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拐个状元当皇后   作者: 懒懒在看书   简介:   投胎到了古代,意外收获了过目不忘的金手指,沐心藏着掖着,上一世加班猝死,这一世只想偷懒。   不想,亲爹被贪官欺负——不能忍,收拾行囊,上京告御状。   半路被人忽悠去考状元——行吧,怪自己傻。   后来皇上派她去南方查案,沐心偷笑,正好偷偷走人。   不料窥见了不能说的秘密,步步危机……   ——好可怕!   五皇子出面搭救,趁机忽悠她当皇后:留在我身边,我护你一世周全。   沐心仰天长叹,她能拒绝吗?   敢拒绝吗?   (腹黑+甜宠) 第一章 冒名顶替   眼前的皇宫,高耸的宫墙、威武的石狮子,都在明目张胆向来客展示自己的高不可攀,宫门口一身铠甲的侍卫手持长枪,面无表情伫立在两侧,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群书生浩浩荡荡进了宫门,他们身上都穿着大楚的学子服,与前面领路的那名循规蹈矩的小太监不同,这一群书生意气风发。   虽然极力克制,却还是掩不住身上的意气风发,一个个昂首挺胸,神采飞扬。   走在队伍最末端的是个身量不高的年轻人,学子服是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白色长袍,在那人身上显然并不合身,似乎是披在身上的,肩膀处有些下塌,衣服的下摆也偏长。   奇的是,这样不合身的衣服,再配上他一脸淡淡的表情,竟别有一番衣袂飘飘的儒雅风流。   大概,是因为脸吧……   身为一名男子,这人长相虽说算不上阴柔,但也毫无阳刚可言。   他的眉宇飞扬,剑眉星目,英气倒是有几分,可惜那鼻子生得未免太过秀气,嘴巴又生得小巧精致,俊秀有余,刚毅却是全无。   但抵不过人家就是好看呀!   哪怕低着头,只要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到处乱飘,也是掩不住身上的那股子灵气的。   前面领路的小太监衣着浅蓝,是宫里最底层的太监服饰。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里,连下人也要分隔三六九等。   偏殿里,几个资质较老的太监早已在里头候着。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同样身着蓝衣,但较之方才的小太监颜色深了许多,在这里专门负责搜身,以防有人身上带了武器进宫图谋不轨。   几个太监都是老油条,在宫中混迹多年,早知道眼前这些人将来都有可能飞黄腾达,因而接待时十分礼貌。   在搜身前,太监们都会先躬身行礼,对这些未来的官员们道一声:“职责所在,大人见谅!老奴得罪了!”然后才开始动手。   等待检查的队伍已经接近尾声,那个缩在最后的年轻人终于缓慢地挪动了步伐,将自己的铭牌递了过去。   负责检查的太监接过铭牌,淡淡扫了一眼:“独孤沐心……”   那年轻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犹豫地举起手,小声答了句:“到……”   那太监看着年岁不大,皱着眉头,似乎不大友善的样子。   独孤沐心看着就心里发怵,一肚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却只能在心里哀嚎:“惨了,惨了,这回死定了!”   重生以来,沐心第一次有了入戏的感觉。大楚律例里明文规定,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者,以欺君之罪论处,判斩立决。   一定是那天淋雨,她才会脑子进了水,去学那些狗血的电视剧。   冒名顶替还好说,反正这个年代一没照相机,而没有基因检测技术;   可女扮男装……看吧看吧,搜个身就能让你原形毕露,英年早逝。好歹是重活一世的人了,还是从现代回到古代,怎么还这么不成熟?   然而,老天爷立马跟她开了个玩笑。   她提着一颗心张开双手,心如死灰等着接受搜身的时候,那个太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向她又靠近了一步,沐心咬着牙总算忍住了后退的冲动。   他伸手过来,双手似乎在微微颤抖,看来皱眉是因为身体不适,简单在沐心身上哆哆嗦嗦摸了几下,确认了没夹带什么违禁物品,就直接放行了!   这样都能躲过?没发现她是女儿身?   沐心低头看一眼自己平坦的胸部,大大松了口气。然而又立即愁肠百转,命运对她如此眷顾,把她捧得这么高,莫非是为了将来把她摔成一滩肉泥?   要知道,大楚律例还规定,冒名顶替官职者,全家株连!   她想着想着,就陷入了一股子悲伤的情绪,心不在焉听着后来那个穿着气派的大太监训话,大概内容是一大堆需要注意的基本宫规礼节,最后行尸走肉般,跟着众人进了金銮大殿。   进大殿的时候,沐心勉强提起兴趣抬眼扫了一圈,心想,应该跟现代人参观的故宫应该差不多吧?   金銮大殿嘛,名副其实,入眼的皆是一派金碧辉煌,炫目得有点儿过分。   那只历朝历代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的龙椅方方正正摆在大殿中央的台阶之上,供朝臣们屈膝跪拜。   四周傲然屹立的几根高大宏伟的柱子,几条巨龙盘旋其上,也是金黄色的,气焰嚣张又威武。   历朝历代,皇家人对金子和黄色的钟爱,似乎都有着某种几乎偏执的挚爱。   说来惭愧,沐心一个现代人,前世活了二十几年愣是连故宫都没参观过,万万没想到,如今一参观就成了诀别……   唉……往事不堪回首,新的悲伤又来造访,怪不得郭敬明说悲伤可以逆流成河……   沐心蔫蔫地想,早知今日,转世投胎那天再恶心,也该把吐出来的孟婆汤咽回去。   她上辈子晕车晕得厉害,投胎的时候,又很不巧赶上鬼差大哥们的下班时间,刚灌下孟婆汤就被匆匆扔进了轮回道,加上那孟婆汤味道有点儿怪……总之,刚进轮回道转了没几圈,沐心就直接吐了。   出生后发现,自己啥都忘不掉了。   唉呀妈呀!这就是上辈子心心念念做梦都想要的、传说中的过目不忘!   最初,沐心兴奋又紧张,为了验证准确率,愣是把新爹爹给的《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论语》、《孟子》……反正看过的书,沐心都背完了。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中气十足的呐喊声将沐心拉回了现实,她正想着是不是要留个遗言写个遗书什么的,一听声音,立马麻溜地跪在了地上。   膝盖撞在地上的那一刻,沐心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蓄谋已久的眼泪顺势就哗啦啦落下了。   其实,最疼的不是她的膝盖,而是脑壳。因为,就在刚刚慌忙跟着众人下跪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死!   轻轻叹了口气,沐心忧伤地想,我上辈子又不是道数学附加题,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   “众爱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优越感和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沐心深吸了一口气,抛掉那些悲伤的情绪,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泪。   要想活命,最好的方式就是要落选……但是,毕竟是救命之恩,又明确答应了人家要替考,还要为昔日的灭门冤案昭雪。   如此一来,她就只能先冒着杀头的危险考个好成绩,尽快查明当年的冤案,才能尽快脱身。   至于脱身之法,想来应该不难。   反正古人一不小心失踪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反正,古人没有DNA,到时候换回女装再滚回老家,远离了官场,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反正,就算死了,人家舍命相救,就当是一命换一命吧……   如此计划了一番,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了?   冒名替考一事,其实说来话长。   话说,沐心原本只是想遵纪守法地上京去告个御状,前世曾听说过,古代人告御状平反的概率十分可观。   然后,她就遵循了古人的套路,偷了老爹年轻时的衣服扮作男装就上路了。   没想到,路上还能遇到一个同名的年轻书生,两人颇觉有缘,于是便结伴同行。   经过自我介绍,男沐心复姓独孤,江南人士;   女沐心,姓沐名心,家住京郊城外的一个小村庄。   独孤沐心说,自己上京是为了参加科举。这个不难猜,毕竟他一路上手不释卷,十分刻苦用功。   沐心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高考时的艰难岁月,竟觉得十分想念。于是一时兴起,便问独孤,如今科举都考些什么试题?   彼时,沐心也是一副文人打扮,独孤便自动将他归类进京赶考的书生,听他有此一问,立即觉得奇怪:“沐兄莫非不是进京赶考?” 第二章 皇帝请客   说起考试,已经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上一世了。   只可惜上一世的沐心乃是英年早逝,唉,往事不堪回首,谁让她当初为了赚钱沦为加班狗,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以至于,在某个夜幕笼罩的晚上,她不过想起身倒杯水,就猝不及防迎来了自己人生的大结局……   好在,这世上真的存在投胎转世这样神奇的事。   沐心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独孤兄未免太抬举我了,我,我就是进京办点儿私事。”   经历过疲于奔命的上一世,这一世的沐心只想天天我在家里,白日里采菊东篱下,傍晚就搬个躺椅在门前悠然见南山,运气好的话,还能顺便欣赏日落,再赏个月亮。   何况,这时代重男轻女,跑古代来参加科举,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正逢大好年华,又不是活腻了!   却不想独孤听完却听出另一层意思,还对沐心肃然起敬。   因之前谈话中,独孤早已发现沐心学识颇为渊博,且见多识广,言谈举止又从容不迫,甚至心生了几分妒忌,一直在暗暗与之比较。谁知,人家并无参加科举之意,独孤立时觉得羞愧难当。   一番踌躇之后,独孤决定补救自己之前的心胸狭隘。   他思来想去,沐心这等人才若是参加科考,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只可惜他出身乡下,竟完全不知科考之事。于是,独孤自告奋勇,鼓励他道:“沐兄才学过人,左右是要进京的,何不顺道一起参加科举?至于举荐之事,沐兄不必挂怀,我来想办法如何?”   一起参加科举?   沐心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动心的,毕竟人多少都有点儿胜负之心,尤其是有了个过目不忘的大脑,就总想试试到底好不好用?   可惜时代不允许啊!于是,她委婉拒绝了。   不过,此后两人便时常一起谈经论道,互相切磋。   沐心当时纯属对古人的科举好奇,又想着自己上辈子的见识应该对独孤参加科举有些帮助,才对其有问必答,不想对方竟然将她引为知己,在一次交谈之中,竟将自己身负灭门之仇的秘密一股脑倒了出来。   同名已是有缘,没想到两人上京竟都是为了告御状!   沐心听了人家的秘密,便自觉不说出自己的秘密不大地道,犹豫再三,终于也把自己上京告御状为父讨回公道的事和盘托出,此后,两人便多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唐僧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两个沐心跋山涉水远赴京城,自然也逃不过落难的下场——他们遇到了流寇。   眼看着离京都只剩最后半日的路程,一路上小心翼翼只敢走官道的两位年轻书生总算是放松了心情,一遇到那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绿树成荫,鲜花遍地开,便起了游玩的兴致,一时不察,便越走越偏离了官道。   独孤说,他儿时曾来过这里,依稀还记得离此不远处有个湖泊,景色极佳。   于是两人便越走越深入林间,去寻找独孤口中的那处美丽的湖泊。   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是一池静谧美丽的湖泊,靛青色的湖水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隐隐泛出七彩的霞光,轻盈如柔美的娇俏少女,神秘似林间的罕见精灵。   湖边,是一大圈环形的空地,周边绿草丛生,上面开满了小巧可爱的黄色雏菊,再往外,便是一座地势平坦,起伏不大的小山丘。   两人便是刚走到那处小山丘上,沐心远远看到那处湖泊,便心驰神往,十分喜欢,撒开脚丫子就要跑过去,可惜还没来得及靠近,也不知从哪里就冒出了一群流寇,领头的两三人骑着马,其余十余人拿着明晃晃的大刀迅速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团团包围在中间。   独孤沐心因自小背负仇恨,学了一身拳脚功夫防身,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   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沐心就十分拖后腿了。   拖人后腿的事,沐心表示很无奈,本想着舍生取义一回,反正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有了经验,真要再死一回也不至于太害怕。   两人背对背站在包围圈中,沐心低声对独孤悄悄说:“独孤兄大仇为报,不能折在这里,不要管我,快走!”   沐心没想到的是,独孤之前提到自己的拳脚功夫实在是太过谦虚。   那哪里是什么三脚猫功夫,明明是武艺高强好吗?他独自一人与那群流寇正面对上,瘦弱的小身板打起架来竟十分灵活,游走在对方的包围圈中简直就是鱼入大海,轻轻松松就打伤了三四个彪形大汉,还从他们手里抢下了一匹马。   沐心又惊又喜,忽然间被独孤一把抓着腰带扔上了马背,临别前,独孤将装着自己的户碟和科考文书的包袱,类似于现代高考的身份证和准考证,都交付给了沐心。   他一手勒住缰绳,在马下对沐心说:“他们人多势众,这次我恐怕逃生无望,我来拖住他们,你逃走之后千万不要回头,一路进京,无论如何,请沐兄代我考上科举,为我独孤一家昭雪冤情。拜托了!”   沐心眼前再次浮现出独孤临别前的那双眼睛,郑重而又决绝,带着对她的寄予厚望,最后在她毅然点头答应之后,转为解脱重负之后的释然和轻松。   临别最后一眼,沐心看见独孤的笑容决然而又洒脱,他高高挥下了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蹄狂奔……   随着一声尖锐的唱和声起:“皇上起驾……”沐心终于得以从滔滔不绝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她悄悄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从外貌上看,年纪大约三十有余,正值壮年,蓄的是一字胡,正在努力摆出庄重威严又不失亲切的样子,以至于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还有那一身金黄色的皇袍,亮得有些晃眼。   沐心揉了揉酸涩的眼,偷偷深呼吸放松心情,开始严阵以待。   大楚的殿试和历史上的记载不大一样,怎么说呢?用我们现代的眼光来看,还挺人性化的,特别是考完试以后。据说,还能享受半天在土豪家做客的待遇……   先说重头戏——殿试。   本朝十分重视人才选拔,就连殿试前的复试也是在皇帝和大臣们议事的金銮大殿举行,只有一道策论题。   开考前,皇帝还会亲自现身鼓舞士气。得面见天子容颜,这在古代可是一份殊荣,普通老百姓见一次就够吹一辈子牛了。   考试时长为两个时辰,交卷后刚好正午。   接下来,就是皇帝陛下展示自己爱才惜才的情怀,同时也是为才子们描绘美好未来的时刻,鼓励人才奋进的绝佳机会。   午膳时分,参加殿试的几十位莘莘学子将有幸留在宫里,品尝御厨们精心烹制的上百道美食,今年摆膳的地点,选在了移步换景的赏花圣地——御花园。   午膳过后,学子们可以继续在御花园里赏花,也可以到华清园里泡汤放松心情。   华清园中的温泉水,引自养心殿的天然温泉,纵观整座皇宫,是仅次于皇帝所住的养心殿的泡温泉所在。所以,能进华清园泡汤,是一份莫大的殊荣。   除去这三年一大考的殿试外,开朝以来,一向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才能得到这份奖赏。   总之,考试之后的放松由皇宫全权包办买单,这对家境贫寒的学子们来说,除了难得一遇的享受之外,还是一次绝佳的长见识的机会。   午宴开始之初,大家都显得有些拘束。不过,太监和宫女们送来的流水般美食珍馐,还有万分周全的服务。   尤其是那滋味醇香的美酒,几杯下肚之后,所有人都渐渐放松了下来。   有些人,开始对俯首帖耳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   更有甚者,竟然对那些有姿色的宫女起了调戏之意。   偌大的园子里,各类美食分文别类,排列整齐划一。乍一看,沐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现代的自助宴会?   她取了个空托盘,先到了热菜区,挑了几样喜欢的小菜,又取了宫女们早已盛好的饭和汤,就近捡了个凉亭走进去,从容落座,卷了卷袖子,一切准备就绪,才开始慢条斯理享受这十几年来最丰盛的一餐。   先喝几口汤,美味的汤一下肚,肠胃得到了滋润和温暖,半日的疲倦立即一扫而空。   她眨了眨眼,突然灵光乍现,假如她投胎出了岔子带了记忆,那是不是其他人也会遇到她这类情况?   所以,眼前这酷似自助宴会的午膳,还有这熟悉的口味,还有这如此人性化的殿试设计……不会是这午膳也是考试的其中一环吧?   如此想着,沐心的大脑便不受控制转了起来,她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有些人贪杯已经醉了,丑态毕露。   美食、美酒、美人……这赤裸裸的就是人品的考验吧?   恐怕不止,中国的酒桌文化如此源远流长,除了人品,应该还要考验学子们的交际手腕吧?   毕竟,官场之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要想审时度势,统筹大局什么的,没两把刷子是搅不动的,而酒桌,一向是最能体现交际手腕的地方。   “独孤公子,可介意与在下同桌而食?”   “啊?”沐心急转不停的大脑总算被人强制刹了车,她长长舒了口气,过目不忘就这点儿不好,素材太多,脑子一转起来就很难停下,转得人脑壳疼。   她闭了闭眼,循声望去,面前不知何时来了位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气质温润尔雅,举止得体大方,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第三章 暗藏考验   刚经过风暴席卷的大脑有些不堪重负,沐心深吸了口气,勉强定了神。   然而很快又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无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唉……不是她想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会试的名单早就公布了,有心人想要调查到这些人的消息轻而易举。   可谁叫装傻充楞最方便打探消息呢?   小兄弟,今天就不好意思了,将来有机会姐姐会报答你的。   果然,年轻公子被这么一问,立即露出了几分惊讶,问道:“兄台莫不是连这里的人都认不全就来了?”   沐心也惊讶了,立即反问道:“呃……兄台莫不是把这里的人都认全了才来的?”这可是几十号人呢?她就算过目不忘也不敢说认全所有人,毕竟信息资料不足。   “哈哈……想不到独孤兄如此风趣,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呢!”   年轻公子被沐心这猝不及防的惊叹逗笑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十分好看。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沐心压下心虚,佯装好奇地问:“哦?传闻中的我什么样?”   年轻公子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一字一句答曰:“端正刻板,不善言辞。”说完又恢复了笑容,笑得眉眼弯弯。   沐心想起独孤看书时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传闻倒是不虚,不过熟悉了之后,独孤那人话其实还挺多的。也不知他那日逃掉了没有?是不是还活着?   “独孤公子在想什么?”   “想起来一位朋友……”沐心轻描淡写地带过,忽然站了起来,对着那年轻公子拱手作揖,“在下独孤沐心,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久仰久仰!在下洛尘,日后同朝为官,还要请独孤兄多多关照。”洛尘也跟着起身回了礼,沐心立即弯腰作揖,谦逊道:“失敬失敬!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客气客气!”   “应该应该!”   两人腰越弯越低,沐心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率先举了白旗投降:“停停停……你再弯下去,我就该给你磕头了!”   洛尘闻言,浑身一僵,随后肩膀微微颤动了几下,两人最后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先是相视一笑,接着便是克制不住的仰天长笑。   “恕在下冒昧,可否问问,独孤兄对今日的考题有何见解?”   “呃……我们的考题应该不一样吧?”   “为防止作弊,考题被分为三组,由考生随机抽取。”洛尘分析了一番,眼波流转,转而又道,“不若我与独孤兄同时说出考题内容,看是否一致?”   想起上午答的那一张之乎者也,沐心只觉得脑子里那一摞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诗》、《书》、《礼》、《易》、《春秋》的文言文又有了盘旋飞出来的趋势,吓得赶紧转移了话题,急忙忙道:“不若我们来猜一猜,今日这午宴中是否也藏了考题?”   “午宴藏了考题?独孤兄此言何意?”   “洛尘兄请看……”沐心用眼神指了指一个醉倒在台阶上的书生,问道,“如若此人入了仕途,何如?”   “嗯……”洛尘沉吟了片刻,拧着眉毛问,“独孤兄是问,倘若一个官员随意让自己醉倒在路旁,会有什么影响?”说完,突然又有所悟,试探着继续猜道,“或者,独孤兄的意思是……此等让自己随意醉倒在路旁的人,不适合为官?”   沐心煞有介事点头,发表自己的见解:“嗯……仪容不整,咱们暂且不论,换个方向考虑,在如此重要场合都不能克己复礼,将来如何以身作则?如何服众?掌管一方百姓?”   洛尘听完点头表示赞同,转而又看向另一处,另一位书生显然也是喝多了,正红着脸缠着一名美貌宫女调笑。   沐心也瞧见了,当即叹了口气:“这些人都读书读傻了吗?在这里撒野……”   洛尘悠哉悠哉晃着杯中的美酒,喃喃道:“非也非也……酒后原形毕露罢了。”   在白瓷杯衬托下,流动的琼浆玉液愈发显得金黄剔透,沐心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连酒水都如此奢华醉人,皇帝陛下这考题可真够下血本的。   洛尘见沐心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酒,问道:“独孤兄可是想尝尝?”   沐心拒绝得十分卖力,缩了脖子两手直摇:“不了不了,小弟酒量浅,一喝酒便要睡上一天,谁叫都不管用的。”   “哦?竟是如此吗?”   “可不是嘛,很丢人的。”   沐心不知道的是,真正的独孤沐心在经历灭门之祸后,曾经整日借酒浇愁,后来得了个千杯不醉的名号,只是后来振作了,便不再碰酒了。   同窗几乎都知道独孤沐心的酒量极好,偏每次聚会,众人如何劝他都不肯吃酒,这也是独孤后来被人评价为“端正刻板,不善言辞”的由来。   不巧的是,洛尘通过搜集情报,早就知道了此事。以至于后来,洛尘识破了沐心的冒名顶替,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众学子酒足饭饱之后,已近黄昏,一位身着绛红服饰的公公领着十几名深蓝衣服的小公公涌进了御花园。   彼时,洛尘和沐心正一起在园中散步赏花,一听领头的那位公公高声宣读了皇帝陛下的“逐客令”,立即跟着一位小公公出了宫。   后来听坊间传闻,当天那几个喝得不省人事的,被宫里的侍卫架着胳膊一路拖着出了宫门口,在墙角处随意扔了,放任他们自行醒来离开。   放榜当日,沐心洗漱后,照例慢条斯理用了早膳,又慢条斯理整理了衣冠,正准备要出门,一打开门,洛尘碰巧就站在门外,看起来还有几分风尘仆仆。   她愣了愣,问:“出了什么事?今日放榜,不该是去你住的客栈等消息更近些吗?你怎地跑我这里来了?”   洛尘直接绕过她进了门,自来熟地倒了杯水喝下,待润完了嗓子,才夸她道:“独孤兄果然好见识!”   沐心一听便猜到了原委:“是那日醉酒失态的人都落榜了?”   洛尘笑得云淡风轻:“倒也不是全落榜了,醉酒的那几个据说只被罚抄了一百遍《弟子规》,最惨的是那几个调戏宫女和顺手牵羊的,被削了功名不说,偷盗者,还要按规矩送官论处。   看那日招待用的一应器具,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都是价值连城,啧啧……流放边塞都算轻的。”   沐心听着若有所思,这皇帝陛下,只怕也当过现代人吧? 第四章 拜把子   沐心所住的客栈也是诸多考生的聚集地之一,一大早,客栈内外便十分热闹。   一则,放榜之日,便是举子们飞黄腾达之时,寒窗苦读终获回报,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而想要看热闹、巴结新贵的人自然也不少;   其二,本次科考是新皇登基后举行的首届,朝堂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殿试中有人落榜,在会试里挑几个替补,并非没有先例。   洛尘进门后便坐下了,心无旁骛烹着茶,茶叶是他自带的,茶具则是客栈的小二送来的。   沐心看他那副怡然自乐的模样,有心想提醒他出门去看榜,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她坐得久了,有些无聊,又听得外头大街越发热闹的声响,便起身推开临街的窗门看了看。   入目的是满大街游走的人群,商贩们显然早已闻到了商机,街道两旁的摊贩竟多到,一眼望不到头。   街道还算宽敞,时不时会有些运送货物的小车、大户人家的马车缓缓而过。   所谓车水马龙,大约就是眼前这番景象吧?   沐心惯来懒散,再加上过目不忘不受控制,一遇到混乱就十分费脑,于是直接歇了出门的心思,反正晚一些看榜也无妨。   相比于沐心的蠢蠢欲动,洛尘对外面的动静就显得不太关心。   他端坐在茶几边上,专心盯着一旁小炉子的火候,待水开了,便取了一旁白色的方巾垫在水壶的握把上,举起,往空杯中注入沸水。   直到放下水壶的间隙,洛尘才抽空看了一眼窗边探情况的沐心,一边继续烫洗着茶具,一边说着风凉话:“别看了,现在出去,保管你白衣服出去灰衣服回来。过来,尝尝本公子亲手烹制的茶。”   沐心正有此意,于是回到榻上落了座,欣赏着眼前的美男烹茶表演,懒懒倚向身后的靠垫,半眯了眼养神,今日起得太早了。   她闭目养着神,一边揉着额前的天应穴,边随口问:“恕小弟愚钝,洛兄似乎对榜上的名单不大关心?”   “被你看出来了,惭愧惭愧……”洛尘漫不经心拨弄着茶具,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味,手上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行云流水,片刻后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就送到了沐心手边。   一旁的沐心还在闭目养神,洛尘只好出声唤他:“起来,喝杯茶醒醒神。”   沐心睁眼瞧了瞧,又磨蹭了许久,才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   莹白的小杯中躺着金黄的茶汤,冒着热气,她盯着热气又呆了呆,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轻轻缀了一口,醇厚甘香,回味绵长。   她毫不吝啬地赞道:“好茶!”   同时在心里犯嘀咕,制茶技艺,乃是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才有了后世直接用沸水冲泡的喝法。   而这里,虽然在历史书上属于空白地带,但大约与唐朝年代靠近,当与历史上的茶圣陆羽年代相仿,制茶技艺却提早了数百年?   然而想到自己这种带着现代记忆投胎的存在,沐心很快又释然了。   洛尘得意一笑,将杯子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一饮而尽:“反正……家里又不指着我光宗耀祖。”这话,明显就是带了情绪的。   沐心偷偷观其颜色,的确不大高兴的样子,于是轻轻揪了揪他的袖子,“那啥……需要安慰吗?”   “开什么玩笑,小爷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洛尘的气急败坏,证实了沐心的猜测。   而沐心嘴角噙着笑的样子,也让洛尘立即发现自己这是被人诈了,他气得呼吸一滞,差点儿暴跳起来,不过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又继续泡茶去了。   “算了,还是安慰你一句吧。”沐心叹了口气,“哥们儿,你要相信,混吃等死也是一种幸福。你可以有更多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背负一大堆不属于你的心愿,一辈子只能为别人活着,那样很挺累人的。”   沐心没有说,她就属于很累的人之一。   “行了行了……”洛尘挥了挥衣袖,别过脸去,“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福,只不过,总是被人照顾,有时候也会想做点什么回报一下。”而不是连存在都显得多余,甚至是拖累。   洛尘难得遇到个一见如故的朋友,正想着一吐为快,谁想到半天没得到回应。于是转过头来,却看到沐心心不在焉不知想着什么。   凑近了才听清,他正喃喃念叨着:“你说,历年的科举考试,从来都只论才学?今年陛下为何突然多了道附加题?”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倾诉衷肠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洛尘只好收起心中的落寞,强行跟上了沐心的新话题。   “附加题?”将这三个字在舌尖一绕,他立马会意,摇着扇子赞道,“独孤兄这个附加题用得妙极!妙极!”   沐心摇头:“这个不是重点。”   洛尘继续道:“为官者,理当德才兼备,陛下有此一考不是很应该吗?”   “说的好……”沐心说着,话锋陡然一转,又回到了最初,“那么请问洛尘兄,你希望照顾你的那些人如何?”   “什么如何?”话题切换太快,洛尘只觉得自己脑中有些乱,又似乎有了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为官者,理应德才兼备。”沐心放缓了语速,接着引导,“照顾你的人,你是不是也理当希望他们过得好?”   “那是自然。”   “那照洛尘兄方才的话,似乎不必洛尘兄报答什么,他们如今已然过得很好?是也不是?”   “可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   “皇上设置考题辨别那些考生的人品,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选拔德才兼备的好官。”   “人心难测,皇上设置考题是无奈之举。然则,洛尘兄的愿望不必做什么便可实现,岂不是更省事?既然老天要眷顾,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洛尘敛眸沉思良久,忽觉醍醐灌顶,直接跑过去把沐心搂进怀里抱住,感激涕零道,“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独孤沐心是吧?你可真是个宝啊!要不,咱们拜个把子吧?”   沐心挣脱开他的怀抱,强装镇定地理着自己的衣袖,边婉拒道:“我说洛大公子,今日放榜,拜把子的是容后再议,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皇榜吧。”   比起洛尘的高兴,沐心是有些心虚的。   方才的劝说,其实是她偷换了概念,假如再深究下去,她说不定就要跟洛尘再聊聊什么是人生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了。   说到底,洛尘不过是从小被呵护长大,久而久之找不到自我价值感罢了。   按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解释,他这是一出生就直接越过了低层次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归属也有了,于是直接追求起高层次的尊重和自我实现需求了。   但高层次的需求,其实多少有些虚无缥缈,倒不如不去深究,一辈子做个闲散的富贵公子,不也挺好的吗?   洛尘似乎对沐心的劝解颇为欢喜,心结解了,性子活脱了许多,简直就像个执拗的孩子,一直追着她问:“你别转移话题,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跟我拜把子?”   沐心见洛尘这个翩翩如玉的少年卸下了偶像包袱,变得十分难缠,只好故技重施,又一次把话题转开:“难道不拜把子,我们就不能是好兄弟了吗?”   洛尘仔细想了想,最终拍板道:“那虚礼就免了,今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沐心:“……”跟一个女扮男装考状元的人做兄弟,会很惨的。 第五章 金榜题名   两个“好兄弟”相对而坐,正悠然品着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更为急促的敲门声。   沐心刚站起身,外头就传来年轻男子激动无比的呐喊:“少爷少爷……中啦!中啦!”   “毛毛躁躁的,自己开门,进来说。”洛尘巍然不动,还扯了沐心的袖子示意其坐下,只是盯着门口方向的眼神出卖了他。   “是,少爷!”外头的男子恭敬地回了话,拍了拍身上带的一身灰尘,这才推开门进去。   “川子,过来。”洛尘对来人唤了一声,“记住了,这位独孤公子,以后就是你家少爷我的好兄弟了。”   被唤作川子的少年立刻对着沐心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小人川子,见过公子。”   沐心循声望去,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清秀,在洛尘的掩盖下,他的相貌并不出彩,倒是那一双眼睛十分有灵气,哪怕低着头也不容忽视。   快速打量了少年一眼,沐心立即起身回了一礼:“在下独孤沐心,这厢有礼了。”   “唉……先别那么多虚礼了。”洛尘打岔道,“川子,过来坐下,说说外头皇榜什么情况?前三甲都是什么人?我和独孤兄可有上榜?什么名次?”   “有有有!都有!”川子兴奋得直点头,“少爷中了探花。”   洛尘高兴了一下,又追问道:“那独孤兄呢?他叫独孤沐心,不是跟你说了要一起看的吗?”   川子点着头,却明显有些踌躇:“看了的,独孤公子也中了,是……是……”   “是什么?”   川子吞了吞口水,艰难地道:“是榜首……”   “榜首?”洛尘重复了一遍,看向川子的眼神有些茫然,“不就是状元?”   川子小心翼翼地点了头,生怕自家少爷接受不了会做出什么事?好在,洛尘什么都没做,只是闷头喝茶。   奇怪的是,遇上中状元这等大喜事,独孤公子看着似乎并不高兴,反而坐在那里,也是闷头喝茶。   只负责传递消息的川子缩了缩脖子,默默地低下头,喝茶。   放榜之后,便是金榜题名的士子们上殿前接受封赏的荣耀时刻。还是之前那套礼节,不过这次进宫的士子明显少了许多。   沐心又一次遇到上回替他搜身的太监,一时没忍住,轻声问道:“公公身体可好些了?”   那公公原本低眉敛目为他搜身,闻言手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小声回答:“奴才身体已无大碍,多谢大人关心。”   接下来,进宫,面圣,宣读封赏圣旨,领取封赏和官服,听天子训话……等到这些繁文缛节结束,便是最后的游街。   沐心上辈子曾在古文中见过描写状元游街的片段,如今亲自体验了一把“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欢声雷动,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的盛况,总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恍恍惚惚,恍若隔世。   若说完全没有欢喜是假的,毕竟这状元的头衔是沐心凭自己真本事拿下的。   但沐心忍不住发愁,她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的盛况,想着今日越是这般风光无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来日一朝事发,便会越发悲凉。   一夜无眠……   再过几日,沐心便要到翰林阁报道去了,于是狠着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终于把自己从被窝里拔了出来。   她对自己说,再如此忧愁下去,还没等东窗事发,恐怕就要先抑郁而终了吧?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得痛快。   想当日劝慰洛尘的时候,不是挺看得开的吗?怎的轮到自己身上就钻牛角尖了?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么过程如何,又何必太过在意?   既然过程不必在意,那么为何不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儿呢?   “阿沐,快起床了!”一大早,洛尘便迫不及待找来了。   这两日,他还处在解开心结的满心狂喜之中,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日后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不过,照沐心的话说,十几岁本就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不犯点儿二,老了怎么有脸回忆青春?   沐心匆匆穿戴整齐给他开了门,却不站稳,倚在门边眯着眼打着哈欠问:“大清早的就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洛尘恨不得动手摇醒她,奈何自小家教太好,让他无法容许自己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可有急得有些气,一时没忍住便拿了扇子去敲沐心的脑袋。   “啊!”沐心立即惨叫了一声,眼泪直接飚出来了,捂着脑门大声控诉,“你大爷的!下手这么重!你想谋杀吗?”   洛尘被吓了一跳,扇子掉到了地上。他差点儿忘了,自己这天生力大的毛病……可明明控制了力道啊?不至于惨叫成这样吧?   默默下定了结论,洛尘便安慰自己,沐心是装的。   于是没理会上一个问题,直接切换了下一个话题:“按照惯例,今天翰林阁要给我们安排宅子的,还不赶紧去挑个好的?”   沐心揉着脑门,疼的龇牙咧嘴,倒也没再计较,顺着话问:“这不是早就分配好的吗?还能自己挑?”   洛尘得意一笑:“旁人当然不行,但谁叫你碰上了我呢?行了,别揉了,不就轻轻敲了一下吗?快点儿走,我都跟人约好了。”   这下洛尘算是踩了雷了,沐心恨恨甩下胳膊,主动把脑袋伸到洛尘面前,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轻轻敲了一下?”   洛尘狐疑地低下头,定睛一看,那脑门上肿出了大包,又红又圆还发着亮光,十分滑稽可爱!   “噗嗤”一声,某人很不厚道都笑了。   沐心一时气不过,抢过扇子,追着他满屋子打:“有本事别跑,我就轻轻敲你几下试试……” 第六章 气血有损   两人出了客栈,沐心一眼便瞧见门外停着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尤其是前头拉车的马儿肥硕健美,格外引人注目。   更引得她注意的是,马夫旁边的那个小厮有几分眼熟……是川子?   不过是恍了个神,洛尘不知何时早已跳上了马车,从里头掀了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来,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车?”脸上挂着难以忽视的、得意洋洋的神采。   “这是你家的马车?”先前他只知道洛尘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却不知还是官家人,可眼前这马车的规格,分明是官家人才能用的,且品级不低。   “放心吧,不是偷的。”洛尘打趣着,干脆伸出手来将沐心一把拽上了车。   入手的胳膊,出乎意料的纤细,仿佛轻轻用力就会被拧断。   洛尘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身量会如此轻盈,一个用力过猛,沐心直接被拽着撞向了车厢,真是一包未平一包又起……   马车里,顶着脑门上的两个大包,沐心两眼泪汪汪,直接决定头昏眼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洛尘自知理亏,无力地辩解道:“你这脑袋是豆腐做的吗?这么不经敲?”   “不要跟我说话!”沐心淡淡瞟了他一眼,立即又闭上眼休息。   “你生气了?”洛尘这回软了语气,又扯了他的袖子晃了晃,“我错了还不行吗?”   沐心没理他,她被撞得脑袋发晕,只能一动不动等着大脑自己缓过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   洛尘却不知其中缘故,还揽着他的肩转了九十度,一边晃一边认错:“别不理人啊!要不我让你打回来还不成吗?这回我保证不躲!”   沐心连坐都坐不稳了,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面色发白,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直接昏倒在地。   洛尘终于意识到不对,立即掀开帘子对外面大喊:“川子,我们改道,去最近的医馆……快!”   见识到沐心有多弱不禁风,为防马车晃动,他难得温柔,将人小心翼翼护在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温软,洛尘原本平稳的心跳失了节奏,他自小家教严,再加上天生神力。   因而从未近过女色,只觉得这样猝不及防又陌生的心慌意乱,着实让人烦躁不安。   从前竟不知,担心一个人可以慌乱至此?   下马车的时候,洛尘亲自将人抱着进了医馆,坐堂的大夫一见来人,诚惶诚恐地起身就要跪下行礼。   平日里一向温润示人的洛尘公子,此刻却没了往日的气度。   他冷着脸,抱着人直奔内堂,连声音都带上了凌厉之色:“虚礼就不必了!治好他!”   大夫一听吩咐,立即取来药箱。诊脉诊了许久,洛尘见那大夫脸上的神色狐疑不定,又迟迟没有出声,所有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   他动怒道:“究竟如何?不行就换个人来!”   大夫吓得跪在了地上,解释道:“公子容禀……”   又措辞了片刻,才道,“公子放心,这头上的伤只是看着眼中,其实并无大碍,小人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抹几日便可痊愈。只是……只是此人气血有损,才会如此受不得刺激,恐怕需要花费些时日调养了。”   “气血有损?就不小心撞了两下……怎么会昏倒?”   “公子不必忧心,气血有损怕是旧症,普通人家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气血有损是常有的毛病,此人还年轻,补个一年半载就无碍了。”   “怎么补?”   “平日里吃食上讲究些,多些荤腥即可,若公子不放心,老夫再开个补气血的方子。”   气血有损?   一路上,洛尘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心疼不已。   关于沐心的身世,他其实知道一些,比如沐心是家中独子,十四岁那年家里进了歹人,一家一十三口全部被杀,若不是当时沐心在外求学,只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虽说那群歹人抓住了,也被判了死罪。   但本就安静的少年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后来干脆连学堂都不去了,终日把自己关在府邸,闭门谢客。   在家守孝三年之后,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少年才终于打开了家门,并且一鸣惊人,从乡试到会试,一路披荆斩棘,成了如今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郎。   如此遭遇,定然是吃不好饭的吧?所以才会明明出身官宦之家,却得了这穷苦人家才会有的气血亏损之症。   比起沐心如此悲惨的遭遇,洛尘忽然又自责不已,他不敢想,那日一个满门被灭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规劝一个被家人溺爱过度的富贵子弟的?   沐心是在睡梦中被一阵饭菜的香味勾醒的。一坐起来,顺着香味望过去,就见到了一大桌大鱼大肉。   洛尘坐在一旁,正盯着满桌子饭菜发着呆。   沐心捂着发疼的脑门坐起身,一脸茫然地问:“你这是要请客?”   “对。”   “还有谁?”   “就你一个。”   沐心缓缓下了床,刚落地时脚步有些不稳,洛尘担心得直接施展轻功飞过去扶人。   自从认识洛尘,沐心觉得这简直是个变脸娃娃,从最初在御花园相识的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到后来放榜那日幸灾乐祸的少年郎,再到今日毛手毛脚的熊孩子……简直是逆生长啊!   不过,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孩子,喜欢学些大人的做派也是正常。也许,现在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吧?   沐心如此想着,又看他一副犯错被子抓包的可怜模样,打趣道:“洛大少爷……你这是良心痛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尘豁然开朗,终于为自己今日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慌和心疼找到了解释,原来这就是良心不安的感觉吗?   他一反常态没犟嘴,反而顺着她的话主动认错:“是是是,本少爷现在良心很痛,所以你快点儿过去吃饭,吃完饭好喝药。”   说话间,洛尘已经扶着她小心翼翼往饭桌方向走,到了桌前,先是屈尊将椅子摆好,紧接着又推着过去落座。   受害人沐心坦然接过洛尘双手递过来的碗筷,被人坑了一天,这罪当然不能白受。   外头的川子看得一脸惊讶,自家公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平日里,明明天生神力,却偏偏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可想而知,公子的处境有多么尴尬。所以,公子总喜欢装出一副谦和恭谨的书生模样,好似可以任人欺凌。   但作为家里的最小的孩子,母亲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自然是千娇万宠养着的,哪儿能真让人欺负了去?   一炸起毛来,腹黑毒舌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旁人,哪怕动起手来也是不怕的。   假若再提一提公子的出身,一门双翰林,祖父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母亲又是当朝长公主,哪怕在那一群鼻孔朝天的皇子公主里,他家公子也从未吃过亏。   何时对谁如此屈尊降贵过? 第七章 各有特色   新科状元走马上任,说起来似乎风光无限,其实,挺无聊的。   对此,上辈子在职场摸爬滚打过几年的沐心,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一个新人,再如何才华横溢,到了新地方,还不是两眼一抹黑?总要先沉下心来,摸透了情况才好想清楚如何安身立命。   翰林阁选人要求极高,新入职的就他们三个:新科状元独孤沐心、榜眼古月初、探花洛尘。   负责接待的是翰林阁的管事,名叫林萧,据说也是举人出身。   林萧长着一张国字脸,表情呆板肃穆,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他带着三个新人在翰林阁草草走了一圈,背书一样介绍了大概的情况,着重说明了那些地方可去,哪些地方不可去。   带新人认完门,林萧交代道:“你们刚来,这几日先去藏书阁整理书库,熟悉熟悉环境。”话落,便要自行离开。   独孤沐心和古月初面露难色,刚要问问藏书阁怎么走?   洛尘却恭恭敬敬对着林萧的背影行礼道:“有劳林管事了,慢走!”   林萧一走,洛尘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形象,十分自然地接替了他的工作,温声安抚两位新同僚:“有才气的文人多少都有些傲气,不善交际,你们习惯了就好,林萧其实人不错的。走吧,带你们去藏书阁。”   新科状元和榜眼,齐齐将目光转向探花郎,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翰林阁里资格最老的是洛阁老,正是在下的祖父,我小时候常来。”   说着话的时候,洛尘腰杆挺直,面上端着文人的儒雅淡泊,却掩藏不了骨子里那一股子与有荣焉的骄傲劲儿。   洛阁老,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   其子洛星辰,虽及不上父辈的成就,却也继承了家族的优良基因,年纪轻轻便考取了进士,步入仕途。后来更因着容貌出众,得了当朝公主的青眼,一跃成了皇亲国戚。   夫妻俩婚后十分和睦,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洛轩和二女儿洛云一直薄有才名。   幺子洛尘,完全继承了父亲的美貌,但极少露面,只偶尔在重要的场合出现,每次出现必定一身白衣翩翩的书生装扮,举止文雅,久而久之还得了个“洛尘公子”的雅号。   洛阁老,如今已是七十古稀高龄,荣休后被皇上聘回翰林阁坐镇。不过除了偶尔开堂讲学之外,如今只管掌修国史这一件事。   关于洛家的故事,沐心来京路上不知听过了多少回。但从没有将眼前这个喜怒不定的少年和传说中的洛尘公子挂上钩。   其实,初见时是有那么一丝联想的,但世人皆知洛尘公子是个闲散贵人,最喜欢到处游历,长公主又一向最疼爱这个幺子,从不强求他走洛家人一贯的老路,去考取功名。   是以,那个念头一出现就被她掐灭了。   是了,怪不得他家的马车会那么气派?   洛尘果然如他所言,对翰林阁十分熟悉,一路上七弯八绕的,他的脚步却丝毫不曾停顿,径直将人带到了目的地。   到了藏书阁,洛尘忽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对着两位新同僚拱手道:“正式认识一下,在下洛尘,就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那个洛家。在家排行老三,想来家中的情况两位已经有所了解,就不再多言了。日后大家便是同僚了,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沐心愣了愣,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榜眼——古月初,他微垂着眼眸,神色淡淡的,并无惊讶之色,心下顿时一片了然,看来不明真相的只有她一个了。   沐心又莫名其妙看向洛尘,大家不是都认识了?洛尘却偷偷用目光指向古月初,沐心恍然大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独孤沐心,江南人士,孤家寡人一个,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一直安静做着透明人的古月初从善如流,拱手作揖道:“古月初,多关照!”   惜字如金,好高冷!   记得第一次见古月初,是在殿前领旨受封的那天。   殿试前三甲,炙手可热,自然是大受追捧。几乎所有人都围着他们,处处皆是恭贺之声,沐心和洛尘全程陪着矜持客套的浅笑,光是“多谢”和“承您吉言”这类的短句,说到最后都是口干舌燥,脸都要笑僵了。   而这个古月初,话虽极少,不过是全程嘴角噙着笑,应付起那些人却似乎游刃有余。   洛尘当日曾说过:“果然传言不可信,不苟言笑的古月初,这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   可今日的古月初,却全程冷着脸,不发一言。如此,倒是与传闻一致了。   说起来,他们三人参加科举,各有各的目的,但能摆到明面上说的,恐怕就只有古月初这个榜眼了。   古月初原本薄有家财,可惜付钱早逝,族人欺他们孤儿寡母,霸占了他们的家财。是母亲忍辱负重,靠着替人浆洗衣物才将他抚养长大。   古月初其实天分不高,却从未放弃考取功名,不惜错过娶妻生子的年纪,也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功名,好成为母亲的庇护罢了。   来自异世的沐心当然不这样认为,古月初今年二十二岁,一点儿不算晚,男子这个年纪娶妻生子正合适,已经算早了。   回到正题,再说洛尘和沐心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沐心是为了报恩,只好女扮男装,冒名考取功名。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伺机查明当年的案件,为那个被草草了结的灭门惨案洗刷冤屈。   此时一旦被发现,便是掉脑袋的死罪。   洛尘呢?表面上看家世显赫,春风得意,其实不然。   他天生神力,练得一身好功夫。偏偏却面容儒雅,还生在世代书香的洛家。   家世显赫固然好,却容易招人嫉恨,再加上才名不显,以至于常被有心人诟病,比如“空有其表的草包”、“头脑简单的武夫”“洛家的异类”……   也因此,洛尘才会突然放弃习武,闭门苦读。旁人考功名是为了前程,他却是为了堵众人的嘴,这样的目的,也并不值得拿来与人说道。   甚至于,洛尘并不打算入朝为官。毕竟洛家祖孙三代已经出了三名翰林,并不需要他再出来锦上添花。   说来可笑,别人家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家里能出个考取功名的人。他们家却反过来了。洛尘中了探花郎,洛家人高兴,却又不敢太高兴。   若非洛星辰心不在朝堂,长子成婚后便辞官归隐,带着长公主出门游历天下,洛尘入仕为官的路只怕就被生生斩断了。   所谓物极必反,显赫一旦过了头,便该是灾祸了。 第八章 想交朋友   上任五日,沐心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休沐给盼来了。   除去第一日在藏书阁坐冷板凳的幸福生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三个新入职的菜鸟都要被那群前辈抓去,不是切磋比试,就是难题大考验。   忒费脑子了!   相比于现在当了状元,天天要见各式各样的人,还要往脑子里塞进大把大把的新东西适应新环境,搞得自己头昏脑涨,恨不得把自己敲晕过去睡他个天昏地暗,当初在家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简直幸福到让人流泪。   果然,古往今来都一样,社会待人都是如此不温柔。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不错不错!是个搬家的好日子。”洛尘风度翩翩在一旁摇着折扇,说着风凉话。   沐心本也没指望这个当朝公主捧在手心的宝贝会亲自动手帮忙搬家,自己卷了袖子,从房里搬出高高一摞书来,川子立马抢过去帮着搬上了马车。   沐心道了声谢,转身再次进屋,这回只提了只瘪瘪的包袱出来,往后一甩,便利落地背上了肩头:“走吧。”说完,率先跳上了马车。   这几日,她依旧住在客栈。官家配的宅子已经定下了,洛尘为了弥补当日误伤的过错,自告奋勇揽去了整理宅子的活儿。   沐心孑然一身,又的确被敲得头昏眼花,无法自力更生。   且新官上任,她需要静养尽快恢复身体。于是,心安理得接受了洛尘的好意。   谁叫他是罪魁祸首呢?   “就这么点儿东西?”罪魁祸首洛尘收起扇子追上去,掀开车帘又看了一眼,果真只有一摞书和一个包袱。明明看着挺难寒酸,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心生羡慕之意。   在翰林阁相处了短短几日,洛尘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对沐心心生羡慕了。   许多事,沐心其实比谁都看得通透,若要算计起来,想来定是不输旁人的。   可他偏又洒脱,明知被欺负了,明明被小看了,既不气恼,也懒得去争个什么输赢,哪怕吃了亏,一笑便能置之。   见洛尘迟迟不上车,站边上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赶时间搬家的正主只好出言催促:“洛尘?洛大公子?洛尘公子?”   连换了三个称呼都没任何反应,沐心无奈,只好探出来半个身子,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刚刚不是还迫不及待要带我去看你布置的新宅子吗?走不走?”   “走!走!”洛尘回过神来,暗暗庆幸自己及时回过神,才收住了一受到攻击就会自动还击的双手。   看着沐心神色自若,转身坐了回去,显然对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毫无察觉。   洛尘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跟着钻进了马车。   突然觉得沐心这个什么都不放心上的习惯虽然让人羡慕,却也危险。   于是想着,是不是找个时间向他好好展示一番自己天生神力的威力?   自从经历了上回,明明控制了力度却还是把沐心直接敲晕的事,洛尘至今还心有余悸,这小身板太弱了!   他自小就不与人亲近,连亲人都不亲近,原因就在于此。   旁人习武,可能是因为兴趣,或是为了考个武状元,或是为了从军,亦或是为了行侠仗义,他却只是为了控制自己那一身难以控制的蛮力。   毕竟从三岁起,他就常不小心打伤人,也因此被所有同龄人惧怕和疏离。   母亲为了让他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不知请了多少名医,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惜收效甚微,以至于,后来在他身边伺候的人全换成了练家子。   最后,是禁军统领主动找上门来,说什么“此子真乃练武奇才”,死缠烂打非要收下这个徒弟,并且保证可以教会这个孩子自如地控制这一身神力。   长公主早已无计可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培养出了洛家第一个习武的孩子。   想到此处,洛尘轻叹了口气,习武是为了做个正常人,考科举是为了不被当成洛家的异类,也是为了做个正常人,他是有多不正常啊?   明明是旁人梦寐以求的天赋,怎么到了他身上就成了负累呢?   除了浑身用不完的力气,洛尘的习武天赋也极高,禁军统领曾说过,他若肯下功夫,天下无敌不敢说,但也难逢对手。   而父亲也曾说过,以他的天赋,若能进入仕途,将来必定胜过如今饱受赞誉的兄长洛轩,平步青云。   后来,他刻苦习武,苦读诗书,对仕途满怀一腔热血,只为不负对父亲的期望。   可父亲却突然辞官说要出门云游。临行前,父亲将他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对他说了许多话。   “习武也好,读书也罢,只要你喜欢,爹都支持你。洛尘,你的天赋和努力,爹爹都看在眼里。   爹爹知道,你若是肯上进,将来必定会成为我大楚开朝以来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文武双全,才貌无双。   得子如此,爹爹是真的高兴!也以你为傲!   可是洛尘,那样的你太耀眼了!   若你想入朝为官,是为了我们洛家兴旺,或者为了不负爹爹的期望,那大可不必。   洛家已经够引人注目了,无需你再去锦上添花。而爹爹……爹爹其实希望你不要步入朝堂。   若是为了施展心中的抱负……洛尘,请原谅爹爹的自私,爹爹只盼着你能平安,这也是你娘的心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洛尘,你要记住,你一出生便是显贵,这京城不只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   比起让你光宗耀祖,爹爹更希望你能韬光隐晦,纵情山水也好,游历江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哪怕一辈子平庸,只要你平安,爹娘比什么都高兴!”   洛星辰当年初入朝堂,意气风发,还抱得长公主这位美人归,可谓是到达了人生巅峰。   然而,也正是娶了公主之后,他才有机会看到从前不曾看到的,高处不胜寒的风景……   风头渐盛的他,急流勇退,除了想带妻子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   还因为他厌倦了朝堂,厌倦了揣摩那把椅子上的人的心思,厌倦了那些……   他说得隐晦,洛尘不过七岁,哪里懂那么多朝堂里的弯弯绕绕,还以为自己给家里惹了什么大麻烦,抹着眼泪直哭:“阿尘是不是做错什么了?爹爹不要生气,阿尘一定改……”   后来还是长公主用了最简单的办法,告诉洛尘说:“阿尘不哭,爹爹没有生气……是我们阿尘太优秀了,爹爹怕阿尘被别人家拐跑了去。”   “啊?”小洛尘哭得更凶了,“阿尘不要被人拐跑!娘亲,阿尘怕……”   “阿尘不怕,有娘亲在,娘亲有办法……”长公主把小洛尘抱在怀里柔声安抚,“阿尘把眼泪擦干,娘亲偷偷告诉你好不好?”   小洛尘擦着泪,乖巧地道了一声:“好……”   “阿尘喜欢练武功也好,读书也好,都只让爹娘知道,咱们悄悄的,别人不知道就不会来拐走娘的阿尘了……好不好?”   “好……阿尘以后都会悄悄的,只让爹娘知道。”   所以,笨拙地装着翩翩公子是假象,因为他洛尘本就是翩翩公子;   还有他草包的名号,脾气不好,容易恼羞成怒失手伤人也是假象。   因为以他那一身蛮力,若失了手必定死人才对,他分明是故意伤人……   祖父已经年迈退出朝堂,不理政务,终日龟缩在翰林阁著书立说,父亲辞官做了个云游四海的闲散贵人,洛家一门三翰林如今只剩一个洛轩,再多一个为了赌气闭关多年才进了翰林阁的洛尘,也就不那么惹眼了。   入不入翰林阁,洛尘并不稀罕。只是,他突然想交朋友了……   其实,他想交朋友好多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了,为了洛家安宁,他蛰伏多年,如今任性一回不为过吧?   他不想再独来独往了…… 第九章 被排挤的小孩   被人“虎视眈眈”盯着看了一路的沐心浑身发毛,若是换在平日里,她肯定直接恼羞成怒抓起手边的书直接砸过去,可谁叫她心里有鬼呢?   难道是女扮男装被看出来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沐心就不受控制地想要逃,可这么做更容易让人起疑心,别慌别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攒足了力气伸出手去,再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本书……还没等她把书挡到自己脸上,洛尘忽然欺身靠近。   猝不及防被人近身,让她悬着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蹦出来,瞬间冷汗直流。   洛尘并不知沐心那么多小心思,只是对眼前这个模样乖巧的新朋友越看越满意,又看他拿本书那么费劲,于是心情很好地动手代劳。   因着极少跟人亲近,洛尘微微有些不自在,原本规规矩矩递书过去的手,在最后关头改成了丢的动作,嘴里还装模作样地嫌弃了一句:“手这么短还非要坐着拿,喏……”   他很快坐回了对面,为了掩饰不自在,还掩着嘴清了清嗓子。   偷眼瞄过去,毫无准备便撞上了沐心眼里的恐惧,曾经熟悉而不堪的那些过往记忆就那么猝不及防、全数翻涌了上来,满心的火热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让他仿佛坠入冰窖,心灰意冷。   恍惚间,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被所有人排挤的小孩子,孤独,无助。   他一定是听过那些传闻了吧?如今脑门上又被砸了两个包。所以,传闻得到证实,也开始同旁人一样怕了他了吗?   呵……伤心什么?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洛尘公子什么时候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了?   如此想着,他的嘴角不自觉扯出一抹笑,冷冷的,带着浓浓的自我厌恶和嘲讽。   沐心盯着自己怀里多出的那本书发着愣,刚刚快要蹦出嗓子口的一颗心坐过山车一样又掉了下来,太刺激了!   她大大喘出了一口气,轻笑出声,笑自己,人家不就是好心帮你拿了本书吗?瞧把自己吓成什么样了?   惊吓,并不妨碍大脑的自行运转。很快,脑子里就整合出了一个解释方才失态的绝佳借口。   等调整好心态,沐心终于抬眼重新看向对面一直没再出声的洛尘,随即又是一愣。   “抱歉!”她诚恳地道了歉,洛尘的不理会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她的话还要继续说完,“我先前听说京中很多贵族喜欢男子,尤其是像我这般身材瘦弱如女子的男子。”   她说得言辞恳切,沉浸在心灰意冷之中的洛尘忽然浑身一僵,缓缓抬起了眼,嘴角的嘲讽变成了惊愕,随后又变成恍然的羞愤,虽被他死死压住了,两条挤在一起的眉毛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天知道他有多讨厌那样的人!   有时候,沐心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儿恶趣味,尤其是看到洛尘此时一脸羞愤又无计可施的的样子,她就好想笑,好在无伤大雅不是吗?   心里在偷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摸着鼻子若有所思,道:“你方才盯着我看了一路,又笑得春风荡漾……若不是你长得好看,想来定然十分猥琐……”   眼见着对面的人依旧呆若木鸡,沐心后知后觉自己戏太过了,一边暗暗佩服自己真是戏精本精,一边赶紧不怀好意地对着洛尘眨了眨眼。   这么明显的暗示,应该不会当真了吧?   分明是在骂人的话,偏被她讲的如此一本正经,再加上最后那个挑衅的眨眼。   洛尘要是再看不出来这是戏耍,那就白瞎了他这十几年来受过的冷冷嘲热讽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毫无恶意的戏耍?   听闻,洛家小公子自小便力大无穷,常常出手伤人,所有孩子都怕他,对他敬而远之。   听闻,洛家小公子最厌烦爱哭的小孩,若被他遇到,必定要挨一顿打。   听闻,洛家小公子喜欢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亲近,离得太近的人,也免不了他的一顿打。   想起自己刚刚无法控制的恐惧,再看洛尘那傲娇的浅笑转瞬变成失魂落魄……   联想到洛尘自小被所有人惧怕,被所有人敬而远之的传闻,当时小小的他一定很难过吧?没有朋友的童年,多么凄凉?   所以,她是不小心勾起了他不开心的往事了吗?那……逗逗他吧?生气总比难过强呀!   生了气,就会忘记难过了。   如此想着,她微垂了头,再接再厉装出一副委屈倔强的模样:“总之,虽然你长得很好看,但若真的对我起了那种心思,我是万万不能从的!”   随后,才坐直了身子,爽朗地拍着对面人的肩,哈哈直笑:“谁想,原来竟是一场误会?见笑!见笑!”虽说是鬼话连篇,但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   一则,自己的女儿身算是瞒住了;   二则,失魂落魄的洛尘,的确在那些连篇的鬼话里恢复了正常。   第一次遇到敢这么拍他肩膀的人……洛尘斜斜瞥了一眼,嘴角便不可抑制翘了起来,眉眼弯弯,嘴上却不饶人:“少臭美了,就你这姿色……送上门人家也看不上!”   明知沐心是在说瞎话,也猜到一个普通的近身就让他反应如此之大定有反常,洛尘还是选择了不再追究。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看在他这么卖力逗自己开心的份上,暂且放过他好了。   洛尘的随口一说,却让沐心来了兴致。她凑过身去,八卦兮兮追问道:“真的有?”   笑容才刚扬起,沐心立即就觉得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坐回原位,埋着头自顾自教训起自己,“高兴个鬼啊!唉……都是些人间悲剧,有什么可笑的?”   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洛尘:“……”   说来也是神奇,从前,他总觉得这世上没人能懂他。可自从遇到沐心,他每次随口说出的话,却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   所谓相逢恨晚,便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   比如沐心口中的人间悲剧,他曾差一点儿就成了悲剧。   那时他长期被同龄人排斥的时候,十分渴望朋友。也是在那时候,有个色欲熏心的混蛋看上他的容貌,利用了他这一点儿,骗着他去了无人的小房间。   若非他天生神力……后果便会是一场悲剧!   一路无话,下马车的时候,洛尘状似不经意开口道:“既然听过这些腌臜事,日后便小心些,你长得……的确符合那些人的胃口。”   说完深深看了沐心一眼,心想,他是如何做到的,随口一说便是真相,通透得……如此轻而易举?   后者被他过于深沉的眼神看得僵直在那里,缓了一会儿才追下去,紧跟在洛尘身后:“哎……你好歹偷偷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啊!我好避得远一些……”   洛尘在心里哼了一声,那些所谓的世家豪门,皇亲贵胄,谁都有可能。   身份越是尊贵,权利越大,做起事来便越是肆无忌惮。否则,怎会连堂堂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的儿子都敢下手?   等等!他身份尊贵尚且如此?如果换做沐心?   洛尘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种浓浓的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沐心说得对,他最好避得远一些,越远越好。 第十章 看在独孤沐心的份上(上)   如洛尘所说,今天的天气极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沐心随着洛尘在新宅子大门口下了车。一抬头,蓝天白云下,“沐尘居”三个大字就这么闯进了视线。   她看着看着,咧嘴笑了。回想起来,自宫中相识之后,两人就心照不宣成了好朋友。   而且,不知从何时起,洛尘就一直在帮自己,每次出门都能搭到他的顺风车,选宅子,一应俱全的打理,搬家,还有……连饮食也悉心照料……   饮食……是了,自从失手在她头上敲了两个包之后,洛尘简直把她当成孩子在养。   不仅好吃好喝伺候着,还帮着选宅子,连后头的整理收拾也是他一手包办的。   平心而论,得洛尘如此照拂,她受之有愧,毕竟连亲生父母也比不过洛尘这般细致周到,不求回报。   深吸了一口气,沐心暗暗下了决心,人家可以不求回报,但自己却不能知恩不报,以后一定要对人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再再好一点儿!   实在是,怎么好都不为过的!   察觉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洛尘倒退了几步回来,学着他仰头望去。   目光落在匾额上,不自在地闪了闪,他摸了摸鼻子,几丝尴尬,几许愉悦,几分期待。   沐心歪头看向他,微微一笑,能遇到这么个倾心相待的好友,忽然就觉得这一趟进京赶考,似乎也没那么糟。   抛掉那满腹不可对人言的复杂情绪,她高高兴兴指着头上的匾额问他:“沐尘居……你取的?”   洛尘双手抱在胸前,傲娇地轻哼一声,没说话。这就算是默认了。   然后,他就看到沐心双手抱胸,仰头目不转睛盯着门上那块匾额,嘴角含笑,眉眼弯弯。   他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沐心每次笑起来,总有几分不设防的傻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扬了扬眉,洛尘细细感受着心底里一汪清泉,正轻轻荡开一圈圈涟漪,浅浅的,柔柔的,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想,笑得这么傻,应当是满意的吧?   洛尘抬起手,学着沐心拍人肩膀的动作,却在离沐心肩头一指宽的距离时猛然停住。好好的一场美梦,就这么被惊醒……   收回手,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招呼道:“走吧,进去看看。”   沐心眼疾手快抓过那只缩回一半的手,放回自己肩头,用力拍了拍:“我没那么弱,再说你平时力气不是控制得很好?”   压在心头的万千情绪一下子被掀开,仿佛一阵惊涛飓浪,洛尘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么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不怕死地主动抓他的手,还明目张胆地跟他讨论力气的问题。   偏那人言笑晏晏,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谈论吃饭喝酒这样平常的问题。   “虽然你力气是有点儿大,但也就是有点儿大而已……怎么说呢?”沐心拧着眉想了一会儿,“反正……我的肩膀你可以随便拍,不用客气。”   说着又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几下,笑着看向他,鼓励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上次会受伤是因为你的扇子太硬了。对了,要不你换一把软一点儿的折扇?”   洛尘看着手中被夺走的那柄价值不菲的折扇,只觉得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心酸有之,震惊有之,欣喜亦有之。除此之外,还有点儿哭笑不得。 第十一章 看在独孤沐心的份上(下)   他吐出长长一口气,大喜大悲之后,难得竟然起了捉弄人的兴致,四下看了看,随手在地上捡了颗石头,握在手里。   变戏法一样,特意摊开手掌让沐心看清了掌心的小石块,接着握住拳头,高高举至额前,稍一运功,手中的石头便化作粉末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意料之中,他见到了沐心目瞪口呆的表情,扬起眉,笑弯了眼。   “你……这是传说中的内力吧?”沐心的确被震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有幸遇上武林高手,还跟人家交了朋友。   震惊之后,便生出了浓浓的仰慕之情。   前世今生经历了太多弱肉强食,沐心从小就有一个武侠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练得一身绝世武功,驰骋江湖,快意恩仇。   如今高手就在眼前,她高兴得眉眼都亮了起来,脚下生风追了过去。   冷不防前面的人,忽然间停了脚步,沐心直接一头撞上去,习惯性地“啊”了一声。想到声音大了容易暴露性别,硬是把那一声又吞回了喉咙。   撞得鼻头酸,她攀着前面的肩膀稳住了身形,立马偷偷抹了一把鼻子,干的,又瞧了一眼抹鼻子的手,总算松了口气,还好没流血。   否则,阿洛大概又要逼着她吃鸡了吧?一整只的那种。   自从上回大夫说她气血两亏,阿洛就一直很注意她的吃食,动不动就差人送来炖好的鸡鸭鱼肉。   而且里头必定加些补气血的桂圆、红枣、枸杞……吃得她火气都上来了,从不长痘的脸上,前两日愣是冒出来一颗。   被人如此关心,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沐心不大喜欢吃油腻的东西,更不喜欢被人逼这吃东西,但阿洛逼她吃鸡这件事,她却是难以拒绝的。   带着恶意的攻击,以她的才智,可以躲可以避,实在不想忍还可以反击。可面对旁人对自己的好意,却从来都是无力拒绝的。   这是她的死穴,而阿洛恰好撞在了这一点。   洛尘回头,那个仰头两眼泪汪汪盯着自己的人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他的的眼里,感觉心神都被震颤了……   等心神回归了平静,洛尘皱皱眉,刚刚回头是要说什么来着?   独孤沐心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每每总有办法把他锻炼多年的沉稳消磨干净,让他心烦意乱,以至于频频出错。   他还记得,儿时每次误伤了旁人,甚至明明不是他伤的人,只要有人受了伤,所有人都会夸张地大呼小叫,恨不得昭告天下,洛家那个一身蛮力的小子又伤人了!   父亲和母亲都曾说过,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可在其他人眼里,他是个异类!是个怪胎!   长兄和长姐与他不亲近,因为儿时都曾被他误伤过,家里的长辈都不喜欢他,甚至觉得几十年清誉的洛家,是因为他才会沦为旁人的笑柄!   所以,沐心偷偷抹鼻子的动作,藏着掖着的笨拙,才会如此悄无声息便拨动了他的心弦。   这是第一个接二连三被他误伤之后还敢同他亲近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了他的身份,还能从容淡定的人,更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甚至追着他满屋子打的人。   小时候,这样的打闹,在其他孩子看来,或许稀松平常。   于他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求的遥远距离;   长大后,这些打闹于其他少年来说,也许是羞于见人的儿时留下的恶习。于他而言,依旧是满心向往却无法实现的渴望。   可独孤沐心,在不经意间,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满足了他十几年来,不敢对人言的几乎所有期待。   沐心还在看着他,狗腿地对着他“嘿嘿”笑。他别过脸,热泪盈眶。   仰头望天,他对老天轻轻一笑,看在独孤沐心的份儿上,从前的那些种种他便不再计较了。 第十二章 前世记忆(上)   身为长公主家的孩子,洛尘亲自掌眼挑选的宅子自然不会差。   这是一套二进式院落,在沐心的一再坚持之下,以及洛尘步步退让之后,两人达成的最后协定。   依照沐心自己的想法,她就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子浪费不说,光打扫起来就是个大问题。而洛尘觉得,好歹是个七品官,没个像样的宅子成何体统?   最后两人各退几步,终于定下了这个二进的规格。   这宅子地理位置极佳,临街便是朝中大员们的府邸一条街,城中巡防之森严自不必多说。   如此一来,如沐心这般小胳膊小腿的,又孤身一人无人照应,安全便有了保障。   再说周围的住家,都是些品级相当的小官员,又多是外地人,人际关系相对简单,邻里间的相处客气而疏离,互不干涉。   如此简单的邻里关系,以沐心这般懒得与人来往的性子,想来定是十分喜欢的。   洛尘在心里将这些细则一条一条过了,自觉十分满意。   他在前头带着路,不时回头关注着沐心的神色。只见后者睁大了眼睛四处乱看,毫不掩饰心中的惊叹之意,那张嘴巴微微张着,几分傻气几分可爱。   洛尘在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装作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可惜嘴角止不住扬起的弧度出卖了他,分明在说“快来夸我”。   沐心向来懂得察言观色,一见他那表情只觉得脑壳疼,然而为了表示友爱,她还是勉强自己对洛尘挤出了一抹笑。   洛尘不高兴了,撇撇嘴,嫌弃她:“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沐心也没打算遮掩,走上前直接一爪子搭上他的肩。   洛尘浑身一僵,强装若无其事看了一眼落在肩上的那只爪子,别开头,眸光微闪,默许了他的勾肩搭背。   很少有人敢把手搭到他身上来的。其实,十几年下来,早就没人敢这么做了。唯独沐心,呵……真是不怕死的家伙……   不怕死的家伙两只手都搭过去了,还献殷勤地捏了两下肩膀,一边用软软的语气同他打着商量:“阿洛啊,其实你的好意我都知道,这宅子也的确让人喜欢,可我这小胳膊小腿的,打扫不动啊!”   想要拒绝人家的好意,又要不伤感情,套近乎是必备绝招。而一个专属昵称,绝对是套近乎的最佳开场白。   “可是阿洛……”想到这是自己刚取的昵称,沐心觉得有必要征求一下主人的同意,“对了,我以后就叫你阿洛怎么样?”   “阿洛……”洛尘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绕,眉眼弯了弯,只觉得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洛尘的好心情,完全在沐心的意料之中,可惜她并不得意,反而生出一种名为怜悯的情绪,为洛尘怜悯,也为前世的自己。   前世的她,性子、经历,与洛尘如出一辙,同样天赋过人,同样受人排挤,表面上看似豁达不在意,实则情感细腻,只要旁人施与一丝丝善意,就暗暗感动到无以复加。   沐心默默叹着气,对自己这种喜欢回忆,动不动就揣摩别人心思的老毛病嗤之以鼻。   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回想起了上一世…… 第十三章 前世记忆(下)   虽说家境不如洛尘这般显赫,但沐心的前世在学习上成绩一直位列榜首。   可惜,她不幸遇到了一个擅长挑拨离间、玩弄人心的对手,班里的万年第二。   优异的成绩为她带来荣誉的同时,也将她推入了嫉妒的沼泽,从此陷入被人排挤的深渊。   从最初,周围同学异样的眼光,有意无意的疏离,到后来毫无理由的谩骂……   她也从最初的莫名其妙,到后来的大发雷霆,最后循着线索追踪下去,她才发现自己正经历的一切排挤,竟然只是因为那个万年老二的一句错漏百出的谎言。   什么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什么友爱同学?什么诚实守信的学生守则?全都是狗屁……   真出了什么问题,比起明辨是非,这世上从来不缺人冷眼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落井下石……   所以,上一世那个错漏百出的谎言才会如此威力巨大,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以,这一世的洛尘,才会明明出身显贵,天赋异禀,却被人当成异类评头论足。   凡此种种,不过是因为,比起承认这世上多出一个天才大放异彩,让所有人仰望,当然还是把这个天之骄子拉下神坛,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让人们内心回归平静。   世人常言:天妒英才。可怜的老天爷其实不过是个背锅侠。毕竟,被天妒的人哪有被人妒的多?   好在那些英才的名头可不是传着玩的。   在一个地方受人排挤,可以换个地方;在一群人里被孤立,也可以再换到另一群人里。可那些受人排挤和孤立留下的伤痕,会从此如影随行。   后世的心理学有个说法,每一个成人的喜怒哀乐背后,都藏着当年那个小孩的影子。   上一世的沐心,也没能逃过童年阴影的魔咒。   她开始讨厌交朋友,喜欢独来独往……可每当有人对她表现出一点儿善意,所有的防备便会土崩瓦解。   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孤独。   但旁人随便一点善意,就能引得你付出满腔热血……这是件很危险的,太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自然不会得到人们的重视,也更轻易被舍弃……   慢慢的,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成了讨好型人格,而越是对人好,就越容易被人忽视,轻视,甚至无视……   无数次朋友的伤害和背叛,终于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备受排挤的童年阴影。   当年那个得不到同伴认可的孩子,依旧住在她的心里,正逼着她放弃底线去讨好、去求得旁人认可,以获得当年得不到的认可。   借着学习心理学的契机,她努力不受内心那个小孩的干扰,从客观的角度看问题,学着观察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分析身边每个人的行为,分析行为背后的动机,分析那些行为动机的形成原因……   所谓当局者迷,大抵就是如此——当跳出自己的局限,用客观的角度重新去看待问题,重新再去看童年时代的那些伤害,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微不足道,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了。   很多时候,我们害怕一件事,不过是害怕重蹈覆辙,害怕悲剧重演。因为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提醒我们要避开曾经踩过的所有坑。   可成长,意味着改变,意味着力量,也意味着新生。   曾经那个被困在课堂上、不得不忍受同学鼓励的她,早已长大,所以不必再困于课堂,更不必再忍受孤立,她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寻找新的朋友。   曾经那个被同伴排挤的洛尘,也早已长大成人,他也可以去更多的地方。   比如参加科举,他就交到了新朋友,又或者,他也可以去江湖,他那一身的神力只会让江湖侠客们啧啧称奇,而不是冷嘲热讽。   好几次,沐心都差点儿忍不住对洛尘说:“我们都长大了,真好!”也对上一世那个可怜的小孩说。 第十四章 翰林三结义(一)   沐尘居的前院很宽敞,一间会客的厅堂,加上边上两间耳房,还有中间那么一大片的院子……   沐心下意识就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再想起打扫卫生这件事,只觉得生无可恋。   没想到的是,这还只是开始,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四柱垂花的二门,沐心心里咯噔一下,才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小屋见大屋”。   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洛尘绝对是在二进式院落里挑了规格最高的一户。   否则,怎么会在正房、厢房都设了外廊?   古人的智慧是无敌的,由正房、厢房的外廊,再加设几个抄手游廊将其一一连接起来,可不就是一个环绕整个内院的通道?   这样一来,就算是下雨天,里面的人也可以不必撑伞在整个内院里畅通无阻了。   像这样子带了抄手走廊和垂花的院落,已经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以居住的小型住宅了,而是具有一定规模、相当讲究的宅院。   沐心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如今已经不是平头百姓了,而是有资格在御前当值的、未来前途无量的翰林阁修撰。   这是第一次,沐心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民与官的区别所在。   从前在乡下,她家四口人,家里只有两间破茅屋,其中一间还要隔成两边,一边父母睡,一边俩姐妹睡。而那两间茅屋,甚至不如这里最小的一间耳房大!   她仔细数了数,不仅正房两侧设了耳房,就连东西厢房的南侧也各设了一间厢耳房。这样加起来,一个后院就有三间正房四间耳房,光后院就有七间房!   可她明明就一个人,前院厅堂边上随便一个耳房就能住下了……   当官的排场也太大了!   如此想着,沐心两条眉毛就耷拉了下来,拉着兴致勃勃介绍新宅子的洛尘,抬手在他面前夸张地画了个大圈,配合着解说词:“光是前院就大……成那样,再加上后院这里七个房间,还有这么多廊道……岂不是每天光打扫其他事都不干了?”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洛尘几乎立马沉了脸,可想到沐心的家境,两条刚竖起的眉毛瞬间就被顺了下去。   他忍不住夸自己,办起事来真是太周到了!   他努力忍着得意,反驳道:“谁让你打扫了?你是主子,打扫的事自然有下人去做。”   其实,他连下人都已选好了十来个。   沐心原本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你看我像那种请得起下人的人物吗?”   两人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进了厅堂,沐心捡了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屁股一沾了座儿,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后世俗称——葛优瘫。   洛尘早就等着他开口了,一个漂亮的旋身坐了下去,顺带着翘起二郎腿,再帅气地撑开扇子在胸前悠闲地扇着风。   只需一个眼神,川子便领会了主子的意思,走到屋外轻轻一挥手,十几个下人便鱼贯而入,看呆了原本发着愁的沐心。   沐心当下脑子便转开了,官宅分配下来,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再说也不能这么糟蹋洛尘的一片好意不是?   可以她的情况,原本是想着早日脱身的,自然不会去想找什么下人。   一来自己是普通农家出来的,没那么多讲究。   二来,万一东窗事发,定会拖累到旁人,家养的下人更是一个都逃不掉。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养几个下人了。   七品小官,品级虽低,好在御前得的赏赐颇为丰厚,养几个下人应该是养得起的。这样一来,好像做饭问题也不必愁了?   想到这里,沐心微微一笑,进京以来,总算是有点儿值得高兴的事了。   于是没再客气,对着十几个站成一排的恭恭敬敬的人说道:“我这院子不算大,你们既然来了,便都留下吧。先把各自从前做过的,擅长的活计一一写下来,明日交给我。”   “今日是乔迁之喜……”说到这里,沐心停下来,乔迁之喜要做什么来着? 第十五章 翰林三结义(二)   都说搬家是个体力活,其实不一定——前提你得先有个家可搬。   像沐心这样,全部家当也就一摞书和一个小包袱,用上“搬”字,未免就有些小题大做。   她原本做了打算,东西不多,但收拾房间应该还是要费点儿力气的。然而,现下又没了这个必要,一屋子的下人,总不能抢人家饭碗不是?   思来想去,她挠着头发现自己难得搬一次家,竟然无事可做?只好转身去问洛尘:“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洛尘此刻的心情极好,沐心能如此干脆收下他选来的人,出乎意料,却又是意料之中。他眯着眼靠在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扇子,怎么看怎么怡然自得。   “既然是乔迁,自然是请几位好友来暖房啦!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洛尘悠闲的语调刚落,川子的声音恰巧从屋外传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只需洛尘轻轻一个挥手,一屋子训练有素的人便无声地鱼贯而出。   沐心抬眼望去,川子身后的人影越来越近,来人一身青色长衫,下摆处缀了几簇绿竹,行走间,随风摇曳。   是古月初……   他从远处走来,对她微微颔首致意,她眨了眨眼,回以咧嘴一笑。   屋里的两人目光皆追随院子里原来越近的那个青色身影,心里暗暗赞叹,好一个端方雅致的谦谦君子!   翰林阁几日的相处下来,三人每日疲于应付前辈们的刁难,也不知何时就默契地抱了团,明里暗里时常互帮互助,一来二去,便建立起了友情。   所谓难兄难弟,说的便是他们仨。   话说进翰林阁前,洛尘便常去给祖父送些吃食和衣物,当初还十分天真地以为这一帮文人看着都挺和善。   如今自己进去了才知道,在这随便一抓都是个举人出身的翰林阁,平日里,大家各司其职的和善只是表面。   一旦有新人加入,这群和善的文人就像是被吵醒的雄狮,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堪比虎狼之师。   祖父说,前辈考校新人,是翰林阁历来就有的规矩。   一则,能入翰林阁者,皆是学识过人之士,难免心高气傲,不磨一磨性子难以沉下心来做事;   二则,是为了判断新人的才学,人各有所长,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分配任务才能事倍功半;   三则,人都有好胜心,文人相互切磋,古来有之。   好在洛尘有个祖父提点,身份又摆在那里,对于如何应对前辈们的刁难,自然有的是法子。于是乎,三人之中最助人为乐的,就非洛尘莫属了。   再说说古月初,此人生得眉目俊朗,与洛尘的俊美不同,自带一种刚正不阿的气质。在前辈那里十分受欢迎,受到的刁难自然也最少。   让沐心和洛尘最没想到的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古月初,居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善人,若不是他好几次通风报信,只怕一大堆脏活累活是躲不掉了。   随着几人交情渐深,这位大善人终于不再那么惜字如金,也慢慢在翰林阁外同他们有了往来。 第十六章 翰林三结义(三)   沐心乔迁之喜,洛尘私下同古月初提了一嘴,今日他便亲自准备了礼物登门造访。   古月初跟在川子身后,表情还是淡淡的,但从他昂首阔步的姿态,以及走路时脚下生风矫健身姿,便可窥见古月初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沐心和洛尘坐在屋里,两人都朝着门外的方向探着头,两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屁股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却谁都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他们只是一个劲盯着那个踏风而来的青色身影,时不时相视而笑,挤眉弄眼的,很是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儿——   怪不得前辈们都喜欢他,这人远看近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一身正气!   直到古月初踏进门槛,沐心才终于起身迎过去,熟络地拱手笑道:“月初大哥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古月初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摆手道:“自己人,不必如此见外。”   说着,便把手里的锦盒递了过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别嫌弃!”   洛尘一个箭步过来,又风一样退开,远处的两人回头一看,古月初的锦盒已经被他拿在手中晃着玩了。   相比于第一次见识洛尘身手时的惊讶,两人如今已见怪不怪。   “让我来猜猜……月初送的礼,长条的,想必是……字画?”   洛尘一边说着,一边当着两人的面擅自拆了锦盒,却见盒中一只匕首掉了下来。   不管旁边两人在那里面面相觑,古月初淡定地踱着步子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又递回沐心手中,道:“独孤兄如今孤身在外,又这般……手无缚鸡之力。想来想去,这匕首虽自小便跟着我,却没多大用处,倒不如赠与你,若是能保你平安,便是物有所值了。”   沐心双手郑重接过,抹了把犯酸的鼻子:“多谢!”离家后暗藏内心深处的不安,在这不经意间得到了安抚,险些就要热泪盈眶。   古月初身量高出她许多,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颇为亲昵地笑道:“不必客气!”   一旁的洛尘不甘寂寞,一个瞬移过来,也抬了手,可接近沐心发顶时又忽然停住,面色发苦,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沐心好不容易才将眼框的泪憋了回去,抬起头,见洛尘那张既不甘心又不敢下手的苦瓜脸,扑哧一声笑了,踮起脚尖摸了把洛尘的发顶,还顺手将他头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玉簪拔走,一得手便笑嘻嘻跑开了。   她一直跑到了屋外才敢停下,一手拿着刚得的匕首,另一手高高举着顺来的玉簪,对着屋里的人得意洋洋道:“阿洛,如你这般犹犹豫豫的,可就怪不得我乘人之危咯!”   洛尘撇撇嘴,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却是通了出来,恍惚间浑身都松快了许多。   古月初在一旁坐下饮茶,旁观两人的嬉闹,神色一派淡然。   这样的场景,他前几日在翰林阁见多了,不仅习以为常,还意觉得十分有趣。   更奇怪的是,古月初时常会对两人孩子气的行为,生出一种莫名的温柔和纵容之意。   那种感觉,不同于大人对孩子的宽和宠爱,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辨明其中,几丝宽慰,几丝向往,亦有几丝怅然若失…… 第十七章 翰林三结义(四)   “少爷,午膳都准备好了,厨房遣人来问,要何时开席?”川子从屋外进来,恭恭敬敬地请示,屋里的两人立即消停下来。   洛尘回过头,脸上洋溢着少年特有的朝气,笑着对川子挥手道:“叫他们摆膳吧。”   沐心闻言,将匕首收进怀里,拉起古月初的衣袖往外走。   洛尘提醒道:“走错了,膳厅在这边。”说着,便用手里的扇子指了方向。   沐心回头,解释道:“我是带月初大哥去井边净手,要一起吗?”   洛尘想说,这种事待会儿自然会有人准备好送到跟前,转念一想,沐心和月初原都是普通人家,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少爷脾气,立即应道:“好呀!我也去。”   三人一起到了井边,古月初撩起下摆别在腰间,又利落地卷起了袖子,很快打上来一桶水。   沐心跟着卷了袖子跃跃欲试,一见桶上了岸,立即凑过去掬起一把水泼在脸上,清凉舒爽极了。   古月初微微一笑,也跟着掬起一把水泼在脸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格外沁人心脾,明明身在庭院之中,反而有种徜徉山水之间的错觉,胸中豪气顿生。   洛尘也不矜持,虽然从小的教养告诉他,在井边打水洗漱的行为是下人们才做的事。   但看沐心和古月初做起来却颇有几分纵情恣意的洒脱,当即跃跃欲试起来,有样学样,三两下撩起下摆,卷了袖子,掬起井水往脸上泼。   “痛快!”洛尘惊奇地大喊了一声,眼睛亮了亮,只觉得一股清凉随着井水从脸上一直扩散至全身,通体舒畅,于是不过瘾地又掬起一把水泼到脸上,而后,又掬起一把……   沐心与古月初相视一笑,也加入了其中。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原先的洗脸净手,便成了互相泼水打闹的游戏。   “我们结拜吧?”   沐心嘴角的笑意落下,无奈地看向提议者,暗自腹诽道,这人怎么就对结义这么热衷?   相比沐心的无奈,古月初的反应倒是出乎洛尘的意料。   表面上看,古月初情绪还是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只是嘴角噙着的笑意比平时深了几许,他垂眸盯着地上那桶荡着波纹的井水,不再是平时的正气凛然让人心生敬畏的模样,反而略微带来些腼腆羞涩。   他轻轻应了声:“好呀!”声音里溢出轻快的喜悦,显然,他对这个提议很满意。   沐心和洛尘齐齐看过去,那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古月初,长身玉立与井边,依旧是安静的,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名为“欢快”的情绪。   虽然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轻快的心情,仿佛下一刻就会飘起来。   就连情绪,也如同主人一般,安静而内敛。   洛尘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既然月初兄也赞同,那我们以天为证,就地跪下结拜吧。”他表面上一派淡然,手却不受控制,急不可耐一左一右拉了人直接跪下。   沐心顺势跪了,却不急着结拜,反而打断道:“等一下,我不反对结拜,但心里还有个顾虑。” 第十八章 翰林阁三结义(五)   此言一出,古月初和洛尘齐齐看向沐心,古月初缓缓问道:“说说看?”   洛尘瞬间变了脸色,他看着性子欢脱,但其实心细得很,他记得,这是他第二次向沐心提出结义,也是第二次受到阻拦了。   想到这里,想要结拜的热切心情,忽的就冷了一半。他一言不发,低着头跪在那里,神色不明。   沐心深吸了一口气,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分析道来:“你们想啊,咱们仨可是今年科举的前三甲,如今虽然都是七品的芝麻小官,但将来前途如何,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能在御前效力,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兢兢业业,将来必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一口气说完,她停下歇了口气,又接着道:“我们如今结拜倒是无所谓,但若是日后升了官,高官往来亲密,可就成了朝廷最忌讳的拉帮结派了……”   洛尘思虑许久,干脆直接问出心中所想:“莫非……你上回也是因为这个拒绝我的?”   沐心沉默无言,只认真看着他点了头。   洛尘虽然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却过于杞人忧天了。   于是反驳道:“可是……我们如今就是三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呀!且不说你说的那些将来未必会实现,就算实现了,我们乃是在这许多年前结的义,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还能被谁挖出来作伐子不成?”   想到自己女儿身随时可能被发现,沐心只觉得头疼万分,偏偏又不能说出口。   也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是会大义灭亲去揭发她?还是选择守口如瓶保全她?又或者出手相助帮她继续隐瞒下去?   洛尘一口气说完,缓了口气,觉得不够,又补充道:“且不说朝廷律例中并未规定,高官不得义结金兰。你看高祖皇帝和当年的开国将军,还有丞相,他们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武将,还有一个是一品权臣,不也是结义兄弟吗?”   沐心淡淡地提醒他:“容我提醒你,人家是开国功勋,战场上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再说你想想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说是荣归故里……可我记得当年那个将军才不过四十有余,丞相也不过才半百,虽称不上壮年,也不至于就到了告老还乡的地步吧?”   古月初听完皱了眉,出言打断她:“慎言!”妄议高祖皇帝,往轻了说是不懂事,往重了说便是藐视皇族,死路一条!   “诶呀……”沐心夸张地大笑一声,“我这不是想好对策了吗?”   她也不卖关子,将对策和盘托出:“你叫阿洛,你叫阿月,我叫阿沐,结义之后,我们不以兄弟相称,便用这小名吧?而义结金兰之事,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我们兄弟三人,对内,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外,我们不过是三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臭气相投,如今走得近了些,并无其他情分,大难临头就各自飞了。如何?”   “有必要这么杞人忧天吗?”洛尘倒没有反对之意,不过觉得沐心未免谨慎过头了。   古月初也表示没有异议,只是同样问道:“为何如此谨慎?虽说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你不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了吗?”   沐心摇摇头,苦笑道:“非也非也!很抱歉,我可能又要妄议一回朝政了。”   女扮男装的忧虑她自然是不能说的,但隐瞒三人之间的关系,其实还有其他好处,倒是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 第十九章 翰林三结义(六)   洛尘神色紧绷了起来,耳朵动了动。   他是习武之人,听力高出常人许多倍,确定了旁边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之后,才放松下来,点头道:“说吧,附近没其他人。”   沐心这个家伙,比他想象中胆大妄为多了。不过,看问题的角度也十分独到,他今日倒是对这一番关于高祖皇帝的又刮目相看了一回。   想当年,高祖皇帝夺权之前,做了多少铺垫,障眼法一波接着一波,丞相、将军荣归故里,世人谁不说他一句重情重义?   就连他这个皇亲国戚,如果不是祖父私下的教诲,还不是一样被蒙在鼓里?   偏沐心这个初入朝堂的小子目光如炬,直接剥开那些表象的云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要害。   他是真怕沐心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万一被人抓了把柄,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古月初也谨慎地四下扫了一圈,确定了旁边没有人,才无奈道:“说说吧……”   沐心自然也是谨慎地观察了四周,才将自己的一番思量娓娓道来——   “现如今,皇上膝下已有五位皇子长大成人,可堪大任。可麻烦的是,这五位皇子皆非嫡出,皇后娘娘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皇上又对皇后娘娘情深义重,早已宣布不再立后。   也就是说,皇上没有嫡子,那么这五位皇子,便都有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   虽说皇上正值壮年,可也该尽早立下太子了。朝中众臣所说的并没有错,倘若太子迟迟不立,几位皇子蠢蠢欲动起来,到时朝臣有几人能置身事外?   一旦夺嫡之势蔓延至整个朝野,朝中有几人真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又有几个人能安心为朝廷做事?   古往今来,权利和财力难分家。   皇子们想要夺得那泼天的权利,想要收拢人心,哪一样不需要财力的支持?届时,他们的财力该从哪里来?又去往何处?”   沐心满意地看到两人微微皱了眉陷入思考,不必明说,他们也能猜到,自然是官员之间相互勾结,从民脂民膏里,贪污受贿,层层剥削而来。   身在官场,有些事就算大逆不道,也该早早想清楚利弊,才能趋利避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等两人的目光重新聚焦,沐心又继续抛出了更多问题:“南方水患多年来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每年一到雨季便洪水肆掠,朝廷年年拨款赈灾,为何依旧年年尸横遍野,每每暴民动乱?   再说北方,也并非风调雨顺,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是常有的事,朝廷也一直没有拿出什么解决的法子,难道真的是官员毫无作为吗?   朝堂争斗,这是人祸,南方水患北方旱灾,此乃天灾。如果人祸又加重了天灾呢?   何况不论天灾人祸,只要一日得不到制止,便一日耗着朝廷的国力。即便我大楚再如何地大物博,如此消耗下去,还能挨得过几年光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平盛世的确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可也让大楚的官员们变得贪图享乐,争名夺利。   凡此种种,还都只是内忧。别忘了,大楚国边境辽阔,又一向物资丰富,与我大楚接壤的那些国家,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   我大楚朝局如何?他们难道就没有派几个细作来试试探听?我大楚不也有许多细作在关注他国动态吗?   一旦我大楚朝堂不稳,他国的细作会如何?自然是乐见其成,再从中推波助澜,大楚越乱,他们才越有机会不是吗?”   沐心说这一番话的语气很平静,却在洛尘和古月初两人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整日嬉笑的人,原来并非不谙世事,而是他心之所系早已超脱了朝堂,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遑论挑拨他的情绪。   此刻,两人对沐心的钦佩之心节节攀升。他们原以为状元、榜眼、探花之名,不过是考试之中发挥的失之毫厘,如今才发现,却是差之千里! 第二十章 翰林三结义(七)   脑中关于大楚内忧外患信息喷涌而出,沐心讲到气喘吁吁,才终于从那一大波信息里醒过神来,她吞了吞口水润了嗓子,轻咳了一声,假装没见到两人的惊讶之色,不动声色把话题引了回来:   “那个……我说得有点儿远了,总之就是……如今朝堂并没有我们所见的那般稳固,若是绑作一团。   一旦夺嫡之势蔓延,一旦我们三人中哪个人被卷入什么纷争,另外两人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洛尘和古月初闻言,皆有开口辩驳之意,沐心岂会猜不到他们想说什么,于是直接堵住了他们的发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怕牵累……”但是我怕呀!   可惜后面半句说不得,沐心只好顺着他们的心意换了个思路,继续劝导:“倒也不是什么怕被牵累,明哲保身之类。所谓情义,在心不在名。   只不过,倘若我们三人没有这一层兄弟名分,那么就是来日有谁出了事,另外两人才能摘得出来。   往坏的说,假若我们都是忘恩负义之人,那来日互不拖累,也算是全了今日我们的结义之情。   往好的说,假若我们情谊深厚,另外两人不先摘出来,又如何保存实力,伺机搭救?   总好过绑作一团……一损俱损虽然悲壮,却未免太过惨烈。我还是喜欢在危局之中,能多几分生机,笑到最后才是最好的结局不是?”   总算将一番话说完,沐心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赶紧拎起茶壶边倒边喝,一杯接一杯,期间连茶壶都没舍得放下。   洛尘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高谈阔论的沐心,他说的这些,桩桩件件,竟与祖父所忧心的,丝毫未差。   倘若祖父能与他相识,那个小老头儿是不是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将他引为知己,拉着他秉烛夜谈?   是了,沐心的这番学识见闻,哪里像个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恐怕都能与祖父比肩了吧?   如此想着,洛尘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心情,真是神奇!从前对自己尊贵无比的皇亲国戚的身份,他都不曾如此骄傲过。   古月初亦是暗暗心惊于沐心的这一番远见。   他自认看得比旁人长远,却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深深看了这个聪慧跳脱,时而机敏,时而犯糊涂的同僚好友一眼,只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些什么,越发看不透她了。   诚如她所言,如今谈这些虽为时过早,但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但凡如他这般年少得意的人,不都是意气风发,无所畏惧吗?又怎会如此思虑深远?   如古月初自己这般年纪轻轻就稳重自持的,就已属罕见,却也是逼不得已而为之。   他自小出身富贵,也曾受尽宠爱,不谙世事,却突遭巨变,年少丧父,孤儿寡母饱受亲族欺凌。若非经历了太多世态炎凉,他也不至于变成今日这般沉默寡言的的性子。   回想当年,他也曾年少恣意,也曾像洛尘和沐心如今这般富有朝气,嬉笑怒骂随心而发。   可如今,他早已养成了不喜与人亲近的性子,多年来的困窘让他习惯了明哲保身,却又在翰林阁一而再再而三对这两人出手相助。也许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才会忍不住吧?   因为忍不住想帮他们,也帮帮那个曾经的自己。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在他跌入低谷的时候,亲族没有霸占他的家财,而是出手扶持……   如果,哪怕亲族霸占了他的家财之后,能给他留一条活路,而不是继续落井下石……   如果,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能得旁人多一份体谅和宽宥……   那他……是不是就不必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他倒不求还能如过去那般天真烂漫,毕竟人总要长大的,却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明明年纪不过二十,内心却早已历尽沧桑,心如止水……   可惜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毕竟,如果不是这多年来的世事磋磨,逼着他一步不停地奋发向前,哪有今日的他一举考上榜眼……   所以呀,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过是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第二十一章 厨子李大勺   靠着那一番言谈,沐心总算是说服了两人,三人随即谨慎起来,匆匆磕了头便算是结义了。阿洛、阿月、阿沐互相叫着,高高兴兴一起回了前厅。   前头热闹起来,后头的膳房为了准备午膳,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掌勺的,原先是个酒楼的大厨,名叫李大勺,南方人士。   如今年过半百,渐渐觉得精力不如从前了,便打算退下来回老家。   谁知这边刚辞了活计,提前回老家安顿的儿子就去而复返,还拖家带口全回来了。   李大勺的儿子,名叫李四喜,本是攒了钱风风光光出的京都,回来时灰头土脸不说,还浑身是伤。   一见到亲爹便痛哭起来:“爹,回不去了……我们走到半路就遇到一群难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老家又发了大水,这回比往年要厉害得多,很多村庄全淹了……官府的人管不了……现在到处都是尸体……”   李大勺听完抱着受伤的儿子失声痛哭,好在后来大夫瞧过之后说:“都是些皮外伤,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能痊愈了。”   李大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转头又立马发了愁。养家糊口的饭碗被自己断送出去了,原本的大厨位子早已有了新人顶替,酒楼那边定然是回不去了。   李大勺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李四喜回趟老家,会碰到难民潮,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也丢了大半。   若不是李四喜机灵,偷偷藏了几张银票塞在贴身的衣裤里,又换了旧衣服混在难民潮里,只怕一毛都不会剩,指不定连京城都回不来。   盼着回家享清福的李大勺,看着躺在床上浑身伤口的儿子,愁着眉叹了几口气,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   坐吃山空定然是不行的,儿子如今又受了伤,李大勺虽然感觉年岁大了,在酒楼掌勺一忙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但日子要想过下去,也只能再坚持坚持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李大勺满大街酒楼找活计的时候,川子也带着人满大街酒楼找大厨。   京城从来都不缺大厨,但擅长南方菜的大厨却不多,尤其是遇上洛尘这般挑嘴的人,那就更难寻到合适的人选了。   巧的是,李大勺最擅长的便是南方菜,在京城酒楼里还颇有些名气。   川子原本被酒楼的人告知,李大勺已经回了老家,正头疼间,转身便撞上了满大街游走的李大勺。   川子吃了一惊,便脱口而出:“李大勺?掌柜的不是说您已经告老还乡了吗?”   李大勺摇头苦笑道:“别提了,老家发了大水,儿子回家不成反弄了一身伤,养老钱也被路上的难民给抢了……老天爷大概还不想让我老头子享福吧。”   “那你今后什么打算?回酒楼继续干?”   “再找找看吧,先前差事已经辞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什么合适的。”   川子一听有戏,赶紧道:“诶……您别说,我这儿碰巧有一活儿,您要不考虑考虑?”   “哎呦,承蒙川哥儿能念着我这老头儿,你给说说,是什么活儿?”   李大勺来了精神,川子是长公主家小儿子跟前听差的,在他们这些酒楼里也算是个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了,他介绍的活儿一定非富即贵,油水少不了。   “就是咱今年的新科状元,南方人,家里缺个厨子,不是川子我自夸,人家那性子好得没话说,关键是府上人少,老爷子若是去了,定是累不着的。虽说月钱比不上酒楼高,但活儿少,再说,这比其他人家也高不少了。”   在这关头能谋到这样一份差事,无异于雪中送炭。李大勺二话没说拉着川子进了酒楼:“川哥儿,小老儿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大恩不言谢,今儿您可一定赏脸,让老头子请您大吃一顿。” 第二十二章 李大勺初入沐尘居   这是李大勺第一次在主家面前露脸,李大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   在他们这一行,第一回 展示的厨艺关乎这个厨子日后在主人家的地位。   若是表现得好,主家一般都有赏赐,那么底下人谁都不敢看轻了他去,若是表现得不好,能不能留下来都会成问题。   所以,今日一大早,李大勺就亲自出马,从采购食材开始,一应准备都不假手于人。   厨房成了李大勺的天下,看他那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除了几个替他打下手的,沐尘居的其他人都不敢进去添乱,手上没活儿的,便在外头瞧热闹。   李大勺昨日便和大家打过照面,还拱着手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大家好!相逢即是缘份,小老儿名叫李大勺,原来在酒楼当过几年掌勺的,今后便在咱们沐尘居讨碗饭吃,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官家里的下人,大多是管事的一手带着,想怎么分配怎么分配,行的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磕头跪拜礼,像李大勺这样豪迈、满是江湖气息的拱手礼,沐尘居里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几个年轻人觉得新鲜有趣,自然也乐意配合,纷纷学着李大勺拱着手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听风,是大人跟前的小厮。日后还要劳烦李叔多多关照,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   “我叫卷云,也是大人跟前的,李叔多多关照,给我们做好吃的!多谢多谢!”   “我叫听琴,李叔多关照!”   “我叫梅兰,李叔多关照!”   ……   这几日负责给大家做饭的文娘子不乐意了,摔着帕子笑骂道:“好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小崽子,感情大娘这几天给你们做的都是难吃的是吧!”   听琴连忙安抚道:“文娘子做得也好吃,可您这一双手可是作绣活的,哪能让你一直给我们做饭啊!”   听风知道文娘子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不怕死地反驳道:“李叔可是酒楼的大厨,川子哥都夸他手艺好……”   卷云眼珠子一转,当起了和事佬:“文娘子,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大人的新袍子您可是做好了?”   文娘子立即顺着卷云的台阶走:“还是卷云懂事……”   转眼看一脸尴尬的李大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赶紧过去笑着安慰道,“李叔您别介意,咱们平日里都这么闹着玩儿,我是府里的绣娘,大家都叫我文娘子,这几日做饭可是折磨死我了,总算是把您这大厨给盼来了!日后就要劳烦您多操心了!”   李大勺一听,松了口气,腼腆一笑:“应该的应该的!”   ……   林管事在一旁看大家认识得差不多了,便走过来对李大勺笑着介绍自己:“我姓林,是这里的管事,您的事川子都同我说了,李叔日后有什么需要主管找我便是……”   说完又转过身面向众人道,“若是没什么事,大家就都散了吧。”   李大勺急急忙忙道:“有事有事!”   见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李大勺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扬声道,“大家都知道,明儿是小老儿在主家面前第一次露脸,大家伙儿多多帮忙,除了打下手的明儿都别进厨房,等主家宴会一结束,小老儿自掏腰包,给大家伙儿做一顿好吃的!这里先谢过诸位了!谢过!”   “没问题!”   “哈哈……有好吃的咯!”   “好的李叔!明天我们吃什么?”   ……   沐尘居所有年轻的侍女和小厮都被沐心惯得越发活泼起来,一说到好吃的更是一个比一个激动,这是李大勺完全没预料到的。 第二十三章 南方水患又来了   看着一张张笑容洋溢的年轻面孔,李大勺愣了愣,心说,这独孤大人果然是个脾气好的,否则家里的下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气洋洋的?   他也算见过些世面的,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   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主人家不高兴,轻则打骂,重则发卖,甚至打死了之。   如此想着,李大勺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第二日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除了一些简单的清洗工作请了几个丫鬟帮忙,从挑选食材,处理食材,到搭配食材,李大勺几乎都是亲自出马,就连为主人家介绍菜色,李大勺也是准备了大半个晚上。   他虽不大会说话,但介绍起菜色来,毫不含糊,最后还借着菜名说了许多吉利话。   乔迁之喜,吉利话必定是不能少的。果然洛尘在餐桌上就听得十分顺耳,扇子一挥,川子立即心领神会,掏出一个金裸子塞到李大勺手中。   得了赏赐,这份差事李大勺就算是十拿九稳了。   想到自己差点儿就要走投无路,如今却又绝处逢生,得了这么份好差事,李大少百感交集,一时没忍住喜极而泣。   在座众人大惑不解,川子得到主子的眼神示意,上前将人扶起,一边替他解释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李大勺乃南方人士,原本在京城酒楼里当大厨,年岁大了打算回老家养老,便打发他儿子李四喜先回老家安顿,自己这边也辞了差事。   谁想到,差事刚辞,儿子李四喜却去而复返,还带了一身伤回来,说是南方闹大水,这一次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很多村子都被淹了,尸横遍野。   李四喜走到半路遇到了难民潮,身上的财物吃食被抢夺一空,后来乔装打扮混在难民堆里,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   如今李大勺丢了差事,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也没了,儿子又受了伤。   小的找到他的时候,他便感恩戴德哭了一场,如今得了赏,想来是见日后的生活有了新盼头,高兴过头了。”   李大勺一边抹着泪,一点点着头,哽咽着附和:“川小哥儿说的是,林大人给老头子这份差事,就是救了我们一家老小啊!小的替家里人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说着话,李大勺再次跪了下去,表忠心道,“小的也没别的手艺,只能用心为大人做几口吃的,表达对大人的感激之情。”   “川子,快扶起来。”   沐心急得站起来,让一个五十岁的老人家给自己下跪,她实在过意不去,赶紧安慰他:“李师傅别这么客气,我请您回来就是做点儿好吃的,真没救命这么大的恩德。不瞒您说,我这人就是嘴馋,最爱吃点儿零嘴,咱们都别客气了,日后还要劳烦您多做些好吃食呢!”   李大勺一听便认真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是是是,小老儿一定尽心尽力,这就去给大人您多做几个好吃的。”   沐心最受不了旁人如此客气,忍着头皮发麻回了半礼,强颜欢笑道:“有劳有劳。”   那恨不得闭了眼退避三舍的模样,仿佛人家不是向她行礼,反倒像是打劫来了……   李大勺一走,洛尘和古月初也看完了热闹,三人坐下来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了沐心不久前在井边的那一番言论,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丝隐忧。   动摇国本的南方水患,又来了! 第二十四章 花灯街   水患远在南方,京城依旧热闹非凡,一片繁华。尤其是,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商家们哪会放过这个商机,早就准备起来了。   大街上,几乎所有商家的门口都挂上了喜人的花灯,街道之上,更是有人早早做了花灯提前摆出摊子在街边售卖。   最热闹的,当然还是花灯街,一眼望不到头全挂上了花灯,红的、绿的、圆的、扁的……各有各的特色。   此处乃是商会牵头举办花灯节的所在,几乎成了花灯的海洋。   每年的花灯节,商会都会空出正条街,用来展示从各家各户搜集来的花灯。   到了中秋佳节当晚,商家会从中选出最受人们欢迎的十盏花灯,而这些花灯的主人们将会获得从一百两到十两不等的奖励。   京城之中虽不乏有钱人,这样的奖励对普通人家来说也是十分不菲的。   当然,其他花灯如果遇到有缘人,也可卖出好价钱,商会与主人三七分成,这个抽成比例算是很公道了。   除了花灯比拼,猜灯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商会早早便在各家客栈酒楼征集灯谜,引来无数文人雅士的参与。   不过,最最引人期待的,自然是灯塔之上的那个灯王——花灯节比拼出来的魁首。   魁首灯王将会被挂在灯塔顶端,商会安排了三个关卡,为这个游戏取名为“抢花灯”,这可是整场花灯节最夺人眼球的重头戏!   京都自然不缺文人,亦不缺武将,但文武全才并不多见。   不过,商会倒也不为难人,只规定参赛者可一人,也可多人组团,只是每个关卡只能派一个代表参加。   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罢,都可参加。此举深得大家的赞赏,大过节的,大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好彩头,重在参与嘛,管人家几个人呢!不设门槛,想参加的尽管都来报名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无奸不商,还是有一条规定比较黑,想要赢得灯王,要先交十两银子的参赛费,普通人家是拿不出这么多银两的。所以,所谓的抢花灯,其实只有有钱人才抢得起。   洛尘洋洋洒洒介绍了许多,一路拉着沐心和古月初到了尚在筹备之中的花灯街,指着挡在大街中央那个初具雏形的灯塔,颇为得意地炫耀道:“喏,那个就是灯塔。对了,去年的灯王,是小爷我的。今年就看你们的了。”   一路走来全是花灯,在风中飘飘荡荡的,让人花了眼。沐心看得有些视觉疲劳,不自觉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对大街上的“花灯如海”顿时失了兴致。   “说了这许久的话,方才没觉得,现在好渴啊!”方才没觉得是街上的花灯吸引了注意力,如今视觉疲劳,注意力收回来,自然就能感觉到渴了。   沐心没忍住又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指着一旁的茶楼目露饥渴:“进去喝杯茶吧?”   洛尘一不小心瞥见后,只觉得沐心这动作说不出的……说不出的什么?洛尘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哦!他想到了……   沐心带头拐了茶楼,古月初紧随其后,隐约说了句:“也好,是有些口渴了。”   洛尘落在了最后,一脸严肃地点着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喝茶聊天(一)   喝了会儿茶,沐心精神闲散下来,对方才洛尘说的花灯节又恢复了兴致。   她闭眼回忆了方才关于花灯的对话,将话题又接了回去:“阿洛,你方才的话没说清楚,你说灯王是你的,是做出灯王的人是你?还是抢得花灯的人是你?亦或者,都是你?”   如此问,其实是有些较真的,但洛尘只是挑了挑眉,不但不恼,反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古月初目光也落在洛尘身上,一看到他那高高扬起的眉毛,仿佛都快要飞起来了,他心下便有了答案,想必是沐心说的最后一个吧?   洛尘盯着沐心嘿嘿直笑,轻拍他的肩膀道:“知我者,沐心也。小爷做的花灯自然是最好的,自然,也只有小爷能抢到。”   古月就算早有防备,可喝茶的时候还是被呛了一口,掩着嘴咳起来。   猜到是一回事,真的确认了又是另一回事。说不羡慕是假的,古月初借着咳嗽任由自己掉了几滴眼泪,反正没人会知道他是真的哭。   他困苦惯了,多少年了,几乎每日都在为了科考努力,早没了玩闹的雅兴。   何况,就算有雅兴,古月初匮乏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自己会顽劣到特意自己作一盏灯卖出去,再去费尽心思买回来的样子。   想来,能做出如此无聊至极又有趣至极的事,也只有阿洛这种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才会有此等兴致吧?   沐心就没有古月初这么客气了,直接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你也是闲得慌,自己做的灯非要卖了再去抢回来。”   她啧啧了几声,出主意道,“为何不知道了名次以后,就主动退出那个比赛?左右也就是毁个约陪些银两罢了,你洛大公子又不是赔不起。”   洛尘放下手中的杯子,煞有介事地赞同道:“对呀!阿沐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早知道我就不费那个劲儿了。”   好吧,古月初古怪地看了乱出主意的沐心,再看洛尘郑重其事大彻大悟的模样,突然觉得寡淡无趣的自己再次受到了一万点暴击的伤害!   他真的是羡慕死了这两个无聊又顽劣的坏家伙!所以,越是性格和思想都南辕北辙,他就越是想要跟他们凑一块儿去。   乐观豁达也好,调皮捣蛋也罢,能随时开怀大笑,随时想出些无聊却有趣的鬼点子自得其乐,也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能使人快乐,古月初觉得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这种能力,而洛尘和沐心可以替他找回来。   古月初终于借着咳嗽哭了一场,为自己再也回不来的那些无聊和有趣的小心思,重新正襟危坐,在鸡蛋里挑骨头企图破坏这些他融不进去的欢乐:“阿沐又如何知晓,洛大公子不想知道自己抢花灯的名次呢?”   沐心陷入了沉思,古月初暗暗为自己的恶趣味鼓掌。   谁知,沐心竟有条有理分析起来:“能考中探花的人,才情自然不必靠花灯节来证明。再说阿洛的草包之名闻名京城,想来定是不喜出风头的。   何况,抢花灯还要比武……阿洛本就被人诟病,出身书香门第却一身蛮力,自然不会主动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武艺。”   说完,便朝着洛尘丢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那意思很明确——我分析很对吧? 第二十六章 喝茶聊天(二)   洛尘笑而不语,垂下眼眸,呆呆盯着手边的那杯清茶,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里究竟有多欢喜?   他这个旁人眼中异类般的存在,到了阿沐这里,却变得那么自然而然,甚至理所当然。   就连他的所思所想,旁人无法理解,阿沐却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而且,他能感觉到阿沐说起他的“草包之名”和“一身蛮力”时,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的情绪。   草包和蛮力,旁人当是笑料,却被阿沐当成了某种奇怪的骄傲。   阿沐曾说,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那些不懂欣赏“草包和蛮力”的人无法到达的玄妙境界。   这种被人理解、被人喜欢的感觉,洛尘喜欢极了,也欢喜极了。   古月初一见洛尘顽劣秒变乖巧的侧脸,恶趣味的心思便淡了,不论是草包还是一身蛮力,这样的议论都充满了恶意,他不喜欢,他曾经也亲身感受过那种被恶意包围的痛苦。   想到这里,古月初又生出了某种虚无的希冀,洛尘能身处恶意依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为何他自己不行?也许行呢?   他轻笑一声,打趣沐心:“怪不得阿洛总说你善解人意,今日,我算是服了。”   其实,他在心里说的是,阿沐,不要厚此薄彼,你也该对我善解人意一下了。   没错,古月初看出来了,是沐心改变了洛尘。   认识沐心之前的洛尘,脾气火爆,一身蛮力胡乱伤人并非空穴来风,古月初其实亲眼见过洛尘发狂揍人,但也亲眼见过旁人对洛尘的冷嘲热讽。所以,他并不觉得洛尘有错,是那些被揍的人活该。   动手伤人是伤人,动口伤人也是伤人,两者并无区别。其实认真分析起来,后者更为险恶,明明伤了人,还能假装若无其事,可不是险恶无比吗?   洛尘原本还一副温柔浅笑的小媳妇样,猝不及防被古月初卖了,他嘴角一僵,笑不出来了。背后夸人是一回事,当着面说又是一回事。   他忽然就觉得脸上涌上来一股热意,他想看看沐心的反应,却不知为何心生了怯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呼吸也有些不大顺畅,脸上热腾腾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洛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让旁人发现自己此时的异样,不然……不然会怎样?   洛尘也不知道,他只是,似乎……有点儿紧张?   突然得到夸奖的沐心愣了愣,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莫名安静的洛尘,又看了看古月初眼底淡淡的笑意,忽然就腼腆起来,矜持地笑道:“哪里哪里……阿月你可千万别这么夸我,我这人最不经……”   沐心自谦的话尚未说完,只听“嘭”的一声,洛尘手里的杯子突然间化作了碎片,沐心将洛尘握着杯子的手一把抢过来,定睛一看,果然流血了。   她一边拿出帕子为洛尘包扎,一边诚恳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提这些不开心的,往后我再也不提了可好?你生气了冲我来啊……唉……真以为自己力气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都伤成这样了……” 第二十七章 喝茶聊天(三)   洛尘低头看着眼前乌黑的发顶,耳边是沐心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却无暇去听清楚,只满心满眼都是近在眼前的阿沐。   看着只到自己下巴高度的人,他在心里偷着笑,阿沐原来这么矮?   看着阿沐的发顶,鼻尖萦绕的淡淡香味,他又想,阿沐头发又黑又亮,还挺好看。身上用了什么这么香?闻着倒是不会腻人。   如此想着,手上的触觉忽然就变得有些烫手,沐心半天没得到回应,还以为洛尘生了多大的气。   于是抬眼看着他,郑重无比又无奈地再次道歉:“大哥,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不理人啊!”   沐心那张过分俊美的脸蛋,那一双带了几分无赖和撒娇的眼睛,就这么横冲直撞进了洛尘的眼,他原本就跳得十分欢快的一颗心,差点儿就这么蹦出了嗓子眼。   一瞬间的窒息过后,洛尘重重吸了几口气,越发觉得自己实在不正常得太厉害,连头脑都开始发昏了,尤其是沐心靠近自己之后……   “川子,快过来扶我一把。”他本欲推开沐心的手,却又怕自己力道控制不住,只好扬声向守在外头的川子求助。   “少爷……”   自家少爷一向壮得跟牛似的,何时还需要他来扶了?川子吓得差点儿连滚带爬,一进门便发现自家少爷手上的伤,又一眼扫到了桌上的碎片,心里暗道不妙,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人乱了心神?   心里再多疑虑,但看到自家少爷除了手上的伤再无其他异常,川子一颗悬着的心总是放了下来,小跑着过去接手扶人,恭恭敬敬道:“独孤大人,让小的来吧。”   这一日相聚实在算不上愉快,洛尘负伤离开,一句话客套的寒暄都没留下。   沐心自责不已,闷闷不乐地看向一旁的古月初:“阿月,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都怪我,总是口无遮拦……我以为他已经不在意了的……唉……阿月,以后我要是再乱说话,你可一定记得打断我……”   洛尘临走前的反应让沐心有些害怕,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惊惶不安,还不理人,难道是童年时代的心理阴影太严重了?   古月初也看出了洛尘的异常,却与沐心看到的不一样。   洛尘生得白,所以,古月初确定刚才在沐心接近他的时候,洛尘忽然间的手足无措,无处躲藏的眼神,甚至脸红……   古月初他不是没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自然也就明白洛尘那些奇怪的反应是何缘故,可正因为明白。   反而更不明白了,甚至有些忧心忡忡,盯着俊美过人的沐心深深看了一眼,却不知这一眼,搞得沐心本就自责的心又加重了几分,她错将这一眼当成了无可奈何的责备。   阿尘是男子,阿沐也是男子,阿尘怎么会?   作为结义兄弟,古月初并不愿意打破三人的现状,更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为现实。   他一向稳重惯了,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拍拍沐心的肩以示安慰,并隐晦地提醒他:“这两日让他静一静吧。”   知己难求,一时意乱情迷也是有的,也许冷静两天就没事了呢? 第二十八章 御前伴驾(一)   天上的乌云密布,而且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沐心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天上那黑压压的一片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唉……她偷偷叹了口气,又悄悄瞧了眼旁边拧着眉、怔怔出神“赏花”的皇上,总觉得今日的天气对她很不友好。   这是她第一天在御前伴驾。   都说古代的皇帝过得不容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权力滔天是没错,责任也大到铺天盖地。   她一大早便进宫陪在御前,皇帝几乎一整个上午都在埋头处理奏折,中间只停下喝了一口水。本来按她的计划,自然是当个小透明,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才最好。   可看着一个跟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忙了一个早上毫无停歇,沐心到底是不忍心了。   她只是在一旁帮着磨墨伺候,偶尔动动笔,都觉得疲累了,更何况这个人一早上都在埋头动脑。   “皇上……”她小心翼翼开了口,“微臣……”   从前在家里当女娃娃的时候,她就曾听过一些皇帝的事迹。   大楚如今的皇帝是当初高祖皇帝的第六子,名叫楚孝文,生得儒雅端正,待人温良,倡导以仁孝治国,是史上难得一见的脾气极好的皇帝。   皇帝楚孝文合上了最后一本奏折,恍惚间才想起今日特意钦点了新科状元在御前当值,抬眼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个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的后辈,想起洛阁老对他的评语——   “行文规矩,遣词造句却颇有新意。既遵循规则,又不墨守成规。看这文章里,引经据典顺手拈来,才华是很不错的。   再看这文风,和煦如风,想来是个懂得收敛藏拙的。老臣以为,文如其人,此人会是个好苗子。皇上不妨叫到跟前观察观察,若是能好好栽培一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从回忆里抽回思绪,楚孝文不动声色将打量的目光收回,淡淡道:“有话直说便是。”即便是个好苗子,皇帝也不必对谁特意讨好。   沐心垂着头随便他打量,等听到吩咐,才恭恭敬敬微抬了头,拱手行礼道:“微臣斗胆以为,皇上勤政爱民是好事,但也该龙体为重。皇上您这都忙了一个早上,期间就只喝了一口茶,还是要歇一歇为好。”   楚孝文抬手虚扶了一下,心里对这个新科状元又满意了几分,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起来吧。”   沐心偷偷瞄了一眼,他笑得温和,仔细瞧着,倒是与洛尘有几分相似,都说外甥像舅,看来还真是。   楚孝文把他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看在眼里,倒也不责怪,毕竟初次在御前伺候,好奇多看几眼也正常。   “那爱卿倒是说说,怎么个歇法?”   沐心弯腰作了个揖,轻笑一声,眼珠子一转就落到了候在一旁的绛红衣服的大太监海公公身上。   这可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前伺候先皇帝,如今又接着伺候现任皇帝。   假如身子骨好,将来未必就不能继续伺候下一任皇帝,堪称“御前专用”太监。   可以说,除了皇上,没有人敢给这个海公公脸色看,除非嫌自己活的太顺遂了。 第二十九章 御前伴驾(二)   沐心微微调转了方向,对一旁的海公公拱手行了个礼,扬眉笑道:“这个……想来还是得劳烦海公公您操心了。方才海公公几次看着皇上欲言又止,想来早已有了安排。如此,倒是微臣多嘴了。”   海公公侧身躲过,心想这位新科状元倒是个会做人的,抢了他的活儿却不抢功。   楚孝文看向海公公,问道:“海胜,那你倒是说说,安排了什么?”海胜是海公公的名讳,不过举朝上下也就皇帝敢直呼他的名讳了。   海公公立马躬身行礼,笑着回道:“奴才瞧着,这几日御花园的花儿开得不错,皇上可要去瞧瞧?”   很无趣的提议。   任凭御花园再如何繁花似锦,皇帝从小看了三十几年早就看腻了。   不过,皇宫里就这么大,换做其他提议也是一样,左右就是换个地方坐坐,皇帝待在深宫多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没再为难海公公,点头道:“去瞧瞧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御花园,可惜才走到半道上,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转瞬却成了乌云密布,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皇帝楚孝文皱了皱眉,显然被这变脸的天气扫了兴致。   跟在后头的海公公明显也没想到,天公会如此不作美,然而话已说出口,现在收回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唯一欣喜的大约只有沐心了,她最喜欢下雨天赏花,可惜看其他人都兴致缺缺,她也只能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当个小透明。   一行人最后停在了御花园中那个最大的避雨亭中,沐心四下看了看,只觉得古代园林规划师既是艺术家,也是生活家。   在这偌大一片花园中搭建这么个四面通风的避雨亭,哪怕是下雨天,也可以毫无顾忌在雨中观赏美景,绝对称得上是人生一大享受。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闲情逸致在雨中欣赏美景。   皇上自从落座之后便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海公公兢兢业业在一旁伺候着,宫人们训练有素,很快布置好了一应茶水点心,愣是半点儿声响都没有。   没有人敢擅自开口,天上那黑压压一片又迟迟不肯落下,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沐心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再加上一丁点儿风都没有,闷得人难受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几许凉风袭来,乌云终于化作雨滴落了地,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又重又急。   闷热的感觉一扫而空,沐心悄悄眯了眼,感受着湿润的风带来的徐徐凉意,细心用呼吸感受着空气里飘来的青草和泥土气息,放眼望去,雨帘簌簌,一片朦胧,亭外的花团锦簇仿若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在风雨中摇曳生姿,别有一番朦胧美。   唯一可惜的是,外头的雨虽大,却是半点儿飘不进来,风再如何清凉,哪有雨水的触手可及来得惬意?   沐心盯着远处的雨帘,抿着唇不大高兴,这时候若是能接上一捧清凉的雨水,或者干脆跑进雨中去淋上一场,定然十分畅快淋漓。   可惜了,时机不对。 第三十章 御前伴驾(三)   一旦想做什么事却不能做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咬住下唇,以克制住内心的躁动,沐心自己没怎么放在心上,以至于露出了端倪。   楚孝文看着漫天的雨帘,想起昨日呈上来的密报——南方洪涝成灾,救灾款项层层剥削,民怨沸腾,暴乱四起。   刚刚被下雨的清凉安抚放松下来的心情,再一次烦躁了起来,他皱紧了眉头,却发现耳边除了杂乱的雨声外,竟无人出声过问他的心情,他分明表现得如此明显!   这让皇帝原本就烦躁的心情又增添了一丝恼怒。   他倒是想看看,这位方才还挺圆滑世故的新科状元如今怎么成了哑巴了?   皇帝的恼怒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没料到自己会撞见那么一双眼睛,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如此纯粹的眼神了?   只是不小心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他却发现自己移不开眼了。   那分明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有的偏执的眼神,不带半分戾气,单纯倔强,再配上那一脸不甘的咬唇动作,自带一种惹人怜爱的童真。   明明该是大人了,也分明懂得世故人情,可为何他?   为何他……会用如此孩子气的眼神,去紧紧盯着屋檐处落下的雨滴,一眨不眨的,仿佛是怕雨滴会突然跑掉一般。   看他的下唇咬得似乎挺用力,都已经咬出了印痕,想来是在克制什么吧?   再看他垂在身侧的手,几根手指不安分地、有意无意地伸向外头的雨帘,又不敢做得太过分。   如此隐忍克制,又不甘心,就只是想伸手去接上几滴雨水吗?   满腔的恼怒,在少年如此简单的愿望面前,顷刻间烟消云散。   皇帝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在纠结于怎么偷偷去接一捧雨水的沐心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暴露了,慌忙跪下请罪:“微臣行为无状,请皇上降罪。”   沐心以为自己跑神被抓包惹恼了皇上,却见他宽和地笑道:“到底是少年心性,起来吧,朕还不至于如此严苛,为了这么桩小事治你的罪。”   “谢皇上!”缓缓站起身,方才跪得急,没轻没重的,这下子膝盖应该已经淤青了,好疼!   “独孤爱卿喜欢下雨?”   “回皇上,微臣觉得下雨天凉快,所以喜欢。”   “可若是,这雨给一方百姓带来了灾祸呢?爱卿可还喜欢?”   赤子之心固然难得,但既然入了朝堂,便该收了那些个小孩子心性,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不得不说,君心难测,方才还觉得怜惜人家的少年心性,一转眼又要求严苛!   说到底,皇帝不也曾是个少年,他去怜惜旁人,又有谁来怜惜他皇帝曾经的少年心性?   大抵是出于这种心态吧,既然朕不能享受少年青春,那就都不要享受了!   沐心倒没有皇帝脑子里那么九转十八弯,她暂时将外面的雨景抛在脑后,顺着皇帝提出的问题猜道:“皇上说的可是……南方水患?”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是机灵。”   到底是新科状元,能写出打动洛阁老的文章来,再少年心性也不过是表象吧?差点儿被他年轻的外表给骗了。   沐心肃穆了表情,拱手行礼道:“不瞒皇上您说,前几日微臣家里请了为厨子,那厨子是南方人士,恰好告诉了微臣一些南方的消息。”   “哦?说来听听。”皇帝挑了挑眉,对他接下来要说的充满了兴趣。   他倒是想知道,下面官员都瞒得死死的南方之祸,这位新科状元会如何提及? 第三十一章 御前伴驾(四)   沐心定了定神,用一种极为淡漠的语调说起了李大勺的经历:“微臣家里的厨子年过半百,原是想回老家颐养天年的,却不想,他那儿子先行回老家安顿,半路上却遇到了大批难民,身上财物被和吃食皆被人抢夺一空,还带了一身伤回来。”   这番话,她看似无意间提起,实则不然,早在上京途中遇到真正的孤独沐心时,她便为他精心策划过灭门之仇报仇之法,其中一条计策,边是借常年不断的南方水患赈灾贪污这一条线索,翻出幕后买凶杀人的罪魁祸首。   而有能力惩治这幕后之人的最佳人选,自然是当今皇上。   水患乃是天灾,自古以来就无法依靠人力彻底解决,何况其中还夹杂这人祸。   沐心知道朝堂上南方水患的案件不会停歇,也知道赈灾粮饷必定有人贪污,且只要一遇到大灾,平日里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贪污必定会被翻出。   毕竟受灾百姓需要一个交代,而皇帝需要一个替罪羊,否则百姓们只会认为是皇帝立身不正,才会引来天灾示警,所以贪污案势在必查,才能转移民怨沸腾。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帮她,让南方今年的水患如此迅猛,直接惊动了远在皇城之中的皇上。只可怜了……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皇帝对沐心所言并不发表意见,反而问他:“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沐心深知,此事她只能从旁提起,却决不能表现得太过主动和在意。   否则,只怕她不仅可能会暴露自己的目的,更可能被皇帝直接拉去当出头鸟,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何况,皇上主动想清查贪官,和她这个刚刚入朝的小芝麻官想查清案件,其中的份量,决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于是,她努力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淡淡道:“微臣斗胆猜测,恐怕朝廷的赈灾粮饷并没有发挥其该有的作用?”   “猜得不错……”皇帝倒也没打算瞒他,只是继续问道,“那么,爱卿对此有何良策?”   沐心假装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才试探道:“倒是有一个,却不知是否可行?”   皇帝目光定在他身上,饶有兴致地问:“你且说来听听?”   沐心也不客气,抬手比划出四根手指,声音掷地有声:“微臣以为,还是老方法管用——四个字,赏罚分明。”   “继续说。”楚孝文对这四个字并不满意,道理谁都懂,真正运用起来却不一定能奏效。   沐心拱手作揖,继续道:“微臣以为,南方水患爆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宜再拖,当特事特办。当务之急,应当已救灾为重。   而贪污受贿积弊已久,想要完全拔除是不大可能了,可先以雷霆手段拔除其中几个关键的大蛀虫,不出手则以。   一旦出手便要不留余地,杀鸡儆猴,一则可以震慑住其他人,阻止有人继续贪污。   二则,这罚没的银两可以拿来赈灾,南方水患积弊已久,贪污亦然,想必罚没的银两不会太少,正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是第一步。” 第三十二章 御前伴驾(五)   皇帝听着沐心侃侃而谈,抬手倒了杯茶慢慢啜饮,似乎十分有兴致继续听下去。   沐心缓了口气,躬身继续道:“第二步,朝廷毕竟需要有人做事,那些贪墨数额不大的小喽啰,情有可原的,先尽数将银两追回,再狠狠罚上一笔即可。   此外,还可以从中挑几个会做事的,给他们将功补过的机会,待灾情过后再一并清算。   但有一点必须注意,对各官员的惩罚必定不能让旁人摸了路数,还要断了官员之间的联系,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才能各个击破。否则难保他们会官官相护,抱团掩盖罪行。   这是罚。罚过之后,便是赏。   南方水患的烂摊子必定是要有人去收拾的。   此时,除了派遣几名堪当大任的负责官员,到了当地,便只能任人唯贤,只要是能做事的,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不拘官职大小,一律启用,许以重赏,且这赏,一定要赏得让人羡慕嫉妒。   尤其是要让那些贪官污吏看到,与其冒着杀头大罪去贪污,还不如好好做事来钱快,升官也快。   照我家厨子的说法,南方水患已经引起灾民暴乱。而且,当地水灾过后尸横遍野,如若不及时处理,只怕还会引起疫情……   哪怕动用驻军,也要尽快让那些死去的灾民入土为安,再派对救灾抗疫经验丰富的大夫前往南方,还有就近调配防疫药材,让剩下的人一定要注意卫生,尤其是饮水的卫生,做好所有的防范措施。   微臣以为,应当尽快顺着赈灾粮饷这条线先抓出几条大蛀虫,且声势一定要大。   一来,告诉百姓赈灾粮饷又有了着落,以安民心;   二来,拿出朝廷赈灾的决心,以平民愤。   至于开仓放粮、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这些自不必微臣再多嘴去提。   微臣最后要说的是,朝廷与其每年花费大量银两去救济灾民,倒不如派人前往南方考察,拿出一套可行的治水方案来。   虽说实行起来定然不易,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步来,只要坚持总能成的。   其实,微臣儿时曾听闻,皇上早年间便曾派人前去南方整修过河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却不了了之了?”   楚孝文静静听完沐心的建议,其实他提出的这些他又何曾没有做过?只可惜收效甚微。   正如他所说,官场贪污积弊已久,再加上地方官员官官相护,就算雷霆手段惩治之后会有所收敛,最后还不是一样故态重发?   河道治理更是费时费力不说,短时间内见不到成效,却耗资巨大,每次一提便被朝中那群鼠目寸光的老臣百般阻拦。不过,这次水患倒不失为一个契机……   年轻人肯动脑筋忧国忧民是好事,楚孝文自然不会打击他,只是淡淡笑着夸了一句道:“爱卿倒是知道得不少,如你方才所说,也的确能暂时解南方之困,只是……”   沐心接口道:“只是治标不治本,贪官抓了一批,安分几年还会有下一批贪官?”   “你知道?”皇帝这回真有些生气了,既然知道还说,这是想耍他吗?   沐心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贪官污吏自古以来就没有断过,可难道因为抓不完就放任不管了吗?”   楚孝文猛的被噎了口气,思及沐心所说,一股无力感升上了四肢百骸,他又何尝想要放任呢?可天子也是人,也有许多力不从心和身不由己。 第三十三章 御前伴驾(六)   沐心见他面色和缓下来,才继续道:“不过,微臣以为,虽说人性大多贪婪,但必定也有真正忠君爱国的忠臣。   只是朝廷之大,光靠那些有气节的忠臣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让那些真正为朝廷做事的人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让能者多劳多得,日子好过了,才不会去动那些歪脑筋,才能有更多人为朝廷效力,也能让朝廷少一些奸臣当道。   微臣年少无知,却知道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好人便该有好报,坏人也该得到坏报,肯用心做事的人也该得到报偿。   可微臣看到的却是,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脑满肠肥,而那些好官清官却常常捉襟见肘,更有甚者,一家子连饭都吃不饱。   试问,如此一来,能有多少人愿意去当清官?有句老话说得好,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就算那些马儿是自愿的,迟早也是要饿死累死的。”   皇帝神色一震,只觉得被人当头来了一棒,颇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了,大多数好官清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确是受人敬仰,可到头来却只能清贫度日,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何为国效力?   反观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胡作非为,日子却过得比他这个当朝皇帝还要奢靡。   这实在不是个清明盛世该有的景象。   只不过,早些年的他书生意气,还不懂官场的险恶,更没有看透其中的道理,一味强调为官者的清廉之风,才导致了如今朝堂上那些真心为民的好官普遍穷困潦倒,而贪官却一个个吃相难看的局面。   “若换作是你呢?你想当个什么官?”楚孝文看着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会如何应对这个困境。   沐心脑子里正跑出一大堆治国方略,可惜她对这个国家的朝政并不熟悉,无法确定哪些方略可以适用,以至于被脑子里不断往外蹦的方略搞得晕晕乎乎起来。   她晃了晃脑袋,费力地从那一堆信息里抽身出来,无意识地重复道:“微臣?”   楚孝文也不急,耐心十足地又重复了一遍:“对,你,想当个什么样的官?”   沐心奇怪地看了皇帝一眼,踌躇片刻,反问道:“皇上想听实话?”   皇帝嗔怪了他一眼,语气微恼道:“自然……”   “恕臣直言,微臣既不想当家里揭不开锅的清官,也不想当人人喊打的贪官。”   沐心说得客气,其实道理谁都懂,哪有人会吃饱了撑的,寒窗苦读十几年就为了上赶着去让自己挨饿?   “嗯?”皇帝这反应,显然对着答案不满意。   沐心在心里偷偷鄙视,但也不排除皇帝压根就不想懂。这又是另一个道理,就像那些老板雇员工干活儿一样,总会希望用最少的工钱雇佣到最勤快的员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再说直白一点点了。   于是,拱手继续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自然是想当个百姓爱戴的好官。只是……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微臣自然也希望未来的生活能好过一些,倒也不必多富贵,但求一家人衣食无忧,这一点儿念想,微臣以为,应当是不为过的。” 第三十四章 御前伴驾(七)   避雨亭内,下雨的清凉湿润,伴着凉风习习,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让人心情也跟着敞亮舒服了许多。   楚孝文深深看了这个淡然自若的少年郎一眼,脑中又浮现出洛阁老的那句“和煦如风,懂得收敛藏拙”。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洛阁老看人的眼光的确不容小觑。   他摇摇头,笑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威胁之意:“你没有正面回答朕的问题,若是让你选,中饱私囊的贪官或是两袖清风的清官,你会选哪个?”   沐心向来就不喜欢被困死在一方局势里,拱手行礼道:“不瞒皇上说,如今臣考中了状元,名声在外。若是当清官饿了肚子的话,微臣自然更愿意回老家开个私塾,想来也是能吃一口饱饭的。”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一个官员,当着皇上的面说,你要是不让我吃饱饭,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不过,大楚的皇帝向来以仁孝治天下,讲究待人宽和。所以,楚孝文倒也没跟这个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计较,反而被他这话逗得有些哭笑不得。   “朕几时让你吃不饱饭了?”皇帝这话倒是不假,他那大笔的赏赐,不乱花的话,沐心觉得都够她逍遥大半辈子了。   沐心粲然一笑,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郑重地朝着皇帝躬身行了个礼,颇有些信誓旦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皇上赏赐丰厚,微臣如今也是薄有家财的人了。微臣可以向皇上保证,有生之年绝不当贪官、坏官。”   随后画风一转,有些难为情道:“但也请皇上体恤,微臣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一个,所谓民以食为天,微臣也不例外,旁的都好说,却逃不过好一口吃食。”   “你倒是会讨巧。”没想到他会直接跳出圈套之外,楚孝文倒是对这个年轻人有些感兴趣了,心里也赞同洛阁老的看法,想着,此人若是加以栽培,的确是个不错的,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一个民以食为天,海胜,赏!”   皇上龙颜大悦,沐心满载而归,清一色全是吃食。   最后,提前下班不说,沐心还是由海公公亲自送出了宫门,这可是极少人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啊!   海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独孤大人可听过一句话?”   沐心一听便知道海公公这是要提点自己了,于是谦逊道:“还请公公不吝赐教。”   “言多必失,大人还当谨言慎行为好。”   沐心对着海公公感激一笑,最后分别是郑重行了个大礼,扬声道:“多谢公公相送,沐心谢过。”   海胜偏身躲过,虚扶了一把,客套道:“大人慢走!”   沐心行善如流:“公公留步。”   海公公望着雨中那个撑着伞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幽幽舒了口气,转身回去复命。   方才也不知为何会一时冲动,就违反了自己多年来明哲保身的准则?   大约是怜惜他还是个小孩子吧?   曾几何时,他还未入宫,还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也是一到下雨天就欣喜若狂,不管不顾撒开丫子就要出去疯玩一通。   明知出去淋一身回来必定要被家里的大人臭骂一顿,还是可以笑得没心没肺。   再后来入了宫,每每下了雨,他都要克制自己跑到雨中嬉闹的冲动,不就是今天状元郎那副心痒难耐又不得不克制的可怜模样?   多少年了,如今再看到雨,早已没有了那股子欣喜,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过下雨天……   如今这个状元郎不过十六岁,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呢!   如此年纪轻轻就考上状元,也不知是福是祸?   能在御前露脸,不可谓不风光。只是这官场险恶,君心难测,若是年纪太小不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爬得高摔得惨的人,从来也不缺。 第三十五章 流民之乱(一)   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布置起来了,门口都挂上了火红的大灯笼。   沐尘居内,院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不仅廊道上挂了,连院子的地上也摆了不少。李大勺坐在院里的树荫底下,身边摆满了编花灯的竹条和白纸。   原本李大勺只是精心做了盏花灯献给沐心,想着报答主人家的收留之恩。   谁知这位大人竟是个童心未泯的主儿,一听他说那花灯是自家做的,便高高兴兴地张罗起来了。   “李叔,您看今儿是中秋节,我这孤家寡人的,家里也着实冷清了些,要不咱们买些材料,让大家伙一起做几个花灯热闹热闹?”   沐心说得兴致勃勃,又朝着一旁的侍从吩咐道:“听风,你去叫大家伙儿把手里的活儿都放一放,过来一起糊天灯,一人一个,家里头有亲戚的想要的就多拿几个,今晚大人给大家伙儿放假,大过节的,都好好玩儿去吧。”   说完,她目不转睛盯着李大勺的反应,搞得李大勺手足无措起来。   沐心无意识抬起一根食指顺着眉毛,大脑立即自动又转了起来,看李大勺面露难色的样子……他一个厨师,应该不是怕做花灯的手艺被人学了去吧?那就是……   “李叔可是担心误了与家人团聚的时辰?”   李大勺紧张地搓着手,连说了三个“不敢”,毕恭毕敬行礼道:“大人吩咐,小的自当遵从。”   “那……要不李叔把家里人接过来?厨房里东西都是现成的,晚上多做些好吃的,到时候前院的花厅腾出来给你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放心吧,我会吩咐其他人不许去打扰。”   沐心说完,见李大勺愣在原地,以为人家不乐意,只好笑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也就随口一提,想着人多热闹些。若是不方便,李叔你今天早些忙完便早些回吧。难得过个团圆节。”   “方便方便!”李大勺急急忙忙的,直接给跪下了,感激涕零对着沐心磕了个响头,“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今晚一定给您做上一桌子好吃的,还有还有,今晚小的特意研究了您最爱的绿豆馅儿的月饼,大人可一定要尝尝。”   沐心侧身躲过了李大勺的磕头礼,跑过去把人扶起来,一脸不赞同:“李叔,您可别再给我跪了,又不是升堂问案,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李大勺便站起来边抹着泪,嘴里还不忘说一句:“谢大人!”   “李叔?”沐心直觉李大勺今天的情绪过于激动,便多问了一句,“家里头,可是有什么事?”   “大人啊!求您救救小老儿一家吧……”好不容易抹干净的眼泪再次哗啦啦落下来,李大勺“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   沐心捏了捏眉心,这回没再去扶人,反而严厉道:“起来说话,再跪下去,大人我可就真的不管了。”   李大勺吓了一跳,这孤独大人一向都是温和待人,何时这般严厉过?   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大人,待见到大人只是捏着眉心,脸上并无怒气之后,才松了口气。 第三十六章 流民之乱(二)   秋日凉爽宜人,沐尘居后院一小片果园迎来了大丰收,小厮丫鬟们都高高兴兴抬着箩筐去摘果子,一个个忙得眉开眼笑。   前院除了两颗松树翠绿依旧,其他树的叶子已经开始转黄,偶有几片树叶在风中凋落,打着旋儿缓缓落下,有些铺在地上,有些落在园中那个养着几位红色锦鲤的小鱼池中,落叶金黄中嵌着浅淡的绿,在水面荡着浅浅的水波,引得几条红鲤鱼浮上水面争相追逐。   前院大厅中,李大勺躬身站着,对外头的悄然而至的秋意毫无所觉,他正低着头暗暗思忖——眼前这位独孤大人,好像跟其他大人不大一样?   若是换作其他大人,哪个不喜欢被人恭恭敬敬地跪来跪去?   偏这位独孤大人,最不喜欢便是有人给他下跪,以前他还以为是装的,今日看下来,倒像是真不喜欢。   沐心没理会李大勺心里头那些个七弯八绕,抬眼远眺,园中的美景一览无余,可惜她却没时间欣赏。   她眉眼间流露过几分惋惜,又很快收敛,顺带着将流连美景的目光也一并收回。   没了玩赏美景的闲情逸致,沐心不高兴地皱了眉,原本俊美的五官便多了几分肃穆威严,她抬手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命令道:“坐下说话,家里究竟出了何事?”   尊重人尊得她这么强迫人的,还真是麻烦!   末了,她果然瞥见了李大勺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只好和缓了语气安抚他:“不必紧张,慢慢说。”   李大勺怯懦地偷看了一眼上首的大人,垂眸停在地上,敛眉思索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先拱手行了礼,才忐忑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不大明白,大户人家一般都是极讲规矩的,怎么能容他这等下人和主人家平起平坐?   不过,既然是大人下的命令,当下人的是一定要遵从的。所以,就算想不明白,李大勺还是选择了照做。   “大人明察,小人今年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原本小人就四喜这一根独苗,前些日子回老家没回成,中途遇到难民被抢了养老钱还弄了一身伤回来。所幸大人您赏了小的一口饭吃,我们一家子才能活下去。这您是知道的。”   沐心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李大勺继续说下去。   李大勺说起自己的伤心事,再顾不上那些礼法规矩了,只觉得悲从中来,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只是,城里的房子定然是住不起了,所以小的一家便搬到了城外去。   谁曾想,那帮天杀的又追到了城外将小,的又洗劫了个干净……   他们家被大水淹了是可怜,可这关小的一家什么事啊?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来祸害我们家……”   李大勺哭得老泪纵横,说到伤心处时红红的眼中迸发出一股子恨意,想来是真的被欺负得狠了!   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临老了被两次洗劫一空,唯一的儿子还被打成重伤,花钱租来的房子不敢住,只能找破庙落脚。   无冤无仇的,被人逼到这个份上,除了割肉喂鹰的佛祖,谁能有那么胸襟气节不恨?   李大勺安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突然再次哽咽出声,伤心得不能自已。   沐心起身走过去,手搭在李大勺的肩上轻轻安抚,眼睛也跟着湿热起来,大约是因为父母也是普通老百姓的原因,也曾受过许多无妄之灾,沐心对穷苦百姓总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同情心,甚至于还对他们感同身受。   李大勺哭到伤心处,整个人都抖得厉害,良久才终于平复了心情,哽咽道:“不瞒大人您说,若不是您开口让小的接家人一起过来吃团圆饭,只怕今年我们一家子就只能在破庙里团圆了。”   沐心听完一阵心惊,问道:“可有报官?”若是报了官,虽说被洗劫过的房子住着难受,至少比住破庙强吧?   李大勺点头,凄然一笑:“报了,可有什么用呢?”   沐心眉头深锁,又问他:“那帮灾民有多少?”竟然连官府也无法震慑住吗?   李大勺说:“进了我家的约摸十几人,但小的听说其他地方也有不少流民作乱……”   而后忽然面露难色,又思量了许久,才眼前一亮道,“大人,小的白日里在府里当差知道的不多,不若问问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沐心挥了挥手,轻道一声:“去吧,接回来这几日你们一家就先住家里吧,你去跟林管事说一声,就说是我允的。”   李大勺千恩万谢之后,方才退出了门。   李四喜一来,便被沐心事无巨细问了许多的话,等放人的时候,碰巧古月初和洛尘不约而同上门来了。   洛尘一坐下便一脸抑郁:“唉……今晚要进宫去参加宫宴,怕是不能跟你们一起赏月了。”   南方水灾,也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连吃饭都成问题,李大勺一家也无辜受累。   如今只能举家寄人篱下,京城里却依旧如此热闹非凡,人人都忙着欢庆中秋这个团圆佳节。   鲁迅先生曾写过这样一段场景——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   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看来纵横古今,人类的感情是共通的,人间的悲剧也是。   沐心恍惚了一下,看着一身华服的洛尘。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色长袍,衣襟领口处缀着金色丝线,衬得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红润而透亮。   头顶上,那精致小巧的金色发冠,脑后那根柔软飘逸的金丝缠绕的红色发带,还有脚下那双簇新的靴子,浑身上下,贵气逼人。   沐心目露迷茫,更用力盯着眼前这个比《红楼梦》里那个贾宝玉还要矜贵雅致的皇族少年,心里感觉熟悉又陌生,亦真亦假地笑道:“真是奇怪,明明认识了个皇亲国戚,怎么老觉得不大真实呢?” 第三十七章 流民之乱(三)   凉风习习,红衣少年一身衣袂飘飘,明眸皓月般耀眼夺目,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人却似乎不是原来的人了。   洛尘,这个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不仅容貌出众,连出身也是不凡,他,可是长公主的儿子,百年清贵世家的洛家嫡系小公子,何等身份尊贵!   古月初也有些恍惚,轻笑道:“说起来,我也不大习惯。”   平日里大家都穿一身书生白袍,哪怕布料装饰有区别,不去在意便也分辨不大出来,可今日的洛尘这一身华服,实在太过夺人眼球。   洛尘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装扮,面露苦恼,无奈地耸耸肩,苦笑道:“别说你们了,穿成这样我自己也不习惯。可是没办法,我待会儿就要进宫去了,为了来见你们,肯定是来不及再换一身了。”   这话若是换了别处,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因为人家会以为他在变相炫耀。不过,在这两个结义兄弟面前,他还是喜欢说真话。   也正因为互相可以说真话,他才喜欢跟他们整日混在一处。   沐心一见他那无赖样,总算找回了一点儿熟悉感,才又有了同他耍嘴皮子的兴致。   她眉眼弯弯,笑眯眯地提醒他:“你这话说出去会被打的,皇亲国戚地位尊崇,谁不是挤破了脑袋上赶着去攀亲戚?你一出生便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地位,还说什么不习惯,这更像是在炫耀!”   像洛尘这种一生下来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旁人不知有多羡慕,他获得如此轻而易举,还说得如此不在意,的确颇有些炫耀的嫌疑。   古月初也挥去了心头的那点儿怪异的距离感,一本正经地替他辩护:“无妨,他不怕打架。”   洛尘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   他的确打遍京城无敌手,不过都是纨绔子弟间的小打小闹,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投胎是个技术活,不过一旦出生便无法改变,这类话题多说无益。   沐心果断转移了话题:“行了,不闹了。我有正事要说。”   她正襟危坐,面露忧色,“虽说只是猜测,但我若所料不错,只怕京城要不安稳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异口同声道:“出了何事?”   “李大勺家又被流民洗劫一空了,就在城外,京郊。”最后两个字,沐心刻意放慢了语速,还咬了重音。   意料之中,古月初和洛尘两人同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没有多做理会,淡定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沉吟了片刻,给他们时间消化这个重磅消息。   等两人缓过神来,沐心才继续分析道:“就算灾情严重,流民四起,照理说也跑不了这么远才对……还有那些官员,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知情不报,必定是为隐瞒圣听做了万全的准备,又岂会放任流民跑到京城来?”   “你的意思是说……”洛尘想了半天,思路转了个弯道,“不对,难道李大勺一家遇到的不是流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流民能突破层层阻拦,跑到京都来,想来必定是被人逼急了。”古月初到底是吃过苦头的人,想的自然比洛尘要接近现实一些。   沐心揉了揉眉心,神色间的忧虑颇深:“李四喜说,闯进他家的的确是南方来的流民,前不久他刚被洗劫过一次,对那些背井离乡又得不到救助的灾民印象颇深,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南方人,就算离得再久,乡音却不会认错。所以,我认为他不会认错。”   古月初见她愁眉深锁,单刀直入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洛尘终于发现了沐心的不对劲,这段时间他因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都不大敢认真多瞧沐心一眼,以至于古月初如此一问,他才发现平日里一向悠闲懒散的沐心,此时竟浑身紧绷,眉头深锁。   “我不知道……”沐心摇着头,目光变得茫然,只好拿来纸笔,将脑中所有信息一条一条列出来,找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一、前两日在御前当值,皇上似乎已经得到了消息,对南方水患也颇为忧心……   二、南方每年或大或小都会发生几次水患,朝廷也早已形成了救济的章程,救济粮饷层层发放下去,所涉及的地方官员虽说不少,但来来回回都差不多是同一批人……   三、李四喜回乡遇到流民洗劫,说明朝廷的救济并未发放到位?又或者远远不够?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则,当地官员胆大包天,丧尽天良贪墨了大部分粮饷,以致灾民得不到救助,故而沦为强盗匪寇;   第二种可能,今年的灾情比往年严重太多,原本计划的救济粮饷远远不够,再加上各级官员的层层剥削,更是雪上加霜……   四、流民在短短半月之内,从南方一路窜到了北方的京城,可见……可见什么?   沐心刷刷列了半张纸,忽然停了笔,笔尖墨汁很快晕开,在纸上留下一团墨迹。她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念叨着:“怎么会?”   洛尘虽不懂人间疾苦,但生在洛家这样的官宦人家,见地自然不差,他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不对劲!南方的流民,得不到救济也该是流窜在附近的区域,哪怕是有目的地迁徙,想要从南方到京都,靠着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两条腿……半月之内绝无可能!”   古月初得到启发,思绪跟着转了起来:“从南方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月,那批灾民靠着两条腿,怎么可能做到?除非……除非……”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同时将心中所想说出口:“除非走水路……”   “据李四喜听来的消息,京都城外,现在聚集了不少流民,少说也有上百人。”   “水患过后,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坐船?”   “很显然,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上百个流民一路就这么悄无声息进京,沿途是如何不被发现的?”   “恐怕没这么简单,背后为他们谋划的人不简单……”   屋外众人布置着今夜的中秋佳节,一派喜气洋洋,屋内的三人相视而望,却只看到对方眼中浓化不开的凝重…… 第三十八章 流民之乱(四)   大楚建国之后,领土横跨南北地域,北方以种植小麦为主,一年一熟,南方则以种植水稻为主,一年两至三熟。   如此一来,大楚的粮食生产便有北方转移到了南方,可惜的是,南方湿热多雨的天气虽然对水稻栽种极为有利,却也有弊。   每天雨季一道,河水一旦泛滥成灾,当地的百姓便要流离失所,种植的水稻打了水漂不说,还有大批灾民需要朝廷解救。   当政者舍不得割弃南方这块肥硕的稻田,就只能继续和天灾作斗争。久而久之,便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救灾方案。   既然南方水患成灾不是一次两次了,地方官员虽说三年一轮换,却不至于南方北调这么遥远。   所以,哪怕三年又三年,南方官员其实主要还是同一批人。   如此一来,当地官员们对救灾在不在行不好说,对安置,或者说是处置灾民更为妥当,早已得心应手。   从南方到北方,设置了层层关卡,那么一大批南方难民北上,大批官员层层防范,守关的士兵也不是摆设,怎么可能轻易放他们越过关卡?   再说官员们一向擅长明哲保身,大家也都默认了这类做法,本地遇到灾害,旁人伸出援手是情义,坐观壁上也是情理之中,万没有自己管辖之地出了问题让旁人背锅的道理。   所以,一旦遇上灾害,当地官员除了积极自救,上报求救,也只能卖惨求周边支援,却绝不能将灾民往外赶的。   再说周边地区的官员,且不说放一批灾民进入辖内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如果放了一批,那其他灾民定会闻风而来,一批接着一批,到时候别说落脚成了问题,一群无家可归的外来人员,饥肠辘辘,为了填饱什么事做不出来?   与其为了博个好名声,给自己引来这么大的隐患,官员们当然更愿意选择无功无过,省事又省心。   沐心等三人讨论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出现在京郊的流民的来历,定在了幕后有贵人相助的方向。   洛尘将那把玉质的折扇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迷雾浓云:“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去帮助一群难民进京?是善意相助?还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沐心摇摇头,沉声道:“如果是出于善意相助,难道不该就近安置他们?只怕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目的?”洛尘眼中疑云更浓了些,他扭过头看向沐心,又看向一旁蹙眉深思的古月初,问道,“帮一批流民进京除了让京城多一些乞丐、流寇,还能实现什么目的?”   古月初闻言,忽然灵光一现,眼中略带着震惊之色:“流民一旦闹到京城,惊动了皇上,南方的那批官员估计一个都跑不掉……”   “难道是……有人想要效仿建国初期的那次南国贪污大案?”这个猜测,洛尘几乎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沐心和古月初齐齐看向洛尘,眼中满是敬佩之色,不愧是出身官宦世界,对大楚历史上发生过的大事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突然被两个人用那么火热的目光盯着,洛尘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缓缓说起当年那个血染了半个朝堂的惊天大案。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还是我爷爷有一次喝醉酒才提起的。”洛尘说着,目光看向了远处,很快便陷入了回忆,“据说,那是在建国的第十年……”   沐心突然想到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直接出言打断了洛尘:“说来话长,那就先不说……”   洛尘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咳……”他不敢置信看向沐心,沐心正神色凝重不知想着什么。   可怜他酝酿了一肚子的故事,刚说了个开头就这么胎死腹中!   沐心暂时顾不到洛尘受伤的心情,继续道:“阿洛,你身边可有武功高的侍从?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时抓不住是什么……与其我们在这里瞎猜自乱阵脚,还不如派人前去暗中查探一番流民的情况……”   “这个好办,川子……”洛尘扬声一喊,守在外头的川子立即小跑着进来,他压低了声音在川子耳旁吩咐道:“派两个人去查查京郊最近出现的流民,仔细探探他们的底子。”   川子领了命,恭敬地道:“是,少爷。”转身便退了出去。   洛尘安坐如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无时无刻不在偷偷瞄向沐心。   沐心拍了拍过度运转的大脑,才终于缓过神来,随机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古月初身上,古月初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的,默默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心无旁骛欣赏起外头那满院子的秋色。   她沮丧地垂下双肩,将目光偷偷转向洛尘,洛尘在她视线转移之前早已移开了目光,垂眸盯着手边的茶杯,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心里早已经偷偷乐开了花。   果然,沐心捏了捏拳头,做好了不要脸皮的心里建设,低声下气,软声软语地对着洛尘求饶道:“阿洛……打断你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对吗?好阿洛……快跟我们继续说说那个大案子吧,好不好?”   洛尘傲娇地扬起下巴:“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多没面子?”   古月初似乎终于看够了风景,回过头来,懒洋洋当起了和事佬,与洛尘闲聊道:“要不,就罚阿沐请你吃个午饭如何?”   沐心立刻顺着古月初给出的杆子往上爬,眉开眼笑点了头,扬声对外头大喊道:“李叔!李叔!午膳多做几个拿手好菜,尤其是那个洛少爷最爱的蜜汁鸡排……”   洛尘在一旁听着,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等沐心回过身时又立即收敛了笑意,摆出一副“我还在生气”的表情。   沐心无法,只能晃着他的袖子,好声好气地继续哄着:“阿洛,好阿洛,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刚才实在是怕好不容易想出的主意一不小心就给忘了才会……这样,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成,行吗?” 第三十九章 高祖皇帝的魄力(一)   洛尘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沐心毫无羞耻心的撒娇卖萌的攻势,主动举了白旗投降。   他哪里受得了她如此撒娇呀!光是被沐心拉着袖子摇晃,一颗心便立即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脸又不受控制地有了发热的趋势。   于是,洛尘赶在自己失态之前,果断展开扇子挡在了两人中间,一脸嫌弃推着沐心离自己远一点儿,嘴里还道貌岸然地批评道:“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等到沐心坐回原位,洛尘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他满肚子的故事早就酝酿成形,此时眉眼飞扬起来,神气地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道:“行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小爷就给你们说说当年那件震惊朝野的贪污大案。”   据洛阁老回忆,大楚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为了尽早恢复民生,让国家早日富强起来,高祖皇帝在全国推广了休养生息的国政,轻徭薄赋,还将那些无主的田地按人头分发给了各地的百姓。   经历了数十年战乱的大楚,才终于渐渐恢复了生机。   然而,南方每年都不肯消停的洪涝大灾,让高祖皇帝头疼不已,他多次召集官员商讨对策,想尽各种办法治理,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有一年比一年加重的趋势。   建国第十年,南方又一次发了大水,高祖皇帝立即命人筹措了大批粮饷送往灾区。   谁知,却在两个月后的中秋佳节,这一举国欢庆的时刻,本该在南方的大批难民突然出现在皇帝面前,当着高祖皇帝他老人家的面发起了一场暴乱。   龙颜大怒之下,挥手间,那批难民便被训练有素的侍卫们擒住。   高祖皇帝命人将领头之人带到御驾前,谁想那人一到御前就痛声呐喊:“老天无眼啊!”   高祖皇帝身为天子,何时被人这么无视过,于是怒而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在中秋之夜聚众闹事?”   没错,那些难民虽然闹事,行事却极有章法。   他们聚集得无声无息,最初时身上还裹着普通百姓的衣物,一直等到了皇帝驾临城门上方时,才悄然脱去外面干净的衣物,露出内里的褴褛衣衫,在不会被御前护卫直接斩杀的安全距离之外大肆打砸街上的花灯及其他物件。   造势十分巨大,却不伤人,只为了成功引起皇上的注意。随后齐齐跪下山呼:“求皇上救命……”   那领头人当即跪下,痛哭流涕道:“求皇上救救南方的可怜的百姓吧……再这么放任那些贪官相互勾结,贪赃枉法,至百姓生死于不顾。百姓危矣,我大楚危矣啊!”   “放肆!”高祖皇帝四处征战数十年,多少次死里逃生,大楚是他用命博来的江上,如今却遭人如此诅咒,怎可能不气?   “皇上息怒,微臣并非危言耸听,求皇上听微臣细细道来,为若陛下能为南方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主讨一个公道,微臣死亦何惧?”   高祖皇帝立即抓住了那人话里的重点:“你自称微臣,是哪个地方的官员?”   “启禀皇上,微臣乃是南城一个边远小县的的县令,名叫独孤笑。三个月前,也就是南方雨季来临前,微臣便早早命人加固了河岸的堤坝,谁知今年灾情比往年迅猛了太多,河坝被冲毁,整个县城都被大水淹没了。   当时大水来势汹汹过后,整个县城的人幸存者不过二十几人,微臣来不及将官印带出带着所有幸存的人逃到了南城,幸得微臣在南城的好友收留……   后来,微臣赶到南城府衙去求援,谁知……谁知他们竟以微臣是个骗子为由拒之门外,当时情况请进,微臣并未能带出官印,却没曾想,会因此被人构陷。   南方雨季向来漫长,今年尤甚。很快,更多的县丞遭到了大水侵袭,朝廷也的确拨下了赈灾粮饷。可粮饷经过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中早已所剩无几。   其实往年便是如此,只是民不与官斗,只要最后能得到些许救济,那些百姓也就能忍则忍了……   可今年……良田百亩尽数淹没在大水之中,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无处栖身,臣所在县城地处偏远,眼看着灾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可朝廷发放下来的赈灾粮饷却一年少于一年……   也不是没有像上级反应过。可……微臣自己不贪,却拦不住上级贪墨,一级一级下来……   微臣也想过告发,可……官官相护,那一级一级上去,又岂是小小一个县令能告发得了的?   经年累月,贪官越来越变本加厉,百姓日子本就难捱,却也无可奈何。   若不是今年他们竟丧尽天良到半点儿救济粮饷都不肯发放,还将无处落脚的灾民赶进深山老林……   这是活活要将人逼死啊!   左右也是个死,微臣身为父母官,自当为民请命,从前是微臣懦弱无能,顾忌一家老小性命不敢多言,而今……微臣孤家寡人一个,死不足惜,只求死前能为受难的百姓们伸冤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高祖皇帝当时连说了三声,可见其愤怒之极。   其实南方官员借着赈灾粮饷大肆敛财的行为,由来已久,皇帝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看着战乱多年好不容易才停止了留血,不愿再多造杀孽。   因而,每次发现都是小惩大诫,轻轻揭过。不想,那群南方官员竟变本加厉到如此地步?   次日早朝,独孤笑现身朝堂痛斥南方官员昭昭罪行,上至一州刺史,下至一县小令,无一能逃脱干系。   朝臣们算是发现了,这个孤独笑绝对是有备而来。   他所控诉的每一条罪行几乎都是有迹可循的重罪,且不说顺着朝廷发放的官银这条线查下去一定会有所收获,就单单各地方的堤坝是否按规定用料加固这一条?只要派个工部的老人前去一探究竟,哪个地方官员能逃脱得了干系?   高祖皇帝推行仁孝治国已有十年,比起当初阵前的杀伐果决,如今的行事作风向来宽宏大度,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们这个皇帝可是从血海山河里爬出来的地狱修罗!   直到南方贪污案发…… 第四十章 高祖皇帝的魄力(二)   说起当年的场景,洛尘露出一脸的向往之色、崇拜之情。   当年独孤笑在满朝文武面前,控诉南方诸多官员的滔滔罪行,义正言辞,铿锵有力。   朝中自然有官员为那些人出头辩护,独孤笑抱了必死的决心,在金銮大殿上舌战群儒,条条罪行仿佛历历在目,所涉及的律法更是了然于胸,每每有人提出异议,都被他从容不迫驳斥到无言以对。   高祖皇帝也一改往日和煦如风的做法,立场鲜明维护了独孤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下狠话:“看来朕收了性子,大家都忘了朕的暴脾气了。既然有的人惯不得,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好好办差,私底下中饱私囊,明面上阳奉阴违,真当这些年朕改吃素了吗?”   放完狠话,便是对群臣的敲打:“既然文的不行,朕就来武的。你们都睁大眼睛给朕看看,好好为朝廷做事,尽忠职守,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若是有人胆敢不顾大局,终日为了一己之私贪赃枉法,他们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天!”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官员们都是从秀才一路科考入仕,高祖皇帝也刚好是从小兵一路到将军,最后打下江山当的皇帝,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洛尘说起那次贪污案的治理,兴致高涨,一直大呼痛快。   “你们是不知道,高祖皇帝这回是真的发了狠,他老人家虽然性子宽厚,却无论如何不会容许他的官员草菅人命……这是他的底线,也是逆鳞。”   高祖皇帝出动了大批军队,再现了当年开疆扩土的杀伐果决。   所有把无家可归的灾民赶进深山的官员,皆是不问过程,一律判处斩立决,家产全数充公,其他家人全数充作劳役,世代修筑提拔,不得离去。   剩下的官员,查得到贪污罪证的,便按罪论处,查不出罪证的便按失职罪查办,所有人不论罪名大小,都被发配做了苦役,从一年到终身不等,几乎都是派去当了疏通河道、修筑提拔的劳役。   那一次的贪污案整治震惊朝野,查处的官员覆盖了整个南方的官场,几乎所有官员都落了马。   朝中有大臣提出异议,担心如此大动干戈会引起南方动乱,高祖皇帝没理,直接派了军队去接管,南方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最受瞩目的,是那个将贪污案捅上早朝的独孤笑,那是个真君子,皇帝封赏的高官厚禄他都没要。   反而自己请命回了南方,一辈子都在为南方水患的治理奔劳,终年奔走在疏通河道、兴修水利的路上,深受南方百姓爱戴。   “爷爷说,敢一次性把所有南方官员都拉下马的皇帝,绝对是史无前例,也只有像高祖这样在马背上夺得天下的开国皇帝才有这个魄力。”   洛尘说得两眼放着光,鲜红的衣袍更衬得他满面红光。   “有高祖皇帝的震慑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南方官员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夹着尾巴做人,南方灾情也没再出过什么严重的岔子。”   沐心和古月初相视一眼,没忍心打击他,震慑再大,高祖皇帝仙去也有几十年了,眼下不就又出了乱子了?   故事讲完,洛尘派去的人没那么快回来,三人便先摆了午膳。   洛尘看到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开心得眉眼弯弯,横扫餐桌,将大半扫进了肚子里,用完膳后一直打饱嗝,古月初吃得十分文雅,饭量倒也不小。   洛尘吃饱了撑的,闲来无事便开起了沐心的玩笑:“阿沐,你吃得也太少了,怪不得不长个儿……”   沐心淡淡瞟过去一眼,起身出了门,一直走到了门外,声音才幽幽飘进屋里:“吃撑了就出来糊天灯。”说多了都是泪,女扮男装,身高一直是她的硬伤。   洛尘摸了摸鼻子,满脸不自在,他这玩笑似乎开过头了。   古月初没管他,淡淡瞟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同他擦身而过,随着沐心走出了房门。   原本干净空旷的院子,如今满地都是糊灯笼用的纸和竹条,还多了一院子正嬉笑打闹糊灯笼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好不热闹,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以为自己进了个卖灯笼的人家。   古月初静静看着,拿起一个糊好的花灯,见旁边石桌上摆好的笔墨,突然来了兴致,欣然提笔开始了作画。   沐心凑过去看热闹,很快便见到古月初笔下多了只栩栩如生的喜鹊,满心向往和钦佩,她还要练习多久才能有古月初这样的水平啊?   几个十几岁小丫头在一旁激动得跃跃欲试,羞红了脸拿着各自糊好的花灯,想请古月初作画,又不敢上前。   那可是新科榜眼!只比她们家主子差了一点点,不使唤她们就不错了,又如何能被她们一群下人使唤?   小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嬉笑着将一旁凑热闹的小厮推了出去。   那小厮名叫卷云,生得眉清目秀,是个极为内秀的性子,忽然被这么多人围观,一张脸涨得通红,当即愣在了原地,惹得小丫头们又一阵嬉闹声,却夜只敢在人群之中起哄,终究无人敢自己站出去。   沐心在一旁看完热闹,一时有些手痒,便自己钻进书房又摸出一套笔墨来,听风极有眼色,立刻端来了一只糊好的花灯。   沐心方才坐下,一群小丫头便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大人大人,听琴也想要古大人画的喜鹊!”   “大人,小人想要一只小兔子!”   “大人,奴婢最喜欢梅花了。”   洛尘走出来时,便看到古月初和沐心被一群人围着,两人正提笔作画,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寂落寞。   为了寻找存在感,他刻意大声问道:“你们做这么多花灯做什么?”   沐心从花灯中抬眼望过去,眉眼含笑:“过节嘛,大家聚在一起,热闹些才有气氛,阿洛可要一起?”   洛尘被她那笑意盈盈的一眼撩拨得心跳加速,心里偷偷想,阿沐笑起来真好看! 第四十一章 画作比拼   洛尘愣了一小会儿,园中秋意正浓,枝头的树叶绿中泛黄,有几片落叶在风中飘扬着落下,沐心正在树下作画,其中一片正巧她落乌黑锃亮的发间。   沐心微仰着头,眉眼飞扬,唇角勾着悠扬的笑,对洛尘招着手,哪儿有半分生气的颜色?   洛尘看得心中一喜,立即将方才的那点子不自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心情由多云转了晴,也就不管什么排挤不排挤、孤寂不孤寂了,直接换上一脸的喜笑颜开,小跑着过去抢了一只空白的花灯,炫耀道:“做花灯哪儿能忘了小爷我呀!小爷可是去年的灯王哦!”   沐心正苦恼一群人围着自己求画,一见洛尘加入,立即挑着眉毛,对身旁的人怂恿道:“还等什么?洛大少爷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的,你们还不赶紧过去讨一幅来?”   一旁的古月初听到声音,停下笔,回过头来看着他俩逗趣。   他虽然面上总是一本正经,一身浩然正气,可沐心发现,这人其实恶趣味的很,最喜欢的便是看她和洛尘拌嘴的热闹。   就这么放任古月初在一旁逍遥看戏?   沐心果断摇头,对着他淘气地眨了眨眼,又转过身去对着那群小厮丫鬟们大声道:“传闻古大人的花鸟能以假乱真,有市无价,你们家大人我可没那本事,你们再不去求画,我可就不客气了。”   一群小厮丫鬟们安静下来,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发现果然还是洛尘公子和古大人画得好,于是嬉嬉闹闹的,一哄而散,重新聚集成了两拨。   三言两语把人都哄到了另外两人身边去,沐心身边是一个都不剩了。她也不恼,自己画画的技艺府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真不怎么样!   她也是进了官场之后才发现,想要参加各类宴会,琴棋书画就算不能样样精通,也要粗粗涉猎一些,至少明面上要好看。   琴艺一时之间是学不成的,下围棋也需要长时间练习,书法她勉强还行,但指定比不上大家,也就不为难自己去跟人家死磕了。   想来想去,只有画画这一技艺,堪堪算是有几分底子,这才苦练了三个月。   如今也就是半吊子一个,画个一两幅擅长的小玩意儿还行,多了可就无能为力了。   沉心静气,沐心花了两盏茶的功夫,总算又画出了一幅竹子来,她搁笔将画好的花灯拿起来认真瞧了瞧,对自己初次画的两盏花灯还算满意,一盏青竹灯,一盏兔子灯。   虽说技艺不精,但沐心想着,好歹是份心意。中秋节嘛,材料都是现成的,好友相聚,怎能不送上一盏花灯聊表心意呢?   左右沐心在京城也没什么其他朋友,她画完两盏花灯便歇了笔,放眼望去,两位才子还被一群小厮丫鬟们围在中间,妙笔生花。   李大勺和另外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坐在一旁尽忠职守地糊着花灯,显然是见那两位大人画得太快,怕空白的花灯不够用,岂不是扫了大人们作画的雅兴?   沐心数了数,老人们糊花灯的技艺堪称炉火纯青,地上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二三十个,再看另一边画好的十来个,该是够用了的。   于是走过去,先是让几位老人停手不必再糊灯笼了,几位老人便立即扔下手里的灯,纷纷站起身来,恍恍惚惚看着一地空白的灯笼,才反应过来似乎糊得太多了?   几人立即躬身行了礼,一个个低着头偷偷交流了眼神,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   沐心无奈,这些老人们一辈子规规矩矩,如今老了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儿逾越惹了她不开心,下半辈子就没了着落。   她清了清嗓子,静静想了一会儿,总算想到能安老人们心的方法。   既然是怕自己老来无用会被抛弃,那就让他们做点儿事体现自己的价值不就行了?   沐心又咳了几声,用上自己最温和亲切的语气对他们安抚道:“孩子们年纪小贪玩儿,今天过节,就不必拘着他们了。只是还要劳烦你们几位多担待些,去厨房为大家多备些茶和点心。   两位大人画画辛苦,孩子们也难得放开了玩儿,待会儿必定都要饿了,还有你们几位,今日最是辛苦,不用替我省钱,今日尽管多做些就是了,既然是过节,吃食人人都要有份儿。”   “谢大人!”   “小的这就去!”   ……   几位老人一得了肯定,精气神都好了许多,一个个都卷了袖子干劲十足,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这是要去找人打架?   沐心笑得无奈,但好歹算是安扶住了。   忽然又想起了今日中秋应该吃的是月饼,赶紧叫住李大勺:“李叔,今日月饼多备一些,府里人人都备上一份,晚些有人要回家的话,记得让他们带回去。   还有洛大人和古大人的份儿要提前备好,若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跟做花灯一样,把那些孩子也叫回去打下手,人多热闹些。”   沐心背着手,悠哉悠哉的,在这边瞧一瞧,那边又看一看,后知后觉这两人似乎正在暗暗较劲?   到底是年轻人,古月初作画的名气不小,洛尘的技艺也不遑多让……   传闻,当初古月初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为了不让母亲太受累,古月初便将自己平日里的花鸟图拿到店里典卖,谁知竟然大受官家小姐们的追捧?   因着还要忙科考的准备,古月初并没有太多时间作画,却无意间造就了一画难求的局面。   那些官家小姐们本就不缺钱,越是稀罕的东西,她们越是喜欢,自然不会吝啬银钱。以至于古月初的花鸟图一路水涨船高,很快一幅画便能卖到上百两银子。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便是如此。   听闻古月初一心科举,并不为自己的画作值钱而迷了心智。   后来,更是在卖掉一幅百鸟朝凤图,得了一千两银子之后,便彻底收了手。   卖画所得已经足以支撑母子俩的生活开销和读书花费,甚至还能盈余再请个仆妇照顾渐渐老弱的母亲。   此后,古月初便专心科举,闭门谢客,不再卖画。   如今他又中了榜眼,画作究竟价值几何,谁又能说得清呢?   市面上自然是寻不到古月初的画作了,毕竟当了官,不会再卖画为生了。   而那些有幸收藏了古月初画作的官家小姐,才子的墨宝,如今又是新科榜眼,谁会舍得拱手让人? 第四十二章 东施效颦(一)   再说洛尘,出身尊贵,不管是当朝公主的儿子,还是洛阁老家的嫡孙子,两层身份都让他备受瞩目。   他的画作自然有许多人想要亲眼看一看。可惜,却不是为了画作本身……   传闻终究是传闻,今日沐心乃是亲眼所见,她虽画技不精,但欣赏评判的眼光还是有的。这两人一落笔,便能看出个中精妙,显然都是画中高手。   难得能棋逢对手,不较量一番,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场青春年少?   厨房那边办事效率极高,院子里的凉亭已经摆上精致的茶点瓜果,林管事走过来刚要开口,沐心立即用眼神制止了他,挥手让他先退下。   难得遇到这么精彩的比拼,自然要尽兴一场才不算冤枉,茶点瓜果什么时候不能吃?   她相信,洛尘和古月初也不愿被人打断。   看看他们,那眉宇间的意气风发,那嘴角边志在必得的自信笑容,还有那眼神交接时的火花四溅……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模样,无所畏惧!恣意生长!   洛尘和古月初这场不动声色的较量,一直持续到川子回来复命才堪堪停下。   两人相视一笑,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一抹尚未熄灭的战意,这一战并无输赢判定,却令人酣畅淋漓。   洛尘豪迈地扔了笔,仰天大喊一声:“痛快!”   可怜那支笔应声落地,断作了两节,罪魁祸首浑然未觉,笑得没心没肺走进了一旁的凉亭,连倒了几杯茶灌下去,胸中那股冲天的豪气才勉强压制下来。   古月初静静看一眼那只躺在地上的断笔,又看一眼毫不在意的沐心,微微一笑也将手中的笔高高抛起扔在了身后,追随着洛尘的脚步进了凉亭去喝茶。   他倒是没有洛尘那好似三天三夜没喝水的猴急样,依旧是从容不迫落了座,喝茶也喝得仪态优雅,不过也是连喝了好几杯才堪堪停下。   一群下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沐心原本也是正看得过瘾,可川子要禀报的事关重大。没办法,三人皆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可惜,只能搁笔停战。   她宽和一笑,对着底下的人挥了挥手,道:“不碍事,收拾一下就好。”   小厮小丫头们齐齐松了口气,转而看着一地的精美绝伦的花灯,各个两眼放光。   沐心看在眼里,却不好擅自做主旁人的画作。于是直截了当问了两位当事人:“你们这些画打算怎么处理?”   古月初比得十分尽兴,笑眯眯地大手一挥:“今日能如此尽兴一场,皆是阿沐你的功劳。如此,那些画便送你了,权当是谢礼。”   洛尘自然也不会吝啬,附和道:“我只要你画的那只小兔子,其他的随你处置。”   沐心俨然一只偷了腥的小猫咪,又犹如一直狡猾得逞的小狐狸,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恭恭敬敬地分别向两人拱手作了个揖:“如此大礼,小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方才院子里的花灯数目她大致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三四十盏,她就一个人,拿那么多花灯未免浪费。   略做思考,沐心便决定大气一把,对着院子扬声吩咐道:“洛大人和古大人今日心情好,你们伺候有功,赏一人一盏花灯。其余的都给我挂起来,这两位大人的画作可都是价值不菲,你们好生对待,今晚我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沐尘居!”   “多谢大人!”   “大人您真好!”   “大人威武!”   ……   沐心平日里对大家从不摆什么官架子,院里的那些个小厮丫鬟们。   说白了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没人拘着便有些闹。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便要出面管教,林管事立即板着脸对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呵斥道:“行了,把院子收拾干净!别以为有大人惯着你们就可以无法无天,还不快去收拾?”   一群欢脱的小孩子被呵斥得老实了许多,嘴角却还都弯着藏不住的笑意。   林管事叹了口气,板着脸继续教训:“再不去,厨房里的茶和点心我可就要吃光了!”威逼之后得加个利诱,她也不想一直当坏人啊!   有了诱惑,孩子们立即又活跃起来。   “诶……”   “有点心吃,快点儿收拾!”   “我负责这里……”   ……   沐心对林管事的及时出现表示十分满意,对着她点头致意。   林管事立即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这又让沐心有些头疼,不过还是忍着不适受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管事,沐心对候在一旁的听风招了招手,吩咐道:“听风,记得把我画的那盏兔子灯给洛大人留着,另一盏画了竹子的送给古大人,其他的你们看着安排,去吧。”   听风领命离开,一路上先是恍然大悟,而后则是钦佩,原来大人早就准备好了,洛大人活脱好动像一只兔子,而古大人端正雅致,可不就像极了人人称颂的竹子吗?   等到沐心进了屋,川子已经将打听到的消息先行汇报完了。她左右看了看,洛尘和古月初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可惜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出了什么事?”   洛尘百无聊赖把玩着折扇的玉坠子,眉头却微微皱着:“如你所料,的确有人在背后帮助那批难民进京。”   古月初看向沐心,眼里流淌着淡淡的欣赏之色:“也的确有人打算效仿当年的独孤笑,在中秋之夜,皇帝与民同乐之际翻出南方的赈灾粮饷贪污案。”   沐心替他们说道:“但是呢?”   “但是那批难民进京之后不受约束,到处打劫京郊的百姓人家,现在被抓了。”   洛尘说完,沐心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当年独孤笑在中秋月夜策划的的那一场御前告状,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缜密。   而高祖皇帝那一场史无前例的贪官大洗牌,也不可谓不大快人心。可此事能成,并非人们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第四十三章 东施效颦(二)   世人只看到独孤笑带着一群难民在御前的慷慨激昂,却不知,要管束这样一批家破人亡、愤世嫉俗,甚至对朝廷生出愤恨之心的难民有多不易?   要将这样一批走投无路的人聚集起来,悄无声息带入京城,需要的不仅是号召力,还要有人从旁协助,将他们名正言顺带进京城。   这便是考验人品的时候。独孤笑当年能成事,首先要感谢的便是他那个仗义相助的富商朋友。   若不是他让那批难民扮作护送货物进京的船员,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混进京城面见皇帝了。   而独孤笑的任务也不轻,不仅要让难民们藏身在普通百姓当中,还要让他们沉住气不被人发现,不被京城的繁华迷惑,亦不被家破人亡和繁花似锦的对比所激怒。   这就不是号召力能完成的任务了,还要人心,以及安抚人心的口才,缺一不可。   再说中秋佳节,天子亲临城门与民同乐,检查之细致,防卫之森严。   若不是熟知其中的规则,又步步筹谋去钻其中的空子,如何能让一批外来人员混到天子的眼皮底下,又闹出那么大的阵仗还能不被皇宫护卫斩杀?   最后还有高祖皇帝的那次贪官大洗牌,幕后之人若是想要相仿当年的御前告状,再重现当年南方官员的洗牌的盛况,只怕是不可能了。   当年的楚国建国才十年,且不说南方官员之间还不足以形成盘根错节的联系,单凭高祖皇帝领兵打仗去开疆扩土的本事,对兵权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就算明知南方官员洗牌可能引起叛乱,他也是有恃无恐。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   时过境迁,当今圣上早已不必领兵打仗,兵权也并非全权由皇帝掌控。   毕竟国泰民安的,皇帝只要坐镇皇城,用好制衡之术,便能让文武百官替他守好江山,他又何必去冒那个风险。   但也正是因为制衡之术,皇帝不可能再效仿高祖皇帝将整个南方来一次大洗牌了。   因为制衡之术最怕失衡,一旦南方大洗牌,便会引起失衡,皇权便会受到动摇,这是皇帝决不允许发生的事件。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改为这场提前被阻止的暴乱高兴,还是该为那个幕后辛苦布置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难过,只是三人原本都曾对这个想要重现当年盛况的幕后之人抱过几丝期待,突然之间希望落空,难免有些……   说失望倒不至于,毕竟三人都很清楚,就算那幕后之人成功策划了这一场御前告状,却也绝无可能再现当年高祖皇帝的铁血手腕了。   所以,这一场暴乱即便成功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无多大意义。   可还是难免有些同情心泛滥啊……   毕竟一次酝酿了大半月的、即将成型的、轰轰烈烈的壮举,以如此令人唏嘘的方式,受害人反成了施害者,不仅牵连了无辜,还被硬生生打断,那幕后之人也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该有多可怜?   只能说,如今这个效仿之人未免跟当年的独孤笑差距太大。   人还没进城里,就闹出侵害无辜百姓的罪行,被官府抓获也是活该。   只可惜了这份为民请命的用意,心虽是好的,不过管控能力不足,反而闹出了这般东施效颦的笑话。   中秋夜;   与南方的漫漫酷暑不同,北方的中秋已经渐渐显出冷冬的萧瑟之意,沐心瑟缩着在房里找了件厚一些的外袍换上,才终于隔绝了空气中的寒凉。   夜色降临,皓月当空,窗明几净月照楼。   上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为徐徐秋风中摇曳瑟缩。沐心独自趴在书桌上,外头遥望窗外的明月,发着呆。   原以为,今年的中秋节要自己一个人过的。她离家虽已多时,先是忙于科考,后又忙着适应官场,竟是一次都不曾想过家。   却难敌,每逢佳节倍思亲……   也不知道家里人如今过得怎么样?一定很担心自己吧?   不过,当时父亲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一家人都忿忿不平又无能为力,她主动留了书信上京城告御状,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谁叫家里都是土生土长的的乡下人,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上,都是不敢出远门的老实巴交的性子,也就只有她这个上辈子出门漂泊过的人可以为父亲讨个公道了……   沐心发誓,她当初真的只是想上京都告个御状!   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被个路人忽悠来冒名考状元了呢?   考就考了吧……皇帝陛下,您这么英明神武,小女子这妇人之见您一定看不上的对吧?咋就中状元了呢?   想到这里,沐心暴躁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没有谁能理解她有家不能回的心情?   早该知道的,从她立志要上京城为父亲告御状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变得身不由己了。   出门前,她考虑了很多。   料到女子出门在外会多有不便,所以她一路女扮男装没有错;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她对独孤沐心隐瞒身份也没有错;   路遇土匪,独孤沐心舍命救她,不仅没错,还是大义;   临死前托付遗愿,人之常情,也不算错……   却未免自私。   冒名顶替考科举,是重罪。   救人性命,却又以此为筹码让人去冒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义……   沐心闭了闭眼,她其实看得出来,独孤沐心读书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反而对水利修建颇为精通。   可为了报家仇,他不得不走上科举这一条路。   独孤沐心当初救她的时候,临别时留下那样的遗言,沐心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可怀疑又如何?   若被山匪掳走,她手无缚鸡之力,极有可能丧命,刀光剑影之中,再聪明的脑袋瓜子也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而独孤沐心身怀武艺,哪怕真撞上歹徒,也能有一丝生机。   若是参加科举,以独孤沐心的资质,十有八九考不出什么好名次。   但林沐心自己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加上上辈子的见闻,算是见多识广,看问题自然也有同旁人不一样的见地,尚有一丝高中的希望。 第四十四章 中秋佳节(一)   沐心还是忍不住不断去回想当初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转折点,想着如果重来一次,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认真思考,事情是不是还有可能有新的转机?   如果被山匪追击,独孤沐心可能会死,可同样可能逃过一劫,但若是他去参加科考,必定高中无望,唯有让林沐心替考,他想完成的事才能有一丝机会。   那么对于独孤沐心来说,她的选择取决于她更看重那一线生机?亦或者是那高中的机会?   而对于林沐心来说,她就是个路人甲,运气不好在重兵把守的京郊城外还能遇到一群土匪。   如果有的选,她绝不会女扮男装去参加什么科举考试,因为那是死罪一条,可若不是真正的独孤沐心舍命救她,她早就死了……   说到底,他们之间其实更像是一场交易,他以命救命,而她以命报恩。   沐心幽幽叹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想道,绕来绕去,只能怪命运弄人,早在两人遇到那场浩劫之时,生死便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   也不知真正的独孤沐心如今是不是还活着?   唉……想这么多做什么?   皇上对南边的赈灾粮饷去向已经有了猜疑,势必会多加关注,想来报仇的事很快就会有进展了!   今年水患又较往年严重,灾民就算没有进京,流民遍地,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一直盖着。   其他地方好端端的,突然多出了一批难民,当地的官员不可能放任不管,更不会甘心毫无作为。   问题不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不会刻意去刁难那群无家可归的人。   反而为了政绩上好看,只要手有余粮,他们便极有可能出手相助,当然不是白白救济,好歹也要向上头递个文书,拐弯抹角对自己做的好事提上一提。   再好心一些的,可能还会问问上级要不要给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安排个去处?   就算为官者是个冷心肠的,好歹也得上书说明一番,不知哪里跑来了一群灾民,提前把自己摘干净。   再者说,所谓民以食为天,狗急了都会跳墙,人被饿得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照这批流民进京后的所作所为来看,只怕流落到其他地方的难民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的南方水患,皇上既然已经在暗中探听,那便不会放任不管,不仅不会不管,照沐心当日的观察,皇帝陛下似乎还在憋着什么大招?   假如她的猜测没有错,南方贪污案很快便会再次被翻到明面上,这是个绝佳的契机,独孤家的灭门惨案也许很快就能有个了结。   如此一来,她也该着手准备准备,辞官返乡了。   不过,是不是顺便把自家老爹的公道也一并讨回来再辞官?沐心有些纠结,女扮男装在御前当官,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可若没了官职,普通百姓想要惩治当官的,除了告御状这一条路,其他路子都很难走得通,毕竟官官相护。   可她如今已经在御前露了脸,就算扮回女装也是不能再告什么御状了,除非她嫌自己命太长……   沐心觉得,自己这次告御状真是困难重重又重重,就算她是个带着记忆投胎的,这般命运也太难为她这个弱女子了。   她窝在书房里自己琢磨了半天,越想越憋闷,越想越想撂挑子,偏偏她又做不来这种半途而废、不负责任的事。   “苍天啊!我上辈子又不是道数学题,你要让我这么难!”这才刚吼了一句,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她赶紧收住,正襟危坐,抬头挺胸,仿佛方才鬼吼鬼叫的人不是她。   外头的人回道:“大人,古大人来了。”   沐心起身走出门外,见卷云正一如往常守在外头,疑惑地看着他:“卷云?不是让你们都回家团圆吗?怎么还在?”   卷云面色发苦,却还在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一旁有人低声应道:“大人,听风和卷云自小就是孤儿,沐尘居就是我们的家。”   这回答不可谓不得体,也不可谓不聪明,可沐心只觉得心酸,更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她这个沐尘居,迟早有一日是要消失的呀!如何去承载这俩孩子对家的期盼?   沐心发现得后知后觉,卷云、听风一直都在,不过夜色太浓,她在书房里思考又太过入神,以至于毫无所觉。   孤儿……   她好像不小心戳到了人家的伤心处,一时有些心虚,却又不知如何劝慰,这种事提一次伤一次心,怎么安慰都是没用的。   好在古月初提着个食盒及时出现了。   他今晚穿着一身蓝色长袍,比平日的青色多了几分贵气,也多了几分人气,虽然一身正气犹存,好歹没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了。   他大步走过来,扬了扬手里的食盒:“阿沐,今日你送的花灯家母很喜欢,非要我过来回礼,喏,这是家母做的几个家乡菜,还有月饼,一起喝一杯?”   沐心眼睛亮了亮,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掏了两锭银子扔给了听风、卷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行了,年纪轻轻的,整天宅家里算怎么回事?今晚花灯节一定很热闹,出去逛逛吧,记得宵禁前回来。”   “可是大人……”听风看着一旁的古月初,意思很明显,家里有客人需要招待。   “我们有手有脚的,不用你们伺候,快去吧,去吧……”   这边将人“赶出”了家门,一转身,沐心的一双爪子就十分自然地搭上了古月初的肩,推着人往园中的亭子去,小小亭子里挂着五六盏花灯,上头几盏灯上分别描绘着风花雪月的场景,在微风中轻轻荡漾,正是白日里古月初和洛尘的手笔。   两人原就是自己动手惯了的人,不必沐心招呼,古月初捡了只石凳坐下,自己动手打开了食盒,将里头的菜肴一盘一盘摆上桌,沐心则拎了盏花灯小跑着去了厨房,说是要去找一壶洛尘前几日带来的佳酿,顺便拿酒杯。 第四十五章 中秋佳节(二)   一轮满月斜斜挂在天上,暖白色的月光铺满了整个院子,连带着院子里的景物也蒙上了柔和的气息。   一切准备就绪,沐尘居里静悄悄的,只余下沐心和古月初两人坐在亭子里对月饮酒。   四周的廊道上挂满了白日里才做好的花灯,透出橘色的光晕在微风中旋转跳跃,为这满院子的清净增添了几许脉脉的温情。   “伯母真是太客气了!”沐心客套了一句,便没再客气,开始动筷子。   古家老夫人做的菜色却很对沐心的胃口。正应了人们常说的,再多的山珍海味,都比不过母亲做的家常菜。   古月初没怎么动筷子,他在家里已经吃过了,只陪坐在一旁,慢悠悠一口一口喝着小酒,偶尔配一两口小菜。   月光沉静如水,满园寂静无声,一时间宁静得让人心安。   古月初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受尽磋磨,性子早已磨得毫无波澜。   为了母亲,他即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没意思,依旧只能坚持下去……了无生趣地坚持下去。   可是在沐心这里,他重新找到了生命的鲜活和乐趣。   明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总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就像此时,母亲做的也就是几道普普通通的家常小菜,她就是能吃得风风火火,活生生吃出了一桌子美味珍馐的感觉。   古月初抬头望月,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流淌着轻柔的月光,连端正直板的身姿都柔和了许多。   仰头饮下一杯酒,入喉微辣。   就这么静静坐着,古月初喝着小酒,沐心吃着小菜,偶尔两人目光交错,沐心便会咧开嘴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而后埋下头继续吃吃喝喝。   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总之,古月初忽然就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跟沐心和洛尘那个家伙混在一起。   他喜欢沐心身上的乐观向上,也喜欢洛尘身上的朝气蓬勃。   幼时的古月初也曾乐观过,也曾一身朝气,可惜那样的心境早与他渐行渐远,一去不回。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重新拥有。所以,他忍不住,只能一步步朝他们靠近,每当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他才觉得自己那颗死气沉沉的心又活了过来。   这种活过来的感觉,很好!   古月初酒过三巡。   沐心一不小心,吃撑了……   于是无意识地,指尖就自己带着节奏敲着桌子,脑子里琢磨着,一边询问古月初的意见:“要不,去哪里散散步消个食?”   她的眼睛里隐隐倒映着灯光,看人的时候像是会发光,照得人心都敞亮起来。   古月初习惯性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淡着声音提议:“不若去花灯会瞧瞧热闹,你不是一向最喜欢热闹?”   饶是如此克制,舒展开的眉眼弯弯还是泄露了古月初的好心情,他十分享受这种满的溢出来的、怎么也藏不住的喜悦心情。   毕竟藏得久了,有时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种开心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真不像你会提出的意见,我一直以为,你对外头那些热闹没兴趣。”沐心歪着头看了他好几眼,暗自腹诽,难道是这货今天心情好?   古月初耸耸肩,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若喜欢,我便舍命陪一次君子又何妨?”   沐心起身,对着古月初规矩地弯腰行了一礼,笑道:“古大人舍命相陪,在下荣幸之至!”没等古月初弯腰还礼,便被她拽着胳膊出了门。   “快走快走!现在去已经有点儿晚了!规矩那么多,很浪费时间的。”   先前不去想倒没什么,真决定要去凑热闹了,沐心表示,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古月初看着被她拽得发皱的衣袖,无奈一笑,他似乎,越来越纵容她的自来熟了。   不怪沐心如此急不可耐,毕竟自出生以来,她都是在乡下度过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天的花灯节,那可是个闻名天下的大场面。   和上辈子的父亲一样,这辈子的爹依旧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巧的是,两个父亲的学识水平都在停留在秀才阶段,同样是读书之路被断,回归了农田,却又不甘心,只能将满心的希望寄托在她这个还算聪慧的小女儿身上。   沐心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总归,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家境贫寒的普通人,像京城如此热闹非凡的中秋之夜,这还是第一回 见,电视上不算的话。   虽说出发得晚了些,好在住得离主街道近,两人快步横穿过两条街,边能直接到达花灯节现场了。   这条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街上的灯笼绵延不绝,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沐心觉得自己两只眼睛不大够用,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捏糖人的,有卖糖葫芦,也有现场捏面人的……不过最夺人眼球的,还是那些摆满花灯的摊子。   和悬挂在高处用来照明的那些规格一致的普通花灯不同,摊子上摆的每一盏花灯,制作都极为精巧,形态各异,款式多样,上头的图案题材也十分丰富,其中最多的要数梅兰菊竹、鸟兽虫鱼、风花雪月……   其实这里的街道跟后世的商业街有点儿像,又或者说,这其实就是后世商业街最初的雏形。   街道两旁的屋舍排列十分整齐,错落有致,装潢比街边小摊要高档一些,既有茶楼酒馆,也有售卖商品的店铺。   有钱的人家会在茶楼酒馆寻一处二楼、三楼临街的座位,既不必与人群拥挤,又能感受节日的气氛,一举两得。   “唉……早知道这里这么多吃的,刚才应该少吃两口的。”沐心眼巴巴看着街边的各种小吃摊,嘴馋得难受。   可惜呀可惜!   她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一脸生无可恋:“阿月,我想吃糖人,想吃那个糖葫芦,想吃那边的炒栗子,还有那个!那个!我都想吃……可是我肚子好饱……”说着说着,委屈得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她真的好想吃……还好想…… 第四十六章 中秋佳节(三)   好想什么呢?   沐心望着街上陌生却又熟悉的热闹,恍惚间就知道了心里面那一种突然冒出来的好想好想的冲动——她,好想回家!   家里虽然不如这里繁华,但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吧?   虽然穷了些,可过节的时候,母亲还是会牵着她和姐姐的手去村里赶庙会,她和姐姐会偷偷盯着街边的糖葫芦眼馋,却又懂事地装作没看见。   母亲平日里省吃俭用,这时候还是会忍痛给姐妹俩买上一串冰糖葫芦,哪怕只能一人一口分着吃,她们也能吃得心满意足。   多亏了母亲,这大概就是沐心不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知足常乐的原因之一吧?   古月初哪里见过沐心这样两眼闪着泪光的阵仗?   平日里洛尘负责跳脱好动,她负责调皮捣蛋,两人整日里都是嬉皮笑脸的,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堂堂新科状元,御前答题都没难倒他,如今竟为了一口吃食掉眼泪!   沐心自己也没想到,大概是其他事情压抑久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必遮掩情绪的……借口?   她笑着抹了把眼泪,故作轻松道:“没事没事,就是想到这么多好吃的,只能看不能吃,有点儿难过。”   一个成年人,就因为眼馋几口吃的流了泪,沐心自己都觉得丢脸。   可一个成年人,若是因为孤身在外打拼,受不住这份苦楚就掉眼泪,却更不会被允许。   人长大了,总要学会独自面对生活的。   思及此,那双平日里总是灵动乱飘的眼睛,忽然就失了神采,沐心收回了黏在小吃摊上的视线,看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古月初消失了一小会儿,回来时便抱了一堆吃食。   沐心摸摸鼻子,眼眶有些酸,却还是强颜欢笑道:“刚刚……你其实不必如此……”   她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嘴馋,不过是一时被热闹熟悉的场景勾起了思乡之情。   古月初也笑,不再是平日里那样浅浅的,淡淡的微笑,而是温柔的,宠溺的,沐心一时没忍住,含着泪水叫了声:“大哥……”   她其实一直很想要有个大哥,上辈子,这辈子,一直都想。   古月初腾出一只手,轻点她的鼻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一颗心被她的泪水泡得软塌塌的。   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古月初手脚笨拙却轻柔地替她擦着泪,一边柔声安抚着:“哭什么?不就是吃食吗?大哥以后都给你买,不哭了可好?”   沐心被擦得十分不舒服,自己躲过帕子擦着泪,哭着哭着,忽然又笑了起来:“大哥,我再哭下去,你是不是也要哭了?”   这一笑,那一双眸子里便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脸上的神采随之飞扬起来。   古月初假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手上的糖人递过去,末了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不哭了吧?”   心里偷偷想着,阿沐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最让人欢喜,方才那样掉眼泪的可怜模样,真是让人揪心的疼。   沐心默默接过,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笑道:“甜的……”   她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大概是,今晚月圆吧?   可惜,月圆人未圆……   如果说京城满大街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不仅烘托出了中秋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还展示了大楚的经济发达、国富民安,那么猜灯谜和抢花灯,展示的便是大楚当下人才济济、文化繁荣的空前盛况。   可怜的是,同在这片大楚的国土之中,北国的百姓们正一起庆祝这盛世繁华,南国的百姓却显然没这福分。   半个多月前,南国不仅雨季提前,还连日暴雨不断,河水暴涨冲破了堤坝,淹没了沿河几乎所有的村庄和农田,大水侵袭过后,良田房屋毁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居无定所,百姓们尚且可能忍受,可惜饥饿却不能。   长期的饥饿,让那些流民不必商讨便自发集结成了团伙。   没有武器,他们就抓着简陋的农具棍棒,洗劫了当地所有可能藏有余粮的人家,为了填饱肚子,他们仿佛饿死鬼化身,见到吃的就抢,抢不到就乱砸乱打发泄怨气。   官府里的普通侍卫,已经阻挡不了他们抢夺粮食的步伐。   无奈之下,一向自高自傲不屑与武将为伍的文官,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向当地的驻军发出了求助讯号,这些享用着大楚百姓年复一年供给才得以发展壮大的军队,就这么拔出手中的刀剑指向了自己的衣食父母。   训练有素的军队一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很快被击溃。   可击溃了又如何?流民们很快又聚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抢劫可能会死,不抢劫却必定会饿死,这并不是什么二选一的局面。那些衣食无着的流民根本没得选,渐渐的,流民被逼成了流寇。   他们退守到了深山老林,从最初毫无章法的抢夺,渐渐变得越来越有谋划,昼伏夜出,目标明确,行动隐蔽,提前埋伏,撤退迅速。   整个南方,都陷入了一片混乱。地方官员为了掩盖自己治理不力的罪行,并不如实向朝廷回报情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撑下去,哪怕不惜动用驻军镇压。   稻香县府衙后院;   准确来讲,这是藏在稻香县府衙后院的一处隐秘的地窖,县令付仁义家眷正挤在里头,只为躲避外面流民的发难。   稻香县,虽说只是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却依山傍水,坐拥良田千亩,是南国中负有盛名的稻米产地。   哪怕南方多降雨,甚至常常发生洪涝灾害,可这稻香县却位置优越,极少遭遇水患,几乎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百姓们一直都过得十分富足。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几个月前,稻香县附近的驻军前来借粮,后来还的时候折成了银票。   付仁义眼见粮仓还满满的装着一大半,到任的三年里又从未有过什么天灾。   于是便动起了脑筋,偷偷将银钱交由小舅子拿去做生意赚取外快。   说起来,这付仁义在南方诸多官员里,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不贪也不坏,反而公正廉洁。但就在几天前,他收到了一封家书…… 第四十七章 稻香县之乱(一)   那是付仁义的母亲的亲笔来信,内容自然还是向他伸手要银子,付仁义早已习惯了母亲这样的行为,需要他时便差人送信过来,不需要他时便悄无声息,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孩子。毕竟,她最疼爱的从来就只有那个被她从小养在身边的小儿子。   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啊!   付仁义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他还记得儿时的某些场景,尤其是,五岁的他被祖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还不准母亲与他亲自,那时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常常偷偷在书房外偷偷来探望他,他相信母亲曾经也曾深爱着自己这个长子。   只不过后来弟弟出生,母亲便将满腔无处寄托的母爱全都放在了弟弟身上,祖父也怜惜她的爱子之心,又见付仁义已经学有所成,便放弃了将弟弟从母亲身边带走的打算。   付仁义不怪母亲如今的偏心,只要是母亲的要求,他总是愿意尽量去满足。   所以,他急需一笔银两,而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虽说挪用买公粮的银票违反了大楚的律例,可只要在雨季来临前及时将粮仓填满,这一切不会有人发现。   不仅没有人会因此受到伤害,付仁义还能从中得到自己急需的银两,算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生平第一次,付仁义在公务面前动了私心。   原想着等赚了钱再将偷偷买粮食补上,谁曾想,他不动则已,一动便撞上了三十年一遇的大水灾,就连多年不被水灾光顾的稻香县,也不可避免被波及了。   水灾过后,一向顺风顺水的百姓们并未陷入恐慌,而是集合在府衙门外,签下了万人书恳请县令开仓放粮救助百姓。   稻香县,号称整个南国的粮库,这次水患虽然严重,可到底粮仓幸存了下来,他们世代生长在这里,对建在自家门口的粮仓十分清楚,里面的粮食足以供应整个稻香县百姓口粮半年之久,是所有稻香县百姓的骄傲!   对此,稻香县的百姓们有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有了粮仓里的粮食,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不必担心挨饿的。   大楚国以仁孝治国,一直对百姓十分仁义。南国水患常年不断,当地官员为了救济灾民先斩后奏的先例不少,只要及时递上相应文书交代清楚缘由,事后不仅不会追究过错,反而还会得到嘉奖,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是以,稻香县的百姓提出开仓放粮的要求合情合理。只可惜,府衙外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充盈的粮仓此时已被掏空了一大半。   县令付仁义在府衙里急得抓耳挠腮,却不得不出来给一众的百姓交代。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从前在百姓面前树立的好形象,今天才能如此道貌岸然站在众人面前说这一番骗人的鬼话。   “乡亲们,本官知道此次灾祸重大,让大家伙儿受了委屈,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已经向上头递交了请求开仓放粮的文书,相信这两日便会有结果,请乡亲们再给本官一点时间……”   底下的百姓听完在底下七嘴八舌起来,有几个脾气爆的甚至想要奋力冲开衙役的阻拦。   也有人动口不动手,在底下对付仁义晓之以情:“付大人啊,不是我们要为难您,实在是家里的粮食都被水刮没了,咱们大人也就算了,可家里老人孩子饿不得呀……”   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他们可是出生在稻香县的百姓,从小就是枕着稻米长大的,何曾饿过肚子?   若是换做其他贫苦地区,饿个两日时间并不难挨,可在稻香县,让人饿两天就着实太强人所难。   说到最后,付仁义不得不作出退让,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下来极大的决心,义薄云天地做出保证:“这样吧,再给本官一日时间,明日……就算明日还得不到上头的公文,本官也一定会开仓放粮,如何?”   第二日开仓放粮的保证,将百姓们的愤懑降到了最低,虽然不甘心,但毕竟民不与官斗,府衙外集结的一众百姓最终妥协了,付仁义松了一口气,靠着这一波卖惨,还意外收获了一大波赞誉。   只是,那半空的粮仓一旦打开……没时间了,他要赶紧做两手准备。   那日,县衙外集结的百姓之中,有两人其实并未被付仁义说服,甚至付仁义一改往昔的态度还直接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那两人皆是男子,却是一高一矮。   高的那人一身白色布衣,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温和亲切,只有细看之后才能发现,那人的深沉莫测全都藏在那双眸光潋滟的狐狸眼中。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眼睛太过惹眼,多数时候那人都半瞌着眸子,将眼中的精明算计掩去,只余下几分懒散悠闲。   矮的那人,身量娇小,背影看上去竟与京城之中的新科状元沐心有几分相似。   他一身玄色衣衫,模样生得十分俊秀,可惜表情却十分冷漠,仿佛恨不得在浑身上下都写上“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白衣男子盯着重新关上的府衙大门:“这位付大人似乎有点儿奇怪,平日里一有这种机会表现自己大公无私的机会,他只会上赶着抓住,今日居然会推脱……倒像是……”说着,那双半瞌的狐狸眼忽然睁开,精光乍现。   玄衣男子对他的卖关子十分不耐烦,直接猜道:“倒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神色不明,微微眯了眼,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狠辣劲儿,寒气逼人。   两人对视一眼,不必过多的言语,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默契地闪进了靠近府衙后院的巷子里,掏出一方黑色的布蒙上脸,纵身一跃,便翻墙进了府衙后院。   那白衣男子乃是当地的生意人,名叫宋玉,平日里常与官府打交道,对着府衙的地形十分熟悉。   有他前头带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顺利找到了付仁义的书房所在。两人对了个眼神,同时飞身上了屋顶。   他们才刚趴下,只来得及揭开一片瓦,底下便传来了开门声。 第四十八章 稻香县之乱(二)   自古以来,书房都是十分私密重要的场所,付仁义似乎也不例外,此处除了院外的几名侍卫把手,任何人不得靠近,连园中栽种的书也是无法藏人的矮灌木。不过,反而方便了宋玉他们这样武艺高强的窃听贼。   他们趴在屋顶上,收敛了气息,耐心等着底下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两串急促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进了门,紧接着,房门被关上。   透过瓦片的空隙往下看,首先进门的是府尹付仁义,随后进来的,则是府衙师爷廖文韬,此时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搓着手,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屋顶上的两人立即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果然,廖文韬接下来的话立即印证了两人的猜想:“粮仓里如今空了一大半,里头那些袋子装的全是些沙子和稻草,这……这这这……一旦打开粮仓……”   付仁义好歹当官多年,倒还沉得住气,端在在书桌前厉声呵斥道:“慌什么?不是还有半个粮仓撑着吗?”   顿了顿,才缓了语气问,“有路那边如何了?”   提到许有路,廖文韬脸色总算是好了些,许有路是付仁义的小舅子,为人仗义,且长袖善舞,做生意很有一套,这些年为付仁义的官路帮衬不少。   “舅老爷那边已经回了款,可这整个南方如今都泡在水里,就算有钱一时之间也买不到这么多粮食啊!”   说来也是付仁义时运不济,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多忧国忧民的好官,但这几年政绩还算不错,更没做过什么坏事。   此次冒险挪用公款,也没打算就这么直接吞进自己肚子里,而是为了赚些外快,再买回粮食偷偷放回去。   做官嘛,尤其是到了政绩考核的时候,想要更进一步,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太多了,付仁义虽然一直秉持着稳扎稳打的原则,但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却也是懂的。   要怪,便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只要再给他十天半个月,他就能将粮食完璧归赵了,也能换取到足够的银钱为自己升官继续铺路,还有母亲的那封来信……   可惜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他的全部努力泡了汤……   “狗官!”一黑一白听完墙角悄无声息离开,玄衣男子一路冷着脸,回去一关上门便破口大骂:“狗官!”   宋玉见他满脸愤恨,无奈地劝慰道:“不弃,你气成这样又是何苦呢?”   “我独孤不弃苟且偷生至今是为了什么?”独孤不弃眉眼间的青涩未退,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沧桑和悲凉,她神色冰冷,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着牙,“那群贪官,全都该死!”   宋玉看着他,心中疼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提醒她:“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的……”   “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我不会冲动!”独孤不弃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将目光转向宋玉,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宋玉收起方才的凝重,邪气一笑:“自然是把这件事捅出来咯!这些年我们费尽心思收集的罪证,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独孤沐心安耐住内心涌起的酸涩,抬头看向一旁,身侧的拳头紧握,眼眶通红。   等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八年了!   稻香县粮仓;   付仁义还算守信用,第二日,果然命人开仓放粮了。百姓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感恩戴德,规规矩矩在粮仓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领米。   很快,稻香县开仓放粮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其他受灾地区的百姓耳中,短短一日时间,粮仓外的队伍比第一天长了两倍不止。   师爷廖文韬一见这架势,顿时如火烧了眉毛,一路直奔府衙找付仁义去了。   “大人呀!这可如何是好?这眼看着领粮食的人越来越多,粮仓里的粮食撑不了几天了……”廖文韬一进了书房便关上门,急哄哄对着付仁义诉苦,“再这么下去,不出七日,粮仓里的事一定会被爆出来的!”   付仁义用手拄着下巴,神色不明,他的眼睛半磕着,除了眉头微皱,倒是看不出什么着急的样子。   廖文韬急得团团转,大着胆子催了一句:“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呀!”   付仁义忽然睁开眼,眼中威严尽显,廖文韬一触碰到他的眼神,心肝儿立刻抖了一下,吓得不敢再多言。   付仁义满意地扬了扬眉毛,这才缓缓开口道:“慌什么,火烧屁股也得给本官绷着。你去找有路,让他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等七日后粮仓里的米发完,在夜里悄悄去放一把火……”   廖文韬面上一喜,立刻狗腿地恭维道:“大人高明!”   大雨过后,连着几天的艳阳天,粮仓里都是一点就着的稻草,到时候一把火烧了,谁能知里面被烧的是什么?   付仁义面上不动声色,挥了挥手撵人:“去忙吧。”实际上,如今的他内心并非没有波动。他虽然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好人,但……   要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他独自坐在书房内苦笑,想起从前那些越来越遥远的过往。   他自小生在官宦人家,可惜是一户家道中落的人家。所以,付仁义从小就是在祖父和父亲严苛和期盼中长大的,每一次他念书念得好,父亲就会对他和颜悦色。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自己考中进士之时,父亲热泪盈眶站在门口迎他回府的场景,更不会忘记父亲无数次带着他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许下的豪情壮志。   回想起来,父亲就连死前都念念不忘要重振门户,毕竟他们可是大楚国开朝功勋的后人,怎么可以就此没落,辱没了祖上的一世英名?   付仁义从前十分不解,既然父亲对仕途如此执着,自己又满腹经纶,为何不入仕途?而非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直到后来,他无意间听人说起高祖皇帝送几位开国功勋荣归故里的故事,才知道为什么祖上会留下那样的遗命——付家子孙当以书香传承为己任,五代以内不得入朝为官。   所以,并非父亲不想入朝为官,而是不能。 第四十九章 稻香县之乱(三)   而很不巧的,付仁义刚好就是第六代。   所以,父亲才会对他寄予厚望,从小便对他严加管教,不遗余力为他的仕途铺路。   这辈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好人,可为官多年,付仁义自问,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为祸民间的坏事,只除了这一次……   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过是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想为母亲分忧。   作为开国功勋的后人,付仁义有自己的底线,他也许不会成为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但他绝不会故意去做伤害百姓的勾当……   然而他的这些心思,没有人会理会的。   付仁义很清楚,这一次挪用公粮的事一旦暴露,他的仕途一定会就此止步,他不怕死,也无所谓当多大的官,但绝不能让家族会因为他蒙羞!   所以……他不打算坐以待毙!   第二日,稻香县县令付仁义带了十几个衙役骑马奔赴了本县水患最严重的下乡去指挥救人。   第五日,县令付仁义连续第三天在大水中指挥救人工作,为救百姓亲自下水救人,不幸因公殉职。   稻香县百姓纷纷为其落泪哀悼……   付仁义的确是救人而死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日夜不休奔赴在救人的第一线,指挥着所有人救下了数以百计的灾民,最终体力不支永远留在了大水之中。   当付仁义的尸体被捞出,人们发现,这位舍生取义的父母官遗容竟丝毫没有溺水身亡的人应该有的恐慌和痛苦,反而嘴角含笑,竟是含笑而终!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默默垂泪。   付仁义死得很平静,他真心想救助那些被大水困住的百姓,也心甘情愿为救人而死,这是他理应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的罪。   他知道,为救人而死,是他最好的归宿,也是唯一的归宿。   粮仓的粮食少了大半,就算可以放火隐瞒,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何况他虽然不是故意,但如今遇上水患,空了一大半的粮仓的确让百姓陷入了更严峻的困境,他难辞其咎。   付仁义不怕死,所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小到大,他一直背负着父亲的期望,背负着复兴家族的重任,一辈子都在为了仕途奔波,如今忽然可以停下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如释重负?   实际上,付仁义一直都知道,像他这般安静的性子,并不适合官场。可他无法拒绝父亲的期盼,更无法摆脱“付”姓荣光背后的职责。   可他是真的累了,再也背负不动那么多期望和责任了。   所以,能为了救人而死,能在死前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付仁义死而无憾,只可怜了他的妻儿……   可他没得选了,只有死,能让他放下付氏一族的枷锁,也能让他逃脱贪官罪名的制裁。   他其实最喜欢的是下棋,而非读书。儿时还曾梦想过将来可以当上大楚的国手,从此名扬天下,同样也可以振兴门楣。   可惜父亲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甚至不许他再钻研棋谱,此后对他的课业要求更是严上加严。   可他一向性子沉闷,又怎么可能在官场游刃有余?所以,他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也注定无法成为父亲期望的人。   他一直走在远离自己理想的道路上,被父母殷殷期盼的眼神赶着往前走,生活变得毫无乐趣,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生而为人,付仁义觉得自己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父母的期望,也对不起自己的理想。   他甚至觉得自己枉为人……付仁义想了很多,也安排了很多,他承认自己的一生过得很平庸。   被人压抑了太久,发现自己的官场生涯即将断送的那一刻,他其实有那么一丝窃喜,就像是一直无意间偷了腥的猫。   这一次,他第一次深刻地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什么仕途!   忽然之间,他又找回了满腔豪情。   他想,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去管那些官场人情了,也不必再为了升官到处去想法子花钱了。   如今他仕途无望,能为家族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被人以贪污罪抓进大牢。他想痛痛快快去参与这一次的救援,哪怕死,也要死得其所。   至少这一次,救人,是他出自真心想做的事!   付仁义安排好了所有事,可惜他漏算了,稻香县没了他这个父母官坐镇会直接陷入这样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混乱。   廖文韬并没有找到许有路,后来,是付仁义的夫人许氏派了两个脸生的忠仆前去纵火。   可惜,派去放火的人被宋玉和独孤不弃抓了个正着,当时粮仓外头许多百姓守着。   倒不是他们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前去缉拿贼人,而是怕明日排队晚到会领不到粮食,谁想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宋玉当着众人的面用剑挑破了那些装着稻草和沙子的米袋,百姓们得知明日再也领不到米粮,群情激奋,直接抢砸了整个粮仓,最后结成队伍,压着两个放火未遂的盗贼浩浩荡荡涌向了县衙。   此时,付仁义早已带人去了淹大水的乡下救人,府中无人主事,再加上那些百姓情绪激昂,府衙不过留了几名守卫,在人多势众面前毫无抵抗之力,直接被百姓们冲破了大门。   幸好廖文韬机灵,悄悄带着付仁义家眷藏在了地窖,才躲过了一劫。   府衙被满腔愤慨的百姓们一阵抢砸过后,狼藉一片。一群被饥饿折磨太久的百姓失去了控制,既然是个贪官,那么他们还客气什么?   于是,他们闯进了府衙后院的厨房,翻遍所有能找到填饱肚子的东西。   一旦碰到便塞进嘴里,边吃边找,他们实在太饿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填饱肚子。   宋玉和独孤不弃本想着利用百姓们的阵势,将付仁义的罪名定下来,不想他人竟然不在府衙。   一见到众人失去了理智,怎么喊都不肯回头,更麻烦的是,那两个抓到的小贼太过狡猾,竟然趁乱混在人群之中逃了!   独孤不弃气得咬牙,却也只能骂一声可恶作罢! 第五十章 稻香县之乱(四)   当日最后能控制住这群到处乱抢吃食的灾民,全靠宋玉的财大气粗。   砸光了府衙,也抢光了所有能抢的东西,突然之间失去了发泄的对象,一群人反而安静下来,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宋玉抓准了时机,收起懒散的态度,一跃跳上高处,大声喊道:“各位乡亲们,大家听我说,在下名叫宋玉。如今贪官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咱们决不能坐以待毙。”   阴雨连天的日子里,就连白日也是阴蒙蒙的一片,狠狠压抑着所有人的心情。   这时候,一身白衣翩翩的少年人突然站上高处,白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在这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中,显得格外亮眼,也意外地让人生出了一点希冀。   话音方落,人群之中里立即有人附和:“当然不能!”   “那我们该怎么办?”   ……   宋玉等着底下的一群人议论纷纷,等他们讨论得差不多了才大声喊道:“大家安静,安静……请听宋某说几句。”   “宋某不才,但身为稻香县的一份子,绝不能看着贪官当道却什么都不做。”   宋玉说了几句场面话,见底下的人虽安静下来,却依旧在交头接耳,显然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于是抛出了更大的诱惑,“宋某有一只商船,若大家信得过在下,宋某愿意倾尽家财,带着诸位一起上京告御状,让当今圣上为我们受灾的百姓做主,不知大家可否愿意?”   不出宋玉所料,众人立即停止了交头接耳,有人眼睛发着希冀的亮光,大声问道:“去京城就能有饭吃吗?”   宋玉自信一笑:“那是自然!”   一听说有饭吃,所有人精神一振,立即争相迎合:“我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不只是那个实诚的人直接喊了一句:“只要有饭吃,让老子去哪里都行!”   这话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对!只要有饭吃……”   “对!去哪里都行!只要不饿肚子!”   ……   宋玉与底下的独孤家不弃对视了一眼,互相点头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的计划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他弯起嘴角,笑容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而独孤不弃则用力咬着牙以防自己失态,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青筋尽现。   在场的灾民有近百人,被宋玉的手下一路领着去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商船,人群散去,府衙后院只留下一片狼藉。   独孤不弃站在这一片狼藉里,不知在凝望着什么,久久未动。   宋玉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聊表安慰。   “宋大哥,谢谢你!”   猝不及防的道谢,许久未闻的温软嗓音,习惯了独孤不弃的冷淡,时隔多年,宋玉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独孤不弃用如此亲近的口气,还是用她本来的声音叫他一声“宋大哥”,还对着他说“谢谢”?   虽然一时不习惯独孤不弃的变化,可心情还是因为那一声久违的“宋大哥”变得轻快起来,仿佛连阴沉沉的天空都亮堂了几分。   被她那双漂亮却冷清的眼睛如此专注地凝望,宋玉有些扛不住了,只觉得心跳快了许多,手脚也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故作镇定地别开了视线,语气平静对着她说了一句:“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心里却激动起来,在独孤不弃看不见的角度露出欣慰的笑,默默在心里问候她:“好久不见,不弃妹妹!”   大雨连天过后,水势退去,却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极了百姓们悲伤忧郁的心情,所有人都在盼着这一场连下了十几天的雨赶紧结束。   可惜,老天爷似乎没有听到大家的祷告,而是在连续几天的小雨过后,突然而至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许多百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再次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原本幸存下来的人已经有一大半回到家中。   这一次,幸运却没有再降临,水灾致死人数急剧攀升,朝廷官员在这样的灾祸面前,为了自保纷纷护送着家眷早早搬离了低洼地带,对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视若无睹。   宋玉等人,便是在这一场大雨过后,以一种悲痛欲绝、破釜沉舟的心情起航北上的,就算宋玉再如何财大气粗,光靠他一个人,靠百姓们自救,是抗不下这样一场浩大的天灾的,何况还有人祸在里头雪上加霜。   中秋月夜,京城。   赏过了花灯,猜过了灯谜,也看过了抢灯王的好戏,越来越多人向着城门口聚集。   今晚,皇帝陛下将亲临城门,和他的臣民们一起欢庆佳节,一起欣赏漫天的烟花大会。   沐心和古月初逛了半天,两人想着一睹皇上亲临的盛况,又不愿去人群中人挤人,最后便挑了个视角不错的茶楼歇脚,还特意加钱抢了二楼最后一个临街的宝座,看着大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城门上巡视的士兵也较往常多了两三倍,可惜却迟迟等不到皇上的驾到。   古月初抬头望了望月亮,又扭头瞧了一眼计时的沙漏,奇怪地看向沐心:“奇怪,按照惯例,皇上这时候应该到了才对,为何?”   沐心灌了口茶,漫不经心猜道:“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阿沐莫非能掐会算,还算得如此准确?”人未到声先到,洛尘连楼梯都懒得爬,直接借着茶楼外搭的几个棚子,纵身两三个起落便上了二楼。   古月初皱眉追问道:“出了什么事?”中秋月夜,皇帝亲临剩下与百姓们共襄盛举,这可是极为重要的节目,轻易不会变动的。   “皇上来不了了,今晚宫门有人拦驾告御状。”洛尘拎起茶壶给自己连灌了三杯茶,才继续道,“我赶着过来与你们会合没有细听,不过我猜,他们应该就是想要效仿独孤笑失败的幕后之人,因那群难民被抓了,才会退而求其次将告御状的地点改在了宫门外……”   回想起当时远远看过去的两个人影,洛尘饶有兴趣笑了:“你们猜猜他们有几个人?长什么样?” 第五十一章 有人告御状   沐心、古月初对看一眼,又一起将目光转向洛尘,齐齐摇了头。   洛尘则慢悠悠地喝着茶,优雅贵气,一派怡然自得,他嘴角噙着笑,眼睛闪着八卦的光芒,分明在说着“快来问我”,故意吊着两人的胃口。   沐心眯着眼笑嘻嘻,凑过去,趁其不备将他那杯茶直接掀翻,也不管洛尘为了挽救新衣服,跳脚起来,收回手,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咳咳……”翩翩贵公子,优雅尽失,掩着嘴咳得面红耳赤。   古月初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嬉闹,等到洛尘的咳嗽声渐渐小了,才敛去眼底的笑意,语带威胁问他:“还不快说说,到底什么情况?”   洛尘故意又大声咳了两声,表示自己受了莫大的欺负。   他并不急着说明情况,反而目光幽怨盯着沐心不放,可惜沐心不仅没理他,反而还学着他方才卖关子的模样,慢慢悠悠倒了杯茶举在手里轻轻晃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真没意思……”洛尘撇了撇嘴,又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败,这才进入了正题:“告御状的是两个年轻人,男的俊女的俏,很是养眼,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为什么会失败似乎就说得通了。”   年纪太小,人生阅历太浅,无法理解那群遭遇天灾人祸的难民的心理需求,自然也就无法控制他们的行为偏激。   古月初不为所动,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可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月前,南方连下五六日暴雨,后来又阴雨连绵,各地堤坝坍塌,水涝成灾,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安身,吃饭更成了问题。”   说到正事,洛尘收起了那副纨绔的样子,深沉地叹了口气道,“就像阿沐说的,天灾就已经够可怕了,偏偏还有人祸……   听他们说,稻香县县令付仁义挪用公粮,使得周遭的百姓得不到救济才会愤而反抗……   好像还说到了什么多年前的灭门案,那女的说到后面声泪俱下,我离得远没怎么听清……总之,好像是全家被灭,只留下她一人苟且偷生这类的……”   不知为何,沐心脑中浮现出了独孤沐心的那张脸。可当时,他明明是个进京赶考的男子没有错吧?   然而,沐心又转念一想,南方水患频发,除了什么贪污案并不稀奇。   但若是出了灭门案的话,他这段时间一直泡在藏书阁里的案卷宗,几乎把二十年来发生在南方的所有案件都塞进了脑子里,除了八年前的独孤家灭门案,南方并没有其他灭门案啊?   难道,真正的独孤沐心为了报仇,除了自己上京赶考之外,还安排了其他人?如果真是独孤沐心安排的人。那么……那两人不就认识真正的独孤沐心?   天啊!   如今谁不知道新科状元名叫独孤沐心,假如他们真的认识,再碰上面……她这是要穿帮了?想到这种可能,沐心一下子心如死灰,这是天要亡她吧?   先是好好的,上个京城也能遇到土匪;而后又被迫女扮男装考状元;现如今,又出现独孤沐心的旧相识……   这一天也来得来快了吧?   难道是上天发现了她带着记忆投胎,所以才故意给她安排了各种奔向死神的际遇?好让她这个异数尽早从世界上消失?   “阿沐?你怎么了?”   “阿沐?阿沐?”   古月初和沐尘都是第一次见到沐心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个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神色惊恐,眼神里满是忧虑和不安,他们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两人一左一右晃着沐心的肩膀,晃了许多下才将人唤醒。   这是魔怔了不成?   沐心从恐惧的漩涡中被人拔出来,苍白着脸色,却依旧强颜欢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忽然有些不舒服,想来今日的烟花是看不成了……”   话音刚落,城门前的广场边闪起金色的亮光。紧接着,绚烂耀眼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沐心哭笑不得,转过身去专心看起来烟花,她想笑,却连扬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任谁都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情绪低落,浑身都散发着浓浓的悲伤气息。   古月初和洛尘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追问什么,三人坐在一起看着漫天绚烂的烟花,却无人真的在欣赏,各怀忧思。   两人一边看着烟花,一边用眼角余光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那么闷不吭声的沐心,他们不知道沐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更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失了神采?更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眼前这个义结金兰的兄弟?   看似心思最简单的人,为何忽然间成了如此深沉难测的模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守口如瓶,宁愿自己愁绪加身,也不肯透露半分?   一向负责耍宝活跃气氛的沐心闷闷不乐,三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致,扫兴而回。   月光如水,照亮了回家的路,轻轻的,柔柔的,带着些许凉意。   三人本就情绪不高,如今更是生出几许悲凉之意。   说不清为什么,最初是被沐心低落的情绪影响,可后来呢?   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又或者,在夜色的保护下,人们深藏的最脆弱的一面不自觉就偷溜了出来?   一路无话,沐心总算收拾好自己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她勉强提起兴致,浅笑着抬起头,对身边默默陪了自己一路的两人说:“要留下一起放天灯吗?”   洛尘笑得有些刻意,“兴高采烈”答应着:“好呀好呀!”笑完后抬手揉了揉僵掉的脸,心想,原来活跃气氛这么不容易,这些从前都是沐心……   古月初依旧是平静的语气,点头道:“好。”举步,率先迈进了沐尘居。   推开门,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洗去了归人满身的疲惫。   抬眼望去,满院子都挂着白日里古月初和洛尘描绘的花灯,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灯光流转,暖暖的,照亮了满园秋色,亦铺就了满园温馨。 第五十二章 放天灯   三人挤在门口,一见到园中的景致,皆停住了脚步。   橘黄的灯光笼罩在身上,散去了他们从外头带进来的一身凉意,心口慢慢热起来,胀胀的,暖暖的,让人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忍打破眼前的宁静。   沐心最先回过神,她迈开步子向院子中央走去,在灯光中转了两圈,仿佛享受了一番日光浴,只觉得浑身都被照得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洛尘也跟了过去,古月初则回身关上门,还细心地插上了门栓,最后一个进了屋。   今晚的沐尘居很安静,下人们都被打发回家过节了。   偌大的院子,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古月初摇摇头,也不知阿沐怎么想的,居然也不知道留几个人在家看门?   心里做了决定,今晚他要留宿沐尘居,放阿沐一个人住这么空荡荡的房子,又是这么个低落的心情,他如何放心?   “你们在亭子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沐心暂时将那些担忧抛出了脑外,至少今晚,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是安全的!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她的心情好了些,脸上扬起笑,又恢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随手取了一盏灯转身小跑着进了屋,留洛尘和古月初两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洛尘对着古月初抱怨:“你说这小子今晚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真让人猜不透……”   而后又笑了,自言自语,“不过,不难过了就好,他方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头疼……”   古月初看着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若他不想说,我们便权当不知道吧。”   沐心一手捏着纸条和毛笔,另一只手端着方砚台踢踢踏踏小跑着进了亭子,又恢复了神采飞扬的模样。   “写个心愿吧。”她十分殷勤地在石桌上铺好了纸条,又一左一右递出两只毛笔,看向两人的眼睛里倒映着灯火,闪闪发亮。   “你的呢?”洛尘眨了眨眼,费力地将目光从沐心灿烂的笑脸上移开,发现桌上只有两张纸条。   沐心得意一笑:“我的早就写好了,你们先写着,我进去拿天灯。”说着,转身再次小跑着进了屋,一举一动都在说明,这人此时的心情很不错。   沐心前后心情变化太快,以至于洛尘和古月初第一次同时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小孩子变脸都没这么快吧?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相对无言,实在不知该对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阿沐作何评价?   不过,开心就好,就怕他是故意装的……   想到这里,两人又不约而同担心起来。可惜,有些事,注定只能自己解决,再好的兄弟也只能“袖手旁观”。   被两个兄弟用如此忧心忡忡的眼神包围其中,沐心忍不住酸了鼻子,眼泪也没绷住,她干脆放下手里的天灯,走过去一左一右将他们抱住,也不知是哭着笑,还是笑着哭?   她努力压下心底的担忧,又感动又难过,哽咽着安慰他们:“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真的没事了!毕竟团圆佳节,我这孤家寡人的,难免会有些伤感。不过……这不是有你们两个好兄弟陪着我吗?我现在,真的真的真的没事了!我发誓!”   古月初和洛尘张了张嘴,他们想说……算了,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些什么,便被沐心再次打断了。   “能认识两个对我这么好的兄弟,真的,我沐心此生无憾了!”   拥抱不过片刻,她立即克制地放开了手,作势去拿边上的天灯,一边自顾自念叨着,“一起放天灯吧,我最喜欢许愿了,只要一想到那些美好的期待,就会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已经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交换眼神了,沐心似乎刻意不让他们说话,古月初和洛尘只能无奈地看着对方互相叹气。   他们能做的,唯有默默地陪着沐心,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伸出援手罢了。   三人一人拿了一盏天灯,将自己写好的心愿贴在上头,又各自取了火折子点亮天灯,将它们举高放上了天空,看着它们越飞越远。   夜凉如水,银白的月光掩映着漫天星辰,小星星们盖着那层银白的薄纱睡得香甜,只有几只星星跑了出来,在浩瀚的一片深蓝中跳跃着,闪烁着点点星光。   天灯越飞越高,暖黄的光晕渐渐变成了闪闪发亮的一个点,在月色下飞扬而上,恍恍惚惚汇入了远处的点点星光。   沐心盯着自己的那盏天灯,默默许愿道:老天爷,看在我一生从未做什么坏事的份儿上,请一定保佑我逢凶化吉!   洛尘仰望着头顶上那票并不耀眼的星空,目露迷茫:“你们说,天灯真的能飞到天上去吗?最后,就像天上那些星星一样挂在天边?”   古月初双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于星空之下,他想说“会的”,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他其实不大相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确切来说,他并不喜欢顺应什么天命。   毕竟他的命运实在很不讨人喜欢,还不如费些力气,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御书房内……   皇帝楚孝文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胜躬身守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偷眼瞄过去,桌上散落着一叠厚厚的账册,再看向门外,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候在外面。   看陛下如今的举动,看来这一次是下定决心了?也怪那些贪官不知好歹,这从古至今,上哪儿去找陛下这么仁慈的皇帝,都已经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贪什么不好?非要去贪百姓的救命钱?   陛下给了活命的机会,也要你懂得抓住不是?   南方水患历来是皇帝的心头病,可每年下拨的赈灾粮款却是很多人眼中的大肥羊,谁碰上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其实执政多年,楚孝文对治理贪污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早已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能彻底铲除所有的贪官。 第五十三章 皇帝的大礼   楚孝文管理百官又自己的一套策略,其中的底线其实不难办到——只要懂得顾全大局,能把差事办好。   即便明知有些人收了贿赂,皇帝不仅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愿意继续重用,比如宰相金鹏飞。   金鹏飞生得儒雅俊美,一身书香气息,却并不一味迂腐,甚至还擅长阿谀奉承,可他有自己的底线。   此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但不是一味勇往直前,而是有勇有谋,再难的差事到了他手里也能办得妥妥帖帖。   不办差的时候里,金鹏飞却是另一副面孔。   待人和气,毫无架子,再加上他那负有欺骗性的外貌,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儒雅书生。   底下有人孝敬他会先婉拒,最后再却之不恭收下,办案子遇到拍马屁的,他也会矜持受着,给人留几分薄面。   他不会主动去贪,也绝不会为了贪赃而去枉法,更不会去动赈灾粮饷这种救命钱财,但主动送上门的好处,只要不破坏他的底线,他就不会往外推。   照他的说法,主动送上门的好处,不偷不抢,反正人家有钱愿意给,不要白不要。   所以,金鹏飞做户部尚书那几年,楚孝文从不必为南方水患头疼。   即便他知道赈灾粮饷无法全数送到百姓手中,但只要有金鹏飞在,灾情一定会最大限度得到控制,百姓的生活也会很快得到恢复。   可自从金鹏飞升了官,户部换了主人,前两年倒还好,可这两年……楚孝文哪怕远在京都也能感觉到南方问题正在日益加重。   楚孝文对官员一贯耐心,先皇曾经一再教导他,权力越大,就越要学会克制。   需知,天子一怒,便有可能血流成河。作为天子,应该善用权利,也不该滥用,否则一旦失去民心,灭国之日不远矣。   楚孝文一向孝顺,自然不会违背先皇的教诲。他又自诩一代明君,克己复礼,从不曾有一日放纵自己,才有了大楚如今的太平盛世。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只要不是不可饶恕的谋逆大罪,楚孝文愿意给犯错的臣子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止一次提点过现任户部尚书崔明达,可惜了,崔明达似乎并不珍惜改过的机会。   也不知出神了多久,楚孝文终于开口吩咐道:“海胜,让外面那两人进来。”声音里,不难听出其中的疲惫。   海胜忧心看了一眼,却不敢多说,只恭顺回了声:“喏!”   拂尘一甩,扬声喊道:“宣!宋玉、独孤不弃觐见!”   “草民宋玉,叩见陛下!”   “民女独孤不弃,叩见陛下!”   对着跪下的两人摆手道:“起来说话吧。”   楚孝文心情不大好,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温和,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对人乱发脾气,更不会随意迁怒。   两人齐声行礼道:“谢陛下!”   楚孝文点头,抬手示意他们免礼。一见到人,他便想起他们昨天的对话,于是对着海胜招手,海胜立即迈着步子过去,便听皇帝吩咐道:“你叫人去一趟府尹衙门,让他对城外闹事的那些灾民从轻发落,好好安置他们。”   “奴才遵命!”海胜领了命,便躬身一步步后退,等靠近门口才转身走出了大门。   宋玉拱手行礼道:“草民替那些灾民多谢皇上宽宥!”   “不必言谢!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事要你们去做!”   楚孝文单刀直入,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安排:“如今南方水患成灾,大水之后,极有可能出现大疫,你们是南方人,对当地情况熟悉,朕要你们带路,陪钦差一同前往南方救灾,你们可愿意?”   宋玉和独孤不弃交换了个眼神,立即跪了下去,齐声道:“草民定不负陛下所托!”   “民女必不负陛下所托!”独孤不弃说着,又朝着皇帝磕了个响头,请求道:“民女斗胆,请陛下作主铲除贪官!贪官一日不除,百姓的日子便……”   一旁的宋玉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拦道:“不弃……”   “此事朕自有安排!”   楚孝文淡淡瞟了底下那个满脸倔强的女子一眼,想到她小小年纪便背负起灭门之仇,心生不忍,难得解释了一句:“事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救助那些灾民脱离苦海,你放心,朕不会饶过那些蛀虫!”   海胜自门外进来,在楚孝文面前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楚孝文点点头,原本严肃的表情里露出一抹笑意,对海胜吩咐道:“这样,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宋玉和独孤不弃站在一旁,微低着头,对皇帝突如其来的好心情不明所以。   皇帝眉眼间笑意渐浓,不动声色观察着独孤不弃的容颜,心说:“怪不得这么像!待会儿相认的场景定然很感人,朕送了你这么一份大礼,可一定要为朕好好办事,才不枉费朕这一番苦心哦。”   独孤不弃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宋玉也微不可查皱了眉,不过在圣上面前,两人都十分收敛,只是不动声色将头又向下低了几分。   海胜很快领着一个人进了御书房,那人一进来便下跪行礼道:“微臣独孤沐心,参见陛下!”   宋玉眉头一跳,暗道不好,却没有轻举妄动。   独孤不弃抿紧唇,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她没料到皇帝会安排这么一出,更没想好如何面对“独孤沐心”。   “不必多礼……”楚孝文笑眯眯地盯着他,和颜悦色指向一旁的不弃,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爱卿仔细瞧瞧,那位是谁?”   独孤沐心一脸狐疑,心说皇帝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顺着皇帝的指引看过去,蓦地瞪大了眼睛,平静无澜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紧接着满腔悲怆之情喷涌而出,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默默盯着那个女子装扮的独孤不弃和她身边的那个“流寇”……   她分明就是自己上京路上结识的“独孤沐心”,当日的一幕幕重新在眼前放映,那个男装的“独孤沐心”大义凛然将自己送上马背,狠狠抽了马屁股,独自一人挡住了流寇?   呵……哪有什么流寇?   那流寇的头领,此时不正站在所谓的独孤不弃身边吗? 第五十四章 故人重逢   御书房内,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相对无言。   独孤不弃一见到沐心,浑身上下的冷意转瞬便收了个干净,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拳头,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忐忑不安。   不知为何,独孤不弃不敢怀抱什么侥幸心理,一站到沐心面前,她总觉得自己所有卑劣的想法都会无处遁形。   不得不说,女人的第六感的确是很准的。   旁人也许认不出来,毕竟当初那流寇都是蒙了脸的,可谁让沐心过目不忘呢?   一个人身上有什么特征,只要过了眼,除非从头伪装到脚,否则沐心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这就是过目不忘的变态之处!   何况在京城混了这么久,沐心对京城的治安已经有了全面也全新的了解。   京城是什么地方?京郊驻扎了多少朝廷的兵马?哪家流寇会如此不长眼跑到京郊去作乱?   只可恨她自己傻,人家给她下套,她就真的乖乖钻了进去,还不惜背上灭门之罪也要为人家讨公道……   生气归生气,沐心如今哪怕怒气滔天,也不至于真的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没忘记自己如今是在皇帝面前,只能忍着一肚子的愤恨,任凭眼泪落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女人,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这女人并没有拆穿她的真实身份,她倒要看看,这个机关算尽的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独孤不弃被沐心含泪的眼睛盯得有些心虚,不自在地躲开目光,人却是飞奔了过去,抱着沐心一阵啜泣:“哥哥,我是不弃啊!不弃没有死!不弃回来了!哥哥……独孤家只剩下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   独孤沐心纵使千百个不愿意,既然已经被算计上了贼船,她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她忍着不甘,抬手轻轻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独孤不弃顺着气,一边还语气温柔地安抚她:“不哭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最后这话倒是真的,沐心是真不想欠下人命债,这样的债太重,她根本无力承受!   “父皇,听海公公说,您找儿臣有事?”   漫不经心的语调,干净清冽如山泉的嗓音,一阵淡淡的药香飘过,沐心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推开怀里哭得“情真意切”的独孤不弃。   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抱着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真的好吗?何况沐心不想被她识破自己的女儿身!   沐心不动声色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好似这样就能清除独孤不弃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耳边传来海公公的声音:“奴才给五殿下请安!”   “儿臣参加父皇!”五皇子走进殿内,慢悠悠行了个大礼,依旧是不大认真的语调,带着淡淡的笑意,“父皇有客人在?”   沐心侧身退到一旁,躬身行礼道:“微臣独孤沐心,给殿下请安!”   “草民宋玉,叩见殿下!”   “民女独孤不弃,叩见殿下!”   宋玉和独孤不弃齐齐跪地叩头,这就是当官与不当官的区别,普通百姓见了皇亲贵胄,都是要下跪的行礼的,有了功名则不必动不动就下跪。   “都免礼吧。”五皇子朝着众人摆了摆手,他走起路来十分随意,闲庭漫步似的,待走至皇帝身旁,那里海胜早已摆好了座椅,他也没客气,直接就坐下了。   沐心暗戳戳观察起洛尘口中,这个众多皇子的清流。   原以为洛尘就已经很肤白貌美了,谁知道人外有人,这位传闻中的五皇子楚天歌竟比洛尘那个“小白脸”还要白上三分,皮肤还出奇的细腻光滑,吹弹可破。   人说一白遮三丑,可人家这五官却无丑可遮,长眉入鬓,一双凤眼魅惑天成,不笑的时候,嘴角也仿佛噙着笑。   白瞎了那一脸白嫩肌肤的遮丑功能……   那张脸太好看,沐心偷偷咂舌,心说这样的姿色,估计换上女装也是大美人一枚。   再看他的身材,身如修竹俊逸,却形如柳条闲散,正直和慵懒,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在他身上浑然一体,竟然说不出的和谐。   沐心想了又想,终于得出结论——颜值作祟!   她鬼鬼祟祟打量着人家,完全把方才“故人重逢”的恼怒抛在了脑后,更不知道自己的偷偷摸摸的样子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还自以为藏得很深,微低着头一对眼珠子在底下滴溜溜转着,看完了外貌又开始分析性格……   敢这么随意和皇帝话家常的,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心机深藏不露。   而从皇帝对五皇子近似纵容的宠溺程度来看,她更倾向于后者。   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个傻儿子,想要守护江山,没两把刷子可不行!   当今圣上的后宫充盈,子嗣自然不少。   按古代满十六岁成年的标准来算,如今皇上成年的皇子有五名,其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娶了王妃,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另有三名皇子尚未成年。   大公主和二公主已经出嫁,育有子嗣,三公主、四公主待嫁闺中,五公主、六公主年纪尚幼,七公主尚在襁褓之中。   如此算下来,当今皇上总共育有十五个孩子,子嗣算是很兴旺了。   何况,如今的皇帝正值壮年,后宫嫔妃又不乏年轻貌美的,将来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转念间想起历史上秦始皇三十几个子女的下场,啧啧……生在皇家真危险!   一时间,看向五皇子的眼神就多了丝怜悯,也不知道这么好看的人万一没了尊贵的身份庇佑,会是什么下场?   古人可会玩儿了,有受宠的公主可以豢养面首的,也有位高权重的王爷强抢美男的。   楚天歌一眼扫过去,目光在那两个名叫宋玉和独孤不弃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沐心身上,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有意思,女扮男装考状元?   难道又是话本里写的那些,是不甘心满腹才华被埋没?还是身负什么国仇家恨不得已而为之?   沐心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女儿身瞒过了那么多人,偏偏在自小浸淫医道的五皇子面前,看过一眼就能露了馅儿。 第五十五章 我不姓独孤   说起女扮男装的事,不得不提起科考前,沐心可是特意研究过可行性的。   她伪装了仪容,连着几天去逛了好几十几家医馆,旁敲侧击了半天,还直接亲身试法,让那些个白发银须的老大夫对着她望闻问切,最后发现只要不被人搭脉,没人能堪破她的女儿身。   由此可见,大楚医家的眼力并不致力于甄别男女。   以至于后来,被五皇子一语道破天机的沐心如遭雷劈,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严重怀疑自己被人偷看了洗澡换衣服!   这便不得不提到五皇子那个医道无双的母妃了。   五皇子的母妃,封号香妃,出身御医世家,入宫后不争不抢的,母家又没什么人,外人很少关注。   但没有人知道,香妃入宫前乃是天下第一神医唯一传人,痴迷医术,哪怕入宫后每月也必定要偷偷溜出宫去坐诊,平日里则龟缩在后宫中,偶尔也会出手为后宫嫔妃诊治,是后宫中一个极为特殊存在。   普通大夫自然不会把医术用在甄别男女这种无用之处,但高人嘛,总是与常人不同,最喜欢另辟蹊径。   通过眼力甄别男女,便是香妃娘娘闲来无事,看多来了后宫的宫女太监,一不小心练出来的独门绝技。   因着香妃的医术无双,甚至胜过了太医院院首,一度让太医院众多御医十分汗颜。   好在医者父母心,这位香妃娘娘心肠好,征得皇帝同意后,将行医坐诊的地点定在了宫外,才保住了他们的饭碗。   再说五皇子,他自小是在香妃的药材堆里玩大的,洗澡用的是药浴,别人背的是四书五经,他捧着的是医书药经,六岁起就背着药箱追在母妃后面当药童,深得香妃真传,其他的本事不敢说,很不巧的是,甄别男女的眼力五皇子一不小心就学会了。   皇帝耐心十足,等着这群年轻人互相观察得差不多了,才出声道:“小五啊,这次朕找你来还真是有差事交由你去办。”   楚天歌随口问道:“可是南方水患?”   楚孝文满意地点点头,对自家儿子的政治敏感度表示肯定:“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收拾收拾,明日便动身吧。”   “儿臣领命!”一说到正事,楚天歌一改之前的懒散姿态,礼数规矩周全,倒是莫名让人生出了信任感。   “独孤爱卿离家多时,也该衣锦还乡了,顺便帮着小五认认路。”皇帝布置完任务,便挥手赶人,“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回去好好叙叙旧,都退下吧。”   “谢皇上隆恩!微臣告退!”   “草民告退……”   “民女告退!”   一回到沐尘居,沐心就直接屏退了所有人,她眼神冷冷的,最初的恼怒已经过去,她需要知道自己究竟面对的是什么处境。   所以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相信独孤不弃也很乐意她这么直白的问法。   “说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你……”一向都是独孤不弃对别人冷眼相待,如今转换了角色,她有些不大习惯。   曾经,她以为自己不再会有多余的情绪了,当下却还是忍不住尴尬和愧疚。   “怎么?现在才来跟我装什么不好意思?”沐心冷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当初我好心怜你小小年纪就要背负如此大仇,为你出谋划策,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设下苦肉计骗我冒名顶替你去参加科考,如今计谋得逞,你可还满意?”   独孤不弃难堪地低下头,小声说道:“抱歉,算计你是我不对,但我不后悔。”   “你当然不后悔,比起你自己冒险女扮男装进京赶考,随时可能被发现女儿身,更可能名落孙山,当然还是诱骗我这个与你外貌相近,又才识过人的男子替考更有胜算,何况现在的事实证明,你是对的,不是吗?”   “你……”被说中了心事,独孤不弃忍不住恼羞成怒,可这事到底是自己理亏,只好闭了嘴,隐忍不发。   “为了报仇就可以不择手段吗?”沐心嘴角噙着笑,凉薄的,平日里灵动的眼睛也沉静下来,泛着寒光,语气冷厉,“怎么?只有你的家人是家人,我难道就没有家人吗?你难道不知,一旦冒名顶替被查,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我一家老小都将万劫不复?”   沐心说到此处,双目发红,想起自己家里的父母和姐姐,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继续控诉她:“你独孤家满门被灭,关我什么事?就算独孤家被灭门,在世人眼里,好歹能博得同情,一家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遭贼人所害,何其无辜?   可换做我呢?   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冒名顶替,为了荣华富贵欺世盗名,我们一家都会沦为罪犯,受万人唾弃,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人收敛……   就算是我鬼迷心窍中了你的诡计,就算我真的贪慕虚荣,可我的家人有什么错?要遭受这样的骂名?”   “独孤不弃是吧?为了报仇决不放弃是吗?”沐心激动地抓着她的肩膀晃起来,“那你倒是去报啊!把我这个无辜的路人牵扯进来算怎么回事?我哪里对不起你?要让你这般欺辱?连我无辜的家人也不肯放过?”   独孤不弃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她没想过这么多,当时的她只想着要报仇要报仇!   眼前的这个人聪明睿智,又学识渊博,只要他肯帮忙,此仇一定可以得报!   是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才会把他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都是她的错。   所以她只能在沐心的逼问下节节败退,清冷的神色不再,化作了满脸泪水,此时的她终于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放肆地大哭起来。   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而已,怎么可能做什么都思虑周全?   强撑冷静的面具一朝被人撕开,独孤不弃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她摊坐在地上不停地摇着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我没有想那么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旁的宋玉终于看不下去了,侧身拦在沐心面前,低声阻拦道:“独孤公子,适可而止吧……” 第五十六章 沐心算账(一)   沐心不气反笑,一边还流着泪,明明泪眼婆娑,她还是笑着,嘲讽道:“受害人为自己鸣不平,还得懂得适可而止,这是什么道理?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这位流寇大哥不知道吗?我,不姓独孤!”   宋玉辩解道:“当年事发的时候,不弃才八岁,她很可怜……”   “所以呢?”   沐心冷笑,打断宋玉:“因为她很可怜,所以就可以随便把其他无辜之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么被无辜设计犯了欺君大罪的我,够不够可怜?”   “宋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可依照宋公子方才的说法,那我这个可怜之人一时悲愤,将你这个无辜之人一刀砍了,宋公子是不是也可看在我可怜的份上不与我计较?”   沐心继续笑着,眼泪已经不知在何时止住,她越是悲戚,就笑得越发灿烂,“不不不,我这样想实在是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怕以宋公子的胸襟,我若砍了你左手,宋公子还会心甘情愿伸出右手来供我泄愤呢!哈哈……”   “够了!你别得寸进尺!”   “哦?”沐心勾唇一笑,眼中满是嘲讽,“那不如……你们不要再算计我为你们复仇了,想想办法将我从这朝堂摘出去,好让我回家如何?”   “你……”宋玉脸色难看,他经商多年,自认嘴皮子功夫难逢对手,如今却被沐心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沐公子,此事是我对不起你!”独孤不弃从头到尾一直在旁边默默垂泪,此时倒是擦干了泪痕,她伸手将挡在前面的宋玉推开,自己端端正正跪在了沐心面前,“只要沐公子能帮小女子复仇,小女子任凭公子处置,虽死不悔!”   宋玉在一旁看得心疼,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抚,就听沐心“呵呵……”笑了起来。   她再次露出嘲讽的眼神,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是有多傻,才会放着我自己和一家老小的命不珍惜,只为拿你这条命?还是你觉得我会嫌自己命长,特意自己找死?   你说你的家人是为了替百姓讨回公道才会被人灭口,我还以为你们一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人。所以,我绞尽脑汁为你想计策。”   回想起当初,沐心再次骂自己当时脑子进水了。   “那些贪官为了谋一己私利致百姓生死于不顾,的确该死,那么你呢?为了一己之仇,将我无辜的一家老小推入万劫不复,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打着报仇的幌子,就可以是非不分,为所欲为了?”   “我没有……”独孤不弃无力地争辩之后,颓然垂下了双肩,她没有想过要害人,可设计苦肉计林沐心冒名替考一事,又的确害林沐心一家犯下了欺君之罪!   宋玉皱了皱眉,虽然沐心说的没错,但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站在独孤不弃那边,破罐子破摔,连道理都不讲了,直接质问沐心:“事已至此,你究竟想怎样?”   “怎么?”沐心淡淡瞟了宋玉一眼,轻笑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这就受不了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独孤不弃跪在地上,后背挺直,“我独孤不弃在此立誓,独孤家的人敢作敢当,若他日真的东窗事发,我独孤不弃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必定保护公子周全!”   沐心挑眉看向她,冷笑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哪怕会耽误你报仇?”   “我……”独孤不弃咬着牙眼中满是纠结,最后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眼睛便恢复了清明,对上沐心的眼睛,郑重其事保证道,“我发誓,哪怕耽误报仇,也必定保公子周全!”   “不弃……”宋玉不赞同地唤了她的名字,见她毫无所动,转而对沐心恳求道,“沐公子,不弃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她犯下的错,宋某愿意替她承担!”   “哦?”沐心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看着宋玉拧在一起的两条眉毛,问道,“不知宋公子打算如何承担?”   宋玉倒也聪明,不答反问道:“沐公子希望宋某如何承担?”   沐心心情平复下来,笑得十分嚣张,无耻地提议道:“要不……你就替她自刎谢罪如何?”   “你!”宋玉一阵气结,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那双狐狸眼布满了挣扎,哪还有平日里的精明算计和深沉谋略,他闭了眼,将满腔愤慨一一压下去,再低头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倩影,一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闭着眼架上了脖子。   宋玉倒也是条汉子,用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枚小印,递到沐心眼前,用恳求的语气道:“临死前,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若你能帮不弃报仇,宋某愿将自己全部身家全数奉上!”   一旁心如死灰的独孤不弃总算活了过来,一把握住宋玉举剑的手,阻拦道:“宋大哥不可以!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要死也该是我死!”   “不弃,别冲动,你不能死!”   “宋大哥……”   “行了行了……”沐心扶额,看着两人抢着一把剑,莫名心慌,“你们先把剑放下!”   两人齐齐停下来,不可思议地看向沐心,宋玉很快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你在试探我们?”   沐心不置可否,背着手绕着两人,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试探你们怎么了?我身上可是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自然不能与奸诈小人为伍,不过看你们方才的表现呢……马马虎虎,还算有救吧……”   “沐公子不觉得自己太过欺人太甚吗?”独孤不弃愤愤地站起身,怒斥沐心,“纵使我有错,你只管一刀砍了我,不弃绝无怨言,却不该如此及欺辱于我?”   “我且问你,倘若我不试探你们的为人就同你们共事……”沐心叹了口气,再次发问,“万一你们是奸吝小人呢?既然你们可以为了报仇把我推到刀口冒险,那么终有一日,为了报仇你们是不是也可以把我推出去挡刀子,那我岂不是自己找死?”   宋玉和独孤不弃相对而视,皆是面露尴尬之色,沐心说的没错,但是被当成奸吝小人试探的心情,还真是难以言表啊! 第五十七章 沐心算账(二)   互相试探之后,双方算是互相多了几分了解。   宋玉和独孤不弃在京郊城外不择手段陷害了沐心是不义,沐心咄咄逼人为自己讨了公道,虽然对眼下的困境于事无补,但好歹先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那你试探完了!”宋玉拦住独孤不弃,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沐公子有什么打算?”   虽然面无表情了些,但被沐心耍了之后能这么快恢复冷静,也算是个人才了。   “我要你们对天发誓,如若有一日,我的真实身份泄露,拼尽全力保护我的家人无恙,带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沐心将目光停在宋玉身上,坏笑道,“相信宋公子能将那么一大片灾民悄无声息送进京城,保护三五个普通百姓应该不难吧?”   “你怎么知道?”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件事除了皇帝,他们谁也没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先回答我,这个誓言你们发不发?”   沐心不耐烦起来,好久没这么一直动脑思考了,再这么下去,她晚上又要头疼了。   “好!”独孤不弃当即跪下,伸出右手指天发誓道,“我独孤不弃,此生定拼尽全力保护沐公子一家人安然无恙,带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好!”宋玉也跟着跪了下去,指天发誓道,“我宋玉此生定拼尽全力保护沐公子一家人安然无恙,带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宋玉面色不善,一双狐狸眼满是阴郁,他闷闷问沐心:“沐公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们是想要效仿当年的独孤笑?”沐心再次抛出惊人之语,“当日听不弃姑娘言谈之中,似乎对治水之法颇有心得,想来应是家学渊源……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同姓独孤,姑娘应是独孤笑的后人吧?”   “你……”怎么知道?   独孤不弃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此时的她,似乎只剩下“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可以说了,她知道林沐心才智无双,却不知道,他竟可以如此轻易就猜到自己的身份,莫非是会卜卦算命不成?   沐心站了许久,踱着步子走到桌边坐下,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脑中灵光一现,继续猜测道:“不必惊讶,这位公子姓宋,又是做水上生意。那么,想来就是当年帮助独孤笑进京的那位义薄云天的宋凛的后人了?”   宋玉浑身一震,没想到他连自己和不弃的渊源都一并猜出来了?   原本只是猜测,沐心说完便一直关注着宋玉的反应,等看到他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心里便越发笃定起来,轻笑出声:“还真是!宋家人如此义薄云天,在下佩服佩服!”   这回一向自诩精明算计的宋玉再也绷不住,直接炸毛了:“你……姓沐的!你又诈我!”   “嘘!”沐心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指着墙外,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们,“小心隔墙有耳!以后叫我沐心、独孤公子都行,若是不弃姑娘不嫌膈应,叫哥哥也行,但是切记不可再叫我沐公子!”   宋玉嗤笑一声:“你想得美!”   独孤不弃乖巧唤道:“哥哥!”   他们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宋玉不可置信看着一向孤高清冷的独孤不弃换了一副低眉顺目模样,站在沐心的身旁看着十分刺眼。   宋玉气得想揍人,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只能不赞同地叫了声:“不弃……”却没了下文,心中酸涩情愫不断蔓延,可惜却无法诉诸于口。   沐心抬眉对着他挑衅一笑,坏心地忽略他,进入了下一个话题:“好了,前尘旧账先算到这里。接下来,我们一起规划一下未来要打的这场硬仗。”   她就是故意的,这个宋玉不认识她,她却认识!   说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她此次进京告御状,有一大半原因就是拜这个宋玉所赐,想到父亲因为宋玉废了一条腿。   她如今又因为宋玉背上了欺君之罪,这个宋玉害得他们一家这么惨,她会让宋玉好过才怪!   此次南下查案,楚天歌并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出发,而是混在独孤沐心这个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南下。   外头自有独孤沐心去操心,楚天歌躲在马车里,悠闲地半倚着车厢看书,马车的外观很普通。   毕竟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规格上不能逾越,里头却内有乾坤,光是车上铺着的那层厚厚的皮毛就价值不菲,沐心一年的俸禄都买不起。   洛尘似乎和传闻中不受宠的五皇子十分相熟,一来就跳上了马车,追着楚天歌絮絮叨叨说着话:“小歌啊,阿沐可是我的好兄弟,她脑袋瓜子虽然好使,但半点儿武功都不会,那小身板太弱了,我随手一敲就晕了,看在咱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上,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随手一敲?”楚天歌憋着笑,洛尘立马领会到他的深意,气急败坏,一不小心就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楚天歌无辜地耸耸肩,丢给他一个“不关我事”的眼神。   好兄弟吗?楚天歌眉毛微挑,有那么一瞬间想提醒洛尘,他口中的“好兄弟”其实是个女娃娃。   可话到了嘴边,一阵风吹过,眼角余光正好瞥见马车外那个“好兄弟”一身浅蓝色长袍,迎着微风走来,衣袂飘飘。   他眯了眯眼,心说,虽是个女儿身,举手投足倒是落落大方,的确有几分君子之风,难怪没被人发现。   想起一贯脾气暴躁的洛大公子,在自己面前不止一次对这一位“好兄弟”的夸奖,今日还为人家细心准备了行李,他把话又吞了回去,心里忽然就很想看看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洛尘显然也看见了沐心,他眼睛亮了亮,扔下楚天歌飞奔出去,一见到沐心就满心不舍,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起来:“阿沐,可惜如今我有官职在身,就不能陪你回老家了。” 第五十八章 衣锦还乡(一)   日出东方,大地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那是一种充满希望的颜色。   不论前世今生,沐心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别离场面,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整装待发,皆由她的统一调度,还有三两好友临别相送,洛尘手中拿着个圆滚滚的包裹向她奔来,古月初长身玉立在朝霞之下,步伐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两人身披霞光,仿佛身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   沐心朝着他们昂首阔步走过去,看着他们脸上的依依惜别之情,差点儿就有落下眼泪,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股豪情,有一种此生无憾的壮阔情怀。   这一刻……   至少曾经有这么一刻,她不再忧心忡忡去考虑那些不可知的凶险。   而只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同眼前的这两人成为一辈子的好友,肝胆相照,不离不弃。   上辈子的沐心曾渴望过知己好友,可惜朋友虽多,知己却求而不得。   而这一刻,她似乎感应到了来自遥远的灵魂深处的慰藉——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沐心克制住上前拥抱他们的冲动,只是嘴角止不住上扬,那模样,倒是半点儿看不出什么别离的忧伤。   洛尘似乎对自己不能陪她回老家十分介怀,却又无可奈何,整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   沐心笑着安慰他说:“无妨,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回去看看。”   心里却想着,大概是不会有机会了,不过还是先把人哄高兴了再说吧,瞧他这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听到阿沐主动要带他回家,洛尘果然十分高兴。   好在没忘记正事,他一扫颓废之状,挺起胸膛,一本正经嘱咐着:“你自己一路上要保重,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里头都是太医院里拿来的上好的常备用药,还有些你最喜欢的糕点,带着路上吃,不够我再差人给你送!”   见沐心毫不犹豫就收下了他的包裹,洛尘笑眯眯的,继续唠叨:“还有啊,万事一定要小心!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就找小歌,他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会对你坐视不理的……”   洛尘觉得自己仿佛养了个孩子,这孩子突然间要出远门让他操碎了心,只可惜他既不能拦着,也不能跟着……   古月初候在一旁,眼看着出发的时辰就要到了,洛尘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重重咳了两声,洛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才不甘不愿让了位。   “阿洛交代的你要记在心里,我没阿洛那么神通广大,这是母亲为我求的平安符,你带在身上,回来是要还的!”   古月初想了想,又道,“我送你的乔迁之礼要贴身保管好,时辰差不多了,一路保重!我们在京城等你平安归来!”   “一定要平安归来!知道吗?”洛尘不放心地看着瘦小的沐心,他昨夜才听小歌说起了沐心的身世。   虽然舍不得他去冒险,可他知道,灭门之仇,若不让他亲自解决,他一辈子都会迈不过那个坎!   古月初也挤过来,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沐心的过往,他也是在刚刚来的路上才听洛尘说了个大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何况是灭门之仇,他不过是年少丧父就已经如此艰难,更别提沐心的处境……   他本以为,如沐心这般欢乐无忧又善解人意的性子,必定是出自阖家美满且幸福的好人家,却没想到……   “哎呀……”沐心笑嘻嘻伸出双臂将两人狠狠抱住,在他们耳边郑重承诺,“放心吧,我知道此行危险重重,但我这不是比旁人聪明吗?再说还有五皇子同行呢,护卫那么多,不会有事的!你们就在京城乖乖等我回来吧!等回来了,我要去宝林阁大吃一顿,你们请客!”   道完别,沐心豪迈地推开他们,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走去,一边朝着身后招手:“回去吧!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在洛尘和古月初看不到的那一面,沐心根本忍不住眼泪,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借着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等走到马车边,才堪堪收住了情绪,声音微微沙哑低声道:“启禀殿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启程了!”   因为是秘密出行,沐心并没有行礼,却也不敢不经同意就擅自跳上马车。   楚天歌将书中的书翻了一页,同样压低了声音,应道:“启程吧……”   沐心最后又扫了一眼出发的队伍,三辆载人的马车,一辆载着五皇子和她,一辆载着独孤不弃和宋玉,一辆载着随行的侍女,另外两辆载了些吃穿用度的日常用品和礼品,另外还有二十名随行的护卫,这队伍真够庞大的!   宋玉是个守礼的,不用沐心提醒便自己坐在了马车外,还同一旁的车夫聊得挺开心。沐心本打算效仿,但谁让她是整个队伍的核心人物呢?   她不善骑马,和马夫并肩坐前头倒是可以,可哪有主人不坐马车在外头吹风的?   她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跳上了马车,回头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叫大家启程吧。”   而后,也是最后,又又叹了口气,才硬着头皮钻进了马车,里头正坐着此行幕后真正的大老板——楚天歌。   楚天歌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早就将马车外的“三连叹”听的一清二楚,等到沐心进了马车,已经面色如常,半蹲着都对他行礼道:“微臣给殿下请安,请殿下放心,微臣一定尽量不出声打扰殿下清净!”   楚天歌先是伸了个懒腰,才饶有兴趣看向她:“怎么?独孤大人似乎不大愿意和本宫同坐一辆马车?”   沐心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强颜欢笑拍马屁道:“怎么会呢?微臣是受宠若惊!殿下身为皇子,身份尊贵,微臣做梦也没想到能有机会跟殿下同坐一辆马车。”   “倒是……”挺会说话。   楚天歌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外头的车夫已经高高扬起了鞭子,马儿受了疼痛的刺激,立即高高抬起前提,嘶嘶作响,紧接着扬尘而去。 第五十九章 衣锦还乡(二)   沐心本就没有半点儿武功,底盘不稳,又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外面的马儿一扬起前蹄,她就控制不住身体直直地向前栽去,眼见着就要撞上五皇子!   她狠了狠心,半空中强行调转了栽倒的方向,最终砸在了楚天歌身侧的小几上,脑门一疼,直接就晕了过去。   楚天歌低头看向倒在自己脚边的人,大约是很痛的吧?两条眉毛都揪在了一起。   看在她宁愿撞晕自己也不肯砸到他的份上,楚天歌难得好心,随手从旁边扯了张皮毛给他盖在了身上。   洛尘说她弱不禁风,这倒不假。   但若说她聪明?   楚天歌摇摇头,这一点有待考证,至少目前来看,这人分明是笨手笨脚。   沐心是在一阵摇晃中醒过来的,头痛欲裂,耳边还乱哄哄的,全是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和咕噜咕噜的车轮声。   她并不急着睁开眼,而是先适应了一会儿头疼的感觉,才缓缓睁开眼,盯着头上的马车顶发了一会儿呆,等着脑袋里一阵阵眩晕和疼痛渐渐缓下来,才勉勉强强用两只手撑着坐起来。然后……猛然想起车上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在?   沐心缓缓地转动脖子,一截紫色衣角落入了眼帘,撞晕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全跑了出来,她跟“车”这种东西果然是八字不合!   上辈子学自行车摔得手脚全是伤,骑个电动车瘸了三个月,后来她干脆不骑车了,连考驾照都直接放弃了,就当个乘客总行了吧?   结果愣是晕了十几年的汽车,连投胎转世都能晕到吐出了一肚子的孟婆汤……   这辈子呢,唯二的两次坐马车都直接撞晕过去!!   “醒了?”   那清冽的嗓音一响起,神游太虚的沐心脑子还没转回来,身体就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手脚并用爬起来,再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地,拱手作揖。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微臣愚笨,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过目不忘的好处之一,提取信息秒速,反应能力蹭蹭蹭往上窜!   “起来吧,这药拿去,自己涂。”楚天歌的声音依旧干净如初,尤其是其中那种难以忽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凉薄,听在耳中就像是……怎么说呢,沙漠中忽然得遇甘露饮入喉中,清凉舒缓,解渴极了!   此外,沐心还发现,在如此近的距离听来,那清凉的嗓音似乎又多了几分低沉和磁性,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琴弦一般,被这好听的嗓音猝不及防撩了一下。   前世今生这么多年,沐心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个隐藏的音控?   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大腿,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楚天歌递过来的小药瓶,一眼瞄过去,一个小药瓶而已,啧啧,居然是用玉做的,一看就很贵!   “愣着做什么?还不坐下涂药?”楚天歌又说话了,沐心感觉自己耳朵快要怀孕了,连带着一颗心都有了醉意,她无奈地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底立马起了一层水雾,又被她憋了回去。   心里却一阵哀嚎,嘛呀……好疼好疼!   不论内心戏如何鸡飞狗跳,沐心面上还是保持着沉稳镇静,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有戏精的天分?   接下来,便是更为艰难的动作戏——平静的,缓缓地站起身,规规矩矩坐到了一旁,小心翼翼打开手中的小玉瓶,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丝声响。   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是如此,做事几乎不会发出多余的响声。   一股清新的药草香扑鼻而来,沐心立即把苦心演绎的矜持抛到了脑后,眼睛发着光,鼻子凑近了又深深吸一口气,小声赞叹道:“好香!还能提神醒脑?”   楚天歌坐在一旁翻著书,实则一直注意着沐心的一举一动,心说:“小丫头倒是识货!”   沐心没再客气,抠出一小块儿药膏,晶莹剔透的青草色,入手沁凉,涂在肿胀的部位十分舒服。   她忍着疼,在脑门上肿起的位置微微用力揉着,最后还是没忍住龇牙咧嘴,痛的直抽气,好在半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楚天歌倚着身后的靠背,借著书挡住脸,偷偷笑了。   这丫头,光是看她那双不老实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个古灵精怪的主儿,如此活泼的性子,怎么可能是个八岁就经历灭门的遗孤?   关于独孤家的资料,楚天歌是花了心思调查过的,独孤家人丁单薄,到了最后这一代,只留下独孤沐心和独孤不弃这一对双生子。   而据接生的产婆回忆,独孤家的女儿不弃,先天不足,一直泡在药罐子里,从未出过门。   倒是儿子独孤沐心在镇上的学堂念过几年书,后来家里出了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守孝,孝期过后便不知去向,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时,便是在京城参加科考。   至于眼前这个独孤沐心?   楚天歌隔著书暗中观察着她,凤眼微眯,闪过一抹冷光。   好好一个男的,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女娃娃?是原本就是女扮男装?   还是有人冒充?一个女娃娃冒名顶替参加科考,这是欺君的杀头之罪,半分好处都没有,除了一心为家人报仇的独孤不弃,还有什么人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再说世人眼中死在那场浩劫中的独孤不弃,八年后突然出现,看着身材娇小,却分明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哪儿有半点儿病秧子该有的虚弱模样?   还有这个“独孤沐心”,看着是弱了点儿,但身体健康,哪里多病了?   思来想去,楚天歌把突破口锁定在了沐心身上,其他疑点一时之间不好查清,但独孤沐心变成个女娃娃,这个不必查,事实就摆在眼前。   据独孤沐心所在学堂的夫子回忆,独孤沐心成绩虽说不差,但绝对算不上好,帖经、墨义倒是还行。   但策论文章就十分平庸,可眼前的人却是做得一手好文章,就连以严苛出名的洛阁老都对她赞不绝口。   虽说勤能补拙,但再怎么补,能上榜就不错了,拿下榜首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第六十章 衣锦还乡(三)   假冒的独孤沐心其实完全经不起调查,她唯一的侥幸,不过是因为从没有人怀疑过她的性别,那么其他所有的疑点也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另一个有力的证明独孤沐心不是真正的“独孤沐心”的疑点,是他的字迹。   一个人的字迹变化不可能大到哪里去,再说哪怕变化再大,一名科考的举子,怎么会把一手工整的楷书变成狂草?   虽然试卷上,独孤沐心一直尽力让字迹变得工整,却与她原来在书院练就的那一手工整的楷书相差甚远,要知道,科考最忌讳字迹潦草,那么多的卷子,阅卷的考官就那么几个,大家都赶着早点儿看完回家吃饭,谁有那个心情去欣赏什么草书?   还有另一个疑点,据认识独孤沐心的人回忆,此人一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可眼前这个,光看那双闪亮的眼睛就知道不是个沉闷的性子,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眼睛是很难骗人的!   无论如何,在楚天歌看来,眼前这个人都跟众人记忆力里的那个独孤沐心联系不上。   分析完眼前这个人,楚天歌暂时没打算打草惊蛇。毕竟,他此行最重要的人物是救济灾民,防止疫情发生,尽快恢复民生,其次是查清赈灾粮饷中藏匿的贪污腐败,独孤沐心是否女扮男装并不归他管。   何况比起将她女扮男装之事翻到明面上来,将她送上断头台,并不符合他的济世救人的医者之道,还不如坐观壁上,当个观众来的有趣。   要说这个楚天歌,自小浸淫的是医道,若不上皇帝非要把他带在身边教养,他对朝政上那些明争暗斗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趣。   不过,没兴趣不代表没天赋。   皇帝其实最有意把龙椅传到这个闲散的五皇子手中,抛开他在治理朝政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不说,楚孝文更看重他的医者仁心。   若是他继位,必定会善待其他皇子公主,而不会赶尽杀绝,但若是换了其他皇子……   从目前楚孝文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兄弟相残的场面,恐怕无法避免。   所以,楚孝文这次派了五皇子出马,除了疫情防治方面他是内行。   还因为楚孝文想让他看看民间疾苦,想激发他忧国忧民的仁心,同时也是历练他的心智。   皇家的闲散贵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楚天歌也该看看他的兄弟们为了夺嫡有多不择手段了。   为了夺嫡,皇家子弟在私底下做些小动作,玩些小把戏,只要不动摇大楚的根基,楚孝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给儿子们历练了。   可若是未来的国君,毫无大局观念,为了一己之私,只顾玩弄权术,不顾江山社稷,将自己的子民置于死地而不顾,这是楚孝文决不允许的。   就像先帝说的,失了民心,动摇了国本,亡国之日不远矣!   楚天歌对皇帝的用意早已有所察觉,他一向随遇而安,当不当储君,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然而父皇待他毕竟不错,他也就懒得反抗他的安排,暂时得过且过吧。   想要查清南方官员的贪污腐败其实不难,只要顺着赈灾粮饷这条线一路查下去,很快就会有线索,毕竟那可是白花花的几十万两银子,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查案,而是先救济百姓,防止瘟疫和恢复民生。   然而这一切还要等他们到了南方才能有所行动,在这交通不便的时代,他们要先骑马、坐船轮着来,半月后才能抵达目的地。   为了打发路上无聊的时光,彼时,沐心装模作样捧着一本南方的地方志。   自从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这类知识量大的专业书就变得十分费脑,要知道,这可是在脑子里塞进一对毫无关联的纯粹死记硬背的东西,可不就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吗?   巨大的天赋,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譬如洛尘那一身天生神力让他从小受了多少白眼,再譬如沐心,脑子一动起来就是巨大的消耗。   鉴于这两次她动不动就能撞晕过去,沐心暗自分析过,极有可能也和大脑的过度消耗有关。   所以,她一向最喜欢看记载民间趣事的话本子,故事发展是有因果可循、有脉络可理顺的,重要的是有趣啊,对她如今这个变态的大脑来说是很好的放松。   可惜啊可惜……跟这个五皇子同乘一辆马车,她不敢啊!   堂堂一个状元郎,不好好励精图治,整天只知道看这些逗趣的杂书,万一被扣上玩物丧志的帽子呢?   这一日,楚天歌总算换下了手中的医书,改看起了贪污案的卷宗,想起临行前父皇同自己的谈话,情不自禁笑了,这个“独孤沐心”的确有几分本事,居然懂得如此另辟蹊径,当然也有点儿损!   他还是那副慵懒的贵公子形象,悠闲地半倚着车厢翻著书,仿佛置身世外,偶尔倒是会开口有一搭没一搭跟沐心聊几句:“将所有南方官员不论罪过,一律罚没半数家产救灾,是你的主意?”   恍惚间,沐心听到那个能撩动她心弦的嗓音,只觉得心里一阵痒痒,她闭上眼定了定神,才转过去恭谨地行了一礼,回道:“回殿下的话,是微臣的主意。”   楚天歌看着她,眨了眨眼,又问:“那动用军队镇压暴乱呢?也是你的主意?”   沐心噎了口气,缓了缓才认真地辩解道:“镇压不是目的,我们先招安,招安不成再用武力镇压,把那些暴乱的人都抓起来,当然尽量不伤人。到时候给他们吃上一顿饱饭,消了大半的怨气就能好好沟通了。”   说着,沐心眉间爬上一缕愁丝:“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及时将那些外露的尸体妥善处理,万一引发了疫情……   微臣听闻殿下懂医术,当知道一旦疫情爆发,南方将会沦为人间炼狱……到时候做什么都晚了……”   不去深思熟虑的时候,沐心倒还算安心,可一旦思考了,她便开始愁肠百转起来,不做点儿什么必定寝食难安,21世纪那么高科技的时代,一场新冠肺炎都能席卷全球夺走数万人的性命,更何况是这落后的古代。 第六十一章 衣锦还乡(四)   沐心苦思冥想了半天,大脑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一个计划渐渐成型,她立即下定了决心付诸行动。   于是乎,她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见楚天歌如自己所愿,于从书里抬起了目光,连忙拱手行礼:“殿下!微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陛下的谕令何时能到达南方?沈将军几日能将粮草送往南国?”   楚天歌一时猜不出这丫头突然问这么白痴的问题做什么,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她:“走水路,约摸十天半月吧。”   沐心直接跪了下去,郑重其事道:“微臣斗胆以为,咱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沈将军和陛下的谕令上,应当早做准备……”   楚天歌看着跪在地上、目露坚定的沐心,轻叹了口气,父皇常说,生在皇家,既然享受了高于常人的尊贵,自当担起高于常人的责任。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   一个冒名当官的弱女子尚且如此忧国忧民、殚精竭虑,他一个皇子,接了这差事却还如此逍遥自在,楚天歌摸了摸鼻子,莫名心虚起来,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女子生出了自愧不如的情绪。   如此想着,楚天歌看向沐心的眼神就掺杂了些许古怪:“你想怎么做?”   脱口而出之后,楚天歌心里那种古怪的情绪越发清晰起来,他怎么就如此笃定这丫头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可沐心踌躇满志的眼神,又让他释然。既然她愿意努力为救灾出一份力,那他有何理由阻拦?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虽然她是个女娃娃,但如今不是占着个新科状元的名头吗?身为大楚官员,为国效力是应该的。   “殿下,微臣斗胆,想借殿下的名头一用。”沐心说得兴起,两眼放光,恨不得立马将自己心中的计划一一倒出来,“咱们此行打的是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名头,原是微臣打算低调行事好早日回乡的,如今微臣想换个思路。”   沐心用的是“咱们”,没办法,这个办法还需要借五皇子这个尊贵的身份才能发挥作用。   楚天歌被她没来由的兴奋所感染,也来了兴致:“继续说……”   “微臣想把声势搞得浩大一点儿,咱们后面走的虽是水路,但中途可以靠岸休息,新科状元驾到。   到时候附近的官宦乡绅听到风声,必定会想着上门拜会,好歹臣如今也是在御前伺候的金贵人了,只要有机会,大家必定要上赶着巴结一番的。”   沐心眸光潋滟,好似已经看到了受众人追捧的画面,脸上得意起来:“到时候,微臣就奔波一些,不论什么酒席都去,在酒席上哭诉一番对家乡水患的忧思,再有意无意提起皇上对南方灾情的重视。”   楚天歌听得兴趣正浓,沐心抑扬顿挫的声音却掐然而止,他抬起眼,正好对上她不怀好意的目光,嘴边勾起一抹奸邪之笑:“这时候,就需要借用殿下的威名了。”   “你想如何借?”楚天歌眸光微闪,心中已有了思量,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微臣会在席上说出皇上已经钦点殿下南下的消息,还会向他们传达殿下为了筹措赈灾粮饷的忧国忧民之心。”   沐心停下喘了口气,对着楚天歌自来熟地挑了下眉毛,两只眼睛笑眯眯的,得意如一只偷了腥的猫,身子也不由自主朝着楚天歌凑了过去,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同伙。   她说的眉飞色舞:“并且,殿下还曾像微臣许诺,若微臣此行能为殿下募得粮饷,臣便可以向殿下讨份恩典……”   楚天歌被沐心发亮的眼睛盯得莫名心慌,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妥协道:“说吧……”   “微臣听闻,这些地方乡绅一个个都家财万贯,但士农工商,阶层摆在那里,如果让他们花钱就能买到殿下的墨宝的话……”   沐心笑嘻嘻地朝着楚天歌挑了挑眉,一脸奸计得逞的骄傲,“殿下您觉得,他们愿不愿意掏这个腰包?”   还没等楚天歌回应,沐心便自问自答,铿锵有力:“他们傻了才会不愿意!那些商人平日里做生意处处被地方官员压一头,可若是能得到当朝皇子赐下的墨宝,往后做生意不知能得到多少脸面和便利,怎么会舍不得区区几千两?微臣有预感,上万两都不是问题!”   楚天歌见她越来越得意忘形的跳脱样,倒是和洛尘口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好兄弟”对上了号,也不恼她的不敬之举,反而笑着配合道:“所以呢?”   沐心想着那个满载而归的画面,咧着嘴傻笑起来:“微臣敢跟您打赌,微臣上门伸手跟他们要银子,那些人不仅不会讨厌微臣,还会对微臣感恩戴德,夹道欢迎!”   楚天歌不置可否,也不打击她的积极性,轻笑一声道:“好呀!本宫拭目以待。”   皇子至尊的确尊贵,也能卖出极好的价钱,却不能由皇子主动卖,而是要旁人上门求。所以,沐心愿意揽下这卖字的活儿,才是整个计划得以实施的关键所在。   “关键所在”正眯着眼享受耳边的天籁之音,半晌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盯着楚天歌一眨不眨:“殿下答应了?”   “独孤大人如此辛劳为本宫分忧,本宫辛苦一点儿写几幅字作为奖励又有何妨?嗯?”   楚天歌忍住想要伸手去摸沐心脑袋的冲动,改用医书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见她还是那副惊讶的表情,哑然失笑,“行了,别跪着了,腿不酸吗?”   沐心反应过来,发现双腿已经跪到麻木,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腿一边对着楚天歌嘿嘿笑:“脚麻了,让殿下见笑了!”   楚天歌重新拿书挡住脸,及时挡住了嘴边扬起的弧度,眼前浮想出沐心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笑意盈盈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能照进人的心里……   一个女孩子家,如此公然仰着头、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一个男人,毫不设防地傻笑,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啊!   好在,她遇到的是他。   而他,定力一向不差。 第六十二章 衣锦还乡(五)   这几日天气极好,又渐入深秋,天朗气清,秋风凉爽宜人,正式野外踏青的好时节。   他们当然没空特意去哪里踏青,但恰好这几日几乎都是在人烟稀少的野外赶路,倒是可以顺道享受一番这秋日的景象。   得到了五皇子的首肯,沐心立即就活跃起来了。借着队伍停在官道边修整,沐心在溪边背着手,悠哉悠哉踱着步子,满面春风。   想到宋玉能将那么一大群难民悄无声息送进京城,定然十分有手段,且财力不容小觑。所以,她决定第一个拿宋玉下刀。   自从见到沐心以来,这还是宋玉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还是如此灿烂的笑容,实在让他忍不住好奇。所以,就算明知沐心是故意在他眼前晃,他也主动上钩了。   宋玉一步一步走过去,狐狸眼闪烁着好奇,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某人眼里一只待宰的肥羊。   “大人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害得人家背上欺君之罪,一家老小多陷入性命之忧,宋玉心中有愧,自然是想尽力弥补的。   沐心正经八百点点头,回过头却对着宋玉咧嘴一笑:“本官刚和殿下谈成了一笔不错的买卖,不知宋公子可有兴趣分一杯羹?”   宋玉抿了嘴,直觉里沐心找他绝不是什么好事,但想到之前设计人家冒名参加科举确实不厚道,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吃亏就吃亏吧,就当作是补偿了。   他装作很有兴趣的模样,从善如流上了钩:“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宋公子的家底似乎不薄?”沐心绕起了弯子,宋玉也不计较,稍作思索,便给了个数:“往多了不好说,但三五万两还是拿得出来的。”   五万两,是他愿意给出赔偿金的最高额度,再多,他的生意就该维持不下去了。   毕竟为了帮不弃送那批灾民进京,还有在南方那边前前后后捐助的物资,已经耗去了他大半的积蓄,再多的话就只能变卖产业了。   “倒也不必太多,就三万两吧,再加一条南下的游船,我就帮你向殿下讨一副嘉奖的匾额来,如何?”   沐心那副“不用太感谢我”的表情,逗得宋玉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沐心居然提的是这样的要求,虽然这买卖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但对宋玉来说,又的确是个稳赚不亏的好买卖。   当朝皇子的钦赐的嘉奖,那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若非遇上沐心这个中间人,若不是遇上了南方水患,而五皇子又碰巧接了这差事……   想要拿到皇家钦赐的匾额,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几乎算得上百年难求!   若不是家底已经掏空得差不多了,就算沐心有心刁难,狮子大开口让宋玉掏个十万两,他咬咬牙也是愿意的。   不仅愿意,还得千恩万谢!感谢沐心愿意给他这个掏钱的机会,士农工商,虽说阶层分明,有些东西却是分不开的,譬如权势,譬如财富……   权势离不开财富支持,不信看这个五皇子,当今圣上的儿子,未来储君的候选人之一,那是何等的权势地位?如今不也在为筹措赈灾银两发愁吗?   再说财富,哪怕富可敌国,若是没有权势庇佑,再遇上个高官惦记,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甚至抄家灭族,再多的财富,没能力守住又有何用?   沐心原本对自己的计划还有些信心不足,可看到宋玉脸上那劫后余生的庆幸,就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权势的价值。   于是放开了手脚,十分哥儿俩好地搭上了宋玉的肩,套着近乎:“过去的事咱就先翻片儿了,眼下咱们算是自己人,我看你也算是个侠义之士,有些话,我就跟你直说了?”   宋玉受宠若惊,立即退了一步,躬身行礼表示自己的惶恐之心:“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草民定当尽力而为。”   沐心见状,反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似乎对人热络过了头,怪不得把人给吓着了。   于是,她矜持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心安理得受了宋玉的礼,轻咳一声,不动声色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才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你是生意人,本官也不跟你兜圈子,就有话直说了。”   宋玉恭敬地又行礼一礼:“请大人吩咐。”对沐心这种一本正经兜着圈子胡说八道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   沐心看着他吃瘪,心里舒服了不少,这才转入了正题:“本官觉得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陛下的谕令和沈将军身上,毕竟天高皇帝远,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咱们此次既然是去南方赈灾的,自然也该出一份力。”   宋玉再次表忠心:“宋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沐心摆摆手,厚颜无耻地大笑了几声:“也不必太过操劳,对宋公子来说举手之劳而已……”而后,对着宋玉勾了勾手指。   待宋玉忐忑不安地凑过去,沐心便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本官对行情不大了解,宋公子经营有道,劳烦帮本官估个价,你觉得殿下亲笔所提的嘉奖匾额能值多少银两?”   宋玉闻言瞪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包天的,居然敢直接拿皇子的墨宝来明码标价做生意。   不过想到她这么做是为了救济灾民,大概事先也经过了皇子点头,宋玉便也不顾虑那么多了。   “宋某以为,殿下的墨宝乃是无价之宝,至于值……”多少银子?   宋玉说不出后面的几个字,他终究没那胆子把皇子的墨宝当成生意来谈,顿了顿直接跳过后半句,反正大人那么聪明,自会听得懂,“那便要看对方身家如何了。”   “说的也对!”沐心自顾自点着头,眉毛拧了拧,又道,“本官这里有两个方案,宋公子帮忙参详参详,用哪个好?”   “请大人赐教。”   沐心看着宋玉动不动就弯腰行礼,替他累得慌,当即便拉着他直接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来,大义凛然地嫌弃他:“哎呀!你别动不动就给我行礼行不行?咱们商讨正事要紧!” 第六十三章 衣锦还乡(六)   被迫坐在地上的宋玉:“……”   看着脚边被折断的青草流出的汁液染绿了衣角,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忍着没动。   他看向一旁安然坐在草地上的沐心,还无知无觉挪了挪屁股,有些小草的汁液便渗入深蓝的衣袍中,消失于无形……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浅蓝色衣袍,忽然就发现了这位大人为何能如此不拘小节?   一坐下来,沐心便舒舒服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拄着下巴在那里纠结:“你说,本官是直接明码标价好呢?还是让那些肥羊自己掂量着给好呢?”   她一副百转愁肠的模样,叹了口气,换了只手继续纠结:“说说明码标价,万一标价低了,那岂不是很亏?可万一标价高了,没人出得起价怎么办?若是让那些肥羊自己出价的话嘛……万一碰上个财大气粗的,肯定能大赚一笔,可万一碰上抠门小气的呢……不对呀……”   宋玉心说这个不成问题,正想着如何措辞解释,就见这位揪着眉头的独孤大人,忽然眉眼飞扬了起来,在一阵恍然大悟中,惊喜道:“我真是傻!主动权在我手里呀,出价低了大不了就不做买卖了,反正有的是肥羊主动送上门,你说对吧?”   身为“肥羊”之一的宋玉已经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干脆全程呆滞脸,敷衍地应道:“大人说的是。”   所有的话都让他说完了,宋玉默默吐槽。那么,他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   沐心回过头,不怀好意盯着宋玉笑道:“别急别急,你的用处大了去了,我们这一群人里,要论做生意谈价钱,谁能比得过你?”   宋玉一脸惊悚看着沐心,这人莫非会读心术?   “别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我会骄傲的!”想好了来钱的门路,沐心如今心情极好,朝着宋玉丢过去一个娇羞的小眼神,很快又变了脸,嫌弃道:“你刚刚一脸无聊的表情,想让我猜不出你的小心思很为难人好吗?”   宋玉一向自诩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情绪也轻易不会外露,可如今碰上沐心这个怪物,只觉得满心挫败。果然这种能一举考上状元的脑袋,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他讪讪一笑,再次拱手道:“大人目光如炬,小人佩服!”   这回宋玉是真的服了,虽说商人地位低,可他自认不比别人差,一向心气高,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佩服”二字的人,掐指一算也就那么三五个。   沐心一看把人打击成那样,连自称都改成“小人”了,赶紧摆手作罢:“行了,不必客套了。”   她虽不是刻意炫耀自己的“读心术”,但的确因着之前的算计有意找宋玉不痛快。不过,想要筹集粮饷,宋玉可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她很懂见好就收。   “我这人一向记仇得很,若是言语之间有得罪之处……”沐心想了想,却依旧心气难平,原本柔和的目光再次冷厉了几分,口气也变得十分不客气,理直气壮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不打算宽宏大量。”   宋玉哭笑不得,站起身对着沐心深深鞠了一躬,最后直接跪在了地上,诚心道歉:“之前的事本就是宋某不对,大人能不计前嫌,已是仁至义尽。若是心中不快,要打要骂,宋某绝无怨言。”   “得了吧,本官才不会为了你去做那等斤斤计较的小人呢!”   沐心猛的跳起来去扶他,可想到自己是受害者,他就算给自己磕头谢罪都不为过,又立即收了手,背过身去,很快恢复了镇定。   “宋玉听令!”   没想到沐心会突然端起官架子,刚起身的宋玉迟钝了片刻,再次躬身行了礼。   沐心完全没有回头看的意思,这是她第一次跟人开官腔,因为听令的人是害她不浅的宋玉,这让她心安理得了许多,甚至倍感痛快,心说,既然当初敢扮流寇骗人,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她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咳了两声,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地下达命令:“本官命你先行备好游船,定好南下的路线,沿途若遇到富裕之地便靠岸休整。另外,就近先选一处你的产业停靠,在附近采购一批粮食和防疫的草药,动静闹得大一些。   但记得不可太过刻意,再将你在我这里捐款捐粮得了殿下亲笔嘉奖的事迹宣扬出去,越快越好!”   宋玉默默听完沐心的计划,只觉得此计甚妙:“草民领命!”以他多年混迹商场的经验判断,这次赈灾的粮食定能又多一处着落。   “等一下!”沐心叫住他,又道,“记得先搜集附近乡绅的信息汇报给我……家底如何,品行如何,本官有个底,也不好仗着权势,让人家为了块牌匾真搞得倾家荡产。”   “大人……草民定不负大人所托!”   沐心最后的话让宋玉忍不住动容,他忽然就不后悔自己算计他入朝为官的事了。   大楚能多一位智计无双又爱民如子的好官,乃是百姓之福,真正的独孤沐心已死,只要死死捂住这个秘密,这位大人便能安然无恙,他有什么可后悔的?   另一头的溪边。   楚天歌今日换了一身青色长袍,换了个十分亲民的形象,蹲坐在火堆旁。   他亲自动手翻烤着一只野鸡,一边听着身边的侍卫追风转述偷听来的墙角,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渐渐化为实质。   追风将自己听来的信息大约总结了一下,挑着重点道:“独孤大人似乎想拿那名叫宋玉的商人开刀,那宋玉大约先前做过什么对不起独孤大人的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还自愿当了诱饵。”   “可有听到宋玉和她具体是什么过节?”   “回禀殿下,他们都未曾提起,不过独孤大人似乎已经打算不追究了,只是在言语之间对宋玉很不客气。”   “哦?有多不客气?”   想起沐心当时的原话,追风自认说不清那是又多不客气,干脆学着沐心当时的语气语调,活灵活现再现了一遍:“独孤大人当时是这样说的,咳咳……我这人一向记仇得很,若是言语之间有得罪之处……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不打算宽宏大量。” 第六十四章 衣锦还乡(七)   官道两旁皆是绿树成荫,却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这一条溪流,藏在绿树掩映之中,林间微风习习,流水淙淙,溪水中倒映着郁郁葱葱的树冠,间隙中藏着碎片般的蓝天白云,清凉幽静,十分妙趣。   岸边的几处平整的地面,只长了短短一截小草,想来是路过之人发现了此间妙处,常常过来休息,特意修成了可供休憩的草坪。   沐心一行人便是在这几处草坪上修整,楚天歌自然独占了最大的一处空地,坐在一只精致的小凳子上,正动作熟练地翻着烤鱼,一边听着追风的转述,没忍住笑出了声。   就冲着沐心这一路为了赈灾出谋划策、步步为营,还有这敢爱敢恨的真性情,楚天歌当下便决定,只要这趟差事办好了,便替她在父皇面前讨个恩典,哪怕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被揭穿,也许能护住她的小命。   心里方才下了决定,楚天歌便莫名想起了父皇对自己的评价——对人太过仁慈,可不就是吗?   一向喜欢坐观壁上的五皇子,竟然要主动出手救一个知法犯法、科考入仕的冒牌货,连他自己都要被感动到了。   沐心到来时,看到的就是一样一幅画面——白皙俊逸的五皇子抛掉了偶像包袱,俨然山间猎户一般,随地蹲坐在一堆篝火旁,翻烤着不知哪里打来的野鸡。   不过可惜了,他那样一副正气凛然的好皮囊,坐姿却懒散得没骨头一样,和古月初那一身正气完全相反,反而透着几分邪气。   沐心看不透楚天歌的性情,不过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那双轻易就能勾动人心的凤眼也一贯收敛得很好。   嗯,沐心还没见过楚天歌正眼看过谁!所以,此人不好亲近便可以肯定了。   不好亲近才最好,这倒是很符合沐心的心意。   跟皇家人亲近可不容易,伴君如伴虎,等这次差事结束,大家能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真的挺好的!   “独孤大人站在那里做什么?本宫亲手烤的野鸡,过来一起尝尝?”几天前还对她视若无物的楚天歌突然对着她亲切地微笑招手?   沐心前头的百般思量,千般算计一下子全化作了云朵——白瞎了。   她大受打击,不过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仔细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没有其他人,这才迷迷瞪瞪地走了过去。   五皇子,您高高在上的尊贵呢?怎么给掉地上了?沐心下定决定要帮楚天歌捡起来。   “微臣参见殿下!”一向远离人间烟火的五皇子越是接地气,沐心就表现得越是恭谨谦卑,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替楚天歌把掉在地上的尊贵给捧回去。   “此地没有外人,独孤大人就不必多礼了,过来坐。”楚天歌仿佛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不仅对沐心的恭谨谦卑视若无睹。   反而越发平易近人,第二次拍了拍身边的小板凳,示意她过去坐下。   能和五皇子并肩坐下吃烤鸡,这是何等荣耀?   楚天歌如此屈尊降贵对她盛情相邀,沐心这回没敢再推脱,不知好歹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这个七品小官显然还付不起。   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一起吃个鸡吗?   只要不是让她用手机吃鸡,她这手残党从来都是送人头的那一拨。   沐心不小心又想到了前世,又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心情想东想西,只觉得对自己的钦佩之情又多了几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倒是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殿下变得如通晓世俗?居然主动跟她套近乎?   楚天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里,举着一只被烤的黑不溜秋的野鸡,两者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偏他本人毫无所觉,还对着沐心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很有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可爱:“刚烤好的,你喜欢吃鸡腿还是翅膀?”   他晃着那只烤焦的野鸡,神色得意,完全对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艺视若无睹,沐心被他那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睛,心不在焉想着这人难道是旅途漫漫,无聊之中心血来潮才动手烤了人生中的第一只鸡?   能把一只鸡烤成一坨黑炭,也算是手残党中的人才了。   “翅膀……”   就算是心不在焉,沐心的大脑也自有本事跟旁人对答如流,没意识也没关系,反正她什么都忘不了,回神后就会想起来。   对于如此自作主张的脑袋,沐心表示不想要。   然而这又不是名字,不能说换就换。所以,当楚天歌掰下一只鸡翅塞进沐心手里,被烫了手之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将那只翅膀在左右手间来回倒腾,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喏,尝尝本宫的手艺。”让当朝皇子给自己烤鸡吃,沐心看着手里黑漆漆的翅膀,还没咬就觉得牙疼。   “你那什么眼神?”楚天歌对沐心的迟疑很是不满,自己拔了根鸡腿咬了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一边用眼神示意她动口。   沐心一脸抗拒,勉强挑了块没那么黑的地方下嘴咬了一口,入口后,脆嫩间带着点儿甘甜,溢出一股子淡淡的药香味儿,半点儿烤焦的味道都没有。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烤焦了,而是加了黑色的药材。   那鸡肉入口鲜嫩可口,沐心当即胃口大开,迫不及待又啃下了一大口。   楚天歌将她前后的变化看在眼里,翻了个大白眼,嗤笑一声:“哼……本宫还以为堂堂新科状元多有内涵,没想到竟是个以貌取鸡的……”   沐心被五皇子这个胡乱套用成语的说法逗得想笑,吞肉的时候不小心被呛到。   顿时泪流满面,却不妨碍她还是想笑,只好一边咳嗽,一边弯下腰好掩盖自己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到的、狰狞扭曲的表情。   所以说,当朝皇子亲自烤的鸡,她这样的小人物果然还是无福消受啊!   楚天歌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对这个状元似乎格外包容,还有那么点儿想靠近。   大约是洛尘在他面前说过太多独孤沐心的好话吧?也可能是她对自己不同于旁人的阿谀奉承,反而是敬而远之吧? 第六十五章 衣锦还乡(八)   世人都挺爱折腾,越是难得的反而越想要得到。   譬如,被痴迷医术的母妃抛诸脑后的父皇,不去宠幸那些费尽心思黏上来的年轻妃子,反而一有空就喜欢在母妃宫里晃悠;   再譬如,现在的楚天歌自己,独孤沐心越是想要跟他保持距离,他就偏偏不肯让她如愿。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楚天歌性格孤傲,朋友少得可怜,而洛尘臭名远播,朋友也几乎没有。   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在一次不打不相识之后,立即臭味相投,毫无悬念便成了好朋友。   可自从洛尘参加了科考之后,别说进宫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他主动上门抓人都不一定能逮到。   所以,楚天歌不可否认,他的好胜心被激发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抢走他在洛尘心中第一好友的位置?   这样的好胜心一旦被激发,便一发不可收拾,楚天歌不可抑制地对她产生了好奇。   看在洛尘的面子上,他很愿意多担待她几分。   而且,只要一想到洛尘这个喜新厌旧的傻小子,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口中三句不离的“好兄弟”其实是个女娃娃的反应……他就忍不住充满了期待。   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当真是妙不可言,让楚天歌有些欲罢不能,唉……他当下就确定以及肯定暂时不去拆穿独孤沐心。   对于楚天歌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还闲来无事跑来凑自己热闹的心思,沐心一概不知。   她看着郊外这一大片树林子,脚边几丛可爱的、五彩缤纷的小野花,呼吸着清新怡人的新鲜空气,暗暗可惜——   大好风光却不能好好享受,眼中染上几丝淡淡的哀伤,偷眼瞄过去自得其乐翻着鱼的楚天歌,要是旁边没有个五皇子该多好啊!   可怜她,不仅完全失去了踏青郊游的闲情逸致,还得装聋作哑才能熬过这段在“小老板”跟前当差的苦日子。   楚天歌一边吃着烤鸡一边观察着沐心,沐心则是专心啃着烤鸡,颇有些咬牙切齿。没办法,满腔的无聊总要找个方式发泄一下。   “独孤大人……”楚天歌轻声叫她,耐心等她抬眼看过来,才对着他挑眉一笑,“你似乎很怕本宫?”   “殿下说笑了,下官出身卑微,难得见什么大官……”沐心眼珠子一转,面上露出怯怯的笑容,阿谀奉承的好话张口就来,“如今有幸能跟殿下您这般尊贵的大人物一路同行,难免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作何举止而已。”   “是吗?”楚天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摆出一副“傻子才会相信你的鬼话”的表情,眼中满是审视,看得沐心立即心虚地垂眸看向了……架在火上的烤鸡?   “想吃?”   沐心下意识摇头,而后觉得不对又改为点头,最后在楚天歌晴转乌云的表情里僵住脖子,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他到底是想怎样?难道非要自己说想吃,他再故意不给才能满意?   她哭丧着脸,洛尘曾说五位皇子里,只有这个五皇子是医者仁心,这个情报绝对有误!   这个五皇子如此喜怒无常,哪里仁心了?分明就很危险好吗?且危险程度绝对不会亚于另外四位皇子,好可怕!   楚天歌对沐心的反应表示无奈,洛尘曾说这个状元胆子大,他怎么就没看出来?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堂堂五皇子都屈尊降贵给她烤肉吃了,她还这么怕他……   若不是看她为了筹集粮饷这几日一直茶饭不思,人瘦了一圈不说,还隐隐有了生病的预兆,他才懒得亲自动手给她调理饮食呢!   这烤鸡并非普通的烤鸡,是楚天歌配了药材,可以增强体质的。   能遇到如他这般体恤下属的上级,她应该睡觉都要笑醒才对得起这么好的运气好吗?   她倒好,不知感激就算了,还如此怕他?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接下来的差事,有太多需要沐心这位新科状元亲自出面的场合,偏偏这人身体底子差,思虑过度已是损耗,旅途劳累也难免伤身,若是再长期惊惧伤了心神,免不了要大病一场。   到时候,楚天歌该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如此聪明伶俐的下属替他冲锋陷阵?   为了接下来的旅途愉快(不用干活),楚天歌不介意放下身段,让独孤沐心过于紧绷的神经放松放松,身体好了,才有力气替他鞍前马后不是?   他一个学医的,其他的不好说,给人治治病还不是手到擒来?总之,比起跟各路官绅去周旋,还是治病救人这活儿更轻松不是?   楚天歌心里一把算盘打得乒乓响,看向沐心的目光立即就温和了三分。   抛开她的性别不说,像她这般遇事肯动脑筋,事事都替他这个主子想在前头,又愿意身先士卒挡在最前面的下属,楚天歌还是很满意的。   楚天歌想到此时乱作一团的南方灾区,再看向独孤沐心这个处理起问题井井有条的帮手,毫不犹豫就把洛尘卖了:“想来独孤大人是在奇怪,本宫为何对你如此……”   想起自己最初对人家视若无睹,现在又是烤鸡又是示好的,楚天歌顿了顿,才勉强找了个合适的措辞:“本宫对独孤大人的确……不大一样,其实是因为,阿洛常在本宫面前提起你,临行前还一再嘱托我要照顾你。”   楚天歌向沐心的方向挪了挪板凳,自来熟地凑了过去,沐心虽然面上有些抗拒,却没有把板凳挪开。   果然!   再没有什么,比聊起共同的熟人更容易拉近距离了。楚天歌在心里偷笑,面上却是一副真诚无比的模样。   沐心眨了眨眼,一时没忍住好奇:“微臣听阿洛提过,殿下和阿洛从小一起长大的?”   “是或不是?独孤大人当真不知?”   楚天歌眼中笑意点点绽开,满脸写着“本宫已经识破你的诡计”,一下子变得心情极好,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晶莹剔透的白瓷酒瓶子,凳子也不坐了,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身子一歪便躺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 为了旅途愉快(一)   沐心摸了摸鼻子,洛尘的确说过,他们是一起长大,她当然知道。可开场白不都是以问句开头吗?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不过眼见着楚天歌真的躺在了地上,她还真是惊讶,想着这人今天是真的走起亲民路线了,不仅亲自动手烤野鸡,居然还随地乱躺?   扭头一看……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原来是底下人早已在溪边的空地上铺好了又大又厚的毯子,上头又极讲究地铺了块柔软的料子。   再瞥了一眼侧躺在地上的楚天歌。   在一片绿树掩映的背景之中,旁边是横出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清冽干净,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石头分布其中,冲刷出白色的水雾,十分好看。   楚天歌一身紫衣翩翩躺在画面之中,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白净,姿势肆意洒脱,清俊修长的身姿就这么横在那里,仿佛被加了滤镜一般,闪闪发亮,夺人眼球。   鉴定完毕,楚天歌还是楚天歌,还是那位贵气逼人的翩翩公子。   沐心依旧坐在远处不动如山,楚天歌则已经摆好了闲聊的姿势,一手拄着脑袋,眯着眼盯着另一只手上晃着的酒瓶子,姿态慵懒,红润泛着光泽的唇边弯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长长的眼睫毛轻轻煽动,藏在那双眼睛里的波光潋滟时隐时现,无一不在魅惑勾人。   瞧这奢侈的做派,沐心暗暗摇头,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这个好看的皮囊迷了眼睛。   反而在心里吐槽,嫌脏就不要随地乱躺,就是谁家专门出来郊游都没他这么讲究,何况他们是要去赈灾的,也不嫌麻烦……   此时不知有多少南方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他却在这里吃好好喝,逍遥自在,真是罪过罪过!   如此想着,沐心看着手里的鸡腿,忽然就没了胃口。   楚天歌早把她满脸的“耻于与之为伍”的表情看在眼里,不仅不恼怒,反而神态悠闲,友情提醒她道:“本宫劝你还是多吃一些,如你这般身心俱疲,若是再不好好吃饭,只怕人还没到南方就该倒下了。到那时,独孤大人就算真回了老家又能如何?”   他歪着头若有所思,自问自答说着风凉话:“倒也无甚大碍,左右不过是多费一份本就不多的药材和口粮罢了。”   沐心张了张嘴,被他噎得无法辩驳,他说得很对,不愧是医道高手,沐心最近的确总能感觉到一阵疲惫不堪的倦意,只是迫于形势,一直在苦苦撑着。   更麻烦的是,依照沐心对自己的了解,如她现在这般舟车劳顿,还要疲于思考,甚至还要应付那些沿途的乡绅,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倒下了,而且还可能要大病一场。   她独自撑得辛苦,不仅无处诉说,还必须装出一副精神振奋的样子,早就累了。   如今被楚天歌一语道破,她反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不过嘴上还是不大情愿服软,只是很没诚意地对楚天歌说:“多谢殿下关心,微臣一定保重身体!”   说完,便举起鸡腿狠狠咬下了一口肉。   楚天歌斜眼看过去,总觉得她像是在泄愤,估计这会儿她真正想咬的不是鸡肉而是自己吧?   管她呢!   楚天歌无所谓地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小酒,理直气壮:“如今能好好享受为何不享受?若是本宫少吃两口南方的百姓就能有饭吃,那少吃就少吃吧,然而并不会。既如此,本宫又何必白白受罪?   再说了,南方水患并非本宫之过,相反的,本宫还要为此放着锦衣玉食的京城不呆,千里迢迢跑这一路吃苦受累,若不趁着现在好好享受,如何对得起本宫这一趟的辛劳?   何况此时不养好身子,真到了南方,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我们处理,身体如何受得住?   独孤大人自己不也说过吗?   光靠那些有气节的忠臣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让那些真正为朝廷做事的人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让能者多劳多得,日子好过了,才不会去动那些歪脑筋,才能有更多人为朝廷效力,也能让朝廷少一些奸臣当道。   好人便该有好报,坏人也该得到坏报,肯用心做事的人也该得到报偿。   难道本宫和独孤大人这一趟辛劳下来,还不值得吃上几只烤鸡,再喝上几壶小酒?”   这番话沐心耳熟得很,那是她在皇上面前亲口所说,可五皇子当时又不在身边,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皇上转述的?   也许是,但如此一字不漏地复述显然并不可能。   还是五皇子躲在哪里偷听来的?   可沐心记得当日下着大雨,他们又是在四面通风的避雨亭中,五皇子能躲哪里去偷听墙角?所以,也不是。   又或者,是五皇子在皇上身边安插了什么人?想到这个可能,沐心觉得脚底生寒。   那些权谋剧、宫斗剧都是这么演的。   皇家贵胄,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尊贵,凡事都要假手于人,有专门给他们洗衣做饭、伺候衣食起居的一大堆人,不管出不出门,永远都是前呼后拥,连睡个觉都要有人守夜。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被人在衣食住行上随便动手脚,一不小心就能丢了性命。   对了,还有说话,这古代虽然没有监控器和录音笔,但那些下人们一个个都天赋异禀,听个墙角传个话完全不在话下,一点儿不输现代的黑科技。   否则,五皇子殿下怎么能一字不漏将自己说的话复述出来?   沐心在分析五皇子,五皇子又何尝不在分析她?   这个独孤沐心虽然鬼点子不少,但楚天歌总觉得这人哪里有点儿呆?   今日他算是发现了,沐心想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出神,就连那双咕噜噜乱转的眼睛里都失去了灵气,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从前没发现,是因为沐心发呆的时候喜欢低着头,个子又矮,旁人很难注意到,只当她是谦卑。   但如今,五皇子正躺在地上,想看不到,除非沐心把脸贴地上去……   楚天歌心满意足又仰头喝了一口小酒,心想,果然是——换个新的角度,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啊! 第六十七章 为了旅途愉快(二)   林间微风习习,夹着几分清新的植物和泥土气息弥漫而来,溪边水汽迷蒙,清凉舒缓,熏得人为之迷醉。   楚天歌躺得久了,身心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半瞌着眸子睨视向沐心:“独孤大人低着头,可是又在想什么?”嗓音,多了几分甘冽醉人。   他当然知道沐心在想什么,被人一字不漏复述了那么长长的一段话,是个人就免不了要多想几分。   陷入沉思的沐心反应较平常慢了大半拍,目露茫然转向了声音的出处,看上去还有几分神思恍惚。   “是不是很想知道,本宫是从何处听来独孤大人当日这一番言论?”楚天歌卖了个关子,斜睨向沐心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戏弄人的得意。   “下官愚钝,还请殿下赐教!”她话说得恭敬,手上的鸡腿却没放下,显然是心口不一。   她说着,又举起鸡腿啃了一口,烤鸡肉热乎的才有味道,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自然是从父皇那里听来的……”楚天歌面色坦荡,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至于为何能一字不漏,自然是因为看了父皇的起居注,怎么样?是不是被本宫诚心背书的态度感动到了?”   沐心含着一嘴的鸡肉,一时忘了咀嚼,只是呆呆看向楚天歌,她不明白,之前明明以高冷示人的五皇子为何会一改往昔,对她这个下属如此照顾体贴,甚至还好言相待?   楚天歌被她呆萌的样子逗得有些手痒,好想伸手过去揉揉那张呆滞可爱的小脸蛋,可惜不行,这种行为会有损他身为五皇子的优雅形象,也不适合发生在他们这种上下属之间。   心里叹了声可惜,楚天歌语气就变得不大高兴:“好好吃你的肉,那可是本宫亲自烤的,不准浪费。”   “是……”整个嘴巴里都是食物,沐心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含糊不清发了个声,额外配上几次点头表示遵命。   那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睛拼命点头、生怕他听不懂的乖巧模样,让楚天歌看着十分喜欢……   楚天歌愣住,是喜欢吗?   这几日相处下来,楚天歌看到了许多个不一样的独孤沐心,最初的她恭谨谦卑,却乏善可陈,让人提不起兴致;   有时候她又胆小如鼠,动不动就下跪行礼,这样的人楚天歌见得多了,自然也不喜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感兴趣的呢?   是还未谋面,便听洛尘在他面前,总是三句不离独孤沐心?   还是独孤沐心为了筹措粮饷整日揪着眉头思量对策的模样,让他这个当朝皇子生出了一丝自愧不如?   亦或是,独孤沐心第一次在他面前眉飞色舞宣扬她的“宰肥羊”计划?   又或者是,独孤沐心为了躲避跟他的交流,手中时时捧这一本地理志,眼珠子却到处乱转时,那股子贼眉鼠眼的俏皮灵动,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还是现下,独孤沐心鼓着圆滚滚的腮帮子,毫不掩饰惊讶之色,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的呆萌可爱?   还可能是……   楚天歌忽然神色一凛,止住了脑中喷涌而出的关于独孤沐心的那些画面,一定是洛尘三句不离独孤沐心,把他给一起带歪了。   可不知何时起,那些从洛尘口中听来的,明明说是未曾亲眼见过的许多事,竟在楚天歌的脑中生成了画面——   独孤沐心举着扇子追着洛尘满院子跑的样子,眉开眼笑的,让人情不自禁就跟着开心起来;   独孤沐心卷了袖子,领着一群人坐在矮凳上扎灯笼;   独孤沐心十分豪迈地抓着洛尘的手往自己肩上说,随便拍;   独孤沐心在父皇面前恭谨谦卑,却侃侃而谈自己对为官之道的见解;   独孤沐心……   楚天歌哭笑不得,自己怕是中了独孤沐心的毒了吧?否则,为何会满脑子都是她?   明明人就在眼前……他抬眼看向那个明明食欲不佳,还是皱着眉头强迫自己吃肉的身影,忽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的心意。   情不知其所起,可如果那个人是她,似乎也还不赖?   也许,早在洛尘口中滔滔不绝夸赞这位新科状元之时,好感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吧?   再后来,父皇在他面前对她赞不绝口。   而今,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朝夕相处,他看着她从最初的小心谨慎,到后来渐渐展现真实的自我;   看着她明明一介女流,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欺君大罪,步步危机,却还是心系百姓,苦思冥想救灾良策;   也看着她算计那些富豪乡绅时,那异于常人的坦荡大方,甚至眉飞色舞;   看着她端起官架子,明目张胆刁难宋玉……   大部分时候,独孤沐心是聪明大方的,也是优雅端庄的,但私底下又藏不住本性,她其实根本端不住,反而天真善良,活泼可爱,还喜欢调皮捣蛋……   楚天歌看着眼前端坐在矮凳上的独孤沐心,目光专注,渐渐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浓浓的喜意,母妃前不久还在提醒他,年纪大了,若是看中了哪家小姐要赶紧定下来。   香妃当时说得语重心长:“皇家人的婚事常常身不由己,好在你这个五皇子没什么出挑的,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早早定下来,免得日后有什么变数,夜长梦多。你也知道母妃我只擅长医术,帮不了你太多,自己要多上心!”   母妃大概还是对父皇有什么误解吧?才会觉得他这个五皇子没什么出挑的。不过,母妃心思简单,他也乐得继续保护她的那颗赤子之心。   总之,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母妃这才刚提起他的婚事,他自己也才刚要上心呢,老天爷还真是待他不薄,这就把人给送到面前来了。   不过,想到独孤沐心的状元身份,再想起她背后那起暗潮汹涌的灭门案,楚天歌忍不住皱了眉头。   若是要让他在那些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挑一个王妃,楚天歌光是想想就觉得无趣,甚至都做好了将就的准备,大不了找个本分老实的,大不了跟对方一辈子相敬如宾,可是光是想想就觉得好不甘心!   如今有了心仪的人选,楚天歌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再去将就了。 第六十八章 五皇子的喜怒无常(一)   独孤沐心的身份的确麻烦了些。而且,既然她不是真正的独孤沐心,也不是身负家仇的独孤不弃所冒充,那么她真实的身份如何?背后又还藏着什么秘密?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让自己深陷如此陷阱?   可她那么聪明,既然敢冒名顶替考状元,难道会不想好后路?   从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之后,楚天歌发现,自己平静多年的心境就乱了。   有时候,他满心欢喜,偶尔还会幻想两人美满可期的未来;   有时候,他也会满腔怒火,尤其是见她总会据自己千里之外,却和那个宋玉同进同出,有说有笑;   有时候,他又自我怀疑,总想着退一万步讲,也许自己只是一时新鲜呢?   现在就考虑两人的未来,是不是为时过早了些?   十七年来,不知情滋味的少年悄然长大成人,楚天歌苦笑着捏了捏眉心,怪不得人们都说,情之一字,斩不断理还乱。   京城之中,有那么多贵女挤破了脑袋想嫁入皇家呢,他大可以好好挑一个,不说多合心意,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从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为何如今光是想想都万分抗拒呢?   都怪这个独孤沐心太闹腾,才会搅得他心烦意乱……   若说,眼前这人是个谜团,那么这一次,一向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楚天歌,却难得有兴趣当一次解谜人。   楚天歌这一番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沐心一概不知,她最近有点儿忙……   宋玉的办事能力远远超乎了沐心的预料,短短半日,宋玉就将她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便只能交给时间了。   毕竟宋玉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日时间就召集所有沿途的乡绅完成捐款,更不可能一天之内将所有人直接送到南方地界。   这一晚,沐心一行人终于不必在野外搭帐篷,而是来到了向南河码头边的官家驿站落脚,第二日再坐船南下。   独孤沐心跻身官员行列,而今又得了陛下恩典衣锦还乡,宋玉不过是提前派人递了消息过去,驿站的人便早早将房间收拾妥当。   等沐心他们的马车一到,驿站的伙计们便主动迎了出来,热情周到地帮着安顿马车和行李,厨房里酒菜早已备好,上头还飘着热气。   马车内,沐心看着楚天歌那张白皙好看的脸,几次欲言又止。   自从上次楚天歌主动向她示好之后,不知为何,这厮又恢复了高冷姿态。而碍于身份,沐心总觉得有点儿怕他。   试想一下,两人在火堆旁一起气氛融洽地共享一只烤鸡。   前一刻,对方还对你笑得如沐春风,柔声解释着:“本宫同你提起阿洛,是想让你知道,既然答应了阿洛要照顾你,本宫便不会为难你。另外,本宫同父皇一样,欣赏独孤大人的才华。所以,独孤大人日后在本宫面前,大可不必太过拘谨,本宫如此说,独孤大人可听懂了?”   这才不过啃完一根鸡腿的时间,沐心就发现刚刚那个如沐春风的楚天歌不见了,不给笑脸就算了,还语气淡淡问了她一句:“独孤大人可吃饱了?”   那样子,仿佛嫌弃她吃得太多了?可刚才到底是谁叫她多吃点的啊?   沐心气得在内心咆哮,这人是不是有间歇性失忆症?可形势比人强,她当时还是很没骨气地,十分狗腿地笑着说自己吃饱了。   然后……然后那个楚天歌就姿态高冷地站起身来,随手捋了捋褶皱的衣袍,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冷冷的命令:“既如此,启程吧。”   若不是沐心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真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见鬼了?   所以,真不怪沐心胆子小,而是楚天歌对她,的确想一出是一出,喜怒无常的,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她一个小芝麻官,又不是嫌自己命长,怎敢在他面前放肆?   楚天歌其实也想跟独孤沐心好好相处,可他暂时还没想明白要怎么对待她,只当成一个得力下属?亦或是当成心仪对象?   这是个难题!   他自小见多了后宫妃嫔的明争暗斗,甚至骨肉相残,若不是皇上态度明确,严禁后宫那些阴私手段,处置起来雷厉风行,而香妃又医术卓绝,躲过了许多暗箭难防,楚天歌这个五皇子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   香妃不喜欢皇帝的后宫那一群莺莺燕燕,所以常常把自己关起来,或者偷偷溜出宫去,也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她。   楚天歌受其母妃影响,一想到自己将来长大后也要娶一群莺莺燕燕就满心抗拒,也不知何时起,就自己生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关于成家这件事,楚天歌态度很明确,要么随意找一个安分的当一辈子摆设,要么认真找一个心意相通的相守一生。   所以,他不会轻易做决定。   在许下一生的承诺之前,楚天歌会慎之又慎。   他不会相信一时的好感,甚至连心里的悸动和喜欢也不肯轻易作数,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直到此时,楚天歌才发现,那些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多草率!   不过没关系,相互了解的机会就在眼前。楚天歌不打算错过,却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不论是行医问诊,还是打架斗殴,甚至是绵里藏针的针锋相对,这些他都游刃有余,但是如何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处呢?   还要做到发乎情止乎礼,这就有点儿为难他了。   作为皇子,他原可以喜欢谁直接就把人收入房中,可那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沐心很显然也不是那样被人随意对待的人。   而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初哥,楚天歌觉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想对策,又或者……眼角余光瞥到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某人,灵光一闪,他好像知道怎么办了?   一旁独孤沐心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楚天歌早就发现了。方才不理会是因为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心事,如今想通了,自然就不能再不理人了。否则,万一把人吓跑了,岂不是就要赔了夫人?   “独孤大人这般看着本宫,可是有话想说?” 第六十九章 五皇子的喜怒无常(二)   高冷不理人的五皇子忽然又对自己绽放出温和的浅笑,沐心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乱,这人是不是有人格分裂症?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可能……   听说后宫里很变态的,那些皇子皇女们虽说身份尊贵,可要想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活下来,在肚子里就要经历各种磨难。   出生后就更不必说了,不仅要躲过各种明争暗斗,还要各种察言观色和隐忍,明枪暗箭、恃强凌弱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这样的环境里,长期压抑,过度焦虑,最容易把人逼成人格分裂了!   沐心吞了吞口水,不着痕迹靠边挪了挪,还是尽职尽责地小声提醒道:“殿下,先前咱们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倒还好,如今这里人潮涌动,殿下的样貌太过出挑,微臣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这样呢?”楚天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人皮面具,看起来其实有点儿恶心,沐心忍着没表现出嫌弃,面色平静(呆滞)看着他往脸上贴了,双手在脸上一阵摸索之后,一张陌生的新面孔便出现了。   那是一张白面书生的面孔,肤色偏白,但没有楚天歌原本的肌肤那么白皙水灵,五官俊秀,但肯定不及楚天歌原来的五官有神。   沐心张了张嘴,勉强组织了两句措辞:“好厉害!不过,往后下官该如何称呼殿下?”既然要低调南下,那肯定不能再称呼“殿下”了。   楚天歌沉吟片刻,低声道:“楚歌楚公子,京都人士,出门游历,与独孤大人一见如故,结伴同行。”   沐心从善如流,拱手作揖,顺着他的话道:“楚公子,驿馆到了,我们下车吧?”   相处已有三日,沐心依旧很容易被楚天歌甘冽的嗓音迷惑,以至于方才的某个瞬间,她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问他:“你名字里的歌,是因为自小嗓音就这么好听吗?”   沐心在心里默念,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赶紧把那些邪乎又脑残的想法赶走!   一下马车,沐心便受到了热情款待。   大约是刚刚中的状元吧,正是炙手可热的时期,也可能是驿站暂时没有什么大官来歇脚。   总之,接待沐心的人虽说只是个驿站管理的小官,却也是此处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却对她这个同为小芝麻官的人,热情似火。   楚天歌全程旁观,丝毫没有被人怠慢的不满,表情又恢复了最初那种远离人间烟火的淡漠。   沐心眼角余光瞥到他,又不动声色移开,和接待自己的官员客套地搭着话,心里半分波澜都没有。   她暗自思索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是楚天歌身体里那个冷漠型人格又跑出来了,然而自己竟然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习惯得如此之快?   她暗暗在心里夸自己,不得不说,不愧是考上女状元的人,适应能力就是强!   客房内……   沐心爽歪歪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刚喝了一口水,便被人请去了五皇子的房间。   不能好好休息,沐心是有点儿小怨言的。然而一到地方,眼见那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上头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让人闻之流口水,触之食指大动,食之胃口大开。   一路上风餐露宿了好几日,总算可以吃上一顿正常的饭菜了,沐心盯着那一桌子菜,两眼冒光,表示自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横扫餐桌了。   坐在餐桌前的五皇子看着她神思有几分恍惚,但很快被她一脸饥渴的表情吸引了,一时心生不忍,便招呼她道:“坐下一起吃吧。”   “多谢殿下!那下官就不客气啦!”沐心感激地拱手作了个揖,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一屁股坐下就拿起筷子夹菜往嘴里塞,有句话说得好——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楚天歌吃饭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总要看对面的沐心一眼,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一肚子疑惑,又似乎有什么苦恼?   又过了一会儿,沐心吃饭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楚天歌终于忍不住了,问她:“独孤大人,你……竟饿成这般模样?”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一路都在给她做药膳调理身体,哪里饿着她了?   沐心停下夹菜的筷子,向后瘫靠过去,摸了摸半饱的肚子,眯着眼,一脸幸福的餍足:“外面的风餐露宿,哪里有这种坐在房间里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幸福啊?”   每天啃干粮、吃烤肉,实在不适合她这个吃惯了家常菜的人,还是要来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才能有踏踏实实的填饱肚子的幸福感!   楚天歌似乎不大饿,他吃得很文雅,慢条斯理的,冷不丁抬起眼,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语气立即变得凉凉:“难道本宫这一路给你做的药膳都是凉的?”   五皇子有些气闷,自己精心调配的药膳哪个都是热乎乎的好吧?还全喂给了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   沐心停下筷子,将嘴里的食物嚼完吞下去,抬眼望去,终于发现了对面的五皇子面色不善。   于是乎,某人开始反思。   她回忆了一下,除了第一天,这一路上她所有的吃食竟都是出自这位五皇子之手。   而且还都是带着药材的味道,因着两人都是一起吃,她也就没怎么在意,左右他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是可耻的,她这个下属尽心尽力帮着吃掉不是应该的吗?   然而现在仔细再回想,他说的是“给你做”,似乎……沐心隐隐抓住了什么,重新回忆起过往的所有细节开始捋思路。   第一次吃到五皇子的药膳,应该是在上路的第二天,那时候她经过了一整天的舟车劳顿,整个人都蔫蔫的,食不下咽,睡不安眠……别提多惨了!   当时她都开始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会不会英年早逝?   但后来的几天……   五皇子开始亲自动手做各种药膳,还会邀请她一起吃,她那时候还以为做药膳是楚天歌路上无聊打发时间,又或者想自己改善伙食。   可五皇子方才对她说,“给你做的药膳”,那不就是说那药膳是专门给她做的? 第七十章 忧国忧民   五皇子的话实在发人深省。   至少,沐心终于知道了,自己能吃上药膳绝不是单纯的因为五皇子一个人吃不完这么简单,而是……   且不说楚天歌做的药膳不仅味道很好,比起那些干粮好吃了不知道多少倍,让人胃口打开。   而且吃了药膳之后,沐心这几天虽然白日里赶路依旧有些疲累,但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醒来精神都很不错!   所以,只是因为第一天啃干粮的经历太过难忘,她才会下意识把这几天享用的药膳直接忽略了?   对沐心来说,似乎只要还在路上,只要坐卧的地方还是马车和帐篷,她就还是那只每天啃干粮的可怜虫。   一番反省过后,沐心暗暗悔恨,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一边享用人家的药膳,一边又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真是太忘恩负义了!   “若非殿下这一路的药膳调理身体,微臣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可能早就垮了!”   沐心说着,站起身在一旁郑重跪下,诚恳道歉:“微臣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只是第一日的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实在太过让人印象深刻,微臣这几日神思恍惚,竟未发觉殿下亲手做的药膳微臣就吃得很多,夜里也睡得很好!这些全是殿下的恩德,微臣却毫无所觉,实在是……惭愧至极!请殿下治罪!”   “哦?”楚天歌倒没想到沐心反省得这么快,面色有了几分缓和,不过依旧是皮笑肉不笑:“那独孤大人倒是说说看,本宫该治你个什么罪好呢?”   沐心沉闷了片刻,犹犹豫豫猜道:“忘恩负义?”不过,好像律法上没这个罪名吧?   “看来独孤大人并非真心悔过哦,我大楚可没有忘恩负义这一条罪名。”   楚天歌冷冽的声色如山间的溪涧小流,潺潺流动,清凉而舒缓,却隐含着似有若无的沁凉。   沐心讪讪一笑,讨好地拍马屁:“额……殿下您大人有大量……”   “独孤大人对本宫似乎有些误解……”楚天歌掀开眼皮瞟了沐心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声色冷厉,“本宫分明小气得很,而且,锱铢必较。”   沐心彻底歇了继续吃菜的念头,一时又不知如何求饶,无精打采地低下头,自己悄悄唉声叹气:“人生艰难啊!”   楚天歌看着她那副小可怜模样,差点儿没忍住笑场。   女扮男装混迹朝堂没有难住她;南方几十年来最严重的水患灾害面前,赈灾救灾,她也能运筹帷幄;   一路舟车劳顿,她身心俱疲,也能一声不吭地咬牙坚持着;   到了自己,不过是让她道个歉而已,怎么就人生艰难了呢?   沐心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接再厉。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又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那股沮丧也一起赶出去:“殿下,我真的只是因为……”   迟迟没有等到下文,楚天歌失了耐心,催问她:“因为什么?”   “因为只有安安稳稳地待在房间里,才会有这种享受幸福的感觉啊!”   沐心长出一口气,半个身子趴在了桌沿边,单手拄着下巴,整个人都懒散了下来,目光盯着窗外,忽然叹息道,“唉……也不知道那些南方灾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家的房子里?”   她不知不觉中,思绪又转到了赈灾之事,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殿下,宋玉那边虽说有常年行船的商队可以护送粮草和草药走水路南下,可微臣终究有些担心,等咱们声势闹得大了,万一沿途的水匪盯上咱们的船怎么办?您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派军队沿途护送?”   楚天歌有些无奈,虽不知自己的兴师问罪怎么就扯到了救济灾民的问题。   但这是公事,也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他只能配合:“这件事就交给本宫来处理吧,你就不必管了。”   沐心双手合十眼,满眼钦慕之情:“真的可以?”   楚天歌半磕着眼眸,傲娇点头:“自然……”   沐心欢呼鼓掌起来:“耶!殿下威武!”   一个柔弱可欺的女子,却能如此胸怀天下、忧国忧民!   楚天歌看着她,又想起自己家那一群为了皇位不惜斗得你死我活的亲兄弟,还有那个总是坐观壁上的自己,再次心生羞愧。   那一颗想要亲近她的心,再次跃跃欲试地怦然跳动了起来。   楚天歌忍不住好奇,母妃常教他,要保持善良的本心,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能让自己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那种人。   可他最多也只能做到坐观壁上、不主动害人罢了。对于与己无关的事,他一向不感兴趣,也不愿多费脑筋。   可独孤沐心却不是这样,他忍不住盯着她:“独孤大人一向都如此忧国忧民吗?”   “额……”沐心咬着馒头想了想,目光飘远,“也不是,从前穷的时候,每天想的就是怎么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她回过神,及时收入了话头,换上笑嘻嘻的表情,“至于现在变得忧国忧民,大概是因为……在其位谋其政嘛……殿下你不要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   插科打诨,混淆视听。   楚天歌眼中一抹精光闪过,面上露出几分符合时宜的嫌弃之色,他没再说话,而是默默低下头继续用膳。   心里,却更加肯定了此人绝不是真正的独孤沐心,独孤家好歹是官宦世家,还不至于让子孙沦落到穷的地步。   从入住驿站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沐心的计划一步一步平稳推进。   宋玉忙得脚不沾地,半天都看不到人影。   独孤不弃对沐心还怀着愧疚之意,努力当着透明人,整天不是待在马车里就是待在房间里,沐心几乎见不到她,也乐得不用见到她。   五皇子如今换了张脸,依旧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做做药膳,倒是多了个新爱好,喜欢出门到处瞎溜达。   夜色降临,月亮悄悄爬上枝头,洒下满地柔光。   大忙人宋玉总算是现身了,进门时还带着一身赶路的风尘,手里捏着一张请帖,一脸喜气。 第七十一章 宋玉落泪   连日车马劳顿,沐心终于把自己洗漱了个干净,还和五殿下一起愉快地用了热腾腾的晚膳。   反观宋玉,一直都没有休息的时间,一直奔波在路上,沐心原本想折腾他的坏心思就这么歇下了。   一见宋玉的表情,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带来了什么消息,她也一直在等。   不过夜色渐深,不论是什么消息都不必急于这一时。   沐心没有表现出宋玉预料中的翘首以盼的姿态,反而神色淡淡的,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宋玉坐下,又动手给他倒了杯热茶,随后又将桌上备着的糕点推到他面前:“先喝口水吧,可吃过了?要不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宋玉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这个不久前还在对他说不会客气的人。   如今正以一种迎接亲人回家的礼遇接待他这位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说不清为什么,宋玉反倒希望沐心对自己能不客气一点儿,那样的话,他还能自在一些。可沐心如今却待他如此……温馨,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愣着做什么?”沐心没理会他脸上那些变化多端的小情绪,“人是铁饭是钢,吃喝住行是生活日常,放心吧,我不喜欢在这些方面找人麻烦。”   “多谢大人!”宋玉没再客气,半日奔波,他忙得滴水未沾,也的确已经饥肠辘辘。   宋玉喝着茶配着点心,沐心则转身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提着个小食盒。   她面色淡淡的,仿佛做这些事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食盒拿回来之后,便随手打开,取出几碟小菜和一碗白粥摆到桌上,随后自己拿了宋玉放在桌上的请帖坐在一旁安静看着。   窗外一阵微风袭来,烛光在灯罩中跳跃轻舞。   橘黄色的光照在人的身上,宋玉埋着头,小口吃着桌上的饭菜,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白日的疲惫都渐渐远去了。   沐心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便多了本话本子。   连日来,这是宋玉第一次如此安逸地享用膳食,他吃得很慢很慢,但还是有吃完的时候。于是,十分乖觉地将碗筷又收回了食盒中,收在一旁。   等他收拾完食盒,沐心已经放下了话本子,她已经恭候多时了。   宋玉眨眨眼,看着沐心依旧一派淡然的神色,忽然就慌乱地挪开了眼,他的心脏正不可抑制 地快速跳动起来,喉头哽住,鼻尖酸涩,眼眶发热。   半年多前,他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彻底没了家。   今日,他却在这个被自己害得有家不能回的人身上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何其讽刺?又何其残忍?   沐心等了许久,宋玉低着头没有半点儿反应,她都快以为这人是不是累得睡着了?   “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回去,我们明日再谈?”沐心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情绪,在她看来饿了就吃,累了就休息睡觉,这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便不必委屈自己。   然而,这些话到了宋玉耳中却变了意义,他依旧垂着头,肩膀却轻颤了起来,沐心凝神听了许久,竟然听到了几声男儿的啜泣。   宋玉哭了?   方才进门还一脸喜气,怎么突然就哭了?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了?   “你……还好吗?”说实话,沐心自问和宋玉的交情并没有到这种互相关怀的程度,不过出于人道主义,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客套地关心一句。   宋玉暗中抬手擦掉眼泪,抬起头,努力地扯出一抹笑,略显凄凉。   “从前,我每次从外面回家时,先父也会如大人这般,为我准备好吃食,自己坐在一旁看书陪着我。”   他轻声说着,有怀念,有叹息,“可惜自从他老人家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安静地吃饭了,今夜……多谢大人款待。”   “小……”事一桩?沐心及时把后面的几个字吞了回去,人家心心念念对过世长辈的念想,好像不能这么说。   她略做思考,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宋玉的肩,老气横秋道:“小宋啊……”   没办法,只能这么硬接下去了,“逝者已矣,但他们一定希望活着的人能过得好一些,日后,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宋玉正满怀感伤,乍然一听到如此别致的安抚之言,伤感便继续不下去了,还差点儿笑出声来。   吃饭皇帝大,这是农家人从黄土里辛苦劳作中得出的智慧。   沐心自认前世今生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自然也认准了这个理。   农家人靠天吃饭,收成好的时候倒还好,若是遇到天灾,便要忍饥挨饿。   所以,有饭吃便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农家人对此心怀感恩和敬畏,他们把吃饭当成头等大事,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粒米粮。   宋玉出身商贾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可惜商场如战场,一点儿不熟朝堂的尔虞我诈,最后连亲兄弟都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于宋玉而言,儿时那少有的一家团聚的温情脉脉的时光,才是最最难能可贵的回忆。   这大概就是沐心总是比旁人更容易开心快乐的原因吧。   因为于她而言,能安安稳稳吃上一顿饱饭就是一件极为开心的事,而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被沐心误打误撞勾出的伤感,又被她误打误撞安抚了回去,宋玉也被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脆弱打得措手不及,还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多年来的商场历练让宋玉早已学会了随时随地收敛自己的情绪,他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   “先不说那些了,说回正事……”宋玉说道,“按照大人的吩咐,两日前,我便派人在附近到处采购粮食和防疫的草药,又放出了给大人捐款捐粮得了殿下亲笔嘉奖的消息,今日我们的船刚到码头便有人来打探消息,那些人似乎一直在关注我们,方才一安顿好,便立即有人递来了请帖。” 第七十二章 晚宴募捐(一)   燃烧许久的蜡烛亮度渐渐减弱,沐心一面听着,一面拿起灯罩,用桌边的剪子将烛心挑出来剪了半截,房间里便有亮堂了起来。   宋玉说:“他们特意设了接风宴席,请您务必赏光出席。”   沐心眼中跳动着烛火,回眸看他:“什么时候?”   宋玉笑答:“明晚……”   “这么快啊!”沐心先是一愣,而后将桌上的请帖又拿过来摊开,一脸严阵以待,“那我们要快一点儿讨论了,明晚参加的都有谁,家底怎么样?”   她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发愁,搭上宋玉的肩讨着人情:“糟了,我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场合啊!明晚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宋玉你久经商场,这时候可不能不讲义气,丢下我一个人去应付他们一群人。”   被勾肩搭背的宋玉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侧过身行礼道:“大人放心,宋某一定竭尽全力相助大人!”   “行了,以后不必这么多虚礼了!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明晚要注意的事项吧!”   宋玉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显然早有准备,摊开摆在请帖边上,指着上头的名单为沐心一一讲解:“明晚会出席晚宴的,主要有三个人需要大人多注意,一位是本地的知县李耀青,另外两位是富商,一位叫金不移,另一位叫郁凌霄,都是此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楚天歌从门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宋玉弯腰站在桌边对着一本小册子指指点点,沐心则直接半个身子都趴在桌子,百无聊赖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不肯认真听课的学生,偏偏提出的问题总能引起宋玉侧目而视。   只不过,楚天歌忍了又忍,实在是没忍住,这两人这么亲密无间的样子怎么就这么碍眼呢?   他停下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拐弯进了房间,四下扫了一眼,最后只能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还装模作样轻咳了两声。   没办法,驿馆的房间比较简陋。最大的厢房自然是五皇子住着,沐心的房间没那么讲究了,中间一张屏风隔断了内外,里头一张床,外头就这么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陈设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   宋玉立即站直了身子,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沐心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他不解地回头去看,沐心对着他摇头,转而对着楚天歌灿烂一笑:“呀!我们楚公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小二的敲门声:“大人,您吩咐的点心给您送来了!”   沐心住的是个单独的小竹楼,面积不大,但独门独户,因而没有关房门的习惯。   沐心淡定对外扬声道:“进来吧……”   楚天歌和宋玉皆是一惊,五皇子如今是微服私访,若是方才宋玉真跪下行礼了,那可就麻烦大了,一不小心就可能闹个人尽皆知。   两个练家子,居然都没有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这只能说明两个原因:   一则,店小二也是个深藏不漏的练家子,脚步轻盈,不易察觉;   二则,他们两人的警惕性方才明显被降低了。   答案自然是第二种,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沐心又为他们提供了第三种答案:“说来这竹楼外头的台阶设计十分巧妙,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走在上头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有人来了都听不出响动。既然是要微服私访,那些虚礼,如今就都不要用了,以免被瞧出端倪。”   这就说得通了。小竹楼外空间开阔,声音容易消散,外头的台阶又作了细致的消音设计,再加上楚天歌忙着吃醋,宋玉又想着下跪行礼,反倒是沐心视线恰好正对着大门,提前见到了外头的人影。   楚天歌不高兴地说:“我又没有让他行这些虚礼。”   五皇子这会儿心里还在不爽,这女人分析起这些有的没的倒是头头是道,怎么对自己就如此不上心?   大半夜的,还跟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举止还那么亲密,还那么相谈甚欢。女孩子家家的,真以为换了身男装就不用避嫌了吗?   宋玉人微言轻,只好主动背锅:“是宋某的不是,日后一定谨记今日的教训。”   沐心对五皇子莫名其妙的怒火渐渐习以为常,只要这怒火不是针对自己的,她就能心安理得继续享用自己的点心。   一个坐在那里心无旁骛吃着点心,另一个黑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宋玉独自站在两人中间只觉得十分煎熬,又想不出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只好想了套说辞遁走:“既然殿下找独孤大人有事,那……宋某就先退下了?”   宋玉如此上道,楚天歌心情好了几分,和颜悦色道:“这几日车马劳顿,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本宫还是懂得体恤下属的,日后若不是紧急之事,掌灯后便不必再商讨公务了,休息好了,第二日再谈也不迟。”   “多谢殿下关心……”宋玉大喜过望,没想到能得到这位不苟言笑的五皇子亲口肯定,只觉得这几日的辛劳都有了价值,面上却尽力保持平静,“殿下、大人,草民这就告退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退下。   “去吧。”楚天歌嘴角微微翘起,十分好心情地摆手同宋玉道了别。   宋玉走后,沐心已经吃下了两块糕点,正要伸手去拿第三块。然而,楚天歌直接一碟子全端走了。   “睡前吃这么甜的糕点可不好。”   沐心盯着他高高举起的那碟子糕点,认真解释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配了茶,不怕上火。”   看了一眼外头漆黑的夜色,楚天歌站起身,无情地拒绝了她:“那也不行。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连带着那碟子糕点也一同带走了,还十分体贴地为她关上了门。   逐月被沐心派出去打探消息方才回来,正巧与楚天歌碰了面:“属下参见……”   一礼尚未行完,楚天歌便冷声打断她:“让飞霜也过来吧,日后她的身边必须时刻有人看顾。”   逐月眸光微闪,这几日的相处,她对沐心的高明有了进一步了解,只是殿下对沐心的看重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殿下何时变得如此惜才爱才了?   但殿下的命令一向不容质疑,按下心中的疑惑,逐月不敢多做迟疑,躬身道:“属下领命!” 第七十三章 晚宴募捐(二)   第二日的晚宴,宋玉果然遵守了诺言,陪着沐心前往参加。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出了驿站,早已有马车等在门外,宋玉会武功,轻轻一跃便跳了上去,沐心则是慢慢走过去准备用爬的,宋玉看不下去直接伸手把人拉了上去。   沐心没矫情,借力上了马车,粲然一笑:“多谢啦!我们走吧。”   宋玉微微躬身,侧身让沐心先进了马车,自己随之进去。   无人知晓,二楼的五皇子楚天歌正开窗欣赏临街风景,很不巧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好好的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了谷底——   这个女人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性别?和男子勾肩搭背就算了,居然还敢毫不避讳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男人牵手!   真是岂有此理!   女人就是女人,哪怕装得再像也是个女人,她难道就不怕露馅吗?   又或者,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才特意装出如此豪迈的表象,让人不随意产生怀疑。   可那丫头难道不知道吗?她那双眼睛那么灵动可爱,她对着人笑的时候,那么明媚动人,一看就很女孩子啊!   楚天歌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提醒她,如果不想被人发现自己身份的秘密,再也不许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旁人看,更不许随便对着旁人笑。   不过这么一来,这小丫头的秘密不就要被自己戳穿了吗?   可是那又怎样?总比放任她继续这么放荡不羁下去,哪天被旁人戳穿的强。   沐心对楚天歌的打算毫无所知,此时的她已经和宋玉并肩进了河头县最大的酒楼,立即就有机灵的店小二将两人引进了包间,县令李耀青、富豪金不移和郁凌霄都已经到了,另外还有两名年轻人和三名白发老者作陪。   李耀青身旁的年轻人眼力好,一眼便瞧见进门的沐心和宋玉,立即便站起来喊了一声:“独孤大人来了!”   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沐心和宋玉微笑着在众人的目光里走近,大家和和气气地打着招呼,好似相识了多年的好友,一群人互相寒暄着——   李耀青拱手作揖:“见过独孤大人!”   沐心也回礼道:“见过李大人!”   见所有人都站着,还巴巴望着自己,沐心赶紧笑了笑,拱着手转了一圈,“诸位不必拘束,大家都坐吧。”   李耀青在一旁附和着:“对对……大家一起坐吧……”   沐心首先向众人介绍:“让诸位破费了,本官先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宋玉,主要做水上生意,这次多亏了宋玉慷慨解囊,否则本官只怕就无颜回去面对家里的乡亲父老了!”   果然有地位就是好啊,随便跑出个话头就有人愿意帮着搭腔,旁边的另一位年轻人立即顺着她的话问道:“哦?独孤大人此言何意?”   沐心见他一副情真意切的关心模样,看得尴尬症都犯了,心说,大家谁没调查过谁呀?都知根知底的,有必要演这么逼真吗?   不过还是很快调整了面部表情,露出沮丧的神色,叹道:“唉……还不是南方的水患大灾,诸位有所不知,本官的老家便是在南方。”   抬眼望去,众人都十分配合地先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接着便转为了同情。   都是一群戏精本精!   然而沐心作为戏精之一,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面色愁苦地回忆道:“陛下此次法外开恩让本官回老家,还特意交代让我顺带关心关心老家的父老乡亲……”   紧接着话锋一转:“不瞒诸位,五皇子殿下也特意召见过本官,说是只要能帮他募集到赈灾物资,殿下愿意重谢!   如今南方最缺的可不就是粮食和草药吗?可本官毕竟是只是一个人,能力有限……   就向殿下讨了几块亲笔手书的嘉奖牌匾,大家也知道,本官毕竟是个读书人,脸皮薄,不好向旁人开口谈钱,只好想着拿这几块匾额说事了……”   场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陪坐的宋玉也是一脸懵,不是说好了要讲策略的吗?怎么一开口就直截了当暗示人家募捐了?   “咳咳……”沐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本官说得有点儿太多了,那啥……今天承蒙诸位看得起,还摆下了如此美味珍馐盛情款待,本官也就不客气了!嗯……大家动筷子啊!吃菜吃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什么跟什么呀!   几个年轻的都面露惊异之色,刚刚还在说募捐的事呢,不是还挺直截了当的吗?怎么忽然又转到吃饭上面来了?   几位老人虽说都是交际老手,但耐不住沐心这个交际新手胡乱出牌啊!   可谁让人家是皇上御前的红人呢?再怎么算计谋划,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这位独孤大人先是抛出了自己的募捐要求,又忽然转移了话题,想来是要给他们自行表现的意思吧?   不论众人心里怎么想,独孤沐心说了话,大家就都要给几分面子,于是一个个笑眯眯地互相招呼起来:   “大人请吃菜!”   “来来来……大家一起吃……”   ……   “其实呢,是这样……”沐心吃着吃着,忽然又停下筷子,笑道,“本官南下前,曾和五皇子殿下商量过此次赈灾的方案,本官势单力薄,便想着借借大家的力气……   原本大家萍水相逢的,本官也是有些难开口,但为了南方那些家园被毁,衣食无着的可怜百姓,本官今日就厚着脸皮说了……”   县令李耀青生得十分正派,没想到为人却十分上道,立即接口道:“独孤大人不必客气,你我同朝为官,自当相互扶持,您有什么困难,直说便是……只要是我们办得到的,一定尽力!”   心里却在盘算,有皇子殿下的牌匾在,这事他说不上还能从中捞上一把呢!   沐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可就直说了?在座的各位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否为此次救灾发起一次募捐,不拘多少银子,粮食、草药、衣物皆可,大家多少出一点儿力,随后五皇子会派人过来将物资运送南下。   当然此次捐赠排名靠前的三位大户,殿下会赐下亲笔所提的匾额作为嘉奖……   嗯……当然,捐款也不是为了这个匾额,就是……殿下为了感谢大家慷慨解囊的一点儿心意,毕竟殿下对南方灾情十分重视,据说已经动身前往南方灾区了……” 第七十四章 晚宴募捐(三)   奢华大气的酒楼包间之内,空中挂着灯笼,桌上摆着烛火,满室通明。   屋内雕栏玉砌,无论挡在门口处的那个不知什么名贵的木头雕刻的屏风,在灯光掩映下,流动着圆润的光泽,还是屋内摆放的各种瓷瓶玉器,无一不再诉说着自己的价值不菲。   在座的人,一个个绸缎加身,光鲜亮丽,在灯光下也能熠熠生辉。   店小二伏低做小,片刻不敢停歇,流水一般送来一盘又一盘的美味珍馐,燕窝鱼翅,鸡鸭鱼肉,时令果蔬,摆了满满一桌子。   而所有装盘用的瓷器都是晶莹剔透的的青白釉,就连酒壶和酒杯也是一整套的。   这种青白釉瓷器沐心也有一套,是洛尘送的,似乎盛产于南方,乃是时下流行的,最新研制出来的瓷器品种,产量不高,价格十分昂贵。   沐心身在其中,却只感觉到与之格格不入。   倒也不是说他们赚了钱如此享受不对,毕竟世人拼死拼活争权夺利的,不就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吗?   但不要浪费啊!这么一大桌子肯定是吃不完的……南方的百姓还在饿肚子呢!   没人知道沐心在想什么,富豪金不移摸了摸圆润的大肚子,看着独孤沐心一脸垂涎:“独孤大人所说的,可是宋老板得到的那副匾额?”作为富甲一方的有钱人,他迫不及待需要权势护佑,哪怕花钱买。   沐心收敛心神,专心应对着当下。   她腼腆一笑,又恰到好处露出来几分藏不住的得意:“说来惭愧,宋老板的那副匾额……便是本官去向殿下求来的。”   一旁身材精瘦的郁凌霄闻言抢过了话头,拱手行礼道:“草民愿意捐出一万两,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出一份力。不过……不知这一万两是否可以换得殿下赐下的亲笔匾额?”   他夸张地笑了笑,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当然了……如大人所言,捐款不是为了一块牌匾,但若能有幸得到五皇子的墨宝,草民自是荣幸之至,也求之不得。”   “真是抠门……”被抢了先机的金不移十分不爽,咬牙道,“独孤大人,草民也愿意出一万两银子!当然若是有幸能得到殿下的亲笔匾额,草民愿再追加一万两!”   这是捐款还是做买卖呢?   李耀青和郁凌霄皆是面色不善,他们都十分看不惯金不移的暴发户做派,却不敢过多言语。毕竟,独孤大人都还没发话呢?   沐心也看了金不移一眼,却露出几分赞赏,这人倒是坦荡大方,想要就直说,十分对她的胃口。   “本官先替灾区的百姓谢过两位的慷慨解囊!”沐心为自己倒了杯酒,对着两人遥遥举杯致意。   画风一转,又甩锅道:“不过,本官读书还行,管账却是做不来的。此次募捐的银两之类,还需得麻烦诸位派几位大家都信得过的人和宋老板这边的人一起管个账,将众人的一应捐赠都记录下来,以免来日有什么说不清的。”   “独孤大人放心,此事本官定会亲自督办。”   “大恩不言谢!来人,给本官拿个碗来!”沐心豪迈地从小二手中接过酒碗,倒了满满一碗,双手高高举起向一桌子人举碗致意,“为表谢意,本官先干为敬!”   “好!大人海量!”金不移也换了酒碗,满上后向沐心敬酒,“草民敬大人!”   “好……来来来……大家一起喝……干!”沐心红着脸端着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话渐渐模糊不清起来,碗刚碰到唇边,整个人便倒了下去,幸而一旁的宋玉眼疾手快,将他险险扶住。   宋玉一脸担心,扶着他重新坐下:“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沐心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摆了几下手:“无妨无妨,本官就是酒量不大好……大家别客气……来来来……咱们继续……”他挣扎了几下,伸手去够酒碗,可惜酒醉过度,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大够。   “大家见笑,见笑了!本官不善酒量浅,今日一高兴不小心就喝多了……”沐心继续瘫坐着,努力坐直却没成功,脸上的笑容却不减,“诸位不用管我,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可别浪费了!不必管我……”   宋玉忧心忡忡,倒了满满一碗酒敬向众人:“今日多谢诸位款待,不过独孤大人如今醉成这样,请恕宋某不能继续与诸位开怀畅饮了,在此先自罚一碗,改日有机会再请诸位一起喝个痛快!”   他仰头将碗里的就一饮而尽,扶起沐心向众人辞行:“诸位继续,宋某还要送大人回府,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聚!”   “宋老板路上小心!”   “告辞!”   “啊?这就走了?”沐心靠在宋玉身上走得歪歪扭扭,还回过头冲着众人笑着招手:“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啊!本官……先……先回了!”   两人跌跌撞撞走出酒楼,宋玉见沐心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一脸忧心,沐心则见人就笑,傻乎乎的。   好在喝醉的沐心不会瞎闹腾,任由宋玉一路扶着一路走着蛇形路线,虽然曲折了一些,好歹是上了马车。   一进了马车,迷迷糊糊傻笑的沐心立即换了副表情,除了脸色有些红扑扑的,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姿态。   宋玉一脸惊愕,轻声唤道:“大人?”   沐心冷声吩咐:“先回驿站。”   宋玉浑身一凛,恭敬道了一声“是”,便扬声对外头的马夫喊道:“回驿站!”鞭子破空声起,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随后踢踢踏踏向前奔跑。   宋玉犹豫了许久,终究没忍住问道:“大人,您为何……”   “为何没有按原地计划行事?”沐心直接说出他心中所想,面色苦涩,“没什么,就是看到那一桌子山珍海味,忽然有点儿罪恶感……宋玉……”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盯着他,“宋玉,我等不及了,南方的百姓更等不了,之前的计划需要再改快一点。”   宋玉没有任何质疑,只是躬身表示臣服,恭敬地问道:“大人需要宋某怎么做?” 第七十五章 晚宴募捐(四)   “我们要改变策略,速战速决!”沐心眼中露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坚毅,向宋玉说出自己的打算,“接下来,我们要化被动为主动,每到一个地方就将当地德高望重的人约出来,当面提出募捐的请求……”   沐心的新策略,主要内容几乎没有变化,但要主动提前送出拜帖,一到地方就上门直接议事,效率比之前的策略高了大半,也将他们的行程缩短了大半。   因喝酒的原因,沐心的脸依旧红红的,面色却比往常严峻了许多:“南方水患已经过了近一个月,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时间再去等肥羊主动上钩了,反正鱼饵我们照样抛出,至于那些肥羊,就让他们愿者上钩好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跟这群人继续大摆筵席……   宋玉,我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想要完成这些事,我现在只能依靠你。   当然,如果人手不足,或者你有其他困难,可以提出来跟我商量,实在解决不了,我们还可以向五皇子求助……   你虽是个商人,这事于你来说也的确无利可图,但我相信,你是愿意帮我完成这些事的,对吧?”   宋玉轻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大人都如此说了,宋某想说不愿意似乎也说不出口了。”   “不不不……”沐心异常正经地摇了头,“我选择相信你,是因为你不惜冒险也要将灾民送进京城去告御状,我信你有一颗仁义之心。   但若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讨好独孤不弃,那你现在做的已经超出太多了,大可不必。   身在其位谋其职,这些是本官分内之事,却非你分内之事。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下去大可直说,我会去找五皇子要人,这趟差事本就是由五皇子负责,没道理我们两个在这里瞎操心,他半分力不用出,还能闲着在一旁撒手看戏。”   讨好独孤不弃的小心思被洞穿,宋玉表情有些不自在,可沐心后来的那一番坦诚相待和夸奖,却让宋玉的内心一阵激动,他几乎立即就跪倒在地:“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宋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宋玉自认也是有一腔爱国热血的!   奈何他身在商贾之家,万贯家财倒是可以日行一善,爱国的满腔热血却无处泼洒。   想当年,宋家的先祖也曾轰轰烈烈参与策划了一场揭开南国贪污黑幕的震惊朝野的大案。身为后辈,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岂能退缩,辱没老祖宗的名声?   “起来吧……”沐心想起身去扶,可惜酒劲上来一阵眩晕,只好又坐了回去,无奈道,“行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不喜欢。”   “是,大人。”   “那么,我们来说说接下来有什么麻烦?”   沐心按着眉心继续分析起眼前的形势:“我如今初入朝堂,身后没有家族助力,自己又毫无根基,那些人表面上对我客气乃是御前伴驾所带来的荣宠,背后却不一定肯真心帮忙……还有你……首先声明,我对商人没有偏见!但士农工商,阶层摆在那里,若是由你出面全权处理,只怕会有人不配合,我说的可对?”   宋玉点点头,夸道:“大人英明!”   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还未动到谁的利益之前,那些人自然愿意卖大人一个面子,但若是之后……”   沐心接话道:“一旦募捐款项集合在一起,难免就会有人想从中牟利?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人微言轻,根本无法震慑住其他人。此时,唯有求助五皇子出面才能解决。”   她皱了眉,不大高兴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压了下去,肃穆了颜色安慰宋玉道:“所以,这方面你无需操心,该五皇子出面的时候,自然就要找。   我只要求你将一应账目做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些帮忙的工人,工钱该给的要给的,甚至比市面上贵一些也可以,只要人可靠会做事。   这样吧,先从募捐到的款项里分出一部分经费用来支付管理和雇佣产生的费用,奖罚分明些,不必节约,但剩余用作赈灾的部分,我要你确保无人能动!   五皇子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到时候,他会派几个帮忙做事的得力下属,还有沿途运送物资也会派驻军保护。   所以,你只要管好账目,其他事出了问题就找五皇子的人帮忙解决,不必自己逞强,知道吗?   所以,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必强求。你记住,本官要的是好人有好报,而不是愚蠢的自我牺牲,你可明白?”   说到最后,沐心只觉得心情越发沉重,这一场战役,只怕牺牲是在所难免了,她会尽己所能避免这样的意外。   但愿,这样的事不要发生在自己身边,更不要发生在自己眼前。她,一点儿都不想将来的记忆里留存下这样悲剧的一幕伴随一生。   宋玉却听得十分感动,还十分振奋,笑道:“大人放心,宋某谨记大人教诲!”他相信,有了五皇子的人马助力,一切只会越来越顺利。   两人密谈完,马车刚好达到驿馆。   宋玉扶着沐心下了车,动作小心翼翼中带着几分尊敬,经过方才那一路谈话,宋玉对这位新科状元的敬仰之情喷涌而出,简直恨不得立即改投其门下,为他鞍前马后。   “好了,其他事我们明天再说,这回我是真的醉了,那酒后劲真大,你早点儿休息,我也要去睡觉了!”   沐心对宋玉的态度变化暂时没有察觉,她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凭着记忆力超群一步三晃走回房间,宋玉在身后远远跟着。   沐心回头赶他:“你不用送了,快回去休息吧。”   宋玉难得违抗他的命令,坚持道:“大人醉成这样不安全,还是让宋某送您回房间安心些。”   “我到房间了,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两人一前一后,直到沐心晃回了房门前,她倚着房门摇摇欲坠,还是勉强支撑着身体回过头冲着宋玉虚弱地笑了笑,“今晚辛苦你了!”   宋玉远远躬身行礼道:“大人客气了,这是宋某应该做的。”   “行了,别客套了!回去睡吧。”沐心头晕得厉害,最后一次摆手示意宋玉回去,径自转身摇摇晃晃进了房间,关门。   残留的理智还在,她费力将门闩插好,才晃晃悠悠走到床边,一头直接栽下去,也顾不得什么疼不疼的,直接呼呼大睡过去。 第七十六章 五皇子的怒气(一)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   屋内的烛火无人熄灭,在灯罩中发出微弱的荧光,将桌边枯坐的身影拉在地上,浅浅的,一如这屋内的光线,淡淡的。   独孤沐心趴在床上险些就要睡着了,可她一向习惯睡前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何况胸前裹着一层厚重的布料着实太过闷热难受,只好手脚并用又爬了起来。   此次出门,沐心并没有带随身侍女,毕竟此行查的是贪污案,盘根错节,恐凶险难料,听风和卷云又被她派去给宋玉打下手……   原本打算凡事只能亲力亲为了,谁知五皇子又送了个逐月过来,不仅武艺高强,重要的是观察力极强,每日衣食住行都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就比如,沐心不喜欢人近身伺候,逐月每日便会早早把换洗的衣物都提前放在床头,十分细心周到。   她闭着眼坐起来,耷拉着脑袋半睡半醒着在床边摸索,很快拿到了逐月准备好的干净衣物。   随后,便两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脱下了外衣,随手折了几折扔在了床头的小凳上。接着,便没骨头一样躺了回去,继续闭着眼摸索着脱下一件……   早早便进门等在屋内的五皇子,从头到尾被醉酒的沐心无视得干干净净,一张脸,也从最初的悠然自得,变为了黑如锅底。   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和一个男人出门应酬也就算了,居然还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她是对自己的伪装太有自信?还是对自己的酒量太有自信?   不过,连有人在房间里都没发现就敢这么大喇喇地躺在床上睡觉,现在还敢当着他的面脱衣服……这酒量显然令人堪忧!   思绪万千中,五皇子越想越生气!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就算是他对这个女人有意,又还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为何要如此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想到自己最近发脾气越来越频繁,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却……   多年来养成的心平气和几乎毁于一旦,而始作俑者不仅对此一无所知,还每天笑得没心没肺,更是让他意难平,光是想想就让他恨得磨牙!   凭什么他为她调养身体天天辛苦做药膳,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大喇喇地跑去男人堆里喝酒?   凭什么他在房间里等了她这么久,他还在这里坐着,她却躺在床上……脱衣服……   楚天歌怒气冲冲一个闪身便到了床边,带起一阵风,床上的人终于有所察觉,手脚并用,努力了许久才终于翻身成功,四仰八叉横在床上,毫无形象可言,不过倒是还有些戒备之心,随手便扯了被子盖到身上。   “殿下?”沐心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楚天歌站在床边,对着自己两眼喷火,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楚天歌:“……”他压下满腔怒火,强令自己不许再为她失控,眼睛却不受控制盯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沐心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眼前五皇子依旧没有消失,也依旧脸色不好看,她头晕得厉害,也只能强逼着自己醒神,睁大了眼睛,再次唤了一声:“殿下?”   楚天歌皱着眉,冷声问她:“你没醉?”   沐心捏了捏眉心,挣扎着坐起来,随手抓了床头的衣服披在身上,一脸无奈地问他:“殿下这么晚不睡觉,可是有事要吩咐?”   楚天歌移步在床边坐下,凑过身去直勾勾盯着她看,凤眸潋滟,寒光乍现。   沐心被迫以手支撑身体往后仰,喝过酒的嗓子有些干涩发哑,她眨眨眼,不解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下官犯了什么错惹您生气了?”   “不错,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楚天歌冷笑一声,身体再次前倾逼近她,沐心则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无力地又躺了回去。   其实,她更想逃,可惜洛尘曾说过,五皇子身手了得,一定可以保她无碍。换言之,五皇子若真要动手,她插翅难逃。   最令沐心头疼的是,五皇子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她本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却一时无法想明白各中缘由,还要一边担心自己的女儿身份泄露……   不管有没有被发现,此时她和楚天歌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他两只手牢牢将她锁在中间,孤男寡女,两人此刻所在的位置又是用来睡觉的床……   容不得她不多想。   眼下的情形让沐心本能地心生恐惧,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双手抵在楚天歌胸前,做出最后的抵抗。   她竭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为了破解眼下的局面,哪怕颤着声音也要开口说话:“殿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请……”   楚天歌终于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某种报复的快意涌上了心头,可他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反而冷笑一声:“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他打定主意要狠狠吓她一顿。否则,难保她下一次还是会胆大包天跑出去跟一群男人把酒言欢。   真当自己是男儿身就安全了吗?   要知道,有些男人也喜欢男人,尤其是像她这样俊美可人又身材瘦弱的小白脸。   呸……真是被气糊涂了,她就是个女的,连小白脸都不是。   沐心垂着眼不敢正面看他,却也不甘心就此妥协,嘴硬道:“殿下,微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眼前的情形让她想起了大楚达官贵人里不乏有龙阳之好之人,她还曾拿来当成笑话忽悠过洛尘,可眼下却……情况不容乐观。   也许这个矜贵高雅的五皇子就是其中之一,但就算五皇子真有那样的癖好,她还是相信他不会做那样霸王硬上弓的事,或者说,他不屑于做。   是了,楚天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不屑于去强迫别人的!   “不明白吗?那你最好睁大眼睛瞧个明白……”楚天歌邪魅一笑,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沐心手上的那点儿力气根本就挡不住他,她只能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孔不断靠近,恐惧、耻辱、愤怒……种种情绪一拥而上。   “为什么?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她用尽力气将他推开,可惜效果差强人意,最后她也只能别开脸。   是他,主动停止了逼近。 第七十七章 五皇子的怒气(二)   满腔暴走的怒火,在她的那句笃定的“不该”里,悄然散去。   楚天歌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重新打量她,脸别向一边,两条细细的眉紧紧皱着,眼眸低垂,两颊气鼓鼓的,嘴角紧紧抿着,她的身上散着淡淡的酒气,一张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酒熏红的?还是气红的?   不过,她看起来的确十分生气,怒气中带着点儿倔强。   楚天歌却不知为何,竟从中发现了一丝撒娇的意味,这让他感到十分新奇,还有一丝不确定,他需要验证。   他意味不明笑着,忽然一个侧身在沐心身旁躺下,一手将她揽进怀里,一手则轻轻抚上她的脸庞,轻浮至极的无赖举动,由他做来却风流不羁。   尤其是他顶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唇边勾着那魅惑人心的似笑非笑,更令人讨厌不起来。   “哦?独孤大人认为本宫不该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里满是玩味,沐心自然看得出他在逗自己,也终于发现事情与自己设想的相差甚远,她急了,伸手去拦却反被握在手里。   喊出的声音在空气中破碎开来:“殿下……”   “这双手,白日里不也被宋玉如此握在手里?”楚天歌在她耳边轻声低喃,他唇边勾着笑,却在想起那副场景时,眼神变得阴郁难测,她吓得挣扎起来,他则怒气横生,将手中的柔荑抓得更紧,邪笑道,“怎么?宋玉握得,本宫就握不得了?”   “殿下!”沐心拔高了声音,又像是被人掐了脖子般戛然而止,她压低了声音叹道,“微臣究竟做错什么惹恼了殿下,还请示下。”   她还是不肯把楚天歌往那种变态的方向去揣测,这一路以来,楚天歌虽然待人冷淡了些,可她总觉得他是个好人,至少不会是个坏人吧?   “你这么聪明,那就自己想咯……”楚天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复平时的清冽干净,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温柔中散着几分蛊惑人心。   他捏起她鬓边的一撮碎发,在指尖轻轻打着旋儿,不动声色凑近了些,去嗅沐心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忽然就有些舍不得放手,没想到怀中女子的体味竟是这般香甜?   沐心脑子里像是炸开了锅——男子湿热的呼吸近在耳边,鼻尖萦绕不散的浅淡却绵长的药香味,鬓边似有若无的触觉,腰间有力的臂膀,陌生的气息让沐心酒醉的神志渐渐清明,忍耐力也在不断被耗尽。   她正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   沐心告诉自己要冷静,她悄悄拉开两人的距离,直到楚天歌不加掩饰的、明显加重的呼吸热气更加近距离地喷洒在她的脸颊,所有的忍耐顷刻间化为了乌有,一股热血直直窜上了脑门,她忽然用力将他推开,厉声呵斥:“殿下自重!”   胸腔因为恼羞成怒而剧烈起伏,此刻的沐心又平躺着,女子的胸脯再如何掩饰,终究还是露了些许端倪,楚天歌侧躺在一旁,眯眼看着她长发披散,脸颊嫣红,最后将目光落在她胸前微微起伏的幅度,呼吸一滞……   如果沐心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许她还能安慰自己,这个五皇子只是刚巧好男色。   而他好歹是堂堂状元郎,读书人一向自命清高,就算她理直气壮地拒绝他,他也不一定敢强来。   可楚天歌看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裸,尤其是他那晦暗不明的目光,还如此赤裸裸地盯着她胸前的起伏,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哄骗自己了。   “殿下既然发现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沐心坐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背过身去,躲开他那过于侵略的目光,冷声道,“但如果殿下想以此威胁我做什么不愿意的事,恕难从命!”   原以为被人发现秘密,一定会惊慌失措,可此时的沐心反而镇定自若,比起之前要冷静得多。   她自嘲一笑,果然自己还是喜欢坦坦荡荡,而不是藏着掖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那对她来讲,着实太强人所难了。   只可惜,她根本承担不起坦荡的后果。   楚天歌随之翻身坐在她的对面,凉薄一笑:“很好!既然还知道洁身自好,以后便该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保持好距离,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起皱的衣襟,对着沐心回眸一笑:“你记住,不是所有男人都懂得适可而止的,美人在怀,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风流快活,你可懂?”   “等一下!”沐心叫住抬脚准备离开的楚天歌,手脚并用才勉强站了起来,可惜才晃着走了几步便栽倒在地。   还没走出几步,楚天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无奈,他只能停下脚步折了回去。   沐心软软地瘫在地上,杨柳般旖旎娇弱,身上的衣着有些凌乱,面色微微潮红,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水润透亮,勾得楚天歌忍不住心神荡漾。   他别开眼,努力不去看她凌乱的衣衫,将人一把抱起,隔着两人的衣服,他依旧清晰地感觉到沐心浑身都在不安的轻颤。   她低垂着头,扇子般的乌黑发亮的睫毛止不住轻颤,紧紧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着,却依旧克制不住浑身战栗。   “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必害怕。”楚天歌微微皱眉,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心软,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如此温柔体贴。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回到床边将她安置好,为她盖上棉被,还细心掖好了被角。   沉默之中,一阵轻声的啜泣显得格外突兀——沐心哭了。   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的惊吓之后,任她再强悍的神经也撑不住,她一直知道自己很弱,弱到随便什么人都能把她拉入地域深渊。   可她一直在安慰自己,她如今是翰林阁编撰,没有人敢随便对她出手。   可是今日,如果事先躲在她房间的人不是五皇子,又或者五皇子有心要羞辱她,她该怎么办?   要么拼死一搏,要么任人凌辱……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就算拼了命也无法逃离危险,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阿洛有句话说得很对,她太弱了,根本无力自保…… 第七十八章 五皇子的怒气(三)   夜色渐深,不知不觉间中秋已经过了三日,天上的月亮依旧又圆又亮,高高挂在空中,四周的星辰隐入月色之中,不大看得见了。   更夫打了个哈欠,独自一人走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下,唯有天上的月亮为伴。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除了被月光照亮的那一小片,其余地方皆是一片浓重的墨蓝色,深沉难测,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一般。   今晚的天空,像极了一个月前那个大雨将至的、可怕的、却又寂静无声的夜晚。   他赶紧甩了甩头,压下心中那股陡然生出的可怕想法,用力敲了一下手中的梆子,精神一振,大声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驿馆……   沐心躺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两眼迷茫无神,任凭自己泪眼婆娑。   远处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她总算从那种无边无际的悲伤和恐惧中醒了过来,眼珠子茫然无措地微微动了动,还是很绝望……   五皇子安静地坐在床沿边,放任她哭个痛快,心里有些愧疚,早知道这么不经吓,他就不……不怎么样?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楚天歌疼惜的眼神再次冷厉起来,他忽然就明白了沐心的后怕,今晚若是换作旁人,就不只是惊吓这么简单了!   可劫后余生的今晚之后呢?   独孤沐心依旧手无缚鸡之力,一旦遇到危险,依旧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一想到自己这么小心翼翼护了一路的人有可能被人欺负,楚天歌就无法保持冷静。   独孤沐心这家伙,小胳膊小腿的,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又不懂武功,脑子聪明又如何,还不是弱得连自己的安危都护不住?   心念一转,面冷心热的的五皇子已经作出了决定——回去就安排个得力之人暗中保护这个搅得他心烦意乱的假小子。   嗯,只要她安生了,他也就能重归安宁了。   耳边的啜泣声早已停下,楚天歌抬眼望向窗外,方才一更已经敲响,夜深了,孤男寡女不合理法,他该教训的也教训完了,也该告辞了。   可转眼望去,独孤沐心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若不是她的眼角还流淌着泪花,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真是不让人省心……   他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为她擦拭眼泪,又半路停住,轻叹道:“今晚的事,是我不对,你放心!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沐心依旧静静躺在那里,恍若未闻,只是眼角的泪流淌得更凶了。   “唉……你别哭了!是我不对!”五皇子重新坐正了些,轻声求饶道,“你若是气不过,便打我好了,我绝不还手还不行吗?”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把自称从“本宫”换成了“我”,清冽的嗓音也变得温柔可亲,越发轻柔悦耳,他满心疼惜,比起沐心此时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他还是更喜欢她伶牙俐齿、活力满满的狡猾样。   至于不懂保护自己这件事,有他在,不难解决。   沐心总算有了反应,她睁开眼,转过脸来盯着他问:“为什么?”   楚天歌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躲开她的眼神,反问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谁生气了?”楚天歌摸了摸鼻子,掩饰着扯开话题,“你难道不该问问,本宫是如何发现你的女儿身?又为何今日才戳穿你?”   “阿洛曾说过,五皇子不喜多管闲事,而殿下也的确懒散悠闲,对诸事都漫不经心,所以我是男是女,殿下并不会在意,不是吗?”   当恐惧和绝望达到了极点,沐心反而比平常更加冷静,她神情笃定,又带着些许困惑,抬眼直视着楚天歌的目光,问道:“所以,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殿下?还望殿下明示。”   “哦?你似乎对自己观察人心的本事很有信心?但是……”楚天歌嘲讽一笑,反问道,“一个男人,因为见到自己在意的女人同旁的男人同坐一辆马车出门赴宴而生气,你说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是男是女会不会在意?”   沐心心头一颤,又很快逼自己冷静下来,她左思右想,一时想不出五皇子何时竟对自己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可惜,她从未经历过儿女情长,哪怕再懂人心,却无法分析那个千古难题——情不知其所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沐心没有太大情绪波动,更多的是不赞同:“殿下……我犯的可是欺君之罪,来日东窗事发,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楚天歌心头微微苦涩,这样的结果他又何尝不知?可他一向不是那种轻易妥协的人。   楚天歌认真考虑过,若是在被揭发之前,他们能做些什么,也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只要皇帝肯放她一马,欺君之罪也不是非死不可的。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欺君之罪哪怕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楚天歌第一次知道,这话竟如此适用于儿女情长。他暂时不想去想那些难以预估的将来,而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他看向她,眼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之意,问她:“既然知道,当初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因为……因为有非做官不可的理由!”   沐心想了想,面色沉静而认真,作出保证道:“殿下放心,微臣无心权势,也不会做对大楚不利之事,只是想查清独孤家的旧案,若是殿下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待此案一了结,我便立即辞官离开,从此不再踏入朝堂半步。”   “独孤沐心?”楚天歌扯出一抹冷笑,嘲讽道,“或者,你根本就不叫这个名字吧?怎么?你以为朝堂是什么地方?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又以为本宫是什么人?凭什么放任你无法无天,来去自如?”   为官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就已经不动声色取得调查南方水患贪污的权利,独孤家的旧案又与南方水患的贪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待到此案一了结,从中状元入朝为官,到查清事实真相,以她的智谋,必定能速战速决。   到时候,说不定只需半年,她便可功成身退。人海茫茫,一旦她挂印辞官离去,便犹如鱼入大海,谁也抓不到她。   她,果然已经想好了后路。   楚天歌既欣慰又无奈,他刚刚才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而她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着,功成身退之后,从此便是陌路人。   这让楚天歌情何以堪?她的后路里——没有他。 第七十九章 五皇子的怒气(四)   楚天歌居然说,你以为朝堂是什么地方?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可阿洛不是说五皇子不仅无心朝政,而且最喜欢冷眼旁观看热闹吗?   这也是沐心敢将整件事在五皇子面前和盘托出的依仗,只要楚天歌不插手,她还是很有把握让自己全身而退的。   然而,事情似乎跟沐心预想的不大一样,楚天歌既没有高冷地表示对自己小打小闹的不屑一顾,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看好戏的兴致,而是……威胁她……   完全忽略了五皇子告白这一重要环节的沐心,一时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难道是身为皇家人的高贵尊严,不容许至高无上的皇权被她这个小女子如此玩弄于鼓掌之间?   “殿下……”沐心终于躺不住了,她一把掀开被子起身下跪,“请您至少让微臣……让我查清这次南方的贪污案。到时候,要杀要剐,沐心绝无怨言!”   沐心丧气地想,就算逃不掉,也不能白白牺牲。   “独孤沐心!”楚天歌形容有些狼狈,他忿忿揪起沐心的衣领,瞪着她,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咬牙切齿,“本宫这一路为你悉心调理身体,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楚天歌有苦难言,就这么不相信他的喜欢吗?   既然喜欢,又如何舍得伤害她?   “殿下?”沐心眼眶一热,方才止住的眼泪再次溢出,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楚天歌,清亮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感动,亦有几丝迷茫和愧疚。   平心而论,五皇子这人虽然嘴巴有点儿坏,对人的态度也不太友好。   但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却都是亲力亲为,在这一点上,洛尘的好都比不过他。   楚天歌方才的质问忽然又回到了耳边:“你又以为本宫是什么人?凭什么放任你无法无天,来去自如?”   他是什么人吗?   诚然,为沐心做一日三餐的,母亲从小把沐心养大,为她做了十几年的一日三餐;   住在客栈那段时间,洛尘也经常差人送来饭菜,外加一盅大补汤;   再说李大勺,也为她掌勺了好几个月;楚天歌这才做了几天……   可唯有楚天歌做的三餐,每一餐都是精心为她一人调配的,每一次他都会陪着她一起用膳,虽然两人交流不多,但楚天歌总会默默为她盛粥夹菜……   这一路相安无事,每天一起用膳几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沐心原本只当成一种陪着上级吃饭的职责所在,那时她还不知道,那些药膳是专门为她做的。可现在她知道了,一切就都变了味道。   这一份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让沐心体验到一种被人珍视的,妙不可言的美好心情,而且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此后,每到用膳的时辰,沐心就会心情很好,不管手头上有多重要的事,她都会抛开不理,一心只等着楚天歌的人来喊她去吃饭。   大多数人都会在得到一样东西或者感情的时候,不将其放在心上,等到失去之后,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沐心不是,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一份独一无二的心意。   没有经历过被孤立的人恐怕很难理解这种郑重的心情,只有经历过被全世界抛弃的那种绝望,才会对每一份得来不易的情意都珍之重之。   因为经历过黑暗中的绝望,所以不敢辜负……哪怕一丝曙光。   可惜,似乎要撕破脸了,所以又要失去了吗?以后这样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是不是……不会再有了?   是了,他们迟早要变成陌路人的。   沐心悄悄地手握成拳,在脑中闪过“陌路人”三个字的时候,呼吸一滞,心口微痛。   呵……情不知其所起吗?   也不是不知,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又何苦去碰呢?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沐心的眼神太过悲伤,楚天歌不愿再看下去,干脆放开她,一拳砸向了床柱,床柱应声断作了两截,整张床都塌了。   无辜的床榻,代替沐心担下了五皇子所有的怒气,好在床榻没有生命,不会伤心难过。   可惜,跪在上面的沐心还是被殃及了。她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反应迟钝,只来得及站起身便重心不稳倒向了楚天歌的方向,好在他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接住了她,却也因太过突然被一起砸倒在地,无奈充当了肉垫。   后背传来强烈的钝痛,身前却是满怀的温香软玉,沐心身上特有的幽香扑鼻而来,安抚着他方才几近暴走的情绪。   沐心惊魂未定,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楚天歌紧紧揽住了腰,又扑回他怀里,动惮不得。   “殿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快放开……”她不可抑制红了脸,低着头怕被他发现,此时的她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上,鼻尖全是他身上的药香味,他的体温也透过衣物的遮挡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虽然不是第一次和男子拥抱,不久前刚和洛尘、古月初抱过,然而对方是楚天歌……她无法克制地……害羞了……   她不敢继续深想其中的缘由。   听着沐心因关心而慌乱的语调,楚天歌早就放弃了身为君子的克制,将她狠狠抱在怀里,一颗心被装得满满的,他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一声,闭着眼凄然一笑:“怎么办?本宫舍不得你死。”   眼角,一滴泪珠轻轻滑落。   一想到这个鲜活灵动的女子有朝一日会被送上那个冰冷的断头台……   不!他决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沐心被他陡然加重的力气抱得生疼,也让她慢慢找回了理智。   她没有挣扎,反而乖顺地躺在他的怀里,语气平静地提醒他:“皇子殿下请自重!若你以为我是那种靠着强抢就可以得手的女子。那么,我劝您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顿了顿,尽力让呼吸平稳下来,语带嘲弄,挑衅一笑:“毕竟,若是我真那么乖巧听话,现在就该乖乖关在后院之中,等着父母为我寻一门亲事出嫁,而不是女扮男装进京去考状元。”   她的声音太过冰冷,楚天歌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理智瞬间回笼。待到眼中的执拗冷却下来,楚天歌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心中安抚自己,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还来得及。   如沐心所愿,楚天歌松开了她,还规规矩矩地扶着她坐了起来,最后又瞪了她一眼,眼神哀怨无比:“我好心救你还给你当了肉垫,你就是这么报答本宫的?”   似乎恨不得在脸上写上一行字——无情无义的女人。   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让两人失控的“陌路”问题——那是一道伤,一碰就会流血。 第八十章 五皇子的怒气(五)   见楚天歌行动自如,脸上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沐心放下心来,站起身,若无其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故意忽略了楚天歌装可怜的那张脸,此时的他没有换脸,那一副好看的皮囊杀伤力还是很强的。   淡淡扫了一眼旁边塌了一角的床榻,床幔已经乱作一团,定然是不能坐人了。沐心淡定地收回目光,施施然走向屏风外的座椅,从容落座。   抬手为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沐心才缓缓看向楚天歌,早在她起身走出来的时候,楚天歌也收起了卖惨的可怜样,跟在她身后一起出来了。   沐心已经收起了方才的慌乱,镇定自若得有些刻意,不过这已经是她所能表现出来的最从容的表情了,无法再强求。   她努力装出一副神色淡淡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有道是施恩不图报,图报的话便是早有企图,如此居心不良,自然也不必报答。”   “伶牙俐齿,看来酒醒得差不多了。”楚天歌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挑了挑眉,也倒了一杯水喝下。   沉默了片刻,楚天歌忽然开口:“有一点你大可放心,本宫不喜欢强迫得来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人。不过,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再让本宫见到你与旁的男子拉拉扯扯,本宫不介意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   言下之意,若是沐心再与其他男人接近,他不介意对她用上强迫的手段。   沐心闭了闭眼,无奈地劝他:“殿下,你该知道,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又何必……”   听她那么云淡风轻说出“两人不可能”这样的话,楚天歌黯然神伤。   她大约本就对自己无意吧?才能那么轻而易举将“不可能”三个词说出口,可骄傲如他,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置于如此卑微的境地?   他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态,轻笑着打断她:“现在不可能,不代表以后也不可能。”他垂下睫毛喝水,眼中闪过一抹悲凉。   呵……哪怕卑微,也舍不得放开她了吗?   “那便等到可能的那一日再说吧……”沐心也不与他逞什么口舌之快,反而诚心相劝,“殿下厚爱,沐心感激不尽。但是……殿下,你可知,自由并非理所当然的事?相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只能过得身不由己。   沐心真心希望,殿下能永远像现在这般逍遥自在,不被世俗拖累,同样,也不要被我拖累。”   人一旦有了拖累,自由便只能是过眼云烟,一如现在身不由己的沐心。所以,她羡慕楚天歌如今的自由自在,不忍去破坏。   曾几何时,她也只是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女儿,每天在家帮忙做做家务,等着父亲、母亲携手从田间归来,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的日子虽然简单,却很充实,平静温馨,就如山间的细水长流,幸福绵长。   “独孤沐心,你这人真是矛盾!”   楚天歌盯着她看了半天,微皱着眉头,喃喃道:“既然无心,又何必替我忧虑这么许多?你这样只会……”让人更放不下。最后的半句,他说不出口,那只会显得他优柔寡断,还纠缠不休。   楚天歌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你也觉得远离世俗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当初又为何要去考状元?还要揽下这一堆俗事缠身?”   “都说了是身不由己嘛……毕竟……”毕竟什么,沐心没机会说,外头忽然砰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大人!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驿站管事的声音。   “大人!大人你还在吗?”这是宋玉的声音,隐隐有些着急,“不行!大人今夜喝醉了,我们不能在外面傻等,快进去看看!”   “咳咳!”沐心提高了音量,朝着门外喊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本官无碍,就是做梦的时候不小心把床……踩坏了,明日再差人来修理即可。这里没什么事,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驿站管事道了声“是”,便直接离开了。   “大人真的没事吗?”宋玉却不大放心,在门前徘徊了几步,踌躇着问道:“大人,可否让宋某进来看看?”   沐心看向门上投下的人影来回晃动,显然宋玉还等在门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忍不住感动。   在这段漫长的孤身漂泊的岁月里,任何一份好意,她都珍之重之。毕竟,她虽擅长独处,却并不喜欢孤独。   “殿下稍等。”她低声说完,没有理会楚天歌不满的眼神,起身走向了房门,伸手打开,宋玉闻声回头,将他从到到脚看了一遍,见他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再扫一眼房内,桌上摆着两个杯子,他神色一紧,低声问道:“大人这里有客人?”   沐心紧张地回头张望,见五皇子已经不在,只是桌上的两个茶杯有些显眼,晕乎乎的脑袋依旧转动飞快,谎话张口就来:“哦,方才倒水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就又拿了一个。”   自从沐心对他说了那一句“本官要的是好人有好报,而不是愚蠢的自我牺牲”,宋玉就对沐心生出了无限的敬意,沐心的话,他自然是信的。   信了,也没再纠结,宋玉沉吟了片刻,提议道:“大人,您的床既然坏了,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到宋某的房间先将就一晚。”   “不必了……”沐心对着宋玉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关心道,“明日之后,你的任务可是比我还要重,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很好,不必担心。”   “大人……”宋玉看着自己肩上那双过分瘦弱的纤细的手,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郑重地行了个礼,“请放心,宋某一定尽力尽力,不负大人所托。”   沐心怔了怔,对自己一不小心收服的这位小弟有些愧疚,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却被她拉来当免费苦力,真是罪过,可宋玉却似乎心甘情愿?   她暗暗摸了把自己的良心,微微一痛,于是十分贴心地补救关怀:“回去吧,早些休息。” 第八十一章 五皇子的怒气(六)   夜色渐深,今晚的云朵较之往日多了些,月亮刚从这朵云里冒出头,便又被另一朵遮住了光华。   驿馆各处都已点了灯,橘黄色的灯光流泻了一地,暖融融的,微风习习,让人安心又舒服。一日的奔波劳累过后,人便懒洋洋的,只想休息、发呆,亦或是睡觉。   沐心打了个哈欠,眨着泪花歪头看了一眼窗外半遮半掩的月色,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宋玉俨然已经进入了小弟角色,见沐心一脸困倦便对着她毕恭毕敬又行了一礼,体贴地告辞道:“大人早些休息,宋某先告退了。”   沐心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懒洋洋对着他挥手致意,又歪头看了眼躲懒的月亮,恍惚间想起来,上一次悠闲赏月似乎已经是半多月前的中秋节了。   “人都走远了,怎么?这是舍不得?”楚天歌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沐心收起了满怀的感慨,转身回房。   “独孤沐心,你最好……”   “殿下,您应该知道,如我当下这般处境,是不可能跟旁人有任何私情的!”   她虽然觉得五皇子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告白有些没头没脑,却也不想宋玉为此被迁怒。   于是耐着性子,轻声解释道:“殿下,筹集粮饷这件事,殿下您在背后运筹帷幄,我也不过是出了几个点子,其他所有事几乎都是宋玉奔波劳累,而这些……本该是我分内之事。对于宋玉……我只是有些愧疚罢了。”   楚天歌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心虚。有吃醋却被沐心随口说破的羞窘,也因为自己的确有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嫌疑。   他暗暗反省,最近让她太辛苦了吗?可这不是她自己上赶着揽活吗?他是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现在反而被抱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翌日一早,沐心被一张新面孔,一名唤作飞霜的女侍卫,请到了五皇子房中。   飞霜五官精致,柳眉细腰,生得十分好看,却是个冷美人。   她身材极好,一身干净利落的女侍卫服装,平板一样的衣服到了她身上依旧遮不住她的玲珑有致。   她脸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表情,话也少,将沐心带到五皇子门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即便里头的人看不到,飞霜也毕恭毕敬躬身行礼做着禀告:“殿下,独孤大人到了。”   嗓音倒是十分柔美,不过说话的语调太过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听到耳朵里便没了原有的女人味,只剩下寡淡无趣。   “让她进来吧。”楚天歌清冽的嗓音从屋内传来,又多了几丝悠远的缥缈之感,沐心觉得自己对他这么好听的声音真是半点儿抵抗力都没有。   飞霜打开门,侧身对沐心作了个“请”的姿势,沐心朝着她颔首致意,举步走了进去。   说来,这倒是沐心第一次进楚天歌的房间,房内布置十分简单,却不失雅致。   外厅和寝室之间是以一副镂空的山水画木雕图为墙,靠寝室一侧顶端悬着一排可卷可放的细竹帘,若想隔绝内外,只要将竹帘放下即可。   沐心进去的时候,楚天歌正坐在外厅的圆桌前,圆桌边上搭着个小火炉,炉子上正煨着一小锅不知什么。   他眉眼认真盯着火上的小锅,抬手轻轻卷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的白皙的手臂,又从一边取了块白布垫在锅盖上,掀开锅盖。   一股混着淡淡山药味食物香味便飘了出来,满室清香,勾得人五脏六腑都要造反了。   沐心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欣赏美男子煮粥的美好心情一下子被食欲赶到了角落。她懊恼地捂着瘪瘪的肚子,没再跟自己较劲,抬脚走了过去。   楚天歌抬眼看过来,对着她悠然一笑,亲切地问候道:“昨晚睡得好吗?”   想起房里那张五皇子为了泄愤,临走前又狠狠补了一脚、最后四分五裂阵亡的床榻,再重新看向楚天歌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似乎变了味道,沐心刚刚绽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楚天歌其实很冤枉,他已经忘记了昨晚自己对床榻犯下的恶行,那句“睡得好吗”的问候语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不过一见沐心那便秘的表情,他也随之想起来了。   可惜,五皇子的字典里没有“道歉”二字,他只能扯开话题,语气不悦地呵斥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用早膳?”   语气虽然不大好,但沐心看着桌上那晚冒着热气的药粥,她知道那是楚天歌专门为自己做的,还亲手为她盛好了。   蓦地发现,堂堂五皇子,在入口的吃食方面,却似乎常常亲力亲为。   而她,也不知哪里来的狗屎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可以享用五皇子亲手烹制的美食。   哦,他昨晚说,他似乎喜欢她?   她鼻子一酸,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再次去看那个安静坐着的、为她盛好粥等着她一起用膳的男人,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他不是当朝的五皇子,如果她不是女扮男装的女状元,如果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如果那时他还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愿意等着她一起用膳,那该多好?该多幸福?   不!没有如果!   她深觉这样的念头太过危险,一生出来便立即掐死。   沐心微微垂下头,避开五皇子那过于温柔可亲的目光,敛去所有表情,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参见殿下!”   楚天歌温柔如水的眼神顿时结成了寒冰,却不去理会沐心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将桌上盛好的粥往沐心的面前推过去,淡淡道:“坐下,用膳。”   沐心偷偷看一眼楚天歌阴沉冷漠的容颜,一颗心沉下了谷底,难过的险些落泪。   她忍着落泪的冲动,拱手道了声:“多谢殿下!”落座,低眉敛目,拿起桌上的汤匙,安安静静喝着粥。   心里却在嘲笑自己,昨夜之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她也还是唯唯诺诺的小小芝麻官。   一夜之间,两人身份不变,他似乎也没有变,还是这么傲娇,那么她自己呢?   不过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表白罢了。如今,便连对方一个冷漠的表情都受不住了吗? 第八十二章 良药苦口   两人相对而坐,皆是安安静静低头喝粥,屋里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些停滞,只偶尔传出一两声碗勺相碰时、瓷器撞击的清脆响声。   沐心闷头喝粥,闷闷不乐地想,原来失去了从前那种宁静舒适的心境,瓷器碰撞的叮当响,其实一点儿都不好听,不仅刺耳,还吵得人心烦气躁。   “你不必刻意同本宫保持距离,也不必因为昨晚的事觉得不自在。”   楚天歌一勺一勺轻轻搅动热气翻腾的粥,并不去看沐心,而是垂眼盯着桌面的某处,语气淡然同她说着话:“不论未来如何,也不论我们关系如何,本宫都会尽力护你周全,这是本宫亲口应允过阿洛的,便不会食言。”   所以,今后再护着她,就只是为了对阿洛的承诺了。   沐心望着他,嗫嚅了一声:“殿下……”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是她先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的,自然,人家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是,真的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哦,两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可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一路南下,北方的干冷天气渐渐远去,空气中的湿热则越来越明显,连日来的车马劳顿,再加上情窦不开却开得不好的心情抑郁,本就体弱的沐心终于还是病倒了。   在某个日夜兼程赶路的月夜,沐心在下船途中,直接从甲板上掉下去,一头栽进了水里。   楚天歌恰好就站在她身后,当即抽出腰带甩出去才及时将人捞了起来,急急忙忙将人打横抱了回去。   被捞起来的那一刻,沐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楚天歌一路以来辛苦做的药膳终究还是白白浪费了。   等沐心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不知是哪里的房间,楚天歌坐在床沿,手里端着碗冒着苦气的药汤,见她醒来似乎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转过头来,神色如常,轻声对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乖乖待着休息养病,筹集粮饷的事就交给追风和宋玉他们几个去忙吧。”   沐心挣扎了几下,却没能坐起身来,她抬手捂住脑门,不敢再动,静静等着脑中一阵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感慢慢褪去。   “我……咳咳……”沐心张口只说了一个字,嗓子便嘶哑得疼起来,她竭力克制,连咳嗽都不敢太过用力。   楚天歌见状,立即扶着她坐起来,随手端起搁在一旁的药汤递到她面前。   沐心闻着那股扑鼻而来的浓重的药味,下意识别开了头,然而立即意识到自己如此拒绝五皇子亲手端来的汤药有多么不知好歹!   她只好回过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向楚天歌,又受惊似的立即低下头,睫毛轻颤,咬着下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明显是不愿意喝药又不敢公然忤逆他。   楚天歌哪里见过她这副柔顺可欺的模样,只觉得心疼不已,立即转身换成一碗晾凉的开水,端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喂进去。   前世今生的娘亲都是女儿奴,养出了沐心如今这副在外能从容不迫、强势守护家人,在家又能卖萌撒娇安慰人的奇葩性格。   所以,生病时撒娇示弱已经成了沐心的一种本能,她做起来浑然天成,连自己都不自知。   沐心不知道自己撒娇的杀伤力有多大,反而被楚天歌突如其来的、关怀备至的温柔体贴吓昏了头,傻愣愣地忘了动作,任由他一杯一杯复一杯喂着自己喝水。   温凉的液体缓缓流淌过干涸的喉咙,嘶哑的疼痛立即就得到了舒缓,她接连喝了五杯,只觉得这杯中之水甘甜润喉,简直胜似仙界甘露。   预料之中的第六杯水没有出现,沐心疑惑地仰头望向楚天歌,他对她温柔浅笑,轻声解释道:“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该吃不下饭了。”   沐心愣愣点头,靠在楚天歌怀里怔怔出神。   此时的她浑身酸软无力,又头昏脑涨,人也蔫蔫的,难受得紧。   可背后传来的温度让她莫名的安心,以至于她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分,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靠着。   楚天歌被她这么一靠近,心里缓缓升起一股异样的暖流,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某种静谧的温馨。他干脆就这么抱着她,亲自喂她一勺一勺吃完了一碗白粥。   生病的沐心十分乖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刻意谦卑,也不再伶牙俐齿,就只是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懒洋洋的,呆呆的,随他任意摆布。   楚天歌说不清此时这样柔软无比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可他的心正因此而欢喜雀跃,胀胀的,暖暖的,发着烫,让他忍不住沉溺其中。   可惜,再怎么拖,药还是要喝的。   喂药之时,沐心一闻到药味便别开了脸,楚天歌柔声安抚她:“这药苦了些,但良药苦口,你且乖乖喝了,乖乖的,喝完药就给你吃颗蜜饯去去苦味,可好?”   昏昏沉沉间,沐心依旧乖顺地点了头,耳边的声音轻柔得如春风般和煦,十分悦耳动听,她下意识就张嘴喝下了汤药。   直到苦涩的汤水顺着汤匙流进了嘴巴里,呛人的药味陡然间浓厚得呛人,原本昏昏沉沉的沐心整个人才清醒了过来,她睁大了眼,刚要挣扎就被楚天歌一个威胁的眼神硬生生打断,只好退而求其次,以一种壮志断腕的决心捏住了鼻子,苦着脸将嘴里的汤药尽数吞了。   紧接着,楚天歌端着汤药的手被她一把抓住。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躲不过,沐心便化被动为主动,一只手捏着鼻子不放,另一只手则推着碗凑在嘴边,仰了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蜜饯!蜜饯呢?”捏着鼻子的声音有些失真,楚天歌皱眉听了许久才听清,随后便端来了早已准备在一旁的蜜饯。   沐心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和吃相了,徒手直接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另一只手则一直捏着鼻子不敢松开,连呼吸都是用嘴巴代劳。 第八十三章 恼羞成怒   楚天歌看着方才那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忽然坐起来这么活蹦乱跳,脑中一阵醍醐灌顶,对医术有了新的领悟:“原来苦味用得好,也是可以治病救人的。”   怀里空荡荡的,有些许凉意,让人不大喜欢,不过见到沐心再次活力满满,楚天歌的表情十分欣慰,对那一点儿不喜欢也就不甚在意了。   沐心嚼着满嘴甜腻腻的蜜饯,试探着放开了捏着鼻子的手,一股呛人的药味终于还是扑鼻而来,让她几欲作呕,赶紧又屏住了呼吸,大力拍着胸脯将那股呕吐的冲动拍了回去。   “看来本宫的药还不错……”楚天歌笑眯眯看着站在床上又蹦又跳的沐心,满意地点着头,“独孤大人恢复得很好。”   沐心狠狠吞下了一嘴的蜜饯,终于将呕吐的冲动彻底压制下去,却还是吐着舌头哈着气:“妈呀……好苦好苦……”   楚天歌在一旁笑眯眯看着,淡定地端起蜜饯递过去,沐心这回却只取了一颗含在嘴里,瘫倒回床上,安心等着嘴里的苦味渐渐散去。   良久,她才勉力坐起来,两手撑在身后,微仰着头看向楚天歌,先是有些生气,而后忽然笑出了声。   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呢?她成了病人,而他是个大夫,这种感觉很不一样。   两人没有那么明显的尊卑之别,不必刻意去保持距离,也没有相互猜疑,就只是相对而坐,相视而笑,气氛轻松而愉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安宁和温馨。   这种感觉,让人很喜欢,也很贪恋。   沐心两条腿伸到床边轻轻晃着,整个人放松下来,眉眼弯弯:“楚天歌,问你个事呗?”   楚天歌放下手里的碟子,后背倚着床柱,对她直呼自己名讳的胆大包天也不过是片刻的惊讶,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优雅,笑道:“说吧……”   她斜了他一眼,也不恼,反而坏坏一笑:“药配得这么苦,你是故意的吧?”   楚天歌回以纯良一笑,无辜道:“我是讲医德的,明明是良药苦口好吗?”他回头看她,漫不经心的眼眸里流淌着浅浅的笑意,虽然浅,却的的确确是笑了。   比之往日里那些浮于表面的表情,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意,让楚天歌那双漂亮的凤眼更加熠熠生辉,没了平日里的清冷孤高,而多了几分温情脉脉,柔情可期。   沐心在楚天歌的温柔中渐渐沉溺,人一旦生病就容易变得脆弱,就总是忍不住想去依靠,她也不例外。   这一刻,在楚天歌深情款款的眼神里,她放任自己受了他的蛊惑,神思恍惚地呢喃着:“殿下,我可不可以暂时不当你是殿下?”   楚天歌立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继续用那种温柔的、让人沉溺其中的目光望向她,轻轻颔首。   他,一向很懂把握机会。   沐心揉了揉太阳穴,懒懒地发问:“我昏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吧。”楚天歌在心里叹气,光他懂得把握机会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深呼吸了一下,意料中胸前熟悉的压迫感并没有出现,沐心脑中忽然绷紧了一根弦,在她悄悄抬手摸到自己胸口的一瞬间,寸寸碎裂。她僵硬地抬头,看向楚天歌,嗓音微微颤抖:“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而后,便是后知后觉的良家妇女被人轻薄之后的反应,钻进被窝包裹全身,一脸被雷劈的、羞愤欲死的表情,瞪大了双眼怒视楚天歌。   “咳咳……医者眼中无男女,你放心,除了换衣服,本宫没有对你作出任何不轨的举动。”   楚天歌微红着脸,强装镇定道:“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你的身份特殊,除我之外,越多人发现便越对你不利,只好本宫亲自动手了。而且……只要你愿意,左右我是愿意对你负责的!”   “殿下不必有心理负担,性命和清白比起来,自然是性命更重要。”沐心对着楚天歌善意一笑,从被子里钻出来,恢复了一派淡然,“而且……我相信殿下是正人君子。”   她以为自己被人看光应该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的,然而真的经历过才发现,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也许是因为事情发生时自己不是清醒状态,又也许是,对象是楚天歌,她相信他的为人。   大概是沐心的眼神太过真挚而纯粹,反而让自觉问心无愧的楚天歌羞愤起来。   方才沐心那一副贞洁烈女宁死不屈的表情让他无语,如今这副从容淡定的反应又让他气不顺,浑身都别扭地难受,反而生出一种恶意的念头——   凭什么她能这么若无其事,他却非要让她惊惶不安、羞愤欲死才……才公平……   这念头才刚冒出头,楚天歌就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不已的举动,他把沐心扑倒了。   可惜沐心的反应还是让人大失所望,除了倒下时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便再无其他反应,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任由他趴在身上,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显然是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十分意外。   楚天歌支撑着双臂拉开距离,却还是将沐心牢牢锁在自己身前,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终于还是在她懵懂无知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更加恼羞成怒了。   凭什么他为了照顾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整整一夜,为她如痴如狂,她却对他如此坦坦荡荡、无动于衷?   不知为何,沐心越是表现得胸怀坦荡,他就越是羞恼,为自己为她宽衣解带时那些拼尽全力都停不下来的、见不得人的、无耻龌龊的想法,更为自己昨夜趁人之危,借着为她擦拭酒水降温之便,对她的轻薄之举。   楚天歌越想越怒不可遏,气得对她大吼:“独孤沐心,你凭什么?凭什么要求本宫在你面前还要做什么正人君子?凭什么相信本宫?”   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怒气冲昏了头脑,气自己的心怀不轨,更气沐心的若无其事……   初涉情事的楚天歌那时还不懂,其实真正让他生气的,是他的拳拳爱意被沐心忽视,是害怕自己会爱而不得。   此时的他还不懂,就算是正人君子,也会对自己心爱的女子生出不可对人言的羞人心思,那本就是人之常情。   君子和小人的不同之处乃是在于,君子会克制自己,发乎情止乎礼,而小人会随心所欲,付诸行动。   楚天歌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然而此时的他对自己的要求已经达到了圣人级别,以至于陷入了对自我的厌弃。   他曾见过很多色欲熏心的男人,可他更自视过高,不论什么样的美女对他投怀送抱,甚至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都可以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将她们据之门外。他一向对自己有信心,也认定自己绝不会沦为那等色令智昏的无耻之徒。   可昨夜的经历彻底将他多年来的骄傲一下子打落了云端,他其实和那些他曾经看不起的、嗤之以鼻的无耻之徒没什么两样,这让他情何以堪?   只能说,作为初哥的楚天歌,实在是太纯情了。   以至于多年后,楚天歌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忍直视,只能安慰自己,谁还没个年少无知的过往呢?   沐心不知道他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无比惊讶。眼前,这个离自己不过半米距离的男人,还是第一次如此暴怒吧?   此时的他脱下了人皮面具,往日的云淡风轻不再,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怒目圆睁死死盯着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她一阵懊恼,好像又说错话了…… 第八十四章 劝阻无效   沐心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前。楚天歌明显怒气冲冲,她实在担心他会一不小心气急攻心,支撑不住直接砸在自己身上。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垂眸又思考了片刻,神色慢慢恢复了从容淡定,空出了一只手,轻轻在他胸口做着安抚的动作,用绝对真诚无比的眼神看着他,软言软语道:“不生气不生气了,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你先别气了好不好?”   吵架求和的第一准则——主动认错。不论谁对谁错,在对方怒不可遏之时,最明智的选择一定是二话不说,低头认错。   “当然是你的错!”楚天歌忿忿不平怒瞪了沐心一眼,却没好意思再赖在人家身上,一个侧身便在她的身边躺下了,胸口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主人的怒火未平。   “说实话,以殿下这般出色的容貌,再加上您对我悉心照料,昨晚还为了护住我的秘密,不眠不休守了一夜。   若我只是个普通女子,而殿下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的存在,我必定倾心相待,哪怕厚着脸皮主动送上门嫁给你也是在所不惜的!”   到底是看过无数爱情泡沫剧和言情小说的人,沐心随意发挥的闲聊,便触及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楚天歌胸口堵着的那口气,神奇地瞬间消失了。   沐心倒是没发现,她自顾自说着话,面上流露出憧憬之色,眉眼含笑,唇角轻轻勾着温柔的弧度,楚天歌在她的笑容中缓缓平息了怒火,情不自禁跟着陷入了美好的憧憬。   “所以呀,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因为殿下说过喜欢我呀……”   她侧身看向楚天歌,眼中闪着点点笑意,楚天歌闻言转过身来,撞进她眼中的点点星光,猝不及防,心口一阵莫名的悸动,欢喜。   她终于,肯正视他这一份来得如此不合时宜的感情了吗?   沐心的确接受了这份感情,却不是楚天歌对她的,而是她对楚天歌的。   她笑得云淡风轻:“只可惜,如我现在这般处境,就该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否则来日东窗事发,岂不是要祸及那些亲近待我的人。如此一来,我未免也太忘恩负义了。”   楚天歌的美好憧憬被打断,沉吟了片刻,对沐心的处境有些同情,又有些无所谓:“旁人不好说,但若想连累到我,恐怕还要再加把劲。”   沐心白了他一眼,转身平躺回去,望着头顶的床幔,轻笑道:“殿下还真是会说风凉话。”   楚天歌坦然接受,自嘲一笑:“没办法,皇家子弟的特权就是这么蛮不讲理。”   他侧过身向着她,盯着她的侧脸,嗓音轻柔而蛊惑,“说说看,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困境,你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子?”   沐心认真想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大笑了起来:“不瞒您说,在我们村子里还真没什么想象的空间,我当时满心向往的,哈哈……是如何不用嫁人。”   笑着笑着,她也转过身面对楚天歌,眉眼认真又隐着一丝羞怯,偏又故作轻松道:“其实,我蛮喜欢殿下的……”   心跳得太快,脸红得也太烫,沐心深呼吸了几下才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虽然没有到非君不可、至死不渝那样的地步,可每天一到用膳的时间,我会忍不住偷偷开心,有时候还会迫不及待……这几日殿下对我不理不睬,我会觉得很难过……这应该就是喜欢吧?”   忍着害羞告白了心迹,沐心若无其事地平躺回去,却不敢再去看楚天歌,只是絮絮叨叨说着话:“可是殿下……如果我的喜欢会给你带来厄运,那这样一份喜欢便不值得被期待,何况喜欢一个人只要对方过得好就好了,又不一定非要得到才算数,不是吗?”   楚天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在他们皇家人眼里,虽然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大部分东西,甚至是人,喜欢就可以得到。   当然像他这样不小心喜欢上一个女扮男装的状元的是个例外。毕竟,女状元从古至今,少之又少。   他看着沐心温柔恬静的侧颜,一滴晶莹剔透的的泪珠从她的眼角轻轻滑落,一直表现得从容淡定的她才终于显出了一丝慌乱。   虽然沐心反应得快,在眼泪落下的瞬间便假装整理鬓边的头发,若无其事抬手将那颗眼泪藏进指缝间,但楚天歌还是看见了。   原来这一份感情里,不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更不是他一个人受煎熬,楚天歌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极为温柔的安抚,继而生出了满心的、无法克制的欣喜若狂,先前所有的不甘、不忿,仿佛都被那颗泪珠轻轻包裹住,化作满心温柔的疼惜。   楚天歌忽然就体会到了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出那一番话。   明明她也喜欢他,却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拒绝他:“殿下,你可知自由并非理所当然的事?相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只能过得身不由己。沐心真心希望,殿下能永远像现在这般逍遥自在,不被世俗拖累,同样,也不要被我拖累。”   心中最大的担忧,在得知沐心的心意后,消弭无形。只要她的心里也有他,其他的一切就都好商量。   楚天歌放松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歪过头看她,笑着问:“可若是喜欢了又不能得到,那喜欢只会令自己痛苦难过,这样的喜欢要来又有何用?”   沐心轻叹一声,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所以呀,那就不要好了……”楚天歌在表明自己不会放手的心意,沐心又何尝不是在表明她一开始就坚持拒绝的心意?   楚天歌可以肯定,沐心不惜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也不过是想平复他的不甘心,再劝他放弃喜欢她吧。   对此,他只是嗤笑一声,回复她:“想得美。”说着,又露出那副傲娇的,满脸写着“我已经识破了一切”的得意嘴脸。   沐心无奈地拉长了尾音唤了声:“殿下……”   白说了半天,她倒是不失望,反而有些暗暗窃喜,能被楚天歌这么坚定不移地喜欢,身为女子的她很荣幸,麻烦的是,也很不幸——全身而退的计划,更难了。 第八十五章 分享秘密   被揭穿的沐心厚脸皮惯了,很快恢复了面色如常。   她想了想,难得两人能心平气和谈起这件事,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争取说服这位固执的殿下放弃自己。   一般情侣分手都是怎么提来着?哦,两个人不合适,比如,身材、长相,这个楚天歌不嫌弃她就不错了,说不通;   再比如,门不当户不对,皇家人好像娶谁都对不上门户,再说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楚天歌……   不行不行,太实在的理由说不通的,得来点儿玄乎的,最好是楚天歌没听过的,比如——三观不合。   沐心在心里偷笑,立即整理出了一番新的说辞:“殿下,老实跟你说吧,我其实算不上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因为投胎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所以脑子里还残留着上辈子的记忆……说起来这算是我的秘密。”   楚天歌挑了挑眉,露出惊讶之色,又很快释然,似乎沐心这样的人本就该有这样的奇遇,于是只是淡定地提醒她:“既然是秘密,就不该宣之于口。”   看她那副故作正经的表情就知道,她绝不会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那么,不听也罢。   “可是殿下,一个人守着一个秘密好无聊啊!好歹你是我这辈子加上上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同你说说也无妨啦!”   这真是太考验他的矜持了,楚天歌努力让自己矜持地端着,其实嘴角已经咧到了耳边。   沐心瞥了一眼楚天歌偷笑的表情,暗自得意了一下,便装作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翘着二郎腿晃起了脚丫子,十分欠揍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我说的这个秘密,你就算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的。”   也不管楚天歌愿不愿意听,她就自顾自回忆起来,语气轻快。   “我们那里追求男女平等,所有人都遵循一夫一妻制度。当然了,如果两个人实在合不来也可以离婚,就是你们说的和离,后面各自婚嫁自由,互不干涉。   不过很多东西倒是共通的,比如你们这里的外室,在我们那里被称作小三,一旦被发现也是会被正室娘子追着打的,也有的小三最后扳倒了正室,鸠占鹊巢……”   楚天歌哼了一声,不在乎地嫌弃道:“除了是什么上辈子的记忆,其他的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沐心赞同地点头,也用无所谓的语气回他:“哦,那么一夫一妻呢?普通人家倒还好说,你们贵族子弟似乎就很难办到。”   楚天歌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大体上是这样,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实在避不开就表面上妥协一下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吗?”沐心不以为意,打击他道,“那我怎么会看到那么多后宅不宁引发的人间悲剧?争风吃醋就算了,什么下春药啊,爬床啊,还有下毒害人,堪称没有硝烟的战场,阴招,损招,招招致命;苦肉计、离间计,计计诛心。”   “你真是……知道得太多了,跟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儿不好……”   五皇子无奈地摇头,接着装作十分勉为其难的样子,对着她眨了眨眼,“反正我也不喜欢人多,以后就只娶你一个,行了吧?”   沐心盯着他坏坏的笑,目光有些迷茫:“你……真的是楚天歌?”   沐心见过楚天歌许多模样——   初见他时,是在皇帝的御书房,看得出他十分受宠,随性大方,还带着几分散漫;   同行的路上,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矜贵倨傲,少言寡语,拒人千里之外;   再后来呢,他每天亲手为她做药膳,话变多了,但脾气也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直到最近,他突然告白,说话变得阴阳怪气……   可无论他再多变化,沐心也没有想到,堂堂五皇子,多么禁欲系的人啊,居然还会开玩笑调戏人?   不过……又好像是见识过的,她自己不就被他调戏过许多回了?可细数下来,听楚天歌开玩笑……这还真是第一次。   沐心盯着楚天歌,眼神不断变化,最终一副“我终于看透了你”的表情盯着他笑得狡黠:“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楚天歌一脸无辜,问她:“我是什么样的人?”   “一向清高自持的五皇子,居然也会开玩笑调戏人?”   “不是调戏……”楚天歌坐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挑着眉,略显出几分骄傲的神气,“终身大事岂可儿戏,说了只娶你一个,便只娶你一个,我很认真。”   “唉……你怎么又忘了?”   沐心故意不理会他的认真,夸张地扶额叹息道:“我在朝堂之上,要么一辈子当个男人,要么被揭发就得当个死人,根本就不可能嫁人的。”   “那就不要回去了……”楚天歌目光遥望着窗外,神色悠远,“这次南下便是一个好机会,你考状元不就是为了查清南方赈灾粮饷的贪污案吗?查清之后是不是就该考虑脱身了?那么就在中途不小心死掉怎么样?我可以帮你。”   他对她眨了眨眼,魅惑一笑,深深蛊惑着她。   沐心盯着楚天歌,有一瞬间的惊讶,他们居然想到了一块去了。   他的提议,让她心动不已,如果由五皇子殿下暗中帮忙,她想要借着假死脱身的想法一定可以付诸实际。至少,比靠她自己谋划的成功率要高出太多了!   不过沐心面上却死不认账,反而夸张地控诉他:“殿下,你这也太狠心了吧,得不到就要杀人。”   楚天歌轻蔑一笑:“好吧,算本宫多管闲事,那你就好好活着吧。”   有求于人就是这么惨淡,沐心认命地求饶:“别啊……不过,我死了以后呢?”   脑中忽的灵光乍现,想到了另一个关键所在,“你帮我脱身之后呢?会直接放我回家吗?”   “当然不会!你在想什么呢?”楚天歌白了他一眼,“老子辛辛苦苦救你出来,当然是要娶你回家当媳妇儿的,怎么可能放你回去?”   沐心思考着其他可能性的大小,不情不愿地问道:“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楚天歌瘪着嘴,一脸委屈巴巴:“你刚才不是还说喜欢我吗?怎又忍心对我如此绝情?”   沐心学他的样子,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喜欢你就要听你摆布吗?”   “不是摆布,不过,既然两情相悦,那成亲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楚天歌看着她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楚天歌还是偷偷伸出了手,沐心没有躲。   握在手中的柔荑软软的,微凉,却让他止不住在心中的喜悦。   他仰躺着舒展开四肢,舒服得喟叹出声:“真想就这样握着你的手不放……”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除了母亲,再没有人能像沐心一样,他们会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吃饭喝茶,谈笑风生,相对无言也好,相视而笑也罢,不必小心翼翼,也没有尔虞我诈,顶多就是偶尔吵吵架、拌拌嘴……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让人期待。   这样的期待,就像雨后春笋一般,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一片荒芜之下,等冒出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肆意生长。   沐心,就是那一场春雨,能为他浇灌出希望。 第八十六章 病人的待遇(一)   南方进入深秋后,便是进入了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不同于北方一片黄叶的景象,南方的树木大多四季常青,青山绿水,花果飘香。   原本以为越是接近南方,就越能感觉到水患灾害留下的痕迹,比如聚集漂泊的难民,比如遍地无人管的尸体,又比如四处维持秩序的官兵……   然而,这一路走来,想象中的恐怖景象,沐心竟然一个都没有见到。   虽然沿路的经济的确萧条了许多,但人们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商铺依旧林立,走夫贩卒依旧忙得脚不沾地,路上的行人也依旧欢声笑语。   自从沐心从船上的甲板上栽倒之后,楚天歌严令禁止她再参与筹集粮饷的任何事务,于是享受起了病人的待遇。而且,比起之前洛尘的百般照顾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他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唯有她成了闲人一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处闲逛,将游手好闲进行得十分彻底。   隐形人独孤不弃躲了沐心一路,终于在到达老家的前一天主动找上了她。   那是个午后的黄昏,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从窗子爬进房间里,落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闪着浅浅的金色光芒,沐心半躺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软软的靠垫,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话本子,好不自在。   逐月不带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独孤不弃求见。”   沐心懒懒掀开眼皮,看一眼房门的方向,又懒懒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嘴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进来吧……”   “哥哥……”   多日不见,独孤不弃身上的冷厉似乎淡去了不少,尤其是在她这个所谓的“哥哥”面前,眉宇间染着淡淡的忧愁,低眉顺目的,看起来十分柔弱可欺。   沐心对她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表示不感冒,如果没见过她手持大刀跟一群土匪干架的话,她这副模样倒还能骗骗人,可惜沐心不仅见过,还被她骗过,早就深以为戒。   想到被独孤不弃骗得这么惨,沐心只在她进门时赏了个眼角的余光,便盯回自己手里的话本子,晃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妹妹找我有何事?”   “我……”独孤不弃看着她,欲言又止。   沐心又晾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为难她,暗自腹诽道: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被捏的死死的。   虽说不情愿,沐心还是收起二郎腿坐起来,又合上书放在一旁,对着她礼貌地扯出一抹笑,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有什么事还请直说便是。”   “哥哥……”独孤不弃轻轻唤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应该改口的,可她还是找了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应该这么称呼眼前这位总能处变不惊的新科状元,这位曾经对她言笑晏晏、关怀备至的好友。   其实独孤不弃自己心里清楚,叫他“哥哥”,与应不应该并无多大关联。   实际上,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希望这人就是她的哥哥。   如果,他能一辈子当自己的哥哥,该有多好?独孤家会在他手上重新振兴门楣,而她,也将不再孤苦伶仃飘零于世。   沐心皱着眉头,余光瞥向门外的逐月,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宜宣扬。所以……还是先配合她好了。   沐心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放缓了语气,柔声问她:“妹妹可是近乡情怯?”   被沐心如此温柔相待,独孤不弃有些受宠若惊,她激动起来,满脸动容之色,动情地又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如泣如诉,仿佛包含了太多的隐忍和委屈,仿佛落水的人终于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沐心颇为头疼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垂首抹泪的女子,明明这人身手了得,脾气冷硬,一点儿都不弱啊!怎么到了自己面前,就只剩下委屈和泪水了?   沐心沉吟了片刻,打着商量的语气轻声问她:“你……别哭了行吗?”   独孤不弃果然停止了哭泣,却受惊似的,不安地擦着泪一边轻声哽咽着:“对……对不起!”   “你来,是不是想跟我说家里边的情况,好让我回去前先有个准备?”   既然商量这条路行不通,沐心便换了个方法,扯出新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心里还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能避开她就避开,避不开就尽量对她和颜悦色,千万别再给她哭的机会了。   人们常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这话果然不假,连她这个女人都被打败了。   独孤不弃轻轻点头,又抬起头对他怯怯一笑:“嗯,哥哥真是料事如神。”   “别这么夸我!”   沐心受不了地别过头,重新翘起了二郎腿,半躺下翻开了话本子,语气淡淡道,“有哪些人需要注意的,你先前不是已经列了一份名单给我,如今还有什么遗漏的?”   “遗漏自然是没有,只是想问问哥哥,到了老家可有什么安排?”   “这些事自然该有你来操心不是吗?我只擅长考取功名,其他事你难道也要指望我?”   被算计去考科举已经够让人生气了,沐心又不是圣母心,怎么可能再费心去帮忙处理什么家务事!   再说,她日后还想着脱身回去好好过日子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降低曝光率,以防日后被认出来。   “抱歉,这些事我……我不该来烦你,不弃这就告辞。”独孤不弃声音微颤,身体也似乎发着抖,连起身都不大稳,却还是倔强地挺直了腰肢向外走去,沐心左思右想,觉得最好还是要跟这位前后态度相差太多的独孤不弃说清楚。   于是对着她的背影扬声道:“从前的事,我既然说了不再计较,便不会再找你麻烦。独孤家的仇,我也一定会报,但再多的,就请恕我……”   “我明白了。”独孤不弃身形微晃,几乎就要落荒而逃,可她还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沐心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顿觉罪恶感滔天,略微不安地问:“不弃姑娘……你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第八十七章 病人的待遇(二)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沐心觉得这个独孤不弃比阴晴不定的楚天歌更像是个人格分裂。   明明是个冷眼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如今却又变成这副娇滴滴的弱女子作态,怎么看怎么不像同一个人。   不过,沐心最后选择了以最好的善意去揣度她,也许,她真的只是小小年纪背负了太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不择手段骗她上了贼船,如今的态度变化,也不过是因为满心愧疚想要弥补。   独孤不弃在沐心突如其来的的这一声关怀中,蓦然回首,眼中蓄满了泪水,莹莹点点,眉宇间却展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之色,樱红的唇微微上扬,垂首以帕拭泪,婉转轻柔的声音里,几分委屈,几分惊讶,几分欢喜:“公子……”   沐心被她那饱含期待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赶紧假装没看见,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扬声对门外喊道:“逐月,派人送小姐回房,还有……请个大夫给她看看。”   外头立即传来逐月式的冷淡回复:“是,大人。”   沐心甚至能想象出逐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知楚天歌哪根筋不对,突然就把逐月这么漂亮的女侍卫塞给了她,难怪逐月来了之后,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船舱外……   调养了这许多天,沐心不仅病养好了,精神也十分不错。   上辈子的沐心是个南方人,对那种暑气热到烫人的皮肤,哪怕十几年后,她依旧记忆犹新。   幸好此次南下的时间,是在深秋。一行人是在八月十七日出发南下,如今转眼到了九月,离目的地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路程。   深秋的南方,终于褪去了炙热的暑气,在丰收的季节里,秋风凉爽宜人,带来一阵阵瓜果飘香。   天气晴好,想到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日了,沐心便兴致勃勃搬了只椅子坐在船尾处,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半瞌着眸子,悠哉悠哉当起了钓鱼翁。   五皇子提着个小食盒,里头装着刚刚出锅的药膳出了门,他先是到沐心的房里扑了个空,向旁边的人打听到她的去向,便调转了方向,闲庭漫步而去。   逐月眼力十足,一见五皇子过来立马又去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追风则在两把椅子中间摆好了一只小桌子,最后还要接过五皇子手中食盒,被五皇子侧身躲过,轻轻一摆手,两人便默默退居到了一旁,俨然两根木桩子。   沐心对身边正在无声进行的事毫无察觉,原本端坐的身子一路下滑,已经成了躺,脸上还盖着昨日那本尚未看完的话本子。   追风看一眼一边钓鱼一边躺着睡觉的独孤沐心,又看一眼旁边“贤惠”地端着碗盛汤的自家殿下,最后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逐月,逐月只当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可惜没能忍住眼角的抽搐。   她就知道,钓个鱼而已,干嘛非要搬这么大一只躺椅过来?   原来 又是来这里睡觉的。被拨到沐心身边这十来天,逐月对沐心如此玩物丧志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   最初的时候,逐月还以为这人能让五皇子派出她这样的一等护卫,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谁想到,这货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处瞎逛,终日如此无所事事,都快赶上京城里那些个纨绔子弟了。   可是,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吧?否则,五皇子怎会如此屈尊降贵?   每日亲手为她调制各种汤药,还亲自送过来……不不不……五皇子还亲自为她盛好了送到她手里,这可是五皇子的父皇和母妃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五皇子从一锅鸡汤里盛出一小碗,里头装着的翅膀和鸡腿,都是沐心最喜欢的部位,一切准备就绪,楚天歌才出声叫她:“阿沐,起来吃东西。”   自从上次沐心跟他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之后,楚天歌就非要管她叫阿沐,说是为了表达亲近之意。   沐心当没听见,翻身睡向另一边。   她不过是闭目养神,从打开锅盖的时候,她就闻到那个味道了,所以才故意躺着继续装睡,药膳她已经连着吃了好几日,几乎清一色全是鸡汤,她本就不喜欢油腻,更不嗜荤腥,如今都吃到快吐了。   楚天歌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才轻声笑道:“别装了,起来吃东西。”   沐心猛地一个翻身坐起来,一脸不情愿地看向对面:“殿下,还要吃多久啊?我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很棒棒了!”   楚天歌但笑不语,双手枕在脑后,仰躺着,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   沐心也学着他的样子,双腿交叠,横在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白云飘来散去,恍惚间又想起那副十分喜欢的对联,有感而发,便吟诵出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楚天歌歪头看向她,凤眸潋滟,眼里的柔光似要将她缠绕进去一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倒是不知,阿沐竟也擅长作诗?”   沐心避开他过于缠人的眼神,仰望着天上一朵白云渐渐淡去飘散,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一种悠远略带沧桑的声音感慨道:“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当时便对其中描绘的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十分羡慕和向往,如今念来倒是十分应景,只可惜……”   可惜什么,沐心知道自己不必多说,楚天歌自然能理解她不曾言明的话外之音。   所谓闻弦知雅意,便是如此。   “汤凉了,快喝吧。”楚天歌眼中闪过失落,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他一点儿都不想放她独自跑去闲云野鹤。   “这么大一锅,殿下也一起吃吧?”虽说是问句,沐心已经从食盒中取出另一只干净的碗,抬手又盛了一碗,里面赫然装进了另一只鸡腿。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虽然吧,鸡汤是楚天歌带来的,借了佛祖的花再献回去,挺不要脸的,但好歹有一份心意在里面嘛。何况,楚天歌又不在意这些小细节,看他眉眼含笑,似乎还挺开心。   沐心一边想一边笑,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楚天歌面前越来越放肆的轻松自在,以及有恃无恐。 第八十八章 病人的待遇(三)   船尾之上,微风徐徐,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脚底下是浩瀚无垠的碧波千里。   午后的阳光阴凉而柔和,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天际,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层淡淡的金色浅浅地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飘荡,丝滑如柔软的绸缎,轻盈似女子舞动的曼妙身姿。   楚天歌端坐在沐心身边,同她一起品尝自己亲手做的药膳鸡汤,轻轻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眉头微蹙,转头轻声询问沐心:“味道是不是太淡了些?”   沐心舀起一勺汤倒进嘴里,用舌尖细细感受了片刻,分析道:“这个咸度其实刚刚好,殿下会觉得太淡,应是鸡汤太油的缘故,可以在下锅前将那一层富含油脂鸡皮先行剥去,想来应当会好一些。”   楚天歌挑眉看向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得有理,下回试试。”   沐心想到明日之后还要继续喝鸡汤,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于是心思活跃了起来,讨好地对着楚天歌笑道:“殿下,这几日承蒙您照顾,下官的病才能好得这么快,哪儿能再劳您为下官费心呢?”   楚天歌冷眼扫过去,沐心赶紧补充道:“不若让下官亲自为您下厨做几道家常菜,好聊表谢意?”   楚天歌立即目光柔和下来,满意地点头:“既然阿沐如此有心,那本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旁守着的追风、逐月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个弱不禁风的新科状元有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地方,竟让他们家的冷面殿下,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沐心躲开他盛满温柔的目光,面颊微微发着烫,她垂下头,眼睛到处乱飘,努力平复着被他的眼神乱了节奏的心跳,不期然瞥见脚边插着的鱼竿动了几下,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又剧烈地动了起来。   她赶紧抓起鱼竿,将上钩的鱼拉出水面,看向楚天歌,兴奋地笑道:“上钩了上钩了!晚上我们蒸鱼吃可好?”   楚天歌望着抓着鱼竿笑容灿烂的她,温柔浅笑,走过去帮着她将鱼从鱼钩上解下来放在一旁备好的水盆中,从怀中抽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低头为她轻轻擦拭沾了水的双手。   沐心下意识缩手,可惜被他紧紧抓着,只能将头扭向一旁看向天边不知何时即将落下的夕阳,任由他为所欲为,只能盼着清风拂面,可以降下脸上的热度。   “阿沐,从前我也许不确定。可现在,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楚天歌微微弯下腰,在她的耳边低声告白:“阿沐,我心悦你!”   沐心回过头,看着他那双倒映着晚霞的眼睛里小小的自己,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流淌着似水柔情,闪烁着点点喜悦。   她怔怔望着他,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正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这一句话、这一个眼神,热到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蒸腾而出……   沐心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呼吸不畅,脑袋也有些发昏,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楚天歌低声笑着,轻轻在她耳边倾诉着自己的衷肠。   他说,他心悦她的善良,可以为了素昧平生的百姓奔波劳累,将自己硬生生累到病倒;   心悦她的倔强,在被揭穿女儿身时,明明无力反抗,却倔强地不肯屈服;   心悦她的坦荡,虽然羞涩,却还是大大方方坦诚了对自己的喜欢,免去了他的彷徨不安……   他的喃喃低语,温柔而缠绵。   他低声轻笑,最让他心生欢喜的,是她的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两人不可能,现在却要为自己洗手作羹汤。   沐心红了脸,争辩自己不过是为了感谢他多日来的悉心医治,她不喜欢欠人情债。   楚天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母妃曾说过,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一旦动了心就注定只能认输。”   当初得知父皇身份的时候,母妃也是拒绝的,然而父皇从未放弃,有空便会翻墙去探她的闺房,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她喜欢吃东巷的桂花酥,他就一大早亲自排队去买;   她研究医术,他翻遍了宫里的藏书阁,将千金难求的医术孤本送到她面前……   最后,母妃终于还是答应了入宫,哪怕她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后悔。   沐心眼中闪过一丝惆怅,很快便又消失,换上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略微敷衍地附和他:“知道啦知道啦……我去杀鱼了。”   她终究没忍心打击眼前这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   毕竟相识一场,如果这一段爱恋能让他高兴,那就让他高兴一段时间吧。   可惜他们两个人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沐心早已下定决心等到南方水患一了结,便伺机脱身,从此便是天涯陌路人。   到时候再留一封分手信吧,年轻人嘛,总要经历一次失恋的。   沐心最后并没有来得及动手杀鱼,因为,他们的船靠岸了。   靠岸的码头名叫到稻香河码头,处于稻香县境内,正是独孤不弃的家乡所在。   此地是南方诸多城池的中心所在,物产丰饶,经济发达,虽然此次也受到水灾的侵袭,但恢复情况还不错,百姓们基本上已经恢复了生产和生活秩序,虽然街上游玩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但已经有了起色。   当沐心一行人抵达时,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轨。   据说,稻香县能恢复得这么快,首先是因为宋玉他们一路筹备送来的物资,当然朝廷派人送来的支援,也功不可没,但总体来说,还要多亏了上头的知府大人孙洪才领导有方。   追风早早派人出去打听了消息,等沐心他们到了独孤家老宅安顿好之后,便向五皇子报告了稻香县发生水灾之后的所有情报。   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有三点——   第一,稻香县的县令名叫付仁义,在水灾发生后第二天便下令开仓放粮,后来更是亲自前往重灾区参与救人,最后不幸在一次救人的行动中落水,因公殉职;   第二,稻香县拥有南方地区最大的储备粮仓,里面本应储备着满满的粮食,却在后来被宋玉等人发现,本该装满粮食的粮仓里,有一半被换成了稻草和沙子…… 第八十九章 谁在粉饰太平(一)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第三点——   知府大人孙洪才,一向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道貌岸然且唯利是图,却在付仁义死后不久,在稻香县陷入百姓暴乱之后,忽然勇敢地挺身而出,挑起了恢复民生的重担,而且从结果来看,孙洪才显然十分尽心尽力。   追风最后总结道:“付仁义的死,百姓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也有人说他是舍己为人,还有粮仓的粮食被人偷偷换成稻草之事,原本最大的可能就是付仁义监守自盗,可付仁义已死,如今便成了一桩悬案。”   沐心思来想去,奇怪地问:“怎么会变成悬案呢?不是还有付仁义的下属和家人吗?堂堂县令总不可能凡事都亲力亲为吧,再说那么多稻草,肯定不是他自己一个人搬的,就算他死了,总还能从他身边的人问出点儿有用的信息吧?”   沐心能如此迅速抓住问题的要害,让追风陡然生出一丝敬佩,恭敬地回答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他们都失踪了,在粮仓事件发生的当晚,一群暴民闯进了县衙后院,那晚之后有人见到付仁义的家人悄悄离开了府衙,再后来便没人再见过他们。”   沐心皱着眉头,继续抠细节:“不对呀!我们是来调查赈灾粮饷背后隐藏的贪污案的,依据宋玉他们所反应的情况,水灾发生后,贪官污吏照旧挖空心思中饱私囊,整个南方陷入了混乱,百姓们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甚至饿殍遍野,最后被逼得化身饿虎,见到吃的就抢,可如今……”   楚天歌嘲讽一笑,接话道:“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所有官员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安置好了灾民,还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百姓的生活,仿佛宋玉他们所说全是胡编乱造,根本不曾发生过。”   原本严重到引发暴乱的灾情,在皇帝派出钦差大臣抵达之后,却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眼下的情形,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沐心分析着其中的古怪之处:“虽然各地官员不同,治理能力不同,灾情也有轻重之分,所以恢复情况也就有所不同。   但据追风他们所收集到的所有情报来看,不论灾情轻重,似乎各地恢复得都很不错?至少我们目前看到的是这样。”   “何止是不错,根本就是出乎意料的好。虽然其中不乏动用了军队帮忙的功劳,但是,追风曾向那些驻军了解过情况,你猜结果如何?”   楚天歌语调平平说着,到了最后尾音轻轻上扬,用一种深邃难测的目光看向沐心。   沐心立即就领会出他的话外之音,眨了眨眼,好奇地追问道:“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有什么发现?”   “从底下士兵反应的情况来看,这件事背后不简单。”   追风脸上表情不多,但看得出来很不高兴。   他垂着眼,睫毛遮去了眼中的情绪,语气平静地做着汇报:“大部分士兵的确是遵从殿下的旨意,主要负责搜集那些无人理会的尸体集中焚烧掩埋,分发赈灾粮饷,安顿灾民。   但也有些士兵,在殿下下令之前就已经被派出,他们收到的命令却是搜捕乱民,杀无赦,且处理尸体的方法也是焚烧掩埋。”   “明白了,所以宋玉他们所反应的官员不作为问题,百姓流离失所又衣食无着引起了暴乱,是真的。   不过有人在背后将暴乱的民众清理掉了,还借着殿下掩埋尸体的指令,做了同样焚烧掩埋的处理,企图以此掩人耳目。”   沐心站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一边思考一边分析:“眼前这一派祥和的氛围,是在皇上封了殿下为钦差大臣,殿下又明确下达了指令之后,有人迅速改变了策略才发生的变化,而目的,很有可能是要掩盖之前的惨状,好蒙蔽后来才能赶到的,代天巡查的五皇子殿下?”   楚天歌对着追风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追风立即会意,躬身退下后,还细心地重新关上了房门。   “有些事你可能需要知道一下,如今户部掌权的那位崔明达崔尚书,与本宫那位皇长兄私交甚密。”   “好端端的,你突然跟我说起这个干嘛?”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摆弄起了茶杯,一旁小炉子的水壶正好扑腾起来,白蒙蒙的一团雾气从壶口蒸腾而起。   水,烧开了。   沐心走过去坐好,十分自觉地打开一旁的茶叶罐,从中取出适量茶叶置于茶荷中,又盖上盖子重新放回了原位。   耐心等着楚天歌将所有茶具用沸水都烫过之后,她取来了茶匙,细细将茶叶拨入茶壶。   而后,沐心便静静等在一旁。   她先是双手支着下巴,后来便成了懒洋洋趴在桌上的姿势,一边欣赏着楚天歌那一双白皙修长的巧手,有条不紊地游走在鲜红的紫砂陶器之间,伴着袅袅的、若隐若现的白色雾气,以及缭绕不绝的扑鼻茶香。   似乎从那次分享秘密之后,楚天歌就很喜欢拉着她一起烹茶聊天。   因为他不再执着地提及两人说不清关于的未来问题,沐心也就没再纠结。   遇到两情相悦的人不容易,哪怕没有未来,趁着现在两人还有机会心平气和坐在一起,那就且行且珍惜好了。   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发愁去吧。   沐心发现,楚天歌有很多习惯都十分雅致。比如,他喜欢亲自动手烹制药膳;   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他喜欢手里捧一本书,也不管看不看;   在讨论重要事情的时候,他喜欢一边喝茶一边详谈。而且,必定要自己动手烹茶才行。   在烹茶这件事上,楚天歌还有个奇怪的规矩,在第一泡茶之前,他自己静心凝神不说话就算了,还不许旁人说话打扰。   不能说话,沐心就趴在桌上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百无聊赖地等着楚天歌将第一泡茶倒掉,动作熟练地又泡了第二泡茶。   橘黄色的茶汤缓缓注入公道杯中,白色的热气时隐时现,阵阵醇厚的茶香扑鼻而来。 第九十章 谁在粉饰太平(二)   满室茶香,楚天歌闭眼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表情很是享受,还十分大方地为沐心斟上第一杯茶,才慢条斯理为自己的茶杯甄了八分满,端至嘴边轻轻吹了吹,小小啜了一口。   沐心矮下身,她一向怕烫,又惯来端不稳那茶杯垫,干脆把茶杯挪到嘴边,她下巴搁在桌上,先是噘着嘴吹了吹,再轻轻吸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汤,入口微微苦涩,却回味甘甜,果然是好茶。   抬眼间,透过迷蒙的白雾偷偷看一眼楚天歌,仙气缭绕的他,仿若仙人。   烹茶的他仿佛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神色宁静而淡漠,目光悠远,举手投足从容优雅,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他端坐其中,身形修长俊逸。   若隐若现的,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飞去,羽化飞仙。   沐心一边喝茶一边赞叹着,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失落,五皇子殿下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不是看不起人的那种目中无人,而是超脱出世、不受牵绊的洒脱不羁。   楚天歌终于品完手中那杯茶,意犹未尽放下了茶杯,视线转向了沐心:“你那么聪明,可想出了什么?”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捂住嘴巴,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她坐起身,在那一瞬间,在楚天歌轻轻的一个抬眼中,忽然就从他那亲昵的,闪着点点柔情的目光里,读出了两个字——喜欢。   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沐心眸光微微闪烁了几下,心中隐隐生出一股渴望,于是轻声唤了他的名字:“楚天歌……”   沐心不知道自己叫他是想做什么。总之,只是很想这样叫他的名字,一种无法言表的悸动伴随着心跳声愈演愈烈。   楚天歌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自己。   然而渐渐的,他似乎也从她的眼里读出了某种心情,某种他似乎已经期盼了许久的,却一直没有得到的答案……   可就在他即将解读出其中涵义的那一刻,她忽然垂下了眼帘,再抬眼,所有情绪波动便消失了踪迹,仿佛方才的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   “抱歉,我就是……你突然那么夸我,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还以为你被人掉包了呢!”沐心脸上挂着笑,说的话却分明是在欲盖弥彰。   楚天歌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有没有人提醒过她,她真的,很不擅长说谎。   沐心则努力回想着追风提过的所有线索,再加上楚天歌莫名其妙提起的大皇子和户部尚书的私交……   五皇子如今所看到的这一切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情况,极有可能是涉事官员为了隐瞒罪行,营造的假象以求粉饰太平。   可五皇子一接到皇上的旨意,第二日便出行南下,所走的还是行程最快的水路,远在南方的官员是如何提前得到的消息?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从京城传递了消息,而且是以一种近乎千里加急的速度。可想而知,这传递消息的网络有多么不同寻常。   赈灾粮饷由户部统一管理。所以,如果说粮饷长期存在贪墨的情况,那么户部尚书很有可能也会牵涉其中,那么假设所有经手的官员都参与了贪墨,大家就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可光凭一个户部尚书,想要建立如此发达的消息传递网络,只怕太难为他。但如果换成大皇子呢?   母族势力庞大,自身在朝中影响力日益加重,在夺嫡中风头渐盛的大皇子,建成这样庞大的消息传递网络,似乎就说得通了。   原本四分五裂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某种无形的牵引中,最终合成了最后的图案。   沐心急急忙忙拼凑出答案,便露出一副万分凝重的神情:“说回刚才的话题,殿下的意思是,此次贪墨案件,大皇子也牵扯其中?”   转瞬之间,百转千回,原本装模作样的凝重渐渐化为实质,沐心眉宇间染上浓浓的愁绪,看向楚天歌的眼中布满了担忧:“已经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程度了吗?殿下,若是……”   她欲言又止,末了,只余下一句,“你可还好?”   一般来说,有资格参与夺嫡的皇子们,在朝堂上各展所长,私底下各凭本事获得朝臣们的认同,这些都是被皇帝默认允许的。   沐心其实有满肚子的疑虑,夺嫡之战的展开,与如今在位的君主态度密切相关。   如今在位的楚孝文,他性情仁厚,惜才爱才,最看重先是人品,而后才是才华。   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们为了争权夺势,就做出这等残害百姓的龌龊之事。   而那些皇子们为了赢得帝王的垂青,早已将皇帝翻来覆去研究了不知多少遍,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敢去触碰帝王的这一个大逆鳞。毕竟,夺嫡夺嫡,无论皇子们如何折腾,最后拍板定论的人是皇帝。   人品再好,才华再出众,若是没有皇上最后点头,一切都是白搭。   据沐心所了解的情况,如今朝中呼声最高的便是大皇子,自古立嫡立长,当今圣上没有嫡子,立长便成了另一个选择。   再加上大皇子在朝堂上表现出的卓越才能,背后又有显赫的母族,自然就成了太子的热门人选。   沐心对夺嫡之事一向都不上心,准确来说,洛尘、古月初和她三个人都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他们三个都是初入朝堂的小菜鸟,最明智的选择当然是避开所有的朝堂争斗,安安分分做好一个纯臣才能明哲保身。   他们偶尔也会谈起一些夺嫡的话题,但都是人尽皆知的话题,并未深入研究过,也就一直停留在大家多看到的——   大皇子最占优势;   二皇子性格木讷,母亲又只是个出身宫女的小角色,平平无奇;   三皇子本身就资质平平,背后的母族不显,自然也不足以与大皇子匹敌;   四皇子母族实力雄厚,勉强能与大皇子抗衡,但毕竟年幼,又初入朝堂,根基不稳;   五皇子的母亲出身医药世家,受其母影响,五皇子从小浸淫医道,又从未涉足朝堂,除了后来皇帝看不下去将他养在膝下,颇有圣宠之外,夺嫡之中乃是最没有看头的一位。 第九十一章 谁在粉饰太平(三)   众人眼中最有可能顺利晋升太子之位的大皇子,为何却偏偏做出了触碰皇帝逆鳞的不智之举?   此举令人匪夷所思,也让人从中窥见了端倪——只怕大皇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稳操胜券,反而危机四伏,否则,何至于如此冒险?   毕竟一旦此事被查实,大皇子便是破了皇上的底线。那么,太子之位便只能成为他的天边浮云了。   楚天歌依旧云淡风轻喝着茶,对于沐心突如其来的那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可还好”,他置之一笑,还十分有兴致地同她开起了玩笑:“怎么说呢?我的处境要比你好上一些,虽然被几位皇兄当做夺嫡路上的绊脚石,但性命是无忧的,父皇可不会允许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   “只是被当成绊脚石吗?”沐心盯着他的反应,带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许,问出最后的问题,“你……真的能一直置身事外吗?”   话刚问出口,沐心的大脑已经自动做出了解析——   南方水患,流民暴乱闹到了京郊城外,五皇子临危受命,南下收拾烂摊子,而这个烂摊子一旦收拾好了,不仅政绩不菲,还能把红极一时的大皇子直接拉下台,诸多皇子之中,还有谁的风头能盖过他这个五皇子?   有皇帝的盛宠在握,又在朝中建立了功勋,没有母族助力,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皇帝支持他,只要他这位五皇子自己争气,满朝文武都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将来还不必担心出现什么外戚干政的问题。   楚天歌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所以……”沐心颓然低下头,暗道,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所以……”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眼中带着浅浅的柔光,“若有朝一日非要坐上那个位置不可,我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你。阿沐,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感情很自私,可是怎么办呢?生在皇家,善良的人是无法长命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无赖和理直气壮。   沐心其实能理解他,既然命运无法改变,那就努力适应,这是人类的求生本能。但她心里还是抗拒了一下,企图继续鼓励他:“你还有的选,不是吗?”   “从父皇任命我为钦差大臣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得选了。”楚天歌扬眉笑道,“阿沐,你也没得选了,不要幻想你能在父皇面前演什么金蝉脱壳的把戏。”   这还是沐心第一次见到楚天歌如此高深莫测的表情,他抬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色晦暗不明,忽然用那双深邃至极的眼睛看着她:“我的自由和你的性命,我只能保下一个。”   沐心越听越迷糊,她端起手边失了热气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杯下肚,满腹沁凉,颇为提神醒脑。   “不对不对……殿下此话怎讲?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看我表演金蝉脱壳的把戏?所以……想要瞒过陛下并非什么难事,因为陛下不会去过多关注一个刚刚步入朝堂的,人微言轻的小小芝麻官。”   楚天歌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狡猾地笑道:“可若是这个已经消失的人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呢?”   “这个殿下可以放心,我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会再出现……”   沐心信誓旦旦做着保证,楚天歌却依旧盯着她,似笑非笑,眸光如水波般潋滟魅惑,明知内藏危险,却禁不住被引诱着靠近,让人防不胜防。   她忽然就明白了,问题不在于皇上会不会深究?而在于,楚天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放过她,她也看着他,从恍然大悟,到惊惶不安。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楚天歌眼底的温柔变成了一种执拗,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无可奈何,“你说过,你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这些天,我出去处理灾民的安置工作,看着他们在天灾里失去了家园,又因为人祸得不到妥善的安置,衣食无着,朝不保夕……”   他停了一会儿,眼中满是不舍:“一想到你卸掉官身,就是要回去当那样的普通百姓,还会像那些灾民一样,半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阿沐,我实在舍不得让你回去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不论如何,留下来吧,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她低头不语,以此表达自己的抗拒。   他轻轻叹息,步步退让:“你若是不放心家人,等此事一了,我可以派人偷偷去探探他们的情况,你若是想他们了,我也可以派人接他们进京。   若是你不愿将他们拖入夺嫡的漩涡,那便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接他们进京,如何?”   无疑,接受楚天歌的安排,沐心便不需要再胆战心惊下去,可同样的,她也将失去对事情发展的掌握。   家人是沐心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更别提将家人的性命交到这个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家人手里。   她强忍着点头答应的冲动,对着他感激一笑:“楚天歌,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我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接受你的帮助。”   “为什么不能接受?”   “不是……”沐心甩了甩头,将思路捋回到了最初,“我们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办好皇上交给我们的差事,然后再去想然后好吗?”   “怎么?你也想考验我的能力吗?”   楚天歌忽然就放松下来,得意地笑了:“你放心,我从前是不感兴趣,但有父皇督促,我可是半点儿都没偷懒,其他皇子会的,我都会,其他皇子不会的,父皇还给我开了小灶。所以,夺嫡虽然凶险,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沐心摇摇头,真心地说:“我当然不怀疑殿下您的实力。只是,殿下您是不是把有些事想得太过简单了?就比如,我一个农家女子,皇上怎么可能会允许我这样的人进门?”   普通人家突然闯进天潢贵胄的世界,就像是一群小羊掉进了狼窝里。   因为实力悬殊,所以只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份,处处仰人鼻息,却依旧会被啃到尸骨无存,沐心决不允许让自己的家人落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哦……”楚天歌没想那么多,反而开心地说,“原来你已经开始考虑进门的事了,听到阿沐这么想嫁给我,我很高兴。”   沐心气结,好想丢个表情包给他——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朝你翻了个白眼。 第九十二章 谁在粉饰太平(四)   在沐心将来的去留问题上,两人暂时无法达成一致,好在,此事并不急于一时。   大约是因为稻香县经济发达的缘故,县衙的建设似乎比别处的要好上许多。   就比如这县衙内的一处供人休憩的庭院,从正中央一分为二,左边是宽敞明亮的练武场,右边是景色宜人的花园休闲区,相应的设施一应俱全。   先看左边,中间一片空旷平坦的空地开辟作为练武场,边上摆着刀枪剑戟各类武器,练武场外,一边立着五六个练拳的木人桩,另一边则摆设了两三只简易的长条形的石桌石椅,既可以放置物品,又可以供人休息。   再看右边,也就是沐心和楚天歌所在的凉亭,凉亭外是蜿蜒曲折的淙淙流水,一直贯穿了院中右侧的整座花园,与凉亭相对应的,另一侧是假山,乃是从野外搬运而来,天然去雕饰,再加上一旁的小桥流水,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掩映其中,野趣横生。   沐心闷声不说话,楚天歌便重新拿起书,一页一页翻着,仪态优雅,悠然自得。   最后,还是沐心主动扯回了话题,“殿下,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想想这案子该怎么查?要查到什么程度?又该从何处入手?”   “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楚天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眯眯地问她,“对了,你可考虑好了要在什么时候死掉?此事你要放在心上,我才好早作安排。”   最近几日,楚天歌总喜欢问她想怎么死?什么时候死?沐心怎么听怎么别扭,就不能好好说话,在“死”字的前面把那个“假”字加上去吗?   不过,她只能强迫自己忽略这个梗,毕竟要真一本正经和他讨论“死”或者“假死”这个问题,她只会更别扭。   还是直接转入正题好了。   沐心正襟危坐,语气严肃地提醒他:“我尚未打算接受殿下的帮助。再说,独孤家的冤情如今还没有线索,我不可能选在这时候撒手不管。”   “此事,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探讨过了?”楚天歌不以为意,批评她道,“既然独孤家遭人灭口是因为有人要阻止当年作为县令的独孤大人向朝廷揭露南方赈灾粮饷遭人贪墨的情况,那么背后的指使之人必然与当年参与其中的官员有关。”   沐心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一边说道:“当年的那些人,宋玉已经拟了一份名册出来,这些年来还查出了不少这些人四下做的龌龊事,可惜这些人许多已经调任到其他地方,一时之间怕是无法将他们一一惩治了。”   “这事交给我吧。”楚天歌一目十行,很快将那份名单扫了个大概,却没有还给沐心,反而塞进了自己怀里,满意地点这头赞叹,“宋玉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里面所记载的罪名和证据都十分清晰,有理有据,只可惜他一定找不到人敢接下这本小册子。”   说到最后,他先是一副十分可惜的表情,而后又转为得意。   沐心知道他在得意什么,因为宋玉找不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出现了,正是楚天歌本人。   她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点头表示同意,还顺带着捧了他几句:“何止是找不到,他自己都不敢将这小册子示人。否则,当年独孤家的惨剧绝对会在宋玉身上再来一次。   所以,独孤不弃当年才会选择上京赶考,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伺机一个个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说起来,阿沐还从未同我解释过,为何你明明不是独孤家的人,却会被牵扯进来?”   沐心见楚天歌又是那副“我早已看穿了一切”的神情,颓然放弃了狡辩。假的真不了,她越是狡辩,除了暴露得更多之外,不会有任何改变。   于是,她决定“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当时刚好在路上偶遇,便结伴同行了。后来听她说起灭门之仇,我一时间正义感爆棚,就给她出了几个主意……   再后来,我们在京郊城外遇到了一群土匪,她为了救我孤身一人引开了那群人,临走前托付我代她完成遗愿。”   “京郊城外有土匪?”楚天歌露出几分惊讶,狐疑中,略带了几分不忍,“那你运气真够背的,京郊城外向来治安极好,常有大户人家去城外一处十分有名的庙宇进香,想遇到土匪还真不大容易。”   他其实很想直接提醒她,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独孤不弃既然临终托付了遗言,为何如今却又活蹦乱跳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且,就算是侥幸逃生,那为何她不是第一时间找沐心这个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人,反而直接跑到宫门口去告状,让沐心在这件案子里越陷越深。   那么,极有可能,京郊城外的土匪是有古怪的!   不过,想来想去,楚天歌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毕竟,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只会让沐心徒增烦恼罢了。   再说,就算真的是个阴谋,他也得感谢一下那幕后之人,毕竟是他们将沐心送到了他的面前。   沐心被楚天歌同情的目光看得几乎无地自容,都怪她当时刚从乡下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对人不设防备,才会轻而易举落入这么个漏洞百出的破陷阱。   说多了都是泪。   沐心没脸提自己上当受骗的真相,也怕楚天歌得知真相后会去找独孤不弃的麻烦……   思及此处,她捏了捏眉心,心里一阵别扭,为什么自己会一边质疑楚天歌对自己的感情来得太过没道理,一边却又不讲道理地相信他会为自己抱不平?   奇哉怪哉!情之一字,真是太难解了!   理智上,沐心依旧觉得楚天歌对自己的过分热情来得太过难以置信,可情感上,她就是相信楚天歌对自己的情感乃是出自真心。   以至于最近,她一直在这样的矛盾中左右摇摆,也不知道到底该相信哪一端?只好很不负责地暂且逃避,就先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吧。 第九十三章 升堂问案(一)   天气晴朗,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照亮了稻香县这个不久前还浸泡在大水里的小县城。   鲜红的阳光照亮了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变得充满了希望,所有的事都在慢慢变好。   这一日,县衙十分热闹。   知府大人孙洪才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召集了人手,一行人敲锣打鼓的,声势浩大,从县衙里出来,引得周遭许多百姓驻足围观。   路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纷纷低声咬起了耳朵。   “这是怎么了?知府大人这是要干嘛去?”   “听说了吗?是京城来的钦差大臣来了,这回来的可是当朝皇子,听说还是最得皇上宠爱的五皇子殿下。”   “可不是嘛,听说这五皇子一手医术使得是出神入化。”   “还有还有,听说这位五皇子宅心仁厚,最是爱民如子了。”   ……   纷纷攘攘,嘈嘈杂杂,议论的重点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这位传闻中的五皇子身上。   天潢贵胄突然降临到偏远的南方地区,自然是备受瞩目的,坊间早早便流传了许多关于这位皇子的传闻。   有人说,这位五皇子不受宠,才会被派到南方这偏远之地。   也有人说,是皇帝陛下为了体察百姓疾苦,特意派了擅长医术的五皇子亲自南下,来为他们这些在水灾中冲毁了家园的可怜人主持大局。   实际上,早在大半个月前,也就是大水褪去不久,稻香县就迎来了许多士兵。   可惜那些士兵并不是来救灾的,他们不管事,只管到处抓闹事的人群,搞得百姓们人心惶惶。   后来,听说朝廷派了新的官员接手南方水患的事务,还下达了新的指令。   这回,士兵们不再到处抓人了,反而又是送粮食又是送衣物的,还有许多士兵下乡灾害最严重的地区帮助百姓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百姓们常常双手合十向上天千恩万谢,还顺带为那位心慈人善的不知名的官员祈福,保佑他长命百岁。   再后来,百姓们才知道原来下令的人乃是当朝的五皇子殿下。   而且,再过不久便会亲自来他们这个小地方代天巡查,帮助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   皇恩浩荡啊!   南方水深火热的百姓们觉得生活一下子又有了盼头,纷纷赞扬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个十分仁爱的天子,才会如此爱民如子,连他们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放在心上,还派出了自己最宝贝的儿子。   据说,这个五皇子可是唯一一个养在皇帝膝下的皇子,深得圣宠,说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也不为过。   百姓们怎么想,孙洪才暂时没空理会,他今天一大早还没睡醒便接道了诏令,说是五皇子已经进城,暂时在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家洛家,让他带人迎接。   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紧去衙门里张罗行头,迎接当今皇子,礼仪上可怠慢不得。   时间紧迫,孙洪才勉强算是凑足了仪仗,一行人吹吹打打直奔独孤家老宅。   自从独孤家出过命案之后,那一代的宅子便十室九空,人迹罕至。   不过,孙洪才却是知道位置的,为了赶时间,他甚至还特意抄了近道,谁知却扑了空。   没办法,在回到独孤家之前,沐心就已经派宋玉提前打点好了,不论如何,让她住进一个被人灭了满门的院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虽然她极有可能为这些亡魂报仇,但这不是还没报吗?她凭什么去打扰这些素昧平生的亡灵,还让人家对她的打扰宽恕以待。   虽然作为曾经生活在科技发达的先进时代的新人类,沐心对怪力乱神之事没多少想法,但让她住在死过那么多人的地方,唉……怪她心脏还不够强大。   所以,她带着一行人住进了老宅隔壁的院子。   不仅沐心有抵抗心理,其实,得知要去独孤家老宅迎接暗中到来的五皇子殿下,孙洪才的第一反应也是拒绝的。   可惜了,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他还没有这个胆量敢拒绝五皇子的召唤。   孙洪才在出发前调整了许久的情绪,才终于缓和了一脸的僵硬。   站在独孤家老宅大门口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是不可抑制闪过了多年前那遍地鲜血的场景,心生了惧意,又无法后退。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敲门。   大门应声缓缓打开,一个身躯佝偻的老人出现在众人视野。   “知府大人?”老人恭敬地对孙洪才行了个大礼,看着门外敲锣打鼓的一行人,面露惊讶之色,忙问道,“大人,您这是?”   “请问老人家,五皇子殿下可在?劳烦您通禀一声,下官孙洪才奉命前来迎接。”   老人听完后更加惊愕:“啊?五……五皇子殿下……这府里一直都只有老奴一个人在啊,大人可是找错了地方?”   孙洪才跟着老人大眼瞪小眼,心里一阵着急:“不可能啊!五皇子派人来报,他是一路跟着独孤大人衣锦还乡来的,你家大人没回来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亮了亮,染上喜意,笑着指向一旁的院子道:“是这样,少爷说他们生人太多,恐扰了逝者安息,所以就在隔壁的那座院子住下了。”   孙洪才听着老人的话,浑身一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五皇子不住这里,他也就不用踏入独孤家老宅了,如此想着,心里便暗暗松了口气。   他惯来会做表面功夫,立即礼貌地向那位老人道了谢,才带着一群人来到隔壁继续敲门。   这回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一言一行都颇有章法,几句简单的交流之后,便一路引着孙洪才进了待客的大厅,立即便有婢女奉上了香茶。   五皇子端足了架子,让孙大人独自在前厅喝了两三盏茶才姗姗来迟。   沐心默默跟在楚天歌身旁,目不转睛看着他,此时的他又恢复了相识之初那副高冷莫测的模样,神色淡淡的,语气懒散悠闲,高高在上中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凉薄。   他不说话的时候,唇角便天生上扬的那一抹小小的弧度,似笑非笑,将上位者的倨傲和自得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九十四章 升堂问案(二)   独孤家所在的雨花巷自从经历八年前那场震惊全县的命案之后,冷冷清清了近十年,一路上,灰扑扑的石板砖上爬满了青苔,好几处宅子因缺乏修缮渐渐显出败落的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屋顶上长出了比人还高的杂草。   迎接五皇子的仪仗队伍里,红衣红绸,喜庆热闹,锣鼓喧天,自不远处敲敲打打而来。   相隔不过百米,却遥远得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红红火火的仪仗队伍,一路闯进了无人问津的街道,在这一片无人问津的、灰灰绿绿的的古老街道里添上了红彤彤的热闹颜色,就像是画家不小心将红色的颜料打翻,鲜红亮眼的颜色就这么落入了一片冷冷清清的水墨画里……   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被人硬生生拼凑到了一起。   独孤家看门的老人站在大门外目送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他老眼昏花,渐渐的,眼前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团红色。   老人转身进了门,院内看着灰扑扑的青石砖,又想起上一次见到雨花巷这么多红色的时候,便是在这院子里——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地上、柱子上、墙上,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这个冷清的院子,也染红了人的眼。   老人叹了口气:“同样都是红色,却是天差地别。”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推着大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纷纷扰扰关在了门外。   独孤家新宅。   伺候的丫鬟又给孙洪才添了一盏新茶,这回他却不敢再多喝了,只是坐在那里恭恭敬敬候着,心里一直打着鼓。   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位五皇子的传言颇多,但真的见到了本人,孙洪才还是忍不住惊叹,皇家贵胄的那种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高贵气质,哪里是坊间的小老百姓描绘得出来的?   他自认也算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可这位五皇子淡淡一个眼神过来,上位者的威压无形中让人忍不住心生惧意,后背顷刻间被冷汗浸湿,原本挺直的腰杆不由自主弯了下去,两腿微微发。   他干脆顺势跪下:“微臣孙洪才,不知五皇子驾到,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跪在地上的一瞬间,孙洪才慌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在五皇子面前就该是臣服的姿态,这样臣服的卑微才能让人放松自在。   楚天歌淡淡笑道:“孙大人一路辛苦,平身吧。”   “谢殿下……”   沐心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孙洪才从挺直腰杆到卑躬屈膝的转变,哪怕平身也保持着微微弯腰低头的臣服姿态,忽然就有些同情心泛滥。   让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如此小心翼翼作陪,楚天歌良心不痛吗?   不过想起最初认识楚天歌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卑躬屈膝陪在一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唉……往事不堪回首,好心酸。   如此想着,她直接忘了给孙洪才行礼,视线转向了楚天歌。   沐心低着头偷偷摸摸地左边瞧瞧右边看看,觉得挺好玩。   近来见惯了他温言软语的模样,也见惯了他耍小孩子脾气的模样。   如今再见到这副混不吝的模样——这么臭屁端庄的五皇子殿下,真是久违了!   这样的神态语气,沐心也曾在洛尘身上见过。   每当遇到不认识却硬要过来攀交情的路人,洛尘便会摆出这样的神态,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轻慢,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打发走。   洛尘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假如他对谁都和颜悦色,那他可能会累死。因为,有太多人想要通过他去攀上他背后的洛家和皇家势力。   “这位是?”孙洪才仿佛刚刚发现沐心的存在,犹疑地看向沐心。   沐心立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扔掉,两手并在身前躬身对着孙洪才行了一礼:“下官独孤沐心,见过知府大人。”   “独孤大人不必多礼。”   沐心注意到,在她躬身行礼之后,孙洪才那弯下的腰不自觉便挺直了些,脸上的谦卑消散,隐隐闪过一丝高人一等的倨傲之色,却藏得很好。   孙洪才端出一副过来人的长者姿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寒暄道:“独孤大人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状元,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孙大人谬赞了,不过运气好,侥幸而已,侥幸。”这番寒暄的台词,早在沐心刚刚考上状员那会儿就翻来覆去说了上百遍,肚子里多的是。   楚天歌似乎很不耐烦这种没营养的寒暄,冷声打断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孙洪才挺直的腰板立即又弯了下去,共顺道:“下官遵命。”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在震天的一片吹锣打鼓声中簇拥着出了独孤家,一路奔着府衙而去。   红色渐渐退去,雨花巷又恢复了原本冷清的青灰色。   沿街的百姓闻声而出,原本空荡荡的大街两边很快便挤满了人。   钦差大臣出行,乃是代天巡查,一向为地方官员所惧怕,何况这回来的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五皇子,还如此高调地现身,府衙门口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一众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更是让当地的官员压力巨大。   除了孙洪才这个最大的地方官,其他都是官府小吏,只敢远远候在一旁。然而,身在官场久了,谁还能没做过几件亏心事?   以前大家都有一种默契,只要不过分,只要没揭开到明面上来,自然都会心照不宣地互相遮掩,那些小老百姓就算心里不服气,也只能忍着,不敢造次。   可如今这位五皇子却公然放出话来,大开府衙之门,所有百姓有任何冤屈皆可上前鸣鼓喊冤,由新任状元郎亲自坐堂受理所有案件。   听到追风在府衙门口蕴含内力喊出的话,沐心跟在楚天歌身后,立即凑到他耳边不情不愿地问道:“为什么是我坐堂?”   楚天歌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不是你坐,难道让我坐?我可是个大夫!”说到大夫,脸上还露出几分鸣鸣自得。   额……这个时代的大夫似乎地位不高吧?有什么可骄傲的? 第九十五章 升堂问案(三)   府衙公开审理案件,是允许所有百姓们围观的,平日里百姓们是不得随意进出府衙大门的,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不论是为了看热闹,还是真的有什么冤屈,前来围观的百姓络绎不绝,几乎把整个府衙大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衙役们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好在五皇子早有准备,追风带来的侍卫武力强大,人数也十分可观,解了府衙捕快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   “可我没坐过堂啊!”沐心苦着脸,义愤填膺地抗议道,“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我还没来得及看大楚律例呢!怎么审案子?”   楚天歌面上云淡风轻,在众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进公堂,坦然接受堂外百姓们的拥戴崇拜,嘴下却在无情地嘲笑她:“呵……身为大楚官员,连大楚的律例都不知,还有脸说?”   “喂喂喂……”沐心快步跟在他身后,低声追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干嘛这么欺负人?”   “你猜我卖的什么药?”   “弄这么大阵仗,偏偏却选了我,肯定不是因为看得起我?”沐心想了想,兀自猜测道,“开堂问案,却找个不会问案的,那就不是为了问案,那是为什么?”   一行人边走边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大堂,楚天歌神秘一笑:“能猜到这里已经不错了,行了,别白费脑筋了,等等看不就知道了?”   他伸手在沐心背后轻轻一推,沐心便踉跄着跳上了公堂正中央的桌案前。   大庭广众之下,沐心为了保住颜面,干脆顺势走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主位,还顺手抓起手边的惊堂木重重拍下,高声喊道:“升堂!”   这一声令下,竟也有模有样?   楚天歌在一旁坐着,抬眼望去,刚刚还在跟自己抱怨没审过案子的小家伙,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桌案后面,除了惊堂木握得有点儿太紧,还似乎舍不得放手之外,不仔细看,倒是镇得住场子了。   堂下的捕快们手持长棍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口中低吼着:“威……武……”   沐心做了最坏的准备,出丑的准备。   结果围观的群众虽多,却无一人击鼓鸣冤,所有人都在大堂上干坐了半天。   楚天歌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不大走心对着孙洪才缓缓夸道:“本宫原是听闻这稻香县的县令付仁义因公殉职,这继任之人又迟迟未定,孙大人公务繁忙,又要代为掌管这稻香县,难免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这才想着让独孤大人为自己的家乡出一份力,如今看来,倒似乎是多此一举了?”   沐心坐在桌案后面,挺直的腰板有些酸,还是忍着没动,精神不佳之际听到楚天歌竟然说了这么一大串的话,惊讶得暂时忘记了背上的酸痛。   说好的高冷呢?怎么还奉承起人来了?   而且,沐心越来越怀疑那个端着高冷范的楚天歌面具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   最初的时候,沐心还以为楚天歌从小千尊万贵长大,又整日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想着这应该是一位将面子看得极为重要的人。   可他偏偏能放下自尊心对自己剖白心迹……   所以,高冷是假象,端架子也是假象,如今连阿谀奉承也如此信手拈来。可想而知,这家伙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脸面。   虽然不合时宜,但沐心却在此时忍不住对楚天歌生出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从某个方面来讲,他们俩不要脸起来,似乎还挺像。   威严肃穆的升堂问案不知不觉变成了茶话会,楚天歌有一句没一句跟孙洪才闲聊,宋玉在一旁极为上道,一直帮腔暖着场子,才让两人对话顺利进行下去。   堂外门口聚集的百姓也各自三五成群聊起天来,整个公堂的画风一下子变了样,只除了大堂中央那个笔直端正的身姿还在竭力坚持着身为主审官该有的肃穆。   沐心腰酸背痛得难受,眼见楚天歌靠着椅背,一派悠闲地保持着优雅高贵的身姿。   顿时领悟到了精髓,于是悄咪咪将屁股往身后的椅背挪了挪,又挪了挪,终于贴到了椅背,这下保持坐姿就不必那么费力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堂外隐隐传来擂鼓的声响,最初还是若隐若现,而后越来越响亮,一位衙役从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在堂下抱拳行礼:“启禀大人,堂外有人击鼓鸣冤!”   沐心心头一跳,暗自想着,楚天歌方才就让自己等着看,难道击鼓鸣冤的人是他安排的?或者……   她心里打着鼓,面上却一派从容淡定,语带威严道:“把人带上来。”   很快,衙役便带着人进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喧哗,紧接着主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位年轻男子扶着一位美貌少妇缓缓走了进来,沐心定睛一看,那少妇身体似乎十分孱弱,一左一右都被人搀扶着,除了左手边那位年轻男子,右手边还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个头不高。   等那三人进入大堂站定,满大堂的人的目光便从他们身上,转到了端坐在桌案后面的坐堂之人——独孤沐心身上。   沐心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再次坐直了身子,脑中又过了一遍上辈子电视剧里看多的剧情,有样学样地朝着堂下大喊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说完还不忘用力拍响了惊堂木,两侧的衙役立即十分默契地敲起了棍子,口中低吼着:“威……武……”   “臣妇付许氏、草民许有路、草民付无忧参见大人!”   三人似乎对公堂这种唬人的阵势并不十分害怕,先是语气平静地报上了姓名,而后动作从容、规规矩矩地相互搀扶着跪下,再缓缓地伏下身磕头拜倒在地上。   如此大礼,吓得沐心差点儿就从位置上跳起来,好在最近被人跪多了,总算练出了定力,在身体站起的一瞬间停了下来,晃了晃便稳稳地坐了回去,沉声道:“尔等击鼓鸣冤乃是为何冤屈?都站起来说吧。”   “多谢大人!”三人齐齐叩谢之后,缓缓相扶着站起了身。 第九十六章 升堂问案(四)   许有路上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双手举过头顶献上,宋玉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接过,转而上交到沐心手中。   那是一张状纸,上头满满当当写着字。   沐心接过后,立即一目十行看完,又转交给了五皇子,五皇子看完又转交给孙洪才。   许有路也不闲着,用几句简单的话概括着说出来:“大人明鉴,草民乃是稻香县已故县令付仁义的小舅子,这位是县令夫人付许氏,也是草民的姐姐,这位是县令独子付无忧,今日击鼓鸣冤,乃是为了姐夫付仁义鸣冤。”   堂外聚集的百姓闻言,一个个变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很快私下讨论起来,一阵喧哗。   沐心无奈,只好再次拍响了惊堂木,她这回算是知道惊堂木的作用了,这么一大群人,这年代没有音响和麦克风,没个惊堂木帮忙还真是管不动这么大一群人。   惊堂木连敲了三下,两侧的衙役又敲了一阵棍子喊了一遍“威……武”的口号,外面围观百姓的讨论声才终于被压了下去。   沐心耐心等着吵闹声过去,才板着脸主持起大局:“肃静!公堂重地不得喧哗!”   说着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老实了下来,堂上又恢复肃穆和安静。   她满意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转向许有路,沉声问道:“许有路,你的状纸本官已经看过。那么,当着堂上所有人的面,当着五皇子殿下和孙知府的面,本官给你个机会,将你姐夫付仁义的冤屈说出来,若其中真有冤屈,你放心!不论是本官,还是五皇子殿下,或者是孙知府,我们都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许有路见堂上这位传闻中最年轻的新科状元一脸大义凛然的肃穆,又见一旁老神在在,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的五皇子殿下,心中对那位暗中救了自己一家老小的神秘人又信了几分,眼见着事情有了转机,许有路大为动容,当即重重地跪了下去,叩头道:“求大人明察,粮仓被盗一案的罪名如今众说纷纭,但有人将此罪名故意安在了已故县令付仁义身上,还聚集了一队人马闯进府衙后院大举抢砸财物。   大人,此事付仁义着实冤枉啊!还请大人为逝者讨一个公道,还逝者家人一条活路!”   孙洪才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扬声对许有路说道:“许掌柜啊,说起来本官和付大人也算有几分交情,他的死本官也难过了许久,若有什么冤屈,你可要想清楚了,好好说……有殿下在,定会还付大人一个公道的。”   孙洪才说得言辞恳切,可沐心却注意到,他在“可要想清楚了,好好说”这几个字上明显加重了语气,似乎隐隐带着某种暗示,或者说是威胁更确切一些。   许有路诚惶诚恐,对着孙洪才道谢:“多谢孙大人提醒,草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为姐夫讨一个清白。”   五皇子楚天歌似乎没了耐心,语气淡淡的,却分明显露出了几分不悦:“行了,既然有冤屈,那便只说冤屈,寒暄客套的话就都免了吧。许有路,既然你说粮仓被盗一案付仁义有冤,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速速道来。”   这回许有路镇定了许多,恭恭敬敬对着五皇子躬身行了礼:“是,殿下。”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半空中的某处,很快陷入了回忆。   提起已故的付仁义,许有路面上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自从付家老爷子去世之后,付家在付老夫人管理下一直在走下坡路。   当年两家会联姻,便是因为付仁义的母亲无力再维持付家的风光,才会看中许家的财力雄厚,百年书香世家主动上门求娶了商贾人家的女儿,一度成为当时百姓口中十分热门的话题。   付许氏,闺名有香,生得肤白貌美,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位远近闻名的大才女。   而付仁义,出身读书世家,祖上是大楚国赫赫有名的开国功勋,虽然付家几十年来不曾有子弟入仕为官,但历代子孙皆是饱学之士,才名远播。   成婚之初,许有路对这个姐夫还是很满意的。身为付家嫡长子却娶了商贾之女,付仁义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满,反而对新婚妻子十分体贴照顾。   尤其是付老夫人要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妇立规矩的时候,他这个平日里对母亲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孝顺儿子,居然一反常态出言维护,还难得硬气了一回,直接将人从老夫人手中抢了回去。   原来,付仁义和许有香,在婚前便早已对对方的才名有所耳闻,虽然两人的婚姻之中夹杂了许多家族利益和交易的成分。   但这并不影响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新婚之夜便一见钟情,步入了先婚后爱甜蜜旅程。   也就是在成婚的当年,付仁义顺利考上了进士,很快便接到了稻香县县令的任命书,想到自己离家在外,新婚妻子极有可能被自家那位挑剔的母亲刁难,付仁义当即便做了决定,带着新婚妻子远赴稻香县赴任。   据许有路回忆,付仁义此人生性纯良,不善官场交际,乐善好施,还脸皮薄,往往吃了亏都是往肚子里咽。   就是在这样的性情之下,他从第一年上任便不得不靠着小舅子许有路的资助,才能在各种税收不齐,朝廷各类补助到位又常常缺斤短两的情况下勉强支撑了下来。   虽然朝廷每年拨下来的补助,尤其是赈灾粮饷,经过层层克扣下来,到了稻香县这里已经所剩无几。   但付仁义还是会尽力用自己的私房钱努力填补亏空。很快,他还把主意打到了许有路的小金库头上。   付仁义在外是仁厚老实,对家里的妻子和小舅子却十分不客气。   许有路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换句话说就是十分会赚钱,但也经不住自家姐夫这种无底洞式的、填补公家的花钱如流水啊! 第九十七章 升堂问案(五)   初涉官场的付仁义,怀着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却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体验到了官场中的险恶,从最初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渐渐颓废下去,变成了苦苦挣扎在官场之中的可怜人。   好在付仁义还有个为人仗义的小舅子许有路,两人都喜欢下棋,又结了姻亲。久而久之,便建立了深厚的的友情。   在付仁义官场失意的时候,是他一直在旁帮衬,才让付仁义勉强支撑了下来。   可惜的是,付仁义还是不可避免地日渐消沉,他在外勉力支撑着笑脸,回到家里便是另一副面孔,颓废,郁郁寡欢,委屈巴巴。   说到此处,许有香泪流满面,带着隐隐的恨意:“我家仁义性情仁厚,可惜人善被人欺。上头每回一来人就绝没有好事,不是朝廷发放的救济官银无法如数到账,就是上头有什么急缺,想方设法从仁义这里刮去银钱。   偏仁义每次都傻乎乎地请人家大吃大喝,想以此免去麻烦,殊不知,他越是如此,人家就越是把他当成待宰的肥羊。”   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少妇早已脱了力,在儿子许无忧的搀扶下摇摇欲坠。   她垂首以帕拭泪,再抬头时,两眼忽然迸发出极为强烈的恨意,一改先前的羸弱姿态,毅然挺直了腰板跪在了地上,而后俯身盈盈一拜,起身后,纤纤细手直指向一旁的孙洪才,目光冷厉,声调则陡然变得尖细激昂起来。   “大人在上,臣妇要状告孙洪才这个混蛋,他就是只披着人皮的禽兽,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这些年我家有路零零总总不知送了他多少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只求他能放过我家夫君,不要动不动就找他麻烦。”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沐心惊堂木拍得十分顺手,大喊了一声“肃静”,底下的讨论声立即缩了回去。   许有香慷慨激昂,目露愤恨:“谁知,这孙洪才见钱眼开,礼物收了却变本加厉,第一年不过是救济灾银不能及时到位,缺斤少两,第二年便成了大把的亏空,说是什么后面再补,其实根本就是空话,后来逼得有路变卖产业才堪堪补上。   今年稻香县大丰收,我家大人正高兴,谁知隔壁县的驻军又突然来借粮,后来那人不小心说漏嘴才知道,又是孙洪才这个老混蛋挑唆的。   他自己不肯借粮,就把这烂摊子又丢到我家大人身上……   可怜我家大人傻乎乎地借出粮食,最后从孙洪才手里收回来的银子却只够买当初一半的粮食,不得已,大人只能将银子交给有路,让他想办法多买些粮食……谁想到,粮食还没买回来,稻香县就遇到了这五十年不遇的大水……   凡此种种,民妇有账簿为证,上面有负责交接的人员签字画押,请大人过目!”   许有路在一旁看着言辞犀利的自家姐姐,仿佛又回到了姐姐出阁前的日子,忍不住潸然泪下。   世人都说他许有路经商有道,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家姐姐才是真正的高人。   可惜她身为女子,无法在人前展露做生意的头脑,只能以才女的姿态示人。   自从姐姐出嫁之后,更是修身养性,不惜为了姐夫对付家人伏低做小。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姐姐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了。   果然没有了付仁义这个顾虑,当年的姐姐又回来了!   而那个被指着鼻子控诉了一通罪名的孙洪才,不知为何竟是被骂了半天都没有反应,等大家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才发现此人手里还捏着那张状纸,一脸的不敢置信,似乎是不敢相信这几个被流民追赶的妇孺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公堂之上,还当众揭发了他的罪行。   “一派胡言!”   孙洪才后知后觉作出了反应,他满脸涨红,气急败坏将手中的状纸撕了个粉碎,指着许有香破口大骂,“你个泼妇,竟敢往老夫身上泼这样的脏水!”   他说着,朝着对面坐着的五皇子躬身行了个大礼,义愤填膺辩驳道:“求殿下为老臣做主,老臣冤枉啊!”   五皇子没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优雅地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才满不在乎地提醒他:“坐堂的又不是本宫,孙大人只怕是求错了人。”   孙洪才是个能屈能伸的,也不管独孤沐心的品阶比自己低,立即上前两步对着她躬身行礼道:“还请独孤大人明察,这妇人一派胡言,分明是想污了老夫的名声啊!”   “呵呵……那也得孙大人您有名声可污啊!”   与外表看上去的柔弱可欺不同,许有香的性格反而十分强硬,她的弟弟和儿子在一旁,连帮腔的余地都不曾有。   谁说女子不如男?许有香一个女流,此时便是掌控了全场。   孙洪才被许有香的话气得跳脚,无奈他一个大男人,又是朝廷命官,实在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介妇人逞口头之快,只好忍着吞下了这口气。   沐心坐在上面,将底下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许有香挺直了腰杆子,一副势要与孙洪才对抗到底的架势,眼神挑衅却坦荡大方,丝毫不肯退让。   而孙洪才脸上的表情虽然悲愤欲死,看向许有香的眼睛却隐含着凶狠和威胁。   眼前的一幕,莫名让她的思绪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又回到了上一世的童年记忆,那一年她九岁,读三年级,坐在那一间榕树旁的教室里。   教室两边是一整排的窗户,清风徐徐,从教室外飘来,带着外面操场上淡淡的沙土气息,同学们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课桌前,静静等班主任分发试卷。   班主任一脸淡然,站在讲台上,两手撑在桌面上,对着底下一群小萝卜头居高临下,语气平静中隐含着威胁:“你们最好乖乖答题,不要在下面做什么小动作,老师站在台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知道,坐在威严无比的公堂之上的那位大人,此时正在脑子里偷偷地想。原来,当年的班主任没有骗人啊!真的看得好清楚啊!   喂喂喂!我说孙洪才,你偷偷对许有香使眼色本官都看见了哈! 第九十八章 升堂问案(六)   沐心刚想出言警告,就见孙洪才不动声色凑近许有香耳边不知又偷偷说了句什么话,吓得许有香瞬间脸色煞白。   不过,也仅仅是是一瞬间的煞白。   还没等沐心出言维护,许有香便迅速对局势做出了判断,拉着身边的弟弟和儿子一同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哭诉道:“求独孤大人为臣妇一家做主,这个孙洪才方才威胁臣妇说,若是我们再坚持告他……等出了这道门,他定会让我们一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求大人救命啊!”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孙洪才气得头上冒烟,嘴里只剩下这一个词。他跳着脚,抬手就要打过去,被一旁的许有路及时拦下。   许有香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缩着身子靠在儿子怀里,一边却刻意哭着喊着:“救命啊!孙洪才要杀人灭口啦!”   沐心看着她的浮夸演技,差点儿就要站起来拍手叫好,要真论起为达目的不要脸的功力,这个许有香似乎比孙洪才还要更胜一筹呢!   她是有心想要保护许有香这一家子啦,但是她手下没有拿得出手的人啊……   无奈之下,她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五皇子殿下,楚天歌难得没有掉链子,对着她颔首示意,沐心一颗飘摇不定的心顷刻间安定了下来。   她坐直了身子,有了底子,便摆出无比威严的神色来,十分顺手地又抓起了惊堂木猛拍了几下:“肃静肃静!孙大人请稍安勿躁!付许氏你也不必害怕,本官必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这样吧,本案的证据还有待时间去查证,这县衙的后院如今都还空着,还算宽敞,就委屈诸位原告和被告暂且先住着吧。   在本案了结之前随时配合我们问案,待到证据一一核实完毕,我们再开堂审理,诸位意下如何?”   许有香、许有路、付无忧立即跪下拜谢道:“全凭大人做主!”   孙洪才却怒了,冷声威胁道:“本官乃朝廷命官,在未定罪之前,独孤大人恐怕没有权利关押本官。”   沐心对着他回以灿烂一笑,无辜道:“孙大人可是冤枉本官了,本官如此安排,可是好心想帮孙大人洗脱嫌疑,衙门后院本官会向五皇子殿下借几个得力之人专门看守。   一来防着许家姐弟和付大人的独子遭逢什么不测,以安这一家子可怜人的心。   二来嘛,这付许氏既然说孙大人威胁她,那么本官安排您一起住进府衙后院,让大家伙都知道孙大人您可是一步都没有踏出过府衙。   若是真有人要害他们,那一定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想要杀人灭口,而与孙大人您无关。   孙大人当真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孙洪才被沐心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只是软了语气,推脱道:“原来独孤大人如此用心良苦,倒是本官小人之心了。不过,本官身居知府之位,又兼管这稻香一县,事务繁多,若是住在这府衙,只恐怕会贻误公事。”   沐心立即善解人意地为他安排道:“这个好办,这几日殿下和本官正好无事,只需孙大人的几位下属帮衬些,便能顺手替您都料理了。让孙大人住在府衙后院已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怎能再让您操劳呢?”   孙洪才不甘心地摇头,偏脸上还要摆出感激的笑容来,面部有些扭曲,挣扎道:“独孤大人和殿下初来乍到,只怕对本地有些情况不熟悉……”   楚天歌出言打断他,一锤定音:“独孤大人安排得很好,有孙大人的下属帮衬,孙大人就不必操心了。独孤大人,既然案件问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尽快退堂去查案了?”   沐心重重点头,一脸严肃,正襟危坐,手中惊堂木重重落下:“今日就审到这里,退堂!”   退堂之后,追风和宋玉两人立即出发去取许有路和许有香姐弟俩所说的账本,紧接着府衙外头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位账房先生,手里清一色拿着一把算盘,各个都是一脸严阵以待的神情。   逐月和飞霜行动起来雷厉风行,带着衙役们很快把县衙前院闲置的办公房整理出来,这办公房面积足有十几米长、七八米宽,里头足足摆上了三十副桌椅,竟是一点儿也不挤。   后衙的厨房里准备起了吃食点心,听说连晚饭的菜单都已经拟好,还特意从府衙外临时请来了两三名厨娘。   核对账目是个巨大的工程,何况核对的还是稻香县三年来的所有账目,数目之庞大简直让人看到两眼昏花,欲哭无泪。   沐心看着对面那个房门大开的屋子,里头已经排开了架势,两排桌子整整齐齐分列于房间两侧,每一张桌子都坐守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账房先生,一排过去十几个人都在埋头看账本。而他们每个人身边都堆着至少三五十本账簿。   沐心暗暗佩服起许有路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灾荒年代保住这数目庞大的账本的?   哦,好像听追风禀报的时候提了一嘴,似乎是密封在什么箱子里,又用蜜蜡层层裹封,最后在茅房附近挖了大坑埋了进去。   听闻挖出来还废了不少功夫呢!   沐心很不厚道地偷笑,哈哈……   难怪宋玉一回来便泡了半天的热水澡,追风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她和楚天歌则安逸地窝在房间里,某人还颇有闲情雅致,讲究地净了手又换了身衣服,如今正烧着水准备烹茶。   笑过之后,沐心就有些良心不安,犹豫着问了一句:“我们真不去帮忙吗?”   楚天歌坏笑着看向她,问道:“怎么?你很想去?”   瞧着院子里搬来的那些大箱子……   账本的内容超级多不说,里头所有数字之间又都没有逻辑可言,这样的东西装进脑子里本来就费精力,要是那么大一箱子硬塞进去,也不知要逼死多少脑细胞,上辈子曾听说脑细胞是不可再生的。   沐心缩了缩脖子,吓得直摇头:“我最怕看账本了。”良心不安就不安吧,总比头疼好几天强,她可不想因为用脑过度而英勇献身。 第九十九章 有客来访(一)   内衙属于办公区域,绿化做得并不多,整个院子里除了两棵守门大将一样的大树,再没有多余的绿植,四四方方的青灰色地砖让整个院子显得既冷清寂静,又庄严大气。   左侧的办公房里,十几位账房先生清一色都埋着头,一手翻动账册,一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珠相撞发出的声音清脆响亮,就连隔了十几米外的对面房间都能隐隐听到。   沐心就坐在那个十几米外的对面房间里,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观察着这个初次到来的府衙,想起自己今晨刚来就坐上了公堂主位,还拍着惊堂木审案子,忽然就很佩服这古代的官员,还有点儿后怕。   如果不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按照她上辈子第一次上台演讲就结巴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的那种情形……   恐怕今天会被所有人嫌弃耻笑吧,如此想来,也许,她这状元之位,就连被独孤不弃选中算计,似乎都跟上辈子的历练脱不开干系。   不过,上辈子的她,只全心全意、战战兢兢地一点一点学着镇定自若,光顾着每一次的自省和反思总结,却忘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从那个青涩害羞的小姑娘蜕变成了勇敢站在众人面前的落落大方的职业女性了。   楚天歌安静端坐着,耐心等着炉子上的水烧开,见沐心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表情似乎不大高兴。   脑子里,忽然就蹦出来不久前在茶楼里道听途说来的那一句“女人嘛,多哄一哄就好了。”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就很想试试。   “对了,今日在公堂之上,你表现得……很好……”   突然被人这么一夸奖,沐心迟钝地眨了眨眼,而后眼睛亮了亮,缓缓绽开点点笑意,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又隐隐有些洋洋自得:“真的吗?哈哈……我也没想到今天可以这么超常发挥,真是表现得太好了!”   不过,这些其实多亏了上辈子的历练。   楚天歌顿时就歇了夸奖她的心思,心想,她是属猴子的吗?就算是顺着杆子爬,也不用直接爬到顶端吧?   话题终结者沐心沉浸在一派喜气中,楚天歌无奈地陷入了沉思,寻找下一个话题。   想起在公堂上,沐心一敲起惊堂木就略显兴奋的模样,还连着敲了许多次,楚天歌重启话题道:“你今日用了许多次惊堂木,似乎很喜欢?”   “哦,因为方便啊!”   沐心想起自己在公堂上拍惊堂木时候的神气,两条眉毛都飞扬了起来,偏又十分努力作出“我要收敛一点儿”的谦虚表情,一本正经解释道,“那个……公堂实在太大了!说话特费力气,所以呀,能动手尽量就不要动口,惊堂木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嗯。”   ……   两人正天南地北地瞎聊,沐心果真被哄得开心了许多。   她兴致一起来,便想发挥一下自己开心果的功力,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对着楚天歌神秘一笑,又玩起了老把戏:“殿下,我们来玩猜谜的游戏吧,我来问您来猜如何?保证是您以前没听过的。”   猜谜游戏,其实是上一世沐心上学时候玩的脑筋急转弯,后来长大有一次跟人无意间提起,发现竟然很多人没听过,还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沐心当时惊讶之余,只觉得这些人真是可怜,他们没有童年吗?   这么好玩的脑筋急转弯居然都没有玩过……后来,她便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了好些有趣的谜面拿来逗乐子。当时没想到的是,隔了一世之后,那些谜面还能再派上用处。   楚天歌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兴味,用眼神示意她直接开始。   “第一个谜面,殿下听好了……”沐心将上辈子听过的脑筋急转弯在心里过了一遍,挑了个这个时代也能听得懂的,“什么人会突然变老?”   楚天歌沉思了许久,犹豫着回答:“一夜白头?医书上曾有过记载,有些人在经历大悲大喜之后,会出现一夜白头的症状,且无法治愈。”   沐心脸上的笑容僵住,直接颓废地趴在了桌子上,不大高兴地说:“殿下,您这答案也太一本正经了吧?”   楚天歌从善如流,纵容地看着她笑了笑,屈指敲了敲桌子:“那你说吧,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新娘啊,拜堂前还是新娘,拜过堂就成老婆了。不就是一下子变老了吗?”   沐心食指沾了些桌上的水渍,也不坐好,就那么趴着在桌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老婆”,而后抬眼看向楚天歌,问道:“殿下可听过这个称呼,老婆?”   楚天歌沉吟着点头:“略有耳闻,民间夫妻,妻子称其丈夫为夫君,或称老公,而丈夫称其为娘子,也可称为老婆,不过官宦人家并不如此称呼。”   相比于楚天歌的引经据典,沐心就没诚意多了,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拍了句马屁:“殿下还真是见多识广!下官佩服佩服!”   楚天歌自然看出了她的口不对心,隐隐有些失落,忽然就羡慕起洛尘来。   洛尘也曾提过,沐心脑子里不知装了多少好玩的谜语,他们常常一起玩猜谜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一室静默,两人暂时放弃了尬聊,默契地等着炉子上的水开。   逐月忽然出现在门外,禀告道:“殿下,独孤小姐托属下传话,说是请独孤大人午间务必回府用膳,府上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沐心嘴角垮了下来,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可有说明是什么客人?”   若不是独孤不弃曾一再保证,独孤家满门被灭,且时隔多年,早已同旁人没了来往,就算是见到沐心本人也辨不出真伪,她打死也不回独孤家那老宅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有客来访。   “未曾……”逐月想了想,又说,“不过独孤小姐就在外面候着,还特意送来了糕点,似乎有意想要掩人耳目。”   沐心皱了眉,心里已经开始祈祷,这个独孤不弃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潜意识里,她是有点儿害怕这位独孤不弃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朝被蛇咬吗? 第一百章 有客来访(二)   楚天歌也跟着沐心皱眉,他总觉得这独孤不弃一路上对沐心的态度十分奇怪。   这一路上要么对沐心避而不见,一见面便刻意示弱讨好,似乎是对沐心又敬又怕,如今不过是请沐心回府见个客人都要亲自过来?   这可不是兄妹肩的相处之道。   可兄妹该如何相处,楚天歌其实没什么发言权,皇家人大多薄情,认识的朋友里,洛尘和家里的姐姐也不亲,没有借鉴意义。   倒是洛尘的哥哥姐姐,洛轩和洛云,相处时恭敬不足,亲昵有余,倒是挺符合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种兄妹情深。   沐心脸色不好,脑子飞速转动分析起来:“在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查案的档口,却悄悄到独孤家上门拜访,还让不弃花费心思掩人耳目的客人?殿下,下官有预感,这次来访的客人也许……下官也说不上来,总之,我想回去见见。”   只有见了才能安心,沐心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独孤不弃惦记了。   楚天歌对她的想法点头表示了认同。   “殿下,那微臣先回去一趟。”说着,沐心起身告退,便匆匆赶往府衙外。   楚天歌看着桌上的两只茶杯,心不在焉地想,什么人走茶凉,她明明都没来得及喝上一杯,一直都是凉的……   沐心为了蹭茶,曾同他开玩笑说:“一个人喝茶多没意思?”   当时倒没什么感觉……   一旁的炉子终于沸腾起来,楚天歌沉默着盯着那些腾空而起的白色雾气,眼前再次浮现出沐心那双不肯老实的、滴溜溜乱转的、亮晶晶的眼睛,再看对面那个空了的座位,只觉得连烹茶这等雅事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今日的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又正值深秋,天气不冷不热的,最是舒适宜人,也最适合出门瞎溜达。   大约是五皇子今日闹出的阵仗太大,即便已经退堂,府衙外依旧人来人往,总有些胆大的人假装路过,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又不敢真的闯进去。   门外把手的那些侍卫可不是他们小县城里的衙役,而是跟着五皇子从京城来的大内高手,瞧瞧那体格健壮的,传闻一人能顶得过二三十个,那可不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但还是忍不住好奇想来一睹这热闹。   有些恢复过来的小摊贩瞅准了这次热闹的商机,立即在衙门外不远处支起摊子,大声吆喝着做起了买卖。   府衙大门口右手边不远处,是一株千年老榕树,前后连绵了十几米长,十分壮观,是稻香县的一大著名景观。   独孤家的马车便是停在那株老榕树的树荫底下。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那绵延了十几米长的树荫底下,停在那里纳凉的、瞧热闹的,还真是不少。   当然,其中以小乞丐居多。   独孤不弃便是坐在榕树下的马车里,不期然听见离自己最近的几个小乞丐高谈阔论。   先是一个清亮的小男孩声音传来:“以前还以为当官的都是那种蓄着山羊胡的小老头,没想到天外有天,五皇子殿下是皇亲贵胄,养得白白嫩嫩、丰神俊朗也就罢了,连那位刚考上状元的独孤大人也长得那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独孤不弃嘴角弯弯,心想,自己的哥哥自然是好看的,随即又生出几许惆怅,等这次南方之行结束,他就不再是自己的哥哥了。   紧接着,是一个刻薄的男孩声音传来,似乎有意要打击那个小男孩:“行啦,都快要当乞丐了,说个话还这么咬文嚼字的,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先生家的宝贝儿子呢!”   “阿遇,不要这么说云生……”另一个男孩子插话进来主持公道,“云生是师父唯一的儿子,你怎可这般同他说话?师父从小收养我们,给我们取名字,教我们读书识字明事理,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就是就是,大师兄说得对,若不是师父牺牲了自己,让我们乘坐唯一的小船逃生,现在我们谁都活不成。阿遇你却这么对待师父唯一的儿子,真是太过分了!”   被叫做阿遇的男孩被合力讨伐,也自觉理亏,却不肯服软,嘴硬道:“哼……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你们所有人都喜欢护着他……”   那个被众人维护的云生似乎哭了,委屈巴巴地哽咽着:“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别吵了,是云生不好,云生以后会改的!”   “云生莫哭,师父那么厉害,不一定就死了。”这是第五个男孩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还是少说些话吧,离领粥的时辰还早呢,别待会儿又饿了。”   众人果然都安静了下来。   独孤不弃心生怜惜,这些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挨饿,正要站起身出去要给他们送些吃的,就听到最初那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四师兄,爹爹真的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   “几位小公子,可需要帮忙?”沐心在马车边驻足许久,将几个孩子的谈话全都听完,同情心泛滥起来连自己都管不住,只好随心所欲,走过去问问情况。   独孤不弃失了出去的先机,便安心坐了回去,继续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   沐心踱着步子过去,入眼的,是五个毛头小子盘腿围坐成一圈,年纪约摸都在十二三岁上下,只有那个云生年纪最小,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模样。   他们的衣着都还算整齐,就是头发有些蓬乱,脸上、衣服上都蹭了些灰尘泥土,应该是许久不曾好好梳洗了,容易被误认成小乞丐。   这副打扮,沐心一时间倒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如何,但大体判断,长得都还不错。   被唤作云生的男孩一见到沐心便欣喜万分,眼睛亮亮的,惊呼道:“看,是状元大人!”   他盯着沐心看了一会儿,其他几个孩子也投来打量的目光,沐心耐着性子任由他们打量,干脆还撩了衣袍下摆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 第一百零一章 有客来访(三)   深秋时节的南方,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酷暑的气息,不过在树荫底下,时时总会飘来阵阵清风,带着秋意的清凉,吹散暑气。   沐心在清风拂面中,感受着秋日的凉爽宜人,一边耐心等着几个小少年开口同自己说话。   最先开口的是年纪最小的孩子,似乎是叫云生。   小云生高高仰起稚嫩的小脸,天真而又认真地问沐心:“状元大人,我爹爹被大水冲走了,你能帮我们找到他吗?”   沐心原本面上带着舒适悠闲的微笑,却在听到云生问话的瞬间,眼泪涌了出来,她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   要怎么对一个天真的孩子说出那么残忍的事实?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被大水冲走的人,几乎就没有活命的可能,他心心念念的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大人,你怎么哭了?”云生面露不解。   沐心很努力地深呼吸了几下,若无其事地抬手将眼泪擦掉,对着云生露出温柔的安抚的笑,也对着其余四个孩子,她张了张嘴,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没事,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她笑着眨了眨眼,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皱着眉头对云生说:“大人可以帮云生找爹爹,可是怎么办呢?大人不知道云生的爹爹长什么样,要不这样吧,你们先跟我回去,咱们画一幅画像,大人再派人帮你们去找好吗?”   “真的可以吗?”云生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高兴地跳了起来,抱住沐心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云生好喜欢大人啊!”   “是吗?大人也好喜欢云生呢!”沐心被他逗得大笑,心里却更加悲伤,这么可爱的孩子却要经历这样的丧亲之痛,未免太可怜了!   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又回头招呼其他几人:“几位小公子,跟姐……”她笑容一僵,也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自然,刚才差点儿顺口说成姐姐了。   每次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就喜欢以姐姐自称,这习惯还真是不好,得改了。   “对了……”沐心反应一向很快,她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指着旁边的马车说道,“车里还有位姐姐,是本大人的妹妹,我们一起过去打个招呼,然后跟姐姐一起回家好不好?”   几位小公子在大师兄的带领下,齐齐对着沐心躬身行礼:“多谢大人收留!”   从这几位小公子的行为举止来判断,他们应该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否则不会如此礼仪周全。沐心暗暗留了心。   独孤不弃早已在马车里恭候多时,此时一听沐心提到自己,立即就掀开帘子从里头出来,车夫眼疾手快将马凳子摆好,她站在马车上冲着几位小公子盈盈一笑,踏着马凳子下车后又对着众人福身见礼。   独孤不弃笑着催促他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问姐姐好?”   小萝卜头们立即回过神来,齐声道:“姐姐好!”   一群小萝卜头呆呆看着独孤不弃,沐心在心里犯嘀咕,也跟着看了过去。   独孤不弃终于脱去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侠女装,此时乃是温柔的千金小姐打扮,姿容秀美,脑后松松地挽了个时下流行的少女髻,上面只简单插了一只玉簪,身后垂着的头发又黑又亮又长。   她一身淡蓝色长裙,上头缀着浅浅淡淡的白色兰花,举手投足之间,若隐若现;   手臂上旋绕着一条长长的轻薄飘逸的浅蓝色披帛,腰间垂着一只莹润通透的乳白色玉佩,在风中亭亭玉立,衣袂飘飘,风姿绰约。   难怪这群小萝卜头会看呆,今日的独孤不弃,极美。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独孤不弃这位大美人还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垂着眸子羞涩浅笑,真正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云生童言无忌,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大人,你家妹妹好美啊!”   “小公子谬赞了……”独孤不弃心情很好,尤其是看到沐心对着自己眼中露出惊艳之色,更是羞涩地红了脸,忍不住在心中窃喜。   “哥哥,快让孩子们上车吧。”独孤不弃走到沐心身边,轻轻推着他到了马车边。   如此善解人意的独孤不弃,连沐心也瞪大了眼睛——她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独孤不弃这一面,从前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过分认真执拗。   如今这样平易近人,温软可爱的小女儿模样,虽然让人一时难以习惯,却是最符合她年纪的、最该有的模样。   青春明媚,娇俏可人。   沐心的视线落在眼前这群半大的孩子一副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转念想起,当年的独孤不弃也是这般年纪,甚至更小,却遭遇那么大的变故,也不知是怎样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能长成如今这般是非分明的模样,已然很不易了。   既然再如何责怪独孤不弃也无法挽回了,女状元都当了,这亏也吃定了,与其大家都累,还不如沐心自己看开点儿,宽恕以待,这样沐心不必费力去较真,独孤不弃也不必时时刻刻战战兢兢,连笑容都带着愧疚之色。   想通之后,重逢后的沐心第一次对独孤不弃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这让独孤不弃猝不及防,更让她精神振奋,连眼底的神采都飞扬了起来,当下就暗暗发誓日后要更加卖力为他分忧,就从眼下开始,比如先安顿好那五位小公子。   “能不能……”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个乞丐打扮的人站在一旁,左手微微向前伸着,又像是缩着,他顶着众人的目光,神色怯懦,却坚持着没有逃跑,而是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又重新开口问道:“请问,能不能……把我也带回去?”   沐心犹豫了一下,不过想到自己如今的官方身份,倒是有这个能力安置他,就算引来其他乞丐也是可以安置得了的。   底气一足,沐心便放松下来,朝那个乞丐走近了几步,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百零二章 有客来访(四)   那人抬头看了沐心一眼,又偷偷朝独孤不弃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垂下头去,背书一样一板一眼回答:“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来福,紫气东来的来,福寿绵长的福,是家父特意去道馆里请道长赐的名字。”   独孤不弃将五个孩子在马车上安顿好,男女有别,于是自己下了马车,又细声在丫鬟耳边吩咐了几句,丫鬟便和车夫一起驾着马车先行离开了。   她目送着马车离去,才转身回来,就听到来福背出的那一大段自我介绍,脸上立即就变了颜色,当即快步朝着他走了过去。   靠近后,又克制着自己停在了沐心身后,只探出半个身子,颤着声音试探着问他:“可否告知,令尊的名讳?”   沐心面露疑色,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走,独孤不弃怎么会知道这人一定有父亲?   大多数乞丐可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说不清的,都是自己给自己随意取个名字。   来福抬起头,盯着独孤不弃看了两眼,又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回答:“回小姐的话,小人的父亲自幼家贫,卖身时得了八两银子,大家就都叫他八两了。”   独孤不弃盯着来福,眼中闪着泪花,终于忍不住扑了过去,来福侧身躲开了,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能不能,把我也带回去?”   独孤不弃向沐心投去恳求的目光,沐心看出了不对,招手叫来一名侍卫:“侍卫大哥,可否劳烦备辆马车送我们回府?”   “大人客气了,请您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来。”那侍卫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牵了辆马车过来,还附赠马夫一名。   来福跟着车夫坐在马车外,他似乎从前便坐惯了,不必借助马凳,手撑在马车边沿轻轻一跃便坐了上去,动作熟练,坐姿很稳。   他一路上都低着头,一言不发,蓬乱的头发挡住了整张脸,无人知道他正低头落泪。   他躲躲藏藏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只要把自己身上藏着的那些秘密拿出来公之于众,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重回太阳底下了。   沐心陪着独孤不弃坐在马车里,静静等着她平复心情。可惜,那个叫来福的人似乎很重要,一向擅长控制情绪的独孤不弃竟然情绪崩溃,完全没有冷静下来的迹象,捏在手中的帕子已经皱成一团。   马车走得还算平稳,独孤不弃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沐心见等她主动开口无望,终于失去了耐心,低声问她:“他是谁?”   “哥哥,他是管家八两叔叔的儿子来福啊……”独孤不弃语带哽咽,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沐心,泪光盈盈,神色悲戚,却又十分欢喜。   光听这身份,就知道来福之事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说不清了。   沐心想了想,当即决定将此事先放在一边,吩咐道:“先安顿好他,还有那五个孩子,等我有空再细说,你先告诉我,家里有客来访是什么人?是独孤家旧相识?还是冲着新科状元这个名头来的无关紧要的人?”   “哦,家里来访的客人……”独孤不弃缩回视线,欲言又止了几回,才终于说道,“是何伯伯来了,何伯伯是个员外,大家都叫他何员外,是原来爹爹在任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家的邻居,还有……”   “还有什么?”沐心见独孤不弃的反应就预感到不妙,追问道,“不会是何家还有个女儿,然后因着两家交好,就给家里的孩子定了娃娃亲吧?”   独孤不弃面露喜色,惊叹道:“哥哥真是料事如神。”   虽然其中还有其他的插曲,但结果的确是两家的孩子定了娃娃亲。   “少拍马屁,看你这表情,看来定亲的人应该不是你,而是我吧?”   沐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吐槽着,古代的这些个父母是有多担心自家孩子的终身大事,都还是个娃娃就要给人定亲。   “哥哥英明!你放心,那何家小姐长得可漂亮了,而且人美心善,绝对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独孤不弃眨了眨眼,笑嘻嘻又补充道:“当然了,哥哥不想娶也没关系的。当年我们两家不过是口头约定,并未交换庚帖,长辈们说了,将来儿女们有意是最好,若是无意,也不必强求。”   “自然是不能娶!”沐心严肃地瞪着她,低声警告她,“你别忘了我的身份,万一有一天……怎可随意娶亲连累他人?”   沐心面上一脸义正言辞,心里其实在嘀咕,可惜本人性别女,爱好男,那何家姑娘再好也不是我的菜。   也不知何家的姑娘是个什么人,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态度?被拒婚了会高兴还是难过?   一想起沐心身上背负的欺君之罪,独孤不弃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满心愧疚和愁苦,自责道:“都怪我,害得你如今……”   沐心摆摆手,打断她:“算了算了,日后别再给我添乱就行,尤其是这件婚事,知道吗?”   独孤不弃乖顺地点头:“嗯,都听哥哥的。”   何员外,稻香县人士,和独孤正乃是同乡。   当年独孤不弃的父亲独孤正,刚刚到河道县任职的时候,何员外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靠着做生意攒了钱,便在河道县扎了根,娶妻生子。   那时候,何员外做生意刚刚起家,根基不稳,生意却越做越大,很快便引来了当地的地头蛇的忌惮和打压,最严重的一次,老婆孩子都差点儿被人抢了。   当时两家正巧比邻而居,独孤正看不下去,便出面做了和事佬。   所谓民不与官斗,独孤正的出面解了何员外的困境,也让何员外彻底站稳了脚跟,从此过上了安生日子,生意依旧是越做越大,后来还得了个员外的尊称。   虽然坐拥无数财富,但何员外和妻子伉俪情深,一直没有纳妾,夫妻俩多年来只得了个女儿,取名何依依,自小千娇万宠养着,直到女儿八岁那年才终于喜得麟子。 第一百零三章 回忆往昔(一)   何员外原本打算将手上的铺面给女儿何依依作嫁妆,却意外又多了个儿子,他立即觉得手上的铺面不够用了。   于是干劲十足,把生意铺得更大了,常常奔波在外早出晚归,兴冲冲地要给儿子再攒一份厚厚的聘礼。   何夫人无奈,她不忍打击丈夫的积极性,小儿子年纪太小离不开人,只好时常把何依依寄养到隔壁的独孤家,独孤正教导有方,两个孩子被他教导得礼仪周全,十分有涵养,何夫人很想借此机会让野性难驯的何依依也学学独孤家的涵养。   青梅竹马是原因之一,不过两家大人会有定亲的想法,还因为另一件事。   独孤不弃依稀记得,那年他们兄妹俩才七岁。   河道县位居南北交界处,那年的冬季比往年寒冷了许多,河面结了冰,许多人提着竹篓子去河边敲冰摸鱼,小孩子们也都关不住,争着抢着去河边看热闹。   何依依比他们大了一岁,人小鬼大,怂恿着俩兄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哎呀……不弃,沐心,我听说现在河面上结了冰,很多人去河边凿冰窟窿抓鱼,听说啊,那冰层底下的鱼又肥又嫩,可好吃了,我们也去看看嘛……”   七岁的孩子,正式好奇心最强的年纪,独孤不弃最先举了白旗投降:“那我们就在边上看看,爹爹说了,小孩子不能自己去河边玩。”   独孤沐心是男孩子,独孤正对他的管教极为重视,小小年纪便懂得许多,性子稳重得像个小大人。   见自家妹妹没几句就被忽悠了,他依然不为所动,和不弃一模一样的小脸却是截然相反的严肃表情。   “不行,爹爹说过,去年有几个孩子瞒着家里的大人偷偷去河边游水,差点儿就没了。而且最近年关将至,县里出了一伙专门拐卖儿童的贼人,我们几个年纪都太小,万一遇上坏人就糟了。”   “哎呀,这还不好办吗?我们带上几个家丁跟着不就好了,不弃,别管你哥,我们走!”   何依依不管不顾拉着独孤不弃出了门,见不弃面露难色,便悄悄在她耳边说道,“放心吧,我们走了,你哥哥肯定会跟出来的。”   不弃偷偷回头瞧了一眼,发现自家哥哥果然跟了出来,立即放了心,撒开脚丫子跟着何依依往外跑。   何员外从小没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多年来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在教养孩子方面也就没那么多讲究,还因着传家业的想法。   做生意的时候还常常把女儿带在身边,因而纵得她比男孩子还要性子野。   后来结交了独孤正,看着独孤家俩根正苗红的孩子,才想着要把何依依的性子掰回正轨,万万那没想到,反倒祸害了独孤家的俩孩子。   自从何依依到了独孤家,最喜欢的便是偷偷带独孤家两个规规矩矩的兄妹出来见世面。   按她的想法,这俩兄妹天天被关在家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们却没机会出去看看,着实是太可怜了。   那时候,独孤正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南方水患贪污的案子,还不小心漏了马脚,他小心翼翼把两个孩子拘在家里,还养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看门,谁想他日防夜防,最后却被邻居家的小孩钻了空子。   三个小孩子在家丁的看顾下到了河边看热闹,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结冰的是河道县的母亲河,名叫白水河,河面有二三十尺宽,从远处的一座大山绵延下来,流经河道县,绵延数百里长。   然而毕竟是南北交界地带,冰层约摸不过一尺厚,人们不敢在河面上行走,只敢在河边凿窟窿。   何依依到了河边,立即便飞奔过去一处被凿开的冰窟窿。   足足有两三尺宽,几个大人正拿着一头带网的长杆子往里头捞鱼,旁边几个孩子提着水桶乖乖等在一旁。   捞鱼的大人见到何依依他们三个,一瞧他们的穿着便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出来瞧热闹的,立即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他们安静,轻声解释道:“这鱼可聪明了,一听到声音就不肯出来了。”   何依依、独孤沐心和不弃立即听话地噤了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水桶里的鱼有几条还在活蹦乱跳,那两个大人把带网的长杆子慢慢放进水里,安静地等着,等到渔网有了动静,便迅速把鱼捞上岸来,里头的鱼足足有小半桶那么多。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大人们捞鱼,直到那几个大人满载而归离开了,还舍不得回家。   其中一位大人搓了搓手臂,感慨了一声:“这天儿可真冷啊!”   另一位看了一眼旁边等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兴奋得两眼发光的几个孩子,附和道:“是啊,今儿就到这儿吧,孩子们都冻坏了,不过这些鱼拿到集市上卖了,应该能换不少棉花回来做几件棉袄子。”   一旁的几个孩子一听到有新棉袄穿,立即高兴得跳起来,凑到水桶边,眼睛盯着那些鱼冒着光。   几个大人提上今日的收获,领着自家冻得鼻头通红的孩子往家里走。   其中年长的那个大人还特意回过头对何依依他们嘱咐道:“几位小公子、小小姐,天儿冷,你们看过瘾了早些回去,这河面不结实,可千万不敢上去玩,知道吗?”   独孤沐心乖乖点头,礼貌地对着那人拱手作揖:“多谢大叔提醒,我们稍后便回去。”   何依依和独孤不弃赶紧有样学样,齐齐福了福身子,脆生生道:“谢谢大叔提醒,我们会小心的。”   旁边几个大人见了,一脸艳羡。   “这几个孩子,真有礼貌!”   “是呀,有钱人家教养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礼数就很周全。”   ……   何依依几人身上穿得厚,都是半大的孩子,又难得见到河边这么多人三五成群、一起凿冰窟窿抓鱼的盛大场景,一时还舍不得回去,甚至还大着胆子凑过去那个窟窿眼儿探着脑袋去瞧里头的情况。 第一百零四章 回忆往昔(二)   天寒地冻的,空气中冷风呼号,落在脸上,仿佛刀片一样,割得人生疼。   三个小家伙却丝毫不在意,他们身上衣服裹得厚,不仅不冷,还因为极度的兴奋身体暖洋洋的,三人起先只是远远瞧着,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都蹲在那个冰窟窿边上伸着脖子往里头看。   厚厚的冰层之下,其实暗流涌动。   小鱼在里头闷着,人们一凿开冰窟窿,新鲜的空气注入,便吸引了大量的鱼群趋之若鹜,可怜那些小鱼不知有危险,才会被人们一网打尽。   “看,有鱼!”   “别那么大声!鱼都被你吓跑了!”   “我忘了嘛……我们再等等看。”   几个孩子看得津津有味,旁边跟着出来的是何家的几个家丁,他们提心吊胆的,站在不远处看护着,却不敢阻拦,他们家小姐人小鬼大,脾气也大,最讨厌他们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一说就要大发雷霆罚人月钱。   家丁们纠结了一会儿,都觉得不能让小孩子离得那么近,于是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的,却没人敢主动去劝。   他们没注意到,身后走来了两个平民打扮的人,冷不防会忽然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将何依依他们三个孩子都推到那个冰窟窿里头去……   “小姐小心!”   “住手!”   “快拦住他们!”   ……   几个家丁奋力阻拦,却还是出现了跑掉了一只漏网之鱼,他们吓得大喊,小沐心最先反应过来,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将妹妹和何依依推离冰窟窿,最后自己却来不及躲开,被那人狠狠撞进了冰窟窿。   等家丁们追过来,只来得将两手扒着冰块边沿,大半个身子都泡进冰水里的独孤沐心捞出来,两个家丁手脚并用把孩子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另两个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将人裹进去,急匆匆地就往回送。   两个女孩子都急哭了,好在何依依财大气粗,她回头见两个坏人跑来,便指着那两人,对着人群聚集的方向大声哭喊道:“来人啊!谁帮我把那两个坏人抓住,我何家赏他一百两银子!人人有份!”   旁边捞鱼的人听到动静立即跑过来,一听到何依依的话,拿着捞鱼的杆子就赶紧去抓人,那两个人原本还在放着狠话:“回去叫你们家大人注意点儿,再不安分守己,下回就不是掉水里这么简单了……”   忽然发现,四面八方拿着捞鱼杆子的百姓渐渐形成包围之势拼命跑过来的架势,那两人吓得转身拔腿就跑。   可惜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农家人一辈子都攒不到的一百两银子。   他们,跑不掉的。   独孤沐心及时获救,捡回了一条命,可惜还是落下了病根。   大夫说:“这孩子将来身子必定要比常人弱上一些,须得细细养着,尤其不能再受寒了。且……将来只怕会……子嗣艰难……”   独孤夫人泪流满面,哭得肝肠寸断,独孤正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扶住自家夫人在一旁坐下,亲自送了大夫出门。   何员外守在一旁,等大夫一走,他二话没说,拉着女儿何依依跪在了他们夫妻面前:“独孤兄、嫂夫人,今日之事,全因我教女无方才酿下大祸,我老何没脸为自己辩解,只能给两位表个态。   原先老何我就十分喜爱沐心这孩子,也有意将依依许配给他,如今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沐心今日会掉进那冰窟窿,一半是因为我家依依挑头溜出门才让那些贼人有机可趁,另一半是为了救我家依依,于情于理,依依今后这条命便是沐心的了,你们若是不嫌弃,就让沐心将她收进房里,若是看不上她,便是让她当牛做马赎罪,也是应当的。   至于沐心落下这病根,你们先别灰心,咱老何家别的没有,银子却是不缺的,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刚刚那位大夫治不好,不代表其他大夫也治不好,我可以去遍访名医,只要不放弃,咱们就一定能治好的。   若是独孤兄和嫂夫人心里不舒服,千万别憋着,我老何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当初若不是独孤兄仗义相助,我们老何家说不准早没了,如今老何家却……是我们对不住独孤家啊!”   何员外追悔莫及,却也无可奈何,铁铮铮的大老爷们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孩子愣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何依依虽然性子野,却是个明事理的。   她也没料到一时贪玩会闯下如此大祸,于是没有争辩,只是乖顺地伏在地上给独孤夫妇磕了个响头,抹了把眼泪,挺直了腰杆坚定地在他们面前立下誓言:“独孤大人,夫人,爹爹说得对,今日之事都是依依的错,依依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依依这条命便是沐心弟弟的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独孤不弃在旁边哭得涕泪俱下,听完何依依的话,也走上前去跪下,边哭边说:“爹爹,娘亲,不弃也有错,哥哥也是为了救不弃才掉进河里的,不弃这条命也给哥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独孤夫人只是哭,无论旁人如何愧疚,她的儿子身体已经垮了,再也回不去了。   独孤正将跪着的几人一一扶起来,锁着眉沉声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你们,我也有错……”   他握紧了拳头,抬头盯着远处门外阴郁的天空,声音冷厉:“不!错的是那两个罪魁祸首,是背后指使他们的那些人,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独孤不弃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平静地在另一个人提起这些伤心的往事。   沐心很想安慰她几句,可眼下的时机显然并不合适,她必须顾全大局。   “抱歉,让你提起这些伤心的过往,只是待会儿要见那位何员外,我需要知道得足够清楚……毕竟,我的身份不能泄露,哪怕对方是何员外。”   独孤不弃勉强对沐心挤出一抹笑,微微点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第一百零五章 回忆往昔(三)   偏厅之内,沐心和独孤不弃相对而坐,一个愁眉不展,一个涕泪连连。   沐心忍着憋闷端坐着,她其实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从前家里穷,都自顾不暇了,她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奈何她又天生容易同情心泛滥,于是便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知道,自然就不会多管闲事了。   只可惜她出了一趟门,就忘了自己定下的规矩,才会惹上独孤不弃这个大麻烦。   其实,独孤不弃最近已经成熟了许多,家里管得井井有条不说,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意孤行,遇到什么不懂的,解决不了的,独孤不弃会十分谦顺去找沐心和宋玉商量,果真没给沐心再惹过麻烦。   这样的变化,从她如今的举止也可窥见一斑。   此时的她,正捏着帕子轻轻拭泪,哭到伤心处,她不再像从前放纵自己啼哭不止,而是会深呼吸克制自己的情绪,这是沐心教她的方法。   沐心略感欣慰,耐心等着她情绪平稳下来,才听她略带哭腔的声音缓缓说道:“后来,爹爹对外宣称,哥哥和我因惊吓过度伤了心神需长期静养,暗中偷偷将我送出去学武,哥哥因病只能在家静养,何姐姐跟着何伯伯四处为哥哥寻找名医,听爹爹说,何姐姐后来还拜师入了医道。   十二岁那年,哥哥求着爹爹去书院上学,爹爹拗不过他便应允了,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哥哥在书院认识了新朋友还很高兴。   可是哥哥的身子骨着实太弱,不过是染了一场风寒就倒下了,大夫说这次风寒引发了旧疾,只能靠药材续命,怕是熬不过半年。   哥哥的病,爹爹瞒着所有人。后来便把我接了回去,代替哥哥继续到书院上学……”   独孤不弃忽然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懊恼不已,自责道:“我真是笨……”   灭门惨案发生之后,她根本不敢回想任何过往,只一心记着夫子的话——努力考科举,才能有复仇的机会。   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她两眼无神,呆愣着喃喃自语:“原来,从那时候起,爹爹便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吗?”   沐心在一旁看着,也只能看着,等她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她才敢问:“可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我不知道……”   独孤不弃不知所措地摇着头,最后抱着头陷入了回忆,也陷入了混乱,语无伦次地拼凑着曾经被她忽略的那些记忆片段:“我只记得,那次回家之后,爹爹忽然要我代替哥哥女扮男装去上学,哥哥从小就聪明,他自己不能去上学,却还能指点我的功课……”   沐心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不得已走到书桌前,提笔将独孤不弃那些前言不搭后语一一写下,再一条条进行分析。   先是将在外习武的女儿接回家中,代替儿子继续到书院上学,掩盖儿子病重的事实,独孤正做这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再则,表面上和原本交好的何家彻底撕破脸脸,一向沉稳的独孤正甚至还跟何员外在某个人多嘴杂的酒楼大吵了一架。   不久后,何员外几处店铺接连被官府查封,动作之大,轰动全县。   最后不得已举家搬迁离开,可独孤不弃却在后来无意间发现,独孤正其实私下与何员外一直保持着往来。   那段时间,除了病重的独孤沐心还算正常,每天窝在房里养病,等独孤不弃下学后指点她的功课,其他人都变得怪怪的。   慈爱的母亲连女儿都不见了,以往常常会抽出时间陪伴家人的独孤正,变得很忙很忙,整日见不到人影,回来后也是和八两叔叔关在书房里半天不出来……   只除了一件事是雷打不动的,那便是晚膳,一家人不论忙什么,每日必定要同桌而食,从无例外。   有一次,独孤不弃因为跟同窗有约回家晚了,还被独孤正狠狠罚了一顿。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独孤正对她这个百般呵护的女儿发了脾气。   独孤不弃渐渐从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目光十分笃定地对沐心说:   “当时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一定跟后来家里被灭门的事有关,我知道爹爹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贪污案,可大家都有意瞒着我,连娘亲也是,原本只是整日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我去探望时她还是如从前一样会给我准备许多好吃的。后来,却不再理我了……   我真是笨……还以为只是离家太久了,一时还不适应……来福……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说着,忽然站起身,恨不得立马就去找来福问个清楚,却被沐心拦住。   沐心将所有事情前后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还是先去会会这个何员外吧,假如我没有猜错,这个何员外应该也知道些什么……”   独孤不弃摇摇头,神色黯然,并不抱希望:“何伯伯他……他很早就搬家了,我在家里都知道得不多,爹爹向来嘴严,就算有书信往来,何伯伯能知道的也不多。”   沐心摇头,耐心地徐徐善诱:“你是怎么跟何员外提到我的?”   独孤不弃将两人早早便对好的口供,熟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哥哥在那次灭门案中侥幸逃脱,在外头有了奇遇,被一位隐世高人所救,如今身体已经大好,就是受了些罪,容貌也因吃药多了有些变化,不再是儿时那般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了。”   沐心点头,继续引导她:“那何员外当时什么反应,又是怎么说的?”   独孤不弃细细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皱着眉头说道:“何伯伯当时似乎很惊讶……细细问了你是如何得救的,救你的是什么高人,吃的又是什么药,最后我实在答不上来了,就推脱哥哥没有细说,何伯伯便说要见见你。”   “说要见见我?可他原本不就是要来见我的吗?”沐心觉得不对,便将时间线往前延长,“你再细想想,他最初来的时候说的是要见谁?见到你之后又是什么反应?” 第一百零六章 回忆往昔(四)   外面的日头渐盛,阳光透过屋顶出的天窗投射进来,深秋的清冷随着时光停留在了清晨,午间的天气说不上热,却也不冷,最是舒适宜人。   可沐心的鼻尖却冒了汗,独孤不弃不明所以,奇怪地看向沐心,理所当然地说:“何伯伯原先说的肯定是见哥哥呀,你这是怎么了?不弃乃是女子,何伯伯若想见我,自然是要请何家伯母或者何姐姐出面的。”   沐心噎了一噎,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千算万算,漏算了古代人的男女大防。   不过,何员外的反应还是有问题,沐心定了定神,肃穆了脸色:“说说他见到你之后的反应。”   独孤不弃歪着头细细回忆了片刻,才缓缓道:“何伯伯原本来找你,却没想到见到了我,当时便很惊讶地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后来又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细细问了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有吃什么苦之类的。总之,都是些生活琐事……”   说到这里,独孤不弃脸上难得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低眉浅笑:“我就知道,何伯伯和爹爹闹翻的事一定有猫腻,一见到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关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疼我。   后来我就跟何伯伯提到哥哥还活着,并且考上了状元的事,我何伯伯似乎比见到我的时候更加惊讶了……就好像……”   独孤不弃揪着眉头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形容词,面上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哥哥考上了状元,可他今日登门不就是来见当上状元的哥哥吗?”   不应该的……   独孤不弃总算发现了哪里不对,哥哥考上新科状元这个消息早已满朝皆知,何伯伯肯定也是知道的,为何还会那么惊讶?   沐心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反而是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沉声道:“这就是了,何员外见到你会惊讶不奇怪,毕竟传闻中的独孤不弃已经过世了。可他原本就是来见我的,为何后来提到我又表现得那般惊讶?前后态度如此自相矛盾,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独孤不弃的目光变得茫然,原本兴致勃勃的谈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而这件事又跟何伯伯有关……   何伯伯提到哥哥的时候那么惊讶,难道是知道了什么?比如,当年参加科举的独孤沐心,其实是其胞妹独孤不弃假扮的?   是了,哥哥的重病何伯伯最清楚不过,那么她假扮哥哥的事,想必是瞒不过他的。   想通了这一层,独孤不弃反而紧紧皱了眉头,此时的她百感交集,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为独孤家的灭门案是当年被爹爹查到的贪官蓄意灭口,多年来一直努力地想要为独孤家讨回公道……   可现在,当她高高兴兴地看着事情一步步按着自己的预想顺利发展,自己离真相更进一步的时候,原本笃定的一切却仿佛忽然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来福当年跟着管家八两叔叔一直侍候在爹爹左右,照理说当年应该是逃不过那次灭口的。   如今却活着重新出现了,还那么巧,不在去年出现,不在前年出现,偏偏就在哥哥当了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这个时候……   这么多年不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在案发后多年才重新出现?   何伯伯呢?明明是来找哥哥的,为何在谈到哥哥的时候反而满脸惊讶,还追着她问东问西,脸上还丝毫不见喜色,显然也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如此想着,就连宋玉的出现似乎也是早有安排。   还记得当年离家去书院前,爹爹忽然将她叫到书房里,先是交给她一块家传的令牌让她妥善保管,后来又莫名其妙跟她提及了宋家,说是老友五十大寿,让她在书院考完试代他去一趟宋家祝寿。   再后来,宋玉便出现在书院,说是受独孤正所托,接她回家给宋老爷子祝寿。   最后得到家人惨死的消息时,独孤不弃已经身在北方的宋家,而家人惨遭毒手的那一日,便是她和宋玉启程北上的第七日。   后来她不小心暴露了女儿身份,宋玉似乎也没有多惊讶,很快便接受了她的身份。   独孤不弃这一路走来十分不易,为了报仇,她放弃了一个十几岁少女所有的青春朝气,将自己视作报仇的工具。   如今细想起来,她的确是报仇的工具,却是被别人握在手里的工具。   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只可惜她一直身在其中,便以为这一切的发生都是自己的努力,甚至还暗自高兴……   如此想来,独孤不弃觉得自己这八年来,活得就像个笑话。   可当有一日,她幡然醒悟,从这个笑话中抽身出来,再猛然回头,终于发现了身后推着自己向前的那一团迷雾,她该作何反应?   是回过头当没发现继续向前?还是想办法看清背后的那团团迷障,挣脱出那该死的、受人摆布而不自知的、愚昧又可笑的工具命运?   最可笑的是,那个把她当成复仇工具的人,极有可能是她最最敬爱的、早已过世多年的亲生父亲。   独孤不弃觉得很受伤,如果说父亲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为什么要在费尽心思保住她的命之后,又暗中将她一步步推向复仇的道路?   如果说,父亲早有了让她为家人报仇的谋划,为什么不肯提前与她说清楚?难道,他这么不相信她为了家人可以不顾一切的决心吗?   她泪流满面而不自知,喃喃自语着:“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沐心陪坐在一旁,一脸忧愁与无奈。   也不知独孤不弃想到了什么,大约是什么很伤心的往事吧,才会出了半天神之后,忽然一个劲儿哭个不停。   可是,那个传说中的何员外还在花厅等着。   “你先别哭啊!”沐心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这还是前不久独孤不弃送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果眼泪可以解决问题,沐心早就拿出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气势,把自己哭回家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很好算计(一)   虽说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独孤不弃明显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沐心也不好这个时候给她上什么社会实践课,只好耐心在一旁等着。   等得无聊了,沐心那闲不住的大脑就开始作妖,放电影似的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个绑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坐在无人的石椅上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自拔。   额……也不能说是无人,那小女孩旁边还有另一个女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安慰她。   “你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要离家出走的嘛……”   “可是……”小女孩哽咽着,抬起头哦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忍住哭泣,“如果不是我给她申请了QQ,她也不会被人骗出去……”   好不容易坚持着说完了,那女孩子立即又闷头痛哭起来,似乎想要把所有的伤心无助都化作眼泪都哭出来……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便是上一世的沐心,那一年,她十四岁,QQ刚流行到农村,她脑子灵光,很快学会了申请账号,便给身边的几个好友都申请了。   谁知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好友便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离开前的整整一周时间里,几乎都是泡在黑网吧里,八成是被网友骗出去的。   沐心急得大哭,她把一切都怪在自己头上,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弥补不了。十几岁的孩子,连镇上都难得去一趟,连公交车票都负担不起。   所以,她既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个离家出走的好友,也不知道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是否够她的路费,更不知道自己真的离开了熟悉的农村,到了外面会不会也被人骗,从此再也回不了家……   所以,对一个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来说,哭,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沐心幽幽叹了口气,想起当年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离家出走的好友从小就是留守儿童,后来她的父母从城里回来了,突然对她颇多管束,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   所以故意躲到同学家里,制造出离家出走的假象,以此对抗父母的威严。   独孤不弃今年虽然比上一世的她大了几岁,也不过才刚刚成年。   想想自己上一世的十八岁,沐心那时正在上高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高考书。   读书以外的一切事物,家里的人都会替她兜着。她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懂,有个亲戚都说她书读傻了。   而独孤不弃却要独自背负起一家人的仇恨,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上孤独前行,嗯,她是该哭一哭的。   有了上一世的自己作对比,沐心觉得独孤不弃能独自撑过这么多年,着实是很不错了。于是,看她的目光里,又增添了几分温和和宽容。   等到独孤不弃哭得累了,渐渐恢复了平静,沐心才心平气和同她商量:“不弃,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何员外会有此反应,那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哥哥过世的事,唉……但愿他并不十分肯定,否则,万一他是敌非友,那就麻烦大了。”   独孤不弃哽咽着,强忍着悲戚问沐心:“什么意思?”   沐心提醒她:“很简单,我且问你,何员外听说独孤沐心考上了状元便上门拜访,又在你一身女装出现接待时却一脸吃惊,那说明什么?”   独孤不弃擦干了眼泪,垂眸沉思:“当年独孤家被人灭门,贼人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大半座宅子,世人都以为独孤不弃已经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何伯伯初见我觉得惊讶也情有可原。”   “可照你的说法,何员外见到你虽然意外,却表现得很高兴,可听说我没死的时候,却充满了怀疑,还旁敲侧击跟你打听关于我的消息。”   沐心继续提醒道,“而照你们两家当初的交情,当年你代替你哥哥到书院上学的事,何员外应当是知情的。”   眼见着独孤不弃再次陷入了茫然,沐心只好一条一条为她理出思路:   “你曾说过,等你从宋家赶回来见家里人最后一面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被烧成了干尸,根本认不出原本的面貌,所有人都默认,除了你这个在外读书的独孤家少爷幸存下来之外,独孤家无人幸免。也就是说,独孤不弃已经死了。   可若是何员外,他既知晓你哥哥的病情,也知晓你假扮你哥哥的事,又听说了独孤沐心考取状元回乡,立即便赶来见你。   那么,他极有可能以为,是你假扮了你哥哥考取了功名回来,却没料到,你一身女装出来迎他,又冒出来一个侥幸逃生之后,不仅病体痊愈还考上了状元的哥哥……”   独孤不弃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脸上的迷茫也一点一点被焦虑取代:“那怎么办?何伯伯岂不是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   沐心明显松了口气,独孤不弃总算是听明白他们眼下最大的困境了,于是深呼吸了几下,再接再厉继续提点她。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你这位何伯伯到底知道多少?还有,他对独孤家的态度如何?   是愿意两肋插刀助你报仇?还是出于对已故老友的情义,想对你这个幸存的晚辈照拂一二?   最坏的打算,是当年你爹跟这个何员外结下的梁子是真的,他是特意来一探虚实,再寻找合适的机会蓄意报复。如果答案是最后这一条,那么,我们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独孤不弃哭着摇头,她神色哀伤,却笃定:“何伯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何况跟他结下梁子的是我爹,就算他真的记仇,也不会迁怒到我们这几个晚辈身上。”   沐心愁肠百转,她也很想相信独孤不弃说的话。然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个高冷自持的小丫头其实就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她分明就不谙世事,很好算计。   转念又想到自己被这个很好算计的小丫头算计了,沐心忽然脑子一懵,心情有些复杂…… 第一百零八章 很好算计(二)   要不要相信独孤不弃呢?   沐心表示好纠结,出于安全起见,这丫头甚至没有宋玉一半靠谱,信她会被坑死的吧?   就说独孤沐心这个假身份好了,知情人恐怕比独孤不弃说的要多得多……   就沐心目前估计,除了独孤不弃和宋玉,何员外极有可能也是知情人之一,还有那个本该死在大火中却又突然出现的来福,当年既然是他贴身侍候真正的独孤沐心,那么独孤沐心命不久矣的事,他绝对也知道。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有什么疑问,你们直接问老夫不是更省事?”   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沉默的氛围中显得十分突兀,独孤不弃倒没多大反应,只期期艾艾地看向来人,委屈巴巴唤了一声:“何伯伯……”   随后,还悄悄在沐心耳边说道:“这几处宅子都是何伯伯帮爹爹置办的。”   沐心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阵无力,好想两手一摊,甩手不干啊!   面上却一本正经对何员外行了个晚辈礼,笑着打招呼道:“沐心见过何伯伯,多年不见,何伯伯身体可还好?”   何员外却不买账,脸扭向一旁,不高兴地说:“行了,别装了……”   独孤不弃赶紧过来圆场:“何伯伯,他是哥哥啊,您怎么……”   “行了,丫头,你也别瞒我了……”何员外长长叹了口气,五大三粗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悲伤,“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当年……”   何员外大约是回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堂堂一个大老爷们,眼睛愣是掉出了两滴眼泪,他别过头去暗自调整了一番情绪,才转回来继续说道:“不弃啊,其实,你哥哥的后事是何伯伯亲自办的……当年你爹挂印辞官回老家,其实就是为了安葬你哥,不过当时是秘密发丧,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沐心心里咯噔了一下,欲哭无泪,看穿独孤沐心这个马甲的人,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上许多,这还让她怎么混?   可惜,没人理会沐心的欲哭无泪。毕竟悲伤那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   “什么?”独孤不弃一脸不敢置信,“当年明明是我……”   她想说,当年是她安葬了一家人。   可当年那么多尸体都烧焦了,其实很多根本认不清原貌,只能大致地通过年龄、性别和体型这些特征,尽量对号入座去判定尸体的主人。   “其实,你哥哥早在那场……那场大火之前就已经没了……”何员外怜惜地摸了摸独孤不弃的脑袋,眼眶微红,“还记得吗?在你最后去书院的那一次……”   “那一次……”独孤不弃陷入了回忆,迷茫中透着悲伤,“出发前,我去跟哥哥道别。当时……是来福在我哥房里侍候,他说我哥睡了,我也的确见到我哥躺在床上……难道……难道当时……我哥就已经……已经……”   亲哥哥死在自己前面,她却天真地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还若无其事扮成哥哥的模样去了书院参加考试……   独孤不弃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何员外,不敢置信、悔恨,到最后崩溃……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崩溃地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指尖漏下的一连串泪珠,在无声诉说着主人此刻的伤心欲绝。   沐心莫名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部无声电影,只觉得人类的智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伤心这种情绪,用无声的画面,远比声音更能演绎出那种肝肠寸断。   她自认是在冷眼旁观,心里却跟着难受。   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沐心抬眼,从窗子向远处眺望,太阳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大片乌云掩盖得失去了踪迹,蓝天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在空中密布。   不一会儿,窗外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夹杂着微微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尘土的味道……   屋顶上,很快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重物砸落的声音,窗外再次刮来一阵风,带着凉凉的雨水和凋零的落叶,一起砸在窗沿上,流下溅开的水花,一朵,两朵,三朵……   渐渐的,越来越多,便再也数不清了。   沐心轻轻叹了口气,将数着窗边水花的视线收回。   独孤不弃被这一场及时出现的、渲染着浓浓哀伤气氛的大雨触动,此时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哭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再看一旁的何员外,眼眶红红的,看着独孤不弃一脸心疼,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想到自己一个局外人,虽然听完何员外掀开了故事新的一角,沐心也是掉了几滴眼泪的。   但比起南方水患造成的人间悲剧,小小一家人的悲欢离合,似乎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思绪翻飞至此,难受的心情渐渐淡了下去。   原来,人的心肠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变硬的吗?   见到的悲剧多了,也就不那么容易伤怀了。但是,也更加理智了。   沐心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疼,静下心来,重新梳理所有线索——   独孤正当年为了揪出贪官污吏的罪证,连累唯一的儿子重病缠身,必定心有余悸,所以才会将幸存下来的女儿悄悄送出去习武。   几年后,在儿子所剩时日不多之际,将在外多年的女儿接回家团聚,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时候,独孤正为何突然和多年的好友闹得天翻地覆,还将人赶回了老家?   又为何让女儿假扮儿子去书院?   更奇怪的是,为何儿子过世,却瞒着女儿将她远远送出家门?   独孤一家是在挂印辞官回老家之后遇害的……   那个时间,刚好和真正的独孤沐心死亡时间一致,也和独孤不弃被送出家门的时间一致。   那么,独孤正是不是已经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危险,才早早做了准备,提前将独孤不弃送出家门?   又或者,独孤正是因为将唯一的女儿平安送出去,才终于了无牵挂,放手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最后引火烧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独孤正引来灭门这么残忍的报复手段? 第一百零九章 执棋之人   麻烦的是,当时的独孤不弃被送出去学武多年,后来被接回家又每日到书院去上学,再加上年纪小,对独孤正所做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根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比如说,独孤不弃能察觉到她的父亲一直在暗中调查贪官污吏的罪证,从未放弃。   所以才会认定这次灭门惨案绝对跟那些贪官有关,可她除了能猜测出独孤正调查的是朝廷下拨南方的赈灾银贪污,却说不清他具体查到了哪些地方的贪官?更别提具体是谁了。   独孤家满门被灭,曾经轰动一时,若不是当时稻香县县令及时抓住了凶手,只怕乌纱帽都保不住。   独孤不弃凭借着自己察觉到的,父亲暗中调查贪官的事,断定县令那样草率的结案绝不是真相。   就算是真有一伙流窜的匪徒刚好来了稻香县,又怎会如此巧合就闯进了并不多富裕的独孤家?   何况,家里的家丁都会武艺,父亲和官家八两叔也是学过拳脚功夫的,哪怕敌不过,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沐心不否认,独孤不弃的判断十之八九是对的。   可她知道的事实在太少了,甚至还不如沐心这个局外人通过搜集当年的资料,再罗列分析窥探到的多。   最最让沐心惊讶的是,真正的独孤沐心死后,他的后事由何员外暗中帮忙操办并不奇怪,可独孤不弃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对此毫不知情,这就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可想而知,独孤正对何员外这位好友极为信任,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这位何员外对独孤正的事,应该就知道得比独孤不弃要多得多。   可怜,独孤不弃一直以为自己是独孤家灭门案唯一的知情人,费尽心思布下了南方赈灾银贪污案这一盘棋,还不惜上演苦肉计把沐心拉下水,又联合宋玉企图重现开国时独孤家老祖宗曾经的壮举。   如今看来,独孤不弃充其量就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只不过她身在其中,一叶障目,所以才会看不清全局。   倒是这个何员外,才更像是运筹帷幄的执棋之人,退一步说,少说也该是个观棋之人。   而被莫名其妙坑近棋局的沐心,重新将目光转到何员外身上,忽然就有点儿慌——   这种被人当成盘中的棋子、又无力逃脱棋盘的感觉,真是让人……讨厌……   当一颗任人摆布、任人围观的小棋子,她很不喜欢。   独孤不弃今日的眼泪尤其多,就像贾宝玉所说,她就像是水做的一样,仿佛有着永远都掉不完的眼泪。   好在哭久了,是会累的。   到了午饭时间。沐心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咕噜”声。   一大早起床到现在,又是坐堂断案,又是费脑子去拼凑独孤不弃说不清的一堆碎片线索的,能量消耗太大,她早就饿了。   幸好,一向贴心的卷云及时出现了。   他如今掌管着府里的吃穿用度,诸事缠身。不过,方才一见到沐心独自回府,五皇子并不在自家大人身边,他便立即上了心,早早就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又特意掐着点儿过来提醒沐心用膳。   卷云替自家大人操碎了心,没有五皇子在,大小姐整日躲在屋里,也不像个会疼人的,听闻大人今日在路上收留了几个孤儿,说不定忙起来会忘记用午膳的。   自从中秋节那日,沐心大气地丢了个荷包让听风和卷云出门逛灯会之后,这俩孩子就变得十分黏她,具体表现便是——   对她衣食住行上的时时关注,生怕她穿得少了,睡得不香,吃得不好……简直把她当老祖宗一样供养。   独孤不弃下去洗了脸,勉强算是恢复了常态,就是眉宇间还残留着几许淡淡的忧伤之色,眼圈还有些浅浅的红肿。   不过,到底是独孤正教养多年的官家小姐,她的礼数十分周全,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迎着何员外一起移步到了饭厅。   沐心捂着饿瘪了的肚子,不大情愿地陪坐在一旁。   因着方才的一番分析,她对何员外心生了几分戒备,以及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倒不是她对何员外这个人有什么不喜欢,而是对自己被迫成为局中人,那种被人窥探到秘密,时刻可能受人胁迫的危机意识和抗拒心理。   可瞧着人家那虎背熊腰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想想自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武力值,就算有心较量,也只能颓然放弃。   何况,光是冒名顶替这一个把柄,何员外就可以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还较量个毛线。   她有气无力地对着他行了一礼:“晚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前辈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沐心行的这个礼十分敷衍,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诚意,反正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里。   反正这事的关键系在独孤家和何家两家身上,她这个外人怎么表现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那就不必委屈自己了,随意发挥吧。   “你这小子好没礼貌……”何员外对着沐心皱了眉,视线转移到独孤不弃身上,粗声粗气地问道:“不弃丫头,这小子哪儿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胚子,你可要擦亮眼睛,别被人给哄骗了去。”   沐心嘴角一抽,这是把她当成为博红颜一笑才淌入这趟浑水的痴情郎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独孤不弃几乎立时羞红了脸,娇声娇气地扭捏道:“何伯伯,你别乱说,我们……”   沐心盯着何员外一副岳父挑女婿的嫌弃嘴脸,默默低下头,心里在无声吐槽,独孤不弃啊,你确定这样不会越描越黑吗?   拜何员外提醒,沐心总算明白为什么总觉得独孤不弃很奇怪了——   她虽然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哥哥”,但每次看自己的那种饱含依恋之情的眼神,还多次表现出女子特有的娇羞,分明是把她当成“情哥哥”了吧?   不不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这丫头可是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和算计别人的,不信看看宋玉,就差把一颗真心挖出来给她了,这丫头不也视若无睹? 第一百一十章 客串梁上君子   南方水患刚过,桌上的菜肴并不如京城里丰盛,只有每人一小盅定量的鸡汤,一盘红烧鱼,外加一小笼蒸排骨,另外再配上三两碟青菜和两个小碟子的凉菜,用来待客略显寒酸,但在这样的灾荒之际,已经算是奢侈的了。   独孤不弃亲自动手为何员外布菜,谦虚道:“何伯伯,如今水患刚过,招待不周,还请您不要嫌弃。”   何员外爽朗一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见外,动筷子吧。”   三人安安静静共进午餐,何员外目光在沐心和独孤不弃之间来回切换,全程保持着神秘莫测的姨母笑。   独孤不弃心情不佳,吃得不多,何员外看着十分心疼,席间为她夹了许多次菜,独孤不弃这才多吃了一些。   看得出来,何员外是个很热心慈爱的长辈。   沐心略感欣慰,却全程木着一张脸,就像个偷偷藏身到不认识的人家偷吃宴席的人一样,主人家聊他们的,沐心这个外人吃自己的。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沐心自认脑子好用着呢,何况吃饱了,才有力气听听这何员外带来的意外真相啊,她有预感,想要为独孤家洗雪冤屈,这个何员外绝对是个关键人物,反正独孤不弃是肯定靠不住了。   饭后,沐心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只余下他们三人关在房里准备密谈。   何员外首先开口:“不弃啊,不打算跟何伯伯说说,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回事吗?”   他最关心的,还是独孤不弃身边这个突然冒出来身份不明的陌生男子,万一是个坏人,不弃可就危险了。   独孤不弃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   “还是我来说吧。”沐心毫无压力接过了话头,转头对独孤不弃吩咐道,“不弃,我书房的书架上,左边第二列第二格有一盒茶叶,是特意从京城带回来的,你去取一些过来,顺便让厨房备上些茶点,劳烦你亲自盯着些,备好了再一并送来给何伯伯尝尝鲜。”   独孤不弃正觉得无地自容,一听沐心的吩咐,立即欢欢喜喜接下了差事,福身退下。   何员外见沐心特意支走独孤不弃,也不拦着,老神在在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等着接招。   府衙之内……   五皇子百无聊赖烧开了一壶水,第一次在烹茶的时候如此心不在焉,更别提品茶的兴致了。   他原本想倒掉,脑中却诡异地响起沐心经常挂在嘴边的“不要浪费,不能浪费”,如魔音穿耳一般。   默默瞥了一眼对面那个空空的位子,楚天歌无力地妥协了。   于是,对面屋里正埋头看账本的账房先生们迎来了一份无比珍惜贵重的赏赐——五皇子亲手烹制的香茶一杯,这可是难得一遇的优待。   其中几个账房先生,因看账本太过认真入迷,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后,听说是五皇次亲自烹煮的茶,立时后悔不已,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吞了苍蝇?   后来,便有许多先生舍不得喝,只放在一旁时不时闻上一闻,似乎身上就会生出用不完的力气,而后便埋头心满意足地继续看账本。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五皇子觉得既然已经送了,就要每个人都有份。   一壶水用完,便又换上一壶新的,放到小炉子上继续烧,再换上一壶茶叶继续烹煮,也不知接连烧了多少壶水,直到被小材大用派去端茶递水的折花和踏雪两个丫鬟上前禀告:“殿下,所有人都已经分到了。”   五殿下终于停了手,瞥见桌上还多出了新添的冒着热气的两杯,又见两个小丫头额间挂着细细的汗珠,微微一笑,问道:“你们渴吗?”   最近这段时日,五殿下身边都是追风和逐月随侍左右,折花和踏雪则经常在外奔波,直到近几日才回来。   可满打满算,她们也就离开了不过半月时间,两人却生出一种自家殿下被人掉包的怪异感……   正如此时,折花和踏雪面面相觑,主子怎么变得这般体恤下属了?   不过,殿下既然有心赏赐,她们自然不能拒绝,于是立即点头应道:“渴了……”   楚天歌果然满意地点了头,指着桌上的两倍热茶说道:“那这两杯茶,你们喝了吧。”   两丫鬟赶紧回想了一遍最近办的差事可有出了什么纰漏,又细细思量了近日侍候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确定了自己的确没有犯过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之后,她们齐齐松了口气,这才战战兢兢在自家殿下直勾勾的目光中,双手端起香茶,仰头喝了下去。   不过喝杯热茶而已,愣是被两个小丫鬟喝出了一种壮士断腕的气势。   折花和踏雪自小便跟在香妃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一身医术,后来才被拨到五皇子身边伺候。   既然大家都是医道中人,平时若是犯错,五皇子便用医家的手段作为惩罚。   比如,一杯加了料的茶水,当然里头不会是什么致命毒药,但肯定是要让人受点儿罪的。   楚天歌一见两丫鬟的表情就猜到了她们的心思,他挑了挑眉,好心提醒她们:“放心吧,没毒。”   话落,两个丫鬟张了张嘴,又闭上,齐齐低下头不敢动弹,这么热情又善良的殿下,她们生平第一次见,有点儿不敢相信。   可殿下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既然说了没毒,那必定是没毒的。思来想去……   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目光坚定,一定是出去这段时日里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有空赶紧找追风去探探口风。   低头交流眼神的两人,忽然瞥见眼前有什么黑影一闪而过,后知后觉想起,哦,那似乎是殿下的衣袍。   可没等她们跟上去,楚天歌的声音便从前头的风中飘来:“不必跟了,本宫自己出去逛逛。”   折花、踏雪齐声恭送:“是,殿下。”   独自出门逛逛的楚天歌,一不小心逛到了独孤家。他闲来无事,忽然就起了兴致,打算客串一回梁上君子。   他倒要看看,这独孤家究竟是来了什么客人,居然拖住沐心这么久,害得他一个人用午膳,饭都吃得不香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慧眼识珠   午后,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微热,路上的行人不多。   府衙外的那棵大榕树一如既往守在街边,几个乞丐在树荫下纳凉,一阵风吹过,小小的圆润的树叶便飘飘洒洒下来,散落了一地。   楚天歌独自出了府衙,一路闲庭漫步,慢悠悠踱着步子,一派悠闲,走到某处的时候缓缓停下脚步,一个闪身便窜进了独孤家后院的一条暗巷中,再一个纵跃,便翻墙入院,熟门熟路摸到了沐心用来待客的花厅附近。   刚住进独孤家的那天,他曾特意观察过,花厅靠近后院一侧有一处隐蔽的墙角,很是适合用来听墙角。   更妙的是,花厅靠墙角的那面墙恰好有个镂空的小窗,垫块石头站上去,应该还能看到里头的情况。   楚天歌没想到的是,他难得高高兴兴跑来听一回墙角,回去的时候,却装了满腹愁肠。   沐心刚刚支走了独孤不弃,屋内一老一少面色平静,相对无言,显然是还未过招,楚天歌来的时机刚刚好。   更巧的是,楚天歌的脚下正好有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站上去果然可以窥见花厅内的情景,坐下来可以当个小石凳,一物两用。   他先是站上去偷偷瞧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正装模作样端坐在首位,当即便下了判断,这大约是位沾亲带故的贵客。   再看沐心,她陪坐在一旁,低着头,虽然看不到,但楚天歌可以肯定,她那一双眼睛一定在贼溜溜地到处乱看。   当然,主要肯定是在偷看那位贵客。   时机合适,又有这么个绝佳的偷听场所,贵客也在,楚天歌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在那块刚被他踩过的石头上拂了几拂,又掏出一方新的帕子铺在上面,轻手轻脚地坐下了。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不留下来好好偷听,他都觉得对不起这一场机缘。   花厅内……   沐心的确一直偷偷观察着这位何员外的一举一动。到目前为止,她对这位何员外作出了两个判断:   第一,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判断,基本可以确认,何员外是真心疼爱独孤不弃这个已故好友的孤女;   第二,独孤家的事,他知道得比独孤不弃还要多一些,至于多到什么程度,目前无从得知。   然而,她暂时揣摩不出何员外对独孤家灭门案的态度,也就无法确认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大家闺秀独孤不弃,盈盈退下了,临走前还细心地为两人关好了房门。   她今天的打扮的确很美,不仅是外在的衣着打扮,就连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上了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子特有的端庄娇美。   可惜沐心无心欣赏,她耐心等着独孤不弃的脚步走远,自嘲一笑,心情有些惆怅,终于还是讲起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可笑的故事。   “此事晚辈本不愿再提,但既然前辈想听,那便勉为其难再提一次吧。当初独孤不弃女扮男装上京赶考的时候,只怪我自己眼瞎没看出来,还真把她当成了寒窗苦读的书生,再加上她一路上手不释卷,十分刻苦,便动了恻隐之心,结伴同行的几天里,有空便会顺手帮她解答几道考题。   我同她说过,自己对官场险恶避之不及,根本无心科举,上京不过是为了告御状为家父无辜受刑的事讨个公道。   谁知道她读书天赋一般,倒是慧眼识珠,一下就看出了我才华横溢,是块儿中状元的料子……还恩将仇报,联合旁人在我面前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戏。”   沐心嘴角的嘲讽更盛,用词夸张而讽刺,明褒实贬,荒诞不经。   “您老是没瞧见,那声势浩大的场面……十几个土匪骑着大马呼啸而来,将我们两个孱弱的书生团团围住,吓得我心脏病都差点儿犯了。   要不是她独孤不弃恰好是个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还不惜舍身救我,只怕小生这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说到此处,她停下来,再次冷冷笑了笑。   “当然了,她这一条命也不是白白牺牲的,毕竟身上还背着灭门之仇没报呢……所以,她临死前特意同我交代了遗愿,让我背上全家人被砍头的风险替她上京赶考,为她筹谋如何替独孤家洗雪冤屈。”   沐心看了何员外一眼,他端坐在椅子上,面色不大好看,却还十分沉得住气,于是再接再厉用一种浑不在意的口气继续刺激他。   “您老就放心吧,天天跟宋玉这样的商人混在一起,独孤不弃精着呢。她这条命牺牲得可一点儿不亏,换了我一家四五口人命不说,像我这种跳过乡试和会试,直接参加殿试还能一举夺得榜首的头脑,那可是一万人里都不一定能挑出来一个的。   再说,她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所以,还请前辈千万别再用那种防贼的眼神看着晚辈了,晚辈虽说考试厉害,在做贼这方面却是愧不敢当,当不起前辈这般看重。”   在独孤不弃背后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沐心觉得十分过瘾,反正不用怕把人惹哭。   最后,她还十分到位地对何员外躬身行了礼,起身时,终于成功看到何员外端正的表情破了功。   沐心挑了挑眉,心满意足地想,老家伙,就不信你还端得住。   何员外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是理亏的一方,眼看着一张老脸就要端不住了,赶紧抬手摸了把脸上的络腮胡子掩饰尴尬,末了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位小友,这事儿的确是我们家不弃做得不对,老夫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楚天歌在墙的另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弯起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欣慰的是,他看中的姑娘果然不一般,不仅满腹经纶,才情卓绝,还重情重义;   难过的是,他小心呵护的姑娘,竟然被人如此算计,于是在心里狠狠记了独孤不弃和宋玉一笔大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想当英雄   太有礼貌,有时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就譬如现在,沐心好不容易让何员外软了态度,可见到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赔不是,她又觉得自己受不大住。   “唉……我也就发发牢骚……”沐心叹了口气,颓然地走到桌前的台阶上坐下,“其实这事儿跟您又没关系,只能怪我自己倒霉……原先我还可怜她没了父母,可今天见到您这么护着她,我……”   沐心说着,忽然悲从中来,哽咽道:“想当初在家时,晚辈也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宝,现在却成了没人疼的一根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话一说完,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哗哗落了下来……   沐心的确想哭,但她原本只是想装装样子,没想到自己的眼泪会这么配合,干脆低下头卖力哭了起来。   她越哭越难过,这哪里需要装了,她的命真的就是这么苦……   “你别哭啊……”   如沐心所料,虎背熊腰的何员外,其实内里藏着一颗最柔软的心。   他其实最心疼孩子,一见沐心蹲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就赶紧走到沐心身边坐下陪着,满脸疼惜地柔声安抚她:“好孩子,以后你叫我一声何伯伯,何伯伯也把你当自家小孩一样疼好不好?别哭别哭……”   沐心仰起头,十分配合,可怜巴巴叫了他一声:“何伯伯……”   何员外立即心疼地答应他:“诶……可怜的孩子,以后有何伯伯疼你,我们不哭了……”   大抵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的疼爱都是一样的吧?   沐心原先不过是想示弱一下,好从这个对晚辈疼爱有加的老人身上套出更多的线索,可当他真的像个父亲一样,坐在自己身边默默陪着,笨拙却又不放弃安抚自己,沐心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离家多时,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却慈祥的老人让她想起了家里的父母,让她再也无法伪装坚强,肆无忌惮地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第一次,她仰着一张眼泪纵横的脸,对着这个手足无措却满脸慈爱的老人,哭着说出了深藏在心底,却从不敢对人言的那个愿望:“何伯伯,我好想我爹娘,好想回家……”   压抑的情绪就像弹簧一样,压制得越深越久,反弹起来便越是厉害。   沐心眼泪的闸门这一次打开,便有了决堤之势。她泪流了满面,低下头重新把脸埋进膝盖里,泣不成声。   也许是终于遇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又也许是何员外的慈爱,让沐心生出了勇气,直面那些藏在最深处的恐惧。   她哭得软弱,却第一次勇敢地说出了自己最害怕面对的未来。   “可是回不去了……我回去会害死他们的……再也不能回去了……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一定会担心我的……我爹娘身体不好……万一他们生病了,可我又不在他们身边……怎么办?爹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却不能侍奉在他们身边……”   抬起头,她一边擦着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话,浓重的鼻音里,饱含着伤心欲绝和迷茫无措:“何伯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何员外听着沐心撕心裂肺的大哭,也跟着哭得老泪纵横,他笨拙地、不失温柔地在沐心的后背轻轻拍着:“好孩子别哭……一定有办法的,何伯伯帮你想办法,一定帮你回家好不好?乖孩子,别哭了……你把何伯伯都惹哭了……呜呜……”   一墙之隔的楚天歌低垂着头,眼神冷冷的,显示着主人的情绪不佳。   原本坚定不移要将沐心留在身边的决心,在她歇斯底里的哭泣中渐渐动摇——她是那么渴望回家。   房门外……   独孤不弃捧着茶叶驻足不前,最后听着里头越发悲恸的啜泣声,捂着脸跑回了闺房。   沐心在她面前一向是冷静从容的,甚至是吊儿郎当的,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因此,才会让她不知不觉便将沐心当成了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英雄。   可现在看来,独孤不弃很清楚,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沐心也会伤心难过,也会不知所措,沐心并不想当谁的英雄,而只想回家。   然而,她却亲手斩断了沐心回家的路,把一向无所不能的沐心逼到了如今可怜无助的境地。所以,沐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恨死自己了吧?   一想到沐心会恨自己,独孤不弃就濒临崩溃,她多想对沐心说,怎么样都好,能不能不要恨她?   可她不敢……   没有人比独孤不弃更清楚忽然间失去家人的痛楚,可怕的是,她还亲手把另一个家庭和美的人拽进了这个可怕的深渊。   这么多年来,独孤不弃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要找到那个害得独孤家满门被灭的幕后凶手,日日都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笑的是,如今的她也成了害人全家的凶手,一旦东窗事发,沐心是不是也会恨不得把她抽筋剥骨,碎尸万段?   这一次,独孤不弃后悔了。   她拼命地想着如何挽救,冒名顶替旁人的名义出仕当官,性质恶劣,罪同欺君,判全家株连。   根本没办法挽救,除非沐心冒名顶替的事能一直隐瞒下去,但现在知道独孤沐心已经去世的人远比她知道的多,万一瞒不住呢?   天啊!这么大的罪,她当初怎么就敢算计到沐心头上呢?   哦,独孤不弃想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初遇时的沐心表现得太过乐于助人,太过善解人意,又太过善良可欺了,才会让她以为,就算被她算计了,沐心也会原谅她的。   独孤不弃坐在梳妆台前,回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情景,流着泪,却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眼中升起浓浓的怀念之色——   那时候,独孤不弃只身一人上京赶考,路上偶尔也会遇到行人,她却从不与人攀谈,哪怕有人搭讪也不予理会,只是专心捧著书卷温习功课,片刻不敢松懈…… 第一百一十三章 蜜糖砒霜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夏日的暑气将退不退,烤得赶路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不得不停下脚步找个阴凉处暂时歇脚。   独孤不弃行至某个半山腰的小路边,路边一颗大树遮阴避日,底下还散落着几块稍显平整的石头,想来是过路人常歇脚的好地方。   她停下脚步,抬手搭在眉骨上遮住过于刺眼的阳光,垫起脚尖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长长的,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边,再看一眼上山的路,更是遥遥无期,干脆走到路边的大树下坐下,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那本最新得来的题册,埋头研读。   离科举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独孤不弃的心情也越发的烦躁不安,她本是不喜欢读书的,却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好不容易熬过了乡试、府试,却不想殿试的考题竟这般刁难人。   很快,她就卡在了一道题上,因迟迟想不出满意的答案,整整枯坐了一个时辰。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个……这位兄台,在下有个问题能不能……”   “不能……”独孤不弃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语气十分不善,因为被那道难题搞得头昏脑涨,连带着脾气也就上来了,所以拒绝得很干脆。   沐心说得没错,她的确没多少读书的天赋,沐心随意看一眼就能解答的题目,也能随意困住她。   还记得,那个午后的太阳很大,她赶了半日的路,又看了苦思冥想了一个时辰却毫无所得,整个人都很浮躁,较劲似的盯着那本题册,恨不得把那道题目盯出来一个窟窿。   恍惚间,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出现在眼前,正好指着那道让她脑壳发疼的难题。   独孤不弃回头看向手指的主人,沐心立即受惊似的缩回了手,挠着后脑勺对着她咧嘴一笑:“那个……这道题我应该能解。”   那时候,她大约是太凶了,才会吓到沐心。   好在,当时的沐心并没有被她吓跑,反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乐于助人,十分友善地帮她细细分析解答了那道难题。   “实在抱歉打扰你温书。”   帮忙解答了题目之后,沐心也不居功,还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解释道:“此处实在太过偏僻,前面有个分岔路口。”   沐心伸手指着上山的方向,面露苦涩:“路标不知是被谁给踢歪了,我两条路都试着走了,但又都觉得不对。方才路过此地时,恰好见兄台一身书生打扮,便斗胆猜测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恰好我也是去京城,这才折回来叨扰。”   方才的那一道策问题,考校的是边防时务,沐心先是深入浅出分析了审题思路,而后又替她大致分析了一番出题者背后的用意,最后便是解题思路:“策问题,考校的是考生对朝廷政务的理解和解决能力,这是大多数考生的薄弱之处。其实,只要能分析出大概的问题所在,就算是不错的了。   至于解决之道,若是实在不懂,也不必强求,只需挑自己懂的方面讲,能以小见大当然最好,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只要不要与考官的想法背道而驰,基本上问题不大。抱歉……我一说起来就没完了,这些你应该比我还清楚的。”   沐心的才华横溢,在最初见面时便已令独孤不弃折服,再加上待人温良,独孤不弃便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想着若能留下此人为自己答疑解惑,对接下来的殿试一定会有助益,于是邀请他:“既然是同路,那你我便结伴同行如何?”   第一次出远门又迷了路的沐心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即便欣然答应。   如果沐心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当时的他一定不会答应的吧,哦,也许会连问路都不敢问的。   可惜没有如果,沐心果然如独孤不弃所料,一路上半点儿不藏私,对独孤不弃有问必答,甚至还主动传授了她许多应试技巧。   独孤不弃常常流露出对考试的不安,她怕考场上发挥不好,三年又三年,她一个女子,根本无所谓什么功名,唯独担心案子拖得越久,想要翻案便越发艰难。她曾无数次想要放弃,可惜沐心太过善解人意,总是变着法子安慰她。   渐渐的,独孤不弃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不论什么样的难题,只要到了沐心面前,便都能被一一化解。   在无数次克制住自己说出秘密的冲动之后,终于有一次,独孤不弃克制不住了,她一股脑儿的将自己所有的不安都倾诉给了沐心。   沐心,让独孤不弃仿佛又回到了哥哥还在世的那段时光,那段有人在背后为你遮风挡雨的幸福时光。   同时,也让独孤不弃感到挫败。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独孤不弃最大的伤害,不是自己的读书资质不佳,而是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也赶不上沐心。   只要沐心愿意,别说考进士了,就是拿下前三甲只怕也不在话下,可他却无心仕途,甚至避之不及。   而独孤不弃拼了命地埋头苦读,不惜女扮男装背上欺君之罪也要参考科考,只为了博一个官位护身,以求得来日为家人伸冤的便利,却求而不得。   从前每日心平气和温习功课的心境,最终在整日闲来无事便蹲在路边数蚂蚁的沐心面前,一寸寸碎裂。   在绝对的天赋面前,独孤不弃再也无法用“只要努力便一定能金榜题名”的鬼话来说服自己了。   有的人,天生不用努力,哪怕天天蹲在路边数蚂蚁,等他站起来照样能技压群雄。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上天未免太过捉弄人,非把她想要的蜜糖给沐心当了砒霜。   独孤不弃并不知道上辈子的沐心已经被中考、高考、面试考蹂躏了二十几年,这辈子又生了已颗想忘却忘不掉的变态大脑,她只知道,她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却被沐心弃之敝履,并因此大受打击,也心生妒忌。 第一百一十四章 翻案对策   某日,沐心不知从哪里挖来了几个又红又大的地瓜,同行的这几日,他似乎对身边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也总能找到隐藏其中的食物。   夜幕降临,他们靠着两条腿来不及赶到供旅人借宿的地方,只好找了个荒废的破庙落脚。   沐心很快便捡来干树枝生火烤起了地瓜。独孤不弃则一反常态,竟然喝光了一壶酒。   那一次她其实没有醉,却借着酒意将内心的苦闷吐了个干净:“沐兄……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参加这科举?”   沐心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手中还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枝认真翻着火堆里的地瓜,漫不经心地回答:“所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前两个可遇不可求,后面这两个,不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吗?”   独孤不弃一阵气闷,恼怒地吼道:“才不是,我是有苦衷的。”   “啊?”沐心眨了眨眼,差点儿就要说,千万别告诉我,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然而,独孤不弃憋得太久了,她才不管沐心想不想听,只想一吐为快:“家父为了查清水患赈灾粮饷背后的贪污真相,先是哥哥被人推下水落下病根,后来更是全家都遭了毒手。   可那个糊涂县令却说我家是被一群四处流窜的匪徒闯进去才遭了这横祸。所以,我考科举,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   沐心扶额叹息:“……”还是没躲过去。   独孤不弃继续说道:“夫子说过,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此案真有隐情,便该发奋读书,待将来考上了进士,有了官位在身,再找到证据,何愁不能翻案?”   当初她陷入绝望时,是夫子帮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她刻苦用功,闭门谢客,断了与外界所有联系,只偶尔在功课上遇到问题时才会给夫子写信求助,如此屡败屡战,才终于考过了乡试、会试,拿到了上京城参加殿试的资格。   沐心被她的一根筋打败了,好心地提醒她:“其实……翻案的话,不一定要当官的,不过你这个案子是比较麻烦,赈灾粮饷的贪污积弊已久,背后的关系盘根负责,只怕没几个官敢接下你这个案子,就算接下了,若背后的人来头太大,只怕也翻不了……不过……”   “不过什么?”   “你可以试试告御状,天底下应该没有谁是当今圣上不敢动的。”   沐心顿了顿,想着自己听了人家这么大一个秘密,于是随口提了一句,“其实我这次进京就是想试试告御状的,家父碰上个混蛋贪官遭了罪,总要讨个说法才行。”   沐心的本意是,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大家就算扯平了。   独孤不弃却不这么想,她觉得沐心也把她当自己人了,才会对她说出了此行的真实目的。要知道,之前问起的时候,沐心都是含糊地提一句办点儿私事就没了。   告御状的提议让独孤不弃又生出了新的希望,然而很快这个希望便又落了空:“可惜家父从不肯让我参与调查之事,如今我就算想告御状,只怕也不知道要告谁了……”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沐心沉吟了片刻,很快便有了对策,“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有两条路你可以试试。”   独孤不弃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会有错,反而十分惊喜,忙问道:“哪两条路?”   “其一,既然你说你父亲是为了调查赈灾粮饷的贪污才被害的,那便可以顺着这条路查下去,朝廷的赈灾银子一般都是从户部拨出,之后层层下发,而每一次下发都是需要文书签字留底的。   这份文书一般都会被封存到当地的官府档案中,另外还会草拟一份副本归档到翰林阁。   你可以去查查当年的这份文书,顺着这条路查下去应该就能找到幕后之人。   不过那些档案需要一定的职权才能查看,而且这条路凶险万分,一旦被人发现你在调查此事,很可能会步上你父亲的后尘。”   独孤不弃冷冷一笑,不屑道:“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才不怕。只可惜我根本接触不到那些档案,那还有第二条路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拿不到那份名单,但可以打听啊,一般赈灾银两下拨的路径都是按惯例来的,对应的任职官员名单并不保密,多花点儿心思总能打听得到,不过时隔多年,地方官员又是三年一换,时间长了,很多线索会随之消失……”   独孤不弃晃着手中的酒瓶子,颇有些失魂落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心中遗憾道,如果能早一点儿遇到沐心,是不是一切就都来得及了?   沐心叹了口气,答曰:“最简单的方法,当然还是要从令尊身上找线索,既然是因为他调查别人引火烧身,那么令尊生前调查过什么人?   得罪过什么人?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被人报复的准备,可有留下什么线索?这些都是最直接的证据。”   末了,又说:“不过你都说案子已经过去多年,想必这方面你应当是查过的了,既然没查到,也只能换其他路了。”   独孤不弃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除了整理家里的遗物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调查方法?她不会啊!   从那一夜起,独孤不弃彻底改变了对沐心的态度。   就像是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汪清泉,她怎么舍得放过?   她不再刻苦用功了,反而常常一边看书一边发呆,总是克制不住盯着蹲在草丛里、墙角边、有时也爬上树梢登高望远的沐心一直看,边看边想着。   如果沐心能帮她报仇就好了,以沐心的聪明才智,无论从哪一条路查下去,他都一定能把当年的案子重新翻出来查清楚的。   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自己报仇,这样异想天开的要求,独孤不弃再天真也知道不可能。   可这一粒名为渴望的种子一旦在心里落了地,便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逼迫着独孤不弃一点一点生出了歪心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计套话   沐心出生在京都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村名取得十分朴实无华——林家村,因为整个村子里,十个人里面,有八个是姓林的。   村里的老人一提起京都就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说的都是——   “京都啊,离我们很近的。”   “生在我们村最好了,离京都那么近,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小时候,沐心听得多了,便以为京都离她们那个小村子真的很近,后来,她们家又搬到了县城里,据说离京都就更近了。   小时候,沐心曾问过村里的老人:“咱们村离京都有多近?走路能到吗?”   老人们依旧是一脸骄傲,斩钉截铁地说:“能啊,走个一天就到了,很近的。”   从宋林县溜出来,已经整整走了三天路,沐心感觉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酸胀难忍,如灌了铅一样重。   她颇感疑惑,为何这路比老人们说的远了不止一点点?   后知后觉想起来,村里的老人们根本就不出远门啊!不出所料的话,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最多就是镇上的宋林县,哪里真的知道京都远不远,肯定都是道听途说,再加上虚荣心作祟,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说成京都人士。   如此说来,其实古往今来都一样,前世的北京,哪怕圈外五环的房价,都是普通小白领望尘莫及的,可听起来似乎五环外也是北京。   可惜上一世的她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小城里,完全没领会其中的细微差别,以至于这辈子才会犯下如此白痴的错误——靠两条腿走路上京城。   很久以后,沐心才发现,自己其实冤枉了村里的老人。   言归正传……   终于又结束了拖着两条半废不废的腿苦熬的一天,夜晚的风吹散了白日的热气,温度一降下来,沐心感觉舒服了许多,月黑风高,她和独孤不弃再一次心平气和错过了进城的时辰,照例找了个破庙过夜。   沐心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白日里便瞅准了一处野生地瓜的位置,挖来了三五个带在身上。   晚上的时候,她照例生了一堆火,在火里埋地瓜的技术,这几日已经练习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张罗好了吃食,她才终于得以喘口气了。   她坐在火堆旁,腿上的酸麻胀痛立即变得清晰起来。然而,她已经可以若无其事不去理会,只管慢条斯理烤着地瓜。   这几日下来,沐心总结出了经验,一天的路走完,刚坐下的那一刻,两条腿是最酸爽的,一日的疲劳会立即上头,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都不舒服,心情也会烦躁不安。   不过,这时候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人的精神就会好上许多,疲劳感也会散去一大半,腿上的酸痛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唉……不熬能怎么办呢?走了这么多天,连个商队都遇不到,偶尔能遇到个村庄留宿洗个澡都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沐心隐隐觉得不对,可任她再聪明,也只以为是村里老人家没真走过,难念有误,却不会料到独孤不弃是故意带着她一路绕远路,还特意绕过那些可以遇到商队蹭马车的繁华地段,专挑穷乡僻壤走。   以至于大半年后,沐心恰好再次从家乡踏上了去往京都的路。   这时候,是另一个人带着她走上了康庄大道,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独孤不弃那么早就已经开始算计自己了,还害得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   过去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沐心体验了一把老人们说的一日进京的飞速,站在城门外,抬头看着头顶上那两个大大的“京都”,激动得留下了眼泪。   她真的……真的好想把独孤不弃抓过来暴打一顿啊!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说回独孤不弃对沐心打响的算盘。她一开始便带着沐心绕远路,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沐心多为自己辅导几天功课,后来,她的目标有了变化,转而开始苦苦思量如何说服让沐心帮自己报仇的对策。   那一晚,鬼使神差的,独孤不弃忽然就开了窍一样,领悟出了套话的招数。   她在心里斟酌了措辞,面上装出一副闲来无事的模样,状似无意地找沐心闲聊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那种特别乐于助人的人,特别到……会不惜冒险也要去帮另一个人呢?”   沐心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大概有吧,不过很少,一般人遇不到。”   独孤不弃被打击了一下,再接再厉问道:“那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为了帮另一个人不惜去冒险?”   沐心停下盯着火堆的目光,眼珠子转了两圈,又停住,不大确定地猜测道:“这就不好说了,应该要看这两人的关系吧,像是父母这样的至亲,或者知己挚友,如果是这种关系,大部分人应该都愿意冒险。”   这答案并不符合独孤不弃的期望,于是,她继续问:“那如果都不是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知交好友,还能有什么原因?”   沐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独孤不弃心虚了,别开视线,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连她自己都佩服的谎话:“没什么,就是刚好有人对我……”她说着,脑子里却不期然浮现出了宋玉的那张脸。   “有人甘愿冒险也要帮你?”沐心替她接了下去,“你是觉得那人对你太好了?”   “嗯……”想到宋玉对自己的百依百顺,独孤不弃略微不自在地点了头。   “那还要看看性别……”沐心这回思考了一会儿,猜道,“如果是个女的,那她大约对你有好感,甚至是喜欢你之类的。当然,也可能刚好这人特别讲义气,如果是男的……”   沐心停住话头,被自己恶寒了一下,这古代男子之间的情义,好像除了兄弟情,还有一种叫龙阳之好的,等同于上一世同性相恋。不过,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这种绝对是禁忌之恋。   她偷偷瞥了独孤不弃一眼,不能说,免得教坏小朋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损一损他的官声   独孤不弃等了半天,好奇道:“如果是男的如何?”   沐心见他一脸纯洁,赶紧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一本正经道:“其实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胡乱猜测还是太过武断了些……你别往心里去,都不一定的。”   上一世,沐心一直有看言情小说的爱好,而且不论男女之情,还是兄弟之恋,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独孤不弃一问这种问题,又露出那种腼腆羞涩的表情,她的大脑就不受控制地往言情剧情去推理。   不过,不得不说沐心的直觉很准,随便一推理就误打误撞地命中了,她的确不清楚情况,独孤不弃自己却清楚得很,宋玉的确是喜欢她的。   能仅凭两句话就如此敏锐地猜到这一点,独孤不弃看向沐心的目光不由又多了几分火热。   她有些兴奋,但立即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的反常,还故作矜持地反驳他:“胡说些什么呢,难道除了儿女私情,就不能有其他原因了吗?”   沐心看了一眼独孤不弃的欲盖弥彰,耸了耸肩,顺着他的话笑道:“是是是,我胡说。”   一见沐心笑得那么暧昧,独孤不弃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很怕沐心会发现自己的盘算,万一真发现了……   她回过神来,坚定地想,不!绝不能被发现!   有些人也许并不时时聪慧,可一旦他们对某件事了上心,那么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智慧便会被她们全部利用起来,甚至比聪明人更胜一筹。   很不巧的,独孤不弃便是这种人,沐心就是被独孤不弃智慧全开的演技骗了过去。   当时的沐心,显然对火堆里的地瓜更为关注,她熟练地用树枝拨开外面的木炭,凑过去眯着眼闻了闻,烤地瓜的香味瞬间便飘了出来。   这是沐心被人成功套话的另一个原因,她并不真的在意他们的谈话,才会心不在焉地随口又乱说了一句:“那就是欠了什么救命大恩这类的情分,否则那人就未免太傻了,不过这样的人可不多。而且……地瓜熟了,快过来吃吧。”   随口一说的,往往都是大实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沐心知道自己这随口一说为引出后面那一系列狗血的剧情,她当初出门一定会选择扮成哑巴,而不是什么男装。   可惜,祸根已经埋下,初出江湖的沐心一个疏于防备,便掉进了独孤不弃挖的坑,还进京考上了状元,如今又被皇帝派遣到了南方查案。   稻香县县衙。   不想当英雄的沐心,不仅当了独孤不弃的英雄,如今还顺带着当了所有稻香县百姓的英雄。   宋玉派人传来消息,所有账册已经清点完毕,经过比对,十几位经验老道的账房先生一致认为许有路对孙洪才的控告虽然有迹可循但证据不足,无法定案。   这一结果其实在沐心的意料之中。   孙洪才已经年过半百,早年间又长期混迹在县衙底层,据说对官方账册的记录颇有一套心得,想要完美地做出一套假账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独孤不弃就曾提到过,独孤正曾不止一次夸过孙洪才乃是一代记账奇才。   不过,宋玉提到了一点,许有路提供的私账中,明确记录了两年多来许家填补的银子,每一笔都有详细的去向记录。   只可惜水患过后,那些往年遭遇水患的人家都已经被大水冲毁了,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死无对证,所以才无法定孙洪才的罪。   “先不管那么多……”沐心匆匆赶回了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所有人放出消息,“通知下去,孙洪才一案事关重大,如今已取得重大突破,明日升堂公开审理,所有百姓不论男女,皆可出席旁听。”   一屋子眼睛都熬红了的账房先生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光凭那些账册根本没办法给孙洪才定罪。这新科状元莫不是个傻的,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这是不肯听他们的意见,非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吗?   有几位老账房认为自己的专业权威受到了质疑,露出了不忿之色。   还有个耿直的,直接怒斥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不怕最后落个哗众取宠的笑话。”   沐心双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自高处按下,示意所有人稍安勿躁,等大家安静下来了,才沉声说道:“诸位既然已经查出了端倪,本官又岂能当没发生过,让诸位这一夜的辛苦白白浪费,更让孙洪才逍遥法外。”   一位老账房无奈叹道:“可明知证据不足,再提上公堂又有何用?”   沐心再次耐下性子,徐徐善诱道:“依诸位之见,许有路状告孙洪才贪墨赈灾银两之事是否属实?”   “虽说具体数额无从确认,但依老夫多年经验,许掌柜所提供的账本应当不是作伪,如此说来,孙洪才贪污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老夫附议。”   “老夫也附议。”   剩余十几位先生互相之间交换了眼神,也都争相表示:“我们也附议。”   其实,还有一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不敢说出口的原因——古往今来,十官九贪,从无例外。   再说,这孙洪才素来就薄有“财名”,其财力早已远超一任知府的俸禄所能承担的范围了,傻子才会信他没有贪。   沐心深沉地点点头,扬声道:“既然大家都如此认为,那么本官就算不能将他治罪,至少也要损一损他的官声,免得他将来步步高升,为祸百姓。”   账房先生们再一次面面相觑,这回却纷纷露出动容之色,明知定不了罪,还敢如此得罪比自己官职高的官员,实乃大义。   这回大家都没有再反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又各自谈论了自己的见解,还争先恐后的出谋划策,计划着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给孙洪才定个罪,实在定不了罪名,那就想想如何损一损他的官声阻挡仕途。   一转眼,又是大半个时辰,众人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凉亭闲话   送走了这些热情高涨的账房先生,太阳已经爬得比院子里的围墙还要高上几许。   明媚的阳光,洒了大半个院落。   一大片金色从高处的屋檐上落下,落在屋檐掩映的墙上,墙上的窗台上,一路透过窗台上镂空的花纹直直闯进屋内,照亮了整个阴暗的房间;   隐秘在半空的灰尘现出了原形,在一束束明亮的金色中,翩然起舞。   在耀眼的阳光之下,黑暗是无处遁形的。   沐心抬起手搭在眉骨上,仰头眯着眼偷偷看了一眼那轮刚刚爬上院墙的太阳,很快便移开视线,眼前便留下一个小小的太阳影响。清晨的阳光不算太刺眼,但总能让人感觉到轻柔的温暖和希望。   宋玉尽职尽责跟在她的身后,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她回过头,对着宋玉微微颔首致意,温声说道:“昨日辛苦你了,今日便回去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宋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懒懒伸了个腰,从善如流道了声:“多谢大人体恤。”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踏着一地的阳光翩然离去。   大约是天色还早,县衙里似乎没什么人,加上院子宽敞了一些,略有些冷清。   这稻香县的县衙乃是一处三进院落,最靠后的后院乃是供县令及其家眷居住的院落所在,前面两进则是县衙的办公之地,前院为升堂办案大堂,第二进乃是内衙,专供衙内官员处理政务及休憩之用。   沐心从办公房里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选定了方向,两手背在身后,悠然踱着步子走进了内衙,一阵威武霸气的习武声从里头远远传来。   “一!”   “哼”……   “二!”   “哈”……   “三!”   “哈哈”……   循着声音走近,追风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正带着一帮衙役在里头操练,操练场的另一头,是一处供人休憩的凉亭,凉亭之中,楚天歌倚着柱子捧着本书,却目无焦距,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日来的相处,沐心对楚天歌已经有所了解,立即便看出了他眉宇间淡淡的不高兴。   一大清早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沐心走过去,笑容灿烂地同他打招呼:“早上好呀,五皇子殿下。”   楚天歌懒懒地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又挪开,没理她。   碰了一鼻子灰,沐心也没气馁,再接再厉逗他道:“殿下,下官今日想到了一个很好玩儿的谜面,殿下可要猜猜?”   “咳咳……”她一本正经咳了两声,见楚天歌又瞥了一眼过来,才朗声道,“听好咯,大雁为何每年都要向南飞?”   她笑眯眯的,探头到楚天歌面前,满眼期待地等着他作答。   楚天歌被她笑容晃得没了脾气,脸上却还是淡淡的,到底还是没忍心让她失望,漫不经心答道:“自然是因为南方气候温暖适合过冬。”   “不不不……”她看着他,眼中闪过戏谑,嘴边缓缓绽开一个更加灿烂的得意的笑,很快又收敛起来,肃穆了脸色,还端起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架势,沉声说道,“主要还是因为,用走的太慢了。”   楚天歌愣住,很快便反应过来,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心道,如此作答,避开了常规的解题思路,另辟蹊径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的确别有一番趣味。   “殿下终于笑了……”沐心松了口气,笑眯眯在他对面落座,忽然又收敛了笑意,“殿下,我有事跟你说。”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凉亭周围十分空旷,除了楚天歌和她再没有其他人,只有远处的另一片空地上,追风和那群衙役时不时传来的练武声。   楚天歌低头翻著书,眼角余光早已将沐心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于是淡淡说道:“放心吧,没人会能听见我们说话。”   “哦……”   沐心点点头,小心翼翼又朝着楚天歌身边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才小声说道,“殿下,我之前是不是没有跟您提过,其实我对独孤家一点儿都不了解,此次要为独孤家翻案,不过是因为在上京路上,独孤不弃救了我一命,我没办法就答应了她……”   楚天歌冷硬的表情在沐心主动坦白中缓和了许多,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还有……那个,昨天独孤家不是来客人了吗,我就去见了……”她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对楚天歌坦白,“说是独孤正生前的好友,独孤正,就是独孤不弃的爹……怎么说呢?这件事其实有点儿复杂,独孤正在生前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提前做了安排,但是这些……独孤不弃都不知道。”   无力地垂下肩,沐心小心翼翼地歪头偷偷去看楚天歌的反应,好在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殿下先听哪一个?”沐心朝着楚天歌眨了眨眼,笑意盈盈的,努力想要活跃气氛。   “好消息……”   “哦,好消息是昨天的客人提供了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不仅对独孤家翻案有帮助,还对我们目前查的这个案子有帮助。”   沐心一口气说完,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紧接着,便直勾勾盯着楚天歌,眼里充满了惊喜和好奇。   “有话就说。”   沐心没说话,先是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倚向身后的围栏,两只脚离地慢悠悠晃着,这一系列小孩子才玩的把戏,她作来却十分自然,而且一副乐在其中的表情。   楚天歌在一旁静静看着,也静静等着。   她终于闲下来,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原以为,如殿下这般沉稳的性格,应该会先听坏消息,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才能安心听好消息高兴一下。”   “哦……”楚天歌不做评价,只是继续问,“那么坏消息呢?”   “坏消息,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独孤沐心的人,又多了两个,好在目前来看,这两个人不仅不会揭穿我,还会尽力帮我隐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致命马甲   一提到独孤沐心这个假身份,沐心立即又开始愁肠百转,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心疼。   她的两条腿依旧悬空垂着,低着头无聊地踢着空气。哪怕眉宇间已是一片愁云惨淡,她的嘴边却依旧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倔强地不肯落下。   独孤沐心是个致命的马甲,就像是悬在沐心头顶的一把刀,只要还一日披在身上,便一日不得安全。   麻烦的是,脱下这个马甲之后,沐心还要保证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曾经穿过这个马甲,这是最难办的,务必需要一番精心谋划。   这个谋划,大致上沐心已经有了思路,只要让这个马甲当着众人的面死掉,这一步完成,就算是瞒过了这世上的大部分人。   然而还需要第二步,除了不知情的吃瓜群众,还需要瞒过所有知道她假扮独孤沐心的人,却不是用假死,而是远遁,只有远离了所有知情人,独孤不弃、宋玉、何员外、金来福,还有楚天歌,从此大家各归其位,永不相见,沐心才能算真正成功地脱下了马甲。   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想要掩盖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沐心只能利用大众的健忘,以及最后的一线生机——所有知情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假死脱身不难,可远遁消失,沐心想起自己上辈子残留的路痴体质,就算是变态的大脑都无法拯救,内心一阵无力。   回家之难,简直难于上青天。   楚天歌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书,他能感觉到沐心身上掩盖在颓废之下的绝望。   然而,他并不擅长安慰人。略微沉吟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笨拙地用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再微微用力,似乎这样就能把一身的力气通过手心传给他。   沐心踢脚的动作微微一顿,然而很快又继续。   楚天歌立即反思到自己的安慰方式并未奏效,他想起,母妃曾说过,比起那些所谓的心有灵犀,其实直接的语言表达更为有效。   于是他决定试试。   他伸两只手搭上沐心的肩头,强势却又不失温柔地将她转向自己的方向,郑重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作出承诺:“阿沐,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护你周全。”   沐心最怕这种郑重其事的伤感,尤其是,她根本无力回应他的深情厚谊,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楚天歌。   只能慌忙挣脱,转身背对向楚天歌。   她不知道,在转身的瞬间,一颗泪珠正好从眼角滑落,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好落在楚天歌的指尖,残留的温度有一丝烫手。   “其实没那么糟……”沐心努力让声音带上笑意,背着楚天歌悄悄抹掉了眼角残留的泪痕,暂缓了片刻,再转身时已经换上了明媚的笑脸,“偷偷告诉你,独孤家的命案我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假如不出意外的话,说不定明天就能抓到凶手。”   “你查到凶手了?”   楚天歌原本在指尖轻轻磨搓着上头残留的湿意,心尖也跟着湿润成河,水波轻柔中略带几分酸涩。   不过,很快被她的话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他沉吟了片刻,神色微变,追问道:“是那两个人提供了线索?”   “殿下好聪明!”沐心眸光流转,笑嘻嘻地逗他,“那不如殿下再猜猜,凶手是谁?”   楚天歌不问反答:“听你这么说,看来我应该见过那个凶手,是谁?”   沐心看着他,笑而不语……   新的一天开始,自从五皇子到来之后,冷清了许久的稻香县最近又热闹了起来。   天色尚早,县衙还未开门,门前却挤满了百姓。   一个手臂上挎着菜篮子的妇人原本赶着回家做饭,路过时,见县衙门外的热闹景象,便脚下一转凑了过去,她先是伸着脖子往衙门里瞧,可惜县衙大门紧闭,什么都瞧不见,于是便向旁边的人打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热闹?”   旁边另一位妇人一脸看“土包子”的眼神:“你没听说吗?县令夫人状告知府大人的案子,待会儿就要开堂了。”   立即便有人插话进来发表言论:“那可是知府大人,真能判下来吗?”   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冷哼了一声,眉宇间扬起一抹读书人特有的傲气:“知府大人算得了什么,独孤大人背后可是有五皇子在撑腰,小小一个知府,怎么就判不得了?”说着,还高高仰起脸,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那妇人没理他,暗自撇了撇嘴,读过书了不起啊,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哎哎……快看快看,门开了!”   “快快快……要升堂了,赶紧进去抢个好位置。”   ……   县衙大门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中缓缓打开,沉闷的开门声响起,也不知是开门声盖过了人群的喧闹声,还是人群在大门的开启中忘记了喧闹。   太阳已高高升起,金色的阳光正好投落在县衙朱红色的大门之上,随着大门的开启一点一点照进门内,仿佛一条金色霞光铺就的大道。   百姓们兴致高昂,络绎不绝踏入那条霞光大道。   负责开门的衙役不小心被人群冲撞得险些摔倒,好在手还扶着大门,堪堪稳住了身形。   大堂外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追风昨日的训练效果立即便显现了出来,衙役们不再如上一次的手忙脚乱,一个个镇定自若,训练有素地将人群隔离在大堂之外。   有了上次的经验,沐心这回大大方方的,没有丝毫胆怯。   当然,最主要的底气还是来源于她闭关一口气背下了整部大楚的刑法律例,虽说用脑过度的后遗症痛苦了些,好歹是撑过来了。   她踱着步子缓缓走进大堂,四平八稳地坐下。   惊堂木一拍,底下便响起一阵衙役们“威武”的低吼声。   “来人,将知府大人孙洪才、县令夫人许氏一干人等带上堂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往上捧一捧   衙役们长棍一阵顿地的低吼声一结束,公堂上立即一片安静祥和。   大门外的百姓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在两名衙役的带领中,原告和被告一前一后走进了大堂,走在前面的,自然是知府大人,孙洪才。   短短一日未见,容光焕发的孙洪才面色憔悴了许多,不过气势依旧十足,两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还礼数周全地对着坐在边上旁听的五皇子行了一礼道:“微臣孙洪才,参见殿下。”   五皇子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淡淡回他道:“孙大人免礼。”说着,便垂下眸子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俨然一副诸事不理的态度。   “下官见过知府大人。”沐心从座上站起身,遥遥对着躺下的孙洪才躬身行了一礼。   孙洪才对她突如其来的恭敬有些意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随即嗤笑一声,冷嘲热讽道:“本官如今可是你的阶下囚,当不起你这么大礼。”   “孙大人您真是会说笑,这不是权宜之计吗?”沐心赔笑,转身朝边上的衙役斥责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知府大人看座?”   有句话说得好,捧得越高,摔得越惨,沐心一点儿都不建议把孙洪才再往上捧一捧。   离得最近的两名衙役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辩驳,立即便搬了把椅子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孙洪才坐下:“知府大人,您请坐,请坐。”   许有香今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不必旁人扶着了。她输人不输阵,也是昂首挺胸走在前头,领着弟弟和儿子走进了公堂,三人皆是仪态大方,举步从容,神态却是温文尔雅,十分有书香人家的气质。   三人行至众人面前,转进了公堂,先是对着五皇子缓缓屈膝下拜:“臣妇许有香,草民许有路,草民付无忧参见殿下……”   又换了个方向,对着主位上的沐心屈膝拜道,“参见大人。”   这三人倒是有些风骨,按理他们也是要给孙知府也行礼的。   然而,两家有仇已人尽皆知,他们便也懒得做什么表面功夫,直接省去了。   五皇子终于舍得从折扇中抬起眼,对着三人微微一笑,摆手道:“都起来说话。”   “咳咳……”沐心正襟危坐,重重咳了两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放眼四下扫了一圈,眸光流转间,嘴角高高扬起,显然对自己咳嗽制造的效果十分满意。   “废话就不多说了,本官直接说说前两日调查的结果……”沐心一本正经地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经过本县十几位经验老道的账房先生一天一夜的努力,许有路提供的账册已经核对完毕,经过先生们的一致验证,我们判定,许有路提供的账册内容真实有效。也就是说,孙大人的确有贪墨官银的嫌疑,对此,孙大人可有什么想辩解的?”   “本官不服,请问独孤大人,你说许掌柜的账册内容真实有效,我县衙提供的账册同样真实有效……”   孙洪才早有准备,一击便击中要害,“不知大人是为何只听信一方之言就判定本官有罪?本官不服,本官要告许有路捏造事实,构陷朝廷命官。”   “哦?”沐心早料到孙洪才不会认罪,顺着他的话问:“不知孙大人的状告有何凭证?”   “这还用说吗?”提到账本,这曾是孙洪才的老本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官府的官银监管一向规矩甚严,每一笔的领用都需要相关人员签字画押,独孤大人大可将账册与签领的记录做个比对,便可证明我县衙的账册绝无错漏。”   说到这里,孙洪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挑衅地看向一旁的许有路。   “既然许掌柜的账册与我县衙的账册记录的是同样的事物,内容却不一样,还请独孤大人明察,许掌柜分明是故意捏造,能做出这等连老账房都看不出的假账,可见其城府之深,用心之歹毒,请独孤大人一定要为本官做主,还本官一个清白。”   “如孙大人所言,县衙的一应账册经手之人皆要签字确认,自然不会有假……”   沐心说道此处顿了一顿,在心里补了一句,不会有假才有鬼,县衙那么多人,两年下来的全部账目出入竟然不到八百两,谁信?   面上,沐心露出十分无奈且为难的表情,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许掌柜的账册也是如此,诸位老账房都一一查验过,也找了几个经手的中间人核对过,其中并无作假的痕迹。”   说来说去,沐心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肯跟爹爹学看账做账,父亲曾说过,经验丰富的老账房若是有心在账册里面动手脚,几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出其中的问题,哪怕查账的人同样经验老道,也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做假账。   账目是不会说谎的,会说谎的一向都只有人。   案子的审问因为账册的争议问题陷入了僵局,大堂之上,几位当事人都陷入了沉默。   五皇子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扇子倒是不玩了,正倚着靠背闭目养神。他所在的位置仿佛自成一方小天地,任凭公堂上如何纷扰,都与他无关。   得,这位就是来看戏的。   公堂之外,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陷入了争论,有人认为是孙洪才贪污,也有人认为许有路为了给已故县令开脱罪责耍了手段,还有一伙人是专门来一睹这位胆敢“以下犯上”的新科状元的断案风采。   这群人中,有一人显得十分气愤:“这独孤大人怎么断的案子?就这么让账册给难倒了吗?亏我还对他寄予厚望……”   这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仁兄,正是县衙外的那名书生。   挎着菜篮子来看热闹的妇人就善良多了,她一脸忧心,为堂上那位新科状元着急:“怎么办?大人好像真的被账册难倒了,你们看他坐在那里也不说话,这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就是就是,不是说他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吗?怎么就这点儿本事?”这是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 第一百二十章 论账册真假   百姓们讨论的焦点,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审案子的新科状元身上,人群中不满和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家原本对这位年轻的新科状元充满信心,不想却是个虚有其名的草包,连审案子都不会,不免让人失望。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我说呀,这就是他们这些当官的故意官官相护,最后苦的还不是我们百姓。”   一语激起千层浪……   朝廷后来的及时救助,让稻香县的百姓已经恢复了基本生活。   以至大家差点儿就忘了,此案中所涉及的被贪墨的官银,原本可是该用在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的银子。   若是这批银子没有被人贪墨,他们何至于忍饥挨饿了大半个月,直到近几日才终于填饱了肚子。   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若是关乎切身利益,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公堂外的讨论,一下变了性质,喧哗声越来越大,与公堂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安静!安静!”沐心用力又敲了几下惊堂木,耐心等着公堂外的喧哗声渐渐弱下去,她才缓缓开口问道:“许有路,孙大人的指控,你可有话说?”   许有路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躬身呈上:“大人明察,草民这里还有一份账册,乃是孙大人家眷在小人开的铺子里购买记录,这其中的花销,可不是知府大人的俸禄能支付得起的。”   又是账册……   沐心头疼得看着那本小册子,一脸抗拒,最后坚定地瞥开眼,招手示意宋玉过去:“我最怕看账本,你帮忙看看,有何不妥?”   宋玉躬身接过册子,一目十行翻阅了片刻,迅速做出了判断:“大人,知府大人的年俸支撑不了这么大的开销。不过,光凭这些,只怕定不了罪。”   沐心对着宋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示意他把账册送到孙洪才手中,孙洪才一手接过,随手翻了几页便冷哼了一声:“大人,这账册出自许掌柜之手,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何能拿来做为呈堂证供?还是那句话,本官不服。”   “好吧……”沐心耸耸肩,对着许有路略显遗憾地说道:“许掌柜,你也听到了,孙大人说的没错,作为原告,你提供的又是自家铺子所记录的账本,按规矩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可还有别的证据?”   许有路很快便反应过来,追问道:“依照大人的意思,那其他铺子的账本是不是就能用了?”   沐心点头,若有所思道:“其他铺子,只要是与本案无直接利益关系的,自然都能用。不过,目前并无直接证据能证明孙大人有罪,本官也无权随意查看其他店铺的账册,除非……他们是自愿呈上账册。”   孙洪才如今可是知府大人,哪家商铺敢得罪他?   再说一旦商铺将顾客信息透露给官府,那这家店铺的信誉就算是废了,今后谁还敢他们家去买东西?没有哪家店铺会如此自掘坟墓。   许有路心里憋着一股气,沐心的说辞算是将这一条路彻底断了。他不甘心,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许有香拉了回去。   许有香挺身上前,对着沐心盈盈一拜:“大人,如果能证明县衙提供的账册有假,是不是就可以坐实孙洪才的贪污罪?”   沐心点头:“至少孙大人有治理不严之罪,至于是否贪污罪,若证明账本有假,无须你们击鼓鸣冤,本官自会追查到底。”   许有香垂手安静听着,忽然仰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浅笑:“请大人明察,臣妇有办法可以证明官府的账册有假。”   她对着沐心盈盈一拜,起身继续说道:“两年前臣妇随我家大人到此处赴任,正巧碰上赈灾粮食发放,当时稻香县辖内有个叫于家村的小渔村,全村几乎被淹没,最后活下来的大多是妇孺和幼童,臣妇见他们可怜,便自掏腰包多给了些,为了核账方便,当时领取的记录里便将死去的人也一并写了进去。”   她说着,嘴角的笑意加深,眼神微冷:“若民妇没有猜错,县衙发放的粮食的一定还有这些人的名字,因为去年这些地方大多又遭了灾,民妇便按照前一年的份例又自掏腰包多给于家村的那几家人发了银子,这些事大人可以派人前往于家村,一问便知。   然而今年的发放乃是知府大人亲自督办,想来不会那么巧,刚好也把去世两年的人算进去吧?”   “于家村?”孙洪才闻言背后冒了冷汗,发放灾银的时候为了能从中捞油水,上报的名单里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如果真如许有香所说,那这些死了两年的人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   许有香又是微微垂首缓缓一拜,继续问道:“请问大人,如果领取记录里出现了去世两年的人,其家属却又没有领到米粮,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有人利用这次赈灾贪污粮饷?”   沐心再次点头:“冒名领取赈灾粮从中牟利,自然是贪污。”   孙洪才脸色凝重起来,忽然高声喊道:“等一下!”   众人将目光落到他的神色,孙洪才底气明显不足,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争辩:“水灾过后,人员变动颇大,难免会有疏漏,仅凭于家村的几户人家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底下的人执法不严出了纰漏,既然发现了错误,改过之后略施惩戒就是,差役在外奔波最是劳累,何至于为了一点儿纰漏就给人盖上贪污的罪名?”   沐心很没立场地赞同了孙洪才的狡辩,还夸赞道:“原来孙大人竟是如此体恤下属,下官受教了。”   许有香盈盈弱弱的样子,这回倒是维持不下去了,对着沐心皱了眉,冷声问道:“独孤大人,您到底站哪边的?怎么谁说的您都说对?”   沐心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摊手道:“本官自然谁都不帮,两位说的都有道理,难道要本官睁眼说瞎话,非把对的说成是错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峰回路转   明镜高悬的匾额,一派威严肃穆,然而底下那个穿着官服的大人却一点儿都不稳重,本就生得年轻稚嫩,还做出小孩子般的幼稚举动。   许有香瞪着他,恨恨咬牙,语气不善道:“大人这么说的意思是,就算差役发放赈灾粮银的时候数目有出入,也可以不算贪污吗?”   “自然……”沐心露出一脸不赞同,缓缓摇头道,“不是了,朝廷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数目出入过大,本官是有权彻查到底的。”   许有香闻言面上一喜,眼波流转,立即会意,急忙道:“大人明察,当年臣妇初来乍到,那时刚好我家弟弟争气挣了不少银子,所以自掏掏腰包补助的可不止于家村一个,这里有一份名单,全都是臣妇这两年自掏腰包补助的人家,请大人明察。”   说完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交由一旁的许有路呈上去。   想起这两年同情心泛滥救助的上百户人家,许有香忽然无比相信那句话——好人有好报,这回一定要告倒孙洪才这个老混蛋,为自家夫君报仇。   许有香能突破重重阻碍找到给孙洪才定罪的证据,这是沐心意料之外的收获。   这次水患大灾,冲走了太多账本里记载的证据,她原本已经放弃了从账本找孙洪才罪证这一条艰难道路,想不到最后竟还能峰回路转。   真乃意外之喜。   逐月拿着那本册子下去找人查证,堂上的人便只能耐心等着。   公堂之外,百姓们继续议论纷纷,有人开始细数起已故县令付仁义的好来,也有人说起接受过县令夫人帮助的往事,越来越多人倾向了许有香的一方。   孙洪才在议论声中,绷着脸坐着,他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阴郁之色。   照着许有香提供的这条线索,贪墨赈灾银两之事一定会被查证,贪污之罪变成了板上钉钉,那么县衙的账册真假自然就要遭到细查,底下那些人自己也参与其中,倒是不至于傻傻的什么都供出来,可万一呢?   总会有几个傻的经不起询问被套出话来的,一旦背后的利益网被撕出口子,便会出现更多的漏洞,一发不可收拾,一定会被查出来的。   不过,这些年他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上面的线,想来上面那位应当不会坐视不理吧?   南方赈灾银可是一块大肥肉,好不容易咬到嘴里的肥肉,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的,只要上面那人放不下……   那么,一定就还有机会。   孙洪才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好不容易才接触那些人,他不能放弃。   逐月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她很快回到了公堂,在沐心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沐心时不时点着头,等到逐月退到一旁,沐心手里的惊堂木便重重拍下:“孙大人,许氏提供的死于两年前水患的名单足有一百二十人,其中竟有一百人出现在今年领取赈灾粮食的记录中,你可还有话说?”   孙洪才镇定自若,早已想好了推托之词:“本官事务繁多,发放赈灾粮食这种事自然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独孤大人尽管去查,若真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贪赃枉法,本官绝不包庇,更不会姑息养奸。”   简单几句话,之前还信誓旦旦账册没问题的人,不仅承认了账册有问题,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沐心自认厚脸皮,但遇到这位孙大人,还真是自愧弗如。   许有香直接抛弃了淑女形象,叉腰骂人:“孙洪才你不要脸,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没有你这个顶头上司的允许,底下的小喽啰怎么可能贪到这么多银子?”   孙洪才避重就轻,冷声斥责她:“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妇人如此喧哗?”   许有路赶紧把自家姐姐拉回来护在身后,黑着脸瞪了孙洪才一眼,冷笑道:“孙大人这一招弃车保帅用得倒是十分顺手,想来早已做过许多回了吧?”   透明人许无忧终于也硬气了一回,母亲和舅舅一路叮嘱他千万不可冒头,可眼看着为父伸冤的几率渐渐渺茫,他再也忍不住了,却不是莽撞地出言顶撞,而是佯装害怕地抓着自家舅舅的袖子,深明大义地大声劝道:“舅舅,别再说了,也许孙大人真是无辜的呢?否则……孙大人想弃车保帅,那些被弃的车不也能放弃他这个帅吗?”   许有路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许无忧故作天真地大声提醒他:“舅舅莫不是忘了,咱们大楚律例有规定,主犯从重判刑,从犯若是能提供破案线索,是可以戴罪立功,从轻发落的。”   “哦,无忧说得对,舅舅怎么会忘了呢……”许有路回过神,对着孙洪才善意提醒道,“孙大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可千万不要是主犯哦,否则那些从犯要是知道你使了这一招弃车保帅,您猜他们会不会争着抢着戴罪立功,把您给供出来?”   公堂上这么多人,传出去是迟早的事。   孙洪才气得头顶冒烟,却又不肯认下,袖子一甩扭过脸,趾高气昂地冷哼道:“清者自清,本官不屑与尔等作这些无聊的争辩。”   沐心任凭几个原告和被告互相切磋,毫无帮忙劝阻的意思,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两眼无神一直盯着大堂外的动静,似乎是在等着些什么。   楚天歌懒懒掀开眼皮,同样对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视若无睹,目光直直落在沐心身上,昨日沐心曾提过独孤正的旧友提供了新的线索,既可以破独孤家的命案,又对孙洪才的案子有帮助,还提到也许今日就能抓到凶手……   楚天歌心中一凛,两眼微微眯起,今日?   他刚想到关键之处,大堂外立即传来了一阵击鼓鸣冤的声音。很快,便有一名衙役小跑着进来禀报:“启禀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沐心点头表示知道,淡淡道:“带上来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伯父   原本公堂之上的箭弩拔张暂告一段落,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这个新出现的原告身上。   不必衙役开道,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那名击鼓鸣冤的人顺利被带上了公堂。   独孤不弃一身白色衣裙在衙役的带领下,从人群中款款走来,等到独孤不弃在公堂上站定,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位白衣飘飘的美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布青年,看衣着,约莫是这位美人家里的下人。   那美人容颜清丽脱俗,端庄大方,上了公堂依旧从容不迫,对着五皇子的方向盈盈一拜,跟在她身后的青年也跟着行礼。   “民女独孤不弃、草民金来福,参见殿下。”   五皇子眉间一跳,立即又恢复了悠闲的神态,懒懒地摆手道:“都平身吧。”   心里对自己方才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他倒是小看了沐心的胆量,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   独孤不弃,那不就是上头那位状元公的亲妹子?   众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新科状元的亲妹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抛头露面走上公堂。   一直端坐在桌案后的新科状元随之走下了主位,走到了独孤不弃身边,躬身对着五皇子行礼道:“殿下,此案下官也是原告之一,自然不能再当主审官,还请殿下体谅。”   五皇子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心中恼怒,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他缓缓站起身,路过沐心身边边时,刻意放慢了速度,倾身在她耳边低语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沐心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暗暗在心里叫苦,面上却一派从容,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出身后的路:“下官恭请殿下上座。”   五皇子在新科状元的恭迎之中挪到了主位,一坐下,他的眼睛便不由自主被桌案边上的惊堂木吸引了注意力,想起沐心每次抓着它就一副嚣张跋扈、底气十足的模样,他的手就不由自主伸了过去,抓在手里,淡淡看了一眼,而后重重拍下。   真吵!   五皇子嫌弃地把惊堂木扔在了一边,收起了一身的闲散气息,正襟危坐,沉声道:“独孤大人既然要伸冤,那就说说吧。”   沐心低眉敛目,端端正正跪在堂下:“请殿下明察,微臣独孤沐心,状告知府大人孙洪才残忍杀害独孤家满门之罪。”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状纸双手呈上,宋玉尽职尽责客串起了递送员,立即挺身出来。   独孤不弃和金来福跟在沐心身后,齐齐下跪:“请殿下做主,为独孤家惨死的人讨回公道。”   经过方才与许有香的一番较量,孙洪才已有些精神不济,正坐在一旁平复心情,冷不丁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看过去,独孤家的两个小辈正跪在地上,身后还跪着个穿着粗布的下人,似乎有些眼熟,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一阵恍惚。   公堂之外,所有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安静,沉默,八年前的那一场灭门惨案,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当年眼看着就要荣升的独孤正忽然挂印辞官,带着一众家眷回了老家,短短不过半月,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阖府上下二十余口人全部被杀。   当时报案的人……   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跪在地上磕头喊冤的孙大人,当年报案的人,可不就是这个孙大人吗?   楚天歌也没想到,沐心昨天说要抓的凶手竟然就是孙洪才。   他拧着眉,眼中微微带上了怒意,对沐心私自隐瞒如此重大案情的行为,他很不高兴。   沐心仰起头,直直与他对视,目光坚定而坦然,朝着楚天歌行了一礼:“殿下容禀,微臣有当年独孤家惨案幸存下来的金来福为人证。”   说着,她转向孙洪才,看着他低头掩饰慌乱的举动,目露不屑,冷笑道,“至于是不是乱扣,请孙大人耐心听听幸存者说说当年的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孙洪才顺着沐心的目光所指,看向了旁边那个跪着的粗布青年,先是沉思,而后渐渐认出来那张脸,竟是与独孤正家里的管家金八两有七八分相似。   是了,八两有个儿子名叫来福,当年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今定然要长成青年了。   孙洪才盯着来福发了呆……   那些深藏在最深处的记忆一点一点再次浮现出来——   昏黄的灯光之下,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滩滩猩红的血反射出点点亮光,空气中弥漫着湿热黏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逼仄的书房之内,昏暗的烛光轻轻摇曳着,一群黑衣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的刀却闪着白色的银光,被黑衣人包围的两个人,背对背靠着,身上的衣服破损了几道口子,在烛光照耀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是血……   孙洪才的表情,用慌乱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先是目露凶光,大有要把来福拆卸入腹的架势,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悲伤和愧疚,渐渐的,悲伤又化作了愤怒……   沐心一直关注着孙洪才的表情变化,下意识挺身把独孤不弃和来福挡在身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好像才是那个最需要保护的人,无奈地又跪坐了回去。   据来福回忆,这个孙洪才看着是个文弱书生,其实是个深藏不漏的练家子。   不过是跑神了一小会儿,沐心回过头再去看的时候,孙洪才已经从刚才突遭变故的失态中缓了过来。   他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随后嘴边扬起一抹无奈而宽容的浅浅的笑,对着五皇子行了一礼,轻声道:“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殿下明察。”   说着,他转过脸,对着沐心和不弃展现出长辈特有的慈爱,柔声说着话:“原本,本官是怕提起你们的伤心事才不敢与你们相认,如今看来,也只好说出来让你们知道了。算起来,你们应当唤我一声伯父。”   孙洪才话音一落,堂上便响起了一阵惊呼……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独孤家亲戚   孙洪才忽然抛出了这么个重磅新闻,公堂外的百姓立时开始了新一轮的交头接耳,有些人窃窃私语,有些人则高谈阔论。一时间,处处都热闹了起来。   “独孤家不是早就没亲戚了吗?”   “怎么可能?这世上,除了乞丐,谁家还没几个亲戚?”   “独孤家子嗣单薄,听说呀,他们家的男人都不纳妾,又连着四五代都是一脉单传,连多个女娃子都没有。”   “那总还有亲家吧?”   “上一辈倒还有,到了独孤大人的父辈,听说娶的夫人是个孤女,自小养在家里当童养媳的,自然就连亲家也没有了。”   “唉,也是可怜……”   “不过,这一代倒是多了个女儿,虽说儿子比女儿强,但多个女儿也比没有强啊!”   “那这孙大人算是哪门子亲戚?”   还是方才那个慷慨激昂的书生,这几日他特意到处查看资料,还打听了许多有关这位新科状元的身世背景,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显得尤为兴奋。   然而,身为一名读书人,他没有忘记矜持,不能如市井小民一样伸长了脖子跟人到处讨论。   于是,书生忍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故意重重咳了一声,果然成功吸引了旁边几人的注意。   而后,他摆出端正雅致的姿态,开口道:“据小生所知,能算得上独孤家亲戚的,好像也就只有廖家了,算起来是独孤大人的曾外祖,不过老一辈的人都已经过世,小辈们各自在天南地北当官,联系早就淡了。”   旁边一个年长他几岁的青年立即摇头,补充道:“也不一定,我有个亲戚家就住在廖家附近,听闻当年独孤大人……”   旁边几人巴巴看着那青年,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没再说话,反而目光落在公堂里面那位年轻的独孤大人身上,面露纠结,十分讲究地在心里斟酌了一番称呼的问题,决定将这父子俩用大小区分开。   于是重新说道:“不是里面那位小独孤大人,是他的父亲,我们暂且称为老独孤大人吧,那位老独孤大人小的时候,是在廖家族学启蒙读的书,整整在廖家住了八年呢,情义定然不浅。”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那名书生没想到还能听到如此秘闻,立即忘记了所谓读书人的矜持,伸长了脖子凑过去追问:“后来呢?两家人还有来往吗?”   那青年摇了摇头,不确定地说:“我当时年纪小,就听到了这些。”   八卦之心,古来有之。旁边立即又凑过来一人,眼中闪着熊熊的八卦之火,略显得意又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插话道:“嘿嘿……原是不想多说的,不过,关于这件事,我痴长了几岁,知道的倒是比你们多上一些……”   这位大哥似乎深谙八卦之道,说话点到为止,微眯着眼,一派老神在在的轻松,仿佛在说,天下间没有什么八卦是我不知道的。   他看上去,年纪约摸在四十岁上下,与已故的独孤正和堂上的那位孙洪才大人年纪相仿,倒的确是最有可能了解当年情况的人。   旁边几位年轻人见状,皆十分上道,立马恭敬地奉上台阶:“这位大哥,您给讲讲呗?”   “是呀是呀,我们几个年纪小,要说这事啊,肯定还是得问您这样有见识的大哥才知道。”   “咳咳……”那中年大哥被几位年轻人奉承得十分受用,立即见好就收,一睁眼,立即兴奋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这就要说到当年的另一桩故事了。当年老独孤大人在廖家族学启蒙的时候,和当时的廖家嫡子廖文韬交情最好,两人同吃同住,一起上学,好得比亲兄弟还亲……”   “后来呢?”   “原本老独孤大人在廖家,最亲的也就两个人,一个就是他的外祖母,也就是当年廖家老夫人,另一个是廖家嫡子廖文韬,算是他的表哥……”   书生不解,插话道:“那廖家其他人呢?”   “那廖家嫡子的母亲早逝,后来廖家老爷又娶了一门填房,人家填房又自己生了儿子,隔着肚子呢,自然是不亲的。”   “不是吧……”那书生暗自整理一番人物关系,不耻下问道,“按照兄台的意思,那廖家的填房夫人应该就是现在廖家的当家主母,听闻是位极贤惠大度的大家夫人,怎么会和原配留下的嫡子不亲?”   那中年大哥看一眼书生,露出一个“小子,你还是太傻太天真”的眼神,收回目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紧接着神色间陷入了追忆,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缓缓说道:“那是你小子没见识!”   书生骤然被鄙视,面露不悦,正要反驳,便听那位大哥继续说道:“想当年,廖家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大家气度,每月初一必定要到偏僻的小乡村布施米粮衣物,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后来听说腿脚是在走不动了,才没再出来,现在的这位廖家主母,啧啧……不过就是装装样子罢了,连廖老夫人的一截衣袖都比不上。”   “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大善人?”   “世风日下啊!”中年大哥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伤心事,竟流露出几分伤感,“在我小的时候,老独孤大人的父亲还在世,那也是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官啊,一到农闲的时候,就发动百姓们一起挖水渠修河堤,引水下田,不知为百姓做了多少贡献……那一大家子可都是大好人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老天无眼,独孤家的那位老大人不到五十就过世了,后来廖老夫人心疼女儿,把女儿和外孙子一起接回身边,这才有了后来老独孤大人在外祖家启蒙读书的八年。多好的人家啊,可自从老夫人过世之后……唉……”   那中年大哥低下头摇了摇,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只说了一句:“总之,自从廖老夫人过世之后,廖家就不再是从前的廖家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廖家嫡子   相比于公堂外讨论八卦的热火朝天,公堂内就冷清多了。   作为冒牌货,沐心一脸茫然将视线转向不弃,有些气恼,用眼神询问她,怎么回事?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亲戚?   独孤不弃显然也没料到,她十分抱歉地对沐心摇了摇头,转而对孙洪才娇声呵斥道:“你胡说,爹爹说了,我们独孤家已经连着四五代都是一脉单传,除了我之外,连个女儿都没有多,我娘亲小时候家里遭了水灾,只留下她一个孤女,你少在这里乱认亲戚。”   沐心有些不忍直视,没有亲戚而已,要不要说得这么“我没亲戚我骄傲”?   孙洪才老脸也是一僵,正色道:“你这后辈休得无礼,独孤家虽然一脉单传,但总还有亲家,老夫乃是你们外曾祖父廖氏一族,按辈分与你们父亲同辈,又虚长他几岁,他唤我一声表哥,你们自当叫我一声伯父。”   经过方才中年大哥的铺垫,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廖家作为南方大家族中唯一的百年世家,自然是无人不知的。   “行了行了……”沐心捂着脑门颇为头疼,面上露出几分怨气,语气淡淡问道,“表伯父是吧?既然您说我爹是您的表弟,那侄儿倒是想问问,您当年是如何对自己的表弟痛下杀手的?”   来福说,当年他亲眼所见,孙洪才一刀捅死了独孤正和金八两。   “胡说八道,本官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表弟下杀手,简直一派胡言!”   孙洪才气得嘴边几个疏落的胡须都抖了起来,那悲愤交加的神情竟不似作伪,“阿正是与老夫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说到最后,孙洪才声音竟渐渐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语不发的金来福,终于抬起了头,正面迎上孙洪才那双饱含着浓浓悲伤情绪的眼,却面色平静,好似没有看到孙洪才的眼泪,目光淡淡的,甚至有些呆滞,却藏着深深的恨意。   来福缓缓开口,说道:“我亲眼所见,是你,杀了我爹,杀了独孤大人,杀了所有人。”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语调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甚至有些生涩,躲躲藏藏了整整八年,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孙洪才差点儿就要跳起来,最后又生生忍住,气急败坏大喊了一声:“我没有!”   喊过之后,孙洪才颓然跪坐回去,眼中再次浮现出一种深刻的痛楚和悲伤,怔怔地望着地板,嘴里无意识念叨着“我没有”几个字,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魔怔一般,趴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沐心也想不明白,但凡被人举报杀人,要么伏法认罪,要么极力狡辩,为何这个孙洪才的反应却异于常人,只是埋着头一个人痛哭流涕,完全不理会这里可是公堂。   也不知哭了多久,孙洪才终于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沐心离得近,又一直戒备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缓缓起身之后,戒备的眼神转而成了目瞪口呆。   因为,孙洪才那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处急速扩张,顷刻间蔓延至发尾,不过须臾,便白了满头。   楚天歌从容淡定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惊讶之色,他从前在医书典籍中见过几次关于一夜白头的病例记载,然而在现实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那些病例的记载中,所有病人无一不是因为遭遇了巨大变故,心神大动,伤心过度……   孙洪才对周围众人的反应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哭得满脸泪痕。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痛苦地喃喃道:“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比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正能好好活下去……”   他说着,声音渐渐大起来,情绪也几近暴走,“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希望他好……”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眼睁睁看着跪在公堂上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痛哭流涕,伤心彷徨,仿佛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只除了金来福,他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孙洪才,无情地再一次说出孙洪才拼命想要忘记的那个残忍的真相:“可你还是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   是你……   “你以为我想吗?”孙洪才激动得大叫,扑过去揪着金来福的衣领,又哭又闹地对他再次喊道:“我不想的……可是没办法……”   八年前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被孙洪才深藏在心底整整八年,他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它,唯一敢触碰的,就是当晚从独孤正怀里掏出的那一本小册子,那是独孤正的唯一遗物,也是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可惜,没有人知道孙洪才那些悲伤的回忆,两名五大三粗的衙役很快跑上来,将发狂的孙洪才控制住,驾着他的胳膊将人拖开。   孙洪才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拖走,颓然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忽然又仰天大笑了起来:“阿正……阿正是我最疼爱的表弟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同一家书院读书,连座位都是挨在一起的。   小时候,阿正他读书天分高,我喜欢舞刀弄枪,成绩却一塌糊涂,常常被家里的长辈责骂,每一次都是阿正替我解围,阿正被人欺负,每一次都是我帮他打架,我们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啊……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动手伤他?”   听着他无意识的哭诉,公堂外那位中年大哥激动起来,忽然大叫道:“少爷?少爷!是你吗?”   孙洪才恍惚地回过头去,看着外面那个大哥,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无人听到他低声的呢喃:“南方?”   那中年大哥远远的,却看出了孙洪才的口型,当场跪了下去,喜极而泣:“少爷!少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爷不会死的……少爷,我是南方啊……少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灭门当夜   周围的人盯着遥遥相望的两个泪人,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竟是旧识?   再联想到方才中年大哥对廖家之事信手拈来,又跪着孙洪才大哭喊什么“少爷”,立即回过味来,大家族里,总是少不了不为人知的秘辛。   当年廖家老夫人过世没多久,就传出了廖家小少爷伤心过度,失足摔下悬崖的消息,还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许多受过廖老夫人恩惠的人自发到山里去找失踪的廖家少爷。可惜,历经了大半年,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最后,廖家少爷被判定身死。   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三十几年了,年轻一辈的人大多是不知道的。   独孤不弃倒是挺父母提起过,然而来福说起当年的真相,与孙洪才的说辞截然相反,他说自己亲眼看着孙洪才剑刺死了独孤正和金八两,此时绝无错漏。   比起孙洪才这个有贪污前科的贪官,独孤不弃自然更信来福,于是立即呵斥孙洪才道:“你胡说,我爹爹说过,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名叫廖文韬,是爹爹外祖家的孩子,可是廖伯伯早在三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沐心眨了眨眼,脑中自动捕捉到了“廖”这个关键字,刚刚孙洪才认亲的时候,也提过自己是廖氏族人,可他明明姓孙才对吧?   “时间过得还真快呀,转眼间三十年就过去了……”孙洪才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陷入了回忆:“当年你爹爹不过十三岁便考上了举人,后来又去了京城求学,自然不知道后来我在廖家发生的那些事……”   独孤不弃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会廖家发生……”   廖家曾发生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幼时听娘亲提起过一些,但这些事廖家对外捂得肌极严,外人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   她犹豫了,如果孙洪才真能说出当年那些事,也许,他并非是胡乱攀亲戚。   孙洪才盘腿坐在了地上,抹了一把眼泪,自顾自说起了往事。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看着独孤不弃和沐心的眼神却变了味道,那是长辈对晚辈才有的慈爱。   当年的重重迷雾,终于在三十几年后,在孙洪才的平静的叙述中,缓缓被揭开。   外人只知道,独孤正年轻时,曾到外祖家廖氏的族学中求学整整八年时间,与年纪相仿的族兄廖文韬两个人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兄弟情深。十三岁那年,独孤正考上举人,便带着母亲和匆匆完婚的小;   妻子离开外祖家,一同进京求学,从此与廖文韬只能靠书信联系。   独孤正离开的半年后,一直护着廖文韬的祖母骤然离世,廖家便由他的继母接管,又过了半月,便传出廖文韬便因为思念祖母过甚,在一次登高望远中不幸坠崖身亡。   不为人知的是,廖文韬并不是意外坠崖,而是被人设计推下了山崖,后来被山下一户姓孙的农家人所救。   醒来后的廖文韬深知廖家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那个家里,最疼他的祖母已经没了,最好的兄弟如今又在京城,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而廖家的其他人,甚至还不如救他的人家这种萍水相逢的人对他好。   救了廖文韬的人家姓孙,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廖文韬干脆就入赘了孙家,改名孙洪才。   再后来,孙家人省吃俭用依旧努力供养孙洪才读书,从前不肯认真学习的心竟然静了下来,一路考过了乡试、会试,不过最后还是止步于此。   他以举人之身堪堪谋了个九品小官,一步步慢慢往上爬。   祖母生前曾说过,他的心性说好听了叫坦荡,难听点就是缺心眼儿,到底还是家里惯的,将来非要吃点苦头才能改了。   当官的路并不好走,何况孙洪才如今的出身不过是普通农户,全无半点儿根基。   最初的时候,孙洪才也曾尽忠职守,恪守本分,却在当地的官吏手下吃尽了苦头。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把所有人都收拾了一顿,不想反而得了当地县丞的青眼。   只可惜,这青眼换来的并不是孙洪才以为的仕途顺畅,而是专门为他而设计的笑里藏刀的陷阱。   “那县丞名叫程杰,是个极为阴险狡诈的人。我那时初来乍到,被他温和可亲的外表所蒙骗,他假装对我很好,总是送我很多好东西,我拒绝了许多次,最后他佯装生气,我实在推辞不过,便只能收下了他送的一幅画,谁知,那画里竟然藏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上面还盖着公家印章……”   孙洪才一步步被人骗上了贼船,从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县衙外的百姓们乍一听到程杰的名字,纷纷不自觉地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   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贪官,官倒是不大,八品小县丞,可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名声大得很。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据说不知被哪个仇家乱刀砍死了,至今还是个悬案。   阔别八年……   孙洪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一次遇到儿时的好兄弟,竟然会是那样的情景。   当年独孤正明察暗访,最后查到了程杰的头上,那程杰大约是知道孙洪才并非真心归顺于他,行动前便瞒着孙洪才,派了一群杀手潜入了独孤家,下令毁掉独孤正手中掌握的贪污罪证,生死不论。   等孙洪才匆匆赶到时,独孤家从院门外、内院、走廊,到处都是尸体,鲜血四溅,那猩红艳丽的颜色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妖冶,恐怖……   他愣在院中,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捉弄他?   独孤正是孙洪才在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亲人,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独孤一家惨遭灭门。   等一下……   书房里传来一阵兵器相交的声响,还有人活着……   心如死灰的孙洪全终于又活了过来,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心想,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绝不会看着独孤家被人灭门而坐视不理。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放轻了脚步,才悄无声息往书房靠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药可解   借着微弱的灯光,孙洪才隐约看清了书房里的情形,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但他曾暗地里偷偷远远看过现在独孤正,今晚才一眼就能认出人来。   独孤正自小便生得儒雅端正,十三岁时如此,三十几年后亦是如此。   不过当初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已经褪去了青涩,轮廓分明,多了久经世事之后的成熟和刚毅。   和他站在一起的应该是他的管家金八两,整个独孤家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活着,他们各自手里握着一把刀,背靠着背,一脸戒备,和一群黑衣人无声对峙着,眼中的坚毅和决绝表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孙洪才悄悄又靠近了几分,食指竖在嘴边,摇着头向他们示意不要打草惊蛇。幸运的是,那群黑衣人背对着门口,并未发现孙洪才的到来。   而独孤正,即便十几年没见,即便他早就收到了廖文韬的死讯,即便当年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长成了青年,各自的容貌都发生了改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他。   那根竖在嘴边的食指,即使已经不是少年的白皙修长,姿势、表情,却还是和他午夜梦回间一模一样,那曾是他儿时最欢喜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回忆中。   不必多余的对话,只需要彼此的一个眼神,十几年前一起打群架的两个少年,如今依旧默契非常。   独孤正才思敏捷,口若悬河。所以,由他开口引开敌人的注意力,而身手了得的廖文韬负责放倒对手。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打架都是少年人的小打小闹,今晚的他们面对的却不死不休的是生死相搏。   廖文韬,一如当年那般勇猛无敌,一出手便风驰电掣,瞬息之间放倒了所有的对手,兄弟俩就如当年一样,脱力了就躺在地上,相视而笑。   相隔了二十几年的重逢,倒下的独孤正感慨万千,他没理会身上渐渐流失的生命力,反而云淡风轻地和廖文韬聊起了家常。   他嘴角含笑,看着廖文韬的脸,眼中满是怀念:“文韬,是你吧?虽然长相变了不少,不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次我一遇到危险,你就会来救我。”   文韬……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二十几年后再次听到,孙洪才先是一阵恍惚,很快又释然一笑。   廖家嫡长子的身份曾让他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却也让他遭遇了太多苦难,甚至是灭顶之灾。   可是,在独孤正面前,他还是愿意永远当那个和他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受罚的廖家长子。   他也笑,数落道:“谁让你那时候光长脑子不长个子,又不肯藏拙,每次表现得那么好,害得大家挨夫子的骂,不打你打谁?幸好有我罩着你。”   明明躺在血泊之中,他们却视若罔闻,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那段岁月,回到了干净明亮的学堂里,夫子手不释卷,滔滔不绝地讲着经纶典籍,学生们在底下一边听课,一边交头接耳做着小动作……   下学后,一群少年高高兴兴地飞奔出来,学堂之上,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学堂之外,环绕着大片的绿树红花,草长莺飞,清风拂面,正如诗中所云——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少年们,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一个个仿佛刚刚放出笼子的小鸟,昂首阔步,恣意飞扬。他们手中除了书本,还拿着风筝、蛐蛐……   玩心,是所有少年都不缺的天性。   “文韬,好久不见,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独孤正躺在地上,艰难地侧身蜷缩成一团,他努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前的青筋突起,不断冒出汗珠,隐忍着说道,“很抱歉……能不能对你提个不情之请?”   廖文韬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脸色一变,立即翻身爬起来窜过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独孤正身上的伤口冒出的血量虽然不大,却显出了黑色,刀上有毒?   就像当年坠崖一样,廖文韬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紧紧攥在了手里,随时可能爆裂。   他跪在独孤正身边,看着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却什么都做不了,像少年时急得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了鸡窝。   “解药!对……那群人身上一定有解药……”鸡窝头勉强起了作用,他嘴里喃喃着,疯了一样翻遍了所有黑衣人的衣服,有几个的衣服不幸被他粗暴地撕碎了,衣不蔽体。   他没空理会,继续翻找下一个,可惜所有黑衣人身上都干净得除了裹身的黑色布料,什么都没有。   竟然派出了一群如此训练有素的死士!廖家是百年世家大族,廖文韬的见识不俗,他知道,普通刺客做不到如此干净不留痕迹。   “不会的!不会的……”堂堂七尺男儿,前一刻还在所向披靡地挥刀大砍四方,现在却手足无措跪在地上,跪在缩成一团的独孤正面前,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捂住脸,眼泪立即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他小心地伸手过去,努力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停在独孤正身前的上空,哭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阿正,是我来晚了……都怪我……我该怎么办?阿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你……我求你……”   “给我个痛快吧文韬……”独孤正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因毒发的痛苦面容扭曲到无法做出表情,他转而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对他说,“方才他们已经说了,这毒无药可解。对了,还有我的管家八两,他还好吗?”   金八两也已经蜷缩成了一团,艰难地开口:“大人……只怕要劳烦文韬公子也给我个痛快了,也不知这是什么毒,还真是……嗯……”   他没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接着道,“还真是够烈的。”   两个即将毒发身亡的人,轻飘飘地用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云淡风轻地决定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望的凶手   摇曳的烛光之下,遍地死尸,两个一息尚存的独孤正和金八两也离死不远了,唯有廖文韬跪在地上,在一片死寂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呐喊:“不……”   “文韬……”独孤正温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无力,略有些颤抖,他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抱歉,我着实不想对你提出这么残忍的要求。只是,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打算这么死了吗?”廖文韬咆哮着质问他,“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那个意气风发说着要报效朝廷的独孤正,怎么可以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自己家里?”   “对了……”独孤正渐渐涣散的眼睛努力恢复了一丝清明,一只手努力地抬起,最后却无力地落回地面,他只能用说的,“我怀里有一份名单,里面记载我这些年……查到的涉嫌贪污的官员,若是有机会……劳烦你将它交给……交给能够善用它的人……文韬……不要难过……也不要为我报仇……你已经死过一回了……”   独孤正忽然想到了什么,扭曲的面容竟然还能露出会心一笑:“对了,忘了说,能见到你还活着,我……我很高兴……今后……一定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看看……看看这……”   说到后面,独孤正那张端正的脸因痛苦再次变得扭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廖文韬伤心得不能自已,听着独孤正的临终遗言,他只是摇头,茫然无措的,在独孤正痛苦的表情中,他咬着牙,终于握住了手里的刀……   “不……不要……用你的……”   独孤正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廖文韬只能跪倒地上,趴到他嘴边侧耳去听……   廖文韬自小喜爱练武,一向有自己独有的佩剑,还喜欢在上面雕刻自己的标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这些喜好,独孤正还记得,哪怕毒发了,也还记得要保他无碍。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他气得眼泪又冒了出来,随手抓来一把边上散落的兵器,站起身直指独孤正,抹了一把眼泪,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保证:“阿正,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为你报仇!”   那一刀下去,正中脖颈处的动脉位置,随着大量的血流量喷溅而出,独孤正脸上的扭曲渐渐消失,嘴角噙着笑,在死前还能有机会见到故人,还能交代遗言,他也算是含笑而终了。   黑衣人方才说过,这毒药名叫腐蚀散,除非抹脖子自尽,否则就算捣碎心脏也死不了,中毒者也要受尽其余五脏六腑一点点被腐蚀的痛苦不可,才能咽气。   廖文韬握着刀,移步到了金八两面前,金八两看向他,眼中没有害怕,更没有纠结,只有轻松的释然,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安慰他说:“老爷这些年总念叨起您……今日能再见您一面,他一定很高兴,也请您不必难过,我们一直……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廖文韬忍无可忍,流着泪大吼:“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继续?”   八两轻声叹息:“有什么办法呢?老爷那个脾气您应该知道的……”   廖文韬抿紧了嘴唇,没再说话。他自然知道,独孤正只是看起来性情温和好说话,可一旦他做了决定,任何人都无法阻拦。   所有的事都已经了了,金八两最后看了一眼墙边的柜子,微微一笑,又背过脸去,对着廖文韬轻声道了声:“有劳您了,多谢!”还是脖颈的大动脉位置,一刀毙命。   廖文韬拔出刀,鲜血四溅,染上他的衣袍,他把刀随意扔在了一旁,讽刺地又哭又笑,自己还真是有杀人的天分呢!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亲手杀死自己最好的兄弟!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   唯有那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声泪俱下,他盯着金来福的眼,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没,有,杀,他们,不,是,我,我不想的……”   沐心分明看到,孙洪才虽然语气坚定,眼神却茫然无措,甚至还隐隐流露出软弱和乞求。   亲手杀死自己最亲的人,哪怕是对方主动请求,哪怕是为了帮对方摆脱痛苦,也需要忍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在亲人的死生离别之间,死,或者会有不舍,却是一种解脱;活着,反而是一种煎熬,也更需要勇气。   来福没有任何反应,他跪在那里,眼中闪着泪光,却不肯开口说话。   孙洪才颓然坐在了地上,不死心地追着来福问:“当时那种情况,你也在的。如果……如果是你父亲让你动手结束他的痛苦……如果换作是你,明知他们没救了,你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痛苦折磨而不去帮他们吗?”   他耐下性子循循善诱,满心希望得到来福肯定的答案。   来福则平静地看着孙洪才,似是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可惜没有,若非伤心到了极致,又有谁,会在顷刻之间白了满头?   当年,他被藏在柜子里的隔板中,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只能勉强看到外面的情况。   所以他最初见到孙洪才一进门就杀死了所有的黑衣人,也曾满心欢喜。   可最后,他却看着孙洪才手起刀落,杀死了老爷和自己的父亲,他满心愤恨,又怎会想到孙洪才是为了……   来福仿佛又见到了父亲当年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在最后赴死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并不痛苦。   反而十分从容,还对着他安抚地笑,至于最后为什么要转开脸,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亲眼见到父亲死在面前吧?   如果换作是他……   来福不敢深想孙洪才提出的假设……   所以,当初被来福刻意忽略的细节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孙洪才明明是杀人凶手,却哭得那般痛彻心扉,绝望而无助?   一切都有了答案。   来福终于动了,他挪动跪在地上的膝盖,缓缓转向孙洪才的方向,重重在地上磕下了三个响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认亲   依旧是平静的表情,来福的声音却有了情绪波动,哽咽着,带着十二分郑重:“您说得没错,您没有杀他们,而是在救他们,晚辈替先父和老爷,拜谢前辈当年的大义和成全。”   孙洪才在来福的磕头中,仓皇失措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一抹满足的欣慰,然而很快便陷入了更加痛苦的自责之中。   阿正死了,他凭什么活得轻松自在?   愧疚和自责早已深入骨髓,唯有自我折磨才能得到一丝救赎。   他疯狂地摇着头,大喊道:“不不不……是我杀了他们……杀了我吧……求你们杀了我吧……我有罪……阿正是我杀的,还有那个程杰也是我杀的,那个混蛋,我早该杀了他的,哈哈……我都招了……是我杀了他们,你们杀了我吧……”   公堂之外,所有的百姓都静默了,故事的发展太过峰回路转,让人不知该从何说起。   原本贪污受贿的孙洪才,若再加上状元公告发的这一条杀人满门的罪孽,那绝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贯满盈的坏人。   那么这件案子很好解决,五皇子直接判孙洪才死罪,结果便可大快人心。   可偏偏不是。   三十多年虽然过去了,但稻香县老一辈的百姓对廖文韬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   廖家,是南方一带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而廖家的老夫人生前最是乐善好施,廖文韬自幼丧母,便养在了老夫人跟前,也是生得一副侠义的好心肠。   祖孙俩常常一起下乡布施,尤其是每逢灾荒年代,廖文韬凭着一身武功和极佳的水性,还常常亲自跟着搜救队乘船救人。   这是乡亲们有目共睹的,哪怕时光荏苒,当年得到救助的百姓们却一直记在心里。   可惜自从廖家老夫人去世之后,人们便再也没见过这位侠肝义胆的廖家公子。   如果,孙洪才真是当年那个摔下悬崖的廖文韬。那么,他原本可是个根正苗红的名门子弟,可惜却被继母所害,还无奈入赘当了农家人的女婿,也是个可怜人。   就连走上贪污受贿这条路,竟然也是被程杰那个大贪官所陷害。   这么一说,程杰死的那年,好像的确是跟独孤家灭门案的时间相差不远。   阔别重逢,唯一的好兄弟遭人灭门,孙洪才匆匆赶到,却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   孙洪才的确杀了人,可杀独孤正是为了帮他解脱痛苦,而杀程杰……百姓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想拍手叫好,那是为民除害。   想当年,廖家公子也常常打抱不平。   条条细数下来,孙洪才虽然杀了人,大家竟然都觉得他情有可原。   “廖伯伯……”沐心走过去,在他的后背轻轻安抚:“您不必自责,父亲当年既然决心要查明贪污案情,自然早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这不怪您!   真的……我查阅过当年的卷宗,仵作后来验了父亲身上的毒,的确是腐蚀散,此毒无药可解。”   沐心叹了口气,用极尽温和的语调,轻声劝解这位一心求死的老人:“腐蚀散,一种本该消失在这个世上的剧毒,顾名思义,中毒之人会一点一点被腐蚀五脏六腑,期间疼痛难忍,却浑身无力,连自尽都做不到,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连那些在刀尖舔血江湖中人都闻之色变。”   老人渐渐平静下来,眼神依旧涣散,缓缓问道:“真的是腐蚀散?”   沐心点头,柔声答道:“看来您听过,没错,是腐蚀散,所以您做得很好,若是换作我,我也会和您作出一样的选择,因为根本就没得选。当年您看着父亲饱受折磨,一定很不忍心,对吗?”   老人神思恍惚地笑了,笑得无奈又带着一丝宠溺,回忆道:“是啊,阿正是最怕疼的……明明是男孩子,却比女子还娇气,蹭破一点儿皮都非要上药包扎才肯罢休。”   独孤不弃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见这位从小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廖伯伯。   转眼间便成了如今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也凑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起他。   她略微迟疑地问他:“你……真是廖伯伯?可爹爹常说,廖伯伯生得英俊潇洒,器宇轩昂,你长得……”   步入老年的孙洪才,因为早年间经历了太多苦难,经常暴饮暴食,还喜欢借酒消愁,早已吃成了肥头大耳的富态形象。   沐心嗔怪地瞪了独孤不弃一眼,对着孙洪才笑得有几分尴尬,转而悄悄观察了一番孙洪才的样貌,还顺手帮他把耳边的一簇碎发抚平。   虽然有些勉强,沐心还是一本正经地补救道:“呃……从伯父的五官,还是依稀能见到几分年轻时的英俊气质的,就是现在胖得有点儿模糊了。”   眼看着公堂之上,画风渐渐走向了大型认亲现场的气氛,许有香有些看不下去了。   说不同情是不可能的,女人本来就容易心软,何况孙洪才看着实在太惨了——   原本端正体面的官服已经布满了褶皱,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还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让人实在不忍心再落井下石。   可许有香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死在了冰冷的洪水中,她若可怜孙洪才,那谁来可怜她的丈夫?   “咳咳……”许有香咳了两声,在众人的视线中站起身,对着五皇子盈盈一拜:“殿下,孙大人和独孤家的情义臣妇也很感动,但他欺负我家老爷,还贪污受贿也是事实,还请殿下为臣妇主持公道。”   五皇子抬手示意她平身,神色淡淡,并不急着说话。   反而是刚刚认完亲戚的孙洪才先开了口:“老夫就是欺负付仁义怎么了?”   众人对这位孙洪才的话表现出了万分的惊讶,欺负人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是个人才。   “付仁义还没有老夫年轻时的一半机灵……”孙洪才露出嫌弃的表情,“就他那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当官,与其被人骗着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还不如趁早辞官回家……   老夫欺负付仁义那是在提点他,帮他早点儿认清自己,才能早点儿死心……真是不识好人心!”   许有香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敢情孙洪才这意思,付仁义被他欺负了还得感谢他不成?这是什么歪理?   可孙洪才说得又的确没错,付仁义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官。   她思虑万千,最后陡然想起付仁义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现在谈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催命名册   虽说案件背后牵扯出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揭秘过程也是一波三折,不过案子最后还是在孙洪才的当堂认罪中落下了帷幕,五皇子下令将其收押大牢,待官府清算完所有罪责,再行量罪处理。   曾经年少有为,一心为民请命的独孤正,竟然是死在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小小八品县丞程杰手中,而程杰早已在八年前就被孙洪才杀死,这样的结果令人唏嘘不已,又似乎略有几分欣慰,好歹算是大仇得报了。   独孤不弃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的结果,自己的执念多年,甚至不惜把沐心算计上了贼船,她心心念念的为家人报仇,在孙洪才的认罪伏法之后,仿佛成了一场笑话……   哪还用她来报什么仇?   早就报完了。   退堂之后,独孤不弃一直垂着头不敢去看沐心的脸。   金来福也心中有愧,毕竟,是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刻意向沐心隐瞒了孙洪才当年先是杀了黑衣人救人,后来杀独孤正和自家老爹之后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这一段,才会让沐心判断出了偏差。公堂之上,才会横生了这许多波折。   沐心暂时没空想那么多,退堂之后,便将他们送至门口,嘱咐道:“你们先回去吧,替廖伯父准备些干净的衣物、被褥和吃食送过来,交给宋玉,他知道该怎么处理。廖伯父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只能有劳你多费心了。”   孙洪才的妻子几年前因难产去世,岳父母也在之后的一年里相继离世,他如今又与廖家断绝了往来,可谓是晚景凄凉。   晚景……其实也不过才四十有二的年岁,还算是壮年呢,只是孙洪才那满头白发,总让人不小心就把他当成了老人。   后衙凉亭……   五皇子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本厚重的医书,摊开放在石桌上,埋头在里头认真翻查找着什么。   沐心面色沉重,低头踱着步子进了凉亭,默默在一旁坐下,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胸前的衣襟上,那里,正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在沐心将孙洪才自地上扶起的时候,孙洪才曾借着站立不稳跌倒在她身上,分开时那短短一瞬的眼神交流,沐心便知道,自己怀里多出来的那本小册子,定然不简单。   她私下偷偷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很少,不过是十来个南方的地方官官名及其任职官员的名字罢了。   可那些个名字之中,除了被划了红线的几个,剩下的一个个早已步步高升,如今皆是举足轻重的朝中大臣。   而被划了红线的人名里,首当其中的,便是孙洪才在公堂上自己招供的,临水县县丞程杰。   这,便是独孤正引来杀身之祸的那本名册。   而那些记录其中的人名之中,程杰不过是官位最低的一个小喽啰,这种人横行乡里,行事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又丝毫不懂遮掩自己罪行的人,最适合被人拿来当枪使了,自然,也最适合推出去当替罪羊。   沐心低头在一旁兀自沉思。   五皇子结束了查看,抬手合上了那本厚重的医书,收在一旁。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的花草出神。   片刻后,楚天歌才收回目光,将推远的茶盘又挪回桌子中央,翻出两个杯子,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清水,一杯推至沐心面前,一杯端在手中一饮而尽,立即又续了一杯。   沐心忧心忡忡,却见楚天歌眉宇间隐隐飞上了一抹喜色,淡淡的,却像是点睛之笔,让他那张白皙清冷的脸庞顷刻间生动了许多。   难得见他如此有活力,她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心神,决定暂且先收起那一副愁肠。   这几日忙着查案,他们都已经接触了太多负面情绪,如今好不容易审完了案子,应该先休息休息才对。   可惜,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就一会儿,就让她放松这一会儿吧。   她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目光轻轻掠过桌边的那本医书,最后落在楚天歌闲适轻快、还带着点儿得意的面容,再联想到今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楚天歌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沐心顿时心下一片了然。   原本的心情不佳,神奇地跟着放松了下来。   “殿下可是对医术又有了新的领悟?”只有在医术上,楚天歌才会表现出如此认真的一面。   “领悟谈不上,不过从前见医书上记载,还以为一夜白头只是天方夜谭,谁知,竟是真的。”   楚天歌目光落在那本医书上,眉眼温柔,那是见到心爱之物才会有的眼神,“母妃说得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沐心看着楚天歌的眼神,忽然对那本医术生出了几分不满,心想,不就是一本医书吗?让她看一遍,她可以印出一百本,一千本。   他平日里看着挺聪明老道,却因为亲眼见到有人一夜白头,就生出了如此谦卑、敬畏的情绪,虽说有些夸张。   不过,一夜白头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闻,也难怪楚天歌会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转念一想,沐心顿感疑惑,为何自己对此却没有什么反应?   难道是……老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沐心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前世活了二十六岁,这辈子正当二八年华,加起来算的话,居然和孙洪才一个年纪,四十有二了。   而楚天歌行事作风再怎么成熟老道,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比独孤不弃还要小一岁呢。   两相对比,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下来,沐心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伤害,这样算下来,她这一大把年纪,都够给楚天歌当妈了。   而她,居然喜欢上了这个可以给自己当儿子的小鲜肉……   这个噩耗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阿沐?”楚天歌叫了她一声,她抬眼望去,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残留着些许兴奋,更多的却是困惑。   想想也知道他在困惑什么,沐心能想象得到,自己此刻一定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第一百三十章 最后的脱身机会   午后的清风拂面,轻轻地撩起楚天歌散落鬓边的一缕碎发,衬得他那张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越发白皙光滑,青春洋溢。   他的眉宇飞扬着浅浅淡淡的喜色,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和青涩,沐心有些难过地想,楚天歌长得真好看,还好嫩。   可惜,今天之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哪怕沐心拥有过目不忘的金手指,还是生出了“万一将来忘记他的样子怎么办”的离愁别绪。   没错,她此次前来,是来辞行的。   可真到了道别的时候,她却舍不得开口了。   与楚天歌的相识就像是一场梦。如今,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了。   脱身的这一日,她曾期待了许久,却不想,自己对楚天歌的羁绊在不知不觉间会与日俱增,如今竟然已经到了舍不得道别的地步。   可惜,她如今没得选了,事态紧急,刻不容缓,逼着她必须得现在、立刻、马上就脱下独孤沐心这身马甲。   楚天歌似乎还沉浸在亲眼见到“一夜白头”这一医学奇迹的兴奋之中,沐心则坐在一旁低着头,看似毫无动静,其实内心早已百转千回。   既然下定了决心前来辞行,那便不能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子不舍就前功尽弃。   有人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沐心对此并不认同,因为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所以,她开始运转起变态的大脑,在脑子里实时放映出上一世的画面——   二十六岁的她,正站在一面镜子前,胆战心惊数着出现在自己眼角的鱼尾纹,一、二、三!   “天啊!竟然有三条了!”二十六岁的她不敢相信地捂着脸,站在镜子前跳脚哀嚎,“怎么办怎么办?我都还没嫁人呢,怎么就老了!”   又一阵轻风徐徐拂过,沐心醒过神来,摇头努力把脑子里那些不忍直视的画面甩了出去,心里却在不断对自己碎碎念——林沐心,说好了不能老牛吃嫩草的,赶紧跟人家说拜拜吧。   上一世,沐心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况,十分受小鲜肉喜欢,被朋友戏称是小鲜肉收割机。   不过她当时一心搞事业,完全没心思去给小鲜肉当什么知心大姐姐,干脆就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找比自己年纪小的男朋友。   也许是因着上一世的经历,这一世的沐心继承了上一世对年纪十分介怀的毛病。如今,她成功地让这个老毛病——又犯了。   唉……用老毛病来克制心里的舍不得,沐心也是被逼得没辙了。   如果不是孙洪才偷偷将名册塞给她,她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也多亏了孙洪才及时将名册塞给了她,否则谁能想到,独孤正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竟然胆敢挖出那么多朝中大臣的秘辛,难怪被人动用了那么变态的毒药。   既然当年的幕后之人为了账册和名册,会不惜动用那么变态的杀招灭了独孤正满门,那么八年之后呢?   在得知当年的命案依旧有幸存者之后,那幕后之人会不会为了当年尚未得手的证据,再次出手?   沐心思来想去,不管幕后之人会作何反应,她必须在他们还没做出反应之前率先脱身出来,否则一旦被盯上,她将永远失去脱身的机会。   所以,她决定将脱身计划提前,今天之内,越快越好。   楚天歌终于从沐心一反常态的安静发现了端倪,今日的她,似乎有心事。   很快,沐心的举动便证实了楚天歌的猜测。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在楚天歌略显茫然的注视中,将名册推至他的眼前。   决心斩断情丝的沐心,挺直了腰杆,脸上摆出无欲无求的淡漠表情,对着楚天歌一本正经地说:“殿下不妨看看,这便是独孤正引来杀身之祸的真正原因。”   楚天歌心里的怪异越发明显了,他能感受到到沐心忽然沉静下来的气质,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暂且搁置心中疑虑,动手翻开了面前的那本小册子,只一眼,他便露出了惊讶之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沐心暗暗赞叹他的镇定沉稳,缓缓说道:“这是孙洪才悄悄塞给我的,如果……”   她缓了缓情绪,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年孙洪才故意扮成贪官,是为了打入他们内部,伺机为独孤正报仇。   不过可惜,他的层级不高,想来知道的有限。否则,那些人应该不会任由他被我们抓进大牢却无动于衷。”   “今日之前也许是……”楚天歌合上了那本小册子,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天际,表情凝重,幽幽道,“只怕今日之后就不是了……”   作为独孤正生前最后见到的人,孙洪才如今的处境很危险。   沐心的心情又向下沉了一沉,她踌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问楚天歌:“殿下也觉得,若是他们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就会联想到独孤正当年留下了证据,然后便会找上孙洪才……再顺着他找上我?还有殿下您……那些人有没有可能胆大包天对皇子动手?”   楚天歌目光淡淡扫过桌上的小册子,摇头道:“不会,光凭一本这么名册,还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沐心忐忑地看了他一眼,颇为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来福那里还藏了几本独孤正当年留下的账册,虽说年代久远了些,很多账目已经无从查起,但若有心要查……大约还是有些用处的。”   为了保密,沐心不敢假手于人,特意逼着自己看完了所有账册,为此也不知阵亡了多少脑细胞,整整头疼了一晚上。   “独孤沐心,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楚天歌声色冷厉,一个冷眼飞刀过来。   他已经很久不曾对她如此疾言厉色了。   可楚天歌到底是身在高位的皇子,天生气场强大,饶是已经作了心理准备,沐心还是被他的威严吓得有些腿抖,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偷偷把人家当成小屁孩。   她赶紧倒了一杯清水,殷勤热络地双手为楚天歌奉上,讨好地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不是主动交代来了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腐蚀散来历   如果楚天歌早一点儿知道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一定会表现得更加宽容大度一些,努力给沐心留下更多美好的回忆。   可惜了,没有如果。   所以,他气势汹汹瞪着沐心发了火,好在他向来不喜欢大吵大闹,后来回想起来,总算不至于难看到无法挽回。   沐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扮演着粉饰天平的角色,她似乎很怕得罪人,很怕惹麻烦,所以哪怕常常委屈自己,也不肯去反抗。   好在,她也似乎天生就适合耍宝卖乖,只要她巴巴对着你眨着两只清亮的大眼睛,就让人忍不住心软。   她总是嬉皮笑脸的,劝着他说:“殿下消消气消消气,您放心……我对天发誓,真没有了。那啥……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番话下来,又是拿袖子给他扇风,又是指天发誓的,忙得不亦乐乎。   “哦?”楚天歌无视了她的殷勤,冷眼扫过去,语气淡淡抛出了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那你倒是说说,这么大的事,为何要瞒我?”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很快恢复了笑容,打着哈哈:“也没有啦……您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说实话。”   “因为不想太麻烦你啊。”   沐心低着头不敢看他,最后还是顶着他的威压据实相告:“原本按来福所说,我以为独孤家的案子被我们想得太复杂了,其实不过就是,刚好独孤正查到了孙洪才头上,孙洪才又刚好是个狠人,直接就把人灭了口而已。那么,只要今日公堂之上能定了孙洪才的罪,独孤家的仇就算是报完了。”   楚天歌眯着眼,冷冷地看着她问:“然后呢?”   她直起腰杆,答得理直气壮:“自然是功成身退,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咯。”   “所以……你是打算不告而别?”楚天歌的眼底似乎结成了冰,寒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沐心颓然低下头,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在楚天歌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迅速将孙洪才捉拿归案,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踏上和宋玉提前安排好的退路悄然离去,再安排一出落水失踪的戏码,从此大家各归各位。   这样的话,就算楚天歌有心想阻拦也拦不住她,而独孤沐心这个名字,便可以随着它真正的主人重新归于沉寂。   “那么现在呢?怎么又改变主意来了?”楚天歌不死心地问,“既然不想麻烦我,把这名册交给我做什么?”   沐心讨好地对他笑了笑:“殿下来日若是参与夺嫡,这本名册应该会对殿下有所帮助。”这是她临走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了,虽然只是原因之一。   她一副交代遗言的架势,掰着手指头细数道:“来福手上的账册也还有些用处,独孤不弃虽然不大聪明,但本性不坏,武功也不错,宋玉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们都想为独孤正报仇,假如殿下恰好也需要拔除这些障碍的话,倒是可以请他们帮忙出力。”   楚天歌不置可否,无奈地看着她笑:“你倒是把自己摘得挺干净……说说吧,打算什么时候死?怎么死?”   这话说得,就有些太刻薄了。   沐心嘴角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没有争辩“死”字前面应该加上“假”字。   “殿下答应了?”她问完,后知后觉惊喜了一下,心里却又忍不住失落,原本以为,楚天歌应该至少会挽留她几句的。   沐心并不知道,那日在独孤家花厅外听到她的痛哭,楚天歌至今记忆犹新。   既然知道了她那么想家,又亲耳所闻她哭得那么伤心,他又怎么狠得下心阻拦?   自那日起,楚天歌便已决定了要放手,可他没想到离别会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他来不及释怀。   情之一字,令人心醉,亦能令人心碎。   他忍着难受,敛眉盯着脚上的鞋面,自嘲一笑:“我不答应又能如何?你会不走吗?”   “我……”沐心站起身走到楚天歌身边,用目光示意他起身,而后大方豪迈地伸手搂住他,笑着安慰他:“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一辈子那么长,大部分人最后都会成为我们生命的过客,殿下不必难过,等你长大了慢慢会习惯的。”   楚天歌原本安静地任由她抱着自己,他很高兴她会这么主动。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就变了脸色,推开她问:“你什么意思?”   他总算知道沐心哪里怪了,平日里明明是最爱卖乖耍滑的小孩子脾性,今天却总摆出沉稳镇静的大人姿态,说话老气横秋,最明显的,还是最后这一句“等你长大了”……   “我很抱歉……”沐心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想好好地跟你道别的,可是现在情况有变……殿下还记得您当初说过的关于腐蚀散的来历吗?”   她走到凉亭外,蹲下来一边折腾脚边的花花草草,一边百无聊赖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当初沐心曾问过楚天歌,腐蚀散那么恶毒的毒,是什么人发明的?   楚天歌说,那是大楚的开国之初,国家初定,江湖帮派却陷入了混战。   那时候,有一名善于用毒的术士,名叫崔浩然。据说,他不小心得罪了当时江湖大帮铁血帮掌门人,人称铁血手吴敌。   传闻,那吴敌武功高强,行事狠辣,直接带人灭了崔浩然满门,最后只剩崔浩然一人侥幸逃生。   而那个崔浩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喽啰,他逃走之后,潜心钻研毒术,励精图治,终于研制出了让所有江湖人都闻风丧胆的剧毒——腐蚀散。   据说,那崔浩然只身一人闯进了铁血帮,不过短短一夜之间,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一大帮派,哀嚎遍地,几乎死伤殆尽。   后来官府收尸的时候发现,那些死去的人身上竟然都只有一两道并不致命的小伤。   一夜被灭的铁血帮死尸遍地,帮众死状恐怖,面容扭曲,却几乎都没有留下血迹。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崔浩然原本可以逃之夭夭,却主动到了吏部自首,后来被判了死刑,从此消失在世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能冒险   楚天歌说,其实崔浩然并没有死。   按照江湖规矩,铁血帮的吴敌当年杀人在先,自然就要做好被人寻仇的准备。   而崔浩然在报仇后明明已经逃离了现场,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场惨案的幕后真凶是他。   他却能主动到衙门投案自首,说明此人不仅嫉恶如仇、是非分明,还敢于承担罪责,因而得到了当时吏部尚书的赏识。   后来,吏部尚书更是在皇帝的默许下,偷梁换柱将他保了下来。   条件是——崔浩然必须化名崔阎,进入吏部的刑拘房为朝廷效力,终身不得离开。   就这样,崔阎进了吏部,专门负责审讯穷凶极恶的凶徒,成了所有死囚的噩梦。   据楚天歌所说,崔浩然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到了晚年时更是自觉杀孽太重,于是亲手毁掉了包括腐蚀散在内的多个毒药方子。   也就是说,腐蚀散早在崔浩然离世之时,便随他而去了。   可本该留存在历史上的腐蚀散,如今重现于世,还出现在了八年前的独孤家灭门案。   沐心幽幽叹了口气,提醒楚天歌道:“殿下,我记得户部尚书崔明达,刚好也姓崔,原来在吏部混得不错,据说祖上好几代都是在吏部混饭吃的,还出了好几位有名的酷吏。”能知道这些,还要多谢洛尘这部行走的官场百科全书。   楚天歌呼吸一滞,被沐心的猜测吓了一跳,可仔细一想,竟觉得十分有道理。   因为,崔明达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单里。   他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她很聪明,总能抽丝剥茧,从一对杂乱无章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中找出其中的联系,也许初看时会觉得太过牵强或无厘头,可当这些联系排列成一条完整的线索,一切就会变得清晰起来。   事实往往证明,她的判断是对的。   楚天歌低头看着她蹲在草丛里,一副懒散悠闲的姿态在那里……拔草……   心情有些复杂。   表面上看,她似乎处变不惊,但其实心里并不轻松吧。   就像这一次,户部尚书崔明达不算什么,崔明达的身世也不算什么,但如果把这两者连在一起——   户部尚书崔明达为了毁灭证据,不惜派出死士以家传的剧毒逼供独孤正,还残忍了屠杀了独孤家满门,再加上名单上另外几个轻重若轻的人物……   这是个极为重大,而且可怕的案件。   她能稳住情绪,依旧维持一副很无聊的姿态,已经很不错了。   可据楚天歌对她的了解,每当她越是表现得无聊,就越有可能是碰到了什么重大发现,而且必定是她解决不了的。   所以,她才会找上自己。   楚天歌苦笑,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不需要他的时候,就什么都瞒着他,需要他的时候,还能毫无羞愧心地来找他。   可能怎么办呢?他还是心甘情愿被她利用,甚至主动将自己送上门,问她:“你发现了什么?”   “独孤正区区一个七品官查个地方贪污,就算真让他查到了什么,最多推个替罪羔羊出来就是了,却惊动了朝中二品大员,还不惜动用这种容易暴露身份的、早已失传的逼供毒药,还有那些武功高强的死士……   若我没有猜错,独孤正查到的,一定不仅仅只是赈灾银贪污这么简单。   虽然暂时想不出那背后究竟隐藏什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一定十分重大,大到幕后之人不惜要灭口才能安心。   假如所料不错,孙洪才、金来福、我、独孤不弃,甚至是殿下您,应该很快就会被那群人盯上,若是当年的秘密经过岁月流逝已经无足轻重倒也没什么……   可假如当年的秘密依旧见不得人,甚至还在秘密进行,一旦幕后之人以为独孤正留下了证据,还转交到了我们中的某个人手上,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陷入危险。   殿下,此事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不懂武功,不管是被人跟踪,还是遭人暗算,都是妥妥的一击即中。   而且,像我这么容易落入敌手的人,却知道的最多,这是最危险的。   我,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第一个下手的目标。所以,我的存在如今不仅对大家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会成为大家的累赘。   为今之计,您和独孤家的那几位必须提前做好防备,事事小心,以不变应万变,才有可能保全住自己,而我,必须在被人盯上之前立即脱身,而且要做得比原本计划的更加隐秘,更加不露马脚……   殿下……我很抱歉这时候还想着自己脱身,可我留下来的确没什么用处了。   而且,这可能是我最后脱身的机会了,一旦被那群人盯上,我可能就再也无法摆脱他们了。我……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们心照不宣的是,一旦被盯上,就算沐心顺利回了家,也只会给一家人带来危险,酿成更大的悲剧。   “都准备好了?”楚天歌不必明言,沐心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沐心点头:“都已经准备好了,午膳之后,我会独自一人到水心湖划船散心,那只小船飘离岸边不久便会漏水沉船,过两日,人们便会在与水心湖相连的稻香河下游发现一具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   他看着她,尽量语气平静:“那你呢?”   沐心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微微一笑:“我会混在宋玉的商船中,跟着商队一路回京。”   “我……”楚天歌学着她望向北方的天空,神色淡淡的,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因极度的紧张攥成了拳头,青筋尽现,明知不会有答案,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吗?”   沐心回头看着他,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以来的想法是,死死瞒住自己所有的过往,然后悄无声息离开现在的一切,和当下断得干干净净的,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过回普通小老百姓与世无争的太平生活。所以,楚天歌的问题明显已经超出了她的考虑范围。   她从未想过,楚天歌会问她家住哪里。他是想来找她吗?   楚天歌见她发愣,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两声,傲娇地别过脸,口不对心道:“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有很想知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颗真心   蹲在地上拔草的人猛然回头,目光落在楚天歌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眼底的情绪,从最初的茫然,到后来的若有所思,再慢慢转换了不知不多少足为外人道的情绪,最后终于聚集了焦点。   沐心眨了眨眼,原本那种诀别前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忽然间就散了一大半。   她微微仰头望着楚天歌那白皙俊逸的侧脸,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随即粲然一笑:“怎么会呢?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她仔细考虑过了,如果只告诉楚天歌一个人,她是愿意的。   他曾经承诺过会保护好她,也会保护好她的家人,而他这一路走来,他的确一直信守承诺,一直护佑着她的安全,甚至是健康。   所以,她是信他的,甚至更甚于相信自己。   楚天歌显然没料到沐心会松口,喜出望外,回过头来看她,却被她明媚的笑容晃了眼睛,他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不矜持。   于是,他不自在地又别过脸去,矜持地问:“什么条件?”   “很简单,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来找我。”沐心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坦荡大方地看着他,眉眼弯弯,末了,又特意强调,“我可是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不许出卖我哦!”   如此优待,让楚天歌猝不及防,也更受宠若惊,然而对于她的“不要来找我”,他并不愿意。   有了沐心先前的退让,他立即便有了得寸进尺的底气,于是微微扬着头,目光闪了几闪,语气僵硬中藏了一点儿娇羞,同她讨价还价:“那……若是我实在想见你呢?”   她歪头看着他,先是惊讶,而后便是一个劲儿地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眉宇舒张,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儿藏不住的得意,里头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   他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大自在,心里有些喜欢,又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好别开了眼,把目光转移到院子里花花草草上面,眼前却依旧浮现出她的笑颜,让他一颗心砰砰跳着,脸上不可抑制地浮上了两朵红云。   楚天歌其实知道沐心的想法,他知道,一旦她脱身离开,便会与如今的一切一刀两断,从此天各一方。   所以,他不愿放她离开。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不择手段也要打听到她今后的下落,哪怕难如登天。   却想不到,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原来,竟只需简单的一句问候。   他虽然面上还算平静,其实内心欣喜若狂。是了,她其实和飞霜一样,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   否则,她就不会被独孤不弃算计之后,还不计前嫌,远赴南方为独孤家翻案报仇。   所以,同她打交道从来就不必费什么心思,只要诚心诚意奉上自己的真情,任凭她再聪慧,再精于谋略,也必定会诚心诚意回以一颗真心。   因为心软,所以,哪怕睿智过人,也从不以此去算计人心。   楚天歌细细思量,至此,眼前终于一片豁然开朗,从前他总是忌惮她的聪慧,才会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其实,想要得到她很简单——只需一颗真心即可。   这一番思量,仿佛习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让楚天歌胸中郁气散了个干净,而且豪气顿生,只觉得通体舒畅。   他在脑中想象着两人美好的未来,一向沉稳的心境便隐隐有了一丝激动,脸上的热度不降反升,他却不再难为情地遮遮掩掩,反而大大方方地任由沐心笑着打量。   对付沐心,情之一字,才是最厉害的杀招。   所以,喜欢她,就不仅要让她知道,还要让她亲眼看到。   过了许久,她终于笑够了,才慢悠悠地对他说:“若是实在想见的话,那就来吧……不过,你记得低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你知道的,我这个身份,真是……   太危险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孑然一身好了,这样就不怕惹了祸还要连累家人。”   说到最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蹙起了眉头。   他背过身去看风景,按下心里的悸动和心疼。因着她的应允,也因着方才的那一番思量,离别的伤感淡了下去,反而生出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愉悦。   从今往后,只有他,可以找到她了。   而她,注定逃不掉了。   沐心两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缓缓抬头望着他,目光澄净。   楚天歌低下头看她,心里洋溢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欢喜雀跃,面上却只表露出一丝温柔和无奈。   哪怕内心的踌躇满志早已翻江倒海,此时却不能被她发现。欲速则不达,虽然不再忌惮沐心的聪慧,但他依旧不敢小看。   一旦被她发现了他的战术,难保她不会见招拆招……   好在楚天歌自小便很能端得住,沐心从他的外表竟瞧不出半分不寻常,也就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毫无察觉。   此时,她正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轻声低语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殿下,其实,我的本名就是叫沐心,不过不是姓独孤,而是姓林,家住京郊城外的一个僻静的小山村。   我们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务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而充实,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踏出那个小村子。   不过,我爹爹倒是出去过,据说十几岁的时候还差点儿考中了秀才,可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总之,等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   楚天歌回眸看她,她两手背在身后,腰杆挺直,微微仰着头看着自己,嘴角弯着一抹浅笑,目光平静而温柔,若是换上女装,定然十分娇俏可爱。   不期然,却瞥见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楚天歌立即便感受到了其中饱含的心酸。果然,沐心接下来说的,便不再是小山村里那些和风细雨的故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论权势地位   从前,沐心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是绝口不提,大约是藏得太久了,如今一说起来竟有些刹不住车。   她两只手依旧背在身后,腰杆依旧挺直,却转过身,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淡得有些飘忽不定。   她说:“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可我自小便聪慧过人,爹爹年轻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就觉得待在那个小山村里会埋没了我这个人才,因为村里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里,没人能比得过我。   于是,爹爹瞒着所有人到城里谋了活计,最后更是举家搬迁到了城里。   可惜,哪怕多年后时过境迁,爹爹的运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唉……很不好,再加上他性格耿直不懂变通,后来被无辜牵扯进了一桩人命官司,在牢里被人欺负得很惨……   我会女扮男装进京,还遇到独孤不弃,就是为了给我爹爹伸冤讨个公道。虽然这世道向来没有太多的公平可言,但我不能让爹爹这么任人欺负。”   人善被人欺,这是楚天歌从小就懂的道理,沐心其实也懂,可她却固执地不肯懂。   也正是沐心的这份“不肯懂”,让她保留了难能可贵的的一颗赤子之心,同情弱者,相信正义。   哪怕,正义从来都没有眷顾过她。   令楚天歌魂牵梦绕的,便是这样一个她。   “你爹其实没有看错,待在小山村里对你来说,的确是一种埋没。”   楚天歌微微一笑,蛊惑她道:“本宫之前的提议依旧有效,小山村固然安稳,可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普通百姓根本无力对抗。还不如到我身边来,我发誓,必定倾尽全力护你和你家人的周全,如何?”   沐心略有动摇,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摇头拒绝:“小羊羔待在羊群里,顶多就是被欺负,可若是进了狼群,根本就无法存活。”   楚天歌哑然失笑,抬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无奈地摇头道:“你说你……平日里的聪明都去哪里了?旁人挤破头都想要攀附的官宦权贵,怎么到了你这里就都当成了豺狼虎豹了?再说了,我可曾欺负过你?洛尘又可曾欺负过你?”   沐心再次动摇,心说,楚天歌好像有点儿道理……   楚天歌趁热打铁:“不论是平民还是权贵,都有好人坏人。你不觉得自己这样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很不公平的吗?   别人不敢说,我从小学医,救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其中还以平民居多,怎么就成狼了?”   沐心低着头,闭着眼默念:“我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再听下去,她就要被楚天歌这货说服了,她可是记得,自己是来道别的。   楚天歌看着她孩子气的自欺欺人,眉眼含笑,继续自己的游说:“你知道吗?从前我只觉得权力地位,不过都是些让人不得自由的东西,甚至还会让人迷失本心,还曾幻想过要独自一人仗剑走天涯,潇洒自在。”   他脸上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不过很快又释然了,悲悯地叹了口气:“可这几日,我一路走访了许多灾区,才终于理解了父皇派我南下的真正用意。   的确,权势地位意味着权力,权力太大,就容易让人欲望膨胀,为所欲为,所以古往今来从不缺贪官奸吝。   可权力同时也意味着责任,这世上除了贪官污吏,也有许多真心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   就比如此次南下,假如没有父皇赋予的钦差大臣的权力,我便无法调动军队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可怜百姓。何况,那些救助百姓的士兵官员,难道不算是好官?   我生来就是个皇子,从小只能待在皇宫,常常觉得很没自由。   可这回出宫巡查,看着那些没有权势地位的人,他们的确可以四处漂泊,可却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得不到保证,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得不到救助,他们甚至只能坐着等死。   对比之下,虽说我从小在皇宫里没什么自由,至少从未饿过肚子,晚上也必定是有地方睡觉的,比他们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前不久,我曾无意间在一家医馆门口遇到一名男子,他坐在地上,抱着自己饱受病痛折磨的妻子痛哭流涕,后来听路人说,那人因无力支付医药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一点一点失去生机。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庆幸。至少,权势地位能让我有足够的能力护得家人一世周全,而比起保障一家人的幸福安康,牺牲一点儿自由其实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楚天歌眼角余光偷偷瞧着沐心早已摇摇欲坠的坚持,在心里偷笑,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权势地位,不过是一种保障而已。你不能说那些王侯将相拥有了权势地位就一定是豺狼虎豹,从远的说,有多少将军为国捐躯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从近的,八年前的独孤正牺牲了一家人,不也是为了替百姓讨一个公道吗?   自然,你也不能说那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就一定纯良无害,民间烧杀掳掠犹的案件每年呈上吏部不在少数。再说了,史上也有不少贪官原本都是出身平民,最后不也成了鱼肉百姓的坏人。”   “好吧好吧……”沐心退开几步,远远地看向楚天歌,一脸凌乱,“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是我钻牛角尖了。可是……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楚天歌撇了撇嘴,目光幽怨看着她,耳根处爬上一丝可疑的红晕,面色微有些羞恼。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一定是被沐心带坏了,她兴致高的时候,总喜欢叽叽喳喳乱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   不是易经八卦的“八卦”,沐心喜欢活用词语。比如,街头趣事、市井传言这一类可以娱乐身心的趣事,她称之为——八卦。   “你别这么看着我……”沐心受不了地别开视线,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如此幽怨,实在太勾人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招摇过市   正午过后,日渐西斜。   凉亭周边,绿树遮阴避日,百花环绕,清风徐徐,花香阵阵。   楚天歌又一改往日的冷峻,清隽的面瘫脸表情忽然间生动了起来,蹙眉深思,一双凤眼波光潋滟,眼中是深情款款的凝望,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幽怨,直把沐心撩得没了方向。   幸好她有一身过目不忘的本领,被楚天歌的美人计迷得七荤八素也能记得正事。   美人当前,她还能如此大局为重,沐心暗暗赞叹了一把自己的定力真非常人能比。   她狠着心将目光从楚天歌楚楚动人的容颜移开,努力不去理会被他魅惑天成的凤眼勾得小鹿乱撞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十分刻意且随意地看了一眼天上渐渐西行的太阳。   沐心仿佛突然间才惊觉一般,夸张地摆出一副万分惊讶的神色,道:“呀!太阳都准备下山了!”   随后,她又作出万分焦急的姿态,对楚天歌匆匆说道:“殿下,我真的该走了。你说的这些,我答应你,等脱身之后一定好好考虑。假如运气好,我的那些推测都是杞人忧天倒也罢了,万一不是,我现在不脱身后面就真的跑不掉了。”   沐心一副十分匆忙的模样,万分着急地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忧心忡忡道:“其他的暂且不提,就我这身份……殿下,您记得多保重,这段时日就先不要独自乱逛了,我真得撤了。”   说完,准备多时的步伐立即调转了方向,终于可以跑了。   楚天歌在一旁看着她独自一人声情并茂唱着独角戏,一度表现得十分无动于衷,却在她转身的瞬间,眼疾手快、及其精准地抓住她划过半空的袖子,把人又拉了回来。   他语气淡淡地叫住她:“等一下……”   她被他拉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堪堪站稳,晕头转向的,最后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问道:“怎么了?”   “把她带上。”楚天歌说着,朝虚空中比了个手势,一道白色身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突然现身在亭子里。   沐心抬头望去,那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白面书生,身量修长纤细,风姿绰约,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的五官乍看之下并无什么出彩之处,合在一起却十分好看,握着折扇的那只手,白皙光滑,修长匀称,若是放在琴弦上一定十分优雅美丽。   那书生坦坦荡荡地任由沐心打量,自然,他也在大大方方观察沐心——   身量不高,体型偏瘦,长得倒是不错,剑眉星目,鼻子挺直,嘴巴小巧好看;   不过,观她的气色,明显是思虑过度,身子骨不大健壮;   再看骨架,一看便知是女子,举止倒是还算大方,不显女气。   沐心对著书生浅浅一笑,那书生也回以一笑。   不过,她并没有答应楚天歌的意思。   楚天歌不理会她的拒绝,而是轻声介绍道:“她叫飞霜,是我母亲的关门弟子,医毒兼修,擅长轻功,还精通易容术,若是她有心想躲起来,这世上恐怕无人能找到她。你这一次脱身,也未必就万无一失,有她在,可保你平安。”   “殿下的好意沐心心领了……”沐心心情复杂,强压住内心想要咆哮着答应下来的冲动,矜持道,“不过,真的不必麻烦了。”   “本宫并非征求你的意见……”楚天歌傲娇地转身坐回桌边,轻蔑一笑,“当然了,你若有本事摆脱飞霜,本宫也没意见。”   沐心无奈地垂下头,不大情愿地对着楚天歌作揖道:“那沐心在此谢过殿下……”   转而又对着飞霜作了个揖,“接下来,便有劳飞霜公子了。”   其实,这种被强迫的感觉,沐心是有那么一点儿小欢喜的,甜甜的小欢喜。   然而又忍不住沮丧,形势比人强,到了这古代,纵使拥有了一颗无敌的大脑,在武林高手面前,她充其量就是一只弱鸡。   想想就觉得憋屈,就因为不会武功,唉……任凭她再聪明,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也剩下仓皇逃窜的份。   “行了行了……”飞霜见两人气氛尴尬,笑嘻嘻地上前揽住沐心的肩,揽着她往外走,“你不是赶时间吗?走吧走吧,放心,出去之后,我就远远跟着你,不会打扰你脱身大计的。”   沐心别扭地悄悄拉开两人的距离,面上却不露声色:“劳烦你了。”   飞霜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恶作剧地大笑起来,在沐心惊愕的目光中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放心吧,都是小姐姐,不用躲。”   这话信息量巨大,沐心一时有些消化不良。   小姐姐……这是现代才有的网络流行语没错吧?所以,眼前这人不仅跟她一样女扮男装,身体里也和她一样,住着来自现代时空的灵魂?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沐心看着飞霜,心中升起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莫名地想哭。可惜了,脱身计划迫在眉睫,现在并不是套话认老乡的时机。   她只能暂时忍住心里的抓耳挠腮,对着飞霜礼貌一笑:“呵呵……是吗?那还真是,好巧好巧。”   “你这小丫头说话真有意思……”飞霜扭头过来对她抛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可惜师傅没来,她应该会很喜欢你的。”   沐心被她一路搂着,走得十分艰难辛苦,此时更是一身冷汗,颇有些恶趣味地想,被一个同性喜欢,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吧。   飞霜的确遵守诺言,也不知是在哪里远远跟着。总之,沐心看不到她,也无需理会她,只需按照自己的计划带着提前安排好的两名侍从,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县衙大门。她一改往日的低调,一路招摇过市……   这几日升堂问案,稻香县的许多百姓都已经认得沐心,竟有不少人主动同她打了招呼。   沐心想着自己的计划,也不藏着掖着,来者不拒同所有路人或点头示意,或招手问候,表现得十分亲民。   稻香县的百姓们一个个乐乐呵呵的,能和堂堂的新科状元问候寒暄,够拿出去吹好几年了。街上的人们沉浸在被新科状元以礼相待的喜悦中。   人们对这位突然跑到大街上瞎溜达的新科状元津津乐道,甚至有人打听了这位状元公的去向,特意跑到他的前路企图制造一场偶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障眼法   短短两个时辰之后,大街上津津乐道的人们便失去了笑容。   有一则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稻香县的大街小巷——新科状元独孤沐心,独自一人到水心湖划船散心,不幸落水失踪了。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怎么就失踪了呢?不就落个水吗?”南方多河流,世代居住这里的百姓几乎都是会游水的。   “听说这状元公小时候就落过一次水,根本就不会游水……”当然也会有几只旱鸭子,很不巧,这状元公也是。   “不会水还敢自己划船,身边就没个人伺候吗?”   “也是可怜,心心念念为家人报仇,结果仇人早就死了,反倒是把亲人送进了牢房,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啊……”   “那两个跟着去游湖的下人,听说现在都跪在湖边哭呢……也是命运弄人,状元公心情不好不肯让人近身伺候,偏又遇到船坏了……”   有人插嘴道:“胡说,状元公明明心情很好,听说今天还在大街上逛了半天,还一路面带笑容和很多人打过招呼。”   可惜没人理他,大家显然更关心这位状元郎的家庭秘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说道:“状元公那是有礼貌,哪里是真的高兴。听说不是什么船坏了,状元公这是自责内疚呢!一时想不开,才故意把下人支开了,肯定是他自己把船弄坏的,否则好好的船怎么突然就坏了?”   “诶……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二舅公的姑爷的儿子的堂哥刚好在独孤家当花匠,他跟负责驾车的马夫关系好,自然能打听到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有人顺嘴奉承了一句:“哦,在状元手底下当差,有前途……”   “有个什么前途,状元公都失踪了……”言下之意,没了状元公坐镇,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谁还有那个闲心管什么前途。   “唉……听说落水得有两三个时辰了,要是再找不到……”   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纷纷不抱希望地摇摇头,各自分道扬镳。   沐心的这次脱身计划做得十分周全,为了掩人耳目,他用过午膳之后,便带着一男一女两名侍从衙门出来,那名女侍从生得十分柔美,脸上覆着一层面纱,手臂上还挎着个小食盒,十分惹眼。   三人一路踱着步子出了城门,沐心虽然身着便装,但许多人是认得她的,守城门的侍卫更是认得她,所以,目击人证便有了。   除了守城侍卫,宋玉的人也十分关键。   所有人都知道,宋玉正在为沐心做事。那么,他关心状元公,还特意吩咐自己的手下时刻关注心情不好的沐心。   遇到人的时候,尽量说些讨喜的话逗他开心,便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了。   于是乎,沐心一路走来,路过的几家宋于名下的店铺伙计,他们每一个都见到了出城的状元公,还都上前同他打过招呼。   让沐心受宠若惊的是,有了店铺活计的带头,旁的许多百姓竟然都开始争相同自己打招呼。   所以,等到沐心落水的消息一传出来,不必宋玉刻意引导,整座县城的人都议论纷纷。   因为当天下午,有太多人见到郁郁寡欢的状元公强颜欢笑地和几个小伙计攀谈,之后又失魂落魄离开的一幕。   水心湖,位于稻香县城外,距离城门约摸十几里开外,周围茂林修竹,环境清幽,景色雅致宜人,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切磋学识的去处,湖边常年停着十几只小型的船只,和几只大型的画舫,以供文人租赁出湖游赏。   只可惜,近来稻香县水患刚过,出门的人寥寥无几,这水心湖也就渐渐没了人烟。   沐心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几个船家无精打采地守在湖边附近的凉亭之中,大约是为了碰运气吧,说不准就有人来了呢?   船家一见沐心的文人打扮,身后带着两个下人渐渐走近,最眼尖的那个便飞奔出凉亭迎了过来,殷勤地招揽生意:“这位公子,可要租一条船出湖游玩?”   “嗯……”沐心淡淡看了他一眼,也不提价格,直接说,“前面带路,我要一条带篷的船,小一点儿的,划起来不费劲的就行。”   “有有有……您这边请。”那船家眼前一亮,十分高兴地将沐心一行人引着到了湖边一处并排停靠的三五只小船边上。   跟在沐心身边的,是宋玉的两个心腹,一个名叫宋小金,另一个叫宋小银,身形与沐心十分相近,而且水性极好,今日出门特意男扮女装,才好佩戴面纱。   女子出门佩戴面纱,乃是大楚国的风尚之一,倒不是所有女子都会佩戴,就像不是所有的文人骚客出门都会拎一把折扇一样。   所以,戴不戴面纱只看个人喜好,如此说来,这个时代对待女子的抛头露面还算是比较宽容的。   说回正题,船家带着沐心几人走到了距离小船还有约摸五十米的地方,宋小金便拦下了船家,笑眯眯地对他说:“船家请留步,我家主人今日心情不大好,想一个人清净片刻,你只需告诉我们船是哪一只便可,我们自己过去。”   小金说着,连价格都不问就直接掏出一锭碎银塞到船家手中,那船家立即点头哈腰地道谢,随后为他们指明了小船的位置,便转身回了凉亭。   不必辛苦帮人划船,还能得到十倍于租船价格的赏银,船家自然是万分乐意的。   沉船落水的位置,是沐心让宋玉差人坐了木质小船在水中试验了无数次,综合了漏水速度、水流速度和方向,依着小银的游水速度各方面考虑,推演过无数次才定下的。   在计划正式实施前,沐心和宋玉还特意去过好几次水心湖,还特意挑了太阳落山之后,那些守在湖边船家们都回了家,而天色又尚未黑透的那段时间,为了不引人注目,小银每次下水都是尽量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移花接木   此时的南方已进入深秋,天黑的时辰越发早了。日落西山之后,夜幕降临之前,留给沐心脱身的时间并不多。   不过也有好处,暮色渐深时,人们的视线受阻,才更有利于她这一出障眼法进行。   宋小银下水的时候,宋玉和沐心,就待在岸边,宋玉目力好,便负责提防被周围往来的人群发现。   而沐心则专心计算测量,寻找最佳的让小银可以悄悄上岸又不会被人发现的角度。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沐心发现了一处极佳的金蝉脱壳的位置,就在与凉亭相对的对岸。   凉亭的对岸,看似平整,其实有一处约摸两米的蜿蜒的弧度,恰好可以挡住湖岸对面的所有视线,人们只能看到对岸那里,靠湖的一边长满了比人还要高的芦苇,却不会知道那两米长的蜿蜒背后,有一个人正从水底潜过去,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上了岸。   所以,众人都以为沐心和那条沉船一起消失在了湖上,却不知,借着小银上船为沐心布置茶水点心的空隙,沐心早已与小银互换了衣服,戴上面纱神不知鬼不觉又回到了岸边,和所有人站在了一起。   而岸边的船夫们,还有远处听到呼喊声赶来救助的人都不会发现,小银已经悄悄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脱身离去。   其实,如果沐心本人会游水的话,这个计划会更加完美。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再加个移花接木的障眼法,也就补救过去了。   不过,这个计划还是有些破绽的。比如,小银上岸时留下的痕迹,以及湖岸边上,以及那个扮作侍女的沐心本人。   不过,沐心仔细又加了些计策,这些痕迹也是可以抹去的。   第一,没有人会去怀疑沐心会扮作侍女,还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所以,沐心这个破绽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小银留下的痕迹,小金会在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人,上岸时,他会“不经意间”发现那处隐蔽的湖岸,在上岸时留下新的痕迹将小银留下的痕迹盖过,后面,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热心人帮忙救人,在那里留下更多杂乱无章的痕迹。   再说沐心扮作小银之后,她便特意请了那位租船的船家回去报信,宋玉很快便会在船家的带领下迅速赶到,并带来更多和小金、小银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宋家伙计……   人一多,现场所有的痕迹会被后来的痕迹破坏掩盖,跳水救人的宋家伙计越来越多,小银早已脱下了沐心的外衣,他内里穿着宋家的伙计服,此时浑身湿透地悄悄从藏身的地方回归人群也不会有人怀疑。   人们再如何搜寻,也只会发现那只沉水的小船,以及沐心失踪时穿在身上的那件外衣。   一番搜索之后,宋玉必定要派遣几个人先行回独孤家通知家属,而沐心便是混在了这几个人中悄然离开现场。   最后,再以宋家侍女的身份大大方方登上宋家北上的商船,从此离开稻香县,摆脱独孤沐心这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假身份。   商船之上,除了厨房负责做饭的几个船员的家眷,清一色全是男子,沐心干脆就整日混迹在厨房里琢磨吃食。   自从卸下重担之后,她终于又重拾了无忧无虑的时光,每日除了做饭,其他时间便窝在房里看话本子。   轻松自在的日子过得无比飞快,沐心有时会坐在船头跟众人一起看日出日落,恍惚间觉得,在京城和稻香县所经历的一切,遥远得就像是一场梦,而如今这场梦真的醒了,她又觉得不大真实。   夜里,她躺在房里,感受着船身在水上随波逐流,轻轻荡漾,心里却仿佛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空荡荡的,让人难受。   有时候,她甚至会无聊地想起那个困扰了人类数千年的哲学问题——活着的意义。   可惜,她总也想不明白。   在京城的时候,大家都恭贺她中了状元,她还意外交到了两个好朋友,一个洛尘,一个古月初,三人甚至还一起跪拜了天地成为结义兄弟,还发誓要同生共死,祸福与共,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那时候,她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也诚心诚意想要遵守誓言,心里却知道,自己注定了是要违背三人的誓言的。   她并不属于那个世界,迟早是要离开的,而且还必须瞒着他们。   因为她既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身份,连累他们成为包庇犯,也不能冒险告诉他们自己诈死离开的事,否则就可能暴露行踪,惹来更多危险和麻烦。   所以,她必须不告而别,抛下那两个曾经说着要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不去理会他们是不是会难过,安排下这样一场假死脱身的计谋瞒天过海,最后独自一人遁逃回家,从此与官场的所有一刀两断,各自天涯。   除了愧对远在京城的洛尘和古月初,沐心其实还是放不下独孤家那一堆烂摊子。   万一她所料不错,万一独孤正真的窥探到了什么会引来杀身之祸的重大秘密,孙洪才、来福、独孤不弃、宋玉,甚至是楚天歌,他们都有可能面临危险。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唉……人非草木,哪怕独孤家的事,她本就是被无辜牵连的,可她毕竟认识了他们,还与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相识一场,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有危险却置之不理?   其实,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沐心临走前做了许多安排。   她先是亲自去了一躺牢房,告诉了孙洪才她的猜测,叮嘱他一定要万事小心,还重新做了布防,加强警戒,从出入人员的管控,到入口的饮食都做了严格的防范。   至于独孤家,沐心增派了十几位武艺高强的侍卫,又嘱咐独孤不弃和金来福不能擅自出门,更不能落单,还动用了古人常用的信号烟花,让他们随身携带,一旦察觉到危险,要立即朝天空燃放烟花示警。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良心不安   白日里的喧嚣,让沐心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可一到了夜里,她还是会被这些未了的琐事缠上,明明已经脱身,却反而越发身不由己了。   她走得太过匆忙,只能尽己所能做好尽量多的安排,倒也谈不上对独孤家的事坐视不管,不过还是落了个临阵脱逃。   终究,沐心还是逃不过自己良心的谴责——她抛下了所有人,独自逃生。   这让她脱身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自我的厌恶和唾弃。   于是,她逼着自己努力想办法,下定决心要解决干净独孤家的那一摊子事,一遍又一遍回想这自己临行前的安排——   牢房和独孤家的防御,她已加派了人手,宋玉那里,她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长期在外奔波的时候,身边一定不能少了会武功的侍卫,身手要好,人数更是越多越好。   最后道别的,是五皇子。   楚天歌是所有人中,唯一有能力正面与幕后那群人较量的存在。   所以,她选择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都对他和盘托出,临走前又有些后悔将这样危险的秘密托付给了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落单。   要知道,敢暗中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的人,一旦坏起来,是无法按常理来理解的。   所以,面对这样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当然,勉强说来,沐心假死脱身也算是为了给他们省却麻烦,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是所有人中最容易被抓住的,也绝对扛不过那些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   唉……一切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沐心再如何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提前预知到孙洪才会是独孤正的表哥,更料不到他揭开的真相背后,会隐藏着如此危险的惊天秘密,能迅速判断出幕后黑手的下一步行动,并提前做好防御,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单纯的防备毕竟太过被动了……   在如此危难之际,她选择做了没义气的逃兵,却不能在脱身之后就真的独善其身,不管他人死活。   躲进商船的白日里,沐心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到了夜里,她根本不敢睡觉,更无法停止思考,时间急迫,她必须尽快想出一条,能将所有人从那幕后之人的魔爪中,彻底解救出来的计策。   可惜,这一日的高强度的精神压力和奔波劳累下来,疲惫的身体让沐心必须耗费更多的力气才能集中注意力,而疼痛欲裂的大脑已经不允许沐心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快要熬不住了,可是没有办法,她必须熬下去。   不顾脑子仿佛要炸开的危险信号,沐心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努力作出各种放松的姿势,脑子却还在苦思冥想——   最好的情况,是她所推测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当年独孤正查到的秘密毕竟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之久,时过境迁。   也就是说,那些账册和名单已经不会对幕后之人构成威胁,那大家也就可以互不侵犯,各自安好。   可若是最坏的情况,麻烦就大了。   幕后之人当年为了守住秘密,选择了灭口。八年过后,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的秘密再次被泄露,极有可能会故技重施再灭一次口。   而孙洪才、金来福、独孤不弃,甚至是宋玉和五皇子,所有可能接触到当年秘密的人,都有可能成为被灭口的对象。   当年那些人为了找到独孤正查到的证据,不惜动用了禁药腐蚀散逼供。   沐心暂时想不明白,既然找不到,直接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不是更省事吗?为何如此非要大费周章?   最大的可能,这些证据背后的秘密重要程度已经超乎了正常范围,所以幕后之人必须小心谨慎到连泄露的细节都问得一清二楚。   那么,这个秘密……那些牵扯出十几位朝中众臣的证据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才会让他们,不惜在毁尸灭迹之前,还要对独孤正动用禁药严刑逼供,以确保秘密绝对不会被人泄露出去。   沐心想着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秘密,头疼得难受,只好自虐地抬手敲起了自己的脑袋。   脑壳上的震动,暂时缓解了脑仁里紧密的疼痛,也让沐心得到了一丝喘息,才能再思考下去。   关于那些证据背后隐藏的秘密,既然幕后之人不愿被人发现,如果能换得平安,沐心是愿意主动销毁所有证据的。   可惜,她愿意放弃追查,幕后之人却不会放弃追杀。   因为,这世上一向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所以,销毁证据是行不通的,可到底该怎么保全掌握秘密的人?   秘密……   沐心紧紧揪着这个贯穿整个事件,最关键的两个字,脑中似乎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去看那个答案,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弦断,紧接着大脑传来尖锐的一痛,意识断片……   昏过去前,沐心脑中闪过最后一个想法——上辈子加班猝死,这辈子不会还这么衰吧?   第三日……   阳光透过纱窗爬上沐心的小床,直射在她的眼睛上,亮得刺眼。   她抬手遮住眼睛,发现四肢竟都使不上力气,大脑也在隐隐刺痛,恍惚间想起,昨天原本在思考对策的,后来用脑过度,直接就晕倒了。   她松了口气,傻笑起来——还好还好,还能醒过来。   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沐心缓缓地、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视线,生怕牵动大脑的疼痛神经。   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飞霜还是昨日的书生打扮,一手托着个托盘,单手推开门走了进来,她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桌上,里头放着一只熬粥的砂锅。   之前楚天歌给沐心熬药膳粥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砂锅。   等飞霜掀开锅盖,果然,房间里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和楚天歌熬的粥味道很是相近,不过仔细辨别,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沐心刚想仔细辨别,饥肠辘辘的肚子,十分不给面子地咕噜叫了一声。   好饿!沐心捂着肚子,颇为苦恼地想,不过一晚上没吃东西而已,怎么饿成这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论敢于翻脸   船上的房间并不大,飞霜进来后并没有关门,外面的风便顺势钻了进来,带着淡淡的水汽,轻飘飘的,到了沐心躺着的床铺时只余下一点儿余韵,沐心却感到一阵寒冷,浑身一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没忍住,下意识就将身上的被子又裹紧了些,晕乎乎地想,现在是秋天没错吧?怎么会这么冷?   “愣着做什么?”飞霜恨铁不成钢瞪了她一眼,不高兴道,“还不快起来喝粥,还要我喂你不成?”   沐心微微一愣,她的精神状态太差,还有些恍惚,一时想不明白飞霜的怒气从何而来。   飞霜也不打哑谜,她到底没忍心折腾沐心,一脸不情愿地舀出一碗粥端到床边,边走边抱怨道:“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危险?那日初见时,我见你思虑过度,就特意提醒过你要好好休息,你倒好,直接给我……”   她停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缓过了气才继续道:“我总算知道小五为何要派我过来了,若不是有我在,你知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沐心一阵后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边虚心求教道:“会怎么样?”   飞霜放下手中的碗,上前帮忙扶着她,又拿了靠枕垫在沐心身后,费了一番功夫,沐心总算是坐稳了。   “水上夜里本来就冷,你就穿着薄薄的中衣,若是再倒在地上睡上两天,你说会怎么样?”   飞霜径自在床沿边坐下,端着碗,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到沐心嘴边,没好气地命令道,“张嘴……”   沐心一脸愧疚,十分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想接过飞霜手里的那碗粥,说道:“飞霜姐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却被她躲开,不高兴地又训了一句:“少废话,快张嘴。就你这力气,能端得住碗吗?”   说得也是,她如今连坐都都没力气了,全靠身后的靠枕撑着。   乖巧安静地喝下了一碗热腾腾的粥,沐心总算是活了过来,却还是感觉浑身乏力,哪里都不舒服。   她眨了眨眼,努力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又偷偷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给她号脉的飞霜。   初次见面的时候,飞霜十分自来熟就揽着她的肩膀走了一路,而且有说有笑的,沐心还以为飞霜是个热情似火的性子;   可今天醒来到现在,飞霜却仿佛换了一张脸,面若冰霜,半点儿好脸色都没给她,又的确符合她名字里的“霜”字。   心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部分成年人,似乎都默认了一种行事准则,那就是,不论心情如何,我们都会尽量对旁人保持笑脸,至少不会轻易表现出情绪波动。   但飞霜的性格不是,她和楚天歌有点儿像,都是那种敢于翻脸,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类型。   不过,若是仔细分析,其实又有不同。   楚天歌高冷矜持,什么都不肯明说,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不是拐弯抹角,就是阴阳怪气的,属于阴晴不定的类型,现代人称之为——闷骚。   飞霜则简单明了,哪里惹她不高兴了,不必旁人问,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说。   虽然会显得脾气有那么一点儿暴躁,不过如此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了,不用旁人费心思去猜。   有人曾说过,其实那些脾气暴躁的人,很多都拥有一颗柔软的心。   沐心觉得,飞霜就是这样的人。她虽然嘴上凶巴巴的,却亲自喂她喝粥,把完脉之后,还十分细心为沐心掖了掖被子,嘱咐道:“我知道你现在没力气,不过刚吃饱要先坐一会儿,待会儿再躺下。”   沐心乖巧地对着她笑,并诚心诚意地对她说道:“飞霜姐姐,谢谢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挨了她一顿骂还这么乖巧没脾气的,飞霜顿时对沐心又生出了几分好感,终于不再板着脸训她了,而是柔声对她解释:“抱歉,我脾气不好,不过你也太胡闹了,大晚上不睡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算了,还思虑过度到昏倒,一昏就能昏两天可不是什么小病症。”   沐心原本精神不济,暂时没精力去回忆自己昏倒前在想些什么,如今经飞霜这么一提醒,原本苍白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   她记忆力惊人,立即便想起了飞霜刚刚说过的时间,晕倒已经是两天前的晚上了吗?   已经两天了吗?想到独孤正惹上的那群大BOSS,沐心的心情一直沉到了谷底。   南方的气候湿润多雨,方才还是日照当空的好天气,转瞬之间便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之后,紧接着就是风雨大作。   好大的一场暴风雨……沐心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幽幽叹了口气。果然,有了这天气渲染气氛,她的心情也跟着阴转大雨了。   “飞霜姐姐,我睡了两天了吗?”沐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许,她听错了呢?   记性再好,头晕得厉害,听错也是有可能的。   “何止两天,这午膳的时间都过去了,不过没关系,你这病是累出来的,多睡一点儿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飞霜解释完,见沐心垂头丧气的表情,忽然幸灾乐祸道:“生病难受吧?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唉……本来只要睡一觉就能好的,谁让你非把自己累到昏倒在地上,再加上风寒,这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她说得没错,沐心也无法向她解释太多,只好默默接受了批评。   窗外,几捧雨水泼进了屋内,船身晃荡的弧度明显大了许多,外面甲板上响起了船员们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水上风大,他们应该是要降下船帆,以免船在水中风雨飘摇得太过厉害,若是严重的话,沉船也是有可能的。   沐心脑中忽然冒出一种怪异的想法,独孤家就像是此时水上的这一艘船,而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就像是船外的风风雨雨,无处不在,一旦这艘船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一片风雨飘摇吞噬,消失。   就这么颓废了一会儿,沐心又逼着自己振作了起来。如果独孤家是一艘船,那她就是控制那艘船的船员,甚至是船长。   她,绝不能放弃那艘船。   沐心收拾了一下低落的情绪,仰起头浅浅一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飞霜姐姐,殿下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既然时间都已经睡过去了,那么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了,与其躺在床上毫无意义地愧疚不安,还不如打听一下消息,好歹她离开前作了那么多安排,也许还能补救呢? 第一百四十章 我很聪明的   如果不是楚天歌早已将所有事都告诉了飞霜,沐心打听小五传来的消息,飞霜也许还会八卦一下她是不是对小五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了?   然而,飞霜什么都知道,自然也就知道沐心一定是在挂心稻香县那一堆烂摊子。   于是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赌气道:“我就负责护送你回去,可不负责传递什么消息。”   飞霜并没有告诉沐心,其实她这次生病虽然救了回来,但过程十分凶险。   若不是飞霜的师父发明了用酒擦拭全身这样的急救手段,飞霜又不辞劳苦,为沐心又是喂药又是擦身子整整守了一夜,光是一晚上高烧不退这一病症,就足够让沐心去见阎王了。   而没有告诉沐心的原因,乃是因为医家里有一大忌——不能让体弱的病人受惊伤神,忧思过虑,否则只怕会雪上加霜,加重病情。   沐心的担忧其实不是多虑,小五的确是传来了一则坏消息,而且按小五的意思,要不是沐心离开得及时,只怕也得遭殃。   不过,飞霜觉得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说出来让沐心白白担心,还不如让她好好静养。   沐心犯了难,卖萌讨饶道:“飞霜姐姐,好姐姐,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方法,你就帮我打听打听吧。”   “你还生着病呢,瞎打听什么?”飞霜扭头不理她,却没真的走开。   沐心假装没听懂她的训斥,顺着杆子往上爬,急忙问道:“就是稻香县那边,我死了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飞霜被她气笑了,避重就轻说道:“还能发生什么,自然是被人发现了尸体,现在独孤家正给你办丧事呢。”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沐心有些心急,深吸了一口气,才耐下了性子,又缓声问道:“不是,我问的知府大人在牢里可还安好?还有独孤家的小姐和来福,还有那个生意人宋玉,他们可还好?”   “你问了这么多人安不安好,为何单单不问小五的情况?”   飞霜也算是个过来人了,一见小五看沐心的眼神就把他的心思摸到了七八分,可惜了,似乎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小看了沐心这小丫头,只见她低下头掩嘴轻笑,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得意,笑道:“因为飞霜姐姐虽然看起来不大高兴,但面无忧色,自然就不用问了。”   她瞪着沐心,黑着脸气道:“和你们这种聪明人打交道,真没意思。”   “所以呀,我的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知府大人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发生了……”飞霜说到一半,后知后觉闭了嘴,气急败坏道,“你这丫头,居然诈我的话。”   “也不全是诈你,方才我提到他们的时候,姐姐明显犹豫了。”   沐心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喜欢卖弄聪明,可惜现在非得卖弄不可了,否则如何让飞霜相信她能帮上忙?   “不仅如此,五殿下只怕也遇到了什么麻烦。否则……姐姐是个有善心的,如果殿下没事,而只有孙知府和独孤家那边出了意外。   那么,我方才只关心他们却不问殿下,姐姐应当是不会计较的。可是……姐姐方才为殿下抱不平了。”   沐心将自己的观察分析娓娓道来,神态从容,语气平静而肯定,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飞霜费力地听完沐心的分析,惊得目瞪口呆,略有些结巴地指着她问:“你……你就从我脸上有没有忧色……还有那一句抱不平,就猜到了这么多?”   沐心笑得几分腼腆,却又认真地强调道:“飞霜姐姐,我很聪明的。”   大病初醒,她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心情忽然就陷入了沮丧,自言自语道:“不过,古人言,过慧易夭,也不知道我会不会也……”   “呸呸呸……”飞霜不高兴地打断她,“不过就是一场风寒,你就算不相信自己的身体,也不该怀疑我的医术。”   不过,她原以为沐心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所以才敢这么忧思过度地整天想法子。   可她似乎对自己的体弱多病是有几分了解的,这让飞霜对她的怜惜又涌上了心头,明知道身体撑不住,又何苦为了那些算计她的人,这般折磨自己呢?   沐心收拾了一下混乱的心情,真诚对飞霜笑道:“嗯,有飞霜姐姐在,我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飞霜心情复杂,但还是对着沐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那是自然。”   都说生病的人容易多愁善感,沐心也感觉到了,好好的,怎么就想到了过慧易夭呢?她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人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话题跑得有点儿远,她只好重新起了个头:“不过,飞霜姐姐,稻香县究竟出了什么事?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姐姐详细与我说明情况,我好想出对策。”   飞霜面露狐疑,矮下身凑过去直勾勾盯着她看,奇怪地问道:“你费了那么多心思脱身出来,不就是为了远离那些是非吗?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干嘛还要掺和进去?”   “临阵脱逃已是不讲义气……”沐心情绪激动了起来,喘气急了些,差点儿就要咳嗽起来,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又急急喘了几口气,才垂泪道:“飞霜姐姐,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贪心,世上哪儿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既要安然脱身回家,又不肯做薄情寡义之人。   可是……我不是比旁人聪明吗?也许,也许我真能做到呢?飞霜姐姐,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说着,看向飞霜的眼中闪着一丝绝望的希冀。   关于沐心和独孤家的恩怨纠葛,说实话,飞霜的确同情那位独孤家的小姐,可沐心被她这么拖进泥沼,何其无辜?   “沐心同学,我觉得你对自己恐怕有什么误解,你说你到底哪里聪明了,老娘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飞霜受不了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沐心那病容憔悴,又梨花带雨的脸,最后不忍心地妥协道:“行了行了,我帮你我帮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匿名信件   名义上,飞霜算是楚天歌的师姐,想要请动他这位师姐的大驾可不容易。   她性格率真耿直,待人接物向来都是随心所欲,难听点儿就是不好说话,吃软不吃硬。因此,想要请她出马,没两把刷子是请不来的。   好在,她有个致命的缺点,容易同情心泛滥,尤其是面对弱者。   所以,楚天歌向飞霜介绍沐心的时候,特意声情并茂讲述了沐心上当受骗的经历。   尤其是独孤不弃联合宋玉假扮土匪,在沐心面前上演舍命相救的戏码,骗得她甘愿冒着欺君大罪为她完成遗愿这一桥段。   后面,他还着重描绘了沐心发现自己受骗之后,不仅没有报复,反而还委屈自己,继续为独孤家报仇,不惜千里奔赴南方查案的英雄事迹,将她那种善良和深明大义,最后却要落得被砍头的悲惨形象深深刻画进了飞霜的脑子里。   果然,飞霜被勾得正义感爆棚,还好奇心飞起,不仅兴冲冲地想要与沐心结交,还自告奋勇(主动上钩)抢下了护送沐心脱身逃离的任务。   如沐心所料,她离开之后不久,稻香县便发生了一连串事件。   飞霜也是个爽快人,既然答应了沐心要帮忙,立即便把楚天歌寄来的信件交给了沐心,还额外为她提供了许多信里没有的信息。   话说沐心脱身当日,因事出突然,除了楚天歌和宋玉,她并未和任何人道别,匆匆交代完所有巡防事宜便动身前往了水心湖。   以至于,独孤不弃初闻沐心的死讯时,竟然信以为真,当场就哭得肝肠寸断,还巴巴守在湖边等着打捞的消息,任旁人如何劝都不肯离开。   听闻,最后是宋玉直接一掌把人劈晕过去,独孤不弃才终于被几个丫鬟带回了府中。   回到府中之后,宋玉原想等独孤不弃醒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她沐心假死的事,可沐心临走前交代的事太多,独孤不弃又迟迟未醒,他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先出门处理正事。结果独孤不弃一醒来,便又独自一人跑到了水心湖。   不是没想过沐心可能是假死脱身,可沐心离开前忘了同独孤不弃道别,而她私心里又觉得,以沐心和她的关系。   若是提前安排好的脱身计划,不可能不提前通知她的。于是乎,她坚信沐心是真的出了意外。   在遇到沐心之前,独自背负仇恨的八年里,独孤不弃一直表现得十分独立坚强。   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人灭口,古人闻鸡起舞的励志故事,她坚持了整整八年,腰间随时缠着一柄柳剑,枕头底下、靴子里,甚至发簪里,都藏着用来防身的匕首和暗器。   可自从遇到了沐心,他就像哥哥一样,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总能挡在独孤不弃身前为她遮风挡雨,让她终于不用再独自一人苦苦坚持,让她终于又体会到了被人呵护的安心和幸福感。   假如沐心知道独孤不弃对自己竟然有如此之深的误解,也不知是否会忍心告诉独孤不弃,不让她插手任何事,让她安安心心当个闺中小姐,不过是因为她帮不上忙,反而可能会添乱罢了。   毕竟,沐心已经被她的错误情报,坑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惜,误会已经铸成。   沐心沉船失踪的第二日,几只救人的打捞船依旧没有放弃,游走在湖里四处搜救,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湖底捞出不知什么东西上来,喘了几口气,又是一个猛子扎进去,可惜从昨日到现在,他们唯一捞到的有用的物品,就只有一件状元公失踪当日穿的外衣。   独孤不弃这回倒是听话了一些,天黑了就回家休息,第二日一早才出的门,一出门便直奔水心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托着腮,望夫石一样,望着湖面搜救的船只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走进了独孤不弃所在的亭子里,带来了一封匿名信。   信中的内容简单明了——不想看着你哥哥死,就带着你爹留下的东西到城外的三里亭来,今日申时,过时不候。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否则,就等着给你哥收尸吧。   独孤不弃一收到信,连半点儿怀疑都没有,直接就赶回家里找金来福,火急火燎地问他要东西:“来福,把爹爹留下的账册给我,快!”   金来福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独孤不弃太过急切的表情让他略显惊讶,还有一丝慌乱。   账册在他身上,已经整整藏了八年,他知道很快就可以交出去了,但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是在这样慌里慌张、不明就里的情况下。   昨日回来后,沐心曾派人捎来话,让他尽量少出门,不要落单,以防当年的暴徒得了消息再次出手。   所以,他回来后便一直关在房里,连房门都不曾踏出过一步,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沐心失踪的消息。   “愣着做什么?你倒是快给我呀!”独孤不弃盯着金来福,见他一动不动站着,急得跳脚,“我哥哥被坏人抓走了,他们说,如果我不把爹爹留下的账册在下午申时前送到城外三里亭,他们就杀了哥哥灭口。你把账册藏哪里了?快点儿给我,我要去救哥哥。”   来福一听沐心被坏人抓走,立即便想到了昨日的提醒,他心里咯噔一跳,问道:“小姐,可是八年前的那伙人又出现了?大人昨日特意交代过,让我们万事小心,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您……您可曾通知衙门?”   “不能说!”独孤不弃慌忙看了看四周,后知后觉地小声道,“那些人说了,只能我一个人去,否则就对哥哥下死手,哎呀,你别问那么多了,账册快给我!”   来福终于还是犹豫了,小声道:“小姐,账册可是老爷用命才保下来的,真要为了救大人拿出去给那些人吗?大人他,他并不是真的……”   “你住口!”独孤不弃厉声呵斥,流着泪道,“你不知道他为独孤家付出了多少,你不知道……他就是我哥哥,快把账册给我,我要去救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多事之秋   原本就底气不足的来福只好妥协,转身取来了账册交到独孤不弃手里,看着她拿了账册跌跌撞撞便往外跑,丝毫不顾自己头上的发钗有几只已经凌乱脱落,再加上她偏执的眼神,看起来竟似有一丝疯癫的意味。   来福站在门口,目光呆滞看着那个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恍惚间想起,小姐自小便不大稳重,此事光靠她只怕解决不了,于是抬脚出门,准备去找人求助。可当他关好房门准备出去的时候,举目四望,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该去找谁?   八年前,他是独孤家最机灵的小书童,前途无量,老爷甚至已经同爹爹说好,要为他脱去奴籍,送他和少爷一起去书院读书。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来福努力转动越来越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沐心曾提过,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宋玉公子。   他抬脚走向宋玉的住处,努力想着自己待会儿要怎么同宋玉说明白小姐的事。   八年了,来福从未有一日睡过安稳觉,甚至都不敢睡觉。   所以,年纪不过二十的他,记性却极差,反应也十分迟钝。   倒是从前的记忆还记得十分清楚。比如,老爷曾不止一次夸过他读书有天分……   他摇摇头,抛开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今,怕是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了吧?   没等来福走出几步,宋玉出现在了独孤不弃离开的那条路,不同的是,他正急急忙忙往来福所在的方向走来,远远的便招呼他道:“来福,先别走,我有事找你。”   来福果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宋玉,目光依旧带着茫然和呆滞,他垂眸略做了思考,才缓缓开口道:“你是?宋……宋玉公子?”   宋玉笑眯眯地对着他点头,寒暄道:“是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来福愣了愣,迟钝道,“我要去找宋玉公子。”   宋玉微微挑眉,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小姐,方才她来找我,说是大人被坏人抓走了,要拿老爷留下的账册去换大人回来。”   来福背书一样,一字一句念完,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提前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然怕是花上半天也说不清。   这回宋玉笑不出来了,沐心早就说过要制造一场假死脱身,她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贼人骗了?   他皱着眉头,不抱希望地追问来福:“你把账册给她了?”   “给了。”   “那……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来福呆了呆,半晌,才缓缓背书道:“城外三里亭,申时前。”   “你回房间里待着,记得,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宋玉匆匆吩咐了几句,转身便快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会轻功,于是一路飞奔着离去。   沐心曾对他说过,独孤不弃看似气质清冷,独立坚强,实则性格软弱,且想事情容易钻牛角尖,担不起太重的责任,要他不要什么事都跟她说,必要的时候,有些事可以直接替她作主,免得她犯糊涂。   当时宋玉还不以为然,毕竟,独孤不弃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坚强且理智,甚至还拐来了沐心这么厉害的人,足见她的智谋不差。   如今看来,还是沐心看人准。   这么容易拆穿的谎言,独孤不弃只需来找他求证一句,便能不攻自破。   一封来路不明的匿名信,连个沐心身上的信物都没有附带,她却信以为真,还把全家人用命保下来的账册如此轻易就拿了出去。   果然是……糊涂……   宋玉迅速带了一波侍卫赶往城外的三里亭,另外派人前往县衙向五皇子求助。   自从昨日沐心离开之后,五皇子便搬出了独孤家,目前住在县衙。   当五皇子收到宋玉的求助时,他有那么一瞬间想笑,也不知道沐心当初笨成了什么样,竟然被独孤不弃这样头脑简单,还感情用事的人给算计了。   只需一个眼神,追风和逐月便一前一后直接从墙边一个纵跃离开了县衙,一路赶往城外三里亭。   楚天歌略做思考,扬声叫道:“折花……”   折花原本在外间准备茶点,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一个闪身便到了楚天歌面前,行礼道:“殿下……”   楚天歌对她略一颔首,吩咐道:“城外三里亭,你跟过去看看,多带些解毒药。”   折花福了福身,转身后快步离开。若是解毒,时间可是很重要的,分秒必争。   她前脚刚一离开,踏雪后脚便走了进来,禀告道:“殿下,牢房那边出事了。”   楚天歌忍不住皱眉想道,难道沐心所有的推测,都要一一应验了吗?   所谓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的便是楚天歌眼下面对的情形。   他这才刚坐下,椅子还没焐热,便被迫起身离开,出门跟着前来报信的衙役一路马不停蹄赶往牢房。   楚天歌边赶路边问那衙役:“说说具体的情况。”   “回殿下的话……”那衙役快步在前面带路,一直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一边看路一边还要回头观察五皇子的脸色。   他小心在脑中过了一边措辞,努力用沉稳的语气说道:“今晨巳时,狱卒老王他们几个前去换防,到了牢门前却发现,守夜的几个狱卒都倒在了地上,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仅是狱卒,就连关在牢房里的囚犯们也都叫不醒。   昨日大人曾特意吩咐过,知府大人乃是重犯,要小心看管,每半个时辰便要进去查看,小的们便格外留心,谁想,还是出了错。   知府大人所在的牢房门锁被人用刀劈开了,老王他们进去查看的时候,知府大人已经不知所踪,两名狱卒被杀死在牢里……   小的们怀疑,是知府大人早有预谋,趁着昨夜大家酣睡之际迷倒了大家,越狱了。”   说话间,楚天歌已经跟随衙役到了大牢门口,阔步进去,接见室里,昨晚负责守夜的几名狱卒跪了一排,一个个低着头,浑身缠绕着低迷的情绪,等候上级的裁决。   在他们面前,停放着两具尸体,上面盖了白布,白布上染了些许暗红的血色。 第一百四十三章 越狱迷云   楚天歌还未进门,那带路的衙役便高声唱道:“五皇子驾到!”   等楚天歌踏进牢门之后,地上便跪倒了一大片,众人齐声喊道:“参见殿下!”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和五皇子的心情差不多,愁云惨淡,好在还没有到下雨的地步。   牢房里本就光线不大足,再加上这阴沉的天气,大白天里,牢里却已经点上了几只火把,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那是特意为五皇子准备的,狱卒们早已习惯了牢房的昏暗,再说点火把太费油钱,平日里是不敢这般奢侈的。   压下心中的烦闷,楚天歌端出皇子的派头,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也不叫起,反而冷声问道:“第一个发现孙洪才不见的人是谁?”   一名个头不高,身形还算壮硕的中年狱卒从队伍里膝行了两步出来,叩头行礼道:“回殿下,是小人最先发现的。”   “嗯,前面带路,去看看孙洪才的牢房。”   那狱卒便是一早前来换防的第一个人老王,他稍稍躬身走在前面带着路,一边提醒道:“殿下请随小的来,牢里光线不好,您小心脚下。”   前头跪了一地的人,依旧规规矩矩跪着,五皇子不开口,他们无人敢起身。   日渐东升,阳光穿过层层云雾,透过牢房墙上那个小小的窗子投射进来,虽不大耀眼,却将孙洪才所在的牢房照亮了许多。如狱卒所说,牢房里的光线偏暗,不过勉强能看清牢中的情形了。   楚天歌先是走到牢门处,俯下身仔细看了看,牢门上确实有刀砍剑劈的痕迹,再蹲下捡起地上的锁链观察。   无论是锁还是铁链子都是完整的,虽然有刀斧劈砍的痕迹,不过只有浅浅的几道,并不足以砍断锁链。   看来,这锁是被人用钥匙打开的。   所谓刀劈的痕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惜手段不够高明,留下了破绽。   他闭上眼,轻轻动了动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湿湿的霉味,其间夹杂着难闻的血腥味,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极轻极淡的……   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东西?   南方气候潮湿多雨,是以,每一间牢房的地面都铺了一层稻草以作为防潮之用。   犯人在牢房中生活,难免会有走动,留下些挪动的痕迹。   然而,孙洪才所在的这间牢房稻草除了挪动,却还有明显的切割断裂的痕迹,而且挪动得位置未免太大了些。   楚天歌的视线,继续从牢门口一路向里。   在距离牢门不远处的地面,原本该铺在上面的稻草已经被挪到了旁边,露出底下灰色的地砖,上面留有两摊明显的血迹,从血迹的范围和血量判断,那里应该是两名衙役重伤倒地后留下的,圆圆的一大滩,最后在地势低的一边汇聚成一条涓涓细流,一直蜿蜒至低处的墙角,染红了墙角堆积的稻草。   那两摊血迹再往里,有两处明显的喷溅形成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了墙边的搭着的那张木床。   楚天歌眸光微动,从门口处起身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几处明显被人狠狠踩过,以致碎裂痕迹十分明显的稻草边上,蹲下去,俯身先用眼睛细细查看了一番。   而后,伸手将地面的稻草轻轻拨开,露出底下喷溅的血迹,大部分血迹几乎完好无损。   如此看来,血迹是在稻草挪动之后留下的。也就是说,那两名狱卒是先走进了牢房,而且是在靠近了木床之后,才被人捅了刀子。另外,两名狱卒被人捅伤之后,便没有了反抗的余地,直接倒下了。   所以,那些稻草地下的血迹,才会保留得如此完整。   楚天歌将此疑点记下,便准备起身。却在这时,眼角余光瞥到木床底下一团黑色的东西,微微有些反光。   于是,他走过去,俯下身将那团东西掏出来,定睛一看,是牢里用来锁住囚犯的镣铐,面有多处被刀剑劈砍的痕迹。   这一回,镣铐上的刀痕明显比牢门的锁链要深刻许多,锁眼被破开的边缘上,还留下了明显的劈砍的痕迹。   这才是真正被刀剑劈开锁链留下的痕迹,锁眼处留下的刀砍痕迹极深,表明挥刀之人力气极大,再看那刀口齐整的程度,此人应当武功不弱。   放下镣铐,楚天歌起身走至墙角,回头重新审视起整间牢房。   打斗的痕迹主要集中在距离木床三尺左右的位置,这一点,从地上的诸多踩踏的痕迹可以判断出来,最明显的,便是地上那些被人踩踏而挪动明显的稻草。另外,则需俯身靠近地面细细查看。   牢里并不干净,地上的尘土恰好将打斗时的脚步记录了下来。   凌乱,却有迹可循。   现场的一切,正如衙役所说,很有可能是孙洪才用什么方法把两名狱卒骗进了牢房,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抢了他们的佩刀,将两人残忍杀害之后,用刀砍断了镣铐,成功越狱逃之夭夭。   然而还有一点解释不通,如果是孙洪才夺刀杀人,又暴力砍断了铁制的镣铐,动静一定不小,为何没有人发觉?   哦,那衙役说,当时外面的人,包括所有的囚犯和狱卒都睡着了……   不对,楚天歌神色一凛,当即确定不是外的人不是睡着了,而是被人迷晕了,否则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所有人都睡得那么死。   他的脑中一道灵光乍现,方才的那个味道,是迷药。   那么问题来了,犯人入狱前,都需要被搜身上缴所有物品,孙洪才哪里得来的迷药?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有本事藏下迷药,又该如何保证迷药可以把所有人都迷晕,却能留下两个狱卒来给自己开门?   又或者,他是先把两名狱卒骗进了牢房,再将所有人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最后再把人杀害逃走?   可从牢房里打斗的痕迹来看,如此大的动静必定会惊动到外面的人,这不符合逻辑。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是,那两名狱卒提早发现了迷药,还做了防备,却没有通知其他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福失踪   楚天歌脑子有点乱。   他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两名狱卒其实是孙洪才的人,所以提前放了迷药将所有人放倒,只可惜事成之后,反而被孙洪才杀人灭口。   又或者,是外面活着的狱卒在撒谎,是他们跟孙洪才串通假装,故意陪他导演了这一出越狱。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除去越狱的孙洪才,事发时值班的狱卒里,一定有问题。   不对,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楚天歌想起了沐心的预言,独孤正当年所调查的案情牵连甚广,如今重现于世,他们极有可能会对孙洪才下手。   也许,那两名狱卒便是幕后之人安排好的,由他们先迷晕了所有人,再偷偷潜入孙洪才的牢房,这就说得通了。   可为何那两名狱卒会死在牢里?   是孙洪才恰巧没有被迷晕,奋起了反抗?   还是幕后之人故意布下迷云,为了制造孙洪才越狱的假象,杀人灭口?   在牢房里突然失踪的孙洪才究竟去了哪里?是他自己跑的?还是被人劫走?又是否还活着?   有太多的问题得不出答案,楚天歌想得头疼,只好暂且将问题搁置。   牢房里的血腥味太重,方才潜心勘察现场并没有太多感觉,如今一松懈下来,楚天歌才后知后觉难受起来。   他虽是医者,可并不代表就比常人更能忍受血腥的气味,相反的,不行医的时候,他比常人更讨厌血腥味。   母妃常说,他这是洁癖,得改。   不过,他从不委屈自己,既然有条件让自己干净舒适,为何非要去适应什么脏乱?   楚天歌离开牢房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等那个陪同的衙役小跑着跟出来,楚天歌已经径直离开了牢房。   一回到住处,楚天歌立即叫了一声追风,进来的却是追风的一名下属,名叫白芷。   白芷,长相与名字几乎是两个极端,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偏黑,他极少有机会在五皇子跟前露脸,今日是个例外,追风、逐月两人都不在,折花也被派了出去,踏雪要留下来看家,最后,便只能他顶上了。   “殿下,统领尚未归来。”   楚天歌愣了愣,想起自己用惯的四大侍卫一不小心被他派出去了三个,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似乎忽略了什么……   “无妨,你立即派人搜查整个牢房,找找有没有迷香留下的痕迹。还有,孙洪才跑不远,立即张贴出告示,全力缉拿孙洪才。   另外,事发时值班的几个狱卒也许是个突破口,无论是死掉的那两个,还是活着的几个,都给本宫仔仔细细地查。”   白芷躬身行了一礼,领命离开。   不过片刻,踏雪又来敲门,一进来便面色沉重地跪在地上,告罪道:“请殿下责罚,有人潜入了您的书房,属下虽然及时发现,却没有抓到贼人。”   楚天歌听完,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漏掉什么了。   所有可能接触到独孤正留下的证据的人,沐心自己主动出了事,独孤不弃收到匿名信件独自一人出城赴约,孙洪才失踪,他这个五皇子也牵涉其中,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还好,只是书房进贼而已,看来对方还没有打算破釜沉舟动他这个皇子。   压下心头的烦闷,楚天歌冷声问道:“可有丢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踏雪悄悄松了口气,赶紧回道:“殿下放心,属下发现贼人的时候,他还在偷偷翻找书桌的抽屉,想来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后来属下进去书房查看过,除了书桌上有些翻找的痕迹,并无东西丢失。”   楚天歌左手下意识轻轻磨搓了几下右手的衣袖,嘴角弯起讽刺的笑,沐心给的名册一直都藏在他的袖子里,贼人自然是找不到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快了。   也许沐心的猜测并没有错,对方的来头绝对不小,来势汹汹,实力不容小觑。   可惜她走得匆忙,来不及分析更多。   不过,楚天歌隐约想起沐心临走前曾说过:“若是他们一个一个来,我们提前防着些,倒也没太大的问题,就怕……万一对方人多势众,又或者对方同时对所有人出手,那就后果堪忧了。”   是了,先是独孤不弃收到匿名信,一意孤行拿着账册主动送上对方的门,宋玉赶去救援,自己也派了武艺高强的侍卫前去。   也不对,在独孤不弃之前,孙洪才越狱的事就已经发生了,只是衙役前来报备的时间晚了些,楚天歌这时候已经将得力的部下一个个派了出去,只能亲自前往牢房查看现场,踏雪一个人又要料理事务又要看家,难免疏漏,便又发生了黑衣人潜入书房一事。   孙洪才、独孤不弃、宋玉,还有楚天歌自己,沐心所预测的,可能被幕后黑手盯上的所有人,如今一个不落,全都一一应验了……   所有人都出了事,甚至那幕后黑手似乎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将所有行动都安排得环环相扣,还巧妙运用了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不对!   楚天歌心里咯噔一下,还有一个人被遗漏了!   他立即点了几名侍卫赶往独孤家,可惜还是来不及了——来福失踪了。   也不知对方派出的究竟是什么级别的高手,竟然能在不惊动四处巡逻的三十名侍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劫走了来福。   来福的房间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打开了,房里的摆设简单整洁——一张床、一副桌椅,中间隔了一扇屏风。   床,是普通人家常见的木雕架子床,床顶挂着淡青色的床幔;   屏风上画着一副水墨山水图,横在床和桌椅之间,让房间有了内外之分;   桌椅也是很普通的样式,一张桌子,配了两把椅子……   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得就像没有人住过一样,唯一能提醒众人这是个有主人的房间的是,桌上的那一套用来喝水的青色瓷器,水壶的壶嘴还冒着淡淡的白烟,表明里面的水还是刚烧开不久的,水壶边倒扣了一只同款式的瓷杯。   一只瓷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神秘案件   独孤家的这处府邸并不算大,沐心临走前又加派了人手不间断地在府中巡逻,来福却在去厨房取热水之后,回房间后,在茶水还来不及冷却的一会儿功夫,悄无声息地失踪?   楚天歌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了几分,古往今来,杯子从来都是成双成对的数目,桌上却只放了一只杯子,他立即抬起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果然发现椅子上立着另一只瓷杯,杯子周围洒落的水痕,证明主人失踪时一定十分匆忙,才会失手掉落瓷杯。   他蹲下身,企图再寻找到蛛丝马迹,果然发现在桌子前不远处隐约可见有个脚印。   来福的房间铺着地砖,他又似乎十分喜爱干净,房内处处整洁,连地上都几乎纤尘不染。若不是鞋子上带来脏东西,是留不下脚印的。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捻了一把脚印上的东西,是尘土。   将尘土在指尖细细磨搓了几下,又凑近看了一眼,他的两指间在光线中隐约多了几根细丝,指尖的尘土呈现黑灰色的,十分细腻。   蛛丝,灰尘……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房梁,纵身一跃飞了上去,果然在房梁上的落灰中找到了更为清晰的脚印,脚印不远处,躺着一只被人踩扁的小蜘蛛,边上,挂着一张残破的蜘蛛网。   显然,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人,此人轻功不错。   这个藏在房梁上的人,带走了来福。   楚天歌锁着眉头出了来福的房间,一名侍卫从院外匆匆赶来,双手抱拳禀告道:   “启禀殿下,负责把守大门的侍卫、以及府内的巡逻队,属下都已经问过了,他们的口供一致,都说没有见到来福出门。   府里的所有下人也已经全部盘问了一遍,除了厨房的人说,在大约一刻钟以前到厨房要过一壶开水,没有人见过他。”   楚天歌捏了捏眉心,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有些疲于应付,甚至招架不住,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知道了,再多派些人到附近找找,房里的水还是热的,人一定还没跑远。”   沐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这一大堆烂摊子。   老实说,楚天歌对她是有些失望的。   可他清楚地知道沐心的所有遭遇——她不过是个安于乡里的普通女子,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救命之恩冒死去参加科举,已是令人钦佩;   识破骗局后,她又不计前嫌,奔赴千里来到南方,尽心尽力为独孤家翻案,更是胸襟广阔。   如今,杀害独孤家的直接凶手已查明,她功成身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至于由独孤家灭门案牵扯出的,背后那个更大的案件,此案危险重重,独孤正当年赔了一家子的命都拿他们没办法,沐心不过是被独孤不弃无辜牵累的局外人,凭什么让她拿一家子的性命去赌?   所以,沐心当机立断,选择了抽身出来。   楚天歌恼她的理智无情,偏又矛盾地为她庆幸。   如沐心所说,如果她不死的话,想必幕后之人会第一时间找上她,就算逐月和飞霜有本事护住她的周全,想来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飞霜前些天曾对他提过几次,沐心近日劳心伤神,忧思过重,最好能静养一段时日。   若是她没离开,再经历这一场担惊受怕,只怕又要像上次一样大病一场。   到时别说查案了,这样接二连三地大病之后,肯定要落下病根,再加上查案耗费心神,到时恐怕连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楚天歌长长叹出一口气,他曾为沐心把过脉,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底子却太虚,不仅容易生病,而且一旦不小心烙下病根,寿数必定会比普通人短上许多。   也不知她那么弱的身体,在普通农家真的可以养得好吗?   这才分离了短短一日,楚天歌忽然就有些想她了。   他暗暗惊讶了一瞬,回过神,背着手在来福的房门外四处瞎看,脑中重新捋了一遍独孤家的案子,此案看似已经结束了,却似乎只是一个开端,一个揭开隐藏了近十年的、被独孤正揭开了冰山一角的神秘案件的开端……   左手无意识地磨搓了几下装著名册的衣袖,楚天歌又想起了那份在朝中都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名单,想起独孤家这一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想起宋玉这个言笑晏晏的生意人,想起失踪的来福……   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遇上名单上的那些人……哦,还记得沐心曾用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   普通人家一旦闯进天潢贵胄的世界,就像是一群小羊掉进了狼窝里,因为实力悬殊,所以只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份。   楚天歌不得不承认,沐心说的没错。   这一瞬间,他忽然就理解了沐心究竟在害怕什么,她害怕自己的家人一旦被卷进朝堂,便会沦为待宰的羔羊。   独孤家,八年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八年后依旧逃不过从前的命运。不同的是,如今的羔羊里又多了一只无辜的宋玉。   独孤正为了正义牺牲了一家人,不可谓不令人钦佩。   诚然,沐心的中途离场,大抵是有些不讲义气的。以她的才智,想要查明此案的真相,并非不可能。然而,她实在有太多的难处了——   且不说,知道她并非真正的独孤沐心的人越来越多,随时有被人揭发的危险;   再说她的女儿身,朝廷明令禁止女子入朝为官,违者斩立决。   不必旁人揭发,一旦她自己不小心露出了马脚,等待她的便只有“死”这一个下场,还会牵连无辜的家人;   如今,又冒出来一伙深藏不漏的幕后黑手,正紧紧盯着独孤家的人不放,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沐心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如今,她已然没得选,只能抽身离去。   更何况,她临走之前,还不忘在他这个五皇子面前举荐独孤不弃和宋玉,为他们谋得一座大靠山,已然算是仁至义尽了。   沐心唯一的不厚道,就是让楚天歌一人扛下了所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诸多意外   可惜,除了楚天歌,没人扛得住这样一桩牵连了众多高官权贵的案件。   何况,这份名单若是利用得当,对楚天歌日后参与夺嫡,也许会是一份不小的助力。   楚天歌站在院子里发着呆,胡思乱想着独孤家案件牵扯出来的一团乱麻,恍惚间涌起一股冲动,他忽然很想和沐心说说话,谈谈现下的情况,谈谈该如何应对?   昨日退堂之后,她立即就预测到了今日的情形,当机立断选择了假死脱身,那么其他人呢,他们该如何脱身?   一旦被这群人盯上了,光靠保护是不行的,就比如今日,沐心临走前已经层层布防,最后还不是被人用连环计各个击破了,哪怕这次能把人都救回来,可难保还会有下次。   最好还是能想个办法彻底脱身,比如像沐心这样直接消失,但同一个计策不能用多,否则很快便会被识破。   敌在暗我在明,除了假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群幕后之人不再盯着独孤不弃他们不放呢?   这一日,稻香县注定不得安宁,却不想会如此热闹。   先是城外三里亭。   原本,三里亭是稻香县百姓送别亲朋时的休憩之所,这一日却迎来了一伙蒙面的黑衣人。   时间仓促,他们昨晚匆匆接到任务,今晨一赶到稻香县,便发现了机会。   于是立即给独孤不弃送去了一封匿名信,随后立即召集了人马,又马不停蹄赶到三里亭踩点,准备提前设好埋伏,以确保任务成功。   然而,意外出现了。   这群黑衣人观察过三里亭的大致地形后,才发现这地点定得不大好,可供埋伏人手的隐秘地带太少。   不过也没得挑了,他们初来乍到,只粗粗看过稻香县的地图,能这么快定下地点已然不易,再仔细斟酌一番,倒也勉强可行。   领头的人额上挂了几滴汗珠,他片刻不敢停歇,很快勘测完地形,指了几个人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埋伏到那里……”说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   那几人齐齐拱手称是,正要走到山丘后埋伏起来,意外又出现了。   所有的黑衣人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个骑着马飞奔而来的身影,从一个小小的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领头的人最先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所有人听令,都就近隐蔽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独孤不弃已经飞马而来,他们再隐蔽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都已经被发现了好吗?   然而,听命行事是他们这一行的最高准则。所以,众人很快便行动起来,各自找了地方隐蔽身形,只是过程不大顺利就是了。   由于事先没有计划,那些一眼就被发现的藏身之处,隐秘过去的人就多了些,略有些挤,不利于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   后来有一处实在挤了太多人,几人便商量着挪出去两个,换到旁边的另一个去处。   结果,就在那两个黑衣人刚一露出头,小心翼翼查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便很不小心地和骑在马上的独孤不弃撞上了目光,那两人略有些尴尬,出来混这么多年了,藏身常有,藏身的过程被人旁观,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首领的命令不可违抗,他们对视一眼,几乎落荒而逃,很快便“躲”了起来。   如果有地洞的话,他们其实更想钻进去冷静冷静。   领头人大约是为了找回场子,重重咳了两声,趾高气昂地对着独孤不弃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心里却在想,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受害人这么急着送东西来的,连藏身的时间都不给,害他们一群训练有素的刺客都差点儿乱了阵脚。   不过仔细一看独孤不弃身下的那匹马,英俊神武,体型优美,奔跑时的脚步轻快灵活,皮肤还隐隐有鲜红的血色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竟是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   怪不得,原来不是他们效率太低,而是这匹马跑得太快了。   独孤不弃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问他:“我哥呢?”   此时的她总算回过神来,方才飞马而来,她远远便看见一群黑衣人在商讨些什么,却不见哥哥的踪影,再想到哥哥早就料到这群人会对他们出手,早早便做了防备,定然不会轻易落入他们手中才对。   那领头人当机立断,既然隐秘的人员已经被发现。那么,速战速决便是最好的方式。   “把东西交出来,我自然会放了你哥。”   好吧,速战速决前,他固执地认为这次行动也许还有救,这丫头既然问了她哥,就代表还没识破他的计策,那就还能再忽悠。   果然,独孤不弃坚持道:“我要先见到人。”   “那你先把东西拿出来,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带了没有?”   说实话,这次任务要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然而不知道他还可以套这女娃娃的话。   “那我也要先见到我哥,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跟我要东西?”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了。”她哥哥自己又没见过,拿什么给她见嘛……   那领头人眼神一暗,觉得这么扯下去太费时间,干脆露出了凶狠之色,对着身后振臂高呼道,“还躲着做什么?都给我上!”   他决定了,直接把人抓起来搜身比谈判更有效率。   没错,他是个讲究效率的刺客。   虽然提前知道了黑衣人的藏身方位。然而,十几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出来,形成了合围之势,多少还是让独孤不弃招架得有些吃力。   她观察了一下对方的阵势,一挥马鞭朝着包围圈的缺口突围了出去,那群刺客吓了一跳,以为独孤不弃要骑马逃跑,那可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真让她跑来可就追不上了。   却不料,突出重围之后,会飞身下马回头继续迎战,只让马儿跑了出去。   众刺客看着远去的马屁股,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救那匹马。   也是,换作是他们,若是能得那么一匹千里良驹,自然也是要千疼万宠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娇弱女子   大约是刺客们昨日匆匆而来,太过奔波劳累的原因,又也许是今日一开头便出师不利,刺客们似乎状态都不是很好。   就比如说,第一个气势汹汹飞到独孤不弃身边的刺客,接连使出了几个横劈、竖砍的招式,招招凌厉,却被独孤不弃几个纵跃、侧身轻松躲过。最后,还被她用手中的马鞭一鞭子抽倒在地上。   至于第二个,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刚飞到独孤不弃面前,刚举起手中的长剑,就见到独孤不弃对他漫不经心一个抬眼,露出轻蔑的一笑,短暂的愣神之后,刚要大展身手,就被独孤不弃一个抬脚给踹飞了回去。   有了前车之鉴,后面的第三个、第四个刺客一起落了地,两人十分谨慎地互相交换了眼神,手上的长剑在空中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合力一上一下朝着独孤不弃攻了过去,这回独孤不弃似乎就有些慌乱。   她站立得不大稳,踉跄了几步,一不小心把贴着地面的那把剑踩了……   好在,她的手上倒还有些章法,一手挥着鞭子隔开直直刺向自己面门的剑,配合着不着痕迹的一个侧身,几乎是贴着那刺过来的剑身,堪堪躲了过去。   那刺客飞在半空中,一时刹不住车,眼睁睁看着自己贴着独孤不弃的鞭子飞过,正要松一口气,独孤不弃扬了扬手,手起鞭落,将人抽飞了出去,那鞭子在空中划过十分漂亮的圆弧,自上而下,自前往后,将那个还在努力想要拔剑的刺客一并抽飞了出去,又是一道十分漂亮的圆弧。   到了此时,刺客们若还看不出这个出手看似毫无章法,甚至脚步凌乱的娇弱女子,其实是个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那他们日后也就不必出来混了。   剩余的十几个人互相又交换了眼神,齐齐拉开架势,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剑尖直直指向站在地面那个泰然自若的羸弱倩影,脚尖点地,拔地而起,往独孤不弃的四面八方攻了过去。   独孤不弃两眼微微眯起,淡淡扫了一圈,很快选中了一个功力最弱的刺客作为突破口,在所有刺客飞身到半空无法调转方向的时候,果断甩出鞭子,将那刺客从空中拽了下来,而后足尖轻点,腾空而起飞出了包围圈。   被十几个人同时围攻,独孤不弃不复最初的轻松应对,只能且战且退,一边却不忘追问:“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出我哥的下落,本姑娘可以饶你们不死。”   那头领被她的气势唬了一跳,心说师傅说的没错,山下的女人果然都是母老虎,日后再见一定要小心避开。   不过眼下的情形,他可是这帮刺客的首领,自然要拿出些气势,于是学着话本子里看来的台词,冷笑道:“呵,好大的口气,那就先打赢我们再说。”   “我若赢了,你们当真能告诉我哥哥的下落?”   “那是自然。”   独孤不弃听完,喜上眉梢,娇声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刺客们便看着这位女娇娥素手一扬,将鞭子扔在了地上,这是要发什么大招了?怎连武器都扔掉不要了?   还未等他们猜出个所以然,独孤不弃另一手在腰间摸了几下,没摸到,只好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手指在腰间一处镶了宝石的位置轻轻一按,便从中缓缓抽出了一条软软的发射出亮光的东西。   等那东西完全被抽出了,亮出全貌,刺客们一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   在大楚,一向崇尚的是文武双全,所有武艺之中,又以剑术最为优雅,因而深受朝堂上那些文人的追捧。   所以,大楚之中,闻名于世的铸剑师不少,也不乏有宝剑问世,但眼前这柔软无比,又锋利无双的柳剑,却是绝世罕见的。   一刺客脱口而出:“这丫头身上的宝贝也太多了吧?”想起自己一年到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那刺客颇感心酸。   一旁的头领听完差点儿吐血,骂道:“笨蛋,给老子看清楚重点好吗?”   那刺客吓了吓,疑惑道:“什么重点?”   首领没忍住踹了他一脚,气急败坏怒骂道:“愚蠢,你看看她握在手里的那把剑是什么?”   他们当然看得出那是一柄柳剑,且能自由缠在腰间,柔软度极高,乃是一柄品质上佳的柳剑。   所有人都盯着独孤不弃手中握着的那柄软剑,通体银白的剑身,轻薄得仿佛柳条一般随风飘摇,泛着清浅的寒光。   柳剑,对沐心这种不识货的人眼里,只是武侠电视剧里见过的武器之一,并没什么特别。   在那群刺客眼里可就不一样了,柳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那可是柳剑阁的独门绝学,在武林中的兵器榜上排名第七的神兵,必须配以柳家剑法,还要有经验的前辈在身边指点才能修习。   可以这么说,在普通人手中,柳剑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武器,说它危险,不是因为它有多强横,而是柳剑的剑身至柔至软,一个舞不好便会伤及自身。   听闻,曾有个年轻人想要拜入柳剑阁门下,可惜因资质不佳被拒之门外。   那人一时不忿,便放言要自己开创一套比柳家剑更加厉害的剑法,还要用柳剑阁最引以为傲的兵器——柳剑。   不久后,那年轻人在演练一个十分复杂的剑招时,不小心被柳剑卷到了脖子,当场被自己抹了脖子。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擅自修习柳剑,武林中便渐渐达成了共识——柳剑一出,便只能是柳剑阁门人。   提到柳剑阁,就不得不提到一百多年前开创柳剑阁的第一任阁主——姓柳,名桃枝,字夭夭。   据说,柳夭夭此人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亲近,柳剑阁也因此被她建在一处与世隔绝的水上岛屿上,取名夭夭岛。   据说,夭夭岛这名字,不是取自柳夭夭的字,而是取自逃之夭夭,乃是为了向外来之人传达柳剑阁遗世独立,不问世事的立派宗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柳剑阁   柳剑阁成立之初,因为夭夭岛本就远离人烟,柳剑阁的门人又鲜少在外行走,是以,江湖中无人知道夭夭岛的存在,更别提柳剑阁了。   后来的柳剑阁之所以闻名于世,乃是源于岛主柳桃枝和高祖皇帝的一段姻缘。   传闻,在开国之前,高祖皇帝落难之际,曾无意间闯入了夭夭岛,被当时的岛主柳夭夭所救。   高祖皇帝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女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于是很快坠入了爱河,对其展开猛烈的追求,最终得偿所愿,抱得了美人归。两人很快在岛上举办了婚礼,不久后便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可惜,潜龙在渊,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   据史册记载,大楚的开国皇帝并没有立后,而百年后的皇家宗祠中,与高祖皇帝并肩而立的牌位上,赫然写着——大楚开国皇后柳夭夭之位。   高祖皇帝,大家都习惯了称他为高祖皇帝,渐渐的,倒是极少有人再提起他的本名——楚轩辕。   关于楚轩辕和柳桃枝的故事,说来太过话长,此处暂且先不细谈。   世人只知道,最后两人的儿子随母姓留在了夭夭岛,依旧固守着最初规矩,保持着遗世独立的姿态。   而楚轩辕,则凭着一套柳家剑法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最终夺取了皇位。   从那以后,柳剑阁的柳家剑法闻名于世,天下英雄纷纷趋之若鹜。   可惜的是,柳剑阁收徒极为严苛,不仅要求品貌端正,还要看习武的天赋。   再加上夭夭岛地理位置特殊,与世隔绝,若想拜入其门下,更是难上加难。首先,便是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那一座隐藏的岛屿。   关于柳剑阁的传说,江湖上有很多,一百年间入世的柳剑阁门人倒也不是没有,却少之又少,传闻中,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绝顶高手。所以,那名刺客头领一见到独孤不弃的柳剑,便心生敬意……   没错,未下山之前,他几乎是听这师父讲的那许多柳剑阁门人的传奇故事长大,仰慕多年。   如今有幸得见,哪里还顾得上抢什么东西,师父曾说过,柳剑阁门人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江湖中人人称赞。   他咬了咬牙,在完成任务和结交柳剑阁门人之间摇摆不定,最后选定了后者,狠了狠心,中气十足大喊了一声:“不用比了。”   他的手下们纷纷投去疑惑的目光,独孤不弃也不例外,两眼危险地眯起,淡淡的语气里夹着森森寒意:“你要反悔?”   “不不不,独孤女侠你误会了!误会了!”   那头领主动认怂,卑躬屈膝地对独孤不弃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家师自小就同贫僧……就同我讲过许多柳剑阁的故事,传闻柳剑阁门人个个都是侠肝义胆的英雄好汉,一手柳家剑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名震江湖,所以真的不用比了,我们认输,认输!”   独孤不弃忍着笑,对方方才不小心自称了贫僧,想来是个出家人,却不知为何竟做起了刺客的勾当。   难怪他们这一群人出手如此绵软无力,想来是本就没有伤人之心吧?   她眨了眨眼,不大确定地问:“可我们还没比呢,万一你们不会输呢?”   那头领连连摆手,奉承道:“不不不,看女施主方才拔剑的动作如此英姿飒爽就知道,您一定功力不凡,真不用比了,我们认输。”   “那我哥哥的下落?”   “我们说,我们自己说。”   那头领苦着脸,最后心一狠扯下了脸上的蒙面黑布,转身对身后的几名手下大力挥着手,命令道:“愣着做什么,你们也摘下来。”   这是什么命令?身为刺客,怎能将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众刺客一脸懵,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醒他:“老大,我们现在是刺客,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快把脸上的遮回去……”   独孤不弃眼角一抽,她都看完了,现在遮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那头领却是没想到这些,他挠挠后脑勺,笑得有几分傻气:“不好意思,我对柳剑阁慕名太久了,一时激动,一时激动。”说着,竟十分听话地将脸上的黑布又遮了回去。   独孤不弃将他的面貌看了个七七八八,那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材修长,生着一张和善可亲的娃娃脸,俊秀可爱,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心。   她暗道了声可惜,这么一副好相貌,却是个刺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头领看向独孤不弃的眼神满是崇拜,讨好解释道:“独孤女侠,其实不瞒你说,我们也是临时接到的委托任务,昨晚才匆匆赶来。因此,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令兄的下落。”   独孤不弃不理会他的讨好,美眸微眯,射出森森寒芒,冷声问他:“你以为我会信吗?”   那头领面露难色,站在那里抓耳挠腮,显然是在想着该如何解释。   片刻后,他身后一位黑衣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走上前来,对着独孤不弃抱拳行了一礼,帮着解释道:“不管姑娘信不信,我们老大并没有骗你。他……我们其实……”   那人说着,也有些语无伦次,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最后才勉强道:“其实我们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不过是有人出高价要姑娘手里的东西,而我们正好缺钱……”   那黑衣人说不清,于是又来了一个,插言道:“既然老大说姑娘是侠义之士,在下便多嘴提醒一句,姑娘日后还请小心些,有人高价悬赏,点名要拿姑娘手里的东西。   我们……也许姑娘不信,但我们其实算不上刺客。否则,像姑娘今日这般孤身前来赴约,任凭你武功再高,只怕也是有来无回。”   独孤不弃愣在原地,狐疑不定:“你们,为何要提醒我这些?”   那头领冒出头来,兴冲冲地道:“因为你是柳剑阁的人啊!所以,我们都相信姑娘一定是个好人,那姑娘手里的东西一定十分重要,且关乎民生福祉,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抢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真正的刺客   这些日子,南方的天气不大好,隐隐又有了阴雨连绵的前兆,太阳挂在天上,却是灰蒙蒙的,不大两眼。   天不那么蓝了,云层也不怎么白了,灰灰的,略显厚重,有时风大的时候,浓云滚滚,便化作雨滴落了下来。   独孤不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层将太阳遮掩了大半,很不敞亮,就像眼前的这一群刺客,让她看不清楚,尤其是那个头领,似乎对她太过热情了些。   两个后来的黑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合力将他们头领冒出来的的脑袋又按了回去,齐齐对着独孤不弃抱拳行了一礼,道:“今日多有叨扰,就此别过,望姑娘自己保重。”   道别之后,他们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转身驾起他们的头领就走,走远了才发现忘了其他同伴,于是又调转回头,对着剩下的人招呼道:“今日任务取消,我们走。”   十几个黑衣人毫无疑义,立即施展出轻功,齐齐腾空而起跟了过去,他们的轻功看了都很不错,几个纵跃之后,很快消失在独孤不弃的视野之中。独孤不弃没有上前追赶,而是将手中的柳剑横在身前,深深看了一眼。   柳剑阁门人……   她这些年一门心思报仇,差点儿都忘了儿时在柳剑阁受教时立下的誓言。   所有拜入了柳剑阁门下的人都必须立下誓言,一生忠义仁慈,用手中的剑行侠仗义,斩奸除恶,护佑弱小,替天行道。   等宋玉匆忙赶来时,那群黑衣人已经不知去向,独孤不弃独自坐在三里亭眺望远方,神色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独孤不弃平安无事,宋玉总算松了一口气,他飞身下马,大步跨进亭子里,还是心有余悸问道:“不弃,你没事吧?”   独孤不弃闻声回过神来,对着他微微一笑:“我没事……”   “不弃,你真是太冲动了……”宋玉四下扫了一圈,确定了四周没人,才凑近独孤不弃耳边小声道,“你哥哥虽然走得匆忙,但他早就说过要走,既然如此,我们好好送他便是了,何至于如此乱了分寸?让坏人钻了空子。”   “你是说他……”独孤不弃抬头看向宋玉,脸上露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意,却很快落寞下来,“可是,怎么会这么匆忙,竟连说一声都不曾。我还以为……”   宋玉看着独孤不弃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生出了几分酸楚,他满心满眼都是独孤不弃,又怎会看不出她对沐心的那些小心思?   上天总是喜欢捉弄人,他心悦于她,她却心悦于另一个人,而她心悦的那个人对此一概不知,挥一挥衣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应了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同是天涯沦落人,宋玉对独孤不弃的爱而不得感同身受,他舍不得见她难过。   于是便忍着心酸安慰她道:“事发突然,大人也是脱不开身,他先是去牢里安置了孙……廖伯父,后来同殿下也谈了许久,临走前不放心,还给独孤家的宅子调配了十几名护卫,最后出发时已然十分仓促,着实抽不出时间来道别了。”   “你不必安慰我了……”独孤不弃惨淡一笑,自嘲道,“想来他定是恨我的,平日里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自然不会特意来同我道别。”   她至今记得何员外来的那日,沐心关在房里哭得撕心裂肺,而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这倒真的是独孤不弃想多了,沐心临走前可是特意交代了宋玉要提前和独孤不弃通个气,免得她胡思乱想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可怜宋玉被诸多琐事缠身,一时来不及和独孤不弃交代清楚,果不其然就出了幺蛾子。   “不弃,你误会了,他临走前特意同我交代了要同你说一声……”宋玉默默咽下了自己种下的苦果,解释道,“是我不好,他走得匆忙,我忙着善后,一忙起来便忘了。”   独孤不弃面上一喜,不确定地问道:“他真的交代了?”   “我骗你做什么?”没有预料中的责难,宋玉偷偷松了口气,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当年你爹查到的案子牵连甚广,如今廖伯父和来福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大人便料到当年的幕后黑手极有可能会再次出手,无奈之下,只好匆匆遁逃。”   独孤不弃没听懂:“幕后黑手?凶手不是已经被廖伯伯杀死了吗?”   宋玉看着天真无邪的独孤不弃,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无力,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护着她的这一份单纯,却不想反而让她变得不经世事,身陷危险都不自知。   轻轻叹了口气,宋玉提起精神,耐心地同她解释道:“凶手是死了没错,但当年的事错综复杂,还牵连了其他人。总之,最近这段时间,你家的案子重新被翻出来,难保当年的凶手还有其他的同谋会对我们不利,你要千万小心,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鲁莽行事了。”   “那哥哥呢?他会不会有危险?”   宋玉一阵气结,心说,人家跑得比兔子都快,用不着你担心好吗?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是。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吞了回去,耐心解释道:“他如今……已经身死,倒是无法再有什么危险了。不过廖伯父和来福,还有你,甚至是我,就说不准了。   所以,大人昨日临走前千交代万交代,我们所有人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独自一人落了单。   尤其是你,大人早料到你容易多想,还特意交代了让你乖乖待在家里,其他事他自会安排妥当。”   其实沐心的原话是:“不弃的性子太过单纯,做事又不大考虑后果,我虽已尽力安排布置防着那些坏人,但你也千万要看好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   想起昨日,宋玉对沐心的这一番话还颇有些不满,觉得沐心对独孤不弃偏见未免太多,如今看来,是他一叶障目了。   沐心对人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分析一向见解独到,甚至常常能预测到旁人的下一步行动,这样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   沐心的提醒,他不该大意的。 第一百五十章 身手不凡的小云生   等追风和逐月赶到的时候,见宋玉和独孤不弃两人皆是安然无恙坐在三里亭中,有些吃惊,又有些庆幸。   很快,折花也随之赶来,她的轻功绝佳,脚程比常人要快上许多。   对于自己无意间造成的劳师动众,独孤不弃表现出了万分悔恨,立即一五一十将所有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折花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那群刺客的头领自称为贫僧,还称呼你为女施主?”她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没听说过江湖上善于用毒的有这么一号人物。   独孤不弃肯定地点头:“是啊,那头领似乎不大聪明的样子,先是说漏了嘴自称贫僧,后来又改口自称为我。最初的时候,是他主动要与我比武,输了就要将我爹留下的东西交给他,后来见我武功高强,又主动认输,还自己揭了蒙面的黑布。   他们应当不是真正的刺客,当时他的手下还提醒他说,他们是刺客,不可以真面目示人,那领头人听了竟然又乖乖将黑布遮了回去……   哦,我仔细看了几眼,那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模样,唇红齿白,脸圆圆的,生得十分俊俏可爱。   可惜了,竟自甘堕落学人家做了刺客。”   追风抓住重点,追问道:“你们交手了?那群人身手如何?”   “不怎么样,出招软绵无力,毫无杀意。”独孤不弃回忆了一下,十分中肯地点评道。   众人反应不一,宋玉心有余悸,追风满目愕然,逐月面露凝重,折花则是兴致缺缺。   既然没有人受伤中毒,这里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殿下那里还等着她回去伺候呢。   独孤不弃又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赶紧说道:“对了,他们临走时说,他们算不上刺客,还说,有人发出悬赏要拿我手上的东西,劝我要小心,说是遇上真正的刺客,就算我武功再高也会有危险。”   悬赏……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是神色凝重。   想比城外三里亭的虚惊一场,独孤家的雨花巷这边就不那么乐观了。   短短一刻钟之内,来福就在侍卫严密巡逻的独孤府中悄然失踪,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劫匪的哪怕一丝踪迹。   一切都和沐心所料的相差无几,这群幕后之人,不仅来势汹汹,而且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似乎对独孤正留下的东西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楚天歌在房间里遍寻不到来福的踪迹,便决定到府外去瞧一瞧。   “殿下,殿下……”   他走得很慢,一路低着头边走边看,盼着能发现一些新的线索,临近府门口时,耳边隐约听到有人似乎在叫自己,循声望去,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从府门外进来。   那孩子见到楚天歌显得十分高兴,小跑着朝着楚天歌的方向跑过去,他似乎已经跑了许久,气喘吁吁的,说话都不大流畅:“殿下,我们……我们看到了,那个劫走来福哥哥的人,师兄他们……他们已经偷偷跟过去了,我……我回来报信……”   “你是?”楚天歌陷入沉思,一时想不起独孤家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小孩儿。   “我叫云生,是独孤大人收留我们住在这里的……”云生笑着解释了自己的身份,神色骤然黯淡下来,两条眉毛耷拉着,“殿下,独孤大人他……真的回不来了吗?就像爹爹一样,被大水冲走就回不来了,是吗?”   “云生,这些回来咱们再细说,现在先带哥哥去找来福可好?”   “好,殿下请随我来。”   云生看着年纪小,身手却出乎楚天歌意料的好。   沐心曾提过,云生今年才不过七岁,却不想他小小年纪,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便如此驾轻就熟,只见他张开双臂,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体便轻盈地跃上了屋顶,两人一路飞檐走壁,很快穿过了车水马龙的闹市。   闹市之后,小云生忽然停下来,回过头对楚天歌解释道:“殿下,方才我只跟到了此处,您在此稍等云生片刻,我去查看一下师兄他们留下的标记。”   楚天歌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云生在屋顶上几个纵跃,很快便稳稳落回了地面,他走到隐蔽的墙角边,小大人一样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左右查看了一番,找到师兄们留下的标记之后,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重新飞上了屋顶。   “殿下,他们去了那边。”云生指了个方向,对视了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循着标记的方向追踪了过去。   楚天歌紧紧跟在云生身后,不知为何,竟觉得云生的身法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似乎和飞霜的身法有点儿像。   不过天下武功门派虽多,所遵循的规则却无外乎是五行、阴阳相生相克的运转之道,万变不离其宗,身法相似而已,也算不上有什么稀奇。   楚天歌自嘲一笑,大抵是跟沐心呆得多了,便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在相似之间找联系这样的毛病。   沐心管这毛病叫做——推理。   云生到底年纪小了些,轻功施展久了便有些吃力,楚天歌不动声色放慢了速度,一松懈下来,脑子里便有了余力胡思乱想。   沐心一定没想到,她一时心软在府衙门外收留的五个小孩儿,竟都是身怀绝技的练家子吧?   不过,普通人家可教不出这么出色的孩子,也不知这孩子口中的爹爹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是个隐士高人?   他们一路向西,屋舍渐渐稀疏,很快便来到了一处郊外的竹林。   楚天歌耳力过人,刚一走近便听到了里面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便将云生挡在自己身后,自己在前面开路,沉声提醒道:“当心,前面有打斗声。”   云生乖乖地点头,脆生生道:“殿下也要当心。”   两人轻手轻脚穿过竹林,最后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后偷偷观察打斗的情形,云生忽然兴奋地站直了身子,立即被楚天歌一把按了回去。   他委屈巴巴地重新抬起头,这回倒不敢再站起身了,手指着竹林外打斗的一个白色身影,蔫蔫地解释自己方才的莽撞:“殿下,我见到爹爹了,来福哥哥有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竹林深处   此处,离稻香城门不知有多少里,是个距离沐心落水失踪的水心湖更远的地方。   青天白云之下,地域一片辽阔,人烟荒芜,杂草丛生,在这一片杂草深处,长着另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的更深处,有一处极为清幽雅致的隐居之所。   山泉蜿蜒而下,潺潺流水之上,一座竹子搭成的小桥横跨过流水;   小桥边上也是一座竹子搭成的凉亭,凉亭之中,摆着一只竹子编成的竹桌和几只小竹椅;   凉亭的另一边,立着一座竹子建成的双层竹楼,外围一圈竹篱笆环绕,围着小桥流水、凉亭竹楼,和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地。   正可谓是,就地取材,浑然天成。   可惜,这清幽雅致的地方如今看上去已有几分破败,竹篱笆的门上,那块原本嵌着匾额的地方已经脱落了一半下来,匾额掉在地上,已经不止被人踩过了多少回,题字的一面是朝着地面的,无人关注上面究竟题了些什么字。   竹院子里,一名黑衣人和一名白衣人正打得难舍难分,那黑衣人蒙着面,看不清面容,那白衣人生得倒也不至于多好看。   但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就连打架的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几分仙气,让人赏心悦目。   那名白衣人,正是小云生之前托付沐心寻找的爹爹——白草草。   篱笆之外,杵着四名十一二岁的小童子,正是从雨花巷一路跟着黑衣人过来的白云随、白云遇、白云而、白云安四人,此时四人目光灼灼欣赏着院子里那一场精彩绝伦的高手对决,全然忘了,那黑衣人身后不远处,还站着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的来福。   此时此刻,来福的内心是绝望的,他明明很听话,按大人的吩咐乖乖待在房间里,除了去厨房要了一壶热水之外,他连大门都不曾踏出去过,可还是躲不过“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厄运。   他不过就是去要了一壶热水回来,方才坐下倒了一杯,无聊地端在手中轻轻晃着,头顶上就忽然跳下来一个黑衣人,他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举动,便被黑衣人点了穴道,扛在肩上,一路飞檐走壁出了独孤府。   也亏得大人是个热心肠的,从大街上救回来这五个小不点儿竟然各个都身怀绝技,一路追踪到了这处僻静无人的竹林来,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位白衣大侠。   只不过……你们怎么就光顾着看热闹呢?   倒是先过来救救我呀!   来福在心里哀嚎,然而他被人点了穴道,除了眼珠子还能转动,鼻子还能呼吸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干着急。   楚天歌顺着小云生指的方向看过去,竹林外那个一身白衣、手执长剑的身影,他眨了眨眼,不大确定地又眯起眼仔细一看,脑中顿时响起一阵五雷轰顶的巨响,眼前有那么一瞬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一阵风吹过,耳边响起轻轻的、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他才终于缓过神来,对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知的情境,楚天歌并不感到惊喜,反而一脸惊吓,回头看着云生问道:“你爹是白草草?”   所以,当年那个皱巴巴的,动不动就哇哇大哭的小婴儿,长大后反而变成了乖巧听话,脸上总是挂着笑,还能挤出两颗梨涡的小云生?   楚天歌看着云生,眨了眨眼,想起当初自己盯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儿一脸嫌弃时,母妃曾对他说过:“这有什么?你刚出生的时候也长这样,长开了就好了。”   原来,母妃说的竟是真的?他小时候也那么丑过?   楚天歌不大高兴地结束了这场回忆。   云生跟着他眨了眨眼,笑容灿烂,又带了点儿惊奇,问道:“殿下认识爹爹?”   楚天歌盯着竹林外那个打个架都要白衣飘飘的白草草,恨恨地咬着牙,又回头看了一眼云生,别开了视线,不大情愿地纠正他道:“以后不要叫殿下了,叫表哥。”   小云生心里有些着急,五皇子带着他窝在竹林里,丝毫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他满脑子疑惑,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方才不是说叫他表哥吗?那五皇子和爹爹肯定就是亲戚了,为何见到爹爹跟旁人打架却不帮忙呢?   他这边看看打得仙气飘飘的自家爹爹,那边又看看咬牙切齿的五皇子殿下,心里越发感到奇怪,殿下让他叫“表哥”,可为什么不大像认亲的样子,反而,他眯着眼盯着爹爹的眼神,似乎……更像是寻仇吧?   若是楚天歌知道云生此时的想法,定然要赞他一声,小小年纪,观察力倒是不错。   没错,白云生口中的那个爹爹,就是把楚天歌从小虐到大,也从小照顾他到大,却在他十一岁那年突然不告而别,整整六年音讯全无的,楚天歌唯一的亲舅舅——白草草。   楚天歌紧紧咬着牙,狠狠盯着那个白衣飘飘的年轻男人,眼眶里有泪在打着转,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却不管,只瞪大了眼死死盯着他,一眨不眨,心里想着,有句老话说冤家路窄。   所以呀,白草草,就算你逃到千里之外的南方来又如何,还不是被我给找到了?   被人盯上的白草草此时正忙着打架,他自认武功高强,却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偏被他今日给碰上了,也亏得是他碰上了。否则他辛苦调教多年的几个徒儿,说不定今日就都要折在这人手里了。   白草草光是想想就一阵后怕,幸好他回来得及时。   那日,他被大水冲走,好不容易才抱到一棵大树幸存下来,又等了大半日,才终于等到搜救的船只前来,这才得了救。   救他的人,据说是从县里来的官员,还是个县令。   这年头,居然有县令这么不怕死,亲自跑到大水里参与救人行动,白草草当时大大惊讶了一番,后来见仍有许多百姓被困在水中,便没有急着去找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徒儿,而是留在那里参与了后续的救援行动。   没想到,这救人刚回来,又赶上了救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故人重逢   似乎是为了给这一场刀光剑影的对决喝彩助兴,原本清风徐徐的竹林内,突然间一阵狂风大作,漫天飞舞的竹叶飘飘洒洒落下,仿佛下起了一阵竹叶雨,青黄交接的落叶盘旋在空中,轻轻飘浮着缓缓下落,轻舞慢摇,十分曼妙好看。   天上四方的云朵,似乎也被那一阵大风带了过来,瞬息之间聚集到了竹林的上空,原本的晴空万里,转而成了乌云密布。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几阵清凉的大风吹过之后,乍见故人的情绪泛滥渐渐冷静了下来,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楚天歌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厚重的云层,不大高兴地抿着嘴。   南下已有半月,他还是不大习惯南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天气。   原本打算坐观壁上,让白草草多吃些苦头的心思淡了下去,楚天歌漫不经心伸出右手往空中一抓,收回时,五指间赫然多了几片竹叶,而后再利落地一个甩手出去,那几片竹叶便直挺挺地飞了出去。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几片叶子,从楚天歌手中出来,却似乎比刀片还要锋利,仿佛割破了空气,毫无阻碍地直直刺向黑衣人所在的方位。   小云生看得目瞪口呆,楚天歌的这一手摘叶飞刀,怕是爹爹也及不上的。   耳边,竹叶破空而出的声音渐渐远去,小云生循着竹叶的方向望去,原本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形忽然迟缓下来,最后一个闪身躲过了楚天歌掷出的几片竹叶。   然而,高手过招,胜负乃是毫厘之间。   黑衣人因着敏锐的警觉,最终是躲过了楚天歌的竹叶,却被白草草一剑横劈过来,眼看着就要命丧当场,黑衣人躲闪不及,干脆绝望地闭上双眼等死。不过,预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疑惑地睁开眼,却见白草草的剑堪堪在他脖颈一寸的地方停住。   显然,对方能在如此危机关头及时收住杀招,武学造诣之卓绝,已然在他之上。   这黑衣人也是个不怕死的,竟然耿直地自己送上脖子,冷声说道:“胜负已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草草也没客气,反手一掌……直接把黑衣人拍晕了过去。   随后,他两眼危险地眯起,目光凌厉循着竹叶飞来的方向扫过去,握拳抵在嘴边轻轻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故作高深地扬声问候道:“阁下是哪位?还请出来一见。”   这一声,乃是灌注了内力的,饶是远在竹林深处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天歌抬脚走出了竹林,几个纵身便到了白草草面前,语气近乎咬牙切齿:“白草草!你还有脸见我?”   楚天歌来得太过迅猛,白草草乍一见,吓得一个后空翻翻出了好远,最后堪堪落了地,才回过神,不确定地又眨了几下眼睛,才惊叫出声:“小鸽子?你怎么在这里?”   “住口!你才是小鸽子,你全家都是小鸽子!”当年的楚天歌年纪还小,再加上白草草对他们母子一直照顾有加,纵使对小鸽子这一外号有再多不喜,他忍忍也就过去了。   然而,眼前这人乃是抛下他们娘俩的负心舅舅,楚天歌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忍了。   如果此时沐心在场,她的下巴一定会惊讶得掉到地上,如此真性情(气急败坏)的楚天歌,平时可是见不到的。   白草草当年出逃,走得急,自知理亏,也不计较楚天歌对自己这个舅舅的态度有多无理。   反而赔着笑道:“六年不见,舅舅的小鸽子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看越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差点儿都要认不出来了。   哎呀……我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要高兴一点儿,不要这么暴躁嘛,你可是学医之人,应该知道脾气暴躁对身体有多不好。”   “住口!别嬉皮笑脸的,给我个解释。”楚天歌眉头紧锁,面容严肃,显然不打算买白草草的账。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理智,可当年被白草草这个他曾经全心全意信赖和依靠的长辈,抛弃的惨痛经历,至今历历在目……   理智算什么东西,又不能吃。   白草草无奈地摊开手,耍赖道:“解释什么?”   然而,他的心里却在咆哮,臭小子,我能告诉你,当年我是因为飞霜突然说要嫁给我而受宠若惊,又担心她只是年幼无知,将来长大了万一后悔会怨恨我一辈子,才仓皇出逃的吗?当然不能!   我白草草不要面子的吗?   两人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楚天歌自然不会向白草草吐露自己当年突然失去长辈庇护的惶恐不安,而白草草也绝不愿让自己的外甥知道,他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舅舅,竟然是个感情脆弱,逃避真相的懦夫。   很显然,两人对白草草当年不辞而别的理解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楚天歌拿了母亲做挡箭牌,一吐自己的担忧:“六年前,你为什么一声不吭突然人间蒸发?既然没死,为什么一封家书都不曾写过?你难道不知道,母妃会有多担心你吗?”   白草草似乎没听出自家外甥,那颗急需安慰的受伤心灵,反而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随后又不要脸地自夸道:“哎……我这人,你母亲还能不知道吗?武功高强,又有一身医术傍身,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的。”   “所以就一封家书都不用写了吗?这些年,母妃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后宫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你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那你可曾想过,你还有一个亲妹妹被关在深宫之中,随时可能被一群诡计多端的疯女人欺负?”   “怎么会?这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再说我走的时候,你都已经十一岁了。”   实则,白草草最初那两年一直偷偷在暗中保护他们,这小鸽子也是谦虚,明明自己比那群女人还要诡计多端,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都一代更比一代强了,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草草娶妻   楚天歌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而白草草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在火上又浇下了一桶油。   火,烧得更旺了。   他目眦欲裂瞪着白草草,咬牙切齿:“白草草,你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独自应付那种虎狼环饲的情况,我是不是该高兴,高兴你这么看得起我?”   白草草点头如捣蒜,笑得十分不好意思,仿佛楚天歌说了什么感谢他的话语让他受之有愧,却又兴奋不已。   于是昂首挺胸,一本正经道:“嗯嗯,你能有如此觉悟,我这当舅舅的,也是极高兴的。”   说着,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少年你母亲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谦虚过头了就是虚伪了?   从你这些年的种种表现来看,舅舅我何止看得起你,简直都要佩服你了好吗?   想起当年暗中观察到的那些楚天歌的事迹,白草草忍不住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当年的小天歌,顶着自己一张人畜无害的稚嫩面孔,人前小绵羊一样好欺负,人后一肚子坏水。   不过用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成功挑拨离间了楚孝文的两个老婆,引得两派人斗得如火如荼。   最厉害的是,他也不管招数,专用这一招离间计,就不动声色击败了不知多少后宫的宅斗高手,堪称扮猪吃老虎的巅峰典范。   楚天歌不知当年白草草暗中做的那些事,只以为他说走就走,真抛下了他们母子,六年来不闻不问。   此时,再见他那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觉得怒不可遏:“白草草,你个不要脸的混蛋,亏我刚才还出手帮了你。”   他想要的,不过是白草草的一句道歉而已,然而白草草却丝毫没有后悔之意,这让他怎能不怒?   白草草一听也不高兴了,十分委屈道:“说到这事儿,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方才都快打赢了,你这一出手,我不就成胜之不武了?”   还在顾左右而言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草草!”这一声怒吼震耳欲聋。   白草草挖了挖耳朵,痞里痞气道:“小鸽子,你舅舅还年轻,耳朵没聋。”   楚天歌冷眼旁观自家这位外表看似仙气飘飘的世外高人,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痞子舅舅,只觉得世人一定是瞎了眼。   世人传言,玉面神医白草草,身量修长,形容俊美,仪态优雅,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行走坐卧气定神闲,乃是神仙一般的美男子。   世人还传言,武林高手白草草年纪轻轻,光是轻功的造诣便远非常人能比,不仅踏雪无痕,能飞檐走壁,而且身轻如燕,可日行千里。   世人更是传言,宫廷御医白草草天纵英才,小小年纪便尽得天下第一神医真传,堪比华佗在世,一手金针度穴出神入化,可活死人肉白骨。   以上这些传言都勉勉强强有那么一点点可信度,毕竟白草草的确有几分本事,也的确生得一副骗人的好皮囊。   而且从小就是个戏精,像是扮演优雅贵公子形象,或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又或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样的戏码,他一向都是信手拈来。   但世人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他的专一痴情的?   身为亲外甥,楚天歌发誓,他家这位舅舅根本就还没开窍好吗?连情为何物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痴情?   先说说白草草当年怎么娶的媳妇吧。   白草草娶妻这件事颇为草率,但追究起来,还挺复杂。   先说说白草草娶的妻子,乃是他的师父,麦冬老神医唯一的女儿。   所以白草草娶妻这件事,还要追溯当二十年前白草草拜入的师门。   当年白草草跟着姐姐白香香一起拜入天下第一神医麦冬门下,神医麦冬性情孤僻,收徒十分严苛,一生总共就收了三名弟子,除去白草草和白香香之外,还有一人名叫冷松,三人当时皆是孤儿。   之所以说是当时,是因为冷松后来又找到了亲人,父亲依旧健在,也就算不得孤儿了。而且,冷松出身的人家,还是京城的世族大家——镇远侯府。   还是先说说麦冬神医膝下唯一的女儿吧,这姑娘名叫麦芽儿,生得十分娇俏可爱,乃是麦冬老来所得。   于是一直被麦冬捧在手心,宠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胜在活泼开朗,人美心善。   而那冷松,自小就沉默寡言,生性有些凉薄,而麦芽儿性格热情似火,本是两种最极端的性格,偏偏麦芽儿就喜欢对冷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再加上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久而久之,两人便坠入了爱河。   可惜好景不长,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麦冬年轻时痴迷医术,常常以身试药,落下了一身病,堪堪熬过了生命的第七十个春秋,还来不及看见女儿出嫁,更来不及含饴弄孙,便撒手人寰了。   师兄妹四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将麦冬好生安葬之后,便决定一起进京闯荡。   白草草年纪尚幼,白香香便带着他在京城开了家医馆,算是暂时安了家。   冷松执意要考太医院,他学医本就刻苦用功了,又有天下第一神医麦冬的传人这一层身份,自然是得偿所愿,很快进了太医院。   师兄妹四人就此分离,麦芽儿被麦冬宠得太过,医术不精,冷松又去了太医院,她便留在了白香香的医馆混日子,当当小药童。   医馆刚开张,生意并不多,麦芽儿闲来无事便会守在医馆门前,每每翘首以盼,等着心上人早日回来接她,却不想,等着等着,却等来了冷松因搭救公主有功,被皇帝赐婚,从此飞上枝头当了驸马。   后来,白香香陪着麦芽儿前去太医院,势要找冷松问个清楚……   楚天歌甩了甩头,这故事真要说清楚,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总之,那一次的太医院之行,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母亲就是在那一次遇到了当时还是皇子的父皇,从此被父皇缠上,麦芽儿也是在那一次会面之后,下定决心要和冷松斩断情缘,可惜最后依旧藕断丝连……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打出手   长辈们的故事太长,单是冷松的身世就够说上大半日了。   比如,冷松乃是镇远侯府的嫡出子嗣,却为何流落在外,沦落成了孤儿?   他又是如何在机缘巧合之下,跑到麦冬那僻静的山谷里拜师?   后来执意进入太医院,又救了公主,是否真的只是意外?再后来,他又是如何寻回亲人,认祖归宗?   世家大族,历史源远流长,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其中的故事自然也是说不尽道不明的……   镇远侯府里的那些个乱糟糟的事,此处便暂且不提。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冷松抛弃了旧爱,选择攀龙附凤,回到镇远侯府,去完成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然而,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并非说断就能断的。   尤其是,楚天歌的母亲白香香和公主的哥哥楚孝文又开始了一段纠缠不清的爱恋之后,冷松这位大师兄便成了楚孝文接近小师妹白香香的一座桥梁。于是乎,决心斩断情丝的麦芽儿又开始频繁见到她念念不忘的情郎。   楚天歌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一顿命运多舛的苦命鸳鸯,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就这么发乎情止乎礼地熬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后,楚天歌的母亲嫁给楚孝文已有十二年,楚天歌十一岁。   在某个天朗气清的午后,白草草突然进宫觐见,进来时人模人样,下人一退出去便原形毕露,嬉皮笑脸地没个正行,云淡风轻地就告诉他们母子俩,自己要娶妻了。   白香香第一反应便是反对:“白草草你这个禽兽,飞霜才刚刚及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实际上,飞霜虽然名义上是白香香的师父,但真正手把手叫她学艺的人,是白草草。   而且飞霜从小便立下志愿,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嫁给像白草草一样的男人。   而白草草则常笑话她,说她脾气太差,将来恐怕嫁不出去,到时他可以考虑免为其难收了她。   就连楚天歌这个小屁孩都看得出来,白草草如今二十三岁的高龄还不肯娶妻的原因,必定是为了等飞霜长大。   往日里只要飞霜不在,白草草倒也承认得还算坦荡,今日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突然跳起来大叫道:“谁要娶哪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了,我要娶的是麦芽儿师姐。”   他说着,又十分落寞地补了一句:“而且,飞霜已经同意了。”   白草草要娶的人,是那个一心装着冷松那个背信弃义的渣男的麦芽儿,母子俩动作出奇地一致,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简称——目瞪口呆。   说来,楚天歌儿时是很萌很可爱的,不过是环境所迫,长大后,便渐渐将高冷当成了一种保护色。   关于白草草当年那个憋死腹中,且又不堪回首的爱情故事,此处暂且还是不提。   至于原因,自然是这甥舅两人互相看不对眼,又话不投机之后,干脆就大打出手,还一边打一边四处乱飞。   至于打个架为何要四处乱飞,除了比较能显示出两人的轻功了得之外,主要还是楚天歌压倒性地强攻之下,白草草招架不住,节节败退,不得不左躲右闪,偶尔还要落荒而逃,而楚天歌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直在他身后紧追不放。   “小鸽子你疯啦!我是你舅舅!”白草草帅气的左脸挨了一拳,他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楚天歌,气急败坏地怒吼道,“说了多少次了,切磋归切磋,不准打脸!”   “我没有你这样的舅舅,还有……”楚天歌追上去,右手又是一拳,冷声笑道,“谁跟你说这是切磋,我就是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臭小子……”白草草眉毛一挑,利落地将看着仙气飘飘,但极为碍事的衣服下摆别在腰间,摩拳擦掌地走向楚天歌,气势汹汹地威胁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是吧?当老子真的打不过你吗?来呀!”   几个小家伙在一旁看着,纷纷下意识捂着两边的脸,替自家师父觉得脸疼。   这一路走来,变故太多,有惊又险又刺激,小家伙们已经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后来慢慢对所有的变故都表现出一种超强的适应性。   他们从自家师父和五皇子那些没头没脑的对话中,隐隐猜到了一丝真相,却太过模糊,八卦好奇之心骤然兴起。   于是一边目不斜视盯着两位高手的过招,一边拉着和五皇子一起出现的小云生打听。   大师兄白云随放弃了沉稳路线,最先开口:“小师弟,师父真的是五皇子的舅舅吗?”   小云生的眼睛随着五皇子一个空中飞旋,落到来了另一处,才抽出空闲答道:“呃……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刚才殿下让我叫他表哥。”   二师兄白云遇撇嘴,啧啧道:“别装了,都管人家叫表哥了,还说什么不知道。”   白云而立即高兴地凑过来,笑眯眯地畅想起美好的未来:“哇……小师弟,那你以后可就是皇亲国戚了,师父是五皇子的舅舅,那岂不是大人常说的国舅爷?”   白云安一见老三两眼冒光的嘴馋样,笑着接道:“是呀……这样一来,三师兄就有机会去品尝宫里御厨的手艺了。”   白云而腼腆一笑,在云安身后呼了一掌:“这都被你猜到了,还是四师弟最懂我。”   白云安被他这一掌呼得差点儿吐血,却没工夫同他计较,只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继续围观两位高手之间的对决。   两个大人忙着打架,五个小孩子又忙着驻足围观,谁都没有见到,那个原本被打晕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会突然醒来,还快准狠洒出了一包白色粉末……   好吧,实际上,当时他的周边一个人都没有,不过那黑衣人闭着眼并没有看见,只是保险起见扔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出来,最后都飘飘洒洒又落回了自己身上。   那个黑衣人沾了一身白粉,也不在意,见没人理他,偷偷松了口气,便白乎乎、又灰溜溜地飞走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活着就好   黑衣人偷偷逃走的全过程,大约只有来福看清了,奈何他被众人抛在了脑后,至今没人来替他解开穴道,也就无法出声向众人示警。   而那五个小家伙此时还在兴奋地围观比武,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看到精彩处还会大声地拍手叫好。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来福急得直想跳脚……   好在老天有眼,穴道的时间此时刚好到了,来福惊讶地发现自己情急之下不仅真的跳起来了,而且还能说话了,于是赶紧喊道:“黑……黑衣人跑啦!”   两个站在竹楼屋顶正对拳的人,齐齐闻声转过头来,顺着来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身上满是白色粉末的黑色身影,正施展轻功一路朝着竹林深处飞窜过去。   楚天歌空出一只手,抽空从袖子里摸出一锭碎银丢了出去,白草草也空出了一只手,两指间夹了一根细不可见的银针,灌输内力掷飞出去。   随后,那个踏着竹叶飞奔的身影,在半空中忽然就瘸了一条腿,软了一条胳膊,最后掉到地上连滚带爬躲入了林间。   两人最后一个对掌之后,终于舍得分开了,调转了方向追至院外的竹林,可惜晚了,等他们追至竹林外的时候,那个黑衣人已经失去了踪迹。   终究,还是让人给跑了。   今日的楚天歌格外的不沉稳,也不想沉稳,立即便转头指责身边的白草草道:“都怪你!”   “你还好意思怪我,呵呵……”白草草嘲讽一笑,反问道,“刚刚是谁先出手打人的?”   楚天歌理直气壮地翻出旧账:“是谁先在六年前不告而别的。”   “行行行……你赢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白草草摆摆手,一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小屁孩计较”的嘴脸,转身走回去,自顾自逗弄起自己多日不见的一群徒弟。   楚天歌一肚子的怒气忽然就卸了个干净,只因为白草草的那一句“都是我的错”,藏在更深处的悲伤难过终于露出了原形,楚天歌抬手抹了一把脸,将眼角的泪珠尽数藏入指间,抬头仰望天空。   天不是很蓝,云有些厚,楚天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风习习,沁人心脾,将他憋在心里的那一口气轻轻拂散。   能再见到白草草,他其实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失踪了整整六年的白草草还活着,不仅活着,还生龙活虎,比从前更无耻了。   这就够了……   也许最初的时候,他一个人面对那些宫中的尔虞我诈,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   他曾经是怨过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早就不再怨了。   唯一剩下的,便是担忧。   虽然白草草的确有几分本事,但他毕竟一个人出门在外,还带了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也不知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在外面会不会受人欺负?独自面对困境的时候,他身边也没个亲近之人,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也会夜半时分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比起当年的他   一句略显敷衍的“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却成功打发了大外甥,白草草表示很欣慰,好歹儿时对楚天歌的那一份护佑之情,不算白费。   他摇了摇头,又控制不住笑了笑,几分纵容,几分无奈。   楚天歌小的时候,白草草就喜欢把他逗弄得怒发冲冠,仿佛下一刻就能把房顶戳穿。   然而,往往只需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能把他那一头炸翻天的毛顺得服服帖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小鸽子还是这么固执,也还是这么好哄。   其实,白草草和楚天歌虽然是甥舅,但两人年纪不过差了十来岁,相处时有时更像是平辈的朋友。   何况,两人又有着一段太过相似的经历——在最年幼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人受欺负,却无力相帮。   所以,楚天歌的猜想没有错,独自面对困境的时候,白草草也是偷偷躲起来哭过的,不过那时候可还没有楚天歌的存在。   当年白香香和白草草姐弟俩早早便没了父母,两人无依无靠,相依为命。   白草草年纪太小,全靠年长的白香香一个人撑着,可自家这位姐姐再年长,也终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让她凡事都挡在自己面前,白草草心疼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那种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长大的苦楚,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如果不是后来姐弟俩拜入了神医麦冬的门下,得以结束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白草草真不敢想自己还要度过多少个白日里嘻嘻哈哈、夜里才敢偷偷躲起来哭鼻子的日夜。   如今这一副在人前总是吊儿郎当的性格,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拜儿时的那一段困境所赐。   十几岁的姐姐带着不过七八岁的他四处流浪,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唯有表现得乐观一些,或者干脆像个小痞子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嬉皮笑脸,这样姐姐就不必再费心为他担忧了。   白草草看着楚天歌暗暗咬着牙含着泪的侧脸,背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笑里藏了几分释然。   没有人能比他更理解,当楚天歌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被一群女人欺负,自己却无力相帮的那种心情,可楚天歌比起当年的他,又好上太多了。   至少,楚天歌在十一岁前一直有个舅舅悉心教导,白草草有时会忍不住将楚天歌当成年幼时候的自己。   所以,他竭尽所能为楚天歌驱赶那些无力的心情,教会他暂时抛下皇子的包袱,像个小痞子一样,学会了嬉笑怒骂。   何况,楚天歌一直有父母护佑,他的母亲也并非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傻白甜,无非是懒得参与后宫争端罢了。   扮猪吃老虎,示弱,白香香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然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往事不堪回首,白草草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脸的伤春悲秋收了个干净,又恢复了惯有的嬉皮笑脸。大外甥解决了,还有一群小孩子在巴巴等着他的宠幸和安慰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师父和爹爹   方才聚集在这片竹林上空的厚重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生命之重,纷纷化作雨滴砸落下来,太阳公公彻底没了踪迹,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白草草一身白衣行走时自带风度,衣袂飘飘,可惜刚飘了没几下便被天上的雨滴砸了回去,什么仙气、风度,都贴回白草草身上,最后随着雨水掉地上去了。   然而,这并没有阻挡他走向孩子们的步伐,久别重逢,他在雨中走来,带着一身的水汽,蹲下来,白色的衣摆瞬间染上了尘土的灰黄,雨滴溅落,点点泥尘落在他的衣摆上,有些黑,有些黄,更有些脏。   他全都视若无睹。   白草草此时的眼中只有他那群可爱的孩子,他蹲在雨中,对着一群巴巴望着他的孩子们张开双臂,笑着找他们招手道:“孩子们,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你们过得好吗?”   那群眼巴巴望着他、甚至有些委屈、可怜的孩子们便立即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争先恐后跑向他,有人搂他的脖子,也有人搂他的胳膊,一群人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叫——   “师父……”   “师父师父,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师父,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   “师父,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   ……   白草草以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姿势,将孩子们左拥右抱着宠幸在怀里,闭着眼,听着他们在耳边欢天喜地同自己讲着这些日子的经历,只觉得老怀欣慰,甚至生出一种余生足矣的幸福感。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对了,云生怎么没叫他爹爹?方才明明看到他了,人呢?   他睁开眼,雨水很快模糊了视线,于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四处搜寻,最后蓦然回首,儿子小小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两只大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是哭过了,一身湿漉漉的站在泥水坑里,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偏偏就是不肯过来。   他赶紧先放下四个徒弟,转过身去对着他张开双臂,轻声哄着:“小云生,快过来,到爹爹这里来。”   “爹爹……”小云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后怕,他抹着眼泪,一边迈着小短腿奔向了自家爹爹那个宽广坚实的怀抱,又满足地笑了。   白云遇在一旁黑了脸,不满地嘀咕道:“又是这样,每次都要自己一个人独占师父。”   白云随扯了扯他的袖子,对着他摇了摇头,劝道:“别这么说,云生还小,再说,师父本来就是云生一个人的爹爹……”   白云遇脑中忽然轰隆一声,天边一道惊雷落下,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的雷响,他忽然瞪大了眼,五雷轰顶般望着不远处,相拥而笑的白草草和白云生父子俩。   是啊,师父是师父,爹爹是爹爹,不一样的。   他沮丧地垂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还是盖不过胸口那里尖锐到令人近乎窒息的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话   白云遇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总是针对小云生,也知道自己对师父有着超乎师父之情的情感。   可那都是因为师父对他们实在太好了,好到总会让他不小心忘了,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师父从慈幼院里捡回来的孤儿罢了。   大师兄今日无心的一句话彻底点醒了他。   师父,本就是云生一个人的爹爹,云生其实从未抢过他什么,反而是他们这几个师兄弟,分走了原本只属于云生一个人的爹爹。   是他们,欠了云生才对。   是了,哪怕方才师父因为他们几个徒弟忽略了云生,云生也不曾吵闹,反而独自一人默默在一旁委屈巴巴地看着,却没有半句怨言。   他不该怨恨云生,反而该感谢他,感谢他愿意将他满心喜爱的爹爹同他们几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分享。   感谢云生,让无父无母的他,还能有机会享受到父亲的温暖。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只要师父平安无事,只要他能一直留在师父身边,他就该知足了。   雨越下越大,来福人微言轻,原本只敢默默候在一旁,可这两个大人未免太不懂照顾孩子了,大人淋雨倒也罢了,小孩子年纪小身体还弱着呢,怎可一直在雨中就这么淋着呢?   万一染了风寒都算轻的,就怕发烧起来,一不小心脑子烧坏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在一地的泥水中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壮着胆子对着那群相认的师徒开口道:“恩……恩公……”   白草草闻声转过头来,初见来福时目光还有一丝茫然,略微想了想,才想起这就是今日几个孩子要救的人,便缓声谦虚道:“举手之劳,小兄弟不必客气,若不嫌弃,便称在下一声白先生便可。”   他此时怀里抱着年纪最小的儿子,身边又围着四个徒弟,忙得不亦乐乎,兴致一起,完全不在乎这淅淅沥沥的一场雨,相反的,还被勾起了一腔的文艺情怀,隐隐约约还有了一丝吟诗作对的雅兴。   来福却是一惊,他在人群里躲躲藏藏了八年,后来回了独孤府之后依旧常常被人忽视。   如今忽然有人如此客气有礼地同他说话,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立即便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躬身行了一礼,唤道:“不会不会,来福见过白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来福兄弟方才唤我可是有何事?”   来福愣了一小会,终于在脑中阻止好了措辞,才背书似的道:“恩公,这雨越下越大,孩子们还小,可不能这么淋着,不若先进屋中避避雨,免得着凉了就不好了。”   “还是来福兄弟想得周到……”白草草哥俩好地拍了拍来福的肩膀,抱着小儿子,同四个徒弟招呼道,“徒儿们,走,咱们进那个竹楼避避雨去,淋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日后不可再这么淋雨了,听到了吗?”   四兄弟乖乖跟上,齐声应道:“是,师父。”   “还有你,大外甥,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快进来避避雨。”   白草草对着远处的空气扬声喊了一声,众人才惊觉原来五皇子并没有离开,不过是走远了一些,躲在墙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知道了。”闷闷的声音从墙角响起,楚天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现身出来,缓步走了过来,哪怕一身落汤,依旧面容平静,步履从容,仪态优雅。   原来,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五皇子竟也可以如此听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飞霜的担忧   河上这一场大暴雨来得太过猛烈,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几名有经验的船员聚在一起商议了许久,最后一致决定就近靠岸,回岸上避过这一场风雨。   雨越下越大,一名船员冒雨前来通报:“小沐姑娘,这雨太大了,老大说要就近靠岸先避一避,你收拾一下随身的贵重物品,稍后和大家一起走。”   沐心刚喝完粥,说话有了力气,忙大声对门外喊道:“多谢小哥,我知道了。”   飞霜坐在房内,盯着门外仿佛有人拿盆泼进来的雨水,两眼无神发着呆,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横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从最初的散漫无调,到后来越落越急,敲击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一如,飞霜越来越烦躁的心情。   沐心靠在床头,脑中想着一个渐渐成型的计划,可惜还不够圆满,飞霜敲桌子的声音越来却响还越快,完全扰乱了她思考的节奏,扰得人静不下心来。   她只好暂时停下思考,抬眼望去,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了飞霜急躁的情绪。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沐心深呼吸了几下,缓解了一下大脑晕乎乎的状态,才开口问道:“飞霜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飞霜回过神,收回盯着门外的目光,回过头对着沐心一脸忧愁,歪着头,很不高兴地抱怨道:“你刚染了风寒,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若是再淋上一场,一定又要加重了。”   她如此忧心,竟然是为了自己的病?   沐心眼中的眸光有一瞬间的凝固,紧接着眼眶中一股热意涌了上来,视线便模糊成了一片。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头哽住的酸涩感吞了回去,又仰头将泪意眨了回去,才缓缓笑着道:“没事的,到了客栈泡个热水澡就好了,飞霜姐姐不必如此担忧。”   飞霜张了张嘴,心不在焉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色却没有消失。   如果只是淋个雨当然没事了,但是妹子你还得再加上一条思虑过度啊!   大病初醒,不好好养病还这么费神,你这是在燃烧生命知道吗?真当自己是根蜡烛了吗?   飞霜有点儿后悔了。   自从看过楚天歌的来信之后,沐心就陷入了焦虑,她所说的最坏的情况全都出现了——   孙洪才杀人越狱、独孤不弃险些被匿名信骗走账册、来福被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劫走、五皇子殿下的书房被不明黑衣人潜入……   至于独孤沐心,她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沐心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真的能骗过所有人,尤其是那个躲在幕后、对他们所有人的关系似乎了若指掌的人,万一那人追查到了什么……   身为医者,飞霜很清楚,以沐心现在的情况必须静心修养,而不是去理那乱成一锅粥的独孤家的案子。   她前日可是整整发烧了一夜,又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对身体损耗极大,再加上她本就底子弱,再这么熬下去,她的身体会垮的。 第一百六十章 心结   眼下的情况,正如沐心所说,如果她不能尽快想到解决的对策,那么此事牵扯到的许多人的性命,这一次也许保住了,却还会有下一次,甚至下下一次……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是想不出对策,人命关天,沐心怎么可能静得下来?   其实也是可以的。   飞霜可以在沐心的药里添上几味助眠安神的药,保管她睡得香香甜甜。   两天前的那个夜晚,飞霜亲眼所见,沐心发着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满是愧疚不安的的神情,明明睡着,却连睡梦中都在愧疚,哭得满脸泪痕,一整晚都在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选择了抛下众人,独善其身,沐心却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积郁于胸已有多时。   此次一场风寒入体,病情会如此来势汹汹,高烧一晚上才褪去,除了长期以来的思虑过度,身娇体弱,和她的愧疚难安也脱不开干系。   若不让她思量对策,万一后面出了人命,沐心的心结就此打成死结,只怕还要再大病一场。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飞霜知道,自己不仅不能拦她,反而还要尽力帮她,彻底解开这个心结。   客栈房间——   飞霜早早便命人提前在客栈定好了房间和热水,一进门便把沐心身上淋湿的衣物剥了个干净,最后在沐心的坚持下给她留了贴身的衣物,便不由分说把人扔进了浴桶。   沐心穿着薄薄的中衣泡在浴桶中,白色的中衣一泡水便成了透明的,透出内里绣着白梅的淡蓝色肚兜,在水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桶里冒出的水雾让她做好了烫猪蹄的准备,不过预料之中的烫并没有来到……   她睁开眼,嘴角噙着笑,微微垂首,十指纤纤划着水,水温其实刚刚好,就是水少了些,她要坐下才能泡到脖子的高度。   她在浴桶中蜷缩成一团,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了眼,感受着方才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虽然上岸的一路上,沐心已经尽量包裹住全身,飞霜也尽量帮她挡了大半,可雨势太大,她还是被淋得半身湿透,风寒因此又加重了几分。   此时泡在浴桶中一脸倦容,昏昏沉沉的,好在又热水澡暖身子,苍白的两颊终于恢复了一点儿血色。   飞霜催着客栈的小二又送来了两桶热水,将小二拦在了门外,自己亲自动手抬了热水进屋。   她回到屋内,一时间没见到沐心踪影,急忙四下又看了看,吓了一跳,还以为沐心丢去了哪里,不由得惊叫道:“阿沐,你人呢?”   蜷缩在浴桶里的沐心,脑袋比浴桶还低,一听飞霜焦急的语气,赶紧从桶里伸出一只手来,招呼道:“飞霜姐姐,我在这里。”然而手臂一离开热水便暴露在空气中,让她冷得发抖,很快又缩了回去。   飞霜拎着热水走近浴桶,探头过去看着沐心整个人瑟缩在热水中,又心疼又想笑,高高抬起水桶,喊了一声:“让开些,要加热水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热水澡   沐心抬起头,一见兜头下来的热水立即站起身退到浴桶的边缘,暴露在空气中的寒冷让她忍不住浑身打着哆嗦,飞霜看在眼里,手脚利落地将热水倒了进去,便按着沐心的脑袋,一把将人按回了热水中。   一回到水里,沐心苍白的脸色很快又恢复了红润,身上也不再打颤了。   她闭着眼睛泡在水里,久违的温暖舒适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脑子里却还是不敢停歇,而是不停思索着对策,只可惜她精神不济,满脑子的思绪翻飞,却一个都抓不住。   飞霜看着她面容憔悴的模样,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满意,于是转身离开,回来时手里便多了几个药包。   耳边是纸包被拆开的声音,鼻尖传来淡淡的药香味,沐心缓缓睁开眼,便见飞霜一手捧着个拆开的药包,另一只手抓起里面的药材正在往她泡澡的水里放,不由眼前一亮,好奇地凑过去虚心求教:“飞霜姐姐,这是要给我泡药浴吗?”   飞霜慢条斯理将药材散进水里,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卷,放在手上缓缓摊开,里头插满了长短不一的各色银针。   沐心愣住,盯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长长短短的银针,一时没了动作。   飞霜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沉吟了片刻,指尖在银针指尖轻轻划过,最后选定了一排中等长度的银针,拔出一根在边上早已备好的烛火上烤了一会儿,眼中凌厉之色闪过,抓过沐心的一只手,捏着银针的手指便快准狠往那白皙纤弱的胳膊上扎了下去。   沐心吓得紧紧闭上了眼,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是被针扎下的地方微微有些酸胀,她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根微微颤抖的银针,眼中散出点点惊奇的笑意,这就是传说的中医的针灸?   原以为沐心莫名其妙被扎了一针会尖叫,会生气,少说也应该抱怨或者委屈一下,谁知她却是这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原本颜色冷厉的飞霜忽然间泄了气,她故意不打招呼不做解释就是有心想要吓吓沐心,谁知这孩子竟然如此土包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凑过来笑得眉眼弯弯。   沐心嘴甜,眨着两只好奇的大眼睛,凑过去虚心求教:“飞霜姐姐,你这是在给我做针灸治疗吗?”   在她的乖巧中,飞霜无奈地败下阵来,耐心解释道:“说起来,你自己要注意,前不久南下舟车劳顿的那场病还没养好呢,如今又染上风寒,这些寒邪之气积攒在体内,越藏越深也越多,眼下看着无碍。   但必然会留下隐患,万一将来一起爆发出来,势必又是一场大病。   你本就体虚,如今体内又进了太多寒气,泡热水澡虽然有用,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我方才放进水里的都是些外用的祛湿温养的药材,再加上现在为你行针,能帮助你加快你体内气息的运转,多吸收些药力,将体内的寒邪尽量逼出来。   你记住,女儿家是最怕受寒的,尤其是你这种还未出阁的年轻女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计策   沐心原本认真听着飞霜的劝诫,然而不知听到什么奇特之处,两眼蓦地睁大,便出了神。   她皱着眉头,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越皱越紧,嘴里无意识地念道:“寒邪……越藏越深……爆发出来……”   不一会儿,沐心眨了眨眼,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整个人兴奋起来,眼睛亮亮的,抬眼望向飞霜,咧开嘴笑,随后在浴桶中手舞足蹈起来:“飞霜姐姐!飞霜姐姐!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其实没那么难的……”   她高兴得在木桶里直跺脚,兴冲冲的,对着飞霜笑得十分灿烂,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姐姐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姐姐说得太对了!既然藏不住,就让它们爆发出来不就好了?对对对!飞霜姐姐,有纸笔吗?我要写点儿东西。”   飞霜看着笑得有些疯魔的沐心,抹了一把被她扑腾了一脸的水花,冷静地把人按回了木桶里,神色肃穆道:“写什么写?先给我好好泡着,再不乖乖配合治疗,你信不信我让你睡上三天三夜?”   话虽然严厉,飞霜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浅浅的笑意。   沐心一高兴,她的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大包袱,能想出办法当然最好,既能救人,又能解开心结,沐心这病便能好个大半。   “好好好!我配合我配合!我一定配合!”沐心乖乖地顺着飞霜的力道坐回浴桶中,忍着内心砰砰直跳的激动,笑嘻嘻地任由飞霜继续往自己身上扎针,那一根根针扎进自己肉里,还在皮上摇摇晃晃跳着舞,心情一好,看起来便可爱可亲了许多。   飞霜盯着她,瞪了一眼,面色严肃地吓唬她:“行针期间不准说话,若是我分神扎错了地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沐心乖乖点头,两只大眼睛巴巴望着飞霜,亮亮的,透着十二分喜意,身体却乖觉地没再动弹,只胸口剧烈的起伏能看出她此时激动不已的心情。   飞霜对她的配合十分满意,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捻起一根银针继续在她身上找穴位下针。   她耐下性子,安静地泡在水里等着飞霜在自己身上一根一根缓缓地扎着针,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一根一根慢慢地拔下来,最后又一根一根擦净了,插回最初那个白色的布卷中,卷起后收进袖子里。   总算是行完针了,沐心松了口气,憋了半天的话立即脱口而出:“飞霜姐姐,你能不能帮忙找个刊印书册的作坊?最好是自己人,很可靠的那种。”   “你想做什么?”   沐心兴致勃勃地同飞霜讲着自己的计策:“我这两天想了许久,既然幕后之人如此大动干戈地灭口,无非就是为了毁灭证据,让藏在背后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那我们干脆就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让它人尽皆知。   这样一来,那些幕后黑手就没理由再揪着独孤家的人不放了。   所以,我们要尽快把独孤正留下的那本账册刊印出来,成千上万的印出来,上至京城的所有权贵,下至南方诸城的地方官员和乡绅百姓,让大家人手一册。我就不信了,那幕后之人再厉害,他还能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不成?” 第一百六十三章 闲情逸致   从沐心方才的语无伦次中,飞霜便已猜中了一二,她略做思考,便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她在脑中盘算了一番刊印账册,再将这些账册发到众多权贵官员手中的难度,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倒是不难。”   沐心却摇了摇头,眉宇间的喜色已经没了踪影,眉头再次皱起:“还不够,这计策的大方向是可以了,但还有诸多细节需要再推敲推敲。”   “什么细节?”   “从八年前的那场灭门惨案来看,这幕后之人心狠手辣,且手段残忍,绝非良善之辈。所以,一旦那些账册发出去,独孤家极有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还得再想个办法……”   思及此,沐心直觉后背升起一阵寒意,浑身都瑟缩了一下,两手不自觉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还是猛地“阿嚏”了一声。   她吸了吸鼻子,心道,这是风寒之症又加重了吗?   飞霜及时递过来一方手帕,沐心接过捂着鼻子擦了擦,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缩着身子又往水里藏了藏,泡了许久,水已渐渐冷却。   飞霜拿着水瓢过来,将浴桶中的水舀出来一桶,旁边另一只盖着盖的水桶打开,里头的热水冒着白色的雾气。   她单手轻松地举起,沐心十分自觉地退到一旁,新的热水倾盆而下,让沐心冷却的体温又温暖了许多。   “水够热吗?你先等着,我让小二再送些热水来。”飞霜手探进浴桶中试了试,又捏着沐心的手腕把了脉,脉象已经恢复了平稳,却依旧虚弱无力。   还是不够……   飞霜不满地皱着眉,若不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会弄一个大蒸桶,把沐心直接放在火上煮上大半个时辰,再加些辅助的草药,效果一定比泡热水强上十倍。可惜眼下的条件不允许,只能将就用了。   沐心此时心事了却大半,又泡着热水恢复了精神,胸中郁气已消,便有了几分闲情逸致。   她浑身被热水包裹着,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却也无聊,于是干脆在水里转起了圈圈,一边观察起这客栈房间来——   古朴的木质建筑,与上一世随处可见的水泥建筑和批量生产的各类家具不同,这里完全是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   头顶上是雕梁画栋,视线往下,入目的便是房间里最大的家具——   床榻,上头罩着浅粉色的床幔,那床幔由两个线条流畅的银环挂钩收拢在两边,挂钩下方垂着两条流苏,轻柔飘逸,精致典雅。   再往旁边,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一张圆桌并几只凳子的轮廓,却看不真切。   沐心所在的浴桶,隔着一扇比人还高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幅女子采莲图,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房间不大,不过片刻便看完了。她脚下微微一用力,身子便向后倾倒,顺势往后一躺,靠在浴桶边缘处闭目养神。   投胎到古代已有十六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悠闲自在地欣赏古代建筑。   倒也不是,从前在乡下,一直都很悠闲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彻底解放   回想起在乡下的那段时光,沐心眼中满是温柔之色,那是她前世今生最安逸,也最幸福的时光。   不过那时,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住的是茅草屋,并没什么古建筑可欣赏的。   倒是自然风光随处可见,每一日过的都是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闲来无事便可以搬一只椅子坐在院中,感受山气日夕佳,看着三五成群的飞鸟相与还。   后来,父亲为了她的前程,举家搬迁到了宋林县。   那时倒是住上了这样古香古色,又令人赏心悦目的古代建筑,可惜搬家的当日,父亲便立即遭了无妄之灾。   再后来,她只身一人去了京城,随处可见古代建筑,却早已没了欣赏的兴致。   上辈子花钱买门票,也只能匆匆进去参观一遭的古木建筑、亭台楼阁、精致的园林,后来成了她日常的起居住所,若是换作从前,简直是天赐良机要让她好好参观。   可她那时又顶着个女状元的身份,时常提心吊胆,焦虑不安,唯恐一不小心就被人抓住了把柄。   独在异乡为异客,身上有藏着这么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即便与美景建筑日日相见,却只恨不能不见。   快了……   很快,等她好好准备一番,把独孤不弃他们从那个黑暗的漩涡中彻底拉出来,她就可以彻底解放了。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飞霜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的木桶外,她的脸微微仰着,睡颜安静乖巧,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她这一出一进,不过半盏茶功夫,沐心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而且呼吸绵长平缓,眉宇间的郁色也消散了。   病得这般重,又非要想什么计策,定然是累坏了。   先前还非要死撑着不肯睡,如今想到了对策,一放松下来,还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人还泡在水里呢,热水澡泡着虽舒服,却不能泡得太久。   飞霜无奈地摇着头走过去,想了想,没忍心吵醒沐心,干脆点了她的睡穴,把人从水里捞出来,三两下剥去她先前誓死捍卫下来的几件贴身衣物,又取来干净的浴巾飞快地擦干她的身体,随手一件干净的中衣将人裹了,便塞进了被窝里,以防她再受了凉。   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沐心,飞霜才终于放下心来,冷不防自己打了个喷嚏。   她这才想起,这一路光顾着照顾沐心,自己也淋了一身的雨,竟忘了换下这一身湿透的衣裳。   后知后觉贴在身上的湿湿的凉意,飞霜吸了吸鼻子,唉,好像着凉了。   她打了个寒颤,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飞霜将身上浸湿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了,看着铜镜中那个胸前裹着严严实实的一层白布的身影,恍惚间想起了曾经有个人曾敲着她的脑袋骂过:“你是不是傻?旁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叫白草草   飞霜曾以为,那个人会像小时候一样,永远陪在她身边,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他终究还是离自己而去了。   六年了,他还会回来吗?   飞霜年幼时便没了双亲,是个孤儿,在亲戚家轮流寄养,直到五岁那年,亲大伯把她骗到妓院里,打算拿她换五两银子。   好在师父瞧见了她,还顺手将她带回了医馆。   那一年,那个人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总喜欢学大人的行为举止,故作老成。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最臭美的年纪,他平日里总是一身白衣,说那样风度翩翩的才好看;   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把卖弄风姿的折扇不肯离手。   那个人,是她师父的亲弟弟。   他们之间并无师徒的名分,却是他手把手教她练就了一身卓绝的轻功,还手把手教她如何把救人的银针变成防身伤人的暗器,甚至连她的医术,也是经由他的指点才日渐精进的。   倒不是师父藏私不肯教,而是师父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当时还是个闲散皇子的皇帝又天天跑来和师父腻歪,是以,除了最初的易容术和医道的入门指点,飞霜如今这一身本事,竟都是师父的弟弟亲自教导的。   那个人,名叫白草草,不辞而别已有整整六年。   她有时走在路上,看着路边的几个在风中摇曳的杂草便会不自觉想起他,她每日里都要接触的草药也带着他的名字,离别六年,他却似乎从未消失一般,总会出现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让她忍不住想起他。   白草草,人如其名,充满了生命力,坚韧不拔。   还记得,刚到医馆的那天,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新得了自家姐夫“孝敬”的名家折扇。   于是不顾天气寒冷,非拿着那只扇子到处扇风,把医馆里的其他人逗得一个个哈哈大笑。少年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   师父当时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进园中。   一见到他,师父便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那名少年,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低下头同她介绍道:“那人叫白草草,是师父的亲弟弟,他虽调皮了些,性子却是极好的,师父如今肚子里有了小宝宝,不大方便,今后便让他帮着教你学医术可好?”   她初来乍到,对未来一片惶恐不安,只敢乖乖点头应下:“都听师父的。”   “姐姐回来了?咦,好可爱的小妹妹。”白草草三两步跑过来,一见到小小的她,便好奇地在她面前蹲下,还伸手捏了捏她婴儿肥的脸蛋,笑嘻嘻道:“你好呀!我叫白草草,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小草的草,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飞霜自小寄人篱下,胆子一贯小得很,可她一见眼前这个对着自己温柔相待的大哥哥便十分喜欢,于是硬逼自己壮着胆子回答他:“我……我叫飞霜。”   颤着声音说完话,小飞霜便丧气地低下了头,对自己的表现很是失望,她真的已经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小家子气了,却还是红了脸,声细如蚊。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次见他发火   十二岁的少年,表面上看来似乎风风火火。   时间久了,小飞霜便发现,他其实心思细腻,永远在不动声色地活跃气氛,暗自努力着让身边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   还记得,她寄人篱下惯了,常常生怕一个惹人不高兴便要被赶出来。   于是养成了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凡事都先考虑别人,总是委屈自己的习惯。   刚到医馆的头几日,她年纪实在太小,又什么都不懂,其他活都无法胜任。   于是,小飞霜便抢着到院子里扫地,小小的个子抱着比自己个头还要高的笤帚扫起地来,竟然也有模有样。   最初的时候,有人让她不用干活,在旁边玩就行,可到底拗不过她抱着笤帚不肯撒手,那模样,像是怕被人抢了崽子的小母猫。   小孩子嘛,喜欢学大人做事也是正常的,大家就都随她去了。   刚到医馆的时候,她总是一大早就爬起来,跟着院子里的大人们一起干活。   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小飞霜已经呼哧呼哧扫完了大半个院子,日上三竿,白草草这位大少爷总算是舍得起床了。   一出门,白草草便见到前几日那个新来的五岁女娃娃,证吃力地抱着根笤帚扫着院子,此时已经扫完大半个院子,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小角落,背后的衣襟已经汗湿了一大块,想来扫这院子费了不少力气。   小小的身影那么可爱,却更加让他心生怜惜。   那是小飞霜第一次见他发火。   白草草就那么忽然出现在飞霜身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笤帚,对着院子里大吼了一声:“阿春!”   小飞霜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敢作声,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满心惶恐地看着白草草的怒容,泪水很快在眼眶中积聚。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小跑着过来,白草草没注意小飞霜的反应,只是怒斥着阿春:“你们怎么回事?居然让一个小娃娃扫这么大院子?”   阿春一脸懵逼,赶紧解释:“少爷,您误会了,是她……她自己非要扫院子,我娘方才要拿走她的笤帚,她还抱着死活不让呢!”   白草草转过身,狐疑不定地挑眉看向飞霜:“阿春说的可是真的?”   “是……是飞霜自己要扫地的,少爷若是不喜欢……对不起,求你……”小飞霜仰着头,怯怯地求道,“求你别赶我走……飞霜会乖乖的……飞霜再也不扫了好不好?”   “谁要赶你走了?”白草草一脸莫名其妙,他这是在为她讨公道好吗?   阿春在旁边看得很是无奈,凑近白草草耳边低声提醒:“少爷,小孩子嘛,抱起来哄一哄,再买串糖葫芦给她,保管就不哭了。”   “真的?”   “当然,我妹妹每次哭都是这么哄的,百试百灵。”   于是乎,白草草半信半疑抱起了小飞霜,笨手笨脚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不哭不哭了,小飞霜长得这么可爱,哥哥怎么舍得赶你走呢?不哭了好不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喜欢   “真的吗?”原本只是掉了两滴眼泪的小飞霜,被白草草这么一抱一哄,哭得更凶了。   自从父母过世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抱她。   白草草的怀抱,十分温暖舒服,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实际上,父母过世的时候,她还不记事,是以,她从不知道,原来人的怀抱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让她两眼发烫,心里也发烫。   她愣愣地感受着这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幸体验的温暖,一种名为幸福的心情将原本空荡荡、冷冰冰的胸腔塞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小飞霜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开心的时候,也是会掉眼泪的。   “阿春,你不是说哄了就不哭了吗?”白草草不明就里,还以为小飞霜被他吓到了,对着一旁的阿春挤眉弄眼,无声地用口型向他求助。   阿春抓了抓头发,眼睛忽的亮了亮,指点道:“少爷,您还没有给她买糖葫芦。”   她果然不哭了,目瞪口呆,又有些受宠若惊,盯着白草草举在她面前的糖葫芦不敢伸手,不确定地又问道:“这是给我的?”   白草草皱了皱眉,那样子颇为苦恼:“你不喜欢糖葫芦吗?”   不过很快又释然了,空出一只手摘下腰间的荷包放到飞霜手中,豪气云天道,“那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飞霜眼角挂着一颗泪珠,一把夺过那一串糖葫芦,对着白草草笑得甜甜的:“喜欢喜欢……飞霜好喜欢糖葫芦,也好喜欢哥哥,谢谢哥哥!”   五岁的小孩子,还不懂男女大防,那时白草草抱着她上街去卖糖葫芦,她一高兴,就当着满大街的人搂着白草草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白草草却闹了个大红脸,抱着小小的她逃之夭夭。   那是飞霜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串糖葫芦。   甜甜的,一直甜到了她的心里,就是有点儿粘牙,她暂时没空继续感动流泪了,而是忙着用舌尖把黏在牙齿上的糖舔下来。   吃完糖葫芦,飞霜搂着白草草的脖子,心里洋溢着满满的、甜甜的幸福感,十分高兴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对飞霜这么好?飞霜好喜欢哥哥啊!”   白草草嘴角一抽,心说,这就把你收买了,果然小孩子真是好哄。于是心情很好地逗她:“飞霜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知道啊!”飞霜想了想,一时却说不清,只好又说,“好像又不大知道。”   当时白草草年纪渐长,个子抽高,又生得丰神俊朗,加上亲姐姐又嫁入了王府,于是京城中很多人家便对他打起了主意。   身为姐夫的楚孝文想着,白草草没有父母看护,便自觉充当起了人生导师,为他讲解了许多男女情爱之事。   听得多了,白草草虽然似懂非懂,却喜欢学自家姐夫那成竹在胸的模样对着旁人说教。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对着五岁的女娃娃说起了这类教诲:“飞霜以后可不能随便对男孩子说喜欢,喜欢是不能随便跟人说的,只有对飞霜以后要嫁的夫君才能说,知道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情窦初开   白草草的这一番教诲,着实让小飞霜吓了一跳,她方才对小哥哥说了喜欢,岂不是长大后只能嫁给他了?   这个念头,当时便在小飞霜的心里生了根,后来,又在白草草对她一次次的亲自教导和庇佑中,渐渐根深蒂固。   白草草,成了飞霜心目中未来夫君的唯一人选。   也许最初的时候,那不过是童言无忌的一个误会,但随着飞霜渐渐长大,随着少女的情窦初开,多年的误会早已变了味道。   可惜,少女心中那些微妙不可言的小心思,白草草从来都不知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也不肯知道……   飞霜长大后,曾经明示暗示了白草草无数次自己对他的心意,可他从来都不肯认真听。   她常说,长大后定要嫁一个白草草这样的人。   白草草就打击她,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师父和小五都说,白草草年过二十还不肯娶妻,定是为了要等她。   飞霜曾为此开心了好一段时间,也曾以为,白草草不过是习惯了以吊儿郎当的的面目示人,一时改不过来,所以无论他如何打击,她都从不曾动摇过嫁给他的决心。   直到后来,他竟然要娶麦芽儿为妻……飞霜动摇了,也许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可她没骨气,还是想嫁给他,只要白草草还能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白草草……   若是白草草此时在的话,是不是又要凶巴巴地骂她傻了?   飞霜淡淡抬起眼,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眼角滑下一滴泪。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可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她才发现,那些慢慢会习惯的鬼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还是会想他,疯狂地想,想得心疼。   沐心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她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安心地入睡了。   不对……她不能睡,她还有很重要事要去做,她挣扎着,拼命想从睡梦中醒过来,却又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最后,她听着耳边缓缓响起的脚步声,近了,近了……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聆听着耳边的声响,终于脚步声靠近床边的时候,猛地睁开了眼睛。   飞霜已经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衣服,手里端着刚熬好的白粥和汤药推门进来,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动作轻柔地扶着沐心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柔软的靠枕,无奈地夸她道:“你还真是意志坚定呢……被点了睡穴还能醒得这么快。”   “点了睡穴?”沐心坐直了身子,身上包裹的被子往下滑了些许,她后知后觉自己身上那薄薄的中衣似乎有些漏风。   低头一看,苍白的脸上立即涌上了血色——里面竟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穿。   飞霜被沐心这纯情羞涩的小女子模样逗乐了,端起粥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抿着嘴笑道:“别紧张,门是关着的,我们都是女子,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如今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先吃些东西,把药喝了,衣服稍后再穿不碍事的。”   沐心噎了噎,乖乖张嘴吃东西。她连着两三日就喝了一小碗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浑身都没力气,就算想换衣服也换不动。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遗书   午后。   不过短短半日,沐心凭着脑中的记忆将独孤正留下的那本账册默写了出来,沉吟了片刻,再次提起笔写了一封遗书,内容如下——   八年前,家父为调查南方赈灾粮饷贪墨一案,无意间撞破了一桩诸位阁下的密案,独孤一家因此惨遭满门灭口。   八年后,身为人子,再一次翻出八年前的旧案乃是义不容辞。   吾深知,以鄙人一己之力必定无法对抗藏在这案件背后的尔等大人物,亦无心与诸位为敌,只愿独孤家余下的老弱妇孺能平安无事。不论诸位信不信,当年的真相,而今只有吾一人知晓。   为表诚意,吾自愿身死,以保住阁下的秘密。   然,为保万无一失,也为了表达保护家人的决心,吾只能将当年先父留下的账册先行公之于众。   从此,独孤家便不再是诸位阁下秘密的唯一知情人,所谓法不责众,万望阁下能就此放过独孤家余下无辜之人。   另,先父留下的一份名册,列有诸位阁下之名,而今吾已将其分别托付于几位可靠之人手中。   若吾死后,家中妹妹和伯父等人出了意外,那份名册将和今日之账册一样公之于众。届时,阁下的秘密将举国人尽皆知。   到时阁下哪怕再厉害,只怕也抵不过全天下的讨伐。   吾实无与诸位阁下为敌之意,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为了护住独孤家无辜的老弱妇孺,望阁下见谅,在伸出罪恶之手前,万望三思而行。   独孤沐心 绝笔;   沐心拿起那双墨迹未干的遗书,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第一次写遗书,能写成这样应该不错了吧?   一个匆匆赴死的人,遗书也不必写得太多滴水不漏,否则,反而会遭人怀疑。   不仅沐心默写账本的速度很快,飞霜安排印印书局的动作也不慢。   飞霜拿了沐心写好的账册和遗书便要赶往印书局,沐心方才又吃了一碗碎肉粥,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便拉着飞霜的袖子撒娇道:“飞霜姐姐,你就带我去吧,好不好嘛……人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印印书局长什么样呢!”   对飞霜这种一见如故的自来熟,还动不动就对她撒娇卖萌,沐心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因为她昔日背负的重担终于得以卸下,于是性子便活泼了许多,又恢复了小女儿的娇态;   又或者,是飞霜对她的关爱备至,让她对飞霜产生了亲近之情;而飞霜,似乎也对沐心格外纵容。   沐心所提的请求并不过分,而飞霜又向来纵着她,很快便被她磨得软了态度:“先说好,就只是去看看,按照你所预估的数额,这几日印印书局必定是要加班加点赶工了,你这小身板可不能跟着一起折腾。”   “我晓得的,姐姐放心,我真的就是去参观参观,长长见识就回来。”   “那就走吧……”飞霜妥协道,末了,见沐心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便停下等她,“去房里拿件披风,刚下过雨,外面冷。”   沐心乖顺地点头,转身回了屋,出来时身上便多了件锦蓝色披风,连着帽子都扣在了头上,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飞霜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欲走,被沐心叫了回来:“等一下,姐姐也要穿上披风再出门,这几日我病得厉害,姐姐照顾我定然十分辛苦,可千万要小心些,万一被我过了病气,再出门着了凉,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七十章 热闹   沐心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   飞霜低下目光,这才看到沐心方才所在披风里的手里还藏了件披风,虽是女子的款式,但好在并无太多花色坠饰,又是黑色的,倒也合适。   她眸光闪了闪,低敛眉目接过沐心递过来的披风裹到身上,寒风瑟瑟,立即被隔绝在外头,心里也跟着生出一丝暖意。   自从白草草离开之后,她这几年的性子越发强势,已经有许久不曾被人这般关心照顾了,飞霜心里莫名有些感动,心想,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姑娘!   小五的眼光的确不错,至少比她强太多了。   出了房门,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沐心浑身打了个寒颤,飞霜立即将她护在怀里,帮她挡住了大半的冷风。两人相携着走下楼梯,一路到了客栈一楼最热闹的大厅。   大厅里坐满了人,掌柜的站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店小二顶着雨后有些冻人的寒风,依旧笑得殷勤热络在门口处迎来送往。   沐心在房里憋了好几日,一下子忽然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竟有些隐隐的兴奋。果然人类还是适合群居,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里,未免太冷清无聊了些。   她想着,忽然又怀念起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她家就在田埂边上,是村民们下田的必经之路。   那时候,她每天清晨都是在母亲做饭时,枕着柴火燃烧的、人间烟火气息中醒来,然后便会乖觉地自己穿好衣服,短上一只矮凳坐在院子里看着村民三五成群,一路说说笑笑往田埂的方向走过去。   说起沐心家那个院子,其实就是用竹子和木头简单围起来,再加上一些藤蔓捆绑缠绕、加固的围栏。   若不是上面爬满了长着长刺的三角梅,几乎就是个摆设,随便谁都可以爬进来。好在沐心家穷名在外,倒也不怕被人惦记。   又想起那些围栏上的三角梅,那还是沐心三岁时,特意缠着自家爹爹从山上挖回来,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悉心照料才长成的。长长的藤蔓爬满了围栏,尖锐的长刺可以防盗,开的花却十分明艳好看。   因着沐心家就在大路边,村民们看着那三角梅十分喜欢,后来便在村里流行了起来,风靡一时。   客栈里人来人往,而人一旦病得重些,便反而留恋起人间的热闹来,沐心如今大病之后。   如今置身这一场热闹之中,不仅不觉吵闹,反而十分喜欢,喜欢到走不动道了——她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一场热闹。   飞霜见沐心走不动道的模样,却以为她是体力不支,四下张望了一番,寻了个空位,便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吃些东西再过去吧,你这几日吃得少,又病着,身子太虚了。”   沐心从善如流点了头,她摸着空空的肚子,腼腆地垂下眸子,径自弯着嘴角笑了笑,答应道:“也好……”   不提倒没感觉,一提起来,还真是饿了。   飞霜小心地搀扶着沐心走向方才寻好的空位,冷不防听到后头掌柜的轻声感叹着:“瞧这小两口感情多好,真是令人羡慕……”   她一时晃了神,脚下差点儿没踩结实,好在她反应快,立马稳住了,稳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两口……   曾经也有人这么羡慕过她和白草草,然而一切过往皆已成了云烟。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认不出来   客栈店门口的热闹暂时告一段落,店小二便在一旁偷了个闲,也凑过去倚在柜台前,看着两人相携着离去的背影,眼中既有些憧憬又有些彷徨,幽幽叹了口气道:“唉……要是能娶到这么个美娇娘,我肯定也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   “得了吧,赶紧招呼客人去……”柜台后的掌柜抬手就往店小二的后脑勺敲下去,笑骂道,“再不好好干活,我看你拿什么娶媳妇。”   店小二扭过头去,瞪着掌柜的控诉道:“李叔,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掌柜的没理会他,无情地撵人道:“还不快去,有客人来了。”   “知道啦!知道啦!”那店小二委屈得紧,然而一转脸便立即换上了一张大大的笑脸,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新进门的客人进门:“呦……这不是周官人吗?您都好久没来了,快里边儿请……还是您坐惯的位置吧?”   那周官人一身书生打扮,眉宇间带着些许盛气凌人,哪怕店小二如此热情的招呼,他也不过是倨傲地微微颔首表示了同意。   店小二毫不在意这位爷的冷淡,机灵地应了一声:“得嘞……都给您留着呢!”   便熟门熟路领着人到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抽出搭在肩头的白布殷勤地擦了一把桌子,躬身施礼道,“官人您请坐!”   同是靠窗的边上,有一处隔间。   乃是用竹编的屏风与周边隔离出来,只留出一个约摸三四尺宽的供人进出的门道,门道上头还挂了半张轻盈的草帘子,用以隔绝外面的视线。   沐心被飞霜搀扶着,走进了这一处隔间。   “飞霜姐姐,你方才听到了吗?”沐心进了隔间便摘下披风帽子,脱下披风折了折放在一旁,语气间颇有些兴奋,“那掌柜的说我们是小夫妻。”   沐心这话问的,飞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照理说,沐心连男子都装过了,应当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才对。   到此处想,她的心下稍安,她最怕碰上那种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一点儿刺激都受不得,动不动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头疼。   不过,她脱下披风折了放在一旁,还是应以防万一安慰了一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罢了,不必介意。”   “不是介意……”沐心低下头仔细理了理头发,又抬起头对着飞霜眨了眨眼,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飞霜姐姐,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看不出我是……”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飞霜耳边说道,“应该没人能认出我是失踪的状元郎吧?”   说完,她坐了回去,两手捋着胸前的一缕发丝,微微垂首作娇羞状,再次眨着眼睛看向飞霜,几分腼腆,几分期待。   飞霜会意,身子向后倾拉开了距离,仔细观察了一番沐心如今的打扮。   她的体格偏瘦,身姿纤细曼妙,今日穿的是一身淡蓝色衣裙,广袖宽衫,看上去倒是丰腴了些许。   她的衣襟上绣了几簇兰花,青叶白花,都是轻轻淡淡的颜色,好似由水墨画一般,寥寥几笔勾勒而成,简约而淡雅。 第一百七十二章 打扮   女子打扮的沐心文静了许多,低眉敛目坐在那里,再配上一身清新雅致的衣裙,将女儿家的柔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面容还有些憔悴。不过,临出门前飞霜为她梳妆时特意点了唇,唇红齿白的,看上去还算精神。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抬眼看人的时候总是亮晶晶的,眸光流转间,便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   静谧美丽,又自带一股子灵动之气。   “认不出来了,嗯,比男子装扮好多了。”飞霜点着头,满意地夸赞道。   而后,伸出魔爪轻佻地抬起沐心的下巴,欺身过去,作风流公子哥儿调戏状,“这是哪里来的美娇娘?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回眸一笑百媚生,让本公子好生喜欢啊!”   说着,指尖转而又挑起沐心额边的一缕碎发,一本正经地认真夸道,“尤其是这发式,清丽柔美。”   沐心这一身装扮里,最令飞霜满意的,自然还是她亲手为她梳的垂鬟分肖髻的发式。   这是未出室少女的发式,先是将发分成股,再结鬟于顶,不用托拄,而是任其自然垂下,最后束结髾尾垂于肩上,如燕尾一般轻盈伶俐。   这样的发式,最是适合沐心这一类清新可人的小姑娘。   女孩子嘛,容颜是极重要的。所以,梳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式来衬托容颜的美丽,也是极重要的。   沐心原本还有些害羞,听到最后时,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然,飞霜梳头发的技艺又的确是极好的,值得一夸。   沐心今日能有幸享受到飞霜这一双巧手梳头的优待,还要把时间推到两人出门之前。   当时沐心匆匆换了衣服,将头发分成三股,最上面的一股头发先固定在脑后,绑上一根飘逸的同色系发带,再系成漂亮的蝴蝶结,便算是装饰。   最后,将三股头发揽到身前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往身后一扔,便算是收拾妥当了。   她仔细理了理衣摆,便挽了飞霜的胳膊,催着出门。   然而,飞霜横看竖看,对她如此随性的发式怎么看都不满意,不赞同地摇头说道:“一个女孩子家,头上的发饰竟比男子还要干净,连一只发簪都没有佩戴。这可不行。”   沐心看着一身男装的飞霜,她将头发分成两半,上半部分高高束在头顶上,上头用一个精致的玉质圆环固定住,还插了一只精致的玉簪子,下面的头发则披散在身后,只分出两条细细的辫子分别用金质的小圆环固定住,垂在左右两边肩上。   这一身打扮,温文儒雅,又精致贵气。   她垂头丧气地蔫了,果然连男子都比她打扮得讲究多了。   沐心曾对楚天歌说过,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合适,这便是其中之一。   不论是楚天歌,还是飞霜,他们出身富贵,自小便锦衣玉食,在生活上精致的追求和享受,是沐心这个从上辈子穷到了这辈子的小老百姓望尘莫及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云泥之别   古人讲究门当户对,并非全无道理。毕竟门户若是相差太多,无论是生活习惯,或者是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大到置办多少家产、结交什么样的友人,小到喝水要用价值几何的茶杯,诸多琐事,都有着天差地别。   就像飞霜随手便把一只价值连城的玉簪插到她的头发上,只管好不好看,她却一心想着万一掉下来摔断了她赔不起,时不时总要伸手去扶一扶那只簪子。   飞霜说她换了女装之后文静了许多,沐心只是微微一笑。   实际上,她是怕自己动作太大那簪子会掉下来,又不好总是伸手去扶,只好选择做个安静的美女子。   沐心沮丧地叹了口气,先前一直病着,又因男女有别,与楚天歌并未有太多接触,也就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过,自己一介平民和楚天歌皇子身份的云泥之别。   如今承蒙飞霜对她照顾有加,让她得以近距离从衣食住行,到形容举止,深刻地见识了一番贵族作风。   说实话,沐心并不大适应。   她打小随性惯了,一向最烦那些条条框框,性格懒散到宁愿披散着头发坐在小溪边啃馒头,也不愿费心打扮去大酒楼吃宴席。   若真的和楚天歌那样席地而坐还要铺上一层名贵坐垫才能坐得下去的人捆在一处,她真的会快乐吗?   只怕不见得。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再说,又不一定会有日后。   揪着鬓边的几缕碎发,沐心收拾了一下低落的心情,故作轻描淡写道:“无妨无妨,这不是有一根发带吗?”   她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关,毕竟恢复女装这些日子,她一直病着,连编麻花辫都省了,不也过来了?   岂料飞霜却不似往日那般好说话,反而不依不饶,推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了把梳子对着镜子在沐心头上比了比,眼角眉梢都透着跃跃欲试的喜意。   似乎为沐心梳头这件事,她期待已久。   “让我想想,梳个什么样式的好呢?”飞霜嘴角噙着笑,眼珠子向上一转,凝神思考了片刻,眉毛一挑,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她那一双巧手在沐心头上翻飞起舞,原本散乱不听话的一头长发,此时乖巧地听从了她的“指引”。不多时,沐心便见到镜子里一个成型的垂鬟分肖髻。   “飞霜姐姐,你好厉害呀!”她巴巴望着镜子里那个别致好看的发式,羡慕不已,“我旁的都好,就是这梳头……儿时母亲也曾手把手教过许多次,我总也学不好,现如今还是只会编个麻花辫。”   虽然懒,但爱美之心还在。   沐心略感欣慰,便多想了一下,也许自己还有的救。   “无妨无妨!”飞霜连连摆手安慰她,“你若是愿意,小五定然十分乐意为你梳头,他的手艺可是比我还要好的。”   “啊?”沐心惊讶万分,楚天歌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梳女子的发式,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偷回稻香县   飞霜见她惊讶的表情,幸灾乐祸偷笑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哦,当初学易容术时,师父曾要求我们练习梳各种发式,无论男女老少,还是贫富贵贱,想要扮得像,发型可是很重要的,半点儿都马虎不得。”   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那种瞬间变成另一个人的易容术,真要实现其实一点儿都不容易,不仅要换脸、换衣服,还要变换发式。   沐心沮丧地想,她这手残党看来是偷师无望了。   话题不知不觉又跑得太远了些,沐心及时刹住车,闭上眼将记忆往回拨了拨。   哦,方才她其实想问的是:“飞霜姐姐,你说,若是我们扮作夫妻偷偷回稻香县,你说会不会有人把我认出来?”   飞霜闻言,思索了一番,一脸认真地答道:“嗯,小五应该认得出来,追风和逐月他们,还有折花和踏雪,他们认得我,又从小就跟在小五身边,以小五对你的特别对待来判断,应当很快也能猜到是你。”   沐心摇摇头,打断她道:“我问的是其他人,有没有可能其他人能认出我来?”   “应该没有这个可能,说实话,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着实想象不到你换了女装会是这个模样,差别太大了。”   飞霜说着话,忽然两眼发直地瞪着沐心,不大确定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回稻香县?”   沐心垂下头,愧疚地说道:“倒也不是非回去不可,只是我明知大家有危险还独自逃出来,总归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这几日心里总觉得不安,便总想回去看看。”   比起沐心的纠结,飞霜也不遑多让,她如今愁肠百转,一方面很想回稻香县,因为小五在信中提到,白草草也在那里。   可如果她们真的回去了,见到白草草的时候,她该说什么?该怎么面对他?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飞霜退怯了,于是鼓捣着沐心道:“可你不是急着回家吗?”   沐心果然动摇了,纠结着又道:“也是……如今所有事都已经发生了,我就算回去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把册子刊印出来,尽快散播出去,这才是当务之急。”   “好……就这么办!”飞霜忐忑的心情平静下来,却不免有些低落,不过她并不想被沐心发现,于是起身走出去,对着外头的店小二招了招手,喊道:“小二,点菜!”   沐心的确没发现飞霜的忐忑,她已经沉下心来,脑中开始计划如何将刊印出来的书册快速风干?   最快的运送路线如何选择?最佳的散播方式该如何运作?   等等诸多事宜,还有一步最重要的,在这些书册散播出去之后,如何保证独孤不弃和宋玉他们的安全,也是一个问题。   虽说她的遗书有一定的威慑作用,但谁知道那些幕后之人万一不买账会做出什么事?   做好万全的准备,是沐心一贯的行事准则。   人在江湖飘,就必须谨防挨刀。如今,她早已不在那个与世无争的乡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过目不忘   布衣印书局。   如沐心所料,活字印刷术在大楚已经十分成熟,这让她有些跃跃欲试:“飞霜姐姐,我可以试试那个排版吗?”   飞霜见她满眼期待,当即便纵容一笑,点头道:“当然可以。”   沐心高兴地差点儿跳起来,她动作利落接下了身上的披风,卷起了袖子,原本正捡着活字排版的匠人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将位子让了出来。   沐心走上前去,目光扫过右侧备用的一应活字,便接着前头的匠人停下来的地方,开始动起手来。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起来,两手不停在备用的活字和排版框之间来回往返,速度渐渐加快,引得旁边围观的人目不暇接,几乎看不清她手下的动作。   飞霜昨日听沐心提起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沐心身为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之一,记性较常人好一些也是正常。   然而今日真的见识到她这几乎毫不停歇的排版动作,才发现自己对过目不忘认识不够……   这哪里像是第一次接触排版的人?就算不管具体的文字排版,让一个十几年排版老手与沐心单比速度,也赶不上她这眼疾手快又落字精准无误的神速。   因着沐心的神速,排版的进程加快了大半日,也因着沐心的“身手不凡”,印书局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一个个目露敬意。   而飞霜,也终于不再被沐心外表的柔弱迷糊,只当她是个弱不禁风,需要关在房里安心静养的闺中女子了。   然而,就在沐心一口气将整本账册排版出来之后,才刚要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身体晃了几晃,险些就要当场倒下。   众人皆是大惊,飞霜立即上前扶住她,亲自将她带去了印书局后院的厢房休息。   经历了这一变故,飞霜隐约猜到了沐心比普通人体弱的原因——过目不忘,精力消耗过度。   要保持精神力高度集中,又眼疾手快如此之久的一段时间,就算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也会因为消耗过度,最终出现精神疲劳、头疼眼花、四肢酸痛无力等等诸多不适的症状,大部分人会主动终止这种过度消耗的过程。   沐心却不是。   她明明身体虚弱不堪,却在排版文字的时候,进入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完全脱离了身体虚弱无力的限制,不仅注意力高度集中,就连手下排版的动作,也敏捷无比,全无半分病态,甚至比起体格健壮的男子还要更胜一筹,一口气完成了整本账册的排版。   拖着病体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力,期间不仅丝毫不见疲态,反而精神倍增。   一旦停下那种忘我的专注,浑身用不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可见方才那种精神奕奕的状态,就像是吃了某种能短时间内提升人的精力的药物,以过度消耗掏空身体为代价,留下的伤害极大。   所以,沐心的过目不忘,是上天赐予她的天赋,却也是夺命的毒药。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九月九日   九月九日,重阳节。   重阳节,乃是大楚一年之中,与除夕、清明并列的祭祖的三大节日之一。   九月九,正值仲秋时节,秋高气爽,这一日,人们会结伴一同爬山登高远望,啸咏骋怀,在时令上是最合适不过的。   重阳节的登山有个说法,称为“辞青”,因此节过后天气渐凉,草木开始凋零,乃是与阳春三月的春游“踏青”相对应。   这一日,大楚的臣民,乃至皇帝陛下都没有闲着。   楚孝文微服出巡,带着香妃偷偷出宫到京郊城外最负盛名的万岁山登高揽胜,两人如同寻常家的夫妻一般,一路在街上走走停停,到处转悠。   这可苦了暗中保护他们的护卫,除了明面上四名侍卫警惕地跟着他们身旁之外,暗地里乔装打扮跟随护佑的几十名护卫一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眨眼就把人给跟丢了。   这一日,登高望远不过是节日众多活动之一,街边几个梳着双髻的小童身前捧着个挂满了款式各异的茱萸囊的木盒子四处奔走,像街上的游人兜售。   但凡有穿着贵气的公子老爷、夫人小姐从街边走过,他们便会一拥而上。   “公子,买个茱萸囊驱邪吧。”   “小姐,买个茱萸囊辟邪吧。”   “夫人,买个茱萸囊辟邪吧。”   “老爷,买个茱萸囊辟邪吧。”   所谓茱萸囊,其实就是一个插着茱萸的布袋,佩戴茱萸乃是重阳节的又一习俗,小贩们为了能买个好价钱,愣是把布袋作出了许多花样,许多夫人小姐一看便十分喜欢,因而捧场的人倒是不少。   除去登高望远,佩戴茱萸,大楚各地大大小小的菊花宴会更是数不胜数,赏菊花、饮菊花酒,甚至有别出心裁的酒楼专门推出了菊花宴,将菊花搬上餐桌作成各色菜肴,似乎举国上下都在沉浸在欢度佳节的气氛之中。   有另一群人,在众人热热闹闹过节之时,默默隐在暗处,却在众人熟睡的夜晚倾巢而出,将一纸遗书张贴遍布了整个大楚大街小巷,与这一纸遗书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本记录时间为八年前的账册。   短短一夜之后,太阳照例从东方升起,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欢度重阳之后,重新回归平静生活的人们再次躁动起来,整个大楚的大街小巷都在讨论那些凭空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尤其是各大书院、衙门大门前的一纸遗书和账册。   某茶馆中,三名文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人方一坐下便掏出一本书埋头看起来,旁边的人凑过去好奇道:“你看什么呢?”   另一人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一挑,淡淡道:“你也拿了?”   看书的那人抬起眼,漫不经心点点头:“听说里头藏了什么惊天秘密,好奇,就拿了一本来瞧瞧。”   “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尚未……”那人摇头,又沉吟了片刻,分析道,“不过,既然这账册是当年独孤大人调查南方水患赈灾银留下的,想来应是与此有关。”   “有关,却似乎比赈灾银更为棘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生无常   深秋已至,天气渐冷,却丝毫挡不住人们出门的热情。如果说昨日的大楚沉浸在一派过节的喜悦之中,那么今日的大楚,便是被那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一张薄薄的纸给点燃了,燃遍了全国各地。   茶馆之中,唯一不知情那名书生听得一头雾水,抓耳挠腮地打断了你来我往的另两人,追问道:“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呀?”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着他一脸不敢置信:“你不知道吗?”   那书生苦恼地抓了抓脑后,一脸茫然地反问道:“我该知道什么?”   “哦,你昨晚抄了一夜经书,怕是今晨都在补觉,难怪不知道……”   其中一书生了然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对那茫然无措的书生解释道,“是这样,今晨城中各处街头巷尾忽然被人张贴了一张已故状元公独孤沐心的遗书,底下还留了一本账册,就是这个,你看看。”   那书生接过一纸誊抄的遗书,埋头认真通读了一遍,面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儿惊讶起来,最后抬头看向那个为他解释的书生,惊疑不定问道:“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当真……当真已经身故了?”   “朝廷前两日刚发出公告,今年的新科状元的确在十日前过世了,据说是独自划船时不慎遇到船只漏水,不幸随船沉入水中离世。”   “怎么会这么突然?”那书生面露哀戚,为那个素昧平生的状元郎的过世,也为自己如今的孑然一身。   十年寒窗,那个终于鱼跃龙门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就这么离开了人世间,毫无征兆的,陪伴了他二十几个春秋的双亲,他原本计划着来日高中一定要好好孝敬的一双父母,却在半年前突然离他而去。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今日还在你身边言笑晏晏的人,明日是不是还会在。   三人乃是同窗,另两名书生对那书生突遭巨变的境遇也有所耳闻,知道他这是又被触动了伤心处,连忙齐齐住了口,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那书生便神色抑郁地起身告辞,另两名书生相对一眼,皆是叹了一口气。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变化无常让人难以接受,却又只能接受。   世人常说,名利地位如过眼云烟,何苦为此荒废一生?可世人却又为何争相为此追逐呢?   有多少人十年寒窗,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参加科举直到白头,就为了一举功名加身,博一个光明的前程。   新科状元独孤沐心,以十六岁之龄夺下科举榜首,年少成名,何等恣意风光?   可十六岁的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功名加身的荣耀,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多的风华荣耀,一朝身死,又有什么意义?   那两名书生在茶馆坐着,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疑惑,他们如今放弃的那许多年少轻狂的青春,日日在学堂中枯坐,当真值得吗?   就算来日真的功成名就,在那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沉浮,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如果他们放弃那些功名利禄的诱惑,珍惜当下,虽碌碌无为,却可纵情一生,又孰好孰坏?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颜面   那两名书生将来仕途如何,暂无定论。   但独孤沐心这散布全国的一纸遗书,成功将原本南方小城的、无人关注的独孤家灭门案推上了风口浪尖,震惊朝野民间,举国关注。   皇帝楚孝文在早朝特意提及此事,并一连下了三道旨意——   其一,令礼部酌情奖励独孤正的贡献,予以追封;   其二,特封独孤不弃为郡主,尽快接入京城,赏赐府邸好生安顿;   其三,明令户部从民间流传的那本账册入手,排查相关任职官员,若有违反法令、贪赃枉法者,一律严加查办,不得姑息。   这三道旨意一出,所有人便都明白了皇帝对此事的态度。   皇帝这是肯定了独孤正对抗贪污犯罪的功绩,所以册封了独孤家唯一的孤女,还要把人接到京中护佑。   然而,旨意中对沉船而死的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只字不提,这背后隐藏的原因便有些引人深思了。   堂堂一朝状元,侍奉天子左右,却因为忌惮某些不知名的大人物,主动结束性命,还留下一纸遗书散布全国,以此逼迫那幕后之人妥协。   身边近臣遇到危险,却不找他这个大楚最大的靠山求救,反而以如此极端又大费周章的方式与那幕后之人周旋,其中的原因并不难推测——   一则,皇帝远在京城,而新科状元出事时远在南边小城,远水解不了近渴;   二则,那幕后之人对新科状元的行踪了若指掌,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向京城发出求助信号;   三则,哪怕向皇帝求救,以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皇帝也无法保全独孤家的人……   新科状元主动寻死的原因,若是前面两条,皇帝自然不会怪罪于他,可若是最后一条,此举无疑让身为天子的楚孝文,丢尽了颜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能与皇帝抗衡的存在,是天家绝对不会容忍的。皇帝对过世的独孤沐心只字不提,必然也是想到了最后一种可能。   不提,是对独孤沐心的不满,不满其让他这个皇帝失了天子颜面;   不提,也是对独孤沐心的宽容,让天子失了颜面,不提便是不罚,不罚便算是宽容了。否则,若皇帝真要追究,藐视天威这一条罪压下来,独孤家就彻底完了。   可皇帝非但没有问罪独孤家,还册封了独孤家的孤女为郡主,把人接近京城,皇帝的态度很明显——只要忠于朝廷,便能得到朝廷的庇护。   实际上,京城中的所有大臣在九月初十那日清晨,同时收到了匿名送来的那一封遗书和账册。   然而所有人不约而同采取了观望态度,没有人主动提起此事,哪怕皇帝已经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毕竟,那遗书中提到的深藏不漏的不明势力究竟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试探。   能让御前伴驾的状元郎非要牺牲自己才能保下一家老小的幕后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没有人敢轻易去做那出头鸟。   天子颜面,在那可怕的不明势力面前,终究还是丢掉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沉睡的雄狮   靠近京城的某处驿馆之中,有一年轻男子正倚在窗边悠哉悠哉品着茶,那是今年清明节后不久,有人特意快马加鞭从南方茶乡圣地送来的明前茶,如今旁人那里只怕都已经没了,也就他这里还剩下堪堪七八两。   明前茶,乃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因时节早,茶树受到的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   由于清明前气温普遍较低发芽数量有限,生长速度较慢,能达到采摘标准的产量很少。   是以,这七八两明前茶,虽说数量不多,却是比黄金还要贵上三分。   但这年轻男子却不在意,不过才添了一次茶水,便直接扔在了一边。一旁候着的侍女便立即上前将那杯清茶撤去,很快又换上来一盏新茶。   那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五官十分立体,是个十分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   然而,如此俊朗阳光的男子,身上的布料却十分柔软,再加上他左额边飘逸轻佻的刘海,恰到好处化去了他脸上棱角分明的凌厉之色。   男子压低了眉眼,懒懒倚在窗边,哪怕是温和柔软的布料,也无法完全遮掩住他那宽背窄腰的健硕身材,随意搭在贵妃榻上的两条腿,修长有形,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仿佛一头草原上沉睡的雄狮,看似安静慵懒,实则暗藏锋芒,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北方的冬季来得早,窗外已然寒风瑟瑟,重阳一过,冬季便不会远了。   那男子却似乎不怕冷,将窗户开得很大,任寒风扑面而来,他依旧云淡风轻地半瞌着眸子,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似乎还有几分享受。   外头响起两声敲门响,那男子轻声道了声“进”,便有一名年轻美貌的侍女低眉敛目踩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恭恭敬敬福身行了一礼,才道:“启禀世子,白毛回来了。”   “让他进来。”   那侍女敛了衽盈盈一拜,无声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引了一名满头白发的男子进门。   白发男子生得一副典型北方大汉的容貌,浓眉大眼,粗犷俊朗,身材高挑粗壮,看面容不过二十来岁,却不知为何满头花白,倒是与“白毛”这个名字十分相称。   他一进门,便利落地撩了衣摆跪在地上,面容肃穆,腰板挺直,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世子。”   若是稍有些眼力的人,应当不难看出,此人必定是行伍出身。   “起来吧。”被唤作世子的年轻男子懒懒掀开眼皮,眼中淡淡几缕笑意,带着某种游戏人间的漫不经心,“京城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   “世子请看。”   白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今日在大楚十分流行的账册,恭敬地双手奉上,世子随手接过,宽大的手掌之上,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充满力量,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握住刀剑的,却被那过于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布料,平白衬出了几分文雅的书卷气。 第一百八十章 镇南王世子   世子,乃是镇南王的世子。   镇南王文家,手握十万大军坐镇南境,守护南境一方安宁已有数十年,劳苦功高。   然而,文家世代单传,子嗣单薄,直到镇南王世子这一代,听闻前不久,镇南王老来竟又得了一子。   皇帝似乎也很为镇南王一家高兴,听闻还派人大老远送去了一大堆赏赐。不过没过多久,镇南王世子便被送进了京城。   传闻,这一代的镇南王世子名叫文仲乐,生得英武不凡,自小能文能武,十分得镇南王的欢心。   然而在文仲乐十岁的生辰那日,发生了一件意外——坠马,镇南王寻遍了天下名医,却依旧救不了世子的双腿。   传闻,镇南王世子此次入京,乃是养病,并无归期。南境气候湿润多雨,并不利于文仲乐养腿伤,尤其是雨季一到,伤处便会疼痛难忍。是以,镇南王爱子心切,上书请旨,请求皇帝准许文仲乐回京疗养。   戍边大将,如若没有圣旨召唤,是不得回京的。   皇帝也是父亲,自然很懂得镇南王为人父亲的一片苦心,当即便同意了请求。   镇南王家的世子还未入京,皇帝便大手一挥,赏下来许多养伤良药流水一般送进了京城的镇南王府。   为了展示朝廷对护国功臣的爱护,礼部还颇费了一番心思,特意为远道而来的镇南王世子筹划了一场接风宴席,听闻十分隆重。   京城的传言沸沸扬扬,然而传言的正主还在京郊城外的驿馆中,悠哉悠哉倚在窗边欣赏这北国风光。   实际上,镇南王世子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走走停停,动不动就旧疾复发停歇几日,丝毫没有要赶路的意思。   白毛躬身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今日的消息:“昨日清晨,不仅京城,这一本账册和遗书的传播地点几乎遍布在整个大楚的九州各地,皇上今日在早朝时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追封已故的独孤正;第二,册封独孤不弃为郡主,不日便要接入京城,最后一道旨意……”   白毛面色犹豫地顿了顿,还未开口,便听到世子漫不经心地接道:“可是要追查账册背后的贪污案?”   他偷偷看了一眼世子,见他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世子英明!”   “呵……有意思……”文仲乐淡淡一笑,将手中的账册卷成卷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如有所思道,“吩咐下去,对付独孤家的那些人先潜伏,把人盯紧了就行,暂时不必有动作。另外,派人去查查独孤沐心的底细,从出生开始查起,不要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白毛面色犹豫,显然对自家世子这一指令十分不解,却不敢有任何质疑。   反倒是一旁候着的侍女突然插嘴道:“世子,那独孤沐心不是已经死了吗?咱们还查他做什么?”   文仲乐那漫不经心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意,道:“傻红袍,那独孤沐心既然能设下一个如此规模的局,定然不简单,你认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红袍   被唤作红袍的女子,乃是文仲乐的贴身护卫,也是他名义上的义妹。   因儿时在那场意外中救文仲乐有功,被镇南王认作干女儿,自小伴着文仲乐长大。   所谓人如其名,红袍也是,她自小便终日穿着一身鲜红衣袍,只因文仲乐曾夸过她一句:“想不到你穿上红袍竟如此惊艳,日后便改名唤作红袍吧。”   从此以后,这世间便多了一名叫红袍的女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体态越发婀娜多姿,却生着一张清纯可爱的娃娃脸,天真与妩媚浑然一体。这般极致的反差,于男人来说,红袍无疑天生就是个勾人的尤物。   红袍,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穷人家出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她懂得了爱情,就在她十六岁生辰,文仲乐亲手为她披上红袍的那一日。   文仲乐最初曾宠过红袍一段时日,那是红袍这一辈子中过得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日子一久,见惯了红袍这副尤物模样,文仲乐对她的兴致便渐渐淡了下去,后来的相处更多时候像是真的兄妹,又或者是主仆。   红袍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文仲乐志不在儿女情长。所以,她得宠时从不恃宠而骄,失宠后也一直泰然处之。   她从不敢奢望从世子那里得到什么特殊待遇,毕竟世子如今所谋之事,绝无可能是什么痴情之人。   只要能像如今这般时时刻刻陪在世子身边,红袍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时的红袍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心满意足,并非因为自己的知足,而是因为文仲乐身边从未出现过威胁到她的女人。   在那之前,红袍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守在文仲乐身边,哪怕没有名分也没关系。   所以,她也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文仲乐会对另一个女人那么特别,特别到让她嫉妒成狂,让她不惜违抗命令也要让那个女人从文仲乐眼前消失,最后因爱生恨,甚至站到了文仲乐的对立面。   当然,那个特别的女人还没有出现,如今的红袍,看上去依旧是个纯良无害的小姑娘,温言软语和文仲乐说着笑。   文仲乐说她傻,她便佯装不高兴,嘟着嘴抱怨了一句:“世子您又笑话我……”   随后略一思索,拧着眉猜道,“世子的意思是,那独孤沐心没有死?”   红袍其实一点儿都不傻,文仲乐一直都知道,所以她才能留在他身边这么久。   “这就要看这散播遗书和账册的主意,究竟是什么人出的了。”文仲乐微微一笑,敛眉道,“白毛,你去吧,有关此人的一切消息,事无巨细全都要查清楚,本世子倒要看看,这位大楚最年轻的新科状元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属下告退。”白毛躬身对着文仲乐行了一礼,很快退出了房间。   “世子,您说,户部那里会不会查出什么对您不利的东西?要不要红袍去……”红袍以手作刀,对着文仲乐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第一百八十二章 聪明人   窗外的风渐渐缓了一些,吹得文仲乐生出了些许睡意。他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睡意晃掉,抬眼朝着窗外望去,驿馆的院内一株不知是什么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的精光,徒留光秃秃的树干在风中屹立昂扬。   文仲乐收回目光,心想,他绝不要当什么奋勇拼杀的孤勇英雄。   红袍横在脖颈间的手刀还未收回,文仲乐看着有些刺眼,面上却毫无破绽,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纵容一笑,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劝道:“女孩子家,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听闻中原女子大多性子柔弱,心地善良到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进京之后,记得将你的性子收敛一些,免得惹麻烦。”   文仲乐其实很不喜欢沾上血腥,他一向以聪明人自居,比起动刀动枪,他当然更喜欢动脑子。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十年前那一场坠马的事故中一蹶不振,其实不然,那是他此生最喜欢的一次意外,让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研究兵法。   而在所有兵法中,文仲乐最崇尚的一句,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上策。   红袍对文仲乐的劝解不以为意,心中还揪着户部的事不大放心,又道:“可万一户部那位……”户部那位尚书就是个疯子,狠起来连自己都砍的那种。   文仲乐耐着性子,安抚她道:“放心吧,南方水患的赈灾银又不是我们贪的,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   红袍大惑不解,脱口而出问道:“那您之前为何又……”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世子做事自有他的打算,何时都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   文仲乐这回却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意思,反而主动为她答疑解惑:“为何大动干戈灭了独孤家满门?又派人去稻香县拿人?”   红袍点头,弱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勾唇浅笑的文仲乐脸上,一时想不明白世子今日的好心情来自何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左右动手帮个忙而已,就会有人大把大把地上赶着送钱来,何乐而不为呢?”文仲乐说着话,嘴角的笑,讽刺得十分云淡风轻。   红袍却不以为然,提醒他道:“世子就不怕那些人万一被查出来,到时候为了活命,反而咬世子一口?”   “他们不会。”底气十足、又理所当然的口气,红袍看不透,文仲乐究竟哪里来的这胸有成竹的信心,却不敢再造次,乖觉地没再说话。   世子此时半瞌着眸子,便是不打算再与人交谈了。   南方小镇……   千里之外的沐心坐在餐桌前,刚准备享用午膳,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为了安排散播账册和遗书一应事宜,她拖着病体排兵布阵,推演了许久,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好在有飞霜姐姐在,一日三餐换着花样送来各种药膳和补品,这样一连吃了几日,不仅病好了许多,连用脑过度的后遗症也一并没了。   学医,果真是一件利人利己的大好事,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着飞霜偷学两招医术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人巷   南方的秋季只有些微凉,夏季的多雨季节终于消停下来。   稻香县县衙后山上种了一片枫树林,秋风不辞劳苦撩拨了许久,如今终于一片羞红。   掐指一算,楚天歌南下已经有一月之久,而沐心离开稻香县也有大半个月了。   楚天歌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他很快就会淡忘关于沐心的一切。   可半月前,沐心策划的那一场轰动了整个大楚的行动,街头巷尾的人无一不在谈论此事。不可避免的,沐心的名字总要时不时被提起,楚天歌便是想忘都忘不了。   提到沐心的计策,不得不说,她总能给楚天歌带来惊喜。   她特意在公之于众的遗书中提到一股不明势力,并断言,那股不明势力在八年前制造了独孤家那一场惊世骇俗的灭门惨案。   八年后,极有可能故技重施,再一次将当年幸存下来的独孤家人一举歼灭。   那么,一旦独孤家出了事,那一股背后的势力必将浮出水面。   这样一股可以无声无息染指赈灾银、杀害朝廷命官之后还能逍遥法外的势力,朝廷是绝不会允许其存活于世的。   所以,那股势力若是还想继续存活,就必然要暂时潜伏,那么独孤家便暂时安全了。   最坏的打算,那股恶势力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那么将它搬到整个大楚面前,倾举国之力对付它,也比独孤家独自与之对抗的胜算要大得多。   沐心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极为巧妙,也极为大胆,总算为独孤家在绝境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只可怜了稻香县这一片净土。   此地不过是南方一处边远小城,百姓们安逸乡里,县衙受理的案件从来都是鸡鸣狗盗、家长里短之类的日常琐事。   如今,却成了举朝上下重点关注的对象,还出了杀人灭门如此惨无人道、令人闻之色变的恶性案件。   时过境迁……   八年了,独孤家当年的惨案依旧是稻香县百姓心中不敢轻易提起的禁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竟藏着那么一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更不敢想象若是这一伙恶魔再次来袭,他们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境遇?   还是应了沐心那个生动形象的比喻,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绵羊遇到了豺狼,它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躲,只有逃。   所以,短短一夜之间,独孤家所在的雨花巷便搬得空空荡荡。就连乞丐也不敢留宿在那里,哪怕那里有许多无人的空房随他们入住。   雨花巷,这下彻底变成了一条无人巷。   原本楚天歌这几日应该会很忙的,独孤家必须全副武装,以防那幕后之人打击报复。   不过,白草草出现了,似乎是为了弥补抛下他这个外甥六年不闻不问的愧疚。当然,更多的是他痴迷多年研究的墨家机关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既然雨花巷成了空巷,白草草乐得不用清场,整日带着五个小不点儿助手在巷子里四处游荡,遇到合适的位置便会布下机关,大有把机关布满整条雨花巷的架势。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望远楼   白草草的机关算尽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处,反而误伤了朝廷派来传旨的信使,好在那信使乃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一眼便认出了白草草这个销声匿迹多年的国舅爷,此事不必楚天歌出面,便已轻轻揭过。   独孤正受了追封,因而稻香县又热闹了几日,为他举办了风风光光的追封大典。   待到一切结束之后,独孤不弃便被京城来的那一群信使接去了京城,有了皇帝的亲信护送,楚天歌便不必再小心翼翼护着她了,倒是省了他许多功夫。   受灾百姓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白草草闲不住,不必楚天歌指派,便带着他的小徒弟们跟着救助队伍四处游荡,听闻还顺手帮乡下许多百姓医好了各类疑难杂症。   楚天歌一下子闲了下来,南下一月有余,他难得有了空闲休息,却似乎心情不佳。   折花和踏雪,身为殿下的贴身婢女,为主子排忧解难义不容辞。   于是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这稻香县为数不多的值得一游的几处游览胜地,便自作主张安排了车马,生拉硬拽把窝在房间即将发霉的五皇子送上了马车。   望江楼,便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在稻香河边,有一座望远楼,是整个稻香县最高的建筑。   关于望远楼,有一段流传至今的故事,这还要从稻香县特殊的地理位置说起。   南方多山区,位置偏远,多为贫困之地。稻香县却是个例外,虽说也是在南方偏远地区,却因为环境优渥,成了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经济相对南方其他地区要发达许多,再加上是粮食重点输出地区,交通发达。   经济富庶,却到底还是偏远之地,这世上最经得起折腾的便是希望。   发达的交通使得稻香县的人有了走出去的希望,而相对富余的生活,又让这些想要走出去的人们有了出远门的底气。   所以,此地便常有了许多背井离乡的游子,他们盼着有朝一日能到广阔的天地闯出一番锦绣前程。   望江楼,便是在稻香县的这一特殊文化应运而生。   相传,几十年前稻香县出了一位富商,时常外出做生意,一去便是大半年。   富商的母亲因为思念儿子而郁郁寡欢,渐渐积郁成疾,后来,那位富商便出资建了这一座望远楼。   楼顶风光无限,往北可将整个稻香县尽收眼底,往南则可以见到河对岸的风光,尤其是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栋高楼——望乡楼。   河对岸的望乡楼,也是那富商出资建造的。   传闻,那位富商不惜耗费巨资请了许多工匠,在短短数月之内建成了两栋高楼。   还在建成之日,亲自带着母亲登上望江楼楼顶,指着对面的望乡楼对她说:“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日后,儿子虽然免不了出门,却不会再跑远。母亲请看,日后儿子最远便只到河对面,就住在那栋高楼。   母亲若是想儿子了,便到这里来看看,在这柱子上绑一块红布巾,儿子在河对面看到时,便也绑上一块红布巾。如此一来,母亲便能知晓儿子的安康,不必再忧心挂怀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散心   望远楼和望向楼建成以后,富商的母亲便时常登高望远,一次寄托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从此果然不再忧思过虑,病情渐渐好转。   那位母亲是位心肠极好的妇人,她推己及人,想着旁的人家若是也有家人离家在外,定也会十分想念,于是大发慈悲,让所有人都可以到这望远楼来眺望远方的亲人。   久而久之,这座望远楼便渐渐成了稻香县百姓登高望远、思念亲人的共同去处。   为了不让母亲忧心,那名富商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如此孝心令人感动;   而那位母亲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为乡里的百姓所感激。   因而,这对母子的孝心、仁义之举被乡里传为佳话,最后被人们画作壁画留在了这两座楼的墙上,流传至今。   楚天歌兴致缺缺被两个小丫头拉着下了马车,懒懒踱着步子,被折花和踏雪半推半就地走进了这一座被她们吹嘘了一路的望远楼。   他负手而立,抬眼望着墙上的壁画,并没有太多的感怀。   儿行千里母担忧?   这在楚天歌家里并没有什么真实写照,情况反而还恰恰相反。   出行前,母妃兴奋地为他打点了行装,脸上半分离愁别绪都没有,反而欢天喜地亲自送他出门。   母妃还十分兴奋地交代他道:“小五呀,你长这么大,终于能出一趟远门了!护卫别带太多,身手好的多挑几个就成,在外面千万别太拘着自己。   尤其是遇到女孩子投怀送抱,千万要懂得怜香惜玉,不喜欢也别惹人家哭,当然啦,要是能拐个小媳妇回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媳妇?   楚天歌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沐心明媚动人的笑颜。母妃倒是一语成谶,可惜要把这小媳妇拐回去可不容易。   飞霜来信中提到,沐心连日来深思忧虑,再加上情志郁结,又一次病倒了。   好在最后她想出了计策,如今那账册和遗书已然散播天下,皇上册封的圣旨也下来了,沐心与独孤家的事算是了结感情了。   如此一来,沐心的心病算事去了,再好好调养过些日子便可痊愈。   此时,飞霜和沐心两人已经下了北上的商船,停留在离稻香县约摸一日水程的小城镇修养。   也不知养得如何了?   他两眼一怔,微微有些出神,很快便又回了神,随即又幽幽叹了口气。   身边两个小丫头一见自家主子突然落寞下来的眉宇,两人一对上眼色,立即嬉笑着上前。   两人簇拥着楚天歌,不由分说将人推到了楼梯前,楚天歌倒也不忍拂了她们一片好意,便随了她们的心愿,三人一起踏上了台阶。   折花提议说:“殿下,听说这望远楼楼顶的风光很是不错,咱们上去看看吧?”   踏雪附和着说道:“是呀是呀……听说还能看到稻香河对岸的景致呢,一定很好看。”   望远楼的楼顶风光的确不错,地势高耸,视野开阔,将四周的景致尽收眼底,这还是楚天歌第一次见到稻香县的全貌,一排一排的屋宇错落有致,期间又蜿蜒着诸多溪水、河流,再往远处眺望,便是稻香县闻名天下的良田千亩,绵延不绝。 第一百八十六章 瘟疫   若非今天水患成灾,冲毁了大片的稻田,导致许多田地陷入荒废,此时的稻田应该是一片金黄才对,定会让人叹为观止,可惜了……   楚天歌长长舒了口气,忙了大半个月,稻香县的赈灾救济已经初现成果,有了朝廷拨下来的的赈灾银,再加上沐心一路募捐的那些财物,再加上许有路后来补回的粮食亏空,百姓们的日常生活已基本有了着落。   再加上楚天歌这个当朝皇子亲自南下的分量,在当地驻军的卖力帮助下,损毁的农田屋舍已经得到了及时的修复,百姓们也渐渐恢复了耕作,街上许多关门的店铺也重新开张迎客,相信再过不久,他们这一行人就可以功成身退,启程回京复命了。   望远楼顶,楚天歌负手而立,仰头望去,碧空万里如洗,几朵白云悠闲懒散地漂浮其中,让人一见便心驰神往。   稻香河对面的,与望远楼遥遥相望的望乡楼顶上的栏杆处,一抹鲜亮的红色正随风飘摇。   楚天歌凝目而望,心头一动,垂眸在眼前的栏杆上巡视了一圈,果然在望远楼找到了与之对应的另一抹鲜红的颜色。   折花时刻关注着自家殿下的一举一动,一见他目光停在那红布上头,便赶紧殷勤介绍道:“殿下您也注意到了吗?这在自家房屋高处绑红布的习俗,可是稻香县独有的一大特色,传说,那对母子当年就是以红布为信,互报平安,后来被人们保留了下来成了当地的习俗。   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出远门,这里的人家人都会在自家房屋里绑上一条红布,也许是在屋檐下,也可能在房梁、门环,以此表达对生活的殷殷期盼和美好祝福。”   楚天歌恍惚间又想起进入稻香县之后,的确时常见到许多人家屋檐下绑了条红布,当时便猜到是什么当地的习俗,果然如此。   “殿下,这稻香县故事可多了,您可要再听听?”踏雪接着道,“这几日我和折花听了好些故事呢,殿下可有兴致?”   楚天歌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折花和踏雪立即殷勤地在边上的桌子摆下了茶盏和点心,主仆三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折花在一旁为楚天歌添茶倒水,一边介绍着今日的茶点,踏雪则声情并茂演绎着某个从当地说书人那里听来的爱情故事。   踏雪正说到故事的精彩之处,楼梯方向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略带着几分急促。   三人齐齐将视线转向楼梯口,逐月一身飒爽的劲装打扮,正三步并作两步爬着楼梯上了楼,她神色凝重,一见到楚天歌,眼中立即散开一抹急切。   “殿下,出事了!”   能让处变不惊的逐月如此失态,必定不是小事。   折花和踏雪看着逐月严肃的面容,几乎同时呼吸一滞,楚天歌无奈叹了一口气,淡淡问道:“可是发生了瘟疫?”   逐月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楚天歌,很快又低下头,抱拳行礼道:“殿下料事如神,追风飞鸽传来消息,清水村疑似出现瘟疫,白先生已经亲自赶往清水村,具体疫情如何还需进一步调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心善   相比于其他人的谈瘟疫色变,楚天歌的表现堪称处变不惊的典范。   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抬手摸了摸下巴,很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立即传令下去,刺杀正阳郡主的刺客如今逃窜至清水村,即刻封锁村庄,禁止任何人员出入。   另外张贴告示,言明那逃窜的刺客乃是一位用毒高手,尤其擅长使用可由通过口鼻吸入的毒粉,让所有人,不论士兵还是普通百姓,出入都要以棉布遮面。   鉴于八年前那一起的灭门惨案,我们有理由确认,那名刺客乃是穷凶极恶之徒。   所以,近期内,清水村及其周边地区严禁一切聚会,任何人不得与家人以外的人过多接触,所有百姓若无要事尽量减少外出,否则一旦遇上刺客极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另外,通知下去,凡是配合官府禁令的百姓,若有生病者皆可到医馆免费看病抓药,一应费用由官府承担。”   逐月、折花、踏雪,三人面面相觑,不是说着瘟疫吗?殿下怎么突然就想起抓那什么刺客了?   再说了,正阳郡主什么时候被擅长使毒刺客刺杀了,她们日日陪在殿下左右,若是有这事,为何她们三人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需解释一句,两日前朝廷派来的信使颁布了一道圣旨,独孤不弃如今身份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她被封为了郡主,封号——正阳。   楚天歌见三人一脸茫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好说话地解释道:“瘟疫最怕的便是人传人,下令捉拿刺客,是为了不引起百姓恐慌,百姓们也更能遵守禁令,这可比因瘟疫下令封锁村庄好多了,此事人命关天,你们三人兵分三路,速速去办。   折花,你先去和正阳郡主那边通气,算了,去找宋玉,让宋玉去和她通气。另外,让宋玉帮忙秘密召集医者,你把关,召集之后,尽快赶往清水村。   踏雪,你即刻前往清水村,尽快搜集所有瘟疫感染者的信息,从这些人的用水、饮食以及生活环境入手,一定要查出瘟疫的传染源头。   逐月,告示的事你去办,接下来,不仅清水村和周围的村庄,整个稻香县都要封锁起来,务必提前储备好足够的粮食物资,至少保三个月内县内所有人都能有饭吃。”   三人齐齐抱拳行礼道:“属下领命!”却又都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楚天歌抬了抬眉,问道:“还有何事?”   逐月抱拳行礼道:“殿下,瘟疫凶险,您是皇子,金尊玉贵,不能在此涉险,请您应该尽快启程离开这里。”   折花和踏雪,立即附和道:“请殿下尽快启程。”   楚天歌背过身去,凭栏而立,语调平静道:“你们去吧,此事需要再提,本宫不会离开。”   楼顶的风有些大,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逐月三人在后头默默看着那个迎风而立的身影,恍惚间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她们眼前这个衣袂飘飘的男人便会乘风飞去。   可她们心里又都清楚地知道,殿下不会抛下她们,更不会抛下这一城的子民。   她们的殿下,不会争强好胜,懒散悠闲,却是最心善不过,他绝不会贪生怕死,抛下这一城的百姓独自逃生。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杞人忧天   大多数时候,楚天歌其实很不喜欢沐心的杞人忧天。可有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感谢她的杞人忧天。   就比如她曾忧心忡忡拟定了一系列举措,以应对尚无任何苗头的瘟疫发生之后,该如何不引起动乱,又能控制住疫情扩散。   沐心曾说,她的脑中保留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在那个世界里,她曾经历过两场波及全国的瘟疫,在那两场瘟疫中,整个国家的人民都陷入困境,很多人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样的记忆太过惨痛。   她说,为了不让记忆中那些可怕的场景重现,她绝不会冒险,哪怕一丁点儿的险也不容许。   所以,她常常会在同他喝茶的时候,突然想事情想到出神,也会突然从神色呆滞变成兴高采烈,然后手舞足蹈同他说起,她想到的那些自以为精妙绝伦的应对之策。   有时候,楚天歌会从沐心身上看到母妃的影子。因为,他的母妃也对瘟疫十分忌惮,在对他传授医道的时候,曾着重就瘟疫的防控和治疗之事,为他讲了许多连医书和史书上都不曾记载过的解决之道。   细思极恐,除了对待瘟疫的态度之外,沐心和母妃对许多事情的见解似乎还有许多共同之处。   比如,她们那些不同常人的见解,同样敢于质疑权威,也同样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难道,母妃也保留着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   楚天歌苦涩一笑,他从小由母妃抚养长大,后来被父皇带在身边教养,再后来和其他皇子一起进宫学念书。   从那时起,他便总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却又想不明白自己和其他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最初的时候,楚天歌在课业上会很认真地发表自己与旁人不同的见解,却总会遭到其他人的嘲笑,甚至连夫子也对他那些不符合主流思想的见解十分不满,甚至觉得他是刻意为之,以求标新立异。   儿时的他自觉十分委屈,便去找母妃诉苦。   母妃对他说:“孔夫子曾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以呀,小五,只要你知道自己是对的就足够了,不必太在乎旁人的想法。   父皇请来教书的夫子的确学识渊博,不过他们也并一定总是对的。   而且,很多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还记得娘亲给你讲过的那个小马过河的故事吗?   牛伯伯长得高,所以它说河水浅是对的,而小松鼠个头小,所以它说河水深也是对的。所以,河水究竟是深是浅,关键在与过河的是谁?对吗?   夫子能成为夫子,自然有他们的本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一定是对的。   像小马过河一样,同一件事,对不同的人来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都有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就比如,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我们小五一向最疼人了,姑且看在那些夫子尽心教导你们读书的份上,就不同他们计较了好吗?”   这便是他的母妃,从小便教他走自己的路。 第一百八十九章 沉默   在等级制度森严,又处处讲究礼仪的皇家之中,想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着实太难了些。   幼时的楚天歌性情天真烂漫,活泼开朗,勇于表达自己的心中所想,却在进入宫学之后,脸上的笑容渐渐被面无表情的沉稳镇静所替代,他开始变得不爱说话,甚至沉默寡言。   夫子们对这位小皇子的变化十分满意,自以为是地觉得是他们的苦心教导终于得到了回报。   在他们看来,初入学堂的那个肆意胡言的小孩子终于长大了,如此沉稳老练,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身为皇子该有的模样。   其实,那些夫子真的是想多了,沉默,不过是楚天歌表达抗拒的方式而已。   母妃曾说过:“懂你的人不言而喻,不懂你的人百口莫辩。”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只可惜了当年他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被硬生生逼成了如今这副少言寡语,甚至有些孤僻的模样。   多年以后,当他见到沐心,便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是因为她表面上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实则对他毫无敬畏之心的模样,像极了他儿时在课堂上对夫子“装模作样”?   还是因为她和母妃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个世界,冥冥之中,让他一见便生出了亲切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   楚天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他其实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抵就如古人说的那样吧——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也不知,她的病养得如何了?   有时候,楚天歌会生出一种冲动,冲动地不顾一切去找她,但大约是装得久了,他到底还是成了夫子们喜欢的模样,沉稳镇定,顾全大局。所以,他克制着内心的冲动,打算这两日稻香县的事一结束,再去找她。   可如今,只怕去不成了。   稻香县已然出现了瘟疫的苗头,而这一场瘟疫又是由水患引发,其源头极有可能就在水中,南方水系四通八达,一个不慎,便有可能祸及整片南城。   沐心如今就在稻香县附近,她身子弱,又接连大病了两场,万一若是再碰上瘟疫,他不敢再想下去……   楚天歌匆匆下了楼,直接放弃了马车,挑了一匹身材健硕的骏马翻身上去,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他要飞鸽传书通知飞霜,让她即刻带着沐心启程北上回京,片刻也不许逗留。   方才他吩咐逐月清查的只有清水村附近的水道,现在想来还是不够,整个稻香县的所有河道都必须再次清理一遍,才能排除一切引发疫情爆发的可能,如此浩大的工程,只能再去一趟驻军那里了。   骏马疾驰,迎面的风割得人脸有些疼,也让人清醒,他没有时间再儿女情长、伤春悲秋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白草草已经赶往清水村,那里已经出现了瘟疫,凶险无比,古往今来,有多少医者前赴后继死在了瘟疫之中,他不敢细想。   治病救人,白草草比他厉害,但瘟疫最可怕之处,是传染扩散,他是皇子,调兵遣将有诸多方便,所以这件事只能他亲自出马。只希望这一场瘟疫不要太过惨烈,他会拼尽所能阻止这一场瘟疫爆发。   惟愿,半月前的那一次告别,不会成为他和沐心的永别。 第一百九十章 养病   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某处幽静的小院之中,沐心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悠哉悠哉晒着太阳。   这处小院面积不大,院中种了两株茶花树,仔细瞧着,那一丛绿叶中已经藏了几个小小的花苞,沐心前世是南方人,隐约记得这种茶花一般是白色和粉色,冬季才开花,在这里似乎比前世的南方开花要更早些。   她半瞌着眸子,望着茶花树发着呆,神色依旧有些蔫蔫的。   自从策划完那一场举国轰动的遗书事件之后,她就彻底病倒了,只隐约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许多天,期间偶尔飞霜会扶她起来喝些汤药。   至于具体睡了几天,飞霜又喂她喝了几次汤药,生平第一次,她的记忆出现了断片。   沐心唯一知道的是,她的身体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经不起折腾。   前世多喝几杯热水就能扛过去的区区风寒,这一世却都演变成了大病,接连两场下来恐怕已经伤了身体的根本。   此时不过是深秋时节,她便不得不裹上冬日的厚毛毯才能御寒了。   而且,这小院中微风习习,本该最是醉人,此时于她来说,却成了“冻人”。   她变得很怕冷,非常怕冷,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却倔强地不肯进屋里避风。   屋里伺候的小丫鬟忧心忡忡,进屋又抱来了一条厚重的毛毯,一边为沐心盖在身上,一边念叨着:“小姐,您还是快回屋里去吧,不然公子回来看到,又该担心了。”   小丫鬟名叫梨花,今年十三岁了,稻香县人士,在这场水灾中成了孤儿,无奈到亲戚家投亲,可惜她那亲戚家也遭了灾,只剩下一个姑姑。   如今在茶楼唱曲卖艺为生,小丫鬟模样生得俊俏,跟着姑姑在茶楼抛头露面难免被人调戏。   梨花来的时候,沐心刚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因大病初愈,生活起居皆需假手他人照顾。   飞霜为沐心搜集话本子的时候恰好碰上梨花被人欺负,便顺手将她带了回来。   听梨花说,当时有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想要把她抢回家当小妾,她不肯依从,那富商便打算用强。   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面前,梨花纵使奋力抵抗也于事无补,正当她绝望之时,飞霜从天而降(飞霜当时在二楼喝茶,唱曲卖艺是在一楼大厅正中的小戏台),将那个富商和他的手下打了个落花流水。   富商和他的家丁被打跑了,梨花和姑姑跪在地上给飞霜磕头谢恩。   飞霜一向最同情弱小,立即上前将两人扶起身,同她们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虽帮你们打跑了那恶霸,但难保他会回来寻仇,这茶楼你们怕是呆不下去了。”   姑姑垂着泪道:“多谢公子提醒,我会带着梨花尽快离开此地。”   飞霜不大放心,于是追问道:“何去何从,可有打算?”   梨花当时小心翼翼牵着姑姑的手,内心充满了惶恐和迷茫。   她听着姑姑轻轻叹着气:“多谢公子关心,我们姑侄两人如今无亲无故,到哪里都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听得出来,姑姑也不知道他们该何去何从,她们已经无家可归了。   小小的梨花当时突然生出了一种历尽沧桑的心情,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搏命   因飞霜出手阔绰,主动掏银子赔偿了损坏的物品,茶楼的人对她们很是客气,放任姑侄俩收拾了东西,相互搀扶着离开。   然而,看着那相携着离开的两道纤细的背影,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飞霜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踌躇了片刻,匆匆跑出茶楼,追着那对姑侄喊道:“两位请留步!”   待前面的两人停下脚步,飞霜立即几步追了上去,心中仔细整理了一番措辞,才缓缓道:“我家中的小妹身子弱,前阵子染了风寒,刚好需要人照顾,两位若不嫌弃,可随我回去,若能照顾好我家妹子,在下感激不尽。”   飞霜口中的妹子,自然就是沐心了。而那姑侄俩,也的确不负她的所望,将沐心照顾得极好,小梨花照顾人十分细心,又乖巧听话,陪着沐心说话逗趣,而她的姑姑名唤梅娘,做得一手香喷喷的好菜,短短几日,便让几乎瘦成了纸片人的沐心又长回了几两肉。   一场大病下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有好几次被病痛折磨到筋疲力竭的时候,沐心都恍惚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想到还在巴巴盼着自己回家的父母,想到自己这辈子才十六岁,想到……想到楚天歌,她便会后悔自己之前的拼命。   好在她的这一次搏命没有白费,朝廷果然如她所料,派来使臣颁发了册封的圣旨,而且派重兵接走了新册封的郡主独孤不弃。如此一来,独孤家便算是彻底从那个乱七八糟的贪污案里脱身出来了。   那幕后势力若想再对独孤家伸出魔爪,便是和当今皇上作对,再加上那散布全国的账册和遗书。   如今举朝上下都盯着那隐藏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的幕后势力,除非他们不怕与全天下抗衡。否则,他们便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暴露行踪。   至此,这一场敌暗我明的初次较量,以沐心的先发制人,险胜了一局。   从此以后,她便是真正功成身退,彻底摆脱了与独孤家的牵扯,也不必再有什么负疚感,可以安安心心回家找妈妈了。   然而,回家之前,她还得先治病。   飞霜说,她如今的身体损耗极大,若不能及时调养,定会有损寿数,且身体会比常人虚弱,极易生病,普通人家根本养不起这么娇贵的人,普通大夫也治不好这么麻烦的病。   飞霜还说,若是要将她的身体调养回常人的水平,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除了一日三餐的药膳调理,还需辅以药浴,病人还需保持心情舒畅,保证充足的休息,不得忧思过虑,再辅以适量的身体锻炼,以强健体魄。   这养病的小日子过得无比颓废,堪比养老。   沐心身为一名听话的病人,为了让大夫满意,一直表现得十分配合,调养多日,她的精神已经好转了许多,风寒之症已然痊愈。   然而飞霜为她把脉之后,两条眉毛还是打着结,似乎依旧不满意。   好吧,沐心有一种预感,除了一日三餐的药膳和药浴,飞霜恐怕还要再给她加点儿什么不一样的治疗手段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锅之大   追过古装武侠剧的人应该都见过这样一幅画面,一名鹤发童颜的老神医悠哉悠哉往一口大木桶里扔下一些中草药,而那一口大木桶里装着一个人,连人带桶一起放置在一口大铁锅上面,大铁锅底下架着火堆。   沐心缓步走进飞霜的药房时,便见到了这样一口大锅,锅之大,也是足以装下一个三尺宽、足有一人高的木桶,而大锅底下同样燃烧着熊熊烈火。   大锅旁放着一把椅子,飞霜对着沐心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那只大木桶上,沐心立即便看懂了,这是要让她主动上木桶里去蒸一蒸的意思。   虽说前世里,沐心在武侠电视剧里没少见过这种把人装进木桶里蒸的桥段,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身体验。   好吧,她其实有一点儿小兴奋。   于是干脆利落地剥掉了外衣,爬上了椅子,又攀着木桶沿边用手试了试,里头的水温刚刚好,泡起来应该很舒服。她满意地点着头,手脚并用爬进了木桶。   浑身冰凉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些日子,沐心虽然忍着没说,但飞霜看得出来,她平时总会下意识缩着身子,连手脚都恨不得裹上一层厚厚的衣服,只有在泡药浴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舒展身体,不自觉蹙起的眉宇才能被抚平。   楚天歌说得没错,沐心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且不说她本就体弱,又经历了女扮男装考状元,长期忧惧,郁结于心,而后一路南下,长途奔波劳累,又感染了风寒,尚未痊愈,便又忧思过虑,二次染上风寒……   便是身强体壮的人也经不起如此折腾。何况,沐心大约是因儿时家中贫困,生了病也得不到好的治疗和修养,体内早已积了痼疾而不自知,如今这一通大病,体内的痼疾也一齐被引了出来……   若不是飞霜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地似的一直砸下来,能不能救回来还真不好说。   沐心泡在温水中,浑身懒洋洋的,鼻尖弥漫着浓浓的的草药味,一派放松,忽然就脱口而出对一旁看火的人问道:“飞霜姐姐,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起自己的病情,从前,一向是飞霜怎么治,她就怎么配合,飞霜不多说,她便不会多问。   “为什么这么问?”   “姐姐忘了,我是很聪明的。”沐心从木桶中探出头来,对着飞霜微微一笑,继而怅然若失叹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似乎活不长。”   飞霜呸了一声,面色不善地瞪着沐心笑骂道:“胡说八道!”   缓了缓,才坏笑着问她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这场病,是因为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惹出来的?”   “难道不是吗?”沐心茫然地眨了眨眼,眼中亮出一抹希冀的光,“飞霜姐姐,你找到救我的办法了?”   “有我在,想死可没那么容易。”飞霜站起身,笑着戳了戳沐心的脑门,笑话她道,“亏你还自诩聪明过人,现在怎么犯起傻来了?”末了,又得意洋洋起来,微扬起下巴自夸道,“论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聪明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心病   “是是是……”沐心点着头,眼中溢出点点笑意,虚心求教问道,“那飞霜姐姐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小小两场风寒,就把我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你这一场大病可不只是因为风寒……”飞霜卖起了关子,背着手转过身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却欲言又止,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分明是在勾着沐心主动发问。   沐心配合地作出好奇的表情,凑过去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飞霜两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半瞌着眸子,很有几分神棍的味道,高深莫测地反问道:“你先前一路从京都南下,奔波劳累,可曾停歇过?”   “未曾,不过我不是坐船就是坐马车,倒也不算劳累。”   “对于经常出远门的人来说的确不算劳累,但据我所知,你这一路不仅食欲不振,还睡眠不佳,身体已经出现了诸多病症前兆,若不是小五后来给你作了些调理身体的药膳,只怕你在先前那一场风寒就该倒下了。”   “所以,我这两场大病,就只是因为奔波劳累?”沐心睁大了眼睛,总觉得有些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劳累过度最多就是累而已,再严重一些就是突然猝死,一时却忘了还有积劳成疾这种磨人的病症。   飞霜气得头顶几乎冒烟,原地暴走起来,一边恶狠狠瞪了沐心几眼,怒道:“你一个从不出门的女孩子,冒名顶替当状元劳心劳力、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又一路奔波劳累半个多月,还忧思过虑,再加上接连两场风寒,这还能是小病吗?你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她气得不轻,又暴走了几圈,才终于停下来,两手叉腰质问道:“不对……普通人一般不会这么折腾自己,你自己说,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脑子异于常人,便认定了自己总有一日要忧思过虑生一场大病,可又迟迟未曾生病,便故意身体不适也要折腾自己?   是不是只要是你预测到的事情,就非要发生不可,否则你便寝食难安?   非要让它真的发生了你才肯罢休?所以,你认定了自己会生病,就非要让自己真的大病一场才肯停下来?”   “我……飞霜姐姐……”沐心摇着头,她想说不是,她会奔波劳累,思虑过度全是形势所逼,并非她自己刻意为之。   可明知自己的大脑异于常人,可能会损害到身体,便认定自己极有可能会因此而大病一场。   所以一旦感觉到身体不适,就下意识把所有不适都归结到大脑的异常上去,还不肯休息,还要继续瞎折腾,直到真的生了大病才肯罢休,又的确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在……   也许,她潜意识里的确在恐惧自己大脑的异常会带来的伤害,又无法摆脱这样的恐惧。   所以便干脆让自己恐惧的事情发生,才能彻底结束这些无法抑制的恐惧。   飞霜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有些刻意为之了。   她双眼无神瞪着虚空,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过了许久,才终于接受了自己的确存在自虐的事实,忽地放弃了抵抗一般,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般,无力地垂下了眼,垂下了头,也垂下了肩,轻声颓然道:“抱歉,是我钻牛角尖了,害得姐姐一同受累,是我的不是。”   飞霜安慰着拍拍她的肩,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一改之前的严厉,极为宽容大度地笑道:“无妨无妨,你这是心病,只要自己能想通,便算是好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上街   外头的天气看上去有些阴沉,云朵又厚又多,把太阳的光辉遮去了大半。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道沐心出门遛弯的好心情。   沐心依旧戴着面纱,和梨花两人又跑又跳地在街上溜达。   南方的街道并不算宽敞,但大约是许多街道临着江河,便让人忽略了路面的限制。   晴天时,江河宽广,一眼望去,只觉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   阴雨时,江河上便飘起袅袅的轻烟,朦胧婉约,令人百转柔肠,魂牵梦绕。所谓江南水乡的柔情,大抵便是藏在这缥缈的水雾之中吧?   “姑娘,梨花,你们两个慢着点儿,小心磕着。”梅娘跟在两个小姑娘身后,虽然嘴上劝着,心里却十分欢喜。   自从入府之后,沐心姑娘整日病恹恹的,连带着她和梨花也不大敢露出笑容,甚至阖府上下的气氛,都是沉闷的。   老天保佑,姑娘的病终于痊愈了。   连小梨花都看出了沐心的好心情,跟在她身后笑着道:“姑娘今日心情真好。”   沐心用力点头,回眸一笑:“那是自然,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家姑娘我如今病体痊愈,终于不再裹着棉被了,连摇头晃脑都不晕了……”   说着还刻意摇了摇脑袋,笑眯眯道,“的确是件大喜事。”   三人笑意盈盈走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算多,但灾情已过,又有当朝皇子前来坐镇救灾,许多店铺已经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热闹。   大抵是由于客人不多吧,几个卖包子、摊烧饼、煮馄饨的小哥拖长了尾音,反而吆喝得比往常卖力了许多——   “卖包子嘞……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包子呦……”   “烧饼……香喷喷的烧饼……这位客官,来个烧饼吧!”   “馄饨……好吃的馄饨……客官,快来尝尝我这馄饨吧!保证好吃不贵!”   ……   有时候,开心就是如此简单。   就比如沐心现在,生病痊愈,她心情好,关了这许久,终于得以上街,哪怕只是站在大街上,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或者看着几位小哥的吆喝声,她都止不住地想要咧开嘴笑一笑。总之,这是她许久不曾有过的好心情了。   “嗯……既然有了喜事,那边该庆祝一番,这样吧,今日看上什么喜欢的,不必客气,姐姐给你买!   还有梅娘,你也是,缺了什么想买的,尽管开口,我请客,让飞霜姐……咳咳……哥哥买单!”   事实证明,人一旦高兴过了头,就容易出错,哪怕沐心过目不忘,还是差点儿顺嘴说出了飞霜的性别,好在,她及时借着咳嗽掩饰过去了。   咳嗽,这对沐心来说,可不是什么掩饰的好方法。   她不过轻轻咳了两声,梅娘便立即将一直挽在臂弯里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还面露忧色地唤了一声:“姑娘!”   小梨花年纪小藏不住话,立即便脱口劝道:“姑娘可是着了凉?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沐心以袖掩口装模作样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辩解道:“不过是说话的时候吞了几口风进去呛着了,不碍事,我好着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端倪   可惜沐心先前病怏怏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如今的辩解陷入如此苍白无力。   最后,到底还是拗不过梅娘和小梨花的阻拦,退而求其次,被小梨花连拉带推地赶进了饭馆,梅娘还挡在外头断后。   沐心哑然失笑,这下好了,就为了一句口误,又被关屋里了。   三人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梅娘说是可以防风,方才落座,便听到旁边一声粗犷的吆喝声:“大家伙儿都吃饱了吗?都快点儿……该出去干活了,这可是官府要的货,给我打起精神来,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官府?   沐心一听见这两个字便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几乎瞬间练成了绝世神功——   听声辨位,哪怕她听到声音后从角落里匆匆跑出来,只来得及看到几个穿着利落的短打衣服的工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还是立即便判断出了声音的来源便是那几个工人。   那是码头搬货的工人。   老天保佑,她们刚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她回到角落里,打开边上的窗户,码头搬运的情况便可尽收眼底,一清二楚。   “姑娘,快把窗户关上,仔细外头的风。”梅娘低声惊呼了一句,见沐心毫无反应,立即起身走到窗边,抬手便要关上窗子。   沐心难得没有安抚梅娘的紧张,只匆匆留了一句:“你们两在这里等我,别出来。”说完,便匆匆跑了出去。   主仆有别,梅娘和梨花四目相对,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敢跟出去。   姑娘虽然病弱,却是个极聪明、极有主意的人,她既然如此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   “姑姑,你看……”梨花不安的目光无处安放,无意间的一个抬头,梅娘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户被一阵风吹得打开,外头正好可以瞧见码头上工人们忙碌的身影,那些工人皆是一身粗布短打,身上的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灰色,梨花早先是见惯了的。   然而,这一次抬眸,她却看到了一抹几位鲜亮的白色,那是刚刚跑出去的姑娘,正仰着头同码头边的一位管事不知说着什么。   梅娘顺着梨花的指引看过去,忽觉得十分不妥,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又是如此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怎可跑到鱼龙混杂的码头去,万一遇到坏人可如何是好?   她握紧了拳头,忽地站起身,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对梨花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姑姑去去就回。”便半提着裙子,小跑着出去了。   彼时,沐心已经顺利从码头管事的大汉那里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正忧心忡忡地往回走,见梅娘迎面跑来,愣了一愣,问道:“梨花呢?”   梅娘一身的气势在安然归来的沐心面前一下子卸了个干干净净,迷糊着唤了一声:“姑娘?”   “唉……”她叹了口气,“梅娘,今日这街怕是逛不成了,去把梨花叫回来吧,我们回去。”   她方才一走进码头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前不久她还是独孤大人的时候,曾亲自搜集草药,立即便认出这船上运的便是预防瘟疫的草药,便谎称自己家是做生意的,家中有许多存货,问那大汉可有做生意的门路,并许以好处,只要事成,一定重谢。   那大汉三言两语便被她套了话,似乎是,最近官府一直在大量收购这类药材。   按理说,以他们一路南下采购的药量,应当是够用了的,除非瘟疫真的发生了……   难怪……难怪她的病好了,飞霜却反而更忙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北上   屈原当年想要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写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千古名句,沐心此时却很有些冲动,想要大言不惭地盗用这一名句,来形容一下自己的漫漫回家之路。   她原本满心欢喜,想着自己异于常人的大脑这一道催命的符咒被飞霜解开之后,便可以安安心心回家去了。   谁想到,稻香县在这档口又出了事?   在码头打探消息之后,沐心又带着梨花和梅娘四处游荡,最后找了街上最为热闹的一家茶馆坐了一个时辰,又换了一家酒楼点了几个小菜吃了大半个时辰,这两处地方鱼龙混杂,是过往行人歇脚必经的地方,也是百姓茶余饭后谈论八卦的地方,最适合打听消息了。   最初的时候,沐心还安慰自己不必多虑,可事实如此,小小一个稻香县就是如此得天独厚的多灾多难。   官府大量采购粮草和药材之事虽然低调,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   以抓拿匪徒为名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官府为配合的百姓看病买单,暗中囤积粮草却不过分遮掩,似乎只是为了捉拿刺客封锁城门,做些再普通不过的准备……   旁人或许觉察不出什么,最多也不过嘲笑一番官府的兴师动众和窝囊,倾尽全城之力,却抓不到一个刺客。   然而,这些消息到了沐心这里,其中的意义却是大不相同,因为凡此种种举措,皆是沐心一路南下时,断断续续同楚天歌提过的,最坏的打算——假若,瘟疫真的发生……   所以,瘟疫真的发生了。   与出门时的兴致勃勃不同,沐心回去时明显心事重重,梨花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两只手背在身后抠来抠去,却愣是不敢想平日里那样,天真无邪地问上一句:“姑娘怎么了?为何如此不开心?”   梅娘悄悄走过去,暗暗拉开梨花抠得几乎出血的两只手,抓了其中一只握在自己手中,却也不敢出言安抚。   姑侄俩隐隐地猜道,姑娘揪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容不得旁人打扰。   飞霜眼见着天边渐渐擦黑,沐心却还未归来,早已守在门口左顾右盼,好不容易见到人回来了,便笑着迎过去。   她自然也发现沐心的不对劲,可她心中念着小五三番五次的来信催促,便无心再去关注沐心的这些小情绪了。   刻意忽略了沐心黯淡的神色,飞霜装出十分惊喜的样子,便迎出去便道:“你们总算回来了,阿沐,告诉你个好消息,明日有一只北上的商船会经过此地,如今你身子已经大好,我们收拾一下,明日便乘船北上可好?”   沐心并未理会她,只是淡淡瞟了飞霜一眼,便绕过她走进了院内。   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她轻得几乎飘起来的声音在飞霜耳边响起:“飞霜,我有话对你说。”   飞霜脸上的笑便僵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梨花和梅娘默默停下脚步,站在院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许,她们刚刚结束的漂泊流浪的日子,又要重新开始了。   这个认知让姑侄两人惊惶不安,却不敢表露半分,她们只能缩在那里,盼着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们,最好将她们遗忘。这样,她们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   第 一百九十七章 南下   沐心已经回到自己房中,正自己动手准备关门,回过头时才后知后觉梅娘和梨花像是两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院门口,脸上满是惊慌,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今日的反常吓到这两个可怜人,于是轻声唤她们道:“梨花?梅娘?”   “啊?”   “姑娘?”   轻盈的声音,在姑侄两人耳边却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她们身子陡然一颤,抬头时,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丝挣扎,最后面色颓然地看向沐心,目露乞求。   她们不敢想,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飞霜公子说,他们明日要乘船北上,那她们呢?是不是又要继续流浪了?   “别担心,有飞霜在,城中戒严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今日你们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沐心柔声安抚她们,见她们依旧吓得面无血色,只好勉强扬起笑,又道,“我也没事,就是今日有些乏了才不爱说话,让哥哥为我推一推气血就好了,你们不必挂怀。”   “是,姑娘。梨花告退。”   “梅娘告退。”   自从让她们不必以下人自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她们规规矩矩行了下人礼才敢离开。   沐心惆怅的心情又低落了几分,心道,楚天歌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在这乱世之中,普通百姓根本没有抵抗风险的能力,要么在风雨飘零中勉强维持生计,要么只能依附强者,甚至要乞求旁人的怜悯才能勉强维系生活。   飞霜同样望着梅娘和梨花小心翼翼离去的背影,她也曾颠沛流离,也曾寄人篱下。   虽然那时的她年纪很小,又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这种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被扫地出门的心情,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心下不忍,可如今稻香县变故又起,她也无暇安慰这两个可怜人了。   须知,这世上的可怜人何止千万,她不过一个人一颗心,又如何同情得过来?   两人相顾无言,目送着梅娘和梨花回了房间之后,沐心转身进了屋,身后的门半敞着,显然是在等飞霜进去。   已经发现了吗?   小五来信说,让她们务必立即启程北上,否则瞒不住沐心,飞霜紧赶慢赶安排了下属帮着四处去采购粮草,这才不过耽误了一日功夫。   “飞霜姐姐,我都知道了。”沐心正襟危坐,对着门口,手中握着一只白皙透亮的茶杯,对着飞霜展颜一笑,语调平稳,面色平静。   飞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扶额长叹了一声,郁卒道:“你怎么又都知道了?”   沐心说:“我想回去。”   飞霜冷笑:“回去?回去送死吗?”   “我会尽力护自己周全。”   “周全?你护得住吗?”飞霜继续冷笑,“若不是小五,若不是我,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你如何护住自己周全?沐心,我知道你很聪明,可瘟疫并不会因为你聪明就放过你,别自以为是了。”   沐心被飞霜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无比谦逊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总是麻烦你和小五,可飞霜姐姐,这一回我真的能帮上忙,我曾亲身经历过两场惨烈的瘟疫。   虽然不是医者,但是我知道如何防护,知道怎么找出瘟疫的源头,也许我不知道如何彻底打败瘟疫,但我一定帮得上忙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志向   飞霜脸色冷得有些吓人,这是沐心极少见到的。   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继续游说她:“姐姐……稻香县人口虽然不多,不过两万,却也是成千上万的人命,说句大言不惭的,若是死我一人,能活百人,甚至千人。那么,纵使危险,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何况,殿下还在那里,他会护我周全的。   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用,还总要拖累旁人照顾。可是,飞霜姐姐,我已经抛下他一次了。   这一次,我想陪在他身边。否则,就算我活下来了,余生也只会活在悔恨之中,生不如死。   飞霜姐姐,对不起,你那么努力才救了我……”   说着说着,沐心渐渐变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要去帮忙救人,一会儿又说要回去陪在楚天歌身边。   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回去究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陪楚天歌?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非要搞清楚不可的问题,两个答案殊途同归——她要回去。   “收拾包袱,我们明日出发。”   飞霜的音容清冷,语气淡淡,无奈中,又似乎藏着几分奸计得逞的笑意,沐心看着她的脸,茫然起来:“什么……意思?”   “不是要回稻香县吗?我跟你一起回去。”她终于没绷住笑,滔滔不绝说道,“我和小五打了个赌,既不瞒着你也不特意告诉你,一切都交给天意,若今日你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明日我们便照原计划启程回京都,若是你发现了,那么怎么选由你自己决定,哈哈……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拍了拍沐心的肩膀,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可是飞霜姐姐,你既然出来了,最好还是不要回去了吧?”沐心顿了顿,措辞了一番才道,“如今城门封锁,但封锁多长时间定然还无法确定,那么城内所需的一应物资便需要外面供应,且数量极大,你若进去了,外头谁来主持?”   飞霜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她的肩:“这你就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不好说的……”沐心摇摇头,想了想,问道,“我且问你,除了粮草和药材,你们可有储备烈酒?”   飞霜挑了挑眉,对沐心颇有些刮目相看,惊奇道:“你怎知防疫要用到烈酒?不错不错,这可是我师父的独家发明,难道你也看过我师父的那本《防疫要略》?”   “飞霜姐姐……”沐心低低唤了一声,低下头,声音中满是愧疚不安,心道,如若她依照原来的计划北上,飞霜就不必到稻香县去涉险了。   “别那么一副死了人的丧气样,也不必觉得愧疚。”飞霜嫌弃地掀了沐心一眼,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忽地变得正经而认真,“你有你非回稻香县的理由,我也有。”   “我知道。”飞霜是医者,救死扶伤乃是她的天职。   “你不知道。”飞霜摇头,又接着道,“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回去究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那个人……那个我从小便立志要嫁的人。”   沐心当场愣住,嫁人?也可以当成一种志向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闹剧   如果换作其他女子,沐心不会如此惊讶,可飞霜性格坚毅,又有一身本事,不必攀附男子也可以独自创出一番天地,放在现代就是个女强人。这样的人,居然从小把嫁人当成志向,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你那么吃惊做什么?”飞霜不大高兴地剜了沐心一眼,脸上现出一种名为温柔的神情,眉目含情地说道,“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立志嫁给他很奇怪吗?”   “啊?”出于某种叫做求生欲的直觉,沐心赶紧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赔着笑附和道,“既然是最好的人,那定是要励志一些,追一追的。”   大抵是沐心一不小心入戏太深,将崇拜的神韵表演得太过感人,又或者是即将见到分隔两地的恋人,飞霜有些近乡情怯,南下的一路上,飞霜对沐心讲起了那个,最好最好的人——   前面已经说过,飞霜几乎是白草草一手带大的,两人之间的情感就难免有些复杂,亦师亦友,亦父亦兄,飞霜从小就立志要嫁给白草草,从师友,到父兄,再到夫君,这可真是太太太复杂了!   搞得白草草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在飞霜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总之,他心里其实是喜欢人家的,飞霜也对他十分依赖,可麻烦的是,他不知道飞霜对他的依赖里头,是否有他期盼的喜欢在里面。   直到飞霜亲自开口让他娶麦芽儿为妻,他的满心期待瞬间灰飞烟灭……   所以,不论白香香和小天歌如何反对,白草草还是一意孤行,坚持要和麦芽儿成亲。   彼时,白草草已经成了名震京城的首席太医,又是当今国圣上的小舅子,身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婚礼却准备得十分简单,甚至有些草率。   说到底,这一场婚礼不过是为了白草草帮师姐麦芽儿掩盖未婚先孕的真相,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垂死挣扎也要在飞霜面前挽回颜面闹剧罢了。   楚天歌说得对,他一大把年纪被人嘲笑也不肯娶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等飞霜长大。   可这个等他心心念念护着的人真的长大了,却开口让她娶别人为妻……   这……真的是太伤自尊了。   “要不,你娶了麦芽儿吧……”几乎就在飞霜说出口的那一瞬间,白草草满腔怒火,化为唇边一抹冷笑,真当我非你不可了吗?   所以,他答应了。   “好呀!反正麦芽儿师姐也很好。”他残忍地笑着,如愿看到飞霜惊愕不已的表情,面色惨白,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潇洒地转身离去。   于是,他没有机会听到飞霜含在嘴里的后半句话——我可以等。   新郎官任性,白香香身为白草草的亲姐姐,到底没忍心让弟弟的婚礼太过潦草。   于是请旨出宫回家帮白草草操办婚礼,楚天歌自然也跟着出了宫。   白草草这人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看着挺不靠谱,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   比如,明明是麦芽儿未婚先孕找他背锅,他被亲姐姐骂得狗血淋头,愣是没有将此事透露出半分端倪。   最后,是麦芽儿主动道出了真相。 第二百章 阴谋   原来,一个月前,冷松主动找上了麦芽儿,跟她分享自己大仇得报的喜悦,还说自己很快便可以获得自由,只要再等一年,便可以迎娶麦芽儿过门。   当时两人喝了点儿小酒,又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一个没控制住,便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一个月后,麦芽儿便听白草草提起一则最近传遍京城的热门事件,西宁公主的母妃在宫中突发恶疾,不幸去世,西宁公主进宫探望,因伤心过度,连着几日不吃不喝,也跟着她的母妃离开了人世。   西宁公主,便是冷松当年救下的公主,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麦芽儿曾见过西宁公主几回,平心而论,西宁公主生得很美,而且性格温柔和气,待冷松一直很好。   只可惜两人成婚十几年一直无所出,冷松又坚持不肯纳妾,因此还得了个痴情郎的好名声。最后,西宁公主只好从同族的后辈中过继了一个孩子养在膝下。   几乎是一听白草草说起,麦芽儿便立即猜到了冷松口中的大仇得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西宁公主的母妃,便是冷松一直不肯言明的仇人,所以无论西宁公主待他再好,冷松依旧能对她无动于衷,只怕两人这十几年一直无所出,也是师兄动的手脚。   学医之人,害起人来有太多的便利,让人防不胜防。   当年,冷松一句“等我,等我为母亲报完仇,我们就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可好?”   麦芽儿真的默默等了他十三年,哪怕他娶了西宁公主,只因他不是自愿的,她便等得无怨无悔。可如今真的等到了,麦芽儿却反而犹豫了。   因为,冷松变了。   他成了一个为了报仇整整处心积虑了十三年的人,甚至不惜伤害了无辜,麦芽儿忽然就不确定了,自己真的想和这样的人相守一生吗?   西宁公主并没有错,当年冷松的母亲被迫害的时候,西宁公主尚未出世。   传闻中,这位公主生性柔弱善良,当年被冷松救过一命之后,便对他千依百顺,可谓是掏心掏肺对他好。   可怜那西宁公主,她不知道那一场英雄救美不过一场阴谋的开端。   因为她的母亲当年犯下的罪过,她傻傻地嫁给了处心积虑复仇的冷松,不仅一辈子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是拜心爱的夫君所赐。   麦芽儿哭着对白香香说:“师姐……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可是……师兄他生病了,我自己怎么样都可以,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跟着这样的父亲。”   小天歌听得一头雾水,飞霜却似乎猜到了什么,她只是性子直了些,并不是傻。   同住一个屋檐下,飞霜一直很钦佩麦芽儿为爱苦守十三年的勇气,却也从白草草有意无意透露的那些关于冷松的消息中,窥见了一些旁人忽视的秘辛。   比如,冷松,早已不是当年的冷松了。从他当年执意进宫当太医,又一步步处心积虑接近西宁公主,最后不仅成了驸马,还认祖归宗继承了镇远侯府……   他,早已不是麦芽儿心爱的那个不爱说话、却笨拙可爱的冷松了。 第二百零一章 乱用激将法   明明是待嫁的新娘,麦芽儿却哭得梨花带雨:“师姐,你曾说过,有些人外表看着很正常,其实病得比任何人都重,因为他的心生病了。   我觉得……师兄的心生病了。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如果他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他一定会娶我过门的。到时候,我的孩子……师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教教我好不好?”   麦芽儿的话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她苦守十三年不就是为了和冷松在一起吗?   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却反而避之不及。   “师姐,你也是个母亲,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对不对?”   麦芽儿两手紧紧抓着白香香不放,恳求道:“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那个尔虞我诈的侯府……师姐,你这么聪明,又有师弟在外帮衬,想要护住小五尚且要煞费苦心,我这么笨……我做不到的,那样诡计多端的侯府,还有生了病的师兄,我护不住这孩子的……”   白香香心下不平,忽然质问她道:“你既然知道冷松已经生了心魔,那你可曾想过,若你嫁给我弟弟,而冷松为此将我弟弟视为夺妻仇人,他会不会对我弟弟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麦芽儿忙为冷松辩解道:“不会的,师兄他虽然生病了,但他一向最珍惜我们师兄妹之间的情谊,他不会的……”   白香香忽地冷笑了一声,道:“呵……你肚子的怀的可是他的亲骨肉,你都怕冷松对他不利了,我弟弟和冷松可没有这层血缘关系在……”   “对……对不起……”   麦芽儿听着听着,顿觉白香香师姐说得极有道理,立即认错道:“那……那要不……我不嫁师弟了?师姐,都怪我平日里不认真学医,偏爱看那些骗人的话本子,才会险些害了师弟……只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师姐……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飞霜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来不及了,已经有人上门送贺礼了。”   众人齐齐看向她,她只好将白草草随手写的几张请帖拿了出来,视线落在屋外那个躺在树梢上晃着大腿还能一边睡觉的人,撇了撇嘴,道:“小师父说,只要我没有异议,就让我把这些请帖都发出去,我……小师父娶妻,我哪儿敢有什么异议,所以就……”   飞霜耸了耸肩,白香香眼角余光落在自家那个没出息的亲弟弟身上,气得嘴角直抽抽。   所以说,活该白草草当了这么多年的单身汪,他也不看看飞霜这粗线条的神经理解能力有多欠缺。   何况她从小便对他这个小师父言听计从,居然敢自以为是地对她用这种没头没脑的激将法……   白草草这人平时挺聪明的,可一遇到飞霜就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好好的话偏不肯好好说,动不动就乱用激将法;   而飞霜,从小就白草草言听计从,被欺负惨了顶多也就是自己躲起来哭一哭,一转脸还是笑嘻嘻地任他呼来喝去。   白香香气得无力吐槽,楚天歌在一旁为她顺着气,云淡风轻哼了一声:“母妃不必动气,照话本子的剧情走向,舅舅如今越是虐妻一时爽,将来必定是要追妻火葬场的。” 第二百零二章 挽回   黑夜之中,一直商船随波飘荡在河面上,船上除了值夜的地方,所有房间都已经熄了灯。   沐心和飞霜两人躺在夜色之中,只有窗外那凉凉的月色微微投来一点点光亮,隐约可见夜色中的人那模糊不清的轮廓。   “这些事,我从不向旁人提起,今日……”飞霜翻了个身,背对着沐心,从她微微晃动的肩膀可以判断,她正在哭。   她今日同沐心说了很多,从和白草草的第一次见面,再到后来他手把手教她读书识字,习武学医。   她小的时候,性格内向,很容易便会受到惊吓,时常偷偷掉眼泪,白草草总是会耐心地哄着她,抱着她上街去买糖葫芦,牵着她的小手到茶楼去听人说书逗乐,有时候还会财大气粗地带她下馆子去吃一顿好的。   说实话,其实白草草是有些抠的,因为他儿时的日子过得并不平顺,因而便养成了不能乱花钱的思想,而且执行得十分到位。   但他在飞霜身上花钱,向来都很大方。   沐心安安静静听着,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闭了眼,将自己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摆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实在难受得紧,又摊开了四肢,心道,飞霜姐姐,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倒是想劝你。然而,我又怕万一给了你希望,却又让你陷入绝望,那可如何是好?   夜色如墨,漫无边际地将所有人淹没,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吗?”飞霜带着哭腔的嗓音骤然响起,颇有些气急败坏,打破两人之间难捱的沉默。   沐心微微松了口气,败下阵一样无可奈何提醒她:“飞霜姐姐,我不认识你的小师父。”   “算了,干脆我直接问吧……”飞霜同样也败下阵来,翻身坐起,居高临下对着沐心的一团黑影虚心求教,“你不是说自己很聪明吗?那你帮我分析分析,若想要挽回他,我该怎么办?”   沐心虽然早有准备,真的听飞霜说出口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他抛下你六年不闻不问,你还想要挽回他?”   飞霜颇有些刻意地笑道:“他养了我整整十几年,就算最后他负了我,满打满算也是我赚了,不是吗?”   面对飞霜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沐心只能甘拜下风,勉为其难地开口参与了话题。   “好吧,如姐姐的师父所说,小师父之所以对你呼来喝去,是因为他希望你能改掉幼时唯唯诺诺的性子,是为了你能过得轻松自在一些;   而你不论他如何刁难,每每都对他千依百顺,是因为你知道他其实是为了你好,所以根本就不会生气,反而还很欢喜。   所以,这个误会就这么一直稀里糊涂地上演了许多年,直到你开口让他娶麦芽儿师姐为妻,他才真的跟你翻了脸?”   飞霜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对,他从前凶我都是装出来的,我能感觉得到。可那一次,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第二百零三章 分离   说到此处,飞霜显得颇为自责,声音惆怅道:“都怪我,明知他会生气的,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他。我本来想,只要试探出他的真心,就算他真的娶了麦芽儿也没关系,我会告诉他自己愿意等他,等他解决那些麻烦……可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生气太多了,吓得我忘记了说下半句……”   后来,如白香香所料,婚后,冷松上门和白草草打了一架,从此两人一见面就分外眼红。   麦芽儿十分愧疚,当即便收拾了行李,说是要回山谷里去。   当然,最后还是被众人留了下来。   白草草对麦芽儿很好,但也只是师弟对师姐的好,从无逾越之举。   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不与麦芽儿同住一个屋檐下,只好睡了一个月的卧榻。   那段时间,白草草几乎每天都要在飞霜面前抱怨一通那卧榻有多硬多难睡,可飞霜每每提出要帮他换一张舒服的床榻时,他又推三阻四,第二日又继续找她抱怨,就这么循环往复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白草草正式对外宣布,他要当爹了。   冷松听闻消息,又一次上门找白草草切磋了大半天的武艺。   不过,这并不影响白草草的好心情,当天,他便顶着鼻青脸肿的猪头,欢欢喜喜和麦芽儿分了房,美其名曰自己睡相不好,怕影响夫人养胎。   旁人都道白草草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只有白草草和飞霜知道,他这是为了向飞霜表忠心。   此后,飞霜与白草草之间的明枪暗箭和缓了许多。   可惜,有人欢喜有人愁,白草草和飞霜情愫暗生,麦芽儿看在眼里,却又不得不占了白夫人的头衔,加上冷松时不时总要来找白草草以切磋为名,同他狠狠打上一架,颇多扰乱,麦芽儿的这一胎养得并不好。   身为祸起的源头,麦芽儿自觉愧疚难当,渐渐变得郁郁寡欢,以至于最后临盆之时,生产过程十分不顺利,最后孩子顺利生下来了,她却血崩而亡。   临终前,麦芽儿对着飞霜再三表示了歉意,将孩子托付给了飞霜,最后看了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   麦芽儿托孤的时候,白草草也在一旁。两人看着麦芽儿咽了气,飞霜抱着孩子,两眼含泪,回过头对白草草说:“小师父,你娶我吧,我愿意给这孩子当娘亲。”   白草草当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从她怀里抱走了孩子,似乎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那一刻,飞霜的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她隐约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再也回不去了。   她看不懂白草草离去时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除了悲伤,还有嘲讽和厌恶。   他在嘲讽什么?又在厌恶什么?   她曾经对嫁给白草草这件事胸有成竹,甚至觉得那是一件像是水会往下流一样自然而然的事,可自从她亲口让他娶了麦芽儿之后,白草草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却常常对她横眉冷对,一天又一天,一个月,两个月……久而久之,她渐渐变得不敢确定了。   他,好像,真的开始讨厌她了。 第二百零四章 推己及人   他曾亲口说过,若将来她不嫁旁人,便会娶她的。   可当她真的开口让他娶的时候,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这让她情何以堪?又如何让她自以为是地继续从前的那一腔执念?   沐心在黑暗中揉了揉脸,有些无语地问道:“飞霜姐姐,开口让他娶麦芽儿之后,他生气了,你后来为什么不找他解释清楚?”   “我……”飞霜哑然,似乎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没底气地问道,“我知道他生气了,所以,后来无论他如何刁难我,我都逆来顺受,这还不够吗?”   “怎么说呢?”沐心想了想,决定用换位思考的方式来解释,“飞霜姐姐,我且问你,小师父从小便亲自教养你,长大后还经常告诉你,将来若你嫁不出去,他定会把抬花轿娶你进门,他这样表达想娶你的心意,你觉得够吗?”   “够是够……”飞霜迟疑道,“可……可我还是希望……希望他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娶我的,而不是因为我嫁不出去可怜我。”   沐心再次揉了揉脸,甚至暗暗掐了两下,昏昏沉沉的大脑才终于又有了精神。   她深呼吸了几下,尽量和缓的语调说道:“那么推己及人,那位小师父又何尝不希望,你是因为喜欢他才想嫁给他呢?”   沐心原本不想提起让飞霜难过的事。然而,她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残忍地提醒了她:“可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亲口让自己的心上人娶旁人为妻呢?虽然后来你又主动让他娶你,却是在麦芽儿托孤之后,那样的情况下,实在……额……也不像是因为喜欢才想嫁人……”   “可是,那他也不用抱着孩子离家出走啊!”飞霜的情绪有些激动,白草草一声不响的离开,且一去就是六年。   她至今仍然不敢置信,那个原本每天一醒来就能见到的人,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就像是水和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却在毫无征兆的某一天真的离开了她,那么突然,还那么决然。   “飞霜姐姐,我方才提前说过,我并不认识白草草,所以无法揣测此人的想法。”   沐心轻轻转过头,毫不意外在夜色中捕获到一抹泪光,她无力地闭了闭眼,伸手在衣襟里摸出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摸摸索索递过去,耳边低低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手中的帕子也很快被抽离。   “有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确令人艳羡。但当两人有了误会的时候,或者在你们互相确认对方是有情人之前。其实,语言才是表达情感的最佳方式。   飞霜姐姐,我们人类心思复杂,是很难一点就通的。你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你,那便问一句就是了,大不了失望一次,丢脸一次。我以为,如姐姐这般豁达的性情,应当是丢得起这个脸的。   还有那个小师父也是,若是真心想娶你,那便好好说就是了,为何非要在前面加一句——   如果你嫁不出去,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话?虽然万一被姐姐拒绝了是很没面子,但想要娶媳妇,这点儿面子总得先舍出来吧?”   若是换作现代,求婚阵仗大一些的,那可是要把名下房子、车子、票子都双手奉上,还要准备好戒指,跪在女方面前,深情款款地问上一句:“嫁给我好吗?”   像飞霜的小师父这样的做派,是很容易注孤生的。 第二百零五章 勇气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   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凉意袭来,引得沐心身子打了个颤。   她抓起被子往身上裹紧了些,眼角余光飘向窗外,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和飞霜从天边月亮高高挂,一直聊到了月亮落山,不远处的岸上隐隐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先是长长的一声,后面又敲了三下:“咚——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经四更天了……   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她在黑暗中捏了捏眉心,开始凝神思考如何收住眼下的话题。   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沐心才开口怅然道:“其实吧,情之一字,真的理不清。我曾见过许多豁达之人,或者不大看中脸面的人,在他们的心上人面前,反而会变得最不豁达,最看重脸面。   这倒也不算奇怪,毕竟越是在乎,就越是容易患得患失,人之常情而已。总之,是很难说清的。”   “怎么你越说,我反而越糊涂了?”飞霜吸了吸鼻子,哽咽着打断沐心语重心长的滔滔不绝,“你就直接告诉我吧,要怎么样才能挽回他?”   沐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趁机提议道:“飞霜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吧,一首叫做《勇气》的歌。想要挽回你的小师父,那就勇敢一点儿直接去问他好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你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   “呃……”飞霜又吸了几下鼻子,嗓子哭得略微沙哑,“虽然听不大明白你说什么……不过听起来又好像很有道理的亚子……你唱吧,我听着。”   沐心轻声哼了哼旋律,等找到了调子才缓缓唱道: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如果我的坚强任性,会不小心伤害了你,你能不能温柔提醒?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沐心直接跳过了这首歌节奏感强的开头,截取了旋律轻缓的部分,放轻了音量,哼唱得极为舒缓,没过多久,飞霜果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飞霜迷迷糊糊地道:“这歌词说得真好……”   “姐姐若是喜欢,等明日有空,我把整首歌写下来教给你?”   “为何要等到明日?”飞霜微微皱眉,她翻了个身,抬头望向窗外,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拔了出来,低声惊呼了一下,“月亮都下山了!天啊!不说了不说了,早些休息,明日到了稻香县,还有很多事等着做呢!”   沐心悄悄松了口气,飞霜的诉说已经进入了重复的混乱之中,多思无益,还不如好好休息,等找到小师父的时候再当面问个清楚。   毕竟,明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们去做呢!   稻香城门外码头;   此时天色尚早,商船在水上漂了一夜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码头,飞霜一到时间便按时醒来,眼中一片清明,半点儿没有熬夜之后的精神不济,轻手轻脚起床洗漱了一番,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商船。   彼时,沐心半夜无眠,她一贯嗜睡,直到外头的太阳已然高高升起,她依旧徜徉在睡梦中,睡得正香。 第二百零六章 白衣女子   “咚!咚!咚!”敲门声从轻到重,敲醒了睡梦中的沐心,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地应道,“何事?”   “夫人您起了吗?”外头响起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语气十分客气,“是这样的,船上的货已经卸完了,我们的船马上就要开了,老身前来是想问问,您是要继续跟着我们的船?还是在这里下船?”   “什么?”沐心的瞌睡醒了大半,一把掀了被子坐起来,四下张望了一圈,紧挨在旁边的那张床已经空荡荡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飞霜离开了?   “大娘,请问您可有见到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   “哦,夫人问的是您的夫君吧?”门外的大娘揶揄着笑了笑,还以为是年轻夫妻脸皮薄,才不好意思称其为夫君。   “额……”沐心无语凝噎,哭笑不得应道:“对,大娘可知道她去哪里了?”   那大娘十分规矩地站在外面,半点没有被拦在门外的不满,还十分殷勤地为沐心答疑解惑:“你家夫君一大早就出去了,还特意吩咐我们不要打扰夫人您休息,说是船开之前再来问问您想去哪里,还说夫人若是愿意,可以跟着我们的船北上,银子都已经付好了,夫人只管住下就是了。”   “多谢大娘来唤我,我这就起来了,就在这码头下船,请你们再稍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就走。”   沐心便说起身穿鞋,又匆匆穿了外衣,简单把头发绑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再胡乱把东西扫进包袱里。   最后,她起身四下扫了一圈,一面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大娘还守在门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隔着门出声打趣她:“夫人是要去找您的夫君吧?”   沐心硬着头皮胡乱应了声“是”,突然瞥见飞霜的叠好的被褥底下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抽出来一看,上头写着:“我与小五有约,就算不能劝你回去,也不能带你进城。能不能进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先进城去了,别让我等太久哦。”   沐心看完,将那纸撕成碎片走到窗边洒向手中,忽觉刚睡醒的脑袋又沉了一沉,两边的太阳穴却跳得十分欢快。   稻香县城门外,守门的士兵人数比往日增加了一倍有余,对一个偏远的南方小县城来说,已经算是戒备森严了。   一名白衣女子,身前左侧垂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脸上戴着一方洁白的面纱款款走来。   世上,竟有这样神仙般好看的女子?   守门的士兵看着按女子一步步走近,气质清新脱俗,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优雅,皆是看得两眼发直,险些直接放行。   好在,这样美好的女必然是心地善良的,主动在门外停下了脚步,礼貌地对着守门的士兵微微颔首致意,才温声细语地开口道:“劳烦几位大人通禀殿下一声,小女子知道如何找出刺客。”   她的声音清澈干净,空灵得仿佛能涤荡人的灵魂,让人闻之便心旷神怡。   衙门内,楚天歌正对着飞霜无奈扶额,飞霜依旧是说一身白衣翩翩的男子打扮,正笑意盈盈欣赏着楚天歌头疼的窘迫。   既然飞霜出现了,他知道,沐心一定也回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约定   没过多久,一名士兵从门外进来,拱手行礼道:“启禀殿下,门外来了一名白衣女子求见殿下,说是有良策可以抓住刺客。”   飞霜眉毛一挑,笑着问道:“那女子可是绑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头上没有半点装饰?”   士兵低头回忆了一番,又想起那女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貌,还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柔美嗓音,唇角不自觉弯了弯,答道:“正是……”   楚天歌将那士兵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飞霜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地继续问那士兵:“那女子可是戴了一方白色面纱,但一看便让人觉得是个绝世美人,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对人客气又很有礼貌。”   那士兵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不自觉地点了头,又说了一遍:“正是……”   楚天歌被飞霜的一番形容说得心里痒痒的,他一直知道沐心的女子装扮一定不会难看,却从未亲眼见过,随着飞霜的形容,他的脑中渐渐显现出沐心那张洋溢着淡淡笑意的脸庞,却始终是男子打扮。   飞霜见状,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那士兵道:“若是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那士兵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搜肠刮肚了一番,终于断断续续地吟了一句诗:“娶妻……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末了,如梦初醒一般打了自己一嘴巴,摇头晃脑道,“不不不,那女子冰清玉洁,可不能胡乱肖想人家。”   飞霜故意无视楚天歌越来越黑的那张脸,一本正经地对那士兵夸道:“不不不,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兄弟,眼光不错哦。”   说着,又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看的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要是不小心遇到坏人……”   楚天歌气急败坏道:“把人带进来吧。”   那士兵被飞霜问了一大堆问题,又见五皇子如此脸色,便猜到那女子八九不离十,一定是五皇子的心头好,想起自己方才的一番预约之言,立时后怕得半死,吓得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站住!”刚跑出门槛,楚天歌忽然叫住他,吓得士兵赶紧停下转身跪倒在地,强装镇定地行礼问道:“殿……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楚天歌略作思考,正经八百道:“近日事多,今日站完最后一班岗,你便跟着去清理河道吧。还有,本宫不想在外面听到有关那位白衣女子的任何传言,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楚天歌明显加重了语气,威胁之意不言而喻,那士兵登时吓得心脏喉头一紧,赶紧磕头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办,小的告退!”   看着那士兵被五皇子的威严吓得几乎屁滚尿流,飞霜自觉成就感十足,能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五皇子逼到生气,她也算是有两把刷子了。   楚天歌脸黑沉沉的,乌云密布,风雨欲来,飞霜却毫不在意,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端起茶杯,揭起茶盖拂了拂上面的叶子,低头啜了一口,心道,南方果然是产茶的好地方,唇齿留香,余韵绵长。 第二百零八章 一丝不苟   楚天歌闷声不吭地坐了回去,有条不紊地摆好了茶具,开始低头烹茶,只有这样才能赶走此时内心的躁动。   飞霜耐着性子欣赏了一会儿楚天歌生闷气的模样,陪着他又喝了一杯茶,才站起身,一改先前的慵懒之态,神色认真对他说道:“小五,你输了。”   楚天歌面色不善抬头瞪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所以呢?”   “按照约定,你要告诉我,他在哪里?”   “嗯……按照约定,你要送她回京。”楚天歌煞有介事点头道,抬眼望去,飞霜果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低头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闪了几闪,又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师姐,真的想好了吗?”   “你拦不住我的……”飞霜叹息一声,又道,“就像我拦不住她一样。”   楚天歌心头一颤,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劝她。他如今不过是在稻香县城中,就不敢让沐心冒险过来找自己,而白草草此时正在一步步靠近瘟疫的源头,随时可能染上瘟疫,以他和飞霜十几年的情谊,定然更不想让飞霜涉险。   可正如飞霜所言,拦不住的。   飞霜一路策马飞奔,她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真的见到白草草之后会是什么心情,那里如今是最凶险的地方,瘟疫之源,也许白草草正在努力医治病人,又或者,白草草自己也成了病人,也许她去了之后,会步上他的后尘……   总之,前路凶险,可她还是非去不可,因为他在那里;也因为,这是身为一名医者的职责所在。   县衙后院;   沐心被先前那名士兵领着进来,两人一前一后停在门外。   那士兵细心地回过头,柔声对她说道:“还请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容我进去同殿下通禀一声。”   沐心福身谢道:“有劳大人。”   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安静地听着那士兵隔着一道门在内通禀:“殿下,那名女子已经带到,在门外候着。”   楚天歌的声音远远传来:“让她自己进来,你下去吧。”   低垂着头,沐心心不在焉地又犯了老毛病,大脑自动分析道,才半个月不见,楚天歌原本清澈干净的嗓音,就被这一堆世俗杂事侵扰,多了些许疲惫和沧桑,嗯,这段时间的经历,应是让他成熟了不少。   “姑娘,殿下让您自己进去?小的就先告退了。”那士兵说着,面上迟疑了片刻,与沐心错身而过时,压低了声音偷偷提醒她道,“殿下看着心情不大好,姑娘自己小心。”   沐心屏息听完,不动声色侧过身,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大人慢走。”   目送着那位士兵走远,沐心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内走去。   从前跨过了无数次的门槛,每次都是匆匆而过,这还是第一次,她低下头如此认真地观察它的全貌。   再抬头时,便见楚天歌坐在桌案前,一丝不苟地烹茶,分茶,也不管有没有人喝,对她的到来仿若无闻。   她深呼吸了几下,才缓步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循规蹈矩地福身行了一礼,轻声道:“参见殿下。” 第二百零九章 不知所措   目送着那位士兵渐渐走远,直到看不到人影之后,沐心才不大情愿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内走去。   从前跨过了无数次的门槛,每次都是匆匆而过,这还是第一次,她低下头如此认真地观察它的全貌。   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抬头时,沐心便见到了楚天歌,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正一丝不苟地烹茶,分茶,也不管有没有人喝,对她的到来仿若无闻。   她深呼吸了几下,才缓步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循规蹈矩地福身行了一礼,轻声道:“参见殿下。”   楚天歌面上镇定,其实心里已经忍不住了,他不经意似的,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又状似随意地垂下眼帘,准备认真摆弄眼前的茶具,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激动得在发抖,还把杯子撞得叮当响。   无奈之下,他放下了茶杯,两手拢进袖子里,明知故问地开口:“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回家吗?”   他面上装得极好,用低头完美掩饰了自己目光一触即她,便控制不住的异样,手心里其实早已出了许多汗,心里也已经一片翻墙倒海。   女子装扮的沐心,温婉恬静,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眼中溢出点点笑意,并不如何惊艳,却还是让他深深着了迷。   他一直都知道她好看,却没想到会如此好看……   好看到,楚天歌只敢垂眸盯着桌上的茶杯,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他的双手藏在袖子里,用力握成了拳头,青筋暴起,以此来分散此刻紧张躁动的心情。   他想不大明白,为何脸还是从前的那张脸,不过是用面纱遮了一半,又换了身女装,并无多大变化。可方才那惊鸿一瞥,于他来说,却几乎称得上惊心动魄,久久无法平静?   楚天歌似乎对桌上的茶杯很感兴趣,皱眉盯着一只杯子,认真无比,脸上的线条都有些紧绷。   沐心想了想,觉得他这应该是生气的表现,于是再次福身行了一礼,语气真诚地道歉:“殿下,实在抱歉,辜负了你的好意。”   楚天歌微颤着声音,强忍着向她飞奔过去的冲动,尽量语气平静地开口:“你可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可惜,他还是没有勇气去看她。   一个对瘟疫如此谈之色变的人,在明知这里已经发生瘟疫的情况下,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了他义无反顾地回来。   而这个人,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双含笑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他。   那温柔的目光,太过烫人,让他避之不及,就连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在沐心的认知里,楚天歌一向都是个极为端得住的人,沉稳镇静,让她自愧弗如。   所以,楚天歌的异常,她毫无所觉,只一心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殿下曾说,只要我留在殿下身边,您便会照顾好我的家人,可还算数?”   沐心想,这是她最后的牵绊,只要他答应下来,她便可以再无后顾之忧。   楚天歌则死死咬着牙,压住内心的激荡,对自己说,再忍忍,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现在想走,他一定放人。 第二百一十章 失态   楚天歌费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这个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留在他身边的女人,努力维持最后的冷静:“算数。但……我劝你最好还是现在离开。”   他死死憋住眼眶几乎溢出的泪,忍住鼻尖涌上来的酸涩,压住几乎漫出胸口的感动,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舍得开口说出拒绝她的话。   沐心端庄了半天,忽然就装不下去了,交握在身前的两只手改为霸气地叉腰,孩子气地把头扭向一旁,用十分坚定的语气拒绝道:“不要……”   刹那间,温婉恬静的形象,荡然无存。   “什么?”楚天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秒破了功,先是惊愕,而后被逗得笑了出来,眼泪便直接溢出了眼眶,之前辛苦压抑的情绪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拉不住了。   沐心显然没料到楚天歌会感动到涕泪俱下。毕竟,他向来不喜欢感情外露。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没有看错,楚天歌落泪了。   他流着泪,从茶桌前站起身朝她走过去,脚步有些着急,有些踉跄。   沐心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忍着过去扶住他的冲动,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心,这是坐了多久,腿麻到路都走不稳了?   楚天歌自然不会跟沐心解释自己如今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根本无法维持平日里稳健的步伐。   等他艰难地走到了沐心面前,抬起双手,似乎想去揭开她的面纱,却在最后关头转而捂住了自己的眼。   紧接着,他实在是情难自禁,未免继续失态,干脆蹲下去,低下头,任由汹涌而来的眼泪,就这么顺着指缝流淌下来,落在地上,溅开一朵一朵的水花。   楚天歌感觉自己可能是疯了。   他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强烈的情绪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让他颇为不知所措,又哭又笑的。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像个穷途末路的人一样,对她哭着说出那样的话——“你真是……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沐心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想了想,往后退了一步,也跟着楚天歌蹲下去,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殿下,我真没想到你是如此感性之人。不过,其实不必如此的。”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到无人能及,楚天歌的感动之情彼时正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泪流了满面,却被她这一句“真没想到你是如此感性之人”硬生生打断,原本哗哗往外跑的眼泪瞬间被止住。   怎么说呢,如果安慰人是指让对方停止流泪的话,沐心这份功力算是十分了得了。   眼泪一止住,楚天歌的情绪便渐渐恢复了平静,不过他依旧低着头,沐心十分体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他头也不抬地伸手接过,低头慢慢擦着脸。   他擦了许久,因为暂时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沐心。   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聪明如沐心,自然十分贴心地想到了他的窘境,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径自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了窗边佯装看风景。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要   空气安静得有些过份,只有沐心踱着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   沐心听着听着,忽觉得有些刺耳,于是停了下来,回头瞥了一眼尚未抬头的楚天歌,自觉两人都这么干巴巴站着不说话,楚天歌难免还是要为方才的失态困窘。   于是乎,她略作思索,一本正经地扯了个话题——   “其实,我来之前便仔细想过了,若我今日抛下殿下一人独自面对困境,来日就算殿下还愿意去看我,我却是无颜再见殿下了。   当然,殿下也可能会因此对我心灰意冷,从此不再理会我。不过,那样的话,我会遗憾终身的。”   原本只是想说点儿什么缓解太过尴尬的气氛,一开口,竟不小心说起了如此严肃的话题。   沐心,悠悠然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总觉得这样的话题应当说得推心置腹一些,而推心置腹的话题,应当面对面说才妥当。   于是,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楚天歌已然收拾妥当,此时又坐回了他的茶桌上,似乎还为她添了一杯新茶。   她走过去,在楚天歌对面落了座,双手捧起那一本白烟缭绕的热茶,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小小啜了一口,这一路风尘仆仆,她已经许久不曾喝过水了,还真是有些渴。   楚天歌耐心等着她将满满一杯茶喝了个精光,立即又为她续了一杯。沐心也没跟他客气,一连喝了三杯水才舍得将茶杯放下。   楚天歌似乎没有半点儿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沐心也不在意,接着说明自己的想法:“再者,万一殿下遭遇什么不测,我却独自一人贪生,那只怕也是要终生遗憾的。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为了不遗憾终生,我只能留下来。”   哭过的嗓子有些沙哑,楚天歌吞了吞口水,感觉好受了一些,才劝她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向你保证,只要这件事过去,定会去找你,现在,你先离开。”   原来心口不一,不仅可以云淡风轻,也可以会令人痛苦绝望,这是楚天歌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复杂的心情——因为,他的心里在疯狂地叫嚣着让她留下来。   可此时的他,已经重新掌控了情绪,理智告诉他,应该要让她离开。   “不要。”还是简单干脆的两个字,这回沐心改为双手抱在胸前,嘴里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十分抗拒。   她的答案,让他内心一阵欢呼,可开口时,却还是冷静的劝说:“别闹小孩子脾气。”   对于小孩子脾气这一说,沐心十分肯定地认为,今日的楚天歌才是当仁不让的小孩子脾气。不过,看在他哭了鼻子的份上,她不打算揪着这个问题让他难堪。   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换了个方向:“我很聪明的,留下可以帮忙。”   楚天歌已经把所有的失态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暗暗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帕子,站起身,一派人模人样,却是翻脸不认人,语气平静,颇为严厉地赶她道:“我不需要帮忙,你现在就离开吧……来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要说话   楚天歌作势就要向外招手,沐心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强行用武力把她赶走,立即灵活地绕过茶具飞身扑了过去,直接亲了他一口,最后半蹲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放,耍赖道:“如果留在这里就有得瘟疫的危险,那我现在已经中毒了,你不能放我走,应该把我关起来才对!”   “你……”楚天歌受不了地别过头,捂住脸。   又来了,又是那种心情,又开心又难过,让人又哭又笑的。   缓了缓,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非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表达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于是举起一只手指向天空,面色肃穆道:“林沐心,我楚天歌现在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卿!可是,你现在还是……”走吧。   最后的两个字,楚天歌并未来得及说出口。   “等一下!我不要你发这种誓。”沐心空出一只手,把他发誓的手势拍了下来,立刻又紧紧抱住他的腰才放了心,缓缓开口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是皇子,就算将来真的不得已负了我,只要不是出于你的本心,我便不会怪你的。”   他忍不住动容,眼中含泪,动情地唤她道:“沐心……”   可惜,还没等他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沐心忽然又说:“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假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要给我一笔钱,再送我两个护卫,放我离开。”   “你……”他呼吸一顿,正要安慰她,却又听她说道:“若是不能白头偕老,至少要好聚好散。”   酝酿了半天的感动被她一次次打断,再说下去只怕就要荡然无存。   闭了闭眼,楚天歌当机立断,忍无可忍命令道:“闭嘴!”   而后,他反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怀中被填满,那些狂躁不安的情绪总算得到了安抚,他舒服得喟叹一声。   沐心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似乎又想说什么。   楚天歌心头一跳,更加用力地抱住她,将她的脑袋重新按回去,几乎是用求饶的语气:“你能不能……先不要说话?”   “可是……不说话的话……”沐心思虑良久,终于怂怂地实话实说,“我……我会有点紧张……”   楚天歌闻言,心头一颤,兴奋地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颤了一下。   是了,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原本几欲崩溃的表情缓了回来,楚天歌唇角高高扬起,喉中发出低低的笑声,在胸腔里震颤,搂着沐心的手再次收紧了些,语调却放松了许多,笑着抱怨:“可是,你一说话就很破坏气氛。”   “我知道。”沐心苦着脸,委屈巴巴,“可是,我不破坏气氛会紧张啊!”   “那我来说话好了……”楚天歌缓缓低下头,在沐心耳边低声笑着,感受着胸腔里的猛烈震荡,悄悄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很紧张……”   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可这是他们第一次对两人的未来生出了期许之后的拥抱,就像是所有情侣的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意义非凡而神圣——紧张,却又充满了期待。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害羞   沐心趴在楚天歌胸口,听着他富有节奏的心跳,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方才说自己会紧张,其实说是害羞更为合适。   两世为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男子如此亲近地相拥在一起,整个人被他的体温包围其中,耳边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咚咚咚的,声音大得吓人,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就好像,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又或者说,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大约是距离太近,沐心在楚天歌身上的草药味里,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她上辈子曾听一个嗅觉过人的朋友说过,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体香,不过以普通人的嗅觉是闻不到的。   所以,那草药味之外的香味,便是楚天歌身上独一无二的体香吗?   想到此处,她的脸再次烧了起来,比之前更胜。原本萦绕在鼻尖的淡淡清香,仿佛有了令人意乱情迷的功效。   心口仿佛跑进了一头小鹿在四处乱撞,她再也无法安然靠在楚天歌的怀里。   于是猛地挣扎起来,楚天歌一时不查被她挣脱了出去,两手悬在那里,神色间有几分失落,又似乎梦醒一般,目光略显茫然。   她一挣脱出来,便捂着红扑扑的脸蛋,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楚天歌赶紧追了出去,急匆匆喊她:“你要去哪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气氛很温馨,她这是怎么了?   沐心忽然停住,却并不回头,只是对着身后作出制止的手势,义正言辞又带着点儿乞求的口吻:“不要跟着我!楚天歌,我要出去冷静一下。”说着,便不顾狼狈,直接落荒而逃。   院内一株百年古树屹立其中,秋风阵阵,片片落叶飘飘洒洒在空着打着旋儿,缓缓落下,其中一片,落在了楚天歌肩上。   楚天歌今日一身白色常服,坠着浅蓝色的边,长身玉立,站在风中任衣角随风飘摇,他随手捏起肩上的落叶,目光却是追逐这那个一路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低低笑出了声。   无人发现,他的耳根也爬上了一抹粉红。   温香软玉在怀,他何尝不是又紧张又害羞呢?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受,却不知为何,又让人甘之如饴。   沐心一路逃亡似的,终于找了个她从前当独孤沐心时,办公休息的空房间躲了进去,反手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粗粗喘着气。   这回,她算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枉费她前世看了那么多小说、电影、电视剧,还专门研究过各种恋爱攻略,可从来没见过哪个故事里,有人会因为谈恋爱时,一时羞涩难当到无法忍受,竟然当场遁走!   能做出如此丢人的行径,除了她,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她缓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抬手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的心跳依旧欢腾得厉害,让人心慌意乱,却又有一种甜蜜的心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孤勇   入夜。   大约是看多了古人望月思乡的诗句,沐心独自一人倚在窗边,呆呆望着树梢上略微清冷的上弦月,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家里的父母。   哪怕知道他们听不见,她还是在心里对着他们说着话——   “爹,娘,对不起,是女儿不孝。但我不能仗着旁人的深情厚谊,恬不知耻地独自贪生。现在,他已经派人去找你们了,相信那个人会照顾你们的,比我照顾得还要好,好很多的那种。   若此次有命回去,女儿定当向你们负荆请罪。求你们原谅女儿现在不能回去膝下尽孝,可若是没有他,女儿可能已经死了……是我欠了你们,也欠了他……”   她仰着头,眼中闪着光,也不知是倒映的月光,还是眼中的泪光。   为方便侍女进出,沐心的房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   楚天歌借此便利,悄无声息登门入室,却见沐心正倚着窗呆呆望着天边的月亮,心下一片了然:“怎么了?想家了?”   沐心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立即便恢复了平静,有些失落地回答他:“为人子女却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我觉得很抱歉。”   对楚天歌的到来,她并不惊讶,被男子夜探香闺,按照这里的习俗,她此时应该义正言辞将他赶出去。不过,她毕竟是穿越人士,对此等习俗并不甚在意。   楚天歌缓步向沐心走过去,柔声安慰她:“放心吧,母妃的医馆里曾救了一个孩子,名叫小艾,在一次翻船意外中,她的父母为了救她双双身亡,后来就留在了医馆。   她平日里,总是喜欢把所有老人都当成自己的父母一样悉心照料。   她的医术不错,与你年纪相仿,又都是女孩子,原来学过些拳脚功夫,她定会代你照顾好父母的。”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底微微涌出一点不安,于是转过身去,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橘黄色的灯光掩映之下,沐心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楚天歌目光落在她唇上的粉色光泽上,忽然就移不开眼了。   她的红唇微微张着,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就抬了手,指尖触及她的红唇,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柔软。于是,他弯腰凑过去,低声诱哄她:“嘘……别说话,闭上眼睛。”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直觉,沐心隐约猜到了楚天歌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总之既不抗拒,也并不期待。   可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么亮,藏着那么小心翼翼的欢喜,她不忍再看下去,于是真的就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两人唇齿相依的那一刻,她能感觉他下口时的那一份颤抖的孤勇,他浑身的僵硬和用力,还有她手心底下,他震如擂鼓的心跳……   如果说,最初的时候沐心还能保持冷静去感受,可当唇上被某个湿热温软的东西轻轻舔过,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   她那一贯井然有序收集各种信息的大脑,就像是机器散架了一样,瞬间陷入了混乱…… 第二百一十五章 乱了   唇齿相依的牵扯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沐心的大脑当场便宕机了,她什么都想不了了,连呼吸都停滞在那里。   她想推开他,可一想到他的那一份可怜巴巴的孤勇,她便觉得心疼,便舍不得拒绝他,于是只能愣在那里,任人宰割,不知所措。   沐心不知道,真正可怜巴巴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她那柔弱可欺的神态让楚天歌忍不住吻得又深了许多,几乎欲罢不能。   好在,他的理智还有意思尚存,为了不吓到沐心,他强忍着更探索更深的渴望,很快便喘着粗气放开了她。   只是,无论他面上再如何假装平静,平日里那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眸却无法掩藏住内心的情绪,那深不见底的眼中此时仿佛台风过境,波涛汹涌而狂乱……他退开了几步,闭了闭眼,才终于敛去所有的情绪。   楚天歌喘着粗气,忽然郑重其事对沐心鞠了一躬:“抱歉,方才……我一时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亲人?   沐心的表情有些呆滞,楚天歌还以为她被吓坏了,他后悔不已,手足无措起来,急于为自己方才的唐突作出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于是慌乱地对着沐心接连鞠了几个躬:“对不起!我刚刚……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我……”   鞠躬,是他能想到的最有诚意的道歉了。   沐心则红着脸,呼吸节奏乱得仿若哮喘病发,冒烟的头顶在楚天歌越描越黑的解释中直接着了火。   她双手捂着头顶,仿佛这样就能灭火,又把脸藏在手肘底下,羞愤欲死,求饶道:“能不能先别说了……”   她转身想逃,却被他一手拉住,即便隔着厚厚的布料,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   “不要走……”楚天歌乞求道,“你别生气好吗?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绝不会……”   他想说自己绝不会再亲她,可心里立即跑出来另一个声音叫嚣着,不,你明明还想亲她!   沐心被他紧紧拉着手,进退不得,恼羞成怒,含泪欲泣,却又不敢看他:“你不用道歉!你这人真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吼道,“我都羞成这样了,能不能先放过我?”   她只想躲开眼下这令她心慌意乱的境地,不作任何他想。   楚天歌却不愿让她离开,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大约就是母妃常说的直觉吧,直觉告诉他,不能让她离开,不能离开。   “我,我也很紧张,不信你听……”他说着,似乎急于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手下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转了一圈,脑袋被他按在胸口处。   楚天歌没有说谎,他的心跳狂乱得像是上万匹骏马在草原上飞奔,几乎让她震耳欲聋……   可惜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急急忙忙退开他的怀抱,明明想气势汹汹地抬眸瞪他,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生生成了楚楚可怜。   她随手抹了一把眼泪,瞪着他质问:“既然紧张,干嘛还……”还什么?   身为现代人,她其实很清楚,情侣之间情到深处自然浓,亲亲抱抱举高高,这些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她也并不觉得讨厌。   可楚天歌的反应太大了,仿佛两人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仿佛沐心若是表现得太过镇定,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无奈,沐心也跟着他乱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恋爱教学   烛光摇曳,沐心坐在一旁,冷着脸,流着泪,呼吸急促,明显气得不轻。   “你……你别哭啊!”楚天歌低眉顺目站在她的身边,老实乖巧得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罚站了一会儿,楚天歌偷眼瞄来瞄去,咬了咬牙,畏畏缩缩地伸出手,见沐心没躲,这才大着胆子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屈尊降贵用极尽讨好的语气哄道:“沐心,心心,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错了,是我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如今一见你便紧张得……紧张得不受控制,方才的事,我保证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一定……”   “一定毛线!”沐心崩溃地用手一拍额头,最后顺势捂住眼睛,闷着头,忍无可忍地呵斥他,“紧张就紧张,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就不能藏起来吗?”   楚天歌急忙抓住她自虐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劝道:“心心,你若是气不过,尽管打我就好了,别打自己好吗?”   她被他气笑,抬眼便看到他小心翼翼赔笑的模样,立即收敛了笑容,嫌弃地抽回了手,用力揉自己的脸,最后趴在桌上藏起自己的脸,闷声吼他:“楚天歌,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儿?”   他恍恍惚惚点着头,想着自己脑子里的那些话,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忘记,赶紧一股脑地倒出来:“你放心,母妃说过,和喜欢的人坦诚相待,最初的紧张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紧张多了自然就会习惯的。所以,不要总想着逃,要学会习惯,对,我们慢慢会习惯的。”   很显然,楚天歌自己还没习惯。   沐心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憋屈的眼泪还是哗哗往外流。有谁像她这么命苦,谈个恋爱还要自己亲自教学?   都说三岁一代沟,她和楚天歌整整隔了数百年,隔了一条比牛郎织女的银河还要宽的时代洪流。   在现代,两个人谈恋爱,一起牵个小手,亲亲抱抱举高高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的女孩子,哪个不是羞羞答答,享受被男友调戏撩拨的情趣?   轮到她呢?跟古人谈恋爱,明明自己已经羞得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却还要厚着脸皮跟他解释,自己是害羞,不是生气……   呜呜呜……这么解释完,以后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可若是不解释……君不见?楚天歌这一副仿佛自己犯了滔天大罪,等待裁决的可怜样。可想而知,若是不解释清楚,他们这恋爱只怕是谈不下去了。   她随手抹了一把眼泪,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重新抬起头,一把抓住楚天歌的肩膀,恶狠狠的,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楚天歌,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认认真真听好了!”   楚天歌肃然起敬一般,乖乖站直了身子,一副聆听受教的好学生模样。   大约是他眼底的真挚太过光芒四射,沐心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当即塌了,她只好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才终于得以将接下来的话顺利说出口——   “楚天歌,你听着。在我们那里,恋人在成亲之前会先谈恋爱,就是两个人先相处培养感情。   所以,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情到深处的时候,牵个小手,哪怕亲亲抱抱举高高,只要双方愿意,就是被允许的,也是被祝福的。   所以,你方才的举动并不算逾越,拜托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初相恋   一口气说了许久,沐心只觉得脸烫得厉害,连喉咙都快烧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说完,下次也许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坚持着说了下去——   “第二,关于恋人之间,像是牵手,亲亲抱抱举高高这一类,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行为,在我们那里,女方也许会因为害羞作出一些欲迎还拒的举动,这算是一种恋人之间的情趣,不算真的拒绝。   如果……如果真的不愿意,我会明确地告诉你。所以,我方才不是生气……”   沐心闭着眼才有勇气将最后这一句话喊出口,很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   然而,最后那三个字——“你亲我”,她终究还是舍不下老脸说出口,好在,那三个字说不说并不那么重要,她便也忽略了。   总算是把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了,沐心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像是一个刚刚交完考卷出考场的学生,卸下重压,一身轻松。   她的手还捂着眼睛没有放下,这实在是个方便偷看的绝佳手势,于是将指间的缝隙悄悄张开一点儿。   两指之间,只好可以看清楚天歌的大半张脸——嗯,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是自责痛心的神色。   她眯了眯眼,又仔细瞧了瞧,从指缝里往上看,楚天歌原本揪着的眉眼已经舒展开,一双丹凤眼微微瞪大了些,目光略显呆滞,眼尾却分明上扬着浅浅的笑;   而往下看,他的嘴巴微张,唇边挂着个痴痴的笑,活像是哪个地主家里偷跑出来的傻儿子……   沐心闭了闭眼,有些不忍直视,比起楚天歌这副傻样,她忽然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丢脸了。   于是淡定了下来,理直气壮地把他往外推:“哎呀,我都说完了,很晚了,我要睡了,你快点儿回去吧!”   楚天歌心情极好,任由她一路推着向门外走去。   “有门槛,抬脚!”不知为何,沐心觉得如果她不提醒一下,楚天歌可能会直挺挺地自己往门槛上绊过去。   楚天歌依旧笑得很傻,在门槛出停住,听话地抬起脚跨了出去,沐心被他逗笑,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什么也不说,直接抬手关门。   “等一下!”楚天歌终于回过神来,回转过身,两手撑在门上,微微弯下腰来与沐心平视,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得意的喜气,“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记在这里。”他对着沐心挑了挑眉,邪魅一笑,直起身子,在自己的心口处指了指。   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沐心一下子红了脸,面上却装出不耐烦的表情赶人:“知道啦知道啦!你快点儿走吧。”说着,她两手一用力,把他关在了门外。   她脱力地倚着门,粗粗喘着气,想起今晚的鸡飞狗跳,又忍不住想笑。   楚天歌并没有离开,而是趴在门上,耳朵贴在上头,听着里头传来的心跳声,低声笑道:“心心,你又在害羞了,对不对?”   沐心恼羞成怒,骂道:“害羞你妹,快回去,再不走我真生气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习惯   “好好好……我回去,现在就回。”   楚天歌从善如流哄着她,临走前又十分欠揍地补了一句:“沐心,心心,你害羞的样子很好看,不是调笑,我说认真的。”   他哄人的声调低沉婉转,轻快得意,又带着几分骄傲的笃定,悦耳如泉水叮咚,又低沉如敲鼓,一字一句,敲在她脆弱的耳膜,敲在她砰砰直跳的心上,明明独自一人关在房里,却还是忍不住羞涩难当地捂了脸,跺着脚跳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沐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快被楚天歌的温柔逼疯了,却又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该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呢?谈过恋爱的人大约都知道,那是一种矛盾至极,痛苦至极,也愉悦至极的神奇体验——   明明见到对方会害羞到想躲,可分开之后又会拼命期待下一次相会;   明明喜欢得要命,却要努力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生怕对方发现,又希望对方能发现;   明明在一起的时候,幸福甜蜜地像是泡在蜜糖罐里,可一旦分开得久了,便立即觉得度日如年,痛苦难捱……   县衙偏厅……   一进门,便是一张硕大无比的桌子,占据了房间的正中央位置,上面是沐心依照稻香县地形图布置而成的沙盘。   沙盘之上,有一处被红色圈起的地方,便是如今瘟疫起源的村庄——清水村。   此时,沐心依旧是一身白衣,简单的麻花辫子,纱巾蒙面。   她手上拿着几个红色的小旗帜,目光流连在沙盘上的山地、河流、湖泊之间,拧着眉苦思冥想,时不时将那些小旗帜放到沙盘之中,又时不时调整位置。   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无事不要来打扰。”   “是。”紧接着,是一阵渐离渐远的脚步声。   “心心,心心……”   不出所料,外头很快传来了某人柔情蜜意的呼唤。   沐心收回流连在沙盘上的目光,脸上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烫,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脸,努力保持平静的神色。   她虽然看着性格还算活泼,实则性情淡漠,不喜与人太多亲近。   像“心心”这么亲密的称呼,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在她的身上。   刚开始的时候,她严词拒绝,可楚天歌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她也就随他去了。   最初的时候,她一听到楚天歌那温柔地可以滴出水的声音叫她“心心”,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种舒爽又难受的感觉,她至今甚至连回忆都觉得有些难以忍受,太折磨人了。   好在,如楚天歌所说,慢慢就习惯了,她也的确慢慢接受了。   “心心。”最后这一声,近在耳边,楚天歌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了,正牵着她的手左右摇晃,还巴巴望着她,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她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睛却溢出了盈盈笑意,转过身向着他,缓缓张开双臂,在他投怀送抱时轻轻接住。一套动作下来,自然娴熟。   这几日,她已重复了许多遍,一如楚天歌所说,慢慢都成了习惯。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相思   拥抱过后,楚天歌脱下披风一屁股坐下,披风被他随后扔在一旁。   沐心十分体贴地为他奉上一杯热茶,他伸手接过,抬眸看她,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他低下头喝茶,她在一旁坐下,随手拿过披风安安静静地叠整齐,他则开始絮絮叨叨汇报这一日在外的行程。   “今日追风和逐月他们飞鸽传来消息,重点排查你在沙盘上圈出的那几处地方,果然找到了几处之前被忽略的淤积河道,这几日加紧些,应该很快就能清理干净。”   楚天歌说完,手停在桌边,握着空了的茶杯,望着沐心扬眉,沐心将叠好的披风放到一旁,默默给空杯又续满了一杯。   楚天歌满意地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飞霜已经到清水村了,不过白草草那家伙借着带人进山去采草药的由头躲进不知哪个深山老林了,两人至今还没见面。   哦,我提前给他通风报信了,倒不是为了刁难飞霜。不过,总觉得还是告诉他一声比较好。”   沐心垂眸沉吟了片刻,抬起眼,猜道:“你是怕万一白草草变心,飞霜的一片真心会被辜负吧?”   楚天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给白草草通风报信,一个是他的亲舅舅,一个是他的师姐,不存在偏向谁的问题,他希望他们两人都好。   “嗯,倒也不是。算了,不说他们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他说罢便真的不再去想,笑嘻嘻地再次把空了的杯子递出去,心满意足看着沐心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眉开眼笑起来,仿佛偷了腥的猫,整个人放松地瘫在椅子里,嘚瑟着感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像我们这样高高兴兴地在一起不好吗?”   沐心也跟着他歪倒在椅子里,半倚着桌沿,手撑着下巴发着呆:“也不一定,所谓人各不同,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喜好。这种事,大概是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楚天歌见沐心放松的模样,没舍得再折腾她,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杯子,点头附和:“也对,虽然他们总是闹腾。不过,好像是闹得也挺开心的。”   他忽然没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沐心嘿嘿傻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近很喜欢盯着她看,看她的乖巧顺从,看她的嗔怪羞恼……   总之,不管什么样,他都爱极了。   他一定是病了——相思病。   他甚至开始对那些办不完的公务越来越失去耐心,反正那个叫付仁义的县令不是没死又回来了吗?既然没死,当然要在其位谋其职了。   每天一睁眼,便充满了期待,终于又可以见到心心了。只要一看不到她,他就会开始想她,有时甚至还没分开,他就开始想她了。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并非是什么夸张,他如今亲身经历,只觉得应该比三秋还要再长一些。   楚天歌有时甚至会任性地想,要是能什么事都不做,就这么每天看着心心就好了。   可惜事与愿违,他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回来,才跟沐心相对坐下来,这才看了她两眼,还没看够呢,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第二百二十章 爆发   虽然瘟疫人数还在与日俱增,好在迄今为止,清水村的感染人数尚不过两三百人,且病人的情况相对稳定,除去二十几个病情较重的之外,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大乐观的是,瘟疫的确扩散到了村外,已经陆续发现了感染病人。   但得益于楚天歌母亲《防疫要略》的普及,南方水患多发地区竟然都建有几座可用于隔离治疗的医馆,一旦出现感染就能及时隔离,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了疫情的蔓延。   虽然疫情严峻,但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时间沉浸在恐慌和焦虑之中。   付仁义被楚天歌从牢里放出后,被告知了瘟疫的真相,于是痛改前非,此后终日守在清水村的各个隐秘的出口,他毕竟做了两年多的知县,熟悉地形,短短几日,便抓到了四五群悄悄离开村庄的人。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一一都劝了回去。   而此前,驻守的军队对地形并不熟悉,所以在他们的严防死守之下,依旧有人偷偷出入清水村。   因而在此期间,其实不断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瘟疫带出了清水村,细思极恐,却也无可奈何。   沐依堂的大夫到达稻香县的当天,沐心曾远远见过,发现他们脸上清一色都带着白色面罩,大体看上去,近似于现代的口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上一世全民防疫的场景,脑中一根弦猛地崩断,仿佛一下子惊醒——千算万算,她居然漏掉了最关键的一步。   楚天歌说,他的母妃所写的《防疫要略》里面,细数了诸多关于如何防治疫情的方法策略,这面罩便是其中一种,早已在医馆中大面积推广。   沐心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一旦瘟疫爆发,面罩毕竟并不常用,储备量必定有限。   亡羊补牢,能补多少算多少吧。   想起面罩在防治疫情扩散的重要作用和紧缺,沐心立即找来了许有香和许有路,通过众人的努力,发动了大批擅长女工绣娘和普通百姓,又大量收集了制作面罩的棉麻布料,从此便开始了无休无止、夜以继日的面罩生产之路。   飞霜终于见到了白草草,然而两人根本无暇去计较什么白草草当年离开的缘由。   因为每天都在忙着救治病人,研究药方,近日传来了消息,有一道药方对轻症患者的疗效显著,目前已经有两位年轻病患得以治愈,只等再观察几日便可安心回家了。   一切都在紧张的进行当中,然而瘟疫的爆发依旧来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仿佛儿时辛辛苦苦用纸片终于搭成了一座城堡,却忽然吹来了一阵风,城堡瞬间被移为平地。   人力在天灾面前,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厄运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降临,医馆中突然有大量病人的病情恶化,甚至死亡,清水村里的病人忽然急剧增加了数倍,村外的感染人数也忽然激增。   原本不过两三百的病患,一夜之间突然上升到了千人。此时,离第一个病人被发现症状已经过了二十天。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会再跑   明明是历史上未曾记载过的大楚王朝,眼下的情景却让沐心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人人自危的那一幕幕场景。   瘟疫自古有之,然而这里的医疗水平与现代的科学技术相比实在差得太远,根本不可能通过试剂准确地将每一个患者找出来。   第一个病人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之内,虽然陆陆续续增加了一些病人,但平均每天增加的数量也不过才几十人。   可二十天之后,光是一天增加的病人就有百人,其数量之大,何其可怕?   毫无疑问,这一场瘟疫的潜伏期病人同样存在传染能力,才会在突然之间爆发出如此多的病人,不到一个月时间,整个清水村几乎已经沦陷,超过半数以上的百姓都已经确诊了瘟疫。临近的村庄也出现了上百名患者。   所有村落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恐惧之中。   要如何控制疫情的蔓延?   这里的百姓是否能像后世的国人一样齐心协力?这里的执政者又是否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治百姓?   曾听闻,旧时若瘟疫实在无法控制,有些执政者会下令屠杀所有病人,再用一把火将所有的尸体焚烧掩埋。   用一场大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成灰烬,承受苦难的人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人还是如往常一样活着,仿佛什么不曾发生过。   不会的,楚天歌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沐心狠狠拍了拍脑袋,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先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心心……”楚天歌风风火火从府衙外面回来,拉着沐心径直往房里走,“快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   “我不走!”沐心甩开他的手,高声喊道,“我已经丢下你一次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跑。”   明明想好好说话的,可不止为何,她一开口便成了怒吼,一开口便成了泣不成声。   上一世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曾经的那一场疫情,让无数人的告别,最后都成了永别。   楚天歌按住她的肩,捧住她的脸,温柔而坚定地叫着她的名字:“心心……心心……你先冷静,冷静好吗?”   他低下头,抵住她的,缓声劝她,“心心,你听话好吗?这里很危险,我怕我护不住你,你先走好不好?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不要不要不要……”她两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疯狂地摇着头企图甩掉脑中的那些画面和声音,眼泪从她的眼角飞落,她不管不顾地拼命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这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过目不忘的能力太可怕了!   楚天歌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激动,可他不能放弃。所以,他小心翼翼将她的手握住,拿下来,用尽量平静地语调对她说:“心心,你冷静,冷静下来,听我说……听我说好吗?”   两人力量太过悬殊,沐心直接放弃了抵抗,干脆扭过头闭上眼不看他。 第二百二十二章 瞒不住的   明明没有出门,明明院内的风景依旧,可空气中仿佛能散发出一种名为紧张的气息。   楚天歌费尽心思想要将沐心送出城,前几天的他虽然害怕沐心留下来会有感染瘟疫的风险,私心里却觉得只要自己尽力相护,也许还是可以护住她的,可瘟疫仿佛一夜之间在多处爆发了,他忽然就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护住沐心了。   其实,以楚天歌的一贯作风,身为大夫,治病救人乃是职责所在。   所以,若是往常遇到眼下的情形,他会要求所有人一起迎难而上。   若是有人临阵退缩,他不会阻拦,但那人从此便会被列入黑名单。   可想到沐心是为了他才卷入这一场风波,他彻底慌了……管它什么救死扶伤,什么职责所在,他只想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沐心却不配合,她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只管拼命喊出自己心里过了无数遍的话——   “你先听我说才对!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一次的瘟疫传染存在潜伏期,潜伏期的病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但这些潜伏期的病人极有可能也存在传染能力,才会突然之间冒出来这么多病人。   所以,光是把病人都集中到医馆隔离已经不够了……楚天歌,我们现在必须马上采取新的手段……   首先,救治病人的医馆要尽量集中。另外,我们还要再想办法划出一片区域来,把所有和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安置进去,同样要做到隔离,不仅医馆,隔离区域也要安排几个大夫守着,要随时关注那些人。   因为里面极有可能有潜伏期的病人,他们只是还没有发病而已,同样具有传染性。   好在南方地势复杂,不仅交通不便,人口也不密集,只要我们及时阻断传染途径,等这一波疫情爆发过去之后,接下来应该就能慢慢控制住的。”   楚天歌微微皱眉:“可这样一来,就等于昭告所有人,这是一场瘟疫。”   沐心冷静下来,两手放松下来,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眼神看了楚天歌一眼,苦笑道:“瞒不住的,也不能瞒,瘟疫之所以可怕,在于它的人传人。所以,能不能控制住这一场瘟疫,也在于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书桌前将地图摊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殿下请看,我们现在病人最多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北边这几处的医馆,那么就以这一区域为主,将病人集中往这里送。”   楚天歌愣了愣,她叫他殿下,那便是要说公事了,于是多看了沐心两眼。   果然,她的表情冷静得让人心惊,让他忍不住怀疑,方才那个娇羞地缩在他怀里不肯出来,又歇斯底里含着“不听不听”的女子,跟眼前的她是否真的是同一个人?   进入专注状态的沐心对自己的变化毫无所觉,她心无旁骛盯着桌上的地图,指尖随着目光在地图缓缓而行,最后落在了清水村百姓居住最为密集的位置——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受不了   冬日的阳光略有些清冷,透过窗户,懒洋洋照在沐心身上,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莹白色的光晕,亮亮的,却不刺眼,柔柔的,却衬得她的眉眼更加刚毅。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四处纵跃,时不时抬头看楚天歌一眼,以确认他接收到了她的说言。   “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是百姓居住最集中的区域,也是瘟疫最严重的区域,动员起来不容易而且没有意义。   反倒是另一边这里,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常住的人口较少,隔离区可以定在这里。   因为之前我们散播出去的捉拿刺客的消息,这里的生意便一直不大好,人员流动已大大降低,现在瘟疫爆发,生意肯定更不能做了。   到时候,可以让官府出面征用这里的房舍,只要简单做一些改造就可以安置需要隔离的百姓,还能补偿商家的一些损失。”   她闭了闭眼,食指和中指抵着太阳穴轻轻敲着,努力放慢了呼吸,脑中还在不断飞出各种信息:“别急,别急……我想想,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再想想……”   楚天歌将她的手拿下来,打断道:“心心,你别想了,先听我说……在城外不远处有一新座建的官学,那里暂时还没有学生。   所以有很多空置的屋舍,我们已经决定,先把城中远离瘟疫的部分人群转移出去,就从和你一起做面罩的这些老弱妇孺开始,将她们暂时安顿在那里,你可以带着大家继续在那里缝制面罩,我会想办法按时结算工钱。听话,你先收拾好东西,先走。”   沐心站在原地迟迟不肯动,忍着无奈劝导他:“楚天歌,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说了要陪你就是要陪你到底,生死不弃!就算你现在把我送走了,我也会想办法再偷偷回来,到时候你不在,才是真的护不住我,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   飞霜去找白草草的时候也说过:“你拦不住我。”   “林沐心……”楚天歌气得大喊她的名字,可惜她直勾勾盯着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四目相对,最后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受不了地别开视线,无力地垂下肩,苦笑着问她:“明知瘟疫来了还不跑,心心,你从前明明很怕死的,现在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   她不说话,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会烫人,他别开视线也躲不开,很快便招架不住,只好抬手遮住了她的眼,另一只手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也跟着伸了出去,将她再次揽入了怀中。   将下巴抵在她的发丝上,他轻轻磨了几磨,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奔腾的热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放开了她的眼,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纵容和宠溺,目光坚毅地看她:“无论如何,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她粲然一笑,随口便接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几分骄傲,几点云淡风轻,楚天歌却刹那间热泪盈眶,一颗心仿佛被放进锅里煮着,滚烫滚烫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融化……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别说话   上一刻,明明外面的情况糟糕透顶,让楚天歌几乎陷入了绝望。   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压抑着这陌生的,四处乱撞的热血沸腾,哑着嗓子,求饶道:“心心,你先别说话……我要受不了了……”   沐心似乎想要抬头,却被他的手按住,只能低着头委屈巴巴辩道:“我没说话。”   瘟疫在清水村已经瞒不住了,然而稻香县城离瘟疫爆发的地方距离较远,虽然隐隐有些风传,但大家都还算稳得住。   这一日,官府为了招收缝制面罩的绣娘,上门一家一家点名招人。   虽然应聘者必须要到城外去,但官府包吃包住还给工钱,每户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短短半日时间,原定计划要招收的绣娘便尽数送出了城门。   不过,沐心留下了。   楚天歌对她无计可施,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长长吸了一口气,如此反复了好多次,那种仿佛快要窒息的纠结难受才终于缓了过来。   他抱着她,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心心,你知道吗?我现在好高兴,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可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你就在我怀里。”   楚天歌的嗓音,此时早没了往日的清凉,反而沙哑得像是被火烧过一下,他的声音低低的,很轻很轻,似乎很煎熬……又似乎很享受……   “可我又很难过,我怕自己万一护不住你……”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诉说着无法明言的悲伤和彷徨。   瘟疫过后,他们是否能得以幸存,没有人能保证,这个事实让人光是想想就感到绝望悲伤。   天灾面前,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当下的宁静温馨,因为他们知道。很快,所有的宁静都会被打破。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趁着此时巢还未倾,他们暂时还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他们不约而同用力拥抱着对方,贪婪地想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更多温暖,谁都不肯松手。   不过,在这一片绝望悲伤之中,其实悄然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   永远诸多顾虑、永远为自己留后路、永远不敢任性胡为的沐心,终于不管不顾了一回。   对楚天歌来说,这绝对是意外之喜。当然,如果没有这场瘟疫就更喜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甚至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沐心终于肯对他敞开心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让沐心为了他留在瘟疫肆虐的稻香县,随时都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楚天歌又恨不得立刻将她送走。   所谓患难见真情,患难是为人所厌恶,真情却是令人欣喜,世事就是这么矛盾。   上一世,沐心从记事起,她的身上便承载了全家人脱贫致富的希望,她努力工作,不敢随便换工作,不敢让父母失望,以至于躲过了席卷全球的恐怖瘟疫的她,最后却死在了加班赚钱的工作岗位上。   而这一世,她天生带着记忆而来,虽然嘴上总说着要混吃等死当咸鱼,可潜意识里依旧习惯性地将照顾家庭的重任扛在了自己肩上。   重回稻香县,陪着楚天歌面对所有难关,前世今生,这是沐心第一次不管不顾的任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求回报   两世为人,虽然父母都对沐心疼爱有加,可他们也同样软弱可欺,于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沐心身上,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却要支撑起全家人的希望。   如此孤军奋战,艰难险阻在所难免。   所以,她明明有家,却总有一种漂泊无依之感。可是没办法,一家子都是善良可欺的老实人,她只能一个人去承担外面的风雨,渐渐习惯孤独,习惯冰封自己所有的情感。   因为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她从不敢感情用事,只好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智。   楚天歌,是第一个扬言要照顾她家人的人。   也是楚天歌给了她勇气卸下身上的重担,让她第一次有了勇气软弱,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停下漂泊的安宁和温暖。   进入职场以后,沐心四处碰壁,原本热情的心早已冷却,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温暖。   可她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于是常常会忘记,自己也是有期望的。   上一世,沐心曾对自己产生过怀疑,为何那么多追求者对她热情似火,她的心却依旧冷若冰霜?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她的独立坚强,他们只是赞美她的善解人意,他们只喜欢她的开朗大方……唯独楚天歌,看到了她的软弱无能。   有人说,爱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是不求回报。   沐心觉得这话只说了一半。   如果爱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付出和不求回报,那么这一份爱便永远不会有结果。所以,她觉得应该说得再全面一点。   爱情,是一方不求回报地付出,而另一方情不自禁地求回报。   就比如她和楚天歌,最初,是楚天歌毫无条件地照顾她,帮助她,渐渐的,她便总盼着能回报楚天歌对她的情谊。所以,他们之间生出了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从前沐心没经历过不懂,如今她刚刚经历,也并不很懂,但她的确爱上了楚天歌,甘愿为他他生,为他死;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心忧,为他无惧。   如果是楚天歌,上刀山下火海,沐心都很愿意。   “殿下别难过。”沐心抬手环住楚天歌的腰,脑袋温顺地贴在他的胸前,眉眼含笑,温声安慰他,“能在这种时候陪在殿下身边,我很高兴,真的,这是我的荣幸。”   楚天歌轻轻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扶着她的肩深深看进她的眼中,那双乌黑发亮的的眼睛仿佛盛满了星光,闪闪发亮。   他不忍地别开视线,轻叹一声,无奈地提醒她:“你可知,这荣幸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那又如何?”沐心抬眸对他微微一笑,神态从容,仿佛在郊外踏青般云淡风轻,她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缓缓抬起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楚天歌感受着脸上传来的凉意,心想,手这么凉,说明气血还是不足,有时间定要为她再熬些补气血的药膳。   沐心默默在心里为自己打气,缓了缓情绪,才继续捧住他的脸,微微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他回过神来,看着她平静的目光渐渐起了波澜,听着她开口的声音变得动情。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亲,人   “殿下,沐心的命早已经是殿下你的了。当初殿下得知我的秘密,并没有以此相要挟,我便欠了殿下一份恩情。   南下的时候,我病得厉害,是殿下日日为我熬煮汤药,沐心才捡回了一条命。再后来我脱身离开,又生了一场大病,亏得有殿下让飞霜姐姐一路相护。”   沐心缓声倾诉着对楚天歌的感激,眼中渐渐泪意盈盈:“殿下你看,这么算下来,我可是欠你三条命呢!早已还不清了,所以怎么还都不为过的,如今只是冒一点儿生命危险而已,与殿下的恩情想比,根本无足挂齿的。”   她闭了闭眼,在脑中预演着自己即将要做的事,鼓足了勇气,手却开始发抖。   不过,她没有退缩,还是坚定地踮起了脚尖。然后,腿也跟着有些抖,不过她还在继续,按照脑中演练过的那样,撅起嘴巴,在他的唇边落下了一吻。   其实,她的嘴唇也是抖着的,好在她入朝为官之后,便时常遇到些让她发抖的境况,抖着抖着,慢慢也就习惯了。   怎么说呢,总算是不辱使命,完成了这一“壮举”。   主动亲人,对沐心来说,的确算得上一次壮举了。说她纯情也好,说她没经验也罢。   总之,这对一向谨小慎微、在所有关系里从不肯主动的沐心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前她总是想下意识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可今天,她忽然就很想亲亲他。   那就亲好了,沐心想,难得生出这么主动的念头,发抖怎么了?   紧张又怎么了?说什么都要亲上一亲,才不枉自己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兽性大发”。   麻烦的是,嘴唇发抖会说不好话,她只好咬了咬抖着的唇,才能勉强开口,依旧是抖着声音。   但语调可以是“淡定的”,对楚天歌说:“殿下,除非你已经看上旁人不要我了,否则,我便跟定你了。”   唉,如果能表现得再坚定一点儿就好了。   “你……”楚天歌看着她,心中一痛,忽然就松开了手,背过身去,“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本宫身为皇子,身边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迟早是要看上旁人的。”   “那我就等你看上旁人再走!”沐心梗着脖子同他争辩,心里暗自悔恨,果然是她的表现不够坚定,于是盘算着如何补救——   如果不能让楚天歌明白她不肯离开的决心,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送出城去的。   楚天歌依旧背对着她,冷声道:“林沐心,你走吧,别逼我翻脸无情。”   “殿下说笑了,您现在不是已经翻脸无情了吗?”沐心轻叹一声,似乎无可奈何又有些委屈,低着头,脚尖泄愤似的踢着,“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心心、心心地叫呢!现在就想着要去找其他女人了。不过,殿下可以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殿下不易,毕竟还欠着您三条命呢?咱们恋爱不成仁义在,不如这样,我留下给您当个谋士可好?”   总之,说什么都不走就是了,其他的等这次瘟疫过去,若还有命在,再烦恼也不迟。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够用   楚天歌终于还是没能把沐心送走,此后,他便无暇再送她了。   瘟疫爆发,病患泛滥成灾,虽然他们早有防备,已经提前准备了许多药草,然而没有用,再多的药草也不够用,因为病患实在是太多了。   整个清水村都陷入了瘟疫之中,幸存之人寥寥无几,所有用来隔离的医馆已经人满为患。   无奈之下,只能安置到村外就近的医馆,扩散已经无法阻止了,清水村周边所有村落或多或少都有人倒下了。   为今之计,只能将所有发现瘟疫的村落尽数隔离,医馆不够用了,就征用客栈,征用大户人家的房子。   当然,全家人都已经感染瘟疫的,便干脆让他们在家隔离,由大夫和士兵们负责送汤药饭食。然而,还是有很多人家顾不到……   “大夫……求您了!我娘病得都起不来了,求您救救她吧!求您了!”   一个人年轻人在医馆前跪着边哭喊求救,没一会儿,自己也弯下腰咳喘起来,好在他带着面罩。   不过因着年轻人这一阵咳,原本挤挤攘攘的人群立即以年轻人为中心向外散开。   瘟疫是极容易传染的,很多人家都是一人染病,接着便感染了全家人。   这年轻人的母亲都病倒了,他自己也咳得这么厉害,很有可能是被传染了……   医馆内走出来一个一身白衣的大夫,身后追出来一个踉踉跄跄的小姑娘。   那姑娘一追上便拉着大夫的袖子,啪嗒啪嗒掉着泪歇斯底里:“大夫,我爹爹还有气,求您救救他吧,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啊!”   “小姑娘,我真的尽力了,你爹爹的情况真的没得救了,况且你看看……”   大夫目光落在医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小姑娘跟着抬头望去,忽然绝望地跪坐在地上,原本拽得死紧的手也垂落下来。   那大夫于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俯下身提醒道:“姑娘,还有什么话,赶紧跟你爹爹说吧,照规矩,染瘟疫病人是要立即火化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大夫,快去看看我娘吧!求您了!原本只以为是普通的咳嗽,谁知今早忽然就起不来床了……求您救救她吧。”   原本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挣扎着爬起来,几乎是扑过去,倒在了那白衣大夫的脚下。   一旁的小姑娘已经爬起来,又踉踉跄跄跑回去要见父亲最后一面。大夫刚刚缓了一口气,一转头,便见一个小伙子也是哭哭啼啼的……   大夫无奈地叹口气,抓起药箱刚要随那小伙子出诊,立即便围上来更多的人——   “大夫,我娘也病了,您行行好,也救救她吧!”   “大夫大夫,我好像也染上那个瘟疫了,求您救救我!”   “大夫大夫……”   “救救我!救救我……”   ……   那大夫被一群人拉拉扯扯,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睡过整觉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踉跄了几步,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下,等着脑中那一阵眩晕过去,才敢重新睁开眼:“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到处都是   “李大夫,你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这边交给我。”   一个人身材窈窕的女大夫走出来,接过李大夫手中的药箱,转身面向众人,“大家别急,先排队,自己看病的站左边,为家人请大夫的站右边,按距离远近排好队。”   李大夫松了一口气,手捂着额头,勉强对着女大夫挤出笑容:“那就辛苦你了,何大夫。”话音刚落,李大夫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手忙脚乱将李大夫扶到墙边靠着,女大夫挥退众人:“都散开,所有人都保持距离,这是瘟疫爆发,不要都聚在一起,办完事的就赶紧离开。”   她抬高音量喊完,立即蹲下为李大夫诊脉,对前来帮忙的两个士兵微微颔首致意:“李大夫没什么大碍,这是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醒了再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就好了。”   此处乃是清水村外围的小村落,病人虽然也是急剧增加,但大夫们勉强还能应付。   而且所有人出门都带着面罩,虽然病人一多,难免人员密集,但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要戴上面罩,也知道要保持距离。   女大夫目送着李大夫被士兵抬走,转身四下扫了一圈,这里的大夫都已经在超负荷运转了,更何况清水村呢?   清水村——   此时的清水村已经沦为人间炼狱,医馆内的病房早已人满为患,士兵们只能在空旷的地面搭起了行军帐篷。   然而还是不够,很多病人只随便医馆外的空地铺个席子躺着,南方的冬季虽然来得晚,却也是极冷的,普通人在这天气露宿街头尚且会染上风寒,何况是病人?何况还是染上了瘟疫的病人?   城外运来的药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许多士兵被派去附近的山上采摘药材补给,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病人到处都是,大夫却少得可怜,本就人手不足,如今连轴转了十几天,更是不堪重负,已经倒下了好几个。   若只是倒下也还好,却有好几个已经感染了瘟疫,虽然病情轻一些的还能继续坚持治病救人,但大多数染病的大夫已经爬不起来了。   明明阳光明媚,整个清水村的人却都被恐怖的绝望笼罩其中。   终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抄小路准备潜逃出去——   村子里已经没有药了,又到处都是病人,万一被染上瘟疫,又没有药,会死的!必须逃出去!   付仁义依旧尽职尽责守在清水村各个出口,还将手下的兵士分批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巡逻,然而还是有人逃出来……   这原也没什么,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些人怎么劝都不肯回去,付仁义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可是无论再愁,付仁义还是坚守在岗位上,他们都没得选,付仁义的任务,要么把人劝回去,要么负隅顽抗的,就抓起来关进牢里,可牢房原本就那么多,已经快关满了。   不过牢里通风不好,付仁义总是提心吊胆的,每次都要用很多消毒的药水才敢关人进去。可是,药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夜里,他无数次关起门来哭红了眼,这该死的瘟疫害人啊!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暴乱   瘟疫遍地,药材短缺,大夫脸上人手不足,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瘟疫却得不到治疗,只能躺在家里等死……   “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出去,这里没有药了,也没有大夫给我们治病,我们会死的!”   “放我们出去,我没有病,凭什么不让出去!”   “我们要出去,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   看守在村口的士兵临时增加了两倍人手,然而士气低迷,除了长期与瘟疫病人近距离接触染病的之外,还有几个士兵在站岗时被闹事的村民咬了一口,被带去处理完伤口后就被隔离了。据说,已经确诊被感染了。   士兵们又惊又怕,不过他们是军人,军令如山,战场上刀枪剑戟随时可能丧命,军令一下,他们还是会一往无前,不惧生死。   如今虽然不是战场,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哪怕对瘟疫谈之色变,也绝不肯临阵脱逃。   那些闹着要出村子的村民虽然毅力很好,闹完一波,很快就会又来一波,但士兵们更是毅力坚韧,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半步。   士兵征战沙场本事常事,然而看着自己的战友倒下了一个又一个,虽不是死伤惨烈,却更令人憋屈——   想到他们是被自己护卫的百姓所伤,难免情绪低落;   可想到他们对付的也是自己护卫的百姓,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百姓们想要逃离这里,求一条生路没有错;   士兵们阻拦百姓外出,以防止瘟疫传染到更多地方,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百姓,也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要怪就只能怪这一场瘟疫。   可凡人注定是拗不过天的,天要降下这一场横祸,人便只能受着。   白草草对外面那些冲突已经无暇顾及,他只能叫来领兵的那个姓梁的将领,吩咐他,让所有士兵们一定小心,准备好遁甲,尽量不要让村民近身,戴好面罩,小心不要被抓伤咬伤。   总之绝不要让自己受伤,也不要让村民受伤,否则若是有人生病,便极有可能会互相传染。   在那之后之后,白草草便将这些事都丢开了,他是医者,自然该忙着治病救人才对。   所以,就算整日披头散发,满脸胡茬也顾不上了,他奔波在山上和医馆之间,一身白衣变得黑一块黄一团的,甚至还有好几处撕裂的口子,那是他上山采药时被荆棘割破的。   如此形容,实在太过邋遢狼狈,然而他已经顾不上修整什么仪容了,药材短缺太严重了。每天都有病重的人因为用不上药,只能等死。   白草草常常看着医馆里遍地呻吟的病患,红着眼眶,却又无比冷静。他是医者,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身为医者,他心痛如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每天一大早就进山,虽然采药不多,但能救一个就算一个吧。   这一场天灾,注定要死很多人。   白草草采药一回来,飞霜便迎出来,帮着他将箩筐里的药材分文别类整理出来,一边说着:“你先去洗洗吧,这些药材交给我。”   眼角余光不期然瞥见一道红色,她两眼一眯,立即犀利起来,气急道,“你受伤了?快过来,先包扎伤口!” 第二十百三十章 会传染   白草草无力地摆手道:“小伤而已,不必理会,先把这些药处理好……”   “这是小伤吗?”飞霜瞪大了眼,泪水便滚了下来,“我们整日跟病得最重的病患打交道,你这小伤口有多危险你自己不知道吗?已经倒下多少个大夫了,你不知道吗?如果……如果连你也倒下了……”   她低下头掩面哭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天知道,她有多担心!   而于公于私,白草草都不能倒下。   “你别哭啊!”百草抬手想为飞霜擦泪,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蓦地缩回了手……   白草草愣了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脏兮兮的,两道口子正渗出了血丝,已经结痂,他已经很小心了,可没办法,深山里密林杂草,就算有轻功,还是难免会受伤。   他后怕地想,这几天他身上有伤口,又经常接触病人,万一他真的感染了,会传染的。   他下意识倒退了几步,拉开与飞霜的距离。   飞霜说的没错,这里到处都是瘟疫患者,除了前面十几个已经痊愈的年轻人,所有人都有可能染上瘟疫——   每天都有一批人死于瘟疫,然而病患的人数还是在急速增长。因为,每天都有更大一批人染上瘟疫。   要小心!保持距离!   情况非常糟糕!   虽然五皇子每天都在努力调度大批的粮食和药材送入清水县,士兵们冒着被感染的危险严防死守,但稻香县的瘟疫患者还是每天都在增加,病人太多了!   那一车一车的物资,尤其是药材,就像是流入大海的泥沙,一进去便看不见了。   好在外援很快到了!   先是何依依的沐依堂派人送来了大批药材,解了当前的燃眉之急;   再后来,南水盟也送来了大批物资药材;再后来,何掌柜运来了大批面罩,全部无偿捐赠……   又过了一日,京城那边派来的第二批医官和大夫终于赶到,随行带来了大批药材和其他物资,当日傍晚,洛尘公子紧随其后,亲自押送了大批救援物资……   据说,后面还有呢!   沐依堂是何依依一手创立,以济世救人为宗旨,医馆开遍了南方各地,在民间口碑极佳。   后来逐渐向北方扩展,虽然不如香妃娘娘的楚香堂那般声势浩大,背后还有皇上的支持,但毕竟算是地头蛇,在援救稻香县表现出来的实力不容小觑。   南水盟,则是因南方水患多年积弊而渐渐形成的民间自救组织,收容了众多在水灾中的难民,一旦出现水患,必定有南水盟的身影。久而久之,南方百姓都对其爱戴有加。   再说何员外,此人以布料生意起家,布衣阁开遍了整个江南地区,财大气粗,却为人仗义,乐善好施。所以,何员外不惜家财捐赠物资,对当地百姓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负责守卫清水村的梁将军一直绷紧的神经总算得以偷懒,近日来百姓们频频暴乱。   虽然有五殿下的安排,百姓们基本都可以衣食无忧,但瘟疫肆虐,药材短缺,病人无药可医,为了活命,谁都想往外跑。   现在好了,药材又有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捐赠   除了沐依堂、南水盟的捐赠,再加上何员外的带头,许多当地的富豪乡绅也活跃起来,四处帮着搜罗药材,主要还是药材啊!   洛尘公子带来的药材最多,听闻他可是发动了整个京城的贵族世家捐款捐物,还联合了宋家,就是那个做了上百年漕运生意的宋家,只花了十三日,便将这一批物资从京城送到了稻香县,整整提前了两天。   时间就是生命,洛尘公子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更令人激动的是,洛尘公子说了,京城发动捐赠的世家公子不止他一人。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药材会继续从全国各地运送过来。   不过,也有些坏消息。   比如,稻香县边上的另一个县,有几个黑心商贩恶意抬高物价,因为五皇子一直动用人力物力从周边采购粮食和药材,那些商贩不敢坑官家,却坑了当地的百姓,有些穷苦人家买不起米粮,看不起病,虽然瘟疫没有波及,却也是活不下去了。   据说,最后是一名穷秀才走投无路,跑到官府击鼓鸣冤,才将这一黑幕捅了出来。   五皇子不惜以身犯险平息疫情,早已将手令传遍稻香县周边所有郡县,言明在瘟疫这段时间内,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待到日后,殿下回京必定会向圣上为所有人请功。但若是有人从中捣乱,哄抬物价,发国难财,必定要严惩不贷。   那县官原本收了些好处,对黑心商贩的不法行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普通百姓也不敢轻易反抗那些跟官府勾结在一起的商家,奈何那名穷秀才性格执拗,不仅有功名在身,还颇负盛名,这事才没有被轻轻揭过。   至于怎么解决?自然是那县官按照规矩传唤了被秀才状告的商家,问明情况之后,下令让商家整改,终于结了案,被告的商家也诚心道了歉,还赔了许多钱,穷秀才满意地回了家,然而才降价了没几日,便又抬上去了。   不过,这事还没完,五皇子既然早就料到了有人会趁机哄抬物价,如今他又急需物资援救瘟疫重灾区,正愁着呢!   那么,这时候他是巴不得有人犯错的。   这案子刚被揭开,五皇子的人便在暗中出手了,他们派人到周边各种考察民情。   短短几日之间,便查封了好几家鱼肉百姓的黑衣商贩,所有家财充公,又将涉嫌包庇的几名官吏也抓了,同样家财充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打了所有抱着侥幸心理发大财的商贩一个措手不及。   那县官后知后觉,幸而自己顾忌着秀才的盛名没有胡乱断案,躲过了一劫,心有余悸后怕了许久,但到底还是心虚,后来干脆称病躲了大半个月。   不过,托这些人的福,五皇子又筹集到了一大批物资。   疫情当前,城外那些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稻香县内的人心惶惶已经不是这些物资可以安抚的了。   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还是要想办法安抚住民心,才能阻止暴乱。 第二百三十二章 风尚   城门之上,沐心陪着楚天歌临风而立,远处的路口浩浩荡荡一行人越走越近,那是从京城来的人马,来信说了今日到,领队的人是今年新科榜眼和探花郎——古月初和洛尘,随行而来的,还有京城百官和百姓捐助的物资。   据说,是洛尘带头在世族公子中发起捐助活动,这事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便命贴身的大太监亲自将自己珍藏的一副名家字画送到了洛府,此后,百官便跟风而动,洛府宾客络绎不绝,各类金银财宝、书法字画的捐赠如流水般源源不断……   后来洛家小公子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便又找了几个好友当帮手,将募捐的活动一分为十几处。一时之间,捐赠救灾成了红极一时京城的贵族风尚。   随着队伍的行进,沐心很快便认出来最前头的人——洛尘、古月初,虽然所有人都带着面罩,但沐心还是认出来了。   面罩之下,她张了张口,却终于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眼眶却不可控制地发红,泪水在眼中打了几转,滴滴落下。   她迎风而立,怔怔望着他们,他们也望过来,洛尘第一个翻身下马,对着城门拱手作揖,扬声喊道:“五殿下,别来无恙啊!”   洛尘公子与五皇子是师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再加上身份尊贵,站着拱手作个揖就算是行礼了,其他人可不敢。   古月初很快也下了马,掀开衣摆屈膝跪下,两手合抱举过头顶,扬声喊道:“下官古月初参见殿下,殿下万福!”   所有人都下了马,齐齐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城门上行礼:“参见殿下,殿下万福!”   身份尊贵的皇子,只身犯险镇守瘟疫之城,如此爱民如子,乃是天下之福。   这一跪,所有人都跪得心悦诚服,有几个情绪外露的甚至跪伏在地上落了泪。   城门下的人喊得大声,却被风吹散了大半,城门上只能听到极轻的声音。   沐心的眼泪再次落下,为这万众齐心的感人场面,也为故人重逢,她却不再是他们的故人了。   她站在楚天歌身侧,仰头看着楚天歌的侧颜,心里微微一软,又低头看城门下的人,面罩下的嘴角弯弯,在心中静静地问候:“阿尘、阿初,好久不见了。”   楚天歌临风而立,一身衣袂飘飘,对着城门下的人微微拱手行礼道:“一路辛苦!”   洛尘朝着城门上挥着马鞭打招呼,豪迈笑道:“幸不辱命!”   短短几句,洛尘和古月初骑着马带着来时的人原路返回,只留下十几车的物资和二三十名大夫。   为了防止疫情向外扩散,稻香县已经全面禁止出入了,除了救援的医者,所有人不许进不许出,连楚天歌这个皇子也不例外。   楚天歌回头,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的见到沐心泪流满面,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随即又想起眼下的情况,面罩下的唇紧紧抿着,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   此时此刻,还是少接触为好。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安抚   城门缓缓打开,城内士兵出门接手押运物资入城,另有一名士兵为那些大夫引路。   为了防止疫情,如今虽然已是冬日,马车却反而把车厢都拆了,四面通风,以防感染。   大夫们自然也明白,各自背着包袱和药箱,三三两两坐上了通透的马车进了城。   沐心随着楚天歌走下城门,远远看着那些马车上大夫们平静的眉眼,眼眶一热,再次落泪。   “心心……”楚天歌轻声唤她,待她看过来,才对着她摇摇头,“不要哭……”   沐心说过,面罩沾了水便无法隔绝瘟疫的传染,泪水也是水。   她看着他眼中的忧色,乖巧地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擦了泪。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下了城门。   病人虽然还是很多,但好歹人与人之间的传染算是控制住了,每日新增的病例也不再多得可怕了。   最重要的是,病人们都可以吃上药了,全国各地前来求援的大夫越来越多,大夫们终于不用再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了。   虽然是在不同的时空,沐心仿若又看到了前一世,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千里奔赴救援的场景,医者仁心,大约是不分时空的吧?   她站在府衙后院里,抬头望天,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却忍不住感怀落泪。   上一世,她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上班族,一心只想着赚钱养家,家乡所在远离疫情中心,除了每日关在家中不出门不添乱,对疫情毫无贡献。   这一世呢?因为有了上一世的经历,虽然还是无法阻止疫情的爆发,但还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府衙后院的某个房间,房门大开,房内摆着一方桌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全。   沐心坐在桌前,托腮对着院中的大树拧着眉,苦思冥想回忆着上一世在村中大喇叭中听来的那些防疫宣传语。   如今,她一日中有大半的时间窝在房中,低头咬着毛笔写文案,地上揉成一团的纸已有三五张。   她低声念着,一边落笔写下:“大家不要慌!五皇子殿下会在这里陪着我们一起度过难关,现在京城支援的民间大夫和御医昨日又到了一批,随行的还有一大批药材和粮食,沐依堂和南水盟也召集了一批大夫和药材物资送来了,足够我们所有人吃喝两三个月了……”   好容易写了一张满意的,她随手将笔搁在笔架上,手捏着纸张的两个对角拿起来,轻轻吹了几下,待确定了墨迹不会晕开才放心看起来,满意地看了又看,自言自语笑道:“这么喊应该可以了吧?既能说明情况,又通俗易懂,对,只要大家都听得懂就行了。”   她抬起头,对外头喊道:“来人!”   门外守卫的白芷立即出现在门框处,俯身行礼:“姑娘有何吩咐?”   “让人誊抄几份,让他们改念这一张。”   白芷小心地拿着手中的纸,郑重其事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可以安抚民心的纸。白芷看着纸上那几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就像是朋友之间的寒暄,却真的成功平息了城中的暴乱。 第二百三十四章 播报   城中又招了几十名更夫,乡下则有当地的乡长、里长们负责,每日走街串巷大声将城里最新的消息通报出去——   “让大家不要跑出去是为了大家好,附近所有的大夫和药材都已经被五皇子征用了,都送到了我们清水村这里,大家如果跑出去。   万一染了瘟疫,不仅会传染给更多的人,在外面也会因为找不到大夫和药材,到时候会更危险……”   “请大家相信五皇子,相信朝廷,殿下现在依旧坐镇在县衙,朝廷也不断调来军队和物资帮我们大家一起渡过难关,我们也要支持殿下,支持朝廷,下地干完活直接回家,不要乱跑,不要给大夫们添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殿下有令——暂停一切聚会,喜事都尽量往后挪一挪,丧事除了直系亲属,不许大操大办,违者严惩不贷!   现在瘟疫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大夫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好好休息了,我们大家都配合一下,别添乱。”   “今天有个好消息跟大家伙儿说一声,就在昨天,白大夫已经醒了,飞霜大夫说了,现在药材都够用,只要大家戴好面罩,不要随便跟旁人接触,乖乖待在家里,就不会染上瘟疫的。”   “有件事所有人都注意以下,我们的粮食都是殿下辛苦筹集来的,请大家要好好珍惜,不要因为不用钱就贪心多拿,士兵们帮忙发放物资已经很辛苦了,前几日累晕了好几个,我们不用干活就有的吃,已经很幸运了,不要给士兵们添麻烦!”   “大家都注意了,有生病的一定要主动说,我们现在的药材都是够的,大夫说了,这病早一天治就早一天好!千万不要拖!”   “今天又有三十一个病人治愈回家了,情况会越来越好的。我们要对大夫有信心,对五皇子殿下有信心。没事不要出门,就是为瘟疫的防护做贡献。”   “大家都 注意了!注意了!昨日有一家人突然上吐下泻,被确诊为瘟疫,地点就在清水村外的不到十里的小农乡,大家要警惕,这家人前几日偷偷举办了婚宴,现在所有参加婚宴的人都不能出门了,至少要观察半个月才能知道有没有被传染。   大家要引以为戒,不要随便出门聚会!重要的事说三遍,大家要引以为戒!尽量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好消息!好消息!今日痊愈回家的有五十个人,还有一个痊愈没有回家的,就是我们的白大夫。   白大夫染病之后就一直以身试药,现在病刚好便立即继续治病救人。有这么尽职尽责的大夫在,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打倒瘟疫的,大家要有信心!”   街上传来熟悉的传报声,沐心搬了只梯子爬上墙头,看着那个敲着锣鼓的更夫拿着个硬纸板卷成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对着街头巷尾的人家大声宣读着今日的简报,原本热闹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街边的房屋大都开着窗,里头偶尔会探出个人头向外张望。 第二百三十五章 快了   沐心向上接着爬了爬,一脚跨上墙坐了上去,一手扶着墙,一手搭在眉骨上,抬眸远眺,嘴角勾着笑,头上是一片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气候宜人,眼前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屋舍,对过目不忘的沐心来说,早已烂熟于心。   她恍恍惚惚地想,已经九个多月了,时间果然如白驹过隙一样飞快呢!   “心心,别爬那么高,快下来!”楚天歌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沐心回头看他,他也仰着头在看她,依旧是一身白灰色的长袍,她对着他咧嘴笑,他则故意板了脸,嗔怪着又说了一遍:“还不下来?”   “知道知道啦!”沐心嬉笑着,转过身扶着梯子往下爬,楚天歌立即走上前去,在底下将梯子扶稳,待到她爬到最后一格往下跳时,准确无误地接住她。   她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他揽着她的腰,无奈地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她仰起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一本正经教育他:“楚公子,这叫情趣,情趣懂不懂?”   他看着她温柔浅笑,眼中满是宠溺,两手虚虚扶着,护着她从自己身上跳下去,又弯下腰耐心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才牵起她的手往屋内走:“好了,不闹了,该用午膳了。”   她顺势与他十指交缠,另一只手挽着他的臂弯,仰着头对着他笑:“今天吃什么?”   他放慢了脚步,回眸一笑:“听折花说,昨日有百姓送了两只鸡过来。”   她娇声笑道:“这么好呀?”   他也笑,歪头看着她笑,学她的口气:“是呀!”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沐心忽然想到什么,停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开口道:“殿下,飞霜姐姐前些日子也传了好消息过来,好像……”   她停下来,压住激动的心情,眼中亮起希冀的光,“好像快要雨过天晴了……”   楚天歌牵着她的手紧了紧,停下脚步,仰望着天空,缓缓露出微笑:“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呀,一切都在好起来。   清水村外的所有病患都已经痊愈回家去了,虽然大家出门的时候还是戴着面罩。   虽然城门还没有完全解禁,但城内百姓的生产生活已经渐渐恢复了,街上的店铺,街边的摊贩也陆陆续续恢复了营业。   清水村的病患一日日减少,近两个月时间里,几乎都没有再出现新的病人。   城内储存的药材已经够用了,外地前来帮忙的大夫也陆陆续续启程回家去了,因为病人越来越少了,不再需要那么多药材和大夫了。   虽然还是不能举办人员密集的大型活动,但百姓之间的往来慢慢恢复了,许多感念五皇子恩德的人家,总会时不时往府衙送来自家种的蔬菜瓜果、自家养的鸡鸭鱼肉……   人们脸上的惶惶不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期盼,是希望的笑脸。   沐心趴在墙头上,看着街上越来越热闹的场景,看着人们戴着面罩保持着距离,虽然许多人互相不认识,却都笑着互相打着招呼。   她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虽然伤亡不可避免,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都会好的,快了……快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回京   当白草草那边传来消息,楚天歌拿著书信站在城门上,向所有人宣布——稻香县瘟疫解除,开城门!   城门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历时整整一年,瘟疫终于被彻底消灭了。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五皇子的的仪仗浩浩荡荡踏上了回京之路,全城的百姓自发涌上街头,夹道送别。   十里长街,万民相送。   为了表示对前来相送的百姓的敬意,队伍中所有的马车帘子都是掀开的。   第一架马车里,五皇子端坐其中,眉眼温和,神态从容;   一旁端坐着面带白纱的素衣女子,低眉敛目,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人们恍惚间想起的,却是五皇子另一副模样——雷厉风行。   五皇子初到稻香县的时候,水患刚过,全城俱废,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是五皇子调来了军队带领全城的百姓清理沟渠,修缮河堤,帮助百姓重建家园,走出灾祸的阴影,恢复了新生活。   半年前,瘟疫爆发肆虐,百姓暴乱频发的时候,原本要回京复命的五皇子反而留了下来。   他不顾自身安危,坐镇瘟疫之城,从全国各地调来了粮草和药材,更亲赴瘟疫重灾区安抚人心惶惶的众多百姓。   他独自站上高台,高举双手,向所有人承诺——   “我,大楚皇帝第五子楚天歌,在此向所有人保证,瘟疫一日不除,我楚天歌一日便不回京。   请大家相信我,附近所有的大夫和药材都在送往稻香县,我们会尽全力救治所有人。   也请大家配合我们,外面没有免费的大夫,更没有免费药材,出去的人一旦发病,不仅自己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周边的人。   我知道大家都很害怕,不仅你们,我虽然是皇子,但也只是一介凡人,也会生病,也会死,也会怕。   我知道自己不是神,无法保证所有人都不会死,但我会倾尽全力,让尽可能多的人都活下来……   诸位请想一想,如果瘟疫控制在县内,我可以动用钦差大臣的权力将周边所有的大夫和药材调用过来,可一旦瘟疫扩散,不仅县内,所有感染瘟疫的地方都会需要大夫和药材。届时,就算我是当今皇子,又是钦差大臣,也无力为大家找来大夫和药材了……”   相比于五皇子突然安静下来的模样,倒是他的身边这位如影随形的素衣女子没什么变化,她大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脸上或蒙着面罩,或蒙着纱巾,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但据那些播报消息的更夫们所言,这半年来每每让大家等的心急如焚,听完就能安心一整日的播报,便是出自这位姑娘之手。   第二架马车里头,坐的是险些在这次瘟疫中丧命的白大夫和飞霜大夫,紧接其后的几架马车里也都是参与救援的外来大夫。   说起这些大夫,整座稻香县都对他们感激涕零,有些病愈的百姓特意带着家中的特产早早便守在路边,一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便追上去,双手奉上自己的心意。   也有些人则直接在路边下跪行大礼,行完礼之后也那么一直跪着,一直到整支队伍出了城门,消失了踪迹。 第二百三十七章 携恩   直到将城门远远甩在身后,白芷贴心地将车帘放下,沐心终于不必再维持端庄的坐姿,靠着车厢瘫坐下来。   她软软唤了一声:“殿下……”   声音软软糯糯,看向楚天歌的眉眼也是软软柔柔的,楚天歌再也无法维持端正的坐姿,一把将人捞入怀中,怀中被填满,空荡荡的的心便也满了起来,他无奈地叹道:“心心,你怎的又用这种眼神看我?”   每回沐心用这么绵软无害、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他,他就会被撩拨得心痒难耐,非要把人狠狠揉进怀里才能罢休。   “我怎么了?”沐心窝在他的怀中笑得一脸无辜,垂眸掩下眼中的狡黠,心道,因为我想让你抱抱我呀!   可惜又不能主动,因为每次一主动,楚天歌就会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害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调戏良家女子的孟浪小贼?   一切都结束了,真好!   看着跪坐在一旁,将脸转向车帘外不肯看自己的飞霜,六年未见,当初青涩柔顺的少女早已长成,颜色更添娇媚。   然而却性情大变,脾气不好不说,待人也变得冷若冰霜,除了那张脸,竟是寻不到半分往日的踪迹了。   “小飞霜,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大病初愈的白草草小心翼翼揪了揪飞霜的衣袖,被她嫌弃地一个抬手躲开,只好窝在一旁独自黯然神伤。   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的好身体,还是病着的时候好呀,小飞霜对自己又温柔又体贴,哪里像现在,动不动不理人。   他无奈地自嘲一笑,可是怪谁呢?还不是自己自作孽?   耳边又响起前几日,小五身边那个姑娘特意支开所有人私下找他的谈话——   小姑娘个头不大,气势倒是十足,而且明显对她带着几分敌意。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态倨傲,说是找他谈话,眼睛却看着别处,将目中无人演绎得很是淋漓尽致。   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很不讨喜——“白草草,我敬你不惧生死救人的仗义,才勉为其难提点你几句。”听听,这是姑娘家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他可是小五的亲舅舅。   “别以为飞霜姐姐性子好,你就可以这么肆意欺负她,你若是真心喜欢她,那便光明正大地向她表明心意,用八抬大轿将她娶回家便是。   若是不喜欢,也请你有担当一点儿,直截了当地同飞霜姐姐说清楚就是了。   你这样突然玩消失算是怎么回事?还一消失就是六年,人生苦短,飞霜姐姐有几个六年可以这么蹉跎,简直欺人太甚!”   女人真是善变,小姑娘,小五唤她心心,他曾见过几次,看着是个极为温柔可亲的性子。   看人的时候眼中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举止得体,待人接物也十分有礼貌,啧啧……没想到人后竟是这样一副刁钻刻薄的性子?   白草草第一次见到小五对一个女子如此亲近,如此温柔体贴。   甚至,他第一次在小五身上看到了“黏人”,私心里还替小五高兴了许久。   如今看来,这小姑娘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嗯,还得再好好考察一番。 第二百三十八章 当头一棒   不过,小五一定很喜欢她吧?   那她呢?听飞霜说,她明知稻香县发生了瘟疫,却为了小五毅然回到了这座瘟疫肆虐的县城,一定也是很喜欢的吧?   “所以,你也是这么直截了当对小五表白心意的吗?”鬼使神差的,白草草忽然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他自觉失言,甚至做好了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准备,谁知,人家却反而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喜欢就说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吗?”   “可万一对方不喜欢呢?”他真的分不清,飞霜想要嫁给他,究竟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白家收养她的恩情?如果是后者,那他岂不成了携恩图报?   不,他才不屑。   “其实,这个一般是可以判断出来的。不过,很显然你没方面的天赋。”   沐心不高兴地撇撇嘴,心道,何止是没天赋,飞霜为了他四处奔走,连瘟疫之城都闯了,这人还在犹豫不决,这已经不是天赋问题了,若不是他医术精湛,她都要怀疑这人的智商有问题了。   不过,老天爷有时候是很公平的,人有所长便会有所短,医术天赋惊人,情商便堪忧一些,勉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天才是有特权的,并不需要去看人脸色。   沐心为自己开解了一番,勉强算是接受了白草草的情商堪忧。   随即忍不住仰天长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说起来她林沐心如今大小也算是个天才了,却是个记忆天才,却依旧逃不过要看人脸色,还是看一眼就忘不掉的那种,好气啊!   不过气归气,为了飞霜姐姐的幸福,沐心还是耐下性子安慰他:“不过,既然判断不出来,那就直接问呗,就算对方不喜欢,难免要伤心难过一番,但伤心一阵子总比纠结一辈子强吧?”   “你不懂。”白草草摇头苦笑,“我不是怕自己伤心,而是……唉……我跟你说不清楚……”他说完,垂头丧气的,转身准备离开。   他自小便喜欢飞霜,所以一心等着她长大娶她过门,飞霜也愿意嫁给他。所有人都夸他们是两小无猜,天生一对。   他自己也曾这么认为。   可是有一天,这个他一心想娶的女子却亲口让他娶别人为妻,他就像被人当头一棒槌打了下来,忽然就蒙圈了。   他虽然不大通晓人情世故,却也知道,没有那个女子会愿意让自己心爱之人娶旁人为妻,就算是他家那位不为俗尘所扰的姐姐也不例外。   想当初,就因为他那当皇帝的姐夫宠幸了一名妃子,他姐姐就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五离家出走,害他也跟着颠沛流离好多年,苦不堪言。   可他却又似乎恍然大悟——原来飞霜愿意嫁给他,不是真的喜欢他,而是因为她从小被他们家收养,所以要以身相许?   还是因为所有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那个傻丫头便一如既往地听话地顺从了?   不,他不要她这样的愿意。他才不要她的听话顺从,若不是因为喜欢,他情愿不娶,当他白草草是什么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拯救   所以,当小小的飞霜抱着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白草草,我们成亲吧。”   看着飞霜那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白草草当场就怒了,她当自己是什么人?救世观音吗?先救了麦芽儿,现在又要来救他。   才不要!   他白草草还没有沦落到需要旁人拯救的地步。他气得几乎发疯,可姐姐说他想太多了。   小五到底年纪小不知事,也说他是庸人自扰,没有人能理解他。   所以,他有气无处发,干脆独自一人跑出来,还将那个小孩子也带了出来。   呵,飞霜不是想救人吗?   他偏不让她救,他偏要把她要救的人都带走,看她还救什么救?   “站住!”沐心大喊一声,将陷入回忆的白草草叫了回来,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像当初一样不管不顾跑了起来。   沐心不知道白草草突然发什么疯,只好快步追上去,耐心而又温和地相劝:“其实,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该胡乱插手,但是看她如此伤心难过,飞霜姐姐救过我的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白草草回过头来,面露忧伤:“她……这又是何苦?”   他那么努力护着她长大,那么努力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么努力……她大可以不必再拯救这个拯救那个,为什么她就是不懂他的苦心呢?   沐心一见白草草的表情,就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又是这样,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却总欲言又止。   这该死的欲言又止啊!   古人总喜欢说什么听天由命,就算没有天命,也要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不然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要这样呢?永远听别人的算什么,既然心里并不认可的,那就说出来呀!   沐心不认可,却又郁闷地知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生来就接受了这样的教育,长大后就算发现了不对,也是很难轻易去打破那些规则的。   可转念一想,白草草又不是这么规规矩矩长大的人,飞霜姐姐也不是。   飞霜说过,白草草从小父母双亡,是他的长姐白香香一手带大的。   而白香香此人,乃是一代奇女子,并不拘泥于俗世规则,虽然嫁给了当今圣上,却并不龟缩后宫,还一手创立了全大楚最大的药堂,就连那些遍布各地的用于隔离治疗传染病的医馆也是由她推广的。   也不是,至少从楚天歌连她这个欺君之罪的人都敢包庇,沐心就可以确定这位香妃娘娘绝不是拘泥俗世之辈。   所以,不是欲言又止的问题,那是什么?   楚天歌说,白草草为了等飞霜长大,硬是拖到了二十几岁都不肯娶妻。   虽然后来为了让麦芽儿的孩子有个名分,娶了麦芽儿,但他们有名无实,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白草草突然离家出走了。   而飞霜,早已过了女儿家最娇艳的二八年华,如今又过了二十岁,在旁人口中变成了老姑娘,还是执着地四处追寻白草草的下落,香妃曾几次为她张罗相亲,都被她拒绝了。 第二百四十章 痛处   明明是有情人,为何不能终成眷属?   欲言又止……又不是真的欲言又止?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如何说。   是了,他们生逢旧世,不像沐心,虽然从没有谈过恋爱,但从小泡在各种恋爱偶像剧啊,沟通心理学啊之类的环境里头,看得多了,潜移默化的,一遇到楚天歌。   一旦确定了心意,她就无师自通一样,虽然难免生涩,但她总能知道要如何表达,如何沟通。   得……看来这恋爱教学课,除了楚天歌,白草草和飞霜也很需要呢!   沐心脑子一转,掩下眼底的喜色,对着愁眉不展的白草草肃穆了脸色,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是否有飞霜姐姐?”   白草草抬眸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凄然一笑:“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心心姑娘,飞霜能有你这么关心她的朋友,我替她高兴,但我们之间的事,你还是不要再费心了。”   “你这说的什么废话?”沐心不高兴地撇嘴,理所当然道,“若是有,我自当尽力为你们牵线搭桥,解开误会。若是没有,我就去好好开解飞霜姐姐,让她早日收心。   说起来,我刚好在京城认识了两个青年才俊,家世清白,人品也可靠……有句话说得好,要想忘掉旧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寻个新欢,我正好帮得上忙。”   白草草听小姑娘说着一堆歪理邪说,还越说越离谱,只觉得胸中升起一股邪火,当即便对她厉声喝道:“你敢!别以为小五护着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恶!竟然敢给飞霜介绍对象,真是岂有此理!   沐心不慌不忙摇了摇头,对着白草草眨了眨眼,挑衅一笑,双手抱在胸前,气定神闲道:“不啊!小五护着我哪里够,自然还是要飞霜姐姐护着我才稳妥些,所以,你想拿我怎样?”   “你……伶牙俐齿,难怪飞霜会被你哄得团团转。”白草草气极,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心平气和下来,不怀好意地对着沐心扯出一个极为温和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并不友好,“不过别得意,咱俩其实是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沐心眼珠子转了转,旋即便想通了白草草那恶毒的笑意,自嘲地笑了笑,“岂敢岂敢?我与五殿下虽说心意相通,却注定难以成亲,比起你和飞霜姐姐,这运气着实不算好。   不过,我和殿下如今朝夕相处得还算不错,你和飞霜姐姐却是箭弩拔张,相互折磨。无论哪一个,咱俩都很难说是半斤八两。白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沐心努力维持气定神闲的姿态,然而却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忍着心痛,暗自咬牙切齿,这个白草草,还真是会戳人痛处。   仗着点儿小聪明,跟女孩子讲话都这么用心险恶,如此毒舌,还喜欢卖弄,还自以为藏得很深,如此实力强横,他不单身谁单身?   不过没关系,本来看在飞霜姐姐和楚天歌面上,沐心是打算跟白草草和平相处的。   不过既然这人蔫坏成这样,那她就不必对他太过客气,直接以牙还牙就是了,谁还没个痛处戳一戳? 第二百四十一章 希冀   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他的弦外之音了?   白草草愣在原地,虽说传闻中这位心心姑娘颇有文采,想来脑子定然不笨。   如今看来,这何止是不笨?只怕说她是七窍玲珑心都不为过,不仅能轻轻松松便抓住他的软肋,就连她自己的难处,也如此心中有数。   戳人痛处,本是图一时之快,谁让小小丫头居然要给飞霜介绍什么青年才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到底人家是小姑娘,拿人家的终身幸福取笑终究太过卑劣,白草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眼神躲闪。   他并非输不起的人,气急之后,便有些忧心,还有些心疼:“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何又?”为何又要和小五在一起?难道就不怕不得善果吗?”   这姑娘看着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可他家小五可不没这么豁达,也不知真到了那一日,小五能不能扛得住?   要知道,人就算再聪明,一旦遇上自己的事难免还是会一叶障目。   可这位心心姑娘却心如明镜,明知前路坎坷,她却依旧谈笑风生,冷静自持,这是何等可怕的心境?唉……他家单纯可爱的小五怎么会惹上这么危险的人物?   “无他,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沐心苦笑一声,又道,“其实,我此来并非想要质问白先生什么,更不是为了给飞霜姐姐出气故意对先生出言不逊。   不过是看着飞霜姐姐和先生明明是有情人却无法相守,未免太过可惜。要知道,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小姑娘说着话,虽然语调还算平静,却泪光闪闪,白草草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毕竟是他故意戳人痛处,欺负小姑娘这种事,真是太罪恶了。   可惜还没等他的愧疚酝酿成形,小姑娘便收起了方才的含泪欲泣,还对着他甜甜一笑,眸光闪闪:“一百两,我帮你哄回飞霜姐姐的芳心,如何?”   “你……在说些什么?”白草草有些转不过弯来,方才这小姑娘不是还在说,她舍不得见飞霜伤心难过吗?怎么转眼就要把飞霜卖了?   沐心没理会白草草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道:“我仔细推敲过了,你不肯娶飞霜姐姐无非就三种可能:第一,你根本就不喜欢她,自然不愿娶;   第二,你觉得自己如今成了鳏夫,配不上她;   第三嘛,就是你觉得她并不喜欢你,觉得她嫁给你只是因为受人之托,又或者感念你们家收养她的恩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白草草的神色,待说到最后一种可能的时候,果然见白草草脸上涌出一抹痛色。于是停下说辞,懒懒倚在一旁的凭栏处,笑意盈盈。   女孩子信誓旦旦的声音戛然而止,白草草面露疑惑,抬眼望去,便见她面带狡黠,笑眯眯看着自己,后知后觉被人设了套。   沐心见好就收,假装没见到他的羞恼,欣慰道:“还好还好,既然两人都是有情人,那就好办多了。白先生,我不敢说飞霜姐姐愿意嫁给你这件事中,不含半点你对她的恩情,可你也不能因为她感念恩情,就草率地认定她不是真心喜欢你。”   白草草心神一震,瞪大了眼,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很快就要拨开云雾见月明的希冀。 第二百四十二章 脾气   白草草屏息凝视,将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那个闲倚栏下,托着腮望着半空发呆的女孩子身上。   小姑娘则自顾自说着,歪着头不知一边还在想些什么,脸上渐渐露出追忆的神色:“说起来,如果不是殿下三番两次救我,想来我也不会喜欢他的,请恕小女子愚钝,为何感激不能成为喜欢一个人的原因呢?若是殿下没有救我,那我便不会觉得他对我好,便也不会注意到殿下这个人……”   她说着,抬眼望向白草草,眼神中带着不可动摇的笃定:“可以说,我就是因为殿下的恩情才喜欢殿下的,白先生,难道你认为这种喜欢就不能称之为喜欢吗?”   白草草心中涌出一点酸涩的情愫,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神色略显迷茫,还带着几分脆弱的神伤。   沐心翻了个大白眼,忍着脾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请恕我无法认同,毕竟,我自己可是很肯定的,我喜欢殿下,虽然起源于恩情,如今却实实在在已然成了儿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吗?”   白草草终于抬起眼来,眼中有愕然的震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漆漆的,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裂。   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张大了嘴,努力想要回答小姑娘说:“可以的。”可喉咙却被堵住了一般,无论他怎么努力,半点声音都出不来。   沐心乘胜追击,继续说道:“虽然,不是所有的感激都能变成喜欢,但凡事总有例外。我能肯定,飞霜姐姐对你,不仅仅是报恩。   毕竟没有人会对恩人耍脾气吧?是耍脾气哦,那是对亲近的人才会有的情绪,尤其是……对恋人……”   她对着白草草挑眉一笑,眸光中流转出几分挑衅、几分逗弄。   然而白草草却无暇为此恼怒,他的耳边不断重复着沐心方才说的话——飞霜姐姐对你,不仅仅是报恩。   毕竟没有人会对恩人耍脾气吧?是耍脾气哦,那是对亲近的人才会有的情绪,尤其是……对恋人……   白草草曾不止一次对飞霜发脾气,质问她为什么总是对所有人都那么顺从?为什么总是不懂拒绝?   他几乎从未见过飞霜拒绝旁人的要求,更别提对旁人发脾气了。   他知道,这是因为她从小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所以才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哪怕委屈自己也要讨好旁人。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白草草不明白,如今有他护着,她不必如此的。   飞霜也不明白,为何白草草总说她过得太窝囊?   明明她自小便有白草草相护,自五岁进了白草草的家门之后便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以致于每每遇到旁人的不幸,便要同情一番,还顺带感怀一次自己的幸福和幸运。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太幸福了,所以也是真心觉得不必计较。   可惜白草草似乎不明白,所以飞霜总是耐心向他解释,因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计较。   因为她自己也曾得到帮助,所以便希望旁人也能和自己一样幸运。   所以比旁人多做一点、偶尔被人占便宜什么,真的没什么关系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相护   飞霜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只要有白草草在,真的,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   不过,女儿家的矜持让她没好意思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   所以,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挑些能说出口的解释。麻烦的是,白草草听完反而会更加愤怒,最终甩袖而去。   沐心听着听着,忽然有些羡慕。   一个恨不得给她全天下最好的,见不得她受哪怕一丝委屈;   而另一个,拥有一颗细腻至极的感恩之心,还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甜蜜地享受着他所给予她的一切优待,又耐心至极地对他委婉诉说着自己的幸福。   可惜了,对牛弹琴,白草草就是一头牛。   所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这话安在白草草这头牛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他的倔强如牛在有多让人恼怒,他对飞霜的好就有多令人艳羡。   “殿下说,你觉得飞霜姐姐脾气太好,被人欺负了也笑眯眯的,对诸事都不上心,就连嫁人这件事也是。   其实不对。飞霜的脾气好,是因为有你在,她有恃无恐,所以才凡事不恼不怒,因为她知道,不必她做什么,你自会为她讨回公道。”   沐心的声音轻轻的,却像是圆润光滑的珠玉落地,在白草草的耳边四下炸开。   是啊!他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虽然总是装出一副很凶的模样训斥飞霜,可心里其实再高兴不过了。   因为,他有幸成了那个可以理所当然陪在她身边,可以理直气壮为她出头,将来甚至还能理所应当将她娶进门一辈子守护的人。   然而,她却亲手打破了他多年的美梦——亲口让他娶了别的女人。   他惨笑一声,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我是她的小师父,护着她是应该的。”   “白先生,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说你了。”沐心毫无形象地趴在凭栏处,对着他不耐地翻了个白眼,“若有像你这么一个疼我护我长大的青梅竹马,长得又好,又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最重要的是对我这么好,请问,我费那个力气发脾气做什么?我又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喜欢外面那些不知底细的人?”   “你什么意思?”   “虽说亲情和爱情不能混为一谈,但你明明知道的……飞霜对你并非亲情!白草草,你是对自己太没信心?   还是对飞霜姐姐的眼光太没信心?有你这么一个绝世诸事相护的好男人挡在她眼前,她还怎么看到旁的什么人?她喜欢上你,难道不是你刻意引导、意料之中的事吗?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隐藏多年的小心机忽然被人一语道破,白草草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围观一样羞耻万分,却又无处遁形。   他心下百转千肠,对这个明明才见了几面就将他所有秘密都扒了个干净的小姑娘越发忌惮起来。   该死的!这丫头聪明得让人心慌,小五究竟是什么眼神?居然会看上眼光如此毒辣的女子?   唉……不只是小五,飞霜对这小丫头也十分亲近,白草草踌躇再三,立即预见了自己将来还要经常和这个小丫头打交道的悲惨命运,心中一阵哀痛,天要亡我啊! 第二百四十四章 幼时   要跟小丫头继续比拼聪明才智?算了算了,白草草甘拜下风。   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当即改变了态度,谦恭有礼地对着沐心作揖行礼,讨饶道:“心心姑娘,您行行好,正所谓揭人不揭短,看在小五的份上,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沐心托着下巴认真打量着眼前那个人模人样的白草草,一身白衣,皮囊不错,身材也不错,不开口的时候,的确值得赞他一声:好一个谦谦君子。   不过实际上,一番言语交锋下来,她算是摸清了一点这人的性情——   此人极度要面子,还极度自负,且极度敏感,如果不是先天气质忧郁,那就一定是后天受过什么磋磨,性格才会变得如此偏执别扭。   跟这这样的人打交道最麻烦了——他们自诩聪明,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堪比太极八卦阵的千变万化,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了他们这里,却可以解读出无数种机关算尽的阴谋阳谋,既听不进旁人的话,也不肯把话说清楚,总喜欢遮遮掩掩,似是而非,尤其还喜欢钻牛角尖。   这大概就是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种吧?也算是可怜人,虽然聪明是好事,但这样的聪明未免太过辛苦。   沐心在心中为飞霜哀叹,这么单纯善良的小姐姐,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麻烦的人物?   然而谁让飞霜姐姐非白草草不嫁呢?   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苦口婆心跟白草草打太极:“你要知道,能嫁给一个像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男子,关键是这人刚好还是自己喜欢的,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白草草,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觉得飞霜想要嫁给你是不上心的决定?她明明已经心心念念惦记你好多年了好吧?”   白草草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却还是死不服输:“可她亲口让我娶旁的女子。”这是他怀疑飞霜真心的开始,也是他六年来始终无法解开的心结。   身为飞霜的代言人,沐心立即尽职尽责解释道:“是,飞霜是开口了。可那是因为她知道,那女子既是你的师姐,又是你的嫂子,你跟她不可能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可就算如此,她既然能开这个口,就证明,她并不如何重视我们之间……”   懒得听下去的沐心出言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既然敢开这个口,就说明她绝对相信你,你想啊,她从五岁起就跟着你,你们相识这多年了,若是对你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她又如何敢托付终身?”   白草草倔强地抿唇不语,他知道小姑娘说的有道理,但他始终过不了心里横着的那道坎,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不要想得这么复杂,也想早日把飞霜娶进门和她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万一呢?   万一飞霜不是真的喜欢他?那他岂不是成了逼迫飞霜的罪人?   他是情愿自己难受,也绝不肯逼迫飞霜做不愿意的事的!   绝不! 第二百四十五章 幸运   小姑娘大半个身子都歪歪倚着凭栏,姿态慵懒,身后枕着一池清澈干净的的湖水,此处是县衙专供贵客休憩建造的水上游廊,水中有饲养的十分肥硕的各色锦鲤,不仅不怕生,一听到声响反而会聚成一团凑过来。   微风习习,轻轻拂过小姑娘的娇美可爱的脸蛋,额边几缕散落的碎发随风轻摇,衬得她的大眼睛越发水润。   她就那么坐在廊下,没骨头一样,大半个身子都倚着凭栏,白草草还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一身嫩嫩的鹅黄色襦裙,头上挽着双髻,也是松松垮垮的,上头还绑着两根红色的发带,垂在脑后随风飘扬,一派天真无邪的灵动。   明明看上去是个烂漫无害的少女,可白草草站在她面前,却觉得如临大敌,一个头两个大。   小姑娘声音温软轻柔,稚气未脱,随口说来的话却总能引人陷入深思:“白草草,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据说,大部分童年不幸的人长大以后,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之处。   比如,有些儿时被人看不起、或者被人欺压的人,长大后心思会变得极其敏感细腻,容易对诸事猜疑不定,俗称就是想太多;   再比如,他们如果再遇到与儿时相近的遭遇,会很容易将自我代入,就像是回到小时候的场景,要么会变得愤怒,要么会变得惶惶不安,哪怕长大后已经变得很强,还是能感觉到像儿时一样的无助可怜。”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草草闻言,心中大恸,瞳孔骤缩,戒备地盯着沐心不放,心里已经大声尖叫起来,看吧看吧,这人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做的,简直都要把人看穿了。   白草草儿时曾跟着姐姐四处流浪,好几次姐弟俩遇到困境,小小男子汉正是自尊心和责任感爆棚的时候,总会挺身而出挡在了姐姐前面。   然而当时的他实在是太小了,不管是年纪,还是长期营养不良而久久不肯抽条的小个子,最后不仅护不了姐姐,反而还成了累赘。   这些事虽然一直被白草草深藏在心里,却始终无法释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破罐子破摔。   尤其是姐姐后来又嫁给了当朝皇子,就更没有他出头的机会了,于是干脆就真当起了纨绔子弟。   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才开始改变的呢?哦,是从飞霜出现之后吧。   那时候,白草草仿佛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小小的可怜虫飞霜成了白草草大展宏图的契机,一出现便被白草草牢牢抓住,瘦瘦小小的女娃娃,愣是被半大的小子养得白白胖胖,比老妈子还要事无巨细。   对四处寄人篱下的飞霜来说,遇到白草草,是她此生最幸运的归宿;其实,对白草草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惊魂不定的小飞霜,在少年细心呵护下,渐渐长成率真明朗的少女;   而自我怀疑到自暴自弃的纨绔子弟,在呵护小女孩的过程中,也渐渐找回来了丢失的自信,摇身一变,成了太医院里最年轻的一代名医。 第二百四十六章 窥见   沐心对自己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毫无察觉,她不过是运用了一点儿上辈子翻书看来的心理学知识,再结合白草草的种种行为做了些许心理分析,只要素材足够多,真说穿了,也就是个雕虫小技而已。   于是,沐心很不客气地继续窥探人心,还若无其事晃着两条腿,语气随意,好像在谈论今天的蓝天白云还挺多:“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你觉得飞霜姐姐幼时过得不好,所以才生怕她被人欺负,可我在飞霜姐姐身上并没有发现这两种特质。   就比如,她现在说起幼时寄人篱下的记忆,早已泰然处之,这说明,她后来过得不错,有人把她保护得很好,好到足以抚平幼时不幸留下的创伤。所以,飞霜姐姐才能养成今日这般单纯善良,直率坦荡的性情。   白草草……我怎么觉得你反而才是……”   沐心停下话头,毫不避讳地盯着白草草,目光冷静,先是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淡漠,而后又透出几分锋芒,带着毫不掩饰地探究;最后,嘴角缓缓扯出一抹坏坏的笑。   白草草不自觉地埋下头,眼神躲闪,心里继续尖叫,这女娃娃究竟是什么怪物?小五,拜托快来把你的女人领走吧。   可惜,白草草的心里话无人回应,沐心的魔音穿耳依旧在继续——   “白草草,你总说飞霜姐姐太窝囊,可自我认识姐姐以来,她就一直是十分直率爽朗的性格。   虽然面对弱小有些太好说话,但生气起来骂人可一点儿不含糊,哪里就窝囊了?所以……也许问题不在飞霜姐姐身上吧?问题……”   说到此处,她故意拉长了尾音,最后干村停了下来,坏笑着欣赏了一会儿白草草心绪不宁的样子,才终于仁慈地继续把话说完:“是出在你身上吧?”   白草草心慌意乱,被小姑娘毒辣的眼光逼得无处遁形,几乎手足无措。   不过他好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镇定下来,对着沐心敷衍地作了个揖,道:“小丫头,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吗?若如此,在下就不奉陪了,告辞!”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不是不是,白草草你等一下!”   沐心终于意识到自己玩得太过火了,这才舍得站起来,小跑着去追白草草,急急在他身后大喊:“其实是这样的,这几日我总见飞霜姐姐偷偷流泪,便追着她问了缘由。”   捉蛇要拿七寸,飞霜就是白草草的七寸。果然,此话一出,白草草的脚步明显顿了顿,随后便慢了下来。   还好还好,白草草可是轻功高手,真要跑了,沐心跑断腿也是追不上的。   她得逞一笑,立即便压了下去,加快步伐跟上白草草,徐徐善诱:“姐姐说,她是为了你。可再问她,为什么为了你就要整日以泪洗面,姐姐就说不清楚了,我也是稀里糊涂的,可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一定不会忍心放任她如此伤心的对吧?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认怂   白草草脚下并不完全停下来,沐心追得很是吃力,只好抓紧时间继续跟他解释:“不过你看,我跟你也不熟,除了飞霜姐姐口中的故事,也就殿下偶尔会提起你几句。没办法,我就只能没话找话跟你胡扯一气,想着聊多了自然就能知道你的为人了。   不瞒你说,看人这方面,我似乎很有些天赋,你看,虽然我方才说话,听起来是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这答案不是出来了吗?现在,问题不是都已经说开了吗?”   白草草闻言,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沐心,眼中满是疑惑。   答案出来了?问题说开了?他怎么不知道?他明明只听到自己的老底都快被人揭穿了,只好主动认怂跑路。   沐心只来得及在心里偷笑一声,便见到白草草刚停下的脚又有了向前迈步的趋势。   于是立即接着说道:“你看,我们方才说了那么多,基本确定了两件事。第一,飞霜姐姐的确是喜欢你的。第二,你也将飞霜姐姐放在了心上。这样一来,误会不就解除了吗?   那接下来的事,就很好办了。   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又互相有情,正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便该是两人成婚时。   白先生你说,对吧?那么,按照你们俩的关系,若是要成亲,家里的亲朋好友肯定都会举双手赞同,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圆满吗?”   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沐心大大松了口气,笑眯眯地看着白草草。   白草草被沐心这一番话说的心情澎湃,脑中甚至已经开始上演两人成亲的场景。   不过,他很快将扬起的嘴角压了下去,方才被人扒光了隐私的账,他暂时不能轻易原谅。于是,继续对这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小丫头表现得十分嗤之以鼻。   他故作姿态,刁难道:“横竖都是你说的,你又不是小飞霜,焉知她做何感想?”   “如果我说,她是我特意请来的说客呢?你待如何?”冷若冰霜的嗓音,冷若冰霜的脸孔,不是飞霜又是谁?   沐心叉着腰喘着粗气,看着横空出世的飞霜姐姐,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出来,若不是跑得没了力气,她一定要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白草草这回死定了,飞霜姐姐现在的这个表情,代表着她很生气,哄不好的那种。   “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我成亲?”白草草停下脚步,看着挡在眼前的飞霜,不确定地又补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飞霜憋红了脸,咬着牙,压抑的恼怒从牙缝里挤出来:“白草草,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白草草不明所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认真且小心翼翼地问她:“什么话?”   飞霜忍着害羞,恼羞成怒地用沐心亲身传授的方法表达自己的爱意:“有句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今天就让你看看,老娘,究,竟,有,多,爱,你……”   沐心千叮咛万嘱咐,以飞霜提供的信息来看,白草草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内心敏感脆弱,喜欢口是心非,面对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有话直说,千万不要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金玉良言   沐心所言,真乃金玉良言也。   飞霜红着脸,第一次当面向白草草表明了心迹,虽然态度恶劣,甚至粗暴,但白草草果然没有像从前一样再对她怒目而视,更没有甩袖而去。   她其实脾气不大好,只是对着白草草的时候,她总是生不起气来。   不过,要对白草草发怒,她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白草草会因为她恶劣的态度不理她。   不过,她又莫名地相信沐心。而事实也证明,沐心的确是对的。   她对着他发了脾气,也表明了心意。白草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十分惊喜。   他黯淡的眸光闪亮了起来。不,应该说他整个人都仿佛焕发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原本抑郁不安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宇都飞扬起来,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变得明亮耀眼。终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翩翩公子。   飞霜眸光闪闪,不敢置信看着眼前这个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的白衣少年,泪光盈盈。不,当年的少年早已长成,如今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了。   耳边又响起了沐心的嘱咐,不必对他太客气,想对他说什么话便说,生气了便打他一顿就是了。   要知道,只有陌生人之间才需要客客气气地维持表面的和谐,亲密的人之间。   因为走得近,自然难免磕磕绊绊,适当的吵架、打架其实有利于感情发展。   白草草曾不止一次跟楚天歌抱怨,说什么飞霜对他太客气,不管他怎么逗她,她就是不会对他生气。   沐心再三剖析解读了一番,将白草草的抱怨转化成了具体可行的方案,既然他希望飞霜能不客气地揍他一顿,那就揍呗,多大点儿事?   所以,如愿以偿挨揍的白草草,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觉得万分受宠若惊,紧接着心花怒放,开怀大笑,酣畅淋漓——飞霜终于肯打他了,终于不再对他那么客气有礼了!   他高兴地恨不得手舞足蹈,又觉得不够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于是施展起轻功,一脚踏上游廊,飞身出去,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溜达了一大圈,惊起满园的浪花一朵朵。   原来白草草真的喜欢被人打呀!   飞霜无语凝噎,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好了,刚好她想揍他很久了。于是,从腰间抽出长鞭,追了上去。   白草草对飞霜突如其来的暴虐十分欣喜,眼见着她的长鞭在手,不仅不惊慌,也不生气,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纵然被追赶得四处乱窜,还是不忘抽空跑回去抓着沐心的胳膊,对着她躬身行礼,笑容满面:“谢谢你!心心姑娘,真的是多谢你了!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待来日我和飞霜成亲之日,请姑娘务必赏脸过来喝杯喜酒,真是……多谢你了……”   话音未落,飞霜的鞭子便追到了他的身后,随之而来一声娇喝:“白草草,你给我站住!”   白草草一个侧身,抱着走廊的柱子飞身遁走,紧接着身轻如燕在廊上几个起落便再次跑远,得意又捣蛋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小飞霜,别忘了,你的武功可都是我教的,别白费力气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沟通   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当年飞霜轻功初成,白草草便常常带着她四处飞檐走壁,飞霜恍惚了一阵,一时感慨万千。   沐心站在原地,目瞪口呆,这么在半空中乱飘……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说好的地心引力呢?   她愣愣目送着白草草和飞霜一追一赶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良久,才故作轻松耸了耸肩,喃喃道:“真是没见识,不就是没有吊威亚的轻功吗?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淡定……要淡定……”   转而又自言自语道:“可是还是忍不住好羡慕啊!真的可以飞檐走壁耶,轻功水上漂……不知道我这一把年纪还有没有机会学?”   不过,说起来白草草对飞霜姐姐是真的很好呢!心思细腻的飞霜姐姐也一直都能感受得到,甚至乐在其中,哪怕每次都要被他狠狠训斥一顿,也甘之如饴。   按理说,如此神仙眷侣,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也不知怎么折腾的,就成了一对怨偶?   沐心看着在水面上一会儿踩来踩去,一会儿又在游廊间左闪右避、你来我往的两个人,一脸艳羡。   良久,又忍不住摇头叹息,还是缺乏沟通惹的祸呀!而且,相比飞霜的乐在其中,最可怜的其实是白草草。不过,最可恨的也是百草草。   哈哈,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他——有话偏不肯好好说,死要面子活受罪。   想来,他最生气的,应该是飞霜连对待嫁人这件事的态度也是如此吧?   不是因为少女怀春,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所以大家怎么说,那她便怎么做好了,嫁给白草草也好,嫁给其他人似乎也没什么。   这是楚天歌对沐心说的。   沐心当时便问他:“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帮他们解释清楚?”   楚天歌说:“这可真是冤枉,早就解释过千百遍了。可惜当局者迷,白草草这家伙又一向自命清高,我和母亲越是劝,他反而越是不肯信,最后连离家出走的把戏都用上了,如此害人害己,能怪得了谁?”   好在如今误会解除,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大约是最近经历了太多事,沐心近日变得比往常伤春悲秋了许多,人家当事人还没怎么样呢,她就在这里感动得热泪盈眶,积聚成雨,潸然落下。   楚天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背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无奈地叹息一声:“不是该高兴吗?怎么又哭了?”   她抢过帕子胡乱擦了泪,哑着嗓子不甘示弱地反驳:“高兴也是可以哭的嘛……”   瘟疫危机解除,家家户户终于又得以团聚,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洋洋的氛围。   若是不知情的外地人来了,大概会以为这里在举行什么重大节日。   雨过之后,总算是迎来天晴了。不是节日,却比节日更值得庆祝。   花好月圆人长久,自然是要好好庆祝的。 第二百五十章 后宅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比如,死而复生归来的县令付仁义,似乎就不大高兴。   这一日艳阳高照,阖府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夫人许有香一如既往的贤惠能干,将府中布置得井井有条,府衙上下焕然一新。   县令大人难得休沐在家,于是,无所事事的县令大人跑去夫人房中,主动请缨,兴致冲冲表达了自己愿意为家中布置略尽绵薄之力的想法。不曾想,却被夫人当成小孩一般,哄着到一旁和无忧下棋去了。   付仁义深感挫败,他多希望能为妻子做点儿什么,可惜,他太没用了。   瘟疫期间,母亲误入清水村,他违反纪律将母亲接出了村子,差点儿犯下大错。如今瘟疫解除,母亲被接到了府衙,一应事务都是由妻子操办。   想到母亲,怎么说呢,付仁义其实没太多印象。因为很小的时候,他便被祖父接到身边教养。   久而久之,便与母亲生分了。再后来,母亲又生了个弟弟,长大以后,母亲眼中便只有弟弟了。   记忆中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仿佛成了一场梦,长大后,母亲对他极为冷淡,凡事以弟弟为先,不论他如何献殷勤,母亲都无动于衷,对他的夫人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动不动就要给人立规矩。   身为县令,付仁义其实公务缠身,尤其是瘟疫刚刚结束,百废待兴。   但自从母亲住进府衙,便时常要给夫人立规矩,他心疼妻子,于是一有时间就往夫人眼前凑。   身为人子,他不好说母亲的不是,但身为人夫,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受累而无动于衷。可不无动于衷又能如何,后宅之事,他终究是帮不上忙的。   抑郁寡欢的付仁义,不知不觉游荡到了府衙后的水上游廊处,碰上了坐在游廊上喂金鱼的沐心。   自从她帮着飞霜和白草草解除了误会之后,这两人便整日追来打去的,十分热闹,楚天歌忙着为回京做准备,神龙见首不见尾,沐心不愿留在那里当电灯泡,便一个人躲了出来。   不想,躲过了一桩热闹,又遇上了另一桩。   关于付仁义的家事,还是他当初违反禁令偷偷去清水县接人的时候,他的夫人一时悲愤,这才哭诉了出来。   她本就聪明,善于观察推敲,再加上许有香毫不遮掩,自然对付仁义的家事了然于胸。   说来,沐心的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嗯,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一个人最大的遗憾,便是有朝一日变得强大之后,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帮助曾经的自己;   而一个人最大幸运,便是成长之后,还能遇到一个过去的自己,以弥补曾经的遗憾。   然而,再重温一次当年的困境,也算不上多令人期待的幸运。   总之,命运就是这么不可理喻,不容人选择。   沐心,就这么遇到了付仁义。   她将手中的鱼饵一股脑地抛了出去,拍了拍手,踌躇再三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对着付仁义打了个招呼,便单刀直入:“付大人,不知,可有兴致听小女子说几句话?” 第二百五十一章 母爱   付仁义是个修养极好的书生,立即便起身对着沐心作揖,微笑道:“姑娘客气了,在下洗耳恭听。”   沐心在心中再次斟酌了一番措辞,竟难得有些紧张。   “嗯,先解释一下,非是小女子刻意打听,但机缘巧合之下,我听闻了大人的一些事。怎么说呢?因为曾有个朋友,与您如今的处境十分相似,便自以为是地觉得,也许能帮上您一点儿忙,这才自作主张想着给大人提一些小建议,不知大人可愿听上一听?”   付仁义其实并不知道沐心所谓的“处境”具体是指什么,但他向来谦恭,又一向喜欢广纳谏言,便鼓励她:“姑娘过谦了,稻香县的人都知道,心姑娘古道热肠,又聪慧过人,能得姑娘指点,是付某的荣幸。”   “大人的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若有说得不对之处,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就当没听过,可好?”   沐心又纠结了一会儿,直到付仁义对她充满善意地点头:“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付某先谢过姑娘关心,道听途说,难免有所错漏,请放心,付某不会胡乱怪罪姑娘的。”   她这才如释重负笑了:“大人明白就好,那我就不客气地说了……”   她缓了缓,说道,“听闻……大人年幼时,老夫人对您也是疼爱有加,后来您的爷爷把您亲自接到身边教养,老夫人又生下二公子,便把一腔母爱都倾注到了二公子身上?”   “是的,我是家中长孙,爷爷对我寄予厚望。却也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母亲难免宠溺了些,爷爷便担心母亲对我太过溺爱,会影响我的课业,启蒙之后便一直将我带在身边。”   说来也是奇怪,付仁义从不与人提及自己幼年的事,但是在这位心姑娘面前,也许是因为她开口前的郑重其事地再三请罪,又或许是她眼中那一抹浓浓的的担忧太过情真意切,让他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错觉来,他竟丝毫不抗拒同她说起自己的事。   “不过,您的爷爷的确把您培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让您金榜题名,重振了门楣。可惜,您其实并不快乐,对吗?   比起金榜题名,您其实更希望能重新得到母亲的疼爱,而比起当官,听闻您其实更喜欢下棋?”   也许是太过相同的经历吧,沐心明明并不知晓付仁义的心意,却莫名地笃定自己的想法,而付仁义,也不过是微微一愣,便坦诚相告:“的确,但是,我不能辜负爷爷和父亲的期望,身为付家子孙,我有责任为家族争取荣耀。”   他无奈地笑着,片刻后,便失落地垂下了眸子。   人生在世,总难免身不由己。   沐心对此感同身受,于是心有戚戚地安慰他:“看得出来,就像付大人会为了救黎民于水火自掏腰包一样,您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不过,有责任心的人同样会渴望母亲的疼爱,此乃人之常情。”   付仁义微微动容,没再隐藏自己的情绪,落寞道:“是,可惜无论我怎么做,母亲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我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浇花   沐心怜悯地拍了拍付仁义的肩头。恍惚间,就好像隔着时空拍到了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她收回手捏在身后,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   “这个问题……其实,您可以这么想。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乃是天性使然,但当年她一腔母爱被您的爷爷骤然阻断。   虽然理智上,她愿意为了您的学业克制自己的情感,但那些情感不会凭空消失,于是变得无处安放。”   沐心左思右想,该如何解释那些看不见的情感,不经意间瞥见远处的花园,灵光乍现:“嗯,就好像是,有一个人,她端着一盆水原本是要去浇花,却发现那花已经被另一个人浇过水了,大人知道的吧?水浇多了,花的根部会腐烂的。   于是乎,她只好先继续端着手里的那盆水,可端得久了,难免手会酸。   这时候,她碰到了另一朵需要浇水的花,又实在端得手酸,只好一股脑将整盆水都浇在了另一朵花上面。   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这么说吧,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同时做太多事。   而付出感情需要花费精力。所以,感情应该同样也是有限的。就像那个浇花的人一样,她的手里只有一盆水。”   付仁义抬起眼看向沐心,痛苦地争道:“可是,现在原来的那朵花也需要她浇水啊!就算只有一盆水,那个浇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把一盆水分一些出来给最初的那朵花,那也是她一手养大的花呀!”   沐心沉吟了片刻,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怎么说呢……大人写字可有惯用的一只手?”   付仁义痛苦的情绪被打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礼貌做出了回应:“一般人写字不都是用右手吗?我也是一样。”   然而话一出口,原本无精打采地随口之言,忽然就生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言外之意,他的心咯噔一跳,抬眼看过去……   果然,沐心下一句问他的便是:“那若是让您改用左手写字呢?您愿意吗?”   他抬起了左手,虽然心中抗拒,却还是如实回答:“我左手从未练过写字,只怕写不好。”   沐心点点头,只一瞬,周身的气质忽的沉静下来,她的眉眼淡淡的,弥漫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所以呀,那个浇花的人也是,有些事一旦习惯了,便再也不愿意改回来了。”   一直温文儒雅的付仁义忽然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文雅了,他浑身颤抖起来,只觉得心里一阵痛楚,鼻子、眼睛也是又酸又涩——   他的母亲,那个曾经小心翼翼照顾他,那个亲亲热热抱过他,那个眉眼温柔亲过他的母亲,再也不会爱他了!   不!他不能接受!   生平第一次,他对着一个陌生人发了脾气,怒气冲冲对她吼:“可我不是花,我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啊!她也曾抱过我,亲过我,为我亲手缝制过衣裤鞋袜,也曾……”   沐心不为所动,目光依旧平静得吓人:“然而,左手和右手,都是大人您自己的手,这一点,不会被改变。但大人惯用右手写字,也是事实。”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人师   付仁义挪开眼睛,他讨厌沐心眼中的毫无波澜,争辩道:“可手和人不同,人是有感情的。”   沐心亦是毫不退让:“可惜人的感情是有限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大人您其实一直都知道,您的母亲对您感情并不深厚。”   付仁义握紧了拳头,浑身绷紧,额上青筋清晰可见。   沐心不再说话,她知道,付仁义在跟自己较劲——这一关,他必须自己挺过去。   她不再管他,重新坐回游廊上,拿过一包新的鱼饵,继续逗弄池子里争先恐后冒出水面的彩色锦鲤,直到拿起了第三包鱼饵,沐心才停了下来,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她望着远处的虚空,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听说金鱼吃饱了还是会继续吃,最后会被撑死的……算了,不喂了。”   付仁义终于从浑身紧绷的状态恢复过来,无力地坐了下去,对着沐心苦笑一声:“这么残忍的事实,姑娘为何非要提醒我?”   沐心没有回头看他,没有人希望被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所以,她调整了方向,背对他,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大人,人都是要长大的,何况,就算认识了现实的残酷,知道现实并没有我们儿时想象的那么美好,其实也不用太难过。   怎么说呢?我们只是长大了而已。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是因为长辈们护着,所以少年不知愁滋味嘛……   如今长大了,知道得自然就要多一些,不过是这些多一些里面,有一些从前不大知道的、不大令人高兴的事,习惯了就好。   反正,那些高兴的事又没有消失,把那些不高兴的抛到脑后,多想想高兴的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如此通透豁达,付某自愧不如。”他心悦诚服地垂下头,原本求之不得的落寞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释然之后的解脱。   沐心耸了耸肩,低头道:“抱歉,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忙。那些该难过的,大人还是要自己难过。毕竟生活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   付仁义立即接道:“不不不,虽然还是会难过,但姑娘开导之后,付某心里好受多了,姑娘说的对,不执着于那些不高兴的事,多想想开心的事,自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嗯……那就好。对了,我还有最后一点建议,大人可愿听一听?”   付仁义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说道:“姑娘请讲。”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就比如,您的夫人擅长家务,许掌柜擅长做生意,听闻,您最擅长下棋,灾区的百姓对您的仁义赞不绝口。另外,小无忧的字写得很好,听他说是您亲自启蒙的。”   付仁义露出笑容:“是啊,我自小便喜欢下棋,至于救助百姓,身为父母官,那是付某应尽的职责,当不得什么夸奖。不过,无忧的字的确写得不错,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棋艺也学得不错。” 第二百五十四章 悦纳   大概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家孩子天赋异禀,将来必能崭露头角,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吧?   付仁义提到儿子时,那种内敛的骄傲让沐心颇为感慨,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父亲都视她这个女儿为骄傲,上一世的她,未经世事,倒也曾为此踌躇满志,甚至也曾风光过一段时间,可到底还是……辜负了一片父母心。   她闭了闭眼,将心头的千头万绪暂且压下,话头一转,又道:“不过,您对人情往来和一些庶务就不大擅长。”   大约是沐心表现得太过聪慧,又或者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付仁义在她面前完全放下了形象包袱,不仅对她的质疑坦然受之,还能乐观地自嘲一笑:“唉……不瞒姑娘,付某对此一直很是苦恼。”   沐心也跟着笑笑眯眯的,装模作样捏着下巴,围着付仁义转了转,才仿若不解地问他:“其实,小女子不明白的是,您为何不让擅长此道的夫人和许掌柜帮忙?为何您要放着自己擅长的事不做,而纠结于那些自己不擅长的事?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各不同,做自己擅长的不好吗?   大人,您知道夫人一直对您很仰慕,是仰慕什么吗?没错,肯定不是仰慕您在人情往来和庶务上面的天赋……”   最后那一句,沐心眸光流转,对着付仁义笑意盈盈,面上却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付仁义先是感到一阵羞愧,而后脑中犹如醍醐灌顶,又如得仙人点拨一般,只觉得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儿时便压在心头的石头徐徐拂开,他满心震惊,又忍不住欢欣鼓舞。   是了,他年少时曾名震一方,风光无限,是因为他的才华横溢,是因为他棋艺无双。反而是当官之后,不仅时时被庶务缠身,还过得越来越窝囊。   已经多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读一本书了?又有多久没有挥毫写下一篇直抒胸臆的诗词了?更别提跟人坐下来对弈一局了?   付仁义怔愣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想起曾经那些曾经恣意风光,竟已遥远得恍若隔世。   可笑他被世俗所扰太久太久了,他早该醒悟的,他生性淡泊名利,又软弱不喜争端,并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   将目光落回眼前这个,随口一说便发人深省的小丫头,付仁义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他无法想象,究竟走过怎样的奇妙的经历,才能对人生的领悟,到达如此信手拈来的至高境界?   她分明面容年轻甚至稚嫩,神态间虽有些超越年龄的从容,却又的确憨态可掬,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女孩呢!   然而,一切正如她所言。付仁义自己也曾动过许多次念头,他要远离朝堂,做回一介书生,安居一隅,或潜心学问,或醉心棋艺,却不知不觉困在这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俗事之中,虚度光阴,荒废了这许多年。 第二百五十五章 学生   付仁义心中百转千回,复杂万千,目光落在朝气昂扬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为了表达自己的嘲笑,正十分认真且刻意,摆了个极为骄傲的姿态。   付仁义观察了一会儿,默默地想,小姑娘应该到底还是太谦逊了。   所以才会把这么桀骜不驯的姿态,摆出了小女儿的娇憨,呃,还有笨拙。   他知道,小姑娘这是故意想逗自己高兴,心神一松,便笑出声来,一边笑着一边配合地做出心悦诚服的姿态,垂首弯腰,作揖行礼:“今日听心姑娘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付某再次多谢姑娘,不吝赐教。”   他不再纠结,经历过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真就是天赋异禀呢?   而他运气好,碰上了。   难得有人这么捧场,沐心心花怒放,继续端出师长的架子,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向付仁义,一本正经地欣慰道:“看来,付大人终于要长大了。   全面认识自己,承认并非父母眼中、或者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天下无敌,正视并且接纳自己的不足,是所有人在成长中都必须跨过的一道门槛,也许会失落,也许会茫然,甚至会痛苦,会挣扎……   但……人只有接纳了真实的自己,才能不带偏见去看待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思考自己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你不再以自己的不足为耻,而是正视它们,然后一点点弥补自己的不足,必将一步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正视自己并无那完美的事实,也是一种苦。”   沐心说着说着,忽然被自己狠狠感动了。   若是放到现代,她为付仁义做的这一番心理辅导和人生规划,这妥妥的就是人生导师一枚啊!   一晃神,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上辈子她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去当个老师?   付仁义再次被逗笑,谦逊地对着小姑娘,躬身又是一礼:“多谢姑娘教诲,在下必定好好鞭策自己,吃得苦中苦,不辜负姑娘的一番好意。”   被一个小辈说自己终于要长大了,若是从前,付仁义纵然脾气再软,也定然是要羞恼的。   但在这个豁达通透的、充满善意、喜欢调皮开玩笑的小姑娘面前,他感觉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道理说起来简单,然而沐心说完又有些怅然若失,反而自我矛盾嘟囔道:“不过,其实长不大也挺好的……对了,有一句话我一直很喜欢,不知大人可愿……”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跟自己性情相投的同道中人,她其实有很多自己内心感想无处诉说,今日总算是能一吐为快了。   她抬眼看向付仁义,眼中闪着点点星光,目露期待。   付仁义只觉得被她亮亮的眼神闪得几乎睁不开眼,于是低下头垂下视线,拱手作揖笑道:“姑娘金玉良言,学生必定洗耳恭听,铭记于心。”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付仁义突然领悟到,自己不觉得生气,其实是因为小姑娘虽然喜欢开玩笑,却并非是看他笑话,反而言语间十分谦虚自持。   他能感受到,小姑娘是真心想要帮他。   说来,她今日这一番醒世良言,用“可贵”二字已然远远不够,若是想要得如此领悟,定是要吃不少苦头。   如此宝贵的经验,可谓千金难求,可她却放低姿态,十分尊重地问他:“不知大人可愿意听一听?”   他何止是愿意?   所以,他戏称自己为“学生”,以此表达对沐心敬重之意。   对一向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来说,若非德高望重的夫子,是不会让他们轻易自称学生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执念   好为人师,对有些人来说,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付仁义自称学生,沐心兴奋得眼睛又亮了几分,眸光潋滟,然而为了维持师长该有的稳重,她立即矜持地压下翘起的嘴角,又一本正经正了正衣襟,才学着父亲教她念书时昂首挺胸那股子骄傲的劲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指点江山——   “那大人可听好了,这句话叫做——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说来,付大人能在经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依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其实更为难得。   怎么说呢?大楚的律例又没有规定,人长大了就一定要端着所谓大人的架子,要不苟言笑,要做事面面俱到,要与人长袖善舞。   假如能继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保留一点儿孩子气,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人生在世,只要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足矣,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表面功夫?”   这是沐心一直以来的执念。   她知道长大不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无可奈何,可她依旧想要保留那些最初的、最纯粹的童心童趣。   因为,若是连追求美好的信念都放弃了,那余下的人生,岂不是只剩下无奈和不由己了?   不!那样的人生,未免太令人绝望。   付仁义压下心中不知第几次升起的、强烈到几乎要爆发出来的认同感、激动和震撼,忍着浑身叫嚣的愉悦,感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的震颤……   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还是忍不住,眼中闪出泪光,头脑发热,浑身血脉沸腾——就像她看穿他所有的纠结一样。这一刻,他懂她孩子气的偏执。   此时此刻,他忽然相信了一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   如果不是剩余的理智提醒着礼法的约束,他现在就很想拉着心姑娘去大醉一场。   身为家中长孙,付仁义一直肩负着全家的厚望。所以,他从小就听话、懂事,在同龄的孩子还在追着春风放纸鸢的时候,他便已经跟在不苟言笑的祖父身边,乖乖地听祖父讲经授课,念着他其实根本听不懂的“之乎者也”。   祖父严苛,父亲也并不慈爱,他们父子俩对待付仁义的态度一模一样,就是要把他鞭策成才。   因为付家祖先乃是名震天下的开国丞相付相思,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所以,身为付相思的后人,他们不能泯然众人。   虽然长大以后,付仁义听从了祖父的教导,披上了“大人”的外皮,努力践行着祖父的期望。   然而,付仁义的内心渐渐生出了一种不真实,到了后来,那种不真实的虚妄,全面入侵了他的大脑——   明明那个行走坐卧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却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冷眼旁观着那个“他”,循规蹈矩地活着。   当外界需要他做什么事的时候,明明他内心的声音是拒绝的。   然而,他的躯壳却是顺从的。最初的时候,他恐慌过,也试图努力夺回控制权,可惜他是付家的长孙,他生来便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注定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随心所欲。   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他放弃了反抗,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长辈们把他摆弄成他们想要的付家长孙该有的模样……   付仁义,终于长成了众望所归的付家长孙的模样,年少成名,才名远播,金榜题名。   但,那是付家长孙,不是他付仁义。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糕   所谓的身不由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付仁义午夜梦回时,偶尔还能回忆起五岁之前,母亲会带着他在花园里放纸鸢,会在他玩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将他搂在怀里,温柔又宠爱地拿着帕子为他擦汗,他甚至还记得母亲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桂花,是母亲喜爱的花,犹记得,他启蒙之初,刚刚被迫和母亲分开,每日午休醒来之后,都能吃到母亲派人送来的桂花糕。   然而第二年,从此以后,他就再也吃不到了,听下人们说,母亲肚子里住了个孩子,不能再下厨了。   再后来,他每月再去母亲院中请安的时候,就发现母亲院子里的桂花树不知何时已经被移走了。   “你看你,满头大汗的,小心被风吹会着凉的,走,跟娘亲回去换身衣服。”   “不嘛不嘛……娘,孩儿想再玩一会儿。”   “好好好,过来娘这里,娘帮你先擦擦汗,可不能带着汗吹风,知道吗?”   ……   幼年时,母亲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他多想再和母亲撒一次娇,可真的母子相见时,他又忍不住发憷,只想尽快远离她。   付仁义有时会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我娘吗?   我是不是记错了?也许梦里那些回忆,其实都只是梦而已,从不曾发生过?   否则,一个母亲,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漠?   如今的她,对自己可还有亲情可言?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如今当了官,还娶了个拿嫁妆养家的好媳妇,母亲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一句话?   如果说,最初繁重的课业之外,付仁义还有母亲的桂花糕值得期待,在弟弟来到之后,付仁义生活中这唯一的亮光也就随之泯灭了。   他开始对读书习字失去了耐心,他会生气地把纸笔扔在地上,哭着喊:“我不要读书!我要娘!我要我娘……呜呜……”   小小年纪的他,懵懵懂懂,却也生出了危机感。他开始害怕,娘亲是不是不要他了?   渐渐的,他知道,母亲是真的不要他了,因为母亲已经有新的儿子了。所以,失去疼爱的孩子,变得尤为听话懂事。   他不敢再闹脾气,因为他知道,祖父和父亲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母亲已经不喜欢他了,他不能再惹祖父和父亲不高兴。否则,他就真的彻底没人要了。   然而,他毕竟是小孩子,到底不甘心就这么失去母亲。   所以,在课业做得好的时候,祖父偶尔对他和颜悦色的时候,他便会抓住机会,壮着胆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祖父,娘亲为什么不送桂花糕给我吃了?好久没吃到了,还真有点儿想念那个味道呢!”   于是,第二天,付仁义便收到了母亲差人送来的桂花糕,但他咬一口就放下了,那不是母亲做的味道。   明明,前日他去看弟弟的时候,弟弟房中摆着的桂花糕就是母亲做的味道,既然都做了,为什么只给弟弟不给自己呢?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吃桂花糕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功臣   除了读书习字,付仁义儿时还时常听祖父说起,付家先祖当年陪着太祖皇帝开疆扩土的丰功伟绩。   都说人老了就爱回忆往昔,付仁义的祖父也是如此。   他说,付家先祖名叫付相思,乃是一代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郎,容貌俊俏,才华横溢,意气风发。   他说,那是个战火纷飞的战乱年代,也是一个英才辈出的传奇时代。   他说,当年还有个叫齐向阳的少年将军,年纪轻轻,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和付家先祖付相思一文一武,扶持着当年的少年天子一路披荆斩棘,收复河山,开辟了一代太平盛世。   他说,先祖说,太祖皇帝当年的做法虽说令人寒心,却没有错,所以不怪他。   付仁义问:“太祖皇帝做了什么?”   祖父当时犹疑了许久,才勉强措辞出来:“这个嘛,就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便让当时不过四十有余的齐将军解甲归田,让未满四十的付丞相退隐朝堂。”   付仁义满心不赞同,评论道:“这岂不是……卸磨杀驴?”   “住口!休得胡言!”祖父当即便呵斥了他,底气不足地争辩道,“这不是没杀吗?”   “是没杀,可是一朝功成,便独自坐享其成,将其他功臣赶出朝堂,难道太祖皇帝就不怕会让臣子们寒心?”   “自然是不怕的……”祖父当时的表情异常落寞,“齐将军久经沙场,落下了一身病痛,皇帝垂怜,封他为护国侯,准他不必上朝,回乡修养。   而付丞相,生性自由洒脱,不喜朝堂束缚,自请辞去丞相之位,归隐田园,皇帝多次挽留无果,只好遂其所愿。”   “那其他功臣呢?”   “倒是没有退隐的,不过有几家豪族后来被爆出罪行,最终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如今想来,还是先祖目光长远,及时退出了那场漩涡。”   “既然朝堂如此波橘云诡,祖父您有为何非要孩儿考取功名呢?”   “夫子曰:学而优则仕。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祖父站起身,走到窗前仰望着外头清朗的天空,两手背在身后,威严肃穆:“当年先祖乃是开国功勋,名满天下,桃李万千,难免功高盖主,太祖皇帝早年奔波劳累,身体不好,才会未雨绸缪,早早将这些老功臣清出朝堂,好给太子继位铺路。   时也命也,乱世出英雄,先祖运气好,遇到了好时代,却也不好,功高盖主,若不及时退出朝堂,便要被皇帝忌惮。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便是他的命。   如今我大楚开朝已有百年,根基稳固,区区几个读书人如何能撼动朝堂根基?   仁义,你要记得,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祖天纵英才,他都做到了。我们身为其后辈,虽然只能望其项背,却不能无所作为。   祖父和你父亲这一辈子不敢说做到了“为天地立心”,倒也熟读经义典史,一生开堂授课,算是做到了“为往圣继绝学”。   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奈何祖父和你父亲这性子你也知道,都是宁折不弯的倔脾气,注定不适合进入朝堂,其他兄弟又资质平平,不堪重任。好在你这性子不像我们,付家人能不能做到“为生民立命”,就只能靠你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梦中人   付仁义被这所谓的重任困扰了半生,甚至连寻死的事都做过了,如今却有人告诉他——   大楚的律例又没有规定,人长大了就一定要端着所谓大人的架子,要不苟言笑,要做事面面俱到,要与人长袖善舞。   假如能继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保留一点儿孩子气,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人生在世,只要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足矣,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表面功夫?   是呀!他连死都不怕了,又何必拘泥于那些表面功夫呢?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长大后,这是第一次,付仁义感觉到躯壳里那个一直在旁观的自己活了过来,好似分离了多年的躯壳和灵魂终于再次结合,重归完整。   他闭上眼感受周身的一切,听着久违的鸟叫虫鸣,闻着风中飘来的花香,心神合一,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如此可爱、如此圆满。   他睁开眼,带着近似重获新生的喜悦,真心实意躬身一拜:“惟愿姑娘也能得偿所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哦不,是少女。”   她侧身避开,回以一笑,对着他作揖行礼:“多谢大人吉言!”   他立即也避开,随即作揖回礼:“应该是在下多谢姑娘才对。”   她原先满面笑意,忽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神色间难掩伤感:“实不相瞒,我的那个朋友……总之,希望大人能够早日走出困境,我的那位朋友若是知道了,也会为大人感到高兴的。”   付仁义也收敛了笑意,面色肃穆:“付某定当不负姑娘今日教诲。”   “嗯,若大人当真觉得今日所言于您有所启发,那大人这一拜,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少女亭亭玉立,眉眼亮了亮,笑意盈盈,坦然接受了县令的拜谢。   付仁义谦逊颔首,又是一拜:“正当如此。”   回京路上,马车一路颠簸,一路相送的人总算被车队远远甩在了后头。沐心懒懒倚在车厢内,悠哉悠哉吃着点心,配着茶点儿,好不自在。   然而身边的某人却似乎不大高兴,目光时不时往嘴巴不停的沐心身上跑,然而又总是很快移开。   纵然再怎么神经大条,如此明显的探究目光,沐心也是无法忽略的。   何况她还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的躲闪又极为敷衍,如何能逃过她的眼?   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糕点,又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目光灼灼盯着明显不大高兴的楚天歌:“你有什么事要说?”   楚天歌这才开口将憋了一路的话问出口:“你与那位付大人怎么说了那么久?”   沐心眼睛瞪大了几分,心想,和付仁义的谈话已经是昨日的事了,他怎么到现在才问?   然而很快又想通了,他一直忙着打点回京事宜,两人已经连着两三日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自然,他也是没有机会问的。   想通之后,她便将惊讶的情绪抛到脑后,重新捏了一块点心,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什么,我就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建议。” 第二百六十章 救世主   “是吗?什么小小的建议会让堂堂一个县令对你一个姑娘家如此感恩戴德,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只怕说是俯首帖耳也不为过了吧?”   楚天歌危险地眯了眼,刻意学着付仁义的口吻,酸道,“那么,有劳心姑娘,可否也给在下一点小小的建议?”   沐心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幸而她及时扭头,才没有喷楚天歌一脸。   楚天歌淡定地递过来一方帕子,沐心习惯性地接过,擦了擦嘴,又低下头整理衣襟,一边无语地数落他:“殿下别闹了,我只是觉得付大人和从前的自己有点儿像,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开导他。”   说起自己的过往,她的神色间露出追思,带着几分遗憾道:“你知道吗?当年我陷入困境的时候,多希望有个人来开导我啊!可惜没有。所以呀,我比所有人都更能理解付大人现在的处境。   何况,如果我的经验能够帮到付大人的话,那不就相当于我一个人受的苦难,让两人走出了困境,那就是我多赚了,何乐而不为呢?”   看看,这就是他喜欢的姑娘,善良如斯!   他恨不能将时间能倒流回她口中的当年,哪怕不能帮到她,至少有他陪着,陪着她一起受苦也好啊!   每次见她陷入回忆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楚天歌都会心口一阵抽疼。   然而,她很快就会换上一张笑眯眯的脸,不管那些过往的曾经有多痛苦。   她说起的时候,永远是轻松自在的神态,就好像她口中说的是旁人的故事。   她的独立和坚强,总是令他挫败。   楚天歌只好另辟蹊径,委屈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撒娇道:“心心,我也想要你来开导我一番。”   她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不再故作轻松,而是认认真真地问他:“那你说说,要我开导你什么?”   楚天歌在心里偷笑,沐心说,付仁义和曾经的她有些相像,她又何尝不像过去的他?   总是严格要求自己,总是自觉承担起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重任,若不是后来那太多次的无能为力,让他终于醒悟过来;   让他明白,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让他从自我怀疑,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救赎……   治这种救世主的病,有一味药——主动送上门的,求救的人。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做出伤心的姿态,闷闷不乐道:“我知道你对谁都好,但是,你能不能对我比对旁人更好一点。否则……否则我会有点儿难过。”   “你?这是吃醋了?”虽然极力掩饰,沐心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窃喜。   楚天歌视而不见,肯定地对她点了头,不高兴道:“嗯,我吃醋了。”   “你……”她有些哭笑不得,不明白一向沉稳的楚天歌为何突然如此孩子气,心里却又忍不住高兴。   于是,她极力忍着笑,柔声哄他,“别这样,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对你好,我一定照做,好不好?不过,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份量   沐心歪过头看他,神色还算平静,可惜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鱼儿上钩,可惜楚天歌心底的愉悦还未来得及升起,就被沐心微微皱起的眉头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她为了他不计生死,舍命相陪,若问这世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好能有多好?只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中一阵悸动,她的眼神如此认真,竟真是觉得,她对他如此这般的深情厚谊,还不够好吗?   原本酸酸的心情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的心忽然间就满了,满到沉甸甸的。   此时此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重之又重,压得他差点儿就要喘不过气来,他却一点儿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在这一刻被这一份沉甸甸的幸福压得喘不过气而死去,那也是极好的。因为如此一来,他的这一生将会永远定格在这个幸福的瞬间,成为永恒。   楚天歌的目光太过灼灼,沐心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炙热,她不敢直视,在那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下坐立不安,渐渐的,羞涩的红霞爬上脸颊,她垂下脸,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紧张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可惜,羞涩的闪躲并没有任何作用,楚天歌的灼灼的眼中冷静下来,又凝出了似水的柔情,如烟雾一般,无形无状,却缠绕在她身上,久久不肯散去。   她警惕起来,后背微凉,因为贴到了车厢,已是退无可退。好在她的退让从来都只为息事宁人,而并非软弱。   于是,她镇静下来,柳眉微蹙,抬眸瞪他:“你想干嘛?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便是,这么盯着我作甚?”   “呵……你呀你呀!”楚天歌温柔地看着她笑了,亲昵地伸手在她的鼻子轻轻一点,满眼宠溺,“有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心心,你可知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不不不……”沐心提醒他道,“殿下,是你先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不能弃你于不顾,这跟情为何物没有关系。”   他不满她的提醒,反驳道:“心心,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可你去而复返回到我身边,却是冒着生命危险,跟情为何物自然是有关系的。”   “不对不对……”沐心指正他,紧接着举例论证,“先前独孤不弃舍命救我,虽然她是骗人的,但我当时不知,便冒着杀头的危险替她进京。我对殿下的报答,跟对独孤不弃的报答是一样的,不算男女之情。”   真是不解风情。   楚天歌在心里吐槽,那满腔跌宕的柔情似水就这么被沐心被泄了个干净。   他气得不轻,然而就此承认了她的论断又着实不甘心,于是冷静下来,决定对她徐徐善诱:“难道心心之前说喜欢我,是哄我的?”   “当然不是,我很认真的。”   楚天歌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嘴角,他就知道,她虽然害羞,但表达感情却从不遮遮掩掩。 第二百六十二章 漏洞   沐心真诚的眼神让楚天歌心驰神往,意乱情迷。   左右马车的帘子已经遮下,恶从胆边生,他索性就歪倒在沐心身上,下巴在她纤弱的肩上轻轻磨搓,嗓音低哑好听,在她耳边蛊惑人心:“可心心方才却说,对我不是男女之情,岂不是前后矛盾?”   “你……你在偷换概念……”沐心被肩膀上的磨搓和耳边的热气,撩得浑身泛起一层 鸡皮疙瘩。   然而理智却还在,立即便听出了楚天歌话里的漏洞,“我方才明明说的是冒着危险回稻香城,是因为殿下救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弃你于不顾,算不上一往情深。”   “哦……”他不高兴地拉长了尾音,冷不防歪头下去,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   “那这样呢?”他退后了一些,笑眯眯地欣赏她的羞涩。   沐心则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俊脸,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不满她的毫无反应,欺身上前再次落下一吻,这一吻,比先前要久一些,退回时还勾引似的用舌尖在她的唇瓣撩了一下,微痒。   他沉了脸,执着地又问:“回答我,这样也是因为报恩吗?”   最初不过是为了哄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可当话问出口之后,骤然一想到真有这种可能,楚天歌一颗热情似火的心便如坠冰窖。   万一她说喜欢自己,只是为了报恩呢?   毕竟他身为皇子,什么都不缺,她若想报恩,除了以身相许,还真没有其他途径可走。   沐心原本满面娇羞,然而悄悄偷瞄过去,却见方才燃烧着熊熊热火的那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如霜,他的眸色深深,带着某种拒人千里的冷静。   就像冬天起床的那一刻,身上所有的温暖,瞬间被寒冷所取代。   “楚天歌?你这是怎么了?”问完之后,沐心立即反应过来,看他这脸色,只怕问了也是白问,还不如她自己回忆一下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亲了她,然后问她,这样也是因为报恩吗?   原来如此……   “殿下先别乱想,听我说好吗?”   她上辈子浸淫在心理学书籍之中不可自拔,深知情侣之间的信任有多重要!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闭上眼,所有与楚天歌相关的记忆便盘旋而出——   “第一次见面,殿下风度翩翩,自门外漫步而来,我对殿下是羡慕;后来,殿下识破我的女儿身,我对殿下是害怕;   再后来,殿下没有揭穿我的身份,还和我一同南下,我对殿下是感激;   一路南下,我因奔波劳累生病,殿下亲自为我熬煮汤药,我对殿下更为感激。   还有……其实说不大清,但那时候,虽然殿下性情冷傲,我依旧会每天期待和殿下一起用膳,也许,对殿下的喜欢,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   我喜欢殿下的丰神俊朗,喜欢殿下的从容自若,更喜欢殿下对我的宽和包容,对我的悉心照顾,最最喜欢的,是殿下对我的与众不同……   虽然我对殿下的喜欢里面,的确包括对殿下相救之恩的感激,但绝不仅仅是因为感激而喜欢,更不会因此而以身相许……”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主动   在亲密关系中,对于被动的一方来说,主动一方随时外露的喜爱令人心安;   而对于主动的一方来说,被动一方的矜持,最初也许无碍。   但久而久之,难免会让人渐渐失去信心,甚至怀疑对方究竟是矜持?还是对自己本就没有热情?   毫无疑问,楚天歌便是主动的那一方。   平日里,楚天歌甚至会没脸没皮地往沐心身上贴,他的感情,热烈而明朗,而沐心则习惯了被动接受,矜持而克制。   这是第一次,沐心主动对楚天歌诉说了如此多、关于“喜欢他”的感情。   他虽一向知道她表达感情一向坦坦荡荡,却到底太过简短,让人听来意犹未尽,语气也总是平静自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评价天气很好的话。   难得沐心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语调依旧平平,楚天歌却已心满意足,先前那一点儿突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怀疑,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此时的他,唯有喜出望外,欣喜若狂,他心念一动,手便已伸出,将背对自己的沐心一把拽进怀里,狠狠抱紧。   沐心的发言丝毫不受影响,她似乎早有准备,乖乖顺着他的力道窝进他的怀里,口中不忘继续:“你知道的,我生得还算聪慧,所以看到的、知道的也就比旁人多了一些。于是,自然也比旁人想的多一些。久而久之,就变得不敢任性,不敢放松,甚至不敢依靠旁人。   虽说难免有自大的嫌疑,但大部分人的确都没我聪明,想得也难免不够周到……   而殿下,是第一个不求回报照顾我,也是第一个让我可以任性,可以放松,可以依靠的人……   总之,我说喜欢殿下,绝不是为了报恩而以身相许……而是因为跟殿下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开心很安心……因为我喜欢和殿下在一起……还因为……因为……”   长篇大论,终于还是继续不下去了。   沐心挣扎着张了张嘴,又闭上。从楚天歌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豁达,又或许谈了恋爱的人,尤其是主动的一方,总难免会患得患失。   所以,她其实打算一劳永逸,彻底一些剖明心迹,让楚天歌多一点儿安全感。   然而,她最终也只能叹口气,挫败道:“唉……殿下,其实为何喜欢一个人,纵使是过目不忘的人,也是说不清的。不过,是否喜欢一个人,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判断准确的。殿下,还请你也信我,好吗?要知道,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经不起猜疑的东西了。”   “是我错了!心心,你别生我的气可好?”他搂着她,一手轻轻在她的后背安抚着,“不过,我现在还知道另一件事……”   “何事?”沐心歪歪坐着并不舒服,于是退出他的怀抱,坐起身来,看着他。   美人离怀,楚天歌有些舍不得,然而人就近在眼前,再说她还说了那么多喜欢他的话,倒也不觉得难过。   他淡定收回手,笑嘻嘻地朝沐心又凑近了些:“曾听人说,恋人之间,偶尔拌拌嘴吵吵架,感情会更上一层楼,诚不欺我!” 第二百六十四章 静好   沐心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么说虽也没错,偶尔拌拌嘴的确可以增加两人的沟通,毕竟是相爱的两个人,许多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不过,吵架太多也不好,会伤感情的。”   相爱的两个人,楚天歌将这几个字反复在舌尖绕了几绕,一种名为愉悦的东西便在心头荡漾开来,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他高兴得将沐心又抱回怀里,轻柔地为她顺着长发,一边心情很好地同她约定:“那好,心心,我们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好好说话,永远都不吵架,好不好?”   他低头定定看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手则在身后轻轻为她捋着长发。   大抵是他的目光饱含了太多柔情蜜意,又太过明亮如璀璨的星辰,沐心呆呆地抬头望着他,一向运作稳定、且高效的大脑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受了蛊惑一般,目光渐渐迷离,稀里糊涂的,就对着他点了头。   楚天歌温柔起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看得人心花怒放,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耳边,楚天歌如清泉般的嗓音缓缓流淌,眼前,他的笑容如沐春风,令她为之迷醉。   “今日能听到你袒露这么多心声,我很高兴。心心,你以后也多与我讲讲这样的话好吗?我喜欢听你说。”   人在犯花痴的时候,大抵是没什么智商可言的,沐心难得没有反驳他:“殿下若是喜欢,我自然是愿意说的,不过……”   据说,说话可以帮助人开动脑筋,沐心便是如此,短短一句过后,暂停的大脑便重新启动,缓了缓,分析道:“不过物以稀为贵,若是讲得多了,殿下只怕就会厌烦的。”   他高兴地捏她的鼻子,笑道:“怎么会?我喜欢听,只要你愿意说,我愿意听上一辈子。”   马车一路奔跑在路上,虽然是官道,道路平坦,车内也铺着厚厚软垫。   但到底还是颠簸,沐心被颠了许久,此时懒懒倚在楚天歌怀里,颠簸感似乎又被卸去了几分,再加上他的身上暖暖的,竟渐渐生出了几分困意。   她软了骨头一样,往他怀里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打了个哈欠,便闭了眼养神,嘴上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带着点儿惺忪的慵懒,几分撒娇的嗔怪:“想得美,为何非要我说?你自己不会说吗?”   “好啊,既然心心想听,那我来说。从哪里说起呢?”美人在怀,楚天歌心情极好地回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你知道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怀才不遇的女才子,为了一展宏图,便胆大包天跑去考状元。   所以,我那时是抱着看戏的心情看你的,后来啊……阿洛那小子特地跑来找我,让我南下之后一定要照顾好你,还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   尤其是说到你对大楚和周遭各国的利害关系的见解,我便对你又多了几分好奇。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比我这个皇子还要忧国忧民啊?再后来,一路南下,你四处奔波为救灾筹款,更是让我自愧弗如。   也许最初的时候,照顾你的确是出于阿洛的嘱托,但很快就不是了……心心,你知道吗?其实……心心?你在听吗?”   许久得不到回应,楚天歌奇怪地低下头,沐心乖巧窝在他怀里,安静地闭着眼,竟是睡着了……   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想,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说的便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论礼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文坛盛世   金銮大殿,皇帝楚孝文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威严之中,多了些与平日不同的随和轻松,显然心情不错。   能不高兴吗?   他的小五南下,一去便是一年半之久,初次办差,便建立了如此功绩,如今不仅受百官称赞,还深得民心,深受百姓爱戴。   作为一名父亲,他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身为一国之君,他为自己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继承人而欣慰。   如今瘟疫平息,小五功成身退,想来再过几日就该回京了。   想到这里,楚孝文脸上的笑容更盛,殿上的百官能混到今日的地位,自然都是极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精。   于是,很快便有人出列,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启禀皇上,五皇子此次南下,先是翻出八年前的旧案,为朝廷拔除了潜藏已久的蛀虫,后又平息了南方泛滥的瘟疫,立下大功,臣以为,应为殿下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予以嘉奖。”   出列的人,乃是礼部尚书闻人礼,年纪约四十上下,生得儒雅风流,个头高挑,眉目刚毅俊朗。   美中不足的是,眼底的眼袋略有些重,因为此人极为痴迷研读古籍,挑灯夜读乃是家常便饭。   据说,此人从小便十分痴迷钻研古籍,尤擅《周礼》,二十岁时便出门远游,与诸多名家论礼,百战成名,后来被楚孝文看重,招进了礼部。   传闻,闻人礼最大的心愿便是将《周礼》中各类大型的典礼重现于世。   所以,一向最喜欢操办各类大型典礼。如今乃是负责大楚外交的一把手,深受皇帝信任,然性情孤僻,喜欢独来独往,朋友极少。   对于闻人礼的上道,皇帝楚孝文毫不吝啬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点头道:“闻人爱卿所言有理,那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倒也不必太过兴师动众,五皇子毕竟年纪还小,还需多多敲打,莫要让他得意忘形。”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微臣回去定好好思量。”闻人礼躬身行了一礼,眉眼弯弯退回原位。   旁边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悄悄用胳膊戳了戳他,笑眯眯地打趣道:“恭喜闻人公,又有典礼可以操办了。”   闻人礼心情极好,骄傲地斜睨了那后生一眼,满不在意地轻哼了一声:“臭小子,回去同你爷爷说一声,我晚一些去拜访他。”   “闻人叔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那后生对着闻人礼调皮地一眨眼,正是洛尘。若说闻人礼有什么朋友的话,绝对要算上洛家的老太爷。   这两人皆是沉迷经论典籍的书痴,虽然年纪相差了近二十岁,却都是排得上号的当世大儒,当年两人的一次引经据典论礼精彩绝伦,轰动一时,传遍了整个大楚文坛。   虽然两人当时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想让,但两人最后却莫逆之交,被传唱为一段佳话。   闻人礼对洛家老太爷十分敬重,每每操办什么典礼,便要提前上门与老太爷探讨一番。   皇帝对闻人礼的不耻下问十分支持,甚至在早朝上当众点名夸奖,从那之后,文人之间的论礼便渐渐成了大楚的风尚。 第二百六十六章 出征   大楚建朝不过百年,长期的战乱之中,崇尚武力乃是立国之本,故文风一向衰弱。   楚孝文登基之后,一直试图改善战争留下的这一积弊,直至闻人礼和罗老太爷这一空前绝后的论礼之后,引得举世瞩目,文坛的活力才终于再次被释放。   文坛风气清明,活力再现,许多退隐一方的文人学者颇受鼓舞,开堂授课者有之,重新入仕为官者有之,往后的十几年,大楚的文风渐趋鼎盛,人才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史官称赞其为“文坛盛世”。   离龙椅最近的地方,站着两位年轻人,眉眼与龙椅上的楚孝文隐约有几分相似,皆是一身玄色蟒袍,九蟒在祥云间腾飞,倨傲不羁;腰间一条金色绶带,高贵尽显。   那是当朝的大皇子楚天耀和四皇子楚天正,按照大楚惯例,皇子们成年之后,便要入朝学习政务,为皇帝分忧。   大楚如今成年的皇子有五位,除了殿上的大皇子和四皇子,还有二、三、五皇子。   二皇子楚天宁,因其母亲出身宫女,不受重视,自小便性格木讷,一向平平无奇,两年前娶了正妃,生下了一子。   一年前,也就是楚天歌南下几个月后,北方的南孟国进入难熬的冬季,多次侵扰边境,边讯传来,皇帝震怒。   南孟国乃是大楚北境的邻国,国内终年积雪,多苦寒之地,国民多身材魁梧,能征善战,常年骚扰边境,冬季物资短缺时尤甚。   楚孝文当时便放言:“岂有此理!南孟欺人太甚,朕这次必定要御驾亲征,打到他们的老巢去,看他们还怎么猖狂?”   朝臣纷纷劝阻,皇帝乃一国之君,岂可冒险上战场?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位木讷毫无存在感的二皇子竟然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代父出征,以彰显大楚皇家的威严不容侵犯。   皇帝第一次正视这位呐呐无闻的二儿子,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当即便封了二皇子为“镇北大将军”挂帅,护国侯李爱仁挂副帅,忠勇将军霍家宝为先锋,率领十万大军出征讨伐南孟国。   众臣纷纷下跪叩首,大赞皇帝英明神武!   比起让当朝皇帝出征,当然还是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的二皇子去要好一些,战场上刀枪无眼,大楚的皇帝可就这么一个,不容闪失,否则大楚可就要变天了。   若是换作皇子就好办多了,大楚的皇子好几个呢,不会打仗没关系,反正就是去充个门面,有护国侯在呢。   对付南孟国,整个大楚只怕找不出,比护国侯李爱仁更合适的人选了。   至于合适在哪里?这就说来话长了,暂且不提。   不过,众臣子中难免还是有人会忧心,据传闻,李爱仁如今据说身体不大好。   虽然身上挂着护国侯的名头,但整日深居简出,连早朝都没上。皇上还还常常派御医上门为其调理身体,也不知身子骨还能不能撑得住?   万一撑不住,那这次发兵不就只剩下忠勇将军这一个得力之人了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南孟   十五年前,李爱仁十六岁,却已经是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那一年,南孟国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寒潮,为了获得食物和御寒的衣物,他们便更加频繁地骚扰大楚边境,强取豪夺。   当时楚孝文继位不久,正是需要树立威望的时候,再加上南孟多年来的骚扰从未间断,边境百姓不堪其扰,苦不堪言,朝堂上早有讨伐南孟的声音,众望所归,讨伐之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归德将军李进,作为当时最受皇帝倚重的武将,主动请缨,除去从文的三儿子李爱书,父子四人一同踏上了北征的战场,却不想,此一去竟成了永别。   那是极其惨烈的一场大战,南孟遭遇寒潮,若是不从周边各国抢夺食物,基本生活根本难以为继,是以这一战,他们的将士视死如归,战力极强。而大楚被侵扰多年,自然也不肯白白受人欺负。   双方僵持了数月,最终,大楚以极其惨烈的代价战胜了南孟国,李家父子四人出战,三人战死,只有李爱仁在父兄的拼死保护中活了下来,却也身受重伤。   若非大楚国力雄厚,又增派了援军,而南孟国物资匮乏,粮草难以为继,只怕李爱仁也逃不过一死。   那惨烈的一战,虽然将入侵的南孟人打了回去,却也折损了大楚数万兵马,赢得并不多令人欢喜。   班师回朝之后,皇帝为了嘉奖李家的功勋,追封了死去的李进将军为“护国侯”,由幸存下来的李爱仁继承。   然而,李爱仁受伤过重,又亲眼目睹了父兄的死,刺激过度,御医嘱咐,护国侯必须静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所以,李爱仁空得了个军侯的头衔,却再也没有踏入过军营。   沉寂了十五年的李爱仁,终于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面前,满朝文武却没有人敢小瞧他,反而对他寄予厚望。   据说,那年那一场大战,南孟国出现了一位少年将军——   南宫梦,此人能征善战,不仅武功高强,且擅长谋略,被南孟国冠以“战神”的称号,十四岁便披甲上阵,大杀四方,让周遭各国吃尽了苦头。   李家父子四人初到北疆,对地理环境的陌生让他们吃了大亏,还未开战便中了南宫梦的埋伏,直接折损了三人。一时间,十几万大军群龙无首,军心动荡。   是李爱仁,在哀痛之中排除万难,独自挑起了大梁,与敌军抗衡了数月,才终于等来了援军,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当年的他不过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却选择了顾全大局,而不是冲动地为父兄报仇。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远离家乡的边疆,在亲眼目睹父兄战死之后,还能如此冷静地指挥战局,力挽狂澜。   试问,谁敢看轻这样一个人?   有句古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有人都相信,这位沉寂了十五年的、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品军侯,不过是暂时潜伏。   他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为父兄报仇雪耻的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已经到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皇子   大楚如今最引人瞩目的话题有两个,一是五皇子的南下,二是二皇子的北征。   南方,五皇子费尽心思,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才平息了这一次水患带来的危机,终于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而另一个方向,向来毫无存在感的二皇子早已脱胎换骨,他变得积极进取,拜入护国侯李爱仁门下,师徒两人齐心协力,与南孟国的大军对峙了五个月,势要将李爱仁部署了十五年的驱赶南孟的计划变为现实。   比起如今最热手可热的这两位皇子,最无人问津的,当属三皇子。   除了老一辈的人,年轻一辈甚至不知大楚三皇子的存在。   那是在二十年前,三皇子楚天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楚孝文还是个游手好闲的皇子,朝中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斗得不可开交,楚孝文虽然淡泊名利,却不可避免被搅进了这一潭浑水之中。   那一年,新夫人为楚孝文诞下了第三个儿子。于是,这位多情的皇子便陪着新夫人到寺庙祈福,却在下山途中遭遇了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袭击,混乱之中,幼小的婴儿被新夫人托付给了寺中的一位僧人,从此失去了踪迹。   二十年过去了,楚孝文登基成了皇帝,三皇子至今下落不明,那位僧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那位僧人究竟带着他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就算活下来了,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都说人老了,容易念旧。   楚孝文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又听着臣子们口中夸奖的另外两个儿子,恍惚间又想起二十年前失踪的那个儿子。   儿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父皇,五弟此去一年有余,劳苦功高,儿臣身为皇长兄,甚为想念,特自请到城外迎接五弟归来,请父皇恩准。”   大皇子楚天耀的声音将楚孝文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因年少时曾经历过兄弟争夺皇位的惨剧,楚孝文便十分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兄友弟恭,一听楚天耀如此温情的话,心中的惆怅便被冲淡了许多。   他点头道:“你们兄弟也许久未见了,若是想念,便去迎一迎吧。”   “父皇,儿臣也许久未见五弟了,儿臣也要一起去。”四皇子楚天正立即跳出来,他只比楚天歌大了三个月,两人一起读书习字,感情还不错。   “好好好……那就你们兄弟俩一起去。”楚孝文笑得更高兴了,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越看越满意。   楚孝文脸上的笑意太过刺目,大皇子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心生厌恶,他当即便躬身行礼,借此掩盖自己的脸上的表情,声音恭敬道:“儿臣领命!”   无人知道,大皇子谦恭的背后,其实充满了不甘与愤恨。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明明是他先提的,明明是同一件事,可父皇对他永远都是淡淡的,只有对小四和小五他们,父皇才会展露慈爱的一面。   明明都是儿子,为何父皇只对他一人形同君臣?若是一视同仁也就罢了,帝王薄情,他一直都懂的,可他为何偏偏对小四和小五如此偏爱?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战报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此简单的道理,父皇这位一国之君,难道真的不懂吗?   呵……如此偏心,竟还敢奢望他和这些抢父亲的弟弟们兄友弟恭?   大皇子刻意忽略掉心里的那一抹失落,对着地面无声冷笑,该说他这位父皇太天真烂漫、异想天开?还是说他痴人说梦、愚蠢至极?   四皇子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自家大哥记恨上了,见他行礼如此周全,便有样学样跟着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洪亮对着上头喊道:“谢父皇!”   楚孝文高高在上坐着,目光慈爱看了眼大儿子温文有礼的模样,转而又看向开朗率直的四儿子,身为父亲的骄傲油然而生。   然后,他很快又想起了远在北方的二儿子。   说起来,他对这个二儿子关心最少,如今却让他替自己冒险挂帅出征,楚孝文难得对他生出了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   无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最初的时候,他虽生性风流,却并不下流,可以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后来,父皇年迈,为了争夺皇位,皇子们不惜手足相残,整个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楚孝文为了避开争斗,决定为自己树立起“志在红颜不在朝堂”的风流形象。   于是流水一般,隔三差五便要娶个妾室回府,终日流连在温柔乡。   以至于,等到最终皇位落定之时,他的兄弟们相互争斗,互有损伤,子嗣凋零。   反而是他这个最不上进的皇子,为皇家的开枝散叶做出了最多的贡献,不可避免的是,孩子一多,楚孝文先是忙着四处风流远离皇位之争,后来又不小心当上了皇帝,政务繁忙,诸事缠身,难免冷落了这个,忽略了那个……很不幸的是,二皇子便是其中之一。   也不知这孩子在北境过得如何?   战场上刀枪无眼,条件又艰苦,虽然派了精锐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但儿行千里,父母便难免要忧心。   “报!八百里加急战报!”   殿外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情绪低落的楚孝文精神一振,他差点儿就要失态当场跳起来,好在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他并没有做出如此不当的举动,而是正襟危坐,只可惜急切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海胜贴身伺候皇帝多年,急急替皇帝喊出了心声:“快呈上来!呈上来!”   皇帝是一国之君,绝不能在殿前失仪,若是换作太监,无足轻重的人,也就无伤大雅了。   看奏折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楚孝文如此迫不及待。他拼命克制住指尖的颤抖,一目十行将奏本匆匆扫了一遍,确认了关于二皇子不好的消息,才暗暗松了口气,重新从头又看了一遍。   金銮殿上,安静得连轻风吹拂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大楚与南孟国之战,十五年前的悲惨壮烈,举国震惊,虽然大楚最终取得了胜利,然而代价之大,终究让人如鲠在喉。   满朝文武,殷殷目光无不盯着皇帝手中的战报,所有人都在盼着护国侯李爱仁此次的出征能大展身手,不是当年的侥幸获胜,而是将南孟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主动投降,才能彰显大楚国威。 第二百七十章 和亲   满朝瞩目的那一份战报,传来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消息。   南孟国的那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南宫梦,竟是女儿身,还是南孟国国主最宠爱的三公主。   李爱仁在来信中提到,这一次南孟之征十分顺利,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南孟国战败,退守城内,已经被围困一月有余,很快便会粮草不济而被迫开城投降,但也极有可能会放手一搏,鱼死网破。   然而,李爱仁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敌军主将南宫梦的求和信。   求和信的内容很简单,南孟国愿意投降,为表诚意,南宫梦将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入大楚。   不过,南宫梦同时还提了要求,她要嫁给李爱仁,以弥补当年对李家的伤害,而李爱仁必须停止对南孟的讨伐,上交兵权,从此与她做一对闲散鸳鸯。   假如大楚愿意接受南孟的这次和亲,南宫梦将卸下军职,从此嫁为楚国妇,入乡随俗,相夫教子。   但假如大楚不肯接受议和,南孟将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届时,谁也讨不到好处,只能两败俱伤。   最令楚孝文惊讶的是,李爱仁竟然表示愿意上交兵权,接受南孟的和亲,以此换得两国边境的安宁。   对楚孝文来说,这个提议既能拔除南孟国最锋利的爪牙,又为他解决了一品军侯拥兵自重的后顾之忧,不得不承认,诱惑力极大。然而,他向来是位开明的君主,从不霸道地搞什么一言堂。   于是,楚孝文简要将战报的内容对朝臣们说了:“此事,诸位爱卿有何高见啊?”   礼部尚书闻人礼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可行。近日,臣刚接到线报,南孟国的老国主病逝,新任国主继位,正是要树立威望的时候,这才有了这一场大战。   因此,臣以为,南孟国突然求和,还将那位武艺高强丝毫不逊色于男子的公主嫁到京城来,此事只怕是有诈,还请陛下三思!”   楚孝文眉头一跳,若是这位公主进京之后不安分,再来个舍身求仁刺杀楚国皇帝的计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是他考虑不周了。   他点点头,却见金鹏飞一派从容,嘴角噙着笑,显然对闻人礼的话并不认同,于是点名道:“金鹏飞,你来说说。”   金鹏飞,前任户部尚书,现任宰相。为人通透豁达,做事雷厉风行。   一心报效朝廷,心系朝堂,顾全大局,长袖善舞,既能八面玲珑,也能六亲不认,时而儒雅端正,亦可吊儿郎当,人称“千面郎君”。   最重要的是,此人儿时便是皇帝的伴读,两人既是君臣,亦是友人,一向深得皇帝喜爱,是大楚国的顶梁柱之一。   “诚然,闻人公所言不无道理……”金鹏飞转身对着闻人礼作揖,笑了笑,转而又道,“但闻人公似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臣倒是道听途说了一些别的消息,若这消息不假,此时南孟国的内政其实颇有些文章可作,不知闻人公可愿意听上一听?”   闻人礼被这狡猾的丞相大人不知坑了几次,如今早已学乖了,只不情愿地对他回以一礼:“丞相大人请讲。” 第二百七十一章 幻想   闻人礼、金鹏飞,这两位皇帝面前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两人同为文官,在天下读书人心中,乃是德高望重的存在。   然而在金銮殿上,两人却像好斗的小孩子一样,常常吵得不可开交,朝臣们每次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们殃及池鱼。   也不知那些年轻士子们,若是看到他们如此尊敬的两位大臣这一面,会不会觉得幻想破灭?   对于两人的争论不休,唯一喜闻乐见的,只怕就只有皇帝陛下了。   不仅喜闻乐见,还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有时看着不过瘾还要自己凑上去,再加上一把火,朝臣们对此很是无语,却也只能习以为常。   不过,能在金銮殿上看热闹的机会毕竟不是天天有,朝臣们虽然极力克制八卦之心,却还是管不住心灵的那扇窗户,一个个的,都两眼冒着光。   金鹏飞一说完,闻人礼立即便反应过来,定然是这厮又使了什么手段,打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消息。   虽说两人时常意见不合,争论不休,但他从未否定过金鹏飞的能力。   尤其是在打探消息的能力方面,虽然不想承认,但金鹏飞的确略胜了一筹。   闻人礼此人,虽说乖僻得很,却不会因此偏执,自闭耳目。   既然斗不过,他也懒得凑上去丢脸,但不影响他对金鹏飞继续甩脸子。   于是响亮地哼了一声,袖子一甩,扭头转向另一边,丝毫不在意旁人看出来他吃瞥了。   坦荡大方,不惧输赢,乃是闻人礼的一大优点。   金鹏飞对着闻人礼拱手一礼,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对着皇帝又是一礼:“皇上,据臣所知,南孟的那位战神,实则是他们的三公主,而在前不久,南孟的老国主病逝了,如今新君继位,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公主颇为忌惮,正在想方设法夺回兵权。”   甩脸子的闻人礼,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话,立即便忘了自己正在生气,认真地分析道:“你这意思是说……南宫梦提出要嫁到我们大楚,是被逼无奈,是为了避祸?”   金鹏飞最欣赏闻人礼这种“不要脸”的精神,吵归吵,但该做的事还是照做不误。   他难得没有刁难他,反而对他真心一笑,认真地与他探讨起来:“据目前的情报来看,南孟的那位新国君登基之后动作不少,除了跟南宫梦抢夺兵权外,还清出了一批原先与他对立的臣子。”   “一上来就如此兴师动众?”闻人礼挑了挑眉,抑制住兴奋之色,十分中肯地作出评判,“看来南孟这位新君是个急性子啊!”   金鹏飞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摇头批评道:“闻人公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政,人家南孟新君如此勤勉地整顿朝纲,这不是很应该的吗?咱们不妨就帮他一把,把那位彪悍的女将军娶到大楚来,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嘛。”   闻人礼被他的道貌岸然甘拜下风,拱手便是一拜:“丞相大人如此乐于助人,下官佩服佩服!”   金鹏飞立即回拜:“哪里哪里!闻人公谬赞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好戏   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竟然开始互相吹捧,如此和谐的一幕着实太过罕见,朝臣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都心有所感,大抵是南孟国的内斗太过令人高兴吧?   如此利国利民的大好消息,令人心情大好,此时转头再看一眼身边的死对头,似乎就那么碍眼了。   尤其是皇帝陛下,看着这两人在他面前,你来我往,毫无诚意地互相恭维,依旧笑眯眯的,和蔼慈祥得像谁家的老父亲。   看够了好戏,楚孝文收敛了笑容,清了清嗓子,百官立即安静下来,俯首恭听。   “和亲一事,朕和丞相大人看法一致,以为此事可行,不仅可以斩断南孟国最有力的一条臂膀,还能为南孟新君的整顿推波助澜。   如此一来,不仅南孟新君会感念我朝的相助,南孟也必将陷入内耗,于我大楚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他说完,面露愧疚,叹道:“只是,那和亲书中要求,护国侯若迎娶了南宫梦,便要卸下手中的兵权,却是委屈了。”   皇上这般作态,混迹官场的人大多都是人精,立时便有人上前劝解道:“请皇上不必自责,和亲之事,利大于弊,护国侯向来深明大义,一定会理解皇上的苦衷的。”   又一人道:“臣以为,护国侯自己都说愿意卸下兵权,接受和亲,如此赤诚之心,皇上理当成全才是。”   一人退下,另一人便接着劝道:“皇上仁义,不过护国侯卸下兵权便可换得两国安宁,相信护国侯本人也是十分愿意的,还请皇上不要犹豫了。”   ……   如此轮番劝解了一会儿,金鹏飞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出列带头说道:“皇上,诸位大人说得有理,臣斗胆,请皇上接受和亲!”   紧接着,便是整个大殿的人共同行礼高呼:“请皇上接受和亲!”   至此,与南孟国和亲之事便算是落定了,继五皇子殿下治理瘟疫归来之后,二皇子殿下不日也将班师回朝,还会带回敌国最为骁勇善战的将军,可谓是喜事成双。   回京路上——   五皇子一行人并不忙着赶路,大家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达一年半的生死大战。   如今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所有人都从紧绷的状态解放出来,一路走走停停,有时欣赏美景,有时品味美食。正所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连着赶路已有两三日,楚天歌下令在客栈多留一日,稍作休整再出发。   沐心便懒得连门都不出,吃喝都在房中,楚天歌原想带着她出去四处看看,奈何遭到佳人拒绝,只好陪着她在房中闲聊……   许久不曾这么悠闲自在地赖床了,两人并肩横躺在还算宽敞的床榻上,拉着小手默默无言,世界一片安静祥和。   沐心昏昏沉沉睡着了,可惜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做了个梦。   她抬手……后知后觉一只手还被楚天歌握着,他躺在她的身边,闭着眼,面色宁静,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他是和衣躺着,身上没有盖被子,似乎一点儿不怕冷,反倒是给沐心盖得严严实实,就连两人牵着的手,也小心收在被窝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刺杀   沐心望着楚天歌安静的睡颜发了一会儿呆,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她没发现自己的目光变得有多么温柔,只是轻手轻脚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楚天歌身上挪了过去,知道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才满意。   此刻的心情无比柔软,这样的心情令人陌生,却又令人欢喜。   她想,真是奇怪,明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刻看着楚天歌,却不可理喻地,还是生出了一种恐惧,她害怕将来有一日会不小心忘记他的样子。   她压下心底生出的几分惆怅,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容颜,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去记忆一样东西……   不,她想记住的,是一个人。   他叫楚天歌,是她前世今生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   鼻尖涌起一阵酸涩,眼前也被一阵水雾模糊了视线,沐心眉眼反而越发温柔,唇边的笑意也渐渐加深,只可惜眼前的他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稻香城的时候,她的确曾下定决心,无论多难,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可刚一出稻香城,现实的残酷便狠狠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在某段人烟稀少的官道上,忽然冒出来一队蒙面的匪徒,连“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这样的开场白都懒得说,拔刀便向他们的马车队伍发起进攻,好在楚天歌手下的侍卫各个武艺不凡,才护下了那些舍命救人的大夫们。   匪徒虽然人数众多,但并不经打,很快便节节败退。   侍卫们打退了敌人,便放松下来,楚天歌下车去审问几个被抓住的匪徒,沐心则乖乖留在马车里。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上一世的太平盛世,她连普通的打架斗殴都害怕,更别提这种刀剑互砍的血腥场面。   而就在这时,沐心所在的马车突然间失了控,只听外头传来一声闷哼,沐心起身掀开车帘,只来得及看见车夫鲜血淋漓的尸体从马车栽下去,便被狂奔向前的马车又甩回了马车内。纵然车厢内铺满了柔软的垫子,沐心还是被撞得浑身疼痛不已。   是被挟持了?还是要死了?   沐心脑袋被晃得发晕,两手艰难地扶着车厢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好!殿下,您的马车失控了!”   “心姑娘……心姑娘还在里面!”   “快追!快把马车追回来!”   “车夫死了!大家小心!有埋伏!”   “有埋伏!大家快找地方隐秘起来,这里有埋伏!”   ……   刚刚平静下来的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且幕后之人心思缜密,通晓人心弱点,手段卑劣。   先是让一群武艺不精的乌合之众打头阵,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接着,又趁着侍卫审问匪徒之机,从官道边上的密林中暗箭伤人。   五皇子的马车受惊之后,无数箭矢从密林之中发射出来,密集如雨,受惊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四下乱跑,众人无处躲藏,被暗箭射伤的人越来越多,敌暗我明,对方有备而来,又有箭弩助阵,即便侍卫们武艺再高强,如今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负隅顽抗。 第二百七十四章 治马   原本有飞霜、白草草这两位轻功高手在,想要破了那密林中的箭阵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马车失控,里面载着的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他们是为了救治百姓,可以不计生死的大功臣,他们的功德还不为世人所知,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和家人团聚。   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样伟大的他们,憋屈地死于这样一场不可理喻的刺杀。   好在,那些大夫也不是吃素的,等飞霜和白草草他们赶到的时候,原本发狂的马车皆已停下,十几位大夫们相互搀扶着,形容有些狼狈,好在都没有受什么伤,反倒是那些马儿,有一只已经倒在地上抽搐,似是已经死了。   另外两只也受了伤,瘫在地上动惮不得,唯一一只还站着的,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   大夫们大约是早已见惯了生死,如今丝毫没有遇险之人该有的惊慌失措,反而互相探讨起来——   一位年轻大夫对着一位白发老人鞠了一躬,不耻下问请教道:“张大夫,不知您方才给那马儿扎的是什么穴位?竟能须臾之间就让其倒地?”   那老大夫捋了捋山羊胡,故作姿态地摇头,骄傲地道:“什么穴位不重要,我在那针上喂了药。周大夫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找对穴位固然重要,但当时那马都疯成那样了,在下哪里还能顾得上找什么穴位啊!哈哈……”   周大夫无语凝噎,但略作了思索,便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张大夫果然医术高明,晚辈受教了。”   另一边,依旧是年轻大夫不耻下问:“李大夫,可否告知您方才洒出的粉末是何药物?”   老大夫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而后大笑起来:“好险好险!那是老夫根据华佗传下的麻沸散改进的方子,这还是第一次用呢,万幸万幸,这方子算是成了。”   众人聊完了方子,总算分出心思去看那些倒下的马。姓周的年轻大夫看着那匹抽搐昏死的大马,心下不忍。   于是提高音量向众人问道:“诸位前辈,晚辈才疏学浅,恳请各位救救那匹马。毕竟是一条生命。”   几位老大夫纷纷露出欣慰的表情,互相交换了眼神,便摩拳擦掌走过去:“左右无事,不若,诸位一起试试,兴许还能救回来。”   ……   飞霜与白草草见众人有惊无险,皆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忍不住想笑。   真是关心则乱,他们怎么给忘了?当大夫的人虽然不会武功,但治几匹发疯的马还是不在话下的。   比起那些大夫,独自在马车里颠簸的沐心就惨多了。   她一不会武功,二也不会用药扎针啊!   可是,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不!她必须自救。冷静下来之后,沐心想了半天,自己身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便只有古月初当初送她防身用的那一把匕首了。   人生不易,沐心叹气。   她咬了咬牙,扶着车门小心趴下,而后一点一点爬出车厢,马车依旧颠簸得厉害,身体与马车相撞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痛,迎面而来的风凛冽如刀,刮得人脸生疼,然而她不能停下,她必须继续向前爬。 第二百七十五章 自救   马车还在一路狂奔,两边的树飞速地向后掠过,沐心不敢多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绑在马儿身上的缰绳。   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割断那几根缰绳,在马车失去平衡前将所有缰绳断开,让马车与发狂的马彻底分离,这是最笨的,却也是唯一的方法。   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这是一次极为疯狂的冒险,好几次,沐心都差点儿被甩下马车,好在她手脚并用,硬是都挺过去了。   她小心翼翼计算着缰绳断裂的概率,小心翼翼割开了第一根缰绳的三分之二。紧接着,又去割第二根,直到最后一根缰绳。   沐心累得几乎脱力,却又不敢脱力。   发狂的马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她开始抓着车身上的木板往车厢里爬,一点一点地爬……   进入车厢的一瞬间,狂风被车帘挡在外头,沐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然而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她四下看了看,迅速将所有的软垫挪到自己周围,又挑了两个最厚实的套在脑袋。眼下还有一个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最佳着力点将自己稳住。   待做好所有的防护,沐心便停下来,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被割裂了大半的缰绳,一点一点儿地继续断裂……   这一回,疯狂的马儿还在往前奔跑,马车却忽然前倾,车厢高高翘起,几乎就要翻车,沐心顾不得害怕。   即便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呼吸困难,她还是迅速飞身扑向了车尾,高高举起的车厢上升到了最高处,总算堪堪停下,最后猛地落地。   马儿已经跑远,由于惯性继续向前的车厢缓缓停下,万幸,沐心躲过了翻车的惨剧。   然而浑身上下的骨头已经被撞得几乎散架,她试着爬出车厢,但浑身的力气在方才那飞身一扑已经抽空……   沐心干脆瘫在车厢内,闭目养神,一边平复心绪。   五皇子救治疫情有功,返京途中却遭遇如此大规模袭击,是单纯的山匪作乱?还是有人蓄意图谋?   大起大落之后,沐心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缺氧到近乎窒息,她无法强迫自己停下思考,干脆快速在脑子里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   马车外,陡然响起了脚步声,而且渐渐密集起来,越来越近,将沐心从数绵羊中吵醒。   脚步声密集,意味着人数众多,却没有人说话……   不是自己人。   沐心立即做出了判断,外面是什么人?她该怎么办?   刚刚落回地面的心,再次被高高吊起。沐心头疼得嗡嗡响,无可奈何,欲哭无泪。   眼下的她浑身脱力,算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有力气,真遇到险境也没什么还手之力。   在稻香城的时候,沐心曾想过,世上最危险的事,大概莫过于此了吧——在医疗技术极度落后的地方,胆大包天地往瘟疫城里闯。   眼下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   躺着装死好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怎么样都躲不过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黑衣人   楚天歌至今回想起来都一阵后怕。如果……如果他再晚到一会儿,沐心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发了狂的马四处乱撞,带着沐心一路进了官道的支路,此处林叶繁茂,人烟稀少,地面不平,一个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   马不见了,车厢孤零零留在原地,支架都撞散了,苦苦支撑着没有塌下。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匹马,沿着车轴印一路疾驰,就快追上了,却被一伙藏在林子里的黑衣人捷足先登。   他们蒙着脸,黑衣上风尘仆仆,每个人都举着刀,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朝着车厢靠近。   那一眼,楚天歌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叫嚣着一个名字——心心……   那群黑衣人已经将马车团团围住,无数闪着寒光的大刀已然高高举起,下一刻便会刺向车厢……   楚天歌眦目欲裂,自马上飞身而起,将轻功施展到极致,手中几枚银锭齐发,堪堪在马车被戳成马蜂窝的前一刻,射中了举刀的那几只手。   几个被打中的黑衣人捂着伤哀嚎,其他的黑衣人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刀,齐齐看向银锭射出的方向,那是白衣飘飘的年轻男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飞在半空中,踏着风一路而来,一看便知,此人轻功了得。   眼见车厢暂时安全,楚天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十几名黑衣人迅速站成一排,共同对敌。然而,却又没有下一步动作。   其中一人厉声质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五皇子不会武功吗?”   “是不会武功啊!”被质问的人明显底气不足,然而很快又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反驳他,“但他会轻功。”   “这事后面再算账……”那黑衣人呸了一声,眼神瞬间变得狠辣,随后举刀指向楚天歌,大喊道,“兄弟们,他就是今日的目标,给我上!”   霎时之间,黑衣人一拥而上,喊打喊杀声一片,紧接着刀剑相接,一阵刀光剑影。   哦,不是剑影,楚天歌手中的武器,乃是一柄折扇。   “该死的,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武功?”凌厉的招式,又一次被楚天歌轻而易举地卸去了力道,黑衣人气急败坏对另一人责骂,“你们情报有误,我要加钱!”   被骂的人一边加入战局,一边敷衍地应了一句:“加加加!”心说,先活着回去再说吧,五皇子的侍卫队武功更厉害。   楚天歌并不施展全力与黑衣人较量,反而佯装颓势,且战且退,将战圈一点一点带离车厢的位置。   他不敢冒险,不敢往车厢的方向多看一眼,沐心还在里面,他必须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力,才能保护沐心。   他只能等,等他的人追上来。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来了。   “你们几个,缠住他,我去马车里面看看,能跟五皇子共乘一辆马车的人,定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开口说话的,是那个刚刚被责问的黑衣人。五皇子的身手如此高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过,他本也不是什么靠武力混的人,脑子一转,便想到了突破口。 第二百七十七章 挟持   传闻,五皇子在稻香城有一位红颜知己,常年蒙着面纱,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可能是丑得不好意思见人。   不过,管她是美是丑。   总之,车厢里的那一位,必定是对五皇子来说,很重要的人。   黑衣人想到此处,眼中闪过得意的笑,飞身退出了战局,一路直奔车厢,楚天歌心里咯噔一声,他飞身扑过去想拦住他,不惜拼着被砍伤的危险,手臂上,背上很快满是伤痕,却还是被挡住了去路。   恐惧,绝望,愤怒,顷刻间涌上了心头,楚天歌不再保留实力,指尖在折扇底部轻轻一按,原本平平无奇的扇子再次展开,便成了收割生命的利刃。   手起扇落,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皆是一招致命,身上唯一的伤口,便只有颈间那一道细细的红痕。   短短几息之间,楚天歌便杀出了重围。   身后,是倒下之后,脖颈突然喷血如柱的一个个黑衣人,还有握着刀瑟瑟发抖,步步后退的,眼中满是恐惧的黑衣人。   “撤!快撤!”那领头的黑衣人急切地大喊一声,率先施展轻功落跑,“妈的,这人疯了!疯了!这活儿老子不接了!撤!快撤!”   剩下的黑衣人一听到撤退的命令,顷刻间作鸟兽散,四下奔逃。   楚天歌对那些逃跑的黑衣人丝毫不放在心上,只一心扑在车厢的方向,他从腰间再次掏出一枚银锭。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沐心在车厢内早已听到外头的声音,在那黑衣人喊着要来抓人的时候,立即偷偷从车窗爬出去,想要悄咪咪地来一场捉迷藏。可惜,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习武之人的听力。   真是……该死的敏锐。   “姑娘想要去哪儿?”脖子上冰冷的触觉,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沐心,她这是被挟持了。而那个黑衣人正站在她的背后,敌暗我明,敌会武功,我不会武功……   胜算为零,鉴定完毕。   人在刀尖下,不得不认怂。   沐心讨好地干笑一声:“这位大哥,小女子……就是……有点儿内急……想去方便一下。”   “哦?”那黑衣人猥琐一笑,无耻道,“既然如此,那姑娘不如就地解决好了,放心,在下不会介意的。”   沐心瞬间黑了脸,可惜形势比人强,还是强压下打人的冲动,一边安慰自己——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你打不过他!   她干笑了两声:“呵呵……好像又不急了……”   说着,她试图转过身去,然而脖子上的刀立即便重了几分,只听那人厉声喝道,“别动!我奉劝姑娘最好不要有什么小动作。现在,听我的命令,走出去。”   “好好好……”沐心连忙应道,“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我这就走出去,这就走。”   横在脖子上的刀已经割破了皮,很疼。   然而沐心只能忍着,她高举双手,表示自己绝没有任何小动作,乖乖在身后之人的挟持下一步步绕过车厢走出去,走到了楚天歌面前。 第二百七十八章 谈判   大约是对前世的太平盛世记忆太过深刻,眼下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境遇,反而让沐心感觉有些不真实。   如果要问沐心此刻的心情,她只能说,有一种局外人的错觉。   哪怕,那个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是她自己。   谁叫她前世二十几年里,她从未遇过这样的险境,也从未见过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去挟持一个人,那个时代曾在她心里种下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使得她至今仍无法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如此恶性的事件,竟然真实发生了。   所以,她并没有遇险的人该有的惊慌失措,反而很冷静,她甚至还能镇静地同背后的那个人言语周旋。   她知道自己面对眼下的情况应该再紧张一些,然而这种虚无缥缈的幻觉一直挥之不去,直到她亲眼看见受伤的楚天歌。   虚幻感才终于破灭。   她猜到楚天歌会来,也猜到他可能会受伤,可当她亲眼看到楚天歌浑身是血站在面前,看着他面色憔悴、嘴唇发白,看着他盛满担忧的眼睛,看着他摇摇欲坠又不肯倒下的倔强,看着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纠结……   就只是默默看着他而已,她就已经感动不已,泪流满面。   她哭到浑身都在发抖,不能自已:“楚天歌,你还好吗?”   其实还是有些状况之外,毕竟楚天歌情况虽然糟,但她自己似乎更危险才对,只要身后那人一个手滑,她可能就要脑袋搬家了,可她却还有心思过问楚天歌好不好。   大概是视觉效果冲击比较大吧,沐心对自己说,看着是楚天歌比较惨。   “五殿下,呵……从前倒是小瞧了你。”黑衣人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眉头一跳,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冷笑道,“不过,现在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在我手里呢,殿下想和我比比谁的刀快吗?”   “你想怎样?”楚天歌说着话,眼睛却黏在被挟持的沐心身上,还不忘温柔地安抚她,“心心莫怕,这些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什么伤。”   黑衣人心头一颤,警惕起来,威胁道:“我劝殿下还是先把手里的扇子扔掉,我们再谈。”说话间,架在沐心脖子上的刀又紧了紧,立即划出了一道血痕。   “住手!”楚天歌厉声喝道,干脆利落扔了手中的折扇。   “很好!”黑衣人狞笑,“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不知殿下会为了这位红颜知己做到什么地步……让我想想……”   “喂喂喂!”沐心夸张“嘶”了一声,大叫道,“我劝你刀子最好拿稳一点儿,人的脖颈上有非常丰富的血管,照你这拿法,没等你想起来,我就要留血过头而死了,到时看你还拿什么跟殿下谈条件。”   “闭嘴!”黑衣人不高兴地骂了一句,眼角扫过沐心的脖颈,见真的流了不少血,下意识就把刀往外挪了挪。   “啊!不行了不行了!”沐心忽然又尖叫起来,然而很快声音又虚弱下去,“这位大哥,我好像要晕过去了,麻烦你待会儿一定要把我接住,不然万一不小心把我杀了,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她想,绝不能让他有机会谈条件,绝不…… 第二百七十九章 离开   “闭嘴!”黑衣人自然不甘心被一个人质威胁,于是干脆把刀又架回去,沐心则咬了咬牙,放软了身子,直接向着刀口倒了下去。   这一倒,是真的倒。转瞬之间,沐心的脖子立即血流如注。   那黑衣人慌忙收了刀,骂道:“真是晦气!喂喂!”   只是一瞬间的走神。   楚天歌迅速掷出一锭银子,手起刀落,落地的瞬间,楚天歌已飞身而至,这一回,是真正的手起刀落,那黑衣人被一刀洞穿心脏,死不瞑目。   “心心!你怎么样?”   ……   那一次的刺杀之后,楚天歌身上挂了彩,沐心脖子上缠上了围巾。   也让沐心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面临的究竟是什么,她根本无力应对皇权争夺的残忍,除了拖后腿,除了让家人一起陷入危险,她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我尊敬的皇子殿下,能遇到你……还有阿洛、阿月他们,我真的很高兴,只可惜……”   她自言自语着,流着泪凄然一笑,调皮地轻轻挠了挠楚天歌的手心,睡梦中的他果然松了手,而她趁机挣脱出来:“楚天歌,我很抱歉。你们皇家藏着太多危险,而我的家人,他们太弱小了,我不能冒险将他们牵连进来。”   楚天歌其实早就醒了,空了的那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他眉宇间的神采落寞下来,惨笑一声:“所以,你又决定要放弃我了,对吗?”   沐心吓了一跳,又很快平静下来:“不是我决定,而是根本没得选。上次刺杀你也看到了,我完全不懂武功,留下来只会成为你的软肋,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朝臣催促皇上设立储君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大皇子不惜以身犯险谋夺财力,夺嫡之势已现端倪,楚天歌身在其中,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凶险无比。   楚天歌很清楚,聪明如沐心,又曾在翰林阁供职,自然也看在眼里。   她说得没错,在这一场残酷的战争之中,她的存在,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而他,又何尝忍心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我会努力。”楚天歌坐起身,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坚毅看着她,对她郑重许下诺言,“你放心,在没有把握护住你之前,我绝不会把你和你的家人牵扯进来。”   “等一下!”沐心挣扎了一下,可惜楚天歌并不放手,只好先作罢。   “你不是……不是说你对那个位置没兴趣的吗?”这才是她最最关心的问题,“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是没错,但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降低存在感,表现得越平庸才越安全吗?你想努力什么?”   楚天歌苦笑:“心心,如你所说,我也没得选了。如今水患之灾、疫情之患已解,我就再也无法藏拙了,逐月昨日告诉我说,走水路的那一队人马,在前天遭遇了伏击,伤亡惨重。所以,其实你不提我也会说的,接下来的路会很危险,我就不留你了。”   一心想着离开的沐心:“……”接下来该说什么? 第二百八十章 团聚   楚天歌所说的不留,当然与沐心所言的离开,不是同一个意思。   进京已有半月,沐心被楚天歌安顿在白草草的百草堂中,同样被安顿在百草堂的,还有她阔别将近两年的父母。   进京前一日,楚天歌领着众人高调进京,却把沐心和飞霜剥离了队伍,混在夹道欢迎抗疫英雄凯旋的百姓中,悄然进京。   沐心的父母在白草堂后院中坐立不安,想着再过不久便能见到失踪多时的女儿,老两口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第一次不客气地向百草堂的人借了厨房,两人细数着女儿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准备食材,洗菜、择菜、切肉、和面、熬汤,忙得不亦乐乎。   “飞霜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我爹娘呢?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们?”一路上,沐心的心情就七上八下的忐忑起来,既兴奋,又有些近乡情怯。   楚天歌说,他不会留她,还会让她尽快和父母团聚。   当时的她,难过地抱着他哭了许久,却又忍不住期待起来,终于可以一家团圆了。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温柔,飞霜如今连一个微笑都能柔情似水,耐心十足安抚着沐心:“你先别着急,我们先去百草堂,京城里人多眼杂,你的身份特殊,做什么都要小心些,不能操之过急。”   “好,好,我都听你的。”   如此六神无主的沐心,飞霜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心疼地轻轻抱住她,可一想到楚天歌为沐心准备的惊喜,又忍不住兴奋。   京城的百姓大多跑去城门外凑热闹了。如此一来,城内十路九空,飞霜他们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达目的地,缓缓驶入白草堂的后院。   “李叔,我们回来啦!”飞霜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再回头,沐心直挺挺站在车上,却没有下车的动作。她奇怪地抬头望向沐心的脸,惊愕过后,是喜极而泣。   “爹!娘!”一贯病怏怏的小妹妹手脚并用爬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地跑向厨房的方向,而厨房门口,是一对鬓边白发的农家夫妇,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一家团聚,抱头痛哭,观者流泪。   李叔招呼着其他人进了屋,为这一家子腾出地方,让他们安心团聚。   林娘子掏出帕子为沐心擦着泪,哽咽着埋怨:“孩子,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就跑出来了,知道爹娘有多担心你吗?”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也是个极为温柔可亲的母亲,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一家人就应该待在一起。   秀才林书豪矜持地擦了泪,又恢复了书生的矜持,贪恋地多看了两眼久别重逢的女儿,便收敛了情绪,只淡淡说了一句:“瘦了……”   “何止是瘦了,整个人都憔悴了。”林娘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儿,“走,跟娘亲回屋去,我跟你爹爹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你爱吃的,可怜的孩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跟娘说说,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过得好吗?”   林秀才自觉地跟在母女俩身边,帮着开门,帮着关门。   时隔两年,一家人终于又能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话家常。   林秀才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看着身边紧紧牵着手的妻女,一时心有所感,方才好不容易关起来的泪水又有了决堤的趋势。 第二百八十一章 生计   进京之后,提心吊胆、刀光剑影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宁静的日子过得多了,沐心守着爹娘担惊受怕了几日,便渐渐放松了心神,还有心思去想谋生计这件事了。   白草草亲自为林秀才诊断了病情,断定他的腿伤当初并没有处理好。   如今行走不便也就罢了,还成了晴雨表,一到雨季便会酸痛难忍。伤在筋骨本就难愈,何况还是拖延了两三年的旧伤。   遵照医嘱,林秀才的腿伤痊愈希望不大,但酸痛的痼疾还是可以慢慢拔除的,只是需要时日,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   沐心自然千恩万谢,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第一次写话本子,沐心的心情是有些忐忑的。   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会视金钱如粪土,只要自己高兴,旁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可这一次,观众的喜好,事关一家人的生活费和父亲的医药费,她不仅关心,还特意亲自去了茶楼观看了第一场演出。   沐心的话本子,写的是十分老套的富家千金和穷书生的爱情故事。   主人公是在一次乞巧节相识,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私定了终身。   那书生虽穷,却并不自轻自贱,自有一番傲骨。书生按约定上门提亲,却被嫌贫爱富的老丈人拒绝,富家千金私下为书生准备了盘缠,鼓励他发奋图强,书生自然不负所托,一举考上了状元。   再接下来,剧情很好猜,书生飞黄腾达,老丈人懊悔不已,向女儿服软,亲自带着女儿登门谢罪,两位主人公喜结连理。   如今太平盛世,这一类感人的爱情故事,还是很受欢迎的。   说书的先生赏钱收了不少,旁听的沐心这下子放了心,起身准备离开,却被登徒浪子拦住了去路,还抢了她的面纱。   沐心一时不察,被那登徒子得了手,立即侧身躲开。   可惜,登徒子若是懂得适可而止,就不叫登徒子了,他只会拿着抢到手的面纱在鼻尖闻几下,再轻佻地对你说:“好香的面纱,这位姑娘,你方才撞了我,撞得我胸口疼,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人生无处不是戏,台上唱罢,这台下又开了一场。   许多本来要离场的客人又坐了回去,一个个兴致勃勃地翘首以盼,好戏上演,怎可错过?   沐心抬眼扫了一圈,果然,没有一个站出来见义勇为的,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对面的登徒子惊鸿一瞥,眼中立即充斥着贪婪淫邪:“啧啧……小娘子这般美貌,不如就以身相许给本公子赔罪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呼吸一滞,许多人当即懊悔不已,早知是位如此倾城动人美娇娘,方才说什么也要为她强出头。   可惜,英雄救美的时机已过;如今再出面,不仅那姑娘不会领情,还会让她在冷眼旁观上,给自己再加上一条见色起意。   “这位大哥,别心急嘛……”沐心对着那登徒子灿然一笑,带着点儿不怀好意思的诱惑,她缓缓又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枚腰牌,举到对方面前,笑容更盛,声音却冷如冰窖,“再给你一次机会,还继续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腰牌   那是飞霜特意为沐心准备的,说是从丞相大人那里顺来的腰牌,还特意交代,关键时刻拿出来唬人贼好用。   要说这京城之中,什么人最不能得罪,那一定是这位笑面虎——丞相金鹏飞。   沐心在入朝为官的那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对这位金鹏飞的故事也有所耳闻。   传闻,他权势滔天,外表看着温润有礼,实际上却锱铢必较,一手背后捅刀子的功夫炉火纯青,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   照理说,这么背后捅人刀子的人,迟早有一日也是要被人捅刀子的。   实际却恰恰相反,丞相金鹏飞整人,靠的可不是栽赃陷害,而是他那该死的、光明正大的办案能力。   只要被他盯上,就算是家里的管家多买了个妾室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扒得一清二楚,而只要被这位随便扒个罪状出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更可怕的是,这位丞相大人十分洁身自好。   曾有几个政敌企图联手扳倒金鹏飞,又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后干脆捕风捉影,伪造罪证,闹到了皇帝面前。   金鹏飞身正不怕影子斜,面色如常,当场将所有罪证一一剖析查验,最后不仅为自己洗清了嫌疑,还顺藤摸瓜抓到了对方的把柄,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试问,这京城之中,有谁敢说自己没个把柄?谁敢得罪?   因此,金鹏飞的腰牌一亮出,那登徒子立马脸色苍白。   他一身华服,一看便知是京中哪位官家之子,自然认得丞相的腰牌,也知道这位的厉害,不仅不敢造次,还立马陪着笑脸:“误会误会,我是看姑娘的面纱脏了,这才想帮您擦一擦。”作势将手里的面纱用袖子擦了几下,狗腿地双手奉上。   沐心淡淡瞟了那面纱一眼,赞同地点头:“嗯。这回真的脏了,那就扔了吧。”   她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方新的面纱重新戴上,扫了一眼那人疑似便秘的表情,绕过他,扬长而去。   围观群众捂着嘴偷笑,这姑娘是嫌那人手脏,骂人不带脏字,也是个不好惹的。   不远处,雅座上旁观的文仲乐不由多看了沐心两眼,眉眼含笑,流露出几许赞赏之色。   却不期然听到同座的一位贵公子嘀咕:“这姑娘,竟和正阳郡主有几分相像。”   文仲乐脑中立即有了一丝猜测,面上却只是佯装好奇:“正阳郡主?是那位前新科状元独孤沐心的同胞妹妹?”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可是一直不信,那位让他吃了哑巴亏的新科状元,会如此轻易地主动赴死。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那姑娘和已故的那位状元似乎……还要更像?”那人一脸迷惑,又自我怀疑地摇头,“不不不,人有相似,一定是我想多了。”   “说起来,我对那位已故的状元郎还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长得竟这般好看?”文仲乐笑得温文尔雅,抬手为同伴添了一杯酒,“云兄可否再多讲些那位生前的事迹?” 第二百八十三章 企图   “这有何难?”   云梦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醉意上头,有关那位状元的传奇故事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于是侃侃而谈,“说起那位状元郎,我其实也只是有幸远远见过一回,啧啧……怎么说呢,看过那么多次状元游街,如此当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状元郎,还真是第一次见……”   两日后……   百草堂,自白草草这位主人归来之后,生意比从前好了许多,增多的病人主要包括两类人,未出阁的小姑娘,以及未出阁的小姑娘的长辈。   百草堂还是从前的白草堂,进门便是抓药的柜台,柜台后铺满了一整面墙的药柜,药柜里头,几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埋头抓药,包药,忙碌而有序,再往里,是空旷的大堂,堂内摆了一排供候诊的病人休息的长椅。   与长椅相对的,是连在一起的一排隔间,那是大夫们专用的诊室,每个房间外头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坐诊大夫擅长的医术,大夫们一般不关诊室门,几个小弟子跟着进进出出旁观学习,也兼顾安排病人候诊的次序。   白草草出诊的时候,与平时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不仅身姿端正,就连表情也是一本正经的,因而更得小姑娘和长辈们的喜爱。   飞霜这段时间并不坐诊,而是跟在百草草身边当小弟子,她小时候便常常这么跟着他。   “白大夫,听说您尚未娶妻,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老身家中恰好……”   有一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娘,白草草尚未诊断出结果,她便等不及要开口推销自家姑娘了。   白草草收回切脉的手,温声嘱咐:“大娘,您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思虑过重,还是要放宽心,莫要什么事都放在心上才好。”   一旁的飞霜冷着脸,半扶半拽地将那位大娘“送”了出去。   白草草在一旁抿着嘴角偷笑,他当然知道前来问诊的人,许多都是心怀企图。   不过,为了接下来的求亲能显得更加迫在眉睫,也为了防止飞霜会因为置气而直接拒绝他的求亲,他巴不得这些对他心怀企图的人来得越多越好。有什么关系呢?这样一来,他家飞霜才会知道他的重要性……   “下一位。”飞霜站在诊室门口冷声喊,下一瞬,耳边传来了一阵“咕噜噜”的滚轮声,那是……轮椅?   她收敛了情绪,循声望去。   一名红衣女子推着轮椅朝着诊室走来,轮椅坐着一位锦衣公子,他的眉眼深邃俊朗,冷峻,却也温润儒雅。   好矛盾的气质。   “你是……镇南王世子?”对于这位来京修养的镇南王世子,飞霜早有耳闻,听说自小受了腿伤,后来伤是治好了,却落下了腿瘸的毛病,因为好面子,便干脆不肯再站起来走路,出入只坐轮椅。   传闻,当年是一个小女孩救了他,后来便被镇南王收为义女,一直跟在世子身边。此女最喜红衣,名唤红袍。   “大胆,见到世子,还不行礼?”女孩子的娇喝声,并不吓人,气势倒是十足。 第二百八十四章 问诊   飞霜忍不住多看了红袍一眼,面容姣好,娃娃脸,看着像个可爱的邻家妹妹,身材却已然是个成熟的女人,妖娆多姿。   “红袍,不得无礼。”文仲乐侧过头,对身后的人低声训斥,红袍立即屈膝告罪:“奴婢知罪。”   飞霜丝毫不受这俩主仆的影响,端着礼貌的笑容,对着文仲乐福身行礼:“民女参见世子。”   文仲乐无奈地笑,自谦道:“管教不严,见笑了。飞霜姑娘,在下是来求医的,有劳姑娘带路。”   “世子请。”飞霜神色未变,侧身退到一旁,似乎早知道文仲乐认识自己,全程低眉顺目,却也不卑不亢。   红袍推着文仲乐先行进了诊室,飞霜跟随在后。三人一前一后进门,白草草只愣了一下,便回过神来,站起身作揖行礼:“草民参见世子殿下。”   显而易见,镇南王世子在京城算是个名人,而且很好认。   文仲乐对此习以为常,他只是淡淡笑着,抬手隔空虚虚一扶:“白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我不是什么世子,只是个来求医的病人。”   “世子请……”   既然是看病,白草草便没再废话,径自坐回去,示意文仲乐伸手,把脉,拧眉思考了许久,忽地站起身:“不知可否让在下仔细检查一下世子的伤处?”   文仲乐微微一愣,便恢复了谦虚温和的浅笑:“先生请便。”   “霜儿,领着这位姑娘出去外面等着,把门关上。”飞霜看了那位叫红袍的侍女一眼,红袍则看了世子一眼,待到世子点头后,才转身跟着飞霜出了门。   门外,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左一右站着,互相之间并无交流,却也是一道极为靓丽的风景线,引得外面候诊的人纷纷侧目,却不影响这两位女子继续面无表情,好似两尊不容进犯的守门神。   门内,白草草指引世子褪去衣裤,细细揉捏检查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世子的腿伤,无论是从脉象上,还是从伤处的检查,应是已经复原没错,可如世子所言,您如今还是无法正常走路,在下惭愧,无法查出病因。”   文仲乐站起身,面色平静,将褪下的衣裤一件件穿回去,反过来柔声安慰白草草:“先生不必介怀,本世子已经习惯了。”   “不过……”白草草顿了顿,“不过,家姐曾提过另一种说法。传闻,有些人在受伤之后,心里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就算最后治好了伤,行动还是无法恢复,我们可称之为心病。”   “心病?”   “正是,不过姐姐也只是听人提起过,却不知如何医治。唯有一句话,希望能帮到殿下。”   “什么话?”   “心病还须心药医。”白草草笑得有几分尴尬,“实在惭愧,这话在下琢磨了许多年,也预见过与世子殿下相似的病人,却是有心无力。”   文仲乐忽略心底的那一抹失望,淡笑:“无妨。”   除了走路还有些瘸,文仲乐的伤其实恢复得很好,并不影响他的生活,甚至还有利于他的伪装。 第二百八十五章 悬壶   白草草想起自己那与神棍差不多的医嘱,总觉得有些好笑,可有些时候又的确有用。   “不过,据我所知,那些人中的确有人恢复如常。”   他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无奈和困惑。   “只是,我其实只是治好了他们身体上的伤,再告诉他们这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宽慰他们好好休养,凡事看开一些,放松心情就是最好的良药。至于,为什么有的人最后真的痊愈,而有些人始终无法恢复如常,我至今尚未想明白。”   “其实,悬壶先生也曾这么说过。只可惜,他和先生一样,至今找不到具体的医治方法。”   “悬壶先生?”白草草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可是那位接骨神医,悬壶先生?”   “正是,怎么?白先生也认识他?”文仲乐依旧端着儒雅的浅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得逞,今日前来,求诊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悬壶先生的出场才是真正的目的。   “世子可知,要如何寻到那位悬壶先生?”白草草难掩激动,“不瞒世子说,我前些日子接诊了一位病人,乃是旧年的骨伤,可惜我能力有限,但若是能请到悬壶先生,也许此人的伤就有救了。”   “哦?”文仲乐假装庆幸,笑眯眯道,“如此倒是巧了,悬壶先生为了医治本世子的腿伤,这些年一直都跟在我身边,此刻就在我府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白草草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遍:“当真?”   文仲乐保持一贯的宽和,面带笑意:“自然……”   “太好了!太好了!世子殿下,恕白某冒昧,可否请殿下帮忙,请悬壶先生出手为我的病人救治?”   “白先生说得哪里话,治病救人乃是医者天职,悬壶先生一定会很乐意的。”   “多谢世子!”   “先生客气了。”   世子殿下:“不过,有一事需要先与先生说明,悬壶先生已隐世多年,性情有些孤僻,不喜外出,所以只能请病人自己上门求医了。”   白草草笑得满面春风,诚心诚意道:“那是自然,能请到悬壶先生出手相救已是感激不尽,我们自己登门是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互相又客气了一番,最后约定明日一早,白草草带着病人登门世子府求医。   文仲乐此行目的达成,便提出告辞,白草草亲自为他推着轮椅送到门外,热情洋溢,满脸笑容。   红袍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也只是很闪而过,便又低眉敛目,缓步上前接手了世子的轮椅。   世子坐回轮椅上,温雅如初:“先生留步。”   白草草作揖相送:“世子还请慢走!”他没有再回诊室,反而一路相送到白草堂大门口,一直目送到红袍消失才转身回去。   飞霜双手抱在胸前,蹙眉看着白草草的谄媚,骂道:“白草草你抽什么风?”   “悬壶先生!霜儿,我找到悬壶先生了!”   “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么?”   “悬壶先生在世子府,霜儿,心心父亲的腿有救了!有救了!”白草草高兴得一路又蹦又跳,直奔到了后院,“心心,心心快出来!好消息!好消息!” 第二百八十六章 好奇   世子府——   文仲乐由红袍推着到院子里晒太阳,府中的下人不多,因为世子殿下需静心休养,府中不宜太过吵闹。   得知今日白草草会带着那个女状元登门求医,红袍表示不解:“世子,红袍不明白,咱们已经查明那位状元的身份,为何不将此事捅出去,给她一个教训?她之前可是把我们的秘密搞得天下皆知,折损了我们不少人。”   “教训有何用?那些折损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文仲乐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满是兴味,唇角扬起邪魅的笑,“此人还有些用处,先不动她,容本世子再好好想想怎么用。毕竟,这可是那位风头正盛的五皇子的红颜知己。”   就在前不久,文仲乐派人前往南方的人终于回京,还掳劫来了一位关键人物——   来福,那可是状元公案件中最重要的证人,可惜审问了几个月都没问出什么重要的结果。   不过,就在两日前,文仲乐在茶楼意外遇到了沐心。他本就心思缜密,又对去世的状元郎颇为上心,几乎将他生平的所有事迹都翻出来研究过,他的一生总结起来很简单——   复仇,后来发觉自己触碰了不该碰的秘密,为保护家人,选择了自尽身亡。   一切线索都很完整,却又前后不通。   文仲乐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相信,一个如此聪明的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去寻死。所以,他坚信状元独孤沐心一定还活着,只是,他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文仲乐,独孤不弃进京当了郡主,如果独孤沐心没有死。   那么,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的亲妹妹在京城不管。所以,他断定独孤沐心一定会出现。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独孤沐心竟然是旁人女扮男装顶替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会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为别人家报仇?   文仲乐命人领着来福去偷偷辨认,确认藏身在百草堂的林沐心,就是独孤沐心无疑。   他满心兴奋,为能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对手。所以,他下令对林沐心展开全面调查,结果又与他的猜想相去甚远——   此人平日里低调内敛,对父母十分孝顺,其父患有腿疾,正在飞霜的白草堂接受治疗,以写话本子为生,很普通的生活。   就好像,她真的就是个带着父母求医问诊的普普通通的小女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但文仲乐知道,事实一定不止如此。   此人曾经女扮男装,金榜题名,一跃成了大楚最年轻的状元,举世瞩目。   她还远赴南方,亲自为独孤家平反了八年前的冤案,还与五皇子私交甚密,陪着他在稻香县力挽狂澜,成功解决了水患留下的瘟疫。   如此奇女子,文仲乐生平第一次遇到,他很好奇,这是个怎样的女子?   文仲乐突然有些期待,上次在茶楼远远见了一面,他就知道,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她聪明睿智,不轻易吃亏,既懂得仗势欺人,又不过分咄咄逼人。那一日的她,虽然落入陷阱,却能潇洒自在,来去自如。   这样一个曾经经历过那么多辉煌的女子,如今却退居人后,安守本分陪着自己的父母治伤,成了一个平凡无用的后宅女子。   不会的,如此惊才艳艳的奇女子,就算她甘于平凡,她身上的光芒也不会被掩盖。 第二百八十七章 登门   林秀才从未想过,他年轻时一身傲骨,致使自己永远告别了金榜题名的道路,到最后别说拜相封侯,连秀才的功名都丢了。   如今却能登上镇南王世子府如此高门显贵。   知父莫若女,沐心牵着父亲的手,暗暗用力握紧,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老爹放松点儿,白先生可是当朝国舅,你看他不也是跟普通人差不多吗?不用紧张。”   林秀才这才深深呼吸了几下,一手握着女儿的手,一手牵着妻子,勉强镇定了心神。   林娘子和女儿对视一眼,皆是掩嘴偷笑,自家夫君就是这样,圣贤书读多了,反而把胆子读小了。   他敬畏皇权,敬畏真理,却唯独忘了敬畏自己。   白草草看着这一家子的小动作,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想哭。   他自小是姐姐带大的,从不知什么叫一家人的天伦之乐。   从很小的时候,每次在街上看到手牵手的一家子,他都会心生羡慕,那是他此生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快乐。   直到后来,他自己当了父亲,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   大约是触景生情吧,他忽然想起了小云生。稻香县瘟疫爆发前,他连哄带骗的把云生骗走了。   此时此刻,云生已经和他的亲生父母团聚了,也不知这小崽子还会不会记得自己这个养父,还有那几个小徒弟,都跟着乐不思蜀了吧?   “几位贵客请随老奴进来,这边请。”出门迎接的,是世子府资格最老的管家,十分周到有礼。   “有劳您了。”白草草礼貌道谢,自觉领头走在前面,留给身后一家子说悄悄话的空间。   “老爹,怎么样?有钱人家是不是特别大,特别豪华?”沐心笑眯眯地指着一路的精致,低声和林秀才说着悄悄话。   “嗯嗯。”林秀才被周围的景致深深吸引,无暇分心,只剩下点头的份。   “不过老爹,您也不用羡慕。”沐心笑了笑,调皮地眨了眨眼,“因为,再羡慕也没咱的份儿,大楚律例明文规定,普通人家是不能这么建宅子的,就连你之前那个有钱的东家也不行。哈哈……”   “臭丫头,翅膀硬了,你敢笑话你爹!”   “谁叫你老羡慕这些得不到的,看得到又得不到,这不是自己找虐吗?还不如像你女儿我这样,看开一点儿,咱么村里的青山绿水不也挺好。再说了,咱家就三口人,要这么大宅子干嘛?娘亲打扫起来很辛苦的。”   “心儿,你就别闹你爹了。这回为了找你,你爹可是把家里宅子都卖了。”林娘子几次使眼色没效果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心疼丈夫。   林秀才变了脸色,埋怨地瞪了妻子一眼:“你没事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啊?”原本闹得正欢的沐心忽然喉咙一堵,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爹爹是个极为爱面子的人,赚了钱之后,恨不得把“我有钱”写在脸上。   当然,这么做有失体面,于是,他就把心思动到了宅子上,为了修缮宅院,花了不少冤枉钱。可为了她这个擅自离家的女儿,他竟然把自己最得意的宅子给卖了。   她从前总埋怨爹爹势利眼,太过看重那些身外虚名。   可其实吧,她这个爹爹除了死要面子活受罪,除了读书读得有点儿不懂变通,除了脾气有点儿轴,除了胆子有点儿小,除了怕见官,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一辈子不曾说过谎,还十分顾家,更疼爱她这个女儿…… 第二百八十八章 借住   一切如白草草所料,悬壶先生为林秀才诊断之后,明确表示了可以治愈。   “不过,林先生这腿不好治,若想要痊愈,非得要再吃些苦头才行,需得先打断已经连上的骨头,重新接骨。   在此期间,病人需要卧床休养,不得随意挪动。而老夫如今受世子所托,还在全力研究世子的腿疾,只怕分身乏术。”   悬壶先生为难地将目光投向世子,世子文仲乐无所谓地耸耸,莞尔一笑:“这有何难?林叔若不嫌弃,尽可住下来。我这世子府向来冷清得很,若能有林叔叔一家相陪,倒是本世子得了好处。”   林叔,是白草草对林秀才的尊称,他倒是没想到,文仲乐这位世子会如此平易近人,竟然会跟着他一起称呼,当下对他生出不少好感。   于是,白草草怀着感激之情,躬身对着世子和悬壶先生分别拱手行礼:“如此,便叨扰了,白某替林家多谢世子收留之情,多谢悬壶先生诊治之恩。”   他没有征询林家人的意见,擅自替他们应了下来。毕竟这不是客套的时候,欠人情什么的,日后还就是了,眼下治病要紧。   林秀才自然十分惶恐,林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白草草已经表了态,他们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了下来。   沐心松了口气,她真怕自家爹娘这时候又生出什么,绝不能在别人家白吃白喝的骨气。不过,这回的人情算是欠大发了。   她在心里掐指算了算,原本欠了楚天歌、飞霜姐姐、白草草的人情。   倒是债多不压身,早就还不清楚了,也就可以破罐子破摔。现在这个文世子却不同,这位是新债主,也不知将来要怎么还人情?   沐心想想有点儿愁,如今她身在异乡,还带着俩老实巴交的父母,一家人又要吃又要穿的,还要给老爹治病,写话本子的报酬不算少,但手头还是越来越紧了。   好在她的债主们都不缺钱,她刚好也没钱,但人情这玩意儿,还起来也不比赚钱容易啊!   也不知这位文世子缺什么,有什么是她能帮得上忙的。   好愁啊!   文世子坐在轮椅上,眼角余光瞥了愁眉不展的沐心一眼,转而对着白草草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白先生客气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悬壶先生则是拱手还了一礼。   他一身黑灰色的长袍,相貌英挺,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不大笑,话也不多,下巴蓄着一把山羊胡,一看便知是个性格古板的学术派。   沐心丧气地垂着脑袋,掀开眼皮看了悬壶先生一眼,又盖回去,心想,至于这位悬壶先生,他是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工作。   到时候找飞霜姐姐借一笔钱当诊金付给他好了,大家都是打工人,人情什么的,都不如钱来得实在。   诊金……   听起来就很贵的样子,沐心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荷包,一阵肉疼。   看来要写点儿刺激的话本子了,不温不火的剧情,卖不出好价钱啊!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沐心这前任假冒状元的身份……   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压下赚快钱的赌徒心理,还是熬夜多写几本吧。   第二百八十九 面纱   林秀才和林娘子暂时没空想诊金的事,老两口眼看着白草草为了自己家的事,对着那个华服世子和黑脸大夫,一路陪着笑脸,又是拱手又是鞠躬的,总觉得良心不安,于是私底下互相拉扯衣服。   林娘子不满:“她爹,你倒是自己说点儿什么啊?不好老让白大夫挡在我们前头吧?”   林秀才无奈,又有些气急败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见官就不会说话。”   夫妻俩怒视对方一眼,忽然同时想到了什么,两人眼珠子一转,齐齐把目光投向自家女儿。   林娘子:“女儿啊,你在家不是挺能说的吗?快去,好好说点儿什么谢谢人家,爹和娘不会说话,一会儿在你后面,跟着行礼道谢就行。”   林秀才言简意赅,以眼神鼓励道:“女儿,靠你了。”   沐心忍住仰天长叹的冲动,说起来,这白草草也欠着她人情呢,现在帮忙说两句话怎么了?   她可是帮他挽回了一个老婆。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受恩惠的是他们姓林的一家人,假如他们不亲自表示一下未免太过没诚意。   这后面还要寄人篱下,还要让大夫治病。   想到接下来的大半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有必要先示好卖乖的,不然怎么跟人家来日方长?   “世子殿下,悬壶先生……”沐心站起身走到白草草前面,一派端庄淑女的柔弱形象,分别对着两位贵人福身行礼,“家父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家人,不大会说话,小女子只好斗胆出个头,代替家父家母,拜谢两位的收留和救治之恩。”   白草草猛地被口水呛到,掩嘴咳起来,这么贤良淑德的沐心,原谅他习惯不来。   所有人目光被白草草吸引过去,沐心也转身看向他,他赶紧压下咳嗽解释:“无事,嗓子有点儿痒,你们继续,继续。”   沐心面色平静,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继续:“世子殿下,请受小女子一拜。”   她说完,对着世子盈盈下拜,身后跟着他的父母:“世子殿下,请受我们一拜。”   “快快请起……”文仲乐身子前倾,一手扶起沐心,对着她身后的两位老人远远虚扶,“两位快快请起,请起,不必多礼。”   “多谢世子。”沐心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却在拉开距离时,被他的他袖口处的金线勾住了面纱,随后,面纱滑落。   文世子胳膊停在半空,愣了愣,便开始动手去解袖口处的面纱,却怎么也拿不下来,只好尴尬地笑着,对沐心说:“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其实,文世子就是故意的,他袖子上的金线有猫腻。   但他演技好,旁人看不出来。   默默守在后方的红袍见状,眉头微微一蹙,上前蹲下为世子解下缠在袖口的面纱,随后将其送还沐心。   沐心双手接过,丝毫没有突然摘下面纱而惊慌,反而神色坦荡:“世子言重了,承蒙世子大恩,让我们一家留在府上治伤。世子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在恩人面前,这面纱本就是要摘下的。”   说着,将面纱仔细叠好,塞回了袖中。 第二百九十章 探望   日落西山,夕阳发挥余热,将最后的一点儿光洒在园中最角落的台阶上。   沐心挑了个视角好的位子,靠着走廊的柱子坐下,闷闷地想,要是时间可以按下快进键多好,可以将眼下的折磨直接跳过。   又自嘲一笑,别做梦了,老老实实等吧。   一团小小的、粉色的身影,就那么屈膝坐在台阶上,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脑袋埋在手臂里一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那扇关着的房门,一眨不眨。   红袍推着文仲乐缓步而来。   身为好客的主人,在客人断骨重续这么关键的时刻,不出现可说不过去。   红袍远远看着那个蜷缩在台阶上的、瘦小无助的身影,眸光微闪,向来冰冷的心肠难得生出了恻隐之心。   曾经,她也是这么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收下人牙子的钱,再后来,她便被那人牙子领走,进镇南王府当了丫鬟。   她从未尝过什么家人的温情,也从未渴望过什么亲情,因为在镇南王这样的显贵人家里头,下人是没有资格拥有什么感情的,他们唯一拥有的资格,就是听候差遣,哪怕是为此献出自己的命。   她从小就命苦,也认命。   所以,当年世子遇险,她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前面。   林沐心比自己幸运,红袍想,同样是可怜兮兮坐在台阶上,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父母抛弃,而林沐心,却能守在父母身边,一家人共渡难关。   “世子,您说她真的是我们找的那个人吗?”这一刻,红袍其实希望林沐心不是。   鬼使神差的,看着台阶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红袍突然非常希望,姓林的这一家人能过得幸福美满一些。   好像只要看着他们一家过得好,她就能透过他们,看着当年的她自己,以另一种方式,过上幸福的生活。   “怎么?”文仲乐回眸一眼,便将红袍的神色尽收眼底,“呵……红袍什么时候学会心疼人了?”   “奴婢不敢。”红袍心中一跳,立即低头认错。   她,是不配有感情的,包括同情。   何况,对方还是他们的敌人。   “别紧张,瞧瞧那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别说你了,本世子都忍不住想怜惜。”文仲乐安抚性拍了拍红袍放在椅背上的手,笑得云淡风轻,“走吧,我们去关心一下那个可怜的小丫头。”   轮椅滚轮的声音“咕噜噜”碾过地面,一路走一路响着,沐心却对耳边的车轮滚滚恍若未闻,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拥抱自己的姿势,身体蜷缩地更小了些,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对面的门。   “怎么还不出来?”她小声嘀咕着,委屈巴巴地嘟着小嘴,眼中盛满了担忧,又矛盾地带着点儿期待,两条秀气的眉毛纠结得皱作一团。   文仲乐的轮椅停在沐心的五步开外,他冷眼旁观着她的紧张和纠结,意外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沐心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一直在不自觉捏着袖子来回磋磨,指下的布料被她搓得皱巴巴的,正如她此刻皱成一团的小脸。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迷糊   文仲乐曾想过,他的对手也许是个城府深沉的复仇者,可能是个未雨绸缪的聪明人,或者是个思虑周全的布局大师,却唯独没想过,她会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喜欢和父母撒娇耍赖的小女儿、见不得父母受苦的大孝女。   有趣有趣!   一个人,无论再如何才华横溢、智勇双全,一旦有了弱点,便不足为惧。   一个聪明人,一旦有了牵挂,便常常会用聪明做许多傻事。   文仲乐想,那样的林沐心,一定会很有趣。   夕阳落下,暮色降临。   文仲乐原本想在一旁等着沐心自己发现他。不曾想,整整一炷香过去来了,林沐心依旧一眨不眨盯着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对身边多出来的两个大活人毫无察觉。   “林姑娘……林姑娘……”还是自己出声吧,一向对自己的耐心十分自豪的文仲乐第一次失去了耐心,伸出手拍了拍沐心的肩膀。   沐心后知后觉转过头,手脚却不大听使唤,险些歪倒,好在她身边有根柱子挡住了。   她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反应还有些迟钝,看着文仲乐的眼神满是迷茫:“世子殿下?”   “你这……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文仲乐稳坐轮椅,面上是温暖关怀的微笑,却看着她摇摇欲坠,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他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这副迷迷糊糊的模样,分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文仲乐忽然也怀疑起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揭发了震惊全国的南方水患大案的幕后之人吗?   啧啧……怎么看怎么不像。   沐心眼巴巴看着文仲乐的脸,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些什么,奇怪地又看了一会儿,脑中闪过一道光,才恍然大悟,尴尬地对着文仲乐微微一笑,这才低下头,一左一右从耳朵里取出碎布。   她依旧坐在台阶上,半点儿没有起身的意思,高高伸出一只手在文仲乐面前晃了晃,再慢慢展开手心,里头躺着两团小碎布。   “怕听到我爹惨叫会忍不住冲进去,所以在耳朵里堵着这个,听不到声音。”沐心仰头对着文仲乐咧嘴一笑,转而寒暄道,“世子殿下怎么来了?”   “听红袍说,今日悬壶先生要为你爹医治,便想着过来看看。”   文仲乐心不在焉回答她,神情有些恍惚,她仰着头着对自己笑的样子,那么天真烂漫,仿佛一道光穿过了他的眼,一直照进了他的心里。   于是,某种不知名的渴望从心底疯长起来,潮涌澎湃,他好想要……想要什么?   文仲乐吓了一跳,他想要——她?   “有劳世子挂心,不过……”沐心忍着双腿的酸麻,扶着旁边的柱子站起身,缓了缓,又在原地蹦了蹦,歪头继续盯着那扇门,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进去好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文仲乐闭了闭眼,暂时压下心里那个荒唐的想法,可一抬眼又看见了她的忧愁……   心里流淌着一种陌生的情愫,他想不通,不过是方才看了她一眼,见识了她的笑颜,为何就变得不一样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随心   文世子不高兴地皱了眉,无声在心里抗拒着,那一抹对沐心的心疼。   可惜,无声的较量很快有了结果,文世子败了,败给了自己。   他一向随心所欲,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只好顺心而为,温声安慰她:“林姑娘不必太过担心,悬壶先生的医术高明,你爹一定会没事的。”   沐心得了鼓励,提起精神对他报以微笑,文仲乐的心情便也跟着明亮起来。   真是见鬼了!   文仲乐皱了眉,却无法控制心里升腾而起的愉悦。   看着沐心那带着忧愁的强颜欢笑,文世子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哄她高兴。   鬼使神差的,文世子拍了自己的腿,尽心尽力安慰沐心:“真的,当年我的腿伤比你爹严重多了,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   沐心视线落在他的腿上,想起了白草草曾经对她提过,文仲乐腿伤的确好了,却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   “其实,我的伤已经好了,就是……”文仲乐没再说下去,脸上的笑容凝固。   他丧气地垂下头,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暗暗恼怒,方才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主动跟人提起自己的腿伤。   “世子殿下,多谢你!”沐心走到文仲乐轮椅边上,蹲下身,满怀感激,仰着头看他,“如果,如果你愿意尝试的话,也许……也许我可以帮世子治好心病。不过……”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下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真的有办法?”一直甘当背景的红袍终于有了反应,她的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在沐心脸上,一向冷艳的脸上,难掩激动。   沐心抬起头看她,没一会儿脖子便酸疼起来,于是又站起身与红袍平视,她神色郁郁的:“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但心病还需心药医,能不能治好,关键在于世子殿下,而不在我。而且……”她说着,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却没再说下去。   红袍很快没了耐心,追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听闻,世子殿下的伤是在一次刺杀中落下的,想要治好心病,就需要从种下病根的那一场刺杀入手。也就是说,殿下需要再重新回忆那一场不好的往事。”   “这怎么可以?”红袍有些激动,那一场往事,对她来说同样是一场噩梦。   沐心叹道:“唉……想要战胜敌人,就必须要有直面敌人的勇气,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这样吧,我先想些简单的治法,就是不知道,世子殿下是否愿意一试?”   话题的主角,从方才便一直低着头,直到红袍和沐心齐齐将目光转到他的身上。   文仲乐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原本是他在暗中偷偷观察林沐心这个人,可短短几句谈话之后,却成了林沐心来观察自己。   她说,她可以为他治好心病。不过,需要他在她面前再次重提当年的往事。   她,要为他治病。   她,在关心他。   向来自恃冷静的文仲乐,此时的心情乱作了一团,时而是被人反客为主的恼怒,时而又因为她的关心而欣喜。 第二百九十三章 仰望   “世子殿下?世子?”沐心再次蹲下身,抬手在文仲乐面前晃了晃。   文仲乐回过神,眼前是蹲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她矮下身子,正仰头望着自己,目光澄澈,略带迷蒙,又是这样。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文仲乐便觉得心满意足,一颗心变得软绵绵的。   自从坐上轮椅,这是第一次,文仲乐得到了另一个人的仰望。   他忽然就接受了自己的心意,为了她的仰望。   “你确定要帮我?”文仲乐定了定神,目光锁在沐心身上,温和却又执拗,“不管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代价?”   沐心沉吟片刻,眨了眨眼,认真点头:“尽力而为。”   文仲乐收敛严肃的表情,展眉而笑:“好,林沐心,本世子接受你的帮助。”   “成功了!”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打开,率先飞奔出来的是飞霜,她一出来便大喊道,“心心,你听到了吗?你爹的骨头接好了,悬壶先生成功了。”   沐心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长舒了口气,猛地站起身来,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绽开,脑中便袭来一阵眩晕。紧接着,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文仲乐眼疾手快扶住她,可惜他坐在轮椅上,有心无力,只能顺势把沐心拉进轮椅之中,让沐心倒在他的身上。   他扶着她的肩,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轻声唤着她:“林姑娘?”   红袍很快将沐心扶到自己身上,摸了摸她的脉搏,冷静地做出诊断:“世子放心,林姑娘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的。”   飞霜远远便看到沐心站起又倒下的一幕,几个箭步跑过去,将沐心又扶到自己身上:“多谢红袍姑娘,世子离不开人,还是我来吧。”   “心儿!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娘啊!”林娘子飞奔而来,原本听到飞霜的喊话高高兴兴的,却又看到女儿晕倒在飞霜身上,吓了一跳,险些也跟着昏过去。   飞霜赶紧安慰她:“林姨别急,心儿没事!她这是高兴的,刚才听到林叔骨头接好了,一时高兴过了头就昏过去了,没事的,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真的吗?”林姨有些惊讶,人还能高兴得晕倒?   “自然是真的,林姨,您忘了吗?我也是大夫。”   “对对……飞霜医术很好的,林姨信你。”因飞霜之前给林娘子看过病,林娘子对她有种莫名的信任,于是放下心来,脑子却陷入了一片空白。   “那个,我刚才要干什么来着?”她低头努力想了一会儿,才重新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可女儿现在也晕倒了……   林娘子纠结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晕倒的女儿,一会儿又看看近在眼前的那扇门,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心儿有我照顾,林姨先去里面看看林叔。”   “好……”林娘子慌慌张张地朝着房门跑过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时间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个大活人——世子和红袍。 第二百九十四章 买菜   飞霜扶着软绵绵的沐心勉强站稳,余光瞥见红袍那冷冰冰的脸,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难得扬起笑脸,对着文仲乐解释道:“世子请见谅,林叔生病多年,林姨一心挂念,难免注意不到旁人。”   文世子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飞霜姑娘不必如此见外,林姑娘一家人感情好,本世子其实很羡慕,君子成人之美,本世子不会故意为难。”   “多谢世子。”   文世子看着安静地伏在飞霜身上的沐心,目光变得柔和:“不过,能让飞霜姑娘开口替她辩解,想必林姑娘必有她的独特之处。”   飞霜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嗯,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不过她方才明明是替林姨辩解,这文世子怎么突然扯到了沐心身上?   文世子沉浸在自己的心意中,轻声说:“嗯,我知道。”语气温柔,神情恍惚……   “哦?那世子都知道些什么?”   飞霜眸光一凛,警铃大作,文世子有问题!回去得跟小五报个信。   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可怕。   就连一直充当背景的红袍都察觉出了异样,世子对这位林姑娘的态度,有了变化。   不过,也许是因为林姑娘说,可以治好世子的心病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文仲乐没再接飞霜的话,转移了话题:“我建议飞霜姑娘还是先带林姑娘回屋休息比较好,这么一直扶在身上,只怕你难受,林姑娘也难受。”   飞霜其实还想再套套话,不过沐心这么晕着的确不舒服,她只好妥协,假笑道:“还是世子想得周到,从前常听人说,世子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文仲乐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漫不经心笑着客套:“飞霜姑娘谬赞了,红袍,你去帮帮飞霜姑娘。”   红袍:“是,世子。”   两个月后——   林秀才重新接好的骨伤恢复得不错,悬壶先生吩咐,接下来可以每日拄着拐杖下床走动了。   林娘子如同劫后余生,紧绷了两个月的心情总得以松绑。   紧接着,便开始倒腾起来。他们家境普通,既没有金银,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却也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林娘子左思右想,一大早便拉着自家闺女上街买菜。   京城的集市很大,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林娘子小心捂着怀里的钱袋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一会儿想着不能小气,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这回不大出血肯定对不起人家;   一会儿又想着,这里的摊贩一个个那么精明,会不会故意坑她这种外乡人,她的家底薄,伤不起啊。   集市上热闹非凡,林娘子有些兴奋,这么大的集市她还是第一次见。   然而她又有些心慌,紧紧抓着女儿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两人会走散。   沐心小的时候,林娘子第一次带她去赶集市的时候,就险些走丢了,这是林娘子的心结。   哪怕多年以后,小女娃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林娘子还是会忧心忡忡。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让她操心的女儿,竟然真的独自出了远门,还认识了当朝的国舅。   虽然,白大夫脾气好,看着半点儿国舅爷的架子都没有,但大小也是个国舅。 第二百九十五章 买鱼   林娘子晃了会儿神,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心中的失落感才缓解了些。   她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各色各样的吃食看得眼花缭乱,只好向自家闺女求助:“女儿啊,你鬼点子多,快帮阿娘想想,悬壶先生和世子殿下会喜欢吃什么?”   “阿娘,你怎么不问飞霜喜欢什么?”沐心单手故作捧心状,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自家阿娘,“飞霜姐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不许贫嘴,娘现在跟你说正经的……”林娘子板着脸训她,下一刻又软了语气解释,“飞霜爱吃的,娘早就问过了,你只管帮阿娘想想另外两位的喜好。”   “娘,不要紧张,就做你最拿手的菜就好,那两位都不缺钱,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沐心认真分析道,“反而是咱们乡下简单的吃食,他们都没吃过,没吃过的好歹占了个新奇的便宜。所以,阿娘只管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就很好。”   “嗯,说的很有道理。”女儿的安慰,多少让林娘子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那就……”沐心拖着长长的尾音,一边四下扫了一圈,最后拉着林娘子走到街边的一处小摊子,那摊子位置偏,摊主是个瘦弱的小老头,身边跟着个小女娃,看着十分可怜。   “娘,我们买两条鱼吧,这鱼看着不错。”   林娘子看着那小摊子上明显营养不足的小鱼,边上还零零散散摆着些河虾、河蟹、螺狮,默默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又看了一眼女儿脸上明媚的笑容,闷闷吐出一口气,强颜欢笑地附和自家闺女:“嗯,看着不错,那就买吧。”   那老人见有人愿意买自家的小鱼,原本浑浊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夫人,小姐,看看需要什么,老汉这些鱼虾都是今早现抓的,新鲜着呢。”   一旁瘦瘦小小的女娃娃也乖巧地站起身招呼:“夫人、小姐,你们别看这鱼小,但吃起来没什么刺,很好吃的。”   沐心怜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过去:“小家伙真乖,呐……姐姐很喜欢你,想送你一颗糖可以吗?”   小女娃眼中露出一丝渴望,但并没有伸手,而是看向自己的爷爷。   老爷爷惹着心酸,对着孙女慈爱地点了点头,小女娃才敢双手去接,甜甜地对着沐心笑:“谢谢姐姐。”   沐心笑眯眯地对着她点头,再转向自家阿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对着林娘子扬了扬眉:“娘,要不……咱们都买了吧?”   林娘子眉毛耷拉下来,闺女善良是好事,可问题是今天他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她狠下心,对着自家闺女坚定地摇头拒绝。   “真的不行吗?阿娘……”沐心抓着她的袖子左右摇摆,可怜兮兮撅着嘴撒娇。   林娘子的内心天人交战,自家闺女缠得厉害,老人和小孩子也都小心翼翼看着她,这位善良淳朴的阿娘很快败下阵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河鲜煲   买完鱼,沐心面对两个装鱼的大木桶,还有木桶边上的一老一幼,再次为难。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跟老人商量:“老人家,您看这么多鱼虾,我和阿娘两个人拿不了,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们送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手作发誓状,“那个那个……我可以帮忙推车。”   “当然!当然!”老人点头如捣蒜,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不瞒小姐,老汉抓鱼是半路出家的本事,若不是今日遇到小姐心善,只怕到天黑也卖不完。”   一路回去,沐心努力帮着推车,老人大约是憋了太久的苦闷,骤然碰上善心人,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   据老人家所说,他姓王,家住京都城外不远处的小村庄。   他有个儿子,名叫王凯旋,育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就是今天跟着出来卖鱼的女娃娃,儿子上个月刚出世。   去年朝廷征兵,王凯旋离家入伍,老伴身体不好,腿脚不大方便,只能在家里绣些帕子贴补家用。   于是,养家糊口的重担便落在了王老汉一个人身上。   王老汉家里的地薄,再加上儿子不在,老人家自己忙不过来,收成不好。   一家五张口,天一亮便要吃饭,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半路出家学人家去村头的河里抓些鱼虾出来卖。可惜,他技不如人,总也抓不到什么好货色。   临别前,沐心已经在心底为王老汉的鱼盘算了一条出路,于是叫住他:“老人家,您明日可还会进城卖鱼?”   “自然是卖的。”王老汉高兴地点头,但很快憨憨地笑着说,“小姐好意,老汉心领了。不过,小姐心善,老汉却不能一直占小姐的便宜。”   “老人家好气度……”沐心笑着对他拱手,“不过,您放心,我是想到了一条帮您卖鱼的出路,想着明天试试,并非是要买鱼。”   “如此,老汉就多谢小姐了。”王老汉客气地道了谢,把小孙女抱上车,推着车离去。   小孙女:“爷爷,你说那位姐姐真的能帮咱们把小鱼卖出去吗?”   王老汉:“爷爷也不知道。那是位心善的小姐,咱们应该谢谢她。不过,也不能看人家心善就赖着人家天天买,妞妞知道为什么吗?”   小孙女:“为什么?”   王老汉:“因为人善被人欺,是不对的。咱们不能看小姐心善就欺负她,不然以后就没人敢当善人了。”   小孙女:“嗯,妞妞记住了。”   ……   林娘子看着眼前的几桶小鱼小虾发了愁,钱袋子缩水了一大半,却没买什么贵重的吃食。   今日这顿饭可是要答谢世子和悬壶先生的,飞霜不会在意这些鱼虾的大小和价格,但世子和悬壶先生呢?   沐心探过来,下巴搁在母亲肩上撒娇:“阿娘,别看这些鱼虾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处理好了可是难得一见的人间美味。女儿今天就给您露一手,咱们做个河鲜煲。”   “河鲜煲?”林娘子听完来了兴致,自家这个闺女不爱做饭,却不是不会做饭。   相反,她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新点子,关键是,这些点子虽然闻所未闻,但做出来的味道,啧啧……   回味无穷…… 第二百九十七章 菜单   简单来说,林娘子的厨艺,就是在闺女那些层出不穷的点子里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大了不敢说,大小在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也正是如此,林娘子才敢出来献丑,亲自给世子和悬壶先生做饭答谢。   不过,如果女儿亲自出马的话……林娘子先是兴奋,而后又是担忧。   自家闺女的厨艺,难以形容,若是发挥得好了,那绝对是美味佳肴。   但若是发挥得不好,可是连村长家最不挑食的小狗都不愿意下嘴。   “咳咳……”沐心十分有自知之明,指着水盆里的鱼虾安慰道,“阿娘放心,这么多鱼虾呢,做坏了还有的救。”   林娘子气笑:“好好做,吃的东西不许浪费,做坏了你自己吃掉。”   沐心一本正经地立定,敬礼:“遵命,母亲大人!”   早在昨日,沐心一家子便开了家庭会议,拟定了今日的菜单。   为了表示诚意,他们的菜单上一共列出了足足十道菜,其中肉菜六道——   脆皮烤鸭、回锅肉、酒蒸鸡、糖醋排骨,羊肉串、红烧鱼,素菜四道——土豆泥、蒜香茄子、麻婆豆腐、什锦凉拌菜。   对于一户普通百姓来说,这一餐的隆重程度,不亚于过年时的年夜饭。为此,沐心在大楚出生十几年之后,第一次逛了古代的菜市场。   不逛不知道,一逛吓一跳。   很多沐心在后世吃惯的蔬菜瓜果,大楚竟然一样也不少,甚至还有许多沐心从未见过的吃食。   不过稳妥起见,沐心最后只捡了自己熟悉的菜品买。毕竟是待客用的,不能像从前在家里那样胡来,一不小心做成黑暗料理就不好了。   可惜,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   因为那一桶河鲜的意外加入,主厨临时替换成了沐心,林娘子则负责帮忙打下手。   卸下了主厨的重任,林娘子提着的一颗心落了地,沐心则忙得脚不沾地,一边盯着菜单,一边还要盯着做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大酒楼的掌勺人。   她站在灶台前,双手叉腰大喘气,对着外边大喊:“娘,昨日腌制的那只鸭子上火烤了没有?”   因着客居的小院厨房空间有限,沐心昨日特意去世子府的大厨房里借了材料,临时在院子里搭了个烤炉。   林娘子正在院中井边处理虾兵蟹将,耳边听着自家闺女的声音,回头,看一眼坐在烤炉前,认真翻着烤鸭的夫君,忍不住红了眼眶,那是喜悦的泪水,她们一家人的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阿娘……”得不到回应,沐心便不死心的继续大喊。   林娘子低下头,偷偷擦干了眼泪,抬起脸,扬起笑,朝着厨房门大声回答:“放心吧,你爹坐旁边亲自烤着呢。”   老爹烤鸭?沐心没忍住想起一桩旧事,顿了顿,不放心地添了一句嘱咐:“娘,你让老爹记得刷上蜂蜜,别舍不得。”上次烤鸭,林秀才就很舍不得刷蜂蜜。   林秀才不高兴地扭过头,粗声粗气隔空喊回去:“臭丫头,不用你多嘴。”显然,他自己也想到了那一桩旧事,但被自己闺女这么大声喊出来,面子上挂不住。 第二百九十八章 思念   厨房里,沐心对着屋顶翻了个白眼,心说,不多嘴待会儿肯定又舍不得放。   此时,她已经往锅里舀足了水,正蹲在灶台底下,拿着两颗打火石砸得咔咔直响,一把一把点燃的干叶子扔进灶肚子里,没烧一会儿便又熄灭,如此循环往复四五次,才总算点着了柴火。   “唉……还是电磁炉好啊!”沐心站起身左右扭了扭腰,才不过蹲了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未老先衰吗?   她伸展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为了防止刺客,楚天歌以养生为名,把她拘在屋里看得死死的,才导致她严重缺乏锻炼。   思念,藏得无处可寻,又来得猝不及防。   楚天歌,自从入京以来,真的从沐心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要不是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怕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又揉了两把酸痛的老腰,沐心苦笑了一会儿,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酸楚,抱起一大箩筐的菜出了门。   她走到厨房门口,从思绪里抽身出来,不经意的一个抬眼。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打量眼前的院子。   一进的小院落,小到耳房只能住得下一个人。沐心和飞霜便是住在左右两侧的耳房,林秀才夫妇则住左厢房,左厢房有两间,一间主人,另一间作书房。至于右厢房,同样有两间,一间用作储物,另一间则用作厨房。   不过院子虽小,五脏俱全。   厨房门外左侧,也就是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开了一口井。   井不深,沐心目测了一下,最深不超过两米,但里头的水很清,还很甜。   林娘子此刻便坐在井边,水盆里的小鱼已经被她剖腹去鳞,洗剥得十分干净。林娘子身后,林秀才正靠着墙坐着,正认真翻转烤炉里的鸭子。   如果没有楚天歌,沐心真希望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好了。   没有外界的打扰,一家人,一辈子。   一见沐心出来,林秀才不高兴地瞥了闺女一眼,恨恨地拿起装着蜂蜜的小陶罐,刷子用力往里沾了沾,刷刷在鸭子表皮又抹了厚厚一层,几滴蜂蜜顺着鸭子滴到了炭火里,林秀才眼角瞥到,心疼得不行,于是不高兴地又瞪了女儿一眼。   都是这败家闺女,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还喊得那么大声,飞霜肯定都听到了。   沐心笑眯眯看着自家爹爹闹别扭,被瞪了一眼依旧笑得如沐春风,还一脸无辜地指了指那只备受煎熬的鸭子:“老爹,再不翻面可就要烤焦了。”   林秀才吓得手下一翻,低头一看,金黄流油,哪里焦了?   于是,又是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洗你的菜去,少来这里指手画脚。”   “你们父女俩怎么回事,一见面就吵嘴。”林娘子赶紧出声打圆场,一边拉着自己闺女坐下,一边偷偷将小板凳挪了位置,挡在两人中间。   “什么东西这么香?”未闻其人先闻其声,沐心抬眼望向大门方向,果不其然,白草草从影壁后走了出来。   不过,他这也来得太早了吧? 第二百九十九章 把柄   “林叔,林姨。”白草草一进门,先是礼貌地叫了人,然后才对上沐心询问的目光。   沐心手上的黄瓜一下子断成两截,丢进水盆里,低声骂了一句:“有病!”水盆溅起大片浪花,沐心的裙角湿了一大半,就连坐在沐心对面的林娘子也被波及。   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草草以前对她视而不见就算了,今天居然还挑衅地对她扬了扬眉毛,还刻意从她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又转身去了烤炉前。   “这孩子……人家白大夫怎么你了?怎么还骂人呢?”林娘子表示很无奈,一边是自家闺女,一边是大恩人,为何两人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明明自家闺女挺明事理的,怎么遇到白大夫就不正常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   要不是知道白先生和飞霜是一对,她这个当娘的就要忍不住想歪了。   “林叔,您这烤的是什么?好香啊!”白草草的声音再次响起,沐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思念随之再次翻涌。   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可怕。   何况,沐心还能通过直觉判断,抽丝剥茧分析出直觉背后的真相。   诚然,白草草对他们一家的确恩重如山,沐心对他也的确心怀感激。   但因为有了飞霜的存在,沐心便无法对白草草表现出什么敬畏之心,谁让她知道了他那么多混蛋事,谁让他那么欺负飞霜姐姐?   而这个情况,在两人之间反过来用,同样成立。   白草草很清楚,他和飞霜能够重归于好,很大一部分功劳来自沐心。   所以,他对沐心天然存了一份敬畏之心,偏偏,因为有了楚天歌的存在,身为楚天歌的亲舅舅,白草草便在沐心面前提了辈分,因而就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高出沐心一等的优越感。   两两相抵,两个本该互相敬畏的人,反而变得对彼此不屑一顾,谁也不愿被对方压过一头。而这种不甘示弱的情绪,在两人掐到对方软肋的时候,会变得尤为膨胀。   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眨眼的瞬间,便足以让沐心得出结论——   白草草方才那个挑衅的扬眉,便是他膨胀的表现。也就是说,他一定是掐住了沐心的什么软肋。   而这个软肋,一定与楚天歌有关。   压下心中的烦躁,沐心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对着厢房甜甜地喊道:“飞霜姐姐,你有时间吗?”   敌强我弱,她毫不犹豫还给白草草一个挑衅的眼神,直接召唤出了克制白草草的杀手锏。   绝不示弱,是沐心和白草草相处的一贯态度。   飞霜在房里看沐心新写的话本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怕听到召唤,她依旧手不释卷,拿著书边看边开门出来:“要开饭了吗?等一下,我把这一幕看完就来。”   从开门出来,到转身进门,飞霜的眼睛像是黏在了书上,连白草草来了都没发现。   白草草愣愣地看着小书迷飞霜,缓过神后,便露出宠溺的笑来。对着沐心不客气地随口问道:“你又写了什么新故事了?”   这回轮到沐心对着他挑眉,视线指着井边那一大筐蔬菜瓜果。白草草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沐心对着飞霜的厢房作势张了嘴。   “行行行!你赢了!行了吧。”事关飞霜,白草草嚣张不起来。 第三百章 进宫   林娘子终于把所有的河鲜都处理干净,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闺女不知何时换了人,而原本做客的白先生卷了袖子,坐在那里乖乖洗菜,就是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大情愿。   “哎呦!白先生快别洗了,您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菜呢!”   她惶恐地起身,想要伸手去抓白草草的袖子,又苦于自己满手鱼腥,只好嘴上继续告罪,“一定又是我家心心调皮是吧?您别理她。”   “没事,林姨……”白草草赶紧换上笑脸,“是我自己要洗的,这不是看你们人手不够吗?我姐姐今天召我进宫,恐怕待会儿就要出发了,现在搭把手,说不定还能赶着吃上几口。”他刻意在说“进宫”两个字时,对着厨房的方向加大了音量。   “你要进宫啊?”林娘子张了张嘴,忽然有种做梦的感觉。   一旁林秀才翻烤鸭的手也停了下来,那可是皇宫!平民百姓一辈子也进不去的地方,白先生提起来却像是回家一样轻松。   原来,他真是国舅爷啊!   俩夫妻再次看向白草草,态度肃然起敬。   厨房内的沐心自然也听到了,心里咯噔一跳,紧接着两眼危险地眯起,手起刀落,砧板上的鸡爪子被砍了下来,难怪白草草这么嚣张……   嚣张吗?   沐心冷冷一笑,耍帅一般是超不过三秒的。   “白草草,别偷懒,菜洗完了就拿进来切一切,活儿还多着呢!”娇软的嗓音喊出来并没有什么气势。不过,只要有白草草三个字,就足以把沉迷故事书的飞霜喊醒了。   厢房内飞霜依旧抱著书,再一次走出了房门,大约是看到什么虐心的桥段,这回的她手里拿着条帕子伤心地抹着泪,放眼扫过院子,确定了没有白草草的身影之后,便拖着懒散的步子穿过院子走向厨房。   她似乎哭了许久,帕子整条都盖在脸上,就靠着模糊的光影一路走到了厨房门口,也不进去,大半个身子散架似的趴在门框处,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沐心你也太坏了,为什么要把男主写得那么惨……”   “没办法,不写得刺激一点儿,卖不出好价钱啊。”沐心声音里带着笑,一边说着话一边揭开锅盖,将焯了水的鸡捞出来,可惜力气不够,刚露出水面的鸡再次成了落汤鸡,于是大叫,“白草草,快来帮忙,我的鸡又掉下去了。”   有飞霜在,白草草不敢造次,几乎是飞奔而来,抓起两只大铁勺很快把落汤鸡捞了上来。   “心心你别玩了,林叔林姨还在外面呢。”飞霜娇声埋怨道,一把扯掉脸上的帕子,无奈地睁开眼,循着声音瞪过去……   “早上好呀!小飞霜。”白草草端着一盘鸡,歪着头对飞霜热情一笑。   飞霜一脸惊悚,手上的帕子掉在地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想到,白草草是真的来了。   自从飞霜沉迷话本子不可自拔,沐心便常拿白草草逗她,还特意把白草草写进故事里,专门给她一人看。害她还以为,刚才沐心又是在故意逗她玩,才一直乱喊白草草的名字。   她绝望地捂住脸,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第三百零一章 撒娇   白草草放下手中的鸡,快步走到飞霜面前,满脸关切:“怎么哭了?”   飞霜在他靠近后,立即娇羞地低下头,红着眼,也红着脸,小声说:“没事,就是看了个很可怜的故事而已。”   “行了,白草草,你赶紧带飞霜回去洗把脸,别挡我门口。”沐心实在不想再看这俩人腻歪,干脆把人赶走。   白草草的刀功不错,大约是养孩子练就的手艺,洗菜切菜这种活做起来有模有样的,再加上医者条理清晰的做事习惯,就刚刚那么一会儿,已经把所有食材都处理妥当,连摆放都井然有序。   沐心省了不少功夫,撩起衣袖开始动手做菜。   不过,独自干活的沐心便不甘寂寞了,跑到门口,又是一大嗓子:“阿娘,酒蒸鸡的材料都备齐了,快来帮忙,我一个人搞不定那个大蒸笼。”   喊人不过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林娘子还没来,她就已经自己搞定了。   厨房里,两边的灶台底下同时烧着火,一边架着炒锅炒菜,另一边大锅里烧着水,水一烧开,沐心便抱着大蒸屉哼哧哼哧放到锅上,底下这层先放二三十个土豆进去,而后便叠上第二层,把刚腌制好的鸡整只放进去,最后再盖上盖。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做顿饭真不容易啊,尤其是在没有烧水壶、电磁炉和烤箱的古代。   好在厨具还算齐全。   不过,这并不影响沐心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哭爹喊娘”,她其实什么都会。   可是,她太喜欢这种可以大声喊爹和娘的感觉了,这种被父母疼爱呵护的幸福感,时隔两年,终于又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真好……   “来啦来啦……你还敢催……”林娘子正坐着把小凳子在院子里捣蒜,一听到自家闺女的鬼吼便赶紧放下,在一旁的木桶里掬了把清水洗了手,匆匆往厨房赶,边走边随意在身上擦着水,嘴上埋怨着,“还不是你买那么多小鱼,娘光杀鱼就杀了老半天,蒜蓉都还没捣碎呢。”   进了厨房之后,看见那冒着白烟的蒸笼,林娘子先是疑惑,待掀开蒸笼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对着女儿又气又笑:“这不是都弄好了吗?”   “阿娘……”拖着长长的尾音,沐心踩着小碎步一路挪过去,最后兴冲冲地扑进母亲怀里,搂着腰,撒着娇,“我就是想喊一下阿娘嘛……”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林娘子张开双臂,笑眯眯地接住投怀送抱的闺女,心里软得好似一团棉花。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帮女儿理顺鬓边乱跑的碎发,母女俩就这么抱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以前不是老说,子女不管多大,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小孩子吗?小孩子嘛,不都喜欢撒娇吗?”   “是啊,我们心儿都长这么大了,都能一个人跑京都这么远的地方了。”   “嘻嘻,跑再远,爹和娘不还是找到我了吗?”有多久,没有这么赖在母亲怀里了?   沐心一时感怀,深深吸了口气,呃……这不是记忆中淡淡的的皂角,害她险些没吐出来…… 第三百零二章 温馨   母亲的怀抱太温暖,沐心捂住鼻子,却依旧赖在母亲身上不肯起来,只嘴上嫌弃:“娘,你身上鱼腥味好重啊。”   “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鱼?”林娘子嗔怪道,把女儿从怀里拽出来,“行了,别沾你一身鱼腥味,这时辰也不早了,抓紧做菜,世子他们一会儿就该来了。”   “娘……”沐心不高兴地搂住母亲的脖子,“人家还没抱够呢。”   “乖乖的……”林娘子耐心哄着女儿,“等今天忙完了,晚上阿娘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嗯,阿娘最好了。”沐心小嘴凑过去,吧唧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   “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林娘子略带羞涩地笑了笑,自家女儿这么黏人,做母亲的当然高兴。然而,这孩子不拘小节惯了,万一对别人也这样……这可不行!   脸上的笑意落下,林娘子赶紧不放心地对自家闺女嘱咐道:“心儿啊,娘跟你说,你亲娘可以,可不能乱亲别人,尤其是男孩子,知道吗?”   沐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赶紧转移了话题,“不会不会,阿娘,您不是说蒜蓉还没捣完吗?您看外面的太阳,咱们得抓紧时间了。”   决不能让阿娘发现,她早就和楚天歌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柔,清风徐徐。因为羊肉串要现烤现吃,再加上今日宴请的人数较多,沐心干脆将宴席摆在了院子里。   到时候烤羊肉串还能跑动一下,再招呼众人吃吃喝喝,一桌子人就算不熟也能热闹起来。   悬壶先生早到了一会儿,还背着药箱,一来便拉着林秀才检查腿伤。   林娘子和沐心则忙前忙后,将所有做好的菜都端上餐桌。   文世子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馨美满的画面,他眼底闪过一丝怀念。   曾几何时,他也曾享受过这样的温暖,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世子来了?来来来,快入座。”林娘子一见文世子便热情地招呼他。   白草草和飞霜在屋里腻歪了许久,才终于恋恋不舍出来,一见院子里满桌子的酒菜,再闭上眼闻了闻,香喷喷的,他直接一屁股坐下来,大喊道:“不管了,我要留下来先吃饭,吃饱了再进宫。”   “白草草,进来帮忙。”   沐心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白草草才刚坐稳,没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起身钻进了厨房。   “白草草,请你帮个忙呗?”沐心说完侧过身,露出身后早已准备好的食盒。   “这是什么?”白草草一边打开盒子查看,一边明知故问。   “行了,别装了……”沐心忍着羞恼,故作不耐烦,“你今天特意跑来说自己要进宫,又一来跟我那么嚣张,不就是算准了我会求你办事吗?现在恭喜你,你如愿了。”   “没意思。”白草草不满地撇嘴,一把将食盒盖子盖了回去,那里头摆放的菜和外头桌上摆的一模一样,只是份量少了许多。   小五说,只要他跑这一趟,不必多说什么,沐心一定会另外备一份餐食让他带进宫。   还真被小五说中了。 第三百零三章 宴请   沐心今日筹备的宴请,白草草前两日进宫时,照例和自家那位巴巴挂念的外甥说了,不仅宴请,沐心进京之后的所有事,每次一进宫,小五便会拉着他问东问西,习惯了少言寡语又高冷的小五,白草草适应了许久才接受外甥变成话痨的事实。   说回当时,小五一听宴请之事,便断言,若是知道白草草进宫,沐心定然会另外给他备一份。   当时白草草对小五的话颇为不屑,两人如今连面都不敢见,不就是为了避嫌?怎么可能还给他做什么饭?   于是,两人便赌了一把。   白草草的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一场赌约下来,不仅可以蹭一顿饭,还能再额外赚个一百两,一举两得。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还要倒贴。   想到自己的腰包,白草草不高兴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表示对食盒的拒绝:“我改主意了,小爷我要留下来,吃饱了再进宫。”   沐心先是拍了拍食盒,接着平静地伸出一根手指:“现在进宫,改天我单独给你做一桌子菜。”   白草草微笑着摇摇头,平静地伸出两根手指,挑眉:“两顿……”   “成交……”   得了沐心承诺的两顿饭,白草草高高兴兴提了食盒就走:“林叔叔、林姨,刚刚我开玩笑的,我姐还在宫里等着,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路过文世子身边时,还心情很好地对其微微颔首示意,才大步离去。   跟心上人分离的苦楚,白草草整整尝了六年,小五这两个月的没精打采他都看在眼里,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做舅舅的其实心疼得紧。   反观沐心,如今跟家人团聚,不是为了一家的生计奔波,就是忙着照顾林秀才的腿伤。   倒是没什么时间去体验这相思之苦,也不是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   白草草拎着食盒很快出了世子府,边上马车边吩咐道:“进宫,快着点儿!爷有急事。”   往日里,他向来都是慢悠悠的,连带着他的车夫也成了慢性子,但今日不同,这菜要趁热味道才好。   他小心扶着食盒,心想,但愿这心上人亲手做的饭菜,能让小五多少有些慰藉吧。   天意弄人,他们白家人的情路,为何都是如此坎坷?   世子府内——   林娘子是个极勤恳的农家人,手脚利落,很快将沐心做好的回锅肉、酒蒸鸡、糖醋排骨、红烧鱼、土豆泥、蒜香茄子、麻婆豆腐、什锦凉拌菜摆上了桌,飞霜则主动担起了摆放碗筷的重任。   而林秀才那边,烤鸭早已外脆里嫩,香飘万里。沐心在炉子上架上烧烤架子,将早已备好的羊肉串摆上,动作利落地撒了一遍调味料,便将剩下的工作交给了自己老爹,自己扛着出炉的烤鸭,在一旁备好的砧板上开始片鸭子。   先割下鸭头,以左手轻握鸭颈下弯部位,先一刀将前脯皮肉片下,再改刀切成若干薄片摆盘。   随后,片下右上脯和左上脯的肉,片上四五刀,将鸭骨三叉掀开,用刀尖顺脯中线骨靠右边剔一刀,使骨肉分离,右倾上半脯顺序往下片,经过片腿,剔腿直至尾部。   右半侧结束,便接着片左半侧。   一整只鸭肉片下来,动作行云流水,片好的鸭肉在盘中摆成一朵花,鸭肉如花瓣一般,层层叠叠,渐次绽放,盘子便是摆上两根香菜,最后在中间点缀摆上一朵粉色桃花,这道菜便成了。 第三百零四章 场面话   这边烤鸭上桌,林秀才那边的羊肉串也撒上了最后一遍调味料,装盘,上桌。   那边林娘子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入座。   为了保护文世子的自尊心,沐心早早便与母亲商量好了,椅子之间要摆得宽一点儿,宽到有一两个位置可以容得下轮椅,这样文世子直接转着座椅就座也好,另外换座位也罢,都由他自己说了算。   林秀才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羊肉串的盘子入席,客人们——文世子、悬壶先生已经入座,飞霜正望着一桌子菜眼馋,蓄势待发。   林娘子高兴地为大家倒着酒。   沐心则姗姗来迟,将精心摆盘的烤鸭端上了餐桌。   她坐下来,先看了一眼自家爹爹,很好,还是那个大财主,如果沉默是金的话;   目光转向自家阿娘,她向来好客,这会儿正忙着给所有人倒酒,乐呵得不行。   呜呜……明明她还是个孩子。   可没办法,饭桌上的场面话还是只能她这个孩子来——   “欢迎诸位的到来,菜齐了,呃……这些都是我们家比较拿手的家常菜,也不知合不合诸位的口味,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大家动筷子吧。先尝尝这个羊肉串,这个得趁热才好吃,还有这道烤鸭,刚出炉吃口感最佳。”   沐心方才只顾着低头片鸭肉,全然不知大家都被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吸引了眼球,目瞪口呆了好一阵。   此时说完话,打眼一看,才后知后觉大家的眼睛先是黏在那一盘花一般的烤鸭上,转而又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皆是一脸惊叹。   文世子毫不吝啬地笑着夸她:“林姑娘好手艺。”说着,目光指向了那盘烤鸭。   “心心,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做菜这么厉害。”飞霜看着沐心满脸崇拜,“尤其是那片鸭子的刀功,就是御膳房的大师傅都不一定比得过你。”   “啊?飞霜姐姐,你这夸得我有点儿慌,我哪儿能比得上御膳房的大师傅?”   沐心愣了愣,觉得飞霜这说得有点儿夸张,她不过是刚好看过一个片烤鸭的视频,后来闲着无聊就动手做了几回。   “比得上,绝对比得上。”飞霜说得兴起,还较真地找了个人证,“不信你问文世子,文世子,我说得没错吧?”   文世子温润一笑,垂眸眨了眨眼,才说道:“御膳房的大师傅本世子还没见过。不过,林姑娘这刀功的确十分了得,本世子见过的大厨不算少,片鸭子一道,他们的功力的确都比不过林姑娘。”   是这个年代还没有烤鸭?还是这个时空的厨师都不大钻研刀功?   沐心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图方便,在院子里随手片了一只烤鸭,竟然会得到如此高的夸奖,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不当厨娘,今日也不过是为了答谢众人的照顾才动手做了一桌子菜,刀功如何乃是其次,关键是要大家吃得开心尽兴。   眼看着羊肉串快凉了,大家却都没有动手的意思,沐心赶紧转回了话题:“多谢世子谬赞,我们还是快开席吧,这羊肉串再晾下去真的就不好吃了,大家快尝尝看。” 第三百零五章 好大夫   “世子,悬壶先生,飞霜姐姐,大家动筷子吧。”尴尬的场面话过后,沐心招呼起客人越来越得心应手。   文世子在沐心的热情招呼下,情不自禁拿起了筷子,众人见状,便跟着拿起了手边的筷子。   “世子且慢。”一直默默站在世子身后的红袍突然出声,在众人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取出银针在每一道菜中验毒,等到所有菜都确认无毒之后,又不厌其烦地亲自试吃,一道菜一道菜地试过去。   林秀才和林娘子被这一架势唬了一跳,虽说心里都清楚,自家人亲自动手准备的菜肴定然不会有问题,但心里依旧忐忑不安起来。   飞霜暗地撇了撇嘴,悬壶先生和文世子则静静坐在一旁,耐心等待。   “红袍姐姐,怎么样?”沐心满眼期待地盯着红袍的脸,“可还合胃口?咸淡合适吗?姐姐可喜欢吃甜食?要不试试这一道土豆泥如何?甜的。”   红袍冷静的气场出现了一丝波乱,她抬眼看向沐心,见她目光真诚,表情期待中又带着点儿忐忑,向来冷冰冰的表情瞬间龟裂。   这是在试毒,是合不合口味的问题吗?是咸淡的问题吗?   她眼神呆了呆,先是惊讶于沐心的牛头不对马嘴,而后是被冒犯的恼怒,最后却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侍女为主子试毒,旁人向来只关心食物是否有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她喜欢吃什么。   其他人和红袍的反应差不多,乍一听到沐心的问话,顿时愣住。   接着,飞霜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场,悬壶先生矜持了许多,微低下头,抿着嘴偷偷地笑,林秀才和林娘子经女儿这一插科打诨,原本紧张的情绪消散一空,也跟着笑了。   文世子依旧笑容温润儒雅,状似不经意地看了沐心一眼,心里却对她又高看了一截——   不愧是能让他心动的女人,果然聪慧过人,三言两语便轻松化解了紧张的氛围。   然而一想到搜集的情报,这个令他心动的女人,曾经和五皇子朝夕相处,甚至两人还可能情投意合,文世子眼中的笑意便散了大半。   “世子,这第一杯酒,我敬您!”沐心双手举起酒杯,对着文世子感激一笑,“这两个多月来的收留招呼之恩,我们一家铭感五内,虽然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不过还是得说。来日,如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世子尽管开口便是。”   沐心说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文世子双手举杯回礼,同样一饮而尽:“林姑娘太过谦虚了,本世子的心病能不能治,还要仰仗你多多费心呢。”   “林姑娘当真有办法治好世子的心病?”   悬壶先生这回坐不住了,自古心病难医,这是古代医学界的难题,身为医学界的翘楚,悬壶先生自然对这些疑难杂症格外上心。   毕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神医的大夫也不会是个好大夫。   而悬壶先生,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好大夫。 第三百零六章 敬酒   悬壶先生的问题,沐心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上辈子,她就是个心理学发烧友,半吊子本事,心理书看过几年,催眠术也钻研过一年半载,但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培训,也没有正儿八经给谁治过病。   所以,办法虽有,她却没有十成的把握。   毕竟,她还是个半吊子。   何况,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否则也不会成为医学界的一大难题,还要专门成立一门科学去研究。   她几番组织措辞,欲言又止,颇感为难。看悬壶先生那般求知若渴的眼神,人家那么厉害的医学大师,如此谦逊地向自己讨教,如果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岂不让让那个这位老先生很失望?   沐心所想的不无道理,作为医学界的一代宗师,医术上能有突破乃是极为难得的机遇,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悬壶先生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甘心。   他心念一动,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了贴身藏了半辈子的行医手札,对着沐心双手奉上,还颇为郑重地拱手相求:“老夫一生行医,最大的愿望,便是穷尽一生钻研世间医术,只要林姑娘愿意将心病之方相告,老夫愿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绝不藏私,还望姑娘成全。”   当初悬壶先生会答应留在世子身边为他诊治,一是不好得罪镇南王府;   二来,便是镇南王府承诺,只要他留下,不论结果如何,府中所有的医学典籍必定尽数相赠。   这回沐心更是吓了一跳,若是寻常聊天,治疗的方案也不是不能说,她前几天就和飞霜聊过。   但悬壶先生的态度态度庄严肃穆,让她更觉自己的那点儿小伎俩难以启齿。   飞霜眼见着这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恋恋不舍放下了筷子,开口为沐心解围:“这事心心与我商量过,她所说的方法倒是可行。不过,前提是世子必须先尽量恢复行走,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倒是不必强求。”   “至于具体的方子,悬壶先生若是感兴趣,待会儿用完膳,咱们可私下再交流。”飞霜说着,视线转向世子,又转向世子身后的红袍,“对了,红袍姑娘也一起来听听吧,此事还需红袍从旁协助。”   “本世子可否一起听听?”   沐心摇摇头:“世子若是想听,等这方子用过之后,沐心定当为世子解惑。”   “为何要方子用过之后?”   文世子倒是很聪明,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   沐心抱歉地笑:“世子殿下见谅,您还是不要打听方子了,当务之急,您应该先恢复行走训练。届时,我和悬壶先生会一起陪着世子。”   治病的话题暂且揭过,沐心这次取了两个小杯,斟酒,端着酒起身走到了红袍面前:“接下来这一杯酒,我要敬红袍姑娘。”   红袍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敬酒,呐呐接过酒杯,表情明显有些意外。   沐心对着她绽开笑容,双手举杯,感激地说道:“这些日子在府中,还要多亏红袍姐姐的照拂,沐心先干为敬。”   红袍平静的眼波起了波澜,却还是下意识将询问的目光转向自己主子。 第三百零七章 尴尬   红袍对自己的身份一直有很清晰的认知,她是世子的侍女兼护卫,世子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像当值期间不能喝酒这种最基础的守则。   十几年来,她从未犯过界,若非公事需要,除了世子以外,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然而今天的情况太特殊,红袍一时间不知所措,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冷声拒绝道:“抱歉,当值期间不能饮酒。”   以往遇到有人纠缠,红袍都是这样直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再加上她常年冷冰冰的一张脸,倒也没人敢再继续纠缠。   但沐心显然与以往的那些人不一样,以往纠缠红袍的人,皆是冲着她镇南王义女、镇南王世子跟前红人这两个身份,而沐心的感激却是对红袍本人而来。   所以,沐心笑着表示理解,脸上毫无被人拒绝的尴尬,反而解释道:“红袍姐姐放心,这杯里是橘子汁,兑了凉开水,只是看着像酒而已,味道酸酸甜甜的,你尝尝。”   鬼使神差的,红袍当真将橘子汁凑到嘴边尝了一口。   若是放在从前,她是决计不会在当值期间乱喝别人的东西的。红袍回过神来,懊恼地将杯子捏在手中。   方才被敬过酒的两位感受到了一丝尴尬,说好的敬酒呢?   沐心也反应了过来,返身对着世子和悬壶先生的方向鞠了一躬,脸上扬起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自觉请罪:“世子、悬壶先生见谅,沐心自小体质特殊,一碰酒身上就会起红疹子,今日以果汁代酒却没有事先说明,是沐心的不是,还请两位见谅。这样吧,我再自罚三杯。”   如果不知道那杯子里装的是橘子汁,众人一定会夸一句,海量!   “世子,沐心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世子能够应允。”   “林姑娘请讲。”   “我们一家在府中这段时日,还多亏了红袍姐姐的照拂,家母特地为姐姐略备了些点心,可否让姐姐随家母去用一些,世子若有需要,沐心可以代劳。”   “这有何难?”文世子巴不得能和沐心多一些相处的机会,答应得十分爽快,还回头对红袍低声吩咐,“还不快谢谢林姑娘?”   红袍对世子的吩咐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她早已习惯了听命行事,很快便对着沐心屈膝一礼:“多谢林姑娘。”   沐心座椅还没焐热,便赶紧又站了起来,对着红袍行了更大的礼:“不敢不敢,应该是我们谢谢红袍姐姐才是。”   好好的道谢,被文世子这么一搅和,反倒是让恩人受了委屈,这就很让人尴尬了。   可惜时代如此,沐心只好转向母亲求救:“阿娘,备好的点心都摆在我屋里了,快带姐姐进去尝尝。”   林娘子屈膝对桌上的众人行了一礼:“诸位请慢用,奴家失陪了。”   转而对着红袍笑眯眯招呼,“红袍姑娘,快随林姨进来。”   红袍木着脸跟在林娘子身后,进了屋里才发现,沐心口中的点心,竟然同外面那一大桌子菜色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人分量。 第三百零八章 报仇   进了屋,关了门,林娘子挨着红袍坐下,为她斟了杯橘子汁。   林娘子没给自己倒,而是夹了一块儿烤鸭肉放进嘴里,确定了还热着,这才喜上眉梢,换了双干净的筷子往红盘碗里夹了一块:“来,红袍姑娘,你尝尝,这还热着呢,外酥里嫩,可好吃了。”   红袍对林娘子的尽心招待有些不忍拒绝,于是顺从地夹起烤鸭,吃了。   林娘子又抓起肉串送到红袍手边:“再试试这个肉串,烤肉串要趁热才好吃,快尝尝。”   红袍再次顺从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烤肉他们行军时也是吃过的。   但这肉串里不知加了什么调料,味道好了许多,入口酥香娇嫩,舌尖些许辛辣,味蕾瞬间被打开,口齿留香,细嚼之后,回味无穷。   “好吃吗?”林娘子盯着红袍,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红袍看了她一眼,诚实地点头:“好吃……”   “那再尝尝这个回锅肉,这个回锅肉啊,用的是五花肉,做起来可费油了……还有酒蒸鸡……”   这还是第一次,红袍跟人如此亲近地吃一顿家常饭。   记忆中,上一次这么温馨的场景,已经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家人卖掉,家里的境况也还不错。   林娘子眼见着红袍小口小口吃饭的样子,想着自家女儿也同她这么大,却一直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忍不住便心疼起来,她不懂大户人家细嚼慢咽、笑不露齿的规矩,还以为红袍这是给人当丫鬟,到底不如自己家,连吃饭都不敢多吃了。   “站了半晌,一定累了吧?红袍姑娘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多吃点儿。世子那边,你尽管放心,外面那么多人照顾着呢,我跟心心都说好了,让她一定帮你照顾好世子,今儿你就好好松快松快。”   “尝尝这鲜鱼煲,这可是心心最新研究出来的配方,别看这鱼虾个头不大,但都是顶顶新鲜的,不过吃鱼得慢点儿,小心刺。”   “好吃吗?”   “嗯。”   “姑娘敢吃辣吗?这是麻婆豆腐,有点儿辣,不过好吃又开胃,尝尝试试?”   “好。”   “怎么样?吃得惯吗?”   “嗯。”   “再试试这道糖醋排骨,酸酸甜甜的,很多小姑娘都喜欢的,还有这个土豆泥,也是甜的。”   “这是蒜香茄子,这菜最难烧了,林姨学了许久都不会,这是什锦凉拌菜,肉吃多了容易腻,这凉拌菜里加了醋,最是解腻。”   “对了对了,差点儿忘了还有道汤,你等着,林姨去给你端过来,很快。”   红袍低着头吃菜,嘴里有些忙。   她没怎么说话,碗里的菜一吃完,林姨便会给她夹上新的菜,还高高兴兴跟她介绍菜肴的特色。   直到林娘子放下碗筷出去端汤,红袍终于有机会停下嘴,她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鼻头酸酸的,再一次羡慕起了沐心。   有这样温柔体贴的阿娘,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惜,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拥有了。   早在她被家人卖掉的那一天,她温柔体贴的母亲就为了救她,被父亲亲手打死了,虽然死是个意外,但打却是故意的。   所以,红袍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母亲报仇,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第三百零九章 心理大夫   皇子们成年之后,便要出宫自己建府居住。   不过,五皇子成年前刚好被派往南方赈灾,后来因瘟疫被耽搁了整整一年有余,以致于,如今十九岁的诞辰在即,却还住在皇宫之中。   这在大楚曾有不少先例,倒也不值一提。   然而,因此被困在宫里,无法与心上人见面,这就值得提一提了。   凝香宫——   “你看看这肉串,现在都不香了,还是现烤出来的味道好呀,比这凉的好吃几百倍。”白草草抓着凉凉的羊肉串咬了一口,嫌弃地嚼了两口囫囵吞下,“小五,舅舅为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你可要好好谢我。”   比如,免了他打赌输掉的一百两。   “好说好说。”楚天歌咬着烤串,吃得心满意足。   这烤羊肉串的味道香辣爽口,也不知是加了什么调料,可白草草居然说现烤出来的比这个味道还要好吃几百倍,那该是怎样的美味啊,不管了,一定要寻个机会溜出去,让心心给他现烤几串尝尝。   不行不行,光是想想,就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什么时候出宫好呢?   要不就今晚吧。   相识已有两载,这还是楚天歌第一次吃到沐心亲手烹制的美食。   他不免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情绪,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可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来日方长,晚个两年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心心爹的伤养得如何了?”楚天歌一边问,一边埋头认真地舀了一勺土豆泥塞嘴里。   白草草拔了鸡腿啃得正起劲,抽空停下答了一句:“养得还不错,现在拄着拐杖已经能自己走路了。”   “那差不多可以接他们出来了,老住世子府算怎么回事?”   飞霜前些天特意传信提醒过他,文世子对沐心格外关心,此事绝对不简单,他必须要防范于未然。   “急什么?今日我还听飞霜说,沐心为了报恩打算给世子治腿,一时半会儿估计接不出来。”   楚天歌气笑:“她又不是大夫,治什么腿?”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世子的腿伤早好了,他那是心病,沐心说她有办法,听起来,就跟你娘以前说的那个什么心理病的治法有点儿像。”   心理病的治法?这就很不简单了。   白香香说,有一种大夫,专治人心,可称之为心理大夫。   心理大夫想要治好人心,便要研究人心。   可人心难料,想要将其研究透彻,需要涉及知觉、认知、情绪、思维、人格、行为习惯、人际关系等诸多领域。   另外,还要熟悉日常生活中的许多领域——家庭环境、成长经历、健康状况等。   掌握这门技艺的人,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环境、成长背景等;   也可以通过分析一个人的性格、生活背景、成长经历,反推出他的行为原因,而这,便是治疗心理病的关键能力所在。   而能够练成这门技艺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白香香师承大楚第一神医,她的医术,放眼整个大楚都算是数一数二的,能被她称赞为“绝非等闲”的人可不多。 第三百一十章 催眠师   “她是心理大夫?”楚天歌脑中嗡的一声,从前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就这么被串联了起来。   白草草与沐心认识时间不长,对她的事知道得不多,见楚天歌此刻一脸的震惊和恍然大悟,只觉得好笑,优哉游哉安慰他:“放心,据说就是个半吊子。”   楚天歌瞥了白草草一眼,笑得无奈又自豪:“她一向谦虚。”   白草草翻了个白眼:“是吗?没看出来。”   楚天歌放下碗筷,突然无比郑重,又无比可怜地盯着白草草,巴巴叫了声:“舅舅……”   如果说,之前对那位文世子的防备没有道理,现在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因为沐心成了心理大夫,还要帮文世子治心病。   “别,你别……”白草草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吓得差点儿咬到舌头,“你别这么叫我,你一这么叫我准没好事。”   想看到楚天歌这傲娇皇子示弱,代价可是很大的。   楚天歌垂下头,神色颇为落寞:“你可知,当年独孤不弃是在什么情况下,把灭门之仇对沐心和盘托出的吗?”   “不知。”   “当年她们二人在进京途中偶遇,沐心迷路向独孤不弃求助,后来结伴同行,相识不过两日,独孤不弃便将自己背负八年的血海深仇,毫无保留告诉了沐心。”   白草草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什么?这独孤不弃行事竟然如此草率?不过看着也不像啊,我见过她几回,性子冷冰冰的,话不多,怎么会?”   “怎么不会?”楚天歌抬眼,盯着白草草,眸色深邃不见底,声音缥缈,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如果,她是个心理大夫呢?”   若非楚天歌收回了视线,白草草险些被吸入了那一双眼中的漩涡之中。   他仿佛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喘着气,缓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娘说过的,心理大夫为病人诊治的第一步,便是要取得对方无条件的信任,让对方将深藏心底的秘密放心地倾诉出来。”   这下轮到白草草恍然大悟,紧接着便是无法掩盖的震惊:“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就是个心理大夫?怪不得……怪不得,飞霜总是什么事都会告诉她,原来如此。”   楚天歌脑中一片混乱,沐心这一新身份突如其来,让他猝不及防。   他喜欢她,无论她是什么身份。   可如果她是心理大夫,这样的人从前一直都是活在母妃杜撰的故事里。   幼年的他,曾对故事里的心理大夫心驰神往,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存在,他曾做梦都想认识一下这样神乎其神的人物,可如今真的遇上了,他却生出了一丝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又似乎知道……   如果心心是心理大夫,他还能像如今这般有把握,把她留在身边吗?   白草草脑中不断闪过姐姐曾说过的,那些心理大夫的传奇事迹,对沐心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他想起另一件事,姐姐曾说,心理大夫又分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最为神秘的,被称作催眠师。   催眠师,可以通过催眠术,在一个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影响他的潜意识,甚至对其实施精神控制,从而改变这个人的行为和认知。   白草草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发毛。 第三百一十一章 童年阴影   与楚天歌对催眠师的向往不同,白草草从小就庆幸,催眠师这样的人只活在故事里,否则还不搅得天下大乱。   好在他很快又反应过来,打断了楚天歌的方寸大乱:“小五你别胡思乱想了,姐姐说过,不是每个心理大夫都会催眠术,沐心说自己是个半吊子了,估计也不会。再说了,就算真的有催眠师,只要意志坚定就不会被控制,不要怕。”   “是你在怕吧?”楚天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看着白草草笑得意味深长,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小心思。   母妃曾说过,白草草儿时曾碰上了人拐子,留下了童年阴影,对骗子,以及催眠师这类比骗子还厉害的人比旁人会敏感得多。   白草草不高兴地别开头撇嘴,他的确怕催眠师。   姐姐说过,催眠师如果坏起来,绝对比人拐子骗人还要厉害。   楚天歌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她不会的,就算会催眠术,心心也不会随便对人用的。”   都是听白香香的故事长大的,白草草能想到,他自然也能想到。   “这么说,你也觉得……”沐心会催眠术?   后半句,白草草没有说出口,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收起了平日里的懒散,眼中不可控染上了恐惧之色,儿时被拐时那种无助又害怕的情绪再次侵扰心头,连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欲言又止。   楚天歌冷笑一声,对白草草的自欺欺人鄙视不已:“如果心心真是个心理大夫,以她的天赋,你觉得她会连催眠术都学不会吗?”   “大楚最年轻的状元,掀翻了整个南方水患的贪污案还能全身而退……”白草草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如此天赋,是不大可能。”   “不过,你骄傲个什么劲儿?”楚天歌眼中那赤裸裸的鄙视,惹得白草草气急败坏,于是故意危言耸听,“她要真是个催眠师,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了才想起,自家媳妇儿如今天天和沐心这个危险分子混在一起:“糟了,我要赶紧把小飞霜接回来。”   白草草对沐心如此态度,楚天歌很不高兴。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讳疾忌医,你自己也是个大夫。”   “什么意思?”   “娘说过,你这提到骗子、催眠师就方寸大乱的习惯,是心病,如果有心理大夫,也是可以治的。”   “我不要,万一她把我催眠了怎么办?”   “娘说过,心理大夫和我们普通大夫一样,他们的催眠术就跟我们的银针一样,都是用来治病救人的。”   “什么催眠术?”白香香人未到声先到,她好不容易送走了近来越发黏人的老皇帝,一听说白草草进宫,便立即赶来,没想到会闻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小白、小五,你俩有好吃的不叫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她快步走进来,直奔餐桌前凑了过去,吸着鼻子嗅个不停,眼睛亮得吓人,兴冲冲地问他们:“哇……这些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她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晃着,没有半点儿在外人面前,那端庄优雅的贵妃模样。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人拐子   美食当前,白香香自然不会客气,伸手便抓了只烤串儿咬了一口。   肉串入口微凉,鲜香爽口的味道已少了大半,她眉头皱了起来,大呼可惜。   “怎么都凉了?”然而嚼了两口,又觉得十分过瘾,“不过还是好好吃,我这都多少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烤肉串了?快说快说,这些东西你们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我那个老乡?”   白香香一贯推崇信任教育,对自己穿越而来的事,从不对最亲近的弟弟和儿子有半点儿隐瞒还时常与他们讲很多穿越前的故事。   而信任是相互的,弟弟和儿子有什么事,自然也就不会对她隐瞒。因此,沐心的事,白香香不仅知道,还帮着儿子出了许多主意。   麻烦的是,也不知她当年抽了什么风,选了个顽固不化的丈夫,自己都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更别提沐心还玩了女状元的把戏,有如此挑战皇家威严的前科在,如今要想让她的身份过明路,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只能上下而求索。   白香香的到来,将白草草和楚天歌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美食上。   毕竟,以她这埋头苦吃的架势,他们若再不动口,只怕就只剩下舔盘子的份儿了。   三人都是挨过饿的,狼吞虎咽起来,很快便将满桌子的菜扫了个干干净净。   白香香心满意足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其实,她方才是吃过饭才回来的,不过久违的家乡菜摆在眼前,她能拒绝吗?   不能……   “说说吧,刚才我一进来就见你们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事了?”   吃饱喝足,便该聊点儿正事了。   楚天歌老实交代:“舅舅说,沐心是心理大夫,大概还会是个催眠师。”   他此时也有些乱了阵脚,好在还能向母亲求助。毕竟,只有母亲真正见过故事里那些心理大夫和催眠师。   “催眠师?”白香香两眼再次发亮,接着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一脸欣慰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儿子,看人的眼光不错哦。”   “姐,你不是说心理大夫比人拐子还会骗人吗?”   “我说的是心肠不好的心理大夫,像沐心这种不计前嫌,还能以德报怨的人,那能是坏人吗?这么好心肠的催眠师都能被我儿子遇到,真是捡到宝了。”   白香香无奈地叹了口气,拍着白草草的肩语重心长劝导:“我说小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人拐子还是这么耿耿于怀。要不……让沐心姑娘给你开导开导,也怪姐姐,当年若是能学个一招半式的,也不至于让你留下这么大的心理阴影。”   白草草憋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让他看大夫,他又没病。   他对人拐子耿耿于怀,还不是因为那群人太可恶,也太可怕了,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这件事,还要从当年白草草和姐姐相依为命的时候说起。   白草草自认是男子汉,于是自告奋勇出去找活计,结果因为他长得好看,被人贩子盯上。   那人贩子是老江湖,手段高明得很,以招募家丁为由,全程笑脸,客客气气哄着他去了一处大宅院。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万一   整套流程下来,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白草草初入社会,没防备被人在吃食里动了手脚。   上工当天的晚上,白草草就被迷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家南风馆。   更可怕的是,他被人下了药,浑身软绵绵的,连走路都没力气,更别提逃跑。   身为男子,若是沦为出卖色相的小倌儿,白草草宁愿当场去世,可想到家里孤苦伶仃的姐姐,他犹豫了。   好在当时白香香不放心他一个人出来谋生计,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   起初,她也不知那些人是人拐子,只是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看着,直到他们进了南风馆。   一发现弟弟遇上了人拐子,白香香便开始在周围勘察地形。   一般来说,这种大院子,一定会有那么一两个隐蔽的狗洞。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她找到了。她从狗洞钻了进去,小心找了地方藏身,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把白草草救了出来。   得救以后,白草草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门,对陌生人的笑脸充满了戒心,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即便到了如今,白草草长大成人,还学了一身旁人望尘莫及的轻功和医术,他依旧害怕看到陌生人对自己笑,不敢跟任何陌生人单独相处,哪怕是给人看病的时候,身边也一定要有熟悉的人陪着。   说起来,飞霜后来能跟着白草草学习医术,也算是托了他这毛病的福。   白草草从十五岁开始行医,飞霜四岁被白香香捡回家,是白草草一手带大的。因自小便习惯了跟在他的身后,长大后,他去行医,她便也跟着去了。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当年白草草一串糖葫芦将飞霜收归麾下。从此,他学轻功的时候,她跟着;   他学医的时候,她跟着;他认草药的时候,她跟着;他行医的时候,她还是跟着。   十几年来,两人形影不离。   白草草的世界里,全是飞霜;飞霜的世界里,也都是白草草。   ——   “飞霜前不久跟我提过,那个文世子看心心的眼神不一般。”楚天歌摆出可怜巴巴的姿态,“你忍心看着自己外甥的媳妇儿被人抢走吗?我现在又不好明目张胆去盯着,舅舅,这事儿你一定要帮我。”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白草草叼着牙签,嫌弃他,“多大点儿事,本来我也要去旁观一下心病的方子,到时候顺便帮你盯着,行了吧?”   楚天歌态度坚决:“不行!你必须阻止她。”   “臭小子,你的医德丢哪儿去了?治病救人乃是医家职责所在。”   “可万一文世子喜欢上心心怎么办?”   白香香上一世沉迷心理侦探小说不可自拔,后来提及心理大夫的时候,和白草草、楚天歌讲了许多病人爱上主治大夫,最后幸福地走到一起的爱情故事。   年幼的白草草和楚天歌对心理学认知不深,听多了白香香那些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便生出了一个错误的认知——   在诊治过程中,病人在对心理大夫毫不设防的倾诉过程中,只要是异性,便很有可能发生移情,喜欢上对方。 第三百一十四章 冷静   白草草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着风凉话:“怕什么,只要沐心意志坚定,文世子喜欢就喜欢呗。”   “我不是怕文世子喜欢他,而是娘曾说过,患上心理病的人,大多爱钻牛角尖,才会想不开以致于成了病症,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便会不遗余力去完成。”   楚天歌心慌意乱,直接抓起白草草的领子,咬着牙气道:“白草草,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我都知道,那个文世子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心心绝不能和他走太近。”   “松手,快松开!”白草草被楚天歌气急败坏的样子吓了一跳,瞪着领子上那只手,惊讶不已,“冷静,小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常说吗?冲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冷静一点儿,一切都还没发生呢。”   身为皇子,楚天歌自小便表现出超乎年龄的稳重,深得皇帝喜爱,他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是从容优雅,气度非凡。   显然,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他负气甩开白草草,一拳砸在了手边的木椅上,结实牢固的实木椅子,就这么碎成了一堆渣渣。   他抬起头,红着眼瞪着白草草,细思极恐,沐心眼下的处境竟是如此危险。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心心是被我带进京的,三个月了,进京三个月,我一次都没去看过她,她住得习不习惯?   吃得好不好?过得开不开心?我都没办法陪在她身边……现在,她还住在那个摸不清底细的文世子府里。   若那文世子是个普通世子也就罢了。   可你我都清楚,他名义上是进京养伤,实则是镇南王送进京都的质子。   自古以来,藩王主动送进京的质子能有几个是安分的?现在心心还要为这样的人诊治心病……不行,不能让他们越走越近。”   白草草打断楚天歌的忧心忡忡,弱弱安抚道:“那个,小五啊,你是不是有点儿杞人忧天了?”   话说,楚天歌极少动气,但真动气起来是很吓人的,白草草都不敢惹他了。于是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默不吭声的姐姐身上。   白香香吃饱了之后,就一直瘫在座椅里消食,一听自己被点名,立即将自己摘干净:“别看我,我又不认识他们,没有发言权。”   虽然她也很想见见自己这位老乡。不过,想起皇帝那个老古董,她还是尽量不要掺和比较好,万一不小心被皇帝发现了沐心的存在。   “不对……”楚天歌在心中,将所有事情前前后后又捋了一遍,“文世子和心心的父亲一样患有陈年腿伤,所以世子府刚好藏了一位治骨伤的神医倒没什么问题,可为何偏偏就让你知道了?   还有,堂堂世子,为何会收留心心他们这样一户普通的农家?”   白草草回忆了一番当初的情况:“他腿伤多年未愈,前来求医,说起腿伤自然就聊到了为他诊治的悬壶先生,这没什么可疑的。   至于收留之事,好歹我也是个国舅爷,他一个质子,初来乍到的,卖我这个炙手可热的国舅爷一个面子不是很正常吗?” 第三百一十五章 智商   “若是为了求医,母妃是第一神医的传人,名气比你响亮多了,为何不见他前来求医?”楚天歌双眉紧锁,垂眸陷入思考,“我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现如今,皇帝迟迟未立太子,诸位皇子皆是蠢蠢欲动,镇南王世子却在此时主动进京,还主动向他这个五皇子的亲舅舅示好,究竟意欲何为?   白草草心里咯噔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便甩开,眼下,还是先安抚住外甥比较重要。   “小五,舅舅觉得,可能还是你想太多了?你娘到底是贵妃,他区区一个质子,不敢劳动贵妃娘娘亲自出马也正常。”   宫殿里空荡荡的,白草草还是压低了声音:“退一万步说,这丫头的金蝉脱壳之计还算周密。再说,一个是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为父求医的小村姑,就算是独孤不弃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可心心的身份特殊,她的聪明又是世所罕见……”   楚天歌深呼吸了一下,将自己从狂躁的情绪中拔出来,却还是眉头紧锁:“再加上,眼下的情势也容不得我不多虑。如今我风头太盛,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倒是没什么好怕人看的,怕就怕,那些人动不了我,会从我身边的人下手。”   “舅舅,不仅是心心,这段时间,你和飞霜也要小心些,尽量低调一点儿,不要着了旁人的道。”   “行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草木皆兵?搞得我都紧张了。”   可一想起楚天歌幼时曾被人投毒、诱拐、推下河的过往,白草草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嘴脸,还颇为谨慎地探了探他的脉搏,确认没什么事之后,才放松下来。   想起过去种种,白草草至今心有余悸,于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两句:“后宫这些肮脏的手段,你自己还是要小心些,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注意,你娘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没事让她在房里多装两个机关。”   楚天歌愁眉紧锁,白草草也跟着忧心忡忡。   白香香看不下去了,她这几年可是花了大力气,把凝香阁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外面的人想再伸手进来,难如登天。   “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没用似的,以前那是我年轻不懂事才会被人欺负,如今不是都好好的吗?你们两个给我打起精神,别都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我这不是给你们顶着呢吗?”   “娘,心心的身份,您看能不能尽早做打算?”楚天歌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   “我知道,心心之前做的那些事,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定然逃不过一个死字。可您当年带着我逃离皇宫之事,父皇最后不也没跟您计较吗?所以,若是您亲自出马……也许父皇会网开一面的。”   “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白香香怜惜地摸摸自家傻儿子的脑袋,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小五啊,你最近有什么事,要记得多跟娘亲商量知道吗?你看看,这都开始说傻话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罪加一等   白香香说得没错,楚天歌的确是在说傻话。   当年,白香香嫁入皇家,本就不满皇帝楚孝文妻妾成群,后来楚天歌出生时,又遭人暗害,误食了催产药。   若非白草草恰好进宫请安,楚天歌便要沦为早产儿,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也必定会体弱多病,寿数不永。   于是,白香香秘密筹谋了整整一年,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躲过了层层守卫,悄悄逃出了皇宫。   在后宫那个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连喝水都要小心翼翼的地方,她是真没把握将孩子平安带大。   还不如姐弟俩带着孩子离开那虎狼之地,从此浪迹天涯,逍遥自在。   可惜天不遂人愿,往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姐弟俩浪迹天涯的计划胎死腹中,他们连皇城都没能走出去,官兵铺天盖的搜寻,逼着姐弟俩东躲西藏,最后被迫遁入了深山,却还是在楚天歌五岁那年暴露了行踪。   妃子没有得到皇帝的准许,私下带着皇子离宫,满朝文武都对香妃的行为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讨伐。   然而,此事往大了说,私自拐带皇子是动摇国本,但皇子已经平安归来,只要皇上压着,便闹不大。   而往小了说,皇帝的小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不过是件家务事,如何处置的决定权在皇帝手上,朝臣们无权过问。   可沐心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本就是大楚律例明文禁止的欺君之罪。何况她还在科举高中后,冒名顶替当了官,罪上加罪,足以株连全族。   一旦被人发现,不仅沐心,就连她的家人也是死罪难逃。   光是以上这两点,沐心的罪责就与香妃当年犯下的错,从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何况,皇帝能对香妃网开一面,是因为对她的偏爱,沐心在皇帝面前可没有任何情分可讲。   唯一能够辩驳的,是沐心冒名顶替的初衷,乃是出于善心,是为了帮独孤一家洗雪冤屈。   可麻烦的是,沐心在诈死之后将水患贪污案闹得满朝风雨,虽然保住了独孤家的平安,却也成功地又犯下了一次欺君之罪。   如果说,第一次的欺君情有可原,第二次的欺君则是罪加一等。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假如沐心的身份没有被识破,这一切罪责也就落不到她的头上,坏就坏在,她的身份掩藏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楚天歌。   当初在稻香县之时,瘟疫肆虐,楚天歌和沐心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因而并没有花心思,在众人面前避讳两人的关系。   有太多人亲眼所见,在瘟疫肆虐之时,一名白衣女子反其道而行之,来到了稻香县,此后,便一直跟在五皇子身边,两人终日形影不离,一看便知关系匪浅。   尽管回京之后,楚天歌特意保持与沐心的距离,两人再未见面,飞霜也不厌其烦向所有人解释,是她先机缘巧合救了沐心一命,沐心为报恩才跟着她去了稻香县。但有关五皇子与沐心的流言,终究禁不住。   这也是目前为止,楚天歌最为担忧的事。 第三百一十七章 破绽   世人皆知,两年前,状元郎独孤沐心是陪同五皇子楚天歌一起南下的,却死在了稻香县内,而林沐心几乎在独孤沐心死后的同一时间出现在稻香县,且同样与五皇子有交集,最后还是和五皇子一同进京。   原本这两个沐心,就算名字都一样,却是一男一女,倒也谈不上什么关联。   可若是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又同样才智过人,这就由不得众人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了。   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长得一模一样虽然不多,却未必没有,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又碰巧连名字都一样,这就足以引起众人的关注了。   如果,沐心在此时又展现出非凡的才智……   倘若这两个沐心出现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那顶多也就是为世人增添一段流传的坊间佳话,可偏偏这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了京城,还同样和如今风头正盛的五皇子有牵扯,而且这一前一后的时机,还那么恰到好处。   在其中一人消失之后,另一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突然出现。   京都乃是大楚聪明人汇聚之地,若是连这点儿小“凑巧”都堪不破,那是不可能的。   “舅舅,快帮我安排,我要见她。”楚天歌原本不声不响的,突然又一惊一乍,把白香香和白草草都吓了一跳。   白草草拍着胸脯安慰自己,没好气地冲外甥翻了个白眼:“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先不见面吗?怎么突然又要见了?”   “心心的身份能隐藏至今,是因为她戴着面纱,又深居简出,京都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她的容貌。”   “这个……”白香香怜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安抚道,“放心吧,咱们那么小心,不会被人发现的。”   楚天歌无奈地撇开母亲的手,急得泪眼汪汪,眼神哀怨地瞪了过去:“可若是她当真医好了文世子的腿疾,她还如何深居简出?还如何继续隐藏自己?”   都火烧眉毛了,母亲居然还有心思逗他?   白草草和白香香两人同时身躯一震,仿佛被人点了穴,脸上的神色变化也是如出一辙——目瞪口呆,还有后怕。   不论如何隐藏,一旦沐心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世人必定会从她身上看到独孤沐心的影子,而一旦这两个人被联系到了一起,只要有心人一查,她身上的秘密便一定会漏出破绽,届时,斩立决都是轻的。   若是被判个株连全族,林秀才和林娘子也逃不过一死。   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幸好,幸好小五到了如此紧要关头,还能保持心思缜密,洞察先机。   世子府——   送走了世子和悬壶先生,林秀才自己在院子里拄着拐杖锻炼腿脚,林娘子则忙着收拾院子,飞霜和沐心原本要帮忙,被林娘子拦住:“天还早,你们两个小姑娘出去外面走走,别整天陪我们两个老人家闷着。”   “林姨,那我就真不帮忙了,心心昨日新写的话本子还没看完,我继续看去了。”飞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脚下已经悄悄挪了步子。 第三百一十八章 感激   如今的飞霜已经成了沐心的头号粉丝,追更第一人。   一进屋,她便迫不及待扑到床上,从枕头下掏出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捧着继续看得津津有味。   沐心则慢悠悠踱着步子,跟在她进屋,又慢吞吞返身关了门,才懒洋洋走到床边,整个人瘫到床上。   忙碌后的清闲,最适合葛优躺了。   为了今日这顿饭,她着实是起了个大早,又忙活了半晌,还真有些累了。   掀开眼皮看一眼正看书入迷的飞霜,沐心翻了个身,拉了半截被子盖在身上,带着一种优越的成就感,闭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等沐心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一睁眼,便看到飞霜正抱着话本子抹眼泪,一见她醒来,便对着她嘤嘤哭道:“心心,你能不能别把白草草写得那么惨啊?”   沐心舒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将双手枕在脑后,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恨铁不成钢:“他以前把你欺负得那么惨,不写得惨一点儿怎么给你出气?”   “可是……”飞霜翻了个身,正要说话,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飞霜,飞霜你在吗?”是白草草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就到,沐心眨了眨眼,喃喃道:“他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送去的饭菜合不合楚天歌的胃口?   “不知道……”飞霜也是一脸茫然,翻身坐起来,“直接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去开门。”   “小飞霜,我姐让人送了很多新布料过来,说是要给你做新衣裳。”白草草倚着门框,对着前来开门的飞霜眉开眼笑,“对了,其中有一块儿红色的,做嫁衣特别合适。”   飞霜俏脸一红,娇羞地瞪了他一眼:“不是说请绣娘帮忙做吗?我去做什么?”   白草草干笑两声,胡乱找了个说辞:“量尺寸啊,这可是嫁衣,当然要量身定做。”   “不是前几天才量过尺寸吗?”   “这不是谨慎起见吗?咱们回去再量一次,再量一次……”   白草草拉着一头雾水的飞霜出门,又探头进去对里头那个淡定旁观的人喊道,“沐心,你也一起去呗,也好给小飞霜做个参考。”   飞霜眼睛亮了亮,挣开白草草的桎梏跑到沐心身旁,挽着她的手撒娇:“心心,陪我一起去吧。”   白草草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涌起一股酸味,又矛盾地生出一丝欣喜。   他平日最看不惯的,便是沐心明明成竹在胸,却总是动不动就对身边的人撒娇示弱。   可眼见着飞霜被她近墨者黑,不再像从前那般隐委屈自己,也不再如重逢时那般意难平,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而开始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会悄悄同她躲在房间里说悄悄话,会亲昵地挽着她的手撒娇,会在大街上同她咬耳朵。   他又该死的,只能感激她。   真是冤孽啊!   白草草幽怨的气息,香飘甚远。   沐心自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抬眼望过去,不仅无视他的哀怨,还对着他挑了挑眉,嘴角轻轻勾起,轻蔑之色,浑然天成。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危险   你那是什么眼神?”白草草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瞬间炸毛。   沐心则心平气和,还难得语气温和地为他解惑:“没什么,就是知道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的这副隐忍又委屈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心情很好。”   飞霜见势不妙,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不是去挑布料吗?快走吧……”   白草草一肚子气,又碍于飞霜挡着,重重“哼”了一声,袖子一甩:“看在飞霜的面上,老子不跟你计较。”   他闭了闭眼,深深几个呼吸,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个张扬跋扈的女人。   如今出门连脸都不敢露,也就敢自己面前逞逞能了,看在她如今危机四伏,比自己还可怜的份上……暂且忍忍吧。   如此想着,白草草看向沐心的眼神,不仅没了方才的气急败坏,反而还多了几丝温柔的怜悯。   沐心冷不丁瞥见,吓得差点儿眼角抽筋。   聪明如她,很快便想到了白草草那怜悯背后的含义,捉弄白草草的心情霎时间消散一空。   傍晚时分,京都百草堂——   回京之后,飞霜和白草草青梅竹马,又一起经历了生死,误会解除,皇帝亲自下旨赐婚,两人的婚事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香妃娘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谁都眉开眼笑,自家弟弟瞎折腾了这么多年。   如今终于可以摆脱孤家寡人的命运,她这个姐姐欣慰极了。于是,随手一挥,便将自己库房里的绫罗绸缎全数送到了百草堂。   被一屋子布绸缎料团团围住的沐心,四下张望了片刻,最后停在白草草身上,问出了心中所想:“你确定我们只是来挑几块布做衣服?这都能开一家布店了吧?”   身临其境,沐心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贫穷限制的想象,是上辈子看再多电视剧,这辈子看再多书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多么酸臭的铜臭味啊!   白草草笑着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当然其中绝对也不乏炫耀。   难得能压一压这丫头嚣张跋扈的气焰。   “心心……”   轻轻的一声呼唤,便足以将沐心的心情搅得天翻地覆。   楚天歌缓缓从那块挂在木架上的、鲜红如火的锦缎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沐心面前。   他今日是为母妃传懿旨前来,为了彰显贵妃娘娘对这一桩婚事的重视,特意穿了朝服,身前绣着的五爪金蟒,肆意张扬,栩栩如生。   这是沐心第一次见到楚天歌穿朝服,那一身锦缎的面料在白天里闪着柔亮的光泽,金线织就的花纹尊贵华丽,更衬托出穿着之人的显耀身份,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道横跨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财富和权势。   这三个月来,为了负担一家人的生活费,她白日里看似洒脱,每晚却都在熬夜写话本子,一刻都不敢松懈。   买布料的时候,她从来都直接跳过一看就很贵重的锦缎,而是挑一些寻常又不至于太穷酸的中等布料,既省钱,也不至于让人可怜。 第三百二十章 南境   白草草和飞霜对视一眼,偷笑着,轻手轻脚退出房间,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还十分周到地关了门。   沐心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继续凝望着眼前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直至大脑缺氧,才大口大口喘气。   她呆呆盯着他,关于贫富差距的辛酸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欣喜、委屈、思念、忧愁席卷而来。   然而,她面上还是保持惯有的平静,心平气和地问他:“不是说好了,在没有万全的对策之前,暂时不见面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维持平静的,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落下来,蜿蜒流过嘴角,渗入口齿之间,咸咸的,带着几许苦涩。   他心疼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的,又紧紧的,声色温柔,却微微发着颤:“心心……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两人相拥着腻歪了一阵,沐心胡乱摸了眼泪,忙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知道,沐心的身份一旦被揭穿有多危险。所以,如果没有什么非要见面不可的理由,楚天歌是绝不会随意打破约定的。   “听白草草说,你要帮文世子治腿疾?”   “就为了这件事?”沐心点点头,解释自己的理由,“我爹的伤,多亏了文世子帮忙。悬壶先生说,文世子的腿伤已经好了,只是心病难医,才会至今坐着轮椅。我……我刚好懂一些心病的诊治之法,便想着试试,万一治好了,还能报答他的恩情。”   楚天歌犹豫了许久,还是艰难开口:“心心,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   “文世子的身份特殊,朝中很多事,你不清楚,听我跟你慢慢说。世人皆知,镇南王府,几十年来,世代镇守在南境,守护我大楚一方平安。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镇南王手握重兵,又长期盘踞在南境,远离皇权统治,早已成了悬在皇室头上的一把利刃。   若非镇南王懂得进退,又世代单传,势力一直没有壮大,这才稳住了君王心,维持住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可到了文世子一代,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文世子十岁的时候在一次刺杀中废了一条腿,如果镇南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一个残废之人就算继承了镇南王的爵位,只怕也是坐不长久的,易主别家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一次镇南王打破了祖宗规矩,生出了第二个儿子。   表面上看,镇南王是为了让文世子养伤,才主动将儿子送入京都,实则,他这是在向皇帝表忠心。心心,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治好了文世子的伤,镇南王和朝廷的这种微妙的关系便会被彻底打破?”   沐心若有所思地揪着眉,“也就是说,如果我治好了文世子,反而会害了他?”   “这倒也未必。”楚天歌接着为沐心分析——   “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文世子,自小便是文韬武略,据说幼年便颇有盛名,有才华的人大多容易清高自傲,后来受伤坐了轮椅,性情大变,反而变得内敛温润。”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好处   “以前曾听父皇说起过,那镇南王对内敛温润这种书生气质向来就不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所以对文世子的这番变化失望得很。   他是个将军,性子刚强,据说还十分执拗。   既然,镇南王认定男儿若是失了血性,便失了调兵遣将的威信。   想来,他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这位世子,才会冒着被皇帝忌惮的危险,又生了儿子。   若是文世子的腿伤好了,以他当年的才智,要夺回镇南王的心,想必不难。不过,如今的镇南王妃乃是继室,你觉得她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夺了世子之位吗?”   楚天歌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转向沐心,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沐心几乎立即心领神会,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黑峻峻的,仿佛藏着万丈深渊,就像他口中的朝堂局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她点点头,对文世子的处境生出了几分同情,喃喃道:“明白了。文世子如今远在京都,若要夺回自己在南境的势力,要么先得到皇帝的允许返回南境,才能展开自己的谋划;要么,干脆获得皇帝的支持,直接下旨让他继承镇南王的爵位。”   “第一种选择,文世子亲自返回南境,便免不得要与镇南王妃的内斗;而第二种,皇帝直接下旨,这个倒是简单的多。   但是如此一来,必定会引来镇南王的不满和猜忌,无论如何,只要文世子重新站起来,便必定会打破镇南王府多年来的平衡。   而这两虎相斗,不论文世子斗的是镇南王妃和她的儿子,亦或是镇南王,皇帝应该都会希望最终的获胜者,是自己扶起来的文世子。   一来,是皇帝毕竟帮过世子,两人也算是有些情分,将来有什么事都会更好说话;   二来,则是因为镇南王妃和镇南王在南境根基深厚,而文世子伤病多年,必然更好把控?   所以,若是文世子能站起来,反而能解了他如今这质子的困境。”   沐心分析至此,高兴得跳起来:“如此说来,帮文世子重新站起来,岂不是有很多好处?”   “可是也有很多坏处……”楚天歌按住沐心的肩膀,按着她坐下来,继续帮她分析,“第一,一旦打破了这种平衡,南境内斗,边疆便会不稳,届时若是引起战乱,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第二,万一镇南王和他的王妃恼羞成怒,又一时半刻动不了文世子,迁怒到治好世子腿伤的人身上呢?那么,心心你便会有危险,不仅你,甚至你的家人,也可能被殃及。   第三,也是目前为止我最为担心的一点,文世子身份特殊,一旦你治好了他的腿,必定会引来大家的关注。   心心,你如今蒙着面纱,又深居简出,大家便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虽然在稻香县的时候,许多人见过你,也见识过你的聪慧,可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你身在京都,许多人都曾见识过独孤沐心当年的风采,若你在这里出了名,再往后,又被人看见了真容,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他们会把你和独孤沐心联系起来,你的身份很快就会被发现。”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话别   “更何况眼下,朝臣们催着册立储君的声势浩大,我身为当朝五皇子,即便无心争夺也只能深陷其中,朝臣们,还有我的皇兄们一个个也都在盯着我,那些不想让我争夺储位的人,巴不得能从我身上找到把柄。   若是你的身份被拆穿,也许……那些人会为了打压我,往你身上安更多罪名。   心心,我后悔了……是我太自负,也太自私了,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你带来京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楚天歌低下头,越说越自责,越说越难过,最后趴在沐心肩上,泣不成声。   一想到沐心被人发现身份,就会被打入大牢,甚至判处死罪,一想到沐心如果不入京,这一切可能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一想到自己会成为害死沐心的罪魁祸首,他就恨不得把自己也一起杀了。   沐心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脑袋,轻声对他说:“楚天歌,你先冷静一点儿。听我说,先听我说好吗?”   “心心,我没办法冷静……”楚天歌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眼通红,情绪颇为激动,连身子都有些颤抖,“心心,如果……如果你真的出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会陪你一起死。”   他说着,悲伤的目光变得坚定,仿佛沐心真的已经出了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沐心微笑着抬起袖子为他擦去眼泪,一边柔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你听我说,文世子的腿伤,我暂且先不治,但我会先把诊治的方法写下来,至于治不治,由你来决定,好吗?”   “嗯……好。”楚天歌吸了吸鼻子,贪恋地望着沐心的脸,模样乖巧得像个孩子。   “我爹的伤恢复得不错,如今京都正值立储之际,形势复杂,我也的确不适合留在京都。所以,我打算明日借着飞霜的婚事,先搬出世子府,过两日就带着父母离开京都,至于离开京都去哪里,就交给你安排,你觉得如何?”   “好……好,我都安排好了的,你到时候直接与飞霜知会一声,她会安排人送你们出京。”   “还有,在我们离开的路上,找人安排一场意外,比如坠崖,或者落水什么的,布置无需太过缜密,只需让人知道我们一家出了意外,去向不明便可。”   “我也正有此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安排好的。”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在老家还有个姐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所谓祸不及出嫁女,倒也不必特意安排什么,也免得做得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只是……若姐姐当真以为我和爹娘都出事了,一定会很难过,你能不能派人悄悄去同姐姐说一声。   就说,还是之前那个贪官的事,我们是躲起来避难,让她不必担心,但是面上该哭还是要哭一哭的,免得被人发现端倪。”   沐心仿佛交代后事一般,将所有事一件一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过分的平静,直到说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姐姐嫁人之后,娘家人都不在身边,来日若是受了委屈都无处倾诉……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泪,都怪自己…… 第三百二十三章 嘱托   楚天歌方才止住了眼泪,眼下又跟着哭了起来,哽咽着一一应下:“好,好,我都记下了。姐姐那里,我会暗中派人照顾好的,你不必太过挂怀。”   沐心低头擦了擦眼泪,重新抬眼望向他,眼泪立刻便夺眶而出:“还有你,夺嫡凶险,你一定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我会在你安排好的地方,好好生活,我会……等着你来接我。   你不要急,无论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下去的,知道吗?”   纸包不住火,也许进京之前,两人都曾抱着侥幸心理。可入京之后,京都繁华掩盖下的步步惊心,人们言笑晏晏背后藏着的深不可测,又让他们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是沐心最初便已作出的判断——   除非沐心从此离开京都,销声匿迹。否则,她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也是最为致命的隐患——南方水患大案。   眨眼间,那位惊才艳艳的年轻状元郎独孤沐心,已经离世两载。   可记得他的人,却大有人在。   人们至今对那个不平凡的清晨记忆犹新,一夜之间,明明已经故去的独孤沐心,却重新跑进活人的视野,将一纸遗书和一本账册散遍了大楚的大街小巷,揭开了八年前独孤家灭门惨案背后的、震惊朝野的南方水患贪污大案。   堂堂当朝状元,竟被一伙贪官污吏逼得自尽,才能保全家人性命。   无疑是在全大楚的百姓面前,狠狠打了皇帝陛下的脸。   皇帝借此机会,清理南方官场多年的积弊。   于是,南方经手水患赈灾银的所有官员迎来了一场此生难忘的噩梦——   皇帝亲自下旨,派出十几名御史官员南下,由当地驻军协办,往前八年,凡是能查到贪污证据的所有官员,一律严惩查办。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落马的官员不计其数,许多人闻风而逃,然而很快便被军队抓捕归案,到了后来,竟有人在御史上门之前,便畏罪自杀于家中。   一场大洗牌下来,皇帝威严震慑全国,不仅涤荡了整个南方,连带着其余各地的风气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全国政治进入了空前的清明时代。   百姓们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顺境之下,民间渐渐流传出许多歌颂皇恩浩荡的新曲子,百年前开国皇帝和独孤笑的折子戏,再次被搬上了戏台。   据说还有人专门写了新戏,用来歌颂现任皇帝和状元独孤沐心的这一桩丰功伟绩。   而与百姓的感恩戴德和歌功颂德不同,在这一场巨大的风暴幸存下来的官员,以及牵涉其中,利益被侵害的其他相关者,皆是伤筋动骨,损失惨重。   他们不敢对皇帝如何,却一个个对这位已故的状元恨得牙痒痒,自然就把恨意转移到他身边的人身上,比如他的妹妹独孤不弃,比如当初帮忙翻案的五皇子。   说起独孤不弃,她身上背着一身仇恨,即便被封了正阳郡主,表面上风光,实则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此处暂且不提。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形象   回来做什么?”   心,被他拉下水,还要以德报怨,救他上岸“还有还有……”   沐心抱着脑袋,抵抗着用脑过度的副作用。   此时,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将这两年来,所有可能对楚天歌不利的事都找出来,所谓有备无患,防范于未然总是不会错的。   “立储之外,你还要小心独孤沐心留下的那些烂摊子,毕竟你当初也是帮了忙的。   南方的贪污案积弊多年,朝中臣子背后的关系又错综复杂,你对那些有南方关系的大臣一定要多提防些,毕竟被人抢了那么大一块蛋糕,那些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皇上对南方的贪污案龙颜大怒,百官因此也都讳莫如深。   所以,那些人必定不敢拿贪污案的东西生事,毕竟没有谁比他们更希望这事儿早日翻篇的,可难保他们不会拿其他事做文章。   若是他们有心报复你,不管是立储之事,还是你和我的事,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   我不知你在朝中有多少人脉,但你之前曾说过,自己对那个位置无心,想来在朝中结交的人必定不多……   我在官场之中时日不多,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洛尘。   他这个人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心思细密,又对朝堂局势了如指掌。   差点儿忘了,你和洛尘自小就相识,这些不用我说。不过,他爷爷在朝中德高望重,又一向不涉党争……   还有古月初,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才华也不缺。只是……我也不知道把他们牵扯进来对不对,总之……”   临别之际,沐心靠在楚天歌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一边滔滔不绝交代着自己所有的打算,楚天歌则静静听着她不厌其烦的叮嘱。   既感动,又难过。   感动她的关心,难过两人的别离。   沐心搜肠刮肚说了许多,终于停下来,无奈地笑着说:“唉……都说了夺嫡凶险,我又怎么能强求你保住所有人呢?   总之,楚天歌,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尽人事听天命,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能好好的,希望我们都能有再见的一天。只可惜,如今我除了逃走,什么事都帮不了你……”   楚天歌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些,轻声反驳她:“怎么会呢?你可是我最大的动力。”   情话如此突如其来,沐心猝不及防被甜到了。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想法突然冒出了头,她高兴地眉开眼笑:“对了,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既然你说我是你的动力,那等我安顿好父母,我就回来当你的动力好了。”   “你要回来做什么?”   “赚钱啊,虽然我没做过生意,但我脑子里的东西多,肯定能赚不少钱。”她随手把玩着楚天歌的头发,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对了,说到做生意,我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谁?”   “宋玉。”   “他?”   “是呀,他现在肯定很惨,我死了,独孤不弃又当了郡主,那些人动不了我们,给商人使个绊子还是可以的。”她说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下水   “你怎么知道?”   楚天歌挑了挑眉,他自然也知道宋玉如今的处境不好,先是名下的诸多店铺相继出了问题,后来不是货品出问题,就是客户被旁人挖走,很多生意到了最后都只能关门大吉。   若不是宋家底蕴深厚,宋玉也算有几分本事,此时只怕早已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不过,关于宋玉后来的这些遭遇,沐心从未主动过问,他也没提,且他们先是忙着治理瘟疫,进京后也是诸事缠身,他很好奇,沐心是如何知道的?   “宋玉被人收拾,那不是很正常吗?”沐心调皮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解释,“独孤沐心害得那么多官员和商贩没了财路,自己却死了,独孤不弃如今贵为郡主,有皇帝相护,唯一能让他们出气的,就剩下这个宋玉了。   他当初鞍前马后跟在独孤不弃的身边,多得是人看到。后来在稻香县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知道的,他是为我办事,所以注定要有此一劫,逃不掉的。”   “这么说,是你故意算计他?”楚天歌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沐心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解释:“也不算,是他先算计我,把自己也拉下了水,我可没那么好心,被他拉下水,还要以德报怨,救他上岸。”   末了,沐心忽然又回过神来,自己方才未免太过落井下石,不大厚道。   她这才想着挽回一点儿形象,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楚天歌,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楚天歌皱眉盯着她,掐了一把她脸上的肉,亲昵又宠溺地抱怨她:“是啊,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又开始连名带姓地叫我了?”   “哦,那叫你哥哥?”   话题转得太快,沐心一时不察被调戏得红了脸,低着头扭捏了一会儿,便故意闹起来,笑话他道,“要叫你小哥哥?还是大哥哥?你就这么喜欢当人家哥哥吗?哈哈……”   楚天歌厚着脸皮笑问:“喜欢啊,你到底叫不叫?”   ……   说起立储之事,就不得不细数一番皇家子嗣那些事。   如今的大楚皇帝,已过了不惑之年,百官便开始催着皇帝立太子。皇帝楚孝文并无嫡子,因而,如今成年的五位皇子皆有可能成为太子。   所以,无论五皇子楚天歌争不争,注定要被卷入这一场储君漩涡。   先说大皇子,母族虽不是世族大家,但其外祖乃是前任丞相胥良平,哪怕退隐之后,凭着老丞相在朝中的门生无数,再加上其长子如今也已官拜吏部侍郎,这样的母族实力,在朝中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   加之大皇子楚天耀乃是长子,自古立长立嫡,他对储君之位,一直都是虎视眈眈。   二皇子楚天宁的母妃出身卑微,原本并无争储的实力。   可就在一年前,楚天宁忽然主动请缨,代天子带兵出征,如今凯旋归来,已在领兵回朝的路上,定然是要受封领赏的。大楚本就是以武立国,二皇子此次得胜归来,便算是取得了夺储的资格。 第三百二十七章 辞别   在诸位皇子中,对储君之位最为虎视眈眈的,莫过于大皇子楚天耀。   虽然没有实际证据,但回京途中的那一场刺杀,楚天歌大致可以肯定,乃是出自大皇子的手笔。   因为楚天耀自小便是如此,蛮横霸道,狠辣无情,对所有的威胁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且无所不用其极。   楚天歌刚刚被接回皇宫时,便在这位大皇子手上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默默无闻的二皇子楚天宁领命出征,大胜归来,那么显而易见,楚天宁并非从前表现的那般庸碌无为,而他选择崭露锋芒的时机如此恰巧,很难说不是为了争夺储位。至于为了争夺储位,这位会做到什么地步,倒是不好判断。   毕竟,二皇子能蛰伏二十年之久,心思不可谓不深沉,轻易是猜不出来的。   四皇子楚天正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与楚天歌的交情不错,若是他要争夺储位,楚天歌有信心,他必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可惜,楚天正背后的金家却不好说。   那么,今日偷偷盯着沐心的那些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楚天歌追查多时,发现盯着沐心的人不止一家。毫无疑问,沐心会被人盯上绝对与自己有关。   原本,楚天歌还在犹豫要不要让沐心离开京都。   毕竟只要她不表现出什么异常,有他的人暗中保护,再加上飞霜和白草草的护佑,保沐心一家的安全不成问题。   然而一听到白草草说,沐心要替文世子治腿伤的事,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定决心了。   金子到哪里都是会发光的,不论他们如何隐藏,只有沐心身上那些惊人的天赋还在,便是最大的破绽。   世子府——   这些日子,沐心和飞霜每日陪着文世子练习走路。如今,文世子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就算离了拐杖,也可独立行走,只是难免有点儿瘸腿。   后来沐心想了个主意,让文世子尽量放慢步伐,又练习了几日,文世子的步伐看着竟然与常人无异了。只可惜,一旦步伐加快,文世子的瘸腿依旧明显。   既然答应了楚天歌,沐心便只能将治疗文世子的方法留下,至于治不治,什么时候治,便由楚天歌拿主意好了,她必须要离开了。   沐心提出辞行,文世子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要走?”红袍则很激动,“是你说,要帮世子治好腿伤,如今世子腿伤未愈,你怎么能走?”   “治疗之法,我与悬壶先生、飞霜姐姐已经都讨论过了……”沐心略有些心虚,好在提前想好了说辞,“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不过,红袍姐姐,家姐如今即将临盆,家父家母前两日已经先行一步,我若再不启程回去,只怕就要错过小外甥的出生了。”   说到这里,沐心难过地垂下头,无论如何,她必然是要错过小外甥的出生了。而且因为她的连累,爹娘也要错过这一次抱外孙的喜悦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临行   临行前一日——   “心心,你当真如此着急走吗?就不能等我大婚之后再走?”   飞霜帮着沐心收拾行李,心情复杂。她和白草草能如此顺利地破镜重圆,沐心的功劳最大,私信里,她极为希望沐心能喝一杯他们的喜酒再走。   “飞霜姐姐,对不起。”   沐心放下手中的衣物,牵起飞霜的手握在手中,柔声叮咛道:“可惜如今京都形势太过复杂,不宜久留。姐姐的喜酒我是来不及喝了,不过将来姐姐孩子的满月酒,想来我还是能赶得上的。本来该是你成婚那日说的,今日便提前祝姐姐与白草草琴瑟和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行了行了,你就别打趣我了。”飞霜抽出一只手,反过来覆在沐心伸手,“我现在就盼着,这储君之争早日尘埃落定,你的事也能早日有个了结。”   “会的,姐姐不必挂怀。”沐心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我的事如今急不得,姐姐的大婚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不过,婚礼之事,我看着香妃娘娘安排得已十分妥帖。这些日子,姐姐就好好休息,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就行了。”   “知道啦,我的事不必你操心。”飞霜娇嗔着瞪了调笑自己的沐心,忽的站起来,“啊!险些给忘了,我给你备了几本书,这人啊,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你到时若是太闲了,就看看书,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好。”飞霜的馈赠,沐心欣然表示愿意笑纳。   她曾听飞霜提过,当初白草草刚离家出走的时候,她便是靠着啃医书熬过来了,不仅熬过来了,医术还精进了不少。   “呐……心心,这可是我全部的珍藏,你到时候记得要还我。”   然而看着飞霜扛过来,那高高的两摞厚厚的医书,那是几本书吗?   沐心瞪大了眼,心里是拒绝的,她指着那些书,指尖微微颤抖:“飞霜姐姐,这些书会不会太多了点儿?”   “少谦虚了,就你那看书的速度,这些书肯定不够你看。不过没关系,等你看完了,到时候让小五再给你找就是。”   飞霜白了沐心一眼,弯下腰十分宝贝地摸了摸那书的封面,才强忍着不舍别开了眼。   “姐姐,这些书可都是你的宝贝,要不还是别给我了吧?我看话本子就挺好。”   “那怎么行,话本子里头都是爱情故事,看多了反而伤情,还是看医书好,你好好钻研,以你的天分,说不准到时候就成一代名医了。”   “呃……”沐心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当什么名医,她平日里看到有人受伤就吓得心惊肉跳,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若真是要当大夫,首先心理关就过不去。   就像后世很多晕血症、晕针的人,当医生、护士之前的脱敏训练,其中的艰难困苦,非常人能忍。   见沐心盯着医书,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飞霜捂着嘴偷笑,随后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搭着她的肩语重心长说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感动。”   “呃……”“咔咔”的敲门声响起,白草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文世子来了,说是有事找沐心。” 第三百二十九章 告白   仙灵阁,乃是京都中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离百草堂仅一街之隔。   文世子派了一顶软轿候在百草堂门外,飞霜主动提出陪沐心一同前往,沐心没有拒绝,两人直接拒了轿子,一起步行前往。   不过是几步路的事,白草草二话没说,也陪着去了。   一到仙灵阁,便有两位年轻漂亮的侍女为沐心三人引路,他们一路穿过仙灵阁大堂,进了内院,沿着长长的走廊蜿蜒而行,最后来到一处树木林立,花草环绕的院中小亭台,文世子独自端坐在亭中的石椅,身姿挺拔,器宇轩昂。   今日的他,与往日里独坐轮椅的文弱气息分外不同,英姿勃发,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生气。   红袍姑娘依旧一袭红衣,守在亭子外头,她的身旁,停着文世子常坐的那只轮椅。   两名侍女将人带到亭子外头,齐齐向红袍行了一礼:“姐姐,林姑娘带到。”   红袍淡淡点了头,那两名侍女便施礼告退。   对着沐心白草草、飞霜各行了一礼,红袍开口道:“国舅爷、飞霜姑娘,两位请留步,我家世子想与林姑娘单独说几句话,那边的亭子,红袍已经备好了酒菜,还请两位赏光。”   白草草顺着红袍所指的方向,那亭子离文世子所在的亭子不远,正好可以看清文世子所在亭子的一举一动,却听不到亭子里的叙话,如此安排,倒是有心了。   他回头与飞霜对视一眼,见飞霜同样点了头,才对着红袍作揖笑道:“有劳了……”   “白兄、飞霜姑娘,在下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起身施礼。”文世子坐在亭子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先自罚一杯。”   白草草笑着遥遥拱手一礼,客套道:“世子客气了。”   两相寒暄过后,白草草和飞霜被红袍带往另一处亭子,沐心则自己走进亭子里,在世子面前站定之后,福身行礼:“见过世子。”   “又没有外人在,林姑娘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文世子抬手隔空虚扶,示意沐心免礼,“林姑娘请坐。”   “多谢世子。”沐心依言坐下,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文世子单独坐在一起吃饭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文世子今日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又多看了一眼,眉目含情,满面春风,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后知后觉发现了文世子这些微表情,从专业角度分析,当一个人脸上出现这些表情的时候,便意味着此人面对的是自己的心仪对象。   她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也就是说,他喜欢自己?   “明日,我便要启程回老家了,世子此时相邀,可是为了践行?”   不是沐心喜欢没话找话,而是自从她落座之后,文世子便用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深情凝望着她,毫不掩饰其中的情谊,让她坐立难安。   “林姑娘如此说,也无不可。”闻言,望夫石式的文世子总算恢复了正常,一边动手斟了杯酒送到沐心手边,一边面带微笑地与她寒暄,“不知林姑娘此去,何时归来?”   沐心端起酒杯,借着饮酒低眉敛目,躲开了文世子的目光。   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寒暄就寒暄,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温柔款款的眼神作为结尾,这是赤裸裸的要告白的节奏啊! 第三百三十章 腼腆   “呃……家父腿伤如今已经痊愈,我……这次回家,暂时就不打算进京了。”沐心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观察着文世子的脸色。   假如文世子的脸色,从开始便平静如水,那么此刻的他依旧平静淡然,沐心便会觉得理所当然;   可方才的他太温柔,也太热络了,此刻却如此平静淡然,沐心一颗心便忐忑起来,以致于,她求生欲突起,又强装期待地补了一句:“下次来,大约要等飞霜姐姐孩子的满月酒了。”   果然,如沐心所料,文世子原本淡然的脸上,在听完她的期待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微笑,也许在旁人看来并无多大区别。   但沐心曾钻研过一段时间的微表情,此刻又全神贯注于文世子的表情变化,自然不会错过。   隐藏着阴郁的平静,无疑是可以压制情绪爆发的表象,而阴转晴的心情,则意味着主人的情绪转变,即便不明显,也不容忽视的变化。   沐心一阵恍惚,为何突然之间,文世子会对自己生出感情?   “想到接下来的一年多都见不到林姑娘,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文世子说笑似的,脸上带着略微羞涩的腼腆,却不遮不掩,像极了电视剧里,那情窦初开的大男孩。   饶是沐心已经心有所属,在文世子此刻的青涩笑容之下,还是把持不住心情一阵荡漾。   青春,爱情,多美好啊!   可惜,她注定无法回应他的错付,她愧疚地垂下头,不敢再看文世子明媚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真是残忍,竟然要践踏如此青涩可爱的一片真情。   楚天歌说的对,在明知可能发生移情的情况下,与患者保持绝对的距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早该搬离世子府的。   文世子低眉敛目,却敛不去眼角眉梢的喜意,他盯着手里的酒杯,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晃着杯中透着淡淡粉色的酒液,语调轻柔和缓,带着点儿羞涩的试探:“有件事,文某一直想问林姑娘,只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不知……世子所问何事?”其实,沐心一点儿都不想顺着他的话问,但处理感情,她在前世还算有经验,既然火苗已经点着了,最好的做法,自然是立即掐灭。   她一边在心中为文世子扼腕,一边则想着如何拒绝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不知……林姑娘可有许配人家?”文世子迟疑了许久,才终于视死如归般,将后半句说出口。   他的相貌,其实有几分清冷,属于不大好亲近的类型,此时却做出一副低着头,红着耳根子,似乎随时准备任人欺凌的姿态。   所谓反差萌,大抵不过如此。   假如文世子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而沐心只是个事不关己的追剧粉丝,此刻的她一定会大赞一声:好帅好可爱!   可惜,文世子不是在演戏,而她也不是在看戏。   这就很影响沐心欣赏美男了,不仅无心欣赏,还必须亲自破坏美男的美好形象,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可偏偏,她又别无选择。   为什么要让她做这么残忍的事,真是太残忍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看穿   “实不相瞒,其实……”沐心羞答答地笑了笑,文世子羞涩,她就比他更羞涩,“其实沐心已有心仪之人,只可惜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唉……这种事本不该对人言的,倒是让世子你见笑了。”   文世子神色一震,激动道:“既如此,不知,林姑娘是否愿意给在下一个机会?”   “啊?”沐心眨眨眼,而后摆手道,“不对不对,世子难道没听清吗?我心里已经装了别人了,您怎么还……”   “那又何妨?”文世子宠溺地看着沐心,饱含深情地对她说,“只要林姑娘愿意给在下一个机会。”   这回轮到沐心慌了手脚,她故意在文世子表明态度前,提起自己已经有心上人,就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如此一来,她左右是个现代灵魂,也不怕丢脸,而文世子也不必表白被拒,多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惜,文世子并不领情。   “那个……世子殿下,其实我……”   “林姑娘可以不必急着回答……”文世子端着宽和的笑意,拿起筷子为沐心夹了菜,“快别光顾着说话了,尝尝这些菜,都是仙灵阁里最受欢迎的,味道不错。”   “世子,您很好,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不值得。”沐心想了想,又说,“真的,和我走得太近,对您不好。”   一个是身份尴尬的质子,一个是身负欺君之罪的重犯,这样的两个人就算走到一起也只是互相拖累而已。   她拖累的人已经够多了,父母、姐姐,还有五皇子楚天歌……   “我不怕……”   轻飘飘的三个字,带着神秘和戏谑的笑,如同一道惊雷,在沐心混沌的脑中炸响。   她僵硬地抬起头,对上文世子荡着浅浅笑意的眼眸,一股凉气从背后直直往上蹿,她忽然就生出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   文世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的秘密,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所有秘密,他其实都知道。   她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却又忍不住怀疑。   她只好试探他:“你都知道了?”   “林姑娘这是在试探?”文世子勾唇一笑,带着些许无奈,又带着些许欣喜,“仅仅一句话,一个眼神,林姑娘便能领略到如此多的内涵,难怪能成为大楚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她在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   一切不必言明,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已经说明了一切……   “世子说笑了……”沐心白着脸,她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如果说文世子之前只是怀疑,现如今,是她主动将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   她张了张嘴,想着该说些什么转开话题,或者补救、迷惑一下文世子的思路。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一旦被人怀疑,她的身份被揭穿便无法逆转。   只是,文世子是如何知道的?   一个初入京都不久的质子,他连状元的面都没见过,顶多也就是听旁人提过几句,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如何认出她的?   要知道,连朝夕相处了数月,与状元郎感情甚笃的结拜兄弟,洛尘,也不曾怀疑到她的身上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威胁   “冒昧问一句,林姑娘喜欢的人,可是五皇子?”文世子嘴上说着冒昧,脸上的表情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沐心第一次发现,往日里,他的谦逊有礼,他的温润如玉,他的与世无争,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罢了。   午后的清风徐徐,沐心初时还觉得这风吹着极为舒服,如今却有些阴凉,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她一边后怕,一边想,幸好自己提早将爹娘送出了京都,眼下就算真的出了纰漏,那就让她一人来承担好了。   “林姑娘?”   “啊?”沐心抬起头,眼前的文世子又恢复了温文有礼的仪态,哪怕他口中说的话,一点儿都算不上有礼。   “那个,五皇子天人之姿,不仅出身高贵,还爱民如子,百姓们对他都赞不绝口,沐心有幸跟在五皇子身边一段时日,得以近距离感受过五皇子的英姿,自然……是喜欢他的。”   沐心说完了,抬眼瞥见文世子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阴郁之色,十分没骨气地又补了一句:“不过,这种心思也就只能藏在心里想想,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哪里是我们这等寻常女子可以觊觎的。”   “既然知道没有结果……”文世子绽开笑容,眼神极尽蛊惑:“林姑娘不如忘了他,以后便喜欢我吧,如何?”   “世子殿下真会说笑,他是皇子,您是世子,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不可企及的达官贵族,民女不敢觊觎。”   “林姑娘,你很聪明,本世子也不笨。”   文世子用极尽温和的语气说着话,却令沐心吓得不轻。   他说:“所以,你我之间,就没必要说这种冠冕堂皇的废话了吧?一个连状元都敢考的女子,怎么可能会被所谓的门第之见拦在门外?   何况,以林姑娘的见识,自然也看得出来,本世子如今明面上是到京都养伤,实则不过是个质子身份,又何必拿这借口来搪塞我?”   “嘘……世子请慎言!”她恨不得上前捂住文世子的嘴,可惜,她不敢。   这个看似文静可欺的世子,实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都说自小经历巨变的人,若非意志坚定,绝不可能平静地继续面对生活。   她差点儿忘了,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内心其实早已在巨变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压抑着不肯表现出来,外在反而表现得越发平静。   而这个文世子,想来便是后者。   长期压抑自己的人,情绪无法得到合理的宣泄。久而久之,心中难免会有郁结,从而变得性格偏执,其偏执程度,与其压抑程度成正比。   沐心眼中渐渐凝起了恐惧之色,她不敢想,若是文世子真的动了追求自己的心思,又掌握了足以威胁自己的把柄。那么,若是让他求而不得,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他会恼羞成怒,将自己送上断头台吗?   还是干脆以此为要挟,逼自己顺从他的心意?   不不不,远远不止如此……   一旦文世子真的动用了威胁手段,沐心敢断定,自己这一生只怕都要活在他的控制之中,不能有半点儿忤逆。 第三百三十三章 真实   仙灵阁,的确不愧京都最美酒楼的美名,文世子所选的亭子,更是仙灵阁众多盛景之最。   这亭子所在之处,一侧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假山环绕,环境清幽,却也不乏人间烟火之气;   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的宽广江河,抬目远眺,不仅可以欣赏河光山色,到了傍晚,还能坐看夕阳西下的美景。   夕阳的余辉散落天边,悠闲四散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落日的余光,披着热闹的粉红色,将踏上归途的人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温暖,也温馨。   另一头的亭子里,白草草正温柔地为飞霜布菜,沐心能想象,飞霜姐姐此刻幸福甜蜜的喜悦之情,一定满得已经溢出眼角眉梢。   她低下头,静静吃着菜,偶尔抬头远眺,欣赏这傍晚的湖光山色,享受着最后的安宁。   文世子似乎很满意沐心低眉顺目的模样,高高兴兴为自己添了杯酒,一饮而尽,酒劲上头,平日里刻意收敛的野性便外放了许多。   他向来都是内敛的,温和平静的。   而这一次,沐心在文世子脸上,见到了年轻人本该有的、肆意张扬的神采。   这才是真实的他吧?   也是,文世子自小在南境军中长大,骑着高大的骏马自由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弯弓射大雕是那里的孩子习以为常的玩乐活动,自然容易养出活泼开朗、桀骜不驯的张扬性格。   可他伪装得太好了,才会让沐心错把野狼当绵羊。   “林姑娘这般盯着在下看,可是觉得在下这副皮囊还算能入眼?”   文世子云淡风轻说着调笑的话,还对着沐心举杯致意,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沐心眼角抽了抽,暗道自己的心理学果然只学了个半吊子,如果不是文世子自己主动原形毕露,她竟真将此人当成了温文有礼的翩翩公子。   真是眼瞎……   她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语带嘲讽:“世子这副皮囊如何,沐心不敢妄下定论,只是世子这嘴皮子,想来怕是从前藏得深,都没未带出过门吧?”   “哈哈……和林姑娘聊天真是件令人愉悦之事。今日,在下一定要多饮几杯。”   “世子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就直说吧,今日约我前来说这一番话,究竟意欲何为?”沐心没心情跟他逞口舌之快,于是单刀直入,“你若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也好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林姑娘又何必装什么糊涂?在下心悦与你,自然是希望能抱得美人归。”   “倘若我不愿意,世子打算如何?”   “这就有些难办了……”文世子对着沐心眨了眨眼,干净纯粹的笑容里,竟显出了几分与他那挺拔体格不相符的孩子气,“自然是想尽办法讨美人欢心,争取早日抱得美人归。”   “就……就这样?”沐心惊讶地看着他,同时也松了口气。   自从楚天歌与她谈论了一番朝堂之事后,她就有些焦虑过度,再加上入京时的那一场刺杀,她便更加草木皆兵。   是她把人都想太坏了吧?   也许……   也许文世子伪装自己只是因为形势所迫,也许……也许他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呢? 第三百三十四章 真心   文仲乐出生在在镇南王府,武将世家,一出生便封为世子,从小习武练剑,攻读兵法,被当做镇南王接班人培养。   那时候,他的人生目标,便是要成为一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   可后来出了事,他的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他伤的是腿,整日待在房中无聊得紧。   于是便开始看书,最初,他依旧只看兵书,到了后来,他什么书都看。   在书里,他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虽然人生目标依旧渺茫,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除了成为一名将军,人生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文仲乐被意外打败,从此一蹶不振,闭门不出。   实则,他那时正在拜读《左传》和《史记》,整日沉浸在历史上那些大人物叱咤风云,甚至改朝换代的传奇故事中,心驰神往,为之叹为观止,不可自拔。   那时候,文仲乐忽然觉得自己从小学的那些,与史书中那些风云人物所谋之事,实在太过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一提。   他开始厌倦了习武练剑,原本积极配合大夫治腿复健的心思,渐渐淡了下来,他甚至排斥恢复行走。   因为一旦恢复了,他就又要没日没夜地习武练剑,而那时已经打开新世界的他,已经有了更高的追求。   至少,他不希望自己长大后只能当一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将军。   从那以后,他便对所有事都表现得淡淡的,渐渐让父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哪怕父亲最后放弃自己,又生了一个弟弟,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有多久,没有如此期待这样一件事了?   这是文仲乐在受伤之后,第一次重新对生活生出了期待,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心仪一个女子。   是以,他真心希望能得到沐心的回应,哪怕麻烦一些,若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文仲乐想不起来了,但他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欢喜。所以,他愿意对沐心付出更多的耐心。   “方才说的那番话,是想向林姑娘表示在下的诚心,我知道姑娘的秘密,却并不打算以此相威胁。所以,希望姑娘能把我当成自己人,给我一个走近你身边的机会。   林姑娘,今日在下在你面前已经卸下了伪装,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到姑娘面前,还请你看在我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不要连个机会都不给就拒绝我,可好?”   “世子殿下,既然您知道我的秘密,就该明白,与我走得太近对您来说并不是好事。”沐心到底没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婉转地提醒他,“您如今在京都本就身份尴尬,若是再与我扯上关系,对您只会更加不利。”   “林姑娘……”文仲乐偷偷抿着嘴笑,他的心情很好,眼睛里洋溢着愉悦的笑意,看向沐心,“你这是在关心在下?”   沐心被他的眼神电了一下,吓得赶紧移开视线。   若他威逼利诱,沐心自有办法与他周旋,大不了鱼死网破。   可他偏偏捧出了一颗真心,自称从“本世子”换做了“在下”,虽然暴露本性,一言一行都张扬了许多,却依旧礼貌地尊称她为“林姑娘”。   真心,永远不该被算计。   这是沐心一贯的人生信条,以致于,她一时竟想不到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诚心想要追求自己的文世子。 第三百三十五章 关心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便该起身告辞了。   沐心没想到,自己会和文世子如此和谐地共进一餐,最后在他点点笑意的深情目送下,在白草草和飞霜满脸疑惑的注视里,在红袍面无表情的旁观中,浑浑噩噩离开了仙灵阁。   虽然过程有些跌宕起伏,但文世子太丢还算和善,再加上四周风景宜人,又有夕阳相伴,清风徐徐中,美食美酒当前,美男倾心相陪……   不可否认,若是放在现代,这是一次安排得极为周到、也极为浪漫的约会。   客观来说,文世子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约会对象。   然而,文世子越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反而越头疼,自以为深藏得很好的秘密已经被窥见,她的隐遁计划是否还能顺利进行?   如果她就这么跑了,岂不是愧对了文世子这一番真心相待?   打着为舅舅筹备婚礼的幌子,楚天歌再一次堂而皇之出了宫,相思一旦开了闸,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挡不住。   明明先前连着三个月不见,他都熬过来了,如今才三日不见,他就开始焦躁难耐了。   楚天歌的到来,让沐心的彷徨不安多少安慰了一些,可终究事关一家人的性命,她又不敢不忧心。   还没等楚天歌坐稳,沐心便急不可待追着地问他:“怎么样?我爹娘他们到哪里了?可脱身了?”   “放心吧……”楚天歌握着她的手轻轻安抚,“从京都到你家有一条小路,路边有一处小悬崖,崖底是一池潭水,水还挺深,掉下去还算安全。   我找了两个轻功好,水性也不错的人同你爹娘中途偷偷换了身份,到时路过那处小路时佯装坠崖,不会有人察觉的。”   沐心不放心,继续追问:“已经换了吗?”   楚天歌摇摇头,解释道:“按照计划,大约明日清晨便会换人,午间坠崖。”   “楚天歌,计划可能会有变故。”   “出了什么事?”楚天歌问完后,脑中立即一阵清明,“舅舅说,文世子今日找过你,可是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沐心正襟危坐,两手放在桌底下纠缠着,面色凝重,却勉强挤出了一抹笑,“他知道我的身份。”   “怎么可能?他……”楚天歌感觉心里一阵发凉,不可置信地盯着沐心问,“他是怎么说的?是含糊其辞的套话?还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   楚天歌的紧张,让沐心反而放松下来,她注视着他,目光闪着点点无奈的笑,憋了半日的气终于吐了出来,这回才是真正笑脸,嘴里情不自禁就喊了声:“哥哥……”   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之前身前的还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   楚天歌愣了愣,也跟着她笑了,他伸出手,将她拉入怀里,柔声许下诺言:“别怕,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两人都是聪明人,既然文世子已经发现了沐心的身份,再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抱侥幸心理也绝非明智之举,他们接下来该做的,是做好所有的准备,包括最坏的打算。 第三百三十六章 打算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沐心的身份被公之于众。   那么她本人必定逃不过被打入大牢的命运。接下来,迎接她的便是三司会审,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问之后,再最后作出判决。   而最坏的判决,则是沐心欺君之罪成立,斩立决,株连家族。   值得庆幸的是,大楚的律例虽然严明,却并不严酷,就算株连也只会株连直系家属,且罪不及外嫁女。   照这么算下来,一旦沐心的身份秘密被揭开,除了沐心本人,便只有她的父母会被殃及,而她出嫁的姐姐,及其他一众亲属都不会受到牵连。   牵连父母,是沐心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她满目忧愁,牵起楚天歌的手:“若是到时候……哥哥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心心……”楚天歌欲出言安慰,被沐心抬手捂住嘴,目光殷切,带着乞求:“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君心难测,我希望,万一到了最坏的一步,哥哥千万不要强行保我,只求你一定保住我父母的性命,可以吗?”   “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沐心打断他,缓声道:“哥哥,你先冷静……听我说好吗?首先,假如我们的计划成功,那么我父母的性命便已经保住了,以你的身份,只需有意无意提点几句,没有人会去深究两个坠崖的农家人究竟是生是死?那么,今后若真出了问题,便只有我一人会陷入险境。   第二,明日启程回老家,我会选在中午,哥哥你的人便要在中午之前赶到百草堂告知我父母失踪的消息。   接下来,我即刻动身去寻找父母,再随着他们一起消失,只需让飞霜姐姐他们出面,派些人在那附近假意搜寻几日,我们一家下落不明的消息便会人尽皆知。   你看,我们的计划还算不错。   只要低调一些,尽量不引来旁人的窥探,那么我们一家人便可以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管是那个年少得意的状元独孤沐心,还是入京又离京的农家女林沐心,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没有人会刻意去深挖两个已死之人生前是男是女,是不是同一人。   只是……我担心文世子会成为其中的变数……”   楚天歌赞同地点头:“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这金蝉脱壳之计或许瞒得了旁人,但必定会让他起疑……不过,他究竟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的?”   “此事透着蹊跷……我想过自己可能会被认出来,但这几个月来,我出门都是戴着面纱,又换了女子装扮,连你都差点儿认不出来……”   沐心说着,脑子开始高速运转,将自己回京之后,可能暴露身份的所有瞬间的一一翻出来——   “京都之中,见过状元郎的人不少,但见过我真面目的人却屈指可数……最有机会见到我的,是百草堂的人,但只限于堂内熟识的那几个……   这些都是百草堂的老人了,且他们即便也见过状元郎,顶多也只是远远见过,认出我的概率……也许会觉得像,但不会有人敢肯定……   暂时可以排除。” 第三百三十七章 推理   进入推理状态的沐心,仿佛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只闭着眼,深深陷在自己的脑中的世界,所有经历过的画面,万千的思绪席卷而来。   而她要做的,便是在那些扑面而来的众多讯息中,抽丝剥茧,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当状元的时候,文世子尚未入京,他的家仆我见过的不多,但这些人就算曾经见过我当状元的模样,顶多也和百草堂的人一样,也许会觉得像,但不会有人敢肯定……   见过状元郎,见到我如今的容貌就能认出来的人……   除了你,飞霜姐姐,也许独孤不弃,宋玉,洛尘,月初他们也能认出来……   不对不对……   就算觉得像,谁会轻易去怀疑一个男子和女子是同一个人?   除非,有什么证据,把这两个人串联在一起……   是什么证据,会让人把一个死去的男子和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除非……那人猜到了,那个死去的男子极有可能没死……   可当年状元郎意外落水而死,人尽皆知,究竟是什么人怀疑他的死有问题?   追查状元郎的人……   为何要追查状元郎?   因为状元郎死后掀起的那一场,轰动全国的南方水患贪污案……贪污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场官场大洗牌,是什么人,偏偏要去挖背后的源头?   被人斩断了财路的贪污之人……   涉及其中的人,轻则降职罚俸,重则抄家流放,人人自顾不暇,是什么人,竟然能在如此风声鹤唳之中,继续暗潮涌动,去调查一个意外身亡的状元郎?   深藏幕后,逃过了罪责,却不甘心就此罢休的……贪污案幕后之人……”   当拨开重重迷雾,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真相浮出水面,沐心陡然睁开眼,迎面对上的,便是楚天歌同样凝重的目光。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文世子……”   “文仲乐……”   沐心大口地吐出一口气,摇着头瘫在桌上:“不会的,不会的,也许……也有可能是巧合……也许刚好他身边有人认出了我的样貌,而他刚好大胆猜测到……”   “也许是这样……”楚天歌轻抚沐心的发顶以示安抚,然而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但世间有许多巧合,若是细查下去,往往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知道……”沐心趴在桌上,目光慌乱得不知该停在何处,只能四处闪躲,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如果文世子真是幕后之人……那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是在我进世子府之前?还是之后?   如果是之前,那他必定不是单纯地处于好心收留我们一家,而是另有所图……他图的是什么?糟了……我爹娘……”   “哥哥……我爹娘……”沐心惊慌失措,挣扎着起来抓着楚天歌的袖子,泪水滑落,“哥哥……求求你……我爹娘他们……他们……”   她陷在自己的恐慌之中,一时间无法自拔。   她不知道,若是文世子当真是个表面和善、落魄的质子,实际上却是南方贪污案狠辣无情的幕后黑手。   那么,已经暴露的她……害得他断了一条大财路的罪魁祸首,以及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家人,究竟会被他如何报复? 第三百三十八章 当务之急   遥想当年,独孤家不过是查出了其中的一点端倪,便引来了灭门之祸……   不对……   独孤家的灭门案发生在十年前,那个时候,文世子不过十一二岁,离他出意外的时间才不过一两年,独孤家灭门的幕后之人,必定不会是他……   然而,文世子能发现她的身份秘密,必定与那幕后之人关系匪浅……   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镇南王,手握数十万兵马的一方诸侯?   天啊……   自古以来,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向来都是如履薄冰,若是安分守己的诸侯,未免被天子猜忌,向来都是低调再低调。   就比如镇南王历代都是一脉单传,若是运气好先生了女儿,后面才敢再生。   一旦世子降世,此后便连女儿都不敢再怀了,生怕一个不小心会生出个儿子来,惹来天子忌惮。   可就是这么谨小慎微的镇南王,竟然私底下贪污南方官银,甚至不惜对朝廷命官痛下杀手,若说镇南王毫无野心,未免有掩耳盗铃之嫌。   所谓扮猪吃老虎,愿意扮猪的人,岂会没有吃老虎的心?   这是要谋朝篡位啊!   不不不……   沐心又慌慌张张将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猜测甩开……   推理毕竟只是推理,世间诸事,错综复杂,她不过是看过几本史书,又研究过几年分析推理之法,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凭空臆测,不能这么妄下定论。   谋朝篡位,可比她的冒名顶替科考当官要重的多,一旦坐实,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此大罪,不能随便往人头上扣……   冷静,要冷静……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却也大滴大滴落着泪……   脑子里推测文仲乐有罪的声音,和为他开脱的声音,乱糟糟的,吵得她的头嗡嗡嗡的疼,她一边担心着自己爹娘的安危,又一边不忍心将文仲乐往谋逆大罪的方向想……   可万一呢?   不论如何,人有亲疏,比起去关心那些并不熟识,甚至没见过面的人谋逆也好,诛九族也罢,眼下的情形,沐心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父母的安危。   倘若文仲乐身后真有如此可怕的阴谋,他又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那么,不小心阻挠了他们前路的她,还有她的父母,难保不会被报复。   而眼下,她的父母行程是否顺利?人身是否安全?   沐心原先对楚天歌是极为放心的,可事关父母,她便无法安心地放心了。   文仲乐……你究竟……意欲何为?   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诉说告白之意?他毫不隐瞒的坦诚,真的是单纯地想要以此表明自己的诚意?还是另有所图?   男女之情,最难解释,沐心暂时没有头绪。   他发现了她的身份,是否告知了旁人?应该没有,否则,此时的她不可能安然无恙。   若她此时离开,对他的告白视若无睹,是否会令他恼羞成怒?   若是他恼羞成怒,是不是会一气之下,将她的罪名公之于众?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太多的事无法想明白,沐心强行从思绪万千中抽身出来,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渐渐寻回焦距。   她看向楚天歌,目光沉沉,满肚子想要说的话,最终只剩下一句:“当务之急,哥哥,请确保我爹娘的安危,在那之前,我暂时不能离京。” 第三百三十九章 殉情   沐心的决定,楚天歌早已有所预料。   他一直都知道,沐心外表看着或许柔弱客气,或许良善好说话,可其实里头包裹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倔强,一旦做了决定,旁人便动摇不得。   他还知道,此时的沐心,已然做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这一切说到底,都是因他而起,若非他对沐心动了情,若非他非要把沐心留在身边,沐心早已远走高飞,而不必面临今时今日之危机。所以,尽管他心疼她,却最没有资格质疑沐心的决定。   他心里自责,看着沐心的目光里满是愧疚,深情,也伤情:“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爹娘,也会尽全力保护你,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一天,上天入地下黄泉,我楚天歌都会伴你左右,生死无悔。”   “哥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我会觉得很抱歉。”   沐心垂下头,不敢去看楚天歌那黑得发亮的眼睛。为了爹娘的安危,若文世子真的以家人为要挟,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妥协的准备。   楚天歌知道她打算牺牲自己,却不知她竟能牺牲到如此地步。   沐心羞愧的低头,在楚天歌中反而成了少女的羞涩,撩得他心里一片柔软,情到深处,他眼中柔情更深,嗓音也多了几分低哑:“为何抱歉?能有机会对你好,我很高兴。”   “可是,我不能以相同的赤诚回报殿下,我……我很……我很难过。”   沐心纠结了许久,却不敢说出口。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若文世子人品不佳,以她的家人相威胁,她也许真的会选择背弃两人的感情。   楚天歌却心里一阵感动,柔声问她:“可是,你其实也想回报同样多的好给我,对吗?”   沐心摇头叹息:“可我做不到。”   “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很高兴了。”楚天歌感动得无以复加,一把激动地抱住沐心,他觉得很幸福,幸福得几乎要找不到北。   他满心感慨——人的感情真是神奇,两年前,两人不过是一起共事的两个陌生人。如今,他们却愿意为彼此生死相许。   楚天歌必须承认,他的爱是自私的。   因为他爱她,所以哪怕明知她回京可能会暴露身份,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他还是自私地想要把她留在身边。   而她,这个傻姑娘,明明是聪明绝顶的大楚最年轻的状元,却傻傻地纵容他的自私,傻傻地为了他,自投罗网,将自己置于险境。如今东窗事发,她不仅不怪他,反而还只记挂着他的好……   他吃定了她的心善,于是捧着一颗真心,堂而皇之靠近她的身、她的心,她明明早有防备,却又心软地对他卸下了防备,真是傻姑娘……   楚天歌怀里抱着她,忽然热泪盈眶,从前,他以为殉情不过是文人笔下杜撰出来的故事。   如今身在其中,他才真正体会到,若是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赴黄泉,他会毫不犹豫,而且还会觉得很幸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何德何能,也何其有幸,才能换得一人如此倾心相待、生死相随? 第三百四十章 自私   感情之事,讲的是你情我愿。   当初沐心主动回京,便已做好准备面对险境,她从不曾认为,楚天歌该为此负什么责任,更不觉得楚天歌派人保护她的爹娘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   她感激他的帮助,所以,她愧疚自己对他的利用。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努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却依旧感觉到一阵心寒。   若文世子当真不怀好意,真到了最坏的一步……   她忍不住落泪,为自己即将做出的背弃哭泣:“不,不够。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很卑鄙……我觉得自己很糟糕……我享受着你所有的好,你可以不求回报,我却不能不报。”   “心心,你听着,你已经回报了,你的回应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楚天歌紧紧搂着她,深情诉说着自己的情谊,“你知道吗?我这么自私,为了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惜让你步入险境,可你却……你却毫无怨言,真的同我回来了。   我这么混蛋,你还愿意包容我……   心心,你知道吗?我其实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你愿意跟我回来,我好高兴。可是……我又好害怕,我生怕自己行将踏错,真的害了你……这三个月了,我不知有多少次冲动地想要出宫见你,可是……   我……我其实很讨厌我自己……心心……你总说我对你太好,却不知,你对我的好,才是……”   楚天歌越说越激动,原本无声落泪,如今干脆直接抱着沐心失声痛哭,这三个月来,他日日饱受愧疚的折磨,无一日安宁。   如今东窗事发,反倒让他得了解脱,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无法再一边愧疚,一边抱着侥幸心理将沐心强留在京都,他终于必须做出选择,将她送出京都。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自私。   可他又不后悔,不后悔对她的爱,不仅不后悔,反而还觉得自己爱她爱得不够多。   沐心对楚天歌的愧疚并不知晓,因为她同样被心中的愧疚所折磨。   在沐心看来,她已然做出了背弃和楚天歌感情的准备,却还要求他帮自己保护父母,便是极为无耻的利用。   她伤心难过,哭得不能自已,为自己的无奈,也为自己的无耻,更为楚天歌的不知情。   “不,还是不够。我从前便觉得……就算我们身份悬殊,就算我没有办法拿出什么好东西,但我至少可以回报你同样多的感情,可我……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做到……”   楚天歌从自己的感动中醒过神来,心头一痛,惊讶地问她:“难道你之前说的喜欢我,都是骗我的?”   一时之间,千万种猜测从楚天歌的心头掠过,难道沐心不过是怜惜自己的一片真心,不忍拒绝?难道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沐心敏锐地察觉到楚天歌身体的僵硬,立即解释道:“不是的,喜欢你乃是出自真心……可是,我之前便为了父母离开过你,还总是在为自己找退路,我总是会想,万一……”   万一文世子以家人的安危威胁,威胁她留在他的身边,也许,她真的会选择妥协…… 第三百四十一章 坏心思   楚天歌动作轻柔捧起沐心的脸,动容道:“不不不,我的傻姑娘,这样说起来,是我对你还不够好才对。   你听着,虽然你曾为了父母离开我,可你最后还不是回来找我了?   你会想万一,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事你无法控制,所以才要找退路,对不对?   可是,心心,你没有发现吗?原来,你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楚天歌挂着眼泪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什么?”她一个正想着背弃感情的人,还有资格谈什么喜欢吗?   楚天歌微微一笑,柔声为沐心娓娓道来:“心心,我的父母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贵妃,他们身份尊贵,权力滔天,都不需要我操心,可你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他们需要你的照顾和保护。   可就算如此,你还是选择排除万难,留在我身边。如此看来,你的喜欢岂不就是比我的喜欢还要多上许多?   再则,你的身份特殊,你总怕牵连旁人。   却忘了,你我身份悬殊,万一你哪天翻脸不认人,我还能把你抓回来。   可若是我翻脸,你却毫无招架之力,即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你还是愿意喜欢我,只是为自己找几条退路而已,我已经很满足了。   心心,我真是开心,原来你对我已经如此情根深种,我真是开心……你放心!我此生绝不辜负你的这番深情,如有违背,就让我……”   楚天歌环环绕绕说了一大堆,越发感受到沐心对自己的情深义重,于是冲动地举手对着天空作出起誓。   当一个人,一旦需要用承诺来对另一个人表达心意,便只有一种原因——那便是,此时此刻,他根本无法做到。   从前的楚天歌,最不屑的,便是对旁人做什么承诺。   讽刺的是,此刻的他却也只能红着眼眶,用承诺这种他曾经最不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一腔深情。   沐心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不要乱发誓,不过是一场爱恋罢了,不要胡乱赌咒发誓。”   如果说,方才的楚天歌一心陷在自责和愧疚之中,没有发现沐心的异样,那么方才沐心那一句“不过是一场爱恋罢了”,便足以让他听到弦外之音。   “好好好……总之,我会继续努力的,会对你比现在更好,一直好下去。谁让心心对我如此情深似海,我必然是要好好回报的。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还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将来风风光光地用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他心头发颤,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暗中观察起沐心,不必多问,她躲闪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文仲乐可是要挟了你?”   沐心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他只是突然这么暗示我,却并未要挟我什么,反而像是为了与我交好,大概……”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隐瞒,“大概是因为我说过可以治好他腿伤的缘故吧?”   “当真?”   “真的,你不必担心。”沐心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我找机会再试探着问问他好了,文世子看着还算温顺恭良。想来……想来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爱护   文仲乐究竟有没有存什么坏心思,暂且不好下定论,然而若说他存了好心思,那就未免太痴人说梦了些。试问,有谁会闲着没事去窥探旁人刻意隐藏的秘密呢?   “但愿如此吧。”楚天歌心里不信,却也只能顺着沐心的话嘱咐她,“若他……若他为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沐心心事重重,虽然极力掩饰,还是不免皱着眉头,她低着头,口不对心说道:“放心吧,若真有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其实,她的心里已然思索出对策,只是并不打算告诉楚天歌。   次日——   忍受如鲠在喉的难受,不是沐心的风格,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只身前往世子府登门拜访。   守门的护卫对沐心这位熟客自然是认识的,何况文仲乐早有吩咐,若是沐心登门,直接带人进去便是。   沐心此行十分顺利,侍卫连进门禀告的环节都省了,直接带着她一路穿堂过室,很快便见到了正在院中复健的文世子。   文仲乐见到沐心的到来,先是显出几分意外,而后又露出几分了然,他停下练习的步伐,一个抬手挥退的动作,一旁的红袍和带路的侍卫立即躬身行了一礼,随后默默退了出去。   他目光落在沐心身上,面露欣喜,亲切地招呼她:“林姑娘快请坐。”   茶水点心都是随时备着的,文世子缓步走回院子的石桌边,随手取了一旁备着的布巾擦了把汗,便坐了下来,亲自为沐心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   沐心依照规矩俯身行了礼:“多谢世子。”   她依言坐下,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随口寒暄道,“看世子方才的行走,恢复得还不错。”   文仲乐高兴地点头笑了,由衷地感慨道:“虽说还是不能完全恢复,但如今能训练到这般让人看不出异样,已是不易,这还要多亏林姑娘的锦囊妙计。”   沐心客气地笑着道:“关键还是世子意志坚定,勤加锻炼,才能有今日这般成果。”她端坐在那里,客气而疏离,因脑中还在组织措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文仲乐对沐心的不在状态倒是毫不在意,反而趁此机会端详起她来。   说来,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初见沐心的时候,文仲乐不过是怀疑她的身份,再加上她与五皇子不同寻常的关系,这才故意接近。   那时候,她一介女流,带着父母在京中求医,他还以为靠的是五皇子的帮助。   后来随着探查的深入才发现,她竟是靠着给人写话本子,负担起来一家子在京中的所有花销。   林秀才断腿重续那一日,文仲乐为了做做表面功夫前去看望,亲眼目睹沐心独自坐在台阶上,满脸忧色,他还曾暗暗嘲讽过她的感情用事。   可当真的走近她,当她的感情用事用在了文仲乐自己的身上……   他发现,若能得到沐心的感情,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不管是他的世子身份,还是家里的一切筹谋,他甚至愿意陪她一起回乡下,做一世平头老百姓。   因为,他爱极了那日,她仰起头,温顺乖巧同自己说话的模样。   那样的她,他想看一辈子。 第三百四十三章 痕迹   相对无话,文仲乐十分珍惜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沐心不开口,他便也不多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为她沏茶,一边将各色点心送到她手边。   沐心倒也没客气,她一动脑便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导致头晕力竭,后来楚天歌为她诊治,只说让她多吃点儿东西补补气力便可,再后来,她便养成了边思考边吃东西的习惯,尤其喜欢吃甜食。   文仲乐对此并不知情,他虽对沐心如此不客气的表现颇为疑惑,另一方面,却又为她愿意喝他的茶水、享用他的点心感到惊喜和满足,于是手下沏茶的动作更为勤快。   沐心吃东西极为秀气,小口小口咬着,小口小口吞下,时不时喝上小半杯茶水润喉,文仲乐巴巴望着她,乐呵呵不停地为她续杯、添点心,她也无心去管。   她今日冲动而来,可临场却又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因而也乐得他不主动开口。   实在是文仲乐此人,表现得太过纯良无害,她性子倔强,最是受不得激,反而最怕应付这种不明不白的试探。   倘若文仲乐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故意设下圈套,想引得她自乱阵脚,那她登门质问倒算是占理。   可万一,文仲乐真的没有恶意呢?如此一来,她咄咄逼人上门前来质问,岂不是反而引得人家不满,甚至激怒对方?   该怎么开口呢?   沐心咽下口中的点心,不客气地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一杯下肚,竟后知后觉感到一阵饱腹感,竟是一不小心,边思考,边吃饱……   她回过神,有些尴尬地偷眼望过去,见文仲乐笑眯眯看着自己,再垂眸看向空了大半的点心盘子,只能讪讪一笑:“抱歉,世子家的点心太好吃,一不小心便吃多了。”   “无妨,林姑娘若是喜欢,日后常来,在下欢迎之至。”   “世子见笑了。”   沐心干笑两声,原本她还在纠结今日该用何语气和文世子谈判,如今吃人嘴短,强硬的姿态便不可能端出来了,倒也解了她的困境。   打定了主意,沐心正襟危坐,目光直视文世子,神色肃穆起来:“沐心今日前来所谓何事,想必世子心中已经有数了。”   文世子眼底笑意散开,点头道:“略能猜出一二,林姑娘今日前来,若非为了道别,便只能是为了自己的秘密而来。”   “世子真是爽快人,如此……沐心便有话直说了。”   “有什么话,林姑娘不必客气,尽管开口便是。”   “今日前来,沐心有几个问题,想请世子解惑,还望世子不吝赐教。”   一进入谈判状态,沐心不自觉地对着世子拱了拱手,浑然忘了自己如今乃是女儿家的打扮,而拱手乃是男子间的见礼。   “李姑娘请问。”   文仲乐挑了挑眉,对沐心此举并不多言,眼底的兴味却又浓了几分,到底是当过状元的人,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会刻进骨子里,无论再如何掩饰,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追忆   秘密暴露,这是沐心一直以来都在极力避免的,同时又时刻提着心做着心理准备。   好在如今只有文世子一人发现。实际上,这已经比沐心预想得要好得多。   然而,文世子毕竟身有残疾,手底下又有那么多人,是以,沐心必须探听清楚,她的秘密,究竟经手了几人,如今又有多少人知道。   她向来不喜欢弯弯绕绕,于是单刀直入,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我身上的秘密,除了世子,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文仲乐没想到沐心问话会如此直中要害,可转念一想,世人总喜欢自作聪明,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混淆旁人的思路。   可实际上,若遇上真正的高人,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而沐心是聪明人,她如此直言不讳,是不是代表,在她的眼中,自己也是个聪明人?   思及此处,文仲乐心中几分窃喜,几分惺惺相惜,于是十分善良地坦诚相告:“还有本世子的两个心腹知道,不过林姑娘大可放心,他们都是可信之人,没有本世子的允许,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句。”   “如此,沐心在此先谢过世子。”沐心端坐着,上身微微前倾,对文世子颔首致意,见文世子眉眼含笑,便知他心情不错。   于是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沐心自认藏得还算隐秘,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可否请世子指点迷津?”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何况……”文仲乐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意,顿了顿,露出哭笑不得的为难之态,“恕在下直言,姑娘藏得实在是……不是地方。”   他没有明说,若是真要藏得隐秘,她便不该回到京都。   只一句,沐心便心下了然,忙问道:“可是有谁认出了我?”   “林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其实,倒也算不上认出,不过是几个月前,在茶楼听说书的那日,有个纨绔子弟摘下了姑娘的面纱,在下碰巧也在,又碰巧听到有人感叹,说你竟与故去的状元十分神似。”   文仲乐回忆起了当日的情形,末了,便对着沐心莞尔一笑:“林姑娘胆大机智,在下那日便十分钦佩。”   “狐假虎威罢了……”沐心不自在地微微一笑,借着喝茶避开了文世子饱含柔情的目光。   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只是,单凭茶楼中的几句感叹,世子应该不至于立即便断定我是他吧?”   文仲乐乐得与沐心畅谈,于是颇有兴致地谈起了自己当初推论的过程:“我从未见过状元郎,单凭几句路人的言论,自然不能草率下定论,只是当一句笑谈罢了。不过,后来……我去百草堂求医,有幸与姑娘再次相遇。”   他脸上露出追忆的深思,目光落在沐心身上,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缠绵情丝,以至于沐心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个劲儿低着头喝茶。   文仲乐也不在意,坦然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原本姑娘终日戴着面纱,被人认出的概率并不大,可你终究在京都中生活过,又是名满京都的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郎,若是不小心在外露出真容,难免还是会有人认出一二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亲近   提及沐心的去而复返,文仲乐神色间露出几分探究,难得收敛了笑意,追着她好奇地问:“以姑娘的才智,在下能想到这一点,姑娘必然也能想到,却不知为何……在脱离险境之后,非要回到京都这是非之地?”   “为了……”   沐心自然不能说是为了楚天歌,但若是说成为了寻找父母而来,又难免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她自觉羞愧,只好支支吾吾地换了个说法:“我离家多时,无意间听闻家中父母为了寻我来了京都,也是怪我不孝,累得父母为我背井离乡……”   “林姑娘不必自责。”   文仲乐如今心系沐心,自然见不得她有半分伤心难过,于是赶紧宽慰道,“你可以换个角度想,若非如此,你爹也不会进京,便不会遇到悬壶先生,更别提治好旧伤,如此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多谢世子宽慰,家父旧伤能痊愈,还是仰仗了世子的帮助,沐心感激不尽。”   “你今日已经道了很多次谢了……”文仲乐无奈地摇头笑她,“我们还是说回方才的话题吧。”   他干脆地结束了道谢的话题。如若不然,沐心不知还要说上多少感谢的话语,他虽喜欢沐心感恩图报的品性,却不喜欢她不停地道谢。   因为,只有关系生分的人之间,才需要不停地道谢。   而他,希望能与她亲近。   方才的话题……   沐心垂眸思索片刻,才重新起了话题:“不瞒世子,此次家父腿伤已经治愈,如您所言,京都而言,实在是不宜久留之地,是以……”   她停下来,目光落在文世子身上,眼神为难,又带着几分愧疚:“是以,沐心其实早已决定带着父母远离这是非之地,却不想……世子竟已识破了我的身份,还……还在临别之际,对我说出……说出那样一番话。沐心惭愧,恐怕注定要辜负世子这一番心意了。”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文世子的脸色,尤其是在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   只可惜,文世子大约是早已经历过太多大起大落,从始至终,他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不仅唇边上扬的弧度一直恰到好处,就连眼角眉梢的神韵都保持着温润有礼,让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   沐心屏息凝视,暗暗观察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口气,宣告放弃。   她那点子观察微表情的微末本事,本就学艺不精,如今又遇到了文世子这般表情管理的个中高手,自然是不够看的,看了也是白看。   说起来,这古人阶级分明的观念根深蒂固,反倒是训练出了许多表情管理的高手,沐心这些时日也算是混迹了不少场所,亲眼所见,许多人前一秒还姿态昂扬,下一秒遇到身份比高的人,瞬息之间,便低眉敛目,做出臣服顺从之态。   一动一静,一高一低,转换自如,竟让人看不出半点儿勉强的痕迹,让沐心叹为观止。   “倘若我说……我有办法解了姑娘身上的危机呢?”文仲乐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目光直直望进沐心眼中,“倘若姑娘身上的危机能够解除,是否……是否还要辜负本世子的这一番心意?”   这一次,沐心终于再次见到,那个不同往常的,不一样的文世子…… 第三百四十六章 迟钝   上辈子,沐心常常为演员的演技所折服,但毕竟从未亲眼见过,叹服几句也就抛之脑后了。   可今时今日,她却是亲眼见到了。   不过是一个眼神的变化,还是那张脸,还是同样的表情,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变,文世子还是那个文世子,可又不是那个文世子了,向来温和无害的他,展现出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神秘诡谲,笑里藏刀。   沐心神色微微一怔,心里吃惊万分,只是她天生在情感上的反应比常人要迟钝许多,往往事后才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久而久之,除了事后的恍然大悟和后知后觉的情绪,表情便有些跟不上,倒是不容易被旁人看出内心所感。   只是,没了情绪的干扰,她的脑子便又比常人活络许多,只一眨眼的功夫,脑中的思绪便飞过万千——   文世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外表看上去那般良善无害。甚至,还玩的一手扮猪吃老虎的好把戏。   可若因此将他归为坏人,却又太过极端。毕竟,他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甚至还大发慈悲收留了沐心一家人在府上治伤。   然而,他仅仅凭着路人的一句“与状元郎神似”的感叹,便能顺藤摸瓜,挖出沐心千方百计隐瞒的秘密,心思该是何等细腻?   “倘若我说……我有办法解了姑娘身上的危机呢?”   欺君之罪,罪无可恕。文世子却说有办法可解,神态从容,一看便是成竹在胸。   他的眼神清亮,里头散着点点笑意,直直望着沐心的眼,眉目轻轻扬起,些许得意,些许蛊惑,像个拿着糖果向同伴炫耀的小孩儿。   沐心察其言观其色,费劲巴拉分析这文世子的行为和动机,结果越分析反而越糊涂。   她甩了甩脑袋,勉力重新整理了思路,目前为止,她大概可以肯定,文世子对她的确没有恶意,反而有刻意讨好之嫌。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对分析推理颇感兴趣,一谈起,整个人便活跃起来,时不时的,还会有某些卖弄炫耀的幼稚行为,让沐心不由得想起了最初迷上推理时候的自己——   会格外关注值得推敲的事物,喜欢找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探讨分析,各抒己见。   一旦有了什么有趣的发现,便迫不及待找人分享,带着几分卖弄和自豪。   如何逃脱欺君之罪,沐心自然也是想过的,是以,她暂时不急着知晓文世子的对策,想必对策,她更有兴趣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拨云见日,发现她藏得那么辛苦的秘密。   大约是文世子那炫耀的神色太过孩子气,沐心渐渐放松下来,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摇头道:“比起办法,沐心更想知道,世子究竟是如何从路人茶客的一句神似,一路顺藤摸瓜挖出了我的秘密。”   文世子眼睛亮了亮,语气兴奋道:“林姑娘果然与众不同,若是换了旁人,此时应是对救命之法更感兴趣才对。”   “世子谬赞了……”沐心不打算在客套上浪费过多时间,赶紧将话题又转了回来,“所以……世子究竟是如何发现一切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感同身受   “说来……也是凑巧。”文仲乐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脸上带着几分兴奋,说起了自己的调查过程。   “那时,在下初入京城,听闻大楚出了一位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便颇感兴趣,本想着可以趁此机会见一见这位惊才艳艳的少年状元。只可惜在下的车马刚到京都外,便听闻皇上特准状元郎回乡省亲的消息。   便是那时,在下对那位无缘相见的状元开始格外关注,后来南方传来他落水身亡的消息,还颇为感伤了一阵。   可不久之后,那位故去的状元郎,竟将一纸遗书洒遍整个大楚,借助舆论的力量,以一己之力掀起了整个南方官场的巨浪,还让皇上降旨将独孤家的孤女封为郡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在下对状元郎的死存了疑。   所谓蝼蚁尚且贪生,如状元郎这般深谋远虑之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是以,当在下在茶楼听到有人说你与状元郎十分神似的时候,虽只当是戏言,却也免不了有所意动。   再后来,林姑娘住进世子府,多日相处下来,在下发现姑娘聪明睿智,说话办事,丝毫不逊于男子,便又想起了那日茶楼的道听途说,一时兴起,便派人打听了一些姑娘的事。   接下来的事,以姑娘的聪慧,想必便不用在下多做解释了吧?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的,名满天下的少年状元,其实竟是女儿身。”   文仲乐一番话说下了,眉眼温润含笑,隐隐发亮,显然对沐心十分欣赏喜欢。   而沐心听完事情的始末,心里仿佛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她的眼中适时地露出几分不敢相信,似乎觉得荒诞可笑,又有些人算不如天算的挫败:“所以,世子发现我的秘密,竟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她才不信!   文仲乐自嘲一笑:“在下一贯闲来无事,无聊久了,便喜欢给自己找些事做,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他敛下眉眼,目光低垂,又黑又密的睫毛恰到好处挡下了眼底的流光。若是换了旁人,定会以为这是伤心难过又不肯示人的表现。   可沐心却不这么认为。   根据对人类微表情的研究,人在悲伤时,眉毛会出现眉梢下压,而眉头上扬的状态。   而文世子却并非如此,反而整条眉毛都略有抬高,虽被他可以敛眉压下,却还是被嘴角转瞬即逝的微微上扬出现了真实的情绪。   在沐心眼中,文世子不仅不悲伤,甚至还有几分骄傲自得,只是被他刻意掩藏。   闲来无事,便喜欢给自己找些事做……   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状态啊!   如果不是父亲无辜被牵连进官司里头,沐心便可以继续享受那种闲来无事,想干嘛就干嘛的幸福生活。   也许是同类相惜的缘故吧?沐心竟能对文世子深藏的那份喜悦感同身受。   她自小聪慧过人,父亲便时常自责,说他将她生作女儿身,还害她困在穷乡僻壤,实在是亏待了她的一身才华。   于是乎,明明她对生活的现状满意得很,在父亲那满怀自责的情绪之中,她也只好藏起自己的满意,配合着父亲举家搬迁到了城里。 第三百四十八章 投射   人类的直觉,就是这么敏锐。   沐心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感觉,也许……也许文世子和自己一样,并不喜欢家里的安排,又或者是在受伤之后,忽然发现,人生除了每日刻苦练功当将军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所以……   也许文世子的腿伤不能痊愈,并不全是因为所谓的创伤性后遗症,而是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重新站起来。   因为他不想再重新回到受伤前那种每日刻苦练功的乏味、枯燥之中,又或者,他内心里已经有了什么新的追求?   “听闻世子儿时……”她说着,下意识停住,小心地看了文世子一眼,见他眉眼间柔和,神色从容,显然被提起的儿时并未影响他的心情。   这一眼,沐心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嘴上却还是小心求证去试探:“世子儿时被当做未来的大将军培养,那时……一定很辛苦吧?”   不知为何,沐心忽然想起了前世里,许多被父母逼着上各种兴趣、辅导班的孩子,装病逃避学习的桥段。   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甚至称得上是壮硕的文世子,思绪有些恍惚,又有些想笑。   她第一次正视起一个问题,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儿郎,大多体型壮硕,只是文世子从前总是喜欢穿着柔弱的布料,又整日缩在轮椅中,难免让人忽略了他健壮的体格。   而如今,他从轮椅中走出来,便再也掩藏不住他的身材。还有,他温润形象背后的野性难驯。   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甘心被送来京都当一名质子?   除非,他是自愿来的。   “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文仲乐对着沐心微微一笑,眼底荡起绵绵的温柔,看得沐心不自在地挪开了眼。   她最受不了这种眼神,温柔得像水一般,仿佛要将人溺死。   楚天歌也常用这种眼神看她,她也总是会躲开,然后便是满心小鹿乱撞的娇羞。而此刻,她却只有无所适从,和一丝淡淡的愧疚。   错付的真心,终究是令人扼腕叹息的。   沐心甚至希望自己是自作多情,希望文世子不过是说笑。   她其实有些贪心,既想要不伤害旁人,又不想委屈自己。   就像她犯下了欺君之罪之后,既想要逃脱罪责,又想要和皇子终成眷属……   再往后,皇家之中,后宫佳丽三千人乃是常态,她选择了和皇子在一起,却又贪心地希望,楚天歌这个皇子可以只她一人。   人啊,谁又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劝文世子放弃自己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   沐心艰难地在心里叹着气,莫名其妙对文世子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末了,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情来得未免荒唐可笑。   说到底,她是对自己眼下的境况太过感慨唏嘘,才会不自觉将自己的心情投射到旁人身上吧?   上辈子,追她的人就不少,被她拒绝之后,人家不也都过得好好的,生儿育女,幸福安康…… 第三百四十九章 辛苦   林姑娘?林姑娘?”文仲乐抬手在发呆的沐心面前晃了许久,奈何佳人神游九霄,竟无半点儿反应。   他先是怅然若失,随后释然一笑,如此倒也不错,方便他明目张胆地多看她几眼。   文仲乐出身镇南王府,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如沐心这般长相,其实算不得上乘之姿。   不过,她的眉眼温润,气质清净平和,自有一种遗世独立、与世无争的美,叫人忍不住为之吸引,为之驻足,为之倾心。   她问他:“世子儿时被当做未来的大将军培养,那时……一定很辛苦吧?”   文仲乐回想起儿时日日苦练的情景,那素日温润平和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何止是辛苦,当真是生不如死,光是回忆一下就让人头皮发紧。   他闭眼摇摇头,心想,那样的日子,便是宁愿一辈子坐轮椅也不肯回去的。   可惜,从前他日日吃苦的时候,从未有人问过他苦不苦,所有人都是一副羡慕仰望的神情,一个个恨不得取而代之。   反倒是他受伤之后,安享清闲时,他们却一个个哭丧着脸来对他嘘寒问暖,仿佛他已然堕入了人间炼狱。   多少年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句迟到的关心。   明明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他却还是由衷地觉得欢喜,甚至还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沐心也不知自己飞了多久的神。总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便见文世子眼含湿意盯着自己敲的模样,她好不容易才从莫名的荒诞之中抽身出来,立即又陷入了另一种莫名的摸不着头脑。   她不自在地避开文世子的视线,微低着头,强装微笑问道:“世子……这是在想什么?”   文仲乐仰起头眨了眨眼,将泪意尽数收回,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含笑问她:“这也正是在下想问姑娘的,方才姑娘在想什么,为何怎么叫你都不应?”   两人相对而坐,又各自出神想各自的事,文仲乐倒是泰然处之,沐心却多少有些尴尬。   “呃……没想什么,就是……”脑中飞速翻出出神前的记忆,沐心略显生硬将话题圆了回去,“就是方才世子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你辛不辛苦这件事,沐心有些惊讶。骑射武艺,向来都是要下苦功夫的,若是从未有人问过,也许……也许是故意为之呢?   世子想啊,小孩子嘛,都是长辈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偶尔能得一两句夸奖便甘之如饴,大抵是不会主动去想什么苦不苦这类问题的。   如此一来,反而能坚持得长久一些,可若是有人问起,开始去思虑那些苦楚,那大抵就很难再熬下去了。   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说的可不就是那些半大的什么事都想不大明白的孩子吗?”   一番说辞下来,沐心久违地自我钦佩了一番瞎扯的功夫。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多读些书,瞎扯起来还是很有内容的,幸好她上辈子上大学沉迷了许多年的图书馆,在如今这个没有心灵鸡汤畅销书的地方,她的鸡汤勉强还是能拿来唬唬人的。   不信看文世子的反应——他面露惊喜赞叹之色,对着沐心猛点头:“正是如此,林姑娘所言,竟是与在下不谋而合,我自会走路之时,便跟着父亲习武,原也不觉得多苦,可后来伤了腿,修养数月之后,再让我重新日日闻鸡起舞,便觉得苦不堪言,再也不肯忍受了。” 第三百五十章 知己   世人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   文仲乐却觉得,这话该改为——久逢知己千言少。   “林姑娘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文仲乐激动道,险些便要伸出魔爪拉住沐心的手促膝长谈,好在两人中间隔着一张茶几,在魔爪伸出到半路之时,刚好赶得及他的幡然醒悟。   不过,那伸手的动作,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了。   沐心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文世子尴尬地收回手,面上倒还算坦然:“抱歉!我方才一时激动过了头,失礼了。”   沐心微垂下眼眸,抿着唇礼貌一笑:“无妨,我幼年时,每日都是规规矩矩按时去学堂,后来有一日出门时见邻家两位同在学堂的小哥哥竟优哉游哉在家门口玩乐,大为惊奇,便上前去问他们,你们怎么还不去上学,再不去就该迟到了。世子猜猜,他们是如何回答我的?”   回忆起儿时的趣事,沐心的拘谨褪去,温顺平和的眉眼灵动了起来,她抬眼望向他,眼睛里头流淌着璀璨的笑容。   文世子被她的笑容深深吸引,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顺着她的话问道:“他们是如何回答的?”   “他们回答我说,今天不去上学了。我那时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便问他们,还能这样?他们便说,当然可以了,你也不要去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说起自己年幼无知,被小伙伴三两句便拐去逃学的经历,沐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仲乐目光追逐着沐心的笑颜,他也跟着笑,好奇地问她:“后来呢?”   “后来呀,我就真的跟他们一起留在家里玩了。”   沐心说着,将逃学说得很有几分理直气壮的味道,不过很快,她就忍不住又笑弯了腰:“其实,逃一次学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当时年幼不知事,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人骗着犯下了逃学的罪行,等晚上家里大人回来的时候……   我爹一见我在家,就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竟就傻乎乎地回答他,我今天没去学堂。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爹立马变了脸,抄起一根竹条就要打我,我那时才意识到逃学是件会挨打的事,被我爹追着满巷子上蹿下跳,最后还是隔壁阿婆出面才把我救了下来。”   “没想到,林姑娘小时候竟然如此有趣,真是可惜,没能见到你幼时可爱的模样了。”   大约是被沐心的笑声感染,文仲乐也笑得捂了肚子,他忍着笑,努力摆出正色问沐心:“你当真不知,不去学堂便是逃学吗?竟然还敢主动告诉你爹。”   “我是真不知道……”沐心无辜地眨眨眼,无奈笑着道,“我爹那人惯爱讲规矩,从来都只教我该做什么,却从未教过我不能做什么,说来那一次我也不是有意犯错,莫名其妙犯了错,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着实是有些冤枉的。”   “的确冤枉。”文仲乐点点头,努力憋着笑问她,“不过,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连逃学这种事都不知道?”   他在脑中设想了一下沐心呆呆傻傻被人拐着逃学,还自投罗网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好笑,很难想象,这位聪明绝顶的女状元,竟也有如此天真好骗的一面。 第三百五十一章 喜好   沐心目光茫然地不知盯着什么,神色有些落寞,耷拉着眼皮子,似乎没什么精神,又似乎是在自嘲:“聪明这玩意儿用在读书上倒还行,可若是用在人情世故上,却非得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聪明可不管什么用。”   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精神,抬起眼,调皮地对着文仲乐眨了眨,开玩笑道:“比如,莫名其妙挨一顿揍,自然就知道不去学堂会挨打啦。”   “听林姑娘这么一说,倒是与在下儿时差不多。”文仲乐被沐心逗得大笑,听着她如此笑谈自己的幼年丑事,也来了兴致,“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对着沐心勾了勾手指,笑得神秘又得意。   沐心见文世子一副急于炫耀的天真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伸长了脖子凑过去。   “你知道吗?大家都以为我腿受伤之后一蹶不振,其实不是,我其实……还觉得很庆幸。”   文仲乐在沐心耳边低声说道,随后便坐直回去,扭过头,看着沐心,极为认真地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嘴角在笑,眼睛却藏着些许紧张。   受伤成了残疾,却觉得庆幸,就连文仲乐都觉得自己怕是个疯子,可事实如此,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么多年来,从不曾改变过。   沐心想了想,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猜道:“因为不用每天早起?”   文仲乐眼底的紧张之色瞬间褪去,嘴角的弧度缓缓扩大,脸上的笑容越发生动活泼起来,他激动地抓住沐心的手,兴奋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懂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从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生怕被旁人当成疯子,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和旁的那些人不一样,果然……”   文仲乐的忐忑和欣喜,皆是溢于言表,这还是沐心第一次见到他感情如此外露,可若是细想,又觉得很好理解。   一个健康的孩子,突遭横祸受了伤,落下了残疾,身边的人自然都要对他表示同情的,可他却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暗自窃喜。   稚子无知,自然而然便觉得旁人的话是对的,那么自己截然不同的感受便是错的,为了不异于常人,为了适应身边人的眼光,他只能深藏自己的想法,可隐瞒旁人容易,欺骗自己却不可能。   可想而知,若是这孩童心中的矛盾不能得到解决,带着自我怀疑的成长之路,必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其实很好理解的……”沐心伸手出去,安抚着覆在文仲乐的手背,尽量放柔了声音为他开解,“我们每个人,生来性格不同,喜好不同,害怕的自然也不尽相同。若是世子对每日闻鸡起舞、刻苦训练的不喜,超过了对受伤的不喜……   怎么说呢?受伤的痛苦是一时的,训练的痛苦却是极为长久的,假如受伤的一时之苦,可以让世子免去训练的长久之苦,那么世子觉得庆幸,便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只是世人总是喜欢追求美好的品质,比如刻苦,因而即便不喜太刻苦的生活,大多也是不会宣之于口的,世子能将此事说出来,说明世子性情不拘泥小节,比很多敢做不敢当的人可要强多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文世子反手握住沐心。   他激动得眼含热泪,胸中涌动的万千情绪,被他死死压住。   他想,要忍住,不能吓到她…… 第三百五十二章 移情   文仲乐咬牙隐忍的模样,以及紧握沐心的手,让沐心迟钝的神经忽地有了反应,她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   虽然她只是个半吊子,可不论如何,她的确从某种程度上为文仲乐进行了心理分析和治疗。   那么,以文仲乐目前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已经对自己产生了移情。   该怎么办呢?   沐心咬牙思考了片刻,决定将书里的理论付诸实践。   “世子,有些话,请听我说完好吗?”沐心平静地将自己的手抽回,理了理衣襟,正色道。   文仲乐呆呆望着空荡荡的手掌,里头还残留着柔软的、温热的触觉,袖子一挥,将双手掩盖其中,径自在暗地里攥紧了拳头,努力忽略渗入心头的空虚之感,缓缓抬起眼眸,对着沐心扬起一抹勉强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歪着头道:“洗耳恭听。”   整理了一会儿思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人对心理咨询的认知几乎是一片空白,沐心决定从他们熟知的事物入手:“不知,世子可听过心理大夫这一称呼?”   百草草说过,他曾向文世子提过,他的腿疾乃是心病,也许心理大夫能够救治。   果然,文仲乐对这一称呼并不陌生,只是微微讶异地挑了挑眉,点头道:“嗯,提过。”   “实不相瞒,我虽是自学成才,勉强只能算个半吊子,但……”沐心停了停,默默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才说出后半句,“我就是他说的心理大夫。”   如她这般,放在前世,应该算是无照行医,是犯法的。   不过,眼下这个时代,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就算她有心想考个证照,却也没有相关部门给她办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听她如此介绍自己,文仲乐没有丝毫怀疑,似乎还十分高兴,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恭维她:“原来,林姑娘竟如此深藏不露,失敬失敬!”   沐心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无地自容的表情,硬着头皮,干巴巴地笑着道:“岂敢岂敢!”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沐心赶紧进入正题:“那个……世子爷,您先听我说,这个这个……所谓心病,乃是一个人在生活中遇到不如意的事没有处理妥当,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块儿心病。   那么,想要治疗心病,就难免要将那些不如意的事重新挖出来,重新掰扯掰扯,直到寻到让那生病之人满意的解法,将心病的病灶去了,病慢慢也就没了。   但如此一来,病患便需要对心理大夫坦诚相告许多私密之事,这也是治疗心病最难的所在。   然而一旦病患对大夫放下了戒心,大夫又在这期间为病患答疑解惑,开解心怀,便容易让病患将其引为挚友,更有甚者,会不自觉将其当做心上人……   那个……世子爷,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一口气将所有事说出口,沐心总算松了口气,然而她的心里立即便升上来一丝隐忧——   倘若文仲乐对她只是移情,且在她解释之后便能恢复正常,那他是否还会为她保守秘密? 第三百五十三章 踏实   那一丝隐忧刚刚悠悠升上来,沐心便立即将它死死按了回去。   之后,她无精打采地耷拉了脑袋,她感觉到内心深处跑出来的深深的疲惫感,源源不断的,很快席卷了全身,让人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起来。   一步错,步步错。   从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一刻起,她就该做好今日这般,无时无刻被人束住手脚的准备的。可再多的准备,也及不上现下的、真实存在的、令人窒息的难受。   人一旦到了这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便很难再保持什么心性的正直。   沐心虽没想过当什么迂腐正派的老好人,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让这种挟恩以报的龌龊心思跑出来遛弯。   “原来,林姑娘以为在下心悦于你,只是因为你为在下诊治了心病?”   文仲乐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又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笑容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得意。   沐心歪过头,目光略有些呆滞迷糊,好像在说:“难道不是吗?”   她那呆萌的小模样,看得文仲乐心里一阵喜欢,心里忽然就涌出了一股想要剖白心意的冲动。   不过他到底装了多年的温润公子,装得久了,便也真的养成了温文尔雅的行事作风,是以,心里那汹涌的意动,被他压制了下去,转成了涓涓细流。   “诚如林姑娘所言,私密之事,人们是轻易不会将其对一个陌生人宣之于口的,那么林姑娘以为,在下为何愿意对你袒露心扉?”   他对着沐心眨眨眼,眼里的笑意便仿佛化为实质一般倾泻而出,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又带着些许刻意隐忍的沙哑,宛如潺潺流水,似是要把人溺死。   沐心忍着想要掏耳朵的动作,努力跟着文世子的思路走:“世子的意思是,在我为您诊治之前,您就已经喜欢我了?”   先前已经说过,沐心一旦进入思考,说话便只过脑子,不走心。   然而等恢复了神志,她便能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这句话是多么……不要脸……   唉……   说起来,文世子的确是个极有魅力的男子,他甚至符合沐心曾经对完美恋人的所有幻想。   当然,也符合万千少女对白马王子的幻想——出身名门,身材好,颜值高,性格冷清,却唯独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温柔相待。   毕竟,上一世沐心也曾心心念念自己可以碰到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完美男人。   是以这一世真有这样一个人站到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对自己告白的时候,沐心难免会一点儿得偿所愿的欣喜,一点儿紧张害羞,以致于屡屡失神失态。   若不是遇到了楚天歌,也许她真的会试着跟文世子交往也不一定……   不过,现在的沐心很肯定,比起文世子这样的完美恋人,她真正喜欢的,是像楚天歌那样,也许成熟不足,青涩有余。   虽然会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可他们会彼此坦诚相待,彼此相依,相互扶持,携手与共。   文世子太多高深莫测了,也许他的确是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成熟男人。   可她偏就是喜欢楚天歌的幼稚生涩,她喜欢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跌跌撞撞,两人一边互相亏欠,一边同甘共苦。   大抵是她天生劳碌命吧,比起不劳而获的享受,她更喜欢辛苦得来的踏实可靠。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共死   “林姑娘可还记得那日……”   文仲乐轻声说起了那日的情形,那一日,悬壶先生为林秀才断骨重续,沐心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红袍推着他走到她的身后,默默等了她许久,却始终不见她有半分反应。   后来才知,她竟是不忍听到父亲的痛叫声,拿了碎布塞住了耳朵。   他惊讶于她掩耳盗铃的小孩子行径,却沦陷在她仰头望向他的那一双眼眸里,从此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对我仰头相望的人。”文仲乐盯着她,满眼柔情,“早在那时,在下就已经陷进去了……”   沐心缩了缩脖子,面对文世子如此深情的告白,她只觉得不知所措。   “世子……”她低着头,犹豫着开口,“如若我决意要回老家,世子会不会……会不会……”她抬眼望向他,口中却踌躇起来,该说他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答应?这回不回家是她自己的决定,并不需要旁人答应。   亦或是会不会阻拦?可文世子看着温润谦和,半点儿不像是个会阻拦人回家的无礼之徒。   “林姑娘若想回老家,尽管自便便是,本世子定然不会做出任何逾越之举……”   果然,文仲乐的回答与沐心对他的推测不谋而合,然而,他很快又说道,“不过,本世子届时定会派遣媒人上门拜访,希望林姑娘不要觉得太过唐突才好。”   “世子,您明知沐心心中已有他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林姑娘也说,你与那人注定有缘无分,那么……”文仲乐微笑着望着她,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难堪,反而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势在必得,“本世子便有机会,不是吗?”   “请恕沐心直言,世子可想过,若我真的嫁入京都,身份暴露便是迟早的事。”沐心抬眸,冷冷看向文世子,平静的语气里隐含了淡淡的责怪,“即便如此,世子还是要继续一意孤行吗?”   “林姑娘息怒,本世子方才明明说过,在下有法子解决姑娘眼下的困境。”   又一次重提此事,文仲乐依旧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淡淡笑着,看向沐心的眼中,甚至明晃晃的,满是无辜和委屈。   “想要摆脱欺君之罪的责罚,几乎是天方夜谭,世子此言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她几乎冷笑出声,却不是真的生气,而是故意引对方抛出更多的底牌。   “林姑娘,你知道的,我是镇南王的世子,明面上是到京都来养病,实则却是父王送来让陛下安心的一名质子。   这身份虽然有些尴尬,可有些是做来却反而顺手得很,就比如痴心恋慕一名心爱的女子,生死相随……”   文仲乐似乎没有丝毫隐瞒之意,直言不讳道:“届时,林姑娘以为,陛下会拿南疆边境的安稳做赌注,只为了要你一条小命吗?”   沐心无奈摇头,问道:“你就不怕万一吗?万一……”   文仲乐打断她,笑得云淡风轻:“若有万一,本世子便将这条命赔给你,咱们若是此生无缘,虽不能同生,能共死也是不错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 自由   文仲乐所居住的这处院落景致极好,倒不是什么极尽奢华的装饰,亦或者费尽人力雕琢的什么奇特景观,而是院子占地大,又毗邻水池,视野开阔,置身其中,时有清风拂面,岸上绿树红花,水中莲花锦鲤,相映成趣。   文仲乐一身轻薄的白色中衣,外头松松垮垮罩着外衫,发髻略微有些凌乱,垂在鬓边的几缕碎发因汗湿黏在皮肤上。   他倚着太师椅背,手脚伸展开,姿态放松,手里握着茶杯细细品着,唇边弯着浅浅的笑意,形容很是怡然自得。   沐心茫然四顾,方才的愧疚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无力。   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只误闯蛛网的小飞虫,在不知不觉间被骤然束缚了全身,动弹不得。   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如何把这么混蛋的话,用这么温柔的神情和口吻,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的?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坐了许久,文仲乐已经连着饮了两盏茶,沐心还是丝毫要开口的意思,眼看着再饮下去,只怕就要出去净手,文仲乐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出口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林姑娘在想什么?”   “世子如此聪慧,又何必多此一问?”沐心懒得再维持什么礼貌了,不高兴地看向文世子微笑的脸庞,只觉得刺眼得紧。   反正文世子是吃定她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就算害得她秘密泄露,他也不打算放手。那么,再维持什么表面的客气也只是徒劳,还不如当下痛快一时是一时。   被甩了脸色的文仲乐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还有些惊喜,他哄小孩一般,宠溺地看着沐心道:“看来,在下的喜欢,似乎让林姑娘有些困扰。”   沐心翻了个白眼,随口举了个例子:“若是有人对世子说,我喜欢你,如果因此而害你坐牢,那我就陪你一起坐牢,世子会开心吗?”   “林姑娘这比喻倒是别致,不过,你似乎误解了在下的意思,我是说,若真到了最坏的一步,在下一定会陪着姑娘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相弃。”   文世子这狗血又深情的台词,沐心莫名觉得耳熟,于是在脑中回忆搜索……   可不就是耳熟吗?这是她在话本子里用过的一个段子,深得飞霜姐姐的欢心,还常拿着话本子对着她深情朗诵。   她重新将目光落在文世子身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试探着问:“世子看过我写的话本子?”   文仲乐终于无法再保持风度翩翩的形象,尴尬地垂下头,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傻气:“林姑娘好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   末了,竟还吐了吐舌头,不大甘心又补了一句,“我明明改了不少的……”   “世子爷,请恕沐心此刻无心与您讨论话本子……”沐心干笑了两声,勉强算是捧场,但她实在不想再与文世子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周旋下去。   于是干脆说道,“此事事关生死,沐心斗胆请问世子,若是沐心决意远遁山野,从此断绝与京都的联系,世子可否当从未认识过我,放我自由?” 第三百五十六章 狡猾   文仲乐竟真深思熟虑起来,片刻后,才郑重地回答沐心方才的问题:“倘若林姑娘心意已决,那在下便卸下这世子身份,随你归隐山林。”   沐心无语凝噎,直接说“我不稀罕”或者“你千万不要跟来”这样的话毕竟太过伤人,也得罪人,她只好换个方式,问他道:“世子殿下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从前,有个姑娘特别喜欢吃苹果,有一位书生心仪这位姑娘,满心欢喜地送她一大筐梨。姑娘不爱吃,书生便觉得很委屈,因为那是书生喜欢吃的梨,书生自己不舍得吃,特意留给姑娘吃,他以为姑娘一定会感动。   再说那位姑娘,她其实很想感动,可是她喜欢的是苹果,最不爱吃的便是梨。书生以为自己付出了所有,那位姑娘却只能看着那一车不爱吃的梨头疼。”   以故事映射现实,通过故事里的人物想法委婉地提醒现实中的人,这是沐心能想到的,杀伤力最低的拒绝方式了。   文仲乐自然能听懂这故事里的弦外之音,被心上人拒绝,自然是难过的。   可他早前调查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想要将沐心追求到手必然要多费一番周折,所以只当是没听懂,反而认认真真地问她:“林姑娘想说什么?”   沐心厚着脸皮指点他:“喜欢一个人,不是送给对方自己喜欢的,而是要看对方喜欢什么。”   文仲乐继续不耻下问:“那姑娘喜欢什么?”   沐心抬眼看向文世子,眼中压抑着期待的星光:“如果我是那位姑娘,我会希望那位书生不要送我那一车梨。如此一来,书生不必忍痛割爱,姑娘也不必头疼怎么处置那一车不想吃的梨,岂不是皆大欢喜?”   文仲乐摇头,面上满是痛惜之色:“可如此一来,那书生满怀爱意却不得宣泄,岂不是很可怜?”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既然已经知晓不如意在所难免,便要长痛不如短痛,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没有结果,何不早早另寻他路?人场苦短,何苦将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上面?”   “非也非也,若是遇到困难便轻言放弃,只怕终其一生都做不成什么事,岂不是更虚度光阴吗?”   文仲乐继续摇头反驳沐心的观点,“再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情之一事,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又如何能说断就断呢?”   关于爱情,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最终的定论,这是个永恒不朽的话题,再聊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沐心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又换了个新的故事——   “算了,我就这么问吧,若您正在躲避仇家,好不容易才藏匿了身形,此时却突然冒出一名女子对您高声大喊,世子,我喜欢您!而以这女子的声音之大,很快便会引来您的仇家,请问世子,您对这女子会作何感想?”   “呃……那这女子还真是不大讨人喜欢。”文仲乐低头沉思,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了许多,喃喃笑道,“原来,本世子的喜欢竟是如此惹姑娘厌恶吗?”   “不是厌恶……”沐心神色认真地补充道,“是时机不对,来日方长,为何非要挑在这逃命的非常时机呢?”   “也许……只是兴之所至……”文仲乐抬手摩搓着下巴,笑得几分狡猾,“又或者,是因为这样的时机更容易有机可乘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心情   “启禀世子,该用午膳了。”   沐心上门,竟是挑了个阴天,以致于红袍前来问世子是否留客用膳的时候,才恍然察觉到正午的到来。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红袍颔首微笑,才转向文世子的方向俯身行礼:“叨扰多时,沐心也该告辞回去了。”说着便转身欲走,却不料,衣袖被拉住。   回头,文世子依旧端坐如斯,手上却拽着她的衣角不放,见她回头,还对着她温润一笑,仿佛抓人衣角的人不是他一般,微笑道:“我知你今日前来的目的,这样吧,陪我吃顿饭,我便告诉你,如何?”   沐心低眉敛目,行礼道:“世子盛情,沐心就却之不恭了。”   心里暗暗嘀咕,这会儿怎么不装傻了,这一早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都被他顾左右而言他,时不时还被他言语戏弄,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又暗暗下定决心,若是留顿饭就能得到答案,今日可真是失策了,日后若有事请教,定要踩着饭点儿再来。   午膳摆在了院中的湖心亭,四面水光湖色,岸边柳绿桃红,风光无限好。   可惜沐心无心欣赏,只闷闷不乐地跟在文世子身后,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   文世子如今为了训练自己行走如常,刻意放慢了步伐,慢吞吞的一步一挪,沐心浑然不觉,一步一顿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耷拉着脑袋,像根行走的霜打茄子,跟着缓缓挪到了湖心亭中。   红袍早已候在湖心亭内,亭中石桌上摆着丰盛的饭食,约莫五六道菜、一道汤,摆得满满当当都还冒着热气。   文世子袍子一撩,率先坐下,又回头招呼沐心:“林姑娘请坐。”   沐心对着红袍的方向勉强挤出一抹笑,无精打采地唤了一声:“红袍姐姐好。”   红袍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倒是礼数上一点儿没缺,直接福身回了礼。   席间,红袍先为文世子斟酒,紧接着为沐心斟了酒,沐心下意识就要阻拦,但想到这是红袍的职责所在,便忍着没有推辞,只轻声道了谢。   “快尝尝合不合口味?”文仲乐拿起公筷,亲自为沐心布菜,就像上次沐心款待众人那样,悉心地为她讲解每一道菜肴的由来、典故、功效。   沐心心不在焉听着,味同嚼蜡吃着。   文仲乐终于端不住那张笑脸,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以一种极勉为其难的口吻说道:“想来若是得不到答案,林姑娘定然无法好好享用今日这一桌子佳肴。也罢,那在下便先将答案告诉姑娘又何妨?”   沐心果然精神一振,然而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猴急,于是又端出十分矜持的微笑,缓声客气道:“世子请讲。”   文仲乐看着沐心这蹩脚的演技,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心情也跟着亮堂起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心情?   他弯着嘴角,目光触及沐心容光焕发的脸庞,只觉得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吊着她的胃口了,只要她高兴,别说是几句保证了,就是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他也很乐意。 第三百五十八章 零嘴   “事关重大,林姑娘不肯轻易信任在下,在下能理解。不过,既然在下心悦于姑娘,自然不会做出任何对姑娘有害的事,这一点姑娘尽管放心。还有一事,若林姑娘觉得此时时机不对,也没关系,在下愿意等。”   文仲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没有平日里惯常装出的温润斯文,也没有客套端着的得体微笑,唯有言辞恳切,神色认真。   整整一早上,沐心觉得,只有这一句,他是认真的。   可一个如此擅长推太极的人,突然间这么一本正经的深情告白,反差太大,总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幸好楚天歌不这样,鬼使神差的,沐心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沐心是个心宽之人,既然文世子已经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自然也就不再纠结,捧起场子开始愉快地享用午膳,一顿饭结束,宾主尽欢。   回到百草堂的时候,飞霜正坐在堂前,伸长了脖子往外头张望,一见沐心进门,便眼前一亮,蹭地站起来,蹬蹬跑过去,拉着沐心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沐心脸上,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心情还不错,才放下心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一开口,飞霜语气里便多了几分委屈,“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   沐心下意识便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一旁安坐如山的白草草。   白草草耸了耸肩,解释道:“见你久去未归,飞霜特意去了世子府找你,结果被告知你正与世子在湖心亭享用午膳,回来后便一直巴巴望着门口,连饭都不肯吃。”   沐心感动之余,赶紧拉着飞霜,笑着道:“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吗?走吧,我陪你去吃饭。”   “我现在吃不下……”飞霜有些汗颜,细数了一下方才吃下的零嘴,“方才白草草给我买了糖葫芦、红豆酥、绿豆糕、桂花糕,一不小心吃多了。”   “好吧,那就等饿了再吃。”沐心放心下来,回头瞪了白草草一眼,白草草权当没看见,直接站起身走人,他知晓飞霜对沐心的情谊,对飞霜的倒戈也早已习以为常。   飞霜挽着沐心,跟在白草草身后进了后院,边走边问:“快跟我说说,你突然去找世子做什么?是为他治病吗?可之前不是说不治了?”   “你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问题……”沐心停下笑了笑,才继续道,“我去找世子自然是有事相商,不过不是治病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总之他已经答应我了,那么此事就算翻篇了,你暂且不必管。如今你可是新娘子,好好准备出嫁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飞霜不高兴地撇嘴:“究竟是什么事,为何不让我知道?我不能知道吗?”   “飞霜姐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事,自然没有瞒着你的道理。”沐心从善如流安抚她,“不过,眼下你婚期将至,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有小五盯着,你暂且不必费心,只管高高兴兴做你的新嫁娘即可。”   “听你这么说,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女人的直觉,总是这么可怕。 第三百五十九章 同情   早知道飞霜不会轻易放弃打听的,而沐心虽然聪明,却并不擅长说谎,只好挑着些不轻不重的事说出来:“也算不上什么坏事,飞霜姐姐不必担心。其实……就是文世子对我似乎颇有些好感,我……我怕他会追着我回家,所以决定暂缓回家的行程,等我爹娘的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启程。”   飞霜一脸堪破天机的高深形象,又似乎很是愤慨:“我就说吧,文世子一看就对你不怀好意。”   她挽着沐心的手紧了紧,面色凝重,一本正经地小声告诫沐心:“心心啊,你别看那文世子表面上看着人模人样的,世家贵族里的最擅长的就是道貌岸然。我也不是为了小五故意抹黑他,你虽聪明,可性情单纯,很多阀门贵胄后院里那些腌臜事,你不懂。   其他的暂且不说,文世子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如今的镇南王妃乃是出身南疆第一望族的嫡女。   据说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样貌也是顶好的,最最重要的是,此人最是城府极深,素来有女诸葛之美名。传闻还常出谋划策,帮镇南王打了不少胜仗。   有如此厉害的后母,文世子还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安然长大,你觉得他能简单吗?”   沐心笑得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那镇南王妃,恰好是个聪慧又善良的母亲呢?”   “这回你可看走眼了……”飞霜给了沐心一个挑剔的眼神,解释道,“那镇南王妃虽盛名在外,却凶名在外,从她参与的那几次战役就可以猜到,此人是个狠角色,跟善良可搭不上边。”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飞霜却忽的停下脚步,嘴巴凑近沐心耳边,还用手掩着,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悄悄告诉你个秘密,我师父曾提过一嘴,陛下派人查过,文世子那腿伤,八成就是他后母的功劳。”   但凡世家大族,不论男主人在朝堂的谋划,还是女主人在后院的算计,都少不了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为名为利,为情为仇,或两者兼而有之。   只是沐心一直以为,镇南王府人丁单薄,后院的明枪暗箭应该会少上许多。   何况文家就文仲乐这一根独苗苗,镇南王自当千小心万小心地护着才对,却不想,文世子的成长环境竟是如此险恶。   经飞霜这么一说,沐心对文世子如今这喜怒不形于色,仿佛永远和善儒雅的行为,似乎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她忍不住为他叹惜。   以他的聪明才智,以他如今表现出来的心性,若是儿时没有太多险恶的经历,将来真继承了镇南王的爵位,想来必然是一位很不错的一方诸侯。   可若是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只是儿时为了适应王府生活而练习的假象,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她忍不住感慨道:“我以为他是儿时习武练功辛苦,却原来,连活下来也是如此艰辛。”   飞霜这一番告诫,本是为了让沐心对文仲乐提高警惕,却见她露出如此同情的神态,顿时气急:“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提防他,你怎么还同情起他来了?” 第三百六十章 拜访   林秀才夫妇顺利隐遁的消息,是傍晚时分传来的。   沐心很是高兴了一阵,然而不幸的是,易容替换林秀才夫妇的两个人,本该在返乡的途中坠崖,之后再悄悄从崖底返回,却突然“不幸”被人救了……   据负责接应的人传回的消息,在马车即将坠崖时,突然出现了一名武艺高强的白发高人,那人徒手扔过去一把刀,将狂奔的马儿一刀毙命,救下了“林秀才夫妇”,还十分热心地送他们到了一处当地的人家休养。   没有人会料到,这一场如此精心策划的坠崖逃亡行动,竟会出现这一败笔。因为悬崖勒马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可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又过了两日,文世子登门拜访。   彼时,沐心正帮着准备飞霜的婚事,身上、脖子上都缠满了红绸子,不仅热火朝天指挥着一群人将那些红绸子挂上墙,连自己也亲自上阵。   百草堂乃是医馆,并没有官家那些事事通报的规矩,文仲乐令红袍和轮椅候在院中,自己起身走进了院子里。   近日来,文仲乐苦练行走初具成效,如今已能缓步行走令人看不出异样,在外依旧是坐着轮椅出入,到了屋内便会自己起来行走。   沐心爬在竹梯上,小心将缠在身上的红绸子往墙上挂,身后突然传来一叠声:“参见世子。”   紧接着便是文世子的声音响起:“都起来吧,大家都继续忙吧,不必多礼。”   沐心单手攀着梯子,在上头转过身来随众人与文世子招手:“世子怎么来了?”   文仲乐对着沐心同样招手示意,笑着道:“有一事想与林姑娘说明,姑娘可否先下来?”   “好,世子稍等。”   她一把将身上的红绸子拢起挂在梯子上,身姿矫健地几步下了梯子,没一会儿便到了文仲乐跟前。   她似乎心情很好,笑眯眯的,姿态随意放松,问他道:“不知世子找我,所谓何事?”   “林姑娘似乎心情不错,看来是还不知道?”   文仲乐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身子微微倾向沐心所在方向,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与沐心听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心有余悸,又有些许欣慰。   “什么事我不知道?”沐心听得一头雾水。   文仲乐收敛了笑意,神色肃穆看着沐心道:“有件事……我若说了,你先别急,总之一切有惊无险,你的父母如今都好好的,知道吗?”   沐心脸上原本的自在笑容消失殆尽,心头闪过千头万绪,如文世子这般说辞,想来那个突然冒出来救人的白发高手与他必然有联系,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母无忧,但那两个人代替自己父母的人如今的处境,她也是要关心的。   沐心知道很多,在文世子登门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甚至已经能推理出大概的前因后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   因为,她的爹娘乃是在京都一处车马行里租了车回乡,就算出了事,如今消息也送不回京都,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应该的。   于是乎,她只能不安地眨眨眼,问文世子一句:“究竟什么事?为何要提到我爹娘?” 第三百六十一章 强求   就是这样,此事文世子竟牵连其中,沐心表现出的惊讶不必掩藏,对于那两个替代父母的人的担忧也不必收敛。但除此之外,她不能贸然多说,更不能乱问。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默默提醒自己,稳住,要稳住!慢慢来,慢慢问……   文仲乐自然也毫无为难沐心的意思,他既然对她表明了心意,如今便只想着事事为她着想,竭力让她开心快乐,好能早日讨得她的欢心,抱得美人归。   “你先别急,想来是车马行那边消息还未到……”文仲乐特意放缓了声音,“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下属前些日子回老家,恰好与你爹娘返乡同路,我便吩咐他路上照应些。”   “多谢世子关心,不过,今日世子特意前来提起此事,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林姑娘不必担心,有惊无险,如今一切安好。”文仲乐急急解释道,“我那下属传回消息,你爹娘都没事,他已经妥善安置好了,接下来的路,他会亲自护送你爹娘回去。对了,我那下属唤作白毛,身手极好,有他在,你爹娘一定会平平安安到家的。”   “世子大恩,沐心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沐心勉强扯出一抹笑,便低下了头,藏住自己的焦急之色。   眼下,易容成她父母的两个人被误打误撞救了,还被文世子的下属热心地一路相护,眼下文世子的下属是否真的只是凑巧同路暂且不提,可若那两个冒充的人真到了家里……她向来追求坦荡,并不擅长隐藏情绪,更别提伪装了。   一般人听到自己父母遭遇意外之后,又化险为夷,该是什么样的神情?担忧,后怕,喜出望外?   不必多想,她是装不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来的,只能低头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林姑娘,你没事吧?”   沐心这一个低头,久久不敢抬起,久到文世子忍不住担心。   于是,他赶紧再次出言劝慰:“你真的不必担心,我那下属办事极为妥帖,他的老家又恰好就在你家临近的村落,有他一路护送,你爹娘定然会没事的。”   “多谢世子,世子的话,沐心自然是信的,只是没亲眼见到,到底免不了要忧心。”沐心抿着唇,低眉敛目,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情绪。   如文世子这般热心肠,她其实是很受宠若惊的,当然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这就像那个给喜欢苹果的女孩送梨子的男孩,大抵缘分之事就是这么玄乎,有些人千好万好,但就是于你不好,而有些人,哪怕……   沐心垂着脑袋,莫名又想起了楚天歌,其实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楚天歌也是极稳重妥帖的性子,只是相识越久,就越能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   楚天歌也是千好万好的,只是,不管他好不好,她都会喜欢;   而文世子纵使再完美,她也不会对他动心。所以,即便她再如何看到他的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才是楚天歌和文世子在她心中最大的区别。   想通了这一点,沐心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中对文世子的愧疚不知不觉竟减轻了许多。   她想通了,有些事不能强求,不能强求别人,也不能强求自己。   既然注定了不会动心,那便不动心就好,对方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也不必管,更不必愧疚。   因为,此事与好不好无关,只与爱有关。 第三百六十二章 送礼   沐心所思所想,文仲乐不得而知。否则,他定然就该为此行后悔得肝肠寸断了。   能帮到沐心的家人,能与她多一些说话和见面的机会,文仲乐求之不得,收到白毛的飞鸽传说时,高兴得飞鸽传说重赏了白毛,这在从前还从未有过先例。吓得白毛立即又写了封长长的感谢信飞鸽传了回来。   按照镇南王府的一贯作风,向来都是纪律严明,情感极少外露,氛围可以用沉闷来形容,虽也算得上奖罚分明,重赏却是少有的。   红袍依旧在轮椅旁笔直而立,仿佛不存在一般,文仲乐独自坐在院中,脑中胡乱想着近来有关沐心的一切,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在文仲乐人生的二十几年里,他很少体验所谓少年无忧的欢乐,像如今这般,光是想着一个人就能开心到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笑容的弧度,更是从未有过。   他的父王,镇南王,是个极为刻板严肃的人,他严于律己,每日不是在练功就是忙于公务,几乎很少有时间陪家人,像沐心那样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招待客人,温情脉脉,又和乐美满,文仲乐从未有幸体验。   镇南王几乎不笑,家里人也大多恭谨严肃,文仲乐想起自己从小也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张脸。   反倒是后来受伤之后,虽然并非什么发自内心的笑容,但好歹笑容比以往多了许多,甚至可以说,他成了镇南王府笑得最多、最和善的主子。   说来也怪,文仲乐当了那么多年的镇南王世子,除了镇南王和王妃,他几乎掌握着整个南疆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手底下的人若是不合心意,他便可以随意惩治,所有人都敬他,怕他,眼红他的权势地位之人不计其数。   被身边的人如此高高捧着,他都从未感觉过开心快乐。   向沐心表白心意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敬她,爱她,在旁人看来做这些应该是很辛苦费力的事,他却能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如此令人开心快乐的一件事。   这种感觉,他很喜欢。   为了表达对文世子的感激,沐心几乎将自己的房间翻了个遍,奈何她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身上半个拿得出手送礼的物件都没有,就算翻到底朝天也是无济于事的。   人穷志短,她就算打肿了脸,只怕在文世子这位世家公子面前也是充不起胖子的。   沐心颓然瘫在床上,想起自己方才还大言不惭对着文世子说:“世子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个东西,去去就来。”   东西……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期然见枕头底下一个小巧的白瓷瓶滚了出来,顿时眼前一亮。   那是她在稻香县假死离开前,楚天歌亲手所赠,一共有五瓶,各有奇效,她一直没舍得用。   听飞霜说,楚天歌亲手炮制的药丸,有市无价,大家都是挤破了头抢着要的,如此珍贵的药丸,若是拿来送礼的话……   沐心压住心底的不舍,想着自己身体虽然不好,但也不到用如此贵重药品的地步,放久了说不定还会过期,也许送给需要的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第三百六十三章 好心情   飞霜学医多年,炮制药丸对她来说乃是家常便饭,连她见到这几瓶小药罐时都会两眼冒光,沐心虽说不清楚天歌所赠的药价值几何,但猜也知道觉得,这些药绝非凡品。   毕竟是救了父母这样的大恩,文世子又恰好有陈年腿伤,那便送他一瓶贵重的伤药,勉强也算能还上几分人情吧?   楚天歌若是知道自己把药转赠他人,他会生气吗?   可她也是为了还人情,为了和文世子划清界限,楚天歌知道了应该也是举双手赞成的吧?   “送吧送吧……”她嘀嘀咕咕地说服着自己,“救命大恩,总不能半点儿表示都没有对吧?再说人情这东西最是欠不得。否则,到时候拒绝人家都没底气对吧?”   等沐心宝贝似的捧着小药瓶重新回到院中时,文世子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的坐姿,神色恬淡从容,这让沐心对自己在房里磨蹭太长时间的愧疚稍减了几分。   然而她目光一转,便见一旁雕塑一样站着当背景的红袍,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依旧是面无表情。   仔细一瞧,却能从其眉宇间辨出几分恼怒之色。于是,刚刚绽开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见沐心手中握着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走来,文仲乐便觉得心情又好了几分。   没错,是“又”。   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奇妙,从前的他做什么事都不大能提起兴趣,如今但凡是与沐心有关的事,哪怕只是坐在院子里等她。   哪怕等的时候,连一杯茶水都没有,他也是一笑置之,甚至还觉得满心欢喜。   “林姑娘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   “没……”沐心下意识便要谦虚一下,可转念一想,这可是要拿来还恩情的东西,不能说得太廉价。   于是赶紧打住,又换了新的说辞,“世子救了我爹娘,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但也该有所表示。”   她说着,将小药瓶双手奉上:“这是沐心前不久得一位贵人所赠的伤药,据说对陈年的旧伤有调理的奇效,还望世子笑纳。”   沐心原本想着,按照文世子一贯的风度,就算这药并不贵重,他也会笑眯眯地欣然接受才对,却不曾想到,文世子竟然盯着自己手中的药瓶皱了眉头,竟是半点接下药瓶的意思都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红袍,与文世子紧紧皱眉不同,红袍的反应与当初飞霜姐姐更为相近,一点儿惊讶,一点儿渴望。   楚天歌亲手做的药,在京都小有名气的,沐心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才敢将这药瓶拿出手送人。   可文世子这是什么反应?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硬着头皮为他介绍手中的伤药:“听闻香妃娘娘乃是大楚第一神医的传人,五皇子是她的儿子,又自小跟着她学医,在制药方面天赋极高。这药便是五皇子亲手所制,听闻效果很好的,我……”   “这是他送的?”   文仲乐最初见到药瓶上的“舍予”二字,本来还只是疑惑,再听到沐心亲口解释,心里便有了答案。原本与佳人相会的好心情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害怕   若是按照文仲乐以往一贯的表现,沐心觉得,就算她送出去的是一只馒头,他也会从容淡定地收下,然后扬起一个礼貌得体又温柔体贴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可惜眼下的情形却出乎沐心的意料。   文世子方才看起来心情还很不错,在她回来的时候,甚至还高兴得地起身相迎,看到她手中拿了礼物时,眼睛里还闪过一丝光亮,那分明是期待的表现。   正是文世子眼中亮起的那一抹光亮,沐心才鼓起勇气将藏在手中的药瓶子拿出来。   谁知他一见到那小药瓶却变了脸色,不仅喜色全无,还前所未有的神色肃穆,吓得沐心小心翼翼偷瞄了好几眼自己手中的瓶子是否有什么不妥?   药瓶是常见的葫芦形状,白瓷瓶,通体晶莹白净,瓶身轻描淡写,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株绿色小草,似乎是某种草药,细长的绿叶之间隐隐缀着几点嫩黄的小花,灵巧可爱。在那一株小草右下角,有个极小、极不起眼的落款——舍予。   “舍予”二字,楚天歌所用的药瓶上几乎都有,沐心猜想这是他们古代制药的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见得多了,便觉得习以为常。   她观察完小药瓶,眨了眨眼,又将目光转向文世子,只见他依旧盯着瓶子。   一会儿似乎是不可思议,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再一会儿又成了苦大仇深的复杂神色。   她仔细用目光丈量了一番,最终勉强能判断出,文世子死死盯住的地方,乃是小草边上“舍予”那处落款。   难道……那是楚天歌特有的标记?   是了,她见过药瓶大多粗糙,像这种精致的药瓶,又是作画又是落款的,唯有飞霜和楚天歌两人才有,且作画风格和落款一模一样。   按她的推测,普通大夫用的瓶子不讲究雅致美观,而楚天歌和飞霜这般官宦贵族讲究些,却也没有什么落款的讲究。   现如今看文世子的反应,只怕她的推测有误。   眼下,文世子的表情很不好。可以说,自认识他以来,从最初的客气疏离,到后来的温文有礼,再到现如今的亲切和善,沐心从未见过他如此不高兴过。   可想到他对自己的告白,又思及他对自己的事知之甚多,再看他越来越不好的脸色。   这一次,向来迟钝的脑子仿佛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她脑中迅速做出反应——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是楚天歌送的。   “呃……这是飞霜姐姐亲手交给我的,不知与世子以为可是同一人?”   沐心不自在地缩回了手,心里暗暗说服自己,这是楚天歌是托飞霜转交的。没错,就是飞霜姐姐给的。   果然,文世子一听她这回答,紧绷了许久的神色渐渐和缓了下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拿情敌的东西送给人家,她也算是个人才了,好在还有救。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沐心求生欲被激发出来,竟毫不费力做出了恰到好处的几分窘迫,几分惶惶,再恰到好处地用上几分期待又怕受伤的语气,缩着脖子,怯怯地偷偷抬眼看他,一边弱弱地发问:“世子可是……不喜欢沐心的谢礼?”   实则,害怕的心情是真的。大抵是文世子这百年不发怒,一怒就气势惊人的架势太过吓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吃醋   在文仲乐的印象里,沐心虽然外表看着乖巧,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平静、冷静、镇静的,他甚至曾为此钦佩过她。   因为他知道要做到这些有多难。   他从小在父亲镇南王的严苛教育之下,渐渐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哪怕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为此还曾沾沾自喜,引以为豪。   然而,遇到沐心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这本事里还有些美中不足——   同样是保持平常心,他擅长维持表面的平静,而沐心,无论在何种艰难的境遇之下,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这是他望尘莫及的。   虽然一想到这药是情敌亲手所制,文仲乐便忍不住浑身暴起戾气。   可沐心说,这是飞霜所赠,又在自己勉强流露出如此羞怯的小女儿姿态,他那满身的戾气便消了大半,化作了一缕缕的绕指柔。   一想到自己能让平静自持的沐心,露出怯懦不安的神色,文仲乐便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是好胜心作祟,又令人生出一种亲近欢喜之意。   他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他努力放柔声线,脸上扬起自以为最和善的笑,伸手接过沐心的药瓶:“怎么会?既然是林姑娘所赠,本世子自然是喜欢的,多谢姑娘赠药。”   再次听到文世子那柔和温润的嗓音,沐心立即惊讶地抬起眼,文仲乐那一如往昔的如沐春风的笑容便跃然眼前。   她呆了呆,随即便欢欣雀跃起来,方才那种紧张压抑的气氛悄然散去,让人浑身轻松,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受宠若惊,确定文世子的好脾气又回来了之后,她便夸张地抚了两下胸口,笑嘻嘻道:“还好还好……”   文仲乐见沐心对自己如此在意,心中暗暗欢喜,嘴上却还是忍不住试探:“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   “那是自然。”沐心想都没想便说道,“既然是送礼,自然要收礼的人喜欢才最好。”   “多谢林姑娘,我很喜欢。”文仲乐郑重地倾身一礼,在心里默默补道——你的心意,我很喜欢。   “世子如此郑重道谢,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快别多礼了……”沐心连忙闪身避开,眼神乱闪,转移话题道,“哎呀……真是抱歉,世子您快请坐,我去给您沏壶茶来,这几日忙着布置婚礼,大家都忙,多有怠慢,您别见怪!”   她说着,转身就逃,却不小心撞见一旁的红袍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阴郁之色。   红袍虽然与文世子形影不离,大多数时候却都是隐形人一般,默默守在一旁。   她长得美,就算站在一旁不开口,颜值也是很吸睛的,沐心一开始遇到都会与她打招呼,有时还会尽力找话题与她寒暄两句。   然而,时间久了,沐心发现无论自己与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没什么回应,太热情了还会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而且明显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像极了景区站岗却意外收到游客关心,又不敢擅离职守的士兵。   再后来,除了遇见时的一个点头,一个微笑,沐心已经渐渐习惯了两人不交流的相处模式,甚至有时还会忘了她的存在。   可没想到,她竟是有表情的。   从红袍的表情分析,她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是因为文世子吗?   她在吃醋? 第三百六十六章 身世   实则,沐心猜测的没错,却又错了。   红袍的确对文仲乐存了爱慕之心。只是,她从不敢完全放纵自己的那颗心。   她……   这还要从她的母亲说起,她出生在一户穷苦人家,原本日子还算顺遂,可惜后来遇到战乱,父亲被征去当了壮丁,不出意外地在几个月后便传回了死讯,再后来,家乡又开始闹起了饥荒,天灾人祸一起压下来,将这个原本还算安乐的小农家彻底压垮了。   为了养活她,她的母亲不得已带着她改嫁给人当了小妾,可惜祸不单行,她的继父竟然丧心病狂对年幼的她存了不轨的心思,万般无奈之下,她的母亲又带着她一路逃亡。   那时候,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只听人说,镇南王所辖之地军纪严明,百姓们生活相比其他地方要安稳得多,母女俩便跟着难民的队伍靠着乞讨一路走到了镇南王管辖的地界。   可惜,母亲一路为了护着她,饥寒交迫,又贫病交加,一将女儿送到安稳的地界,便倒在了大街上,再也没有起来。   幼小的红袍跪在母亲尸体旁,不知所措,就这么跪着。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第一见到他——外出打猎的小文仲乐。   文仲乐小小年纪,却已然有了沉稳的大将之风,他命人帮她妥善安葬了她的母亲,还将她带回了府中。   文仲乐骑在大马上,小小年纪身量却已逼近成人,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倨傲,却已懂得放下身段安抚民心的道理。   于是特意跳下大马,弯下腰对小小的她伸出了援手,缓声问她:“恰好镇南王府还缺个小丫头,你可愿跟我回去?”   母亲改嫁遇到荒唐后爹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可没了母亲的相护,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在这异乡是活不下去的,红袍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小小的她抬起头,直直望进文仲乐的眼睛,他的眼是深棕色,在阳光下闪着疏离的光。   她咬咬唇,鼓起勇气问他:“我给你当丫头,你就我护我周全吗?”她决定赌一把,只要他敢点头,她就敢赌。   她已经走投无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也没什么输不起的。   文仲乐似乎没想到会被人问到这种问题。不过,身为未来的大将军,保护身边的人乃是义不容辞的事。所以,他回答得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后来的事实证明,红袍赌对了。   文仲乐将她带回府中之后,便将她留在了身边伺候。   那时的他年纪尚幼,父亲总是派着一群人随身保护他的安全,大抵是新鲜吧?   又或者是少年人某种说不清的渴望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小心思,他十分认真地践行着自己的承诺——护她周全。   这也是当年红袍舍命救文仲乐的原因,他是她在镇南王府生存的根基,是她保护伞、护身符,只要文仲乐在,她就能好好活下去。   若他不在了,等待她的,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也绝没有任何好下场。   说到底,她对他是存了私心的。所以,她从不敢奢望得到他的真心。   可她又不甘心,凭什么沐心这个心思完全不在世子身上的女人,却能得他如此倾心相待? 第三百六十七章 凭什么   关于世子对沐心为何会倾心相待,红袍是可猜出一二的。从她最初认识沐心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   从沐心身上,红袍能看到一丝世子的影子。   他们同样温和待人,脸上总是带着礼貌又不失亲和的微笑,说话做事有条不紊,喜欢提前做好计划安排,虽然身处弱势,却能保持不卑不亢。   但红袍又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世子的温和,很大一部分是伪装出来的,因为她时常能见到他在人后冷漠的一面。   而沐心却不同,她身上那股平和的气息,乃是发自本心。   虽然,她也会有悲伤、难过、愤怒的时候,红袍亲眼见过,哪怕她在茶楼被登徒子调戏反击时,面上趾高气昂,声音、行为动作却也是平和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红袍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妒忌沐心这种心平气和的能力。   她还知道,世子也曾妒忌过。   可是现在,世子变了。曾经的他只想冷眼旁观沐心的困境,甚至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现下却主动为她隐瞒秘密,甚至还要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将她迎娶进门。   有一天,他突然兴致勃勃问她:“你说,咱们世子府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主人了?”   那是相识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喜形于色。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鲜红的血流出来,浸入她鲜红的衣袖之中,直到手心的痛盖过了心头的痛,她才终于有力气用平静的语气问他:“奴婢斗胆问世子,为何是她?她身上还背负欺君之罪,若是被人揭发,只怕会连累世子。”   “哦?本世子喜欢谁,红袍竟然看出来了?”文仲乐回过头,挑眉对着红袍笑。   他向来都是爱笑的,只是那些笑从来都不达眼底,可这一次不同,红袍能从那生动的笑颜里,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喜悦。   他对沐心的喜欢,已经多到从笑容里溢了出来。   红袍的嫉妒在那笑容里疯长起来,却被她手心的痛通通压制,她面上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陪着世子闲话:“世子对她,很不同。”   “哦,你倒是说说,本世子对她怎么个不同法?”   红袍暗暗咬着牙,满腔的嫉妒犹如狂风暴雨一般,几乎就要将她的理智淹没。   文仲乐却浑然未觉,反而继续沉浸在甜蜜的恋慕之中,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眉眼弯弯的,喃喃自语道:“她的确与众不同……”   “可她就要离开了,世子打算怎么做?”红袍打断他的回忆,她见不得他为了沐心笑。   果然,文仲乐脸上的笑容立即收了个干净,不大高兴地瞥了红袍一眼,责怪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想办法留住她,或者追着她回家去咯。”   “对了,林姑娘与旁人不同,别说本世子没提醒你,收好你那些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对本世子那些侍妾都做了些什么。”文仲乐冷着脸,眼神里仿佛藏了冰渣子,深深看了红袍一眼。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不上心   红袍脸上血色褪尽,连那一身红袍也无法弥补半丝红润之色,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指甲再次嵌入血肉。这一次,一滴血红滴落在她的脚边。   文仲乐身为镇南王世子,哪怕身有残疾,身边的女人却也是不缺的。   除了底下的人孝敬送来的女人,镇南王也曾亲自为自家儿子正经纳过一名官家女子为侧妃,原是想着让文仲乐早日诞下子嗣,好继承镇南王府的爵位。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文仲乐身边的女子似乎都命运不济,先是红袍幼时为了保护他,身受重伤,后来落下病根,终生无法生育;   后来,他身边的侍妾多如流水,可每隔一段时间,不是这个失足落水,就是那个偶染风寒也能不治身亡……   后来这位正经娶进门的侧妃,虽然一直平安健康,肚子却也迟迟没有动静。   等到真有了动静的时候,却是滑胎,不仅损了身子,还郁郁寡欢,缠绵病榻,没过半年便抑郁而终。   算命先生说,世子福缘深厚,普通女子只怕命薄,无法承受这份福缘。不若挑个命硬的女子,子嗣之事,兴许能成。   子嗣艰难,乃是镇南王府家传的。   镇南王也不指望娶一个侧妃就能抱到孙子,于是听从了算命先生的建议,命镇南王妃在母族里又挑了个身体康健的孤女,这回倒是不急着办什么仪式了,只先接进府中,与世子培养感情。   可惜造化弄人,那孤女刚入府就因迷路误闯了醉酒的镇南王房中,阴差阳错的,倒也同样为镇南王孕育了子嗣。   十个月后,竟顺利诞下了镇南王府的二少爷,虽换了个夫婿,却也成功攀上了高枝。   镇南王妃显然没料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又极擅谋划的人,当即便将那个孩子养在身边。   而那个孤女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竟让从不插手后宅之事的镇南王开了尊口,一举晋升成了镇南王府唯一的侧妃。   文仲乐说的没错,他身边这些女人的悲剧里头,很多都是出自红袍的手笔。   可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十分隐秘,世子又一向不热衷女色,应当是不知的。   万万没想到,世子竟然都是知道的。   其他的都好说,红袍虽然惩罚了世子那些侍妾,但不过是在她们恃宠而骄时,略使手段,小惩大诫,除了有两个女子胆小又命薄,听信外头那些世子克妻的传言,小小一场风寒便被活活吓死之外,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至于世子侧妃滑胎,那是王妃的手笔,红袍不过是坐观虎斗,见死不救罢了。   唯有王妃族里那位孤女……   红袍想起那个生得极美的女子,她体态纤细,又不失女子的婀娜,姿容美丽却不惹眼。   令红袍一见便生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又见她数次流露出爱慕世子的眼神,便不动声色安排了一出意外。   犹记得,世子对那个孤女的印象似乎不错。可是,为何世子知道了却没有惩罚她呢?   红袍不解,只当世子对儿女私情并不上心,于是忐忑了一阵之后,便将此事抛诸了脑后。   却不想,他不是对儿女私情不上心,而是对那些女人不上心。 第三百六十九章 往事   红袍终于无法再维持冷艳的绝色,她白着脸,嘴唇微颤,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知道,以世子的才智,多余的解释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她自小就跟在世子身边,深知他的脾气秉性,他大多数时候看来都是宽和的,可其实不过是懒得管罢了。   一旦他真的决定要管,便会彻查到底,将所有祸根连根拔起,行事之雷厉风行,手段之果敢狠辣,半点不输镇南王。   若是他当真要与她算这笔旧账,红袍如坠冰窖,她以为自己从未恃宠而骄,却已经恃宠而骄了……   她虽不奢望能成为世子心尖上的人,却一厢情愿以为自己至少是有那么一点儿特别的,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对世子那些侍妾出手。   可如今看来,不是她特别,而是那些侍妾不够特别,不足以令世子劳心费力。   若是换做世子挂在嘴边的林姑娘,一切便不同了……   文仲乐端着惯用的疏离的微笑,食指轻轻抬起红袍的下巴,语气亲昵却残忍:“当初你自荐枕席的时候,本世子便已与你言明,你给我当丫头也好,侍妾也罢,我都会护你周全。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记住了吗?”   “奴婢有罪,请世子责罚。”   “罢了,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日后管好自己便是。”文仲乐收回手,背过身去,似乎不想再看她,背对着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红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匆匆俯身行礼,转身踉跄着脚步迅速离开,形容狼狈。   她低着头,一路疾走,一头扎进房中,反手合上门,便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贴着门软软坐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多久没有这么流过泪了?   久到她都忘了,原来她也是会哭的。   还记得当初她腆着脸在文仲乐面前宽衣解带时,文仲乐背过身去,一副十分正人君子的做派。   可她分明听得出来,他往日平静的嗓音里已然染上了几分情欲的沙哑。   犹记得,当时的她还偷偷窃喜过。   然而,很快她便被文仲乐兜头浇下了一盆凉水,他背对着她,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中肯的意味,对她说:“红袍,你是第一个开口求本世子保护的人,本世子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做到,你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世子,能服侍您是奴婢的心愿,还请世子成全。”她踩着落在地上的外衣,就好像踩着自己的尊严,光裸着半个身子,壮着胆子从背后抱住了文仲乐,小心翼翼将脸贴在他的后背,祈求他的垂怜。   他一动不动,背对着她再次开口:“本世子可以成全你,但你记住,你给当丫头也好,侍妾也罢,本世子都会护你周全。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红袍靠着门蹲在地上,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哭声,她恍惚间想起,其实主动献身那日,她也是哭了的。   只是往事太过不堪回首,被她刻意忘记罢了。   多讽刺,她脱光了也没能换来世子的半分垂怜,沐心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第三百七十章 宾客   白草草和飞霜的大喜之日,在众人的忙碌中悄然而至。   未免被人认出,沐心依旧戴着面纱,藏身在人群中默默观礼。   白草草满面红光,众人簇拥起哄着,翻身上马,昂首挺胸踏上了迎娶新娘子的征途。   说是迎娶,其实飞霜出嫁的地方,就在百草堂对面那条街上,近得几步路就能到。   但白草草多么张扬的性子,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娶了飞霜的喜讯,硬是骑着大马带着迎亲的队伍绕了大半个京城才肯罢休。   好在这小子是个知道疼人的,返程时只绕了两条街便打道回府,说是怕新娘子被花轿颠坏了。   这一日,宾客盈门。   沐心见到了久违的洛尘,没想到的是,古月初竟也来了。   洛尘似乎清减了许多,但毕竟是参加婚宴,今日身着一袭粉色长袍,脑后同款粉色发带随风飘扬,衬得他肤白貌美,气质出尘绝艳。   古月初则是一身浅蓝色长袍,书生意气,一身刚正沉稳之气更甚当年。   接亲的花轿落下,白草草高高兴兴踢了轿门,用大红绸子牵着新娘子进门,迎面跑来了五个高低不一的半大孩子,正是先前从稻香县被送走的,白草草的儿子白云生和随遇而安四个小徒弟。   当时稻香县陷入疫情,这几个孩子便被白草草派遣去神医谷求助,其中自然也是存了让白云生与亲生父母相认,让随遇而安四兄弟避难的心思。   此时说来就要话长了,暂且长话短说好了——   先说当年麦芽儿产后大出血,原本众人以为已经回天乏术,却没想到香妃医术之高,竟然已到了起死回生的地步,堪堪将人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当然,代价是极大的。冷松大碗大碗贡献了自己的血,最后失血过多当场昏了过去,也因此伤了身体的根本。   人是救回来了,但京都破事一堆,实在不适合调养身体,于是香妃便派人将两人送回了师父的神医谷。   冷松和麦芽儿本就情深似海,又一起经历了生死大关,在养病之时,两人便将所有事都说开了,如今冰释前嫌,又恢复了往日的恩爱。不过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便迟迟没有接回小云生。   这一次冷松带着妻儿出谷回京,一来是为了感谢白草草对云生的养育之恩。   二来是为了参加白草草和飞霜的婚宴,三来是为了助楚天歌夺嫡一臂之力。   毕竟白香香虽然擅长医道,却从未涉足朝堂,在他们这一群人里,最擅长朝堂那些尔虞我诈的,还是非侯府出身的冷松莫属。   小云生虽然认回了亲生父母,却依旧称白草草为爹爹。   今日的他可是家里的小主子,一大早麦芽儿母亲为他备好的新衣裳,跟随冷松父亲站在百草堂门口迎来送往,一直到白草草牵着新娘子进门,他才恢复了小孩子的活泼,跟着几个师兄一同上前闹着讨红包。   云生年岁小,婴儿肥未消,一张俏生生的包子脸十分讨喜,今日的他一身喜庆的桃红色华服,蹦蹦跳跳地挤到白草草面前,拱手说着喜庆话:“祝贺爹爹、娘亲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随遇而安四个师兄弟早早对好了台词,站成一排声音洪亮、整齐地挡在新人面前拱手道贺:“祝师父、师娘新婚大喜!早生贵子!”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丫鬟   “好好好!好孩子!”白草草高兴地挨个摸了他们的头,从袖子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红色小荷包,里头装着精致的银裸子,一一送到几个师兄弟手中,豪迈道,“来来来,这是师父和师娘的见面礼,你们几个都有份都有份啊!”   “爹爹……娘亲……”小云生凑上前,拉长了声音撒娇喊着,白草草高兴得眉开眼笑,赶紧拿了两个荷包塞到云生手中,“哎,乖儿子,这是你的,来来来,让爹爹亲一口。”   “白太医真是好福气呀!”   “可不是,白太医和飞霜姑娘自小一起长大,虽说好事多磨,但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快快快……新郎新娘过来啦!”   随着司仪的高声唱和:“新郎、新娘到……”   涌动的人群簇拥着新人挤进了喜堂之中,好在沐心一早就给自己找了个有利位置——为新娘子提裙子的小侍女。   今日的沐心,换了一身红色的丫鬟服,梳着垂挂髻,唇上的口红特意厚了几许,脸上点了几颗细小的雀斑。   她一路陪着飞霜走来,全程低着头,再加上脑门上的齐刘海和两鬓垂下的一缕发丝将脸蛋遮住了大半,容颜、气质全然大改,若非仔细辨认,绝无可能被发现。   喜堂内,因两位新人皆已经没了父母,便由香妃这位长姐兼师父坐镇,楚天歌和其他几位朝中前来观礼的贵宾分坐在堂中两侧,大多数宾客则是站着的,将新郎、新娘为了个水泄不通,道喜声、起哄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锵……”一记敲锣声响彻整个大厅,将所有嘈杂声生生压了下去,随即便是司仪洪亮的嗓音:“吉时道,有请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拜完堂,新郎、新娘便被观礼的年轻人们又一路簇拥着送到了洞房,沐心依旧低着头为新娘子提着长长的裙摆。   不过这一次前往洞房的路就没那么顺利了。院内行走多为曲折的游廊,又人群拥挤,不如先前从大门进来时那般宽敞,沐心好几次险些被人群挤到边上去,白草草见状,主动接过沐心的活,对着她微微笑道:“交给我吧。”   沐心无奈地交出手上的活,抬手为自己抹了一把汗。   白草草目光掠过她的脸,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被人群的起哄转移了注意力。   “呦……白太医真是体贴呀!”   “快快快……闹洞房啦!”   “走咯走咯……”   人群一路远去,沐心被抛弃在后头,她长长舒了口气,如此嘈杂的环境,对她这个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堪比在脑子里掀起一场兵荒马乱,若非她提前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如今只怕要被吵晕了。   饶是如此,在那人群挤挤中坚持到现在,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耗尽的边缘。   人群越来越远,游廊处很快恢复了宁静,沐心就近寻了根柱子借力靠着,一边歪头将耳朵里的棉花取下来。   她贴着柱子站着,几乎将整个人都倚过去,才勉强站住脚,自言自语抱怨道:“成亲的又不是我,怎么也累成这样?” 第三百七十二章 嫉妒   “本皇子累了,现下需找个客房休息,你带路。”熟悉的嗓音陡然钻入耳朵,沐心浑身一个激灵,当即歪过头去寻。   是楚天歌……   沐心对着他虚弱地咧嘴一笑,楚天歌却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热络,反而没认出她似的,再次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前面带路。”   没认出来吗?   沐心有些失望,却还是勉力站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前面带路:“殿下这边请。”   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把楚天歌带到哪个客房,只随便选了左边的岔路走,印象中,左边的路可以通往一处待客的厢房。   “走右边。”楚天歌在她左脚刚跨出的时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道。   沐心停下脚步,按照楚天歌的指示换了方向,心里却不大高兴,心说你自己认路,干嘛还非要折腾个小丫鬟带路?什么臭毛病?   楚天歌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正好可以将她那不情不愿的小表情尽收眼底,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心说,小家伙这醋劲还真不小!   他默默将两人距离又拉开了一些,目光贪婪地黏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扫了一遍又一遍——   瘦了,想来又没好好吃饭。   精神似乎不大好,一定又是思虑过重,可他明明已经将她父母平安的消息传递过来了,这又是在思虑什么?   走路步伐沉重,看起来似乎很疲惫?   楚天歌略作思索,便想出了缘由。听追风说,白草草为了显摆,愣是骑马游遍了大半个京都,沐心如今扮成丫头,岂不是也跟着走了大半个京都?   想到沐心本就身子不大好,又不爱锻炼,今日竟跟着迎亲队伍走了那么长的路,楚天歌眼里溢满了心疼,目光再回到她缓缓拖着走的步伐,便认定她一定是累得走不动道了,如今不过是强撑着怕被人发现端倪……   她都累成这样了,他竟还折腾她为自己带路……   楚天歌在心里骂自己混蛋,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了周围没人之后,便大步走向前,拦腰一把将沐心抱了起来。   沐心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大叫出声,但一来她实在累得没剩多少力气了。   二来身边的人是楚天歌,她打心里就信任他,临了,竟硬生生将这一声喉头的尖叫又咽了回去。   楚天歌见她张大嘴后,又无声合上,先是一愣,随即高兴地笑弯了眉眼。   她信他,所以被突然近身也能保持冷静。   这样的认知让楚天歌满心愉悦,可一想到沐心眼下的情形,他又忍不住心急。   于是暗暗运功加快步伐,只在原地闪过几个模糊的身影,两人便到了最近的房间。   房门关着,楚天歌便一脚踹开,进屋后又故伎重施用脚将门重新关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久别重逢的两人都没有发现,被房门关在外面的,除了院外的风景,还有一路悄然尾随而来的一个人——文仲乐。   他正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脑中回想着两人亲昵的姿势。   一种名为嫉妒的东西,正在肆意疯长。 第三百七十三章 依偎   骤然间失去重心,沐心在一阵天旋地转间,手忙脚乱搂住楚天歌的脖子稳住了身形,口中的惊呼声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相信,楚天歌不会害她。   若是她发出喊声惊动旁人,那可就不好说了。   她冷静下来,抬头瞪了楚天歌一眼,嗔怪道:“你突然抱我干嘛?”   “听说白草草声势浩大绕了半个京都,你今日这副打扮,累着了吧?”   “我今日这副打扮?”沐心恍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尊容,后知后觉低下头藏起脸,一边小声发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楚天歌将她放到软塌,自己也坐在一旁,歪过头对着他神秘一笑:“我若说,不论你扮作什么模样,只要是你,我便都能认出,你信吗?”   沐心脑中灵光一闪,随机得意笑道:“是因为学了易容术的缘故?”   “你怎么知道?”   “人与人之间,除了音容样貌,举手投足,说话做事也各有不同,飞霜姐姐曾说过,你们曾为了练习易容术,不论男女老少的发式都能手到擒来,那么同理,为了易容之后不被拆穿,观察不同人的行为方式,必要的模仿必然也是不可或缺的,是吧?”   楚天歌粲然一笑,轻轻抚摸了一把沐心的发顶,夸道:“心心还是这么才思敏捷。”   然而还没等沐心露出得意的笑,便又听楚天歌说道:“不过想要认出你无需如此麻烦……”   沐心撇撇嘴,不大高兴地问他:“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天歌伸出食指点了点她厚厚的红唇,沐心赶紧缩了脖子,抬手拦住他:“别碰,我好不容易才画好的。”   他从善如流收回手,笑话她道:“不过是在唇上多涂了几抹红,声音没变,行走坐卧的姿势也没变,我实在很难认不出你好吗?”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最厉害,行了吧?”她漫不经心地随口夸了他一句,随机没了骨头一样软软瘫在软榻上,长叹一口气道,“不行了不行了,今天真是累死我了,让我先躺躺。”   “今早天没亮便出门,到如今才回来,一定渴坏了吧?”楚天歌说着,起身到旁边的桌上倒了杯水送到沐心嘴边,“起来喝杯水。”   沐心闭着眼翻了个身,趴在软塌抱着不肯撒手:“我累坏了,起不来。”   “我扶你……”楚天歌说着,果真将水放到一边,温柔体贴将她扶着坐起来,又主动贡献出自己温暖的怀抱,沐心软软窝在他怀里,依旧闭着目养神,将饭来张口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喂水,她便张嘴。   此情此景,沐心恍惚间又回到了两人最初相识的场景。那时候,她水土不服病了一路,楚天歌便是如此悉心照料她,每日为她熬煮汤药,还亲自喂她……   往事历历在目,情之所至,沐心软绵绵地投入楚天歌怀里,搂着他的腰,闭着眼,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在远去,只余下他们二人,相偎相依,岁月静好。 第三百七十四章 倾心   温香软玉在怀,楚天歌自然也想到了两人朝夕相处的那段时日。   犹记得,第一次与沐心相拥时的那一份悸动,到如今的心安;   初次一亲芳泽时的冲动和自责,却又欲罢不能,到如今的冷静自持,浅尝辄止;   回京时,在浓情蜜意时分离数月的思之如狂,到如今学会将思念之情寄托琴弦……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事实,平静地适应与沐心的分离。   可此刻,她温软的身躯就在怀里,他感受着她的体温,甚至连呼吸间都是独属于她的、香甜的气息,先前所有努力保持的平静,就像是遇到太阳的冰层,寸寸迸裂,化作了更为汹涌的波涛。   他多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再也不放手。   可他不能……   因为太在乎,他舍不得拿她冒哪怕一点儿风险。   所以,他选择隐忍,选择步步为营。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对她的思念,对他们未来的期许,可眼下说这些都太过虚无缥缈。   最后,他还是说起了并不令人愉快的眼下:“你爹娘的事,是我的疏忽,不过你不必担忧,我会想办法善后。”   “救走他们的人,是文世子的下属,听他说,那人叫白毛,算是我的老乡。”   一谈起正事,方才的温情脉脉便散了大半,楚天歌这才舍得将她从怀里捞出来,忧心忡忡看着她问道:“是他主动来找你说的?”   “嗯。”沐心垂着脑袋,默默地、悄悄地抹了把眼泪。   楚天歌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小动作,于是急忙捧起她的脸,凑近一看,眼角的泪痕还清晰可见。   “怎么哭了?”他小心捧着她的脸,心疼,又无力。   他蹭地站起来,一拳砸在墙上,心中满是悔恨:“都怪我……”是他自私,才害得她身陷险境,也是他无能,才让她如此担惊受怕。   沐心吓了一跳,慌忙跳下软塌,捧起他流血的手,轻轻吹着气,半晌才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你砸墙做什么?还嫌上回血流得不够多吗?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现在,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回京途中的那一场刺杀,沐心至今耿耿于怀,后怕不已。   他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出声,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感动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你站好。”沐心放开他的手,退开两步,指着他命令道。   楚天歌有些不解,却还是听话地乖乖站得笔直。   她勾起唇,笑容狡黠,楚天歌此时这副乖巧听话,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模样,最是让她欲罢不能,每每看到便有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感。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闭着眼用心感受他的温暖,一边轻声地诉说自己的心情:“你知道吗?每次这么抱着你,我就觉得很满足,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似乎是很感动,又似乎是幸福,幸福得让人想哭。”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楚天歌,犯下欺君之罪的人是我,因此而连累家人的人也是我,一意孤行要喜欢你的人还是我。   所以,别再把所有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了,好吗?不过,你若是心疼我,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忙。” 第三百七十五章 告退   沐心的嗓音,软软糯糯的,些许温吞吞的慢,却在楚天歌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楚天歌闭紧了眼,紧紧抱住她,任由心头的暖流涌动,飞流直上,直到溢出眼眶。   他为她突如其来的告白而满心悸动,明明闭着眼,眼前却仿佛有漫天星辰闪着亮光,不!   静谧的星辰绝不足以形容这般惊天动地的悸动,眼前的绚烂,更像是有无数烟花升上天际,朵朵绽放,璀璨又热烈。   楚天歌激动又感动,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倾心相待?   他深深吸着气,良久才平复下心情,却依旧带着哭腔,勉强出声问她:“需要我做什么?”   “让人拟一封断绝关系的书信,再让我爹娘按上手印,送回去请族长做主,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吧。”   沐心柔顺地贴在楚天歌怀里,声音平静而柔和,仿佛吟诗一般,“就以我私自离家两年未归,不孝父母为由。”   “你又是何苦?”除了心疼,除了拥抱,楚天歌无力地发现,自己竟什么都帮不了沐心。   “倘若我真出了事,对我,对家里,这都会是最好的结果。他们不必被我牵累,而我也不必愧疚一生。”   “好,我会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办好此事。”楚天歌怜惜地抚上沐心的脸,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眼里闪着泪光,目光温柔带着淡淡的悲伤,却又忽然变得坚定,“退出家族就退出好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就算最后真的保不住你,带着你逃遁到天涯海角也好,天上人间也罢,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沐心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过了一会儿又捧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最后歪过头,对着楚天歌甜甜一笑,“我知道你会。”   楚天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在沐心那双闪亮的眼前,再次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他苦笑一声,抬手捂住眼前那双令自己几近发狂的眼,才勉强将狠狠吻她的冲动压了下去。   “心心,能不能别再撩我了?”他颓废地垂下脑袋,下巴搁在她的颈窝,挫败地求饶,“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正人君子。”   一番柔情蜜意的撩拨下来,沉浸在愧疚自责中的楚天歌顺利被转移了注意力,沐心见好就收,恋恋不舍退出那让人眷恋的怀抱,跳到地上,“知道啦知道啦……时间差不多了,飞霜姐姐一个人在新房里,我去陪陪她。”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走到门口,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对着楚天歌回眸一笑:“族谱的事,你让人抓紧点儿。还有,我现在出去,你要先呆在这里,要出门的话记得再等会儿,免得引起旁人怀疑。”   被扔下独守空房的楚天歌无奈扶额,末了,不甘心地对着沐心磨牙威胁道:“心心,我是不是对你太君子了?才会让你越来越这么肆无忌惮?”   “不敢不敢……”沐心吓得赶紧打开房门,一到门外便换上恭敬的神态,对着门内点头哈腰,还故意提高了音量喊道:“五殿下您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第三百七十七章 信任   那是一串由一百零八颗檀香木串起的佛珠手链,深褐色的,珠子不大,却颗颗都圆润饱满,其间还坠着一颗鲜红的小圆珠子,绕作三圈缠在沐心纤细的手腕上。   从佛珠上的光泽来看,便知是主人时常佩戴把玩的心爱之物。   这样的佛珠虽然贵重,但在京都其实并不少见。那是楚天歌在稻香县时所赠,据飞霜说,这串佛珠自小便跟着他,十九年来从未离过身。   因为是常见的款式,许多人都有一模一样的,所以沐心并不避讳,一直戴在手上。   文仲乐这段时日,多次深情告白,总能被沐心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又或插科打诨搪塞过去,这让叱咤情场的他很是挫败,却又莫名生出一种亲近感。   许多年来,他也是如此应付身边那些女人的,不论她们是遵从安排,还是真的待他有几分真心,无一例外,都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在拒绝人这一事上,沐心倒是与他路数一致。   自文仲乐十三岁起,他的身边便美女如云,最初,都是他的好父亲、好后母特意安排,再往后,便是那些想要讨好他父亲的人……   至于为何?   自然是因为他腿伤难愈,难当大任,而镇南王府需要一个新的继承人。   不过,鲜少有人知道的是,除了红袍,他从未真的宠幸过任何一个女人,原因有二——   一则,他绝不可冒险,给任何女人机会生出一个代替自己的继承人来,而红袍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二则,红袍对他的真心,到底让他的铁石心肠软化了。毕竟一个人孤独久了,就很难拒绝温暖的怀抱。   “世子?世子?”   沐心那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文仲乐从回忆中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沐心在他眼前晃荡的小手,腕上缠着深褐色的、泛着光泽的佛珠手链,其间一颗鲜红的柱子最为夺人眼球。   他恍惚想起,曾几何时,红袍曾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可又是从何时起,他便对她不再特别照顾?甚至只把她当下人一般随意对待?   好像是近些年来,父亲逼迫的手段越来越多,后母的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他的心肠也就变得越来越硬,一颗心越来越冷,便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了。   “林姑娘,在下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世子请问。”   沐心眨了眨眼,不明白文世子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对劲,似乎是在追忆什么,又似乎是在伤怀?   “倘若,倘若你被自己的亲人算计利用,你会顺了他们的意?还是会反抗?”   “世子?”沐心迟疑了片刻,微微有些动容。接着,便神色肃穆起来,文世子能对她问出如此敏感的问题,绝对是出于极高的信任。   出于某种类似于医者的本心,沐心认真起来,尽己所能为他解惑:“这个问题需要分不同情况。”   她不再站着,而是在文世子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很有要跟他促膝长谈的意思。 第三百七十八章 重逢   “首先呢,我们先从亲人说起。   所谓亲人,我们大多数人会以血脉认亲。但又不能一概而论,像是在赌馆中赌红了眼能把妻儿都赔上的那种人,就可以不当他是亲人。   再说算计和利用,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亲人之间,虽然难免也会有些摩擦,但用到算计和利用这种程度,就过分了。   不过世事艰难,我们人活着,大多不能随心所欲,有时连自己都要算计自己……总之,这些事其实很难说清楚,只能说,看自己吧。   就比如说,自小父母疼爱的子女,若是长大后家里遭遇难事,说个常见的。   就比如缺钱吧,那这种时候,女子可能就愿意委屈自己嫁个有钱人以解家里燃眉之急,亦或者儿子也会违心娶个有钱人家的千金。   这既可能是利用,也可能是一家人同甘共苦。至于是哪一种,就要看那儿子、女儿是不是自愿的了。   不过人世间的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   有些人虽是坏人,可也会做些好事,有些人虽是好人,可也做坏事,有些人则是好心却办了坏事。再则,同一件事,于一人来说,可能是好事,于另一人却可能是坏事。   所以,究竟是好是坏,是算计利用,还是其他,要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   至于要怎么处理,是顺势而为,还是奋起反抗,自然也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沐心以为,可以凭心而论,问问自己想不想做,愿不愿意做,若是不想,就另寻他法,避开也好,反抗也罢,就看想不想咯。只要不伤害到无辜之人,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单凭本心就很好。”   一说起自己的见解,沐心便没了平日里的拘谨,侃侃而谈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变化,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好像……说了和没说差不多哈?”   “怎么会?姑娘金玉良言,在下很是受用。”文仲乐笑着对她拱手一礼,心道,看她这一副乖巧的模样,还以为她也会跟大部分人一样,说些迂腐的忠孝之言,不曾想,竟是一句——凭心而论。   他越来越好奇,她还能带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世子殿下?”   正当沐心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招呼,她顿时愣在了原地。   是洛尘的声音。   最初回京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想要偷偷去找洛尘和古月初摊牌,却又怕不小心将他们拉下水,于是一直躲着他们,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重逢。   “还真是你啊?”洛尘并非人来疯,今日的他却有些反常的活跃。   他还是初见时那翩翩的白衣公子形象,手持一把折扇轻轻晃着,一路直奔过来,笑眯眯的。   四下瞧了瞧,很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戏精气质,沐心低垂下头,忍不住替他汗颜。   在文世子面前演戏,他到底还是太嫩了些,可惜他还在那里班门弄斧而不自知。   若非不能与洛尘相认,沐心一定会想办法拦着他继续出丑,可惜眼下的她无能为力,只能不忍直视地继续直视下去。 第三百七十九章 俊俏   沐心尽力埋下头,做足了谨小慎微的小丫鬟的姿态。   底下却是双眼发亮,两只耳朵时刻竖着偷偷关注洛尘的动态。   很快,洛尘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可见他并非独自一人。   沐心刚如此想,耳边便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下官古月初,见过世子殿下。”   好吧,古月初也来了。   她大概能猜到洛尘和古月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也隐约能猜到,为何平日里对陌生人向来高冷自持的洛尘,今日会如此抽风地热情洋溢?   洛尘和古月初极有可能也猜到了她的身份,就算还不肯定,至少也有所起疑了。   至于为何?   其他的暂且不论,单凭洛尘和楚天歌的交情,京都中突然流传出不近女色的楚天歌身边多了一名红颜知己,洛尘必定会多几分关注。而一旦只要他关注了,就必定会觉察出她和状元之间的关联之处。   不出所料,今日的洛尘与平日里格外不同,不仅主动与并不熟识的文仲乐打招呼,还走过来继续闲聊:“怎么不见红袍姑娘随行左右?哦,对了,我听闻世子的腿好了,看来传言不虚啊,恭喜恭喜。”   文仲乐站起身,同洛尘见了礼,淡淡一笑:“有劳洛公子记挂,本世子这腿怕是好不了了,不过经过这段时日的调理和训练,平日里若是走得慢一些,短时间内倒是能好好走一段路了。”   洛尘没再纠结此事,而是迫不及待将目光转向一旁默默装背景的沐心身上,又强装若无其事地调笑她:“这是谁家的丫鬟,长得倒是俊俏。”   沐心在底下淡定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睁眼说瞎话,她明明低着头,他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俊俏?   “奴婢见过洛大人,大人安好!”然而面上,身为婢女的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向洛尘行礼问安,可惜她到底是临时扮作侍女,行礼并不标准,在洛尘这位自小长在规矩森严的高门贵族面前,破绽百出。   “免礼免礼,来,抬起头来,给本公子看看。”洛尘眼睛亮了亮,帅气地唰的一下合上折扇,对自己的慧眼如炬表示很满意。   沐心曾亲眼见过洛尘对女子避之不及的狼狈模样,眼下却见他如此浪荡的一面,前后对比,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可惜了,若是从前,抓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肯定够笑他小半年了。   眼见迟早都要被认出来,沐心也就没躲,反而坦然地抬起头。   洛尘原本高高悬起的心,在亲眼目睹沐心此刻的尊容后,瞬间坠毁,脸上的忐忑和期待也转为惊愕,认错人了!   沐心则甜甜一笑,还坏心地对他抛了个媚眼:“洛大人说笑了,您可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奴婢可不敢当您的夸。”   洛尘张大了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古月初率先回过神,扯了一把洛尘,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说道:“阿洛不要闹了,再不走可就赶不上闹洞房了。”   “对对……差点儿忘了正事。”洛尘接收到眼色,立即回过味来,虽然闷闷不乐,却还不忘回过头来招呼文仲乐道,“世子可要一同前去?”   文仲乐婉言谢绝:“我腿脚不便,就不去凑热闹了。” 第三百八十章 是她   洛尘跟着古月初离开,古月初脚步如常,洛尘却是跌跌撞撞。   古月初叹了口气,寻了一处无人的亭子拉着洛尘进去,洛尘毫无反抗欲望,随他拉着走了一会儿,跌坐在亭中的石椅上,身子软泥一般,无精打采趴在桌上。   “不是他(她)……”他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着,“我原本想着,只要他能活着,男扮女装也好,女扮男装也罢,我都能接受……方才……方才远远见那女子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我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小五从小便随身佩戴的。   你别看那佛珠手链款式没什么特别的,虽说我们大楚崇尚佛教,自小佩戴佛珠手链乃是再平常不过的。可那一串不同……   你看我手上这一串……”   他说着,左手微微抬高,衣袖随之滑落下来,露出藏在袖子里的一串晶莹剔透的红色佛珠。   古月初幼年时也曾家境殷实,一眼便认出那红色佛珠价值不菲,且极为罕见。   而方才与文仲乐呆在一起的那名侍女手上的佛珠虽是檀香木,里头却也藏了一颗与洛尘手上一模一样的红色佛珠。   他神色微变,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必问,洛尘自会说明白的。   “没错……”洛尘看了古月初一眼,笑得有些惨,“你也知道,我自小便力气大,又一次不小心就把小五的佛珠给扯断了,珠子散落了一地。小五没怪我,耐心地陪着我一起找,可惜无论怎么找还是缺了一颗,后来,我便从自己的手串了取了一颗作为赔偿。   你看……”   他说着,手腕一翻,露出了另一面,红艳艳的一串佛珠里,藏了一颗木质的珠子。   “这是小五亲手做的珠子,说是手串上的珠子少了一颗会不吉利。”   洛尘继续惨淡地笑着:“所以,我能肯定方才那女子与小五一定关系匪浅,云梦泽说曾见过她的真面貌,还说她与状元长得像,我就猜想,也许就是他回来了呢?你知道吗?我当时有多高兴?可现在……现在……”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洛尘此时便是真的伤心,说到痛处,便再也忍不住,抬手捂住脸,泪水滴落在石桌上,溅成一朵水花。   古月初几次张嘴想打断他,可惜洛尘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太深,毫无所觉,只一心倾倒着心中的苦楚。   “是她。”古月初叹了口气,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阿洛你猜的没错,是她回来了。”   “你不必安慰我……”洛尘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古月初,一脸伤心欲绝。   “真的是她,我不是在安慰你。”   古月初哭笑不得,却也顾不得自己什么心情,再不说清楚,只怕洛尘就要伤心而亡了。   “她伪装了容貌。”   洛尘这才有空停下哭泣,擦了把眼泪,似信非信看着古月初,一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可怜模样。   古月初苦笑一声,继续解释道:“我幼时曾见过一位女子,她生来便唇薄,常被人说成是薄情的面相,后来,她便用胭脂将自己的唇画厚了许多。大抵是见得多了,如今一见女子的唇便能辨别出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活着   洛尘沉重的心情松动了一份,却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于是怀疑道:“可她眉毛也……”   古月初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这就更好解释了,我们原本便常说,阿沐的长相太过于女孩子气,那时我便能看出她的眉毛是后来故意用了黛笔加粗过的,不过那时不知她是女子,也就没多想。”   洛尘的心陡然颤了一下,心底埋藏久远的一缕情丝悄然冒出头来,立即被他按了回去。   他心中闪过一丝羞愧,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那你怎知她是……”   但很快又意识到什么,立即又压低了声音同古月初争辩,“女子?万一他是男扮女装呢?”   “阿洛,阿沐究竟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说到此处,古月初才终于感到一丝落到实处的喜悦,猝不及防的热泪盈眶,让他不得不睁大了眼,直视着洛尘的眼,口中再次重复道:“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满心糟乱的洛尘,终于在古月初的含着热泪的笑颜中安静下来,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他泪流满面,这回却是真心实意笑了:“是啊,活着就好。”   独孤沐心的死讯,是两年前传入京都的。   那时候,洛尘正在沐尘居里,指挥着十几个下人大扫除,满心期待着沐心归来的时候,家里依旧一尘不染。   “院子里洒水要勤快一点儿,夏日炎炎,多洒一些凉快。”   “你们家老爷想来也该回来了,今日就打扫得彻底一些,把那些平日里积灰的角落里也一并清扫干净,都别放过。”   “还有门上这些牌匾,怎么看着都落灰了?多久没打理了?”   正当洛尘摇着折扇,准备继续指点江山的时候,古月初和川子从外头行色匆匆而来,川子愁眉苦脸,古月初则一脸痛色。   “出了什么事?”洛尘折扇一收,在手上敲了敲,心情很好地问他们,“究竟什么了不得的事,把你们搞成这副模样?快说来与我听听。”   “独孤大人他……独孤大人他……没啦……”川子一把跪在地上,忍了一路的惊惶和悲伤在膝盖触地时瞬间喷涌而出,“公子您可要节哀啊……”   是的,比起对独孤大人死讯的悲痛,川子更担心的是自家公子。   他自小便跟着公子长大,公子无论跟谁在一起都是冷冷清清的,也就在这位独孤大人面前才能多几分朝气,如今独孤大人骤然离世,可想而知公子会有多伤心。   洛尘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维持不住。   “川子你少胡说,开什么玩笑,他是跟小五一起南下的,有小五在,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小五也一定会护住他的,怎么可能让他出事?”   古月初不复往日的沉静,颓然瘫在一旁的座椅上,歪着身子伏在边上的小茶几上,眼角一滴泪水滑落:“是真的……”   他沉默了许久,待到胸中的悲痛稍稍缓下,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唯有声音因压抑而多了几分沙哑:“这些日子我一直关注南方的动态,阿沐南下之后,先是一路打着嘉奖的旗号到处募捐赈灾款项,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但他本就体弱,加上一路车马劳顿又诸事缠身,还没到老家就已经病倒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打探   沐心南下以来,洛尘也是一路关注的。   一个体弱之人,在大病一场之后,又翻出了满门被灭的惨案,虽说最后算是顺利翻案,可他的身体情况如何经得起这样大的悲痛。   也许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苦于深藏幕后的罪魁祸首尚未被挖出,为了护住唯一的嫡亲妹妹的安危,才会干脆舍弃自己的性命设下那样大的一个局,一个震惊朝野,逼着当今圣上出手相护的大局。   后来,皇帝果然下令彻查南方贪污黑幕,洛尘和古月初当仁不让,两人都自告奋勇南下查案。   时过境迁,只记得发生了太多的事——   最初,还只有南方贪污这桩案子,但水患乃是古来有之,贪污案情更是环环相扣,积垢多年,背后关系网盘根错节,几乎能将整个南方的天都翻了过来。   后来,北方边境被南孟国入侵,当朝二皇子不惜以身犯险,亲自挂帅出征。   再后来,南方传出瘟疫爆发的消息,稻香县全面封锁城门,五皇子被困城内。   洛尘亲带人马为稻香县筹措物资,古月初则继续跟着钦差使臣一路查案。那时候,他们都太忙了,忙到没时间为独孤沐心的离世伤心。   又或者,他们是故意让自己忙得没空伤心。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聚少离多,见面时也都刻意避开沐心的事不提,甚至从不曾去沐心灵前上过一炷香,就好像只要他们不去,沐心便不曾死去一般。   直到前几日,洛尘从云梦泽口中得知,五皇子从稻香县带回的白衣女子,竟和已故的状元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云梦泽对洛尘邀功说:“放心吧,知道你对那状元郎兄弟有多宝贝。这事我只跟你一人说了,其他人我可提都没提。   说真的,若不是小爷我慧眼识珠,同一张脸,男装和女装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过这可逃不过小爷我的火眼金睛。   原来话本子里的桥段是真的,还真有人敢女扮男装考状元,奇的是,还真让她给考上了!   别说兄弟不帮你,我为了帮你,可是亲自去打探过。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哦,名字倒是跟状元郎一样,那姑娘也叫沐心。   不过姓林,家住京都城郊的一个小村子,就是一户普通农家,如今带着父母在百草堂求医。   她爹原是个书生,听说本来考上了秀才,可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又被除名了,后来就一直老老实实当了庄稼汉。   后来大约是种田养不活家里,又跑去县城里给人当了账房先生,可惜运气不好。   他那老东家被大儿子毒死了,贿赂县官,将罪名嫁祸给了二儿子,那县官也是个狠的,为了伪造罪名,非逼着账房先生指认那二儿子。   说来,她爹倒也有骨气,被打断了腿也没服软。   这事在当地闹得还挺凶的,后来那二儿子也是个狠角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那个县官临阵倒戈,扳倒了他哥。   哦,那小子还算有点儿良心,得知账房先生的事,又是送宅子又是送铺子的,出手挺大方……” 第三百八十三章 疑团   云梦泽出身商贾之家,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   他是个极讲义气的人,那日在茶楼见到沐心的容貌之后,便已经起了疑心。   文世子追着他问,他只说是相似,其实哪里是相似,在他眼中,那张脸就是状元郎本尊。   想到洛尘两年来简直把自己当驴子一样揽差事。如若不然,就是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云梦泽便不敢轻易说与他听。   他决定查清楚些,等确认了那女子真是状元郎,再告诉洛尘。   否则万一搞错了,让洛尘空欢喜一场,岂不是又要让他再经历一次失去好友的悲痛。   又考虑到女扮男装乃是欺君之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向来养尊处优的云梦泽为了兄弟,两肋插刀都不怕,第一次亲自去了城郊的乡下走一遭又算得了什么。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林沐心自小便跟着她那当过秀才的父亲读书识字,林秀才逢人就夸闺女聪明,是村里出了名的小神童,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能参加科举。   于是,林秀才便进城谋了账房先生的差事,实则是为了让自己女儿可以有机会给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当女先生。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就是为了给小女儿谋前程,原本可以在乡下平安度日的林秀才,才会被卷进那宋姓人家的官司里,还瘸了一条腿。   听说那林秀才瘸了腿之后,便终日郁郁寡欢,十分颓废。   他家闺女气不过,便偷了他爹的衣服离家出走,似乎是要上京告御状,为自己的父亲讨回公道。   却不想林家姑娘一去一整年,音讯全无,林家二老忧心闺女,变卖了店铺宅子,进京寻女。   云梦泽探查到的消息越多,便越是胆战心惊。   如果林沐心是个自小便饱读诗书的才女,还偷了她父亲年轻时的衣服离家出走,进京告御状。   同年,京都街头打马游街的状元郎,长相与林沐心一模一样,便绝无可能只是巧合。   可云梦泽又颇费了一番功夫,特意查了独孤沐心,此人是确有其人,且自小在南方长大,且独孤沐心是经过了层层乡试、府试、会试的考核,一路闯进了京都的秋闱。   也就是说,独孤沐心和林沐心,都是真实存在的两个人,且一个是在北方的京都城郊村落长大的女儿家,一个是在江南长大的男子。   除了名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而且这两人应该素未谋面,却在同一时间进了京。   云梦泽已经可以猜到,这两人极有可能在进京途中相遇了,而且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真正的独孤沐心去了哪里?独孤沐心和独孤不弃乃是亲兄妹,兄长被人顶替,独孤不弃一定也是知情人……   五皇子殿下呢?他们一路都走在一起,五皇子是否也是知情人之一?   林沐心为何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顶替独孤沐心?如果是为了荣华富贵,那她为何在功成名就时诈死离开?可如果不是,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三百八十四章 犹豫   云梦泽越是深想下去,心中的疑云反而越大。不过,他自小跟随家中长辈在商家周旋,向来最懂观察局势,明哲保身。   反正他本就与林沐心素不相识,她为什么冒险犯下欺君之罪,跟他倒是毫无关系。   只是,洛尘就不一样了。   云梦泽有些犹豫,他要不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洛尘?   可是告诉了洛尘又怎样?   如果东窗事发,纵使洛尘的母亲是公主,也救不了那个林沐心。   如他这般,只是见了一眼林沐心的容貌,便能将事情查到如此地步。不敢想象,他倒是没打算多管闲事,可若是换了旁人呢?   云梦泽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告诉洛尘好了,无论如何,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可他又忍不住好奇,林沐心既然如此聪慧,就该知道,假死脱身之后,这京都她就该一步都不要踏入,她却为何不怕死地回来了?   是艺高人胆大?   还是她又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唉……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   想不通的事,云梦泽就聪明地不去想,只挑些自己知道的说:“哦,对了,有件事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前阵子,文世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发了善心,竟亲自让悬壶先生为那姑娘的爹治腿,如今听说好得差不多了。   哦,我还听说,他们家的大女儿临盆在即,两位老人家前些日子就出发回老家了,说是赶着回去看外孙。   你不知道吧?她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了人,好像嫁了个府衙里当差的小文官,膝下有个四五岁的儿子,如今即将临盆的是第二胎。”   ……   满堂的宾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洛尘身在曹营心在汉,如坐针毡,时间因焦躁而变得无比漫长,漫长到让人无法无法忍受,他猛地站了起来。   古月初立即跟着他站起身,拉住他的袖子紧张地问:“你要去哪里?”   洛尘勉强定下神来,语气僵硬:“出去透透气。”   一旁的喧哗的宾客瞬间安静下来,洛尘公子的怪脾气,在整个京都圈子都是出了名的,碍于他的显赫出身,所有人向来都很乖觉地避而远之。   洛尘不满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热闹的屋子,被所有人害怕这种事,他早已习以为常。   古月初一见在座宾客的表情,皱着眉追了出去:“阿洛,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古月初用力抓着洛尘的衣袖:“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可你不能去。”   洛尘甩开他,不甘心道:“为什么不能去?咱们明明是……”   他及时收住,咬着牙道,“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   “你冷静一点儿!”古月初抓住他的领子,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如果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你尽管去问。”   洛尘的手紧紧攥住,一拳垂在了旁边的柱子上,比成人大腿还要粗的柱子立即从中间断裂,好在屋顶只是倾斜了一点儿弧度便停了下来。   “啊!来人快来人!”   “洛大人、古大人快离开这里,来人……快来人,立刻封锁这里……” 第三百八十五章 流水席   洛尘公子的情绪不稳,偶尔打断几根柱子,是常有的事,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婚礼很快恢复了平静。   白草草和飞霜的婚礼,注定不会是平凡的一天。   新郎白草草,当朝贵妃的唯一的嫡亲弟弟,最年轻有为的太医;   新娘子飞霜,当朝贵妃的关门弟子,又因着贵妃曾救过皇太后一命的情分在,被皇太后视若亲闺女。   此次飞霜出嫁,太后不仅送来了丰厚的嫁妆,还下了一道懿旨,将飞霜收作义女,甚至亲自向皇帝为这位义女讨来了郡主的封号。   如果说,清晨时分,那两道太后和皇帝的旨意,让满园的宾客羡慕眼红的话,那么午后诸位皇子的亲临,就更是让百草堂蓬荜生辉,被分流到“迎客来”酒楼的那些宾客听到消息,一个个扼腕叹息,只恨自己没早些送来贺礼,好私下在百草堂谋得一席之地。   当朝最为瞩目的四位成年皇子汇聚一堂,这是何等难得的大场面。   哪怕是去年的中秋、除夕宫宴,因着二皇子出征未归,五皇子被困瘟疫城,也是没有聚齐的。   当然,自小便失踪的三皇子能不能找回来,恐怕人们连三皇子的存在都已经忘得干净了,自然不会再去关注。   为了表示对太后和贵妃的敬意,今日的婚宴几乎是满朝来贺,小小的百草堂根本不足以容纳如此众多的宾客,好在百草堂对面便是京都最大的酒楼之一——迎客来。   酒楼占地面积极大,主楼有前后三栋,每栋三层,大小包间近百间,再加上附属园林,亭台楼阁,以及平日里供平头百姓用膳的公共区域,宴客的场地倒是不成问题。   场地问题好解决,但整整一日的流水席下来,临时增加的数百位宾客,食材备料决计是不够的,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补齐,只能紧急从其他几家酒楼临时征调过来,和食材一起来的,还有酒楼里的大厨和伙计们。   也就是说,那些酒楼今日也不能开门迎客了。   这还不够,据说,贵妃娘娘还特意向皇帝借来了御厨,因为今日所有皇子都会亲临百草堂。   这两年,大朝中诸多不顺,先是南方水患导致了大批难民,还滋生了瘟疫;   后来北方边境又被邻国入侵,不仅让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也让大楚王朝颜面扫地。   现如今终于迎来了转机,五皇子成功治理了瘟疫,平安归来;   二皇子北征大捷,凯旋而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皇帝有心想要借着这一场开年的喜事,与朝臣和百姓们一同走出往日的阴霾,迎接美好的未来。   于是,不仅吩咐皇子们前去捧场助兴,当日傍晚时分,自己也微服出宫,亲自参加了喜宴。   按照规矩,皇子们出场,都是要由太监们高声唱和的,而且格外响亮:“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驾到——”   早早得了风声的宾客们立即诚惶诚恐放下筷子,起身迎接行礼:“参加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诸位殿下万福金安!” 第三百八十六章 四公子   按照规矩,喜宴摆的是流水席,一桌子宾客吃完便要自行离去,主人家将一桌子残羹剩菜撤下再摆上新的席面,继续招待新的客人。   可自从皇子们要出席的风声走漏了之后,宾客们吃席面的速度便大大降低,大有非要赖着不走的意思。   后院里,忙着掌控全局的贵妃娘娘——白香香,一手撑在腰上,一手拿着从洛尘手里抢来的折扇“呼哧呼哧”扇着风,一旁折花、踏雪两位徒弟兼小侍女,正崇拜地盯着自家师父,嘴巴抹了糖一样夸道:   “还是师父厉害!”   “师父果然料事如神,皇子们要来的消息一散出去,不仅百草堂,就连迎客来的宾客也都恨不得细嚼慢咽,一个个都赖着不肯走。”   “还有还有,有几桌吃完席面的客人,竟然还主动留下来,说是要帮忙传菜招呼客人。原本我还担心人手不够,要去请周边的邻居们帮忙,现下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师父这一招,真是高!托皇子们的福,如今菜上得再慢都没人有意见,现下其他酒楼的食材已经基本送到了。   虽然上菜速度依旧慢了些,但宾客们如今都一心想着在皇子们面前露脸,怕是巴不得越慢越好呢!”   白草草坐在一旁歇息,对今日的宴会场面之大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叫苦:“姐,不是说好了一切从简,只请些亲朋一起庆贺吗?这怎么满朝文武都来了?”   “没办法,你媳妇儿太讨太后欢心了,太后封赏的旨意一下来,当朝郡主成婚,谁敢不来捧场?”   白香香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无所谓中又带着点儿小得意,气定神闲地摆着手道:“无碍无碍,姐不是在这儿呢嘛?一定都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明明白白。”   安抚好新郎官弟弟,白香香便收起了好脸色,转个身的功夫便换了一张脸。   她板着脸盯向一旁“默默无闻”的五人——楚天歌、洛尘、古月初、云梦泽、金子墨,两眼危险地眯起,那五人立即感觉后背一阵凉意。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请你们吃饭吗?”   “我们这就出去招呼客人。”   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在京都中叱咤风云的神仙人物,到了贵妃娘娘面前也都只有认怂的份儿,几人相互交换了眼色,下一秒齐齐从椅子里跳起来,躬身一礼,齐齐退下。   白草草、洛尘、云梦泽、金子墨并称京都四公子,最初虽是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戏言,但听得多了,四人便渐渐开始关注起其他人——   洛尘与楚天歌自幼一起长大,自然也和白草草相熟;   白草草因早年间自己在宫外开了医馆,而云梦泽所在的云家经营着京都最大的药馆,采买药材多了,一来二去,再加上外界四公子的牵绊,两人渐渐也就认识了。   再说那金子墨,乃是丞相金鹏飞的最小的儿子,不仅人长得玉树临风,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对仕途毫无兴趣,反而最为追求享受。   而云家公子梦泽,因出身商贾,家财万贯,最擅长的便是享受,再加上家中刻意栽培,自幼饱读诗书,两人一见如故,便成了挚友。   至此,京都四公子才算是真正聚齐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捧场   四公子中,白草草最为年长,也是第一位成家之人。   因当初四人早有约定,哪怕白草草出走多年,今日这般特殊时刻,其他三位公子自然是要前来捧场的。   当然,不仅要捧场,还要帮忙。   白草草是孤儿,除了一个姐姐,再无其他兄弟姐妹,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娶的人是飞霜。   于是早早便做了打算,还拾掇着其他三公子拜了把子,因而,今日三公子可不是来当宾客的,而是要作为主人家招呼客人。   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波客人,先是金子墨和云梦泽偷偷躲进来休息,没多久,洛尘和古月初也躲进来了,后来,五皇子姗姗来迟,似乎也是来躲懒的。   五人心照不宣地互不干涉,各自休息。   可惜,没多久,贵妃娘娘就来逮人了。   “说好了今天要好好帮忙的,你们倒是赶紧的呀!怎么都躲进来了?”白香香是贵妃,不怕得罪人,唱了黑脸。   “哥儿几个,今日大家都辛苦一些,改日请大家喝酒。”白草草是新郎官,稍后需要兄弟挡酒的地方颇多,于是姿态摆得极为端正,唱白脸。   白香香见几个少年郎互相观望,大有“你不动,我不动”的意思。   于是只好拿自己儿子开刀:“小五,瞧这时辰,那些闻风而来的几位大臣也该到了,你带头,带着他们几个一起出去迎迎,今日可是你舅舅大婚,别让人说我们失了礼数。”   楚天歌原本还神游九霄,惦记着逐月不知有没有安排好让人给沐心送热水过去,她那小身板,走了半天,不泡泡脚,今晚定然是要睡不好的。   被点名后,他倒也没含糊,立即带头起身,谦恭地对着其他四人施了一礼:“今日多谢几位前来助阵,宾客将至,我们一起出去迎客吧,诸位,请!”   “五皇子请!”   ……   白香香看得有些着急上火,直接打断他们:“行了,都是自己人,你们都别客气了,快去快去!”   洛尘因着方才见到沐心的缘故,还沉浸在既欢喜,又难过的复杂心情里,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古月初不得不走到他边上低声提醒:“阿洛,今日是白先生大喜之日,其他事先放一放,至少别苦着脸。”   云梦泽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见洛尘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猜出了几分端倪,却没有上前安慰的打算。   若是安慰管用,洛尘这两年也不会这么抑郁寡欢了,若不是见洛尘这般看重那位状元郎,他也不会亲自前去调查。   能帮的,他都已经尽力了,此事事关重大,再多了,为了家族,他可不能再插手了。   金子墨是唯一的局外人,见洛尘这副神色,唯有他一脸困惑,于是悄悄捅了捅优哉游哉的云梦泽,待他回头,又向他指了指洛尘的方向,小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到这位大哥了?”   方才洛尘在后院里打断了一根柱子,这事虽然没引起轩然大波,但知道的人不少。   云梦泽无奈地耸耸肩,反问他道:“你都说“又”了,谁知道呢?”   洛尘的坏脾气,人尽皆知,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反常。   金子墨恍然大悟,赞同道:“说得也是,不过……”可为何他还是觉得,今日的洛尘与往日不大一样?   “不过什么?”   “没什么,出去迎客吧,太后懿旨一传出去,再加上皇子们大驾光临,今日我们可有的忙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救命   为了保证皇子们的安危,今日的百草堂可谓是重兵把守,护卫森严。   前来贺喜的宾客需要出示请帖,侍卫们才会放行。好在白香香最初的打算是从简操办,因而手持请帖的宾客不多,倒是不必担心混入什么刺客。   招待皇子的重担,不必多说,自然非楚天歌莫属。   白草草一身大红的新郎服,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出场对着所有宾客拱手致意,一边高声道:“多谢诸位前来捧场,大家别拘束,当自己家一样,都吃好喝好啊!”   身为新郎官,需得向所有来访的宾客们敬酒,而敬酒的第一站,便是皇子们所在的席面。   他大步走过去,远远便对着几位殿下分别拱手行礼:“参见大殿下、二殿下、四殿下,白草草这厢有礼了。”   最后弯腰鞠了个躬,姐姐说了,今日定要礼数周全,不能让人说半句闲话。   “殿下们能大驾光临,真是让我这百草堂蓬荜生辉啊!来来来,我先干为敬,感谢大家前来捧场。”   白草草说完,一手拿起杯子,一手执酒壶,一仰头便干掉一杯,一连三杯,半点儿没含糊。   “国舅爷快不必多礼。”满面笑容、平易近人的是大皇子,待人最为和善。   “恭喜国舅爷新婚,本宫也干了。”二皇子则依旧性子木讷,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到底经过了军中一年多的历练,木讷中举手投足间又多了一丝行军之人的豪爽。   “恭喜小舅舅,终于把飞霜姐姐娶回家啦!”四皇子和楚天歌年纪相当,儿时常和楚天歌一起追在白草草屁股后面,也跟着楚天歌唤他小舅舅,因而待他极为亲昵。   白草草不甘示弱笑着回敬他:“同喜同喜,听闻金妃娘娘最近正到处给你物色世家女呢,到时候定下来了,喝喜酒记得叫我哦!”   金妃,乃是四皇子的母妃,宰相金鹏飞的亲姐姐,也是金子墨的姑姑。此人乃是典型的世家贵女,性情孤傲,宁折不弯,且极为看重门第。   而白草草发现,四皇子其实有个意中人,那人曾救过他的性命,可惜他不知道,救了四皇子的人究竟是折花,还是踏雪?   总之,不论是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是身世飘零的孤女,绝入不了金妃娘娘的法眼。   就小四自己这情况,还好意思来笑话他?   白草草对着四皇子挑衅一笑,又张扬又嚣张,谁笑话谁还不一定呢!   果然四皇子的笑容立刻垮下来,倔强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想反驳什么,又碍于其他兄弟在场,只好默默咽了回去,不高兴地自己灌自己酒。   不能让那两个哥哥发现他有意中人,更不能让他们发现他的意中人是谁,否则不仅他会有麻烦,他的意中人也会被卷入这一堆麻烦之中。   唉……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母妃的确物色了许多世家贵女,这段时间还逼着他看了不少画像。   可他心里眼里却只有那一个人,其他人再好看,再多才多艺,又与他何干?   她,可是救了他的命呢! 第三百八十九章 书画鉴赏   和三位皇子打过照面,五皇子是自家亲外甥不必客气,白草草功成身退,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拎着酒壶转战下一阵地。   洛尘和金子墨,出身贵族,自小便是和皇族子弟一起读书识字,留在了席上,与皇子们作陪。   古月初和云梦泽一直跟在白草草身后,他行礼,他们也跟着行礼,他敬酒,他们也跟着敬酒,他离开,他们也跟着离开。   古月初是因为官位低,家室不显,云梦泽则因为出身商贾,虽腰缠万贯,到底无官无职,两人在皇子们面前皆是人微言轻,便陪着新郎官离席到别处敬酒去了。   一离开皇子们的视线,云梦泽便收起方才那端正谦恭的表情,还上手自己揉了两下。   但见一旁的古月初形容未改,便由衷竖起拇指对他称赞道:“古大人,您可真不愧是当官的,我这第一次见这么多皇子,现在后背还冒汗呢!”   古月初轻笑一声,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放轻松,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好怕的?”   云梦泽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大人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   听闻新科榜眼古月初,性子冷清,从不与陌生人多说一句话,云梦泽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他奇怪地多看了古月初几眼,古月初却没再看他,撇下他追随白草草的步伐而去。   云梦泽立即小跑着追过去,仿佛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个没头没脑的猜测:“古大人,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古月初回眸对云梦泽灿然一笑,竟是问他:“哦?你想起来了?”   云梦泽惊讶道:“我们真的见过?”   古月初没继续卖关子,而是提醒他:“大约七年前吧,我去过你家的店里卖过画。”   说完,便微微笑着看云梦泽的反应,见他依旧一脸迷糊,便又补了一句,“那时我的画还没什么名气,刚要被你家伙计赶出来的时候,你出现了。”   “我出现了?”云梦泽指着自己的鼻子,苦苦回忆,却越发迷茫。   他对古玩字画的鉴赏天赋极高,自幼便为家中的书画产业赚得盆满钵满。   若说起他那些慧眼识珠的光荣事迹,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过……   若是能描述具体那一幅画作,他一定能想起来。   “敢问,古大人当时画的是什么?”   “两只黄鹂。”   一提起画,云梦泽立即想了起来,恍然大悟笑起来:“原来是那一幅画,不是我自夸,我鉴赏书画的能力可是一流的,就当时您的那幅画,我一眼就相中了,转手就卖了五百两银子,后来觉得亏了,又找人赎了回来,现在还挂在我房里呢!”   他得意洋洋起来:“现在大人的画可是有市无价,千金难求了。”   说着,又困惑起来:“不过,我听闻大人自号——黄鹂居士,那幅画的落款似乎不是……”   “没错。”古月初对云梦泽温和一笑,带着点儿亲近的意味,“黄鹂居士,便是那幅画被云公子相中之后才取的字。”   “是因为我?不是……大人是因为那幅画才取的号?”云梦泽受宠若惊,虽不好意思,却还是厚着脸皮问道,“那岂不是,还有我的功劳?”   “嗯,托云公子的福,古某才能有今日。”古月初微微点头,清冷的面容,难得浮上温暖的笑容。   云梦泽为自己的独具慧眼欣喜若狂,猝不及防撞见古月初的笑颜,眼前恍恍惚惚浮现出一幅画面——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三百九十章 相聚   酒过三巡,想敬酒的都已经轮了一圈,想拍马屁的也都词穷了,那些急于在皇子面前露脸的人,可算是找不到借口再来打扰了。   几位皇子总算得了清净,也总算有了叙话的机会。   “来来来……”大皇子身为长兄,率先举杯招呼大家,“我们兄弟几人好不容易聚齐,今日沾国舅爷的光,定要好好畅谈一番,来,大家都举杯,敬国舅爷新婚大喜!”   “这第二杯,敬我与诸位今日能在此聚首!”   “这第三杯,敬二弟和五弟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二皇子依旧和从前一样,很给大皇子面子,立即便端起酒杯捧场道:“多谢大哥,来,干杯!”   四皇子、五皇子也一起端起了酒杯,却并不热络,场面一时有些冷清,金子墨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立即很有眼色地举杯响应,热情洋溢地暖场子:“来来来,这可是镇远侯千里迢迢从神医谷带回来的桃花醉,大家都举杯,举杯,我先干了啊!”   一直默默无闻的洛尘也举杯一饮而尽,随后便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好,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随后第三杯、第四杯……   这哪里是不醉不归,这是要把自己喝死的节奏吧?   大皇子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金子墨,不自觉挑高了眉,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了?”   其他两位皇子也齐齐将好奇的目光转过来,金子墨被人看得一脸莫名其妙,连忙摆手:“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心里的蛔虫……再说了,你们什么时候看他心情好过?别管他,来来来,我们也喝。”   如金子墨所说,洛尘儿时因天生神力常被人指指点点,性情孤僻,喜怒无常,长大后虽然有所收敛,却也是本性难移。   像如今这般默默灌自己酒的行为,洛尘从前便常有,只是后来结识了状元郎之后,已经许久不曾犯过了。   大概太久没见他这模样了吧?大家才会又觉得惊奇。   “说的也是。”四皇子了然点头,豪气云天地大笑着向洛尘敬酒:“今天小舅舅大喜,那些不开心的都先抛开,咱们喝一个。”   洛尘回敬他:“多谢四殿下,我敬你!”   “行了行了,今天可是大喜之日,咱们说点儿开心的吧。”大皇子不死心地将话题又拉回来,“二弟,听闻你此去北征,拜了护国侯为师,可是真的?”   二皇子目光茫然了一瞬,呐呐地回过神,一板一眼答道:“是真的,那时初入军中,难免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也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多亏了师父的帮衬,后来便拜了师。”   大皇子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个最不起眼的弟弟有一天会成为护国候的入门弟子,护国候兵权在握,倘若这个弟弟也对那个位子感兴趣的话……   思及此处,大皇子心生警惕,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转而继续关心另一位弟弟,“小五,在南方那个偏远小地方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第三百九十一章 谦虚   楚天歌对大皇子的问话,早有心理准备。   他知道,这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大哥,绝不会轻易放弃今天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套话,挑起舆论的风波。   有关他从南方带回一名女子的传闻,一直没有停歇,其中大概不乏他这个大哥的手笔吧?   假如他真的喜欢上一位农家女子,他的大哥定然会是最乐见其成的一位吧?   皇子娶亲,娶的不仅是门当户对,还有女方背后那不容小觑的家族势力。   楚天歌掀开眼,对着大皇子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浅笑,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场面话:“多谢大哥关心,天灾人祸,最苦的还是那些百姓。说到底,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去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罢了。”   其实,这也是大实话。   可惜很多官员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谦虚罢了,至于最苦的百姓,并没有太多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我们小五还真长大了,都开始懂得关心民生疾苦了。”   大皇子夸张地大笑了两声,强行将话题转移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上面:“说到长大,大哥听说,你回京时还带了一名女子回来?传闻此人清尘绝艳,好白衣,在南方时便时常伴在你的左右,可是真的?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这些哥哥见见?”   “什么,小五也有心上人了?”四皇子尤为震惊,“我先前就有所耳闻,还只当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也有?”金子墨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他早就隐约猜到,自己这个表弟似乎有个心上人。   “这么说,四弟也有意中人了?”大皇子先是意外,随后高兴地问,“方才国舅爷说金妃娘娘已经在为你选妃,这是已经有属意的人选了吗?”   二皇子依旧没什么表情,不是冷若冰霜的没表情,而是略有些呆滞,唯有那双转过来凑热闹的眼睛,勉强能让人知道他也在听。   四皇子被说中心事,还是不能说的心事,当即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般跳起来,耍着赖皮道:“你们就知道取笑我,还想不想见五弟那位心上人了?”   “说的好像你能让我们见到一样?”大皇子说反话激他,他这四弟向来最受不得激。   “这要问五弟,毕竟是他的人。”四皇子平静地将矛头指向若无其事被人议论的主角,心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都多大的人了,大哥还用这招激将法,真当他还是当年那个傻不溜秋的愣头青吗?   “四哥说的不对,她可不是我的人。”楚天歌对着四皇子笑得蔫坏,“她是飞霜带回来的人,飞霜救了她,我见她在治理瘟疫时还能派上些用场,便留了她些日子,现下大家两清了,她也该离开了。”   金子墨有些惊讶:“什么?昨日不是还在吗?”他来帮忙的时候,还见过她的,不过看不到脸,听说一直都是蒙着脸的,昨日也是。   大皇子有些失望:“怎么就离开了?”   二皇子收回凑热闹的眼,转而盯着某道菜肴继续发呆。   四皇子则可惜道:“听说是个大美人,我还想着能一睹芳容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绝路   楚天歌似乎对四皇子的惋惜十分同情,竟好脾气地安慰他:“无碍,你若是真想看,我有个侍女轻功尚可,在稻香县时与那位姑娘也算相熟,我可以让她带你去追,听闻她是今日才离开,兴许还追得上。”   “不必劳烦了,本宫什么美人没见过。”四皇子翻了个白眼,对楚天歌这个明面上客气,实际暗藏威胁的行为很是不以为耻。   他喜欢的折花,如今是楚天歌的小侍女。   此事楚天歌是唯一的知情人,就连折花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可恶!   四皇子越想越气不过,于是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一边斜眼看楚天歌,一边咬牙切齿。   楚天歌对四皇子回以一个不屑的眼神,先拿人秘密开玩笑的又不是他。   京都城门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经过守城士兵的例行查看后,车夫扬鞭一挥,马车扬长而去。   车内,正是白日里扮作小侍女的沐心,此时折腾了半天,车里铺着又软又厚的被褥,她倒头便睡,睡得极沉。只是睡梦中的她,眉头紧锁,似是心中有什么郁结。   两日后——   经过礼部尚书闻人礼紧锣密鼓的安排布置,朝廷为两位皇子举办的庆功宴总算拉开了帷幕,皇帝向来节俭,这一日却意外地大方了一回。   实际上,是南方贪污案大排查,朝廷查抄没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节俭多年的皇帝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钱啦!   说来也是心酸,皇帝楚孝文登基十几年来,一直遵循祖训,克己复礼,堂堂一朝天子,过得比南方的臣子还不如。   如今南方查抄没收的贪官家财无数,国库充盈,皇帝陛下除了愤怒,还有一种十分委屈的心情。   皇帝觉得,自己这十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到头来不仅没有让充盈国库,反而喂饱了底下的一群贪官,实在是亏得慌。   世人都说他抠,却不看他抠是为了谁?   皇帝越想越不甘心,他已经亏待自己太多年了,如今一朝梦醒,只觉得憋屈。   酒过三巡后,随手一挥,便下了一道登基以来最为大方的圣旨——   即日起,在京都街头摆下流水宴,连庆三日,既为二皇子的北征凯旋归来,也为五皇子的南下治理水患的功绩。   这可不是普通的恩赏。   因为,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圣上崇尚节俭,从不铺张浪费,就连自己的寿宴也是一切从简办的,除了太后娘娘的寿宴摆得场子大一些,连逢年过节的宴会也是以雅致为主,严禁所有奢靡之风气。   在京都街头摆下三日的流水席,这般大手笔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了。   这边京都的场面可谓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然而另一边,京都郊外的一处村落,可就没这么温馨美满了。   林秀才家的小女儿,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两年,如今一朝归来,便闹着要谢罪,非要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如今,这林家的小女儿尚未婚嫁,又要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岂不是要无依无靠,走向绝路?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除名   族里年长的、说得上话的长辈都齐聚在林氏祠堂,沐心独自一人跪在祠堂中央,对着老族长磕了个响头,欲泣欲泪,又隐忍不发。   族长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打小就读书习字,话不多,却礼貌周全,是个不错的孩子。   小丫头离家出走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说是要上京都告状,给自己老爹讨回公道,是个孝顺孩子。   一个女孩子瞒着家人偷偷去京都,是有些瞎胡闹。   不过,如今这不是回来了吗?   虽说日后的婚事怕是不好说,但这丫头长得不错,又知书达理,只要把找夫婿的要求放低一些,还是能找到合适的人家的。   “族长爷爷,请您做主,把沐心逐出族谱吧,是沐心不孝,累得父母耗尽家财千里寻女,也是沐心不孝,在外头得罪了贵人,此后恐怕不能再侍奉在父母膝下。沐心别无所求,只求不再拖累家里……   如此,就算……就算将来一生飘零,沐心也能心安了,请族长爷爷成全。”   老族长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忙问:“你这是做了什么错事?又得罪了什么贵人?若是连累了家里,家里又会如何?”   沐心摇头,哽咽着安慰老族长:“族长爷爷放心,沐心得罪的贵人并非什么坏人,绝不会连累族里。只是……只是我还欠了那人很多钱,若是不能和家里断绝关系,便要连累父母同我一同还债……   族长爷爷,您也知道,我自小跟着爹爹读书认字,去城里随便找份抄书的伙计不是难事,只是若要累得父母老来跟着我一起受罪,沐心情愿以死谢罪。这才想着要从族谱上除名,等将来债务还清了,再把名字添回来就是了。”   “胡闹!”老族长气得将拐杖猛敲了几下地面,声音震耳欲聋,“你当从族谱是什么,你可要想清楚,今日若是除了名,来日便再也加不回来了。”   沐心吸了吸鼻子,不哭反笑:“加不回来就加不回来吧,反正……总比连累父母陪我还债强,至于族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倒是没关系,只要我爹娘到时候还肯认我这个女儿就行。”   “书豪,这事你怎么说?”老族长将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转向一旁一直默默无言的林秀才,“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这丫头有多疼我也是知道的,当真舍得让她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女吗?”   尚未出嫁的女子,又被家里除名,便只能成为孤女。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婚事更是难有着落,从此一生孤苦。   林秀才皱着眉,抿着唇,没说话。   林娘子在一旁泪眼婆娑,替他开口道:“族长,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心狠,是这死孩子……她拿着三尺白绫逼我们呀……说是……若是我们不答应让她从族谱除名,她就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   这孩子从小就倔,又胆大包天,一个女孩子家随便换了男装就敢离家出走。如今……我们也是管不了她了……   您……您不必为难……她自己闯了祸事,如今想要自己承担也是应当,咱们……就成全她吧……”   老族长看一眼涕泪连连的林娘子,又看了一眼林秀才闷头不吭声的模样,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无奈道:“既然你们做父母的都这么说了,那老夫也无话可说……”   他说完,清了清嗓子,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才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宣布:“我以林氏族长的名义宣布,林沐心身为人女,却擅自离家,累得父母倾家荡产,是为不孝,即日起,划去其在族谱上的名字,逐出林氏一族,从此不再是我林氏的子孙。” 第三百九十四章 书生   目的达成,沐心心中的大石一下子轻了许多,她跪在地上,对着族长磕了个头,高兴地道:“沐心多谢族长爷爷成全。”   随后,又挪着膝盖转向父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爹娘的养育之恩,待沐心还清了外头欠下的债,定当回来报答你们。爹,娘,等我回来!”   小村落的生活向来平静,村民们虽然也性格各异,但极少有人做什么出格的事,如沐心这般兴师动众闹到祠堂里的更是少之又少,自然,如她这般自请惩罚的,有史以来绝对是第一人。其他闹到祠堂的,哪一个不是哭着喊着求饶恕?   围观的村民们骚乱起来,各自窃窃私语——   这个说:“你说沐心丫头究竟去外头闯了什么祸事?”   那个便答:“谁知道呢?不过,非要自请从族谱除名,那祸事肯定不小。”   有人感叹:“林书豪也是心狠,从前他不是最疼这个小女儿了吗?还非要把她当男孩子教,当初要是规规矩矩地学女红,如今能闯出这般祸事?”   也有人同情:“都是命啊!非要瞎折腾,平白生出这么多事端……”   自然,也有人散播恐惧:“哎呀,都走吧,连亲生父母都不敢插手,沐心丫头这回定是惹了大祸,咱们可得离她远点儿,省得到时候被连累。”   于是,害怕的人又多了起来:“说的是!说的是……快走快走……”   “别看了别看了,快离开这里,万一被连累……”   ……   沐心对四周的发生的事恍若未见,待给父母磕完头,便毅然决然站起身,转身奔向外头。   逐月驾着马车等在祠堂外面,那马车虽然普通,但在村子里驴车、牛车都少有,再普通的马车都会引人瞩目。   她一路直奔,上了马车。   逐月依旧一身灰扑扑的车夫装扮,脸上却没过多伪装,冷峻却清丽,淡淡扫了挡在马车前的村民一眼,那几个村民便吓得浑身发抖,自觉地让开了很远。   直到马车疾驰离开,村民们才敢议论。   一个与沐心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酸溜溜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愤愤道:“居然有马车接送,我本来还可怜她孤苦伶仃,没想到人家这是攀了高枝,出去享福了,还说什么还债,哼……谁信?”   旁边另一个女孩同样一脸艳羡,心不在焉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眼睛一直黏在那远去的马车上不放,像她们这样的乡下,一辈子只怕也坐不上一回马车,连牛车都是舍不得花钱坐的。   “胡说什么,沐心丫头才不是那样的人,那马车定是她得罪的贵人派来的,要接她去还债了。”   说话的是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叫林佳木,儿时常去沐心家蹭课,如今能考上童生,沐心有很大一部分功劳。   “呦……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呢?”一个妇女打扮的村妇,幸灾乐祸地凑过来嘲笑他。   书生被人说中心事,只觉一阵心痛,他这么多年努力读书考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能有资格迎娶这位惊才艳艳的女子,可惜两人却越走越远。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追不上   儿时的美好记忆,依旧历历在目。   林佳木本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追上与沐心的差距。   可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先是沐心搬了家,他借着读书的便利好不容易追去了镇上,却又遇到她离家出走;   转眼两年过去,好不容易听说她父母回了老家,他立即便向夫子告假回来;   好不容易再见到她,她却又坐着马车不知要去往何方?   他落寞地想,也许一辈子都追不上她了吧?   那村妇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立即愤怒又恶毒地胡乱揣测:“听说,那丫头在外头欠了个贵人很多债,今日却还有马车来接,说不准是以身相许,嫁过去给人家当小老婆抵债了呢!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享福去咯……”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人群的骚动,若是能嫁入家里有马车的大户人家,还是有很多人家愿意的,哪怕是做妾。   眼见着沐心的名声被人如此诋毁,林佳木立即满腔怒火:“你……你如此信口雌黄,平白无故就毁人清白,居心何在?”   可他又该死地不得不承认,那村妇说的话并非毫无可能,他只能不断告诉要信她,信她的才华,信她的人品,信她绝不会如此轻贱自己。   那村妇被反驳,不仅不让步,反而更加过分地煽风点火:“我怎么信口雌黄了,那马车大家都看到了……”   她私下恶狠狠地瞪了林佳木一眼,林佳木知道她的意思,她在报复他,报复他拒绝了她上门为女儿的提亲。   围观的群众,向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那村妇上门为女儿提亲遭拒绝的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于是不管信不信,所有人都事不关己地起哄道:“就是就是……”   ……   林佳木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谦和有礼的读书人,以一人之力对抗一群人的嘲讽,一时有些无力招架。   好在他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于是只对着那村妇道:“无知妇孺,你可知道,无端造谣中伤他人的名誉,若是追究起来,是要坐牢的。”   有没有这条律法,林佳木其实也不清楚,但沐心有句话说得很对。   如果连他这个读书人都不知道,那这些一辈子困在乡下,信口便胡乱造谣的乡里人一定更不知道。   “你……你别吓唬我……”那村妇死鸭子嘴硬,却没敢再继续造谣了。   此时林秀才和林娘子相携着出来,林娘子向来护短,立即挺身而出:“行啊!李秀娘,那你就跟我到县衙门前去敲鼓,看官老爷会不会把你关进牢里。”   李秀娘是个爱面子的,被当了童生的林佳木当面反驳尚且能忍,但林娘子一家如今沦为笑柄,还敢这么欺负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她怒中生智,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笑了,还伸长了脖子对林娘子叫嚣:“少吓唬老娘,老娘就算中伤,也是中伤林沐心那丫头,你是她什么人啊!凭什么去县衙告我?”   “我是她……”林娘子大声喊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刚在祠堂和女儿断绝了关系,再看李秀娘那看笑话的嘴脸,又气又难过,当场便刷刷掉了眼泪。   一旁的林秀才也红了眼眶,死死忍着才没有掉泪。   “行了行了……”老族长摆出威严的架势,厉声呵斥看热闹的众人:“田里庄稼都不用除草了吗?还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干活!”   旁边几个和老族长同辈的老人立即附和,温声劝着众人:“大家伙都散了吧,散了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傻乐   女儿来去匆匆,林秀才夫妇甚至来不及为女儿做一顿饭。   老两口相互搀扶着,一路蹒跚步履,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从宗祠走回阔别多年的家中。   这段时日的经历,他们仿佛做梦一样。   先是在京都被百草堂好心收留,后来又被镇南王世子那样大的官接进府里,再后来返乡,又被送到了一处恍如世外桃源的院子居住,起居都有下人伺候。   夫妻俩都是性子老实的人,不善跟人打交道,不论是从前在乡下,还是后来到了镇上,受冷遇是常有的事,接触的也都是平民。   唯一一次有机会见到官老爷,却是被人冤枉毒打,那是任何人都不愿意有的经历。   可这一趟进京寻女,不仅遇到了那么多好心人的收留,这些人还一个个都是大人物,不起眼的医馆老板是国舅爷,悉心照顾自己的女大夫是当今贵妃的关门弟子,还有那个坐轮椅的年轻人,是手握重兵的镇南王的世子……   一路上,林秀才一直提心吊胆,诚惶诚恐,他年轻时学业不差,也曾做过飞黄腾达的美梦,真见到这些传闻里才能遇到的大人物,只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反倒是林娘子,她对乡村之外的事知之甚少,真遇到了,除了惊叹一声,便是感慨自家闺女的好人缘,出一趟门,竟然就交到这么多好朋友。   果然,夫君说的没错,这孩子非池中物,不应该被困在乡下,乡下哪儿能交到这么多非富即贵的朋友呢?   虽说心情不大相同,但夫妻俩对女儿是一样的看法,引以为傲。   他们亲眼所见,女儿在京都的那些好友对她的照顾,因而,即便女儿不回家,他们也是可以放心的,甚至比放在自己身边还要放心。   毕竟,农家人靠天吃饭,并非总能风调雨顺,平安喜乐的。   可谁知,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女儿便突然回来了,还对告诉了他们一件自己永远也不敢想的事。   女儿说,她女扮男装考状元,还当了官,犯下了欺君之罪。   女儿说,她是被一个同样女扮男装的人所骗,以为对方为了救自己丧命,才不得已替考为那人报灭门之仇,以报救命之恩。   女儿又说,如今她已经假死脱身出来,但不小心被人认出,若是东窗事发,会连累父母一起坐牢。所以,她必须在那之前跟家里断绝关系。   女儿还说,其实不用那么悲观,她虽然犯了欺君之罪,但是帮皇帝解决了南方一个很大的麻烦。   所以她打算去找皇上自首,保住性命应该没什么问题,大概率是能全身而退的。   女儿最后说,但如果加上父母,人太多,皇上就是有心想赦免,也不好赦免这么多人,毕竟是欺君之罪,太宽容不好跟满朝文武交代……所以,只能暂时先跟家里脱离关系,等此事了了,再认回来就是了。   夫妻俩听着听着,只觉得不真实,像是听话本子一样。   他们一辈子连县令大老爷都没机会见几次,他们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去犯下什么欺君之罪呢?她又见不到皇帝……   哦,不是,如果女儿女扮男装考上了状元,那就能见到了。   可是,女儿为什么能考上状元?   林娘子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夫君发了一通火:“都怪你,心儿一个女孩子,你非要教她读什么书,否则她哪能去考什么劳什子状元?”   林秀才心里不可控制生出一种自豪的心情,甚至很高兴,可想到女儿如今的困境,他不敢笑,只能弱弱反驳妻子:“那……那就算我自己亲自去考也考不上状元啊!谁知道……谁知道咱女儿这么厉害……”   不行,林秀才憋着憋着,还是想笑。   反正女儿说了,她不会有事,虽然会有点儿麻烦。   林秀才高兴得傻乐,真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培养出了一个考上状元的女儿,可惜了,不能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第三百九十七章 庆功宴   闻人礼亲自操办的庆功宴,比寻常的宴会很不一样。   在宴会开始前,闻人礼安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天大典,所有参加祭典的人都必须提前斋戒三日。   为了安排好这一场祭典,闻人礼不仅动用了礼部,还请了洛阁老亲自指点,又向皇帝借了翰林院的人手,他们查阅古籍,寻找精通此道的专家请教,不断研究讨论,从现场的祭坛、祭器、供品,到祭祀的服装、礼乐,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将所有细节敲定。   皇上对闻人礼如此兴师动众的折腾,还挺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带半点儿含糊,闻人礼筹办起来格外热情高涨。   祭天大典当天,皇上身着一身厚重制式的礼服,在二皇子和五皇子的陪同下,大皇子、四皇子紧跟其后,带领文武百官庄重且虔诚地开始了祭天大典。礼部撰写的祭文,满满写了一整页。   祭文的大意,是向上天汇报了大楚这些年的情况,建立了那些功勋,又经历了什么磨难,最后祈求上天保佑大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耐着性子,听着闻人礼这位司仪大人慷慨激昂地念了小半个时辰,险些就给睡着了。   随后,便是皇帝带着几位皇子上香,再带着文武群臣对着天地三拜九叩,感谢皇天后土对大楚子民的养育和护佑之恩。   再接下来,还有祭祀的歌舞表演,礼乐演奏,贡品进献,一套完整的流程下来,初升的太阳已经升到了众人的头顶,好在此时还是春日,正午的阳光有些晒人,却只是暖和,还不至于让人汗流浃背。   好容易熬到了庆典结束,百官们终于被放行,可自行到宫里提前为众人准备好的房间休整,也可选择回家,待到午后庆功宴开席再入宫参加。   庆功宴的时间,安排在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却未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灿烂夺目,却不会刺眼,是极好的一道风景。   庆功宴的地址,依旧选在御花园,此时乃是春日,百花齐放,最是游园的好时机。   皇帝一路直奔休息的寝宫,第一时间卸下了身上那一套厚重累人的祭祀礼服,随后便摆驾去了凝香宫,楚孝文没让人禀报,还屏退了左右,一进门便瘫在贵妃榻上哀嚎诉苦:“香儿,快帮朕扭几下,你是不知道,闻人礼那个家伙,竟然让朕扛着一件五十斤重的礼服在祭典上挨了整整两个半时辰,朕的肩膀都快抬不起来了……”   “活该,谁让你非要兴师动众搞什么祭典的?”白香香从内走出迎接,嘴上说着风凉话,手上却没闲着,在楚孝文身上摸索着,“我先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酸了痛了就哎一声,别忍着。”   “哎……就那里,再多按几下,哎……舒服……”楚孝文闭着眼享受白香香的服务,神色放松,全然没了对旁人的威严。   “外衣脱了,趴下,我给你按按。”白香香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续了胡须的男人,终于还是没忍心不管他。   不知不觉,她竟然真的藏在深宫里给他当了十几年的贵妃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当年   回想当年,师父刚刚去世,师兄妹几人相携入京。   大师兄冷松很快便凭着精湛的医术进了太医院,白香香还是个只知道赚钱养弟弟的小姐姐,在街边租了个小铺面开医馆,麦芽儿初入凡尘,每日除了在医馆里帮忙,便是带着白草草一起上街四处闲逛。   师兄妹的日子过得平静,却也高兴。   直到有一日,街上忽然盛传,新晋太医冷松救了落水的公主,被皇帝下了圣旨赐婚。   麦芽儿当时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坐在医馆里一个劲儿掉眼泪,她实在看不下去,干脆将医馆关了门,陪着伤情的麦芽儿跑到太医院外头堵人问个明白。   便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他,唇红齿白的翩翩贵公子,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倒是极为和气的性子,见了谁都是咧着嘴笑。   那时他穿着便衣,虽然衣着华贵,她却只当他是哪位大臣家的公子。   他很热心,主动同她们打招呼,还主动帮她们找来了冷松,最后更是很有眼色地拉着怒气冲冲的白香香离开,留给两人单独说话的空间,他则带着她逛遍了整个御花园。   “看他们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的,不若我带你逛逛这园子?”   那时的楚孝文,还以为自己后半辈子会是个衣食无忧的闲散王爷,整日无忧无虑的,见了谁都能跟人闲聊唠嗑,他生得一副好样貌,性子温和,从不对人摆架子,在人群中极受欢迎,几乎男女老少通吃。   可惜,那一日的白香香心情不好。   她的医馆开张不久,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勉强不亏钱了。   冷松进宫当了太医,租店铺的钱是他给的,原本这没什么,可他如今当了负心人,她便决计不肯再用他的钱了。可一时半刻间,她上哪里去筹钱?   骨气固然重要,但填饱肚子更重要。   她皱着眉,想着冷松这人虽然总是冷清,甚至是冷漠的,但是他对麦芽儿不一样,她曾无数次见过,冷松站在屋檐下对着麦芽儿的背影露出少有的笑容。   他心里,是有麦芽儿的吧?   可是,他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会为了世人所谓的情爱放弃名利富贵吗?   也不对,如果是皇上赐婚,拒绝便是抗旨,是要杀头的。   所以,他必定是要辜负麦芽儿了。   白香香其实并不想管冷松的事,就像冷松从来不管她的事一样。   可事关麦芽儿的终身幸福,她亲眼看着麦芽儿和冷松,从一冷一热,到两情相悦的恋爱过程,她亲眼看着那个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少年,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渐渐愿意跟人说话,还破天荒主动送钱来资助她这个平日里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师妹开医馆。   她好不容易才对这个死鱼脸师兄有了改观,现在他却一转身抛弃旧爱,要娶皇宫里的公主了?   开什么玩笑!   算了算了,不就是失个恋吗?   反正她早就看这个死鱼脸不顺眼了,麦芽儿多好多开朗一个漂亮姑娘啊!等她赚了钱,在京都里站稳了脚跟,她就给麦芽儿找个更好的。   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只是一想到麦芽儿肯定要伤心难过好长一段时间,她可是连养的宠物走丢都能哭半天的人……   白香香轻抚了两遍跳得欢快的太阳穴,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还有白草草可以使唤。 第三百九十九章 闲散皇子   那是楚孝文第一次遇到有人对他如此视若无睹,那个女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属于很乖巧的邻家小妹类型。   安静的时候看起来很是人畜无害,却没想到,一开口可以那么彪悍。   楚孝文在兄弟中的排行靠后,前面有五六个哥哥,后头有四五个弟弟,争夺储君这事便算是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的母妃,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美丽女子,母妃自小便告诉他,凡事不必较真,读书习字,不垫底就好;   待人接物,不欺负人、也不得罪人就好;娶妻生子,不讨厌、听从安排就好……   久而久之,楚孝文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吃喝玩乐,他无一不精,但打架斗殴和嫖妓赌钱,他一点儿不沾。   他成了全京都最有礼貌的纨绔子弟,最受欢迎的闲散皇子,不争不抢,自娱自乐。   母妃是后宫里,少有的极聪慧的女子,楚孝文敬重她,也听她的话。   行冠礼之后,他听从了母妃的安排,娶了一位翰林学士家的女儿为正妃,书香门第,却没有什么实权,对一个闲散皇子来说,正合适。   后来,楚孝文又陆续娶了两名侧妃,一位是金家的小姐,那金家小姐有几分才气,却也清高,并非什么好相处的脾气,他其实并不大喜欢。   但她是金鹏飞的妹妹,楚孝文不想坏了两人的交情,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另一位则是洛阁老家的千金,那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同样很有才情,却平易近人,是他所有妻妾中,最合心意之人。   说实话,在洛家千金进门之后,楚孝文曾与她有过一段很甜蜜的新婚时日,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三岁多时不慎走丢了。   从此,洛侧妃一蹶不振,楚孝文刚开始时常去宽慰她,但久了,实在受不了她整日沉浸往日不可自拔的丧气,便渐渐去得少了。   洛侧妃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可以为他日日沉沦,楚孝文却不止一个孩子,身为一家之主,他必须振作。   母妃常说,生在皇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什么样的情绪都可以有,却不能过犹不及。   于是,他一边派人继续寻找孩子,一边努力远离洛侧妃的影响,渐渐走出失去儿子的痛苦。   就是那段时间,楚孝文走出了自己的府邸,天天在外面结交新朋友,有时自己随意乱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身为闲散皇子,生活是很不错的,有权有势,又不争不抢,那便只剩下吃喝玩乐了。   与白香香相遇那一日,楚孝文其实心情并不好,毕竟两个月前,他最疼爱的三儿子刚刚走丢。   会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白香香的气质神韵,和洛侧妃有几分相似;   还因为,他这个闲散皇子,向来都是以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面貌示人。   可没想到,人家并不领情。   那就算了吧。   楚孝文不在乎地一笑而过,很快将白香香抛诸脑后。   只是他那时不知道,他们很快会再重逢,更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如此深深地为她着迷,为她魂牵梦绕。 第四百章 女刺客   储君之争,历来是皇家难以避免的一场祸事。   楚孝文本以为,他就是个逍遥自在的皇子,母妃在宫里也从不拔尖出头,他们母子俩大可以远离纷争,坐观壁上。   可他忘了,有句话叫——殃及池鱼。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对于自小在皇宫长大的楚孝文来说,一场刺杀而已,并不值得他意外。   可这次不一样,十几个女刺客皆是死士,比以往更聪慧的死士,她们扮作舞女,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   那些女刺客生得极美,她们在舞池肆意起舞,摇曳生姿,衣袂飘飘间带起阵阵香气,让人心醉沉迷。   就是那些让人迷醉的香气,让在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宫宴规矩森严,刺客们绝无可能带进来任何武器,可女刺客头上的发簪,既可以当暗器,也可以握在手里当成兵刃,若是再涂上毒药,便是上好的杀人利器。   毫无疑问,那些女刺客的目标,是当今皇后,和她的儿子——将来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大皇子。   楚孝文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人太多,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吵闹又虚伪。   皇上政务繁忙,宴会开始没多久便提起离席,现场气氛便活跃了起来,楚孝文待不住,悄悄躲了出去,躺在一棵树下悠哉悠哉欣赏天上的蓝天白云。   宴会里不时传出悠扬的丝竹之声,倒是不难听。   就在楚孝文听着琴声昏昏欲睡的时候,柔和的琴声突然变得铿锵有力,期间夹杂着无力的嘶吼、尖叫。   出事了……   他睁开眼,猛然想起母妃还在宴会里,于是施展轻功飞奔而去。   他去晚了,向来温婉端庄的母妃,软软倒在地上,她的身边横七竖八躺着不久前还在翩翩起舞的妙龄女郎。   都死了……   母妃腹部被刺伤了,流了很多血,据说是为了救皇后挺身而出。   楚孝文不明白,母妃为何这么傻?   太医说,那簪子并未伤到要害,本该性命无碍的,可簪子上喂了毒药,母妃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冷松呢!快去把冷松找来!”楚孝文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他随手抓来一个侍卫,大声嘶吼。   冷松,最擅解毒之法。   “孝文别急,本宫已经派人去请冷侯了。”作为此次最大的受益人,皇后当仁不让出面安抚人心。   可惜太医并不配合,偏在这时候跑出来禀告:“皇后娘娘,老臣无能,云妃怕是不好了!”   “无论如何,保住她的命,本宫已经派人去请冷侯了!”皇后也无法保持冷静了,急急忙忙喊来自己的贴身宫女,“快去把本宫库房里那株五百年的人参取来!快去!”   “娘娘……”那宫女明显有些犹豫,那可是救命的药,关键时刻要拿来救皇后娘娘的。   楚孝文怒火攻心,一把掐住那宫女的脖子,眦目欲裂,怒不可遏:“快去取来!若是耽误了母妃的伤,我要你陪葬!”   说完,便将她一把摔在地上。   皇后第一次见楚孝文如此狠厉的一面,吓得不敢靠近,只敢将怒火发在那宫女身上:“还不快去!”   那宫女跪在地上捂住脖子,吓得浑身发抖,又得了皇后的命令,立即连滚带爬跑去了。 第四百零一章 学医   楚孝文对那宫女的能力毫无信心,随手找来了贴身侍从:“海胜,你跟着她去取人参,记住!要快!”   能做的都做了,楚孝文这才想起了自己方才过激的态度,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只是脸上依然忧心忡忡,对着皇后失礼告罪:“方才是孝文失态了,望母后见谅。母后放心,等母妃得救,孝文便是寻边天涯海角,定当为母后再寻一只五百年的人参。”   皇后面露不悦,不赞同地斥责他:“孝文这是什么话,那人参本就是用来救人的,再说你母妃是为了救本宫才受的伤,你又何必……算了,什么都别说了,先去看看你母妃吧!”   百草堂——   对于冷松为了替母亲报仇,抛弃旧爱,娶了公主,回到侯府认祖归宗当了侯爷一事,白香香并不想管。   真正让白香香头疼的,是麦芽儿。   可情爱之事,外人本就无法插手,麦芽儿若执意不肯拔出来,她再怎么劝也没用。   看破了这一点,白香香对麦芽儿采取了一种放任的态度,只要她能自尊自爱,不要自甘堕落去给冷松那个忘恩负义的渣男当小三,她爱做什么都随她。   最近,麦芽儿好像迷上了看话本子,白草草那家伙最近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所有的零用钱都拿去给麦芽儿买了话本子。   枉费她自小教育他,美食才是最好的慰藉。   算了,只要麦芽儿不嫌弃就好。   白香香最近的心情不错,她的医馆已经从最初的门庭冷落,渐渐步入了正轨,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她这个女大夫能把医馆经营成如今这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欠冷松的钱已经还清了,若是将来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了。   若是没有,当然更好。   今年的京都,气候不错,最近病人不似往日那般多,白香香难得清闲下来,便逮住麦芽儿和白草草二人,传授医术。   麦芽儿,真的是被师父宠坏了,堂堂天下第一神医的独女,连银针都拿不稳。   白草草倒还好,但近日为了哄麦芽儿高兴,性子野了许多,再加上白香香忙着医馆的生意,医术的学习荒废许久。   “师姐,你不是最擅长毒术吗?为什么最近都只给人看病,不给人解毒了?”麦芽儿自从得了冷松的解释,虽然伤心难过了一段时间,但恢复得很快。   因为冷松说了,他和公主成婚只是权宜之计,等他大仇得报,一定会风风光光娶她进门。   其实,她也想过,堂堂公主,娶了就是娶了,她到时候怕是只有给冷松当妾室的份吧?   可冷松说得信誓旦旦,待大仇得报,他便会和公主划清界限,绝不辜负她的情谊。   冷松从不骗人,麦芽儿想,那就等吧,反正她又不急着嫁人生子,生孩子很痛的,爹爹说,当年娘亲就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   所以,她其实很怕生孩子。   如今这样,跟着师姐一起在闹市里经营一家小医馆,闲时和小师弟一起去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偶尔冷松会借着看小师弟的理由,偷偷来医馆看她。   这样的生活挺好的。   白香香对一边听课一边跑神的麦芽儿视若无睹,只是偶尔用严厉的目光警告她一下,便专心辅导白草草钻研医术。   冷厉突然从外头闯进来,还没进门便冲着门内大喊:“香香姐,快带上您的药箱,速速同我进宫救人!” 第四百零二章 信赖   冷厉,冷松的小侍从,幼时冷松捡回来的弃儿,自小便跟在他左右。   白香香对冷松不待见,自然对冷厉也就冷淡了许多,但这孩子虽然名字冷了点儿,性子却极为讨人喜欢。   何况,人命关天,白香香只犹豫了一瞬,便提起药箱跟着他进宫去了。   “香姐姐,宫里派人来说,云妃娘娘被刺客刺中了腹部,没有伤到要害,但血是黑色的,有毒。   我家公子第一时间便进宫去了,但公子说,那毒似乎十分厉害,怕是他也只能暂时为云娘娘保住性命,最后还是要请您出马的。”   冷厉一路领着白香香进宫,一遇到关卡便亮出一枚腰牌,气势十足。   但转头对着白香香时立即便换上十分乖巧的模样,两人一边走,他一边说着宫里的情况。   “您也知道,我家公子不擅长解毒,要论起毒术,还是香姐姐您厉害。”   “行了,别拍马屁了……”白香香抿着嘴不让自己得意过头,对冷厉的态度却和缓了不少,人嘛,谁不爱听夸?   云英殿内——   冷松额角挂着汗,全神贯注为云妃娘娘施针封住经脉,一旁云妃的贴身宫女时不时便拿着帕子为他擦汗,一面汗水影响施针。   楚孝文眉头紧皱,紧紧咬着牙才勉强稳住心神,他满腔的担忧、怒火、无力,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的喉头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不能乱,更不能倒下。   母妃如今危在旦夕,她伤口上的血黑得像墨水,脸上也渐渐成了黑色,明显中毒颇深。   好厉害的毒,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便能要人性命。   若非皇后拿出那五百年的人参为云妃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只怕挨不到冷松进宫。   好不容易冷松来了,他却说自己无能为力。   好在,冷松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云英殿外,皇后还在等着,其他妃嫔自然也陪着等。   太监宫女们,除了来回送水、送药、送工具,其他人皆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害怕出哪怕半点儿错误。   冷松沉着冷静,循着穴位一根一根下着银针,一盏茶、两盏茶、三盏茶……   宫女为他擦汗的帕子换了又换,楚孝文盯着他手里下针的动作,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终于等到了他收针。   冷松自己也是松了口气,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自己擦了把汗,才对着楚孝文行礼道:“殿下放心,臣已经用银针封住了娘娘的心脉,娘娘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楚孝文连忙拦住他下拜的动作,感激道:“多谢冷兄出手相救,只是……你说的那位神医,何时才能到?我怕母妃……”等不到……   最后那一句,楚孝文说不出口。   生在这深宫里,母妃是他唯一可以亲近信赖的亲人,他不敢想,若是母妃不在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即便他如今已有妻室、儿女,但对楚孝文来说,母妃才是他唯一可以依靠信赖的存在,若离了她,他便会失去支撑,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第四百零四章 跌倒   皇后沉重多时的面容,总算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   她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朝着楚孝文款款走来,柔声劝慰他:“谢天谢地,云妹妹总算度过了这一劫!孝文放心,此事本宫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云妹妹报仇!”   楚孝文身心俱疲,无力再与皇后周旋,只虚弱无力地对她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母后!”   白香香慢慢收拾好了家伙什,才从房内缓缓走出来,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让她几乎虚脱,若不是凭着毅力勉强支撑,只怕现在已经瘫倒在地。   然而,她一走出门,众人立即围了上去,行医多时,她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缓缓抬起头,勉强打起精神,对众人说道:“云妃娘娘目前只是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两个时辰后,还需要继续施针拔毒……”   她气若游丝,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停下歇了歇,才继续说道:“房内留两人看着即可,其他人都散了吧,人多会影响伤者休息。”   听完白香香的话,楚孝文总算敢放下心来,狠狠松了口气,却见白香香脚步不稳,很有摇摇欲坠之势。   再仔细一看,她的脸色极差,嘴唇发白,眼眸微微瞌,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   想到方才冷松为母妃施针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便大汗淋漓,精神不济,楚孝文立即觉察出白香香的不对劲。   于是指了旁边的两名宫女吩咐道:“你们两个,快扶她下去休息,备些吃的,她若还有什么需要,不必来问,只管满足便是。”   那俩宫女齐齐福身道了声:“奴婢遵命。”便一人一边上前,准备搀扶白香香离开。   勉强支撑了许久的白香香总算松了口气,却在放松下来的瞬间直接软倒在地,两名宫女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倒下,搀扶不及,尖叫一声后双双跪下求饶——   “殿下恕罪!”   “殿下饶命!”   却是未曾去顾及跌倒在地的白香香。   倒是白香香继续挣扎着坐了起来,虚弱无力,还不忘为两名宫女辩解:“是我突然脱力倒下,不要怪罪她们。”   楚孝文皱着眉,不悦地训斥道:“还不快滚下去!”   下一刻,他亲自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道一句“冒犯了”,便将坐在地上的白香香拦腰抱起,他双手握拳,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带你下去休息。”   白香香无力再跟他客气,干脆软倒在他怀里,轻声道:“多谢!”   ……   为了帮云妃清除余毒,白香香把白草草和麦芽儿也接到了宫里帮忙,三人日夜轮流看护,楚孝文同样衣不解带,日夜守在云妃寝宫。   这期间,他的皇子妃曾来过,自请前来侍疾,奈何云妃是中毒而非生病,不是她一个半点儿医术都不通的人可以照顾得来的。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白香香是个称职的大夫,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所以,除了为病人施针祛病,若是遇到病人情绪不佳,影响到病情恢复,她也会适当地说些开解的话。 第四百零五章 求生欲   云妃醒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求生欲不高,她便安慰云妃:“娘娘,人生在世,虽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不是还有一二能让人开怀吗?”   她说:“其实心病也是病,所谓积郁成疾,便是如此。所以,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倘若有什么让你不开心了,不论什么人,也不论什么事,总是旁人都觉得他们多好,也是有害无益,便也无需贪恋。”   云妃问她:“可若是没得选呢?”嫁入宫里没得选,在宫里如履薄冰也没得选。   她叹气:“虽然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但我还是想劝劝娘娘,人生在世,纵使身不由己,但心还是可以自己掌控的。”   云妃忽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何要为皇后娘娘挡下那刺过来的簪子吗?”   她哭笑不得,认输道:“娘娘真是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大夫,很多事都是不大懂的。娘娘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但还请娘娘记住,死生无大事,活着才会有希望。”   云妃难得有人可以说说话,脸上露出几分恶作剧的得意:“你不想知道,我偏要说。你知道吗?虽然眼下这位皇后也并非什么宽宏大量的主,但只要我们底下人守本分,她便不会过多为难。   若是她当皇后,她的儿子顺顺利利继承皇位,我的文儿将来必定能当个闲散王爷,一世无忧。   可若是换了其他人当皇后,余下的皇子们势均力敌,必定要互相猜忌,到时候兄弟相残在所难免,我的文儿便无法置身事外。   所以,我舍命救的,是能护住文儿后半生荣华富贵的皇后,是为了护住我的文儿。你明白吗?我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没想到却被你救活了。”   白香香平静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的动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娘爱子之心。令人钦佩。”   “这可怎么好?我本来就要解脱了,却被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继续在这深宫里煎熬……”云妃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白香香身上,“本宫听你方才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不若,你亲自做来给本宫瞧瞧?”   白香香暗道不妙,只能嘴上示弱:“娘娘恕罪……”   其实云妃想死并非难事,大不了她再给下一次毒就是了,但以楚孝文对云妃的孝顺程度来看,若是被他发现,她敢肯定自己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就很尴尬了,她救了人,人家却不愿被救。   “要本宫恕罪也不是不可以。”云妃微微一笑,说的云淡风轻,“嫁给我家文儿,将你方才劝解我的那一番话做来看看,本宫倒是很想知道,该如何在身不由己时,还能控制自己的心?”   白香香当即下跪:“娘娘饶命。”   “什么?”云妃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可知,在这京都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给文儿?你却叫我饶命?”   “娘娘明察,民女父母早亡,如今一心只想抚养幼弟长大,无心婚嫁。”   “放心,有文儿这个尊贵的皇子罩着,你的幼弟必定能茁壮成长。”   白香香破罐子破摔,干脆跪着瘫坐在自己腿上,她向来识时务,既然无力再争辩,就装可怜求饶:“娘娘……您就饶了我吧……” 第四百零六章 孽缘   云妃娘娘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云淡风轻地卖惨:“本宫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本以为受了这一簪子便可就此解脱,如今被你又拉了回来……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白香香无奈又无辜:“娘娘,民女只是个大夫,只懂救人。”谁知道她辛辛苦苦救人,会救出个仇人来。   “方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云妃扭动几下坐直了些,学着白香香方才的语气,“人生在世,纵使身不由己,但心还是可以自己掌控的。”   这回白香香不敢强出头了,赶紧讨好地笑着认怂:“民女愚见,让娘娘见笑了。”   云妃点点头,对她目露欣赏:“能屈能伸,很好。”   白香香委屈巴巴低着头,小心翼翼抬起眼,学着云妃方才的模样卖惨:“娘娘说笑了,我们小老百姓无权无势的,不懂得低头可不行。”   “好吧,本宫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云妃娘娘笑着表示愿意退让。   白香香惊喜地直起身子来,笑嘻嘻地跪在地上拱着手给云妃鞠了一躬:“娘娘真是人美心善,多谢娘娘!”   “先别急着谢我……”云妃坏笑着看她,“这样吧,你去给我儿子当个小妾,若是一年以后,你还能保持像今日这般乐观开朗的性子,并将这保持心情的法子教给我,本宫就原谅你救我这件事,如何?”   “什么?”白香香双手挡在胸前,一副很惊恐的表情,“云妃娘娘,小的是个大夫,卖艺不卖身的。”   云妃笑眯眯地安慰她:“放心吧,就是让你体验一下本宫的生活,若是你当真找到能让本宫余生过得快活一些的法子。   到时候本宫不仅原谅你,还可以认你做义女,你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提,本宫绝不含糊。”   “所以……娘娘的意思是,只要我能让娘娘过得开心快乐,娘娘便既往不咎了?”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到重点?只要你能做到,本宫重重有赏。”   “那娘娘……”白香香趁机讨价还价,“若是民女能提早找到答案,是不是就不必等到一年以后了?”   “那是当然。”云妃大度地点头笑道,“本宫巴不得你早点儿找到。”   “那……”白香香忐忑地问,“娘娘,我给您儿子当小妾这事儿……是不是就是走个过场,不用真嫁过去?”   “你若想真的嫁过去,本宫也不反对,到时候还会给你添几件嫁妆。”   云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心想这女大夫甚合她的心意,于是趁机推销起自家儿子,“话说回来,我家文儿性子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生得一副好容貌,多少女子梦寐以求想嫁给他,你当真不把握这次机会?”   白香香惊恐得只想退避三舍:“娘娘,小女子福薄,只怕无福消受。”   云妃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说人话……”   白香香正襟危“跪”:“就是因为您儿子好,我才更不能嫁给他。”   云妃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因为,若是您儿子真的好,那来日我便极有可能对他生出情谊。”白香香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小女子自认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人,若是让我每天亲眼见着自己的心上人跟旁的女子恩爱有加,定然是要心生妒忌的。长此以往,再好的姻缘也会成了孽缘,还不如一开始便把这缘分掐断。” 第四百零七章 体验   云妃被提及了自己的伤心事,不免有几分伤怀。   谁不曾少女怀春?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欢喜。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问白香香:“倘若这姻缘无法掐断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我们自己能左右的?”   “那就管住自己的心。”白香香言之凿凿说道,“再深的情谊,只要攒够了失望,终究是会死心的。但人活着,又并非只有儿女情长,人生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娘娘可以给自己找点儿其他事做。”   “深宫大院里就那么点儿大,能做什么?”   “行万里路有行万里路的风景,读万卷书也有读万卷书的乐趣,娘娘可以想想自己出嫁前都喜欢些什么。”   白香香认真地分析道,“深宫里虽然少了些自由,但娘娘不必为生计发愁,闲暇时间想必不少,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者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试试看,总有娘娘喜欢的东西吧?”   云妃不置可否,扯出一个“你还是天真”的笑容,对她说:“以本宫看,你还是亲身体验一下后宫生活再来给本宫提意见吧。”   “娘娘,咱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白香香垂死挣扎,“要我贴身侍候您一段时间,等找到法子您再放我回去,您看如何?”   云妃摇摇头:“那可不行,以你的姿容,再加上你这妙手回春的医术,若是被宫里哪个贵人看上,本宫可护不住你。还是去文儿的府上吧,那府里是他说了算,就算出了岔子,他也能替本宫护着你。”   白香香嘴角微抽:“……”呵呵,搞半天她还得谢谢这云妃的思虑周全吗?   “本宫这要求虽然任性了些,但白姑娘……”云妃言辞恳切,“你不知这后宫生活有多么艰辛,从前本宫憋着一口气,才能坚持到如今,可那日我舍身当下簪子的时候,那一口气便已经卸下了,一想到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就觉得生不如死……”   云妃柳眉微蹙,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神色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苦闷:“医者父母心,就请大夫你救人救到底,可好?我是真的,不愿自己的余生再像从前那般……苦不堪言了。”   白香香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优雅高贵,却又暗自神伤的深宫女子,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娘娘,民女可以答应您的要求,但也请您体谅,民女的幼弟还需要有人照顾,托旁人照顾民女是绝不放心的。   所以,咱们就以三月为期,这三个月我入您儿子府里体验后宫生活,为您寻找宽心的方子,但无论结果如何,三个月后,您都要放我回去,可好?”   “好,本宫答应你。”云妃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但你也要做好准备,若是你不能找到为本宫宽心的法子,哪天本宫想不开害了自己,你却救不回来,本宫虽然不济,却也是三品妃嫔,这救治不力之罪,你和你的幼弟未必承担得起。”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白香香却不能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娘娘放心,民女一定竭尽全力。” 第四百零八章 非分之想   白香香离开之后,屏风后的楚孝文走出来,直接跪在云妃面前,自责道:“母妃,孩儿不孝,竟不知母妃这些年竟过得如此艰难。”   “文儿快起来,在这深宫大院里,谁都过得不容易,又怎么能怪你呢?”云妃慈爱地对儿子招手,“快过来,陪母妃说说话。”   白香香一离开,云妃便收起了方才那些孩子气的情绪,她已经习惯了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云淡风轻的从容,这皇宫大内的阴暗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了,如果连她这个母亲也表现得压抑难受,那孩子就太可怜了。   云妃儿时的生活,过得还是很幸福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她一样,幸福快乐地长大,哪怕她对孩子长大后的未来无能为力,她也想尽己所能,把所有最好的给他。   “母妃,这么多年,为了孩儿让您受苦了。”楚孝文眼里布满心疼和愧疚,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母妃说起生活的不易,可笑他还以为母妃天生就是冷静从容的,还以为母妃的心性自然而然对所有事泰然处之,还以为……   是他太想当然了,想当然地享受母妃的维护,想当然地以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却不知,他能如此无忧无虑,竟全仗着母妃的殚精竭虑。   “傻孩子,母亲为孩子做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云妃握着儿子的手捧在手里,柔声同他说着体己话,“都过去了,文儿不必自责。”   “母妃……”楚孝文低声唤道,再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觉得愧疚,想补偿母妃?”云妃了然地笑着问他。   楚孝文难过地垂着脑袋点头,老老实实地发问:“母妃,孩儿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云妃眼珠子一转,笑眯眯的:“还真有,母妃与救我的那位女大夫打了个赌,让她去你府上扮三个月的小妾,你帮我看顾着些,别让人欺负得太惨。”   楚孝文奇怪地盯着云妃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母妃明明还是从前的样貌,性子却大有不同。   从前,母妃的笑容永远都是矜持的,言语永远是得体的,何曾像今日这般……古灵精怪?   “怎么?觉得母妃和从前不一样了?”云妃坦然替儿子说出心中的疑问。   “似乎……”楚孝文沉吟了片刻,斟酌了措辞后,才缓缓道,“活泼了一些。”   “是呀……”云妃感慨地笑着,眼神里露出一丝追忆的情怀,“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母妃想通了很多。人活一世,总这么拘着自己未免太辛苦,还不如人家那个女大夫过得逍遥快活呢!”   “只是这后宫之中,规矩众多,又人多嘴杂……”楚孝文心疼又为难,“母妃若是烦闷,不如孩儿为您找几个伶人来解解闷子……”   “打住打住……”云妃嫌弃地摆手,“你若真想帮我,就答应母妃,让那女大夫进你的府里当三个月小妾。”   “可是母妃……”楚孝文下意识拒绝,“女子最重名节,如此行事,只怕是不妥。”   云妃眉毛一挑,灿然一笑:“这有什么,若是觉得不妥,你就假戏真做,把她收入房内,岂不是更好?”   楚孝文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母妃,白姑娘救了您一命,儿子对她的恩情感念在怀,并无有非分之想。”   云妃却道:“你没有,我有。”   楚孝文一脸惊诧:“……”这真的是他那位举止端庄、温婉谦和的母妃吗? 第四百零九章 瓜熟蒂落   白香香住进楚孝文的皇子府。   实际上,那时楚孝文已经搬出了皇宫,皇上册封亲王的诏书也已经草拟完毕,就等着挑某个良辰吉日便可下达。   再往后,两人的故事很好猜,白香香一心想着完成任务,认认真真当起了皇子的小妾,每日住在皇子府内,规规矩矩地跟着其他小妾每日到正房娘娘院子里晨昏定省,剩下的时间,便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找乐子。   云妃给了白香香一名侍女,名叫宁月,在云妃身边伺候已经十三年了。   琴棋书画诗酒花,白香香兴趣不大,但宁月说云妃最喜这些,白香香便也一一体验了一把。   到了后来,白香香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行医。   三个月后,白香香留下一张方子,飘然离去。   那方子很简单——放下对人的执念,寻一热爱之事物,坚持下去。   楚孝文拿着那方子进宫,亲自送到云妃手上。   宁月说,白大夫这段时日仔细观察了皇子府诸位娘娘的日常生活,发现那些一心只想得皇子宠爱却求而不得的娘娘过得最为痛苦,对人的执念,其决定权掌握在他人手上,失望痛苦是必然的。而那些日常生活里,有个人爱好的娘娘们,日子过得最为欢快。   是以,白大夫认为,放下对人的执念,是开心快乐前提,再则,便是寻一热爱之事物。   想到白香香院子里排起的那长长的看诊的队伍,楚孝文忍不住想,她到底有多热爱行医之事?   回到皇子府中,寻无佳人影,楚孝文忽觉怅然若失。   日复一日,楚孝文对白香香的思念与日俱增。   在那之前,他早已娶妻生子,夫妻之间相处和睦。他还纳了几房妾室,或温婉,或文雅,或柔媚,与妾室们的相处不算多,倒也算有趣。   他曾以为,男女之情便是如此,在合适的年纪,找一个合适的人成亲,成家,孕育子嗣,也许再纳几房妾室,几分利益纠葛牵扯其中,几分随遇而安,如此而已。   可现在楚孝文却发现,原来男女之间,除了成家和孕育子嗣,亦或父母之命、人情利益牵扯之外,还有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古人云: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楚孝文知道,若是他一生不识情滋味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尝到了这滋味,便再也放不下了。   于是,他不惜用冷水洗澡生病,不惜在习武练剑时受伤,找遍所有借口,只为能多看她一眼,同她多说一句话。   楚孝文的略显笨拙的诚意,白香香无法拒绝。   他们成亲了。   可浓情蜜意之外,与旁人共侍一夫的屈辱,白香香亦无法接受。   所以,她隐瞒自己怀孕之事,祈求他的放手。   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气盛,他断然拒绝,甚至软禁她;她从此闭门不出,直到肚子显怀。   他喜出望外,每日探望留宿,极尽柔情。   她冷眼相待,只求离开。   他对她百依百顺,除了放她离开。   她对他无欲无求,只求离开。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   婴儿落地啼哭,声音嘹亮,楚孝文大喜,为其取名“天歌”。   他依旧日日前来探望、留宿,因为孩子,她的脸上终于又重现了笑颜。 第四百一十章 吐血   大抵孕期的情绪不佳影响到了胎儿,楚天歌出生之后,明显比其他孩子安静许多,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也从不扰人清净,只独自默默琢磨自己的玩具。   一岁那年,楚天歌终于喊出了第一句“父王”,楚孝文欣喜若狂,抱着奶娃娃在院子里整整跑了一圈。   楚天歌一岁半之后,楚孝文探望白香香母子的次数越来越少,白香香知道他在做什么,夺嫡之战已经打响,向来韬光养晦的楚孝文渐渐显露锋芒,很快坐上了太子的宝座。   这一年多以来,白香香越来越乖顺的态度,让楚孝文对她的监禁宽松了许多,白草草在皇子府混得比自己家还熟悉,姐弟俩知道,他们的机会即将到来。   又一年,皇帝驾崩,太子楚孝文继位。   白草草安顿好了麦芽儿和小徒弟飞霜,在楚孝文举行登基大典的当天,大摇大摆带着白香香出门游玩,从此人间蒸发。   一起蒸发的,还有未满三岁的楚天歌。   楚孝文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登顶皇位高兴,便陷入了巨大的愤怒之中。   太后匆匆赶来,好言相劝,最后只能留下一句:“看在她救了本宫一命的恩情上,还请皇上手下留情,莫要伤她性命。”   出于安全考虑,楚孝文并未将妃子和皇子失踪的消息昭告天下,只能暗中派出人马,一波接着一波。   白香香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也一路东躲西藏,好几次险些被抓,好在楚孝文派来的人出手都有所顾忌,才让他们屡屡逃脱。   出逃一年后,楚孝文撤回了蹲守在神医谷的人马,白香香一行人不久后便悄悄潜回。   又一年,楚孝文的人马将神医谷团团围住,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在楚天歌六岁生辰的前一天,白香香连同所有和她一同潜逃的人被秘密带回了皇宫。   她做好了准备,承受天子的雷霆之怒。   却不想,楚孝文并未提及任何责罚,还命人为五皇子楚天歌准备了盛大的诞辰宴会,除了宫里的妃嫔和皇子、公主,还邀请了好几位朝堂里的肱股之臣前来参加。   宴会结束,麦芽儿、白草草、飞霜照例被送回百草堂,仿佛这三年多来他们从未离开过。   楚孝文给白香香赐了一座独立的寝宫,取名凝香宫。   不仅如此,他还借着白香香曾救了太后一命,封了白香香为贵妃,后宫之中,除了太后和皇后,便是白香香为尊。   她哭着对他说:“楚孝文,你有很多儿子,也有很多女人,为何就不能放过我和小五?”   原本面容温和的楚孝文瞬间冷了脸,红了眼:“白香香,你到底有没有心?”   再然后,楚孝文吐出了一口血,喷出的血沫子溅落在白香香的裙角。   就在白香香回宫的前一日,楚孝文又一次遇刺,受伤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他随手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故意没有宣太医。   那时候,他便想到了,若要让白香香回心转意,受伤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直接被她气到吐血。   “你受伤了……”白香香立即上前,抓着他的手腕把脉,“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楚孝文露出悲伤的笑:“呵……谁伤的我,你在乎吗?” 第四百一十一章 动摇   楚孝文受伤不轻,不仅如此,他身上的伤不止一处,新伤、旧伤,错落斑驳,白香香这些年只想着逃离他,便刻意不去关注他的事,却也知道,夺嫡之凶险,明枪暗箭,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刺杀都算是磊落的,皇家中,莫名其妙生病,甚至突然一命呜呼的,大有人在。   “余孽未清,他为了找你多次微服出宫,中过两次圈套仍不死心。本宫知道,他于你来说并非良人,更无法给你想要的生活,可你又何尝不是呢?   你可知,将皇子拐出皇宫是何等重罪?   你可知,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才保下了你?   你可知,原本逍遥自在的他,为何要卷入这皇权之争?你可知,在你为本宫解毒之后,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而那人位高权重,非皇帝不可动。”   太后一来,见楚孝文面色苍白尚在昏睡,心中一痛,看向这个不省心的媳妇的眼神便怨愤起来:“本宫当年就不该答应你们的婚事。”   从进门到离开,太后待的时间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白香香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她行礼请安,便气势汹汹地甩袖离去。   当年看上白香香,是看上她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不拘小节的性子,可如今种种祸事,也是因为她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不拘小节的性子。   想到这些,太后的心情很复杂,是她考虑不周了。   如白香香这般率性的女子,儿子为她着迷不难预料,她不该如此相信儿子的。   情之一字,最是扰人,再理性的人也逃不过。   白香香呆愣在原地,对楚孝文的感情,她也很无奈。   她骨子里是个现代灵魂,当初既然喜欢上楚孝文,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义无反顾嫁了就是了。   后来,他后宫佳丽三千,为了制衡那些妻妾背后的各方势力,雨露均沾,她也能理解,却不代表她会接受。   不过这也没什么,和离也好,休弃也罢,大家好聚好散,他给不了她一心一意的情谊,她也无需忍受他的渣男行为。   失恋也好,离婚也罢,在婚嫁自由的现代社会,多的是。   顶多就是难过一段时间,挺一挺就过去了。   可她没料到,向来好说话的他,这一次却很异常坚定地不肯放手。   白香香细心替楚孝文号了脉,温柔地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眉宇间愁绪万千,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自言自语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互相折磨罢了,多不好。”   后来,她到底没再跑了。   楚孝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太多了,若不及时调理,怕是寿数不永。   白香香对自己说,就当他是个病人好了。   她尽心尽力,只当自己是个大夫,悉心为楚孝文调理身体,直到他脸上恢复了血色,直到他可以下床走动,直到他重新临朝……   再往后,事情的发展渐渐偏离了白香香设想的轨道。   楚孝文终于不再像从前那般霸道,动不动就关她的禁闭。   他说,只要她不离开他,什么事都好商量,她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   他说,从前是形势所逼,如今朝局已经稳定,若是她不喜他去其他嫔妃的寝宫,他就尽量少去。   可去还是要去的,吃个饭,走个过场过个夜,就是很单纯地睡一觉,别的什么都不干。   他说,就算真要专宠一人,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否则就是害了你。自古红颜祸水,祸国妖妃的例子可不少。   他说,虽然我早已妻妾成群,可认认真真想着与一人携手白头这样的事,到底是第一次,如果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可好?   他说,你说的对,我出身皇族,自是有诸多身不由己。可这些不是你造成的,不该由你承担,既然我明知身不由己,还执意要得到你这一份两情相悦,就不该仗着自己的身不由己为所欲为。否则,就怪不得你不讲情面。   他说,是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他说……   他说了很多很多,白香香一下子记不住,可她,动摇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情话   楚孝文在卧榻上躺了半天,迟迟没等到白香香的动作,干脆翻身过来,果然见到白香香正兀自神游太虚,神色间淡淡的几缕愁绪,却又平静温婉,偶尔眼中溢出几点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就这么仰躺着,双手怡然自得枕在脑后,并不出声打断,只静静看着她发呆。   有时候,楚孝文也会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遇到她,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也许他会逍遥自在继续当个闲散王爷,随遇而安娶个十几房妻妾,再生上一大窝孩子。   高兴的时候回家里看看这个,逗逗那个,不高兴了就出去外面呼朋唤友四处玩乐……   可她遇到了,还在得知参与夺嫡的皇兄有意要动白香香的时候,毅然结束了逍遥的皇子生活,步步为营,一步步将那位皇兄赶出皇城,为了白香香的安危,他甚至不惜和她翻脸,将她囚禁了整整三年之久。   他早料到了,香香定然是要怪他的,可他没想到,她会在自己登基之日一走了之。   最初,他是愤怒的,更委屈,他放弃了原本逍遥自在的日子是为了谁?   可想到自己从未跟香香提过半点儿朝堂之事,他又知道,自己怪她,怪得很没道理。   他发了疯一样找她,最初是咬牙切齿地找她,一边暗暗下决心,等找到人回来,一定要好好修理一顿;   后来,他开始着急,生怕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受了欺负,一心只想着把人平安找回来,其他的都可以不追究了……   到了最后,他开始按耐不住,甚至亲自出宫去找人,那时候他就想,她性子又倔强又骄傲,等找到了一定要好好认错,把人哄高兴了,千万不能再把人气跑了。这样长时间的离别,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了。   三年过去,他常常失眠,认错的话、哄人的话,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不满意的改了又改,直到再也找不到错处,可听话的人却依旧没能找回来。   他又伤心又难过,好在冷松也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三天两头碰头分析白香香和麦芽儿的藏身之处,才终于找到了。   那会儿,他心神不宁,在微服出宫时被待人寻到了机会,受了不轻的伤,他也不急着养回来,就等着冷松把人带回来好卖惨。   他家香香,最是嘴硬心软了,若是那些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的情话都哄不住她,那这一身伤总能让她心软了吧?   堂堂一朝皇帝,为了哄心上人下这么大血本,他大概是古今头一份儿吧?   楚孝文都有点儿被自己感动了。   好在他那近乎自残的行为,总算挽回了佳人的芳心,楚孝文至今依然庆幸,后宫佳丽三千,他时不时都要随手挑个妃嫔的寝宫去走动,远些不认识白香香时倒还好些,可后来有了与白香香轻松自在、充满温情的相处,与那些陌生女子同桌吃饭便显得无趣又难熬。   在香香这里,他可以怎么躺怎么舒服,她有时会贴心地为他点上助眠的香,有时会亲自为他推拿按摩,让他浑身舒畅;   他可以随口与她说些有的没的,她不会像那些女子一般,要么不敢答应,要么斟字酌句,要怎么满是算计,她会随口发表些看法,不懂就说不懂,毫不扭捏,怎么看怎么舒坦……   在她面前,他可以当个普通人,不必时时端着,也不必事事猜疑。   尤其是当了皇帝之后,还能有这么一个真心相伴的人,楚孝文觉得,自己比父皇要幸运太多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孩子气   白香香从记忆里抽身出来,就见楚孝文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笑得有些傻。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私底下,她从不自称臣妾。   “自然是因为朕的香香好看咯!”楚孝文翘起了二郎腿悠悠晃着,心情很好地调侃她,就如当年他还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皇子那般,有些吊儿郎当的意味,与他眼下的年纪不符,却也并不违和。   白香香笑着伸手一点他的脑袋:“都多大年纪了,你个老不羞!”   楚孝文十分顺便地将脑袋上的那只看着白嫩嫩、掌心却带着薄茧的手抓在手里把玩,脸上装着委屈扁着嘴控诉她:“香香,你竟然嫌弃我老了?”   如此孩子心性的楚孝文,是外人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哪怕是养育楚孝文长大的云妃,如今的太后。   实际上,就连楚孝文也未曾料到,自己竟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说起小孩子心性,还是楚孝文最初追求白香香那会儿,白草草每日在白香香面前耍赖、撒娇的景象,让从未撒过娇的楚孝文羡慕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皇家最重礼仪规矩,云妃虽然疼爱孩子,为了在宫中生存,却从不容许楚孝文耍脾气。   再后来,白草草在楚孝文润物细无声的收买攻势下,率先认可了楚孝文这位未来姐夫的地位,每回耍赖撒娇都会带上他,白香香对弟弟向来宠得紧,见楚孝文带着白草草玩得好,便觉得多宠他一个也算是还了人情。   可那时,楚孝文勉强还是端着皇子的身份,只在白草草耍孩子脾气时围观,顺带得些好处。   直到新婚之夜,楚孝文如愿以偿抱着白香香的细腰撒娇打滚,他如获至宝,心说,自己真是太识货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居然被他拐到手了。   普天之下,能让他如此撒泼打滚,不仅面不改色,还能宠溺疼爱他的,除了白香香,只怕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捡到宝了!   想到这里,楚孝文扭着身子一点一点朝着白香香挪过去,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身,借力将脑袋也挪过去,枕在她的腿上,头埋进她的怀里,深深吸一口那淡淡的药材香味,心满意足咧开嘴笑了。   楚孝文心情很好地问道:“香香,你知道朕这辈子最得意的是什么事吗?”   白香香垂下眼看枕在自己腿上撒娇的老男人,心里软软的,安宁又欢喜,柔声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当然把你娶回家咯。”楚孝文说着,上扬的嘴角忽然耷拉下来,扁着嘴忽然有些委屈,“你都不知道,你跑掉的那几年,我急得吐了好几次血,可你都不回来看我……”   “怎么说起这些?”白香香心疼地摸着他的脑袋,心虚地转移了话题。   “许是老了吧……”楚孝文闷在她怀里不肯看他,将眼角的泪湿藏进衣衫里。   弄丢白香香的三年里,楚孝文至今想起来依然心如刀割。   他是真的怕,得了天下,却丢了她。 第四百一十四章 好人   一阵伤怀之后,白香香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把关于沐心女扮男装考状元的事对楚孝文和盘托出,可惜到了最后,她又忍住了。   当年的楚孝文能在夺嫡大战中获得最后的胜利,靠的可不是对她这般的柔情似水,她一直都知道的,楚孝文待她不一样,宠溺、偏私,甚至是纵容……   可在朝堂上,楚孝文向来都是杀伐果决的。   白香香并不敢保证,如沐心这般不顾律法,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行径,会被楚孝文如何处置?   楚孝文无疑是惜才的,朝中不乏有毫无根基却才华出众的官员,被他一路重用提携。   可若是这人才是个不得入朝为官的女子呢?   不说大楚,往前再追溯个千百年,甚至往后,女子考科举能榜上有名都是屈指可数的。   更何况,话本上虽出现过,真实历史上可几乎不曾记载过有哪个千真万确存在的女状元。   沉浸在旧事里伤怀,还不如好好珍惜当下得来不易的幸福,楚孝文很快恢复了情绪,一抬眼,却见白香香一副纠结万分的神色,于是问她:“香香,似乎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朕帮你解决。”   “真的?”白香香眼前一亮,既然他自己开口了,那可就怪不得她算计他了。   楚孝文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憷,直觉自己似乎成了主动送上门的猎物,可转念一想,立即将这种奇怪的念头抛诸脑后。   成亲二十年,他倒是希望白香香能有求于他,可惜她从不曾开过口。   可若是她当真遇到了什么难事呢?   楚孝文高兴起来,自己这个英雄终于迎来了用武之地吗?   于是他坐起来,握着白香香的手,郑重其事对她承诺:“自然是真的,你放心,只要是你的事,不论多难,朕都会尽心尽力帮你完成。”   白香香比楚孝文更认真,她激动地站起身,鼓起勇气跪了下去,对他道:“皇上,臣妾斗胆,恳请您帮臣妾保住一人性命。”   “这是做什么?”楚孝文不敢再坐着,立即起身相扶,一边说道:“快起来,早就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行此虚礼,在外头做做样子就行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楚孝文扶着白香香坐下,关切地看向她:“说说看,什么人值得你如此上心?”   白香香摇头,认真道:“你得先答应我保她性命我才能说。”   “让朕猜猜,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个大神医救不了,朕却能保住性命的……”楚孝文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此人可是犯了什么重罪?”   白香香心下一惊,果然不能小看一个皇帝的智商,是她大意了。   见白香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楚孝文心情很好地继续逗她:“不说?那朕就继续猜猜……香香嫉恶如仇,此人犯了重罪,你却为他求情,想来此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甚至还是情非得已才犯下罪行?”   白香香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此人不仅不坏,还是个大大的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楚孝文狐疑起来,白香香这些年长居后宫之中,偶尔微服出宫到医馆坐堂,不是蒙面就是易容,按理说并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究竟是谁能得她如此赞誉? 第四百一十五章 沐心的故事(一)   越是琢磨不出来,楚孝文就越是好奇,他倒也不急,只是循循善诱继续套话:“很好的人?此人是男是女?”   最好不是个男的,楚孝文偷偷地想,香香都没这么夸过他呢,他会吃醋的。   “女的。”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白香香回答得很干脆。   “很好的人,却犯了重罪……”楚孝文边思考边问出口,“是什么样的重罪?可是失手杀了什么恶人?”   “没有,她不仅没杀过人,还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楚孝文立即猜道:“也是个大夫?”   白香香摇头:“不是……”   “既然是个好人,又不曾沾上人命,救倒是可以救。”楚孝文自言自语般说着,白香香立即激动地抱住他,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地夸道:“我就知道,阿楚你最好了!”   佳人如此主动,楚孝文立即热血沸腾,反手把人搂进怀里,动情地还她一个更为缠绵的吻。   等白香香脱离魔爪,已经鬓发散乱,满脸通红。   可恶!   她坐起身,挪到离楚孝文最远的地方,一边整理鬓发,一边红着脸瞪他:“人家跟你说正事呢!说好了帮我救人的,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楚孝文一脸餍足,知道白香香这是害羞了,也不敢逗得太过分,于是规规矩矩坐正:“你说你说,朕一定帮。”   白香香一脸茫然看着他:“说什么?”   “你总要把那人所犯何事交代清楚,朕才知道如何帮她吧?”   “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白香香一边整理仪容,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跟楚孝文讲条件,“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你要有耐心一点儿,不许打断我,也不许听一半……”   “有故事听?”楚孝文眨眨眼,忽然想起来年少时逛茶楼听人说书时的那段时光,轻松恣意,面上便露出几分期待,“好久没有听人讲故事了。”   在京都郊外百里处,有一座山叫做木林山脚下,有个林家村,林家村有位穷书生。   十七年前,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声鹤唳,倾盆大雨……   这位穷书生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却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冲进了雨中,一路朝着村子里唯一的稳婆家狂奔而去。   穷书生名叫林书豪,生得一副标准的穷苦人家模样,面无血色,瘦骨如柴,一身单薄的长衫在风中鼓起,又很快被雨水淋湿贴在身上,更显瘦弱,仿佛一不小心就要被雨水砸倒在地上。   乡下的土路一泡水变得坑坑洼洼,林书豪深一脚浅一脚,跑得跌跌撞撞,总算是到了稳婆婆家门口。   还未进门,他就急切地大喊道:“稳婆婆!稳婆婆……我家娘子要生了!求婆婆快些跟我跑一趟吧……”   林书豪浑身早已泡在了水里,不敢擅自踏进人家屋里,只好站在外头等着屋里人的回应。   门帘很快被掀开,林书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可惜转瞬即逝。因为,闻声出来的并非稳婆婆,而是她家的儿子。 第四百一十六章 沐心的故事(二)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神色淡然,似是早已见惯了林书豪这样的人,不急不缓地从屋内探出来半截身子,朝着穷书生喊道:“阿娘不在家,木匠娘子也要生了,请了阿娘去他们家了,你去那里寻吧。”   少年的声音并不大,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很快飘散在风雨中。   “啊?”林书豪一听有些慌了神,在原地呆了呆,很快调转了方向再次冲进雨中,往村西头的木匠家而去。   等林书豪火急火燎拉着稳婆婆赶到家里的时候,林娘子的孩子已经自己跑出来了。   那是个女娃娃,皮肤粉粉嫩嫩的,小脸皱巴巴的,浑身上下还裹着一层黏糊糊的羊水,暂时看不出什么美丑。   不过小娃娃的声音十分嘹亮,大约是自己跑出来摔疼了,不用人打脚丫子,自己就哭得稀里哗啦,十分可爱!   稳婆婆见状,原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欣慰,赞道:“这孩子不错,生的时候没让你娘受苦,将来长大了,定是个会疼人的。”   说着,立即手脚麻利挽了袖子端来了热水,给孩子擦了身子,剪了脐带,又帮林娘子收拾了一番。   接生如此顺利,算是大喜。然而这一趟接生虽省事,却没有拿到报酬,是以,稳婆婆走时的脸色不大好看。   可穷书生家名声在外,的确是穷得叮当响,再不乐意,也只能让穷书生赊账了。   “相公……”林娘子虚弱地轻轻唤了一声,她躺在床上面色憔悴,鬓发有些凌乱,额边还挂着几滴未干的汗水,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眉眼间尽是淡淡的歉疚和愁绪,几次欲言又止。   “娘子……”林书豪坐在床沿怀里抱着女儿,神色有几分蔫蔫的,还是对着妻子强扯出一抹笑,柔声安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娘子你……不必太过介怀……”   “可是……”林娘子嘴巴张了张,又合上,夫妻俩低下头看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心情有些复杂,夫妻两人相对无言。   为了生儿子,林书豪夫妇已经生了第四胎了。   大女儿今年五岁了,十分乖巧懂事,就是有些性子倔。   二女儿出生没多久,家里实在穷得养不活了,在亲戚的介绍下送了人。   值得欣慰的是,对方家境不错,且当时双方约定好了,长大后是可以相认的。   第三胎,为了照顾家里的父母,林娘子不幸小产了。   如今,夫妻俩把生儿子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第四胎,想着怎么也该盼来个儿子了,谁知竟又是个女儿……   “哇哇哇……”一阵响亮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夫妻俩的安静。   “相公……把孩子给我吧,该是饿了。”   林书豪木木地坐在一旁,呆愣愣看着妻子抱着女儿哺乳的画面,末了,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不论男女,那都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呀!一次丧子之痛,一次送女之痛,夫妻俩无论如何经不起第三次了。   假如天命如此,他再如何苦苦挣扎又有何用?想开以后,林书豪如释重负,顿觉一身轻松畅快。   他看了眼吃饱后安睡的小女儿,小小的一团包在襁褓中,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嘴角不自觉噙了笑:“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沐心的故事(三)   林娘子见丈夫看孩子的眼神变得慈爱,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轻笑着附和:“好,都听相公的。”   林书豪敛了眸子,陷入沉思,却一时寻不到灵感。   他自恃是个读书人,虽然弃文从农多年,但给自家孩子取名字,必定要比普通农民家的多上几分文雅才肯罢休。   视线,不经意间掠过窗外的那颗歪脖子树,突然福至心灵,林书豪笑道:“有了!都说贱名好养活,正所谓树怕剥皮,却可无心。如此可有可无之物,岂非最是轻贱?这孩子就取名叫树心如何?”   “树心?”林娘子咀嚼着这两个字,不大满意地皱了眉头,“树……女孩子家用树是不是太粗野了些?”   “娘子说得有理,那就取其意换个字……”林书豪眉头微皱,再次搜肠刮肚起来,半晌后,忽然扬眉道,“就叫……就叫木心如何?不若再加三滴水,沐心沐心,洗涤凡尘不失本心,甚好甚好……”   长大后的沐心,是个极聪慧的孩子,就是性子野了些,像个男孩子。   林书豪年少时曾念过几年学堂,原本考了个秀才,奈何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或是给哪个关系户腾位子……总之被随意安了个罪名,除名了。   虽说如今在乡下种地,却不甘心放任肚子里的那点儿墨水渐渐干涸,闲时便用枝条在地上写写画画,以慰情怀。   可惜,慰的到底是壮志未酬的情怀,此时的林书豪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惨淡的哀愁,旁人见了,都会自觉躲开,连林娘子也不敢靠近。   不过,自打沐心出生后,林书豪就不再如此了。   他天天带着自己这个小女儿写写画画,摇头晃脑念着些农家人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小沐心听得十分认真,林书豪也教得用心。   村里人渐渐发现,穷书生念书不再是愁云惨淡的表情了,反而一天比一天有生气。   渐渐的,人们下田回家路过的时候,总能听见穷书生家里传出女娃娃脆生生的读书声,紧接着是前所未闻的、穷书生爽朗的大笑。   某日清晨,七岁的小沐心难得起了个大早,便自告奋勇坐在灶台下帮母亲看火。   闲来无事,小沐心突然来了兴致,对忙着早饭的林娘子说:“娘亲,我念《三字经》给你听听好不好?”   林娘子没读过书,但看到小女儿读起书来十分卖力,还哄得自家相公笑逐颜开,便觉得这是件好事,于是温柔地摸了把女儿毛茸茸的发顶,笑着道:“我们的小沐心真厉害!”   小沐心得到夸奖,念起书来更加起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   娘俩在灶台下,一个烹煮一个诵读,温馨和谐得好似一幅上好的画作。   她们完全不知道,此时外头走来了几位妇人,几人还在窗外为沐姐儿的读书声里差点儿吵了起来,最后还扯出了当年的一桩不为人知的旧事。 第四百一十八章 沐心的故事(四)   起头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少妇,她是村长的女儿,也是几人中唯一认字的人,一听到沐姐儿念书,脸上露出了赞叹之色:“沐姐儿这书念得还真不错!”   旁边的圆脸妇人却摇了头,可惜道:“你说说,沐姐儿又不能考状元,林书豪教得这么认真干啥?”   这妇人家里生了三个儿子,可惜村里的学塾荒废多年,想念书就要到村外头去,家里根本供养不起。   村里这么多可以考状元的男娃娃都念不上书,偏一个女娃娃念书这么起劲,真是瞎掺和!   旁边一个头上裹着青色头巾的妇人却有不同的看法,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不能考状元,可以进城里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女先生啊!听说能挣不少钱呢?”   她说着,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自家女儿跟沐姐儿年纪差不多,以后可要让她多跟沐姐儿来往了。   圆脸妇人被人驳了面子,冷了脸,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哎……你可别抬举他了,穷书生就是穷书生,自己都落魄成这样了,那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就他那穷酸样,能教出什么好货色?”   她刻意提高了嗓门,对着沐姐儿所在的方向大声嚷嚷着,声音又尖又细,十分刺耳。   青色头巾的妇人被她这么一说,前头刚起的心思立马凉了半截,叹气道:“说的有理,林书豪要有那本事自己早发家致富了,还留在乡下种啥田?”   “快小声些!”村长女儿往沐姐儿家院里探了探头,见里头没人才松了口气,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神神秘秘地拉着几人凑近了,才小声说道:“跟你们说个秘密,不过你们可不能说出去!”   圆脸妇人立即转移了注意力,小心翼翼附和道:“什么秘密?”   青色头巾的妇人又凑近了几分,急切地问:“咱是那种乱嚼舌根的人吗?啥秘密,快说快说!”一面想着,村长女儿知道的事,可比她们普通人家多多了。   “林书豪当年其实考上了秀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除了名头,不过听爹爹说,他是有真才实学的,被除名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经过村长女儿这么一说,再后来,就有许多男娃娃的人家变着法子,催着自家孩子到穷书生家跟着沐姐儿一起学写字。   林书豪倒也不吝啬,并不藏着掖着,从《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再到孔孟之道,那架势,颇有想把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的意思。   不过最让他得意的还是自己的小女儿沐心,她三岁就识字过百,五岁就已经熟读《三字经》,七岁时,便将他仅有的几本藏书都学完了。   可惜了,是个女娃娃……   林书豪看着小女儿一笔一划在地上习字的认真模样,心情十分复杂。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个男孩儿多好?凭这孩子的聪慧,哪怕跟当年一同在私塾受教的最厉害的学子也不遑多让!   听说,当年那位同窗如今已经入朝为官,一家老小都迁到城里气派的大宅院了。   唉……要不干脆像大女儿兰心那样,只喜女红,缝缝补补是一把好手,对读书习字却毫无兴趣,只能认些粗浅的字,让他懒得教下去也好啊!   老天爷真是爱捉弄人,赐给他这个一棵好苗子,为何偏偏是个不能参加科考的女娃娃? 第四百一十九章 沐心的故事(五)   “爹爹,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怎又写成这么个草包!”林书豪转过头去看,立即闭起眼扭开。   地上那些惨不忍睹的字迹,让他从思绪万千中抽离,缓了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再次回头去地上那一团团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再看小女儿得意洋洋的笑脸,忽然就想开了,就这么丑的字,就算能参加科考,那些考官估计也懒得看吧?   可是,如果用纸笔练字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头一凛,就再也压不下去……   村里人都知道,穷书生是个极好面子的人。   许多人终其一生考功名,一次考不上算什么,接着再考就是了。   偏到了穷书生这里,不过落榜了一回,被人说嘴了几句就觉得颜面扫地,从此再也不肯考了。   且自那之后,林书豪还主动断了与同窗的联系,回到家里一心一意种田当农民,从此再不曾踏出村子半步。   于是,某个赶集日,村里人见到整日窝在村里的穷书生,居然出了村门口!一个个瞪大了眼,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就连林娘子都觉得不可思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自家这位牛脾气的夫君重新走出村子?   没有人知道,在见识了自己的小女儿与日俱增的聪慧和进步之后,一个念头不断敲击林书豪的心头,他的小女儿,如此聪慧的孩子,不能陪他就此埋没在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   他已经毁了,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毁一次。   “什么?你要去当账房先生?”林娘子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爹爹,你当账房先生是不是为了领很多月钱给木木买练字的纸笔?”沐心眉头耷拉下来,有些自责地补救道,“反正女子又不能考科举,爹爹,木木日后不习字了可好?若是家里缺钱,木木同姐姐学针线,我们可以一起绣好多帕子去卖,爹爹……你不要离开我们好不好?”   看着小女儿如此懂事,林书豪就越是愧疚,木木如此才情,若是因为他一时意气用事被埋没在乡间,他就不配当着孩子的爹!   如此想着,林书豪更是把心一横,收拾了包袱,第二天便进城去了。   他前一天已经到城里找了份账房先生的活计,是他从前念书时帮过忙的书局,月钱虽不是最多的,但胜在有旧日情分,老掌柜还破例在后院给他腾了间厢房。   能在十八岁便考上秀才的林书豪,才华自是不缺的。半年后,老掌柜告老还乡,推举林书豪为他的接班人,不仅月钱翻了好几倍,东家还在镇上给他置办了一处一进的小宅院,这下林书豪的心愿达成了。   穷秀才一家搬到镇上去的那一天,据说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帮忙的、看热闹的、攀亲的。   如此受人追捧的盛况,林书豪想了想,是他十八岁那年离家考秀才那年。   他见惯了世态炎凉,对村里人那些张口就来的奉承,早已没了当年那种扬眉吐气的心情,唯一盼的便是女儿能有一份好前程。 第四百二十章 沐心的故事(六)   楚孝文听了半天,隐隐有了猜测:“你说的林沐心,可是跟着小五从南方回来,带着父母借住百草堂求医,后来还治好了镇南王世子的腿疾的那位姑娘,喜欢穿白衣,还蒙着面纱?”   “哇!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厉害呀!”白香香毫不吝啬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后来呢?”听多了男子读书求前程的故事,楚孝文反而对这个为女儿求前程的故事来了几分兴趣。   “林书豪为人正直,又颇有才学,很得老东家的赏识,一家子过得还不错,只可惜……”白香香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感慨。   “可惜什么?”   “那位老东家突然中毒死了,大公子到官府报案,说是二公子蓄意毒害父亲谋夺家产,作为账房的林书豪也被牵连了进去。”   说到此处,白香香义愤填膺起来:“实则,是那大公子自己没本事,见父亲有意将掌家权交到弟弟手上,就起了歹心。他下毒之后,花银子买通了县令,本想让账房先生出面指证二公子,就此定案。   不过,那林书豪自来就是个不懂变通的主儿,自然不肯弄虚作假,任那混账县令如何动用刑罚也不肯作伪证,生生被人打断了腿。”   楚孝文身为皇帝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立即怒道:“竟有此等荒唐的县令?”   “荒唐的还在后头呢!”白香香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最后那二公子是怎么保住清白的吗?”   楚孝文没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等着白香香的答案。   “其实很简单,二公子花了两倍的价码,再加上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那县令倒戈,最后将大公子绳之以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你先别气,这混蛋县令,你到时吩咐一声,让人收拾了便是。”白香香打断楚孝文的脾气,“说回林书豪,他在牢里吃了苦头,妻女轮番到衙门击鼓鸣冤都被赶了出来,最后二公子还算有良心,花钱打通关系才把人救了出来。   可惜,他的腿伤耽误太久,落下了残疾。林书豪是个心气高的,如何能接受自己成了个瘸子?   从此一蹶不振。他的小女儿沐心不忍让父亲白白受人欺负,偷了父亲年轻时的衣服,扮作男子进了京,只留下一纸书信,说是要进京告御状。”   “这就是你要让朕帮的忙?”楚孝文眨眨眼,不大高兴地瞪了白香香一眼,“你可是当朝贵妃,这点儿小事差人去打个招呼就是了……还是说,你看不上这贵妃之位,不肯动用这层身份?”   当年白香香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她才不稀罕当什么贵妃呢?   楚孝文倒是愿意给她封个皇后当,可她向来喜欢清净,当皇后可清净不了。   “不是不是……”白香香也气闷,怎么没说两句又扯出旧账来了,可想起小五对沐心的心思,当娘的只能有气也往肚子里吞,深吸了两口气,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故事还长着呢,你还听不听?”   好吧,就她这暴脾气,能忍住不翻脸已经很尽力了。   楚孝文也有同感,他本来已经缩了脖子,默默等着白香香一巴掌拍过来,好在她下手有分寸,还从不打脸。   可让他惊讶的是,白香香竟然还能跟他好好说话,虽然语气不大好。   楚孝文贼兮兮笑了笑,忽然有些好奇这个叫林沐心的女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竟然能让白香香为了她控制脾气?   可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思考其一个问题,这一个两个的,不论男女,怎么都喜欢叫沐心?还这么巧都聪慧过人?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对   “你说你说,后来呢?”楚孝文顺着白香香的故事往后猜测,“可是那林沐心告御状的事出了什么岔子?”   “你又猜到了?”白香香惊奇地看了楚孝文一眼,楚孝文很是受用,笑得眯了眼。   白香香没理他,继续说故事:“林沐心虽说聪慧,但她自小在乡下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后来搬到了镇上,所以进京途中,她迷路了。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书生。”   “后来呢?”楚孝文挑挑眉,立即知道这个书生的出现不简单,白香香连故弄玄虚的语气都用上了。   “后来呀,沐心反正扮着男装,那书生又正好要进京赶考,两人就结伴同行了。哦,对了,那个书生是个很勤奋的书生,沐心说,他一路上一直手不释卷,哪怕在路边休息的时候,也要把书卷掏出来温习,只可惜资质不大好,沐心闲着没事,便会在一旁有意无意提点他几句。”   “那书生资质竟如此之差?”楚孝文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居然连个女娃娃都能指点他。   “也不至于,毕竟能考中举人,资质还是有一些的。”白香香解释道,也没再趁机夸几句沐心,便接着讲故事,“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相处还算愉快。不过,在进京的前一天,他们很不幸遇到了土匪。林沐心虽然聪慧,到底是普通农家子,一点儿武功都不会,那书生倒是会写拳脚功夫……”   白香香说着,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什么,“不对,前面忘了说,你知道那书生为何那么拼命考科举吗?”   “为何?”   “因为他有灭门之仇要报,仇人太过强大,他势单力薄,唯有走科举之路,才能有一线希望。而且,在一次酒后,他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沐心。”   灭门之仇,科举之路……   楚孝文若有所思,他想起了独孤沐心,那个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可惜了。   不对,哪儿那么多灭门之仇?故事里还刚好都有一个叫沐心的人物。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将两者联系上的,突然就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问道:“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白香香也不隐瞒,无所谓地耸耸肩,直言相告:“你又猜到了!他说,他叫独孤沐心,是江南来的。”   “果然……”楚孝文有些激动,却还是有些地方没有想通,在白香香面前,他向来不藏着掖着。   因为她明确说过不喜欢,于是直截了当问她,“林沐心和独孤沐心,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联系?为何你为林沐心求情,却非要提到独孤沐心?”   白香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把故事讲下去:“那些土匪来势汹汹,林沐心见独孤沐心会功夫,便劝他逃生,不必管他。结果,独孤沐心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那群土匪,硬是将林沐心救了出来。   在最后离别的关头,独孤沐心将未报的家仇托付给了林沐心。”   “你的意思说是,独孤沐心就是林沐心,真正的独孤沐心早就在那一场劫难中死了?”   “不全是,林沐心为了报恩,的确顶替了独孤沐心的身份考了状元,还替独孤家的冤案翻了案。不过……”   没等白香香说完,楚孝文就打断她:“不对,独孤沐心若是旁人顶替的,为何独孤不弃这个亲妹妹会认不出来?”想当初,他还费尽心思给这一对重逢的兄妹安排了一场惊喜。 第四百二十二章 隐瞒   “难道……他们早就认识了?”楚孝文一想到这个可能,一想到自己曾经像个傻子一样安排他们兄妹相认,还自以为做了什么大善事,他就恨不得把那俩兄妹……哦,是两个混账抓起来打一顿。   白香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告诉他:“其实真正的独孤沐心,早在八年前那场灭门案发生之前就过世了。”   “什么?”楚孝文百转千回,“那个上京赶考的独孤沐心……哦,独孤家生的是双生子,如此说来,若是妹妹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是换了人,书院的那些同窗未必能发现,对吧?”   白香香点头,没什么诚意地夸了他一句:“皇上圣明!”   “你不必哄我,若朕真的圣明,就不会被两个小丫头蒙在鼓里,至今未曾察觉。”   “我知道你生气,不过……”白香香挪着坐过去,轻轻抚着楚孝文的背,一边安抚,一边继续说道,“其实,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怪那丧心病狂灭人满门的罪魁祸首,若非如此,独孤不弃不会女扮男装顶替已故的哥哥考科举,也怪那个屈打成招的坏县令,若非如此,林沐心也不必女扮男装上京都来告御状。   独孤不弃那会儿其实不知道林沐心是女子,她虽然读书天赋不高,但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所以宁愿拼着性命也要救有状元之才的林沐心,想着用着救命之恩,为自家翻案的希望添一份助力。   林沐心也是,明知冒名顶替有罪,可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所以她才硬着头皮参加了科举,谁知竟真让她一举中第。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不仅让她们相遇,还让他们长得如此相像。否则,想冒名顶替也是不能成的。”   “别以为你这么说,朕就会放过他们,欺君之罪,罪无可恕!她们这是在胡闹!简直无法无天!”楚孝文用力拍着身下的卧榻,表达自己的愤怒。   没有人喜欢被人欺骗,尤其是皇帝,可被骗得最多的也是皇帝。   这就是楚孝文为何如此生气的原因,白香香早就料到了,气头上的人最不能劝,劝了只会适得其反。   “那肯定不能轻易放过呀!”白香香先为楚孝文抱了不平,很快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南方的贪污案不仅涉及面广,还牵涉了灭门这种惨绝人寰的大案,其背后,定然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杀害朝廷命官可不是那么好掩盖的罪行。   所以,我猜一定是独孤家掌握了比杀害朝廷命官更重大的罪证,才逼得那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小五可是说了,你这次虽然大刀阔斧破了他们的关系网,可藏在水底的大鱼只怕还没浮出水面。”   白香香说得头头是道,楚孝文很快便觉得不对,她自来只对医术感兴趣,何时对朝堂政务也如此了然于心了?   “谁教你这么说的?”   白香香有一瞬的目瞪口呆:“你连这都猜到了?”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怒目瞪过去,“你诈我?”   “你为了旁人都跑到自家夫君面前当说客了,还不准我诈你吗?”   “什么旁人,那是自己人!”未来儿媳妇,迟早是自家人。   “此话何意?”楚孝文警惕地眯起眼,看来白香香还隐瞒了不少,可惜她向来行事磊落,不喜弯弯绕绕,说一半留一半这种差事,她并不擅长。 第四百二十三章 求情   “能不能让我先为她说几句求情的话?”拐弯抹角的确不是白香香的风格,何况这招在楚孝文面前显然很难奏效。   “不能。”被人联合欺瞒,楚孝文很不高兴。尤其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看着长大的半个闺女,还有最爱的女人和小舅子都参与其中,他最恨这种被香香排除在外的感觉,当初分离的三年里,他饱受其苦,半点儿都不想再重温。   “阿楚……”白香香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不仅是我的夫君,还是我们大楚的皇帝,我也是不想你难做嘛……”   “哦?”楚孝文冷笑,“怎么?瞒到现在说,朕就好做了?”   “这不是想到办法了嘛,保证不让你难做,还能帮你解决一个大麻烦。”白香香对着楚孝文高高挑眉,信誓旦旦。   “等等,朕可什么都没答应你,能有什么可难做的?”   “你不能这样……除了冒名顶替这件事,这孩子人很好的。”   白香香哭丧着脸,很是悲伤地细数起沐心的功劳:“听小五说,他们南下的路上,沐心便水土不服病得厉害,可为了筹集赈灾物资,她拖着病体到处跑,后来病得几乎去了半条命,若非小五医术好,她早就为国捐躯了。”   她掰着手指头继续:“还有还有,她后来不是诈死脱身离开稻香县了吗?你是不知道,沐心那孩子心地有多好!   为独孤家翻案之后,就让独孤沐心真正死去,这本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案子会半路杀出孙洪才这个独孤家的旧人,更没想到,经由孙洪才提供的线索,他们会在这灭门案背后,牵扯出贪污案外,深藏了一股更加深不可测的势力。   最最可怕的是,小五竟然在其中查到了军中的痕迹。总而言之,当时稻香县的情况很复杂。   不过严格来说,独孤家灭门的真相已经解开,当年的那些凶手也已经被孙洪才当场杀了。   也就是说,独孤家的仇已经报了,沐心也算是要报恩了,大可以功成身退,不必再理会后面那些扑朔迷离的黑幕。”   说到此处,白香香眼中满是钦佩:“那时候,沐心都已经诈死逃出去了,只要她不要再回京城,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她就只是个任性离家出走的小姑娘,而且有飞霜的护送,平安回家绝不是问题。   飞霜说,小五为了让她安心回家,恢复平静的生活,还特意交代了要对她隐瞒稻香县的消息。   可如愿回家的一路上,沐心都闷闷不乐,她觉得是自己意外扒出了黑幕,给大家带来的不可预估的危险,最后却自己一走了之,实在太没义气。   可另一方面,她离家多时,父母必定还在日盼夜盼着她回家……”   白香香说着说着,满脸的纠结,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进退两难的人。   楚孝文摇摇头,很没同情心地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被打断的白香香对楚孝文这种说风凉话的态度很不满意,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若当初她没有离家出走,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谬论   “你说的也有道理。”白香香站起身,两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踱起了步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新的驳斥点,于是回转身看向楚孝文,戳破他的谬论:“你说的不对,就算沐心没有离家出走,南方水患依旧会发生,独孤家的命案也不会消失。反倒是因为有了沐心的加入,后面的一切才没有更糟……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她南下的路上一直努力地筹集赈灾物资,灾区的百姓会受更多的苦,也许会有更多的灾民饿死,小五也不一定能那么顺利完成赈灾。   如果没有沐心,独孤家的冤案未必能这么快被揭开,甚至可能永远不会揭开,赈灾款贪污案背后隐藏的黑暗势力,不会这么快被发现,他们会继续贪我们大楚百姓的救命钱,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壮大。   十年了,他们究竟吞下了多少赈灾银,又拿去做了什么事?   为何能派出那么多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刺客?这些人、这些事,若是我们一直不知道,任他们继续发展下去,该是多可怕的一股力量?   还有后来,她明明已经脱身踏上回家的路,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可她没有……   她知道飞霜和小五一直有联系,就故意套飞霜的话,得知孙洪才失踪、独孤家遭遇刺杀,甚至连小五都差点儿被人暗算,她就说了,独孤家惨案的背后藏着的罪魁祸首不仅不简单,而且实力深不可测……   为了阻止那幕后之人继续刺杀行动,沐心毫不犹豫中断了回家的计划,就近找了客栈住下,每天没日没夜地想对策。   飞霜说,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因为愧疚郁结于胸多时,又终日思虑过度,没多久便又病倒了。再加上南方的冬季,湿冷多雨,随便一场雨淋下来,都能让病情加重。   不过才隔了一月有余,便接连大病两场,就算是身体最强壮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沐心那个小身板。   可飞霜说,她不肯休息,在病中也整日思量救人的对策,即便强灌下安神汤也无法让她入睡,直到后来定下了计策,默写完账册和遗书,交代飞霜找人誊抄之后,才终于昏昏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昏睡,按理说没个三天三夜清醒不了的,可她却只睡了一日,便挣扎着醒了过来,没力气起身,就让飞霜大楚的舆图挂在她的头顶,躺着看,散发账册和遗书的时间、地点,都是她躺在病床上完成的。   如沐心这般连着大病又不肯好好休息,病情自然是好不了的。   若非有飞霜在,先是用了我师父独门蒸熏疗法,为那小丫头拔除了体内的寒邪之气,又用温补的药膳将养了整整一个多月,只怕这会儿人已经没了。”   脑中浮现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躺在病床上的画面,看着她为了救人几乎舍了自己的命,白香香眼眶有些红。   当年她独自抚养幼弟,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压到她喘不过气,沐心肩上却扛着那么多人的性命,必定是极辛苦的吧?   大抵是感同身受的情绪吧,白香香想要为沐心求情的愿望又强烈了许多。 第四百二十五章 被记恨   “皇上,我知道她满天下散发遗书,逼你出手是有不对。可我相信,她一定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愿意得罪皇帝,可她为了救人,甘愿冒着被皇帝记恨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那些事于她并无半分好处,只有坏处,可她还是做了。皇上,就算会惹你不快,我还觉得,林沐心是个好人,而且是普天之下难得的大好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楚孝文对上白香香倔强的眼睛,内心再次动摇,嘴上却并不退让,而是提醒她,“独孤不弃救过她的命,她自然不能将其弃之不顾。可她报她的恩,凭什么逼着朕出这个力?”   “不是这样的!”白香香音量陡然提高,“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独孤不弃……那个独孤不弃才不是什么好人,沐心也不需要报答她什么!不需要!”   楚孝文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该生气的人好像是他才对吧?   可当他再仔细回想了一遍白香香的话,便发现了问题所在:“独孤不弃不是什么好人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就是看准了沐心的状元之才,否则才不会舍命救她呢!”白香香说着,觉得自己说得不够准确,又道,“不对,以独孤不弃的身手,区区几个土匪根本奈何不了她,她完全可以在摆脱土匪之后,进京阻止沐心冒名顶替参加科考,可她没有……”   楚孝文点头表示赞同,补充道:“不仅没有,还在她高中之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前来相认。”   “折花曾无意间看到了独孤不弃的剑,那剑身细窄,柔软如柳枝,平日里缠在腰间,那种剑,普通人一个拿不好就会伤到自己,就算是习武之人,也不敢轻易用。”   “柳剑阁?”楚孝文的声音,因极度的惊讶而生出一丝颤抖。   柳剑阁与大楚皇室的渊源之深,是写进皇家族谱里的,可也只留在了族谱里。   江湖上每隔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总会出来几个柳剑阁的弟子,不仅个个耍的一手漂亮的柳剑,还都是侠肝义胆的大侠,引得无数江湖人对柳剑阁心驰神往。   可它就像是个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世人皆知柳剑阁在一座名为夭夭岛的海岛上,可除了传说中,高祖皇帝误入夭夭岛,习得绝世武功,还抱得柳剑阁阁主柳桃枝这个美人归之外,从未听说还有谁能进那个方外之岛。   传闻,柳桃枝生得美艳不可方物,又练得一身绝世神功,在夭夭岛与高祖皇帝邂逅之后,便出世陪着高祖皇帝打下了万里江山,成为大楚开国的唯一一位女将军,也是开国皇后。   只是,大楚这位开国皇后性情孤傲,对许多俗世礼仪嗤之以鼻。   最初的时候,柳桃枝倒也能忍,直到开国第三年,天下初定,朝廷大臣纷纷提议为高祖皇帝选秀扩充后宫,几经磋商之后,高祖皇帝纳谏之后,下了选秀的圣旨。 第四百二十六章 遗训   据说,柳桃枝不哭不闹,也不言不语。   第二日,这位开国皇后,大楚唯一的女将军,便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大楚的大皇子,消失了。   高祖皇帝派人寻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大楚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再后来,高祖皇帝想起了当初两人成婚时的誓言——若不能一生一世不相负,便永生永世不相见。   柳桃枝带着儿子失踪之后,高祖皇帝下令废止了选秀,从自己的子侄中挑选了继任者封了太子。   又十年,高祖皇帝立下遗训——柳剑阁为开国立下大功,因其门人生长于方外之地,不通俗世礼仪,故立下此训。   若遇柳剑阁门人入世,非作奸犯科、烧杀掳掠、通敌卖国等恶劣罪行,不得以俗世律法论处,需从轻发落。   此遗训,所有皇室后人皆需遵守,不遵者则不孝不忠不悌,不配为皇族人。   第二年,太子继位,高祖皇帝退位后,不知所踪。   有传闻,高祖皇帝是去找他的皇后柳桃枝去了,甚至还有好事者以此为依据,编出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高祖皇帝千里寻妻的故事,流传至今。   眼见着楚孝文气愤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游移不定的神色。   白香香反而露出了怒容,忿忿不平:“就是啊,都说柳剑阁的门人做事不拘一格,仗着当百年前开国皇后的从龙之功和庇佑,向来不把我们朝廷的规矩律法放在眼里,再加上高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遗训,啧啧……   虽然他们做的都是些行侠仗义的事没错啦……可他们如此行事,尤其是独孤不弃自己女扮男装考状元就算了,竟然还敢哄骗她人陪着一起胡乱来,就有些太过分了!”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下来,白香香差点儿都要被自己满腔的正义感给征服了,好在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眼见着楚孝文眼神游离,明显已经陷入回忆,高高悬起的心便有了着落。   当年楚孝文夺嫡之时,并非一帆风顺。   那时候,七八位龙子你来我往,争斗不休,致使朝堂一片混乱,百姓民不聊生,险些引来了敌国的进犯。   就在这时,江湖上出现了十位擅使柳剑的侠客,他们不仅在民间行侠仗义,还入了朝堂,最后站在了楚孝文这边。   多少次险象环生,楚孝文常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却总能在一片柔软的剑影保护之下,重获新生。   后来楚孝文成功上位,那十名剑客一夜间消失,只留下一张纸条——我等方外之地长大,若有礼数不周之处,望圣上见谅!   不仅楚孝文,其实大楚开国之后,每逢皇家遭遇困境之时,柳剑阁的侠客总会适时出现,在困境之后,又适时消失。   是以,开国皇帝的遗训,实则也是历代皇帝的遗训。   哦,当然也是楚孝文的……目前还不是遗训,但这就是他本人的意愿。   也是白香香敢把独孤不弃推到明面上来的原因。   小五自十岁便由楚孝文养在身边,自小是听着楚孝文讲的那些柳剑阁侠客的故事长大的,他深知柳剑阁与皇族的渊源,更深知自己的父皇对柳剑阁那种独一无二的复杂感情。   父皇曾说,也许当年高祖皇帝真的找到了他的皇后。所以,才会让他们的后人永生永世庇佑着大楚皇朝。   也或许,是高祖皇帝高瞻远瞩,他自知一道遗训也好,再大的功勋也罢,随着岁月的流逝总会消失殆尽。所以,柳剑阁才会代代有人出世,建立功勋,代代受皇家庇佑。 第四百二十七章 铺垫   有了柳剑阁这一层铺垫,白香香对说服楚孝文手下留情便多了几分信心。她深呼吸默念了几遍:“有求于人,态度要好。”很快平心静气下来。   “行行行……”重新捡起先前的话题,白香香并不与楚孝文置气,而是跟他讲道理,“凭心而论,若是沐心一开始便将整件事摊到你面前,求你保住独孤家最后的女儿,你保不保?”   “自然。”这事儿楚孝文不会推辞,身为一国之君,护佑臣下和子民是他的职责。   白香香满意地点头,她这丈夫选得不算好,但基本的责任心还是有的,不过想到他后宫那些莺莺燕燕……不能想,不能想……   她急慌慌地甩头,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会跑路……说正事,正事……   白香香眨眨眼,轻咳了两声,继续为未来媳妇儿辩驳:“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家就算想规规矩矩找你求助,也是办不到的嘛。”   “那她就可以那么全天下撒遗书,逼朕就范?”被老婆默默记了一笔黑账的人毫无所觉,还自以为很有些委屈。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思绪一旦冒出头,便很难再压回去。   白香香又想起了当初的旧账,楚孝文故意自伤把她强留在宫里,不也是逼着她就范?   那时候,楚孝文也是这副委屈巴拉的臭德行,怎么?就准他给旁人委屈受?还不准旁人让他受委屈啦?   凭什么呀?   他是皇帝怎么了?她还是穿越来的现代女青年呢!她骄傲了吗?   白香香想到自己穿越后的这一生,也生出了几分委屈的心情,不过小五能不能娶到心上人,还得靠眼前这个负心汉,她只好忍着脾气,压抑着冷笑了一声,暗讽道:“虽说是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但效果确实好呀!”   为国尽忠的独孤家孤女,受皇帝庇佑,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郡主,不论是百姓,还是真心为国尽忠职守的官员,都因皇帝此举大受感动和鼓舞。   不论如何,楚孝文如今博得了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当年也是……   白香香这个贵妃带着年幼的小皇子流落在外,皇帝始终不离不弃,苦寻多年,何等有情有义?   完全不知白香香的心里已经翻出了旧账的楚孝文,依旧憋屈着一张脸,想着再发几句牢骚撒个娇什么的,强烈的求生欲却在此时发挥了惊人的敏锐作用,他猛地发觉白香香的音调有变,她心情不好?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楚孝文想不明白,但鉴于女人都是善变的这一理论指导思想,他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温柔,又不失乖巧,转向白香香时,嘴角扬起,赞同中饱含着亲近之情,顺着她的话平易近人地接下:“香香如此说,倒也有道理。只不过……”   他这一个“过”字,拉出长长的尾音,眼角的余光就差贴上“意味深长”几个字,让人一看便知,这是有意商谈的意思。   白香香脸上的阴郁,果然消散了下去。   楚孝文长出一口气,一边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一边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多心?   不论如何,祸水东引总是没有错的。   反正他也的确不忍直接将那个好事做尽的女状元砍了,倒不如看看,她是否真想出了什么自救的奇招?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求宠   白香香注意力重新回到沐心的事情里,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在思考的跑路问题。   见楚孝文愿意让步,她便也愿意赔笑哄他:“再说了,没有她闹这么一场大的,你能借题发挥,趁机把整个南方水域沿岸的官场这么彻底地清理一遍吗?这事儿你不是早就动了心思,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吗?   这瞌睡了就有人给你递枕头,你不高兴个什么劲儿?”   楚孝文闷着头不说话,南方水患一直是朝廷最为头疼的问题,几乎每年都要拨付大笔的银两去赈灾、修堤坝。   可问题是,银两一年拨的比一年多,问题却一年比一年严重,这就容不得他动怒了。   十官九贪,只要能办好差事,他勉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光贪钱不办事,这就不能忍了。   正如白香香所说,除了状元是女子假扮这一条,楚孝文对这个新科状元一直是很满意的,甚至已经动了重用的心思。   可惜了……   敢连着骗他两次,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别想好过了!   他自认是个爱民如子的明君,即便沐心为了给独孤家翻案,不得已冒名顶替参加了科举,如果她一开始就坦白,他不仅不会怪罪,甚至还愿意暗中帮忙。   他从小便立志要当个仁爱的明君,也一直践行此道。   可林沐心她,却压根不给这个宽宏大量的机会,他怎能不气?   气着气着,楚孝文一时没忍住,便抱怨出口:“朕曾在御花园同她讨论过为官之道,也曾在批改奏折时询问过她的意见,她曾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向朕坦白,若是说明其中缘由,朕未必会不帮她,也未必会治她的罪。   可她呢?呵……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朕,最可恶的是,朕还真被骗了!”   何况她的行为还严重触犯了律法,就算他不计较,朝堂上那群人也不可能放过她,此事一旦被发现,可以预见,上奏的折子必定满天飞。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楚孝文便觉得头疼。   自当上皇帝之后,除了白香香,已经很久没人能让他如此大动肝火了。   可冷静过后,楚孝文又不得不承认,除了无视律法之外,沐心所做的事,的确都是利国利民的正义之举,比那些尸位素餐的老油条强了何止百倍。   若是朝堂里的官员能有她一半顶事……   那大抵就不会有独孤家的惨案,和沐心他爹的冤屈了……   凭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楚孝文不敢说自己能比沐心做得更好。   欺君之罪可是重罪,就算他有心想网开一面,朝里那些大臣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若是加上独孤不弃柳剑阁这个变数呢?   方才还说着不肯帮忙的楚孝文,此时已开始想着如何为他的女状元脱罪了。   清洗南方官场,这是楚孝文登基之后,做的最为畅快的一件事,沐心虽是个假冒的女状元,但楚孝文私心里已经为她记下了一功。   功过相抵,若是她认错态度好的话,饶她一命也不是不能考虑……   “皇上……”白香香陪着笑脸欲要上前安慰一番某人受伤的心灵,却被他抬手制止。   “咳咳……”楚孝文握拳抵在嘴巴前,装模作样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对着窗外的天空说道,“她若真心悔过,就让她自己来见朕吧。”   “什么?”白香香喜出望外,又有些不敢相信。   楚孝文再次轻咳了两声,语调有些急有些飘:“没听到就算了。”   “听到了听到了,我马上让小五安排。”白香香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整个人一跃而上,扑进楚孝文怀里,抱着他一顿猛夸,“我就知道,我们阿楚人最好了!阿楚才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楚孝文拥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他的嘴角扬起,在心里想,他的香香才是最好的。   只有她,会把他当孩子哄,当孩子宠。   世人皆道,他后宫三千,独宠她一人;其实不然,明明是他求着她的宠。 第四百二十九章 话本子   世人皆知,当朝贵妃不爱绫罗绸缎,不爱金银玉石,独爱话本子。   近日,京中新出了一部话本子,风靡各大茶楼酒会歌舞坊,名叫《白娘子报恩记》。   故事讲述的是一条白蛇修炼出人形后,下山寻找恩人报恩,后得知恩人许仙。   如今乃是南方一方小县的大夫,便一路南下寻找恩人,却恰逢南方洪水泛滥……   白蛇化身人形,取名白素贞,一路救人,一路南下,最后终于寻到了在南方行医的恩人许仙,便跟随他的左右,两人一起帮着救治水患灾民,惩治贪官污吏,最后日久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可惜好景不长,人妖殊途,白蛇入凡尘触犯了天规,很快引来了天兵的抓捕……   前头的故事每日更新,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争相讲述,可到了天兵的抓捕之后,后续的《白娘子报恩记》续集却迟迟未出,一日……两日……三日……   日复一日,续集迟迟等不到,不仅日日前来听书的茶友们对后来的结局好奇得抓耳挠腮,就连向来喜欢卖关子的说书先生们,也渐渐端不住了,开始频繁地往写书人的住处打探消息……   可惜,听闻写书人身子不大好,这几日病倒了,无法继续写书。   《白娘子报恩记》的受欢迎程度,比沐心预想的程度要高上太多了,才不过断更了三日,她的住处便迎来了无数说书先生的登门,第二日,《白娘子报恩记》作者的住处便不再是个秘密了。   早在回京的路上,沐心便开始了《白娘子报恩记》的创作,没到京城前,话本子便已经从城外送入了京都的各大茶楼,一连十余日,茶楼高朋满座,座无虚席,酒楼专门腾出位置每日请来说书先生。   歌舞坊更是加班加点,将《白娘子报恩记》改编成了歌舞戏,搬上了舞台,前一日茶楼酒会才听到的故事,第二日、第三日便能在歌舞坊中上演。   会病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南下这一路,沐心算是发现了,她的身体很不好,以致于,她开始后悔,当年不该任凭父亲安贫乐道,穷困潦倒了那么多年,一家子顿顿吃不上几口好的,哪怕逢年过节,也难得能吃上几口肉。   也就父亲偶尔带着她去河里抓些鱼虾,能给一家子肚子里添些油水。   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的本钱实在太少了。   乖乖躺在床上修养的沐心,垂头丧气地看着床头的那一碗黑乎乎的药,连冒出来的热气都是苦哈哈的。可想而知,喝进嘴里有多难喝。   飞霜一只手背在身后,从门外走进来,原本散落在脑后的长发已经盘作了妇人髻。沐心能这么快回京,最高兴的莫过于她了。   该怎么把沐心从那考状元的欺君之罪里摘出来,是小五要操心的事,她只需要知道,沐心能在此时回来,便是有了计策,而她只要尽一个大夫该尽的职责,好好把沐心的身体调理到最佳。   一听到动静,沐心便缓缓抬起眼看向来人,却没什么精神。 第四百三十章 说书人   飞霜快步走进来,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黄色的纸包,小心地放到床头的桌上摊开,笑着对沐心哄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快把药喝了,再吃个蜜饯就不苦了。”   那纸包里,赫然是晒干了的,黑黑红红的干果蜜饯。   沐心勉为其难,壮士断腕般一手捏住鼻子,另一手端起药,仰头一口一口灌下去,最后迅速往嘴里塞了一把蜜饯嚼吧嚼吧吞下,这才松开鼻子,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不可避免的,嘴里还是涌出来一股散不去的苦涩药味。   “还是苦!”她苦着脸,看着飞霜一脸控诉。   “一点儿难免的,良药苦口嘛!”飞霜笑着拿了药晚碗就往外跑,临出门前对着沐心回眸一笑,“对了,那药里我加了些安眠的东西,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差不多了。”   身体不好,心力交瘁,又连日奔波,这时候吃多少补的都不如好好睡觉来得管用。   沐心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驳半句,脑子里便铺天盖地一阵困意来袭,她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一下子便倒回了床上,眼皮子重重地盖上,此后,便人事不知了……   临入睡前,只来得及想,到底是什么安眠药这么管用?   茶楼酒会里,茶友酒客们纷纷高声要求:“《白娘子报恩记》后续故事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呀?这关键时刻断了,也太吊人胃口了!”   说书先生们一个个苦笑不已:“诸位客官,这回这不是卖关子吊你们胃口,而是那写话本的作者病倒了,这人都病倒了,我们也不好催呀!”   “病倒了?”一位锦衣贵公子站起身,手中折扇轻轻一挥,便在胸前摊开,潇洒地轻轻摇着,他自信地笑了一笑,道,“这好办,你去请百草堂的白大夫给他瞧瞧,费用本公子出。”   贵公子说完,左手一伸,旁边的小厮立即恭敬地掏出钱袋子放上去,他看都没多看一眼,便准确无比投向说书先生的方向:“拿着,不够再找我要。”   说书先生慌忙伸出两手去接,接下后又诚惶诚恐跑着送回了那公子面前,连连拱手告罪:“云公子,这钱小的可不能收……”   “怎么?那写书的病了还不让人请大夫?这什么怪毛病?”   贵公子,也就是云梦泽,折扇唰的收起,在手中轻轻敲着,身为首富家的公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送出去的钱退回来。   “非也非也……”说书人想起那位的吩咐,倒也不瞒着,直言道,“是那人本就是百草堂的旧识,用不着小老儿去帮忙请郎中,白家夫人紧张着呢,如今日日都守着。”   “白夫人?守着?”云梦泽身旁一直安坐如山的另一位年轻人猛地抓住手下的扶手,追问道,“你说的写书人,可是前不久随五皇子进京的那位……白衣姑娘?”   沐心的姓名,在外知道的并不多,倒是她最初出现在稻香县的一身白衣太过令人惊艳,以致于后来大家都称她为“白衣姑娘”,再后来,这个名号随着她在稻香县所做的事,一路流传到了京都。   流传方式,大多也是经那些说书人的口。   稻香县因瘟疫封城之时,据说那些说书人可是作了大贡献,他们被分配到各个固定点,每日将白衣姑娘写的短报编作故事传到百姓耳中,为稻香城的安定立了功,后来五皇子回京还为那些说书人请了功。   听说,所有参与救灾的说书人都得了封赏,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便留在京都定居,许多人专讲稻香县内防疫的故事,这也从侧面普及了防疫的知识,官府很是支持。   尤其是贵妃娘娘亲口夸了一嘴,被夸的说书人因此又得了一笔封赏。   白衣姑娘的名号,便是在那些说书人的故事里流传出来的。 第四百三十一章 茶客   云梦泽身旁的年轻人有三位,丞相家的公子金子墨,以及翰林院的两位新贵白月初、洛尘。   说书人没想到,写书人的身份会如此轻而易举被猜中,当即对那位年轻公子竖起了大拇指:“洛公子真是料事如神,那写书的人正是这位白衣姑娘。”   “咔嚓”一声,洛尘松开手站起身,他脸色似乎不大好,也不知是谁惹了他,招呼都没打就独自甩袖离开,身后,那椅子上的扶手就那么掉落,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   云梦泽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又很快追出去,一边大喊着:“喂,不就是没故事听吗?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等等我,本公子请你喝酒如何?”   这是变相在向在座的所有人解释,洛公子生气是因为听不到故事,以免引发众人其他乱七八糟的遐想。   一旁的白月初明显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子放在桌上,随后离去。   金子墨一脸莫名其妙,但洛尘的性子孤僻,他向来是能避则避,也就不多纠结,见大家都跑了,他自然也就不再停留,起身离开。   有人带了头,想听的故事听不到,茶楼里的茶客便陆续又走了一波。   “诸位诸位,先别急着走啊!”说书人赶紧回到自己的桌前,高高举起醒木往桌上一拍,“接下来,小老儿就给诸位再讲一讲,白衣姑娘在稻香县的那些事儿……”   话音落,醒木再次高高举起,再落下,原本起身离席的茶客一回头,倒真被吸引了回来。   一旁观望的茶博士们松了口气,立即扬起笑脸,白抹布利落地往肩上一甩一挂,微弯着腰提着茶壶,麻溜地上前为客人们续杯。   自从《白娘子报恩记》断更之后,茶楼的生意便大不如前,再这么下去,生意都要不好做了。   “阿洛,阿洛……”白月初小跑着追出去,洛尘已将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只能扬声喊他,“你等等……”   云梦泽落后几步,留在原地等姗姗来迟的金子墨。   “洛尘这又是怎么了?”金子墨眉头微皱,看着白月初追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云梦泽嘿嘿笑着,伸出食指在金子墨前面左右摇了摇,得意地指正他,“不是我们,是你。”   “你?你也知道?”金子墨一脸不可置信,随后露出受伤的表情,“到底什么事?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梦泽优哉游哉摇着头拒绝,折扇一展,翩翩扇着风,迈着轻快的步伐转身往茶楼走回去:“那是他们的事,想知道问他们去。”   金子墨被他故作神秘的姿态吊足了胃口,可惜又无从知晓,只能紧紧跟上去再等机会,见他走的方向竟是茶楼,便追上去问:“不是说去喝酒吗?怎么又回去了?”   云梦泽并不回头,手执折扇朝着后方晃了晃,懒洋洋的声音从空气中飘来:“方才听那说书先生要讲白衣姑娘在稻香县的故事,去凑个热闹。” 第四百三十二章 热烈   洛尘一路憋着劲,很快走到了百草堂门前,却又停住了脚步,终究没敢贸然闯进去。他怕惹了太大的动静,给她带去什么不可预估的麻烦。   欺君之罪,他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该如何救她。   白月初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坐在百草堂对面茶棚里面无表情、死死盯着百草堂大门的洛尘,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无奈地垂下头,深吸了口气,将气息喘匀了,才若无其事地走到洛尘的对面,落座。   “她到底想做什么?”洛尘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盯着对面医馆的目光,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阴沉沉的,较劲似的,垂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劣质的茶水,里头飘着几许茶叶的碎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茶叶。   似是对着茶水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一字一顿,整句话,都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既然离开了,为何还要回来?这是第二次。”依旧是咬着牙齿说的话,可想而知,牙齿的主人情绪必定十分激动,却又刻意压抑。   白月初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入口微涩,没什么茶香味,于是默默将茶水放回桌上,点头应道:“是,而且似乎是有备而来,比上一次高调了许多。”   “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的?”洛尘抬起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随后皱起眉,满脸不赞同,“她这是找死。”   “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白月初姿态闲适地随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接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边说,“若她真是他,那么,她一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许多……何况,若我没有料错,五皇子应是站在她这边的。”   “你的意思是说,小五知情?”洛尘抬眼,心里同时升起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小五性子淡漠,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从不多管闲事,可若是他愿意管,便不会是闲事,而是他自己的事……   若他成了她,小五已经知情,却又愿意帮她,便是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小五把她划归到自己人的阵营?   洛尘想起自己在为他们送别时,小五和她还是那么陌生的两个人,是他这边安抚,那边托付,高高兴兴地在他们之间搭起了桥梁。   若是因为他的托付呢?不会,若只是为了托付,小五一回来就该把人丢回给他,而不是什么都不告诉他,甚至有刻意隐瞒的嫌疑。   若不是因为他的托付,那便是小五将她当成了自己人,可因为幼年在后宫的不好的经历,小五对女子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不喜,怎么可能当她是自己人?   哦,因为小五的师姐飞霜……   一定是这样,飞霜似乎对她十分亲近,不论是她上一次回京,还是这一次,都一直相伴左右。   想到这里,洛尘嘴角扬起笑,似是心中已经释然。   白月初则默默观察着洛尘的一举一动,心中无奈叹息,他总觉得,阿洛对阿沐的态度,不像是结拜兄弟的感情,最初,白月初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经历过背叛,所以一颗心早已变冷变硬?   可随着这段时日的观察,白月初越来越肯定,不是他太冷情,而是阿洛的情感太过热烈,超出结拜兄弟的热烈。   反而更像是一种近乎男女情爱的热烈,对,这种热烈里,还交缠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矛盾。   否则,为何洛尘迟迟不肯直接去找五皇子问个清楚?是因为他怕听到什么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吧?   唉,白月初其实在私心里希望,最好是自己多心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随性   “去找五皇子问问吧?”白月初迟疑了片刻,又接着道,“若是需要,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他决定了,不论事实如何,他都要推洛尘一把。除了不想看洛尘继续沉沦下去,另一方面,作为沐心的结拜兄弟。   既然知道她还活着,既然知道她如今有难,便不能视而不见,毫无作为。   “为何不是找她本人问?”洛尘抗拒道,“明明我们才是……为何要从旁人口中去问她的消息?”   “我们贸然去找她,会引人注意,万一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白月初耐心地为洛尘解释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找五皇子就不一样了,你与五皇子是旧识,更是多年的好友,你去找他,合情合理。”   这么简单的道理,洛尘心里不会不知道。只是,他心不静,便看不清了。   “可万一……万一五皇子并不知情呢?”洛尘做着最后的挣扎。   “以她一人之力,若无五皇子照拂,光凭一个飞霜姑……”白月初停住话头,顿了顿,又改口道,“白夫人虽是贵妃娘娘的爱徒,对她也算情深义重,想要帮她办成那些事却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这其中必有五皇子的手笔。”   所谓那些事,不必多做解释,洛尘很容易便能想到,想要在短时间内刻印出成千上万份遗书和账册,又要将其洒落整个大楚的每个角落,必定是动用了楚香堂的门路。   楚香堂,大楚最大的医药堂,也兼着医学院的职责,乃是皇帝大力支持,由当朝贵妃亲自坐镇开设,几乎所有的城镇都能找到楚香堂的门店。   每一家楚香堂门下,都会同时附设一家医学堂和保安堂。   医学堂,定期吸收一批当地有资质的幼童入门当学徒,从读书识字学起,直至出师坐堂,为楚香堂的医馆源源不断提供医术精湛的大夫。   保安堂,则收留当地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幼,为他们提供帮助和庇佑之所。   “飞霜姐姐为人仗义,也许此事就是她一力相帮呢?”洛尘不死心地猜测。   “若无五皇子首肯,绝无可能。”白月初打破他最后的希望,“陛下因此清洗了整个南方官场,就算是白夫人一力相帮,没有五皇子的应允,楚香堂的人可没这个胆。”   洛尘缓缓抬起头,看向步步紧逼的白月初,眼中透出一丝可怜的祈求。   “当知,此事涉及朝堂,一朝皇子参与此事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细思极恐,白月初颇为忧心地揉了揉额角,“以她的才华,就算不能入官场,作为幕僚也绝非等闲之辈。”   “这你倒是多虑了。”先前还在绝望里徘徊的洛尘,此时反而笑了,“小五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他向来只醉心医术。若你所说,此事极有可能是得了他的应允,却不会是为了利用谁,不过是随性而为罢了。   贵妃娘娘和小五行事作风的那种随心所欲,乃是我生平仅见。”   “因为想帮忙,所以就帮了?哪怕会因此陷入夺嫡的漩涡,惹来无尽的麻烦也在所不惜?”   白月初有些不敢相信,虽说贵妃娘娘和五皇子在民间的声明极佳,但这也未免太过为所欲为了些? 第四百三十四章 妄想   “有何不可?”洛尘冷冷一笑,出身的显贵让他早已看透权利争斗里的险恶,谈起时是习以为常的云淡风轻,“楚香堂如今势头太盛,贵妃娘娘膝下又养着个皇子,皇上膝下并无嫡子。也就是说,所有皇子都有争夺储君的资格……”   洛尘特意停了一会儿,留给白月初足够的反应时间,待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时,洛尘才笑着问他:“有遍布大楚的楚香堂在手,就算小五无心储君之位,你以为他能独善其身吗?不可能的。楚香堂的势力和财富,没有人敢小觑。若是他们得不到,便一定会将其毁掉。   人心险恶,阿月,你要当心些。”   洛尘抬手,颇为老成地拍了拍白月初的肩以示安抚,被危言耸听的白月初抬起眼,对上他刻意吓唬人的眼神,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原本说教的人反被人说了教。   噗嗤……   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人便都端不住了,齐齐大笑起来。   一笑解千愁,洛尘感觉多日来郁气消散了不少,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所以,无论小五参不参与朝堂之事,他早已陷入了夺嫡的漩涡,以他的性子,这些顾虑不足以让他束手束脚。”   说起小五的为人,洛尘有种豁然开朗的心情,开朗中又夹着些许恍惚,他怎么就这么钻进了牛角尖不肯出来呢?   小五那么懒洋洋的性子,连说谎都是懒得说的,有什么疑问,直接去问就是了,何必自己在这里纠结?   若是……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小五对她生出了什么心思。想来,他也会坦诚相告的吧?   哦,也不一定,以他那随心所欲的性子,也许不肯说也不一定,但绝不至于为此说谎就是了。   至于白月初所担心的,五皇子想利用沐心的才智,洛尘半点儿不担心,聪明才智,小五又不缺,不必去打旁人的主意。   再说,小五有多讨厌那些算计,他自己就有不屑于算计。   只是……洛尘微微皱眉,抬手抚上心口的位置,微痛。   他和她的情谊,只能止步于兄弟之情了吗?   他,不甘心。   他的身份,却又容不得他不甘心。   只能这样了吗?   他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一次一次,每一次的答案都不变——只能这样了,再不甘心也只能这样了。   沐心若是男子,他们可以是好兄弟。   沐心若是女子,若只是普通女子,他也可以任性地打破门第之见,将她迎娶进门。   可沐心是个女扮男装考了状元的女子,他们就既当不成兄弟,也做不成夫妻。   因为,小事上,洛尘可以任性胡为,可一旦是沾了欺君之罪,无论是人是物,他便无论如何沾染不得。   因为他身后是偌大的洛氏家族,他一个人找死没关系,却不能自私地把一家人拉上绝路。   当初沐心百般推脱,不肯跟他们结拜,想来也是这般无奈吧?   她早就做好了,独自一人赴死的准备。   大概是上天眷顾吧,让她活下来了。   又也许,跟上天无关,是飞霜为她求情?还是小五对她上了心?   问吧问吧,迟早都是要死心的。   洛尘凄然一笑,想起最初知晓沐心的女儿家身份时,他还曾偷偷高兴过好一阵,如今再回忆起来,只觉得可笑。   有什么好高兴的?   若她是男子,他还能以同窗的身份为她求情,可她是女子,是他绝不能娶进家门的、犯了欺君之罪的女子。   还不如当兄弟呢,好绝了他的那一番痴心妄想。 第四百三十五章 病了   “我明日进宫。”两人不知不觉在湖边徘徊了许久,洛尘忽的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波光嶙峋的湖水,两手背在身后,目光望着远处的水面,脸色平静得有些过分。   白月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看向洛尘,他不知道,洛尘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洛尘回过头对他释然一笑,解释道:“去找小五问问清楚,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见他终于放下心中执念,白月初颇感欣慰,于是垂眸深思,对于沐心身上的疑问,他有太多太多——   比如,她究竟和独孤家什么关系?为何要冒如此大罪为独孤家翻案?如她那般聪慧之人,为何不用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式,为独孤家翻案?   还有,她究竟怎么抽丝剥茧,查出埋藏八年之久的案情?   她如今境遇究竟如何?可有他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撰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对了,方才听说书先生提起,她病了,是真的病了?还是权宜之计?   如果是计策,那她接下来想做些什么?可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当然,他最想问的是,如今可是有了什么能脱罪保住性命的计策?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有继续做兄弟……兄妹的缘分?   向来稳重的白月初,摊上了沐心这一大摊子事,也有些慌了手脚。   脑中林林总总有太多的疑问飘来飘去。最后,他甩甩头,自嘲笑了笑:“想问的太多,算了,想必我想问的那些,你必定也想到了……”   他顿了顿,又沉思了片刻:“我就问两个问题,听说她病了,身体可还安好?第二,此生可还有机会听她再叫我一声“阿月”?”   若直接问她是不是有把握保住性命,只怕不小心又给她加上一条藐视皇权的罪名,白月初只能弯弯绕绕地换了个问法。   若是还有机会叫他“阿月”,想必便是有机会脱罪报名,重获新生了吧?   她病了……   这三个字一进入耳朵,洛尘方才收拾起来的所有沉稳立即土崩瓦解,他怎么会忽略如此重要的信息?   她病了……   是了,大夫说过,她大约是自小便吃的不好,身子很弱,需要进补,却不能大补。   因为她身子不仅弱,还虚。若是一下子补多了,便会虚不受补,还可能引起其他病症。   他怎么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听说,她南下之时便已经病倒了,后来呢?   对了,那时她还没有“死”,还给他写过信,说多亏的五皇子的医术高明,每天给她熬煮药膳,她的病好得很快。   可她怎么又病了?   说书先生提起的时候,他只顾着气她太招摇,还只当是她的计策,就像她当初突然诈死一样,只是计策而已。   可如今冷静下来再去想,却不一定。   她身子不好,又劳累奔波,身上又背着这么大的秘密……   她那么洒脱不羁的性子,却要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不敢对人言,该多么难熬?   “我现在进宫。”洛尘留下一句话,步履匆匆地离开。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他必须立刻知道她的现状,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又哪怕能帮得上一点儿小忙呢? 第四百三十六章 谢幕   洛尘自小出入皇宫,宫门侍卫一见他便立即放了行,可再往内,例行搜身是不能少的。   搜过身之后,带路的小太监走路实在太慢,洛尘一路走在忍着运轻功的冲动,好不容易到了五皇子的宫殿,又要等候通传。   生平第一次,洛尘如此厌烦宫里这些繁文缛节。   他本该习惯了的,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习惯不了,太慢了,慢得他的手一碰,茶杯便碎了。   饶是听多了洛家小公子力大无穷、常砸坏东西的小太监,一听到那杯子碎裂的声音,见着鲜红的血从那白皙的指缝间缓缓流下,还是吓得失了分寸,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求饶告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求完饶,小太监又立即察觉了不对,见贵人没有理他的意思,便忐忑地自己站起身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那小太监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宫女,正是五皇子身边的折花。   折花,最善医道,众人皆知。   “小五呢?”洛尘仿佛没有察觉到到自己手上的异样,若无其事松开了握着杯子的手,转而看向进门的折花微微一笑:“小五呢?我来找他。”   “殿下爱干净,还是容小的为您包扎好伤口再去吧。”   折花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将手上提着的药箱放到桌上打开,镊子、棉签、纱布、酒精,一个个拿出来备用。   洛尘挑挑眉,表现得很配合,自己将手伸过去,淡淡看着折花用镊子将他手心里的碎片挑出来,用蘸了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儿擦拭伤口,最后在伤口处洒上药粉,纱布一圈圈裹上,打上个漂亮的蝴蝶结。   心里憋了一路的气,在疼痛里转移,接着又在折花慢条斯理的包扎渐渐消散,理智逐渐回笼。   他在气什么?   在事情没有问清楚之前,他其实没有生气的立场。   沐心这事儿太大了,就算沐心真的向他坦白,他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算他敢赌上身家性命为沐心求情,皇帝也未必肯卖他这个情。   可若是换做小五就不一样了,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的儿子。   这一路,他想得很多,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方面气自己不能参与其中,为沐心解除困境;   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沐心的选择是对的,若是能得到小五相助,也许就真能走出这一局困境也不一定。   他不甘心也没用。   他是先认识了沐心,却也是他亲手把沐心托付到了小五手上。   如今,他却被排除在外了。   若是他能提前知道所有的事……不,他帮不上忙,就算提前知道了,也还是只能把沐心托付出去。   想通了这些,虽不甘心,洛尘却能死心了。   他握了握拳,手心的伤口再次裂开,疼痛自掌心而起,胸口那撕心裂肺的心痛总算被压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要永远失去沐心了。   他摇摇头,自嘲一笑,这么想可不对,他从未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认真说起来,他连失去的资格都不曾有过。   不过也好,当初结拜的时候,他们就曾约定过,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好歹,他们还能当兄弟不是?   也不是,是兄妹才对。   幸好,一切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切都……   从始至终,喜欢她,是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一件事,等到他察觉,却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   再也不可能了,哦,从未有过可能才对.   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救不了她。   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好了。   反正,除了他的心,这一切本也没什么实质的变化。   只是,心为何这么疼?   这一场独角戏,他曾独自偷偷欢喜,独自惊慌失措,独自怅然若失,就连现在的心痛也是……   只要他不说出口,最终,也必将独自谢幕。   就当做是梦一场吧,现在,梦醒了。   他,还是她的结拜兄弟,也只是她的结拜兄弟。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共识   洛尘一进门便隐隐闻到了血腥味,楚天歌抬眼望去,果然见他手上缠着染了血色的纱布。   “你失控了?”淡淡的提醒,就像是问候他“吃了吗?”一般随意的语气。   洛尘低眸扫了一眼手上的纱布,没理这一句提醒,而是问他:“听说她病了,她……还好吗?”   “你见过她了?”楚天歌有些惊讶,于是又问,“既然见到了,为何不相认?”   “啊?”洛尘微微一愣,像是完全没想到这件事,又像是没想到楚天歌会这么问,一瞬间的怔愣过后,转而化作满腔愤慨,还有一份埋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我怎么相认?万一,万一……”   “万一给她惹来关注,不仅帮不到她,反而还会让她提早暴露?”楚天歌替他接着说下去,“何况,她身上的罪责,你若是沾上了,不仅你,就连你身后的家族都会被牵连。阿洛……”   他轻声唤了一声“阿洛”,就像幼时两人一起拜师学艺时,曾无数次唤的一样,接着,无奈地叹息一声:“这些她都考虑到了,所以,不论是当初你们的结拜,还是眼下,她都没打算把你们牵连进来。”   洛尘摇头,面上是显而易见的颓败和愧疚:“可我们当初曾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呵……欺君之罪,还是一个人扛的好。”楚天歌又是一声无奈的笑,随后抬眼望着他,等着他自己领悟这话的言外之意。   洛尘很快领悟过来,被欺骗本就令人不快,若是被很多人骗,那就更令人不快了。   “你说的对。”洛尘低下头,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   楚天歌却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他倒也不急,只耐心地、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话,煞有介事说下去:“嗯,若是她一人欺君,也许父皇还能怜惜她孤身一人一时糊涂,若是一群人,父皇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欺君了,而是谋逆。”   拉帮结派,向来是天家最不能容忍的忌讳,何况还是欺君之罪。   洛尘原本情绪低落,有些心不在焉,如今一听楚天歌这话,瞳孔猛地睁大,一颗心怦怦直跳,低落的心情跌宕起伏后,瞬间只剩下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他没有轻举妄动。   是他考虑不周了,只想着如何减轻自己的愧疚,如何重新拉近和沐心的亲近关系,却忘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不是闹着玩的,拉帮结派的欺君之罪往往判刑严苛,常以谋逆论处,牵连甚广,一族之中,年女老少皆不可幸免,史书上血淋淋的例子并不少见。   楚天歌一直观察着洛尘的一举一动,见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才继续说道:“既然此前没有相认,此后便也如此吧。”   低头自责的洛尘用力抬起头,想要动怒,却又找不到动怒的理由,又不肯就此服输,便犟着脾气迎上楚天歌的目光,不肯移开。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这是她的意思,为了不牵连家人,她不惜将自己从族谱上除了名,何况是你这个暗地里偷偷结拜的兄弟。”   楚天歌又是一笑,无赖地耸耸肩:“何况,此事如此安排最好,对你好,对她也好,你没有理由破坏这样的安排,除非你要害她。”   “我当然不会害她!”洛尘拍桌而起,只这一下,无论是他身下的椅子,还是掌下的桌子,顷刻间散了架,桌子碎裂得尤为厉害。   楚天歌对那殉职的桌椅视若无睹,反而满意地对洛尘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关于暂不相认这件事,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 第四百三十八章 近身   “为何要帮她?”洛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向来不喜多管闲事。”   楚天歌眼中浮起一抹温柔,低眉浅笑:“她的事,不是闲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的时候,洛尘还是忍不住震惊:“你跟她?”   “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楚天歌对上洛尘惊诧的眼,微微点头,先是困惑,随即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几年前,两人都到了相看妻室的年纪,曾坐在一起感慨过。   洛尘说,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娶妻,除非有女子敢让他近身。   而事实上,除了一起练武的师父和师兄弟,就连男子也鲜有人敢与他靠近。   楚天歌同样叹气,后宫妃嫔全都是出身世家的贵女,再加上有个与世家贵女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的母亲,两相对比之下,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娶的是个高门贵女,想到她们一个个面上都温婉有礼,背地里心思却一个比一个藏得深,他就满心抗拒。   两年前,洛尘兴致勃勃找楚天歌炫耀:“小五小五,我最近交到新朋友了,一个不怕死的,竟然被我敲晕了之后,还敢让我近身。他叫独孤沐心,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不仅长得好,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也是在两年前,楚天歌谈及拒绝赐婚时曾言:“我绝不娶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为妻,一辈子那么长,若要娶妻,当如交友一样,不能性情相左、背道而驰,而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者为佳。”   他说着,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母妃说,若我真遇到喜欢的姑娘,就会发现我说的这些,其实全都不重要。”   洛尘问:“那什么重要?”   “母妃说,若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   “哦,懂了。”洛尘努力用自己见过的有情人去理解,“就像我爹,为了我娘放弃官位,陪她游历江湖;或者像你母妃那样,为了皇上,甘心放弃江湖,呆在宫墙之中?”   “不知道,也许吧。”   彼时的楚天歌对儿女情长并不向往,淡淡道:“管他呢!反正没有女子敢近你的身,我也不喜被女子近身,咱俩大概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几年过去,敢近洛尘身的女子出现了,楚天歌愿意亲近的女子也出现了,很不巧的,却是同一人。   “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洛尘苦笑着说。   楚天歌点破他:“可我只看到你在难过。”   “作为她的结拜兄弟,却要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受苦,我自然也是要难过的。”洛尘可怜巴巴地望向楚天歌,眼中露出乞求,求他不要再追根究底。   楚天歌移开逼视的目光,表示让步,洛尘立即狼狈地转身而逃。   “阿洛。”楚天歌叫住他,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总是尽全力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却常常忘了照顾她自己。”   “我知道。”洛尘停在原地应他,没有转身的意思。 第四百三十九章 分享   楚天歌继续说着有关于她的那些事,就像从前洛尘与他分享一般,只是这一次,分享的人换成了他。   他先是佩服她:“那些仇怨,那些职责,原本皆与她无关,却全都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却毫无怨言,不仅一力扛下来,而且做得比谁都认真,也比谁都好。”   后来,他自愧不如:“她,让我自惭形秽。后来,我决定帮她。”   再后来,她病倒,他心疼:“她的身体很弱,经常生病,我每天为她熬药,亲自盯着她吃下去。”   “她脱身离开之后,飞霜来信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   当时,是他主动帮她脱身,放她离开后,却得知她又病了,他却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他夜不能寐担忧她的病况。   “那时我便常常忧心,若是离了我,她该怎么活下去?她的身体不好,心肠却太好,总是大包大揽想着去帮身边的人。   可她身体不好,又不会武功,又无权无势,若是身边离了大夫,若是没有一个有权势的人帮着护着,如她这般性子……”   楚天歌回忆起这一路以来的经历,苦笑着看向洛尘,又似乎想哭:“你说我自作多情也好,自大也罢。总之,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总想着只有把人放在自己身边护着,才能心安。”   “母妃曾说,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便会愿意为了那个人改变自己。我从前不信,现在我信了。   从前我总嫌女子麻烦,恨不得离她们有多远就多远,如今我却巴不得她能来麻烦我,再多麻烦我也心甘情愿为她挡下来。”   “阿洛,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放心把她交到任何人手里,包括你。”   洛尘依旧背对着楚天歌,他僵着身体,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暴起,面上却在努力做出高兴的表情,他低着头,努力调整眼角眉梢和嘴角的弧度,试了许久,才终于满意,再转身,已是眉开眼笑。   “小五,你说什么呢?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他努力保持着嘴角扬起的弧度,夸张地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楚天歌的后背:“她是我最好的结拜兄弟……呃,应该是妹妹,你是我最好的哥儿们,你这么愿意照顾她,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楚天歌咬着牙说道,紧接着吐出一口血,“可你失控了。”   经过多年的武学训练,洛尘的力大无穷已经可以控制得很好,但情绪失控的时候,他的力气同样也会失控。   “阿洛,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若非是你对她起了什么不好与人言的心思,在你与她重逢的当日,便该找我讨个说法了,可你没有。”   洛尘笑容僵在脸上,渐渐落下,有种浑身被扒光的错觉,但很快便又释然。   既然他能猜到,向来不喜管闲事的小五一反常态,定是对沐心起了什么心思,小五自然也能洞察他的反常。   这些时日,他陷在自己的心事里终日惶惶,才会忘了有句话叫做“旁观者清”,如此一想,阿月定然也看出来不对了吧? 第四百四十章 憋坏   “我……”洛尘鼓了鼓勇气,才继续说道,“起初,只是感激她,感激她被我误伤了还毫无怨言,还敢拿着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小五……”   他抬起眼,对上楚天歌坦诚的眼神,肩膀一垮,脸上才敢放心地流露出难言的悲伤:“你也知道,就连兄长被我误伤之后,都开始疏远我了……从小到大,除了一起习武的几个师兄弟,我没有任何朋友,她……是我第一个朋友。”   他笑着流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天,皇上在御花园摆宴宴请科举的学子,大家都是三五成群的,推杯换盏,呼朋唤友,有说有笑,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却很懂得自得其乐,自顾自拿了吃食,在一个偏僻的亭子……   我同你说过的吧,她摆得很有几分讲究,我初见时,还被她那虔诚认真的模样唬了一跳,以为她是要祭拜天地的信徒,谁知,她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美美地享用一餐罢了。   她孤身一人,我也是,可她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却是我从未有过的。   鬼使神差的,我就跑到来了她的面前,还装出一副自来熟的脾性与她攀谈,再后来……   小五,你知道吗?那时候,只要在她面前,我便很容易忘了自己曾是个多孤僻的人,就好像……就好像那个自来熟的洛尘,真的是我自己一样。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那样与人谈笑风生的自己。”   “我知道,那段时间,你过得很开心。”楚天歌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安抚他的情绪,“我们相识十几载,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开心,那时我便知道了,你很喜欢她。”   “对……”洛尘急慌慌地点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没错,我很喜欢她,喜欢到很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那时我就曾想过,若她是个女子就好了,我就可以娶她为妻,我们就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楚天歌清润的嗓音里,平静中,暗藏着几分蛊惑:“现在呢?如你所愿,她是个女子,你还想娶她吗?”   若沐心在场,定会发现,楚天歌很有成为一名催眠师的潜质。   “当然想。”洛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出了内心的声音,却很快垂下头,蹲下身,两手捂着脸,悲痛欲绝,“可我不能……”   “你做的对。”楚天歌跟着他蹲下,轻拍着他哭得不能自已、微微颤抖的后背,语气坚定地肯定他的想法,“娶一个欺君之罪的女子,会连累你身后的整个洛家。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我知道,阿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是让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你会毫不犹豫地换。可阿洛同时也是个孝顺的人,你可以自己死,却不能连累整个家族的人受连累,对吗?”   哭得撕心裂肺的洛尘:“……”   这莫名的熟悉的忽悠人的套路……如果到现在还不能反应过来,小五在给他下套,他就白瞎了跟他十几年的交情。   他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泪,红着眼,气鼓鼓瞪着就差在脸上写个“悲天悯人”的楚天歌,方才那悲痛万分的心情,似乎因着这一股气减轻了许多。   小五是个很冷静的人,换言之,也很冷漠。   亏他刚才还暗暗感动,这家伙突然这么理解他心里的纠结和痛苦,差点儿忘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楚天歌一旦开始善解人意,绝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他预谋憋坏。 第四百四十一章 议论   被识破的楚天歌摸了摸鼻子,完全没有被拆穿的羞愧,反而无耻地越发坦荡荡:“既然她的事让你如此左右为难,那就都交给我好了。”   “你未免得意太早了些……”洛尘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本少爷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可你别忘了,你可是皇子,皇室子弟的婚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再说了……”   他并不认为,沐心会愿意缩在后院里,终日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   楚天歌抬起眉,追问:“再说什么?”   婚不婚事的,洛尘一点儿都不想往下想,于是把话题拉回自己最为关心的上面:“你有几成把握护住她的性命?”   “六七成吧……”提及沐心性命攸关的话题,楚天歌收起懒散,脸上露出几分愁容,“此事你就当不知情,若是想帮忙,到时朝堂相见之时,多为她说几句好话便是。”   “除此之外呢?”洛尘站直了身体,有些着急,“我可还能帮上什么忙?”   “静观其变,除了父皇的心意,她还有一个最大的难关在于朝堂,有你和白月初,再加上你身后的洛家,若是有你们为她说话,也许,结果会比预料中好一些。”   “现在呢?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忘记今天你我的谈话,你还是那个失去至交好友之后,失魂落魄的洛家小公子,好好利用你的身份,还有……你的任性妄为。”   “好吧。”洛尘明白他的意思了,很多时候,任性胡为比讲道理好用太多了,尤其是对付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   而众所周知,洛尘和楚天歌两人,都是皇室家族中,出了名的任性不懂事。   时隔整整七日,《白娘子报恩记》终于再出续集,京都之中,各大茶楼酒肆纷纷大肆宣扬,一时间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又一日,宫中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对此话本甚是喜爱,听闻写书人身在京都,特下恩旨将人请入皇宫。   两匹高头大马并驾齐驱,后头拖着的马车华贵庄严,车围子乃是以锦缎制成,辅以轻纱,其上嵌绣着闪闪发光的珠宝,车厢四角皆顶着绦子,前头垂着两条穗子,随着马车的前行轻轻摆动,一眼望去,便觉十分气派奢华。   骏马昂头挺胸,神气十足地招摇过市,街头的百姓被吸引了目光,一个个停下手里的活计远远瞧着。   “听闻,这是贵妃娘娘特意派来的马车,专门接写书人入宫觐见的。”   看热闹,自然少不了议论几句,也不知是谁起了话头,随后便立即有人跟着说下去。   “据说,那写书人乃是一名女子,哦,就是前不久随五皇子治理水患进京来的那个白衣女子,是个极为善良聪慧的,在治理瘟疫中,立了大功。”   “那白衣女子自进京之后,从未在人前摘过面纱,听其他随五皇子回京的人说,那面纱之下,可是个大美人。”说这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眼睛里冒着光,仿佛自己真的亲眼所见。   “如您这般说,那可真真是位妙人呢!”旁边的人生出感慨。   也有人羡慕:“可不是,连贵妃娘娘都亲自接见,那可了不得。”   接着,有人开始猜测:“听说,那白衣姑娘在稻香县,和五皇子可是形影不离的,如今又被贵妃娘娘接进宫里,只怕是……”   那人拖长了尾音,故作神秘将目光扫向身边等着下文的几人,却不言明,只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意味深长的笑。   有人心领神会,接过他的话茬,挤眉弄眼地笑:“好事不远了?”   旁边一个满脸肃穆的老头止住他们的议论:“嘘!可别乱嚼舌根子,皇家的事,也是你这小小贱民能议论的?”   “嘁嘁嘁……真是扫兴,干活干活!”   众人一哄而散…… 第四百四十二章 流浪   进宫的程序没什么变化,唯一的不同只有验身的人换作了宫女。   沐心神色放松,由着宫女对自己翻来覆去,上下其手。这回不是扮男装,不必像从前那般,每次被太监搜身都吓出一身冷汗。   不用藏着掖着的感觉,真好!   大病初愈,她的精神不算太好,却因着眼下能大大方方站在阳光下任人打量,油然而生一种身心舒畅的心情,随着眉眼舒展,唇角飞扬,整个人的气色都亮堂了起来。   飞霜在一旁等着沐心验身,远远瞧着她朝着自己走出来,那昂首挺胸的劲头,不由得上下将她又打量了一番,点评道:“你今日,看起来很不错。”   怎么说呢?   飞霜歪着头,细细回想了一番,从她第一次见沐心起,她的脸上便总带着些抑郁之色,哪怕是笑着的时候,眼底也总会时不时流露出淡淡的忧愁。   可今日的沐心不一样,虽然依旧残留着一丝病弱,眉宇间的郁色烟消云散,眼底的愉悦也是实实在在的快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轻松的气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沐心对着她回眸一笑,眉眼弯弯,两手一甩袖背在身后,仰起头,眯着眼享受阳光照在脸上的温热,咧着嘴笑:“是啊,我也觉得很不错。”   这是第一次,飞霜从沐心脸上看到,如此无所顾忌的笑颜。   也是在这一刻,飞霜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小五陪沐心做如此冒险的事——到皇上面前坦白罪行,求得宽恕。   沐心此人,太聪慧,偏又太较真,不肯欺骗别人,更不肯欺骗自己。   所以,当初沐心成功脱身,却抑郁成疾,反而是在重返稻香县后,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却比常人还要扛得住,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未生过一次病。   小五说的没错,沐心的欺君之罪必须有个了断,却不能是动用他的势力为她改名换姓,重新开始这样的方式。   她这样的人,天生便只能活在阳光的照耀之下。   若是让她一辈子躲躲藏藏,便会像离开太阳的草木,生机流失,最后难逃枯竭。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吧!   飞霜想,大不了到时候再逃一次,反正当年贵妃娘娘已经带着他们四处流浪过五六年,有的是经验。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时辰还早,沐心久病初愈,飞霜放弃了乘坐软轿的特权,陪着她一路步行前往凝香宫。   皇宫大内,占地面积极大,一眼望去都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和宫殿,要么就是长长数不清的阶梯,威严庄重,一路走来,并无什么绿树红花之类的怡人景色。   飞霜腰背挺直,两手背在身后,一路闲庭漫步,悠闲轻松。   沐心原本轻快的步伐则渐渐变得吃力,气息微喘,额角也开始冒汗。   飞霜见她这吃力的模样,不认同的“啧啧”两声,嫌弃又有些严肃地告诫她:“你这身子太弱了,才走了这么点儿路,你就吃不消了?”   懒得锻炼,是沐心最大的短板,她心中有数,也有心想要做出改变,奈何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因而被嫌弃,她只能老老实实认栽,乖乖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参与   凝香宫外——   楚天歌一接到沐心入宫的消息,虽不能亲自去接,却不影响他的期待。   这是第一次,他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聊天,不再需要避讳两人之间的关系。   天知道,他有多高兴!   哦,今日还是他的二十岁生辰。   楚天歌张开双手任凭侍从们为自己更衣,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男子二十冠而字,行了冠礼,便可以议亲了。   今日对楚天歌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可惜,皇族规矩甚是严苛,不能请沐心前来观礼。   可一想到,晚些时候,等他一身庄重的礼服出现在宴会上,必定能让沐心耳目一新,他又觉得不能观礼也挺好的。   皇子的冠礼,仪式繁杂,庄重而又漫长,她病才刚好,来了必定要遭罪,还是不来的好。   如此在心里想了又想,终于说服自己的楚天歌,暗暗压下最后那点子遗憾,由着几名侍从忙忙碌碌地继续摆弄着礼服,默默等着礼乐响起。那时候,仪式便要开始了。   凝香宫——   沐心虽然进宫次数不多,奈何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一路走来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   她站在凝香宫门外,望着宫内人来人往的热闹,再回想一路走来的场景,很快得出了结论——是人。   宫里的侍卫布防,比之她从前进宫的那几次,似乎严密了许多,不仅驻守的人数变多了,连巡防的次数也增加了。   但路上来往的宫人少了许多,直到凝香宫附近,宫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也不对,路上他们遇到过几队宫人,人数不少,却都步履匆匆,似乎赶着去做什么事?哦,还都是赶往都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是皇庙?   “飞霜姐姐,今日皇庙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沐心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飞霜问。   想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事,有飞霜在,没必要费脑子去猜。   “你猜到了?”飞霜回过头,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缓了缓,又笑着眯了眼,带着点儿要干坏事的小邪恶,“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这几日沐心卧病在床,虽然只是小小的风寒,却没人敢大意。   她这身子太弱,可经不起折腾了。   以致于,楚天歌连自己的冠礼都瞒着,飞霜也配合着没提过,沐心至今不知。   皇子的冠礼,飞霜曾去看过,仪式感十足,最开始的确震撼人心,可随着时间的蔓延,更多的却是疲累和无聊。总之,她是没兴趣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可今日是小五的冠礼。   怎么说呢?毕竟是自己看着出生,如今再看着他长大成人,总会有些欣慰和感慨。   另一方面,当初白草草的冠礼,她也是参加了的,虽然彼时的她还小,对男女之情不甚明了,但那时候懵懵懂懂的情愫已经埋在心底。   时过境迁,她还记得当年看着吊儿郎当的白草草,换上庄重的礼服,四平八稳向四方行礼时,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热泪盈眶,感动之余,又有些心疼。   她,很高兴能参加白草草的冠礼,很高兴能亲自参加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沐心,应当也会如此吧? 第四百四十四章 打架   “不去,太庙规矩森严,我一个平民哪儿能进得去?”飞霜的笑容透着些诡异,沐心略一思索,便果断摇头。   能不能摆脱欺君之罪,重获新生,就在今日这一举了,她只想全力应对,不愿多节外生枝。   “真不去?”飞霜笑得更欢了些,挑着眉头看着她,似蛊惑,又像只是普通的一句询问,“真的不去?”   沐心老成地叹了口气,略带幽怨抱着飞霜的胳膊撒娇:“飞霜姐姐,到底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你就直接告诉我成吗?”   “我不!”飞霜扬起下巴,鬓发上的钗环随之轻轻甩动,不过很快又回过头来,盯着沐心笑得一脸神秘,“总之,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所以……你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去看热闹咯?”她说完,作势便要甩手走人。   沐心手上加了几分气力,拉住她:“去去去,你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去的。”   飞霜回过头,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沐心则是苦笑,“只是,太庙不是随便人都能进去的,我……该怎么去?”   “放心放心,有我在,包在我身上。”   眼见着飞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模样,倒是很有几分白草草的气质,沐心后知后觉地发现:“对了,今日怎么不见白草草?”   “哦,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自然是去帮忙啦!”飞霜含糊其辞解释道,推着沐心进了凝香宫一处无人的院落。   “这是我在凝香宫的住处,我师父专门给我留的。”飞霜一边说着,手也没想着,利落地扒下自己的衣服,转头见沐心毫无动作,便立即空出一只手来,扒着她的衣领一把扯开,“快点脱呀!咱们现在换完衣服赶过去,也许还能赶上最重要的环节。”   “究竟是什么环节?”沐心被她吊着胃口,不仅一头雾水,还有些浑身难受。   飞霜却极享受让沐心追着自己问问题的乐趣,险些就要哼起小曲儿来,她笑眯眯的,一边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换好了衣服,接着解了头发,三两下挽了个宫女的发型。   沐心堪堪换好了衣服,也解下了头发,却被挽发难住了手脚,最后还是只能劳烦飞霜这位郡主为自己亲自梳头。   太庙外——   飞霜和沐心换上了太监服,低垂着头,手里端着托盘,混在一群小太监里,一行人行色匆匆进了太庙。   待到将托盘放下,飞霜便拉着沐心闪身躲进了一处狭小的房间。   这是个用作储物的小隔间,就设在太庙正殿边上,平日里只有看守祠堂的人才会偶尔进入,里头堆放着供奉先祖常用的香烛之类的祭祀用品。   飞霜会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因为小五儿时刚回宫时,常被皇族的那些同龄人算计欺负。   他年幼时性子倔强,又不屑与人争辩,便常常动手打人,被罚跪祠堂的次数多了,飞霜和白草草便也常常光顾太庙。久而久之,便发现这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后来,皇上担心自家儿子打架吃亏,便让他拜了禁卫统领为师,阴差阳错的,结识了同为统领徒弟的洛尘。 第四百四十五章 飙泪   言归正传,飞霜带着沐心熟门熟路摸进了存放祭祀用品的储物间内,借力屋内的桌台,足尖轻点,几个纵身跃上了房梁。   房梁旁,是正殿墙上早年留下的一处通风窗口,正是绝佳的观望位置。   一阵天旋地转,沐心略有些心惊胆战,回过神后便已身在梁上,好在她不恐高。   透过通风窗口,正殿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能进太庙的人,除去皇亲贵胄,便只能是朝中重臣,一个个都是锦衣华服,多是玄衣上缀着金色丝线,庄重又不失贵气。   “飞霜姐姐,我们来这里……”沐心转过头,正要不耻下问,却见飞霜依旧是那神秘兮兮、又带着些许扬眉吐气的笑意,一肚子的问题便又咽了回去。   “算了,问了你也不会说的,对吧?”沐心闷闷地自问自答,没忍住朝着屋顶翻了个白眼。   “对对对,你待会儿自己看就知道了,绝对不虚此行。”飞霜揽住沐心的腰,借着桌台借力,缓缓落地,兴致勃勃地拉着沐心走到门口,拉着她蹲下,一边扒着门往外看,一边回头为沐心解释,“忘了说,加冠易服的仪式在屋外,要开始了,快看快看!”   沐心缓缓低下头,凑到门缝往外瞧,随着耳边悠远而庄重的礼乐缓缓响起,周遭的嘈杂声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东边的方向,她便也随之望过去……   是楚天歌……   他一身玄色深衣,头发简单的在头顶盘作发髻,没有任何饰物,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缓步走进殿内,随后在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面前跪坐下来。   “五殿下加冠,始……”   那位老者从侍者手中的托盘里取出冠笄,走到楚天歌面前,同样跪下,将其绑在楚天歌脑后的发髻上……   沐心心头一跳,捂着嘴,转头看向飞霜,压低了声音,略有些气急败坏:“飞霜姐姐,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我?”   随后满身的气势落败下来,垂头丧气道,“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准备……”   “这可不能怪我!”飞霜同样压低了声音,甩锅甩得毫无负担,“是他不让我说的,说是让你好好养病,其他事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沐心气得眼泪都飚了出来,“这可是他的成人礼,今天是他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我却……”   却什么?   沐心说不清楚,她只是生出一种异常强烈的心愿,想为楚天歌做点儿什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来不及了!   而且这里是皇宫,她一个戴罪之人,不夹着尾巴做人就已经够嚣张了,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她好想为他做点儿什么事……   这可是他的生日,二十岁生日,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这一日,意义非凡。   想她上辈子的十八岁生日,依旧是如往常一样,整日在教室里埋头苦读,连父母都忘了她的生日,那么重要的时刻,却只能自己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祝福……   那种被人遗忘的孤独和失落,沐心一点儿都不想让楚天歌再体验一遍。   在这个男子为尊、权贵为尊的时代,身为一介民女的沐心能做的事太少了,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楚天歌在帮她——   当初南下,为独孤家翻案,是楚天歌做她的后盾;   后来她逃遁,是楚天歌请飞霜一路相护,她才能那场大病里捡回一条小命;   哦,对了,南下时,她大病的那一场,若没有楚天歌悉心照料,想来她还没来得及南下就要挂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憋屈   漫天洒遗书的计策,是楚天歌帮着出动了人力、物力;   回京之后,也是托楚天歌的福,她们一家才能借住在百草堂,后来更有幸求得文世子的相助;   这一次,她决定孤注一掷,还是楚天歌安排人护送她回家,也是他差人去官府打了招呼,才让她退出家族之事过了明面。   她多想做点儿什么,回报楚天歌,倒不是怕欠什么人情,而是,她也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他的情谊。   世人常说,情谊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更不能被权势所左右。   可如若没有财富,又缺乏权势,她该拿什么来表达她的情谊?   躲在百草堂里等着楚天歌在外头为她摆平一切吗?   不,所谓两情相悦,不该只有一人的付出。   可她,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沐心眨了眨眼,泪水从脸上滑落,心里的不甘不忿忽地汹涌起来。   不是的……   明明她可以为他做很多的,她是穿越来的,可以亲手为他准备一个蛋糕,可以花心思为他挑一件礼物,哪怕做一件也是可以的,她可以为他学着弹奏一手曲子,甚至去学跳一支舞蹈也未尝不可……   可他什么都不告诉她,搞得她措手不及!   来不及了!   沐心任由眼泪泛滥,心底里那种想为楚天歌做点儿什么事的愿望也随之泛滥起来。   整日避人耳目地活着,太憋屈了。   总是靠着楚天歌为她安排这、安排那,也太憋屈了。   明明……   其实她这么聪明,有很多事是可以做的。只是……她从前总想着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楚天歌如今站在风口浪尖,夺嫡之争看似还未开始,其实早已暗流涌动,她不能在这时候贸然出现,主动送上门给旁人威胁楚天歌的筹码。   可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快要忍不下去了。   想他的时候,她不能见他。   他的生日,她不能为他庆祝。   所有他的喜怒哀乐,她都无从得知。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忍不住想要抓狂,凡此种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把自己的家,甚至把自己的一条命都赌上了,绝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沐心想着,靠着门瘫坐到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   她恨恨地一甩手,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身上甩出去一般——这该死的欺君之罪,她要赶紧摆脱掉,一刻也不想再拖了。   飞霜在一旁惊呆了,如此气急败坏,任性哭闹的沐心,她是第一次见。   “你别哭啊!”飞霜忍着惊讶,手足无措安慰沐心,“不就是看个冠礼吗?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出气好不好?”   “没事没事……”沐心沙哑着声音,面无表情坐在地上,两手抹着眼泪,难得在飞霜面前表现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她抬起头,一边哭着,一边对飞霜扬起一抹笑:“飞霜姐姐不必担忧,我就是忽然有点儿想他了。想想进京到现在……”   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脑中快速数了一下,“小半年过去了,我和楚天歌就见过三次面。”   伸出三根手指头,沐心自己呆呆看着,眼睛再次湿润起来,泪如泉涌。   思念,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忽然就很想不管不顾,推门跑出去,跑进楚天歌的怀里。 第四百四十七章 咫尺天涯   深呼吸深呼吸!   费了很大的力气,沐心才将心里那股子危险的冲动压制下来,冷静过后,脑中转而浮现出前世见过的那些画面——毕业典礼上,情侣们互赠鲜花,一起热烈地拥抱、狂欢。   她颓废地靠着门板,低低垂着头,仿佛漫不经心地提起往事:“在我们那里,像行冠礼这种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男子就会备上一束漂亮的鲜花,送到女子手中,然后把她亲亲抱抱举高高,两人再亲昵地一起拍下合照留作纪念,就是画一张两人在一起的画,等将来老了拿出来一看,呀!多美好啊!   哦,若是角色换过来,那女子也要买一束漂亮的鲜花,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飞奔过去送到男子手里,再把自己送过去给对方亲亲抱抱举高高,最后两人再亲昵拍张合照,可我现在……”   沐心随手又抹了一把眼泪,手上沾了灰却不自知,糊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她转过脸,可怜兮兮看着门外的另一边:“呜……我现在只能躲在房梁上偷偷看他,就连……”   门外的另一边,极尽隆重和奢华,门内的这一边,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蜘蛛网。   门内门外,仿若两个世界,就像她和楚天歌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   沐心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哭嗝。   她哭得正起劲,泪眼婆娑间,隐约见到飞霜手足无措,又是着急又是担心的神色……   原本伤心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缓了缓,沐心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略有些扭曲的微笑,懂事地改口道:“飞霜姐姐,我就是难过,哭一会儿就好了,你……你不用管我……”   这何止是难过……   飞霜心疼地挪了过去,揽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想哭就哭吧,别……别太大声就行。”   唉,飞霜其实很不想提醒她,哭嘛,就该哭得尽兴一点儿。   可这里是太庙,今日又是如此重大的场合,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踪迹。   她倒是还好,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罚着罚着也就习惯了。   可沐心不一样,她身份特殊,若是现在被发现,那就很不妙了。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门外的另一边,礼乐声伴着祝词再次响起,沐心眨眨眼,又胡乱擦了一把眼泪,转过去扒着门缝继续探头偷看,这回楚天歌换了一身素色衣服进来,白发老者则郑重其事为他戴上了一顶皮弁,还有一把佩剑。   周代冠礼,士依《仪礼.士冠礼》,年二十而行,三加——初加缁布冠,象征拥有人治权;   再加皮弁,一般还会佩剑,象征将介入兵事,拥有兵权;   三加爵弁,表示拥有祭祀权,象征社会地位和权势。   经过各种鞠躬行礼,楚天歌再次回到东房换衣服,最后这一次换的是丝织的的玄色礼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古老悠远的礼乐再次随之响起,楚天歌缓步而出,白发老者神色愈加庄严肃穆,双手为他戴上了那一顶象征权利地位的爵弁。   再往后,应该是宾者冠字和冠者拜见尊长的环节,沐心躲在屋里,只能远远偷看,既看不真切,也听不清外面说什么。   “回去吧……”沐心意兴阑珊,干脆不再看下去了。   “好。”飞霜见不得她伤心,赶紧手脚麻利为两人收拾了形容,趁着众人进殿外头没什么人,拉着沐心闪身溜出藏身的小屋子,两人飞快地离开。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亲手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只有宫女太监默默忙碌的凝香宫,早已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五皇子的生辰宴,依照惯例,还是设在御花园,就在凝香宫不远处。   如今后宫无后,最尊贵的便是贵妃娘娘,各世家、官家夫人进了宫,自然要携着女儿们前来拜见,远远望去,皆是行走的绫罗绸缎,夫人们一个个珠光宝气,小姐们则是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   “好热闹呀!”飞霜远远看着,低头看看自己,再回头看看沐心,果断停下脚步,拉着沐心走边说,“走,咱们从后门回去。”   飞霜对皇宫熟门熟路,一路弯弯绕绕,专挑人烟稀少的小路走,两人这一遭冒险总算安全落幕。   她们悄无声息回了院子,重新换了衣服,再若无其事地出来瞧热闹,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   就是沐心的眼眶略有些红,好在今日的她不戴面纱,眼睛也就不那么惹人注目了。   贵妃娘娘的院子,此刻必然人满为患,两人便去了一处临水的凉亭,喂金鱼打发时间。   离生辰晨还早,沐心此番进宫,最重要的事是掩人耳目私下见皇上一面,可惜皇上现在大概还在忙着批奏折,没空见她。   哦,不对,今日五皇子行冠礼,一大堆礼仪流程还没走完呢,白草草都被拉去帮忙了,皇帝应该也要在场的,楚天歌身为主角更不可能脱身。   飞霜和沐心进宫早,又不必去应酬,一时间无所事事。   “飞霜姐姐……”沐心有些扭捏,却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认真且郑重,“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飞霜丢了把鱼食出去,一大群金鱼涌上来,有几只甚至跃出了水面,她满意地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碎屑,回过头,脸上带着随性的笑容。   沐心憋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紧绷,片刻后才放松般吐了出来,语气带着浓浓的无奈:“今日是小五的生辰,还是行冠礼的日子,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不用准备。”飞霜说得理所当然,“小五就是不想让你伤神,才特意瞒着你的。”   她咬了咬唇,两手背在身后紧紧交缠,忽地梗起脖子,而后肩膀又垮了下来,有些丧气:“可是……总不能真就不送了,是吧?”   “唉……”飞霜无奈地收回抓鱼食的手,也没心思再喂金鱼了,转过身来,叉腰盯着沐心皱眉看了一会儿,很快眉头又展开,脸上露出笑意,“走吧,想准备什么,我帮你。”   “小五说要瞒着你,果然是有道理的。”飞霜脚步轻快,倒着走在沐心前面,边走边闲聊,“他说你若是知道了,定然又要耗费心神为他准备生辰礼,现在好了,他这一番苦心,全被我破坏了。”   沐心摇头,重新为飞霜分析利弊:“迟早都要知道的,若真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到时候肯定遗憾又难过,岂不是更费心神?”   “就是……”飞霜兴奋起来,一脸赞同和得意,“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小五就是不听。他说,那就多瞒几天,等你进宫自己看出端倪瞒不住了,那时候再告诉你,虽然时间赶了些,但好歹能少费些心神。”   沐心无语凝噎:“匆忙之间,还怎么少费?” 第四百四十九章 新婚   飞霜难得与沐心持相反的看法,她垂眸凝思了一会儿,开口为小五说了几句:“这点我倒是认同小五,你前几日病得厉害,的确不适宜动脑。如今恢复得不错,今日多动些脑子倒是无碍,多吃点儿好的就补回来了。”   说到吃的,飞霜突然又兴奋起来,眉飞色舞为小五博好感:“对了对了,小五今日亲手为你准备了药膳,瞧这日头……”   她仰起头,抬手搭在眉上望了一眼日头,估算着时间:“两个时辰,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早上走了这么多路,饿了吧?”   回过头,她对着沐心挑眉一笑,“走吧,带你去吃东西。”   药膳,亲手准备……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平静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无端激起某种不知名的冲动……   沐心将握紧的手藏进袖子里,在飞霜调笑的眼神里,硬是按下了那股不安的躁动,明明见不到面,她却觉得他仿佛就在自己身边,很近很近,近到好想伸手拉住他,将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可他……却不在身边。   想见,却不能见……   她低下头,在心里默念楚天歌的名字,任满心的酸涩蔓延……   御花园里,绿树成荫,百花齐放,鸟语花香。   宴会设在室外,没有避嫌的必要,便也不必讲究男女分席。   夫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公子、小姐们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今日的宴会又带着些许相亲大会的意思,长辈们便也不拘着他们,吩咐哥哥们小心看护,便有着孩子们游园赏景去了。   男主人们则要到午后方才能进宫,今日并非休沐,哪怕是皇帝请客,也要先把手里的差事办漂亮了,才好到皇上面前露脸。   日薄西山,皇上携着皇子、公主们,以及后宫一众妃子终于姗姗来迟,尽忠职守的大人们也都散衙进了宫。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   白草草今日一直陪在楚天歌身边,尽职尽责当个好舅舅。   一到了御花园,却立马不安分起来,兴奋地伸长了脖子,时不时东张西望。   好一阵之后,没有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兴奋劲儿落下,变成了失落。   “小飞霜呢?按理说早就来了才对啊!”   他们还是新婚呢!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感觉自己已经两年没见到小娇妻了,想她!想她!好想她!   “去找她吧,这里有母妃在,你不必陪着了。”楚天歌将白草草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看在他今天表现不错的份上,主动开口放人。   “好嘞!不愧是我家好外甥,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顺便帮你看看小丫头,有什么话要我帮忙带的吗?”   白草草不客气地抬脚准备跑路,临走前还很有义气地主动请缨,顺路当个传信使。   楚天歌垂下眼睛,似乎在想要让他带什么话。   白草草暂时停下脚步等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高兴地扭头对楚天歌说:“我就说小飞霜怎么不来找我……忘了她在陪那个小丫头。”想到飞霜是被绊住了才没来找自己,白草草失落的心情立即得到了安慰。   没事没事,他现在忙完了,他可以去找她。   楚天歌再次抬眸时,望着白草草那独自傻笑的表情,猝不及防生出了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白草草可以去找飞霜,他却不能。 第四百五十章 新辞   作为今日宴会的筹办人,贵妃娘娘白香香款款起身,笑意盈盈对着众人高举酒杯,端庄笑道:“很高兴今日诸位能捧场参加我儿的生辰宴,今日本宫特意请来了宫外的杂耍团、歌舞坊助兴,希望大家今日都能吃好、喝好、玩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来来来……大家共同举杯,祝我们大楚兴盛昌荣!”   “兴盛昌荣!”所有人随着贵妃娘娘站起来,高高举杯,齐声呐喊。   皇帝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热闹,笑容满面,随着众人一起喝了酒,便对着大家摆手,难得热情地招呼众人:“今日就当是普通家宴,都不必拘束,坐下吧。”   五皇子今晨行了冠礼,照规矩是大人了,便要同在座的所有人都见个礼,一圈子敬着酒下来,白皙的面容渐渐染上了红晕。   他并不常喝酒,喝这么多酒更是第一次,隐隐有了上头的感觉。   今日之前,他其实对所谓的冠礼并不大放在心上,但今日亲自经历了一遭那庄严的仪式,便有了新的感悟,怎么说呢?   也许成大的变化并非发生在这一朝一夕之间,但我们并不总能发现那些细微的、淹没在生活繁杂和琐碎里的成长,而举行冠礼仪式,会帮助你从生活的琐碎里抽身出来,更加深刻地思考和体验成长的历程。   它会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已经二十岁了,是个大人了。   从今往后,你便要像个大人一样,有责任、有担当。同时,它也赋予你行使大人的权利,你可以不必事事听从大人的安排,自己做主自己的事情,拥有自己的差事,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建立属于自己的家。   也许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就像初次穿上大人的礼服时,浑身上下总会觉得哪里不自在。   但只要想到未来的日子,他可以自己建府衙,和心仪的女子建立他们自己的小家,他们从此可以朝夕相伴……   不知怎么的,楚天歌忽然就期待起来。   哦,对了,从今日开始,他有自己的字了,叫“新辞”,是洛阁老亲自取的。   洛阁老说,他的名字里有个“歌”字,是指能用来吟唱的文辞和歌曲,可取一个“辞”字。   阁老还说,古人常说福祸相依,他此去南方已然历经磨难,厄运结束,接下来便该好运降临了。   所以,希望他能与往日的那些旧的、不好的事物告别,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自己,可就此取一个“新”字。   新辞,寓意辞旧迎新,也寄予了洛阁老对他的厚望,谱写新的更辉煌的篇章。   他的字叫“新辞”,那沐心的字呢?   女子一般十五岁就要行及笄礼许配人家了,沐心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已经行过及笄礼了吧?她的父亲是读书人,一定也给她取了字的吧?   又或者是,沐心就是她的字,照规矩,女子的闺名是不能随意对外人提起的。   不对……   楚天歌这时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问题,以沐心的年纪,家里是不是已经许了人家?   虽然沐心如今已经自请从族谱里除名,家里就算曾许过人家,如今也不可能作数了,可一想到沐心曾经差一点儿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楚天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免不了生出庆幸,幸好还差了一点儿。   喝了酒的楚天歌,小心思格外多,他晕晕乎乎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找人——沐心怎么还不来?宴会都已经开始了,照理说应该已经到了才对啊!   可惜,他四下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就算眼下的情形不好说什么,但好歹让他看两眼也行啊!   母妃请来的杂耍团已经开始了表演,那杂耍的艺人不知从哪儿凭空变出了许多鸽子,引得台下一阵热烈的喝彩,父皇看上去兴致挺高,似乎还赏了东西。   可惜这一切里,没有她…… 第四百五十一章 乐师   “我们小五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白草草寻妻归来,从后背拍上楚天歌的肩膀,捡着一旁的空位坐下,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看他那满面春风的样子,不用猜,定然是见过新婚妻子了。   楚天歌精神一振,直起身回头看,却没见到飞霜,更不必提沐心的影子了,于是失望地转了回去,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愁更愁,楚天歌又一次难过地想,沐心到底在哪里?她怎么还不来?   白草草则喜滋滋看着台上表演的杂耍,到碰精彩处便跟着热烈鼓掌。可惜,他的眼角余光总能瞄到自家外甥那魂不守舍的模样。   原本打算跟飞霜说好要视若无睹的,临到头却心软了。   他伸出爪子在楚天歌肩上拍了拍,宽慰他道:“别这么闷闷不乐的,小丫头暂时来不了。”   楚天歌闻言立即抬起头,眼睛里恢复了几分神采,呃……好像是担忧才对,他用力抓住白草草的手臂追问:“她怎么了?”   白草草疼的得差点儿喊出声,等反手捏住楚天歌手腕卸了力气,赶紧解释清楚:“她没事……”   而后在楚天歌发愣之际,笑骂了一句,“呆子!有飞霜在她能有什么事?这会儿正拉着飞霜给你准备生辰礼呢。”   楚天歌依旧愣在那里,忧愁转为傻笑。   心里那些失落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高兴之余,楚天歌又忍不住委屈,心说,哪里需要准备什么生辰礼,健健康康的,早点儿过来他的身边,让他少受些相思之苦,就是他最想要的生辰礼了。   可一想到沐心正在为他准备生辰礼,他又忍不住心生雀跃和期待,她会送自己什么呢?   大变鸽子的把戏在一阵雷霆般的掌声中落下帷幕,杂耍艺人抱拳对着台下众人鞠躬谢幕,很快下了台。紧接着,便有人往台上搬桌子。   底下的人先是一脸困惑,接着便开始低下头,悄悄交头接耳——   “不是说下一场是《白娘子报恩记吗》,怎么还搬桌子上来了?没看错的话,那是抚琴才会用的桌子吧?”   “奇怪,《白娘子报恩记》好像没有抚琴的戏幕吧?”   “难道是新的剧情?听说,贵妃娘娘把那个写书的人也请进宫了。”   “真的假的,好像没有见到啊!”   “谁知道呢?坐着看吧,等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   “五殿下,还没来得及恭贺你生辰快乐,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洛尘送完洛阁老去休息后,重新赶了回来,虽然他如今对楚天歌的感情很复杂,可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又是冠礼这么重大的日子,他怎么可能缺席?   “多谢!”楚天歌举杯,豪迈仰头,跟着洛尘一饮而尽。   “快看快看……是弦乐琴师!”远处传来几个小姑娘压抑的惊呼声。   紧接着,是一旁的大皇子问身边的侍从:“弦乐身旁那位女子也是宫里的乐师吗?怎么本宫之前从未见过?”   众所周知,大皇子喜好乐理,平时经常会召乐师到府里。   小侍从躬身下去,尽职尽责回话:“回殿下的话,那位姑娘是飞霜郡主带进宫的,并非宫里的乐师,您从前自然是没见过的。” 第四百五十二章 教诲   宴会的座位,大体上是按身份高低依次排序的,以一家之主的地位为准,从正中皇帝的位子两边依次往外排,男主人携着妻子坐一桌,后头再添几张桌子,便是子女的位置。   皇子们身份尊贵,又多已成家,各占了一位。   几位皇子的座位,离皇帝最近,是全场最受瞩目的位置,在场的男女老少,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暗搓搓地往此处瞄两眼。   皇子座次下方,镇南王世子文仲乐正独自饮酒,他身材魁梧,此时却是懒散地倚在桌沿,手里端着酒杯,眼神迷离,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遇到有人敬酒,便微微坐直身子,微笑着敬酒还礼。   文世子这副模样,很有几分怡然自得的风流俊朗,再加上京中传闻,文世子的腿伤已经治好了,更是引得远处几位小姑娘频频侧目,含羞带怯。   若是文世子的腿伤痊愈,他可就是未来的镇南王,也是极好的归宿。   舞台之上,两位乐师在侍从们的帮助下已经就位,弦乐手指按在琴弦上轻拢慢捻试了试音色,一旁的女乐师也小声地吹了下笛子,一听见微弱的声响便立即停下,一切准备就绪。   大皇子楚天耀兴致勃勃,喝着小酒乐呵呵期待着即将开始的表演。   最初也许只是为了讨好父皇。但久而久之,他似乎真的爱上了音律,而且和父皇喜好十分一致,都对弦乐所创的曲子情有独钟。   “二弟,弦乐这两年又有了不少新作,你刚回京想来还没听过,改日到大哥府上,大哥府里的乐师弹得不错,定不会让二弟失望。”   一谈到弦乐的曲子,大皇子原本温和的笑容加深了许多,不再是温文得体的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他举起酒杯,遥遥对着旁边的其他弟弟们敬酒:“还有诸位弟弟,大哥府上近日得了一位琴艺高超的乐师,虽及不上弦乐,却也是不差的。改日大哥做东,咱们兄弟们好好聚聚,如何?”   “好啊好啊!”旁边几位还未成年的小皇子高兴地拍着手,最小的那位最为兴奋,大喊着,“到时候把弦乐也叫上,让他们好好切磋切磋。”   大皇子最后拍板:“好,就依八弟所言,到时候几位弟弟可一定要来哦。”   二皇子楚天宁一如既往地听大哥的话,乖巧地回答:“好……”   “好哦好哦!”   “可以出宫去玩咯!”   ……   “你们兄弟几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皇帝楚孝文被几个小儿子的欢呼声吸引过去,提高了音量,端着慈爱的笑容加入了他们的欢乐。   “大哥说府里来了位琴艺高超的乐师,请儿臣们一起去欣赏呢!”   回答父皇的问话,四皇子楚天正向来是最积极的,在这一点儿上,楚天正和他的母妃高冷的性子截然相反。   大皇子楚天耀站起身,躬身对皇上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回父皇的话,二弟和五弟离京太久,我们兄弟几个也好久都没聚一聚了,儿臣便想着牵头再组个局,好让我们几个兄弟们能好好叙叙旧。”   楚孝文满意地点点头,肯定大儿子道:“耀儿能如此想,甚好甚好!”   而后趁机教育儿子们,“你们要记住,只有你们兄弟和睦,我大楚的江山才能永固长存。”   皇帝发了话,皇子们立即集体起立,齐齐对着皇帝拱手鞠躬,齐声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第四百五十三章 惊艳   这一道陡然响起的、整齐洪亮的、来自皇子们的喊话,让周围原本嬉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下意识齐齐站了起来,循着声望过去,大部分人都是一脸茫然,更有些人吓得不知所措。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心情不错,微笑着摆手示意所有人坐下,另外扭头对着守在一旁的海胜低声说了不知什么,海胜弯下腰边听边点着头,随后又叫来一位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太监便小跑着到了舞台边。   他躬身对弦乐恭恭敬敬行了礼,小声传话道:“弦乐大人,皇上说,您可以开始了。”   弦乐对着小太监微微一笑,颔首点头。   众人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小太监的步伐而去,先是落在弦乐身上,但很快便被一旁那位面生的、灵气逼人的姑娘吸引了过去。   那姑娘一身浅粉色的上衣,底下罩的是嫩黄色、蓬蓬的襦裙,手臂缠了条襦裙同色的披帛,胸前系成蝴蝶结的淡粉色飘带随风摇曳,别具风姿。   最妙的,是她脑后那一根与襦裙同色的发带,垂至腰间,衬托出女子纤柔曼妙的腰身;   绸带尾部缀着两个银铃铛,随风飘荡,叮叮当当,俏丽可爱,明媚动人。   宫里并不缺美人,却极少有这种,气质介于少女和成年女子之间的美人。   等那姑娘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美丽的容颜时,众人更是不约而同露出惊艳之色。   那是让洛尘和楚天歌都魂牵梦绕的一张脸,两人在台下同时瞪大了眼睛,“咳咳……”入喉的酒一下子变了味,两人一同呛得咳嗽不止。   “咳咳……”不远处同时传来一阵咳嗽,楚天歌抽空瞥了一眼,眸光骤冷。   那是文世子所在的座位,飞霜曾说过,他也对沐心存了非分之想。   但他很快又将目光移回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上,望着眼前换了一身皮囊,就仿佛脱胎换骨的沐心,楚天歌一时竟再移不开眼。   他痴迷地望着她,远远的,却已心满意足,甚至还在心里偷笑。原来,他的沐心打扮起来这般好看!   她梳着时下少女最常见的垂挂髻,左右两边的发髻分别簪着一支步摇,步摇上镶的珍珠洁白无瑕,底下缀着几根银链流苏,在阳光下轻轻摇晃,熠熠生辉,如点睛之笔一般,让人眼前一亮,不仅将那垂挂髻的稚气卸去了大半,还横生出另一番女子独有的柔美来。   耳坠,是和步摇同款风格的珍珠耳链,珠圆玉润,个头不大,垂在耳下轻摇慢摆,婀娜多姿。   “啧啧……瞧瞧你俩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早前被惊艳了一脸,如今淡定看戏的白草草趁机奚落他们,还不忘夸自己媳妇,“也不看看是谁打扮的,我家飞霜可是最心灵手巧的。”   另一头,飞霜躲在台下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就说嘛,沐心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只可惜平日里不爱打扮,甚至还有刻意遮掩的意思,真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啊!   她早就想动手拯救这颗明珠了。   机会难得,就算沐心平日里不爱出风头,可这样的日子里,她有预感,沐心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低调,再说《白娘子报恩记》都已经风靡京都了,也没有低调的必要了。   果然不出所料,飞霜今日下了大力气为沐心装扮,若是换作从前,沐心早就拒绝了,今日却从头到尾都乖乖的,随她折腾。 第四百五十四章 贺礼   如宫中这种大型宴会,能参加的都是京都里排得上名号的贵族世家,也是长辈们最为满意的、相看人家的最佳场地。   想来,沐心方才一定也看到了外头那些官家小姐了吧?   看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与其说是来参加皇子生辰宴,还不如说是出来展示露脸,说不准就能吸引到谁家的少年郎呢?   更重要的是,她们中一定有很大一波人,是冲着今日的寿星来的——   当朝的五皇子,有资格角逐储君的人选,又生得丰神俊茂,不知有多少人家趋之若鹜。   众所周知,五皇子尚未婚配。   所以,沐心这是终于有了危机感,要有所行动了吗?   飞霜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兴奋,也忍不住自豪,她家沐心这么聪慧漂亮,就算没有显耀的家室,照样可以甩那些名门贵女们好几条大街。   这丫头,可是大楚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的状元郎!   她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扫向台下那些毫无所觉的名门贵女,再看看台上准备就绪的沐心,心里开始蠢蠢欲动,等着看吧,看沐心今日如何惊艳全场。   “那不是弦乐吗?”皇上抬眸远眺,倾身凑到贵妃身旁问,“他不是最后才上场吗?怎么现在出现了?”   白香香正眯着眼瞧着那位传闻中的姑娘,她早就想见识一下了,好不容易能遇到一个穿越来的老乡,还极有可能要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猿粪”吗?   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见面,今天终于要见面了。   不过,她可没打算现在就告诉皇上,这人就是那个让他气得牙痒痒的女状元,省得他待会儿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当场给这未来儿媳难堪,场面可就难看了。   假如将来是一家人,现在就要好好相处才行。   于是,贵妃优雅端庄地对着皇帝回眸一笑,转而又将目光落在舞台边看热闹的飞霜身上,面上露出慈爱的微笑,一脸无奈地嗔怪道:“谁知道呢?飞霜让人带了话,说是她的安排,也不知安排了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只说是一定会让我们大开眼界,皇上姑且就期待一下吧?”   “好好好!”皇上连连点头,说了三个“好”字,倒不是对新节目的期待,而是贵妃难得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让他很是受宠若惊。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时,清脆嘹亮的笛声缓缓响起,最初的时候,其声悠悠然,后来渐渐变得高亢有力。此时,松沉而旷远的古琴声随之响起,引人陷入遥遥的远古之思……   清亮交缠着悠远的音符,随风飘荡在御花园的空中,所有人霎时间鸦雀无声,有人甚至下意识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扰了这美妙动人的天籁之音。   一阵清风拂过,高亢的笛音渐渐转入轻灵,柔和委婉,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   琴音随之而动,吟猱余韵,细微悠长如人语低低倾诉……   “闻笛声,独惆怅,云深夜未央;是与非,都过往,醒来了,怎能当梦一场?”   弦乐带着磁性的嗓音伴着琴笛之音低低吟唱,轻柔圆润的女子嗓音随后而至——   “红尘中,毁誉得失如何去量?萧萧血热刀锋凉;山高水远,又闻琴响,陈情未绝,卧荻花月如霜。”   台上的弦乐琴师回眸对着一旁的沐心温柔一笑,沐心正好也看向弦乐的方向,微微一愣过后,同样回以微微一笑。   “煮一壶生死悲欢,祭少年郎,明月依旧何来怅惘?不如潇潇洒洒,历遍风和浪,天涯一曲共悠扬,天涯一曲共悠扬……”   悠扬的歌声,在潺潺如泉水般的琴音中,缓缓落下,最后归于平静……   台下的众人却依旧沉浸在曲中那悠扬洒脱的旋律中,难以自拔。 第四百五十五章 碍眼   一曲终了,弦乐自己也缓了许久,才从曲子里的意境拔了出来。   他优雅地起身,抱起自己心爱的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沐心收起手中的玉笛,走到他的身旁,两人对着台下微微鞠了一躬,表示谢幕!   台下观众此时才算反应过来,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拍了手,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拍手鼓掌,汇聚成久久不散的、热烈的掌声!   作为宫里最受欢迎的琴师,弦乐对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他面色如常,低眉敛目,坦然接受众人的赞叹。   沐心却有些紧张,她低调惯了,对这种受众人瞩目的场面应付不来。   飞霜在台下不远处站着一边鼓掌一边用眼神给她加油。   沐心感激地对她笑了笑,目光下意识搜寻着楚天歌的身影,这份贺礼,他会喜欢吗?   飞霜说,弦乐琴师是宫中最精通乐理的乐师,也是因为有飞霜出面,才能请来弦乐帮忙。   这一首《无羁》当年可是风靡全国,甚至流传到海外去的,而且歌词又刚好切合“冠礼”这个辞别少年时代的主题,也是唯一一首她会演奏的曲子。   楚天歌他……会喜欢吗?   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   可这并不妨碍楚天歌皱起眉头,他远远望向台上,弦乐一身浅蓝色长袍,为他那张风流不羁的面容平添了一丝雍容华贵,和今日难得盛装出席的沐心并肩站在一起,竟让人生出一种金童玉女的既视感。   相识多年,楚天歌第一次觉得,弦乐长得有些碍眼。   “哇!真真是好一对妙人儿呢!”对面的四皇子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成功吸引了楚天歌的注意,他目光冷冷地扫过去,四皇子毫不知情,无比热情地回以一笑,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五弟写进了小本本。   楚天歌气结,又不能发作,干脆扭头不理他。   另一边,弦乐和沐心被召见到御前问话,不等弦乐行礼,皇上便对着他抬手示意,这便是要免了他的行礼。   这位年轻的天才琴师,一直深得皇帝喜爱,他在音律方面造诣极高,尤其对琴有一种近乎执迷的偏爱,时常抱着琴不肯离手。久而久之,皇帝便干脆免了他的行礼。   毕竟他怀里那把古琴价值连城,万一磕了碰了……   托弦乐的福,沐心也被免了行礼。   皇帝对这一首曲子十分喜爱,兴致勃勃地问弦乐:“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从前似乎并未听过,可是弦乐近日新创?”   前头说过,皇帝楚孝文年少时乃是一闲散王爷,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也曾是一把好手,后来当了皇帝,对音律的喜好依旧未改。   “回皇上的话……”弦乐抱琴对着皇上微微鞠躬一礼,从容起身,慢条斯理地摇摇头,“此曲并非微臣所创,而是由这位姑娘所传授,微臣今日只是有幸参与罢了。”   他说着,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沐心,给了她一个饱含感激和赞赏的眼神。   沐心无奈地垂下头,都说了这是她听来的了。   还是前世她电视剧里听来的,这么夸她,真的好吗?   然而一抬头,立即又对上了皇帝和贵妃娘娘投来的惊奇目光,不必扭头去看,周遭其他人定然也是如此。   呃……不知道,楚天歌是不是也在看着自己?   沐心忍不住跑神,但立即又元神归位,今日可是她的主场,每一步都有可能影响后面的计划,要专心! 第四百五十六章 勾手指   收敛回心神,沐心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脸上便端起了得体大方的微笑:“启禀皇上,此曲乃是小女子偶然所得,时间久远,已忘了大半,只记得一些旋律和歌词,今日能顺利完成演奏,还是多亏了弦乐大人出手相助,小女子不敢居功。”   “哦?如此美妙的旋律,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   皇帝楚孝文难得听到如此满意的曲子,眼睛亮了起来,不由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   一个大概所有痴迷音律的人都会犯的毛病,追本溯源,万一还能找到更多失传的古曲呢?   “这个……请皇上恕罪。”   沐心缓缓又鞠了一躬,表示告罪,而后面上恰到好处露出为难之色:“这个问题弦乐大人也问过小女子许多遍了,可惜小女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有时回忆多了,甚至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所得,实在做不得数。”   白香香身为穿越人士,掐指一算,也猜到沐心这歌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这歌她也没听过,也不知是她穿越后才新出的曲目,还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毕竟穿越前,她是个忙得根本没时间刷剧、听歌、看综艺的一线医生,也许就这么错过了呢?   楚孝文没得到想到的答案,脸上写满了失望,还有些不死心,正准备再接再厉问出点儿什么,却感觉袖子被谁扯了一把。   一回头,竟然是香香,她甚至还在桌底下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对他勾了勾手指。   什么失望啊……什么失传的古曲……都被楚孝文丢到了九霄云外。   香香竟然又跟他玩这么孩子气的游戏,回想上一次两人一起玩游戏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小五出生前了吧?   追忆起从前,楚孝文心底泛起一丝柔软的涟漪,从前……   香香很经常对他勾手指,她有时总喜欢把他当书呆子戏弄,有时又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所以,叫他过去的时候,总是不好好叫人,而是骄傲地抬起下巴,然后对他勾一勾手指。   被人如此召之即来,本该是要生气的,可奇怪的是,他不仅不气恼,还会情不自禁地,乖乖地自己送上门去。   大部分时候,他送上门去的结果都不会太差,有时是他受伤了,她细心地为他上药;   有时是她做了什么好吃的,让他也跟着一饱口福;   后来他们成亲之后,甚至会得到她主动送上一枚香吻……   楚孝文忍不住回味,接着便是委屈,他的香香都好久没有主动亲他了。   自从他当了太子,再后来当了皇帝,她就收敛了从前那些古灵精怪的所有脾性,规规矩矩的,从不越距,也不再对他像从前那般偏爱了。   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对他做出从前那个不安分的小动作……   楚孝文既怀念,又激动,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风流少年,一边乖乖地伸长了脖子凑过去,一边等着自己的心上人靠过来,再纵着她肆无忌惮地使唤自己。   “这姑娘好像不是宫里的乐师,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女儿?”   这么简单的问题,楚孝文听完对着香香回眸一笑,高兴地表示自己可以。 第四百五十七章 君无戏言   等重新坐直身子,楚孝文强压下不自觉扬起的嘴角,一边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煞有介事感慨道:“如此吗?那倒是有些可惜,不过若是做梦就能高得此佳作,也算是你的造化了,挺好挺好。”   而后,又装模作样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片刻后,扬起一抹长辈的慈爱笑容,问道:“你好像不是宫里的乐师吧?”   说完眼角余光立即飘向一旁的贵妃,得到贵妃娘娘肯定的眼神后,楚孝文假咳了两声,努力掩饰自己得意的笑。   沐心配合地点头,顺带拍了句马屁:“皇上好眼力,小女子的确不是。”   楚孝文满意地点头,赶紧将香香的嘱托问出口:“那你是谁家的女儿?”   “这个问题……”沐心歪头想了一想,面露为难,“回皇上的话,这个问题对小女子来说,有些不好回答。”   “呃……”楚孝文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是身世有什么难言之隐?   白香香作为内定的接头人,淡定的接下话头,似惊讶似好奇地出言问她:“哦?此话怎讲?”   “娘娘有所不知……”沐心长长叹了口气,对着贵妃白香香的方向微微鞠躬,才满脸悔恨地低下头,解释道,“两年前,小女做错了一件事,虽得父亲、母亲原谅,但小女无法原谅自己,也不愿再连累家人,故此……”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溢出的泪珠,颇有些楚楚可怜:“前两日,小女回了老家,自请从族谱中除名,从今往后,小女便不能再顶着爹娘女儿的名头了。”   这回楚孝文坐不住了,他向来以仁孝治国,自然对这种事极为在意,立即便皱起眉训斥道:“胡闹!”   白香香再次偷偷扯他的袖子,劝道:“先别恼,问问清楚再说。”   看在香香的面上,楚孝文勉强收敛了怒气,耐着性子继续问:“你这说的没头没脑的,既然父母已经原谅了你,又何必去族谱里除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人多,倒也是个以身作则的好时机,楚孝文思绪转了一转,又补了一句:“如若有什么冤屈,你说出来,朕替你做主了便是,怎可如此胡来?”   “真的吗?”这送上门的意外之喜,让默默垂泪的沐心一时忘了哭泣。   她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直勾勾盯着皇帝,刚刚哭过的双眸清澈水润,透着股天真和无辜,让楚孝文莫名感觉到一种熟悉感。   可惜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呢?   想不起来就暂时不想了,楚孝文正襟危坐,颇具威严地强调:“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沐心高兴地直点头,二话不说,便兴奋地朝着皇帝鞠了好几个躬:“小女子先谢过皇上大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心这翻脸比翻书还快,仿佛方才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不是她一样。   楚孝文顿觉后悔,有些怀疑小姑娘刚刚是不是故意卖惨博同情?于是,就有点儿想收回刚才那句承诺……可惜不行。   君无戏言……   楚孝文只能忽略心里的那股子憋屈,板起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对此时正喜笑颜开的小姑娘说道:“先别急着谢恩,说说吧,怎么回事?”   做不做主的,等听完了,决定权在还是在自己手里。 第四百五十八章 贺寿   “其实,小女子……”沐心说着,垂下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顿时消了个干净,她扭头往楚天歌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思及自己还在御前回话,只能匆匆一瞥就转回来。   告御状很重要,但今日是楚天歌的二十岁生辰,也很重要。   纠结再三,沐心悄悄观察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见他眉头舒展,两眼微眯,嘴角上翘,显然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说道:“说到谢恩……皇上,其实小女子能活到今日,多亏了五皇子的救命之恩,所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点一点的,缓了片刻,忍着忽如其来的脸红心跳重新抬头,对着皇帝腼腆一笑,又咬了咬嘴唇,才小声问道:“所以,小女能不能先去给五皇子敬一杯酒贺寿,再过来同您告御状?”   “救命之恩?告御状?”楚孝文扬了扬眉,不过小五是个大夫,顺手救个人倒没什么好奇怪的,就是这告御状?   “五殿下医术高明,机缘巧合救过小女子一命,这对殿下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小女来说却是莫大的恩德,绝不敢相忘。”   沐心说话的时候,握着笛子的手紧了紧,身体微微前倾,眉眼认真,眼中满是想让人信服的急切,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的她的诚心。   “至于告御状……启禀皇上,小女落得今日的下场,的确是受了冤屈,且两年前会离家出走铸成大错本就是为了进京告御状……只是此事说来真的很话长……”   她说着,面上显出几分焦急,而后低眉抬眼,可怜兮兮地、偷偷地瞧了皇帝一眼,才期期艾艾地再次求道:“能不能……能不能恳请皇上,容小女先去给五皇子敬一杯酒贺寿,再回来同您告御状?”   “快滚快滚……”皇帝闭了闭眼,嫌弃地赶人,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跟香香年轻的时候一个样,惯会装可怜,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好嘞,小女子这就滚!”目的达成,沐心立即原形毕露,兴奋得原地蹦了起来,蹦到一半意识到不对,立即又收敛起来,低眉顺目地对着皇帝福身一礼,“小女子告退!”   两手微微提起裙摆,沐心微低着头,小碎步踩得飞快,很快走到了五皇子的位置所在。   小侍从十分有眼色地端着托盘出现,托盘上摆着一杯酒。   沐心眉眼亮了亮,弯腰对那小侍从柔声道了声:“有劳。”将笛子别在腰间,两手喜滋滋端了酒,噌噌噌走到楚天歌面前。   四目相对,她在夕阳的余晖下,亭亭玉立,两手捧着酒杯,对着他巧笑嫣然。   他姿态从容优雅,对着她遥遥举起酒杯,扬起一抹会心的笑。   她的笑容里,兴奋里隐隐藏着一丝得意,他一眼便看懂了。   兴奋,因为这是他们以真实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第一次相见。   得意,因为这一次相见,是她靠自己争取来的。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抱进怀里,狠狠地慰藉一番这段时日的相思之苦,面上却还是换上了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的浅笑,礼貌,却也疏离。   沐心愣了愣,满心的欢喜,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瞬间凉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冷淡   凉了的沐心恢复了神志,总算发现了一旁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的洛尘,还有一旁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白草草。   一旁的小侍从还在,宫中规矩森严,如沐心这般上来还不知行礼的女子,小侍从还是第一次见,知她稍后必定还要将酒杯放回来,便一直守在旁边。   沐心感激地对那小侍从惨淡一笑,将酒杯暂时放回去,便规规矩矩地上前一一行礼:“小女参见五殿下,见过国舅爷,给洛大人请安。”   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如今却是这般冷淡的态度,沐心脑子里一边为他找着借口——   也许是他顾忌到场合,不好对她太热络?   又或者是他不高兴她出这一番风头,担心她会惹来麻烦,所以故意表现得冷淡?   也可能……   沐心承认,今天的她有些冲动行事,也明白楚天歌如今对她越冷淡,便越能减少她的麻烦。   可这并不妨碍她委屈难过……   理智告诉她,楚天歌是为了她好,因为如今的她已然身处险境,不该如此张扬。   可情感上,她又忍不住埋怨他,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勇敢这一次,她不想两人以后还是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所以特意高调地宣扬他们的关系。   她只是很单纯地想为他送一份生辰礼,想要从今往后都能光明正大地对他说一声:“生辰快乐!”   她有错吗?   就算错了,他难道不该宽容地纵着她吗?   可他没有……   再多的理由,哪怕是为她好,他眼里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终究还是狠狠伤了她的心。   “小女无状,失了礼数,求殿下恕罪!”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规规矩矩地请罪,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声音里的哭腔却不难察觉。   方才那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仿佛浑身发着光,此刻那些光黯淡了下去,乖巧又可怜的小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   白草草不忍地别过头,却默认了小五的举动。   高门贵女的嫉妒之心,高门贵族的尔虞我诈,他曾陪着小五经历了太多,至今不敢小觑。   以小五如今在朝政上表现出的能力,想要将女儿嫁给他的高门必定不会少,若是小五对沐心太过热络,无疑会让她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   洛尘张了张嘴,想开口求情,被白草草一杯酒堵住了嘴,两人眼神一触即开,却立即明了对方的眼底未能言明的心意——旁观,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宴会上的人们依旧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仿佛对五皇子这边发生的事并不关心。   楚天歌懒洋洋靠着椅背,喝了酒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迷离,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处乱看,其实早已不动声色,将那些暗地里的目光尽收眼底。   他一手端着酒,姿态优雅而高贵,另一手随意搭在椅背上,无人看见,那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沐心依旧维持着半蹲的行礼姿势,等待着五皇子的赦免。   楚天歌也在等,等着暗地里那些愤恨的、嫉妒的、算计的目光,一个个转化成幸灾乐祸、不屑一顾和嘲讽,他等啊等……等到他快要控制不住,等到他听到手中的酒杯传来碎裂的轻响……   不能再等了……   他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迷离许久的目光才终于回到沐心的身上。   洛尘努力忽略沐心的存在,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她,看她的形单影只和委屈无助,正当他心疼不已之时,耳边传来一丝酒杯碎裂的声音,虽然微弱,他却听得清楚。   循声望去,洛尘立即发现了楚天歌的异样,他反应极快,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意地执起酒壶,从楚天歌手里取过酒杯。   意料之中,酒还没来得及倒下,酒杯便已碎成两半。   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洛尘嘴角牵出一抹不在意的笑,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这杯子不经拿,换个金杯过来。”   洛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小心捏碎酒杯而已,家常便饭,再换一个就是了。   一旁的小侍从时刻准备着,眼疾手快,即刻奉上黄金酒杯,杯子上雕刻着精致的图案,簇新闪亮。   另一边,楚天歌摆脱了困境,目光不经意滑过碎裂的酒杯,最后懒懒转向沐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告诫道:“礼不可废,记住了。”   接着,他迷离的眼神照例四下扫了一圈,确认不再有恶毒的眼光,才大发慈悲对她摆手:“起来吧……”   让一个女孩子在如此大庭广众下受此屈辱,几乎与杀人无异。   楚天歌却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知道,沐心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更不会被外界的眼光左右自己的心情。   但旁人并不知晓沐心的心性。所以,要帮她,这一招最有效,也最无害。   不怪他如此谨慎,毕竟,他也是入了朝堂才越发能体会到,朝堂里的明枪暗箭,一点儿不比父皇的雷霆之怒逊色。   沐心的安危,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第四百六十章 默默反驳   保持半蹲的姿势太久,沐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垂在身后的铃铛随之晃动,清脆悦耳的“叮叮”响声此刻却变成了刺耳的提醒,提醒她被五皇子当众刁难的难堪。   她低着眉头,眼角余光暗中在周围扫了一圈,白草草别开头假装没看到,洛尘颓然坐在一旁,时不时会偷偷看她一眼,眼中饱含怜惜。   再往外,那些人她大多不认识,大抵不是皇子、公主,便是皇亲贵胄,一个个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幸灾乐祸,当然也有几个压根就没看这边……   今日这个脸算是丢大了。   楚天歌显然漏算了一件事,沐心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却不代表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屈辱,还能保持无动于衷。   此刻的沐心羞涩难当,涨红了脸,心里恨不得立即逃离此处,脚下却像钉子钉住了一般,寸步未移。   她独自站在那里,倔强地不肯离开,任由周边的人随意打量。   她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要么悄悄擦干眼泪,大大方方地敬完酒祝寿离开,要么干脆现在哭着离开。   现在呆呆站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可当伤心难过,羞愧难当的情绪齐齐翻涌上来……   该死的,楚天歌都这么羞辱她,她竟然还在想着祝福他的生辰……   沐心悲从中来,哭得更凶了……   沐心几乎将唇瓣咬出了血,也只能勉强不哭出声,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此刻的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她要怎么……怎么做到悄悄擦干眼泪?   这是个难题,她纵使用过目不忘的天赋,也无法解决。   等哭完这一阵再说吧,她低着头,默默掏出帕子擦泪。   至于后面该怎么办?   好难过!她没心情去想后面那些怎么办……   可恶!明明前一秒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么难过?   明明……楚天歌这么做是为了她好,他做的没错,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沐心努力说服自己不要难过,可惜收效甚微,反而有了越发不可收拾的趋势,她哭得太厉害了,渐渐感觉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想不明白,楚天歌怎么可以用那么冷漠的眼神看她?   他怎么做到的?   如果换作她,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对他那么残忍……   对,她抛弃了所有,如今只剩下他了,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可以用这么残忍的眼神看她?   理智灰飞烟灭,悲伤逆流成河。   哭到不能自已的沐心,渐渐恼羞成怒,最后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可原谅!哪怕是演戏也不可原谅!   还是好难过!   旁边传来窃窃私语:“快看快看,那小姑娘哭了!”   “哎呀,洛小公子也在,她惨了!”又一个忐忑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地小声向旁边的人解释道,“洛小公子脾气不好,听说他最讨厌人哭哭啼啼了,见一个打一个。”   “什么……洛公子竟然打人?明明长得那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有人惊讶地想要大叫,又立即捂住了嘴,不能被洛小公子听到。   听着听着,沐心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心思在心里反驳——乱讲!洛尘才不是那种人……   “那女的怎么脸皮那么厚,都这样了还留在那里不走?”   “呃……”这话沐心无法反驳,她好像是有点儿脸皮厚,正常的女孩子现在早就哭着跑掉了。   “就是,没见殿下不待见她?还上赶着往前凑,真是没教养……”   “你才没教养……”   分心之后,沐心感觉方才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好像没那么难过了,于是继续在心里反驳。   “那女的怎么还不走?”   “呃……”沐心恍然醒悟过来,对呀,她怎么还不走?   哦,她在等啊,等情绪缓一缓,来都来了,肯定要敬完酒再走的。   末了,沐心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心思偷笑,还默默佩服自己,哎呀妈呀,我可真是顽强!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失落   耳边的闲言碎语越来越肆无忌惮,原本最爱当和事佬的大皇子,今日罕见的没有出来主持公道,二皇子本就不善言辞,更不能指望。   楚天歌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这两个哥哥能多管闲事一点儿。   因为他们再不来管,他自己就要坐不住了……   他那么心爱的姑娘,自己都舍不得多说半句,怎么可以这么任人羞辱?   好在最后四皇子也看不下去,他自己主动凑过来为沐心说情:“五弟,算了吧,人家小姑娘又没什么恶意,你别这么严厉。”   差点儿跳起来的楚天歌默默看了四皇子一眼,又默默坐了回去。   他没想到,关键时刻要仰仗的,竟然是这位平日里最不靠谱的四哥。   四皇子不负楚天歌所望,这边劝完,另一边立即转过头安慰沐心:“别哭了别哭了,你别介意,我们这位五皇子啊……”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做出调侃的表情,笑着继续说道:“性子最是冷清,不过心肠很好,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救过很多人,大家都知道的……哦,你不也是被救的一个?他没有恶意的,快擦擦眼泪,呐,本宫的帕子给你,你别伤心了。”   沐心趁机抬起脸,脸上的泪痕犹在,倒是没再流出什么新的眼泪流了。   她对着四皇子盈盈一拜,抬头时,对他扬起一抹礼貌又不失灿烂的微笑:“小女参见四殿下,多谢殿下解围,您人真好!”   四皇子愣住,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对沐心此时的表现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这小姑娘应该是羞愧难当,才会一直站在这里不动,这才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可观她眼下的神色,虽然眼睛红红的,的确是哭过,却又似乎不难过了,反而……反而看上去还挺有气势?   “客气客气,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四皇子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呵呵笑了两声,对着沐心颔首一礼,转身对着楚天歌匆匆道了声“打扰了”,便脚底抹油溜了。   如此屈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此女不可小觑,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听闻今日是殿下行冠礼的大日子,小女这才求着飞霜郡主请来了弦乐大人,合力演奏了这一曲《无羁》,希望借此曲祝殿下生辰快乐。”   沐心生着气,对着楚天歌便没了好脸色,面无表情地“念”完早早便想要的腹稿,便欠身告退:“小女不知礼数,不敢再留下惹殿下不快,这就告退!”   楚天歌张了张嘴,神色有些无措,又有些失望。   他以为,她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却换来了她如此冷脸相对。   她似乎生气了?   他依旧斜倚在座椅中,目光却不自觉追随着沐心离去的身影,不再是来时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的活泼灵动,而是端庄大方的款款而行,姿态仪容无可挑剔,哪里不知礼数了?   她转身得干脆,将他远远抛在身后,渐行渐远……   如他所愿……   可楚天歌却高兴不起来了,反而油然而生一种失落的情绪,心里仿佛空了一块,随着她的远去,空了的地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了。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得那么干脆利落?   楚天歌感觉有些难过,他举起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   目光远远追随着沐心,她回到御前,很快又恢复了最初的神采,同父皇和贵妃笑眯眯说着些什么。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却不再是对着他了。   楚天歌忽然就明白了沐心方才离开时的心情,她不过是对他冷着脸,他就已经如此情绪低落。   更何况她高高兴兴为他准备了贺礼,却换来他的冷漠相待,还当场让她难堪……   这和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毫无关系,她在意的,是他的态度。   正如此时,对她的离去时的冷漠态度,他同样会耿耿于怀。   幡然醒悟……   心,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个洞,让人痛到快要窒息。   楚天歌手下一用力,酒杯再次碎裂,这一次碎片直接扎入白皙的掌心,鲜红的血,混着晶莹剔透的琼浆从掌心流淌而出。   尖锐而炽烈的痛,从掌心蔓延,心痛的窒息得以缓解。   “你在干什么?”洛尘惊呼出声,白草草直接上前掰开他的手掌。   “我在干什么?”楚天歌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血流如注的手不是他的,“哦,就是想试试你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捏碎的杯子。”   洛尘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又听得楚天歌喃喃说道:“那杯子本是一对,自然是要生死相随的,我想成全它们。” 第四百六十二章 告御状   五皇子的受伤,因着白草草的刻意隐瞒,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所有人只看到,不胜酒力的五皇子在洛翰林和国舅爷的搀扶下,已经先行回宫休息了。   主角提前离场,有心想要攀附的几家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其他几位皇子还在,皇帝和贵妃也都在,众人便也舍不得离去,这可是难得能亲近皇家人的机会。   另一边,楚孝文默默望着自家儿子离开宴会的背影,忽然有些郁闷。   明明他这么温柔,又最懂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为何亲自教出来的儿子如此冷若冰霜?   将来夫妻相处,得失去多少乐趣?   怜香惜玉的楚孝文,很快将视线转回丢了脸回来的小姑娘,摆出和蔼可亲的面容,亲切地慰问她:“若是心情不好,告御状的事,你回去写个折子让人递上来就是,今日且先回去休息吧。”   “多谢皇上体恤,小女无碍。”沐心努力提起精神,对着皇帝自嘲地笑道,“虽然在救命恩人面前失了礼数,还惹了殿下不快,是有些难过,但只要想到皇上您愿意为小女做主,洗刷冤屈,小女就高兴起来了。”   楚孝文:“既然如此,有何冤屈,你且细细道来吧。”   沐心果然高兴起来了,笑眯眯地福身行了礼,才说起了自己的冤屈。   “小女本姓林,家住京郊外的一个叫宋林的小县城,哦,不对,小时候是住乡下的,后来才搬去的县城。   小女原先的父亲名叫林书豪,年轻时曾中过秀才,后来因出言无状冲撞了不知哪位大人,弄丢了功名。   总之,您只要先大概知道一下,小女原先的爹爹性情刚直,很是不懂拐弯抹角就是了。   说句不谦虚的话,小女女打小就有些小聪明,父亲当年科举读的书,小女都能背个八九不离十,后来父亲便到县城里寻了个账房的活儿,主要目的,是为了把小女接到县城里,到时候凭着小女的才学,也许就能某个女先生当。   咳咳……皇上您也是当父亲的,应当很能理解小女原先的爹爹这种爱女心切的心情,对吧?”   皇上点点头,耐心十足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心里却有些酸涩,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皇家哪里有这么多骨肉亲情和温情脉脉?   “不好意思,好像有点儿跑题了……”   沐心挠挠头,笑嘻嘻地把话头又绕了回来:“一说起从前就收不住,小女这就说回正题。其实,小女犯的错,是两年前留了封家书,便离家出走了,原本是为了帮爹爹讨个公道,谁曾想,这一走就是两年……”   沐心垂下头,平静地说起了从前的故事:“那一年,爹爹的老东家忽然中毒死了,官府便把爹爹也抓进了牢里……   老东家中毒,其实是大儿子为了谋夺家财蓄意为之,然后再花银子疏通官府,把毒害老父亲的罪名安到了经商有道的弟弟身上。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稳稳当当继承老父亲的家产,不必再担惊受怕,担心父亲会将家里的生意,都交到聪明能干的弟弟手中。”   “其实就是一桩争夺家产的案子,不难断的……”   为了强调这件案子不难断,沐心自己用力点了点头,紧接着说起了自己的判断依据:“因为弟弟根本没有作案动机,老东家一直都有意让弟弟继承家业,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又说起自己搜集到的证据:“何况案发时,那个弟弟在外地做生意,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   最后愤愤地骂道:“可那县令就是个贪官,他贪了大公子的银子,便逼着小女原先的爹爹作伪证,前面说过,小女原先的爹爹那性子,就是块儿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最后愣是被人打断了腿也没松口。” 第四百六十三章 铩羽而归   “后来,老东家的小儿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了更多银子贿赂了那个贪官县令,才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说到此处,沐心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冷笑,才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下去:“最后,大公子被判了死刑,小女原先的爹爹被放了出来,还从新的小东家那里得了一间书铺子作为谢礼。   可是,小女原先的爹爹腿断了,普通大夫根本治不好,新的小东家很忙,前面倒也帮着找过几个大夫,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听说,他还广散家财,帮着那个贪官县令升了官……小女原先的爹爹是个要面子的人,腿断了之后便整日郁郁寡欢,我……小女实在不忍心,便想着进京为原先的爹爹告御状,决不能让那个狗官有好日子过。”   沐心义愤填膺了一会儿,听了半天的贵妃娘娘忍不住提醒她:“其实……你不必每次都强调爹爹是原先的,大家都知道了。”   “可直呼姓名不礼貌,叫爹爹又不合礼数……”沐心为难地咬唇,最后无奈地叹气,“那就只能叫原先的爹爹了。”   贵妃莫名觉得有理,于是点头赞同:“也对,那就还这么叫吧。”   一旁听了半天热闹的大皇子终于也没忍住,插嘴问道:“你就是跟着小五回京的那个……白衣姑娘?”   他对京城发生的大小事情一直格外上心,对那个与五弟关系不一般的白衣姑娘更为上心,听到这里,若是再猜不出这女子的身份,那他就不必再争那个储君之位了。   父亲被打断了腿,又和飞霜郡主亲近,还曾被小五搭救,想来想去,大约就只有那个白衣姑娘了吧?   沐心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转身对大皇子施了一礼,谦虚又无奈:“大殿下慧眼如炬。”   皇帝对这些八卦毫无兴趣,单刀直入问:“那个贪官是谁?手上可有凭证证明他的罪行?”   总算有人问到正题上,沐心略感欣慰,她一脸认真且坚定,对皇帝摇头:“没有……”   众人绝倒,没有你哪里来那一脸的坚定?   皇帝也有些想笑,忍住后,立即板着脸训斥她:“没有你凭什么跟朕告御状?”   沐心立即解释:“可民女有办法证明他的罪行啊!只是……”   楚孝文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便不耐烦地问她:“只是什么,直说便可。”   “只是小女担心此刻说出那贪官的姓名,此处人多眼杂,万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他逃脱,可就麻烦了。”   沐心四下扫了一圈,试探地问:“可否请皇上换个地方?届时,小女自当将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对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来说,自己的治下竟然出了如此贪赃枉法的昏官,楚孝文自然不会拒绝沐心的请求,当即便带着人摆驾离开。   皇帝提前离场,是宫宴向来就有的惯例。   宴会继续,除了早前安排好的节目,各家小姐、公子们若有什么一技之长,也可登台表演。   贵妃娘娘今日心情好,情绪十分高涨,干脆挨个点名让各家公子、小姐都有机会上台演出,将宴会再一次推向高潮——   先是丞相金鹏飞家的小姐金寻蓝上台即兴作画一幅,接着礼部家的女儿闻人纤纤上台,为金家小姐的画作即兴赋诗一首,笔若游龙,再添一幅佳作;   工部尚书莫英武年方二十一,乃是一位机关术奇才,却因痴迷机关术至今尚未娶妻。   听闻,莫英武今日献上的贺礼,便是一台可以借助脚力捣药的工具,深得五皇子喜爱。   刑部尚阮浩气和兵部尚书段飞鸿,这两位不过而立之年,儿女年纪尚幼,暂时无法拿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表演,便只能作罢。   户部尚书崔明达家的掌上明珠崔语蝶,自幼便有才女的美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又最为擅长琴艺,可惜有了弦乐珠玉在前,她的一曲琴曲便只能算是尔尔了。   最后出场的,是吏部尚书尹子晋家那一对双胞胎女儿,誉满京都的舞艺双绝——尹清妍和尹清瑶。   俩姐妹生得如花似玉,一曲《霓裳羽衣舞》技惊四座——   她们身着炫丽的舞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柔中带刚,美中带媚,让人移不开眼;   她们身披长长的绸带,旋转跳跃,回眸相顾,飘飘乎如仙女下凡……   而无论上台先后,所有上台的小姐最后都无一例外,她们不约而同走到五皇子的位置前,娇羞地说着吉利话,为五皇子敬酒贺寿。   哦,就在方才,不胜酒力的五皇子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了,引得好几位兴致缺缺的小姐踊跃上台表演节目。   可惜,五皇子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同样也礼貌疏离。   宴会结束,众多佳丽尽数铩羽而归。   宴会上的文武百官、老弱妇孺将五皇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再看看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不免心生猜疑——难道……五皇子不喜欢女子? 第四百六十四章 以身为饵   如沐心所愿,皇帝命海胜在御花园里寻了处无人的宫殿,殿内只留他和沐心两人单独叙话,海公公亲自在外看守。   虽然很想知道那个无意间逼出大楚建国后第一位女状元的贪官是谁,但女扮男装考状元,乃是欺君重罪,楚孝文没打算轻饶她。   他没了方才的好脸色,冷冷道:“好了,眼下没有旁人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女有罪,求皇上开恩!”沐心不喜欢下跪,但眼下没有什么比下跪更能体现认罪和悔过了,所以,她老老实实跪了。   “哦?你何罪之有?”看在沐心认罪的态度还不错的份上,楚孝文决定大发慈悲,给她一次伸冤的机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看在香香为她求情的面子上。   “回禀皇上,小女有三罪,第一罪,不该为了报一己私“恩”,就女扮男装跑去参加科举;第二罪,不该企图遮掩皇上您的法眼,为了逃脱罪责,用假死金蝉脱壳;   第三罪,不该为了保下独孤家的最后一滴骨血,将账册和遗书洒遍大楚,险些让皇上背了护不住忠臣的锅……”   自省这种事,沐心手到擒来,认起罪来十分诚恳。   “你认罪倒是干脆,早干嘛去了?”楚孝文被她那坦然认罪的模样气笑,问她,“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有罪,那你可知,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   这话不能接。   沐心直接叩拜求饶:“还望皇上开恩,给小女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咳咳……”正喝水的楚孝文不小心呛了一下。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把眼前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和之前那个斯文有礼的状元郎联系起来,毕竟这如出一辙的回话方式,让他至今印象深刻。   “皇上,您没事吧?”沐心紧张得就要站起来,但碍于规矩,又纠结着跪了回去。   呛到而已,一般不会有大碍的。   “没事。”果然,楚孝文很快便把咳嗽的声音压了下去,一见她满脸担忧又纠结的表情,再想到她这一路南下为南方水患劳碌奔波,后来金蝉脱壳,又回去自投罗网,帮了小五不少忙,怪罪她的心思便淡了许多。   凭心而论,若非她是个女儿家,即便是个假冒的状元郎,就凭她那为国为民、不畏生死的一番作为,他绝对愿意不计前嫌,重用于她。   可惜了,是个女娃娃。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将功赎罪?”   沐心抬起头,就见楚孝文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里,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拄着下巴,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审视,以及帝王的威严。   这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让沐心喜出望外,这就是愿意考虑的意思了。   “皇上请听小女细细道来,其实早在两个月前,五殿下就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南方水患多年以来的赈灾银贪墨……”   沐心说到此处,抬眼看了楚孝文一眼,觉得他的姿势有些危险,便停下来,提醒他:“那个,接下来小女要说的话可能会有点儿刺激,您要不要先换个姿势?”   楚孝文低下眼看了看自己的姿势,并不采纳沐心的意见,不耐地催她:“说吧,朕倒要听听是什么刺激?”   “哦。”沐心乖巧地收回目光,余光却见皇帝默默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军方   “其实,南方贪污案背后,应该是牵涉到了某个军方势力。”沐心一边说,一边暗戳戳地观察皇帝的反应。   “什么?”楚孝文果然震惊得拍着桌子“拔地而起”,随后便是怒骂,“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沐心还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继续跪着,等他怒气缓和下来之后,才怂怂地安慰一句:“皇上息怒!龙体要紧,您别气坏了身子。”   “废话少说,你想怎么将功赎罪?”   果然,一涉及的军方贪污,且还是搜刮民脂民膏,时间跨度长达近十年的贪污案,沐心身上的欺君之罪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小女愿意以身为饵……”   关于以身为饵的计策,沐心已经和楚天歌讨论过许多次,更是在脑中完善了其中的诸多细节,楚孝文一边听着她禀报,时不时提出自己的建议和疑问,等最后敲定完,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按照以往的习惯,海胜该进来点灯了。不过,皇上明令禁止任何人进去打扰,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烛火和灯笼备齐,暂且由几个小太监拿着,除了海胜守在门边,其他人皆是远远候在院中。   楚孝文后知后觉夜色的来临,听到沐心的计策之后,对这位勇于舍生取义的小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海胜,派个人,把人送回凝香宫去。”   海胜推门进去,立即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说着,便招来一个守在外头的小太监,等小太监对皇帝行完跪拜礼,才吩咐道:“送这位姑娘到凝香宫去。”   “皇上,小女先行告退了!”沐心乖巧地对着皇帝福身一礼,便转身往外走。   楚孝文忽然叫住她:“等一下!”   沐心转回去,依旧低眉敛目,乖巧地问:“皇上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若是你所报之事得证,也算是为朝廷捉了只蛀虫,朕会记你一功,届时,你想要什么赏赐?”   从头到尾,除了那句将功赎罪,沐心多说半句为自己求情的话,这让楚孝文难得生出了一抹愧疚。   还记得,她曾说过,好人就该有好报,坏人就该得到惩罚,这才是太平盛世该有的模样。   沐心抬起头,对着皇帝平静一笑:“多谢皇上恩典,小女只求家人能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所求!”说完,盈盈一拜,转身离去。   楚孝文望着那个乖巧的背影,想到她离家出走的缘由,想到她女扮男装的初衷,想到她南下时立下的那些功劳,想到她为保护家人所做的那些努力,想到她本可以逃脱却又自投罗网,想到她的诚心认罪,又想到她即将面临的苦境……   那么娇小的一个小姑娘,明明性子 柔软,还爱撒娇,却默默扛起了太多不属于她的重担,还主动担下了所有罪责。   楚孝文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默默在心里许下承诺:“好,朕答应你!”   你说好人就该有好报,不论结果如何,朕会给你一个好报! 第四百九十六章 翻旧账   留宿凝香宫的,除了沐心,自然还有白草草和飞霜。   不过,白草草和飞霜这对新婚夫妻,本该最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白草草却只能独守空房,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望着屋顶发呆。   白草草躺着发了会儿呆,默默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为何他孤独寂寞的总是他?   可飞霜说:“沐心第一次留宿宫里,一个人肯定不习惯,她得去陪着。”   白草草不干了,拉着新婚妻子不放,委委屈屈地控诉:“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还要你陪?”   飞霜软了语气,耐心地哄着自家夫君放人:“草草,我自然也是想陪你的。可是沐心那里……她病体初愈,今日为了排练那一首《无羁》劳累了一早上,兴致勃勃跑去给小五祝寿,却被小五那么当众羞辱,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了……   偏她还喜欢逞强,跟皇上告个御状,一谈便到了天黑,也不知她吃了没有?小五当着众人的面那么对她,向来定是吃不下的……你看,我怎么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嘛?”   白草草动摇了,最后又挣扎了一下:“也许,也许她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呢?我要是当众丢了脸,就会想把自己藏起来,谁都不见,冷静冷静就好了。”   “这是丢脸的事吗?你知道当众被自己的心上人那么对待……”   说着沐心的事,飞霜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被白草草抛弃的伤心事,两手交握的温暖忽然就变了味,她不高兴地甩开白草草的手,声音里带出了几分哽咽:“当初让你娶我,你却不辞而别……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一听到“当初”两个字,白草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暗道不好,看着突然落泪的新婚妻子,立即伸手想把人揽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然而手一伸出去就被打了回来。   他只能围着飞霜转,手足无措地劝:“你别哭啊!”   早知道就让她直接去了,白草草后悔不已,没事干嘛要跟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   还是个陪着飞霜走出伤心低谷的闺中密友……   果不其然,飞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翻起了旧账,好在更多是感念沐心当初的好:“若不是沐心一直开导我,陪着我走出来……我……我都不知道今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如今她伤心难过了,我当然要去陪着她!”   “是是是!”白草草不敢再拦,只能附和道,“沐心帮了咱们不少,你却陪着也是应当的,为夫这就陪你过去,可好?咱们不哭了,不哭了好吗?”   “这还差不多!”目的达成,飞霜干脆地擦掉眼泪,给了白草草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提起装着晚膳的餐盒,一手提着裙子匆匆小跑出了门。   可怜的小沐心,别难过,姐姐来陪你啦!   白草草:“……”   自从飞霜整日跟沐心混在一起,他越来越看不透她的套路了,从前的飞霜多老实呀,现在呢?   也不知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都教了她些什么,竟为了让他妥协,连翻旧账、伤心流泪这样的戏码都信手拈来了,聪慧如他,有时都快分不清真假了……   陷入自我怀疑的白草草看着床帐的顶棚神游太虚,一边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   所以,方才的飞霜是真的翻旧账?还是单纯为了顺利抛下他,好出门去陪那个小丫头? 第四百九十七章 点穴   正纠结着,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力气有些大,不大温柔,看来不是宫里的侍从,那是谁?   “国舅爷,还请出来一见。”逐月扶着站立不稳的飞霜,形容有些狼狈。   身为侍卫,一身武艺不是用来护卫主子的吗?为什么她还要扶着主子的师姐兼舅娘回屋这种奇怪的任务?   大半夜的,妻子不在,却有不明女子找上门来,白草草也很惶恐。   他放轻了脚步,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瞄,下一秒便用力推开门,飞快地跑过去,将自家老婆抢回怀里。   “怎么回事?”他着急忙慌地将飞霜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有受伤的迹象。   “国舅爷放心,夫人不过是被殿下点了穴,呃……”任务完成,逐月飞快地行礼告退,“既然国舅爷已经接到夫人,小的就先告退了!”   “殿下吩咐,请您务必看好夫人,入夜更深露重,就不要再出门了。”   最后这一句说完,白草草再抬眼,只来得及看见逐月的衣角消失在宫殿的转角处。   “嗯嗯……嗯嗯嗯……”飞霜挣扎着“嗯”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白草草又心疼,又想笑,手指轻轻拂过飞霜身上的几处穴位,方才还柔弱不能自理的飞霜便又生龙活虎,站起来就要追出去。   白草草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人拉回来。   “小五他太过分了。”飞霜气不过,奋力挣扎,白草草只好又随手拂过她身上的几处穴位,然后将人打横抱回房间。   “白草草,你放开我……嗯嗯……”嘴边的话语被人一口吞入腹中,初为人妇的飞霜一时间羞红了脸,手脚紧张得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娘子,解铃还须系铃人,相信我,比起你这个好友相陪,沐心一定更想见小五。”   正经时候的白草草,温文尔雅,人模人样,温柔得一塌糊涂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和宠溺,飞霜瞬间被他迷得五魂三道。   然而迷着迷着,飞霜很快又清醒过来,转瞬间便痛哭流涕,埋怨他:“既然你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当年为何要不辞而别?你知道那六年里,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呜呜……”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白草草先是一阵头疼,而后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这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坎。   若是不能迈过去,便会永远横在那里,他和飞霜之间就永远会存在一道隔阂。   他温柔地把飞霜放进被窝里,亲自为她脱下鞋袜,又褪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自己也钻进被窝里,不再是平日里那副嘻嘻哈哈的纨绔模样,白皙的面容在昏黄的烛光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他侧过身,与飞霜四目相对,眼神变得深沉,更深情。   飞霜哭得泪眼模糊,却苦于被人点穴卸了大半的气力,无力动弹。   “你欺负我……”她委屈地控诉他。   他掏出帕子为她擦泪,轻声、温柔、小心翼翼地问她:“霜儿,若我今日才来向你赔罪,是不是太晚了?”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神色太过郑重,飞霜愣了一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想到两人正在吵架,立即就气势十足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哼!”不理他!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太客气   沐心曾说过:“情人之间,就是要不讲道理才叫吵架,你对白草草就是太客气了,当初才会被他压得死死的,才养得他狗胆包天,居然一跑就是六年。   他不是说了吗?你对他太客气了,所以才会觉得你对他不是爱情,反倒像是恩情。   所以啊,你就对他不可客气一点儿不就好了?   再说了,其实白草草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俩就是太熟了,熟得都觉得已经吃定了对方,才敢玩这么大。   白草草跑了六年,你就真的等了他六年。   你想啊,要是换作旁人家,未婚夫敢失踪六年,不说女子本人等不等,人家女方家里肯定是不会等的,早就另选人家嫁女儿了。   你自己说,若是换成这种情况,白草草他敢跑那么多年吗?肯定怕你一气之下转头就嫁给别人,吓得小心翼翼守着不敢乱跑了。”   飞霜觉得,沐心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继续躲在被窝里不理他。   总而言之,不能跟他太客气!   不过,她又忍不住好奇,白草草对不辞而别这件事,向来都是能躲则躲,从不肯正面回答,为何今日不躲了?   等了六年,哦,不止,到如今已有八年之久了,如今答案就在眼前,她反而有些怯场了。   其实,他曾提过一嘴,他说,他怕自己不是真心喜欢他……   他不知道,她自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要嫁给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真心呢?   他还说,怕她年幼不知事,弄错了心意,将来也许会后悔。   弄错个鬼,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心意,才不会弄错。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还从未听他提过呢……   于是,闷在被窝里不肯露头的人,很没骨气地悄悄竖起了耳朵,偷听。   白草草也不拦着她,反正她不看着他,有些话反而更好说出口。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年你才四岁,个头都没我的腰高。还记得有一次你突然哭了,我吓得不知该怎么办?   问了院里的人,有人跟我说,带你去买一串糖葫芦哄一哄就好了,我那时正攒钱,想着给姐姐买生辰礼。   唉,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心疼那个铜板,不过后来看你吃得那么满足,也就不怎么心疼了。   那时候,我有一种在养女儿的感觉,虽然那年,我也才不过十二岁。不过……听说也有人十三岁就当爹了。”   那串糖葫芦……   飞霜自然是记得的,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吃到的糖葫芦,也是那串糖葫芦,她才开始黏着白草草,小孩子心思单纯,喜欢谁自然就跟着谁。   被窝里的人偷偷露出了眼睛,被白草草温柔的眼睛捉了个正着,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嘲笑她。   白草草很少流露出这么柔情的一面,那双漂亮的、柔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眼睛,就只是黏着她,对着她笑。   害她害羞得又缩了回去。   “你是我姐姐救回来的,是我亲手养大的,你的衣食住行,皆是由我一手包办,这是很大很大的恩情,而你又那么重情重义……   霜儿,你不知道,我从未怀疑过你是真心想嫁给我的,可我要的不止这些。”   白草草的声音停了下来,飞霜缩在被子里等了半天,等到她以为白草草已经睡着了,这才忍不住从被子里钻出来,却不期然撞上了他的眼。   他在等她出来,耐心十足地等。 第四百九十九章 柔情   “你说过,怕我是因为恩情才想嫁给你,对吧?”这回飞霜没有躲,反而直勾勾地回望他。   白草草笑着弯了眉眼,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他很少这么柔情外露,飞霜被他撩得有些晕头转向,被自己心爱的人撩拨,实在是很难保持心静如水的,只会波浪滚滚。   “是,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恩情,而是因为你也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因为喜欢,所以才要嫁给我。   我知道这很难分清,恩情和爱情,本来都是感情里的一部分。甚至于,很多爱情都是从恩情开始的,可我还是……   姐姐说,她也没想到如我这般没心没肺、游戏人间的性子,动起情来,却反而比谁都要较真。   大概是我在旁的事里都太过豁达,上天觉得太便宜了我,才会让我在情劫里多些磋磨吧。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   霜儿,那六年里,我其实……   其实我也想过,你一定会怪我,怨我,甚至……也许你一气之下,就真的跑去嫁给旁人了。   可我又有种谜一样的自信……总觉得,你会来找我,你知道吗?   我其实……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其实,有好几次,你已经找到我了……   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可我那时也的确是疯魔了,总是怕你还是为了恩情才来找我,所以,我又跑了。   我告诉自己,只要你再来找我一次,我一定跟你回去,哪怕还是为了恩情,那也够了……   可那一次,你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我以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成真了,我以为自己可以接受的,可我逃了。   我逃了很远很远,连自己都不知道方向,只想着永远不要再见你,就不必看你同旁人恩爱。   那时我才知道,就算能接受你喜欢上旁人,我也是不能看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万一我忍不住想把你抢回来怎么办?   可如果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抢了又能如何?   那时你一定会怨我的……   我曾认真考虑过无数次,若你将来真遇到了自己的良人,而那良人不是我,我还是要祝福你。   可当事情真的到了眼前,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我一直害怕的,终于都发生了,可我其实从未想过怎么面对?   那一刻我才知道,你一直都在我的未来里,没了你,我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可来不及了,你已经是别人的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白草草显然是说到了伤心处,方才的深情贵公子,哭成了泪人,委屈又无助,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飞霜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提醒他:“我身边一直都有很多男人,可他们都是护卫,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次不是……”白草草哽咽着,勉强停下伤心的哭泣,解释道,“小五跟我说了,那次是他。”   飞霜看他哭得惨兮兮的模样,想来那次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让他误会的场景,才会伤心成这副模样,幸灾乐祸了一下,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于是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柔声安慰:“不难过了,不难过啊,都是误会,我发誓,我从来没找过其他男人,跟小五之间更是清清白白,你要相信我,知道吗?”   “嗯,我知道。”白草草哽咽着,委屈巴巴地缩在飞霜怀里点着头。 第五百章 安全感   虽说是个误会,可无人知道,他因为那个误会伤心难过了整整大半年,直到后来小云生渐渐长大,又收了五个徒弟,孩子多了一热闹,那些伤心的往事也就渐渐淡了。   “不过,你说那次是小五是什么意思?”   把人安慰好了,飞霜重新将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害得白草草躲了她六年的那个误会,不弄清楚,她怎么对得起自己?   白草草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自觉很没面子,不过哭都哭了,多年来郁积于心的悲伤难过都倾泻出来,他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飞霜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温柔了很多,也就信了沐心当初那一句劝诫——   “有什么误会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否则你难受,飞霜姐姐也陪着难受,很好玩吗?”   他低下眼,学着飞霜方才的做派拉起被子盖在脸上。随后,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那次你出来找我,小五也来了,我还听到她叫你娘子,所以……”   飞霜第一反应是被气笑:“那是你外甥,你居然也能认错?”   经白草草这么一提,飞霜就想起来了。   那一次出来找白草草,楚天歌非闹着要一起来,没想到走漏了风声,遭遇了一场刺杀。   无奈之下,师姐弟两人只能易容假扮成夫妻,才躲过了一劫。   “我离开时,那小子才那么点儿大,谁知道才两年没见,他就蹿高成大人模样了!”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飞霜记得,自己当初也是易了容的。   说到这个,白草草又恢复了臭屁:“你可是我亲手养大的,易个容而已,有什么认不出来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是小五的?”   “在稻香县的时候,小五告诉我的。”   “所以……”飞霜一把扯开白草草遮羞的被子子,阴恻恻地盯着他,“若不是小五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躲着我一辈子?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飞霜气得哭了,而且伤心欲绝,任凭白草草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即便被点了穴,飞霜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把人踹下了床,拽了个枕头砸过去,然后便是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白草草,你给我出去!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白草草无计可施,只能厚着脸皮爬上床,仗着飞霜使不出力气,便用力抱着她,任她怎么砸都不肯松手。   飞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后来,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是哭。   只要一想到,因为一个误会,两个人差点儿就真的一辈子都要错过了,飞霜就无法平静下来,她又气又怒,又伤心又难过,心里一阵一阵的后怕。   打过骂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只能哭了。   白草草显然没料到会把飞霜惹得这般伤心欲绝,他怎么哄都哄不好。   到了后来,他便也跟着哭了,一边哭还一边认错:“我不出去!霜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的错,你生气可以,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是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白草草用力抱住她:“我不会再离开你的,霜儿,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飞霜则哭着推开她:“白草草,你出去。”   到了最后,不管飞霜不说话了,白草草就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柔声对她说情话——   “你这么哭,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霜儿,求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们不会再分开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霜儿……我会一直在,一直都在,好吗?”   沐心曾说过,飞霜姐姐其实很没安全感。所以,除了行动,多说情话很重要。人心难测,世间有情人千千万,心有灵犀的能有几对?   沐心还曾鄙视他,喜欢她,你就要告诉她呀!胆小鬼,你不说她怎么知道呢?   果然,一连串情话说下来,原本情绪激动、哭得不能自已的飞霜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还是不理人,好歹不赶他了。 第五百零一章 噩梦   虽说飞霜不赶人了,但白草草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她就那么躺在那里,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眼角时不时划下几滴泪,脆弱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就算当年被家人抛弃,白草草也没见飞霜如此悲伤绝望过。   白草草手足无措,但他知道不能放任飞霜再这么哭下去,医典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悲伤肺、恐伤肾。   所谓情志过极,怒极可致肝阳上亢;喜极伤心神,思极伤脾导致茶饭不进,不思饮食;   忧悲伤肺,肺主气,悲极则可出现咳嗽,气促等症状;   恐伤肾,过度受惊吓的人,可出现肾虚症状。   白草草试图将飞霜从悲伤里唤醒:“你别这样,霜儿,霜儿,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可惜没有用,飞霜根本不理他。   “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你也是医者,当知情志过激,既伤神又伤身,霜儿,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听我讲故事吗?我现在就给你讲一个如何?”   “从前有个书生……”白草草努力挤出笑容,做出兴致勃勃讲故事的模样,飞霜许久不曾转动的眼珠子总算动了,她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不捧场的背影。   白草草嘴角的笑垮下来,这可怎么办?   苦无良策,白草草只能故技重施,假装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地贴上去从后面抱住飞霜,好脾气地继续哄人:“霜儿不想听故事,那我就不讲了,夜深了,咱们也该睡了。”   “嗯。”低低的一声,已是飞霜能做出的最大的回应了。   白草草有多傲气,她是知道的,能做到今日这般低声下气,她该知足了,再冷着他就该把人气跑了。   可心里那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后怕,还是压得飞霜喘不过气。   如果,如果不是小五恰好领了去南方的差事……   如果不是有沐心脱身后又折回了稻香县……   如果小五没有解开当年那个误会……   如果……   有太多的如果,一旦其中一个“如果”出了意外,都可能让他们继续分离。   也许,他们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见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可能和也许,飞霜就无法释怀,如果呢?   没有他,这辈子该怎么熬下去?   一夜无话,飞霜是哭着睡着了,白草草迷迷糊糊的,被飞霜的哭声惊醒,他醒了,飞霜却没醒,似乎是在做着什么噩梦,满脸都是泪,闭着眼都能让人感受到她心里绵延不绝的悲伤和不安。   “白草草!”她在梦里哭着喊他的名字,哀戚又可怜。   “不要走……”   白草草手脚并用抱住飞霜,一遍一遍地安抚她:“我在这里,我在!”   “霜儿,不怕不怕,我不走!”   “我在的……”   梦里的飞霜似乎听不见白草草的安抚,她还是在哭,哭着问他:“你去哪里?不要离开我……求你……”   “白草草……”   最后那一声呼唤,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飞霜唰的一下直挺挺坐起来,白草草被她巨大的力道掀翻到一旁。   “你做噩梦了。”白草草关心她。   “没事,睡吧。”飞霜淡淡道,浑身炸裂开的不安就这么硬生生地压下去,她重新躺回去,还是背对着白草草。   白草草照例贴上去,从身后抱住她。   这回他没敢睡,整宿都没敢睡,就那么紧紧抱着飞霜,一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的,一刻也不敢间断,嘴里低声呢喃着:“睡吧睡吧,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不要怕,睡吧……”   听着耳边的低语,感受着后背的温热和真实,飞霜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大抵是哭得累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在,这回没有噩梦。   清晨醒来,白草草也还在。   飞霜嘴角微微扬起,松了口气,心想——有白草草在,真好!   忽又难过起来,若是他一直在,该有多好? 第五百零二章 用膳   凝香宫的另一处偏殿,楚天歌半路截胡,抢了飞霜备好的酒菜守在屋内,又极不厚道地将人点了穴,丢给了逐月。   今日之事,他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自然是没心情听飞霜唠叨的,更不会让她留下碍事。   半个时辰前,沐心和父皇的谈话就已经结束,此刻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再过一刻钟时间,便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到时该怎么跟她说话呢?   是若无其事地对她笑,然后招呼她一起用晚膳?   还是直接道歉认错?   可万一把人惹哭了呢?   还是直接一把将人抱住,诉说一番相思之情?可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孟浪了?万一把人吓着了……   楚天歌独自坐着,盯着桌上的食盒皱着眉,苦思冥想,可惜还没等他想出结果,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些沉重,缓缓的,似乎走不动的样子,啪嗒啪嗒,一声一声,终于到了门边。   沐心一回到院子里,就见屋内有灯光,应该是飞霜姐姐来了吧?   她站在门前,调整了一番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才推开门进去。   是楚天歌……   褪下了白日里那矜贵的华服,他身着一袭清爽的白色长袍,身上的线条比之白日里柔和了许多。   他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低头从食盒里取出一叠一叠的小菜,眉眼温和,没有一丝白日里的倨傲和冷漠,更没有那种拒人千里的漫不经心。   她转过身,将门关上,再转身便见楚天歌已经抬起头看过来,对着她温柔地笑:“回来了?一定饿了吧?先去净手,洗完过来就可以吃了。”   仿佛白日里的刁难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亲自为她布菜,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在稻香县的时候。   那时瘟疫肆虐,他们不谈未来,只享受当下,那是两人最无所顾忌的时候,一日三餐都坐在一起用,四下无人时,便牵手拥抱,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如今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就像他们两个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沐心下意识避开了楚天歌的视线,倒是没拂了他的好意,乖乖走到一旁的水盆净了手,然后缓步走到桌边坐下。   她没有对他行礼。   楚天歌悄悄松了口气,这便是没有要和他置气的意思,于是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殷勤地将汤盅端到沐心面前放好,还为她掀了盖子,递上汤勺:“先喝两口汤,暖暖胃。”   食盒是宫里特制的,饭菜虽说放了有一会儿,倒都还是热乎的,汤盅的盖子掀开,上头还能冒出热气。   沐心平静地接过汤勺,目光滑过楚天歌殷勤热络得有些过分的眼睛,最后落回面前的汤,低下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劳累了一天,她的确需要先吃点儿东西,否则哪儿有力气和他掰扯白日里那些糊涂账。   见沐心安静地用膳,楚天歌很是满足。   他陪坐在一旁,先给沐心盛了一碗粥,这才为自己盛了一碗粥,偶尔吃上两口小菜,白日里,他也没有好好吃饭,眼下胃都不舒服了。   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为沐心布菜:“夜间不宜积食,就准备了几道好消化的小菜,配着粥吃正好。”   热乎乎的饭菜下肚,扫去了大半白日里的疲惫,沐心总算恢复了几分气力。   楚天歌温言软语,陪着她用完了晚膳,还亲自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菜,面上半分勉强也无。   反而心情很好,若不是沐心至今不肯开口说话,他也许会高兴地哼起歌来。   总归没赶人走,还乖乖用了膳。   情况比他预想的好很多了。 第五百零三章 故乡   相对无言,沐心暂时不大想开口说话,表演节目排练了半日,又同皇帝谈话了一个时辰。   她如今久病初愈,多日不曾走动,今日走的路却是不少,着实是累着了。   人在疲累的时候,最容易冲动行事,还容易出口伤人。   她不希望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于是告诉自己,再缓缓……再缓缓……等休息够了,精神再好一些,那时再开口。   “刚用完膳,不宜久坐,不若出去走走?”   “不想去。”今日已经够累了,不需要再增加运动量。   一晚上都乖乖的任他安排,突然遭到拒绝,楚天歌有些惊讶,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她面上的疲态触眼可及,显然是累了。   楚天歌试探着问她:“那……你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让逐月备些热水,你洗洗早些休息?”   沐心点头,应了一声:“好……”   确定了沐心方才的拒绝不是赌气,楚天歌再次安下心来,他一步一步,悄悄地、缓缓地挪到沐心身边,继续试探:“你……要不要……到我怀里休息?这样舒服些。”   沐心转过去,抬起头,对他说:“张开手。”瓮声瓮气的,却是命令的口吻。   楚天歌听着,一颗心软塌塌的,矮下身揽着她的腰站起来,将人紧紧搂进怀里,沐心没挣扎,脸贴着他心脏的位置,两手用力环住他的腰。   听着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躁动不安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她终于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体贴,他的亲近,这样的感受让她安心不已。   从前在稻香县的时候,她便喜欢让他张开手,然后主动扑进他的怀里撒娇。   她的记忆力过人,动脑比动情的时候多太多太多,多到她常常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所以,需要借助一些肢体上的亲近,贴近与旁人的距离。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撇开脑子里那过于活跃的思维,才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   理智和情感,大多时候是会互相抑制的。   所以,那些聪慧过头的人,常常会表现出超人的理智,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沐心在很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因为不想留下遗憾。   “今日是我错了。”感受到沐心对自己的依恋,楚天歌满心欢喜,犹豫了许久的道歉之言,说出来倒是坦荡多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   “嗯,眼下我风头过盛,又到了……”楚天歌柔声解释着,却突然卡了壳。   沐心依旧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平静地继续他未说完的话:“男子二十,冠而字。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再往后,太后和贵妃娘娘便该为你物色皇子妃的合适人选了。”   楚天歌长长叹了一声,抬手轻抚她脑后的三千烦恼丝,带着无限的爱和怜,更加放软了语气同她说话:“你且放心,母妃已知我对你的心意,皇祖母那边,母妃自会为我挡回去的。”   沐心懒洋洋地点头:“你先前说过。”   “嗯。”楚天歌声线越发柔情,抱着沐心的手紧了紧,语调欢快起来,“先前也同你说过,母妃与你可能来自同一个故乡,我们的事,母妃已表明了立场,她是支持的。   对了,母妃一直想见你的,可惜近日为了筹备我的冠礼,忙得抽不开身,明日我便安排你们见见可好?母妃说,她很久没有见到故乡来的人了,很是挂念。”   “好。”她也很想见见来自故乡的人。 第五百零四章 理智   “你是不是累了?”楚天歌能感觉到,沐心的情绪不高。   两人自进京这一年多来,一直聚少离多,每次见面,他都能感受到沐心的满心欢喜,可这一次没有,虽然她依然依恋他的怀抱。   “嗯……”   “那我让逐月进来侍候你沐浴,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   虽然舍不得,楚天歌还是决定先离开,沐心的身子弱,好不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些,不能大意。   “你方才还有话没说完,说完再走吧。”沐心环在他腰上的力气大了几分,明显是不想让他走。   楚天歌心下一喜,继续欢欢喜喜地搂着怀里的人,低声笑:“好。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沐心把话题拉回自己耿耿于怀的地方,蔫蔫地道:“说到你是为我好……”   虽然原因她自己可以推测,可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唯有如此,她才能放下心里的芥蒂,才能确保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她终究还是理智多于情感。   凡事都算得清楚,会少许多欢喜,但也能少许多痛苦。   可有舍才有得,这很公平。   楚天歌低笑出声,胸腔里轻轻震动,沐心贴耳听着,格外清楚。   “你呀……”他拉长了尾音,语气宠溺,带着点儿取笑的意味,“就知道你心里有事,偏喜欢藏着掖着。”   沐心平静地诉说自己的心情:“我很难过。”   楚天歌这下笑不出来了,心疼起来,忙不迭道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要听你说原因。”   “你不是都知道?”   “我知道是一回事,事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沐心叹气,为自己的不自信,她眨了眨眼,眼角滑落一滴眼泪,她毫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继续说:“就像我知道,我们注定是无法在一起的,至少无法像我想要的那种方式在一起,可事实是,我现在就是在你怀里。”   楚天歌心口微酸,将怀里的人捞出来,低头一瞧,果然又哭了。   她总是这样矛盾,一边说着不可能在一起的话,一边又陪着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楚天歌也就跟着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循环,有时他以为她是信自己的。可下一刻,他又忍不住因她的悲伤陷入怀疑,她到底信不信自己呢?   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安抚她:“心心,你信我好不好?我们会在一起的,而且是以你想要的那种方式在一起,我发誓。”   “我自然是信你的,所以不能是我自己想的,要你亲口说的,我才信。”   望着沐心认真看着自己的表情,楚天歌哑然失笑,揉着她的发顶笑话她:“真是个小傻瓜,你自己就能想到,偏还要我说,你可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就这么不自信吗?”   “倒也不是……”沐心垂下脑袋,摇着头,只留给楚天歌一个乌溜溜的发顶,重又埋进他怀里,低声喃喃道,“我自己想的话,就太理智了,若不能听你多说些承诺,或者情话之类的……我怕自己会太理智……”   太理智了,她就不会再陪着他胡闹了……   那他们就走不到一起了。   一想到不能在一起,沐心就恨不得不要理智,可脑袋是自己的,又不能摘下来丢掉…… 第五百零五章 婚事   “你呀……”楚天歌欣慰又欣喜,揽着怀里的人,仰头眨掉眼底的泪,心里一阵熨帖,“有我在呢,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呢!你不愿自己想,那就都听我说好了,嗯,若是能都听我的才好呢!”   “嗯,都听你的……”沐心乖顺地点头,然后催他:“那你开始说吧。”   等腻歪够了,楚天歌唤来逐月,沐心乖乖巧巧跟着逐月进了里屋沐浴,楚天歌则坐在外间独自烹茶。   沐浴结束,沐心又被逐月服侍着回房里躺好,逐月行礼退了出去,楚天歌这才从外间进来。   他坐在床沿上,俯身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一边同她闲话:“你身子刚好,还是该早些休息。”   沐心乖乖躺着,两手脖子以下都严严实实藏在被窝里,只一双眼睛紧紧黏在他身上,耳朵也竖着,听着耳边来自楚天歌的柔声细语。   “其实,我的婚事不难推掉。”   沐心眨了眨清亮的眼睛,里头半点儿睡意也无:“怎么推掉?”   “待你的事东窗事发,我作为你的同谋,自然也是要担责任的。那时候,谁家还会想把女儿嫁给我?再说,担了责任,婚事肯定也是要搁置一段时间的。”   “为何要把你扯进这一摊浑水里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也应允了?”   “是我的意思,不过,父皇也是应允了的。”   “为何?你好不容易才在朝堂上有所建树,皇上怎么会?”   依沐心的所见,好不容易才把这儿子拔出头,皇上没道理这时候又给按回去才对。   “我把回京遇刺的事同父皇说了。”楚天歌对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这就说得通了,如今五皇子风头才冒出这么一点儿,就遭到了不明刺杀,可见皇帝的那几位儿子也不见得多兄友弟恭。   所以,皇上若想保证五皇子的安全,反而要暂时打压一番他的风头。   “你……近来可好?可还有人想再害你?”提前回京路上的那一场刺杀,沐心至今心有余悸,人类多脆弱啊,活着不容易,死却只在一瞬之间。   “放心吧,我很好,那些人伤不到我。”楚天歌含糊过去,换了个话题,“今日在宴会上,你表现得太出众了,若是我也对你另眼相看,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沐心乖巧地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楚天歌忍不住笑她:“是,你是知道,可你不是非要我说才肯安心吗?”   “心有灵犀虽好,但凡事有商有量,才不会产生误会。”沐心认真地解释,“你看白草草和飞霜姐姐,明明只要说清楚就能解决的事,愣是误会了这么多年。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这般好运,误会之后还能破镜重圆的。”   “你说得对,我答应你,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楚天歌抬起手,再一次俯身为沐心掖了掖被子。   不料被沐心突然钻出来的两手勾住了脖子,整个人趴了下去,楚天歌吓得赶紧用两手撑在沐心身侧,一面把人压坏。   抱着楚天歌的脖子往下压了压,直到两人额间相抵,沐心学着他的话做出承诺:“我也答应你,今后只要是我的事,不管是什么都不瞒着你。” 第五百零六章 睡过头   抵着额头抱了一会儿,也许是白日里累着了,也许是气氛太过温馨,沐心的眼皮子开始打架,楚天歌见她这副想睡又不能睡的模样,克制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忍着不舍站起身:“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找你。”   “嗯。”暴露在外的手臂有些凉,沐心懒洋洋地缩回了被窝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楚天歌去而复返:“还有一件事。”   “何事?”沐心努力撑开眼皮子看他,很快又盖了回去。   “那个弦乐,日后你离他远一些,我不喜欢。”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沐心,再次撑开眼皮子,目光很是迷茫。   “你今日吹奏的的曲子,我很喜欢。”   “嗯,你喜欢就好。”睡眼朦胧的人,笑起来有些傻气,楚天歌没忍住又折了回去,弯下腰啃了一口那粉嫩的红唇,“不许同旁的男子走得太近,我会吃醋,知道吗?”   这话说出口,端正矜持的楚天歌有些不自在,可两人刚约定了,有什么事都要告诉对方,不能瞒着,他这是在践行诺言,才不是拈酸吃醋。   沐心行动快过大脑,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回啃了他一口,睡意虽浓,嘴角却勾着笑:“现在呢?还吃醋吗?”   心上人近在怀中,青丝散落,眼神迷离,薄薄的寝衣欲落不落,还勾着他如此亲热……   楚天歌多年来的坐怀不乱险些就要破功,吓得他赶紧挣开她的禁锢,站起来,背对着沐心,努力平复猝不及防的脸红心跳。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只背对着她道:“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慌乱,落荒而逃了。   调戏了人还不自知的沐心,将双手缩回被窝里,白日里受的委屈,因着楚天歌这一夜的温言软语消散了个干净。   枕着美梦,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   “心心,心心你睡醒了吗?我是飞霜姐姐,你不说话,我就自己进来咯?”   飞霜等了又等,等到午膳的时辰都快到了,沐心的房里还没有动静,这才不放心地推开了房门。   沐心听着远远的呼唤声,又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终于悠悠转醒。   这一觉,睡得好香啊!   然而等她睁开眼,被窗外炽烈的阳光刺得又闭上眼的时候,她忽地坐了起来。   刚刚进来的飞霜被她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飞霜拍着胸脯走到床边坐下,“本以为你还没醒,怎么突然坐起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沐心揉了揉眼,有些欲哭无泪。   她这还是在宫里呢,今日是要见楚天歌母妃的,怎么就睡过头了呢?   唉,都怪昨日事情太多,忘了让人叫她起床。   “既然醒了,就洗漱一下,我带你去用午膳。”飞霜帮着沐心梳理满头青丝,沐心挪着屁股出来,坐着乖乖任由飞霜为自己梳头。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她可以过目不忘,但不知为何,就是整理不好自己的头发,明明步骤都是记住了的。   “都这么晚了?唉……怎么没人来叫我?”她闷闷地问,“今日不是说要去拜见贵妃娘娘吗?我起得这般晚,是不是不大好?”   “没事,我跟师父说你病刚好,多睡一些于恢复有益,师父也是医者,她都懂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见贵妃娘娘?”   “等你梳洗完就去,师父已经等着了,我们待会儿过去一起用午膳。”   沐心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待会儿就去?那我们快一些,我先穿好衣服。”   飞霜一把将人按回去:“不必急,这会儿过去用午膳还太早,咱们慢慢收拾,过去刚刚好。” 第五百零七章 闷骚   沐心今日又恢复了简约的打扮风格,头发拢至脑后松松挽了个发髻,头上环一圈银制的流苏额饰,慵懒中,又不乏精致。   待飞霜带着沐心姗姗来迟,贵妃白香香、白草草和楚天歌三人正围坐在一起品茶。   白香香今日一身素净的长裙,头上简单别了一支玉簪,再无其他首饰,看起来就像个邻家大姐,和蔼可亲。   “师父!”飞霜大步跨进殿内,沐心跟在身后,一进殿内便要福身行礼。   “免礼免礼!”白香香抬手制止她,“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听小五说,你也是穿来的,那咱就不整那套虚礼了。”   沐心还是坚持行了礼,而后抬起头,对白香香微微一笑,“娘娘说的是,不过既然已经穿来了,我还是入乡随俗比较好,免得麻烦。”   “小五到底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白香香一个威胁的眼神扫过去,回到沐心身上,立即变得笑容可掬,“你放心,我性格很随和的,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倒也不是跟您客气。”沐心垂下脑袋,小声问道,“不知小五是如何跟娘娘提起我的?”   “如何提起?”白香香摸着下巴略一思考,“就夸你呗,聪明伶俐,乐于助人,有责任心,还情深义重……巴拉巴拉的,反正我是没听他这么夸过其他人,真的,不骗你!”   白草草搓着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一边歪过身子撞了下楚天歌,眼神嫌弃地瞥过去:“小五,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嘴巴这么甜?”   后者往边上挪了几分,没理白草草的奚落,偷偷观察沐心的反应,不期然,却撞上了她的眼。   四目相对,楚天歌白皙的脸庞顿时一片通红,他下意识就要躲开视线,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对着她腼腆地扬起了一抹笑,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沐心同样红了脸,她知道楚天歌一向是矜贵自持的,至少在外人面前如此,却不想今日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得如此直白大胆。   然而,她又似乎能感受他笑容里,藏着的几分紧张和忐忑,于是忍着害羞回以一笑,而后匆匆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也不知方才躲得会不会太快,楚天歌是不是看到了她的回应?   不管了,她已经尽力了。   白香香见这两孩子情投意合的模样,一脸莫名其妙——她刚才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怎么气氛突然变得这么暧昧?   于是认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恍然大悟——哦,她对沐心说,小五夸她了。   想通之后,白香香心里一阵欣慰,为自己方才那无意间放的一通彩虹屁。   她想,要不是她开口,以小五那闷骚的脾气,肯定不好意思当面夸人家的吧?真是傻小子,女人嘛,谁不喜欢听好听的?   还好还好,小五的终身大事算是有着落了,白香香高兴地想,然而不经意间却发现,白草草和飞霜徒儿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对上眼就撇开了?   这又是怎么了?   算了算了,这两人反正从小吵到大,最后还不是在一起了,她就不瞎操心了。 第五百零八章 见家长   “既然人都到齐了,就不喝茶了,咱们直接开饭吧。”   白香香站起身,毫无贵妃的架子,自己走在前头引路,一边回头对沐心说:“快来快来,看我今日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们边吃边聊。”   听白香香说得眉飞色舞,沐心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跟上。   今日这一餐,的确是别出心裁,不是穿越过来的人还真做不出来,因为,这是西餐。   沐心刚一落座,目光一触及桌上摆好的餐具就猜到了。   白香香主动解释:“我穿越前是个医生,去国外进修了几年,对他们西餐那一套还挺熟。今天初次见面,就想着来点儿仪式感。”   “来人!上头盘!”   这一声令下,便有一群侍从鱼贯而入,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罩着圆盖。盖子一掀开,经过熏制的鱼肉香味便弥漫开来。   “这是熏鲑鱼,我也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鲑鱼。”白香香微笑着和沐心话家常,然后拿起刀叉开动,“都别愣着了,尝尝味道如何?”   头盘之后,是色泽鲜艳,口感微酸的蔬菜汤。   喝过了蔬菜汤,肠胃变得暖洋洋的,下一道副菜很快便被送上了餐桌,是红酒鹅肝。   大抵是太多年没有吃到西餐了,不对,沐心嘴馋地舔了舔唇,今日的西餐其实采用的都是中式的烹饪手法,又添了一丝西餐里的不同口味,味道别具一格,让人胃口大开。   所以,接下来的主菜会是什么呢?   盖子掀开,便飘出一阵淡淡的焦香味,摆上桌,焦红透亮的烤羊排,裹挟着香浓的烤肉香席卷了整个餐桌,刀叉下去,清脆的一声响,切下一小块肉来,放进口中,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嫩,鲜香可口。   “姐姐!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你从前怎么不做?”白草草将嘴里的羊排囫囵吞下,委屈巴巴地控诉,“我这得少吃了多少顿啊!”   “我也是最近几日才研制出来,从前自然做不了。”白香香不再理他,转而对着沐心笑道,“怎么样?可还合胃口?”   “很好吃!”沐心礼貌地放下餐具,连连点头,半眯着眼感叹道,“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烤羊排了!”   “好吃就多吃点儿,你看看你,太瘦了,多吃点儿,再胖一点儿对身体好。”   “嗯,多谢娘娘!”   “别客气别客气,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多虚礼。”白香香脱口而出,心想,啥时候你能把“娘娘”去掉一半,我谢你也行。   沐心僵着笑脸,一时不知该继续笑,还是该收敛,又或者该害羞地低下头?   她迷惑了,便将视线转到楚天歌那里,楚天歌笑得还算矜持,然而一见她看过来,他就不再端着了,而是对着她高高挑眉,像是在得意,又像是求表扬?   今日,算是她第一次见家长,沐心大体能感觉得出来,楚天歌的母妃对她很满意,但初次见面就如此热情招待,沐心有些适应无能。   不是说,初次见家长,都要很紧张的吗?   可贵妃如此和蔼可亲,她好像紧张不起来怎么办?   可如果表现得太随意,是不是不太礼貌,万一贵妃娘娘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她不够端庄怎么办? 第五百零九章 谈话   主菜过后,是蔬菜和水果沙拉,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   “试试这个沙拉,我花了好的力气才勉强做出来的,口味还是不大一样,但味道还可以。”白香香继续热情地向沐心推荐,而后又说,“对了,你记得沙拉怎么做吗?改天有时间,咱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说不定能做出来呢?”   沐心放下筷子,眉目认真地回忆了片刻,点了头:“从前看过一次,不过不知配方对不对,要不,我回去先试试?”   “别呀,留下来住几天,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试。”白香香热情地挽留她,“你不知道,我这都穿过来快三十年了,也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老乡呢,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多留几日,陪我聊聊天呗?”   “三十年?”沐心迅速捕捉到了重点,问道,“您不是胎穿的?”   “不是啊!”白香香摇头,然后恍然大悟,“难道你是?”   沐心认真脸,郑重点头:“是……”   白草草、飞霜和楚天歌对她们正在进行的谈话,听得云里雾里,但见两人似乎聊得挺好,便干脆默默用膳,耳朵却都竖着。   “还真有胎穿啊!”白香香表示很感兴趣,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假如从科学出发,婴儿时期,大脑发育还很不完整,应该无法支持成年人的用脑习惯才对。”   可惜了,虽然字面上大体能听懂,但又似乎不大理解,总想着也许有另外一层意思。   飞霜将目光投向楚天歌,楚天歌淡定地摇头,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听不懂实属正常。   他自小便是听着母妃神神叨叨长大的,儿时的他,还曾以为母亲伤心过度,才导致精神出了问题,后来母妃大概解释了一下,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还讲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新东西。   虽然听不懂,但母妃真的能做出来,比如电火花,比如在黑屋子里观察光的反射和衍射……   那时楚天歌便信了,母亲的确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很难理解的未来世界。   白草草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他比较关心怎么哄媳妇?   有心向沐心请教两招,哪怕要被她奚落。   可主动送上门的奚落好像还得排队,人家此时没空,已经跟他姐姐聊到了小时候。   沐心神色看上去很认真,带着思考的意味:“嗯,我幼时基本都在睡觉,也尽量克制着不去动脑,否则很容易头疼。”   “就是如此!”白香香拍了把大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似乎有点儿高兴,迫不及待就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沐心听:“小五和飞霜说,你的精力不大好,很容易疲劳,还容易生病,这很可能是因为你幼年时大脑长期处于超负荷的状态,对大脑造成了损伤。”   “竟然是这个原因?”沐心顿觉醍醐灌顶,赶紧虚心求教,“不知,可有治疗之法?”   “应该不全是大脑损伤的问题,你能考上状元,就证明你的大脑并没有受到什么破坏性的损伤,应该……还有营养不良的毛病。”   一提到病症上面,白香香便忍不住职业病犯了:“要不这样,咱们先吃饭,吃完了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把个脉,再好好问问诊,看看怎么个治法合适?”   沐心还在犹豫,后面这几句,楚天歌却是听懂了,当即便插话进来,对着母亲拱手道谢:“如此甚好,有劳母妃受累了。” 第五百一十章 散步   酒足饭饱过后,白香香对沐心发出邀请:“我们出去散步消消食?”   沐心点点头,主动跟上白香香的脚步,白香香等了一会儿,直接退后两步回来,挽上她的胳膊,沐心惊讶万分,白香香则兴致勃勃。   “别这么见外,我们那会儿,小姐妹之间勾勾搭搭的一起散步不是很正常吗?”   “可……这是古代。”   “别扫兴嘛,我这都穿过来三十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勾肩搭背的同性。”   白香香说着,忽然对沐心抱怨:“你就当在现代好了,你是不知道,飞霜那丫头是我从小养大的,按理说应该跟我最亲才对。   可惜……我一挽她的手,她就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就因为我是贵妃娘娘。   唉……自从当了这劳什子贵妃,我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本来就没什么朋友。”   安慰人这种事,沐心其实不擅长。   可看着白香香如此愁苦的样子,她只好拿自己当反例转移她的注意力:“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上辈子是个很资深的宅女,除了上班,几乎不出门。”   白香香终于想到了重点:“说到上辈子,你是哪一年穿过来的?”   沐心如实回答:“2020年。”   “那你比我晚,我13年就穿越了。”白香香对比了一下,又继续问,“你昨天弹奏的那曲子是13年以后新出的?”   “对,是一首电视剧的主题曲。”   “什么电视剧?”白香香露出一脸的向往,又有些惆怅,“我都好久没看电视剧了,小说也好久没看了。对了,你上辈子是作家吗?我看过你的话本子,跟我以前看的小说风格不大一样,也是13年以后流行的新画风?”   “算是吧,我穿越前的那段时间,网络小说如火如荼,电视剧基本都是根据小说翻拍出来的。比如我演奏的那曲子,也是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主题曲。”   说起小说,沐心的话倒是多了一些,“对了,您看过耽美小说吗?”   “啊?你是说那种小黄文?”白香香觉得自己的老脸有点儿红。   “啊?”沐心反应了一会儿,也有点儿脸红,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硬着头皮解释道,“其实也还好啦,虽然会有一些小片段,但整体来说,作者的文笔很不错,而且里面的主角三观都很正。   就是耽美这个设定比较尴尬,毕竟在我们那会儿,官方还是不承认同性婚姻的。   所以改编之后就成了兄弟情,不过也很好看。那部戏,捧红了两个男主角,都火到国外去了。”   “有这么好看?”   “我个人是挺喜欢的。”   “你现在不是写话本子吗?那把这个故事也写出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想看看。”   “好……”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天,竟一路到了御花园的避雨亭,沐心脑中一阵恍惚,又想起了两年前刚入仕那会儿,她陪着皇帝在此避雨,皇帝当时还问她:“想当什么样的官?”   那时候,她其实真的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认真回答了。   说来可笑,上辈子男女都可以当官,她却对从政这个方向毫无兴趣,倒是来了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误打误撞反而当官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安慰   “你……想过回去吗?”白香香的声音似乎也带着些恍惚,很快飘散在风里,听起来有些虚幻。   仿佛是为了衬托白香香此刻的心情,原本灿烂的阳光被大片云层遮盖,晴天转为了阴天。   风起,云涌……   天色变暗,暗得很快,隐隐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   沐心默默跟在白香香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避雨亭。   这亭子,出现得倒是及时。   看白香香这落寞的神色,想来,她并不是死后投胎,而是突然穿越。   而且穿越前必定还有什么挂念的人或事,也或许,她对自己穿越前的生活十分满意,一切却陡然被按了暂停键,重新播放之后,却已经换了个频道。   她,似乎很难过?   沐心犹豫了一下,措辞委婉地回答:“我是死后投胎穿过来的,回不去。”   所以,她并不需要思考要不要回去这样的问题。   “上一世,我出生在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父母恩爱,他们都很疼我。上大学的时候,我阴差阳错学了医,再后来上了班,实习期间,我的工作很忙很忙,也可能是我性格比较要强,那段时间忙到几乎没时间陪父母安心地吃一顿饭……   就在我终于熬出头,工作终于走上了正轨,才终于有余力发现父母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白头发。   不过没关系,我那时候以为,往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   拿到医院转正的合同那天,我高高兴兴地打电话回家,跟爸妈说,我要请他们吃大餐,庆祝自己转正。   也是在那天,我不过就是在午休的时候,回医院宿舍睡了个午觉……   你知道那是什么心情吗?   我努力了那么久,终于迎来到了拨开云日见月明的这一天,毫无预兆的……我就睡了个午觉而已……   在那不久前,我还刚做了体检,结果明明很健康,不可能有什么病……我爸妈还在等着请他们吃大餐……”   “我……”沐心张了张口,最后丧气地垮了肩,她走到白香香身边,对着她张开双臂,“我不会安慰人,不过,科学研究表明,拥抱可以让人感受到幸福开心,有助于缓解悲伤的情绪。”   白香香哭笑不得,抬眸看了沐心一眼,见她那副如临大敌,却郑重其事的表情,旧事重提的悲伤的确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她好像发现小五在沐心面前,为何会变得如此性情大变了?   如沐心这般冷静自持、情感迟钝的性子,在她面前若是太过情绪内敛,恐怕人家压根就不会发现他的小心思。   虽然被沐心这般笨拙的安慰方式逗得有点儿想笑,但白香香还是投入了沐心的怀抱,唉……她自己也没想到,三十年都要过完了,悲伤的情绪依旧没有被冲淡。   上一世,终究是她辜负了父母的养育和疼爱。   “其实,我刚穿过来那会儿,想过很多办法回去,可是我穿过来的方式太奇葩了,我每天睡啊睡,睡啊睡……   后来又变成一睡着就醒,一睡着就醒,整个人都快成神经病了……不过后来慢慢就想开了,反正高兴难过……大概是都回不去了,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第五百一十二章 谈心   白香香把脑袋搭在沐心肩上,藏在心中多年无处诉说的秘密,就像洪水忽然决了堤,什么交浅言深,什么初次相识,都挡不住她想要发泄的心情。   好在沐心虽然不会安慰人,却是个极好的倾听者。   她默默听着白香香的倾诉,偶尔“嗯”两声,有时点个头,白香香便得了鼓励一般,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被逼急了,我想到了投河自尽。结果……唉,小五跟你提过我和白草草的身世吗?”   发泄得差不多了,白香香渐渐冷静下来,她退出沐心的怀抱,拉着沐心在亭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来,我们坐下说吧。”   “没有……”沐心说完,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听人说过一些,娘娘和白草草相依为命长大,应当是孤儿。”   “没错,我一穿过来就是孤儿了,父母双亡,还给我留了白草草这个拖油瓶。”   白香香又想起了刚穿越过来的那会儿,方才的悲伤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笑:“你别看白草草现在跟皮猴似的,小的时候可乖了。   我偷偷跑去投河那一次,当真是把他吓坏了,一个劲儿拉着我哭,到了后来,干脆就跟着我往水里走。   那年他才六七岁,长得粉粉嫩嫩的,比女孩子还要漂亮。   那时候,看他年纪那么小,要是没有我这个姐姐看护,能不能平安长大都很难说,我就决定,要不等他长大一点儿,能自力更生了再走。   再后来,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么接受了回不去的事实了……然后,就嫁人生子,虚度光阴到了今天……   呐,我的故事说完了,说说你吧?你从前什么样?怎么穿过来的?”   “我?”沐心后知后觉发现,白香香这是在跟自己交底谈心,她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相亲?   先各自介绍自己的情况,互相了解,以最快熟悉对方,从而促成一段姻缘。   沐心抿着嘴,莫名想笑,缓了缓,才收敛住那种想笑的心情,正色道:“我上一世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从小就成绩好,长大后如愿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不过毕业后的工作一直不大顺利……   不过农村人,都是靠劳力赚钱的,年纪一大就老得很快,工作上就算不喜欢,我也会逼着自己拼一点儿,然后一不小心就猝死了,好在……在那之前,我给自己买了意外险,应该够父母养老了,然后我还有个姐姐……   虽然老人家肯定要难过一阵,但好在不用再愁没钱的问题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什么叫死得其所?你们这群年轻人就是这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爱惜身体,迟早透支健康,明明可以避免的悲剧,你却……”   白香香有些生气。   “虽然您这么说也没错……”沐心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可是……父母老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无论我怎么努力,赚钱的速度还是赶不上他们变老的速度……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父母有一天突然生病了……   如果,不是小毛病,是需要花很多很多钱的大病,我是不是有能力负担得起?   我负担不起。所以,我给自己留了两条路,一条路是拼命地工作,日常注意锻炼身体,尽我所能攒很多很多的钱……” 第五百一十三章 太好   白香香冷了脸,抢过沐心的话继续道:“另一条路,就是给自己买意外保险,然后让自己意外去世,给父母留下一笔保险金当养老钱?”   “保险公司又不是吃素的,故意制造意外是骗保,很容易被查出来的好吗?”   沐心又笑了,笑得很是无辜:“虽然的确有过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但其实……我是真的很注意身体,虽然偶尔也会加班熬夜,但事后都会尽力补眠睡回来,买保险只是为了让自己后顾之忧少一点儿,才能更专心工作。   当然,还因为那会儿单身女性遇害的新闻接连报道了好几个,我这人有些悲观,总想着以防万一,所以才给自己买了意外险,谁知道还真用上了……”   白香香突然话题一转,问她:“为什么女扮男装考状元?”   “为了……”话题跳得太快,沐心的反应慢了一拍之后,才缓缓说道,“大概是为了还人情吧?”   白香香皱了眉,语气直转而下,质问她:“为了还人情,所以就要不惜搭上自己一家的性命?”   沐心摇头,解释道:“进京之前,我已经毁掉了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那么现在呢?你的家世背景已经暴露了,之后又要以身犯险去引出幕后之人,你可有想过到那时,你家人的处境会如何?”   “殿下说,人都已经妥善安置,我信他。”   白香香紧紧盯着沐心,渐渐露出失望之色:“小五跟我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为了与你不相干的百姓,你东奔西走,拖着病体也要去筹集善款;   为了报救命之恩,你甚至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每每让自己身处险境,连累家人不得安生,你对那些不相干的人是好,可对你的家人呢?你可曾为他们想过?又可曾为你自己想过?”   “娘娘说得是,我……我很抱歉!”   沐心丧气地垂下头,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离家出走时,我只是单纯地想为父亲讨一个公道,可自从出了家门,一切就都变得不可控了……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可以的,可以为家里做些什么……   可到头来,除了连累家人,我什么都做不好……唉……重活一世,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比第一次好一些的,可惜了,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唉……”白香香同样叹了一口气,却不再是方才那般严词厉色的指责,“方才同你说那些,并非是怪你做得不好,而是你做得太好了。”   “什么?”沐心抬起头望向白香香,眼角挂着泪,却忘了擦掉。   白香香拉过她的手,温柔地、轻轻地包裹进自己手心,细细解释给她听:“首先,女儿为父亲讨公道,这是孝道,没有人会说你错。而且,就在昨天,你的确做到了。   只要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皇上不会容许这样的人留在官场,这一点儿,我可以向你保证。   所以你看,你其实做得很好。   还有独孤家的旧案,为了翻出这件陈年旧案,让自己陷入这般不可挽回的境地,你可曾后悔过?你说你是承了独孤不弃的救命之恩。可其实,这事有待商榷,对吗?”   说到这里,白香香停下来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 第五百一十四章 做好事   “您……您怎么知道的?”被独孤不弃设计入套之事,沐心虽然委屈,也生气,但从未向旁人提及。   “所以呀,你看,你不是做得不好,而是做得太好了!”   白香香笑着一点沐心的鼻子,见她依旧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眼中充满了不安,也就不再卖关子:“小傻瓜,不必费脑多想了,你的事,自然都是小五告诉我的。至于他为什么知道……他是习武之人,听力很好的,除非你从未将此事说出口,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听去了。”   沐心认真想了一会儿,便回忆起来了,在认识五殿下之后,只有在稻香县的时候,她曾跟何员外提起过……   怪不得,那段时间楚天歌总是怪怪的,言语上对她很凶,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但行动上却又对她很好,简直像个人格分裂……   还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其实……其实我……”   “其实你什么?”白香香好整以暇等着沐心的下一句。   “独孤家的灭门案,的确是冤枉,而且我……反正都已经考上状元了,时间又不能倒流回去……所以,我就想着,帮人帮到底,从好过半途而废……”   “她欺骗你,你还帮她?”这回白香香坐不住了,“你当自己是救世主吗?如此以德报怨?”   沐心摇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是帮她,是帮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   白香香想吐血:“有区别吗?”   “有……算有吧?”沐心吞吞吐吐地说完,有些小小的心慌,她不明白,白香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事?   虽然她做的都算是好事吧?但白香香又不像要夸她的样子?可……似乎也没有要骂她的意思……   所以,白香香究竟意欲何为?   沐心抿唇不语,默默等着白香香自己开口。   “你和小五的事,他都跟我说了。”白香香的开场白,让沐心突然紧张起来,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我们都是现代人,讲究婚恋自由。所以,我不会干涉你们俩的任何决定,这一点请你放心。”   白香香的视线一扫过来,自带一股威严的气势,沐心赶紧用力点头。   “但作为小五的母亲,也作为过来人,有些话我还是很想和你说一说。”   “您请说。”沐心伏低做小,作乖巧状。   “善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的确值得称赞。”白香香赞许地拍了拍沐心的肩膀,而后话头一转,“可如果不是你运气好遇到小五,你可知道,你其实活不到今日?”   “殿下救命之恩,沐心铭记于心。”沐心虔诚地低下头,这时候,表达感激之情是对的吧?   “我不是要跟你讨什么恩情,而是……”   白香香生气地皱起眉,而后忍耐地叹出一口气,才道:“从你的种种所作所为看来,我总觉得,现在的你,就像当初刚穿越过来的我一样,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可你要搞清楚,你已经穿越过来了,你生活在这里。   这里的人和现代那个世界一样,会生病,更会死亡。   这里是古代,这里的医疗条件跟我们那个年代完全没有可比性,这里出行借助的是牛马,不是我们那个到处都是动车、飞机,说走就能走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对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又体弱多病的人来说,生病也好,出行也罢,几乎都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你可懂?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上京赶考的书生死在半路上吗?”   “呃……”沐心默默地睁大眼睛表示自己迷茫的,她不知道。 第五百一十五章 病症   白香香也没继续纠结,而是换了下一个问题:“那……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死于普通的风寒感冒吗?每年,又有多少坐牢的人死于非命吗?   你不知道!   能活到今日,你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吗?不对……如果不是有小五和飞霜他们一路照顾,你根本就不可能靠自己从南方活着回来。”   “娘娘……我……”这事儿沐心自己有数,她知道,但白香香这回说的不是问句。   “小五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的身子不好,还让我抽时间给你诊脉,看能不能为你开个调理的方子,可你看看你自己……你以为自己在做好人,做善事,可你也是在找死你知道吗?”   白香香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火,重新换上和蔼可亲的表情:“别误会,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对你充满了钦佩。   只是……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和小五在一起,如果你真心想陪他一起白头,我希望你能收一收那副菩萨心肠……当然,不是不让你做好事,而是……   我希望你能量力而行,若你需要,我会给你派两个会武功懂医术的人,听你差遣。   不要小看当地土著的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跟他们相比,不论他们会武功,还是不会武功,我们这种外来分子都比不上。   毕竟……我们太习惯那些高科技了,骑马射箭,徒步迁徙,对我们来说可以是休闲娱乐,却绝不会是求生技能。   所以,想要在这里好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重新认清自己的生存能力,我们的确有比这里的人更先进的思想,也许我们也比他们聪明,可我们的生存能力在这里真不怎么样?   唉……你看,本来老乡见面,应该聊点儿开心的话题的。   可……小五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以身犯险。   其实,不用我说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你如今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   “我……”在白香香那充满惋惜的眼神里,沐心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我还有救吗?”   白香香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于是换上轻松的语调,笑着安慰她:“若是能好好调理,自然是能救的。”   “那……要如何调理?”沐心垂眸沉思了一会儿,自问自答道,“是不是要列一张作息表?每日散步多久?或者跑步?还是打太极拳?瑜伽?”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白香香又是一笑,神秘中带着点儿八卦的味道,直到沐心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慌张,她才有端出一本正经的做派,握拳抵在嘴边假咳了两声,“小五的作息便是极好的榜样,今后你跟着他一起作息,身体自然就能慢慢调理回来了。”   “这个?会不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交给我就好,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住下?”   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沐心的心绪百转千回了许久,转成了一团浆糊。   “当然。你近日是不是每每晨起,都觉得头脑发昏?”   “是有一点儿?”沐心点头,心里却在疑惑,可这不是感冒的常见症状吗?   “站立行走的时间一长,是不是就会觉得腿脚酸痛?四肢无力?”   “是。”点完头,沐心又想,她向来懒,疏于锻炼久了,体能下降不应该也是正常的表现吗?   “这些症状倒是不严重,最麻烦的是,最近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会突然间觉得呼吸不畅?甚至几近昏厥?”   “这也能看出来吗?”沐心感觉自己的后背吓出了一身冷汗,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娘娘,您可知我这是怎么了?”刚生病的那几天,沐心的确出现过白香香说的这些症状。   但那时她病得厉害,便以为是重感冒引起的不良反应,后来病情好转,呼吸不畅的症状渐渐减轻,她便没放在心上。   可白香香的意思,她会出现这种症状,似乎是因为什么其他很严重的病症? 第五百一十六章 治病   经过白香香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诊断,沐心最后留在了宫里,开始了五皇子楚天歌的跟屁虫生涯。   这哪里是在治病,简直就是送福利吧?   据说,白香香给人治病,除了用药,时常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子,比如有一次,她开出的药方,是让病人每天绕着某条街道跑圈;   还有一次,是让整日卧床多年的病人每日出门散步;   还有一次,是让病人娶一个特定的某个生辰八字的女子冲喜……   这些治病之法,都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之法。   但到了最后,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又的确恢复了健康,是以到了后来,无论白香香给出的治病法子有多奇怪,大家都会严格遵循。   “所以,除了睡觉,我真的要每天形影不离跟着你?”听着楚天歌讲完白香香治病救人的事迹,沐心不确定地问他,心里已经不自觉高兴起来,连日来的胸闷似乎忽然之间,就已经好了大半。   楚天歌对着沐心缓缓摇头,笑得儒雅端正,嘴上说出的话却让人浮想联翩:“不,就算是睡觉,你也要同我一起。”   “蛤?”沐心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药方还能这么开?这……好像不合规矩吧?”   “母妃说,你的作息不规律,又长期缺乏锻炼,所以才会如此身娇体弱……”楚天歌耐心地为沐心答疑解惑,“所以,从明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房间,我几时起,你便也要跟着起,我几时就寝,你也要跟着就寝。   除此之外,每日晨起,我会练功半个时辰,你也要跟着一起,我会教你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既可以强身健体,万一遇到危险还能防身。   如今我已参与朝政,五更天需得出门上早朝,所以我们四更三点用膳。   我上早朝这段时间,想做什么你可以自己安排。等我下朝回来,逐月自会送你去衙门,既然母妃让我把你带在身边,那你就暂且先给我当个文书吧。”   “什么?我还要跟你去衙门?”沐心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我是个女子,怎么可以去衙门?”   “谁说女子不能去衙门?”楚天歌奇怪地看着她,“我朝虽然规定女子不得参加科举,却并未规定女子不得出入衙门。再说,我朝女子读书者众多,偶有几个在衙门当差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有女子在衙门当差?”   “自然,衙门里偶尔会有女眷来访,又或是来了女犯,有女子在也会方便许多,是以,衙门一直都有女子差役,这是惯例。”   “真的?”从未去过衙门的沐心忽然有些迫不及待,眼里的神采都亮了起来,“我去我去!逐月呢?她什么时候来接我?”   楚天歌被她这一脸期待的表情逗得想笑,又有些好奇,于是问她:“又不是没去过衙门,怎么这么兴奋?”   “是啊!”沐心笑得神秘,因为从前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这回前去有楚天歌在,她可以放松地好好参观。   白香香说,这一个月可以保她无恙,让她只管好好养病就是。否则到时候东窗事发,真进了牢里,她这小身板可吃不消。   有人当后盾的感觉,可真是好呀!   好安心…… 第五百一十八章 柔软   堂堂五皇子手下的两大高手之一,逐月竟然会发出“可惜您是女子”这样的感叹,实在是令人意外。   沐心一直当她是这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女强人,却没想到,这样独立坚强的女强人竟然也会有这样自卑的念头?   “你可是楚天歌手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女侍卫本就稀少,所谓男女有别,女子在力量方面,天生就比男子没有优势。   可你不还是一路过关斩将,成了侍卫队里的佼佼者。若是换作旁人说什么“可惜你是女子”这样的话,我都能理解,可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   说实话,我很意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世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非命运不济,谁家的好姑娘会跑出来抛头露面当侍卫?”   逐月垂眸望着立在脚边的剑,终于不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面瘫表情,难得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之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不过是男子编出来骗女孩子的鬼话罢了。这种话听听就算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逐月的出身,沐心听过一些,她是个孤儿,在战乱中失去了父母,跟着一群难民四处颠沛流离,那时白香香正带着弟弟和儿子逃亡,无意间救下了她。   同样身世可怜的人,还有追风、折花、踏雪、白芷,以及飞霜。   逐月没说话,抬眸望向沐心,目光里带着疑惑,等对上沐心满是自信的笑容,又转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身为五皇子的得力下属,逐月自认还算见过些世面,而在她见过的世面里,除了南孟国那位年少成名的女将军南宫梦,沐心是唯一一位才华卓绝的女子。   可惜,哪怕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南宫梦,南孟国最尊贵的公主,到了最后,不也因为被新皇帝忌惮,被生生夺了兵权,还不得不远嫁异国,成了和亲的牺牲品。   当年李爱仁将军的父兄,双双死于南宫梦的剑下,南孟国的皇帝却点名让她下嫁到李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上杀兄之仇。   可想而知,南孟国的皇帝压根就没想让南宫梦活下去,这一招借刀杀人,南孟皇帝用起来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沐心呢?   先是男扮女装考状元,又翻出了南方贪污案,掀起南方官场的一场血雨腥风。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对她恨之入骨,若是得知她没有死,身上还背着女扮男装入朝为官这样的欺君大罪,她要如何逃过这一场大劫?   逐月悲观地想,她也会死吗?就像南宫梦一样?   “曾听人说,越是外表冷漠的人,内心柔软,原来说的竟是逐月姐姐?”沐心对着逐月咧嘴笑道,“不过,你能不能用那种同情又惋惜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将死之人一样……”   逐月张大了嘴,脸上闪过羞恼之色,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果然,她只适合这个表情。   她垂下头,眼神变得冷硬,说话的语调也硬邦邦的:“柔软的人,只会被人欺负。”   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岁的女娃娃,所有事几乎都写在脸上,一遇到事就掉眼泪,又生了一副好样貌,走在路上时不时总要被人欺负。   贵妃娘娘当时就说:“你这样不行!如此柔弱可欺,那不就等于在自己身上写着“快来欺负我”这样的字眼吗?这样好了,我教你一个高冷孤傲的表情,你回去对着镜子好好练,以后别再露出那副好欺负的样子了。”   如果不是今日沐心提起,逐月都快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个内心柔软的小姑娘。   可惜了,命运不允许她拥有那样的柔软。 第五百一十九章 阳光   逐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软弱,与她坚强冷硬的外表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一看便知这背后定然隐藏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沐心偷偷地想,有机会找楚天歌悄悄问一句,免得以后不小心说错什么话。   虽然不知道逐月经历了什么,但沐心觉得,自己可以稍微先给她解释一下某些东西的区别,比如,柔软和软弱。   “逐月姐姐似乎对柔软有什么误解?其实……柔软和软弱,不一样的。我们说柔软,比如布料柔软,穿在身上就会比较舒服。   若是说一个人内心柔软,那么,这个人一般脾气不错,内心善良,对身边的人充满了善意。   所以我认为,无论是柔软的人或物,大都是让人喜欢的。   而软弱则不同。   软弱之人,主要体现在一个“弱”字上面。这种人性格不坚强,遇事喜欢逃避,往往没什么担当,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反抗。   举个例子好了,像飞霜姐姐,她就是个内心很柔软的人,虽然有时候脾气凶了一点儿,但她永远是真心实意对身边的人好。   还有你,逐月姐姐,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还会为我的前途担忧,不也是内心柔软吗?   但不论是你还是飞霜姐姐,若是真遇到有人欺负你们,你们可都不弱。   不管是飞霜姐姐的银针,还是逐月你手里的剑,可都不是好欺负的。   所以柔软和软弱,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对吧?”   “柔软和软弱?”逐月冷硬的外表再次被瓦解,双眼迷茫地望着沐心,沐心微笑着对她点头,重复她的问话:“对呀,柔软和软弱,不一样的对吧?”   很显然,逐月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什么心结。   在沐心鼓励的眼神中,逐月的双眼渐渐没了焦距,似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沐心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正在给无知儿童洗脑催眠的错觉,她闭了闭眼,几个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   虽然的确用眼神给了逐月一点暗示性的鼓励,但这算不上催眠,更不会影响到逐月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她只是在给了逐月一点提示,提供了一种关于“柔软和软弱”的新的解释,仅此而已。   逐月大概是经历过什么很不好的事吧?否则,怎么会因为一句简单的开导就陷入了如此巨大的迷茫?   沐心手抵着下巴,盯着逐月发呆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向来警醒的逐月竟没有丝毫反应。   好吧,不能打扰逐月想事情。   坐在车厢里无事可做,沐心百无聊赖理了理自己的衣裙,随手掀开车帘往外探。   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忽然觉得很神奇。   从前听说皇宫大内,闲杂人等是不得出入的。   可如今她竟然住进去了。   从前还听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可如今,她天天都可以出宫,还是光明正大地出宫。   所以说呀,很多事情都不是必然,凡事总有例外,不到最后一刻,谁又一定能猜到结局呢?   以此类推,她的欺君之罪,会顺利解决的吧?   那么,她和楚天歌呢?   若楚天歌真要当皇帝,她是不是能当上他的皇后?   若楚天歌当了皇帝,她是不是能找到方法,阻止那该死的三宫六院的破规矩?   又或者,假如她改变不了规则,那她是不是可以在楚天歌辜负她之后,全身而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谁知道呢?   姑且试试不就好了。   衙门到了,沐心率先掀开车帘子走出来,阳光洒在身上、脸上,让人浑身暖洋洋的。   沐心舒服得眯着眼,站在车头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站在阳光的感觉真好!   感觉一切都充满了阳光,充满了希望! 第五百二十章 户部   楚天歌如今在户部任职,倒是没有什么具体职位,现任的户部尚书,名叫崔明达。   说到崔明达,这可是位传奇人物。   “传闻,崔明达祖上曾经代代相传,皆是刑部衙役,直到崔明达这一辈才恢复了良籍。   恢复了良籍,便意味着可以参加科举。   崔明达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从此摆脱了祖辈的宿命,踏上仕途,平步青云。   听闻,初入朝堂时,崔明达一直在刑部任职,毕竟祖祖辈辈都在刑部里讨生活,崔明达进刑部比旁人要如鱼得水许多。   但此人性格极为要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偏要调离自己最熟悉的岗位,到了户部。   崔明达也的确才华卓绝,即便换了个新部门从头再来,他也照样做得游刃有余,步步高升,不惑之年便稳稳坐上了户部尚书之位。”   逐月带着沐心一边参观一边低声为她介绍情况:“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府衙的环境,然后再带你去找殿下。”   “好。”沐心听得津津有味,对着逐月乖顺地点头,而后又开始四处张望周遭的环境。   不愧是尚书省六部中最有钱的部门,不仅外头的门面看着气派,内里更是别有洞天。首先,户部的占地面积极大,房间更是数不胜数。   沐心跟着逐月一路快速奔走,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庭,路过了一处又一处院落,甚至还绕过好几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整整大半个时辰,两条腿都走酸了,竟还未将户部参观完。   沐心缺乏锻炼,很快便开始气喘吁吁,逐月见状便不再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户部地方大,今日我们就先熟悉这几个跟随殿下需要出入的地方,其他地方,等您待久了,慢慢自然就熟悉了。”   “这户部究竟有多大?”沐心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喘粗气,毫不掩饰自己的疲累。   “我们今天走过的,大约有十之三四吧。户部掌全国土地、户口、钱谷之政令,事务繁多,需要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比其他部门多,是以地方大了些。”   解释完之后,逐月忽觉懊恼,如沐心这般聪慧之人,哪里需要她多此一举?   “原来如此!”沐心做恍然大悟状,对着逐月执礼相谢,“多谢逐月姐姐解惑,那殿下如今管的是什么差事?”   “你不知?”   逐月猛地抬眸,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若无其事为沐心解惑道:“遵陛下旨意,殿下到户部熟悉政务,户部有四司,分别为户部、度支、金部、仓部,殿下需熟悉各司的政务,并无具体官职,只是在各司间轮转,如今正轮到度支司。”   “哦……”沐心点头,垂眸沉思了片刻,抬眸望向逐月,不耻下问,“那这户部四司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这回逐月的惊讶没藏住。   在她的印象里,沐心过目不忘之能,对什么事都了然于胸。那么,她不应该对朝堂之事都了如指掌吗?   沐心不知逐月所想,否认得理直气壮:“不知道啊!”   末了,还带着点儿心虚,反问逐月:“这些我该知道吗?难得……这是每一个官员的必修课?那我从前功课岂不是没做好?”   逐月无语凝噎,但心里恍然生出一种新的领悟。原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有不知道的事? 第五百二十一章 看公文   结束了参观,逐月领着沐心一前一后踏入度支司的办公院内,沐心一眼便找到了正对着门口的桌案前,伏案批阅公文的楚天歌。   楚天歌在户部似乎有很多公务,他的桌案左右两侧堆着高高的公文,左边堆着三五摞,右边堆着一摞。   沐心从前在稻香县见过他处理公文,他习惯将批阅过的公文放在右手边。   逐月走在前头,沐心则落后一步跟在后头,等着逐月在门框轻轻敲了两下,楚天歌闻声从案牍上抬起头看过来。   逐月躬身站在门外行礼禀告:“启禀殿下,林姑娘已带到。”   “嗯,下去休息吧。”   “是……”   沐心默默目送逐月离开,又将视线转回楚天歌身上,他已经重新埋头批阅桌上那些公文了。   今日,不同于从前沐心看惯了的楚天歌,他一身朝服,将往日里的散漫收敛得干干净净,端正威严,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可那张脸太过熟悉,沐心不自觉地用目光描摹他脸的轮廓,就好像当初在稻香县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象——他每日忙着公务,而她总能陪伴左右。   明明清晨时分才见过的,可现在再见,沐心却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心情,明明……明明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哪怕是十几年前的事也能记忆犹新,可为何还会生出这样的心情呢?   因为不一样了呀!   虽然所有事揭开之后,她会经历牢狱之苦,可有了皇帝的允诺,还有楚天歌的相帮,她相信自己必定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   所以,从前的她陪在楚天歌身边,是抱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没有未来的心态,虽然多陪一天就赚到一天,可毕竟是有期限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等一切结束,她就可以恢复自己的身份,不必再想着远遁京都,也不必再隐姓埋名,生怕被人认出来自己是个欺君要犯。   到了那时候,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楚天歌身边,名正言顺地告诉全天下,她是林沐心,喜欢的人是五皇子楚天歌。   “在想什么?”眼前的光突然暗了许多,楚天歌清冽的嗓音忽地在耳边响起,沐心这才回过神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沐心抬起头望着近在眼前的那张俊脸,眨了眨眼,忽然就笑了,“我方才想了许多许多。”   “先进去吧……”楚天歌没接她的话,而是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   “手怎么这么凉?”他皱眉抱怨了一句,加快了脚步,“你病刚好,可不能再受凉了。”   “现在是秋天,我的手一向都是凉的,放心好了,没事的。”沐心乖顺地跟着他走,落座,十分自然地接过他倒的热茶。   “你这是气血不足,不能放任不管,需要好好养回来……”楚天歌说着,一低头见沐心若无其事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接下来这个月你都是我的,都只管交给我好了。”   “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认罪伏法了怎么办?”沐心仰头对着楚天歌笑,笑得有几分调皮。   迫不及待,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第五百二十二章 心情好   “时机未到……”楚天歌摇头,绕过桌子走回桌案前坐下,“有些事还需要时间准备,还有你,若是认了罪,一顿牢饭必定是少不了的,牢里的条件不好,你现在的身体可受不住。”   公务繁忙,楚天歌没空陪沐心聊太多:“今日需要批阅的公文多,恐怕没空顾及你。你若是无聊,就看看话本子吧。我让追风买了几本时下流行的话本,就放在屋内的书桌上,若是相看,自己去取便是。”   “你这些公文有我不能看的机密吗?”沐心指着桌案上的公文问他。   “想看?”楚天歌微微抬眸,浅笑着用眼角撩了她一眼。   “不是想不想看的问题……”沐心将杯里的热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正色道,“我是来当文书的,在其位自当谋其职。”   “就知道你闲不住……”楚天歌拍了拍右手边的公文,“那就帮我看看这些文书吧。”   “那些你不是都处理完了?”   楚天歌埋着头,眼睛落在公文上,对她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吧,那我看看。”沐心主动挪了位置,到楚天歌右侧坐下,对着他感慨,“感觉好像又回到了稻香县那会儿。”   “为何非要回去?”楚天歌傲娇地抬起下巴,信誓旦旦,又带着点点柔情,“现在开始,再往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保证。”   “啊?”沐心呆呆望着他,眼底闪着惊喜,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快看公文吧……”楚天歌抬手揉了揉沐心的发顶,垂下的袖子恰好挡住了沐心呆萌可爱的眼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在沐心耳边喃喃低语:“这里可是府衙,别再这么仰头用那么诱人的眼神看我。”   等眼前遮挡的衣袖移开,沐心眨了眨眼,便见楚天歌已经回转过身,伏案看着公文,坐姿端正,眉眼认真,仿佛方才说那一番撩人的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沐心可不依他,反而挪着坐过去,揽住楚天歌的胳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撒娇。   想当初在稻香县的事,可不止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这一桩,翻出独孤家旧案,救治灾民,抵抗瘟疫肆虐……再多事之秋,也不过如此了。   “咔嚓”一声,楚天歌手中握着的朱笔断作两截,他的身体僵在原处,一动不动,白皙的面庞迅速蹿红。   沐心极少主动对他这么亲昵的,尤其是在公共场合,可现下……   好突然!   她就这么靠在他的肩上,娇声细语对着他撒娇,只要微微低头,就能清楚地闻到她的发香。   楚天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想要抱住她的冲动。   有多久没有安静地抱抱她了?   好像很久很久了……   沐心眼睁睁盯着楚天歌手里的断笔发了会儿呆,心虚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于是悄悄地用两手撑住椅子,迅速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后正襟危坐,随手抓来一本公文摊开在眼前,装模作样地埋头苦读。   楚天歌被她欲盖弥彰的样子逗乐,取笑她:“方才胆子不是挺大,怎么又缩回去了?”   “别闹!”沐心腰板挺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指着边上的公文堆,“快看公文,还有好多没看呢!”   楚天歌只是专心望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   沐心也仰头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两相望,僵持不下,久久不语……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先好好处理公事可好?”沐心最先憋不住,自己笑出声来,还伸出手来推着楚天歌的脸转向公文,“你可是五皇子殿下,当公私分明,不好好办差,还跟自己的女文书眉来眼去,小心坏了名声。”   楚天歌调侃她:“哦?那方才怎么就不怕坏了名声?”   沐心低声嘀咕:“方才没人,我看了的。”   “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楚天歌乖乖坐回去,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她。   “嗯。”沐心轻声应道,唇角忍不住上扬。   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当然好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强迫症   几天下来,沐心发现了一个问题:楚天歌看似公务繁忙,却其实都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可不大妙。   然而楚天歌似乎并不着急,户部的人送来什么公文,他都照单全收。   即便是满篇废话的公文,他也会兢兢业业提笔在上头题上一个“阅”字。   如此看来,这个户部尚书崔明达,果真是个人物。   竟然连当今五皇子都敢忽悠,还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忽悠,也不怕五皇子回家找老爹告状。   “这个崔明达是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怎么敢这么戏弄你?”   沐心葛优瘫在太师椅,毫无被人瞧见失礼的担忧,反而优哉游哉对楚天歌说着风凉话。   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户部尚书压根就没打算让楚天歌熟悉政务,不仅拿些没用的公文敷衍,而且还有意让其他官员刻意疏远楚天歌,是以,除了送公文和取公文的时辰,这里根本不会有人前来造访。   “有……”楚天歌终于舍得放下手头那些满是废话的公文,平静地转头望向毫无坐像的沐心,眉头一挑,勾唇笑道,“你猜……”   “不知道……”   沐心两手抓住扶手坐直起来,对着楚天歌放松地吐出一口气,道:“楚天歌,你终于正常了,每天看那么多无聊的公文,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楚天歌低眸看着她笑,反问:“嗯,那每天陪我看那么多无聊的公文,你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诚然,别说是看无聊的公文,为了陪在楚天歌身边,她曾经可是连命都没打算要了,不然怎么敢在瘟疫肆虐之际跑回稻香县。   虽说爱情需要勇气,而她本人也不缺这种勇气,但这种小女儿的情思被人当面说出来,纵然再大的勇气也难免要害羞的。   沐心低下头躲开楚天歌的视线,很快便掩去了羞涩,强撑着道:“我怎么觉得你在憋什么坏招?”   “你怎么不问问,崔明达是谁的人?”   沐心摸了摸下巴,神色莫测地道:“听说,是大皇子的人。”   楚天歌淡定地指出她的用词:“你用了听说。”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沐心缓缓道,“虽然南方水患背后的案情牵涉到了户部,也牵涉到了皇子,但水患贪污已积弊多年,少说也有八年、十年之久。那时候,大皇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哦……崔明达那会儿应该也还没调到户部任职。可是,能进户部任职,又能维持水患贪污链不断裂,说崔明达和那幕后黑手没有牵连,又实难令人信服。”   “为何不能是大皇子身后有长辈为他筹谋?而此人恰好为大皇子收服了崔明达?”   沐心摇头,抬眼看着他道:“不是说,有军中势力的介入?”   那不屑的眼神里意思很明显,你别想误导我。   楚天歌没理会她的挑衅,依旧悠悠然,道:“那又如何?”   沐心侃侃而谈:“据我所知,大皇子的外祖父乃前任丞相胥良平,而胥良平又是三朝元老,朝中门生众多,膝下育有三子两女:   长子胥子明科举入仕,如今官拜礼部侍郎,走的乃是文官的路子;   长女胥家馨,城府深沉,嫁入宫中,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人前保持多年的贤良淑德,封号贤妃,也就是大皇子的母妃……”   沐心忽地停下来,面上满是纠结的表情,良久,才咬牙切齿地继续道:“二子胥修雅,掌管家中庶务;三子胥远航,纵情山水;幺女胥盼雁,老来女,如今待嫁闺中。”   其实后来胥家后面这几个孩子跟他们眼下谈的事,并没什么要紧,可沐心还是忍不住一股脑全说完了。   楚天歌同样忍不住,笑她道:“哈……你又在背书。”   方才一见她纠结的表情,他就猜到了几分,果然不出所料,老毛病犯了。   “唉,都说了是强迫症,不背完就浑身不舒坦,你别笑了……”沐心摇头叹气,瞪了笑得眉眼弯弯的楚天歌一眼,“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楚天歌憋住笑,一本正经道:“我们继续……”然而很快又笑弯了眉。   沐心这背书的毛病,似乎是近日陪他看公文之后才有的。   因为每每两人谈起某份公文时,沐心总要从一而终念一遍,哪怕她对那份公文的评价是:“废话连篇。”   楚天歌当时就问她:“那你干嘛还要念完一整篇废话?”   然后就见沐心很是苦恼地叹气道:“我也不想念啊!可近日不知为何,突然泛起了强迫症,不念完就浑身难受,唉……” 第五百二十四章 用毒   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强迫症,沐心看得很开——他笑任他笑,想背我就背。   楚天歌还在抿着嘴笑,她懒得计较,自顾自说下去:“总而言之,像胥家这般书香门第,在京都立足已有数十年,根基深厚,助大皇子夺嫡的赢面已然足够,根本无需走上勾结军方这一条不归路。”   楚天歌笑得很欠揍,故意唱反调:“可有句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多一条死路吗?”沐心白了楚天歌一眼,“除非他们想谋反,否则跟军方勾结可没有半点儿好处,徒增了一个把柄送到旁人手上罢了。”   “有道理……”楚天歌夸她,然而明显没什么诚意,而后忽然兴致勃勃抓起沐心的手腕,边往外走边说道,“今日这公文实在无聊得令人发指,走,我们去找崔尚书谈谈,看能不能换点儿其他事做。”   “就这么去?”沐心下意识往后缩,一手还抓着桌角不肯放,心里在疯狂地纠结起来,要不要戴个面纱再去?   “不然呢?”楚天歌反问她,而后抓着沐心手腕的手松开,又再度捏上去,却是成了把脉的姿势,“嗯,这段时日调理得不错,想来再过几日就可以去坐牢了。”   沐心瞪大了眼,楚天歌邪恶的笑容暴露得太过猝不及防,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找个合适的时机暴露于人前,引得幕后之人的注意,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一旦暴露了,以她假死前做的那些事,不论是明的还是暗的,那幕后之人绝不会无动于衷,到时必定是要有所动作的。   要么派人暗杀,要么查出她的秘密,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总之,只管来就是了,就怕他不来。   但若要暴露于人前,不是说好了要借独孤不弃之手吗?   现在去找崔明达算怎么回事?   当初回京的时候,楚天歌不止一次对她耳提面醒,一定要躲开崔明达,越远越好。   此人坐镇刑部之时,曾有“火眼金睛”之称,其他的不好说,但凡是他掌过眼的人,便可过目不忘,不管对方如何变换装束。   传闻,曾有个江洋大盗移花接木,杀了狱卒,换了衣服越狱逃出来,一路遇到不少人都被他蒙混过关,却在最后关头遇到了崔明达,被他一眼认出。   原本这崔明达一介书生,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绝不是江洋大盗的对手。   可那江洋大盗大概到死都想不到,自己就是栽在了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手上。   因为,崔明达会用毒。   按楚天歌的说法,以崔明达的眼力,即便沐心只在金銮殿上和宫里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也足够被他那双毒辣的眼睛记住了。   当初那个江洋大盗就是个女子,身材魁梧一点儿不输男人,越狱的时候,乔装扮作了狱卒。   据说,崔明达只在她被捕那日远远见过她一眼,也就是那一眼,他就能认出乔装过的江洋大盗。   更别提,沐心被他看过的次数,可不止一眼。   沐心有点怂了:“真要去见他?”   楚天歌回眸,对着她温柔浅笑:“走吧……”   “万一他给我下毒怎么办?”沐心抓着楚天歌的袖子,一副想要退缩的样子。   楚天歌神态悠然,笑道:“无妨,我会解毒。”   “楚天歌……”沐心恨恨地咬牙,痛心疾首,“你好狠的心!”   “放心吧,他不会乱来。”楚天歌一手搭上她的肩,总算有了点儿人性,轻轻拍了她两下安慰道,“他最不喜让人提起崔家的过去。所以,若非为了保命,轻易是不会用毒的。”   “哦。”沐心松了口气,崔家人的毒是用来逼供的,虽然在断案方面的确有用,但毕竟手段太过残忍阴狠,旁人大多是很瞧不上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废话   楚天歌一进门,便就近挑了只太师椅坐下,姿态怡然,仿佛是去哪个熟人家里做客。沐心低着头,老老实实当根本,一言不发站在他的身后。   “微臣,参加五殿下。”崔明达立即高高的桌案后站起身,快步走出来躬下身,拱手行礼,“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参加尚书大人!”沐心见他过来,退后两步对着崔明达微微福身行了一礼。   毕竟人家是个从一品的大官,自己没有主动上前拜会就算了,人家如今走都走到了面前,再不行礼可就太失礼了。   “这位是?”刚才还在请殿下恕罪的崔明达被转移了注意力,也不管楚天歌恕不恕罪了,一双眼只盯着沐心看。   “小女乃是贵妃娘娘的病人,暂时委托由五殿下看顾,尚书大人尽管当我不存在就是,不必理会我。”   沐心强颜欢笑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脚下却不动神色挪了两步,企图将自己藏到楚天歌身后。   可惜楚天歌坐着,根本挡不住她的脸,自然也就挡不住崔明达时不时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害她被看得浑身都不舒服。   大概跟颜值有些关系吧。   当初在金銮殿的时候,丞相大人金鹏飞也曾对她“虎视眈眈”了许久,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里藏了锐利的刀片一般,仿佛要将她狠狠射穿。   可金鹏飞生得儒雅俊秀,虽然早已年过四十,但身材依旧保持得极好,修长挺拔。   看人的时候,不论眼神如何不善,脸上总会带上三分笑意,让人很难讨厌得起来。   但崔明达就不同了。   他个头不算高,据沐心目测,约莫一米七上下的高度,身材微微发福。   尤其是肚子,即便有宽大的官服遮挡,也挡不住那圆滚滚的形状。   再看他的脸,倒也不是说他长得有多丑,而是他皮肤不大好,面色暗沉得有些不正常,表情也很阴郁,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官。   任谁被这样一张阴郁的脸盯着看,都是要觉得难受的。   当然,最大的区别是,金鹏飞的眼神虽然极具侵略性,但他目光坦荡,明目张胆,好歹让人心知肚明;   而崔明达的眼神则不一样,漂移、闪躲,不明不白,给人一种阴魂不散的可怖的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   说不大清楚。   那种感觉,大概跟看鬼片差不多吧?让人惊疑不定,总觉得下一秒,不知从哪个地方就会冒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出来,让人防不胜防。   沐心埋着头,心里将朝中这两位大人作完了比较,便听楚天歌开口说道:“她是我从南方顺手带回来的,病情有些棘手,难得一见,便带回来给母妃瞧瞧,崔大人想必听说过,母妃最喜钻研疑难杂症。”   “是……大楚人皆知,贵妃娘娘医术高明。”崔明达总算舍得将打量的视线移开,沐心僵硬了半天,总算悄悄放松下来,吐了口气,很有种想伸个大懒腰的冲动,却只能死死按下来。   “承蒙谬赞,对了……”楚天歌显然没打算跟崔明达浪费太多时间,单刀直入,“本宫今日来,是想问问崔大人,可能换些其他事做?整日看公文实在是……倒也不是本宫不愿意看,只是来来回回看得多了,也熟悉得差不多了。”   “哦?那不知殿下想换什么事做?”   “那不知,户部都有些什么?”   ……   最后,崔明达还是给了楚天歌一堆公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公文都是崔明达桌案上的,楚天歌自己过去挑挑拣拣了许久。   他边挑边想,这回挑些废话少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江湖人   送走五皇子之后,崔明达没过多久便出了门。   楚天歌早已安排了人暗中跟着。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崔明达见的人,竟会是他!   崔明达并非直接去与那人见面,而是先去了一家胭脂店,逛了片刻之后,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才走进一家茶楼歇脚。   茶楼名叫如意楼,内里的布置颇为文雅,是很多文人墨客常去的所在,朝中官员也常光顾这里。同样,崔明达也是这里的常客,甚至还有一间常用的包间。   他一脚踏进茶楼,茶博士便热情地迎上去,也不必多说什么,便殷勤地引着人去了包间:“不知崔大人今日想品什么茶?小店今日刚来了一批上好的碧螺春,都是手最巧的采茶女亲自采摘,只采那最嫩的一芽一叶。   是我们掌柜的好不容易才从苏州洞庭湖一位制茶大师那里求购回来的,将那茶叶泡在沸水中,便可见杯中茶叶犹如雪片飞舞,慢慢舒展成一芽一叶。   汤色碧绿,味道清雅,经久不散,绝对值得一品!崔大人可要来上一壶尝尝?”   崔明达淡淡一笑,说道:“你都快把这碧螺春夸上天了,本官岂有不尝的道理?行吧,今日就喝着碧螺春。”   “得嘞!崔大人稍等,小的马上给你上茶!”推销成功,茶博士眉开眼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转身退下备茶去了。   约莫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崔明达所在的包间传来敲门声,两长一短,先重后轻,大约是某种暗号吧,总之不必崔明达开口,外头的人便主动推门进来了。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身高腿长,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上垂着一层黑色的纱布,遮挡了那人的脸,完全是个江湖人的打扮。   崔明达一见门被推开,便起身走到门边,挡在那位江湖人面前,伸出手拦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走错了地方?我不认识你。”   那江湖人抓住他的手,而后又放开,退后两步往门外看了一眼,对着崔明达微微欠身,笑着道:“抱歉,在下确实走错房间了,扰了您的雅兴,不好意思。”   “无妨无妨,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在下告辞。”   “慢走……”   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崔明达也似乎的确被人扰了雅兴,很快便离开了茶楼。   然而就在方才你的那个小插曲中,崔明达在伸手拦住那个江湖人之时,已暗中往那人手里塞了张纸条过去,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楚天歌的人一路跟了许久,谨小慎微,远远尾随了那个江湖人,最后意外发现,那人竟然进了镇南王府。   说是意外发现,是因为,原本楚天歌派出的人其实把人跟丢了,那江湖人进了一家成衣店,悄悄换了一身打扮,又戴上了面具,便自己往那家店的后院跑。   巧的是,白草草为了哄媳妇高兴,正好进了这家成衣店。   楚天歌的手下,他大多都见过,一见那人在门外探头便觉得不对,于是目光随着那手下锁定了那个神秘的江湖人。 第五百二十七章 跟踪   若是换上其他事,白草草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关于逃跑这种事,一来他轻功卓绝,二来当初陪着姐姐带小五四处逃亡,被皇帝姐夫派人围追堵截整整三年。   如今经验丰富,不是他吹,普天之下,如今要想碰到个旗鼓相当的敌手。   只有一个字——难!   那江湖人一进更衣房,他便立即随手拿了一身衣服跟了进去。   不出所料,白草草在更衣房里悄悄等了一会儿,便见那江湖人的更衣房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白衣面具男,与方才的江湖人身量差不多,往店家的后院去了。   这操作白草草早就玩腻了,他嘴角一勾,轻车熟路悄悄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在路上七弯八绕,拐来拐去,白草草远远跟着,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至于被对方发现。   如此九曲十八弯又翻墙又逛街的,约莫小半个时辰,那江湖人终于觉得安全了,闪身进了某个无人的角落摘掉了面具,又往身上披了件金色披风,这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走入人群,这回不再一路疾行,躲躲藏藏,而是闲庭漫步,甚至比寻常人脚步还要慢上许多。   白草草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那人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于是,他也装模作样,若无其事从另一个路口走出来,与那人来了个迎面的偶遇。   竟然是——文仲乐!   “真是巧了,竟然在大街上遇到世子?”白草草扬起客套的笑容,巧妙掩饰了自己的震惊,眼睛还煞有其事地往文仲乐左右两边、身前身后寻摸了一会儿,才站直回来,问道:“怎么不见红袍姑娘?世子是自己一个人出门?”   “白先生!”   文仲乐儒雅依旧,礼数周到对白草草点头致意,笑道:“此处离府不远,今日天气不错,我这腿如今倒也能走几步了,便想着自己出来锻炼锻炼。林姑娘吩咐过,若平日里能多加锻炼,我这腿也许就恢复了。”   白草草点头表示赞同:“那丫头说的没错,世子肯听就更好了。如此,在下便预祝世子早日康复!”   他面上笑得人畜无害,内里却忍不住腹诽,这文世子果然不简单。   若不是方才亲眼见他健步如飞,还能飞檐走壁的一幕,今日说不定真要被他唬过去了。   两人寒暄几句,白草草忽然对文世子诉苦:“唉,许久未见,本该陪世子散散步的。只是……近日也不知哪里做得不好,竟惹得我家娘子好几日不肯理我了……”   他苦着脸,似乎努力想挤出笑脸,却又控制不住愁云笼罩:“唉……虽然很不情愿,可想来想去,还是得去找沐心那丫头,飞霜一向最听她的。”   “这是大事。”文仲乐神情郑重道,“林姑娘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想来定能为白先生解此烦忧。先生还是早些去请林姑娘帮忙才好。如此,仲乐可不敢耽误白先生时间,先生快些去吧。”   “好吧,那我就先告辞了,世子自己一个人当心些。”白草草朝着文仲乐拱拱手,很快潇洒地转身离去。   得赶紧告诉小五这个消息,哦,顺便找林沐心问问飞霜的事。   没错,就是顺便,才不是专程去有求于她的。 第五百二十八章 生活   渐入深秋,养病的这一个多月里,沐心着实过上了很不错的生活。   清晨,她会穿上一身短打衣衫跟着楚天歌在院子里练武。   当然,楚天歌有时练拳,一套拳法打下来行云流水,虎虎生风;   有时也练剑,美男舞剑的画面,不光剑法好看,人更好看;   有时射箭,百步穿杨,楚天歌做来也不在话下。   大约有人会问,不是说在练武,为何沐心还能看得这么清楚?   倒也不是为了观摩学习,也不是因为她过目不忘,而是她从始至终,不是在院子里跑步,就是站在某个地方扎马步,于是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欣赏这一派美男练武的好风光。   楚天歌说,习武非一朝一夕之事,需徐徐图之,从基本功学起。   白日里,楚天歌依旧在户部看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公文。   好吧,实际上在户部呆得久了,沐心和楚天歌都发现他们似乎有些冤枉了崔明达。   因为公文换来换去,换到最后发现,其实大多数公文都是例行公事,不论是给楚天歌看的,还是给崔明达看的。   而若真要办成什么实事,这套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例行公事,就必然要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改进,势必工程巨大,费时费力,大体上还要费一些人,真要推行下去,想来阻力必定不会太小。   虽说困难重重,但毕竟闲来无事,楚天歌便和沐心着手商讨改进的方案。   如今已初步拟定了一套方案的雏形,只是两人毕竟实践经验不多,是否真能推进,还需要户部那些老干部们帮忙看看。   当然,挡在他们面前的第一关,便是崔明达。   然而崔明达近日似乎接到了什么重要公务,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出现在户部府衙了。   以至于,楚天歌的人也摸不清崔明达到底是不是认出了沐心就是曾经的状元郎?   除去这些,两人其他时候过得十分惬意。   早膳在宫里,是贵妃娘娘亲自拟定的菜单,不仅味道好,还有滋补身体的疗效,一个月下来,沐心照镜子的时候,便能明显看出自己生病掉的肉又养回来不少。   午膳,折花和踏雪亲自掌厨,她们向户部拨了一间独立的小厨房,偶尔沐心也会动手做些自己的拿手菜,楚天歌兴致来了,也烹制些加了药膳的美味。   久而久之,沐心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楚天歌药膳做得很好,然而一旦离了药膳,他的厨艺简直惨不忍睹。   当然,一天之中最令人期待的是,还是散衙和休沐。   大抵是为了补偿两人失去的诸多时光。   在某个散衙的午后,虽然已入深秋,天黑得比往常早,但这一日却不同,空中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夜幕迟迟不肯降临。   楚天歌颇有兴致地抬起头,仰望天边的的云彩,而后回过头对沐心温柔一笑:“说起来,你进京这么久了,我都没机会好好尽地主之谊,择日不如撞日,就从今日开始吧。”   从那日之后,楚天歌便时常带着沐心四处吃喝玩乐,今天登山去参拜某个风景绝佳的寺庙;   明日骑马去游览某个名垂千古的名胜古迹,后日玩得累了,就在京中找一家风味俱佳的酒楼大吃一顿……   如果没有当女状元这码事,没有深藏在南方水患贪污案底下的幕后黑手,每天都像如今这般轻松自在,沐心觉得,自己大概做梦都会笑醒的吧?   她如今每天都在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呀!   从前那般度日,只能算是活着吧? 第五百二十九章 面子   关于文世子的情报,白草草大惊小怪地说完之后,楚天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甚至有种了然于胸的淡定。   倒是沐心消化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白草草和飞霜的事很快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飞霜已经连着好几日不肯理白草草了,不仅不理人,还经常夜里做噩梦哭醒。   白草草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沐心在开解人的方面,的确很有一套,按照姐姐的说法,她就是个专门给人治心病的大夫。   白草草想来想去,飞霜的心病,还是得请她来治,于是主动把那日两人争吵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你说到底要怎么哄,飞霜才能消气?”白草草苦着脸,第一次在沐心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你近日都在忙什么?怎么许久不见你来找飞霜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若是沐心能去看望飞霜一遭,飞霜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楚天歌没有解开你当年的误会,如果你一直以为飞霜姐姐已经另嫁他人,你是不是真打算一辈子不再见她了?”   沐心揪着眉,问话的时候,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凭心而论,易地而处,如果她是飞霜,她也会气得不想理白草草——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飞霜亲口允诺的婚约,就因为白草草一次任性的出走,一次阴差阳错的误会,险些毁于一旦,任谁都会意难平的。   哪怕如今已经修成正果,可只要想到当初那些万一……   万一呢?   万一白草草误会飞霜另嫁他人之后远走的不是南方,万一楚天歌领皇命前往的不是稻香县。   万一两人没有凑巧遇到,万一楚天歌没有解释清楚,万一飞霜真的等到了心灰意冷,万一白草草也自暴自弃,随意又找个人凑数……   有太多的万一,让人一旦想起,便心有余悸。   简直可以用寝食难安来形容,只怕换谁也不能轻易释怀的。   “怎么可能?”   原本乖乖任人数落的白草草忽然暴跳起来,瞪大了两眼,愤愤地为自己辩解道:“就算没遇到小五……那时,我本就决定要把孩子们先送到药王谷,然后就回去找飞霜,不论如何,我才不信这世上还能找出比我对她更好的人……”   “这可说不准。”沐心很不给面子地反驳他。   白草草方才燃起的气势,不自觉又弱了下去,然后却不就此放弃,而是没什么骨气地挣扎道:“好吧,可就算……就算她真的选择了旁人……那我也必然要回来亲自查一查才能放心……”   听他这么说,沐心为飞霜抱不平的气愤骤然消去了大半,又缓了一会儿,情绪便已恢复如常,然后她对着白草草扯出一抹笑,似讽刺,又似是鄙视,又似有那么点儿看笑话的意味深长:“我猜……你一定没有把后面这些想法告诉飞霜姐姐,对吗?”   她说出的是问句,语调轻柔,语气却是很肯定。   “当然……”白草草原本还有些理直气壮,然而对上沐心斜睨过来的眼神,立即便很有危机感地怂了,到了嘴边的气便弱了下去,“没有……”   沐心这才勉强满意了,收回了鄙视的眼神。   白草草不甘心,又挣扎着道:“可是,这种话要我怎么对飞霜说出口嘛?”   难道要跑到飞霜面前跟她说,其实我打算偷偷回来看看你的,若你嫁得好,我便远远看一眼离开,若是嫁得不好,我便是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白草草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也是要面子的,这么妄自菲薄的话,他才说不出口。   再说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比他对飞霜更好的人。   绝无可能! 第五百三十章 老脸   话到此处,沐心基本上理清了,白草草和飞霜的这一次争吵,说到底其实还是旧账没算清楚。   白草草在飞霜主动提出下嫁的要求后,丢下她独自离开,还一走就是整整六年,若是换作其他女子只怕早就羞愤自尽了。   也就是他狗屎运好,遇到了飞霜,才能这么坚定地死守到底。   虽然苦尽甘来,但飞霜到底是女孩子,心里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呢?   一根刺横在那里,扎伤人是迟早的事。   不过也还好,又不是拔不掉。   想清楚之后,沐心抬手在白草草肩上拍了拍,摆手道:“回去吧,把你今日同我说的话回去告诉飞霜姐姐,姐姐自然就消气了。”   “就这么简单?”白草草低头看她,一脸不敢相信。   “不然呢?你希望多复杂?”沐心翻了个白眼,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吐槽,“白草草,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有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说开了是啥意思你真的听不懂吗?”   “我……”白草草下意识便想反驳,然而很快又想到人家的确说得不错,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什么我?还不赶紧回去?”   沐心推着白草草往外走,却是收起了方才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而且还换上了温和谦虚的语气,忘苦口婆心地劝导他:“白草草,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人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时间无法重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所以,请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和飞霜姐姐错过了多少次了?   如今还能修成正果,大概还要感谢你行医救人,积德行善。可再多的功德也禁不起你这么折腾,对吧?   从现在开始,咱们不要折腾了好吗?乖乖地、好好地回去跟飞霜姐姐把事情解释清楚,小妹在此祝福你们以后相亲相爱,和和美美,一生幸福,回吧回吧……”   白草草忍不住回头,瞪大了眼看她,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表情,心说,这丫头怎么突然转性了,刚才不还一副想吃人的样子吗?   沐心心下了然,果然不能对他太友善,于是立即冷了脸,刺他道:“别自作多情,我是舍不得我家飞霜姐姐难过。所以,麻溜的,赶紧回去跟飞霜姐姐好好倾诉一下你对她的思念之情,爱慕之苦,你的面子到底值几个钱?够买个媳妇吗?”   思念之情,爱慕之苦……   白草草听着,平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边搓着手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心说,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然而想到自己在外的那几年,的确常常在深夜里偷偷思念远处的飞霜,也常常觉得这一场爱慕实在辛苦,忽地老脸一红,两眼悄悄往沐心身上瞄了几个来回,见后者一派淡然,心里便多了些不自在。   怎么会有种被人脱光了看的感觉?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回去好好说的。”他强装淡定道,顺着沐心推出来的力道往外走。   然而还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再反驳一下,于是又回过头来补道,“不过,我才不会说你那么肉麻的话!”   “呃……”沐心没再说话,只默默送他一个白眼,没再理他,转身回屋。   就在转身的瞬间,沐心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耷拉下来。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白草草和飞霜这两人,不论如何折腾都不必担心会分开;   而她和楚天歌,却不知要做多少努力,才能走到一起?   哦,不对,他们最后是否能走到一起?   其实没人有把握,可以说是前路迢迢,茫茫无际,不知所踪。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求饶   进门之前,沐心在门边停住脚步,原地蹦了两下,又在脸上用力揉了两把,手指提着两侧的嘴角向上扬起,又放下,然后鼓起两边的腮帮子,而后左左右右换着鼓起,最后眨了眨眼,又用力扬起笑容,轻轻拍了两下脸颊,又是原地蹦了两下。   确认了完全放松下来之后,沐心扬着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容,迈着松快的步子跨过了门槛,她两手背在身后,一派悠闲散漫,眉眼弯弯的,仿佛心情很好的模样。   楚天歌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看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步态轻盈,摇曳生姿。   然而,他耳力过人,早已听到了她在门边制造出来的诸多响动,于是很快敛去眼里的惊艳,转而问道:“方才为何在门外站了那么久才进来?”   楚天歌本就擅长察言观色,又心思细腻,哪怕这一年来两人聚少离多。   可这小半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沐心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遇到什么样的事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不敢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猜到七八分了。   很显然,沐心表现出来的好心情太过刻意,反而让楚天歌起了疑心。   “没事,就是在想白草草说的话,你说,崔……”   沐心立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楚天歌的注意力,原来方才在门外的停留,她压根就没指望瞒过楚天歌的耳朵。所以,她早就提前想好了说辞。   这里是户部的府衙,周遭难免隔墙有耳。于是,她提到“崔”字之后,立即收住,目光往楚天歌的方向,楚天歌闭上眼,仔细搜寻周遭的声音,而后睁开眼,对她招了招手。   她小跑着过去,一边探头探脑地四下乱看,然后伸长脖子探到楚天歌身边:“旁边应该没人吧?”   “嗯。”楚天歌点头,那双仿佛能洞穿万物的眼睛一直跟着沐心,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现在的她太反常了,活泼过了头。   他收敛了眼里的审视,尽量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在意,才开口问她:“你怎么了?”   她曾不止一次对白草草说过,心有灵犀虽好,但凡事有商有量,才不会产生误会。   “你看出来了?”沐心在楚天歌身边坐下,肩膀耷拉下来,不再假装开心,她瘫坐在椅子里,扭头用一种无精打采的眼神看向楚天歌,有气无力道,“就是突然有点儿不开心。”   “因为文仲乐?”楚天歌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懒洋洋地移开,毫无掩饰自己的不悦。   沐心显然没想到这个点,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笑出了声,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楚天歌。   楚天歌淡淡地回望过去,冷冷望着她,直到她的眼神一点一点染上撒娇和求饶,他听到她温柔的嗓音喊了他一声“哥哥”。   然后,他就听着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乱了节拍,他再也无法淡然地直视她的眼了。   他抬手遮住眼,学着她的语气求饶:“我错了……”   楚天歌的信任,让沐心稍感欣慰,对两人无法保证的未来,已经足够她耗尽心力了,她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为旁人伤神?   何况,她自己仔细回忆了一下,在白草草提到崔明达见的人是文世子的时候,除了一瞬间的失望,她并无其他多余的情绪。   而那一点失望,也不过是出于她多年来的习惯罢了。   毕竟是曾经认识的人,她总希望来日相见的时候,大家可以轻松愉快地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楚天歌则暗暗松了口气,情敌太多,让他失了平常心。   她那么迟钝的人……失策失策,这么一吃醋,反倒是提醒她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镇南王   崔明达迟迟不见动作,为了推他一把,沐心等待之余,还特意乔装打扮去了几趟独孤不弃的郡主府。   因为逐月发现,这些天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踪她,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无法发觉。   不过,只要那些暗中跟踪的人里,可能会有崔明达的眼线,那么所有的试探就都是值得的。   除此之外,就只能等了。   他们等啊等啊……没有等到崔明达的揭发,倒是等来了另一件大事——镇南王回京述职。   镇南王此人,手握重兵,在大楚地位举足轻重。   他是大楚的镇海神针,有他在,大楚南方的边境就能稳固如山;   可他也是大楚的海底暗礁,但凡他生出一点儿不臣之心,大楚这艘船便有可能触礁翻船。届时,南方动荡,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因此,历代帝王对镇南王的态度都是极其谨慎的。   为表对镇南王的重视,皇帝特意派出了朝中两位大臣前往京郊城外迎接,一位是礼部尚书闻人礼,另一位则是户部尚书崔明达。   派礼部尚书前往,乃是礼部职责所在,他们本就负责朝廷重要来宾的接待。   而崔明达,则是因为他早年间曾与镇南王有过共事之谊,可以让镇南王体验一把宾至如归的感觉,同时派出这两位大臣出城迎接,足见皇帝对镇南王的重视。   至于,为何镇南王世子身在京都,却没有亲自前去迎接自己的老爹?   听闻,是因为镇南王世子惯来就体弱多病,近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已卧床多时,自然是无法出城的。   ……   连着小半个月过去了,沐心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今天有人去告发我了吗?”   楚天歌觉得她实在太过紧张了,也有些好笑,哪有人天天盼着自己被抓的?   于是,在京城万人空巷迎接镇南王入京的那一天,楚天歌特意带着沐心在京都城外位置最好的茶楼,找了最好的位置,共赏这一盛况。   楚天歌安排极为周到,静等百姓们都到城门口夹道欢迎之后,才挑了条僻静的小路从后门进了茶楼,位置是早就预订好的,从后门进也是提早说好的,只待他们一到,便有专人接待,一路为他们引路。   作为经历过状元游街的人,沐心以为自己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然而当她懒懒倚着临街的窗台往下看之后,以往的认知便又被狠狠颠覆了。   贫穷限制了想象,沐心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见识太少了——比起当初的状元游街,今天镇南王入京的排场,那可大得太多了。   临近城门处,为了避免拥挤,所有流动的摊贩早已被守城士兵提前清场,而附近各大茶楼酒肆、客栈,甚至是歌舞坊,就成了有钱人看热闹的最佳去处;   街道两旁,早早便挤满了百姓,他们摩肩接踵,拥挤不堪,也依旧热情不减。   待到城门外,远远传来马车“嘚嘚、嘚嘚”的响动,夹道的百姓更是沸腾了起来,热烈欢呼着:“欢迎镇南王回京!”   “镇南王一路辛苦!”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镇南王镇南王!”   ……   这一连串的呼声喊下来,镇南王的车队终于缓缓踏入了城门,百姓们呼声不断,从原来各喊各的,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变成了整齐划一的振臂高呼:“镇南王!镇南王!” 第五百三十三章 闲话   虽然场面的确让人热血沸腾,镇南王常年镇守边境,也的确劳苦功高,完全配得上百姓们如此高调的拥戴。   但功高盖主,向来是手握兵权的重臣最要不得的大忌。   然而沐心看到的却是,镇南王甚至特意从马车里出来,骑着一头健硕的大马走在车队前端,一派意气风发,却又是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而是端着亲和的笑意。   一见到本人,百姓们的情绪更加高涨,欢呼声不绝于耳。   沐心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一旁悠然品茗的楚天歌,惊奇地问:“京都百姓迎接边疆的将领,一向都是这么热情如火的吗?”   “对于舍命保家卫国的英雄,百姓们自然都是热情的。”楚天歌单手支着额,敛眉作思索之态,“不过一般都是在他们凯旋归来的时候,百姓们才会像今日这般热情。”   “所以,今日这……是个例外?”沐心朝着窗外歪了歪头,意有所指道。   楚天歌点头:“嗯,是个例外。”   沐心懒懒地趴在桌上,只抬起头仰望着楚天歌,问道:“为何例外?”   楚天歌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因为……为了防止边境守关将领拥兵自重。一般来说,边关五品以上的军官,皆是三年或五年一换,唯有南境是个例外,自先祖赐爵位后,镇南王府历代镇守南境,已经整整五六十年之久了。”   沐心了然地点头,道:“哦,从前好像听阿洛提起过,镇南王府的先祖似乎立下过很大很大的功劳,所以被皇上赐封了世代沿袭的爵位。”   楚天歌微微笑着看她,点头道了声“是。”   沐心接着问道:“不是说,镇南王府历代子孙,走的都是低调的风格吗?”   就外头镇南王那做派,可一点儿都不低调。   楚天歌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缓声道:“镇南王府的人,一贯低调内敛,礼数周全,找不到错处。”   对此说法,沐心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位明显得意忘形的镇南王,表示深深的怀疑。   而后,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听闻……历代的镇南王世子,几乎都会在年幼时进京求学。其实,也是借机培养他们与大楚皇族的感情,顺便给他们灌输一些忠君爱国的信念,对吧?”   “对。”楚天歌轻轻点头,而后抬眸睨了她一眼,带着微微的笑意,似是已经在等她的下一个问题。   沐心涩然一笑,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继续不耻下问:“可这一代的世子……为何二十岁了才进京,还是为了养伤?”   楚天歌答道:“因为这一代的世子自幼便患了腿疾,镇南王爱子心切,舍不得他独自离家。”   沐心抬起一只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呃……这个理由,好像很难反驳?”   楚天歌从善如流,跟着道:“的确,无法反驳。”   沐心托着腮略作思考,又道:“传闻,现在的这一位镇南王十分骁勇善战,是一员非常厉害的大将。”   楚天歌知无不言:“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位非常厉害的军师。”   军师吗?这在传闻中却是没有的。   沐心顿时来了兴致,问道:“是吗?那军师多厉害?” 第五百三十三章 南风国   镇南王府那位很厉害的军师,出现在八年前。   提到军师,就不得不先说明一番大楚的边境邻国——   大楚之东,大海环绕,易守难攻,可以说是无邻国,也无敌国,是最让朝廷省心的边境;   大楚之西,毗邻东篱国,此国文风极盛,千百年来贤达辈出,乃是天下文人墨客最为向往的隐居胜地,虽国土疆域极小,但四面环山,有此天险保护,几乎与世隔绝,因而两国向来并无纠葛,相安无事;   大楚之南,有一个叫南风的游牧国家。游牧之国豢养着健硕的战马,自然也就拥有了战力绝佳的骑兵,他们以游牧为生,性情豪迈,不拘小节,不论男女皆擅骑射,可以说是全民皆兵,在物资匮乏的年份,南风国时常侵扰大楚边境,与大楚关系向来紧张。   如南风国这般的游牧民族,踏马而来,踏马而去,行踪不定,极难防范。   大楚之北,乃是南孟国。此国境内终年积雪,多苦寒之地,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能活下来的,皆是身体强壮魁梧之人,他们的士兵个个骁勇善战,更因着他们国内物资紧缺,便一直对物产丰饶的大楚虎视眈眈。   比起南风国时不时的骚扰,北境的南孟国才是真正令大楚头疼,他们几乎一有机会就会到两国边界进犯,烧杀掳掠,侵扰边民,抢夺食物,尤其到了最为苦寒的冬季,进犯活动便更为频繁,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北境百姓苦不堪言。   前面说到,二皇子楚天宁自请代父出征,还拜了护国候李爱仁将军为师,二皇子的这位师父一家里头,十个里头便有八个是死在北境战场上的。   李家与北境南孟国的恩怨纠葛,此处暂且按下不提,回到此话题的最初——镇南王的那位很厉害的军师。   传闻,此人智计无双,且胆大心细,而且极为神秘。   据说,这位军师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只是一只飞箭为镇南王府送来一纸退敌之策,从此便销声匿迹,然而仅仅这一策便够了。   仅仅这一策,便改变了南境胶着了几十年的局势,大楚将士终于结束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憋屈,愤而作战,一雪前耻。   那一战,镇南王一改往日作战的勇猛之风,佯装败退,最后在敌人引入城中,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南风国将士春风得意,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神神气气而来,最后却在因城中道路狭窄,又诸多障碍,空有良驹,却不能策马奔腾。   据说,因敌军入城之前,镇南王还特意命人在城中大肆建造供行人休憩的亭台,或设下路障,最后只留下两三条大道可容马匹通行无阻。   敌军沿着那几条大道长驱直入,却在大道极不显眼的位置,遭遇了埋藏沙地里的大量铁蒺藜,战马骤然吃痛,受了惊吓,四下奔逃,一时间人仰马翻。   据说,为了这一次请君入瓮,镇南王整整示弱了小半年,甚至还有一次派了自己人混入敌营,给自己来了一箭。   虽然早有防备,但到底受了伤,大楚军中很快传出主将重伤,即将不治的消息,恰逢那时十岁的小世子文仲乐遭人刺杀,落马伤了腿……   一向勇猛的镇南王,一时悲愤失了水准,在战场上受伤便越发合情合理。   总之,南风国的将领信了,还主动钻进了镇南王的圈套。   这一战,镇南王大败南风国,南风国主动投降,送来了求和书,进献了大量的马匹和金银珠宝。   这一战,彻底结束了大楚被他国侵扰却无法捍卫主权的屈辱,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皇上龙颜大悦,赐封镇南将军为镇南王,后代子孙可世代袭爵。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又见来福   茶楼之上,楚天歌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大楚与边境邻国的恩怨纠葛,沐心则从正襟危坐,到歪歪斜斜,再到倚着桌沿,单手支颔,不仅听得津津有味,欣赏美男也是一种享受。   偷看美男久了,沐心只觉得支着下巴的那支手有些酸麻,脖子和腰歪一边久了似乎也有些难受,于是干脆歪向了另一边,趴到临街的窗沿边——   茶楼之下,百姓阵阵欢呼,大皇子亲出皇城,代皇上迎接这位朝廷的肱股之臣。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沐心居高临下,只觉得楼下各色发带在一堆黑乎乎的头顶中若隐若现,翩翩起舞。   她原本只是百无聊赖,任由视线在人头里乱扫,却不期然扫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让她震惊得直接跳起来的人影——来福。   来福为何会出现在京都?   为何来福会跟在镇南王府的队伍中?   户部尚书崔明达,是否当真与镇南王府有勾结?   镇南王府,是不是当真生出了不臣之心?还把手伸到了南方赈灾银中,暗中敛财?   来福的出现,是巧合?还是预谋?   ……   所有的念头在这电闪雷鸣一瞬扑面而来,沐心木木地站在窗前,脸上也没了神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沐心半天不作声,楚天歌终于觉察出了不对,立即跟着她的视线,转头往下看。   茶楼之下,百姓们摩肩擦踵,欢呼阵阵,鼎沸的人声跟着镇南王进城的队伍一路前行,往皇宫的方向缓缓挪动。   今日镇南王入京,大皇子楚天耀将会亲出皇城,在宫门口代皇上迎接这位朝廷的肱股之臣,以示皇家对镇南王的看重。   能亲眼目睹当朝皇子的风采,还能见识到诸多平日里只能在传闻中听到的朝中重臣,如此机会。   可是十几年难得一见的好机会,京都的百姓本就好热闹,自然不会放过今日这般难得的机会。   “怎么了?”看不出蹊跷,楚天歌只好出声询问。   沐心呆愣愣的,忽然抬眼看着他,有些无措,说道:“我可能……很快就要去坐牢了……”   “为何?”楚天歌心里咯噔一下,略有些心慌地握住她的手,一阵冰凉。   手上传来的温暖让沐心渐渐从思绪里抽身出来,楚天歌正拉着她的手,皱着眉头把脉,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我感觉很好,一到秋冬就手脚冰凉是自小就有的毛病,不必担心。”   楚天歌细细为她诊完脉,确认了脉象平和,的确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才后怕地松了口气。   他神色淡淡,收回手,对着她笑嘻嘻的脸生气地“哼”了一声,而后便傲娇地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想到自己一陷入思考就很容易面容呆滞,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或者哪里很不舒服的模样,又想到这两年时间里,自己三天两头病倒,其中还有两次,差一点儿被阎王爷请去喝茶……   方才一定是吓到了吧?   她抬眸,偷偷望一眼楚天歌生闷气的脸,忽然心生庆幸——被飞霜姐姐架到火上木桶蒸桑拿那一次,幸好楚天歌不在。 第五百三十五章 接风宴   为了表示自己的郑重,沐心正襟危坐,诚意十足地解释:“我方才在想事情……你别担心,我现在感觉自己身体很好,你方才也把过脉了,定然知道,我没有说谎,对吧?”   楚天歌这才不情愿地把头转过来,眉头依旧皱得死紧,一边闹着别扭,一边还是在嘱咐她:“你身子不好……”   他一开口,自己便先变了脸色,悄悄瞧了沐心两眼,见她面无忧色,这才放下心来,放缓了语气道:“其实你身子原本没什么毛病,主要还是因为忧思过虑,郁结于心,又不能好好休息,才会三天两头病倒。”   “我知道的,南下那会儿会生病,是因为水土不服,长途奔波,又加上忧思过度,才会病倒,后来因着接连病倒了两次,第二次才会病得那么重,并不是因为我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飞霜姐姐同我说过很多次了,只要我好好养着,身体自然就会恢复健康的,对吧?”   被丢在木桶里蒸桑拿的那一次,沐心曾一度怀疑自己命不久矣,更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以致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病情,再次出现了反复。   所以,几乎每一天,飞霜都会把上头那一番话对她说一次。   不仅如此,飞霜还抱来了许多医书,对她说道:“你记性好,如今又病着,世人常说久病成医,不若你跟着我学医好了,一来省得你胡思乱想。   二来你学会了,便知道我说的那些话并非哄你,别整日想那些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   是以,虽然是纸上谈兵,但如今的沐心,的确不会再胡思乱想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   楚天歌眼睛亮了亮,似乎很高兴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嗯,你说的都对。”   “那……今晚带我去镇南王的接风宴吧。”沐心学着楚天歌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我有预感,今晚我若去了,应该就可以坐牢了。”   “为何?”   “我看到了来福?”   “来福?你是说……独孤家的那个管家之子?”   “嗯,我方才在镇南王府的队伍里看到他了。”沐心点点头,分析道,“他失踪多时,独孤不弃和宋玉派出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他,如今却出现在镇南王身边,应该不是巧合。”   “倘若是个巧合呢?”   “那就再逍遥几天咯,不过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   接风宴,没有楚天歌生辰宴那般多的莺歌燕舞,却也差不离。   楚天歌生辰那日,名为庆生,实则是为了给他选皇子妃物色人选,大臣们自然都心知肚明,于是纷纷带着妻女出席了宴会。   今日却是男人们的主场,文武百官们带入宫廷的,没有妻女,只有家中的子侄。   宴会之上,莺歌燕舞倒是依旧有,却都是些姿容绝佳的歌女舞女,她们登台献艺,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台。   比之楚天歌的生辰宴的矜持典雅,今日的接风宴风格则更随意些,不论是侍女还是歌舞女子,她们今日的穿着都比往日更加艳丽、大胆。   自然,也是有人例外的,比如——沐心。 第五百三十六章 寒暄   今日的沐心,一身墨蓝色曲裾深衣,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除了领口和袖口处有些颜色深浅变化,衣袖裙摆间几簇兰花作为点缀,再无任何饰物。   就连头发也是简单挽了个发髻,斜插了一支玉簪,便再无其他发饰。   这一身打扮,比她身旁的五皇子还要朴素简洁,若是不多加留心,甚至可能会被当成某个身材娇小的男子。   不过,洛尘还是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你……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楚天歌携沐心一进殿内,洛尘便起身迎了出来,面上若无其事,一靠近说话,语气里却是带着责备。   “洛大人近来可好?”难得遇到熟人,沐心上前一步,微笑着同洛尘打招呼。   “古大人也在?”沐心笑道,“古大人近来可好?”   洛尘后知后觉回头去看,果然见到古月初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他一如往昔,稳重大方,淡淡笑着对沐心颔首致意,温声回道:“多谢沐姑娘关心,在下一切都好。”   几人一路寒暄说着话,从门口往殿内走去,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位一定就是五皇子殿下吧?”镇南王举着酒杯,一路穿过那些同样举着酒杯的朝臣,最后停在了楚天歌身边,“臣文崇武参见五殿下。”   楚天歌抬手及时制止了镇南王的礼,微微躬身道:“镇南王快免礼,多年不见,近来身体可还好?”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一切都好!”镇南王笑眯眯的,迎着楚天歌继续往殿内走,一边寒暄道,“犬子在京中休养,全靠殿下的舅舅悉心照料,本来想着今日能见到国舅,好当面感谢,却怎的……”   镇南王停下脚步,四下瞧了瞧,才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不见国舅爷?”   楚天歌客气地笑道:“真是不巧,舅舅说他今日有事,怕是来不了了。”   沐心默默跟在楚天歌身后,既不插话,也不露脸,低眉敛目。   她在等,也在赌。   等镇南王看到她,也赌镇南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位姑娘是?”果然,镇南王很快发现了她,还出声询问她的身份。   “哦,她姓沐,是本宫从南方带回来的病人。”楚天歌答得坦然,而且一如从前,一谈起病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是吗?”镇南王笑着道,“那这位姑娘定是有福之人,能遇到殿下,治病之事,就不必愁了。”   “非也非也,本宫这病人,唉……”他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还是本宫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病人,忧思成疾,明明年纪轻轻的,正该是小姑娘最活泼的时候,偏她就是想不开,整日里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哦?”镇南王接过话头,问道,“贵妃娘娘不是最擅治心病吗?可瞧过了?”   楚天歌闭了眼点点头,似乎更无奈了:“自然是瞧过的,本宫也是没辙了,请了母妃出手,结果母妃连药方都不开,又把她丢回我身边,说是只要让她跟着我,每日按时吃饭、睡觉,等过段时间,她的病自然就会痊愈了。”   镇南王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赞叹道:“贵妃娘娘这药方,还真是独特。” 第五百三十七章 落座   镇南王为何对五皇子的格外青睐,其原因满朝皆知,乃是因为贵妃娘娘的治伤之恩。   当年世子受伤之后,镇南王曾遍寻良医,可惜所有人对世子的腿伤都束手无策。回京述职的时候,镇南王便将爱子带着进了京。   普天之下,若说哪里良医最多,自然是非京都莫属了。   当年镇南王为世子找到的良医,便是贵妃娘娘。   虽然贵妃娘娘想尽办法,最后的治疗结果到底还是差强人意,世子还是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站立行走,可在那一段时间里,闷闷不乐的小世子终于又渐渐恢复了笑颜,还慢慢愿意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了。   “五殿下,其实……”客套寒暄之后,镇南王忽然说道,“老臣在进京的路上,捡到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是正阳郡主家的侍从,名叫来福。可……殿下也知道,老臣常年镇守边关,哪里知道郡主家仆从叫什么?又长得什么模样?”   “这有何难?把人交给京兆尹府,让他们去找郡主府问一问,不就都清楚了?”   “殿下所言甚是……”镇南王点着头表示赞同,嘴里却道,“不过,老臣差人打听了一番,得知郡主府似乎确是丢了个仆从。而且,那来福曾亲口说过,殿下您见过他,还曾救过他,不知,可否劳烦殿下认一认?   若真是郡主府的人,那老臣便差人给郡主送回去便是,也省得惊动京兆尹府,扰了郡主殿下的清净。”   “来福?”楚天歌将这名字又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道,“本宫倒是真救过这么一个人,那就把人带上来见一见吧。”   楚天歌答应得如此干脆,镇南王自然是惊讶的,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位来福口中,曾经女扮男装考状元的姑娘,在听完他们的对话之后,竟也镇定自若。   如果不是连仲乐都说这女子就是那位跳河自尽的状元,还有户部尚书的火眼金睛也认定了此女不简单,镇南王差点儿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他甩了甩头,好像要把脑子里的那些疑惑都甩干净一般,这才伸手招来一旁的侍从,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从便点着头,躬身退了出去,很快便去而复返,回到殿内,只身后多了一个人。   楚天歌已经随着镇南王落了座,座上其他人身份自然都是不低的,除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就连向来很少参加宴席的丞相大人也来了,自然,尚书省六部大臣也都来了。   楚天歌一走近,在座的大臣纷纷站起身来行礼:“参见五殿下。”   大皇子则是寒暄一句:“五弟来了,快坐。”   二皇子坐着没动,只是转过头来,对着楚天歌从容一笑,颔首致意。   楚天歌从容信步,客套道:“诸位大人免礼,都请坐。”   说着,边为自己到了杯酒,举杯敬了一圈道,“大哥,二哥,诸位大人,新辞来迟一步,在此自罚一杯!诸位随意,随意……”   大家稀稀拉拉地喝了酒,便有说有笑寒暄着,哗啦啦落了座。   沐心则乖乖地跟在楚天歌身后,哪怕无人搭理她,她只自觉屈膝行了一圈礼,便自在地站到了楚天歌身后。 第五百三十八章 表演   刚刚落座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启新的话题闲谈,便听到镇南王的侍从在一旁禀告:“王爷,来福到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镇南王,问询的意思不言而喻。   镇南王介绍道:“哦,这位小哥是老夫在进京的路上救下的,他说自己是正阳郡主的家仆,路上失散了,老夫本就是进京而来,就想着顺路带他一程。”   来福有些怯场,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恭恭敬敬给众人行了跪拜礼:“小人来福,拜见诸位大人!”   “平身吧。”大皇子笑眯眯地道,然后转向镇南王问,“既然是郡主的家仆,镇南王怎么把人带进宫里来了?”   “老臣常年驻守边境,对京中人事多有不明之处,听闻五皇子曾与正阳郡主打过交道,来福也说,五皇子曾救过他,这才想着把人先带进宫里,让五皇子过个眼,才好放心把人送回郡主府。”   “还是镇南王想得周到。”大皇子笑笑道,却始终给人一种是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不过他本人大概并未发现,似乎还很喜欢端着这样的笑。   “就是不知……五弟可还认得他?”大皇子挑起一边的眉,扯起一边的嘴角笑,转向楚天歌问道。   而后,他又对着来福吩咐道:“来福,抬起头来!你这么低着头,让五皇子如何看得清?”   来福吓得抖得一下,虽说害怕,但还是缓缓抬起了头,楚天歌淡淡地扫过去一眼,先是道:“的确是正阳郡主家丢的那个家仆……”   而后又抬手招来附近的一名侍从,点名吩咐道,“你带他去找主峰,遣人送他去郡主府。”   “是,小的领命。”那侍从躬身一礼,见来福呆呆立在那里,便伸手悄悄扯了一把来福的袖子,凑近过去,小声道,“别愣着了,快走吧。”   然而来福却毫无反应,依旧呆呆立在那里,似乎在盯着什么看,他的瞳孔先是呆滞的,然后陡然张大,连带着嘴巴也张大了,再后来,来福脸上的呆滞忽然被惊恐取代,他浑身颤抖起来,往后退缩着,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却颤抖着指向了五皇子身后……   “鬼……鬼……”来福的声音先是像堵在喉咙里一般,小小的,涩涩的,他步步后退,脚步不稳,最后似乎体力不支,直接倒在了地上,于是喉咙突然疏通了一般,尖声大叫起来,“鬼啊!”   一派祥和安乐的宴会被这一声尖叫打破,宫女们惊恐起来,四下张望,不知所措。   好在今日宴会上并无女眷,男人们大多表现得挺镇定,只是循着来福手指的方向,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五皇子身上。   五皇子镇定自若,对来福的惊恐恍若未闻,沐心同样冷静,默默站在身后,等着看来福接下来的表演。   哦,参与演出的人不止来福一人,镇南王也下了场,装作关心地扶着来福,安抚他道:“来福小哥莫慌,你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呢?”   “少爷……”来福瘫坐在地上,依旧满脸惊恐,抬手颤巍巍指着沐心,一边后退,一边大喊,“那女的……是少爷……她是少爷扮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 福祸   被来福指认之后,为了装装样子,沐心自然是要极力否认的。   最初,她先是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惊吓,挪动脚步将自己尽力藏到楚天歌身后,可惜楚天歌彼时坐着,起不到什么实际的遮挡效果。   她畏缩着,又强装镇定,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瘫在地上的来福喊道:“来福小哥,你家少爷已经死了,节哀顺变,别再想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来福跪坐在地上,只是痴痴望着沐心,并不说话。   镇南王却跑出来,热心肠地问来福:“你说什么?这位姑娘是你家少爷扮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家少爷没死?他就是那位姑娘?”   来福没再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头。   好好的宴会成了闹剧,然而来福这个始作俑者并没有被清扫出门,有什么办法呢?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谁会舍得错过这么大一个热闹?   户部尚书崔明达此时也加入进来,盯着沐心看了半天,才佯装恍然大悟道:“难怪本官看这位姑娘,总觉得跟独孤状元身形几乎一模一样,本以为是本官走了眼,却原来,你们竟是同一个人。”   崔明达的火眼金睛,在京都是出过大名头的。   原本来福那一番乱喊,其实并不会被当回事,镇南王的那一番发问,也不过是让众人多看沐心两眼,以验证镇南王所说的问题,可崔明达的这一句话,便算是真正下了定论:沐心姑娘,就是已故的新科状元独孤沐心。   那么问题来了?   状元郎明明已经在半年多前死于溺水,为何今日却又活过来了?   状元郎一个男子,为何会改头换面以一名女子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这沐心姑娘如此风姿绰约,当真是个男子所扮吗?   众人想起那状元郎,想起他的男生女相,忽然就生出了一些疑惑,到底是状元郎男扮女装?还是沐心姑娘女扮男装?   “沐姑娘?哦,也可能是独孤公子,本宫忽然有些好奇,你究竟是男是女?”   大皇子站起来走到沐心身边,背着手绕着她转了几圈,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开口问出了在座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有人立即接话道:“这人是男是女,找位公公给她验个身不及清楚了?”   又有人道:“泼一盆水也行,把她衣服淋湿就能看出来了。”   楚天歌忽地站起身,冷眼扫向说话的人,那人立即捂住嘴,缩了回去。   “当众往一位姑娘身上泼水,这位大人真是好头脑,也不知当年的圣贤书读得如何?如今还记得多少?”沐心同样转过身,对着那个捂着嘴的人嘲讽道。   那人瞳孔张大了一下,似乎很生气,然而五皇子冷眼又扫了过来,吓得他敢怒不敢言,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大皇子立即抓住了沐心话里的关键:“你方才说,自己是位姑娘?”   “不然呢?”沐心回过头来,笑着反问大皇子,道,“难道真要让那位大人当众泼一盆水再承认?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女能考上状元,就算不敢说聪慧过人,但这点儿小事还是能想明白的。” 第五百四十章 投案   被戳穿身份后,沐心便不再低眉顺目,而是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   她这么一直起身,长身玉立,倒是让在场的许多人回忆起了当初,那个在金銮殿上风姿绰约、侃侃而谈的状元郎。   礼部尚书闻人礼坐在一旁,望着沐心一脸惋惜,叹息道:“多好的苗子,可惜是个女子。”   丞相金鹏飞也叹了口气,不赞同地道:“姑娘此言差矣,阁下可是我大楚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若是连姑娘都不能称为聪慧过人,那整个大楚只怕就找不出几个聪明人了。”   “不过,姑娘虽是个难得的人才,本官也一直很欣赏你,可你到底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触犯了我大楚律法,再加上冒名顶替他人入朝为官这一条……”   金鹏飞颇为无奈地皱了皱眉,“无论如何,本官怕是要请姑娘到京兆府住几天了。”   沐心微笑着福身一礼,道:“承蒙丞相大人抬爱,小女这就去京兆府投案自首。”   犯人主动认罪投案,金鹏飞自然是很欣慰的,却还是拦道:“姑娘且慢。”   沐心回眸,问道:“丞相大人还有何事?”   “本官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解惑?”   “大人请问。”   “姑娘既然已经金蝉脱壳,为何还要回京自投罗网?”   “没办法……”沐心无奈地耸耸肩,“自从南方水患贪污案被翻到明面之后,独孤家就遭到了黑衣人追杀,我虽然金蝉脱壳,但谁知道那幕后之人什么时候会找上我呢?   丞相大人不知道吧?   我诈死之前,特意重新部署了独孤府和府衙地牢里的兵力,增派了一倍不止的兵士守卫,最后却还是被黑衣人闯入,死伤无数,孙洪才在地牢里神秘失踪,独孤……哦,现在改称为郡主才是,郡主也受了伤。   诸位大人想必都知道,小女出身普通农户之家,若是被那幕后黑手找到,还伺机报复,只怕独孤家十年前的灭门惨案还得再上演一次。   小女毕竟是女流之辈,胆子小,不抓到那幕后黑手,如何能安心回老家?”   “你的意思是说……孙洪才并非越狱,而是被那幕后之人劫了狱?你凭什么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国字脸,表情肃穆,让人一眼望去,便觉此人必定是个刚正不阿之人。   此人名叫阮正气,乃是楚孝文登基后一路提携上来的,现任刑部尚书,寒门出身,政历清白,为官清廉,断案公允,在百姓之中口碑极佳。   “普天之下,能藏在幕后贪污赈灾官银十年不露马脚,能令南方众多官员落马依然不敢暴露其身份的人物,想必屈指可数;   而能在两倍兵力不止的官衙地牢悄无声息劫走重犯的人物,能在当今皇子的侍卫手中伤到郡主之人,想必也是寥寥可数吧?   这样不可多得的人物,却同时出现在稻香县,还对同一个案件的涉案人员痛下杀手……若说这些事幕后之人不是同一个,只怕阮大人您这个刑部尚书又要多一桩头疼事吧?” 第五百四十一章 协助   阮正气听完沐心的一番调侃,只觉头上青筋直跳。他自然清楚,如这般手眼通天的坏人肯定是越少越好,一个就逼得皇上血洗了大半的南方官场,若再来一个,岂不是要把半个大楚都闹得天翻地覆?   阿弥陀佛,满天神佛保佑,保佑我大楚国泰民安,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压下不安的心悸,板了脸,训斥道:“你这小姑娘休要玩闹,此案案情重大,你也不必去京兆尹府了,这案子现如今归刑部主审,你既然与本案有关,那便跟本官去刑部协助调查。”   阮正气的想法很简单,眼前这人既然能成为大楚最年轻的状元郎,就算是个女子,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   毕竟她以一己之力翻出了八年前的旧案,还逼得皇上龙颜大怒,借机洗涤了整个南方官场。   若能得她相助……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南方贪污案的调查,虽说落马官员数量巨大,但对其幕后最大的黑手却至今毫无头绪。   他头疼已久,可若是能有“状元郎”相助,兴许就有了转机呢?届时,案子水落石出之日,他定会为她记上一功,兴许还能免去死罪。   纵观“状元郎”所做之事,阮正气私心里觉得,此人心底应是不坏,值得一救。   “阮大人为官清廉,断案入神,小女自然是愿意前往刑部配合查案的,只不过……”沐心没什么诚意地歉然一笑,忽的扭头望向一旁的金鹏飞,道,“此案牵连甚广,只怕已不是阮大人区区尚书管得了的了。”   阮正气闻言,满腔的热情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这丫头所言虽然不无道理,伤害也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受到侮辱的尚书大人生气了,黑着脸不说话,心里却在偷偷骂人,亏他刚才还想着替她求情,这小丫头也忒不会说话了!怎么考上状元的?   金鹏飞倒是很客气,谦虚地笑着问沐心:“姑娘看着本官做什么?阮大人都管不了,难道本官就管得了了?旁的还好说,若论断案,本官可比不上阮大人。”   这下阮大人心口堵住的气顺了,赶忙谦让道:“丞相自谦了,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怠慢罢了。”   “咳咳……”沐心清了清嗓子,打断道,“两位大人先别急着自谦,小女的意思是,此案若想水落石出,只怕非得两位大人相助,再加上小女过目不忘之能,方有破解的希望。当年独孤县令其实已然查到了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查清楚,便遭到了报复,先是儿女被人推入冰窟,后来又被迫辞官,最后满门被灭。   小女不才,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恰巧看过独孤县令当年搜集到的所有罪证,只是其中有许多小女不明之处,还需两位大人帮忙查明解惑。   哦,这其中有些涉及朝中机密,只怕还需得到皇上的首肯,事不宜迟。   若两位大人没什么重要的事,咱们这边去求见皇上,开始着手调查此案如何?   对了,此案幕后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又养了一旁武功高强的死士,还望两位大人多家珍重,最好顺便向皇上讨些武艺高强的护卫来,以防不测。” 第五百四十二章 假笑   “住口!”户部尚书崔明达忽然出声打断,对着沐心大声呵斥道,“你一个身负重罪的野丫头,有什么资格去求见圣上?又有什么资格参与断案?”   “崔大人此言差矣。”沐心淡淡一笑,丝毫没有被人当众训斥的难堪,反而很有些悠然自得的从容不迫,纠正崔明达道,“古往今来,案件最后的水落石出,不都是犯人认罪伏法,招认自己的罪行,方才能够破案吗?   现如今,小女涉案最深,又诚心悔过,两位大人也愿意给小女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自然该鞠躬尽瘁,协助断案,这又与资格何干?   难道崔大人不愿让案件真相大白于天下吗?”   崔明达心虚,被噎了一下,然而很快冷静下来,他没再理沐心,而是转向另外两人,对着他们一一拱手,劝道:“金大人,阮大人,此女伶牙俐齿,又女扮男装扰乱朝堂,狡诈多端,这样的人如何能轻信?”   “多谢崔大人夸奖。”   被骂狡诈,沐心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十分诚恳地拱手对崔明达道谢:“这幕后之人能隐藏十年之久,如此贪赃枉法,还能逍遥法外,可见其城府之深,本来小女还担心自己道行不够,今日听完崔大人这一番肯定之言,倒是信心倍增了不少,多谢多谢!”   “你这女子……你……你你你……”崔明达气得胡子直抖,指着沐心“你”了半天,最后只一甩袖子,憋出一句,“简直厚颜无耻!不可理喻!”   “好了好了……”见两人闹得差不多了,丞相金鹏飞适时出面劝道,“崔大人息怒,何必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计较?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只怕我等也做不了主,还是请圣上亲自定夺为好,不知诸位殿下、大人们,可有异议?”   “丞相所言甚是,此事还是交由父皇定夺较为稳妥。”大皇子最先接话,其他人便也都跟着附和道:“没异议,没异议。”   金鹏飞见大家附和得差不多了,便自己倒了杯酒,举杯敬道:“几位殿下,镇南王,实在抱歉,此案事关重大,金某自罚一杯,先失陪了。”   阮正气屁颠颠跟在金鹏飞身后,也跟着倒酒、敬酒:“诸位殿下、王爷见谅,下官也要先失陪了。”   大皇子带头回敬了酒,点头道:“两位大人尽职尽责,乃是我大楚之福,快去吧。”   又转向镇南王,“王爷难得回京一趟,今日一定要喝得尽兴,丞相和阮大人有事不能陪你,我们哥儿几个陪你。”   镇南王拘谨一笑:“多谢几位殿下抬爱,这里这么多位大人陪着呢,两位大人就不必跟本王客气了,正事要紧,快去吧。”   沐心耐心地等在一旁,默默等着所有大人寒暄完,三人才终于出发。   楚天歌全程没作声,只低头和洛尘一人一杯喝着小酒,两人仿佛置身事外,全然一旁正在发生的事无知无觉,哪怕沐心明明是跟着五皇子来的。   实际却并非如此,他每一次状似无意的抬眼,都不动声色将桌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尤其是镇南王那明显不对称的假笑,还有崔明达眼底对沐心的戒备。 第五百四十三章 坐牢   近日来,刑部的牢房格外热闹。   自从那个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的傍晚,丞相和刑部尚书亲自送来了一位女犯人,向来鲜有人踏足的刑部大牢就开始变得门庭若市,而且上门之客一个个,皆是身份贵重。   当晚,刑部大牢迎来的是一位神秘来客,说他神秘,因为他是穿着夜行服悄悄溜进去的。   在踏足牢房之前,沐心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刑部尚书亲自引着她进入牢房,沿途两旁的牢里传来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再配上大牢里暗无天日的环境,当真可以说是人间地狱的真实写照了。   那一刻,她想到了退缩。   当然实际情况是不允许的,别说她自己先不允许,就是她身旁的阮正气也不会允许。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沐心就发现了,牢房之中虽然到处充斥着颓废之气,表现出来却是不同的。有的人会歇斯底里地呐喊,声音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冤枉啊!放我出去!”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你们冤枉好人,等我出去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也有的人似乎是已经适应了里头的环境,竟还有心思呆在牢房里看旁人的笑话,“邻里”之间互相聊着天——   “快看快看,有新来的!”   “呦呵……长得还挺水灵……”   “来来来,我赌她熬不过一日。”   “太久了,我赌她熬不过一个时辰。”   “哈哈,我赌半个时辰!”   ……   自然,也有人遗世独立,对外面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走着走着,旁边一间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道随性的打招呼声:“诶诶诶……那位老兄怎么又进来了?这回又犯了什么事儿呀?”   “是呀……诸位好呀,我又进来了……哈哈……”阮正气略显尴尬地对着牢友们打着招呼,竟真是相熟之人。   沐心瞪大了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阮正气较快脚步往前走,直到远离了“是非之地”,才停下来,无奈地笑着对沐心解释道:“查案需要,公堂上往往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本官有时会扮成犯人混进牢里。”   沐心听完肃然起敬:“大人如此鞠躬尽瘁死,小女佩服。”   大牢果然是大牢,沐心跟着阮正气和其他几位作陪的捕快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目的地。   一路走下来,沐心观察出了一些门道。比如,喊得最大声的那一片牢房,环境大多不大好,阴暗潮湿,通风也不好,霉味里夹杂着一股粪便的臭味;   而那些安静不说话的区域,大多采光还不错,通风也好,还挺干净卫生,甚至不像牢房。   谢天谢地,沐心被关的那一间牢房环境还不错,正是相对安静的区域,甚至连“邻居”都没有,目之所及,周围的牢房几乎都是空的,只偶尔能远远地瞥见一两间住了人的牢房。   “此处是关押重犯的所在,人不多,还算清净,姑娘这边请吧。”   到了地方,阮正气甚至屈尊亲手为沐心打开了牢门,客客气气地恭请她进门。   “多谢大人。”沐心赶紧拱手拜谢。   “抛去姑娘女扮男装的事不说,姑娘能为了无亲无故的独孤家如此尽心尽力,甚至甘愿牺牲,实乃大义之举,阮某心中钦佩。”   阮正气回礼道,“本官还有公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老李会在此处看护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便是。”   “多谢大人,有劳李……大爷了!”沐心一一福身拜谢。   “姑娘不必多礼!”阮正气扶起沐心,转头对老李吩咐道,“老李,好好照顾沐姑娘,不得怠慢,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或者有什么人前来探监,该怎么做,都听沐姑娘的,听明白了吗?”   老李头心下诧异,却不敢多言,只敢俯首道:“大人放心,小的听明白了!一定照办!” 第五百四十四章 来客   沐心坐牢的第一位来客,是逐月。   楚天歌的身份贵重,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原本他是想自己请个包庇罪犯的罪名陪着的。   然而只要他在,沐心以身为饵想钓的大鱼就不可能主动献身。没办法,只能由逐月代劳了。   逐月乔装成了狱卒,一直徘徊在沐心所在的牢房附近装模作样地巡逻。   巡着巡着,就迎来了第二位来客——洛尘。   他给沐心带了很多好东西,吃的、用的,连被褥都带了,说是自己不能救出沐心,就只能为她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古月初怎么没来?”沐心一直望着洛尘的身后,她以为,以他们三人结拜的交情,洛尘和古月初应该会一起来探望的。   “哦,他应该也会来的,只是我先到了。”洛尘擦了把眼泪,欲言又止,满目悲伤。   “你别这样!”沐心赶紧安慰他,“当初不肯跟你结拜就是这样,我早知自己会有今日的,自然不能拖累你们。”   “可好兄弟,不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洛尘哽咽着,自责道,“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我们的结拜之情。”   “别傻了,你可不能千万不能牵连进来。”沐心微笑着,缓声为他开解道,“你想啊,我一个小老百姓,欺君也就欺君了,虽然是重罪,但只要我好好表现,说不准就能遇到圣上开恩呢?可若是你掺和进来就不同了,你可是皇亲国戚,你祖父又是三朝元老……   怎么说呢?   若是把你牵连进来,轻则,我身上再多背上一条带坏皇家子弟的罪名。   重则,你家里人为你求情,一连带下来,就不是我一人欺君了,而是你们整个洛家都掺和进来,那我的罪名就大了去了……   也许皇上本来看在我去南方救灾有功的份儿上,已经想着要不要从轻发落了,结果我又牵连了洛家进来,皇上说不定一想,这小丫头也太会蛊惑人心了,连洛家这样的书香门第都被她收买了,将来必定能祸害更多人,还是不要留的好。   再说,为了不连累身边的人,我可是连家族都退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把家里人摘干净,大错已经铸成,就算是为了让我安心,答应我,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也千万保重自己。   何况,欺君之罪,肯定是越少人犯越好的。你自己想就好了,被一个人骗就已经很让人生气了,如果再被一堆人骗,那谁能不发火?   所以兄弟,千万别轻举妄动,你可别好心办坏事,说不定反而害了我。”   一番连哄带骗的安慰之后,洛尘对沐心的愧疚之心总算淡了许多。   虽然他真心想要救沐心,哪怕用他的命换也在所不惜,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会连累整个洛家。   在洛家和沐心之间,他终究是选择了辜负沐心。   不过,就算不能救她,洛尘其实也并不打算什么都不做,他此来便是来找她赔罪,并说明自己愿意为她陪葬的决心。   毕竟他们是发过誓言的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放心,如果最后……如果你最后真的逃不掉,我不会让你在黄泉路上孤单一人的,等我料理好你的后事,就下去陪你。” 第五百四十五章 家常菜   “呸呸呸!”沐心吓了一跳,同时也忍不住感动于洛尘的真情,在救她和保全家族这两件事里,他选择了后者,这是为人子所必须做的,可身为兄弟,他同样不失道义,竟然打算生死相随?   沐心心下一急,赶紧大言不惭道:“我不会死的!”   哪怕此前,她其实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为了保证洛尘不做傻事,她逼着自己说起了大话,神神气气地笑着:“你放心好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只要在外面好好看戏就行。哦,对了,记得准备好银票,等我出去了,请我吃好吃的,这可是我离京时,你自己答应我的。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客气!”   “好,我准备好银票等你!”洛尘他眼含热泪和希望,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大牢。   下一位访客,是古月初。   他依然是从容里,自带端正的气质,踩着饭点儿提了个食盒过来,与洛尘隔着牢门与沐心“执手相看泪眼”不同,他就像从前到沐心家里做客一样,直接请衙役开了门,而后打开食盒将里头的家常菜端上桌。   “记得你说过,我娘的手艺很好,今日便特意给你带了些。”   古月初衣摆往边上一撩,端坐在牢房里仅有的那矮小的木桌前,执起筷子给沐心夹了块红烧肉,“来,尝尝味道,我娘烧的红烧肉味道不错。”   沐心在一旁,看着在牢里举手投足从容淡定的古月初,心里涌起一丝感动,心情却格外平静和放松,她走到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咬下一口红烧肉,时光好像回到了两年前的中秋夜那晚,两人在月下举杯小酌。   她举着筷子,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笑着夸道:“伯母的手艺真不错,阿月真有福气。”   “是呀!”古月初点头,“能认识你这样的奇女子,的确很有福气。”   “你就别取笑我了。”   “不是取笑,为独孤家翻案,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查罪犯,就算是身为男子的我,也自愧不如。”   古月初抬眼望着她,神色认真道,“只是苦了你自己,这世道对女子并不算好,纵然你惊才绝艳,也无处施展。”   他说完,忽地自嘲一笑,摇头道:“倒也不是无处施展,只是……却害得你如今身陷囹圄,这样做值得吗?”   沐心笑着打趣他:“你这么说……是在夸我?”   “自然。”古月初不吝夸奖,神色认真道:“只可惜,我位卑言轻,且……你这欺君之罪,只怕为你求情的人太多,也并非什么好事……”   他垂下头,神色变得忧愁,思量了片刻,眉头一跳,又接着对沐心道:“我知你做事向来有自己的计划,你不说,我便不问,只是……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虽然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月,但古月初很确定,以沐心不拘小节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做这种白白送死的傻事。也就是说,她主动现身京都,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何况,她身边还有个五皇子……   实际上,全京都,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沐心有多么不一般,虽说自己的结拜兄弟死而复生,又变成了个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和当朝的五皇子搅和在一起,这桩桩件件的千古奇事接连发生,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可不知为何,他又有种感觉,总觉得这所有事似乎就是本该如此…… 第五百四十六章 求娶   沐心入狱的第三日清晨,户部大牢迎来了她的第四位访客——镇南王世子,文仲乐。   这一次,文世子是拄着拐杖来的,虽然他的拐杖十分精美,但再美也改变不了那是一根残废之人才会用的拐杖的事实,可文仲乐却还是拄着这样一只拐杖走进了户部大牢。   文世子一进牢房,便将拐杖交给一旁守着的红袍,气定神闲坐在了矮小的木凳子上,沐心则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捡漏的床板上,远远望着他,那么高大的边疆汉子坐在那么小的木凳子上,总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那凳子是不是就要塌了?   “沐心姑娘,客套话本世子就不多说了。”   “多谢世子前来探望,有什么话,世子请直说便是。”沐心站起身,礼貌地福身见礼。   文世子则坐在矮凳上,巍然不动,他两腿豪迈地开立,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头,浑身散发着不羁的野性,他微微仰起头,望着沐心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此番前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救你出去。”   “啊?”沐心嘴巴微张,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不知世子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会进宫面圣,向皇上求娶你做我的世子妃。”文世子说着,面露激动之色,眼中隐隐闪着期冀之光,他身体前倾,克制着跑向沐心的冲动,继续说道,“你犯的是欺君之罪,用寻常的法子肯定是行不通的。   不过,好在本世子恰好也不是寻常之人,我会向皇上表明心意,若你死了,本世子也绝不独活,虽说有要挟之嫌,但本世子是为情所困,不可自拔,便也算是情有可原,咱们的陛下最是仁慈,想来定不会放任我去死的。”   “小女何德何能,实在不值得世子以命相救。”   “沐姑娘未免太谦虚了,若不是你,本世子只怕这辈子都不敢在人前站起来,是你让本世子重新活了过来,让本世子终于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无聊之事,是你让本世子重新爱上了活着的感觉。   我是真心想要娶你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随便什么条件,尽管提,本世子一定尽全力满足你的要求。”   文仲乐越说越起劲,仿佛沐心已经答应了他。   “你说你不喜尔虞我诈,那我便带你去游历山水,逍遥自在。若是玩得累了,我们可以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处稍作停留,住上一段时日。   若你想家了,那我们便回家去,去你家也可,回南疆也可,只要你高兴,随你想去哪里都好,我都会陪着你。”   文仲乐一口气说下来,眼角眉梢的笑意越发灿烂起来,他笑意盈盈,双目含情望向沐心,企图从她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他看不到,沐心始终呆愣愣的,既没有女子被人表白的娇羞,也没有感动。   大概是吓傻了吧?   文仲乐略显失落,却并不失望,反而宠溺地笑着安抚她:“今日是文某唐突了,希望没有吓到沐姑娘。不过,你这案子不小,实在是拖不得,本世子前日前来便是想与你事先通个气,倒是万一陛下召见,也免得你慌了手脚。”   沐心苦笑一声,叹道:“不满世子殿下,如今小女已然是慌了手脚了。不过……世子殿下还是莫要到圣上面前去闹的好……我身上的罪名不小,是以……   这些年从未考虑过婚嫁之事,殿下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但殿下所言之事,还请就此打住,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第五百四十七章 市井舆论   沐心的一番劝告,文世子显然没有听进去,第二日,他便一改往日温吞的性子,风风火火地进宫面圣去了。   当日午后,镇南王世子私自爱上一名民间女子,为了和那女子成婚跪在金銮殿前不肯离去的传闻,便传遍了整个宫廷,渐渐的,连京都百姓也开始议论纷纷。   “镇南王爱上民间女子?那娶了就是,为何要去金銮殿外跪着?”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街边的河岸上垂钓,兴致缺缺地问一旁讨论激烈的几位年轻人。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时,两手卷成喇叭状对着那老人的耳边大声解释道:“老丈,我们说的不是镇南王,是他家的世子。”   “哦,那娶了就是,为何要去跪着?”   “听说不是普通的女子,是前段时间京都里很有名的那部《白娘子报恩记》的作者……”   “不是不是,听说是五皇子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个白衣女子……”   “哦,难怪要去金銮殿求娶,原来是怕抢不过皇子……”   “不对不对,听说是前两天刚刚死而复生的那个女状元独孤沐心,哦,那女状元好像不姓独孤的……”   “你们说的痥,我说的才对!”   “你才说的不对!”   “我的才对!”   ……   原本轰轰烈烈的议论,画风一转,成了激烈的争吵。这时候,一位背着剑的青年侠客走过去,拍了拍那几位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人,指正道:“其实,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众人停下争吵,纷纷将目光转向他,其中一人虚心求教道:“敢问这位兄台,此话怎讲?”   青年侠客微微歪着头,笑着道:“因为你们说的,其实是同一个人,所以都对;但你们互相说旁人说的不对,这就不对了。”   “同一个人?”众人越听越糊涂了。   青年侠客却是不疾不徐,耐心地为众人解惑道:“那女子本姓林,这位林姑娘自小便聪慧过人,因着父亲被昏官冤枉入狱,这才女扮男装打算上京告御状,谁知半路遇上了同样女扮男装进京的独孤家的孤女,也就是现在的正阳郡主,独孤不弃。   说来也巧,两人在路上相遇,正阳郡主当时借了自家哥哥的名头,却不想,竟与林姑娘同名,两人于是结伴而行。   后来正阳郡主见林姑娘谈吐不俗,为人正直,又颇有才华,便认定,此人一定是上天派来助她报灭门之仇的救星,便将自己背负的昔日旧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林姑娘。   再后来,他们在进京的路上遭遇了匪徒,危急关头之下,郡主舍生救下了林姑娘,林姑娘那时以为郡主已经牺牲了,便干脆女扮男装考科举,好为郡主完成临终前未完成的遗愿。   你们看,都是好心的姑娘,只是可惜了……”   围观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青年侠客将自己所知道的各种曲折娓娓道来,嗓音晴朗,语调温和平稳,说起故事来,竟是比说书先生还要吸引人。   然而听众里有好几位是读书人,听完之后,并不轻易信他,而是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对其中的内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就是啊,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什么人派来,混淆视听的吧?”   “就是就是,说得这么好听,不会是那个女状元派来为自己洗白的吧?”   …… 第五百四十八章 和尚还俗   周边的质疑声越来越多,那青年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缓缓将双手合十在胸前,习惯性地念了句佛语:“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立马有人质疑他:“你这头发这么长?算什么出家人?”   “就是就是,和尚才不长你这样呢!”   那青年总算没了方才的从容之色,随手撩起几缕身前的长发,低头望了一眼。   尴尬地笑了笑,而后挠着后脑勺解释道:“贫僧……哦,在下刚还俗不久,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还请施主……诸位莫怪!”   “说了半天,原来是个假和尚呀……”人群里有人起哄,那拉长的尾音,明显透着不怀好意。   “在下今日所说,句句属实,至于诸位信与不信,来日自然会有定论,贫僧……呃……在下告辞!”   人群拥挤,他好不容易忍住念佛号的冲动,转过身,大抵是他身后的剑威慑力太大,众人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老实,立即自发且主动地让出了一条道了。   有好事者远远跟着他,走了许久,最后见他竟然走进了正阳郡主府,于是立即兴奋地跑回去,又拉着人兴致勃勃讨论起来。   那人眉飞色舞,又神秘兮兮地问身边的人:“你们知道那个背着剑的年轻人去了哪里吗?”   ……   等了许久,那人从眉飞色舞渐渐转为了失落,难道他千辛万苦打探回来的一手消息,大家竟都如此无动于衷吗?   实则,众人哪里是无动于衷,分明是一个个都巴巴等着他说下去呢,可惜那人好面子。   既然问题抛了出来没人接,他便觉失了颜色,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下身段,主动向旁人告知的。   终于有个大汉等不下去了,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那人去了哪里?”   “对对对,快说呀!”   “快给我们说说,去了哪里?”   得到众人一致催促,那人立即觉得找回了场子,眉眼又亮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招呼着众人往自己身边靠,随后才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正阳郡主府。”   “你说哪里?”   “那假和尚没被赶出来?”   那人淡淡一笑,神气道:“不仅没有,还被人恭恭敬敬迎进去了。”那骄傲的神态,仿佛被郡主府恭恭敬敬迎进门的是他自己一样。   众人立即炸开了锅——   “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说不定呢!”   “他都进郡主府了。”   一名书生不屑地扭头:“谁知道呢?”   那人立即不高兴了,质问他:“你怎么老喜欢跟大家唱反调?”真是扫兴。   书生立即否认:“我哪有?”   那人立马抓了书生一个现行:“你看,还说没有?”   “呃……”……   郡主府——   独孤不弃没想到,大半年前,曾经在稻香县遇到过的刺客,会如此堂而皇之地登门造访,还拿着何家的信物。   “你是什么人?何家的信物为何会落到你的手上?”独孤不弃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柳剑横在那年轻侠客的脖子上。 第五百四十九章 牌子   那年轻侠客尴尬一笑,忍不住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阿弥陀佛,女施主切莫动怒,小僧不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独孤不弃嗤笑一声,目露不屑,就差在脸上写上“傻子才会信你!”   “是真的。小僧……”那年轻侠客说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又改口道,“在下黎明,是一名刚还俗不久的和尚,此番前来是受何姑娘所托,前来相助状元郎之危。”   “你当本郡主是瞎的吗?别以为头发长了,本郡主就忍不住你是在稻香县意图刺杀我的那伙贼人!”   独孤不弃恨恨道,手上加了几分力气,那自称黎明的侠客脖子上便隐隐渗出了血丝。   黎明最是怕疼,独孤不弃的剑一割破他的皮肤,他立即便龇牙咧嘴起来,手上一个弹指,脖子上的那柄柳剑便被弹得弯了出去,黎明登时运起轻功,身体猛地后退,堪堪躲过了回弹的柳剑,额前的一缕发丝却没躲过被削落的下场。   他边退边讨饶:“此事其实另有内情,请听我解释!”   独孤不弃手腕轻转,柔软的柳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最后停在身侧,懒懒道:“好啊!本郡主倒要听听,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黎明松了口气,叹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独孤不弃则干脆利落:“那就长话短说。”   “小僧下山之初,承蒙何家姑娘相救,这才得以安稳度日,后来何家姑娘得知郡主有难,在下便主动请缨,想着能偿还一二。”   黎明追忆了一番过去,这才将目光落回独孤不弃身上:“半年多前,在下正好有事需要稻香县附近盘桓了几日,无意间听闻有人要买凶刺杀郡主,当时在下想着,与其让真的杀手接下这单生意,还不如在下主动揽下来,也好保护郡主的平安。   在下也没想到,那买家竟是个十分较真的主,竟要求一定要亲眼看着我们亲手手刃郡主。   没办法,在下便只好带着手底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走个过场。只是没想到,郡主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如此一来,倒是在下多此一举了。”   独孤不弃退后一步,警惕道:“本郡主凭什么相信你?”   “倒也不必在下特意证明什么……”黎明笑着道,“何姑娘此时已经动身,不日便将抵达京都,届时郡主自己向何姑娘求证便是。”   一听到何依依要来京都的消息,独孤不弃对黎明的敌意倒是消减不少,注意力也被转移到何依依进京这件事上,追着他问:“何姐姐要来京都?她来京都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帮状元郎渡过难关。”黎明又恢复了一派从容的微笑,“不过倒也不必她来,此事交由在下解决便是,在下此来便是受何姑娘所托,给郡主带句话。”   “什么话?”   “何姑娘说,让郡主切勿冲动,营救状元郎之事,她已经想到了办法,请郡主不必担心。”   “办法?什么办法?”   “就是……一块牌子。”黎明从怀中掏出了一会儿,掏出一块略微发黑的金牌,一看便知年代久远。 第五百五十章 三皇子   次日一早,京兆尹府门外,一名身后背着长剑的年轻人敲响了鸣冤鼓。   公堂之上,衙役们会非常齐整地分立公堂两侧,拿着水火棍富有节奏地敲着地板,神情肃穆,口中高声喊着:“威……武——”   公堂之外,看热闹的百姓们立即停止了喧哗。   京兆府尹四十出头的模样,身材魁梧,他一身气派威严的官服加身,端坐在大堂之上,气势恢宏拍下了惊堂木,神态肃穆地大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黎明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姿态,对着堂上拱手行了一礼:“在下黎明,见过府尹大人!”   “黎明?”府尹重复了一遍,见他大大方方站在公堂上,没有半点下跪行礼的意思,又见他一身气度非凡,便以为这是哪位考了武举的考生,于是问道,“你身上可有功名?”   “并无。”   “既然如此,见到本官为何不跪?”依照律法,公堂之上伸冤,没有功名的百姓必须下跪行礼。   “实不相瞒,在下的跪拜礼,大人恐怕受不起。”   “荒唐,本官身为府尹,如何受不起你一介草民的跪拜礼?”   “因为这个。”黎明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通体碧绿的玉佩,缓缓将挂在脖子上的红绳取下,高高举过了头顶,众人便见到,那玉佩上竟然雕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上头似乎还缀着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龙,是皇族独有的图腾象征。   “你你你……你怎么会有皇家之物?”府尹惊得当堂跳起来,提着衣摆走下堂来,两眼紧紧盯着那块雕刻着龙的玉佩。   那府尹越靠越近,惹得黎明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才微笑道:“这玉佩我自出生起便佩戴在身上,从未离身,自然是父母所赠。”   “你……你是说……你是……你是……”府尹心惊肉跳起来,颤抖着手指着他,“你是失踪多年的三皇子殿下?”   身为府尹,自然能认出,那双龙戏珠的玉佩乃是皇上特意为皇子们所定制,而朝中所有皇子,府尹如朝为官多年,自然都认识,除了失踪多年的三皇子。   他退后了几步,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子。   三皇子幼时被歹人拐走,流落在外多年,至今尚无下落,这是大楚举国皆知的旧事。若是三皇子还在的话,今年的年纪应该是二十有二。   府尹一边细想,一边观察。   年纪倒是对得上,再看长相……几位皇子生得都是极好,身量修长,眉目俊朗,且五官皆与皇上有几分肖似。   眼前这位……身量倒是与这位皇子差不多,修长挺拔,气质上也是端正雅致,五官……   府尹越看越惊讶,不知不觉后背竟是沁出了一身冷汗。   这孩子,不仅长相与皇家那几位皇子十分肖似,眉宇间的神韵,竟与洛家驸马如出一辙,都说外甥像舅……三皇子的母妃,不正是洛家驸马的亲妹子吗?   难道,这位真的是失踪十几年的三皇子殿下吗?   府尹大人又惊又喜,却一时不敢妄下定论,只得派人去请外援。 第五百五十一章 回宫   三皇子失踪这许多年来,进京冒认的人其实不少,不过皇上雷霆手段,最多的一次,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流放了冒充者十几有余,另有共犯二十余人,渐渐的,便无人再敢前来冒充了。   然而这一次,丞相金鹏飞亲自出马验明了那枚玉佩。随后,洛老爷子闻讯赶来,几经确认,这一回前来认亲的三皇子,竟是真的!   三皇子回朝的消息,随着公堂外围观的群众四散,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很快,就连身在牢笼的沐心也得到了消息。   三皇子验明正身,立即由丞相和洛阁老带往皇宫,京兆府尹并不去凑热闹,却是自己关进房门喜极而泣,他的大好前程终于要到来了吗?   “娘娘!娘娘……”一名三十出头的大宫女,此时却毫无半点儿规矩可言,珠钗散乱,脚下的鞋不知何时少了一只,她却不管不顾,只一个劲儿往落霞宫内的佛堂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还一边抹着眼泪,却是喜极而泣的泪。   那宫女好不容易跑进了佛堂,却在进门时不小心被门槛扳倒,于是扒着门框一点儿一点儿爬进去,一边爬一边又哭又笑,对着佛堂内喊着:“娘娘……娘娘……好消息……好……殿下……三殿下回来啦!回来了……”   佛堂前,原本正转着佛珠虔诚念经的女子,指下陡然用力,手中那串陪伴她多年,被磋磨得圆润光滑的佛珠便断开,佛珠散落了一地……   佛珠一断,原本平静的心便也乱了。   她缓缓转过身来,动作迟缓,神情略显迷茫,她张了张嘴,未语泪先流。   那宫女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终于扑到了女子面前,哽咽道:“娘娘,是三殿下……三殿下回来了!”   “你说什么?”被唤作奶跟娘娘的女子瞬间泪如雨下,却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蹲下身去,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说谁回来了?”   “娘娘,是三殿下回来了!这回是真的!老太爷已经亲自见过了,这会儿正带着三殿下往宫里来呢!皇上那边特意遣了人过来,好叫娘娘知道!”   洛妃娘娘,当初名动京都的第一才女,洛阁老幺女,早已不再年轻。   自从亲生儿子在自己面前被抢走之后,便常年青灯古佛,闭不出户。   她一身灰色僧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拢在身后,全身上下首饰全无,简单素净,却是气质典雅,风韵犹存。   苦寻多年的孩子终于回来了,她只怔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快步跑出了佛堂,跑出了落霞宫,往宫门口跑去……   十几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佛堂。   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但她记得出宫的路,她记得……   当年,她和儿子就是沿着这一条路出宫礼佛,才会被人活活拆散,十五年了……   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身为母亲,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儿子已经离开十五年了……   十五年太长了,长到她自己都差点儿要放弃希望了,还好……还好她没放弃……   儿子回来了!   “游儿……娘的游儿……”   她欣喜若狂,一边跑一边哭,嘴里喃喃念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儿子!   游儿今年二十二岁,再过几日便该过二十三岁的生辰了。   也不知现在长多高了?   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会不会怪自己这个当娘的?都怪她,怪她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相认   洛阁老如今花甲之年,自以为早已历尽世事,心静如水,然而一听说自己失散多年的外孙找回来了,他那平静无澜的心绪立即奔涌起来。   六十岁的老人家,如今跑起来竟隐隐有了健步如飞的架势,一旁侍候的家仆吓得赶紧追上去,张开双臂在两旁护着,一边劝道:“老太爷您慢点儿……慢着点儿……有丞相大人看着呢,三殿下不会跑的。”   “慢什么慢,老夫要去看我那乖孙……”他一步急奔,丝毫不见气喘,反而精神抖擞,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在家仆的簇拥中边跑边笑,“不知为何,老夫这回有预感,这一回绝不会错!”   家仆们纷纷红了眼眶,却不敢应,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因着前头有人假冒的几回,老太爷伤心了许多次,他们如今是万万不敢乱说话了,就怕万一又是个假的……   洛阁老见他们耷拉着脸,也不理,只两眼含泪,自言自语道:“游儿……外公的小游儿……你终于回来了!”   金鹏飞一接到京兆府的求助,立即便策马扬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府衙,平日里最重形象,永远从容淡定的丞相大人,今日是风尘仆仆,衣着凌乱到的京兆府。   然而他毫不在意,因为京兆府派人送来的双龙戏珠的玉佩,是真的。   他顾不得什么形象,匆匆进了府衙,一路催着引路的人:“人在哪儿?快带本官过去!”   “你能不能再走快点儿!”   “快走快走!别磨叽!”   三皇子被安排在府衙后院的待客厅里,金鹏飞一路狂奔,快到门口的时候,远远便见到一名年轻男子背对着自己,似乎在参观那厅堂里的布置,然而他很快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远远的,便对着他笑。   “金叔叔,好久不见!”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庞,久违的称呼。   大楚的人都知道,丞相金鹏飞和皇帝楚孝文自幼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成婚生子,一起立下誓言,要携手匡扶社稷。   当初楚孝文还是王爷的时候,向来都是让孩子们叫金鹏飞一声“金叔叔”。   这其中,除了老四楚天正这个亲外甥,就数老三楚天游与他最亲,也最粘他。   一声亲切的“金叔叔”,金鹏飞险些落下泪来,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冷静地问他:“除了那枚玉佩,你可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证据吗?”黎明温润一笑,眨了眨眼,神色变得调皮起来,忽然轻身向前,笑着问金鹏飞道,“不知金叔叔想要什么证据?嗯……”   他故作正经地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比如,我身上的某处胎记,是要看右手边的?还是左手边的?背上的可不能随便给你看,这可是金叔叔说的,君子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不可随意袒胸露背,更不可在人前嬉皮笑脸。”   金鹏飞心下一喜,却有些不敢相信,他两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追问道:“还有呢?”   黎明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眉思索了片刻,道:“哦,金叔叔从我手中骗去的孤本,不知何时归还?那可是外公送我的生辰礼。”   洛阁老乃是当世大儒,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将藏书送给自己看好的后辈。   然而孤本却是轻易不肯送人的,不对,是不肯轻易示人,除了家里的几个亲孙子、外孙。   洛阁老的藏书,天下读书人谁不向往?这其中,金鹏飞更是虎视眈眈。 第五百五十三章 入宫   “是你!真的是你!没错没错,借你外公书这件事,我做得最是隐秘,洛阁老和你父皇都不一定知道,除了你……”   金鹏飞高兴得大跳起来,奔过去一把将黎明抱住,激动地拍着他的背,朗声大笑道:“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叔叔都抱不动你了!回来了好!回来就好啊……走走走,我们去找你外公……他前几日还跟我念叨,说是梦到你回来了来着……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去往洛府的马车上——   “金叔叔,父皇、母妃他们……身体可还好?”黎明,如今该叫三皇子楚天游了,他对着金鹏飞微微颔首一礼,问话的语气有些忐忑。   “他们身体都好,就是念着你,这些年我们到处找你,你舅舅带着你舅母这些年表面上是四处云游,其实暗中一直在调查你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消息……”   金鹏飞感慨着,笑着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是你既然没事,为何拖到今日才回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此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说。”金鹏飞大笑着又往楚天游肩上呼了一巴掌,楚天游咬牙忍住疼,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他知道,金叔叔只是太高兴了。   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高兴就喜欢拍人的肩膀,明明是孩子脾气,却总喜欢假正经,装模作样地摆着大人的架子训小孩儿。   “吁……”车夫一声长啸,勒住马车,恭敬地对马车内禀告:“大人,洛府到了。”   洛府大门内,一个白胡子老头兴高采烈地提着衣摆,一路狂奔,追到了马车前,仰起头高兴道:“金大人,我的乖孙儿呢?”   车帘子掀开,出来的却不是金鹏飞,而是个陌生的勉强面孔,洛阁老愣愣望着他,面露思索之色,这张脸,似乎又有些眼熟?   那年轻人同样愣愣望着洛阁老,然而很快落下泪,紧接着迅速跳下马车,跪在了洛阁老跟前,抓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声泪俱下:“外公!游儿不孝,游儿来看您了!”   老人鼻尖一酸,却一时不敢相认,偷偷往马车上的金鹏飞那处看了一眼,见金鹏飞点了头,这才放下心里,跟那跪在地上的青年抱头痛哭起来,嘴里念念叨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辈已经差事快马进宫同传三殿下归来的消息,此刻皇上和娘娘应该也快得到通传了。”金鹏飞恭敬地候在一旁,等祖孙两人哭得差不多了,才插话道,“想来阁老定是舍不得与殿下现在就分开,不如一同进宫?”   “好好好!还是小金想得周到。”洛阁老抹着泪,一边乐呵呵答应下来,竟是连金鹏飞幼时的小名叫了出来。   一旁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满朝文武都敬着捧着的丞相大人,竟然被叫“小金”,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丞相却似乎十分受用,高高兴兴地伏低做小:“阁老小心,晚辈扶您上车。”   黎明也赶紧凑过去搀扶:“外公小心,来,孙儿扶着您!” 第五百五十四章 宫门口   前方侍卫开道,扫清障碍,马车得以一路急奔。   短短两刻钟后,马车便抵达的宫门口,洛阁老在三皇子楚天游的搀扶下,乐乐呵呵下了马车,一双眼睛却是恨不得黏在这失而复得的外孙身上。   金鹏飞极有眼力,将时间留给这爷孙俩,自己走到前头去,与守宫门的侍卫们交涉。   然而还没说两句,宫门内便隐约可见一明黄色的身影急速奔来,侍卫们步履匆匆一路相护,后头几个太监则风尘仆仆,跑得帽子都掉了,只能用手扶着继续跑。   皇帝楚孝文竟是亲自追到宫门口看儿子来了……   “皇上,皇上您慢点儿跑,当心脚下!”大太监海胜干脆把帽子抓在手上,落在后面也不忘指挥一旁的侍卫,“你们快跟上!都跟上跟上!保护皇上!”   人未到,声先到。   守护宫门的侍卫们齐齐下拜:“参见陛下!”   金鹏飞回过身去,随三皇子一同扶着洛阁老往前走了起步,摆好了队列,三人齐齐躬身行礼:   “微臣参见皇上!”   “老臣参见皇上!”   “草民参见陛下!”   还未经过皇帝和洛妃的最后确认,三皇子楚天游张了张嘴,还是将到了嘴边的“父皇”咽了回去。   眼见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眼前,却连一声“父皇”都不能叫出口,楚天游不免有些难过,他对自己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免礼免礼!”楚孝文这一声“免礼”说得十分随意,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陌生的青年,想着金鹏飞派人送进宫的那枚玉佩,还有那一句:“微臣以为,此人确系三皇子无疑。”   “你……你是游儿?”楚孝文声音微颤,嘴唇也微微发颤,十五年前的回忆不打招呼就忽然扑面袭来,当年洛阁老最得意的小门生,他最引以为傲的三儿子,终于在十五年后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你真的……真的是父皇的游儿吗?”他红了眼眶,颤着伸出手去捧起那低垂的脸庞,心里也不住地抖着……   什么帝王威严,什么仪态,管不了那么多了,丢了十五年的儿子回来了,身为父亲,哭一场怎么了?   那张脸随着他的手,缓缓抬起,十五年前那稚嫩的孩童已然长成了男子汉,楚孝文泪眼婆娑望着那张脸,和他的另外几个儿子有几分相像,和幼时的楚天游眉眼更是如出一辙。   按照规矩,楚孝文应该命宫人带着眼前的青年去好好细数一番,再根据宫廷的记录验明正身,确认无误之后,再谈相认之事。   然而大约是血脉里的感应太过强烈,又或者父子情深作祟,楚孝文一见到那张脸,一见到那张那双与幼时一模一样的满是委屈和悲伤的眼睛,他便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把将那青年搂进了怀里。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起来,惹得一旁的洛阁老也跟着落了泪。   洛妃憋着一口气跑到了宫门口,明明两脚又酸又痛,沉重得几乎抬不动了,两只鞋子不知掉到哪里去,长发散落,甚至宽松的衣袍也有些散乱,然而这些都拦不住她。   十五年来不曾出门的她,今日这一路奔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就快到了,快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看不清   在看到宫门口,楚孝文和一个年轻人相拥的那一刻,洛妃心下一松,憋在心头的那股子劲儿松了下来,脚下便再没有奔跑的力气。   随之而来的,便是脚下一绊,倒在了即将到达宫门口的前一刻……   然而洛妃并不打算放弃,她努力地用手撑起身子,没力气站起来,她就一点一点往前爬……   她一边往前爬,一边巴巴望着宫门口,眼看着近了,又近了,便忍不住朝宫门口唤道:“游儿……是你吗游儿?”   楚孝文和楚天游同时将目光转向洛妃的方向……   洛妃从来都是端庄典雅的,哪怕是换上灰扑扑的衣袍,也不失文雅的气质,这是楚孝文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于楚天游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母妃!”他最先反应过来,甚至施展出轻功掠过宫门,直接闯入了宫内。   一见到有人闯宫门,守门的侍卫们下意识就要拔刀去拦人,好在楚天游轻功奇高,侍卫们的刀还没来得及出鞘就被按了回去,一阵风吹过,眼前一片白影掠过,待他们回过神来,三皇子已经到了洛妃娘娘身边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是一阵后怕,好在刀没有出鞘,否则伤到了三皇子,他们今日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洛妃艰难地抬起头来,她坐在地上,楚天游搀着她的手将人小心翼翼扶起来。   “你是游儿吗?”洛妃任由他扶着自己,两只眼睛巴巴望着眼前的青年,一眨不眨的,生怕一不小心人就会不见。   楚天游心疼地搀着洛妃,先是自责地告罪道:“母妃,孩儿不孝,让您担忧了。”而后,眼角余光不断在四下寻找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可惜没有。   海胜眼疾手快,早早便命人备好了步撵在一旁候着。   “母妃,我们先回宫去,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洛妃乖乖让人搀扶着坐上了步撵,却拉着楚天游的手不放,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欢欣里带着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他:“你真的是我的游儿吗?”   “是我……”楚天游跟在步撵边上走着,仰着头对着洛妃笑眯眯地点头,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扑扑的小荷包,“母妃可还记得这个荷包?这是您幼时送我的生辰礼,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戴在身上。”   他说着,将绑着荷包的红线从脖子上取下来,送到洛妃手里。   洛妃接过那荷包,凑到眼前,眯着眼细细瞧了许久,又用手摸了许久,最后交给了旁边自己的贴身侍女,那侍从仔细瞧了许久,才缓缓道:“娘娘,这荷包正是您当年亲手为三殿下所绣。”   待到荷包重新回到自己手里,楚天游仍是不敢置信,他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母妃,你的眼睛?为何……”   为何那么近还看不清东西?   又为何伤感至此,却半滴眼泪都没有?   话还没问出口,楚天游便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湿润,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别哭!”洛妃急忙安慰他,“母妃没事,你知道的,母妃幼时便喜欢看书,把眼睛看坏了,不过不要紧,就是天黑后看不清东西罢了,白日里是无碍的。”   “胡说,小时候,您常常抱着坐在您腿上教我识字,那时候天黑了也是看得清东西的。”楚天游抹了把眼泪,然而眼前立马又糊成了一片,“您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孩儿不在,您把眼睛哭坏了?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儿回来的……”   楚天游猜得没错,洛妃自从他丢了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到了后来,不仅眼泪流不出来,还险些哭瞎了眼睛,若非有香贵妃妙手回春,只怕早就失明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酒馆   三皇子回宫的传闻被证实,是在第二日的早朝之上,皇帝圣旨亲封三皇子为“福王”,赐府邸,择日落成。   这消息一出,举朝震惊,又似乎是意料之中。   皇子一旦被封了王位,便意味着与储君之位无缘,若是从三皇子幼时表现出的天资来看,这储君之位,三皇子可是众望所归的储君最佳人选,可惜他流落民间太久,天时地利尽失,只人和这一项,胜算未免太低。   如今被封福王,当个闲散王爷,虽然无缘皇位,却可以远离夺嫡争斗,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而托了这位福王的福,皇帝还另外下了一道圣旨减免百姓赋税,为了感念上苍的保佑,也为了积福积德,大赦天下。   这道恩旨一下,黎民百姓们得以减免赋税,多了一丝温饱。   然而最高兴的,莫过于牢房里的罪犯。于普通百姓而言,生活里不过是多了一丝希望,他们却不仅如此,罪犯们重则杀头,轻则流放关押,一生几乎是毁了的,可这一道恩赦的圣旨下来,他们毁掉的命运便有可能翻盘。   沐心,便是有幸上了恩赦榜的罪犯之一,先前来势汹汹的杀头之罪,就这么轻轻被揭过。   一时之间,京中百姓们由衷惊叹,人们津津乐道,走在大街小巷之中,时不时便能听到有人感叹:“这状元郎运气是真的好!”   在某家酒馆内,关注时事的年轻书生们也正为此时侃侃而谈。   有一人道:“那可不是,男子考科举尚且不易,此人虽为女子,却能考中状元,实力固然不弱,运气却也是不差的。”   科举之争,是一种实力与运气并存的竞技比赛。   一位坐姿端正的书生吓了一跳,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阻拦道:“这种话可别乱说,女子入科举扰乱朝纲,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夸不得!”   一旁的几位书生不以为意,无视那人的警告,继续畅谈:“运气好是一定的,旁的不说,若是换作旁人,犯下这诛九族的大罪早就被抄家灭族了,可到了这位女状元身上,可倒好!   人家自请从族谱除了名,还跑到五皇子的生辰宴上,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一家子全保下了。”   “这姑娘这么大本事?还能去皇子的生辰宴?不是说皇宫大内,普通百姓不能进的吗?”   “这有什么?这姑娘心肠好,听说,人家考状元是为了给独孤家的冤魂伸冤,南下的路上,更是为了给灾区的百姓筹措赈灾物资,鞠躬尽瘁,差点儿就死而后已了,病得去了半条命。   后来五皇子被她感动,出手相救,这才保住了性命,听说啊,连丞相大人都对这位另眼相看呢!”   “这是好人有好报呀!若是有五皇子这般贵人相助,那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一位翩翩贵公子摇着扇子,悠悠然道:“非也非也!”   众人闻声望去,竟是京都首富之一的云家小公子,云梦泽。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走进酒馆内,落了座,在十几双炯炯的目光下,缓缓道:“不是五皇子帮的忙,是百草堂里的那位郡主。哦,诸位可能不知道,当初飞霜郡主和国舅爷闹别扭,若非有这位姑娘从中调解,这一对的喜酒,只怕本公子如今还喝不上呢!”   …… 第五百五十七章 舆论   有了云家小公子的加入,再加上酒喝多上了头,酒馆中的讨论越来越热闹——   云家小公子虽是白身,但云家在京都地位可不低,若能结交,好处也是不少的。   于是众人更加激动,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都倾泻出来,好引得这位云家公子注意。   有人亮着两只眼,贼兮兮地八卦道:“莫非,这位小娘子还有牵红线的本事?”   “说得不错……”云梦泽扇子一收,指着那位说话的人,对着一旁候着的小儿喊道,“小二哥,这位公子的酒菜,小爷请了!”   那人也不客气,云家财大气粗众人皆知,于是他自己又添了杯酒,隔空敬道:“既然云公子想请客,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多谢多谢!”   “不必客气!”云梦泽回敬了一杯酒,笑着道,“国舅爷是在下的好兄弟,那沐心姑娘帮过国舅爷,那便是在下的朋友。既如此,你夸她便是夸我,请你吃顿酒不是应该的吗?”   这请客当冤大头的信号太明显,京中有钱人家常有四处撒钱请客的行径,京都众人并不陌生。   于是众人都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夸起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状元姑娘。   “可不是!还不止呢!听说这姑娘不仅心地善良,还十分聪慧,做的好事可多了。”   “哦?这姑娘还做了什么好事?”   “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听说过吗?”   “就是那位坐……”说话的人猛地抬手捂住嘴,四下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官差之类的人,才小声地继续说道,“你是说,小时候腿受过伤,一直没好全那位?”   云梦泽适时地纠正了一下众人的称谓:“你是说那位文世子?”   “对对!就是文世子!”说话的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面红耳赤地继续说道,“话说那位姑娘,是真的厉害,这十几年都过去了,镇南王不知为世子爷请了多少名医,愣是治不好,嗨!待这姑娘一来……”   说到此处,那人故意停了下来,用力地一拍大腿,才继续道:“文世子还真给她治好了!前几天我亲眼所见,那位世子爷当真自己站着走路呢!就在世子府门外附近溜达,虽说走的不快,但真是能站起来走路了!你们说厉不厉害?”   “还真是厉害!”   “那姑娘是怎么治的?听闻连贵妃娘娘都束手无策,她比贵妃娘娘的医术还厉害吗?”   “非也非也!”云梦泽再次插话道,“所谓术业有专攻,不过是沐心姑娘恰好擅长文世子这样的伤罢了。”   “这姑娘还懂医术?”   “何止是懂啊!听说稻香县的疫病能及时控制住,多亏了这位姑娘的计策。”   “什么计策?”   “这你都不知道,自然是戴面罩啊!”   “知道这位姑娘为何能被无罪释放吗?”   “为何?”   “三皇子亲自为她求的情,三皇子说了,稻香县疫病爆发的时候,他也在,若非这姑娘领着一众老弱妇孺做了许多面罩,三皇子只怕也躲不过那场疫病,这可是救命之恩,非报不可的。”   “怪不得能出来,三皇子好不容易回来,这么一求情,皇上肯定要心软的。”   虽说讨论的风格有些过于浮夸,但好歹算是掀起了不错的舆论,云梦泽扇子一展,笑意盈盈对小二道:“今日这里所有人的酒菜,小爷都请了!”   “在下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诸位慢慢聊!在下先失陪了!”   “云公子慢走!”   …… 第五百五十八章 顾虑   收到沐心被免除死罪的消息时,文仲乐乘坐了小半时辰的马车,堪堪赶到宫门外,心里还在打着如何以性命相要挟,好让皇上松口放过沐心的腹稿。   传旨的小太监收过不少文仲乐的好处,赶紧停下,趁着行礼的间隙,悄悄把消息传递给了这位世子爷,他知道这位世子爷对那位沐心姑娘不一般,也猜到了他想救人的心思,还以为这消息定能博得世子欢心。   谁知?这位世子爷得知消息后,不仅不高兴,反而面露苦恼,这算怎么回事?   小太监偷偷瞧了文世子的脸色,心下料定,这好消息怕是换不来什么好处了,于是赶紧借口告辞:“咱家还要出宫传旨,这就先告退了!”   看那世子爷阴晴难料的脸色,小太监溜得十分迅速,他暗暗悔恨,恨自己不该擅自揣测贵人心思。   如今好处是不敢想了,只盼着没惹到这位贵人,他就谢天谢地了。   五皇子楚天歌彼时正在厨房里熬着药膳,待到炉子冒出白烟,便拿起一旁的白布垫在手上,掀起锅盖,眼看着锅里的鸡肉酥烂,和着浓郁的药香味扑鼻而来,他满意地弯了嘴角,熟练地拿过汤盅和汤勺,将熬好的药膳一勺一勺舀出来,装了满满一盅。   汤装好了,盖上盖子,放进特制的保温棉布套子里,最后将收口处的带子收紧,整个小心翼翼抱进怀里。   自从沐心被关进牢里,楚天歌每日都会熬一盅药膳汤,亲自送到牢里。   若是可以,他其实很愿意替沐心坐牢,可惜不行,欺君之罪,哪怕他身为皇子,也不能太过为她求情,否则沐心的身上,只怕还要再悲伤蛊惑皇子这一条。   事到如今,他能为她做的不多,只能尽力让她在牢里过得好一些。   然而,就在他抱着汤盅准备走出厨房之时,向来稳重的追风难得风风火火了一回,他脸上挂着欣喜之色,进门后连行礼都忘了,只兴冲冲道:“殿下,好消息!沐心姑娘被无罪释放了!”   “你说什么?”楚天歌手一抖,怀里的汤洒了出来,滚烫的温度让他刹那间醒了神。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将汤盅重新抱稳,面色平静地听着追风的汇报:“是三殿下!听说,疫病发生的时候,三殿下也在稻香县内,是姑娘领着众人做的面罩,才让三殿下免于被传染的风险。   三殿下归来,陛下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三殿下便向陛下讨了恩典,把姑娘也列入恩赦之中。   三殿下还把陛下所有的赏赐都拿出来,说是要替姑娘赎罪,眼下恩赦的圣旨已下,再加上三殿下交的赎罪金,这下姑娘牢都不用坐了!”   “本宫先行一步,你带着这盅汤随后过来,不许洒了!”楚天歌一把将宝贝的汤盅塞到追风手上,匆匆交代了一句,便风一般飞出了厨房,一路施展轻功,半路上还抢了四皇子的宝贝坐骑,飞奔出宫。   这一刻,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算,都不值一提,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身边,哪怕动用特权也要把她接出来。   其实,早在沐心住进牢里的第一晚,楚天歌就后悔了,他悔自己的瞻前顾后,悔放任她的一次次牺牲,悔自己的无能为力却自以为是……   独孤家旧案与沐心根本毫无干系,她本是最应该置身事外的人,却独自揽下了所有重担,为此受尽苦楚。   如果说,在这之前,楚天歌还要为了保护罪名累累的沐心而瞻前顾后,束手束脚,那么在此之后,在沐心身上所有的罪名都已经解除之后,他还有什么顾虑呢?   都不必再管了,他也管不了,他要接她出狱,现在!立刻!马上!   用力甩下手中的鞭子,策马飞奔,楚天歌几乎热泪盈眶,他在心里对她说:等着我,我来接你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扑空   楚天歌跑得太快,哪怕追风第一时间抱着汤追出来提醒他:“殿下,三皇子已经带着圣旨出宫去了,说是要亲自接沐心姑娘出来,您这会儿赶过去只怕要扑空……”   皇宫大内,禁卫森严,不得大声喧哗,这些规矩早已深深地刻进追风的骨子里,他抱着汤,望着自家主子飞快远去的背影,独自在风中凌乱。   追!   他加快了脚步,然而宫中若非不得已,是不得动用武功的,自家主子是皇子不守宫规自是无碍,他却是不能的。   于是,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终究还是被自家主子甩在了身后。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追风终于放开了手脚追到刑部大牢,却见自家主子正颓然从牢里往外走,他赶紧迎上去,却是被自家主子一个怒瞪,用听似平静,实则咬牙切齿的语气质问他:“三皇子亲自前来宣旨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说?”   害他像个疯子一样纵马狂奔了好几条街,一路上还不断思量如何威逼利诱让刑部让人,到头来却成了个笑话。   狱卒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跪在地上仰望这位风尘仆仆赶来的五皇子殿下,诚惶诚恐地禀告他:“启禀殿下,沐心姑娘方才已经被三殿下接走了,还是三殿下亲自前来宣读的恩赦圣旨。”   “接……接走了?”   满腔的热血和冲动,在狱卒的一句话中顷刻间消散一空,楚天歌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好在他向来擅长克制情绪,很快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咬牙,语气“平静”地问狱卒:“接去哪里了?”   狱卒跪地磕头:“殿下恕罪!小人不知。”   大牢门外,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楚天歌感到后背一阵凉意,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满身大汗。可惜,白白激动了这一路。   他觉得有些丢脸,又觉得有点儿好笑。   不论如何,心心没事了,这就够了。   追风默默缩在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直到瞧见自家主子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自嘲的笑意,他才敢偷偷松一口气。   楚天歌抿了嘴角,斜了追风一眼,冷声问他:“她在哪里?”   追风立即绷紧了神经,肃穆了颜色答道:“百草堂……”   楚天歌脚步一拐,解下绑着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回头见追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情极好地招呼他:“还不走?”   “啊?”追风抬眼见自家主子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一喜,连忙屁颠颠跟上,一个利落的翻身上了另一匹骏马。   虽然白白激动了这一遭着实有些难堪,楚天歌却似乎心情不错,见追风怀里空空如也,还极有耐心地问他:“本宫熬的汤呢?”   “殿下放心,白芷随后便会送到百草堂去。”为了追上自家主子,阻止他出丑,追风第一时间把汤托付给了自己的心腹下属。   然而这事不必刻意提起,虽然主子心情好,身为一个好下属,自该懂得不能主动去触主子的霉头。   主仆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漫步街上,与来时的风风火火截然不同。   “殿下……”   “有话就说。”楚天歌抿着嘴,却还是掩不住溢出嘴边的笑意,他微微弯着眼,有种做梦的错觉,大约任谁都没想到,沐心这沉甸甸的一身罪责,碰上重新归来的三皇子,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被揭过吧?   她的苦日子结束了。   这个认知,让楚天歌开心得简直想要哼曲子,他也的确哼起了曲子,不过是在心里。   毕竟堂堂皇子,当街哼曲子,被人听了去,成何体统? 第五百六十章 死局破   又一个等天黑的日子开始了,沐心背着两只手在不算宽敞的牢房里转着圈圈散步,这是她在牢里为数不多的消遣。   原以为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散完步,就又是躺着睡半天的悠闲时光,谁想到,外头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狱卒满是伏低做小的、满是讨好的声音:“三殿下,这边请!”   三殿下?   她略作思考,很快便想起,这位殿下不是早年间流落民间了吗?   难道她坐牢这几日,刚好碰上这位殿下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原本皇上对这位殿下一直就没放弃寻找,如今找到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这位殿下不该在宫里跟皇上好好团圆,顺便享受一番奢侈的荣华富贵吗?来牢里做什么?   沐心没想明白,也不纠结,继续背着手有模有样地转圈圈散步。   然而,她没想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会突然见到故人。   当初那个在沐依堂女掌柜身后,寸步不离的、略有些憨傻的男人,今日忽然换了一身矜贵的皇子打扮,眉目温润,举止温文尔雅,气质简直判若两人,却突然出现在牢里,还站在自己面前,隔着牢门对着自己笑……   沐心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飘了,那个傻乎乎的江湖草莽,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这世界真是太玄幻了!   “黎明?三殿下?”沐心没忍住,颤着手指,指着来人问道。   “正是在下。”三殿下果然笑着对她颔首,脸上露出几分熟悉的憨傻,“沐心姑娘,稻香县一别,一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姑娘,见到三殿下,还不快行礼?”狱卒在一旁小声提醒沐心,虽说这位姑娘身边贵人多,但该有的礼节可不能少。   “哦,沐心给三殿下请安!”见到黎明的憨笑,沐心总算对这位三殿下生出了几分熟悉的亲切感,当即便双手抱拳,对着人家行了个豪迈的江湖礼。   “不必多礼。”三殿下摆摆手,那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和当初在稻香县如出一辙,沐心一见,立即毫不客气站直了身板。   然而那位很好说话的三殿下,却忽然变了脸,他肃穆了表情,一本正经地高声道:“圣旨到,沐心接旨!”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话音一落,三殿下身旁便跪倒了一片,沐心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抬头挺胸,便又跟着众人点头哈腰跪了下去。   跪在地上,她默默地叹气,还以为这憨憨就算当了皇子,也是个和蔼可亲的皇子,却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官大一级压死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犯沐心,冒名顶替,参加科举,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本该以欺君之罪论处,择日处斩,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朕之三子平安归来,朕心甚慰,决意与民同庆,大赦天下,故此赦免去其死罪,钦此!”   ……   沐心跪在地上,又是一阵恍惚,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自己费尽心思才勉强破解的死局,连当今圣上都不敢随便赦免的死罪,竟然被这位三皇子就这么解开了?   这算什么?曾经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黯然神伤,那么长时间的处心积虑和步步为营,忽然之间就没了意义……   这是让人高兴?还是难过? 第五百六十一章 老熟人   沐心不知道的是,今日还有诸多的惊喜和惊吓,正在后头等着她。   三殿下将陛下所有的赏赐当做赎罪金,将沐心从牢里救了出来,还神神秘秘带着她上了马车,说是要带她去个地方,结果马车踢踢踏踏跑了一路,三殿下一把掀开车帘子跳下马车,沐心在车上一看——百草堂。   这地方她住了很长的时间好吗?有什么好神秘的?   她松了口气,提心吊胆了一路,总算平静了下来。   可惜没等她平静多久,才堪堪稳稳走进百草堂的后院,就再次被惊到了,这是百草堂的后院?   她后退了几步,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的院子,是这里没错,然而往日里晒满院子的草药哪儿去了?   “等等……等一下,跨火盆!快点儿跨火盆!把霉运都烧掉!”飞霜抱着一沓衣服从院子里的房间跑出来,隔空对着沐心大喊。   沐心低下头,这才发现台阶下原来还摆了个火盆,里头正噼里啪啦烧着火。   她赶紧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了火盆,接着便被飞霜拉进屋里,远远便能看见那萦绕在空气中的白蒙蒙的水汽,绕过屏风,便是浴桶,桶内早已灌满了热水,水面上洒满了花瓣,轻轻一嗅,满是花香。   沐浴之后,沐心只来得及穿上贴身的小衣,便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   “你洗好了吗?可以进来吗?”是飞霜的声音。   沐心微微一笑,匆匆穿上红色的中衣,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扬声对外头喊道:“进来吧……”   大约是什么出狱后的去晦气的习俗吧,沐心低头看着身上那一身红艳艳的中衣,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她这辈子运气不错,不仅遇到了对她倾心相待的楚天歌,还遇到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飞霜。   这些都是上辈子埋头工作的她,不曾拥有过的。   房门被推开,飞霜抱着新衣服进来,沐心望着她甜甜叫人:“飞霜姐姐。”   按沐心的预测,飞霜进门之后,要么空出一只手回身关门,要么干脆用脚把门关上。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飞霜直接进了门,却并未关门,哦,不仅如此,门后还有人进来。   刚刚走出屏风两步,沐心不得不闪身躲回屏风后。   “大家都是女孩子,不用躲。”飞霜笑着道,把衣服放到桌上后,便到屏风后把沐心半拉半拽“请”了出来。   “大家都是特意过来庆祝你出狱的,快过来见客啦!”   “呃……”沐心无奈地扶额,提醒飞霜道,“飞霜姐姐,你这语气,好像青楼里的老鸨哄骗小姑娘。”   “还不是都是从你话本子里学的……”飞霜嘀咕了一句,继续笑着招呼,“快过来,正阳和依依可都是特意来看你的。”   “哥哥……”正阳,也就是独孤不弃略显尴尬地扯出一抹笑,很快又改口道,“沐姐姐……”   沐心曾在御前大言不惭,说自己脱离族谱,改姓“沐”。   何依依倒是落落大方,得体地微笑着同她打招呼:“沐姑娘,好久不见!”   何依依,便是稻香县沐依堂的女掌柜。没错,就是三殿下天天屁颠屁颠跟着的那位。   虽然说不上关系多亲近,但也都算是老熟人了,沐心也不扭捏,高高兴兴地招手道:“两位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第五百六十二章 大团圆   虽说安逸的牢狱生涯骤然终结,沐心对此是懵的,然而出狱后的一切似乎都很不错。   三皇子,与何依依相熟,何依依是独孤家未过门的准儿媳,沐心与她在稻香县有过几面之缘。   独孤不弃曾说过,何依依幼时为了治好他哥哥的病,入了医道,医术精湛。   不过真正见到何依依本人之后,沐心觉得,独孤不弃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医术精湛”,根本不足以说明这位何依依。   她总是梳着妇人髻,以寡妇自居。然而从未有人见过她成婚,也不知道她那位过世的夫婿究竟是谁。   她性格沉稳,与独孤不弃回忆里那古灵精怪的性子截然不同。   她是一位大夫,却不只是一位大夫,而是掌管着“沐依堂”这个南方最大的医馆的大夫。   沐依堂,最初乃是何员外为了帮体弱多病的独孤不弃寻医问药所建立,最初不过是一间小药铺,后来交到学医归来的独女何依依手上,她广招名医,又不断招募学徒,不断发展壮大,再加上常常为贫苦百姓义诊、免费赠药,声明渐渐远播。   不过短短五六年,最初的小药铺,在这位不过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手中,分药堂遍地开花,后来者居上,成了南方首屈一指的大药堂。   在稻香县的时候,三皇子逢人便说,何大夫于他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当以身相许。   假如能让这样一位年轻貌美又心善的女大夫有个好归宿,大家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只可惜稻香县封锁一年有余,憨憨的三皇子鞍前马后在这位女大夫身边献殷勤,也没能让这位女大夫点头。   何依依为何自称寡妇?又是为和人守寡?   沐心恰好深陷其中的纠葛,也就心知肚明。所以,何依依会和独孤不弃突然出现在百草堂,她半点儿不惊讶,但这位三皇子算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可知道这些内情?他忙前忙后,将自己从死牢里救出去,又是出于什么缘由?   是否还对何依依不死心?还是谦谦君子地退回原本的位置,只将何依依当成救命恩人相待?又或者,两人如今已经修成正果?   原是想分析眼下情形的,然而分析着分析着,沐心的思绪便跑偏了,心里还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不怪她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实在眼前这大团圆、一家亲的情景,让她忍不住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某个故事的大结局现场——除了三皇子和白草草,洛尘、古月初怎么也来了?何员外是陪女儿过来?   白云生和他“随遇而安”四个小师兄怎么也来了?还有云生脆生生喊着“爹爹、娘亲”的那两位。   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百草草的前妻麦芽儿,以及前妻的前任兼现任,镇远侯冷松?   这是什么情况?   一部戏演完了,所有演员叫过来,一起谢幕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沐心呆愣愣看着一屋子的人,一时有些难以言表。只不过……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哦,楚天歌呢?他可是她的男主角,怎么可以不在? 第五百六十三章 我很高兴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沐心刚想起楚天歌这个人,便心有所感地望向了院子里那个圆栱门,也便是在她抬眼的一瞬,楚天歌恰好从拱门外跑了进来。   他似乎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气喘吁吁,发冠歪了几许,衣服和头发都有些凌乱,似乎急着要赶去哪里,却在圆栱门下突然停了脚步,似有所感望向了院内,望向了沐心,两人目光撞上,四目相对,皆是一愣。下一刻,不约而同笑开了。   他缓步朝她走来,她站在原地,抬着眼,直勾勾盯着他,贪恋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似乎又瘦了些,下巴一撮青色的胡茬没剃干净,想来是出门太急吧?   她目光追随着他,待他走近,她轻笑着同他打招呼:“你来了?”   再平和的语气,再平常不过的寒暄……   他低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她,望着她笑着的眼,望着她眼底的亮光,抬手捂住胸口的悸动,喉头却仿佛被堵住……   他张了张嘴,唇微微发颤,喉头涌上一阵哽咽,眼眶也忽然热起来……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选择闭嘴,眼下他也的确下意识抿紧了嘴唇,然而他用力吞了吞口水,还是选择了张口。   他低头对着眼前的她艰难地挤出微笑,她仰头望着他,压下心中渐渐激荡起来的情愫,耐心等着他开口。   “原本想去刑部接你的,没想到晚了一步,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他哽着声音,又吞了吞口水,才终于能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还是无法控制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还是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   为了这一天,他们不得不忍受分离,隐忍至今——她冷静地分析利弊,不惜自投罗网;   他小心筹谋,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送入大牢,唯一能做的便是四处打点,在夜里悄悄到牢里陪她。   他们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再煎熬……   谁曾想,苦尽甘来的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沐心伸出手,握住楚天歌身侧紧紧握着的拳头,低下头轻轻却坚定地掰开他的拳头,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她抬眸凝望着他,目光专注而温柔,声音轻轻的,却字字敲打在他的心上。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轻声告诉他:“我知道的,而且一直都知道,知道假若有朝一日,皇上下旨赦免了我的罪,全天下最高兴的人一定是你,对吗?”   他望着她,望着她……   他回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吸取她的温暖,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最近的他能听见,可落到了他耳中,却仿佛振聋发聩,引得他心中的悸动如擂鼓般轰隆隆响起来。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哪怕他只说了一句“我很高兴”,她就都懂了——   懂他的愧疚,懂他的彷徨,懂他的后悔,懂他的庆幸,懂他的劫后余生…… 第五百六十四章 腻歪歪   院中忙碌,人来人往,两人却腻歪歪地舍不得分开。   “都过去了,答应我,不要自责好吗?你已经尽你所能,把我保护得很好很好了。”   沐心轻声在楚天歌身边说着悄悄话,偷偷拉着他的手,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掩盖两人牵着的手,继续安抚他:“你看看,我最近都胖了,反而是你,好像瘦了……”   她说着,松开他的手,退后了几步,在他面前轻快地转了个圈。   他低头,手心一空便急急地伸出手去,将她的手又抓了回来,她脚下一个踉跄,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则顺势接住,心里那股子急切的、想要做些什么的空缺一下子被填满,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用力将她抱紧,心情很好地弯了嘴角。   怀里的人后知后觉挣扎起来,压低了声音,害羞又急躁地提醒他:“你快放开,会被人看到的。”   “乖乖的别动,我带你离开这里。”他按住她不安分的双手,揽住她的腰,足尖轻轻一点,便带着她飞离了地面。   院中众人原本悄悄的偷瞄,这下子便都搬到了明面上,大家面面相觑,而后又相视一笑,没有人不识趣地去打扰他们。   “大家手脚都快一点儿,宴会马上要开始了。”飞霜用力拍着手,催着围观的众人散场,“今天可是我们百草堂为冷侯接风洗尘的大日子,都给本郡主打起精神来!”   宴会的的确确是为庆祝沐心出狱归来,可毕竟刚被赦免的罪人,庆祝可以,却不能太高调,用冷侯当这个挡箭牌正合适。   挡箭牌冷侯,正在百草堂待客的厅堂里,腿上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云生,身边坐着失而复得的妻子麦芽儿,夫妻二人一边闲聊一边陪着儿子吃点心,对自己被当成挡箭牌这件事,毫不在意。   另一边,楚天歌带着沐心,飞快地回到她的房间里,便迫不及待地欺身而上,然而却在最后关头及时刹了车。   “我可不可以……”楚天歌克制地吞了吞口水,目光灼灼盯着怀里娇羞的小女人,欲言又止。   沐心则忍着害羞,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心中一阵满足,她闭着眼,轻声对他诉说自己的心情:“楚天歌,我好想你!”   她身上温软的触觉,轻柔的呢喃,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落下,让他浑身轻颤起来,他却自虐一般,渴望这一道闪电来得更猛烈一些。   于是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他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嗓音里不自觉已带上了她最喜欢的清冽,蛊惑着她:“乖……看着我的眼睛,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啊?”她羞红了脸,张了张口,羞臊得低下头去。   他却不允许她躲,强硬又不失温柔地,缓缓捧起她的脸:“乖,再说一遍好不好?我很想听,很想很想……”   “楚……楚天歌,我……我好想你……唔……”   她红着脸,硬着头皮磕磕绊绊憋出方才的话,却不料最后一个词会突然被他吞进腹中,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急切又克制地吻着她,她被突如其来的攻城略池吓得不敢呼吸。   不消片刻,她便憋得喘不过气,于是难受地挣扎起来。   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克制地放开她,还十分礼貌地往后退了一步:“抱歉……我……我方才太过……”   他想说自己太过孟浪了,但脑中忽然就想起她曾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解释过:“相爱的男女,渴望亲近对方乃是情之所至,只要发乎情止乎礼,就不算什么孟浪。”   话到了嘴边,楚天歌略作了思考,改口道:“我很想你,所以……所以……”所以很想亲近你,很想很想……   后面的话,向来矜贵自持的楚天歌,挣扎了几次还是没脸说出口。   “没关系!”沐心羞涩地低着头,小声道,“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楚天歌差点儿没忍住亲下去,然而沐心却先他一步,羞涩地埋头钻进了他的怀里,她似乎很贪恋他的怀抱?   这个认知,让某人小心思落空,却还是弯了嘴角。 第五百六十五章 花名册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第一场春雨悄然降临,掐指一算,沐心出狱已有两月有余,旁的不说,查案进展顺利得不止一点点。   这还要从三皇子,哦不,应该是从跟三皇子一起进京的何依依说起。   在何依依出现之前,揭开南方水患案,全靠着沐心和楚天歌的小心筹谋,然而为了保住沐心的性命,他们不得不被处处掣肘。   然而本着抓坏人与自保并不完全相悖的基础,为了将南方水患贪污案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也为了借此向皇上讨得宽恕的机会,他们二人可谓是殚精竭虑,哪怕后来得到了皇上的支持,这一路走来,依旧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然而自从三皇子回京,也就是何依依进京之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用现代的话来说,简直就像开挂了一样。   最值得一提的,是何依依交给沐心的一本花名册,与当初稻香县宋玉拿出的那本花名册不同,何依依交出的这一本名册不是各大贪官的名单,而是受害者的名单,且每个受害者经历了什么迫害?为何人所害?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据何依依所说,这本花名册最初出现的契机,其实是何员外为了查出当年迫害他们三个孩子的幕后黑手,再后来,又多了一个目标——查出杀害独孤家满门的幕后凶手,然而查着查着,就成了不停的救人。   为了不重蹈独孤家的覆辙,何家父女选择了韬光养晦,所谓民不与官斗。   一旦遇到被贪官迫害的可怜人,他们并不强出头,而是偷偷将人救下,再暗中搜集罪证,除非遇到公正廉明的好官,否则绝不冒险暴露。   整整八年下来,那些有机会洗雪冤屈的人,状告的多是不足轻重的昏聩小官,而忍辱负重藏身在沐依堂的人里,他们的仇人则是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一般官员不能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他们只能等,等到一个足够位高权重,又刚正不阿的好官,才能有机会洗刷冤屈。   可他们真的能等到吗?   日子长了,有人渐渐被磨灭了棱角,真就成了沐依堂里老实巴交的一名小伙计,也可能是采药、抓药的小药师;   有人放弃了复仇的希望,悄然离开了沐依堂这个大家抱团取暖、相互鼓励的大家庭……   自然,也有人铤而走险,仗着有几分武艺,去刺杀朝廷命官,有人成功了,也有人失败,有人成功之后,全身而退,也有人成功之后,把自己也赔了进去,有人失败了还能侥幸逃脱,也有人失败之后,再次落入深渊……   但大多数人,选择了蛰伏,静待时机,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等到了。   从最初,新科状元在公堂之上,推翻了独孤家的灭门旧案开始,沐依堂的众人便看到了希望的光。   诚然,新科状元初生牛犊不怕虎,给了沐依堂里的人前所未有的勇气。   但真正让众人燃起希望的,是站在新科状元背后的那一位,金尊玉贵的当今皇子。   若论这天下有什么人敢扳倒权倾朝野的大贪官?只怕非皇家莫属,也只有皇家莫属了吧? 第五百六十六章 忙碌   近日,京都的各大衙门变得格外忙碌。   按往常来说,年节刚过不久,最忙的时段应该已经过去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各大衙门不仅不得清闲,甚至比过年那会儿竟还要忙上许多,无他,只因年节里积攒的案件突然多了。   先说说大年初一,那一天正是大家走门串户走亲戚的时候,本该最喜气洋洋的日子,偏却发生了命案。   坊间传闻,礼部侍郎在那天与自家夫人起了冲突,竟失手将其杀害,那侍郎夫人的娘家乃是刑部侍郎的嫡亲妹子,礼部侍郎试图掩盖罪行,刑部侍郎整日断案,自然不能被轻易忽悠,此事随之闹大。   这两家皆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应天府衙门不敢接,一路递到了刑部。   接下来太平了几日,一直到了大年初五,户部尚书崔明达宴请宾客,这本也是喜事一桩,然而再一次喜事变丧事。   吏部侍郎宴席上饮了一杯酒后,竟然当场中毒身亡,户部尚书身为主家,有重大作案嫌疑,被勒令停职查办。   再往后说,兵部倒是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只是几个老兵擅离职守,据说是偷偷跑去喝酒,被上级发现,最后罚了俸,革了职。   再说刑部,比起其他衙门,刑部就更安静了,年节大事小事诸事频发,他们整个衙门上上下下都早早结束了年假,别说过节了,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连安稳吃顿饭都成了奢侈。   然而以上这些事,顶多只能归结到私人恩怨之类的小打小闹,哪怕涉及朝廷命官,顶多再换一个就是了,京都里从来不缺想往上爬的人。   比起上头那些小打小闹,京都最热门、也最严重的大事,发生在工部。   工部负责的一处防洪堤坝,就在京郊外的不远处,在一场并不算大的春雨中,决堤了。   所幸沿岸住着的百姓并不多,又都熟悉水性,春雨不大,决堤之后的洪水不算猛烈,死伤并不严重。   然而这一次决堤案件,后果却是深远且恶劣的。且不说区区一场春雨,即便是下得大了些,下得久了些,也绝不至于让人工刚刚加固的堤坝就这么决了堤。   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决堤的堤坝工程不达标,有人偷工减料,为了捞油水完全至沿岸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如此贪赃枉法,自然引得百姓们怨声载道,皇上亲自下令严查,整个工部如今可谓是风声鹤唳……   京都的大街小巷、酒楼茶馆,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文武百官,置身事外的无不对此津津乐道,置身其中的则终日惶惶。   总而言之,没有人发现,本该离京的镇南王至今仍然滞留京都。   沐心和楚天歌原本卯足了劲,正准备大干一场,然而两人忽然间发现,自己居然无事可做了?   坐在百草堂中,望着齐齐出现在厅堂内的何员外、何依依、三皇子、宋玉、独孤不弃、冷松夫妇等人,沐心只觉得一阵惊讶,倒是楚天歌,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沐心犹豫许久,到底没忍住不耻下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五百六十七章 猜测   今日乃是白草草和飞霜牵头,年节尚未结束,白草草是个活络的性子,不必旁人请他,他便主动牵头办了场宴席,将众人请了来。   楚天歌倒算是事先知情,沐心却是一头雾水。   她自从出狱之后,便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原本与皇上的约定,是以自身为饵,诱出那幕后的黑手,哪怕是引来仇杀也在所不惜,连机关和暗卫都准备好了,然而楚天歌却忽然什么都不让她做,只让她好好休养。   飞霜新婚不久,不去跟白草草你侬我侬,却整日在她跟前晃来晃去,还拉着她进宫陪着贵妃娘娘赏花玩鸟,每日爬山逛园子,名义是过年就该这么玩。   再加上三皇子楚天游归来,常年龟缩在佛堂的洛妃也终于重见天日,宫里的宴会多得让人无暇分身。   沐心一边纵情山水,一边很有些负罪感,毕竟她身上任务未完,南方水患的幕后黑手还没揪出来,那么多的百姓还在受苦,她怎么好意思如此安逸?   然而大家似乎都很热衷于过好这个年节,飞霜拉着她在宫里玩乐了许多天还不够,紧接着又到宫外各家拜年,先是洛家,而后是丞相金家,甚至还去了冷侯府上。   可那些躲在幕后的黑手,会因为过年就不再害人吗?   沐心很怀疑,然而却也不忍心扫了众人的雅兴。更何况,她还可以借机和楚天歌相见,诚然,她急于破解案件,可这并不妨碍她见到楚天歌就会高兴的心情。   在年节里,一桩接着一桩命案发生之后,她心里的疑云就不断越滚越大,她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巧合,过年里发生命案并不少见,接二连三却不常见,朝廷命官牵扯命案亦不少见,但一个接着一个就未免太不寻常了。   何况,这些朝廷命官,还都或多或少与南方水患贪污案有联系。   若说这是巧合,未免巧合过了头,然而若不是巧合,这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是什么人,能有如此能力,让如此多的朝廷命官接连牵扯进命案里头呢?   她想不出来。   这样矛盾的心情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了答案……   她自入席之后,所有人便一直瞧着她,明目张胆的有之,悄悄偷看的有之。   但无疑例外,众人解释微微抿着唇,唇角却又都是上扬的,看她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儿得意和期待,像极了考试拿了满分等着长辈夸奖的小孩子。   只是,为何是看着她?   在座的诸位,沐心暗自算了算,她虽不是年纪最小的,可也还小吧?   然而就在她在为那些若有似无的等着她夸奖的眼神纠结时,脑中忽而闪过一道光,一切似乎一下子全都有了答案。   独孤不弃身负家仇,宋玉为了帮她报仇,曾搜集了一大批相关官员的罪证……   那么何家父女呢?   在稻香县的时候,何依依曾提过,她的沐依堂里时常为救济一些被官府欺压污蔑的可怜人。   何家父女深受独孤正大恩,两家相交甚笃,甚至还结了姻亲,绝不至于看着独孤家被灭门而置身事外。   所以,他们是不是也像宋玉一样,搜集了一大批相关相关官员的罪证。   如此一来,他们大概也会面临和宋玉当初一样的困境——既不敢报案,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第五百六十八章 围观   那么,和宋玉一样,何家父女也一定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足够有分量来肃清此案的人。   而这个人现在很显然已经出现了,还不只一个。   楚天歌南下之时,宁愿身陷险境,也不肯放弃当地的百姓,可谓是爱民如子。   而他先前又曾支持新科状元翻出了独孤家旧案,再加上他的皇子身份。   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心性品德,二者兼而有之,尤其是他在封锁稻香城表现出的过人手段,显然才智也是极好的,如楚天歌这般的便是查清此案的极好人选。   除了五皇子楚天歌,还有三皇子楚天游。   虽说三皇子虽然刚刚回归皇家,手上没什么权力,但就凭他能面见皇上,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心中推演至此处,沐心便收了思绪,视线在桌上众人面前一一扫过,笑着道:“你们这是要跟我摊牌?”   何依依最先站起身,手中举着酒杯:“林姑娘为独孤家翻案,小女身为独孤家未过门的媳妇,敬您一杯!多谢林姑娘大义,为我独孤家一家平反昭雪。小女小干为敬!”   如此正式的当面感激,沐心最是受不住,她向来最怕这种场面了,却也不好不作回应。   于是赶紧跟着站起身,同样举着杯,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何依依说完,再傻乎乎地陪着人家干了手中的酒。   眼前的这一桌人,他们身后背负的太重,也背负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终于能有机会一吐为快,沐心知道,自己就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关系,只管听他们说便是了,他们憋了这许多年,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被众人的目光团团围住,沐心渐渐变得有些紧张,她本以为大家是来谈正事的,那便只管谈就是了,谁知竟然走了她无力招架的煽情风。   果然,就像是已经约好了一般,何依依敬完酒,便干脆利落地坐回去。紧接着,独孤不弃端着酒杯站起,神色郑重地举杯向沐心敬酒。   她的神色中带着几分愧疚不安,望向沐心的目光先是躲闪了几下,最后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落定在沐心身上:“沐心姐姐,苦肉计骗你顶替不弃去参加科考,是不弃的错,这第一杯酒,是不弃向你赔罪!”   此言一出,刚坐下的沐心只得又端起酒杯,诚惶诚恐站起来,看着独孤不弃仰头灌下一整杯酒,她硬着头皮也仰头灌了下去。   然而,独孤不弃却没有像何依依那样坐下,而是拿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了第二杯:“这第二杯酒,不弃敬姐姐和五殿下,多谢两位不辞劳苦,不畏生死,救下了整个稻香县的人!”   话音刚落,旁边的众人立即坐不住了:“沐心姑娘、五殿下,老朽也想敬二位一杯!”   “还有我!”   “还有我们!”   ……   这回整桌的人都举杯站了起来,围着沐心和楚天歌皆是一脸感激和钦佩,楚天歌倒是早已习惯了被人众星拱月的场面,只是淡然地举着酒杯与众人碰杯,沐心就不同了,她向来习惯独自坐在角落里旁观,而不是眼下这般,被人围观…… 第五百六十九章 深藏不露   “被围观”的沐心,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举杯的手都有些抖了,她赶紧用力捏住杯脚,硬着头皮与众人陪着笑。   她这副模样,知情的自然明白这是她生性腼腆,不善交际,不知情的,大约会以为她这是被一群人刁难了吧?   楚天歌微微侧目,瞧着沐心那个想低头又不得不抬头强颜欢笑的别扭姿势,眼前又闪现出她在自己面前那副无拘无束,张开双臂踩着地上光影一蹦一跳的自在身姿,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满足和窃喜——   她的美好,只有他能看到。   不着痕迹地借着举杯的姿势,楚天歌微微侧了个身,为沐心将大半的目光挡在了外头,正焦灼不安的沐心直觉眼前忽然拢下来一片阴影,鼻尖一缕沁凉的药香顺着呼吸直入肺腑,瞬间浇灭了满腹的焦灼。   她惊喜地抬起头,眼前那些热切得让她心生怯意的笑脸,已然被他宽厚的背影隔绝了大半,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一面窃喜着,一面悄悄地往他身后又躲进去几分,只探出半个脑袋随他一同举杯出去,与众人碰杯。   “她不善饮酒,这杯酒就由本宫代她喝了吧,诸位,请!”   楚天歌从容微笑着,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若无其事拿走沐心手里的酒,一手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跟着楚天歌一同仰头,饮下杯中酒,再次看向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多了一点暧昧不明的调侃之意,楚天歌坦然受之,沐心却是呼吸一滞,这回硬着头皮也抬不起头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红着脸低着头,“光明正大”躲到了楚天歌身后。   见此情形,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飞霜坐在沐心身旁,见她如此害羞腼腆,惊奇得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却见她还是那一幅羞红了脸的娇羞模样这还是她认识的沐心吗?   两三年相处下来,飞霜自认与沐心算是最熟悉的好友了,她见过沐心胜券在握的沉稳,见过沐心破釜沉舟的果决,见过沐心她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模样,但如此娇羞的一面,还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楚天歌舍不得沐心不自在,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咳咳,诸位,感谢的话就不必再多说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正事吧。”   此话一出,躲在楚天歌身后的沐心便立即竖起了耳朵,很快便忘记了害羞这件事,她有些紧张,又有点儿期待,这是终于要进入主题了吗?   然而等了许久,仍是无人开口,沐心忍不住了,主动冒出头问:“你们要说的正事,可是年节里发生的那几起命案?”   三皇子苦笑一声,点头道:“是。”   然而紧接着又摇头,“也不是……”   沐心挠挠头,不解道:“三殿下此言何意?”   这几日她还真是只顾着玩乐了,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也许久未曾过问南方贪污案的进展,只听楚天歌提过一句,何家父女搜集的罪证帮助极大,丞相已顺着他们提供的线索又揪出了一大批此前一直深藏不露的官员。 第五百七十章 美人   有了沐依堂的加入,他们救下的受害人以及搜集到的罪证,正悄无声息推进着南方水患贪污案的查案进度,再加上丞相金鹏飞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又知人善任,不仅抓了大批贪官污吏,也及时安排了合适的官员顶替上去。   是以,整个南方官场虽然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却并未因此而陷入混乱。   至于另外几位参与其中,做事极为谨慎,无法搜集到罪证的官员。   比如礼部和吏部侍郎,还有那位户部尚书,这些人最是作恶多端,自然有的是人找他们的麻烦。   先说说那位礼部侍郎,此人名叫胡子琪,自诩风流公子,年轻时倒也罢了,人到中年之后依旧不肯收敛,红颜知己,丫鬟小妾从未断过。   而就是这样一个花心大萝卜,偏偏娶了个醋缸子,乃是刑部侍郎家的妹妹,方念珍。   可怜刑部侍郎方宏恺,为人正直,为官公正廉洁,兢兢业业,却摊上了个不省心的妹妹。   说方念珍不省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摊上了个花心老公,也不仅是因为她善妒,更因为她的蛇蝎心肠。   她出身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多在刑部任职,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熟知朝廷律例。   可就是这样一个熟知律例的名门闺秀,偏走上了邪道,不仅不遵守律例,反而想方设法去钻律例中的空子,多年来手上不知犯下了多少人命,却从未有人能将她绳之以法。   此次年节,礼部侍郎胡子琪受友人馈赠,新得了位美人,名叫谷月,人如其名,清丽脱俗,堪比那山谷中的明月,十分得那胡子琪的喜爱。   这自然犯下了胡夫人的忌讳,不过倒也无妨。   她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则故技重施,趁着礼部侍郎外出访友之迹,打算将这位美人偷偷“处理”掉,谁知礼部侍郎突然折返,这胡子琪对谷月正爱得热烈,回到府中,一见自己的心头肉哭得梨花带雨,盛怒之下,便对妻子动了手。   至于礼部侍郎为何会失手杀了自己的夫人,这就不得不提到那位谷月美人了……   谷月,可不只是个任人欺凌的柔弱美人。   她曾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三年前嫁入礼部侍郎为妾,可不到两月时间,她的姐姐便死于非命,被胡府的下人随意一裹草席扔去了乱葬岗,所谓人命如草芥,说的便是如此。   谷月伤心欲绝,忍着悲痛为姐姐收敛了尸骨,最后起了轻生的念头,后被路人所救,而救她的那位路人,正是宋玉。   既然法理治不了那位胡夫人的罪,谷月便下定决心自己动手,有句话说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若是好人不能得好报,那她情愿当个恶人,哪怕一命抵一命,也好过悄无声息成为乱葬岗的一缕亡魂强。   至于吏部侍郎和礼部尚书,这两人本就都是罪恶滔天的人间毒瘤,不仅贪赃枉法,还暗中与镇南王狼狈为奸,乃是此次南方贪污案中最大的幕后黑手。   这两人,不仅沐依堂和宋玉的人盯着,就连皇上和丞相的人也盯着他们很久了,此次大家心照不宣,通力合作将这两人一齐扳倒,实乃大快人心。 第五百七十一章 新年礼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沐心解释起年节这几日发生的案件,一个个喜笑颜开,脸上满是扬眉吐气的畅快。   何员外连着给自己灌了几杯酒,笑哈哈地对着沐心敬道:“老夫本以为此生报仇无望,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沐心姑娘竟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我们上百人努力十几年都无法做到的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来来来!老夫再敬姑娘一杯!”   “前辈……前辈您言重了!”沐心略显惶恐,慌忙站起身举杯回敬,她向来如此,最不懂应付眼前这样的场面。   “哪里言重了?”何员外不满地噘着嘴,缓缓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喊道,“您忘了在稻香县那会儿,就在独孤府上,我去看不弃丫头,您说想回家的时候,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哭鼻子的小丫头,做起事来,连我们这帮大老爷们都比不上。   唉……   说到底,这事儿本就与您无关,是不弃这丫头做事不厚道……   唉,也是您做人太厚道,竟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去考状元……如此大义,实在……嗝……实在令人钦佩!老夫再……再敬您一杯!”   “沐心姐姐,请让我做你的护卫吧,不弃自知罪孽深重,不仅害得姐姐以女儿身参加科举,背上欺君大罪,还连累你被那些幕后之人当做眼中钉,身陷险境……不弃……不弃身无所长,好在还有一身功夫。   所以……请让我做你的贴身护卫吧,只要有不弃在,就绝不会让那些歹人伤姐姐你一根毫毛!”   独孤不弃的神色太过凝重自责,沐心看着看着,忽地皱了眉头……   这段时日过得太过安逸,她险些就要忘了,独孤沐心死而复生之后,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尤其是在南方贪污案中落马的一种官员和那躲在幕后的黑手,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不对,这可不仅仅是断人财路,自从那一本账册散遍大楚,便是将参与其中的贪官污吏都推上了死路。   如果独孤沐心死了倒也罢了,可如今这人又活了过来,怎么能轻易放过?   “刺杀已经开始了吗?”沐心抬眼看向独孤不弃,目光带着审视。   独孤不弃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扫了眼周围的人,丧气地垂下头。大家都说好的,要瞒着沐心,可一到她这里,怎么就又说漏嘴了呢?   何依依见状,若无其事地笑着走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袖珍的药袋送到沐心面前:“过年了,一时也想不到该送你什么礼物,喏,这是我平日里研制的毒药,女子带在身上防身最为合适,请沐姑娘笑纳!”   她不遮不掩,却也不答,显然既不打算隐瞒,也不打算详说。   沐心低头看一眼药袋,复又抬起头,难为情地推却道:“呃,我……我不知要备礼物。”   在她的认知里,有来就该有往,有借也该有还。所以,她自己没有准备新年礼物,就不能收人家的礼。 第五百七十二章 无殇   何员外眼看着自家女儿礼物就要送不出去,当下便坐不住了,一骨碌跑过去夺过那药袋子就往沐心手里塞,这一把还没塞完,另一只手便已经从自己袖子里又掏出来个精致的红色钱袋子,上头绣着金色的“福”字,同样往沐心的手里塞。   “哎呀……你这孩子,跟我们客气什么?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收这点儿小小的礼物算什么嘛?”   他大大咧咧的,很有种不拘小节的豪气,尤其是那热情似火的模样,让人实在很难拒绝。   “来来来,叔叔也给你准备了压祟钱,祝你往后的日子里都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沐心手心一沉,险些托不住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她登时变了脸色,赶紧向楚天歌投去求救的目光。   楚天歌挑眉对她笑了笑,目光在她手上的东西点了点,却是示意她收下。   她无奈地垂下肩膀,手里托着东西,不知该推出去还是该收进来,然而很快她就没得选了,有更多人朝她围了过来。   宋玉双手捧着一件金灿灿的小衣服放进她手里,神色认真道:“沐姑娘,这是金丝软甲,穿在身上可阻挡刀剑伤害,还请沐姑娘一定收下。”   接下来是飞霜:“这是我特意找的匕首,轻便小巧,削铁如泥,可以藏在靴子里,给你防身用!”   再往后是白草草,他送的是一包银针:“这银针上,我都泡了药,扎在穴位上,可令人瞬间动弹不得。”   洛尘紧随其后,手里捧着个布包,里头粗略看来应该也是一件衣服:“此衣名为无殇,新的一年,愿你今后每一日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无殇!   沐心第一反应是拒绝,无殇这件衣服,洛尘曾与她提过,这是洛尘习武之后,他的母亲担心刀剑无眼,四处搜罗能工巧匠,专门为洛尘做的衣服,这件衣服看起来不过是件普通的布衣,实则却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这衣服太贵重了!何况……它是你母亲特意为你做的……我不能收!”   洛尘却坚持将衣服推到她手中:“收下吧,以我如今的武功,已然没什么人能伤到我了。而且,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沐心退而求其次:“如此……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了,我再还你?”   洛尘冷笑,忽然变了语气:“你就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这下沐心总算觉察出了不对,自从她的身份曝光之后,她自然也想过,洛尘也好,古月初也罢,他们三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可以洛尘那赤诚的性子,应该也不至于对她冷了脸色才对吧?   毕竟,她的隐瞒乃是善意之举。   “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不论如何,既然惹了洛尘不高兴,沐心便赶紧赔笑收了礼物,然后又耐心地解释道,“如今我身上罪名已经洗脱,干嘛还要与你划清界限?还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最后这一句,沐心特意软了语气抱怨,既不伤和气,还能撒娇卖乖。   洛尘瞪大了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沐心如此小女儿的娇态,一时竟红了脸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古月初出来救场,他上前几步,把洛尘拉倒自己身后,侧身挡在失态的洛尘面前,拿出自己的礼物:“防身的礼物,我早前送过了,你先前不是说想要我的画,打开看看,喏,可还喜欢?” 第五百七十三章 安稳   送礼的环节,最终在古月初的画作欣赏中落下帷幕——那画作十分淡雅,是一幅梅花图,淡粉色的梅花傲立雪中,若隐若现。   宴席结束,宾主尽欢,各回各家,只余下楚天歌没走。   沐心憋了一肚子的话,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楚天歌,你是不是希望我入宫?”   楚天歌点头,直言道:“宫中禁卫森严,你入宫,我才有把握护你周全。”   天子脚下,堂堂皇子却说没有把握护一人周全,可见双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方,才会让人防不胜防。   沐心忍不住问:“已经到了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吗?镇南王……还有世子,他们不是都在京中吗?他们的人就算再想报仇,也该顾忌他们二位的处境吧?”   “镇南王暗中招兵买马,意图造反的证据确凿,父皇其实早有防备,这些日子,不仅藏在沐依堂的那些受害者纷纷向各大府衙递了诉状,父皇暗中安插的人手也有所动作,镇南王在京都的同谋,大半都被擒下了。”   楚天歌摇头,苦涩道:“但百密终有一疏,镇南王一党如今被逼上如此绝境,难免狗急跳墙,我担心他们会把气撒在你的头上。”   “大半?”沐心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的意思……不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天歌道:“镇南王是坐镇一方的藩王,我朝早已废除分封制,如今镇守四方的,级别最高的也只能是一品大将军,唯有镇守南方的文家被封了世袭王位,只从这一点来看,你便该知道,这文家与朝廷的功劳有多大。”   沐心歪过头看他:“所以呢?”   楚天歌道:“虽说镇南王谋反的证据确凿,但自古功高震主被君主忌惮杀害的例子太多,是以……就算我们如今拿出证据,其他三位大将军却不会轻易信服,只怕会以为,是父皇忌惮文家,刻意构陷,这几位大将军乃是我大楚的定海神针,镇南王的罪要治,却不能让这几位将军唇亡齿寒……所以,此事恐怕……一时难以解决。”   沐心继续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楚天歌道:“从南方贪污案入手,只要能找到镇南王参与其中的确凿证据,到时再拿出他私下屯兵造反的证据,便能彻底将镇南王身上的罪名钉死。届时,将军们心服口服,大楚的安稳才能保住。”   沐心心下一片了然,替他说下去:“但是这段时间内,只要镇南王父子不倒下,他们的人便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毁掉证据,甚至还有证人……   当然,为了阻止更多的人出来作证,他们可能还会杀鸡儆猴。比如,把我这个名震一时的女状元杀了,吓退那些想出来作证的人。   如今敌暗我明,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独孤不弃、洛尘、古月初还有沐依堂那些人都知道,所以才会争先恐后送我那些防身保命的东西。   只是,为什么他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楚天歌眉头一挑,看着她一派老神在在,笑而不语,那意思很明显——我不说,你自己猜去吧。 第五百七十四章 计划   镇南王府——   文崇武,文仲乐的父亲,雄霸一方的镇南王,此时正困在自己的府邸中对着手底下的人大发雷霆。   他胸口剧烈起伏,可见气得不轻,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堆茶杯的碎片,洒落的茶水还隐隐冒着烟,那是刚刚被扫落的。   “废物!那小丫头身边的护卫多怎么了?白毛为了替你们扫清障碍,不惜以伤换伤,解决了追风和逐月这两个最难缠的高手,可你们呢?   啊……本王给你们的人手难道少了吗?你们这帮废物……连区区一个弱女子都杀不了,怎么还有脸回来?”   镇南王面前,两个黑衣人跪伏在地,肩膀微微颤抖,显然吓得不轻。   也怪不得镇南王动怒,前韬光养晦多年,本以为胜利在望,谁曾想,原本十拿九稳的形势颓败下来如此之快,先是南方赈灾银这最大的钱袋子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状元掏了个底朝天,还没等他找上门算账,坏事又接二连三地发生。   进京短短半月,培植多年埋在京都和大楚各地的眼线和势力,不断受到重创。   不不不……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要从那个新科状元独孤沐心翻出十年前那桩旧案说起,从那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渐渐变得不可控了。   大楚君主以贤明任孝知天下,手段却不软弱,藩王世袭早已不复存在。   如今唯有镇守南疆的镇南王特殊,也不过是靠着上一任镇南王与先皇的同窗之情和救命之恩,才勉强将这封号留到了现在,然而世子能否继续世袭,却是个未知数。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镇南王早早便开始筹谋,而埋在南方的这个钱袋子是他最大的筹谋。   可如今,不仅钱袋子,似乎有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将他所有藏在暗处的筹谋都窥见了个遍。   否则,怎会短短十几天内,京都出事的官员,各个都是镇南王的安插的心腹?   哦,还有京都外传来的消息,除了南方埋下的线几乎被拔了个干净,文家暗中培植的许多处势力也都出事了。   而他们出事的方式如出一辙,有人告状,有人到衙门口击鼓鸣冤,有人半路拦截外出巡防的御史、钦差,原本这也没什么,有文家这棵大树,再动用权势遮掩,这些刁民再如何告状又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   可结果却不是这么回事。   往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同僚,一改昔日作风,断起案子来竟雷厉风行,甚至还刚直不阿,再加上那些上门告状的人有备而来,搜集的证据十分齐全。   不管是县令还是知府,甚至是更高的职位,最终都被打入了大牢。   最可怕的还有一点,那些刁民出现的时机十分整齐划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却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仿佛都约好了一样;   而且那些接下案子的官员也是,不管先前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如今也约好了一样,秉公执法,毫不拖沓。   这些事情从发生到结束,最短不过半日,最长不过七八日,等镇南王收到消息时,早已无力回天,可若是让他坐以待毙,也绝不可能。   于是,他定下了一个计划…… 第五百七十五章 威慑   种种迹象表明,那些不约而同出现的受害者背后,必定有人统一指挥,而且这个人必定深谋远虑,且极其擅长隐忍。   更麻烦的是,此人筹谋告状之事,绝非一日之功,而是筹谋已久,他应该是在等……   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扳倒官官相护的这一众贪官污吏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便是圣上高调查南方水患案。   不对!   能集结如此多平民,极大可能不是身居高位之人。所以,此人必定隐于市井,可近日发生的种种,无一不在说明一点——   这些告状的平民,早已同某位位高权重的人达成了默契,或者是协议。否则,为何所有接到状纸的官员,都一改往日行事,如此断案果决?   时局不利,布了十几年的大好时局,在短短半个月内被拆得七零八落,而且随时又大厦将倾的趋势,一定要做点儿什么,阻止这一切?   镇南王如此想着,自己决不能再畏首畏尾等下去了。   他决定杀鸡儆猴——杀掉始作俑者,林沐心,震慑住那些蜂拥而来的告状之人。   没错,他要震慑住那群刁民,尤其是那些藏在暗处伺机出来告状的人,以保住如今还幸存的那些心腹。   这一连串的重击下来,虽然伤筋动骨,但文家毕竟经营了这许多年,手上又重兵在握,并不至于连半点儿反击的能力都没有,相反的,文家培养的死士众多。   除了林沐心这个始作俑者,还有其他的告密者,镇南王命人罗列了名单,挑出其中几个名声最高的,对死士下了同样的命令——格杀勿论。   生出杀人灭口这想法的,自然不止镇南王一人。   如今整个官场人人自危,尤其是曾亲近过镇南王一派的官员,各个都在私底下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欺压过什么人?如今还有谁活着?谁又有可能跑出来告状?   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今日大楚各地意外死亡的命案频发,各地官府很快接到上级命令,严格执行宵禁,增派人手巡逻,而那些曾得罪过达官贵人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们,也纷纷吓得或背井离乡,或躲进深山老林。   这样风声鹤唳的时日,整整持续了一月有余。   镇南王前后派出上百名死士,刺杀沐心共计十六次,然而最终都是有来无回。   不对,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是白毛将军带队,不仅重伤了追风和逐月两位大内高手,还带领幸存的手下安全逃离了现场。   再往后,独孤不弃和宋玉强强联手,柳剑一出,自然不可能有死士逃出生天。   不过,刺杀来得有多猛烈,独孤不弃和宋玉的柳家剑法有多所向披靡,沐心全然不知。   所谓刺杀,自然不会选在大白天,沐心白日里被拉着四处游玩了一整日,早已疲倦不堪,再加上飞霜送来的掺了安眠效果的补药,等刺客临门时,她早已沉沉入睡,就算被人扛走卖掉,大约也还是会不省人事的。   局外之人,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大楚还是那个大楚,不过是近日报案的人多了些,枉死的人也多了些,大家该干活还是得干活,不过是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罢了。   然而局中这双方人马较量下来,均是伤亡惨重,苦不堪言。 第五百七十六章 较量   两败俱伤的局面,固然惨烈,但以沐依堂为依托的众多受害人却是甘之如饴,因为比起眼前的两败俱伤,曾经的他们别说报仇了,就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这一次的较量,对他们来说是一场豪赌,要么死,要么报仇雪恨之后,重新回到阳光下,用生命为赌注,换回归平常的生活,这笔买卖对他们这样身负血海深仇,又只能东躲西藏才能苟活下来的苦命人来说,实在太划算了。   何况,这一场赌局,他们的赢面很大。   那些狗官虽然位高权重,只手遮天,他们如今却也不差,他们有当今皇上的默许,有当朝宰相的暗中相助,还有一朝皇子和众多达官贵人对他们施以援手,足够了……   不论结局如何,能有机会为家人、为自己讨回公道,所有的牺牲便都值了……   某位被状告的官员府邸——   一名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跪在地上,面露得意,向上首身着华贵、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报告道:“启禀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那个上衙门告状的人昨夜已经因“意外”落水身亡,请大人放心,再也没有人能揪着过去那点儿小事来打扰您的清净了。”   那中年人满意颔首:“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另一位被状告的官员府邸——   同样是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跪在地上,却满脸颓废:“大人恕罪,实在是那木匠太过狡猾,竟然在家中安装机关……”   这家主人是个身材瘦长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面容和他的身材一样瘦长瘦长的,看着有些刻薄。   他对那侍卫带回来的消息很不满意,直接骂道:“少废话,本官只要知道,那人是不是能永远闭嘴!”   “那是自然。”侍卫松了口气,然而赶紧又绷紧了神经请罪,“只是那木匠的机关术太过厉害,咱们折损了不少人。”   “行了行了,本官乏了……”听到侍卫肯定的回复,主人家暗暗松了口气,他仰头靠在了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无力地下令道,“下去吧……”   年轻侍卫如获大赦,又告了声罪,赶紧离开。   他暗暗庆幸,若是换在从前,处理一个小小的木匠,折损了十几号人,就算完成了任务,主人也是要发怒责罚的,然而眼下情况太特殊了……   另一位被状告的官员府邸——   “废物……都是群废物……”这一家的主人脾气不好,再加上派出去的高手竟然被几个所谓的江湖侠客全数打败,无一生还,自然是又气又怕!   今日风声太紧,一旦被人告状,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打算先发制人,把自己欺压过的那几个硬骨头先掰下来,谁知……   不过是几只籍籍无名的江湖臭虫而已,他派出去的可都是顶尖高手,怎么会全军覆没呢?   这位大人忽然有些后怕,难道是他小看了他们?   那么,以他们的武艺,万一蓄意报复,暗中潜入他的府邸杀人怎么办?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第五百七十七章 山洞   某处深山老林的山洞——   此时这里正挤满了前来避难的普通百姓,自然,还有沐依堂的大夫和江湖侠客。   虽然被那群贪官污吏逼到了这般境地,但这里的人脸上都带着扬眉吐气的笑容,互相之间谈笑风生,说着自己如何在公堂之上伸冤,那些昏官被逼得如何灰头土脸云云……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中年男人兴奋地大笑,“今晚真是杀得太痛快了!啊……哎哎哎……小林大夫,您轻点儿轻点儿……”   被称作小林大夫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她一直在埋头为今晚受伤的人包扎伤口,而眼前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是所有人中受伤最重的一个。   “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胸口的这一刀再偏一寸,或者再深几许,你这条命就没了!还痛快……哼……”   男人赔了个笑,然而又笑得志得意满:“可老子砍了他们十七个,就算死了,老子也挣了十六条命回来,不亏不亏!”   小林大夫闻言,黑着脸站起身来,突然抬高声音对众人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们大夫累死累活为你们救治,不是为了让你去以命换命的!再说那群畜牲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们用自己的命去博?啊?”   潜伏太久,隐忍太久,如今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让众人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从前有多么听从安排,如今就有多么桀骜不驯。   小林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对着众人语重心长说道:“我知道大家等报仇的这一刻等得有多不容易,可我们等了这么多年,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自己和家人讨回一个公道,能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应有的惩罚,能让我们幸存下来的人,能够重新过回正常人的生活吗?   何大夫和宋公子他们,还有独孤郡主,他们为了帮我们争取一个公道。   如今正在京都为我们周旋,为了就是让我们能堂堂正正地重回人间。   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为一时的义气之争,为这一时的痛快,辜负他们为我们四处奔走的苦心……   大家应该也都知道我的事,那狗贼觊觎我家的的财富,不惜在家父头上扣下莫须有的罪名,害得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比谁都希望能早日报仇雪恨。   可何姑娘说得对,我们的家人拼死护着我们活下来,除了为他们报仇,更希望我们能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大家好不容易等来了报仇的机会,不管那些狗官如何阻止,大家都不会退缩。   但请你们相信何大夫,相信宋公子,相信独孤郡主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大家讨回公道的,请大家稍安勿躁好吗?   先前我们告状的动作太大,已经惊动了那些混蛋狗官。所以,我们暂时先潜伏下来,再等等好吗?   何大夫已经遣人送了话回来,我们写下的状纸已经都送出去的,现在为了大家的安全,暂时先等一等,不要再贸然行动了!”   原来先前现身衙门告状的那一次行动,大大振奋了其他人的士气,眼见着同伴们很多都大仇得报,其他人便也蠢蠢欲动起来,有人不停劝告,非要自己上衙门告状,却不防那些贪官坏事做得多了早有防范,派了人整日在各处衙门蹲点……   以致于,擅自行动的那些人,有的被抓,有的侥幸逃脱,却一直被人追杀。   若非沐依堂早有准备,为众人寻了这安身之所,只怕山洞里的这些人如今不是下黄泉,就是在下黄泉的路上。 第五百七十八章 藏拙   宴会结束,众人离去,楚天歌陪着沐心回房。   一路静默,楚天歌有些犹豫,近日来,镇南王那边派来的刺客,一次比一次狠辣,一次比一次难对付。   考虑到沐心的身体情况,再加上她忧思过虑的性情,他最初的打算,是瞒住一切,让她安心养身子。所以,每到入夜,也就是刺客到来之前,他都会让沐心喝下一碗安神药。   这一碗安神药下去,就算夜里来了刺客,不管双方战况如何激烈,沐心都不会察觉。而等她一觉醒来,一切打斗的痕迹早已被收拾干净。   可上一次刺杀,却让楚天歌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的想法。对方不惜以人肉为盾牌,破了白草草设下的重重机关,且这回来的人武功深不可测,就连逐月和追风两大高手联合,最后也只拼了个两败俱伤。   如果再隐瞒下去……   比起恐惧,提前预知危险,做好防备,才是沐心眼下的当务之急。   楚天歌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这才开口说道:“我本以为,护你周全不是难事。只可惜……我低估了穷途末路之人绝地反击的决心。心儿,你现在很危险,我会竭尽全力护住你,可为了以防万一,在彻底打败镇南王之前,你必须让独孤不弃和宋玉二人寸步不离。”   “刺杀开始了对不对?”猜测被证实,沐心低下头,面上露出无力和自责,她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今天逐月一整天不见人影,更加证实了她的想法。   她鼓了鼓勇气,抬起眼望向楚天歌问:“逐月姐姐呢?还有追风?他们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是不是很多人牺牲了,就只是为了保护我一人?”   楚天歌对她露出温柔的笑,轻抚着她鬓边的头发安慰她:“别担心,追风和逐月只是受了伤,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还有,白草草的机关术可是从皇宫里的藏书阁学来的,其威力非同寻常,所以我们的牺牲不多,只是机关被破坏了不少,想要修好恐怕要非不少时日。”   他的嗓音本就悦耳,放柔之后,更是有如天籁,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神奇魔力。   沐心低落的心情略有好转,也恢复了气力思考。   “你方才说彻底打败镇南王?是什么意思?”沐心敛眸沉思,不过须臾便豁然开朗,“可是找到了镇南王谋反的证据?”   楚天歌虽已见识过沐心的聪慧,此刻还是忍不住震惊,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她竟然马上就猜到其中的关键。   沐心被楚天歌脸上的震惊之色逗笑,解释道:“你曾提过,在南方赈灾银贪污之中,查到了军方的身影,而今这隐藏在背后的军方在沐依堂出现之后,已然浮出水面。   镇南王身为一方的镇守之军,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若非谋逆这样的重罪,想要彻底扳倒这样手握重兵的大人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心儿……”楚天歌震惊之后,忽然露出几分忧色,“你如此聪慧,我自是十分欢喜的。只不过……一来,你这身子,不适合过多思虑;二来,世间多庸人,更多善妒之人。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在人前尽可能藏拙一些,以免引来祸端?”   “放心吧,我晓得的。”沐心乖巧地答应,然而却没敢提醒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大楚最年轻的状元,还是女状元,就冲这名声,藏拙恐怕没人信吧? 第五百七十九章 新任   镇南王府的反扑,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来势汹汹,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谋逆之心,一个边境的藩王,竟在天子脚下豢养了数百名死士,数量之多,令人咂舌,细思极恐,若是此人动了刺杀圣上的心思,后果该有多不堪设想。   更所有人意料的是,独孤不弃和宋玉,竟然都是柳剑阁门人,两人那一手柳剑耍起来,姿态优雅从容,杀伤力却极强。   若非这两人在,单凭白草草的机关术和楚天歌的的侍卫,只怕还真挡不住一批又一批不要命的死士。   这一连串锲而不舍的自杀,一直持续到新任镇南王文仲乐登门,才终于宣告结束。   新任镇南王……   此事还要从众多告状者上衙门说起,所有告状者,几乎都是是沐依堂多年来救助的被贪官污吏欺压的可怜人,在丞相金鹏飞的安排下,这些人的状纸终于被官府接下,并且被他们告发的官员,当真被革职查办了。   呜呼哀哉,受害者们感激涕零,真是老天开眼了!   然而,何依依却很清楚,若想扳倒幕后真正的黑手,光是告倒底下这些小喽啰官员根本不足以撼动其根基。   不过没关系,她手中还有一个更有力、也更危险的证据——镇南王私下养兵的罪证。   发现镇南王私下养兵的罪证,其实是个意外。当时沐依堂里有几位大夫外出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直到两年后,失踪的几位大夫终于再次出现,却只回来了两位,他们告诉何依依,他们被人抓到了一个军队里当军医。   逃回来的两位大夫,是假借上山采药之名,又自导自演了一出落崖的戏码,这才终于脱身。   为了救回剩下的同伴,何依依派出了生面孔,按照那两位大夫提供的线索查到了他们所在的军队,却意外发现,那极有可能并非官方的军队。   再往下查,结果令人震惊——竟然是镇南王府私下招募的军队,也就是在那时候,何依依的人无意间嗅到了那只私军的军饷似乎与南方被贪污的赈灾银有关……   如今有了当朝五皇子和丞相的介入,何依依自然十分乐意将珍贵又危险的情报双手奉上,接着告状者们的声势浩大,丞相极力营造朝廷整顿朝纲,清理镇南王派系的表象,暗地里,皇上的心腹早已暗中前往何依依所提供的私军所在地。   待到镇南王私自养兵的罪证确凿,皇上震怒,拼着南境动荡的危险,下令捉拿了镇南王。然而,镇南王世子却在此时站出来,对众人讲述了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   原来,文仲乐的母妃,是个极为聪慧的奇女子,文武双全,智计无双。   当初镇南王能平定南境之乱,顺利继承王位,全靠文仲乐的母妃鼎力相助。   可惜镇南王心胸狭窄,且薄情寡义,他容不下自己的王妃比自己厉害,对军中上下对王妃的爱戴和尊敬极为不满,便暗中勾搭上了王妃的闺中好友,两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悄悄在王妃的饮食中下药。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子,最终竟然憋屈地死在了自己的丈夫和好友手中,而等她发现他们的阴谋时,她的身体早已回天乏术。   在得知自己身上的毒无药可救之后,这个聪慧的女子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悄悄为自己的儿子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为了让儿子能活下去,她甚至不惜派人刺杀自己的儿子,让他摔断了双腿。最后,在安排好儿子进京养伤的一应事宜之后,饮恨而终。 第五百八十章 条件   文仲乐主动提出让自己接任镇南王,以文家后人的身份,兵不血刃收回南境的兵权,他愿意亲手将军权上交朝廷,条件是,皇上给他报仇的机会,让他亲手将当初参与杀害他母妃的所有人一一揪出来,凌迟处死。   文仲乐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何况能够兵不血刃收回南境的兵权。   对皇上来说,只赚不亏,于是答应得很是爽快,甚至主动提供了帮助。   文仲乐回到镇南王府不久,府里便传出镇南王突发急症的消息,皇宫里的御医很快便被派往镇南王府,可惜回天乏术,短短三日时间,镇南王便病故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边境也不可一日无主。   皇上当即颁下圣旨,命文仲乐接任镇南王,待办完镇南王后事之后,便回南境继位。   今日,文仲乐登的是五皇子府的门。   早在楚天歌行冠礼不久,他在宫外的府邸便已竣工落成,百草堂的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白草草精心布置的机关很快被破坏殆尽,于是他们干脆转移阵地,将沐心接到了五皇子府。   文仲乐这次登门,是自己走进来的,沐心有些惊讶,从前与他形影不离的红袍竟然没有跟进来。   楚天歌带着沐心接待了文仲乐。没办法,文仲乐如今身份特殊,楚天歌虽然很不想让沐心见他,却不能阻拦。   文仲乐一进来,眼睛便黏在许久未见的沐心身上,亲眼看见她不仅没有上次见面时的病态,反而还面色红润,甚至脸上似乎还圆润了些许,他这才放下心来,笑着对沐心说道:“实在抱歉,这些时日让你受惊了,请放心,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刺杀了,本王向你保证。”   想起前段时间的刺杀,沐心脸色不自觉就白了几分。毕竟,楚天歌对她摊牌之后,便没有再让她喝安神汤。   所以,她也是亲眼见过几次刺杀现场的,好在夜色太暗看不清,她又是躲在远处的屋内偷看,这才没有被吓到做噩梦。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段时日的刺杀行动,不论是敌方还是己方,定然伤亡不少,光她亲眼所见的那两次,便有七死八伤了。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沐心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挑起战争,让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好吗?   天天被镇南王派来的刺客刺杀,能活下来,沐心只觉得劫后余生。   如今见到镇南王的儿子,哦,现在该改口叫镇南王了,她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何况,听白草草说,若不是文仲乐暗中相助,原本的刺客潮会比他们实际遇到的更加凶猛,若这么论起来,他还算她的救命恩人。   想到这里,沐心站起身,认真地对文仲乐行了一礼:“沐心多谢王爷暗中相助之恩。”   文仲乐涩然一笑:“你这么说,本王就要无地自容了,当初是你治好了本王的腿疾,却是本王的父亲派人害你的性命……唉,说到底,还是要怪我无能,若我能早一点儿夺权,便不必至你于危险之中了。”   沐心退后几步,摆手道:“不不不,王爷忍辱负重多年,如今为母复仇,心智之坚韧,令人佩服。”   被人当空气的楚天歌突然一拍桌子,打断了他们的商业互吹:“来人,怎么还不上茶?没看到有贵客到吗?” 第五百八十一章 宣泄   随着镇南王的溘然长逝,一场轰轰烈烈的官场清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下了帷幕,文仲乐离京的第三日,在京都刺客团伙的清缴中,大皇子被查出买凶杀人的证据,皇帝震怒,下令废其皇子之位,幽禁皇子府内,此生不得出。   又一月,皇帝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女状元沐心,还专门颁布了一道圣旨,大致意思是:   此女扰乱朝堂,虽事出有因,但罪无可恕,念在其才华卓绝,圣上不忍埋没,勒令此女进国子监任教赎罪,在没有培养出状元前不得离开。   自此,大楚国子监第一次迎来了女夫子。   又一月,京中盛传,四皇子为娶一位宫女为妻,竟闹起了绝食。   又一月,皇帝下诏,册封二皇子为战王;册封三皇子为逍遥王,册封四皇子为信王,宫女折花医术高明,救信王有功,特封为县主,赐婚信王,择日完婚;   册封五皇子为储君,册封典礼由钦天监择吉日完成。   自此,风起潮涌的朝堂终于渐渐平静。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南境边关告急,老镇南王去世的消息走漏,南风国闻风而来,大兵压境,蠢蠢欲动。   那一日登门拜访,文仲乐是去辞行的,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要动身回边关领兵打仗了。   楚天歌遣退了所有下人,文仲乐坐在一旁,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忽然自顾自说起话来:   “母妃是个巾帼英雄,她出身将门,自小便跟着父兄带兵打仗,叱咤沙场,将南境边关守得如铁桶一般,南风国的那些将军们,只要一听到我母妃的名号,便闻风丧胆,老实得很。   可就是这么一位保家卫国的、伟大的女子,却被自己的丈夫妒忌才华,还联合她最好的朋友,害死了她。   呵……可笑母妃她……她还以为是敌军混入了奸细……呵……奸细哪有他们可怕?”   文仲乐语气平静,仿佛说着的是旁人的故事,然而楚天歌和沐心都很清楚,如他说出的这些隐秘,是轻易不可对人言的,大抵是憋得太久了吧?   又实在无处诉说,如今大仇得报,那隐忍的劲头一松下来,若再不宣泄一番心中的苦闷,定是要憋坏的。   两人面面相觑,楚天歌一脸无奈,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沐心与文仲乐有太多交集。   然而文仲乐遭遇的确让人同情,他的母妃曾是大楚最有名的女将军,中毒后回京调养时,楚天歌还见过几回,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才不过三岁,记忆早已模糊了。   “人死不能复生,世子……”沐心嗫嚅了一下,改口道,“王爷,还请莫要太过悲伤。”   文仲乐垂眸盯着茶杯盖子,轻笑一声,忽然抬头问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我亲手灌下毒酒毒死的,用的是当年他和那个毒妇偷偷掺在我娘饮食之中的毒,没想到吧?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亲手……”   他在笑,却是个悲伤的笑。   “我这么做,你会觉得太过残忍无情吗?”这一句,他是盯着沐心问的,眼神执着,带着期待,也带着害怕。   沐心愣了一瞬,然而在捕捉到文仲乐眼中的希冀和脆弱时,她很快回答他,语气坚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王爷不必太过自责。”   “呵……照你这么说,等我那襁褓中的弟弟长大后,岂不是也该来杀我?”   沐心忽然抢道:“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文仲乐瞪大了眼睛,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后眼睛绽放出光芒,那是希望的光。 第五百八十二章 伦常   不仅文仲乐,就连楚天歌也被沐心这突如其来的一语惊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沐心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补充道:“好好抚养他长大,教他做人的道理,在他懂事的时候告诉他真相,让他自己选。”   文仲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完整答案,于是追问道:“然后呢?”   亲手杀死自己父亲,这是文仲乐早就预料到的,然而真的这么做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吓到了,那是曾抱过他亲过他的,除了母妃之外,最亲的亲人;   是在他生病受伤之后,会整夜守着他,四处为他寻医问药的他的父亲……   可惜……   可惜自从他和那毒妇搅到了一起,一切就都变了,母妃离世之后,他便将那毒妇迎娶进门,美其名曰为了有人能照顾他这个失去母亲的、年幼的儿子,实则却放任这个恶毒的后母欺负幼子,到了最后,干脆打破和皇家的默契,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一个放弃了儿子的父亲,有什么资格让儿子遵循父慈子孝的纲礼伦常?   文仲乐的脸色有些阴沉……   从前沐心便觉得此人心思深沉,不好深交,如今知道了他成长的环境,能养成现在这般性格,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而不是那种阴狠毒辣,“我不幸就要拉上全世界陪着我不幸”的那种睚眦必报的极端,其实已经算是万幸了。   能在欺压算计中平安长大不容易,沐心同情心起,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安慰的话,转着眼珠子打起了腹稿,而后笑道:“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王爷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并无过错。   不过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王爷既然选择了报仇,自然也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不过,佛家有句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若你们两兄弟能放弃前嫌,让上一辈的恩怨就此结束,那才是最皆大欢喜的。”   “若是不能皆大欢喜呢?”   “那还能怎么办?你们各凭本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本就万物生存的法则,谁也躲不掉。”   “哈……”文仲乐怔愣了片刻,紧接着大笑出声,“你真是让人意外。”   “意外什么?”   “我以为,你会劝我慈悲为怀,放过我弟弟,不要做无情无义之人,也不要再徒增杀孽。”   “我是这么希望的没错啊!”   沐心认真地点头,然后无奈地道:“天底下和尚庙那么多,他们也天天喊着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有什么用呢?只要名利地位还能迷人眼,只要人类还有七情六欲,恩怨情仇,甚至是战争就会永远存在。”   此言一出,楚天歌原本对文仲乐愤愤不平的态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南风国入侵,如今能率领南境将士的最佳人选,便是文仲乐这个镇南王接班人。   战场上刀剑无言,说不准这一去就是永别。   面对一个为了保家卫国即将披甲上阵的将军,楚天歌无法继续保持敌意,取而代之的是郑重无比的敬意。   文仲乐对一旁楚天歌的内心戏毫无察觉,他眼里只有沐心。   “沐姑娘,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踌躇了没一会儿,文仲乐就将心里的话问出了口,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沐心不解,微微歪头问道:“什么不情之请?”   楚天歌心里咯噔一下,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他又无法出言去拒绝一个出征之人临行前的请求。 第五百八十三章 凯旋   唉,真正拥有拒绝权的沐心对上文仲乐越来越深情的眼神,直觉无法再直视下去,于是假装抬手挠了挠眼角,借机躲开对面那越来越炙热的眼神。   文仲乐想说什么,她已经能猜到大半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他什么,可面对一个即将上沙场保家卫国的人,她觉得自己至少不该拒绝得太干脆,所以,她决定装傻。   “本王心悦于你,沐姑娘知道。”   沐心点头,小声道:“嗯,我知道。”   楚天歌喝茶的手一抖,捏在手里的茶杯“嘭”的一声碎了。   当初和洛尘混在一起久了,为了让洛尘对打破东西这件事释怀,楚天歌悄悄练过。   沐心转过头去,确认他手上没受伤,掏出手帕过去,对他笑得有些抱歉:“你小心些,快擦一擦。”   就这样?   楚天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若是平日里,她定然是要跑过来亲自帮他擦手上药的,不仅如此,她还会小心翼翼地用那张小嘴对着他的手吹气,还一边巴拉巴拉地碎碎念。   可这回没有,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的手,确认没流血后,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为了文仲乐……   楚天歌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登着手里那条帕子,恨不得一起捏碎。   文仲乐也停下瞥了他一眼,没理。   沐心已经转过头来,正襟危坐,摆出认真听文仲乐说话的姿势:“抱歉,王爷出征在即,若是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沐心的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沐心一定尽力而为。”   这话是说给文仲乐听的,也是听楚天歌听的。   为了不寒了出征将士的心,楚天歌觉得自己可以代替他们寒一下,这是大义。   文仲乐苦笑,然而既然不是直接拒绝,他就没道理放弃。   所以,他追随本心,说出了心中所想:“本王先前一心报仇,无法对沐姑娘坦诚相对,没能得到姑娘的芳心,此事一直是本王的遗憾。所以……本王想请求姑娘,若此去战场,本王有幸能平安归来,能否再给本王一个机会?”   “不瞒王爷,沐心如今已然心有所属,只能辜负王爷的一番心意了。”沐心说着,柔情的目光转向楚天歌。   瞪着手帕生闷气的楚天歌心花怒放,抬头对上沐心的视线,脸上绽放出甜蜜的笑,他眉眼俊郎,这一笑更添了颜色,仿如春暖花开。   “不过,若王爷还是执意想要一个机会,沐心愿意等王爷凯旋归来,到时候我给您三个月时间,要么我说服您放弃,要么您说服我接受,如何?”   “好,一言为定,本王这就出发,待本王凯旋归来,定给姑娘一个盛大的婚礼。”   文仲乐激动地站起来,眼中绽出亮眼的光芒,他笑着跳着,脸上的肉激动得颤抖起来,自从母妃离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高兴。   似乎是怕沐心反悔,一撂下话,他便起身匆匆离开,也不管屋内两人是何反应。   楚天歌站起身,阴沉沉盯着那个踉跄着远去的背影。   沐心跟着站起身,悄咪咪走到楚天歌身旁,讨好地笑道:“呵呵,那个,其实也可能是贺礼,你说对吧?”   她两手背在身后,弯着腰,仰着脑袋回眸瞧着楚天歌,笑得腼腆害羞,目光却又明目张胆。   楚天歌愤愤的表情一顿,被她成功逗笑,然而到底还是对方才的事耿耿于怀。   于是三分哀怨气氛调侃地对她道:“方才不是说要等人家凯旋归来,说服你接受他的心意吗?这会儿来我这里卖什么好?”   “战场上刀剑无言,若心中有未了之事,便多一分求生的欲望,便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沐心说得言辞恳切,楚天歌自然也就舍不得再对她板着脸,他转过身来,摇头提醒道:“他是主帅,并非前阵冲锋的马前卒。”   沐心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缓缓直起腰,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正儿八经地接话:“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所以元帅还是最危险。   楚天歌无可奈何,怜惜地轻抚过她仰起的脸:“知道你心善,也知道你是担心他如今大仇得报,一旦上战场没了牵挂,会无所顾忌,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他回来不能得偿所愿,甚至对你因爱生恨呢?” 第五百八十四章 让位   沐心轻轻握住楚天歌的手,目光坚定,安慰他道:“以我的观察,文仲乐应该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为了报仇隐忍至今,也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并没有殃及无辜。所以,我信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   他方才说“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吗?他很痛苦,甚至有很强烈的自我厌弃的情绪……怀抱这样的心情上战场,很危险!”   说着,她微微歪了头,目光流露出些许迷茫,又似乎很苦恼;“虽然这么说不免有些高看自己,可若是我说两句他想听的话,就能让他多出一点儿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她长长叹了口气:“楚天歌……覆巢之下无完卵,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他能凯旋,你能理解我吗?”   楚天歌没抽回手,只是不大高兴地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那等他真的凯旋回来呢?”   说到这里,沐心放松下来,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那自然是想办法说服他放弃咯。”   “怎么说服?”   “这就要看殿下的了。”   “看我的什么?”楚天歌一脸莫名,他说服个鬼,如果让他出马,他只会狠狠揍文仲乐一顿,要么干脆给他下药,让他蹲在茅房里三天三夜出不来。   “让他给你送贺礼呀!”沐心眼珠子转了转,而后望着他,咬着唇,笑得意味深长。   “送贺礼?”楚天歌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儿来……他重新抬起眼,撞见她眼里那一汪盈盈的笑里。   激动又感动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楚天歌干脆揽住她的腰转起了圈。   “快停下,我头晕!头晕!”   楚天歌果然停下来,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他好心情地揽着她的腰不放,还好喜庆地调侃她:“你这么做,就不怕他想不开?”   沐心眨着眼笑道:“没事,反正那会儿他都下战场了。”   一年后——   南境之乱平定,南风国战败,派使者前往大楚国都求和,并送来了有南风第一美人之称的公主前来和亲。   镇南王凯旋回朝,主动上交了兵权,甘愿当个闲散王爷,此举赢得满朝文武的称赞,声名远播。皇上龙心大悦,一波又一波的赏赐流入镇南王府。   也正是在这一年,大楚唯一的女夫子门生考中状元,女夫子沐心重获自由身。   皇帝惜才,破例提拔沐心正式进入国子监,大楚第一位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女夫子横空出世,此事震惊朝堂,却意外地无人反对,从此在坊间传为美谈。   还是在这一年,皇帝自称年老体迈,宣布退位,太子登基继位。   还是在同一年,新帝登基,迎娶国子监女夫子沐心为后,举国同庆,除了镇南王。   太上皇寝殿——   镇南王文仲乐蹲在地上撒泼:“太上皇,您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我回南境帮您夺回兵权,您帮我拦住沐心嫁人的。”   卸下重担的老皇帝无事一身轻,正悠闲地赏着新得的字画,许久之后,才勉强递过来一个眼神,嫌弃道:“我可没有食言,沐丫头嫁人这事儿,是你回京之后才发生的事。你自己追不上人家姑娘,怪我咯?”   文仲乐撇撇嘴,决定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于是酝酿了一下情绪,可怜巴巴地带着哭腔控诉道:“我儿时在您跟前好歹也养了六年,是您自己说的,拿我当亲儿子看,切……现在看来,都是骗人的鬼话,一到关键时候,还不是偏袒您自己的亲儿子。”   “你少来这套,要我怎么帮你,直说吧。”   “看在我深入险境帮您夺回兵权的份儿上,帮我争取个机会呗。”   “怎么争取?”   “拖延婚期,我离京一年多,根本没机会跟沐心姑娘培养感情,给我一年时间,就一年……若是到时还是不能让沐心姑娘改变心意,我就放弃,如何?”   “圣旨已下,岂可儿戏?”   文仲乐翻了个白眼:“你少糊弄我……随便编个理由将婚期推后一年不就行了,这种事儿你不是最拿手了吗?” 第五百八十五章 幸福   大仇得报的文仲乐,性子与从前大相径庭,楚孝文仿佛又看到了儿时那个开朗活泼的少年。   他的母妃是京中贵女,惊才绝艳,却偏偏不爱红妆爱武妆,那时的楚孝文还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王爷,府邸还正巧就在镇南王府对门,文仲乐常常跑到他的王府里玩耍,一来二去,一大一小便成了忘年交,交情还不浅。   可惜后来南境动乱,镇南王妃便带着尚且年幼的孩子随军出征,再下一次见面,当年那个活蹦乱跳、调皮开朗的小男孩便不复存在了,年幼丧母,又落马断了双腿,十岁的男孩一夜之间变得沉默,脸上再没了笑容。   楚孝文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少糊弄我,我可是听说了,沐丫头给过你机会,你被说服了。”   “我……我那时说不过她。”文仲乐耍无赖,“人家可是考过状元的人,我说不过她不丢人。”   这回楚孝文对他翻了个白眼:“愿赌服输。”   “不是……我小时候,您可是说过教我怎么追媳妇儿的,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我可没说要教你追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家庭有违礼法,不行不行。”   “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楚孝文不理他的撒泼:“滚滚滚,赶紧滚……我看南风国那第一美人不错,你要是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个婚。”   “不要,我就要沐丫头。”   “慎言,等会儿小五来了,我可不护着你。”   “我才不怕他。”   “他现在是皇帝。”   文仲乐嘚瑟:“那也是我弟,您别忘了,您可是认了我做干儿子的。”   楚孝文嫌弃他:“屁……你自己说,你叫过我一声父皇吗?”   文仲乐从善如流,立马叫道:“父皇……”   楚孝文听着挺受用,又白了他一眼,而后没憋住笑,笑骂道:“行吧,看在你这一声父皇的份上,我可提醒你,趁早放弃对沐丫头的贼心,小五脾气再好,耐心也是有限的。”   “她说当初答应等我凯旋归来,她已经做到了;她还说,当初是见我大仇得报,心绪不稳,担心我在战场上无法专心迎战,这才出此下策;   她还说……她说世上每四万人中就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人,她已经遇到了,并打不算再换一个,只希望我能放下执念,去寻找自己下一个有缘人。   她还说,等我真的遇到那个心心相印的人就知道了,有一位跟自己心心相通的人,绝对远比追逐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要幸福快乐百倍,千倍……您说,除了她之外,我真的还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吗?”   “遇到香香之前,老子也这么想过。”楚孝文拍拍他的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他,“你能听进去劝,就再好不过了。放心,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跟我说,老子帮你找。”   “她也说可以帮我找。”   “那你滚出去找那丫头,少来老子这里碍眼。”   “我就是来找她的,皇上天天防着我,不让我见她……”文仲乐躺在边上的软塌上晃着腿,吊儿郎当地笑道,“不过我听说,今天她会过来给您请安。”   “你这又是何苦?”   “虽然知道我输了,但也不能让对方赢得太顺心。”   “然后呢?”   “我想亲眼看看,她说的那种幸福快乐到底是不是真的?”文仲乐盯着头上的虚空,执拗又有些哀伤,“毕竟当年,我母亲也说过她很幸福,可结果呢?还不是命丧心爱之人的手中,香消玉殒,含恨而终。” 第五百八十六章 成婚(结局)   “王爷此言差矣,如果一个好人因为遇到了一个坏人殒了命,剩下的好人难道也要跟着殒命吗?不对?他们应该将这个坏人绳之于法,为枉死的坏人讨回公道。”   话音落下,楚孝文抬眸望向来人,露出赞赏的笑容:“说得好!”   文仲乐则是被这一语惊醒,醍醐灌顶。   是了,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坏人,让自己一辈子陷入无法得到幸福的阴影之中呢?那岂不是太傻了?   “微臣参见太上皇!”来人一身国子监的官服,亭亭玉立中多了几分英气,正是沐心。   “免礼……”   “没错,好人就该得到好报,坏人就该得到惩罚。”楚天歌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加身,紧随沐心之后而来。   原本还在痛定思痛的文仲乐不乐意了,立马回怼他:“说得好听,这世上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还少吗?”   沐心则接着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更多人的努力。”   文仲乐吧唧了下嘴,一时无言以对。   正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三人在太上皇的寝殿里不欢而散。   楚天歌光明正大地支开沐心:“你先到母妃那里等我,我跟镇南王还有话要说。”   沐心有些担忧,她再次诚恳地向文仲乐道歉:“王爷,当初说愿意等你回来的事,我很抱歉,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还望……王爷能冷静一些。”   文仲乐冲着沐心痞气一笑,道:“沐姑娘把我当什么人,本王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多一点念想,好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喏……本王还真的就是靠着这点儿念想活下来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沐心忍不住盯着明显开朗阳光了许多的文仲乐多看了两眼,而后欣慰地笑着对他说道:“王爷的心境好像变亮堂了,恭喜王爷!”   文仲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悸动起来,她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撩动他的心弦,让人没法子不动心。   “心儿,你先过去,听话。”楚天歌及时发现了苗头,向前跨出一步,侧身挡住文仲乐的视线,急急推着沐心离开。   直到沐心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这两个男人才终于收回视线。   楚天歌率先开口:“朕曾问过沐心,若你有朝一日凯旋归来,却不能得偿所愿,对她因爱生恨,该如何是好?”   文仲乐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哦?她怎么说?”   “她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若心中有未了之事,便多一分求生的欲望,便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文仲乐心里又雀跃了一下,压着拼命往上翘的嘴角,矜持地炫耀道:“我知道啊!她是在关心我。”   楚天歌忍住揍人的冲动,继续之前的话题:“看在她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所做的努力的份上,朕希望你不要恨她。”   文仲乐气得瞪眼:“那当然,我爱她还来不及。”   “文仲乐,她是朕即将过门的皇后,请你自重。还有……别以为你是功臣,朕就不敢打你。”   “打就打,谁怕谁?”   蓄力已久的一仗再次爆发,天子和臣子打作一团,侍卫们一个个看得心惊胆战,却无人敢插手,只因皇上早有命令,他们只能旁观。   ……   不论文仲乐如何打打闹闹,大楚帝后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   这一次,文仲乐偷偷溜进了沐心出阁的厢房,他不死心地问:“为什么非他不可?”   沐心一身红色嫁衣,小心地顶着一头的凤冠,勉强抬起眼对文仲乐微微一笑:“王爷,因为我本就是为了他,才冒死重返京都的呀!”   文仲乐不可抑制后退了几步,最后堪堪稳重身形,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他只知道沐心对楚天歌有情,却从没想过是这般生死相许的深情。   “我与他曾约定过要同生共死,所以呀,若是连生死相依的誓言都能背叛……请问王爷,这样的我,您还敢要吗?”   她望着他,目光温柔而坚定,荡着浅浅的笑意,神色从容,言辞坦荡,仿佛出嫁的闺房里跑进来一个男人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文仲乐下意识点了头,他想说他敢,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帝后婚礼,他的出现顶多就是胡闹一场,让大家都陪着他不痛快罢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做出截走准皇后这么荒唐的行为,可真来闹了,他却觉得自己更不痛快了……   为什么自己出现得这么突兀,沐心这个女人还是能这么平静?   文仲乐有些郁闷,她就当真不怕自己胡来吗?还是说,在她心里,自己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掀不起半点涟漪。   她要是能表现得激动一点儿,或者惊慌失措一下,那怕就那么一下,多好?   好歹,就算得不到,也能在她心里多留下那么一点儿特殊的印记呀!   文仲乐有些不甘心,他抬眼瞪着她,怒目而视,还故意做出去凶狠的表情,谁知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原来王爷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真是令人惊喜!所以呀,王爷您值得更好的人,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而不是我这个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人。”   见文仲乐皱紧了眉头,她停下来,正襟危坐,收敛了语气里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文仲乐,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是深受大楚百姓爱戴的、不贪恋权势的镇南王。所以,不要委屈你自己,你值得最好的,对吗?”   文仲乐被她夸得没了脾气,然而却忍着动摇反驳她:“你少来这套?”   “吉时到!”外头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沐心倒是面色如常,反而是文仲乐有些许心虚,他四处张望了一番,最后足尖一点,越上了房梁,还在空气中留下了别扭的一句:“你要最好能一直过得幸福快乐,否则,我还会回来的。”   沐心扬起笑,真诚道:“多谢王爷吉言!”   这一日,十里红妆,从国子监一路延伸,泱泱学子们组成了大楚第一位女夫子的送嫁队伍,德高望重的洛阁老亲自担任主婚人。   那一日,帝后携手,举世瞩目。   从此,大楚女子学院遍地开花。于是,便有了第二位女夫子,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