如纸,动动嘴唇,竟挤不出半个字。   谢渺叹了口气,道:“你瞧,便连你都难以启齿,他更是有恃无恐。”   拂绿的眼眶快速蓄满泪水,揪着胸口衣裳,脱力地跪倒在地,“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当初若不是奴婢大意,若不是奴婢大意……”   谢渺弯下身,想扶她起来,“都过去了,你无需自责。”   “没过去,他又来缠上您了!”拂绿跪着不肯起,边哭边摇头,“小姐,您听奴婢一句话,将此事告诉二夫人吧!当初您怕二夫人愧疚,想方设法隐瞒了孟府往事,但您也要替自己考虑啊!请二夫人替您出头,总比让那畜生威胁您要好!”   “府内事务繁忙,姑母又刚生下弟弟,此等小事,无需劳她费心。”谢渺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拂绿,我长大了,再非那个任他欺侮的小孩子。”   拂绿仍止不住眼泪。   谢渺用帕子拭着她的脸颊,神态柔软中蕴着坚毅,“一个小人而已,我自己便能处理好。”   拂绿仰着脸看她,眼角不住滑落泪水,“若他去外面胡言乱语,若他将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小姐可怎么办,小姐该怎么办!   “他没有机会。”谢渺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道:“你私下去准备好纸上写的东西,与王大安排好打手后,再去南郊寻处荒宅,记住,一定要够荒。待他忍耐不住来寻我时,我们便设法将他打晕带至荒院……好好教他做人,让他以后再不敢欺侮弱小,可好?”   鼻涕泪水混作一团,拂绿胡乱用袖子抹去,彻底失去平昔沉稳,“小姐,他是个无赖,他听不懂人话……”原以为离开平江,往事便能消散,谁能想到那人渣竟然敢来京城!   谢渺反而笑了,“那我便割了他的舌头,挑断他的手筋,叫他嘴不能言,手不能写。”   小姐的意思是,要杀了——   拂绿简直魂惊魄惕,但她很快便下定决心,重重磕了个头,道:“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办妥一切。”   拂绿走后,谢渺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怅然阖眸。   “佛祖……”她道:“便容我破一回戒律,只一回便好。”   她重生以后,吃斋念佛,不计较前世恩怨,怀善心去救助旁人。她能释然与所有人的过去,独独不能原谅一人。   那人叫孟远棠,是她亲舅舅的儿子,是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表哥,也是她曾经的噩梦。   噩梦。   她九岁那年,谢氏嫁往京城,因怕她独身在谢府会受人欺侮,便将她托付给亲舅舅孟少归。   孟家非官身,而是平江当地的粮商,算得富庶。孟少归与谢渺的母亲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自小感情甚笃,待小谢渺和蔼可亲,谢氏再三思量后,认为谢渺去孟府,总比在谢府,活在继祖母的底下要自在。   初时的确如此。   孟少归与妻子闵氏膝下只得一子孟远棠,对粉雕玉琢的小谢渺极为稀罕,孟远棠对这位表妹亦是疼爱有加,小谢渺着实过了段开心日子。   后来平江大旱,孟家的田地颗粒无收,粮铺大败亏轮,孟家几乎要卖宅还债之时,闵氏将主意打到了小谢渺身上。   小谢渺手里握着已故父母留给她的丰厚嫁妆,田地、商铺、庄子、金器……   闵氏与孟少归达成共识后,便换着法子在小谢渺面前诉苦。十岁的谢渺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见舅舅、舅母有难,二话不说便慷慨解囊。然人性本就贪婪,越是轻易得到,便越是所求无度,此后,但凡孟家出了问题,孟少归与闵氏便伸手朝小谢渺拿钱,等小谢渺意识到不妥时,手里的嫁妆已去了不少。   当小谢渺不肯再依,孟少归与闵氏的态度大变,不仅处处克扣用度,连平日与她说话都阴阳怪气。   好在,孟远棠待小谢渺依旧宽和,小谢渺一度将他当做亲生兄长,直到那日他借着酒意,伺机闯进她的卧房,用力摁着她,撕扯她的衣裳——   他说,小阿渺,你已满十二岁,到该长大的时候了。   他说,小阿渺,我喜欢你,做我的女人好不好。   他说,小阿渺,你出生时,姑母便开玩笑说将你许给我。   小阿渺,小阿渺,小阿渺——   令人作呕的气息似卷土重来,阴魂不散的叫声犹在耳边回荡,谢渺却已神色不惊。   对于十二岁的谢渺来说,他是徘徊在梦魇里的恶鬼。   对于十六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随时都能摧毁幸福的刽子手。   对于十九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阴魂不散、一步步将她逼近悬崖的豺狼。   她惶恐、无助、畏怯,害怕梦寐以求的美好被摧毁,于是妥协退让,然而此举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仁慈,而是变本加厉的欲壑难填——   直到崔慕礼当着她的面杀了他,温热的鲜血喷溅到她脸上,她在恐惧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人能再威胁她,她解脱了。   而今,对于重活一世的谢渺来说,孟远棠着实不值得一提。   既然崔慕礼能杀他一次,那她谢渺为何不能杀他第二次?   这一世,她要亲自斩断人生最后的隐患,安安心心地出家当姑子。   反正,他是个死不足惜的畜生啊。 第84章   过了几日, 深更半夜时,拂绿在外间小声地问:“小姐,您睡了吗?”   谢渺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地应:“嗯?还没。”   拂绿道:“奴婢也没睡。”   谢渺的意识徐徐回笼,心知她失常的原因,提议道:“来跟我一起睡?”   窸窣的穿衣声响起,拂绿摸着黑, 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谢渺往床里边靠,她便熄灯躺在了外侧。   “小姐。”漆黑中, 她瞪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帐顶,“奴婢睡不着。”   谢渺侧卧在枕头上,“嗯,你害怕吗?”   拂绿的手死死攥着被面, “……嗯。”   她已经失眠数夜,一闭上眼,脑子里便冒出一团团污糟错杂的颜色。红色是火焰吞噬帘帐, 藏青是表少爷惊慌失措,杏红是小姐压抑低泣,深褐与缃色是舅老爷与舅夫人呼天喊地的叫骂……   一只手攀上薄被, 准确无误地覆上她的手背。   “不要怕。”寂静的夜里, 谢渺的音色柔软而朦胧,“拂绿,有我在。”   拂绿忽然便泣不成声。   她七岁时被父母卖进谢家, 与揽霞同时成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比小姐和揽霞都要大, 一直以来都稳妥细致, 自诩是三人中最成熟的那个。揽霞虽忠心护主,却总口无遮拦,她便跟在后头叮嘱唠叨。小姐因丧父丧父,早慧懂事,受亲人刁难后总是隐忍,她便在小姐难过时默默陪伴,给予力所能及的些许安慰。   四年前的那天夜里,揽霞因探亲外出,她一时大意,被人支了出去,回来时院子里已七慌八乱,小姐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角落,眼里映着火光与哀恐,除了啜泣还是啜泣。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姐总是睡着睡着便被噩梦惊醒,抱着被子发抖呜咽。她既心疼又自责,能做的却只有抱着小姐,告诉小姐,她会一直陪着她。   那段糟糕透顶的回忆中,唯一的慰藉便是二夫人的来信。二夫人说,新嫁的丈夫对她很好,继女虽懵懂顽劣,好在继子深明大义,不仅没有排斥她这位新母亲,反倒对她恭敬有加,处处帮她融入崔府……   于小姐而言,彼时的二公子像一道光,照耀进她暗无天地的生活中,她向往二公子,便如渴望光明。   可一切都变了。   小姐不再追逐二公子,亦不再害怕过往。曾经孱弱无助的小女孩,逐渐成长为独立坚忍的大姑娘。小姐不再需要她安慰的怀抱,反倒是她,思及表少爷兴许会掀起的风浪后便栗栗危惧,若是表少爷课语讹言,污蔑小姐清白该怎么办……若是崔府众人、二公子听信表少爷的一面之词该怎么办……若是小姐的未来被毁了该怎么办……   “小姐。”她哽咽着问:“您不怕吗?”   谢渺道:“不怕。”   “真的不怕?”   谢渺无声笑了笑,“嗯,真的不怕。”   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有过貌合神离的婚事,见过簪缨世族的覆灭,经历过被人追杀落崖的生死。   在前世的二十五年里,二十岁之前的她尚且稚嫩,会害怕,会惊慌,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但在后面日子里,她逐渐意识到,所谓的勇气,不该向他人索取,而是由内滋生。   唯有破开茧蛹,才能救赎被困住的自己。   她不再怕孟远棠,他不过是人世间的万千渣滓之一,恐惧是滋生他歹意的养分,唯有坚定无畏地反抗,才能撕裂他伪善的面具,击碎他卑劣而贪婪的欲望。   她将拂绿揽进怀里,轻缓说道:“拂绿,相信我,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无所不能,而我们,也远比自以为的要强大。”   窗外,曙光冲破黑暗桎梏,成为黎明登场前的美妙序章。所有痛苦最终都会化为勇气,成为茫夜里的灯,深海中的塔,远航时的牵星板。   要坚信,往前走,一直走,必定会找到出路。   *   翌日,谢渺一反常态,打扮得光鲜亮丽,只带着拂绿出了门。   按照前世轨迹,孟远棠会在崔府门口蹲守数日,见到王大驾车出去,便一路尾随他们到了香粉铺。   随后,他装作客人,进铺与她“偶遇”。时隔多年,她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他,惊慌失措过后,唯一的反应便是逃。   逃离他的视线,逃回崔府,逃到姑母身边!   万万没料到,孟远棠会厚着脸皮找到崔府,求见谢氏,称到京城做生意顺便探望谢渺,而谢氏不知当年隐情,竟还留他在崔府小住做客。   孟远棠料定谢渺不敢将往事诉之于口,更以此为把柄,处处要挟谢渺,满足他的各种要求。   孟远棠此番不求色,只求钱财。   三年前,他被损友带进了沟,迷上赌钱买码,很快便将孟家产业败个精光,随后,他忽然记起谢渺的姑母嫁进京城官宦人家,想必谢渺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千辛万苦地进京,轻易便打听出谢渺姑母嫁进的人家——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   太好了。   他喜不自胜,胆大包天,在谢氏的眼皮子底下用往事拿捏谢渺,而谢渺——前世仅有十六,梦想着嫁给崔慕礼,梦想能融入崔府的谢渺,迫于无奈,选择了委曲求全。   回顾往昔,谢渺想送自己两个字:真蠢。   蠢在由孟远棠牵着走,蠢在惧怕清白被污蔑,蠢在一退再退,被人威胁数年。   今生,谢渺不打算避开与孟远棠的会面,只不过,早已预知后事的她牢牢占住主动权,该害怕的人是孟远棠。   “小姐。”拂绿放下车帘,紧张地道:“后头的确跟着一辆马车,您说,会,会是他吗?”   谢渺竟还有闲心剥了颗橘子,清新的橘皮香气散开,叫人不由精神一震。   “是他。”   拂绿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浑身僵硬地道:“待会,待会我们将他引到——”   “引到无人巷子里,趁着我与他说话的空档,你与王大叫人从后头砸晕他,将他五花大绑后搬上马车,带到南郊荒宅里即可。”   拂绿深吸口气,“好,奴婢带人打晕他,一定会打晕他。”   谢渺尝了片橘子,轻轻咽下后,面不改色地分给她一半,“来,吃片橘子压压惊。”   揽霞乖乖接过,心不在焉地塞了两片进嘴,下一刻,脸皱巴的跟八十岁老太无几——   好、好酸的橘子!!!!!!!!!!!!   见她成功被酸到,谢渺方才露出痛苦表情,舔了舔牙道:“呐,你我主仆一场,有酸同当,有福同享。”   闹了闹,拂绿的心情反倒有所缓解。   马车到了香粉铺,谢渺由拂绿搀扶下地,特意扶了扶鬓间金灿灿的步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有人掀起车帘偷望,差点被她的满身富贵闪瞎了眼。   谢渺与拂绿进了香粉铺,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摇着紫竹兰团扇,不紧不慢的在铺子里转悠。   拂绿时不时提点意见,谢渺三心二意地挑选着胭脂水粉,左肩忽被人轻轻一拍。   她不悦地蹙眉,睇向来人,“谁——”   来人是名二十出头,檀衫俊面的青年,仔细看,相貌竟与谢渺有几分相似。   “小阿渺。”孟远棠浅笑清吟,拱手道:“许久未见,你可还记得为兄?”   刹那间,谢渺似被鸟雀叼走舌头,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身边的拂绿神情与她如出一辙,皆是张口结舌,手足发麻。   青年十分满意她们的反应,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折扇,凑过身,促狭道:“当年小阿渺留下书信后不告而别,为兄甚是惦念,这不,便来京城寻你了。”   谢渺陡然清醒,连忙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漾水光的眼,“你——”   “嘘。”青年抬起食指,轻碰嘴唇,“先别说话。”   他目光肆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少女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一袭秋香色绣海棠花式衫裙精致昳丽,润白的手腕处戴着一枚晶莹通透的玉镯,细耳坠着金环镶东珠耳饰,发间是半荷嵌绿碧玺金步摇,穗子正惊魂未定地来回晃动。   孟远棠眸中闪过贪婪之色,笑道:“啧啧啧,这一身的打扮,没有小千两银子下不来吧?看来小阿渺跟着谢姑母在崔府过得极为滋润。”   谢渺捏紧扇柄,声音由于忐忑而发颤,“你,你,你想干嘛?”   孟远棠缓步朝她逼近,“你说呢?小阿渺,我不远千里来京城寻你,自是想重温——”   拂绿横身挡到中间,压低声音骂道:“孟远棠,你不要脸!”   “哦?”孟远棠左右一顾,笑问:“你们难道希望我在此,好好与你们回忆回忆旧日?毕竟,我们也曾兄友妹恭,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你住嘴!”谢渺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与你,我与你去外面说。”   说罢不敢看他,转身小跑出门。拂绿见状狠狠瞪了他一眼,赶忙追上,“小姐,您等等奴婢!”   孟远棠双手负在身后,心情甚好地跟了上去。   谢渺跑到隔壁的巷子里,面朝墙壁,肩膀不住轻耸。   孟远棠见她如此惧怕,心里愈发得意。   “拂绿,你退下,我,我有话要与他说。”谢渺带着细碎哭腔地道。   拂绿不甘不愿地退到巷子口,孟远棠见状,猴急地上前,装模作样地道:“小阿渺,你无需害怕,为兄不过是来探望你而已。”   谢渺用袖子揉红眼睛,侧首道:“孟远棠,别假惺惺了,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孟远棠抖了抖宽袖,又抬起靴面,示意谢渺看自己的一身打扮,“表妹你瞧,与你满身的珠光宝气相比,为兄实在是寒酸透顶。”   谢渺一愣,会过意来,难以置信地问:“我从前给了孟家那样多的银子,如今你,你又想想要银子?”   孟远棠却道:“小阿渺此言差矣,从前你在孟家好吃好喝,帮扶孟家是理所应当。如今你表兄我囊中羞涩,你身为表妹,雪中送炭更是义不容辞。”   谢渺拧死细眉,倔强地道:“若我不肯呢?”   孟远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佻笑道:“小阿渺,崔府是京中盛官,家风极为严苛,你是二房夫人的表侄,若让人知晓你行为不端,小小年纪便勾引男子……”   谢渺羞愤地打断他,“我没有,明明是你——是你——”   孟远棠摸了摸下巴,好整以暇地道:“谁在乎真相如何?只要我大肆宣扬是你主动勾引我,坏了你的名声,到时候你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骂,毕竟我可是知晓,你锁骨下长着一颗——”   见谢渺脸色巨变,孟远棠适可而止,哄骗道:“小阿渺,为兄只求钱财,无意刁难你。”   谢渺一手扶住墙壁,怆然咬唇,余光却瞥到拂绿朝她比了个手势。   打手们已就位。   谢渺佯装动摇,“孟远棠,你说话可作数?”   孟远棠信誓旦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算个棍的君子。   谢渺心中冷笑,面上犹犹豫豫,故意拖延时间,“不行,你,你再容我想想。”   巷口人影晃动,眼看打手们正要冲进来时,外头忽然响起拂绿刻意拔高的声音。   “三小姐,苏小姐,真巧,你们也来这里买东西?” 第85章   说来也巧, 崔夕珺今日原本没打算出门,架不住苏盼雁想为崔慕礼挑缎子绣香囊,这才被拖着去往长乐坊。   她们从街头逛到街尾,从旺铺逛到生意疏落的小铺子, 仍是两手空空。   “盼雁, 逛了那么久, 你就没一样看中的吗?”她问。   苏盼雁道:“总觉得颜色俗气, 配不上崔二哥的气度。”   崔夕珺倒也干脆,横竖她是为了讨二哥欢喜,“行, 那咱们换个地方再逛。”   二人往外走,苏盼雁还在随意四望,目光划过某处偏僻角落时,瞧见了一张似熟非熟的脸。   “夕珺。”苏盼雁轻扯崔夕珺的袖子, 示意她看向某处, “那可是谢渺的丫鬟?”   崔夕珺眯着眼睛看, 见几丈外,拂绿侧身站在一处巷口, 周遭游荡着几名粗布打扮, 身强体健的男子, 看起来似乎遇上了麻烦。   崔夕珺不禁皱眉, “她在这里干吗?谢渺呢?”   她一直往巷子探头, 难道是谢渺在里头?   “以防万一……”苏盼雁也浮想联翩, 迟疑问道:“我们带人去看看?”   崔夕珺犹豫一瞬,叫上护卫往拂绿而去。   且说拂绿见万事俱备, 正欲引人进巷, 冷不丁地瞥见崔夕珺与苏盼雁走近, 当下惊得魂飞魄散,暗叫一声倒霉!   怎就那么凑巧?!   不行,她得拦住她们,不能让人见到孟远棠!   拂绿用力掐着手心,急忙朝打手们猛使眼色。打手们也注意到有人靠近,见状立刻如鸟兽散。   拂绿再迅速往前一迎,挡住两位小姐探究的目光,道:“三小姐,苏小姐,真巧,你们也来这里买东西?”   崔夕珺问:“方才那几人……”   “谁?”拂绿装傻充愣,“没人啊,三小姐。”   苏盼雁道:“方才明明有几人……”   拂绿笑道:“哦,定是过路人。”   崔夕珺见她神色自若,不像被人围堵,然而她形迹可疑,仿佛在掩饰什么……   “拂绿。”崔夕珺问:“你家小姐人呢?”   拂绿恭敬垂首,“奴婢只身出来办事,小姐在府里呢。”   苏盼雁冲崔夕珺摇摇头,她看到巷里有影子,分明是有人在里头。   “是吗?”崔夕珺挑着眉问:“那你让开,我要进去瞧瞧。”   拂绿心跳如雷,偏要强作镇定,“巷子乌糟,地上湿滑,奴婢怕脏了三小姐的鞋。”   崔夕珺拍手称赞,“真是个一心为主的好丫鬟,若你改天不想再待谢渺身边,倒是可以来我屋里。”   言罢,脸色一变,吩咐护卫道:“去,将她架开,本小姐偏要去巷子里看个究竟。”   拂绿挣扎无用,被两名护卫架到旁边,无可奈何下,转而向苏盼雁求救,“苏小姐,您劝劝三小姐!”   苏盼雁不予理会,反倒跟着进巷,她也好奇,谢渺偷躲在里面干嘛。   巷子狭窄昏暗,不过再暗,都遮不住一高一矮的两抹身影。   崔夕珺眨眨眼,再眨眨眼——   她看到了什么?谢渺盛装打扮,跟一名年轻男子在此幽会?   苏盼雁亦是意外,除去崔慕礼与周念南,谢渺竟然还跟人有牵扯?   两人很快便反应过来,默契对视后,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孤男寡女私下会面,他们二人定有猫腻!   “咳咳咳。”崔夕珺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谢表姐,劳烦介绍介绍,这位公子是谁?”   谢渺意识到计划生变,本想带着孟远棠往巷尾跑,但孟远棠哪会如她的意。   孟远棠不傻,相反,他十分聪慧。他光听称呼便猜出来人身份,又见她们妍丽富贵,转念便拨起另一副算盘。   京城崔家世代为官,清贵显赫,若能登门入府,做上几天客人……   他已有了主意,便惺惺作态地看向谢渺,无辜又好奇地问:“表妹,这两位是?”   ……   谢渺还未说话,崔夕珺便抢着开口:“表妹?你是谢渺的表哥?”   孟远棠有礼回道:“正是。”   崔夕珺问:“有血缘关系还是半路认来的那种?”   孟远棠道:“自是货真价实的血亲表兄妹。”   崔夕珺仔细端详谢渺,见她用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杏眸泛红,楚楚可怜。   听到孟远棠的回答,她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对。”   孟远棠殷勤地解释:“自平江一别,我与阿渺表妹多年未见,不曾想竟在此处偶遇,于是便小话几句。”   仅仅小话几句,便能让向来气定神闲的谢渺泫然欲泣?看来这对表兄妹的感情非同一般啊。   崔夕珺灵光乍现,笑容可掬地道:“谢表姐,既然是你的亲表哥,在此地叙旧未免太失礼,应该请他到崔府,让母亲好好招待一番。”   谢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搞事。   她道:“我与表哥刚见面,正在了解近况,待我今日回去禀告姑母,再发帖子……”   “都是正经亲戚,何须这般繁琐?直接领回去就行。”崔夕珺道:“表姐放心,我与你一道回去,无人敢说闲话。”   谢渺自是推脱,“表哥还有其他要事——”   “等去完崔府再办也不迟。”孟远棠从善如流,情真意切地道:“身为小辈,我理当第一时间拜访谢姑母。”   事已至此,谢渺只能应下,若再拒绝,恐会更加惹人怀疑。   出巷子前,孟远棠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对谢渺低声道:“小阿渺放心,我去崔府开开眼界,绝不会胡乱说话。”   *   回程路上,拂绿泪水涟涟,自责不已,“小姐,是奴婢没用,挡不住三小姐和苏小姐……”   唉。   谢渺道:“与你无关。”   真要说,也是天意难违,即便她做足准备,仍未破坏孟远棠进崔府的轨迹。   无碍,比计划中麻烦些而已。   她背靠车壁,随手抽过迎枕抱在怀中,指腹摩挲着绣面纹路,懒洋洋地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拂绿问:“什么话?”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道:“别怕,你家小姐稳得住。”   心无所念,自然无所畏忌。   孟远棠胸有成竹,以为稳稳拿捏住她,殊不知她正扮猪吃虎,要将他消抹得干净。   好戏才要开场。   *   孟远棠以客人身份,大摇大摆地进了崔府。   崔夕珺引他在前厅等候,又派丫鬟去禀告谢氏有远亲来访。   趁着等待空档,孟远棠手捧着茶盏,状似饮茶,实则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   厅堂敞亮明净,舒适雅致。全套的杞梓木镂雕家具,中堂挂着顾恺之的真迹《湖亭清夏图》,茶具是整套光润如脂的汝窑天青瓷,看着素净,实际上价值不菲。   再说入府后,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层楼叠榭,湖亭水色,峥嵘山石,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却处处彰显世家大族在岁月长河中的沉淀。   便连路上打扫的奴仆们,也尽是相貌端正,衣着讲究,行止恭敬。   孟远棠暗暗咋舌。   早听说谢渺的姑母嫁进京城官宦人家,不曾想,竟是这样的名门大户……   这趟没白来。   他暗暗勾唇,兴跃转瞬即逝,又恢复稳静容德的模样。   谢渺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崔夕珺却粗心大意,只关心想关心的,“母亲何时能来?”   话音刚落,雍容华贵的妇人现身门外。   孟远棠眼睛倏亮,连忙起身,朝她深深作揖,“谢姑母,晚辈孟远棠,不知您可还有印象?”   孟?   谢氏对上一张与谢渺有些相像的脸,愣怔后,惊喜地道:“你是嫂嫂的侄子,阿渺的表兄孟远棠?”   “正是侄儿。”孟远棠见她表情,心中愈发得意,不出所料,小阿渺根本不敢泄露丁点往事。   谢氏的确一无所知。   当初她远嫁京城,前途未明,便将小谢渺托付给了孟府。三年后,姑侄重聚,谢渺因种种原因选择吞下委屈,将往事瞒天过海,一口咬定孟家待她极好。   谢氏信以为真,对孟家心存感怀,此时见到孟远棠,难免言语亲近,“竟是远棠,怎么不事先来信通知,我好叫人去接你。”   孟远棠搬出临时想好的说辞,“我刚到京城,还未来得及打探姑母住所,便偶然跟表妹碰面,仓促之下上门拜访,还请姑母见谅。”   谢氏望向谢渺,谢渺点头,“我今日去长乐坊,意外撞见了表哥。”   崔夕珺插嘴,“当时我也在。”   孟远棠打趣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无巧不成书。”   他相貌堂堂,措辞有度,曾在平江当地小有名气,外人极容易被他蒙蔽,谢氏亦然。   他有心活跃气氛,谢渺怕谢氏看出端倪,“迫于无奈”地配合,姑侄三人相谈甚欢。   崔夕珺见状,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径直去往明岚苑,向崔慕礼绘声绘色地描述起经过。   “谢渺的丫鬟守在巷子口,像是在替她放哨……”   “她故意挡着我们,还骗我们谢渺在家,但我和盼雁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谢渺竟然跟个年轻男子一起!”   “那男子自称是谢渺的亲表哥,与她在长乐坊偶然撞见,便躲进巷子叙旧。”   “人已经进了崔府,母亲和谢渺正在招待他,三个人聊得可开心了。对了,我才知道,谢渺曾在这位表哥家寄住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呢!”   崔夕珺说得口干舌燥,崔慕礼却充耳不闻,手掌稳劲,细致地临摹着《江南百景图》。笔尖浓墨轻触,一个个神态迥异的人物跃然纸上,市集繁闹,贩夫忙碌,孩童嬉闹,女子们织布绣锦……   崔夕珺恼声道:“二哥,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崔慕礼撂笔,淡道:“我累了。”   这便是赶客的意思。   崔夕珺见好就收,改问:“盼雁给你送了半个月的鸡汤,你何时才能许她进院探望?”   崔慕礼道:“与你无关。”   崔夕珺不死心,搬出大山来,“连祖母都觉得盼雁甚好,对此事乐见其成呢!”   “你若真那么喜欢苏盼雁,何不自己娶了她?”   “……”崔夕珺翻白眼,道:“我与她都是女子,是单纯的姐妹之情!”   “那恭喜你们,能延续一辈子的姐妹之情。”   意思就是,她与盼雁一辈子都当不成姑嫂。   崔夕珺气得牙痒痒,打心底感到愤愤不平,“盼雁那么好,哪里配不上你了?你就是仗着盼雁喜欢你才有恃无恐,你就作吧,等盼雁真被伤透心放弃,我看你不得哭着后悔!”   崔夕珺一走,书房恢复沉静,乔木送来汤药,见崔慕礼正对着窗外出神。   “公子,喝药了。”   崔慕礼没有接,问道:“几天了?”   乔木不明所以,思忖片刻后,试探地道:“您是问表小姐?”   崔慕礼一言不发。   乔木越发谨慎地道:“离您跟表小姐上回见面已有半月。”   崔慕礼眺向院中枯索的树木,秋风卷习,一片叶子失去依托,孤零零地飘落。   乔木觉得,此刻的公子与那片树叶无二,瞧着萧瑟极了。   “公子,您若是想见表小姐,不如——”   “不见。”他道:“没必要。” 第86章   崔府中, 除去谢氏,另有揽霞真心欢迎孟远棠的到来。   当年出事那晚,揽霞恰好休假探亲, 没撞见孟远棠的真面目。事发后, 闵氏立即送走孟远棠, 又发卖不少奴仆, 更数次威胁小谢渺, 若敢多言多语, 小心身败名裂。   面对亲人恐吓,小谢渺不得已妥协, 而拂绿亦守口如瓶, 未向揽霞透漏半点端倪。   粗枝大叶的揽霞被蒙在鼓里,真心以为孟远棠是记忆中那名待人可亲,友善周顾的表少爷。因此,见揽霞闷闷不乐的样子,竟然会错了意。   “拂绿。”她朝拂绿挤眉弄眼, 笑着打趣, “怎么表少爷一来,你便失魂落魄,无所适从了?”   拂绿板着脸, 矢口否认, “我没有, 你看错了。”   揽霞跟她感情好,私下说话便没顾忌, “拂绿, 你骗不过我, 你从前便喜欢表少爷, 该不会现在还——”   “揽霞!”拂绿面色铁青地打断她,厉声呵斥:“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叫你好看!”   她向来是个好脾气,待揽霞如亲妹般照顾,何曾发过这么大的火?   揽霞被骂得愣住,瞬间红透眼眶,“拂绿,当初舅老爷和舅夫人为难我们,是表少爷人好,处处帮衬我们,即便你喜欢他,我也绝对不会取笑你啊。”   拂绿见她委屈落泪,心底忽又一软:揽霞不明所以,只记得孟远棠的好,记得她曾经仰慕过孟远棠……却不清楚,他其实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你听好。”拂绿仍旧板着脸,冷声道:“我是小姐的丫鬟,他是小姐的表兄,我是仆,他是主,我跟他永远不会有牵扯,明白了吗?”   揽霞喏喏应是,但“好端端”被教训了一通,心底多少有气,非但吃不下饭,也不愿跟拂绿多说话。   谢渺看在眼里,暗呼稀奇。夜里梳洗过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抹手,侧眸望着揽霞,“来,跟我说说,你跟拂绿因何事闹了矛盾?”   她不问还好,一问又戳到揽霞的心窝,当即抽抽噎噎地说了拂绿骂她的事。   谢渺听得沉默。   截然相反的认知,让两个丫鬟对待孟远棠的态度天差地别,但那件往事……的确不适合告诉揽霞。   她道:“拂绿今年十八,是大姑娘了,你不该开她跟男子的玩笑。”   揽霞小声嘟哝:“奴婢只是见拂绿心不在焉,这才多了几句嘴,往后再也不说了。”   “你明白就好。”   过了会,她忽然道:“揽霞,还记得当初离开孟府,我交代你的那句话吗?”   揽霞站直身子,恭敬地道:“奴婢记得。”   “说。”   “您说,离开孟府后,便将里头发生的事情,通通埋到心底,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记得就好。”谢渺淡淡地道:“要是姑母知道半个字,我便唯你是问。”   *   孟远棠如愿在崔府住下,然而事情并非像他想的那般顺意。   首先,谢氏虽有心待客,但她刚诞下幼子,无多余闲心顾及旁人。再加上世族重规累钜,行不逾方,他身为谢氏远又远的表亲,在崔府除了客院与花园,根本无法随意散逛。   若冲撞了府里的小姐们可如何是好?   莫提他脑中异想天开的那些:谢氏领他去拜见崔老太傅与崔侍郎,他们对他一见如故,起了惜才之心,随后他平步青云,由商入仕;崔家小姐见他英俊风趣,很快便芳心暗许,执意要下嫁于他,成就一桩良缘;崔家公子们与他意气相投,从吃喝谈到玩乐,不日已称兄道弟,两肋插刀……   个屁!   孟远棠郁闷得够呛,整日被关在客院,别说外人,就连谢渺他都只能短暂叙话,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倒也算个聪明人,知道由上无果,便改与下人们结交,几日下来,收获颇丰。   没想到谢渺在崔府这几年,生活如此丰富多姿……   他摩挲着下巴,笑里藏刀:要怎么在这头小绵羊身上薅羊毛才最划算呢?   *   拂绿正暗中注意孟远棠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作出不合时宜的事,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精神压力极大。   六日过去,他安分守己,平易近人,拂绿反倒心神不宁。   “小姐。”夜里,拂绿又与谢渺同床,说着悄悄话,“我们就由孟远棠一直赖在崔府吗?”   “放心,他在崔府掀不起风浪。”谢渺道:“过几日,我们将他引出府再按原计划行事。”   拂绿一喜,迫不及待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么就今日,天一亮奴婢便去约他?”   “拂绿。”谢渺道:“别着急,越着急越容易被他拿捏。”   拂绿带着浓浓嫌恶地道:“奴婢实在受够了他的虚伪,明明是个人渣,偏要扮成贴心兄长,真是令人作呕!”   谢渺道:“忍一时之气,才能解后顾之忧,稍安勿躁,此事很快便能了结。”   拂绿担忧道:“府里已经有了许多您与他的流言,二公子那里……”   谢渺道:“这跟崔慕礼有何关系?我有我的路,他自有他的道,趁此机会分清楚最好不过。”   拂绿还想劝,“可是……”   谢渺冷静地道:“莫非你想他也参与进来?”   拂绿霎时失声。   不,二公子绝不能知道关于孟远棠的事,哪怕他是刑部官员,见多识广,哪怕小姐与孟远棠并没真正发生什么……   拂绿忍着泪道:“小姐,奴婢替您感到委屈。”   明明孟远棠是犯错的那个人,但小姐连喊冤都无地,受了欺侮只能往肚子里吞。   谢渺久久未语,久到拂绿以为她已睡着,才道:“都会变好的。”   黑夜再长,天终究会亮。冬日再深,春亦会如期而至。   都会好的。   *   又过两日,连崔夕宁都忍不住跑来海花苑,主动打听孟远棠之事。   “阿渺,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与那孟姓表哥关系如何?”   谢渺道:“我曾经在孟府寄住三年,受他诸多照拂。”   意思就是,她与那表哥感情甚笃?   崔夕宁唉声叹气,“那我二哥呢?他以往对你也有照拂,你怎待他不假辞色?”   谢渺便瞟她一眼。   好吧。   崔夕宁心虚地捋着发丝,好声好气地道:“二哥从前是不知好歹,但他现下幡然醒悟,对你那样用心,你为何不试着给他个机会?”   谢渺道:“没兴趣。”   崔夕宁故意道:“行,你没兴趣,多的是人有兴趣,那苏盼雁见缝插针的往明岚苑跑,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登堂入室了。”   谢渺鼓起手掌,“待崔表哥与苏小姐定下好事,我定会封上大红包,祝他二人百年好合。”   “……”崔夕宁见她情深意切,不似作伪,倒也歇了多事的心。   唉,感情一事,还是要两厢情愿的好。   崔夕宁讪讪离开,不多时,一抹颀然身影行至海花苑门口。   崔慕礼逛着逛着便到了此处。   府里的桂菊都开了,香气无形簇拥着他,牵引着他走到这里。   他望着海花苑的大门,眼中一时茫然,一时又挣扎。   沉杨站在一旁,见他沉吟不语,怕他久站引伤,便怂恿:“公子,都到门口了,您就进去见见表小姐吧。”   闻言,崔慕礼反而收回思绪,转身道:“回明岚苑。”   “……”沉杨偷偷打了下自己的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主仆二人往回走,快到明岚苑时,傍水假山后传来极轻微的说话声。若换做旁人定听不清,但崔慕礼与沉杨均武艺高强,听力敏锐非常。   先是乔木说道:“姐姐,这是我今早特意买来的糕点,你赶紧尝尝。”   再是谢渺的丫鬟揽霞道:“我不要。”   乔木道:“你平日最爱吃这个,干嘛不要?”   揽霞道:“拂绿要知道我还收你的糕点,肯定会剥下我的皮。”   “买都买了,你要是不吃,便都浪费了。”乔木道:“就最后一回,下回再也不买了。”   揽霞迟疑了下,欢喜又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我只吃两……三……四块。”   过了会,乔木问:“揽霞姐姐,你能与我说说这位孟家表少爷吗,他人怎么样?”   揽霞口齿不清地道:“表少爷是个好人哇,虽然身无功名,但脑子活络,很小便帮着舅老爷一起管理生意,平江当地都称他是小活算盘呢。”   乔木道:“原来表小姐的舅家是商户。”   揽霞道:“商户怎么了?舅老爷家从前有十几家粮米铺,两百亩田地,是平江当地有名的富商,吃穿用度虽不如崔府,但也是处处讲究。”   “那是,那是。”乔木赔笑道:“不过你说从前,意思是?”   揽霞忿忿道:“还不是因为大旱,舅老爷家的生意出了问题,导致他们——”   说到关键处,她猛地噤声,恹恹道:“不吃了,没胃口。”   乔木笑道:“别啊,再吃点,尝尝这个,新出的富贵糕,味道清甜可口。”   山后又响起揽霞嚼东西的声音。   乔木继续打探:“你说舅老爷家生意出了问题,然后呢?”   揽霞含糊其辞地道:“没然后了,就一落千丈了呗。”   “唉,那真是太可惜了,好歹是表小姐的亲戚。”乔木绞尽脑汁地想,猛一拍手,道:“揽霞姐姐,你说,要是公子去帮舅老爷家东山再起,表小姐会不会感激公子?”   话音刚落,揽霞便生气地道:“得了吧你,还报恩?让二公子报仇还差不多!”   乔木忙问:“这话是何意?难道他们欺负表小姐了?”   揽霞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乔木想了想,道:“若表小姐真受了委屈,姐姐不想替她找回公道吗?”   过了片刻,揽霞犹犹豫豫地问:“那二公子能否瞒着夫人,偷偷替小姐出气?”   乔木满口答应,“当然。”   揽霞挣扎几许,忆起往日小姐受过的苦,咬了咬牙,缓缓道来,“当初舅老爷家做生意亏了本,便想法子从小姐手里抠嫁妆,小姐给了就换三天笑脸,不给就冷嘲热讽,冬日不给烧炉子,没有热水洗漱,连吃食都是剩饭残羹。他们待小姐不好,但小姐怕二夫人自责,便一直瞒着,不许我们说。”   “什么?”乔木惊讶不已,“他们竟然这么对表小姐?那孟家表少爷呢?”   “那时候孟府里,唯有表少爷对小姐一如既往,偷偷给她送热饭热菜,生日时送了小姐一只兔子,还处处在舅老爷面前帮她说话。”揽霞照着自己的理解如实道:“表少爷是个好人。”   所以,表小姐跟这位孟少爷当真感情深厚。   乔木叹息,“没想到竟是如此。”   暗处,崔慕礼脸色苍白,身形轻晃。   原来拂绿说得不假,谢氏嫁往京城后,谢渺寄住在孟府,受了舅舅舅母许多刁难。然而她却忘了说,在小谢渺孤立无援时,有个亲生表哥在她身边嘘寒问暖,体贴照应。   真是好极。 第87章   孟远棠耐足性子, 在崔府住满半月后,才在去往海花苑的必经路上堵住了拂绿。   “拂绿,真巧。”他蔼然地同她打招呼, “要出去办事吗?”   拂绿见他身后无人跟随, 仍不敢放松警惕,“回表少爷, 是。”   孟远棠问:“好几日未见过表妹了, 不知她在忙什么?”   拂绿惜字如金,“小姐在忙。”   孟远棠没有追问,反而盯着她的发顶道:“你头发上是什么东西,它在动。”   拂绿下意识地伸手, 孟远棠却比她更快, 轻轻在她发间一拨——   他摊开手心,露出一片浅黄色的银杏叶, “是我看错了, 原来是片叶子。”   拂绿连忙退后,僵硬地道:“奴婢谢过表少爷。”   “何必这样客气?怎么说, 我们也曾……”孟远棠吐字渐缓, 暧昧地道:“朝夕相处三年。”   拂绿强忍住想吐的冲动, “表少爷,请自重。”   孟远棠见她不接招, 干脆开门见山, “拂绿, 你今年十八了吧, 对未来可有打算?”   拂绿道:“奴婢是小姐的丫鬟, 自然是小姐在哪, 奴婢便在哪。”   孟远棠不由多打量她一眼, 这丫头,倒跟往年像两个人。   他语气玩忽,“听你这话意思,难道打算给未来的姑爷做通房?”   拂绿怒目瞪着他,“表少爷,奴婢不像某些龌龊小人,知晓自个儿出身低微,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孟远棠摸了摸下巴,没有被指桑骂槐的愤怒,反倒笑了。   “拂绿,你很聪明。”他别有深意地望着她,“本公子身边最缺聪明人。”   拂绿动也不动,对他话里的拉拢充耳不闻,“表少爷若无其他事,奴婢便先行告退。”   “慢着。”孟远棠懒得再装,步子往前一踏,压着声道:“未时三刻,叫表妹到尚清湖来,要是敢不来,哼,后果自负。”   *   拂绿调转方向,返回海花苑,边走边骂道:“晦气!”   她脚步掠得飞快,跑进书房,气喘吁吁地道:“小姐,孟、孟、孟——”   谢渺合上经书,“先关门。”   拂绿照做后,凑到她身边,略去孟远棠戏弄她的那部分,将方才的事简短说了。   谢渺笑道:“瞧,这不就来了。”   拂绿问:“小姐,您要去吗?”   谢渺道:“当然。”   拂绿绞尽脑汁地想,“那奴婢给您准备点防身的东西,比如,比如……”   “砖头?”   拂绿想象了下,孟远棠和小姐起了争执,小姐从身后拿出一块砖头,二话不说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虽然很过瘾,但不符合小姐的气质。   “小姐!”拂绿道:“奴婢没跟您开玩笑。”   谢渺道:“我也没有。”   拂绿认真道:“奴婢去给您找根擀面杖来。”   “行了行了。”谢渺啼笑皆非地拉住她,“说几句话而已,用不着动武。”   拂绿只得悻然作罢。   午膳时,谢渺特意去了谢氏屋里,姑侄二人用过饭后,一起逗着小慕晟玩。   谢氏刚生产不久,身材略显丰腴,两颊较之前圆润不少,看着富贵又和气。   “姑母。”谢渺怀里抱着小慕晟,用帕子拭去他嘴边的口水,状似无意地道:“表哥整日拘在府里怕是有些烦闷,改日我带他去京城四处逛逛可好?”   谢渺愣了半息,随即意识到她指的是孟远棠,“也行,不过你一个女儿家,单独与他出门……”   谢渺道:“我与他是亲表兄妹,曾经受他家照顾,略尽地主之谊而已,谁敢有半句闲话?”   府里虽有风言风语,但没人不识相地往谢氏面前说,况且谢氏眼下心顾幼子,难免对琐事有所纰漏。   谢氏没多想,道:“那你便领着他去逛逛,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待会叫嫣紫支给你。”   “不用,我手里有。”   谢渺抬手轻刮小慕晟的脸颊,见他笑弯了眼,心也跟着轻盈许多。   她道:“小家伙,吃饱了便睡,睡饱了便吃,真是可爱。”   谢氏饮茶看她逗弄崔慕晟,笑容微敛,问道:“阿渺,近段时间苏小姐的事,你可听说了?”   谢渺头也不抬,“嗯。”   谢氏道:“想必你也清楚,苏小姐是当朝通政使苏大人的嫡独女,虽然曾经与温如彬定过亲,但苏家门风清正,苏小姐秀名在外,即便被退了亲,亦有大把的贵家公子登门求娶。”   谢渺道:“意料之中。”   谢氏道:“可她偏偏看中了慕礼,日日登门嘘寒问暖,不是鸡汤就是参茸汤……我瞧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意思,显然是乐见其成。”   谢渺道:“祖父与祖母眼界开明,真好。”   “……”谢氏无语,她是要听这个吗?   她目光庄重,皱眉道:“阿渺,我与你姑父都觉得,你更适合慕礼。”   “是您觉得。”谢渺轻飘飘地道:“对于姑父而言,崔表哥只要开心,娶谁都行。”   这话却也没错。   谢氏被她反将了一军,神色难免讪讪。   谢渺劝道:“佛经有言,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您该试着放下对这门亲事的执念。”   谢氏道:“为何要放下?”   “因为我已经放下了。”谢渺道。   她神色极淡,一副全然放下的模样。   谢氏想起崔慕礼受得伤,想起他曾半夜跑来暗示对谢渺的心意,苦口婆心地道:“阿渺,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   谢渺深感无奈,“姑母,我都十六了,您也该试着相信我,好吗?”   谢氏还想跟她深入探讨,小慕晟忽然瘪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二人手忙脚乱地一顿哄,好不容易哄睡小慕晟,刚将他放进床里,谢氏便转而抱住了谢渺。   “阿渺。”谢氏伤感地道:“若是你父母还在该多好,你有家,姑母也不用操心你嫁出去受人欺侮。”   谢渺沉默了会,轻声道:“姑母放心,我如今厉害的很,谁都没办法欺负我。”   *   尚清湖中,一对鸳鸯互相嬉戏,锦鲤们游去来兮,粼粼水波倒映万千秋色。   孟远棠迎风而立,衣袂翩跹,远远瞧着,人模狗样。   谢渺揉了揉脸,换上满脸戒备,不情不愿地靠近他。   孟远棠听到声响,回身道:“小阿渺,你来了。”   谢渺捏紧帕子,忐忑道:“你,你找我有何事?”   孟远棠道:“小径多落叶,慨然知已秋……表妹你看,这崔府的秋天,美吗?”   谢渺语气微冲,“美或不美,与你有何干?”   孟远棠露齿一笑,“是与我无关,但与你有关啊,小阿渺。”   谢渺眼中满是敌意,扭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孟远棠道:“我都知道了,你喜欢崔家二公子,你那没血缘的表兄,崔慕礼。”   谢渺瞪圆了眼,“你,你……”你了半天却也说不出话。   孟远棠自动理解为她惊吓过度,心里不无得意:看吧,都说了,想要拿捏她十分容易。殊不知,他被下人们暗暗摆了一道——下人们只道谢渺痴恋与崔慕礼,绝口未提,前些日子峰回路转的事情。   孟远棠忽道:“小阿渺,笑一个。”   谢渺:“?”   孟远棠威胁:“快笑,否则我便大声呼叫,说你主动勾引我。”   谢渺只得挤出笑容,又听他要求,“靠近些,踮脚看着我。”   谢渺照做。   孟远棠见时机成熟,便摸了摸她的头,宠溺地喊:“小阿渺,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可爱。”   谢渺虽对他的套路了然于心,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微微侧眸,不出所料见到鹅卵石路那头,崔慕礼与苏盼雁并肩走来。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崔慕礼与苏盼雁好比檀郎谢女,而她与孟远棠亦靠得极近,两对男女,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还是苏盼雁先开了口,盈盈笑道:“谢小姐,不好意思,我陪崔二哥随处逛逛,不曾想打扰到你跟孟公子赏湖。”   孟远棠抢先道:“不碍事,我与表妹也是刚到。”   他看向苏盼雁身侧那名俊美清贵的青年,不顾他淡漠的脸色,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崔二公子,在下孟远棠,乃阿渺的亲生表兄,幸会幸会。”   崔慕礼不置一词,眸光牢牢锁在某人脸上,见她瑟缩着往孟远棠身后一躲,浑身气度愈发薄凉。   孟远棠还在呶呶不休,“听闻这四年来,崔二公子对阿渺多有看顾,孟某在此谢过,若有机会,定要邀崔兄到酒楼一叙,把酒言欢……”   话音刚落,便见崔慕礼旋踵离开,苏盼雁替他解释:“崔二哥旧伤未愈,心情不佳,还望二位见谅。”又提着裙摆追人,“崔二哥,你慢些走,等我来扶你。”   两人一前一后地消失,孟远棠不仅没有被无视的尴尬,反倒兴致勃勃,“小阿渺,你眼光倒是不错,这崔慕礼不仅相貌斐绝,听说还深受圣上器重,前途不可小觑。”   谢渺满脸戒备。   孟远棠道:“我听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设法想嫁给他,但若是让人知晓,你与我曾有首尾……你猜,崔家二公子和崔府上下会如何看待你?”   话音刚落,谢渺便悲愤交加地问:“孟远棠,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见时机成熟,孟远棠朝她竖起五根手指。   谢渺道:“五百两银子?好,我给你,你拿了钱就赶紧离开京城!”   “五百两?”孟远棠嗤笑出声,“小阿渺,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吗?”   谢渺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指,五千两银子?”   孟远棠点头,“五千两买个安心,多划算的买卖。”   谢渺低喊:“我哪里有五千两银子!孟远棠,你想钱想疯了!”   孟远棠提醒:“你没有,谢姑母有,崔家人有。”   谢渺还想说话,孟远棠挑眉,凉凉地威胁:“看来小阿渺觉得,五千两比你的名声更加重要。”   谢渺面如土色,竟无法反驳。   孟远棠继续蛊惑:“小阿渺,我只要五千两银子,拿了钱便立刻离开,从此不会打扰你,你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再无后顾之忧。”   渐渐地,谢渺有所动摇,“你说话……当真算数?”   孟远棠拍着胸口,指天为誓,“比珍珠还真,若违背此言,便罚我不得好死!”   谢渺垂睫,掩去眸中讥讽,似在无奈中妥协,“明日一早,我带你去银庄取钱。” 第88章 (二合一)   翌日, 谢渺以领孟远棠游京城的理由,带他到钱庄兑银票。   孟远棠正沾沾自喜,根本没想过, 记忆中稚嫩烂漫的小表妹会给他下套——又或者他打心底觉得, 被拿捏住名声的女子便如待宰羔羊,除去乖乖认栽,掀不起半点风浪。   毕竟对女子而言,名声胜于天,何况是区区五千两银子?   孟远棠做美梦的同时, 乔木亦从揽霞口中得知谢渺要领孟远棠出游。   揽霞还抱怨, 自打表少爷来京城后,谢渺便肉眼可见地偏心拂绿,常与她在屋里说悄悄话,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乔木面上装作不知, 实际上门儿清:表小姐定是怕揽霞嘴快, 将不该说的话通通往外说,这段时间, 他可从揽霞嘴里打听到了不少东西……   想到此,乔木便愁眉不展, 长吁短叹。   那日他私下向揽霞套话, 本想打听表小姐与孟公子的关系, 谁料印证二人情分非常, 更糟糕的是, 公子恰好听见了这番话。   明面上, 公子忙时处理公务, 闲时绘画书写, 然而他与沉杨都能察觉到, 公子状若无事下的消沉。   即便如此,公子待苏小姐依旧不假辞色。   乔木纠结难安,冒着被责罚的可能,趁着崔慕礼喝药的时候,将谢渺与孟远棠同出游的事情说了。   崔慕礼置身事外,一句“与我无关”,便将乔木的良苦用心堵了回去。   ……行吧。   乔木无计可施,只得退下。   不多时,沉杨进了门,抱拳道:“公子,您派往平江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可要他马上来向您汇报?”   口中药味未散,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崔慕礼啜了口茶,声调平平,“不用了。”   既已知晓真相,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摊开临摹到一半的《江南百景图》,春日光荫里,线条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明明模糊地看不清脸面,却又在某个刹那,具象化为一张生动鲜活、喜怒皆宜的脸。   撒娇的她、嗔怒的她,喜悦的她、哀伤的她,沉静的她、灵巧的她……   孟远棠也曾见过各式各样的谢渺吗?不,他应该见过更多的她,从九岁到十二岁,他们朝夕共处三年,在她被亲人刁难时,孟远棠的挺身而出是雪中送炭,亦是暗室逢灯。   那她呢,往日唤他为表哥时,是否对着他的脸,联想到远在平江的孟远棠?   笔尖浓墨滴落,融进画卷,摧毁一副春日盛景。   素雪染尘,便无法明洁如初。好比他的心,明明已随她而动,又怎能自欺欺人——   崔慕礼蓦然掷了笔,任由浓墨挥洒桌案与衣衫,在一片狼藉中,面染薄愠道:“凭什么。”   是她主动闯进来,搅乱一池春水,教会他什么叫恋卿思卿,却又在他心动后叛军而逃。   凭什么?   她喜欢孟远棠,他便该乖乖放手,叫她与亲生表哥双宿双飞,你侬我侬?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崔慕礼道:“沉杨。”   沉杨战战兢兢地上前,“公子,属下在。”   崔慕礼道:“叫他进来。”   沉杨呆了呆,随即道:“是,好,属下马上让他来汇报。”   *   书房中,灰衣男子将查到的事情娓娓道来。   “属下到达平江后先去了谢府,得知谢大人与二夫人乃同胞兄妹,亲母早早去世,谢老太爷又续娶了亡妻庶妹,然而继夫人过门后,待兄妹二人极为苛刻……”   “表小姐满周岁后,谢夫人带着她和二夫人去了罗城,与谢大人共同生活了近三年,直到谢大人夫妇去世,二夫人不得已带着表小姐回到平江谢府。”   “彼时继夫人已有了亲生子孙,对二夫人和表小姐比以往更加敷衍,府里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都对她们十分疏怠,因此,当二夫人要嫁往京城时,便将表小姐托付给了舅舅孟少归。”   “孟家乃当地粮商,孟少归与表小姐母亲感情颇佳,孟家的老太爷与老夫人久居山间,并不与孟少归同住。孟少归膝下仅有一子,名为孟远棠,他们全家初时待表小姐的确很周到。”   “然而没过多久,平江大旱导致孟家生意亏损,孟少归与闵氏便对表小姐的嫁妆动了心思,渐渐地,二人待表小姐的态度大变,整个崔府只有孟远棠——”   “这些我已知晓。”崔慕礼打断他,“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   灰衣男子一顿,便道:“公子可知,孟家现下已分崩离析?”   崔慕礼抬眸。   灰衣男子道:“表小姐走后,孟远棠便染上了赌瘾,成日出入赌坊,很快将家产败得精光,不仅如此,他还欠下了巨债,孟少归与妻子到处借银子都补不上窟窿,只能遣散仆从,变卖府邸,一家人租了间破屋住,然而没过多久,孟远棠便与孟少归大打出手,亲父子反目成仇。”   崔慕礼曲指抚额,思绪百转千回,“你的意思是,孟家的生意早就败了?”   灰衣男子道:“正是。”   崔慕礼思忖片刻,问道:“表小姐上京前,孟府可有发生过特别的事?”   灰衣男子神色踌躇,“倒是有一件事。”   崔慕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咽了咽口水,挺直背道:“当年二月份,孟府半夜走了次水,着火的正是表小姐厢房。”   崔慕礼眸光凝顿,“走水?”   “是。”灰衣男子道:“属下找了几名孟府从前的下人来问,都说是意外失火,但怎么个意外法,没人说得清,还有就是……”   崔慕礼皱眉,“说。”   灰衣男子把心一横,道:“有人说,说那天走水后,见到孟远棠从表小姐院子慌张地跑出来。”   诡异的气氛瞬时弥漫书房。   崔慕礼神色晦暗,“半夜时走水,孟远棠……从阿渺的院子里出来?”   “是。”灰衣男子垂首,借此避开他凛人的目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错了——”   茶杯自他耳畔呼啸而过,“砰”的一声飞砸到墙上,碎片四溅中夹杂崔慕礼笃定的冷声,“记住,你什么都没打听到。”   灰衣男子顶着满头冷汗,忙道:“是,属下谨记!”   崔慕礼不再管他,疾步走出门,喊道:“乔木!”   乔木远远听到叫喊,忙不迭地赶来,“公子,奴才在,您有什么吩咐?”   崔慕礼一把捉住他的手臂,“你说阿渺今日与孟远棠出游,他们去了哪里?”   乔木道:“奴才只听揽霞说表小姐带着拂绿,一起跟孟公子出府去了,具体去哪里并不清楚。”   崔慕礼问:“那名叫揽霞的丫头呢?”   乔木道:“正在海花苑,要不奴才去叫——”   回应他的是崔慕礼转身奔离的一片衣角,乔木挠了挠脸,望向同样一头雾水的沉杨。   乔木:“公子怎么了?”   沉杨:“你问我,我问谁?”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道:“跟上去!”   *   崔慕礼闯进海花苑时,揽霞正在院子里拉着荔枝与桂圆诉苦。   “我与拂绿同时进得谢府,跟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小姐向来对我们一视同仁……”   “若真计较起来,每回有好东西,小姐都会先分给我……”   “小姐从没有落下过我,只带拂绿出去的时候,呜呜呜,肯定是因为我得罪了拂绿,小姐也跟着恼我了!”   “唉,你们千万要记得,别惹拂绿生气。”   “二公子!”荔枝低呼,揽霞跟着回头,见到崔慕礼后忙行礼,“二公子,您来找小姐吗?小姐她跟表——”   “我来找你。”   揽霞疑惑,“您找奴婢有何事?”   崔慕礼看了眼沉杨,后者立刻带着荔枝消失,乔木也带着闻声出来的桂圆离开,临走前向揽霞使了眼色,意思是叫她谨言慎行。   揽霞会意,愈加惴惴不安。   崔慕礼沉声问:“四年前孟府走水那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揽霞努力回想,“您是指拂绿弄倒了蜡烛那次?那天奴婢没在孟府呢。”   崔慕礼一字一顿地重复,“你不在?”   “对,往常都是奴婢与拂绿两人守夜,那日恰好奴婢回家探亲,只有拂绿在,起夜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里的蜡烛恰好掉在门帘上,这才引起走水。”说到最后,揽霞觑着他的脸色,替她说话,“就那么一次而已,拂绿平时照顾小姐都很细心呢。”   崔慕礼眸中积着愠怒,“火灾后,阿渺与孟远棠的关系如何?”   拂绿认真回想:“那时表少爷因生意的事情去了外地,直到我们赶往京城都没回来。”   话已至此,崔慕礼已然清楚当夜走水的真相。   他仓惶一笑,笑自己如此蒙昧,竟看不穿她的掩人耳目,亦没察觉到孟远棠来京的蹊跷。   “人呢?”他问:“阿渺与孟远棠去了哪里?”   揽霞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紧张地直抠指甲,“奴婢、奴婢不清楚,小姐和拂绿没告诉奴婢。”   崔慕礼问:“你是她的贴身丫鬟,连她的行踪都不知?”   揽霞带着哭腔道:“小姐和拂绿最近老避着奴婢,数次出门没捎上奴婢……”   崔慕礼道:“你仔细想想,她们从何时开始避着你?”   揽霞努力回忆,“好像是从,是从表少爷来崔府的前几天开始,拂绿出了趟门,却让我留在府里。”   崔慕礼气势慑人,“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揽霞瑟缩着肩膀,“具体去做什么奴婢不知,但奴婢似乎听拂绿与王大提起过东市。”   东市。   京城共有东西二市,西市管衣食住行生意,东市掌奴仆牲畜买卖,拂绿一个丫鬟,好端端跑去东市……   崔慕礼脑中涌现荒谬猜测,寒意顿时遍体。   阿渺啊阿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   且说孟远棠跟着谢渺一道出门,初时为掩人耳目,的确在城里逛了逛。孟远棠一路心不在焉,待到人烟稀少处,不耐地出声催促:“小阿渺,差不多了,我们赶紧去钱庄。”   谢渺往后退了几步,“便依你所言。”   孟远棠乐陶陶地笑了,他在崔府待了半月,为避免露出马脚,已经许久未出入赌场。等五千两银子到手,他定要去试试手气,嗯,听说城南的九阳赌坊最是有名……   他想得正美,没注意身后有几道黑影靠近,举高粗圆的棍子,朝他颈间狠狠一砸——   孟远棠翻着白眼,一声不吭地栽倒。   打手们动作利索的将他装入麻袋,扛着往牛车里一抛,又往上堆了厚厚的稻草遮掩。   揽道:“几位大哥,劳烦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路上他若是醒了,不用对他客气。”   她绷脸比了个手刀的姿势,打手们心领神会。   再给他打晕掉嘛,没问题,小菜一碟!   半个时辰后,马车领着牛车来到北郊无怨坡。无怨坡是出了名的荒郊坟堆,从坡底往上看,入目皆是密密麻麻,整齐有序的墓碑,阳光都化不开那浓浓阴冷。   拂绿寻得荒宅便建在无怨坡下,因风水不佳,早已被主人荒弃。   三名打手将孟远棠抬进宅子里,将他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确保万无一失后,朝谢渺道:“小姐,接下来还需要我们干什么?”   谢渺用帕子捂着口鼻,不紧不慢地跨进门,“没事了。”   拂绿了然,送打手们离开后又转回来,“小姐,接下来要怎么做?”   谢渺道:“我与他说几句话,你去宅子外守着。”   拂绿自然不肯,“奴婢跟您一起。”   谢渺道:“叫你去就去。”   拂绿担忧,“小姐,您一个人,奴婢不放心。”   谢渺道:“他都这样了,还能对我做什么?”   拂绿看了眼被绑成粽子似的孟远棠,呃,说得有道理。   “好吧。”拂绿不情愿地道:“您若是有事,便大声喊奴婢,奴婢马上就进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到门边了后跑回来,拉着谢渺道:“小姐,真要干什么脏活,就让奴婢来下手,好吗?”   谢渺拍拍她的手,“我自有分寸。”   拂绿走后,谢渺见孟远棠没有苏醒的迹象,转而打量起房间。   这是一间深阔却昏暗的屋子,门窗尚算完整,墙壁泛黄,梁柱桌椅积满灰尘,角落结满蛛网。   无怨坡的荒森似乎延续到了此地,饶是外头艳阳高照,谢渺仍觉得阵阵泛冷。   甚好。   她搬来一把椅子,费了两条绢帕,才勉强擦干净坐下,随后从袖中拿出一本……   经书。   *   孟远棠在悠悠念经声中逐渐苏醒。   他觉得颈间生疼,下意识想伸手去揉,却发现浑身不能动弹。   这是?   他抬起繁重的眼皮,恍惚瞅见一抹娇柔身影,脱口而出道:“小阿渺,这是怎么回事?”   谢渺放下书,笑容可掬地道:“你猜。”   猜?   孟远棠意识清醒了些,左右看看,又低头看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你绑了我?”   谢渺点头,“是啊。”   孟远棠稍一愣怔,勉强提笑,“小阿渺,你这是做什么?快,将绳子解开,我们兄妹有什么话都能坐下慢慢说。”   谢渺不为所动,“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孟远棠嘴角一抽,无法忽视她突变的态度,意外之余又感到难以置信。面前这个从容冷静的少女,与从前唯唯诺诺、任人胁迫的谢渺是同个人吗?   他犹不死心,放柔语气道:“阿渺,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没想到你当了真,呵呵,你误会我了。”   谢渺卷起书,轻轻敲打掌心,“为何你们都喜欢开一些无聊的玩笑话?”   孟远棠:……嗯?还有谁?   谢渺道:“不瞒你说,我这人最是小心眼,开不起丁点玩笑。”   孟远棠讨好道:“那我以后便不再跟你玩闹,小阿渺,为兄知错了,你赶紧把绳子解开。”眼中却划过冷色,哼,等解开绳子,他定要让她好看!   谢渺岂能上当,“省省口水吧,待会有你叫喊的时候。”   孟远棠神色一紧,这话……什么意思?   谢渺起身,往他走了几步,竖起手中的书,“看清楚没,这是什么书?”   孟远棠定眸一看,“地,地藏经?”   谢渺道:“正是,我再问你,《地藏经》一般作何用?”   孟远棠虽不懂佛法,却也知晓《地藏经》贯来用作超度亡者,脸色微变道:“你莫要装神弄鬼,我,我不信这些!”   谢渺叹息,“不瞒你说,这宅子后便是坟地,你猜我念经文是超度旧魂,还是拜祭新鬼?”   思及方才昏迷时,谢渺便对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诵此经,孟远棠不禁毛骨悚然。   “谢渺,你清醒些!”孟远棠厉声骂道:“你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定是中了邪才干出此等荒唐之事,快,给我松绑,我去请法师来替你驱除邪崇!”   谢渺唇间溢出笑声,回荡在旧屋中,轻灵中透着诡异。   “最大的邪崇不是你吗?表哥。”她眸光幽幽,道:“华清正在地底下等着你呢,毕竟你们曾歃血为盟,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要同年同月……死。”   闻言,孟远棠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华、华、华清?!   谢渺从何得知华清?从何得知他与华清结拜之事?从何得知华清之死?!   一连串的疑惑砸得孟远棠头晕脑胀,呼吸声粗粝得好似拉风箱。他还留有理智,抵死不认,“谁是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渺盯着他,掷地有声地道:“郫县,万家门,凤林北。”   随着她的吐字,孟远棠的脸庞失去血色,寸寸变白。   完了。   孟远棠哆嗦着抬眸,“你,你都知道了?”   “表哥是指你与华清偶然相识,得知他父母双亡、身怀巨款后起了杀心,刻意与他交好,结为兄弟后又将他引到凤林北绞杀埋尸之事?”谢渺云淡风轻地道:“嗯,我都知道了。”   孟远棠瞠目欲裂,“你怎会,你怎会!”   谢渺张口就来,“你忘了崔家表哥在哪里任职吗?”   是刑部!   孟远棠的身子抖得厉害,忽然失声痛哭,“表妹,你听我解释,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我只图财,并非有意杀他,是他想用石头砸我,我才迫不得已反击,未料下手过重……”   谢渺神色麻木地望着他。   “孟远棠,为什么?”她问:“舅舅与舅母也好,你也罢,为何都为钱财而变得面目全非?”   她还记得从前,舅舅待她宠溺,舅母待她温柔,连孟远棠都宽厚可靠,直到那场旱灾引发的动荡,不仅摧毁了孟家的生意,连带摧毁了她的亲人们。   “阿渺,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被鬼迷了心窍!你信我,我真的悔了,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阿渺,你信我!”   孟远棠哭得涕泗滂沱,再无前几日的自得,看着可怜至极。   可怜?   谢渺缓缓笑了。   十二岁的谢渺差点遭他欺侮,却只能将苦咽回肚子,带着两名小丫鬟,坐着简陋的马车,不远千里赶到京城投靠亲人,对过去的事半字不提,怕姑母愧疚,也怕风言风语。   十六岁的谢渺满心想嫁给意中人,不想噩梦再度来袭,孟远棠用名声威胁她,逼迫她,她慌得夜不能寐,在勇敢与懦弱间选择了后者,想方设法凑足五千两银子,打发他离开了京城。   原以为退让能换来安宁,但事实证明她大错特错。   十九岁的谢渺已与崔慕礼成亲,贵为崔二少夫人,夫妻感情虽称不上琴瑟和鸣,却也算夫唱妇随。她爱慕崔慕礼,并不要求得到同等回应,能与他站到一处,便觉得人间处处是美景。   能一辈子这样就好——她暗暗祈求。   然而孟远棠又来了,三番两次地约她见面,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竟匿名给崔慕礼送了盆花。   他在警告谢渺,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向崔慕礼胡言乱语。   谢渺怕他变本加厉,不得已私下赴约。几年不见,孟远棠愈加贪婪,开口便要一万两白银,谢渺只肯给一半的数目,孟远棠不依不饶,二人拉扯间,一根羽箭自斜方破空而来,轻易射穿了孟远棠的脑袋——   鲜血溅到她的脸上,视线变得一片通红,她呆呆地看着孟远棠倒下,而暗处走出一名丰神俊朗的官袍男子,正是她的夫君崔慕礼。   他笑着道:夫人,孟远棠是朝廷通缉的罪犯,谋财超万两,手握三条人命。   她说不出话,直愣愣地望着他,听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三桩命案,一桩发生在五年前,另外两庄则是近两年所为。   他道:夫人太过天真,怎会以为经年累变后,旧人仍能如初?   他神容浅淡,难辨喜怒,仿佛对此毫不在意,却无视她满脸的血迹,兀自转身离去。   她花了足足七日才从孟远棠的死中回神,意识到崔慕礼或许误会了她后,怀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想向崔慕礼坦白过往。   可当她扮做小厮,去刑部给崔慕礼送夜食时见到了什么?   她见到规整的书房中,柔美妇人正面朝崔慕礼低泣,哭声令人心碎。   美妇人道:崔二哥,我知晓你不进翰林院是为了我,你不想与我的未婚夫日日相对,这才选了刑部入仕。   崔慕礼道:你想太多了。   美妇人道:你不用否认,那年我嫁人后没多久你便娶了谢渺,我知道你是在与我置气,便随便娶了个人回府。   崔慕礼没有说话。   美妇人欲扑进他怀里:崔二哥,我后悔了,我知道你也是,我们明明心中有彼此,却憾而错过……   她先是茫然,跟着恍然大悟,再是羞愤难当,最后是无边无际的自嘲。   原来他待妻子的平淡,并非生性晏然,而是因为心中有人,那人不叫谢渺,叫苏盼雁。   温如彬的妻子苏盼雁。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回到府里突觉腹中不适,然后,然后……   谢渺闭了闭眼,再张眸时,满脸平静。   “孟远棠。”她道:“这次由我亲手送你上路。”   孟远棠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晃动中,她慢步逼近。   “表妹!表妹!”孟远棠死命扭动身子,尖声惊叫,“我是你的亲表兄,你看在姑母的份上,看在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面上,饶了我这次!”   谢渺在他身上虚虚比划,喃喃自语,“该从哪里开始?手筋?脚筋?还是脖子?”   孟远棠干脆放声大喊:“来人啊,救命,救——唔唔唔——”   谢渺将方才擦凳子的脏帕塞进他嘴里,舒眉道:“好了,安静了。”   孟远棠求救无门,又被匕首抵着心口,极度惊恐之下,身下猝然一热——   淡黄色的液体染湿裤脚,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谢渺露出嫌恶的表情,随手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真恶心。”   匕首下移,堪堪停在他的喉结处,谢渺眯着眼,似乎在研究,“我听下人们说,屠夫杀猪都得先从喉咙放血,放完血后,肉质会变得更加鲜美……算了,没带接血的桶,便宜你了。”   孟远棠瞠目欲裂:这个疯子是来真的!他要死了,他马上就要死了!谁来救救他,只要能救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谢渺深吸口气,瞄准他的右臂,动作利落地捅下去,咬牙切齿地道:“这刀为你欺侮幼小,卑鄙下流,禽兽不如!”   孟远棠瞬间痛不欲生,紧跟着,右臂与两条大腿又被各捅一刀!   “这三刀是为你谋财害命,凶恶歹毒,丧心病狂!”   孟远棠几乎昏厥之际,迷糊地想:他明明只杀了华清一个人,为何、为何要连捅他三刀?!   谢渺休憩了片刻,再度握住匕首对准他的心口:只须往下捅,用力地捅,她便能彻底了结两世恩怨。   她没有后悔的机会。   此时他已浑身血迹斑斑,伤口不断涌着鲜血,谢渺手掌亦被染得通红。她仿佛回到那片铺天盖地的红色中,陷入魔怔,不管不顾地刺下去,不管不顾地——   “阿渺。”有人闯进门来,自身后揽她进怀,轻柔而果决地包裹住她的手掌,“你这样漂亮的手,不该沾染血腥。” 第89章   光跟着他, 乍然闯进深屋。   谢渺侧眸,视线缓缓上移,望着青年光洁的下巴, 俊隽的五官,温和到几近珍视的眼神。   “崔……崔慕礼?”她低不可闻地出声。   崔慕礼引着她的手往外拔, 仿佛不经意地夺过匕首又扔掉,环着她的身子朝向自己,笑道:“是我。”   谢渺愣愣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崔慕礼拿出帕子, 抹去她手上的血迹,又解下披风围住她。   “你在这里,我便来了这里。”   谢渺神色茫乎,依旧陷在迷蒙里。   崔慕礼的心似被人翻来覆去揉搓, 轻微而紧密地泛着疼。他伸出手, 捧起她冰冷的脸颊, 道:“阿渺,不要害怕。”   谢渺倔强回视, 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害怕。”   他笑了下,更多是在叹息, “是, 你没有害怕。”   他遵从内心渴望, 紧拥住十六岁的谢渺, 却如穿越簌簌时光, 回到四年前,回到平江孟府, 在火场里找到那名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   *   崔慕礼没有提如何调动所有人手,甚至让樊乐康也派了人,费去多少工夫,才在城中搜寻到她去向,更没有提来时撞见那三名离开的打手,又被宅子外的拂绿拦下一事。   思及此,崔慕礼心绪跌宕,整个人陷入可怖的窒息中。   半刻钟前,他带人赶到荒宅外,被守在门口的拂绿拦下。他压根不将这小小的丫鬟放在眼里,正想吩咐沉杨将她弄走,却见她拔下簪子比着脖子,竟是以死相逼。   她道:“二公子,奴婢答应小姐要守在这里。”   她威胁:“您要是想进去,除非踏过奴婢的尸体。”   她祈求:“您就当做没看到成吗?这是小姐的私事,和您还有崔府没有关系。”   崔慕礼冷冷地道:“我都知晓了。”   拂绿问:“您知晓了什么?”   崔慕礼斥退左右,说了一个字,“火。”   完了。   拂绿如受当头一棒,脑瓜子嗡嗡直响,绝望地想:定是揽霞那个大嘴巴,叫二公子察觉出异常,如今知道了真相,他该怎么想小姐,他会不会嫌弃小姐,赶她离开崔府……   混乱中,拂绿忽然想起谢渺的话。   她说:拂绿,孟远棠没有想象中的无所不能,而我们也远比自以为的要强大。   她说:拂绿,都会好的。   “二公子,小姐没有错!”她突生勇气,抬头直视着崔慕礼,道:“一切都是孟远棠的错!”   “哦?”崔慕礼眉目甚淡,“你从实道来,当夜的详细经过。”   拂绿眼中满是羞愧,屈膝重重跪到地上,泣声道:“说起来,只怪奴婢疏忽大意……当年二夫人将小姐托付给孟家,奴婢与揽霞也跟着小姐去了,舅老爷与舅夫人因钱财之事,待小姐的态度前后有天壤之别,但孟远棠对小姐仍始终如一,奴婢便以为,便以为他是个好人,对他有些许懈怠。”   “那天揽霞回家探亲,入夜后,小姐在里屋睡下,奴婢忙完活正要进去陪夜,孟远棠的小厮忽然来找,说孟远棠有关于小姐的重事与我说,请我跟他去一趟。”   “奴婢当时没有多想,以为他当真有话要吩咐,便跟着小厮出去了。他领着我来到后山,又一直缠着奴婢东说西说,奴婢问孟远棠怎么还不来,他便找理由搪塞,等时间一长,奴婢觉得不对劲时,便瞧见小姐住的院子里火光冲天。”   “奴婢连忙赶了回去,却看到,却看到……”她停了下来,泪潸然而落。   崔慕礼问:“你看到了什么?”   “奴婢看到孟远棠从小姐厢房里衣衫不整地逃出门,奴婢顾不上他,冲进去找小姐,屋里头已经烧成滚烫一片,小姐她,她缩成小小一团躲在角落,连火快烧到裙摆都没感觉。”拂绿抹着眼泪,哽咽着道:“小姐像失了魂,两手死死扯紧衣裳领口,不管奴婢说什么都没反应,只一声不吭地流眼泪,”   崔慕礼眸光森冷,握拳透掌。   拂绿又道:“奴婢这才反应过来,孟远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竟然——他竟然想——可奴婢向您发誓,小姐没有让他得逞!她为了保住清白,不惜打翻烛台引燃帘帐,这才险险避过一劫。”   崔慕礼质问:“孟少归与他妻子呢?都死了不成?”   拂绿格外悲愤,“最可恨的便是舅老爷与舅夫人!他们明明清楚孟远棠的所为,不仅没有斥责他,反而来威胁奴婢和小姐!他们说小姐是孤女寄人篱下,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若敢声张此事,他们便反咬一口,说是小姐贪图孟府富贵,不知廉耻,主动勾引表兄!”   拂绿再度痛哭,泣不成声,“那时候刚过完年,小姐她堪堪十二,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崔慕礼闭上眼,身心俱是煎熬。   拂绿抹着泪,继续道:“二公子,小姐那时候天天做噩梦,半夜哭着醒来,全靠念二夫人的信,想着您和二夫人才能安睡会。”   崔慕礼微凝,“我?”有谢氏并不奇怪,但他?   拂绿道:“自二夫人嫁往京城,每月都会给小姐写信。二夫人在信中写京城的新鲜见闻,崔府的趣人趣事,另外便经常提起您和三小姐。她说三小姐年纪小,初时十分排斥她这个新母亲,但您知情达理,不仅帮她消除三小姐的敌意,帮她融入进崔家。二夫人说,您才学斐然,年轻有为,待人温雅,处事有礼……”   拂绿说了一堆赞美之词。   所以,阿渺并非来到崔府后才喜欢上他,而是更早前便认识了他。   崔慕礼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时候小小的谢渺,是如何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被噩梦惊醒后,对着一张张信纸,一行行黑字,从中获得些许的安慰与希冀,又如何身处黑暗,却努力地展望未来。   她独身被困在孟府中,只能通过谢氏的描述,将他视为美好与救赎的化身。   彼时的他在做什么?   或许是白日在国子监上学,与师长同窗高谈阔论,回府接受祖父谆谆教导,父亲悉心点拨。闲时与三两好友饮酒下棋,游湖采风,抚琴弄萧……   他出生官宦世家,无需为生活奔波,为衣食发愁,要做的唯有精砺向上,延续崔家荣耀。他虽懂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但自小有人保驾护航,未曾体验种种不堪。   但那时,他喜欢的姑娘不过稚龄,已失去双亲,遭亲戚背弃,无人庇护下,如野草般独历风雨。   崔慕礼原本以为,在猜到真相那一刻,后知后觉的懊悔已是极致,不曾想,在亲耳听到那段往事时,他的身体里燃起一把火,反复炙烤着五脏六腑。   四年前,阿渺怀着希冀奔赴京城,锲而不舍地努力,想在崔府找到认同。但整个崔府除了谢氏,没有一人肯接纳她……其中亦包括了他。而她在无数次的尝试与失败过后,将委屈和脆弱化为坚强,塑为铠甲,牢牢裹住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免受伤害。   崔慕礼喉结轻滚,狭长的眼尾泛起延绵殷红。   这便是他喜欢的姑娘,喜欢得太迟,又喜欢得太深的姑娘。   *   察觉到怀中的人在挣扎,崔慕礼回过神,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谢渺的理智徐徐恢复,忍着火气道:“崔慕礼,松手。”   崔慕礼轻抚着她的长发,目光锁着昏厥的孟远棠,此等畜生死有余辜,但他不该死得这样轻易。   阿渺受的苦,他得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谢渺误以为他要秋后算账,推开他,淡淡地道:“你都看到了,我想杀了孟远棠。”   “阿渺。”   “想必你已经查清,在孟府时,孟远棠曾经半夜闯入我的厢房,试图——”   崔慕礼想牵她,“阿渺,不用说了。”   谢渺拨开他的手,“你们刑部断案,不都要被害者详细描述经过吗?我主动坦白,当初他欺我年幼——”   崔慕礼便道:“你再说,我不介意堵上你的嘴。”   ……用什么堵?   谢渺瞅瞅他空空的两手,又看看地上另一团肮脏的帕子,心想:表兄妹一场,不至于……吧?   崔慕礼看出她的顾虑,虚虚握拳,掩唇说了两个字。   谢渺听得分明,蓦地瞪圆眼:还不如被脏绢子堵嘴呢!   “你——”她憋出两个字,“疯了!”   崔慕礼神色讳莫,“阿渺大可一试。”   谢渺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只得悻然作罢,“不说就不说。”   她的事可以不说,但华清的事不可以。   谢渺随便编了个孟远棠酒后失言的借口,将他谋害华清一事说了。   崔慕礼听后,摇头道:“利益熏心者,随贪欲翕张。”   谢渺道:“你能治他的罪吗?”   崔慕礼道:“我会派人去郫县搜集证据,一切交给我即可。”   谢渺沉默了会,递出双腕,“你将我也抓了吧。”   崔慕礼道:“阿渺不畏恶浊,惩奸扬善,何罪有之?以后休要再提此事。”   他喊来沉杨,将孟远棠拖拽着带走,出院后,朝谢渺伸出手,“阿渺,我们回家。”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他头顶是如画般的云舒霞卷,衬得他愈发俊雅出尘。   她想,那是他的家,而非她的家。她的家早在爹娘去世时便荒废,又在姑母出嫁后失去最后一根梁柱,坍塌在时光荏苒中。   那头,崔慕礼久久等不到她的回应,干脆绕到她身旁,主动牵起她的手。   “回家。”   “……”谢渺尽量维持礼貌:“请问,你是不是忘记被我打过一巴掌?”   “记得又如何?”   “你不松手,我会再给你一巴掌。”   “阿渺,殴打朝廷命官,按照大齐律例,当刑拘一月。”   “……”   荒宅越缩越小,阴冷被霞光冲淡,余晖跟紧两人身后,两道影子并着肩,一起往前走。   像风找到了方向,心无旁骛地往前一直走。 第90章   有崔慕礼善后, 谢渺便省去不少功夫。   她收拾妥当,对谢氏谎称孟远棠在半路遇到朋友,接他到江南玩耍去了。谢氏虽觉得奇怪,但想不出谢渺撒谎的理由, 何况又有崔慕礼在旁作证, 便将此事快速抛到脑后。   随即, 谢氏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二人。   前些日子,这两人还互不搭理,怎么眨眼功夫又凑到一起了?   谢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主动解释:“我们在城里游逛时,凑巧撞见了崔表哥。”   话里话外:意外, 一切都是意外。   崔慕礼却拆台,“不算凑巧, 是我担心阿渺对城中不熟, 特意出门寻他们二人, 想尽一回地主之谊。”   谢氏笑容更深,“慕礼身上伤势未愈, 仍想得这般周到,真是有心。”她瞥向谢渺, 淡淡吩咐:“阿渺, 记得待会炖盅参茸汤送到慕礼院中。”   谢渺马上道:“姑母……”   谢氏猜到她要说什么,轻忽道:“马上月中了?”   崔慕礼不明所以, 谢渺却听懂了。   每月中是谢渺朝谢氏支银子给书香造纸坊的时间,为此,她没少听谢氏的话。   谢渺将拒绝的话咽回肚子, 暗暗扫了崔慕礼一眼:你都有苏盼雁送的汤了, 还不快点拒绝?   崔慕礼心领神会, 笑道:“说起来,我已许久未饮过补汤。”   谢氏喜出望外:这意思是,他从未用过苏小姐送去的补汤?有戏,有戏!   “好孩子。”谢氏眉开眼笑,“你若是喜欢,我叫阿渺天天都炖。”   崔慕礼道:“那便有劳阿渺。”   母子俩相谈甚欢,彻底无视一旁的谢渺。   谢渺满心无奈:……姑母,你老实说,到底谁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二人从蒹葭苑出来,经过长廊时,谢渺忽然站住,说道:“崔慕礼,捉拿作奸犯科之辈本是你分内事,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崔慕礼道:“嗯。”   谢渺道:“我主动提供了线索,说起来,是你该感谢我才对。”   崔慕礼便朝她拱手作揖,“古有武松赤手斗猛虎,今有阿渺妙计擒贼人,怀瑜深感钦佩。”   “……”不是,这话听起来怎么怪里怪气的?   崔慕礼见她一脸郁闷,俊眸含笑,忍俊不禁。   又走两步,谢渺道:“我事先声明,补汤都是拂绿炖的,你还要喝吗?”   崔慕礼道:“喝。”无论是谁炖的汤,总要经过她的手送到明岚苑。   谢渺蹙眉,无奈地别开眼,“你又何必呢。”   崔慕礼望向廊外,池馆水榭,湖柳绕堤,迢迢水色倒影翘角飞檐,一条锦鲤正在碧水中畅游。   “阿渺。”他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   拂绿刚返还海花苑,便被揽霞一把捉住手腕,拉进偏房里。她仔仔细细打量拂绿,见她双眼红肿,脸色憔悴,心中登时阵阵发憷。   “拂、拂绿。”揽霞颤抖着问:“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拂绿经过一场“恶斗”,早已疲惫不堪,任是对揽霞有万般不满,这会也没力气发作。   “揽霞。”她哑声道:“你今年十七,过了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年纪,说任何话前,都要先考虑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我同是小姐的奴婢,没办法替她求谋荣华富贵,但至少该做到不为她添祸惹事。”   揽霞自知祸到临头,哀求道:“好拂绿,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吃乔木送的糕点,再不到处说闲话了,你帮我求求情,让小姐别生我的气,我求求你了!”   拂绿怅然若失,小姐并没有勃然大怒,但她……   “小姐说,罚你禁闭两月,从此后,你与荔枝、桂圆一道在外院做事。”   意思就是,她从小姐的贴身丫鬟,降为最普通、随时都能替换的外院丫鬟?   揽霞掩面痛哭,“我要去找小姐,我要去找小姐……”   拂绿硬着心肠,漠然道:“小姐最近不想见你,你最好乖乖受罚,争取早日改过自新。”   *   夜幕降临,星野昭昭,偌大的崔府渐渐沉寂。   谢渺沐过浴,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替她慢慢绞着长发。   回忆起白日里的一波三折,拂绿难免感慨,“小姐,有二公子在,孟远棠这人渣定能得到应有的惩处。”   那是自然。   谢渺心道:他是将来权倾朝野的右相,这种案子由他出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得很。   拂绿见她不说话,又道:“二公子明察秋毫,通权达理,二夫人当年说得没错,他真是极好极好的人。”   拂绿偷偷瞄着铜镜,试图看出谢渺的波动,却见她安安静静,正在神游天外。   谢渺不由自主地假设,若前世她在孟远棠初次出现时,便向崔慕礼坦白过往,请他伸以援手,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答案是否。   崔慕礼帮她抓住孟远棠,她心里只会更加感激,更加爱慕,更加想嫁给他。而他迫于鬼泣林的救命之恩,又因苏盼雁另嫁他人,恰好碰上她投怀送抱,亦会答应她的要求,娶她过门。   依旧是一厢情愿的亲事,依旧不能得善终。   前世的悲剧深深刻印在她脑中,即便重来一次,许多事情都与记忆大相径庭,她仍抛不掉执念,无视那重重误会下可能掩盖的真相,心心念只想出家——崔慕礼与苏盼雁是阴差阳错的姻缘,而她谢渺,最终的归宿该是一间佛堂,檀香萦绕。   “小姐,二公子他——”   “拂绿。”她道:“我困了,睡吧。”   *   夜半三更,世人皆入梦,孟远棠忽被一盆冰水泼醒。   他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整个人呈大字型被铁链吊着。全身都在剧烈作痛,鼻间更是萦绕着浓浓腥臊,被冰水浸染的衣裳带走所有温度,他嘴唇泛紫,又冷又疼。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烛光微弱,无法延伸到角落,只依稀照出一抹修长身影。   孟远棠哆哆嗦嗦地开口:“谁……谁在那里!”   那人踱步而出,腰间玉佩轻晃,泛着温润光泽。   孟远棠看得分明,男子修眉俊目,气度矜贵,正是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崔、崔兄!”他眼睛一亮,喊得甚是亲热,“你终于来了!”   他并不清楚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只庆幸能苟全住一条性命。想也知道,定是崔慕礼及时赶到,阻止谢渺对他痛下杀手。然自从下午被扔到这里,无水无光无饭菜也就罢了,他身上的伤没得治,喊破嗓子没人回应,后来便饿着肚子、忍着疼痛,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这会不知是几时,空气异常森冷,他顾不上细节,像看到救星一般,感恩戴德地道:“崔兄,多谢你从谢渺那疯子手里救下我,若不是你,我定已魂归九泉,死不瞑目啊!今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慕礼道:“哦?”   有戏!   孟远棠激动地手脚挥舞,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崔、崔兄,我这样说话不方便,能否将我放下来,我们坐着慢慢聊?”   崔慕礼道:“本官觉得如此甚好。”   本官?   孟远棠察觉到他的立场,不敢造次,“是是是,这样就挺好,挺好。”   崔慕礼微敛凤眸,淡道:“孟远棠,你可知本官来此,所为何事?”   孟远棠见他脸色平静,话间愈发理直气壮。他搬出同套说辞,将华清之死颠倒黑白,又道:“我来猜猜,谢渺趁我昏迷后,定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将我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对吗?”   崔慕礼不答反问:“你的意思是,她在说谎?”   孟远棠重重点头——他也没其他地方能动了,“对,她故意污蔑我,正是想让您杀了我,彻底堵上我的嘴。崔兄,你可千万不能着她的道啊!”   崔慕礼直指关键,“她为何要陷害与你?”   孟远棠道:“自是因为她心虚!崔兄,你听我向你慢慢道来。”他半天未饮水,说得口干舌燥,“能否让我喝些水?”   崔慕礼倒了半杯冷茶,亲手喂到他嘴旁。   孟远棠叼着杯沿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道:“这事要从七年前,谢姑母将谢渺托付给我爹那时开始说起……”   孟远棠娓娓道来。   谢渺进入孟家后,因无谢氏管教,行事奢靡,挥霍无度,很快便散尽嫁妆,手头吃紧。她见孟府家产丰厚,遂起贪心,将主意打到孟远棠身上。别看她年纪小小,城府却极深,仗着孟远棠对她关爱,明里暗里地索要钱财。孟远棠怜惜她父母过世,对她百依百顺,不料此事被孟父孟母察觉,二人警谢渺安分守己,谢渺却变本加厉,趁着月黑风高的一夜,使人给孟远棠下迷药,爬上了他的床……过了几年,孟府落败,谢渺见再榨不出油水,又听谢氏说起崔家繁华,这才收拾好包袱,去往京城谋求未来。   他情真意切,口若悬河,绘声绘色的将谢渺描述成一个自小穷奢极欲、善于伪装的女子,而他则是温良恭俭、宽厚容德的兄长形象,因受诱惑才犯下错误。   末了,他还抛出证据——谢渺锁骨下长着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他信誓旦旦道:“崔兄,我所言没有半分假话,你大可向她的贴身丫鬟求证。”   崔慕礼似有所动,沉吟不语。   “常言道最毒妇人心,崔兄,你定要擦亮眼睛,莫要步我后尘!”孟远棠继续添油加醋,“谢渺贪图崔府荣华,想要攀上您这根高枝,怕我揭露她的真面目,所以将我骗到荒郊野外,杀人灭口,可怜我一片真心,错付给这般女子……”   竟还挤出几滴鳄鱼眼泪。   烛色煌煌,投落在崔慕礼眉间,结成一片截然相反的酷寒。   “原来如此。”他道:“你便打算用这般说辞,来诋毁阿渺的名声。”   ……   孟远棠僵住脸,紧着嗓子道:“呵,呵呵,崔兄此言差矣,我是她亲生表兄,对她了解甚深,怎会恶意——啊!!!!!!!”   “嘣”的一声轻响后,他齿袭剧痛,猝然口喷鲜血!   他、他的牙,他的牙!   “表兄?”崔慕礼收回手,朝他步步逼近,“你算她哪门子的表兄?”   崔慕礼唇畔噙笑,深眸却如渊,危险至极。   孟远棠痛得呜咽难鸣,目光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此时的崔慕礼褪去谦雅,周身寒意逼人,就像——就像刽子手举着的那把刀,饮过无数血颈,冤魂滋养出的骇怪!   “呕!”   孟远棠将方才饮下的茶水全数吐出,哭着求饶,“崔大人,我知道错了,您别杀我,您留我一条狗命!我什么都能做,只要您不杀我!”   “杀你?”崔慕礼仿佛听到笑话,“崔某是朝廷命官,怎能草菅人命。”   孟远棠刚一喜,又听他问:“孟远棠,听过胡庶五十刑吗?”   孟远棠茫然,什么胡树五十行?我还杨树六十不行嘞!   崔慕礼道:“胡庶是汉人建朝后的第一位掌邢官,他生来嫉恶如仇,最恨作奸犯科之辈,在他任职的三十五年里,他共发明五十种刑罚,专用来惩戒犯人。”   孟远棠的瞳孔急速收缩:他,他什么意思?   崔慕礼不疾不徐地问:“剥皮,断椎,烹煮,灌铅,插针……足足五十种刑罚,你更喜欢哪种?”   孟远棠抖若筛糠,惧到极点已说不出话。   崔慕礼轻笑一声,附到他耳边道:“放心,我不仅不杀你,还保你能活到六十。” 第91章   一眨眼便到崔家祭祖的日子。   天未亮, 崔家祠堂内便供上三牲饭菜,三茶五酒,由崔太傅主祭,所有崔家男儿们汇聚一堂, 长者着褐色深衣, 小辈则是广袖襕衫, 烧香叩拜,读祝文,献嘏词, 以求先祖保佑。   沉香弥漫间,崔家男儿神色正肃, 一秉虔诚。   待到焚祝词时,崔太傅将酒酹在棉帛上, 回身喊道:“怀瑜。”   崔慕礼从人群里走出, 朝他恭敬作揖, “怀瑜在。”   崔太傅道:“来。”   崔慕礼踏上台阶,站到崔太傅身侧, “祖父。”   崔太傅将手中祝词叠好,递给他, “由你来焚烧祝词。”   此话一出, 下首的各位心境不同:有不满的,有欣慰的, 有艳羡的,更有郁闷不已的……   “是。”崔慕礼颔首,接过祝词后, 先往堂前一拜, 声声朗道:“松柏落落, 厉寒不衰,常青之志,傲骨不折,愿我崔家砥节砺行,勿忘在莒。”   其余崔家男儿声若洪钟,齐齐念道:“愿我崔家砥节砺行,勿忘在莒!”   崔慕礼焚尽祝词,站起身后,崔太傅朝他肩上拍了拍。   力道虽轻,其意重如千钧。   祖孙二人未置一词,却都心如明镜:崔家未来,已到了换人携领的时候。   祭祀结束,众人返回崔府。   崔慕礼与崔士硕并肩而行,崔士硕问:“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崔慕礼道:“林太医妙手回春,用药精准,如今伤口已无大碍。”   “那就好。”崔士硕问:“若是缺药缺银子,尽管上你母亲那里支。”   崔慕礼道:“好。”   崔士硕又问:“打算何时回刑部?”   “罗尚书前些日子便派人来催,我预备明日复工。”   “这个罗必禹。”崔士硕不悦地负手,“刑部没其他人了吗?光等着你回去做事。”   崔慕礼道:“陛下秋狩将归,红河谷灾银案亦到结案关头,罗尚书忙得席不暇暖。”   “行吧,那你注意分寸,别劳神伤身。”   “多谢父亲关心,我晓得。”   两人踏进禹园,崔士硕道:“再有半月是慕晟的百日宴,你提前空出时间,莫要与其他事务撞到一起。”   崔慕礼道:“好。”   崔士硕偏首看了他一眼,道:“你祖母昨晚找我谈天,说起了你的婚事。”   崔慕礼问:“祖母说了什么?”   崔士硕意有所指,“苏小姐最近来得很勤快。”   崔慕礼只道:“她是夕珺好友,过去也常来崔府。”   崔士硕心存试探,“你祖父十分欣赏苏小姐的父亲,称他廉明公正,高节清风,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你祖母称,苏小姐虽定过亲事,但娉婷秀雅,才貌兼备,堪为大家之妇。”   崔慕礼道:“您也这么认为吗?”   崔士硕捋捋胡须,语重心长,“你很快便年满二十,是该将婚姻大事提上行程。”   “您说得是。”崔慕礼道:“婚姻大事,该听父母之命,我都听您的。”   崔士硕大呼稀奇,“你从小便极有主见,不喜旁人干预事事,怎么到婚姻大事,反而要听我的意见?”   崔慕礼道:“自是因为您眼明心亮,能辩是非。”   崔士硕:……   他开门见山道:“你说听我的,是否意味要听你母亲的?”   崔慕礼唇畔轻扬,“母亲和蔼温厚,最是通情达理。”   啧啧啧。   崔士硕连连摇头,将他看了又看,若还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崔士硕便白当了十几年的官!   没想到啊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是如了妻子的意。   崔士硕道:“那你便找个机会,正式向你母亲表明诚意。”   崔慕礼从善如流,拱手道:“便依父亲所言。”   走到分岔路口,崔士硕停下脚步,问:“去我院里坐坐,顺便陪慕晟玩会?”   崔慕礼道:“我要处理点事,晚些时候再去看望弟弟。”   崔士硕道:“行,同时来太多人,估计慕晟也觉得吵。”   崔慕礼转身的动作微顿,听崔士硕道:“阿渺上午来,你下午来,错开刚好。”   “……”崔慕礼抬眸,笑道:“我转念一想,事情晚点处理也行,还是五弟更重要。”   *   孟远棠被捕归案,为谢渺的心事划上了圆满句号。   自重生以来,有两把刀危悬在她头顶之上:一是帮助定远侯躲过灾祸,二是要亲手与孟远棠做个了断。   而今,在崔慕礼推波助澜、周念南的配合下,定远侯府正一步步走出阴霾。至于孟远棠,既然落入崔慕礼的手里,想必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真好。   谢渺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再加上小慕晟很快便要满白日,离她跟姑母坦白的日子不远了。   不过短短一年,她便几乎完成了目标,真是格外优秀呢!   因忙于祭祖之事,谢氏一大早便将谢渺喊到院里,由她陪着慕笙玩闹。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谢渺便抱着小慕晟,领着丫鬟在院子里采桂花,打算做些桂花糕来吃。   崔府花园里栽满金桂,蒹葭苑中却是银桂丛丛,形似雪花,香味淡宜。   小慕晟被香气吸引,张着小手要往花树凑,嫣紫折了枝,不远不近地逗他。   “五公子,您也喜欢桂花吗?可惜您太小,只能闻闻味道,不能尝桂花糕,奴婢做得桂花糕可好吃了,待您长大了,奴婢再做给您吃。”   桂花枝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小慕晟无论如何都抓不着,委屈地瘪着嘴,嘤嘤嘤地哭起来。   谢渺手臂轻晃,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耐心地哄起孩子,“弟弟乖,不哭,等你长大了,渺姐姐带你去摘桂花,摘好多好多的桂花,能做桂花糕,能做桂花汤圆,还能熬成桂花粥……”   崔慕礼站在院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思绪无边蔓延:若将来阿渺做了母亲……   丫鬟们的行礼声唤崔慕礼回神,他微微一笑,走上前,伸手说道:“阿渺,让我也抱抱他。”   ……   待谢氏忙完回来,谢渺见机告退,崔慕礼也紧跟其后。二人途经之处,不少仆从瞪大了眼,心里直犯嘀咕。   不是说二公子跟表小姐分道扬镳,要跟苏小姐成就好事吗?怎么才晃眼的功夫,表小姐的孟表兄离开,二公子又主动往表小姐身边凑了?   夭寿哦,真是搞不懂这些主子们在想什么!   崔慕礼与谢渺并肩走在花树下,绵风倾袭,花瓣零落成雨。   谢渺状似无意地问:“表哥打算何时回刑部复工?”   崔慕礼知她心系红河谷官银案的判决,配合地回答:“红河谷灾银案许多细节由我经手,我早些回去,结案便能早些呈到圣上面前。”   “原来如此。”谢渺假装恍然大悟,又问:“那刺杀一事呢?抓到幕后指使了吗?”   崔慕礼摇头,“杀手已死,死无对证。”   谢渺面有迟疑,“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问。”   崔慕礼抬手掸去她肩上的花瓣,“阿渺尽管问。”   “那我便直言不讳。”既有所求,谢渺只得忽略他的动作,“他们既能对你偷袭成功,为何不在刀上抹毒,干脆以绝后患?”   崔慕礼闻言,目光幽幽,“阿渺,你当真这么想?”   “……”谢渺心虚地清清嗓子,道:“好奇,纯好奇而已。”   崔慕礼有意作弄,“哦?我还以为,阿渺恨不得我溘焉长往……”   “你不会。”谢渺道:“你会顺遂安康,官运亨通,使崔家踵事增华,助大齐安生乐业。”   她语气笃然,似曾游阅时光长河,历历见证他的踌躇满志。   崔慕礼心弦微悸,不待反应,谢渺已引回话题,“你快说,他们为何对你手下留情?”   崔慕礼说了八个字,“毛羽未丰,即鹿无虞。”   谢渺略一思忖,“古人亦有云:斩祸需趁未起之时。”   “古往今来,党派相斗,鬼蜮伎俩皆稀疏平常。”崔慕礼缓声道:“但我崔家世代为官,虽非皇族,却也朝臣望崇,若真动了根本,莫说我崔家上下,便是圣上都会彻查到底。”   懂了,意思是教训教训可以,若真谋杀崔家下一任家主,圣上和整个崔家都会跟对方拼命。   她恍然大悟,“对方要的是你望而却步。”   崔慕礼道:“正是。”   她又问了些话,崔慕礼均耐心回答,一时间,氛围前所未有的融洽。   过了会,谢渺问起孟远棠,“他被关在何处?”   崔慕礼神色如常,回道:“督捕司下的拘所,要等罪证确凿后,才能打入刑部大牢,由刑部量刑。”   谢渺并未生疑,喃喃自语,“那便……那便好极。”   崔慕礼有短暂失语。   若非他派人去往平江调查,兴许便误信谣传,错过她若无其事下隐匿的酸楚过往。   他终是按捺不住,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谢渺面上掠过诧异,无所谓地笑笑,“又不是好事,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崔慕礼心口微梗,“是我蠢笨,若能早些察觉——”   她不愿听,“崔慕礼,你已经抓住了孟远棠。”   崔慕礼扶着她面向自己,“你相信我,无论遇到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谢渺打着马虎眼,“是,崔表哥乃刑部官员,最是公正无私——”   “阿渺。”他打断她,不接受她的逃避,“你明白我的意思。”   谢渺抿唇不肯说话。   明白又如何?重要的是她不愿明白,更不愿回应。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紧闭心门,不肯让人碰触半分。   情爱更胜鸩酒,哪怕只沾一口,都能叫人痛不欲生。   活着不好吗?谢渺如是想道。   崔慕礼阅尽她的不以为然,却只低声道:“今后有我。”   有他在,便无人能欺,无人敢欺她。有他在,便会爱她护她,独将她放在心间。   他已错过十二岁的小阿渺,决不会再错过如今的她——   即便她已心如止水,待他不屑一顾。 第92章   谢渺别的本事没有, 装傻充愣是好手,面对崔慕礼的深情许诺,她硬能扭转成其他意思。   她敛容正色, 道:“表哥克尽厥职, 一心为民, 日后我遇上难题, 定会寻求你的帮助。”   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 至不惧, 而徐徐图之。①   崔慕礼摇摇头, 也罢, 随她去了,不过……   “阿渺很喜欢五弟?”他问。   谢渺眼中染上笑意, “慕晟生得粉雕玉琢, 五官肖似姑母,我自然喜欢。”   崔慕礼道:“五弟的确长得更像母亲,都说子肖母, 女肖父,想来甚有道理。”   谢渺一想,崔夕珺与姑父眉眼相像, 而崔慕礼……   “你长得像你娘?”   崔慕礼颔首,“正是。”   谢渺知晓他生母早逝,问此话题有些失礼,便闭了嘴不再继续, 倒是崔慕礼主动说:“见过我娘的人都说, 我与她有六分相似。”   谢渺想象了下, 真心实意地道:“你娘定长得很好看。”   崔慕礼失笑, “若非如此,父亲怎会只惊鸿一瞥,便要坚持娶她进门?”   姑父与何氏的往事?咳咳,似乎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谢渺一方面又暗斥自己多事,一方面难耐好奇。听还是不听?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崔慕礼看出她的纠结,坦然道:“父亲思恋她,恳请祖父上门提亲,终是如愿以偿,只可惜……”   谢渺高高竖起耳朵,嗯?只可惜什么?   崔慕礼叹了声,“不提也罢。”   谢渺:……说话说一半,真好。   崔慕礼转而说起其他,“我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待在屋里,生下夕珺后更是长卧病榻,我或夕珺都甚少与她相处。”   谢渺干巴巴地道:“哦。”   崔慕礼道:“说起来,母亲进府后,二房倒是比以往热闹许多。”   谢渺知他口里的母亲是指“谢氏”,想了想,道:“你或许不知,姑母的生母,我亲祖母亦是早逝,如今这位谢家老夫人是亲祖母的庶妹。”   崔慕礼“讶异”:“竟是如此?”   “嗯。”谢渺道:“然而继祖母为人锱铢必较,姑母与我父亲幼时没少受她刁难,待姑母长大,嫁进崔府后,见到你与夕珺,便如见到曾经的她与兄长。这些年你定能察觉,姑母平日虽不假辞色,但心地善良,待你与夕珺没有半分作伪,皆因为她小时候吃过这样的苦,所以不想你们再受磨难。”   崔慕礼道:“母亲与她继母截然不同。”   谢渺点头,道:“慕晟出生后,姑父和姑母或许分了些神,但你要相信,慕晟绝不会替你和夕珺带来麻烦。”   她言辞恳切,一心为谢氏说话,全然不提自己也曾受到继祖母苛刻,不提小谢渺曾遭遇的不公与磨难,不提在黑暗中的惶恐与眼泪,仿佛她天生坚强,天生不用抚慰。   崔慕礼微抿薄唇,长眸黯落。   他从前怎会那般理所当然,以为矫揉造作便是急功近利,毫无耐心去探渊索珠?   “我知晓你在担心夕珺。”他道:“我会好好开解她,莫对慕笙怀有芥蒂。”   谢渺十分满意,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阿渺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忽然问。   他问得猝不及防,直叫谢渺身形陡顿,从头至脚麻成一片。   崔慕礼先她半步,没有察觉异常,继续道:“我看你极喜欢五弟,想必将来——”   “崔慕礼。”她道:“你住嘴。”   崔慕礼回身,长眉轻拢,“阿渺?”   秾俊的脸庞难掩疑惑,夹杂着不掩饰的关怀。   谢渺动了动唇,喉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懂什么呢?   他对前世一无所知,甚至,他都不是他。   前世的崔慕礼待她疏冷客套,即便成了亲,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未将她放到心上。而今生的他,自初时的不以为意,到循序渐进的关切,数次的慷慨解囊,即使被扇耳光,被严词拒绝后,仍不计前嫌,帮她解决了孟远棠……   就在刚刚,他们还心平气和地闲话了几句。   他是崔慕礼,却非她记忆中那个权倾朝野、疏怠妻子、另有所爱的崔慕礼。   刹那间,她有种时光错位、漂浮在空中的晕眩感。眼前忽而是前世平静无波的他,忽而是面前蹙眉关怀的他,往事纷沓袭来,悲欢离合也好,喜怒哀乐也罢,一幅幅画面显现,又迅速支离破碎。   该如何计较?她不无悲哀地想,他们分明是两个人。   空气被突如其来的沉郁挤得稀薄,崔慕礼莫名感到呼吸困难。   出了何事?   他欲探向她的额头,被她飞快地躲开。   她已恢复理智,“我没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尚清湖畔,谢渺环目四顾,碧湖秋色,宁静安和。   她问:“还记得这里吗?”   崔慕礼当然记得,一年前,他与念南撞见她坐在此处喂鱼,栏杆因年久失修断裂,害得她翻身落湖。彼时他们对她心持偏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谁能料到,仅仅三百多个日夜后,他们会不谋而合地思恋她?   他想解释:“阿渺,当初是我浅薄,不知——”   “崔慕礼。”她苍白着脸,朝他笑,“我们就此和解吧。”   崔慕礼怔住,“和解?”   谢渺道:“对,今后谁都别再提旧事,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他听懂了,心口某处徐徐开出朵花。   他以为这是重新启程,于是道:“君子一诺,金玉不移。”   她认为这是落下帷幕,跟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想通了,不该转移怨愤,记恨一个还未犯错,茫然不觉的人。出家在即,是时候摆脱前尘,了无牵挂地离开。   *   过了几日,刑部的官吏们发现,崔郎中在重伤未愈便被迫复工的情况下,不仅未心生埋怨,反倒面若春风,意气飞扬。   ?   罗必禹私下嘀咕:才有点成绩便不胜欣忭,哼,毕竟年轻,平时看着宠辱不惊,内里还是嫩了些!   因此,罗必禹愈加心安理得地指使崔慕礼干活,崔慕礼则奉命唯谨。   关于红河谷灾银一案,无论是宁德将军邹远道伙同陇西郡守姚天罡、匪首章见虎监守自盗,亦或是兵部尚书王永奇奉命查案,却与叔父王科易将一百万两灾银中饱私囊,两件案子均查得水落石出,铁证凿凿如山。   至此,除去崔慕礼、罗必禹、谢渺与当事人吕香禾,无人知晓被掩埋在红河谷灾银案下,两江总督曲子铭所犯的累累罪行。   暂时而已。   不说崔慕礼已应诺谢渺,哪怕为邹远道和吕香禾,为被曲子铭祸害残杀的其他女子,他都会竭力搜寻当年证据,帮受害者们讨回公道。   随着承宣帝回到京城,秋狩期间发生的事情亦如絮缕般,无孔不入地钻遍大街小巷。   茶馆里,堂上坐着粗布长衫的说书先生,堂下坐着形形色色,有男有女的茶客们。   说书先生手握折扇,说得口沫横飞,“却说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圣人打马来到孤山脚下,他昨日在此见过一只雪狐,当夜便有仙人临梦,称其乃尧昀仙人下凡历劫,若能得圣上一世庇护,待来日功德圆满返回天庭,必会佑大齐百年富宁顺遂……”   “圣人醒后,马不停蹄地追寻雪狐踪迹,跟着脚印深入山林,苦苦搜索三个时辰后,忽见眼前白影一闪而过。”   “只见瀑布傍山,缥缈如仙境处,雪狐逸然而立。圣人大喜过望,忙亲自追捕,岂料刚下马,山中便传来一阵震天吼叫,一只黑熊缓缓从暗处显现!”   “那黑熊膘肥体壮,身高九尺,双目染红光,熊蹯似巨斧,利齿流涎,张嘴便能吞下一名成年男子!”   “侍卫们连忙护在圣人周围,有人上前与黑熊搏斗,不料被它一掌扇飞,脑浆崩得到处都是!其余人锲而不舍地冲上去,有被它拦腰咬成两截,也有被啮断手脚的,肠子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侍卫们节节败退,眼看那黑熊要扑向圣人,酿成大祸之际!”   说到紧要关头,说书先生故意停顿片刻,茶客们屏息凝气,又听他语调激昂,抑扬顿挫道:“说时迟那时快,一名俊美青年从天而降,手持宝剑,勇猛果断地奔向黑熊。”   “他身形翩若惊鸿,出招灵巧敏捷,手中剑光凛凛,与那黑熊纠缠得难舍难分,半刻钟后,他凭借一己之力,将黑熊耍得精疲力尽,最后趁其不备,持剑刺进它的胸口,将它——”说书先生豁然起身,以扇作剑,奋力往虚空一刺,“一招击杀!”   众人悬到半空中的心脏倏然归回,不由爆发出一阵喝彩,“好!精彩!”   说书先生很满意此番氛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茶润嗓。   有人急不可耐地问:“吴大兆,你快些说,这名青年是何人?”   说书先生展开扇子,故作风度地摇了摇,“说起此人,想必各位都不陌生,他正是定远侯周斯辰的次子,往日只会斗鸡走狗的周家三公子,周念南是也!”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周三公子周念南?”   “竟是他!”   “我早就说过,虎父无犬子,定远侯府世代英勇,岂会生出废物来?”   “就是!我听说他兄长八岁便已跟着侯爷参军,他虽然养在京城,却也非酒囊饭桶,明面上玩世不恭,私底下勤奋刻苦的很!”   “哎呀,定远侯府不愧是我大齐的功臣,不仅维稳北疆,更能舍身护天子,佩服,佩服!”   小茶馆内,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双手一伸,示意大家安静,“既然聊到定远侯府,在下就为大家再说几件定远侯年轻的事,便从他十四岁时,以仅仅五千精兵,对阵北狄两万军队,以少胜多的费阳坡战事说起……” 第93章   不仅宫外对此津津乐道, 就连宫内也四处可闻“周三公子扑杀野熊,奋不顾身救天子”的英勇事迹。   一时间,全京城都默契地摘去周念南身上“纨绔不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印象, 在他脑门定上“前途无量”四个大字。   ……   崔慕礼跟着罗必禹进宫面圣, 听得罗必禹不屑道:“哼, 杀了头熊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家的乡下, 有名十六岁的采药少年,在山上偶遇一只吊晴白额虎,那虎足有他三倍大, 他却赤手空拳将白虎打死, 拖回家加餐去了。”   崔慕礼了然,“原来罗大人是武松的同乡。”   罗必禹横了他一眼,气得胡子直翘。他差点忘了,这小子跟定远侯府的三公子是一丘之貉,均是出身矜贵之流!   话不投机半句多,话不投机半句多!   待二人受召进入御书房,只见里头已跪了好几名紫袍官员,承宣帝身着明黄色龙袍坐在案后, 面容深沉,难以捉摸。   二人忙恭敬行礼,承宣帝抬了抬手,道:“你们俩站着说话。”   罗必禹挺直腰板, 也不走远, 偏靠着那几名跪着的官员站。   跪着的官员们:面上无所动, 心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承宣帝掩唇咳了几眼, 端起茶盏悠悠品茗,目光淡扫过几人。   “段修澹,将你们方才所言,当着罗卿的面再重复一遍。”承宣帝道。   跪在下首的户部尚书段修澹咬咬牙,拱手道:“回圣上,臣等是说,王大人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急吏缓民,从未传出半点秽闻,乃大齐不可多得的骨鲠之臣。关于他知情不举,反而侵占百万两灾银一事,臣等认为,其中定有隐情——”   话未说完,罗必禹便找准时机,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段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刑部是无中生有,故意颠倒黑白,污蔑了王永奇?”   段修澹道:“非也,臣等的意思是——”   罗必禹飞快地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天还是地?能抵得过本官手中的如山铁证?”   段修澹一噎,换了种方式,“罗大人,本官知道你与王大人素有间隙,对他心有不满,然而——”   罗必禹再度截断他的话,咄咄逼人地道:“段大人,本官听闻你与那王永奇相交多年,私下情深友于,你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仍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替他讨什么公道,本官是否能合理怀疑,你与他牵涉甚深,正是担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而冒着危险,也要替他辩解?”   他三言两语就将段修澹与王永奇打成一派,从上谏的本意,变为替同伙脱罪。   段修澹的嘴角不住抽动,心里破口大骂:他娘的,罗必禹这个老贼,真是名副其实的朝堂搅屎棍!   段修澹深呼吸几个回合,忍着怒道:“罗大人此言差矣,本官与各位同僚共事多年,秉持君子之道,相交有素,反观罗大人,不是今日与这个吵,便是明日与那个闹,人际之孤寡,直叫本官叹为观止。”   他原是讽刺罗必禹生性古怪,讨人嫌弃,不曾想罗必禹傲岸抬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罗某当官是为了匡扶正义,而不像某些人,是来结党营私的。”   很好,段修澹又被戴上一顶“结党营私”的罪帽。   两个年近半百的老臣吵闹不休,关注点越来越飘,到最后变成罗必禹指责户部每次克扣刑部用度,段修澹称是刑部铺张浪费,开销无度……   其余几名跪着的官员直用袖子抹汗,暗道:歪了,歪了,又被罗必禹那家伙带歪了!段大人,您清醒一点啊!   不知吵了多久,许是有一炷香?承宣帝浑厚的声音响起:“行了。”   罗必禹识相地闭嘴,收放自如。再看段修澹,已是面红耳赤,怒急攻心。   “罗卿。”承宣帝状似不悦地开口,“你这张嘴啊。”   罗必禹麻溜跪地磕头,“臣知罪,请圣上责罚!”   承宣帝懒得跟他计较,转而看向静候多时的崔慕礼,“崔卿。”   崔慕礼上前一步,“圣上。”   承宣帝单刀直入问道:“王永奇可认罪伏诛?”   崔慕礼举高手中厚厚一叠的案卷,“王永奇已在认罪书上画押签字,另外,罗尚书与微臣找到了当年的从犯,其中不少是王永奇的旧将,他们均对罪行供认不讳。”   承宣帝的食指轻动两下,内侍会意,躬身将案卷呈到案上。   承宣帝今年四十出头,体型精魄,年富力强,此刻他神色泰然,周身萦绕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恭顺垂首,无人再敢作响。   御书房只剩下承宣帝翻阅案卷的“沙沙”声。   随着时间流逝,承宣帝眉眼渐沉,将案卷一合,抬头望着跪着的几人,语气可亲地问:“段修澹,郑容在,韦道和,俞友良,你们与朕说说,要怎么个替王永奇求情法?”   能穿上紫袍的皆是人精,见承宣帝此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纷纷往地上一拜,喊道:“王永奇罪无可赦,请圣上严惩不贷!”   承宣帝便凛声道:“罗必禹。”   罗必禹应得响亮,“臣在!”   承宣帝道:“王永奇身为兵部之首仍知法犯法,舞弊徇私,扰乱朝纲,该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然……”   罗必禹一听便知,王永奇恐怕捡回条狗命。果不其然,承宣帝判他终身监禁,剥夺其官位家产,其家眷,男子流放边关,女子则入教司坊。   不管众人心绪如何,承宣帝圣言一出,此案便板上钉钉,再翻不出花头。   段修澹等人告退,罗必禹向承宣帝细禀其他事宜。承宣帝喝完手边的第三盏茶,挥挥手道:“先到此为止。”   罗必禹道:“微臣遵命。”   临走前,承宣帝独留了崔慕礼,有别于对老家伙们的不动声色,承宣帝多了几分真切地关怀,朝他招手,“你身上有伤,不宜久站,来,坐下说话。”   崔慕礼拱手,“谢圣上。”   “伤好些了?”   崔慕礼道:“多谢圣上关心,幸有三名太医医治得当,微臣已好多了。”   承宣帝的台词很熟悉,“那便好,若要用什么珍稀药材,尽管去太医院支。”   崔慕礼道:“微臣谢过圣上。”   “行了行了,别满口道谢,朕听得耳朵都长茧了。”承宣帝道:“小小年纪,怎地跟太傅般橛守成规。”   崔慕礼眸中漾起些许笑意,“微臣由祖父一手教导,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风范。”   承宣帝问他,“朕有些日子没见太傅了,他可还好?”   崔慕礼道:“劳圣上惦念,祖父一切都好,昨天正在说,他得了一副象牙围棋。改日要带进宫跟圣上切磋棋艺。”   承宣帝笑道:“好,你回去转告太傅,朕随时恭候。”顿了顿,他道:“怀瑜此番再度立功,想要什么嘉奖?”   崔慕礼道:“微臣不过是尽分内职责,圣上无需——”   承宣帝摆手道:“朕问你话,你回答便是,别学罗必禹那老家伙,嘴里一套一套的。”   崔慕礼无奈道:“圣上,臣并无想要的东西。”   承宣帝意味深长,“怀瑜已有十九,迟迟未定亲事,要么你告诉朕,你心仪哪家贵女,朕替你们指个婚。”   佳人倩影浮于脑海,崔慕礼语调轻扬,说道:“谢过圣上好意,家父已为怀瑜相看好了亲事。”   “哦?”承宣帝颇感兴趣,“是哪家的千金?”   崔慕礼避而不答,从容道:“待正式定亲,怀瑜定第一时间告知圣上。”   承宣帝也不勉强,道:“行,那嘉奖便记在朕这里,等你想到要什么了,再来跟朕说。”   从御书房出来,晚霞伏卧天际,整个皇宫陷于迤逦绮色中。   崔慕礼慢步走着,身后依旧跟着一名羽林卫,只他浓眉大眼,气质粗犷,与往常俊美的那位全然不似。   出宫门前,崔慕礼随口问了句,“周三公子今日在何处当差?”   “崔大人是指念南?”侍卫喊得亲热,“他秋狩期间立了大功,圣上特许他休息两日,这会应当在城中与朋友喝酒庆祝呢。”   ……是吗?   ……当然不是。   周某人算好时候,趁着崔慕礼不在,大摇大摆地进了崔府。   “我来找崔二。”   二公子不在呢。   “什么?崔二已经复工了?”   对,前几日就回刑部做事了。   “那真是不巧……无碍,我去花园里逛逛,顺便等他。”   啊?公子不知何时才回来,您恐怕要等很久。   “没事,我自己找些乐子,不会无聊。”   乔木怀疑周三公子另有所图,但身份有别,他又与公子交好多年,从前也不是没行过此事。   他硬着头皮答应,将周念南领到花园亭中,奉上茶水点心后,恭顺地侯在一旁。视线偶然扫过周三公子的脸,随即又垂首敛眸。   周念南坐在石凳上,双手揣在袖里,心不在焉地四处看。   “嗷。”   乔木眨眨眼,嗯?什么东西在叫?   “嗷~”   乔木不着痕迹地寻找,是哪里发出的动静。   “嗷~嗷~”   乔木循声望去,似乎是周三公子的袖子在叫。   莫非是袖子成精了?   乔木扯扯嘴角,很想装作没听到,奈何那“袖子”叫得也太欢快了些。   “周三公子。”他忍不住道:“您袖里装了什么东西?”   周念南提了提手肘,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乔木,我看你脸色发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觉,出现幻听了?”   乔木道:“回公子的话,奴才一觉睡到天亮,好眠的很。”   “是吗?”周念南道:“我不信。”   刚说完,乔木便眼尖地看到,他袖子左右鼓动了几下,似是有活物在闹腾。   乔木:“周三公子,奴才都看到了。”   周三公子:“不,你什么都没看到。”   二人正僵持,亭外有人朝乔木招手,无声喊道:“乔木,有事找你。”   乔木无法,只得暂时离开。等他身影一消失,周念南忙撤开手,摸了摸探出脑袋来的小家伙,笑道:“别急,马上带你去见她。” 第94章   谢渺念完早经后, 便在屋子里东摸西摸,使劲儿想着,有哪些东西能带到清心庵。   精致昳丽的衣裳?不不不, 庵里有统一发放的灰色尼姑服, 穿不上。   招摇金贵的发饰?不不不,尼姑们要落发,连头发都没有, 用不上。   至于那些个胭脂水粉啊, 香脂香膏啊, 花钿妆奁啊就更没用了, 哪家姑子在庵堂里还上妆,点个大红唇?   综上所述, 什么都不用带。   谢渺安心地往榻上一靠, 打算闭目小憩会, 再去蒹葭苑找谢氏用膳。   嗯, 趁着还未正式出家,她得多陪陪姑母。   她刚躺下, 便见拂绿进门,一副急张拘诸的模样, “小姐,有人来找你。”   谢渺懒洋洋地睁眼,“嗯, 夕宁是吧?你跟她说我睡着了,下午找她。”   拂绿道:“不是二小姐。”   谢渺道:“那就是嫣紫?姑母有什么话要她通传?”   拂绿道:“也不是嫣紫姐姐。”   谢渺蹭蹭软被,“乔木?不见。沉杨?不见。崔慕礼?更不见。崔夕珺?更更更不见……”   拂绿听她说了一堆名字, 偏偏没说到关键的那个, “小姐, 是周三公子。”   谢渺皱眉,“谁?”   “周念南,周三公子。”   谢渺从牙缝中挤出话,“大白天的,他来海花苑找我?”   “……对。”   谢渺果断道:“不见,打死都不见!”   “小姐。”拂绿道:“周三公子说您要是不去书房见他,他便来卧室见您。”   谢渺:……   拂绿哭丧着脸,“您也知道,奴婢们四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还有两名侍卫。”   拂绿心里苦啊!听说周三公子在秋狩期间救驾有功,成了圣上面前的大红人……这样的贵公子,她哪有办法对付他!   谢渺郁闷归郁闷,也知晓丫鬟们拿他没辙,默念了一大段静心咒后,整理好仪容往外走。   书房里,周念南站在桌案前,目光划过书架上整齐摆放的经书,再到收纳在箱子里,一叠叠抄好的经文……   莫非谢渺真想出家?   他内心有些忐忑,随即却又失笑:不,不可能,才十六岁的毛丫头,定是突发奇想的荒唐念头而已。   他绕到案后,端详谢渺常用的紫狼毫。嗯,笔不怎么样,改日弄支顶尖的湖颖送她。   有人推门进来,周念南闻声抬头,莞尔一笑,“谢渺,我回来了。”   青年神采飞扬,笑容绚烂,险些晃花谢渺的眼。   “哦,”她无动于衷地道:“全京城都知道你回来了。”   周念南立刻问:“你听说我杀熊的事了?”   “是又如何?”她没好气地道:“周三公子威名远扬,不好好待在侯府,跑海花苑来干嘛?”   周念南坦荡地道:“因为我想见你。”   谢渺恨不得拎起他丢出去,“周念南,你看清楚,这里是崔府!”   周念南自知理亏,摸了摸鼻梁,道:“我只与你说几句话,说完便走。”   说话时他侧着脸,露出颊边深深的伤痕。   他本剑眉星眸,生得俊美无俦,此时左下颚多出道三厘长的伤疤,犹如无暇瓷器生裂,突兀而令人惋惜。   她愣怔一瞬,“你的脸……”   周念南曲指抚着伤疤,不以为意地道:“哦,杀野熊时留下的。”   谢渺早已听闻他搏杀野熊,救驾有功的消息,却不知道他竟为此破了相。   一切都变了。   前世周念南未入羽林卫,未跟随承宣帝去秋狩,未击杀野熊救下圣驾。今生他入了羽林卫,提前崭露锋芒,立功的同时,亦在脸上留了伤疤……   她脱口而出道:“太医院特制的白玉瓷肌膏能祛疤,你去要瓶来擦。”   “男子汉大丈夫,伤疤是战斗的荣耀,我才不涂什么祛疤药。”他语调忽转,促狭道:“或者说你喜欢我这张芙蓉面,舍不得它受半点伤?”   “……”谢渺面无表情地道:“你爱祛不祛。”   “你别生气,我擦还不行吗?”   谢渺懒得搭理他。   周念南便神神秘秘地抬高手,“谢渺,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谢渺问也不问,直接道:“我不要。”   周念南很郁闷,“我只想对你好,你为何老拒绝我的心意?”   谢渺道:“因为你我身份有别。”   周念南被噎得无话可说,想当初他眼盲心更盲,总用此不遗余力地打击她,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我的错。”他厚着脸皮道:“待我们成了亲,我天天任你打骂,绝不还手。”   谢渺冷静地戳穿他,“成亲?谁许你的?你家皇后姑母吗?”   “皇后”一词精准戳中死穴,他笑容尽收,态度却愈加坚定,“谢渺,你给我点时间,再等等我。”   他又让她等。   谢渺心情复杂,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总是执着让她等,然而……   “嗷~”   细弱的叫唤声突然响起,暂时打断她的思绪。   “谢渺。”周念南从袖中变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你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小狐狸舔舔爪子,配合地喊:“嗷,嗷~”   这,这也太可爱了!   谢渺差点便伸手要摸,随即又板起脸,“做什么?”   周念南抬起小狐狸粉嫩的爪子,朝她挥挥掌,捏着嗓子道:“渺姐姐好,我是小狐狸白饭,白饭的白,白饭的饭。”   谢渺呆,“它叫白饭?”   周念南道:“长得白,就叫白饭咯。”   谢渺无语:……意思是长得黑便得叫黑饭?   他将白饭塞给她,“来,摸摸你家白饭。”   白饭全身毛发雪白,黑瞳晶亮,神态灵动,软乎可爱。   小家伙十分亲人,不断用脑袋顶着谢渺的胸口,试图钻到她怀里。   谢渺问:“哪里弄来的狐狸?”   周念南道:“圣上为追它的母亲而遇上野熊,野熊残害它父母后又被我所杀,我见它孤苦伶仃,便将它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的小家伙。   谢渺轻抚着它,只一会,便将它送回去,“我不要。”   周念南问:“你明明喜欢,为什么不要?”   谢渺道:“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要。”   周念南道:“我送给你,它便是你的东西。”   谢渺想硬塞,周念南偏双手抱臂,不接就是不接。   他道:“白饭已经认定你是它的主人。”   白饭闻言嗷了一声,仿佛在应和此话。   谢渺无奈,“周念南,我真的——”   “谢渺,你收下它吧。”周念南黯声道:“我从出生到现在,没庆过生辰,更没收过生辰礼,如今只希望你收下白饭,作为我此生的第一份礼物……都不行吗?”   谢渺硬着心肠道:“不行。”   周念南干脆转移话题,“七日后便是我的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谢渺果然再顾不上白饭,异样的沉默过后,她道:“周念南,你走时叫我等你回来,而我一直未好好回答你。”   周念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跳鼓动,惴惴不安。   她静静地回望,又透过他望着前世的周念南。   她从暗巷中带出满心求死的他,交还给崔慕礼,半月后再见面时,他已神容规整,重塑脊梁。   他道:谢渺,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北疆,去帮我父兄报仇。   他道:谢渺,你等我回来。   她没有品出其中深意,直到今生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兴许前世他便喜欢过她。   她还记得彼时是崔慕礼忽然出现,打断了她的回答。而今生,她要给他晚到的两世答案。   她道:“周念南,我不会等你。”   周念南浑身冰凉,又听她道:“你是翱翔在天空的鹰,志在长空,前程万里,再往前飞一段路,定能遇上真正配得起你的女子。”   配得起他的女子?   周念南在心里反驳:借口,都是借口,她最是不屑出身高贵论,否则怎敢当面顶撞庆阳,不卑不亢说出谢父的过往?   他急道:“谢渺,我进羽林卫是听了你的话,若真有前程未来,那也是你的功劳。”   谢渺却摇头,“鹰击长空,是因它生来便是雄鹰。周念南,即便没有定远侯府,没有你的皇后姑母,你仍会杀出一条血路,让所有人见证你的本领。”   她思路清晰,用赞扬来撇清双方关系,聪慧却令人寸寸心寒。   他脑中浮现某种猜想,酸溜溜地问:“难道你心里还有崔二?”   谢渺平静地道:“周念南,你与崔慕礼都很好,但是我不喜欢。”   周念南仔细端量,确认她说得是真心话后,失落之余又感到欣慰:很好,看来崔二也没机会。   他心情稍定,道:“谢渺,以往是我仗势欺人,口无遮拦,随意拿出身取笑捉弄你……抱歉,是我太过幼稚,没明白英雄不论出处的道理。但我真的懂了,我知晓你的父亲是个令人尊敬的长辈,而你更是我心悦所求之人,请你原谅我,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语态诚恳,再无半分傲气,期盼甚至祈求地望着她。   他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对她好,能弥补过错的机会。   谢渺别开眼,淡声道:“周念南,你该往前走。”   哐当。   周念南听到有东西在破碎,许是他的自以为是,又许是他从未体验过情爱的心。   “为什么?”他颤着声问:“为什么我不行?”   谢渺的回答是背过身,沉默而坚决。   哪里有为什么?人生在世,体会的感情那样多,有多少能得到回报?   前世他们不可能,今生则更不可能。   她刻意无视他泛红的眼眶,也无视心口轻微撕扯,仿佛毫无触动。   真无情啊。   周念南凝视着她的背影,自嘲地笑笑。枉他生平自诩潇洒,岂料在被她拒绝后,本能的反应竟是——   “没关系,我能等。”   “……”   “你一日不接受,我便等一日,你十年不接受,我便等十年……我会一直等,等到你愿意回头看看我,愿意可怜可怜我。”   谢渺闭上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周念南哑声道:“七日后的未时,我在东城门外的亭子里等你,不见不散。”   那是四年前他们初遇的地方。   “周念南,你——”她想叫他别再白费功夫,转过身时,书房已不见他的踪影。   她失神地望着虚空,片刻后,被乱动的白饭唤回注意力。   “小家伙。”她轻举起它,低叹:“你的主人太固执了。”   *   乔木办完事回来,见亭子里空无一人,当下脸色微变。   沉杨说过,周三公子也爱慕表小姐呢!他该不会是……   乔木小跑着要去寻人,没两步便瞧见一抹熟悉身影,呃,原来周三公子在角落里藏着呢。   周念南行若无事地瞥他一眼,“不早了,我改日再来找崔二。”   乔木道:“周三公子慢走。”   周念南健步如飞,刚过拐角,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吓了一跳的周念南:……   提早下衙的崔慕礼:……   周念南眼中闪过慌色,不由自主地讪笑,“崔,崔二,你怎么回来了?” 第95章   崔慕礼面容清冷, 双手抄在袖中,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周念南脑筋转得极快,“哈哈, 我正找你呢。”   “是吗。”崔慕礼淡淡地道:“趁着上衙时间,特意来找府里我?”   周念南一脸无辜, 拍拍兄弟的肩膀, “我哪知道你已经复工, 还以为你在家养伤……来来来,既然你回来了,咱们就好好聊聊。”   两人转到崔慕礼的书房谈话。   周念南未流露半分颓散, 与他交流起近段时间讯息。   崔慕礼说起承宣帝对王永奇的判决, 周念南颇感不痛快, “王永奇是张贤宗手下的一条恶犬, 此次未能取他狗命,就怕他往后抓住机会, 东山再起。”   “此言差矣。”崔慕礼道:“犯官们被囚于诏狱最深处, 由廷尉专门看守,常年不见天日,宿无整夜, 如此艰苦的环境, 你又岂知王永奇不会病痛缠身致精神失常?”   周念南假模假样地拱手, “是我考虑不周, 还是崔大人说得有理。”   崔慕礼又聊到九皇子奶娘被下药一事, 周念南冷笑连连, “真是群阴险歹毒的家伙, 竟然能对半岁的婴儿下手。”   崔慕礼道:“在他们眼里, 只分同流合污与非我族类者, 九皇子身份尊贵,注定此生都得处高临深。”   周念南又何尝不知?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颊畔伤痕,道:“我会再次肃清姑母身边的人。”   崔慕礼的目光追随而落,“是那野熊所伤?”   “嗯。”周念南道:“我正要与你细说此事。”   与京城中流传的神乎其乎不同,周念南的版本更为简洁,“圣上在追寻一对雪狐时误入深山,不巧遇上野熊觅食,野熊见到人群后兽性大发,胡乱伤人,我见情况危急,便持剑冲了上去,在诸多侍卫们的协力下,共同制服了野熊。”说完又嘻嘻哈哈,“当然了,我是其中主力,功劳最大。”   崔慕礼道:“此番你立下大功,圣上定对你刮目相看。”   周念南不以为然,“我父兄在边关立功无数,我这点功劳,实在不值得一提,不过嘛……那日若我未来得及冲上去,你猜会是谁脱颖而出?”   崔慕礼静思,吐出三个字,“张明奴。”   周念南冲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崔二,料事如有神。”   承宣帝此番秋狩,由大都督常再青负责护戎事宜,三大京营中的精兵强将及锦衣、羽林二卫,共同保护圣上安全。   张明奴则侯立常再青左右,野熊出现,众人慌乱之际,周念南注意到他隐在人群中,手已按上腰间兵器,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在等待飞必冲天的机会。   周念南怎会让他如愿?   他击杀野熊之后,特意留意过张明奴的反应,然而他与旁人般钦佩惊叹,全然不见异样。   这厮心机极深。   “比起张明畅的蠢笨,这位庶长子更像张贤宗。”崔慕礼道。   “正是。”周念南道:“若我未入羽林卫,未跟随圣上去秋狩,说不定这回真能叫他大出风头。”   说着说着,他难免出神:谢渺说他生来便是雄鹰,获得的荣耀与她无关,可他分明是听进她的话才——   “念南。”崔慕礼轻叩桌面,提醒:“你走神了。”   “抱歉。”周念南饮了口热茶,转而关心:“崔二,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面对好友,崔慕礼总算说出心里话,“日日有人问我同样的话,莫非要我在胸前竖个牌子,写上‘无碍,莫忧’才行?”   周念南幸灾乐祸地道:“谁叫你是崔家未来家主,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满京城人都倾慕的崔二公子……”   他眼神忽地一闪,殷勤万分,“有人跟我说太医院的白玉瓷肌膏祛疤有奇效,明日我给你弄上十几二十瓶来,擦完保准你伤口恢复如初。”   白玉瓷肌膏在贵族圈盛名已久,周念南与崔慕礼均知晓它的奇效。这会周念南故意提起,其心不言而喻。   有人?那人是谁?   周念南等着崔慕礼往下问,他却淡道:“那便谢过你的好意。”   ……好你个崔二,竟然不接招。   周念南虽才被谢渺拒绝,面对情敌却斗志激昂。哪怕谢渺说崔二也没机会,但这厮心机深沉,赶尽杀绝才是王道。   他一口气饮尽热茶,借着鼻间冒汗,佯装无意地掏出绣帕轻拭,“忽然觉得有些热……”   他特意将帕子展开,让对面看得更加清楚,小小一方锦帕,角落绣着朵熟悉的优昙花。   崔慕礼眸色微沉。   闺阁少女们会为亲绣的帕子添上琪花瑶草,以显独特。崔家姐妹们里,崔夕宁喜绣雏菊,崔夕珺喜绣兰草,而谢渺……喜绣优昙。   她绣的帕子,却在念南手里。   崔慕礼忆起银月倾洒,她与念南并肩坐在屋顶,天际是绚烂烟火,落到他们眼中,化为片片繁星,亮得惊人。   他们甚至相视一笑,青年俊美洒脱,少女娇俏灵动,看起来无比般配。而他站在暗处,忍着肩头的伤,不敢出声打扰。   她喜欢念南吗?尽管念南曾口不择言,莽撞无礼?可她既然都能原谅他的过失,为何不能原谅念南?   念南的家世外貌无可挑剔,性子虽跳脱,却也是智勇双全的男儿郎。何况念南待她向来特殊,从初时的针锋相对到认清心意后的追求,若非有皇后从中阻挠,他定已求了圣旨赐婚。   崔慕礼掩唇,忍不住低咳出声。   周念南有一瞬不忍,随即又若无其事,道:“崔二,我们兄弟多年,千万别为了小事生分。”   小事?   崔慕礼抬眸看他,“既是小事,少辞何不行君子风度,将她让给我?”   周念南笑意转淡,闷声道:“让不得。”   天底下只有一个谢渺,让给崔二,他岂非要抱憾终身?   两人双双无言,许久后,周念南理着袍角起身,“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离开崔府,上马车后便掩不住的心烦意乱。   谢渺……崔二……   一个是心悦的女子,一个是自小的兄弟,他哪个都不愿舍弃,但若真叫他选,他必须选谢渺。   待他娶谢渺回家,崔二再不甘,还能干出夺人妻子的事情不成?以他们多年的交情,届时只需向他低头,再替他介绍门好姻缘,积年累月下去,崔二总会释怀。   ——但愿吧。   周念南吐出一声喟叹,不知想到什么,掀起车帘对外头吩咐:“找人去通知京城所有的庵堂,若有姓谢的年轻女子询问出家之事,立即派人禀告我。”   *   海花苑得了只新宠,几名丫鬟们都欢喜的不行,争抢着要抱白饭。   “白饭,你长得真漂亮,像个狐狸仙子!”   “我以前在西市见过波斯猫,据说是西域品种,猫中贵族,但跟白饭一比,根本不够看!”   “就是这名字……白饭,太接地气,丁点都配不上它的长相。”荔枝说着,往谢渺看去,“小姐,咱们能给它换个名字吗?”   谢渺坐在院中,无精打采地道:“用不着,过几天我要将它送回去。”   话音刚落,白饭便挣扎着从荔枝怀里跳落,蹬着小短腿跑到谢渺脚边,使劲地用脸蹭她。   “嗷~嗷~嗷~嗷~”   谢渺叹了声,将它抱起来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几名丫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姐,奴婢听说狐狸通人性,您方才那样说,白饭定是听懂了,请您别送它走呢。”   “是啊是啊,在奴婢的家乡,成精了的黄大仙还会附身,操控人的心智——”   黄大仙?   谢渺哭笑不得地纠正,“桂圆,黄大仙是黄鼠狼,而白饭是纯种的雪狐。”   桂圆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啊白饭,误会你了,你是狐狸精,纯种的狐狸精。”   白饭“嗷”地回应了一声,惹得丫鬟们心花怒放,跳脚尖叫。   “啊啊啊,白饭肯定能听懂我们说话!”   “白饭,你要是真听得懂,就连着叫两声!”   白饭仰起小脑袋,跟着叫了两声,这下不止丫鬟们,连谢渺都有点傻了。   咦,还真能听懂人话不成?那它岂不是也知晓自己父母皆逝,孤苦无依?   谢渺顿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心道:我还有姑母,你却只剩自己,比我还可怜些。   ……   “叩叩叩。”门外有人喊:“表小姐,奴才乔木,跟公子一道来看您啦。”   谢渺看了眼拂绿,拂绿忙去开门,将人迎进院子。   崔慕礼走在前头,乔木落后几步,手里挽着个竹篮。   “阿渺。”崔慕礼道:“我给你送柿子来了。”   “……”   “去年我没吃上你做的柿饼。”   “……”   谢渺暗自腹诽:都一年了,柿饼的结还没过去呐?   “这是锦衣卫指挥史家亲自种的柿子。”崔慕礼补充道。   “我懂,它们是出身高贵的柿子。”   崔慕礼便不再说话,神色颇显落寞。   谢渺看在眼里,头疼不已,“崔慕礼,我做的柿饼很丑,还很难吃。”   崔慕礼只道:“别人都有,独我没有。”   ……行吧,反正没多久她便要出家去了,何必跟他斤斤计较?好歹他帮了她许多回,以柿饼还礼,并不过分。   谢渺喊道:“拂绿。”   拂绿会意,上前接过竹篮,“谢过二公子。”   崔慕礼眸中浮起淡笑,走近她,望着她怀中的小东西,“是小狐狸?”   谢渺下意识用袖子掩住白饭,欲盖弥彰地道:“哦,它不知从哪里跑进院中,我见它可爱便留下养几日。”   崔慕礼夸道:“确实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谢渺道:“白饭。”   他便喊:“白饭。”   白饭听到有人喊自己,扒开袖子露出脑袋,睁着一对琉璃般的黑瞳,好奇地望着他。崔慕礼伸指挠挠它的下巴,它便舒适地闭眼,舒服地打起呼来。   乔木与海花苑的丫鬟们站在一旁,个个垂首恭立,心底却都在疯狂感慨。   小姐身着浅裙,外罩绯色比甲,怀抱着白饭,坐在铺着玉青色软垫的长椅上。   二公子则是一袭锦袍,风流俊雅,微笑着倾身,逗弄着小姐怀中雪狐。   啊啊啊啊啊啊,这画面也太太太养眼了吧! 第96章   既答应要给崔慕礼做柿饼, 谢渺便不含糊,拎着那篮出身高贵的柿子,怀揣着白饭, 带着拂绿去往纸坊。   纸坊里的人许久未见她,纷纷放下手中事务,热情地打起招呼。   “二掌柜, 您来啦!”   “二掌柜, 您有段时间没来了!”   “二掌柜,巧姑正在里头晒纸,我去喊她出来!”   一声接一声的“二掌柜”, 喊得谢渺忍俊不禁。她耐心地回应了一圈,刚到小厅坐下,便见巧姑从外头跑进来。   “渺姐姐!”巧姑兴冲冲地站到她面前。   谢渺不由仔细端详。   巧姑长了一岁,不仅身量拔高,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脸蛋丰润,气色也从原先的蜡黄变得白里透红。她穿着一件青豆色的窄袖裙,规整清爽, 精神奕奕,整个人干劲十足。   “巧姑。”谢渺摸摸她的脑袋,感叹:“你长大了。”   巧姑笑道:“是啊,我们都认识一年了。渺姐姐,我家月底搬新宅,到时候你能来做客吗?”   自从孙慎元被罗尚书收为门生, 生活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有名师严教, 结交各路贤才, 银钱方面也不再囊中羞涩。   此次在城中置办宅院, 便是为孙慎元踏入官场在做准备。   “我当然要去。”谢渺笑道:“你哥哥得罗尚书赏识, 今后定前途无量,我得趁着他未发家之时,好好巴结你这个妹妹。”   巧姑听出她是在玩笑,仍旧认真道:“渺姐姐,你说反了,你是我们孙家的大恩人,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和哥哥都会竭尽全力报答。”   孙慎元未告知巧姑关于崔夕宁的事,只反复叮咛,称谢渺对他有再生之恩。巧姑本就对谢渺十分亲近,闻言更是恨不得日日替她供三炷香才好。   谢渺道:“行啊,刚好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巧姑挺起小胸膛,文绉绉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渺失笑,轻掐她的脸颊,“哪里学的话,这般奋勇?”   巧姑吐吐舌头,“我闲时跟着芝若姐姐念书识字了。”   “不错,你既造纸,念书识字跑不了。”   “渺姐姐,你还没说呢,要我帮你做什么?”   “请你帮忙做柿饼。”拂绿从身后拿出篮子,“去年你做的柿饼,个个都说好吃,这不,今年又来找你帮忙了。”   巧姑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们过半个月来拿……”   拂绿道:“那可不行。”   巧姑歪头,疑惑问道:“为什么?”   拂绿解释:“这篮柿子锦衣卫指挥史送给崔家二公子,二公子又请小姐亲手做柿饼,你只需指点,不用代劳。”   锦衣卫指挥史送给崔家二公子的柿子?   巧姑灵光一现,问:“崔家二公子?莫非是渺姐姐那位在刑部当差的表哥?”   拂绿夸:“记性不错。”   巧姑品出点不对劲来,正要问个清楚,便见谢渺轻斥:“多嘴多舌。”   拂绿立即噤声。   巧姑在纸坊待了半年,已经懂些人情世故,闻言会心一笑,“我晓得了,即是心意,便不能由旁人代劳,渺姐姐,你等我洗个手来教你。”   “不急。”谢渺抬起袖子,露出里头已经憋坏的小家伙,“你看看这是什么?”   不出意料,白饭又以它浑然天成的可爱娇憨征服了巧姑。   巧姑与拂绿逗弄白饭的同时,谢渺望了一圈,问道:“芝若呢,没在纸坊吗?”   巧姑瞬间露出愁容,忧心忡忡地道:“芝若姐姐将自己关在小和院,足足有三天了……连饭菜都是摆在门外,也不见得顿顿都吃。”   谢渺皱眉,“她出了何事?”   巧姑道:“我也不清楚,前几日她出去了趟,回来便进了小和院,谁喊都不出来。”   谢渺沉吟片刻,起身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   纸坊单独辟了一所小院,专供方芝若静心研发新纸。   谢渺来到院前,见木门紧闭,地上摆着一枚食盒,打开瞧,里头饭菜都还在,热气早已散尽。   她侧耳倾听,院里没有任何声响,仿佛无人一般。   “芝若,你在吗?”谢渺喊道:“是我,谢渺,我来看看你。”   过了会,院里响起脚步声,木门由里打开,方芝若强颜欢笑道:“阿渺,你来了。”   谢渺:……   若说巧姑是从面黄肌瘦到容光焕发,方芝若则在短短月余,由原本英秀丽质的少女,变得憔悴失神,黯淡无光。   “芝若。”谢渺按捺住困惑,如常问:“我能进去吗?”   方芝若先是摇摇头,后又点头,有气无力地道:“嗯。”   谢渺绕过院里杂乱摆放的器具,跟她走进房间。只见屋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地上扔满废弃纸团。   方芝若替她斟茶,“屋子有些乱,你别介意。”   谢渺随意挑了张凳子坐下,“没事。”   她先喝了两口茶水,并不直入话题,而是问:“你这是什么茶叶,味道不错。”   方芝若疲惫地揉着眉间,“大概,大概是六安瓜片?我记不清了。”   谢渺盯着她,“你几天没睡了?”   方芝若神色恍惚,“两天?三天?”说话时眸光涣散,仿佛下一刻便能晕倒。   谢渺郑重道:“芝若,你需要休息。”   “阿渺,我,我睡不着。”方芝若环视屋内,指着满地废纸团,哽咽着道:“你瞧,我苦心钻研许久,却没造出一张能用的新纸,我辜负了你与父亲的期盼,我根本不行!”   谢渺强调,“芝若,这才一年时间。”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有区别吗?”方芝若低喊出声,“不行便是不行,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趁早——”   “方芝若。”谢渺打断她,厉声道:“我看你是饿昏头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方芝若被骂得一愣,竟委屈地落下泪来。   谢渺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她,“说吧,你遇到了何事?”   方芝若将脸埋在她肩上,抽噎着道:“倪东升带着他的妻子回来了。”   倪东升是谁?   随后又猜到,那应当是芝若的前未婚夫。她心思微动,问道:“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方芝若道:“他妻子讽刺我不会琴棋书画,红袖添香,整日只晓得待在纸坊,一身书墨臭味,难怪倪东升会抛弃我,选择了她。”   “还有呢?”   “还说我,还说我异想天开,一介女儿身也敢继承纸坊,最后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方芝若陷入深深的惶恐,“阿渺,你已投了不少银钱进纸坊,却还未有丁点起色,若再这样下去,我害得你血本无归该怎么办?”   “莫要胡思乱想。”谢渺安抚道:“孩童走路都要学上三年,何况我们的目标宏伟,是成为大齐的第一纸坊?期望越高,便要付出越多的努力,成功需要积累酝酿,而非指望一蹴而就。”   “可是……”   “没有可是。”谢渺道:“我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你听我的就对了。”   方芝若忍着难堪,据实已告,“可那伎人诋毁我时,倪东升在旁默不作声。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他知晓我有多喜爱造纸,连他都默认我不行……”   谢渺真想大喊一声:方芝若,你清醒点啊!   “他能在成婚时为伎人抛弃你,便足以证明其浅薄短视。”谢渺道:“芝若,你不该为这种人怀疑自己,白白浪费情绪。”   方芝若哭出郁结,脑子清醒许多,“阿渺,谢谢你,我好些了。”   谢渺稍稍欣慰,道:“我记得你说过,明年九月耒阳将办造纸大会,届时会聚集各方的能人巧匠?”   方芝若抹着泪点头,“对。”   “大会几年一办?”   “两年。”   “那我们便次次都去,集思广益,逊志时敏,总能等到厚积薄发的那天。”   方芝若受到鼓舞,跟着道:“你说得对,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   谢渺握紧她的手,“来,跟我念口号。”   方芝若眨眼:什么口号?   谢渺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地喊:“书香书香,即将翱翔,名扬大齐,不在话下。”   噗!   方芝若破涕为笑,乐得前仰后伏,“阿、阿渺,你这个口号,太、太蠢了,我才不要念。”   “我只这水平,嫌我不好,那就你自己去编。”   谢渺佯装不悦,唇角却轻扬,心道:老天爷诶,总算是哄好了。   *   谢渺将方芝若赶去休息,回到柜台翻看账本。自打上回拒绝周念南与百里盛的帮忙,纸坊在开业初期的短暂热闹后,生意恢复清冷常态,收明显要小于支出,也难怪方芝若会受到影响。   谢渺抽出算盘,不是非常熟练地拨起珠子:嗯,从去年开始,她从姑母手里共借一千两银子,若按前世轨迹,芝若在五年后功成名就,以此类推,她还要向姑母再借……   算盘珠子垒出一个惊人数字,谢渺眼神呆滞,心里在想:再过几天,等姑母得知她要出家的打算,会不会釜底抽薪,直接断了她的银子?   谢渺苦下脸,觉得甚有可能,但此时的她已置办了孟远棠,再无必须留在崔府的理由,姑母若真以此威胁,大不了她……大不了她……将剩下的嫁妆都卖掉呗!   反正不嫁人了,留着也没用。   谢渺低着头,兀自想得出神,未注意到一抹颀长身影靠近,朝她喊了两声都没反应。   来人敲敲柜面,按捺住不满道:“掌柜的,你做不做生意?”   谢渺回神,抬眸望去,而后,双方都意外非常。   谢渺:……温如彬?!   温如彬:……谢家表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第97章   在这种没什么必要的默契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面露嫌弃。   然后……   “我来买纸我做生意。”   ……   晦气。   谢渺撇撇嘴,懒得再开口。   温如彬见状,皱着眉头,张口便透着一股泥古守旧, “谢小姐, 你身为崔家表亲, 不仅在外与男子交往过甚, 如今还抛头露面, 做起商人买卖,实乃违背女诫内德……”   来了来了,又来了。   要不是顾忌身份,谢渺真想找根棍子打晕这碎碎叨叨的翰林院编修。她跟他素不相识, 从前连视线都没对上过, 他怎就不依不饶地要纠正她的“不守女德”?   “温大人。”谢渺皮笑肉不笑地打断,“看来你与苏小姐解除婚约后,便愈发的清闲无事。”   温如彬不料她会出言反讥,愣怔片晌后, 眼底尽是酸涩与困窘。   他与菀菀,他与菀菀……   谢渺如愿见到他受到打击, 内心没有半分怜悯:开玩笑,谁来可怜可怜她啊, 被个陌生人三番两次说教, 还能不能好了?   温如彬很快便稳住心绪,刚要继续废话连篇,却听谢渺严肃道:“温大人, 你再与我多说两句闲话, 我便要怀疑你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   在哪?   温如彬一想便通,心想这谢表小姐不守女德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厚颜!   但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他不得已憋住满腹牢骚,生硬地转移话题,“廖管事呢?叫他出来,我有事要与他相谈。”   为方便行事,纸坊有专门待客的廖姓管事,但不巧,廖管事出门办事,方芝若又回屋睡觉去了,能做主谈事的只有谢渺。   她便道:“他不在,你跟我谈即可。”   温如彬下意识地斥责:“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谈得了正经生意!”   话里的意思是,她只配谈不正经的生意?   绝大多数时,谢渺是个宽容的性子,没兴趣跟人斤斤计较,可温如彬多次出言不逊,即便是泥人都要生出火来。   她将账本一合,往里头喊了声,“拂绿,拿把扫帚来,将堂间的脏东西清一清。”   老话说得好,客来扫地不为勤,反之意味着……   温如彬微瞪双目,“你,你赶我走?”   谢渺不说话,眼里写着:不然嘞?   温如彬面染薄怒,“你……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诚心来谈生意,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渺直言不讳:“不想做你生意的态度。”   温如彬道:“我替翰林院来采买用度,你可知翰林院每日的纸张开销有多少?随便包两三个月,足够你这纸坊忙活一年。”   谢渺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小庙容不下翰林院的大佛,请你出门左拐,圣光爱照哪照哪。”   温如彬被她半讽半轻慢的态度气得够呛,不由开始较劲,“你说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我告诉你,我今日非要在你这里买纸不可。”   谢渺果断:“不卖。”   温如彬加价:“我出一倍的银子!”   谢渺还是:“不卖。”   温如彬再加价:“两倍的银子!”   谢渺仍旧:“不卖。”   温如彬丧失理智,脱口而出:“三倍,我出三倍的银子,要你两千令宣纸!”   只见谢渺面不改色,抽出算盘噼里啪卡那么一拨,随即变脸如翻书,笑容可掬地问:“总价是三千两白银,您先付五百两定金,你看是银票还是现银?”   温如彬:“……”   好在廖管事及时赶回,打断这场幼稚的较量。温如彬倒也诚心,与他到偏厅议事,谈妥后出来见谢渺还坐在柜台里,再三思量一番,又迎了上去。   “谢小姐。”他尽量好言好语,“温某说话或许不中听,但你需知,忠言逆耳利于行,你这般离经叛……特立独行,并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谢渺心里明白,温如彬这人并无真正恶意,恐怕就是抱残守缺,好为人师惯了,见到偭规越矩的便想教导一番,只不过……   “温大人。”她问:“你平时也爱提点苏小姐吗?”   温如彬想也不想,“菀菀从来知书达理,何须我多费口舌。”   谢渺点点头,了然道:“那想必苏小姐一边与你有婚约,一边惦念他人,到你眼中也是情深所致咯。”   她,她怎会知晓此事?   温如彬有种被猜中心思的难堪。没错,那日他意外听到菀菀与丁表兄的谈话,得知她另有所爱,羞愤之余主动解除婚约。但他终是不忍苛责,将错揽到自己身上,免去她被旁人非议的困扰。   “我与两名男子来往是水性杨花,而苏小姐做了同样的事,则是情深所致,值得体谅。”谢渺似笑非笑地抬眸,“我懂,这便是世人常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盼雁是官家贵女,而她谢渺是落魄平民,正好应题。   温如彬顿时哑口无言。   谢渺笑着感激,“我已明白温大人的好意,今后定牢记在心。”   温如彬狼狈不已,再说不出任何话,张惶地转身奔离。   谢渺收起账本,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支着脑袋若有所思。   温如彬这样喜欢苏盼雁,喜欢到明知她心有所属,解除婚约后都不愿责怪她,那前世婚后,即便他受了伤,也不该性情大变,对她大打出手啊。   她又转念一想:温如彬伤得不是别地,而是男子尊严处。听说是他陪着娇妻出游,坐骑忽然发疯,将他摔下马后又踩了一脚……   啧啧啧,真惨。   得,希望解除婚约后,这对青梅竹马能各自安好吧。   谢渺甩开胡思乱想,起身回后院,向巧姑学做柿饼去了。   *   无独有偶,崔慕礼也遇上了一个人。   话要从周念南特意在崔慕礼面前抖绢子的事情说起。   前面就说过了,崔慕礼素来淡定沉密,极有耐心韧劲。他虽遭到谢渺数次拒绝,但情根既已深种,摆脱不得,便只能画策设谋而取之。况且,谢渺已主动与他和解,两人关系如新,他既能让她动心一次,便能动心第二次。再加上谢氏一直都想撮合他们,若能定下婚约,后续便都顺理成章。   阿渺会是他的妻子。   只想想,崔慕礼便觉得心口充斥难言悸动,联想到其他,眸色却陡然晦暗。   崔慕礼了解周念南的性格,若他与阿渺真有私情,反而不会刻意展现。帕子定是他偶然所得,想借此误导自己,但那只叫白饭的雪狐……   不可小觑。   眼下是有皇后阻拦,哪日生出变化,念南定会立刻跑到御前,恳请圣上赐婚。   崔慕礼绝不允许此事发生,于是他加紧节奏,预备向谢氏正式表明想娶谢渺的意愿。   他特意告了半日假,前往宝樗阁,想为谢氏挑选厚礼。   门口依旧是两名少年,小六仍在,另一名换了张生脸孔。小六向崔慕礼殷勤地打过招呼,领着他去往三楼。   崔慕礼侧眸,随口问:“你朋友呢?”   小六一呆,意识到他指得是谁,情绪瞬间低落,“回大人,小七被送回老家养病去了。”   崔慕礼未多言,到雅间稍坐,不一会,于管事开眉笑眼地进门。   “崔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于管事道:“您公务繁忙,有吩咐找人传话就行,我这边都能给您送上门挑选。”   崔慕礼端着茶盏,淡道:“今日事,无人能够替劳。”   于管事好奇,“什么样的东西,非要您亲自来选?”   崔慕礼道:“给长辈备礼,想请她应许婚事。”   于管事大感意外,这这这,没听说崔二公子要定亲的消息啊,定的是哪家贵女?是右相家的?宗人令家的?还是……   他脑中闪过一道身影,机灵地问:“是上回拿着您令牌的那位谢小姐?”   崔慕礼慢条斯理地饮茶,就在于管事以为他不会答复时,他克制地颔首,长眸泛动微光。   “是她。”他道。   于管事看得清楚,这分明是喜欢极了的模样,虽知道能拿着崔二公子令牌上宝樗阁的人,绝对跟他关系匪浅,但也没想到,那竟是将来的崔二少夫人……   幸好当时她坚持要青衣妇人救小七时,他没有不识相地拒绝。   于管事是个人精,忙笑着夸:“当日多亏谢小姐机敏,小七方能安然脱恙。这样聪颖善良的姑娘,与您真是天作良缘,般配至极。”   这话听着顺耳至极。   于管事妙语如珠,吉祥话不断,口干舌燥之际才进入正题,“既是送给长辈的礼,那便不能是俗物,可巧,昨日东洲送来……”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后,于管事重点介绍起两件宝贝,待差人去拿时,忽听崔慕礼道:“八样。”   于管事一时没拐过弯,“什么八样?”   “两件太少,我要八样珍宝。”   “……”   饶是于管事见多识广,此时也难免目瞪口呆,宝樗阁的珍宝均价过千金,仅仅是请长辈许亲就送出近万两黄金,那到正式求亲甚至成亲……那该是多大的一笔生意啊!   崔二公子果然阔绰!   于管事笑逐颜开,麻溜地翻出珍品册,半个时辰后,终于敲定八样宝贝,定好五日后送往崔府。   很好。   办妥正事,崔慕礼起身往楼梯口走,刚下一层,正好与二楼出来的人打了照面。   那是名方脸浓颜,身形板正,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见到崔慕礼时满脸惊讶,跟着便喜出望外。   他疾步上前,亲热地喊:“慕礼!”   崔慕礼亦有短暂讶异,拱手笑道:“明轩兄,好久不见。”   丁明轩——苏盼雁的表哥,笑露八颗白牙,爽朗道:“本想着改日上崔府拜访你,没想到在此遇上了,来来来,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久别重逢,必须痛饮彻夜,促膝长谈!”   崔慕礼道:“那便却之不恭。” 第98章   华灯初上, 夜色阑珊。   知味楼矗立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无论早晚, 门前均是光车骏马,贵客如云。   雅间棱窗大开,微风徐徐。往远处眺望,夜湖波光涟漪,倒映万千灯辉,美不胜收。   二人有年少情谊,又许久未见,自是相谈甚欢。   “慕礼,从扬州分别至今, 晃眼已是三年,当真是时光如梭, 光阴似箭。”丁明轩感慨举杯,道:“来,为兄敬你一杯!”   崔慕礼托起玉杯, 笑言:“当年我去扬州游学, 多亏有丁兄照拂, 此番你来京城,也当提前告知我,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丁明轩清了清嗓, 尴尬道:“说来话长, 我这回来京城……完全事出偶然。”   崔慕礼替他斟酒, 不动声色道:“哦?”   “你我是好兄弟, 我便不瞒你了。”丁明轩道:“年前我定了门亲事, 是扬州府丞的女儿, 婚期本该是今年八月, 然而……”   崔慕礼适时接道:“出了意外?”   丁明轩圈紧酒杯,唉声叹气,“你知晓我平日里没什么爱好,独喜欢去花楼听人弹琴唱曲,但我对天发誓,我从未行过出格事,只是单纯的爱好风雅。”   崔慕礼说得委婉,“那府丞的女儿不喜此事?”   “何止是不喜,听说她与府丞大闹了一场,扬言要解除婚约。”丁明轩苦笑,“已经定下的亲事,怎容她说不嫁就不嫁?于是她便想出个损招,趁着家里人不注意,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   崔慕礼合理推断:“这位小姐来了京城?”   丁明轩点头:“有消息称她来了京城,但我找了月余,仍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唉,兴许是消息有误,她根本未来此地。”   消息有误?   崔慕礼低敛长眸,缓缓摩挲着杯沿,一语未发。   丁明轩连灌几杯酒,忽然定眸,欲言又止地道:“慕礼,盼雁解除婚约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话是明知故问。   丁明轩是苏盼雁的表哥,来京城亦是寄住在苏府,怎会没听过苏盼雁解除婚约后对崔二公子的大献殷勤?他此时挑明说出来,不过是想试探崔慕礼的态度罢了。   他隐含期待,目光探究地望着崔慕礼,却见崔慕礼面无所动,淡声道:“苏小姐的婚约成或不成,与我有何干系?”   丁明轩一愣,道:“慕礼,要是因为我三年前的那番话,导致你对盼雁心生芥蒂……我,我在此向你道歉,当时我以为盼雁是孩子心性,这才向你多嘴了几句。如今时间已验证她的真情,你何不尝试给她个机会,二人重拾旧欢?”   当初在扬州,他看出崔慕礼与盼雁一对少男少女互生好感,可惜盼雁早已定亲,与温家公子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怕慕礼落不着好,便私底下提醒他克制守己。而慕礼出生名门,性格本就傲岸,经此谈话后马上收回对盼雁的殊目。   但谁能想到呢,盼雁对慕礼念念难忘,又与温家公子解除婚约……咳咳,丁明轩心虚地缩了缩肩,讪讪想道:若非温如彬听到盼雁与他吐露真心话,原本这亲事,也该稀里糊涂地成掉的。   崔慕礼沉默了会,唇边浮现一抹自嘲,问道:“为何人人都觉得我对苏盼雁旧情难忘,她是,你们也是。”   丁明轩好奇:他?还是她?那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想替表妹说话,“慕礼,盼雁她虽与温如彬定过亲,但那是指腹为婚,并非盼雁本意——”   崔慕礼不耐地道:“莫非我拒绝的还不够明显?不过年少时的短暂好感而已,我何至于对她难以忘怀?”   丁明轩被他话里透露出的直白所惊,更为他难得展现的不悦而愕然,还未回神,又听他道:“难道丁兄情窦初开时,未对他人生过好感吗?”   丁明轩眼神闪避,“自,自然是有。”   “那丁兄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身处何方,是否念念不忘,非要娶她为妻?”   “……”丁明轩脸色变幻缤纷,老实说,他有过好感的女子太多,真要娶,估计还得新建座后宅来安置,再者了,那些都是什么身份的人,凭什么嫁进丁府?   但他依旧不肯放弃,自以为聪明地道:“慕礼,你这么多年来未寻到合意之人,反正都要娶亲,何不娶个门当户对,看着又顺眼的女子?盼雁与你家世相当,性格温婉知趣,与你再合适不过,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京中人人艳羡的夫妻楷模。”   “明轩兄。”崔慕礼却一字一顿道:“我妻只会是一人,她姓谢名渺。”   丁明轩瞬间遭雷劈般震惊,谢渺?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没听过啊!是他编出来诳自己的不成?但观崔慕礼神情郑重,哪有丁点说笑的意思。   丁明轩终归有私心,故意问道:“她是哪家的贵女?可够得上崔府门第?慕礼啊,听为兄一句劝,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两人志同道合,方能举案齐眉。”   崔慕礼重复,“门第?”   丁明轩误以为他听进了话,更加卖力地道:“对,门第!你将来是崔家家主,需要扛得起门面的妻子协理内务,这位名不经传的谢小姐……想必生得十分貌美,又有手段能笼络住你。你兴许对她此刻有情,但等到她年老色衰,情浓转淡,两相生厌时,便知晓相貌最是无用。”   崔慕礼低笑出声,“所以明轩兄以为崔某爱慕阿渺,是因她年轻貌美,善于惑人。”   丁明轩以己度人,眼里写满三个大字:不然嘞???????????   崔慕礼正坐在他对面,容颜俊隽,气度清贵,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人中龙凤,高不可攀。   此时此刻,他嗓音清冷,却声声笃道:“我思恋她,是因她机敏聪慧,勇敢无畏,纯良却非滥善,即便经历磨难,仍能坚韧不拔。”   丁明轩茫然,“慕礼,你这,你这形容的当真是女子?”   “她姓谢名渺,是我继母的侄女,四年前到崔府寄住,年方十六,非出身名门……”他轻轻一顿,坚定地道:“却为我心所向,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雅间陷入深深的沉默。   良久后,丁明轩被激荡的心才归位,他便是再蠢再迟钝,也意识到了崔慕礼对那女子的情深义重。   “慕礼,先前是我多有冒犯,我向你赔罪道歉。”他斟好酒,举杯向前,郑重其事地道:“是为兄想得浅薄。”   崔慕礼静饮一杯。   丁明轩叹慨:“一直以来,我将盼雁当做自己的亲妹子,希望她能嫁个如意郎君。原以为你和她能再续前缘,但听君所言,我算是大彻大悟,情之一字,错过便是错过,勉强不来,后悔不来啊!”   崔慕礼侧首向外,夜幕笼垂,疏星点缀……   错过便是错过?   不,其中绝不包括他和阿渺,他已然意识到错误,会丁丁点点去弥补,重新获得她的欢喜。   “明轩兄不妨在京城多待些时日。”他收回视线,淡笑道:“待崔某定亲,你千万要来喝杯喜酒。”   *   谢渺从纸坊回到海花苑,刚给白饭洗过澡,擦干毛发,嫣紫便来传话,称谢氏找她有事。   谢渺回忆起白日账本上的串串数字,二话不说便换好衣裳,上谢氏屋里献殷勤去了。   谢氏正在准备百日宴的东西,见谢渺进来,朝她招手道:“阿渺,快来,帮姑母看看,可有遗漏哪些细节?”   谢渺接过她递来的册子,仔细核对上头的流程步骤,酒宴菜谱,宾客座位,等等等等……竟还真指出几处不妥。   谢氏原本只想让她对慕笙的百日宴有参与感,谁料她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当下连声感叹:“阿渺,你果然是天生当主母的料!”   “……”   谢渺望了望天,小声嘀咕:姑母,我作弊的,我前世当过家。   谢氏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渺搂住她的胳膊,笑道:“我夸姑母厉害,能将崔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谢氏道:“我刚接管时亦手忙脚乱,幸亏你祖母宽厚,两位伯母良善,这不,日积月累下便懂了。”   谢渺用帕子掩嘴,笑着揶揄:“也少不得姑父私底下各种帮您。”   “你这丫头,敢开长辈的玩笑!”谢氏佯装发怒,随后又想起什么,苦笑道:“其实最难熬的还是初嫁进崔府那阵,我非京城人士,家境普通,又是续弦,进门便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尤其夕珺……”   谢渺握住她的手。   谢氏反拍拍她的手背,欣慰地道:“好在慕礼懂事,从未排斥过我这个新母亲,更处处帮我在府中立威……”   这些事,谢氏在从前的书信里描述过无数次,谢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她显得异常耐心,听谢氏难得放开心扉,重复了一遍往昔。   待谢氏说完,谢渺将头靠在她肩上,“姑母,都过去了。”   姑母生下弟弟,在崔府有了依靠,而她用微薄的力量,借着崔慕礼的手,一步步改变夕宁与定远侯府的悲剧。她如愿等来了孟远棠,亲自将他送进牢狱,了结两世恩怨。   都过去了,她放下心结,很快要去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只等弟弟的百日宴圆满结束。   她想起崔慕礼,又想起周念南,他们前世能披荆斩棘,所向无靡,相信再来一次,他们定会做得更好。   定远侯府的祸事已避过大半,眼下只剩最关键,也最阴毒的一件……   通敌叛国之罪。   世代忠良反被污蔑成叛国贼臣,罪魁祸首是边关军营中,定远侯情同手足、并肩作战半生的心腹副将。   谢渺清楚记得那人的名字,他在北疆对定远侯父子先斩后奏,带着伪造的证据赶回京城,怒数“好兄弟”的桩桩罪行,更顺理成章瓜分定远侯手中的三十万兵力。而后来,等周念南带着北狄联盟首领珠可沁的脑袋回京,在承宣帝面前呈上他与珠可沁的暗中书信,那人又悔不当初,称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胁迫,不得已与对方同恶相助……   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情非得已,唯有定远侯与世子满心赤诚,却枉死在遍地狡计里。   谢渺眸色凝重,陷入沉思:此等重中之重的讯息,这一回,她该如何传递给崔慕礼? 第99章   随着刑部公布前兵部尚书王永奇被捕的罪名后, 民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从“周三公子勇斗野熊救驾有功,虎父无犬子”,变为“五百万辆灾银惹贪欲, 利益面前谈何保持初心”。   谁能想到, 一桩八年前已了结的旧案, 背后真相能如此纷繁复杂、出人意料且一波三折?参与本案的几名案犯,均是朝中重臣, 行监守自盗之事……   可恶至极!可恨至极!可骂至极!   按百姓们的意思, 只判王永奇终身监禁实在是便宜了他,圣上就该灭他九族, 给将来想行坏事的人树个典型!   ……   同是百姓的谢渺管不了那么宽, 承宣帝此番宣判定有考量,横竖私藏灾银的罪落到了王永奇与王科易头上, 没往定远侯府泼脏水就成。   接下来要办的,是将定远侯身边有叛徒的消息传给崔慕礼。   以往几次,她凭借对崔慕礼的熟悉,用出其不意的招数钻空子,将消息传给他的几名心腹, 既保证了安全,又能隐匿自己的踪迹。然而这次事关军中机密, 她左思右想,总想不出哪个人可以承托如此重要的信息。   为这事, 谢渺翻来覆去了两宿,倒是想出一名绝对不会泄露机密的靠谱人选——   崔慕礼本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她要怎么给崔慕礼本人送信?再来一次信局?不行, 按崔慕礼谨慎的作风, 经过第一封书信后, 恐怕就在全京城的信局布下眼线……好吧,说不定周边县城信局都有“埋伏”,她若贸然出手,绝对会被他瓮中捉——不对,是拿个正着。   愁眉不展间,谢渺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词。   弩下逃箭。   《湘山野录》有云:今若匿得吾一身,则脱汝辈数家之祸,然万无搜近之理,所谓‘弩下逃箭’也。①   万无搜近之理。   与其担心行事有破绽被发现,何不用最危险却也最稳当的方式给崔慕礼递信?比如……由她亲自将信送到崔慕礼手上。   她是闺阁女子,按理说该分毫不懂朝政,即便崔慕礼再多疑,也决计想不到,如此重要的信息,竟会是她的手笔。   谢渺越想越觉得靠谱,反正上一回,已有吕香禾来信请她通传崔慕礼,此次有“不知名人士”再度求助与她,不论怎么看,都挺合情合理。   谢渺拍桌而起:所谓富贵险中求,胆大者方能成事,就这么办了!   *   与此同时,为查抄王永奇家府及其党羽落网的后续事宜,崔慕礼代罗必禹多次进宫面圣。四皇子李泓业看在眼里,盘算在心。   由于郭蕊父亲与弟弟惹出来的一系列祸端,李泓业不仅被罚禁闭两月,更失去协理政务之职。待禁闭结束,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严重性,想要重新获得承宣帝的信赖时,却发现有些东西一旦破裂,便很难恢复如初。   而仅在短短一年前,他因汴河水患中积累下的政绩,在百姓间、在朝野、甚至在承宣帝的心目中,都是超群绝伦的存在,眼看即将入主东宫,偏偏皇后有孕,顺利诞下小九……   李泓业恨恨地咬紧牙关。   皇后,定远侯府,还有在此次秋狩中,抢走本该属于张明奴功勋的周家次子周念南……这一大家子人,当真是他们张氏的肉中刺,眼中钉!   转念后,李泓业想到崔慕礼,唇边噙上一抹冷笑。   按舅舅的原定计划,重提红河谷灾银案,本该以邹远道犯下的铁证为引,叫人顺藤摸到定远侯族兄周斯辉的杭州别院,从地下翻出埋藏七年之久的一百万两灾银。如此一来,无论定远侯如何撇清干系,此案都会在父皇心中埋下深深疑种。   可事实发展却与想象中的情况大相径庭!一百万两灾银是找到了,却离奇地长了脚,从周斯辉的别院跑到了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叔父,杭州府尹王科易的别院里。而原本该钉在耻辱柱上的周家人,也变成了兵部尚书王永奇!   当真是……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泓业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派人杀了查办此案的两名主要官员——罗必禹与崔慕礼。然而罗必禹毕竟是正二品官员,之前想让他丧父丁忧的计划刚落空,再动手定会被人察觉,只能暂且放他一马。至于崔慕礼……他本想先杀而后快,却被舅舅拦了下来。   舅舅说,彼之将也,若为逸辈殊伦,何不拉而拢之,化其为己用?   又一个对崔慕礼称不容舌的人!   李泓业明白张贤宗的话有道理,但他对崔家人,尤其是崔慕礼深恶痛诋,更不提他数次破坏自己的大计。于是乎,他执意派出杀手,给了崔慕礼点颜色瞧瞧,反正留了命在,受点伤又如何?而他也在成功撒完气后,接受了张贤宗与张贵妃的建议。   无论过去张家与崔家关系如何,在将来的夺嫡之战中,崔家的选择至关重要,两家旧仇宜解不宜结。   *   天边薄暮冥冥,昏夜将近。   内侍提前通禀,称崔慕礼已离开御书房,正往此处走来。   李泓业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咽下喉中怨愤,换上笑面,阔步向前,朝不远处那人喊道:“崔郎中。”   崔慕礼身形一顿,忙拱手行礼,“臣见过四殿下……”   李泓业扶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抬,笑道:“无需多礼,我不过是恰好路过此地,与你打个招呼而已。”   崔慕礼眼中闪过讶异,似乎不明白一向苛刻的四殿下,怎会忽然变得亲切有加。   李泓业没给他思考的时间,问道:“你这是要出宫?”   崔慕礼道:“回殿下,正是。”   李泓业道:“巧得很,我也正要回府,一起?”   崔慕礼神色仍有茫然,本能地道:“臣乐意至极。”   两人往外走,崔慕礼刻意落后半步,姿态端正又恭敬,仔细瞧,亦有几分惊喜在里头。   李泓业瞧在眼里,讥讽转瞬即逝。   他语带赞赏,道:“我听说此次红河谷灾银案,多亏有你洞察秋毫,才能抽丝剥茧,揪出真正罪犯。”   崔慕礼道:“殿下过誉了,臣愧当也,此案是由刑部与大理寺两部协查,在无数人的共同努力,才能拨云见日,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诶。”李泓业双手负在身后,佯装不悦,“我夸你是出于真心,崔郎中无需过谦。”   崔慕礼微微勾唇,“能得殿下夸赞,乃臣之幸也。”   宫门近在咫尺,李泓业顿住脚步,“崔郎中。”   崔慕礼抬眸,碰了下他的目光,随即又轻敛下颚,“殿下。”   李泓业叹道:“往我孤听信一隅之说,待你有失偏颇……如今才知晓,你是不可多得的贤能。”他拍拍崔慕礼未受伤的肩膀,语态诚恳,“崔郎中,过去是我目光狭隘,未曾注意到你的才干,从今往后,孤定会不偏不倚,求贤若渴。”   崔慕礼闻言一愣,欲下跪拜谢,“臣定不负殿下期望……”   “好了。”李泓业再次拦住他,道:“下个月初我会在府中设宴,届时崔郎中定要赴约。”   崔慕礼欣然应下。   出了宫门,两人分道扬镳,崔慕礼目送李泓业先上马车。   待车帘放落,李泓业脸上的笑意悉数褪尽,眼角眉梢尽是嘲弄。   状元郎?哼,也不过如此。   而崔慕礼回到马车上,神容平静,笑容依旧。   欲成大事者,当能屈能伸……李泓业总算长进了些。   马车外,沉杨在问:“公子,可要直接回府?”   崔慕礼道:“先去另个地方。”   沉杨:“哪里?”   崔慕礼道:“东市。”   *   返回崔府时早已过了膳点。   崔慕礼刚到明岚苑门口,便见乔木疾步走出,笑容满面地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崔慕礼往里走,“有何事?”   乔木双手交握在身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是这样的,表小姐呢……”   崔慕礼侧眸望着他。   乔木心里偷笑不已,继续道:“用过饭,表小姐来给您送鸡汤,见您不在,便说明日再来……”   崔慕礼顿时止步,听他又道:“但是奴才跟表小姐说了,今日公子要换药,定会提前回府。”   崔慕礼问:“人呢?”   乔木道:“在您书房里呢,奴才给表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让她……”   不等他说完,崔慕礼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乔木不由失笑,对后头跟上来的沉杨道:“没想到公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沉杨瞥了眼手中盖红布的笼子,无奈道:“何止如此?”   乔木好奇地伸手,“这是什么?”   沉杨抬高笼子,避开他的碰触,“公子找了许久才弄来的宝贝,除了表小姐,谁都甭想碰。”   崔慕礼站定在书房前,隔扇门内透着微光,落到他眼底,像点起一盏温馨的灯。   又是这种知晓她在等候,他便心神俱宁的感觉,哪怕他清楚地知晓,她只在有所求时会主动上门。   那又如何呢?他甘之如饴。   他正欲敲门,里头的人恰好由内打开门,惊讶地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嗯。”   拂绿道:“小姐正说要回去呢,您来了就好。”   拂绿退到外边守着,崔慕礼走进书房,见谢渺起身朝他打招呼:“崔表哥。”   他喊:“阿渺。”   谢渺指向桌案上的食盒,“我来给你送鸡汤,有些凉了,你待会让下人热热。”   “不用,恰好我未用晚膳,先喝汤垫垫肚子。”   他打开食盒,露出里头已漂浮油花的鸡汤,不顾谢渺的阻拦,一勺勺地喝了起来。   谢渺很是同情:……看来他真的很饿。   她推过一盘未动的点心,道:“再吃些点心。”   崔慕礼喝光汤,依言吃了点心,举手投足间均是贵公子的雅适。   换做其他女子,定被迷得七荤八素,然而谢渺前世看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再者,她心心念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崔慕礼察觉到她的坐立难安,饮了口茶,问:“阿渺有事要说?”   谢渺飞快地点头,“对!”   崔慕礼静等她往下说,却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郑重其事地道:“表哥,我今日出门时,有人朝我的马车里扔了一封信。”   她将信放到书案上,崔慕礼垂落视线,见到了熟悉而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崔慕礼亲启。   ……   崔慕礼凝眸半晌,心情复杂。   “有人将信扔进你的马车?”他不动声色地问。   “对。”谢渺回答得好认真,好严肃,好煞有其事,“我上午有事去了趟纸坊,在回来的途中……”   崔慕礼状似细心聆听,实则内心摇头失笑。   弩下逃箭,万无搜近之理也。 第100章   无论真实想法如何, 崔慕礼都耐心地配合谢渺演戏。听她有模有样地瞎话,将过程编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若非早已得知真相, 兴许他会被她蒙混过关。毕竟再怎么聪敏, 他也绝不会怀疑一个闺阁小姐,会通晓朝中各种密事。   当初查到她是送信的神秘人时, 他惊愕、兴味皆有, 独独没有怀疑过她心怀鬼胎。也确实,她封封信都在帮定远侯府避祸,次次都助他们躲过危机。   换做是旁人, 他定会二话不说将人逮捕,用各种威逼利诱甚至严刑拷打, 从她口中套出讯息来源。可当那人是阿渺时, 他愿将疑虑藏在心底, 等待恰当的时机,探取她深藏的秘密。   那必定是场异常姣妙的旅程。   再看谢渺,说得口干舌燥, 稍作歇息间, 见崔慕礼眸光深邃,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她心跳有些加速, “崔表哥,你在听吗?”   崔慕礼颔首,严肃道:“嗯。”   谢渺低头扫了信封一眼, 又抬起长睫, “你知道送信人是谁吗?”   崔慕礼摇头, “毫无头绪, 然而这并非我初次收到她的信。”   谢渺佯装好奇, “哦?她之前便给你写过信?”   崔慕礼将信收进袖中,“对。”   谢渺难得没有追着往下问,只道:“那人是敌是友?”   崔慕礼沉吟片刻,道:“她并无坏心。”   谢渺很想翻白眼,她何止没坏心,她根本就是佛祖派来拯救定远侯府的使者,功德满满好吗!   但她怕露出马脚,只能假惺惺地笑道:“那就好,我也算不负所托,成功将信送到你手里。”   崔慕礼适时地露出感激,“有劳阿渺费心。”   圆满完成任务后,谢渺总算松了口气,道:“表哥忙了一天,想必劳累非常,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   崔慕礼道:“且慢。”   谢渺:?   崔慕礼朝外喊:“沉杨,进来。”   沉杨提着笼子进门,将东西递放到桌案上,又无声息地离开。   谢渺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笼子忽然动了下,里头有东西在乱窜。   崔慕礼没有故弄玄虚,直接掀开红布。只见漆金雕花圆顶笼内,一条细长的雪白身影蜷缩在角落,与白饭不同,它虽然也全身毛绒可爱,却是截然不同的品种。   谢渺愕然,“这是雪貂?”   “嗯,两个月大的幼貂。”崔慕礼解释:“几月前,我替人解决了个麻烦,下午他送来谢礼,便是这只小雪貂。”   谢渺看向小雪貂,它已从角落起身,两只小爪子扒着栏杆,好奇地望着他们。   “……”   谢渺避开对视,摁着额角往外走,“我有些头疼,先回院了。”   “阿渺。”崔慕礼轻易拦住她的去路,凤眸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轻影,“你能否帮我照顾它几日?”   谢渺断然拒绝:“不行。”   崔慕礼问:“为何?”   谢渺:“因为,因为我院中已有白饭,不适合再养小动物。”想了想又补充,“会打架。”   崔慕礼道:“雪貂性情温顺,绝不会跟白饭起争执。”   谢渺道:“可白饭会啊!”   崔慕礼问:“你不是白饭,你怎么知道?或许它极其喜欢雪貂,想与它成为好朋友。”   “……”谢渺道:“你这叫强词夺理。”   崔慕礼立刻,“阿渺,你这叫厚此薄彼。”   厚此薄彼?   谢渺眸光变得飘忽,呃他,他都知道了?   崔慕礼不再逼她,只静静地望着她,眼神虽淡,却透着一股无形压迫……不对,或者说是控诉。   谢渺干脆道:“我正努力将白饭送回去。”所以也别提什么厚此薄彼了,她分明是一视同仁。   原以为这样说后崔慕礼会放弃,岂料他道:“你养白饭几日,便也该养雪球几日。”   谢妙无语,一个叫白饭,另一个便叫雪球?真是好兄弟,连取名字都是同样随意。   崔慕礼心知她极为固执,想要劝服不易,忽而转移话题,“关于你那丫鬟揽霞……”   话未说话,谢渺便皱眉道:“她又何处得罪了你?”   又?   崔慕礼注意到她微妙的用词,“她从前得罪过我?”   谢渺察觉失言,掩饰地别开眼,“没有,是我口误,你先说,揽霞她怎么了?”   崔慕礼神色变冷,“她太过莽撞。”   如果他没派人去平江调查孟府,而是轻信她的说词,定会误会阿渺,再次错过保护她的机会。   谢渺久久难言。   重活一世,即便她多次对揽霞耳提面命,揽霞仍改不掉旧习。身为主子,她心知该直接将人发卖出府,但想到往事,她实在狠不下心。   崔慕礼道:“阿渺,我明白你们感情深厚,但她终归是下人。”   “本分?”谢渺满目苦涩,陷入回忆,“揽霞与拂绿来到我身边时,我父母已经去世,我与姑母回到平江,在谢家无长辈照应,处处受祖母冷落……整个谢府,除去姑母,唯有拂绿与揽霞待我全心全意,凡事以我为先。”   “有一年春节,我与堂妹起了冲突,堂妹顺手拿起滚烫的茶水泼向我,是揽霞冲上前替我挡下,那时候她才八岁而已,颈间被烫得掉了一层皮,因怕我愧疚,只敢偷偷藏起来哭。我跑到祖母面前告状,祖母轻飘飘地称下人而已,打死都无碍。转念想想,不管泼得是谁,其实区别都不大。”   “正因为这件事,姑母出嫁前,将我托付给了舅舅。”她的声音好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缓缓割着崔慕礼的心。   “舅舅与舅母先时待我还好,后来因为银钱的事情态度大变,常常断了我院子的供给,以此来逼迫我掏空嫁妆。是揽霞与拂绿到处想法子,给我弄来新鲜吃食,而她们俩便饮水充饥,或者吃那些馊饭菜饱腹。”   崔慕礼低喊:“阿渺……”   “崔表哥。”谢渺道:“对你们崔家人来说,下人便只是下人,但对我而言,揽霞和拂绿更像是亲人,陪我熬过十几年岁月,不离不弃的亲人。”   那些难熬的日夜里,是这两个丫鬟一直陪着她。比起拂绿的稳重,揽霞确实冒失轻率。前世她因孟远棠之死与崔慕礼陷入冷战,恰好那时又传出他与温夫人苏盼雁的传闻。揽霞误认为是崔慕礼辜负了她,于是冲到他面前,斥责他对妻子的薄情冷意,不闻不问……   明明再有几日,她便要高高兴兴出嫁,却仍为她的小姐莽撞了最后一回。   她的冒失是真,一片赤诚也是真,以至于她总是犯错,谢渺也硬不下心处置。   崔慕礼真想抹去她脸上轻愁,“阿渺,是我考虑不周,妄言了。”   谢渺摇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等她正式出家,揽霞和拂绿也会开始新生活,要是揽霞不扭转性子,将来在外头得罪了人该怎么收场?   她打定主意,“我回去后再严厉教导她。”   崔慕礼道:“我猜,你之前教过她无数回,却都不见成效。”   谢渺无法反驳。   崔慕礼道:“阿渺可知为何?”   谢渺洗耳恭听。   他吐出五个字,“规行当隔亲。”   谢渺听明白了,意思是她与揽霞关系太过亲密,应当换个人来教导?   “你是说?”   “将她交给我,不出半月,我定还你一个规行矩止的丫鬟。”   “……”将揽霞交给崔慕礼?认真的吗?   崔慕礼看出她的忧疑,道:“我会找人教她规矩。”   谢渺有些心动,她很清楚崔慕礼的手段,对付穷凶恶极的犯人尚不在话下,何况是区区揽霞?   她犹豫地道:“她是有点小毛病,你叫人稍微指正指正便好。”   “好。”   “打骂、恐吓都不行。”   “依你。”   “见血和用刑……”   “阿渺,你放心。”   谢渺仍显迟疑,“会不会太麻烦你?”   雪球适时地叫了两声,二人齐齐看向它。   崔慕礼便道:“为表谢意,由你代我照顾它几日,可好?”   ……果然吧,这世上的好处没法白得。   *   左右衡量后,谢渺终是答应崔慕礼的提议,将雪球带回了海花苑。   先是来了只憨态可掬的雪狐,跟着又来只精灵古怪的雪貂,海花苑的丫鬟们简直乐得合不拢嘴,争抢着要替两个小家伙喂食。   两个小家伙对吃食兴趣不大,反倒各自缩在长榻一角,四目警惕对视,似在揣摩对方有几斤几两。   “它们会打架吗?”荔枝小声问。   桂圆道:“最好还是先分开养。”   两个小丫头嘀嘀咕咕时,谢渺对拂绿道:“去将揽霞喊来。”   揽霞被关在柴房半月,原以为是小姐心软了提前放她出来,谁知第一句便听对方道:“揽霞,过几日我会送你走。”   揽霞呆在原地,随即扑倒在她脚边,哀声求饶:“小姐,您别打发奴婢走,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一定能改!”   谢渺有意吓唬她,冷漠地道:“你已非头回犯错,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   揽霞顿觉人生无望,哭得不能自已。   动静惹来门外几个丫鬟的注意,然而无人敢吱声。   谢渺见火候够了,淡淡地道:“行了,看在你跟着我多年的份上,我送你最后去学次规矩,若你还本性难移……”   “能移,能移,奴婢一定改邪归正。”揽霞用袖子胡乱擦泪,在地上嗑了两个响头,“小姐,您别打发奴婢走,好吗?”   好。   谢渺在心底这样答,嘴上却道:“等你学好规矩再说。”   ……   与此同时,崔慕礼在句斟字酌地研究谢渺送来的那封信。   烛光下,他的神色逐渐凝重,指腹在信纸上来回摩挲,须臾后起身,在房中不断踱步。   事关重大,难怪阿渺会冒着暴露的危险,亲自将信送到他手里。且不论信中那人牵扯到的惊天阴谋,只说最关键的事——   阿渺怎会连远在北疆的军营机密都能了若指掌?莫非她真有通天本领,对所有事情都算无遗策?   良久之后,他轻轻喟叹。   阿渺啊阿渺,你身上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第101章   晃眼便到了周念南生辰前日。   期间, 谢渺曾试图将白饭送回定远侯府,皆是白费功夫。周念南甚至差人送信给她,反复强调东城门之约, 与她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他们之间哪来的不见不散?   回顾前世, 从年少时起,他们二人便总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待他遭遇满门倾覆,独身潜入北狄报仇, 再回大齐洗刷侯府冤屈时,她已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他待她仍愈加刻薄,在往后碰面中,数次对她出言讥讽,为此与崔慕礼间都生了隔阂。   她往日不懂,以为他是真心厌恶自己,哪怕重来一世, 他反过头来向她倾诉衷肠,她也从不当真。   他性格张扬,桀骜不羁, 生来便顺风顺水, 想必是被她三番两次的拒绝,激出逆反之心。此等幼稚的情绪, 过一段时间便会如潮退散,逐渐平息。   便这样吧。   她前世追逐崔慕礼, 对他没有旖旎情愫,今生则是一心出家, 不愿沾染半分情爱。无论何时, 她和他都没有丁点可能。   既然没有可能, 便不该给他任何念想。   *   当天下午,沉杨奉崔慕礼的命令来带走揽霞,据说是被送往曾在皇宫当差的教习嬷嬷府中接受教导。   谢渺虽不忍,却更记挂揽霞的未来。她细心叮咛,揽霞哭哭啼啼地听了,背着小包袱迟迟吾行。   同样不舍的还有拂绿,放在过去,她定会替揽霞求几句情,但经过孟远棠的事情,拂绿必须对揽霞硬起心肠。   幸而是二公子知晓了此事,他深明大义,又对小姐情深义重……若换做旁人,小姐该怎么办?   以二公子的手段来说,没将揽霞打发走已是慈悲!   揽霞离开后,海花苑顿时安静不少,谢渺回到书房静坐了会,正想抄本经书,便见拂绿左手抱雪球,右手抱白饭地进门。   “小姐,两只小家伙吃饱了东西,正眯着眼睛打盹,可爱的紧呢。”   谢渺顺手接过白饭,刚轻抚几下,便见雪球从拂绿臂弯中探出头,灵活一跃,准确地跳入她怀里——   嗯,它还有意无意地踹了白饭一脚。   本就狭窄的怀抱又挤入一物,白饭回头,呲牙朝雪球低吼。雪球见状,瑟瑟发抖地埋进谢渺衣间,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   拂绿笑出声,“小姐,它们俩在争宠呢!”   谢渺将两个小家伙端正放到桌案上,认真教训:“白饭,雪球,你们的主人是好朋友,你们也应该好好相处,明白吗?”   白饭转身,将圆滚滚的屁股对着雪球,爱搭不理。雪球则站起身,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既委屈又可爱。   拂绿打趣:“白饭脾气大呢,跟周三公子一个样。”   谢渺低垂长睫,没有接话。   “阿渺。”门外传来崔夕宁的声音。   拂绿去开门,崔夕宁抱着个漆花嵌贝螺钿首饰匣进来,眼尖地瞧见案上的两只小可爱。   “阿渺,你养宠物了?”   不等谢渺回答,她已凑上前,仔细端详起来,“它们是雪貂和雪狐吧?品相真好,你从哪里得来的宝贝?”   谢渺在想应对之词,“呃……”   崔夕宁了然,“我知道,定是二哥费心思给你寻来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谢渺含糊其辞,“帮人寄养两天而已。”   崔夕宁掩唇偷笑,意味深长,“我都懂。”心里却道:二哥对阿渺着实与众不同,那样高傲的性子,竟然能在被阿渺甩了一巴掌后,还眼巴巴地送宝贝来讨好……要知道,他对苏盼雁的献殷勤可一直无动于衷。   这就叫獾子怕山猫,一物降一物!   “我能摸摸它们吗?”   谢渺点头,小家伙们虽互不对盘,好在性情温顺,两人逗了会小动物,开始闲聊。   崔夕宁推过桌上的首饰盒,“我大姐从范阳给我寄了盒东珠,你来挑一些,到时候配点宝石玛瑙,做成项链戴。”   她打开首饰盒,只见里头堆满了光洁无暇,圆润匀称的东珠,想也知晓,这样极品的东珠,做成的项链定是精致溢目。   谢渺却推了推,道:“心领了你的好意,只是我不爱戴首饰。”   “是是是,我知晓你四大皆空,除了经文,什么都不爱。”崔夕宁道:“那帮我挑一些大小相宜的送旁人可好?”   两人便一起挑起东珠来,这颗大,那颗小,这颗圆点,那颗扁些……   挑着挑着,崔夕宁幽幽叹气,“阿渺,慎郎昨日来找我。”   谢渺道:“怎么了?”   崔夕宁道:“你知道的,我父母嫌弃慎郎出身低微,即便祖父有意,亦不肯松口许我们的婚事,慎郎恐再等两年,其中会生变数,便想着干脆不参加科举,直接叫罗尚书举荐他入仕……”   大齐官员入仕合科举及察举两制,因种种关系,孙慎元以往只能走科举路线,如今他是罗尚书的门生,便又多了一种入仕的法子。   然而科举之制,汇集天下贤才,若能从中拔得头筹,获得圣上赞誉,其意义非同一般。   但谢渺同样理解孙慎元的想法,“他是等不及想将你娶进门咯。”   崔夕宁难得没有脸红,忧色重重,“阿渺,我也想不好了,该怎么办?”   谢渺道:“以你家慎郎的才能,明明能在科举中大放异彩,又何必顶着攀援恩师的名号进入官场?”   崔夕宁一顿,苦涩道:“不瞒你说,我父亲私下找过他好几回,行尽嘲讽话语……”   想到崔夕宁与孙慎元前世的悲惨结局,谢渺不禁赫然而怒。   这崔士达,当真是执迷不悟。倘若此生孙慎元没有罗尚书做靠山,恐怕又会落得个被挑断手脚筋的下场!   她沉思片晌,朝崔夕宁招手,“来,我给你支个招。”   崔夕宁附耳过去,听她窸窣低语,随即迟疑地道:“能行吗?”   谢渺道:“行不行,一试便知。”   *   崔夕宁从海花苑出来,满脸若有所思。   按阿渺说得法子办,真的能行吗?要么她再去问问二哥的意见?   她换了个方向,径直往明岚苑去,走到一半,跟刚从明岚苑出来的崔夕珺撞个正着。   “夕珺。”   “二姐。”   两人打过招呼,崔夕珺问:“你来找二哥?”   “对。”崔夕宁道:“他在吗?”   崔夕珺道:“没呢,本来今日该休沐,但院里的仆从说他调到明儿去了,称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崔夕宁便道:“行,那我明日再来找他。”   崔夕珺走到她身畔,“二姐,一起走走?”   崔夕宁道:“好。”   自从崔夕宁与谢渺交好,崔夕珺又成日跟苏盼雁待在一块,两姐妹疏远不少。   崔夕珺有意和好,挽住她的手,嗔道:“二姐,你许久没找我玩耍,难不成有了谢渺,便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她毫不避讳地提及谢渺,崔夕宁也便落落大方地道:“我知晓你不喜欢阿渺,与其凑到一处惹你不快,又叫阿渺受委屈,倒不如分开更好。”   崔夕珺松了手,赌气道:“二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故意要刁难她吗?”   崔夕宁道:“是。”   崔夕珺郁闷的要死,“你跟二哥都被谢渺下蛊了吗,处处替她说话。”   崔夕宁语重心长地道:“夕宁,阿渺过去是有不对,但从去年起,她性情大变后的样子,你应当都看在眼里。”   崔夕珺没法反驳,即便不喜,她也得承认如今的谢渺找不出错,但是,但是……   “二姐,我不想她嫁给哥哥。”她低着头,闷声闷气地道:“母亲喜欢她,父亲喜欢她,眼下连你和哥哥都喜欢她。”   崔夕宁一针见血,“夕珺,我们是喜欢阿渺,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忽视了你,更不该成为你针对她的理由。”   崔夕珺默不作声,先有崔慕礼郑重警告,再有崔夕宁苦口婆心,还有母亲、父亲,周三公子……他们都觉得谢渺好。   崔夕宁揽着她的肩,轻声道:“放下偏见,公平点对待阿渺,好吗?”   崔夕珺咬着下唇,心情酸涩又黯然。她何尝不知二姐说得有理?谢渺分明没做错任何事,是她心中妒忌谢渺,夺走了所有人的关注和喜爱。   崔夕宁见状没有再劝,与她慢慢往外走。   迎面走来几人,合力抬着两个大箱子,乔木正在旁边指挥,提醒他们避免磕碰。   崔夕珺瞬间抛开愁思,被吸引去注意力,“乔木,你们在抬什么?”   “二小姐,三小姐。”乔木命人停下来,恭敬道:“是公子去宝樗阁订得东西,今日送上门了。”   “宝樗阁?”崔夕珺绕着箱子打转,“看着还挺沉,里头都装得什么?”   乔木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   崔夕珺随意惯了,吩咐道:“你打开箱子,我要看上一眼。”   乔木笑容变僵,得,就知道……   他熟练地愁眉苦脸,万分为难,“二小姐,公子叮嘱过,说除了他,谁都不许开箱子。”   崔夕珺听后更来劲,伸手要去开箱子,“我是他亲妹妹,开了又如何,他还能将我打入刑部大牢吗?”   乔木拦住她的去势,坚持道:“二小姐,奴才不敢违背公子命令。”   崔夕珺本就烦闷,被下人拒绝后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你越不让我看,我越要看个究竟!”   多亏有崔夕宁在,皱着眉头制止,“你何必为难一个下人?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等二哥回来亲自问就行。”   崔夕珺意识到不妥,讪讪道:“行吧,看在二姐的面子上……”   乔木侧过身,偷偷用袖子抹汗。   如果三小姐知道,公子要拿这两箱宝贝去讨好二夫人,请她将表小姐许给他,恐怕会气得窜上天吧?! 第102章   又是深更半夜, 崔慕礼才迟迟归府。   乔木伺候他洗漱,边将白日遇到崔夕珺的事情说了。   崔慕礼用热毛巾按了按脸,因肩伤未愈, 俊容仍显苍白。   “做得很好。”他道。   乔木接过毛巾挂到架子上,又到桌旁替他奉茶。   崔慕礼喝了口茶, 淡声吩咐:“明日起传话下去,若府里有谁敢议论表小姐半句不是, 直接发卖出府。”   乔木咋舌不已,公子这是要替表小姐铺路?议论半句不是,便直接打卖出府……要知道公子平日忙于庶务,根本没精力管内宅之事。   “是, 奴才懂了。”乔木赶忙应下。   崔慕礼轻摁眉宇,长眸疲怠, “宝樗阁的东西呢?”   乔木道:“都放在侧厅里, 奴才清点过了, 都好好的。”   崔慕礼仍旧起身,“我去看看。”   公子是不放心,要亲自检查一遍呢。乔木偷笑:果然是想成家的人, 无论看起来多稳重,心底总归是按捺不住的忐忑。   乔木跟着崔慕礼来到偏厅, 看他打开红木箱, 细心检阅后, 又尽数合好。   乔木笑道:“公子放心, 二夫人看出您的诚意,定会同意您和表小姐的亲事。”   是吗?   他走到院子里, 举颈遥望天空。   夜色深谧, 月晕而风, 青石板上有蚂蚁成群结队,正从石头缝里蜿蜒爬出。   础润而雨。   明日会下雨吗?   *   风声呜呜,棱窗轻哐,谢渺再睡不安稳,睁眼望着帐顶发呆。   ……几时了?   拂绿已不在外间,谢渺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棱窗,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随即被冷风灌了一脸。   真冷啊。   她打了个寒颤,默默裹紧披风。拂绿正好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您起来了?”   谢渺“嗯”了声。   拂绿举着油灯走近,“才过卯时,您不再睡会?”   谢渺道:“睡不着了,我去书房看会经书。”   拂绿笑容微滞,小姐最近看经书的时候越来越长,似乎,似乎……她垂下眼,终究没说什么,伺候谢渺梳洗用早,护着她去往书房。   外头狂风乍起,天际密云不雨,雷光时隐时现。   谢渺坐到书案后,随手抽了本《中观论》出来,翻开书页,一字一句地品读。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①   不来亦不去。   她与周念南之间,从没有来,更不会有去。   *   谢氏亦早早地起了床。   她伺候完崔士硕出门,眼看要下大雨,便吩咐瑞珠带人收整院子里的东西,又遣小丫鬟待会去通知谢渺,要她趁雨未落,来屋里陪慕晟玩耍。   谢氏忙了一阵,抽空用了点稀粥,正打算去看看慕晟醒没,便见瑞珠急急忙忙地进门。   瑞珠气喘吁吁地道:“二夫人,有、有人来了。”   谢氏道:“是阿渺来了?请进来就是,慌什么。”   瑞珠猛地摇摇头,“不是表小姐,是、是、是……”   谢氏道:“歇口气,好好说。”   瑞珠便深呼吸几个来回,压低声音道:“夫人,是二公子来了!”   谢氏挑着眉,稀疏平常地道:“二公子难得休沐,来探望他五弟而已,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瑞珠回:“夫人,二公子并非来探望五公子,他,他命人抬了两箱东西来呢!”   “哦?”谢氏被勾起好奇心,“抬得什么东西?”   “不晓得,但奴婢看箱子上头有宝樗阁的标记。”瑞珠道:“足足两大箱的东西,想来价值不菲。”   哦?   谢氏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   崔慕礼站在厅中,身后不远处摆着两个红木箱。铜锁片映着朱褐色的雕花箱体,精致中透着无比郑重。   谢氏刚跨进门槛,崔慕礼便立即恭敬作揖,“母亲。”   ……   谢氏颇感怪异,虽说崔慕礼待她这个继母贯来尊敬,但怎么说呢,总感觉今日加倍有礼些?   她用余光扫过两个硕大的红木箱,顺道问了几句家常话。   待谢氏入座,崔慕礼主动奉茶,“母亲请用茶。”   谢氏接过茶,心里愈发狐疑,面上却装作无事,“你是来看望慕晟吗?我这就叫人抱他出来。”   “非也。”崔慕礼道:“我今日拜访母亲是为要事。”   谢氏的左眼皮轻跳,压着惊道:“哦?是为哪件要事?”   “怀瑜先要谢过母亲。”崔慕礼微低着首,言辞诚恳,“多年来,母亲操持崔府内务,视我与夕珺如己出,又为父亲诞下五弟,怀瑜深感母亲辛劳,特意去宝樗阁选了几样礼,希望您能笑纳。”   谢氏身为崔二夫人,所行皆是分内事,并不觉得有多劳苦功高。但慕礼说出此番话,必定不是无的放矢,而是……   她便顺着话往下说:“慕礼有心了,既然如此,我便不跟你客套。”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单子,“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谢氏本漫不经心地瞧着,目光掠过简短的行行字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崔府富贵,她又主掌中馈,眼界自然不低,但礼单上写的八样宝贝,随便拎出单件都珍贵纳罕,凑到一张礼单上更是令人心旌摇曳。   谢氏忍不住问:“慕礼,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慕礼静默片刻,忽而掀袍跪地,“慕礼恳请母亲将阿渺许给我。”   谢氏顿时惊喜交错,撑着扶手半起身,瞠着眼道:“你再说一遍,请我如何?”   崔慕礼拱手向前,咬音咂字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字字真挚,发自肺腑。   饶是已预料到有这么一天,谢氏仍按捺不住激动,险些乐晕过去。想当初阿渺刚进崔府,待旁人都拘谨有礼,唯独在面对慕礼时情难自禁。   她看在眼里,难免意上心头。   阿渺幼年丧父丧母,除去她便无人可依靠。而慕礼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优秀有目共睹,他心思沉密,足智多谋,与阿渺天真纯良的性格互补,若能喜结连理,岂非皆大欢喜的好事?   然而想法虽好,过程却无比艰辛。先是慕礼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是阿渺性情大变,就在她以为亲事无望时,慕礼竟改了主意,话里话外透露对阿渺的亲近……   崔士硕叫她莫要拔苗助长,她依言照做,而此刻是苗已长成,到丰收的时候了!   好好好,真是好极,好极。   谢氏眼眶发热,喉头哽咽,竟是喜悦到说不出话。   崔慕礼道:“阿渺自小孤苦,多亏有您悉心照拂,从今以后,我会如您一般,推诚爱伊,护她一世安宁。”   谢氏侧过首,用帕子轻摁眼角,待心情平静些许后,敛容正色问:“慕礼,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崔慕礼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道:“慕礼思恋阿渺,恳请母亲将她许给我,我定珍之惜之,护她今生顺遂。”   谢氏飞快地颔首,刚说了一个字,“好——”   “不好!”   门被人猛地推开,湿冷的空气闯入,伴随着谢渺坚定的拒绝:“姑母,我不愿意!”   变故猝不及防,谢氏还未反应,谢渺已直接跪到她面前,“姑母,阿渺不要嫁人。”   崔慕礼望着她,试图扭转局面,“阿渺,以往是我愚目不识珠,无视你的一片情意,如今我——”   谢渺皱着眉打断,“崔慕礼,我喜欢你亦是以往。”   “但你亲口说过要与我和解,与旧事和解,将前尘一笔勾销。”   “是,所以你我该冰释前嫌,往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旧事既已翻篇,我们为何不开启新章?阿渺,你信我,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好。”   谢渺仍道:“因为我不愿。”   “但我所思所求,皆是为此。”崔慕礼道:“我向母亲表明心意,是想求个待你好的机会。”   谢渺道:“我自己很好,无需旁人碍事。”   崔慕兀自许诺:“成亲后,我会任你差遣,万事都顺你心。”   “崔慕礼,你听好了,我绝不可能跟你成亲!”谢渺恼他的冥顽不灵,更恼他向谢氏胡言乱语,“你与其在此浪费口舌,不如去寻属意你的人共筑佳话。”   崔慕礼不再争辩,看向呆若木鸡的谢氏,毅然道:“母亲,慕礼此生非阿渺不娶。”   好你个崔慕礼,若非她来得及时,说不定姑母已应了他的请求!   “姑母,阿渺早就说过等弟弟满百日,有话要跟你说。”谢渺干脆抛却顾虑,不管不顾地道:“我要出家做姑子!”   话音刚落,谢氏瞪圆了眼,崔慕礼则有瞬间的茫然若失,长久以来盘桓在心头的不安成了真:阿渺没有在说笑,她果真打算出家。   谢氏本能地呵斥:“阿渺,不许拿佛祖开玩笑!”   崔慕礼则道:“阿渺,你冷静些,莫要冲动说胡话。”   谢渺跪得笔直,眉眼间俱是凛然,“姑母,我没在开玩笑,更没有说胡话,弟弟既已满百天,我也是时候离开崔府了。”   谢氏攥紧帕子,难以置信地问:“什么叫做离开崔府?离开了崔府,你要去哪里?”   谢渺如实道:“从去年九月起,我便打定主意要出家。”   回想起过去一年内侄女的异常,谢氏在怒不可遏之余,又迟钝地意识到,她根本早有谋算。   谢氏哆嗦着伸手指她,声线也在颤抖,“谢渺,我当你年纪小,说话没有分寸考量,你赶紧将话收回去,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以往她若发火,谢渺定会乖顺依她,然而这次,然而这次……   谢渺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恳求道:“姑母,阿渺已经长大了,请您尊重我的意愿,可好?”   谢氏“啪”的一声拍桌而起,“尊重你的意愿,便是由你胡闹出家吗?!”   谢渺毫无所惧,振振有词地反驳,“姑母,人生而在世,难道非要遵循同种活法吗?普通女子相夫教子是活,我想出家当姑子也是活,两种活法,谁又比谁高贵?”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谢氏疾言厉色,搬出她的双亲施压,“你父母若还在世,知晓你这般奇思怪想,非得狠狠教训你一顿不可!”   谢氏气得眼前发昏,还想继续斥责,却听谢渺道:“姑母,阿渺此生别无所求,唯愿常伴青灯古佛,求您许了我吧。”   说话时她高仰起头,神色坚定不移。恍惚间,谢氏回到十三年前的那日,兄长执意出门追捕凶犯,她与嫂嫂拦着不让,他坚定推开她们的手,回道:多我一个人,兴许便能多救下一个孩子,你们放宽心,在家等我回来。   ……但他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谢氏怒急攻心,眼眶急速蓄满泪水,恨声道:“你与你父亲如出一辙,固执用错地方,都是劝不听的蛮牛!”   她拂袖而去,泪随着疾步滚落,滴滴留在青石砖上。   高穹斩断迟疑,震耳欲聋的雷声后,天地骤暗,风雨晦暝。   谢渺盯着谢氏离去的方向,内心疲惫而解脱,还带着一丝盲目笃定。   姑母那样疼爱她,终会答应她的。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撑着膝盖起身,忽觉动作一顿。   侧首望去,是崔慕礼跪在地上,牵着她的裙摆,凤眸深深,隐含低微地道:“阿渺,我已知错,请你给我个机会。” 第103章   机会?   谢渺不解:为何人人都要她给机会?   “崔慕礼。”她道:“你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怎会不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道理?”   崔慕礼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阿渺, 我无计可施。”   意思就是,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太难。   谢渺垂眸望着他,即便是祈求的姿态,他依旧气度容雅,维持世家公子风范。这样的他,该跪天子,跪先祖, 跪长辈……   独独不该跪她。   她想扶他起来, 反被他握住双手,珍视地举近脸颊。   “阿渺。”他语调平稳, 手掌却在微不可察地发颤,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渺没有抽手, 反倒跪回地上与他平视。   她心平静气地问:“崔慕礼, 念过《菩提偈》吗?”   ……是念过的。   他明白她想说的话, 无非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   她知道他懂,于是道:“本来无一物, 何必自寻烦恼?你肩负崔府未来, 往后将高飞远举, 贵不可言。”   他却道:“高处寒靄, 贵途险峻,阿渺,我也会怕。”   她道:“你有祖辈开路,挚友相伴,此程不会孤单。”   崔慕礼握着她的手,犹如握着一团柔软的云,触碰得到,却永远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现迫切,“阿渺,此生我只想要——”   你。   “没有我。”她似有先知,说道:“今生我不恨你,不爱你,更不会陪着你。”   他喉结轻滚,长眸泛红,连与生俱来的从容都消失殆尽。   怎会这样?   谢渺收回被攥痛的手,在他几欲破碎的目光里,露出堪称温柔的笑,“崔慕礼,往后你要好好生活。”   她撑伞离开,他纹丝未动,良久之后,无声地抬起头。   好好生活?   他已设想好有她的未来,若脱离了重中之重,谈何好好生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既已知晓对她的心意,哪怕逆天,也要使破镜能圆,覆水可收。   *   风雨太大,即便撑了伞,谢渺仍淋湿半边身子。   拂绿赶忙叫人备好热水,伺候谢渺沐过浴,驱除寒意后,在屋内点上熏灯,替她细细擦起长发。   谢渺低垂长睫,一言不发。拂绿瞧在眼里,酸涩在心。   小姐对二夫人及二公子说的话,她在门外都听到了。原来小姐没有说笑,她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去清心庵了此余生。   忆起小姐吃过的苦,拂绿忍不住想落泪,但马上又将哭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小姐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情,不仅没有被击败,反倒变得更加坚韧,她身为小姐的丫鬟,怎能丢她的脸?   谢渺注意到她的异常,想了想,问:“拂绿,你都听到了吧?”   拂绿哽咽着“嗯”了一声。   谢渺道:“等我出家……”   “奴婢跟着您去庵里!”拂绿退后,跪到地上,情真意切地道:“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   谢渺叹了口气,“拂绿,你还小,该去外面多看看。”   “奴婢不要看,奴婢只想留在小姐身边,小姐当尼姑,奴婢也当尼姑,陪着您吃斋念佛。”拂绿道:“小姐,您行行好,带上奴婢吧。”   ……也罢。   谢渺道:“行吧,届时你想走,随时都能走。”   拂绿这才用袖子抹干眼泪,起身继续替她擦头发。过了会,她问:“小姐,二夫人能同意您出家吗?”   谢渺道:“姑母眼下是太过惊讶,等她冷静下来,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是吗?那二公子……以及周三公子,他们也能理解吗?   拂绿没有多问,替她编好长发,又端来热乎乎的姜汤,伺候她到床上休息。   门窗紧闭,雷雨声依旧。谢渺盖上被子,浑身暖洋洋的同时,睡意渐渐袭来。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什么时辰了?   *   是未时。   东城门外的凉亭内,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   雨僝风僽,路边树木枝桠上仅存的枯叶,也在铺天盖地的摧折中覆灭。   周念南已在亭中等了许久许久。   说好未时见面,实则天未亮,他便按捺不住地起来,精心装扮了一番,怀里揣着她给的那条帕子,袖里兜着一个照她样子捏的泥人儿,不顾天际彤云密布,满怀欣喜地赶到此处。   这是四年前,谢渺从平江赶来京城,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是百里盛提出的赌注,谁玩输六博,便答应对家的一个要求。他输给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赶到东城门口,随意拦下过路马车,向车里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时,他们是京城里任性恣意的纨绔子弟,有权有势,做事随心所欲,从不会顾忌旁人感受。   他骑马站在亭外,遥望着宽敞的官道,明明前头已过去两辆马车,却偏偏拦住了第三辆……那是谢渺的马车。   他拦下了她,得罪了她,挨了她一巴掌,自此后,牢牢记住了她。紧接着,她顶着崔慕礼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现,矫揉造作地想取悦崔慕礼,他视其为眼中钉,处处与她作对,原以为是不满她的虚伪,却在经历无数后幡然醒悟——   他喜欢她,或许从第一眼,或许在无数次的斗嘴中,或许是狼袭时的危难相伴……数不清,理不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上了她。   他曾待她那样过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为,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她与旁人。他就像个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凭着恶劣的性子横冲直撞,一次次地伤害了她,甚至连求娶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   直到她在花朝宴上的那番话,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如何?她父亲虽只是名小小县令,却尽忠职守,轻身殉义,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许曾短暂迷失,寻回本性后,亦延续了其父的风骨傲意。   砂砾虽小,亦能积如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鸿鹄之志。   她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勇敢而坚韧,美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揽她入怀,切实地拥紧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那是对过去他给的伤害遗留下的痕迹,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会用持之以恒的耐心与爱意去赎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还是数十年……   他将从未外述过的秘密告诉了她,恨不得将自己剖开展现给她,给她看真心,看诚意,看耐力。   只要她能给个机会,他必定不会再做丁点的蠢事,竭尽所能地去爱她,呵护她,一辈子都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岁生辰,他回到初次见面的凉亭中,想坦白而热烈地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多么地欢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风雨未歇,谢渺也未曾出现。   他心中的期待随着时间缓缓消匿,不甘转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儿,用指腹摩挲着与她极其相似的脸庞,轻声道:“没关系,你不来,便由我去找你。”   他故技重施,趁着夜黑雨晦潜入海花苑,院子里已是乌漆一片。他径直走到窗前,曲指轻轻叩响。   雨水如注,顺着瓦檐急落。他倚在窗边,低声喊:“谢渺。”   他耳力极好,听出屋内没有动静,可他莫名感觉到她在听。   他带着笑,没有半分不满,道:“我在城外等了你好久,你没有来,于是我便来找你。”   “今日是我十九岁的生辰,我本该陪着母亲在府里为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来,因为我想见你,与你共同度过今天。”   “我本都想好了,先带你去登云楼看景,再去翡翠轩看镯子,然后去东阳游湖——虽然这个天气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画舫上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有西洋望远镜,万花筒,机关傀儡人……”   “待我们玩尽兴了,坊上有御厨,你想吃什么,便让他们做什么,还能直接从湖里钓新鲜的鱼,做一桌全鱼宴……”   “你吃过氽鱼丸吗?鱼肉去刺剁碎,加点甘薯粉搅拌成软泥子,用汤匙舀成均匀的丸子,在滚水里过一遭便成了。我自小爱吃这个,有一回足足吃了三十个,把我母亲都吓了一跳。”   “我从前被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喜欢你,反倒处处为难你,但我当真悔了,我想了解你,了解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你害怕的。我也想让你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家人,以及我对你的感情。”   屋内还是没有声响,仿佛在雨声滂沱的夜,所有人都入眠,唯有他保持清醒。   他不介意,继续道:“这些天,我去找了个捏泥人的师傅,照着你的模样捏了个泥人儿,捏的不算精致,我试了许久功夫才成功,你便凑合着看。”   他掏出泥人,替它包了厚厚的帕子,仔细地摆到窗台,“我将它放在这里,等我走了,你将它收进去,切莫被雨水淋化了。”   他拣东拣西,又说了会话,看了眼天边,忽道:“谢渺,雨停了,天快亮了。”   薄雾弥漫,掩不住天光微白。   “谢渺。”周念南露齿一笑,低不可闻地道:“祝我生辰欣忭,万事顺遂。”   *   窗外再无响动,谢渺睁开了眼。   她白日喝完姜汤,一觉睡到傍晚,等到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脑中翻腾的是姑母愤怒的脸,伤心的泪,以及她的那句:你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是吗?   她与父亲相处的时日太少,少到来不及熟悉对方,但父女连心,他们相像是情有可原。然而父亲心怀大义,坚持做一名好官,而她……而她短见薄识,所坚持的,不过是落发为尼,在庵堂求容身之处。   她活了两世,体验过爱恨悲欢,执念全无,与其再度在红尘翻滚,倒不如遁入空门。   都结束了。   姑母,崔慕礼,周念南……   恍神间,外头竟响起周念南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不甚清晰,却又字字入耳。   他絮絮叨叨话家常,像变了个人,摒弃桀骜不羁,用截然相反的耐心在诉说,诉说他的情意与欢喜。   她静静听着,隔着棱窗,隔着雨夜,感受到了他的真挚。   但她无法回应。   会有人陪他过生辰,会有人为他做鱼丸,会有人欢喜收下他捏的泥人儿。   而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她。 第104章   暴雨过后, 天空明净如洗,但昨日蒹葭苑中发生的一切, 犹如阴霾般笼罩在谢氏心头。   她无论怎么回想,都像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梦。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要出家当姑子——她自不会应许!阿渺是兄长与嫂嫂在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是她亲手抚养,相依为命过的孩子。唯有将阿渺护在手底下,她才能安神定心。   眼见慕礼知晓了阿渺的好,好事将成时,阿渺她却……阿渺她却……   谢氏郁结在心,偏偏身体倍棒, 慕晟的百日宴又迫在眉睫,无法抛下手头事去装病。   她只能冷着脸,拒绝谢渺的一切讨好,吩咐下人将她隔绝在外。   嫣紫与瑞珠跟在谢氏身边多年,十分清楚这对姑侄的感情有多深厚,见她们闹了别扭,虽不知缘由,但也存了帮忙的心, 偷偷将谢渺放进了院。   谢渺端着托盘,上头盛着一盅百合甜汤,乖巧地喊:“姑母。”   谢氏坐在桌前翻开账本, 头也不抬,对此置若罔闻。   谢渺小步走近,道:“姑母, 这是我亲手炖的甜汤, 味道清甜, 好喝极了。”   谢氏紧抿唇瓣,目光掠过一行行黑字,压根没看清上头写了什么。   谢渺叹了口气,将托盘放到一旁,挽着她的手撒娇:“姑母,别生气了,再气下去,额头眼角长了纹,姑父该要来我问罪。”说着,压低嗓音,粗声粗气地学,“阿渺,你姑母原本貌美如花,便是因为你,活生生老了十岁,你说说,你是不是罪大恶极,当施极刑啊……”   谢氏没忍住,怒瞪了她一眼,“你竟还有心思说笑?!”   谢渺无辜地道:“我刚从外头进来,没发现天塌地陷,都还好好的呢。”   谢氏简直呼吸困难,这死丫头——   她伸手狠推谢渺的额头,骂道:“你非要气死我才罢休!”   谢渺笑眯眯地由她出气,然而出着出着,谢氏由愤怒变为伤心,泪水沿着脸颊滑落,紧紧抱住了她。   “阿渺,你告诉姑母,你哪里受了委屈,你哪里受了委屈。”   眼前的谢氏不再是稳重的崔府主母,而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疼爱侄女,又惶恐无措的女子。她深怕是自己哪里忽视了侄女,导致侄女心如死灰,决定遁入空门。   谢渺倚在她的怀里,笑着道:“姑母,您为何觉得出家就是受了委屈?我倒觉得,能在佛前聆听梵音,是我之幸也。”   谢氏道:“你莫要拿话搪塞我,我如今已能护你周全,你尽管告诉我,我将欺负你的人都打发出府!”   谢渺拿出绢子,替她擦拭泪水,“您啊,已经为我操心太多年了,也该为自己好好着想。这偌大的崔府需要您,姑父需要您,小慕晟也需要您。”   “那你呢?”谢氏问。   谢渺道:“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谢氏再度泪盈于睫,慌张道:“阿渺,莫非是因为我总逼着你嫁给慕礼?这,这是我想岔了,我改,以后你想嫁谁嫁谁,我都不干涉,我会为你准备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阁。”   只要你别再提出家。   谢渺对此避而不谈,转而问:“姑母,父亲很固执吗?”   提及兄长,谢氏便悔恨交织,“你父亲脾气急躁且固执,总是一意孤行,往往要我与你母亲共同劝,才勉强听得进些话。但那日他坚持要出门追捕凶犯,我与你母亲说破嘴都不见效……”   她闭上眼,泪汩汩而流。若那日她能劝住兄长,他与嫂嫂便不会早逝,阿渺亦不会孤苦无依。   谢渺是头回听说这段往事,心酸的同时更忍着泪道:“姑母,您无需自责,那不是您的错。”   谢氏摇头低泣,悲痛至极。   谢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父亲有,母亲有,您有,我也有。”   “路的尽头不知好坏,但总要一试,人才会甘心。您此刻硬劝了我,但我内心不服,日久生怨,影响了我们的感情……”   谢氏捏紧了帕子。   谢渺又道:“您还不如由我任性一回,试试当姑子的滋味。”   谢氏忙道:“我听说出家人的生活清苦至极,每日寅时末便要起来,先诵早课,再用些斋饭,还要打扫寺院,做饭洗衣……你怎受得了这些苦?”   谢渺暗叫一声好,满脸愁苦地道:“是吗?可我不去试试,心底总是不甘。”   她捉着谢氏的袖子,央求:“姑母,吃一堑方能长一智,您何不让我去试试?说不定没得几日,我便吃不住苦,哭着嚷着要回来。”   谢氏面露犹豫,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可是,当姑子要削发……”   “头发而已,削了还能再长。”谢渺想了想,“或者我先带发修行。”   “不行。”谢氏很快端正了思想,“我不许。”   谢渺便幽幽叹息,“姑母不允我去庵堂出家,也罢,指不定哪日我一咬牙,直接在崔府绞了头发。”   “……”   谢氏明知她是在威胁自己,然而一想到她若发疯,整个崔府,乃至整个京城都会传遍她的事迹,到时候连挽回都没有机会……   还不如安安静静去清心庵带发修行,待她吃了苦,就知晓红尘有多好。   谢氏逐渐有了主意,斟酌半晌,肃色道:“慕晟百日宴后,我允你去清心庵小住,但你答应我,对外只道是休养,并且不许剃度。”   成了第一步,下一步还会远吗?   谢渺佯装屈从,道:“成,都依您。”   谢氏又提了一些要求,谢渺欣然答应,末了,谢氏思虑万千,问道:“阿渺,慕礼说,此生非你不娶……”   “哦。”谢渺轻描淡写地道:“表哥是随口戏言,姑母不用当真,待过些日子,您与姑父替他挑选一门好亲事,婚事和满后,此事就当揭过。”   是吗?   谢氏苦笑,却也没法,她这会唯愿谢渺别将事闹大,哪里还敢提什么婚事!   *   宝樗阁的两个红木箱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明岚苑。   乔木盯着它们直发愁:这该如何是好!   近半年来,他将二公子的心意看得清楚。公子待人有礼,心性却傲,唯独对上表小姐,唉,即便被打了一巴掌,都能若无其事地准备重礼,想请二夫人许亲。   原本想着有二夫人从中转圜,他与表小姐定能成就好事,岂料二夫人竟将东西送了回来!   乔木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思考待公子下衙,该用哪种方式,缓和地告知他此事……   门外响起脚步声,乔木以为是院里仆从,直到一角月魄长袍进厅,他抬头正好对上崔慕礼平静的眼眸。   “公、公子。”乔木僵着脸,挪着小步子,试图挡住红箱,“您回来了?要用茶,还是先用膳?”   崔慕礼的视线落在他身后,半晌未有晃动。   乔木额际沁出汗水,“公子,这是,这是……”   “母亲送回来的?”崔慕礼问。   乔木躬着身子,脑中闪过无数法子,最终却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是。”   崔慕礼微敛凤目,仿佛若无其事。但乔木却猜得到,公子此刻定不好受。   他难免心酸,用袖子擦了擦脸,听得崔慕礼道:“将东西暂时收进库房。”   暂时?公子还没放弃呐。   乔木在心底唉声叹气,依言照办。   *   崔慕礼坐在书案后,面前铺展着新公文,耳旁似乎还回荡着罗尚书的话语。   “你此次办案有功,圣上欲对你进行嘉赏,应当是给你提个官阶。哼,我却要提醒你,你虽表现尚可,但仍有不足,日后应当加倍勤勉,切勿矜功自伐。”   办案有功,表现尚可?   旁人都赞扬他后生可畏,算无遗策,唯有他知晓,他能顺利找到那百万两白银,都是阿渺的功劳。若没有她,周斯辉会难逃劫难,定远侯府会蒙受非议,而曲子铭的罪行或许再无被揭发之日。   一直以来,幸有阿渺在暗中相助,他才能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他还记得,从前的阿渺是个不通世事的闺中少女,娇柔而造作,连欢喜都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但当她在清心庵摔跤归来,她变得鲜活通透,浑身散发出令人瞩目的光芒,他理所当然地被吸引,想去采撷她的甜美,犹如采撷一朵鲜花。   但他错了,她不是鲜花,她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他在奔向她的路上,步步了解她的过去,那些被刻意隐瞒,曾被他认为不重要的往事,纷纷化作钝刀,扎进胸口,令他每时每刻都寸心如割。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是少女赤诚热烈的欢喜,希冀期盼的眼神,还是……此生永不能挽回的挚爱?   他坐在熟悉的书房,却似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环目四顾,遍寻不到出路。   他知道阿渺不再爱他,唯有不爱,才能平和地祝他,今后好好生活。   是他的错,他明白的太晚,在她爱而企盼的时候,他选择漠视不理。如今报应来的那样快,他沉沦到不能自已,而她却抽了身,拒绝在他身旁扮演任何角色。   可他放不开手。   他将希望寄托在谢氏身上,试图以婚约将她绑在身边。而谢氏送回了箱子,便意味着他与阿渺不会有婚约。   谢氏默许了阿渺出家。   崔慕礼疲惫地阖眸,俊容苍白虚弱。不知过去多久,他睁开眼,眸中俱是难以言喻的执着。   他要留住她。   用铺天盖地的悔,用源源不竭的爱,用抛却自尊的祈求……   去留住她。   他想,他什么都能抛却,唯独不能抛却她。 第105章   没过多久, 乔木来报,称崔夕宁来院拜访。   崔慕礼在厅堂见了她,崔夕宁寒暄客套几句, 将孙慎元欲弃科考, 从举荐入仕的打算, 及谢渺替二人出的主意,向他详细道来。   崔夕宁问:“二哥,罗尚书是你在刑部的长官, 依你对他的了解, 你觉得阿渺的办法行得通吗?”   崔慕礼颔首, “阿渺颖悟, 此法巧妙至极。”   崔夕宁终于放下心, “那我明日便去跟慎郎说。”   “夕宁。”崔慕礼问:“你确定要嫁给孙慎元吗?”   崔夕宁微微一愣,自二哥知晓她与慎郎的关系, 除去帮忙,并未打探过其他。她知晓,一方面二哥是尊重,另一方面则是心性所致, 不愿多加干涉,毕竟他们是隔房的堂兄妹, 来往并不密切。   但他相问, 她仍勇敢地吐露心声,“二哥, 除去慎郎, 此生我谁也不嫁。”   崔慕礼静默, 昨日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   “二哥?”   “嗯。”崔慕礼回神, 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让他再加几句话。”   崔夕宁洗耳恭听,待他说完,眼露惊喜,“二哥,你想得真周到!”   崔慕礼道:“阿渺出的法子,我不过是锦上添花。”   崔夕宁掩唇而笑,“你与阿渺可真是彼倡此和,默契非常。”   ……是吗?   崔慕礼神色怅惘。   崔夕宁注意到了,关切道:“二哥,你旧伤未愈,千万要注意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崔夕宁虽居于内宅,却也知崔慕礼深受圣上看重,得到的荣耀是真,背负的压力亦是真。   崔慕礼谢过关怀,回到书房,再度陷入沉思。   王永奇被捕后,张贤宗看似无动于衷,暗里却又下了记猛招。   前几日,四皇子向承宣帝上折,称自己暗中调查数年,终于查获一起特大的私盐贩卖案,其中牵扯到两淮、长芦、两广等多地的盐运使司,涉案官员无数,影响极其恶劣。   盐为五味之首,民生必须,自古以来,均由官府掌控。私下煮盐、贩卖是重罪,然因利润奇高,不少人仍铤而走险,为银钱而扰乱盐市。   大齐开朝以来,已破获过三次私盐贩卖案,然与四皇子此次提交的巨额相比,竟都只是小菜一碟。   四皇子凭借此案,再度得到承宣帝的夸赞,因包庇郭氏一族的阴霾,仿佛已消散无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愧是张贤宗。   眼看圣上渐暮,朝中呼吁立储的声音越来越多,承宣帝虽暂无表态,但心中定在权衡。   是立年岁已成,虽偶有纰漏,但政绩名声在手的四皇子?亦或是立储立嫡,将至高权力给予出身尊贵却不满一岁的九皇子?   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亦!   此番四皇子来势汹汹,不仅立下大功,竟还一反常态,以礼待他,相邀赴宴……   张氏的野心,啧啧啧。   崔慕礼又想到谢渺送来的那封信,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人名,正是远在北疆军营,定远侯身边共战多年,亲如手足的兄弟。   ——如宁德将军邹远道。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这箭是由身边亲信所放,若非神通广大,又有几人能躲得开?   他的阿渺啊……无论从何处得知此事,那样心善,一次次提前将消息传给他,请他助定远侯躲开阴谋诡计的暗算。   张氏拉拢又如何?他不会辜负与念南的兄弟情,亦不会叫阿渺失望,做个背信弃义之人。   想到周念南,崔慕礼便苦笑连连。   他与念南都将对方视为劲敌,却原来阿渺对谁都无意。他们要做的并非脱颖而出,竟是与佛祖抢人……   “公子。”门外乔木在道:“奴才准备好了晚膳,您是现下用,还是晚些再用?”   崔慕礼没有用膳,他去拜访了谢氏。谢氏虽见了他,却面露愁容,朝他摇头叹息。   她抱歉地道:慕礼,阿渺心意已绝,你不如……放下吧。   崔慕礼并未多言,离开蒹葭苑后,转头去了海花苑。   书房里,谢渺正乐乐陶陶地抄着经书。   她就知道,姑母疼她爱她,定会如她所愿。待她去了清心庵,姑母初时或许会有不适,但时日一久,习以为常后,便会发现——也还好嘛。她只是在清心庵出家,又非被关进大牢,吃苦受难去了!   至于她答应姑母的带发修行……不管了,谢渺决定先斩后奏,等她绞了头发,一切已成定局,姑母还能将头发种回她脑袋不成?   甚好,甚好。   崔慕礼来的时候,谢渺正抄完最后一个字,她迟疑片刻,仍是应允他进来。   横竖姑母已送还他的两个大箱子,她们姑侄态度明确,相信他能够理解。   以往她还会装客套,此刻却是开门见山,“表哥,你有事吗?”   崔慕礼道:“夕宁来找过我。”   谢渺了然,“是孙慎元的事?”   “嗯。”崔慕礼道:“夕宁向我打听罗尚书的为人,我便……”   他将与崔夕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渺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崔慕礼静了会,又道:“前几日你送来的信,内容事关重大,你能否再描述下当日细节?”   哪里来的细节?都是她编的东西。   谢渺不想浪费时间,“该说的我都说了一遍,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新的。”   崔慕礼再道:“雪球它——”   “崔慕礼。”谢渺打断他,“姑母已经将你的箱子退了回去。”   崔慕礼应:“嗯。”   她道:“姑母允了我,等后日慕晟办完百天,便许我去清心庵长住。”   崔慕礼道:“好。”   她道:“别再来找我了。”   崔慕礼望着她,眸光微动,泄露心绪起伏。   “阿渺。”他问:“你教教我,怎么能做到像你一般忘得彻底?”   谢渺笑了笑,“再活十年即可。”   为何是十年?   疑惑间,有些东西在他脑中转瞬即逝,可任凭他反复寻找,都寻不到丁点端倪。   谢渺不再看他,转过身提醒:“表哥,时间不早,你该走了。”   他道:“好。”   脚步声拖沓离去,就在谢渺松了口气时,却又猛然反转——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冷松香闯入鼻息,还有他依偎在颈间,孱弱到近似无助的声音。   “阿渺。”他缓缓收拢手臂,摇着头道:“我做不到。”   谢渺垂首,细看他的一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能握笔提字,亦能弹琴作画。   她一根根掰开了它,他再度合紧,她仍旧去掰……   无声的较量,谁都不肯认输。   不知重复了几回,崔慕礼率先松手,淡声道:“我懂了。”   谢渺以为他恢复理智,终于清醒过来,却错过背后那人眸中徐徐漫开的阴郁。   既然装可怜无用,那便用其他的法子。   无论用什么法子,能留住她就好。   *   隔日,崔慕礼穿戴好官服,进宫求见承宣帝,然而在偏殿等候了半个时辰,宫人匆匆来报,称承宣帝身体不适,近段时间都不会召见任何人。   近段时间?是多久?   崔慕礼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宫人险些招架不住,得亏内侍总管路过,有礼道:“崔大人,您暂且回去,等皇上好些了,咱家定第一时间转告。”   崔慕礼退出宫门,刚上马车,便对沉杨低声吩咐:“去查查圣上出了何事。”   除去崔慕礼,此时亦有好几股势力都在打探承宣帝的情况,不消多时,宫内眼线们各自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事情很简单,简单到荒谬。   后宫某位妃子,由于入宫多年,一直未有子嗣,眼看皇后有孕且诞下嫡子,艳羡之余,竟暗戳戳地生出心思。   这偌大的后宫,没有子嗣傍身,又无圣心宠爱,生存实在不易,若她能有个一儿半女……   皇后都能行,凭什么她不行?   于是她买通承宣帝身边的内侍,制造几次偶遇,引得承宣帝上了钩,又在茶水添了些助兴的药物……   为使一击必中,她自作聪明改了药物分量,谁知助兴药物过量变为毒药,承宣帝在做到一半的时候,翻白眼昏厥——   虽救治及时,承宣帝并无大恙,但仍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崔慕礼听完此消息,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因一个蠢货,便生生打乱了他的计划,再有几日便是慕晟的百日宴,若他不能及时阻止,阿渺真去庵堂落发出家……   他固然能强迫阿渺,但依她性格,定会不遗余力地反抗,届时谢氏和父亲掺和进来,此事绝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崔慕礼想到了一个人。   念南。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不愿谢渺出家,那人必定是念南,既然如此,倒不妨……   崔慕礼招来沉杨,正想让他传信给周念南,却听他道:“公子,方才左青来传话,称周三公子约您晚上登云阁一叙。”   崔慕礼道:“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处。”   *   夜间,崔慕礼准时赴约。   周念南已在雅间等候,他单手撑额,神思凝重,目光眺向窗外——那是片漆黑深邃的夜,寒意倾袭,如无孔不入的针,钻进每一处缝隙。   “念南。”崔慕礼在他对面坐下,“你找我有何事?”   周念南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看。”   崔慕礼拾起近看,那是一个桐木偶人,面绘五官,四肢关节灵活,身着明黄色衣袍,背后以朱笔写着生辰八字——   崔慕礼皱眉,“巫蛊之祸。”   汉朝时,汉武帝在位期间,曾发生过震惊全朝的“巫蛊之祸”事件,后人对这段历史描述的跌宕起伏,而归根究底,不过是有人借着巫蛊之名,栽赃陷害,铲除异己。   此事一出,朝野动乱,死伤无数。在佞臣的谋害下,皇后与太子相继自杀,后事实水落石出,汉武帝后悔莫及,但大错已筑,后悔晚矣。   崔慕礼立时将此物与打探来的消息结合到一起,“是你安排了移花接木?”   周念南肃色道:“没错。”   若非他及时察觉异常,今日传出去的消息便该是:承宣帝无故昏迷,太医束手无策时,有人恰好在御花园里翻出了巫蛊娃娃,顺藤摸瓜下,所有线索都指向了皇后——   至于皇后为何要谋害圣上,前几日宫中便已有传闻:因四皇子查获私盐大案再度立功,承宣帝欲立其为储,皇后愤懑不甘,欲铤而走险,趁圣上抱恙时联合朝中大臣,逼他立嫡为储。   一环扣一环的计谋,阴毒又合理至极。   崔慕礼沉吟片刻,食指轻叩桌面,“张贤宗想逼圣上作出抉择。”   “李泓业留不得。”周念南道:“他在一日,张贤宗便永不安分,必须想法子彻底除掉他。”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裘珉。”   周念南道:“若他身上真有李泓业的把柄,我们必须赶在张贤宗之前找到他。”   崔慕礼道:“待我手头事情告一段落,我亲自去会会他。”   周念南闻言,总算放下心,“如此甚好。”   谈完正事,周念南恢复散漫,状似无意地问:“崔二,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谢渺?”   崔慕礼道:“同在崔府,比起你来,我与阿渺见面的时候确实不少。”   周念南有些嫉妒,随即又笑,“那你肯定见到我送她的雪狐白饭了?那是我在野熊手底救下来的小家伙,一看便觉得谢渺会喜欢。”   崔慕礼没有说话,就在周念南以为打击到了他时,却听他道:“念南,阿渺昨日向母亲坦白,声称待五弟的百日宴后,她要去清心庵剃度出家。” 第106章   饶是早有预料, 听崔慕礼亲口说出此话时,周念南的心仍狠狠一沉。   他双手紧握成拳,很快又松了开, 道:“她既收了我捏的泥人, 便该成为我的妻子。”   崔慕礼神色皆淡,状若未闻。   周念南眸光锐利地观察崔慕礼, 他不蠢,知晓崔二所言定有所图, 但不管怎么样, 他们两人目标一致,谁都不会允谢渺出家。   哪怕掀了全京城的庵堂, 他也要与佛祖抢人。   至于谢渺是否收下泥人?那并不重要。哪怕泥人化在雨夜窗台, 他也会再捏新的,将它与真心一起,锲而不舍地送到她面前。   *   崔慕晟百日宴的前一日, 罗尚书带着爱徒孙慎元, 气势汹汹地拜访崔老太傅, 声称因崔家大爷的嫌贫爱富, 执意阻挠一对互生好感的年轻男女, 孙慎元决意放弃科举, 选择举荐入仕, 只为能尽快登门求娶崔家二小姐。   然他虽出身贫寒,却有经纶满腹, 若真弃科举而从举荐,岂非急功近利, 为捡眼前的芝麻, 而丢了日后的大西瓜?   罗必禹想跟崔太傅讨个公道, 请他喊来崔大老爷崔士达,当面与其辩论个对错。崔太傅一番思量后,请人喊来了崔士达。   再说崔士达,平日面对妻子儿女及下人,态度称得上是说一不二,但对上罗必禹这位浸染朝堂多年,能舌战朝臣八百,将死的说成活的老官,不过三言两语,便被对方怼得怒火中烧却无言以对。   罗必禹一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①   罗必禹二言:一双儿女两情坚,休得棒打鸳鸯作话传!②   罗必禹三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③   罗必禹本为寒门出身,他依靠科考入仕,从八品小官一路升至二品尚书,即便不受各方待见,却以其古怪正直深得承宣帝器重。他对同样出身贫寒,有才能的年轻子弟多加关照,为的便是打破朝中被贵族子弟垄断的局面,如今孙慎元本有机会在科举中一鸣惊人,却因崔士达的轻蔑而改了主意,他一方面气孙慎元的不坚定,一方面又联想起旧事。   当年他爱慕某家小姐,便是因为出身低微,那位小姐没有选他,而是嫁给了于俊峰那老家伙……   罗必禹口口声声地指责:崔家大老爷误我学生仕途矣!   崔士达急得团团转,奈何口才不如人,且对方所言不虚,面红耳赤之余,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崔老太傅。   崔老太傅毕竟是天子之师,沉着地安抚好罗必禹后,转向自进门起便沉默不语的孙慎元。   崔老太傅欣赏孙慎元,也看出他与崔夕宁之间互有好感,但毕竟是孙女的婚事,他不好直接插手。   但事已至此……   崔老太傅问:“慎元,你当真想娶夕宁为妻?”   “是!”孙慎元掀袍跪下,情真意切地道:“慎元思慕二小姐,恳请太傅给慎元两年时间,慎元定以三甲之名,登门求娶二小姐!”   崔老太傅问:“若你未列三甲,当如何?”   孙慎元重重一拜,道:“若此生贫寒,两袖清风,慎元绝不误佳人!”   崔士达闻言冷哼,“话说得好听!两年后,夕宁已有十九,届时你名落孙山,夕宁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   话音未落,崔夕宁闯进门,与孙慎元跪在一处,哽咽着道:“祖父,夕宁愿意等他两年,求祖父成全!”   崔士达立即骂骂咧咧,罗必禹一听,与其再度陷入舌战,一片吵嚷中,崔老太傅低喝:“够了!”   全员噤声,听崔老太傅一锤定音:许孙慎元两年时间,以三甲之列登门求亲,反之,婚约则就此揭过。   *   大戏落幕,崔夕宁与孙慎元这对有情人总算是苦尽甘来。   算算时间,这会正是前世崔夕宁定下婚约,孙慎元被挑断手筋的时候。今生他们还要再等两年,但以孙慎元的才能,想必两人终能成就好事。   谢渺深感欣慰。   崔夕宁对她千言万谢,谢渺笑眯眯地受了,完全没有要对她坦白出家的意思。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非议,谢渺不欲惹人注意,悄悄地走,悄悄地出家,待成定局后,众人不接受也得接受。   翌日便是崔家五公子的百日宴。   崔府设宴,招待亲朋好友,祈愿孩子长命百岁,福泰安康。   崔士硕只邀请了朝中三两好友,谢氏那边倒来了不少京中贵妇,围着她与小慕晟,恭贺弄璋之喜。   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定远侯夫人。   上回崔老夫人六十大寿,她因事缺席,此番谢五公子的百日宴,她特意推去其他邀约,亲自登门道喜。   正厅主座上,崔老夫人慈眉善目,身边围着崔府的几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百伶百俐。   崔家三房的夫人坐在下首,大夫人李氏瞧着有些郁郁寡欢,二夫人谢氏抱着小公子春风得意,三夫人吴氏则忙前忙后,招呼下人奉上瓜果点心。   定远侯夫人不免感叹,真是热闹的一大家子,不像定远侯府,只有她与念南留在京中,念南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冷清的不行……   思及此,她望向站在谢氏身侧的谢渺,她容貌俏丽,打扮得体,双眸漾着亮晶晶的笑意,气质不输崔家嫡出的几位小姐。   是个好姑娘,难怪南儿念着她,数次到皇后面前表明心意,奈何皇后固执……   定远侯夫人暗暗叹息,她夹在皇后与念南中间,称得上是左右为难。若帮了南儿,恐与皇后离心。但若顺了皇后,南儿又不会善罢甘休。   便只能拖着,拖到皇后松口,或者拖到念南改变心意。   也不知会是谁先低头。   定远侯夫人抛开思虑,正想上前与谢渺说话,忽被一道淡绯色身影拦下。   “定远侯夫人。”崔夕珺捧着一碟子枣泥酥,朝她灵巧笑道:“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您不如先用些点心?这枣泥酥是祖母特意去江南请的厨子,味道十分正宗。”   定远侯夫人亲和依旧,言语却疏浅,“多谢三小姐的好意,我暂时还不饿。”   崔夕珺脸色一黯,花朝宴闹剧过后,她定给定远侯夫人留下了糟糕印象。换做旁人,她自是能置之不理,然而定远侯夫人是周三公子的母亲,她想亡羊补牢,但对方显然并不领情。   她仍抱有期望,打起精神,再度捡了个话,“夫人,听说您喜爱兰花,正巧我得了盆春兰绿云,可我没有养兰的经验,能否向您请教一二?”   定远侯夫人笑道:“我院里的兰草平日都由丫鬟照料,待会我叫她将法子告知你,你照着养,假以时日定能得心应手。”   崔夕珺找话题,定远侯夫人便用软钉子挡回去。她们的互动落入谢氏眼里,她略微蹙眉,随即朝她们走近。   谢氏喊:“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舒眉,“谢二夫人。”   谢氏顺手将慕晟递给崔夕珺,“夕珺,你帮我抱会慕晟。”   崔夕珺并不愿意,自慕晟出生,她甚至没仔细瞧过他。而小慕晟全然不知,兀自笑得可爱,张臂在空中虚抓几下,似乎想要漂亮的姐姐抱抱。   碍于定远侯夫人站在一旁,崔夕珺无法,只得接过他。   小慕晟穿着红彤彤的衣裳,脚上蹬着虎头鞋,脸庞圆又嫩,犹如年画娃娃般讨喜。   定远侯夫人对他又逗又夸,过了会便与谢氏聊起家常。   崔夕珺没抱过孩子,勉强坚持片刻,已觉得手臂又酸又痛。她使劲往上颠了颠,想将他还给谢氏,又怕打扰到定远侯夫人的兴致。   该怎么办?   崔夕珺在心底叫苦,眼神转了一圈,忽然定在了谢渺身上。   对,给她,她会带孩子!   崔夕珺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好不容易挪到谢渺身侧,压低声音道:“谢渺,快,接过他。”   谢渺本伸手要接,想了想却收回来,“我手疼,抱不了慕晟。”   “……”崔夕珺恼得咬唇,“谢渺,你看清楚场合,今日是他的百日宴,若他摔了哭了,会丢谁的脸面?”   谢渺轻飘飘地道:“谁抱得慕晟,便该谁丢脸面。”   崔夕珺差点被气出内伤,偏偏怀里的慕晟还在乱动,扭着身子,兴奋地咿咿呀呀。   “别动了!”崔夕珺轻斥,然而慕晟扯住她胸前的粉晶十八子压襟,正玩得不亦乐乎。崔夕珺怕他吃进嘴里,忙腾手去拉,岂料慕晟恰好一蹬腿,整个人便往下坠,崔夕珺不由瞪圆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谢渺托住慕晟的身子,将他安稳地放回崔夕珺怀里。   崔夕珺惊魂未定,忙紧紧搂住慕晟。   “臭五弟。”谢渺刮刮他的小鼻子,将十八子从他手中解救出来,严肃而亲昵地道:“不许欺负你三姐。”   小慕晟咧嘴笑得开心,顺便蹭了蹭崔夕珺的衣裳。   崔夕珺盯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内心深处有块地方变得柔软且泛酸。   他知道她是他的姐姐吗?即便再不喜,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姐。   愣怔间,谢渺扶着她的手臂,帮她调整了姿势。   她道:“慕晟还小,浑身都软,你抱得时候要尽量横着来,用肘弯托着他的脖子……”   崔夕珺挣扎几许,终是用心用意地听了,待谢渺叮嘱完要走时,她扯住对方衣袖,扭扭捏捏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第107章   晚间宴席自是高朋满座,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崔士硕带着小慕晟在男席溜了一圈,随后谢氏抱回坐在崔老夫人身旁, 再过半晌, 慕晟饿了困了,便由乳母和瑞珠哄着带回蒹葭苑。   谢氏接连不断地被人敬酒,本就是开心的日子,她便都笑着饮了。   谢渺见她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内心愈加安定。   有姑父与慕晟在,姑母会在崔府过得很好,当然了, 前提是崔夕珺今生莫再糊涂犯错。   想起前世崔夕珺的结局, 谢渺便禁不住地头疼。   她自小丧母, 由崔老夫人亲手带大,父兄疼爱有加,以至于养成一身骄纵脾气。往常惹点小麻烦都还好说, 但她的后半生偏与张明畅捆绑到了一起。   张明畅乃左相张贤宗的嫡子,其母出自太原王氏,据闻极其溺爱张明畅,将他养得不学无术, 骄奢淫逸。他喜好女色,整日流连勾栏之地,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按理说,此等玩物丧志的膏粱子弟, 在京中不在少数。他固然惹是生非, 却也未杀人放火, 但某日他遇见崔夕珺,且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死活要娶她进门。   想也知道,满门清贵的崔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崔慕礼更暗里教训过张明畅数次。然而他贼心不死,趁着崔慕礼出京时围堵崔夕珺,虽不敢上下其手,却也在言语间占尽便宜。   崔夕珺是什么人?她从小在千宠万爱中长大,父兄皆是端人正士,被张明畅这样不入流的混子纠缠调戏,简直让她恶心至极!   她失去理智,将兄长的告诫置之脑后,狠狠教训了张明畅一顿——她想得简单,是他冒犯在先,她动手反击又怎样?事后无非是被父兄惩罚,再去祠堂紧闭两月,她承受得住。   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来张明畅的告状,反而等来了他的死讯。   张明畅死了,死因是胸骨断裂,内伤过重而亡。   张明畅的母亲王氏带人抬着棺材堵在崔府面前,一口咬定是崔夕珺杀了她儿,要崔夕珺一命换一命,血债必须血偿!   而张贤宗在御前椎心泣血,称膝下唯有张明畅一个嫡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恳求承宣帝定要严惩杀人罪犯,替他儿讨回公道!   至此,事情完全超脱崔夕珺的预料,没有儿女间的小打小闹,有的是崔张两族旧怨新恨交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争斗。   太医验尸,仆人指控,所有线索都证明是崔夕珺杀了张明畅。崔士硕一夜白了头,崔老太傅病重在床,即便崔慕礼赶回京城,也只与张氏达成了协议,勉强保住崔夕珺的性命。   保住性命的代价是她嫁给了张明畅的牌位,此生都要在佛堂为其诵经超度。而由于她的牵连,崔老太傅与崔士硕名声受损,被迫辞官,整个崔家唯剩崔慕礼在朝中孤身奋战。   哪怕两年后,崔慕礼掰倒张氏,接回了崔夕珺……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如初。少女在磨难中凋零,如枯萎的鲜花永失鲜活。   她仍旧讨厌谢渺,但那时的谢渺是崔家主母,她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谢渺喜欢崔夕珺吗?   不,她不喜欢,甚至在重生初时,她一度冷漠地想,便由崔夕珺再度闯祸,唯有备尝艰苦,才能真正成长。   崔家或许会经历短暂风波,但有崔慕礼在,总会愈挫愈勇,扶摇直上。   然而现在……   谢渺想,看在姑母与慕晟的面子上,看在崔慕礼帮她许多回的面子上,无论如何,她都会尽力帮崔夕珺躲过阴谋——   对,是阴谋。   张氏倒台后,张明畅之死的真相也大白天下。他并非死在崔夕珺手里,而是被其庶兄张明奴与亲父张贤宗联合算计,牺牲他一人的性命,用作击垮崔家的狡计。   在这场机关算尽的阴谋里,张明畅和崔夕珺沦为博弈的棋子,一人丧命,一人毁了后半生,他们均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但归根究底,始作俑者是张明奴与张贤宗。   当真是一脉相承,同样阴险的父子兵。   早在马场时,谢渺便提醒过周念南,叫他注意张明奴。他没叫人失望,在承宣帝秋狩遇熊时,抢走了张明奴一鸣惊人的机会——   眼下张明奴仍默默无闻,甚好,甚好。   离崔夕珺伤人事件还有半年多,谢渺揉了揉额角,预备进清心庵后再从长计议。   眼前是满桌佳肴,美酒飘香。崔老夫人已提前回院,余下诸位受酒意驱使,亦都流露出真性情,欢声笑语不断。   谢渺与崔家的几位小姐坐在一桌,崔夕宁坐在她左侧,朝她举起酒杯。   “阿渺。”崔夕宁眸光潋滟,笑吟吟地道:“我敬你一杯。”   谢渺执起茶杯,“我不善饮酒,便以茶代酒。”   崔夕宁推开她的茶杯,硬给她倒上小盏酒,“不行,今日你必须受了我这杯酒,若不是你,我与慎——”   她喝得微醺,顾不上场合,什么话都往外吐。   谢渺忙掩住她的嘴,唇角却上扬,“崔夕宁,你醉了。”   有吗?   崔夕宁略显茫然,随即拉下她的手,硬要与她碰杯,“我不管,阿渺,你快喝。”   她软磨硬泡了好半晌,谢渺推辞不过,又想到再过几日便要离开崔府,心底一高兴,便喝了一杯酒。   哪知喝了第一杯便有第二杯,喝了第二杯便有第三杯,以此类推……   待宴席结束,谢渺已双颊绯红,微醺薄醉。   拂绿最了解她的酒量,担忧地道:“小姐,您许久未饮酒,该悠着点……唉,明儿起来,肯定得恶心头疼。”   谢渺半靠在她身上,脚步虚浮地往前走,“拂绿,我,我高兴。”   拂绿道:“奴婢知晓,二夫人有了五公子,您比谁都要高兴。”   “对。”谢渺道:“还有夕宁,她与孙慎元……与他苦尽甘来,我高兴。”   “入冬后,府里的花都谢了,但再有两个月,梅花便会开,我高兴。”   “白饭与雪貂越长越圆滚滚,我高兴。”   “今晚的酒好喝,我高兴。”   “夕宁穿得衣裳颜色好看,我……”   小姐是真醉了。   拂绿听她絮絮叨叨,好笑的同时又觉得难过。   那么多高兴的事情,为何不能有一件是属于小姐自己的呢?可要是问小姐,她定会说二夫人允她出家便是最开心的事。   唉。   “小姐,你抓牢奴婢的手,慢慢走。”拂绿柔声道:“等回院里,您喝碗醒酒汤再睡。”   主仆二人慢腾腾地往海花苑走,路过湖边时,前方阴影里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拂绿停步,迟疑地喊:“二公子?”   崔慕礼从暗处走出,目光落到谢渺的脸庞,“她喝酒了?”   “对。”拂绿解释:“小姐许久未饮酒,今晚心情好才陪着二小姐喝了不少。”   崔慕礼道:“她酒量如何?”   拂绿正待回答,便见谢渺扶着脑袋道:“拂绿,快将窗户关上,风都灌进屋里了。”   ……   “就,”拂绿尴尬地道:“如您所见,小姐酒量普通。”   没记错的话,女席上备得是葚予酒,并不容易醉人,寻常女子喝几两也只得微醺,但看阿渺的醉态……   想来是酒量极差。   “厨房里有醒酒汤,你去端一碗来。”崔慕礼道:“我们在尚清亭等你。”   拂绿愣了会,委婉地拒绝,“奴婢扶小姐回海花苑后再去厨房也挺方便。”   崔慕礼问:“你怕我会对她做什么?”   拂绿摇头,二公子是端方君子,怎会作出越矩的行为?只是小姐醉了,若是胡言乱语……   “你们主仆倒是一心。”崔慕礼笑了声,“都对我戒备十足。”   拂绿听出他话里的自嘲,不知怎么竟然开始可怜起他。从前二公子高高在上,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而眼前的他脸色苍白,神容虚弱,整个人似摇摇欲坠。   无论过往如何,近一年里,二公子待小姐挑不出丁点毛病。更何况孟远棠之事,多亏他及时赶到……   拂绿瞥向不远处的尚清亭,四面通透,无纱幔遮挡,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她叹了声,道:“二公子,奴婢扶小姐去亭中散散酒气,但只一刻钟,奴婢便要带小姐回去休息。”   拂绿将谢渺扶到亭中坐好,确定妥当后道:“小姐,奴婢就在外头站着,您有事情便喊一声。”   谢渺倚着柱子,还以为已回到了屋里,摆摆手道:“去忙吧。”   拂绿退下,崔慕礼跟着进亭。   夜风掠过凉亭,谢渺裹了裹披风,嘟囔了一句,“窗户坏了吗?老是有风透进来。”   崔慕礼坐到她身侧,解下披风替她仔细穿好。   带着冷香的温暖倾袭,谢渺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去,蹭了蹭柔软的布料,眯着眼满足地道:“真暖和。”   崔慕礼抬着食指,在空中虚虚描绘她的容颜。   她微倾着首,脸庞瓷白无暇,陷在他天青色的竹纹披风里。因醉着酒而神态迷糊,比起雪球更为惹人怜爱。   心口被突然涌上的餍足填满,他轻声喊:“阿渺。”   谢渺晕乎乎地抬眸,是谁在喊她?   记忆中只有父亲与母亲,还有姑母会这样万般眷恋地喊她。   阿渺,莫要淘气,好好用膳。   阿渺,天气冷了,多穿衣裳。   阿渺,再偷偷吃糖,小心牙齿烂光。   她努力睁大眼,想要辨清对方面容,但模糊的视线下,只能看出对方身形伟岸,穿着青色的衣裳,似乎是——似乎是——   她掩着唇,难以置信地喊:“父亲?”   崔慕礼:……   不待他反应,谢渺已着急地问:“您是特意来看阿渺吗?”   在她喜悦而小心翼翼,欢愉却藏着哀思的目光中,崔慕礼迟疑半瞬,缓缓点下了头。   他道:“嗯。”   谢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哪怕眼前是一团模糊,她也早已忘记谢和安的面容,但她固执地认为他就是谢和安。   “阿渺好久没梦到您了。”谢渺扶着柱子努力坐直,“您在那边还好吗?”   ……   崔慕礼道:“好。”   谢渺左顾右盼,问:“母亲呢,她没跟您一块来吗?”   崔慕礼试着从善如流,“她有事,此番未来。”   谢渺笑了笑,一颗泪从面颊滑落,被她匆匆抹去。   “母亲也好吗?”   “都好。”   “您有收到我给您烧得金元宝与纸钱吗?”   “……有。”   “还有宅子与马车,吃食和衣裳,收到了?”   “……嗯。”   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厌其烦地答,末了她还想问话,却听“谢和安”反问:“阿渺,你呢,都好吗?”   谢渺笑中带泪地道:“我很好,你们不用挂念。”   很好?哪里来的好?   从父母早逝开始,她跟着谢氏回到平江谢府,在谢府受尽刁难。而后谢氏出嫁,她被寄养在孟家,又被孟家欺凌,再后来,她抱着满腔希望赶到京城,得到的只有冷漠与偏见——   但哪怕酒醉,面对着她最敬爱的父亲,她也不肯吐露丝毫委屈。   为什么?难道这天底下没有值得她敞开心扉的人吗?!   崔慕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阿渺,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谢渺肩上一痛,“你,你松开手。”   崔慕礼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强调:“阿渺,看清楚,我是崔慕礼。”   崔慕礼。   这三个字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谢渺头顶,迅速带走所有温度。   她忽然异常冷静,毅然决然地推开他,说道——   崔慕礼,我要与你和离。 第108章   崔慕礼本没在意, 醉酒的人说胡话很正常,但他竟鬼使神差地往下问:“为何要与我和离?”   谢渺想也不想地道:“因你另有所爱,而我亦烦了你, 夫妻如此,应当和离。”   凉亭很静, 静到落针可闻。   崔慕礼定眸望着她。   比起面对“谢和安”时暗藏哀思的亲昵, 此刻的谢渺情绪全无, 从眼神到姿态, 成熟而内敛,平静到接近麻木。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 而像……   崔慕礼脑中思绪万端,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蓦然一沉, “阿渺, 今年是庆元几年?”   谢渺蹙眉,短暂的茫然后,笃定地回:“庆元十五年。”   如今分明是庆元六年。   庆元十五年距今还有九年, 但若从去年开始算, 便是整好十年。   十年。   他问阿渺,怎么能做到像她一般忘得彻底时, 她道,再活十年即可。   不是再过,而是再活。   去年九月, 她在清心庵摔跤回来便开始性情大变。她能未卜先知, 能对他身边的亲信了若指掌, 能在短短几日内, 将对他积累数年的情感付之一炬——   不,根本不是几日,如她所言,是十年,整整十年!   刹那间,困扰他许久的重重谜团都迎刃而解——从来没有所谓的未卜先知,阿渺能通晓未来,皆因她多活了十年,从庆元十五年到庆元五年那十年岁月。   流民之祸、红河谷灾银案、周斯辉院中藏银、定远侯被亲信污蔑叛国——这一桩桩事件,都是阿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么依她所言……   崔慕礼失了淡定,再度摁住她的肩,“阿渺,我与你是哪年成的亲?”   谢渺奋力推开他,“崔相未到而立之年,便连此都记不清了吗?我与你是庆元七年成的亲,至今已有八年。”   崔相。   崔慕礼努力遏制情绪,又问:“你我夫妻七载,想必已儿女双全,你又为何要坚持合离?”   “儿女双全?”谢渺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讽笑道:“崔相莫不是还在做梦?我早与你说了,我生不出孩子,你想要儿女双全,尽管去找别人。”   崔慕礼满目惊疑。   在他不知道的那十年里,他与阿渺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怎会——   他再忍不住心中悲恓,紧紧地拥住她,“阿渺,我心思慕与你,今生今世,唯有你,仅有你。”   他不断重复,试图融化怀中人的铁石心肠。而她充耳不闻,口中喊着另一个名字。   “声声。”   声声是谁?   不远处,拂绿已察觉到异常,正往凉亭疾步而来。   崔慕礼不愿松手,却见谢渺在他怀中抬起头,轻而含恨地道:“崔慕礼,你不配当她的父亲。”   *   崔慕礼跌跌撞撞地离开亭子。   过往纷至沓来,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在脑中发烫,犹如烙红的生铁,将关键的脉络逐次点亮。   沉杨曾称,她在清心庵供了三盏长明灯。当时他不以为意,如今却疑惑满腹:若其他两盏是谢父与谢母,那另一盏是为哪位过世的亲人而点?   她极其喜爱慕晟,然而面对他关于孩子的问话时,立刻神色大变,随后声称他什么都不知道,并主动提出与他和解。   他那样愚钝无知,以为她要和解的是今生傲慢,岂料她要和解的是前世纠葛,关于那十年情仇,关于他们的孩子……   他顾不上饮过酒,去马厩牵了马,栖栖遑遑地赶往清心庵,急于去印证他心中的可怕猜测。   这会是亥时末,城门早已关闭,守门的两名士兵正在小声唠嗑家常,忽见街道那头有人骑马而来。   两人精神一震,警惕地送出手中长矛,成交叉状拦住来人,大声呵斥:“深更半夜,何人要出城?”   那人扯紧缰绳,放慢速度,在灯辉下露出俊容。   其中一名士兵认识崔慕礼,惊讶地道:“是崔大人?”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刑部令牌,“我要出城查案,劳烦开门。”   两名士兵不疑有他,放他与身后的两名护卫一同出城。待三抹身影消失,士兵边推城门,边道:“这位是崔家二公子,听说是下一任崔家家主,前途无量哟——”   崔慕礼迎着寒风,在夜色中骑马驰骋,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将后头的沉杨与田丰越甩越远。   田丰追得吃紧,撇头问道:“沉杨,公子出了何事,怎会突然要去清心庵?”   说来也巧,方才他与沉杨正要换班,公子一言不发地骑马出门,两人生怕有急事,便都追了出来。   沉杨同样一头雾水,公子向来沉稳,即便身陷险境亦都临危不惧,眼下却失魂落魄,迫不期待地要赶往清心庵……   莫非此事跟表小姐有关?   *   慧觉师太本已睡下,突有小尼来报,称崔家二公子深夜到访,有重事要亲口相询。   她不敢怠慢,忙去厅里会见,对方简单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他要去看谢表小姐立的三盏长明灯。   慧觉师便将他领至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   虽是深夜,灯仍长明,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人来添香油,保持整殿烛火不灭。   慧觉师太道:“谢小姐去年九月到庵里小住,请贫尼替她立了三盏长明灯。”说着伸手指向角落,“就在那处。”   崔慕礼循视望去,道:“有劳师太,崔某想单独待一会。”   慧觉师太离开后,崔慕礼站在憧憧烛火前,影子被拉得狭长而扭曲。   前方便是他触手可及的答案。   他并未犹豫,阔步迈向角落。数不清的长明灯从身畔掠过,他看也不看其余,径直走到那三盏较新的长明灯前。   每盏长明灯都会刻上往生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崔慕礼俯身端详第一盏,果不其然见到谢和安的名字,后头跟着他的出生年月与忌日。   第二盏灯是名孟姓夫人,猜也知道,她定是谢渺的母亲孟氏,灯上同样写有出生年月及忌日。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盏灯上。   比起其余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它显得简短精炼,只写了两个字。   笙苼。   没有出生年月,没有忌日,唯有二字小名:笙苼。   不是声声,而是笙苼。   鹤笙鸾驾隔苍烟,天上那知更有天。   他道:“原来你叫笙苼。”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从去年九月起,谢渺便换了芯子,由十五岁的她,变为重活一次,二十五岁的她。   十五岁的谢渺天真烂漫,笨拙到靠矫揉造作来吸引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看透情爱,心无旁骛,选择忠于自己。   十五岁的谢渺是闺阁少女,成日想的唯有怎么取悦他,嫁给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通晓未来,一次次的想办法传递讯息,力挽悲剧于狂澜。   十五岁的谢渺全心全意地讨好他,他总是无动于衷。   二十五岁的谢渺不爱他,他却在了解的过程里逐渐为她沉沦。   他本浅薄地以为,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小阿渺在谢府受委屈的那六年,是小阿渺在孟府遭欺侮的那三年,殊不知他们竟还隔了整整十年。   他不曾经历,她却刻骨铭心的十年。   在那十年里,他们成了亲,有过孩子,却最终落得阿渺心死,只求合离的结果,甚至于她重活一次,满心念着出家,不愿跟他有任何牵扯。   前世愚蠢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娶了她,却没好好珍惜她,甚至都护不住他们的孩子。   崔慕礼轻抚长明灯,用指腹感受她的一笔一划,笙苼,这是他与阿渺的孩子啊!   心潮在激烈地翻涌起伏,他喉间涌上阵阵腥热,撇过头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栽倒在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门外的沉杨听到动静,连忙闯进门查看,只见崔慕礼跪在灯前咳血,越是咳,唇边血便涌得更多,血色染湿衣裳,映到眼底,几乎要将他的神志溺毙。   沉杨大惊失色,“公子!”   他想要扶起崔慕礼,反被对方狠狠推开。   崔慕礼强忍住不适,用袖子随意抹去血迹,又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回身仔细擦净长明灯上的灰尘。   “对不起。”他红透了一双凤眸,低声道:“没能接你回家。”   *   崔慕礼又病了,病如山倒,比之前更为严重。   众人都以为他是旧伤复发,谢渺亦不例外,倒是拂绿心有踌躇。   那日小姐醉酒,二公子与她在亭中小坐,先时还算正常,二公子给小姐盖披风说话,但没过多久二公子便扶着小姐的肩,后来更是失态地搂住小姐——   她吓得赶紧进亭,顾不上冒犯便带着小姐离开。当时二公子失魂落魄,反观小姐,除了眼睛有点红,回屋后便倒头大睡,隔日起来直喊头痛,完全忘记与二公子说话这回事。   二公子的病情反复会不会跟小姐有关系?   拂绿惴惴不安,但看着正收拾行囊的谢渺,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唉,小姐正开心呢,肯定不愿管二公子的事……   好在揽霞及时回府。   往常毛毛躁躁的姑娘,经过教习嬷嬷地精心调教,在短短半月内便改头换面,不仅礼仪端正,行止恭敬,连嘴巴都有分寸许多。   虽如此,却仍精神奕奕,不像吃了苦头的样子。   谢渺很满意她的改变,几名丫鬟围着揽霞说话,拂绿见状,趁机对她道:“小姐,揽霞既已回来,您是否该去当面谢谢二公子?”   她有意识地强调“当面”二字,谢渺却道:“表哥正生病,我怎好去打扰?待会你备份谢礼送到明岚苑就行。”   拂绿沉默几许,余光瞥到角落里的白饭与雪球,又道:“您不是说离开前要将雪球还给二公子,并请他将白饭还给周三公子吗?”   谢渺记起来,拍了拍脑袋,“是,有这回事。”   拂绿便道:“您请二公子帮忙,总要有点诚意。恰好巧姑昨日送来了做好的柿饼,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也成,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   于是谢渺便提着谢礼,带上白饭与雪球,亲自前往明岚苑探望。   乔木一见来人是表小姐,二话不说便往里引,带着哭腔道:“表小姐,二公子这回病得厉害,夜里呕了好几回血,太医说是气血攻心,伤了根本……”   拂绿听得心惊肉跳:小姐到底跟二公子说了什么,能把人气成这样?   谢渺闻言亦蹙眉,问:“太医开药没?”   “开了,但公子喝下没有明显好转,白日昏昏沉沉,到夜里醒转便又咳血。”乔木抹去眼角湿意,挤出笑道:“您多来看看公子,想必他能好得快些。”   说话间已到崔慕礼的卧室门口,乔木道:“您直接进去吧,公子这会正醒着呢。”   谢渺不疑有他,进屋掀开帘子,望向一片沉寂的内室。   崔慕礼阖眸躺在床上,显然正在熟睡。   ……这个乔木。   谢渺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正转身要走,崔慕礼好似有感应,“谁在外面?”   谢渺愣住,崔慕礼的声音贯来清越,这会却气弱声嘶,竟有种油尽灯枯——   呸呸呸!   谢渺暗骂自己乌鸦嘴,回道:“是我,谢渺。”   内室静了会,他问:“你要走了吗?”   她听出他话中双关,却佯装不知,道:“没,我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里头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他道:“你来。”   谢渺重新掀帘进屋,崔慕礼已穿上外衣,半靠在床头,目光消沉地看着她。   对,是消沉。   谢渺难掩讶异,“崔慕礼,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109章   闻言, 崔慕礼眸光恍惚。   她不记得那晚的事了吗?也罢,就让她误以为他仍旧无辜,毕竟他并非前世那个蠢货, 那个一手埋葬幸福,还连累到今生自己的蠢货。   谢渺见他发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崔慕礼?”   他回过神,突然开始闷声咳嗽, 谢渺忙递上帕子。他费劲咽下腥热,行若无事地道:“我没事, 不用担心。”   谢渺脸色凝重,视线胶在某处,“你呕血了。”   崔慕礼低头,见帕子染上一抹鲜红,犹如玫瑰落入雪色般乍眼。   他叠好帕子,顺手收入袖中,笑道:“无碍。”   谢渺问:“是又受到伏击了吗?你不如再加些暗卫——”   “阿渺。”他打断她, 再度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渺如实回道:“四天后。”   他道:“这么快吗?不能再迟些日子?冬日天冷,庵里没有炭烧, 你若是挨冻受凉,生病了怎么办?”   谢渺道:“我是去做姑子,又不是享福。”   他轻道:“可我舍不得你吃苦。”   “诸行无常, 一切皆苦。”她笑得豁达, “与其视苦如疾,倒不妨由苦思甜。”   是吗?   崔慕礼凝噎片刻, 低不可闻地道:“你果真都放下了。”   无论是前世情仇, 亦或是今生纠葛, 她放得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他眸中弥漫淡淡悲戚,却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动容。   谢渺垂下眼,道:“揽霞回来了,嬷嬷将她教得很好。”   “所以呢?”他通透至极,猜道:“你将雪球带回来,要还给我?”   “……”谢渺默认。   崔慕礼惨淡一笑,“好。”   谢渺迟疑了会,道:“也顺便请你将白饭还给周三公子。”   “好。”   “答应你的柿饼做好了,你想吃便找乔木。”   “好”   “表哥是崔家的未来。”她道:“今后要好好保重身体。”   “好。”   谢渺起身想走,“那我就先——”   崔慕礼忽然牵住她的手,朝自己用力一拉。谢渺猝不及防撞进他怀中,正要挣扎着推他,便敏锐察觉到对方异常。   崔慕礼将脸埋在她的颈间,肩膀簌簌发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唯有颈间温热的湿意在揭露他的失控。   他……他哭了。   因何而哭?   即便是前世,崔老太傅逝世,谢渺也从未见过他哭泣的样子。她甚至一度怀疑,他是石头做的心,冰雪堆的人,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撼动他的坚定。   可他哭了。   为何?   谢渺茫然地眨眼,本想抬起手想安抚,最终却无力垂落。   崔慕礼无比清楚,她的放任是出于怜悯,但他不在乎。许久之后,他道:“阿渺,抱歉。”   他感到抱歉的事情很多,但此时的这句只代表了一样。   抱歉,他此生不能再放开她。   *   谢渺走后,崔慕礼强撑着精神来到书房,执笔写下一封信,随后招来沉杨。   “立刻将信送给了空大师。”   沉杨接过,“是。”   待到晚间,沉杨带回了空大师的复书。   崔慕礼一目十行地浏览,冷静地道:“派人去二夫人耳边递话,称后日了空大师会出关,在国寺开课论经,更会亲自替属相为羊的有缘人祈福解签。”   属相为羊的有缘人?没记错的话,表小姐今年十六,正好属羊。   看来公子在清心庵吐血,绝对与表小姐有关。   沉杨不敢对公子的决定妄加评论,但后日表小姐去国寺,那公子呢,是否也要跟着去?若不去也罢,若去的话……   “公子,四殿下曾邀您后日去府上做客。”沉杨小心翼翼地提醒。   是有这么回事,李泓业在宫中拦下他,主动邀请他去四皇子府做客,意在笼络人心。换做往常,他不介意深入虎穴,虚与委蛇。然而此时此刻,谁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拒了。”   沉杨微愣,“可是四殿下心胸狭窄,您若拒绝他的示好——”   崔慕礼冷眸扫向他,沉杨背后发凉,立即咽回劝阻,恭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   了空大师出关的消息“不经意”传进谢氏耳里,谢氏果然上了勾。   她牵着谢渺的手,道:“了空大师乃得道高僧,早年游历各地,传经授道,在民间资深望重。后来圣上召他回京,请他坐镇国寺,但他亦是常年闭关,极少出现在人前。”   若说清心庵是仅供女客祈愿的地方,国寺便是僧人们向往的殿堂,了空大师更是高僧中的高僧,据闻他能测字推命,以观天机。   谢渺前世见过了空大师几面,他是位慈眉善目、矜贫救厄的白眉僧人,言语间俱是超脱世俗的智慧。   谢氏又道:“你正好属羊,又满心念着要修行,不如让了空大师看看你有无慧根……”   谢渺一听,反应极快地道:“姑母的意思是,若我没有慧根,您便要出尔反尔?”   “哪能呢。”谢氏被看出意图,一本正经地改口:“我巴不得你去庵里吃吃苦头,倒是你,届时别便哭喊着要回府就成。”   谢渺不以为然,“满京城不知有多少属羊的人,了空大师未必能见我。”   “那就当去听佛课,了空大师讲经,听到便是赚到。”   如此这般,谢渺也便应了谢氏,与她去国寺碰碰运气。   翌日清晨,谢渺与谢氏早早便同坐马车去往国寺。   国寺全名为“济善护国寺”,乃皇家寺院,始建于前前前朝,历史足有两百年之久。它落在皇城附近,经历数朝沉浮,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承宣帝登位后,因天灾频犯之故,每年都会亲自到国寺祈福,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族尚且如此,百姓们们更是对国寺趋之如骛。此次了空大师突然出关,更吸引无数香客前去拜佛。   一大早,前往国寺的马车便挤满了道路。   谢氏的马车被堵在半路,两刻钟才勉强往前挪几米。眼看谢氏面露焦色,不断掀帘观望,谢渺干脆提议:“姑母,人太多了,要么我们回去吧。”   谢氏一口回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因小小的挫折而放弃?若你能得了空大师亲自祈福,后半生必定顺遂安康。”   谢渺明白谢氏是一片好心,便也不再坚持。   又过去两刻钟,马车终于重新驶动,与此同时,有人骑马行至车窗处,朗声问道:“里头可是崔二夫人?”   谢氏还来不及说话,谢渺已蹙着眉头,恨不得封上外头那人的嘴。   那人道:“晚辈周念南,凑巧见您的马车在此处,特意来打声招呼。”   谢氏心知肚明地看了谢渺一眼,掀帘望向外头骑马的俊美青年,笑喊:“周三公子。”   周念南精神奕奕,丰神俊朗,视线划过她身后的某人,“崔二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谢氏道:“听闻了空大师今日出关,我也去凑个热闹。”   周念南道:“难怪路上拥堵,原来是了空大师出关,不过照这情况,您恐怕要走到日落才能到国寺。”   谢氏无奈道:“谁说不是呢。”   周念南道:“我倒是知道条近道,那里虽有士兵看守,但我与他们相熟,能请他们通融放行。”   谢氏的袖子被人轻扯,侧头一看,是谢渺在朝她摇头。   谢氏略显犹豫,她早就知晓周三公子对阿渺有意,以往反对,一是怕周三公子心血来潮,二是怕阿渺嫁进侯府吃苦。慕晟的百日宴上,夕珺对定远侯夫人多有讨好,后者却有意无意地赞赏阿渺,看起来似乎对阿渺与周三公子乐见其成。   但谢氏亦听崔士硕提过,皇后满门心思替周三公子挑选贵女,否则定远侯夫人怎会除去夸赞,便无进一步的行动?   罢了,阿渺连慕礼都不愿嫁,何况是定远侯府那样的门第。   谢氏暗暗叹息,刚想拒绝,便听周念南道:“崔二夫人不说话,我便当您答应了。”   说罢直接策马上前,示意车夫调转方向。   谢渺:……   谢氏尴尬地解释:“我正要推辞呢,谁料周三公子如此迅速。”   谢渺目光幽幽。   谢氏便道:“你别多想,侯府与崔家相交多年,周三公子与慕礼更是亲如兄弟,他今日帮忙是顺手之劳,改日我备份礼还回去就是。”   谢渺只得道:“姑母说得是。”   有周念南替他们开路,马车果然一路通畅,不消多时便到达国寺侧门。   谢氏下车朝周念南道谢,周念南收敛起吊儿郎当,彬彬有礼地应对。   谢氏都看在眼里:不愧是侯府子弟,进宫当差不过半年,整个人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可惜夕珺对他有意,他却喜欢阿渺,而阿渺……   谢氏回望谢渺,见她低着头看鞋,对周念南视若无睹。   谢氏心中暗叹,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哦,真是绕的很!   寒暄了几句后,周念南说出来意,“崔二夫人,我想与谢小姐说会话,希望您能同意。”   谢氏简直头疼,这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   她直接问谢渺,“阿渺,你都听见了,周三公子想与你说几句话。”   谢渺本想拒绝,又觉得逃避不是办法,倒不如趁机跟他说清楚。   她应许下来,跟着周念南走到无人角落。   周念南不语,眸光带着些许贪婪,一眨不眨地锁着她。   自从崔二告知谢氏允她出家的消息后,他便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才能阻止她。他去求见皇后姑母,请她去圣上那里求旨赐婚,姑母却称圣体有恙,近段时间不便见人。   这并非姑母头次拒绝他的请求,但他却头次发了火。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姑母,即便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娶她属意的贵女。他心仪的人唯有谢渺,若娶不到谢渺,他宁可终生不娶,断绝子嗣。   姑母怒不可遏,称他不为侯府的未来考虑,他据理力争,斥责姑母被利欲熏心,明知强强联合会百弊丛生,仍想铤而走险,谋权以博天子之位。   他将那巫蛊娃娃扔到了姑母面前,称她若再一意孤行,侯府将会明哲保身,请她今后好自为之。   姑母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宫殿,然在昨晚,她差人递了口信,称待圣上病愈,便会去替他求旨,赐婚他与谢渺。   姑母认输了,他赢了,只要再拖些时日,他便能如愿以偿,将谢渺娶回家。   但他同样清楚,谢渺无意嫁给他,如若透露半点赐婚的打算,她定会想法设法地避过婚约。   为今之计,只有一面稳住她,一面等圣上下旨。   谢渺被他看得不自在,开门见山道:“你想干嘛?”   周念南有满腹思恋想诉说,末了,却只汇成短短三个字,“想见你。” 第110章   他总是这样, 想什么便说什么,从不绕弯子,坦率到毫无顾忌。   与某人真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谢渺道:“周念南,我早和你说得很清楚, 我与你不可能。”   周念南置若罔闻, 顾左言他, “你见到我捏的泥人了吗?它像不像你?”   谢渺道:“没见到,我叫拂绿直接扔了。”   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 谁想他笑了笑, 无所谓地道:“没事,下回我再给你捏个更好的。”   谢渺道:“周念南,姑母已经允了我出家。”   “是吗?”周念南佯装诧异,“崔二夫人当真开明,连这种事情都能允你,谢渺, 你有个好姑母。”   是啊,她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姑母。   谢渺缓了声, 道:“你既然已经知晓,今后就别来找我了。”   周念南又开始转移话题,“我收到白饭了, 小家伙被你养得白白胖胖, 亲人的很。”   谢渺喊:“周念南。”   “还记得我那只鹦鹉吗?它特别喜欢吓唬白饭, 成日追在白饭后头跑, 若不是有人拦着,白饭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谢渺听他面带笑容, 絮絮叨叨说了一些琐事, 仿佛对她出家的事情无所触动。   难道他想通了?   周念南瞧出她的困惑, 摩挲着鼻梁道:“谢渺,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天涯何处无芳草,就凭我的相貌出身,还怕娶不到貌若天仙的妻子?”   是吗?   谢渺半信半疑,“你能想通便好。”   周念南道:“想不通又如何,你都要出家去了,莫非我还能烧了清心庵?”   谢渺:……   “你敢。”她隐含威胁地道。   “开玩笑的。”周念南道:“我是正经侯府人家的公子,岂会干违法乱纪的事情?”   谢渺放下心来,“那我便祝你前程似锦,喜觅良缘。”   周念南嘻嘻哈哈地应下,待她走后,脸上笑意散得精光。   火烧清心庵?若他真失心疯做出此举,岂非着了崔二那厮的道?他要娶谢渺,便要静候姑母佳音,光明正大、八抬大轿、风光无比地迎娶她。   *   谢渺与谢氏总算成功进入国寺,由僧人接引到正殿听经。   路上目所能及之处,庙殿恢弘,檐枋彩画,瑰丽壮观。佛像雄伟高大,意态栩栩如生。   殿内中央,了空大师身着袈裟,盘膝端坐,面前摊着一本经书,手捻佛珠,面容祥和。   他周遭已坐满听经的香客,却无一出声,均屏息凝神地等待大师开讲。谢氏与谢渺见状,悄悄寻了位置入座。   了空大师见时机已到,微笑着开口:“贫僧了空,有幸在此与诸位檀越共读经法。此番贫僧讲得是《阿毗达磨俱舍论》。舍论有言:诸一切种诸冥灭,拔众生出生死泥。敬礼如是如理师,对法藏论我当说……”①   檀香缭绕,钟声悠扬,了空大师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众人听得虔诚入迷。   时光飞快流逝,了空大师讲解完经书,双手合十,朝众人笑道:“今日便到此为止。”   了空大师由几名弟子护着离开,有名妇人追着小沙弥问:“不是说大师会亲自替属羊的人解签祈福吗?我便是属羊的,大师能否替我解签祈福?”   话语落下,不少人也跟着道:“我也是属羊的,大师何时能帮我解签?”   问声越来越多,小沙弥忙道:“诸位檀越莫急,了空大师心中有数,若见到有缘人,自会派人来寻。”   众人无法,只得先去别处拜拜,谢氏与谢渺也顺着人潮离开。   谢氏一步三回头,遗憾地道:“这么多人,想来是轮不到你了,唉,也罢,我们烧柱香便回吧。”   谢渺求之不得,待她们上过香打算回府时,忽被一名灰衣小沙弥拦住。   小沙弥道:“两位女檀越,暂请留步。”   谢氏喜出望外,“小师傅,是了空大师请你来寻我们吗?”   “正是。”小沙弥转向谢渺,有礼地道:“敢问这位檀越贵姓?”   谢氏抢道:“姓谢。”   小沙弥道:“谢小姐,了空大师想请您到殿中说话,不知您是否方便?”   谢渺着实惊讶,那么多慕名而来的人,了空大师竟然独独挑中了她?   她心中略感怪异,不等深究,谢氏已着急地道:“方便,当然方便。阿渺,你赶紧跟着小师傅去吧,我就在外头等你。”   *   事已至此,谢渺便没再推拒,跟着小沙弥来到一处庑殿。比起外头的人头攒动,此处清净安宁。   往殿内走,里面布置素雅,檀香萦绕,了空大师跪坐在案几后,朝她颔首淡笑。   小沙弥道:“大师,这位便是谢檀越。”   了空大师道:“谢檀越,请坐。”   谢渺依言坐到他对面,态度尊敬地道:“晚辈谢渺,见过了空大师。”   了空大师赞道:“方才在殿中,我观檀越小小年纪便心性沉稳,虔诚向佛,实乃罕见。”   谢渺道:“不瞒大师,我正有出家之意。”   “原来如此。”了空大师道:“佛偈有言:通达本法心,无法无非法。”②   谢渺对答如流,“是以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③   “心地生诸种,因事复生理。”了空大师道:“能否让我替你解上一签?”④   谢渺欣然答应,拿起案上的签筒摇晃,一支签恰好落到大师面前。   了空大师拾起竹签,看清签文后,心绪顿时起伏跌宕。   谢渺见他沉吟不语,忐忑地问:“大师,签文如何?”   了空大师放下竹简,随意将带字的一面盖在案上,笑道:“檀越好运,此乃上上签。”   谢渺双眸晶亮,期待地听他解签。   “签文有曰:祀佛敬苍天,心诚得正道。”了空大师道:“谢檀越果然命里与佛有缘。”   谢渺不疑有他,就说吧,定是她与佛祖有缘,才会得了重生的机运。   了空大师又请她告知生辰八字,亲笔写下祈福带,请小沙弥领她去十方树上挂福祈愿。   谢渺走后,了空大师翻开竹签反复端详,随后摇头长叹。他侧过首,往身后被布帘遮掩的侧室喊道:“崔大人,请你出来吧。”   须臾后,崔慕礼掀帘走出,正坐到方才谢渺的位置。   “大师。”他盯着了空大师手中的签文,并不拐弯抹角,“签文是何?”   了空大师推过竹签,“崔大人不妨自己看。”   崔慕礼掩唇咳了两声,拿起竹签念道:“凡人时至复生光,逝水溯回逆天命。”⑤   即便他不懂佛法,不懂解签,也能从字面上轻易地理解意思——阿渺果真是重生之人。   了空大师进一步解释:“这是一支改命签。”   崔慕礼重复:“改命签?”   了空大师道:“贫僧测谢檀越的八字,她本该是英年早逝之命,然观其今生面相,佛缘深厚,福泽绵长,即便遭遇磨难亦能化险为夷……依贫僧之见,分明是有人借了功德给她。”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崔慕礼,“崔大人,劳烦你给下生辰八字。”   崔慕礼便神色无波地道来。   了空大师将他与谢渺的八字合到一处,测算出了意料中的结果。他闭了闭眼,内心惆怅难安。再睁眼时,他眸光慈善中带着悲悯,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愧疚。   “崔大人,此番贫僧见你面相大变,虽天庭丰满,地阁方圆,然印堂青淡,双目盛赤,是切切实实的虚福之相。”   崔慕礼问:“何为虚福之相?”   了空大师道:“虽有荣华富贵,腰金衣紫,难逃命运多舛,荆棘载途。”   崔慕礼听后,只淡淡问了一句,“可会连累周遭?”   了空大师摇头:“有因才有果,一切皆为你个人劫数。”   “好个虚福之相。”崔慕礼自嘲一笑,以此类推地问:“您从我的八字看出了什么?”   了空大师沉默片刻,道:“九世功德,本该一朝圆满,从此势位至尊,贵不可言。”   一个是本该早逝,然今生面相平顺,佛缘深厚。一个本该功德圆满,却印堂青淡,呈虚福之相。   逆天改命,逆的是崔大人的天,改得是谢檀越的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⑥   了空大师发出一声喟叹:这天底下的痴男怨女,又有几人能堪透情爱?   相比于了空大师的触动,崔慕礼显得异常平静,甚至眼中闪过隐隐讥讽。   那个蠢货也知道后悔莫及吗?在失去了阿渺与笙苼后,选择用逆天的法子来换取阿渺的重生。但那又怎样,是他一手造成了悲剧,便理应付出沉痛代价。   好在今生还来得及,自己不会像他那般愚蠢,会竭尽所能地待阿渺好。   崔慕礼丝毫不为他感到同情可惜,掸掸衣袍起身,朝了空大师深作一揖,“怀瑜谨记大师恩情。”   他本已走到门口,忽又回身相询:“大师,我与阿渺今生的姻缘……”说着又笑笑,“算了,不测也罢。”   待崔慕礼的背影消失,了空大师捻动佛珠,满面自责。   罪过,罪过,另一个贫僧怎会如此荒唐,犯下大戒,助崔大人逆天行事……   *   到了与谢氏约定好的那天,谢渺带着两名丫鬟去向她道别。   谢氏心乱如麻,偏要装作镇静,道:“我待会还有事,便不送你出门了,你自行去清心庵,那里的师太都认识你,我也派人去传了信,叫她们多加关照你,那些扫地收拾的活都不   “姑母。”谢渺啼笑皆非地道:“您安排的这样好,届时我在清心庵乐不思蜀,干脆长长久久地住下了。”   谢氏撇过头,哽咽着道:“臭丫头,只会欺负你姑母。”   谢渺静静地搂着她,过了会道:“姑母,阿渺该走了。”   谢氏依依不舍,“阿渺,你受不住苦便差人告诉我,我马上派人去接你回来。”   “好。”   王大驾着马车,带着谢渺与两个丫鬟从侧门离开。四年前他们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四年前后依旧是他们几人,一同陪着谢渺去清心庵。   旁人早已习惯她时不时去清心庵小住,以为这次并无不同。谢渺如愿地,在没惊动他人的情况下离开崔府,这座两世加起来,她待了足足十七年的府邸。   她在这里有过欢乐,期盼,失望,悲痛……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   今日是终结,亦是她的全新开始。   *   马车载着她的期许渐行渐远,不多时便有人返回明岚苑,向书房里的崔慕礼禀告。   “公子,表小姐走了。”   崔慕礼坐在案后,执笔的手一顿,复又徐徐书写。   “庵里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沉杨迟疑了会,道:“周三公子那边也安排了人。”   “嗯?”   “与您想得一样,都是女护卫。”   “宫里呢?”   “听闻前几日,周三公子与皇后撕破了脸皮,声称非表小姐不娶。随后皇后数次求见圣上,但因圣体未愈,都被尤大人挡了回去。”   崔慕礼长眸冰冷,道:“凉露惊夜,皇后娘娘身染风寒,该在殿中好好休养。”   沉杨先时未理解,随即意识到话里的指示,“是,属下明白,这就吩咐人去办。”   崔慕礼低声咳嗽,俊容愈加苍白,沉杨见状立刻往暖炉里添了炭。   书房内暖意渐升。   案卷写到一半便被搁置,崔慕礼铺开宣纸,聚精会神地书写。   鹤笙鸾驾隔苍烟,天上那知更有天。   “笙苼。”他声调清冷,眸光却柔和,“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将你母亲接回来。”   也将你接回来,从此一家三口,再不分离。 第111章   谢渺就此在清心庵住下。   谢氏嘱托过慧觉师太, 称侄女心血来潮,想试试带发修行,希望她暗里多加关照, 但也不能关照过头, 需让她吃些苦头, 好叫她早日回心转意。   慧觉师太懂。   清心庵作为百年庵堂, 名声在外,香火旺盛, 每年前来礼佛小住的女眷不在少数。   小住的多,喊着要出家的自然也有,但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贵女,离了丫鬟伺候便事事不能自理,又何况是按出家人的清规, 严守戒律,返璞归真?   但这位谢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   自去年起,谢小姐便常到庵里小住, 跟着其他弟子修课茹素, 态度之虔诚, 令人着实刮目相看。   慧觉师太看得出, 谢小姐有慧根和毅力,假以时日定能四大皆空。只可惜红尘牵绊, 谢小姐愿意割舍,旁人却苦苦强求。   且不提崔二夫人,只说那定远侯家的三公子与崔家二公子。   前些时候,周三公子便往全京的庵堂递话, 称不许应承谢姓女子出家, 但这几日他又改了口, 让她们想尽办法,打消谢小姐出家的念头。至于崔二公子,要求便更简单:谢小姐带发修行可以,剃度出家万万不行。   再观谢小姐本人,满怀虔诚地住进来,穿袍戴帽,坐禅诵经,凡事亲力亲为。当真是心无杂念,修佛乐在其中。   ……唉!   慧觉师太身为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然而在谢小姐私下询问,能否落发为尼,拜她为师时,慧觉师太编了借口推脱。   “庵堂每三月由庵主亲自替新尼主持落发,谢小姐来得不巧,上回剃度仪式刚过,你需要耐心再等等。”   谢渺没多想,一年时间她都等了,再等上三月又何妨?   自打说服谢氏,成功住进清心庵后,谢渺便如释重负。与她而言,前尘过往都已消散,余下只有顺应本心的佛前生活。   ——能在姑母发现前顺利剃度便更好了。   相比之下,拂绿与揽霞则有些不适应。她们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干得就是照顾小姐的活,但小姐如今躬体力行,样样都不用她们插手……   两人似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谢渺便趁机让她们下山去巡视纸坊。在她的设想中,两个小丫头跟来庵堂是过渡,她得慢慢扭转二人想法,最终让她们放开心怀,下山开始全新生活。   拂绿和揽霞奉命下山,去纸坊见过方芝若与巧姑,随后四人一同回到清心庵。   谢渺静修完毕,回到素心院时,见到的便是以下的画面:方芝若、巧姑、拂绿、揽霞,四人依次站在院中,后两位解释:“小姐,巧姑和方小姐听说你在清心庵,非要来看看你……”   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谢渺容颜俏丽依旧,却不施粉黛,头戴尼帽,身穿灰袍,活脱脱出家人的模样。   巧姑和方芝若都看得一呆,久久说不出话。   谢渺很快回过神,“你们来了?”   巧姑被她的声音惊醒,哽咽地问:“渺、渺姐姐,你好端端的怎么出家了?”   谢渺朝她们走近,极为寻常地道:“因我心有佛祖啊。”   说话时,她眉眼带笑,神态从容,背后是夕阳西落,她陷在柔和而铺天盖地的暮色中,整个人,整个人……   超脱世俗。   “阿渺。”方芝若突然开了口:“你这样很好。”   巧姑闻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方姐姐,你在说什么?”   村里的老人都开玩笑,只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才会选择去庵里当尼姑。而渺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心地善良,还是崔府的表亲……对,还有个嘱托她做柿饼,在刑部当官的表哥呢!她为什么会想不开,跑来庵里当尼姑?   方芝若拍拍她的头,“巧姑,你还小,不懂。”   ——岂止巧姑不懂,揽霞和拂绿也一头雾水呢。   方芝若想了想,道:“世人追逐万千,功名利禄,温饭美衣,珠宝香宅……每个人心中所想不同,追逐亦形形色色。譬如我,我想振兴纸坊,完成父亲遗愿。譬如你,想学门手艺,今后有一技之长,又譬如阿渺,她一心向佛,既能得安宁,又何错有之?”   巧姑不明所以,看看方芝若,又看看谢渺。   谢渺笑道:“意思就是,各有各地活法,旁人看法并不重要,只要你渺姐姐我开心就成。”   巧姑懵懂地点头,她觉得,她似乎理解了一点点。   *   谢渺留了方芝若与巧姑用晚膳,饭后,她与方芝若进书房说话。   方芝若从进院开始就没停止过打量,从院子到饭菜,从书房到桌椅……   “阿渺。”她问:“你住着还习惯吗?”   谢渺替她倒了杯茶,道:“这是清心庵特意为崔府女眷留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瞒你说,整个清心庵,没有比我再舒服的姑子了。”   方芝若稍稍安心,又听她道:“不过呢,等我正式落了发,便将院子还回去,与其他弟子们住一起。”   落发?   方芝若失言片刻,“从去年起,你便有出家的打算,是吗?”   谢渺坦荡地承认,“对。”   方芝若莫名有些怅然,即便她觉得阿渺豁达的样子很好,也并不妨碍她此刻的低落。同是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一个被悔婚,继承父亲的纸坊。一个看破红尘,打算绞了头发当姑子……   谢渺揶揄:“怎么,方大掌柜嫌弃我是个姑子?”   方芝若无奈,“你是纸坊的二掌柜,我哪里敢嫌弃你?”   说到纸坊……   谢渺道:“你安心,我姑母答应我,会继续往纸坊投银子。”   方芝若心情复杂,道:“阿渺,你与你姑母都是好人,但我……”   “这位施主。”谢渺双手合十,义正言辞道:“明年九月便是耒阳造纸大会,你与其浪费时间与贫尼多费口舌,倒不如回去好好准备,争取在大会上一鸣惊人。”   方芝若也便歇了自艾自怜的心,阿渺给予她的帮助已经够多,她若再庸人自扰,破坏阿渺的宁静,岂不是恩将仇报?   她该努力作出成绩回报她们。   方芝若道:“好。”   轮到谢渺说了,“芝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方芝若猜测:“是关于揽霞和拂绿?”   “对。”谢渺道:“她们两个自小跟着我,情分非同寻常。但我出家当姑子,总不能还带两个丫鬟。我想着放她们自由身,下山去过新生活。”   方芝若了然,“便让她们先待在纸坊,今后去留随意。”   “可行。”谢渺感到神清气爽,“等我找个机会跟她们说清楚。”   方芝若不由感叹,她总是将别人安排的很好,然而……   她冷不丁想起一人,问道:“阿渺,那位周三公子知道你出家的事吗?”   “嗯。”谢渺道:“放心,我与他没什么,都说清楚了。”   是吗?   方芝若狐疑地想:从以往的照面来看,他性情霸道,又喜欢极了阿渺……那样的人,真会轻易松手吗?   ……   放手?   说什么屁话!   周念南当然不会放手,若非怕谢渺翻脸,他早就将人掳回侯府,严严实实地关到承宣帝赐婚为止。   说起赐婚,他便忍不住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承宣帝病未见好,姑母又受凉染上风寒。原本他以为是姑母故意推脱,亲眼见后才承认,姑母的确病得了霜露之疾。   这下可好,姑母有恙,承宣帝为避病气,更不可能接见她。   那他的赐婚圣旨猴年马月能下来?!   周念南心急如焚,干脆亲自求见承宣帝,然而从抱恙开始,承宣帝的贴身护卫便交给了锦衣卫指挥史尤和硕。这位尤大人行事周密,一丝不苟,无论他怎么讨好,都不肯松口通传。   真是气煞人也!   周念南无计可施,却也没忘记打探另一件事:近段时间,崔二公子可有进宫求见圣上?   答案是没有。   很好。   周念南暂时放下心,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被报到了崔慕礼的耳里。   念南也想求赐婚?不愧是好兄弟,与他想到了同处去。   古语有言: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   无论念南如何,他都做定那名勇者,因为阿渺本就属于他,前世属于,今生更不例外。   书房中,桌案上堆满了卷宗。   他虽请了病假休养,却未得空闲,仍要处理一堆公务。另有阿渺给得那封信,他派人去事无巨细地调查对方,谋划以备后续。还有他拒绝四皇子的示好拉拢,不知接下去,张家会有什么动作……   他肩上压着繁重事务,沉甸甸得使人喘不过气,而据探子所报,阿渺在清心庵中随遇而安,犹鱼之得水也。   对她来说,崔府是禁锢她的牢笼,唯有离开方能找到自我。他也好,念南也罢,都是她寻找佛心途中的拦路石,撂开,毫不留情地撂开就好。   她那样潇洒,看破世俗,对情不屑一顾。   他却截然相反,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即便是耍计谋也要强留她在身边。荒谬的是去年九月,她落水之际,他的本能反应是怕她设计,带着念南转身便走。   若能回到那时……   崔慕礼止不住地低咳,肩上的伤反反复复,至今未曾痊愈。又因心境巨变,内外伤加到一起,导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昔日意气风发的崔二公子,竟如风中残烛般孱弱。只却不是可悲,而是可笑。   他眼底俱是自嘲,提起笔,沾了墨,半晌过去,脑中仍空无一物。   门外响起乔木的声音,“公子,到喝药的时间了。”   一大瓷碗冒着热气的漆黑汤药,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药材,光闻都觉得苦到心里。   崔慕礼却面不改色,一口气喝得精光。   乔木忙推过一小碟的柿饼,道:“公子,您吃点柿饼压一压。”   柿饼?   崔慕礼问:“是阿渺做得柿饼?”   乔木点头,“是,药苦,柿饼甜,您多少用点吧。”   崔慕礼捻了小块进嘴,嚼了嚼,舌尖尝不出任何味道。   不知从何时起,他分辨不出苦,亦分辨不出甜。   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本该缺一不可。但之于他,天地既已失色,味同嚼蜡又如何?   他仍用完整整一碟柿饼。   这是阿渺的心意。   他不会再辜负她的心意,绝对不会。 第112章   一切都在陷入僵持。   谢渺如愿住进清心庵, 却因人暗地阻拦,无法剃度出家。   周念南终于得到皇后应许,却因帝后身体抱恙, 无法求得赐婚圣旨。   至于崔慕礼……所思所虑过多, 不提也罢。   但无论如何, 生活总得继续。   病休已结束,崔慕礼返回刑部复工。罗必禹生性苛刻,本对他三天两头的请休不满,然见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后,竟也生出纳罕同情。   这小子往日总是气定神闲,似乎天塌下来都能无动于衷。哪怕前段时间受伤, 也是展眼舒眉,一副好事将近的模样。如今却没精没彩, 面无人色,走一步便咳三咳, 显然是心境遭受重创所至……   稀奇!古怪!这等天之骄子, 也有吃瘪的时候?   罗必禹摁着心底那丁点的幸灾乐祸, 板着脸道:“既然身有不适,那就等好些再来,我刑部又不是缺你便不能干活!”   ……   刑部其余围观的官吏暗暗腹诽:也不知昨儿个还在骂崔郎中借病偷懒耍滑的人是谁?   面对罗必禹的口是心非,崔慕礼拱手淡笑,“回罗大人, 下官无碍。”   不领情拉倒!   罗必禹语气顿变,道:“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干活!瞧瞧你案上的卷宗都积压多少了!”   待他甩袖离开, 其余同僚围着崔慕礼关心一番, 不久后又各自散去, 专注于手头公务。   崔慕礼亦是。   他坐在堆满公文, 周遭忙碌,无人闲暇分心的环境中,方能寻获一丝安宁。他日旰忘食,直至隔日朱启亮睡眼松懈地上衙,见他仍坐在原处,分明是彻夜未归。   朱启亮劝道:“崔郎中,公务虽重要,身体却是根本,你不妨先回去休息,养好精神再来。”   崔慕礼道:“好,我看完手头的卷宗便走。”   一看便又到了午时。   崔慕礼总算舍得离开,只不过刚出刑部,便见沉杨焦急来报,“公子,夕珺小姐出事了!”   *   时间拨回一个时辰之前。   崔夕珺与苏盼雁约着去仙倚楼听戏,仙倚楼是京内最有名的戏楼,里面名角儿济济,戏风敞亮,许多官家的夫人小姐都爱到此听戏。   今日演得是豫剧《穆桂英挂帅》。   戏台上,扮演穆桂英的女子面着浓墨重彩,五官英美,扮相华丽。杏核眼坚韧剔亮,身姿端劲,行腔酣畅,抑扬有度地声声唱道:“老太君为国要尽忠,她命我挂帅去征东。穆桂英我懒掌这招讨印……”①   戏台下,零星的观众们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均是生在闺阁的贵女,平日读女四书,接受三从四德的教导。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推崇英雄,尤其是《杨门女将》中那群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崔夕珺尤为喜欢穆桂英,她本是不受拘束的山寨女霸王,与英俊的杨宗保不打不相识,二人因降龙木而结成姻缘,随后她夫唱妇随,跟着杨宗保上阵杀敌,夫妻同心,共破辽兵……   于爱情,他们二人是欢喜冤家,心心相印。于国家大义,他们二人携手并进,保家卫国,荡气回肠!   说起杨宗保,崔夕珺便忍不住联想到一人。   周三公子。   他与杨宗保一般,均是出身武将世家,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从前别人笑他纨绔,她却暗暗坚信,只要他想,便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一番事业。   事实证明她想的没错。   周三公子进宫当差后,褪去顽劣,崭露头角,短短半年多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能想象未来里,他会成为无与伦比的优秀存在。   只是属于他的“穆桂英”呢?身在何方,又何其有幸能得到他的青睐?   ……会是谢渺吗?   荒谬的念头转瞬即逝,崔夕珺忙甩开胡思乱想,努力回归台上的戏剧。   穆桂英还在唱:“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有了那当年的威风?我不挂帅谁挂帅……”②   一曲作罢,台上人鞠躬谢幕,台下人誉不绝口。崔夕珺从袖中掏出荷包,吩咐丫鬟敏菊去给刚才唱戏的女角打赏银子。   过了会,敏菊促忙促急地回来,满脸慌张,“小姐……”   崔夕珺不悦地蹙眉,“站稳了好好说话,急什么急。”   敏菊强飞快地道:“奴婢在外头遇见了左相家的张大公子,他见到奴婢,知道您在此听戏,硬是跟了过来,说要跟您说几句话。”   张大公子?不就是张明畅那厮!   不待崔夕珺说话,便听苏盼雁道:“他人在何处?”   敏菊道:“就在门口。”   崔夕珺之前与张明畅有过几次照面,对方虽有意讨好,但言语轻佻,作风不整,尤其他“名声在外”,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色之徒。被这样的人盯上,真是想想便令人作呕!   她冷笑一声,“看来前几回他还没被我骂够,行,我便再去会会他。”   她起身要往外走,被苏盼雁拦了下来。   “夕珺。”苏盼雁比她要冷静些,“他是个打骂都不听的膏粱子弟,你又何苦与他争个高低?听我的,我们从侧门离开,避开他便好。”   崔夕珺不依,“我光明正大的来听戏,自然也要光明正大地离开,该走侧门的人是他。”   她拨开苏盼雁的手,苏盼雁再度挡住她,苦口婆心地道:“夕珺,你莫要冲动,他父亲是当今左相,官居一品,你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伯父与崔二哥想想。”   这话成功浇熄崔夕珺一半的怒火。   上回她任性惹出与庆阳郡主的闹剧,被罚在祠堂禁闭两月,后来又在周三公子面前对谢渺失言,反被谢渺教训了一顿……   对比谢渺,她似乎一直都在惹祸生事,难怪周三公子对她没有好感。   崔夕珺心情复杂,片刻后低声道:“便听你的。”   苏盼雁松了口气,领着人往旁边走,不料门口出现一道狭长的影子,张明畅浮滑的声音荡开来。   “崔三小姐,正门在这头,你莫要走错方向咯。”   崔夕珺脚步一顿,心头涌上怒火,咬紧牙关不吭声。   偏有人不知趣,硬要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道:“崔三小姐,苏小姐,真是巧,能在此遇到两位。”   说着摸摸下巴,硬想了句词,“常言道,有缘千里能相会,看来我与崔三小姐——”   “张公子!”苏盼雁听得心惊肉跳,忙赶在崔夕珺发作前打断他,“我们已听完戏,正要离开。”   张明畅舔着脸道:“正巧我也要走,不如送你们一程?我张家的马车够宽敞,够大气……”   崔夕珺脸色霎沉,“张明畅,你当我崔夕珺是谁?敢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来戏弄我!”   张明畅直呼冤枉,“崔三小姐,我是一片好心,想要邀你们出去游玩,你不要激动嘛。”   崔夕珺嫌恶地别开脸,对苏盼雁道:“盼雁,我们走。”   苏盼雁朝张明畅扔下一句,“张公子,请自重。”   换做往常,张明畅兴许不会追上去,但今日他得了允诺,岂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神,奴仆会意,立刻围住崔夕珺几人。崔府与苏府的护卫紧跟着上前,两拨人形成对峙的状态。   崔夕珺已经到濒临发火的边缘,横眸瞪着他,“张明畅,你到底想干嘛?”   张明畅步步紧逼,语态暧昧,“崔三小姐,你无需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自打去年初见,你的容颜便深深映在我的脑——”   “啪”的一声响,崔夕珺用耳光扇断他的未尽话语。   苏盼雁的心跟着猛跳,忙拉开崔夕珺,生怕张明畅恼羞成怒地还手。   岂知张明畅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委屈不已地道:“崔三小姐,你怎么动手打人呢?”   崔夕珺道:“你三番两次对我出言不逊,打你都是轻的!再有下回,小心我报官抓你!”   报官?正合他意!   张明畅眼睛一亮,“报官好啊,我们这就报官,走,我要去京兆府,我要告崔三小姐打人!”   *   画面转回崔慕礼,他接到沉杨的消息,立即赶往京兆府。   彼时,京兆尹柳朋兴正对着堂内的两尊大佛愁眉不展。   半个时辰前衙内来报,称有人吵着嚷着要报官,说自己被打了一耳光,要让京兆尹替他讨回公道。   柳朋兴初时嗤之以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喊人去调解几句便好,哪里用得着他出马?但衙内随即道,被打的那位是左相的嫡子,打人的那位是崔太傅家的嫡出三小姐。   柳朋兴差点捧着茶从椅子上摔下来!   左相之子?崔家三小姐?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决断的事,速即派人去通知双方的亲属,又赶到前堂,好言好语地宽解两人。   奈何两位都油盐不进,张大公子坚持要告,崔三小姐坚持不道歉,哎哟喂,真是闹得柳朋兴苦不堪言。   哦对了,中间还夹着个苏通政使家的大小姐!   柳朋兴刚上任不久,正摩拳擦掌想放三把火点亮他人,没想到自己先被张崔二家的火给烧了一把。   ——好在崔慕礼来得及时。   “崔大人!”“二哥崔二哥!”“崔二公子!”   崔慕礼一进堂,便有数张嘴开开合合。他淡眸一扫,待后几位噤声,转向柳朋兴,拱手喊道:“柳大人。”   柳朋兴与崔慕礼有过几面之缘,清楚知晓他的厉害,毕竟前任京兆尹司马齐便是在他手下落得马。   他客气地请人上座,将来龙去脉叙述一遍,道:“本官已差人去通知左相府,人应该很快就到。”   崔慕礼应是。   张明畅虽怵崔慕礼,但他跟着想:靠山随后就到,又有何可惧之?于是见缝插针地道:“崔二公子,你家妹妹好生野蛮,我就说了几句话而已,她便甩了我一耳光,你瞧瞧我这半边脸,都肿了!”   他抬高已无恙的左脸,夸大其词,恶人先告状。   崔夕珺同样不甘示弱,“是你出言不逊在先,我打你都是轻的!”   张明畅道:“崔三小姐,你此言有失偏颇……”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苏盼雁担忧地望了眼崔慕礼,才轻扯崔夕珺的衣袖。   “夕珺,莫吵了,二哥神色不佳。”她小声地道。   崔夕珺愣了愣,盯住一脸苍白淡漠的崔慕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黯然。   二哥他……   崔慕礼偏首轻咳,肩膀轻耸。   崔家静默,张明畅的气焰便愈加嚣张,他眉飞色舞地道:“崔二公子,其实呢,今天的事情很好解决,只要你将——”   话音未落,有人低斥打断,“明畅,休得胡言乱语。”   众人皆是一顿,随即齐齐看向门口,只见来人身着茶褐色平纹锦袍,面白留须,气度出众随和。   竟是左相张贤宗亲自来了。 第113章   左相亲临, 堂内气氛瞬时变样,无人再敢随意出声。   崔慕礼与柳朋兴拱手行礼,恭声喊:“下官见过左相大人。”   崔夕珺与苏盼雁亦是低眉敛目, 手指相扣腰侧, 弯腿屈膝行礼。   唯有张明畅,脸上浮现得意,上前喊道:“爹, 您总算来了!”   张贤宗道:“明畅,过来。”   张明畅站到他身后, 下颚微仰,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张贤宗朝众人笑道:“各位无需多礼,今日我恰好在府中休息,接到消息便赶来瞧瞧。”   柳朋兴连忙请他上座, 差人奉上茶水, 毕恭毕敬地又讲了遍始末。   张贤宗听完, 放下茶盏,对张明畅道:“明畅, 还不向崔三小姐道歉?”‘   张明畅眨眨眼,不明所以,“爹, 您听岔了不成?是她打了我……”   张贤宗抬手制止他,“休要多言,崔三小姐是正经的官家小姐, 行止最是端方,定是你说话口没遮拦, 无意间得罪了崔三小姐。”   无意间。   张明畅脑中灵光一现, 忽就满脸愧色, “您说的对,是我疏忽大意。”他转向崔夕珺,有模有样地作揖,“崔三小姐,都是我的错,我向你真诚道歉,望你大人有大量,能原谅我这一回。”   张明畅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认错,崔夕珺只能冷着脸道:“行了,我便原谅你这一回。”   崔慕礼却道:“夕珺,向张公子道歉。”   崔夕珺难以理解,对方都道歉了,哥哥为何?   “道歉。”崔慕礼重复。   崔夕珺不情不愿地道:“张公子,对不住。”   张明畅笑嘻嘻地道:“无碍,无碍,夕珺小姐性情直爽,我能理解。”   至此,两方“各打五十大板”,折腾半天的矛盾就此化解,柳朋兴不禁松了口气。   张贤宗叹道:“小孩子们间的斗气,竟闹到了京兆尹……真是让柳大人见笑。”   柳朋兴哪能真往下接,说了些客套话打圆场,半刻钟后,总算送走了两拨贵客。   *   张贤宗与崔慕礼在前头走,其余人乖乖在后头跟着。   张贤宗先行半步,边走边道:“崔贤侄前段时间破获红河谷灾银案,立下大功一件,我早有意向贤侄道喜,奈何一直未有机会与你碰面。”   崔慕礼笑道:“左相过誉,慕礼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万不敢独揽功劳。”   “贤侄真是一如既往的谦虚。”张贤宗侧眸,关切道:“前几日四皇子设宴,本想与你痛饮畅谈,岂知贤侄抱病。今日我观你脸色的确气血不佳,恰好我府中有一枚太岁丹,待会便派人送到你府上,贤侄用后,定能药到病除。”   “太岁丹乃起死回生的神药,岂能因小小病症而浪费?”崔慕礼道:“慕礼心领您的好意,但此物却万不能收。”   张贤宗笑笑,并不勉强。   待出了京兆府,张贤宗道:“贤侄,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角落,张贤宗负手而立,瞧着远处正跟在崔夕珺身后,锲而不舍想要搭话的张明畅,深深叹了口气。   他道:“我与夫人成婚多年,膝下唯有此子,夫人对其多有宠爱,以至于他为人张扬,心性不定。”   崔慕礼耐心恭听。   “不瞒贤侄,我儿明畅,思慕崔三小姐许久。”张贤宗道:“他三番两次挑衅崔三小姐,无非是想以拙劣的手段,引起崔三小姐的注意……崔三小姐反感是情有可原,但贤侄放心,我儿虽顽劣,本性却善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崔慕礼微怔,低声道:“左相说的是。”   “话已至此,我便跟贤侄直言不讳。”张贤宗道:“我观崔三小姐秀外慧中,百伶百俐,我儿若得此贤妻,想必定能痛自创艾,后以立业。”   言罢,他浅笑着问:“贤侄以为如何?”   崔慕礼轻敛长眸,歉道:“夕珺自幼丧母,性情冲动,父亲与祖父有意多留她几年……”   “我懂。”张贤宗虽有遗憾,却通情达理,“崔侍郎膝下只得此女,定然珍之更爱之,只可惜,我张崔二家无缘结亲。”   他长吁短叹,拍拍崔慕礼的肩,“我顺嘴一提,贤侄切莫往心里去。”   随后,张贤宗带着张明畅率先离开。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京兆府门口,丁明轩掀帘探出头,惊讶地喊:“慕礼,你也来了?”   原是苏盼雁的仆人也去遣人喊了“救兵”。   事情既然已处理妥当,丁明轩便提出去知味楼聚聚,被崔慕礼淡淡拒绝。   他道:“我还有事,下回再邀丁兄相聚。”   苏盼雁轻咬红唇,祈求地望向崔夕珺,希望她能出言相劝。   换做往常,崔夕珺定会不遗余力地撮合二人,然而此刻……她无视好友的殷切,喏喏道:“二哥,我与你一道回去。”   她跟着崔慕礼上马车,刚坐稳便听他道:“崔夕珺,你可知错在何处?”   崔夕珺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该与他闹到京兆尹,让旁人看我崔家笑话。”   “崔家殊荣是由祖辈世代孜孜不怠、勠力积累而来,它看似靡坚不摧,实则危如累卵。你身为崔家的一份子,需知百忍成金的道理,而非仗着身有依仗,遇事只会风风势势。”   崔夕珺被训得眼眶泛红,“哥哥,我是想躲开他,是他不依不饶,追着调——调戏我!”   她是崔家嫡出的三小姐,却被张明畅当成窑姐儿般调戏,她怎么忍得了这种委屈!   崔慕礼道:“人之聪慧,贵在取巧,而非蠢如蛮牛,横冲直撞。”   崔夕珺无声落泪,纵然万般委屈,却不敢顶撞兄长。   崔慕礼道:“明天起,身边再加两名护卫,有任何异动便派人通知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崔夕珺拭着眼角,讷讷点头。   崔慕礼闭目小憩。   朝堂深崄,风谲云诡,行差踏错便会惹来倾覆之祸。   眼看立储将被众臣提上议程,四皇子与张贤宗屡次向他递出橄榄枝,尤其是方才,张贤宗亲自出马,以夕珺的婚事为试探,却被他婉转拒绝。可想而知,此后崔张两家泾渭分明,再无谈和的可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道:“夕珺,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崔夕珺是个豆蔻年华的闺阁少女,她不懂朝堂争斗,不懂阴谋诡计,更不懂兄长肩上背负的重担有多沉重。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兄长疲惫不堪,似是心力憔悴。   她想起前几日,去蒹葭苑时听到的传闻。   据说二哥抬了两箱子宝樗阁的宝贝献给谢氏,想请她应许他与谢渺的婚事,岂料谢渺夺门而入,断然拒绝,并声称要去清心庵落发。   无论二哥怎样祈求,谢渺都无动于衷,没过多久,她便又前往清心庵“小住”,而二哥病症加重,都到了咳血的程度。   她先时开心,后是茫然。   谢渺如愿没有成为她的嫂嫂,但二哥却去了半条命……这是她想要的吗?   崔夕珺努力回想谢渺从前讨人厌的样子,但脑中浮现的却是花朝宴上,她挺身而出的背影;是小慕晟从怀中滑落时,她及时托着自己,那双细弱而坚定的手。   谢渺为何要走?在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后,为何坚持要走?   崔夕珺忽然问:“二哥,你会去接谢渺回来吗?”   许久之后,崔慕礼低不可闻,却又斩钉截铁地道:“会。”   *   长街敞亮,张家的马车与崔家背道而驰。   车内装饰精致,华丽非常。张贤宗与张明畅共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案,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与茶水,另有熏炉吐香,淡烟袅袅。   张贤宗双手揣在袖中,眉眼宁和,瞧不出心绪波动。   张明畅迫不及待地问:“爹,我照你说得办,将崔夕珺的家里人闹出来了,然后呢?您跟崔慕礼提我与崔夕珺的婚事了吗?他怎么说?”   张贤宗朝他摇摇头,“崔二公子称,他父亲膝下唯有此女,想多留崔三小姐几年。”   张明畅沉下脸,不悦地道:“她都十六了,还要留到几时去?今年与我定亲,明年成亲,后年再替我生个大胖儿子……这不都刚刚好吗?”   张贤宗道:“明畅,你须知崔家世代清贵,尤其二房出了个状元郎,想必日后风光无限,嫁女选婿当是慎之又慎。”   张明畅一听这话,更加不乐意了,“崔家世代清贵,我张家难道就输他了?您是当朝左相,姑母是皇贵妃,表哥更有望登上——”   “明畅。”张贤宗微笑着提醒:“在外头,莫要声张。”   张明畅悻悻然地闭嘴,过了会又道:“爹,干脆您带着娘直接去崔家提亲,料他们不敢驳了你们的面子。”   张贤宗道:“你是不知道崔太傅与崔侍郎的为人,即便是圣上下旨赐婚,只要他们不允,也能想出办法抗旨。”   张明畅气得横眉竖眼,“真是一家子都不识时务!”   “谁说不是呢?”张贤宗眉间掠过冷峭,笑意渐敛。   这崔家慕礼的确有真才实能,令他在忌惮的同时,更是欣赏有加。然而自去年的升迁宴起,他拉拢数次无果,红河谷灾银案更是由此子侦破,害得王永奇锒铛入狱,在兵部布下的人手也几近废置。   饶是如此,他也不曾放弃,劝动四殿下放低姿态,主动向其子示好。但四殿下设宴当日,此子称病推脱,惹得四殿下勃然大怒,放话要其悔不当初。   他再度拦了下来,称亲自再与崔慕礼交涉一回。   明畅早就向他提过对崔三小姐有意,他便借此机会,堪称直白地试探此子态度。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太岁丹也好,张崔婚事也罢,此子都淡声婉拒,想必心内早已做好抉择。   当真是冥顽不灵。   张明畅敏锐察觉到张贤宗的心情不佳。   猜也知晓,父亲身居高位已久,谁见到他不是恭维奉承,竭力讨好?如今却被崔慕礼一个小辈落了脸面,啧啧啧,真是想想便恼火!   他越想越气,不甘心地道:“爹,崔家不允,我们便没其他办法了吗?”   张贤宗捧起茶盏,缓缓摩挲杯沿,“明畅,你当真想娶崔夕珺?”   “一开始倒也还好,但他崔家越拒绝,嘿,我还越非她不可了!”张明畅磨了磨后槽牙,不管不顾地道:“爹,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张贤宗眸中闪过一抹嘲色,语气却和蔼,“我懂,既然如此,你便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别太过分,我与你娘都支持你。”   张明畅眼睛一亮,脱口道:“爹,您待我真好!”   张贤宗神色无奈又宠溺,“我膝下唯有你一名嫡子,不宠你宠谁?明畅,爹对你没别的期望,只要你开心就好。”   张明畅心花怒放,第一反应便是想报答对方,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忽而灵光乍现——   “爹,我听说您最近迷上了音律,正四处搜罗会弹琴的歌姬?”   “没错。”张贤宗叹息,道:“近来我犯了头疾,常神思混沌,目不交睫,唯有聆听琴音时,方有片刻安宁。”   “这不巧了吗。”张明畅忙道:“您可还记得府中有名叫关月照的歌姬?”   张贤宗似乎有点印象,前几回设宴招待时,这名歌姬因姿色绝艳,被好几人夸赞过。   “她如何?”张贤宗问。   张明畅道:“她弹得一手好琴呐!当初在花月楼时,我见她长得美,舞跳得好,琴音更是一绝,这才花了三千两银子,将她买回养在了府里。”虽然中途被人横插了一杠,但没关系,结果如意就成。   说话时他得意洋洋,丝毫不觉花三千两买名伎人是件多离谱的事情。   张贤宗也习以为常,“她都会弹什么?”   “您想要她弹什么,她便会弹什么。”张明畅道:“待会我吩咐她去给您弹两曲,您听着若喜欢,便时不时喊她给您弹琴解闷。”   嫡子的一番心意,身为慈父,他怎能够拒绝?   张贤宗笑着颔首,“便依你所言。” 第114章   回到张府后, 张明畅兴冲冲地去找关月照,张贤宗则进了书房。   甫一落座,他脸上的笑意褪得精光, 沉声道:“去叫奴公子来。”   随从恭声应是。   这左相府内,上上下下都知晓, 张明奴虽然是左相的长子, 然而因生母出身低微且早逝, 不仅赐名低贱,连称呼都当不起一声“大公子”,只称其为“奴公子”。   虽是主子,却又时刻提醒他是奴, 矛盾又讽刺的很。   张贤宗打开公文批示,过得两刻钟左右, 忽觉得头痛欲裂。他随手撂开笔,往后一靠,轻轻摁压着额穴。   门外适时地响起一道声音,“老爷, 大公子给您喊了歌姬抚琴。”   张贤宗道:“进来。”   一抹窈窕的身影抱琴走入, 柔声喊:“相爷。”   张贤宗随意扫了眼, 对她的花容月貌并不在意,“可会弹《云海幻月?》”   关月照道:“回相爷, 奴婢略懂此曲。”   张贤宗抬手往旁一指, “去,弹段试试。”   关月照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相爷的书房极为明敞, 左侧设琴室, 以珠帘做隔, 方便左相在休憩时听曲解闷。   关月照进入侧室,摆好琴,调好音,纤指搭上琴弦,轻拢慢捻,阵阵舒缓的琴音,婉转连绵地响起。   张贤宗阖眸假寐,眉宇渐渐舒展。   关月照偷望了眼,见他没有开口,便愈加卖力地弹奏。   不多时,门外有人禀道:“老爷,奴公子到了。”   张贤宗:“进。”   张明奴推门而入。   他穿着一件茶色素袍,身姿挺拔,面容英隽,气质内敛。仔细瞧,眉眼与张贤宗有三分相像。   琴音依旧,如珠落玉盘,悠荡起伏在书房中。张贤宗与张明奴的低声叙话,便被理所当然地吞噬无迹。   张贤宗问:“裘昭那边可有消息?”   张明奴道:“暂未。”   “没用的东西。”张贤宗神容随和,言辞却毫不留情,“此等小事都办不好。”   张明奴不显惊惧,恭首道:“待我忙完手头的事,便亲自去逮回裘昭,定不会再让父亲失望。”   张贤宗不置可否,转而问:“都办妥了?”   这话没头没尾,张明奴却知晓,他问得是北疆军队中,那盘庞杂紧密而至关重要的棋局。   张明奴道:“按您的吩咐,该搭上线的人都已搭上线,只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定远侯府置于死地,永无翻身之日。   张贤宗问:“后续呢?”   张明奴道:“您放心,都已处理妥当,绝查不到京城来。”   张贤宗勉强颔首,“成败皆在此一举,切不可疏忽大意。”   张明奴作揖,“明奴知晓。”   张贤宗问:“关于崔家,你了解多少?”   “簪缨世族,家风甚严。”张明奴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张贤宗无声一笑,“世人都道奸者佞也,殊不知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狡猾之辈。”   既能左右逢源,亦能进退有度,无论局势如何,到最后都能独善其身。   然这世界终有黑白之分,怎能容许人一直游移在边界?譬如当下,崔家已作出了抉择,便容不得他再心慈手软。   张贤宗道:“崔家有什么地方能入手?”   张明奴道:“我查过崔家的情况,二房、三房均入仕,行事谨慎,无隙可乘。倒是大房的崔士达,他掌管崔府的产业,平日虽慎于接物,然而他悄悄在外置办了一名妾室。”   张贤宗尾音轻扬,“哦?”   张明奴道:“说起来,他倒还算聪明,这名妾室亲眷早逝,无牵无挂,按常理来说,不会为他惹来任何麻烦。”   张贤宗:“继续。”   张明奴道:“红杏出墙来,艳色似血染。崔家大爷撞见妾室与情夫偷情,愤怒之下失手杀了二人,随后又毁尸灭迹,在崔老太傅的帮助下隐匿逃亡。”   张贤宗道:“以崔老太傅的行事,恐怕会亲手将崔士达扭送官府。”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你我,又有何人能知?”张明奴道:“只要让崔士达知晓,是崔老太傅护了他便可。”   张贤宗并未多言,“此事速办。”   张明奴道:“是。”   短短时间内,父子俩便拟定好一出针对崔士达的计谋,神态之稀疏平常,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甚至会以为他们在聊明日天气如何。   殊不知,关月照却“看”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她自小生在花楼,不仅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更在招呼各式各样的客人时,刻意钻营了一门巧技——读唇语。   她坐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张明奴,透过稀稀落落的珠帘,本只是余光无意地瞥过,却在“看”到对方提及崔家时,逐渐上了心思。   崔家,是崔二公子的府上吗?   想起那位皎若皓月的公子,关月照不由神思微动,聚精会神地注意帘外“动静”。待一场对话下来,她看似凝神抚琴,实则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相爷要借崔家大爷来打击崔二公子!   虽知晓张氏父子不将她放在眼里,更料不到她竟会读唇语,但关月照仍胆战心惊,不敢露出丁点蹊跷。   张明奴很快便离开书房,关月照继续留下弹琴,直至夜色初显,张贤宗才道:“琴技尚可,去外面领赏。”   领过赏赐,关月照却提不起劲,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   是该装聋作哑,当做不知此事,还是,还是……   荒谬的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便被她狠狠否决。她虽是花楼女子,但也知晓左相张贤宗在京中的一手遮天。张府常设家宴,往来的无不是朝廷命官,偶尔有稍微难啃点的硬骨头,也会在威逼利诱下,迅速归入张家阵营。   朝廷命官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小小歌姬?她虽然惦念崔二公子,却也非没脑子的蠢货。   关月照打开桌上的荷包,抖出里头的银锭,数了数,已抵得上她在府中半年的月银。   她回想起半年前在云溪竹径遇雨亭中,与崔二公子及其表妹的偶遇,公子清贵,少女娇俏,二人气质登对,默契非凡……   她呆了半晌,忽而一笑,心道:便这样吧,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费劲遏制住心底的蠢蠢欲动,正脱了衣裳打算洗漱,张明畅却径直推门进来。   女子娇软雪白的肩头闯入眼里,张明畅甚至忘记来意,眼中浮现欲念,二话不说,将人压在桌子上……   云雨停歇,张明畅搂着关月照倚靠在床头,笑嘻嘻地问:“我听说你下午表现甚好,得到我爹的奖赏了?”   关月照捋着耳后的一撮长发,娇声道:“公子既已知晓,又多余来问我?”   张明畅摸着下巴,又笑了两声,“我就说,你琴技出众,必能讨我爹的欢喜。”   关月照的笑容微滞,又听他道:“我爹近日犯了头疾,需听琴才能缓解,刚好你擅长弹琴,明日起,你便搬去他院里,方便他随时召唤……”   关月照的神色渐渐麻木,而张明畅毫无所察,还在兴致勃勃地道:“我再给你添两个丫鬟带过去,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用干,专心伺候我爹就行……”   关月照顺从地应了声,眼中却分离出一种截然相反的自嘲。   呵呵,她习惯了。   从父母将她卖进花楼的那天起,她便习惯了被人当成玩物、弃如敝屣的生活。从一个男人的怀里再到另一个,都是替人暖床,有什么不同?此番也一样,不过是从张明畅手里,再去他爹……   关月照突发奇想地捂住嘴,轻轻呕了声。   张明畅问道:“怎么了?”   关月照忐忑地道:“公子,奴婢的月事好像迟了……”   张明畅本能地皱眉,“你没喝避子汤吗?算了算了,明日叫大夫来把把脉,有了就赶紧拿掉,赶紧将身子养好些,父亲那边还等着你去弹琴呢。”   关月照扯开唇,笑容却惨淡,“好,都听公子的。”   *   谢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崔府众人的生活依旧。   谢氏忙着打理内务与照顾慕晟,努力让自己忙碌,方能少惦念些在清心庵中的侄女。   崔夕宁婚事暂妥,恰好崔夕蓉与崔夕彤年岁渐长,便开始带着她们学琴棋书画。   崔夕珺比起往常安静不少,常去陪陪祖母说话,极为偶尔的时候,竟也会去谢氏院中抱抱小慕晟。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除了崔慕礼。   不管用多少汤药,他的脸色都仍旧苍白,眸中难见往日从容,留下的唯有深不见底的沉寂。   乔木与沉杨见了难免心酸,他们二人都知晓能治好公子病的“良药”是何,然而……唉……   实在没办法,沉杨便在京中到处搜罗古书古画,试图用这些东西来讨公子欢欣。   这日下午,沉杨抱着几卷古画回来,见崔府门房正语气不耐,跟一名戴着兜帽的女子说话,“都告诉你了,不成就是不成,你说破天了都不可能。”   他没在意,正想跨门而入时,却被对方急急喊住。   “这位公子!”女子追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绝色脸庞,“你还记得奴家吗?”   沉杨是护卫,除去身手矫健,还需记忆过人。他见对方颇为眼熟,随即在脑海中翻出与对方仅有的两次见面。   她是跟在张明畅身后的那名歌姬。   他皱着眉道:“你来崔府有何事?”   关月照道:“奴家有事,想亲口告知崔二公子。”   沉杨想也不想地回绝:“公子不便见客,你回去吧。”   眼看他越过身要走,关月照顾不得其他,边追边压低声音,“奴家有关于张家的重要消息要亲口告诉崔二公子,麻烦你替我通传一声,若错过了消息,崔家便会惹来大祸,到时候你便是懊悔也来不及!”   沉杨顿住脚步,见她神色凝重,无半分轻浮后,斟酌着道:“你先跟我来。”   *   关月照在偏厅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计划落空,不可能见到崔二公子时,门被人由外打开。   崔慕礼背光而立,颀长俊挺,高贵冷然。   关月照眼眸倏亮,朝他婀娜福身,“崔、崔二公子。”   崔慕礼用余光淡扫过她,跨过门槛,径直走到主位落座。   关月照愣愣地看着他,半年未见,崔二公子仍风姿斐然,仔细瞧,却比记忆中要寡淡许多,犹如明珠蒙尘,整个人晦暗许多……   崔慕礼道:“沉杨说,你有重要消息要亲口告诉我?”   关月照回过神,轻道:“是,奴家有关于张家的重要消息想告诉公子。”   崔慕礼向来不爱废话,“说。”   关月照本准备了满腹的话语来说服他,此刻却只能尽数吞回去。她在对方冷冽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敛容正色。   她道:“奴家月照,是左相府中的一名歌姬……”   她将自己读懂唇语,无意间探得张氏父子谋划的事道来,偷偷抬眸观察,却见对方面色无波。   “崔二公子。”关月照跪倒在地,伏低身子道:·“奴家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有半字虚言!”   崔慕礼问:“你是张明畅的人,却来向我投诚,关月照,你意欲为何?”   关月照心口一跳,忐忑地道:“自左相升迁宴上与公子初见,奴家便对您惦念不忘,心里盼着,若能有机会到您的身边,哪怕只是扫地送水,此生都无憾矣……”   她深情地望着他,眉眼含着三分楚楚可怜,三分翘首以盼,还有四分的仰慕敬佩。   她生得绝色,媚态天成,寻常男子或许会迷失在这种低微却带着完全臣服的柔顺中,而崔慕礼却只半掀眼皮,冷冷地道:“关月照,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关月照轻咬下唇,双眸盈动泪光,“公子,月照不求名分,只求能跟在您身边……”   “与其说一堆没用的废话,倒不如提出切实的要求。”崔慕礼道:“别让我觉得在跟一个蠢货做交易。”   做交易?   她鼓足勇气问:“是因为您的表妹容不下旁人,公子才不肯收我?”   崔慕礼有轻微恍神,破天荒的没有无视,反而道:“我既心悦她,自然不会让她难过。”   关月照如吞了黄连般,从头苦到心里。羡慕,真是羡慕啊,若她也出身清白,若她也……   滚烫的胸膛逐渐变凉,她抹去眼泪,坚定地道:“作为交换,奴家想离开京城,以全新的身份到别处生活。”   “诺。”崔慕礼道:“若消息属实,会有人来接你。”   关月照离开后,崔慕礼静思许久。   果不其然,他刚表明态度,张贤宗便想方设法地往崔府泼脏水。   大房,大伯在外养得妾室……   崔慕礼正欲起身,忽见沉杨闯进门外,惊慌失措地喊:“公子,不好了!”   崔慕礼皱眉。   沉杨道:“安插在清心庵的女护卫以信鸽来报,说表小姐发现了端倪,如今正去找慧觉师太给她剃度出家!” 第115章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崔慕礼在想, 谢渺也在想。   半月前,她如愿住进清心庵,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修行生活。拂绿和揽霞虽跟在身边, 但她开始凡事亲力亲为,也逐渐改变两名小丫鬟的想法, 劝服她们去山下生活。   谢渺则安心等待三个月后的剃度。   她起初并未生疑,毕竟她与师太两世相识,知晓对方为人良善且诚信。即便姑母私底下定嘱托过她, 但没关系,姑母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盯着。   直到她身边出现了两个人。   以往几次在清心庵小住时, 她跟庵里的诸位弟子打过照面,称不上熟识, 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   清心庵的女弟子大多出身贫困,因各式各样的机缘, 从小便进入庵堂生活。常年在佛音中接受熏陶, 使得大家都清心寡欲, 待人处事都恪守礼教, 保持距离。   淡泊如水,恬静闲适, 便是谢渺对出家人的一贯印象。   却说此次进庵, 谢渺离开了拂绿和揽霞的照顾, 周围会若有似无出现另两道身影。   谢渺早课时, 偶尔能见到两张陌生面孔, 听旁人称她们为“妙容”与“妙如”。比起其余弟子的纤弱, 妙容与妙如的个头在女子中当属高挑劲拔, 往女弟子中间一站, 显得颇为乍眼。   妙容与妙如虽法号相近,两人间却不熟络,大部分的时候,她们都专心做事,不与旁人搭话。   谢渺并未察觉到不对。   清心庵作息规律,每日寅时末,会有巡逻的女尼绕着庵堂打锣,示意众人起床诵课。诵完早课,大家方能用些素食早膳,随后进行禅修诵经……午膳后,同样是晚课禅修,再是敲锣止静。   其中,女弟子们每个月会轮流进行打锣、清扫、下厨等等职务。谢渺因是贵客,又是带发修行,慧觉师太并未让她与女弟子们同住,更未安排她做这些琐事。   为此,谢渺费了一番功夫说服慧觉师太。   “佛曰,众生平等,我到庵中修行,便与其他弟子们没有分别,旁人都干得,为何我干不得?师太不应殊待我。”   在她的强烈坚持下,慧觉师太无法,只得安排她清扫与准备膳食。   说起来,谢渺是正经的小姐出身,从记事起,身边便跟着两名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不论生活再困苦,都有她们将衣食住行打点妥当。   前世就更不说了,嫁给崔慕礼后,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完全是贵妇人的派头。   但这难得到谢渺吗?难不倒。不会清扫,她可以学,不会做膳食,她也可以学。往后人生的几十载中,她会去学习许多未做过的事情,成就一个全新的自己。   做姑子,她可是相当认真的!   用完早膳后,她拿着扫帚去殿外的院子清扫。   仲冬天气寒冷,叶落草枯,院中一片凋敝。   谢渺穿着件灰色的袄袍,脸庞白得发亮,更衬得一双黑眸灵动生辉。她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随即握住扫把,埋头认真地清扫。   扫帚以竹枝扎成,柄上有竹节,用惯了的人不觉得如何,对于谢渺这等娇生惯养的人却……有些疼。   她姿势不甚熟练地清扫了会,地上的脏东西没扫干净,掌心倒被磨得生疼。   她摊开手,只见掌心轻微发红,轻轻按压,嗯,更疼了。   真是娇惯!   谢渺暗笑自己没用,握着扫帚准备继续清扫,余光却瞥到一抹身影加入。   “谢小姐。”来人是妙如,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不等她回应,便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   谢渺忙回了声,也跟着低头扫地,然而对方动作神速,谢渺刚艰难地扫完一个角落,她已咻咻咻的到处乱窜,将整个院子扫得一尘不染。   目睹了全程,且呆若木鸡的谢渺:“……”   妙如神色自若,朝她再度微笑,“我已清扫完毕,告辞。”   她施施然地离开,留下谢渺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手中的扫把。   难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吗?!不行,她要努力,她要追赶,她也要做个出色的扫地尼!   次日,谢渺又被派到厨房干活。   庵堂里饮食清淡,每日都是换着花样的素斋。后厨有专门烧菜、经验丰富的老尼,谢渺便负责替她打打下手。   今日的菜谱是素炒白菜、清炒萝卜丝、清蒸南瓜及红薯蒸饭。   谢渺被安排了清洗白萝卜与削皮,好在水缸已满,她不必再去挑水,只需将水舀到桶里即可。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新鲜甚至还带泥的萝卜与洗菜水桶。她卷好袖子,十指刚碰到水,便被冻得飞抽了出来。   真、真、真冷啊……   她深吸了口气,咬着牙,重新将手浸入水中,忍着刺骨的寒意,捧着萝卜仔细洗刷。才洗完一个,两只手便被冻得通红,止不住地打颤。   当初拂绿与揽霞照顾她时,冬天也是这样洗她的衣服吗?她以前当主子,丝毫不知道原来她们那样辛苦。   谢渺在心底感叹,却不耽误手里的活,又捞起一个萝卜,从头到尾精心清理。   “谢小姐,你这样洗不行。”有人端着板凳在她旁边坐下,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四平八稳地道:“恐怕洗到明天早上,庵里都还吃不上这道菜。”   谢渺认识她,她叫妙容。   “妙容。”她有礼地颔首,虚心求教,“能否请你教教我,该怎么正确清洗萝卜?”   妙容干脆利落地卷好袖子,手起手落,谢渺眼前一花,便见她洗完一个——又接一个,再接一个,还接一个。   谢渺忙道:“你等等我,我也一起!”   然而萝卜数量有限,在对方快到人神共愤的手速下,谢渺只来得及洗完几个,对方已改换下一场。   “开始削皮吧。”妙容递给她一个刨子,冷静地道。   谢渺不会用刨子。   她捏紧小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妙容,差点又没给晃得眼晕!怎么回事,这庵堂里的一个个,动作都如此利索!   她打起精神,照葫芦画瓢地削起萝卜皮。她手指通红,动作生涩,神情却很投入,仿佛在对待一件极为有价值的事情。   好不容易磕磕巴巴地削好一个,谢渺正露出笑容,却见到妙容身边已堆了三四个削好的萝卜。   谢渺心里着急,倍加努力地削,削啊削,削啊削,一不小心便削到了手指。   血珠从指尖冒出来,谢渺蹙着眉,想掏帕子止血,却发现袖笼里空空如也。与此同时,一旁的妙容递来帕子,低声道:“快止血。”   谢渺客气地接过帕子,朝她道,“多谢妙容,晚些我洗净帕子便还你。”   妙容不以为然,继续削起萝卜。谢渺待血止住,拿起刨子想继续,又听妙容道:“再削下去,恐怕十根指头都会受伤。”   谢渺微愣,带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瞒你说,我从前没干过活,难免动作生疏。”   妙容瞥她一眼,道:“放着,由我来就好。”   谢渺摇摇头,“我知你是好意,但我总得学会。”   妙容见状并不多言,两人一起削完萝卜,妙容朝她颔首后,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虽然看着冷淡,其实是个好人呢,谢渺想。   结束一天的劳作后,她回到素心院,院里空空,揽霞和拂绿在昨日已下山,如今此处只剩她一个人。   夜已深,月亮悄悄爬上天际,风静谧地涌动,谢渺坐在柿子树下,静静地出了会神。   她忽然笑了下。   没了体贴的拂绿和叽叽喳喳的揽霞,她的心也似素心院般,陡然落了空。十几年的陪伴,几千个日夜的相处,她早将她们当成亲人看待,正因如此,更不能自私地绑住她们。   她们会跟着芝若,一起去看更为宽阔精彩的天地。   谢渺裹了裹袄子,倚在树边,轻声哼起她们三人最喜欢的那首歌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①   *   谢渺在逐渐适应没有两个小丫头的日子。   妙容与妙如时常会与她撞到一起干活,有她们在,谢渺的活便无比轻松……顺便生出一种偷懒的心虚感。   唉,谁叫她“技不如人”,不管她如何苦练,总是差她们很很很很很很很大一截。   不过短短十天,谢渺的指腹已长出一层薄茧,而手指因太过娇嫩,陡然在冬日干活的关系,关节处竟生出了冻疮。   冻疮会痒,会疼,谢渺没有经验,总忍不住去抓,使得伤口愈加严重。   某日扫地时,妙如从袖中掏出一小罐药,笑道:“谢小姐,生了冻疮不能老抓,擦点药,注意保暖,平时要少碰水。”   谢渺意外中有点感动,虽然她与妙如没说过几句话,但对方竟这般好心……   这厢还没感动完,隔天洗完菜,妙容也拿出罐药膏,冷冷淡淡地道:“冻疮要擦药。”   谢渺想婉拒,妙容却将东西往她怀里一塞,二话不说地走了。   她忍不住环视四周,感叹道:不愧是百年庵堂,受佛光普照,弟子们也都心善非常。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过了两日,谢渺又尝试到溪边浣洗衣裳。   ……你问冻疮怎么办?   莫非府里的丫鬟手生了冻疮,便能不用干活?庵里的尼姑长了冻疮,便能躲开轮班,安心在殿里诵经?   从离开崔府,正式进入清心庵时,谢渺便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时辰尚早,雾在林间弥漫,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天地睡意朦胧,还未清明地睁开眼。   谢渺吃力地端着木盆来到溪边,选了块大石头,蹲着身子挑拣衣裳。   将衣裳分门别类地拣好后,她先从小件开始洗,用皂角在盆里搓出沫,再放到木搓板上揉搓。   她洗得很慢且很仔细,侧脸精巧,长睫低落,唇角轻轻上扬,干着苦累的活,却显得乐在其中。   这一切落到周念南的眼中,则化为无数细针,深深扎进眼眸。   护卫来报,称她学着干活,不仅劳累,手上更长出了冻疮。   他紧紧握过她的手,纤细白嫩,柔弱无骨,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一双本该被呵护珍爱的手。   如她的人一般,该锦衣玉食,该珠翠环绕,做他的侯府夫人,做他的掌上明珠。   而非在寒冬时候,到这山间溪边,顶着彻骨的冰冷,洗那一堆不知谁穿过的、破破烂烂的衣裳!   周念南的手紧握成拳,俊容半隐在树后,眸中满是疼惜。   “她每日都在干活?”他问。   妙如站在他身后,恭敬地低首,“回公子,按清心庵的规矩,谢小姐每次轮值两日,休息一日后又继续。”   是吗?   周念南难以想象,伶牙俐齿的谢渺,生动鲜活的谢渺,娇俏可人的谢渺……在这无尽平淡艰苦的岁月中,蹉跎成沧桑而静若死水的尼姑。   他周身蓦地散发出蓬勃怒意。   他不许,他绝对不许,不许她肆意烂漫地闯进来,又不管不顾地抛弃他。   他那样喜欢她,那样的……爱她。   是啊,他爱她,从四年前的第一眼,从狼袭时拥抱时的那一瞬,从斗嘴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的每一刻。   他的人生看似华美,却唯有拥抱住她,才能得到圆满。   再等几日便好。   他强迫自己转身,扔下一句,“这几日,好好照顾她。” 第116章   谢渺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妙如比之前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她周围, 依旧没有过多的交谈,但谢渺不傻,从细微处察觉到她与普通尼姑们的区别。   不提最基本的相貌身高, 只说她步伐轻快,动作敏捷,且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那不像是寻常干活留下的薄茧,倒像经年累月, 干体力活或练武留下的厚茧。   纵观清心庵, 大家干得都是些清扫洗衣的活,虽辛劳,却与繁重没有关系。   谢渺甚至无意间见到妙如在踩滑一脚,即将跌倒时,仍能扭转身躯, 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 稳稳地落回地面。   ……   谢渺很难说服自己,妙如只是个普通的姑子, 即便她向清心庵的弟子们打听过一圈, 都没找出任何蹊跷。   她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试探试探妙如。   每一所正规的庵庙都设有藏经阁,清心庵亦不例外。最早谢渺要求干活时, 慧觉师太提议让她去藏经阁整理书籍, 被谢渺一口回绝。   整理书籍这种文雅的活,怎能算是吃苦修行?   如今谢渺改了主意, 主动提出要去藏经阁, 慧觉师太受了好几人的嘱托, 自是满口答应。   比起寻常的屋子, 藏经阁要更为深阔。它有三层阁楼, 每层近一丈高,沉木书柜直接砌在墙里头,密集而规整的格间塞满了新旧不一的经书。   谢渺要做的是将弟子们归还的经书放回原位,并取出后日师太们讲经所需的书籍。   相较于打扫洗衣等体力活,谢渺整理书籍称得上是手到擒来。   她向管理藏经阁的师姐了解个大概后,便开始整理书籍。因书柜过高,阁里备着梯子,方便随时取放高处的书籍。   谢渺环视了一圈,将梯子搬到书柜中间架好,又悄悄在角落里塞上两个软垫。   接下来便是守株待兔,看妙如是否会接招。   安排好后,谢渺反倒静下心,专心地整理起经书。   到午膳的点时,藏经阁的师姐请谢渺一道去用膳,谢渺本想答应,忽然又改口:“我还不饿,师姐先行去吧。”   师姐并未坚持,叮嘱她注意安全后便离开。   谢渺瞄了眼外头的天光,正当午,大家应当都在用膳,若妙如真有问题,注意到她缺席后,便会借机来此与她一起干活。   希望她……   谢渺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移回书籍,重新投入到其中。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谢渺敛眸,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她努力遏制着转身的冲动,在心底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谢小姐。”   略微耳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却并非妙如,而是妙容。   谢渺轻快地回首,“妙容,你怎么来了?”   妙容双手合十,面容维持贯来的平静无波,“我要找本经书。”   谢渺问:“你要找哪本?我来帮你。”   妙容摇摇头,“你不用管。”   谢渺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知晓她行事果断且沉默寡言,便没有多劝,由她自己去了。   妙容慢条斯理地找起经书,期间还帮谢渺指明了还书的位置。渐渐地,谢渺心底浮现一丝异样。   出现的虽不是妙如,而是妙容,但她们俩……   谢渺安静片刻,拿起一本书走向梯子。   妙容看似在找书,实则暗暗注意谢渺,见她走到梯子前,提着裙摆,似乎要攀梯而上时,忍不住喊道:“谢小姐。”   “嗯?”谢渺若无其事地望向她,“怎么?”   妙容道:“你爬过梯子吗?”   谢渺道:“未曾。”   妙容走近她,伸出手道:“我来。”   换做往常,谢渺兴许会接受她的帮忙,此刻却不然。   她浅笑道:“无碍,爬个梯子而已,我小心即可。”   妙容见她不肯退让,便主动扶住梯子,“你上去吧。”   谢渺道了声谢,扶着梯子一格格地往上爬。待爬到高处,她用余光瞄了眼软垫的位置,接着便轻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旁边的位置。   够着够着,她的右脚不小心踩空,整个人立刻失去平衡。伴随着惊呼声,她手中的书被扔飞,满脸惧怕地往下坠落——   一抹灰色身影凌空而起,轻松地跃高接住谢渺,随即足尖在书架上轻轻一踏,借力缓冲后,舒徐而稳当地落回地面。   方才的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妙容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保护动作,待她意识到不妙时,事情已成定局。   谢渺:……   妙容:……   妙容率先松开手,面色僵硬,哑口无言。   谢渺同样没说话,先理好了衣裳,才冷静地问:“谁派你来的?”   既已露馅,妙容也不再伪装,干脆利落地道:“我是周三公子的人。”   此时此刻,藏经阁门外,恰好赶到并听到这句话的妙如,差点爆出一连串的粗话:……他娘的!崔二公子的人怎地如此阴险!明明身份暴露了,却拉她家主子出来当替死鬼!   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是场合不对,真想跟崔家的护卫干一架,反正主子们变成情敌,护卫间也不用客气!   妙如摩拳擦掌间,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谢渺道:“所以你主子所谓的放下都是假话。”   周三公子说了什么话,妙容当然不知晓,但她点头表示默认。   门外的妙如死死扒住门框: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渺心如明镜,问:“也是他叮嘱慧觉师太,编出什么三月一剃度的说法来搪塞我?”   妙容再度默认。   门外的妙如气得直掐大腿,无声地骂骂咧咧:好你个崔家护卫,明明是两家主子共同使坏,你却都推到我家主子身上,无耻,狡诈,坏透了!   谢渺话语一转,又道:“你是周念南的人,想必妙如便是崔慕礼的人。”   妙容:……   门外的妙如:……   “他们阻得了我一时,莫非还能阻得了我一世?”谢渺不怒反笑,带着股决然地道:“没人能改变我出家的主意。”   妙容稳了稳神,道:“谢小姐,公子只是担心您在庵中过得不好,所以才……”   谢渺打断她,“去回禀你家公子,我在这里住得很好。”   妙容道:“您本是官家的小姐,在庵里却要洗衣清扫,手上都长满了冻疮,莫说公子,便连属下都觉得……”替她心疼。   谢渺反问:“清心庵上上下下,共有一百六十七名出家人,又有谁是安闲自在?”   妙容道:“她们怎能与谢小姐比?您是公子的心上人,公子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都奉给您,何况是眼睁睁见您吃苦?”   “你们觉得是吃苦,我却认为是修行。”谢渺道:“我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你回去吧,叫他别再白费功夫。”   妙容垂首,纹丝不动地站着。   谢渺懒得多费口舌,径直绕过她往外走。   妙容想跟上去,却听她冷声问:“怎么,你还要随身监视我吗?”   妙容无奈地停下脚步。   门外的妙如连忙找地方躲了起来,待谢渺的背影消失,她忙从角落里跳出,指着妙容道:“崔家妙容,你,你也太不讲仁义了!”   妙容毫无愧色,“兵不厌诈。”   妙如撸起袖子,想要与她决个高下,“话不投机半句多,来,咱们用武功说话!”   妙容看傻子似的看她,“周三公子没教过你,事有轻重缓急,择其重者先为之的道理?”   “……”周家满门武将,护卫们自然书读得也少,妙如竟无言以对。   妙容道:“你也看到了,谢小姐心性坚韧,要出家绝非戏言。此番知晓是两位公子在从中作梗,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妙如有种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地问:“谢小姐,她,她该不会是……”去找慧觉师太了吧?   妙容道:“不出意外,是。”   妙如瞪圆了眼,脑中立即浮现两个字:完了。   谢小姐要是真绞了头发做姑子,公子肯定会弄死她!   妙如再无算账的心情,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而妙容也到外面召唤了信鸽。   *   两名女护卫分别传信给自家主子,崔、周二人几乎同时收到了消息。   崔慕礼听完沉杨的汇报,眸光沉沉,只片刻的渊思寂虑,便道:“备马车。”   沉杨自以为会意,抱拳道:“属下这就叫人备车去清心庵。”   “不。”崔慕礼道:“去宫里。”   沉杨愣住:去宫里?不该是去清心庵阻止表小姐吗?   “公子。”他道:“若晚了,兴许便木已成舟,再难挽回。”   崔慕礼问:“周家护卫可传送出了消息?”   沉杨道:“据江容所言,是。”   崔慕礼起身,双手抄袖,淡声道:“派人去盯着念南,确保他能及时赶到清心庵。”   这话的意思是?   沉杨了然,公子分明是吃透周三公子的性格,算准他会第一时间赶去阻止表小姐,既然如此,公子再去也是多余,倒不如去宫里求见圣上……   一时间,沉杨不知是佩服公子的神机妙算,亦或是可怜周三公子。   唉!   沉杨撇去多余的惋叹,恭敬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马车。”   *   另一头,周念南也的确如崔慕礼所言,收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清心庵。   近日因圣体有恙,羽林卫异常清闲,周念南得空许多。定远侯夫人本想带他去国寺上香,他却兴致缺缺。   比起求神拜佛,他更相信人定胜天。他想要的东西,自会去竭力争取,岂会寄希望于神佛?   更何况,便是神佛在跟他抢谢渺。   周念南内心充满嗤然,正思忖该如何突破尤和硕的防线时,信鸽带回了左如的消息。   谢渺她竟然——   他几乎捏碎纸条,星眸凛冽,从牙缝间挤出话。   “谢渺,你休想!” 第117章   自离开藏经阁, 谢渺便沉着脸越走越急。   她知道,她就知道!崔慕礼也好, 周念南也罢,他们均随心所欲惯了,看上某样东西便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   但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思想、有意愿,更有权利去选择想要的生活。   无论在外人眼里,出家当姑子多可笑荒谬, 于她而言却是报答佛祖给予新生的最好方式。她不稀罕当劳什子的侯府夫人或崔家主母,今生她所求的, 不过是一盏青灯常伴古佛。   但是他们却不懂,不仅不懂, 还非要强求。   此时的谢渺陷入了偏激而浓烈的情绪中,她满心想着, 既然无法改变他们的执念,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头发绞光了先,他们再有通天的本事, 难不成还能将她的头发变回来?   谢渺向过路的女尼打听, 得知慧觉师太午膳后在前殿讲经, 便二话不说地冲了过去。   殿内传来师太讲经的声音,轻缓而耐心, 柔和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透过缝隙往里瞧,殿内弟子围坐, 每张脸上都写满虔诚。   谢渺的理智逐渐归位。   她没有进殿, 便站在门外静静听完一场经。   一轮讲经结束, 弟子们陆续离开大殿,慧觉师太正准备下场的课业时,只见一道影子进入殿内。   “师太。”   慧觉师太抬头,见谢渺站在不远处,身形纤瘦,背却挺得笔直。   慧觉师太笑道:“谢小姐。”   “我在此住了半月,大家仍称呼我为谢小姐,未免显得太生疏。”谢渺神色自若,道:“我想请师太替我起个法号,喊着也顺口些。”   慧觉师太婉言推脱:“此事不急,待我回去后翻阅经书,替你细思慢想。”   谢渺道:“我倒有个想法,苦当自乐,无有代者……便叫我为妙乐,师太以为如何?”   慧觉师太默念一遍,夸道:“甚好,甚好。”   谢渺忽然跪下,道:“师太,我心意已决,便请你替我落发,重启新生吧。”   慧觉师太刚要回绝,不知想到什么,怔怔地问:“你都知道了?”   有些话并不用说得太明白。   “是。”谢渺道:“我理解师太定有苦衷,但师太亦不妨看看我,仔细地看看我。”   慧觉师太忍不住端详起她。   她言辞恳切,神色坦荡,如一泓浅水,向往更深奥的海域,渴望投入更宁和的境界。   慧觉师太长长叹出口气。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谢小姐既已决意,旁人又有何立场阻挠?   *   大殿庄严,檀香烟煴。   谢渺跪在佛前,慧觉师太立在不远处,身侧的桌案上摆着一枚淡釉净瓶,一铜盆清水,一把剪子,以及一把戒刀。   慧觉师太轻捻着手中佛珠,问:“谢小姐,你当真要阪依佛门吗?”   谢渺道:“当真。”   慧觉师太微微颔首,一旁的女尼会意,上前取掉谢渺的帽子。   乌润的青丝散落肩头,谢渺双手合十,道:“师太,请开始吧。”   慧觉师太拿起净瓶,取出其中的柳枝,朝谢渺的头顶轻洒甘露,一次,两次,三次,边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殿内在吟唱,殿外的妙如急得团团转。   吟唱完便是剪发,剪发后便是剃度,若谢小姐真剃成个大光头……啊啊啊啊,公子怎么还没赶到?   她瞪向不远处的妙容,故意挑衅,“听说崔二公子极为心悦谢小姐,若谢小姐真出了家,想必会重罚你吧?”   妙容目不转睛地望着殿内,分神回道:“咱们彼此彼此。”   妙如见她一脸沉着,竟也找回几分镇静。罢了,若公子赶不及时,只能由她上前去打断剃度,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顺了谢小姐的意。   忆起半月内与谢渺的相处,妙如有些许的愧疚,随即又被使命感给强行摁下。   她是公子的人,自然要全心为公子着想!   殿内,慧觉师太已吟唱完毕,放下净瓶,改拿起剪子。她从谢渺耳畔挑出一绺发丝,念道:“第一剪,断除一切恶——”   谢渺合上双眸。   门外的妙如与妙容脚步一动,正待冲过去时,一抹靛青色比她们更为迅捷地闯入大殿。   “师太,且慢!”   来人俊美非凡,气宇轩昂,不是周念南又是谁?   慧觉师太动作一滞,低头望去,只见谢渺眉间结霜,道:“师太,无需理会闲杂人等。”   周念南脸色极差,对慧觉师太道:“师太,劳您白费功夫了,谢渺不能出家。”   谢渺却坚持:“师太请继续。”   周念南紧跟着道:“师太,请收起剪子,以免误伤到他人。”   慧觉师太夹在他们中间,顿时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阿弥陀佛。”她往后退了一步,对他们道:“两位不如借此机会,将心结好好说开。”   她将剪子放回桌上,转身离开了大殿。   殿中独剩周念南与谢渺,他迫不期待地上前,想要拉谢渺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却改变了主意,选择跪倒在她面前。   他扶住她的肩膀,认真地道:“谢渺,不要出家。”   谢渺平静地回视,“周三公子,你执念太重,或许该学学我,从佛经中参悟人生。”   “为何要参悟?”他反驳:“你我本是红尘中人,该爱嗔痴恨,该为情所困。”   谢渺道:“周三公子,你是侯府公子,拥荣华权贵,享鲜衣美食,眼前的情爱无非是一时昏头,待冷静下来便知——”   “能冷静我早已冷静!”他低喊出声,在苦笑中自嘲,“你以为我不想吗?忘掉你,去喜欢其他女子,都好过向你摇尾乞怜,奢望你回头看我一眼。”   如她所言,他生来便尊贵,恣心所欲,直到遇上了她。   “谢渺,是你的错,明明是你的错。”他道:“是你从平江来京城,选在四年前的那日入城门。是你的马车太旧,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你碾了我的银票,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害得我输掉三千五百两白银。是你以崔二表妹的身份出现,刻意伪装性格,激起了我的好胜之心……”   “是你又莫名其妙恢复本性,尖牙利嘴地回击崔夕珺。是你在遇狼时不听话地睁眼,勇敢地救了我一命。是你叫我入宫保护姑母,也是你告诉我,要带着念西的份去建功立业……”   他声声控诉,偏又蕴着无尽情愫,曾经桀骜不羁的青年褪去满身矜傲,只为得到她大发善心的垂怜。   谢渺恍了神。   原来他们有那样多的共同回忆吗?从年少时的第一面起,两世的岁月,她与他,她与他……   他注意到此,面上划过喜色,脱口而出道:“谢渺,我爱你。”   温热从掌心传递,触动指节上的冻疮,细密的疼流进谢渺心底。   她感到喉头凝滞。   不再是前世成熟冷漠的宣平侯,不再是初见时毒舌飞扬的纨绔,周念南在不知不觉中,已成长为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人。   他将自己的情意摊开,毫不保留地呈现,想要以此留住她。   可怎么留呢?   她茫然地想:他活在今生,而她的情全留在了前世。贫瘠的土地培育不出稻谷,好比她,即便有所触动,也无法给予他要的感情。   她艰难地启唇,“周,周念南……”   话未说完,他便冷了眸,回身取了桌案上的剪子,又扯开发间玉冠。   同她一样,披头散发,仪容不整。   “你非要出家,行,那我便与你一起。你当姑子,我便做和尚,你念经,我便讼佛,你洗衣清扫,我便劈柴烧火。”   他捉起一大把头发,动作利索地往下剪。谢渺被吓到,连忙去抢剪子,被他偏身躲了开来。   谢渺失声骂道:“周念南,你疯了吗!”   周念南斜唇一笑,满不在乎地道:“是,我是疯了,我要与你一起疯。”   说着竟真剪下了小绺头发!   “你!”谢渺气到哆嗦,指着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肆意乱来,有没有想过定远侯夫人!”   周念道却道:“我父母有我兄长,有我长姐,便连佛祖都有信徒茫茫……而我却满心只有你。”   谢渺难以招架他的直白,狼狈地别开了眼。   周念南环视四周,一座座佛像雄伟,慈悲肃穆,似乎在怜悯他,又似乎在劝他放下。   放下?   不可能,此生都不可能。   周念南道:“我不信佛,却愿意为你阪依佛门,有情堕入无情门,我倒要看看,是佛祖渡人厉害,还是我情能撼动天地。”   他掷地有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字,再想剪发时,谢渺扯住了他的袖子。   即便是袖子,也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   他眼中逐渐亮起神采,猛地抱住了她。   “谢渺,谢渺,你嫁给我,你嫁给我……”   谢渺挣扎了下,周念南反倒搂得更紧。她深怕他继续发疯,便干脆不再动作,由他抱着的同时,思索该怎么稳住他。   时间静谧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谢渺轻推他,“周念南。”   周念南不愿松开,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拥抱,“嗯?”   谢渺道:“我不剃度了,你先松手。”   周念南狐疑,“你当真?”   ……当然是假!   谢渺忍着心虚,和颜悦色地道:“对,我想通了。”   周念南勉强离开些,仍环着她的腰,“想通什么了?”   谢渺不动声色地道:“寺庙苦寒,清修磨人,我得重新想一想,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话甚和周念南的意,但他何尝不知谢渺的狡猾?三言两语搪塞住他,待他走后,说不定回屋便绞了头发。   “骗子。”周念南凑近她,盯着她的红唇,“谢渺,你休想骗我。”   谢渺立即变脸后退,而他收拢手臂,她便轻易撞回他的怀里。   他捻起她的下巴,在她明净的瞳中找到自己,如鹰隼瞄准猎物,俯首便要吻下去——   “念南。”   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周念南有片瞬停滞,与此同时,谢渺借机推开了他。   她翻身滚到角落,强作镇定,望向门口。   他徐徐收手,戒备万分,同样望向门口。   崔慕礼背光而立,面容辨不清喜怒,唯有语气不容置喙。   他道:“阿渺是我的妻子。” 第118章   妻子?   谢渺呆在原地, 而周念南则嗤笑出声。   他拨开衣袍上的落发,懒洋洋地道:“崔二,你……”   周念南本想嘲笑崔二的姗姗来迟, 冷不丁瞥见他身侧的那抹人影, 笑容顷刻收敛干净。   那人年约四十,面容和气, 未留胡须, 穿着深蓝色的内侍服, 手持黄色的卷轴,身姿端正无比。   此人名叫元齐, 乃承宣帝身边的心腹内侍。   元齐亦看到了他, 恭声喊道:“周三公子。”   周念南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卷轴, “元公公。”   他看看元齐,再看看崔慕礼, 一时间竟觉得浑身冰凉。   “崔二,你……”他强挤出笑容, “你不会的, 对吗?”   崔慕礼垂眸,没有说话。   周念南晃悠悠地起身, 道:“你知晓我有多喜欢谢渺,喜欢到愿意去跟姑母做斗争, 喜欢到此生非她不娶……你我亲如手足, 你不会这样对我, 对吗?”   崔慕礼轻动手指, 无法回答。   周念南喃喃自语, “姑母已经答应我了, 等圣上病愈, 便会为我去求赐婚圣旨。”又转向谢渺,笑着道:“谢渺,我等到了的,姑母妥协,愿意许我娶你进门。”   谢渺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目光转向崔慕礼。他站在不远处,容资绝伦逸群,似一副静谧的美画。   “你做了什么?”她颤着声问。   他做了什么?   崔慕礼想,他不过是向圣上求旨,重新娶回他的妻子,而恰好他的好友也爱慕她,心心念着要娶她。   但她注定属于他。   他道:“我向圣上求了赐婚——”   话音未落,周念南已陡然窜上前,挥拳落向他的脸颊。以崔慕礼的身手本能轻松躲开,但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闷响过后,崔慕礼被打得连连后退,唇角破皮沁血。   周念南却无停势,紧密而狠厉地出手,一招接一招地攻向他的肩膀,胸膛,膝盖——   门外的沉杨与田丰立刻想要阻拦,却被崔慕礼抬手制止。二人对视一眼,忍了忍,终究是退进角落。   打斗还在继续。   无论周念南怎么攻击,崔慕礼都不还手,任由他拳打脚踢,发泄心中悲愤。   谢渺静静看着,忽然笑出了声。   往昔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却在这殿里,在无数的神佛面前大打出手……真是可笑至极。   见周念南出手毫无分寸,一旁的元齐着急劝道:“周三公子,您快住手吧,崔大人身上本就有伤,若真打出个好歹来,您不好向崔太傅交代啊!”   周念南双眸猩红,已听不进任何规劝,满脑子只有打死崔慕礼这个横刀夺爱、不讲道义的家伙!明明是他先遇到的谢渺,是他先爱上的谢渺,是他先想娶的谢渺!崔二怎么能,崔二怎么敢!   再继续下去,崔大人恐怕真要被打死了!   元齐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能举高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喊道:“圣旨到!”   圣旨到,犹如圣上亲临,在场诸位都得跪下听旨。   周念南本不予理会,是角落里的护卫们看不下去,冲上前强硬地分开了两人。   左青、左蓝摁住周念南,“公子,您冷静些!”   沉杨、田丰扶起崔慕礼,“公子,您还好吗?”   崔慕礼偏首闷咳,随后抬眸望向元齐。元齐会意,凛声又喊:“圣旨到!”   左青、左蓝两边架着周念南跪下,其余人,包括谢渺也都低敛眉眼,徐徐跪好。   元齐打开圣旨,顶着周念南吃人般的目光,字正腔圆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爱卿,刑部郎中崔氏慕礼,人品贵重,才气无双。兹闻谢氏有女名为谢渺,娴熟大方、行端仪雅、品貌出众,正及芳年,待字闺中。二人男才女貌,良缘天作,朕今下旨赐婚……”   刑部郎中崔慕礼,谢氏女谢渺,男才女貌,良缘天作。   周念南在心中默念,一字一顿地念:崔慕礼,谢渺。   不,不该是崔慕礼,该是周念南与谢渺,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横眸瞪向崔慕礼,杀意汹涌迸发,如飞刀般齐刷刷地射向崔慕礼。   “是我先遇到的谢渺,是我先遇到的她!”他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地喊:“崔二,是我先遇到的谢渺!”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先时满怀愤恨,跟着无奈悲鸣,最后低喃似泣。   是他先遇到的谢渺……   那又怎样?   崔慕礼几乎冷漠地想:在平江时,阿渺便从谢氏的信中认识了他,怀满欣喜来京城见他,前世亦嫁给了他。   即便先遇到了念南,阿渺仍旧是他命定的妻子。   二人中间隔着半丈距离,一个怒不可遏,一个深晦如海。   “……择吉日大婚。”元齐念完圣旨的最后几个字,抬头一看,顿时无奈交加。   周崔家的两位公子自小便是好友,如今为了一个女子闹成这样……   他瞥向角落里跪着的谢渺,少女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袄袍,低头跪着,瞧不清脸上神情。   听说她是崔大人的远房表妹,崔大人应当喜欢极了她,才会在半个时辰前执意求见圣上,要了这道赐婚圣旨。圣上还取笑了他一番,说什么之前要替崔大人指婚,崔大人断然拒绝,此时定是遇到难题了,才会跑来要赐婚圣旨。   谁能想到这个难题竟然是周三公子!   观周三公子的反应,定也是十分中意谢氏女,然而啊然而,圣上已经赐婚……   元齐惋惜地摇头,收好圣旨,道:“请崔郎中与谢氏女接旨。”   主角们未有反应,周念南已神色阴戾,跳起身冲向元齐——   “公子!”   左青与左蓝大惊失色,这可是圣旨!即便公子身份尊贵,违抗圣意依旧罪不可恕!   二人顾不得身份,伸手便去捞他,周念南武功超群,失去理智后更是招式刚劲,势如破竹。不过片刻,左青与左蓝已节节败退,崔慕礼见状看向沉杨与田丰,后者立即加入战局,四人合力制服了周念南。   周念南再度被摁倒在地,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转头望着谢渺道:“谢渺,求求你,不要接旨。”   他抱着幻想地祈求,话语中的哀戚叫旁人都忍不住动容。   谢渺反应不明,只在众人无法目及的角度,悄然闭上了眼。   “谢渺,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去求圣上收回圣旨,姑母已经答应我了,已经答应我了……”   周念南似陷入魔障,一遍遍地不停重复。左青与左蓝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红着眼道:“公子,这是圣旨,谢小姐抗不得啊!”   违抗圣旨是死罪,谢小姐只是个平民,正因如此,公子才打定求赐婚的主意,没想到被崔二公子抢先一步。   两名侍卫敢怒不敢言,忽听崔慕礼道:“打晕他。”   左青与左蓝本不予搭理,却在下一刻无奈妥协。   崔慕礼道:“若不想此事闹到御前,便马上照做。”   是啊,若闹到御前,公子落个扰乱圣意的罪名……   左青当机立断,一掌劈向周念南的颈间,随着他瘫倒在地,左蓝飞快地背起他,对元齐道:“请公公见谅,我家公子先走一步。”   元齐颔首后,周家一行人离开了大殿。   元齐又道:“请崔郎中与谢氏女接旨吧。”   崔慕礼无比郑重地道:“微臣崔慕礼,谢主隆恩。”   元齐随即望向谢渺。   谢渺身姿如旧,不声不响。   元齐轻咳,提醒道:“谢小姐,请接旨。”   佛前的香已燃尽,唯剩余烟袅袅。待最后一缕青烟消散,谢渺终于开了口。   她跪伏在地,身后是普度众生的佛,身前是难以逃脱的命运。   她道:民女谢渺,谢主隆恩。   *   元齐走后,闲杂人等亦默契地离开。   崔慕礼将圣旨仔细收好,缓缓来到谢渺面前。   他同样跪了下去,非跪圣上,非跪神佛,而是跪他两世的妻子。   他道:“阿……”   谢渺抬起头,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得斜了身,笑了笑,“阿渺。”   谢渺待他回正,又打了他一耳光。   他还喊:“阿渺。”   他喊一声,谢渺便不留情地打一次,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殿内,不知鞭挞着谁的心。   直到谢渺手掌通红,崔慕礼才擒住她的皓腕,温柔地道:“阿渺,冻疮未好,小心手疼。”   谢渺呼吸急促,视线冰冷地落到他脸上。   那是一张即便受伤,亦能维持淡然风度的脸,崔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有盖世之才,更有沉密心计。   “崔慕礼。”她实在疑惑,问:“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们已两不相欠,已涣然冰释,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   崔慕礼伸着修长的手指,将她颊边乱发捋到耳后,“阿渺,何谓放过?”   她用力推开他,哽咽着道:“放我归于神佛,放我顺意本心,放我、放我落发为尼!”   崔慕礼向后跌坐,双手撑在两侧,缓了口气才坐正。   “无道堕恶,求脱甚难。”他道:“我送你入佛,何人来渡我?”   他音容如常,漆黑的瞳孔中却蓄敛风暴,压抑而汹涌,宽和而嘲谑。   “这富贵荣华渡不了我,这文山书海渡不了我,便连这满殿神佛都渡不了我。”他十指扣住她的手,攥到掌心,严丝合缝地握住。   “阿渺,这世上唯有你能渡我。”   谢渺挣不开他的束缚,比姑母更深沉,比周念南更癫狂,比溺水更让人喘不过气。   她覆住双眼,肩膀轻轻耸动。而他小心翼翼地拥住她,犹如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第119章   谢渺带着与崔慕礼的赐婚圣旨回到了崔府。   整个崔府……不, 应该是整个京城都震惊不已。   迟迟未谈婚论嫁的崔二公子终于定亲了!不仅是定亲,还是带着皇上圣旨的赐婚!而赐婚对象是个出身普通,据说只是寄住在崔府的谢姓表小姐!   众人理所当然地想:这位表小姐定是貌若天仙且手段过人, 才能牢牢勾住崔二公子的魂。啧啧啧啧, 眼下最开心的,当属她的家人咯!   话说回来:谢氏开心吗?   她倒是想开心,但谢渺回府后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将自己关在海花苑中,谁都不肯见,其中也包括了她。   人生头一遭,谢渺对最敬爱的姑母都表现出抵触, 用行动来抗议赐婚。   谢氏开心不起来。   早前她是想将两人凑成一对, 但阿渺极力抵触, 坚持要出家当姑子。谢氏虽然遗憾,终归是疼爱侄女, 只要阿渺不落发当姑子, 便是一辈子留在崔府她也养得起!   但万万没想到,在她们拒绝崔慕礼的请求后,他竟然转身去求了圣旨……得,这下阿渺是不愿意也必须嫁!   谢氏愁得辗转难眠,半夜仍在唉声叹气。   崔士硕被吵醒,干脆点了油灯,替她倒了杯热水。   谢氏喝了两口, 幽声道:“老爷啊, 您说说, 我该如何是好。”   崔士硕搂住她的肩膀, 道:“圣上赐婚, 从未有过抗旨的先例,夫人,你着手安排婚事便成。”   闻言,谢氏便有些埋怨,“圣上要两个孩子明年七月份成亲,但眼下都快十二月了。”   大齐乃礼仪之邦,越是大户人家便越是讲究排场。慕礼身为二房嫡子,崔家的下一任家主,即便没有圣上赐婚,婚事亦会筹办得的隆重热闹,不说提前两三年,提前一年总要的吧?   再者,她除去是慕礼的母亲,还是阿渺的长辈,两头撞到一起……真是想想都头疼!   谢氏连连摇头,“怎么算都觉得赶。”   是圣上赶,还是崔慕礼赶?他这个儿子,主意真是大得过分。   崔士硕神色讪讪,抚了抚短须,道:“我知晓你的难处,这样,你让大嫂和弟妹一起帮忙,东西只管置办,不必问价。缺东西就跟母亲和我说,我们定会帮你办妥贴。”   谢氏掰着手指头数,“三媒六聘,提亲定亲,还要提前半年,去外头给阿渺买个新宅子方便迎亲,还要接亲人来京城……”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崔士硕都耐心听完,握着她的手道:“辛苦夫人了。”   谢氏依偎进他怀里,“老爷,你说这两个孩子,怎么就倒着来了呢?”   从前追着的不愿意了,从前不愿意的非要强求……   崔士硕道:“情爱不由人啊。”   谢氏不悦地道:“慕礼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去求旨赐婚。”   崔士硕哑言半晌,无奈地道:“慕礼随了他母亲的性子,此生认定一人,恐怕再难更改。”   他并未向谢氏隐瞒与何氏的过往,说起来,这是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崔士硕年轻时亦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想要与他结亲的人家不计其数,他却在去往荥阳郡办公务时,对当地郡守的次女一见钟情。   那女子便是何氏。   彼时何氏已有十九,不知因何缘故仍待字闺中。她待崔士硕不假辞色,但他仍喜欢极了她,央求崔太傅派人登门提亲。   何氏的父亲大喜过望,想也不想便应承了婚事。   崔士硕如愿以偿,娶了心仪的姑娘为妻,不料成亲当晚,何氏便冷脸拒绝了他。   何氏道,她已有深爱的男子,几年前参军时战死沙场,她本想为其终生“守寡”,迫于父母之命才嫁了他,但即便成了亲,她也不可能爱上他。   崔士硕听后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敬佩何氏的坦率,怜惜何氏的遭遇,暗暗下决心,要用一片真心感动妻子。   但他低估了何氏的痴情与固执。   无论他如何体贴周到,嘘寒问暖,何氏都不为所动。他的真情也好,真意也罢,何氏均能视若无睹。   日积月累下,崔士硕逐渐清醒,不再奢求何氏的回应,只希望她能当好二房的夫人,认真教养他们的孩子。   然而何氏将所有的情都给了死去的恋人,哪怕面对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怜爱。于她而言,两个孩子更像是她对崔家的回报,而非从身上掉下来的血肉。   因忧思过重,何氏的身体每况愈下,便顺理成章以此拒绝与子女相处。   身为长子,崔慕礼聪慧敏锐,早早便意识到母亲的疏冷,幸好他同样天生淡薄,对此并不在意。而崔夕珺当时年幼,知情的众人都瞒着她,加倍地待她好,以弥补她缺失的母爱。   崔士硕本以为崔慕礼遗传何氏的只有性格,却不想在动情上亦是如出一辙的偏执。   若阿渺能与他情投意合,那便是天作的良缘,若不能……   崔士硕简直不敢想,一想便胸闷气短。   “芊儿啊。”他扶住谢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兜兜转转的,慕礼终是跟阿渺成了一对,往后你是他的母亲,亦是阿渺那边的长辈,慕礼便拜托你了。”   谢氏:……   理是这个理,但甭管从哪个方面看,慕礼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个,反而是她的阿渺很弱势。   一个是继子,一个是亲侄女,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真出了问题,还用想吗?她肯定选择帮……阿渺啊!   谢氏在心里说着大实话,面上柔顺地道:“我懂,老爷放心。”   崔士硕十分欣慰。   *   赐婚的圣旨一下,苏盼雁登时伤心欲绝。   她有满腹心事想诉说,三番两次地约崔夕珺,均被对方委婉拒绝。饶是如此,她仍锲而不舍,在崔夕珺出门时拦住了她。   避不过,崔夕珺便只能与她坦诚相对。   二人来到往日常去的春崃茶馆,老地方,老位置,临窗望去仍是那几株茶树,却在冬天褪尽了绿意。   苏盼雁捏着帕子,红着眼问:“夕珺,崔二哥与谢渺的婚事是真的吗?”   崔夕珺点头,内疚地垂眸,“盼雁,是二哥亲自跑到宫中向圣上求得赐婚。”   苏盼雁干脆用帕子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她好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在遇上他时勇敢些,坚定些,回去向父亲说明,向温如彬说明……晚了,一切都晚了,崔二哥要与谢渺成亲了,她再也没机会了!   窗外冷风飒飒,崔夕珺颈间裹着白狐围脖,手里捧着暖炉,不解地看着对面的好友。   盼雁与温如彬青梅竹马十几年,解除婚约时都未哭成这样,反倒是短短几个月内,对二哥便用情至此?   不合常理。   崔夕忽然开了窍,自相识后盼雁便经常约她玩耍,从前她没瞧出蹊跷,现在回头想想,似乎有二哥在的时候,盼雁会变得特别温柔周到。   莫非……?   “盼雁,你当时在花朝宴上主动与我交好,是为了接近我二哥。”她笃定地道。   苏盼雁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慌张地望着她,“夕珺,我、我、我……”   “我”到最后,却化成一声声的“抱歉”。   短暂的震惊过后,崔夕珺感到既难堪又难过。原来盼雁与以前的谢渺没有不同,待她好都是为了接近二哥,甚至于谢渺坦坦荡荡,而盼雁在有婚约的情况下还利用了她。   因无法撮合她与二哥的愧疚瞬时荡然无存,崔夕珺猛地起身,面无表情地道:“苏盼雁,你真虚伪。”   她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苏盼雁连忙去拦,被她不留情面地挥开。   她讥讽地勾唇,“我二哥马上要娶谢渺,你没机会做我的嫂嫂,也就不用煞费苦心地讨好我。”   苏盼雁试图解释:“夕珺,我起初的确是为了崔二哥才与你做朋友,但几年下来,我早就将你当成——”   “不需要。”崔夕珺冷声道:“苏小姐,今后你我各走各的路,见面也只当做不相识。”   她扔下话便掀帘出去,恰好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丁明轩认出她来,讶异地道:“崔三小姐,你这是……”   下一刻便见到追出门来,哭得梨花带泪的苏盼雁。   丁明轩顾不得崔夕珺,急忙上前关心,“表妹,你怎么哭了?”   苏盼雁抽抽噎噎地道:“表哥,我,我,夕珺……”   崔夕珺头也不回地离开,待上了马车,她抱着软枕靠在车壁上,一时愤恨委屈,一时悲伤难过。   骗子,都是骗子!   泪从眼角滑落,掉到一半便被她重重抹去。她倔强地咬唇不肯哭出声,如当初知道父亲要重新迎娶妻子,又如见到谢氏待谢渺的亲昵关爱。   她崔夕珺才不稀罕!   泪眼朦胧间,崔夕珺忽然想起周念南。   此时此刻,周三公子在干嘛?他知道二哥与谢渺要成亲了吗?他会怎么想?会像苏盼雁那样失态吗?   ……   会。   不仅会,还比苏盼雁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念南被侍卫们打晕带回侯府,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想冲进皇宫,请圣上收回赐婚圣旨,或者,或者将上头崔慕礼的名字换成自己……   他思绪无比混乱,将所有阻拦的人都打得趴下,岂料刚出院门便见到了定远侯夫人。   定远侯夫人拦着他的去路,问:“我儿要去哪里?”   周念南道:“母亲,您让让,我有重要的事情得进宫求见圣上!”   定远侯夫人冷静地道:“时辰已晚,你不如先去休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周念南道:“不行,明日便来不及了。”   定远侯夫人已从侍卫口中得知事情原委,闻言不禁酸楚难当。   “南儿。”她缓了声,道:“你听母亲的话,回去睡一觉,等睡醒便好了。”   周念南头痛欲裂,捂着额角道:“母亲,您不懂,我必须马上去,即刻便去!”   可去了又能怎样?   “南儿,你听我说。”定远侯夫人硬着心肠道:“你便是去求圣上也无用,谢小姐与崔二公子的婚事已定,再有半年便会完婚。”   “母亲。”周念南强作笑容,胡言乱语道:“姑母先前答应过替我求旨赐婚,我去找她,让她跟圣上说明!圣上定会理解里头出了差错,替大家补过拾遗。”   “你说得什么混账话!”定远侯夫人又急又怒,“圣言如律法,更何况是圣旨赐婚!你给我收起那些荒唐心思,滚回院子里好好待着!”   周念南被骂得一呆,紧接着跪到地上,央求道:“母亲,您知道我对谢渺的心意,我得去试试,说不定圣上会改变主意!”   他跃起身要走,却被定远侯夫人的话钉在原地。   定远侯夫人道:“你与崔二公子亲如兄弟,却为一个女子闹到御前,你觉得圣上会怎么看待谢小姐?是赞她魅力不凡,还是觉得她红颜祸水,在你们之间捻三惹四?”   周念南僵住了步伐。   定远侯夫人又道:“你不为定远侯府着想,也要为谢小姐想想,她本就出身普通,乍得赐婚已招人妒忌,若你再将她搅进风流韵事中,叫她往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周念南自说自话,“我可以带她远离京城,去北疆,去西境,去南疆……”去哪里都好,能与谢渺在一起便好。   定远侯夫人一针见血地问:“那谢小姐呢?她愿意吗?”   周念南咬牙:“她是暂时没有想通,等我带她去看遍大江南北,她定会知道我的好。”   “是吗?”定远侯夫人问:“那崔二公子呢?他肯将妻子让给你吗?又或者等你带谢渺离开后,焉知他不会记恨侯府,投靠四皇子一派,视皇后与定远侯府为眼中钉?”   周念南霎时失声,握拳透掌,眼中血丝暴涨。   崔二,崔二,崔二!   定远侯夫人咄咄逼人,继续问:“为了一个谢渺,你不顾远在北疆的父兄,不顾身在皇宫的姑母与侄儿,不顾我这个母亲……周念南,你当真要一意孤行,铸下大错吗?”   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如铁锤般击打周念南,他心焉如割,灵魂被人残忍地撕扯。   “母亲。”他再度跪到地上,仰起脸,哽咽着问:“那我呢?我该怎么办?我此生只想娶谢渺,她嫁了崔二,我该怎么办?”   漆黑的天色中,摇曳的灯光里,他身姿英挺,却无措张皇得像个孩童。   定远侯夫人双眸含泪,俯身轻抚着他的头顶,如抚慰幼时打架受伤的他。   “都会好的,南儿,你尚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 第120章   周念南将自己关在了屋中, 整整三天三夜。期间,他不断喝酒,喝得昏天暗地, 喝得酩酊大醉,喝得不省人事……   他在朦胧中回到几年前, 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纨绔不羁的定远侯府三公子, 未曾得到百姓们不绝于耳的夸赞,却活得恣意潇洒,随心所欲。   如果没有遇见谢渺,没有爱上她……   不, 尽管心如刀绞,他也舍不得抛弃过往,那是他与她独有的记忆,若人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仍会在四年前的那天去往城门口, 拦住那辆命定的马车,去见他此生最爱的姑娘。   他会好好地对待她,努力讨好她,趁崔二反应不及的时候,在没有赐婚的情况下,叫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   周念南抱着酒坛,满脸酡红,唇边绽开一抹笑。   在一遍遍地幻想中, 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谢渺,梦境太美好, 叫他更不愿从醉酒中抽离。   定远侯夫人暗里落了好几回泪, 她岂能不知南儿待谢渺的深情, 但木已成舟,她不能放任他闯祸。   她请来了秦天宇与百里盛,他们三人亦是多年好友,兴许能够劝动他。   秦天宇和百里盛推开门,臭烘烘的酒气直冲天庭,叫两个酒鬼也不仅掩鼻嫌弃。   满地散落着空酒坛,周念南倚着桌脚坐在地上,星眸迷离,半梦半醒。   “谢、谢渺……”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   秦天宇和百里盛面面相觑,心情沉重。   最初他们都以为念南对谢渺是情窦初开后的心血来潮,但一路下来,他们看得分明,念南这家伙是不动情则以,一动情则山崩地裂!   可好死不死的,他情敌是崔慕礼……这这这,谁能斗得过那满身是心眼的家伙啊,换做他们,早就换个人喜欢去了!   两个人喟然长叹一番,兵分两路,直接坐到周念南的旁边。   “念南啊,听哥一句劝,天涯无处无芳草……”   “念南啊,兄弟我有经验,这种事情得熬,熬过这阵就好……”   两人苦口婆心地劝,半天后发现周念南根本没在听,得,还不如陪着他一起喝酒,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   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周念南终于被喝倒,开始倒头大睡。   他足足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头痛欲裂,随即意识回笼,呆滞地盯着帐顶。   “酒。”他声音嘶哑,一声接一声地喊:“来人,给我酒,我要喝酒!”   左青进屋,抱拳道:“公子,您不能再喝了。”   周念南面无表情,“给我酒。”   左青垂首,低声恳求:“公子,您好不容易救驾立了功,该趁胜追击,建功立业啊!”   周念南嗤笑一声,坐起身,晃悠悠地下床,“好大的胆子,一个侍卫而已,也敢来教导本公子。”   “公子——”   “不让我去面圣,我依了,如今连酒都不让我喝……”周念南道:“你们真是过分到离谱。”   “公子,夫人和属下们都是为你好啊!”   “既为我好,那便给我找酒来,越多越好!”   左青断然拒绝:“恕属下不能奉命。”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周念南面无表情地道:“明日起,你无需再到我身边当值。”   左青跪地不起,无力又悲哀。他自小便跟在公子身边,见证公子从无所事事到锋芒毕露,而今为了谢小姐,公子眼看要一蹶不振……   “公子。”左蓝忽然闯进门来,呈上手里的信件,“一刻钟前,崔二公子亲自送了信来,叫属下务必要转交给您。”   他竟有脸来送信?   周念南神色冷漠,“烧了它。”   左蓝默然。   周念南正坐到桌边,阴恻恻地道:“传话下去,从今往后我与崔慕礼势不两立,任何关于他的信件都不许接!”   左蓝却坚持,“公子,这信您非看不可。”   周念南直接摔了茶壶,怒不可遏地吼道:“都聋了吗?我他娘的叫你烧掉信!”   左蓝道:“崔二公子叮嘱过,此信关系到侯爷与世子,还有整个定远侯的存亡,这信您非看不可。”   话一落地,鸦雀无声。   周念南额际的青筋毕现,半晌之后,咬牙切齿地道:“呈上来。”   左蓝忙将信递给他,才与左青双双退下。   周念南捏着信纸看了许久,眸中的愤恨渐散,化成浓浓的悲恸。   崔二啊崔二,他足智多谋的好友,一路帮侯府扫清阴谋诡计。若没有他,侯府兴许早已岌岌可危,也正是他,不顾道义抢走了谢渺……   在抢走谢渺后,又适时地送来一份“大礼”。   此封信白字黑字地写着,在边疆军队中,他父亲的心腹副将,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兄弟黄中才,竟已与单尔土扈的首领珠可沁暗中勾结,意图用通敌叛国的罪名除去父亲与兄长,以及整个定远侯府。   他还附上了对黄中才平生的详细调查,罗列能利用的一切细节,称得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自然是他周念南,事关定远侯府存亡,他必须亲自且立马动身,前往北疆破除黄中才的阴谋,将欲加之罪原原本本地还给对方。   周念南仰天笑出声,笑崔二的谋无遗策,笑他哪怕恨得磨牙凿齿,也只能收下这份赎罪。   那是他的父兄,他的亲人们,整个定远侯府的世代荣耀……   他别无选择啊。   *   谢渺回到崔府后的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抄经念佛,吃斋茹素。   拂绿和揽霞回到了她身边,与桂圆、荔枝一起,继续伺候谢渺。   熟悉的海花苑,熟悉的几个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切都变了。   小姐与二公子有了圣旨赐婚,再有半年便要正式婚嫁。而小姐待她们虽如常,却不再出海花苑半步,也不见任何来探望的人。   小姐不愿嫁。   拂绿和揽霞清楚地知晓,小姐出家的意愿有多坚定,然而事已至此……   唉。   谁都不敢多言半句,只安分地做好分内事。   已是季冬,天寒地冻,上午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拂绿抱着厚被子到院中晾晒,冷不丁见到一抹英伟身影,吓得差点失声尖叫。   周、周三公子?!   她左右一探,幸亏这会没人在院里。再看一眼门栓,明明关得好好,周三公子是从哪里进来的?   不等她想明白,周念南已开口,“你家小姐呢?”   拂绿将被子挪开了些,露出整张脸,肃容回:“周三公子,小姐出去了。”   周念南道:“无需撒谎,我知道她回来后便没出过院门。”   拂绿戒备地问:“周三公子,您想干嘛?小姐已经与二公子定了亲,您千万不能冲动!”   连一个丫鬟都……   周念南眸中掠过自嘲,道:“放心,我知道婚事已定,与她说几句话便走。”   拂绿踌躇片刻,道:“您,您还是走吧,小姐不会见您。”   是吗?可他今夜就要离开京城,前往天苍野茫的北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周念南道:“你不告诉我,我便一间间屋子地找,直到见到谢渺。”   “……”   拂绿心急如焚,又听他道:“此生此世,我都舍不得伤害谢渺。”   门外响起荔枝三人说话的声音,喊着拂绿给开门。她迫于无奈,只得道:“小姐在书房,您快些说完便走吧!”   待周念南离开,拂绿连忙去开门,对着外头三人道:“去,快去请二公子来!”   *   周念南站在书房外,礼貌地叩响门。   “谁?”谢渺在问。   周念南沙哑地回:“是我。”   屋内不再有任何响动。   周念南神色恍惚,苦涩自舌底蔓延,一缕缕地荡进心间。他知道谢渺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即便是叱骂与拒绝。   为了他好,她必须这样。   他望着隔扇门,轻声道:“谢渺,我要走了,来与你道声别。”   “我父兄在北疆出了点事,我必须马上赶过去处理。圣上那边,我母亲帮我请了病休,那只是借口,你要是听到了不用担心,我没事。”   “这一趟去,路途遥远,坎坷艰巨,我不知几时能够回来,能否安全回来……但想到你在京城,我便是只剩一口气,也要努力回来见你一面才肯闭眼。”   换做往常,谢渺定会骂他出言无忌,什么浑话都往外说,但这会书房内静寂无声,仿佛无人在聆听。   周念南无所谓地笑笑,继续往下道:“真可惜,我还没带你去杭州府吃龙井虾仁,没为你写满周家食谱,没捏出最像你的泥人儿。”   他有好多想为她做的事,却都没有机会再完成。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亲口念出这首熟悉的词,道:“谢渺,你记着,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挂念着你。”   他从袖中托出一团雪白,俯身放到地上,临别前习惯性地想说:谢渺,等我回来……最终却只能苍白着脸,无力道:“谢渺,珍重。”   他逼迫自己转身,余光却瞥到不远处的一抹月牙白身影,眼底迅速结冰。   崔慕礼道:“无需担忧,我会替你照顾好宫中。”   “你欠我的。”他喉中溢出冷笑,不见感激,反倒俱是嘲讽,“崔二,你一辈子都欠我。”   崔慕礼道:“是。”   周念南咬牙又道:“你以为用圣旨逼迫她嫁了你,便能自此高枕无忧吗?崔二,我告诉你,但凡你有丁点对她不好的地方,我都会舍弃一切带她走!”   崔慕礼声音轻哑,却无比坚定,“你没有这个机会。”   是吗?   周念南道:“我不会放弃,此生都不会放弃她。”   一阵轻响过后,院中独剩崔慕礼,他的衣袍随风而扬,面容异常沉静。   早在收到阿渺的报信时,他便周谋好了每一步,用侯府的未来逼迫念南离开京城,逼迫他放弃阿渺……   念南永远都不会知晓,一直以来暗中帮助侯府的人是阿渺。她那样好,好到他想独占,不愿分给旁人一丝馨香。   崔慕礼侧眸,凝睇着书房的方向,“阿渺,我等得起。”   等得起明年七月,她风风光光地再次嫁给他。等得起用尽此生,无微不至地关爱她,用忏悔与真心求她的原谅。 第121章   冬去春来, 春又迎夏,眨眼便是来年六月。   柳边深院,燕语明如翦。   倚墙的葡萄架上郁郁葱葱, 缠绕着茂盛的藤叶,其间冒着一颗颗或青或紫的葡萄, 霎是好看。   葡萄架下搭着一张藤榻,身着明翠色襦裙的少女正在午后小憩, 怀中抱着的雪狐亦慵懒阖眸,一大一小均睡得酣畅。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投散在少女的裙摆,细碎似星光, 熠熠而动。   荔枝在旁轻轻打扇, 其余丫鬟们经过时,都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唯恐惊醒这舒逸美好的一幕。   待出了后院,桂圆才敢稍大声些讲话, 对拂绿道:“拂绿姐姐,二公子又来了, 在前厅等着呢。”   拂绿颔首, 并未去知会谢渺, 而是穿过半圆型拱门, 往前院而去。   一路上庭院小巧, 风景明媚, 不再是崔府熟悉的层台累榭,而是截然不同的江南秀气。   此地是谢氏在城西为谢渺购置下的府邸, 半年前谢渺带着仆从住了进来。每月总有几天, 崔慕礼会亲自带礼上门拜访, 但谢渺从没搭理过他。   说起来,崔慕礼虽仍是五品官阶,但他表现出色,深得圣上与罗尚书看重,在刑部乃至整个朝堂都是风头无两。   即便如此,他在未婚妻谢渺面前亦只有吃瘪的份。说不见便是半年都不肯见,他还没资格生气,隔几日便得来献殷勤,盖因这婚事是他强求来的。   ……真是又惨又痴情。   拂绿感慨一番,踏入前厅,朝主座上的青年恭敬行礼,“奴婢见过二公子。”   半年过去,崔慕礼旧伤痊可,愈加丰神俊朗,气质沉淡。   他问:“你家小姐呢?”   拂绿道:“天气炎热,小姐嗜睡,每日午后都要在葡萄架下小睡半个时辰。”   他眸中浮现淡淡笑意,似乎已见到那副画面,心神向往之余,又克制地道:“我送了一篮挂绿,你用冰镇一镇,待会给她消暑解热。”   拂绿悄悄往桌上瞄了眼。   挂绿是荔枝里最为稀罕的品种,据说即便是宫里的贵人,往往只能分得到十几颗,眼下那桌上的满满一篮……   “二公子有心了。”拂绿迟疑地道:“但是小姐她……”   崔慕礼是七巧玲珑心,怎能不明白她的未尽之言?无非是阿渺不会吃,最后都便宜了下人们。   他习以为常,道:“无碍。”   崔慕礼离开后,拂绿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薄布,盯着饱满新鲜的荔枝们,无奈叹了口气。   揽霞恰好踏进门,好奇地问:“二公子又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一篮子挂绿荔枝。”拂绿将篮子递出,“拿去冰镇着先。”   揽霞同样感到咋舌,却没有多话,直接按她说的去做。   没过多久,谢氏派了嫣紫过来,叮嘱拂绿下月成亲时的细节——原本这些该谢氏与谢渺亲自说,但谢渺态度消极,拒绝见谢氏,便只能由嫣紫与拂绿两人代为传话。   拂绿得了话后,去往后院,接过荔枝的活,替谢渺继续打起扇子。   她不由端详起自家小姐。   少女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睡颜静谧,左看右看,处处都精致得令人欢喜。   拂绿的视线转到她搂着白饭,那双纤细白嫩的手上。   依稀记得小姐刚离开清心庵,回到崔府时,手上长满了冻疮与薄茧,她与揽霞心疼地落泪,小姐却十分淡然,吃苦亦甘之如饴。   拂绿毫不怀疑,若没有赐婚,小姐会在清心庵落发,当个真正的出家人。   只是天不遂人愿,有二公子在,小姐注定只能嫁进崔家二房。   如今这双手已恢复娇柔无暇,但小姐待二公子的态度却半年如一日,连讨厌都谈不上,根本就是熟视无睹。   再有一个月,他们二人便要成亲了啊……也不知婚后是个什么模样。   拂绿在心底胡思乱想了会,忽见谢渺羽睫轻动,徐徐睁眼。   “小姐。”拂绿笑道:“您醒了?”   谢渺神色仍有朦胧,懒洋洋地道:“几时了?”   拂绿道:“刚过未时呢,您再睡会吗?”   “不了。”谢渺坐起身,轻抚着白饭的小脑袋。它也半睁开眼,撒娇地叫了声。   拂绿送了茶,“小姐,您润润嗓。”   谢渺喝了口茶,又拿过小杯子,喂白饭喝起水。   拂绿见她心情尚可,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方才嫣紫姐姐来过了。”   谢渺“嗯”了声,面色无波。   拂绿道:“二夫人说,下个月您与二公子便要成婚,六礼中前五都已妥善,该准备的人和东西都准备好了,届时您跟着迎亲流程走就是。”   “至于平江那边的亲人,二夫人说得到回信,称谢家出了点事正自顾不暇,恐怕赶不及参加您的婚宴。”   “还有孟家那边,也是用了其他理由搪塞。”拂绿道:“二夫人问,要么替您在京中认一门干亲……”   “无需。”   拂绿微顿,解释道:“成婚的时候,女方若没有娘家人,多少显得……”   谢渺轻描淡写地道:“嫌丢人,叫崔慕礼别娶不就好了?”   “……”拂绿道:“小姐,这是圣上赐婚。”   谢渺:“哦。”   拂绿又道:“二公子已经替您将孟家骗走的嫁妆都拿了回来,二夫人那边没有察觉到蹊跷。”   谢渺听得心不在焉,拿了块肉脯逗弄白饭。   拂绿拿她没办法,道:“小姐……”   “今日是几号了?”谢渺忽然问。   拂绿照实道:“六月十三。”   “京中有什么热闹的消息在传吗?”   “您是指?”   能问出这话,便证明没有。   谢渺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前世的六月初五,北疆那边传来急讯,称定远侯与世子通敌叛国,欲用两座城池来换北狄人的暗中支持,岂料一朝计谋败露,直接被副将黄中才斩于马下,随后黄中才带着二人的尸体与叛国证据返回京城,自此皇后一族彻底消亡。   今日是六月十三,北疆迟迟未传来噩耗,想必周念南的前往打乱了对方谋划。相较前世,他无需经历灭门之祸,提前一年去往北疆军中,阻止了父兄的厄运,真是好极。   重生初时,她心心念的三件事:救下定远侯府,亲手解决孟远棠,以及落发为尼……   除了最后一件,其余两件都得了圆满。   也算是得尝所愿?   她自嘲地笑了声,将白饭放到藤榻上,走到一旁踮脚,在繁茂的葡萄藤叶中挑挑拣拣,摘下一颗紫葡萄。   拂绿道:“奴婢给您洗洗先。”   “无碍。”谢渺别开身子,顾自剥开葡萄皮,往嘴里一塞——   酸得她眼里都泛起了泪花。   拂绿哭笑不得,想了想道:“小姐,二公子早些也来了,给您送了一篮子挂绿荔枝,奴婢瞧着品相极佳,您要不尝尝?”   谢渺置若罔闻,举着剩下的酸葡萄,诱着白饭也舔了一口。见它被酸的龇牙咧嘴,谢渺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一人一狐,相处得分外和谐。   拂绿心想:这叫什么事呢?   去年周三公子执意要见小姐,她守在外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回去后却见到白饭重新出现,而小姐并未再执意送走它,而是将它留在了身边。   听说这半年来,周三公子染了怪病,辞去宫中职务后,日日关在家中养病……   是染了怪病,还是被小姐的婚事打击到失常?   唉,周三公子同样是位可怜人。   *   崔慕礼送完荔枝,便又返回刑部。   进了衙署,他朝所有打照面的同僚们颔首薄笑,端的是君子谦谦,不矜不伐。   同僚们是又羡又妒:前几日有消息传出,称崔郎中很快便要去大理寺任少卿一职,满打满算,他入仕不过三年,眼看便是正四品的官员。反观自己在同个位置上熬了许久,却是碌碌无为,得过且过着呢。   众人唉声叹气,暗下决心:他们要发愤图强,他们要急起直追!   再过半晌,对着满篇文字的案卷,不少人又开始头晕眼花:嗯?要么先休息会?明日再……   当然了,这都是闲话。   崔慕礼回到桌案后,抽了本公文在看,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半年前,歌姬关月照通风报信,称张贤宗与庶子张明奴欲用崔士达来打击崔家,他便先发制人,及时送走那名外室,将祸事消弭于无形。   事成后,他依照约定给了歌姬新身份,送她远离京城。   张家一计不成,仍有无数后招,但他已有所防备,向来是见招拆招,虽偶有失策,倒也都无伤大雅。   圣上病愈后,朝堂中恭请立储的声音越来越多,其中以九皇子与四皇子的呼声最高。但不知为何,圣上仍未表明态度,将立储一拖再拖。   诚然,圣上仍值壮年,但立储之事宜早不宜晚,毕竟大家都等着尘埃落定……各奔前程呢!   张家对储位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皇后与九皇子自是当仁不让的眼中钉,为此他们煞费苦心,想要谋害年幼体弱的九皇子,然而有崔慕礼在,一切注定落空。   念南已离开京城,前往北疆营救父兄,崔慕礼必须代替他照顾好宫中——   这是他欠下的债,不得不还的债。   好在一切都值得,再有二十八天,他便要迎娶阿渺。   崔慕礼的眼神倏忽柔软。   阿渺既喜欢在葡萄架下午睡,那待会回去便叫乔木在院中搭座相似的,最好在不远处再做个秋千,供她闲时解闷……   外人一瞧——   嗬,崔郎中神色专注,不知又在思索哪件要案去了! 第122章   七月十一日, 大吉,宜婚嫁。   风轻云净,碧空万里。京城里的百姓们赶着上午做完事, 等着晚些看热闹,盖因今儿是崔家二公子成亲的好日子!   昏礼者, 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 而下以继后世也。①   按照古礼,崔二公子得在吉时出门,带着迎亲队伍先在城中绕上一圈,再前往亲娘子的府邸迎亲。待将人接回崔府, 再进行拜堂仪式, 送入洞房后,这婚事才算是成了。   申时中,响亮的鞭炮声开路,崔府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   迎亲锣鼓震天,唢呐炮竹声喧,崔慕礼身着浅绯色绣白鹇圆领公服, 头戴官帽,帽两侧别两朵金花, 肩挂披红,面容俊美,贵不可言。   他骑着青骢骏马, 眉目流转间俱是意气风发。   紧随其后是崔府长长的迎亲队伍,精致华丽的八抬大轿, 喜气洋洋的亲眷, 敲锣打鼓的仆从们……   有好事者数了下, 哟呵,足足一百零八号人!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成亲派头十足啊!   期间,喜娘们说着吉祥话,朝沿途人群里挥洒糖果喜袋,与大家分享喜气。   待到谢渺的宅邸,崔慕礼翻身下马,正疾步往里冲时,被一旁的崔幕良伸手拦下。   崔慕良笑道:“二弟莫急,新娘子就在里头等你,你得按照流程一步步来……”   因女方亲眷均未赶来京城,因此迎亲的流程要简单许多,但崔慕礼仍觉得冗长拖沓。好不容易熬过一切,他总算见到谢渺时,反而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前方,谢渺头上蒙着红盖头,身着凤冠霞帔,在众多女眷地搀扶下,缓缓迎向他。   昏礼,昏也。   落日余晖,火烧天际。她周身渡着一层淡暮,从绚烂的晚霞中踏出,仪态万方,分花约柳。   喜娘在唱词,崔慕礼已听不清她在念什么,眸中独剩那抹身影——   他迫不及待向前几步,站定在谢渺身前,伸出手,柔声道:“阿渺,我来接你了。”   ……   谢渺动一声不吭,毫无回应。   空气霎时凝滞。   喜娘连忙出声打破尴尬,笑着打趣:“哎呀,新娘子害羞了呢。”   其余人也跟着起哄,气氛稍稍缓解,唯有崔慕礼仍举着手,锲而不舍地喊:“阿渺。”   谢渺依旧无动于衷。   揽霞和拂绿、还有方芝若等人在旁干着急,但她们都知晓谢渺对待这门亲事的态度,谁都不敢出声劝,就怕她当场撂挑子走人,那可比尴尬还要吓人!   时间在静谧流逝,喜娘看看新郎官,再看看新娘子,额头沁出颗颗汗珠。   新郎官要牵手,新娘子装没听到,这这这,皇上赐婚的怕不是一对怨侣吧?   再烦恼,活也得继续干!   喜娘深吸一口气,笑道:“崔二公子……”   话音未落,便见崔慕礼兀自牵过谢渺的手,不等众人反应,他又一把横抱起谢渺,步履轻松地跨过门槛。   ……先不提新娘子愤愤捶了他好几拳,毕竟这动作也能视为欲拒还迎,喜娘关注的另有重点:崔二公子此番行为,大大的不合礼节啊!   不过转念一想,喜娘便又释然。她早得过叮嘱,新娘子的情况特殊,既无兄弟送嫁,由新郎官亲自抱进花轿也好。   脚不落地,一生享福,看来新娘子要被新郎宠惯的很咯!   *   再说回谢渺。   她一早上便被人拉起来绞面梳妆,涂脂抹粉,穿戴嫁衣……七月酷暑,她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穿着繁重精致的霞帔,即便坐在放满冰的室内也觉得心里生火。   艰难地熬到黄昏,崔慕礼带人来迎亲,谢渺心知反抗无用,本想勉强配合,他却执意要牵她——   谢渺懒得搭理他。   原想着他吃了瘪会知难而退,岂料他直接抱她进花轿,末了还附在耳边道:“阿渺,听话。”   谢渺真想再给他一个耳光,但她忍住了。   接下来便是记忆中几近模糊的成亲,她跨过火盆,被正式迎进崔府大门,同样的地方,同样是那群人,嫁得亦是同样的崔家二公子,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再娇羞而期待……以及那双自下了花轿,便紧牵住她,再未松开过的手。   谢渺甩不开他,一如那天跪在神佛前,仍旧逃不开命运的桎梏。   所以呢,她要向命运、向崔慕礼妥协吗?   ……休想。   *   在又累又渴,几乎熬不住的时候,谢渺终于被送进婚房。崔慕礼赶往前厅招待宴客,待旁人走光后,谢渺立刻掀开盖头,朝两个丫鬟道:“水,我要喝水。”   按理说,盖头应当等到崔慕礼回屋,用御赐的玉如意亲自挑开,新郎官在见到新娘闭月羞花的容貌后怦然心动……   算了,那都是陌生男女间需要的“惊鸿一瞥”,她家小姐和二公子同住崔府屋檐下多年,期间更经过许多波折,小姐没逃婚都是谢天谢地的好事。   咳咳,想必二公子想法也雷同,所以才会在桌上准备了丰盛的吃食与冰饮。   两个丫鬟连忙端来点心冰饮,伺候着谢渺垫肚子。   谢渺喝了半盏冰镇酸梅汁,又用了两三块绿豆糕,这才神魂回归。她淡眸轻扫,四顾一番后,发现崔慕礼卧房的格局竟全然大变。   她微微讶异,随即又抛到脑后,变不变的,跟她有何干系?她这会只感到头重脚轻,呼吸困难……   她扶了扶脑袋,道:“快,替我将凤冠拆掉。”   拂绿试着劝:“小姐,您再熬一熬,等二公子回来……”   “他深更半夜回来,我便要在炎炎夏日,顶着这一身等他吗?”   拂绿明白她的难受劲,但盖头掀了能蒙上,吃完东西能够擦净嘴,但钗环卸尽后没办法再重新装扮。   无论如何这都是洞房花烛夜,二公子回屋若发现小姐已梳洗完毕,便是再好的性子都可能发脾气啊!   倒是揽霞替谢渺边擦拭额际的汗水与妆粉,边道:“拂绿,你放心好了,没事的。”   谢渺更是不等她们动手,自行解起扣子。   拂绿无法,只得替她解开凤冠,褪下繁复华丽的婚服,正想喘口气,便听谢渺道:“去打水,我要洗漱安歇。”   ……拂绿简直想哭!得,小姐就是存了心要让二公子发火。   拂绿唉声叹气,开了门出去找乔木,谁知角落里忽然冒出四个人头,恭敬地道:“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见过拂绿姐姐。”   拂绿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你、你们是?”   “我们是明岚苑新来的丫鬟,以后听从二少夫人的差遣。”立春笑道:“拂绿姐姐有什么吩咐,差我们去办就是。”   拂绿身为陪嫁丫鬟,地位自然比几名新丫鬟要高,她端着脸道:“夫人要用膳,过后再洗漱,你们去准备吃食和热水来。”   丫鬟们齐声道:“这就去。”   *   崔慕礼没在宴厅多待,他喝了小半个时辰的酒,便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在沉杨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回到明岚苑。   明岚苑沉寂了半年,此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如主人此刻的心情。   崔慕礼站在卧房门前,见到里头点着灯,隐约透出说话声。   “小姐,您尝尝这个银耳莲子百合羹,清甜又祛火。”   “还有这道凉拌茄子,味道也好,您吃两口。”   “再吃块杏仁玉米烙……”   过了会,传来谢渺的声音,“好了,撤菜吧。”   她的丫鬟道:“奴婢给您泡盏茶?”   谢渺道:“我累了,想歇息。”   “……”丫鬟道:“这才戌时初,二公子还未回来呢,要不您再等等?”   谢渺浅浅打了个哈欠,重复道:“我累了,要歇息。”   丫鬟有短暂沉默,无奈地道:“好,都依您。”   拂绿收拾好东西,端着托盘出来,刚开门便见到外头站着的俊美男子,吓得猛一哆嗦,低着头喊:“二、二公子。”   崔慕礼问:“她用好膳了?”   拂绿嗫声道:“对,小姐——”   “夫人。”崔慕礼道。   拂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夫人天未亮便起床装扮,一整天都未正经吃过东西,且那凤冠霞帔厚重,夫人的脖子上捂出了许多疹子,又痒又难受……”   她一股脑地替主子开脱,偷偷抬眼观察崔慕礼的表情,却见他面不改色,问:“她最喜欢哪道菜?”   拂绿照实回答:“夫人多用了些银耳莲子百合羹。”   崔慕礼道:“去吩咐小厨房,明日再煨。”   拂绿顺从应答,试探地道:“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崔慕礼道:“嗯。”   他整理好衣冠,又抬手轻嗅,确定身上无难闻的气息后,这才跨过门槛,往内室而去。   掀开竹青色帘帐,便见一抹窈窕的身影坐在梳妆台前,绸衣雪白,青丝乌润,卸去浓重后的五官白净而俏丽,每一个细节都如他在梦中无数次描绘那般的熟悉。   他拱手作揖,郑重地喊:“夫人,我回来了。”   ……夫人,多熟悉的称呼。   谢渺低敛长睫,遮掩住眼底轻嘲。经历两世,他们还是成了夫妻,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分明长了智,但崔慕礼这条壕沟亦长了腿,她往哪去,他便跟着往哪拦,势必要拉着她共沉沦。   她执拗地不肯回应,而他不以为然地靠近,从台面上拾起象牙梳子,动作仔细地替她梳理起长发。   谢渺侧眸看他。   他眉目虔诚,唇畔噙着浅淡笑意,再难见记忆中的清冷傲气。   见状,谢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扯回头发,冷着声道:“崔慕礼,今日我们将话说清楚,即便圣上赐婚,我迫不得已嫁了你,但我不会和你做真夫妻,更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崔慕礼无声叹息。   洞房花烛夜,本该是“彩烛双辉欢合卺,清歌一曲咏宜家”,然而到他这里,别说共度良宵,恐怕连合卺酒都没戏。   无碍。   他已经不顾阿渺的意愿,强娶她回了家,像她这样心性坚定之人,若再错上加错,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于是他道:“好。”   谢渺原以为要辩驳一番,见他干脆利落,反倒怔住。   这么好说话?   她继续道:“以后我睡床,你睡榻,你我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他应:“诺。”   “我要一间书房,抄经念佛,你不许管我。”   “可。”   她觉得他挺识相,有点开心起来,自认善解人意地道:“今后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往后院里迎,我不管不看不闻不问,你若能叫圣上收回旨意,我随时都能让出位子。”   他耐心地听完,道:“阿渺,只有你,不会再有其他人。”   谢渺当做没听到,横竖目的已达成,没必要再与他多费口舌。   正当她打算去休憩时,崔慕礼自身后扶着她的肩,望着铜镜里的妻子,道:“阿渺,你我已是夫妻,对内,任何事情我都能依你,对外,你亦当维系我的颜面,你以为如何?”   要求并不过分,谢渺考虑了会,勉强答应:“诺。”   一对新婚夫妻各怀心思,没有合卺酒,没有洞房夜,甚至没有同床共枕——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今生成亲后的第一夜。 第123章   成婚后的第二日, 新妇当在翌日清晨拜见公婆,行成妇之礼。   二人早早便起身,收拾妥当后, 偕同往前厅去。   谢渺在崔府住过四年,即便离开了半年,府中的下人们依旧记忆犹新。最早他们对这位寄住的表小姐说长道短,后来二公子狠狠整治了府中下人, 跟着又是圣上赐婚,从此以后没人敢提表小姐,更没人敢编排她的闲话。   如今表小姐成了崔家二少夫人,正正经经的主子, 他们更得紧紧闭上嘴!   下人们毕恭毕敬地行礼, 一声又一声的“二少夫人”响起,谢渺都面色自若地受了。   小夫妻行至正厅门口, 崔慕礼体贴地道:“阿渺, 莫慌, 一切有我。”   ……有什么可慌的?   谢渺心想, 崔慕礼根本猜不到, 她已与他成过亲, 再来一次不外乎是“熟能生巧”。   进厅后,崔府的主子们都在,大家面带笑容地望着二人。   崔慕礼带着谢渺上前, 先向主座上的崔太傅与崔老夫人行礼,再是谢渺的正经公婆,崔士硕与谢氏, 紧接着是大房、三房的长辈。   谢渺奉过茶, 改了口, 接过长辈们赐得礼,跟着便要由她给崔府尚未婚嫁的小辈们送礼。   谢渺先来到崔夕宁面前,递上一枚精致的荷包,“二妹。”   崔夕宁接过荷包,喜上眉梢,“谢谢二嫂。”   谢渺又走到崔夕珺面前,同样送出荷包,“三妹。”   崔夕珺盯着她片晌,才缓缓接过荷包,“谢谢二嫂。”   剩下的小辈中,还有崔幕文、崔慕程、崔夕蓉、崔夕彤、崔慕晟……   待礼结束,已接近晌午。众人一道用过饭,各房分道扬镳。   谢渺理所当然被谢氏拉回了屋里,姑侄兼婆媳说起私话来。   “阿渺。”谢氏足足有半年未仔细见过侄女,眼下大礼已成,她总算是安心落意。   谢渺不说话,睁着一双黑眸望着她,乖顺中透着股执拗。   ……   谢氏顿时咽回那些劝她与崔慕礼和美过日子的话,拍拍她的手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笃定的,“阿渺,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姑母绝对站在你这边!”   谢渺却摇摇头,冲她喊了一声,“母亲。”   谢氏一愣,笑道:“阿渺,你私底下喊什么都行,跟姑母无须计较。”   谢渺却道:“我自小丧父丧母,多亏有您细心照拂,这么多年来,你名为姑母,实则胜似我的母亲……无论我有没有嫁给崔慕礼,都该喊您一声母亲。”   无数酸楚与感动涌上心头,谢氏的眼中浮现泪意。   “阿渺。”谢氏抱住她,哽咽着道:“你喊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时隔许久,谢渺再度依偎在谢氏怀中,同样也有些哽咽,“母亲,是阿渺不好,阿渺不该因婚事而跟您闹脾气。”   谢氏道:“我懂,我懂,都过去了……”   姑侄俩和好如初,外间的两名男子亦感到欣慰。   崔士硕领着崔慕礼出门,叮嘱道:“你既费尽心思娶回阿渺,往后便要加倍对她好,否则别说你母亲,便是我都饶不了你。”   崔慕礼道:“慕礼谨记父亲教诲。”   父子二人走出拐角,恰好撞见崔夕珺。   崔夕珺怀里抱着慕晟,身后跟着丫鬟与慕晟的乳母樊氏。她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神色有些复杂,垂眸喊道:“父亲,二哥。”   崔士硕和蔼地道:“夕珺,你带慕晟去找你母亲吗?”   她原本是作此打算,但现在……   崔夕珺改了主意,将慕晟硬塞到崔士硕的怀里,“我突然记起还有事没办,劳烦父亲将慕晟交给母亲。”   随后不顾慕晟吱吱呀呀地张臂要抱,向父兄有礼地道了别,便离开了蒹葭苑。   崔士硕颠了颠怀里的胖小子,无奈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夕珺这半年来未与苏家小姐来往,虽说性格变得沉稳,但总归少了几分鲜活。”   崔慕礼不以为然,道:“她到了该懂事的年纪。”   是啊,一眨眼,夕珺年满十六,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离婉娘过世,竟已过去了十一年……   再有半月,便是她的忌辰。   崔士硕难掩怅惘,叹了声道:“晚些时候,你记得带阿渺去给你娘上香。”   崔慕礼恭敬应是。   *   何氏的牌位被单独供奉在一间房中。   崔慕礼带谢渺到此拜见,谢渺与他一起跪在蒲团上。   面对亲母何氏的牌位,崔慕礼的表情略淡,有礼道:“娘,怀瑜成亲了。”他望向身侧的谢渺,眸色带上些许暖意,“这是怀瑜的妻子,谢渺。”   谢渺便跟着喊了声“娘”,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两人未在此多留,谢渺打算回院,却发现崔慕礼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你不去衙署吗?”她忍不住提醒。   崔慕礼道:“阿渺,这是我们成婚的第二日。”   谢渺懂他的意思,按照惯例,官员成婚后有七日休假,然而……   “我听人说,你如今深受罗尚书看重,想必公务十分繁忙。”她道:“若你能在此时好好表现,想必离升官的日子不远矣。”   所以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崔慕礼笑,“原来这半年里,阿渺没有错过我的任何消息。”   “……”   谢渺当然不会关注他,奈何院里的丫鬟们关注自家未来的姑爷,私下议论纷纷,多少总会传进她耳里,她听见了,知晓了他的情况,但没有任何意义。   她冷着脸道:“崔慕礼,你大可不必。”   大家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什么情况,她能做到的只有维持表面平和,如果他执意要试探,她不介意将话摊开再说一遍。   崔慕礼的笑容微顿,道:“好,我会注意。”   二人无言片刻,崔慕礼道:“灾银案后,圣上指责大理寺卿于俊峰办案不利,两个月前将他下放到督察院,任了一处闲职。而我之前的上峰朱启亮因表现出众,被调至大理寺任大理寺卿。”   说到正事,谢渺便洗耳恭听。   他又道:“朱大人向圣上建议,将我一同调至大理寺。”   谢渺了解崔慕礼前世的升官之路,但因今生改变诸多,许多细节也产生了变化。比如他本该在一年后才升任大理寺右少卿,目前来看,恐怕会有提前。   崔慕礼亦没有隐瞒,“不久后,我便要去大理寺任职。”   “哦。”她应了一声,表示知晓。   崔慕礼并不介意,道:“趁这几日,我带你熟悉熟悉明岚苑。”   谢渺道:“我自己可以……”   崔慕礼苦笑,道:“阿渺,在外人眼里,你我终归是夫妻。”   何止呢?还是圣上亲自赐婚的夫妻。   谢渺再不情愿,也要顾虑谢氏与崔府的名声,疏离而客套地道:“那就劳烦你了。”   *   昨日蒙着盖头,谢渺并未看清明岚苑,今日一看,不仅卧室,连整个院落都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前院的环形鱼池被填,水廊被撤,反倒铺了一地青坪,中间立着高大的梧桐树,鹅卵石小路蜿蜒,绿意盎然里透着简雅大方。   再看后院,左墙角设葡萄架,架下有卧榻桌几以供休憩。与之相对,是右边精致的秋千架,上头甚至还带遮阳的棚子,设计者显然考虑周全。   谢渺大感意外。   她熟悉崔慕礼,他性情早慧稳重,在生活上安常习故,前世便连迁了新府邸,陈设都与旧宅相似,但眼下,他竟然大张旗鼓地翻修了院子?   崔慕礼问:“阿渺,我改了院子,你喜欢吗?”   谢渺回神,淡道:“这是你的院子,你喜欢即可。”   她拒绝他的示好。   崔慕礼从未想过能轻易打动她,闻言笑道:“我带你去新书房。”   新书房明亮整洁,柜上摆满了各式书籍,摆设周全,安安合适——除去一点,离崔慕礼的书房只隔了三间房,过近。   但谢渺没有多说,颔首道:“多谢。”   崔慕礼又带她认识院中下人。   以往明岚苑只有小厮伺候,因主子成婚,这才招进了四个女婢,以供谢渺差遣。   谢渺简单认了下人,便回房中休息,不多时,拂绿端来晚膳,照常想要服侍谢渺,却被崔慕礼用眼神淡扫。   拂绿会意,默默地退下。   崔慕礼端着碟子,替谢渺布菜,“阿渺,你尝尝这个……”   他夹了一盘子菜递给谢渺,谢渺盯着他,平静地扔开筷子,“崔慕礼,你这样有意思吗?”   经过半年时光,她不复当初震怒,心却更加坚硬。与他成了婚又怎样?只要她坚守本心,输的人依旧是他。   他静了片霎,道:“阿渺,你判了我死刑,却不能阻止我求生。”   于他而言,对她好是融进骨血的求生意识,唯有对她好,不断的对她好,他被心火炙烤的神魂才能得到缓解。   谢渺不懂。   活了两世,她彻底堪透情爱,连前世的误会怨愤都已经释然,反观对方,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本该像前世那般醉心谋权夺势,怎就被儿女情长耽搁住了脚步?   她的不解落入崔慕礼眼中,比冷漠更叫人悲凉。   若有恨,必定还有爱。若无怨无恨……   熟悉的抽痛弥漫心间,崔慕礼习惯性地无视,继续认真地替谢渺夹菜。   谢渺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随便吧,反正她不吃。 第124章   平心而论, 嫁进崔府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难熬,比起前世更是舒逸了千倍万倍。   她是圣上亲自赐婚给崔慕礼的妻子,无人敢待她不敬。她的婆母是亲姑母, 小姑亦不复往日嚣张,本分安静许多。   她无需再刻意讨好谁,便在崔府稳当地立足。   讽刺否?她曾经心心念的东西,追逐许久仍求而不得, 反倒在四大皆空后轻易地实现。   一切的关键自然是崔慕礼。   从前是她追着他,渴望他的回眸停留,而他冷静自持。如今是他摒弃矜傲,为她褪后趋前, 却换不来她的动摇。   说到此, 谢渺并不同情崔慕礼,若非他执意阻挠, 她这会已遁入空门安心念经, 又怎会留在崔府里“折磨”他?   佛语有云, 种其因者,须食其果——诚不欺人也。   婚休结束后,崔慕礼返回刑部复工,谢渺终于松了口气,没过两日,崔夕宁便找上了门。两人本就是好友,眼下成了堂姑嫂, 情分自是非比寻常。   “二——”她刚想喊二嫂, 思及谢渺待婚事的态度, 便机灵地改口:“阿渺!”   谢渺赞赏地投去一眼, 不错, 有长进哦。   崔夕宁亲热地拉着她,“我人前我唤你二嫂,人后就唤你阿渺,可好?”   谢渺端着姿态,道:“诺。”   崔夕宁愣了下,随即扑向她,挠起她的腰来。   “好啊,我让你摆谱,我让你摆谱……”   两人嬉闹了会,坐回桌边饮茶。崔夕宁说起这半年内崔府发生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微不足道,唯有一件事引起谢渺注意。   崔夕珺与苏盼雁断了来往,成日待在府里,与小慕晟的感情倒是有所增进。   是个好消息——谢渺暗想,崔夕珺认清苏盼雁,待慕晟不再冷漠,连性格都沉稳不少,这都是好的转变。   只要通知崔慕礼,让他阻止崔夕珺将遇到的那场阴谋便好。   崔夕宁误以为她对崔夕珺怀有芥蒂,便道:“阿渺,夕珺有二哥与姑父管教,性子变了许多,绝不敢再对你无礼。”   实际上非也。   决定崔夕珺态度的根本不是旁人管教,而是谢渺的回应。从前谢渺有所图谋,故作大度,致使崔夕得寸进尺。而当她转变后,崔夕珺讨不找好,也慢慢学会忌惮收敛。   欺软怕硬是人性中天生的恶,唯有不平则鸣,才能遏制对方气焰。   谢渺简单略过此事。   这一聊天便耗费半天功夫,临别前崔夕宁道:“城中新开了家乐器铺,我想去买把趁手的琴,你明日陪我一道去?”   闲着也是闲着,谢渺便答应下来。   崔夕宁高高兴兴地离开,谢渺抄了会经书,用过膳,洗漱后便早早睡下。   至于留灯?   ……什么是留灯?   *   因公务繁忙,崔慕礼近段时间总忙到亥时末才回府。   乍眼一看,院外留灯,仆从守候,而卧房漆黑,与过去并无两样。但崔慕礼知晓,在天青色的帘帐后,雕花拔步床上,正睡着他心爱的姑娘。   他在隔壁偏房收整完毕,无声斥退守夜的拂绿后,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他先将蜡烛放到桌上,这才走到床畔,掀开幔帐,半俯下身,静静地凝视。   烛光微弱,恰到好处地映出谢渺容颜。   她睡姿端正,眉目松懈,呼吸轻微,显然正在好眠。   崔慕礼忍不住伸手虚碰她的脸颊,只一下便克制地收回。他走到窗边铺着藤垫的长榻,熟练地曲身卧躺。   睡到半夜,谢渺被渴醒,下意识喊了声,“拂绿,我要喝水。”   耳畔响起轻微的窸窣声,有人倒好茶送到床畔,谢渺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接过喝了一口,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异常。   即便没点蜡烛,她也能感受到那人身形颀长,根本不是拂绿。   她哑然片刻,问:“拂绿呢?”   寂静的夜里,崔慕礼的语调轻柔,“我不习惯夜里丫鬟守夜,你有事喊我就行。”   谢渺冷声道:“不用了。”   她下了床,摸黑将茶杯放回桌面,转身时不小心绊到凳子,脚下一趔趄便往前栽倒。   崔慕礼适时地扶住她,“阿渺,小心。”   谢渺甫一站稳,便飞快地推开他,颇有用完就扔的架势。   崔慕礼并不介意,目送她安全地进了幔帐,才返回长榻休息。   没有谁再开口,室内唯有浅浅的呼吸声。   ……想也知道,以崔慕礼的长手长脚,蜷缩在榻上定憋屈非常,等再过几日,她便以此为由,赶他去别的房间睡。   谢渺如是想道。   *   隔日,崔慕礼天初亮便起身,谢渺兀自睡得安稳,全无前世伺候丈夫上衙时的贴心。   谢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便心安理得地睡到辰时起,照旧念过早课后用膳,又抱着白饭逗弄了会,才去前院与崔夕宁会和。   崔夕宁已侯在厅里,令人意外的是,她身侧还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谢渺轻微蹙眉:崔夕珺?   崔夕宁见着她,立马上前几步,带丝歉意地道:“阿渺,我出门时遇上了夕珺,她刚好也要去思乐坊,我便,我便邀请了她同去。”   这话是打圆场,实际上是崔夕珺听说她要去思乐坊,心血来潮要跟着去,却没料到崔夕宁已事先约了谢渺。崔夕宁正苦恼该用什么借口拒绝崔夕珺,谢渺便如约而至,这下可好,她左右为难,干脆将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谢渺不以为然,她与崔夕珺向来不对盘,既然对方想跟崔夕宁去,那她们姐妹去便好。   她想找借口离开,却见崔夕珺面向她,中规中矩地喊道:“二嫂。”   谢渺讶异,在没有长辈在的情况下,崔夕珺竟然这么有礼?   她果真懂事了?   但横竖跟谢渺关系不大,她礼貌地颔首,“三妹。”   原以为便到此结束,岂料崔夕珺别开眼,低声道:“人多,我的马车宽敞,不如坐我的车去。”   这下不止谢渺,连崔夕宁都听出来,崔夕珺是在主动示好呢!她脑筋动得飞快,冤家宜解不宜结,若阿渺能与夕珺化干戈于玉帛……   当然了,她熟知谢渺性情,万不敢贸然答应。   “阿渺。”她扯扯谢渺的衣袖,轻声问:“你以为如何?”   谢渺看看崔夕宁,再看看崔夕珺。前者小心翼翼,后者低头看鞋,佯装无关紧要,手指却不住绞动。   ……她有那么可怕吗?   她清楚她们的顾虑,无非是崔夕珺以往常恶语伤人,眼下虽有所长进,保不齐她还记恨呢?   倒是她们多虑了,谢渺没那功夫记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根本不在意旁人态度。   崔夕珺任性胡闹时,她能看在崔家的面上容忍,而当崔夕珺主动示好时,她也能不置可否地接受。   她道:“便依你们。”   崔夕宁眼神一亮,崔夕珺的肩膀也略松。   “那便走吧,时候不早了。”崔夕宁左手牵着谢渺,右手拉起崔夕珺,三人罕见地同往外走。   *   轩乐阁处在繁华地段,吸引了不少客人。   谢渺一行人由伙计引着入内。   阁内布置典雅,古朴大方,乐器繁多,整齐而分门类地展示,如琴瑟笙箫、钟鼓埙笛等等。   其中尤以琴馆最为琳琅满目,它本就是四艺之首,乃文人雅士、贵族子弟必修的功课。   琴者,古琴也,其音被称为天地之音。在它盛行的几千年里,文人雅客以抚琴修身养性,为其作诗无数。什么“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更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足以证明世人待它的喜爱。   如崔夕宁、崔夕珺般的贵族小姐,琴艺称不上精妙绝伦,却也都融会贯通。   崔夕宁原先那把琴弦断了,便想着干脆换把新的。她在里头精挑细选,上一刻觉得这把琴音空灵,下一瞬又觉得那把琴音更圆润,过了会,便再对着其他琴看得入迷。纠结许久,才在谢渺与崔夕珺的出谋划策中,买了把名为“云钦”的仲尼式古琴。   因是新开业,店家还附赠一本《乌夜啼》的琴谱,可谓相当会做生意。   三人选好琴,又往琵琶馆走。崔夕珺看中了一把老红木五弦琵琶,请小二取下来试弹。她坐在圆凳上,低头拨弄几下琴弦,弹了首《阳春白雪》。   琴音随着她灵活的手指倾泻而出,如行云流水般明畅,又似玉盘走珠,悦耳动听。   她只弹了一小段,左侧便传来喝彩声,“妙哉,妙哉,崔三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啊!”   三人抬头望去,见一名方脸青年站在门口,他相貌端正,个头高大,满脸赞许。   ……这谁?   谢渺和崔夕宁没见过他,崔夕珺却认识,他正是苏盼雁的表兄丁明轩。   她淡声应道:看,改改改给或军“丁公子过誉了。”   丁明轩好脾气地笑笑,往身后看了眼,一抹倩影款款走出,柔声喊:“夕珺。”   谢渺和崔夕宁定眼一看,嗬,竟是许久未出现过的苏盼雁!   崔夕珺默不作声,冷冷回视。   苏盼雁往前几步,欲言又止。   谢渺与崔夕宁对视,默契地想:要不先看会戏?   “夕珺……”   哪知苏盼雁刚开口,崔夕珺便走向谢渺与崔夕宁,道:“二嫂,二姐,我们走吧。”   二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盼雁与丁明轩均是一愣。   苏盼雁伤心地想:往日夕珺厌恶谢渺,连与她说话都不愿意,如今却亲热地喊她二嫂,更与她一同逛街……   丁明轩则分外仔细地端量谢渺。   她穿着一袭秋香色缠枝纹软烟罗交领襦裙,乌泱泱的黑发挽成妇人发髻,容颜昳丽,神态怡然,落落大方。   这便是慕礼的妻子,他特意去求旨赐婚的那位表妹吗?此番一见,果然气度出众,难怪慕礼心倾神驰。   他打破沉默,对着谢渺主动自我介绍,“在下丁明轩,是盼雁的表兄,亦是慕礼的好友。”又笑,“弟妹,你与慕礼成婚我也去了,只是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渺便也颔首,“丁公子。”   丁明轩向崔夕宁打过招呼后,没话找话,“我与表妹来此买琵琶,没想到会遇上几位,真是巧,呵呵。”   他知晓盼雁想与崔三小姐和好,便想拖延时间,给她制造机会。   果然听苏盼雁道:“夕珺,你喜欢那把琵琶吗?我买下送你……”   “免了。”崔夕珺冷漠地拒绝:“我受不起苏小姐这份好,你留着给其他知心人吧。”   言罢,她再度道:“二嫂,二姐,我们走吧。”   “好。”崔夕宁朝苏盼雁微笑,“苏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你们慢慢逛。”   姑嫂三人往外走,谢渺经过苏盼雁时,苏盼雁眸光闪烁,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羡慕。   最终还是谢渺赢了,她成功嫁给了崔二哥……   眼见她们走远,丁明轩问:“表妹,要追吗?”   苏盼雁心绪苦涩难言,她与崔二哥已无可能,难道也要永远失去好友吗?   她跺跺脚,追了出去。   崔夕珺似有感应,加快步伐往外走,差点与正进门来的青年男子撞个满怀。   待双方站稳,对上眼一看,咦,熟人啊!   紧随其后的谢渺与崔夕宁也看清了对方,这这这,这不是温如彬吗!   “夕珺——”苏盼雁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众人的心情不约而同,先望望苏盼雁,再瞅瞅温如彬。只见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下一瞬又快速别开。   前未婚夫妻齐聚一堂,就问你尴不尴尬!   原以为最尴尬的莫过于此,岂料外头有人殷勤地道:“崔二公子,您里面请。”   ……崔二公子?崔二公子!   这京城里还有第二个崔二公子吗?   众人(尤其温如彬)立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大门,须臾后,风姿轶群的俊美男子跨过门槛,淡眸一扫——   嗯,今日倒是挺热闹。 第125章   自崔慕礼现身, 众人可谓是脸色各异,五彩缤纷。   崔夕珺与丁明轩是惊喜,温如彬如鲠在喉, 苏盼雁急张拘诸, 而谢渺跟崔夕宁则隔岸观火。   两姑嫂恨不得搬张凳子看热闹,尤其谢渺, 全然忘了自己是某人妻子。   短暂沉默后, 好几人都抢着开口。   崔夕珺:“二哥……”   丁明轩:“慕礼……”   苏盼雁:“温哥哥……”   连温如彬都开了口:“崔二公子。”   一片叫喊中, 崔慕礼越过众人,径直走到谢渺面前,“阿渺。”   谢渺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崔慕礼道:“我路过此地, 见到你的护卫在外头, 便进来看看你。”   她的护卫正是尼姑妙容, 真名叫江容, 之前曾说自己是周家护卫,其实是崔慕礼手下的一名暗卫。   谢渺道:“看完了, 你赶紧回去办公吧。”   崔慕礼道:“无碍, 今日本就是休沐, 我陪你四处逛逛。”   谢渺道:“那我不逛了。”   崔慕礼道:“正好, 我们一道回府。”   谢渺:……   丁明轩强行找存在感,打趣道:“慕礼, 你太不厚道, 有了妻子便瞧不见为兄了吗?”   崔慕礼还未说话,崔夕珺便道:“那是,我二哥眼里只有嫂嫂, 根本瞧不见其他人呢。”   她语气刻意, 话里有话, 在场的各位都听懂了。   苏盼雁委屈不已,明知崔夕珺在针对自己,却没有立场反驳。   温如彬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本能地想替她说话,忆起往事,心却快速冷了下来。   罢了,她根本不需要他的维护。   他重新看向崔慕礼,正是眼前这名青年害得他与菀菀解除了婚约。他愤愤不平,偏无可奈何,盖因菀菀是单厢情愿。   他一时觉得菀菀活该,一时又觉得崔慕礼不知好歹,两种情绪不断交织,竟滋生出一股冲动来。   “崔二公子。”他不甘心被无视,道:“在下乃翰林院编修温如彬,久闻你君子端方,识礼知书,今日一见却是名不副实,不过如此。”   言语之间全是挑衅!   而崔慕礼依旧没理他,低头看向妻子,问:“中午想吃什么菜?我吩咐小厨房去做。”   谢渺很想猛晃他的肩膀:搞清楚重点啊,现在是讨论菜色的时候吗?!   众人都看出他是故意给温如彬难堪,但为何要这么做?按理说这两人从前并无纠葛,除了,除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苏盼雁,莫非?难道?竟然?   温如彬到底是沉不住气,“崔二公子,我主动向你问好,你却三番两次装没听到,敢问阁下,我在哪里得罪过你?”   崔慕礼抬眸,“温大人年纪轻轻,记忆力却衰退的厉害。”   “你,你把话说清楚!”温如彬怒不可遏,分明是崔慕礼有愧于他,而今却反过来刁难他,实在是荒谬至极!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苏盼雁认为自己该站出来阻止这场闹剧。但不等她出声,崔慕礼便轻蔑地道:“温大人曾对崔某妻子出言不逊,这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啊,这猝不及防的答案?   众人神色呆滞,谢渺也深感意外,崔慕礼怎会知晓这些?当时只有周……   她眸光轻晃,很快又平静无波。   温如彬显得异常狼狈,他下意识地盯住谢渺,觉得是她暗里告了状,然而转念一想,他们是夫妻,此举简直理所应当。   崔慕礼脸上带笑,语调却嘲弄,“温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任职许久却无所建树,反倒在刁难我妻上长篇大论,当真是另崔某刮目相看。”   温如彬被说得哑然失色,无他,皆因崔慕礼句句属实。   崔慕礼不打算放过他,“温大人可知河边无青草的道理?”   河边无青草,不缺多嘴驴。   都是文化人,莫说温如彬,便连丁明轩也知道此理,崔慕礼这是在暗骂温如彬多嘴多舌呢!   温如彬憋得满脸通红,往常能说会道的嘴,这会愣是发挥不出半点用处。   苏盼雁忍不住替他说话,“崔二哥,温哥哥他并无恶意,当时只是无心之言。”   “哦?”崔慕礼道:“那敢问苏小姐替前未婚夫说话,是无心之言,亦或余情未了?”   很好,苏盼雁顿时噤声,连丁明轩都不敢再贸然开口。   没想到慕礼平时温文有礼,怼起人来犀利如刀。温如彬和苏盼雁都快被他扎死了,但他似乎还想继续。   他道:“温大人与苏小姐虽解除了婚约,但——”   “我饿了。”旁边飘来一句话,是谢渺在对崔夕宁道:“想去知味楼用午膳。”   崔慕礼立即收敛火气,对妻子温声细语,“那便去知味楼,我请主厨亲自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咄咄逼人的攻势便因谢渺肚子饿而潦草收尾。   崔慕礼带着妻子、妹妹们去知味楼用过膳,回程的路上,夫妻俩上了一辆马车。   刚坐稳,崔慕礼便递来一碟子糕点,“阿渺,吃点山楂糕消食。”   谢渺没理,问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温如彬难堪,不怕他记恨在心,打击报复你吗?”   崔慕礼改拿起扇子,替她摇扇送风,“那我便拭目以待。”   真是好嚣张的回答。   谢渺不愿领情,“崔慕礼,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无需你多管闲事。”   崔慕礼道:“阿渺,你已是我的妻子。”   “貌合神离的婚事而已。”她道:“我不当真,你也趁早回头是岸。”   她总是不放过任何能打击他的机会。   崔慕礼笑了笑,继续为她打起扇子。   *   晚间,谢氏差人来找谢渺,称有事要和她商量。   谢渺到蒹葭苑陪小慕晟玩了会,才听谢氏说起正事。   再有三日便是何氏的忌辰,以往崔慕礼未娶妻,忌辰便由谢氏来准备,然而谢渺进门后,于情于理,她都比谢氏更适合操持此事。   实际上,谢氏已准备好了所有物件,将流程与注意事项详细地写进单子,当面叮嘱数遍,再派嫣紫到侄女身边帮忙——谢渺只需按部就班地照做就好。   谢渺没有推脱姑母的好意,尽数应下。   前世她在定远侯府、崔府相继出事后,也就是十七岁末才嫁给崔慕礼,次年才接过谢氏的活,替何氏准备忌辰。今生因成婚时间提前,许多事也都发生了改变。   无碍,都是些熟能生巧的事情。   *   眨眼便是何氏忌辰。   在崔士硕的带领下,崔家二房穿着素服,清晨便前往墓地为何氏祭拜。   冰冷而坚硬的曲阳石雕墓碑矗立在坟地,周边荒草丛生。   崔士硕挽起袖子,一声不吭地清理起杂草,崔慕礼见状,同样亲力亲为。   一旁的谢氏、崔夕珺及众仆已见怪不怪,谢渺亦没有做声。   父子俩清理过杂草,擦净墓碑上的灰尘,奴仆们这才上前,摆好瓜果祭品,提上满满几篮子的纸钱。   按照辈分,二房的人依次为何氏祭拜。先是崔士硕与谢氏,再是崔慕礼与谢渺,最后才是崔夕珺。   崔夕珺跪在墓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娘。”她红着眼眶,微带哽咽地道:“又一年过去,夕珺来看您了。”   何氏在她四岁时便去世,那会她才开始记事。旁人伤心委屈时有娘亲安慰,而她只有祖母与乳娘。祖母疼爱她,乳娘待她百依百顺,但她们都不是何氏。   崔夕珺控制不住地想:若娘亲还在世,便不会有后来的谢氏,不会有谢渺……   她低眸垂泪,默默地烧起纸钱。   崔士硕见状,愧色一闪而逝,随即转过身,黯然地望向远方。   回到崔府,崔夕珺神思恍惚,在下马车时摔了一跤。谢氏正好站在旁边,连忙伸手去扶,她愣了一瞬,紧接着扭过头,扶着丫鬟的手起身。   崔士硕皱起眉头,“夕珺,不可无理,快向你母亲道歉,”   母亲?   崔夕珺再压抑不住委屈,含着泪道:“今日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姓何名清婉,是荥阳郡守之女,是您曾经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捂着脸跑开,崔士硕想追上去,被谢氏伸手拦下。   “老爷,您让夕珺静一静。”谢氏冲他摇摇头,道:“毕竟是姐姐的忌辰。”   崔士硕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女儿不懂事的恼怒,有对妻子理解的感激,亦有对往事的怅惘。   若他没有单相情愿求娶婉娘,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见崔士硕又陷入懊悔中,谢氏无声叹息,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引回了蒹葭苑。   崔慕礼夫妇则从头至尾都置身事外。   有长辈在,根本轮不到他们管教崔夕珺,更何况谢渺可没那份闲心。八月份的天气炎热,她忙活了一天,满脑子只想回去洗漱休息。   崔慕礼当然是依她啊!   等她梳洗完毕,崔慕礼也换了身衣裳,与她一道用起晚膳。   依旧是谢渺爱吃的那些菜,全素,不带一丝荤腥。   见崔慕礼慢腾腾地吃着清炒丝瓜、凉拌豆腐、西芹百合等等素菜,谢渺越看越觉得违和。   因何氏忌辰的关系,整个二房得茹素五天,但撇开此事,崔慕礼也跟着她用了许多天的素。   “崔慕礼。”她借题发挥,道:“我习惯了茹素,你却不能老吃这些,这样吧,你我分开——”   “茹素很好。”崔慕礼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她执意说完,“你每日公务繁忙,吃这些怎么够?往后叫小厨房分开做菜,你去前院吃,咱们荤素分开,互不干扰。”   换做从前的崔二公子,被人嫌弃至此,早已拂袖而去。然而今非昔比……   他道:“阿渺,我不愿。”   谢渺被气得头疼,恰好此时白饭偷溜进屋,扒着她的裙摆求关注,她便干脆放下筷子,抱着白饭往外走。   “我吃饱了,你慢用。”   崔慕礼坐在原地,久久未动。   明明院子里还养着另一只宠物,同样的雪白,同样的精灵可爱。但阿渺的目光从未看过它,眼中只有白饭,一有空便将它抱在怀中。   那是念南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她心里还记挂着念南吗?若当初没有那道圣旨,或许她与念南能够幸福——   他倏然冷下眼眸。   不,人生没有或许。她已是他的妻,永远都是。 第126章   每到何氏忌辰, 崔夕珺便会格外的使心憋气。她明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推拒谢氏好意,不该顶撞父亲,但对生母的悲思压过了理智。她自私地想, 只今日便好, 待过了今日,她会向父亲和谢氏承认错误。   她遣退下人, 漫无目的地满园乱逛, 逛着逛着, 便来到供着何氏牌位的屋子。   何氏的牌位被供奉在桌案上,面前摆着新鲜的贡品,两边各点白烛。   她跪在案前, 环视冷清的周遭, 再联想到蒹葭苑的和乐融融, 难免悲从中来。   “娘,我真的好想您, 呜呜呜,您在那边会想我吗?”   “您知道吗?二哥成婚了, 他娶了谢氏的侄女, 待她像眼珠子那般看重。”   “我曾经很讨厌二嫂, 并非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姓谢。爹爹喜爱谢氏,二哥也疼惜谢渺, 我怕日子一久,您的丈夫, 您的儿子, 都会慢慢忘记您。”   “娘, 您当初从荥阳嫁到京城, 定憧憬跟父亲和和美美过一生的吧?奈何父亲待您冷淡,即便您生下我和二哥都没有改变。”   “您因生产亏损了身子,早早便离开人世,呜呜呜,您当初为什么坚持要生下我,如果没有我,您便能好好活着。”   “娘,夕珺想您,夕珺真的好想您。”   她向生母尽情地哭诉委屈,直到声音沙哑,眼睛红肿才逐渐停歇。   外头天色渐暗,她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外头传来崔士硕的声音。   “将东西给我吧。”   崔夕珺心慌意乱,下意识地藏到角落里。她还没准备好见父亲,万一又被训……   她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屏息凝气地坐在黑暗中。   *   崔士硕推门进屋,替换掉桌案上的贡品,又往烛台换上两根新烛。   他静静注视着何氏的牌位,烛光落到眉间,汇成一片化不开的愁思。   “婉娘。”他喊道:“我来看你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崔士硕道:“这是你走的第十二年,慕礼成亲娶妻,夕珺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   崔夕珺悲哀地想:果然吗?谢渺刚进门,谢氏便怂恿父亲把她嫁出去。   崔士硕并不知道她在此,对着亡妻的牌位惘然如失,“婉娘,归根究底,是我对不起你。”   崔夕珺愤愤不平:父亲一边与谢氏恩爱,一边说对不起娘亲,未免太过可笑。   岂料崔士硕道:“当年我不知你心有所爱,贸然向你父亲提亲,你与我成亲后,早早便言明对我无意,然而我总以为只要对你好,日子久了你便会被打动。”   “但我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你嫁给我整整九年,没有一天开怀笑过,哪怕我们有了孩子,慕礼和夕珺那样聪明伶俐,你都难生欢喜,总找借口推脱与他们相处。”   “慕礼像你,性子淡,又早慧,受过几次冷待便明白过来,但夕珺年幼,每次哭着喊着要去找你,却被你的奴仆挡在门外。”   “她是女孩子,本就更加喜欢母亲,无论你怎么闭门不见,隔日她都哭喊着要找你。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骗她说你生产落下了病根,怕传染病气才不肯见她。”   “你熬了九年,终究还是熬不下去,选择抛弃我们去找他。你死前哀求我将你送回荥阳,与他埋葬在一起……我没有同意,婉娘,我不能同意,你是我的妻,是慕礼和夕珺的娘啊!”   “我总是在想,若我早些遇上你,比他更早些遇上你,是否便能夫妻缱绻,恩爱一生。又或者,我没有去荥阳,没有爱上你,你我也能各自安好。”   说到此,崔士硕已有轻微哽咽,“婉娘,我不能让你和他合葬,但我将你的遗物送回荥阳,派人埋在了他的墓边,若有来世,希望你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再错过了。”   他上过香,平复心情后离开了房间。   不知过去多久,崔夕珺从暗处走出,满脸泪痕与难以置信。   她对着牌位,边哭边问:“娘,是父亲在撒谎对不对?您心中没有别人,您很爱我和二哥,您是因为生病才不肯见我!”   更别提父亲口里说的,娘似乎是为心中已逝的爱人殉情,临死前更要求父亲别将她埋进崔家坟地,而是与那不知名的情人合葬!   她的娘亲怎么会?她的娘亲不可能!   然而心底又有声音在冷笑:你最了解父亲,他端方正直,襟怀坦白,从来不说谎话。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说过娘亲半句坏话,又何必挑着忌辰,跑到娘亲牌位前污蔑她?   刹那间,崔夕珺只觉得天崩地裂。   原来她坚信不疑的事实是虚幻,娘亲根本不爱她。而她却刚褊自用,为了记忆中的母爱义愤填膺,刁难谢氏,为难谢渺,一次次恶劣而不顾劝阻的耍性子……   她想起生病时,谢氏无微不至地照顾,那些温柔抚慰本该来自生母,但生母舍弃了她,反而是继母在付出。   但是,但是……   极致的懊悔如乌云压顶,严严实实地笼罩住她。她再无法待在这里,捂着嘴夺门而出。   她想去找谢氏诉说歉意,可到了蒹葭苑,听到谢氏在房中哄慕晟睡觉,轻柔地唱着摇篮曲时,却选择了默默离开。   此时此刻,小慕晟比她更需要母亲。   她想向人倾诉,翻遍脑子却找不到一个能信任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来到湖边,倚着栏杆落泪,直到一团雪白的毛球窜入眼帘。   不远处传来谢渺的叫声,“白饭,你在哪儿?快出来,姐姐要回去了。”   毛球叫了两声,谢渺立即寻声而来,冷不丁撞见崔夕珺涕泗横流、伤心欲绝的模样。   ……这就很尴尬了。   谢渺飞快地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抱起白饭便走,岂料崔夕珺喊道:“谢渺!”   不叫二嫂,又直呼其名了?   谢渺并不在意她的称呼是何,嗯,大不了回去跟崔慕礼说声,请他好好管教亲妹子。   耳畔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后她被人紧紧搂住。   “谢渺。”崔夕珺双手环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背,哽泣着道:“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怪了你和母亲,是我眼盲心盲,任性妄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一遍遍地重复,到最后嗓子几乎快发不出声。她言语贫乏,除了道歉另说不出新词,但听起来悲伤是真,心酸是真,歉疚也是真。   短短半日,她经历了何事,态度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渺当然好奇,但她更怕惹上麻烦,干脆缄口不言,任由崔夕珺发泄情绪。   再说崔夕珺吧,她好不容易逮着个人,即便察觉到对方冷淡,无意聆听安慰,仍选择将事情托盘而出。   谢渺着实愣了好一会。无论前世或今生,何氏都是活在记忆中的人物,谁能想到她背后竟有这么一段故事?   崔夕珺吐完心中苦闷,松开谢渺,用袖子擦去眼泪鼻涕,斩钉截铁地道:“明日我会去向母亲赔礼道歉,从今以后,我唯有她一个母亲。”   真是冲动又幼稚,上午还说只认何氏,夜里便改口唯有谢氏是母亲。   “崔夕珺。”谢渺回身,淡淡地问:“你有没有试过将脑子掰开来用?”   崔夕珺顶着红通通的双眼,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脑子除了意气用事,还该装些聪明智慧。”   崔夕珺哭了一下午,整个人已经哭懵,明知谢渺在讽刺,却呆呆地生不出火气。   谢渺继续道:“何氏是你的生母,她生了你,给了你血肉,对否?”   “对。”崔夕珺委屈地道:“可她——”   “她如何?没有教养你,疼爱你,于是便能抹去生了你的事实?从此后,你是决定从姑母的肚子里蹦出来,还是石头的肚子里蹦出来?”   崔夕珺被堵得哑口无言,顿了顿道:“她嫁了父亲,心底却还惦记着其他人,甚至还,甚至还……”要迁出崔家祖坟,去跟那人合葬!   何其荒谬,何其匪夷所思!   “崔夕珺,你有什么立场指责她?”谢渺道:“她是你的母亲,你的长辈,即便犯了错也轮不到你来指正。”   崔夕珺脱口而出,“我是替父亲感到委屈。”   “那就更无须你多管闲事。”谢渺道:“姑父深明大义,心胸开阔,他不仅理解你母亲,甚至还满怀愧疚,觉得亏欠她,更亏欠了你。”   崔夕珺瞬间落泪,原以为是父亲辜负了娘亲才满怀愧疚,真相却截然相反,是父亲在苦苦维持二房的美满,可她总不识好歹,经年累月地与他唱反调。   谢渺道:“再者,你替姑父委屈,那你母亲呢?你有没有想,其实她也很痛苦?”   崔夕珺不由自主地想,若她是母亲,她……   “我会做得更好。”她小声地道:“即便不爱丈夫,我也会疼爱孩子。”   “说很容易,做却不易。”谢渺道:“崔夕珺,别总是以己度人,张开眼睛看看,这世上人千人万,并非只有你在困苦。”   临走前,谢渺扔下一句话,“崔夕珺,你拥有的够多了。”   崔夕珺在湖边久久伫立。   她翻来覆去地想,想娘亲何氏,想父亲,想谢氏,想谢渺……   也想困苦。   以往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理所当然地无视他人,今晚父亲的剖白如当头一棒,敲碎她的自以为是,而谢渺的话又将它们慢慢拼凑到一起,成为截然不同的认知。   她猛地醒悟。   斯人已逝,与其纠结往事对错,倒不如学学父亲,去体谅娘亲的苦衷,然后再努力往前走。   毕竟她还有父亲兄长,有母亲弟弟,甚至还多了一个二嫂。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最亲密无间的人。 第127章   没过几天, 整个崔府都察觉到了崔夕珺的变化。   她一改往日任性,待继母恭敬,待幼弟疼爱, 待谢渺亲和,撇开成见,从心底接纳谢家人的存在。   众人虽疑惑,却都乐见其成。   这么多年下来, 谢氏待继子继女视如己出, 如今能赢得夕珺的尊重,称得上是苦尽甘来。   谢氏人前装作镇定,私下却喜极而泣,拉着谢渺道:“阿渺, 你真是我的福星, 刚进门夕珺便懂了事理,往后我们二房定会越来越好。”   谢渺无奈, “夕珺懂事,是因为您待她好,跟我可没关系。”   “我说有便有。”谢氏道:“这样吧,今晚我派人去知味楼买桌席,咱们二房女眷单独庆祝庆祝?”   谢渺道:“您冷静些, 小心吓到夕珺。”   谢氏只得作罢,过得片晌又提议:“那改日我约上她,咱们娘仨去游湖?或者去山庄避暑,采莲子?”   ……   谢渺哄好谢氏,回书房看了会经书, 随即摊开一张纸, 提笔写起信。   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处暑, 更是前世崔夕珺中计的日子。那时恰逢崔慕礼因公出差,崔夕珺外出遇见张明畅纠缠,勃然大怒后,命人狠狠教训了他。   随后崔家便陷入张家精心布置的泥沼中。   回顾今生,崔夕珺虽任性妄为,但也在肉眼可见地成长,这对崔家和二房来说都是好事。   这一回,谢渺没有故作玄虚,而是详细写明张家的阴谋,请崔慕礼务必要做好应对。   崔慕礼收到信后,所想却与谢渺有所出入。   他在思考另一处细节。   张贤宗此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并不稀奇,然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张明畅再烂泥扶不上墙,毕竟也是他的嫡子。但依阿渺所言,张贤宗竟能干净利落至此,以嫡子性命,换做扳倒崔家的一招棋。   不合理。   他反复推敲其中关系,从张贤宗送走假死通房,暗中培养庶长子,又到他明面上疼爱嫡子,背地里却送他去死……   半晌后,他招来沉杨,道:“派人去细查张贤宗的妻子王氏,在嫁给张贤宗前是否与其他男子来往过甚。”   沉杨走后,崔慕礼得罗必禹召见。   待进入罗必禹的书房,他直接推来一本折子,道:“自己看。”   崔慕礼打开折子,见上头写道:“刑部郎中崔慕礼,学行修明,材优干济……调任至大理寺,晋为大理寺少卿一职,择吉日上任。”   是承宣帝的调职任命书。   崔慕礼掀开袍角,举着折子跪倒,恭声道:“下官领命,今后定不负圣上与大人期许,进思尽忠,除暴安良!”   罗必禹抚着短须,难得语重心长,“崔家小子,学道须当猛烈,始终确守初心,纤毫物欲不相侵。”①   崔慕礼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崔慕礼升迁的喜讯很快便在刑部传开,因早有预料,众人并不意外,均是浓浓艳羡,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   “崔郎中,此等大喜事,你定要设宴请客,让大家沾沾喜气!”   “对对对,趁你去大理寺前,大家好好庆祝一番,不醉不归!”   “择日不如撞日,便选在今日,崔郎中,下衙后一道去知味楼吃酒!”   崔慕礼笑应,“诸位说得对,慕礼理当请客,但我须差人回府征求夫人同意。”   有人打趣,“瞧不出来,崔郎中竟是个妻奴啊。”   “诶,人家崔郎中夫妻情深是好事。”另有人道:“崔郎中,便依你所有,赶紧使人去问崔二少夫人。”   崔慕礼果真遣人回到崔府,谢渺一听,连声答应:“去禀告你家公子,随便喝,尽情喝。”   她才懒得管崔慕礼去哪,即便喝到彻夜不归,也只会庆幸今晚能够睡个安稳觉。   可惜啊,崔慕礼没有如她的愿,戌时中便回到明岚苑。   彼时谢渺正准备就寝,拂绿进门,小声禀告:“夫人,公子回来了,喝了不少酒,正到处嚷嚷着要找您。”   “……”   谢渺道:“不是吩咐下去了吗?让乔木直接领他到西厢房睡。”   拂绿道:“是,但公子不听,执意要找您。”   谢渺问:“他醉的厉害吗?”   拂绿道:“奴婢还从未见过公子醉成那样,连人都站不直。”   谢渺头疼地摁着额角,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醉酒后崔慕礼的难缠,若与他共处一室,简直不堪设想。   “去,锁门,熄蜡烛。”她当机立断地道:“不管他,我们直接休息。”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崔慕礼的声音,“阿渺,我,我回来了,你在何处?”   谢渺想也不想地冲到门口,奈何一只修长的手已伸出,牢牢撑住门板。   崔慕礼穿着浅绯色官服,斜身倚在门框上,俊面醉酡,笑望着她。   “夫人,阿渺,我,我回来了。”   谢渺镇定地道:“嗯,我知晓了,你身上酒味太重,赶紧先去洗漱。”   “阿渺,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渺坚持,“先去洗漱。”   他道:“不,我本该第一时间便告诉你,然而,然而同僚们缠着我请吃酒,才拖到现在。”   他努力站直身子,朝她深深作揖,道:“夫人,我升迁了,再有半月便调去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谢渺敷衍地笑,“真是可喜可贺,你赶紧洗漱,明日一早去亲口告知祖父与父亲。”   她三句不离叫他洗漱,崔慕礼却醉得厉害,对此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   “我头晕的厉害,要坐会,坐会。”   谢渺想拦住他……那么大个人,拦得住吗!她赶紧朝拂绿使眼色,“去叫沉杨和乔木来。”   拂绿跑到院中,正想喊人,却被暗处的沉杨一把拉住。   拂绿道:“沉杨,你在呢,公子醉了,你快跟我走。”   沉杨好整以暇,“是你该跟我走。”   见拂绿不解,沉杨默了会,道:“不瞒你说,公子是千杯不醉。”   ……   ???   拂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圆了眼:那公子酩酊大醉的模样,岂不是装的,故意骗夫人的?   沉杨轻咳两声,“对,你想的没错。”   拂绿俏脸一沉,转身要去揭发公子的“欺瞒”,沉杨见状,立刻眼疾手快地捉住她。   “公子和少夫人已经成亲,难道你不想他们恩恩爱爱吗?”   “但我家小姐不喜欢……”   “是二少夫人,崔二少夫人。”沉杨纠正她,“圣上亲赐的婚,公子与夫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   拂绿虽有动摇,仍旧坚持道:“不行,我要回去。”   沉杨见她说不通,干脆往她睡穴一点,直接扛着人离开。   他可是得了公子命令,无论如何都要赶走闲杂人等,不能破坏公子的好事!   *   崔慕礼坐在桌前,提着茶壶,歪歪扭扭地倒茶。   谢渺站着冷眼旁观,很好,杯子里点滴微沾,桌上却铺了一层茶水。   崔慕礼却毫无所察,举着空杯,仰头一饮而尽,抿着唇道:“好茶。”   谢渺:……   崔慕礼拍拍身边的椅子,“阿渺,你,你坐,我有话要与你说。”   谢渺纹丝不动,道:“喜讯已经说过了。”   “哦,并非此事,还有,还有另一件。”他道:“有人传信给我,称左相张贤宗,要给,要设计夕珺与张明畅,以此来谋害我们崔家。”   谢渺的眸光倏然锐利,“哦?消息保真吗?”   “自然千真万确。”崔慕礼甩了甩头,试图维持清明,“此人,此人乃我们崔家的恩人,若有机会,我定要当面郑重道谢。”   人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谢渺道:“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崔慕礼便絮絮叨叨,将对方的计谋说了一遍,又将应对方法说了一遍。谢渺听完,嗯,釜底抽薪,不愧是崔慕礼。   她安下心来,时不时望向门口,乔木跟沉杨怎么还没来?   崔慕礼扯了扯衣领,长眉轻拢,难受至极,“阿渺,我,我头晕。”   谢渺没好气地道:“活该。”   酒量差便该少喝些酒,偏偏他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怪谁?   崔慕礼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起身,“阿渺,我先去梳洗,你,你——”   嘴里说着话,人却一头往地上栽。   眼看他脑袋要嗑上椅角,谢渺急忙去扶,谁料刚站稳,便被对方揽住腰,再往怀里一勾。   “阿渺。”他埋在她的颈间,口齿不清地道:“阿渺,我好欢喜,欢喜娶到了你。”   谢渺使出全身力气都推不开他,懊恼之余,提高声音喊:“快来几个人,将公子扶去休息!”   外头静寂无声。   “人呢?院子里有谁在,都进来帮忙!”   外头风平浪静。   谢渺咬了咬牙,考虑是否要赏崔慕礼个耳光时,他忽然脚步踉跄,带着她退到了墙壁。   她被抵在墙上,锁在男子醉意迷离却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里。   ——这场景与前世何其相似!每回崔慕礼喝醉酒,便喜欢遣退所有下人,跑来与她耍酒疯!   谢渺想也不想,张口便想咬人,岂知他动作更加迅捷,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准确地覆住红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是一片他在梦中幻想了无数次,渴求已久的柔软香气。   抛却克制,舍弃理智,他如干涸许久的人遇上甘霖般恣意掠夺,采撷美好的同时,亦吞没她的反抗与不甘。   他的救赎是拉着她共同沉沦。   缠绵,追逐,即便吃痛仍不肯放弃的执着探索。   谢渺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些被埋藏在记忆中的水乳交融,如海浪般层层叠叠拍打脑海。她挣扎着腾出手,沿着墙壁艰难地攀爬,最后使力朝他的脸颊一挥——   清脆而分外响亮的巴掌声后,崔慕礼被扇倒在地。   她用力地呼吸几口,狠狠抹掉唇上不适,骂道:“从明日起你我就分房,不许你再踏进东厢房!”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谢渺冷笑,狠狠踹了他一脚,“别装死,给我起来滚出去!”   地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谢渺再踢一脚,“崔慕礼,出去!”   地上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谢渺蹲下身,将他翻到正面,只见他左颊顶着个鲜明的五指红印,双眸紧闭,毫无意识。   谢渺呆了呆,看看手,再看看地上昏倒的某人。   她这是……直接把崔慕礼给扇晕了?!   *   翌日,待崔慕礼恢复清明,主动来找谢渺,“阿渺,我昨晚醉酒失忆,不记得回府后发生了何事,能否请你帮我回想一下?”   他顶着左颊未褪的五指印,态度良好,不耻下问。   拂绿:……   谢渺:……   拂绿想:公子,您可真能装模作样!   谢渺想:不要脸的家伙,再有下次,她定要扇得更重些,叫他半个月都没法出门见人! 第128章   崔慕礼应对张家计谋的方法很简单:马上送走祸根崔夕珺, 直截了当的抽薪止沸。   对外,二房只道崔夕珺想念远在荥阳的外祖母,要回去探亲小住。   莫名其妙被安排回荥阳,况且是在得知晓生母的”真面目“后——崔夕珺当然不愿!   若换到过去, 她定会认为是谢渺怀恨在心, 在二哥面前挑拨离间,刚嫁进来就想把小姑子赶走。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转换心境后, 考虑问题亦不再偏颇。   父亲与二哥这么着急送她走,定是出了要紧的事情, 然而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肯透漏原因。   无奈之下,崔夕珺找到了谢渺。   “二嫂。”经过那夜哭诉,崔夕珺喊得十分顺口, “能否请你帮我劝劝二哥,叫他别送我走?我不想一个人回荥阳。”   谢渺正抱着白饭,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它顺毛, “你找过母亲了?”   “找母亲哪比得上找你有用。”崔夕珺照实道:“父亲懒得管事,眼下都是二哥当家做主。”   从前二哥决定的事情, 往往都没有转圜余地, 现在嘛……   她信心满满,道:“二哥对你那么好,只要你帮我求情,他定会改变主意。”   谢渺轻飘飘地瞥她, “我为何要帮你求情?”   崔夕珺顿了顿, 小声道:“二嫂, 我已经知错, 从今往后会好好改正脾气。”   谢渺想起前世她被逼着嫁给张明畅牌位后,明明才十七岁,却像七十岁老妪般死气沉沉,即便后期洗刷冤屈,她也已经被毁得彻底,再找不回最初的明媚张扬。   再看眼前少女,脸色尴尬,带点羞愧与忐忑,哪还有半点嚣张蛮横。   ……罢了,知错能改是好事。   谢渺道:“他送你走是为了你好。”   崔夕珺别别扭扭,“我猜得到,但是我不想去,荥阳好远,我和外祖家不熟,那些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的就更说不上话了。”   她自小生在崔府,长在京城,稍远些的地方都没去过,此番一动身便要去千里外的荥阳,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的抵触。   她想当然地道:“二嫂,你去问问二哥,到底为何事要送走我,我注意些不就成了?”   谢渺问她,“你认识张明畅吗?”   提起此人,崔夕珺便满脸嫌恶,“当然认识,从去年起,他便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若非顾忌二哥,我非得狠狠打他——”   她忽然停下,瞪着眼睛问:“二哥送我走是因为张明畅?”   谢渺点头。   崔夕珺道:“那就更好办了,让祖父去找张明畅的父亲,或者去圣上面前奏张家一本,谅他张明畅再不敢造次!”   谢渺为她鼓掌,夸道:“听听,多聪明,你都能想到的事情,父亲与崔慕礼却愣是想不到。”   崔夕珺品出她的反讽,脸庞倏然胀红,“二嫂,你,你好好说话,我听得懂。”   “那你就给我仔细认真地听好。”谢渺冷下脸,道:“朝堂诡谲,鬼蜮伎俩层出不穷,崔家身处要位,无数人想除之后快。而你已经被人盯上,无论怎么注意,他们都有法子逼得你犯下大错,再以此为借口,给崔家泼上一盆洗不干净的污水。”   崔夕珺愕然,类似的话她虽然在崔慕礼口中听过,但她从没想过后果会如此严重。   谢渺继续道:“崔夕珺,你向来以个人意愿为先,平时也便算了,但面对紧要关头,你若还一意孤行,不听劝阻……”   “我听的!”崔夕珺脱口而出,“我乖乖离开京城还不行吗!”   谢渺满意地点头,从盘子里拣了块肉干喂白饭吃。   “二嫂,你这狐狸是哪里猎来的?真漂亮。”崔夕珺注意白饭许久,见它灵巧可爱,伸手便想摸它。   岂知白饭转了个身,刚好躲开她的碰触。   崔夕珺还想尝试,白饭干脆钻进谢渺的袖子,只露个屁股在外头,分明是不喜崔夕珺。   崔夕珺只好作罢,犹犹豫豫了会,问道:“二嫂最近见过周三公子吗?”刚说完便察觉到不妥,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他病了许久,二哥可曾提过关于他的消息?”   谢渺垂眸,抱着白饭起身,“你这么关心他,不如亲自去问你二哥。”   *   崔夕珺最终还是没胆子向崔慕礼打听,翌日便坐着马车悄悄前往荥阳。   过得半月,崔慕礼正式前往大理寺任职,与此同时,太原那边也传回了消息。   张贤宗的妻子名为王雅双,出自世族王氏。王氏在太原有名有势,在宫中亦有关系——当朝太后便是王氏之女。   王雅双在闺中时曾与一名男子交往亲密,那人是她的书画先生,名叫单华皓。据闻二人情投意合,但碍于门第关系,被迫劳燕分飞。没过多久,单华皓另娶,王氏匆匆下嫁给张贤宗,仅仅八个月后,便为其产下一子,正是张明畅。   再来看看张贤宗,成婚之前,他父亲是太原小官,他更是默默无闻。而娶回王氏后,他凭借王氏家族的力量,将张父调回京城,将亲妹妹送进太子府中,伴随着承宣帝的登基,张家凭借张贵妃的恩宠,步步攀上高位。   可以说,张家的荣华皆由妻族而起。   崔慕礼按已知线索推测:想必是王氏与单华皓珠胎暗结,为保腹中孩儿,才与张贤宗成婚掩饰。而张贤宗分明早已知晓,又因另有所图,装傻充愣多年,明面上待嫡子百依百顺,实则行捧杀之事,将其养成废物。   待时机合适,便以其性命为刀,狠狠捅向崔府——一石二鸟之计,妙哉,妙极!   崔慕礼忽叹了声。   阿渺既然得知此计,想必前世张贤宗是得偿所愿……在他不知道的十年里,她究竟见证过多少悲剧?   *   崔慕礼又派人去王氏身边打探,从她心腹丫鬟口中套出实话:王氏果真在嫁给张贤宗前便有了身孕,后面买通大夫、产婆等等,自以为瞒天过海,万无一失。   岂知张贤宗心机深沉,为权利富贵,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也。   不愧是左相。   事已至此,崔慕礼决定还对方一份大礼,毕竟张明畅作为被牺牲的棋子,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吗?   *   如果张明畅也有自由选择的话,他会选择拒绝。   他本来好好当他的左相嫡子,京城纨绔,天天吃喝嫖赌,玩物丧志,最苦恼的无非是想娶崔家夕珺,但对方嗤之以鼻——   没关系,烈女怕缠郎,只要他锲而不舍地纠缠,总有一天能娶到她!   然而最近他有点倒霉。   先是他到处都找不着崔夕珺,差人一问,嗬,她竟然出远门去了。   要跟着去吗?   张明畅想了想,算了,他确实挺喜欢崔夕珺,但追着她跑到荥阳?那还是省省吧,她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打算去喝点花酒,岂料在半途被人拦下。对方是名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单,有极为重要的话要告诉他。他本就心情不好,正想叫人打对方一顿出气,却听对方道:“畅儿,我才是你的生父啊!”   ????????   什么狗屁玩意儿,也敢冒充他爹?!他爹可是当朝左相张贤宗!   张明畅气得升天,撸着袖子想亲自上手,对方又指着自己的脸道:“难道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相像吗?”   张明畅看了看,别说,还真有些像。   但这能证明什么?世上相像的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是他爹吗?   美得他们!   张明畅铁了心要揍他,没想到对方还有后招,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道:“这是我和你娘当初的定情信物,世上仅一对,你若不信,回去问双娘便知!”   言罢,将玉佩往他一扔,便快速跑得没影。   张明畅接住玉佩,凑到眼前端详,嗯,是一块羊脂玉雕龙玉佩,成色尚可,背面刻着“雅双”二字。   雅双正是他娘的闺名。   张明畅有一瞬迟疑,随即便嗤笑,他娘的名字又不是秘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话虽如此,他却鬼使神差地将玉佩揣进怀里,嗯,毕竟刻着他娘的闺名,被人捡到也不合适。   他将这事抛在脑后,约了狐朋狗友去喝花酒听折子戏,但听着听着,又听出了问题。   起因是今日的折子戏,名叫《秋官记》。   戏里讲得是一名叫秋官的书生,他才华横溢,貌比潘安,与表妹情投意合,结亲在即。然而当地大官的女儿看中了他,以表妹性命为由,逼他娶了自己。   秋官与此女成亲后,此女很快便怀孕,早产生下一名儿子。秋官疼爱此子,本已有心软,却意外偷听到妻子与丫鬟对话:原来此子是她与旁人苟合所生,秋官竟是她掩人耳目的棋子!   因妻子家世显赫,秋官不敢声张,唯有忍气吞声。他偷偷去寻心爱的表妹,在得知对方被妻子逼死后,愤恨交加下,心中酝酿出一则毒计。   他行若无事,加倍疼爱妻子,暗中却给她下了绝育药,让她无法再生育。他待儿子百依百顺,以宠爱的名义,将他惯成只会吃喝嫖赌的浪荡子。二十载眨眼而过,他凭借妻族势力,步步高升,成为权倾朝野的大臣。   秋官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   他怂恿浪荡子去纠缠政敌之女,对方不堪其扰,出手教训浪荡子后,秋官便趁机杀了浪荡子,嫁祸给政敌之女。再怂恿妻子去御前告状,将政敌打击得一蹶不振……   秋官双计得逞后,又向妻子暗中下毒,营造出她因丧子而悲恸欲绝,服毒自杀的假象。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秋官忍辱偷生二十年,总算是名利双收,大仇得报!   ……   张明畅的眼皮疯狂跳动。   这他娘的讲得是啥?   身为男子,他相当理解秋官的做法,毕竟受此等奇耻大辱,哪怕杀了妻子全家也不过分。但问题出在……这故事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他想起母亲王氏,出自太原王家,家世显赫——对上了。   王氏嫁入张家没多久便怀孕,早产生下他——对上了。   他爹张贤宗凭借妻族的势力步步高升,权倾朝野——对上了。   他爹对他自小百依百顺,惯得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对上了。   崔家与张家是政敌,他爹不断鼓励他去纠缠崔夕珺——对上了。   后续那些剧情,秋官借刀杀人,在打击政敌的同时,又除去妻子与孽种……   “都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拍桌而起,破口大骂:“今儿是谁排得戏,给我滚出来!”   编戏的老先生便期期艾艾地出来,受了顿打骂,并被严肃警告:今后不许再唱《秋官记》,否则小心脑袋搬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按理说事也该翻篇。但张明畅越想越惊,怀里的玉佩好像烙铁般,烫得他心焦如火。   若那中年男子说得是实话……   张明畅失去玩乐的心情,扭头回到丞相府,找他娘王氏去了。   王氏正在屋里休息,三名丫鬟忙前忙后,一个替她涂丹蔻,一个替她按肩,还有一个在剥葡萄喂她。   “娘!”张明畅闯进来,胡乱地挥手,“去去去,你们几个都下去,我有话要和娘说。”   王氏向来宠爱他,依言斥退丫鬟们,笑问:“儿啊,找我有何事?可是银子又不够了?”   张明畅道:“不是要银子,娘,我有事情要问你。”   王氏拉他坐到榻边,两人亲密地靠着,“你说。”   张明畅道:“我方才遇到一名中年男子,他自称姓单,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有意停顿,观察王氏的表情,见她神色一僵,眸光闪烁。   他心生怀疑,继续道:“他还给了我块玉佩,说是当年和您的定情之——”   话未说完,王氏已急着打断,“东西呢?快给我瞧瞧!”   张明畅从怀中掏出玉佩,哆嗦着递出。   王氏翻过玉佩,见到熟悉的花纹及上头刻着的字后,二话不说往地上奋力一摔。   玉佩顿时四分五裂,王氏疾言厉色,“畅儿,他人呢,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张明畅脸色惨白,“娘,难道他,他,他真是……”   王氏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只需告诉我,他人去了哪里?”   张明畅吼道:“事已至此,您还让我不要管!他顶着一张与我五成相像的脸跑来认亲,您却叫我不要管!您今日不告诉我实情,我就跟您没完!”   王氏向来对独子没招,见他发火,便将往事挑挑拣拣地说了,最后又道:“你放心,你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会处理好那人,绝不会让他兴风作浪。”   她眼中闪过阴冷,分明是要斩草除根。单华皓虽是她曾经的爱人,但时隔多年,她贵为左相夫人,养尊处优,事事顺心,怎能因他而失去一切?   张明畅也在打量母亲,外人都道张相虽美妾无数,对正妻却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爱,谁能想到真相并非如此!   他有无数话想说,冲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他要怎么说?说母亲存心诓骗父亲,但父亲却反过来算计母亲吗?深究起来,这事是母亲先惹下的祸事!   王氏误以为他在害怕,叮嘱道:“你记好了,你爹是当朝左相张贤宗,你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更是张家的继承人,懂吗?”   张明畅讷讷点头,“我懂。”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回院途中,无意听到下人们在暗处议论。   “你们听说没?奴公子前些天立了功,得圣上亲口赞扬了呢!”   “立功又如何?终归是通房生的儿子,老爷一贯看不上他,昨儿还骂他了呢,我们都听到了。”   “就是,再立功也轮不到他来继承张家,府里头还有个正经公子呢。老爷说了,等奴公子成了亲就分出府,让他自个儿单过去。”   张明畅的脑袋仿佛被人敲了一棍,突然茅塞顿开。   既然父亲对他的好是伪装,那么对张明奴的坏会不会也是假的?   他花了钱,在外头找人跟踪张明奴,竟顺藤摸瓜找到一所外宅。据闻,宅子里住着一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张明奴喊她为母亲,张贤宗更是时不时去宅子待上半天……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疼爱嫡子,苛待庶子,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蒙人的障眼法!   他张明畅是个孽种,张明奴才是张贤宗最喜欢的儿子!   张明畅崩溃了,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   张家的权势早已胜过王氏,他与王氏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张贤宗,若摊牌翻脸,他与母亲恐怕会死得更快。   只有装下去,装作不知道,装作对崔夕珺生厌,糊里糊涂避开张贤宗的谋算……   张明畅痛哭出声。   生平第一次,他厌恶自己是个废物,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第129章   张明畅的反应, 尽如崔慕礼所料。   想也知道,张贤宗“煞费苦心”地养育张明畅,岂能教会他“逆境须同顺境宽, 熟仁坚志这中观”这样的道理?   遇到困境便当缩头乌龟, 才符合张明畅的本性。   崔慕礼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可怜张明畅,对方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没了他, 还会有更多、更厉害的棋子出现, 直至崔家倾覆。   唯有扳倒张家, 废掉四皇子李泓业, 才能保住崔家与皇后一派。   崔慕礼问沉杨,“裘珉今在何处?”   沉杨道:“据沉桦消息, 他半月前曾在郴州出没。”   郴州?   崔慕礼道:“裘家灭门后, 他本一直往西境燕都而去, 如今却改了方向, 在东南边的郴州出现。”   沉杨接道:“莫非是他嫌燕都太远, 改去南边了?”   崔慕礼不置可否。   许是裘珉年岁小,心血来潮改了方向, 又许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他必须要去趟南边。   凡事皆有可能,唯有找到裘珉,才能解开一切谜团。   他吩咐:“准备准备,三日后,我要出发去趟郴州。”   *   无独有偶,准备出远门的还有方芝若。   下个月便是耒阳造纸大会, 方芝若特意来向谢渺告别。   她道:“我此趟出门, 约莫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回, 你放心,纸坊里我都安排好了,有廖管事看着不会出岔子。”   谢渺与她相识两年,对她办事很放心,“好,行囊都收拾妥当了吗?”   方芝若道:“不瞒你说,我上个月便清点好了行囊,只等着出发呢。”   “你打算怎么去?坐马车还是搭船?”   “先坐马车,再搭商船。”方芝若道:“船从澜江转湘江,大约半个多月便能到耒阳,一路上还能欣赏湘江风景。”   “真好。”谢渺心生艳羡,道:“听说湘江极美。”   方芝若叹息:“是啊,可惜你我身份不同,否则定要邀你同去。”   方芝若是商户女,走南闯北并不稀奇。但普通的闺阁少女除去嫁人外,便极少有机会出远门。更何况谢渺嫁给崔家二公子,是位名副其实的官夫人。   谢渺明白她的意思,她郁闷了会,脑中忽然冒出个想法。   正好她看崔慕礼烦得很,要不然……   “谁说我不能一道去?”   “啊?”   “芝若,我决定了,我与你一道去耒阳!”   方芝若吓得够呛,“你,你怎么能去?”   “为何不能?”   “阿渺,你冷静些,你才刚与崔二公子成婚不久……”   “他是他,我是我。”谢渺道:“我要去哪,跟他有什么关系?”   方芝若见她一脸油盐不进,无奈道:“阿渺,你与他已经是夫妻。”   谢渺便附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话。   方芝若惊讶地道:“当真?”   谢渺点头,“挂名的夫妻而已,等往后他兴趣减退,喜欢上其他女子,我便能够重获自由。”   ……方芝若觉得是她想太多了,瞧崔二公子待阿渺的模样,显然比周三公子更为偏执。   所以说阿渺到底是什么运气,遇上的都是死不肯放手的主?   她还想劝,谢渺却不愿听,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三日后我们一起出发去耒阳。”   *   待崔慕礼下衙,谢渺破天荒的没有早睡,而是留灯坐在桌旁,满脸严肃地等着他。   崔慕礼一见这架势,便知她有话要说,想了想,猜她恐怕是为了夫妻分房之事。   她已忍了许久,终于到下最后通牒的时候。   “阿渺,我有话要与你说。”崔慕礼欲先下手为强,借去郴州出公差为由,暂时躲过分房的话题。   谢渺却道:“正好,我也有话要说。”   崔慕礼道:“我先说。”   谢渺也道:“我先说。”   崔慕礼道:“我的事情很重要。”   谢渺便道:“我的事情更重要。”   两人对峙半晌,终是崔慕礼先妥协,“那便请夫人先说。”   谢渺道:“下个月是耒阳造纸大会,我打算跟芝若一起去耒阳。”   崔慕礼一怔,她要去哪里?   谢渺误以为他在不满,道:“崔慕礼,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你,我,要,去,耒,阳。”   “是隶属湖广衡阳郡的那个耒阳县?”   “对。”她目光坚定,不容置喙,“三日后我便出发。”   崔慕礼坐到她对面,伸手摁着眉间,似乎无比苦恼。   “竟是如此啊。”   谢渺道:“母亲那边无需你操心,我会和她说清。”   “阿渺,你真决定好了?没有半点更改的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道:“是。”   崔慕礼便道:“那正好,届时我们结伴出发,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   “哦。”他道:“正巧我要去郴州查案,亦是三日后出发。”   “……”   “郴州与衡阳离得不远。”   “……”   “我方才要和你说的正是此事。”   “……”   谢渺一脸呆滞,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道便让他先说了!   *   无论如何,耒阳之行就此敲定。   方芝若本计划坐小商船走,因谢渺与崔慕礼的关系,她跟着坐上了长风镖局运货的大船。   那船足有三十丈长,十丈宽阔。桅杆高立,镖旗飘飘,巍然停立在码头。   码头上,工人们正往船上搬运货物,一名青衣男子在旁监督,过了会有人传话道:“大当家,崔二公子到了。”   樊乐康忙转身,迎向不远处的崔慕礼,朝他拱手笑道:“崔大人,樊某在此恭候已久。”   崔慕礼道:“樊大当家。”   二人寒暄几句,崔慕礼介绍起身边女子,“这位是我妻。”又对谢渺温声道:“阿渺,这位是长风镖局的大当家,樊乐康。”   樊乐康态度恭敬,“崔二少夫人。”   谢渺眼神微闪,若无其事地道:“樊大当家。”   方芝若随后也抵达码头,樊乐康引着众人往船上走,道:“此次我运送货物去长沙郡,恰好与诸位同路。诸位有任何要求,随时都请派人来寻我。”   说起来,长风镖局在大齐名声响亮,皆因其余镖局多走陆路,长风却擅走水路,往年更出过好几次远洋,带回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能搭上长风镖局的顺风船,此次出行定能顺风顺水。   樊乐康带众人来到安排好的房间,叮嘱过注意事项便离开。   方芝若见状,也跟着道:“我去看看房间。”   待旁人走光,崔慕礼推开厢房门,道:“夫人先请。”   既是夫妻,樊乐康便只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房,但在谢渺的强烈要求下,屋里依旧多摆了张长榻。   外头自然比不上崔府舒适,但想到能离开京城,游览湘江风光,即便得与崔慕礼同行,谢渺仍按捺不住雀跃。   崔慕礼看在眼里,笑道:“船很快便要出发,阿渺不如休息会,等傍晚再到甲板上看江霞。”   “不了,我去跟芝若说会话。”   谢渺不想跟他共处一室,便跑到方芝若屋里待着。   方芝若还在感慨,“若非沾了你的福,我恐怕今生都坐不上这样气派的船。”   谢渺道:“这有什么?往后等纸坊生意好了,咱们便叫人定做一艘船,专门载我们到处游玩。”   方芝若一听,这个想法好,“到时候咱们把巧姑、拂绿和揽霞都带上,想去哪玩就去哪,最好走遍整个大齐。”   谢渺便道:“那你得加倍努力,早日存够造船的银子。”   外头响起启程的号角声,谢渺和方芝若来到甲板上,见庞大的货船逆风前行,不过半个时辰,岸边景色渐匿,入眼唯有旷阔无际的江面。   天蓝云轻,江水波光粼粼。待到傍晚,更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谢渺迎着余晖,情不自禁地赞叹:“太美了。”   方芝若正想说话,眼尖地瞄到崔慕礼站在角落,目光淡却柔和,静静地凝望妻子。   她掩唇偷笑:在崔二公子的眼里,美得估计不是湘江哦。   *   谢渺的欢欣只持续短短几个时辰,无他,她晕船了,吐得天昏地暗。   拂绿端着煎好的药喂她喝下,她才勉强好些。   “拂、拂绿。”她气若游丝地问:“你不难受吗?”   拂绿老实回答:“奴婢没感觉。”   “那芝若呢?”   “方小姐没有,二公子没有,沉杨没有,江容也没有……”拂绿将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同情地道:“只有您晕船。”   谢渺那个叫恨啊!凭什么?这不公平!   情绪一激动,喉间立刻又想作呕,她连忙用帕子捂住嘴。   拂绿从袖中拿出一罐膏药,拧开盖子凑到她鼻间,“这是二公子给您特意备得晕船膏,您难受了就闻闻。”   清凉的药味窜入鼻间,谢渺晕眩的脑子稍稍恢复清明。   她惨白着脸,担忧地问:“我该不会一路吐到耒阳吧?”   拂绿安慰,“不会不会,奴婢问过镖局的齐大夫,您是头回坐船,难免会不适应,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渺气得想捶床,奈何自己身体不争气,怪不得任何人。   拂绿咬唇,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夫人,奴婢看那樊大当家,总觉得眼熟。”   谢渺道:“哦?”   “您看他像不像……”拂绿踌躇着道:“像不像去年我们在破庙里遇到的那名男子?”   谢渺没有绕弯子,“是他。”   拂绿心跳漏了一拍,“真是他?那我们要不要去告知二公子?”   谢渺靠在软垫上,淡淡地道:“拂绿,你仔细想想,崔慕礼是个蠢货吗?”   二公子当然不是!相反,他谋算过人,聪慧至极。   拂绿脑中灵光乍现,结结巴巴地道:“所,所,所以,当初二公子是故意来打探您的态度?樊大当家其实是他的——”   “嘘。”谢渺示意她噤声,道:“心里有数就好。”   拂绿猛点头,随即想道:二公子明知道小姐和她会认出樊大当家,却还是带她们一起上船,分明是……   “夫人。”拂绿叹道:“二公子待您可真是推诚相见。”   谢渺不置可否,是又如何?她根本不稀罕。   *   夜里起了风浪,货船跟着江水起伏颠簸,高高低低地继续行驶。   谢渺睡得并不安稳,隔半个时辰要起来吐一次,崔慕礼便跟着起来伺候。谢渺想让拂绿来照顾,崔慕礼却坚持亲力亲为。   “阿渺,你是我的妻子。”他边帮她拍背顺气边道。   换做平常,谢渺定有几十种法子讽刺他,但这会她吐得浑身无力,只能虚弱地憋出一个问题。   “你不觉得我身上的味很难闻吗?”   崔慕礼侧过头,凤眸掠过一抹笑意,随即满脸严肃地道:“再难闻你也是我的妻子。”   “……”   所以果然很难闻是吗?! 第130章   谢渺足足吐了四五日才缓过来, 彼时船已进入湘江,途径湖广南部各郡。   眼见着谢渺日渐消瘦,拂绿便趁着货船靠岸时, 去码头附近买了一堆吃食回来。   她将东西摆了满满一桌, 贴心地解释:“夫人,您最近胃口差, 不如吃些新鲜东西开胃。奴婢买了刚出炉的馒头, 还有素米粉、臭豆腐, 糖油粑粑、剁椒萝卜和鲜菇……”   鲜香飘散, 引得谢渺肚中馋虫作祟。她喝了好些天的白粥, 嘴里味道全无,确实需要提提味。   拂绿掰开馒头, 往里夹上剁椒萝卜, 递给谢渺, “您尝尝。”   谢渺咬了一口, 馒头松软, 剁椒香辣,萝卜脆爽, 三种味道在味蕾交织,顿时叫人食欲振奋。   “夫人,味道怎么样?”拂绿期待地问。   “好吃。”谢渺忍了忍,吐着舌头道:“就是有些辣。”   拂绿笑着给她倒茶,“奴婢听说这里的人无辣不欢,每日都得吃辣椒,否则便觉得没滋味呢。”   谢渺饮过茶, 吃完剩下的馒头, 嘴唇微微泛着红。   她心血来潮, 学着拂绿往馒头里塞萝卜片,“来,我给你做一个。”   拂绿推拒不过,只得千恩万谢地接了,同样吃得又辣又过瘾。   谢渺想着给方芝若也做个送去,谁知刚做好,崔慕礼便推门进来。   他瞧见琳琅满目的满桌吃食,没话找话,“阿渺在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用膳吗?!   谢渺很想装作没听到,但前些夜里受了对方照料(即便是他自找的),心里总归有些别扭。   她道:“拂绿买了许多当地的吃食,我刚尝了尝。”   他道:“味道如何?”   她敷衍,“还好。”   拂绿适时地问:“二公子,您用过膳了吗?”   崔慕礼坐到谢渺身旁,“还未,我随便用点就行。”   拂绿连忙递筷子,“那您趁热赶紧用些。”   崔慕礼没有接筷子,谢渺也知道他不会接。   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崔慕礼怕辣,不能沾丁点的辣。面前这满桌子带辣的菜,他更是碰都没法碰。   啧,人生该失去多少乐趣啊。   她正幸灾乐祸呢,崔慕礼已接过她手上的馒头,道:“我吃个馒头就好。”   “等……”   谢渺还来不及阻止,便见他咬下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他俊容飞红,额际沁汗,但奇怪的是他似无所察觉,正继续吃着馒头。   谢渺疑惑地问:“崔慕礼,你不觉得辣吗?”   辣?   崔慕礼这才发现馒头里夹着剁椒萝卜,红彤彤的颜色在提醒他本该有的味觉。   阿渺前世与他夫妻多年,定知晓他怕辣的秘密……   “辣。”他皱起眉佯装不适,连灌两杯茶水,镇定地解释:“我不能食辣。”   谢渺没好气地道:“谁叫你问都不问直接抢,一个馒头而已,你想要多少都有。”   说着将他手里的馒头取走,塞了个新的给他。   崔慕礼由她数落,心间弥漫开丝丝缕缕的甜。   原来这便是被妻子数落的滋味。   *   船很快便到了郴州,崔慕礼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临别前,他有许多话想说,但他清楚妻子不愿听。   阿渺希望他快些走。   她虽嫁了他,态度却比从前更为疏离,几乎全身心都在抗拒他的靠近。而他目前除借酒装疯时能表露真意,其余时候便得佯装温文。   忍住想要侵占的野心,佯装能日久天长的温文,侦候可乘之机,谋求她的垂怜。   所有的隐忍与蛰伏均为得到她的垂怜。   然他甘之如饴。   “阿渺。”他道:“我去郴州办完事便去接你。”   谢渺不领情,“你忙你的,我们自己会安排行程。”   他道:“出门在外,你们又都是女子,凡事要倍加小心。除去江容,我再把田丰和田德留给你,你有任何事情差遣他们就行。”   谢渺当然认识田丰和田德,这两位虽不如沉杨两兄弟出现的多,却也是崔慕礼最信任的护卫。   她摇着头,敬谢不敏,“我们只是去造纸大会长长见识,用不着他们跟着。”   “我不放心。”崔慕礼坚持,“让他们跟着你。”   谢渺退一步道:“那就留下田丰,他与江容便够。”   崔慕礼道:“阿渺,你第一次出远门,不知外面人心险恶。”   “崔慕礼,我不是你的下属。”谢渺慢条斯理地威胁:“你再长篇大论,我便一个人都不带。”   “……行,那就留下田丰与江容。”   他又啰啰嗦嗦叮嘱了许多,就在谢渺快忍不住赶人时,沉杨终于来催他下船。   日暮已落,他必须走了。   他朝她深作一揖,“能否劳夫人送我下船?”   谢渺本想拒绝,想了想,船上那么多人看着呢……送就送吧。   船已靠岸,樊乐康在上头等候,见崔慕礼与夫人出现后,忙上前恭迎。   “崔大人,一路小心。”   崔慕礼朝他微微颔首,转而望向谢渺,凤眸闪着轻光,似乎在等她说话。   谢渺言简意赅,“走好,保重。”   *   崔慕礼走后,谢渺觉得头不晕了,腿不软了,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   方芝若看在眼里,简直哭笑不得,“阿渺,你至于吗?崔二公子是全京城梦寐以求的贵婿,你却视他为猛虎野兽,避之不及。”   谢渺没有说话。   方芝若知晓她对婚事一直都不痛快,犹豫了会,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不肯接受崔二公子,是否有周三公子的关系?”   谢渺神色一怔,摇头道:“与他无关。”   真的吗?   方芝若注意到她有短暂沉默,再联想已久病多时的周三公子,心底暗暗唏嘘。若没有崔二公子,阿渺与那位未尝不能……   两人默契地终止话题,跑到甲板上欣赏风景。   江风拂面,柔和而清冽,吹散天际乌云,也吹散各自心中的烦闷。   谢渺左右一顾,甲板上除去她们便无旁人,机会难得,那不如……   她拉着方芝若跑到船头,双手拢在嘴旁,放声大喊:“待书香造纸坊名扬大齐,我要建艘大船,载我去到处游玩!”   方芝若见状,学着她喊:“待书香造纸坊日入斗金,我想在郊外买块地,盖比现在大两倍——不,大五倍的纸坊!”   谢渺又喊:“我想回趟罗城,去看看我父亲的雕像,去探望他惦念的百姓!”   方芝若也喊:“我想要造出新纸,将纸坊发扬光大,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让倪东升后悔,让那伎人自愧不如!”   她们的心愿乘风,悠悠飘荡,汇入无垠天地。   二人相视一笑。   方芝若凝望远方,神色坚毅,“阿渺,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   七日后,她们终于抵达耒阳县。   耒阳位于恒南郡南部,乃造纸大师蔡伦的故乡。当年蔡伦因发明蔡侯纸而名扬天下,耒阳因此而被世人熟知。随后的几百年内,耒阳百姓勉力兴盛造纸业,推陈出新,每两年更会举办造纸大会,汇集天下纸业英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纸都”。   一踏上这片土地,方芝若便觉得神魂受到了冲击。这里是蔡伦大师的故乡,是所有造纸人向往的纸都,仔细闻,连空气似乎都带着纸浆的淡香。   街头小巷,随处可见摆着小桌,吆喝卖纸的伙计。   “看一看啊瞧一瞧,我家的纸价廉物美,今日买一令送十张,买五令送一百张,多买多送啊!”   “新纸试用,一文不收,每人限领三张,早到早得,晚到就没咯!”   “正宗蔡侯纸,蔡伦大师后人的经典传承,喜欢的千万不要错过!”   方芝若险些按捺不住激动,背着行囊便要上前采买,然而看了眼天色,呃,还是先找地方歇息吧。   她道:“阿渺,你今晚想住哪?”   谢渺道:“都行。”   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位青年瞄准机会,热情地上前道:“这位夫人,姑娘——”   田丰与江容立即往他身前一站,敛容肃色,如门神般阻隔他与谢渺的对视。   青年被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帮忙引路,挣几个辛苦钱而已。”   方芝若知晓很多地方都有此类引生意的人,悄悄向谢渺使了个颜色。   谢渺会意,道:“你们下去,我要与他说话。”   田丰、江容齐声回:“是,夫人。”说罢退到后头安静站着。   青年见状喜出望外,这位年轻貌美的小夫人衣着华贵,护卫训练有素,肯定来头不小!   他愈加殷勤地道:“夫人好,姑娘好,我叫陈强,是耒阳当地人,你们想要去哪吃啊喝啊玩的都能向我打听。”   方芝若便问:“你们城中最好的客栈在哪里?”   “那必须得是满月霜。”陈强道:“就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最便宜的单房都得一两银子一夜,天字号房更要翻上四五倍。”   真贵!   方芝若无意识地按上荷包,按她最初的打算,每日住宿至多只花两百文钱,但此番跟阿渺同行,定不能让她跟着住寒酸的小客栈。   她道:“便去满月霜。”   谢渺却道:“附近找家客栈就行。”   方芝若心知她是体谅自己,感动之余又觉得难为情,“阿渺,我带够了银子,咱们就住满月霜。”   谢渺问陈强,“去满月霜要多久?”   陈强道:“不远,不远,坐马车两刻钟就到。”   谢渺佯装朝她发火,“我乘了半个多月的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你却还要我坐那么久的马车?”   方芝若一想,也有道理,要么先随便找家客栈凑合一晚。   陈强难掩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附近也有不错的客栈,走上半刻钟便能到,诸位跟着我来……”   陈强领他们到了东阳客栈,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门店,不时有住客进进出出。见到门口站着的谢渺与方芝若时,众人的眼神略显惊艳,但对上田丰和江容冷冽的目光后,又心虚地快速移开。   嗯,这不是他们能多看的小娘子。   江容环视周遭,蹙眉道:“夫人,此地不可。”   谢渺问:“为何不可?”   田丰道:“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方芝若一听,“对,还是去满月霜,那里肯定安全。”   陈强适时地道:“满月霜都是达官贵人出入,有专门的护卫看守,比此地安全几百倍。”   谢渺却置若罔闻,笑着问田丰,“你家公子离开前可有叮嘱过你什么?”   田丰恭敬道:“公子命属下务必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这不就是了。”谢渺轻飘飘地道:“此地危险,我才用得上你们,若去了满月霜,哪里还有你与江容的用武之地?”   ……说得好有道理,江容与田丰竟无言反驳。   几人要了四间上房,陈强领了丰厚的赏钱,欢欢喜喜地离开。   谢渺进了屋,待拂绿关上房门,立刻没形象地扑到床上。   啊,还是陆地上的床舒服!   拂绿将行囊放好,立刻来替她揉按肩颈,按着按着,忽然问:“夫人,您是故意为难江容和田丰?”   谢渺闭着眼,不以为意地道:“是又怎样?”   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崔慕礼离开前定事无巨细地交代过两名护卫,恨不得将她的所有事安排妥当,每日按部就班,避免任何危险……   那与在崔府时有什么区别?!   她在崔府时要遵守规矩,扮演好他妻子的角色,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到这千里外的地方喘口气,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吗?   她想住哪就住哪。   拂绿了然,心想,她家小姐这是被“压迫”狠了,想要反抗“强权”呢。   她柔声劝道:“奴婢知道您是烦二公子管东管西,但他的本意是担心您,怕您遇到危险。”   谢渺哼了一声。   爱也好,关心也罢,都是他用来施压的各种手段。她不想要的他偏追着给,而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却用尽心机去斩断。   温柔与体贴都是假象,他内里仍是那个高傲独断的崔慕礼。   她惹不起,所以选择冷漠地推拒。 第131章   谢渺有意刁难江容与田丰, 却并未刁难太久,隔日便转去了城中的满月霜。   田丰刚松了口气,又接到谢渺指派的任务:他们起码要在此地逗留一月, 住在客栈开销过大,倒不如去租间像样的宅子短住。   田丰很想说:夫人, 公子有银子, 公子有许多许多许多的银子,您用不着给他省钱!   但江容点醒了他:“夫人是怕方姑娘不自在。”   原来如此。   田丰恍然大悟,二话不说地满城找宅子去了。   江容租了辆马车,方便带谢渺与方芝若去城中闲逛, 首先去的便是造纸大会场馆——蔡伦坊。   蔡伦坊乃百年纸坊,由蔡伦后人所建, 乃耒阳纸坊之首。它地处城郊,场馆规整, 占地宽阔, 门口立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蔡伦石像。   方芝若瞻仰片晌, 联想到谢渺在船上说的话, 问道:“你父亲在罗城也有石像?”   “对。”谢渺轻声道:“是罗城的百姓为表感激,特意为他立的石像。”   “你父亲必定是为民着想的好官, 才能让他们这般敬爱。阿渺, 待纸坊挣了钱,我便陪你回去看他的石像,好吗?”   “好,一言为定。”   身后的江容:……方小姐,你是不是忘记夫人已经成亲了?公子好不容易击败周三公子抱得美人归, 谁能想到婚后还能冒出个好姐妹来抢人?   唉, 惨还是公子惨。   离造纸大会还有半月, 蔡伦坊已安排人在外头记录名册,但凡有正规纸坊文牒的人都能报名。   方芝若整理好仪容,郑重地上前。   “请问,”她笑容可掬地问:“是在此报名参会吗?”   案后正在书写的年轻男子抬头,见来人均是女子,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来这里捣乱。”   方芝若脸色一僵,忍着怒道:“这位大哥,我要报名参加造纸大会。”   年轻男子极为轻佻地打量她,嗤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能造纸,我岂不是能生孩子?”   言语中的讥讽简直溢出天际。   方芝若再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何意?”   年轻男子道:“意思就是,造纸大会不收女子,你赶紧回家洗衣做饭,伺候你家相公去!”   这并非方芝若头回因女子身份造纸而遭遇嘲笑,却是她最为愤怒的一次。   她双手重重撑上桌案,铿锵有力地质问:“造纸大会闻名遐迩,广招各路英才到此以纸会友,从未听说过只许男子参会的规矩,怎么到你口中便成了不收女子?不妨请你说清楚,是造纸大会不收,还是你不肯收?”   “你!”年轻男子被问得面红耳赤,倏然站起身,“我说不收便是不收,你说破天了也没用!你赶紧滚蛋,否则我找人来轰你了!”   方芝若冷笑道:“我偏偏不走,你尽管找人来。”   年轻男子恼羞成怒,竟伸手想要推她,岂料暗处飞来一颗石子,恰好击中他的脑门。   “哎哟!”他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不小心绊到椅子,狼狈地摔倒在地。   谢渺踱步走出,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斥道:“堂堂男子汉,为何不起来说话?”   年轻男子扶着案沿想起身,不知哪里又飞来一颗石子,将他打回了地面。   他痛得眼泛泪花,“哎哟喂!”   谢渺指着他,轻描淡写地嘲弄,“堂堂男子汉,竟还能因为疼而掉眼泪,真是没出息。”   “你!”年轻男子还想起身,再被石子轻易打趴。   拂绿偷偷朝江容比了个大拇指,江容面无所动,眸光却闪过笑意。   循环往复了几遍,年轻男子不仅未成功起身,反而被打得浑身都疼,哎哎哟哟地一直叫唤。   谢渺几人便站着欣赏他的“英姿”。   年轻男子明白这是遇上了硬茬,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然而面对一群女子,他怎能拉下脸来求饶?   泼妇,刁女,蛮不讲理!   他在心底破口大骂,暗思该如何脱困时,余光瞥到坊内有人群走出。   “姨母,大姐,五哥,你们来得正好!”他举着手,高声呼喊:“有人故意闹事!”   谢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绾衣妇人正领着数名年轻人走近。   她与方芝若交换眼神,默契地并肩站立,江容与拂绿则随候两旁,四人均严阵以待。   妇人神色肃穆,目光淡扫过谢渺几人,落至地上的年轻男子。   “还不起来?”她沉声问。   年轻男子连忙起身,指着脚边散落的零星石子,愤愤控诉:“姨母,并非我不肯起来,是这几名刁女故意作弄我!”   妇人眉头轻蹙,再度观察面前的几名女子。两侧的瞧着似乎是护卫与丫鬟,中间那两位年岁相仿,青衣女子着窄袖裙,作未婚打扮,相貌英秀,飒爽利落。旁边那位面容姣好,穿着雪青色襦裙,头发挽成妇人发髻,配饰虽素雅,却掩不住满身贵气。   绝非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姑娘。   妇人心中有数,言语客气,“敢问几位姑娘从何而来?”   方芝若有礼回道:“我们从京城而来。”   京城?   妇人问:“不知诸位对蔡伦坊有何指教?”   方芝若道:“晚辈方芝若,听闻耒阳造纸大会汇聚贤才,此番特意赶来参加盛会。”   “哦?”妇人有些讶异,“你会造纸?”   方芝若不卑不亢地道:“家父经营纸坊数十载,晚辈自小耳濡目染,秉承父意,进入造纸一行。”   她介绍起谢渺,“这位是我的好友,夫家姓崔,与我共同经营纸坊。”   谢渺朝妇人轻轻颔首,态度矜敛,不露锋芒。   “竟是如此。”妇人眼中浮现赞赏,自报家门道:“我乃蔡伦坊的现任坊主,蔡林氏。”   方芝若与谢渺均是一愣,蔡伦坊的现任坊主竟是面前这位妇人?   二人不敢怠慢,恭敬地喊:“蔡夫人。”   一旁的年轻男子等了许久,本想让姨母替自己出气,没想到她们竟颜悦色地聊上了?   开什么玩笑!   “姨母,您别被她们骗了。”他忍不住道:“她们方才嚣张至极,口出狂言诋毁蔡伦坊,我劝阻了几句,她们便对我辱骂殴打……”   说罢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淡淡红痕,委屈地道:“您看,我的手都被打红了!”   方芝若冷笑连连,竟替他鼓起掌,“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我等初来乍到,真是长了见识。”   年轻男子往后退了一步,似是惊惧,“姨母您看,她还在讽刺我!”   蔡夫人笑意变淡,道:“又鹏,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蔡又鹏一甩袖子,振振有词,“我奉您的命令,从清晨便坐在门口登记名册,其余人来都好言好语相询,偏这几个刁女,一见面便姿态极高,仗着自己是京城人,诋毁我们蔡伦坊小家子气,办造纸大会是沽名钓誉……”   他张口就来,颠倒是非,似乎对此得心应手。   蔡夫人耐心地听完,转向方芝若,“不知两位有什么想说的?”   方芝若侧身,望向门口屹立的蔡伦石像,摇摇头,道:“蔡伦大师流传千古,乃我辈所敬,所向,所逐也,岂料今日,蔡家后人竟当着他的面混淆黑白。”   她看向蔡又鹏,冷静地道:“你待我轻慢,称我身为女子,只该回家洗衣做饭伺候丈夫,不许我报名参会。你以为我们势单力薄,听了你的话便会乖乖离开。”   蔡又鹏试图反驳,冷不丁对上江容警告的视线,顿时心肝一颤。啊啊啊,他不想再挨石子儿了!   方芝若又道:“你想得大错特错,我不远千里奔赴此地,是为广师求益,是为突破自我,岂会因为你的几句阻挠而放弃?现当着蔡夫人的面,我更要亲口问上一句,是否因我身为女子,便没资格参加造纸大会?”   蔡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道:“难怪今年报名的纸匠中女子甚少。”   蔡又鹏感到不可思议,姨母这是胳膊肘往外拐,不打算帮蔡家人了吗?   他仍在叫屈,“姨母,我是您的亲外甥,她们不过是几个外地人!”   蔡夫人道:“我是你的亲姨母,亦为女子之身,又鹏,你来说说,我有没有资格造纸,有没有资格管理蔡伦坊?”   蔡又鹏道:“她们怎么能跟您相比!”   “那你长姐呢?”   这话戳中了蔡又鹏的心坎,他神色颇为不甘,“试纸会中,我明明表现比长姐更为出色,您却选了长姐到身边教导,我不服。”   蔡夫人身后的妙龄女子抬眸,坦然地道:“那就得多谢鹏弟了,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在我的纸浆里动了手脚,以你的天赋,自然该到姨母身边学习。”   说白了,蔡又鹏虽天赋出众却心思不正,这才错失了良机。   蔡夫人道:“我本想着磨磨你的性子,待过上几年,你心性成熟后再另做打算……然你一错再错,实在丢我蔡家脸面,枉为蔡公后人。”   闻言,蔡又鹏脸色唰地变白,“姨,姨母,我知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蔡夫人没再看他,对身后吩咐:“又畅,带他去祠堂跪着。”   一名人高马大的俊朗青年走出,“是。”   蔡又畅不顾蔡又鹏的吵闹不休,轻松地拎起他走人,离开前,他有意无意地回头,目光掠过方芝若。   蔡夫人也在看方芝若,歉道:“是我管教不严,让诸位见笑了。”   方芝若发自内心地感叹,“非也,夫人守正不阿,实在令晚辈钦佩。”   蔡夫人道:“方姑娘,我同样欣赏你的气节,想亲邀你参加造纸大会。”   妙龄女子,也正是蔡佳敏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封请柬,笑道:“欢迎方姑娘参加造纸大会。”   方芝若接过请柬,见它触感细腻,柔韧非常,在阳光下隐泛细闪,“这纸……”   “是我姨母独创的芳华纸,只有少数人才能收到此类请柬哦。”蔡佳敏笑眯眯地解释。   方芝若惊喜交集,递给谢渺,“阿渺,你看,我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纸。”   谢渺接过仔细端详,她是门外汉,撇开觉得新奇好看,并不如方芝若那般激动。但她知道,这对芝若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道:“芝若,你来对了地方。”   是!   方芝若按捺着兴跃,面向蔡夫人,“多谢蔡夫人的邀请,晚辈却之不恭!”   蔡佳敏又拿出一封请柬给谢渺,谢渺笑着婉拒,“我就免了,挂名的二掌柜,对造纸一窍不通,拿了反倒是浪费。”   蔡夫人存心结交,“崔夫人,不知你们宿在何处?”   谢渺道:“我们住在城中的满月霜。”   蔡夫人了然,能住得起满月霜,此女必定非富即贵。说起来,京城崔姓的富贵人家……她倒是有所耳闻,只不知是否猜得准确。   她道:“满月霜虽好,总归不如家宅方便,离造纸大会时间尚早,几位可有寻院短住的打算?”   不愧是蔡伦坊当家,看问题直指核心。   谢渺道:“夫人与我想到了一处,我正有此想法。”   蔡夫人便顺水推舟,道:“我蔡家在附近有几所闲置的宅院,诸位若不嫌弃,不妨派人去瞧瞧,合适的话便直接住下。”   面对蔡夫人的示好,谢渺落落大方地接受,“那便谢过夫人的好意。”   “举手之劳,无须在意。”蔡夫人和气地道:“诸位在耒阳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差人来找我。”   谢渺自然应好。   折腾了一通,方芝若成功拿到造纸大会的请柬,更阴差阳错结识了蔡夫人。   回程途中,方芝若仍异常兴奋,“阿渺,我实在没想到,蔡伦坊的现任坊主竟然是女子。”   “更是处事公正,不偏不倚的一位女子。”谢渺真心实意地道:“芝若,我有预感,耒阳会是你的福地。”   方芝若心口微热,眸中有明光闪烁,“对,这里有许多与我一样的女子,她们能造纸,能扛起百年纸坊的名声,更能研造出独一无二的新纸。”   说着从怀中掏出请柬,里里外外,着迷地研究起来。   谢渺三人见状都忍俊不禁,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想……   真好。 第132章   谢渺最终选定蔡家的一所宅院, 离蔡伦坊不远,便于方芝若平日出入。   自当日一见,蔡佳敏便对方芝若十分感兴趣, 经常来找她聊天。聊着聊着,两人都觉得意气相投, 恨不能早些结识。   方芝若此次来到耒阳,最关心的无非是造纸相关, 蔡佳敏见状, 主动提出带她去拜访各家纸坊。   方芝若喜不胜收, 邀请谢渺同去, 后者却笑眯眯地摇头。   “你跟蔡小姐都是造纸好手,我却一窍不通,跟着去只能干瞪眼,倒不如趁着你们忙正事的时候, 我出去好好游玩。”   方芝若想想, 说得也对,“听说耒阳有许多景点, 白日里你去转转也挺好。”   蔡佳敏热情地介绍,“耒阳的景点不少,最值得去的必须是蔡伦竹海, 还有蔡伦纪念碑,蔡伦墓,蔡伦学堂……”   她是蔡伦后人, 从小以先辈为荣,说话时挺胸抬头, 傲意峥嵘。她与方芝若一样, 身上没有闺阁娇贵, 反倒充满蓬勃朝气。   谢渺很欣赏这样有活力的姑娘,于是道:“好,那我便按你说的地方,一个个地游过去。”   翌日,方芝若和蔡佳敏早早便出门,谢渺收拾妥当后,带着拂绿几人去往蔡伦竹海。   蔡伦竹海乃当年蔡伦钻研造纸的根基,周边仍留有不少土作坊。其竹林壮阔,绿涛起伏,耒水绵亘蜿蜒,穿梭而过。   谢渺几人搭上轻舟,沿着耒水缓缓前行,只见两岸竹翠风清,竹香沁沁。到了深处,几人改为步行,沿着曲径游尽竹海三绝。   待乘舟返还,已是日落风生时。   田丰赶着马车往城内跑,此地道路不比京城,多是泥泞狭窄的土路,周边零星布着一些破旧村落。   前方不远处是拐角,右侧是间废弃旧屋,恰好遮住来向视野。   田丰特意放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驾车驶过,岂料变故突如其来。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名白发老者,侧面迎上马车,眼看要被撞飞之际,田丰赶忙扯紧手中缰绳,马儿被迫高扬起蹄,发出一声刺耳长鸣后,堪堪止住前势。   “哎哟喂!”这是前方老人受到惊吓,摔倒在地的声音。   “哎哟!”这是车厢内几人跌撞一团,吃痛发出的轻呼。   田丰不由慌乱了一瞬,随即稳住心神,率先回身关心,“夫人,您还好吗?”   “无碍。”谢渺听着气息稍乱,问道:“出了何事?”   田丰跳下马车,去扶地上的老者,“属下不小心冲撞到了人。”   老者已勉强坐起身,抱着左腿哀呼,“我,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好疼啊……”   田丰神色凝重,伸手便要检查他的伤处。   老者却一脸惊恐地避开,“你,你想干嘛,不许你碰我的腿!”   田丰解释:“老人家,别怕,我只是瞧瞧伤得严不严重。”   老者闻言破口大骂:“你是个聋子不成?没听见我说腿断了,很疼吗!你是怎么驾得马车,赶着去投胎不成!”   田丰犯错在先,被骂了也好声好气,“老人家,您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我本好好走在路上,赶着回家吃口热饭热菜,谁知道遇上了你这扫把星!”老者开始哭天喊地,“我都一把年纪了,平时磕磕碰碰都怕骨折,如今被你撞这么一下,恐怕没几日好活了!”   田丰急得满头是汗,“老人家莫慌,我这就带你去医馆,请最好的大夫给您看病,保准能治好您的腿。”   老者问:“去医馆?哪里的医馆?”   田丰道:“去耒阳最好的医馆,马上便去。”   老者哭得更加大声,“此地离去耒阳还要半个时辰,等到了城里,我老头已被活活疼死了!”   田丰改口:“那就去最近的医馆,成吗?”   “这还倒算凑合。”老者道:“隔壁村里有家医馆,你赶紧带我过去,请大夫帮我正骨疗伤。”   田丰二话不说地答应,“好。”   老者瞥向马车,“车里是你家夫人?”   田丰道:“是,您稍等,容我去向夫人禀告,再背您去医馆看伤。”   老者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既然是你家夫人,便得跟着一起去。”   田丰渐渐回过味来,见他年近花甲,头发霜白,虽满口叫疼,眼底却不见痛色,反倒隐约流露贪婪。   加上他死活不肯让自己检查伤处……   田丰心中已有定夺,不动声色地道:“老人家,我家夫人是女眷,不方便跟着去。”   老者死死攥着他的手,朝着车内大喊:“这位夫人!你家仆从撞倒了我,你却躲在车内不肯出来,哎哟喂,老朽真是好苦的命,老朽要去报官抓你们!”   车内静了半晌,随后,谢渺掀帘下车。   田丰正想告知对方是故意行骗,却见江容朝他轻轻摇头。   夫人已经知晓。   田丰讶然,跟着欣喜:不愧是公子的心上人,夫人亦是聪慧至极!   他干脆退到一旁,等候谢渺处理此事。   再说那老者,见车里头全是女子,而谢渺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哈哈,看来今日钓到了一条肥鱼啊……   谢渺慢条斯理地走近,关切地俯身,“老人家,您伤到了何处?”   他忍着激动,稍稍松开手,故作痛不欲生,“我的左腿断了,你们再拖上半刻钟,我恐怕就要死了!快,快背我上马车,我要去看病!”   谢渺了然于心,看病是假,打劫才是真吧。   “好。”她慢条斯理地道:“只不过这看病,也需要身上真正有病。”   老者皱着眉头,“你,你莫不是想赖账,不肯负责?”   谢渺道:“该是我撞的,便该由我负责。不该是我撞的,便不该由我负责。”   老者瞪眼,“你什么意思?”   谢渺没理他,对田丰道:“去检查他的腿。”   “是,夫人。”   田丰蹲下身,不顾老者的反抗,执意替他检查伤处,然而……   “夫人。”田丰脸色难看,“他的腿确实折了。”   老者眼中闪过窃笑,愤愤推开他,指天骂地道:“黑了心肝的一群人,还想冤枉我讹人。你们既然不肯带我去医馆,那就直接去官府,我要让官大人来主持正义,把你们都关进大牢里!”   谢渺当然察觉得到其中蹊跷,看来这老者铁了心要赖上他们,又料准他们不敢报官,会任由他拿捏行事。   “夫人。”田丰忽然凑近,低声道:“公子给了属下信物,若有事可以直接找当地知县。”   意思是,报官就报官,他们根本无所畏惧。   谢渺思忖片刻,心知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正想应许,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嘹亮的话。   “夫人,你千万别着这老头的道,他是个骗子!”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见一名年约十岁,相貌清秀的黄衣小姑娘,手里挎着个篮子,正从路边的草堆里钻出来。   谢渺觉得她眉眼有些眼熟,但翻遍记忆,愣是想不出她究竟像谁。   许是个大众脸——她心里想着。   那厢小姑娘口齿清晰地道:“我刚在草堆里休息,分明瞧见他一瘸一拐地过来,偷偷躲在拐角,瞅准你们马车转弯时窜出,再假装被马车撞倒,故意将伤势赖到你们头上。”   老者登时咬牙切齿,“哪里来的小畜生,竟然敢瞎说八道!”   小姑娘无惧老者杀人般的目光,双手抱胸,嗤笑道:“老头,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玩栽赃陷害这一套?你坚持要报官,成啊,我跟你们去一趟,当着县老爷的面给这位夫人作证,再让他把你抓起来,狠狠关上十天半个月。”   “你!”老者被戳破计谋,气得几乎头顶升烟。   谢渺则向黄衣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便劳烦小妹妹替我们作证。”   黄衣小姑娘应得干脆,“我平生最见不得此等倚老卖老的坏蛋,只当是顺手做件善事,替天行道。”   正当他们敲定要带老者去官府对峙时,老者冷笑道:“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老叟不客气了。”   说着曲指吹了声口哨,废屋中立刻窜出四名彪形大汉,个个手中持棍,凶神恶煞。   难怪这老者敢带伤讹人,原来是做了两手准备。对方肯乖乖受骗也罢,若敢反抗,他们便改用武力胁迫。   真是打得一手精算盘。   黄衣小姑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逃跑,眨眼已无踪迹。   再说那头,谢渺几人被大汉们团团围住。田丰与江容一前一后,将谢渺与拂绿护在中间。   “夫人,待会您和拂绿先走。”江容压着声道。   拂绿有些担忧,“你们能行吗?”   江容松了松手腕,“乌合之众,我一个便能解决他们。”   那便好。   拂绿放下心,贴近谢渺身侧,做好随时带她逃跑的准备。   眼看双方将要交手,田丰摩拳擦掌,正待好好教训这群喽啰时,草堆里再度窜出一抹黄色身影——   依旧是那位小姑娘,她去而复返,手里握着根粗壮的树枝,大声喊道:“我也来帮忙!”   谢渺几人意出望外。   按理说,小姑娘肯仗义执言已是勇敢,遇到危险转身跑也没任何问题,但她竟能回来,用微薄的力量来支援他们,便显得尤为赤诚可贵。   谢渺正想说话,壮汉已无情嘲笑,“就凭你个臭丫头?哼,老子先把你抓起来,待会给我们哥几个——”   龌龊话还未说话,江容便在谢渺的示意下,出手突袭对方。   她势如闪电,一拳击中对方下巴,跟着扫腿攻其下盘,两招便将比她壮硕两倍的男子打得趴下。   老者、其余三名壮汉:……   黄衣小姑娘、拂绿:……   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这就叫!   不等众人回神,田丰又迅速出手,擒住身前壮汉的胳膊,扭身一用力,便轻松将人撂翻在地。   老者、其余两名壮汉:……   黄衣小姑娘、拂绿:……   这他娘的还用继续打吗?赶紧麻溜地跑啊!   老者颤颤巍巍地比了个手势,示意壮汉背着自己撤退,岂料又是一晃眼,两名壮汉分别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老者:……   田丰扫过满地哀呼的大汉,目光落到老者的身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老者拖着断腿,艰难地往后挪动,“这位小兄弟,是我们瞎了狗眼,在太岁头上动土,求你们大人有大量,饶我们一回!”   田丰拍拍手上尘土,好整以暇地笑道:“老人家不是坚持要报官吗?别急,我这就带去们去。”   *   田丰与江容费了一番功夫,将几人绑好送到官府,因有黄衣小姑娘作证,无需崔慕礼给的信物便将他们送进牢房。   这些人从前靠此讹过不少银钱,此番总算是恶有恶报,得以惩治。   众人从官府出来,天色已然黑透。   黄衣小姑娘仍旧挽着花篮,朝他们挥手,“我要走啦,再见。”   “等等。”谢渺喊道:“小妹妹,我们还未向你道谢。”   黄衣小姑娘道:“道谢便免了,以你家护卫的本事,没我也能妥善处理此事。”   谢渺摇头,“这是两码事,你我素不相识,你却能挺身而出相助,这份勇气已让我由衷钦佩。”   黄衣小姑娘难免心虚,壮汉出现时,她离开并不为找树枝,而是诚心实意地想躲过麻烦,但不知为何,跑了会便挪不开脚,脑中恍恍惚惚浮现念头……   她不能抛下这位夫人。   黄衣小姑娘甩头,撇开胡思乱想,“行了,你就当我是菩萨心肠,多管闲事吧。”   “这怎么能行?”谢渺看了眼天色,问道:“你家在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改日再登门道谢。”   黄衣小姑娘神色一黯,攥紧拳头,低声道:“我没有家。” 第133章   因身世的关系, 谢渺对同样孤苦的孩子总分外心软。   她见对方眸中划过痛楚,似是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立刻改口:“那你住在何处?”   黄衣小姑娘用袖子抹了把脸, 道:“以天为铺,以地为床,四处都能住。”   谢渺:“……”   黄衣小姑娘知晓她是好心,爽朗道:“夫人真的无需费心, 我走了, 咱们有缘再见。”   说罢挥挥手, 潇洒利落地转身,然而没走几步, 肚中便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响亮得连路人都忍不住侧目。   黄衣小姑娘:……这脸给丢得, 还要不要活了!   谢渺唇角轻扬,上前几步, 拉着她的手道:“不要报答, 姐姐请你吃顿饭总行吧?”   黄衣小姑娘不自在地缩手, 想要甩开她, 却又为她掌心的温暖而迟疑。   谢渺直接拉着她走向马车,“田丰, 走, 去城中最好的酒楼。”   *   鼎丰楼雅间里, 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   黄衣小姑娘正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面前已堆了三个空碗, 而手中的米饭也在飞速消减。   拂绿与江容面面相窥:这是饿了多久?   过了会, 黄衣小姑娘放下空碗, 想再拿新米饭时, 被谢渺半途拦下。   “饿久了不能吃太多,小心积食。”她道:“吃几口菜,再吃盅甜品。”   黄衣小姑娘依言照做,末了摸摸肚子,满足地往后一靠。   真饱!   谢渺见她嘴边油乎乎,递出帕子道:“快擦擦嘴。”   黄衣小姑娘愣了愣,道:“谢谢。”   她擦干净嘴,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还给谢渺,“夫人,还给你。”   谢渺道:“一条帕子而已,你留着便是。”   “不成。”黄衣小姑娘义正言辞地拒绝:“女儿家的东西要收好,不能随便送人。”   她们都是女子,送条帕子有何干系?   谢渺忍俊不禁,却也没多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小姑娘迟疑片瞬,道:“叫我小燕子就好。”   拂绿笑道:“小燕子,这名字真可爱。”   “是。”小燕子轻声道:“是极可爱极的名字,也是极可爱的小姑娘。”   谢渺并未深究,“你平日里都以什么为生?”   “喏。”小燕子指向旁边的花篮,“采花,卖花。”   “都在哪里卖?”   “到处瞎转着卖。”小燕子年岁小,心却如明镜,“我知晓你想帮我,但不用了,我能过得很好。”   谢渺便不再勉强,招来田丰,对他低声吩咐几句。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小燕子提出要离开,谢渺便与她一起走出酒楼。   小燕子望着面前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娇贵又和气的小夫人,露齿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夫人,咱们就此别过。”   这小姑娘,还学江湖人说话呢。   谢渺看向田丰,田丰适时拿出身后的包袱,硬塞到小燕子怀里。   小燕子下意识地推拒,“我不要——”   “不过是些干粮。”谢渺道:“你在外头饿了,总要垫垫肚子。”   小燕子迟疑半瞬,总算点头,“那我就收下了。”   谢渺笑道:“去吧,我看着你走。”   小燕子一步三回头,最终跺跺脚,飞快地跑远。待到无人处,她躲到巷子里,打开沉甸甸的包袱,见里头装着无数肉干与糗,足够她吃上十天半个月。   她心口滚烫,喃喃低语:“小燕子,哥哥遇上了个好人。”   真希望他的小燕子,也能遇上同样的好人啊。   *   谢渺回去后,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告知方芝若,后者心有余悸。   她道:“幸亏崔二公子将田丰和江容留下保护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谢渺道:“是我掉以轻心,在京城待得太久,便以为人人都遵纪守法,路不拾遗。”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百姓们惧于皇威,即便有为非作歹的心思也要掂量。而耒阳离得远,周边村镇诸多,保不准有牛鬼蛇神出没。”方芝若忧心忡忡,“阿渺,你尽量别再走远,去人多的地方转转吧。”   谢渺虽遗憾,但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叹着气道:“好,我知晓了。”   方芝若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什么?”   “没什么。”方芝若没往下说,心里却想,其实若有崔二公子陪着,阿渺想去哪里都不碍事。   两人又说起方芝若的今日见闻。   方芝若满脸喜色,滔滔不绝,“佳敏带我去了耒阳第二大纸坊宣平坊,它家最擅长造宣纸,我跟着进去参赏半日,发现他们的器具与手法都更为先进……”   人总是这样,说起喜欢的东西时便神容雀跃,仿佛灵魂都在熠熠发光。   谢渺单手支颚,静静地听她分享趣闻,从去完宣平坊到用膳,期间偶遇蔡佳敏的堂哥,对方主动邀请她去蔡伦坊,更借了几本罕见的古法造纸书给她——   谢渺听出点意思来,问:“蔡佳敏的堂哥?”   方芝若道:“对,那日他也在蔡伦坊门口。”   谢渺想到个名字,“蔡又畅?”   “是他。”方芝若解释:“凡是蔡家子孙,无论男女,都能进入纸坊学习。譬如蔡夫人,她从小跟着父亲学造纸,仅二十五岁便脱颖而出,当上蔡伦坊的家主。”   谢渺便笑话她,“仅二十五岁?我可还记得,当初有人才重办纸坊一年,便哭着鼻子说,阿渺,我不行……”   方芝若红着脸道:“是我急功近利了,此番来到耒阳一看,才知何为井底之蛙,妄图一步登天。”   “虚心求教是好事,却也无需妄自菲薄。”谢渺另有深意地道:“你将那个蔡又畅借你的书好好看上几遍,兴许能有帮助。”   方芝若欢欢喜喜地点头,心无旁骛地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研读。”   后面几日,谢渺便在城里兜兜转转。   耒阳是座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都邑。   京城富庶,底蕴厚重,遍地均是达官贵人,有如李商隐所言: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耒阳灵秀,百姓们既安逸又拼搏,忙于各行各业,由内至外都透着一股蓬勃朝气。   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迷人处。   纵观两世,谢渺仅待过三个地方:京城、平江与罗城。京城是归宿,有她熟悉的软红香土。平江是故乡,承载记忆里的古墙灰瓦。而罗城,她曾在幼年时待过三年的罗城……   她已记不清罗城风貌,恰似她对父母的记忆,随着年华悄然流逝。但她知道那里有父亲的石像,它与父亲拥有同张面容,只要看到它,她便能重拾往昔。   等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看。   *   蔡佳敏听说谢渺的遭遇后,歉疚不已的同时,重新给她推荐了一处地方:耒阳城中的风筝坊。   风筝此物,以竹为骨架,以纸作筝面,能描绘各种图案,做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尤为受闺阁少女与孩童喜爱。春秋季节,风和日丽时,大齐每个都邑的天空里都能见其身影。   得益于蔡伦大师改进造纸术的关系,耒阳的风筝也赫赫有名,看客们不仅能买成品,再花上二十文钱,更能亲绘图案,制作独一无二的风筝。   闲着也是闲着,谢渺便花了八十文钱,拉着其余三人去做风筝——咳咳,也包括田丰在内。   对此安排,田丰初时断然拒绝,义正言辞地道:“夫人,属下是护卫,专门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话里的意思便是:除此之外,其余便不属于他的分内事。   谢渺了然,笑眯眯地问:“你们公子离开前叮嘱过你什么话?”   田丰不明所以,照实道:“公子命属下定要保护好您的安全,满足您的任何要求,由您随意差遣——”   说到此,田丰顿时噤声,谢渺则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田丰试图挣扎,“夫人,属下是个武夫粗汉,真做不来细致的手工活。”   谢渺仍不打算放过他,“叫你做就做,哪来那么多话。”   田丰求救般地看向拂绿,指望她能劝劝谢渺。岂料拂绿与主子一条心,笑道:“做风筝可比练武简单多了,你别怕,有不会的地方我教你便是。”   话已至此,田丰无法,只得跟着她们一起去做风筝。   他们交过钱,坐在院中搭得大棚里,跟着风筝师傅一步步从头学起。   风筝师傅道:“先在纸上画好你想要的图样,填好色后,将它糊在骨架上……”   他们学得是最简单的板子风筝,扎制容易,迎风飞得高,适合新手入门尝试。   谢渺用笔勾了只雪狐,拂绿画了朵花,江容描了一颗树。而田丰被赶鸭子上架,先是想画这个,再是改成那个,跟着又变成另一个……   涂涂改改到最后,出来个四不像,谁见都得问上一句:这是个啥?   好在没人取笑他,大家认认真真地做风筝,半个时辰后,他们拎着四个形态迥异的风筝走出纸坊。   田丰对着手里的四不像发愁,他可不想拿着它到处乱晃,于是灵机一动道:“夫人,快到午膳的点了,咱们不如在附近吃完再回去?”   拂绿适时地道:“夫人,蔡小姐说了,附近有家不错的素斋馆。”   谢渺道:“行,那便吃过再回去。”   田丰连忙收起所有风筝,“这几个风筝太碍事,属下先拿回去放马车里。”   谢渺似笑非笑,却未再为难他,“去吧。”   等田丰离开,她们便沿街缓步往前走。   拂绿撑着伞替谢渺遮阳,笑道:“夫人,等改天凉快些,咱们便去西边的宝石湖放风筝,听说那边景致极好。”   走着走着,路边传来一道响亮的叫卖声,“红薯粉皮,又香又辣的红薯粉皮,吃上一碗,保准你口齿留香,回味无穷咯!”   谢渺偏首望去,只见一名小贩推着木车,正在街边贩卖小食。伴随着他的吆喝,阵阵鲜香传来。   闻着倒是馋人的很。   江容将她的停顿看在眼里,主动道:“夫人,属下去买一碗给您尝尝?”   谢渺茹素了快两年,已经习惯吃得清淡,然而自从晕船导致食欲不佳,又吃过拂绿买的剁椒萝卜后,她便总惦记着那口鲜辣滋味。   她忍不住的意动,偏理智在提醒: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口欲也是欲……   “江容,你去吧。”是拂绿先说了话,“我们在这里等着。”   江容二话不说地跑向摊贩,谢渺想去阻拦,被拂绿眼尖地拉住。   她道:“夫人,奴婢之前问过清心庵的师太,出家人是要茹素,但没说必须戒辣。您只尝个几口,不碍事的。”   那就……只尝两口?   谢渺放弃挣扎,顺应本心道:“那我便尝两口。”   拂绿失笑片刻,随后便陷入苦恼。夫人才十七岁,又嫁给了二公子,往后日子还那么长,总茹素也不是个办法。唉,怎么才能让夫人改变想法呢?   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一处屋前等候。拂绿注意着对街的江容,谢渺则随处四望,冷不丁望见一抹熟悉身影——那人身材苗条,穿着件鹅黄色的裙子,手里挎着个熟悉的花篮。   是小燕子?   谢渺眼中闪过讶异,正考虑是否要打招呼时,对方也正好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小燕子同样在犹豫,要打招呼吗?他们四天内遇到了两次,真称得上是有缘分,然而他身负重任,怎能为琐事而浪费时间?   他扭头便打算离开,岂料下一瞬便瞧见惊险万分的画面:夫人身后的那间屋子里,有人从二楼扔了个花瓶出来,恰好就在她们的正上方!   他瞳孔顿缩,狠狠挥动手臂,焦急大喊:“夫人,快走开!快走开!” 第134章   再说这头的谢渺与拂绿, 先是听到头顶传来男子咒骂声,再有小燕子惊恐驱赶,江容更是甩开手中吃食, 朝她们疾奔而来——   她们主仆多年,默契非比寻常,当下牵着手齐齐往右边跑,刚跑开半丈远,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哐当巨响!   二人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她们原先站的地方正摔着一枚青瓷花瓶, 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楼上传来男女的吵骂声。   “你这个泼妇,说话便说话,扔东西做什么?那花瓶可值三两银子!”   “何止花瓶, 老娘还要砸光屋里所有的东西,给你点颜色瞧瞧!老娘嫁给你十几年,为你生儿育女,孝顺爹娘,操持家务,你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敢变心, 想纳个妓子进门当妾!”   “你还有脸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苛待我老娘的事吗!你既侍奉不好我娘, 我便找个人来替你分担。你今日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 我都要纳红柳进门当妾!”   “行啊,你敢纳她进门,明日我就吊死在你家屋前, 化作厉鬼永生永世缠着你!”   这对夫妻吵得不可开交, 全然不觉刚才随手扔出来的花瓶, 差点给他人酿成灾祸。   江容已赶到谢渺身边,护着她们到了安全位置,随即冷着脸就要往屋里冲。   “江容,算了。”谢渺朝她摇头,“是我大意,随便站在别人屋底下。”   江容瞄了二楼一眼,只得暂时作罢。   “夫人!”小燕子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你没事吧?”   谢渺真心实意地道:“小燕子,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小燕子无奈道:“我统共遇见了你两回,你两回都遇上波折,运气可真够差的。”   谁说不是呢?   谢渺看向她的花篮,里头堆着些新鲜的凤眼莲,把手处特意绑了条缎带,与她的衣裳是同种颜色。   谢渺道:“这花真漂亮。”   “你喜欢?”小燕子二话不说递出篮子,“拿去,都送你了。”   谢渺没接,反问:“你三番两次地帮我,还送花给我,我怎么好意思收?”   小燕子道:“你上次请我吃大餐,还给我准备了无数干粮呢。”   谢渺道:“那是上次的谢礼,过去了便不算数,今日得重新算。这样吧,我收下你的花,作为报答,再请你中午用膳,可好?”   她轻声细语地说话,小燕子便难以抗拒,磨磨蹭蹭地点头,“那,那好吧。”   *   这回小燕子死活不肯再去酒楼,声称自己还有急事要办,随便挑了家米粉摊子凑合。   众人来到米粉摊子就坐,店家见他们衣着不凡,便热情地介绍:“我这里的招牌是牛肉米粉,现卤的牛肉与现炖的骨头汤,再配上今早新鲜做的米粉,味道堪称一绝,各位不如都尝尝?”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唯有谢渺道:“我要碗素米粉。”   待五碗热乎乎的米粉端上来,清汤寡水的素米粉便与色香味俱全的牛肉米粉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燕子此前便注意过她不吃肉食,这会干脆问道:“夫人,你不吃肉吗?”   谢渺道:“嗯,我已茹素两年。”   小燕子端详她的面容,虽白皙娇美,却显得过于纤瘦,若遇上什么事情要逃难,恐怕没两步便精疲力尽。   他问:“你又不是出家人,为什么要吃素?”   ……这话问到点子上,她本来是要出家的,奈何被某人用计谋拦了下来。   谢渺当然不会跟她说这些,含糊其辞地道:“我不爱吃荤腥。”   小燕子语气严肃,“你都多大的人了,竟然还挑食?连我妹妹都知道,光吃菜不吃肉会耽误长个。”   拂绿想要帮主子解围,插嘴道:“原来你还有妹妹,她现人在何处?”   小燕子眸光忽暗,闷声道:“我不知道。”   拂绿知道说错了话,正想补救时,谢渺道:“好了,快吃米粉,再不吃都凉了。”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落座,其中有两名男子在谈论近日见闻。   “你们听说没?老陈家的丫头丢了,找了两天都没找着。”   “听说了听说了,是出去买豆腐的时候丢的吧?”   “是,平日里走了无数遍的路,凑巧那天就出了事。唉,才六岁的小丫头,长得可水灵了,也不知能否找得回来。”   “老陈去官府报案没?”   “报了,周边都找遍了,根本没影。”   “该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吧?不然好端端的娃去哪儿了……”   闻言,谢渺与小燕子的脸色都沉了沉。   人贩子。   谢渺想到父亲谢和安,当年他受到举荐,即将前往蜀郡任职,岂料罗城来了一伙人贩子,他为了解救被拐的孩童,不幸被贼人们灭口。虽然那伙人贩子最终被绳之以法,孩童们也成功获救,但天底下又何止一伙人贩子?   贪念未止,此等罪恶便永不会消失。   她神色凝重,兀自陷入沉思,未曾注意到一旁小燕子的异常。   人贩子!   小燕子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头。他从郴州一路追着踪迹到此,总算有了丁点眉目,然而代价却是另一名小姑娘的失踪……   他有满腔义愤,偏偏无处可发泄,只能将苦痛往心底咽,第无数次地立下誓言:他一定会找回妹妹!   那两名男子很快便吃完米粉离开,小燕子见状抹了嘴,简短道了声别,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拂绿见她只吃了一碗粉还感到稀奇,“这孩子,今日吃得这么少?”   谢渺这会没空管小燕子,问田丰,“你说你家公子曾经给过你令牌,有事能直接找当地知县?”   田丰道:“回夫人,是有此事。”   谢渺道:“你去趟官府,打听下失踪女童的细节。”   田丰抱拳,“属下遵命。”   *   翌日,田丰将打探到的消息禀告给谢渺。   他道:“三日前的辰时,西家门陈铁匠家的女儿敏丫出门去买豆腐,直到未时都没回家,她父母找了一夜无果,隔天便去衙门报了官。知县当即派了人出去寻,将整个西家门翻得底朝天都没找到人。”   “其他地方呢?”   “也找了,但耒阳城不小,恐怕一时半会难有消息。”   “有找到可疑人物,或有线索指向是人贩子拐走了敏丫吗?”   “回夫人,按路人的口供,当天西家门的确出现过一辆陌生的灰色马车转悠。”田丰道:“但属下问过知县,近半年内耒阳城除去敏丫,没有其他孩童丢失的案子,单凭敏丫失踪,并不能肯定是人贩子所为。”   谢渺心知他说得有理,问:“能否将敏丫失踪的事广而告之,请民间的百姓一起帮忙寻找?”   “能是能,但为官者考量诸多,往往不敢将此类案子闹大。”   田丰说得委婉,但谢渺听出来了,无非是官府怕传出去会影响名声,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敏丫能否找回来?那便要看她的运气了。   为官之道,本该修身立节,为民请命。然而事实却是,大多数官者会以政绩为先,反倒将百姓们的诉求摆在其次。   若当初父亲也是如此,兴许便能留住性命……   谢渺有短暂恍惚,随即回神,淡问:“你家公子可能够使唤得动耒阳知县?”   “能。”田丰解释道:“公子是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而耒阳知县虽品秩从优,至今也只是五品的官。”   谢渺便道:“你家公子官居四品不假,但京城路远,你又怎知对方会乖乖听他指派?”   夫人真是,满口“你家公子”,分明也是“她家夫君”好吗?   田丰在心底嘟囔了句,没耽误嘴上回话,“夫人放心,公子名声在外,令牌更乃御赐物件,无论去何处,当地的官员都得听他行事。”   谢渺蹙眉,“御赐的令牌,他便这样交给你了?”   田丰回:“是,公子担忧您的安危,特意让属下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谢渺别开眼,决定装作一无所知,转回正题道:“那你下午再去趟官府,让知县将敏丫失踪的消息放出去,将画像贴到全城各处,请百姓们一起找人。”   “属下这就去办。”   田丰默默感叹:夫人心地善良,想得也周到,公子真是没娶错人!   他领了命往外走,刚踏出院门,忽然被江容喊住。   “你要出去?”   “对,夫人命我去办事,怎么了?”   “正好,我也有件事要你去办。”   江容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田丰脸色渐青,道:“放心,我定会好好教训那两个家伙。”   *   “两个家伙”指得是吵架乱扔花瓶,差点砸到谢渺的那对夫妻。丈夫名叫贾二宝,是名小商贩,名下有间油茶铺子,平日里喜欢喝酒吹牛,偶尔逛逛花楼——那名叫红柳的女子便是他在花楼里的老相好。   昨日他与家中母老虎大吵一架,烦闷之余,自然要去找红柳宽慰温存。两人厮混了许久,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再过半月定会迎她入门,随后转头便找人喝酒去了。   小酒馆里,他吃着花生米,喝着老黄酒,与朋友在大发牢骚。   “我家那个母老虎,年轻时也算有几分姿色,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俏姑娘,可十几年一晃而过,她人老珠黄,脾气也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在家里吆五喝六。不是吼我老娘,便是吼我,吼我的两个孩子……”   “她娘家打小宠着她,惯得她无法无天,我从前多有忍让,眼下是真忍不住了,纳妾,必须得纳妾!”   “是,我的油茶铺子多亏有她娘家帮衬才开得起来,但没我起早贪黑地打理忙活,铺子的生意能好吗?”   “我辛辛苦苦忙完回到家,想要软香温玉,想要贴心伺候,你说这要求过分吗?她给不了,红柳都能给……”   酒言酒语了不知多久,他顶着晕胀的脑袋,嘴里哼着小曲,晃悠悠地往家走。   “十五六岁窈窕娘,姿色美,惹人怜哟。官人我从后轻轻抱,腰如细柳,手似——”   后半句艳词还未出口,他眼前突然一黑,被人拖进巷子里拳脚相加。   “哎哟,哎哟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他抱头痛呼,不断求饶,“我给您银子,您手下留情,留我一条性命!”   对方却充耳不闻,卯足力气地揍他,直到他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对方才趴到他耳边,阴恻恻地问:“以后与妻子吵架时,还随便往外扔东西吗?”   贾二宝傻了,“好汉,那花瓶是我家婆娘扔的,跟我没关系,您该去找她,找她算账啊!”   话音刚落,他又被踢了一脚。   对方道:“你家婆娘因你要纳妾而大吵大闹,你身为罪魁祸首,该不该打?”   贾二宝痛哭流涕,“该打,我该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靠岳家发迹,挣了钱却想左拥右抱,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我便是你岳丈请来的打手,你敢提一次纳妾,我便将你逮进巷子揍一回!”   贾二宝信以为真,指天发誓,“不纳了,再也不纳了,我就跟婆——跟娘子好好过一辈子,壮士信我!”   半个时辰后,贾二宝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他妻子甄氏见了,不仅没有嘘寒问暖,反倒喜上眉梢。   “贾二宝,你这是被你相好的相好揍了?”她尽情地讥讽,“早跟你说了,妓院里的女子,背后指不定有多少男人呢,你还是省省吧……”   贾二宝下意识地想回骂,但随便一动便浑身都疼,再想起方才那人的警告,只得低声下气地道:“不纳妾了,以后莫提这事。”   甄氏一愣,紧跟着喜笑颜开,“看来我得谢谢打你的这位好汉,瞧瞧,将你的脑子都打清醒了!”   贾二宝:……他娘的,不就是你爹请来的打手吗?装模作样,虚伪!   再说甄氏,得知贾二宝不会纳妾后,心情自是大好。隔日清晨,她去菜市上买了两斤瘦排骨,又在街口唠过磕,美滋滋地回到家。   此时家中并没有人,她回到厨房打算烧锅热水,谁知刚系好围裙,便被人从后面兜头泼了盆狗血,腥气顿时劈头盖脸!   “啊——”她扯着嗓子想尖叫,后腰却抵上一柄利刃,耳畔传来男子的低声威胁。   “敢叫,马上杀了你。”   甄氏连忙捂住嘴,瞪圆的双眼内充满惊恐,“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男子问:“前日是不是你往楼下扔得花瓶?”   甄氏抖若筛糠,疯狂点头,“唔!唔!(是!是!)”   男子问道:“你的花瓶差点砸破老子的头,你说该怎么办?”   甄氏吓得声音都变了,“壮、壮士,我晓得错了,我晓得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男子将匕首往里一推,“还有下回?!”   甄氏哭道:“没,没下回了,再没下回了!”   男子恶狠狠地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再敢高处抛物,我便要了你全家性命!”   男子离开后,甄氏瘫坐在地,闻着满身血污腥味,不禁嚎啕大哭。   这都是什么事啊! 第135章   田丰按照谢渺的嘱咐, 请知县将敏丫画像贴到了全城各处,散播可疑马车的特征,更在离城的所有道路上设官兵检阅, 但短时间内仍未能找回敏丫。   谢渺虽感到失望, 但她能做的仅限于此,更何况没过两日, 她夜里忽然起了高热。   方芝若托蔡佳敏找了靠谱的大夫来,大夫替她把过脉,声称她是长期茹素, 气虚体弱,又经历长途跋涉而导致得水土不服。大夫开了一星期的中药, 又苦口婆心地劝她该吃肉吃肉,该补身子补身子, 趁着年纪小赶紧调理好身体, 免得日后大病小病不断。   这话与拂绿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伺候完谢渺喝药漱口,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 眼下您已与公子成亲, 要么便试着用点荤腥?”   谢渺靠在床头, 脸色苍白,态度敷衍,“再说吧。”   拂绿知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咱们出门时匆忙, 没来得及去清心庵拜一拜, 当时真该去求个护身符, 保佑您此行顺利安康。”   谢渺深以为然, 这趟远行并没有她想得那样美好,先是晕船,后路遇劫匪,再是差点被花瓶砸头,如今更是发起高热……   与其说是长期茹素导致的气虚体弱,她倒是觉得自己霉运缠身,该去庙里拜拜,驱除晦气才是。   她问:“附近可有灵验的寺庙?”   拂绿会意,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她抽空去问了一圈,回来禀告,“耒阳信佛者多,寺庙也多,其中尤以青山寺出名。据说寺中有清泉,饮后能治百病。还有祈愿池,里头供着只百年长寿龟,只要往池瓮投中铜板,许下的愿望便能成真。”   这不正好吗?泉水除她病气,祈愿池能祈祷敏丫平安归来。   谢渺当机立断道:“我要去趟青山寺。”   *   青山寺位于耒水东岸,距城区不过十里地。它背靠群山,周遭是苍松翠柏,草木青青。   谢渺去的那日,青山寺里香客甚少。她在殿里上过香,拜完佛,便随着小僧来到静心泉。青白石砖堆砌出一眼泉池,其水清澈见底,潺潺涌动。   小僧解释道:“此泉乃活水,由鹿岐峰顶瀑布细流汇入此池,常年清冽甘甜。”   池旁便搁着一柄竹舀,小僧问:“施主可要饮杯泉水,解暑静心?”   谢渺道:“有劳小师傅。”   待小僧舀好泉水,拂绿拿出备好的玉杯接上少许递给谢渺。   谢渺浅酌,一股清甜顺喉而下,使人不由精神倍振。   小僧笑道:“饮此清心泉,祝檀越违缘消灭,顺源增长,身体安康。”   谢渺道过谢,又跟着他去往祈愿池。   池清水碧,中央设有瓷瓮,周围铺满无数铜钱,隐蔽的角落里栖着一只巨龟。   “此为祈愿池。”小僧道:“檀越可试着投掷铜钱,若能投进池中瓮,定能事事遂愿。”   谢渺自然要试。   拂绿已事先兑好铜板,打算任她投个够,哪怕投上一百个铜板,能投中一个也成啊。   说起来,京中贵女常玩投壶的游戏,谢渺虽极少参与,但暗地里学过许久,因而投掷起铜板来也颇有准劲,才投到第六枚便成功投入瓮里。   拂绿眼睛一亮,“夫人,您投中了,快祈愿吧!”   谢渺双手合十,闭眼在心底默道:愿佛祖保佑敏丫平安归来吧,才六岁的小姑娘,该在父母身边开心长大……   眼看便是午时,小僧领着众人去往斋堂用膳,正走到一半,路边树上突然窜出一大一小两只猴子,朝着他们点头作揖,似乎在讨要东西。   小僧无奈地道:“你们两个家伙,昨日刚去后厨将吃食扫得精光,这么快便又饿了?”   大猴呲牙笑笑,吱吱吱了几声,小猴干脆直接跳到小僧肩上,揽着他的脖子撒娇。   小僧摸摸它的小脑袋,“行了,我知晓了,待会去给你们端点吃食,乖。”   拂绿好奇地问:“小师傅,这是你们山后野生的猴子吗?”   小僧道:“非也,是我们方丈去年在外游历时,见一名耍猴人正用鞭子抽打大猴,方丈见它可怜便买了下来,放养进后山,岂料今年它带着小猴出现,想来是当初便有了身孕。”   谢渺感慨:“方丈的随手善行便救下两条小生命,果真是慈悲为怀。”   小僧道:“回檀越,我们方丈确实慈悲呢,这两只猴子时不时跑后厨偷吃东西,近日更是胃口大增,频繁在寺中捣乱。但方丈不许我们驱赶打骂,称它们待人亲近才会老来寺里。”   谢渺道:“方丈所言有理,万物皆有灵性,它们定知晓你们都是好人。”   言罢,谢渺吩咐拂绿又去添了些香油钱,只当是为两只猴子添得饭钱。   寺庙里的素斋大同小异,谢渺简单用过膳后到寮房休息。拂绿犹豫了会,道:“夫人,奴婢想稍稍出去一趟。”   谢渺问:“你想去哪里?”   拂绿扭捏地道:“奴婢听说寺中有棵姻缘树很灵验……”   谢渺了然,拂绿已有十八,正是姑娘家春心萌动的时候。前世拂绿一直跟在她身边未嫁人,若今生能早些寻到如意夫婿,不失为好事一桩。   她笑道:“去吧,有江容陪着我,不碍事。”   拂绿猜她定误会了自己想求姻缘,可其实她是要为夫人和公子系红绳,希望他们夫妻能恩爱美满,白头到老。   她并不辩解,道:“奴婢很快便回来。”   拂绿走后,谢渺辗转反侧了会,觉得胃有些不适,干脆起身道:“我要去外面散步消食。”   田丰因敏丫之事留在了县衙,此次只有江容跟着谢渺与拂绿出门,她恭敬地点头,“夫人请。”   主仆二人在寺中散步,走着走着,意外来到了一处偏殿前。上有牌匾题字:无量殿。两旁有联写道:一灯能破千年暗,一智可灭万年愚。   谢渺脱口夸道:“好联。”   江容曾在清心庵扮过半个月的假姑子,知晓谢渺虔诚向佛,便问:“夫人想进殿看看吗?”   谢渺点点头,“嗯,进去烧柱香吧。”   她往殿里走,江容也跟着上前,岂料耳边突然捕捉到一阵动静——   江容目光如炬,锐利地望向树丛,大喝道:“谁在那里?”   几乎就在同时,树丛里窜出一抹高大的灰色身影,他肩上扛着个麻袋,疾如雷电般掠出两丈远,眨眼功夫便从偏门逃离。   谢渺心惊了一瞬,立刻道:“去树丛看看有无异样。”   江容抽出腰间软剑,谨慎地靠近那人躲藏的树丛处,以剑挑开繁茂的树叶,眼中乍然闯入一物。   她紧紧皱眉,道:“夫人,属下有所发现。”   谢渺问:“发现了什么?”   “一个花篮。”江容迟疑片刻,道:“您不妨过来看看。”   谢渺上前查看,只见杂乱的树丛里扔着个花篮,把手处绑着黄色缎带,周边散落着眼熟的紫色凤尾蝶。   江容严肃道:“夫人,这恐怕是小燕子的花篮。”   小燕子,那个三番两次对她有恩,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孩儿。她赖以为生的花篮被扔在此处,而方才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躲藏在此处,见到她们后便扛着麻袋逃离。   麻袋里装得是什么?是物,亦或是小燕子?   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吩咐:“江容,你赶紧追上去,看看那人的麻袋里装得到底是什么!”   江容下意识地拒绝:“夫人,属下受公子之命,要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小燕子是我的救命恩人,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吗?”谢渺疾言厉色地道:“前有敏丫失踪,后有小燕子当着我们面被拐,她们都是小孩子,比我更需要你的帮助。”   江容左右为难,她明知夫人说得有理,但碍于公子命令,迟迟未肯答应。   谢渺便冷冷地道:“江容,你家公子将你给了我,你便该是我的人。”   江容道:“属下自然是夫人的人。”   谢渺道:“既然我为主,你为仆,你便该听我的话去行事。我再说一遍,趁着那人还未走远,马上去拦下他!”   江容道:“那您呢?”   谢渺回身看了眼无量殿,“放心,我会进殿锁好门,不会在外面瞎晃。”   话已至此,江容只得咬牙应道:“夫人赶紧进殿吧,属下这就去追人。”   江容往着男子消失的方向追击,谢渺则进入偏殿,从里头上好门栓,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保佑江容一定要找回小燕子,别再有孩子失踪了……   她等了半刻钟,见江容还没返回,干脆跪到殿前蒲团上,低声念起经来。念着念着,佛像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谢渺心生警惕,死死盯着不远处高大成排的佛像,心脏鼓动得快要跳出胸膛。   佛像后有活物。   她瞥了眼紧闭的殿门,从发间拔下簪子,捏紧藏进袖中,自言自语道:“听小师傅说寺中老鼠猖狂,果真是如此呢。”   殿内静寂无声,连谢渺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她悄然起身,提着裙摆往门口跑。而佛像后的“老鼠”察觉到异常,几个箭步冲到堂前,轻而易举地捉住她衣领,用力往后一扯——   谢渺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他捂嘴低声威胁:“敢闹出动静,我立马送你去西天见佛祖!”   谢渺侧眸,见到了一张五官平庸,神态却凶狠乖戾的脸。他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浑身杀意弥漫,分明是穷凶恶极之徒。   她闭了闭眼,在短短的几息间,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最终化为冷静地回视。   对方见她不吵不闹地配合,讶异的同时又感到满意,“看来是个聪明的。”   他目光肆意地打量起谢渺,眼前的少女虽做妇人打扮,但正值芳华,容貌又娇美,若能转手出去……嘿嘿……   虽说一个带俩不方便,但她都主动撞上来了,他岂能放过这块肥肉?   他拖着谢渺来到佛像后,谢渺一眼便看到地上被堵着嘴,五花大绑的小燕子,原来她没被刚才的贼人拐跑,而是被同伙藏进偏殿佛像后,更好死不死地被谢渺撞个正着。   男子阴笑道:“小娘子,既然你主动送上门,那便跟我们一起走吧。”   闻言,谢渺终于有了慌色,泫然欲泣地望着男子,仿佛在祈求对方放过自己。   男子心中愈发得意,岂料下一瞬脚背被狠狠踩中,随即颈间被锐物扎个正着,钻心的疼痛霎时席卷全身!   “啊!”他惨叫着松开钳制,捂着鲜血喷涌的脖颈连连后退,额际青筋暴涨。   谢渺瞅准时机逃脱,如箭矢般冲向门口,撤了木栓便往外跑,边跑边放声大喊:“来人啊,这里有歹徒作恶!”   男子登时丧失理智,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你个臭娘们儿,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谢渺跑在前,男子紧追其后,眼看距离正逐渐缩小,偏门处显现一抹身影——正是无功而返的江容!   她足尖点地,蓦然掠身而起,眨眼便挡在谢渺与男子中间,抬腿踹向男子胸口,直接将人踹到一丈开外——   男子接连遭受重创,翻着白眼便昏了过去。   江容忙跑向谢渺,着急地问:“夫人,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渺摇头,“幸亏你来得及时。”   江容前去检查男子,见他颈间伤口触目惊心,不远处还扔着一枚带血的簪子。再看夫人发间空空如也,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原以为夫人柔弱,没想到她竟如此骁勇!   “夫人,他晕了。”江容愈发恭敬地道。   “先将他绑起来。”   “是。”   谢渺疾步走回殿中,找到被藏在佛像后的小燕子,替他取出塞嘴的抹布,松开捆绑的麻绳。   “小燕子别怕。”她柔声宽慰,“歹徒已经被我的护卫制服,我们都安全了。” 第136章   小燕子重获自由, 脸上不见欣喜,反倒满是愧色。他在佛像后将夫人与护卫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既觉得感动, 又觉得无比自责。若非夫人机敏, 护卫赶回及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道:“夫人,你方才不该想着叫护卫去救我。”   谢渺道:“我明知道你可能被歹徒拐跑,又怎能见死不救?”   “可是……”   “没有可是。”谢渺道:“快让我瞧瞧, 身上有无地方受伤。”   见她手腕被绳子勒破了皮, 谢渺道:“待会跟我回去擦点药膏, 过两天就好了。”   小燕子的心口被暖意充斥,他何德何能, 竟遇上夫人这样的好人?   他道:“我没事,夫人无需担心。”   确定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后, 谢渺想起来问:“小燕子,你怎么会来青山寺?”   他本可以像之前那样撒谎, 但经历方才的事后, 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谎话。   “夫人,其实我不叫小燕子。”他坦白道:“小燕子是我的妹妹, 今年只有七岁, 一年前在忻州被人贩子拐走, 至今下落不明。”   谢渺蹙眉, 一时没有说话。   他道:“自小燕子失踪后, 我便辗转于各城,到处追寻人贩子的下落, 奈何对方狡猾, 我每回都与他们擦肩而过。前几日我听闻敏丫失踪的消息后, 意识到那伙人贩子也在耒阳,便到处打探敏丫失踪的细节。”   “你打听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摇头,“与坊间流传的线索无异,但我前几日偶然说,城外有名猎人在山上过夜时曾听见一阵渗人的孩童哭声,回来后便高烧不止,怀疑自己是撞了鬼。我却猜测,整个耒阳都找不见敏丫的踪迹,会不会是被人贩子们藏在了山里?”   “山中危险,我不敢瞎逛,于是便在山脚转悠,蹲守了好几天后,果然发现了两名形迹可疑的男子。我跟着他们进入青山寺,发现他们在后厨偷盗,更加确信他们不是好人,正想喊人来制服他们,不料被他们发现,反被绑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谢渺与江容意外到来,破坏了歹徒们转移他的计划。   至此,谢渺已清楚来龙去脉,沉吟片刻后道:“我能理解你想找回妹妹的心情,但是你年纪尚小,应当求助官府,而非独身冒险。”   “我从前也报过官,但他们见我年幼,随便几句话便打发走我……”他眼眶隐有泛红,道:“夫人,这是我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我不能再把希望寄托于官府。”   谢渺想起他曾说自己没有家,而妹妹也被人贩子拐走不知所踪,面对身世这样可怜的孩子,她实在不忍苛责他些微的欺瞒。   “好了,我们既然已经抓到歹徒,想必很快能问出小燕子的下落。”她说完又顿住,问:“小燕子是你妹妹,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夫人,我叫阿与,与子同归的与。”   小燕子也好,阿与也罢,听着都是私底下起的小名。   谢渺并不多问,道:“我们这就将歹徒送到官府,看是否能从他口中拷问出线索。”   江容将昏迷的歹徒送到官府,田丰恰好在此处帮忙,自告奋勇接过了拷问的活。他身为崔慕礼的得力护卫之一,称得上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拷问个人贩子更是不在话下。   不出半日,那名男子便在刑讯下从实招来:他们的确是伙人贩子,一共有五人,常年在大齐各城流窜,每隔两月才会犯一次案,行事极为谨慎,却不想竟在耒阳这个小城翻了车……   他供出了同伙们在山上的藏身处,官府派人包围了山脚,恰好遇见想带敏丫跑路的其余四名人贩子,当场便将他们缉拿归案。   敏丫平安归来,而阿与也如愿得到了妹妹的行踪。小燕子在被拐后的第二个月,便被人贩子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附近原平县下羊锅村一户毛姓人家做童养媳。   乍闻此消息时,阿与面容悲戚,整个人被深沉的苦痛包围,仿佛经受过狂风摧残般摇摇欲坠。   他的小燕子才七岁啊,本该受父母关爱,兄长与姐姐疼惜,如今却被人贩子卖到偏远乡村,做那愚昧乡民的童养媳!   要是没有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跟小燕子本该……本该……   阿与的眼眶红得似要滴血,父亲临终前的叮嘱犹在耳畔,他叫自己不要追究,更不要报仇,只要带着小燕子去燕都投靠旧友,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但他做不到,他没法忘记父母兄姐的惨死,没法忘记那火光冲天的一夜,更没法忘记那血海深仇!   等他找回小燕子,将她平安送到燕都,他便会返回京城,用父亲留下的线索探寻真相。   *   人贩逮捕后的第二日,阿与便向谢渺告别,他已迫不及待要赶往羊锅村找小燕子。   谢渺没有劝阻,只是要求在离开前,跟她一起去趟青山寺还愿。她们在佛前上过香,去清心泉饮了泉水,又去祈愿池投了铜板。   结束后,谢渺忽然抱住阿与,“好了,佛祖定会保佑你一路平安,顺利接回妹妹。”   阿与身子僵硬,但没有推开她,“夫人,你待我真好。”   谢渺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你我既然相遇,便定有它的道理在。”   阿与吸了吸鼻子,问:“夫人,你家在何处?等往后我办完事,定要上门去拜访你。”   谢渺道:“行啊,你若是来京城,找东宁坊的崔家二房就行。”   阿与眼中闪过讶异,没想到夫人竟然是京城崔家二房的人,那她夫婿岂不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崔二公子?据闻他才学出众,行止端方,他祖父崔老太傅更是朝中肱骨,最是刚正不阿……   要是能借夫人的手得到崔家帮助,他是否能早些查明真相,帮全家二十三条人命报仇?随即他又甩开这个念头,他受了夫人许多恩惠,绝不能利用她去达成目的。   他的仇,当由他自己来报。   众人送阿与到了码头,临别前,阿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谢渺道:“夫人,我将想和你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等我走后你再打开看,好吗?”   谢渺道:“好,都依你。”   船即将启程,阿与再次踏上寻找妹妹的旅途,但不同的是,这次他定会心想事成。   回去的马车上,拂绿道:“夫人,您快看看,阿与在信里说了什么?”   谢渺摇头,“不急。”   夜里谢渺洗漱完毕,上床打算休憩时,才从枕下拿出阿与的信,仔仔细细地品读。   阿与的字迹工整,写道:夫人慧鉴。古语有言:雪中送炭三九暖,视若无睹腊月寒。自亲人去世,幼妹被拐后,我便尝尽世间心酸,饱受痛苦折磨,日日愤慨上天不公。施极痛于我身,摧我意志,毁我希冀。然尚有一线生机,我仍祈求天地,盼能与幼妹团聚。耒阳之行,我幸得夫人解囊相助……   她洒洒洋洋,言辞诚恳,将当面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写到信中,以此表达对恩人的感谢尊敬。   谢渺的目光顺着下移,读道:我有一事须向夫人坦白,其实我乃男儿身,为行方便才做女子打扮……   啊?阿与不是“她”,而是“他”?   谢渺简直哭笑不得,难怪他不肯用她的帕子,行为举止也过分爽朗,白日离别时拥抱,他更僵硬地像块石头。   到此,谢渺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直到她见到署名的那熟悉名字——   庆元七年,九月十三日,裘珉,小字阿与敬上。   谢渺难以置信地瞪眼:他、他说他是谁?   她赶忙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岔,然而信上白纸黑字写着“裘珉”二字,非她眼花,也断然不可能是笔误。   谢渺的神色骤变,从微笑欣慰变得咬牙切齿。   开什么玩笑,阿与竟然是裘珉?!   她紧攥着信纸,猛然站起身,姣美的脸庞阴云密布。   在她两世的记忆里,对小燕子、阿与这两个名字毫无印象,对裘珉却是刻骨镂心——裘珉便是前世害她失足跌落悬崖的罪魁祸首!   谢渺忍不住翻出关于裘珉的记忆:他父亲裘昭乃京中一名武官,曾跟随四皇子李泓业治水防疫,因发现李泓业不可告人的秘密后,全家被一场大火歼灭,唯有幼子裘珉得以逃生。后来崔慕礼找到裘珉,从他提供的线索中推算出裘家被灭门的原因,从而收集罪证,以此彻底掰倒了张氏一族。   崔慕礼帮裘珉报了血海深仇,裘珉后归于他麾下,因表现出色,短短五年内便成为崔慕礼的得力助手。   在她前世最后的那半年里,崔慕礼正与瑞王斗得厉害,裘珉被调到她身边护卫,然而紧要关头之际,却是他忽然反水,劝她不要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原来裘珉竟是瑞王的人!   他哀声辩解,称自己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请她去见瑞王一面——结合阿与的遭遇,谢渺轻易便猜到了实情:定是瑞王找到了裘珉的妹妹,以此要挟裘珉替他办事。   站在裘珉的角度,他做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但站在她的角度,裘珉辜负了她的信任,更辜负了崔慕礼的多年栽培。   难怪她初时见到阿与便觉得眼熟!   前世裘珉到她身边时已是面容俊朗,身姿颀长的少年,而阿与年岁尚小,又做小姑娘的装扮,她压根没将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谢渺顿时心乱如麻,裘珉是前世害死她的人,而阿与在耒阳出现,三番两次帮她躲过劫难……   这都是什么事?!   她在屋中乱走一通,将信纸扔到地上,重重碾了几脚。   谁稀罕他的道谢?如果早点知道阿与便是裘珉,她肯定选择见死不救,随便他被人贩子拐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多事!   拂绿推门进来,见谢渺坐在桌边生气,而她脚边正是阿与写的那封信。   她问:“夫人,阿与在信里写了什么,您看完这么生气?”   谢渺有苦难言,阿与没错,错的是他不该叫裘珉……   “拿火盆来。”她冷冷地吩咐。   待拂绿端来火盆,谢渺直接将信烧个精光。拂绿虽不解她待阿与为何态度大变,但知趣地没有多问。   夜里,谢渺生着闷气,久久无法入眠。   孟远棠和裘珉都是她的仇人,但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孟远棠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手握好几条人命,她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除掉他。但裘珉全家枉死,身负血海深仇,更手握掰倒张氏一族的关键线索,所以未到紧要关头,她不能改变裘珉的命运,否则便会破坏前世轨迹。   谢渺陷入沉思,也罢,裘珉现在未成气候,他们的旧账可以晚些再算,当务之急是让崔慕礼尽快除去张家。   崔慕礼必须找到裘珉。   她很快便做出决断,翌日清晨喊来田丰,问:“你可有办法快速联系上你家公子?”   田丰道:“回夫人,耒阳有信使到郴州,今日离开,明早便能到郴州。”   “行。”她道:“你待我书信一封,使人送给你家公子。”   田丰恭敬地回:“是,夫人。”   谢渺提笔,在信中简单描述自己与少年裘珉的相识经过,恳请他费点心思,派人助裘珉顺利找回妹妹小燕子。   前世崔慕礼本该在一年后才找到裘珉,今生她在耒阳遇到裘珉,也算是提前帮崔慕礼解决了张家。   只要延续前世轨迹,张家倒台,四皇子被贬,安然无恙的定远侯府与崔家便能腾出手好好对付瑞王——这个看似安于西境,实则狼子野心的藩王。   *   信使隔日下午便赶到郴州,随后又快马加鞭返回了耒阳。   他带来了沉杨的一封信。   沉杨在信中写道,崔慕礼前日被暗算下毒,至今仍昏迷不醒,希望夫人能亲自来趟郴州主持局面。 第137章   谢渺向方芝若说明情况后, 即刻动身前往郴州。   郴州与耒阳离得不远,众人披星戴月赶了一夜,隔日酉时便抵达郴州。   沉杨早已在城门口等候, 见到田丰后便策马上前,隔着车帘喊道:“沉杨见过夫人。”   谢渺掀帘,问道:“他情况如何?”   沉杨摇头,道:“公子仍旧未醒。”   此地不宜说话, 谢渺便没再多问, 吩咐他领着去郴州的住处。   他们在郴州的落脚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院,把手的人不多, 却皆是崔慕礼的心腹。众人见到谢渺便恭敬行礼, 异口同声地喊:“属下见过夫人。”   谢渺微微颔首, 随沉杨进入卧室,一眼便瞧见床上昏迷不醒的崔慕礼。   他俊容苍白如纸, 紧闭双眸, 了无生气。   谢渺放轻声音,“他是怎么受得伤?”   沉杨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 “公子到郴州是为了找一名关键证人,然而人没找到, 却先遇上了张家的走狗, 因公子早先拒绝过左相的拉拢, 他们视公子为眼中钉, 此次便想斩草除根,对公子用了钩吻之毒……”   “钩吻之毒?”   “是, 此乃江湖五毒之一, 中此毒后, 若半个时辰内没有解药, 便会终身昏迷。”   谢渺的脑子空白了一瞬,“他没有用解药?”   “用了。”沉杨忧心忡忡地道:“但不知为何,公子迟迟未能清醒,大夫说许是公子身体虚弱,而钩吻毒性霸道,即便用了解药也有可能……”   他蓦然噤声,没有再往下继续说。   谢渺神色晦暗,问:“还有药吗?”   沉杨道:“有,厨房里随时温着药,但属下试过所有办法,公子都喝不进药。”   谢渺吩咐:“你去端来。”   沉杨二话不说便退下,谢渺在原地站了会,走到床畔坐下。   崔慕礼穿着白色单衣,身上盖着雪青色薄被,双手搭在胸前,呼吸浅不可闻。   谢渺的内心五味杂陈,面前这位可是将来权倾朝野的右相,怎能因小小的钩吻便缴械投降?   她刚替他找到了裘珉的行踪,正等着他去扳倒张家与四皇子,这种紧要关头,他绝不能有丁点差错。   谢渺凝视片刻,抬手轻抚他的脸颊,指腹触感冰凉,如玉般润滑……   她忽然重重掐了把他的脸,附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崔慕礼,你给我听好了,倘若你醒不过来,明日我便就近找家尼姑庵,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崔慕礼动也未动,像具木头人般毫无反应。   沉杨端药回来,见公子左颊红了一大片,虽感到疑惑,却不敢有半句多嘴。反正这是公子费劲心机求来的妻子,打也好,掐也罢,想必公子都乐在其中。   他若无其事地道:“夫人,药端来了。”   谢渺道:“扶他起来。”   沉杨将药放到桌上,扶崔慕礼半靠在自己肩上。   谢渺端过瓷碗,舀了一勺浓稠漆黑的汤药,待温度稍凉后,凑到崔慕礼的唇边。   “掐开他的嘴。”   “是。”   “崔慕礼。”她慢条斯理,却隐含威胁地道:“我说到做到,该怎么办你心里清楚。”   沉杨低头看了眼无意识的公子,默默想道:……这真能行吗?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令他瞠目结舌,之前那张怎么都喝不进药的嘴,这会虽然只开了一条小缝,却能勉强抿进汤药。   “夫人。”沉杨按捺不住欣喜,“公子喝得进药了!”   “嗯。”谢渺道:“还算有的救。”   两人齐心协力给崔慕礼喂了半碗药,沉杨刚松了口气,便见公子胸前的衣裳湿了一片。   他灵机一动,佯装苦恼地道:“夫人,公子的衣裳脏了,且已有三天未曾洗漱……”   他本意是想请夫人照顾公子,岂料谢渺理所当然地道:“那我就不打扰你忙了。”   ?????   沉杨:等等,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啊夫人!!!   *   谢渺要了间单独的屋子休息,她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加上近日身体不适,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着。   “阿渺。”   嗯。   “阿渺。”   嗯……   “阿渺,我要走了。”   嗯?是谁要走了?   谢渺努力地睁开眼,见到一抹熟悉的颀长身影坐在床畔,狭长的凤眸漾动温柔。   “你要去哪里?”她愣愣地问。   “去很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再回来。”   “你走了,崔家该怎么办?”   “有念南在,崔家定会无恙。”   “那是你的家人,凭什么要他替你守护?”   “阿渺,我太累了。”他道:“从小开始,我被寄予了太多期望,但我只是个凡人,也会感到疲惫。”   “所以呢?你想要一走了之,将烂摊子都扔给别人?”   他用无言表示默认。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运筹帷幄、磨而不磷的崔慕礼吗?   他饱含歉意地道:“阿渺,对不起。”   谢渺冷冷地道:“崔慕礼,将你方才的话收回去。”   他缓慢却坚定摇头,往虚空看了一眼,“时间到了,有人来接我了。”   谢渺本能地想拉住他,但刚碰到衣角,便见他的身形越来越淡,似薄雾般逐渐消逝。   他的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阿渺,从今后你自由了……   “崔慕礼!”   谢渺满头是汗地惊醒,紧张地左右一望,确定方才是做梦后才逐渐平静。   果然是做梦,幸好是做梦。   她惊魂刚定,门外忽然传来沉杨焦急的喊声,“夫人,公子他,公子他——”   谢渺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半空中,“崔慕礼怎么了?”   “公子他醒了!”   “……”谢渺捂着胸口,真恨不得骂他一顿:说话能不带喘大气的吗?!   她匆匆穿好衣裳,赶往卧室探望崔慕礼,却见床上那人依旧紧闭着眼,哪里像是醒了的样子?   她望向沉杨,后者马上解释:“刚才公子确实醒了,口里还念着您的名字呢。”   谢渺顺了顺气,道:“行了,你下去吧。”   她并不急着上前叫醒崔慕礼,而是坐到桌旁倒了杯茶,选择静谧无声地等待。   过了半刻钟,崔慕礼的手指轻动,缓缓睁开凤眸,凝视不远处的那道纤细身影。   谢渺注意到了他的苏醒,面上看似平静,握住茶杯的手指却微紧,“你醒了。”   崔慕礼没有力气言语,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眸中藏着浓烈而深沉的情绪。   “渴吗?”她问。   他摇摇头。   “饿吗?”她继续问。   他还是摇头,酝酿了会,努力挤出两个字,“你来。”   换做往常,谢渺估计不会搭理他,但面对中毒未愈、奄奄一息的崔慕礼,她多少有些心软,依言坐到了床畔。   崔慕礼努力抬起手臂,紧握住了她的右手。   “阿渺。”他沙哑而虚弱地开了口:“你不要出家。”   谢渺:……就说吧,昏迷了的人也能听到说话声。   她抽回手,冷冷淡淡地道:“那就要看你好的快不快了。”   许是有了她的这番威胁,崔慕礼恢复的速度极快,不出两日已能下床走动。沉杨忙将谢渺前些日子的来信交给他,崔慕礼浏览过后,喊来了田丰与江容详细询问情况。   田丰与江容自是知无不言。   崔慕礼听完一切,低声笑叹:“阿渺真乃我之贤妻。”   他与念南以及张家都搜寻了裘珉一年有余,对方却行若狐鼠,难觅踪迹。半月前他亲自赶到郴州调查裘珉踪迹,从种种细节里推断出,裘珉并非无目的地东逃西窜。   在裘珉途径的各个都邑中,有几个地方恰好出现过孩童被拐的事件,崔慕礼靠着敏锐直觉,丰富的办案经验猜测:裘珉极有可能是在追寻人贩子的踪迹。   他为何要追寻人贩子?如今又身在何处?   不等崔慕礼查清疑团,同样赶到郴州的张明奴已起了杀心:与其让崔家先找到裘珉,倒不如直接杀了崔慕礼,为父亲与四皇子除去一名心患。   张明奴使了些计谋,趁崔慕礼大意时在吃食中下了钩吻,如愿使他命悬一线。中毒后,他本堕入沉沉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双手在拉着他往下沉,任凭他百般尝试都无法挣脱。   直到他听见阿渺的声音。   没有悲恸欲绝,没有歇斯底里,她只简单说了一句话,便将他从深渊里拉回意识。而清醒后,更有一个天大的喜讯在等着他。   阿渺竟然在耒阳遇见了裘珉,还帮他擒住人贩子,套出了妹妹小燕子的下落。裘珉承了阿渺天大的人情,而阿渺转头便将成果献给了他。   崔慕礼浅浅地笑开,眼底是真切的欢喜:阿渺果然是他的福星。   “夫人在何处?”   “夫人在院子里扎风筝。”田丰道:“是在耒阳时学的,夫人觉得有意思,带我们都去学过。”   崔慕礼颔首,正想出去找谢渺时,江容迟疑地道:“公子,属下有几句话想私下和您说。”   *   谢渺无事可干,外头又情况不明,便窝在院子里扎起风筝。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扎好风筝骨架后再画副筝面即可。   拂绿在旁边研好墨,问道:“夫人想画副什么?”   谢渺拿着笔,一时没有主意。   身后传来清越的男声,“阿渺,我来帮你画可好?”   谢渺回首,见阳光与阴影交界处,崔慕礼站在廊柱旁,一袭雪青色平纹锦袍低调中透着华贵,虽有几分病弱,难掩容资出尘。   不等她回答,他已主动站到她身侧,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此当画‘秋’。”①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院子上空适时飞过一群大雁,几片枯叶被风席卷着从树梢飘落。   秋意盎然,风和云清。   崔慕礼身为状元郎,除去才学斐然,画工亦是炉火纯青。谢渺想了想,将画笔递给了他。   他静思少焉,随即笔如游龙飞走,在纸上勾勒出一幅“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美景。②   他道:“山映斜阳天接水,此情此景,才配得上你亲手做的风筝。”   拂绿早已见机退下,其他人也有有样学样地散开,院子里唯剩夫妻二人。   谢渺闷不吭声地糊起风筝,崔慕礼便在旁帮忙,递个剪子,拆个线圈。   风筝终于成型,谢渺端详着精致的筝面,再看简陋的骨架,哪哪都觉得违和。   “崔慕礼,你瞧。”她话中有话,“筝面精致,骨架却简陋,即使被硬糊到了一起,它们仍旧不般配。”   他却道:“外人瞧着不般配,但迎风翱翔时,岂知它不会飞得比旁人更高?”   谢渺断言:“它飞不高。”   “那便打个赌。”他道:“等回到京城,我们带它去湖边放飞,若它飞不高是你赢,若飞得比旁的风筝都高,便算作我赢。”   谢渺有些心动,“要是我赢了,你得分房出去睡。”   “行。”崔慕礼干脆地答应:“但要是我赢,以后不许你再提分房之事。”   ……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夫妻俩不约而同又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让这风筝飞得更高不高呢? 第138章   崔慕礼又说起了裘珉之事, 将裘家满门被灭,背后恐与四皇子有所牵涉,他们已苦寻许久等事都告知谢渺。   谢渺佯装吃惊:“原来阿与便是你一直在寻找的关键证人?”   “正是。”崔慕礼道:“阿渺, 你无意间帮了我天大的忙。”   谢渺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关于裘珉这条线,她根本没预备掺和,但碰都碰上了, 难道她还能视若无睹吗?   孽缘,这绝对是孽缘!   她压着心烦,问道:“你派人去找他了吗?”   “嗯, 我还派了人立即去救他的妹妹。”   谢渺道:“他妹妹是他在世上仅剩的亲人,谁先找到她, 谁就能获取他的信任。”   崔慕礼道:“裘家出事后,刑部从火场找到一名与小燕子年纪相仿的女童尸体, 身上还有她的信物,便误以为只有裘珉侥幸逃生。”   前世他们都以为小燕子死了,实际却是瑞王暗地拿捏住裘珉的把柄,多年后,谢渺更会因此丧生。   纵观整件事, 裘珉全家都是受害者, 但前世他害死了谢渺亦是不争的事实。   谢渺怨裘珉吗?当然怨。但比起怨恨,当务之急该是解决导致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四皇子李泓业。   她道:“张家此次能对你下毒, 便证明再容不下你。”   他道:“阿渺放心, 此番有了裘珉的消息,我定能顺藤摸瓜, 揪出李泓业灭裘家满门的真实缘由。”   谢渺不担心, 不说其他, 在能力方面她完全相信崔慕礼。   “嗯。”她道:“那便祝你早日查清真相。”   他惋惜地轻叹,“只可惜你难得出门,没能玩得尽兴。”   谢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问道:“我们几时走?”   “后日卯时,长风镖局的船会在码头等我们。”   “我知晓了。”   “阿渺,待往后我空闲了,便和你……”   “我累了。”谢渺兴趣缺缺,转身便走,“你也去休息吧。”   然而没走两步便听身后传来闷响,回头一看,是崔慕礼摔倒在地,唇边竟还挂着鲜血。   谢渺飞快地冲过去,“崔慕礼,你怎么了?”   他满脸痛楚,“余、余毒未除……”   说着又连连咳嗽,虚弱的仿佛下一刻便会晕厥。   谢渺忙喊:“沉杨,田丰,快扶你家公子进屋,立刻给他端药来!”   崔慕礼不经意地往角落看了一眼,眸光冷然:他倒是要看看,今日有哪个不识相的敢出来。   好在他手底下没有蠢货,谢渺喊了半天都没回应,气恼地问:“人呢,耳朵都聋了吗?”   “咳咳。”他解释:“他们许是出去打探消息了。”   谢渺本打算喊拂绿与江容,想到他不许女子近身的臭毛病又只得作罢,扶着他回到了房间。   过了会,拂绿端来药,看看靠在床上的二公子,又看看不远处桌旁的夫人。   “夫人,公子该喝药了。”她委婉地提醒:夫人,您该给公子喂药了。   谢渺问:“沉杨呢?田丰呢?那些个七七八八的护卫呢?”   拂绿昧着良心道:“他们都不在。”   “……”   崔慕礼适时地道:“我自己能喝。”   拂绿道:“公子,您还病得这么厉害,待会拿不稳药,泼到身上该怎么办?”   “无碍。”他动作迟缓地走到桌旁,狠狠喘了口气,伸出颤抖的手,“药给我吧。”   拂绿迟疑了会,正要依言照做,耳畔却传来谢渺的冷声。   “人都站不稳了还下地,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她道:“回床上躺着去。”   崔慕礼立刻回到床上躺好。   谢渺接过药碗坐到床畔,一勺接一勺地喂他喝药,虽摆着张臭脸,动作却细致缓慢。   崔慕礼低眉顺眼,十分配合地喝完一整碗黑漆漆的汤药。   “阿渺……”   “这是报答你在船上时对我的照顾,你无需多想。”   “好。”他认真地道:“但还是要多谢你。”   谢渺喂完药便火速撤离,刚回到屋里坐下,便觉得周遭萦绕一股浓郁的药苦味。她抬高袖子嗅了嗅,又看向一旁的拂绿,发现她才是药味的主要来源。   拂绿瞧见她的动作,心里已明白过来,解释道:“奴婢方才给公子煎药,染了一身药味,这就去换身衣裳。”   没走两步她又回头,“夫人,公子的药里加了一钱的黄连,不仅闻起来苦,喝起来更是难以下咽,奴婢光尝都觉得受不了,二公子却每天都要喝三碗,真是可怜呢。”   她本意是希望谢渺发发善心,给公子炖点甜品过去,谢渺却显得动于衷,“我瞧他喝得挺好。”   ……好吧,公子的确喝得面不改色。   拂绿只得闭嘴退下,往外没走两步便被沉杨小声喊住。   “拂绿,你来。”   拂绿跟他来到角落,沉杨问:“成了吗?”   拂绿点头,“夫人亲自给公子喂药了。”   沉杨脸上露出喜色,“不错不错,公子果然聪明,知道夫人嘴硬心软,见不得他惨兮兮的模样。以后我们便经常装不在,你就多在夫人面前可怜公子……”   两人凑在一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商量计划,却不知被追出门的谢渺听个正着。   她躲在暗处冷笑,行啊,这一个个的都盼着她照顾崔慕礼,那她便如他们的意,加倍细心地“照顾”他。   *   隔日清晨,谢渺破天荒地下厨房,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亲手炖了一道冰糖雪梨银耳羹。   待崔慕礼喝过药,她便端着梨羹进屋,佯装关切地道:“我听拂绿说你的药极苦,便特意炖了一盅雪梨羹,你要喝吗?”   崔慕礼愣在了原地。   他有多久没见过阿渺的笑脸,没听过她的轻声细语,没喝过她主动炖来的汤汤水水了?   仅仅两年时间,对他来说却恍如隔世。如今阿渺肯重新为他下厨,是否意味着他的期盼不再是妄想,假以时日,便能切实地拥她进怀?   谢渺见他不吭声,脸色微冷,“不喝?”   “喝。”他回过神,忙不迭地道:“我这就喝。”   他打开瓷白小盅,舀起一勺梨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他吃得慢条斯理,神情餍足而喜悦,落入谢渺的眼中却俱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她明明……   “甜吗?”她按捺着诧异,不动声色地问。   “甜。”他笑道:“银耳润滑,冰糖清甜,雪梨爽口,其味无穷也。”   “当真?”   “千真万确。”   谢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试图从细节中找出他的强颜欢笑,然而没有,完全没有。崔慕礼是发自肺腑地觉得梨羹可口。   ——可她明明放的是盐,许许多多的盐。   谢渺抢过他的勺子,顾不得避嫌,直接尝了剩下的梨羹。一种不可名状、咸到极致的滋味在味蕾爆炸,她立即将东西吐回盅里,用帕子拭着嘴角。   她脑中忽然跳出另一幅画面:在船上时,他误食夹了辣萝卜的馒头,向来怕辣的人却毫无反应,直到她提醒才意识到了不妥。而拂绿说他的药里加了一钱的黄连,光尝都觉得难以忍受,他却能眼也不眨地一口气喝光,仿佛没有味觉一般。   她抬起长睫,道:“崔慕礼,我在梨羹里加的是盐,非常多的盐。”   崔慕礼瞬时了然,想必是阿渺故意整他,岂料他丧失味觉后,根本尝不出梨羹中的蹊跷,反倒被她察觉出可疑之处。   但他仍稳如泰山,“阿渺,只要是你煮的东西,无论加什么调料,我都——”   “别装了。”谢渺不想听他巧舌如簧,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崔慕礼叹气,道:“你离开清心庵前我病了一场,此后味觉便出了问题。”   谢渺不由语速加快,“尝不出咸和辣,那甜的呢?还有酸的,苦的,辣的?”   他苦笑着摇头,“都不行。”   “太医怎么说?”   “没必要看太医。”   谢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横眸瞪他,“崔慕礼,你都多大的人了,竟然也会讳疾忌医?”   “阿渺,我总觉得这是报应。”   “什么报应?”   “强留下你的报应。”   “……”   “我欠你的太多,能偿还的却太少,区区味觉更是微不足道。”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渺却听得不是滋味。她固然想跟崔慕礼分道扬镳,但从未希望他过得凄惨。眼看他屡次三番地受伤,甚至连味觉都出了问题……   她沉着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计谋,无非是将自己弄得可怜兮兮,以此来博得我的同情。”   崔慕礼轻抿薄唇,没有否认。   “等回到京城,你马上,立刻,火速去找太医看病!”   “阿渺,我……”   “我什么我?叫你去就去!”   她恶声恶气,态度强硬,崔慕礼却从中嗅到了关切,堪称乖顺地点头,“好,都听你的。”   *   翌日天未亮,谢渺一行人便搭上返程的船,在江上颠簸行驶二十余日,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京城。   刚回到崔府安置好,谢渺便派人去请了林太医,请他为崔慕礼看病疗伤。   林太医诊脉许久,一番望闻问切后,面色有些凝重。   谢渺见状道:“林太医,请借一步说话。”   林太医下意识地望向崔慕礼,见他微微颔首后才与谢渺走向外间。   谢渺问:“他情况如何?”   林太医欲言又止:“崔大人身上的钩吻之毒已无碍,再悉心调理半月即可,然而味觉丧失一事……”   谢渺道:“您说。”   林太医道:“听崔大人所言,他分明是心绪受到剧烈打击,以至于味觉失灵,再难体验人间五味。虽目前没有其他症状,但长期下去,崔大人因五感失调,由身到心都会出现严重问题。”   谢渺忙问:“那您可有什么医治的方法?”   林太医道:“老夫从前遇过几名类似的病人,有听觉与视觉失灵的,却还从未遇见过味觉失灵的例子。”   谢渺蹙眉,“您也不知道该怎么治?“   “暂时是。”林太医摸了摸短须,道:“少夫人莫急,待老夫回去翻阅古籍医术,定能找到医治崔大人的办法。”   谢渺回到内室,崔慕礼见她情绪低落,心里已猜到几分。   他强打起精神,挤出一抹笑容,“阿渺,治不好也没事,并非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话虽如此,谢渺却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沮丧。设身处地想下,如果是她饮茶吃饭,尝不出任何滋味,每日都是味同爵蜡,那简直比酷刑还要折磨人。   一时间,她摒弃那些恩怨过往,肃着脸道:“不许说丧气话,只要肯治,总会有痊愈的那天。” 第139章   小夫妻离开京城两个月, 回来自然有一堆事等着处理。   崔慕礼在养伤的同时要处理公务,谢渺则要应付谢氏与崔夕宁的热情问候。   先是谢氏。   “阿渺,你跟慕礼此番出行,玩得怎么样?”   “还成, 虽然坐船的时间很长, 但湘江风景甚美。”   “下船后慕礼有陪你到处转转吗?”   “母亲, 崔慕礼是去郴州办公务, 没有空办闲事情。”   “那你呢, 跟方芝若去耒阳,可有遇到什么趣人或趣事?”   谢渺便剔除自己遇到的那些惊险遭遇, 将方芝若与蔡伦坊的事情娓娓道来。   谢氏听后十分惊喜,“方姑娘这是在耒阳遇上了贵人。”   “谁说不是呢?”谢渺笑道:“我早就说过, 芝若是有本事的人, 只缺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最初谢氏同意在书香造纸坊入份子,无非是想着侄女既然喜欢, 那便投点无伤大雅的银子玩玩。然而两年的时间下来, 她也看出方芝若是位有志向、有毅力的好姑娘。眼见方芝若有了机遇, 她心底冒上一个念头:莫非阿渺说的没错, 书香造纸坊真能为她们挣上一大笔银子?   谢氏道:“阿渺,方姑娘那边若需要银子,你尽管跟我说。”   其实谢渺根本不缺银子,自嫁给崔慕礼,他便恨不得将所有财务账本都交到她手里, 即便她不肯收, 他依旧锲而不舍地往上送。   但比起崔慕礼, 谢渺显然更乐意收姑母兼婆母的银子。   谢渺痛快地道:“成, 我已经与芝若说好了, 待挣了银子便造一艘大船,载着我们到处游玩。”   谢氏失笑,“真是个孩子,都成了亲,整日还只想着到处去玩。”   “那您许我去吗?”   “许,只要安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经过之前的事情,谢氏这会唯愿侄女开心就好,而古往今来束缚内宅女子的那些礼教纲常……有她和慕礼顶在阿渺前头,谁敢有半句闲话?   *   谢渺从蒹葭苑回来不久,崔夕宁便找上了门,与她说道起最近京中的热门消息。   “阿渺,你听说没?苏家小姐过几日要定亲了。”   谢渺有些意料之中的淡定,崔慕礼既已奉皇命成亲,苏盼雁便再无介入的机会,与他人定亲也无可厚非。   “她要跟哪家的公子定亲?”   “你猜猜,那人你也见过。”   “总不能还是温如彬吧?”   “噗。”崔夕宁乐不可支,“想什么呢你?自从上次温如彬与苏盼雁的婚事作罢,两家已形同陌路,怎么可能再次结亲?没结仇都是好的。”   那苏盼雁跟谁定了亲?还是她见过的某位男子。   谢渺脑中灵光一现,猜道:“莫非是她的表兄丁明轩?”   崔夕宁鼓起掌,“恭喜你,答对了,正是她的表兄丁明轩。”   谢渺问:“这两人怎么好端端就要定亲了?”   崔夕宁开起玩笑,“谁知道呢,许是像你和二哥,天底下的表哥表妹,都是天生一对。”   “……”   崔夕宁快速收敛笑意,认真道歉,“我知错,不敢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谢渺哼了声,“再有半年,你家慎郎便要参加春闱,与其操心苏小姐的婚事,你倒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她轻松几句侃红了崔夕宁的脸,小姐妹嬉嬉闹闹,眨眼便到了晚间。   崔慕礼特意赶回来与她一道用晚膳,因顾念他身上有伤,谢渺难得和颜悦色。   今日的膳食里,除了谢渺常用的素菜外,还有小厨房特意炖的药膳。   崔慕礼每样都用了些,一抬眸,见妻子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好吃吗?”   “虽尝不出味道,但厨娘厨艺精湛,味道应当极好。”   “我让厨娘在药膳里加了糖,足足半碗的糖。”谢渺问:“你一点都尝不出来吗?”   “嗯,尝不出来。”   “行吧。”谢渺递来一盅甜汤,“我煮的红糖水,你喝吗?”   “喝。”   崔慕礼饮完半盅糖水,见她又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便问:“你又在里头加了什么?”   谢渺诚实地道:“酱油。”   “……”   崔慕礼哑然,虽然他明白阿渺是关心她,但有没有可能,另一方面她也在借机整他?   他叹着气道:“糖或盐,醋或酱油,对于我来说都没有区别,能果腹充饥即可。”   “尝不出味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崔慕礼微微沉默,道:“大抵是他处春意盎然,我自阴霾漫天吧。”   谢渺面前浮现他描述的画面,青枝绿叶与灰蒙蒙的天空对比,一处生机勃勃,另一处愁云惨淡。   人生最痛苦的往往不是未曾拥有,而是陡然失去。   她歇了试探的心,差人换上正常饭菜,两人安静地用完,崔慕礼忽然道:“阿渺,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思乐坊中见过的丁明轩?”   “我记得,夕宁说他要与苏盼雁定亲了?”   “是,他上午给我递信,称半月后将与苏盼雁定亲,届时请我们去参加定亲宴。”   谢渺没有接后半句的话,只好奇地问:“他跟你很熟吗?”   崔慕礼道:“往年我去扬州走学,受他颇多照顾,近几年都互有通信。”   言下之意就是,交情还成。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兄为人仗义,性情率直,爱好风雅,堪为良配也。”他有意无意地道:“丁兄之前有过一门亲事……”   有内幕!   谢渺瞬间来劲,双目炯炯有神:然后呢?继续说啊!   崔慕礼接收到她的指示,道:“丁兄曾与扬州府丞的女儿定亲,但对方听说他喜好流连花楼后便离家出走,过了半年,府丞因担忧爱女安危,主动与丁家解除了婚约,随后此女才回到扬州。”   “丁兄解除婚约后便又上京,打算考取功名,期间一直寄住在苏府。”   “那他早就喜欢苏盼雁了?”   “丁兄待苏小姐向来体贴入微,两家本就亲近,定亲也在情理之中。”   谢渺上下打量他,“你的好友与苏盼雁定了亲,请问你有何感想?”   “跟我有何关系?”崔慕礼很淡定,“阿渺,从始至终,我心悦的人只有你。”   她听得不痛不痒,却难得没有出言反驳。她没傻也没瞎,看得出今生的崔慕礼待苏盼雁冷漠至极,属实不像是余情未了。至于前世的崔相待温少夫人是何心情?为何两世崔慕礼待妻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谢渺懒得想,换了话题问:“林太医那边有消息吗?”   他道:“暂未,但我有另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已成功找回裘珉与他妹妹,并将他们秘密接回京城。”   “是吗?不错,想必你很快能查明裘家被灭门的真实原因。”   “阿渺,这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   “假设,我说假设。”谢渺道:“裘珉能帮你扳倒四皇子与张家,事后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崔慕礼道:“此子聪慧机敏,心地善良,待诸事了结,我会征求他的意见,看他是否愿意留在我手下做事。”   果然啊,与前世相差无几的安排。   谢渺低垂长睫,突兀地道:“不如送他走吧,永远别再踏入京城。”   崔慕礼眸中闪过疑惑,按江容所说,裘珉曾救过阿渺两次,二人十分投缘。但观她此刻神色,冷淡又生硬,分明是不喜裘珉的模样。   他快速捋了遍已知线索,马上察觉到了关键:在裘珉男扮女装,以假名与阿渺接触时,她待他关照有加。但当裘珉告知真实身份后,阿渺便态度转变,待裘珉不冷不热……   裘珉与阿渺背后定有他不知晓的故事。   崔慕礼无意多打探,既然她希望送裘珉走,那他照做就是,“好,待事情了结,我会立刻送他们离开京城。”   夫妻俩用过膳,谢渺去蒹葭苑陪慕晟玩,崔慕礼则回到书房做事。没多久后,沉杨敲门进来,递上了一封信。   “公子,这是苏家小姐递来的信,属下本不愿意收,但苏小姐称若属下不肯收,她便直接找到夫人面前。”   崔慕礼喜怒不显,吩咐道:“将信件收好,待明日我与夫人用膳时当面呈上。”   沉杨眼里写满了问号。   崔慕礼道:“按我所说,一字不漏地复述即可。”   *   沉杨办事向来靠谱,翌日便特意赶着主子们用膳时,略显踌躇地进门送信。   “你再说一遍,谁的信?”谢渺挑着眉问。   “是苏家小姐的信。”沉杨道:“属下本不愿意收,但苏小姐威胁属下,不收便直接找到您面前。”   谢渺放下筷子,看看一脸无辜的崔慕礼,再看看愁眉苦脸的沉杨。   沉杨继续道:“公子之前叮嘱过属下,称任何事情都不能瞒着夫人,属下便想着,苏小姐的信还是由你们二位一起看比较合适。”   此举既显得沉杨待谢渺尊重,又显得崔慕礼光明磊落,哪哪都挑不出毛病。   沉杨在心底竖起大拇指:高,公子手段实在是高啊!   谢渺拆开信封,里头是一枚散着淡淡香气的花鸟彩笺,背后写着时辰地点,称有重要之事,必须和崔慕礼见面一叙。   换做成婚前,谢渺压根懒得搭理苏盼雁,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换做“俊男”亦是同个道理。   情爱自由,无论男女,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兜兜转转,她仍旧跟崔慕礼成了亲,尽管他们夫妻关系疏淡,明面上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崔二少夫人。   遥想前世,温夫人不顾崔相已成婚的身份,受了委屈便往他怀里钻。今生则在即将定亲前,约他私下见面,说好听些叫锲而不舍,说难听些叫阴魂不散,再往深了讲,更是对谢渺全然的不以为意。   ?   谢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接连两世都要遭受苏大小姐的无视轻慢?   诚如古人所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眼见谢渺脸色忽青忽白,崔慕礼道:“阿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赴约。”   谢渺轻哼一声,“你既然心中无愧,为什么不肯赴约?”   崔慕礼道:“因我已有家世,对妻子一心一意,无意孤男寡女会面,惹旁人误会闲话。”   “谁说是孤男寡女?”   “呃?”   “我与你一道去。”谢渺笑得温柔可亲,“我倒要亲自听听,苏大小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私底下与你当面说。” 第140章   已过立冬, 天气转冷,苏盼雁仍穿着单薄的秋香色齐胸襦裙,站在码头上等候。   “小姐, 外面冷,您还是去画舫上等吧。”她的贴身丫鬟劝道:“您最近身子弱,可别受风寒了。”   苏盼雁摇头, “不,我要在这里等崔二哥。”   丫鬟听了着实无奈,崔二公子再优秀,那也是成了亲的人,小姐出身高贵,才貌双全, 又马上要跟表少爷定亲, 干嘛非得惦记他呢?   要是让崔二公子的夫人知道……   她道:“离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了两刻钟,想必崔二公子不会来了,小姐, 您就别等了。”   苏盼雁轻咬下唇, 望着远方翘首以盼。兴许是下雨路滑, 马车耽搁了时间?再等等, 再等等……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苏盼雁循视望去, 登时惊喜交集, “香荷,你看,是崔二哥的马车!”   香荷定睛一看, 果然是崔二少爷的马车。不等马车停稳, 苏盼雁已疾步上前, 隔着车帘深情凝望。   车帘被修长的手指撩开,露出崔慕礼隽美的脸庞,即便目光清冷,然而在对视的那一刹那,苏盼雁便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崔二哥——”   她饱含情意的柔声戛然而止,皆因他身侧探出另一张熟悉的娇面,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谢渺。   “苏小姐。”后者浅笑晏晏,如常招呼,“好久不见。”   苏盼雁僵在原地,脸色苍白的几乎快要晕厥。而谢渺视若无睹,在崔慕礼地搀扶下稳稳落地。   夫妻俩比肩而立,相貌气度都无比登对。   谢渺道:“听闻苏小姐来信,称有要事得当面与我家夫君说,恰好我今日有空,便与他一同前来听听。”   她面带微笑,语气真挚,却比破口大骂更令苏盼雁无地自容。   孤男寡女私下见面,还能有什么要事?无非是郎情妾意,风花雪月的旖旎。并且还是她苏盼雁长久以来的单相情愿,甚至连崔二哥成亲了都放不下……   可她有什么错?她爱慕崔二哥,愿意放低自我,即便是与他为妾也甘愿!   她内心突生出勇气,什么贵女矜傲,什么名分地位,她通通都不要了,她只想跟崔二哥在一起!   “崔二少夫人。”她眼眶含泪,说着便要下跪,“今日我约二哥出来,是为——”   “是为转告我与表妹定亲的喜讯!”丁明轩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只不过我突然有点事,便先让表妹来此等候崔兄。”   苏盼雁一愣,表哥怎会来此?   不等她回神,丁明轩已揽过她的肩,附在耳旁低声道:“表妹,慕礼对你无意,别再做傻事了。”   这声音怜惜而温柔,却非出自她意中人的口。她酸楚难当,但勇气转瞬即逝,被打断后便消失殆尽。   她黯然垂眸,轻道:“是,表哥说的对。”   丁明轩笑着附和:“我想着大家都是熟人,又都是表兄表妹结亲,便想着一起出来聚聚……”   他态度热络,能说会道,不多时便消弭尴尬,领着众人往画舫走。四人上了精致昳丽的双层画舫,立马有人奉上点心茶水,丁明轩拉着崔慕礼侃侃而谈,而苏盼雁对面坐着谢渺,两人都无话可说。   说什么?   即便有丁明轩出来圆场,谢渺也对苏盼雁的本意了然于心。归根究底都是崔慕礼的错,前世迷得她七荤八素,今生又惹得苏盼雁神魂颠倒。   她狠狠瞪了崔慕礼一眼:祸害,大大的祸害!   崔慕礼不明所以,茫然回视:出了何事,阿渺为何要瞪我?   ……   谢渺坐了会,便提出去要去二楼转转。二楼有名面容清秀的婢女恭顺侯立,谢渺不免多看了一眼,盖因她们身上的衣裳撞了颜色。   谢渺穿得是雪青色杭绸交领襦裙,外头罩件月白色比甲。可巧,那丫鬟穿着淡紫色罗裙,外头是浅蓝比甲。虽材质、花纹都迥然不同,但远远瞧着极为相似。   丫鬟注意到谢渺的打量,心底一惊,忙低头道:“奴婢粗鄙,不小心冒犯了夫人,这就下去换件衣裳。”   谢渺摇头,“无碍,你穿着挺好看。”   丫鬟仍惴惴不安,拂绿笑道:“别怕,我家夫人说的是实话,你忙自己的去吧。”   丫鬟见她们一团和气,便也放下心,下楼忙活事情去了。   谢渺坐在栏杆边,入眼是烟波浩渺,湖色朦胧。此景似曾相识,去年她应定远侯夫人的邀约游湖,与周念南斗嘴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静静地眺望,东阳湖四季皆美,但萦绕在回忆里的萧声已散。   若当初她没来京城,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走向?   她神思只飘忽了一瞬,便被跟上楼的苏盼雁拉了回来。   “谢……”苏盼雁顿了顿,神色复杂地改口:“崔二少夫人。”   谢渺平静地问:“苏小姐,你清醒了吗?”   苏盼雁下意识地否认,“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谢渺道:“我以为方才你是要向我下跪,说什么不在乎名分地位,求我行行好,让崔慕礼纳你为妾呢。”   一字字都准确说到了苏盼雁的心坎上,她狼狈地别开眼,幡然醒悟间又深感荒唐。   是啊,堂堂三品官员的嫡女,竟然想给他人做妾,这要是传出去——   她赧颜汗下,掩面低泣,“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像是得了失心疯,脑子里全是他,只想要嫁给他。”   “四年前我在扬州初识他,那时我因婚约在身,不得已与他错过。我一直都想要补救,但总是瞻前顾后,怕父亲责骂,怕温哥哥伤心。等到我终于能光明正大表示对崔二哥的好感时,他却爱上了你。”   “谢渺,我不懂哪里输给了你,明明我出身比你好,才学比你优秀,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可即便这样我也舍不得放弃,甚至想着,甚至想着……”   做妾都行。   谢渺今日跟着崔慕礼来赴约,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厌烦。   厌烦为个男子争争抢抢,厌烦苏盼雁的顾影自怜,也厌烦他们三人两世的纠缠不清。   “苏盼雁,停止自欺欺人吧,你明知道以崔慕礼的性格,若他真喜欢你,即便你有婚约也会想尽法子拆散——”谢渺垂眸,不知该用什么心情说出余下的话,“就如他待我一般。”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闻言,苏盼雁凄入肝脾,心碎得彻底。她知道谢渺说得是实话,梦该醒了,她是时候往前走了。   她将脸埋进袖子,趴在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   谢渺无动于衷地听着,少女自以为情深便该得到良缘,但若真是如此,天底下又怎会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   前头是死胡同便该回首,转而去寻条康庄大道。   这是谢渺花了十年才懂得的道理,但她没有兴趣开导苏盼雁。从前世到今生,她们都因崔慕礼而站在了对立面,总得有人站出来终结这一切。   哭吧,趁还哭得出时尽情哭,然后收整好情绪,继续奔赴人生的下一程。   *   不知过去多久,苏盼雁才勉强止住泪意,哑声道:“我出身书香世家,亦是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为了他甘愿舍弃一切,但他不肯要我。”   谢渺单手撑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江面,并不准备搭话。   又听她自言自语:“我想清楚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从今往后我要洗心涤虑,重新做回自己。”   谢渺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坚定,不似作伪,便道:“拭目以待。”   苏盼雁低头绞了会手指,问:“我听说夕珺突然去了外地,能否请问下,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见谢渺有蹙眉的迹象,她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是真心当夕珺是好朋友。”   谢渺道:“她近段时间不会回京城。”   苏盼雁略显失望,打算继续追问时,耳畔却传来一声清晰的重物落水声,紧接着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谢渺和苏盼雁都起了身,探头往湖里看,只见一抹淡紫兼浅蓝色正在湖里扑腾,很快便挣扎着往水底沉。   苏盼雁愕然,若不是谢渺好好地站在对面,她定会以为落水是——   “阿渺!”   楼下传来惊呼声,随即有人纵身跃入湖中,竹青色的衣裳划出一道优美曲线。   没记错的话,崔慕礼今日穿得便是一件竹青色锻袍,再结合那熟悉的嗓音和称呼——   谢渺缓缓瞪大眼睛,失声喊道:“崔慕礼?!”   ……   第二个落水的确实是崔慕礼,他本跟丁明轩聊得正好,岂料楼上掉了个人下来,仓促之间,他根本没看清那人面容,只见到那熟悉的衣裳颜色,便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但他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他,不,会,水。   于是便见,在水里扑腾的人从一个变成二个,船上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叫喊。   “公子夫人!坚持住,属下马上就来!”   崔家的护卫们当机立断,身形敏捷地跃进湖里,不多时便救起崔慕礼与另一名少女。待看清后者面容,又见到楼下急匆匆赶来的谢渺时,众人皆是一愣。   呃,所以刚才落水的不是夫人?那公子岂不是白跳水了?   谢渺看向浑身湿漉漉,狼狈如落汤鸡的崔慕礼,怒目问道:“你疯了吗?不会水还敢跳湖救人?!”   “咳咳,咳咳咳……”   因呛了好几口水,他止不住地咳嗽,神情却明显松了口气,“幸好,幸好落水的不是你。”   谢渺在气恼之余,心口又滋生轻微的撕扯感。那是一种她只在血缘亲人身上体会过,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名为——   被人珍视。 第141章   触动转瞬即逝, 她很快便恢复冷静,使人替他换上干净衣裳,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崔府, 架火炉煨姜汤,一连套的补救下来,崔慕礼夜里仍起了高热,烧得昏迷不醒。   谢渺立刻请来林太医。   林太医诊完脉后,一脸凝重地道:“自去年起,崔大人便大伤小病不断,长此以往,恐怕不容乐观。”   谢渺不由攥紧袖子, “您的意思是?”   林太医深深叹了口气, “身强体健,方可衔石填海, 请夫人转告崔大人,往后务必要保重身体, 否则便是华佗在世也难妙手回春。”   谢渺的心沉到了谷底, 面上却行若无事, “我定一字不动地转述,有劳林太医。”   林太医道:“崔大人落水受寒, 寒邪由外入体而致病,是以我用生甘草、黄芩、羌活、柴胡等几味药材驱寒补气……”   他写好药方, 交给谢渺,“按此药方,武火煎沸, 再文火慢熬半个时辰, 每日饭后三次准时服用。”   谢渺道过谢, 又问:“林太医,关于他味觉一事,您可有什么进展?”   林太医道:“我正要跟夫人说此事。”   他从袖中拿出一本医书,“此乃神医扁鹊自创的《太会针法》,其中第三十八话写道:味觉失灵者,可在水沟、攒竹、下关等穴位施针治疗,辅以药浴,当有奇效。”   谢渺眉间阴霾稍散,却见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法亦有风险,有三成的几率会致使颜面失调。”   一边是味觉失灵,不治便会每况愈下。一边是冒险治疗,但有可能导致颜面失调……   谢渺陷入两难,林太医见状道:“夫人莫急,且等崔大人醒后,你们夫妻好好商讨。”   林太医走后,谢渺独自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思绪纷乱如麻。她实在感到费解,为何前世顺风顺水的崔相,今生会如此多灾多难?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倒霉了,是相当、极度、特别的倒霉!   拂绿看出她的郁结,提议道:“夫人,您跟二公子最近经历颇多,不如抽空去上香祈福,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谢渺点点头,“也好。”   拂绿见她情绪低落,想了想,便抱了白饭出来逗她开心。   小家伙已许久未跟她亲近,自是各种撒娇讨好,铆足劲要得到主人的疼爱。   谢渺勉强提起精神,陪它玩了半刻钟,便见乔木慌张跑到院里,道:“夫人,公子说胡话了,一直喊着要见您。”   她抚摸白饭的手一顿,思及他落水发烧的原因,终究起了身,跟着乔木去往西厢房。   因生病的关系,崔慕礼主动提出住西厢房,不愿将病气传染给妻子。   谢渺掀开帘子入内,见他紧闭双眸,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正含糊不清地喊:“阿渺……”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倚在门边沉默凝视。任他一声声地喊,直至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水,呼吸开始紊乱。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蹙,焦急地伸手到半空乱捉。   “阿渺,你别走,你等等我……”   谢渺挣扎须臾,走到床畔坐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我在。”她道:“别怕。”   她的声音能驱赶梦魇,双手能轻易抚平恐惧,他紧紧抓住,神情逐渐平静。   亲密相握的手是那样近,谢渺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承认,面对不再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甚至病弱可怜的崔慕礼时,心底不可避免地滋生了同情。   但同情只会是同情,不会延伸成其他任何情感。   *   翌日,谢渺前往国寺烧香拜佛。   换做往常,她定会选择去清心庵,但一想起那日佛前发生的事,她便下意识地推拒,不愿再旧地重游,徒惹遗憾。   明明只差一点点……   唉。   她不再胡思乱想,随着小僧的接引,到殿中虔诚地上香求符。恰好了空大师路过此地,见到不远处熟悉的人影时,身形忽地一顿。   是崔大人宁可逆天改命也要挽回的那位谢檀越。   了空大师思忖片刻,提步走向殿中。   “谢檀越。”   谢渺抬头,见了空大师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地站在不远处。   她连忙起身,朝对方回礼,“大师。”   “偶见檀越在此,贫僧便来打个招呼。”了空大师道:“不知檀越近况如何?”   谢渺道:“我倒是一切都好,但是……”   了空大师早已看见她手中的平安符,心下了然,“你是为亲人来祈愿求符。”   “正是。”   谢渺没有隐瞒,将自己嫁了人,夫婿是崔家慕礼,且他自去年起便祸不单行的事一一道来。   了空大师面色自若,手中却捻起佛珠,“贫僧与崔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对他的聪明睿智记忆犹新。不若这样,崔二少夫人随贫僧来,待贫僧替崔大人诵经,消灾祈福。”   谢渺自是乐意至极,“那便有劳大师。”   依旧是上次会面时的庑殿,了空大师坐在蒲团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笔走游龙。   “至心称念我之名字。亦应专念我本师阿弥陀如来……”   他亲自绘制一枚平安符,叠好放进锦囊,交给谢渺,“请崔大人务必随身携带,非必要不可解下。”   谢渺郑重接过,“我定一字不漏转告大师的心意。”   她走后,了空大师独自静坐,许久后才长叹一声。   前世种因,今生得果,崔大人啊崔大人……   为情所困,由爱伤神,当真值吗?   *   谢渺将平安符塞到崔慕礼的枕下,不知是符或是汤药起了作用,崔慕礼下午便安然苏醒。   得知这几日谢渺为他忙前忙后,他珍视地握着平安符,在感动之余又欣喜万分。积土能成山,水滴可穿石,只要他持之以恒,不懈努力,阿渺终会有原谅他的那天。   恰好此时沉杨进来,递上一枚精致的锦盒,“公子,派往罗城的人回来了,这是您吩咐要的东西……”   崔慕礼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打开盒子仔细端详,眼底漫开笑意。   若是阿渺见到,定会爱不忍释。   “夫人呢?”   “回公子,夫人在书房抄经书。”   崔慕礼忍住想要立刻见到她的冲动,将目光重新放回锦盒上。再有半月便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往日都是阿渺为他精心准备礼物,今年也该轮到他替她奉上惊喜。   一份独一无二,她惦念已久的惊喜。   *   半月的时光眨眼而过。   在此期间,崔慕礼的身体恢复极快,到生辰那日时,已然又是从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崔二公子。   他特意休了一天假,推拒同僚相邀,只与家中至亲和乐相聚。   虽如此,各种礼物仍如雪花般被送到崔府,便连远在荥阳的崔夕珺也请人捎了东西来。   生辰之礼,当投其所好,或贵重纳罕,或风雅无双。但崔慕礼待它们毫无期待,心心念着妻子今年会送什么。   来回忆回忆,前年谢渺送了个三两银子的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俗称痒痒挠)。去年因赐婚一事,她整整半年没搭理崔慕礼。而今年碍于身份,她去宝樗阁挑了副价值不菲的名家书法……反正这笔银子由崔慕礼的账上出,敷衍的态度昭然若揭。   崔慕礼虽有淡淡失望,随即又被涌上来的期待所冲散。   待家宴结束,崔慕礼与谢渺一道回院,他主动问:“阿渺,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能否去你的书房坐坐?”   从七月成亲至今,他们已做了四个多月的夫妻。从最初谢渺抱着“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信念,到在崔慕礼步步妥协与伤病中缓和态度,二人现今的相处称得上相敬如宾。   ……跟前世的情形何其相似。   谢渺误以为他要聊正事,便也点头答应。   “你想好怎么答复林太医了吗?”她开门见山地问。   崔慕礼不意外她会问此,关于治疗一事,他们之前已商讨过几次。阿渺觉得他该深思熟虑,而他亦没有马上做出答复。倒是林太医记挂他的病情,三番两次主动询问。   他言简意赅,“治。”   虽早有预料,但听到他笃定的回答时,谢渺反倒愣了下。   “要不你再想想?”   “不用了,就这么办。”   “那万一?”   “万一真运乖时蹇,我落得颜面失调的后果,无非是惜别官场,抱憾终身。”   “……”   “逗你的。”他失笑,道:“林太医医术高明,即便只有七成把握,想必也能手到病除。”   话已至此,谢渺也不再多劝,“那先试试,若途中有任何不妥便立刻停下。”   崔慕礼环视四周,书房简雅素净,墙上挂着一只风筝,却不是他们合力完成的那只。想到那日他们口头上的约定,他唇畔含笑地道:“阿渺,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崔慕礼喊了一声,门外的沉杨进来,手上捧着个三尺长的红木锦盒。他小心地接过东西放到桌上,还没说话,便听谢渺淡声道:“崔慕礼,你身体未愈,该早些回去休息。”   他只是笑笑,道:“这段时间我身体抱恙,多亏有你悉心照料,阿渺,盒子里是我准备的谢礼,望你笑纳。”   谢渺面无所动,“悉心照料你的是仆从,我仅做了些表面功夫,免得二房落人口实。”   事实真是如此吗?   谢渺知道不是,崔慕礼也知道,但他没有点破。   “那这份礼便是我感谢夫人不记前仇、顾全大局之恩。”他将东西推到谢渺面前,执意道:“阿渺,快打开看看。”   她道:“不用白费功夫,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收。”   他轻轻一笑,笃定万分,“你会收。”   她狐疑地抬眸,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干脆解开锁扣,一探盒里究竟——   只见红丝绒布上躺着一尊约两尺高的人形石像,他身姿端正,头戴官帽,穿交领长袍,面容俊朗坚毅,神态栩栩如生。   这是?   谢渺呆了一瞬,心中浮现不可名状的熟悉感,随即飞快地拿起石像,看向它的底座。   底座以瘦金体写道:谢和安,字致远,明德十一年任罗城县令,德行出众,克己奉公,深受百姓爱戴。   她的呼吸停滞,眼眶迅速溢满泪水,浑身泛着颤栗。   他适时地解释:“我请雕刻大师罗民生前往罗城,按着父亲在小昭寺的石像,临摹刻出此尊小像。虽身量有差,但它们的面容形态毫无二致。”   她看得目不转睛,用哆嗦的指尖轻抚石像面容。所以这便是父亲的模样,不再是回忆中朦胧的高大身影,而是切切实实,英俊伟岸的青年。   谢渺将石像搂在怀里,闭上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时隔十四年,她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崔慕礼在一旁安静地凝视,眸光温柔中带着疼惜。他虽遭生母何氏冷待,但深受父亲与祖父看重,更有祖母无微不至地关爱。而他的阿渺自幼失怙,在人生中那许多惶恐的时刻,最惦念的应当就是父母的关爱呵护。   她睁眸看他,哽咽着道:“谢谢你,崔慕礼。”   “阿渺,此小像只是聊以慰藉。”他道:“日后我定会带你回罗城,亲眼目睹父亲风采。”   此时此刻,谢渺说不出拒绝的话,低头默默无言。   而他跟着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郴州时立下的赌约?”   她当然记得,他们共同做了一只风筝,当时戏言,若风筝能飞得高便夫妻同房,反之便夫妻分房。   因生病的关系,他无奈住进西厢房,现在话里话外是想以风筝之约,名正言顺地回到东厢房。   谢渺清楚他有无数种达成目的的手段,问话是试探,试探她能否给个机会。   该给吗?毕竟他刚奉上一份心意,稍稍融化了她坚硬冰冷的心。   但她的犹豫太短暂,犹如昙花一现。   “风筝在回京城的路上,不小心被拂绿弄断了骨架。”她道:“崔慕礼,它永远都飞不高。”   闻言,他惨淡一笑,低声道:“我明白了。”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他将行的这条路,何其艰难。 第142章   庆元八年, 八月,距离谢渺成婚已有一年。   京城被一则突如其然的消息轰炸得全民哗然:定远侯周斯辰秘密回京,向承宣帝揭发了他的心腹副将——骁勇将军黄中才暗地与单尔土扈勾结, 用军中机密换取权势富贵的滔天罪行!   既是揭发, 必得凿凿有据。   定远侯向承宣帝呈上二人勾结的人证物证, 事无巨细地披露黄有才与单尔土扈首领科尔沁的狼狈为奸。以城池换黄金万两, 用周家军的独家阵法换美女如云, 更有二人合谋,意图栽赃陷害, 用通敌叛国的罪名诬陷定远侯与世子, 此后便能操纵北疆,为所欲为的勃勃野心。   再说那罪臣黄有才,他自十三岁入军营,便一直效于定远侯麾下, 与其出生入死几十年, 是有口皆碑的忠勇刚烈。然而听他侍从的口供所言,他因久居副将之位, 早已心生嫌隙,宁可铤而走险与北狄蛮子勾结, 也想除去定远侯并取而代之。   听完定远侯的检举后,承宣帝立即提审黄有才,然而同一时间,黄有才在狱中咬舌自尽, 死前在墙上以鲜血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叹我黄某生不逢时!   竟是枯恶不悛也!   承宣帝得知后, 震怒批道:“小人无节, 弃本逐末。喜思其与,怒思其夺。”   民乃国之本,军乃国之魂。此事一出,承宣帝简直夜不能寐。他惶惶揣测,大齐的军队中还有多少人如黄有才般的叛贼,又会给大齐带来何等灾祸?   没过几日,北疆发来喜报:定远侯世子周念北深入北狄敌营,斩杀单尔土扈头领珠可沁,活捉几名长老与军中主将,彻底击溃了北狄联盟!   承宣帝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先是被军中重将背叛的愤怒,再是悬悬而望,解除边境威胁后的欣喜若狂,但当理智回笼后,一个巨大的问题又盘桓在他心中。   定远侯府不仅揪出叛徒,更平定了北疆,他该行何等嘉赏,才配得上这对父子的显赫功绩?   似乎只有……   承宣帝面上在笑,心却沉了又沉。能得良将自是人生一大快事,但若功高震主,有鸠占鹊巢的嫌疑时,喜便成了惮。   正当承宣帝惊疑不定时,定远侯突然递上请辞文书,称其年事已高,乏于征战,今后只愿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而他手中足足三十万的兵权,将全数交还给圣上。   任承宣帝百般劝说,定远侯都心意不改,火速交出兵符后,便与夫人前往江南游历去了。   ……竟这般果断吗?   百姓们愕然过后,不禁深深钦佩定远侯的高风亮节,承宣帝亦然。他的满腹猜忌在定远侯交出所有兵权后便荡然无存,随后半月里,在朝堂上对九皇子的聪颖多加赞叹。   朝臣们都敏锐察觉到了圣意,有心急如焚者,有如释重负者,更有沉谋重虑,试图扭转乾坤者。   张家自然是后者。   他们苦心经营多年,先时尚算顺遂,但自从三年前的流民事件起,针对定远侯府的阴谋便接连失利。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都要绝地反击。   当张家紧锣密鼓地筹谋时,崔慕礼也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圣上本就属意嫡子为储,然忌惮于皇后母族势力,才迟迟未肯下诏。此刻定远侯一招“急流勇退”,几乎稳将九皇子送上了储君的宝座。   可想而知,在未来的日子里,皇后与九皇子将是何等的险象环生。   眼看定远侯与夫人前往江南游历,世子则远在北疆,皇后唯一能指望上的人便只剩下……   “公子。”沉杨出声,打破他的沉思,“属下方才收到了一封信。”   崔慕礼坐在案后,正不紧不慢地翻阅卷宗,“何人来信?”   沉杨顿了下,吐出一个名字,“是周三公子。”   “……”   “公子,您没听错,的确是周三公子。”   崔慕礼失神片瞬,抬眸问:“信呢?”   沉杨忙从怀里拿出东西,“在这。”   崔慕礼拆开信,上面仅有寥寥数语:明日午时,登云阁一叙,少辞留。   时隔一年零九个月,他再度收到了念南的来信,相比起往日随意的“周三留”,此时的“少辞”显得格外沉稳。   念南变了。   是啊,短短三年内,他们都经历了不少,有谁还能维持少年时的纯粹?   他握着信纸沉思,眉眼淡得瞧不出任何情绪,“夫人呢?”   沉杨道:“夫人近段时间都忙着二小姐定亲的事,今日是陪着二小姐去选绸缎。”   “明日?”   “属下听拂绿说,似乎要去宝樗阁挑珠宝。”沉杨犹豫着问:“需不需要属下……”   “无需。”崔慕礼道:“让江容与田丰护好她的安全即可。”   “是。”   沉杨离开后,崔慕礼走到书架前,触动暗处机关,书架便缓缓移动,露出一件狭小的密室。   密室内存放着一些机要案卷,以及他喜爱的古画书籍。说起来,当初便是因为念南常常作弄,他才会开辟此间密室。   他随手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是父亲送的及冠礼,再打开一个,装着念南幼时替他搜罗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君子之交,处处能寻,而挚友之谊,可遇而不可求。但若遇上阿渺,无论重来几遍,他的选择都不会更改。   他知道,换做念南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被他抢先了一步。   *   登云阁,雅间内,一名墨衣男子临窗而坐。   不远处,左青正站着汇报,“公子,世子已遵圣命,将单尔土扈的几名长老与主将就地正法,与珠可沁的首级一同挂在城门口,以作警示。”   “北狄的反应?”   “北狄派出了使者主动议和,愿意退兵百里,献公主和亲,及每年上贡金银珠宝来换取边境三十年安稳。”   周念南笑了声,“意料之中。”   珠可沁与她的心腹们一死,北地联盟便如乌合之众,溃不成军。大齐固然能趁胜追击,将他们赶尽杀绝,但承宣帝向来以“仁”字当先……   北疆动荡多年,终于将迎来安宁的一天。   左青发自内心地感慨:“多亏有您深入敌腹,与珠可沁多番周旋,再与侯爷、世子里应外合,才能阻止珠可沁与黄有才的鬼蜮伎俩,顺利击溃北狄联盟。”   当初公子收到崔二公子的信件后,便马不停蹄地带他们赶往北疆。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侯爷及世子暗中收集黄有才通敌叛国的证据,公子则捏造了新身份,以叛军之名投于珠可沁麾下,很快便以出色的能力得到珠可沁看重,视他为左膀右臂。咳咳,事实上,珠可沁的看重不仅止于公事,连私事上都……   好在公子意志坚定,没有为珠可沁的绝色而动摇半分。更甚至在珠可沁被擒,不能接受公子的背叛,质问他是否有一瞬间的心动时,公子冷静地说了八个字。   家国在前,何有情爱?   !!!!!   他左青果然没有跟错人!   相较于他的激动,周念南反应淡淡,“休得胡言乱语,我从未离开过京城。”   左青立马下跪,“是属下失言,请公子责罚。”   周念南挥挥手,“下去吧,往后注意。”   左青倒退着往外走,刚关上门,余光便瞥到几抹熟悉的身影。   “崔二公子。”他恭敬地喊。   崔慕礼朝他颔首,径直入内,而沉杨则跟左青一起守在了门口。   二人一左一右守在两侧,目光毫无交汇,心底却仍有芥蒂,不约而同地腹诽对方。   左青:哼,抢我家主子心上人的人的侍卫!   沉杨:呵,想抢我家公子夫人的人的侍卫!   *   崔慕礼一眼便看到窗边的俊美男子,喊道:“念南。”   语调稀疏平常,仿佛他们之间从未生过间隙。   换做从前,周念南定会怒目相视,行尽嘲讽,但如今的他却能笑着回道:“崔二,我等你很久了。”   是很久了,他们已有一年八个月未曾见面。但熟悉如他们,不需要多余的寒暄便能快速进入正题。   “珠可沁与几名心腹均已丧命,北狄联盟分崩离析,派出使者意图言和……”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崔慕礼详细了解到目前的北疆局势,沉吟片刻后道:“北狄受此重创,近十年内都不足为患,圣上定会同意此次求和。”   话题又转到了黄有才身上。   他问:“关于黄有才之死,你可有其他看法,他当真是畏罪自杀吗?”   周念南道:“我们审问黄有才时,得知他身边曾有名得力幕僚,常在私底下挑唆他的情绪,铢积寸累下,黄有才便也产生异心,试图对我父亲取而代之。”   “幕僚今在何处?”   “死了,在黄有才与珠可沁勾结初期便因‘意外’死亡。”   “让我来猜猜,他的身份无迹可寻。”   “没错。”   “幕僚死了,黄有才也死了。”崔慕礼轻笑,“好一个死无对证。”   周念南不无遗憾地道:“假使幕僚真是张家的人,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黄有才这条线只能到此为止。”   崔慕礼道:“无碍,我们手里有更好的牌。”   周念南神色一凛,“你已经查清了裘家被灭门的原委?”   “正是。”   “如何?”   崔慕礼啜了口茶,道:“话要从四年前,汴河流域的那场洪灾开始说起……”   四年前的七月,禹洲连续下了十天的大雨,汴河内水位暴涨,两岸无数村庄被淹。当地官府虽竭力救治,但收效甚微,根本无济于事。急报传到了京城后,承宣帝立即召集大臣讨论防洪对策,众说纷坛中,四皇子李泓业的发言最为引人侧目。   他提出相当完善的一套治洪方策:先清理河道泥沙,修整沟渠,引导洪水分流,同时命人加高堤坝,转移两岸百姓到安全地带,随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步:防疫。   他强调道:纵观过往,洪涝过后必有大疫,有时甚至比洪涝的危害更甚,所以切不能掉以轻心。   一番考量面面俱到,直叫承宣帝另眼相待,更别提四皇子主动请缨,称愿亲自领人奔赴前线治洪防疫。   承宣帝当即下旨,命他领工部侍郎、若干太医及三百精兵强将,火速前往禹州主持局面。   裘昭便是那三百名精兵强将其中的一位,他本为飞虎营校尉,被特任为防洪军中长史,跟随李泓业一同前往禹州。   李泓业赶到禹州后,的确很快控制住了洪涝,但在后续防疫过程中,即便他们做足准备,疫病仍不可控地往四周蔓延,导致约千名百姓丧失性命。   好在最后太医研究出了对症的防疫汤,成功灭绝疫病,而李泓业虽有纰漏,但功大于过,获得了承宣帝及百姓们的交口称誉。而就在李泓业返回京城的一年半后,裘家夜里突遭大火,除去幼子裘珉(以及幼女小燕子)便无人生还。   ——以上为前情。   “我找到裘珉后,从他口中得知,裘昭死前曾交给他一本册子。原来裘昭在行军时,习惯将每日观察到的事都记录在册。”   崔慕礼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到桌面。   周念南打开翻阅,上头记载的无非是一些行军琐事,并看不出特别之处。   似是瞧出他的不解,崔慕礼道:“你看第十三、十六及十九页。”   周念南依次翻过册页,细读文字,“据裘昭记载,到达禹州后,每隔三日都会有两名士兵在子时偷偷外出。”   崔慕礼道:“你再看第二十、二十三及二十六页。”   周念南再翻再看,这几页分别记录着三处村庄陆续传来疫病的消息,半夜鬼祟出行的士兵,间隔有序的频次与疫病消息……   很快,他脑中便浮现一个猜想,“莫非疫病的传播与那些士兵有关?”   崔慕礼颔首:“我派人前去调查过,那三个村庄在爆发疫病前,都有人在半夜瞧见过可疑的黑衣男子出没。之后我又在兵部拿到当时的行兵册,发现有两名士兵在回京的半个月内接连自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一笔重金,此后衣食无忧。”   听起来,这似乎是一笔两厢情愿的交易。   周念南皱起俊眉,“竟有人干这等荒唐事,他们到底意欲为何?”   崔慕礼意味深长地道:“李泓业想立大功绩,很大很大的功绩。”   “……”   周念南失声片刻,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畜生,竟然拿疫病做文章?”   “我猜想,他本意是想闹大疫病,然后以英雄的姿态从天而降,拯救黎民苍生。”   “他算个什么东西?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能行神佛之事——”   说话声戛然而止,周念南动作稍显粗鲁地打开册子,从关键的那几页往前翻,随即震怒地拍桌而起,“两名士兵鬼祟外出之前,禹州根本未有疫病,之后由那三个村庄开始传播,直至各地遭殃,共计死亡一千三百八十九名百姓!”   崔慕礼叹息:“根据线索推断,禹州的疫病恐怕便是由李泓业而起。但裘昭并不知,在火灾发生前三日,他曾秘密求见过李泓业,我听闻他为人谨慎,定是思虑许久才决定揭发此事,却未料到面前站着的便是罪魁祸首。”   “而李泓业得知此事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裘昭满门。”   事已至此,李泓业的罪行基本清晰,但最重要的是找到证据,彻底坐实他的罪名。眼看裘昭身死,散播疫病的两名士兵自尽,能找到突破口的只有……   “既要传播疫病,便得先有瘟,大齐上一次的疫病还是在十年前,凤凰城地动导致无数人死伤,尸体堆积如山,从而生了瘟。”   “是,根据凤凰城地动的记载,不仅圣上派出太医,无数行医者都赶往当地救死扶伤,研究对症的防疫汤,但独有一名游医与众不同。”   “怎么说?”   “他对治疗疫病不感兴趣,反倒对疫病本身十分痴迷,据闻,他会将患病者用的衣服保存下来,放到动物窝里,看动物们是否也会感染上瘟病。”   “疯子,一个个的都是疯子!”周念南骂完,又问:“可有线索证明他和李泓业来往?”   “禹州暴雨的第八天,张贤宗曾在汝州待过几天,凑巧的是,那名游医的老家便是汝州。”   周念南倏地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那名游医可还活着?!”   “活着,但渝州疫病闹大后,他便立刻收拾东西搬迁,眼下不知身在何处。”   游医是至关重要的证人,找到他便能撕破李泓业的虚伪:此等急功冒进、阴险狡诈之徒,何为储君,何担社稷?   他握着拳道:“哪怕翻遍大齐,我也要找出这名游医。”   “放心。”崔慕礼道:“我已有了他的踪迹,不日便能抓他回京。”   闻言,周念南心情复杂,崔二的优秀有目共睹,能得他支持,九皇子何愁坐不稳皇位?   他咽下苦涩,正色道:“张家可有察觉?”   “暂未。”崔慕礼道:“张家正在苦恼,该怎么对付皇后与九皇子。”   周念南忽道:“九皇子该病了。”   崔慕礼不点自通,“我也正有此意。”   步步紧逼,反而会使张家狗急跳墙,倒不如“自断其臂”,换取敌人松懈后,再争取致命一击。   *   聊完正事,二人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谁都没有开口。   周念南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崔慕礼轻敛长眸,目送他离开。   待上了马车,左青问:“公子,接下来去哪里?”   周念南有一瞬沉默,道:“宝樗阁。” 第143章   宝樗阁内, 谢渺正陪着崔夕宁挑选珠宝首饰。   春闱时,孙慎元没有辜负佳人与恩师的期望,在会试与殿试中都表现出色,一举夺得了状元之位。   打前宋开始, 每到科举放榜时, 便有无数人摩拳擦掌, 守在榜下等待捉婿——捉得当然是金榜题名又出身贫寒的那些个年轻男子。孙慎元身为状元郎, 哪怕躲在家中不出,门前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试问谁不想做金科状元郎的岳父?!   崔大老爷崔士达也没有例外,他一改之前的嫌弃不满, 亲自领人赶到孙家,当着无数人的面,喜气洋洋宣布孙慎元已与爱女定亲的消息, 又对孙家人嘘寒问暖,恨不得明日便让两人成亲。   幸亏崔大夫人没有昏头,按着规矩跟孙家祖母商量,将婚期定在了当年九月, 也就是下个月。   苦苦熬了两年,崔夕宁与孙慎元终于能修成正果,其中喜悦非旁人所能体会。尤其七月初, 孙慎元已前往翰林院任职,崔夕宁一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官家夫人。   崔夕宁在喜极而泣后,便积极主动地准备起婚事, 而谢渺也感叹这两人的不易, 里里外外地帮着忙活。   三楼雅间, 崔夕宁在挑东西的空档跟她闲聊, “阿渺,夕珺那边来信了吗?可有说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崔夕珺自去年八月回荥阳探亲后,便一直留在了外祖家,只有时不时的信件传回京城。她在信里多次提及想回京城,均被崔慕礼拒绝,连崔夕宁大婚都不肯松口。   谢渺能理解崔慕礼的想法,但凡张家一日不倒,以崔夕珺冒失冲动的性格,都可能为崔家惹上麻烦,倒不如先留在荥阳。   “我听崔慕礼说,外祖母恰逢身体不适,夕珺正在身边侍疾尽孝,恐怕赶不回来了。”谢渺拣起一堆水滴形金嵌红玛瑙耳坠,放在她耳边比划,“这对不错,适合大婚时戴。”   崔夕宁接过耳坠,欢喜它的精致,又遗憾姐妹的缺席,“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只可惜她不能为我送嫁。”   “人生哪能处处圆满?”谢渺道:“多想想开心的事情吧。”   崔夕宁点头,扫了眼满桌的珠宝,对一旁侯立的小六道:“这些都包起来。”   谢渺打趣,“果然是官家夫人,出手阔绰的很。”   崔夕宁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希望我风风光光嫁进孙家,今后不被人欺负。”   “你能嫁给孙慎元,是他两世修来的福气,莫说欺负你,疼你都来不及呢。”   崔夕宁红着脸道:“能遇上慎郎,亦是我两世修来的福气。”   谢渺佯装不悦,“行了行了,知晓你们二人情深义重,赶紧成亲嫁去孙府,少在我面前晃悠。”   崔夕宁嬉笑着扑进她怀里,“那可不行,我会经常约你出来玩,你这辈子都甩不开我。”   过了会,她想起个人来,“阿渺,芝若最近很忙吗?许久未见她了。”   因谢渺与巧姑的关系,崔夕宁与方芝若也成了朋友,偶尔会一同约出来玩。   “她忙着研造新纸呢,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成天关在纸坊废寝忘食。”   “你得提醒她,千万别忘了我成亲的日子。”   “放心,忘不了。”   “对了。”崔夕宁好奇:“芝若今年也不小了,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吗?”   “目前没有,不过嘛……”   谢渺附在崔夕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崔夕宁瞪眼,“什么,那蔡又畅追到了京城?”   “嗯,正以丢了银钱为由,请芝若收留他在纸坊做工。”   “阿渺,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成?”   “那得看芝若,她喜欢就成,不喜欢就不成。”   “依你之见,芝若是什么意思?”   “她啊,榆木脑袋一个,满心钻在造纸上,我看蔡又畅还有的磨。”   “也好,看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姐妹叙话间,小六将东西打包好,交给了崔家奴仆。见她们说笑着往外走,小六迟疑了片刻,轻喊:“崔二少夫人,请您留步,小的有话想跟您说。”   谢渺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小六鼓足勇气地道:“您还记得我的兄弟,小七吗?”   谢渺想了下,是那名在门口犯癫痫,被邹夫人救了的少年。   “记得,他还好吗?”   “您有所不知,当初小七犯病后,便被亲人带回了老家,因怕他犯病吓到旁人,只能成天关在屋里,连日光都见不到,病情更是越来越重。”   谢渺问:“可是需要我帮忙?”   小六连连摆手,“不,您误会了,您已经帮了小七天大的忙。”   谢渺与崔夕宁对看一眼,均不明所以。   小六道:“去年的时候,崔二公子曾问过小的关于小七的事,小的照实说了,崔二公子便给了小的一笔银子,叫小的送小七去看大夫,如今小七已恢复的七七八八,在老家学做木工。”   谢渺道:“既是如此,你该向我夫君道谢。”   “小的谢了,但崔二公子说之所以帮助小七,是因为您对小七有恻隐之心,所以您才是小七的救命恩人。”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是枚栩栩如生的虎仔,正应了虎年的好兆头,“这是小七亲手雕得虎仔,嘱咐小的一定要转交给您,您若是不嫌弃……”   面对小六殷切的目光,谢渺说不出拒绝,亲手接下了礼物。   小六眼眸发亮,深深向她鞠躬,“崔二夫人,小的替兄弟谢谢您!”   插曲过后,谢渺与崔夕宁缓缓下楼,后者忍不住道:“阿渺,二哥待你真的极好,我看着都羡慕呢。”   外人或许不知,崔夕宁却对谢渺的夫妻关系了若指掌。早在去年,夫妻二人便分了房睡,无论二哥怎么努力,阿渺都无动于衷,不肯给他进一步的机会。   唉,二哥这苦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头。   谢渺听闻这话,神色闪过无奈。原以为分房后,崔慕礼能幡然醒悟,适可而止,哪知他一头钻进了牛角尖,犟到死都不肯回头。   真是冥顽不灵的家伙!   她脑中在胡思乱想,没留意楼梯残留水渍,鞋底陡然一滑,整个人往下摔落——   “阿渺!”   “夫人!”   众人惊呼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空出现,牢牢扶住了她。   待谢渺站稳,惊魂未定地抬眸时,却当场愣在原地。   不仅是她,连崔夕宁与拂绿都大吃一惊,盖因来人俊美非凡,竟是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周念南。   他他他,他还扶着谢渺的手呢!   拂绿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正要隔开二人,却见他更快一步地松手,规矩喊道:“崔二少夫人,好久不见。”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她站得稍高,微垂长睫,带些许茫然地低望。   而他轻仰脖颈,星眸深沉,眼中唯容纳得下一人。   从前他喊她谢渺,或喜或怒,或悲或祈求。而今他称呼她为崔二少夫人,如他巨变的性格,稳重而内敛。   长大了呢。   谢渺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礼貌地回:“周三公子,好久不见。”   *   崔夕宁在旁看得胆战心惊,明明他们只是客套寒暄,她却能读出平静下的波涛汹涌。周三公子喜欢阿渺,过去很喜欢,至于现在……   她挤出笑容,扶着脑袋道:“阿渺,我有些头疼,想快些回去休息。”   谢渺道:“好。”   擦肩而过时,她的裙摆碰到他的衣袍,淡橘色撞上墨色,转瞬即逝。   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念南捏紧藏在袖中的拳,行若无事地道:“回吧。”   两拨人都离开后,二楼雅间里走出一名俊朗男子,对着门口若有所思。   “去查查,崔二少夫人和周念南私下有无来往。”   *   回程路上,拂绿暗暗观察谢渺,见她一切如常后才放下心。   她不知道的是,谢渺进书房后并没有抄经书,而是坐在桌前出神,随后打开抽屉,拨开上头的物件,在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   盒里躺着一枚泥人娃娃,五官精致,微翘的唇角透着狡黠灵动,神态与她极为相似。   它没有融化在雨夜窗台,而是被她收拣好,放到了角落里存放。   为什么会留下它?   谢渺想,许是因为留不住烟火的绚烂,也尝不到文字描绘的美味,所以当亲眼见到惟妙惟肖的泥人时,她动摇了。   那是一份真挚浓烈的欢喜,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不该被大雨侵蚀。   她用食指摩挲着泥人,动作很轻,轻得像是思绪,短瞬间便穿越回了六年前——   “阿渺。”门外响起崔慕礼的声音,“该用饭了。”   谢渺陡然回神,“嗯,我待会就来。”   崔慕礼并未先行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等待。书房的窗户没关严实,他路过时往里看了一眼,见她正凝视手中的泥人,眉眼皆是怅然。   他猜得到,念南离开宝樗阁后定去见了阿渺,但他没有阻止。他清楚他们的为人,相信他们不会有任何逾常行为。   话虽如此,他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妒忌,阿渺待念南终究是不同的,这份不同兴许是隐隐约约的好感,夹杂着同情与不忍,成为心底难以磨灭的惦念……   但有他崔慕礼在,惦念掀不起风浪,永生只能是惦念。   谢渺出门时,他已收起晦暗的眼神,温和笑道:“走吧。”   每晚夫妻一起用膳,这是崔慕礼答应分房的条件。这半年多来,不管刮风下雨或酷暑严寒,崔慕礼都会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时间,赶回崔府与妻子共用晚膳。   同僚们艳羡崔大人与妻子如胶似漆,崔慕礼均是笑而不语。   明岚苑中,膳食向来以女主人的口味为先,变着花样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素菜,再搭个男主人的药膳,餐餐都是如此。   咳咳,下人们可都门儿清,只有夫人高兴了,大伙才有好日子过呢!   但今晚谢渺明显心不在焉,勉强吃了几口便停筷。   崔慕礼猜到她有话要说,佯装不经意地闲聊:“阿渺听说了吗,关于定远侯的事?”   谢渺不由坐直身子,“嗯,略有耳闻,定远侯忠肝义胆,骁勇善战,此番引退实在是令人惋惜。”   “侯爷久居高位,功绩显赫,早已惹来无数妒忌,那黄有才便是最现成的一个例子。与其再惹祸端,倒不妨急流勇退,给皇后与九皇子留点念想。”   “你的意思是……”   “圣上正在拟旨,欲立九皇子为储君。”   谢渺乍闻此言,忙左右一探,确定没人后追问:“那张家能善罢甘休?定远侯没了兵权,九皇子岂不是很危险?”   崔慕礼道:“唯有螳螂先捕蝉,黄雀才有可趁之机。”   谢渺了然,想必是他们已设好了局,正等着张家人钻进来。横竖前世定远侯府的劫难已化解,后续的事她帮不上,更无须白费心思。   她不再多问,道:“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你们。   崔慕礼低眸笑笑,岔开话题,“再有半月便是千秋节,届时宫中会举千秋宴,圣上发了话,要我带你一同参宴。”   谢渺有些愣怔,关于这位承宣帝,她了解的并不多。前世定远侯府覆灭,皇后与九皇子也相继过逝后,承宣帝便立了四皇子李泓业为储君,然而没过两年,崔慕礼便披露了李泓业与张贤宗在禹州疫情中的所作所为。承宣帝勃然大怒,逮捕了张家满门,贬李泓业为庶民,去往盘山永生看守皇陵。   接连失去两名看重的儿子,承宣帝自此一蹶不振,不过半年便病入膏肓,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忠厚老实的三皇子。但三皇子只当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意外过世”,而皇位也落到了他的次子李肖哲身上。   彼时,右相崔慕礼与摄政王周念南一文一武,辅佐年仅七岁的李肖哲为帝,朝堂获得了短暂安宁。但与此同时,久居西境的瑞王蠢蠢欲动,试图发动兵变,篡位夺权……   “我知晓了。”她按了按额角,习惯性地问了句,“今日的药膳味道怎样?”   崔慕礼道:“老样子,尝不出味。”   他面不改色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品尝,舌尖尝到轻微咸味,但他咬定尝不出味。   因生病的关系,阿渺待他尚有几分怜悯,而怜悯是她唯一肯施舍给他的情感。   铢积寸累下,焉知怜不能生爱?   用过膳后,崔慕礼本打算返回刑部,岂料明岚苑来了一位小小客人。   小慕晟在嫣紫的陪伴下,蹬着小短腿,张开双臂奔向谢渺。   “二嫂,二嫂,要抱抱!”   谢渺露出笑容,动作熟练地抱起他,用手刮着他的小鼻子,“吃好饭了?”   小慕晟奶声奶气地道:“吃过了,娘给我煮了肉圆子,我吃了整整三个呢。”   “咦?今日吃饭这么乖?”   “二嫂,你之前说过,若我吃饭乖巧,便奖励我吃水晶糖……”   此话一出,大家都忍俊不禁,谢渺更是乐不可支。   水晶糖是番邦送来的稀奇玩意儿,崔慕礼想法子替谢渺弄了些,小慕晟自打吃过一回,便天天连做梦都惦记着呢!   “好啊,原来找我就是为了水晶糖。”谢渺用下巴点着崔慕礼,“那是你二哥弄来的东西,你去问他要。”   小慕晟却振振有词,“我虽小,人却不傻,二哥说话才不顶用呢!”   崔慕礼摇头失笑,眸光却陡然一黯。   慕晟灵巧可爱,是整个崔府的开心果。而他的笙苼,憾而无缘的笙苼呢,几时能够回来? 第144章   千秋节当日, 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这是承宣帝登基后的第二十五个生辰,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 他却显得郁郁寡欢,盖因他的幼子小九忽然得了重病, 已经连续烧了三天三夜。   半月前他写好了立储诏书, 打算在千秋节公布立小九为储的喜讯, 岂料遭逢此祸, 按太医的意思, 小九或是凶多吉少……   他虽爱子心切, 但身为帝王,必须将江山社稷放到首位,立储之事只得静观其变。   千秋节前一日, 承宣帝与皇后便身着盛装, 前往国寺上香。了空大师领众僧念诵万寿经, 为帝后祈愿求福, 又为九皇子画了平安符, 祝愿他早日康复。   回宫后, 恰逢北狄使者带着大批珠宝、美人进京求和, 承宣帝的心情才有所缓解, 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次日, 百官入宫上寿,华悦宮举行盛宴,共庆圣上万福。   千秋节晚宴有明文规定,三品以上的官员可携女眷入宫。近日大理寺卿朱启亮外出公干, 崔慕礼便自然而然地顶上, 代表大理寺来参宴恭贺。   从辰时起, 大批华丽气派的马车便整齐有序地侯在宫门外,她们是朝廷命官的亲眷,借着千秋节的机会,方能进宫面见帝后圣容。   谢氏并非头次入宫,对接下来的流程烂熟于心,望着对面的谢渺道:“阿渺,宫中是有许多规矩,但你无需害怕,待会跟着我就好。”   谢渺故意歪解她的意思,恭敬地道:“是,母亲,我定会谨言慎行,努力不给崔府惹来麻烦。”   谢氏横她一眼,嗔道:“都十八了,怎还这般顽皮,比慕晟没好多少。”   谢渺问:“那您是更喜欢我懂事些咯?”   谢氏摇摇头,爱怜地握住她的手,“这样就很好。”   起初阿渺嫁给慕礼时,她生怕阿渺会想不开,作出一些过激行为,好在阿渺深明大义,在人前做得无可挑剔。至于慕礼,她也曾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对阿渺蛮来生作。但成亲以来,他放下轻傲,给予了阿渺无比的尊重与理解。   谢氏不再想着去干涉侄女的决定,她愿意接受慕礼,那自是尽如人意,她不愿接受慕礼,那自己便为她遮风挡雨。   外头响起一道温声细语,“周侍卫,原来您在这里,皇后娘娘正到处找您呢。”   谢氏掀帘偷望,见宫门前站着一名宽肩窄腰,身姿如松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黑金绣过肩麒麟纹麒麟服,右手搭在腰间刀鞘,星眸锐利,器宇轩昂。   他随意地道:“知晓了,我随后就去。”   宫女红着脸离开,旁边的侍卫小声打趣,“瞧瞧,瑾霜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念南啊,你真是艳福不浅。”   周念南似笑非笑地道:“给你要不要?”   侍卫讪笑,“我倒是想,但瑾霜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瞧不上我这等凡夫俗子。”   宫里头谁不知道周侍卫是皇后的亲侄子,莫说侍卫们抢着结交,便连宫女们都有意无意地往他眼前凑,当不成正头夫人,哪怕当个妾也成啊!   可惜周侍卫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子,拒绝接受美人恩。   旁人可惜,周念南却不以为然,道:“赶紧做正事。”   他的目光划过一辆辆马车,中途略有停顿,随即迈步往宫内走。   *   凤仪宫内,皇后着华冠丽服,仪态雍容,端坐在紫檀云纹椅上,正等着接受女眷们的拜见。   瑾霜替她奉茶,道:“娘娘,周侍卫说马上便来。”   话音刚落,便见周念南入殿,抱拳喊道:“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一瞥周遭,宫女们便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   皇后朝念南招手,“南儿,快来。”   周念南走近,笑问:“姑母找我有何事?”   皇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本宫今早收到了你母亲的来信。”   周念南接过信件仔细浏览,母亲在信中报了平安,又絮叨与父亲在江南的趣闻趣事,字里行间俱是轻快。   他眸中染上笑意,道:“母亲很开心。”   “是。”皇后道:“兄长常年镇守北疆,三四年才回京城一趟,嫂嫂与你留守京城,这些年里吃了太多苦。”   “锦衣玉食,谈何吃苦?”周念南道:“但母亲牵挂父亲与兄长,心中的确不好受。”   皇后道:“如今兄长辞去军中职务,带嫂嫂到大江南北游玩,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来的弥补。”   聊完此事,周念南问:“殿下情况如何?”   皇后道:“外人道小九病入膏肓,意识不清,实际上他能吃能睡,在屋子里憋得发慌。明日本宫会向圣上请旨,带小九前往行宫治病休养。”   九皇子生病是让张家放松警惕的一步棋,有多方里应外合,九皇子的卖力表演,张贵妃对此并未起疑,反倒沾沾自喜,认为这是天助她也。   呵呵。   皇后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张家已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了多长时候,且让他们再开心几日。   她拍拍周念南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本宫离开的这些日子,一切便靠你了。”   周念南道:“娘娘放心,我定不负期望。”   皇后端详着眼前气质愈发沉稳的青年,内心感慨万千。过去她当念南是纨绔小儿,想摆布他的婚事来谋求利益,岂料小儿执拗,在政事及婚事上都自有主张。诚然,后续的一系列发展都证明了念南有勇有谋,今后必将是泰山可倚,但在婚事上面……   她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茶沫,问道:“你觉得本宫身边的瑾霜如何?”   周念南道:“娘娘身边的人,必须是秀外慧中,百伶百俐。”   皇后顺水推舟地道:“你既觉得她不错,等宴会结束便带回去。”   周念南挑起剑眉,“姑母,我每个月才二十两的俸禄,除去吃酒玩耍,可余不下银子养闲人。”   皇后瞪他,就差将话掰开来明说:“瑾霜懂琴棋书画,还能伺候你的起居生活,怎么能算是闲人?再者了,你缺银子,本宫补给你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周念南微扬唇角,语气却隐含不耐,“姑母。”   皇后轻哼一声,“行,本宫不多事,倒要看你痴情到何时。”   打发走周念南,又歇了两刻钟,命妇们在宫人接引下陆续进殿,齐齐跪倒,恭敬喊道:“民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高坐在上,俯视着面前众人,“诸位夫人无须多礼,都起吧。”   命妇们起身后,又依次上前觐见,轮到谢氏与谢渺时,皇后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位便是崔少卿的妻子?”   谢氏代为答道:“回娘娘,正是。”   “抬起头来看看。”   谢渺依言照做,眸光明澈,笑容微微,从神态到举止皆无可挑剔。   但皇后感到深深不喜,便是因为这名女子,南儿三番五次地顶撞自己,更死活不肯接受其他贵女。眼看二十多的人了,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她理所当然将错都怪到谢渺身上,正想刁难对方几句,忽又恢复冷静。   且不说事后念南会怎么发火,只说那崔家慕礼,听闻他极为宠爱妻子,若因她而引起两家间隙,岂非得不偿失?   什么都比不上小九的皇位重要。   瞬息的功夫,皇后已调整好情绪,夸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可人儿,难怪崔大人要特意求旨赐婚。”   跟着又慰问几句崔老夫人,便赐了两人入座。   谢氏坐了片刻,悄声道:“这会御殿正在朝贺上贡,晚宴要等未时才开始,你若有哪里不适就告诉我。”   谢氏是担心她年纪轻,定力不够,况且那什么,人有三急……   谢渺理解她的话中话,啼笑皆非地道:“母亲放心,我在清心庵中诵经念佛,一坐也要许久。”   *   话分两头,且再说说御殿上的情景。   王公百官及番邦使臣们进贡寿礼,多为如意、插屏、漆器、织绣等精美的工艺品,内容以福寿为题,样样珍稀奇巧,寓意吉祥。   此次献寿还多了位新面孔——北狄使臣瓦剌苏,带着一大批的金银财宝与美女,奔赴大齐求和。   作为北狄投降的头号功臣,定远侯虽未出席,仍引来一片交口赞誉。承宣帝更当场宣召周家次子周念南,赐他坐席,命他晚宴与众同乐。   因周念南与崔慕礼交好,座位便赐在了崔慕礼的隔壁。二人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只坐在那里,便吸引了许多注目。   其中也包括了瓦剌苏,他微眯着眼,总觉得这位周家公子颇为眼熟。紧跟着脑中灵光一现,张着嘴差点叫出声来。   他分明是珠可沁身边的那名汉人军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周念南端着酒杯凑到唇边,视线准确地锁住瓦剌苏。   隔着遥遥距离,瓦剌苏都能感受那如星般明亮闪烁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冰冷与警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蝉,慌张地低下头,一时心乱如麻。   珠可沁真是糊涂,竟然轻信一个奸细,亲手断送北狄的大好前程。哼,汉人果然狡诈,阴险,不择手段……   他正暗自腹诽的厉害,头顶忽被阴影笼罩,一阵香气飘进鼻间。原是貌美宫女见他杯中空虚,弯腰来添酒。   他愁眉稍展,却听宫女压低声音,用极流利的北狄话说道:“大人若想见到明日的太阳,便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永生烂在肚里。”   瓦剌苏猛地睁大眼睛,再度看向周念南——只见他举高酒杯,无声说了句话。   敬沐浴在朝阳中的塔拉。   瓦剌苏面前浮现一副画面,塔拉长老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随风一摇一摆,在日晒雨淋中腐朽溃烂……   瓦剌苏顿时胆战心惊,紧紧闭上了嘴。   “有问题吗?”是崔慕礼在问。   周念南道:“不足为患。”   二人轻碰酒杯,谈笑风生,端的是谦谦君子,相交甚笃。   不远处,张明奴罕见地出现在张贤宗身侧。他前些日子见义勇为,在湍急的河流中救下五名幼童,圣上知晓此事后,赞他“智勇双全,堪为表率”,特意命父亲在千秋节时带他一同赴宴。   这是他初次光明正大,跟着父亲出席重要的场合。   他是个通房生的孩子,被主母不喜,受下人欺凌,在逆境中学会尔虞我诈,机关算尽才能谋得所求。   不像崔慕礼和周念南,他们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动动手指就有人为他们奉上所有,从小更是强强联合,相视莫逆。   不过嘛……   想到探子回报的消息,张明奴意味不明地笑了。   尽管崔、周身边的人嘴巴严实,他未查出明显的异样,但经过不懈努力,他仍打探到,在崔二少夫人嫁给崔慕礼之前,周念南曾在莒裳阁中喧哗,声称要娶她过门。   总归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周念南跟崔二少夫人曾有暧昧不清,否则怎会用那样深情却隐忍的眼神凝视对方?   婚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换成婚后,崔家二少夫人与周三公子被人撞破偷情……   崔慕礼在颜面扫地后,还能心无芥蒂,坚定站在周家阵营吗?   张明奴想,千秋节晚宴,可真是令人期待的一夜。 第145章   夜间, 承宣帝在华悦宮宴请群臣,玉盘珍馐,美酒佳酿, 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除此之外,庆贺的节目也少不了。   教司坊、军乐队以及优伶们轮番演出各种节目,凤歌鸾舞、百戏杂耍、奇能异术,更有数百名儿童着各色服饰,执锦杖, 捧宝盘, 打扮成番邦子民的模样来朝恭贺,场面极为热闹壮观。   帝后坐在正中央的龙凤双椅,张贵妃与其他妃子的座位依次靠下, 右边是文武百官, 左侧则是朝廷命妇。   承宣帝暂时忘却小九生病的事, 沉浸在欢声笑语里。而皇后虽面带微笑,仍掩不住眸中悲愁。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张贵妃, 她容光焕发,时不时与身边的妃子说笑, 心情甚佳。   九皇子重病的消息已传遍皇宫, 众人嗟叹不已:这立储之事一波三折, 不到最后一刻, 不知花落谁家啊!   女席上, 谢氏与谢渺坐在一处。她们卯时便起来梳妆打扮, 从宫门等候到拜见皇后, 察言观色到现在, 说不乏那都是假话。但她们都挺直脊背, 坐姿端正, 专心观赏殿中霓裳歌舞,饶是腹中饥饿,也只能小动玉箸。   承宣帝兴起时举杯,众人起立,朗声恭贺:“祝圣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寿与天齐,领我大齐千秋万载!”   数次敬酒下来,谢渺脸颊酡红,神色微醺。谢氏趁他人不注意,悄悄塞了颗丸子给她。   “吃颗醒酒丸。”   谢渺吃过醒酒丸,脑子清明了些,随之而来的又是胃部不适。   跪立在旁的宫女见状,体贴地递上一盘豌豆黄,“空腹饮酒伤身,夫人不如用些糕点。”   谢渺颔首,接连用了两块糕点才有所缓解。   殿中央,丝竹声悠扬欢快,亦扬亦挫。舞姬们身姿妙曼,羽衣蹁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美不胜收。   谢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一阵呼吸困难。她闭了闭眼,仍未觉得明显好转。   宴席进行到一半,有憋不住的人已开始走动,谢渺便轻扯谢氏的袖子,道:“母亲,殿中太闷,我想出去走走。”   谢氏道:“好,你坐了一天,也该去透透气。”   谢氏叮嘱一番后,谢渺便跟着宫女从侧门离开,来到了一处凉亭休憩。她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坐在了美人靠上。   唉,酒量不佳,连吃过醒酒丸都不顶用。   “什么时辰了?”她问。   宫女答:“回夫人,是戌时中。”   才戌时中吗?那离结束起码还有一个时辰。   谢渺干脆倚在了柱旁,抬头可见明月高悬,银光顷洒,馥郁的花香四溢,笙歌鼎沸隐约可闻。须臾后,天边升起束束烟火,五彩纷呈,照亮了整个宫殿。   烟火啊……   她静静仰望,眸里的倒影璀璨,但没过多久,视线便变得影影绰绰,头晕眩的更加厉害。   宫女伸手想扶她,“夫人,您醉得厉害,奴婢领您去房中休息会吧。”   谢渺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我回殿即可。”   宫女牢牢捉住她的手腕,“夫人还是去休息吧。”   谢渺的意识逐渐糊涂,危机感却遍布全身,挣扎着要推开她。然而宫女的手似铁钳,怎么都无法挣脱。   “崔二少夫人,别强撑了,想睡就睡吧……”   随着她的话语,谢渺的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而宫女撇着嘴,嫉妒地道:“唉,真是便宜你了,多少人想爬周三公子的床却没法子呢。”   *   另一边,周念南在席间边喝酒,边用余光打量张贤宗与张明奴。听崔二说,那张明畅其实是张贤宗妻子王氏与他人苟合的孽种,张贤宗明知道真相,却为了荣华富贵,甘愿给人当了二十几年的冤枉爹。   他用无边的宠溺养废了张明畅,又暗地培养起庶长子张明奴,这两年来,张明奴在圣上面前多有露脸,博得了不少夸赞。   该想个什么法子,灭灭这张明奴的威风呢……   思忖间,一名羽林卫靠近坐席,俯身道:“周侍卫,毓庆宫出了点乱子,需要您去处理下。”   毓庆宫是周念南管辖的区域,里头住着一些失宠的妃子,经常会闹点事情来引人注意。   周念南不疑有他,朝隔壁的崔慕礼使了个眼神,随着来人速即离开。   二人匆匆赶到毓庆宫后,羽林卫领他到一间房前,道:“午间的时候,丽才人和昭才人因为琐事大打出手,丽才人回去后怀恨在心,偷偷在昭才人的水里下了老鼠药。昭才人虽喝得不多,但呕了好多血,眼看气是进多出少了。劳烦周侍卫去瞧瞧,这还有救的必要吗?”   说是才人,其实毓庆宫里都是从妃位贬下来的各位娘娘,虽美貌荣华不再,但好歹是上过文牒的正经妃子。   周念南推门进屋,两脚刚落定,便听身后传来“咯嗒”一声响。他皱起长眉,回身试着拉开门——   门从外头被锁上了。   与其同时,室内浓郁的香气窜入鼻间,短短几息,便引得他心跳加速,浑身燥热。   是迷情香。   周念南冷冷勾起唇角,望向内室中,淡粉色幔帐掩映,似有无暇想象的雕花架子床。   不出所料的话,里头应当躺着一位衣着暴露的女子,正等待与他共赴云雨。只是不知这女子的身份是谁?妃子,宫女,亦或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在迷情香的驱使下,他们会丧失理智,屈服于赤裸裸的欲望。可好戏绝不会止于此,等他们丑态毕露时,有人会“无意”撞破荒唐事,“惊慌失措”下,嚷嚷得人尽皆知。   试想,在圣上的千秋大宴时,周家公子却闹出此等丑闻……啧啧啧,真是一出烂俗却屡试不爽的阴谋。   想通来龙去脉后,周念南反倒不紧不慢,先坐到桌旁,用内功压下一部分的燥郁,又从袖中拿出一枚药丸服下。   北狄民风开放,寻欢作乐随处可见,珠可沁曾直言想与他春风一度,其他侍女们更是前仆后继的送上门来。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他面对着数不清的诱惑,纸醉金迷,财色环绕,只要他想,皆是唾手可得。   但他不想,更不愿。   他心里有了人,除去她,谁都近不得身。   “唔……”   幔帐后传来一声娇弱的呻吟,像藏了把柔软的钩子,引诱着人上前探索。   但周念南不解风情惯了,根本不在乎里头躺得是谁,兀自抬头望向屋顶。既然没法从正门走,那便在屋顶打个洞,嗯,高度合适,轻松便能上梁。   说干就干。   他站起身,气沉丹田,归纳吐息,正欲纵身一跃时,忽听帐中女子喊:“拂绿,我好热。”   她在喊谁?!   周念南蓦然泄气,想也不想地冲向床榻,一把撩起幔帐。   青莲色绣鸳鸯戏水纹的丝衾中簇拥着一名窈窕姝丽的年轻女子,她穿着齐胸罗衫,香肩半露,蹙眉侧卧。   丝裘鲜艳,衬得她肌肤雪白,细润如脂。长而卷翘的睫毛覆住双眸,女子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神色迷离地喃道:“拂绿,给我水……”   刹那间,周念南的脑中崩断一根又一根的线,盖因那人是——   “谢渺?”他低不可闻地喊,唯恐声音稍大,便会惊醒女子。   他多虑了,谢渺这会混混沌沌,在梦里受炙火煎熬,除去热便感受不到其他。   “水,我要喝水……”   周念南回过神,忙跑到桌边倒茶,凑到嘴边一尝,他娘的,连茶里都下了助兴的药物!   他骂道:“该死的王八羔子,被小爷抓到人,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茶是不能喝了,好在袖中还有解毒的药丸,即便无法彻底清除药性,至少能解决燃眉之急。   他匆匆回到床边,扶谢渺靠在自己身上,捻着药丸子要送进她口里,然而手抬到一半却僵住,星眸中的光明明灭灭。   他低下头,凝视怀中的谢渺。前些日子虽短暂见了一面,但他根本没空好好端详,这张他朝思暮想,心荡神驰的容颜……不,确切的说,与容颜无关,而是拥有她的灵魂。   他伸出手指,抚过她的眉,眼,鼻梁,最终停在了唇上。   它小巧而丰润,泛着诱人光泽,仿佛一道可口佳肴,正等待食客的品尝。而他在许多年前便被香气吸引,枯苗望雨般苦苦等待,期盼有一日能得尝所愿。   他等到了,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   不再是梦里的奢望,而是真切的,触手可及的温香软玉。那些只在梦中演练过的耳鬓厮磨,此时此刻都能变成现实。   他失了沉稳,眼神变得焦灼而锐利,被强压下的燥热卷土重来。他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想要解开罗衫,毫无阻隔地贴近她。   当指尖划过绳结,丝绦松落时,他却停下动作,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畜生!他要是真这么做了,岂非害得谢渺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固然能一逞兽欲,哪怕被撞破,最多只得承宣帝的几句责骂。但谢渺呢?她已是崔慕礼的妻子,在妇德苛刻的当下,随便传出点丑闻,风言风语便会毁了她。   脑中有另一种声音在叫嚣:这不是更好?等崔二嫌弃她,崔家舍弃她,全城百姓都唾弃她时,你便能趁虚而入,成为她的依靠!   卑鄙下流如何?与崔二反目成仇又如何?反正定远侯的危机已解除,他无需崔二,也能独当一面。   这本就是旁人设得计谋,他只需装作中了药,将错就错地继续……   想要放纵的思路愈清晰,理智便回笼的愈快。   他替她重新系好衣结,拒绝她在无意识下的亲昵动作,强行喂她吞进药丸。药效很快便起了作用,她趴在他的胸口,蹭了蹭衣裳便安然入睡。   他反反复复,用目光描绘她的睡颜,比任何的美玉都美丽,比所有的珍宝都珍贵,这是他心悦的女子,该向阳而生,收获这世间最纯粹热烈的爱意。   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道:“谢渺,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不能自私地占有你。因为爱你,所以要送你回到崔二身旁。因为爱你,从今往后,绝不会再作出伤害你的事。 第146章   周念南离开后不久, 崔慕礼便招来侍从,低语吩咐了几句。   侍从由男席退下,绕到殿那头的女席旁, 垫脚张望, 寻找崔二少夫人的倩影。   过了会, 他返回男席, 朝崔慕礼禀道:“崔大人, 奴才没见到崔二少夫人, 许是殿里闷, 上外头散步透气去了。”   侍从的推测不无道理,崔慕礼暂且放下心,索然无味地欣赏着歌舞,但当目光落到周念南的位子上时, 莫名的不安席卷而来。   念南已离开了小半个时辰,是当真遇到了事, 还是……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 扪心自问:从何时起, 他也学了拈酸吃醋,捕风捉影的陋习?若让阿渺知晓, 定会骂他以浊见浊, 枉为君子。   罢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用酒意淹没心中源源不竭的妒意, 往日沉淡完美的面容也难得显露裂缝。   殊不知,这副画面全数落入张明奴的眼中。   崔二公子生来便像仙人般无懈可击,家世、学业、人品、处事, 样样都挑不出毛病。便连成亲娶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 婚后也是出了名的恩爱有加。   张明奴曾打探过崔慕礼的妻子, 据闻她是崔二夫人带来的侄女,双亲早逝,家世没落,容颜尚算娇美,虽配不上崔二公子的鼎鼎大名,但此等女子,想必顺从温婉,利于掌控。   崔慕礼为人谨慎,十分爱惜羽毛,娶个身份低微、关系紧密的妻子,正符合他的一向作风。原以为他的妻子是一招废棋,没想到宝樗阁的那次碰面却带来了惊喜。   古语怎么说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明奴想,再过半刻钟,一个时辰,三个时辰……整个皇宫,乃至大齐都会流传开崔二少夫人与周家三公子在宫中偷情被撞破的香艳丑闻,崔二公子将遭遇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他脸上闪过轻蔑,挑眉望向墙上的西洋钟,算算时间,快来人了。   果不其然,东侧门出现一道慌里慌张的身影,小跑到崔慕礼身边,嘴唇快速张合地说着话。   崔慕礼差点摔落手中酒杯,极力维持着镇定起身,离去的步伐难掩急迫。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去往毓庆宫,而是跟随侍从来到一辆华贵的双骑马车前。   马车边本守着左青左蓝,见到他后抱拳行礼,退到远处继续守候。   崔慕礼掀开车帘,入眼便是令人怒火中烧、磨牙凿齿的一幕——   马车内,周念南正紧紧搂着谢渺,她身上裹着一条青莲色的丝衾,乌黑柔亮的青丝披散,依靠在他的胸前,阖眸正睡得酣然。   “少辞。”   崔慕礼钻进马车,强忍着怒火,朝他伸出双手,“将阿渺给我吧。”   周念南远远便听到崔慕礼的脚步声,但他纹丝不动,视线留恋地徘徊在怀里。没有嬉笑怒骂,没有千推万阻,她安静而不设防地睡在眼前,这是他做梦都想留住的美好。   “崔二。”他红着眼,问道:“若有一天……”   “没有那一天。”崔慕礼的回应是坚声拒绝,“少辞,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周念南喉中哽塞,“今后的日子还长,你又何必急着下定论?”   崔慕礼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我崔慕礼以性命为誓,此生若对阿渺有半分异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已至此,周念南无计可施,只得将人转交给他。   他将事情的原委复述一遍,道:“有人想陷害我和谢渺。”   能想出这种方法离间他与崔二的关系,那人恐怕了解点内情。但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此事,而是……   “我喂谢渺吃了药,但只能缓解一时的药性,后续还需你……”他停顿了下,额际青筋毕现,“需你费心照顾。”   “好。”   “你们直接坐我的马车走,后续之事我会处理。”   “好。”   周念南越过他们下车,掀帘的同时,听到身后人道:“少辞,多谢。”   这句谢包含了太多,曾几何时,总是闯祸的那位学会了承担责任,也开始替身边的人排忧解难。   他扯了扯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   马车驶出宫门,飞快地往崔府赶。   车内,崔慕礼简单检查了一番,确定谢渺无碍后,勉强松了口气。今晚是他大意了,没想到在千秋宴也有人敢顶风作案。   对方其心可诛,若真被他得逞,他与念南势必会反目成仇,崔周两家的联合亦不攻自破。   幸好念南是正人君子,没做出不可饶恕的错事。   崔慕礼环紧双臂,将脸埋进谢渺的颈间,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化为灵异志怪中的妖物,将怀里的妻子吞噬入腹,也好过时刻担心她被他人掠夺。   许是他的念头太过吓人,谢渺渐渐苏醒,口齿不清地喊:“好热。”   崔慕礼探向她的额头,热度高得惊人。   谢渺挣开丝衾的束缚,又胡乱扯着衣裳,肌肤暴露在空气当中,却丁点未减轻不适。   她蹙起双眉,神情无措而委屈,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慕礼抚上她的脸颊,轻声安慰:“阿渺,再坚持坚持,待会就好了。”   谢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对方的体温冰凉,足以低消她身体内的炙热。   她想也不想,攀住对方的脖颈,努力靠近那散着冷松香的源头。当唇瓣贴近柔软时,她喉中溢出一声低吟,眉目舒展后,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   崔慕礼愣了愣,随即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急促的呼吸交缠间,他的心跳如擂鼓般跳动,压抑许久的情欲喷薄欲出,叫嚣着要抛开顾忌,恶狠狠地占有对方。   能拥有她吗?趁着她意识迷糊,被药性折磨的时候,顺水推舟地拥有她。等她清醒后或许会愤恨不甘,但木已成舟,他们既行鱼水之欢,共赴巫山云雨,今后便能做一对切实的夫妻。   更甚至,若阿渺今晚能怀上孩子,他们一家三口也能早日团聚……   他忽地停下动作,分离开相依的唇齿。她不依不饶地追赶,却见他凤眸氤氲,苦笑连连,“阿渺,我不能这么做。”   她疑惑不解,仰起俏脸,喘息着要继续亲吻。   他伸手覆上她的眉眼,声音泛着沙哑,“及时行乐,固然能慰藉一时空虚,但我所求是与你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谢渺听不懂,满脑子想着褪去他的衣衫。他竭尽全力地克制冲动,任凭她在怀中胡闹,都没再越雷池一步。   好不容易抵达崔府,他用丝衾包裹好谢渺,抱她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赶回明岚苑。   “备冰水,快去!”   拂绿与乔木被吓了一跳,连忙备好一大木桶冰水。眼见着崔慕礼要将人往桶里放,拂绿想上前帮忙,被他挥手斥退。   “出去。”   拂绿不敢多言,听话地守在门外。   崔慕礼解开丝衾,将谢渺沉入冰水中。刺骨的寒意倾袭,虽减轻了磨人的炽热,也引得她冷热交织,浑身打起寒颤。   崔慕礼顾不得脱衣裳,直接迈进木桶,将她揽入怀中。   “冷……”她带着哭腔地道。   他捧起她的脸,从额头到唇角,细密轻柔地亲吻。她半睁开眼,黑瞳闪着水光,尝试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崔慕礼?”   “我在。”   “崔慕礼……”   “我在。”   她一声声地喊,他不厌其烦地应。酷暑炎夏,他们仅着薄衫,浸在冰块漂浮的水中,靠相拥获取零星温暖。   *   翌日,谢渺头痛欲裂地醒来。昨晚的记忆陆续浮现在脑海,从喝过酒后的不适,前往凉亭休憩的晕眩,再到烟火后宫女的异常……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她甩了甩头,想要理清杂乱无章的思绪,好半天后,脑中蹦出某些缠绵悱恻的画面。   她,她和崔慕礼?   她跳下床,跑到铜镜前检查脖颈与胸前,好在肌肤光洁如玉,并无欢爱后的可疑痕迹。   很好很好,虚惊一场。   她用袖子抹去额际冷汗,坐到桌旁,咕咚咚地连灌三杯凉茶,仍觉得口干舌燥。   “拂绿!”   拂绿听到响声,惊喜地进门,“夫人,您醒了?”   谢渺以手作扇,往颊边送风,“是,你快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拂绿顺从地站到她跟前。   “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拂绿知晓她有酒后失忆的毛病,便道:“昨晚是公子抱您回来的。”   她组织了下措辞,“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拂绿道:“您昏迷不醒,一直嚷着热,公子便将您,便将您……”   “将我干嘛?”   “将您浸在了冰水中。”   谢渺懵了,这是什么操作?   又听拂绿道:“公子陪您一起泡了半个时辰的冰水,待您褪了热气,又喂您喝下姜汤,在您床边守到了天亮。”   谢渺慢腾腾地揉着太阳穴,“他人呢?”   “公子刚睡下不久,需要奴婢去通传吗?”   “别。”谢渺摇头,“等他再睡会。”   *   谢渺歇到中午,先去找了谢氏。   同样的问题,谢氏答道:“你昨晚出去散步,慕礼担心你,差人问过后也跟着出去了,后来便带着你提前回了府。”   谢渺又问,千秋宴可有发生什么意外?   谢氏笑道:“千秋节是圣上的生辰,礼部精心准备了半年,自然不会出岔子。”   谢渺点头应是,与她闲聊了会,便返回明岚苑寻崔慕礼。   崔慕礼已起床,穿着件天青色的平纹长袍,坐在书房里头喝中药。见到她进来,他掩唇咳了两声,“阿渺,你来了。”   谢渺单刀直入地问:“昨晚我出了何事?”   崔慕礼观察她的气色,见她精神奕奕,才道:“你中了迷情香。”   谢渺倒吸一口冷气,“我?迷情香?”   崔慕礼面带歉疚,“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想也知道,定是仇敌找不到崔慕礼的弱点,便改从她入手,打算人为替他制造瑕玷。   谢渺陷入窘迫,所以那些画面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她在中了药后,真与崔慕礼……   很快,她便转移了注意力,“他们打算陷害我与何人?你又是怎么识破得计谋?我有没有——”   “你没有。”崔慕礼轻描淡写,“宫女带你去凉亭后,我便尾随外出,及时救下了你。”   谢渺隐隐觉得不对,中间似乎还发生过某些事,但她绞尽脑汁都记不起。   崔慕礼不欲纠结此事,道:“我接你回到崔府,喂你吃了药,又将你泡在冰水中,才彻底去除药性。”   说到这,谢渺便想到拂绿说的话,他没有在她中药时趁人之危,而是悉心照顾一夜。便连脑中那些旖旎的片段里,也都是自己痴缠着他,可他百般推拒。   她低头看着鞋尖,还在踌躇该怎么表达谢意时,他已敛容正色道:“阿渺,你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崔慕礼领她来到书柜后的密室,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锦盒。   “打开看看。”他道。   谢渺看了一眼,那是个雕漆绘蛟龙出海图案的红木盒子,瞧着十分眼熟。   她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东西,前世崔慕礼也曾将它交给她,但那时她讨厌他,不愿接受他的馈赠。   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崔慕礼道:“此乃樊乐康出远洋时得到的一件宝贝,名为左轮手枪。”   他打开盒子,取出小巧精致、泛着寒光的手枪,“阿渺可知道火铳?”   谢渺点头,“是军队中用的火器。”   “没错。”崔慕礼道:“左轮手枪与火铳类似,都能远程射击,击石成碎。且它比火铳更安全,比弓箭威力更强,操作简单,便于随身携带。”   谢渺道:“听起来非常厉害。”’   他道:“明日我带你去后山,教你如何使用此物。”   “你要将它给我?”   “是。”   谢渺联想到前世,崔相拿出此物,冷冷淡淡地道:夫人乃崔家主母,若无自保能力,必将后患无穷。   她懂他的意思,无非是怕瑞王起兵,局势动荡之时,她会成为他的拖累。当时她用同样冰冷的态度回绝了他,以至于在裘珉反水之时,她无计可施,最终在逃跑时失足跌落悬崖。   而今生……   她问:“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崔慕礼道:“你比我更重要。”   六个字像六颗石子,扑通通地投入谢渺心湖,激起一阵阵涟漪。   谢渺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好。”她收下了他的心意,向他保证:“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第147章   张明奴的计划落了空, 本以为要迎来报复,岂料等了又等,此事却没了后续。他暂时放松警惕, 殊不知危险正悄然向张家袭近。   千秋宴后, 皇后便带着“病重”的九皇子前往行宫休养,朝中支持四皇子的臣子们趁此时机, 纷纷上折,请求圣上立四皇子为储。   为此, 承宣帝心烦意乱,将领头的那几名官员痛骂狠批了一番。但夜深人静时, 他坐在御书房, 看着铺在桌案上的传位诏书,神态疲惫, 如瞬间老了十岁。   他往后靠坐, 闭眼揉按眉间,“元齐,将东西拿下去烧了吧。”   元齐劝道:“皇上,您不如再等等,兴许过几日, 娘娘那边就有好消息了。”   承宣帝冷笑一声, “朕能等,朕的那帮大臣却等不起,日□□着朕立太子。”   元齐道:“您是一国之君, 凡事自由您说了算。”   “话虽如此, 元齐啊, 朕却不能孤行己见。”承宣帝道:“朕懂他们的顾虑, 朕今年已四十有二, 迟迟未立储君,若有一日朕突然出事,偌大的江山该如之奈何?”   元齐忙道:“皇上福泽深厚,身强体健,必能长命百岁!”   “人老了就该服老。”承宣帝长吁短叹,喝了口热茶,“小九是朕与皇后的孩子,理应是下一任国君,但他年岁尚幼,禄无常家,朕不得不重新考虑。朕问你,你觉得四皇子能否担起重任?”   元齐中规中矩地道:“四皇子承圣上之仁德,兼有勇义,亦是人中龙凤。”   承宣帝睨他一眼,“老家伙,只会说些奉承话。”   元齐笑道:“奴才说得都是实话,句句出自肺腑。”   承宣帝不以为然,对于四子鸿业,他心中自有定夺。观他在禹州洪灾、方口私盐案中的所作所为,白玉虽有瑕,但精雕细琢后,未尝不可成器。   眼看承宣帝陷入沉思,没再提烧圣旨的事,元齐会意,无声地带上门离开。   *   与此同时,崔慕礼身处郊外私宅,藏在地底下的一间刑讯室中。   不远处的铁椅上,正坐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他形如枯槁,精神恍恍惚惚,几近崩溃边缘。   他已经连续六日没睡过觉,只要一闭上眼,便立刻有人在耳边敲锣打鼓,眼前会点上明亮如昼的烛火。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唯一想得便是睡觉,睡觉,睡觉!   他赤红着双目,望向门口站立的俊雅男子,问:“我若帮你到御前作证,你可能让圣上饶我性命?”   崔慕礼道:“不能。”   “……”   “苏学真,你助纣为虐,与张贤宗、李泓业一起传播疫病,害死了一百八十九名无辜百姓,此等恶毒行径,怎敢奢求活命?”   “人是张贤宗害死的,跟我没半点关系!”苏学真狡辩:“他主动找到我,问我索要在凤凰城地动时遗留下来的疫病衣物,但我明明给了他能治病的疫汤药方!”   “可笑至极。”崔慕礼道:“你身为大夫,明知疫病种类千奇百怪,即便是同一个感染源头,亦能分化为好几种病症,更何况是你精心培育后的毒种?我看你是见钱眼开,视人命如草芥。”   苏学真自知理亏,声音逐渐变弱,“我,我怎料得到后果会那么严重?禹州爆发疫病后,我本想去当地帮忙,可张贤宗派了人来杀我,我没其他法子,只得跑了再说。”   意思就是,他还是心善的呗?   崔慕礼眸光冷然,“苏学真,你可知一百八十九名百姓的尸体有多少?他们能堆积如山高,能平铺似海阔,恶臭弥天,触目惊心。”   苏学真的牙齿不住打颤,他在十年前的凤凰城地动中曾亲眼目睹类似的场景,但那是天灾人祸,与他没有干系。但禹州疫病由他一手送出的“疫物”而起,并且是他这么多年来,在无数小动物身上痴迷研究后的心血。   他耳畔仿佛听到鬼魂们凄厉的哭喊声,一个个的都在要他血偿血偿。   “不是我,不是我,是张贤宗跟四皇子!”苏学真癫狂地道:“你们去找张贤宗和四皇子!”   “这些话,你该到圣上面前说。”   “但我不想死!”苏学真喊着:“我才三十岁,我还没传宗接代,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那便得有人替你去死。”崔慕礼问:“就用你苏家人的性命,你以为如何?”   苏学真瞪圆了眼,“我苏家上下共有六十多口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草菅人命?”   崔慕礼淡道:“比起那一百八十九命百姓,你苏家人的性命着实不值得一提。我已将你的父母兄弟接到了京城,明日起,每隔两天,我便在你面前放血杀一人。杀完这批,再接下一批,直到杀完你所有亲眷。”‘   苏学真看出他没在说笑,内心追悔莫及,声泪俱下地道:“崔大人,我答应你,指正张贤宗和四皇子……”   *   崔慕礼带着搜集到的罪证,及关键证人苏学真,一状告到了承宣帝面前。   承宣帝的心情已不能用愕然或愤怒来形容,四子虽非皇后所出,但仍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尤其他在禹州洪灾及疫病中的表现,可圈可点,深得人心。   但此时崔慕礼告诉他,禹州疫病乃张贤宗与鸿业刻意为之,那在疫情中逝去的一百多条人命,均是死于他们得一望十的贪婪中。事后他们还不知悔改,残忍灭了裘昭满门!   承宣帝反复检阅案卷,又一遍遍追问苏学真当时的细节。窗外夜色静谧,御书房更是落针可闻。   苏学真跪趴在地上,汗流浃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崔慕礼站在一旁,轻敛长眸,恭默守静。   承宣帝不断摩挲着桌案上的瑞兽镇纸,眸中似有风暴席卷。良久之后,他大笑出声,道:“朕之四子,急功好利,失仁失德。是朕教导无方,害了那一百三十八名百姓。”   崔慕礼道:“依臣之见,四皇子本性纯良,此番行径皆因受人蛊惑,才会误入歧途,犯下错事。”   承宣帝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巍峨华丽的宫殿,语气冰冷中透着坚毅,“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传朕的旨意下去,命刑部尚书罗必禹前往四皇子府,将四皇子拘进宫内受审。”   崔慕礼跪倒,“微臣遵旨。”   “崔卿,朕再命你与锦衣卫指挥史尤和硕、兵部尚书蔡霄领兵查抄左相府,缉捕罪臣张贤宗,及其所有亲眷归案。”   崔慕礼拱手一拜,朗声道:“微臣领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更阑人静时,左相府大门被人粗鲁地拍响。   守门的护卫睡眼松懈,老大不乐意地开了门,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呆在原地。   只见门口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官兵,他们手持火把,火光绵延如龙,将整条长街点得亮若白昼。   领头骑马的两位官爷面色肃然,气势慑人,瞧着来者不善。   护卫咽了咽口水,“敢问、敢问来者何人?”   年岁稍长那位官爷从怀中掏出金灿灿的令牌,“我乃锦衣卫指挥史尤和硕,奉圣上之命查抄张府,捉拿罪臣张贤宗及其亲眷归案。”   什、什么?   护卫猛一哆嗦,慌不择言地道:“我家相爷乃一品大官,怎能说抓就抓?你们且等我去通传——”   前头的官兵亮出大刀,不耐地道:“快些让开,休得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有其他人听到动静,打着哈欠往外走,却被冲进来的官兵们挤到一旁,眼睁睁见人往府里闯。   沉睡的府邸忽变得蜩螗羹沸,仆人们衣衫凌乱,被四处搜捕的官兵们赶到院中,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只瑟瑟发抖地聚做一堆。   清理完下人们后,张府的主子们也陆续被“请”了出来。   张贤宗共有一名正妻,一位嫡子,另还有十七名小妾加八位庶子庶女。搜完所有厢房后,崔慕礼仔细清点,发现少了最关键的两个人。   里头没有张贤宗和张明奴。   他视线淡扫,划过吵吵嚷嚷的张府女眷,落到一脸沉郁,闷不吭声的张明奴身上。   一年不见,张大公子倒是变了不少。   他抬步走近,站定张明畅面前,还未开口,便听见王氏在旁激动叱骂。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到我张府放肆?我乃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还不叫人速速退下!”   年轻的官兵心有忌惮,好言相劝:“张夫人,我们是奉了皇命来办事,望您多多配合。”   王氏非但不领情,还厉声骂道:“瞎了眼的东西,待我进宫面见贵妃,非得将你们所有人治罪——”   张明畅打断她,“母亲,够了!”   王氏误以为他在害怕,信誓旦旦地道:“畅儿,你无须担心,有我和你父亲在,定会护你周全。”   张明畅苦笑,“母亲,你睁大眼睛瞧瞧,父亲今在何处?”   “你父亲晚饭后便去了胡姨娘房中休憩。”王氏瞪向胡姨娘,“胡姨娘,相爷人呢?”   胡姨娘泫然欲泣,“回夫人,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寻相爷,相爷匆匆忙忙地离开,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算算时间,圣上刚下达旨意,宫中便有人走漏了风声。   崔慕礼故意当着众人面问:“张明奴何在?”   人群中,有名小厮鼓足勇气道:“回大人,小的半个时辰前见到奴公子与相爷一起,从西门乘马车离开了。”   此话一出,无数惊疑的目光投向张明畅。后者脸色刷的变白,身形摇摇欲坠。   父亲他……他带着张明奴跑了?   王氏脱口而出,“不可能!相爷怎会带着那贱种逃跑,定是你这奴才瞎说八道!”   小厮缩着肩膀,道:“小的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相爷和奴公子呢。”   王氏气焰嚣张,伸手便想掴人,“狗东西,看我不叫人打烂你的嘴!”   崔慕礼使人拦住王氏,道:“本官奉了圣旨,前来捉拿罪臣张贤宗及其家眷,如今张贤宗与庶子张明奴潜逃在外,若有人能提供线索,本官定当重重有赏。”   众人心中皆有疑问:老爷是当朝一品大官,究竟犯了何事,能在一夜之间沦为罪臣?他身后可有贵妃和皇子撑腰呢!   张明畅想得与他们不同,他正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自从知晓真实身世,他便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落入父亲与张明奴设下的陷阱。原以为能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未料风云突变,父亲得罪了圣上,连累得他们满府被抓,但父亲却带着张明奴偷偷跑了?   他感到既委屈又不甘,委屈的是夹着尾巴也没换来父亲怜悯,不甘的是凭什么他要进大牢受苦,张明奴却能逃之夭夭?   他跟张贤宗甚至没有血缘关系!   当然了,这话不能当众嚷出来。他用鞋尖碾了碾地砖,抬头道:“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崔慕礼道:“哦?”   张明畅豁出去了,“我父亲在西沙码头有一艘私船,能直通周边四条河流,他们要想离开京城,定会赶往码头乘船。”   王氏拍打他的手臂,“畅儿,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告诉他们!”   张明畅置若罔闻,对崔慕礼道:“我带你们去码头找船。”   *   崔慕礼带人赶到西沙码头,沿着汴河往前寻找,在十里外成功拦截到了张贤宗的私船。   张贤宗被逮捕时,行止依旧从容,只是看向躲在崔慕礼身后的张明畅时,神态难掩轻蔑。   “竖子几败吾事。”   短短六字,道尽他对张明畅的鄙夷不屑。   张明畅握紧拳头,双眼通红,愤怒至极,却没有与他对峙的勇气。   崔慕礼问:“左相可听过一句俗语?”   张贤宗道:“洗耳恭听。”   “秤砣虽小,四两能拨千金,其意至关重大。”崔慕礼笑了笑,“以我看来,相爷教子有方,能大义灭亲,堪为表率也。”   说话间,外头有人落水,原是张明奴抵抗追捕,宁可跳水逃亡。   崔慕礼派人搜查未果,便先带着张贤宗回宫复命。   在威严肃穆的太极殿上,面对苏学真的指正与确凿证据,张贤宗自知大势已去,主动揽下所有罪行。   四皇子则痛悔前非,称是一时糊涂,请求承宣帝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承宣帝一改往日宽厚,下旨将张贤宗打入天牢,择日问斩。至于李泓业,则剥夺其皇子身份,贬去孤山,永生看守皇陵。   半月后,张贵妃因病过世,而九皇子竟奇迹般的好转,生龙活虎地回到了京城。   承宣帝大喜过望,在庆元八年的十月初九,正式昭告天下,立九皇子为太子。   自此,定远侯府彻底改写前世悲剧,走向光明而坦荡的未来。   正当崔慕礼与周念南都松了口气,以为尘埃落定,万事无忧时,变故却突如其来——   张明奴绑架了谢渺。 第148章   事情要从张明奴落水失踪开始说起。   官兵们沿着汴河搜寻, 第七天的傍晚时,在下游打捞到一具面目全非的男子尸体,从衣着、身形及佩饰等特征判断,此人是张明奴无疑。   眼看张家与四皇子都提前迎来报应, 谢渺在振奋以外, 更觉得恍然如梦。   定远侯府真的躲过了厄运, 定远侯与夫人,世子与世子妃,皇后与九皇子……今生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谢渺将曾经的尴尬抛在脑后,前往清心庵捐赠还愿,顺便替崔慕礼求了枚平安符。   那晚崔慕礼未褪衣裳便迈进水桶, 打湿了空大师给的护身符,她这样做, 纯粹是想还他的人情。   但过去好些天, 东西仍安稳躺在抽屉中, 直叫拂绿看得着急。   拂绿趁午休结束,给她梳头的功夫问:“夫人, 您打算什么时候将平安符送给公子?”   谢渺道:“哦, 不急,再等等。”   ……等到几时去?   拂绿心知她是脸皮薄, 笑道:“求都求了, 您不如早些送出去, 再晚又是一年。”   也是, 这会都十一月了。   谢渺将平安符揣在袖笼中, 等到晚间, 崔慕礼差沉杨回来传话, 称皇上留他商讨要事, 连续两日都得宿在宫中。   此事只得继续搁置。   谢渺难得独自用了回晚膳,望着空荡荡的对面,心底不知怎的有些别扭。但她马上便恢复如初,慢吞吞地漱完口,想去找崔夕宁聊会天,猛然又记起,夕宁已经嫁去孙府。   崔夕宁嫁了人,崔夕珺还在荥阳,崔府里剩下两位年幼的小姐。至于大房的儿媳,跟她最多算个点头之交。   偌大的崔府,除去谢氏,似乎没有她能说上话的人。   她支着脑袋发呆,拂绿见她无聊,干脆抱着白饭进屋。   白饭已长大许多,全身毛发油光发亮,黑瞳灵动,娇气又富贵。   谢渺拿着毛线球逗它,心血来潮地问:“雪球呢?”   雪球是崔慕礼养得那只雪貂,平日里由另外四名丫鬟照看,并不常往谢渺面前带。   拂绿眼睛一亮,夫人肯关心公子养得雪貂,那就证明有戏?   她故作苦脸,添油加醋地道:“唉,奴婢听立春说,雪球这几日病了,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精神也大不如前。”   谢渺坐直身子,“是冻着了吗?”   拂绿道:“奴婢也不知。”   谢渺轻咬唇瓣,“你去将它抱来。”   拂绿转过身,唇角克制不住地上扬,小跑着赶到偏房,对正在缝冬靴的立春道:“雪球呢?快抱出来,夫人要看它。”   立春呆住,“真的假的?”   拂绿笑吟吟地道:“当然是真的。”   明岚苑里谁不知道,夫人不愿意亲近公子,连带也不亲近雪球,今日却突然改了主意?   真是稀奇的好事!   立春从凳子上跳起来,进内室抱出雪球。拂绿接过,风风火火地赶回书房。   雪球一进屋,白饭便龇牙咧嘴地表示敌意。雪球弱弱地叫唤了一声,将脑袋埋进拂绿臂弯,甚是可怜。   谢渺拍拍白饭的脑袋,“不许胡闹。”   她将白饭交给拂绿,换了雪球来抱,用食指蹭着它的下巴,“听说你最近生病了?”   雪球打个哈欠,歪靠在她手掌上,无精打采的很。   无论谢渺喂它吃东西还是喝水,它都提不起劲,看样子是身有不适。   谢渺问:“哪里有大夫能给小动物看病?”   拂绿道:“寻常的大夫肯定不行,要不奴婢去东市找找?”   第二日,谢渺闲着也是闲着,便跟拂绿、江容一起到东市找兽医。她们穿过热闹的市集,在贩卖小宠物的地方找到了专门给动物看病的医馆。   前厅的布置与寻常医馆相似,多了几样小动物玩耍攀爬的物件。柜台里的少年见到几人进门,笑容可掬地问:“夫人好,两位姑娘好,可是要带宠物来看病?”   谢渺颔首,“是,我家雪貂精神欠佳,想请大夫瞧瞧。”   少年道:“劳烦您坐着稍等,我师父在里头给人——不,给其他客人的宠物看病,很快就好。”   谢渺抱着雪球,坐到左边靠墙的长榻上。少年端来茶水,见到雪球时,忍不住咦了声,“原来是你这小家伙。”   谢渺问:“你认识它?”   少年道:“回夫人,雪貂本就稀罕,品相这般好的更是少见,我跟了师父这么久,也就前年见过一只,如今正被您抱在怀里呢。”   谢渺静了瞬,“你在哪里见到的?”   少年道:“是我师父的一位友人家里,据说有位贵人豪掷千金,求一只绝顶可爱、绝顶灵巧的小雪貂,最好是刚出生的,我师父的友人刚好有门道,便精挑细选出了它。”   谢渺道:“雪貂长得类似,你怎么能肯定是同一只?”   少年挺起胸膛,得意地道:“我自小眼尖,普通客人带来的宠物都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您怀里这只雪貂,其他地方根本买不着。”   谢渺没继续往下问,只在心底啐了一口:什么替人解决麻烦,对方送来雪貂做谢礼,全是一派胡话。   她捧起雪球,“没想到你这样值钱。”   拂绿适地插嘴,“银子是小事,主要是公子的心意珍贵。”   谢渺扫她一眼,“多嘴多舌。”   拂绿便笑眯眯地闭嘴。   没过多久,隔帘被掀开,里头走出名灰袍的中年男子,后头跟着位绯红色锦裙的少女及两名丫鬟。   男子道:“您无需担心,小貂是到了成熟的年岁,若您想它留个后代,不妨去寻只公貂来跟它作伴。”   少女嘟囔,“我还没成亲呢,却要先替它找个相公?真是好笑的很。”   大夫摸了摸胡子,呵呵,这位小姐说话倒是直白。   少女又道:“这雪貂是我父亲送我的生辰礼,我亲自养了三年,寻常的小貂可配不上它。我问你,哪里能寻到那种出身高贵、品相又好的雪貂?”   大夫道:“您不如去集市上找找,许有合眼缘的……”   却见少女双目灼灼,伸手往前一指,“不用找,就它了!”   大夫循视望去,见长榻上坐着名华贵娇丽的年轻夫人,怀里抱着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雪貂。   品相当真是好!   少女快步上前,露出手里白褐混色的雪貂,兴高采烈地道:“这位姐姐,我也养了只雪貂,你瞧瞧,能否让它俩拜个堂,成个亲,以后做一对貂夫貂妻?”   她自认将话说得诙谐有趣,岂料对方委婉拒绝:“我家雪貂还小。”   少女追着问:“那你打算留到何时?给我个准话,我等你就是了。”   谢渺看向大夫,“我今日来是为给小貂看病。”   大夫忙道:“那请夫人往里面来。”   少女张臂挡在谢渺身前,不肯放她离开,“且慢,你先回我的话,何时能给你的小貂寻伴?”   谢渺刚蹙起眉,江容已将人隔开,冷声道:“我家夫人说了,无意替小貂寻伴。”   少女脸上闪过尴尬,气恼地道:“我在和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彩明、彩月,你们将她拉开!”   她身后的两名丫鬟立即上前,手才抬半截,便被江容在肩上某处点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   少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对我的丫鬟做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姐夫可是右通政家的公子,不是随便能欺负的人!”   江容看也不看少女,对谢渺道:“夫人,我们进去吧。”   谢渺猜到她是百里盛的妻妹,但跟她有何干系?她又无需卖百里盛面子。   少女被落了面子,又拿对方没办法,恼得直跺脚,好在余光瞥到抹熟悉人影。   “姐夫,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做主!”少女朝来人喊道:“有人欺负我!”   百里盛刚跨过门槛,便见妻妹秦晓筱疑似受了委屈,他撸着袖子想表现表现,不曾想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再定睛一看,得,是谢渺!   他瞬间气焰全消,拱着手讪笑,“呵呵,原来是崔二少夫人,失敬失敬。”   谢渺道:“百里公子,真巧。”   秦晓筱问:“怎么,你们认识?”   百里盛道:“对,崔二公子你知道吧?这位便是他的夫人。”   秦晓筱听过崔家二公子的名号,但她深感怀疑,对方真有传闻中那么优秀吗?随即她又意识到,甭管传闻真不真,横竖她是在这位夫人面前耍不了赖。   她变脸如翻书,可怜兮兮地道:“姐夫,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又有人进门,不是旁人,正是周念南。   百里盛一拍脑门,今儿是他使计叫念南来此,见见他妻子的妹妹,看看两人能否擦出爱的火苗,谁能想到谢渺也在这?   他恨不得能变大几十倍,挡住谢渺及崔府丫鬟。但为时已晚,周某人的目光已黏在谢渺身上,挪都挪不开。   偏中间还有个没眼色的秦晓筱,一个劲地叫唤,“姐夫,我想用米粒与她的雪貂配种,你快帮我去说说话。”   配什么?   百里盛想晕倒,一个大姑娘家的,说话怎就口无遮拦?没看到旁边还站着个贵公子吗?   他咳嗽了两声,“晓筱,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定远侯家的三公子。”   秦晓筱抽空看了他一眼,长得真俊呐!但眼下她更关心米粒配种的事情。   她草草打过招呼,重新蹭到谢渺面前,“崔二少夫人,你看大家都认识,能否打个商量,让我们的雪貂从朋友先做起?”   谢渺还未回答,雪球忽然仰起脑袋,朝米粒发出充满敌意的叫声。   她道:“抱歉,我家雪球不愿意。”   秦晓筱道:“它们这是不熟,等相处几日——”   “秦家小姐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吗?”周念南淡声道:“她已经拒绝,你便不该再强求。”   行吧。   秦晓筱有气无力地道:“姐夫,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顺便带你去知味楼用午膳。”百里盛道:“念南,你也一道去。”   周念南看清他的把戏,面无表情地道:“不去,没兴趣。”   “……”百里盛好气哦!   秦晓筱还沉浸在无法配种的失落中,压根没察觉到里头蹊跷。   谢渺也猜到百里盛想将周念南和妻妹凑做一对,不欲多管闲事,抱着雪球往里屋走。   周念南眼睁睁看她消失在帘后,心像破了个巨大的洞,冷风灌得它呼呼作响。   他没有留住她的理由,只能一次次地看她离开。   百里盛先送秦晓筱出门,再拉着他往外走,“别看了,看了也没用。”   周念南甩开他的手,“滚蛋。”   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拂绿恭敬地传话,“周三公子,夫人叫奴婢捎您一句话。”   周念南问:“什么话?”   拂绿道:“夫人说恭喜您,此后无忧,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她待他永存善意,坚信他能高飞远举。   够了。   他悲喜交集地想:她心里惦记着他,这样便够了。   他不敢多留,匆匆忙忙地离开,却不知在他走后不久,一大群人涌入医馆,打晕江容与拂绿,拐走谢渺,并留下了一张字条。   君摧我志,我掳君妻,今后前仇一笔勾销——   张明奴留。 第149章 谢渺的心逐渐沉底。   张明奴不仅诈死, 还明目张胆掳走了谢渺,信中所言“今后前仇一笔勾销”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没有前仇,却添新恨, 崔慕礼如何能饶过他?   但他早已想好脱身之计,趁崔慕礼还在宫中时, 便带着昏迷的谢渺火速远离京城。   待崔慕礼得知妻子失踪, 派出精兵将整个京城翻得底朝天, 收到的回复却令人失望。   没有, 没有,哪里都没有。   阿渺失踪了。   铲除张家的喜悦荡然无存,留给他的是惶恐不安与无尽懊悔。若他能察觉到尸体有蹊跷,多安排些人保护阿渺,或许阿渺便能避开此祸。   说什么都是枉然, 当务之急是找回阿渺。   他向承宣帝告了假, 亲自参与搜寻, 一直关注着崔府的周念南也听闻风声, 主动找上崔慕礼。   “谢渺怎么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崔慕礼没有隐瞒,“张明奴未死, 他绑走了阿渺。”   他将东市医馆内发生的事详细道来,周念南听后脸色大变。   “当日我,我在医馆见过谢渺。”   “是。”崔慕礼已从拂绿口中得知经过, “你走后不久, 有一伙人闯进医馆截走了阿渺。”   周念南如遭雷击,痛苦地捧住头,“要是我没走就好了。”   崔慕礼垂眸,语气淡淡,“追究谁的过错, 并不能找回阿渺。”   周念南险些被他的平静激怒,可仔细一看,崔二眸中充满血丝,从来一丝不苟的衣衫更是凌乱带皱。   “你几天没休息了?”   “……”   “该不会从谢渺失踪后,你便没闭过眼?”   “……”   周念南想骂他几句,但转念一想,换做是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崔慕礼道:“我已向陛下告了假,明日便出京寻人。”   “你有张明奴的行踪吗?”   “暂时没有。”   周念南明白了此时的局面,张明奴存心报复崔二,带着谢渺销声匿迹。而崔二无计可施,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他想也不想地道:“我与你一起去。”   崔慕礼摇头,“宫中还需要你照看。”   “张氏的余孽已清除,我留人看守即可。”周念南道:“眼下没有比找谢渺更重要的事。”   崔慕礼没再推托,“好。”   他从怀里拿出地图,摊在桌上,分别指了几条路,“我预备往西出发,你往北去,我再派人往南走。”   “东呢?”   “孤山在东,李泓业正要往东去,我会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行。”周念南道:“若有谢渺的消息,我们随时通信。”   临别前,周念南拍拍崔慕礼的肩膀,压着满心焦愁,坚定地道:“你放心,我们肯定能找回谢渺。”   是吗?   何时找回?何地找回?找回时,阿渺是否安然无恙?   无数疑问挤满了脑子,使得他头痛欲裂,夜不能寐。阿渺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人却不知在何处。若张明奴丧心病狂折辱阿渺,以阿渺宁折不弯的心性,会不会作出傻事?   *   让我们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况。   张明奴掳走谢渺后,替她乔装打扮一番,塞上一辆破旧马车,雷厉风行地离开了京城。   待谢渺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黑漆漆的马车内,嘴里被塞着布,手脚均被捆绑,整一个寸步难行,有口难言。   马车在快速奔跑,颠得她浑身的骨头都疼。她努力曲起膝盖,使劲踹向车壁,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响,试图引起驾车人的反应。   半刻钟后,马车终于停下,有人掀开帘子问:“醒了?”   外头与马车里一样黑,谢渺看不清对方长相,只觉得声音低沉,还算动听,是个年轻男子。   谢渺努力坐起身子,靠着车壁道:“唔(是)。”   男子从袖中拿出一枚夜明珠,举到胸前位置,恰到好处地照亮面容,“崔二少夫人可认识我?”   他年纪轻轻,相貌俊朗,颇有世家公子风范,然而谢渺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他谁?   对方没有卖关子,道:“我姓张,名明奴。”   张明奴?张贤宗那个庶长子?不是说他溺水而亡了吗?!   谢渺的心咯噔一响,立刻警惕万分地缩到角落。   张明奴道:“你大概听说过我。”   谢渺:何止是听过?简直是久仰大名。   张明奴道:“崔二公子好手段,以一己之力,毁去我张氏多年谋划。”   谢渺:张贤宗与李泓业作恶多端,崔慕礼那叫为民除害,是大大的功德一件。   张明奴道:“你定在骂我们是咎由自取。”   谢渺:……你倒是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张明奴上了马车,取下谢渺口中的布,预备听一场义正言辞的指责?忠贞不二、宁死不屈的宣言?又或者是哭哭啼啼的求饶?   但谢渺动动酸痛的嘴,忿忿道:“冤有头债有主,跟你有过节的是崔慕礼,你绑我干嘛?”   张明奴道:“你是他的妻子。”   “妻子又如何?”谢渺问:“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张明奴属实有点懵,外人道崔慕礼与妻子琴瑟调和,伉俪情深,但今日一见,似乎名不副实?   他先是怀疑绑错了人,“你姓甚名谁?”   谢渺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谢名渺。”   他问:“崔慕礼的妻子谢渺?”   谢渺道:“正是。”   跟着他又揣测,莫非她是故意装作与崔慕礼感情不和,以此谋求生机?   他道:“你无需装模作样,世人皆知你们夫妻恩爱。”   谢渺道:“耳听往往为虚,你何不试试眼见为实?”   夜明珠的光映亮她的脸庞,即便卸去钗环,发髻凌乱,依旧明眸皓齿,巧捷万端。   倒不是个蠢的。   张明奴不置可否,想将布塞回她的口里。   谢渺的腮帮子才好些,可不想再遭罪,忙道:“慢着,我有话要说!”   张明奴的动作一顿,听她道:“你绑走我是想要威胁崔慕礼,是吗?”   “是。”   “但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对吗?”   “可以这么说。”   “那不如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或许我能帮到你的忙呢?”   张明奴笑出了声,评道:“巧舌如簧。”   好在他扔开帕子,接受了谢渺的提议。毕竟带一个愿意配合的聪明人,要比带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要省心。   他替谢渺松开束腿的绳子,拉她下了马车。   夜色正浓,寒风侵肌。   谢渺哆嗦着抬眸,辨认四周环境。荒郊野外,空寂阴森,唯有枝叶随风拍打发出的簌簌声响。几丈远外有间破落木屋,不出意外,便是他们今晚落脚的地方。   张明奴伸手,客气地道:“崔二少夫人,请。”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呵呵,还真是个有礼貌的绑匪。   两人走进木屋,张明奴拿出火折子,点亮一根蜡烛。   木屋内的摆设随之可见,与此同时,谢渺也看清自己的穿着打扮。她出门时穿的是一件淡青紫的蜀锦袄裙,既精致又保暖。这会身上却是灰扑扑的粗布袄子,粗糙不说,里头的棉花更少得可怜。   冷啊!   她打完寒颤,猛又记起一件事,衣服被换走了,那袖子里的东西岂不是——   “你在找这个吗?”张明奴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昏黄的烛光里,它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冰冷。   谢渺的心逐渐沉底。   张明奴道:“虽不知此为何物,但容我猜猜,它的用途应当与火铳类似。”   谢渺不意外他能猜对,毕竟他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定对火器有所涉猎。她唯一期望的是他没有摸索出用法,不会拿它来威胁旁人。   她又失望了。   张明奴当着她的面拉出弹匣,转动几圈后重新装好,大拇指压倒击锤,食指扣上扳机,枪口准确无误地瞄向谢渺。   “是这样用吗?”他虚心求教。   谢渺真心想为他鼓掌,厉害,聪明,无师自通,孺子可教也。   “你要杀了我吗?”她反问道。   张明奴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很亮,有一种区别于旁人的坦荡,危险并没有逼退她,反倒使她更镇定自若。   他收回了手枪,“崔慕礼肯将此等利器赠给你,足以证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一个活人的价值可远远要比死人大。”   很好,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等谢渺松神,张明奴忽然大步上前,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谢渺下意识地往外吐,却被他掐住两颊,硬逼着吞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谢渺甩开他的钳制,“你喂我吃了什么?”   张明奴道:“毒药。”   谢渺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心平气和,要虚与委蛇……   “我几时会死?”   “每隔两天你便会毒发,必须吃下解药才能活命。”张明奴道:“乖乖跟在我身边就不会死。”   用毒药控制她,为的是不让她擅自逃跑,除非她能在两天内找到崔慕礼,并且崔慕礼手中刚好有解药。   谢渺在心底骂了又骂,“张明奴,你到底想干吗?”   “我还没想好,该用你从崔慕礼手中换什么。”张明奴略微停顿,道:“哦对,还有周念南。”   谢渺愣怔,随即扭过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张明奴道:“千秋宴那日,我本以为他会犯下错事,不曾想却小看了他。”   谢渺缓缓蹙眉,眼中闪过茫然。   张明奴捕捉到这抹细节,好心解释:“你不记得了吗?当日周念南与你都中了迷情香,被关在同一间房中,他本能顺势而为,却硬生生忍住药性,将你送还给崔慕礼。”   惊愕过后,谢渺平静地道:“他与崔慕礼是好友,遵守道义是理所当然。”   张明奴道:“他曾扬言要娶你,而除你之外,他不近女色,洁身自好。”   谢渺道:“年少无知,玩笑话怎能当真?”   无论张明奴怎么试探,谢渺都不肯松口。   张明奴也懒得浪费功夫,直截了当地道:“崔二少夫人,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被枪指着额头,又被喂下不知名的毒药,末了还要假惺惺地来句“多多指教”?   谢渺再次叹服:不愧是张贤宗的亲生儿子,与那奸臣真是如出一辙的惺惺作态! 第150章 (正文结局)   当晚, 谢渺在破屋的木板床上凑合了一夜,隔日天未亮便被喊起,再次踏上逃亡旅程。   两天后的辰时, 毒发如约而至。   谢渺蜷缩在马车一角,血色尽失, 额际滚落豆大的汗珠, 钻心的痛紧密袭来, 疼得她几近晕厥。   张明奴递出一粒黝黑的小药丸, “给。”   谢渺抽空看了他一眼,思考不为解药折腰的可能性有多少。最终她还是妥协,接过药丸吃下,过了半刻钟,疼痛才逐渐褪去。   张明奴问:“好些了吗?”   谢渺眼神冰冷, 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你的关心。”   张明奴并不计较她的反讽, 从包裹中拿出又硬又冷的馒头, 用帕子包好放到她面前, “吃。”   谢渺缓了缓神,有气无力地问:“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他们连着赶了两天的马车, 一路往西北方向,偏僻无人的荒道走。途径之地别说县城村庄,连个会说话的活物都没见着。   她真的很想问问张明奴, 从哪里找到这样“万径人踪灭”的道路来?   张明奴道:“去一个崔慕礼和周念南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谢渺无语片刻, 问道:“你这是何苦呢?张氏覆灭,四皇子被贬为庶民,你即便有东山再起的心,也无东山再起的命。”   真是不留情面的一番大实话。   张明奴道:“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杀了你?”   谢渺道:“那你杀吧。”   张明奴挑眉,正眼看她。   谢渺拿起馒头慢吞吞啃了口, 再慢吞吞地咽下。经过两日相处,她发现张明奴虽然是个恶人,但至少还算正常,没有普遍意义上恶人的一些陋习,比如卑鄙下流、阴晴不定、秽言污语、辀张跋扈等等……   他抓她纯粹是为威胁崔慕礼,在她失去价值前,性命定能无忧。   她不切实际地想:如果没事就给他念上一段佛经,能否感化他的执迷不悟?   张明奴不晓得她在天马行空,道:“谁说我做这些是为了张氏?”   谢渺听出点意思,“你跟崔慕礼有私仇?”   张明奴从喉中溢出一声轻笑,“崔二公子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从无交集的机会,更无结仇的机会。”   话里尽是自嘲,也隐含诮讽,仿佛在指责着某些不公。   结合他的出身经历,谢渺猜到他的怨从何起。有的人生来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却费尽心思都无法崭露头角。   她能理解这种失落而导致的愤慨,却难以产生共鸣。毕竟人生参差是常态,并不能成为作恶的理由。   她没了说话的兴致,秀气地啃着馒头,中途被噎到难以下咽时,面前出现一只水囊。   “喝。”   “哦。”   目前来看,性情平稳的张绑匪与愿意配合的谢人质,相处还算和谐。   *   好些天后,马车跑出荒无人烟的山间,来到一处村庄。   此地名为羊锅村,每到冬季,天寒地冻时,村头村尾都会飘着浓郁的羊肉香气。偶有过路人会循着香气寻来,在村中唯一的酒馆里休憩,点上一壶烧刀子,叫上一锅热乎乎的羊肉汤锅,用酒足饭饱安抚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   张明奴亦不例外。   越往西北,天气越加严寒,他得补足干粮才能继续启程。   他带着谢渺一同走进酒馆,老板娘见来了客人,热情地上前招呼,“两位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   “来我这店,必须尝尝羊肉汤锅配酥饼,再来一壶烧刀子,保管你吃完以后念念不忘,明年还想再来!”   “行,一份汤锅两份饼。”   老板娘见两人衣着朴素,相貌却出众,忍不住多送道菜,“再送你份凉菜,我亲自腌的酸萝卜。”   张明奴客气道谢,挑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不远处摆着烤火的炉子,暖意在空气中浮动,温柔地拥住两人。   荒郊野外的艰苦露宿成为过往,唯有眼前的食香四溢才是真。   两人都暗舒一口气,不约而同地打量起酒馆,整齐摆放的桌椅,简单干净的碗筷,满屋的羊肉香味。   此时除去他们,酒馆内没有其他客人。   谢渺环视一周,默默低敛长睫。总算是见到活人了,但要怎么避开张明奴,向老板娘求救呢。写纸条?没笔。留信物?没东西。直接开口求救?唔,那得先把张明奴弄成聋子……   她气馁的很,干脆两眼放空,发起呆来。   张明奴见状,唇角轻轻上扬。短暂相处几日,他大概清楚对方是个面上平静,心思却活络的人。见他非穷凶恶极之徒,便踩着底线来回试探,细微而点到为止,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与他早前勾勒的崔二少夫人形象大相径庭。   他倒了杯茶,摩挲着杯沿,同样神游天外。   他的生母阮氏与张府其他女眷一起被打入大牢,按照承宣帝的判决,不日便要被发放边疆。   要去救吗?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是否。阮氏生产后便被张贤宗藏在外头,从未教养过他,比起亲生儿子,阮氏更大的心思放在讨好张贤宗上,那是她的天,也是她荣华生活的倚靠。   菟丝花般的女人,貌美柔弱,不堪一击。   他能想象到被抓时她的反应,正如幼时他在张府中,没有父亲疼爱,没有母亲维护,面对欺凌与辱骂时那般慌乱无助。   思及此,张明奴的心境愈发冷漠。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那是阮氏选的路,收获绮丽的同时,也该承担它带来的险恶。   血浓于水是一个华丽而虚伪的谎言,无法绊住他前行的脚步。   “张明奴。”有人打断他的沉郁,扯扯身上的衣服,道:“能不能给我做件新衣裳?”   张明奴:“……”   眼神仿佛在说:一个阶下囚,要求还挺多?   “你讲讲道理,现在是冬天,穿这么薄的袄子要生病的。”谢渺道:“你总不想没等到崔慕礼,我先被冻得一命呜呼吧。”   张明奴没回答,等老板娘上菜时道:“大姐,我们出门时没带厚衣裳,我妹子冻得慌,能否问你买件厚袄子?”   说着掏出一小锭碎银放到桌上。   老板娘笑弯了眼,“成啊,我马上去给你拿,顺便给你也拿件,瞧瞧你,穿得也不够暖和。”   她捧着银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渺面无表情:得,绞尽脑汁想出的借口被他轻松破解。   她开始埋头吃东西,刚烤出来的饼子外酥里嫩,香味在齿间蔓延,思绪也随之蔓延。   崔慕礼听说她被掳后,应当快急疯了吧?本就吃饭如嚼蜡,也不知这几日有没有好好用膳……   “吃肉,喝汤。”张明奴言简意赅地道。   谢渺回神道:“我吃饼就行。”   张明奴打量着她,这段时间她跟着他吃馒头喝凉水,没叫过一声苦累。但身体比言语更诚实,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自己吃,或者我塞到你嘴里。”   “……”   “除非你想没等到崔慕礼,就先因失温而死。”   谢渺低头,看了眼拿酥饼的手,细而白,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知道张明奴说的是实话,外头不比崔府,赶路时要餐风露宿,若没有强健的身子,很快便会生病。   事实上,她这几日时常会头晕眼花,都硬生生忍了下来。   热乎乎的羊汤在翻滚,喝下一碗,全身都会热乎。肥瘦相间的羊肉香气扑鼻,吃下一块,定能补充丰足体力。   吃还是不吃?   谢渺的心在动摇,须臾后作出了选择。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活着回京城,见亲朋好友,也见……   脑中划过一道颀然身影,她抿抿干燥的唇,主动盛起一碗羊汤。鲜美的滋味顺着喉咙滑入胃中,满足的同时,她也感到阵阵恶心。   许久未用荤食,难免会有不适。   她逼着自己喝下半碗汤,又吃完一块羊肉,整个人徐徐充盈着暖意。   张明奴见状,专心用起盘中餐。   老板娘拿来两件厚袄子,将颜色亮的那件递给谢渺,谢渺礼貌道谢。   张明奴请老板娘替他们再准备些吃食带走,等待的功夫里,酒馆进来一批人。   最前头的是一对穿着富贵的男女,年约二十五六,身形均丰腴,瞧着颇有夫妻相。紧随其后是名纤弱秀气的年轻女子,怀中抱着名熟睡的幼童。最后是三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年少那位手里拿着块抹布,没等主子们坐下,便挑了张桌子抹东抹西。   “老爷,夫人,都擦干净了。”仆人殷勤地道。   贵夫人抬起手,她丈夫便会意,扶着她坐下,“娘子要吃些什么?”   贵夫人用帕子掩着唇,目光挑剔地四处转,“来碗羊汤吧,儿子说想喝。”   “好好好,儿子想吃啥都成,就是龙肉我也给他杀一条来。”他朝仆人使个眼色,坐到妻子身旁,亲自替她斟茶水,“我儿今日可乖?有没有闹你?”   贵夫人左手搭着腹部,“刚才踢了我一阵,真是顽皮。”   “顽皮才好,生龙活虎,长大后能当将军。”他面向妇人腹部,煞有其事地道:“儿啊,爹以后花银子送你去习武,你可要争点气,去京城考个武状元回来。”   贵夫人嗔道:“瞎说什么呢,武状元哪有文状元好。”   夫妻俩旁若无人的叙话,仆人们见怪不怪,与年轻女子一道侯立在旁。   年轻女子面色焦灼,看看怀中幼童,又瞧瞧正说话的夫妻,忍不住道:“老爷,夫人,晨儿烧得越来越厉害,奴婢想带他去看大夫。”   男子道:“行,那就让老杨带你去。”   贵夫人用余光睨着他,“统共就一辆马车,老杨带她们去看大夫,待会我有不适该怎么办?”   男子迟疑,“来去应当不久。”   “你赌得起?”贵夫人道:“我肚里是你盼了许多年的嫡子,你想明白再回话。”   男子想想,说得也是,于是斥责年轻女子,“哪里有这么精贵,我幼时连着烧了五天都没事,去去去,喂他喝些凉水退温。”   年轻女子无法,抱着孩子坐下,用勺子舀着凉水往他嘴里送,刚喂下一口,孩子便哇哇大哭,怎么哄都止不住。   贵夫人笑容一沉,“柳姨娘,你们娘俩是故意给我添堵,希望我吃不成饭,养不好胎吗?”   男子一听,不耐地挥手道:“回马车里待着!”   “奴婢,奴婢……”   柳姨娘期期艾艾,没有据理力争的勇气,正懦弱地往外走时,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慢着。”谢渺道:“我们送你去找大夫。”   柳姨娘惊喜交加,顾不得对方是陌生人便要应允,却听贵夫人哼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要你个外人多什么嘴。”   从他们的对话里,谢渺大概理清他们的关系,年轻女子是妾,贵夫人是正妻。妾有个大点的庶子,而正妻肚里正怀了一个。正妻故意刁难生病的庶子,男子偏向正妻,妾则无力抗争。   谢渺道:“是你们的家务事,但人命关天,你不为庶子着想,也该为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积福。”   贵夫人脸色渐变,“你说什么?”   谢渺不跟她多费口舌,看向男子,“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可以不派马车送他去看病,但阻止我们做善事,是否有些太过?”   男子微有赧色,挠着脸想:庶子总归也是儿子,反正有人大发善心,他又何必当坏人?   他清了清嗓,“既如此,你们便快去快回。”   贵夫人想说话,被他及时拦下,小声地劝:“夫人放心,我只认你肚里这个,往后财产都留给他。”   待贵夫人松口,谢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某人,诚恳发问:“张大哥,我们能送他们去趟医馆看病吗?”   张明奴望向那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胀红的幼童,坚冷的内心出现一丝裂缝。   他点下了头,“好。”   柳姨娘朝两人下跪,连声道谢:“奴婢谢过两位恩人!奴婢谢过两位恩人!”   眼看计划成了一半,谢渺还来不及开心,听张明奴对男子道:“劳烦借名下人赶车。”   男子爽快地答应,横竖是自己的小妾儿子,是得派个人跟着去。   *   仆人在外头驾车,张明奴与谢渺、柳姨娘和孩子坐在车厢里。空间狭小,大家坐得很近,任何行为都看得一清二楚。   ……   谢渺再次气馁:想要靠柳姨娘传话的希望又破灭了。   晨儿还在哭,撕心裂肺地哭。柳姨娘手足无措,只会跟着他一起哭。   “晨儿,都是姨娘的错,要是姨娘给你多穿些衣服就好了,呜呜……”   母子俩的哭声交织,惹得谢渺不由侧目。   她承认,初时提出送她们去医馆是有私心,但眼看一大一小哭得凄惨,心底一软便道:“将孩子给我,我来哄试试。”   柳姨娘问:“你?姑娘,你有孩子吗?”   谢渺道:“我家中有个弟弟,与晨儿差不多大。”   说的正是慕晟,他与谢渺极为亲近,每每生病,连娘亲都能不要,专缠着谢渺。   柳姨娘不疑有他,将孩子递给谢渺。   谢渺接过孩子,熟练地横抱在怀中,有节奏地轻拍慢晃,“晨儿乖,不哭了,姐姐马上带你去看大夫。”   她耐心低吟,温柔平和,犹如初春乍起的风,吹散残雪,拨云见日。   晨儿捉紧她的袖子,渐渐停止哭泣。   柳姨娘惊喜地道:“姑娘,你能不能教教我,有什么窍门哄孩子?”   “记住你是他的母亲。”   “啊?”   “在他仍幼小的时候,该替他遮风挡雨,为他保驾护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可我只是个妾……”   “你更是他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柳姨娘似懂非懂。   角落里,张明奴隐在黑暗中,目光落在谢渺脸上。   主母的刁难,父亲的偏袒,生母的懦弱……似曾相识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独自熬过无数个日夜,从躲在角落哭泣的幼童成长为青年,没有等来任何人的帮助。   像谢渺此时,多管闲事又挺身而出的帮助。   *   众人赶到镇上的医馆,大夫替晨儿看过病后,将柳姨娘斥责了一通。   “孩子都烧糊了才送来,你是怎么当得娘?有些人求都求不来孩子,你倒好,有了还不上心!”   柳姨娘哭着从荷包里倒出一堆铜板,“大夫,我知错了,求你救救晨儿,要多少银子都成!”   大夫不好再苛责,想方设法替晨儿褪了热,开好足量的中药给她。   “记好了,早晚各一次,必须喝到痊愈为止。”   柳姨娘又在药铺买了煎药的罐子,大包小包地往回拎。   贵妇人见状,立即出言讥讽:“柳姨娘,你倒是出手阔绰,丁点都不心疼老爷辛苦挣得银子。”   柳姨娘习惯性地低头,打算咽下委屈,忍忍就好,但想到谢渺说的话,便鼓足勇气回道:“夫人,老爷,晨儿病得厉害,大夫说必须得喝药。”   贵夫人道:“我瞧晨儿精神尚佳,不用喝药也能痊愈,那大夫定是故意诓你花冤枉钱。”   柳姨娘抹去眼泪,脸庞蕴含着一种陌生的坚韧,“晨儿是奴婢的孩子,莫说是几两银子,便是以命换命奴婢也愿意!”   贵夫人未料她会还嘴,愣了一瞬后,扭头悻然作罢。   *   谢渺和张明奴继续赶路,在天黑前幸运的找到间破屋歇脚。   张明奴生火时,谢渺收拾出一个角落,铺上被褥,闭眼假寐。   张明奴将捡来的树枝堆叠好,用火折子点燃,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树枝燃烧发出的哔剥声。   火光下,张明奴显得若有所思。   张家与四皇子覆灭后,他失去倚仗,曾经的壮志凌云都消散,除去保住性命,残存的想法便是报复崔慕礼。   是他毁了张家,毁了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但崔慕礼是朝廷命官,身边护卫武功不凡,每日出入衙署、皇宫等地,以他的警惕机敏,张明奴没有可趁之机。   张明奴忽然想到他的妻子谢渺,比起崔慕礼,她显然是更容易下手的对象。   他伪造了尸体,令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溺水身亡。当张家的事被揭发,处决落地,事件渐渐平息后,他终于等到机会,成功掳走谢渺。   事成后,他避开崔慕礼的追捕,带着谢渺远离京城。北境是周家的地盘,西境有瑞王坐镇,南边则正值新老怀王交替,局势动荡。   他选择往西北而去,听说那里地广人稀,消息阻塞,是绝佳的藏身地。   谢渺是一颗棋,一颗报复崔慕礼的棋。在他的设想里,该好好利用她,钝刀子割肉般折磨崔慕礼,使他颜面尽失,懊悔终生。   具体该怎么做?他之前没有想好,方才脑中却冒出一个想法。   一个比杀了她、折辱她更能摧毁崔慕礼的想法。   从看到那把类似火铳的武器时,他便意识到,崔慕礼待妻子绝非虚情假意。这位远方表妹是他心中所爱,哦,对了,还有一个周念南。   真是遗憾,若千秋宴时计谋能得逞,崔周二人绝对会反目成仇。   不过无碍,谢渺此刻落入他手,他有大把的时间能重新谋划:让谢渺爱上他,怀上他的孩子,最后再将她还给崔慕礼……   看着妻子爱上政敌并怀了孩子,焉知崔慕礼不会发疯?   张明奴几乎能预见到崔慕礼的崩溃,内心滋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是的,他就是要让崔慕礼和周念南痛苦,他们越痛苦,他便越觉得畅快。   凭什么他们生来尊贵,而他即便忍辱负重多年,也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向角落里的谢渺。   他有过女人,在外逢场作戏时,免不掉有许多应酬。   他没有妻子,王氏给他选过几门“好”亲事,都被他想方设法地搅黄,久而久之,王氏也懒得再费心思。   谢渺生得不错,性子还算有趣,与她虚与委蛇想必不难。   莫名的,张明奴想到她安抚晨儿时的模样,耐心温柔,周身好似镀了一层淡光。   耳畔回荡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在他仍幼小的时候,该替他遮风挡雨,为他保驾护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可惜他的母亲没有。   *   谢渺心存侥幸,以为张明奴不会发现她的小心思,嗯,现实让她失望了。   在她第二次毒发时,张明奴眼睁睁见她疼得满地打滚,唇角沁血仍无动于衷。   他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冷冷地道:“再有下次,我就找间屋子将你锁在里面。”   谢渺疼得说不出话,用盈泪的杏眸瞪着他,努力瞪着他,试图用目光杀死他。   张明奴视若无睹,在她昏厥的前一瞬,喂她吃下解药。   谢渺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张明奴挑开她颊畔汗湿的发丝,用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乖一些,我才会好好待你。”   ……我呸!   谢渺在心底骂他有病:这世上想对她好的人多了去,他算老几?!   没成想,张明奴更有病的行径还在后面。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羊皮,附赠一枚针线盒和若干材料,扔到她面前道:“做双羊皮靴。”   “给谁?”   “我。”   “你疯了?”   “先缝我的,再有你的。”   “……”   谢渺脚上穿得是棉布鞋,随着天气变冷,脚趾经常冻得发僵。若能有双羊皮靴,不仅防冻,还能防雪防雨……   她火速改变主意,“成交。”   随后的半月里,她一得空便纳鞋缝靴,终于在庆元八年的初雪前,赶制出了两双羊皮靴。   张明奴换上针脚细密、做工精致的羊皮靴,胸口像装进了太阳,冬日里的太阳。   在万物凋零,山寒水冷的时候,唯有它在散发光芒与热。   他想,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而谢渺蹬着新做的羊皮靴,神思恍惚:再有几日便是崔慕礼的生辰,不知他今年会怎么过?   *   崔慕礼生辰当日,天空下起了雪,瞬间将谢渺拉回三年前的那天。   年轻的公子小姐们齐聚一堂,吟诗作对,杯酒言欢。初雪从天而降,他们兴冲冲地赶去花园赏景,途中她被周念南拦下,两人唇枪舌战了一番。   往事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   她还来不及多伤感会,便被张明奴强行拽回思绪。   “给我炖冰糖雪梨。”   “……”   他们一路走的荒道,人烟稀少,条件刻苦。昨日好不容易向农夫租了间屋子休憩,谢渺睡床,张明奴打地铺,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在谢渺安分的前提下,张明奴称得上好相处——除去时不时的发癫以外。   先是缝羊皮靴,再是补衣裳,现在又是炖冰糖雪梨。   谢渺问:“你自己没手吗?”   张明奴道:“明日我可带你去集市转转。”   “……”谢渺问:“你又不咳嗽,喝什么冰糖雪梨?”   “我想喝,你炖还是不炖?”   以物换物,他算准了她会同意。   谢渺气得想揪头发,为了大局又忍住,朝他摊手:“冰糖呢?雪梨呢?”   张明奴从背后变出一个鼓鼓的包袱,“给。”   谢渺笨手笨脚地架炉子,添柴火,却怎么都生不起火。张明奴悄无声息地靠近,挑疏树枝,淡道:“堆得太密反而适得其反。”   谢渺没理他,坐在小板凳上,继续不甚熟练地削梨皮。从前这些都是拂绿和揽霞干的活,何时轮得上她亲自动手?没成想第一个被她伺候的人竟然是张明奴。   一个前世跟她没有任何纠葛的人!   谢渺的忿忿不平悉数落入张明奴眼中,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下,面容恢复沉寂。   幼时他一到冬天便咳得厉害,但偌大的张府里,无人会为一个庶子劳心。主母王氏厌恶他,下人们便跟着捧高踩低。他常常缩在床角,抱着被子咳上一整夜,哪怕咳得肋骨发疼,隔日还要完成父亲私下布置的学业。   只有出色的完成学业,才能得到父亲的刮目相看,获得去探望阮氏的机会。可当他拖着病躯,坚持去探望阮氏时,阮氏心心念的俱是张贤宗,对他的抱恙视若无睹。   她是张贤宗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娇弱美丽,需要他人呵护。她看不到亲生儿子的病苦,从未为他下过厨房,缝过一双鞋袜。她对他翻来覆去地叮嘱,希望他出人头地,不要令张贤宗失望。   在张贤宗眼里,他是一颗打击王氏的暗棋。而在阮氏眼里,他是用来取悦张贤宗的工具。   他到底是什么?   张明奴嗤笑,谁在乎呢?张贤宗很快会死,王氏、阮氏、张明畅等人都被流放,唯有他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   锅里的水烧开,水汽顶得盖子一颠一颠。谢渺将瓷盅隔水炖上,摸了摸耳垂,捧着脸望着炉子发呆。   “你想回京城吗?”   谢渺没说话,心道:废话。   “即便你回京城,崔慕礼待你也不会如初。”   “你又知道了?”   “我们孤男寡女,野外相处了一个月,你猜崔慕礼会怎么想?”   谢渺听懂了他不怀好意的暗示,即便他们俩什么都没发生,但在外人眼里,猜忌必不会少。   她安静片刻,道:“活在外人的眼光中多可悲啊。”   “哦?”   “无论他怎么看我,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是吗?”   “是。”她轻轻地道:“我要为自己而活。”   *   张明奴喝完冰糖炖雪梨,夜间沉沉睡去。   谢渺隐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铜铃。   她失眠了。   并非因张明挑拨离间的那番话,而是因为熄灯前,她注意到他将枪放到了枕下。   若他睡觉时打个滚……   谢渺侧过身,借着窗缝、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明奴的睡颜。他躺得笔直,呼吸平稳均匀,似是酣然好眠。   但她不敢大意,屏着呼吸等了许久许久,终于等到他往左侧身,露出压着枪的那半边枕头。   谢渺的心脏急速跳动,闭了闭眼,轻手轻脚地掀被下地,弯腰伸手,探向枕下——   她拿到了!   与此同时,张明奴察觉到异常,疾如闪电般擒向谢渺。她飞快地退到床边,举枪指着他,厉声喊:“不许动!”   张明奴止住动作,语调沉沉,“你好大的胆子。”   谢渺用汗湿的掌心握紧枪,努力维持镇定,“把解药给我。”   “我要是不给?”   “我会杀了你。”   “你会用它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   “我说过了,即便你成功回到京城,崔慕礼待你也不会如初,倒不如跟着我,我待你并不差。”   “做什么梦呢?”谢渺道:“你是绑匪,我是人质,我便是失心疯了也不会跟着你。”   啧,还真是够坚决。   张明奴抬起手,谢渺立即喝止,“别动,我要开枪了!”   他置若罔闻,兀自走到桌旁。谢渺生怕他反击,忙按照崔慕礼教的方法扣下扳机,然而枪只是发出轻微声响,再看张明奴,正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拨出子弹。   不多不少,正好四颗。   谢渺上当了,他今晚是故意试探,瞧她是否有胆子偷枪,结果不出所料。   张明奴点燃蜡烛,凝视着浑身僵硬的谢渺,道:“棋差一着,便满盘皆输。”   谢渺心知狡辩无用,冷笑着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明明是个娇贵的官家夫人,却梗着脖子,满脸坚决,活像行走江湖的女侠,将生啊死的挂在嘴边。   张明奴从她手里取回枪,道:“天冷,快睡吧。”   ?   这就过去了?   谢渺才不信!她知道他定会在明日毒发时,好好折磨回本,但等到翌日清晨,却等来他的一句,“去市集。”   谢渺眼神戒备,“你有什么阴谋?”   “一碗冰糖炖雪梨,换你去趟市集。”张明奴道:“我说到做到。”   “那你……”不怕我向旁人求救吗?   张明奴递来两粒药丸,“吃。”   谢渺认出其中一粒是解药,“另一粒是什么?”   “你吃了便知。”他问:“要我喂还是你自己吃?”   谢渺:……   就这处处被胁迫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忍了!   但该忍还是得忍,她一口吞下药丸,过得半刻钟,惊奇地发现——   她哑啦!   谢渺用尽办法都发不出声,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只哑半天,下午便能好。”罪魁祸首很平静,“你最好安分些,否则后果自负。”   他替自己乔装打扮一番,俊朗公子成为中年大叔,想替她也同样装扮时,被她恶狠狠地打落手掌。   张明奴对上她泛红的眼,改了主意,替她找来一顶旧幕篱。   路上积雪未化,银装素裹,溯风凛冽。   马车久违地驶进小镇,再有半个月便是过年,街头小巷已挂上红灯笼,喜庆又热闹。   张明奴领着谢渺在镇中逛了一圈,补充干粮与生活必需品。她看似配合,实则暗自寻找逃跑的机会,奈何张明奴寸步不离。   难道她真回不去了吗?   谢渺怏怏不乐,跟着张明奴来到脂粉铺子。里头正好有名大腹便便的妇人出来,下台阶时脚底打滑,整个人往后仰倒。千钧一发之际,张明奴不为所动,谢渺却本能地去扶她。   人是扶稳了,但谢渺的幕篱不小心被打落,露出赛雪般白皙的脸庞。   妇人正要向恩人道谢,看清对方面容后却惊愕失色——   崔二少夫人?!   说来也巧,这名怀孕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歌姬关月照。   她在崔慕礼的帮助下,改名换姓离开京城,辗转来到此处,以寡妇的身份开了间脂粉铺子。因她年轻貌美,八面玲珑,很快便将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期间她与如今的相公相识,对方是名做布料生意的商人,丧妻多年,虽比她大了十几岁,但胜在宽厚体贴。   两人在年初时成亲,过得两月她怀上孩子,算算日子,下个月便该生产。   关月照乍见谢渺,灵魂几乎被吓得出窍,慌张地低下头颅,生怕她会认出自己。   谢渺误以为她受到惊吓,想出声安慰,又记起自己是个哑巴。   ……真烦躁!   张明奴的视线扫过怀孕妇人,并未多停留,“走吧。”   两人进铺子后,关月照忙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镜子。镜中映出一张五官浮肿、长满红疹的脸,丁点瞧不出原本如花似玉的长相。   真是万幸!   她有身孕后便胃口大开,加上不用再以色侍人,干脆放开了吃,每日要用六七顿膳。如此这般,比怀孕前足足胖了两圈。好在相公不嫌弃她,反倒心疼她从前太瘦,铆足劲的为她寻来稀罕吃食。   前日她不知吃了什么,脸上冒起粒粒红疹。她吓得连夜去找大夫,大夫说她是得了过敏之症,服药休息即可。   她今日来铺子里巡查,顺便带了些脂粉回去,打算好好遮住红疹,如今回想,倒还得感谢怀孕发福和这些红疹!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念又想到关键:崔二少夫人怎会出现在此?她身边那名中年男子是谁?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她满腹狐疑,绕到后头,从小门返回脂粉铺。   铺中,张明奴在伙计的介绍下,替谢渺购置当下流行的胭脂水粉。作为主角的谢渺戴着幕篱,对一切置身事外。   关月照躲在暗处,观察中年男子的身形,听他的说话声,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冥思苦想,脑中蹦出一个人影,莫非是——   张大公子张明奴。   她差点失声大喊,捂住嘴,身子因惧怕而战战栗栗。她虽离开张家,远离京城,但时刻都在注意张家的消息。   张家被捉后,她如释重负,以为往后高枕无忧,岂料前些日子城里贴上张明奴的通缉令,称他逃亡在外,悬赏千两黄金捉拿。   告示上可没写明,他还拐走了崔二公子的妻子!   关月照心神不定,陷入两难。她现在嫁为人妇,生活美满,按理说不该再惹祸上身。可她又想起崔二公子,他待妻子一往情深,若她出了意外,他又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或许她嫉妒过崔二少夫人,但经历变迁后,收获幸福的她早已懂得真情可贵。那样芝兰玉树、才华横溢的绝世公子,她实在不忍心见他受苦,更何况是他给了她崭新的开始。   眼看外头的两人结过账要离开,她咬了咬牙,招来伙计小声吩咐:“去,悄悄跟上他们,看看他们往哪走!”   随后又亲自赶往县衙,禀告张明奴一事。县丞得知情况后,速即派人快马赶往都城,并率领官兵追捕张明奴。   然张明奴生性狡诈,伙计未出镇子已跟丢他的马车。此后三日,他们如石沉大海,再次失去踪影。   *   离开小镇后,马车继续走偏僻小道,一路往西北前行。   张明奴陆续置办了过冬的物件,便于他们在野外过夜,饶是如此,谢渺仍受了风寒。   这天傍晚,他们在山脚寻了间破庙,照旧打扫布置后准备过夜。   谢渺脸色苍白,精神恹恹,见到佛像却不敢怠慢,跪在佛前拜了拜,阖上眸子,默默念起经文。   张明奴对她的行为不以为然,利索地烧起炉子,在瓦罐中放入姜汤和红糖,没过多久,姜汤的香味便布满庙堂。   他道:“来喝姜汤。”   谢渺抿唇,回首看他,“张明奴,你信佛吗?”   “为何要信?”   “向佛向善,求福禳灾。”   “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张明奴讥讽地勾唇,“我只信人定胜天。”   “所以你绑走我,是为跟老天争个输赢?”   张明奴避而不答,道:“趁热喝姜汤。”   谢渺不会与身子作对,小口小口地喝下姜汤,精神稍振后道:“你带着我东躲西藏,会增加被捉的机会。”   张明奴问:“你想我放了你?”   谢渺点头,诚恳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才怪!   张明奴知她在口是心非,心念微转,干脆将计就计。   “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为我煮雪梨汤的人。”   “……”   谢渺初时觉得他是在瞎说八道,毕竟张贤宗与他一起合谋害死张明畅,足以证明他才是被看重的那个。但随着他的叙述,谢渺看到一个孤苦可怜、备受欺侮的幼童,艰难熬过童年的每一天。   “我生母是父亲的一名通房,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大娘自小视我为眼中钉,指使下人们刁难我。我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偷偷去厨房捡剩下的饭菜填肚子,若被人撞见,便要告状到父亲面前,得来一顿鞭子。”   “我弟弟明畅生病时,大娘会心疼地落泪,为他忙前忙后。而我生病时,仆人们将我丢在院中自生自灭,等父亲想起我时,见我昏迷不醒,也只是请个大夫替我开药,从未有过一句关心。”   “七岁以前,我一到冬日便咳到肋骨疼,屋里没有取暖的炭火,被褥单薄,我常缩在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祈祷春天赶紧到来。”   “那些日子里,我时刻祈求神佛,神佛却没来救我。”   张明奴垂眸,难掩落寞,“是神佛先抛弃了我,所以我才……”   谢渺哑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到谢渺面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若我肯放下屠刀,你可愿当我的同路人?”   这话已近乎明示。   谢渺蹙眉,握紧袖子里藏着的石块,这是被掳初时,她偷偷捡来的防身工具。原以为不会有用上的那天,这会却得考虑最坏的打算。   “张明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你所见,我生来低微,苦心竭力仍功败垂成,与其走上不归路,倒不妨寻处世外桃源,隐姓埋名过一生。”他停顿了下,道:“前提是有妻子作伴,儿女绕膝。”   他眼神灼热,直白地道:“我愿意为你放下仇恨。”   谢渺强作镇定,“你大概忘了,我嫁过人。”   “那又怎样?我不介意。”   “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谢渺懒得再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来羞辱崔慕礼。”   是利用吗?当然是。可她轻声细语,低眉温柔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使他思绪微凝,道:“谢渺,别低估你的魅力。”   他倾过身,想触碰她的长发。   她敏捷地翻身躲开,“张明奴,你清醒一点。”   她的神情冷,语气也冷,比冬天还冷。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幼时,周遭是铺天盖地、源源不断的寒意,他在黑暗中渴盼温暖,却一次次的落空失望。   不,今后他不想再冷下去。   他眸色骤暗,不顾谢渺的反抗,掐着她的腰往怀中带。谢渺见情况不妙,高举着石块砸向他!   一声痛呼后,张明奴捂着额头倒地,指缝中淌下滴滴鲜血。趁此机会,谢渺手脚并用地往外跑,不料没跑出多远,便被张明奴揪住头发,粗鲁地往后拖拽。   他将谢渺摔在铺好的被褥上,随即跟着跪下,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一手解着腰带。   “你相信我,我不会做得比崔慕礼差。”   “你!”谢渺顾不上骂他卑鄙,一个劲地伸腿蹬他,“你即便不当正人君子,也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不甜,解渴足矣。”   张明奴俯下身,深吸一口芬香,刚要扯开她的衣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是阵阵马蹄飞奔的声音,正往他们的方向来。   他当机立断捆住谢渺的手脚,往她嘴里塞上破布,扛上肩膀后,转身踢灭火堆。   谢渺头晕目眩之际,他已带着她从后门飞快逃离,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一刻钟后,有人闯进破庙,环视狼狈不堪的场景,又伸手探向冒着热气的火堆。   他缓缓收拢五指,俊美的脸庞俱是冷凝,“分头行动,给我继续追!”   *   张明奴扛着谢渺在林间穿梭,冷风似刀,刮得谢渺脸颊生疼。她浑身都难受,脑子却格外清晰。   不用猜,定是张明奴察觉到有人靠近破庙,才会仓惶带着她离开。来的人是谁?是附近都城的官兵,还是……   谢渺想到一种可能性,登时心口发热。   张明奴跑了许久,途中藏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稍作休憩。他猜到她所想,用枪抵着她的后腰,低声威胁:“我手里有火器,谁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谢渺激动的心陡然沉寂,后悔地想:那是崔慕礼交给她的防身武器,最后却成了他作恶的倚仗,早知道便该像前世般拒绝——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打破森林静谧,也惊起张明奴的战栗。   再跑已来不及,他干脆原地不动,屏住呼吸观察。谢渺没法动弹,试着挣脱腕间绳索,奈何力道微小,无济于事。   张明奴全神贯注望着远处,不多时,视线内出现两匹骏马,为首那人穿着天青色斗篷,姿容出色,风度翩翩,正是崔家慕礼。   夜色渐袭,遮不去他身上的卓然,仿佛他生来便是骄阳。   他扫过叶光枝秃的古树林,目光在某处略有停顿。   那里有一小串的红色血迹。   他轻抖两下缰绳,沉杨会意,大声地道:“公子,这里似乎没人,属下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沉杨走后,崔慕礼跳下马,对着虚空道:“张明奴,我知道你在这里。”   林间无人回应。   崔慕礼又道:“过去你躲在张贤宗背后,如今他快死了,你还预备躲多久?”   一群飞鸟掠过高空,天际乌云激涌,雷声隐隐,无声的危险喷薄欲出。   崔慕礼的声音清冷,字字清晰,“难道你不想站到我面前,堂堂正正与我对话,决一高下吗?”   暗处,张明奴死死盯着他。事到如今,他仍是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凭什么?明明是他占据了上风!   他确认离得够远后,推着谢渺走出去,用枪管对准她的额际,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崔二公子,好久不见。”他道:“你敢靠近一步,我便杀了她。”   崔慕礼隔着遥遥距离凝视着谢渺,这一刻,他缺失的灵魂逐渐归位。   阿渺还活着。   谢渺也在看他,一个多月未见,他瘦了些,憔悴了许多,想必路途奔波,忙碌劳累。   她为他的出现而感动,又为他的出现而心悸,复杂的情绪翻涌下,她选择别开眼,装作无动于衷。   此举取悦了张明奴,“好一个痴情的崔二公子,为救妻子不惜亲身冒险,遗憾的是渺渺并不领情。”   崔慕礼注意到他的称呼,额际青筋隐现,“张明奴,你要报复的人是我。”   “你说的没错,因你太无懈可击,我只好另辟蹊径,从你在乎的人下手。崔慕礼,是你连累得渺渺,又有何脸面来寻她回去?”   “既是我的错,便该由我来弥补。”   “是吗?”张明奴凑近谢渺耳畔,言语暧昧,“那你可知,有些错一旦发生,再无挽回的余地。”   谢渺本想朝崔慕礼摇头,表明张明奴说的都是假话,电光火石间又改变主意,羞愤难当地闭上眼。   崔慕礼见状,霎时红透眼圈。   张明奴道:“崔慕礼,你还有反悔的机会,我向你保证,旧事一笔勾销。”   他想当然地认定,崔慕礼不会接受不洁的妻子。他要逼崔慕礼亲口说出实话,揭穿他完美下的虚伪,让谢渺看清风光月霁的崔二公子也有阴暗面。   他与低劣的自己并无区别。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崔慕礼道:“自阿渺嫁给我的那天起,我便发过誓,此生非她不可。”   “她已沾染污泥,会使你颜面尽失!”   “张明奴,你懂情吗?”   “……”   张明奴不懂,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他从未感受过一星半点。   “生死阔约,与子成说。”崔慕礼道:“此情不渝,天地能鉴,日月可昭。”   树林空旷,他的话语汇聚成一股劲风,径直闯入谢渺心间。   她鼻间泛酸,含泪望着他,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阴霾豁然消散,留下的尽是明朗。   她终于肯相信,他正真切地爱着她。   这不是张明奴想见的画面,他怒从心起,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情深,今日你们只能活一个,你要怎么选?”   崔慕礼毫不犹豫地道:“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张明奴问:“你当真要以命换命?”   “千真万确。”崔慕礼道:“张明奴,我视你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望你言而有信。”   张明奴仅迟疑片刻,便道:“我可以放了她,前提是你魂归此地。”   崔慕礼眼也不眨,“好。”   谢渺挣扎着出声:“唔唔唔!唔唔唔!(崔慕礼,你疯了!)”   张明奴低眸看着她,“谢渺,你应该开心才是,崔慕礼一死,我便没了报复你的动机。”   他撇开些许不舍,箍住谢渺的脖颈,用枪改指向崔慕礼,“这是你送给谢渺的火器,我便用它来了结你。”   面对死亡,崔慕礼显得从容不迫,“好。”   谢渺心急如焚,愈加奋力地挣着绳索,可张明奴已举枪瞄准崔慕礼,扣下第一次扳机——   “砰”的一声响,子弹与崔慕礼擦肩而过,正中他身后的树干。   崔慕礼的左臂被划伤,鲜血染红天青色的斗篷。他眉头轻耸,波动甚微,仿佛受伤的另有他人。   谢渺被枪声震得耳鸣,意识到发生什么后,用肩膀猛顶张明奴!   张明奴接收到她强烈的愤恨,没关系,能杀了崔慕礼就行。   他再度瞄准崔慕礼,道:“崔慕礼,你不过是沾了出身的光,若你处在我的环境,从小在苛刻、刁难、侮辱中长大,同样会不择手段。”   言罢,他眼也不眨地扣下扳机,子弹如梭,惊险地擦过崔慕礼的脸颊,为玉般无暇的俊容增添一道血痕。   张明奴分明能一枪杀了崔慕礼,却不断戏耍,为的是看他惊慌失措,贪生怕死。但他身姿如松,甚至没有半分晃动,冷静地道:“张明奴,张家若待你不公,你该奋起反抗,而非同流合污。”   是啊,他可以倒戈相向,与崔家、周家联合扳倒张氏,却选择与世浮沉,一步错,步步都错。   他回想起最初时的愿望,所行种种为得到父亲的认可,母亲的引以为傲,即便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一颗棋子,怎能抱有奢望。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目光放低,喃道:“若你身患残疾,是否还能顶天立地?”   话音未落,他便朝崔慕礼的左腿开枪,崔慕礼闷哼一声,倏然单膝跪地。   崔慕礼!   谢渺的泪夺眶而出,落到崔慕礼的眼中,化为涟漪般散开的疼惜。   他脸色煞白,笑着道:“阿渺,再有来世,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这已经是来世,她愿意原谅他,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谢渺哭得不能自已,憎恨张明奴的狠厉,更憎恨她的无能为力。为什么不多吃些饭,不多吃些肉,这样才有力气挣开绳索去救崔慕礼!   张明奴收紧手臂,将她禁锢在怀中,“谢渺,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杀了你的夫君。”   他要她永生记住他,即便从此再无瓜葛。   他收起笑容,对准崔慕礼的心口,“崔慕礼,永别了。”   崔慕礼闭上眼,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   张明奴的食指勾拢扳机,千钧一发之际,谢渺爆发出一股蛮力,不仅挣开绳索束缚,撞开张明奴的身子,更劈手夺过枪,不管不顾地朝他射击——   砰。   第四声枪声响起,张明奴捂着心口倒地,满脸难以置信。与此同时,四周忽然涌现不少官兵,朝着他们聚拢靠近。   谢渺呼吸急促,手掌被震得发麻,摘下口中的麻布。   “张明奴,对不起。”她哽咽着道:“崔慕礼不可以死。”   她别无他法,必须杀了他。   “阿渺!”   身后传来崔慕礼的喊声,她回首,见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向她靠近。   “崔慕礼!”   她扔开手枪,提着裙摆奔向他,两旁的景色飞速变换,直至画面定格,停在他们交汇的那一瞬间。   喧嚣褪去,世界静寂,他们用力地拥抱对方,眼中只剩下彼此。   瞧,风找回了它的方向。   *   人群里,一抹颀长身影伫立,失魂落魄地望着他们。   他来晚了一步,便差那么一步……   不,或许在他贸然向谢渺索要肚兜时便错失了机会。   周念南咽下苦涩,扶上腰间刀柄,阔步迈向张明奴。   他呈大字型躺在地上,衣裳已被血色浸透,两眼呆滞地望着天空。   周念南蹲下身子,探向他的脉搏,指尖跳动微弱。   他吩咐道:“带他回去,让大夫替他治伤。”   张明奴自知命不久矣,谢渺的一枪正中他的心脏,华佗在世都回天乏术。   电光划破天幕,震耳欲聋的雷声后,瓢泼大雨浇湿他的脸庞。   真冷啊。   雨顺着眼角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忆起谢渺为他缝得那双皮靴,柔软舒适,温暖精致。   他想,能穿一辈子该多好。   *   张明奴死了,崔慕礼还活着。   子弹击穿了他的大腿,好在未伤到主要筋脉,随行的林太医替他包扎好伤口,对谢渺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照顾好崔慕礼。   谢渺满口答应,猛又记起一件事——她身上还中着毒呢!   她将此事告知林太医,林太医惊出一身冷汗,忙请周念南领他去找张明奴的衣物,在荷包里翻出几粒药丸,一番研究后,连夜赶制出真正的解药。   谢渺高悬的心可算是归于原位。   待崔慕礼伤势稳定,众人动身返回京城,一路上,谢渺少不得与周念南碰面,双方都客客气气,寒暄点到为止。   找回千秋宴丢失的记忆,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回到崔府的那日,天朗气清,和风万里。   谢渺搀扶着崔慕礼下车,周念南在旁搭了把手。   崔慕礼道:“少辞,多谢。”   周念南笑着应下,努力忽略面前两人紧握的手,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聚。”   没走两步,他听到一声熟悉而又久违的称呼,响亮地道:“周念南,谢谢你。”   他身形一顿,差点落下泪来。   *   崔府中,除去谢氏和崔士硕知晓实情,其余人都当她与崔慕礼出去游玩了一趟。   谢氏在人前正常,人后却烧香拜佛,祈求侄女能逢凶化吉,如今见谢渺安然无恙,抱着她便是一顿痛哭。   连向来沉稳的崔士硕都略有哽咽,“平安回来就好。”   他们没有追问细节,待她更和蔼可亲,谢渺懂得他们的体贴,私下告知谢氏,她与张明奴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氏泪水涟涟,道:“阿渺,母亲不在乎。”   谢渺被她的情绪感染,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声吵醒午睡中的小慕晟,他闯进来,硬挤到两人中间,扯着嗓门跟她们一起哭。   虽然不清楚母亲和二嫂为什么哭,但跟着一起哭准没错!   *   得知谢渺平安无事,还有两个人喜极而泣,她们便是拂绿和江容。   变故发生后,两人恨不得以死谢罪,是崔慕礼看在谢渺的面子上,勉强留了她们一条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人的背上爬满了鞭痕,却不敢向谢渺叫屈,一个劲地磕头求饶,请夫人再给她们一次机会。   谢渺当然不会责怪她们,那日闯进门的歹徒足有十余个,江容与拂绿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要怪就怪她掉以轻心,给了张明奴可趁之机。   她扶起两人,主仆三人叙过话,拂绿擦干眼泪,哑声问:“夫人晚上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谢渺道:“我想吃葫芦鸡与清蒸鲈鱼。”   拂绿与江容皆是一愣,她们没听错吗,夫人要食荤?   谢渺继续道:“还有蟹酿橙,酒酿圆子……对了,崔慕礼伤未好,你吩咐厨娘给他另外做几道菜。”   拂绿呆呆地点头,出了门才回过神,捂着嘴又笑又哭。   夫人肯食荤,便代表不再坚持出家,和公子的好事将近了!   ……可不是嘛!   明岚苑的下人们发现,这趟出远门回来,夫人一反常态,对公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每日清晨,都能见夫人扶着公子出来散步,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别提有多般配。   虽然还是各自住在东西厢房,但手都牵上了,同房还会远吗?   崔慕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经历这次磨难,阿渺破除了心结,与他的感情有所进展,但仅限于日常相处。都过去两个月了,他预想中的亲密行为,那是一件都没有发生。   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顺理成章的“得寸进尺”,让夫妻关系更为深入。   他习惯性地喝了口茶,吩咐道:“乔木,茶的味道不错,明日给夫人备上几罐。”   “……”   崔慕礼意识到不对,抬头望去,见谢渺站在窗外,身边候着乔木,后者正满头大汗。   公子,奴才想喊来着,但夫人不让啊!   谢渺似笑非笑,“崔大人既已恢复味觉,想必是不用喝我炖的药了。”   崔慕礼手忙脚乱地拿起拐杖,“阿渺,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谢渺恼他的故意欺瞒,有心冷落他一阵,却见他被椅子绊倒,当下抛开芥蒂,飞奔进屋。   “摔到伤口了吗?有没有流血?要不要叫太医?”   “阿渺。”崔慕礼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先听我解释。”   谢渺拗不过他,“行,你解释吧。”   崔慕礼道:“你从前讨厌我,只肯在我受伤时投来目光,是以,我害怕你知晓此事后会彻底地推开我,连怜悯都不愿再施舍。”   谢渺怒其不争,拍了下他的手臂,“崔慕礼,你的诚实呢?你的的傲气呢?竟做出小儿般的欺瞒之事!”   崔慕礼任她撒气,“若为阿渺,凡事可抛。”   谢渺哼了一声,“你如实招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了。”他语气虔诚,“真的。”   谢渺沉默了会,问:“崔慕礼,当日张明奴若真杀了你……”   “死便死了。”崔慕礼云淡风轻地道:“你活着就好。”   谢渺信他说的是实话,但以他的老谋深算,绝不至于莽撞从事。   “你料准张明奴杀不了你,是吗?”   “……是。”   “为何?”   崔慕礼在刑部与大理寺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犯人,对他们的心理了若指掌,张明奴也不例外。   “我调查过张明奴的生平,猜他对我羡恨交织,不舍得一枪杀了我,那会失去很多乐趣。”   “可最后一枪,要不是我挣脱了绳索,你便真的死了。”   “阿渺,我穿了金丝软甲,即便中枪也不会太严重。”   有金丝软甲便安全了吗?   谢渺红着眼问:“万一他瞄准得不是胸口,而是额头,眼睛,甚至脖子……”   她捂住脸,止不住地哭泣,“万一呢。”   他顾不得万一,满心想着耗光四枚子弹,才有机会从张明奴手里救出她。   崔慕礼揽她进怀,温柔地道:“都过去了,我还好好地活着。”   谢渺说不出话来,她每夜都能梦到那惊险的一幕,子弹打中崔慕礼的额头,他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论她怎么哭喊都叫不醒他。   崔慕礼捧起她的脸,额头轻抵额头,“不要害怕。”   他吻去她的泪水,味觉好像再次失灵,咸味变为蜜糖般的甜。   这是阿渺为他落下的泪。   谢渺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感受属于他的体温。   他道:“阿渺,不爱我没关系,怜悯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看看我便好。”   谢渺忽地推开他,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在他反应不及时,又仰首迎了上去。   一个吻,一个意识清醒下,她主动奉上的吻。   崔慕礼的脑中一片空白,意识回笼后,急不可耐地反客为主。   他扣住谢渺的后颈,先是试探般地轻触,得到默许后再深深回吻,追逐嬉戏柔软,呼吸紧密纠缠,交织成若有似无的压抑低喘,为规整清冷的书房增添了旖旎风光。   半晌后,崔慕礼一把横抱起谢渺,疾步走向书房侧室。   对话声隐约传来。   “崔慕礼,你的腿?!”   “关键时刻,它突然不那么疼了。”   “你这个骗——唔——”   “嘘,阿渺,专心眼前事。”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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