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宜开市 何记饭馆开在长安的安仁坊里。 饭馆位置不大,正好能摆五六张桌椅。 掌柜何宝进带着一家老小住在店后头的两间平房里。 何宝进刚进京的时候,起先在城里支了个小摊子,因为手艺好脑子灵活,不过两三年已攒了笔银子,足够叫他在城里租个店面开家铺子。 可他一连跑了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 地段好的租金高,租金便宜的位置又实在太过偏僻,愁得他几日没睡好觉。 正巧这时候听人说城东有家铺子招租,他过去一打听,发现这地方不但周围热闹而且价钱开得也不高,这倒叫他心里打起了鼓: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替他搭线的中间人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伸手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道:“不急,这价钱开得低,自然有他的道理。” 原来这店主人开了两个条件:其一,这铺子上下两楼带着后头的小院加两间平房,整层都可租出去,但二楼主人家要留着自用;其二,听说这店租出去是打算开个饭馆子,若能每日替他也简单准备三顿饭食,可抵部分租金。 何宝进听了有些犯难,这第二条倒是容易,他们开店做生意的,每日做饭顺便多做一份不是什么难事,主要是这第一条叫个外人住在店里,不说方不方便,就怕日后出些纠葛弄得两不愉快,到时候可不是简简单单再搬个店的事情。 那中间人听了点一点头:“你有这顾虑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家主人并不在京久居,城中也有其他的落脚处,只是为了方便偶尔住在这里,否则这地段也不会只租这个价钱。 你不妨回去再考虑考虑。” 何宝进回家考虑了两天,又去别处看了看,到底没有比城东那处更合心意的。 过了两日,到底下定决心付了定金将那铺子租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签字定契那日他也没见着这家铺子的主人。 饭馆开张半年,二楼始终空着,就在他以为店主人已将这处忘了,再不会有人搬进来的时候,一日早上,店外停了辆马车,上头下来个女冠。 说是女冠,也不过是因为对方穿着一身青莲色的道服,自称出家人,若要何宝进来说,这位道姑与他寻常见过的那些道长实在无一处相像。 道家多半身形清瘦,她却身量高挑,身姿绰约;道家多半气质出尘,端方肃穆,她却生得眉眼灵动,未语先笑;道家多半穿道袍戴黄冠,她却一身不知哪门哪派的道服,头上束着一根银簪 女冠取出房契,何宝进一看确实不假,便帮着将她的行李搬上二楼。 等从楼上下来,就叫他媳妇陈氏偷偷拉去一旁打听这道长的来历。 那女冠自言姓秋,是静虚山弟子。 这地方二人却皆未听说过,陈氏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倒不是担心旁的,但你看那道长的模样,就怕她是顶着个道士的名头,暗地里做的其他生意” “别胡说!” 何宝进小声呵斥道,“她再怎么也是这家的房主,每月收收租金就够度日,干什么去做这种生意。 小心这话叫她听见了,反将我们赶出去!” 陈氏叫他训斥的喏喏几声,到底不敢多言,只心里记挂着准备明日找人去打听一下这个静虚山是什么来头。 倒是何宝进训完了媳妇,心中也有些犯嘀咕。 城中这样的事情他也听人说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住在道观里自言出家做了女冠,暗地里与人勾结做些皮肉生意,或者有钱人家的大人养了外室,就将其安置在道观里掩人耳目。 又想起当初租铺子时,中间人提起这二楼是主人家留给自己做生意用的,越发觉得心慌。 二楼这么大点的地方她一个女冠能做什么生意? 何宝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暗暗下了决心,她若当真是顶着个出家人名头的暗娼,这铺子便是咬牙赔些银子他也不能租了。 不过好在第二日,那陈氏从外头买菜回来,欢欢喜喜地将他拉进后院:“我都找人打听清楚啦,那静虚山听说是个了不得的地方,皇帝都去过。 那秋道长要当真是从那里来的,应当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 何宝进闻言这才稍稍安心,后头的日子又开始留意这位秋道长到底打算在楼上折腾些什么。 这样过了几日,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某天一大早,二楼临街的窗户开着,挂了张黄布,上头写着“算卦、解签、摸骨、测字;合八字、看手相、观风水,测吉凶”。 窗边立了一块幡子,上头白底黑字四个大字“一卦不错”。 这样一来,别说何宝进就是这临近的百姓也全都争相探头看起热闹来。 毕竟这口气,怕是全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算命先生敢说自己一卦不错的。 她这招牌一打,不乏有些好事的上门求签算卦,想要一证真假。 来的人多了,何宝进又发现这位秋道长的第二处怪异来了。 寻常挂摊,若非摊主家中有事,出摊时间固定。 这位秋道长出摊却全凭心情,要想光顾,只看那临街的二楼小窗开不开,若开着窗说明今日出摊,若窗扉紧闭,则说明今日谢客。 出摊时间不定也就罢了,更古怪的是这位道长每回替人算卦收取的银钱也没个定数。 同一个人今天来和明天来收的数额不一样,同一件事不同人过来问收的数额也不一样,像是全凭她心情一般。 何宝进初发现时,只觉得这般做法生意必然做不长久。 却不想也不知是她当真算卦奇准还是众人就吃这一口,她性情越是神秘,做法越是古怪独特,上门来找她算卦的人竟是越多。 如此一来,她这算命铺子在何记饭馆开了不过两月,在长安城中却已有了些名声,更有不少人专门前来花重金请她算上一卦的。 这日中午,秋欣然的铺子接待了一位女客。 自她搬楼上以后,将二楼分成了两间,里头一间卧房,外头设了个雅室,专门用来接待女客。 因为地方僻静环境清幽,相较于外头的算命摊子,许多妇人小姐都愿意来此处找她相看。 今日来的便是不知哪一户的官家小姐,由个丫鬟陪着前来算算姻缘。 秋欣然收了她五两银子,替她解了个签:“小姐可定了亲事?” 那小姐略带羞涩道:“家中近来有人上门说媒,但到底哪家还未定下。” “从这签来看,明年开春就该定下了。” 坐在对面的女子脸上有些羞意,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那道长可看得出是哪家?” “这便看不出了,”秋欣然笑着合上签,将纸条递给她,“小姐心中可是已有中意的了?” 那女子闻言却叹了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就是我说了算的。” 秋欣然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声。 刚过饭点,楼下坐着不少人,这会儿听见动静都纷纷挤出去看,隐隐听得有人说:“关外回来了。” 秋欣然眉心一跳,坐在对面的女子也抵不住好奇从窗边望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工夫,临窗沿街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百姓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探出头来看热闹。 不久一阵马蹄声震耳欲聋,远处的人群传来欢呼声,有人高呼:“定北侯回来了!” 这呼声一传十十传百,须臾之间就已传遍了整条大街,引得全城轰动。 “定北侯回来了?” “过几日太后寿辰,多半是替太后贺寿才回来的。” “可北边没了定北侯能行吗?” “” 这位北地将军的名声好似天下皆知,即便是整日待在闺中的女子竟也听过定北侯的威名。 女客显然没有料到此番外出,竟能有这样的运气碰上定北侯回京,叫她有机会一睹真容,念及此也不由激动地站了起来向外张望。 秋欣然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愣了许久,待窗外马蹄声渐近,才回过神也起身走到窗边。 不远处一队铁骑列队而来,走在最前头的便是此次回京封赏的定北侯。 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位传闻中的将军看上去还极为年轻,相貌也并不粗犷伟岸,反倒十分秀雅英俊。 阳光下他身着银甲肩披红绫,凤目狭长唇若桃花。 他身后的将士则个个英姿勃发,身披戎装,头戴盔甲,纪律井然。 从他们进城以来,沿途欢呼声不绝于耳,临街女郎个个开窗相迎,掷果盈车。 秋欣然站在窗边苦笑:过了今日,这位定北侯恐一夕之间就会成为无数春闺的梦里人。 当队伍快要经过饭馆楼下时,窗边这位女客也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情不自禁,手上一松,腕间的帕子也跟着飘落下去。 “呀!” 那小姐轻呼一声。 这一路来沿街不少百姓朝着他们扔花掷果,也有不少大胆女郎从楼上扔掷手绢,马上将士皆是目不斜视,军纪森严。 直到这何记饭馆外,兴许是二楼那块黄幡太过惹眼,那帕子从眼前飘落时,马上的将领忽然抬头朝着楼上望了一眼。 隔着重重人潮,二人的视线短促相交,那一瞬间,秋欣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脖子上一阵凉意 好在这一眼太快,对方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仿若只是漫无目的地朝两边扫了一眼而已。 等她渐渐找回心跳,便听见身旁的人小声叹了口气。 马蹄声已远去了,那二楼窗上飘下的绢帕落在路中央印上了几个马蹄印。 人潮拥着渐渐远去的队伍朝前挤去,外头的街道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宜贺寿 宜贺寿 打马行到宫门前,将士下马解兵入宫面圣。 跟了一路的百姓也被拦在宫外,渐渐散去了。 夏修言行过重重宫门,踏过金水桥,望着远处巍峨耸立的大殿,碧瓦朱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幼时第一回入宫,站在永安殿前望着汉白玉铺成的阶梯,只觉得远处大殿高不可攀,四周宫墙遥不可及,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将人围困在了这四方天地里,再无处可去。 如今他重新回到了这儿,殿宇宫墙依旧,那种叫他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荡然无存。 随着领路的宫人一路拾级而上,他百无聊赖地数了遍石阶的数量三十九阶。 他感到一丝荒谬,原来竟只有三十九阶,他少时却觉得这石阶有如云梯,直通云天。 “你说有没有人从这儿滚下去过?” 记忆里圆领罩袍的青衣道童躬身躲在武百官里头小声嘀咕,不等他接话又自顾自地笃定道,“肯定有。” 锦衣世子也躬身瞥她一眼,慢悠悠道:“若是没有,你今日可做第一个。” 殿中传召定北侯的旨意一重重传到殿外。 他身旁的高旸侧头打量一眼像是正在走神的将军,悄悄上前提醒道:“侯爷,圣上传召了。” 夏修言倏忽回过神来,扯了下嘴角忽然轻声道:“你说有没有人从这儿滚下去过?” 高旸一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还未来得及再问,前头的人已振了振衣袖率先迈步进了殿中。 自打定北侯回京,秋欣然这眼皮便跳了三天。 给自己粗粗掐了一挂该有一劫。 算出这么个结果之后,秋欣然突然淡定起来,毕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样过了几日,一日宫中来信。 秋欣然十三岁时在京旅居,她的师父抱玉道人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师弟白景明。 当时白景明在宫中任司天监监正一职,于是秋欣然在司天监待了三年。 这回正是白景明听说了她下山的消息,趁着太后寿辰宫中大宴百官,要她一道进宫。 那天一早秋欣然换了身衣裳,托人去坊市雇辆马车,之后便在馆子里用饭。 她下楼已不早了,大堂里多是些已用过饭的客人聚在一处聊得热火朝天。 何宝进替她煮了碗面端上来,秋欣然随口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这定北侯一回来,京中可算热闹了。” 饭馆里生意不忙,何宝进顺便就在她对面坐下听一旁那几桌人闲扯,“七年前定北侯领命出征的事情道长听过没有?” 秋欣然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何宝进没听见她应声,便以为她此前在山中修行,不知这京中的事情,便仔仔细细地同她说起来:“七年前西北边关告急,当时守城的将领正是夏弘英将军。 眼看就要守不住,朝廷这边还在为派谁出去吵翻了天。 当时郑旅将军正在西南平叛,远水解不了近渴。 朝廷打算先派人带一支人马过去支援,撑到郑将军的援兵赶到。 但敌众我寡,人人都知道派出去的这一批人就是去送死的,所以没人愿意去。” “我们当今圣上好求神问卦,这个时候他就想了个法子,当时他宠幸一个道士,就把他叫到了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算了一卦。 那卦象一出来,这道士说这事情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当时的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侯。 他这一卦出来,哎呦,满朝皆惊”他这口气太像说书先生了,就差了一个惊堂木,叫秋欣然疑心这一出是不是京中哪家茶馆里的挂牌曲目。 “夏世子打小因为体弱多病才被接回了宫里。 结果这时候,这道士说要他领兵出征,你说说这是不是把人在往火坑里推?” 秋欣然弱声道:“国家危难之际” 何宝进一拍桌子,怒目道:“那夏世子可是夏将军与明阳公主的独子,他这就是要夏家绝后啊!” 秋欣然闭上了嘴,何宝进又继续道:“当时朝上就吵了起来。 于是圣上将夏世子召来一问,世子磕首长拜自愿领兵前去解救围城之困。 朝中大臣无不动容,便是圣上也十分感怀,应允他领兵赶赴边关。 当时他这一走,人人都以为他要一去不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自然是大破敌军,才成了如今的定北侯。” 秋欣然干巴巴道。 何宝进也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傻了,不由憨笑着挠挠头,总结道:“总之这两年边关能有这种太平日子,全都仰仗侯爷。 如今他回京,百姓自然夹道欢迎。 听说城南还有赌坊开了盘口,打赌定北侯这次会不会找当年那个道士的麻烦。” “”秋欣然才吃了几口的面瞬间就不香了。 她委婉道:“夏世子既然解了围城之困,按理说那位道长倒也算得上神机妙算。” 何宝进神情愤愤道:“这分明是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何能说是那道长卦算得准?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道长这一卦,分明是不知受了何人唆使,不安好心!” “” 好在此时,雇的马车到了饭馆外,终于将秋欣然从这个话题里解脱了出来。 她一路坐车到宫门外,远远便见今日羽林军增派一队人手拦在门前。 她从腰间解下银鱼袋递上鱼符,那巡查的守卫接过一看:“今日太后寿辰,为何不着官服?” “贫道未有官职加身,并无官服。” “既非朝中重臣,又何来的银鱼袋?” “鱼袋乃是圣上早年所赐,特许贫道在宫中通行。” 见那守卫依然半信半疑,秋欣然好脾气道,“不知钱甫校尉可还在军中,他应当认得我,你请他来一看便知。” 对方皱皱眉,才问:“你说钱郎将?” 秋欣然恍惚有种山中一日人间百年的错觉,算算资历钱甫也确实该升左右郎将了。 正想着,宫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一掀门帘冲守卫亮明了身份,任人上前检验马车,正看见站在一旁的女冠,微微一愣:“秋欣然?” 秋欣然闻声侧头,也忍不住笑起来,行了个道家礼:“见过二皇子。” “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 见当真是她,车上的人也不由来了精神,摆摆手道,“罢了路上再说,上来,本王捎你一程。” 此处离御花园路途遥远,秋欣然求之不得。 那守卫见二皇子如此态度,自然也不敢相拦。 等她上了马车,还未坐稳对面的人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夏修言回京了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见得可能比你还早些。 秋欣然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面上还要端得八风不动:“有所耳闻,几年不见不知夏世子如今如何了。” “好得很,一早便封了定北侯,如今刚回京,圣上又赏了不少东西,荣宠可谓一时无二。” 李晗意啧了一声,“你说谁能想到当年他那个病怏怏的样子,竟会有今天。” 秋欣然点头附和道:“可见人生际遇变幻莫测,实非我辈所能轻易揣测。” 李晗意像是叫她噎了一下,又追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李晗意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看着她,“我看你这次回京回得实在很不是时候,不如还是回山里再去避避风头。 我看他这回在京城也待不久,等他走了你大可再回宫里来。” 秋欣然拱手笑道:“多谢二皇子。” 对方见她这模样,也懒得再劝。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到了御花园外,秋欣然不方便同他一道进去,便先跳下马车,等对方驾车走远了才跟着往里走。 今日太后六十岁寿辰,圣上素有孝名,在宫中大摆筵席宴请武百官为太后贺寿。 这御花园内今日流光溢彩,笙箫鼓瑟歌舞齐鸣。 秋欣然到时已有些迟了,好在宴席尚未开始。 她跟在宫人身后溜进御花园,远远便看见花园尽头圣上携太后坐于主位,他左手边坐着皇后贵妃,太后右边则是一众皇子,其中离太后最近的便是近日刚刚回朝的定北侯,可见二皇子方才所言不假,这位侯爷如今的荣宠在京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与那日入京时不同,定北侯今日一身轻袍缓带,白玉冠发,环佩叮当,在座中姿态闲适,与那日一身戎装打马而过的模样判若两人。 倒是那双狭长凤目,或因饮了酒的原故,少了几分凛然之势。 他在座中巡视一圈,目光往这处扫了过来。 秋欣然心中一紧,忙往后躲了半步,再抬头见他已看向别处,才悄悄松了口气。 皇子往下坐着朝中重臣,她一眼看去白景明也在其中,此时不便上前见礼,又左右张望一圈,这时忽然听得有人低呼她的名字,寻声看去,正瞧见末座一个绯色官服的圆脸青年正朝她偷偷招手。 秋欣然一眼认出了他,心中颇有几分旧友重逢的喜悦,便也赶忙偷偷弓起身子侧步溜到他旁边落座。 对方等她坐下,似惊还喜,第一句话便是:“你看见夏世子没有?” 秋欣然面色终于忍不住一僵,叹口气道:“显已还是老样子。” 周显已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心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一张圆脸,生得白白净净,长相敦厚老实,性情也很温顺。 他是昭然郡主之子,算是正正经经的宗亲之后,但昭然郡主是前朝宣平帝长子之女,皇太子死后宣平帝禅位皇弟,就是如今的宣德帝。 因而这宫里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个个辈分都比他长。 以夏修言为例,若正经论起来,周显已见了他得叫他一声舅舅。 周显已小时候在学宫同那些皇子皇孙们一块念书,说话还有些结巴,常受人欺负。 秋欣然头回听说这事还很吃惊,越发觉得这一脸敦实的小胖子实在惹人怜爱。 她那时还只是司天监一个司辰,不过她生来性情活泼能屈能伸,也不用天天与那些皇子接触,日子倒也好过。 碰上了他受人欺负就暗中帮扶一把,时间久了,两人倒结了些患难兄弟的缘分。 “显已如今在何处任职?” “在大理寺任少卿。” 秋欣然笑道:“显已为人耿直不屈,任此职再合适不过。” 周显已叫她说得不好意思:“你先前替我卜卦,说我将来或任秋官,我当时不信,没想到当真一点不错。” 筵席未开,二人在下头讲着小话。 秋欣然总感觉有人似将目光落在这边,但抬头看去,却又并无发现。 这时圣上身旁的宫人上前一步,周遭立即安静下来,等圣上宣布开宴。 宜结友 宜结友 今日太后六十寿辰,圣上循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宫里管事太监取了礼单出来,正准备宣读一遍,叫太后挥手打断了:“好了,这些都免了吧,难得过个寿辰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也莫要叫这些繁缛节浪费了时间。” 管事太监为难地看了一旁的宣德帝一眼,见他点头,才叫人撤下礼单退了下去。 宣德帝率先举杯恭贺太后寿辰,百官也皆起身举杯,共祝太后千秋。 这一杯后,便算正式开宴了,园中气氛又随意了些。 宫婢侍从如流水般穿梭在各桌之间,呈上美酒佳肴,台上乐器重鸣,歌舞重开。 各宫皇子挨个上前同太后敬酒,贺太后大寿。 定北侯离得太后最近,敬酒时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太后拉着他的手似喜还悲,不住叹气。 太后膝下亲生的孩子一共三个,除宣平宣德帝外,还有一个小女儿即夏修言的生母明阳公主。 明阳自幼养在太后身边,最得太后宠爱。 可惜她婚后不久早逝,只留下夏修言这么一个儿子,因此太后对他也是格外疼惜,早年夏修言在京时,就常将他叫进宫里照看,如今多年未见,更是好不心疼。 “明阳福薄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你如今好好地回来了,我对你母亲总算也能有个交代。” 太后拉着夏修言的手,边说边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众人在旁忙劝慰起来,夏修言也道:“母亲要是知道今日这大喜的日子我将祖母惹哭了,却要怪罪我了。” 太后闻言破涕为笑:“说的是,哀家可还要替你母亲见着你成家立业才是。” 她边说边又回头去同宣德帝道:“言儿在外征战耽搁到现在,老大不小了,他的婚事你这个做舅舅的可千万要替他上心。” 宣德帝无奈笑道:“母后放心,此事朕心中有数。” “你日理万机,今天答应下来,恐怕明日转头就要忘了。” 太后嗔怪道,下定决心似的紧紧握着外孙的手,“此事哀家要亲自操办,替言儿寻一门好亲事。” 左相吴广达在座中笑言:“太后大可放心,若能嫁得定北侯,京中贵女人人求之不得。” 这话很是讨得太后喜欢,周围的大臣们也皆附和着笑了起来。 夏修言低头微微弯起唇角,任人打趣并未说什么。 一时间君臣和睦,远看倒是一幅十分可喜的景象。 周显已坐在座中目光中似有几分欣羡,感慨道:“夏世子与我们一般年纪,却已胜过寻常宗亲太多。” 秋欣然淡定道:“左相这话你听听也就罢了,不信你若要他当真将女儿嫁给定北侯,你看他愿不愿意?” 周显已听得这话还未来得及细问,身旁便听人传来一声冷哼。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了目光过去,才发现秋欣然身旁坐着一位武将,看他皮肤黝黑,目若悬珠,气势凌然的模样应是行伍出身。 此时他正侧眼看着身旁之人,不服气道:“定北侯军功赫赫,相貌出身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不比某些只会在这儿说酸话的强上百倍?” 周显已听了面上显出几分尴尬,倒是秋欣然还是和颜悦色不疾不徐道:“大人误会了,贫道这话并非是说定北侯哪里不如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 “定北侯回京不过暂时歇脚,若是寻常贵女与他结亲,日后便要跟着离开京城。 许多宗亲因着这份考量,多半舍不得女儿远嫁。” 她言辞不卑不亢,那人听了总算稍稍转圜了语气,但依旧不以为然:“便是如此,这种吃不得苦的人家,我们侯爷必然也是看不上的。” 周显已则是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定北侯必然不会在京久居?” 秋欣然一顿,选择直接略过了他的问题,看向身旁的人问道:“大人方才说你们侯爷?” 她这一问,果然也将周显已带岔了去,跟着满脸疑惑地看向一旁的人。 那武将一时纰漏叫他们听出了身份面皮忍不住一红,但也不多加隐瞒,理直气壮道:“我乃定北侯身旁副将贺中,随侯爷前来贺寿。” 秋欣然一听他竟是夏修言身边的人,不由神情一滞,暗暗后悔自己方才多言,讪讪转头不欲再与他多有交谈。 倒是周显已听了却是精神一震,挺直了腰板拱手道:“贺都尉!我在京中听说过你的大名,久仰久仰!在下周显已。” 贺中一愣,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忙抱拳回礼:“周大人客气了。” 周显已说听过贺中的大名显然不是客套,他是当真留意着夏修言在关外的这几年,以至于对夏修言麾下昌武军几年间打得几场大战都了如指掌。 二人交谈几句之后,立刻相见恨晚,恨不得通宵达旦把酒言欢。 秋欣然在心中暗暗扶额,忽然听得贺中迟疑着开口道:“周兄弟,实不相瞒我有桩事想同你打听。” 周显已同他碰了几杯酒,如今酒意上头痛快道:“贺都尉有话不妨直说!” “我在边关常听人说,我们侯爷当年拖着病躯赶来边关九死一生,全因当年圣上偏听妖道谗言” 秋欣然心上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接着便听贺中愤愤然道:“我这回上京便是想看看那个妖道究竟是谁,若他还在京中,我必定要将他好好整治一番!” 周显已闻言目光闪烁地左右飘忽起来:“咳此事、此事我听说那道长之后就离开京城,也不知、不知如何了。” 贺中听了果然大为遗憾,叹了口气道:“罢了,等有机会,我再找人调查一番,看看能否找到那妖道的下落。” 周显已神色尴尬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难为她听了这话还能面容镇定地举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周显已拉着贺中又敬了几轮酒,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宴席过半,秋欣然从位置上借故离开,周显已这时倒也不敢问她,只由得她离席。 这御花园大得很,好在她对此处极为熟悉,等从人群中出来,信步在这园中走动,准备等宴席将散了再回去庭院中。 正打着这样的主意,不知不觉间已行到一处湖边,才发现岸边早已站着一人。 对方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秋欣然一愣,忙弯腰拱手道:“老师。” 此人正是司天监监正白景明。 他原也是静虚山九宗卜算门人,论起来秋欣然需唤他一声师叔。 论年岁他当有四十来岁了,但看样貌却不过而立之年,白面无须生得十分儒雅。 他虽在朝中供职,却常年一身道服,平日里圣上见他也多有几分敬重。 秋欣然少时在京旅居三年,在白景明手下修习观星卜卦之法,住于司天监官舍。 细细算来,二人已有七年未见。 白景明见了她却不意外:“什么时候下山来的?” “下山不久,刚在长安落脚,本想过几日再来拜见老师。” “这次下山是因为什么?” 秋欣然微微一顿:“师父说我已学成,她再没什么可教我的了。” 白景明点点头:“七年前抱玉来信托我照看你时,就说过你是她弟子里天资最好的一个。” 秋欣然不做声,这话抱玉道人也同她说过许多次,因此她并不故作自谦。 白景明又说:“可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秋欣然稍一犹豫:“还没有。” “你七年前来过司天监,若是愿意可再到我这儿来。” 秋欣然想了想,诚实地说:“观星测象,我不如原舟。” 原舟是白景明的亲传弟子,二人在七年前同在白景明座前学艺。 听她回绝,对方并未显出不快,只另起话头又问:“七年前你说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学算,如今可知道了?” 秋欣然一顿,过了片刻才道:“十年前我在永明宫找到一半,如今或许能在市井中找到另一半。” “若始终没有找到哪?” “师父说未必人人都能证道,若没有找到那也是我的道。” 白景明笑起来:“我在红尘翻滚数十年间,师妹在山中修行已胜于我。” “山中有道,红尘亦有道。” 秋欣然也抬起头抿着嘴笑,“师父十年前送我下山,想来也是作此想。” 两人站在湖边又交谈一阵,末了走时白景明忽然提起:“今日定北侯也在席中,你同他见过了?” 秋欣然脸上的笑容一滞,尴尬道:“还未来得及拜会。” “当年的事情”白景明一顿,摇摇头道,“罢了,若非碰上倒也不必特意去拜会。” 秋欣然失笑,拱手道:“老师说的是。” 待白景明离开,这空荡荡的御花园,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秋欣然站在湖边,望着今晚的月光落在湖心,微微荡开一池的清辉。 耳边有低低的虫鸣,叫此处更显得寂静,如同这四顾幽暗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忽然,她叹了口气道:“春寒料峭,施主还要在这儿站多久哪?” 园中悄然无声,秋欣然转过身,也不知在与何人说:“既然如此,贫道便不再此处扰了施主的雅兴了。” 她举步刚要离开,四周终于有了些动静,不远处的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 秋欣然站在原地,也有几分好奇来者是谁,等那人走近了站到灯下,却叫她愣在原地。 定北侯今日一身月牙白的缎袍,宽肩窄腰,眉眼风流。 许是因为先前在席间喝了不少酒的原故,眼尾在灯下微微发红,像是叫春水浸染过,他缓缓踱步到她跟前挑眉看她,未语唇边三分笑:“秋司辰别来无恙?” 忌重逢 忌重逢 秋欣然许多年前在学宫读书时替夏修言看过一回面相。 那时候清和公主还在,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羊角小髻,托着腮满脸好奇地问她:“欣然,你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命势来?” 秋欣然摇摇头,清和公主却不信,凑近了附在她耳朵旁边悄悄问她:“你看看夏世子的面相,他以后会怎么样?” 秋欣然顺着她的目光朝东南角看过去,那是整间屋子阳光最好的位置。 夏修言体弱多病,惯常就坐那里。 不过虽然如此,他较这宫里其他的皇子还是白上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平日不上骑射课。 大约察觉到了什么,角落里的人从案前的书册上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目光,微微挑眉。 秋欣然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眼:“你问他干什么?” 清和公主苦恼道:“前几日,小令告诉我她长大了想嫁给夏世子,可我看夏世子身体这么弱,万一等不到她长大可怎么办?” 小公主一脸天真可爱,万分严肃的替小姐妹忧虑着这个事情,两条细眉像是两根毛毛虫拧在一起,叫秋欣然忍俊不禁:“那公主就劝劝韩小姐换个人喜欢。” 清和公主闻言大惊失色,愈发紧张地凑近过来,忧虑道:“他他当真是个短命的?” “短不短命倒不好说,”秋欣然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但看面相是个薄情的。” 生得一副薄情面相的定北侯如今站在湖边,似笑非笑地问她:“秋司辰别来无恙?” 秋欣然总感觉能从里头听出几分遗憾来,一时不知答什么能叫他觉得高兴一些。 “一切都好,侯爷看起来也是身体大好了。” “托司辰的福,”夏修言意有所指道,“带病之躯可不能领兵。” 秋欣然干笑两声:“侯爷早年离京恐怕不知,我如今已不在司天监任职了。” 夏修言微微一顿,略带讥讽:“圣上竟舍得放你出宫?” 他这话若传出去可算大不敬,但他今时不同往日,想来宣德帝便是当真听见了也多半哈哈一笑不会放在心上。 秋欣然如今一介白身自然也只装作没有听见,只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湖水,往前挪了一小步。 夏修言像察觉了她的心思,顿了一顿,才古怪道:“道长这几年的胆子倒是越发小了。” 秋欣然讪讪拱手道:“夜里风寒,贫道就不在这儿不打扰侯爷” 她话未说完,不远处花园的小径上便出现了一个人影,黑黝黝的看不清模样,但那一嗓子出来就能叫人听出身份:“侯爷,里头找你哪!” 贺中今晚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没醉,但精神已然是十分亢奋了。 夏修言转过身,他才看清楚自己侯爷身后还有个人,看装束却分不清男女。 若在平日,他就该识趣地退下了,但这会儿,显然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就那么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又眯了眯眼仔细地往这儿看了看。 秋欣然忽然就想起他方才在席上同周显已说得那番话来,不由得往夏修言身后又站了站。 贺中没等到回应,以为自己离得远了些,方才那话没叫侯爷听清,又往前走了几步。 秋欣然见状,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夏修言正要开口同贺中说话,余光望见她这两步已站在了湖岸边,眼皮微微一跳:“站住”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呼以及接踵而来的“扑通”一声落水声。 秋欣然一脚踏空之前,看见背对着自己的人似乎折身过来,伸手试图拉她一把。 可惜她今日穿得一身窄袖胡服,眼睁睁看着那双手擦着自己的袖口捞了个空,紧接着便绝望地落进了二月冰水初融的春池里,溅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贺中叫夏修言那声“站住”惊得定在原地,等湖边的落水声引来了四周的守卫才反应过来,侯爷方才那一声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 等反应过来,再赶到了湖边,已有人跳下湖将水里的人捞了上来。 夏修言站在岸边,瞧着被人捞上来的女子,脸色有些难看。 对方头上的发簪在落水挣扎中叫人打落了,如今头发披散着粘在脸上,模样着实有些狼狈。 不过她平日一贯束发,做道人打扮,如今散发倒是露出些女儿气来。 加之她今日本就一身窄袖胡服,落水之后,打湿的衣衫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体态,叫人为之侧目。 秋欣然坐在地上气未喘匀,忽然兜头盖脸叫人扔了一件罩衫。 等她扒拉下衣服披在身上,眼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宫女,簇拥着将她送到偏殿换了衣裳。 等她灌了一碗姜汤,叫人服侍着休息后,竟也无人传她去前头问话。 那晚之后的事情,她是后来从周显已口中得知的。 彼时周大人坐在何记饭馆二楼的雅室里,手捧着热茶心有戚戚道:“本来好好的太后寿宴出了这种事情,圣上是很不高兴的。 不过后来听说是定北侯多喝了两杯酒后失仪,这才没有怪罪。” 秋欣然纳闷道:“定北侯酒后失仪就可不怪罪吗?” 周显已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当然不止如此。 主要还是听说落水的是你,圣上这才平息了怒气,还叫你得空进宫面圣。” 秋欣然闻言心下不由生起几分感怀:“圣上仁慈。” 周显已等她感慨完,捧着茶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同我说句实话?” 秋欣然抬起头,便见他一脸严肃地低声问道:“那晚当真是定北侯将你推下水去的吗?” “” 紫衣女冠抬手压了压眉心:“宫中是怎么说的?” 周显已干笑道:“此事倒也怨不得宫里乱传,毕竟一听说落水的是你”他伸手挠挠脸,迷惑道:“再者说那时候就你们俩个站在湖边,你总不能好端端的自己掉进湖里吧?” 秋欣然不作声,二人两厢对望,沉默许久:“当真不是他推的?” 周显已又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你什么时候见他作弄人用过这么显眼的法子?” 周显已无法否认,颇为同情地望着她道:“那你好自为之吧。 如今这样,他恐怕更要记恨你。” 过了几日,宫中果然来信传召。 这一回秋欣然再坐车到了宫门前,守卫果真不再阻拦,只不过瞧着她的目光里掩不住的好奇。 事实上不止是他,这一路上传话的小太监走在前头也要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 秋欣然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 一路到了上书房,等她进殿才发现这殿内除了皇帝竟还有一人定北侯坐在一旁手里捧着清茶,听见她进殿的动静,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宣德帝与七年前相比老了许多,他命秋欣然起身时也不由感慨道:“朕还记得初见你时你还不过垂髫小童,如今已有几分仙家之姿了。” 秋欣然也依样回道:“数年不见,圣上却还一如初见,俊朗不凡。” 宣德帝闻言笑了起来。 秋欣然自认自己许多方面都并不像一个出家人,她通身都在诠释一个“俗”字,与“雅”半点不沾边。 不过在求签问卦上又确实有一些本事,这些都叫她在京中那三年过得不错。 如今也是一样,宣德帝很快找回了当初与她论经讲道时的亲切感,不由多寒暄了几句:“你后来回了山中,朕也同监正问起过你,景明说九宗的抱玉道人十分看重你,属意你接过她的衣钵,朕也不好强人所难。 不过你这次回京可是改变主意了?” 秋欣然此时又端出一副严谨肃穆的模样,恭声道:“臣十年前入京方知天下之大,此次也无久居长安的打算,只在市井中替寻常百姓看相,虽未仕于宫中,也愿以微末之力替圣上分忧。” 她说完这句话,一旁一言未发的人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秒,又很快移开。 宣德帝欣慰道:“你能有此心,朕深感安慰。” 宣德帝又过问了几句她这几年山里清修的境况,终于进入了主题:“前两日听闻你回京,朕还想着太后寿宴邀你入宫,不想发生了意外。” 秋欣然立即正色道:“扰了太后寿辰,臣罪该万死。 但此事与定北侯毫无关系,确实是臣一时不察,失足落水,臣愿领罚,还望圣上明鉴。” 边说边拱手长拜。 殿中静了片刻,宣德帝失笑道:“那日的事情,修言已与朕禀明了经过,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此事。” 秋欣然拜服的手还没收回去,不免有些尴尬。 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定了定神,才问道:“不知圣上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定北侯回京不久,如今住在官邸总是不便。 太后的意思是替他选个侯府,不过修言不欲大动干戈,准备先找个府邸安置下来。 正好你也颇通风水,此事交给你最为稳妥。” “这”秋欣然迟疑道,“臣虽学过些相地之术,但到底只是些皮毛而已,恐怕难当此大任。” “欣然不必自谦,你有几分本事朕最清楚不过。 既不是选侯府,也不便惊动礼部,主要还看修言自己的心意。” 宣德帝说着转头去看一旁坐在侧首的青年,和颜悦色道:“所谓成家立业,堂堂一个定北侯在京中连个住处都没有,哪家的贵女愿意嫁你啊,是不是?” 他说着笑起来,夏修言便也跟着笑了笑,起身谢恩:“那就先谢过圣上恩典了。” 二人说着就将这事给定了下来,显然没有叫秋欣然再推拒的余地。 宜忆旧 宜忆旧 等从御书房出来,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外走。 贺中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远远看见自家侯爷回来,脸上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又瞧见了自己侯爷身后的人,那笑容顿时就凝固在脸上。 他如今终于知道了秋欣然是谁,见着她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发出声短促有力的冷哼。 秋欣然发觉这位贺副将还挺逗,起码比夏修言这种一份仇记十年,十年后见你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一句“别来无恙”的好得多。 对比之下更觉贺副将这份耿直十分难能可贵,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还冲他和和气气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似乎将贺中给笑懵了,脸上神色僵了僵,一时脸上神色鄙夷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恼怒,恼怒之中还带了几分羞涩夏修言上车之前瞧见他这副神情,动作也是一顿,终于不由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女冠一眼。 只见她神色从容地站在原地,一副恭敬目送他上车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同她道:“要搭车吗?” 听闻此言,贺中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情。 秋欣然差点没绷住笑起来,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掩饰道:“多谢侯爷好意,贫道自己回去即可。” 夏修言显然也不是真想捎她一程,敷衍地点点头便上了马车。 秋欣然忽然开口又叫住了他:“侯爷的外衣还在我那里。” “扔了吧。” 他放下车帘声音淡漠地随口道。 贺中叫车夫启程,那马车便平稳地小步朝着宫外驶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辚辚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 从车窗里伸出只素白的手,叩了叩车壁。 她微微一顿,走上前果然见车里的人撩起帘子正在等她。 夏修言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开口警告道:“剪碎了再扔,若哪日叫我在成衣店里看见它”他最后一句语调微微拉长,秋欣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侯爷可能不知道我在坊间替人问一卦要多少银两!” 夏修言轻嗤一声,放下了车帘。 这一回马车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秋欣然不缺银子这事儿夏修言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她入宫时,已是夏修言在长安待的第三年,京中日复一日平淡如常。 那日他进学宫时,授课的先生未来,屋里几个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 六皇子李晗风从自己的案前扭过身来颇为担忧地望着他:“你可来了,先生说你这几日又病了?” 夏修言咳了几声,垂着眼道:“入夏难睡,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李晗风看着有些不放心,还要再说什么,叫他及时扯开了话头:“他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提及此,对方立即来了精神,笑起来:“你有些日子没来还不知道,宫里最近来了个小神仙。” 夏修言抬了下眉毛,又听李晗风兴致勃勃道:“是九宗下山来的,才不过十三四岁。 白景明那日带她去御前见驾,说是卜算宗的抱玉道人将小徒托付给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打算将她留在司天监做个童生。 你知道圣上本就爱这些求神问道的事情,听说是抱玉道人的爱徒,一时兴起便问了那小童几句。 结果那小童掐指算了算,说了几件事情,竟当真叫她说准了。 圣上大喜,不但答应留在她在司天监办事,还破格提了她一个司辰官的位置,一时不知惹来多少嫉恨。” 夏修言不置可否,李晗风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对此事不屑一顾:“你是不是觉得此事荒唐?” “我只是对这些相命之术不感兴趣而已。” 李晗风便笑一笑说:“总之京中如今因为她倒是热闹,宫里宫外许多人听说了此事都想找她问卦,不过她躲在司天监不常出门,否则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说得那么神。” 二人说话间,听二皇子李晗意忽然讥讽道:“我看就是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江湖骗子,跑到宫里投机取巧来了,也就你们会受她蒙蔽。” 他是母妃是后宫中的陈贵妃,从小叫人娇惯长大,养得性格有些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晗风听他在学宫就敢高声说这样的话,面露忧色小声提醒道:“二哥”但他话还来不及出口,西边角落就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四皇子李晗星挑着眉看他:“我们受她蒙蔽有什么奇怪,她如今可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司辰官,二哥是说父皇也受了她蒙蔽?” 他这话一说完,学宫中静了静,没人再敢接话。 李晗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他脱口道:“怎么你想去父皇跟前告状? 我告诉你,到了父皇跟前我也还是这一句,你有胆子就去!” 李晗星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大想搭理他,李晗意还要再说,三皇子李晗灵站了起来拉住他,好言劝道:“好了好了,四弟也是好心提醒你,这学宫人多眼杂,不定哪个就将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到时候父皇又要责骂。” 李晗意倒也不是全然是个没脑子的,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差,才甩了甩衣袖,气冲冲地坐下来。 好在先生也正赶到,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晗风见状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和夏修言多说,忙转回身去。 夏修言翻着案上的书页,脑子里一时还是李晗风方才说的那些事。 李晗意这个人脾气冲性子傲说话也不大过脑子,在这件事上的想法倒和他差不多。 要真有人将他今天的话传到宣德帝耳边去,看他去同圣上辩一辩说不定倒也是有趣。 过了几日,午间夏修言陪太后用膳之后从福康宫出来,外头太阳太晒,走到半路遣小太监折回去带把伞,他自己拐进了御花园的凉亭里避暑等候。 这种夏日,除了巡查的守卫,便是各宫的宫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 他往凉亭走的时候听见假山后头传来说话声,是两个小孩的声音。 本以为是偷懒躲到这处的宫女,原想避开,却听其中一个突然提起了“夏将军”。 夏修言脚步一顿,折身往假山上的凉亭走去。 假山下的水池边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色的皂服,应当是宫中当差的小吏。 但看他们年纪却还很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 这天气炎热,他们躲在假山后头纳凉,二人盘腿对坐着,中间是个棋盘似的图案,二人手上各拿一根细树枝有来有往的往上划。 左边那个一身皂服穿得还算端正,另一个则是已将袖子卷起来挽到手肘,露出两节细白的手臂,十分不成体统。 夏修言坐在山上的凉亭里,此处安静,底下的交谈声一字不落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少年人年岁尚轻,听声音却也分不大清,只觉得一个声音活泼些,另一个声音沉稳些。 夏修言听活泼些的那个叹了口气:“这宫里和我想的很不一样,早知如此,我实在该跟着师伯往西北去。 看卓燕来信,说如今那里正是水草丰盛的季节,她前些日子还跟着夏将军骑着马去了关外。” 沉稳的那个则安慰道:“卓师姐跟着师伯去边关也不是游玩去的,这两年边塞如此不太平,全靠夏将军一个人在琓州守着。” “我听说夏将军的世子也在这宫里,他为什么不在琓州?” “世子身体不好,边关气候差,太后接他来宫里养病。” “那他便是半点没有遗传到他父亲喽?” 对方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样一来,日后谁来接手昌武军哪?” 夏修言坐在亭里,听见这话微微一哂,这类话他明里暗里听旁人说过许多次,如今在此听见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澜。 另一个听了也忍俊不禁:“你倒是比武百官还要操心。 夏将军正当盛年,谈什么谁来接手? 何况我听说那位世子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幼时在军中也学过功夫,虎父无犬子,不定何日病好了,也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人叹了口气,“你也是修习卜算之人,最是知道世事无常,看得理应比旁人长远。” 对面的人闻言一顿,过了片刻才迟疑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些? 你是不是”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前两日”对方声音压得极低,后半句却是听不清了。 紧接着便听其中一人一惊,慌乱道:“你、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那人的声音也蔫了下去,“这宫里好多话不能说。” “在外头你也别说这些。” 对方纠正道,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什么,许久,才听那个迟疑道:“我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总觉得夏将军将来怕是个以身殉城”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叫人立即捂住了嘴。 夏修言本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听到这里却是双唇紧抿,目光中已隐隐有黑云摧压之势。 底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像在确认四周无人,一时园中只能听见蝉鸣鼓噪。 许久之后,才听中间一人极力压低着声音:“这话千万不可对外说。” “嗯。” 对面的人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原先折回去拿伞的小太监赶了过来。 夏修言见状也不再故意回避,朝前走了两步,正好能看见假山下的二人犹如惊弓之鸟,飞快从地上站了起来。 秋欣然站起来第一件事先是低头慌慌张张地将挽到手肘的衣袖放下来,倒不是想着什么男女大防,主要是上回因这不成体统的打扮叫宫里的管事嬷嬷看见告到了司天监,以衣冠不整为由扣了她的月钱。 还未整理好,便听身旁的人声音微颤着朝凉亭里的人拜见道:“见过夏世子。” 她整理衣袖的动作也不由一顿,一边紧跟着立即低头作揖。 过了半晌未听见头顶有什么动静。 她手举得发酸,疑心上头那人已经走了,正想偷偷瞧上一眼,便听那人声音凉凉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话不知问的是谁,底下的少年迟疑片刻才道:“臣是司天监司辰官原舟。” 夏修言顿了顿,眼睛眯起来仔细看了眼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就是司天监那个小道士?” 原舟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但也不容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好。” 夏修言点点头,他这声好落在耳朵里总觉得叫人心中一紧。 他最后又将目光落在秋欣然身上看了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秋欣然放下手转头看着一旁的师弟,由衷感叹道:“原舟,你在宫里原来这么有名吗?” 原舟脸还有些白,也茫然道:“我先前跟老师去学宫,夏世子或许对我有些印象?” 宜记仇 宜记仇 秋欣然同原舟回去之后担心了几日,但夏修言并未来找过什么麻烦,二人也就渐渐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堂堂世子理应不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费周折。 事实证明,那时候的秋欣然着实还是太年轻了。 她后来回忆起夏修言这个人,若要用两个词来形容,那么第一个是喜怒无常,第二个就是记仇。 而且这个人一般不刻意报复,通常日后见着你顺手就把仇给报了。 天再热一些的时候,皇帝决定搬去万和宫避暑。 秋欣然跟在车队最后,出发时兴致昂扬,半途不幸中暑,到了行宫只能躺在屋里一动不能动。 晚上的时候原舟来给她送药,秋欣然见他一脸颓丧,关切一句:“你怎么了?” 原舟起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今日家宴时圣上训斥了二皇子,因为他在学宫失言对圣上不恭。 二皇子顶撞了两句,劝圣上不可偏信卜算之术,以防听信小人谗言。 圣上听了大怒,罚二皇子这几日关在屋里闭门思过。” 秋欣然眨眨眼睛:“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舟苦着脸道:“二皇子被罚后,圣上余怒未消,夏世子就说他也不曾仔细看人演算过,也有些好奇。” “唔,”秋欣然若有所思,“所以你就去了?” “你不在自然只有我去。” 原舟叹了口气,“但我根本不会替人相命。” 卜算之法包罗万象,同宗同门出来的弟子都各不相同,有人精演算,有人精风水,有人精相面,如秋欣然这样各门各类虽深浅不一,但都略通一点的可谓少之又少。 何况她在卜算上确实天赋异禀,那不是后天教习所能得的。 榻上半卧的人脸上露出几许同情,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哪?” “进屋后我刚拜见了圣人,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夏世子拿出两张生辰帖,说他有个远亲前些日子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想叫我合一下八字。 合八字不是什么难事,我便想替他看一下也无妨。” 秋欣然皱眉道:“他家在西北孤身赴京,若是家里有远亲要成亲,来信告知他一声便也就罢了,为何要寄生辰帖给他? 这显然是他胡诌出来戏弄你的。” 原舟叹一口气:“你说得不错,但我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只接过来看了,发现二人八字虽于女方或许有些妨害,但还是不失为一桩好姻缘,便说二人八字相合,可结连理。” 秋欣然白着张小脸又摇摇头:“虽我们替人相看八字时总想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世上天作之合毕竟少数,总愿往圆满了说。 但他今日本就是存心要作弄你,你这样答复多半要给他留下把柄。” “不错,”少年追悔莫及,“他等我说完,才告诉我这生辰帖实则是他父母的,既然人人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可见明阳公主之死原因还是在他。 若公主未生下他,这桩姻缘或许也能长长久久。” 秋欣然闻言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得出的说法” 原舟苦不堪言:“太后听闻此言立即便拉着他哭了起来,屋里乱作一团,众人好一阵劝慰才止住了。 圣上自然也很不高兴,训斥了我几句才叫我退下了。” 他说着还忍不住苦巴巴地看着榻上的人,可怜道:“师姐,你说夏世子是不是因为那日的事情才记恨了我?” “这人当真是好深的心计,”秋欣然由衷感叹道,“他当真是夏将军的亲生儿子吗?” “” 夏修言并不知道这位新入宫来的小道士是如何在背后编排自己的,若他知道,定然还要再给她加上这一笔账。 李晗风倒是发现夏修言自那日之后心情不错,便是气色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你这病果然还是要多来宫外走走,这山里气候宜人,最适合养病。” 夏修言不置可否,不过这地方虽是行宫,但确实比待在宫中舒服。 二人一路结伴往学宫走去,如今虽在宫外,但学业还是不能耽误。 二皇子前几日叫圣上下令待在房中思过,今天终于解了禁足,进屋的时候见众人都在,不由冷哼一声,大步回到自己席上落座。 他认定上回将自己在这儿说的话传给圣上的必定是这屋里的某个人,苦于没有证据。 众人往日必定要上去关切两句,但圣上下午要来这里检查众皇子学业,学宫中的气氛较之往常显得更庄肃些,没人有空理会他。 这屋里最放松的可能就是夏修言与周显已这样的亲王世子,这些人中又以夏修言看上去最为无所事事。 下午课上了一半,宣德帝果然便到了。 学宫中所有先生和学生皆出来接驾,一时平日里空荡荡的学堂也显得拥挤起来。 宣德帝坐在正首,抽考了几位皇子,不知是否因为这两日离宫出游而疏忽了学业,几位答得具不是十分理想,圣上显然并不满意,几人坐下时神色也微微显出几分颓唐。 圣上又抽考了其他几位世子,夏修言排在周显已后头,听他站起来因为过于紧张口吃得越发严重,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宣德帝见他额上满头大汗的模样也不忍心苛责,问了几句便叫他坐下换了夏修言起来。 夏修言依照前面几个皇子的表现,也故意错了几个,表现的不功不过才随着坐下。 学生表现不好,先生面上也无光,一时学宫中气氛颇为凝重。 圣上抚着眉头刚要说什么,九公主站起来不高兴道:“父皇怎么光问了哥哥却不问我? 我昨晚也温了许久的书。” 清和公主李晗园当时不过十岁,生得粉雕玉琢十分惹人喜爱,年纪尚小便常常跟着哥哥们一块在学宫旁听。 宣德帝平素就很疼爱她,如今见她不服气站起来的模样,瞬间便笑了起来。 叫她来到跟前问了学义中几个较为浅显的问题,九公主果然一一答了上来,宣德帝将她抱到膝上夸赞道:“你几个哥哥竟都不比我们小九聪明伶俐。” 九公主诚实道:“也不都是小九聪明,好多都是先生母妃还有欣然教我的。” 宣德帝疑惑道:“你说的是朕新封的司辰官?” 九公主点点头:“欣然最近在帮母妃抄经,若第二天先生抽查,她就偷偷教我。” “朕的司辰官竟还有这本事。” 宣德帝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白景明,“说起来朕倒是几日没有见她,这回出来她可跟来了?” 白景明在学宫中每隔五日来给皇子们上一回课,也算是这儿的半个先生,上前一步应答道:“前段日子圣上准她帮去皇后抄经,这回便也一道来了。” 宣德帝隐隐想起是有这么一桩事来,于是点头道:“找她过来,朕倒要问问她是如何教朕的小公主的。” 夏修言在下头听他们对话,心中已生起些疑窦,眼前浮现出那日假山下那个衣冠不整小道童的脸来,不由点了点身侧的李晗风,低声问:“你那日说新入宫来的小道士是男是女?” 李晗风看了眼坐在上首的宣德帝,刚要回答,门外已进来个女冠。 她一身雪青色道服,头发用木簪束起,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身量却高。 生得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又带几分少年气,一眼便觉得是副伶俐相貌。 “喏,就是她。” 李晗风示意道。 夏修言没说话,目光却沉了下来。 眼见那小道士走到圣上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宣德帝问道:“小九说你这几日在皇后那儿抄经,顺道还教小九读书?” 秋欣然在宣德帝跟前倒很老实,她先是茫然了一瞬才像是想起什么,忙回答道:“圣上言重了,臣如何教得了九公主。 不过书中字词艰涩,臣古经抄的多了便帮忙认一认罢了。” 听她这样说,宣德帝点点头道:“小九年纪尚小,朕一直以为来学宫旁听不过是想同你几个哥哥亲近,没想到竟还肯花这份心思,实在难得。” 原先的那点不悦也叫这灵巧可爱的小女儿冲淡了,临走时只告诫了学宫众人需当勉力,竟也不曾多加责怪。 等宣德帝一走,先生们送了圣上出去,便只余下一屋子的学生。 李晗风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李晗意难掩鄙薄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就是那个在父皇面前妖言惑众的小道士?” 屋里众人皆回过头去,只见那少女笑眯眯地冲着对方一拱手:“在下九宗卜算秋欣然,见过二皇子。” 李晗意皱眉:“你认得我?” “不认得。”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听闻前两日二皇子闭门思过与我有些渊源,故而猜了猜。” 李晗意本以为她要说什么奉承话,结果竟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么个理由出来,不由略感意外。 他性格倨傲跋扈,最不喜欢弯弯绕绕那一套,这小道士如实回答倒不叫他反感,但还是端着一派傲然口气问道:“倒是有些小聪明,你可想过猜错了要怎么办?”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不会猜错。” 她这样说,倒勾起李晗意几分兴味:“这么有把握?” “我就是靠着这样的小聪明吃饭的呀。” 秋欣然答得理直气壮。 李晗意冷笑一声:“你既然有这个本事,倒是再猜一猜这屋里的其他人都是谁? 若是猜不对,别怪本王砸了你的饭碗,再去父皇面前告你一个欺君之罪。” 听他这样说,屋里其他人也来了兴趣。 这屋里人人听过她替圣上看相的事情,对此事虽然态度各异,但也都有些好奇,如今都想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 秋欣然目光在这屋里环视一圈,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二皇子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怎么,你没这个本事?” “这屋里都有哪些人我都不清楚,如何能凭空猜出来?” 三皇子李晗灵笑着接口道:“这个简单,我命人去先生处取个名册过来给你即可。” “倒不必这么麻烦,”秋欣然慢吞吞道,“不如让九公主先告诉我这屋里都有谁,再叫我来猜。” 这屋里除掉陪读近二十人,李晗意轻嗤一声,爽快道:“好,你若能都猜对了,本王就承认你有些本事,之前的账也不算在你的头上。” 秋欣然眨眨眼,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宜清算 宜清算 “这屋里共有我六个哥哥,还有夏家哥哥、周家哥哥、孙家哥哥”李晗园站在最前头看着屋里头的人生怕漏下了一个,底下众生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坐在自己的坐席上。 秋欣然站在李晗园身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小公主,等她结结巴巴地将所有人的名字点了一遍,才点点头道:“辛苦九公主了,我不如先从几位皇子开始吧。” 她转过身,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几圈,与她目光对上的神色各异,或不自然地转开目光,或冲她礼貌微笑,或略带挑衅地抱胸看着她,最后目光落到夏修言那儿时,对方掀了一下眼皮,目色沉沉地望了过来,叫她心里一虚。 “好了没有?” 李晗意不耐烦地催促道。 秋欣然收回目光,点着离她最近的那位:“这是三皇子,左手边那位是四皇子,后头临窗的是八皇子”她点了一圈,不用看众人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差。 “她是怎么知道的?” 李晗风面露几分惊异,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旁人。 夏修言未作声,那边李晗意已冷哼了一声:“还有哪? 这可才猜了一半不到。” “剩下的许多名字我没有记住,”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同李晗园道,“能不能请九公主再跟我说一遍?” 在座还有十几个人,只听一遍没记住名字也是人之常情,李晗意便默许了这个请求。 李晗园便又将剩下人的名字报了一遍,秋欣然看着这屋里的几个人,像在心里默默将这些名字记了一遍。 等李晗园说完,又冲她点一点头,从西边开始走下去,每到一人身旁,便停下来报出他的身份:“若未猜错,这位应当是郑世子。” 郑元武是大将军郑旅的嫡子,见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一愣,站起身同她回了个礼,眉目间流露出几分茫然。 秋欣然笑一笑又往前走一步,停下来再对他身后的少年道:“这位应当是孙世子。” 名叫孙觉的少年也如前一个一般站起来冲她一抱拳,神色有些激动:“你怎么知道?” 秋欣然笑而不语,接着往下走,这样一路下去,每个叫她猜出了身份的少年都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目光跟着她一路走。 等她走到最东边临窗的位置上,就只剩下夏修言一个人还坐在那儿了。 秋欣然在他身旁站定,抿着嘴笑一笑说:“最后就只剩下夏家哥哥了。” 夏修言没有站起来,他微微仰头看她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那边李晗园已难掩激动地叫起来:“都猜对了,欣然你好厉害!” 秋欣然转过身,朝李晗意拱手道:“二皇子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 李晗意面色阴晴不定,不过也不屑于做出尔反尔的事情,语气生硬道:“本王一向说到做到,之前的账一笔勾销,往后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抓到什么把柄” 他这边话还未说完,李晗星已晃着扇子忍不住打断道:“小道士,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也能算得出来?” “是各位自己告诉我的。” 李晗风也忍不住奇道:“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的你?” “我虽从未见过诸位皇子,但我最近在皇后宫中帮皇后抄经,各宫嫔妃每日去皇后处拜见,这段日子我已见了不少次。 孩子生来肖似父母,所以凭着长相年纪,大概能够估算。” 几位皇子闻言不由相互看了看,发现当真如她所言,在学宫中的几位皇子年岁长幼各异,便是年龄相近的,长相气质也都迥然不同,不过能凭着这点来猜身份。 除了自身机敏,运气的成分也很大。 李晗灵沉吟道:“那其他人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托九公主同我报了一遍学宫中各人的身份,九公主年幼不懂掩饰,所以她喊到谁的名字时目光也会跟着落在那人的身上。 我只需跟着九公主的目光走,大致便能知道这个人在这屋里的哪个位置。” 李晗园没想到原来是自己泄露了天机,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起来:“可你刚才都猜对了呀,难道是你运气好吗?” “运气自然也是有的。” 秋欣然坦言道,“所以方才我又托九公主报了第二遍。 一般人被喊到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会有些反应,虽然各位没有说话,但是许多细小的动作还是能叫人察觉。 加上方才的大致方位一一对应,就不难猜出谁是谁了。” 李晗意皱眉不满道:“你说你能掐会算,结果全是凭这种小聪明猜出来的?” “这也算是能掐会算啊,”秋欣然展颜笑道,“卜算本就不是凭空而来,观面相看手纹拆字解签都是有据可循来推演结果,只不过寻常算命先生替人看相时只告知结果,不将心中的推演说给客人听罢了。” 李晗意觉得她满嘴歪理,但说及这些他又确实不大在行,只能冷哼一声:“满口胡言!巧言令色!” 说着便率先挥袖走出门去。 屋里众人见好戏散场,神色间还有几分依依不舍的余兴未消。 但时候不早,几个难掩兴奋的走前还来同秋欣然打了个招呼,邀她若是得空能否也替自己看看相;其他无甚兴趣的,转头便也结伴走了。 几个皇子夜里还有家宴,李晗风先走一步。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夏修言才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走了出来。 秋欣然站在门外刚送走了九公主,回头正撞见他。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上次背后议论夏将军叫他听见了,又或是之前听了原舟的那一番经历,又又或者是这位病弱的夏世子看起来实在是阴沉得厉害,秋欣然见他总不免有些谨慎。 “秋司辰好本事。” 夏修言淡淡道,话间嘲弄之意甚重。 不等秋欣然接口,他已目光凉凉地落在她身上:“今日你同二皇子的账清了,接下来倒可仔细想想与我的账要如何清了。” 秋欣然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要装傻:“夏世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夏修言轻嗤一声,并不与她多说,扬长而去。 秋欣然年纪很小,在宗里辈分很大。 像原舟比她年长两岁,还要叫她师姐。 在山上如原舟这样的师弟她有很多,以至于在她眼里年纪长幼实在算不得什么,除了师父师伯这样年近半百的,其他个个看着都像是她晚辈。 下山前师父虽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到了宫里她行事收敛许多,表面上对谁都是毕恭毕敬,但其实心中并不将这些皇子贵戚们很当一回事。 夏修言那天跟她放了个秋后算账的狠话,她回去后心中虽有些惴惴,但若要说有多么担忧那是没有的。 几日后,秋欣然去给皇后送抄好的经书,路过校场时听见一片叫好声。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走近些才发现原来是里头正上骑射课。 方才应当是郑元武坐在马上两箭中了红心,博得满场喝彩。 他打马回来脸上也有几分自得,底下人纷纷同他道贺,一旁授课的钱校尉也面露赞许。 和体弱多病的夏修言相比,他作为将军之子更为称职,完全符合人们心中虎父无犬子的赞誉。 郑元武刚下场,下一个上去的就是夏修言。 因为身体的原故,他很少出来上骑射课,上马时需要一旁的侍卫扶他上去,等坐上去了看着他在马上摇摇晃晃抓不住缰绳的样子又叫人担心他会随时摔下来。 秋欣然见他骑着马走到靶子前,拉开弓的手臂微微颤抖,太阳正大,晒得人头晕目眩,等他一松手那箭果然落在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未擦着。 底下有人露出几分讥诮的神色,校场中无人说话,安静得有些尴尬。 夏修言将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又一次瞄准了靶心,这一回箭矢擦着靶边掉在了地上。 场上有人发出一声遗憾的轻呼,也有不屑之声,马上的人恍若未闻。 指导他们骑射的校尉上前指点了几句他的姿势,夏修言第三次搭弓,少年坐在马上背脊笔挺,目光坚定,那天炎炎烈日下,秋欣然恍然间看见了十年后千军万马前银鞍白马弯弓射鹰的定北侯。 可惜“铮”的一声,第三箭破空而出,依旧未中靶心,但好在这回总算扎在了靶上。 夏修言放下弓,望着箭靶笑了一笑,又打马回到场边。 李晗风上前安慰道:“一箭比一箭好,再下回就能射中靶心了。” 李晗星听见了轻呵一声:“小六说得是,不过你不上阵杀敌,能不能射中也不要紧。” 李晗风对他四哥这话略有不满,不过夏修言好像并不在意。 他转头朝着校场边看了一眼,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站在那里。 忌刺探 忌刺探 秋欣然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错,宣德帝封了她一个司辰官,却没有什么正经差事给她。 特别到了万和宫后,她除了在司天监给白景明整理典籍之外,整日就是在各宫娘娘处混个脸熟。 她年纪小,嘴又甜,与这宫里的人也没什么利益冲突,还能掐会算,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再待上个几年说不准真能培养成将来皇帝身边的一代妖道。 秋欣然如今在宫里有了一点名声,许多贵人私下花重金找她算卦她倒不去,怕留个结交朝臣的口舌,只当宣德帝在场的时候,她才偶尔给人算一算。 到了宫里,各宫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找她算卦,她倒是来者不拒,且收费便宜,只拿一点儿零嘴和碎银子。 据说宣德帝听说此事,非但不怪罪,还觉得她尚且孩子心性,质朴可爱。 当然这话若叫夏世子听见必然是要嗤之以鼻。 那日她照例躲在花园偷懒,花木房的术儿垂头丧气地来找她,手上抱着盆死了的盆栽:“秋司辰,你替我算一卦吧,看看我什么时候能走运。” “你怎么了?” 秋欣然从石头上坐起来,将手上的书册子放在一旁。 术儿在她对面盘腿坐下,叹了口气:“夏世子屋里的盆栽死了,师父知道了必定要怪我没打理好。” 这万和宫里各个贵人屋内的花木都有专人打理,术儿就是负责每日给夏修言屋里的花木盆栽换水剪叶的,如今好好的盆栽养死了,管事的师父自然会认为他不尽心。 “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秋欣然从他手里把盆栽接过来,那是盆富贵竹,如今叶子已然都黄了,恹恹地垂在那儿。 她伸手拨了拨那叶片,突发奇想:“他是不是把药倒里头了?” 术儿一愣:“不好说”夏修言身体不好,他每回去给花木浇水,进屋便是一股药味,若是夏世子每回喝不完,将药顺手倒盆栽里头了,倒也难说。 秋欣然捻了点花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果然一股药味,但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皱着眉:“夏世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 术儿摇摇头:“只听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究竟什么病我也不知道。” 秋欣然拍拍手上的土,给他出主意:“这盆栽的事你先别告诉你师父,回去把枯叶修剪了等明天再把这盆栽送回去,就说浇浇水还能活,问他要不要再换盆新的来?” 术儿哭丧着脸:“那有什么用,这明摆着已经死透了,留在那儿过几日没活过来还不是要叫师父发现。” 秋欣然一脸天机不可泄露,冲他抿嘴笑道:“反正你这么拿回去也得被罚,不如听我的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 术儿将信将疑,过两日果然一脸不可思议地来找她:“秋司辰,今次我总算相信你是什么神仙转世了!” 秋欣然也有些好奇:“如何?” “我今早把盆栽送去照你说的跟夏世子一说,他果然将盆栽留下了。 我担惊受怕了两天,结果今天去的时候,那盆栽却不见了。 世子身旁服侍的下人告诉我,今早世子不小心将那花盆摔碎了,下人清理的时候就将花泥连同那株死了的富贵竹一块给扔了。” 术儿说到这些喜气洋洋,如今世子自己不小心将盆栽摔了,师父自然怪不到他头上,也算侥幸蒙混过关逃过了一劫。 秋欣然听后却有几分若有所思,术儿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自顾同她道谢,秋欣然露出个笑来:“无妨,也是你自己运气好。 不过记得这事千万别再同旁人说了,免得传到你师父和夏世子的耳朵里,就不止责罚一顿这么简单了。” 术儿连忙点头,自然不敢将此事说与旁人。 等术儿走后,秋欣然才开始琢磨这个事情。 九宗分为剑、药、易、玄、卜算、渊、乐正、金石、机枢九大门类,她虽是卜算出身,但也学过一些药理。 夏修言倒进盆栽的药渣里,她虽闻不出里头到底有些什么药,但其中一味“落霜”她却知道。 有一年春天她在山中服侍师父疗伤时,师兄千里迢迢从北地带回来过。 这药带毒,但毒性平缓通常入药是为了起以毒攻毒的功效。 夏世子没中毒为什么要往里头放这个? 她第二天叫术儿将盆栽放回去又故意这样说,他必然是听出来了,否则不会将盆栽留下又故意失手打翻,那么他就是知道有人在他药里下毒的了? 秋欣然想不通,只觉得这位夏世子果然奇奇怪怪。 后面几天她又远远见过夏修言几次,见他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他屋里的盆栽之后也是好端端的再没出过岔子,倒是术儿后来又同她来诉过苦,说是这两日总是疑神疑鬼,老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的感觉。 秋欣然疑心是那回自己替他找了麻烦,有些后悔,也只能提醒他这两日多加留意,若是去各个宫中伺候,尽量和人同行。 术儿听不出她话里的忧虑,倒是答应得高高兴兴。 再两天万和宫有使臣到,宣德帝于行宫设宴。 秋欣然那天眼皮跳得厉害,直觉或要出事,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夜里,设宴的百花园内灯火通明,却不见夏修言的踪影。 秋欣然忍不住同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世子称病缺席。 她直觉这事有些蹊跷,便偷偷溜了出来,跑去花木房找人,正巧半道上遇见了与术儿同屋的太监小喜,对方听她说完,也不由苦着脸:“早上出门去给各宫花木换水,一整日没见他回来,今天事情又多,他师父也正找他哪。” 秋欣然心里“咯噔”一下,忙朝着夏修言的住处跑去。 她一路上追悔莫及,不敢想那小太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自处。 夏修言住在瑾和宫,他似乎十分喜静,因而安排了这么个偏僻地方,连服侍的宫人侍卫都只有寥寥几个。 秋欣然赶到的时候发现他寝宫今日格外安静,若不是看二楼还有烛火,当真以为主人已睡下了。 且她一路走来,这宫里竟是连个侍卫都没见着,放在平常她必然要起疑心,今天情急之下竟不曾留意。 她刚到楼下,便听见二楼传来一声花瓶碎裂的响动,紧接着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人倒在了地上。 秋欣然心中一紧,慌忙跑上楼,刚到门外,便听屋内传来夏修言冷冷的声音,不知在同谁说:“追上去,这里我能料理。” 他话音刚落,便是一声破窗声,一个人影踩着屋檐向外掠去。 瑾和宫位置偏僻,靠近围场,后头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秋欣然一眨眼那人影已经消失在了夜幕中。 她定定神,事实上一路跑到这处,她脑子几乎已经不会动了,趁着最后一点勇气流失前,抬手敲了敲门:“夏世子,你睡下了吗?” 屋里霎时间一静,过了半晌才有人回应:“何事?” “圣上召您去百花园用宴。” “我今日身体不适,同圣上回禀一声,就说已经睡下了。” 秋欣然深吸了一口气:“圣上召您恐有急事。”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一推门,那门未从里面拴上,竟当真叫她一下推开了。 刚一进门,就看见屋内躺着一个身穿宫服的小太监背朝上倒在地上,旁边一地的花瓶碎片。 夏修言显然也没想到她竟然敢直接推门进来,面色一沉,闪过一抹杀意:“你来干什么?” 秋欣然看着眼前的景象,难以置信道:“你杀了他?” “他是受你指示?” 夏修言眉头一皱,见她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以为她是想逃,上前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手上力气极大,不一会儿功夫秋欣然就已经喘不上气来,只能面露惊恐地望着他奋力挣扎。 夏修言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忽然笑起来:“怎么,进来前没想过我会杀了你?” 他目光中流转着冷意,秋欣然确定这一刻他确实是想杀了自己。 这时候,他身后趴在地上的人却悠悠转醒过来,他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手按头用力摇了摇终于站起来。 还未转过身,秋欣然就绝望地认出来这绝不是花木房的小太监术儿,对方的身材远比一个普通太监要高大得多。 对方对眼前的一切好像还有些茫然,秋欣然却因为窒息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挣扎着抬起手指夏修言身后,也不知是在求救还是示警。 夏修言迟疑了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刚微微侧过头回头,就叫人一记手刀打晕在了地上。 秋欣然鼻腔里骤然间涌入大量的空气,力气却还未恢复,跟着弯下腰摸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因为窒息她眼眶里涌上生理性的泪水,一手撑地眼角余光中只能看见对方缓缓朝自己走来,还未来得及抬头,紧接着脖颈一痛,也跟着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宜灭口 宜灭口 秋欣然醒过来时,脑袋还是昏沉沉的,眼前蒙了黑布。 她挪动一下,才发现手脚都叫人捆住了,她挣了挣,发现捆得挺严实。 “别乱动。” 耳边有人低低警告了一声,这声音有点耳熟,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跟自己背靠背绑在一起的是谁。 还来不及说话,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个人立即噤声。 秋欣然感觉有人探身过来查看了一番,声音粗犷道:“这么长时间还没醒,你是下了多重的手?” 另一个声音尖细些的不耐烦道:“反正迟早要杀了的,留一口气在就行了。” “那是之前,如今情况有变,要把他活着带回去。” 那人说着忍不住踢了一旁的秋欣然一脚,嫌弃道,“倒是这个,你带她回来干什么?” “把她尸体留在那儿惊动旁人,带回来杀了再扔到这深山老林里也是一样。” “啧,就你事多。” 声音粗犷的那个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些,“就这么两个小兔崽子,耗了老子这么长时间,昨晚上还差点叫他身边那个侍卫给伤了。” “他侍卫怎么样了?” “追到一半恐怕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折回去了。 嘿嘿,迟了!” 声音尖细的那个犹不放心:“速度要快,等天亮接头人一来马上下山,他们夜里不好搜山,天一亮就来不及了。” “放心,信已经传出去了,再等几个时辰就成。”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声音渐渐远了。 他们二人谈话时有回音,秋欣然猜测他们如今应当是在一个山洞里。 他们又提到搜山,看样子两人还没被送出去,极有可能是在万和宫围场的那片山里。 等山洞里重新安静下来,确定只有他们俩了,背后的人低声道:“你听见他们方才说的没有?” 秋欣然一愣:“什么?” “他们暂时不会要我的命,你却是随时都要丢了性命。” 这话秋欣然自然听见了,她轻轻咽了口口水:“夏世子要说什么?” “在这儿只有我能救你。” 夏修言笃定道,全然不记得不久前自己刚干过什么。 秋欣然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大难临头能屈能伸:“你有什么办法?” “你要先答应我,一会儿我叫你干什么,你都要听我的。” “你叫我去送死我也去?” “你不答应现在就要去死。” 夏修言冷冷道。 秋欣然忍气吞声:“你说。” 背后的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她话里有几分合作的诚意。 可惜这山洞里只有他们二人,一时间也没有旁的合作伙伴可以供他选择。 时间紧迫,他往后仰了仰头,低声道:“我腰带右侧里有片软刀,你取出来替我把绳子割开。” 秋欣然大吃一惊:“你怎么会随身带软刀片?” 宫中行走这类利器都是禁物,若要叫人知道甚至能按个意图谋逆的罪名。 夏修言却不耐烦道:“你要不要等外头的人进来了我再一块解释给你们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秋欣然撇撇嘴,按他说得伸手去勾他右侧的腰带。 二人背对背绑着,绑匪大概是看他们两个一个女人一个病弱,放松了警惕,连身都不曾搜过。 不过也确实没人能想到夏修言这种每日在御前行走的,居然敢随身藏着刀片。 秋欣然双手反剪,眼睛上蒙着黑布,几根手指在他腰间够了好一会儿怎么都摸不到那块刀片,倒是摸得身后的人全身越来越僵硬,终于忍不住低斥一声:“你找到没有!” “找着哪!” 秋欣然心中慌乱,也不由心头火起回呛了一声,全然已经忘了二人的身份。 她身后的少年勉力做了几次深呼吸,克制情绪低声指挥道:“往左再左往下一点” “好”秋欣然终于在他腰间摸着个硬片,还未来得及出声,突然听得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忙闭上了嘴。 “醒了?” 进来的是方才那个声音尖细些的,他打量了两眼被蒙着眼睛绑在一处的两人,“别装了,我都听见声了。” 夏修言闻言冷冷开口道:“你是谁?” 那人嗤笑一声:“这你就别管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秋欣然趁他俩说话,悄悄地将刀片往手心里藏了藏,一边弱弱道:“你你们要杀谁?” 那人这才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怕了? 一会儿动手的时候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秋欣然闻言打了个哆嗦,往后头的人身上缩了缩,像是想往他身后躲。 夏修言立即领会了她的意图,果然侧过身替她用身子挡了挡。 那人瞧见了阴阳怪气道:“这时候还不忘怜香惜玉哪,放心,你俩一个都跑不了。” 夏修言镇定道:“你知道我是谁就敢绑我? 若是为了银子,我可双倍给你。” “你倒是知道自己值钱,”那人讥笑一声,“不过你的身价可比你以为的要高得多,留着你还有大用。” 他说着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两个人,嗤笑一声又回山洞外头躺着去了。 外头另一个粗着嗓子问:“里头醒了? 你跟他们两个小屁孩废什么话哪?” 那尖细嗓子的踢了对方一脚,叫对方挪点位置,提醒道:“警醒着点,你先去那边守着,看看有没有人找过来。” 另一个老大不愿意地站起来:“尽给自己挑轻松的活干,这儿挡风还舒服点。” “把你的箭带上。” 尖细嗓的踢了下他屁股,“一会儿我跟你换。” 外头其中一个似乎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山洞里的两人抓紧时间割开了身上的身子,将蒙眼的黑布扯了下来。 洞中黑黝黝的,只能凭着外头照进来的月光看清身旁的环境。 有个人影靠着洞口坐着,怀里抱着一把刀,身上还穿着太监的宫服,正是先前夏修言屋里被打晕的那个。 夏修言眯了眯眼睛,等视线适应光线,四肢也恢复了力气,才捡起方才被割断的麻绳,冲秋欣然打了个捂住嘴的手势。 秋欣然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贴着岩壁猫腰往洞外走,大气不敢出。 这山洞里泥面的土层,他踩在上头没发出一点儿动静。 秋欣然一颗心吊着,只觉得他这十几步路走出了几里地的感觉。 等他站到了距离洞口一步路的时候,原先坐在洞外假寐的人,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他眼前的地面上倒映着一个拉直了绳子的人影! 那人猛一起身,夏修言动作却比他更快,毫不迟疑地将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迅速拉直。 秋欣然亲眼见过那日校场他拉弓放箭的模样,一把练习用的小弓,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但这一回将绳索套住那人之后,只见他身子后仰猛地往后一拖,那个高大的男人竟然猝不及防间就这么生生叫他拖进了山洞里! 二人进了山洞,瞬间扭做一团。 夏修言躺在底下,死死拉住勒他的绳索不放,额间青筋暴起,眼眶血红。 被他勒住了脖子的人,背靠在他身上,双手拉着套在脖间的绳索,双脚蹬地,一时挣脱不得,如同一尾案板上的鱼,扑腾个不停。 但是无论从年纪还是身量上,他都比夏修言要有优势。 秋欣然见他眼看着要挣脱出来,想也不想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一下坐在他身上,怕他挣脱又怕他弄出太大动静引来外头的人,双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 对方一手扯着绳子一手探过来要去拉她,秋欣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咬牙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半分不敢松开。 终于渐渐感觉到身下的人扑腾的动静小了,他原先苍白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紫红色,额间青筋暴起,那双眼睛更是睁得几乎要出了眼眶,恶鬼似的地瞪着她,终于彻底失去了焦距,如一滩烂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夏修言松开了勒住他脖子的绳索,往后一仰躺在地上,一时山洞里只能听见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秋欣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便是等夏修言终于平定喘息抬手拍了下她肩膀之后,才下意识地一哆嗦,紧接着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他他死了吗?” 坐在尸体上的女孩面色雪白地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是难以掩饰的慌乱无措。 她大概第一回看见死人或者说,她大概第一次杀人。 夏修言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低低地“嗯”了一声。 “快起来,我们要马上离开这儿!” 他伸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尸体上拉起来。 秋欣然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山洞外头走去,等叫这夏夜的晚风兜头一吹,才感觉整个人又清醒了些。 这不知是哪里的山洞,也不知哪条路通往行宫。 月亮高挂在天空中,映得地面雪白,人影无所遁形。 忽然不远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夏修言瞳孔猛地一缩,知道山洞里的动静到底是惊动了另一个人,果断道:“快跑!” 秋欣然也立即反应了过来,两人慌不择路地沿着山坡往下。 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停了停,紧接着一声箭矢破空的声音穿透层层林梢飞驰而来,“噗”地一声扎破了血肉。 秋欣然脚下一个踉跄,便听身旁的人一声闷哼,瞬间半跪在地上。 一支箭翎扎进他的左腿,瞬间血涌入注,染红了他的衣衫。 夏修言紧咬下唇,眸色一黯,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又一次追了上来。 宜患难 宜患难 秋欣然远远瞧见一个虎背熊腰络腮胡的大汉沿着山坡追了下来,他身材之健壮远远胜过了方才那个尖细嗓的假太监,便是寻常的武将也少有他这般高大的。 秋欣然原本架着夏修言拖着伤腿走了几步,眼看着身后的人近了,身旁的少年终于暴躁地一把将她推开:“滚吧!” 女孩一愣,见他转果真停了下来再不看她一眼,转身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追上来。 秋欣然略一踌躇,咬咬牙回过头继续往林子里跑去。 “你小子倒有点骨气。” 那汉子很快赶了上来,眼看着另一个人影跑远了,晦气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左右那女娃不是他今晚要抓的人,只要这小子还在手里,这一趟任务就不算砸。 心中虽这样想,但想起山洞里同伴那冷了的尸体,依然克制不住心火大盛。 他冷笑着猛地揪起少年的衣领,一把将他掼在树上:“只可惜不自量力!” 这一下没有留手,夏修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疼得他差点吐出一口血。 身后一人合抱粗的树干簌簌摇动,落下满地的落叶。 “小兔崽子,我叫你跑!” 那汉子一圈抡了上去,夏修言叫他半拎在空中,偏过头堪堪避开,只感觉身后的树干都发出了断裂的呻吟。 他抬手抓住对方拎着自己衣领的手,一使劲将自己从他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地落在地上。 那人见他还敢挣扎,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紧接着飞身扑上去挥拳要打。 他心中满腔怒火,一拳头下去,夏修言恐怕就能叫他打得没了半条命。 谁知那拳头举在空中半晌没有落下来。 躺在地上的少年勉力睁开了眼睛,才看见方才那已经跑远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又折了回来,手中抱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趁他们二人缠打之际,一下抡在了那壮汉的头上。 她这一闷棍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手臂粗的棍子生生打折了,而跪在地上的人一声痛呼,竟还支撑着没有昏迷。 他伸手摸了下后脑勺,月光下摸到了满手的血。 这一下激发了他的凶性,秋欣然见他双目赤红,也吓懵在原地,手上还握着的半截棍子掉在地上,左右四顾却没有什么防身的兵器,只能又哆嗦着下意识拔下头上的银簪。 可这簪子太小,握在手上恐怕还没一把匕首来的长。 那汉子哪里会将这簪子放在心上,他踉跄起身,只将手一伸就已经握住了她的脖子,猛地一甩就将她摔到了树上。 只听见重重的一声落地声,夏修言疑心这一下把她全身骨头都给撞碎了。 他还叫那汉子按在地上,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手边一抹银光 那大汉将秋欣然抡在地上以后见她没了动静,回过身准备先来料理了地上这个小子,刚扭过头就见眼前银光一闪,“噗”的一声,利器刺破皮肉发出一声闷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没了进气,只徒劳地睁大眼睛,瞬间没了气息。 夏修言将扎进他喉咙里的银簪用力拔了出来,瞬间对方喉管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对方像座山似的,轰然倒在了一旁。 山间传来蝉鸣,一声长过一声,终于渐渐盖过了他的喘息。 夏修言双手撑着身子爬起来,拖着条伤腿走到倒在树边的女孩身旁。 她趴在地上,长发散开着,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没了生气。 少年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久久不敢将人翻过来去探她的鼻息。 方才那一下抡得太狠,他不禁回忆了一下那声动静,而小道童胳膊白细,稍一使劲就像能叫人折断。 他挪了下步子,忽然一愣,低头看去,发现叫人扯住了衣衫下摆。 “你要现在扔下我,可太不是人了。” 趴在地上的人疼得直抽气,声音也哑得听不出人声了,好在还有动静。 夏修言在夜色里无声地勾起嘴角撇开了目光,轻轻踢开了她抓住自己衣摆的手:“自己起来,要么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秋欣然相信以对方的为人确实干得出这种事情来,她心里暗暗将他咒骂了一遍,又在地上趴了许久才费好大功夫爬起来,站起来时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叫人拆碎又重新装起来一遍。 夏修言半跪在刚倒下的尸体旁边,不知在翻看什么。 这人的死相比第一个还要吓人,秋欣然远远站在树下,不再走过去了。 等少年看得差不多,她才问:“接下来怎么办?” “回山洞附近去。” 秋欣然疑心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回去。” 少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他从一旁捡了根粗木棍当拐杖,又吩咐:“去把他的弓箭捡回来。” 他们从山洞里逃出来其实还没多远,今晚想靠自己摸出山是不可能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整,夏修言的腿伤也需要包扎。 秋欣然一双桃花眼瞪着他,忍气吞声地将死人遗落在一旁的弓箭捡起来抱在怀里。 这附近有水声,二人循着声音走了不久,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山涧。 夏修言将脸上的血渍洗干净了,又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中了箭的左腿包扎。 所幸那一箭不深,未伤到筋骨,包扎后血很快止住了。 但应当还是疼的,秋欣然在旁边见他给布带打结时,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可就这样,他也没吭一声。 “你今晚看着还是很像将军的儿子的。” 女孩盘腿坐在他对面,一手撑着下巴忽然说道。 夏修言闻声看了她一眼。 她却不接着说了,也抬起眼睛望着他问:“你刚才为什么叫我一个人跑?” 夏修言缠绷带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反问道:“那你刚才又为什么回来?” 秋欣然噎了一下,才慢吞吞说:“我现在年纪小,心太软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对面的人听了嗤笑一声。 他伸手递了个东西过来,秋欣然低头才发现是她原先束发用的银簪。 上头的血已经叫他用溪水冲洗干净了,月光下闪着银辉。 她回忆起方才就是这东西一下刺透了绑匪的喉咙,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一言难尽来:“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她从地上随手捡了根小树枝,折成一段将披散在脑后的头发重新束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小道童的模样,完了还冲他歪头无声地炫耀了一下,十分狡黠可爱。 夏修言心中一动,垂下眼心中升起个“她今晚若死了确实有些可惜”的念头来。 现如今看这月色也不知是几更了,宫里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秋欣然百无聊赖地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不知比划什么,一边问:“要回山洞去吗?” “不回去。” “那你刚才”秋欣然一愣,她本以为夏修言执意要往回走,是因为山洞夜里安全。 “你想回去?” 秋欣然赶忙摇头,那山洞里还有尸体,她自然不想回去。 夏修言像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了一声:“你之前从没见过死人吗?” 他说得显然不是那些寻常过世的人,秋欣然有些不服:“你见过?” 夏修言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冬天的时候,迖越人有时会骑马夜袭村庄,他们抢走村里一年的收成,再掳走年轻的女人,一把火烧了村子。 村里的男人就套上绳子拖在马后,半路将尸体抛下,扬长而去。 第二天戍边的将士帮忙去找尸体再运回来,若无人认领就聚在一起一把火烧了。” 秋欣然大概是很难想象那个场面的,她艰难道:“我听说自从夏将军去后,琓州太平了很多。” 夏修言喃喃道:“西北太大了,一个琓州城守不住一片西北。” 在宫里他从没跟人说过这种话,不过跟秋欣然可以,因为他说完,对方就一脸茫然地问他:“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夏修言看她一眼:“方才那两个里其中一个是迖越人。” 秋欣然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们给绳子打结的手法是迖越人常用的。 迖越人擅长骑射和肉搏,方才死的那个用得也是迖越人摔跤的手法。” “在你药里下毒的也是他们?” 秋欣然又忙问,“对了,你把术儿怎么了?” “术儿是谁?” “就是花木房的那个小太监,每日来你宫里给花木浇水的那个。” 夏修言一愣:“那些话是你教他说的?” “什么话?” 秋欣然也叫他问得一愣,“我只叫他把盆栽送回去,想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药里叫人下了毒。” 夏修言脸色很差,他自然听出那小太监话里的意思,之后还特意叫人去打探了一番他的身份,结果手下回来禀报此人并无什么特别的,几天下来也没见他与什么人有暗中的来往,夏修言今晚这才扣下他准备将他身后的人引出来。 秋欣然见他满脸山雨欲来的神色,心中一惊:“你不会当真将他怎么了吧?” “我将他杀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秋欣然听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一时接不上话来,只能愣愣看着他。 夏修言又接着说:“你以为宫中死了一个小太监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你知道这宫里悄无声息地死过多少人吗?” 他冷冷道:“你是有些小聪明不错,但这地方,死得最快的往往就是那些自认有些小聪明的人。” 秋欣然叫他一番话给训住了,毕竟从小到大她实实在在没叫人这么教训过。 她下意识要辩驳,但发现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不假,她今晚跑去瑾和宫找他的时候,就是满心满眼的后悔,若是术儿因为她的自作聪明而丢了性命,那她难辞其咎。 “所以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她气恼道,因为心虚倒带出几分撒娇的语气来。 夏修言撇过头不搭理她,秋欣然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术儿的性命应当是无恙了,顿时松了口气,挪了点位置到他身边也靠着树干坐下了。 她往边上一坐,夏修言便立时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秋欣然好笑道:“干什么呀? 你不冷吗? 我又不挨着你。” 她刚说完,一阵夜风吹过,夏日白天酷热,夜里却还有些凉,尤其是在山里,风吹来更是带点萧瑟。 夏修言或许也觉得她一个姑娘家都不在意,自己却这般躲躲闪闪倒像是落了下风。 他瞥了眼过去,余光见她似乎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上去已困顿极了,像是某种温和无害的动物。 他顿了一顿,终于又将身子往回侧了些,今晚第二次冒出了这个念头:她今晚活着于他来说倒不算坏事,若只有他一个人,这夜里着实冷了些。 宜谈心 宜谈心 月上中天,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伴着一声长过一声的蝉鸣和潺潺的山涧声,秋欣然眼皮打着架,脑袋一点一点的直往下掉。 夏修言其实也早已困了,但第一回在这样的野外过夜,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不禁心绪纵横,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这时再看身旁如同毫无心事的少女,不由有些意难平。 于是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人:“夜里你睡在这山里就不害怕吗?” 秋欣然半梦半醒间,叫他摇醒了,神色还有些茫然,听他这样问,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回答道:“我从小住在山里,你说我怕不怕?” “你为什么从小住在山里?” 秋欣然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就在山里,我师父也住在山里,所以我自然从小住在山里。” 夏修言此前不知道她的身世:“你是个孤儿?” “不是孤儿怎么会在山里学这个?” 秋欣然这话答得颇有些没心没肺,但说的也算是事实。 九宗虽是个大门派,也不乏有许多世家子弟上山学艺,但这些人多半集中在渊、金石、药宗、剑宗这些地方。 会拜入卜算宗的,多半是求个栖身之处的孤儿或者为将来出师后有个一技之长傍身的弟子。 她分析道:“虽说当今圣上喜欢寻仙问道,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算不得正途,还是不如学一门踏踏实实的手艺来的靠谱。” 夏修言向来对这些神神鬼鬼之说没什么好感,也觉得六爻之术多是蛊惑人心的骗术,因而听她此言不由凉凉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学这个?” “因为我同他们不一样,”秋欣然颇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抿了个不大好意思的笑,“我师父说我是九宗卜算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天生就要干这个。” 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不同寻常的夏修言一时间竟半晌没接上话 “你怎么知道你师父不是骗你的?” 秋欣然莫名其妙:“我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而且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准,我自己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身旁的人有些回过味来:“你睡不着是不是在担心明天走不出去啊?” 不等夏修言应声,她又打了个哈欠:“要我替你算一卦吗?” 夏修言冷笑一声:“我不睡是等夜里来了野兽,好一个人跑了叫它将你叼去。” 秋欣然闻言下意识瑟缩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唬她,便又轻哼了一声:“这是皇家场,圣上驾到以后,侍卫一早就来清过山了,你当我不知道吗?” 她实在困得厉害,说着声音便低下去。 等过一会儿夏修言再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秋欣然第二日是叫人摇醒的。 她一睁眼发现天色还未亮,夜里风凉,她睡前两人还隔了点距离,醒来却发现自己紧贴着身旁的人,夏修言倒也没推开她。 秋欣然疑心他一晚没睡,将她摇醒的时候他脸色虽有些困倦,目光却很清明。 “怎么了,有人来找我们了?” 她揉揉眼睛,坐了一晚浑身酸痛得很。 夏修言却严肃道:“你还记得昨晚说过要听我的?” 昨晚他们困在山洞里的时候,她确实答应过。 秋欣然神色有些警惕起来:“唔可现在我们已经脱险了啊。” 夏修言冷笑一声:“你忘了那两个人说,天亮会有人上山接应他们。” “那我们趁他来前现在就下山去不就是了?” “若半路遇上了哪?” “不会吧,这么大座山头,哪儿那么容易遇上。” 秋欣然皱眉道,“何况遇上了我们躲起来也就是了。” “不行,”夏修言决然道,“我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侥幸上。” 秋欣然哑然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夏修言瞥她一眼,低声道:“你过来。” 秋欣然将信将疑地将头凑近过去,听他在耳边将整个计划说完,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疯了吗?” 对方面沉如水,虽不作声但显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要是答应了你,那就是我疯了。” 秋欣然喃喃道。 夏修言冷笑一声:“你误会了。” 他瞧着清早刚刚晨醒脑子还未转过来的人,补充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威胁你。” 听他面容平静地说出“威胁”这两个字来的时候,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晚上过去,这个人又一晃变成了个杀胚的模样,全然没了昨日那点微不可见的患难温情。 于是不大一会儿工夫之后,秋欣然委曲求全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催促踩在她背上的人:“你上去没有?” 夏修言昨日伤了一条腿,这叫他爬到树上的时候颇费了些功夫。 等终于上树坐稳以后,天空已经开始翻起了鱼肚白。 二人所在的地方是离那山洞不远的一处草丛中,夏季草木茂盛,少年坐在树上藏在茂密的枝叶后,若不走近了仔细看,难以轻易发现。 秋欣然等他上去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迟疑道:“你真得有把握?” “只要你能记着我刚刚给你画的线。” 树上的人冷酷地回答她。 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 秋欣然忍气吞声地在草丛后头躲好,静静地等着天亮。 就这样等了不多久,果然便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隔着茂盛的草丛,能看见上山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行宫中侍卫的衣服,背上一把长弓,是个汉人长相。 他一上山立刻发现了山洞中的尸体,大吃一惊连忙进洞查看了一番,等过一会儿出来时,面色有些难看。 秋欣然拿不准他究竟是昨晚那两人的同伙还是今早上山来搜救他们的宫中侍卫,不由心下踌躇了片刻。 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挪了下身子,草丛发出了一声窸窣轻响,立即惊动了山洞前的人,大声喝道:“谁!” 秋欣然从草丛中跳起来,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飞快地往反方向跑。 那侍卫从山洞外一路追了下来:“站住!” 秋欣然当然跑不过他,且听见身后拉弓的声音,当即停住了脚步,回过身举起手投降道:“好,你别过来!” 那人看清她长相,也像是一愣,继而惊喜道:“你你是圣上身旁那位新晋的司辰官?” “你认得我?” “自然认得,昨晚你失踪了,现在宫里都在派人找你们。 夏世子可同你在一起? 还有那山洞里躺着的又是谁?” 那侍卫放下弓,朝她走近了几步。 秋欣然又忙后退一些,大声道:“你你站在那儿别过来!” 那人脚步一顿,疑惑道:“怎么了? 属下是特意上山来救你们的?” “你当真是宫里派来找我们的?” 秋欣然狐疑道。 “千真万确,这行宫守卫森严,除了宫里的人还有谁能上来? 你既然说我们,可是知道夏世子的下落?” 秋欣然迟疑道:“世子受伤了,不在这儿。” 那侍卫大惊:“世子受伤了? 快,快带我去找他!”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秋欣然站在原地没动,像是暂时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眼看他快要到了跟前,站在树下的少女又忽然高声道:“等等!” 那人一愣:“怎么了?” “你当真是宫里的侍卫吗?” 十三岁的小姑娘个子还不到他胸口高,忽然侧着头问他,面上神色一派天真。 对方扯起嘴角笑了笑:“秋司辰还不相信,是要我把腰牌拿给你看吗?” 秋欣然摇摇头:“夏世子被人劫走,若是宫里知晓,自然连夜要派人搜山,怎么会等到天亮。” 那人勉强一笑:“正是天亮才叫下人发现世子不见了,所以这才上山来找。” “即是天亮才发现不见了,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叫人掳到山上来了? 不该先在行宫各处找一找吗?” 那人一愣,才道:“宫里自然也找过了,找不到才又派人到山上来找。” 他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往前又跨了一大步,“时间不等人,秋司辰还是快些带我去找世子,他若是有什么不测,谁能担待得起!” 秋欣然警惕地往后迈了一步:“你先别过来!” 但那人如何还耐烦与她打哑谜,三两步就走到了近前,眼看着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衣角,秋欣然猛地蹲下来尖叫一声。 她这声尖叫实在过于猝不及防了,那声音尖利,惊起了林中栖息的飞鸟。 来人一个晃神,几步外的树梢上一支箭翎“嗖”的一声直冲而下,千钧一发之际,他急急退开半丈避开了要害,但还是叫它一箭钉住了衣袍。 只听一声裂锦之声,他已察觉危险,但对方反应极快,不等他闪避紧接着第二支箭羽又已迎面而来,这回一箭刺透了他的左膝叫他立时踉跄一下,还未站稳紧接着又是第三支箭 对方动作极其稳健,换箭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丝毫犹豫,不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且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来人终于叫第四箭当胸贯穿,跪在了原地。 秋欣然急急站起来扑上去,抽走他背上的箭矢抵着他的喉咙。 那侍卫一时不敢再动弹:“秋司辰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手捂着胸口,神色僵硬地问道。 “行了,省省吧,谁派你来的?” 秋欣然瞥他一眼,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 对方梗着脖子依然是那个回答:“属下是圣上派来搜救夏世子的,方才已经说过了。” “你不说也无妨,等我下山一查便知。” 跪在地上的人闻声抬头,虽说他心中早有猜测,但看见树上方才射箭之人当真是那个传闻中病体缠身的夏修言时,目光之中还是不由流露出几分讶异。 夏修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家中还有亲眷吗? 若是没有朋友,兄弟总有几个?” 那侍卫闻言脸色一变,沉着脸道:“世子就是当真怀疑我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将我押下山去一问便知。” “你还想活着下山去?” 夏修言像笑他天真,慢条斯理道,“你若能将幕后指使之人供出来,我倒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那人脸色一变,知道他这是决意要将自己诛杀在此,突然起了狠性。 秋欣然见他忽然脖子往她箭尖上撞,吓得下意识缩手,后退半步。 那人正是瞅准了她色厉内荏并不敢当真杀人这一点,化掌为爪朝她抓来!秋欣然大骇,急急退开,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耳边突然“哧”地一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秋欣然下意识闭眼,等睁开眼便见咫尺之间,对方蓦然瞪大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转瞬轰然向后倒去。 一支箭羽擦着秋欣然的鬓发刺透了他的喉咙,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忌谣传 忌谣传 秋欣然虽然短短一天里已经亲眼目睹了三次死亡,但这么近距离的还是第一次。 夏修言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疑心她是吓傻了,只上前轻轻拍了她一下,就叫她瘫坐在了地上。 他嗤笑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到尸体旁,开始翻检对方身上的东西,从身上搜出一块羽林军的腰牌,还有一封叫血染红了的密信。 夏修言拆开来看,上头只有四个字“勿忘君约”,落款处盖了一个图案怪异的印章,不知主人身份。 秋欣然惊魂未定站在一旁拿袖子擦了擦脸,看夏修言将信纸叠起来收好朝自己走过来。 她现在对这位夏世子感情有点复杂,如果可以,她这辈子不想跟他作对。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秋欣然抢在他开口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不告诉别人什么?” 秋欣然瞥了眼他手里握着的箭,夏修言微微挑眉:“你见过我骑射?” “校场见过一次。”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夏修言捏着弓,又问:“你还知道什么?” 秋欣然下意识要否认,对上他的目光,又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其实一直都在装病吧?” 当真病痛缠身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短时间内连拉数次弓的力气,也不可能能够将弓拉得这么稳每一箭都射得这么准。 夏修言果然没有否认,他用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的神情问她:“还有哪?” 秋欣然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不要杀我灭口?” 林中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秋欣然睁开眼看见对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跟前,仿佛当真在考虑她的下场。 过了半晌,才听他斟酌道:“我昨天说过,有些小聪明的人死得最快你如今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秋欣然鼓起勇气:“你的腿受伤了,我可以跑。” 夏修言凉凉地瞥她一眼:“你可以试试是你的腿跑得快,还是我的箭比较快。” 他说得对。 秋欣然脑子里转了千万个念头,发现皆无济于事后,反倒破罐破摔负气道:“可不是我故意想知道的!我要是昨日撇下你自己跑了,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所以你昨天实在很应该一个人逃跑。” 夏修言走近一些,惋惜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俯下身凑近一些,秋欣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恐,本能反应叫她快跑,但她刚一动,便觉颈边一痛,随即就失去意识。 秋欣然再睁眼已躺在了自己行宫的屋子里。 原舟本在一旁守着,见她悠悠转醒松一口气:“可算醒了,再不醒我要去找太医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见她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忧心道:“不会是摔坏了脑子,可还记得我是谁?” 秋欣然颇没好气地挥开了他伸到眼前的手,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我怎么回来的?” “天一亮,瑾和宫的侍卫发现夏世子不见了。 他的近侍叫人发现晕倒在后山的场旁,说是昨晚有歹人夜袭瑾和宫掳走了世子。 圣上大怒,命人搜山,好在你与世子安然无恙。” 秋欣然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又问:“我晕过去多久了?” “一天了,”原舟起身推开窗,外头果真夕阳沉沉落下,“行宫居然混入了歹人,圣上下旨立即回宫,你再不醒恐怕明天就要叫人抬上马车回去了。” “夏修言哪?” “夏世子左腿负伤不过应当不大严重。” 原舟瞧着她,一脸肃容地警戒道,“外人面前,你切不可直呼世子名讳,私下也当注意。” 她这师弟年纪比她大辈分比她小,从在宫中任职,这回白景明安排他看顾着自己,也是怕她在宫中不够谨小慎微礼数周全。 不过秋欣然如今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干脆利落地问:“夏世子回来时怎么同圣上说的?” 原舟一头雾水:“这我倒不知道,只听宫里传言说你们被掳上山,结果匪徒起了内讧,叫你们侥幸逃了出来。” 秋欣然若有所思,知道夏修言应当是编了套说辞在圣上面前替他自己瞒了过去。 他既然在山上没打算杀自己灭口,那如今回到宫中人多眼杂,应当也不会再想要自己性命。 想到此处,她松了口气。 原舟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了,我今日还听说了一桩事情,实在有些离奇,我觉着多半是谣传,所以想问问你” 他话未说完,秋欣然已重新躺下来拉起被褥盖在了头上:“既然离奇便不要细究了,我头晕得很,有什么你明日再和我说吧。” 原舟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念及她刚醒也不再多加打扰,很快替她合上门退出了屋外。 于是秋欣然回宫以后,才终于听说了那日这个离奇传言的完整版。 那时夏修言以养伤为名,连着许久没有出现在宫中。 原舟过不久升任了押宿官,事务繁忙起来,倒是她这个司辰官本是闲职,回宫以后就顶替了原舟的位置,跟着白景明在司天监历练。 学宫中的课程以六艺为主,不过宣德帝好寻仙问道,便希望储君也能上知天下知地理,每五天又额外开了一门天课,负责讲授的正是白景明。 于是秋欣然每五天便也跟着去学宫一趟,充当随侍书童,在旁记录整理当日的讲学内容。 可惜天一课内容艰涩难懂,实在叫人难以打起精神。 白景明自然也明白众人的痛苦,因而讲授时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额外布置功课,也不定时抽检。 学宫众人见状越发没了忌惮,一到天课,称病不来的就有好几个。 整堂课上听得最认真的到最后只有原先跟来伺候笔墨的秋欣然,半个时辰下来除了提笔抄记之外,几乎一动不动,这种定力便是学宫中自认勤勉的周显已也要自叹不如。 自她来后,白景明倒是讲得更仔细了,也更叫底下听不明白了。 他原先讲课底下没人听,现如今自己带了个学生过来,名正言顺地借着替皇子讲学的名头顺道为学生授课,底下的人也乐得老师不管,一段时间下来,倒是师生尽欢。 那日散课后,白景明已先一步回去了,她还留在学宫里慢吞吞地将当日讲学的笔记整理完。 李晗园走到她桌旁盘腿坐了下来,好奇道:“欣然,一会儿骑射课你跟我们一块去吗?” 秋欣然摇头,婉拒道:“我一会儿还要赶回司天监整理年历。” 李晗园闻言似乎觉得可惜:“哎,还以为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能看看你射箭。” 秋欣然提着笔的手一顿:“什么射箭?” “看你射箭呀,”小公主一脸天真无邪,“他们说你射箭很厉害,我想看看。” “他们是谁?” 秋欣然一头雾水。 李晗园叫她问得更加一头雾水,她回头看了眼这屋里的其他人,迟疑道:“他们就是他们啊。” 二人面面相觑许久,忽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四皇子李晗星老神在在道:“秋司辰深藏不露,这宫里现如今可人人都在传你箭术如神,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秋欣然眨眨眼,心里山崩地裂,面上八风不动:“这话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吗?” 郑元武也从一旁参与进来,解释道,“你与修言那日在行宫被劫,后来侍卫上山找到了那三具尸体。 修言说那天晚上其中两个内讧,一个将另一个勒死了,你们便趁乱逃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吗?” 秋欣然斟酌着点点头:“唔确是如此。” “后来活着的那个见你们跑了,便追上来。 修言叫他射伤了腿,你趁机拿棍子从背后偷袭他,又用簪子将他喉咙刺了个洞,是不是?” 秋欣然迟疑道:“倒也不假” 周围人看着她的目光瞬间肃然起敬,便是李晗意也看了过来,神色复杂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魄力能将人用簪子刺死了,之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郑元武听她没有反驳,对此前的传言更是深信不疑:“再之后早上内应上山,你躲在树上一箭他射死了,对不对?” “”秋欣然艰难道,“倒也不尽然。” 听她这样说,李晗意像是松了口气,面上又重新恢复些傲然的神情:“我就说,那弓有多重,你能不能拉开都是两说,还一箭毙命简直天方夜谭!” 不过不等他得意多久,一旁的李晗灵也忍不住道:“不是你? 难不成当真是修言?” “那更不可能!” 李晗意断然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演武场射箭的那个样子!” 众人一想也很有道理,郑元武皱眉道:“但当时只有你们两个,总得是你们其中一人吧。” 他说完其余人皆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秋欣然大脑转得飞快,一息之间已镇定下来:“我是说传言有些夸大了,百步穿杨一箭毙命都是谣传!” 她定一定神:“那日我躲在树上连射了好几箭都没有中,混乱之中是夏世子伤到了他的左膝,才叫我有机会射中了他的胸口。”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毕竟射中胸口确实比射中膝盖的难度要小得多。 李晗风却又皱眉说道:“可我听说,那绑匪的致命伤是喉咙上的那一箭,那不是你射的?” “那一箭”秋欣然顿了顿,“那一箭实则是匪徒见身份暴露,知道自己死路一条,拿箭自尽的。” 原来如此! 这说法比之前的传言倒确实有信服力得多。 众人对这一番解释心满意足,纵然知道那日情势并不如传言那般,也觉得他二人的经历十分惊心动魄。 李晗园感叹道:“不过欣然怎么会射箭?” 郑元武开口道:“九宗亦有剑宗一派,只是没想到山上女子竟也习武。” 秋欣然谦虚道:“山中习武不过强身健体罢了,比不得各位英武。 那日若在山上的是这屋里任何一位,恐怕都不会比我狼狈。” 其余人细想深以为然,夏修言这样的病秧子与她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小道士都能全身而退,换了这屋里其他人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这奉承话说得人身心愉悦,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山上的细节,这才四下散去。 李晗风散学后拐去公主府探望夏修言,下棋时顺道将今天学宫中发生的事情转述给他。 夏修言握着棋子的手一顿,忽然无声地笑了笑:“她这样说?” “不错,”李晗风同他求证道,“她说得可是真的?” “你改日叫她当众射一次箭不就知道了。” 宜打赌 宜打赌 入秋以后,夏修言终于重新回学宫来上课了。 进门时,里头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正吵吵闹闹。 他刚一进门,便听李晗意高声道:“你就说你赌不赌!” 说实话夏修言听见这声音一点不意外,李晗意这人一向如此,每回走进学宫你若能听见谁在大声嚷嚷,八九是他。 不过随之而来的声音倒是叫人有些意外,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环绕中,有个微弱的女声努力争辩道:“但这比试不公平”随即又被周遭的其他议论声湮没。 李晗风是第一个注意到夏修言回来的人。 他回过身看他,招呼道:“腿上的伤好全了吧?” 夏修言点点头,他没走过去凑那头的热闹,扶着自己的书桌坐下,才漫不经心开口道:“又怎么了?” “秋要到了,二哥正拉着秋司辰要跟她比试。” 李晗风说着又笑起来,“前两日父皇训二哥只知玩闹不将心思用在读书上,不知怎么又提起了秋司辰,说他不成武不就,便是个女子也不如。 二哥听了自然不服气,回来就要拉她比试。” 这事确实有些好笑,学宫中生活枯燥,众人巴不得找点乐子,以至于个个看热闹看得兴高采烈。 李晗星在旁边煽风点火:“二哥我劝你还是算了,免得到时候赢了大家说你胜之不武,输了又说你技不如人。” 李晗园也皱着小脸不平道:“就是,二哥比欣然大这么多,再说你是男子欣然是女子,你力气也比她大!” 旁边还有人起哄:“二皇子只管赢了就是,可不管什么以大欺小!” 李晗意眉头紧锁,暴躁道:“不成,我非要同她比,不然我在父皇面前可再也抬不起头了!” 他边说边恶狠狠地看向秋欣然:“你说,你觉得怎么比才算公平? 要不我到时候让你几箭。” 秋欣然一个头两个大:“不必比,我自愿认输。” “那不成,这传到父皇耳朵里岂不真成了我欺负你!” 秋欣然忽然瞥见坐在位置上的夏修言,微微一愣,心想: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正遇上夏修言也抬眼看过来,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日醒过来后,秋欣然也想了许久,在山上夏修言说要杀她灭口最后却放她一马这事儿到底本就是他与她开了个玩笑,还是一时心慈手软,又或是想留着她好替他收尾? 但那以后,夏修言再没在宫中露面,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干脆就不想了,反正术儿之后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也再没有人因为那晚的事情来找过她。 但如今她眼前这个麻烦,可算是替夏修言背锅才惹来的。 秋欣然如同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努力想要通过目光向他传递求救的信息,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件事上他俩起码能算一条船上的人,按常理推论,夏修言应当不至于见死不救 当然,这只是她的按常理推论。 事实是,夏修言对上她的目光以后,颇为冷淡地转开了头 人群中李晗灵忽然开口道:“依我看你们不如再各找一个人,分为两队,一男一女,这样不就公平了?” 李晗意眼前一亮:“好主意!” 他立即去看秋欣然,居高临下道:“这屋里的,我让你先挑一个,怎么样?” 浑然已默认将这一屋子的人都算了进来。 李晗星方才煽风点火痛快,如今却第一个反对:“那不成,谁要掺和你们的事情,若是输了难道还要一同受罚?” 李晗风也笑着问:“对呀,二哥还没说比试输了如何? 赢了又如何?” “输了任你处置,赢了”李晗意摸着下巴斟酌道,“赢了你就替我算一卦。” 秋欣然狐疑道:“二皇子不是一向不信这个?” 李晗意面色有些可疑地发红,粗声粗气道:“那你一个小小的司辰官有什么可输给我的? 我难道不是替你着想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彩头吗?” 他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了,秋欣然听了觉得这个赌看样子是非打不可了,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不过先说好,这赌约只关你我,不论他人,就是要找人组队,那也与他们无关。” “好好好,就你啰嗦!” 李晗意嫌弃道,他转头看了眼一屋子看好戏的人,“你们怎么说?” 少年郎正是孩子心性,多数人跃跃欲试,虽有部分眉目间隐有顾虑,但一时无人反驳,便也只得将不愿埋在了肚子里。 李晗意见无人反对,便又兴致昂扬地回头催促道:“好,你选谁?” 夏修言低头看着手上的书册,像是压根不关心这屋里发生的事情,但手中的书迟迟没有翻过一页。 他一时也有些拿不准自己心里的想法,论理这事情实在无聊得很,他也一点不想参与进去,何况还要比试,他在这京中一向谨慎低调,这事情风险太大,傻子才会把自己搅和进去但要当真没人同她一块,她打算怎么办? 她到底会不会骑射别人不清楚,自己可是最清楚不过,到时候圆不上山上撒的谎,别连累了自己。 啧,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蠢,李晗意是个傻的,她也能跟着上钩,当真是蠢到了一块去! 夏修言有些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正默默烦躁间,忽然听她清一清喉咙:“那我选” 秋欣然转头在这屋里看了一圈,有几个不愿惹事的,同她目光碰上了便生硬地转过头去,有几个性子直爽的则恨不得立即起身毛遂自荐,一时间屋子里落针可闻。 “我选郑世子!” 小道士最后眯着笑眼瞧着最后一桌高大的少年,语气轻快道,“不知世子可否愿意?”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郑元武看了过去,少年坐在椅子上略意外道:“秋司辰问我吗?” 秋欣然冲他笑一笑,诚恳道:“正是,郑世子骑射技艺高超我早有耳闻,不知世子愿不愿意参与我与二皇子的赌约?” 郑元武听她这通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秋司辰不嫌弃,我自然愿意。” 郑元武无论骑射还是武艺都是学宫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秋欣然最后选了他倒也算是意料之内。 其他人也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略有遗憾,总之想起之后秋的比试,神色又都振作起来。 李晗意见她选了郑元武,轻哼一声:“你倒是会挑人。” “二皇子可是后悔了?” 秋欣然笑眯眯地问。 “谁会后悔!你选了个郑元武我就怕了你不成?” 周遭又重新吵吵闹闹,李晗风围观了今日这一场赌约,还有些意犹未尽:“秋司辰既找了郑元武帮忙,胜算还是不小,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他转过头问身后的人。 忽听一阵书页翻动哗哗作响的声音,身后人似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来:“无聊。” 李晗风一愣,见他低头盯着书页,神色不虞目光冷淡,好似当真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嗤之以鼻。 夏修言为人时而喜怒无常,他倒也摸得清几分他的脾气,见状唇边露出个无奈的笑,又将头转了回去。 宫里西边有一处校场,是羽林军每日清早练兵的地方。 平时学宫的武术骑射课也在那处,宫里有什么蹴鞠马球的比赛也在那儿,场地宽敞可以跑马。 宫里没什么可以玩的地方,若是不出宫,一群皇子勋贵们就喜欢去那儿打发时间。 那日武术课刚下,一些有事的收拾了东西就各自回去了,但还有大半留在这里。 校场旁边是个宽敞的看台,既可遮阳视野又好,一群人坐在看台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李晗风叫人上了壶茶,随手递给身旁的人,好奇道:“你今天怎么有兴趣一块留下来?” 夏修言往日一向是下了课就走,像极不愿意在宫里多待的样子,今日竟跟着众人留下来一块看热闹倒是难得。 一旁的人不作声,低头尝了口茶,反问道:“二皇子如何说动的七公主?” “晗如嘛,她本来也喜欢这些。” 李晗风笑一笑。 李晗意最后拉了七公主李晗如来跟自己作陪。 李晗如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二人都是陈贵妃所出,今年正十四岁。 原先也同九公主一般在学宫里跟着哥哥们一块读书,但眼看明年就要及笄,近来才少在学宫出现。 兄妹两个性情十分相近,在一处时也时常争吵。 李晗如一个养在宫里的公主,琴棋书画并不出色,马球蹴鞠却是一把好手,便是同一般男儿过招也是丝毫不怵。 周围忽然一片叫好声,原来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李晗如打马而过,经过靶子时挽弓连发三箭,发发中靶,其中一支更是正中靶心! 李晗意见状也骑了马过来喜气洋洋地夸赞道:“母后天天念叨你女红不行,要我看你这双手就不是用来捏绣花针的。” 李晗如听他夸完脸黑了一半,不过她倒也知道自己二哥这秉性,只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神态间对方才这一手也有几分自得。 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原地绕了一圈,她又将目光落在了另一边的校场角落上。 那一头穿着雪青色道袍的小道士在身旁人的搀扶下手脚并用地上了马,还未坐稳,那马儿动了下蹄子,瞬间惊得她弯腰就抱住了马脖子。 另一边搀她上马的少年一脸的哭笑不得,仰着头像在安慰她,半晌才见她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却怎么都坐不直身子,看着简直像要吓哭了。 李晗意顺着她的目光显然也看见了这一幕,发出一声嗤笑:“看样子我们是赢定了!” 他神色轻松地调转了马头,又冲着靶场拍马而去,留下一旁脸色晦暗不明的女子,过了一会儿也一咬牙扭头跟了上去。 忌惊马 忌惊马 看台上李晗星拿着把扇子摇了摇,过一会儿奇怪道:“秋司辰那边还在干什么哪?” 李晗风坐得离他近,闻言好心解释道:“秋司辰似乎不会骑马,想来元武还在教她。” 李晗星摇扇子的手一顿,啼笑皆非:“她会射箭却不会骑马?” 李晗园不服气地替她争辩道:“谁说会射箭就非得会骑马?” 这两者确实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李晗星轻嗤一声:“那还比什么? 二哥岂非赢定了。” 李晗园却道:“郑家哥哥赢过二哥,七姐赢过欣然,最后谁赢那也是说不好的事情。” 她神色有些得意,李晗星忍不住伸手去捏她肉乎乎的小脸,乐道:“我一会儿就把这话去告诉你二哥。” 李晗园小脸上神色一滞,结结巴巴道:“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看台上众人都笑起来,夏修言依然懒懒地望着校场,目光不知在看哪里。 下头两人骑在马上,并排围着校场绕圈子。 起先走得慢一些,这样几圈之后,马上的女子终于开始习惯起来,一手松开缰绳,隔着一臂的距离拍拍另一匹马上的少年,指着两人的马,既惊又喜地不知在说什么。 郑元武坐在马上笑出声来,少年人的笑容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十分耀眼,倒是秋欣然像叫他给笑傻了,望着他一脸的茫然,使她的模样看上去更好笑了。 郑元武抹了把脸,笑得身下的马都开始不安起来。 这一幕落在李晗风眼里,叫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不由自主道:“秋司辰这个人有时候还是挺有趣的。” “嗯?” 身旁的人像是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声。 “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回周显已请她去家里做客。 那回其实是他姐姐回娘家小住,让周显已请她到家里来帮着算算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身孕。 你知道秋司辰一向不大爱替朝臣算卦的,于是周显已找她的时候没有明说,只等到了府上在水榭与那周夫人偶遇一回。 几人寒暄的时候,秋司辰随口夸了她怀里的猫几句,那周夫人就趁机说这猫是她相公送给她的,二人待它就如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但只有一只猫到底还是寂寞了些。 秋司辰听了就安慰说夫人不必忧心,家中很快就能再添喜事。 之后不出一月周夫人果然传来喜讯,周显已便喜气洋洋地拿了几个红鸡蛋来同秋司辰道谢,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晗风同夏修言卖了个关子,身旁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显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情,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事儿李晗园却是不知道的,于是不等夏修言应声,便抢着问道:“结果怎么样?” 李晗风笑起来:“结果秋司辰一头雾水地问他:你们尚书府的猫生了崽子都要送红鸡蛋的吗? ” 他话音刚落,周遭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就是夏修言闻言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 只有李晗园还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不是说有孕的是周家哥哥的姐姐吗?” 身旁有人同她解释道:“有孕的是那位周家小姐不错,但秋司辰那回是看出猫已怀了崽子,所以才说家里会添喜事,没想到那位周夫人是在求她替自己看看什么时候能怀上身孕” 李晗园恍然大悟,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校场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众人忙往场中定睛一看,发现是李晗如刚在靶场射箭,过靶之后原该调转马头回去,却不知怎么的直直朝着校场外骑马绕圈走的两人冲了过去。 事出突然,马的速度却飞快,转眼已到了眼前。 秋欣然刚适应了坐在马上的感觉放松一些,突然一匹骏马迎面直冲而来,吓得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身下的马儿也明显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嘶鸣,前脚离地本能躲避,差点将她甩下马背。 郑元武在旁先稳住了自己的马,一边同她高声提醒道:“拉紧缰绳!” 秋欣然一个激灵,慌忙急急拉住缰绳,马儿刨着土倒退几步,就在二马即将迎面撞上的时候,李晗如忽然急拉缰绳,长呼一声:“吁”她身下刚像发了疯似的棕马高高扬起马蹄,在离秋欣然近一臂远的距离堪堪止住了冲势。 那马打了几个响鼻,又恢复了之前温顺的模样。 李晗如坐在马上如同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看了眼马上吓得面色苍白的小道士,目光中隐隐带些不屑。 “七公主,你方才这样太危险了”郑元武坐在马上面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免有些生硬。 李晗意这会儿终于也骑着马赶了过来,发现没有什么人受伤后松了口气,他看了眼李晗如身下的马:“你没事吧? 要不换匹马?” 李晗如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又离开了。 校场边的三人眼见她骑马到了场外,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了一旁的侍从,竟是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扬长而去。 “诶她什么毛病?” 李晗意不满地嘀咕一声,只能又追上去,跟着跳下马也离开了校场。 看台上众人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转眼间校场上的人已走了一半。 “二哥他们是怎么了?” “七公主的马受惊了吧。” “” 众人议论几句,面面相觑。 但又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再没什么热闹好看,许多人便也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李晗风问身旁的人:“你回府吗?” 夏修言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要去福康宫。” “难怪你今天不急着走。” 李晗风笑了笑,这时间太后应当还在午睡,于是他便站起来,“那你再坐会儿,我先走了。” 校场上郑元武目送李晗如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见秋欣然仍有些惊魂未定,不由问道:“还好吗?” “还好。” “那今日还练吗?” 秋欣然张张嘴,她约莫想说不练了,但过了一会儿才哭丧着脸同他承认道:“我其实不太想练了但我现在不敢下来。” 她这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好笑,郑元武低着头掩饰了一下眼里的笑意,才抬头道:“那我牵着马带你走两圈吧。” 郑元武从马上跳下来,将自己的马交给随从,又亲自去牵她的马绳,领她在校场走圈。 秋欣然这样在马上坐了一会儿,才觉得原先发麻的脚渐渐有了知觉,望着前面替她牵绳的少年,不好意思起来:“可以了,怎么能叫世子替我牵马。” 郑元武闻言随意地笑了笑:“这没什么,我爹说我如今若是去他的军营,也就是个牵马的。” 秋欣然调侃道:“那世子这是拿我先练练手?” 郑元武也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不错,是我该多谢秋司辰给我这个机会才是。” 说完二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过一会儿郑元武又开口道:“方才的事情希望司辰不要同七公主计较,她性子直率好恶分明,但不是什么坏人。” 秋欣然连忙道:“这我自然晓得。” 她也看出来了,方才李晗如应当是故意放任马儿冲过来的,以她的骑术能在那么近的距离里立即止住了冲势,不太可能是意外惊马。 想到这儿,她不免有些好奇:“那位七公主是不是属意你?” 郑元武显然料不到她竟会将这话大咧咧地说出来,不由磕巴了一下:“不、怎么会。” 但他的反应过于明显,秋欣然了然于心:“唔,那应当是我想多了。” 二人又不作声,过一会儿郑元武又像忍不住似的,忽然低声道:“何况我与七公主也没有可能” “为什么?” 郑元武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知道夏将军吗?” 秋欣然一愣:“夏世子的父亲吗?” 他点点头:“夏将军当年娶了明阳公主,两人夫妻恩爱,婚后夏将军卸去了军中的职务,留在京城再没去过边关。 那时候,边关告急,世人骂他耽于安乐留恋富贵,但我爹说他是因为叫长安城困住了。 明阳公主深得太后和皇上宠爱,这世上女子人人都能是寡妇,但公主不能;天下男子尽可为国捐躯,但驸马不可。” 秋欣然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听到此处也不由问道:“后来哪?” “后来没有多久,明阳公主过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夏将军悲痛欲绝,向朝中请命远守边关,离开这个伤心地,圣上答应了他的请求。” 郑元武提起这些事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敬佩之意:“那时琓州是边关苦寒之地,常受迖越人侵扰,朝中无人肯去。 夏将军去后一边远拒迖越,一边内整商贸,十几年下来琓州城再不是当年那个琓州城了。 琓州当地有歌谣:但见昌武军,威名镇八方。”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秋欣然喃喃道。 郑元武叹一口气:“不错,功高盖主。 三年前圣上托太后惦念外孙为由,将修言接到京中养病,大约也有这方面的忌惮。 修言虽自小多病,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朝廷已有了一个夏弘英,就不需要再有一个夏修言了。 二人又默然许久,秋欣然才又问:“你也想从军,就不怕” 郑元武大概也意识到这话题太过沉重,神色略松快了些:“郑家不一样,我爹虽领兵镇守西南,但西南本就是安江王的封地,朝廷需要人在西南均衡各方势力。” 秋欣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被留在京中也是朝廷不想你同西南那边结亲。 这样说来,你未来还是很有可能娶一个皇室宗亲之女的。” 郑元武没想到她竟一点就通,愣了一愣摸摸头道:“虽是如此,但我” 他后面的话虽没说完,但秋欣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夏弘英与明阳公主这样的前车之鉴在,郑元武应当是不太愿意娶一位公主回家的。 转眼间两人绕着校场已不知走了几圈,看台上众人早已散去了。 傍晚起了秋风,秋欣然望了眼空荡荡的看台,第一次想念起静虚山上无垠的黄昏来。 宜做客 宜做客 秋欣然站在小小的庭院里,两手拉着弓,维持了这个姿势快要一炷香的功夫,手已抖得同筛糠一样,余光落在一旁香炉上快燃尽的香,小幅度地垮了下肩膀。 坐在树荫下的年轻人低头喝了口茶,浑似头顶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抬地提醒道:“手拉直,放下来就重来。” 院中拉弓的人精神一震,咬牙切齿地又将手拉直了。 小院万籁俱寂,只能听见院中少年喝茶时杯盖轻磕杯沿的脆响。 秋日阳光晴好,是个适合午睡的好天气。 秋欣然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会在这儿拉弓?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李晗如校场骑射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且说法是七公主不慎冲撞了校场边的宫人,差点将自己摔下马。 将太后很是吓了一跳,第二天陈贵妃来福康宫里拜见时,太后还专门提起这件事问了问。 七公主转眼明年及笄,陈贵妃正是替她物色夫婿的时候,又正发愁这女儿平日行事过于不羁,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回了寝宫,就将李晗意并李晗如兄妹两个找来,斥责了一通。 尤其是李晗意,更是被训得找不着北,说他丝毫没有个做哥哥的样子,自己整日不学好也就罢了,如今还拉着妹妹打马射箭,实在不像话! 兄妹俩想来在这个过程中也是辩驳了几句,但看这二人的脾性便可推断出二人的母妃又岂能是寻常人,当即拿了戒鞭要上家法,将宫里闹得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双方各退一步。 陈贵妃的意思是:李晗意我是管不了你了,但李晗如后头几天给我在宫里闭门思过,不要整日想着出去。 于是第二天李晗意脸黑得跟个锅底似的来找她时,秋欣然满心以为他是来跟自己取消比试的。 正松一口气,却听他说:“这比试是不能就这么算了的,不过要换个法子。” 李晗意蛮不讲理道:“这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骑射出色年纪又同你相仿的女子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能跟郑元武组队!” 秋欣然警惕道:“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你我骑射的功夫是差不多的,那我们再找两个差不多的也就是了。” 李晗意顿了一顿,大度地抛出两个人选,“夏修言和周显已两个,我让你先选一个。” “” 学宫里骑射课的榜首之争向来十分激烈,但末尾一名则十分稳定,通常都是周显已,若偶然夏修言那日未称病一道来上课了,那就是夏修言。 秋欣然不禁问道:“这事夏世子同周世子都已经答应了吗?” “这你就别管了。” 李晗意大手一挥,“你只管选一个就是。” 秋欣然顿了顿,沉思良久才道:“那我选周世子。” 她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人满脸山雨欲来之色,叫她不由迟疑了一下,改口道:“或是夏世子吧。” 李晗意神情瞬间阴转晴,满意道:“好,就这么定了。 你同夏修言,我同周显已,到时候胜负秋见分晓。” 他说完这话就扬长而去。 彼时秋欣然仍抱有一丝侥幸,以她对夏修言的了解,他既然一开始打定主意不掺和,就万万没有临了又反悔的事情。 结果事实证明她确实十分不了解夏修言这个人。 夏修言既然答应了,周显已自然也不敢不答应。 之后不久,秋欣然在学宫遇见了他,二人结伴回去的时候,便听小胖子一路幽怨地埋怨她:“欣然,你为什么不选我啊?” “我一开始也想选你”秋欣然叹了口气,“但我哪敢跟二皇子抢人啊。” 听说是李晗意主动选的自己,周显已看起来似乎高兴了些,但很快又垂头丧气道:“可二皇子对我要求太高了,他比教习师父还要凶。” 秋欣然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练习时李晗意那副暴躁的模样,闻言颇为同情地安慰道:“哎,我也一样” 她本意想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这话落在周显已耳朵里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了。 只见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你教夏世子的时候,也很凶吗?” 秋欣然一噎,才想起来在其他人看来自然是她教夏修言而不是夏修言教她。 她只得努力回忆这段时日夏修言是怎么对待她的:“凶倒是不凶,就是做不好不给吃饭,中途失败就重头再来,蒙混过关就成倍加练,拖延时间就陪你耗到半夜” 周显已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你居然敢这么对夏世子,你好厉害!” 对比之下他忽然发现了李晗意的好,起码二皇子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不给吃饭,陪着耗到半夜这种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还好你没选我。” 周显已一脸劫后余生地庆幸道,一边鼓起勇气小声指责,“你这太过分了。” 秋欣然跟着沉重地点点头赞同道:“你说得对。”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车上的人掀开帘子看见远处慢吞吞地朝这儿走来的两个人,将手伸出窗外不耐烦地叩了叩车壁。 秋欣然叹了口气,同周显已道别,快步小跑地到马车前爬上车。 夏修言坐在马车上,神色中透露着一点不耐。 秋欣然在旁边乖巧坐好,讨好地问:“世子用过饭了吗?” “没有。” 少年冷淡道。 “正巧,我也没有!” 秋欣然丝毫不受他影响,美滋滋地回答道。 夏修言瞥她一眼,见她双手撑在座位上透过马车的车帘望着前面的道路。 车子很快出了宫墙,穿过繁华的街市。 此时正是中午用饭的时间,沿途的饭馆里传来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 小道士眯着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张婶今天做了什么。” 他无声地轻哂一下,重新又闭眼小憩起来。 旧公主府在翊善坊,是个有些老旧的宅邸,占地也不算大,同城中许多皇亲国戚的府邸相比,实在显得有些破落了。 府中只有夏修言一人住着,另外还有府里两个老人张婶同刘伯,夏修言身边的近侍高旸,另加几个洒扫和伺候起居的仆役。 在翊善坊有这么大一栋宅子,家里没人管,还有伺候的下人,要秋欣然说,这是什么神仙过的日子!要她是夏修言,也不愿意住在宫里。 她跳下马车,走得比夏修言还快一步。 一脚迈进院子便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刘伯在庭院扫落叶,抬头见了她笑起来:“秋司辰来了。” “刘伯好!” 秋欣然清清脆脆地同他打招呼,“今日府上烧的什么这样香?” 正值张婶估摸着时辰端了菜送上来,听见她的声音,也笑开了:“秋司辰次次来都说饭菜香,莫不是吃人嘴短哄我开心?” “那哪能!” 秋欣然眯着眼笑,“张婶可不能冤枉我,我哪次不是将您做的饭菜都吃了干净?” 夏修言慢悠悠地往里走,倒像他才是来府上做客的那个。 张婶和刘伯虽是下人,但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忠仆。 夏弘英放心将他送回长安也是这边有他们照看着,故而这府里倒没有寻常府邸那般严苛的主仆之礼。 秋欣然年纪小嘴又甜,来过府上几次便已一口一个“刘伯”、“张婶”的叫得亲切,二人渐渐也将她当做夏修言的朋友招待起来。 张婶中午烧了鲜姜炒鸭,夏修言都不动声色地多吃了半碗饭,不过还是及不上秋欣然,她果真如前头所说,将一桌子菜吃了个干净,不留神撑得半日站不起来。 夏修言后半程默默看她停不下筷子,忍不住问:“你们出家人不忌荤腥吗?” 秋欣然想了想:“看派别,有些是不忌的,不过我师父那一派应当是忌的。” “你师父忌口,你却不用?” “我不是出家人啊。” 秋欣然理所当然道。 她终于放下筷子喝了口汤,眯了眯眼睛,活像只吃饱喝足的猫。 夏修言微微一顿:“你不是个道士吗?” 秋欣然略想一想才同他解释道:“卜算宗的师父虽有许多都是道士,但是宗内弟子要不要拜入道门全凭个人意愿。 但外出行走江湖,你若是要替人看卦解签的,你知道可不是人人都知道九宗的有个名头总是看起来可信些。” 她含含糊糊地伸手摸摸鼻子,又轻咳一声,“总而言之,你可将我看做是个未入道门的道家弟子吧。” 夏修言头一回听人将“江湖骗子”四个字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讥笑道:“贵派弟子倒是懂得灵活变通。” 秋欣然厚着脸皮当做听不懂,又听他说:“可惜秋场上光凭口舌是骗不了人的。” 少年见她吃得差不多,从桌边站起来,冷淡道:“好了就到后院来。” 秋欣然默默叹了口气。 夏修言前脚刚踏出屋子,张婶后脚就领着下人过来收拾碗碟,见她当真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由咋舌道:“秋司辰当真吃干净了?” “这还有假?” 秋欣然嘴甜道,“张婶您这菜烧得就连宫中御厨都比不上!” 张婶听她这一通奉承,脸上也喜滋滋的,自傲道:“张婶我早年在宫中伺候公主的时候,也是正经跟着御厨学过几个菜的。 你爱吃什么就跟我说,我明儿再给你烧。” 秋欣然闻言大喜,又稍稍矜持道:“这不大好,我不挑嘴,夏世子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了。” “少爷就是叫公主从小规矩做得太严了些,每回尝几口就罢了。” 张婶瞧着她目光里满是喜欢,“要我说秋司辰吃饭这么香,你来后少爷倒还吃得比往日多了几口,你天天来我也高兴!” 宜练习 宜练习 公主府后院是个小小的演武场,应当是夏弘英旧时每日练功用的。 这段日子秋欣然每日来这儿练习,觉得自己的臂力倒确实好了许多。 她站在箭靶前抬臂挽弓,背脊笔挺手臂舒展,双目凝神面容端肃,乍一眼看去已很能唬人。 十箭之后,四箭不着靶,四箭不中环,还剩两箭堪堪落在靶心附近。 她喜滋滋地放下弓,小跑着过去将落在地上的箭捡回来,回头就看见夏修言坐在树荫下一副目不忍视的模样。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才练了几天,能有这样的成绩,委实已经很不容易。” 秋欣然抱着箭矢回来,一边安慰道。 “你倒是很想得开。” 夏修言嘲讽道,“我问你,原本你同郑元武一道的时候,是打算怎么与他说?” 秋欣然练了一下午已经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盏猛喝了几口才思忖道:“就说那日在山上也是误打误撞才射中的,实则全靠运气。” 夏修言轻嗤一声,目光中奚落之意更盛:“你当羽林军都是吃素的吗? 你误打误撞就能将他射中,那他死得倒不冤枉。” “那能怎么办?” 秋欣然叹一口气,“说起来此事不应当都是因为你在圣上面前那番话说的吗?” 夏修言眯一眯眼:“是谁那晚一头冲进瑾和宫,破了我设的局?” 秋欣然生怕他再往后翻旧账,忙认怂道:“您说的是,正是因果循环,此事由我了结最恰当不过。” “哼。” 少年冷哼一声,秋欣然琢磨着又说:“不过照世子方才的说的,那羽林军不是寻常人,你当时却能一箭钉住他的衣摆,可见世子的箭术当更胜一筹。” 秋欣然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眼见着他虽依然冷冷的,但神色果然好了一些,不由心中暗暗发笑,趁热打铁问道:“不过我不明白世子这回怎么愿意趟这趟浑水?” 夏修言瞥她一眼:“我若不趟这趟浑水,等着你在秋上叫人揭穿了谎,再将我一道拖下水吗?” 秋欣然闻言心中大定,也不再同他打太极,坦白道:“世子说得是,但你也看见以我如今的进展,到秋那天想要练出百步穿杨的箭术是不可能了。 世子想必也已有了打算吧?” 夏修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你原先有什么打算?” 秋欣然厚着脸皮分析道:“二皇子这个人好胜心强自尊心也强,我若赢了他,他失了脸面必定不甘心,我若输得太容易他觉得无趣日后还不定再与我寻些什么事端。 所以最好是输上一口气,叫他险胜那就最圆满不过了。” “你倒是想得多,”夏修言轻哼一声,“继续说。” “没有了,”秋欣然诚实道,“真比起来我自然是不如二皇子的,世子也不宜当着众人面射箭,所以若要想办法,或许能在比试的方式上动些脑筋。” 她说着又观察对方的神色,忙补充道:“自然这就要凭世子的聪明才智了。” 夏修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过一会儿才道:“秋司辰常有些小聪明”秋欣然等着他的“但是”,可夏修言稍稍一顿,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道:“秋那日我自有法子,你这几日只管专心练习。” 秋欣然虽好奇他的法子,但闻言也不由大松一口气,笑出了一个单边的酒窝,拱手道:“那就提前谢过夏世子了。” 这动作叫别人做来讨好奉承之意甚重,但她许是因为年纪小,学着官场上的臣子们行拱手礼便有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夏修言面上不显,拿起桌上那根近来指点她动作的细竹竿,往她手上轻轻一点:“明白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秋欣然瞬间从凳子上跳起来,实在是这几日吃够了这细竹条的苦。 她愁眉苦脸地继续捡起地上的弓,叹口气道:“世子着实算位严师。” 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十分好笑,夏修言心情还算不错地跟着起身过去:“这就算是严师?” “世子幼时教你骑射的师父如何?” 夏修言稍稍沉默,才从旁挑了把弓,低声道:“比我今日严格百倍。” 秋欣然由衷感慨道:“那您真是遇上了一位好师傅!” 夏修言回过头:“方才不还嫌我是位严师?” 秋欣然在旁边拉开弓瞄准靶心,随口道:“世子同我如何一样? 我今日学射不过是为应付一时之难处。 您是将军之子,那位师父严格对你,想来是将你照着日后军中之主将教导,必然比您今日对我要严苛百倍。” 她话音刚落,一箭射出,“咻”的一声,一箭射在了三环外。 秋欣然有些可惜地摇摇头,这已算她这两日来射得较为不错的一支箭了。 身旁的人未说话,他拉开弓瞄准箭靶。 他拉弓时与平日弱不禁风的夏家世子判若两人,当他拉开弓弦箭矢直指靶心的那一瞬间,就如同当真置身于飞沙走石的战场上,他的箭锋所向并非百步开外的箭靶,而是对准敌军将领的心脏。 瞬息之间,耳边一声铮鸣,箭羽轻晃,箭矢已穿透了靶心! 每当这时,秋欣然才感觉透过那层病弱苍白的皮相,稍稍窥见了些许十六岁的夏修言。 少年望着箭靶上正中红心的箭羽,神色波澜不惊。 过了许久才放下弓,低声道:“你错了,他从未想过让我上阵杀敌。” 转眼秋已到。 每年秋,宣德帝便会带着武百官到城郊的围场狩。 秋欣然今日一身男装胡服,巾帼束发,俨然一个活泼泼的小少年。 原舟跟着她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又差不多打扮,远远看去像是两兄弟一般。 这一趟随行的人员众多,周遭来来往往十分忙碌,反观他们两个则显得分外空闲。 这一路来马车颠簸原舟有些晕车,秋欣然便陪他在一旁的树下坐一坐。 等原舟觉得好了些,不由扭头去看一旁百无聊赖的人:“不是说今天要同二皇子比试,你可有把握?” “你说赢的还是输的?” 原舟笑了一声:“早起可卜过卦了?” “是卜了一卦。” “如何?” 秋欣然顿了一顿:“凶。” 原舟晃一晃头:“那就没事了,你替自己算卦素来不准。” “”秋欣然一时竟难以反驳。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一群少年郎骑着马走到了二人近前,正是李晗意他们。 二人起身同他们行礼,李晗意坐在马上,示威一般绕着二人走了一圈,挑衅道:“不是跟着元武学了骑马,怎么还是坐马车来的?” 秋欣然抬头一看,学宫中的几个少年都在,除了李晗园年纪小在皇后车上,就连七公主李晗如都是骑马来的。 秋欣然笑一笑:“我第一回来,不认路。 骑着马怕走丢了,耽误了与二皇子的比试。” 李晗意轻嗤一声:“那还不赶紧的,我在围场等你!” 他说完扬手一挥鞭子,便又朝着围场里头去了。 其余人见他走了,也忙打马跟上。 夏修言落在队伍最后面,他今天也是骑着马来的。 不过坐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拳放在唇边,像叫这一路的尘土呛了鼻子,不断咳嗽起来。 整个人在马上咳得摇摇欲坠,看得一旁的侍卫心惊胆战。 他倒不急着赶上去,扯着马绳缓缓经过秋欣然身旁的时候垂眼看她一会儿。 秋欣然还是那个低头作揖的动作,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他离开,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他一眼。 “你今天未戴簪?”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秋欣然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小发包:“世子问这个干什么?”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万一用的上。” 秋欣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他。 马上的人好似叫她的这个表情取悦了,抵在唇边的拳头微微一动,掩饰一闪而过的笑容,随后也骑着马走了。 原舟一头雾水:“夏世子在说什么?” 秋欣然弄不清夏修言方才是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毕竟他那个样子,不大像是会同人开玩笑的模样。 过了半晌,才听她神色端肃地掐指算道:“今天他大约是撞了鬼了。” 宜比试 宜比试 等秋欣然到围场时,李晗意果然已经在那儿了。 宣德帝狩的兴致甚高,每年秋也是武将们一展手脚的大好机会。 许多臣子随着宣德帝入山秋,几个学宫中的少年郎却还留在围场。 秋欣然慢吞吞地踱步过去,听李晗意正同李晗灵争执。 见她来了,李晗意还颇有些不耐,一把伸手将她扯了过来,先斥责道:“怎么这么慢?” 随后不等秋欣然告罪,又接着说:“正商量比试的方法,照我的意思我们两边跟着进山狩,到时候看谁射中的物多就是了。 但老四不同意,非说这么比没什么看头,你怎么说?” 秋欣然悄悄打量了一旁的夏修言一眼,也故作为难道:“这么比确实不大公平” 李晗意皱眉:“为何?” “二皇子你看,你我一开始组局本就是想着公平起见,各挑一位帮手。 如今就不说帮手了,咳总之若是只比进山狩的数量,那跟我同你单独比有什么两样?” 李晗意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不由烦躁道:“那你说怎么比?” 秋欣然假意沉吟,半晌不接茬,等李晗风开口道:“我倒想了个主意,二哥不如听听看?” “你说!” “既是组队比,那就该将两边的长短优劣结合起来比才好。” 他召了个小太监来嘱咐一番,又同众人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李晗意听了沉吟一番,迟疑道:“你们说?” 郑元武微微一笑,赞同道:“我觉得六皇子这个主意有趣。” 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众人便朝着靶场走去。 靶场放了两张桌子,左手边放着一把轻便小巧的弓箭,右手边放着一把沉重铁质的大弓。 李晗风示意道:“二位要选哪个?” 李晗意最先上去,他先拿起右手边的铁弓,那弓是铁胎打造,入手极沉,他尝试着单手拉弓,但费了好大的劲,也无法将其完全拉开,只得又将它放回了台面上。 左手边的木弓则十分轻便,并不花费几分力气就能将其轻易拉开。 不过也正因如此,木弓的射程与威力自是远远不如铁弓。 “两边各两回,前提是人人都要上来拉弓,两回的环数加在一起,环数高的得胜。” 李晗风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旁的铁弓,“铁弓射程远,箭靶往后一丈,若是射中了,每回多加两环。 几位意下如何?” 李晗灵不解道:“为何特意要分两种箭矢?” “寻些趣味罢了,”李晗风笑道,“两边都选木弓也并无不可。” 八皇子李晗故方才十四岁,是众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性格也怯懦些。 听完规则不由小声道:“铁弓能多加两环岂非有些不公平?” 李晗风还未作答,李晗如已冷哼道:“莫说公不公平了,我们这些人里谁能拉开那把铁弓? 若能拉满就是再加一环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公平的。” 众人闻言果然跃跃欲试,轮番试着要去拉那把铁弓。 李晗意在旁留心着,见众人一一试过,虽多数都能拉开,但当真能一臂将弓拉满的却是没有一人。 唯一一个郑元武咬牙将弓拉满了,小臂也不能保持平稳不动,还颤得厉害,很快就失了力气,引得众人连道可惜,倒也侧面证明了这群人里确实无人能将那弓拉开。 李晗意松了口气,扬头傲然道:“那还选什么,便只剩木弓了。” 他说完将台上的木弓拿起来,又目光示意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秋欣然。 胡服短打的女子上前一步,目光颇为为难地在两边逡巡一圈,与同伴商量道:“夏世子意下如何?” 夏修言方才没有上前试弓,如今瞥了眼台子上的弓箭,不屑道:“男儿若有弯弓射日之志当选铁弓,若选木弓同在宫中玩耍有什么两样?” 李晗意叫他这番话挑衅得当场变脸:“你” 众人见状不好慌忙拦住他,便是秋欣然也叫夏修言这番话说得瞠目结舌,愈发觉得他今日果然是撞了鬼,只能忙打圆场:“看来夏世子这是替我找好了台阶,我一个姑娘家拉不开这弓不丢人,用这铁弓输了也不丢人,平白是我赚了。 好,那我们就选这铁弓!” 李晗意听她这话一愣,觉得十分有道理,夏修言说不定就是抱着输了有个台阶下的想法,才选了这把人人都拉不开的铁弓。 于是也很快冷静下来,只是脸色还不大好看,冷哼一声:“还没比已想着输,你倒是想得长远。” 周显已本来十分紧张,还没想好他们若当真打起来自己要帮哪边,见秋欣然三言两语叫李晗意消弭了火气,敬佩之余也在心中松一口气。 宫人在围场上准备好了靶子,周显已主动要求第一个来。 他本就不善骑射,实在是怕留在后面看了前头另外几个的成绩,压力太大更射不好。 李晗意目光森然地盯着他,看他站在原地拉满弓对准靶心。 周显已显然十分紧张,他舔了下嘴唇,等了许久才叫自己镇定下来。 四周也没人催他,只等他拉弓的手一松,便听见“啪”的一声,一箭射到了靶上。 前去查看的宫人小跑着回来通禀:“周世子八环。” 八环不多不少,但相较于周显已往日的成绩实在可以说很不错了。 李晗意面色松快一些,别别扭扭地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句:“不错。” 周显已听见这句话脸上露出个快感动哭了的神色,秋欣然觉得好笑,但还不等她笑起来,李晗风已示意他们这边上场了。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走上前将台上的铁弓拿下来,入手果然很沉,便是光提着已不容易。 周围众人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显然想知道她是打算如何拉动这弓。 秋欣然朝夏修言看了眼,对方微微一顿,跟着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着搭上弓。 “慢着”李晗意皱眉喊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弓一人拉不开,可不得两人来拉嘛。” 秋欣然干笑着解释道。 周显已不可思议地转头去问李晗风:“如此也无妨吗?” 李晗风有些为难,但到底迟疑着开口道:“我先前只说每人都要上场,倒是没说这样不行” 李晗意双目怒张,还要再说,秋欣然干脆道:“若是二皇子觉得这不合规矩,那我便认输了吧,反正这弓我一人确实也拉不开。” 李晗意到了嘴边的话就停在了那里,他像在斟酌这提议的可行性,倒是一旁李晗如又冷笑道:“不比就认输算怎么回事,两人就两人,两人就保证能射中了吗?” 她这话倒是点醒了众人。 毕竟秋欣然的射箭本事这儿虽没人见过,但是夏修言射箭,可是人人都见过的。 这么沉一把铁弓,他们俩合力就算能拉开,但能不能射中,确实还不好说。 李晗意闻言面色不大好地点点头:“好,就让你们一起上就是了。” 既然他都同意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只觉得这比试果然有趣,更为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夏修言搭着秋欣然的手将那弓提起来,一手按在箭弦上。 秋欣然的个子在同龄女子中实在算得上高的,等夏修言搭着她的手一块将弦拉开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对方原来比她还要再高出许多,这姿势竟能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身影下。 她头回与陌生男子靠得这样近,鼻翼间隐隐能嗅到身后人衣衫上染着的药草苦香,叫她不免失神,竟难得生出些不自在来。 “专心。” 身后人忽然低声道,他音质冷冽,如梵音入耳震得她一个激灵。 秋欣然耳廓不易察觉的微微发热,慌忙稳了稳心神,咬着牙专心拉开那弓。 四周发出极低的轻呼,因为所有人都眼见着场上的两人竟当真缓缓将那铁弓拉满了弦,箭镞稳稳地指向靶心。 李晗意忽然紧张起来,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紧,只听耳畔“咻”的一声利箭破空之声,紧接着“铮”的一声重响,不必看也知道那箭确实射中了箭靶。 “多少多少?” 旁人探着头急问道。 查看的宫人连忙一路小跑着回来禀报道:“秋司辰六环。” “哎”周遭竟起了几分惋惜声,很快又振奋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打平了?” “不错不错,还有机会。” 李晗意听闻对方六环,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秋欣然本意也是想同他打个平手,如今当真平了,心底不知为何竟也当真随着周围的议论,起了几分可惜。 夏修言已松开她的手退开了,见她还在原地发愣,转头看过来:“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秋欣然听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起了几分莫名的心虚。 忙回过神将铁弓放了回去,跟着走下场。 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方才他在耳边说的那声“专心”,耳廓又热了起来。 第二回换李晗意上场。 宣德帝说他在读书上不用心,一门心思都在校场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各科考试他虽成绩平平,但每回校场比武他倒总能出几回风头。 这回射箭也是一样,秋欣然见他拿着木箭拉弓瞄准时,便知道他应当确实是有几分本事,果然等他一松手,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这回不用等宫人前去查看,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纷纷恭贺起来。 李晗意志得意满,只觉得从未如此快意过,随手放下木弓,走下场时,神色间还是掩不住的得意。 经过秋欣然身旁时,他扬起下巴,示意接下来可等着看她的表现。 秋欣然一边觉得他这行为孩子气得十分好笑,一边心中也隐隐躁动起来。 倒是夏修言依然是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像是对这场上的事情漠不关心似的。 等两人又站到了射击台上,秋欣然这一回不必身后的人提醒,已是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百步之外的靶心,手上用劲咬牙拉开铁弓。 忽然听见身后的人在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因为他的气息随着那声轻笑洒在她的皮肤上,几乎叫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秋欣然愣了愣,箭簇方一对准靶心,突然听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她:“这回你想中几环?” 想中几环就能中几环吗?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秋欣然总觉得方才那点笑意的尾巴还留在这句话里,像是恼人的青丝叫人心里发痒,头脑发热,也叫她跃跃欲试起来。 “十环!” 站在箭靶前的少女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忽然咬牙低声道,夏修言几乎能想象她眼睛里闪着光的样子。 她身后的少年低低笑起来。 他手中力道一松,随即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出,随着那巨大的破空之声,她听见对方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声:“好。” 忌冷箭 忌冷箭 中午吃饭的时候,原舟回来正看见秋欣然坐在路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怎么了?” 他跟着坐下来,“我听说你早上同二皇子比射箭赢了?” 听他这样说,秋欣然脸上颓然之色更重,若要问她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非常的后悔。 明明想着打一个平局的,怎么就突然没忍住起了这份好胜心。 “你从哪儿听说的?” 秋欣然没精打采地问。 “一早上都传遍了,就连方才圣上都问起” 秋欣然大惊:“什么? 圣上都听说了?” “问起了,”原舟点点头,又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圣上倒没说什么,夏世子还说二皇子一人射中了靶心,你们二人合力也不过是射中了靶心,最多算是个平手罢了。” 秋欣然倒料不到上午还像被鬼上了身的人,吃顿饭的功夫竟就正常了回来,忙问:“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大概觉得也有道理,又夸赞了二皇子几句,让几个皇子下午也进山去打些物,得多的,晚上有赏。” 秋欣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原舟补充道:“不过二皇子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你们这个比试还没完,下午进山他还要再跟你比一比。” 秋欣然:“” 宣德帝早上已进过山了,下午在行宫休息,许多臣子便也陪着留在了宫中。 秋欣然下午没等来李晗意,倒是等来了郑元武。 他牵着匹马正准备进山去,见她站在马厩外拿不定主意,好心提议可以带她一同去。 秋欣然看了眼跟在他后头不远处的李晗如等人,婉拒了这个提议。 最后跟秋欣然一道进山的是周显已。 周显已骑射不佳,再加上为人老实还有点口吃,在学宫常被众人冷落。 正好秋欣然自己也是个骑射不佳的,两人一块坐在马上走得晃晃悠悠的,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两人默契地信马由缰,在山中各处绕着圈子,只字不提秋的事情。 路上秋欣然问他李晗意有没有因为早上的比试为难他,周显已摇摇头:“二皇子人其实不坏,就是脾气脾气冲动了点。 不过欣然,你好厉害!先前他们在学宫说你一箭射杀了那个绑匪,我还不大相信,今天可算是信了!” 秋欣然赫然,夏日里行宫遭劫一事她一直没打听后续,如今碰上这个机会,正好同周显已问上几句:“那回的事情后来可查出是谁了吗?” “我知道的也不多。” 周显已回忆道,“第二天羽林军上山后发现三具尸体,一具尸体在山洞里,一具在树林,还有一具在山崖下。” “山崖下?” “就是羽林军的那个奸细,”周显已补充道,“他中箭后摔下了山崖,等搜山的侍卫找到他,尸体已是不成样子,勉强才拼出个人样来。 其中倒在树林里的是个迖越人,所以推测绑匪应当是冲着夏世子来的,西边如今正打仗,或者是想将他绑走当成人质。” 学宫中周显已没什么可说话的人,到了秋欣然面前话却多起来,说到激动处连口齿都流利不少:“因为迖越人潜入行宫这件事情,朝中一大批人都受到了牵连,负责宫中安全的近侍统统革职查办。 羽林军统领章永被人告发同迖越人暗中勾结,全家下狱。 不久章府被抄,果真在府里搜出了密信。 这案子拖了许久,不久前章大人在狱中畏罪自尽,这案子才算盖棺定论。” 秋欣然早前曾在宫中见过这位羽林军统领在校场练兵,印象中是个看上去极严肃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年郎,应当是他的儿子。 那一回正赶上她去宫中送东西,那少年莽莽撞撞地冲出来将她撞倒在地上,起身却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转头就走。 后来听说这事叫附近巡逻的羽林军看见传到了章大人耳朵里,回去罚他扎了一下午的马步。 宫中这样趾高气扬的少年郎不少,秋欣然倒是不往心里去,只是听说后头的事情,倒对这位章统领有了个好印象。 她想到这儿,便不由多问一句:“章家其他人怎么处置?” 周显已叹了口气:“男子流放女子充妓,听说章家几个女眷不堪受辱,章大人自尽当天也在狱中自缢了。” 这是长安城,繁华之下累累白骨,今日王侯将相明日阶下之囚,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站高处的人是谁,可一旦跌落便是万劫不复。 “显已觉得章大人是无辜的吗?” 周显已摇摇头:“我不知道。 听说他亏空一笔赏银,为了填补这笔空缺,这才收受贿赂。 他自己在狱中绝笔认罪,说并不知道那两个迖越人的身份,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如此。 我虽觉得章大人不像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但是判案讲究证据,我不该随意议论。” 秋欣然闻言微微笑起来:“显已性情刚直,日后出仕或许能当个秋官,替忠良替百姓发声。” 周显已叫她说得脸红:“你又笑话我。” 秋欣然故意道:“你不是一向说我算卦准,这会儿怎么说我笑话你?” 周显已一愣:“你替我算过吗?” “那倒没有”秋欣然噎了一下,“不过我不算也看出来。” 骑在马上的少年对上她认真的眼神,一时也激动起来,结结巴巴道,“好,我日后若是出仕,必定、必定不叫你失望!” 秋欣然笑了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马蹄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听声音似乎是林中有人遇刺。 二人忙调转了马头往外走,半路正遇见赶来的侍卫,周显已拦住对方:“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神色匆忙,回禀道:“山中混入刺客,夏世子中箭负伤,二位也快下山去,以防再有什么不测。” 秋欣然惊讶道:“有人行刺夏世子?” 那侍卫没时间与他们多说,匆匆点头便又赶往山上去了。 “这”周显已目瞪口呆道,“这回又是谁?” 秋欣然不作声,神色有些难看。 下山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语,再也没了上山来时的那番兴致,各自想着心事。 等下了山,郑元武他们已先一步在山下正讨论此事,学宫中众人神色皆有些沉重,便是李晗意见了秋欣然过来也没有再提下午比试的事情。 李晗风正同人说方才山上的情况,他与夏修言一块上山,中途在林中遇见一只母鹿,李晗风追了上去。 夏修言却不大感兴趣只在原地等他,谁知李晗风追出去不远,回来就听说夏修言出了事。 “那箭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好在修言警觉避开了要害,只射中右肩。 太医已经进去了,刚传话出来箭上无毒,应当没事。” 听他这样说,众人也松一口气。 夏修言在学宫人缘一般,但也没人想他出事。 听说性命无碍,便又讨论起那支暗箭的来处。 李晗星道:“方才听侍卫禀报,似乎正是宫中的箭,应当又是有人隐藏了身份,趁他落单在暗处动手。” 李晗灵忙问:“和上回的可是一拨人?” 郑元武摇头:“上回刚出过事,照理说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怎么可能有人能混进来?” 李晗故小心翼翼道:“那会不会压根没有什么刺客,他不过是叫附近正狩的哪个人不小心伤着了?” 他这话一出,立即引得李晗意不满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有人误伤了他这时候却不承认?” 李晗故连连摆手否认:“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二哥怎么会这样想” 人群争执不休,什么说法都有。 秋欣然烦躁起来,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将马牵回了马厩。 过一会儿周显已也跟上来,忧心忡忡道:“欣然,你觉得是谁要害夏世子?” 秋欣然摇一摇头:“我不知道。” 她看一眼身旁心事重重的少年,反而安慰道,“别担心,夏世子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周显已好奇道。 秋欣然顿了一顿,不好说我只是随口安慰你,只得含糊道:“我掐指一算,夏世子吉人自有天相。” “好,”听她这么一说,身旁的少年果真立即松一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秋欣然自然是没有替夏修言算过的,不过好在夏修言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只是他才刚回学宫不久,又一次开始了他无限期的休学。 尤其是到岁末年考的时候,秋欣然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就是为了躲过年末的验学了。 上一回行宫遇刺,夏修言在家休养时,秋欣然一次都未上门探望过,一来是自己身份低微实在没有什么探望的名头;二来也是那回夏修言吓唬她要杀她灭口,她生怕他记起这事儿,自然也不可能送上门去。 但这回年末的时候,白景明上完这一年的课,临走时看了眼她整理的笔迹,忽然想起来提点她再整抄一份,给公主府送去:“天课虽不大要紧,但学生学不学是一回事情,老师教不教又是另一回事情。 宫中做事,思虑周全,莫要给人留下话柄。” 秋欣然只得点头称是,第二日寻了个时间给公主府递了个拜帖。 学宫中例如四书五经这样的课程每隔几日都是有人给整理好了送到公主府上的,但天这样不怎么要紧的,就实在不必跑得这么勤快。 秋欣然去之前思虑着若是就为了送这么一趟笔记也委实很说不过去,因而拜帖上写得主要是来探病,顺道将天课上整理的笔记送来。 去之前她还特意买了些探病用的薄礼,回忆了一遍礼数并无不周之处,终于坐车去了旧公主府。 宜探病 宜探病 到公主府门前,出来开门的是刘伯。 刘伯见了她倒十分热情:“秋司辰可是许久没来了!” 秋欣然将带来探病的礼物交给他,有些惭愧道:“岁末宫中事忙,这才抽出些空来探望。” 她问了几句夏修言的伤势,听说已无大碍也松一口气:“秋刺杀的刺客可抓到了?” 刘伯摇头叹了口气:“未听世子提起,恐怕是难以追查了。” 秋欣然闻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刘伯很快又打起精神同她说起一些旁的事情,乐呵呵地领着她往后院的书房。 二人一路上又闲聊了几句其他,等到了书房外,刘伯还在说:“秋司辰晚上留下来用了饭再走吧,今日厨房熬了鱼汤,熬了一天了。” 他这么一说,秋欣然好似当真闻见了后头飘来的香味,不由又想念在公主府蹭饭的那段时光来了。 “这可是太麻烦了。” 她委婉道。 “不麻烦,多一双筷子的事情,有什么麻烦?” 刘伯笑呵呵的,“一定要留下来吃饭,我这就去同张婶说一声。” 他一边说一边隔着门同里面禀报道:“世子,秋司辰到了。” 里头半天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个男声懒洋洋道:“让她进来。” 秋欣然推门进去,刚进屋便觉屋子里暖烘烘的,同外头天寒地冻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小一间书房里生了好几个暖炉,屋里的书桌后放着一架卧榻,卧榻附近铺了一层地毯,这种天气便是光脚走在上面也不觉的冷。 西边的窗子开了一道小缝用来换气,旁边还摆了一盆绿植,整个屋子看上去相当的舒适。 这书房的主人此时正半靠在榻上,身上还盖了张薄薄的裘被,手上拿着本翻到一半的书,听见她进门的动静,轻轻掀了掀眼皮:“把门关上。” 秋欣然转身合上了门,走到书桌前将带来的书册子递过去:“世子,这是这两月天课的笔记,老师特意托我给您送来府上。” “放桌上吧。” 榻上的人这回连眼皮都没抬半下,语气冷淡道。 秋欣然将册子放在书桌上,开始后悔起先前答应刘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提议了,否则这会儿送完册子岂不是略坐一坐也就走了? 先前她来公主府有个练箭的名头,倒也不觉得同他待在一处不自在。 如今两人这样在屋里干坐着,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夏修言依然翻着手上的书,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她来,抬起头问:“刘伯是留了你在府上用饭?” 秋欣然如蒙大赦,连忙点头解释道:“不错,我方才也是盛情难却,但”她话未说完,夏修言已自顾点了点头,秋欣然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同在宫中相比带了几分难得一见的闲散。 “把我的外套拿来。” 盘腿坐在榻上的人十分自然地同她使唤道。 秋欣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架后的衣架,那儿果真挂着他的外袍,看来这书房对他来说应当是比府中卧室还要常待的地方。 她起身绕过书架将外袍拿来递给了他,夏修言接过以后披在身上低头系着扣子,一边道:“你若是无聊可以去书架上找本书看。” 秋欣然估摸着这便是默许了她要留下来用饭的意思。 如今天色不早不晚,张婶的鱼汤又确实很有吸引力。 秋欣然略一沉吟,便也不再推拒,又回到书架旁看了起来。 这书房不大,屋子的格局像是后来叫人改动过,又添置了好些东西,如墙角摆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卧榻边还有个小匣子,上头是些干果蜜饯。 书桌下头的扶椅旁有个茶炉,边上还摆了几个茶叶罐子,像是哪个人雅士的书屋。 但仔细去看屋里立着的书架,上头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书架杂乱无章,搁着几本四书五经,仔细看大部分都是历朝历代的兵书,看得出已有了些年头,书页卷边发黄,纸张也叫人翻烂了。 书架后头摆着一排兵器架,甚至还放了个排兵布阵的沙盘,叫这屋子看上去显得十分古怪。 “这书房原本不是我的。” 屋里另一个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头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 秋欣然指着书架后头积了灰的箱子,好奇地问:“那箱子里的我也能翻吗?” 夏修言探头看过来,皱了皱眉似乎也没有想起来那里头放着什么,想来是些书架上放不下又一时难以处理的东西,便点点头:“翻完放回去。” 秋欣然于是蹲下身认真翻起来,里头果然都是些旧物,什么话本子、古旧的连环画、孩童启蒙用的千字、三字经,还有一堆写大字用下来的字稿,上头的字稚嫩生涩应当是孩子的手笔。 她忍不住窃窃笑起来,引得榻上的人朝这边看过来。 “你还没好?” 夏修言警觉地掀开薄毯,作势要过来。 秋欣然忙站起身,捧着个铁盒子从书架后头出来,举给他看:“这也是夏将军的吗?” 夏修言对这铁盒子没有一点印象。 等秋欣然打开铁盒,才发现里头放着一叠叶子牌。 “原来你们也玩这个?” 她笑起来,语气有些亲切。 夏修言却瞧着铁盒里那一叠东西皱眉道:“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 夏修言不作声,秋欣然便将盒子里的纸牌倒出来给他看:“这叫叶子戏,我在山里的时候常跟人玩。” 夏修言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左右看了看,过一会儿才问:“怎么玩?” 没过多久,卧榻上就摆好了一张小方桌,秋欣然盘腿坐在少年对面,同他讲了一遍规则。 说完了抬起头看看他,夏修言却不说听没听懂,只囫囵点头,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先来一局吧。” “等等!” 女孩突然想起什么,风风火火地从榻上跳下来,取了书桌上润笔用的小瓷碟盛了些清水,又拿了张白纸放到小桌上:“一般玩这个都兴赌些东西,不过世子同我解闷时玩一玩,便不论那些了。 只是输了还是要有些惩罚,通常我同我师弟一块玩的时候,输的那个就在脸上贴个条,世子意下如何?” 夏修言顿了一下,看了眼对面兴奋地面色微微发红的小道士,同刚进屋里老实的如同一只鹌鹑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随你。” 他随口道。 “好!” 秋欣然笑眯着眼,手法娴熟地将白纸撕成条,口中客气道,“世子第一回玩,第一局我们就先不算了,等世子熟悉了规则,我们再开始。” 她解开身上的鹤氅,随手放在身后的椅子上,已是一副双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模样。 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的夏修言:“” 三局后,夏修言望着手上满把的牌,将其扔在了小桌上,咬牙道:“再来!” 秋欣然嘿嘿笑了两声,对上对面人满目肃杀的目光,一瞬间稍稍清醒了片刻,但少年脸上两边贴着的白条子显然极大地削减了这份威势,以至于叫她下一秒又胆大包天地将一张新的白条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秋欣然重新发牌,一边笑眯眯地说:“世子可能不知道,传言发明叶子戏这种玩法的正是位出家人。” 她话里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隐隐带着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炫耀。 夏修言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你又不是出家人?” 秋欣然一噎,又道:“世子还有所不知,传闻这位出家人于天演算一道也颇有些道行。” 夏修言于是又冷哼一声:“看来你们做江湖骗子的,于此道上确实有些研究。” “” 秋欣然决定不同他做这些无用的口舌之争,还是要用实力来向他证明只有失败者才惯会说这些酸话! 可越往后,等夏修言渐渐熟悉了规则,再要赢他却十分吃力起来,日近黄昏的时候,秋欣然脸上终于也被贴上了白条,虽然从数量上来看,对面的人输得更惨些 一局结束,夏修言颇为得意地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牌扔到了桌面上,且轻哼了一声,吹得面上的白纸轻轻一动。 秋欣然咬咬唇,不甘心的将手中的牌一扔,一脸忍辱负重。 夏修言不等她动手,拿过桌上的白纸慢条斯理地撕了起来。 他伸手沾了点清水,正凑近了要贴在她脸上,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人动作一顿,听刘伯在门外道:“世子,晚饭已准备好送来了,是现在用吗?” 秋欣然心中大喜,高声道:“现在用现在用!” 她从榻上一跃而起,夏修言眼见着她耍赖,不由分说地往前一倾要去抓她的手,怒道:“站住!” 谁知对面的人滑溜的好似一尾泥鳅,夏修言刚扣上她的手腕,还没握紧她便轻轻一挣,五指如同一条小鱼瞬间从他的掌心里滑了过去,只留下点温热的触感证明方才差点叫他抓住了去。 秋欣然的心思却全然没有在这儿,她一下榻便将脸上的白条随手一掀,几步跑到了门边,开门之前总算还有些理智尚存,回过头冲他指了指脸上。 夏修言咬牙切齿地将脸上沾着的白条抹了下来,目光依然像要杀人似的盯着她看。 秋欣然顶着身后人的怒视拉开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外头的天色竟已暗了下来。 刘伯指挥着下人将饭菜送到书房的桌上,见夏修言一脸怒容,倒是比平日里一个人待着时有精神,心中十分欣慰:“秋司辰尝尝这鱼汤,可是熬了好几个时辰。” 桌上奶白色的鱼汤还冒着热气,秋欣然不必招呼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若不是刘伯还在旁边站着,怕是早已丢了礼数,等不得主人家上桌就要先开动起来。 夏修言趿这鞋走过来,往她对面一坐,满脸的余怒未消。 秋欣然不等刘伯动手先盛了一碗鱼汤讨好地双手递给他:“世子快尝尝,这鱼汤凉了可就腥了。” 她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两道月牙儿,倒是长了一副很会撒娇的模样!夏修言心中默默腹诽道,到底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秋欣然等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勺子吹了吹又尝了一口,才忙不迭的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不想一口喝得太急,瞬间烫出了泪花儿,吐着舌头不停吸气。 夏修言嫌弃地看她一眼,见她这副惨状又像是稍稍平息了他的怒气,叫他终于愉快了些,这才拿起桌上的筷子,在心里同她将下午的事情一笔勾销。 宜饮酒 宜饮酒 夏修言再回宫已是除夕的时候,前天下了场簌簌的大雪,下午才停,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宫中年年除夕都要开宴,但太后大约觉得他独自一人在京城住着,若是过年也一人在家实在太过凄凉,年年无论如何都要叫上他来,却不知于他来说这宴席无趣得很,倒宁可一人待在家里。 这日他来得早在福康宫坐了一会儿,没多久十公主李晗园牵着奶娘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来,她身上还沾着几点雪粒子,小脸叫外头的北风吹得通红,手里还捧着一个雪兔子。 太后在殿中小憩,奶娘进殿后发现这里头只坐了夏修言一个人,忙同他行礼,又解释道:“夏世子,公主在外头玩雪将衣服打湿了,北茗宫太远,奴婢怕她冻着,先带她来这儿换身衣裳。” 她一边说一边指点着殿中的宫人去替小公主找暖炉和可换的衣裳来。 夏修言将目光落在李晗园身上,只见对方快步走上来献宝似的将手中的雪兔子拿给他看:“夏家哥哥,这兔子可不可爱?” “可爱。” 他放下手中的书,捧场地夸赞一句,“公主自己捏的?” “欣然捏的。” 李晗园高高兴兴地回答道,“欣然捏了好几只,送了我一个!” 夏修言瞧着她身上叫雪打湿的衣裳,微微皱眉:“是她带你玩雪?” 李晗园打了个喷嚏:“不是,是七姐带我去的,他们在御花园打雪仗,我打输啦。” 最后那句语调委委屈屈的,还挺招人怜爱。 不过小公主很快又说:“回来的路上遇见欣然在观星台扫雪,她听说我输了,就送了我这个。” 语气美滋滋的,活似拿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夏修言笑一笑,拿手指轻轻碰了下那只面目模糊的丑兔子。 李晗园要在福康宫换衣裳,夏修言不方便再待在那儿,于是留下身旁的小太监待太后醒来询问,独自一人先往设宴厅方向走去。 从福康宫出来,冷风针扎一般迎面钻进领口,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伸手拢了下大氅,撑伞挡了挡风。 快到御花园时,远远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嬉闹声,果真是一群少年郎们在里头打雪仗,夹杂着欢呼声。 夏修言停下脚步分辨了一阵,不愿同里头的人打上照面免得被拉进人群里去,于是转头绕开朝着另一条小径走去。 观星台离御花园不远,藏在竹林掩映的宫墙后,经过那儿时,果然看见有个披着鹤氅头戴兜帽的小道士在门外扫雪,一旁的台阶上还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雪兔子。 夏修言在心中轻哂一声,那扫雪的小童已转过身来,见他先吓了一跳,又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世子过年好啊。” 少年打伞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你在这儿干什么?” “今日观星台正逢我轮值。” “扫雪这种事情也要你来做吗?” “今日除夕嘛,晚上还有宫宴,这地方不大我就顺手扫了。” 夏修言对此似有几分不以为然,他今日披了件白裘皮的大氅,站在雪中更衬得他面色如雪,只有一双凤眸似点漆,乌木一样黑。 秋欣然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您等我一下。” 夏修言见她扔下扫帚“蹬蹬蹬”地跑进观星台去,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当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便又见她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手上提着个竹篮:“我带了屠苏酒,你要尝尝吗?” 食篮里的杯子倒是普通杯子,里头的酒却是好酒。 酒色如玉,还未入口便是一阵醇正酒香。 两人坐在观星台外头的石凳上,听酒主人自夸道:“过年的时候,山上都要喝这个,我就问御膳房的李公公讨了一小壶,都不敢叫原舟发现。” “你在山上除夕还要做什么?” 夏修言漫不经心地问。 秋欣然回忆了一番:“其他同山下也没什么不同的,不过就是贴福守岁这些。 不过年初一是道教天腊之辰,入教弟子这晚守夜念经之后,第二日可能还要帮忙操持,有时一天一夜都合不了眼,实在辛苦” 说到这个她露出几分心有余悸的神色叫人忍俊不禁,也叫夏修言疑心她未彻底舍弃红尘拜入山中是否也有这个原因。 秋欣然又兴致勃勃地转头来问身旁的人:“琓州的风俗同这儿可有什么不一样的?”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我在琓州没过过除夕。” 记得头一年除夕圣上召他入宫守岁,宴席散得太晚,太后怜他府中没有一个可看顾的亲人,便留他在宫中过夜。 那晚他睡在福康宫侧殿,半夜的时候外头簌簌地下起了雪,殿中烧着暖炉,丝毫不觉一丝凉意。 他却左右睡不着,一个人偷偷起身到院里坐了半宿。 夏弘英除夕夜很少在家中,城中欢庆的时候军营的守备更要格外警戒,等夏修言大一点时就缠着也要跟去。 西北的夜里从不像宫里这么安静,山风穿过平原如同鬼哭,偶尔还能听见山中的狼嚎。 外头生着篝火,噼里啪啦的,映在军帐上亮得晃眼。 他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帐子里,听父亲在外头同手下的将士低声交谈,半夜声音渐渐歇了。 有人轻声走近帐子里来,漏进一丝夜风,又很快将寒气隔绝在了外头。 夏修言躺在行军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实并未睡熟,他感觉进来的人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过一会儿又出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能够觉得安全的时候,便是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到了帐外,也不叫他害怕。 秋欣然见他情绪有些消沉的模样,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眼见他低头要尝一口手中的酒,慌忙抢先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 这一口饮得太急,酒味冲鼻而来,不但叫她呛得咳嗽起来,眼里也不禁冒出了泪花。 夏修言怔忪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秋欣然皱着脸伸出指头将眼角的泪花抹去了,才解释道:“世子大概不知道,这屠苏酒一般是从年少的饮起。” 夏修言这两年在宫中饮宴,自然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但不想两人私下饮酒她还严守这长幼的规矩,不免觉得好笑:“你多大了?” “如今十三。” 十三岁,夏修言不禁恍惚了一下,他孤身一人入京那年也正是十三岁。 “年幼者先饮恭贺年岁又长,年长者后饮挽留年月渐去。” 秋欣然抬手同他示意一下,“世子请吧” 夏修言听了轻轻一笑,似有自嘲之意:“我倒是嫌年岁过得还不够快。” 说罢果真也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酒液入喉,到了胃里化作一股暖意,连四肢血脉都舒展不少。 他今晚似格外的好说话,便是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容今晚都淡了不少。 秋欣然看着他的侧脸,像方才发现若是他去掉那层阴沉表象,其实这位世子模样生得极好,若非他整日服药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凭着他的出身恐怕比郑世子还能更得京中贵女青睐。 夏修言如同察觉了她目光中的惋惜,略一挑眉:“你看什么?” 不远处的御花园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原先在里头玩雪的少年们散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秋欣然整了整神色,随口糊弄道:“我在想世子一手好箭术,是不是拿雪球砸人也是一砸一个准。”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着她:“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秋欣然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可笑,忙找补道:“以世子的箭术自然还是要等将来领兵杀敌。” 夏修言淡淡道:“一手好箭术,用来雅歌投壶也可以,谁说非要领兵杀敌?” 秋欣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道:“你学骑射是为了与人雅歌投壶?” 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学卜算是为什么?” 秋欣然叫他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少年讥讽一笑:“学宫个个都学骑射,有几个是为上阵杀敌? 最多也是在宫中投投雪球罢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这繁华长安做个闲散世子吗?” “做个闲散世子不好吗?” 秋欣然不作声,过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喜欢就很好,你不喜欢就没什么好的。” 夏修言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像是愣了一愣一时竟也没有接上话。 四周静悄悄的,御花园里头应当确实没有人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秋欣然见他又打开伞,不过同方才相比,因为刚饮完酒的缘故,他这回面上总算有了血色,唇色也莹润起来,像是画里的人终于活了过来。 夏修言瞥见她眉梢舒展开的模样:“你笑什么?” “世子冷吗?” “不冷。” 秋欣然好心提醒道:“世子体弱,下回可要多穿一些。” 夏修言转头看她脸上挂着笑的模样,疑心她在讽刺自己,片刻之后才瞥了眼她手上的扫帚,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不干杂活,确实该多穿一些。” 秋欣然:“” 忌家宴 忌家宴 晚上的宫宴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夏修言坐在席间百无聊赖,看席上一片父慈子孝的景象,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没有新意。 不过好在每回宫宴多半要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插曲,若是不牵连到自己身上,只是在旁边看看戏倒也不算无趣。 今日最先起了头的是吴淑妃,只因大皇子李晗台过年便要行冠礼,于是他的终身大事也被摆上了台面。 “晗台自己可有中意的?” 李晗台起身回道:“全凭父皇母后做主。” 他是众皇子中最年长的,虽不是皇后嫡出,但母妃是最得圣上宠爱的淑妃,母家家世也好,还未及冠已先其他兄弟一步在朝堂历练起来。 淑妃坐在一旁适时开口:“臣妾想着等开年宫中又要选秀,到时候秀女入宫,正好也替台儿相看一番,若有合适的便是先入府做个侧妃也可。” 宣德帝点一点头:“那此事便交给皇后,等开年选秀多替晗台留意着些。” 皇后点头应是,又听太后忽然问:“过了年如儿也及笄了,可有看中的人家?” 陈贵妃坐在一旁叹了口气:“如儿的性格您也知道,都怪臣妾从小管教不严,如今的性子养得同个男儿一般泼辣,京中哪个重风的人家敢娶她进门。” “臣不敢娶,嫁个武将也是好的。” 宣德帝闻言捋捋胡子,看向李晗如,“如儿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书生弱,我是您的女儿,既然要嫁自然也要嫁个英武男儿。” 宣德帝大笑起来:“那你说怎么样才算是英武男儿?” 今日虽是家宴,但下头坐的倒也不全是宫里人,如夏修言、郑元武这样的也来了。 李晗如到底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平日里性子虽泼辣,这会儿被当众问起这个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梗着头支吾道:“起码拳脚上总不能比二哥还差。” 李晗意听见傲然地轻哼一声:“那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就说这宫里同辈中拳脚功夫胜过我的可没几个。” 李晗如剜他一眼:“没几个也不是没有,教习师父平日夸你几句,你就真当自己天下第一了吗?” “那你说还有谁!” 李晗如一听,下意识就朝着郑元武的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红着脸嘟囔道:“反正不是你!” 她这一眼虽快,但也足够叫细心的看出几分端倪。 皇后含笑道:“元武也是将门之子,平日里同晗意比试,哪个更胜一筹?” 郑元武猝然间被点了名,他一向是个老实人,这回却说:“二皇子胜得多。” 夏修言觉得有趣,果然立即听李晗星揭穿:“我看元武这是给二哥面子,今日御花园玩雪,二哥还输给了元武。” 不等李晗意反驳,郑元武已开口道:“玩雪不过是孩子间打闹罢了,二皇子厉害所以被扔得多,怎么能算输赢。” 他话音刚落,李晗园立即激动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指控道:“那、那我不厉害,你们还扔我!” 小公主奶声奶气大声控诉的模样逗乐了一屋子的人,连郑元武都忍不住笑了笑。 宣德帝将小公主抱到怀里,佯嗔了她几个哥哥几句,屋里其乐融融这件事好似就这么被轻轻揭了过去。 郑元武坐下身,却又听德妃状似无意地同圣上感叹道:“郑世子年纪轻轻,谦虚低调,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宣德帝抱着李晗园朝他看过来,点点头状似无意道:“元武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女子?”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心思活络些的已经猜出了宣德帝的用意。 郑元武是大将军郑旅的嫡子,他留在京中皇家本也是有心想同他结亲,制衡西南边境的势力。 如今宫中公主不多,年纪合适的只有一个李晗如,若他此时透露些意思,圣上恐怕都能给他当场指一门婚事。 一时殿中众人心思各异,瞧着下头坐着的郑元武,皆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李晗如更是低着头,不敢往对面看一眼。 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殿中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郑元武第二次站起来,语气平静道:“男儿未立功业不敢成家,元武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他话音落下,殿中安静许久。 宣德帝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皇后在旁打了个圆场,掩唇笑道:“郑帅年轻时自己便是个端肃的性子,猗清嫁给他后还常来宫中同我抱怨他不解风情,没想到生了个儿子也是同他一模一样。” 太后也跟着说:“姑娘家年纪小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看不上那些舞弄墨的人,倒喜欢那些舞刀弄剑的武夫。 但要哀家来说啊,等再过两年,就知道过日子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否则苦的还是自己啊。” 宣德帝脸色舒缓一些,淡淡道:“少年人胸怀大志总不是什么坏事,元武年纪轻轻能有此志向也是难能可贵。” 殿中的氛围又渐渐恢复过来,除了李晗如坐在一旁低头,紧咬下唇面色还是有些难看。 倒是这一闹,叫太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一脸慈爱地看向夏修言,“你父亲近日可有寄信过来?” “送来了,”夏修言没想到转头这火还能顺势烧到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叹一口气,“父亲来信问了些近况,旁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宣德帝顺势将注意力转到这头:“这半年修言确实担惊受怕,弘英知道了恐怕要怪朕这个舅舅没有照顾好你。” 太后叹一口气:“我看还是叫言儿搬到我这儿来,也好有个照顾。” “他们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在宫里拘着多半不自在。” 皇后笑一笑,“我看前些日子修言跟着秋司辰学箭的时候,倒还精神,可见还是该多去外头活动活动。” 屋里的人忽然说起他的病来,夏修言却有些走神。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观星台外头同秋欣然的对话: “以世子的箭术自然还是要等将来领兵杀敌。” “一手好箭术,用来雅歌投壶也可以,谁说非要领兵杀敌?” “你学骑射是为了与人雅歌投壶?” “学宫个个都学骑射,有几个是为上阵杀敌? 最多也是在宫中投投雪球罢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这繁华长安做个闲散世子吗?” “做个闲散世子不好吗?” “你喜欢就很好,你不喜欢就没什么好的。” 在这地方说什么喜不喜欢? 夏修言握着腰间的玉佩垂着眼想,也就如她这样从山里来的小道士会说这种天真话。 “修言。” 他分神了一瞬,才发现一旁的李晗风正叫他:“父皇问你等过几日要不要再从宫里拨些人手去公主府,免得往后再出这些事情。” 夏修言抬头果然见这屋里个个都看着他,正等他回应。 他迟疑片刻,站起身:“谢圣上。” 宣德帝点点头,不想他却又说:“不过我在府中养伤时也想了很多,只靠守卫终归不是万全之计,往后还是需多花些时间在习武上,起码遇见危险有个自保的能力,也免得叫圣上操劳之际还要为我烦心。” 宣德帝显然没料到他这段时间悟出了这么个道理,皱眉道:“话虽如此,但习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自小体弱多病,不必过于勉强。” 夏修言苦笑道:“我在琓州便是总想仰仗着父亲不肯专心习武,到如今这般年纪,再想修习武艺虽已是迟了,但若能少受些病痛也是好的。 我身边已有高旸等人贴身保护,圣上再调人手过来,恐怕我坚持不了几日又要偷懒起来。” “这要强的性子倒是同他娘一模一样。” 太后笑着转头同皇帝说,“修言不是会闯祸的性子,你就随他去吧。” 话已至此,宣德帝也只得点头。 但他今日连着叫郑元武、夏修言两人三番两次的回绝,宴饮的兴致已经少了大半,之后众人又坐了片刻,很快便草草散席。 夏修言出来得晚,等他从设宴厅出来,其余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 高旸等在外头,替他披上大氅,两人沿着御花园往宫外走。 半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开口道:“我今天同圣上提了往后习武的打算。” 高旸跟在后头的脚步顿了一下,过一会儿才说:“操之过急,恐怕圣上起疑” “三年了,无论养个什么都该养废了。” 夏修言冷笑一声,轻声道,“何况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长安。”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高旸没再说什么。 路过观星台的时候,夏修言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楼顶上还亮着灯。 那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也是宫里唯一一个通宵点灯的地方。 白景明在学宫上课时说,每个人生来就有星轨,那昭示着人一生的命途。 夏修言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若人的命运要叫一颗星星决定,活着着实无趣。 不管星星是怎么走的,他只会朝着他想要到达的地方走去。 忌八卦 忌八卦 李晗园开春后就十一岁了,皇后开始正经将她当做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公主那样教导起来。 往日她只整日跟在哥哥们身后在学宫听课,到现在一天中却要分出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母妃殿里学习女红书画。 教导嬷嬷也不再将她当做一个小孩子看,比之过去都严厉了不少,是以李晗园近来的日子过得着实有些辛苦。 皇后本打算将她学宫的课程推了,专心留在宫中教导。 但如今在李晗园眼里同教习嬷嬷一比,学宫的先生们看上去都十分和蔼可亲了起来,何况在那里各位哥哥都因为她年纪小愿意宠着她,同玩耍去的也没有什么两样,如今竟不让去了只能日日在宫中学习刺绣女红,她自然死活不答应。 李晗园生得可爱,素日里十分得宠,这般在宣德帝面前撒了撒娇,便得了圣上撑腰,大手一挥道:“多读些书总是好的,小九愿意去就让她去。” 皇后对此也毫无办法,只得答应五天里抽空能去个三天,其余日子都要留在殿里。 小公主满心欢喜,顺道还求宣德帝给她找了个陪读。 她去学宫既不是正经读书,陪读自然也不必是什么正经陪读,左右不过是找个人同她一块玩儿罢了。 正巧李晗园很喜欢秋欣然,这生意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这天一早,李晗园坐在校场边的高台上,托腮看着场上正打马球的学宫少年们,秋欣然则坐在一旁低头抄书。 李晗园昨日忘了背书,今早叫先生抽起来一个字没答上来。 先生拿着戒尺还没打下去,见她一张小脸泫然欲泣的模样,终究叹了口气,罚她今日将这篇章抄上十遍。 于是这堂马球课,秋欣然跟着她坐在场边,帮她一块抄书。 正是仲春时节,天气隐隐热了,李晗园抄了两遍就不耐烦起来,扔了笔一边看下面的比试,一边同身旁的人分享近日里宫中发生的事情。 “小令昨天进宫来找我,同我说如今外面流行眉间画朵花钿的妆容,我看她画了一个,果真十分别致。 她答应下回进宫来,也替我画一个!” 小令是皇后的表侄女,也是九公主的闺中密友,两人年龄相仿十分亲近,常聚在一处说些私房话。 秋欣然凭着她这些细碎的点滴,在心中勾勒出这位韩小姐的模样,大约是个害羞腼腆又心思灵巧的小姑娘,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夏世子 秋欣然第一回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着实有些吃惊,不免好奇道:“韩小姐是看中了夏世子哪里?” “上回小令进宫的时候不小心将帕子丢了,后来好像是叫夏家哥哥捡到还到了管事嬷嬷那里。 小令后来想瞧瞧捡到她帕子的夏家哥哥长什么样,还叫我帮忙在母妃那儿打了一回掩护,可惜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原是这么个事情,秋欣然点点头,又在这位韩小姐身上加了一条“闲暇时或爱看些才子佳人的本子”这样的标签。 “不过夏家哥哥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样”李晗园托腮看着下头的校场里打马球的少年们。 秋欣然闻言抬起头,也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场上的少年分成两边,一组身穿红衣,另一组身穿白衣,手拿木杆骑在马上。 往日里这种活动夏修言从不参加,不知为何自打上回秋遇刺之后,他便对习武骑射上心起来,今日竟也跟着下了场。 秋欣然见他穿着一身白衣,胡服窄袖,皂色长靴,一身利落打扮。 他生得白,五官又俊秀,在人群中颇为引人注目。 不过等比试一开始,他骑着马落在最后,并不跑到前头同众人拼抢。 最前头的一贯是李晗意同郑元武,郑元武一身红衣,挥杆骑马身手漂亮,总能引得全场瞩目。 李晗意也不甘示弱,他穿白衣拉着马绳紧赶上去,同郑元武交手几个回合,小小的马球滚在地上如同在沸汤之中,上下颠簸不停。 其余人围在二人身侧,两边严防死守你争我夺毫不相让。 忽然郑元武瞅准机会手中月杖一挥,那球拐了个弯,从李晗意手中逃脱,凌空飞起!这一球着实刁钻,挥杆的人力气也使得大,一杆竟能将球打得穿过大半个球场,直直朝着白方的球门而去! 红方一声叫好已到了嘴边,却忽然见那球门外不知从哪儿闪出个人来,一杆将那快要进门的马球半空截下,“啪”的一声又打了回去。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还不待众人回过神,那球已到了外围场边的李晗风手上,他接下这球不等众人醒神,忙策马朝着红方球门狂奔而去,等其他人追上他已抓住机会扬起月杖一杆将球打入洞中! 一时间场上叫好声与惋惜声并起。 李晗意因为失了这球脸色正难看,但好在最后是己方的李晗风进的球,方才神色转好了些。 倒是球场中央的郑元武回头看了眼落在最后的夏修言,冲他扬了扬杆,真心诚意地夸了句“好球”。 夏修言脸上神色没什么波澜,只同他淡淡点一点头,便又掉头骑马走到了场边等下一回合开始。 秋欣然将目光转了回来,同李晗园问道:“上回秋行刺的事情可有下?” 李晗园想了一想:“没有吧,好像说可能是误叫哪里的冷箭伤着了。” 她以为秋欣然是担心夏修言的伤,还不忘宽慰道,“不过太医也看过了,夏哥哥的伤没什么事,你看他如今骑马射箭比先前倒还精进了!” 秋欣然不知在想什么,摇摇头。 她手上章已抄了三遍,一边同李晗园道:“公主下午宫中还有课,还是趁现在抓紧时间多抄一些。” 李晗园闻言心有戚戚,只得将目光从校场上收回,专心又抄起来。 这般抄了片刻,又听得场上传来吵闹声。 李晗园忙放下笔探头去看,便瞧见李晗如似乎同什么人吵了起来。 前段时间她似乎叫陈贵妃关了禁闭,许久不曾露面,这回才第一次出现在校场。 隔了老远二人听不清下头在吵什么,但似乎是李晗如同李晗意发生了争执,郑元武站在一旁,起先还劝一两句,但不知怎么的,倒更激得那兄妹二人情绪激动,于是他很快就皱着眉头再不说一句话了。 秋欣然看一眼人群中众人的反应,忽然问:“七公主是不是同郑世子在闹矛盾?” 李晗园茫然道:“同郑哥哥? 可七姐姐不是分明在与二哥哥吵架”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凑近了小声同她说:“不过前段时间确实出了件事。” 秋欣然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不由跟着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就是除夕那天,父皇提起了七姐姐的婚事,问七姐姐可有意中人”李晗园含含糊糊将那晚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听说那天回去之后,七姐姐在宫里大哭一场,贵妃娘娘也很生气在宫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还下令将七姐姐关在殿里不许她出门。” 秋欣然点点头,这事儿她倒是第一回听说。 李晗园凑近了忍不住小声问:“欣然,你说七姐姐是不是喜欢郑哥哥啊?” 她话音刚落,秋欣然还来不及作答,便瞧见二人刚刚话题中心的人物踩着梯子来到了高台上。 李晗园一脸心虚地闭上嘴,秋欣然则忙起身同他行了个礼。 郑元武不知她们放在还在议论自己,只是见秋欣然起身,轻轻摆手叫她坐下,苦笑着解释道:“我上来坐坐,你们不必理会我。” 秋欣然转头见场下果然已换了人。 李晗如换了身衣服,一身红衣,隔了老远也能感觉到她身上重重杀气,冲锋陷阵毫不逊色于男儿,甚至两方对垒好几个少年都要叫她这满面肃杀的气势所震,躲闪不及。 秋欣然坐下来,没有追问他下场的原因,就是李晗园这回都老老实实地开始抄起章来了。 这高台上一时就他们三个,郑元武在旁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拿起秋欣然刚抄好的章来看,不由“噗嗤”一声轻笑出声。 李晗园字体圆润可爱,秋欣然往日的字迹却偏清秀,如今既是代抄,自然要仿着她的字迹来。 可字迹如何是一时改得过来的,是以落在纸上全写出了一个四不像,看着有些可笑。 秋欣然厚着脸皮装作不知,又听他问:“你们这样就不怕先生怪罪吗?” 李晗园忙道:“不会的,先生也知道我近日在宫中苦学,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为难我。” 那模样生怕郑元武将她好不容易找来的代笔给吓跑了。 郑元武听了竟还点一点头,深以为然:“既然如此我也替你抄一篇吧。” 他话音刚落,桌旁的两人皆是满脸惊喜地抬头看了过来,不过秋欣然是惊,李晗园是喜。 九公主让开身将手中的笔递给他,一脸感动:“果然还是郑哥哥对园儿好,我” “郑世子既然好心帮忙,不如便替了我吧。” 秋欣然半路杀出脸不红心不跳地将手上的笔递了过来,“代笔这事儿到底不好做得太过分,先生虽能睁只眼闭只眼,但若一半都不是公主抄的,恐有些说不过去,到时候先生一气之下再加罚,便得不偿失了。” 她说得很有几分道理,李晗园抿抿嘴将手中递出去的笔收了回来,只得继续垂头丧气地将手中剩下的章抄完。 郑元武瞧着她不情不愿的模样,露出几分笑意,又看了看还递着笔的秋欣然,忽然说:“秋司辰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还是不添乱了的好,否则先生一看三种笔迹恐怕更要生气。” 秋欣然一愣,没想到他反悔得这么理直气壮,一时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直看得眼前的人又笑出了声,才知道他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郑元武伸手正要去接她手上的笔,忽然有什么东西朝着高台的方向飞驰而来,“啪”的一声撞在了高台下的柱子上,惊起好大一声响动。 秋欣然递着笔的手一哆嗦,便听远处李晗意坐在马上冲着这边高声奚落道:“这球你都能打偏,李晗如你趁早下去行不行?” 高台上的三人循着声音往下看,便见一群人骑马站在场上,唯有场边一个红衣女子仰着头看过来,目光中略带冷意。 等场边的宫人一溜小跑地到高台下捡起马球送回场内,她才跟着调转马头重新回到场上去了。 秋欣然下意识去看身旁的人,郑元武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垂下眼又恢复了先前的神色。 “算了,我自己抄吧。” 李晗园苦巴巴地说,“也不差多少了。” 宜问卦 宜问卦 等场下的马球比赛结束,学宫众人便也就各自散了。 秋欣然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笔墨,盘算着下午去司天监做事。 正当她沿着木扶梯走到校场旁时,忽然从旁闪出一个宫女拦下了她:“秋司辰,七公主请你去冷香宫小坐。” 这时校场上人还未走完,瞧见李晗如身边的宫女将秋欣然拦下来说话也都不由好奇地看过来。 周显已走近了略有些担忧地替她问道:“七公主找欣然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 周显已碰了个软钉子,只能在底下扯了扯秋欣然的袖子,凑近了小声道:“你你还是别去了。” 秋欣然伸手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反过来低声安抚道:“无妨,七公主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说完,她冲那宫女一抬手。 对方便转身领着她往冷香宫走去。 她到冷香宫时,发现李晗如不在殿中。 殿中的宫女称七公主要先去沐浴换身衣裳,请她在屋中稍候。 屋里熏着香,內侍们给她上了一小壶清茶,便再也没有人搭理她了。 这位七公主约莫是因为她这两回与郑元武走得太近而心中有气,故意将她叫来,却又留她一个人在此枯等。 但再想堂堂一个公主想要教训她一个小小的司辰官却不过将她找来枯坐着,秋欣然有些好笑,再看这位七公主又觉得不免生出几分可爱来。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晗如终于换了身轻薄春衫,画眉点唇梳妆一番款款而来,秋欣然忙起身同她见礼。 李晗如拿眼尾扫她一眼,见对方神色镇定,并无躁郁之色,轻轻哼了一声。 宽大的衣袖一扫,在她对面坐下:“听闻秋司辰能掐会算,因这本事才得了父皇青睐,封了司辰官一职。” 她话里带些不经意的鄙薄,似在讥讽她如今的官位来路不正,为人不齿。 这话秋欣然入京之后听了不少,是以并不觉得如何,只含笑不语。 李晗如见她不说话,只当对方心虚,又施施然道:“我久闻司辰盛名,今日请你来也是想请司辰替我算上一卦。” 李晗如说完又看她一眼,见对方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不禁问道:“秋司辰不愿意?” “公主请我看卦,我自己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是”她露出些许踌躇之色,只等得李晗如渐渐不耐起来,才吞吞吐吐道,“只是我辈中人最讲究因果,譬如我若替人算卦便是结了一个因,那人给我一些报酬就算了了这个果,这样一来一往方是因果两清,否则于双方不利” 李晗如听她弯弯绕绕说了这一堆,不耐烦道:“就是你替我算卦,我需付你银子?” “公主英明。” 闹了半天原来是要银子,李晗如眼中不屑之色更重,傲然道:“你要多少?” “看公主问什么。” 她这么说座上的少女却忽然扭捏起来,她抬眼看了看左右,身旁的大宫女立即十分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将殿中其他随侍的宫人遣退,等这屋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之后,李晗如这才抿一抿唇,低声道:“若是想问一问姻缘哪?” 秋欣然眼观鼻鼻观心,面上镇定自若,用一派自然的口吻答道:“京中不少贵人请臣去府上做客,最多的便是为了家中儿女的婚姻大事。” 李晗如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本同她私下里问这个有些羞怯,但见她语气神色仿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时也放松下来,连带着对她的态度都不觉和缓了些:“既然如此,你要怎么算?” 秋欣然摇摇头:“论理说能替公主问卦是我的殊荣,实在不该讨要报酬” “要多少?” 这位七公主着实是李晗意同胞的兄妹,便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都是一模一样,秋欣然心中暗暗一笑,神色却很正直:“公主贵为天女,但既是私下问卦,这卦臣便收您四百九十两银子吧。” “四百九十两?” 李晗如瞪着她,声音也不免拔高了些。 四百九十两不算小数目,一卦百金无论放在哪里都算得是天价了,她一旁的宫女觉得这位小道分明是在趁机敛财,不由皱眉提醒道:“司辰替圣上算卦难道也收取了报酬吗?” 对啊,李晗如闻言警惕地看着她,却见秋欣然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为天子卜卦哪里是能用钱财轻易衡量的哪? 圣上深明此种玄机,虽没有赏我钱财,却封我为司天监的司辰官,这样一来也算是了结了因果。” 李晗如前头刚拿这事挤兑她,转眼却叫她又用这话给堵了回来,不由一噎,又听她说:“这四百九十两也有讲究,公主在宫中位七,又问姻缘,取双七之数也是为求得一个比翼双飞姻缘美满的好兆头。” 她说完见对方神色果然有些动摇,又端正了神态,仿若极公正道:“不过问卦之事,还是全看公主自己,若是公主觉得此卦不值得这个数目,就此作罢也是无妨。” 李晗如眉心紧皱,过了一会儿方才像是下了什么决断,同身旁的宫女道:“去库房取五百两银子过来。” 对李晗如来说私下一口气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也不太容易,一旁的宫女看了眼公主的脸色,到底不敢再说什么,还是快步去了。 秋欣然笑一笑,将桌上的纸笔递过去:“我来得匆忙未带什么,不如为公主拆个字吧。” 李晗如接过笔略一沉吟,在纸上写了一个“如”字递了回来。 秋欣然接过半晌没有言语,直等得李晗如不禁焦躁起来,催问道:“如何?” 对方提笔将字拆成两半:“如字分为女和口,女倚口而立,口不正则女不正,若想成良缘切忌口是心非,方可如愿。” 李晗如闻言若有所思,又听她继续说:“但公主也不必太过担心,婚姻之事一男一女,女加子为好,若是能成倒不失一桩好姻缘。” 李晗如听了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说我能有一桩心想事成的好姻缘?” 秋欣然点点头:“虽不知公主未来夫婿是何人,但必当是桩两情相悦的姻缘。” 听她这样说,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一想也不确定此人当真会是如今心上之人,又不免露出几分忧色,这样片刻之间一喜一忧,转瞬已换了好几次神色。 过了片刻,李晗如又问:“你方才说切忌口是心非又是怎么一说?” “若是无口只剩女,口若不当不成如。 公主若是有心不可闷在心里不叫他知道,但若是言辞不当心口不一却也难以如意,此中的分寸还是要自己把握,方才成就良缘。” 秋欣然说完放下笔,笑了一笑,“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晗如想了一想,忽然脸上一红,凑近了小声问道:“你能替我算算旁人的吗?” 秋欣然立即领悟了她的用意,婉拒道:“问卦一事还是要自己亲自前来为好,旁人替问横生因果,反而不美。” 听她这样说,对面女子脸上也流露出几分遗憾,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上下打量她两眼。 要说同方才秋欣然刚进殿时相比,对方的态度到此时已是和缓了许多,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过不去,迟疑道:“司辰这般能掐会算可曾替自己算过?” 秋欣然心中明镜一般,觉得今日来一趟冷香宫这才算是问到了关键,不由微微一笑:“公主说笑了,我一个出家人,红尘皆是身外事,何必算这些。” 李晗如一愣,像是方才记起她是个道士,又上下看了她两眼。 见坐在面前的人一头乌发高束,一双桃花眼却无媚态,长眉入鬓唇红齿白,一身青色官服,若不仔细看活脱脱一副俊俏少年模样。 “司辰既是出家人为何又会入宫?” 秋欣然垂着眼道:“公主误会了,我来长安不过旅居,如今虽担着司辰官的虚职,但也是为了入世结善缘,迟早还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看样子先前是我误会了司辰,”李晗如神色一松,换上一副春风和沐的神情,“先前竟以为司辰是贪图虚名之人,还望你不要同我计较。” “公主言重了。” “既然”李晗如往前挪了下身子,话未说完,忽然见先前去库房取银子的宫女带着银子进殿,附耳同她低声禀告什么。 李晗如眉心微微一皱:“太后为何此时突然找我?” “奴婢不知。” 秋欣然很有眼力见地起身:“公主既有正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李晗如正有许多事情要问,如今却被打断不由有些丧气,心中隐隐开始后悔先前将她晾在殿中浪费了小半个时辰这件事来。 但太后召见不能不去,见状也只得上前拉过了对方的手,亲密道:“好,我叫翠柳送司辰出去。” 那宫女没想到她不过是出去取了趟银子的功夫,回来公主对这位司辰官的态度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以为是对方卜算的能力果真高超,短短一息之间已叫公主心悦诚服,看她的目光里也不由带了几分敬畏之色。 秋欣然自然不晓得她的这番心思,只出了宫外托她将这四百九十两银子换成银票再送来给她。 翠柳不敢怠慢,也赶忙答应,这才目送她神情愉快地离开了冷香宫。 秋欣然今日又小赚了一笔银子,走在路上几乎要哼起歌来,等她步履轻松地拐过宫墙,就看见前头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迎面而来。 她心中虽有些诧异,但也忙停下脚步同对方见礼:“见过夏世子。” 夏修言应当刚从哪个宫里出来,见了她在这儿却是毫不意外,只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才开口道:“免礼。” 秋欣然放下手,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主动道:“世子这是要出宫去?” “嗯。” 对方低低应了一声。 “那”青衣小吏左右看了看这笔直的宫道,摸了摸头,“我也正要回去,不如与世子同行?” 夏修言眼底浮上一抹笑意,颇为骄矜地点点头:“也好。” 忌张望 忌张望 春色正新,柳枝儿也从红色的高墙后头露出一抹嫩绿来。 宫道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下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落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一个稳健一个轻快,像是奏起一支小调。 “世子今日散学怎么没回公主府?” “去福康宫里坐了坐。” “巧了,我方才在七公主那儿坐了一会儿,正碰上太后召七公主过去。” 夏修言勾勾嘴角:“贵妃也在,许是叫她过去相看京中世家子弟的画像。” 他说完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七公主找你干什么?” 秋欣然不好说李晗如找自己看卦,只能含糊道:“找我过去问了几句话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她不说对方却也好像早已猜了出来,哂笑一声没有追问,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觉得郑元武如何?” 秋欣然摸不准他问这话的用意,斟酌一番才道:“郑世子心性纯良,是个好人。” 夏修言点一点头:“郑元武是郑家嫡子,郑帅亲自教养大,性情瞧着有些软但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个性。” 他这话似是有意指点她什么,可惜秋欣然的注意力却不在这儿,倒有些好奇地瞧着他问:“这样听来您对郑世子的评价倒是不错?” 夏修言莫名看她一眼:“我对他评价不错你很奇怪?” “倒也不是,”秋欣然支吾一下,“因为外头常将你同他比较,我以为”她后头的话虽未说完,但身旁的人立即会意,嗤笑一声:“郑元武品性不错,拿他同我比不算辱没了我,我有什么好不高兴?” 语气活似外头的人将他二人做比是为了捧他一般。 秋欣然没想到还能这么想,又听他说:“何况我同他实则没什么相似之处,水火相比,说水不如火,谁听了会放在心上?” 他语气轻描淡写间又带点不经意的自负,她听了低头笑了一声。 夏修言瞥她一眼,小道士忙端正了神色开口道:“世子这样想,其实还是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并非不如他,才能毫不在意吧?” 少年一愣定定看着她,过一会儿才弯了下嘴角:“不错,你倒是很会说话。” 二人拐过一道宫墙,忽见远处正停着一架轿辇,上头下来一位年轻女子,一身锦衣华服,满头朱钗,面容娇媚,身姿绰约,一看便知应当是这宫里哪位后妃。 夏修言同宫中后妃私下见面向来能避则避,当下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秋欣然便也跟着站在了原地。 只见她从轿上下来,却未立即进去,倒是转头看着身旁的人,呵斥道:“当日宫宴上的话是你自己说的,如今转头又想反悔,你当这是儿戏不成? 你如今这副模样不要说你父皇看了不喜,就是我看见了也嫌碍眼!” 那轿辇旁的宫人集体低着头一个个不敢说话。 那后妃又道:“滚回去思过,这桩事情已经定下再想更改已是不可能了,下回你父皇召见若你还是今日这个样子,你便永远别到我宫里来!” “母妃” 未等那人说完,她已猛地一甩衣袖,不等身旁的宫女搀扶怒气冲冲地走进宫中,身后一群宫女太监忙快步跟上。 等人都走光了,秋欣然才看清外头留着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晗台。 秋欣然对这位大皇子的印象不深,只因她到宫里的时候,这位已不在学宫,也很少在后宫走动了。 只凭着几回宫宴上的记忆,依稀觉得大概是个沉稳的性子,因而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淑妃会叫在下人面前当众斥责这个儿子。 李晗台受了母妃一顿训斥,方才伸出去的手落回身侧,重重握了握拳,露出个懊丧的神情。 直到淑妃身旁的宫人们都进去了,秋欣然见他神情郁郁,还在外头又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许久之后才独自转身离开。 等这宫道上又空无一人,二人才从拐角处出来。 他们停在这儿本是有意避嫌,如今倒像无意间听了一场墙角,好在没有同李晗台他们迎面撞上,也算避免了一场尴尬。 “我倒是头回见淑妃这个模样。” 秋欣然小声嘀咕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后宫四妃当中,淑妃最得圣宠。 听闻她性情柔顺,宣德帝还未登基时,就已入府陪伴左右,故而最先生下大皇子,后又生下五公主,这么多年隆宠不断,就是娘家也因为她多有借力,如今的中书侍郎正是她的哥哥吴广达。 夏修言忽而淡淡开口道:“皇后这两日正替大皇子选妃。” “原来如此,”秋欣然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道,“不知大皇子属意哪家的小姐。”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很关心这个?” “这倒不是,”青衣小吏一顿,转头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朝他凑近一步,低声说,“前一阵皇后找我去替人看过八字。 虽没告诉我是替谁看的,但我猜应当是已有了人选。” 夏修言眼见着两人中间原本那一拳的距离叫她硬生生压缩成了一线,衣料几乎贴上了,身旁的人还毫无所觉地望着前头,一边摇着头同他讲:“不过我看了几眼,结果却不大好。” “怎么说?” “我私下掐着八字替他算了一卦,是个下离上兑的异卦,若求姻缘恐是不顺。” “你便这么同皇后说了?” “自然不是,”秋欣然察觉他话里的凉意,讪讪道,“只不过说凶吉难辨,此事不急于一时。” 夏修言凉凉看她一眼,大概是“算你还有点脑子”的意思。 “皇子婚配牵扯众多,不要趟这种浑水。” 临了他还是这么添了一句。 秋欣然点点头,知道他这句话全是一片好意,自然心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宫门外,公主府的马车正停在外头,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显已?” 秋欣然吃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周显已见她全须全尾地从宫里出来似乎松了口气,忙上前几步:“我见七公主单独找你过去,担心你出事。” 他在这儿应当站了有一会儿功夫,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见了她脸上却还乐呵呵的。 秋欣然大为感动:“显已” 她话未说完,身旁一道走来的人已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他坐在车里掀起帘子同外面的人淡淡道:“人已在这儿,我先走一步。” 周显已忙同他拱手作别:“多谢世子。” 夏修言未说什么,放下车帘马车便朝着宫外远去了。 秋欣然听出了几分原委,转头问道:“你找了夏世子帮忙?” 周显已不好意思道:“你走以后我有些不放心,正巧在宫门这儿碰见了世子。 他正准备去福康宫,答应若是方便顺道替我去看看,不过我没想到他会送你出来。” 周显已觉得自己以往觉得夏修言此人过分冷淡孤僻实在是冤枉了他,心中竟有些内疚。 秋欣然想起方才刚出冷香宫就在路上遇见了他,莫非那时候他其实就是在那儿等自己? 她正出神,一旁周显已伸手一拍她的肩膀,二人继续朝着外头走去。 路上周显已问道:“过两日就是上巳节了,那天你可轮休?” 秋欣然算算日子,点一点头。 身旁的少年便高兴道:“那你可得出宫去看看,上巳节这日长安可热闹。” “哦?” 秋欣然去年春天到的长安,却没能赶上上巳,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果真有些兴趣,“哪儿最热闹?” 周显已想了想:“曲江亭那边一定热闹。” 二人在宫门外分手后,秋欣然回到司天监正碰见原舟。 他昨晚值夜,睡到现在才起,正坐在桌前一边理着书一边打着哈欠。 秋欣然同他提起上巳节的事情,少年想了想点点头:“好啊,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去。” 他说着又想起一桩事情,转头同她说道:“对了,你前段时间托我替你留心城里是否有合适的铺面,前几日我倒是找到一家价钱合适,位置也还不错的。” 秋欣然闻言精神一振:“在什么地方?” “在安仁坊那儿,你这两日若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好,改日请你吃饭!” 原舟无奈一笑:“不过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在长安买房?” 秋欣然掰着指头算给他听:“我如今手上也攒了些银子,若存钱庄里也却没什么用,倒不如买间合适的店面转租出去,还能每月赚些银子。” “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谁会嫌弃钱多?” 秋欣然一脸莫名地看着他,“长安什么都贵,没些银子如何过活?” 原舟噎了下,又纳闷道:“可你难道打算一直待在长安不成?” 秋欣然眉头一挑:“你这是盼着我走?” “可求求你快回去吧。” 少年闻言没好气道,又低下头去整理案上的书,“师叔叫你下山历练找找道心,我看你倒是找到钱眼里去了。” 秋欣然笑嘻嘻道:“红尘千丈,若能在金银细软里修出道心也算别具一格。” 宜出游 宜出游 上巳这日春和景明,夏修言陪李晗风去曲江畔的醉春楼饮酒。 夏修言今天本没有这个打算到曲江边来凑这个热闹的,但大早上李晗风坐着马车到了公主府外,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夏修言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到底还是坐车跟了来。 马车上往外看,街道人流熙熙攘攘,皆是朝着曲江亭的方向去的。 新科放榜不久,循例今天该有曲江宴。 曲江宴上圣上亲临,王公大臣齐聚曲江亭,新科进士们打马而来,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一天,可惜今年的曲江宴不知何故却是延后了。 如今坐在马车上,夏修言也不禁随口问了一句原由。 李晗风挥开扇子,掩唇笑了笑:“你没听说吗? 自然是因为司天监的那位。” 坐在车上的少年转过头来,目光略带疑惑。 李晗风不同他卖关子:“前两日圣上着礼部安排曲江宴的事情,各项事情已安排的差不多了,礼部冯大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找人去司天监找秋司辰测了一挂凶吉。 按理说这也就是走个过场,定定心。 不想那秋司辰一卦算出个凶来。 这下好了,礼部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老老实实将卜卦的结果呈了上去。 圣上看了递折,考虑一番又命礼部重新挑了个日子。” 夏修言沉默一阵,才道:“她胆子倒大。” “可不是,”李晗风挥挥扇子,拉长了声音,“她这一卦若是准了还好,若是今日平安无事,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一卦就不得罪人了吗?” 他声音微沉,李晗风听他话里似乎隐隐有几分不快,正诧异准备细问,马车已停了下来,转眼已是到了醉春楼。 二人从马车上来下,李晗风理了理衣裳抬头看了眼酒楼的牌匾。 他们所乘的马车华丽,他又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身份。 一时间站在酒楼外吸引了不少目光。 夏修言刚从马车上跳下来,便听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声从二楼传来。 二人抬头看去,只见临窗的栏杆处探出一个脑袋,恰是一同在学宫中读书的孙家世子孙觉。 “六六公子,夏兄!你们怎么来了?” 他身后的窗子里又探出几张脸,却是生面孔,瞧着像是一群读书人。 李晗风看了身旁的夏修言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不由清咳一声:“倒是巧了。” 一旁的人听见这话转开眼笑了笑,笑中略带几分讥讽,率先走进了醉春楼。 李晗风见他未发作,不由松一口气忙跟着走了进去。 伙计见贵客临门忙赶上来招待,李晗风不知同他在说什么,夏修言落后一步,目光却落在了邻近窗边的那张桌子上。 那儿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像在等什么人,模样有些眼熟。 对方也一眼看见了他,略带惊讶之后起身朝他走过来,抬手行礼道:“见过夏世子。” 他一身青色直裰干净整洁,头发束在脑后,模样生得端正温厚。 夏修言忽然想起他是谁了:“原司辰?” 因为先前家宴上的事情,原舟其实对这位夏世子有些不喜,但他此刻一眼认出自己,倒是颇为意外,对他挽回了几分好感,闻言笑道:“下官如今任司天监押宿官一职。” “恭喜。” 夏修言同他道了声贺,虽没什么感情,但原舟听了又有些感动,只觉得先前是自己误会了他,这位夏世子实在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正说着李晗风也走了过来,见了他也有些意外,笑眯眯道:“今日倒是凑巧,原押宿独自出来踏青吗?” 原舟忙同他也见了回礼,才说:“同我师姐一块来的,只是她如今出去买个糖人,我在这儿等她罢了。” “你师姐?” 李晗风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茫然地转头去看身旁的夏修言。 见他抿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道:“今日大凶,她怎么还敢出来?” 听他这话,李晗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师姐竟是“秋欣然”,不由笑道:“秋司辰平日一身少年打扮,我倒快忘了她的女子身份了。” 原舟是个老实人,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恰好孙觉已从二楼“蹬蹬蹬”地小跑下来。 他同李晗风见了个礼,便道楼上请了几位朋友正布雅宴,也请他去二楼坐坐。 李晗风推辞了一番推脱不过,才看了眼夏修言的神色,为难道:“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可有可无地点一点头,李晗风唇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这才颇为矜持地答应下来。 孙觉领着二人上楼,经过楼梯拐角处,夏修言朝着大门瞥了一眼,见方才青衣直裰的少年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对面依旧空空如也,还未有人落座。 也就短短一眼,三人已走上了二楼的雅间。 推开门,里头果然如孙觉所说正在布雅宴,满屋子纶巾儒袍书生打扮的男子,见他二人进来皆站起来恭敬拜礼。 孙觉未直说李晗风的身份,只称他为六公子,称夏修言则为夏世子,又将原先主座让出来给了李晗风,自己退居一旁,同他们两个介绍道:“今日上巳这屋里都是今年的新科举子,正是日后朝中的栋梁。” 李晗风闻言举起酒杯同屋中众人道:“今日误入雅宴,有幸拜会,当敬各位一杯。” 他话音刚落,众人受宠若惊,也忙站起来同他敬酒。 唯有夏修言坐在一旁,不曾动桌上的酒杯。 他眉眼微垂的时候,周身气质便有些冷冽,带着几分不好亲近的傲气。 席中皆是还未入仕的书生,不乏有些心高气傲的人,悄悄看了过来。 李晗风温言打起圆场:“修言体弱不善饮酒,还是替他换茶来吧。” 孙觉也很有眼色,忙着人上茶。 此番情景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觉得这位六公子秉性温和,平易近人。 这等场合不便议论国事,席中众人行起了小令。 孙觉虽未直言这位“六公子”的身份,但在场皆是将要入朝为官的人,心中如何没有猜测,是以每当轮到自己,个个皆想好好表现一番。 夏修言坐在窗边百无聊赖,显得与这屋里的人格格不入。 外头春色正好,从二楼可以看见曲江堤坝的风光。 两岸垂杨抽绿,沿着江水远眺还能瞧见朦胧青山。 街道上人流如织,年轻男女们穿着各色春衫沿着江畔走向远处的曲江亭,这是独属于上京的繁华。 忽而从一楼的大门里走出一个青衣直裰的身影,他在大门外站了站似乎在等门内什么人出来。 过了片刻,果然有个穿黄裙的少女举着个糖人跟着走了出来。 夏修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顿了顿,像一时难以确定她是否是印象中那个青衣小吏。 秋欣然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长裙,平日里用木簪束起来的头发也披了下来,梳成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了朵明黄色的小花,十分俏皮可爱。 她身量高,往日穿着官服还看不出,如今换上女装从背影看已完全是个窈窕淑女,十分引人侧目了。 他见她从醉春楼里出来,背对着二楼站在路边,手中举着一个糖人,不知与同行的少年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颇为嫌弃地扭开了头,她却举着糖人笑起来,露出一点点侧脸的轮廓和不大看得真切的笑眼。 过一会儿,她好像注意到了不知来自哪里的目光,略疑惑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坐在二楼的少年竟下意识慌乱地侧身躲避了一下,等避到窗后才生出一丝丝尴尬的懊恼。 李晗风叫他的动作惊扰,侧头看了过来。 见他面色不虞,略迟疑了一番,才轻声道:“怎么了?” 夏修言摇摇头,他拿起桌上已半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转头朝窗外望去。 方才站在路边的二人已经离开了。 沿着街道,能看见远处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同身旁青衣的少年朝着曲江亭的方向走去。 女孩脚步轻快,几乎带着点蹦蹦跳跳的愉悦,像是一朵落在春天里的花,渐渐的消失在了人群里。 忌踏青 忌踏青 中午的时候, 江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夏修言坐在窗边,最早注意到江边的动静。 只见远处江岸人头攒动, 忽然拥挤起来, 像是外头的人要往岸边挤,岸边的人却想往外冲。 人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到最后坐在醉春楼中的客人们也渐渐听见了响动。 雅宴上有个士子正作诗, 念到一半整个屋子里已无人再听他念什么了。 李晗风也朝窗外看去,他想起先前秋欣然替礼部算的那一卦, 心头涌上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 岸边就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 先是一个人掉进了江水里, 人群拥挤起来, 很快接二连三地有人落水, 有些是叫人挤下去的, 有些是迫不得已自己跳下去的。 再过一会儿,忽而传来“杀人了”的惊呼声。 曲江亭那儿顿时挤作一团,木桥吱呀作响, 看得远处围观的人心惊胆战, 若是桥断了, 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一时间男子的叫骂声, 妇孺的哭声也远远传来。 李晗风从座位上站起来, 立即吩咐身旁的侍卫去江边查看情况。 孙觉也忙派人去楼下探听消息,一边安慰道:“无妨, 为防出事今日京兆尹在江边加派了不少人手, 应当很快就能平定下来。” 他这倒也是实话, 曲江宴虽延后了,但地方巡防还是加派了人手。 本是想着以防万一, 没想到当真出了这种事情。 只怕京兆府尹得到消息后,不必等言官弹劾,就要先一步上奏请罪了。 不过多久,两岸巡防的禁军赶到,会水的纷纷跳下江去救人,剩余的则在岸边疏散百姓。 这样过了一阵,江边的动乱才算渐渐安定下来。 但夏修言见京兆府的人手却还未撤退,依旧把守在曲江亭附近,心中隐隐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很快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也回到了酒楼,回禀的情况与二楼看见的差不多,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那侍卫又附耳在李晗风耳边说了几句,众人便眼见着他神色一变,面色铁青地站起来,起身同座中众人敬酒,露出些惋惜的神色:“府上有事需先行告辞,今日不能久留,还望各位见谅。” 众人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见状也纷纷回礼不再挽留。 夏修言跟着从醉春楼出来,下人已备着马车在楼外等候。 李晗风打算先送他回公主府,却不想对方站在马车旁肃然道:“江边出了什么事?” 李晗风稍稍迟疑,同他附耳道:“韦大人遇刺了。” “羽林军统帅韦镒?” “是他。” “怎么回事?” 李晗风摇摇头:“听说今日韦大人等人包船游湖,忽然遭到刺客袭击,具体情况却是不知。”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顿,又凑近些,同夏修言低声道,“但前几日琼州传来消息,章永的小儿子章榕在半路逃了,负责押送的官兵害怕担责迟迟不敢上报,这消息才传回长安,恐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夏修言神色凝重:“你怀疑刺客是他?” “章永勾结迖越人的密信是韦镒派人搜出来的,章永一死韦镒顺理成章接任羽林军统领,你说章榕回来最想杀谁?” 夏修言不作声,李晗风看他一眼又说:“这件事情同你也有关系,若是今日抓不住章榕,后患无穷。” 罪犯之子潜逃,朝廷命官遇刺,上巳节江岸百姓落水,这其中或许还要牵扯出勾结迖越人的旧案桩桩件件都够朝廷头疼。 夏修言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去江边看看。” 李晗风大吃一惊:“如今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夏修言镇定道:“我心里有数,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李晗风见他神色不似玩笑,惴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修言,你是不是正生我的气?” 夏修言微微一顿,没有立即作声。 李晗风心中叹了口气,同他道歉:“这回是我不对。” “你太心急了。” 夏修言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圣上疑心甚重,你私下结交举子的行为恐叫他不快。” 李晗风神色黯然,但随即苦笑道:“我想过这些,你自己也万事小心。” 夏修言点一点头,等目送了他的马车离开,才将高旸喊到一旁,吩咐他先去江边打探情况,自己随后就到。 他白天出来,身旁还有其他侍卫跟在暗处,高旸点一点头随即领命离去。 等他离开,夏修言也转身朝着江边走去。 刚出了游人落水的事情,原本拥挤在江边的人群疏散了许多。 夏修言沿着江岸一路往前走,沿路有凉茶铺子、烧饼摊这样零星的摊贩,本是准备趁着上巳节这日多做些生意,不想闹了这一通许多便垂头丧气地准备收摊。 曲江亭附近有官兵严守,再不叫人靠近。 夏修言走到那附近也不再向前,一路上听经过的路人都在讨论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倚着江边垂杨略站了片刻,望着波光粼粼的曲江,转头折返回去。 “公子算卦吗?” 他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旁传来一声询问。 这声音有些耳熟,又带些微微的揶揄,叫他脚步不由一顿。 夏修言转过头,终于看见一旁摆着的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 再看摊子后头坐着的算命先生:一身鹅黄色长裙,发间簪着一朵明黄色的小花簪。 脸上带着一层薄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笑得眼尾弯弯,一眼看去正是个娉娉婷婷的豆蔻少女。 夏修言慢吞吞地朝她走过来:“怎么算?” 摊前摆着一把小凳,他撩了下衣摆当真随意地坐下来。 “看客人想算什么? 要么测个凶吉?” 秋欣然舔舔嘴唇,她脸上带着面纱,不知对方认出自己没有。 夏修言看她一眼:“我未带银子。” “哦,”隔着面纱也能看出她眉眼间的失落神色,“可真是不巧。” 夏修言瞄着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从腰间取下一个玉佩放在她的算桌上:“拿这个暂抵可行?” 那玉佩玉色通透,上头雕着个小小的凤凰,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秋欣然瞪着眼睛不确定道:“你当真要拿这个抵?” 夏修言并未理会她这个问题,只屈指一叩桌面:“说说方才江边发生了什么。” 秋欣然怕他反悔,将玉佩收起来放进袖子里,笑得眉眼弯弯:“那您可真是问对人了!” 她仔细回忆道:“方才江边有乐坊游船经过,也有女伎在船上抚琴。 人们争相去看,不久便有人落水。 落水前,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有贼,大家慌乱起来,纷纷去看自己身上的钱袋子,又同身边紧挨的避开几步距离。 不久人群里起了争执声,左右不过是你推我搡的小摩擦。 正巧这时游船靠岸,却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 不大一会儿又听见船上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和兵器出鞘的声音,应当是有刺客。 不过好在禁军很快赶到,不久便平息了动乱。 人群散后我见有人从游船下来,上了一辆马车,看车上的标识,应当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或者是有人受伤了也说不定。” 她这番推断倒是八九不离十,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当时在哪儿?” 秋欣然笑一笑:“就坐在这儿,一步没有离开过。” 夏修言看她了一会儿,起身要走,忽然听她又叫住自己:“公子给的卦金丰厚,我可再送公子一个消息。” 秋欣然舔了下嘴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方才有几个落水的虽捞上来了,但春汛潮急不免有几个被冲到下游去的,沿江往下有个破败的财神庙,庙前种着三株垂柳,公子发发善心,或许能赶在搜捕的官兵前找到你要找的人。” 夏修言觉得她这话说得有意思:“我要找谁?” “虽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谁,但我掐指一算,那人对公子必然有用。” 夏修言有一会儿没动静,似在考量她话里的意思。 秋欣然也不催促,过了好一会儿,对面的人才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卦摊后头蒙着脸的姑娘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后,才松了口气似的垮下肩膀,也不知她方才说的话,对方信了没有。 她脚边有些动静,秋欣然不动声色地悄悄将桌上盖着的桌布拉起一个角,好叫底下的人透口气。 卦摊下躲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面目憔悴身负重伤。 他叫人撵着追到秋欣然卦摊前的时候,差点没叫她认出来。 方才章榕负伤跑到这儿时已经近乎绝望,尤其最后看见的是个算命的摊子,更是内心一阵凄凉,只觉得就是老天爷都在叫他认命。 他心中掠过一丝狠意,逼不得已就打算先挟持了这算命先生抵挡一阵。 二人撞上的时候对方目光之中一丝错愕,等他刚掐上她的脖子,那人就先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桌子下推:“进去,别出声!” 章榕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重伤之下竟一个踉跄当真叫她推到了桌子底下,刚藏好,便听一阵脚步声到了附近。 百姓都跑去江边看热闹,没什么人在这路上。 他躲在桌子底下,一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剑,随即听那小姑娘信口胡说将追兵糊弄去了另一个方向,竟当真没有将他交出去。 等脚步声渐远,确定这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才瘫倒在桌子下低低地喘了口气。 “章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等追兵走远了,秋欣然悄悄拉起布帘看了他一眼,皱眉问道。 明明刚承了对方的好意,少年却像是丝毫不领情,依旧握着剑提防地看她:“你认得我? 你是谁?” “我认得章大人。” 秋欣然留了个心眼,到底没告诉他自己是谁,只含含糊糊地催促道,“行了,你快走吧,后头再被人追上可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等等!” 黑衣少年一把拉住她的手,他显然是走投无路,咬牙迟疑片刻之后,突然开口恳求道,“你既然愿意为我爹帮我,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秋欣然叫他这得寸进尺的请求给气笑了:“章公子误会了,我同令尊没有什么交情,你方才若不是想要挟持我,我也不会帮你,如今我不找人抓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若还有别的事情,还是先自己想办法脱身吧。” 章榕听她这样说,目光中的亮光渐渐减弱,一时想到这段时间潜逃回京所受的苦,还有尚在等他的人,动了一动跪在桌下额头贴上她的脚背:“只要你肯帮我,我下辈子衔草结环也必定会报答你。” 秋欣然叫他这副情状吓了一跳,方才他满目凶光地冲过来拿刀往她脖子上架时她还未如此慌张,但如今见他跪在她脚底下的时候,想到的却是那时候在宫里撞到她又爬起来,连句抱歉都没有的少年。 那天他刚爬起身时大约想过拉她,但等看清了她的衣着样貌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屑,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秋欣然最后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因为以六爻之术得了个官职,她的外头的名声虽响却不是什么好名声,只不过如李晗意那样一上来就给她难堪的到底还是少。 她当时心想:这少年心性倒是耿直,也不知是哪一家大人的公子。 但如今,那个目下无尘的少年满脸血污跪在地上,背上那根脊椎骨竹节似的到底还是弯成了一座桥。 他额头贴在她的脚背上,微微发颤,卦摊后的人许久没有出声。 章榕内心叫绝望淹没了,却忽然听她叹了口气:“你要我帮你干什么?” 忌解签 忌解签 等夏修言从摊子前离开, 卦摊下躲着的人才敢轻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身子换了个姿势,轻声问:“方才是谁?” “明阳公主和夏将军的儿子夏修言。” 章榕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 猛地抓住她衣角:“你说什么? 你让夏修言去找她?” 秋欣然瞥了脚边的人一眼, 严肃地问道:“章大人当真同迖越人有勾结?” “不可能!” 少年斩钉截铁道,说到这个目光也瞬间沉了下来,“我爹是被人陷害的。” 秋欣然点一点头:“既然如此, 夏世子会去找她的。” “你怎么知道?” “朝中有人勾结迖越人绑他, 他自然比谁都想知道这人是谁。” 秋欣然奇怪地看着他,好似在纳闷他怎么连这都想不通, “他为了调查清楚这件事, 也不会不管。” 章榕从未同夏修言打过交道, 印象里对方只是个有些阴沉的病弱世子, 不要说救人便是自保都是问题, 否则在行宫怎么会叫人轻易掳走? 他阴沉着眉眼不放心道:“他当真能救我妹妹? 万一他对我爹怀恨在心, 报复在卉儿身上怎么办?” “实话告诉你,夏世子能不能救下你妹妹,会将你妹妹怎么样, 我全无把握。” 秋欣然叹一口气, “但如今你出不了城, 又要赶在追兵之前将人救走, 仓促之间我找不到别人, 能碰巧在这儿遇见夏世子已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章榕知道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情况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历经千辛万苦从流放途中逃回来, 不是为了替爹娘报仇, 而是想将妹妹从妓坊救出来。 不想刚巧遇见韦镒在船上, 两边起了冲突,他寡不敌众只能在岸上制造有人落水的恐慌, 引得沿江的官兵手忙脚乱,再趁机脱身。 可惜他自己身负重伤,匆忙之下同妹妹约定在外头种着三棵垂杨树的财神庙碰头。 现如今,他在这里受人追捕出不了城,妹妹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没有顺利脱身。 一想到这儿他就再难在此处等下去。 秋欣然见他咬牙要出来也不拦他,只想了想才说:“以我对夏世子的了解,他为人谨慎有自己的主意,你若是希望他能出手帮你,最好叫他知道你有值得他出手相帮的地方。” “多谢姑娘。” 章榕前十几年都是天之骄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他一路逃回长安,进城后先去找了父亲昔日的好友,结果被他出卖引来抓捕,连着几日在城中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没想到最后竟是一个陌不相识的算卦先生出手帮了他,这半年间尝尽人情冷暖,这句“多谢”发自肺腑。 秋欣然不图他这声谢,摆摆手道:“你走吧,若章大人当真是含冤而死,我祝你早日洗清冤屈与你妹妹团聚。” 章榕捂着伤处深深看她一眼,秋欣然警惕道:“你要是再被抓了,可别把我供出来。” 明明是这么个危机四伏的时候,少年却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弄地轻扯了下嘴角:“若有章家沉冤得雪的那日,章榕赴汤蹈火以命相报。” 夏修言从算摊离开走到曲江亭附近时,发现岸边还有几艘游船停着。 他转身进了江边一家茶馆,在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不多久高旸就走上来,他打听到的事情与秋欣然说得差不多。 夏修言望着江边微微沉吟,似在斟酌什么。 过了片刻,又吩咐道:“你替我去办件事”他招招手,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高旸听完脸上却露出些犹豫。 “怎么?” “此事有些蹊跷,属下担心” “无妨,此事本与我们无关,就算是个陷阱也值得去一探究竟。” 夏修言嘱咐道,“京兆府恐怕已经派人出去搜索,你快马加鞭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 “是。” 等高旸领命离开,夏修言又在茶楼坐了一会儿。 江边的游人渐渐散去,等日头微斜他才下楼往醉春楼走去。 经过方才那个算命摊子时,夏修言下意识朝着方才路过的卦摊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个鹅黄色的身影还在原地。 不过摊前坐着一位女客,身旁还有个丫鬟跟着,正叫她解签。 他放缓了脚步走近些,便听她说:“若是算得不错,小姐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她话音刚落,那女客身旁的丫鬟便鼓着眼睛小声骂道:“你你胡说什么?” “锦衾,不得无礼。” 坐在摊前的女客微红着脸,又小声问,“先生还看出什么?” 秋欣然低头又看两眼签,意味深长道:“此人命格不凡,或是世爵之子,可惜父母缘不佳,双亲当中或有一方早逝,他自己”她抬起头目光正对上站在女子身后夏修言,不由结巴了一下。 而摊前女客却神色激动,丝毫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兀自追问道:“他自己又怎么样?” 秋欣然面上勉力镇定才将剩下的话说完:“他自己身体应当也是不佳。” 摊前的小小姐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失态地一把抓过她的手:“那先生可看得出我同他的缘分?” 夏修言抱胸站在一旁,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 秋欣然面不改色地将签子收起来,温和道:“缘分一事不可说破,否则原本有也没有了。 我只能说世上缘法千万,并非种种都是姻缘。” 那小姐闻言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又不死心:“当真没有吗?” 丫鬟看见一旁站着的男人,神色紧张起来,在底下悄悄扯了下自家小姐的衣角,小声提醒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那女客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将早前许诺的酬金递上,还忍不住问:“先生是日日在此摆摊吗?” 秋欣然面纱罩着脸,看不清神色,更显出几分神秘:“我与小姐有一卦之缘,若还有缘自然能够再见。” 那女客惋惜起身,转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子,莫不是也是来此算命的? 对方生得五官俊秀唇红齿白,她忍不住又多看一眼,但见他也垂下眼看了过来,又不禁双颊一红,忙携着丫鬟匆匆离开。 等上了不远处的马车,从车窗里看去见那位男客已在摊前坐了下来,看来果真是来算命的。 她瞧着那背影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宜搭车 宜搭车 等前头的客人走了, 夏修言整一整衣衫坐下来。 秋欣然故作惊讶道:“公子是忘了什么东西?” 夏修言看她一眼:“打听些事情罢了。” 敢情是将自己这里当成了包打听不成? 秋欣然在心中叹一口气,面上依旧和和气气:“若是在下知道, 自然知无不言。” 夏修言慢悠悠道:“你知道我朝官员不得从商的规矩吗?” 秋欣然一愣, 随即挤出一丝笑来:“在下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对面坐的人定定瞧着她,瞧得她背后渐渐起了凉意,忽然见他伸手过来。 秋欣然一惊, 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 却不料他一手抓住了自己手腕,另一只手凑近过来轻轻一下便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秋欣然惊呆了。 她微微张着嘴, 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情, 这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夏修言一手还握着她的手腕, 冲她微微笑了一下:“秋司辰现在懂了?” 他生了一副风流薄情的长相, 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带上几分笑意时, 叫人很容易原谅他的轻佻, 仿佛这人生来就是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做什么?” 秋欣然眼睛圆睁着,他现在能看清她的神色了,她咬着唇用力抿出一点胭脂色, 眉心微蹙着脸颊却微红,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面容竟是说不出的生动。 夏修言略一失神, 她挣了一下叫他握住的手腕, 匆匆又将面纱戴好,怒气冲冲地看过来。 “你生气什么?” 夏修言回过神, 淡淡道, “你装作算命先生从我这儿骗走个玉玉佩, 如今叫我拆穿了,不该是我生气?” 秋欣然气急:“我什么时候骗你? 那玉佩分明是你同我打听消息得来的酬劳。” “那你把玉佩还我。” 夏修言慢条斯理地冲她伸出手, 见她眼睛瞪得鼓鼓的,轻笑一声:“你一个司辰官在这儿摆起算命摊子倒是有理了?” 秋欣然一顿,扭头不高兴道:“你摆架子压我就很没意思。” “怎么有意思?” 夏修言理了理袖口,“叫礼部撞见你在这儿摆摊就有意思?” 秋欣然心念一动,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看见远处走来个道士,不禁转头看了眼日头:“张道长回来了?” “道友与我约定申时过来,贫道自当守时。” 他说着又看一眼坐在摊前的夏修言,“可要再宽限一卦?” “不必,这位并非是来算卦的。” 秋欣然笑眯眯地从袖子里取出铜钱交给他,“早先约好一个时辰十钱,这是二十,张道长不如点点?” 那道士接过来,感慨道:“道友果然不一般,两个时辰竟当真挣得了二十。” 这道士姓张,原是城中东市替人算卦的先生。 原本指望上巳这日在江边摆摊赚些银两,不想碰上有人落水,官府前来把守江边人流大不如前。 正当心灰意冷准备收摊之时,这少女却突然跳出来同他租借摊位。 若是没遇上这事,一个下午二十的问卦钱或许不难,但今日这情形却是不可能了,倒不如租给她来得便宜。 道士清点了铜钱,又好心问:“扣除这二十,道友可攒够了雇车回去的银子?” “正巧够用,”秋欣然笑眯眯地同他道谢,“今日多谢道长了。” “哪里的话。” 张道士捋捋胡子,“道门之间守望相助,不足言谢。” 二人起身离开算命摊子并肩往醉春楼的方向走去。 经方才这一打岔,秋欣然后半截气倒是再撒不出来了。 夏修言冷不丁问道:“原押宿哪?” “江边出了事,原舟就先回去了。” 秋欣然答完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原舟也来了?” 夏修言垂眼看过来:“秋司辰不妨算一算?” 二人走到醉春楼,公主府接他的马车已经到了。 秋欣然目送他上了马车,却见夏修言又掀开了帘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可要捎你一程?” 秋欣然眼前一亮:“这”她大约想客套一下,车里的人已经放下了帘子,声音懒洋洋地隔着车窗传过来,“想不想上来考虑的快些。” 雇马车的银子也不便宜,何必跟钱过不去? 秋欣然在心中默念两遍,飞快地跳上车。 马车从外头看不出什么,但上去才发现里头的讲究。 车上熏过香,里头放着一张小榻,上面还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备了些点心茶水。 秋欣然坐上去,摸摸手边的软垫,里头不知塞得什么芯子又滑又软。 夏修言是个矛盾的人,从小公主府的教养将他养成了一个锦衣玉食的皇亲贵胄,但琓州几年军营的磨砺又叫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些衣食住行上的讲究。 离回府还有一段路,夏修言随手翻开一本书看起来。 秋欣然捻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发现是归香楼二十两银子一盒的桃花酥,不由好奇道:“夏将军每月按时给你寄银子吗?” “我不缺银子。” 秋欣然哑口无言,觉得自己此番着实是自取其辱。 不过她许久不说话,夏修言倒反过来随口问道:“方才找你算命的是朝中哪家的小姐? 出手倒是大方。” 秋欣然想起今日的收入,偷偷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钱袋子,又高兴起来:“是韩尚书的千金,果真是位天真可人的小姐。” “看来你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夏修言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秋欣然心中警铃大作,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方知被他套了话。 但这时也只得强作镇定道:“也是无意间算出来的罢了。” 夏修言又将目光落回了手中的书册上,讥讽道:“你还能算出她心上人是个世爵之子,身体有恙,且双亲一方亡故,果真是料事如神。” 秋欣然讪讪道:“也是按签上所说罢了,世子可千万不要多心。” “我多心什么?” 夏修言凉凉道,“你不也说了此人与她并无姻缘吗。” 秋欣然闭上了嘴,却听他又说:“不过我也十分好奇,那位世爵之子的姻缘既不在此处,又到底在何人身上?” 秋欣然正色道:“那便要亲自见一见那位公子才能知道了。” 她说完,坐在对面的人似乎轻嗤一声,没再继续与她为难。 夏修言不说话,秋欣然却按捺不住。 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状若无意地问道:“世子今天什么时候认出的我?” 夏修言头也不抬:“你同我鬼话连篇的时候。” 秋欣然噎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我那鬼话世子相信没有?” 对面坐着的人闻言瞥了她的脚上的鞋子一眼,原本黄色的鞋面上沾了块灰,要仔细看还能瞧见绣花鞋面上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你还记得在行宫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 秋欣然没领会过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仔细回忆一番才试探着答道:“世子告诉我自以为有些小聪明的死得快。” “不错,”夏修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堪称和善地看着她,“我今日再教你一条:喜欢多管闲事的死得也很快。” 秋欣然怔忪一阵,知道他这是听明白了自己之前同他说的事情,但是最后到底有没有出手却是听不出来了。 算了算了,左右迖越人要抓的是夏修言,被查出来的主谋是章家,和她一个无辜被牵连进这件事情里的有什么关系? 她摇摇脑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自讨没趣。 到公主府外,刘伯早已在门外候着了。 见夏修言从车上下来,松一口气:“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高旸匆匆捎口信要府里派马车去醉春楼,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话未说完,便见马车里有人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同他打了个招呼。 刘伯一愣,竟是过了半晌才认出来,不由笑着惊异道:“哎呦,这是秋司辰?” “刘伯认不出我了?” “秋司辰这一打扮,老奴确实是认不出了。” 刘伯笑着问,“司辰怎么同我们世子一道回来了? 可要留在府里用饭?” 这个时辰倒确实快要饭点了。 秋欣然舔舔嘴唇有些想念起张婶的饭来,觉得这公主府除了眼前这位世子,当真是什么都好。 刘伯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笑呵呵地转头去问身旁的人:“府里难得有客人,世子觉得如何?” 夏修言瞧了眼车上车下皆看着他的二人,微微勾唇笑了笑:“秋司辰事务繁忙还是不耽搁了。” 说完,当真转身头也不回地进府去了。 刘伯未能留秋欣然在府用饭似有些遗憾。 目送着马车往皇城去了,才依依不舍地关上府门回来。 夏修言未立即回房去,拿着在车上翻了一半的书坐在前厅的屏风后等着用饭,隐隐听见刘伯回来在前头同张婶说话的动静。 “世子怎么同秋司辰一道回来?” “大约是外头偶然遇见了。” “都到外面了,怎么也不留下来用个饭?” “也不知他们年轻人的心思。 兴许是秋司辰今日换了身女子打扮,若单独请她来府里,世子不自在” “我还没见过秋司辰穿裙子哪。” 妇人笑起来,“她模样生得俊,想必穿裙子也好看。” 老翁也笑起来:“是好看,我瞧同我们世子站在一处,倒也说不出的登对。” 夏修言坐在堂后,又翻过一页,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堂前一时没了动静,过一会儿刘伯才从屏风后绕过来,拱手笑着请他去用饭:“饭好了,正要去请您过来,没想到您坐在这儿了。” 夏修言随手将书册放下,略一颔首,未说什么走去前厅用饭。 夜里夏修言做了个梦。 梦里雾气朦胧,有人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等他伸手捉住对方,便瞧见面纱后一双含着笑的桃花眼。 他抬手将那面纱一摘,那原本弯成月牙儿的眼睛霎时间便睁大了,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那少女含羞带恼地望着他,眼里像是蓄起一汪春水,轻轻咬了下嘴唇,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慢慢凑近了过来 夏修言心神一震,猛地睁开眼。 夜里闷热,睡前窗户留了一道小逢,夜风吹进来,叫他稍稍清醒了些。 想起方才的梦境,那双桃花眼好似还在眼前,叫他忍不住攥了下拳头,心跳还是紧了一拍。 再躺下去,又是翻来覆去,竟未有好眠。 忌贪嘴 忌贪嘴 秋欣然回到官舍才发现夏修言竟没将他那个玉佩讨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将其给她了的意思。 这玉佩瞧着便是宫中之物,若是去当铺卖了必定能换个好价钱, 但她又有些担心夏修言只是暂时留在她这儿, 下回他要是拿银子来换知道自己将玉佩当了必然要同她算账,这么看来自己拿着这东西当真是没有半点好处。 她想到这儿叹一口气,决定明天去学宫问个究竟, 暂时只能将东西先存放起来。 但等她第二日去学宫, 发现夏修言竟没有来。 稍一打听,才听说他是昨日出游吹风, 染上了风寒。 对此所有人都十分习以为常, 事实上, 与夏修言身体渐好能上马打球相比, 宫中的人大约还是更习惯他这样一换季躺三天的模样。 只有秋欣然寻思很久, 也没有想起他昨日哪里有染了风寒的痕迹。 不过与昨日曲江边的动乱相比, 夏世子今日未来学宫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听说昨天韦镒与人在船上游湖,游船靠岸时江边突然起了动乱,有人趁乱混入船上行刺。 好在行刺未成, 他只受些皮肉伤, 可惜那刺客却趁乱跳入江中, 叫他逃了。 章榕在流放途中潜逃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圣上下旨追责, 为了追捕逃犯,城内一时加强了守备。 这个上巳节, 从羽林军到京兆府再到地方府衙个个都是愁云惨淡, 只有一个人得了嘉奖此人便是秋欣然。 上巳节过后不久, 秋欣然去宫中领赏。 她虽算准了卦象,但因为到底是场祸事, 圣上拨了她一笔赏银。 她从内库领赏出来,在宫门外遇见了当值的禁军守卫。 秋欣然常在宫里行走,虽不同朝臣打交道,但底下这些宫人倒是混得很熟。 她得了赏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见她从内库出来还要同她打趣几句:“秋司辰可不地道,自己算卦领了赏,我们禁军的兄弟这两日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算了个凶卦,也没想到是替你们算的。” 秋欣然挠头,提议道,“要么我拿赏银买些酒给禁军府衙送去,算是慰劳你们连日辛苦。” 她这么说,那两个守卫倒不好意思起来:“别听他瞎说,我们同你开玩笑哪,秋司辰得了赏兄弟们也替你高兴,哪能真要你破费。” 秋欣然大气道:“花不了多少银子,再说上回我同夏世子一道被人掳去山上,听说禁军的兄弟们天没亮就出来搜山也花了不少力气,还没好好答谢过。” “这要什么答谢? 不都是分内的事情。” “救世子是分内的,救我可花不了这么大阵仗。” 秋欣然笑嘻嘻地同他们说,“我本也准备买些吃食请司天监的同僚,这回给禁军衙门添了麻烦,请几坛子酒也算尽尽心意。” 那守卫也笑呵呵道:“司辰年纪小,为人处世可比我们这些个大老粗想得周全。” 几人在宫门外聊了几句话的功夫,里头又有马车出来,秋欣然不耽误他们当值,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还没走几步,便听后头的马车辚辚地赶上来,她本没有在意,忽然见那马车在她身旁停下来,车帘一撩才发现竟是公主府的车。 夏修言坐在里头,一段时日不见秋欣然觉得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倒像又疏远了些,如同回到了御花园初见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这位世子喜怒无常的性子,不知自己是哪里又惹到了他,老老实实停下来同他行礼。 夏修言见了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梦来,心中有些烦躁,语气也不免冷淡:“秋司辰今日来宫里领赏?” 秋欣然奇怪他今天怎么会忽然关心这个,但还是点头应是。 坐在车上的人于是又说:“我方才听你说要请酒?” 秋欣然又应了声是。 夏修言点点头:“城郊有家春来居卖的酒远近闻名,你可以去那儿看看。” 秋欣然一愣抬头看过来,大概有些奇怪他为何同自己说这个。 却见他神色自然地提议道:“我下午正要出城,你若是要去我可以捎你一程。”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秋欣然斟酌着措辞婉拒道:“城郊路远,还要劳烦世子,恐怕不妥。” “我出城自有我的事情。” 车上的人想一想又补充道,“你方才同人说这次请酒还为答谢去年行宫禁军搜山,正好也加我一份。” 他这样说,秋欣然便恍然大悟了。 原来他是听见自己说要请酒,有心想要随一份但又抹不开面子直说,只好这样委婉地一提,这倒很像是夏修言的风格。 再看他今日神色的冷淡,莫非是不好意思?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有道理,再看他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竟觉得还看出了几分别别扭扭的可爱来,不由目光之中带了几分笑意。 夏修言却是不知道她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的,只见她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不耐烦道:“想好没有?” 秋欣然觉得他这番委婉心思若是叫自己拒绝了必定是要恼羞成怒,于是顺坡下驴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世子。” 夏修言露出个满意的神情,走前撂下一句:“午时在城门等我。” 便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欣然回去用过午饭,换了身衣裳按时到城门口时,公主府的马车果然已在那儿了。 高旸负责驾车,秋欣然刚上车便发现今日的马车同她上回坐的那辆相比像是宽敞了些,没想到夏修言看着万事不上心的模样,考虑得还挺周全,不由有些感动。 尤其是等她坐下之后,车上的人还伸手将桌上放着的茶点朝她推了推,状若无意地开口道:“归香楼的桃花酥,我记得你上回很是喜欢。” 秋欣然震惊了!小道士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中竟生起几分惭愧,她往日着实将他想差了,夏世子分明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夏修言看了眼身旁神色复杂的女子微微皱眉,没说什么转头又翻起自己手上的书册来。 余光看见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桃花酥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接着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神情,像是某种餍足的小动物。 他轻轻笑了笑又默默将桌上的茶水递给她,没说什么话。 今日城门外正是钱甫当值,城中这两日守卫甚严,凡是来往行人车辆皆要严加检查。 他远远瞧见打着公主府印记的马车一路过来停在城门外,正有些意外。 查验的守卫上前,等高旸撩开车帘,便瞧见里头坐着一个苍白俊秀的青年,手里握着卷书,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 他身旁坐着个道童打扮的少女,闭眼靠在他肩上熟睡,身上还披了件他的外袍。 钱甫一愣:“夏世子要出城?” 夏修言将手上的书卷放下:“秋司辰说想去春来居买酒酬谢,我想上回的事情论理我也应当尽一份心,便捎她一程。” 钱甫身旁两个查验的守卫闻言眼前一亮,早上确实听说秋欣然今日领赏要买酒请禁军府衙,没想到竟还是春来居的酒! 这事情钱甫大约也听说了:“这怎么好意思,秋司辰太客气了。” 夏修言眉眼冷淡地笑一笑:“她昨日观星台当值,一上车便睡过去了,钱校尉若要推辞,恐怕得等她醒了。” 他说着又腾出另一边的手,替她将肩上滑落下的外袍重新披好,举止瞧着甚为温柔。 靠在他肩上的人似叫他的动作惊扰了好梦,皱着眉头在他肩上蹭了蹭,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埋着。 夏修言拉着外袍的动作一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 不知怎的,外头瞧见这一幕的几个人忽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纷纷转开了视线。 钱甫清咳一声:“咳既然如此,便请世子替我们先谢过秋司辰了。” 他一摆手,示意左右放行,目送着车帘落下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远去。 等车到了城郊一处绿荫掩映的小河旁,高旸停下马车,将马系在垂杨边,朝不远处的春来居走去。 车子里头静悄悄的,若是仔细听才发觉里头忽然传出一点动静。 一个灰衣短打的少年从车凳下的挡板后钻出来,等他在一旁坐下,看见夏修言身旁的小道士时,目光有些复杂:“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不是你先将她牵扯进来的吗?” 夏修言神色冷淡,从一旁取出个简单的包裹扔给他,“我帮你到这儿,往后若是死了,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章家人会记得世子今天这份恩情。” “各取所需罢了。” 夏修言冷冷道,“我虽拿到了你父亲同韦镒的书信往来,但也还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清白的,你明白吧?” 章榕眉头一压,断然道:“我爹绝不会做出里通外敌的事情!” “大理寺可不会凭着你的一面之词就替你章家洗脱冤屈。” 夏修言不欲与他做这种无益的口舌之争,他嗤道,“愿你先有命活到那一天。” 这种话放在以往足够激怒他,但章榕此时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事实。 下车前,他忍不住又问一次:“我妹妹” 夏修言神情自若:“只要章永果真是被冤枉的,她就能好好活着。” 少年咬了下唇:“多谢世子。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马车里的青年掀了下眼皮,一副侧耳细听的神色。 灰衣少年拿起包裹起身,最后又看一眼靠着车壁陷入昏迷中的小道士,迟疑许久才道:“等秋司辰醒了,还请世子替我传句话:我在宫中轻辱过她,秋司辰却还不计前嫌愿意帮我,来日若有机会我必定当面同她道歉。” 夏修言闻言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答应没有。 “无论如何此番多谢世子,”章榕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又同他一抱拳,“我虽没有证据,但我父亲在时曾听他提过一次世子在京中最好能够提防着些吴大人。” 他这话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夏修言深深看他一眼才略一颔首。 章榕见状再不耽误,跳下马车转身转进了外头的绿荫中。 待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夏修言端着茶杯瞥了眼一旁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道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秋欣然醒的时候,日头已有些西斜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久得叫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转头看见倚着车壁低头看书的苍白少年,久久回不过神,等动弹了一下踢着什么,看清了脚边堆放的几个酒坛子和几个油纸包好的点心盒子,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这是睡了多久?” 一旁的人听见动静看过来一眼,懒懒道:“近两个时辰了。” “这些都是世子去酒楼买的?” 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将身子坐直了,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点心盒子。 一边听对方不甚在意地回答道:“都是高旸置办的。” “那真是麻烦高侍卫了。” 她刚睡醒,神色还有些懵懵的,大约睡得久了,又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不由伸手去拿桌上先前用过的桃花酥。 身旁的人瞥见了,却忽然先一步将盘子移开。 秋欣然一愣:“怎么了?” “桃花酥一盒二十两银子,”夏修言垂眼看着手上的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司辰喜欢,还是自己遣人去买吧。” 忌多言 忌多言 春日转眼就过, 皇后在御花园同后妃宴饮赏花。 选秀刚过,宫中来了不少新人, 后宫佳丽齐聚一堂, 容颜殊丽比那春花也不逊色。 茶话过半,不知哪位嫔妃提议以花时联诗,这想法雅致, 皇后便命人去司天监取了花历来。 秋欣然送花历过来时, 远远听得皇后同身旁的人赞赏道:“听徐嫔之句,朴素自然又不乏清新韵味, 实属难得。” 底下一片附和。 她将花历呈交上去, 忍不住好奇地朝着下头看了一眼, 只见众女之中, 一个身穿月白长裙的女子起身盈盈拜谢, 想来应当就是方才得了夸赞的徐嫔。 这位徐嫔模样倒不是如何出众, 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通身难得有股子淡雅出尘的气质,使人心生怜惜。 贤妃听皇后赞扬, 也在一旁含笑道:“上回去福康宫, 才知道太后近来每日诵读的经书是徐嫔手抄。” 皇后闻言也露出些惊讶的神色:“徐嫔平日里常在宫中抄经?” 徐嫔应道:“家母潜心礼佛, 嫔妾在家时常陪她去观中小住, 也常帮她抄经, 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了习惯。” “难怪圣上喜欢你。” 皇后看见一旁的秋欣然,又同徐嫔说道, “这位秋司辰出身九宗, 是抱玉道人的爱徒, 也常在宫中行走。 徐嫔若是喜欢这个,闲时倒是可以叫她送些经书过来给你。” 秋欣然被点到名, 转身同徐嫔行了个道家礼。 她分明是个女子却一身青色官服进来时本也十分引人注目,不少新入宫的嫔妃早已有些好奇,如今听皇后说了她的身份,这才依稀想起这个卦师的名号来,看着她的目光更是新奇。 “徐嫔娘娘饱读诗书,知道得怕是比我还多,臣有些露怯。” 她言辞间神色俏皮,皇后眼角含笑故意道:“当真如此,我看要叫圣上罚你。” 小道士做出个愁眉苦脸的模样,引得花园众人笑起来,徐嫔站在下头也跟着低头抿出一个笑。 原舟在御花园外头等她,秋欣然从里面退出来后二人便一道结伴回司天监。 他刚才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听秋欣然一说倒想起一桩别的事情:“今早山里来信,门中要开簪花令,师叔喊你回去一趟。” 九宗三年一次簪花令算是宗门盛事,秋欣然下山一年确实也该回去看看,便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京中近来戒严,回去也不知麻不麻烦。” 原舟却道:“城门前两日就已解禁了,你不知道?” 秋欣然一愣:“刺伤韦大人的凶手已找到了?” “京兆府在北面城郊发现一具尸体虽叫野兽啃得已不成样子,但确认应当就是前羽林军统领章永的小儿子章榕。 他既然已经死了,这事情便算告一段落,城门戒严便也解了。” 秋欣然追问道:“如何就确定是他了?” 原舟叫她问得莫名其妙:“这我哪里知道。” “那他妹妹的下落可找着了?” “没听说。” 原舟古怪地看着她,“你同这位章公子认识?” 秋欣然摇摇头,想起那天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心中叹了口气,难免生出几分唏嘘来。 初夏时,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风一吹满池花香。 秋欣然同李晗园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编花环。 她近来忙着司天监的杂事许久未去学宫,李晗园同她讲些宫中新近发生的事情:“小令自打上回外头的算命先生说她同夏家哥哥没有缘分,回家在房里难过了好几天,再也没来找我。 我听说这事,只好差人写信给她,同她说外头的算命先生说得都做不得准,她改日进宫,我叫她来找你算算。” 秋欣然想起这事有些心虚,清咳一声:“我这几日在司天监忙得抽不开身,倒也不一定有机会。” 李晗园于是仰着脸好奇道:“你在忙什么? 我觉得都好久没有见你。” “再过几天我得回山里一趟,所以这几日才整天在司天监想提前将事情做好。” “你要回山里去?” 李晗园惊呼一声,坐起来担忧地问,“为什么? 你不回来了吗?” 秋欣然忙道:“回来的,不过正碰上宗里三年一度的簪花令,师父来信要我回去一趟。” 李晗园松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多月应当也就回来了。” 话虽这样说,但李晗园还是露出些闷闷不乐的神色来。 她少露出这种满腹心事的模样,秋欣然不由问道:“公主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晗园先是摇摇头,过一会儿又不说话,秋欣然等了许久,才见她偷偷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指环放到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花园西边的假山后捡到的。” 她小声道,“我前几日听见假山后有声音,怪怪的走近没人,只在地上捡到这个。” 那指环的材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比上回夏修言给她的那个还要上好几分,这宫里什么人能用得起这么好的指环? 秋欣然面沉如水:“公主将此事告诉皇后了吗?” 李晗园摇摇头,过了片刻才咬唇道:“母后认得这指环。” 言下之意,她自然也知道这指环的主人是谁了。 秋欣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她凑过来小声道:“欣然,你能不能先帮我将这指环收起来,我这两日怕叫容月姑姑发现了只能贴身藏着。” 秋欣然迟疑了一下:“公主为什么不愿叫皇后知道?” 李晗园低头揪着草环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小声道:“不能让母后知道。” 秋欣然叹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小公主仰着脸冲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知道,欣然你真好。” 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眼神纯澈透明,笑着看你的时候能叫这世上所有人心软。 秋欣然看着她的眼睛,又严肃道:“但公主也要答应我,若当真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告诉皇后好吗?” “好。” 九公主抿了一下嘴唇,一下又像忘了所有的忧虑,拉起她的衣角,追问起九宗的事情来了。 “山上是什么样的哪? 和行宫的场一样吗?” “你师父找你回去干什么哪? 原押宿也要一块去吗?” “母妃说等我再长大些就能跟着哥哥们一同出宫去了,到时候我能跟着你一块去山上看看吗?” 秋欣然一一耐心地解答了她的问题,并将编好的花环戴到了她的头上,许诺道:“我们乐正的师姐很会做胭脂,我去找她们讨一盒,回来送给您。” 李晗园眼前一亮,弯着眼睛笑起来:“好,那到时候我叫小令进宫来教我画花钿!” 几日后,秋欣然果真请假回山去了。 等夏修言听说消息时,她已走了近半个月。 天课学宫内众生依旧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模样,白景明拿着书册在下面走了一圈。 坐在东窗下的青年在换手支着下颔的空隙里一抬头,习惯性地看了眼先生讲席旁的小书桌。 那儿坐着个模样陌生的小道童,也穿着一身青衣吏服,木簪束着头发,正伏案奋笔疾书地将先生课上讲授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摘录下来。 他想起先前坐在那儿的人来,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后,身后的窗户打开着漏进一束光打在她的侧脸上。 他目力极好,阳光下有时几乎能看清她脸上柔软的绒毛。 白景明用他一贯缓慢且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讲解书上的记载,底下睡倒了一片,只有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追着讲席上的人,低头记上几笔。 若是遇上疑惑不通的地方便停下来皱着眉,白景明好似每次都能发现,便又多讲几句,直到她松开眉头,露出个解惑的笑低头又记起来。 每当这时,他都感觉到,这个课堂上好像只有他们师徒两个,其他人都不过是个旁观者。 讲席的香快燃尽了,白景明走回了位置上,路过那小道童身旁时,稍稍停下脚步看了眼他的笔记,似乎轻叹了口气。 转身同学宫中的其他人说:“今日的课便到这里,若有疑惑,可另问我。” 自然是没有的。 其余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拱手拜别先生。 等先生走了,学宫又热闹起来,瞬间充斥了半大少年们熙熙攘攘的笑闹声。 小道童收拾了东西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把额上细密的汗水,也跟着往学宫外走去。 经过夏修言身旁时,忽然叫这位世子喊住。 夏修言往日在学宫中一贯话少,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他从未与这位世子打过交道,猝不及防被他叫住,竟是吓了一跳。 心中正忐忑,听他状若无意地随口问道:“司天监近来可有空职多出来?” 那小道童一头雾水,但依旧恭声道:“似乎未听见什么调动的旨意。” “原先那位司辰”他说到一半,似在斟酌后头的话,过了许久才继续问,“往后可是一直由你跟着白先生?” “应当不是,”那小道童想起自己大半没有听懂的笔记,沮丧道,“我并非监正的学生,等秋司辰回来我大约就能回去了。” 他说完窥一眼对方的神色,见他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对这答复是否满意倒像有些出神。 但不见他再有什么问话,于是道童便躬身退了出来。 宜下山 宜下山 山中不知岁月, 距秋欣然回山转眼已过两个多月。 已快夏末,山中比外头清凉。 卜算宗所在的地方名叫镜湖月, 宗内建筑倚湖而建, 抱玉道人的住处就在镜湖东边的一处竹林里。 每当风吹过时,常有竹叶落在走廊上。 秋欣然趺坐在屋里,替对面的女冠斟茶, 师徒二人一言不发。 等一盏茶吃完, 手握拂尘的女冠才缓缓开口道:“你在京中旅居也已一年有余,可还习惯?” 秋欣然恭声道:“这一年在老师处学到不少东西, 原舟也很关照我。” 抱玉道人点一点头:“你性子虽跳脱但为人处世倒还得法, 同山中清修相比或许在俗世行走, 更适合你修行。 这回下山可有所悟?” 秋欣然侧头望着屋外想了一会儿:“弟子在山下遇见一位少年, 他问我为何要学算?” “你是怎么答的?” 秋欣然抿一抿唇, 过了片刻才说:“因为师父说我在卜算上有天赋。” 屋中静了片刻, 抱玉放下手中的茶盏,忽然问道:“你知道为师为何安排你去宫中吗?” “弟子愚钝,不明白师父的用心。” “你觉得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秋欣然想了想才斟酌道:“弟子认为宫廷是这世上人心最幽微曲折之处。” “不错, 卜算一道, 看似窥探天机, 到最后窥测的也不过是人心而已。” 抱玉道人看着她, 目光柔和, “不要害怕去窥测人心,有朝一日等你看过这世间至善至恶, 或许也能看清你自己心中的道。” 秋欣然从抱玉道人的屋里出来时, 脑海里还回荡着出门前她那一句:“你年纪尚小, 要走的路还很长,不必着急。” 她长出一口气, 决定暂时将这些抛在脑后。 她沿着湖边的小径一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明日她便打算下山,还有好些东西没有收拾。 正想着,远远便瞧了自己的住处外站了个人,一身青莲色的衫子,正是乐正的师姐。 对方手上拿着个小盒,见她来了故意嗔道:“你如今架子越发大了,明明是同我讨东西,还要人巴巴地给你送来,在这儿等上这许多功夫。” 秋欣然忙伸手接过,告饶道:“是我不对,本打算下午去找你,不想燕师姐疼我,亲自给我送来了。” 她打开门迎对方进屋,燕岚却摇摇头:“不进去了,还要赶回宗里帮忙。 倒是快跟师姐说说,你这胭脂是送给谁家小姐的?” “宫里的九公主,”秋欣然握着那小木盒,笑道,“她年纪小对这些正新鲜,我来时答应回去送她一盒。” 她说完,燕岚却愣了愣:“你说的可是清和公主李晗园?” 秋欣然也是一愣:“什么清和公主?” 燕岚未料到她竟还不知道,神色不由一滞,眼神闪烁起来。 秋欣然心下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忙问道:“师姐是听说了什么?” “我说了你也莫急。” 燕岚看着她,担忧道,“前几日山下传来消息,九公主意外薨逝,宣德帝悲恸不已,封号清和,落棺帝陵。” 她说完,见对方拿着木盒眨眨眼,过了片刻才勉强一笑:“师姐在同我开玩笑吗?” 燕岚颇为内疚,轻轻抚上她的肩膀:“欣然,抱歉,我不知道” 秋欣然觉得十分荒谬,初初得知时,心中的震惊远远压过了一切。 怎么会? 她才不过离宫两个多月,九公主怎么可能死了? 走前女孩坐在树下带着花环眼神发亮的模样还在眼前,突然间怎么就成了公主薨逝,落棺帝陵? 这种荒谬感,一直持续到她入京,看见满城的白幡才终于有了实感。 她坐在马上举目四望,长安还是那个热热闹闹的长安,但是家家户户外头都系上了白绢。 帝王失去了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下令半个月内全城缟素,不得婚嫁。 秋欣然回宫后去司天监销假,白景明见她回来难得展颜,问了几句山中的事情。 宣德帝好求仙问道,这回九宗进献几枚丹药,她从司天监出来,又赶往宫中在偏殿觐见圣上。 宣德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便是手中握着那瓶呈上的丹药也未见他露出丝毫欣喜之色。 秋欣然跪在殿下听龙椅上的男子发出一声怅然地叹息,鼓足勇气提出想去祭奠清和公主的请求。 屋中静了片刻,圣上身旁的大太监孔泰都替她捏了把汗,这段时间清和公主在圣上面前是个禁忌,谁都不敢提起。 秋欣然俯身跪在偏殿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头,宣德帝看着她发间的白色绢花,沉默许久终于应允了她的请求。 清和公主的牌位供奉在青龙寺后山的佛殿里,外头有侍卫看守,里面供着长明灯,案前摆着鲜花,似乎常有人来。 秋欣然负手站在殿前,看着排位上“清和公主李晗园”几个字,终于接受了九公主已经离世这个消息。 她从怀里取出那盒从山上带来的胭脂。 她还未打开看过,不知颜色合不合对方的心意,可如今是什么颜色却也都不重要了。 她在清和公主的牌位前念了一篇往生经,在拜垫上静坐了一个下午。 等出来时,才发现殿外的古松下站着一个人影,不知来了多久,大约是见她在殿内,便没有进来打搅。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秋欣然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一愣:“显已?” 二人骑着马从青龙寺出来,缓缓打马走在路上。 周显已歪着身子问身旁的人:“欣然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回来。” 周显已叹一口气:“你给九公主当过几日伴读,想必也不好受。” 秋欣然默然不语,她和李晗园的关系虽算不上顶亲密的,但从来了宫中也是确确实实将她当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妹妹看待。 她不是没有目睹过身边亲近之人离世,但没有想过有一日年幼者会突然走在年长者前头,明明昨日还在对你笑语嫣嫣的人,今日就永远消失在了你的生命里。 她追问道:“九公主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周显已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那天九公主在御花园中放风筝,风筝不小心落到了树上,宫女找御花园的守卫到树上去取,结果一转头九公主就没了人影。 宫里的守卫找了一下午,最后在湖边发现了她掉落的鞋子” 秋欣然皱眉道:“九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一转头就跑不见身影?” 周显已摇摇头:“此事虽是疑点重重,但找到她的尸身以后,太医看过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应当就是意外落水。” 他说到这儿,犹豫一下,“何况这宫里谁又会想要害九公主哪?” 对啊,谁会害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秋欣然攥着手边的缰绳,默然不语。 周显已叹一口气:“自九公主出了意外,圣上三日没有上朝,皇后也一病不起,这几日恐怕将眼泪都要哭干了。”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的痛苦都变得相似又平等,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二人沉默着打马经过一家凉茶摊子,日头正大,二人下马进茶摊里叫了碗凉茶。 她这两月不在,宫中发生许多事情,周显已见她心情不好,又想法子挑了几件有趣的事情说给她听,秋欣然明白他的好心,听到惹人发笑处也跟着笑几声,倒也确实稍稍缓解了些心情。 正说着话外头有个男子走进来,茶摊的老板将摊子上早已准备好的茶壶递给他:“您的梅子汤,已给您放凉了。” 那茶壶精致,显然不是这摊上用的茶具,多半是富贵人家喜欢这茶摊的凉茶,外出自带回去的。 那取茶的男子接过茶壶付了银子,一转身跟秋欣然周显已二人倒是碰了个照面。 秋欣然一愣:“高侍卫怎么在这儿?” 高旸反应过来,也回禀道:“世子入暑苦夏,听说这家凉茶不错,张婶想带回去看看能不能自己在府上煮。” “张婶确实有这本事,倒是羡慕府上有这个口福。” 周显已笑起来:“欣然喜欢,也不过是到这儿出碗茶钱的事情。” 秋欣然却摇头:“像我这样又懒又馋的人,羡慕的分明是足不出户也能尝着天下美食的福分。” 正说话间,不远处马车的车窗被撩了起来,显然车上的主人家等得有些不耐。 秋欣然转过头隔着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撞上他的目光,见他脸上还是平素那副不耐烦的冷色,但在见到她后却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秋欣然头一回见他这个表情,觉得十分难得,忍不住抿着嘴轻笑了一下。 她一笑,那边少年的脸色立即黑了下来,隔着重重人潮,紫衣小道起身同他遥遥行了个道家礼。 夏修言却转开眼放下了帘子。 秋欣然摇一摇头,竟忍不住松一口气。 她此回下山恍如隔世,好在夏修言还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夏修言。 宜借钱 宜借钱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 御花园内也是一片百花凋谢的萧条景色,叫人心中生出几分萧瑟之意。 秋欣然从慈仪宫出来, 皇后身边的平春姑姑一路将她送到宫门外, 叹了口气:“司辰有心了。” 她手里还拿着秋欣然早上送来的往生经,密密麻麻看得出抄经人的用心。 “姑姑言重了,我能为公主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平春絮絮道:“公主生前就同你亲近, 司辰不在宫里这段时间, 也常听她念叨你,还说等你回来要一同画花钿”话说到后来又红了眼眶, 再说不下去。 秋欣然垂着眼, 平日里一贯会讨人欢心, 到了此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安慰她的话来。 好在对方抽噎一下, 又平复下来, 打起精神对她说:“明天就是九公主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 方才屋里娘娘也说了,由司辰亲自将这经书烧给公主吧。” “谢过娘娘成全。” 秋欣然点点头,“也先谢过姑姑保存经。” 明日清和公主四十九天的法会在青龙寺举行, 由全寺僧人一同为公主超度祈福, 宣德帝与皇后都会亲自前去, 后宫有品级的后妃和宫中的其他皇子们也会一同前往。 这种场合秋欣然本没有资格参加, 但今日皇后看她送来的手抄经书颇为触动, 准她一道去送清和公主最后一程。 法会持续一日直到天亮,秋欣然连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 今日再不打算去司天监, 抄了条僻静的小路往西朝白虎门走去, 准备直接回官舍睡觉。 时间还早,沿途只偶尔经过几个负责洒扫的宫人, 西边是冷宫的位置,越往里走越是僻静。 等快到了白虎门附近的宫墙下,忽然听见附近一阵窃窃私语声。 秋欣然停下脚步,便看见左手边的一丛修竹后站着两个人影,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同小宫女躲在宫墙下,脑袋挨着脑袋正说些什么。 她往日听说过宫中一些宫女太监对食的事情,正打算回避,忽然瞧见那小宫女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小心翼翼地四下转头张望了一番之后,快速交给了对方。 那小太监拿了那个绢布包,冲她点点头,鬼鬼祟祟地朝白虎门出去了。 小宫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在原地绞着手绢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着宫道上走来。 这宫道除了两边的修竹林,东西两头笔笔直直一条,秋欣然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眼见着那小宫女从宫墙边绕出来,迎面撞见她一瞬间花容失色吓了一跳。 秋欣然穿着身司天监的官服,品级虽低但到底是个官吏。 她见那宫女被她吓得愣在原地,眼珠一转,先发制人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方才在墙根那儿同那小太监在干什么?” 那小宫女原先还抱着一丝侥幸,如今听她一上来就直接点破了方才的事情,心虚之下脚一软“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大、大人饶命奴婢知错了。” 秋欣然叫她吓得退了半步,好在又很快稳住,依然板着脸道:“你若实话实说,我再考虑要不要轻饶你。” 那宫女年纪尚小,恐怕也才十六七岁,又是个不禁吓的,听她这么说,都不必稍加威吓,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同她交代了出来。 “奴、奴婢名叫小松,是落梅宫徐嫔娘娘的贴身丫鬟。 不久前我娘来信说是家里弟弟病重,刚才刚才奴婢在宫墙下,是想托这宫里的小桂公公带些银子出去给弟弟治病。”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片孝心。” 秋欣然瞧着她赞许道,但不等她松一口气,又口风一转,冷声道,“不过若只是想给家中寄些银两,只管大大方方的去管事嬷嬷那里登记,何必要在这偏僻的地方偷偷摸摸的? 我看你那绢布里包的恐怕不止是银两那么简单吧?” 小松听她说完,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尽,显然是叫她说对了。 秋欣然见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又带有几分犹豫,于是又说道:“你不肯说,我找人将那个小桂公公一块带来,一查便知。” “不、不要”小松几步跪行至她脚边,伸手去拉她衣角,泣道,“大人开恩,我说实话。 奴婢身上的银子不多,就从娘娘的梳妆盒里拿了几副不起眼的首饰,托人偷偷带出宫去,想着也能换些银两替弟弟看病。” 偷盗宫妃首饰财物去宫外换钱是重罪,秋欣然大吃一惊,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胆子,一时没说出话来。 小松没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心慌,跪在她脚边哀求道:“求求大人开恩,若非家里走投无路,奴婢绝不敢这样做”女孩说着啜泣起来,看模样十分可怜。 秋欣然面色复杂:“这事你干过几回了?” “第一次,奴婢保证这是第一次!” 她抬着一张湿漉漉的小脸,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证。 秋欣然叹了口气:“起来吧。” 小宫女抽抽噎噎地抬头看着她,像个等着被判处决的犯人。 秋欣然抿了下唇,才同她说:“我身上有些银子可以先借给你,但你要答应我先去将那包东西追回来放回原处,这一次我可以不将你的事情说出去。” “真的吗?” 小松脸上泪痕犹在,露出个不可置信的神色,“您能放过我这一次,还愿意借银子给我?” 秋欣然点点头,又沉吟道:“不过我随身未带那么多银子” 小松惴惴地看着她,生怕她突然反悔。 好在没过一会儿她忽然又问:“你刚才说你是徐嫔宫里的?” 小松忙点头,秋欣然于是说:“明日九公主七七法会,徐嫔应当也会同行,只要你能将东西放回去,我就把银子借给你。” “好、好”小松忙不迭的答应道,又冲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 秋欣然弯腰将她扶起来:“你去吧,再晚些可就追不上了。” 等那宫女感激涕零地起身,转眼跑没了影,秋欣然才瘪着嘴捏了捏腰间的荷包,心中默念两声:“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第二日的青龙寺法会,秋欣然带了一百两银子出门。 寺内今日谢绝普通香客,上百名僧人在殿前广场诵经除灵消恶,殿内立着“清和公主李晗园”的牌位,过了今天公主便要轮回转生去了。 依照惯例,到晚上倒也不必再留这么多人在寺中,宣德帝在寺中待了一日,哀伤太过,夜中便摆驾回宫,只留皇后一人今晚在寺中过夜。 其他妃嫔既不是公主生母,今日来参加法会送过公主最后一程也算尽到了心意。 最后留下五六位妃嫔同皇子们晚上住在寺里,其他人都跟着回宫去了。 秋欣然在殿外念了一日的往生经,到太阳下山法会才暂停小半个时辰,留给众人用饭的时间。 各宫娘娘、皇子多半都回各自厢房用饭,秋欣然一个随行的小吏只能跟着僧人一道去斋堂用饭。 她今天倒是在人群里见到了徐嫔,小松果然也跟在一旁,二人打了个照面一天下来却没找到机会说上话。 正寻思着要怎么找个机会将银子给她,就听斋堂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原来是各宫的下人们来厨房取走替娘娘们准备的晚饭,再仔细一看,小松也在其间。 她起先同身旁的其他宫婢一道进来,先在斋堂里看了一圈,很快就瞅见了坐在过道旁的秋欣然。 她眼睛一亮,却没立即走上前,等去掌饭师傅那儿拿了饭盒,回来时才又故意落后其他人几步,经过秋欣然身旁状若无意地落下一块帕子。 秋欣然觉得小姑娘提心吊胆又故作镇定的模样还挺可爱,除了因为紧张使得她的表情实在很不自然。 不过想来除了十分心虚的本人之外,应当也没有人会留意这个。 于是秋欣然依然很上道地弯腰将那帕子捡起来叫住了她:“这位姐姐,你的帕子掉了。” 小松转头露出个感激的神色,上前接过帕子时,同她小声说了一句:“二更在观音堂碰面,司辰可方便?” 她回去之后想来也去打听过秋欣然的身份,又仔细选了碰面的地方。 观音堂在后山的井水边,今日九公主法会众人都在前殿广场,确实是个僻静的接头处。 秋欣然夜里没有住处,本是打算在殿上坐一晚的,二更抽空出来一趟倒也不难,念及此便点了点头。 小松见她答应了脸上神色一松,冲她笑了笑,来不及再说什么,又匆匆提着食盒扭头走出了斋堂。 “宫人之间不能私相授受你知道吧?” 身旁忽然有人开口。 秋欣然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夏修言。 他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长衫,衬得他显出几分冷峻来。 “世子怎么在这儿用饭?” 秋欣然大吃一惊。 倒是他一副寻常语气:“寺里给我安排的住处甚远。” 秋欣然见他面前摆的斋饭同自己面前的那份相差不大,而他握着筷子吃饭的神色与在公主府吃张婶做的饭菜时也是一模一样,倒不是个同她想象中那样讲究的人。 就是能将萝卜吃得如同猪肉一个味道,他家的厨子想必当得没什么意思。 夏修言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腹诽,冷不丁地问:“你在心里骂我什么?” 秋欣然吓了一跳,忙正色道:“我正在心里感慨世子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竟也吃得惯这些粗茶淡饭,叫人佩服。” 夏修言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秋司辰箪食瓢饮,安贫乐道也叫人佩服。” 秋欣然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对她方才那句恭维话礼节性的回应。 她转头扶额忍不住偷偷笑起来,能将恭维话说得同嘲讽一般无二的,举世她只遇见过一个夏修言。 忌私会 忌私会 快二更天时, 山间传来寒鸦孤鸣。 青龙寺前山的广场上灯火通明,木鱼的敲击声同僧人的诵经声回荡在殿前, 殿内满堂寂静, 皇后手握佛珠跪在佛前,口中念念有词。 一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感到疲惫了,不少人从殿中退出去, 夜越深留在前殿的人越少。 秋欣然看了眼更漏, 也敛衣从大殿退了出去朝后山走去。 今晚月色甚好,山间又极幽静, 她沿着长廊往观音堂走,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但等她转头看去, 身后的长廊又空无一人, 尽头黑黝黝的一片如同一条张着嘴的巨蟒。 观音堂这边没有守卫, 这寺里虽不至于遇见歹人, 但这种深夜总有些吓人。 秋欣然回过头加快了脚步,却还感觉有人坠在后头。 她左右张望一眼,忽然闪身躲进了长廊旁的一棵松树后。 她贴着那棵老松树等了一会儿, 果然身后的脚步声清晰起来, 有人踩着台阶拾级而上, 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等那脚步声到了跟前, 却突然断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极安静的夜里,一道熟悉的男声在秋夜的凉风中响起。 躲在树后的人挪了下步子从后面探出头来, 便看见傍晚坐在身旁的黑衣青年站在长廊檐下, 古怪地看着站在树后的自己。 “世子怎么在这儿?” 秋欣然一愣。 “我住在这上面。” 夏修言看过来, “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秋欣然顺着他的目光朝上看,观音堂后头漆黑一片, 隐约好像有几间屋子藏在树林间。 她又想起晚上用饭时他确实说过自己住的地方离前面甚远,大约当真是准备回屋休息,恰好与自己同路。 她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我我恰好路过。” 她说完就后悔自己这谎说得拙劣,夏修言看她神色却好似已经猜出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问:“你方才莫不是以为身后有人跟着你?” 秋欣然一时语塞,夏修言笑得颇讨人厌:“司辰夜中行路,有这个防范之心倒是好事”秋欣然舔舔嘴唇,料想他后头该有个转折,果然对方瞥了眼她脚下,又悠悠道,“不过下回,最好先看一眼月亮照来的方向。” 秋欣然低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因为紧张,竟没有注意到地上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正倒映在长廊另一侧的白墙上。 她露出一丝懊恼,倒叫夏修言翘了下嘴角:“走吧,你不是要去观音堂?” 秋欣然刚失了面子,于是嘴硬道:“我何时说我要去观音堂?”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也住上面?” 秋欣然失语,对方哼笑一声,率先沿着长廊朝山上走去。 小道士在原地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今日怎么不见高侍卫?” “今日寺中除去僧人,为保安全都是宫中抽调的人手。” 秋欣然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踩着他身后的影子,闲话道:“我今日第一回见世子穿黑,倒与平日里不大一样,瞧着很是英武。” 夏修言脚步一顿,忽而想起去年除夕宫宴上,李晗如那番“当嫁英武男儿”的论调来,他忍不住转头去看身后的女子,见她专心踩着影子差点一头撞上来,抬起头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显然方才这话不过是句随口恭维。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生出点多情总被无情恼的怨意来。 “我今日也是第一回见司辰穿白。” 秋欣然确实从不穿白,今日法会才换了件素衣到场。 她见夏修言站在台阶上喜怒不定地垂眼看着自己,以为他也当礼尚往来地相互恭维一番,没想到他一开口说:“你穿白却不好看。” 秋欣然噎了一下,感慨她晚饭时怎么会觉得夏修言这个人不会说恭维话哪? 他分明是连句人话都不会说!过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世子当真是耿直” 二人一路同行,很快到了观音堂,远远便瞧见堂下站着一个宫女,秋欣然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小松。 她不知在这儿等了多久,有些焦虑地在门外来回踱步,一抬头见她到了,松一口气,小跑着迎上几步,等走到近前,才诧异地发现秋欣然身后还跟了个人。 “夏见过夏世子。” 小松慌慌张张地矮身同他行礼。 夏修言看她一眼,发现正是晚上在斋堂上故意掉了手帕的那个宫婢,不由又朝秋欣然瞥了一眼。 秋欣然忙道:“世子要回厢房休息,正巧与我同路。” 夏修言自然听得出她送客的言外之意,哼笑一声,也不稀得掺和她们的事情,转头要走。 这时从另一边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松今晚偷偷溜出来见秋欣然本就始终提着一颗心生怕叫人发现,结果这么会儿功夫却已经是接二连三的意外。 她神色立即慌张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上前拉住了秋欣然的衣袖,将她往观音堂里头推:“您先去里头避一避,我过去看看。” 这变故确实来得突然,秋欣然话还来不及说上一句,已经叫她连拉带推地躲进了观音堂里,连带着身旁的夏修言竟也跟着一块走了进来。 他们刚一进屋,便听外头传来一道柔婉女声:“小松,你怎么在这儿?” 秋欣然觉得这声音像在哪里听过,但又实在想不起她的身份,不由下意识去看身旁的人。 夏修言莫名跟着进了这地方,瞧着倒是安之若素,注意到她的目光后还能无声地同她比个嘴型:“徐嫔。” 果然,紧接着便听见小松答道:“奴婢想来井边打水,方便娘娘洗漱。”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带了丝颤抖,若是仔细听就能听出不对来,不过徐嫔好似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听她这样回答,只点点头道:“许久不曾出宫,我想独自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回去吧。” 徐嫔喜静,在宫里时也常独自一人去御花园散步,这要求不算古怪。 但是小松一想到还在观音堂里的两人,心中焦急起来,忙道:“可在宫外不比宫内,更深露重,娘娘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往日徐嫔便该动摇了,今天不知为何却有些不耐起来:“寺中都是守卫,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在这月下稍坐一会儿,又能如何?” 夏修言不耐烦听外头那对主仆说话,低头问身旁的人:“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秋欣然听小松还在外面试图劝徐嫔回去,想了一想推着身边的黑衣男子绕到观音像后,极小声地将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他。 但又隐去小松偷盗徐嫔首饰一事,只说见她可怜答应今天借些银子让她寄回家中救急。 “你倒是好心。” 秋欣然听他轻嗤一声,嘴唇微动,以为他大约又要说些“莫要多管闲事”或是“严禁同宫人私相授受”的话来。 结果少年抿了下嘴角,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外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秋欣然侧耳去听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正想悄悄回到前头去看看情况,却叫身旁的人一下拉住了手腕:“等等”夏修言脸上的神情严肃了些:“又有人来了。” 他说完,果然外边又是一道女声:“徐嫔怎么在这儿?” 这次秋欣然倒听出来了,外头来的应当是淑妃。 今晚倒是热闹,个个扎堆往这后山僻静的观音堂跑? 秋欣然听徐嫔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屋外传来:“淑妃娘娘深夜怎么会到这儿来?” “这话该是我问徐嫔吧,今夜怎么独自在此?” “嫔妾嫔妾的住处就在附近,难得出宫不太习惯,这才来这儿走走。” “我看不然,”淑妃冷笑一声,“徐嫔恐怕今晚是在这儿等什么人吧?” 徐嫔大吃一惊:“娘娘这话何意?” “本宫是特意来通知你,你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徐嫔转瞬间反应过来,一瞬间面如白纸:“是你留的字条?” 淑妃冷笑一声,再懒得同她废话,同身旁的侍卫道:“把这个小贱人给我抓起来!” 外头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叫人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便听小松惊慌失措地声音:“你们你们干什么!娘娘” 秋欣然眉心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夏修言已经一把拉起她,二人一起猫腰跳上了佛像背后的坐台。 观音堂里供着一尊一人高的千手观音像,坐像后头就是一面墙,只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距离。 秋欣然个子高,夏修言比她更高,只好在二人年纪还小,并肩躲在像后也能叫观音的千手千眼挡个严实。 外头一阵拉扯声,小松很快也叫人堵住了嘴,观音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接着一阵衣料摩挲地面的声响,外头两人如麻袋一般被人扔在了地上,随即观音堂的木门又被人从里头关上了。 淑妃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却是清清楚楚如在耳边一般,叫这一屋子的人都能听清:“动手!” 忌惊慌 忌惊慌 徐嫔被淑妃身旁的侍卫拖进来时, 勉强还能保持镇定,但没想到对方竟然二话不说, 上来就要灭口, 女子霎时间慌乱起来:“你疯了吗? 你想在这儿杀了我,就不怕明天圣上追查下来” “追查?” 淑妃冷笑一声,“本宫今日敢动手, 自然有法子不叫人发现, 徐嫔还是安心上路吧。” “你们干什么?” 小松眼见着侍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又从里倒出一颗丹药。 用力挣扎起来, 原本押着她的是个体态壮硕的嬷嬷, 一时竟也压不住她, 叫她挣脱了钳制扑到徐嫔身上。 淑妃呵斥道:“还不将她拉开!” 那侍卫和嬷嬷便又急急忙忙上前拉人, 可主仆两个此时惊惧交加, 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也顾不上发髻打散, 衣襟凌乱,只紧紧抱在一起死也不愿分开。 淑妃在旁看了一会儿这主仆二人哭天抢地的惨状,冷声道:“你倒是个忠仆, 既然如此, 不如成全你先去黄泉路上等你的主子。” 一旁的侍卫手脚利落地解下腰带, 从头后套上小松的脖子, 随即用力勒紧。 他手劲极大, 小松立即透不过气,不得已松了手去抓缠在脖子上的腰带, 剧烈挣扎起来。 徐嫔原本叫小松护在身下, 见状也忙伸手帮忙, 她身旁的嬷嬷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将她往一旁拖, 这一回二人终于被分开来,隔了老远。 秋欣然躲在佛像后,耳边传来徐嫔的哭喊声,不过很快变成了不成声的闷喊像是叫什么捂住了嘴。 小松很快失去力气,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呼救:“来、来人啊救命”她已没什么力气挣扎了,整个佛堂一时间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她双脚一下下蹬在地上的动静和指甲划拉地面的刺耳声响。 佛堂头顶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射在佛像背后的墙壁上,秋欣然一抬眼就能看见墙上两个交叠的黑影,她看着其中一个弯着腰从背后死死勒住另一个的脖子,看着另一个影子如何同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在案板上挣扎。 “救命啊”她像只小猫似的,一声声地哀求呼救,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但这屋里唯一对她的呼救做出回应的,只有徐嫔在绝望中发出的一两声呜咽。 秋欣然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直到身旁的人拉住了她的手,她才发现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那一瞬间,她疑心自己的骨头缝都在打颤。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修言对她说过的话来。 他说“你以为这宫里死个小太监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你知道这宫里悄无声息地死过多少人吗?” 他说对了,如今正有人悄无声息地在她眼前死去,而她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拉着她的手使了一下劲,秋欣然朝他歪过身子,少年忽然伸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秋欣然缩着身子靠在他怀里,明明灭灭的烛火,墙上的影子,这四四方方的佛堂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耳边除了耳膜鼓噪的闷响,什么都听不见,她紧紧拽着对方的衣襟,才发现他身上的温度并不比她高上多少。 小小一个观音堂内,明暗交界之处两方世界。 观音立在莲花座上面朝四方,千手千眼注视众生。 烛火之下观音手持宝器法相庄严,烛火之后观音垂首敛目面带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堂前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呼救声、蹬地声、指甲划拉地面的刺耳声响一切重回宁静。 夏修言终于稍稍松开了捂着秋欣然耳朵的手,怀里的人一动不动,若不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简直要让人疑心她也死去了。 侍卫收回腰带,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用脚尖将她翻了个个。 另一边嬷嬷松开了捂着徐嫔口鼻的布团,一刻之前还云鬓花颜的女子,此时脸上的神色只剩下一片空洞,连哭叫的力气都失去了。 忽然外头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有人闯进了观音堂。 满屋子的人皆是一惊,就连原本蜷缩在夏修言怀里的女孩都忍不住动了下脑袋。 “母妃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晗台又惊又怒的声音炸雷般响起。 原本瘫在地上已经了无生意的徐嫔见到来人,忽然眼里迸现出一丝光芒,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一下推开了身旁的嬷嬷,手脚并用地跪爬到来人身边,拉住他的衣角,泣道:“大皇子大皇子救我!” 李晗台不可思议地看着堂内的景象,忙合上身后的门,忙弯腰搂住了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淑妃见他二人这副情态,不禁冷笑:“我在干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在干什么?” 李晗台抱着徐嫔哀声道:“我同书怡早已没有什么,母妃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 “将她置于死地的是你!” 淑妃忽然间拔高了音量,指着李晗台尖声道,“你当真以为小九一死,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再没有人会发现你俩的事情了吗? 我怎么教的你,今日你不斩草除根,他日必要酿成大祸!” 这一声不啻于一道惊雷,不光叫堂前的李晗台霎时间哑口无言,也震得佛像后头的夏修言同秋欣然二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李晗台像是想起了那日的场景,面上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声音微弱地哀求道:“小九已经不在了,这宫里” “这宫里就再没有人知道了是不是?” 淑妃冷笑一声,斩钉截铁道,“我告诉你,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确保这宫里再没有人知道了。 否则若有一日你父皇知道了,你想没想过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李晗台叫她这话吓得瑟缩一下,面上露出几分挣扎。 淑妃直起身,施施然道:“何况你是大皇子,这两年圣上对你的重视有目共睹,你身后背靠母家,往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 “我不会!” 徐嫔在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梨花带雨惹人生怜,“我同大皇子的缘分早在三年前就尽了,我入宫之后你我之间清清白白,我怎么可能害你。” 李晗台闻言低头轻轻抚上她的脸,三年前他随两江总督梁大人下江南巡查,路遇大雨染上风寒,梁大人要事在身继续南下,留他在一所道观寄住养病,也正是这时,他结识了陪母亲在观内小住的徐书怡。 那段时间二人在观中相处甚欢,渐渐生出情愫。 不久梁大人回京,经过道观接他回京,走时他与徐书怡交换信物,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徐家也是江南名门,二人约定三年后徐书怡趁着选秀的机会入京。 三年一晃便过,他听说徐家今年果然也在侯选之列,心中欣喜万分,私下去求了淑妃提出想要将徐家的女儿纳入府中。 可谁成想,因为徐书怡送上的一副心经,先叫圣上看中,至此宫门重重,二人再无可能。 “书怡”李晗台颤着声音拥住了怀里的女人,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她脸上。 徐嫔也紧紧回抱着他,脸上已是满面泪痕。 淑妃冷眼看着这对苦情的鸳鸯,并不催促。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二人如今这副情状只在心中冷笑。 果然又过一会儿,李晗台苍白着脸松开了搂在怀中的女子。 徐嫔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等他退开身才反应过来慌急地伏在地上想去拉住他。 可这一回,李晗台却含泪咬着牙一把扯回了衣摆,决绝地背过身去。 淑妃见状终于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她朝身旁的人微微示意,那老嬷嬷立即上前将地上的徐嫔拉起来,捏着她的脸将药丸塞了进去。 徐嫔满目泪光,还不肯信地伸手朝着昔日的情郎迭声喊道:“晗台、晗台” 李晗台却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无论如何不肯转身看她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徐嫔服下毒药,自知已无生机,终于脱力似的向后倒去。 她躺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男子,目光之中满是怨恨。 往日娴雅静的女子,此时却如同叫地府厉鬼附身一般痴痴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李郎”她望着他一字一顿低声咒道:“我徐书怡咒你从今往后不得安宁,咳、咳我咒你母子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她睁着眼嘴角咳出一口血溅到身上,如此直到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空气里,还不曾将眼睛合上。 李晗台终于转头,瞧见她的模样却是大骇,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淑妃却冷笑一声,命人将两具尸体抬出去处理好。 “你看见没有?” 妆容精致的女人拿指甲划了一下眉毛,慢条斯理地同自己的儿子说道,“弱者只能在死前说说这样没用的威吓,活着的才有锦绣的前程。” 李晗台站在灯下低低应了声是。 躲在佛像后的少年感觉到手上一痛,低头才发现是怀里的人紧紧攥着他的手,一不小心将指甲掐进了他的手心里。 秋欣然眼角发红,也不知是哭的还是气的。 她紧紧反握着夏修言的手,像是不这样,就止不住发抖。 二人用力拽着彼此,好像都试图从对方身上寻求一点点的暖意。 前面淑妃还在说:“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只要你争气,这世上什么都是你的,天大的事情,母妃也会为你摆平。” “多谢母妃。” 李晗台声音低哑道,“儿子想独自在这屋里待一会儿。” 淑妃脸上的笑凝固在脸上,但到底还是叹一口气:“莫要在这儿太久,免得叫人起疑。” 等这观音堂内只剩下李晗台一人,他往佛像前走了两步,夏修言侧头看见他的影子落在佛台边,只要再走几步便能看见躲在佛像后的二人,不由眸色一沉,全身肌肉也紧绷起来。 但好在李晗台走到观音像前,再不往往后走了。 他朝着蒲团跪了下去,冲着佛像磕了个长头,久久没有起身。 夏修言在佛像后屏气凝神又静待一刻,才听他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观音堂。 宜许诺 宜许诺 等观音堂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 夏修言靠在佛像背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像是全身上下几百块骨头又一块块拆开来重新有了能动弹的缝隙。 秋欣然眉眼耷拉着, 神色消沉又沮丧, 全然没了往日的机灵样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拉她起来:“走吧,先离开这儿。” 二人从佛像的坐台上跳下来, 悄悄翻窗出去, 四周静悄悄的,屋内也没有一点痕迹, 恍如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一个梦罢了。 山间传来寒鸦的鸣叫声, 在这种夜里格外渗人。 二人离开观音堂, 绕到一处枝叶繁茂的灌木后, 确保四周无人, 终于坐下喘了口气。 他们盘腿对坐着, 夏修言在心中盘算了一阵,开口道:“我们得想想接着要干什么。” 这么一点时间,他好像已经迅速调整好情绪, 开始有条不紊地根据事态变化进行布局了。 秋欣然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嘴唇在月光下张合, 他大概说了什么, 但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只茫然地看着他用石子在地上划线, 想一会儿又涂抹掉, 接着重新画给她看。 等他说完,抬眼看过来问她:“懂了吗?” 秋欣然突然觉得很丧气, 她想起一年前在行宫的山上发生的事情, 一年过去了她似乎毫无长进。 她低着头, 冷不丁地开口道:“我离宫前九公主给过我一个白玉指环,说是在花园里捡到的。” 夏修言一愣, 但很快反应过来:“李晗台的?” 秋欣然默认道:“她当时不愿告诉我指环的主人是谁。” “那指环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 夏修言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 秋欣然摇摇头:“没有了。” 他松了口气,告诫道:“别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想着拿指环做章。” 他看她一眼,又重复道,“起码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可以哪?” 秋欣然喃喃道,“等我有一天成为老师那样的人吗?” “你想做司天监的监正吗?” 夏修言问她。 秋欣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只想做个算命先生。” 夏修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会成为领兵的将领。” 那是他第一次对人诉说自己的野心,尽管那时候,他的野心也不过是成为军中一个能够领兵的将领。 “像你父亲那样吗?” 秋欣然小心翼翼地问。 这一回夏修言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我或许不能像他那样。 不过”他停顿一下,朝秋欣然看过来,露出一点笑:“总要有人能替我们讨回公道。” 秋欣然叫他目光中那点浮光掠影似的笑意晃得心中微微一动,夜风一吹,提了一晚上的心好似就放下来了那么一点。 这么一会儿工夫,夏修言又低下头,将方才的话重新和她说了一遍:“我一会儿回厢房去装作很早就在屋里歇下了。 你要自己下山从大殿后面绕到广场上去,你坐到殿外的诵经的僧人后,夜里四周昏暗,没人会注意到你。 等天亮的时候,你要闹出点动静来,这样才会有人记得你昨晚一直都在广场没有离开过,明白吗?” “明白” “好。” 月光下少年露出个赞许的微笑,他拉着她起来将她带到长廊上。 “去吧。” 他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少女,用一种难得轻柔的语气同她说,“别怕。” 秋欣然看了眼一团漆黑不见尽头的长廊,抿着嘴往前走了几步。 廊上没有灯笼,四野一片寂静,空荡的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 她走了十几米,忍不住回头朝身后又看一眼,发现黑衣的少年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秋欣然攥紧了手心,扭头朝着山下小跑起来,夜色中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在快速地后退。 不久前还冰冷的手心忽然冒起热汗,风一吹又消失了。 直到她一口气跑到了大殿后的放生池,才敢扶着柱子急促地喘息起来。 前面就是大殿,僧人的诵经声回荡在广场上,她勉力平定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猫着腰溜到了诵经的僧人背后。 其他人早已离开了,她随意找了个蒲团坐下,奔跑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像要随时跳出胸腔,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天蒙蒙亮时,广场上的僧人们疲惫起身,法会结束了,钟楼撞响晨会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寺院之内。 殿中捻了一夜佛珠的妇人睁开眼,平春姑姑忙上前搀扶她起身:“娘娘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皇后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倦容,她靠着身旁宫女的搀扶起身,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不由皱眉。 平春忙冲一旁的宫婢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那宫婢回来禀报:“是秋司辰昨晚在殿外守了一夜,方才起身时晕过去了。” 皇后微微一愣,露出些许动容之色:“找太医去看看,难为这孩子有心。” 迷迷糊糊之中,秋欣然醒过来一次,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外面隐隐传来谈话声,其中一个是原舟,像在问什么人:“我师姐她为何还不醒?” 另一个声音则较为陌生,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耐心道:“司辰惊惧忧思染上风寒好好休息” “多谢包太医我送你出去” 过一会儿外头又安静下来,只听见屋内炉火中烧炭的“噼啪”响声,她便在这样的安静中再度昏睡过去。 秋欣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一条不见尽头的漆黑长廊上奔跑,试图摆脱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却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一会儿是李晗园焦急地问她:“欣然,你看见我的白玉指环了吗?” 一会儿又变成了小松绝望地问她:“秋司辰,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捂着耳朵,还是能听见指甲划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粗粝又尖锐,每一声都像划在她的心口上,叫她喘不上气来。 “别怕。” 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轻声说,抬起头时有人站在长廊的尽头,月光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秋欣然的心“砰砰”跳动起来,她朝着月光跑去,一头撞进白昼里 睁开眼时,床边是一张憔悴又疲倦的少年脸孔。 秋欣然晃了晃神,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原舟见她醒了,霎时间红了眼眶:“师姐”他哽咽了一下,转过身半晌没有回过脸。 外面的阳光铺天盖地落进屋里,叫人恍惚间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等秋欣然能坐起来吃药的时候,距离清和公主的法会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也是等她醒来才知道,她在法会上晕倒之后,被人送回官舍便一直处在昏迷中。 太医来看过,只说她惊惧交加,忧思过度又吹了风这才引发高热。 这并非什么重病,但她迟迟不醒,叫原舟差点以为她熬不过去。 “辛苦你了。” 秋欣然靠坐在床榻上,真心诚意地谢他。 原舟却不好意思地别扭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你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师父师叔交代。” “那也要谢的,”秋欣然笑一笑,“明明我是师姐,却总给你添乱。” “胡说什么哪。” 原舟不高兴地皱眉。 他总觉得秋欣然这段时日仿佛消沉许多,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也不知是因为清和公主的死,还是因为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宫里最近有出什么事吗?” 坐在床上的人冷不丁地问。 原舟一愣:“师姐指的什么?” 秋欣然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婚丧嫁娶这一些的。” 原舟不疑有他,立即便想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情来:“哦说起来,倒是有一件。” “什么?” “清和公主法会后,徐嫔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屋里,经太医查验是中毒而死,她的贴身宫女也在房里上吊自杀了。 似乎是那宫女平日里偷偷拿了徐嫔的首饰贿赂小太监出宫去卖,叫徐嫔发现,她心虚之下才毒杀了徐嫔。 不过大约自己也知道事情败露,便也跟着悬梁自尽了。” 秋欣然感觉喉咙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半晌才问:“凭什么断定是她杀的?” “你知道这后宫的事情本是皇后在管的,可近来因为清和公主的死,皇后已许久没有在后宫露面了。 好在这案子手段虽凶残,但调查起来倒还容易,他们找到了那宫女贿赂过的小太监,也在她屋里搜出了徐嫔所服用的毒药,人证物证俱在,很快就结案了。” “那宫女的尸体如何处理的?” 原舟有些奇怪他对这件事情所表现出的好奇心,但听她语气又像只是随口一问,于是到底没有往心里去:“按常理来说或许就该通知家里人,不过她家人好像都没了,大约最后便是叫人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秋欣然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能替我打听一下她家人的下落吗?” 这回原舟当真警惕起来:“你和她是有什么渊源?” 渊源? 梦境中的求救声和呼喊声好像又在耳边响了起来,秋欣然不易察觉地轻轻捏了下被褥,才苍白着脸色随口糊弄道:“这个宫女我之前好心借过她一笔银子。” “你借她银子? 你为什么会”原舟的神色迅速从惊讶转为同情,最后问:“你借了她多少?” “一大笔。” 秋欣然神色低落道,“总之你帮我打听打听吧,实在讨不回来也就算了。” 这九成是讨不回来了。 原舟大约想这么说,不过瞄了眼她的神色,到底忍住了没说,还好心安慰道:“无妨,你若急着用钱可以问我要。” 秋欣然因为他的话快速地翘了下嘴角,但很快又落下去,走神地瞧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样。 原舟忽然想起她刚入宫的时候,脸颊圆润,明眸皓齿,像是哪座仙山上下来性别未分的小仙童。 在宫中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眼里却已有了几分忧愁。 “师姐,你想回山上去吗?” 见秋欣然愣愣地看过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你想留在这儿?” “我总要回去的”秋欣然笑了笑,她望着窗外落了满地的枯叶,轻飘飘道,“但人不能得陇望蜀,在山上的时候想下山,到了山下又想回去。” 宜拜访 宜拜访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秋天快要过去时, 秋欣然的病终于也渐渐痊愈了。 她骑着一匹小马,跑去了城南的大业坊。 坊中有几座道观, 香火兴盛游人不少, 她错开人群,按着原舟留给她的地址,走走停停许多功夫, 终于摸到了几间民居外。 住在大业坊的大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民居挤在一处,外头一条沟渠, 几个妇人在沟渠里洗菜, 路旁还躺着几个流浪汉。 她走了一圈, 没找到要找的人家, 近午时分才牵着马走进了坊间一家食铺。 时候还早, 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老板娘送了饭食过来, 便坐在窗边同蹲在外头沟渠旁洗衣的妇人交谈起来。 秋欣然本是随意听一耳朵,忽然听她问:“那柴大不是还有个女儿在宫里,怎么也不知道帮衬一下家里?” 外头的女人刻薄道:“大女儿当初也是被柴大卖进宫去的, 换做是你, 你能回头给家里帮忙?” “倒也是, ”老板娘摇着扇子晃了晃, “这么看倒还是她走运。” 二人又在窗边聊了几句旁的, 等那妇人洗完衣服走了,老板娘也起身准备到后头去。 秋欣然忙叫住了她:“我同掌柜的打听个事。” 对方站住脚悄悄打量她一眼, 见是个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客人要打听什么?” “你们方才说姓柴的那户人家出事了”她话未说完, 便见对方忽然换上一副警惕神色, 忙急中生智,改了别的说辞, “可是那后头靠着槐树的那一家?” “你找那家有事?” 女人吊着眼角,防备心颇重的样子。 秋欣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张口道:“我刚从外地回来,想在这儿租个合适的房子落脚,不知那家收不收租客?” 听她这样说,老板娘这才疑色才渐收,她摇了摇手上的蒲扇应道:“是那家,不过我劝你若要租房还是另寻他处吧。” “为什么?” 女人瞥她一眼:“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这坊里这么多间屋子,你还偏要租那家不成?” 秋欣然笑起来:“实不相瞒,我今早在这坊里走一圈,那家的朝向风水皆是最好的一户,我住进去说不定也能跟着旺旺运道。” 老板娘一愣:“你是个看风水的?” 见秋欣然点头,她又嘲笑道,“那你看得可不大准,那家若当真风水好,怎么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怎么会?” 秋欣然大惊,“以他家房子的风水不说大富大贵,保佑个家宅平安总是有的。” 老板娘见她不信,也放下手里的蒲扇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去坊里打听打听,便知道这柴大家的事情。 他祖上原本有点积蓄,结果他这人好赌全给败光了。 这样也就罢了,柴大这人还不怎么样,好不容易娶了个能干的老婆,稍有个不如意还三天两头在屋里拿老婆出气,真是个缺德玩意儿。 “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都是丫头,第三胎生了个儿子,把他乐得呦,但乐有什么用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啊。 正好那年碰上宫里招人,他就把大女儿给卖到宫里去了。 为了这事,他老婆要死要活地跟他闹,带着剩下的俩孩子要走,那柴大肯定不同意啊,就说你走就走,儿子得给我留下。 当娘的不忍心,为了儿子只好又留下来继续跟他过。 “结果儿子养到六岁得了重病,天天只能靠小山参吊着命。 柴大那没心肝的又打起他二女儿的主意。 有天骗他媳妇去乡下找大夫,转头去人贩子那儿偷偷把小的也给卖了。 他媳妇回来那天,哭声嚎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说到这儿,老板娘也心酸地叹口气,又接着说:“就这么着,小儿子到底也没救回来。 他媳妇追去人贩子那儿想把女儿给要回来,结果哪儿还找得到人贩子的影子。 当天晚上,她一回家就拿刀砍死了醉酒的柴大,又自己在房梁上挂了根绳子自尽了。” 她说完瞅了眼坐在桌旁沉默不语的女子,挑着眉问:“你说说,这屋子你还租不租了?” “看来是我学艺不精,”秋欣然叹口气,又问,“不过那家女人死了实在有些可惜,若将来她女儿回来了,这世上岂不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这世上有些亲人还不如没有的好。” 老板娘叹一口气,“何况有多少人能回的来哪?” 说这话时,二人望着外头的水渠出神,秋末有叶子从路旁的树梢上叫风吹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水面上打着转,很快随着水流不知往何处漂去。 那日从大业坊回来,秋欣然便回司天监销了假。 白景明见了她,没说什么。 只看了两眼,才说:“瘦了些。” 秋欣然心头一软,忙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养养就胖回来了。” 先生笑了笑:“你大病初愈,这段时间就先在各处打打下手,省得四处去跑。” 秋欣然得了这番照顾,之后便安心在司天监领了些闲事,整日坐在炉火边上,裹着个小毯子低头写写记记。 一段时间下来,病分明是好了,瞧着却没有以往的精神头。 原舟看不惯她这个样子,那天兴冲冲地推门进屋,同她说道:“你先前找我打听的事情有影了!” “你说哪一桩?” “就是欠了你一大笔银子上吊死了,妹妹又叫人卖了那一家的事情。” 秋欣然放下笔,眼前一亮:“你查到她妹妹的下落了?” “也是你算得准。” 原舟坐到她对面来,脸上还带着点叫外头的北风吹出来的红晕,喜气洋洋地说,“你算出来卦象往东,我就找人去城东打听了一阵,昨天果然有了音讯,有个牙子前些天到了一批货,里头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是从大业坊里来的,父母都死了,还有个姐姐在宫里。” 秋欣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追问道:“那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原舟一头雾水,“我原本以为你托我找她的下落是惦记着你那笔借出去的银子,如今那小姑娘自身难保,你再想追债,我看是不能了。” 秋欣然闻言皱眉,斩钉截铁道:“那不行。” 原舟目瞪口呆,琢磨着得是多大一笔银子能叫她师姐连这点人性都没有了。 又听秋欣然接着问:“那牙子在哪儿?” “就在城东曲江附近。” 原舟同她说,“听说醉春楼跟牙子订了货,叫他将人带去瞧瞧,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留在楼里给客人唱曲。” “什么时候?” “就今晚。” 秋欣然没怎么犹豫,拍板道:“那我们也去。” 原舟疑惑道:“我们干什么去?” “去看看热闹,”秋欣然想一想又补充道,“师姐请你吃饭。” 临近年关,外头下着雪,出门的人便少了许多,不过醉春楼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生意。 秋欣然同原舟到的时候,一楼已经坐满了客人,小二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道歉:“今日客满了,两位客官不如下回再来?” 原舟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今日有位贵客在二楼设宴,将整一层都包下了,只剩下大堂这么几个位置,如今也坐满了,实在不好意思。” “将整个二楼包下来了?” 原舟有些诧异,醉春楼占了曲江边最好的地段,二楼能俯瞰远处曲江的江景,许多人雅士都曾在二楼的墙壁上题诗,醉春楼也因此在长安有了雅名。 有人能一口气包下半个醉春楼,确实出手阔绰。 秋欣然却是打定主意今晚要在这儿用饭的,她左右瞧了瞧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临窗独坐的一位白袍儒生身上,走到桌旁拱手问道:“先生一个人? 若是方便,可否让我们拼个座?” 白袍儒生看面相四十左右,留着一缕山羊须,乍然间见到上前搭讪的少年虽是一愣,但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三人围坐一桌一言不发未免尴尬,原舟便主动起头同他闲谈两句,得知男子名叫余音,是个乐师,擅长抚琴。 并无妻女孤身一人,所以常酒楼用饭,算是店里的半个常客。 不过他待的乐坊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他到时候也要跟着一同离开,所以今日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来醉春楼吃饭了。 秋欣然听了叫小二上一壶酒,同对面的男子说道:“先生最后一次来这儿遇见我们,或许也是缘分。 我送先生一壶酒,一来替先生践行,二来答谢先生今日愿意留我和我师弟落座。” 余音闻言也笑起来:“姑娘小小年纪人情通透,若非我不日就要离开长安,倒是当真想同姑娘交个朋友。” 秋欣然今日虽着男装,但她年纪渐长眉眼身姿已经难掩女儿之态,如今叫他一语道穿也不着恼,反倒笑了笑:“能同先生有这一顿饭的缘分,也已十分难得,何必想着日后。” 余音抚掌笑道:“说得是,我倒是不如姑娘洒脱。” 三人坐在大堂,说话间秋欣然一边留意着柜台。 等饭菜渐渐上齐,终于瞧见有个獐头鼠目一身蓝衣的矮小男子从后头走到柜台边同掌柜的说了几句。 那掌柜点一点头,又将伙计喊来吩咐几句,不一会儿见大堂中央的台子上搬上一架长琴,一个灰袍的乐师抖着衫子上来在琴后坐定开始调弦,秋欣然心中一动,知道这便是要开始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掌柜的抱拳上台,同堂中众人赔笑道:“各位客官,楼中近来打算新招个给客人唱曲儿的歌女,今儿大伙都在,劳烦帮着听一听,若是唱得好,您便叫声好,若是唱得不好,也请您多包涵。” 醉春楼大堂的台子上常有说书弹琴的,客人们听了也见怪不怪,只纷纷探头看过来。 不一会儿,后头被拉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这几个里头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头一回见这么多人,脸上都是一副怯怯的神色。 “就是那个。” 原舟遥遥冲她指了里头一个个子最矮小的姑娘,那女孩看着比另几个还要瘦弱,始终低头揪着衣角一副想往后躲的模样。 秋欣然瞧着心中一软,忽然想起离开大业坊那天,她问了老板娘的话:“她妹妹叫什么名字?” 对方举着扇子摇了摇,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小梅,姐姐叫松,妹妹叫梅嘛。” 宜竞价 宜竞价 第一个上去的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 小姑娘畏畏缩缩地上了台,后头坐着的琴师问了她几句, 大约是问她会唱什么, 小姑娘犹豫许久才报了个名字,过一会儿等她站到台子中央来,唱了一曲杨柳词。 杨柳词这曲子耳熟能详, 但要唱得好却也不太容易。 女孩的声音柔美悠扬, 起先因为胆怯声音有些发紧,后来渐渐放大了胆子, 唱得竟也不错。 余音点点头:“虽说不上多好, 但也不差, 若是用心调教, 倒也不是吃不了这碗饭。” 秋欣然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只心不在焉地跟着听了一会儿。 等台上的人一曲唱完, 大堂里传出几声叫好,还有人捧场地鼓了鼓掌,女孩脸色微微发红,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怯。 掌柜的站在台下, 对她似乎颇为满意。 过一会儿, 又一个年纪略小些的上去了, 她也唱得杨柳词, 不过显然不如上一个,声音小不说, 还有些走调。 堂中食客发出几声轻轻的嗤笑, 小女孩脸上烧得慌, 唱到后来眼泪都快下来了,不等唱完就跑下了台。 这群孩子多半都是没读过书学过曲的, 其中几个嗓子虽不错,见了底下这么多人,临上台却发不出声了。 之后又上去几个,也有唱得还不错的,但多半不尽如人意。 大堂里吃饭的客人渐渐也没了兴致,又转头聊起天来,只有余音拿着根筷子乐呵呵地认真听,还不时点评几句。 秋欣然眼见着前头其他人都唱完下来了,只剩最后那个叫小梅的女孩。 她扶着梯子走上去,站在台子中央的时候,也没人理会她。 客人们大多转头瞥她一眼,又回过头说自己的话去了,大概整个大堂,只有秋欣然这一桌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唱的也是杨柳词,叫人不禁疑心是不是临上台前同一个师傅临场教的。 大堂里有些吵闹,小梅站在台上半晌才怯生生地发出第一个音,又迅速湮没在人群的嘈杂声里,甚至叫人怀疑她是不是只不过张了下嘴并没有出声。 原舟古怪地转头问她:“这姑娘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秋欣然没搭理他,只瞧着台上的女孩张嘴又动了几下嘴皮,像是总算将一句词给唱下来了。 底下也渐渐听见了些声音,起初那声音还小,微弱的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慢慢的那声音清晰起来,如雏凤初啼,清越明亮叫人耳目一新。 大堂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人人都不由自主的叫她的歌声吸引饶有兴味地看了过来。 她唱得其实称不上多么完美,一听便是没有经过正经学曲的,也不会控制气息,但是女孩嗓音干净空灵,如山中清泉林中鸟雀。 这首曲子讲的是男女情爱的离愁别绪,自有一股幽怨哀婉,可她年纪尚小并不理解曲中的意思,用一种纯真直白的语调唱起来,竟别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意趣。 余音桌前的酒杯空了半天没有动手续上,他捋着胡子听了一会儿,眼睛微微发亮:“倒是个学乐的好料子,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秋欣然不通乐理,但也觉得她唱得不错,于是回头问:“这几个人里掌柜的会留她吗?” 余音笑了笑:“掌柜的若是不要,我倒想带回去收个徒弟。” 无论是留在醉春楼唱曲,还是跟着余音,对当前的孤女来说都算是个不错的归宿,起码能赚些银两养活自己,总比不知叫牙子再卖到哪里去的好。 秋欣然有些高兴,落在原舟眼里,只觉得他师姐这么高兴,难道打着这孤女有了个一技傍身,往后好替她姐姐还钱的打算? 想到此,心中还有些感慨怅然。 台上的杨柳词尾声渐至,到“柳絮纷纷”一句戛然而止。 堂中静了片刻,众人皆好奇地转眼去看唱曲人,只见她面色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才知她这是忘词了。 小梅眼眶同脸一样红,双手捏着衣角手足无措。 她年纪尚小,又是头一回上台,楼中的客人都很宽宥,底下传出几声轻笑,还是纷纷鼓起了掌。 女孩红着脸下了台,半途还用袖子偷偷擦了下脸。 余音将小二喊过来:“同你们掌柜打个商量,最后上去那姑娘是个好苗子,我想收她做个徒弟。” 余音是这店里的常客,小二显然也认识他,听了这话立即爽快地应承下来。 秋欣然替他倒了杯酒:“先生怎么突然想着收徒弟?” “资质上佳且愿意学乐的人太少。 何况我身无长物,普通人家的孩子谁愿意跟个一贫如洗的师父?” 余音缓缓说,“那姑娘资质不错,我不能保证她将来大富大贵,但跟着我总不必担心饿死。” 秋欣然听他确实是当真想收个徒弟细心教养,不由放下心,又安慰道:“这些女子孤寡无依,倘若能得先生悉心教养,也算相互成全。” 说话间,秋欣然又注意到二楼下来个小厮打扮的仆役,走到柜台边同掌柜的说了几句什么。 她见掌柜对那小厮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暗自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在二楼用饭。 过一会儿又见掌柜听完对方的话面露难色,朝他们这桌看过来,同那人说了什么,对方也转头过来,面上露出几分不悦,又冷着脸说了些什么。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没过一会儿,方才那带话的小二又走到他们这一桌旁边,同余音歉然道:“余老板,那姑娘有其他贵客看中要收到府里去,恐怕不能跟您走了。” 余音闻言还未开口,秋欣然先问道:“是哪位贵客?” 小二露出点为难的神色,半晌才含蓄道:“这么说吧,我们掌柜本想买下那个小姑娘的,听说那贵客要了,便退而求其次买了另一个。” 看来果真是有些来头的客人。 余音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那位贵客也是个懂曲之人?” 小二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忍,叹一口气悄悄对着他们说道:“算了,我告诉你们吧,你们知道今天包下二楼的客人是谁?” 原舟调侃道:“行事如此张扬,多半是京中哪位世家子了?” “客人猜的不错,正是吴侍郎的大公子吴朋。” 听见吴朋这个名字,桌上另外两人都忍不住皱眉。 只有秋欣然一脸茫然:“这吴公子怎么了?” 原舟神色复杂:“吴公子在京中名声不大好。” “哪方面?” 原舟斟酌一番,委婉道:“听闻他好女色,爱在外头豢养姬妾,也出过将人凌虐致死的传闻。” 余音也叹了口气:“那姑娘小小年纪落到吴公子手里怕是” 秋欣然眉心一跳,板着张脸:“不行。” 原舟一愣:“你还想怎么办?” 秋欣然眼珠子一转,对那小二说道,“去告诉牙子,那姑娘我也看中了,他若非要这姑娘不可,我可同他袖中竞价。” 二楼的包间里,听见小厮附在耳边说的话,坐在酒桌上的锦衣男子眉峰倒竖,忍不住高声道:“什么?” 他这一声将这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李晗星坐得离他不远,听见动静一脸看好戏的神色:“怎么,楼下哪个不长眼的要同我们吴公子抢人?”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来了兴致,纷纷看过来。 李晗台坐在主座,正同身旁的人说话,听见这话也皱眉看过来:“怎么了?” 李晗台昨天生日,在宫中行了冠礼。 吴朋在外头吹嘘他同大皇子关系亲近,早在好几日前就张罗着今日要在醉春楼替他摆宴。 李晗台虽不喜他这个表弟,但淑妃对他同母家走得近乐见其成,听闻此事便替他答应下来。 吴朋得知此事大喜过望,又给宫内其他几位发了请帖。 李晗意听说过他在京中的名声,十分看他不上,收到请帖看都没看便扔到了一边。 李晗星同李晗风倒是来了,虽不知李晗星是怎么想的,不过李晗风这回完全是因着夏修言的原故。 拿着请帖时,他本也不打算来,谁知夏修言得知是吴朋请客忽然间竟像是生出了些许兴趣,还反过来劝他既然是给大皇子庆贺,若是皇弟们一个不去,传出去恐怕要外人以为兄弟间生了嫌隙。 李晗风想来确实也是这个道理,最终答应下来。 结果几人今日坐车到了醉春楼,发现吴朋竟是大张旗鼓地将整个二楼都包下来,又请了一堆狐朋狗友,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李晗台一下车顿时脸就黑了一半,碍于情面到底没有当即转身就走。 吴朋见他表哥一脸不快,总算席间收敛许多,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一群人在包间内老老实实地吃饭喝酒倒也还算安稳,这样酒席过半李晗台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没过一会儿,一楼的大堂忽然传来歌声,叫人上来一问才知道是楼内正选歌女。 这屋内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贵子弟,什么样的歌舞管弦没有见识过,自然对底下唱的不以为意。 但不知不觉之间,听得大堂渐渐安静下来,底下的歌声也传到屋里,女童声音稚嫩干净,有几分特别。 李晗台也不由放下酒杯,专心聆听了一阵。 吴朋极会察言观色:“大表哥觉得这女子唱得如何?” 李晗台点点头:“虽失于技巧,但倒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质朴。” 吴朋趁机道:“大表哥喜欢,不如我将她买下来送到大表哥府上?” 见李晗台摇头,吴朋不愿错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劝说道:“大表哥既然说她是块璞玉,你府上不少乐师,带回去调教一番,对她来说不比在这酒楼卖唱要好?”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在理,李晗台闻言露出几分动摇之色。 吴朋见了心中一喜,立即将身旁仆役唤来,吩咐道:“去同掌柜的说,这姑娘我要了,就当做是送给我大表哥的贺礼。” 出门在外买个下人倒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夏修言尝了口杯中的茶水心中冷笑一声,这酒席实在比他想象得还要无聊些,早知这吴朋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尽可免掉这一趟。 忌偶遇 忌偶遇 李晗台听说楼下也有人看中了方才唱曲的姑娘, 便道:“既然有其他人看中那便罢了,本也是一时惜才, 兴之所至。” 他们几个来这儿吃饭, 并未暴露身份,楼下的掌柜也只以为今天是吴朋做东宴请朋友,不欲弄出大动静来, 惊动旁人。 吴朋自打出生开始却是没试过叫人从自己手上抢走东西的, 何况这回他买下那歌女本也是为了讨好李晗台,这时却有人横插一脚, 顿时叫他觉得脸上无光, 当着众人的面如何能咽得下这一口气。 他压着眉峰, 同进来传话的小厮又确认一遍:“那小子说要和我袖中竞价?” 小厮小心翼翼地点头。 吴朋又问:“那小子是什么人?” 小厮回忆了一番, 才道:“不知是什么身份, 不过小的从未见过他。” 吴朋打小在京中斗鸡走狗, 凡是有些身份的多半在各种宴席上打过照面,他贴身的小厮既然说从未见过,可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好, 小爷就跟他来一把!” “吴朋。” 李晗台皱眉提醒。 一旁坐着的李晗星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撺掇道:“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要袖中竞价, 吴公子便同他来上一把, 既没有抬出身份压他, 也没有将他如何了。 出门买个东西,价高者得, 再寻常不过。 大哥倒也不必担心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说完见李晗台抿唇果然默认下来, 又笑着转头同吴朋说道:“不过吴公子也是, 这袖中竞价一把定输赢,若是当真竞不过, 可也不许再纠缠,免得徒生事端。” 他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实则有几分拱火的意思,将吴朋架在了一个只许赢不许输的位置上。 夏修言在一旁听了心中冷笑一声,倒是吴朋果真上套,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四皇子放心,这个自然!” 袖中竞价的规矩同拍卖行里的暗拍差不多,若是好几个主顾看中了同一样东西,那就报价给拍卖行,主顾彼此之间不知道对方出的价钱高低,最后拍卖行对比之后,把东西交给出价高的那一方。 到牙子这儿,几位客人将银票或者珠宝放进一个锦囊里交给卖家,只有牙子看得见锦囊里的物件,最后决定要把东西卖给谁。 吴朋既然对这歌女势在必得,自然不能将价钱出得太低。 他出门虽带足了银两,但都花在了酒席上,一时间拿不出许多银票。 在身上摸了一圈,最后从脖子里取出个玉佛挂坠来。 那玉佛是今年长安玉市上拍下来的,一看便是上等的玉料。 拿这么个玉佛不要说买个牙子手上的孤女,就是去买青楼里当红的花魁也是绰绰有余。 席间有人见状起哄道:“吴公子出手当真大方,淬玉阁的上品玉佛说换就换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还有人玩笑:“吴公子这算耍赖吧,这谁拍得过您?” 吴朋闻言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随手将玉佛放进锦囊里,一边对着众人说道:“大表哥难得过个生日,不要说想买个歌女,就是想买下这个醉春楼,我也得帮他办妥了!” 他这话大约已带了些飘飘然的醉意,在座有几个听出了不对的含笑不语,没听出不对的,还跟着叫几声好。 那小厮拿着锦囊出去,席间饮酒行令继续,似乎谁都没受这个小插曲的影响,便是一心想看热闹的李晗星也要承认,那玉佛拿出去买下那个孤女确实是桩十拿九稳的事情。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刚出去的小厮低着头又回来了。 吴朋背对他坐着,听见动静头也不回,趾高气扬道:“如何?” “回公子的话”那小厮捧着锦囊跪在一旁,战战兢兢竟是半晌不敢说话。 “到底怎么了?” 吴朋不耐烦地低头看过来,“哑巴了?” 小厮咽了口口水,才举着锦囊瑟瑟发抖道:“那牙子说,这一把是对面的小子赢了,人得归他”他越说声音越小,但这一桌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屋里一片死寂,人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嗤。”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轻嗤,吴朋叫这声讥笑刺红了眼,猛一抬头便见窗边坐着的夏修言撇过头,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旁的李晗星也挥开扇子挡住了半边脸,倒是没有明目张胆地笑出声来。 其他人见状不好,纷纷上前劝慰,却不知这安慰如同火上浇油,像是一记记耳光打在吴朋脸上。 李晗台心中暗叹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说几句,却见对面的男人忽然暴起,一脚踹倒跪在一旁的小厮,气急了眼问:“那小子在哪儿? 我到要看看他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跟那牙子一块摆了爷一道!” 他说着便挥袖出门,众人拉他不住,只能一道跟着出去。 秋欣然同原舟一块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他俩跟着牙子一道上楼,谁知对方连个面也不露,只叫小厮出面应付。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叫人记恨。 秋欣然对自己能不能赢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东西了,抱着试上一试的心态,她将锦囊递给对方。 牙子先拿了屋里送出来的锦囊,拆开一看,脸上露出个惊喜的神色,显然对这袋里的东西十分满意。 原舟见状,不禁有些担心,附耳问道:“你往里头放了什么? 我今日见你出门也不像带了许多银两。” 秋欣然正紧张,摇摇头没搭理他。 她眼看着那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又拆了她的锦囊,等看清了里头放的东西时,露出个惊异的表情来,又低头翻来覆去确认了好几遍才将东西放回去,再看她的目光都不由恭敬许多。 秋欣然心中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是赌赢了。 果然那牙子转头将另一个锦囊还给小厮:“对不住了,今日这袖中竞价是这位秋小哥赢了。” 那小厮闻言露出个震惊的神情,又忍不住反复同他确认几遍:“你仔细看看,可别是看岔了。” “小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牙子同他确认道,“确实是这位赢了,那姑娘归他了。” 那小厮拿着锦囊进屋的时候,脸色还有些像在做梦。 秋欣然见他果然未曾纠缠,松一口气,同牙子说道:“那我这就带小梅回去了。” “您请。” 牙子从怀里取出柴大给他的卖身契,交到秋欣然手里。 二人方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忽然听得屋里一声暴喝,秋欣然手上一抖,便听见里头一阵脚步声,很快房门“啪”的一声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个凶神恶煞活像上门讨债似的男人。 他一出门就看见了走廊上的三个人,很快盯着秋欣然手上的卖身契认出她来:“你就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子?” 秋欣然立即反应过来,不等原舟提醒就不慌不忙地同他行礼道:“见过吴公子。” 她脑子里飞快想了几个应对之策,抬起头正要张嘴,忽然目光落在里头追出来的几个人影身上:李晗星、李晗台、夏修言还有一个李晗台。 自青龙寺那晚之后,这是秋欣然第一回见到李晗台。 她设想过许多次在宫中遇上淑妃母子的情景,觉得自己应当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但见到李晗台的那一刻,观音堂那晚的呼救声和指甲抓地的刺耳响声好像又在耳边重新响起,叫她有一瞬间感觉如坠冰窖。 这碰面太过突然,以至于她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连神色都露出几分张皇。 倒是里头出来的几个一抬眼便认出了她,神情也颇为意外。 李晗风问:“秋司辰、原押宿怎么在这儿?” 二楼原本空荡荡的走廊忽然间站了一圈的人,原舟脑子也有些发晕,不过还知道立即躬身行礼。 倒是半晌不见秋欣然动作,不由悄悄去看身旁的人,发现她脸色发白,目光也不知落在哪里。 他心中一急,用力扯了下她的衣袖,秋欣然才回过神,也忙跟着弯腰。 李晗台他们来这儿没透露身份,一旁又有外人,二人行礼也只称呼“公子”。 夏修言一出来目光就落在了秋欣然身上,一个多月不见听说她回去病了一场,今日瞧见确实清瘦许多。 小道士一身少年打扮,朝众人拱手弯腰,一张小脸却是崩得紧紧的,生怕叫别人看不出她心虚似的。 他心中叹了口气,大概没想到那件事情对她的影响这么大,竟然能叫她一见着李晗台就乱了手脚。 只好在李晗台虽看出几分秋欣然的异常,但他同这位传闻中算卦奇准的小道士没怎么打过交道,只以为她原本胆子就小,于是没有留意。 吴朋没想到他们认识,狐疑道:“六公子认识他们?” 李晗星觉得今晚这事情果然有趣,调侃道:“一卦不错的秋欣然谁不认识?” 吴朋恍然大悟,宫里这两年来了个小道士,因为能掐会算颇得圣宠,这事他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就是眼前这小子。 念及此他终于收敛了些怨愤神色,不过语气还是很冲:“司辰住在官舍买个歌女回去干什么? 不如让给大公子。” 秋欣然本以为是吴朋想将小梅买回去,如今发现竟是李晗台,脑子里“嗡”地一声,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莫非是知道了小梅的身份? 想到这儿,第一反应先是抬头朝着夏修言看过来。 夏修言眼见着她脸色又白了三分,虽不知其中的内情,但还是淡淡开口道:“大公子偶然间听见楼下姑娘的歌声起了几分惜才之心,怎么到吴公子嘴里,便成了大公子对此女势在必得了?” 秋欣然心中一动,松了口气,脸上又找补回三分血色。 夏修言见状心中笑了一声,瞧她这模样有些可怜,但可怜之中还透着几分暗戳戳的可爱。 吴朋还记着刚在屋里的仇怨,如今又叫他当着众人的面拆了自己的台,于是阴阳怪气道:“世子究竟是哪一边的? 怎么胳膊肘净朝着外人。” 夏修言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同吴公子是一家了?” 吴朋脸色一变,好在李晗风及时开口又朝秋欣然问道:“秋司辰怎么会想着买个歌女回去?” 原舟见秋欣然今日举止反常,便替她答道:“我们方才在楼下用饭,同桌的先生是位琴师,老先生无儿无女,见那歌女资质上佳,想要收她为徒。 师姐也是不忍老先生失望,这才忍不住出手帮忙,却不知道楼上的客人竟是几位公子。”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我倒都是出于好意。” 李晗台笑一笑,“既然方才是秋司辰赢了,这姑娘理当应由你们带回去。” 秋欣然没想到他松口得这么容易,一旁的吴朋也是一惊,不甘心道:“不行,我怎么知道这事儿是不是她和那牙子一块联手骗我? 除非让我看看她锦囊里头装得什么,也好叫我心服口服。” 忌结仇 忌结仇 吴朋提出要看她锦囊里的东西, 李晗风不大同意,皱眉道:“袖中竞价本就没有摆到明面上来的道理。” 李晗星却乐见其成:“如今交易已成, 看一看不影响结果, 既能叫吴公子输得心服口服,又能叫我们也开开眼,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比淬玉阁的上等玉佛还要值钱, 何乐不为?” 原舟不知秋欣然往锦囊里放了什么, 他原先以为是吴朋轻敌随意塞了个东西,没想到他那锦囊里放的竟是淬玉阁的玉佛, 一时也讶异起来。 秋欣然的俸禄平时基本上都是他在帮忙存进钱庄里, 她还哪儿来的值钱东西? 只有夏修言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女子的神色, 见她低着头一副目光闪避的模样, 忽然想起青龙寺那天晚上, 她提过九公主曾给过她一个白玉戒指的事情来。 那戒指是李晗台的, 她莫非将那戒指放进锦囊里去了? 夏修言心中一沉,那边吴朋听李晗星出言支持,不禁底气更足一些, 趾高气扬道:“四公子说得是!” 秋欣然抿着嘴:“吴公子这样做法, 传出去恐怕不大好听。” 吴朋越发觉得她心虚, 理直气壮道:“本公子有什么名声, 还怕传出去不好听?” 众人一片缄默, 大概也是没想到当真有人能将不要脸诠释得这么淋漓尽致的。 “吴公子虽不在意名声,但此事到底是为大公子贺寿而起。” 夏修言淡淡道, “大公子以为如何?” 李晗台皱着眉头, 平常这时他早就该斥责吴朋多事了。 但纠缠到现在, 秋欣然神色间的躲闪和不自然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终于也察觉出几分奇怪来, 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道:“吴朋性情执拗,我看秋司辰不如成全了他,免得他日日记挂。” 他这话着实不像他平时的风格,竟连吴朋都诧异了一下,随后越发觉得有人撑腰而肆无忌惮起来。 夏修言眉心微蹙,秋欣然却低着头,还是那句:“没有这样的规矩。”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不下,吴朋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冷笑一声:“今天本公子倒要让你知道,什么叫长安城的规矩!” 他放下狠话,转头冲一旁的随从招招手,两个侍卫一步上前左右架住了那个牙子,从他怀里摸出锦囊。 秋欣然大吃一惊,没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就敢这样无法无天,不由怒道:“你” “你什么?” 吴朋从侍卫手上接过锦囊,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秋欣然大步上前要去抢他手上的东西,吴朋也没料到她敢反抗,慌忙退后一步。 李晗星原本站他身边,见状生怕殃及自己忙退开半步。 夏修言却是暗中上前半步,趁吴朋后退时,极快地伸了下脚 “哎呦”吴朋叫他一绊,身子朝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中的锦囊也跟着摔了出去。 场面混乱了一刻,等他揉着屁股叫小厮扶起来时,抬头再看四周,却发现半米之内空无一人,人人皆是一副吃惊神情看着他。 吴朋丢了这么个脸,心中气急败坏,破口骂了几句。 夏修言弯腰正要将地上的锦囊捡起来,一旁却先有人伸手拾了起来。 他一抬头,发现正是李晗台。 李晗台捡起袋子掂了一下,发现里头的东西较玉佛要沉上一些,隔着布料摸了摸,像是两块凹凸不平的东西。 人人都瞧着他手里的锦囊,连吴朋都黑着脸探头过来,等他解开袋口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看,手上便多了一块玉佩。 那玉佩上头雕着凤凰祥云,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技艺极高超的工匠之手,更不用说玉佩本身莹润的成色,一看便是好玉。 那玉佛同这块玉佩相比,无论是从材质还是雕工上来看都有些相形见绌。 但可惜,大约是因为方才吴朋那一摔,如今这玉佩已经碎成了两块。 “这玉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晗风皱着眉从他手上拿起半块仔细看了看。 他这一说,李晗台也拿着另半块玉道:“这玉应当是宫里的东西。” 吴朋闻言像是抓住了什么小辫子,转头冲着秋欣然道:“好啊,你身上怎么会有宫里的玉佩?” 秋欣然还未来得及作答,李晗风的目光恰巧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疑惑道:“对了,这不是修言往日随身带着的玉佩?” 他这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夏修言身上。 夏修言一愣,从他手上将那碎玉拿过去一看,辨认许久才点头:“是我的玉佩。” “那怎么” 秋欣然见一群人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时紧张,打了个磕巴:“嗯这其实”她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人群中拿着半块碎玉的男子一眼,见夏修言忽然冷了脸:“这玉佩为何会在你这儿?” 秋欣然一顿,她倒是料到夏修言可能得同她生气,但怎么还有翻脸不认人这一出哪? 末了,她挠挠头:“这玉佩是世子给我的。” “我给的你?” 夏修言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给的你?” “上巳节那日,世子将这玉佩抵押给我。” “上巳那日我根本没有遇见过你。” 夏修言斩钉截铁道,“那天,我只将玉佩抵押给了一个卦摊的算命先生”他说到这儿,话忽然停住了,目光危险地瞧着她,“你故意假扮算命的骗我?” 话说到这儿,秋欣然终于品出点他的意思了。 忙“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道:“不敢,我我不知道世子那天没认出我。” 落在旁人眼里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 原舟也想起来那天的事情,神色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生出一脑门子的冷汗,他没想到秋欣然这么大胆子,竟是连夏修言的玉佩都敢骗,振了振衣摆也忙跟着跪下来,同夏修言求情:“世子息怒,师姐生性顽劣,想来并非故意欺瞒。” 李晗风倒也想起上巳那天的事情,不禁哑然失笑:“秋司辰好大的胆子,竟连修言都敢骗,难怪今天见了我们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 拿着骗来的玉佩出来同人竞价,结果正好叫正主撞破,这么一说她今天许多反常倒是都说得通了。 其他人虽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情,但从几人的三言两语间大约也明白了一个大概。 李晗台打消了先前的疑心,语气也轻松一些:“你知道本朝官员不能从商的规矩吗?” 李晗星接口道:“我看秋司辰今日是来这楼里销赃来了。” 其他几个闻言要笑,但再看夏修言面若冰霜,还是忍住了。 李晗风在旁打个圆场:“秋司辰年纪尚小,不如饶她这一回吧。” 夏修言冷笑一声:“这玉佩是我娘遗物,她若是能叫这玉恢复如初,我便不同她计较先前的事情。” 众人没想到这玉佩竟还是明阳公主的遗物,不禁面面相觑,心下也忐忑起来。 秋欣然骗了他的玉佩固然是此事的根源,但听夏修言方才的意思,玉佩碎了才是叫他真正动怒的原因。 而这玉佩会碎,归根结底却要算是吴朋的过错 吴朋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茬,弄碎了明阳公主遗物,他一时也有些心虚,但面上不显,梗着脖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夏修言不疾不徐道:“当年和田进贡一块璞玉,圣上命宫中能工巧匠打磨做出一套首饰,当作我娘的陪嫁,这玉佩便是其中之一。 我娘过世之后,我爹将这玉佩留在身边当作一个念想,直到我被接回长安,分别时我爹又将这玉佩给了我。” 吴朋越听他说,心中越是发慌,还要强撑着质疑:“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将其抵押出去?” “这便要问秋司辰了。” 夏修言横一眼跪在地上的秋欣然,冷声道,“江边一别,我回府立即遣人回去赎回玉佩,那人却已早已不知去向。 却不知原来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秋欣然天降一桩冤案,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忍气吞声,顺着他的话道:“我本想回去就将玉佩还给世子,只是不久便离开长安,才未能来得及归还。” 夏修言冷哼一声:“多说无益,如今这玉碎了,你说怎么办?” 秋欣然踌躇一番,才道:“这玉虽不是我摔碎的,但起因在我,任凭世子发落。” 夏修言淡淡道:“长安城天子脚下,规矩不是我定的,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公主之子,如何敢轻易发落你。 我看此事还是上禀朝廷,问问本朝官员私自行商,如何论处吧。” 他二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细听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吴朋脸上一时间青白交加,却也找不出回怼的话。 落在李晗台耳朵里,也生出几分隐忧来。 毕竟这事情再仔细说说同他也有些关系,若当真报上去少不得将他也一块牵扯进来,只能适时开口道:“我看这事也是误会一场,不如这样,本朝官员私自行商按律罚俸一年,如今玉佩已碎,秋司辰虽赔不起但罚一年俸禄也算小惩大诫。 此事吴朋也有过错,但起因在我,我替他同修言道个歉,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 吴朋闻言大惊:“大表哥!” 李晗台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又接着说:“这玉算是吴朋摔碎的,秋司辰已罚了俸禄,今晚买下那歌女的银子便让他来出,这小子无法无天惯了,经由此事也算长个记性,叫他知道行行都有规矩,不可仗势欺人。 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瞥了站在一旁的吴朋一眼,见他满脸不甘之色,垂眼道:“大公子的面子我自然要给,只是吴公子买下那歌女算是谁的?” 李晗台一愣,吴朋花了银子最后那歌女进了他府里,怎么也算不上惩戒,倒还算是替他办事。 一直听说这位夏世子心眼小,看样子这回摔了他的玉佩,自己也是叫他记恨上了。 李晗台对此倒是不以为忤,只觉得对方果然还会是少年心性,心中失笑,提议道:“那歌女若是修言有意留下,就送去你府上。” 夏修言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我不通音律留下她做什么?” 李晗台于是说:“既然如此,便还算是秋司辰买下的,也算做了一桩善事。 修言意下如何?” 他说完看一眼夏修言脸色,见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过一会儿才说:“大公子出面求情,便按大公子说得办吧。” 言下之意,倒还是给了他三分的人情面子。 忌夜饮 忌夜饮 醉春楼的酒宴不欢而散, 秋欣然还莫名其妙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最后原舟下楼跟着牙子去领人,她落下一步,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目送几人下楼。 夏修言是最后一个下去的, 二楼的走廊上那会儿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停下来目色冷淡地看着她,丢下一句:“你若是学不会掩饰神色, 再如今日这般, 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山里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秋欣然拱手站在原地, 闻言轻咬一下嘴唇, 听他脚步声一路往下, 消失在人声鼎沸的大堂里。 那天回去不久, 白景明忽然将她叫到跟前嘱咐:“前一阵司里刚进了一批天生, 往后你就去那边帮忙, 学宫的随读会有人替你。” 秋欣然奇怪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白景明少见的犹豫一下,才问:“你最近可是得罪了夏世子?” 秋欣然一愣,白景明见状心中了然, 叹一口气:“这段时日, 你还是暂且避避风头。” 秋欣然一头雾水地从白景明书房退出来, 同原舟一打听才明白了原由。 那日醉春楼的事情不知怎么还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吴大人那天从与宫里回来, 转头就在府中动了家法,吴朋受了他爹二十鞭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之后又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这事传来传去, 说法众多, 最可信的一个版本是她同吴朋在酒楼大打出手,吴朋不小心摔了明阳公主的玉佩, 将夏修言得罪了个彻底。 如今吴朋罚过,她则再不在学宫露面,也算坐实了这个传言。 秋欣然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想起那日夏修言在酒楼丢下的那句话,又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他那天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若那玉佩当真是明阳公主的遗物,如今碎成两块她确实难辞其咎,或许夏修言心中当真也怨上了她。 每每想到此,她又不由有些郁郁。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原舟带回了小梅的消息,说她已跟着余音离开长安。 正巧这段时间吴朋禁足在家,总算不用担心他转头蓄意报复。 时间转瞬即逝,到开春,已是她到长安的第三年。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回想起春天她入宫时的情景如同还在昨日,但这短短两年的经历,已胜过了她在山中清修的十三载。 入夏时,宫里设了七夕乞巧宴,摆宴御花园。 当晚月色甚好,白景明带着原舟入宫赴宴去了。 今日城里有游街,若是成家的一到时辰便急着往家赶,没成家的则呼朋引伴约好去醉春楼喝酒。 偌大一个司天监,谁都不愿在七夕这日进宫轮值。 理事的主簿找过来时,秋欣然认命地应下了这桩差事,权当是替先前休假的大半个月还债了。 观星台离御花园不远,坐在上头还能听见远处飘来的乐曲声。 今晚月明星稀,勉强只能瞧见牵牛织女二星,秋欣然坐在桌前无甚好记,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旁的漏壶走到了近戌时三更,不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准备早退。 御花园有许多隐蔽小路,若不是常在宫里行走的宫人,外头很少有人摸得清楚。 秋欣然从观星台下来,打算沿着御花园的小路从北门离开。 她沿着湖边的扶手长廊一路走,忽然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一旁的月牙门里猛然间冲出一个人来,一不留神便撞在了她身上。 两人撞了个满怀各自倒地,秋欣然疼得龇牙咧嘴,揉着手臂爬起来才发现坐在对面的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 她大吃一惊,上前伸手扶她坐起来,“你没事吧?” 李晗如大约正想破口大骂,见了是她到底硬生生地忍住了:“没事。” 她神色慌急,秋欣然忍不住问道:“您怎么了?” 李晗如张张嘴,她眉头紧锁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迟疑片刻才紧拽着秋欣然的手问:“你见着高旸了吗?” 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找他干什么?” “我找他有些要紧事。” 李晗如咬了下嘴唇,神色很是难看。 秋欣然忍不住看了眼她来时的方向,隐约记得那应当是素蕉宫的方向。 素蕉宫在皇宫最北边,是个偏殿,少有人去,御花园正热闹,李晗如为什么会从那儿出来? “我在素蕉宫碰见夏修言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李晗如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 秋欣然一愣,又听她说,“他今晚饮了不少酒,在偏殿休息,我刚过去见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正要去找人。” 秋欣然抓住重点:“宴席途中您一个人,没带婢女,去素蕉宫遇见夏世子?” 李晗如脸色微微一红,脱口道:“我我原不是去见他的!不知为何正巧撞见他醉酒在偏殿休息。” 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露出一丝恼意来,“总之,我现在要去找高旸。” 秋欣然好心提醒:“夏世子若有什么不适,倒也不必非找高旸,找宫人去请个太医过来就是了。” “可他让我去找高旸。” 李晗如不耐道。 秋欣然不由问:“夏世子到底怎么了?” “他他上吐下泻,脸色发白,还浑身提不上力气。” 这症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但前车之鉴,秋欣然第一反应疑心他是叫人下毒。 可仔细一想谁敢在宫宴上下毒? 何况他既然没有第一时间让李晗如去找太医,可见应当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或许当真是喝多了? “既然如此,臣帮您一起找找吧。” 秋欣然犹豫道。 李晗如闻言一顿,似乎想到什么,上下看她一眼,忽然道:“不必了,我这就去外头找人帮忙,你先去过去帮忙看看,免得他当真出了什么事。” 秋欣然直觉这不大好,不过李晗如不等她反对,已提着裙摆一溜烟向前头跑去了。 秋欣然站在原地,一时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她看了眼月牙门后黑黝黝的小径,心中叹了口气。 长廊左拐没走几步就是素蕉宫,走近了发现殿门关着,里头黑灯瞎火的,连一丝光亮也没有。 秋欣然在门前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吱呀”一声,外头的月光从门缝里漏进一缕。 她蹑手蹑脚地探头往里张望一眼,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屋子怎么看都不像有人的样子,秋欣然心里有些发憷,又怯怯地将手收了回来,犹豫要不还是等人来了再进去。 他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这个念头忽然蹦出来,吓了她一跳。 不至于不至于。 秋欣然自我安慰道,祸害遗千年,夏修言看着起码是个千年的祸害。 正这么想着,里头忽然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像是叫人无意中碰倒了,“砰”的一声,瓷器碎了一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 看样子还活着。 秋欣然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推开门摸黑往里走。 借着漏进来的月光,她先伸手摸上了桌面的火折子,正要摸黑点上烛台。 忽然肩膀一痛,有人一手钳制住她的右肩用力一带就将她压在了一旁的木柜上,整个身子死死压制住她的动作,又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劲道大得像要活活勒死她。 “唔”秋欣然脑袋磕在柜门上,“咚”的一声,疼得她眼里涌起一层泪花。 紧接着听见掐着她脖子的男人压抑着低喘问她:“谁派你来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秋欣然努力睁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将眼里的泪花压下去:“世子” 她话音刚落,掐着她的人手上劲道一松,诧异道:“是你?” 对方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你怎么会来?” 秋欣然猛地咳嗽起来,摸着脖子解释道:“我在外头遇见了七公主,她说你酒后身体不适,她去找人帮忙,叫我过来看看。” 听说是李晗如叫她过来的,黑暗中抵在她身前的人似乎低声咒骂了一句。 秋欣然摸着脖子宽慰道:“她应该很快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 夏修言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你怎么知道?” 对方不做声,秋欣然终于察觉出几分异样。 两人堵在柜子前,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高得不正常的体温以及黑暗里他略带压抑的喘息声。 “你怎么了?” 两人靠得太近,秋欣然抬手将他格开些想看清他的模样。 谁知刚抬手,又叫他一把握住了。 他掌心像有一把火,刚触到她手腕的皮肤又立即触电一般甩开去,夏修言晃了晃身子,站不住似的一下撑在了柜门上。 “扶我过去。” 黑暗里,男子压低了声音指使道。 他一手架在秋欣然肩上,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过来,秋欣然手忙脚乱地揽着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咬牙将他拖回床边。 结果将人放下时,反被他带着倒在了床上。 夏修言闷哼一声,秋欣然兔子似的一下蹦跶起来,立即认错:“我不小心的。” 床铺上的人没回她,秋欣然又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到桌边,这次总算顺利点上了烛台。 她关上房门,折回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倒先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夏修言此时的样子同李晗如先前所说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只见他鬓发凌乱,几缕碎发垂在眼前,从来苍白的面色透着可疑的薄红,唇色如血,额间还沁着一层细汗。 那双平日里冷冰冰的眸子也像是被春水洗过一般,眼尾微微发红。 他一手撑着身子正坐起来,脸上的汗珠便顺着颊边一路往下,沿着喉结没入了拉开的领口。 察觉到她的目光,夏修言抬眼看过来,嘶哑着声音冷声道:“你往哪儿看?” 秋欣然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世子可是误食了什么?” “融梨香。” 秋欣然一听他中了融梨香,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退后一小步。 后宫见不得光的东西不少,融梨香也算是其中一种。 这药下在酒中有催情的功效,用后身上会有淡淡的梨花香气。 可惜这药还有个副作用,便是容易激发人的凶性,前朝曾有妃嫔用它邀宠,结果第二天一早叫人发现死在龙床上。 从那以后,这药才在宫中渐渐绝迹。 为什么会有人给夏修言下这种药? 秋欣然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而见夏修言半靠着墙冲她抬手过来,冷冷吩咐道:“扶我起来。” 她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扶上了他的手。 谁知刚碰到他,对方用力一拉,反将她扯了过来。 秋欣然短促地惊呼一声,回过神已紧挨着墙,叫他困在了床铺里头。 忌信谣 忌信谣 夏修言笼在她身上, 半个身子压下来紧紧挨着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离得这么近, 秋欣然果真从他身上闻见了一阵淡淡的梨花清香:“世、世子这是干什么”她勉力装出一副镇定模样。 就听靠在她肩上的人问:“你知道李晗如让你过来是干什么?” “不、不知道。” 秋欣然不小心打了个结巴。 夏修言似乎轻笑了一声, 他侧一下头,滚烫的鼻息便落到她耳后的皮肤上:“有人在我酒里下了融梨香,又扶我到这素蕉宫休息。 转头七公主也一个人来到这偏殿, 你说安排这些的背后之人究竟是何用意?” 秋欣然答不出, 事实上她现在耳畔嗡嗡作响,压根什么也没听清。 夏修言还在继续说:“李晗如自己是个蠢货被骗来, 你如今是连她都不如了?” 这句话秋欣然倒是听清了, 她眉头一皱还知道生气:“我不是叫她诓来的。 我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屋里出事。” 靠在她身上的人一顿, 刻薄道:“我出事你不高兴吗?” 秋欣然莫名其妙:“你出事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如今宫中都在说你得罪了我, 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你不必担心我日后再报复你, 难道不值得高兴?” 秋欣然闻言竟当真认真想了一想,叹一口气:“世子毕竟救过我几次,我还是盼着世子好的。” 夏修言哼笑一声:“你倒是不记仇。” 他扶在她背上的手撑不住似的缓缓往下, 最后落在她的腰后的床榻上, 人又往她身上贴近了些, 那声音在耳边像是吐着信子的蛇缠在她身上。 秋欣然的脸“腾”地红起来, 一把握住他的手:“你” 那药效似乎又上来了, 夏修言捂着胸口低喘了一声,吓得她又立刻一动不敢动。 屋子似乎有些闷热, 融梨香的味道散出来带着些甜腻的热气。 秋欣然刚从观星台下来, 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 夏修言一手扶上她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能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小道童咬着牙没出声, 大约知道他也是在努力保持清醒,就怎么是靠掐她哪? 夏修言下颔线绷成一条利落的线,有冷汗沿着脸颊落下来,刺进眼睛里烧出一层雾气,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只看见昏黄的烛光下身前人一段雪白的脖颈,靠近衣领的位置有一颗朱红小痣。 他颊边的冷汗“啪嗒”落在那上头,像是火星溅进了雪里,烙出一个印子。 身下的人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夏修言目光幽暗,似是用了极大的耐力才抿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舌尖。 秋欣然浑然不觉,她只觉得夏修言再掐得用力些,她就能“嗷”地一嗓子嚎出来,于是眼里包着一泡泪花,小心翼翼地问:“要么我去找人帮忙?” 夏修言冷笑一声:“放心,他们比你着急。” 他撑着身子同她拉开些距离,在床榻上摩挲了一会儿,半晌将一个冷冰冰的硬物塞到她手里。 秋欣然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放在床上的玉枕头。 “?” “等人来了要怎么说,还要我教你吗?” 那玉枕挺沉,拿在手上颇有些分量。 秋欣然不大确定他的意思,试探道:“世子的意思是?” 夏修言微微笑道:“你因我罚了一年俸禄,心中想必记恨得紧,今天给你个还回来的机会,你可得好好珍惜。” “世子言重了,那回世子也是为我解围,我哪儿敢记恨。” 话是这么说,秋欣然还是忍不住舔舔嘴唇,口是心非道,“再说世子千金之躯,出此下策恐怕不妥” 夏修言抬手打散了自己的发髻,懒懒道:“既是千金之躯,你可得找准了打。” 秋欣然掂了掂手上的玉枕,忍不住又同他确认一次:“但此事关乎世子的清白” 夏修言瞥她一眼,心中好笑,不由凑近了低声道:“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的清白吧”殿中床帏低垂,烛火昏黄,秋欣然心跳平白漏了一拍,不由又往墙面紧挨了些,今日的夏修言与平时相差甚远,像是揭下了素日里装模作样的面具,露出里头三分轻佻的风流模样。 外头隐隐传来些动静,看样子是人来齐了。 夏修言冷笑一声,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用力撇过,眼见着她的唇色艳红起来,目光晦暗不明:“你这张嘴平日里虽是能言善辩,但不知道演起戏来如何?” 秋欣然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叫他轻巧挣脱,紧接着便见他动手一把扯开了她的外衣,只听“撕啦”一声,她外头那件罩衫已叫他扯破。 秋欣然猝不及防失声惊叫起来,外头脚步声一顿,随即便急促起来转眼已赶到了院外,听声音像是有一大群人。 夏修言盯着她领口下那截白皙光洁的颈项,眼尾绯红染着欲色,伸手按住她的后颈,将头凑了上去 屋外的人破门而入时,正听见“砰”的一声重击,紧接着便看见一个少年打扮的女子衣衫凌乱地蜷缩在床铺上,满脸惊慌地看着倒在床边的男子,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不迭地将手上的玉枕扔到了床下。 屋子里寂静无声,刚刚得到消息赶来的公公也没想到屋里头是这么个场面,等反应过来忙叫人上前查看,房间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等秋欣然换了身衣裳跪在慈仪宫里时,已是二更天了。 筵席未散,夏修言不知所踪。 等派人去找,却发现他晕倒在了偏殿,同处一屋的女子衣衫凌乱。 这事情传出去着实是丢皇家的脸面,简直可以想见明天言官的奏折上都会写些什么。 一想到此处,宣德帝不由脸色铁青:“你自己说,究竟怎么回事?” 后宫几个嫔妃陪坐一旁,跪在殿中的秋欣然红着眼,还是一副惊魂未定是我模样,伏在地上回禀道:“臣今晚从观星台轮值回来,途径素蕉宫听见里面传来异动,这才进殿查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秋欣然露出副为难的样子,过了半晌才咬牙道:“臣刚一进去刚进去就被夏世子掐住了脖子。 世子看上去与平日里很不一样,像是失了理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臣臣奋力挣扎,情急之中才伤了世子,罪该万死。” 说着朝地上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淑妃坐在一旁,皱眉道:“夏世子平素性情冷淡,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如此?” 宣德帝身旁的大太监孔泰上前回禀:“方才已叫太医替世子查看了伤势,好在只是晕了过去。 再摸世子脉象,也不像是中毒的症状,倒像是服了融梨香。” “胡闹!” 宣德帝一拍手边的矮几,屋内众人噤若寒蝉。 今日的七夕宴席是皇后一手操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不得不起身领罪:“圣上息怒,此事臣妾已查人加紧查办,想必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德妃清咳一声:“会不会是他们几个玩得好的小辈晚上喝了点酒,一块玩闹?” 淑妃摇头:“我看几个皇子公主也是知道分寸的,世子本就体弱,应当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眼见着这大晚上是再查不出个什么来了。 宣德帝头疼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有什么都等修言醒了再说。” 他看一眼还跪在下头的秋欣然,一时有些犯难,实在不知该将她当做受害人还是嫌犯处置,倒是孔泰贴心,上前道:“此事尚未查清,若是张扬出去对世子与秋司辰都并非好事。 如今世子未醒,司辰也受了惊吓,不如先叫司辰回司天监休息几日,待事情查清了,再作打算。” 秋欣然只在司天监软禁实在是算得皇恩浩荡,那晚的事情果真没有声张,周显已听说了消息过来看她时,正瞧见她衣冠齐整面色严肃地坐在桌前手中拿着卦盘,正在合卦象。 “你算的什么?” 周显已好奇探过头来看。 秋欣然盯着卦盘面色凝重地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伸手将上头的卦象给抹乱了,悻悻道:“合了下我同夏世子的命相。” 周显已一愣,点点头:“你是该算算,结果如何?” “看不出,我一向算不准自己的命数。” 秋欣然恹恹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周显已嘿嘿笑了两声,秋欣然立即明白过来:“你听说什么了?” “也算不得听说。” 周显已嘴硬,过了一会儿还是在她无声审视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外头真没说什么,但学宫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夏世子七夕后又好端端告了假” 秋欣然头疼地扶额,打断道:“好了好了,你先告诉我外头是怎么说的?” “你还不知道?” 周显已似是有些吃惊,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期期艾艾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只听说夏世子那晚醉酒偶遇了你,记恨着上回那玉佩的事情,将你羞辱了一通,你失手打伤了他。” “他们有说夏世子是如何羞辱我的吗?” 秋欣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周显已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如实道:“多半是言辞难听了些,毕竟夏世子实在不像会与人动手的模样,他总不能是打了你吧?” “” “他当真打你了?” 周显已大惊。 秋欣然只好道:“那倒没有”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 秋欣然迟疑了一下:“他说我蠢” “哦,那他确实”周显已停顿了一下,他大概想站在她这边说对方几句不好,但半晌没有说出来,只能道,“不过你就因为这个打了他?” 秋欣然想了想:“他先掐了我脖子。” 她将头扬起来,将脖子上的淤青指给他看,“喏,还把我衣领扯坏了。” “呀”周显已凑近了看,这回跟着愤慨道,“他太过分了!” “不错,”秋欣然理理衣襟,“我叫他吓坏了,才一时失手打了他。” 宜和解 宜和解 过两日, 说是皇后娘娘请秋欣然进宫去,想来是因为七夕的事情有了结果。 慈仪宫中点着檀香, 布置也十分素净。 宣德帝未登基前, 皇后便嫁入府中,如今已有二十多年,膝下二子一女, 是个朝野内外交口赞誉的贤后。 自清和公主去后, 皇后病了一场,许久没有露面, 今年的七夕宴也是难得打起精神筹备, 却不想又出了这种事情 到了宫中, 皇后坐在殿上, 神色温和道:“司辰不必拘谨, 本宫今日找你来是想再将七夕宴上的事情问个仔细。 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秋欣然定一定神, 将前几日那套说辞又重新说了一遍。 等她说完,殿中静了片刻,皇后又说:“其实, 那晚的事情, 本宫已差不多查明, 同司辰说得似乎有些出入。” 她说着看了眼站在殿下的青衣小吏, “那天在素蕉宫你当真只看见了修言一人?” 秋欣然一顿, 还是点头答是。 桌上茶盏“啪”的一声轻响,皇后忽然间换上一副冰冷面孔:“你可知欺瞒圣上该当何罪?” 秋欣然一振衣摆, 跪倒在地上:“娘娘息怒, 臣所言句句属实。” “还敢嘴硬!晗如早已经哭哭啼啼地将事情都交代了, 你真当本宫眼盲心瞎不成?” 秋欣然大惊失色;“七公主都同娘娘说了?” 皇后只冷着脸不做声,秋欣然只好磕头道:“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 “臣那晚从观星台下来, 确实在路上先碰见了七公主。 但此事十分蹊跷,那晚在慈仪宫,臣担心传出去对七公主和夏世子的名声有损,这才隐瞒了这部分实情,望娘娘恕臣欺瞒之罪。” 殿中静默片刻,才听皇后淡淡道:“本宫听说之前在学宫中晗如对你态度并不和善,你为何不惜欺君也要替她隐瞒?” 秋欣然又道:“公主心性单纯不是坏人,那晚的事情像是有人设计陷害,若臣实话实话,恐怕中了对方的圈套。” “你倒是个机灵的。”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殿中半晌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殿中的屏风后传来。 “起来吧。” 皇后开口道。 秋欣然站起身,见座上之人已恢复了原先温和的面貌,身旁还多了一位神色冷傲的女子,正是李晗如生母陈贵妃。 皇后含笑转头问她:“妹妹怎么说?” 陈贵妃不做声,只看着殿中一身青衣直裰的小吏,神色高傲地点点头。 陈贵妃出身将门,李晗意同李晗如那娇蛮跋扈的性子,到了这位母妃面前也是乖巧的如同一对鹌鹑。 只听她坐在榻上冷声道:“晗如做事冲动,本宫回去已是好好教训了一顿,也叫她长个记性。 七夕宴上的事情,本宫承你一份人情。” 秋欣然忙回礼:“下官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 陈贵妃不耐烦地一皱眉头,“小小年纪怎的尽学了些老学究的做派。” 听她这一通斥责,秋欣然汗颜也不敢再推拒,只好拱手认错。 皇后温声道:“好了,你莫要吓着她。” 她转头又同秋欣然道,“七夕宴的事情本宫会再派人追查,但牵扯到七公主声誉却是不好再放在明面上追究,恐怕还要再委屈你。” 秋欣然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臣明白。” 皇后看她一眼,又说:“这回叫人碰见的若是晗如同修言,外头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但你同修言过往有些恩怨,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外只说二人酒后起了些冲突,也不惹人多想。 这样一来,于你于他的声誉都好。” “娘娘考虑周到。” 她与夏修言身份差距悬殊,就是中间传出有关融梨香的事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外头的人听了顶多只会觉得夏修言故意羞辱她,她动手反抗便也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这样一来,虽是夏修言有错在先,但她却动了手 果然下一秒,又听皇后道:“但这样一来,此事就该有个处置结果。 修言醉酒失仪,有错在前,但你动手伤人在后,虽能勉强抵平” 秋欣然很是从善如流:“臣愿意同夏世子登门道歉。” 皇后赞许地看她一眼,点头道:“此事拖了许久也不太好,这时辰修言应当正在福康宫,不如借此机会,你随本宫过去当着太后的面了结此事。” 秋欣然随皇后到福康宫,刚进殿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语。 二人转过殿中彩屏,就见太后坐在屋中,除去夏修言几个皇子也在。 不知是谁刚说了句笑话,引的屋中的人都笑起来。 太后抬眼见皇后来了,面上笑意未歇:“皇后怎么来了?” “母亲这儿热闹,来看看母亲。” 皇后笑着上前坐到太后身旁,“又听说修言在这儿,顺道带人过来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同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秋欣然闻言忙上前一步,行礼道:“臣秋欣然见过太后。” 太后这才注意到皇后身后跟着的人,见她木簪束头,青衣直裰,虽是一身男装小吏打扮,但显然是个女子,也很快想起她的身份来,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冷淡不少:“皇后带她过来是为什么?” “先前七夕,秋司辰动手伤了修言,圣上罚她闭门思过。 如今期限已到,回宫复职,臣妾便是带她来向修言赔礼道歉的。” 太后看向一旁的夏修言,他大约是刚从学宫回来,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 天气又凉下来,他穿得比这殿里的其他人都要厚实些,弱不禁风的模样。 自打秋欣然进来,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秋欣然转身朝着夏修言躬身抬手道:“先前是臣不对,特来向世子请罪。” 夏修言不作声,只低头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恍若未闻。 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李晗风想开口打个圆场:“听闻秋司辰前段日子在司天足了一段时日,也算是有所惩戒,修言不如原谅了她这一次。” 夏修言还不作声。 敢在这福康宫里仗着太后撑腰摆架子教训人的,怕也就是这一位了。 秋欣然只能跪了下来又道:“七夕那晚臣一时鲁莽,动手打伤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 见他还不说话,李晗灵故意笑着说:“修言这回看来气得不轻,当真同她计较上了?” 李晗星也故意搭腔道:“修言体弱,旁人被打一下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小司辰官怎么敢对世子动手,是不该轻饶了她。” 他一双狐狸眼睛眨呀眨的,倒不知是在帮她说话还是火上浇油来的。 秋欣然躲在衣袖下做了个鬼脸,一咬牙同夏修言又磕了个头,高声道:“世子若是心中有气,臣愿打愿骂绝无二话。 还望世子恕臣不敬之罪。” 她这回说完,皇后终于开口道:“七夕宴原是本宫主持,却出了这样的疏漏,倒也不能全怪秋司辰。” 夏修言终于动了动,和缓几分神色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本是修言酒后失仪。” 他说着又往阶下跪着的小吏投去冷冷一瞥,勉为其难地松口道:“秋司辰那晚也受了惊吓,此事往后便揭过不提。” 他一松口,众人皆是忍不住松一口气。 秋欣然忙谢道:“谢世子宽宥。” “起来吧。” 夏修言看她一眼淡淡道。 秋欣然跟着皇后来此本就是为了七夕宴谢罪一事,如今夏修言既然已经表态,她也不必在此久留,很快便退出福康宫。 “皇上也是不像话,”待秋欣然离开,太后面色不悦道,“安排个女冠入宫为官,还闹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边说又转头去看夏修言:“之前玉佩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闻,你若是心中不痛快便说出来,哀家去同皇上说,这样的人留在宫中迟早是个祸害。” 夏修言垂着眼:“儿臣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祖母不必替儿臣担忧。” “哎”太后见他如此,神色中一丝疼惜之色,“哀家就怕你独自一人住在京城,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也自个儿闷在心里不愿说。” 李晗星一眨眼睛:“祖母可不能偏心,我们几个受了委屈,可也要来祖母这儿诉苦。” 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这宫里谁敢让你受委屈,别个不来这儿告你的状,就该谢天谢地啦。” 屋里众人一时又都笑起来,方才那件事便算过去,再无人提起。 夏修言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很快便称不适退了出来。 早上的时候天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潮湿。 出了福康宫沿着宫道走了一段,快到拐角的时候,夏修言忽然停下了脚步。 随侍的宫人跟着停下来,片刻便听他吩咐道:“看这天色阴沉,你回去取一把伞过来。” 宫人应是,忙转头折了回去。 待他身影走远了,夏修言才重新举步向前,离前头的拐角近了,便瞧见红墙后头露出一点青色的衣角,他停下来清咳一声。 墙后的衣角一顿,片刻从后边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在福康宫中见过的小道士。 小道士见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慢慢从墙角后走出来,不大自在地清清喉咙:“见过夏世子。” 夏修言看着跟前青衣直裰的小吏,对方拱着手低着头,领口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脖子,一眼能看见上头还带着点青的淤痕,是那晚叫自己掐出来的。 他还记得昏黄的床帐上自己按着她后颈,指头上留着的滑腻触感,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几分狼狈,匆匆别开眼,冷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来同世子道个谢。” 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这话她像是已同他说过好几回。 夏修言听她这一声谢,神情无动于衷。 于是秋欣然挠挠头又说:“那天醉春楼碎了的那块玉佩”她想一想,迟疑许久才艰难问道,“当真是明阳公主的遗物吗?” 夏修言一愣,那事情过去许久,没想到她倒还记得自己那日说过的话:“自然是我娘留下的。” 他说着又看一眼她满脸痛惜神色,才好笑道,“她留下的东西不知凡几,就是上回你玩的那盒叶子戏不也算是她留下的遗物?” 秋欣然惭愧了没有半刻,又他这话噎得措手不及,结巴道:“那那样的,也算吗?” “怎么不算? 那东西难道不是我娘留下的?” 夏修言瞥她一眼,又说,“你拿她的遗物同我耍赖的时候,回去没做过噩梦吗?” “”秋欣然眼睛一瞪大约想反驳,但想起什么神色又委顿下来,悻悻道,“就算不是公主遗物,碎了一块好玉总是可惜。” “金银玉器再好也不过死物,”夏修言淡淡道,“如何能同人命相比。” 秋欣然略微诧异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 夏修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挑着眉问:“怎么?” 秋欣然忙移开了目光,手指抓一抓脸,顾左右而言他:“七公主应当做不出给人下药的事情来。” 李晗园这回故意祸水东引到她身上,夏修言没想到她会替七公主说话,沉默片刻才道:“你那日未将李晗如供出来,陈贵妃会承你一份人情。 得她一诺不易,将来关键时候或许能救你的命。” 秋欣然自嘲一声:“世子这是瞧准了我日后必然还要再惹祸了?” 夏修言无声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说“明知故问”。 他念着回去拿伞的小太监应当快要回来,不再与她多言,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又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际,乌云压在这无边无际的宫墙上,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初来长安的新奇与激动在这两年间的皇城围困中终于渐渐消磨了去,她渐渐生出了一股疲乏的去意。 “天道难测,难测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 人心瞬息万变而天道瞬息万变。 若是你以为自己已经大成,实则是你见过的人还不够多。” 抱玉道人的话犹言在耳,女冠拿着拂尘站在窗外,外头雾霭笼罩了青山,她的目光却好像落在更远的青山外。 秋欣然不明白,人心若是相同,小松为什么会死? 可是人心若是不同,李晗园又为什么会死? 想到这儿,她不由叹一口气。 师父说的不错,她确实算不出人心。 宜送行 宜送行 秋后各地开始大旱, 许久不曾下雨,这样一来必要影响今年的收成。 朝中人心惶惶, 宣德帝亲自去天坛祈雨, 可惜收效甚微。 白景明近来常去观星台,在上面一坐就是一夜。 秋欣然不擅长观星象,但见他神色也知道天象有异, 恐有乱象。 “老师看见了什么?” 某天晚上, 她终于忍不住问。 白景明负手站在高台上,仰头望着天际。 对这世间的大多数人而言, 头顶星河璀璨, 有着属于秋夜的宁静, 不过是人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色。 他抬手指着东方天空上一颗闪烁的星子:“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秋欣然抬眼望去, 根据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掐算一边, 神色微微动容:“那是心宿?” 白景明面色凝重道:“荧惑守心, 大乱将起。” 荧惑守心是难得一见的大凶之兆。 得知此事,朝野上下再次议论纷纷。 饥荒几乎已经无可避免,快入冬时, 朝廷开始在各地放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国库这两年尚还充盈, 今年这场旱灾并未引发太大的动乱, 造成过多流民的出现。 就当人们松了口气, 以为即将平安度过岁末的时候,西北传来了战事。 这场天灾不仅影响到了汉人, 也将远在边关的迖越人逼入了困境。 入冬以后, 起先他们只是派出几支小队骚扰边关驻防, 同往年一样每次抢些马匹和粮食回去。 但到了深冬,这些小动作开始越来越频繁。 十二月, 前线传来消息,迖越呼兰王帐下二王子齐克丹,借呼兰王病重之机,撕破了同大历朝微妙维持了近十年的和平,挥兵直下攻打琓州。 消息传回长安,宣德帝震怒。 大殿上的皇帝将前线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一把扔下高台,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前线战事已近两月,若不是西北都护府传来消息,是不是要等琓州城失,迖越人打到了长安,朕才会得知此事!” 整个大殿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应声。 散朝之后,夏弘英刚愎自用,贪功好进,瞒报军情的传言不胫而走。 但如今当务之急已不是查清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琓州之难迫在眉睫,这个当口最最要紧的,还是要派人前去支援。 可到这时,朝中又开始要为派谁前去争执不休。 郑元武的父亲郑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镇守西南,若是调派他去,又恐西南动乱。 其他几个同辈的武将,年事已高,要在短短几天之内飞赴边关,身体多半难以支撑,于是众人又只好将目光落在年轻一辈的身上。 对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只要能平定琓州之难,加封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直到此时,大多数人还是乐观地认为,琓州如今虽陷危局,但如今驻守其中的到底还是夏弘英和他的昌武军。 只要援兵赶到,围城之困自然可解。 于是,一时间这领兵支援琓州的差事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朝野上各派各党,为此展开了一轮暗中的较量,竭尽所能想将自己的人推选上去,以至于这个人选竟迟迟难以决定下来。 “他们商议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让夏世子去?” 秋欣然听说此事的时候,不解地问身旁的原舟,“他是夏将军独子,由他去不是最合适不过?” “人人都知道夏世子体弱,无法领兵。” 原舟叹了口气,“何况正因为他是夏将军独子,圣上才更不可能让他去。” 宫里刚下了场雪,二人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司天监走。 原舟抱着书册低头道:“他和郑世子不同,圣上一早就想收回昌武军的虎符,昌武军不能姓夏。” 二人抱着册子绕了个弯,忽然瞧见万和殿前远远站了个人影,他披着裘袄站在雪中,身旁有个小厮替他打着伞。 二人不由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过一会儿,殿门开了。 孔泰揣着手从门后走出来,他站在台阶上,对站在底下的人摇了摇头。 青年抬起头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孔泰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但仍是摇头。 又过一会儿,孔泰转身回到殿中,将殿门关上了。 台阶下的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他回过头的时候,秋欣然不知为何下意识往墙角躲了躲,不想叫他看见。 夏修言果真没有看见她,他在雪里一步步地往宫外走去,身形终于渐渐小如雪粒,消失在这白茫茫的冬日里。 原舟也看着他,忽然道:“你说夏世子来做什么?” 秋欣然不作声,但她心里清楚,大约是为了琓州的事情。 原舟自然也想到这个,又叹口气:“都说夏世子同夏将军不亲近,哎” 关于派谁带兵支援琓州的争论持续了近十天,好在这十廷倒也也没完全闲着。 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朝中从各处迅速调配一支兵马,好不容易选定了领兵的将领,乃是兵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如今长安神武军的统领史勐。 史勐常在军中磨砺,三十来岁正当壮年。 但此前因为身上没有军功,一直无法拔擢,今次派他领兵前去琓州,正是大好的机会。 长安雪融那日,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城奔赴西北。 宣德帝亲自去城头为他送行,城中百姓夹道欢送祝他凯旋。 秋欣然那日也去凑了个热闹,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长安城外军队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捏着袖中握着的三枚铜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等人群散去以后,她回过神抬头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夏修言。 他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这种雪融天气,他穿着一件银狐裘袄,面色显得较旁人更为苍白几分,不知是因为他还在服那药的原故,还是他当真病了。 这一次夏修言低下头的时候也看见了她,他目力一向很好,两人隔着高耸的城墙愣愣对视一会儿,秋欣然忽然间笑起来,扬着手同他喊:“世子喝酒去吗?” 自夏日里福康宫外那场谈话后,二人还是第一回搭话。 少女依旧是那副道士打扮,仰着脸冲他笑得心无芥蒂,比这消融了雪水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喝酒的地方是秋欣然挑的,就在离城郭不远的一家酒水铺子里。 里头坐满了刚送完军队回来的人,一进门就感觉里头热烘烘的。 夏修言显然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刚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不等开口伙计已经迎了上来。 秋欣然大咧咧地说就他们两个,要这铺子里的烈酒,甚至催促似的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夏修言疑心她还没沾酒就已经醉了,毕竟在宫里她虽瞧着一肚子鬼胎,但端得还是小心谨慎的模样。 伙计大约是看出了夏修言身上那件银狐裘袄的价格不菲,到底没把他们安排在人群里落座,而是将人引到了一处屏风后的角落里。 夏修言对这安排勉强满意,到底屈尊降贵地坐了下来。 等着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风后听外头的人胡天海地地侃,听着个个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商议朝政的口气。 起先秋欣然觉着有趣还能笑几声,到中间又听他们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个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时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神色尴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温了酒盏,又给她也温了一杯递过来,恍若外头说的事情一个字都没听进他耳朵里。 伙计送了酒上来,确实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呛出泪花来。 夏修言较她好些,不过一盏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艳色。 秋欣然没话找话:“世子今天也来给三军送行?” “路过顺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口不对心。 夏修言像是听见她的腹诽,看她一眼,状似随意道:“这次史勐领兵,圣上不曾找你卜过凶吉?” 秋欣然一顿:“卜过。” 夏修言垂着眼摩挲了几下杯沿:“结果如何?” “世子希望结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问:“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没有想过”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无可能离开长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后才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瞬间冷下脸:“你将打仗当做什么?” 秋欣然许久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了,夏修言这个人看着脾气不好,但当真冷下脸的时候却少。 她愣了一愣,低头抿唇笑了一声:“我骗你的,圣上不曾叫我卜过凶吉。” 她从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枚铜板,摆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过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着桌上的铜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下意识答道:“大约是御花园那一回?” “不错,你那时说我爹是个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这我倒不记得了。” 夏修言喝了两盏酒,像是热起来,解开披在身上的裘袄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同个误入市井的王孙一般,坐在这屏风后显得同周遭格格不入。 时隔两年,秋欣然听他心平气和地说:“人人都说你一卦不错,但我从未信过。” 她张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她想起学宫里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从未找她算过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没有。 “卜算这事,信不信由人。” 秋欣然艰难开口道,想了想又说,“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时候,多半都不太准。” 大约是她话里安慰的意味过于明显,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只提着唇角笑时神色显得冷淡,过了一会儿,秋欣然又听他说:“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还为了什么哪? 秋欣然没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象是会变化的。 秋欣然看着桌面上的铜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错。 当个江湖骗子没什么不好,若是结果可以人人皆大欢喜的话。 宫中这个新年过得不太平,开年没多久,西北战事未平,西南也传来军情。 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袭封号的世子却还未定,正混乱的当口,当地一支流窜的匪兵趁机起事。 郑将军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拨人手带兵剿匪平叛。 宣德帝也特许郑元武离京,赶去西南替父分忧。 郑元武走的那日,听闻众人特意赶去替他践行。 秋欣然没去,等周显已回来同她说了当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没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过一个人躲在酒楼里死活不肯出来。 等郑世子走了,才红着眼又追出去,不过那会儿人都已经走远了,到底没追上。” 周显已长吁短叹地同她说,“二皇子嫌她丢人,将她骂了一顿带回宫,兄妹俩又吵了一路。 哎,我们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实也是为了她好,今年开始贵妃便要替她正式议亲了,郑世子对她无意倒还是走了的好。 过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样,开始学着接触政事,学宫便要来的少了。 你也早不来了,大家都散了。” 说到后来,不免有些感伤。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他,又不由恍惚想起,这竟已是自己在长安的第三年了。 最后只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显已日后也会奔赴自己的前程。” 宜报信 宜报信 一月末, 西北战事告急。 前线传来消息,史勐守城殉国, 夏弘英下落不明, 琓州岌岌可危。 消息传回,朝野震惊。 连着几日朝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宣德帝几天之内,从震怒到狂躁再到平静, 他坐在龙椅上听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忍不住一手掀翻了一旁孔泰手上摆满了奏折的端盘,站了起来。 端盘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回音。 满朝武跪了一地, 宣德帝冷笑道:“西北消息刚传回时, 人人皆是一副舍身为国的忠肝义胆模样, 争抢着自荐要去琓州。 如今眼看着迖越人要打过来了, 倒是个个成了贪生怕死之徒, 怎的再没人说愿领兵前往?” 跪了一地的武百官不由面带惭色。 一个月前,领兵支援琓州在朝臣心中还是一桩能叫人平步青云的扶云梯,一个月后, 再去琓州便成了叫人直坠地府的催命符。 史勐死了, 夏弘英下落不明, 前线战事扑朔迷离, 夏弘英会去哪儿? 昌武军又如何了? 屋漏更遭连夜雨, 西北叛乱未平,朝廷还能从哪里变出几万大军再去支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去琓州就是送死。 那日下午, 秋欣然陪白景明进宫面圣。 自白景明卜出一个“荧惑守心”的卦象后, 宣德帝便常宣他入宫论道。 每到这时, 秋欣然便陪侍一旁,偶然加入清谈。 她尚年幼, 对道经的理解不深,但这样反倒能另辟蹊径讲出几个与众不同的见解来。 因此每到这时,宣德帝常屏退左右,只留二人下棋讲经。 这天下午,正逢她昨晚值了大夜,趁二人下棋偷偷打了几个哈欠。 白景明瞥见了,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提醒似的轻咳一声。 宣德帝听见,忍俊不禁:“若是困了便叫她退下去眯一会儿就是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不必在这儿熬着。” 秋欣然赧然,见白景明也摆摆手答应了,这才拱手退出殿外。 外头当值的公公领着她往附近的偏殿去,半路竟遇见了李晗如。 秋欣然停下脚步同她行礼,自打七夕后,二人第一回见,是以李晗如见了她先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老师与圣上正在殿中下棋,准许微臣去偏殿小憩。” “哦”李晗如一顿,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秋欣然点头正准备告辞,不想李晗如忽然抬起头,对身旁领路的太监说道:“正好我也要去母妃那儿,顺路带她过去,你回去吧。” 那小太监听了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晗如见状不耐烦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本公主不成?” 小太监忙拱手道:“不敢。” 待二人走得远了些,秋欣然见左右无人,才开口问:“七公主是有话对我说?” 果然李晗如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眼四周,凑近了急匆匆道:“你去告诉夏修言,让他想办法尽快离开长安。” 秋欣然闻言神色一凛,迟疑道:“七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晗如垂下眼,低声道:“我那天偷偷听见父皇和母妃说的,夏将军下落不明,朝上有人猜测他已投敌叛变。 若果真如此,夏修言就不能留了。” 秋欣然抿嘴沉默着,她自然不相信夏弘英会投敌,但依照当前的局势。 夏弘英凶多吉少,若他死了,那夏修言便是昌武军想要归顺的第一人选,宣德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他没死,那也很难保证他的忠心,夏修言作为质子,自然也成了一颗废棋,再留不得。 但这局面夏修言自己恐怕比谁都清楚。 秋欣然又问:“事关重大,七公主为何不直接告诉夏世子,反倒告诉了我?” “谁要告诉他。” 李晗如皱着眉仿佛回忆起什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 秋欣然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因为七夕的事情?” 李晗如忍了忍,但她向来不是个憋得住话的性子,加上秋欣然那回确实算是帮了她,如今听她这样问,一时竹筒倒豆子一般统统与她说了出来:“郑元武如今也走了,我就不瞒你什么,那天晚上我想约见的人其实是他。 我让下人带话给郑元武,约他在素蕉宫一见,想问清楚他的心意,若他对我当真无意,那我”说到这个李晗如咬咬嘴唇,一时说不下去。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能道:“个人皆有缘法,公主的缘分或许还在后面。” “我知道,我大历朝七公主什么没有,难道还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吗?” 李晗如昂着脑袋哼了一声,又气呼呼地往下说,“总之到了约定的时辰我便遣开下人一个人去了。 到了素蕉宫,见里头点着灯果然有个人影,我以为是郑元武按约到了,心中还有些高兴。 谁知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夏修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我心里惊讶,就上去推醒了他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儿。 结果他一睁开眼,看见是我也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还反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起先不肯说,结果你猜他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他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沉着脸叫我滚出去!” 说到这个李晗如依然一副耿耿于怀的神色,显然从小到大不曾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秋欣然宽慰道:“世子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李晗如轻嗤一声,同她说:“为我着想就敢拿杯子朝我身上砸?” “他还拿杯子砸你?” “里头还装着水!” 李晗如咬牙切齿,“更可气的是我第二回在学宫遇见他,想着不同他计较那晚的事情,主动上去同他搭话,与他道个谢。 你猜他这回又怎么说?” 秋欣然回忆了一番夏修言以往的为人,揣测道:“公主以后若是能学会不拖别人下水,就算谢过我了。” 李晗如蓦地睁大了眼睛:“他跟你说了?” 秋欣然一愣,哭笑不得:“微臣瞎猜的。” “果然很有本事,连这都猜得到。” 李晗如这回连生气都忘了,敬佩地瞧着她,学着那天夏修言的口气,“他拉着一张死人脸对我说:公主以后但凡能少干点蠢事,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 李晗如没好气道,“看样子,这回当真是把他给得罪了,不过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啊?” 见她有些委屈,秋欣然又问:“后来这事儿可有了结果?” 李晗如摇摇头,叹一口气:“有牵连的宫人都被处理了,有没有其他线索,也很难再往下追查。” 秋欣然的神色有些沉重,李晗如见状反过来安慰她:“不过背后之人是谁,我心中大概有数,虽没有证据,但起码日后能多长个心眼,不至于再叫人害了。” 秋欣然一惊:“公主知道是谁了?” “那人安排此事无非是不愿意我同郑家有什么关系,那就想想谁不想看见我与郑家结亲?” 如今太子未定,若是李晗如嫁入郑家,相当于李晗意背后就多了一份郑家的支持。 朝中几位皇子几乎都未及冠,但天家的争斗却早已经开始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那为什么要选夏世子下手?” 李晗如淡淡道:“夏修言看似身份尊贵,却不过是个空架子。 若叫人撞见我与他有什么,坏了双方的名声,也不会招来报复。” 李晗如转头看她一眼又问:“那天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 秋欣然摇摇头,她忽然间想起了那晚床榻上落在颈边的灼热气息,脸上显出一瞬间的不自然,顿了顿才接着说,“世子就是模样看着吓人些,神志还是清楚的。” 李晗如露出个狐疑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没有。 两人到了偏殿,李晗如站在殿门外冷着脸同她说:“总之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了你,至于要不要把话告诉他就是你的事了。” 她说完这个扭头就走。 秋欣然站在门外,见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别扭地说:“你得告诉他,上回我欠他的这就算还清了!” 秋欣然低头藏了下嘴角的笑,点头应是。 她目送着李晗如走出了视线,在偏殿的卧榻上躺下时,满脑子都还是李晗如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不是不相信对方说的,但是告诉了夏修言又能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而夏修言是一个困在长安的人 宜起卦 宜起卦 秋欣然在偏殿小睡了半个时辰,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头起了暮色,她整顿衣衫往上书房走。 到了殿外, 守值的小太监已经换了一轮, 只说有里头正有大人同圣上议事,至于白景明是否还在却说不好。 秋欣然拿不准是否要在殿外等候,正踌躇间, 忽听里头传来一阵暴喝:“要是不愿意就叫他们都滚回去种地!朝廷拨俸禄不是让他们来这儿养老的!” 这一声吼得外头站着的几人面上也显出几分尴尬。 秋欣然干笑着同外头的小太监搭话:“这是怎么了? 叫圣上发这么大一通火。” 她在这宫中走得勤, 圣上面前也是个得宠的,守值太监对她便没什么隐瞒, 心有戚戚道:“还不是琓州的事情, 前一阵还人人都争着抢着要去, 现如今个个都称病了, 把圣上气得不轻。” 他说完又体贴道, “这样吧, 小的进去替您看一眼白监正还在不在书房里,也好叫您心里有个底。” “如此便有劳公公了。” 秋欣然与他做了个揖。 小太监推开殿门,里头的声音又传出来, 是个男声低低沉沉地说:“恐为大患。” 他说了个名字, 宣德帝一拍桌子, 又是一声怒斥:“大胆!” 这一声吓得里里外外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了一地, 谁都不敢动弹。 刚推门进去的小太监站在门边, 手还扶在门上,也被吓得一哆嗦, 竟是半晌未敢动一根指头。 于是里头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对方的声音若隐若现:“圣上息怒现今西北局势不明, 朝野内外关于夏将军投敌叛国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当真世子在长安又该如何自处? 圣上仁德, 也必要陷入两难如今这样,成全世子忠孝, 明阳公主在天有灵也” 推开门的小太监见殿内又安静了,这才敢悄悄将门关上,往里头走去。 一时间又再听不见里面的谈话。 秋欣然站在外头,心上却如同压了一块大石,直直地往下坠去。 过了片刻,小太监又从里面推开门出来,这回同时传出的是宣德帝的声音,他听上去犹豫且疲惫:“依你的意思定明日” 秋欣然一晃神,才听守值的太监同她道:“白大人不在里面,司辰也请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又将殿门合上了,再听不见里边一点儿声音。 秋欣然沿着宫道往外走,她心里头一片纷乱,想起许多事情。 她想起刚下山时自己躲在御花园和原舟对棋的午后,又想起待在学宫看众人骑射的场面,想起从九宗回来在青龙寺李晗园灵位前的那个下午,观音堂她独自一人从长廊奔下的仓皇深夜最后定格在史勐走的那天,破旧的酒肆里夏修言冷着脸问她“你将打仗当做什么?” 以及那句没说完的“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她忍不住快步走起来,到最后越走越快,直到宫门外时几乎已经算是跑了起来。 宫门守卫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惊讶:“司辰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哪儿?” “有急事正要去旧公主府。” “旧公主府?” 守卫迟疑一下,“可边关动乱,为了保证世子安全,圣上下令最近这段时间谁都不能接近旧公主府。” 秋欣然脚步猝然停下,这才意识到自打前线传回消息,已许久不见夏修言在宫中走动。 若圣上当真起了杀心她一颗心好似又往下沉了几分,不敢再往后想,忙出宫寻了辆马车:“去司天监,快!” 原舟晚饭下值回到官舍才听了消息,同舍的生员说秋司辰今日入宫约莫惹了监正生气,一回来就在监正院外罚跪。 原舟起先不信,白景明有多看中秋欣然,他这个亲传弟子最清楚不过。 不要说罚她,就是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他这位师姐又惯常是个会看眼色,讨巧卖乖的性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惹老师生气? 他心中虽这么想,但还是怀揣着几分担忧又匆匆赶去了白景明处。 还没走进院子,果然就看见一个青衣直裰的身影跪在院中央,也不知跪了多久,这天寒地冻的,任谁这么跪着都不好受。 原舟心中一跳,正准备快步走上前,忽然见院中的房门开了,白景明立在门边,他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凝重神色,叫原舟不由一怯,便在院外停住了脚步。 “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白景明冷声道。 秋欣然见他出来,又俯身磕首:“弟子自知此举愚不可及,还望老师成全。” 一月初的寒风中,她声音微微发颤,但语气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定。 白景明目光复杂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才问:“你还记得拜入师门时,你师父同你们说过的话? 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弟子一日不敢忘。” 秋欣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檐下的老者,忽然高声道,“可若天意当真不能改,弟子不明白为何要学卜算!” 原舟叫她这话惊在当场,一时不敢去看白景明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听院中传来淡淡回应:“你学卜算便是为了违抗天意?” “弟子不知天意要他生还是要他死,”秋欣然执拗地坚持道,“师父跟我说,我算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心,人心千变万化而天意千变万化。 我只知道我亦是人,我还想一搏!” “狂妄!” 白景明低呵一声:“你能替自己搏命,你又凭什么替他人搏命!你怎知你今日袖手旁观等着他的就必定是一条死路? 倒是你执意插手,若这并非是他所愿,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跪在院中的人脸上显出几分挣扎的神色,颓丧地垂下眼眸。 白景明见她这副神色,以为她已听了进去,缓一口气正要再说,却见她又握着拳头仰起头目光定定地看了过来:“我确实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一个人若不能选择怎么生,总该有机会选择怎么死。” 立在门边的道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又见她直直俯身再拜,语气倔强:“弟子不敢狂妄自大,替人搏命与天命为敌,弟子只想替他挣一个机会,还望老师成全。” 北风卷过院中落叶,满院萧瑟。 须发皆白的道人望着跪在院中的年轻弟子,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以为没人想过这个吗?” “琬州之困到如今,朝中武百官欲他生欲他死的何其多人,为何到现在无人敢同圣上进谏?” 秋欣然伏在地上,过了片刻才艰难道:“因为局势不明,众人不敢揣测圣意。” 琬州的局势关系着夏修言的生死,不到最后一刻,没人敢在夏修言身上下注。 但今天,秋欣然知道宣德帝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不错,”白景明点头道,“你执意出头,此番他若战败,你就是千古罪人,必然难活;他若侥幸赢了,将来回朝清算,你又必定是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之人。 这些你可想好了?” 秋欣然直起身,忽然说:“过去我曾见过有人同我求救,我救她不得,眼睁睁看她惨死。 我不知将来我会不会后悔,但若叫我再袖手旁观第二回,我怕我此生都要后悔。” 白景明定定看着她,过了半晌终于转身叹息:“罢了,人各有道,望你走出一条同你师父与我都不一样的道来。” 宣德九年春,朝廷商议决定从琓州附近就近调兵再从朝中调出五千精兵支援,另委任陵州刺史王焜负责着手加固陵州城防并安置琓州百姓,以防城破之后迖越屠城。 朝廷还许诺此次出征将士,若传来捷报回朝重赏,奋勇杀敌者可得金银封赏,各级士兵表现优异者可擢升军功爵,领兵将士若立大功即可封侯。 但即便是这样的重赏之下,所有人的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因为人人心知肚明,与迖越人来势汹汹的三万大军相比,朝廷调派出的这点人手,几乎等于负隅顽抗放弃了琓州。 当宣德帝问道谁愿主动领兵解琓州之困时,一时满朝皆静,竟无一人出声。 最后打破殿中沉寂的是司天监监正白景明,他当着满朝武的面举荐座下弟子卜卦,请示天意。 这一提议使得满朝哗然,议论纷纷,便是宣德帝也是吃了一惊,久久未置可否。 年近四十的帝王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望着底下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的群臣,方才一言不发的人们此刻如同一群集市妇人一般,振臂高呼着“有失体统”,“妖言惑众”,“欺上媚主”忽然一阵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传她上来,姑且一算。” 群臣不可思议地望着帝王拍板下了这样一个荒谬的决定,却也只能愤恨地看着殿外一个单薄瘦弱的人影走进殿中。 秋欣然今天穿了身雪青色的道服,头戴莲花冠,手拿拂尘,一步一步坚定地穿过两旁目光不善的人群,不卑不亢地同圣上行礼,又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卦盘,当着满朝武的面盘腿坐在了大殿中。 众人眼看着她从袖口取出三枚铜钱,闭上双眼口中仿若轻声念叨着什么,又将铜钱往半空一抛,推算起来。 “叮铃”一阵轻响,铜钱落在卦盘上,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仿佛人人都能看得懂上头的卦象一般。 秋欣然也盯着那卦,她衣袖下的手指飞快地掐了几个来回,口中又轻念着什么,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忽又松开。 殿上这般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见她小心翼翼地收拢衣摆从地上站了起来。 宣德帝原本倒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到这时候也不禁紧张起来:“算出什么?” 秋欣然理理衣袖,拱手道:“回禀圣上,乃是吉兆。” “当真?” 宣德帝闻言,虽觉得不可置信但也不由心中一喜,忙追问,“怎么说?” “上卦升下卦升,外引之式如乾。 阴阳失配为悔,悔者吉之渐,由凶转吉也。 琓州之困不日可解。” “怎么个解法?” “物死人生,变法在人。” “卦中可有言明?” 秋欣然神色微微犹豫,一时没有应答。 宣德帝见状,宽慰道:“司辰只管按卦象所说即可,朕必不怪罪。” 紫衣道人闻言,这才缓缓道:“天子居紫微正宫,依卦象看破局之人乃双星同命宫,此命格者七杀入命,半生孤悬。 这命格煞气过重十分少见,臣自入长安起,也只见过一位”她抬起头,迎着帝王的审视,一字一顿道:“便是夏弘英将军与明阳公主之子夏修言夏世子。” 她话音落后,殿上静了片刻,很快又如水入油锅,溅起巨大声响。 宣德帝怔忪一瞬,松开紧握着的扶手,身子不由往后一靠,面色复杂。 “妖道!妖道!”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圣上万不可听信这个妖道的谗言!她她这是记恨着往日同世子的恩怨,落井下石!” 这话像是点醒了众人,不由叫人想起这大半年她同夏修言的恩怨。 一时间,议论之声骤起,众人脸上也皆是一副犹疑的神色。 殿中有人义愤填膺地高喊起来,秋欣然耳边嗡嗡作响,其实压根听不清周遭的声音。 她昨日在白景明院外跪了一下午,早上起来时便觉得脑袋晕沉沉的。 等上了大殿,背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这会子其实又觉得热起来。 “臣所言句句属实,宗门弟子绝不敢对着卦象信口开河随意编造,此是宗门大忌,还望圣上明察!” 秋欣然咬牙支撑着回应道,话音未落,突然余光之中一个人影冲了过来,紧接着便觉得有个东西砸了过来,她额角一痛,只听见四周一片惊呼。 “啪嗒”一声,她尚未反应过来,只感觉太阳穴跳动,右边额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抬手一摸才发现满手的血。 不远处几人面面相觑,兵部佥事毕稼年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口中怒喝:“妖道!” 他生得虎背熊腰,几乎一手就能将她拎起来,旁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围抱住他,将二人分开时,毕稼年犹还不肯松开她的衣襟,直叫人拦腰抱着拖开,这才猛地将她推倒在地。 秋欣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血流了一脸,才看清脚边一个笏板,想来方才他就是拿这东西砸得她。 素日里庄严肃穆的朝堂此时如同集市,武百官同街边撒泼的地痞一般,这场景着实好笑,秋欣然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却发现使不上力气,她抬手往一旁的柱子上扶了一把,紧接着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宜送别 宜送别 秋欣然叫毕稼年那一下砸得又连着在官舍闭门请休了三天, 好似那一卦不是她算的一般。 后来听原舟说她才知道,那上一番闹剧, 不等退朝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满长安都已经听说她算的卦象。 “你也别怪毕大人,”那天下午,她同原舟躲在院子里剥核桃, 对方劝慰道, “毕大人是当年夏将军旧部,受过夏将军大恩。 你这么当着满朝武的面推夏世子去前线送命, 不怪他跳起来打你。” 他一说起这个秋欣然还觉得包着纱布的额角隐隐作痛, 小声道:“那也不兴动手啊” 原舟看她一眼:“他一贯是个暴脾气, 上回因为军务和汪大人当朝抱在了一起打, 那才是拉都拉不开, 就那一回叫圣上降职, 好不容易又提拔上来了。 前些日子这一出,估计又得回去。” 秋欣然叹一口气:“最近都外头怎么说?” 原舟随口道:“说什么的都有。 你卦名在外,还是有不少人相信你说的就是天命。 但朝中反对者为多, 有人说你这是挟私报复, 说圣上若当真听了你的话就是听信谗言, 妄杀忠良。” “谁这么大胆子?” 秋欣然目瞪口呆。 “就是毕大人。” “” “不过夏世子昨日听说此事, 主动入宫请缨, 跪请出兵。 圣上到底还是准了,应当不日就会下旨命他领兵琓州。” 原舟感慨道, “现在外头人人都在夸赞夏世子忠孝双全, 夏家满门忠烈。 我看戏园子出个很快就要出个新本子, 你就是那唱白脸的媚上奸臣,他就是英武不屈的俊秀武生。” “” 秋欣然看着手上剥了一半的核桃, 顿时就没了胃口,悻悻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这么说倒还是我成全了他,他是不是该谢谢我?” 原舟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缺心眼,过一会儿才斟酌地问:“听说夏世子三日后出发,你要去城外送行吗?” 方才还略带不服气的少女立即怂了回去,目光游移:“咳我头疼得厉害,恐怕还要好好休养。” 夏修言走的那天是春日里一个露水未消的清晨。 他站在城楼上望着列队等在城外的兵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在琬州的时候,夏弘英每回去军营都会带上他。 从琓州的城墙上往外看,能看见万里的平原,那时候父亲问他:“言儿以后想干什么?” “想打仗。” 他由男人牵着手站在城墙后,仰着头说,“把那些迖越人赶回去。” 每当这时夏弘英就笑起来,他会弯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叫他看得更远些,对他说:“你爹可不会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等他再大些的时候,夏弘英就不这么问了。 他开始显得忧虑又心事重重的,父子二人骑着马从城外回来,夏弘英就会问他:“言儿日后想留在琓州还是回长安去?” 那时正是黄昏,塞外的落日半挂在空中,好像还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声音。 半大的少年骑在马上从远处收回目光,想一想说:“琓州。” 男人顿一下,恍若不经意道:“你娘或许会希望你回长安去。” 少年踢了下马肚子,丢下一句:“你若知道我娘想什么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说完留下个背影朝城门跑去。 再后来,他从琓州离开的那天坐在马车上。 随车的小厮站得远远的,看父子两个如对峙一般在车里车外僵持许久。 夏弘英最终败下阵来,刚开了口:“你回长安以后” “有什么以后,左右不过是有一天过一天就是了。” 坐在车上的少年赌气似的冷淡地打断他。 夏弘英一僵,叹了口气:“我有时候想,你若不是我与明阳的儿子,或许倒快活些。” 车上的少年像是叫人踩了尾巴的猫,竖起一身的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他气得不轻,又说不出来狠话来,半晌将车帘子放下来冲远处的小厮喊:“我们走!”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夏弘英又喊了他一声。 车夫忙停下车,夏修言坐在车里没有动弹,半晌才听见车外男人说:“爹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最终也没有听见车里传来的回应。 马车行过黄沙大漠,平原峡谷一路到了繁花似锦的长安,现如今他终于要回去了? 那个说会等他回去的人却生死不明。 夏修言心想:那人一向说话不算数,但只要这一回能守约,过往种种在他心里皆可不作数。 “夏世子。” 下到城墙下时夏修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过头看见站在身后身着道服的少年时微微一愣:“原押宿?” “我听说世子今日离开,想来送送你。” 他边说边转头看了眼四周,才发现这附近只有他一个,顿时有些发愣。 夏修言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宫中昨日已设宴践行过了,今日离京不打算惊动旁人。” “原来如此。” 原舟有些尴尬地干笑一声,他平日里并不同夏修言打交道,自然不知道这事。 原以为今天多半是史勐走时那样场景,到时自己在人群里上前道个别倒也不显得突兀,如今这样却是着实有些刻意了 夏修言看他一眼,见少年木簪束发,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道服,十分眼熟,想来应当是他们师门里的道服。 他顿了一下替对方解围道:“队伍就在外头,原押宿既然来了,不如就送我到那儿吧。” 原舟一愣,忙微笑道:“自然好。” 二人一路无话默默朝着城外走去,原舟平日倒也不是个笨嘴拙舌的,只是如今只他们两个,倒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等到了城外,夏修言回过神与他告辞:“多谢原押宿,就送到这儿吧。” 原舟同他拱手:“世子此去一切小心,望诸事顺利凯旋回朝。” “承你吉言。” 原舟又慢吞吞道:“临行前在下也没准备什么东西,不如送世子一道平安符吧。” 他从袖子里取出个叠成三角形的黄色道符来递给他,夏修言接过一看,扯了下嘴角:“这平安符我府上也有。”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原舟好奇道:“这是我师门所画的道符,世子从哪儿来的?” “府中老奴有段时间夜里睡不好,得秋司辰赠了两个。” 原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秋欣然,一愣之后连忙道:“原来如此。 听闻世子今日离京,师姐本也要来送送的,不过大夫劝她伤好之前多加休养,这才作罢。” “是吗?” 夏修言淡淡道,脸上看不出神色,“秋司辰的伤如何了?” 原舟听他口吻倒不像记仇的模样,忙趁热打铁替秋欣然卖惨:“已没什么大碍,不过听大夫的意思恐要留疤。 女子爱美,留疤总不是好事”他干笑几声悄悄瞥了眼对方的神色,见他没什么表情,便又讪讪打住:“咳总之,这一路望世子保重。” “谢过原押宿了。” 夏修言同他回了个礼,转身朝着城外的大军走去。 高旸骑在马上,一早等在了外边,自然也看见有人陪着夏修言从城门走出来。 等夏修言走近跳上了马,才问:“那是谁?” “司天监的原舟。” 高旸一愣:“他怎么来了?” “送送我。” 夏修言翻身上马,他手上还拿着方才接过的那个平安符,高旸自然也看见了,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秋司辰没同他一道来吗?” 坐在马上的人动作一顿,侧眼看过来,高旸自知失言,忙道:“世子之前说秋司辰已知道了您多年来假意服药的事情,万一等我们离京,她将此事泄露” 夏修言冷淡道:“此去琓州,我若死了,此事她便没必要再提;我若侥幸不死,她说不说出去于我也没有什么威胁。” 高旸觉得也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但我真想不明白,她这回到底是什么用意?” 夏修言这回半晌未作声,过了许久才道:“不管她什么用意,只管先打好眼前这一仗就是了。” 高旸欲言又止:“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这是让您去送死” 夏修言看他一眼:“就算是送死,你想死在长安还是死在琓州?” 高旸浑身一震,目光坚定地咬牙道:“琓州!能杀一个迖越人我这条命就算值了!” 夏修言垂眼短促地笑了一声:“列兵,我们此行不是送死去的!” 高旸打马往前跑去,夏修言还在原地,那枚黄色的道符折成的平安符在他指甲翻来覆去,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动手将那个道符拆了开来。 这道符折法特别,他拆得不快,等拆开后他将符纸翻了个面,发现不知是谁在纸的背面写了四个小字:生机在南。 他此行往西,纸上却写生机在南? 夏修言垂着眼,依着原样又将道符折了回去。 远处风烟万里不见归途。 坐在马上的人最后勒紧缰绳看了眼身后气势宏伟的长安城,调转马头策马向西奔去。 他身后朝阳初升,霞光万丈,裹着少年西行的身影,刺破了风沙卷起的烟尘。 宜访旧 宜访旧 安仁坊中的何记饭馆卯时天未亮就已经开门做生意了。 夫妻两个通常寅时起, 何宝进在后院的厨房里将昨晚早就备下的东西搬出来,用蒸笼蒸上包子馒头, 煮上一大锅粥。 陈氏则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准备配菜。 到辰时, 饭馆里头基本上就坐满了客人。 不急着赶路的,坐店里点上一碗白粥配上几个爽口小菜,“呼噜呼噜”地就能喝掉一大碗;若是有事急着赶路的, 那就揣上两个馒头, 路上当做干粮。 小小的饭馆每天早上都透着股忙忙碌碌的烟火气,秋欣然每日就在这样的动静里醒过来, 有时睁开眼睛, 恍惚还在山里, 可山里没有这样喧闹的人声。 她起床洗漱时又看见挂在茶室屏风后绣工精巧的袍子, 站在衣架前出了会儿神, 过一会儿叹了口气, 才下楼准备用饭。 何宝进有个十七岁的闺女名叫秀儿,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又十分能干,整日躲在后院的厨房给家里帮忙。 秀儿还有个哥哥, 比她大上三岁, 名叫勇儿。 勇儿长相忠厚性子腼腆, 则在前面跑堂。 一家人原先对住在楼上的这位房东十分客气疏离, 但随着相处的日子久了, 倒也生出几分亲近来。 尤其是姐弟两个,俨然已将她当成了楼上邻居家的姐姐。 秀儿早上在大堂帮忙盛粥, 见她下来高高兴兴地把早就准备好的早饭替她端过来:“道长今天出不出摊?” 秋欣然从一旁的筷笼里取了一双筷子出来, 同她打趣:“怎么, 你要照顾我生意吗?” “我可付不起请您算卦的银子。” 秀儿吐吐舌头。 秋欣然便说:“那等你什么时候准备相看人家了,我替你合个八字。” 小姑娘脸皮薄, 一说这个立即脸红起来,嘴硬道:“我哥都没娶上媳妇,哪儿轮得到我,要合也是请你替我哥合。” “你又在这儿胡说什么?” 何勇走过来,皱着眉头赶她,“不帮忙倒还在这儿打扰道长用饭。” 何秀儿冲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想着偷懒倒还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和隔壁王生他们约好要去芳池园!” 何勇闻言一愣,慌乱道:“你你胡说什么!” 何秀儿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好好好,我胡说。 不过你可别叫娘知道了,否则小心她打断你的腿!” 何勇上前一步,就要去捂她的嘴,叫小丫头矮着身子一溜烟跑了。 等回过神便瞧见桌边坐着的女冠好奇地盯着他问:“芳池园是什么地方?” 何勇脸皮涨红:“你别听那小丫头胡说,芳池园是个乐坊。” 秋欣然还是不解:“你去听曲儿你娘知道了就要打断你的腿?” 何勇觉得脸更烫了,他左右张望着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压根不准备去,秀儿她胡说哪!” 便是听个曲儿也没什么,秋欣然还是不大明白。 不过还不等她再问,店外忽然有人走进来,朝她喊了一声。 秋欣然转过头,发现是个身穿长袍,头戴莲花冠的青年,她看清来人不由眼前一亮:“原舟?” 同七年前相比,原舟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瞧着倒比以前结实了些。 秋欣然领着他去二楼转了一圈,原舟扶着木梯往上走的时候一边问:“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住在这儿?” 秋欣然反问:“住在这儿有什么不好? 这儿还是你替我挑的地段。” 大约也想起旧事,原舟笑一笑:“但你自己要住,怎么还将大半间铺子租出去?” “我一个人住这儿也不大安全。” 秋欣然不以为意,“何况老何做饭的手艺不错,我住这儿也方便。” 她这样说,原舟便也不再多劝。 二人在茶室走了一圈,在窗边坐下来。 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总算谈起正事:“你今天是特意过来看我?” 原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回答道:“原是得了消息打算派人上山去通知你的,但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于是便来看看。” “什么消息?” 原舟一愣:“怎么,你不是听说那人也在长安才下山来的?” 秋欣然一头雾水:“谁?” 二人坐在这嘈杂的小饭馆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异口同声: 秋欣然:“你说的该不会是” 原舟:“就是七年前随余音离开长安的那位小梅姑娘。” 秋欣然一顿,恍然大悟:“是她!” 原舟却是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你方才想要说谁?” 紫衣女冠别开脸掩饰一般地咳了声:“没有谁,你打听到她的下落了?” 青年瞧着她的目光还有些狐疑,不过到底没有深究:“她如今在芳池园。” 芳池园? 秋欣然觉得这地方听着耳熟,过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刚在楼下听何氏兄妹提起过,不由好奇道:“我听说那是个听曲儿的去处?” “咳”问到这个原舟神色有些尴尬,他握拳抵唇,仔细斟酌了一番才委婉道,“那确实是个乐坊不假,不过你知道世道艰难,里头有些姑娘保不齐也做做别的生意。” 秋欣然一愣,显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沉默下来。 原舟瞥了眼她的神色,又说:“不过你也别瞎想。 芳池园这两年在长安名声很大,里头的客人下到人雅士上到朝中大员,就是闺阁里爱听曲的小姐也有请里头的乐师到府里做客的,可见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见她脸色稍缓,原舟又道,“听说那位小梅姑娘如今也改了名字,叫做梅雀,正是园中极受捧的乐伶。” 算算年岁,她应当也有十七八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秋欣然问:“余音哪?” “他去年过世了,梅雀也是那时候入的芳池园。” “好端端的,怎么就过世了?” “大约是生了病,不过听人说他去世前两年处境不太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原舟看她一眼,“你可要去见见她?” “去吧,”秋欣然沉吟片刻,“心中有牵挂,见过或许便能放下了。” 二人约着黄昏后一块去芳池园,于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原舟雇了辆马车到何记饭馆外等她。 秋欣然特意换了身男装,上车的时候叫原舟看见一愣。 “怎么了?” 她忍不住低头理了理衣袖,检查了一遍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倒也没什么”原舟失笑,“就是不免有些欲盖弥彰。” 秋欣然较一般女子要高一些,按理说这身量扮作男子正合适。 但她十四五岁时还未长开,男装打扮还有些男女未分的少年感。 可如今二十出头,虽能看出已裹了束胸,但还是难掩女子身形,于是不但能叫人一眼看穿是女扮男装,还叫她平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意。 “总也不好穿着道袍过去。” 秋欣然摆摆手,“本也是送银子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互不戳穿也就是了。” 她倒是心大,原舟闻言坐正身子正色道:“先要说好,我这回可是陪你去的,若非如此” “晓得了,”秋欣然今日手上还特意拿了把折扇,她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必不会叫老师知道,今晚的费用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原舟这才放松些,又打量她一眼:“你身上这袍子有些眼熟。” 秋欣然握着扇子的手一紧,不自然道:“因你白天说那地方只招待贵客” “于是你便去借了这一身行头?” 原舟循着她的话猜测道,见她迟疑一下未立即应声,便自觉是猜对了,不由感叹道,“现如今外头的成衣铺子竟也有这么好的手艺了? 看这纹样不比宫里制衣局的师傅们手里出来的逊色,确实很能唬人,想来你借这一套也要花上不少银子吧?” “你说得不错,”秋欣然叹一口气,“这衣服可不敢有一点闪失。” 二人坐着马车到芳池园时,正是傍晚,天边布满了紫色的烟霞。 跳下马车的时候,秋欣然原以为会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戏楼,却不想眼前是座环境清幽的庄园,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园门大开着,上头写了“芳池园”三个字。 外头停满了马车,却不见寻常妓馆那些在外头揽客的女子。 秋欣然跟着原舟往里走,神色间难掩新奇。 倒是原舟白日同她说得振振有词,当真到了这地方,却总感觉浑身不自在,神色也是满脸的不自然。 园里假山清泉遍布其间,亭台水榭高低错落,隐隐传来笑语。 有丫鬟上前招待,秋欣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却叫树荫挡住了视线:“不知梅雀姑娘在哪院?” 丫鬟名叫小玉,闻言了然道:“梅雀姑娘在品冬院,通常只接贵客。” “怎么才算贵客?” 小玉掩唇笑了笑:“一掷千金为贵。” “一掷千金?” 原舟皱眉道,“当真有人会出这么多银子听曲吗?” “自然是有的。” 小玉倒不嫌他大惊小怪,还是和和气气道,“且不少哪,若是碰上好几位贵客,一晚上再多银子也不足为奇。” 原舟说不出话,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声的人,试探道:“怎么说?” “今晚可有人请梅雀姑娘作陪?” “二位来得早,品冬院还未有贵客。” 原舟见身旁的人沉默,悚然一惊:“你该不会真打算花上这许多银子见她一面吧?” 秋欣然还没说话,那丫鬟又补充道:“二位不知,这品冬院也不是光靠银子人人都能进去的,第一回来的,还得有贵人引荐才可。” “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贵人?” “达官显贵为贵。” 秋欣然指着身旁的青年:“我要说这位在朝中位居四品,你就让我们进去?” 忌议人 忌议人 眠夏院最南边的小楼临水而建, 一楼的窗户开着,探出身子甚至能够到外头的湖水。 窗外种着一株垂杨, 枝叶垂下正挡在窗前能阻隔来自外头的视线。 人在屋中如同置身于小舟, 同外头熙熙攘攘的环境隔绝出了一片天地。 兰蕙从外面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一楼窗边的男人。 他披了件宽大的衣袍,头发披散着, 支着一条腿靠在窗前, 像是哪个落榜的举子到这温柔乡里买醉。 他这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很有迷惑性,叫门外女子的心弦也跟着桌上的烛火一起摇曳了一下。 “侯爷醒了?” 她定定神上前行礼。 窗边的人听见动静回了下头, 见到是她又将目光落回窗外:“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左右。” 他点点头, 漫不经心地问:“屋里用的是什么香?” “白檀香。” 兰蕙走到小桌对面, 拿起茶勺煮茶, “高旸说侯爷近来少睡, 一会儿走时可带些回去。” 夏修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外头静悄悄的,日暮能听见虫鸣。 屋里的茶炉上茶汤滚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忽然临近的水榭传来脚步声, 隔着柳枝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走进了湖上的亭子坐了下来。 那亭子离这儿不远, 四周又安静, 里头的对话便清晰地穿过窗子, 落进屋里来。 兰蕙的耳力不如夏修言, 起先只听见外头男子隐约的抱怨声,不久等两人在亭子里坐下, 才听另一个声音无奈道:“朝中四品多如牛毛, 哪个会知道是你?” 这声音有些特别, 不似男声低沉,倒有几分女子的清冽, 叫兰蕙也忍不住一愣:芳池园倒是少有女客。 夏修言喜静,她下意识起身想去关上窗子,却不想对方竟然抬手拦住了她。 兰蕙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顺从地重新坐了回去。 紧接着又听亭中的男声辩驳道:“你不知道这地方消息传得多快,御史台明日说不准就要参我狎妓!” “不至于,”女子的话音里带了些笑意,“这不都还没狎上嘛?” “秋欣然!” 青年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女子便笑着告饶:“好好好,若当真如此,我去御史台找显已替你求情。” “” 窗外一阵低低的笑语,兰蕙下意识地瞥了眼窗边的人,对面的人一手支在窗柩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叩着膝盖,神色隐藏在夜色中叫人看不真切。 亭中两人并未发现此处还有旁人,兰蕙听那男子说:“你已经见过周世子了?” “太后寿宴上碰见的,之后他也来看过我几回。” 提到太后寿宴,原舟又哼一声,故意拉长了声音:“我之前不在长安,这事儿倒是刚一回来就听说了。” 秋欣然立即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叹一口气:“自古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原舟见她这样也不由好笑,佯嗔道:“依这么看你在长安几年就没碰上过好事。” 他突然福至心灵,抬起头打量着她,“白天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那人是定北侯吧?” 身旁的人噎了一下,没料到他忽然提起这茬,竟没立即否认。 原舟见她这神情也瞬间明白过来,好笑道:“旁人也就罢了,你同定北侯那点恩怨我最清楚,怎么会以为你是为他特意下山来的?” 秋欣然悻悻道:“你现如今去长安街上随便找人问问,最近谁刚回了京城? 十个人里九个都会说是他,还有一个不作声的多半是哑巴。” 原舟心中对这话虽有几分认同,但嘴上还不忘苦口婆心提点道:“你既也知道他如今风头正盛,不躲着点走也就罢了,怎么还上赶着去招惹他?” 秋欣然顿感冤枉,忍不住叫嚷起来:“我哪有这个胆子? 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水榭里的女子听闻这话,斟茶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水倒出杯外。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对面人的神色,见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不知在想什么,不敢多看又将目光落回手里的茶壶上。 正巧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原是小厮送了晚饭过来。 兰蕙忙起身:“侯爷下午没用过什么,特意吩咐下人准备了些晚饭,可要在我这儿用点?” 夏修言点头答应了,小厮便帮着进来布菜。 定北侯是芳池园的贵客,园中的管事不敢怠慢,便是送饭这种事情都是亲自领着人过来的。 夏修言坐在桌边看他们忙碌,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外头亭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管事虽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还是如实道:“是来找梅雀姑娘的客人,虽无人引荐但听说同行的也是朝中的贵人,园里便打算派人先去问问梅雀姑娘的意思。” 夏修言朝外头瞟了一眼,随口道:“他们说自己是朝廷的人?” 管事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弦外之意来,迟疑道:“侯爷的意思是?” 夏修言淡淡道:“或是我记性不佳,倒不记得朝中有这么一号人。” 管事一愣,沉下了脸:“没料到有人为了见梅雀姑娘一面竟敢冒充朝廷命官,多亏侯爷提醒,否则可是着了这骗子的当!” 他说完冲夏修言拱手,又招手喊了一旁的小厮过来,与他耳语几句,那小厮领命很快就匆匆退出屋外。 兰蕙在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言难尽地看着对面的人拿起桌上刚沏好的茶低头喝了一口,到底没敢出声。 秋欣然和原舟叫人客客气气地请出芳池园时,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来的小厮忽然改口称梅雀姑娘今日已有贵客包场,不再接待旁人,但秋欣然看他那说话的语气略带鄙薄,与刚来时截然不同,怎么想都觉得是中途出了古怪。 倒是原舟闻讯还挺高兴,大有一副保住了清白的贞烈感。 原本倒也不是非要今日一见梅雀不可,但到了第二天,秋欣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没人能陪她再去芳池园了。 原舟不肯再陪她一道去了,秋欣然想了一圈悲哀地发现自己在京旅居三年,落了个妖言惑众的妖道名声也就罢了,还一点儿没捞着好,如今竟是连个能带她进乐坊听小曲的人都没有。 周显已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件事情,特意找上门来,并且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秋欣然趁机同他进行了一番游说,未果。 周显已年前娶亲,女方是琅琊王氏的长女,同他倒是门当户对。 听说这位王家小姐持家有方,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 二人性情互补,婚后感情和睦,正是新婚燕尔,自然不肯跟她出入乐坊酒肆。 二人坐在何记饭馆二楼的雅室里,听周显已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倒羡慕你们这些还未成家的,没有那么多顾忌。” 秋欣然对他这种暗含炫耀的行为嗤之以鼻,又听他说:“我听说定北侯近来也是芳池园的常客,重金包了兰蕙姑娘的场子,夜夜宿在眠夏院,引得朝中不少人也跟着去芳池园,大概想要趁机套套近乎。” 这消息秋欣然倒不知道,不由奇怪道:“当真,我怎么没碰上过?” 周显已轻哼一声:“若这么轻易能叫你撞见了,那么些花了大价钱去芳池园的,可不人人都能同定北侯把酒言欢了吗?” “”秋欣然不忿,又问,“他整日流连乐坊,朝中竟也不闻不问由着他去?” “定北侯刚刚回京,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在外夜宿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叫没有落脚的地方?” 说起这个,秋欣然倒想起来,不由纳闷道,“上回圣上召我入宫我便觉得奇怪,定北侯回京为何非要再另寻一处宅院。 将原先的旧公主府直接改成定北侯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话音刚落,就见周显已诧异地看着她:“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周显已叹了口气:“公主府早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 “七年前,公主府半夜走水,整个府邸都叫大火烧了。” 秋欣然皱眉:“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公主府偌大一个宅邸,夏修言在时一大半的屋子便是空置的。 夏修言走后,府中的下人更是遣散了大半,只剩下张婶刘伯几个老仆住着,他们做事最是细心,如何就能一把火将整个公主府都给烧了干净? “应当是有人故意纵火,是从府后的杂物间烧起来的,听说起先火势不大,但是府里人手不够,下人只能半夜去找临近的百姓帮忙,但夏家那时在京中的名声同过街老鼠一般”周显已回忆起那时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忍,叹一口气才继续说,“总之,最后天快亮时官府派人帮忙才算灭掉大火,不过整个公主府也差不多都烧干净了。” 秋欣然捏着指头,屋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周显已见状,努力换了个松快的语调安慰道:“不过所幸府中的人都没大事,而且之后不久就是琓州大捷,你看如今定北侯回京,多少人出城相迎。” “不错,”坐在窗前的紫衣女冠勉力笑了笑,神色间几分叹息,半晌才轻声道,“他当得起这些。” 忌重游 忌重游 傍晚, 秋欣然驱车去了翊善坊。 印象中的旧公主府果然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书院。 正是黄昏, 周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炊烟, 书院中传来读书声。 府外原先种的那一排杨柳还在,里头却已经换了人间。 秋欣然站在书院外的杨树下望着远处缓缓落下的夕阳,回忆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宣德九年的春天, 夏修言领兵北上, 出发半个月后抵达万峰山,万峰山后便是琓州, 可入山不久, 这支离开长安奔赴琓州支援的队伍忽然消失在了苍茫的山林中, 与朝廷彻底失去了联系。 消息传回长安, 朝野震惊。 宣德帝雷霆震怒, 举朝上下议论纷纷,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断定,夏修言半路心生怯意,带兵逃跑了。 毕竟孤身带着五千精兵对上迖越人的几万大军, 确实无异于飞蛾扑火, 何况夏修言本是个先天体弱从未领兵过的年轻人, 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叫人意外。 秋欣然很难形容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心情。 夏修言临行前她替他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生机在南。 这个结果也叫她大感意外, 几番犹豫之后,她还是将其写在了道纸背面折成道符托原舟转赠给了对方。 夏修言离开后, 她曾许多次琢磨过她卜出来的这一卦, 也不止一次揣测过卦象中“生机在南”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当前线将领失踪的消息传回时, 她未来得及诧异,反倒有一种“本当如此”的想法。 往西是死, 往南是生。 这种情况之下,叛逃是唯一的生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需要有人站出来为此承担责任。 首当其冲的,便是当朝推举夏修言领兵西征的秋欣然。 随后,她被投入刑部大牢等待判决,对此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好在那段时间的长安前所未有的混乱,夏修言的失踪似乎连带着坐实了夏弘英的叛国,昔日开疆扩土镇守一方的将领一朝沦为卖国求荣的小人,为天下人所不齿。 朝中则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焦头烂额,、顾不上商量要如何处置她,以吴广达为首的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 迖越人的大军并不因为长安的动荡而停下他们的脚步,宣德帝无奈之下,拜吴广达为左相,派其赶赴边境同迖越人谈判,暂缓迖越兵马的东进。 秋欣然在狱中度过了混沌又漫长的两个月。 两个月后,西北传来捷报。 主和派还在边境同迖越人在谈判桌上僵持不下之时,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绕到后方一把火烧了喀达部落草原的储备粮草,那是迖越呼兰王帐所在的大本营,并且他还趁着火起挟持了齐克丹的小儿子。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里的,这一招声东击西的打法激怒了琓州城下的迖越人,齐克丹扣下长安来的使者,决议举兵全力攻城。 正当这时,失踪已久的昌武军从天而降。 叫士气正旺的迖越人也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一时间乱了阵脚,琓州打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场胜仗。 捷报传回朝廷一块递呈上来的还有夏修言的告罪书。 他自陈领兵到万峰山后,反其道而行,从小路往南绕过群山从西面进入草原展开了一场奇袭。 他幼时跟随夏弘英常在草原行走对这一带的地形环境十分熟悉,这中间在路上找到了被围困于西边戈壁山中的昌武军。 接头之后才知迖越早与周边小国答丸联手,答丸明面上不愿得罪大历,暗地里却出兵设下陷阱将夏弘英所率领的昌武军困在戈壁山。 两军会师之后,兵分两路,夏弘英负伤带兵支援琓州,夏修言则领一小撮精兵绕去后方烧掉粮草。 齐克丹见昌武军赶到,知道短时间内再难攻下琓州,加上后方情势告急,幼子被胁,只好含恨掉头匆匆赶回。 夏修言并不恋战,趁此机会连夜奔赴琓州回到城内,叫齐克丹扑了个空。 两边僵持不下,正式开始谈判。 三个月后,双方于喀达部落草原交换了人质。 夏修言用齐克丹十岁的幼子换回了大历谈判的使臣,双方签订了短暂休兵的停战合约。 下半年冬,夏修言领兵回京,受封镇北将军,时年十八未及弱冠。 次年开春,夏弘英旧伤难愈,于琓州病逝,朝廷追封昭武公。 夏修言正式接过其父虎符,率领昌武军。 下半年秋,迖越撕毁停战协议,出兵琓州,夏修言率兵镇守,破敌军于潜贡山,叫敌军无功而返。 其后七年,双方多次交手,大历从一开始的被动迎战到后来主动出击,直至呼兰王死,迖越王庭内乱,二王子勾结王后发动政变一举夺下王位,齐克丹负伤率领残部出逃。 王庭局势未稳,夏修言领兵踏平喀达部落草原,次年迖越献降,西北大定。 宣德十六年,夏修言封定北侯,回朝领赏。 那是每个茶馆说书人口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七年。 七年里,病弱的世子背负着天下人的骂名,一力扛起重担成为了战功赫赫的边关战神。 这样传奇的故事在众口相传之中,被增添上许多细节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这七年开始的源头,那个当朝卜下一卦的道士,始终充当着这个故事里艰险狡诈的小人,她欺上媚下谗害忠良,在琓州大捷传回朝后不久,在陈贵妃等人的求情下,被放出宫外回到山中,此后再也不曾下山半步。 那七年,夏修言远戍边关,日夜行军浴血奋战。 那七年,秋欣然居于山中,晨钟暮鼓不理世事。 每回故事听到最后,总要引来不满:“怎么这妖道最后还是好端端的,定北侯之后竟也没回来找她算账?” “那妖道落井下石,但那一卦算得也是真准,当时谁能想到体弱多病的夏世子竟当真能够领兵解下琓州之困。” “那也是定北侯不同寻常,靠自己力挽狂澜,与她这个妖道有什么关系?” 秋欣然站在翊善坊的书院外望着垂下的柳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家也讲因果,到如今却不知她同夏修言究竟谁为因谁是果了。 离书院不远的巷口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在巷口停了多久。 晚风轻拂过车帘,里头的人抬手将其撩开,朝着垂杨下的紫衣身影看了一眼,笑着回过头同身旁的人说道:“是欣然。” 车里另外坐着个圆领罩袍的俊秀男子,闻言也看过来,微微勾了下嘴角:“辛苦显已。” 周显已放下车帘,不好意思地自谦道:“侯爷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想起昨日散朝之后,路上碰见夏修言,没想到对方主动上前同自己搭话:“前几日圣上命秋司辰为我在长安寻一处落脚的宅邸,几日过去还不见回音,若我直接遣人过去打听,恐叫司辰不安。 显已与她关系亲近,不知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显已想起他们往日的恩怨,自然不疑有他,立即答应下来。 夏修言于是又说:“司辰心思灵巧,显已直接问起这事她怕是立即就能猜出你的来意,不如婉转一提公主府走水之事,她心中过意不去,或许便能为此事上心些。” 周显已照着他的话第二天去了何记饭馆,将话带到,傍晚果然便在这儿瞧见了驱车前来的秋欣然。 他又想起先前宫中传言夏修言推秋欣然落水的事情,忍不住替她解释:“上一回欣然落水,听说外头传出一些有关侯爷的谣言,心中十分不安。 我认识她已久,知道她不是外头说的那样,当年” “显已不必多言。” 夏修言目光和煦地打断他,“我亦没有记恨这些。” “当真?” 周显已闻言一愣,呐呐道,“那我该告诉欣然才是。” 夏修言笑一笑:“秋司辰因为七年前的事情,对我多有忌惮。 显已这么对她说,她多半不信说不定还要多想,不如顺其自然。” 周显已听了心中十分感动,既然知道夏修言心中对秋欣然并无芥蒂,也觉得他这话有理,于是也不再追问,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便下车告辞。 等周显已离开,马车又在翊善坊的巷口停了许久,高旸几次抬头看了眼天色,望着不远处还没离开的身影,不由问道:“侯爷这回是何用意?” “明明是个假道士,出家人的毛病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高旸不解其意,又听夏修言轻嗤道:“秋欣然这个人,你要是不想她躲着你,就得先叫她觉得欠了你。” 高旸抿唇:“当年公主府走水的事情,秋司辰当真是不知道吗?” “她那时还在刑部大牢。” “可等从那儿出来” “高旸,”夏修言略带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公主府不在了起因不在于她,你若迁怒她只不过更显得我无能罢了。” 高旸张张嘴,又低下头轻声道:“属下知错。” 车上静了片刻,夏修言又看了眼远处站在垂杨下的女冠:“赵戎回来了吗?” “昨天刚到。” “让他来官邸找我。” 车里的人放下帘子低声吩咐,“回去吧。” 马车重新动起来消失在街角,书院垂杨下的人影似有所感地回头朝着巷口望了一眼,那儿空荡荡的,并未有什么人出现在那里。 忌上门 忌上门 何记饭馆的二楼连着几日没有开窗, 往日那块醒目的黄幡子许久不曾挂出来,倒还引来一些街坊邻居探头来问:二楼的那个女道士可是搬走了? 何宝进站在柜台后头算账, 笑呵呵地同人说:“道长最近接了单生意, 这几天都外出替人看风水去啦!” “先前城东的王员外请她去府上算卦她都不去,怎么这回愿意去了?” 一旁有人酸道:“自然是银子给得够了,否则怎么能请得动她?” “那得是多少银子?” 另一个咂咂嘴, “上回听说钱掌柜花了五百两银子才请到一卦, 临走还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五百两请一卦,不得了。 早知道这样, 我也出家做道士替人算卦去!” “拉倒吧, 你算卦怕是倒贴银子都没人理会” 楼下发出一阵热闹的笑声, 转瞬话题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何秀儿躲在二楼偷懒, 听着楼下的嬉闹声, 没好气地关上门, 口中嘟囔道:“这群人尽会嚼舌根”见她不说话,何秀儿便忍不住凑近了问:“道长这几日当真替人看风水去了?” “去了。” “那看中了没有?” 秋欣然坐在窗边喝了口茶笑了笑:“看了几处,还是要主人家点头才好。” 夏修言清早坐在院里晒着太阳, 高旸从屋里端着茶盏出来, 等泡好茶再回院里的时候, 便瞧见月亮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正探头往里看。 高旸端着茶托走近两步, 对方听见动静猛地转身,见了是他不由松一口气, 拍拍胸口, 活脱脱一副心虚模样:“你可吓死我了。” 高旸好笑道:“外头有鬼追你不成?” 贺中嘿嘿笑了声:“别说, 大早上当真是见了鬼。 你猜猜外头谁来了?” 自打夏修言回京,朝中来官舍拜访他的朝臣不计其数, 人人都想同定北侯攀些关系,叫他不胜其烦,到后来干脆叫贺中一律挡回去,谁都不见。 高旸记得这两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访客,摇摇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贺中忙拦住他:“你怎么一点儿不上心? 前两天宫里落水的那个女道士来了!” 高旸闻言果然一愣:“你说的是秋道长?” “她姓什么我可不知道。” 贺中不以为意,“总之就是那个当初害我们侯爷带病去边关的道士。 我今早一开门就见她站在门外了,你说我们没主动去找她麻烦,她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高旸那天看她出现在翊善坊,虽猜到她会来,却怎么也猜不到她竟来得这么快:“她现在人在哪儿?” “就在门房候着哪,”贺中洋洋自得道,“但侯爷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我告诉她侯爷正在接待贵客,不方便见客,打算先让她等上几个时辰的再赶她走。” 瞧他这副自认聪明的模样,高旸提醒道:“此事我看你还是同侯爷通禀一声的好。” “怎么?” 贺中皱眉,“侯爷早对外说了闭门谢客,谁来了也不见,何况是她?” “这位秋道长近来在替侯爷办事,你若是拦着不让她见,恐怕耽误侯爷的正事。” “侯爷好端端的怎么会找她办事?” 贺中一脸狐疑,不过这话既然是高旸说的,那多半便是真的了。 想到这儿,他撇撇嘴,不情愿道:“好罢,那我叫她再在外头等上个一时半刻就让她进来,这总行了吧?” 他对秋欣然虽心中有成见,但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高旸没再多说什么,只由得他去,抬脚端着茶托进了院子。 夏修言坐在院中的树下,手里握着一卷书。 高旸走近时,忽然听他头也不抬地开口问:“贺中在外头干什么?” 分茶的男子手中动作停顿片刻,低声回禀:“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他不再问了,高旸便放下茶托,去一旁修剪花木。 春色正好,他拿着剪子剪了一截枯枝下来,瞧着院里刚开的杏花像是有些走神。 秋欣然在外头等人的功夫,三两句话已同门房家的混了个脸熟。 正赶上门房家的媳妇来给他送饭,听说秋欣然还没用过饭,硬是塞了个自家做的素菜包子给她。 贺中前前后后从这儿路过好几回,无奈官邸这儿的门房是朝廷留下的人,不好直接上去对人指手画脚,只能次次路过都是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彰显一下存在感。 但论起阴阳怪气,秋欣然十三岁起就见识过夏修言的道行,对此不以为然。 那素菜包子做得不错,闻着就香,秋欣然正准备低头咬上一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马儿的响鼻声,转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从上面下来两个姑娘,脸上都挂着面纱,只凭眉眼也瞧得出是两位美人。 贺中听见动静,走到门厅来,见了二人略感诧异:“兰姑娘怎么来了?” 秋欣然自打认识这位贺副将以来,头一回听他喊人这般轻声细语的,着实与他往日的做派不符。 再看他瞧着来人的神色,黝黑的面皮上竟还能看出几分羞涩,不由觉得有趣,对这位兰姑娘也好奇起来。 只见这位兰姑娘走进门厅同他行了个礼,又侧过身,让开半步,同他介绍道:“这是梅雀,今日带她来见过侯爷。” 秋欣然一愣,她没想到自己跑去芳池园未能见到的人,今日竟在夏修言这儿凑巧遇见了。 只见她身后站着十七八岁的女子,面目清秀,一身水绿色的衫子,如同春日里枝头初绽的新蕊。 但她神色间一抹傲气,这屋里旁人打量的目光似是叫她不喜,女子便蹙着眉头冷冷地转开脸,又像枝上易惊的山雀,不等人走近,便会振翅飞走了。 兰蕙安抚般看她一眼,同贺中说道:“不知侯爷这时是否方便?” “方便。” 贺中让开身子,“侯爷在院里,二位随我来。” 秋欣然咳了一声,她先前虽看出来贺中是在与她为难,但是如今这样当面带着后来的客人进去给她难堪,又是另一回事了:“贺副将刚不是还说侯爷暂时无暇见我吗?” 她一出声,兰蕙也转头看过来。 她一进屋就瞧见了秋欣然,听对方声音觉得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见过。 贺中轻哼一声:“兰蕙姑娘今日过来是早就定好了的,你来前可送过拜帖?” 确实没送过。 秋欣然一想,同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晚些差人送了拜帖上门,再来拜会吧。”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 贺中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这么干脆。 想到方才高旸说过,她近来在替侯爷办事他神色一僵,忙拦住她:“咳你急什么?”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又是一阵马蹄声。 一男一女从马上下来,走进门厅。 女子一身红裙,瞧着年岁尚轻,不过十七,但是腰间缠着一圈长鞭,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可见是个习武之人。 至于她身旁的男子,则是一身灰衣长衫,脸上带着半张银质面具,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 兰蕙见到来人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秋欣然听贺中招呼道:“戎哥回来了?” 那灰衣男子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一旁的女冠身上,面具下目光微微一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身旁的女子却将眉头皱起来,冲着贺中问:“这一大早是怎么回事? 怎么什么人都能往府里来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兰蕙,就是秋欣然这样不明缘由的,都听得出她这话是冲着谁去的。 兰蕙还未作声,她身旁的梅雀先按捺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当定北侯府是个什么地方,还不如我们园子有规矩。” 那红衣女子听了,立即将矛头转向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兰蕙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悄悄扯了下梅雀的衣袖,息事宁人道:“好了,少说两句。” 梅雀撇开头,冷哼一声。 红衣女子却不依不饶:“你拿这儿同乐坊比?” 梅雀哼笑一声:“有什么比不得的? 但我看这儿有些人还不必园里的下人懂道理。” 她这一番含沙射影叫对面的红衣女子气得跳脚,秋欣然在一旁却听得有趣。 眼前的人同当年醉春楼那个怯怯的小姑娘早已判若两人,也不知是余音待她太好,才惯得这般口齿伶俐,还是因为生活磋磨,才养出了这么个不肯吃亏的性格。 兰蕙拦住她,又温声解释道:“今日来府中是有正事前来,高姑娘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 对面女子叫梅雀那几句气得不轻,没好气道,“你说今天来是有正事,这么说来你也知道先前来这儿都是没事找事了?” 兰蕙一愣,露出几分尴尬,戴着面具的男子终于出声制止:“阿玥。” 红衣女子咬了下嘴唇,神色好似更委屈了几分。 梅雀嗤笑一声,说了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这一声不轻不重,正好叫红衣女子听见,果然对方立即就如叫人踩了尾巴的猫,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 有本事大点声说!” 兰蕙有些头疼,梅雀还要火上浇油:“我没本事,不像有些人,也是个寄人篱下的身份,却没点自知自明,总端出女主人的架势。” 灰衣男子朝贺中使了个眼色,贺中总算还有些眼力见,忙悄悄从门厅退出去,往后院跑了。 秋欣然刚还说着要走,这会儿倒是不着急了,还知道避着些躲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个素包子张嘴咬了一口。 门房跟她一块兜着手窝在角落里,听她问:“那个阿玥姑娘是什么人? 好凶啊。” 门房小声同她说道:“是高旸大人的妹妹。” 秋欣然眨巴眨巴眼睛,惊异道:“高旸还有个妹妹?” “也是前不久刚来,”门房朝人群努一下嘴,“就是那位赵大人护送回来的。” 高旸从小陪在夏修言身边,是他的心腹,难怪高玥敢在定北侯的官邸不给兰蕙面子。 不过不知这个赵大人又是谁,听贺中方才的口气,倒像是同他十分亲近的模样。 秋欣然这样想着,不由朝那戴面具的男子看过去,一抬头正好对方也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那边两个女人吵成一团,秋欣然将嘴里那一口素菜包子咽下去,颇为无辜地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对方一愣,竟也跟着弯了下嘴角。 忌观架 忌观架 贺中急匆匆跑进院里来的时候, 高旸刚修好了一株盆景,抬头便瞥见贺中站在院外挤眉弄眼地朝他招手。 他迟疑一下, 看了眼坐在树下看书的男子, 见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外头的动静,于是放下剪子,朝外头走去。 刚到院外, 贺中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找着救星一般:“您那小祖宗回来了,正巧在门厅遇见兰娘, 梅雀姑娘也在, 这会儿快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旸眉头一皱:“赵戎哪, 他没拉着?” “那也得拉得住啊, 你说他拉谁啊?” 高旸有些头疼, 摆摆手正准备跟着去看看, 忽然想起来:“门厅这么多人,秋道长哪?”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道士?” 贺中五官挤成一团, 上火道, “你再晚两步, 我看她们能闹出人命来!” “谁要闹出人命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贺中僵在当场, 半晌没敢回头看。 夏修言不知何时走出的月亮门,这会儿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负手站在二人身后。 高旸忙转身, 一拉贺中的衣摆, 二人忙单膝跪下。 贺中也不知为何突然心虚得厉害,夏修言瞥他一眼又去看高旸。 高旸:“高玥回来了, 在门厅撞见了带着梅雀来官邸的兰娘。” “赵戎哪?” “也在外头。” 夏修言轻嗤一声:“他一个不够,还要你去才收拾得了烂摊子?” 他说完这句,对外头的事便失了兴趣,转身要回院子里。 见他这反应,贺中松一口气,悄声同高旸催促:“走走走,你不也惦记那道士。” 他这话音量不大,不想刚转过身的男子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问:“什么道士?” 贺中一愣,见他眉头轻蹙的模样,自知失言,忽而又心虚起来,只能求助地去看站在一旁的高旸。 对方在心中叹一口气,低着头同夏修言回禀道:“秋道长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厅。” “什么时候来的?” 高旸不作声,贺中更是一个字不敢说。 夏修言一言不发,沉下了脸。 周遭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瞬,贺中背上一阵冷汗,余光瞥见对面的皂靴鞋尖一转朝着门厅走去,他才惴惴抬头,见高旸也是一脸“自求多福”的神色看着自己,忍不住垮丧了脸。 但是如今也没有功夫再后悔,二人又连忙跟上前面的人,匆匆往门厅赶去。 三人刚一踏进门厅,便听见长鞭破空的风声,甩在地上“啪”的一声。 当真打起来了? 高旸悚然一惊,不等贺中反应过来,加紧脚步赶到最前面。 匆匆绕过屏风,正看见红衣女子右手一鞭子朝着东南角上的两人挥了过去。 梅雀方才同她争执,没想到她会忽然动手。 好在赵戎就在一旁,高玥一鞭子下来时,他及时将兰蕙往后拉开两步,上前一步护住了身后站着的两人,终于呵斥道:“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高玥刚才差点一鞭子打在他身上,也是一惊。 但听他一开口显然是袒护着身后的人,心中不由一阵委屈:“你听见她刚才说了什么?” 高玥握着鞭子一手指着他身后的女子,“现在外头都说定北侯刚一回京就沉迷女色,就因为这个女人!”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 为什么一回长安,你们就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高玥红着眼嚷嚷道,“我看你和侯爷一样,也叫这个女人鬼迷了心窍!” 她话音刚落,右手又是一抖,一声长鞭破空之声响起冲赵戎身后甩去。 “高玥!” 屏风后头一声厉喝,高旸闪身挡在梅雀身前。 高玥见兄长从天而降,手上一抖急急将长鞭收回。 但这如何容易,长鞭在空中斜斜甩了出去,止不住收势,一下朝着身后甩去。 秋欣然捧着个还剩最后一口的包子,本以为已经躲得够远,结果眼睁睁看着那一鞭冲自己来了,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还能有这种飞来横祸。 她不是习武之人,短时间内自然躲不开,只能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脸上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一道人影闪过,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抽在身上,鞭子的声音在半空戛然而止。 秋欣然偷偷睁开一只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男人的背影。 她微微一愣,缓缓将手放下来,回不了神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没敢确认挡在身前的究竟是谁。 屋子里落针可闻,高玥瞧着眼前一手握住了长鞭神色冷峻的男子,像是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终于将她的脑子浇得清醒起来。 夏修言面若冰霜,方才甩过来的长鞭缠在他手上,他垂眸看了手中的鞭子一眼,那鞭子是牛筋做的,抽在人身上必要留血痕。 他勾手轻轻一拉,就叫对面的红衣女子被扯得一个踉跄,长鞭随即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高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清醒过来,跪在地上请罪:“侯爷恕罪,我我不是故意” “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你一到长安就学了这个?” 他声音不高,语气不重,高玥听了脸上却是青白交加,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高旸上前一步:“高玥行事鲁莽,属下回去必重罚她,还望侯爷恕罪。” “你是该罚她,”夏修言将目光转到高旸身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气,“否则总有一日,就该叫别人帮忙管教她。” 他极少斥责高旸,一旁的贺中和赵戎都听得出来他此番是当真动了怒。 贺中缩着脑袋,也跪下来:“此事属下也有错,望侯爷恕罪。” 夏修言瞥他一眼:“你有什么错?” 贺中哽住了,他想了想确实想不出自己的错处,于是不大确定地抬头看过来。 夏修言叫他气笑了,将手中的鞭子一掷,扔在地上,声音像是冰渣子一般:“自己去后头领罚,想想今次到底错在哪儿。” 秋欣然站在后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前头的人回头一记眼刀,她又忙端肃了神色,也将头往下埋了几分,努力抿一下嘴角。 夏修言看着身后人瞬间一脸讨巧卖乖的模样,再瞧着这跪了满门厅的人,一阵糟心。 方才兰蕙与梅雀两个也受了惊,赵戎领着她们先去别处安置。 临走前,他抬头朝夏修言身后的女冠看了一眼,可惜对面男子身材高挑,将身后的人几乎挡了个严严实实。 戴着面具的男子垂下眼,旋即离开了屋子。 一时间方才还站了个满满当当的门厅鸟兽作散,就连门房都不知躲去了哪里,等秋欣然回过神,这地方转眼间已只剩下她和夏修言两个。 对方缓缓转过身,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时没有作声。 秋欣然忙极有眼力见地同他拱手:“方才多谢侯爷。” 夏修言不说话,只盯得她浑身都要不自在起来,才听他开口道:“跟我来。”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朝着府里走去,秋欣然落后一步,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这处御赐的官邸是个暂时落脚之处,算不得正经侯府,因此地方不大。 夏修言领她到平日会客的书房,进屋后在软榻上落座,点了点跟前的位置:“坐。” 秋欣然犹豫片刻,到底没选他对面的位置,在他下侧的木椅坐下。 夏修言目光微微一动,未说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别七年之后,这算二人第一回平心静气地相对而坐。 秋欣然坐得端端正正,目光却忍不住悄悄将榻上既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打量一番。 夏修言没什么变化,大漠的风沙未将他磨砺成一个孔武粗粝的男人,相反他甚至瞧着似乎比之前更秀雅了一些,年少时那股子常年不散的阴郁恣睢在边塞的风沙中被渐渐冲洗干净,露出温润如玉的底色。 “你来可是为了圣上要你替我相看府邸一事?” 秋欣然回过神,点头道:“不错,我这几日打听了几处不错的人家。” “说来听听。” 说起正事,秋欣然立即打起了精神:“最好的自然是先前镇南王留下的一套老宅,那宅子”她刚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便听坐在上首的人摇摇头,一口否决:“不好。” 秋欣然一脸茫然:“为何?” 夏修言淡淡道:“镇南王一生战功赫赫,宣德五年在京修建镇南王府,八年又领兵出征,大败。 这宅子怎么算得上是处福地?” 这理由听着倒是很有道理,但先不说镇南王那会儿都已经年近六十,老将出征了,秋欣然眨眨眼,讪笑道:“我怎么记得侯爷原先不大相信这些?” 夏修言闻言抬眼看过来,目光颇为意味深长:“道长七年前一卦料事如神,叫人很难不信这些。” 不知怎么的,这话总觉得能叫人听出点弦外之音来。 秋欣然摸不透他这话里的意思,倒是听他忽然提起七年前的事情心中一惊,下意识拿起桌边的茶盏递低头抿了一口,掩饰了一下神色,茶水入口,才发现是过夜的冷茶。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面端茶喝水的女冠。 印象里懵懂张扬的小道士脱去稚气,喝茶时确有几分像模像样的沉静,但过夜的茶水入口一股涩味,叫她又抿着嘴露出一副难以下咽的神色,很快耷拉下眉头极力镇定地放下杯子将那茶盏推得更远了些。 夏修言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她这表面装模作样背地里小动作不断的神态,叫他找回了旧时那点熟稔的印象。 于是大发慈悲,按下了那点戏耍的心思,主动转开了话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我已有看中的宅子了。” 秋欣然一愣:“侯爷看中的是哪儿?” “平康坊估衣巷正有一处良宅,是前户部尚书方大人的宅子。” 秋欣然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侯爷何不直接禀明圣上?” “不可,那宅子得由你呈报上去。” “为何?” 夏修言微微一笑:“因为那宅子现今的主人是吴朋。” “”温润如玉果然都是假象,秋欣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必细问都猜得出这底下有古怪。 屋外有人敲门,高旸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放着纱布和膏药。 秋欣然这才想起方才他空手接下了高玥那一鞭,手上应当是受了伤。 她下意识去看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夏修言瞥她一眼,将右手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伸出左手对高旸道:“我自己来。” 高旸犹豫一下:“侯爷左手上药不太方便。” “无妨,”夏修言淡淡地坚持道,“你去后头看着贺中。” 高旸没法子,他两手捧着药膏,压着眉头忽然转身对着秋欣然道:“道长能否替侯爷上药?” 秋欣然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榻上的人。 夏修言抿着嘴对高旸这自作主张的行为看似有些不满,但并未出言阻止。 她无措地站起来两手接过药膏,讷讷道:“啊理应如此。” 宜包扎 宜包扎 夏修言右手掌心一道红痕, 微微肿起,破了些皮, 伤得不重就是看着有些吓人。 秋欣然拿着药膏走到他身旁的软榻上坐下, 往药膏里沾了一指头,轻轻往他手心抹了一点。 这一下跟猫爪子挠似的,碰到伤处倒是不疼, 就是痒, 痒得他忍不住蜷了下手指。 秋欣然以为自己笨手笨脚上得不对,不由打起了退堂鼓:“要么还是叫个下人进来帮忙?” 夏修言一言不发, 伸手要去拿她手上的药膏。 秋欣然忙护犊子似的躲了躲, 投降道:“好了好了, 我来我来, 我我再试试。” 她憋着口气, 又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抹开, 还是痒。 夏修言忍着没动,见她低头一副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不知道的倒以为她在做什么万分精细的活。 他动一下嘴角, 觉得掌心的伤口又发烫起来。 “你这回下山可是准备在长安久住?” 他忽然开口问。 秋欣然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 低头谨慎措辞:“我下山寻道, 道在何处, 我便在何处。” 夏修言轻嗤一声:“你倒会打机锋。” 秋欣然着脸皮将这话当做褒奖:“侯爷这次入京准备在京中长住?” 夏修言不直说,反问道:“你不希望我留在京中?” “侯爷说笑了, 我自然不会这么想。” 夏修言于是又问:“那你是希望我留在京中?” 秋欣然噎了一下, 只觉得几年不见他这给人下套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 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侯爷在京中长住,是长安百姓之幸;侯爷军务在身不能长留, 是边关百姓之幸。” 夏修言听她这一番圆滑答案,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外头阳光照进来,落在屋里头,空气里还能闻见一丝草木的气息。 女子素手划过他的掌心,像在摩挲他掌心的纹路。 他一贯不信这些,这会儿却忍不住忽然开口问:“你会看手相吗?” 女子叫他问得一愣:“会是会”她抬头看过来,“侯爷想我替你看看手相?” “当真看得到吗?” 夏修言定定地看着她,状若无意地开口道,“生年几何,死于何年,几时娶妻,何时生子,婚配之人是谁?” “虽说能看出一些,但也必定不可能这般详尽,何况命数一事并非一成不变。” 秋欣然欲言又止,看着他面色有些古怪,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规劝道,“侯爷倒也不必因为我早年那一卦,忽然如此笃定相命之术来。” 她淳淳劝导道:“事在人为,若是迷信天命,恐怕物极必反。” “”夏修言半晌没搭上话,沉默许久才道,“所言甚是。” 秋欣然见他神色有些气闷,疑心自己是哪里说错了什么,反省半晌,恍然大悟:“侯爷是不是担心这伤阻断手纹,影响运势?” 她温言道,“我看高姑娘那一鞭不重,待伤口结痂愈合,应当并无什么大碍。” 她说完觉得自己实在甚为贴心,瞧着伤处抹好的药膏也十分满意,像是完成一件什么大事。 拿纱布包扎前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瞧见乳白色的膏体上沾了一粒细尘,用指尖拨开了去,满意地歪头笑出个单边的酒窝,还忍不住低头轻轻朝着伤处吹了口气。 夏修言一惊,反手抓住了她握着自己的手。 这下两人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秋欣然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子后仰,惊慌地甩开了他的手:“侯、侯爷恕罪” “啪”的一声,夏修言手背砸到木桌角上,他疑心这会儿可能就起了淤青,忍不住皱着眉头轻抽一口气。 秋欣然满心的绝望,她自打下山遇见夏修言,觉得每一次见面都在加深自己得罪他的罪名。 “道长做出这事来,倒是一点儿不出人意料。” 夏修言咬牙切齿道。 “确实不是故意的。” 秋欣然苦着脸,又凑近了些关切道,“侯爷没事吧?” 见他神色虽不好看,但并不像动怒的模样,她才又拿了纱布过来替他缠上。 “七年前” 夏修言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人。 见她微蹙着眉头,神色间几分踌躇,心中竟也忽然有些紧张。 但过一会儿,却见她松开眉笑了一笑,自嘲一般摇头道:“七年前我年少无知,自恃才高当朝妄言,事后也曾几度后悔,所幸侯爷神武大捷而归,才免去我如今诸多自责。” 秋欣然这番话自认说得颇为诚恳,说完才敢抬头去看对面人的反应。 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男子的目光却似乎随着这番话黯了黯。 她颇为忐忑地等了一会儿,见夏修言转开脸,神色淡淡道:“你不过是依卦象所言,何错之有。” 秋欣然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不由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脸色,见他当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才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真心实意道:“侯爷心胸开阔,我自愧不如。” 夏修言却像是失了兴致,不再开口。 外头传来脚步声,赵戎进来禀报兰蕙已带着梅雀等在院外。 秋欣然忙替纱布打了个结,从软榻上站起来告辞。 她今天本也是为了跟夏修言商量府邸一事来的,这会儿既然已经定下,就不再耽搁。 夏修言未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秋欣然从书房退出来,果然瞧见兰蕙同梅雀站在院外,兰蕙这会儿已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见她出来同她微笑着福了下身。 秋欣然忙回礼,倒是梅雀神情颇为警惕地看着她,神色似有不喜。 明明方才在门厅自己也没得罪她,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送她们二人进了书房,赵戎从里面退了出来。 “道长是要回去了?” 秋欣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同自己搭话,忙应声:“正是。” “我送送你。” 门厅离这儿不远,秋欣然本想婉拒,但见他神色颇为坚持,愣一下才点头:“有劳。” 对方轻轻笑了一下,率先走到前面,秋欣然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往外走。 赵戎看上去不是个话多的人,等走出院子,才听他说:“今日高玥鲁莽,连累道长受惊了。” “意外而已,我也不曾放在心上。” 秋欣然玩笑道,“就是可惜我那没吃完的半个包子。” 赵戎笑一笑:“那下次再有机会,我请道长吃个包子当做赔礼吧。” 秋欣然听不出他这是不是玩笑话,不过左右就是一个包子,倒也没什么好推脱的,便大大方方道:“那便提前谢过赵将军了。” 她开开心心的,二十多岁的人了,笑起来同十六七岁时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赵戎面具下的目光柔和了几分,轻声应承道:“一言为定。” 等目送秋欣然走了,他又去了趟后院看了趟贺中。 对方挨了十鞭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他送完药再去书房的时候,兰蕙与梅雀已经不在了。 夏修言站在书桌前,手里捏着方才用过的药瓶若有所思的模样,见他来了才放下东西看过来: “还是不准备告诉高玥你的事情?” “怕她现在知道了,旁生枝节。” “她现在这样,也是你和高旸惯的。” 夏修言摇头,过一会儿又问,“也不准备告诉她?” 他未说这个“她”是谁,但赵戎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一回沉默良久才回答道:“她知不知道也不相干。” 他这样说,过一会儿又像想到什么,轻笑一下,“日后总有机会。” 夏修言冷眼打量他一下,过一会儿,才转过头淡淡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秋欣然回到住处不久,又请了牌子入宫一趟,同宣德帝交了替定北侯新宅相看风水的差事。 几天后果然传出风声,说是定北侯打算买下了平康坊那间宅院。 周显已下朝后来何记饭馆一趟,给她送了一份请帖。 “请我?” 秋欣然诧异地打开,发现上头果真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几分不信,“为何请我?” “这个说来话长。” 周显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方大人那宅子是当真不错,吴朋当初从他手上买过来时花了不少心思。 结果前一阵他在那宅子里蓄妓叫言官弹劾,左相勒令他卖了宅子回府去住。 他心中原本不情愿,好在这长安谁不知道他的为人,那宅子挂牌出售近两个月了也无人敢当真前去询价。 谁知定北侯一回来,就买下了那宅子。” 秋欣然一脸了然:“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要记恨上定北侯?” 周显已笑了两声:“按理应当如此,不过定北侯如今是京中风头一时无二的人物,你又是当年出了名的卦师,如今你看了这宅子的风水,定北侯又买下了,传出去也是一桩美事。” 秋欣然恍然大悟:“如今宅子还没过户,正经论起来他还是这宅子的主人,便想趁机摆席,出出风头?” “这是其一,其二嘛,也是替郑世子接风。” “等等,”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郑世子又是怎么回事?” 周显已诧异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元武回来了。” 秋欣然一愣,果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他替父亲回朝述职,会在京中逗留一段时日。” 郑元武这两年在西南逐渐接替了他爹郑旅在军中的位置。 西南虽也偶有动乱,但是到底比西北太平许多。 论起来这几年郑元武的军功在同辈人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可惜夏修言珠玉在侧,难免盖去他许多风头。 不得不说人生际遇变化莫测,七年前谁能想到今天会是这个局面。 “那天说起替元武接风的事情,吴朋主动提议由他做东。 定北侯近来多留宿芳池园,便定了在那儿设宴,元武和修言都是许久未回京中,正好聚上一聚。” “都有谁?” “那可多了,听说几位皇子私下都去,七公主也去。” 七公主李晗如现今二十有四,至今未婚。 几年来虽相看过不少才俊,但始终未能定下来,外头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不少。 说到这个,秋欣然倒是起了几分好奇:“郑世子婚配没有?” 周显已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意味深长道:“尚未婚配。” “咳,吴朋在芳池园设宴,言官也不说什么?” “芳池园说起来到底是个乐坊,又不是妓坊。” 周显已批评道,“欣然怎么如此迂腐?” 秋欣然干笑两声:“是没想到你们御史台如此开明。”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手上的请帖,她离宫久矣,没想到一回来又要卷入这其中,有些犹豫:“如果我到时称病不去,你说如何?” 周显已凉凉道:“你若是不去,从今往后在我心里就是这个。” 他伸手同她比了个拇指。 秋欣然笑了一声,叹一口气只得做罢。 宜赴宴 宜赴宴 吴朋设宴在三月十六, 那天秋欣然厚着脸皮搭周府的马车上门做客,同车的还有周显已的夫人王氏。 今日芳池园叫人包下, 不接待外客。 秋欣然想起当年李晗台生日, 吴朋包下醉春楼二楼的事情,这么多年倒依然是这个做派。 芳池园外停满了马车,这回前来赴宴的人不少。 正巧一旁的马车上也下来一男二女, 周显已领着王氏上前打招呼, 秋欣然跟在后头,听二人寒暄, 才知道眼前是韩尚书的公子同他夫人陈氏, 与他二人一起来的, 则是韩尚书的千金。 那少女一下马车, 秋欣然便觉得对方莫名眼熟, 像在哪里见过, 如今得知了她的身份,这才想起二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在曲江边自己替这位韩小姐算过姻缘,还收了对方一笔可观的卦金 想到此处, 她不免有些心虚地低头清咳几声。 好在当年她面纱罩面, 这位韩小姐显然没有认出她, 听周显已介绍她过去曾在司天监任职时, 还好奇地朝她看了几眼。 李晗园还在时, 秋欣然多次听十公主提起过这位闺中的小姐妹,也知道她对夏修言动过几许芳心, 只是转眼经年, 不知当初那点小女儿的情思如今是否还在。 几人一道入园, 周显已同韩公子被安排在了西边男席,而几位夫人小姐则去往东边的女席。 夫君同朝为官, 夫人也不免常在各种场合相遇,王氏同陈氏手挽着手形状亲昵地走在前头,韩令跟在嫂嫂身边,秋欣然则落后一步。 四人走在小道上,快到花园听得前边一片喧闹声,走到小径外一看,才发现几个下人正搬着几大箱子过来,里头似乎放着些乐器舞衣。 一行人迎面相遇,秋欣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上回芳池园中遇见的管事,不由好奇道:“这里头放着什么?” 那管事却未认出她,但见她同身旁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站在一起,也不敢怠慢,忙道:“今晚园中准备了几个小节目助兴,会有姑娘弹琴唱曲,这些箱子里装的便是今晚要用的东西。” “梅雀姑娘来吗?” 管事笑一笑:“自然,梅雀姑娘可是今晚的重头戏。” 上回在夏修言的官邸,秋欣然虽匆忙间见了梅雀一面,但并未与她搭上话,这回听说她晚上也要献艺,心中倒是有些好奇。 她与管事又聊了两句,等回到王氏身旁,便见陈氏瞧着那群人的目光有些鄙薄:“吴公子在这种乐坊设宴,着实不妥。” 赴宴时说这话让主人家听见了十分失礼,韩令忙道:“我在闺中也听过芳池园的名声,听说里头多是技艺高超的清白乐人,早就想来看看。 今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是吴公子一片好意。” 王氏也道:“听说京中许多好风雅的大人也常来这儿听曲,想来这儿的乐伶有些本事。” 听她这样说,陈氏脸色才勉强好一些,不过大约是见了秋欣然方才同那管事说话,对她的态度却不免冷淡下来。 宴席分成两边,就在东西两栋相邻的小楼外。 女客在东,男客在西,虽不在一处,倒也隔得不远。 秋欣然跟在王氏后头,进了院子便瞧见里头三三两两已坐了几位年轻妇人,其中也有几位如韩令这般的年轻小姐,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聊天,她在里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忽然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抬头一看发现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今日穿着一身锦绣云织的裙衫,面若芙蓉,气度不凡,眉目间还是一如往昔的傲然神情,硬生生叫她在这一众争芳斗艳的女子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她身后一众侍女环绕,朝秋欣然走来。 周围方到场的女客们纷纷同她行礼,她只神情冷淡地点一点头就算见过,到秋欣然面前,神色倨傲地同她说:“多年不见,去同我喝一杯。” 明明是邀约,却丝毫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秋欣然苦笑,只得答应,走时同王氏点头作别。 周围的人见状不免好奇她的身份,便是陈氏也深感意外。 倒是一旁的韩令若有所思,隐隐想起李晗园在时好像同她提过这么个人。 李晗如邀她同坐,二人在一扇小屏风后坐下。 秋欣然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眼前的人,李晗如同她记忆中的一样,但又难免有了些区别。 十四岁起陈贵妃就努力想要将她教成一位公主,可如今她盘腿坐在对面,一手撑着腿,一手握着酒杯将酒斟满,像个失意的女将军。 “我听说吴朋那宅子是你替夏修言挑的?” 李晗如随口问。 秋欣然笑一笑:“也是奉命行事。” 李晗如嗤笑一声:“你这话也就糊弄糊弄别人。” 她握着酒杯,似笑非笑道,“当年的事情我最清楚,若你俩当真没什么,你当初怎么敢犯欺君之罪在朝堂上算出那一卦来?” 秋欣然闻言却并不惊慌,不疾不徐道:“公主这罪名可就安得大了,当年在朝上,我不过是依卦象所言,何来的欺君一说?” 李晗如一双眼睛紧盯着对面之人,像要看透她的心思。 过一会儿仍摇摇头:“我不信,若不是你故意为之,怎么就这么凑巧是他?” 秋欣然失笑:“公主见今日的定北侯才觉得我故意说了个谎是想救他,但我见当时的夏世子,怎知他这一去不是送死?” 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时的夏修言缠绵病榻,谁能想到他竟当真能够领兵打仗平安归来? 想到这儿,李晗如也不由迟疑起来,难道秋欣然当年当真同外头说得那样不安好心? 秋欣然见她狐疑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所想,无奈道:“公主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那一卦当真是我算出来的了?” “临阵推卦选将本就儿戏,若不是我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恐怕也要以为你是得人授意才会如此。” 当年她当场推卦算出一个夏修言来,朝野议论纷纷,私下确实也有不少人暗自揣度她算出这卦,是因为背后有人授意。 或是主和派主使,或是圣上的意思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叫人实在想不通她一个司天监里小小的司辰官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当时那情景,恐怕就是宣德帝和吴相都相互猜忌过自己是得了谁的授意吧? 每回秋欣然窃窃地想到这处,总要忍不住得意,像是将全天下的人都耍了一通似的,虽然她也没落着什么好秋欣然撇撇嘴,心中暗暗自嘲一声。 又听李晗如说:“不过你当年若是当真有意害他,以夏修言睚眦必报的性格,你如今夜不可能好好的坐在这里。” 这倒是实话秋欣然失笑,正要说什么,李晗如又说:“除非”她拖着长音,目光上上下下地将对面的人打量了一遍。 “除非什么?” 秋欣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除非他看上了你,对你网开一面。” “” 秋欣然张着嘴叫她这个推测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笑起来:“公主这句玩笑话有些吓人。” 女冠取过桌上的酒水低头饮了一口压惊,她穿着身雪青色的长衫,发髻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端酒递到唇边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凝脂一般,并不似林下修行的道人,倒叫人想起当垆卖酒的胡姬,几分的媚态天成。 李晗如望着她对自己这个推测越发笃定起来:“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 秋欣然苦笑着放下酒杯,“但侯爷似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公主这回恐怕猜错了。” 李晗如略诧异地挑眉:“你从何处知道的?” 秋欣然笑一笑不说话,她便也不再追问,摇摇头道:“罢了,我也不爱搭理他的事情。”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琴声。 楼中客人皆纷纷探头看去,只见小楼外的湖上一座凉亭,亭子四周挂上了白色纱布,亭中点着烛火,亭子两旁的九曲桥上摆了一排丝竹管弦,夜色之中看不清桥上的乐人,只听见一阵悠扬的胡琴声。 这声音引得东西两栋楼里的客人都纷纷起身来到湖边,秋欣然同李晗如两人坐在二楼的阳台屏风后,位置正对着凉亭,居高临下,视野绝佳。 因此不等看见亭中有什么人出来,倒是远远便瞧见了东边的小楼里出来几位男客,一眼看去个个器宇轩昂,其中最出挑的无疑是站在正中间的两位。 左边的那个一身玄衣,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右边那位则身穿白袍,面容清俊风姿特秀,一看便是郑元武同夏修言两个。 不知是否因为军旅出身,二人身姿挺拔如孤松临风,站在一处竟是格外显眼,吸引了在场一半以上的目光,便是对面的女客之中也不乏有人偷偷将目光投注在他二人身上的,连身旁几位皇子也一时沦为了陪衬。 “七年前谁能想到今天?” 李晗如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秋欣然笑一笑:“世事无常,若一早知道,人生便少了许多趣味。” 这时亭中忽然传出歌声,终于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湖中的凉亭里。 只见白纱后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女子倩影,她打着一把雨伞站在幕布后,身姿曼妙引人遐想。 胡琴声不知何时消失了,万籁俱寂之中,女子开口唱出了第一句词,正是市井中人人耳熟能详的杨柳词。 女子歌声清越动人,好似一开口就能叫人听出里头诉不尽的衷肠。 秋欣然眉梢微微一挑,喃喃念了一声:“有意思。” 李晗如闻言嘴角微翘,二人专心看着亭中,只听曲声刚落,又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进帷幕。 湖边的看客们也渐渐反应过来,这是园中乐伶在亭里演起了皮影戏,唱的还不是外头常演的话本,倒是有些新鲜。 那故事也不复杂,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路遇大雨在一所道观避雨时,结识寄住在观中的一位小姐。 大雨连下十日,这十日里二人渐生情愫互定终身。 雨停后,书生启程进京,约定高中之后回来求亲。 半年后,书生果然高中,却将此事抛之脑后,娶了旁人。 到此为止,不过是佳人遇见负心汉的寻常的戏码,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紧接着又过半年,书生收到观中女子来信,说他走后不久,发现有了身孕,如今已生下一名女婴,被家中知晓此事,扫地出门,母女二人如今住在观中,孤苦无依,盼书生早些来接她们回去。 书生惊出一身冷汗,害怕事情传到京中败坏了名声,便悄悄去了道观与那女子见面。 对方盼到他来,欣喜不已。 书生一阵小意安抚之后,却偷偷在她茶水中下毒,害死了她,还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婴掐死。 女子中毒身亡之时,倒在地上,哀哀不得语。 扮那花旦的乐伶歌声十分动人,听得院中女客之中,隐隐传来低泣声。 秋欣然坐在楼上,却终于隐约品出了几分古怪。 亭中女子此时又唱:“妾怨死不休,扰君不得安。 生时无宁日,死亦下黄泉。” 她这几句字字泣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正当这时,不远处传来酒盏打翻的声音,秋欣然定睛一看,发现一个小厮跪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他面前的男子脸上铁青,紧抿着嘴唇,目光也不知是看着跪在地上的下人还是落在远处的凉亭里。 电光火石之间,秋欣然只觉得醍醐灌顶,忽然间明白了为何这故事处处透着古怪。 她下意识在西边的人群中逡巡一圈,见夏修言坐在一处花木后,只看得清背影,却不知脸上是何表情,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亭中,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打翻了酒盏的李晗台。 七年前青龙寺观音堂中的哭喊声似又回到了耳边,再看亭中帷幕上掐着婴孩喉咙的男子身影,秋欣然握着酒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宜看戏 宜看戏 酒盏打翻的小插曲很快平息下来, 下人上了新的酒水,李晗台背靠着一棵梅树, 脸上树影斑驳, 只看得清唇线紧抿,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像是惊弓的鸟儿躲在树影中, 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像要验证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徐书怡咒你从今往后不得安宁, 我咒你母子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他以为多年过去, 他早已忘了, 没想到原来竟一日不曾忘过。 女子死前咳血伏地, 不愿合眼的模样历历在目。 她说要他从今往后不得安宁, 他自那之后, 果真没有安宁。 想到这儿,李晗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妾怨死不休,扰君不得安。 生时无宁日, 死亦下黄泉”谁会知道哪, 青龙寺那一晚, 除了他和淑妃, 还有谁会知道这句话? 凉亭中的故事还在继续, 书生杀人灭口之后匆匆离开,没想到这一切却叫道中一位女冠撞破, 她替那位小姐收拾了遗物, 在里头翻出二人的定情信物, 决心替她伸冤。 于是独自上京告御状,当众揭发了书生的恶行。 最后书生被判斩首, 身首异处,果真不得好死。 湖边传来零星几声叫好,亦有掌声。 过了一会儿,又有乐声起,亭中帷幕缓缓拉开,只见亭中坐着一名白衣女子,面带白纱,低头在琴弦上轻轻拂过,一串琴音便从她指尖流泻而出。 女子开口轻声唱起来,依旧是那曲杨柳词,一听便知她就是方才在亭中扮演小姐的那位姑娘。 此时席间不少人已认出了亭中之人正是芳池园的梅雀,她与以往却似乎不太一样。 秋欣然那一刻觉得这不是她在醉春楼认识的梅雀,也不是她在官邸遇见的梅雀,琴声后面像藏着另一个人,高洁如白雪,飘然似清风。 其他丝竹管弦之声也渐渐响起,但是无论是琵琶还是洞箫,在这一曲之间,都是古琴的应和,听曲之人沉浸其中,几乎察觉不到其他乐器之声,只能听见铮铮琴音。 等一曲毕,院中静了片刻。 众人沉醉在琴音中,等反应过来又意识到方才弹这曲子的是个乐坊伶人,女客们自矜身份不愿带头抚掌赞叹,男客们又担心贸然喝彩在众人间显得轻浮孟浪,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忽然听得楼下有人叫了声好,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发现竟是今日的主角之一。 郑元武起身笑着拍手道:“好琴音!” 他声音清朗,中气十足,语气自然真诚,神态也毫不扭捏,不但不叫人觉得轻浮,反倒有几分高山流水的风雅。 秋欣然坐在二楼笑起来:“郑世子为人至纯,这份心性十分难得。” 李晗如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大约是见有人起头鼓掌,楼下各处也渐渐起了掌声。 白衣女子抱琴起身,冲着底下福身致谢。 不一会儿桥上又奏起乐曲,曲调欢快明亮,气氛渐渐松动起来。 东西两边很快开席,酒桌上众人推杯换盏,李晗台看上去神色不佳,在位置上坐了坐,就称府中有事提前告辞。 他与郑元武和夏修言的关系不深,今日这种场合他略露个面就离开倒也不叫人多想。 走时正碰见吴朋,对方有些意外:“大表哥这就走了?” 李晗台道:“府中有事,不能久留。” 吴朋虽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留:“我同大表哥也许久没有见面,下回再有机会,可不能叫你再这么早早走了。” 李晗台笑一笑,状若无意地打探道:“今日亭中的曲目倒是别出心裁,可是你安排的?” 吴朋难得听他这位表兄开口称赞自己,闻言立即笑嘻嘻地领功道:“除了我还有谁? 为了摆好今晚酒席,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桩桩件件都是我亲自过目。” 李晗台观察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勉力一笑,又问:“怎么想着安排这一出?” 吴朋奇怪道:“大表哥觉得这戏不好?” “倒也不是。” 李晗台又打量他几眼,看不出他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装傻。 二人又闲话几句,这才分开。 不知怎么回事,分别时吴朋总觉得他这表兄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过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等李晗台一走,他找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问道:“今天在亭里唱戏的那个是谁?” 小厮跟了他许久,这会儿立即领会过来,十分有眼色地询问道,“爷看上她了?” 吴朋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爷今晚在这儿留宿,你明白我的意思?” “爷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那小厮嘿嘿笑了两声,拍着胸脯保证,转身去找园中的管事。 女客这边,李晗如在二楼没坐多久,就起身去往西边的小楼。 秋欣然留在原处随意用了些饭,中途忽然有下人凑到近前禀告,称梅雀请她去品冬院一见。 秋欣然微微一愣,下意识就觉得这事不对。 她盯着那下人又确认一遍:“梅雀姑娘派你来的?” 下人点点头。 秋欣然沉吟一阵,决心去看看这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起身跟他朝着品冬院走去。 今日酒宴设在东西两块,南北面的园子便显得僻静了些。 秋欣然跟着下人走到品冬院的凉亭外,那下人同她道:“姑娘再往里走就是。” “你说梅雀在里头等我?” “姑娘先在里头稍候,梅雀随后就到。” 他说完很快行礼退下,这儿四下无人,他一走便只剩下秋欣然一个人。 她笃定这事情必有古怪,但也想看看背后那人的用意,于是等对方一走,她四处张望一圈,朝着凉亭下的假山走去。 假山边是个小池塘,种着一人高的芦苇,秋欣然在池边等了一会儿,果然很快寂静的夜色之中,就听得两道脚步声一同朝这儿走来。 秋欣然躲在池边的芦苇丛旁,听两人相继走到亭中,一边在心中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过了半晌终于听其中一人问道:“公主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话说?” 秋欣然神色一顿,心想:郑元武来这儿干什么? 听他方才说的,上头另一个来的难道是李晗如? 果然,像是在印证她的猜测,李晗如的声音随即响起:“没话说就不能找你了?” 郑元武大约叫她呛得没话,亭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上头的两人朝着亭中的围栏靠近了些,秋欣然心下一惊,知道这种时候若是叫人发现她在这儿恐怕说不清楚,以李晗如的性子更是多半要恼羞成怒,于是忙往假山走了几步,尽量不叫他们发现。 月亮在云层后悄悄地探出了脑袋,撒下一片银辉。 秋欣然背靠着假山,低头正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落在池塘边,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 忽然眼前一黑,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拖入了黑暗中。 手腕叫人拖住的那一刻,秋欣然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惊呼声却被捂在嘴里没有漏出分毫。 对方怕她挣扎,极有技巧地用四肢紧紧禁锢了她的动作,以至于将她拖进洞里的那一下如同风吹过草尖,假山下的这一幕还未来得及引起凉亭中人的注意,就已经湮没在了黑暗里。 假山下光线昏暗,她刚从亭子里下来时没注意到这里头有条小径同上面的凉亭连在一起,如同一个小小的洞穴。 本应当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洞里,现如今挤了两个人。 秋欣然的目光虽已渐渐适应了洞中黑暗的环境,但是由于空间太小,她在洞内依旧伸展不开手脚,也无法抬头看一眼对方的脸,只闻见对方的衣料上有淡淡的白檀香气味。 秋欣然抓住对方捂在她嘴上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身前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大约怕她惊叫,一时没有松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挣扎的模样,这才稍稍将手从她脸上移开。 秋欣然果然没叫,她像个刚从水里出来的人深吸了几口气,侧头看了眼假山外,郑元武站在凉亭的栏杆旁,地上投影出他负手而立的影子,就在她方才所在的那个位置。 上面又传来谈话声,是李晗如的:“我今日私下找你来,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她沉默片刻,方才咬牙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娶我?” 她这一问,莫说是亭中的郑元武,便是假山洞中的秋欣然都愣了一愣,她心中一凉,知道现在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上头的人发现自己在这儿了 郑元武未作声,过了许久才问:“公主这么多年未选驸马是因为我吗?” 李晗如眨眨眼,飞快否认:“不是。” 好像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本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的!如今找你问这个,也不过是气不过罢了。” 这倒确实很像李晗如会说出来的话。 郑元武轻轻笑起来:“那就好。” 李晗如冷眼看过来,并不放过他:“当年父皇有意将我指给你,你为什么不愿意?” 郑元武站在亭中看着她,露出个欲言又止的神态。 李晗如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又放缓了口气同他说:“我早已不喜欢你了,只想问个清楚罢了,你告诉我实话,我心里便放下了。” 郑元武听了,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将公主当做妹妹。” 李晗如却盯着他不愿接受这个说辞:“就没有其他理由了吗?” “没有了。” “我不信。” 李晗如负气道,“你不同我说真话,我就一辈子都要想着这个事情。” 郑元武失笑:“这就是真话。” 李晗如不作声,只吊着眼尾看着他。 男子无奈,想了片刻,才说:“因为公主是二皇子的妹妹。” 李晗如一顿,她对这个答案好似早有了心理准备。 于是抿着嘴又问:“那我问你,若母妃只有我一个女儿,你会愿意娶我吗?” 这一回,郑元武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公主有个哥哥是无法更改的事情。” 他性情温厚,记忆里几乎从未同人红过脸。 年少时,李晗如性情娇蛮,时常一不顺心便要耍脾气,便是李晗意也常同她吵架,只有郑元武从来都是忍让有加,就是她再不讲道理,也会宽厚地笑一笑不同她计较。 今日这样,怎么都不愿说一句软话,倒叫秋欣然有些惊讶。 果然李晗如闻言,立即红了眼眶,不过还硬捱着不愿叫他发现:“既然这样,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未娶亲?” “我回西南后便在军中磨砺,才耽搁了亲事。” 郑元武迟疑一番,又补充道,“其实来京之前,家中已在商量亲事,此次回去,或许不久便要定亲了。” “是哪家的姑娘?” “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是安江王长女,郑家镇守西南,若是两家结亲倒也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晗如原本逼问这句,也只想看看他是否只是搪塞的虚词,如今这般,便知道应当不是假话。 秋欣然站在亭下的假山中,听他又说:“愿公主也能早日觅得良缘,找到你的如意郎君。” 她轻轻叹一口气,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像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秋欣然轻轻扯一下他的衣角,对方一顿,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迟疑片刻后将头凑近了些。 听她严肃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侯爷,你踩着我脚了。” 忌偷听 忌偷听 夏修言一愣, 垂下眼发现果然脚尖压在了对方的鞋上,他微微往后挪了下步子, 月色落在脚边, 只见她雪白的鞋面上蹭了点灰扑扑的鞋印。 假山上头正是一出求不得的情爱痴缠,假山下头秋欣然低头盯着自己琳琅坊的绣娘手工出的鞋面上那点蹭上的鞋印子,有些心疼地又叹了口气, 像个不识人间情爱苦的方外人, 落在夏修言眼里忽然品出了点没心没肺的可恨来。 他眯着眼,抬脚又轻轻在她鞋面上踩了一下。 秋欣然一愣, 不可思议地抬眼看过来, 黑暗里看不清他神色, 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有光, 叫人莫名看出几分理直气壮。 若不是雪白的缎面上那个一清二楚的鞋印, 秋欣然简直要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抿着嘴, 不愿惊动上头的人,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过一会儿像是越想越气, 悄悄地抬起脚飞快地往他鞋面上也踩了一下, 又立即将脚收回去。 夏修言今天一双皂靴, 倒是留不下什么印记。 罪魁祸首难得壮着胆子当面报复, 这会儿倒是又怂了下去, 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几乎能将人气笑了。 夏修言瞥一眼她另一只干净的鞋面, 秋欣然立即察觉了他的意图, 隔着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双桃花眼极诚恳地看着他,嘴唇轻轻动了动, 吐出三个字来:“知错了。” 夏修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反握住她的手,秋欣然正发愣,忽然听见头上又是一阵脚步声,来人走到凉亭外见了亭中的情状,吓了一跳:“元武? 小七?” 秋欣然听出这是六皇子李晗风的声音,正奇怪他怎么也来了,紧接着就听他身后又是几道脚步声,似乎又来了两三个人。 “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回是李晗意的声音,看样子他们几个皇子原本正在一处,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来到这儿。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叫人撞见在凉亭独处,总是不妥。 郑元武上前一步,轻咳一声,正准备解释。 李晗意瞥了眼李晗如,面色忽然沉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郑元武见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二皇子不要多想,我同七公主没有什么。” “没什么你单独将她叫到这里? 你知道这两年外头那些话传的有多难听? 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叫人指指点点!” 郑元武一愣,他下意识去看站在一旁的李晗如,对他说的不明所以。 李晗如皱着眉头:“你发什么疯?” 李晗意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我说错什么了? 你是不是嫌外头传的还不够难听,他一回来你还敢往上凑,也不嫌丢人?” “二哥!” 李晗风见状慌忙拦住他,李晗意一时气恼,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悔,李晗如却冷笑一声:“我看是你不是怕我丢人,是嫌我给你丢人,今晚是我约他到这儿来的又怎么样?” “你!” 李晗意闻言大怒,他一步跨到李晗如面前,突然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李晗如猝不及防叫他一巴掌打得撇开了头。 其他人没料到他竟当真会对李晗如动手,一时间都惊在当场。 李晗意咬牙问她:“你在宫中叫父母兄长千娇万宠长大,就是为了在男人面前这么作践自己?” 李晗如半边脸肿起来,脑袋疼得“嗡嗡”响,咬着牙才没还手。 倒是一旁的郑元武上前握住了李晗意还举在半空中的手,眉头紧锁:“你做什么?” 李晗意本就在气头上,他打李晗如心里若说心里还有些后悔,冲着郑元武便当真是毫不留手,一把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又冲着李晗如道:“你当真是为了他这么多年不肯嫁人?” “不是!” 李晗如瞪着眼睛,上前一把推开他,将二人分开,“你是不是还嫌我不够丢人!” 她气得肩膀轻颤,虽是一副凛然之势,但眼中隐隐有水光,李晗意一愣,手劲松了一半。 李晗灵趁机上前拉住他的肩膀:“二哥今晚喝了不少,我先送你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同李晗风使了个眼色,李晗风见状也忙道:“我看也是,二哥一发酒疯就是如此,下回再不敢同他喝酒了。” 两人搭了台阶,一唱一和,亭中其他几个却没人顺着下来。 李晗灵手上用了些力气,强硬将他拉走:“走走走,在外头发疯传出去可不好听。 这儿有小六照看,你难道还想明天传点什么出去?” 李晗意挣动几下,都叫李晗灵压住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终于老实了。 他走前最后深深看一眼亭中的两人,警告意味颇重:“你看不上京中那些男人没关系,但你要是为了他,日后就别说是我李晗意的妹妹!” 他说完这句,终于甩袖离开。 劝走了一个李晗意,留下李晗风看着亭里的两人尴尬地挠挠脸,打着哈哈走近了几步,搭上郑元武的肩膀劝慰道:“元武别往心里去,二哥今晚这样也是事出有因。” 郑元武闻言终于看过来一眼,李晗风解释道:“这两年外头有些风言风语,都是关于小七” “六哥!” 李晗如蹙眉打断道。 李晗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一口气:“好吧好吧,不说了。 反正二哥也是心里憋着口气,你别跟他计较。” 他推了郑元武肩膀一下,又对李晗如说:“你就别出去了,我叫翠柳过来带你从后头走,等回去以后上点药。 二哥方才也是心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李晗如撇着头不说话,郑元武原本大概还想再说什么。 但见她始终侧脸对着自己,想必也是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的伤,迟疑一下,到底没再勉强,只低声道:“今晚是我不对,改日再跟公主道歉。” 李晗如紧抿着唇不言语,郑元武目光黯淡一下,转头对李晗风说:“走吧。” 秋欣然贴着假山的石壁,听上头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知道亭中这回应当是只剩下李晗如一个人,终于松了口气。 夏修言低头瞥一眼她这心虚的模样,故意凑近了附在她耳边问她:“这么怕被发现?” 他一手还握着她手腕,气息又吐在她耳廓上,惊得她背后一声冷汗,仰着头像只受惊的猫,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又叫身后的墙堵住了退路,只能半踮起脚尖,慌乱中竟一脚又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这一脚踩得可谓是实实在在,对面的人猛地一皱眉,轻抽了口气。 秋欣然吓了一跳,反握住他的手保持平衡,连忙道歉:“对不住,实在不是故意的” 她将脚从他鞋面上挪下来,踩在地上不小心打了个滑,发出点轻微的响动,夏修言一手牢牢拉住她,紧接着便听头顶的凉亭上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这一声,叫假山里的女子一瞬间僵住了身子,紧张地望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 夏修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周遭又静了片刻,便听上头又是一阵脚步声,亭中的人起身像要下来查看。 秋欣然心中一片绝望,正在这时,身旁的人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着外头走去。 秋欣然察觉了他的意图,下意识勾了下他的衣袖,紧张地瞧着他。 夏修言将衣袖扯回来,翘一下嘴角同她做了个口形又接着往外走。 秋欣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同自己说:“机灵点。” 李晗如站在凉亭边,正准备往下走。 忽然瞧见底下的假山里走出个高大的人影,矮着头从下面出来。 “是你?” 李晗如一愣,“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她侧一下头,目色古怪地朝他身后的假山看去。 夏修言站在假山的出口外,夜色下他身后一片黝黑,不等她看仔细,就见他缓步拾级而上,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有一会儿。” 男子坦坦荡荡地回答道,仿佛方才在下头听了一场壁角的人不是他。 夏修言个子高,李晗如原本站在亭子上头看他还不觉得,如今他走上来,垂着头看她,一下便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晗如皱眉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到了亭子的另一边,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秋欣然原本以为李晗如发现夏修言听见了她与郑元武的对话必然要暴怒,谁知她却并没有意料中的恼怒,只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亭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原本想去品冬院看看,不想你们过来了,只好来这儿暂避,也不是有意偷听。” 他语气略带歉然,李晗如听了自嘲般笑一声:“没什么,丢人多了,也不嫌这一桩。” 秋欣然偷偷猫着腰朝上走,见亭中二人一站一坐,从她的角度往上看,李晗如侧脸望着亭外,而男子站着的背影又正好能将她的身影挡住。 这是在大好的机会,她悄悄从假山出来,正想借此机会离开。 忽然听见夏修言问道:“你当真将梅雀送去吴朋房里了?” 李晗如冷笑道:“吴朋当年派人追去洛阳废了她师父一双弹琴的手,害他郁郁不得志,最后几年贫病交加。 为了报这个仇,她什么都愿意做。” 夏修言沉默片刻:“你觉得她今晚当真能够得手杀了吴朋?” “我本也没指望她能成功。” 李晗如嗤笑一声,“我不过想给吴朋一个教训,他当真死了,才是麻烦。” “吴朋不死,梅雀就要死。” 夏修言淡淡道,“一条人命换个教训,未免太不划算。” “是,”李晗如冷淡道,“无权无势的人赔上命也不过顶多是在仇人脸上挠出一道指甲印,但报仇这事,只为了一瞬间的痛快也是好的。” 她不痛不痒道:“七夕宫宴那回,是他在你酒里下的融梨香,算计了你我。 之后叫我二哥知道了,寻着由头在外面当街拿马鞭将他痛打一顿。 二哥回宫也领了重罚,还在外头留下个跋扈的恶名。 我去看他的时候,问他后不后悔? 他跟我说:想什么后不后悔,拿鞭子抽他的时候起码当真痛快。” 想到这儿,她轻轻翘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了。 “后来外头传我勾引郑元武不成,说我不知羞耻老大难嫁,想也知道都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今天他在这园子里摆席,一群人还得装得不知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心无芥蒂的样子。” 她讽刺地一笑,“只有没了顾虑的人才能拼着身家性命为了一时的痛快。 我是不行了,那个乐伶倒可以。 我助她得偿所愿,有何不可?” “梅雀要是今晚得手,你准备怎么收场?” 李晗如摇头:“吴朋酒里下了融梨香,她得手不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高傲又冷酷,一如她的出身以及宫闱中的一切对她所做出的教导。 亭中再度静了下来,站在亭中的男子,余光看了眼身后。 夜风穿过假山的石洞,带来一阵空荡的风声,原先站在那儿的人影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月光。 宜闹鬼 宜闹鬼 秋欣然快步往品冬院赶去, 到后来忍不住一路小跑起来。 辰时近巳,筵席将散。 客人已零零散散走了近半, 本就是私下的聚会, 也没什么规矩,小园里乐声不绝,还留在园中饮酒作乐的大约今晚是准备在这儿留宿了。 秋欣然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方才夏修言同李晗如的对话。 她有许多事情没听明白, 但又有许多事情好像都说得通了。 但她一时间没工夫去想那些,她只知道, 若是再晚一些, 梅雀恐怕就要死在这里。 梅雀住的品冬院今晚守卫松懈, 得益于上回来过一次, 秋欣然摸到这儿倒是没有花多少功夫。 她绕开守卫从后头进去, 见院内池塘边的小楼点着烛火, 里头隐隐传来一些动静,像是女子的挣扎声。 秋欣然心下一惊,猫着腰趴到窗边悄悄推开一道窗缝, 往里看去。 只见屋内一男一女, 正是吴朋同梅雀。 二人滚在地上扭打, 梅雀衣衫凌乱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吴朋则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地坐在她身上, 牢牢按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 他看模样已不太清醒, 应当是融梨香已经发挥了功效。 梅雀一手死死握着匕首想要挣扎,但是体力受限, 如何是他的对手, 二人僵持许久, 终于叫他将匕首夺去,扔在一旁。 匕首脱手之后, 发了狂的男子扬手猛地扇了身下女子几个耳光,梅雀叫这几掌扇得头晕眼花,再也没有力气抵抗。 吴朋见她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终于跌跌撞撞地从她身上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 接着扛沙袋似的,将人拉起来狠狠扔在床上。 秋欣然心急如焚,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情急之下在窗外喊了一声:“吴朋!” 站在床边的男人动作一滞,刚一场肉搏正是气血翻涌头昏眼花的时候,他摇摇脑袋疑心自己产生幻觉,略带犹疑地回过头。 这一回头,便瞧见窗边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后头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三更半夜乍然间见到这一幕,男人大骇,慌乱地后退半步,忍不住低头揉了揉眼睛。 秋欣然灵机一动,立即打散了头发,披到眼前来遮住大半张脸孔。 吴朋刚用过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这会儿看见外头一个女鬼似的人影,抬着手缓缓推开窗,从窗外爬进来,吓得惊叫一声,倒在床上。 这时,也不知是哪里吹来的冷风,秋欣然觉得颊边一道气流,屋里的烛火忽然间熄灭了。 屋里黑了个彻底,她怕惊动远处的守卫,慌忙手脚并用地爬进屋子,关上了窗。 床上的男人不住往后躲,颤着嗓子问:“你你是谁?” 秋欣然捏着嗓子,开口便是个哀怨的女声:“吴郎不记得我了?” 她路过床边,趁他不注意悄悄拿了个烛台藏在身后,缓缓朝着床铺走近。 吴朋面色惨白,张嘴正要高声喊人,秋欣然先一步堵在了他的床前,黑发之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朝他伸出五指,幽幽吐出一口冷气:“我是你的索命人啊”语调渗人,这种夜里几乎要叫人惊起一身白毛汗。 不等话音落下,她扬手在他眼前一挥,衣袖掠过,藏在背后的烛台还没来得及砸下去,床上的男人已经眼前一黑躺倒在床,竟是生生叫她吓了晕过去。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人方才打人时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这会儿以为半夜撞见了鬼,却吓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可见平日里没少做亏心事。 秋欣然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皱眉将手上的烛台往地上一扔,抓紧时间将躺在床上的女子扶了起来。 梅雀还在昏迷,屋里梨花的香气甚重。 这味道她已是第二次闻见,上回这气味叫她脑子发晕,这一回却只叫她觉得腻得作呕。 一想到当初就是他在夏修言酒里下的药,秋欣然不解气似的在昏过去的男人身上又用力踢了一脚,这才架着梅雀悄悄推门离开。 她走不久,外头的房檐上跳下一个黑衣男人。 他戴着一张银质面具悄无声影地潜入屋子,瞧着昏倒在床上的男人,似是想起了方才在这屋里扮鬼吓人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手脚利落的处理了屋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快结束时,躺在床上的人轻哼一声,似有转醒的迹象。 他转过身,从腰间取了点药粉,在他脸上一拂而过,床上的男人瞬间又没了声息,这回彻底失去了意识。 秋欣然架着梅雀走到院里,没一段路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梅雀渐渐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背上,大吃一惊立即挣扎起来。 秋欣然正好没力气拉她,一松手由着她倒在了园中的灌木丛后。 梅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终于觉出几分眼熟:“你是定北侯府上的那个道士?” 秋欣然跟着钻进了灌木,没空同她打哑谜,单刀直入地问她:“你知道哪条路能绕去后门?” 梅雀像没听见,自顾问她:“是侯爷让你来的? 吴朋怎么样了?” 秋欣然想了想,挑了个问题回答:“吴朋死了,我来带你出去。” 梅雀闻言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冷冷道:“你骗我,吴朋没死。” 秋欣然叹一口气:“不错,他没死。 而且就算你今晚死在这儿,他也不会死,还会活的好好的。” 梅雀目光一黯,又抬起头咬牙道:“那我也要一试。” “你试了,没成功。” 秋欣然今晚一场奔波见她还要去送死,语气也不耐烦起来,“你想替余音报仇?” 梅雀没想到她知道余音,一时看她的目光带了些惊疑:“你到底是谁?” 秋欣然冷笑一声:“余音跟你师徒一场,你就是这么拿命报答他的?” “你知道什么,过了今晚我再不会有这种机会。” 梅雀撇开头,咬着嘴唇道,“何况今晚刺杀不成,我跟你离开也是死。”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秋欣然冷眼道,“你不是要报答余音的救命之恩? 你也欠我一条命,先把欠我的还了,你再去死。” 仲春夜里闷热,池塘边的草丛中有微弱的蛙声。 远处把守院门的守卫,似乎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听见了一点响动。 他转头朝着身后的小院看去,隔着池塘和茂盛的草木,只见远处的白墙上一株爬山虎探出枝丫在风中摇曳,除此之外,院中风平浪静。 他回过头,双手抱臂又靠着墙百无聊赖地抬头数起天上的星星。 长着爬山虎的白墙下,坐在地上的女子揉揉摔在地上的手肘,疼得龇牙咧嘴。 梅雀这会儿倒不怀疑她是定北侯派来救她的人了,毕竟这身手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侯府出来的。 秋欣然矮着身子站起来,同身旁的女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梅雀抿一下嘴唇,带着她悄悄往北边的小门走去。 园中的酒宴散的差不多,若是打算在园中留宿的,多半还在东边拼酒;准备回去的,这会儿也都往正门走,此时北边的角落倒是格外僻静。 二人沿着小径一路顺利走到北边的小门,到门边却听见外头竟有说话声。 秋欣然悄悄推开一道门缝,探头望出去,发现小门后是一条短短的巷子,巷口停着一辆马车,有几个人影站在马车旁边,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在凉亭中的李晗如。 李晗如脸上有伤,为了避开众人才从后门离开。 但没想到这么巧竟正好撞见了,若是叫她在这儿看见了梅雀,可是大事不好。 秋欣然心中有些着急,站在李晗如身旁的女子这时恰巧转过身,目光不经意间看过来。 秋欣然认出那是韩令,对方也瞧见了她,明显一愣。 秋欣然没想到会凑巧叫她看见,心中也是一紧,但事到如今,没有其他法子补救。 她镇定神色,干脆直接从门后走出来,远远同巷口的人摆摆手,又恳求似的双手合十同她拜了一下,模样可怜兮兮的。 韩令觉得奇怪,但见她这样又忍不住抿嘴差点笑起来。 李晗如注意到她的目光,下意识正要回头看看身后。 秋欣然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听韩令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公主!” 李晗如叫她吓了一跳,目露责怪:“你做什么?” 韩令神色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我我看那辆马车是不是您的?” 听她这样说,李晗如果真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 秋欣然趁机叫身后的女子从门里出来,又听不远处的巷子口,韩令柔声道歉:“我看错了,正好哥哥还没出来,我在这儿陪公主再等一会儿吧。” 李晗如觉得这位韩尚书的千金今日当真是一惊一乍,韩令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巷子口,正瞧见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 秋欣然带着梅雀一路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直到离芳池园有些路程,才放慢了脚步,开始有功夫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把她带去哪儿呢? 何记饭馆肯定是不成的,楼上多出一个人,每天吃饭的客人来来往往,很快就会走漏风声。 也不能找周显已或者原舟帮忙,免得连累他们 梅雀像是也看出了她的为难,突然冷冷道:“你不必管我,接下去怎么样,我自己会想办法。” 秋欣然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扔下你的。” 她这语气像在哄小孩,梅雀神色一僵,哼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管了?” 秋欣然不同她计较:“同我说说余音的事情吧,他怎么死的? 你又为什么会到芳池园?” 说起这个,梅雀倒想起来,警惕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早年同你师父相识,他当年在醉春楼听你唱了一曲杨柳词买下你,后来他带你离开长安,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见她说得这样详尽,梅雀收起了些许对她的戒心,又问:“你今天救我是因为我师父?” 秋欣然点点头,梅雀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一些。 她想了想,才低声说:“师父带我离开长安不久,因为得罪吴朋,叫他的人废了一双弹琴的手。 乐坊念旧情,没有立即将我们赶出去,留我们在坊里干些杂活混口饭吃。 我那时候年纪小,最难的那几年,师父也没想过丢下我,依然教我弹琴唱曲。 但因为那次,他身上落了病,整日咳嗽,夜里也睡不好,这么过了六年还是病逝了。” 梅雀咬着嘴唇,轻声道:“若是没有遇见我,他最后几年不该过成这样。” 秋欣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这个女子的命途已足够坎坷,若当真要说起来,余音会招惹上吴朋也该是因为她。 “那你后来又怎么会去了芳池园?” “我后来在乐坊开始给客人唱曲,兰娘相中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去芳池园唱曲。 师父起先不肯答应,后来兰娘找他谈了一个下午,师父就答应了。” “兰娘?” 秋欣然皱眉,“他们谈了什么?” “不知道,师父没说。” 梅雀摇头,“他只说兰娘会照看我,要我别想着找吴朋报仇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今晚为何还要去刺杀吴朋?” “若是没有机会我自然也就死了这条心,”梅雀咬牙道,“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若是错过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秋欣然沉默片刻:“今晚要是成功了,你打算怎么办?” 梅雀自嘲似的一笑:“成不成功,我都没有以后了。” 秋欣然不知要怎么劝她,二人沉默地走在路边,过了许久才听她开口道:“你年纪尚小,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话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她不是出家人,自己在这世间都还尚有许多不明白,没有资格劝人放下仇怨。 宜同骑 宜同骑 正当二人沉默间, 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从后头一路驶来, 在二人身旁缓缓停下。 秋欣然一愣, 下意识往梅雀身前挡了一下,就看见车帘叫人掀开,里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夏修言坐在车里,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问候一句:“深夜游街,道长好兴致。” 秋欣然摸不准他的意思, 一时没接话。 夏修言于是又看一眼她身后的人, 梅雀模样看上去十分狼狈, 两边脸肿着, 发髻凌乱, 衣衫也被扯破了。 面对男子的目光, 她有些难堪的别过头,却听他问:“姑娘要不要去我府上换身衣裳?” 梅雀一愣,迟疑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 像是询问她的意见。 秋欣然也没想到夏修言会忽然提出这个提议, 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冲她点一点头。 梅雀抿一下嘴唇, 同夏修言微微福身绕到马车后。 驾车的是上回秋欣然在官邸见过的赵戎, 等夏修言下车后他也跟着跳下车, 秋欣然见他将原本驾车的三架马儿卸下一批,又从车后取出马鞍脚踏装上, 将马牵过来交给夏修言, 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一切办妥, 驾车人甩了下马鞭重新驾着马车走了,留下她跟夏修言两个站在路边, 这才回过神道:“侯爷打算自己骑马回去?” 牵着马的男人瞥她一眼:“道长想我不骑马走着送你回去?” 秋欣然眨眨眼,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吓了一跳,忙推辞道:“侯爷不必如此,我可自行回去。” 男子踩着马镫眨眼间已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同她伸手过来:“长安巡防虽严,但道长若真出了事,明早京兆府第一个要找的便是我。” 呸呸呸,大半夜的说这些不吉利的干什么。 秋欣然心中腹诽,见他朝自己伸着手迟迟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到底败下阵来将手放了上去。 马上的人目光中一丝笑意一闪而过,紧接着手上用力,就将人拉到了马上。 秋欣然骑术不精,又是头一回与人共骑,刚一上马就显得十分紧张。 还未坐稳,下意识就想弯腰抱住马脖子。 坐在她身后的人拉着缰绳,一手在她腰上轻轻揽了一下,叫她坐正:“别动,摔不下去。” 这一声像在耳边似的,秋欣然瞬间僵直了脊背,一动不敢动。 夏修言收回了揽着她侧腰的手,重新握住缰绳轻轻抖了抖,二人身下的马儿便缓缓迈开步子,朝前走了起来。 秋欣然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清清喉咙开口问道:“侯爷怎么不坐马车回去?” 夏修言淡淡道:“梅雀衣衫不整,我在车里,她不免难堪。” 秋欣然一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才想起他世家出身,在礼节上受过良好的教养,但是能对乐坊女子也做到一视同仁,已远胜寻常权贵许多。 她心中有些感慨,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放松了些,微微笑道:“侯爷知礼守节,不但将马车让给梅雀,还捎带骑马送我,实在叫人感动。” 夏修言闻言轻笑一下,未应声。 夜里街道寂静无声,沿街店铺挂着灯笼,给空旷的街道笼上一层昏黄的光。 马儿闲步在石板道上,马蹄声清晰可闻。 正是仲春,夜风吹在脸上一阵暖意,夏修言察觉到坐在身前的人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低头去看,见她抓着缰绳的手背上几道抓痕,皮肤微微泛红。 “你这是叫野猫挠的?”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问。 秋欣然怔怔,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于是不大好意思地开口道:“我碰上飞絮皮肤就要见红,在山里待得久了,差点忘了每年这个时候正是长安漫天飞絮的时节。” 她想到这儿,随口问道,“西北可有这东西?” 夏修言稍稍迟疑,过了片刻才回答道:“没有。” “那当真不错,”秋欣然神色间一丝艳羡,“我十年前刚来长安就碰上飞絮时节,心里后悔得紧。 又收到去了边塞的同门来信,说西北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与寻常所见大不一样,为自己没能同去很是惋惜了一阵。” “你原本要去西北?” “不错,可惜我师父说我性子跳脱,该好好打磨一番,这才着我来长安,将我托付给了老师。” 她说到这儿又突发奇想,“不过我若是当初去了西北,大概就会晚三年才会遇着侯爷。” 夏修言却淡淡道:“你当初若是去了西北,或许一辈子都遇不着我。” 秋欣然噎了一下,想起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一卦,他或许现在还在长安,可不是一辈子都遇不着他吗,不由讪讪:“可见缘之一字,果真玄之又玄。” 夏修言闻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竟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与道长确有几分缘分。” 这话题有些危险,秋欣然忙顾左右而言他:“侯爷带梅雀回去之后可有什么安排?” “为何这么问?” “今晚有下人传讯,说梅雀请我去品冬院一见,难道不是侯爷故意安排的?” “何以见得?” “我猜侯爷今晚遣人传讯要我去品冬院,是认定我撞破吴朋行事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带梅雀逃出来。 结果中途出了些岔子,于是又在凉亭同七公主说那些话故意叫我听见,等我将她带出来,你又刚巧坐车到这儿接她回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欣然摇摇头,收敛神色,语气也认真起来:“我不知道,不过无论因为什么,梅雀年纪尚小,希望侯爷能够放过她。” 夏修言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你觉得今晚是我设计梅雀去找吴朋?” “七公主不会注意到一个乐伶的来历,她要报复吴朋,也不会用这么曲折的法子。” 梅雀说是兰蕙去找余音将她带回了芳池园,她那时就猜这恐怕是夏修言授意。 梅雀在湖心亭中唱的那出戏是吴朋过目点头的,吴朋酒里下药是七公主安排人准备的,梅雀无故失踪是秋欣然带她离开的,再往深处调查,今晚设宴也是吴朋自己的主意,虽说设宴的名目是为了恭贺定北侯乔迁和郑世子回京,可那吴家的宅子也是她看的风水选的府邸,不会有人想到这些和定北侯有关。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哪? 或许因为这些人都曾得罪过他,又或许夏修言想要对付的本就不止这些。 二人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何记饭馆外。 秋欣然从马上下来,站在台阶上面对着坐在马上的男子,见他神色冷若冰霜,坐在马上望着自己:“你既然这样想,为什么又会眼看着我带走梅雀?” “因为”秋欣然迟疑一下,过了片刻才抬头看他,“在我心里,侯爷和七公主还是不一样的。” 她原先以为是李晗如安排的这一切时,并未觉得如何;但当她想到背后的主使或是夏修言时,却感觉到了失望。 她忍不住想起那个曾说过“金银玉器再好也不过死物,如何能同人命相比”的少年,那样的少年人实在不该变成一个会将人命当做筹码来算计的冷酷模样。 夏修言心中五味杂陈,一双凤眸盯着阶前的女子心中几股情绪交错起伏,捏着缰绳的指骨“咯噔”一声。 只觉得眼前的人一句话叫他心如寒冰,正起恼意,下一句话又如春风化雨,叫他恨也不是,喜也不是,偏她还一脸正直无辜,弯腰朝着自己拱手道:“我劝不了梅雀放弃替余音报仇,更不会劝侯爷放下仇怨。 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蝼蚁之怒,却如飞蛾扑火,最后只会伤及己身。 侯爷也有过任人摆布,无能为力的时候。 以己度人,望您能念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放过她。” 她说完久久不曾起身。 四周悄然无声,夜色中二人一马,安静许久。 夏修言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带着凉意:“你说了这么多,只求我放过她?” “是。” “那你自己哪?” 他这话倒像是默认了她前面的猜测。 秋欣然身子一僵,还没出声,马上的人又说:“你既然觉得我这次回京是来讨要旧债,你接下去又打算怎么办?” 夏修言勒马在原地打了个转,调转方向。 今晚像是一场被人安排好的把戏,假山下的掩护,共骑时片刻的安宁,都是一场幻象。 当她出声喊停,点破这心照不宣的表面和平以后,这些幻象便彻底消失了。 夏修言还是那个坐在马上高高在上的定北侯,他带着更为锋利的獠牙回到了长安,他不再是失群的幼狼被人桎梏在此,很快就将向着曾经伤害过他的仇敌讨要旧账。 而秋欣然哪? 她大约也在他的旧账簿上。 “你要是真为了七年前那一卦而始终忌惮着我,今晚根本不敢同我说这些话。” 夏修言冷冷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自我回京,你多番避让,究竟是因为当真怕我来找你秋后算账,还是故意想叫人以为你万分心虚,好坐实了罪名叫我将那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秋欣然心中一跳,听耳边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马上的人留下一句:“来日方长,道长好自为之。” 到底还是瞒不过他。 秋欣然听他马蹄远去的声音,放下手摸摸鼻子苦笑一声,没想到她在长安三年,到最后能一眼看透彼此的那人竟是夏修言。 第二天中午用饭的时候,何秀儿一脸神神秘秘地同她分享了今早街头巷尾都传开了的大消息芳池园的梅雀姑娘失踪了。 秋欣然勉力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怎么回事?” “那就不知道了。 昨晚芳池园被人包下招待贵客,也是今早才传出消息,原来这贵客就是吴家的吴大公子。 梅姑娘昨晚扶着喝多了的吴公子回房休息,今早起来,下人前去伺候洗漱,进屋就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像是何人打斗过,地上还有一点血迹,不过吴公子躺在床上安然无恙,就是梅雀姑娘凭空消失了。” 何秀儿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哪? 现在街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芳池园本就没有梅雀这个人,她其实是女鬼来世间了结心愿的,如今心愿了了便转世去了。 还有说是吴公子杀了梅姑娘,又叫下人偷偷将尸体处理了,所以才遍寻不到” 秋欣然道:“或许只是她自己离开了。” “是有可能,不过这就太没意思啦。” 何秀儿皱着眉,“再说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一个人又能走到哪里去?” 世人总爱离奇的故事,越是接近真相的事情,越叫人不愿相信。 秋欣然摇摇头,在心中叹一口气。 凭这一点,看样子夏修言昨晚的目的已是达到了。 毕竟相府公子半夜遇鬼、乐坊伶人凭空消失,放在一起实在叫人侧目,这事恐怕还要在城中热议许久。 宜偶遇 宜偶遇 又过几天, 依然没有梅雀的下落,外头的传言喧嚣直上, 这事情几乎成了市井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这时, 朝中有人递上一份弹劾吴广达的奏折,奏折中提到他多年来三番五次纵容亲子强抢民女,仗势欺人, 引得城中怨声载道。 这是雪崩前第一片落下的雪花,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会同以往一样,被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时, 后续几日又不断有人上奏, 要求严查吴朋, 其中更有提到他吞并良田, 纵马行凶的弹劾。 这动静终于不能再叫人睁一只眼闭一眼, 宣德帝在朝上不轻不重地过问了一句, 命大理寺调查详情。 圣上下令时,众朝臣纷纷以余光窥测左相的神色,吴广达站在队伍最前头弯腰低头, 从背影并看不出什么, 但经过这些天的种种事迹, 凡一个在朝中为官已有些年限的官员都已经开始意识到, 这背后是一出有计划的行动, 朝廷或许再过不久就要开始变天了。 赵戎到官邸时,屋里的男子正靠在水榭旁喂鱼, 高旸同贺中坐在一旁, 屋里静悄悄的, 叫人错以为还在琓州定北侯府的时候。 贺中喝了口高旸递给他的茶,不大得劲地咂咂嘴:“这茶就是不如酒来的痛快, 喝下去嘴里淡出鸟了。” 高旸不理会他的抱怨,等赵戎也盘腿在炉边坐下以后,也替他斟了一杯。 “外头怎么样了?” 夏修言回过头,捞了把鱼食,丢给池中的聚在一起的鱼儿随口问道。 高旸答道:“吴朋这些年干得混账事不少,都不必大理寺细访就能查出一堆。 就在今天早上,大理寺已派人将吴朋带回去收押审讯了。” 贺中闻言乐了:“呦,吴广达就这么眼看着他亲儿子被人带走,也没吭声?” “带走审讯而已,又不是定案。” 高旸不以为然,“吴家这两年树大招风,圣上也是想借此敲打一番,不会将他如何。” 贺中泄气:“这么说来都是白忙活?” 高旸笑着摇头:“也不尽然,风起青萍之末,大风将至了。” “受不了你们这群人说话绉绉的样子。” 贺中小声嘀咕一句,又转头去问赵戎,“不过这一回吴朋怎么这么老实?” 赵戎道:“他那天用了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醒,大约当真以为梅雀被他打死了。 再加上那天秋姑娘扮鬼爬窗进屋,恐怕也将他吓得不轻,外头风言风语这么多,我看他自己都要信了女鬼索命的说法。” 想起那晚打散了头发的小道士,笨手笨脚地攀着窗沿爬进屋的模样,男子面具之下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倒是水榭边喂鱼的男子,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神色更淡了:“宫里可有消息?” 赵戎扶着腿答道:“前几日有人去大业坊暗查,应当是大皇子的人。 这会儿也该知道了梅雀的身份,恐怕正如惊弓之鸟当真以为那天的事情是冲他去的。 这样一来,无论他以为那天的事情是否与吴朋有关,在找到梅雀之前,都必然不愿轻易掺和到这次的事情里去。” “听说这两天又有几封弹劾吴广达的奏折呈上去了,这可不是我们安排的。 看样子这小老儿平日里一副人人巴结的得势样,暗地里可没少遭人恨。 这才敲了锣鼓,就有不少看热闹地想跟着推墙了。” 贺中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侯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等。” “等什么?” “吴广达不是个蠢货,要现在还想不明白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立即死了也不冤枉。” 夏修言冷笑一声,“我已入局,接下来就看他要如何接招了。” 他起身拂去了手上沾到的细末,站起来往屋外走:“去见见兰蕙吧,这一天她也等了许久。” 等他身影消失在屋内,高旸也拍手站起来,贺中拉了下他的衣摆,古怪地问:“侯爷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 按理说一切顺利,我怎么也不见他高兴。” 连贺中这么个大老粗都看出来了,看来那天在芳池园果真是出了什么事。 高旸转头去看赵戎。 戴面具的男人见他二人都看过来,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清明那天,秋欣然独自一人去了青龙寺。 寺中香客不多,负责接待的僧人领她去了办事堂:“这东西施主在寺中寄存许久,今年可是还不准备带走?” “有劳寺里。” “哪里的话,施主年年寄香火钱过来,这些也是理所应当。” 僧人笑一笑,领她从办事堂出来,递给她一把黄铜钥匙:“施主什么时候想取,可拿着这个来寺里。” 秋欣然接过钥匙同他道谢,临走前又忍不住问:“这两年可有人来看过?” “不曾,”僧人有些奇怪,“施主是在等什么人来吗?” 秋欣然摇摇头,神色不知是惋惜还是释然:“随口一问罢了,小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出来时候还早,她又往后山的安神堂走去,那儿是寺中供香客摆放牌位的地方。 她沿着寺中小径过了一道月亮门,到一处种满松柏的庭院,此地十分僻静,若非拜祭亲友,平时不会有香客涉足。 这时天上忽然下起小雨,起先还只如牛毛一般,渐渐竟大起来。 行至半道,只好先随意走进一间佛堂避雨。 这儿里安神堂不远,也是供奉着灵位的灵堂,不过屋里头落满了灰,里头放的多是些无人领走的无主牌位。 出乎意料的是,这屋里还站着一个青灰色布袍的男人,听见动静转过头,见到抖着雨水进屋的女子,微微一愣。 他脸上带着半张银质面具,秋欣然想起先前在夏修言的官邸见过他一次,芳池园那晚也是他赶车送梅雀离开,怔忪片刻后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赵将军?” 赵戎似乎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片刻之后微微笑起来:“秋姑娘还记得我?” 秋欣然便也笑一笑:“我们这种替人看相讨生活的,不记得人可怎么好?” 她说着随意环顾一圈佛堂,随口道:“将军来寺里上香?” “有亲人的牌位放在寺里。” 秋欣然有些意外:“您是长安人?” 赵戎点头:“年少时在长安住过。” “那怎么又会去琓州?” “家中亲人过世,才去的琓州。” 秋欣然同他关系不近,问到这儿就不好再往下问了,于是说:“赵将军年纪轻轻能够投身从戎,令人敬佩。” 她说完这句话,见对方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闪现出一点笑意,有些莫名,又听他问:“姑娘今日来寺里又是为何?” “有位故人的牌位寄放在这儿。” 她想到这儿,又忍不住迟疑着开口道,“梅雀姑娘如今” “侯爷将她安排在一处安全的地方,姑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 赵戎显然不是个话多的,两个不甚相熟的人同处一室只能一起沉默看着屋外的雨幕。 秋欣然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把雨伞,心不在焉地想他既然有伞怎么也跟她一块困在这里,可是在等什么? 正这样想,不一会儿又有人打伞走进佛堂,等到了屋檐下,对方将伞面合上,露出一张清秀脸庞,竟是芳池园的兰蕙姑娘。 她手上挎着一个竹篮,里头放着香花蜡烛,似乎也是来寺里祭拜的。 兰蕙收了伞见佛堂里站着的秋欣然脸上也露出一丝错愕,下意识转头去看一旁的赵戎。 秋欣然一下醒悟过来:这就是他要等的人了。 三人在这屋里面面相觑,秋欣然心中尴尬,虽不知他二人为何约在这僻静无人处,但她此刻在这儿着实显得有些碍眼。 好在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又变成了一开始的毛毛细雨。 她清咳一声,振一振衣摆往台阶前走了两步,打算将这佛堂留给那两人,自己淋一小段走到前头的佛殿去。 另外两个也看出了她的打算,兰蕙并未出声,倒是赵戎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秋欣然回过头,见他将原本放在手边的雨伞递过来:“外头下雨,姑娘若不嫌弃,可用我这把伞。” 这位赵将军瞧着冷淡的模样,没想到人倒是还挺热心。 秋欣然心中感慨,但一想到一借一还难免又要去趟定北侯府,还是出声婉拒:“多谢好意,几步路罢了,也不妨事。” 对面的人听了依旧伸着手,没有退让的意思。 秋欣然有些尴尬,好在兰蕙见状,忙主动提议:“姑娘不如用我这把。” 她显然瞧出了对方的顾虑,微笑道,“我住芳池园,姑娘若不方便过来,找人跑一趟即可。” 秋欣然瞧着外头的雨势,心中有些意动:“姑娘的伞借了我,自己怎么办?” 兰蕙笑了笑:“这雨下不长久,我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走也是一样。” “那就谢过姑娘好意。” 秋欣然伸手从她手里接过伞,再去看一旁的男人,见他这回总算将伞收回去,便也冲他笑一笑。 出门前,她无意间瞥见了男子身后供奉的牌位,才发现那上头竟是空白,什么都没有写。 她愣一下,未说什么转身走出了佛堂。 秋欣然打着伞去了一趟安神堂,等从里头出来,雨已渐渐停了,打伞走在路上,听见雨打松林的声音,淅淅沥沥甚是清净。 行到半途,她想一想还是折回了方才的庭院,打算将伞还了免得改日还要再跑一趟。 回到方才的院子,果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正庆幸二人还未离开,忽而听里头的女子说:“章家的女儿总不能一直这样躲躲藏藏的。” 秋欣然脚步一顿,过了片刻才听里头又传来赵戎的声音:“这么多年留你独自在这儿,已是委屈了你。” “谁不委屈,哥哥在边塞出生入死,回京后也无法以真面目示人,难道就不算委屈吗?” 女子温声道,“只要此番事成,能替章家洗清冤屈,过去所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就是赔上这条命,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赵戎皱着眉打断她:“胡说什么,章家的冤屈再重,也及不上你的命重要。” 兰蕙笑起来,她叹一口气:“是,你我都要好好活着” 秋欣然听到这儿悄悄从院中退了出来,天空渐渐放晴,屋檐上有雨滴落在台阶上,她打着伞往山门走去,翠滴的松针下一朵雪白的兰花在伞面上悄然绽放。 忌饮茶 忌饮茶 青龙寺回来不久, 吴朋的案子似乎有了进展。 没几日一队官兵查封了芳池园,楼中众人都被官府带走问话, 隐约传出流言, 说是压根没有什么女鬼作祟的事情,这一回吴家公子恐怕是叫园里的姑娘给设计了。 过两日,周显已来何记饭馆秋欣然忍不住同他打探此事。 对方沉吟片刻, 凑近了同她低声道:“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 我倒是能同你说上几句,不过你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秋欣然忙也凑近了些保证:“我必定不往外说。” 周显已得了她的保证, 这才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芳池园背后真正的主事是谁?” 秋欣然一琢磨, 小声问:“兰蕙?” 周显已一愣, 瞪着眼睛看她, 见她无辜地瞧着自己, 又问:“那你知道兰蕙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前羽林军统领章永的女儿章卉?” 周显已一下坐直了身子, 气呼呼道:“你都知道,你问我什么?”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又忍不住凑近了问, “此事朝中都还没几个人知道, 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秋欣然叫他这反应逗乐了, 眯着眼笑:“天机不可泄露。” 周显已将信将疑地瞥她一眼, 撇撇嘴继续说:“钱主簿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查出了章卉的身份。 他大约还想着去同左相邀功,结果没想到章卉当庭就认了, 还直接当堂呈上诉纸为章家喊冤, 还说自己手上有当年章永被人陷害的证据。 当年夏世子行宫被绑本就是桩大案, 何况里头还牵扯到了迖越人,兹事体大, 大理寺不敢隐瞒立即呈报上去。 原本是个乐伶失踪案,这会儿又牵扯出了羽林军旧案,连圣上都惊动了,下令刑部、御史台协同办案。 为这事我已住在官舍几日没有回家。” 他说完叹一口气。 秋欣然沉默片刻忽然道:“显已还记得一年秋,谈及章大人的案子,我曾说你性情刚直,日后出仕或许能当个秋官,替忠良替百姓发声。” 周显已显然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微微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就是因为你那番话,那天之后我才动了做秋官的念头。” “那天你说日后若是出仕,必定不叫我失望。” 周显已像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怔怔地看她。 只见秋欣然笑了一笑:“到今日,此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相信显已不会叫我失望。” 望着眼前女子温和如水的目光,周显已心中一热,他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捏了下拳头,也笑起来:“京中传言欣然一卦不错,我必不能叫你在我这儿砸了招牌。” 芳池园查封不久,兰蕙即是章卉的消息也在朝中不胫而走。 她在长安几年,接触许多朝廷要员,手中拿到了一些证据,证明当年指证章永亏空账簿、勾结迖越人的罪名蹊跷,且直指羽林军内部贪污腐败,党同伐异。 十年前的饷银亏空一事,似乎另有隐情。 章家旧案被重新翻了出来,此案的矛头直指现任羽林军统领韦镒。 宣德帝在朝会上听大理寺呈报案情,转头去问站在殿上的定北侯:“听闻修言回京后也与此女相识?” 身穿朝服的年轻侯爵站直身子,沉吟片刻之后,谨慎回禀:“确有此事,当年章家事发是因为臣行宫被掳,想来自臣入京之后,她几番接近是想借此打探当年的事情。” 兰蕙这几年接触不少京中与此事有关的要员,主动接触夏修言倒也不足为奇。 宣德帝于是又问:“既然如此,关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夏修言谏言:“臣在北地驻兵多年,不通朝中政务。 但若是寻常贪腐便罢了,如果牵扯到外敌,臣以为还需慎重。” 宣德帝点一点头:“既然如此,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刑部协同重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章永获罪之后,羽林军统帅韦镒是左相一手扶持。 如今章永案被翻出来,韦镒首当其冲牵涉其中,下朝之后,左右传言左相离开宫门时,脸色铁青,步履如飞。 朝中风云已起,势力的天平开始发生微妙的倾斜,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哪? 是从吴朋入狱开始? 还是从定北侯回京开始? 不知怎么回事,秋欣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忙碌起来,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无所事事。 市井日子十分太平,原舟忙里偷闲来看她一回,自打上回落水后,二人似乎已经许久不见。 这回碰面,只见他眼下青黑,神色倦怠,像是已有几日没有好睡。 “司天监忙成这样?” 原舟摇摇头:“近来朝中事多,想来你也听到一些风声。 圣上这两年有拟定东宫的意思,师父要我提醒你,若是得圣上传召,切记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去。” “老师觉得圣上会找我去算命数?” “圣上笃信鬼神,若当真找你去,虽不一定当真听你相卦,但无论你说什么,于你都是一桩麻烦。” 这种有关东宫的辛密原是不应当对外透露的,秋欣然看他一眼:“这话对我说过一次也就算了,千万别同其他人提起。” 原舟闻言笑了一下:“这我自然知道。” 他有些感慨似的:“当年还在宫里的时候,这话总是我对你说,没想到有一天倒是你反过来提醒我。” “我看你就是自己憋不住话,才跑来这儿说给我听。” 秋欣然替他倒一杯水, “师父师伯总觉得你比我老实,其实你都是心里憋着坏,就想我带你干点什么出格的事。” 原舟失笑:“这可冤枉,论出格我拍马也及不上你,就说七年前定北侯那一次”他话说一半自觉失言,倒是秋欣然不以为意。 原舟打量着她的神色,还是禁不住好奇道:“当年你跟师父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 那时候也就算了,现在你同侯爷解释一下,未必不能解了这个过节。” 秋欣然摇头:“他少年时被带到长安,宫里人当面称他一声世子,心里都清楚他来这儿是怎么回事。 他性情内敛,心思又重,那几年对他来说不是一段好回忆,要是再知道琓州之困时,圣上曾对他起过杀心” 原舟一惊:“你怕他与圣上反目,生了反心?” 以夏修言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倒确实不是全无可能,他想到这一节,心中也有些惴惴:“可你不说,他就察觉不到了吗?” “圣上对他不是没有一点舅侄的情分,当年那种情况,若下定决心要除去他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敢算那一卦,也是赌圣上对他的还有几分犹豫在。” 秋欣然垂着眼,“此事系于我一人身上最好,免得再旁生什么枝节。” 她说完这句,二人半晌无话。 秋欣然平日里看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种时候却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沉静来。 原舟打量着她,最后面色古怪地憋出一句:“你连这话都敢说,还敢说我议论东宫?” 议论圣上确实比议论东宫的罪名大得多,秋欣然不禁失笑:“那你说说东宫吧,免得只有我落了个话柄在你手里。” “东宫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舟皱着眉在心里转了一圈念头,“你猜是谁?” “论出身,自然是三皇子和六皇子最有资格,但恐怕朝中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呼声也不小。” 原舟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推测:“自从定北侯回京,圣上对他荣宠有加似乎已经胜过左相,我看应当也有借势打压淑妃母家势力的考虑在里头。” 两相制衡,帝王之术,无论何人入了局中,皆为棋子。 秋欣然望着正东边看不见的皇城,感叹一般低声道:“左相不是只会被动挨打的人,他应当很快就该做些什么了。” 原舟走后,秋欣然心中总有些不安,近午驱车去了芳池园。 前几日还是笙歌鼎沸的清雅宅院,大门上已经被贴上封条。 每个路过此处的人都忍不住朝着里头多看一眼,似乎想透过砖墙的缝隙窥伺到白墙后的秘密。 秋欣然方下车就瞧见正门口站了个红衣的身影有些眼熟,正想着就见那人转过身来,远远的也一眼看见了她,皱着眉似乎正在心中回忆二人在哪儿见过。 秋欣然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等走到近前又停住了上下打量她两眼,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性子同高旸真是天差地别,秋欣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好脾气地回答道:“不久前在定北侯所住的官邸确实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她这样说,高玥立即就想了起来,那一回她拿鞭子甩人,差一点伤着了站在一旁的一个女道士,叫哥哥罚了在府里闭门思过,也是今日方才解了门禁。 想到这儿,不由悻悻:“上回不好意思,我那一鞭不是冲你去的。” 秋欣然没想到她会主动道歉,可见不是个坏心眼的姑娘,心中对她倒是有些改观:“高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儿?” 说到这个,高玥脸色有些不自然,别别扭扭地回答道:“我第一回来长安,前几日又在家闭门思过,今天出来逛逛。” 秋欣然看一眼她身后芳池园的牌匾心中了然:“高姑娘上回那一鞭是冲着兰蕙姑娘去的?” 高玥瞪她一眼,有些恼羞成怒:“你” “若不嫌弃,我替姑娘算一卦吧。” 等坐到芳池园对面的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时,高玥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地跟着眼前的人来了这儿。 只见对面的人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桌面上,同她示意:“姑娘想问什么?” 高玥盯着桌上的铜钱,颇为纠结地咬了下指甲,将信将疑:“你算得准吗?” 秋欣然想了想,诚实道:“替自己算不大准,替别人算就准一点。” 高玥没见过有人这么做生意的,但想了想还是说:“那你算算那女人能不能平安回来吧。” “那女人是谁?” 秋欣然明知故问。 红衣女子瞪她一眼,憋着口气,二人静对半刻,才听她压低了声音投降一般回答道:“兰蕙!成了吧?” 秋欣然抿嘴一笑,解释道:“姑娘见谅,问卦须得诚心,要将所问之事详尽说来,卦象才能出得准。” 高玥撇撇嘴,也不知信了没有,只见对面的人将硬币在桌上抛了几抛,手中也不知掐算什么。 百无聊赖之际,她转头看了附近一圈,忽然目光落在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影上。 正是春日,他穿得严严实实,身后跟了两个随从,兜帽下只露出半张脸,只看得清对方留着两撇小胡子。 高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身后的随从注意到角落里窥探的目光,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她才猛地低下头,将脸埋到杯子里。 秋欣然见她忽然间举止反常,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刚动了下脖子,却叫她突然间按住了手:“别回头。” 高玥压低了声音出声警告。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上来的三人,戴着兜帽的小胡子转身进了一间包间,跟着他上来的两个随从一个跟着他进了屋子,另一个则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坐到了距离那间雅室最近的一张茶桌旁。 “那三个是迖越人,”高玥小声同她说,“戴兜帽进了包间的是齐克丹的谋士亚述。” “你没看错?” “烧成灰我也认得他。” 红衣女子咬牙道。 宜解卦 宜解卦 齐克丹自从离开王庭, 就带着残部销声匿迹。 现如今亚述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说明齐克丹也到了长安? 迖越虽已献降, 但齐克丹依旧是大历的心腹大患, 若他有朝一日重回王庭夺回王位,恐怕西北边境又要战火重燃。 高玥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几乎没怎么犹豫, 立即便说:“我要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侯爷。” “你一去一回, 他们不一定一直在这儿。” “那怎么办? 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就这么走了。” 高玥神色间有些焦躁,忽然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秋欣然不等她开口, 立即道, “别想了,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 高玥怒其不争:“在琓州最难那几年, 迖越人要是打进来了, 最最寻常的妇孺也要拿着砍刀出城迎战。 你活在太平盛世, 大敌当前就能这样苟且偷生吗?” 她从小在边塞长大,所受的教诲耳濡目染的环境与从未在边塞生活过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秋欣然叹一口气:“虽有心相帮,但留我在这儿盯梢, 恐露了马脚反倒坏了姑娘的大事。” 高玥叫她气得说不出话, 过一会儿退一步道:“那我留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替我去侯府送个口信, 这总可以?” 这倒是不难, 秋欣然想一想点点头:“我只能保证这么多。” 高玥面色稍霁,生怕她反悔, 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令牌给她:“这是我哥哥给我的牌子, 你到了官邸将这个给他们, 他们就知道了。” 秋欣然接过牌子一看,发现是高旸的手令。 她将令牌随身放好, 又听高玥嘱咐:“这酒楼后的马厩里有匹枣红色的小马是我骑来的,你从楼梯下去绕到后院,骑上它走小路去官邸,快去快回。” 秋欣然无法,依言起身,悄悄沿着楼梯绕到了酒楼后。 楼梯后的杂间旁有间隐蔽的小室,不等她绕到后院,就瞧见马厩旁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是杂役打扮,但一双眼睛只盯着四周,倒像是在放风。 秋欣然心中一阵警觉,折过身打算从正门出去。 可这时,楼上又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隐隐露出一角衣袍像是方才上楼的那几个迖越人所穿的衣服。 秋欣然心中一紧,怕惊动旁人,慌乱之中,发现楼梯下的杂物房门未栓上,于是反身钻到了那里头。 她进去后才发现这地方是个酒窖,里头地方不大,地上摆满了酒坛,刚好能叫一个人站在里面。 这杂物房连着隔壁的小室,隐隐能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这些迖越人大约担心出现在大的酒楼茶馆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普通酒楼。 可是这种酒楼往往地方不大,装潢也较为简陋。 她凑近了附耳上去,听见几句生硬的汉话,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几人上楼应当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防有人跟踪,等进了二楼的包厢又偷偷绕到一楼隔壁的小室里,难怪后边的马厩有人望风,也不知他们今日来见的是谁,要这样小心翼翼。 高玥此时还在二楼,应当对底下的事情还毫不知情,自己倒被困在了这儿进退两难,想到此处秋欣然苦笑一声,只好先躲在这杂间里,看看外头的局势。 亚述领着手下走进屋子,一开门就见里头一张简陋的小桌,桌旁坐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是左相吴广达。 对方看见他来,不曾起身,只等他落座,才开口道:“你知道若在长安叫人碰见,会给彼此造成多大的麻烦?” 他神色不耐,似乎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亚述假装看不懂他的冷淡:“我王听说大人最近碰上一些麻烦,命我特来相帮。” “我们的合作早在七年前就结束了。” “正因上一次合作愉快,我与大人或许还能再通力合作一回。” 吴广达沉吟一阵,过了许久才问:“齐克丹想要什么?” 谈话至此终于切入正题,亚述也不遮遮掩掩,开门见山:“我王希望回到王庭,重新夺回属于他的土地。” “这不可能,”男人沉声道,“西北现在是夏修言的地盘,昌武军这几年的扩充已经超过了夏弘英在时的规模,并且现在西北边塞十三州以琓州为中心联合,建立起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防,这一点你们想必更有体会。” 亚述谦卑道:“大人误会了,我王并非想要回到王庭觊觎大历的州城。 他年事已高,不过想要回到家乡而已。” 吴广达冷笑一声:“七年前我许诺将琓州的布防图卖给你们,以靠着和谈在朝中换取了今日的地位。 可如今,齐克丹想回王庭,他要用什么来跟我交换?”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活着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亚述对他这番质问似乎早有准备,缓缓道,“您不可能还没有发现吧,您现在腹背受敌,这样下去,您很快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到时再想反击恐怕为时已晚。” 吴广达冷哼一声:“狼崽子回来报仇了,但长安不是边塞,不是可以让他撒野的地方。” 亚述呵呵笑起来:“大人并没有和他交手过,只有我们才知道这头曾经的幼狼有多么凶悍,他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只要是他盯上的敌人,如果不咬断对方的喉咙,他是绝不会松口的。” 对面沉默许久,像在考虑他的提议。 很久以后,中年男子才开口道:“我可以帮齐克丹重回王庭,只要夏修言死。” 亚述一手放在胸前低下头冲他行礼:“这也是我们的心愿。” 二人在屋中谋划一阵,等吴广达从屋里离开,亚述身旁高大的手下愤懑道:“汉人太过狡诈!翻脸不认人,我看他压根不打算和我们诚心合作!” 亚述冷笑一声:“他将我们当做杀人的刀,我们也可以选择只将他当做过河的桥。” “这是什么意思?” 亚述摇摇头:“这儿不太安全,还是回去再说。” 他门从屋里出去,经过隔壁的杂物房时,亚述低头瞥了眼门上的把手,脚步一顿。 跟在他身后的手下有些奇怪,不由出声问了句:“大人?” 对方垂眼思索一阵,又摇摇头,继续往后院走去。 秋欣然蹲在酒坛子后头,捏着手上的几枚铜钱在地上推来推去,方才屋里的话她听得不全,只听见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 等确定隔壁的人走了,她捶捶蹲得发麻的腿站起身,悄悄拉开一道门缝。 外头空无一人,她朝外边张望两眼,这才从杂物房里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把手,正要转身,忽然身后有人握着一块湿布捂住了她的口鼻。 顿时鼻腔内吸入一阵刺鼻的气味,紧接着秋欣然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很快失去了意识。 原舟下午在司天监当值,忽然有人领着定北侯的牌子急急传他出去。 他同定北侯实在没什么交情,想破头也想不出夏修言这时派人找他能有什么事。 但见对方面色焦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只能匆匆忙忙跟着他上了马车一路出宫。 原舟坐在马车上,等出了宫门,才发现竟不是往夏修言如今住的官邸去的,他一头雾水,只看着马车在城中七拐八弯,最后竟在离芳池园不远处的一间酒楼门外停了下来。 随后一下马车,就立即被人带到了二楼的包间,进门果然看见夏修言坐在桌前。 原舟忙要弯腰见礼,不想对方摆摆手,神色冷淡地打断了他这些繁缛节,抬手同他指了下眼前的小桌:“你看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原舟上前一步,发现桌上摆着几枚铜钱,不明所以:“这是?” 他不由抬头看过来,才发现眼前的人神色间似有几分心浮气躁。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手中捏着两个铜钱:“实不相瞒,令师姐失踪了,且极有可能是叫迖越人绑去的。” 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对方按捺着性子,又解释一句:“据我府上的人说,这酒楼今日有齐克丹的手下出现,正巧令师姐也在此处,便准备来府上报信。 但过后不久就失去的踪影,恐怕此时已经落在了迖越人手里。” 原舟大惊失色:“他们会把我师姐带到哪儿去?” “目前没什么线索,但在一间杂物房里发现了这个。” 夏修言摊开手,将桌上的铜钱朝他示意,“虽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留下,但勉强算是个线索。 我不懂六爻,才请押宿过来一看。” 原舟心中焦虑不安,惦记着秋欣然的安危,虽还有满肚子的疑问,此时也只能强忍焦急去看桌上的铜钱:“侯爷确定找到这几枚铜钱的时候就是这么摆的,一点也没动过?” “没有。” 桌上摆着十二枚铜钱,或正或反,摆得整整齐齐,叫人看了不明就里。 原舟看了一眼:“这是个乾卦,乾为天,算是个吉卦。” 夏修言皱眉:“什么意思?” 原舟也不明白,他又仔细端详了这卦象许久,实在想不通,秋欣然留了这么个卦象难道是说她一切平安,不必担心? 总不能是她自己跟着走的吧? 夏修言于此道不精,见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没有出声打扰。 他从屋子里退出来。 高旸正急急过来,手上拿着一张字条递给他,面色肃然:“刚有人送去官邸。” 夏修言接过一看,上头寥寥数语,赵戎也从一旁过来:“上头说了什么?” “亚述将她当做高玥绑了,应当是因为看见你给她的令牌。” 夏修言冷着脸将那纸条随手递给他,赵戎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若要带高玥回去,天黑前去城郊山神庙。 “送纸条的是谁?” “城中一个小乞儿,收了对方十钱。” 赵戎看一眼夏修言神色,主动提议:“不如我去。” 夏修言摇头:“我去。” 高旸闻言一惊:“这怎么行?” “迖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安,要不是今天碰巧叫高玥看见了,朝中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此事。” 夏修言冷声道,“若有人有心做章,就是西北守军的失职。 他们来长安干什么,朝中是否有人同他们勾结,到现在你还以为只是绑走一个秋欣然的事情吗?” 高旸神色一凛,但神色间还是有些挣扎:“话虽如此,但我们至今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侯爷孤身前去实在太过危险。” 他话音刚落,头顶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原舟手中捏着桌上的铜板,两眼放光地跑下来,还未走到跟前,已忍不住喊了一声:“侯爷,我解开了!” 底下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朝他看去,只见他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兴奋的脸色微微发红:“我解出师姐这一卦的意思了!” 忌饮酒 忌饮酒 秋欣然醒过来时, 眼前被笼上了一层黑布,手脚也叫人捆绑起来, 不知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四周静悄悄的, 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中间夹带着人声。 过一会儿有四五个人走进来。 秋欣然绷紧了神经,感觉有人扯下她眼睛上的黑布, 光线猛的照射进来, 她压低着眉头,半晌才睁开眼。 她像被关在某个洞穴里, 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屋中间的椅子上。 他留着两撇小胡子, 脸颊消瘦, 戴着一顶小毡帽, 嘴上叼着一个烟斗, 看样子是这群人里最说得上话的。 对方将她上下扫了两眼, 嘴里吐出口白烟:“你是高旸的妹妹?” 秋欣然一愣之后,立即反应过来他们是将她错认成高玥了。 她这会儿心思倒是转得快,知道他们恐怕要用她做章, 指不定要怎么去威胁高旸。 要让他们现在知道认错了人, 没了顾虑恐怕立即就会动手杀了她。 秋欣然心思转了一圈, 得出一个结论:万万不能叫他们发现绑错人这事。 于是她定一定神, 含糊其辞道:“你想干什么?” 对方闻言以为她这是默认了身份, 于是又说:“放心,在你兄长来前, 你对我们还有大用。 但你兄长如果当真绝情, 恐怕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了。” 他说完这句话, 就站起身,对身旁的手下吩咐道:“看好她, 别叫她跑了。” 几人便起身从洞里出去了。 秋欣然坐在干草上,不一会儿周遭便没了动静。 秋欣然有些泄气,夏修言既然知道他们抓错了人,会不会就不来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干草垛上往后一躺,望着头顶的石壁,心想: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夏修言的啊? 她这回要真死在这里,做鬼也要去他梦里缠着他。 但转念一想,夏修言在边关守城杀过那么多人,估计也不怕这个。 想到这儿,她叹一口气,翻了个身过去。 太阳快落山时,城郊的山神庙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夫不耐烦地嚼着口中的草根看了眼天色,正以为等的人不会来了准备掉头离开,忽然听见山道上传来悠悠的马蹄声。 他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道,过了不久果然看见两道骑马上山的身影。 来人一前一后骑马走到近前,车夫认出走在前头的正是高旸,至于跟在后头的那人,脸上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应当就是赵戎。 等二人走近了,他从车上跳下来,不满地上下打量二人一眼:“为什么来了两个人?” 高旸坐在马上,神色镇定自若:“纸上可没说要来几个。” 那车夫探头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犹豫片刻,撩开车帘示意二人上车。 这是一辆改装过的马车,四壁都被封了起来,保证坐在车里的人看不见外头的景象。 高旸坐在车里,感觉一路颠簸,像是走了好一段山路。 车夫大约有意想叫车里的人弄不清方向和时间,因此故意绕了些路,等马车又停下来,二人才发现外头是个巨大的山洞。 前面洞口收窄,隐隐透出一丝火光,传来鼓点急促的弦乐声。 洞外的两个守卫上前一步,目光中掩不住的敌意,用生硬的汉话对他们说:“跟我来。” 二人跟着他转过一个窄口,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里头一个巨大的空旷石洞,四周的石壁上点满了烛灯。 地上铺着干草,中间一块巨大的绒毯,几个舞姬穿着纱裙在上头赤脚旋舞,一旁有乐师吹奏胡琴,恍惚叫人以为来到了呼兰王的王帐。 高旸的目光越过中间的舞姬落到后面正南方的桌案后,亚述起身迎接他请来的贵宾,就像迎接他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位将军,喀达草原一别,已是许久未见了。” 高旸不吃他这套,冷着脸问:“废话少说,齐克丹哪?” 亚述似笑非笑道:“高将军到这儿第一句话不是关心令妹的安危,而是打探我王的去向,着实叫我感到意外。” 高旸神色稍滞,倒是他身后的人缓缓开口道:“你会用高玥威胁我们前来,她自然不可能有事。 不如直接说说你们的打算?” 亚述看过来:“赵将军果然镇定,不过不着急,你们汉人喜欢在酒桌上谈事情,二位来者是客,我也该用好酒招待你们。” 他说着同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率先在桌边坐下,又冲进屋的二人一抬手,高旸略带迟疑,见身旁的人沉吟片刻之后走到桌旁坐下,这才也走到邻近的小案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果真有人送上了酒菜,两位美人上前倒酒。 亚述坐在上首,率先将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向二人示意:“这杯酒是显示我请二位将军前来商谈的诚心。” 高旸没有接茬,亚述仍将酒杯举着,气氛凝滞片刻,戴面具的男子动手从桌上取过杯子。 高旸大惊,刚想阻止,他已经将杯中的酒水饮尽了。 亚述大笑起来,抚掌赞叹道:“赵将军好魄力。” 一旁的高旸紧张地看着他,过了半晌见他神色如常,确定酒中当真没有下毒,这才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神色却越发难看起来,冲亚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亚述示意手下再替二人斟酒:“这次入京,我替王上来找定北侯谈一桩交易。 我王希望定北侯能助他重返王庭回到他的故乡。” 高旸冷笑一声:“齐克丹疯了?” 亚述似乎早预料到他的反应,因此并未对他的出言不敬感到冒犯:“二位不必着急替定北侯拒绝。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敌人,只要我们利益一致,双方都能从中获得好处。” “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如果我没猜错,定北侯这次回京要对付的人应当正是左相吴广达。 他虽然在西北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但在朝中,想要扳倒对方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他说到这儿看了二人一眼,见他们没有出言打断,知道自己猜的不错,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但有了我们的帮助,局势就大不一样了。 我手中有早年与吴相的往来书信,只要有了这些,他必能扳倒他的敌人。” 坐在高旸身旁的男人淡淡道:“你有这东西为何不去威胁吴广达,反倒来找我们?” “西北现在是定北侯的地盘,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王需要定北侯,定北侯也需要一个虎视眈眈的王庭来稳固他的地位。 我王保证,若他回到王庭夺回王位,迖越依然愿意同大历称臣,每年也会按照之前签下的合约进贡岁银,且百年之内绝不侵扰汉地。” 对方不为所动,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今天为何会去酒楼约见吴广达?” 亚述一愣,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此事,随即见他目光中一抹嘲意,便知道他根本是随口一诈。 但这短短一瞬既然已经露了破绽,于是便只好承认下来:“我们确实先去找了吴大人,但他还需要时间考虑。 同样的机会,我们也愿意给定北侯。” 男子靠着椅背,姿态闲适地轻笑了一声:“大人如今再说这话,很难再叫人相信你们的诚意。” 亚述目光紧盯着他,像是心中好一番挣扎,沉吟许久才做出一个决定,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我手上有一封多年前与吴大人往来的密信,可以证明我的诚意。” 高旸接过对方派人呈上的密信,将信将疑地拆开信纸,发现上头果然是吴广达的笔迹,除此之外,信上还有个图案奇怪的印章。 他将信递给身旁的人,对方接过一看,随手就将信纸丢在一旁:“假的。” 亚述眼皮一跳:“赵将军可看仔细了?” “这上头的章不对。” 戴面具的男子叹一口气,忽然抬头看过来,“从我们到这儿以来,大人三番五次地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看来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他语气间的不耐显而易见,站起身大有就此而去的意思。 亚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慢着!” 他一声低喝,站在洞中的数十名迖越手下一时间纷纷上前,抽刀将两人围在当中。 正中央旋舞的舞姬与弹奏乐曲的琴师叫这变故吓得鸟雀四散逃到一旁,没了热闹的鼓点弦乐,洞中一时间针落可闻,气氛剑拔弩张。 高旸跟着起身:“你想动手?” “我诚心请二位过来,美酒佳肴招待,好言相商,既然二位如此不给情面,可就不要怪我出此下策了。” 高旸冷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你扣下我们又能如何?” “我托令妹的名义请将军过来,是想请将军当个中间人,好向定北侯传达我们的诚意。 但如今看来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高旸身旁戴面具的男子,隐隐透出几分阴冷的寒意,“定北侯既已大驾光临,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面具的男人佯装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们绑的是高将军的妹妹,按理你二人都是定北侯手下,他进屋之后却事事以你为先,我便猜测面具下的人身份不低。 再加上方才你一眼看出这纸上的章是假的,应当是什么时候见过真的。 我想来想去,只有七年前我们的人潜入行宫那回身上带着一份密信,他死后密信不知所踪,若有人见过恐怕只有那回。 如此一来,你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旸一听发现原来是从自己这儿露了马脚,面上三分窘迫,看着身旁的人面有愧色。 夏修言倒不在意,见已被他识破身份,于是也不再刻意隐藏,大大方方道:“你以为凭着这些人就能将我强留在此地?” 亚述阴阴一笑:“侯爷武功盖世,千军万马之中亦能取人首级,我如何敢小看了你,所以也早做了准备。” 高旸听他这样说神色一变,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体内力气失了大半,提不起劲来。 夏修言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他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你在信纸上涂了药?” 起先端上来的酒水只不过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等适当的时机取出密信,料定他们即便有所防备,也会接过信来细看。 他们在边塞交手几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 夏修言料定他不会在酒水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里下毒,他也吃定了夏修言即使知道密信有诈也会拆开来一看。 药涂在信上,高旸第一个拆信,药效在他身上发散得更快,也更明显。 亚述见他脸色发白,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他摸一下唇上的胡子,眯着眼道:“既然二位已经看清了局势,看样子现在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戴面具的男子不语,过一会儿才嘲弄似的轻轻一笑:“看不清局势的是你才对,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孤身前来赴约?” 亚述神色稍变,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灯花爆裂的轻微响声。 有风吹过石洞,洞中众人渐渐终于开始意识到了古怪太安静了,外头不应该这么安静。 亚述紧盯着眼前戴面具的男人,脸色一沉:“你刚才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人赶来这里?” “是你太过自负,”男子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你以为齐克丹还是草原的狼? 在这儿,他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这句话激怒了屋中的众人,一想到自己的同伴或许已经在外头中了埋伏,原本抽刀围着他们的一群汉子恨不得立即上前将两人砍成肉泥。 只有亚述还能勉强保持冷静,他目光幽暗,语调微沉:“我的手下确定一路上绝没有人跟来。” 夏修言轻嗤一声:“所以我说是你太过自负,不跟着马车,我就找不到这地方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倏然冷下眉眼,“去把你绑来的人带过来,接下去我们能谈谈正事了。” 忌火药 忌火药 洞外有夜风吹过山林的呼啸声, 亚述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二人,对方应当已经中了迷药, 若是硬要将他们的性命留在这里不行, 只要洞中传出打斗声,埋伏在外头的亲兵立即就会冲进来,以夏修言的身手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立即将他斩杀在此。 王上还在等着他从京中传来的好消息, 他决不能在这儿功亏一篑。 想到这儿, 亚述和缓了神色:“侯爷若是只想带高将军的妹妹回去,实在不必如此, 我这就可以将人带来。” 他说完冲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对方接到指令, 神色愤愤, 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刀收回鞘中, 转头走出洞外。 “亚述大人倒是深谙我们汉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夏修言言语间一丝讥诮, 亚述只当作没有听懂,又接着说:“不过接下来我想同侯爷单独聊上几句。” 夏修言睨他一眼:“你凭什么以为还能与我谈条件?” 亚述从一旁的手下手中接过刀,拿刀尖轻轻挑开了脚下的绒毯, 高旸定睛一看, 只见下头露出一截短短的引线, 藏在干草下, 不知蔓延向何方。 他目色一沉:“你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 “不到万不得已, 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亚述伸手从石壁上取下火烛,“有劳高将军出去通知外面的人, 否则等他们进来, 可就来不及了。” 秋欣然被人带上来时, 正听高旸含怒高声道:“不行,大不了我留下!” 她心中感动, 高旸果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明知被绑的不是自己亲妹妹居然也还是来了,可见定北侯府总算还有些良心。 她一路蒙着眼,经过一段七拐八弯的小路,隐隐感觉在走上坡,等到了平地,叫人从背后猛地推搡一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山洞里的其他人叫这点动静惊动,转过头来。 只见刚被带来的女子脸上蒙着黑布,双手叫人用绳子绑着,好不容易站稳了,神色还显得有些茫然,但看样子确实没吃什么苦头。 带她过来的大汉不耐烦地拿刀柄从背后撞她一下,洞穴地面不平,这一回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秋欣然“嘶”地轻抽一口气,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揉揉手心,那大汉不耐烦地伸手要来提她衣领,想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秋欣然叫布蒙着眼睛,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感觉一阵劲风刮过脸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惨叫,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 她愣了一愣,一时不敢伸手去擦。 倒是瑟缩着躲在一旁的舞姬一声惊呼,目光畏惧地盯着中央戴面具的男子,就在刚才,电光火石之间,不要说是她,没人没看清眼前这人是如何拾起桌上的筷子,并且在一息之间将其掷出,瞬间扎透那大汉的手掌。 “你若是动她,我们就没必要再往下谈了。” 夏修言淡淡道。 在自己的地盘上叫人威胁,亚述的脸色不太好看,气氛一时间又重新紧张起来,他神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对方,方才信上沾到的迷药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若是当真这样,那么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小胡子男人调整了一下神情,朝四周挥一下手。 几个手下面色不忿,恨恨地将刀重新收回了刀鞘。 有人扶着受伤的同伴撤出洞外,另一个押着秋欣然的迖越人,似乎忌惮于对方刚才那一手,上前替她解开黑布时动作也带了些小心翼翼。 秋欣然一睁眼只看见脚边几点血渍,随后才移到被围在中央的两人身上,同时心中不免疑惑:高旸来也就罢了,怎么赵戎也会跟着一道过来? 正这样想,亚述又缓缓开口道:“为显诚意,人已带过来了,毫发无伤。” 顶着这满室的目光,秋欣然心中犹豫片刻,悄悄拧了一下自己的腿肉,疼得瞬间挤出两滴泪来,瞧着高旸声音颤悠悠地开口:“兄长” 高旸正恨亚述诡计多端,满脸怒容,霎时间听她这一声“兄长”,神情如遭雷劈,倒是他身旁戴面具的男人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因她这一声“兄长”低头轻笑出声。 见他二人这个反应,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亚述已经知道他们绑错人了? 他们这情状落在旁人眼里虽有些古怪,但也不至于叫人多想,毕竟若这女子不是高玥,高旸也实在没有乖乖上钩的理由。 夏修言掩唇清咳一声,片刻间就下了决断:“高旸出去,你手底下这些人也要出去。” “可以。” 高旸神色一变,还要说什么,被夏修言一个眼神拦下。 他捏着拳头,内力尚未恢复,只恨自己方才不够小心。 夏修言又将目光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带她一块。” 秋欣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高旸朝自己走过来,心中也不禁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跟着高旸出去总比在这儿安全。 “慢着,”亚述忽然开口,“她不能走。” 夏修言一顿,知道他这是担心二人独处一处,怕自己猝然间出手,多留一人在这儿也好有个牵制。 他方才也碰到了那信上的迷药,此刻也是强撑着不叫人瞧出破绽,刚才出手伤人本是有心震慑一番,但如今看来像是起了反效果,倒叫亚述更加小心起来。 只有秋欣然还对眼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见那些人一会儿将自己带出来,一会儿又留自己在这儿,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片刻,这山洞里其他人便退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等高旸他们一退出去,秋欣然忙小跑着躲到戴面具的男人身后,夏修言看她一眼,抽剑砍断了她手上的绳索。 再回头就瞧见亚述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我手中这把钥匙能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头放着多年前吴大人送到王庭来的琓州布防图,还有我王的随身私章。 那箱子被我小心存放在某处,只要您答应我的条件,放箱子的地点和这把钥匙我可以一块给你。” 夏修言挑眉:“我如何知道你这次不是骗我?” “您来这儿之前既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事到如今我不敢骗您。” 亚述谦卑道,“你若不信,让这位姑娘到我身旁来,我可以先将放箱子的地点告诉她。” “我要是不答应哪?” “那您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夏修言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亚述笃定道:“您想要天下人知道当年的琓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修言的目光冷了下来,他说得没错,当年的琓州之困夏家蒙受冤屈,夏弘英被指通敌,这是昌武军一生之耻,若要真相大白于天下,就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当年与迖越人勾结的是吴广达。 秋欣然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会儿也听出了些许端倪。 见二人沉默僵持在一处,不由清咳一声,自告奋勇:“将军若有顾虑,我愿意上去听一听。” 她回忆着酒楼里高玥同她说的话,现学现卖,“在琓州寻常妇孺也愿为了抗敌随时豁出命去,我自然也不能只顾个人安危苟且偷生。” 夏修言看她一眼,默认了她的提议。 秋欣然走到亚述跟前,对方同她招招手,她犹豫片刻还是附耳过去。 夏修言全程紧握着腰间的佩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好在亚述果真没有耍什么花招,他见女子听完后转过身来,神色迟疑地同他点点头。 夏修言稍稍松开紧握的剑柄:“我要先拿到东西。” “你拿到东西必会遵守承诺?” “自然。” 亚述像是微微犹豫片刻,终于点一点头。 他将钥匙放在手里,秋欣然正往回走,桌案后的男子示意他自己来取。 夏修言上前几步,快要走到近前,亚述忽然又将钥匙收了回去:“您当真会帮王上重返王庭?” 秋欣然没想到他口中的交易是指这个,略带惊讶地抬头看过来。 只见戴面具的男人面色坦然地点点头:“当真。” 亚述却倏然变色,猛地沉下目光,桀桀笑道:“这话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他放下手,冷眼道:“只要你死在这儿,何愁王上大事不成?” 夏修言眼皮一跳,耳边听见一阵极轻的“呲呲”声,目光落在脚下,才发现不知何时桌案后的人已点燃了火药的引线。 只见火星迅速地沿着引线一路飞快向前,转眼燃到干草下,一时竟找不到线头在何处,也难以发现火药的踪迹。 想来方才亚述故意将秋欣然叫到近前就是打着趁他不备点燃引线的主意。 见夏修言中计,亚述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扬手将手心里的钥匙冲着洞口扔了出去。 烛光下,银色的钥匙在空中一闪而过。 夏修言想也不想,下意识追着钥匙腾空朝洞口扑去,起身才想到不好,余光果然瞧见站在桌案后的小胡子扭头就往后头跑去。 夏修言一把接住钥匙,落地时在地上打了个滚,再折回去已来不及,眼看着亚述要趁机脱身,忽然听见不远处重重一声撞击,随即便是男人的一声怒喝。 秋欣然见小胡子转身要跑,情急之下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一把将其扑倒在地,对方原本一心想将夏修言引开,没料到她会忽然撞过来,果真叫她拖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亚述叫她打乱了计划,眼见着引线上的那点零星火光已快烧到头,心头大乱,暴怒之中,一脚踹在她的身上。 秋欣然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她这会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觉得自己命可太苦了,既然没法找夏修言算账了,怎么的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竟是依旧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 亚述挣扎着起身,拼着一口气朝洞口的另一头爬去。 他瞥一眼死死抱着自己小腿趴在地上怎么都不肯撒手的女子,胸中一口恶气,腾起另一只脚,就要朝着她的脑袋踹去。 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只听“哧”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低头望着那柄贯穿胸口的长剑,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远处戴面具的男人已经原地几个翻身眨眼间冲到了桌案前,他一把拎起伏在地上女子的衣领:“松手!” 秋欣然听着声音一愣,刚刚还死死抱着亚述的手一松,就叫人从地上拎起来抱在了怀里。 夏修言一手将剑从男人胸口拔出,一脚踹开他的尸体,朝着铺了木板的地面拿剑用力一劈,底下果然是空的。 他不及多想,伸腿用力一蹬,竟生生将木板蹬穿出一个大洞来。 背后的引线已燃到了头,只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秋欣然下意识抓住身旁人的衣襟,只感觉脚下一空,头顶一股热浪已经烫着了头发丝似的,还来不及惊呼,眼前一黑已掉进了底下的矿洞中。 忌摸黑 忌摸黑 高旸站在洞外, 只听洞中一声巨响,随即一阵地动山摇。 他目龇欲裂, 立即就要往里冲, 好在一旁的贺中连忙拉住了他,此时巨石林木纷纷从坡上滚落,围在洞外的人也是一阵惊呼, 赶忙撤退。 等到了安全处, 不远处的震动也停止下来,空气中一阵扬尘, 再看眼前这山, 南面塌了一小块, 坡上滚落的石块已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里头必然已经塌陷, 就是再想将这山洞挖通也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动静必然已经惊动了临县的官府, 应当不久就会有人赶来。 洞中的矿道内,秋欣然耳朵嗡嗡的,脑袋晕晕乎乎好长一段时间, 许久才清醒过来。 她抬手扶了下额头, 才发觉身上还压了个人。 方才从上头跳下来, 这人将她护在怀里, 这会儿两人四周尽是碎石木屑, 她倒是没叫这些个砸到,也不知他是不是受了重伤? 一想到这儿, 秋欣然心中一紧, 忙伸手拍拍他:“赵将军, 你没事吧?” 她这么喊了几声,身上的人似乎终于悠悠转醒过来, 动弹了一下身子。 秋欣然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谢天谢地。 压在她身上的人体重不轻,她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将人扶起靠墙坐着,听他闷哼一声,忙问:“你受伤了?” 二人跳下来时,上头的刚好炸开,恐怕他正是受了波及。 对方好一阵没说话,等得秋欣然心惊胆战,过了半晌才终于听他缓缓开口道:“没事。” 对方声音低哑,与之前听过的好像不大一样,方才在上面的时候秋欣然心中就有过片刻的疑惑,但因为情势紧张并未多加留意,这会儿听他开口,又觉得或许是因为受了伤的原故,因而也没有细想:“接下去要怎么办?” “亚述既然准备了退路,这矿洞必然能通到外面。” 秋欣然也这么想:“也不知上头是个什么情况,我看我们还是要尽快出去,免得矿洞再塌。” 男子点点头,扶着一旁的石壁站起来。 秋欣然察觉他动作有些吃力,忙伸手去扶,对方动作一顿,没有将手抽出来。 好在这矿洞虽不宽敞,但也足够两人并肩前行。 外头应当已经是深夜了,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就是呼吸声在这样的黑暗里都显得清晰可闻。 秋欣然与赵戎不熟,这会儿忽然生出了几分尴尬,只能没话找话:“将军怎么知道这下头一定会有地道?” “我同亚述交手几次,知道他的为人。 他虽然对齐克丹忠心耿耿,但是不会轻易送死,必定还留着后手。” 夏修言淡淡道,“进洞以来诸多变故,他却始终站在原地不动,又用那么长的引线,将放在近洞口的位置,我就猜他身后应当藏了什么,或许有逃生的通道。” 秋欣然闻言点头,恭维道:“将军心细如发,叫人佩服。” 半靠在她身上的男子终于听出几分古怪:“你叫我什么?” 秋欣然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赵将军不对吗?” 一旁的人诡异地沉默下去,半晌没有接话。 秋欣然心中惴惴,正纳闷莫非自己方才可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过一会儿听他若无其事地问:“亚述方才将你叫到近前,对你说了什么?” 他一问,秋欣然才想起来,忙回答道:“他说他将那箱子藏在这山后头的一处水潭里,上头压了一块青石板,将石板掀开就能找到一个密封的铜盒。 不过,他如今死了,也不知这话是不是当时随口说来骗我的。” 夏修言沉吟片刻,摇摇头:“亚述为人自负,他确信我们今日都会死在洞里,不必编个谎骗你。 否则引我起疑,得不偿失。” “这么说来他说得都是真的?” “等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往前走出一段路。 秋欣然觉得自己全然是个睁眼瞎,与其说是自己扶着身旁的人,倒不如说是身旁的人带着自己往前走,不禁问道:“将军能看得清路?” “只能看着一点。” “将军好目力。” 秋欣然由衷赞叹道,“我认识的人里可算是数一数二。” 夏修言状若无意:“还有谁?” 秋欣然没想到他对这种恭维话也挺较真,这会儿说谁都不大好,于是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定北侯。” 赵戎既然是夏修言的手下,就是说他目力不及夏修言应当也不会叫他气恼吧。 正想着,谁知他又问:“你怎么知道?” 秋欣然这会儿是当真觉得这位赵将军着实太过较真了些,只能磕磕绊绊道:“定北侯还在学宫的时候,我曾见过他射箭。 他箭术高超,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男子在黑暗中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故意道:“可我听说定北侯年少时体弱多病,骑射皆不如人。” “唔”秋欣然噎了一下,只好含糊道,“那或许是那回他正好射准了靶心叫我撞见。” 夏修言又说:“我还听说道长曾指点过定北侯骑射?” 秋欣然想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怎么宫里还流传着她的传说哪? 但这种时候,也只好厚着脸皮道:“指点谈不上,不过是一道练过几日骑射罢了。” 她言辞间几分掩不住的紧张,一不留神脚下就绊了一下。 好在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反手拉住了她。 秋欣然扶着岩壁站稳身子,松一口气:“多谢。”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愣了一下。 她原本扶着对方的手臂,这会儿叫他拉住手,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薄茧和掌心些许粗粝的凸起,倒像是手上的伤处愈合后结下的痂? 对方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等她站稳了身子以后,也没放开手:“跟着我走。” 这儿离出口像是近了,洞中隐隐有了一丝丝的光亮,还能听见水声。 夏修言感觉身旁的人忽然安静了许多,不由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秋欣然打起精神,试探着问道,“今日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提前找了人过来埋伏?” “原押宿解出了你留在酒楼的那个乾卦,乾卦指南,利金。 我们翻了地图,发现山神庙附近有座废弃的矿洞,迖越人潜入长安,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下这么多人,这儿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秋欣然躲在杂间里,正听见他们提起了城南矿洞,怕自己忘记,在地上摆了个乾卦做记号,没想到正好给他们留下了线索。 那一卦其实极简单,就是指明了方位,原舟起先想得复杂颇费了一番心思,总感觉他师姐这一卦里大有乾坤。 但大道至简,跳出来一看才发现秋欣然是明晃晃地在地上给他摆了个“南”字,不禁好气又好笑。 话间,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前面不远光线明亮起来。 二人走到近前,抬头一看,发现尽头一个一人宽的洞穴,上面铺着一层稻草,月光从稻草的间隙疏疏照进洞中,正是这矿洞的出口。 洞口离地不远,夏修言衡量一下洞口离地的距离,腾身一跃,踩着附近的岩壁,兔起鹘落转瞬间就已经跳了上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洞外,过了片刻见男子去而复返,应当是确定周遭没有埋伏。 这才回到洞口,朝底下的人伸出手要拉她上来。 秋欣然犹豫一下,将手放上去,忽然冷不丁开口道:“上回在青龙寺将军借了一把伞给我还没有机会还上,等从这儿出去,还需尽快还上才是。” 对方一顿,过了片刻才说:“不急。” 话音刚落,手上用劲一把将她拉到了地面上。 秋欣然蹬着岩壁,身子一轻就上到地面,一脚还未站稳,猛地朝前一扑。 夏修言猝不及防,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竟没站稳,当真叫她扑倒在地。 好在洞口四周都是柔软的草料,怀里一具温软的躯体,睁开眼头顶一轮圆月,洒在大地上。 秋欣然将人压在地上,却没立即爬起来。 她坐起身,抿着嘴严肃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在面具上。 戴面具的男子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竟没有阻止,只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盛着月色,亮得晃眼。 她的手指拂过面具,好似拂过他的眼睛,终于轻轻将面具从他脸上揭了下来。 “夏修言!” 空旷的荒野,浮出水面透气的游鱼叫这一声怒吼吓得“扑通”一声又沉回了水里。 一身雪青色长袍的女子气得捏紧了手上的面具,月色下她的神色格外生动,上一回他从芳池园送她回去,她都只是拱手弯腰求他放过梅雀。 这会儿却坐在他身上,横眉倒竖,瞪着一双桃花眼,连先前左一个“侯爷”右一个“世子”都忘了,夏修言怀疑她要是腾得出手,下一秒就该扑上来揪自己衣领。 于是仰面躺在草地上的男子,迎着她的怒视,忽然笑起来,打碎了盛在眼睛里的一汪月光。 “你生气什么?” 躺在月色下的男子捉住了她的手,反口污蔑,“我可从没说过我是赵戎,明明是你自己认错。” 这回开口已恢复了熟悉的清冽男声,秋欣然一想到他刚才在山洞故意伪装也就罢了,方才在矿洞也还这样,分明就是故意看她笑话,气道:“是你故意不说!” 夏修言唇角含笑:“我救了你,你还把我认错成别人,怎么想也该是我生气。” 秋欣然气得要命,她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先是被人误绑,又差点叫炸死在山洞里,这会儿罪魁祸首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她不对,一时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冤枉的了。 又想起刚在山洞里,自己居然还想着帮他隐瞒骑射的事情,更是觉得好不丢脸,不知道夏修言当时在心里怎么笑话她的了!想到此,心中更是委屈竟一时间不由红了眼眶。 夏修言见她忽然不说话了,只瞪着眼睛瞧他,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小刺头的倔强模样,好不可怜。 再仔细看,眼眶还有些红,不由一愣。 “好了,是我不对,你”他下意识放软了语调,说到一半又叫自己吓了一跳,这话说出来怎么跟哄小姑娘似的,心里起了些轻微的别扭。 秋欣然可体会不到他此时的心情,此事放在平日她也不会如此失态,只不过方才她以为自己同赵戎在一块时,只拼命想着两人要怎么逃出去,一刻不敢懈怠;这会儿猛然间发现身旁的人原来是夏修言,委屈之余又觉得长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事,一时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不过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丢脸,扭头要站起来。 夏修言听她抽了下鼻子,以为当真将她气哭了,心神一震,捉着她的手腕用上力气。 秋欣然奇怪地转头看过来,目光一对上,就见他别开眼,不自然地问:“这么生气?” 他不问还好,一问秋欣然更气,气咻咻地丢下一句:“气死了!” 就站起来。 起身时,身下的人闷哼一声,她动作一顿,冷眼看他皱眉捂了一下胸口。 男子面色苍白,瞧着比平日里虚弱许多。 她将信将疑地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模样不似作伪,这才又弯下腰:“你怎么了?” 夏修言不作声,只撑着地准备站起来。 秋欣然见他额上似有薄汗,到底忍不住又伸手去扶他,这一下终于发现了他肩背上的衣衫破裂,底下微微渗出血迹。 “你受伤了?” 她轻呼一声,想起刚才从矿洞下来,他把自己护在身下,多半是那时候受的伤,一时又心软起来,将方才生的气尽数忘了,还后悔自己刚才将他压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会儿又害他伤口流血。 夏修言斜睨她的神色,温顺地倚靠着她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开口:“没什么大碍,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 宜诵经 宜诵经 夏修言靠坐在一棵大树下, 看不远处的女子从水边回来,抱着一捆枯枝忙前忙后, 花了番功夫终于将火点了起来。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在仲春的寒夜带来些许暖意。 秋欣然长出一口气,捡了根木柴,在他身旁坐下。 男子的面具已经摘下来了, 露出面具下俊秀的面庞,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紧抿着的薄唇也失了血色, 像在忍受伤痛带来的不适。 和回京后的定北侯相比, 秋欣然发现自己更习惯他现在这个模样, 那是七年前她所认识的夏修言, 一个体弱多病的王侯世子。 “我刚刚过去捡柴火, 发现不远处就有个水潭, 看样子像是亚述同我说的那个。 可要下去找一找底下是不是有那个箱子?” “等天亮高旸他们找来,再派人下去,现在就算潜入水中也看不清楚。” 秋欣然觉得他说得有理, 但还是不免担心:“高侍卫以为我们也被埋在里面了可怎么好?” “前面的山洞被堵住, 短时间内要想疏通并不容易。 天亮后他就该派人搜山寻找其他出口。” 夏修言看她一眼, 以为她还在担心迖越人, “放心, 明早你就能平安回去。” 秋欣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害怕了,想到方才自己居然都差点敢揪着夏修言衣领兴师问罪, 迟来地有些不好意思。 她挠挠脸:“我没想到侯爷会亲自过来。” 夏修言斜睨她一眼:“我不亲自来, 不是又要叫你在背后骂我?” 秋欣然坚决不认:“侯爷说笑了,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是吗,”男子凉凉道, “上回不知是谁指桑骂槐地因着梅雀的事给人脸色看,这次不来救你,倒是想得开?” 秋欣然没想到他还记着上回芳池园不欢而散的事情,不免心中好笑,但看在他今天救她一回的份上,顺毛哄道:“侯爷在我心里何曾是那样的人,就是上一回,也不过是担心梅雀孤身一人难以自保,望侯爷能多加照拂而已。” 巧言令色!夏修言心中“哼”了一声,决心必不吃她这套,但脸色却不自觉和缓下来。 秋欣然察言观色,趁机问道:“不过侯爷既然收留了她,下一步可有其他打算?” 夏修言睨她一眼,忽然问:“你之前说九公主给过你一个白玉指环?”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还是点点头。 夏修言又问:“那指环什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秋欣然努力回忆道,“表面刻了一株兰草,内里有磨损的痕迹。” 夏修言沉吟一阵,良久没有说话,许久才问:“那指环你还留着吗?” 秋欣然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着他:“你想” “还记得青龙寺那晚我对你说的话吗?” “你叫我别将指环的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想着拿它做章。” 秋欣然喃喃道,“你说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男子淡淡道,异常平静的语气下却好似带着一丝杀伐决断的冷酷意味,“我说总要有人能替我们讨回公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他轻描淡写的邀约如同在问她下午要不要去府里用个便饭,以至于秋欣然一时只能怔怔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我要扳倒吴广达,必定要除去他背后淑妃的势力。” 夏修言睨她一眼,“你想告慰九公主的在天之灵? 就要让李晗台的真面目暴露在圣上面前。” “你先前说我藏在那些我故布的迷阵背后,伺机而动等着祭出我最后的杀招。” 夏修言自嘲着摇了下头,“可从始至终,我想藏在迷阵后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他抬眼看过来,字句清晰地说,“你才是我留在最后的那把一击即中的刺刀。” 秋欣然睁大了眼睛看他:“你” 夏修言笃定地问她:“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秋欣然怔怔地想不久之前她还在想着怎么劝梅雀放弃报仇,现在有人问她:你想不想成为最后刺进仇敌心脏的那把刀? 我想吗? 她扪心自问,佛家讲因果循环,道家说善恶有报。 这一刻,她发现她果然是个假道士,因为夏修言这么问她的时候,她立即就想点头,她想啊! 她想起放在青龙寺里无字的牌位,想起那盒从未被人打开过的胭脂,想起观音堂前的哭诉那是她念一百遍往生经也无法平息的不甘。 “但我可以吗?” 秋欣然喃喃道。 道家讲道法自然,她自学卜算之日起,师父就一直耳提面命,人各有命,推卦之人不过是替他人拨开迷雾,不可擅自做主,非要逆天而为。 “那天你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蝼蚁之怒只能飞蛾扑火伤及己身。” 像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夏修言忽然眨着眼睛笑了一下,“就算当真是飞蛾,我也能让你一把火烧了整个长安。” 这话太有煽动性了。 秋欣然想,七年前青龙寺的后山上,她得到了一个夏修言的承诺,七年后,她又得到了一个。 夜间的林中有虫鸣,男子坐在树下拿树枝拨了拨快熄灭的火堆。 一眼瞥见一旁的小道士盘腿坐在树下,脖子上像是顶了个千斤重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垂到底,又猛地抬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强撑着打个哈欠,没多久眼皮又粘上了。 这放在哪儿都能睡着的本事倒是叫人羡慕。 月亮挂在半空中,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出了一层薄汗,叫夜风一吹,又起了些凉意,折磨得他困意全无。 再反观已经完全放弃同本能作斗争,歪着头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夏修言眯着眼一时又有些意难平起来。 他挪了下位置,朝身旁的人挨得近了些,伸手捅她一下。 见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一副浑然还在状况外的模样,迷茫地朝自己看过来。 “我们得有个人守夜吧?” 男子端的一副认真的语气。 秋欣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她揉揉眼睛过了半晌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哦。” 她干巴巴地应道,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她这样子看上去好欺负得很,全然没有白天那种卖乖的机灵劲,夏修言心中好笑,清咳一声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她探身朝自己凑过来,随即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脸上。 夏修言浑身一僵,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竟一动不动任由她将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又放到他的额头上:“你是不是起了高热?” 女子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在问他。 秋欣然又举起另一只手往自己额头上放,对比了半晌,严肃地下了个结论:“你发烧了。” 夏修言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原来在发烧,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身上果然热一阵冷一阵,应当是喝了酒,再加上伤口发炎引起的,这会儿四肢酸软无力,提不上劲,起先还一直以为是中了洞中迷药的原故。 他太久没有生过病了,都快忘了病中是个什么滋味。 秋欣然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扶着背后的树干颇为艰难地站起来。 夏修言坐在原地抬头看她:“你干什么?” 她看着像是有些恍惚了,没听见似的,朝林子里走去。 过一会儿从林子里回来时,脸上沾着水珠,像是去水潭边洗了把脸,目光完全清明了,手上还多了一块湿手帕。 秋欣然走回原先所在的大树下,夏修言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像是很不习惯叫人照顾,目光颇为复杂。 但她却极自然地将手帕递给他,瞧见他的目光,又像误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补充道:“干净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男子盯了那块白色的绢帕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过,老老实实地放在额头上。 秋欣然松一口气似的,露出个高兴的笑容,她盘腿坐下来,这回主动坐在他身旁:“侯爷睡一会儿吧,我来守夜。” 夏修言起先将她叫醒本是故意使坏,这会儿见她主动提出守夜,心中又别扭起来,于是淡淡开口道:“如今没什么危险,你睡一会儿也无妨。 左右我睡不着,替你看一会儿也不是不可。” 如同全然忘了刚才谁提的守夜。 秋欣然打了个哈欠,不但没领会他话里的意思,还抓错了重点:“你睡不着?” 她皱眉沉思一阵,“那我给你讲篇经?” “” 听过给人唱曲,讲故事哄人睡觉的,还是头一回听见给人睡前讲经的。 秋欣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真的,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背篇经立即就能睡着。” 夏修言不作声,秋欣然便算他默认了这个提议,于是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咙:“给你背个太平经吧。” 她小声嘀咕道,“这篇最无趣了,你一听准能睡得着。” 夏修言无声地勾一下嘴角,就听她背:“太平金阙帝晨后圣帝君师辅历纪岁次平气去来、兆候贤圣、功行种民、定法本起”春夜里,女子声音清越动听,抑扬顿挫,合着草木间的虫声,竟有几分悠扬的韵律。 她幼时在山中学艺,师父背一句,她就在底下跟着背一句,摇头晃脑的全然不知自己口中念的什么。 那时候,她满心只觉得这经可真长啊,她恐怕一辈子都背不下来,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奥义了。 可如今她能背下的经早已不知几何,可这经中的奥义依然没有参悟。 “一知半解也没什么,”抱玉道人曾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那是先圣走过的路,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 “那我整日背这些是做什么呢?” 彼时秋欣然仰着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师父问道。 抱玉道人莞尔:“或许有一日自会有它的用处。” “至平王四十三年,太岁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为关令尹喜说五千也。” 秋欣然背完最后一句,缓缓睁开眼,转头去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见他两手抱胸侧头靠在树上,双眼紧闭,睫毛轻颤,呼吸平缓绵长,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宜下水 宜下水 夏修言醒时, 发现身上披了件女子的外袍,树下只有他一个人, 秋欣然不知去了哪里。 他这两年在边关殚精竭虑, 少有好眠。 回到长安以后,也常靠在卧房燃香,才能偶得安睡。 没想到今晚在这种席天慕地的荒郊野岭, 竟睡了近日来最好的一觉。 天色还有些昏暗, 但东边已有辰星亮起,应当即将破晓。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袍站起来, 伤处隐隐作痛, 发着烧的脑袋也还有些昏沉。 夏修言握着手中的外袍朝林中走去, 没走多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水声。 循着声音往里走, 几步之后便看见一处水潭, 碧波荡漾, 澄净透明。 晨间起了薄雾,他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站定,朝着水中凝视一会儿, 隔着轻纱似的雾气, 似乎能看见水下一团黑影正在游动。 他皱眉盯着那黑影渐渐朝岸边游来, 紧接着就听一声巨大的破水声, “哗啦”一下, 从水底冒出个人来。 女子一头乌墨似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肤色凝霜赛雪。 她仰头猛地吸了口气, 水珠从她脸颊滚落, 沿着修长的脖颈没入衣襟。 在四野寂静的晨曦中, 那一刻,夏修言恍然有种偶入梦境, 遇见了山林间仙子精怪的错觉。 错神间,女子已转头看了过来,见到站在岸边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欢快地开口喊了他一声:“侯爷,你瞧我找到什么?” 她扭过身,缓缓朝着岩石边游来,水中一身雪青色的衣衫像朵花儿似的绽开如同鲛尾。 靠岸时,她扬起手,捧着一个铜制的盒子,捧到他面前,不无得意地说:“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翻到那块青石板,差点掀不起来。” 夏修言蹲下身,想问她你大清早下水就是为了找这个? 但喉咙里像是含着砂砾,叫他一时发不出声。 晨间有飞鸟初啼的鸣叫声,显得旷野格外静谧。 在这静谧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注意到她眼睫挂了一颗水珠,随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终于难以承重一般,轻颤着沿着她秀挺的鼻尖滑落,最后消失在她的唇角。 他滚了一下喉结,像是烧了整晚,脱水后突然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 秋欣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沉沉的目色,还在说个不停:“我本来是想过来洗把脸的,但正好” 她话没说完,半蹲在岸上的男子,忽然伸手捞过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颔,一手压住了她的后颈,猛地凑近了来。 秋欣然只感觉到一阵滚烫的鼻息落在脸上,随即比呼吸更烫的唇舌就贴了上来。 那是一个略带压抑又笨拙的吻,带了些许掠夺的意味,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眼前的人并非幻影,放在她后颈的手掌微微收拢,丝毫没有给她留下挣脱的余地。 秋欣然感觉到他嘴唇温软,因为贴得太近,眼睫轻轻在她脸上扫过,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她心上轻轻扫了一下。 清晨的潭水冰冷,冻得人指尖发白,但他的气息滚烫,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乱地朝水中后退。 夏修言半跪在岸边的岩石上,察觉到怀里人轻微的挣扎之后,半睁开眼,目光中一层水雾,眼尾微微发红,像在高烧中不似平日清醒。 秋欣然心中发慌,她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子向水中沉下去。 不料他依旧不肯松手,只听“扑通”一声,潭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惊起了林中的飞鸟,原本半跪在岸上的男子跟着一同落进了水里,潭水霎时间没过头顶,二人的衣袍在水中纠缠在一处。 秋欣然感觉到紧扣着她的男子渐渐失去了力气,这一回顺势一推,就将对方推开了一段距离。 她在水中睁开眼,发现对方又闭上了眼睛,在水里,他脸色略显苍白,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脆弱感。 她一时心慌起来,疑心他不会水。 又忙凑上去,重新贴上他的嘴唇,在水中缓缓替他渡了口气,又紧拉着他的衣袖,将他带回了水面上。 秋欣然将人带到岸边,拍了拍他的胸口,男子双眼紧闭,额发凌乱地粘在脸上,呛出一口水,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半睁开眼睛。 她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就听林中传来脚步声,立即警惕地抬头看去,就瞧见一个陌生的士兵从草丛后出现。 他看见水里的女子也是一惊,随即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岸上的男子身上,神色瞬间激动起来:“找到了!” 他转过头朝着林子外跑去,一路高声喊着。 秋欣然一愣,意识到这应当是夏修言的亲兵找来了,果然没过多久,林中就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高旸首当其冲,跑到近前看见躺在地上安然无恙的男子,差一点瞬间红了眼眶:“快,快上马车,换身干净的衣服。” 身后跟着的几名亲信,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来。 秋欣然感觉到对方扣着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半睁着眼睛看她,可他病中无力,又很快松开了手。 扶着他的亲兵未察觉到二人这一瞬间的纠葛,完全沉浸在他安然无恙的巨大喜悦里,很快就将人送出了林子。 秋欣然浸在水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草丛后,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刚刚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说什么哪? 她愣愣地想。 高旸从昨晚开始派人搜山,找了一夜,终于在这儿找着了平安无事的夏修言,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林中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他才注意到还在水里的女子,吓了一跳,慌忙道:“秋姑娘快上来。” 他伸手正准备去拉她,秋欣然却推开石头又往下沉了沉,不大好意思地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也劳您给我找件衣裳。” 高旸一愣,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不大好意思地退开几步,忙道:“好,你稍等,我这就去。” 他说着忙退出了林子。 等秋欣然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从林中出来时,外头只留下了几个人。 高旸在原地等她,秋欣然向四周看了一眼,高旸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侯爷已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姑娘准备回哪儿? 我派人送你。” 秋欣然摇摇头:“在城里找家客栈放我下车就可,你们应当也不方便叫人看见送我回去吧?” 高旸心中一顿,叫她这份心细如发的体贴所打动。 又见她将手中拿着的一个铜箱子递给他:“这箱子劳您交给侯爷,对他应当会有大用。” 她说完同他行个礼,拧了把还湿漉漉的长发,自顾往一旁停着的马车走去,不必人帮扶就上了车。 高旸甚至忘了问她,为什么二人会这副湿漉漉的模样泡在水里。 秋欣然回到何记饭馆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她常外出行踪不定,何家老小也习惯了她神神秘秘的做派,因而对她一夜未归,并不感到惊讶。 她随口应付了何秀儿两句,潦草用了些饭,就回房睡下了。 靠着松软的被褥,虽只有短短一夜没有回来,却好似隔了许久似的。 秋欣然一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早上水潭边的那个吻。 夏修言为什么会忽然亲她哪? 难道是被魇住了不成? 不过瞧他早上那个样子,当真像被魇住了。 还是说他把自己当成别人了? 秋欣然生气地想:登徒子,不要脸!就该叫他淹死算了! 她愤愤地翻一个身,又忍不住想:不过他如果没认错人那就更不要脸了!对她这样的出家人都能下得去手,登徒子,好色胚!小道士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耳廓可疑地发红,紧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起太平经来。 第二天一早,秋欣然下楼用饭的时候,发现饭馆里的气氛较往日不同。 食客们坐在一处窃窃私语不知说的什么,脸色却个个都是异乎寻常的凝重。 何秀儿给她端了碗馄饨上来,脸色也不大好,无精打采的。 秋欣然忍不住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长吁短叹一声:“前天城南伏蛟山一声巨响,山口塌了,昨儿个城里就在议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看见县衙一拨拨地往那儿调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着像出了什么大事。 今早传出消息,说是有迖越人的踪迹,定北侯带人过去,结果山口塌了一群人全被埋在了里面。” 秋欣然知道里头的隐情,故而没有出声,倒是何秀儿又叹一口气:“你说定北侯要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西北可怎么办?” 没人知道西北没了定北侯将会如何。 朝堂上因为此事,也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消息最先传来时,所有人的都大为震惊,圣上下旨全力疏通山石,确认夏修言的安危。 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朝中也渐渐有人起了些别的心思。 原本在定北侯和左相的这番交手中,定北侯已经渐渐占了上风,但这会儿,随着夏修言的下落不明,朝中的风向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有人在朝会上提出质疑,一问为何迖越人混入京中,边关却无一点风吹草动;二问迖越人入京为何只有夏修言得到了消息;三问夏修言得知此事为何不第一时间上禀,反倒只身前往私会。 赵戎回来时,正听贺中破口大骂,高旸自那天带人出去之后,中途回来一趟,又很快带了些东西离开了。 这短短几天连番的变故,急得他嘴上生了一串的燎泡,却也只能在府中干瞪眼。 见赵戎回来,他忙扑上去问:“怎么样了?” 见对方摇摇头,他不由骂了句脏话。 倒是赵戎神色还算镇定:“你骂娘也没用,不如好好照看着府上,这里不全是侯府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别从里头出了乱子。” “侯爷如今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你还有其他法子?” 赵戎看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你也不必太过着急,我看侯爷应当平安无事。” 贺中一听这话,倏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去何记饭馆看过,秋姑娘已经平安回来了。” 贺中大喜:“不错,还是你脑子好用,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那道士都平安回来了,侯爷必然也没什么事。” 他高兴地搓着手,又想到什么,神色迟疑,“不过要真是这样,高旸回来怎么也不说?” 赵戎叹一口气:“高旸不善说谎,应当是侯爷有意瞒着府里,他怕自己在我们面前露馅,干脆就连府都不回了。” “好呀,这个高旸,居然连我们都瞒,等他回来我必要他好看!” 口中虽这么说,但贺中的脸色显然放松许多,与前几日截然不同。 赵戎见状提点道:“侯爷既然有心相瞒,必然有他的打算。 你心直口快,容易叫人看穿,这几日还是待在府里,不要出去走动,等侯爷有了指令,必定会派人带口信来。” 贺中连连称是,突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大理寺周少卿带人赶到,要见赵将军。 贺中一愣:“大理寺好端端地找戎哥做什么?” 那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赵戎心中微微一沉,已是隐隐有了预感。 他眉头微蹙,片刻之后点头道:“劳他稍等,我这就去。” 宜出行 宜出行 秋欣然拄着她的算命幡子走到翊善坊时, 正看见周显已领着人从定北侯的官邸出来。 他身后一群大理寺的官差,一看便是在办公差。 官舍前围着不少人, 窃窃私语, 不敢上前。 夏修言不在府中,大理寺到这儿来拿什么人? 她站在路边,不一会儿见官差围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出来。 她心中一惊, 猜测恐怕是赵戎的身份暴露, 但见他从府中出来时,身上未带枷锁, 身旁的官差态度也算和气, 只将他请上马车, 看来应当是请他回去调查, 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 赵戎上车之前, 似有所感, 抬头朝她站着的方向看过来,一眼便看见了她,神色一顿, 很快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周显已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见赵戎上车, 催促着手下动身,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侯府门前, 只剩下躲在四处的街坊邻居出来议论纷纷。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人都散了, 她才理理衣衫走到官邸门外握着门环轻轻叩了叩。 不多时, 大门拉开一道小缝, 门房从门后探出头来,见了她也是一愣:“秋道长? 您这是” 秋欣然和和气气地笑着问:“不知贺副将在不在府上?” 门房一听她找贺中, 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劝道:“要没什么大事,我劝您晚些时候再来。” 秋欣然这个人很听劝,一听就知道多半是贺中在里头正发脾气,立即决定不进去触这个霉头,反从袖中取出个小锦囊来交给他:“那劳您将这个给他,就说若他愿意,就来何记饭馆找我。” 说着又取了一锭碎银塞他手里。 门房摸着碎银,客气道:“道长这是做什么,本就是分内的事情。” 秋欣然笑一笑:“贺副将正在气头上,要您跑一趟,这都是应该的。” 门房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将银子揣进袖子里,连声保证一定将话带到。 秋欣然从官邸出来,叫一辆马车出城。 正是农忙时节,沿路不少农家,她一出城就跳下马车,徒步往西走去。 正午时分,走到一家不起眼的田庄,她朝庄外那三棵杨树看了两眼,这才上前叩门,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出来,瞧见庄外站了个陌生人,神色颇为警惕。 秋欣然忙冲她亮了下手中的算命幡子:“夫人算命吗? 五钱一卦,童叟无欺。” 这是先前夏修言教给她的暗语,那妇人一听,果然脸色缓和不少,悄悄将门打开一道缝迎她进来。 这田庄不大,妇人默默领她走到院里,指着后头一间小屋:“就是那儿了。” 秋欣然同她道了个谢,上前敲门,不一会儿房门开了,露出后头一张清秀的面孔,正是梅雀。 梅雀开门见了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喜,忙将她拉进屋里:“是你? 侯爷让你来找我?” 秋欣然故意叹一口气:“若不是他,我可找不着你。” 梅雀这段时间都躲在这城外的田庄里,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忙拉着她问个不停:“外头怎么样了? 兰娘还好吗,可有叫我连累了? 吴朋哪? 那天之后,他有没有找过你的麻烦?” 秋欣然叫她这一串连珠带炮的问题问得头疼,忙抬手打断了她:“我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认识七公主?” “你不知道? 那侯爷怎么会让你来找我?” 梅雀有些惊讶,沉吟片刻,才与她细细说道,“吴朋先前来过几回芳池园,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有一次急昏了头带着匕首就打算潜入他屋里准备行凶,结果叫他身旁的仆从发现,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那人却放我离开,转天七公主就私下找到了我。 她问我想不想报仇,我自然想,她就说她能给我个机会。” 看样子李晗如找安插了眼线在吴朋身旁,难怪那晚能将融梨香下在他的酒里,说起来当真是她误会了夏修言。 秋欣然心情有些复杂:“那定北侯是怎么回事?” 梅雀道:“我见七公主不久,这事就很快叫兰娘知道了。 她又气又急跑来找我,可我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报仇,哪里肯听,就当场同她吵了一架。 本以为她被我伤了心,就再也不会管我的事情,没想到她转天带我去见了侯爷,说起来就是在官邸碰上你那回。” 那回秋欣然自然记得,只是没想到是因为此事:“侯爷同你说什么?” “他叫我照七公主说的去做,不过叫我那晚在湖心唱一出他准备的戏。” 梅雀提到这个也有些奇怪,显然至今没想通那出戏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不过说到这儿她倒想起另一桩事情,起身去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来,“对了,侯爷还说叫我将这东西交给来找我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示意她打开。 秋欣然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放着一些首饰,取出几个来看,做工精细是上好的玉石。 梅雀在芳池园几年,有一些积攒倒是不足为奇,只是夏修言为什么要叫她将这些给自己? “这是” “这是我姐姐寄到家里来的东西。” 秋欣然倏地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端详手中的首饰,果然看着像是只有宫里才能做出来的手艺。 梅雀又说:“我有个从小被卖进宫去的姐姐,我弟弟病重那会儿,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娘只好偷偷托人给宫里带了口信,想问问她能不能帮衬一下家里。 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没过多久,当真有人送了这一包首饰又夹着些碎银送来。 我娘怕我爹知道了又会拿这东西去赌钱,就偷偷塞给我叫我藏好,自己拿着碎银去乡下找大夫去了。 没成想,我爹那个黑心的”她说到这儿,声音微哑有些说不下去。 但她不说,秋欣然也知道后面的事。 她想起那天在宫里撞见小松偷偷摸摸地托一个小太监将这些东西送出去,叫自己撞见了,自己答应她先将东西追回来,之后便肯借她一笔银子救急。 没想到这些首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追回来,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到了她眼前。 梅雀眼眶微红:“这包东西我藏得深,叫人卖了以后差点以为再也拿不回来。 最难的那几年,我动过要变卖的念头,但师父不肯,他说这是我娘和我姐姐留给我的念想,说什么也不愿叫我典当。” 秋欣然垂着眼,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问道:“侯爷还对你说了什么?” 梅雀低头擦一下眼角,回忆道:“侯爷说会有人来找我,叫我将这东西给他,说那人是姐姐的故人,会安置好这些东西。” 听她这样说,秋欣然又仔细将这首饰盒中的珠宝钗环逐个拿起来看了一遍,小松既然是偷拿的,自然不敢拿那些太好的,多半挑的都是徐嫔的梳妆盒中样式最不起眼或是徐嫔不常戴出去的几样。 其中有一副耳环秋欣然忽然觉得眼熟,取出来细看,发现是个白玉打成的环状耳饰,上头刻着彩蝶的纹样,栩栩如生十分精巧。 梅雀见她拿着那耳环端详许久,也不由凑过来:“这上头还有字。” “嗯?” 秋欣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看。” 梅雀从她手上接过,走到窗边将耳环放到阳光下,隐隐能看见上头显出两个米粒大的篆字。 秋欣然一字一句念过去,正是“匪石”。 梅雀不认得那两个字,听她一念才道:“明明是块玉石,却取了这么个名,好奇怪。” 秋欣然却盯着她手中的那只白玉耳环,目光沉沉,忽然道:“这只叫匪石,你猜另一只叫什么?”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梅雀拿着另一只,奇怪地看着她。 秋欣然笑了笑,不知为何那笑里像是掺杂了几分讽刺:“我猜另一只应当叫我心。” 她想起来李晗园交给她的那只白玉指环,里头一圈有磨损的痕迹,应当是里面曾经刻过什么,却叫人抹去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石头上的字尚且可以轻易抹去痕迹,何况是人心哪。 梅雀不知道她神色为何忽然哀伤起来,又忍不住问:“秋道长,你认识我师父,你是不是也认识我姐姐?” 问这话时,神情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盼。 秋欣然这种目光下实在很难摇头,梅雀的眼睛便亮了亮,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同我说说她吗,她被卖进宫时我还太小了,但总想着姐姐要是还在家里就好了。” 秋欣然望着她,想到那天她在定北侯的官邸替兰蕙出头,跟高玥对骂起来,像是一心维护着自己的姐姐,才舍不得见她受什么委屈。 想到这儿,她心中有些酸涩,一时竟难以开口,过了半晌才道:“我与小松见过两回她眉眼间同你有些相似。” “是吗?” 梅雀有些高兴,又急不可耐地追问,“她在宫里是做什么的,性情又怎么样?” “她是徐嫔娘娘身边的梳头丫鬟,很得娘娘器重,所以娘娘赏了这么多首饰给她。” 秋欣然慢慢道,“小松性情很好,不过胆子有点小,但为了重要的人又能豁出命去。” “那”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梅雀显然犹豫了,不禁咬住嘴唇,踌躇许久才说:“她如今还在宫里吗? 后来我托人打听却说宫里没有这样的人,她可是已经不在了?” 秋欣然一顿,乍然间反应过来,那晚火堆旁夏修言同她说那话的意思:“我可以告诉你她的下落,到时盼你还能做到今时今日所说的话。” 此时推梅雀出去才是最好的,让梅雀将这包首饰送到无论哪个公主或是皇子面前去,他们应当都乐得收留她,借着此事能在李晗台身上做个大章。 但过后呢? 等她失去了作用,他们又会丢弃她,就如丢弃一颗没有用的棋子。 夏修言早看透她的命运,所以他现在将梅雀的命运交给她,让她来选:告诉眼前的女子实情还是选择骗她? 秋欣然像是已经想见他眯起眼带着点促狭地问她:你选哪个? 她咬咬牙,因为她哪个都不想选。 她看着眼前女子略带忐忑的目光,沉吟片刻才道:“她确实已经过世了。” 梅雀的目光黯淡下去:“她是怎么死的哪?” 秋欣然斟酌了一下字句:“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是得了病,才去世的。” “那真是”梅雀垂着眼,却不知道说什么,过一会儿又问,“那她走的时候应当不太难受吧?” 秋欣然意识到她应当是想起余音过世前最后的那段时日了,于是柔声细语道:“听说去得很快,并没有受什么苦。” “那便好。” 梅雀笑了笑,她与小松其实没有相处过多少时日,对她的印象早已淡薄了,但念着宫中有个姐姐,总觉得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有朝一日或许还能相见。 如今听说她早已不在了,心中难免失望,但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至于太过悲伤。 秋欣然望着她,忽然问:“这盒东西你能给我吗?” 梅雀一愣,她看着梳妆盒里的东西良久,最最艰难的时日里,她也没将这些东西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在心中存了一丝希望,若是小松还活着,她若是认不出自己,这包首饰也算是个凭证。 如今小松既然已经不在了,那这些珠宝首饰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她将盒子朝对面推了推,秋欣然又说:“给了我,或许就再要不回来了。” “本来也要给你的。” 梅雀道,“你救我一次,师父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也没问她一句,这东西拿去是要干什么。 秋欣然闻言心中一热,不禁微微笑起来。 还好,还好这人世这么苦,还有人愿意发出短暂又微末的光。 忌观棋 忌观棋 秋欣然坐车从城外回来, 到何记饭馆时,天色已经暗了。 饭馆里正热闹, 她刚一进去, 就叫何秀儿拉住了:“你这一下午去了哪儿,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秋欣然觉得奇怪:“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个客人找你,在楼上坐了一下午了, 我看他模样生得凶, 瞧着脾气可不大好。”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声,忙三步并两步匆匆上了楼, 一推门, 果然就瞧见里头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转头看过来, 本来就黑的脸色见了她更黑一层。 秋欣然原想着以贺中对自己的成见, 怎么也得是明天才能过得了心里那道坎, 没想到这人还挺能屈能伸, 见着信物立即就过来了,还能这么耐耐心心地坐在这儿等她一个下午。 见她进来,贺中正欲发作, 秋欣然先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贺副将!” 她反手将雅间的房门关了, “我下午出城去趟城郊田庄, 回来晚了, 有劳副将久等。” 梅雀藏身的地方没几个人知道, 她一进门先透了个底,摆明了自己是受夏修言所托, 一时竟将贺中满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一句都说不出来。 秋欣然睨他脸黑似锅底, 心中暗笑,又忙正了正神色:“副将找我所为何事啊?” 贺中哼了一声:“我才要问你, 你那锦囊里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欣然不疾不徐地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巧的铁质腰牌递给他,贺中接过一看神色大变:“这东西为何会在你这儿?” 那是夏修言的私令,能调动他身边亲卫,轻易绝不离身。 莫非是这道士偷偷趁着侯爷不备,从他身上偷来的? 想到此,贺中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神色瞧着更吓人了。 秋欣然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想的什么,心想这位副将脑子确实不大灵光,夏修言那天晚上一通的好话,说得这差事舍她其谁似的,叫她差点飘飘然起来,现在仔细一想,莫不是早就看透了贺中难当此大任,只好勉勉强强叫她来替他撑一撑局面? 她叹了口气:“这令牌若不是侯爷亲自给我,我如今拿出来给您,岂不是人赃并获?” 贺中一想确实如此,但又想破头都想不通侯爷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了她。 秋欣然见他还有几分不信,于是身子往后一靠,故意道:“贺副将不信也是情有可原,说实话我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不如您将这令牌拿走,我也乐得自在。” 贺中觉得她这是欲擒故纵,但又见她果真起身准备送客,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侯爷既然将这令牌给了你,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秋欣然拉长了声音:“我拿这令牌也调不动您,还谈什么管不管的?” 贺中咬牙:“你要我干什么?” 秋欣然依旧摇头:“贺副将现在嘴上这么说,恐怕心底对我还是诸多防备,与其这样,还不如我现在就此将令牌给你,早早脱身的好。” 她说完还做出一副惋惜神色,气得贺中心痒痒,但这会儿高旸、赵戎皆不在,身边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侯爷的令牌又确确实实在她手上。 贺中两手架在膝盖上,冷静想了一想,才抬起头面容严肃地同她说:“老实说我自然信不过你,但老子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也知道军令如山。 现在令牌在你手里,只要当真是侯爷的意思,刀山火海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秋欣然微微笑起来:“好,有副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贺中哼一声:“现在能说说接下来要干什么没有?” “要成此事得先找个人,有劳你替我送封信。” 贺中两眼一瞪,叫她斜睨一眼,又偃旗息鼓:“行,不就是送信吗,送到哪儿去?” 秋欣然从容不迫:“副将不要以为我故意戏弄你,这信可得凭着定北侯府的名义才送的进去。” 听她这么一说,贺中才又打起精神看过来:“送给谁?” 秋欣然微微一笑:“韩尚书的千金韩令。” 定北侯下落不明一事尚且没有进展,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虽无人直言,但众人心中都已隐隐有了一个共同的预感,夏修言此次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两日又出了两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就是夏修言手下的赵戎竟是章家早年在发配途中偷偷潜逃回京,意图刺杀韦镒的章家大公子章榕。 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章家旧案还未查清,章永当年是否和迖越人勾结也还存疑,若章永确实不清白,那么章榕潜入昌武军到底是何居心,就很值得叫人深思,连带着身为上级的夏修言一时间与迖越人的关系也有些暧昧不清起来。 毕竟拔擢部下之前必定要对此人的出身做一番调查,赵戎改头换面能在军中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难叫人相信夏修言会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 朝中风向一时大变,要不是夏修言如今生死未卜,圣上不好发难,恐怕也少不得要去大理寺问话。 吴广达这几日就比较舒心,他听说了城南矿洞炸毁的消息,乐得亚述同夏修言一块死在里面。 没了夏修言在朝堂上给他使绊子,日子果然好过不少,就连韦镒都已取保候审,暂归羽林军统领一职。 对他而言还有一桩喜事,就是芳池园失踪的乐伶忽然有了消息。 前几日有个戴着头巾举止神秘的女子,在长安一家当铺当了一包首饰。 那一盒首饰价值不菲,掌柜的眼毒,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来路不正。 自古偷卖宫中金银去当铺换取钱财都是大罪,当铺掌柜暗道不好,只能先努力稳住这名客人,一边立即叫店中的伙计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报官。 那客人在店里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是察觉到不妙,不顾掌柜再三挽留,竟是连首饰都来不及要回去,就匆匆从店里离开了。 等大理寺的官差赶到,早已追查不到她的踪迹。 好在那些首饰还在,大理寺带回去一查,发现果然是宫中的物什,再逐一点对,发现竟是徐嫔宫里的首饰,可好端端的徐嫔的东西怎么会流到宫外去哪? 大理寺顺藤摸瓜,又翻出了七年前小松旧案,发现正是她当初偷取的那几件首饰。 这下全部都说得通了那乐伶原来竟是徐嫔身旁梳头婢女小松的妹妹,小松当年偷走宫里的首饰寄去家里,之后事情暴露,小松下毒害死徐嫔,自己也随即自杀。 梅雀多半是听说了此事,这才想一心报仇。 只是连日逃亡,身上盘缠早已不够,这才不得已出来典当了这些赃物。 可这其中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梅雀报什么仇? 她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来找吴朋,给他使了个仙人跳才是,这当中倒像另有隐情。 但这番调查下来,吴朋杀人的罪名便坐不住了,大理寺基本可以确定梅雀未死,暂时将他放回府中,日后提审。 这日秋欣然上大理寺拜访周显已,二人坐在屋中闲聊,听他皱眉道:“这当中最奇怪的是,那一小包首饰里有一件没有登记在册,应当不是落梅宫的东西,但看做工又确实不凡,有些古怪。” 秋欣然啜一口杯中的新茶,不经意地提道:“你要真想不通,不如去问问皇后。” 周显已奇道:“这话怎么说?” 秋欣然道:“是宫中的东西,但又不在掌珍司的名册上,多半是妃嫔们私下转赠,若是个好东西,不定就记得。” “就怕只是掌珍司当年疏漏忘了记在册上,专门去问又怕小题大做。” “皇后统领六宫,落梅宫流落在外的首饰失而复得,掌珍司本就要呈上去由娘娘过问,你到时跟去顺口一问,娘娘必然不会怪罪。” 周显已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理,点头称是。 过两日,秋欣然又特意去了一趟司天监看望原舟。 上回听说秋欣然被绑,他心急如焚,现在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秋欣然不好与他直说夏修言的计划,只含糊带过,好在原舟心思灵巧,也并不多问。 二人又谈及一些宫中的闲事。 这时,忽然有內侍进到司天监,传秋欣然去永明宫见驾。 二人面面相觑,只见传旨的小太监微微笑道:“白监正在永明宫,圣上听说秋道长来了,便请您过去一道见一见。” 秋欣然与原舟交换一个目光,心中对圣上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所为何事已有了预感。 到永明宫中,只见白景明与宣德帝君臣二人正坐在桌边下棋。 见了她来,宣德帝依然还是那副极亲切的样子,招手将她召到跟前。 二人下到一半,秋欣然便只坐在一旁观棋。 等一局终了,宣德帝投子认负,心情却还似极好,笑着同白景明道:“这宫里下棋也就你敢赢我。” 白景明微笑不语,宣德帝又喟叹道:“我记得道长还给朕当司辰官时,也常常这般看你我二人下棋,一晃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秋欣然莞尔道:“一晃这么多年,圣上棋力更胜从前。” “如何看出来的?” 秋欣然严肃道:“臣记得那时圣上总输老师一子,如今却输了一子半,可见老师也算不准棋局了。” 宣德帝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同白景明道:“你这个徒弟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话虽这么说,言语间却并无恼意。 白景明摇头叹息:“山中几年,性子越发顽劣。” “赤子言语无忌,难能可贵,不是坏事。 留在殿里同朕再说说话,可是愿意?” 圣上既然有心留她单独说话,白景明自然没有违抗的道理,只是起身时,不免忧虑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缓缓退出殿外。 空旷的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宣德帝与秋欣然两个,就连一直在旁随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 宣德帝盯着眼前输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黑白厮杀之中,捡起几枚棋子又低头研究起来,一边慢条斯理道:“道长可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胆一猜,应当是为东宫空悬一事。” 宣德帝饶有兴致地看过来:“从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来:“臣不敢欺瞒,老师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领,在圣上面前妄议东宫。” 宣德帝一愣,随即笑起来:“你果真什么都敢说,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异议?” “臣不敢有异议。” 她一番应对滑手的好似一尾泥鳅,胆子大时堪称莽撞,但又有一丝小聪明,恰当地叫你看出些破绽,总能将分寸拿捏的好。 这样的聪明人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你总会有种自己比她更聪明的错觉。 秋欣然取出推盘,又摆出十二枚铜板,趺坐在殿中。 这是她第二回在永明宫推卦,鎏金的香炉中升腾起一缕青烟,一时殿中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以及铜板抛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宣德帝从棋盘间抬起头,只见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皱眉望着地上的卦象,神色沉重,像是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许久,她轻叹口气,袖袍在地上一拂而过,打乱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说了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风轻云淡,似乎对卜算的结果并不在意,只是随便一听,但多年以来对鬼神的尊崇之心,又叫他无法做到丝毫不在意,何况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发叫人难以轻视结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声回禀:“卦上未说立储的人选,臣以为或是时机还未成熟。” 宣德帝眉头一皱,对卦象所示显然不太满意,疑心这是对方的推托之词,不由追问:“卦上当真什么都没说?” 跪在地之人略一犹豫,宣德帝见状立即道:“道长尽管依卦象所言,朕绝不怪罪。” 秋欣然闻言神色间露出几分挣扎,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此卦”她稍稍停顿片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重重在地叩首,声线微微颤抖: “此卦乃为小过卦,占得此爻,劝诫莫要一意施为,否则子为父祸,必有灾殃。” 宜讨彩 宜讨彩 “大胆!” 案上棋盘猛地被掀翻, 数十颗棋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殿中回声不绝, 就是站在殿外的侍卫也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为之一震,心中暗暗揣测殿中人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圣上大怒。 秋欣然伏在地上,有棋子滚落额边, 她一动不敢动。 过了许久,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隐隐还能听见座上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她在冰凉的地面上跪了许久, 直到手脚的血液都渐渐不通, 才听上头传来几声喃喃自语:“子为父祸必有灾殃是谁教的你这话?” 秋欣然恭声回禀:“算者不言己, 只言天意, 绝无私心。” 殿中又是一阵难捱的寂静, 过了许久, 终于听座上之人十分疲惫似的,开口道:“退下吧。” 秋欣然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悄悄退出殿外, 反身关上殿门时, 她的目光落在阶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身上, 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困于龙座的雕像, 随着殿门的闭合, 帝王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至高无上的空旷宫殿之中。 她快步行走在红墙绿瓦的宫墙之间,直到走出四面遮天蔽日的宫墙外, 才感觉背上的冷汗渐渐干透。 宫外隐蔽处停着一辆马车, 她快步走前, 贺中在里头等了她许久,见到她来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说好申时来等”他话说一半终于注意到她的脸色, 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你怎么了?” 秋欣然摇摇头,拍一下他肩膀:“先送我回去。” 贺中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掀开车帘对外头的车夫嘱咐一声,等马车渐渐行出一段,秋欣然喝了口热茶,脸色才好了一些:“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贺中挑了些重点说:“周大人前日带着那副白玉耳环进宫,听说皇后看后神色有变,但又推说只是眼熟,想不起究竟是不是她赏给徐嫔的了。 “这也没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了,但周大人临走,皇后又将耳环留下说要再好好想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你说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贺中一脸纳闷,倒是秋欣然神色了然:“她会主动提出将耳环留下,说明她必然是记得那耳环的来历的,说不记得不过是推托之词罢了。” 贺中还是想不通:“那耳环到底什么来历,能叫大皇子如此忌惮?” “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秋欣然叹一口气,“九公主在时曾给过我一只白玉指环,那耳环上的花样与指环能配上,应当是一套情人首饰,女子配耳环,男子戴指环,取蝶恋花的寓意。 九公主曾说,皇后娘娘认得那指环,但显然又不是送给徐嫔的,这东西就该是大皇子的。 我猜他在宫外认识了徐嫔,动了真心就将耳环送给她,二人许下终生。 可等他回京之后,徐嫔入宫选秀却阴差阳错被选为妃嫔。 徐嫔心中有他,舍不得丢掉那双耳环,又不能叫人发现,便一直偷偷藏着。 小松见她从不戴在身上,以为她是不喜欢那耳环,才敢偷偷带出宫,结果不想是这样重要的东西。” 贺中听了目瞪口呆:“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秋欣然苦笑着想:可不是太巧了些,李晗台在宫里约见徐嫔,恐怕也是特意带了那指环去,好勾起昔人旧情。 却不想叫李晗园撞见,慌乱中叫她捡走了指环。 好在他为人谨慎,一早就将刻在指环内侧的字给抹去了。 这样佩戴指环时,被人问起耳环的下落,也能推说不慎遗失,为免引起误会,才将里侧的字抹了,当个寻常饰物佩戴。 贺中摸了摸下巴,纳闷道:“不过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皇后已经猜到大皇子与徐嫔有私情,为什么还要推说不认识那个耳环?” 秋欣然平静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徐嫔也早已过世。 为了一只耳环牵扯出这桩宫闱丑事,对谁都没有好处,皇后怎么会愿意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这样她既能卖淑妃一个人情,还能捏住她一个把柄,不定将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贺中“啧”了一声,有些懊恼:“感情闹了半天,我们白忙活一场?” 秋欣然摇头:“我借显已之手将那只白玉耳环呈到皇后面前,本来也不过是想叫她在心中对淑妃母子有些疑心罢了。 凡事都要徐徐图之,皇后不愿意为徐嫔出头,换成九公主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要用这种方式叫她知道当年之事,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对一个母亲来说,这迟来了八年之久的真相委实残忍了些。 贺中精神一振:“你打算将当年的事情告诉皇后?” 秋欣然道:“有些事情只能偶然得知,否则不免叫人疑心这背后是不是另有目的。” 贺中听不明白她这些歪理,也不耐烦听懂,他只问:“那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 不知什么时候,他说起这些竟开始用“我们”了。 秋欣然笑而不语,又问:“韩小姐可有回音?” “她答应见一见你。” 说到这个,贺中略带迟疑,“你自信她一定会帮我们?” “我没这个自信。” 秋欣然合目往车上的软垫上轻轻靠去,轻声道,“但我相信九公主。”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了,贺中想起自从侯爷失踪这几日都是她在一手谋划,竟当真一副尽心竭力的模样,每当这时心绪都很复杂。 他看她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的样子,心中颇不是滋味地掀起车帘坐到了外面。 那天过后不久,秋欣然才想起来宣德帝为何会忽然召她卜卦因为再过五天就是大祭礼。 宫中五年一回大祭礼,三年一回小祭礼,不可说是不隆重。 大祭礼时,会请不少僧人随行诵经,秋欣然虽是白衣之身,但卦名在外,又是白景明的弟子,这回祭礼也得了随驾前往的资格。 她那天在永明宫卜算的事情,早已在朝中传遍。 人都知道宣德帝好问鬼神,七年前他能听信秋欣然一卦派夏修言领兵出征,七年后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听秋欣然一卦定下东宫人选。 只可惜那日殿中的谈话,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人知晓,得知祭礼当天秋欣然也要前往,无数双耳目纷纷盯紧了想要从她口中探听一二。 祭礼期间,圣上要亲自前往祭礼台祈福,通常提前三天就会先一步住进天祀庙。 自打今年传出圣上欲立东宫的风声,武百官纷纷猜测这回祭礼,宣德帝是否会带皇子上山祭礼。 出乎意料的是,宣德帝确实选定了皇子随他登祭礼台,但同时上山的皇子有两位,分别是大皇子李晗台和二皇子李晗意。 与此同时,宣德帝还任命三皇子李晗灵和四皇子李晗星留在天祀庙领百官朝拜。 这旨意叫众人大失所望,这四位皇子分别是皇后、德妃、贵妃、淑妃所出,任谁来看都觉得一碗水端得极平,没人摸得清圣意,原先欲立东宫的传言,似乎又变成了空穴来风。 只有秋欣然听闻此事,心中明白:她那一卦对宣德帝终究还是产生了影响。 祭礼前,她入宫领祭礼当天所要佩戴的朝服佩饰,途径御花园时正听里头传来人声。 一片欢笑之中,有一女子的笑声格外清脆。 她隔着花木转头看去,韩令一身浅色长裙坐在席中,面容娇美举止静,一旁几位妃嫔公主,像是正行酒令。 她应当是刚输了一回,秋欣然见她转头同皇后道:“姑姑可要偏帮我。” 一旁有小公主奶声奶气道:“母后素来行事公正,韩姐姐这样可是叫她难做。” 看得出皇后应当十分疼惜这个侄女,也说笑了两句,韩令上前坐在皇后身旁撒娇道:“不成,罚了三回,可要姑姑添些彩头才肯。” 皇后轻轻点一下她鼻尖,冲众人道:“你瞧瞧这人,分明是自己输了,这会儿倒还厚着脸皮讨起赏来。” 一旁的妃嫔们闻言皆掩唇笑起来,皇后问:“你想要什么彩头?” “也不敢要好的,姑姑随便赏我什么都好,就是些寻常的胭脂首饰,也够叫我得了便宜。” “你倒是不贪心。” 皇后佯嗔道,韩令在旁观察着她的神色,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她道,“既然如此,本宫近日得了一双白玉耳环,同你今天这身打扮倒很相称,就将那双耳环赏你如何?” 韩令眼前一亮,似乎没想到这么顺利。 秋欣然站在花木外,领路的婢女见她忽然停住不行,略带诧异地回过头,见她神色专注地望着御花园内,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园中众人听皇后提起白玉耳环,皆面色如常。 等宫婢举着托盘上来,一双白玉耳环放在红色的绒垫上分外显眼。 淑妃转眼看过来,目光先是一顿,随即神色微微一变,尽管很快掩饰了过去,但看得出显然是也认出了那耳环的来历。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坐在中央,丝毫不曾朝着她多看一眼,照旧与身旁的人轻声细语两句。 她略斜倚了下身子,勉力提起个笑:“这耳环好生漂亮,姐姐是从何处得来的?” 皇后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大理寺送来几样首饰,说是宫里流出去的。 其余几件都叫掌珍司收起来了,只有这双耳环我一眼瞧见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便私心留了下来。” 她说到“说不出的熟悉”时,总有些话中有话的意思,淑妃心口一颤,还要装得没事人一般,附和道:“原来如此,不怪皇后喜欢,我一见也觉得喜欢。” 韩令原本一直安静坐在一旁,这时忽然转头朝御花园外看过来,故作惊讶:“咦,那是谁?” 她这一声问,引得周围不少人探头看过来,秋欣然瞬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身后的婢女有些慌乱,倒是她镇定自若地从花木后站出来,朝众人行礼。 皇后见了是她有一瞬的诧异,但又很快笑起来召她到跟前问话:“秋道长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秋欣然恭声应答道:“过两日便是大祭礼,臣入宫先听礼教嬷嬷讲些规矩,免得那日出错。” 皇后点点头:“祭礼仪式繁复,确实该提前记一记。” 她说完,见秋欣然目光时不时地看向一旁宫婢手上举着的绒垫,不由问:“秋道长也喜欢这耳环?” 秋欣然慌忙收回了目光,露出一副失礼的神态告罪道:“娘娘误会了,臣只是见这耳环有些眼熟,才忍不住多看两眼。” 皇后一听,这回当真起了几分兴味:“你见这耳环也觉得熟悉?” “是臣看岔了,”秋欣然笑着否认,“臣见过的应当是个白玉的指环,同这耳环有些相像,不慎记错了。” 等秋欣然快走出宫门外,还能想起方才自己说完那话以后,淑妃一瞬间差点维持不住镇定的神色,心中禁不住想笑。 她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不多时一辆小巧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到她身旁停下。 韩令坐在车内,看样子御花园的小宴已经散了。 “秋道长还未出宫?” 韩令微微笑了笑,“正好,皇后娘娘想请您去一趟熙和宫。” 秋欣然朝她做了个长揖,一语双关:“多谢韩小姐。” “举手之劳,我也不是为了道长。” 秋欣然抿嘴一笑,又道:“那我替九公主多谢韩小姐。” 韩令目光中多有深意,放下帘子时听她轻声道:“如道长未曾骗我,是我替阿九多谢你。” 忌夜行 忌夜行 秋欣然到熙和宫, 一眼便看见了摆在绒垫上那双白玉耳环,分外显眼。 她一早也猜到皇后今天将这耳环拿出来并非是真心想要赏给韩令, 恐怕还是为了敲打淑妃。 但听她说起指环之后, 她如今的心思应当已经大不一样了。 果然她方才跪下行礼,就听座上衣着华贵的女子问道:“方才在御花园,你说你见过一只同这耳环相似的白玉指环, 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欣然来前早已打好了腹稿, 这会儿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多年前, 九公主曾在御花园捡到过一只白玉指环, 但她不想叫旁人发现, 于是私下交给臣代为保管。 臣见她当时神情闪烁, 曾劝她将这指环交给您看看, 公主却说您认得这指环, 因而不能给您。” 她这番话说得极委婉,若是没有先前耳环的事情,最多也只是叫人觉得奇怪罢了。 但皇后在宫中多年, 见过诸多宫闱阴私, 既然已经发现徐嫔同李晗台或许早有私情, 再一联想李晗园这话,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立即脸色铁青:“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话。” 说到这儿, 秋欣然小心翼翼地抬头迟疑着问道,“那指环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皇后一张面容冷若冰霜, 一眼瞟来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秋欣然又听她问:“小九什么时候将指环给的你?” “宣德八年春, 臣回山前最后一次见九公主时,公主将那指环交给了臣。” “你当年为何不说?” “公主过世时, 我不在宫中,回宫后见娘娘因为思念公主哀思过甚,又念及公主生前所托,不愿叫娘娘知道那指环的事情,所以始终不敢提及。 之后离宫,便更是没了机会,还望娘娘勿怪。” “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瞒着本宫,怎么如今又肯说了?” 秋欣然低头道:“娘娘主动问及,臣不敢隐瞒。” 皇后听了这话,面上神色阴晴不定,秋欣然余光瞥见她一手紧握着座椅扶手,指尖毫无血色,像在压抑内心极大的波澜。 过了许久才问:“那指环如今在哪儿?” “公主过世之后,臣将指环放在臣下山替公主带来的一盒胭脂盒内,供奉在青龙寺公主的长生牌位下,托寺中僧侣照看。” 皇后对她的话原先有些将信将疑,这会儿听说她将指环放在青龙寺内,一时又觉得似乎可信了几分。 只需派人去寺中调查秋欣然究竟是什么时候将指环寄放在寺内,便可侧面印证她方才这番话的真假。 她说得要都是真的 皇后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掌事嬷嬷吩咐道:“平春,立即派人跟她去青龙寺,将东西取来。” 秋欣然从熙和宫出来已是傍晚,外头天色阴沉,晚间似有一场大雨。 熙和宫的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她瞅一眼天色,以防万一同嬷嬷讨了把雨伞,这才上车往青龙寺去。 等从寺中出来,天已经黑了。 因为天气不好,许多人都早早回了家,大街上不似平日里热闹。 秋欣然奔走一日,正在车内闭目养神,突然感觉马车经过一处僻静小巷,突然停了下来,像是陷进了石缝里。 她睁开眼,听见车夫跳下车绕去车后检查的动静,但许久没有再发出什么声响,四周一片寂静。 她在车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屏息凝神中,似乎听见外头有几声极轻微的声响,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再过片刻,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正朝马车走来。 秋欣然不由伸手去取放在车上的竹伞,一边紧盯着眼前的车帘。 一阵夜风吹过,车帘轻动,外头伸出一只手撩开了帘子,车外是一张熟悉的脸。 秋欣然看清车外人的样貌,不由一愣,随即刚还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高侍卫?” 高旸站在车外,面容柔和:“道长是要去哪儿?” “正要回宫中同皇后复命。” 秋欣然扶着高旸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才发现马车停在一处前后皆黑的小巷里,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便是原先驾车的车夫都不知去了哪里。 秋欣然下车之后,左右看了一圈,空气闷热潮湿,隐隐能嗅到一丝血腥味。 她心思一动,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男子身上。 对方一身黑衣,倒是看不出什么:“高侍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高旸道:“我回官邸一趟,听贺中说道长今日从宫里出来去了青龙寺,担心道长安危这才过来看看。” “劳高侍卫费心了。” 秋欣然又问,“上回一别,不知侯爷的伤势如何了?” 听她主动问起夏修言,高旸的目光下意识朝身后一动,又很快定住了,只回答说:“已恢复的差不多了,有劳道长挂怀。” “那就好。” 高旸看了眼她身后的巷子:“现如今车夫不知去了哪里,道长若是信得过我,不如由我安排人手代你回宫复命?” 秋欣然稍作迟疑,从怀里取出一盒胭脂递给他。 高旸伸手接过,并未打开来看一眼,就将它收进怀里,又对她说:“我先送道长回去。” 秋欣然摇摇头:“正事要紧,我看这儿离何记饭馆不远,皇后在宫中等了许久,高侍卫不必担心。” 高旸稍稍犹豫片刻,这小巷漆黑,但从这儿出去就是条繁华街道,往何记饭馆走也没什么小路,应当不会再有危险,想到这儿,他才点一点头:“既然如此,道长自己小心。” 高旸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朝马车后不远处的拐角走去。 墙角站着几个黑衣男子,夏修言站在其中,脚边几具黑衣蒙面的尸体。 他手中拿着一柄匕首,弯腰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佩饰。 等高旸走近,他才直起身看过来。 高旸将怀中的胭脂小盒递过去,他未伸手去接,反倒问:“她哪?” “秋姑娘将这盒子给我之后,自行回去了。” 男子神色一动,高旸察觉到他微微蹙眉,似有几分不悦,于是又说:“属下找人暗中护送她回去?” 夏修言摇摇头,将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抛给他:“将尸体送到义庄去,先不要叫人发现。” 高旸见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要走,忙道:“淑妃不见这群人回去复命,恐怕立即就会想到是您在背后出手。” “想到又如何?” 夏修言冷笑一声,“她以为还来得及?” 他丢下一句:“将指环送去宫里,顺道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透露给皇后。” 便转身朝着巷口走去。 高旸猜到他要去干什么,心中叹一口气,转头忙吩咐另外几人将尸体拖上了马车。 夏修言出了巷子没多久,很快就找到了手中拿着竹伞走在人群中一身雪青色长衫的身影。 街道虽不似平日里热闹,但人群往来穿梭,映着两旁昏黄的街灯,沿街的小吃摊子正准备收摊,打开的蒸笼里传来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一股子的尘世烟火扑面而来。 夏修言跟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见她停下来在包子摊前同店家掰扯半天,最后以三个铜板的价钱买到了收摊前的最后两个素菜包子,趁着摊主嘟嘟囔囔替她拿包子的功夫里,似有所感地朝身后望了一眼,但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又很快回过头,心满意足地接过东西,转身继续朝着何记饭馆走去,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夏修言负手跟在后头,见她一手握着竹伞,一手捏着包子低头咬上一口,脚步“啪嗒啪嗒”,哼着歌似的,看样子果真是没有受到分毫惊吓,也不知该不该说她心大。 春末夜里,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脚步声一个轻快一个沉稳,像是奏起一支小调。 天上打了个闷雷,看样子这蓄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要下了。 秋欣然走到饭馆外时,天上正好落下一滴雨水沾到脸上。 女子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同夜色融为一体,远处又传来一声闷雷,雨点三三两两地落下来,不久或许就该下大了。 夏修言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见她走上台阶敲了敲门,里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探出头,冲她笑一笑将门打开了迎她进去。 女子进屋之后,反身合上店门,似乎朝着他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夏修言朝一旁偏了下身子,站到暗处。 再抬头,店门已经被合上了。 何记饭馆的店门外较刚才像是多了样东西,他从暗处走出来,到近前才看清倚门多了把竹伞,正是她手里拿了一路的那把。 竹伞孤零零地被放在门边上,大约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被人遗落在了外头。 他伸手摸上伞柄,触手还有余温,眼底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秋欣然回到二楼的房间,推开窗朝楼下看去,正瞧见一把撑开的青色竹骨伞面。 竹伞遮住了伞下的身影,雨渐渐大起来,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发出一阵轻响。 她靠窗瞧着那把青伞在雨幕中渐渐走远了,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才低笑一声将窗户合了起来。 第二日便是大祭礼,宣德帝三天前已住去了天祀庙,今日皇后也将带领宫妃前往。 秋欣然换了身衣服赶去司天监,原舟大老远便瞧见了她,远远冲她招手。 二人一上马车,便听他问:“听说你昨天去了熙和宫,可听说了什么?” “没听说什么,”秋欣然明知故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马车上就他们二人,原舟凑近了神神秘秘道:“今日大祭礼,按着礼制,皇后同四妃要去地祀庙祈福。 可今早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说是皇后昨晚领着一群人去了淑妃宫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出来就说淑妃身体有恙,今日不能再去参加大祭礼。 我听众人都在议论,说昨日皇后御花园设宴,淑妃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了急病出不了宫了?” 身体有恙自然多半只是借口,只是秋欣然没想到皇后在后宫一贯吃斋念佛不爱管事的样子,行事竟也如此雷厉风行,当晚就将淑妃扣押在寝宫,应当是打算等大祭礼结束圣上回宫之后,再做清算。 她不由问道:“大皇子来了没有?” “大皇子今日要随圣上一同上天祀庙,自然来了。” 原舟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秋欣然想了想:“我出门前算了一卦,卜出个凶来,这几日大祭礼,你跟在老师身旁,要多留个心眼。” 听她这么一说,原舟神色一凛:“卦上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秋欣然叹一口气,“但愿这回平平安安的吧。” 忌祭祀 忌祭祀 大祭礼为期三天, 地点在城北旼山上。 秋欣然原本被安排留在地祀庙祈福,白景明上天祀庙领武百官朝拜, 而原舟则随圣驾上祭礼台。 但淑妃今天未到, 原舟便留在了地祀庙协同皇后主持祭祀,换秋欣然被安排跟在宣德帝身后的仪仗中,当个随行小童, 一道上祭礼台诵经。 第二天天蒙蒙亮, 宣德帝走在最前头,身后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再往后是一众诵经僧侣, 由羽林军护卫, 上祭礼台祈求四海升平五谷丰登。 秋欣然跟在队伍最末, 远远就瞧见李晗意今日一身红衣, 好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倒衬得他身旁的李晗台神色委顿,眼下青黑,像是连日没有好眠, 虽勉力打起精神, 但还是难掩憔悴。 宣德帝见了他这副样子, 不满地沉了下眉头, 但碍于祭礼到底未说什么。 从天祀庙到祭礼台一共一千零八十级阶梯, 等上到山顶,天光已经大亮。 早上的祭礼完成之后, 午间宣德帝在祭礼台旁的寝宫简单用些饭食, 稍作休整, 等午间继续祈福,天黑前再下山回到天祀庙, 这三日中最重要的仪式便算完成了。 秋欣然坐在祭礼台附近的长廊下,跟着其他上山的僧众一道用了午饭。 廊下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闲聊,她边上坐着个青云观弟子,主动同她搭话,得知她是九宗卜算出身,眉头一皱,但还是客气道:“九宗卜算一门倒也出了几个叫人敬仰的前辈,可惜” 天下道门千万,但也难免同行相轻。 比如像青云观这种自认身外红尘三千,心内一意修行的道观,通常就不大看得起九宗卜算这样,先是为了学一门手艺吃饭,顺便再修个道的宗门。 这类言论秋欣然十三岁下山时就听过,回山同师父聊起这事,抱玉道人颇为不屑地冷笑一声:“修得一颗功利心总比修得一颗嫉妒心要强上许多。” 是以秋欣然每回听见这样的言论,摸摸袖口里的钱袋子,总能常怀一颗平常心。 她转头朝四周望了一眼,总觉得同上午相比,身旁不知不觉间多了许多羽林军的身影,且这些人个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论理说即使宣德帝在寝宫休息,这会儿羽林军也不该围着他们这群僧侣道士打转才是。 她心中正有些奇怪,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唤她的名字。 秋欣然转头一看,发现是个宫里相熟的小太监。 祭礼台上随行的下人不多,二皇子那边刚要过茶水,可下人们忙得团团转,这会儿才想起来还没送去。 正好李晗台那儿也要送茶,小太监分身乏术。 眼见着山上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常在宫中出入,于是拿着手中的茶盏请她帮忙,替大皇子送一回茶水。 和李晗台相比秋欣然倒是更愿意给李晗意跑个腿,小太监一听,又惊又喜。 李晗意脾气不好,与二皇子相比下人们自然更愿意去服侍大皇子,没想到秋欣然主动提出可以替他给二皇子送茶,不禁感激涕零。 守在寝宫外的羽林军抬手拦下二人,听说他们是要进去送茶水的,还要再赶:“圣上在寝宫休息,谁也不得进去打扰。” “可您也知道二皇子的脾气,他要是左右等不到人进去伺候,恐怕”小太监苦着脸赔笑道。 那羽林军不耐烦,扬起手正要赶人,却叫一旁的同伴阻止了。 那人抬头看一眼外头的长廊,见廊下有些人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过来了,劝道:“无妨,放他们进去。” 对方稍作迟疑,这才收回手,粗声粗气道:“手脚利索些,快去快回。” 秋欣然心中疑惑愈重,直觉怕是出了什么事,但这会儿已进入寝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山顶的寝宫陈设简单,正中苦辛殿是寝宫主殿,东西两间偏殿。 进去之后,小太监与她分头朝着巡守步廊两端走去。 偏殿外也有羽林军把守,秋欣然将茶水递给守卫,正要离开,便听里头“咚”的一声闷响。 她吓了一跳,外边把守的两人却好似浑然没有听见,见她还在门外踌躇着不走,凶神恶煞地赶她离开。 秋欣然忙低着头退出去,但走到半路还是不放心,又悄悄绕到殿后发现一扇小窗未拴,偷偷推开一道缝,就瞧见殿中李晗意倒在地上,正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偏殿只有他一人,也不知服侍的下人去了哪里。 秋欣然忙翻窗进去,上前扶他起来,一边口中问道:“二皇子这是怎么了?” 李晗意听见动静,抬起头时一脸凶相,倒是见了她也是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我来替您送茶,听见里头的动静有些古怪,不放心才从窗户翻进来看看。” 李晗意攀着她的手臂站起来:“好,快扶我去苦辛殿!我要去见父皇。” 秋欣然一愣:“到底怎么回事?” 李晗意咬着牙道:“有人在我饭菜里下药,韦镒反了。” 秋欣然心头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韦镒居然有这种胆子:“他要挟持圣上?” 李晗意心中虽隐隐已有猜测,但听她这样直白地脱口而出,还是不禁沉下脸来,心中越发焦急:“快走,决不能叫他得手!” 秋欣然也是不知道以李晗意现在这么一副寸步难行的样子,带上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赶去能有什么作用,但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也是万万不可,只能先扶着他从偏殿翻窗离开。 寝宫中的羽林军没有想象的那般多,应当是韦镒担心外头生变,将大部分人都调去监视外面的人,以防有人发现异动下山通风报信。 偏殿离苦辛殿不远,二人躲开宫内一队羽林军的巡视,来到大殿窗边,透过窗缝果然看见韦镒站在里头,殿中间厚厚的纱帐垂地,隐隐能看见里面躺着个人,应当就是宣德帝,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李晗意心急如焚,当即就想闯进去,秋欣然眼疾手快拦下他:“您就准备这么进去?” 李晗意压低了嗓子:“不然你说怎么办?” 秋欣然心中叹一口气:“您这回祭礼可有带自己的侍卫同行?” 李晗意不耐烦:“来时虽有一队亲卫护送,但今日祭礼都在山下,一时半会儿还能指望他们吗?” “话虽如此,但现在光凭你我二人这样进去多半也是自投罗网。” 秋欣然朝左右看了两眼,沉吟道,“您如今行动不便,不如留在这里留意里头的动静,臣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出去找些救兵。” 李晗意摆摆手:“随你,这儿四处都是羽林军,你自己好自为之。” 秋欣然见他这个态度,知道他是以为自己想要借口逃跑,不禁心中苦笑,但也没有多加解释,只留下一句:“二皇子自己多加小心。” 便悄声朝着殿后小跑而去。 前头必定是出不去了,但她绕到后面,发现也有守卫把守,羽林军将这不大的寝宫监视地如同铁桶一般。 她躲藏一阵,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羽林军,只好退进了一间小屋里。 等外头巡逻的羽林军走了,她松一口气坐在屋内开始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晗意说得不错,武百官都在山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可是若不指望着远水,光凭他们两个可没办法对付这一支羽林军,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山上的消息传到山下去,只是有什么办法能叫山下的人发现上面的异常哪?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这间屋子里。 这儿应当是间库房,她站起身四处翻找,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有用的东西。 她想:祭礼台既然是祭天祈福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蜡烛香油,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用得上的。 没一会儿秋欣然盯着角落里一箱东西,眼前一亮,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竟当真叫她找着了! 距离下午的祭礼还有一个时辰才正式开始,山下百官用过午饭,刚从天祀庙出来,忽然看见祭礼台上升起了一只礼炮,在天空发出一声巨响。 山下的人皆抬头朝山顶看去,正愣神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放起礼炮来,紧接着又是两声炮响!天空中一阵青烟弥漫,似乎还能听见上头隐隐传来“走水”的呼救声。 祭礼当天走水可不算是小事,山腰众人神色一凛,一时间天祀庙的广场前也慌乱起来,当即就有人准备上山帮忙救火。 吴广达站在人群最前头,他听见山上那三声礼炮响,心中已是一沉,但立即冷静下来,上前安抚众人不要慌乱。 等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又高声道:“羽林军训练有序,就算当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也必定能保护圣上。 倒是我们要是此时集结大帮人马上山,反倒添乱。 不如先派人上山打探,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也不迟。” 众人一听也觉得这话有理,祭礼当天礼制严明,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上祭礼台,要是山上并无什么大事,他们召集众人上山,事后圣上怪罪,谁也担待不起,于是纷纷点头应和。 山上祭礼台这边,外头廊下众人听见三声礼炮响,正议论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有个眼尖的,又看见寝宫后隐隐升起浓烟,像是哪一处屋子着火,不由惊呼起来,一时间祭礼台外一片骚动。 眼看着众人大乱,局面有些控制不住,外头看守的羽林军高声厉喝,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骚动压制住。 不久后面的浓烟也消失了,空气里一股烟灰味,看样子火势刚起已被扑灭。 祭礼当天走水实在是极为不祥的征兆,有僧人忧心忡忡提出要见圣上停止祭礼,他这提议引得不少人附和。 围着他们的羽林军脸色铁青,忽然见为首的一人拔出刀来,大步上前高声威吓,冷冷的刀光映在僧人脸上,廊下的争执声这才渐渐停止。 僧侣们退回了原先所在的位置上,这一回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气氛的古怪,他们的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四周的羽林军,双方陷入了长久而凝重的僵持。 秋欣然刚点完礼炮,放了把火,就叫闻讯赶到的羽林军抓了个正着。 火苗才冒出几缕浓烟就立即被扑灭了,她被人押着扔到苦辛殿时,正看见李晗意也躺在大殿的地上。 韦镒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难看,一手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李晗意满眼赤红,一副恨不得上前啮其骨肉的模样。 冷不丁见她被人丢进来时,他还一愣:“你怎么还在这儿?” 秋欣然心中又叹一口气,心想:我倒是不奇怪你怎么会在这儿。 押她进来的羽林军附耳同韦镒说两句话,又退出殿外。 李晗意终于回过味来:“外头那三声礼炮是你放的?” 他眼前一亮,忽然笑起来,“你倒是很有种!” 秋欣然面对这样的赞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客气道:“不如二皇子单枪匹马敢闯敌营。” 李晗意面上隐隐有些得意,轻哼一声,刚要说什么,韦镒已听完了属下汇报,知道山上的动静必然已经惊动了山下的人,一时沉着脸将刀尖又往他脖子上一递,对躺在地上的男子道:“本想留你一条命,现在这样可是二皇子逼我的。” 李晗意眼尾上扬,啐了一口,忽然听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眼又有人闯入殿中,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秋欣然转过头,发现李晗台一身紫色朝服推门而入,脸色相较韦镒实在好不到哪儿去。 她心中一沉,一旁的李晗意见了他,却眼前一亮:“大哥,你没事?” 宜救驾 宜救驾 李晗意一脸惊喜, 一旁的秋欣然却是沉下了脸。 她眼看着李晗台一步步走近,皱眉问道:“晗意怎么会在这儿?” 李晗意还以为是在问他, 不等韦镒开口, 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韦镒在我饭食里下药,如今又想谋害父皇,你我二人合力, 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李晗台看了眼韦镒手中指着李晗意的刀, 询问一般看过去。 韦镒未作声,低头顺从地任由他从手中接过刀。 李晗意目光中一丝疑惑, 又看李晗台一手握着刀, 一手上前扶他起来。 秋欣然在旁心中一紧, 不由出声示警:“小心!” 李晗意闻声心中警铃大作, 余光瞥见腰间一抹寒光一闪而过, 他急急侧身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可惜还是叫他一刀刺进腰腹。 李晗意面色大变, 猛地推开对方, 跌坐在地。 他一手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 不可思议地望着身前提刀而立的长兄:“大哥” 秋欣然急忙上前撕开衣袖替他包扎伤口, 李晗台冷眼看着二人, 没有出声阻止。 韦镒上前一步:“大皇子,此时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李晗台目光晦暗不明, 握着刀往前一步。 秋欣然不敢细看李晗意的伤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也不知做这些是不是无用功, 只一心想着先止住血,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倒是顾不上害怕。 李晗意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当真是你?” 到此时此刻,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李晗台的安排,方才刺了自己一刀的是他多年来那个严肃恭谨的大哥。 李晗意双目赤红,又问:“要谋害父皇的是你?” 李晗台握着刀柄的手一紧,还是没有作声,李晗意像是一只受伤的豹子,低吼着问:“你当真想在这儿亲手杀了我?” 像是不能面对这样灼热的目光,李晗台闭了一下眼睛,片刻后才睁开眼,声音低哑道:“是你自己跑来这里。” 他这句话,便是默认了前头的猜测。 李晗意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冷笑道:“要是我没有来,你要怎么处置我? 父皇在祭礼台出事,你我同在山上,你当真会放我安然无恙的下山?” 或许是被他话刺了一下,李晗台紧绷的下颔微微一抖,冷冷道:“随你怎么说,今天若不动手,我同母妃都要死。” 李晗意忽然心灰意冷,他看着眼前自小一块长大的兄长,只觉得说不出的陌生。 人人都说天家没有骨肉亲情,他以为他们兄弟几个就算不是手足情深,也绝不会走到手足相残的一步,没想到原来是他一厢情愿。 他方才以为韦镒要对宣德帝不利时,冲进来叫人擒住都不减锋芒,像是一只随时准备反扑的小兽。 这会儿却完完全全失去了斗志,一副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模样。 秋欣然见状心中着急,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只要山下看见礼炮派人上山,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于是面对提刀上前的李晗台,她忽然高声道:“大皇子现今要杀二皇子是迫于无奈,当年谋害九公主也是迫于无奈吗!” 她这句话一出,不但李晗意一惊,就连李晗台也是倏然变色:“你” “当年九公主无意间发现你和徐嫔有私情,她顾念兄妹之情,不愿将事情告诉皇后,可换来的是什么? 你将她抛入水池时,可曾想过她是你的亲妹妹!” 李晗意一把抓住秋欣然的手臂,面色凶狠地看着她斥道:“你说小九是怎么死的?” 他手上力气极大,秋欣然感觉自己手腕都要叫他捏碎了,脸上还要绷得紧紧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神色略显狼狈的李晗台说:“这么多年,大皇子对九公主的死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意?” 韦镒大步上前,一手扶在李晗台肩上,忙道:“大皇子不要听她胡说,现在时局危急,想想尚被软禁在宫中的淑妃娘娘,还有等在山下的吴相。 这女人分明是想拖延时间,好等援兵上山,您可万万不能中了她的计谋!” 他这番话显然起了些效果,李晗台慌乱片刻之后很快镇定下来,望着坐在地上的小道士,眼里已是起了杀意。 秋欣然心中不是不怕,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万万没有再能容她退缩的地步了,那一瞬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竟挣脱了李晗意的挟制,猛地站起来与面前的男子对峙道:“还有徐嫔!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根本不敢反抗指婚,青龙寺中又眼睁睁看着她被你母亲灌下毒药。 你次次为自己找借口,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好似都是被人逼迫,实则全都是为你自己!就算到了这一步,你还自欺欺人觉得自己谋逆是为了母妃的安危和母家的荣辱,简直虚伪至极!” 她一口气连珠带炮指着李晗台骂了一通,觉得从没这么畅快过,就是说完立即死了也很痛快!而李晗台从她说到青龙寺时已经乱了方寸,那晚徐嫔之死这世上除了他们母子本该无人知晓,眼前这人究竟又是从何得知? “我徐书怡咒你从今往后不得安宁,我咒你母子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那晚徐嫔死前的诅咒还犹言在耳,眼前女子眉目凌厉,因为刚替李晗意包扎过伤口,因此满手的鲜血还在往下滴,恍惚之间,几乎叫他错以为是徐嫔从地府黄泉重生,来找他索命。 李晗台心神大乱,竟叫她这周身的气势喝退一步,“咣当”一声,手中的长刀也一下没有握住掉在了地上。 韦镒见势不妙,立即就要扑上前来先一步动手杀了这碍眼的道士。 秋欣然急急后退,刚说完这气势逼人的一番话,脚下不慎随即就叫身后在坐在地上的李晗意绊了个四仰八叉,立即打回原形。 韦镒一手刚掐上她的脖子,身后垂地的纱帐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所有人猛地顿住了身形,李晗台更是脸色苍白,望着里面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老人,藏在衣袍下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在外头的是台儿?” 纱帐后床榻上的皇帝声音极疲倦地开口道,“到朕跟前来。” 天祀庙前武百官聚在一处,等方才派出去打探情况的手下刚回,就立即被众人团团围住,询问山上的情况。 那侍卫回禀道:“中午的礼炮和火光应是天气干燥不慎走火引起。 不过所幸羽林军反应迅速,火势刚起就被扑灭,圣上也平安无事。” 众人闻言松一口,吴广达环视四周,捋捋胡子:“既然只是虚惊一场,众位还是先行散去,为下午的祭礼早做准备才是。”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庆幸方才没有冲动,否则鲁莽上山,说不定倒还要担上破坏礼制冲撞圣上的罪名。 乌泱泱的人群正要散去,这时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山下传来。 这马蹄声由远及近,起初声响还如雨点落地一般几不可闻,渐渐竟能感觉脚下微微震颤,放眼望去,一支披坚执锐的人马从西面山坡疾驰而来,转眼就已到了天祀庙前。 为首的骏马上坐着个白袍男子,眉目俊朗,英姿勃发,正是失踪已久生死不明的定北侯! 他身后数十个将士,个个跃马横刀,意气昂扬,阳光下身上银甲熠熠生辉,叫人不敢直视。 夏修言在天祀庙前勒马原地打了个转,扬眉瞧着马下众人,神色略带戏谑,像要叫人看清他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从黄泉地府死而复生的冤魂。 武百官还未从祭礼台失火的意外中回过神,转眼又见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眼前。 “侯爷平安无事?” “侯爷自伏蛟山失踪之后,老臣日夜担忧您的安危!” “侯爷带着这么多人上山,到底怎么回事?” 庙前的众大臣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围上前仰头看着马上英俊的男子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色言论。 夏修言勒住缰绳淡淡道:“我先前在伏蛟山遇险,所幸大难不死。 迖越人此番入京蓄谋已久,听闻欲在大祭礼上对圣上不利,特意连夜带兵前来救驾。” 众人听他这话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又掺和了迖越人。 只有吴广达从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会儿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沉声道:“侯爷平安归来是大历之幸,但今日大祭礼,侯爷只凭捕风捉影之辞,贸然带兵上山破坏祭礼,可是重罪。” 夏修言眉梢一挑,夹着马腹缓缓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在吴相眼里,这祭礼难道比圣上的安危还要重要?” 吴广达神色一凛,立即道:“老臣绝不是这个意思!” 他镇定道:“只是方才已有侍卫回禀,确认只是天干物燥,库房起火。 侯爷如今带兵上山,一意前往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他这声“谋反”一出,左右果然立即变了脸色。 未得召令私自带兵进城,又在祭礼当天领兵上山。 要是当真如他所说,圣上身处危难之中,事后还能有个说法;可万一山上平安无事,那同谋反无异! 众人脸色踌躇,不少人纷纷上前劝道:“吴相说得对,侯爷万万不可冲动,还是要三思而行。” 夏修言睨一眼人群中大义凛然的吴广达,唇边一丝冷笑:“为人臣子,若是危难关头一心系于自身前途,而罔顾圣上安危,才是谋反。 如今山上连发三声礼炮,又起火光,大人却只听信片面之词,不免叫人怀疑心中有鬼。” “你!” 吴广达大惊,还未来得及反驳,又听夏修言勒马转过身面对众人,扬声问:“礼部尚书何在?” 人群中礼部尚书猝然间被点名,忙上前一步朝着马上的人拱手道:“臣在。” “大祭礼前礼部可有派人提前归置寝宫?” “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既然如此,昨日大雨天气潮湿,今日怎么会出现库房失火这样的疏漏?” “这”礼部尚书汗涔涔而下,这也是他方才犯嘀咕的地方,“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夏修言冷笑一声,再看庙前众人神色各异,与刚才相较,果然又有些不同,显然也开始对方才那侍卫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不欲再同这群人浪费时间,坐在马上高声道:“今日祭礼有异,圣上安危不明,各位大人可愿意同我一道上山救驾?” 谁也不知山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势,其中虽有诸多疑点,但是一个不慎背上谋反的罪名,实在风险太大。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应声。 这情况也在意料之中,夏修言并不感到如何奇怪,只夹着马腹正要往山上去。 忽然底下有人扬声道:“我随你去!” 夏修言转头一看,发现人群中站出一人,一身武将官服,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正是郑元武。 二人马上马下相视片刻,夏修言微微一笑,同身后的手下吩咐道:“给他匹马。” 说完这句,他猛地一甩手中的马鞭,便即刻朝山上跑去。 吴广达站在原地同庙前侍卫高声喝道:“拦住他们!” 侍卫持剑上前,但是众将士坐在马上一声长啸,响遏行云,随着领头的白袍将军仗马而过,谁人敢拦? 庙前众人只感觉脚下一阵地动,山路上瞬间只剩下一阵扬尘。 宜射杀 宜射杀 “大皇子!” 韦镒眼见着李晗台拖着步子当真朝纱帐中走去, 不禁出声喊道。 然而男子恍若未闻,直直撩开纱帐, 只见宣德帝坐在床榻上, 佝偻着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转头看过来,望着床前脸色苍白目光混沌的青年,那是他的长子。 李晗台出生时, 他还只是个亲王, 到现在他都还记得第一次从产婆手里抱过襁褓中的婴孩时,那种激动的心情, 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也曾用心教导他, 在亲王府的后院中同他一块玩耍, 转眼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 已经出落成这样高大的男人了。 他是怎么长成这么大的哪? 宣德帝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那之后他登上帝位, 又有了许许多多的儿子 他冲着李晗台抬起手,像在示意他走近些。 他脱去龙袍,一身雪白内襟坐在床榻上时, 同一个寻常的父亲无异, 望着眼前这个叫他大失所望的儿子, 眼眶中似有水光。 李晗台面对着这样的目光, 终于难以承受一般, “扑通”一声在他塌前跪下,随即榻上的老人扬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他全身的力气, 甚至打翻了放在床头的瓷盏, 崩裂的碎瓷四溅开, 划破了李晗台的下眼睑,他被这一巴掌打偏了脑袋, 脸上瞬间便起了掌印。 跪在塌前的男子双手紧捏成拳,过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不敢面对榻上的人似的,抖了抖嘴唇,眼里落下一串泪来:“父皇。” 宣德帝看着他,眼里也升腾起一阵水雾,最终却还是颤巍巍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 李晗台再也控制不住,忽然伏在他床畔失声痛哭。 宣德帝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像是叹了口气。 秋欣然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知道皇帝原谅了他的儿子。 宣德帝已经太老了,若是七年前他得知这一切,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长子诛杀在帐下。 可他现在已经将近垂暮,他的手已经提不起刀枪,也很难再拉开弓箭,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领兵入京荡平贼寇的亲王。 他老了,对他来说,他已经体会过太多次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即便知道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他都不禁心软起来。 多么讽刺,李晗园曾原谅过她的兄长,七年后,她的父亲又替她原谅了这个儿子。 不过显然,面对着眼前这一幕,不能接受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韦镒大步上前,停在纱帘之外,对跪在榻边的男子恨声道:“大皇子,你要背叛淑妃娘娘,背叛吴大人,背叛外头那些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跟您背水一战的兄弟们吗!” “今日事情败露,您或许还有活路,可您想过没有,他们还能活着下山去吗?” 韦镒恨铁不成钢,他素来知道大皇子性情优柔寡断有些软弱,但是眼看着章家旧案被翻了出来,夏修言显然是有备而来,要是吴广达倒台,下一个死的必定是他。 七年前他同吴广达联手陷害章永,换来了七年的荣华富贵;这一次,吴广达找上他时,他知道又一个机会到了眼前。 只要事成之后,李晗台能够顺利登上帝位,不要说羽林军统领,就是接手如今的昌武军都不在话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局势大好之际,忽然叫一个道士搅了局。 眼看着山下随时可能生变,李晗台却还在这里哭哭啼啼,急得他恨不得立即上前替他一刀砍了皇帝。 正这样想,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殿中众人都叫这外头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随即一阵刀枪齐鸣的打斗声,殿外的守卫在门口慌慌张张地禀报道:“韦统领,定北侯带人攻上来了!” “什么?” 韦镒大惊,“谁来了?” “定北侯!” 那侍卫着急忙慌地喊道,“定北侯带着将士攻上来了!” 宣德帝也没想到夏修言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他一手按住李晗台肩膀,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台儿,扶朕起来,万事还来得及。” 李晗台止住了哭声,他抬起袖子轻轻擦拭眼泪,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他缓缓抬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喃喃着低声道:“父皇,来不及了” 宣德帝心中大恸,眼皮微微一跳,余光就瞥见李晗台猛一抬手,但右手刚到半空,又戛然而止,像是提线木偶叫人剪断了牵引的绳索,就连脸上神色也是瞬间一滞,渐渐变得空白。 片刻后,男子嘴角一丝鲜血滑落,瞳孔完全失去了神采。 宣德帝怔怔低头,看着青年当胸贯穿而过的刀尖,目光缓缓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不远处。 李晗意一身红衣,站在纱帐后,慢慢放下掷出长刀的手,冷冷看着榻边的青年轰然倒地。 李晗台指间一块锋利的碎瓷,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地上捡起来藏在袖间,已经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淌了满手。 随着他身形倒下,碎瓷从他指尖滚落,一骨碌滚到脚边,“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寝宫中,犹如尘埃落定的声音。 男子睁着眼睛,脸上泪痕未干,一口鲜血从喉管里呛了出来,溅了一脸,像是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双眼兀自圆睁,但已终于失去了焦距。 秋欣然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最后拿在手里的那块碎瓷,到底是想用作自尽还是打算刺杀宣德帝的了。 徐书怡说他不得好死,最后他死在了自己的亲兄弟手上,不知这种方式是否能够告慰情人的怨魂。 苦辛殿的殿门从外面被轰然撞开,与此同时,李晗意终于也坚持不住又重新跌坐在了地上。 李晗台刺在他腰腹上的那一刀因为剧痛短暂压制住了他体内的药力,但是又很快叫他因为流血过多而开始感觉到失力晕眩。 郑元武进门时所看见的,就是满殿的狼藉,和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的李晗台。 他瞳孔猛地一缩,看着殿中的几人,几乎立即就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只好在坐在榻上的宣德帝看上去安然无恙,虽然神色呆滞,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但此时不容他多想,韦镒见李晗台身死,正准备逃离,不想郑元武堵在门边,昌武军已经打到了宫外,要是硬闯,不等他迈出殿门半步,恐怕就要死在乱刀之下。 他横下一条心,转头疾冲到纱帘后。 李晗意立即察觉到他的意图,起身上前阻拦,但他伤口崩裂,失血过多,刚一动身子就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眨眼之间,韦镒已经冲到榻前,反手抽出插在李晗台胸口的长刀,一下架在了宣德帝的脖子上。 郑元武虽也很快意识到他的动作,但是到底因为距离太远,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挟持了榻上的宣德帝,将其一把拖下床榻,缓缓朝着殿外走来。 韦镒被逼至绝境,面色癫狂,全然已经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他拖着身旁虚弱的皇帝走到门边,每往前走上一步,郑元武便只能往后退上一步。 二人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出了苦辛殿外。 昌武军此时已经完完全全压制住了山上的叛军,殿外金戈之声渐歇,四周一片寂静。 众将士冲进宫中,就看见退出殿来的三人,一时间无人轻举妄动。 韦镒看着外面尸首如山,一个个皆是今早随他上山的手下,看着那些人仿佛就能看见他自己的下场。 而眼前里里外外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将士,一双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着一个已死之人。 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他忽然高声狂笑起来。 他笑得连握着刀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而宣德帝在这样的大笑声中,不住地咳嗽起来,叫一旁的郑元武触目惊心,生怕他手上一个不稳,就割开了手中人质的喉管。 秋欣然追到殿外,正看见台阶前这一幕,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二人的背影,茫然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郑元武。 没人知道要怎么办,这个匪徒挟持了全天下的皇帝,却没有开口提出任何诉求。 他站在宫殿的台阶上,向着宫墙外远眺,头顶有飞鸟掠过天际。 但他自知自己已是死路一条,在殿内还有满腔的不甘与拼死一搏的狠厉,到了殿外望着这浩大的天地,才知道已经穷途末路无处可去。 秋欣然焦急地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自知已无生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人泄愤。 郑元武在他五步远外,沉声道:“放下刀,或许还能饶你家人一条性命。” 韦镒的笑声终于渐渐停止了,他看向郑元武,像是方才的笑声已经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喉咙沙哑地同他确认道:“此话当真?” 郑元武绷着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谁知韦镒却摇头:“你做不了主。” 郑元武神色一顿,转头去看被他拿刀挟持住的宣德帝,似在等他表态。 谁知,这位命悬一线的皇帝,面对着苦辛殿前众多的将士,像是忽然间拾起了他帝王的尊严,虽叫他将刀架在了脖子上,竟还是面不改色,冷冷道:“你害死朕的儿子,朕出去之后,必然要你的儿子陪葬!” 秋欣然同郑元武心里同时“咯噔”一声,眼见着韦镒脸色大变,眼看就要失控,郑元武随时准备在他发作之前,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 秋欣然则焦急地抬头四望,终于在西边的屋檐上看见一点亮光一闪。 她盯着那一点箭簇上的寒光,心中方才一松,但仔细再看那箭尖久久未发,似有几分犹豫,她又不由心中一紧,不禁高声喊道:“侯爷!” 话音未落,不等韦镒惊醒,一支箭翎携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 宣德帝只感到颊边一热,耳边一声清脆的喉骨断裂声,箭尖刺穿韦镒喉咙时,他似乎能够感觉到箭翎隔着几寸距离也擦过了他的皮肤。 直到架在脖子上的长刀落地,他依旧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渐渐如潮水退去,他才低头看了眼脚下,男人的尸体从台阶上滚落,他死前脸上还是一脸震惊,似乎至死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支箭究竟是从哪里射来,在顷刻间取走了他的性命。 周遭一片寂静,宣德帝轻晃一下身子,叫一旁的人搀扶住。 他抬头望着方才箭羽射来的方向,房檐上已空无一人,那支箭所带来的凌厉杀意随着韦镒的死顷刻间消失于无形,恍若只是他生死之间的些许错觉。 宜移柩 宜移柩 夏修言失踪许久之后忽然回朝, 不等朝廷问责,就立下救驾的大功。 韦镒身死之后, 夏修言呈上从迖越人手中得来的物证, 里头有吴广达与齐克丹往来的书信,与当年他在行宫后山从迖越刺客身上找到的书信笔迹、符印完全相同,能够证明都是一人所为, 吴广达与多年前琓州之变脱不了干系。 章家随即洗清冤屈, 章榕章卉两兄妹被从狱中放出。 随即大理寺少卿周显已当众弹劾吴广达数十条罪状,当日吴广达收押下狱。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经参与谋乱的羽林军指认, 大祭礼谋反一案吴广达亦牵涉其中。 人证物证俱在, 可谓是铁证如山。 几日后大理寺呈上判决书, 勾结外敌、谋害忠良、意图谋反桩桩件件都是当诛九族的大罪。 宣德帝望着呈上来的奏章, 最底下“腰斩”二字触目惊心。 他提笔舔了下朱砂, 落笔画圈之后,不禁合眼长叹了口气。 行刑那天,刑场里里外外叫前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处的酒楼上, 夏修言坐在酒楼二楼的窗边。 一旁有食客议论纷纷, 谈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言语间满是唏嘘。 有人感慨道:“这吴广达一死, 总算是替当年边关枉死的战士讨回公道。” 另一人道:“你说吴广达死后, 定北侯下一个要收拾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 另有人凑近了笑得不怀好意,“还能有谁, 我看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每回提到此事, 最后总绕不开当年朝堂上定下生死的那一卦。 定北侯回京许久没有动静, 人人都以为他宽宏大量将这事放过了,但今天一见吴广达等人的下场, 就知道他此番回京必然是要替当年之事讨个公道,既然如此,也没有单单放过了当年卜卦之人的道理。 “你说那道士当年是不是当真收了吴广达那狗贼的贿赂,才故意将侯爷送去边关送死?” “诶,我看吴广达死了,她却还好端端的,说不定背后另有他人。” 也有人说:“说不定当真是她卦算得准,我听说那道士回来在安仁坊又开了家算摊,别的不说,生意倒是真的好,听人说,那可是一卦难求。” “别管是不是算出来,就那时候,敢在朝上这么说我看就是不怀好意!” “我要是那道士,现在就该合计着赶快收拾东西逃跑。” “此言差矣,我要是她我就不跑” 贺中听见身后的议论声,不大高兴地转过头,他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同身边的人小声问道:“侯爷当真准备对秋道长下手?” 听他这口气颇有些纠结,高旸稀奇地瞥他一眼,又听他说:“老实说,我这两天心里老琢磨着这事,总也睡不好。” 夏修言:“还能有让你睡不好的事情?” “哎,可不是。” 贺中叹一口气,“这段时间,你们几个都不在,要不是她,光凭我这个榆木脑袋,恨不得当天就跑去大理寺劫狱。” 高旸忍不住抿嘴一笑:“我记得你先前还很看不惯秋姑娘。” 贺中努努嘴,欲言又止:“我是想着如果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她这回也勉强算是将功折罪,而且我看那小道士身体弱得很也经不起折腾,正巧这两日又病了。 侯爷要心里再气不过,为难她一番也就罢了,也不必太叫人不好过。” 他絮絮说了一通,还知道故意替秋欣然卖个惨。 夏修言听了果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这两日病了?” 贺中一听有戏,忙应道:“咳我也是昨天在药铺遇见梅雀姑娘才听说的,她们二人今日要去青龙寺,梅雀昨天特意替她抓了两副药。” 他说完又暗暗观察了一番夏修言的神色,却见他沉吟片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同一旁的高旸问道:“章榕今天去哪儿了?” 今日吴广达行刑,按理章榕应当会来刑场看一眼才是。 高旸回忆起早上他出门前说的话,回答道:“应当是陪兰娘去了青龙寺,迎章家人的牌位回府。” 吴广达犯得本就是诛九族的重罪,他下狱后,吴朋做的那些事情也再没人替他遮掩,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之后梅雀去了大理寺自首,自陈芳池园当晚吴朋在她酒中下药,意欲,她奋力挣脱才逃了出来,之后心中害怕这才迟迟不敢现身。 至于小松送出宫外的首饰,先前虽在她手中,但如今也已全数归还,于是此案草草了结,她便重新回到了芳池园。 青龙寺香火鼎盛,秋欣然早年托寺中的僧人在青龙寺的安神堂给小松立了个牌位,之后她回九宗,又托原舟每年给寺里捐一笔香火钱代为照看。 好在往后又有了梅雀,年年清明,终于有人能来为小松上三支清香。 从安神堂出来,秋欣然忍不住同梅雀又确认一遍:“你往后打定主意还要留在芳池园中?” 兰蕙离开芳池园改回了原先的名字,她当年为夏修言所救,成了芳池园背后的主人。 她这几年间几经周转,努力搜寻当年有关章家蒙冤的罪证。 如今章家大仇得报,她往后应当会跟着章榕一块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 没了她的照拂,秋欣然有些担心梅雀往后在园中的日子。 倒是她看上去甚为成熟,像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点点头道:“兰娘到芳池园时和我现在也差不多大,她那时还要想着报仇,不也坚持下来,我难道连一个人活下去都做不到吗? 这世上本来也没人能一直陪着你,我除了唱曲什么都不会,我师父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我不要辜负他教给我的这一身技艺。 能在园里唱一辈子曲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小就在不断地经历分离,从父母长姐到余音再到如今的兰蕙,秋欣然转头同她笑了笑:“你知道自己这辈子想怎么活,就是比现在的我都要强上许多。” 有些人来人世一遭浑浑噩噩,倒不如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梅雀看着她,反问道:“你哪? 你今天带我来这儿,是不是因为你也要走了?” 秋欣然没想到她连这都猜到了,经过大祭礼,她确实不能再留在长安。 不说她替宣德帝算的那一卦,已经埋下的祸患,就单是苦辛殿她目睹李晗意杀了李晗台一事,也叫她再不能在长安久留。 否则,或许还要连累白景明与原舟他们。 长安终究不是她的长安,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梅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和定北侯一块走吗?” 秋欣然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梅雀略感诧异:“我以为你们关系亲近。” 她第一回见秋欣然,就是夏修言当众替她挡下高玥一鞭;第二回,是芳池园那晚,夏修言将马车留给她,独自送秋欣然回去;第三回,则是秋欣然受夏修言所托,上门找到了她。 她自然以为二人关系不一般。 秋欣然哭笑不得:“所以你第一回见我,就摆出那样一副脸色,是替兰蕙在生我的气?” 梅雀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由脸上一红,小声辩驳道:“我那时不认识你呀,兰娘喜欢侯爷,我却是看在眼里的呢。” 秋欣然戏谑道:“那你现在又不替兰娘生气了?” “现在”梅雀语塞,她用眼睛将跟前的人上下打量一通,严肃又小声地问她,“你同侯爷当真没有什么吗?” 放在以往,秋欣然自然是能拍着胸脯说她与夏修言可是清清白白,但她忽然又想起那日清晨水潭边那个湿漉漉的吻,一时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起来。 梅雀抓住她这一个磕巴,立即吊起眼尾,得意道:“你看,我在芳池园这么多年,看这个可准得很!” 二人一路说话,一边往寺门走。 忽然瞧见前头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章榕和章卉两兄妹。 梅雀眼前一亮,跑上去同他们打招呼。 秋欣然则慢悠悠地跟在后边,想到青龙寺避雨那天看见的无名牌位,心中了然。 章榕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露出本来的容貌。 他原本生得也不差,秋欣然其实早已忘了七年前在宫中冲撞她的少年长什么模样了,但眼前的男子如今看起来神情温和,眉眼坚毅,看上去已完全是个宽厚稳重的成年男子。 他一眼就瞧见了梅雀身后缓缓走近的女子,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冲她点了点头,秋欣然见状也同他礼貌颔首。 章卉虽之前已经见过眼前的女子几次,但却始终没有好好同她说过话,这一次算是第一回正式见过,说话间不由好奇地打量秋欣然好几眼。 眼前的女子虽是一身道士打扮,但生得一双含笑多情的桃花眼,长眉入鬓略带英气,中和了几分柔媚,生得一副十分讨人喜欢的伶俐活泼相。 几人说话间,她注意到身旁的兄长言语虽少,但几乎似乎始终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叫她不禁想起上回青龙寺下雨那天,一向不多话的兄长执意要借伞给眼前女子的情景来。 她心中略感诧异,但又忍不住隐隐替他高兴,正巧听说二人准备回去,于是主动提议:“我要回芳池园一趟,正好与梅雀同行,不如哥哥送秋姑娘回去。” 秋欣然一愣,抬眼去看站在一旁的章榕,忙道:“章姑娘太客气了,我自行回去即可,不必劳烦章将军了。” 章卉又看一眼章榕,见他没有作声,于是转头笑吟吟地同秋欣然道:“我还有一把伞在姑娘那里,左右哥哥下午无事,送姑娘回去顺道将伞带回来,也省的姑娘再跑一趟。” 提到还伞这事,秋欣然倒是不好再回绝了,眼见章榕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应承道:“那就有劳张将军跟我跑一趟了。” 之后章卉拉梅雀陪自己在寺中又多留一会儿,章榕便先送秋欣然离开。 二人一路往寺外走,章榕话少,秋欣然于是主动开口道:“还未恭喜将军沉冤得雪,替章家洗清冤屈。” “多亏了姑娘,”章榕转头看过来,“先前不能直言身份,还望姑娘海涵。” “将军这是哪儿的话,”秋欣然摆摆手,“章家能有今天,全靠将军自己。” 章榕摇头:“当年若不是姑娘好心在卦摊掩护我,还将消息传给侯爷,怎么会有我与卉儿的今天。” 秋欣然不好意思:“那都是举手之劳。” 章榕却垂着眼道:“我爹当年被部下背叛,我一路躲躲藏藏潜逃回长安,又被他多年好友出卖。 姑娘与我非亲非故,却愿意帮我,这份大恩,我铭感五内,无论如何也该报答。” 秋欣然见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压力颇大,汗颜道:“将军当真是言重了。” 章榕见她有些局促,神色间似乎有丝自责,忙道:“好,我不说了。 只是姑娘日后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章榕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秋欣然故意叹一口气:“将军可万万不能希望我有这种时候。” 章榕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终于冲淡了眉头上的那一点凝重:“姑娘聪慧过人,必定不会有这种时候。” 秋欣然见他神色舒展开,也笑了一笑,不再谈这事,转头继续往寺外走。 到了门口,却看见贺中站在寺门外像在等人。 章榕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贺中见他们两个出来,还下意识看了眼二人身后,却没看见章卉与梅雀的影子,似乎有些失望,听他这样问忙道:“能有什么事,就是咳,你如今换回身份,之前上报朝廷的军功便要重新登记造册,方才兵部来了人,正等你回去。” 他说这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章榕目光中一抹疑色,倒是秋欣然见状忙道:“正事要紧,章卉姑娘的伞我改日亲自送去即可。” 章榕有些犹豫:“既然如此,让贺中送姑娘回去。” 秋欣然心思一动,竟没有拒绝。 贺中倒想拒绝,不过他眼睛一瞪,好似也想到了什么,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变成老大不情愿:“行吧,送送就送送。” 忌失言 忌失言 一路行进的马车上, 贺中总觉得同车的小道士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叫他发毛,就是前几日里见她憋着坏, 想法子算计吴淑妃的那种。 他受不大了, 终于往旁边一坐,粗声粗气道:“你想着什么坏招哪?” “贺副将这话说的,”秋欣然和颜悦色道, “我就是想同你打听些事。” 贺中一脸警惕地瞧着她, 见她斟酌片刻,旁敲侧击地问:“定北侯是不是快回琓州去了?” 贺中不知她为什么主动问起这个, 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又怎么样?” “我听说章姑娘也要一道回去?” “章姑娘是戎哥的妹妹, 又在外吃了这么多苦, 如今兄妹团聚, 自然也要跟着我们一块回去。” 秋欣然若有所思:“这么说定北侯回琓州的队伍里可以带女人?” “侯爷回琓州, 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不都是女人?” 贺中觉得她这问题奇怪, “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我想岔了,”秋欣然笑一笑,坐直了身子, 诚恳道, “实不相瞒, 我近来有离开长安另去别处看看的打算。” 贺中闻言一惊, 立即想起酒楼里听来的那些话, 难不成她当真是怕侯爷上门算账,这才准备逃跑? 可是不对啊, 她要是想跑, 怎么还专门来告诉了他? 秋欣然心中想的是:既然长安不能待了, 那就该早做打算。 她下山想知道自己为何学算,何必非得拘于长安这一个地方, 天下之大,等她四处游历一圈,说不定就在别处找着了。 可只身远行,又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不说她自打出生起就未出过远门,孤身一人上路,碰着危险也没有自保之力。 就说以她现在的名声,朝中记恨她的也不少,要当真有人趁她离京在路上对她动手,可没处喊冤去。 但她要能跟着夏修言一块出城,那就大不一样了。 这天底下还有比昌武军更可靠的同行者吗? 她只要跟着他们同行一段路,中途找个顺心的城镇住下,替人算卦挣些盘缠,等过上几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动身云游,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想到这儿,看着贺中的目光也不由更为和善了些:“既然侯爷正要离京,可否容我跟着你们一道出城,路上也好寻个庇护。 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贺中一听这事,奇怪道:“你怎么想到来找我?” 其实这事儿找章榕帮忙最好,但实在是他方才出寺时那一番陈情过于郑重其事,叫她觉得自己若是当时同他开了这个口,简直就是挟恩图报!这会儿来找贺中,她倒是没什么负担,睁眼就说瞎话:“您是侯爷身边得力之人,我自然第一个想着来找您。”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贺中听了这话,神色好看了些。 但他心中琢磨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小道士对自家侯爷怎么半点不心虚的样子,还敢主动提出要跟着他们一块离开长安? 他心中暗暗思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里冒出个既大胆又不可思议的推测来:莫非这小道士喜欢他们侯爷? 他越想越觉得这推测靠谱。 自家侯爷英明神武,长相俊俏,在琓州多少高门显贵都争抢着想将女儿嫁过来。 这回他跟来长安,也算见了不少王孙贵胄,但在他眼里,放眼望去,没有一个能跟自家侯爷比的!这么想来,这小道士喜欢他家侯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思,以往许多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迎刃而解。 比如当年她或许真心以为侯爷武神下凡,必能力挽狂澜,这才当朝推卦,认定当世只有他能解琓州之困局,最后果不其然,成全了响彻一方的定北侯威名!再比如她前些日子尽心竭力地帮忙,若不是对自家侯爷有意,何苦在这种时候至自己于险境牵涉其中? 而且仔细一想,打从上车开始,她先问侯爷是不是打算离京,接着又问章卉会不会跟着侯爷一道离京,莫不是吃醋,一听她要同去,这才求自己帮忙,好跟着一道去? 想到这儿,贺中看着秋欣然的目光竟也有些同情起来。 哎,没想到她一个出家人,却对自家侯爷怀着这样曲折幽微的心思,也当真是个可怜人。 只是不知侯爷知不知道此事,对她又是个什么想法? 这念头刚起,他又立即在心中摇头:侯爷向来冷清寡性,在边关这么多年也不见他身旁有个女人。 就是到了长安,整日宿在芳池园这样的温柔乡里,面对园中女子也是不为所动,怎么可能对这道士有什么心思,恐怕她最后还是要落一个黯然收场的结局。 秋欣然眼见着身旁这八尺大汉看着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似乎还带了些怜悯之意,心中发毛,忙咳了两声,追问道:“贺副将可愿帮我这个忙?” “这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问过侯爷。” 贺中看着她,委婉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侯爷多半不会答应。” “为什么?” 秋欣然奇怪道,“既然章卉与高玥都在,捎上我一个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贺中语塞:“章姑娘那是戎哥的妹妹,高玥也本就是高旸的妹妹,你与他们怎么一样?” “你们这还非得是妹妹才能同行?” 秋欣然心中好笑,沉吟道,“既然如此,贺副将可还缺个妹妹?” 贺中还来不及虎下脸斥责她轻浮,又见她摇摇头,自己先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我也没给人当过妹妹,我以往在山里,给人当师姐比较多。 贺副将要是不介意,我给您当个姐姐也成。” 贺中:“” 之后的一路上,贺中再没搭理过她半句。 秋欣然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下车后还有些遗憾,看样子求贺中帮忙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谁知她刚跳下马车,贺中又在车上叫住了她。 秋欣然颇为意外地转过头,正以为还有什么峰回路转,却见贺中一张黑脸之中透着点红,装作不经意道:“你方才在寺里不是说章姑娘有把伞还在你这儿,你改天要去还伞?” 只见他目光左右游移,半晌憋出一句:“刚才那事情我虽做不了主,不过你那把伞,我倒是可以顺路替你还了。” 秋欣然看他一脸不自在的模样,恍然大悟:“啊” “你啊什么!” 贺中装出一副凶样,不高兴地瞪着她。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那伞我也不知放哪儿了,我看不如我回去好好找一找,正好贺副将也回去好好想想我车上说的话,不定什么时候我想起那伞在哪儿,贺副将也想通了哪。” 贺中叫她捏住七寸,在背后气哼哼地目送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何记饭馆。 只是不等秋欣然走进馆子,就发觉今天楼下静得过分。 她后知后觉地一抬头,便看见大堂中央赫然坐着个锦衣白袍的年轻男子。 对方头戴银冠,腰配青金玉带,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木桌旁,身边还站了一个黑衣抱剑的男子,两人坐在一楼十分引人注目。 他同这间饭馆看上去实在过于格格不入,以至于他坐在里头,连身旁食客的议论声都不由得小起来。 听得她进门的动静,对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了过来,秋欣然跨过门槛的脚就这么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何秀儿见她回来,眼前一亮:“道长回来了? 有位客人可在这儿等您许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拉住她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按捺着激动,小声问道:“那人那人是不是定北侯?” 秋欣然不知如何回答,夏修言回京那日骑马游街,不少人见过他的真容,但匆匆一面不好确定。 吴广达出事后,七年前的事情又被翻出来,不知谁打听到她就是当年那个道士,街头巷尾正是人人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夏修言此时出现在这儿,倒是更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怎么不带他去二楼茶室等我?” 秋欣然有些头疼。 “哎呀,我忘了!” 何秀儿悄悄瞥了眼身后的男子,眼中几分羞怯,“我一想这可能是定北侯,简直不敢上去和他说话。” 眼见着大堂里人头接耳地看过来,目光里满是掩不住的探究。 秋欣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也不敢当众点破他身份,客气道:“您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夏修言坐在桌边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有样东西似乎还在道长这里。” 秋欣然一愣,想起他给自己的令牌,确实还没来得及还给他,不由松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我的疏漏,还劳您特意来这儿走一趟。” 夏修言施施然起身,振一下衣摆,淡淡道:“无妨,正好顺道算个卦。” 秋欣然又是一愣,等他走到自己身侧,竟不由自主地侧开身给他让出道来:“侯爷这是想算什么?”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个姻缘。” 二楼的茶室开着窗,今日“一卦不错”的幡子却未挂出去。 夏修言在茶室转了一圈,最后负手站在窗前,朝着外头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坐下时他伸手摸了下杯沿,似乎察觉了是过夜的冷茶,又将手收了回来。 秋欣然厚着脸皮假意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嫌弃,倒是高旸见状,上前端过茶具下楼换水去了,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秋欣然从屋里取了夏修言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感觉像是卸下什么包袱似的,长松口气:“总算是物归原主,幸不辱命。” 夏修言随手接过,见她这样觉得好笑:“我都不怕你偷偷带着我的令牌跑了,你怕什么?” “侯爷说笑了。” 秋欣然干笑两声,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有什么心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问道,“侯爷找我可还是别的事情?” 她实在不大敢相信,夏修言当真是来找她算姻缘的。 果然夏修言随手把玩着手中的令牌,起了个头:“听说你病了?” 大祭礼后大约是因为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懈下来,加上正是春夏之交,气候变幻无常,她近来确实有些咳嗽,但不知夏修言是从哪里知道的。 秋欣然诧异片刻,于是回答道:“前几日有些伤风,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劳侯爷挂念。” 夏修言听了点点头,心不在焉似的,又随口问:“怎么病的?” 怎么病的? 还能是怎么病的? 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总不是侯爷将病气过给我的。” 她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伏蛟山清晨水潭边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一时间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望着眼前也明显怔忪住的人,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是说侯爷的病应当大好了,不必担心再将病气过给我” 话没说完,秋欣然已经感觉眼前一黑,内心顿时一片绝望,从没觉得自己这样笨嘴拙舌过。 这莫非就是在马车上占贺中便宜的代价? 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愿意回去叫贺中一声爷爷来弥补这个过错。 正这样想,忽然听窗边的男子低笑一声,他耳廓藏在黑发后隐隐有些可疑地发红,半晌才听他垂着眼道:“你想得美。” 宜澄清 宜澄清 秋欣然噎了一下, 瞪着桌边的男子,谁想得美? 她想什么了? “侯爷到底干什么来了?” 她没好气地问道, 方才那点子恭敬谦和完全抛在了脑后。 夏修言没计较她这点无礼, 他今日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手指无所适从地在桌面上打转,清咳一声, 转而说起其他事情:“十日后, 我要离京回琓州去。” 他看过来,停顿片刻, 简明扼要地说:“你收拾一下, 准备同我一道走。” 秋欣然怔住了, 她一边心想:还有这种天从人愿的好事? 夏修言是什么菩萨下凡突然发了这种好心? 一边谨慎道:“侯爷是何用意?” 夏修言看她一眼, 似乎为她没有直接拒绝而心中稍稍一定, 于是又轻飘飘地反问道:“你我都清楚李晗台的死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还能留在长安?” 这话说的不错,但秋欣然还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个?” 夏修言转开眼:“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他沉吟片刻, 忽然道:“大祭礼那天, 韦镒挟持圣上时, 你为何突然出声喊我?” 当时她那一声“侯爷”, 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 又会叫韦镒警觉,若不是夏修言当机立断随即射出一箭, 情势只会更加危急。 秋欣然一愣, 没想到他乍然间提起这个, 竟磕巴一下:“因为、因为当时我太过慌张,才会冲口而出。”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胡说。” 秋欣然还要嘴硬:“那侯爷说是因为什么?” 夏修言垂眼道:“因为你看出我当时犹豫,故意激我。” 秋欣然语塞,耍赖似的别过头:“这话我听不明白。” 夏修言自顾往下说:“你看出我犹豫,也知道我为什么犹豫。 可你为什么会知道?” 茶室安静下来,窗外的车马声好像都远了,过了许久宽袖锦袍的男子轻声道:“因为你怕我趁机谋” “侯爷!” 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猝然间开口打断了他,她面沉如水显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庄肃。 夏修言沉默良久,冷笑道:“我十三岁入京,久别父母,难回故乡,被困在长安城,看似人前风光显贵,实则不过是一颗牵制西北的棋子。 西北太平,我与圣上是嫡亲的甥舅,西北有变,我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圣上对我起过杀心,我再清楚不过。” 夏修言看着眼前抿唇不语的女子:“七年前,你知道圣上想杀我?” 见她不答,只当她默认,于是一针见血地挑明了说道:“你七年前当朝卜卦就是为了这个。” 七年里他想过许多次这件事,人人都说秋欣然那一卦是想害他。 他心中虽然知道未必如此,但长安一别,再没有机会同她验证背后的事情始末了。 西行远去琓州的路上,他夜里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他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机会离开长安,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不知道他此去是不是赴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有能力带着这些人解了琓州的危局。 他在长安有过无数次的迷茫,但从来没有一次像当下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还有数万个与他同行的将士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等着援兵赶到的琓州百姓。 他睁着眼睛手指摩挲着道符背后“生机在南”四个字时,数次起过临阵退缩的怯弱,他想不通秋欣然算的那一卦,也想不通道符背后的那四个字。 早上旭日初升,第一缕阳光漏进帐篷里的时候,他坐起身朝着外边走去。 他们刚走入万峰山,这段时间的赶路,星夜兼程,多数人疲惫不堪还在沉睡中。 在万籁俱寂的清晨,他望着远处巍峨的山川,忽然想起行宫被掳那晚,也是宿在野外。 那时候坐在树下的小道士打着哈欠,一脸理所当然地同他说:“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准,我自己知道。” 那一刻,随着冉冉初升的太阳,他忽然捏紧了手中的道符,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说她一卦不错,他素来不信命,这一回,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叫他信上一次! “为什么?” 夏修言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哄骗一般想叫她掏出真心话来,轻声问道,“因为你怕我怨恨圣上?” 很少有人能抵得住他这副温柔的情状,秋欣然心中酸软,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做好事太难了,心里的小秋欣然扁一下嘴巴。 于是坐在桌边的女子也抿着嘴唇,抬眼定定地看过来。 她张了一下嘴,一时没发出声音,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因为侯爷说想要做个领兵的将领。” 青龙寺那晚,少年坐在灌木丛后,在月光下对她说:“我会成为领兵的将领。” 或许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但在这之前,坐在月下的少女已经比他更早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将来总有一日会在沙场上统领三军。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迟疑,每一回冲锋陷阵都不犹豫。 如果怨恨圣上的话,他或许就不能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将军了吧。 夏修言眼睫微微一动,目色沉沉。 那一瞬间恍然叫她想起,那日清晨他站在水潭边时,似乎也是这样看着她。 于是,她神色怔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这一下像是惊动了对方,夏修言蓦然起身。 背对着她站到了窗边。 “你得跟我去琓州。” 过了片刻,他又开口,不知在说给谁听。 他再转过身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语气依旧冷淡:“圣上偏信你,你又知道我许多事情,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秋欣然坐正了身子,想了一想,故作为难:“侯爷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夏修言干脆利落道:“开个条件。” 秋欣然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就说我在长安这房子,当年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买下的。 去了琓州,重新安家落户又要费好大功夫,实在劳民伤财。” 夏修言瞥她一眼:“城中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 “咳,”秋欣然低下头抿了下嘴,又端肃神色抬起头,叹一口气,“我这卦摊好不容易在长安有了些名声,这一去万里,又要白手起家” “城中繁华处另外盘下一处雅室给你当做卦摊。” “还有” “秋道长,”夏修言眼睛一眯提醒道,“我想了想将你打晕了丢马车里带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秋欣然立即见好就收:“还有便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了,如此甚好。” 定北侯在何记饭馆二楼的小卦摊坐了一刻,临走时,秋欣然亲自送他下楼,等目送他的马车离开了安仁坊,一回头便见何秀儿立即凑上来好奇问道:“那人当真是定北侯吗?” 秋欣然同她打了个太极:“你觉得是吗?” 何秀儿回忆了一番,脸上一红,片刻才小声道:“我觉得他长得太俊了些。” 秋欣然失笑,正要回屋,又听何秀儿缠着她问:“那那他来找你干什么呀?” 一楼的大堂上不乏许多好事者,个个竖着耳朵细听。 雪青色长衫的女子故作深沉道:“天机不可泄露。” 几日后,秋欣然又去一趟司天监与白景明辞别,过几日她便要随定北侯离京,今日一别,此生再见不知是何时。 白景明年过半百,已经见惯了别离,虽也不免伤感,倒还算平静。 倒是原舟十分不舍,先前秋欣然只是回山中,路途不远,知道总有机会能够再见,她如今要去边关,却是山高路远,再想相见总归是不易。 他一路送她出去,眼眶还有些发红,弄得秋欣然也忍不住伤感起来:“我刚入宫就很羡慕卓燕几个能去西北瞧瞧,如今我也有了机会,可不是该恭喜我?” 原舟也知道还是宫外广阔的世界更适合她,但不知怎的,又总忍不住想起她刚到宫里来的时候,十三岁的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像是哪座仙山上下来的小仙童,年纪不大还总对他端出一副长辈的做派,左一口“师弟”又一口“原舟”的叫他。 如今小仙童已经出落成了风姿绰约的小道长,中间诸多委屈,到如今还是常怀一颗慈悲心,万事不放在心头。 他叹了口气:“不过还好,你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秋欣然不明所以:“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不知道?” 原舟有些意外,“你这回去琓州不是定北侯请你去的?” “那又怎么样?” “之前人人都说你七年前那一卦不怀好意,定北侯对你怀恨在心。 可谁知如今定北侯亲自将你请为座上宾,请你随他回琓州,可不是叫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因着前两天夏修言上门,这两天何记饭馆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不过不少都是冲着她来的,秋欣然这两日本就忙于收拾行囊,又懒得理会那些不怀好意的打探,于是统统都叫何秀儿替她出面回绝了。 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情况竟同她想的不大一样,忙追问道:“外头怎么知道是定北侯来请我的?” “侯爷自己同圣上说的啊。” 原舟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他自己说你当年临行前又赠他一卦,告诉他此行若想大胜而归,生机在南,才叫他想出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最后出其不意,得以一击即胜。 因此这回也想请你随他回去琓州,或许将来行军打仗,还能替他有所谋划。” 秋欣然一愣:“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也很意外,不过立即就答应了。” 原舟知道些当年的实情,于是凑近些低声同她说道,“琓州之困你虽担了骂名,但民间也有不少声音指责圣上偏信鬼神。 如今定北侯这样说,不是正好证明圣上英明吗?” 一句话成黑,一句话成白;一句话成忠,一句话成奸。 世人偏信流言,并不关心背后的真相,这些夏修言当年经历过,她如今也经历了一遍。 秋欣然自嘲一笑,又听原舟不满道:“不过侯爷既然并未怪罪过你,怎么到了现在才说,白叫你担这七年骂名。” 秋欣然对此倒能体谅:“之前吴广达还在,侯爷不说,吴广达会以为我那一卦是圣上授意,有所忌惮,也不会对我多有防范,否则我在长安也过不了这段平静日子。 现在侯爷又要远去边关轻易不会再回长安,事情已过去七年,侯爷既然能够主动领情,相当于给君臣二人搭了一个体面的台阶,圣上必然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多半只以为我料事如神,不会再对当年的事情多加追查。” 原舟还有些替她不平:“那你受的那些委屈就不作数了?” “人活一世有谁不受半点委屈?” 秋欣然洒脱一笑,“我坚守本心,做了自认为对的事情,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么相干。” 她见原舟还有些气闷,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了,现如今你我都有一个好消息,实在值得恭贺。” 听她这么一说,原舟果然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奇怪道:“我有什么好消息?” 秋欣然眯着眼笑道:“我既然要走了,何记饭馆那套房子,便打算留给你,可算是好消息?” 对他这个师姐来说,此举确实可以算得上情意深重。 原舟失笑一声,勉为其难地认同了此事,又问:“那你的好消息又是什么?” “我嘛,”秋欣然美滋滋地说,“我如今既然有了个好名声,打算趁着还有几天,将我卦摊的卦金再好好涨上一些。” 宜别离 宜别离 暮春转夏, 正是天气极爽朗的时候。 秋欣然离开长安前几天,还特意去二皇子府上探了一回病, 碰巧李晗如也在。 李晗意腰腹缠了厚厚几圈绷带, 从山上下来,便开始在府中卧床休养。 秋欣然到时,兄妹两个正在屋里吵架, 听李晗意声音中气十足, 看样子伤势应当恢复的不错。 秋欣然进屋时,正听他气冲冲地喊:“你有本事再别来我府上!” 李晗如不甘示弱:“谁来谁是狗!” 她一把从屋里拉开门, 就瞧见秋欣然无辜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下, 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有点想转头就走。 李晗如手还放在门把上, 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里头的李晗意奇怪地探头往外看, 等秋欣然走进屋里, 还有些纳闷:“你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看我来了?” 这兄妹俩说话当真是气人,秋欣然不同他计较,从怀里取出两个平安符:“我再过几日便要离京, 临行前便想着送两个平安符过来。” 李晗意伸手接了, 嘴上还要嫌弃:“探病就送两个黄符, 未免也太抠门了些。” “二皇子什么都不缺, 不如送道符转运。” 李晗意自嘲一声:“你也觉着我倒霉?” 秋欣然噎了一下, 一时没搭上话。 她前日刚去了趟宫里,已听说了淑妃的死讯。 大祭礼后, 朝廷对外宣称羽林军统领韦镒勾结外族, 意图谋反, 大皇子身死,二皇子重伤, 所幸定北侯及时带兵救驾,诛杀韦镒于箭下,肃清叛乱,圣上安然无恙。 淑妃在宫中得知李晗台的死讯,大恸之后心神恍惚,自缢而亡。 但秋欣然听说她是被白绫赐死的,宣德帝到底还是选择了顾全皇家的颜面,没有将大皇子与淑妃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这当中应当也有为二皇子考虑的原因,毕竟若是叫人知道当日发生的事情,李晗意难免要背上弑兄的非议。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还是发生在大祭礼上,要是传了出去,必定会叫天下人耻笑。 可这样一来,东宫怕是再不会有李晗意的位置了。 宣德帝从兄长宣平帝手中承袭帝位,但外界一直有传言,说他帝位来路不正,是弑兄所得。 因而在这个问题上,宣德帝始终分外敏感。 如今李晗意当着他的面杀了李晗台,哪怕他清楚事情始末,但从今往后恐怕都很难再像以往那样毫无芥蒂地面对这个儿子了。 为了救自己的父亲而杀了兄长,最后却还要被父亲所厌弃,这世上确实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情了。 大约是她脸上的神色表露的过于明显,李晗意有些受不了的转开头望着屋外,过了一会儿才道:“兄弟几个里,我小时候最喜欢大哥,因为我上头就他一个哥哥。 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不知道怎么当个哥哥,就想大约要跟大哥那样,才算是个好兄长。” 屋内静谧无声,半晌,秋欣然又听他面无表情地说:“他不是个好哥哥,我不是个好弟弟。” 她不知如何接话,正好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 敢在李晗意府上这样成群结队欢声笑语的,世上没有几人。 果然,管事推门进来笑呵呵地禀报:“二爷,宫中几位皇子一块到府上看您来了,您看要不要叫他们先在外头稍等?” 李晗意一愣:“是老三老四他们几个,还有谁?” “六皇子、八皇子也在,好些个都来了。” “我看尽是来我这儿看笑话来的。” 李晗意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不耐烦地吩咐一旁的下人从衣架上取了衣服给他换上,可脸上的神色分明不似嘴上说的那样嫌弃。 秋欣然听他清咳一声,同管事说道,“让他们进来,免得老四那张臭嘴,一会儿必定要说我仗着受伤摆架子怠慢他们。” 秋欣然心中轻笑一声,既然几位皇子来了,她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临走前,同李晗意行了个礼,真诚道:“二皇子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儿子。” 李晗如从李晗意屋子里出来,迎面碰上刚到府里来的几位皇子。 郑元武也在其中,自芳池园那次,二人再没有说过话。 郑元武几次在宫里见了她倒是一副想为上回的事情道歉的模样,但次次都叫李晗如避开了。 这一回在李晗意府上撞见,二人皆是一愣,李晗如正准备低头离开,听郑元武同其他人几人说道:“这瓶伤药带给二皇子,我便不进去了。”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李晗灵问:“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亲自给他?” 郑元武笑一下没有说话,其他几人皆是长了颗玲珑心,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晗如,李晗风抬手推了一旁的李晗灵一下:“不去便不去吧,等二哥好了,反正有的是机会。” 几人十分有眼力见的嘻嘻哈哈往府里走,一时这小院便只剩下郑元武同李晗如两个。 见人都走光了,李晗如板着脸同他一点头,也要走,没走出两步,就听男子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再不打算与我说话了吗?” 李晗如迈出去的步子就这么停在原地,再挪不动了。 院中石榴花刚开,低垂下的枝丫上开满了火红的花。 李晗如站在花下,她今日一身湖蓝色的长裙,倒有几分难得的温婉,与记忆中那个娇蛮明艳的小公主有了几分的不同。 郑元武记得她幼时还只有一丁点儿大,常跟在他身后嚷着说长大之后要嫁给他,惹得李晗意几个毫不留情地笑话也不改口,陈贵妃将她抱在膝盖上,逗弄一般问她:“为什么要嫁给郑家哥哥?” 五六岁的小娃娃张牙舞爪地冲几个笑话她的兄长做鬼脸,一边想了想回答道:“因为郑家哥哥脾气好,武功高,哥哥们都打不过他!” 郑元武长她两岁,每到这时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大好意思地摸着头笑,倒是李晗意气得不轻,简直要扑上来同她理论:“我哪里比不上他,你个小瞎子!” 兄妹二人便又要吵,惹得大人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到后来,等她再大些,便不再将嫁他挂在嘴边上了。 小姑娘长到十四五岁,好似就知道羞了,就连宫中性情最是泼辣的七公主也不例外。 郑元武在学宫读书,每到骑射课她回回都来,李晗意骑在马上瞧见了,故意嘲笑道:“李晗如,你知不知羞? 一个女儿家,天天来校场看男人。” 李晗如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反正不是看你,你怕什么羞?” 李晗意不怀好意:“那你看谁?” 女孩这会儿倒开始不好意思,左右张望着怎么也不肯将头扭过来,梗着脖子喊:“你们这儿谁最厉害我看谁,反正不是你!” 气得李晗意一上场就拉他较量,一群人在校场打马球,他最后一杆进洞。 场边就是一阵叫好,李晗意嫌弃地揉揉耳朵。 郑元武转过头,正撞见少女两眼发光,高兴地又蹦又跳。 他愣一下,冲她一笑。 对方脸上蓦地便红了,又忙坐直了身子,像才知道矜持的小姑娘。 现如今那个小姑娘长大了,站在石榴花下,语气颇为冷淡地问他:“少将军要找我说什么?” 郑元武晃了晃神,好似还未从那点已经模糊的记忆里走出来,过了半晌才低着头,忽然问道:“公主愿意跟我回西南去吗?” 李晗如一愣,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郑元武便看着她,又认真地问了一遍:“公主愿意跟我去西南吗?” 西南啊李晗如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过无数次西南的景色,那地方是什么样的? 听说比在长安暖和,但是蚊虫也多,她去了会不会不习惯? 每回想到这儿,她又迅速红了脸,觉得若是叫李晗意知道,肯定又要笑话自己不知羞,人家什么都没说呢,她倒是在这儿巴巴地想着有朝一日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后来,她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听他说这句话了,可他却忽然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女子脸上的冷淡退去了,转而露出些茫然和混乱的神色,“你之前说你同长平郡主已经定亲。” 郑元武一时失语,过了片刻才道:“那是”他一时说不下去。 李晗如打量着他的神色,目光渐渐冷淡下来,替他说:“那是骗我的?” 见他默认,女子抿了下嘴唇,自嘲似的轻笑一声问他:“你先前宁愿编出这种谎话来骗我,怎么如今又忽然反悔了?” 郑元武说不出话,她于是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平静道:“因为我二哥不可能再争皇位了是不是?” 她冷静极了,看着他有条不紊地说,“你先前不愿娶我是因为郑家不想掺和到东宫之争里头来,你现在愿意娶我,是因为我二哥不可能再当太子,你瞧我可怜,便想带我去西南,是不是?” 郑元武心中一跳,否认道:“不是。” “不是什么?” “我对公主并非怜悯之心。” “不是怜悯之心,但也不是爱慕之情。” 李晗如木着脸,“这么多年,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哪? 一个笑话吗?” 郑元武见她如此,心中一痛,慌忙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但你确实叫我变成了一个笑话。” 郑元武哑然,衣袍下的双手不禁捏紧,半晌才歉然道:“抱歉” 李晗如目光中隐隐泛起雾气,摇一摇头,面上却还在笑:“我是想过要嫁你,我想了许多年,久到你走了我还在想这桩事情。 这些年,每回父皇母后要替我议亲,我就想,万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也还未成亲,但我却嫁人了这可怎么办? 后来你回来了,果然还没有成亲,我心里很高兴,也很庆幸。” 石榴花下女子低垂着眼睫,静静地说着这些话,说到那些高兴处,还能想起那时候的心情,便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一笑,但很快又落下去。 “可后来你说,你已经订了亲,那时候我也不怪你,你不欠我的,这么多年也是我心甘情愿等你。 你如今同我说这个,我却、却觉得生气。” 李晗如声音微微发抖,“我不要这样的,郑元武。” 她喃喃道,“我今天要是答应跟你去了西南,那是把我二哥当成了什么” 郑元武心神一震,不小心碾碎了踩在脚下的石榴花瓣,鞋尖上立即便沾到了一点暗红色的花汁,如同情人眼角滴下的泪。 石榴花下,女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眉目疏离:“少将军曾祝我早日觅得良缘,如今,我也祝少将军得一心人,白头偕老。” 秋欣然到院外时,石榴花下的石桌旁已经只剩下李晗如独自一人坐在桌边。 她神色怅然,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身后的动静,似乎极快地抬手轻拭了一下眼角,这才转过头来,见了是她,脸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秋欣然不知方才发生什么,迟疑片刻才走上前。 李晗如坐在石凳上,忽然开口道:“道长还记得你曾给我算过一卦?” 秋欣然点一点头:“记得,我替公主算过一回姻缘。” “你说若想成良缘切,忌口是心非。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这句话。” 秋欣然想起方才听说郑元武也来了,但路上遇见那群皇子,他却并不在其中,似有所悟:“公主至今未等到属于您的良缘,看样子是我那一卦算得不准。” “你那一卦算得准极了,”李晗如自嘲似的笑起来,转头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苦涩,“可惜,口是心非的那个人原来说的不是我。” 有风吹起地上落了满地的残红,春天过去了,似乎一并吹散了年少时的欢笑离愁。 待来年,石榴花再开时,不知在此处赏花的,又是何人。 宜迁徙 宜迁徙 定北侯离京那天长安不少百姓到城外相送。 秋欣然坐在马车里, 一手撑着车壁将头搁在手上,终于见远处巍峨城墙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繁华上京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眼前重重青山,如迤逦画卷徐徐展开。 她不知七年前夏修言离开长安时是什么心情,但她坐在车上, 听耳边阵阵马蹄声, 还未远行,竟已起了几分思乡的惆怅。 夏修言进京的队伍很长, 离京的队伍更长。 无论圣上对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走时还是赏下不少东西, 听说就是这样, 昨日宫中的御宴上太后还拉着夏修言的手哭了一通, 埋怨宣德帝没趁着他在京的这段时日替他指一门好婚事。 不过秋欣然觉得此事委实不能怪圣上, 毕竟就凭夏修言一回京就整日宿在芳池园的做派,谁家嫁女儿不得好好考虑一下。 她甚至怀疑这是夏修言有意为之,这个人向来不大珍重自己的名声, 否则七年前不能在长安被人叫了五年的病秧子。 先前贺中虽说队伍里会有随行的丫鬟婆子, 但上路以后秋欣然左右看了看, 发现加上她一共也没有几个女眷。 章卉带了个婢女名叫青青, 车里原本还有个高玥, 但她大约还在为先前在官邸同章卉甩鞭子的事情闹别扭,不好意思与她同车, 要了匹马便转眼跑去了前头, 这会儿车上一共就坐了三个人。 章榕出发后故意落下两步留在马车旁同章卉说话, 秋欣然脑袋趴在车壁上,恹恹地望着车外, 很不成样子。 章榕侧头看见了,不由问道:“秋姑娘不舒服?” 秋欣然勉力打起精神:“我过去并未出过远门,等适应了或许就好了。” “此去琓州山高路远,至少一个多月。” 章榕道,“我那儿有个草药香囊,戴在身上或许能缓解不适,一会儿给姑娘送来吧。” “那先谢过将军了。” 二人说话间,忽见贺中骑马赶来:“戎哥,接下来几日这儿有我照看,你回前头去吧。” 章榕奇怪:“前头可是有什么事?” “那倒没有,”贺中大大咧咧地憨笑一声,“侯爷说哪有将军跑来押车的,你老在这儿,弟兄们可要笑话你。” 章榕笑了一下:“有什么好笑话的,你一个副将在这儿押车,他们就不笑话你?” “那不一样,我脸皮厚不怕这个。” 贺中瞧见趴在车窗上的小道士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自己心中打得小算盘,不由正色道,“再说人家秋道长也在这儿,叫她看了以为我们昌武军军纪松散,不成体统。” 他嘴里能说出这么义正言辞的话来,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背后有人教唆。 章榕面露犹豫,到底还是点头:“好吧,若是有事,就来找我。” 等送走了章榕,贺中又转头笑容满面地对车里的章卉说道:“我就在外头,章姑娘有事尽可找我。” 秋欣然瞧着眼前这一幕眯着眼笑得颇为不怀好意。 等章卉笑笑坐回了车厢里面,贺中才冲着趴在窗边的女子小声警告道:“你可别瞎想。” 秋欣然叹一口气:“贺副将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实在不能叫我不多想。” 贺中脸上微微一红,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真有这么明显?” 秋欣然摆出一副很有见识的模样,同他说道:“男女之间一旦生了什么情意,无非也就是这样,首先便是要常出现在对方身边,最好时时刻刻都叫他看见自己;再来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来,不想叫对方看见自己一丁点不好的地方,还有嘛” 贺中听她前头那些话都十分有理,心下暗暗点头,听她说到这儿不再说了,不由催促道:“还有什么?” 秋欣然揶揄道:“还有就是嫌其他人碍眼,恨不得这儿只剩下你同你心上人两个才好。” 眼见对方瞪着眼睛正要发作,秋欣然又忽然自言自语道:“外头风沙大,实在有些呛人。” 贺中便眼睁睁看着她说完这句,伸手放下了车帘,将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再瞧不见里面一丝动静。 不过秋欣然上午刚作弄完贺中,下午便得了报应。 离开长安以后,一路上道路更为颠簸,她坐在车里只感觉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到黄昏已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好不容易到了当天落脚的驿站,她头重脚轻面色惨白地从车上下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本以为这种情况,等她适应长途颠簸之后便能缓解,没想到后头几天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那日中午,秋欣然难得精神还好,于是与同车的章卉闲聊,听对方说起她幼时常随父兄出门,也会写武艺傍身,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队伍里最孱弱的一个,不禁悲从中来,意识到自己云游四海的心愿这就算是破灭了。 这天下午他们到了官驿,当地县令听说定北侯经过此处,一早就派人出城相迎,晚上执意要设宴替他接风。 队伍连着走了几日,人困马乏,确实该停下来稍作休整。 于是夏修言略作思索,准众人去城中游玩半日,明早再整装出发。 到天黑,秋欣然一觉睡醒,便发现官驿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起身批了件衣服,打算去后厨找点东西果腹。 刚推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夏修言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然推门,脸上露出一丝愕然。 “侯爷这是赴宴回来了?” 秋欣然扯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怔忪道。 “唔。” 廊檐下的男子未多做解释,只看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正打算去后厨找些吃的。” 夏修言点点头:“正好。” 他说着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率先转身朝着后厨走去。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忙跟上去。 官驿里头只有个年迈的老驿丞,晚上众人都不在这儿用饭,后厨也就没准备什么吃的。 秋欣然拿火折子点起油灯,闷头翻了半天,才找着几个冷了的馒头。 夏修言进来后不知去了哪儿,她坐在灶台边就着咸菜勉强吃了几口,正犹豫要不要去找找他,一转头,就瞧见他端着一盏瓷碗走进来,老远便能闻见一股药味。 他单手将药盏放到她手上,言简意赅:“喝了。” 秋欣然一愣,手里的药盏触手温热,应当是刚煎好不久。 又听他说:“高旸下午去药铺抓来治你坐车时的眩疾。” 秋欣然心底一丝感动:“高侍卫有心了。” 她捧着药盏皱了皱鼻子,皱着眉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口气蒙头喝了。 倒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儿不担心自己骗她。 夏修言眼底略微浮现些笑意,忽然又想起今日宴席上贺中同他说的那些话来。 今晚陈县令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先是宴席途中忽然请自家女儿出来替他斟酒,又唤了两位美姬在旁伺候。 夏修言虽也见惯了这场面,还是禁不住他再三暗示,终于冷下脸,提前离席。 那陈县令这才酒醒,忙同他赔礼道歉。 可惜夏修言耐心告罄,执意要走,为了不叫主人家太过难堪,同行的高旸与章榕几人只好留下继续做客。 只有贺中送他从府中出来,路上已有了些醉意,摇头道:“侯爷今晚格外没有耐性。” 夏修言冷哼一声:“你自己想留下喝酒,倒是怪我走得早。” 贺中不与他争辩,只小声嘀咕道:“您对秋道长倒是不像对陈家小姐这么狠心。” “你说什么?” 贺中摸摸肚子:“我说您当真打算带秋道长回琓州去?” 夏修言反问道:“你觉得我不该带她回去?” “如今知道了秋道长原来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又错背了这许多年的骂名,您要在天下人面前做个样子,请她回去当然没什么说的。 就是”贺中微微犹豫,“就是您这样让秋道长心存希望,实在有些不应该。”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你说的什么醉话?” 这些话放在平日里,贺中是万万不敢说的,但这会儿酒壮怂人胆,不由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就不信您瞧不出秋道长对您的心思!她若不是喜欢你,当初能受着这份委屈豁出命去帮您? 就凭着这份心,您要是对她无意,还是该趁早叫她断了这个念头,也免得耽误人家修行。” 二人站在县衙的大门外,夏修言面对他这番理直气壮的控诉,竟怔忪了片刻,过了半晌才找回声音,迟疑道:“你怎么知道她对我是什么心思?” 贺中斩钉截铁:“她亲口同我说的!” 说完打了个酒嗝。 夏修言方才在席中没喝几杯酒,这会儿却开始觉得有些酒意上头,忍不住又问他一遍:“她好端端同你说这个干什么?” 贺中见他动摇,又振振有词地说:“姑娘家的心思,我如今也有些心得。 你看,男女之间一旦生了什么情意,无非也就是这样,首先便是要常出现在对方身边,好叫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自己;再来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对方看见自己一丁点不好的地方,还有就是嫌其他人碍眼,恨不得时时刻刻只有两个人才好。” 他言之凿凿,一副恨不得与他赌誓的模样:“那回出发前,她找我打探您什么时候离京,还问我能不能路上一块带上她。 您说,她若不是这个心思,怎么会来找我说这些?” 府衙前贺中笃定的模样还在眼前,夏修言瞧着一口气闷完药,紧皱着眉头舔了下嘴唇的小道士,还有些走神:万一他说得不错 秋欣然灌下一大碗药,刚想张嘴喊苦,就叫人往嘴里塞了颗糖,舌尖一点甜味弥漫开,瞬间将那点苦味压了下去。 她不由眯一下眼,唇边还沾着点药渍,对方收回手时很看不惯似的微微皱了下眉头,随手用拇指替她拭去了。 那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却惊得秋欣然瞪着眼睛往后退了半步。 夏修言掀起眼皮看过来,像是不明白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动静。 秋欣然心中暗忖:夏修言这个人,举止委实是有些轻浮了。 上一回的事情上一回就算他高烧烧坏了脑子,不同他细究,但如今这样,叫人撞见了可说不清。 她想到这儿咳了一声,板着脸刚要张嘴说什么,冷不丁听他问道:“离京前你找贺中帮忙,提出要跟着我们一块去琓州?”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声,蓦地心虚起来:完了,贺中告诉他了。 他会不会觉得这笔买卖做亏了,三进三出的院子同闹市的好铺位都要不翼而飞了? 夏修言观察她愕然变色的神情,心中也是微微一动,内心复杂:贺中竟当真没有骗他,那他后面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了? 她果真是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间望着彼此的目光皆有些异样。 秋欣然沉吟一阵,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嚷道:“我当时虽有这个打算,但也未想好究竟如何,若不是侯爷来茶馆找我谈起此事,倒也不一定就必去琓州不可的了!” 夏修言见她说这话时目光闪烁,虽外表看不出什么,但一听便知底气不足,何况她说完以后还紧张地看着自己,又强调一遍:“侯爷答应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夏修言心中了然,女子怕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唇角微动,脸上还是一副十分镇定的模样,微微点头道:“你已到了这儿,我自然不会赶你回去。” 秋欣然得了他这句保证,为留住了那套大宅院与闹市的商铺松一口气。 倒是再顾不上计较他方才举止轻浮的事情。 二人回去以后,秋欣然经他这一吓,进屋立即蒙头大睡,倒是夏修言屋里烛灯亮了半宿,到后半夜才熄灭。 忌埋伏 忌埋伏 秋欣然大清早洗漱完,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官驿门口时,发现外头竟然换了辆马车, 瞧着比之前坐的那辆更加宽敞堂皇, 叫她不由对着马车发了会儿愣。 高玥打马过来,见她站在车外半天不动,跳下马招呼道:“怎么不上去?” 秋欣然转头奇怪道:“这是” 高玥了然:“昨晚做东摆宴的陈县令不知怎的得罪了侯爷, 大早上送了一堆东西过来赔罪。 不过我瞧侯爷今早看上去倒是心情甚好, 见了县衙来的人还破天荒地给了好脸色,也没说什么, 只把其他东西都退了, 单留下这辆马车。 后头几日, 我们就坐这个。” 秋欣然闻言看过来:“高姑娘今天开始也同我们一块坐车了?” “你不乐意?” 秋欣然抿着嘴笑一下:“荣幸之至。” “你先上去。” 高玥嘟嘟囔囔的催促道。 秋欣然也不点破她那点儿别扭, 从善如流地先一步上了车。 章卉已经坐在里头, 见高玥后脚跟着弯腰坐进车里, 微微一愣,随即落落大方地同她点一点头。 高玥不大自在地别开脸,转头见秋欣然坐在窗边, 中间留出了个位置, 皱眉道:“你怎么坐这儿?” 秋欣然一脸无辜:“我一上车就晕得厉害, 得坐在窗边透透气才能觉得好受些。” 高玥一口气憋在胸口, 上不来下不去, 最后闷着头坐到了二人中间。 马车宽敞了,路上就舒服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喝的那碗药果真有效, 秋欣然今日坐在马车上竟当真感觉好了许多, 到下午, 甚至能掀开车帘瞧瞧外头的景色。 今天外头的人换成了高旸,见了她同她招呼道:“秋姑娘今天可是好些了?” 秋欣然正有些意外, 闻言又记起昨晚的事,忙与他道谢:“还要多谢高侍卫昨日抓来的药。” 高旸倒不领功:“属下也不过是依侯爷的吩咐行事。”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秋欣然也奇怪昨晚夏修言那么说时,自己竟没想到,不由失笑:“那也请高侍卫替我谢谢侯爷。” 高玥也从车里探出头:“贺中去哪儿了,今日怎么换哥哥在这儿?” 提到贺中,高旸不禁笑道:“昨晚那陈县令的手下倒是个个都是海量,激得贺中同人拼酒到二更,这会儿还躺在前头的马车里。” “他这样也没被责怪?” 高玥小声嘟囔,“看样子侯爷昨日心情果真不错。” 秋欣然没听清她说得什么,只感觉马车前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前面的队伍渐渐停住了。 后头的人不由好奇地往前张望,高旸嘱咐她们坐回车里去,勒转马头,又打马跑到前面去了。 章卉不知外头发生什么,正有些忧心,高玥看她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再往前就是万峰山,一路往里走都是高山峡谷,地形复杂。 听说这附近许多劫路山匪,侯爷应当是想在进山前调整一下队伍,以防遇着什么情况,也好早做应对。” 章卉没想到她会出言解释,不由一愣,同她温和一笑:“原来如此,姑娘一说我安心许多。” 高玥转开头,过了半晌才小声答了一句:“不谢。” 果然没过多久,有个陌生的将士骑马过来,对车内的姑娘们说道:“再往前过一个峡谷就是城镇,往里是万峰山。 但这儿沿途不大太平,许多山匪打劫过往商旅,侯爷担心会有意外,已调整了队伍,吩咐我等过来保护,几位姑娘不必担心。” 秋欣然掀开帘子一看,发现后面的车队果然聚拢了来,周围也增设不少看守的将士,气氛比先前严肃一些。 她放下车帘,章卉身旁的婢女神色有些紧张,紧抓着自家小姐的手,高玥见了又安慰一句:“不必担心,就算沿途有山匪,看见军旗也没胆子敢劫昌武军的车。” 这话倒是真的,总不会有土匪劫财劫到官府头上。 马车继续朝着山里行进,两旁都是茂密的山林,树木高大遮天蔽日,走在其中似乎能感觉到天色都暗了些。 周围将士们格外谨慎,一路上无人说话,坐在车里只能听见车轮碾过枯叶的声音和簌簌的脚步声。 马车里的人叫外头的气氛所影响,也渐渐无人交谈。 山路颠簸,秋欣然靠着车壁,以往坐在车上的眩晕感又一阵阵向她袭来,只好闭目养神分散注意力。 就这样,队伍走了大半天,终于感觉到道路慢慢平坦了些,四周的光线也明亮起来,似乎已经走出了山林。 高玥掀开车帘一角,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回过头笑着说:“好了,过了前面那个峡谷,就是城镇了。” 她说完,车内的气氛顿时一松,她自己也像暗自松一口气,可见她先前虽多次安慰众人,但心中也并非是完全不紧张。 秋欣然靠着车壁,听外头也渐渐有了说话声,看样子果真如高玥所说的那样,他们已经平安穿过山林,没遇着什么意外。 心中一块石头尚未落地,忽然听“铮”的一声,马车猛地一晃,拉车的马儿也高声嘶鸣起来,车夫慌忙拉紧缰绳,以免马车侧翻。 四周一阵人呼马啼,如同热油入水,瞬间一片沸腾。 前头隐隐传来“有埋伏”,“小心”的示警声。 高玥神色一变,当机立断同众人喊道:“快蹲下!” 车里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叫她一把从座椅上拉了下来按在地上。 她将车内的小桌堵在门外,一手按住腰间的长鞭,一边用身子护住她们,仔细听车外传来的动静。 车夫好不容易拉住了受惊的马,这伏击虽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好在进山前,夏修言早做了准备。 同行将士身经百战,前头很快就已经调整好队伍,边打边进,一边掩护着后面的车队,发起了反攻。 秋欣然被高玥牢牢按在地上背靠座椅,几人紧紧挨在一块,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马车摇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耳边还有冷箭刺破车窗钉在车壁上的声音,无不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此刻眩晕带来的不适在这种时候已经压过了害怕,秋欣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用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努力不让自己立即吐在车上。 混沌之中只听见外面一阵刀枪齐鸣,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了。 这样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车外金戈之声渐歇,马车也渐渐平稳下来,终于安全停在了路边。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守在车外的将士一路跑来推开车门,见车中几人平安无事,不由长舒一口气:“我们已顺利过了峡谷,埋伏在峡谷的贼人也已撤退,现下总算是安全了,几位姑娘可有受伤?” 听他说完这句话,秋欣然感觉压在身上的力道一松,随即耳边响起章卉的惊叫声:“高姑娘受伤了!” 她勉力睁开眼,发现果然高玥左肩膀上衣衫破了一道口子,先前有支箭射进车里,划伤了她的肩膀,现如今鲜血流了满肩。 那将士忙找人过来帮忙,车里章卉白着脸一手捂住她的伤口,等外头帮忙的人来了,帮着将她送到另一辆车上。 刚经过一场伏击,队里不少人负伤,所幸早有准备,基本都是轻伤,稍作包扎即可。 夏修言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先整顿队伍,再赶在天黑前进城。 等他安顿好前面的部下骑马赶来时,随行的军医已替高玥处理好了伤口,高旸从车上下来,面色还算和缓,看样子高玥伤势并不严重,倒是章卉站在外头神色焦急满是担心。 夏修言略松一口气,又朝左右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高旸看出他的心思,朝着不远处的林子里看了一眼。 夏修言脚步一顿,转身朝着林子走去。 没一会儿便看见林中一棵大树下,一个扶着树干吐得天昏地暗的背影。 他微微挑眉朝她走去,正好秋欣然将胃里所剩不多的酸水都吐了个干净,转过身来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正走过来。 她抹了把眼角的泪花,等他走到近十步远的地方,才认出来人是谁,不由怔忪片刻,立即喊道:“诶别过来。” 夏修言脚步一顿,不理解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所为何事。 倒是秋欣然不好意思的往一旁侧了下身:“我刚吐了一地污秽,侯爷喜洁,还是莫要近身了。” 还知道不好意思起来了,夏修言心中一动,又想起了贺中昨晚上的醉话:“再来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对方看见自己一丁点不好的地方”。 他瞧着树下面露窘迫的女子,心中竟也有些微微的紧张,他低下头不自在地清咳一声,故作镇定道:“这附近或许还有未退走的山匪,你莫要一个人待在林子里。” 他说完果真不再往前走了,折过身又朝着车队走去,一边又放慢了脚步仔细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不一会儿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才松一口气,唇边不自觉显出几分笑意来。 白日里峡谷遇见埋伏,好在对方人少,虽占着地势短暂的打乱了昌武军的阵脚,但因为夏修言提前有了些准备,队伍损失不大。 夜里他们宿在城中的官驿,安顿好受伤的将士,关起门来回忆白日里的这波伏击。 先前已经找来驿丞问过,对方说这附近许多流寇,官府也多次派人上山围剿,但因为此处已是万峰山的地界,流寇们躲进深山就再难搜寻踪迹,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章榕抱臂站在一旁沉吟道:“照这么说来,这些盗匪应当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兵,顶多也就是挑着来往的商旅下手,怎么有胆子埋伏在峡谷对昌武军动手?” 这正是此事的奇怪之处。 高旸补充道:“今天到城镇后,我又带人回去调查过,那群人用的都是重弓铁箭,不像是寻常山匪用的武器,能将弓箭射得这么远,里头应当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手。” 贺中因为昨晚醉酒,今日出事时躺在马车中,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自责不已,恨恨道:“我看这群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下回再遇见,我非要给他们好看!” 他这话说出口倒没有想太多,但却切实地说到了事情的关键处。 这群人究竟是谁? 是冲着什么来的? 再往前走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埋伏? 今天下午,从双方交手来看,对方人数不多,若是正面迎击必定不是昌武军的对手,但他们若是一路埋伏在途中,随时准备伺机动手,也不得不叫人引起重视。 高旸犹豫地看了一眼半晌没有作声的男子,迟疑道:“侯爷觉得这些人会不会是冲着秋姑娘来的?” 章榕皱眉道:“不可能,若当真是冲着秋姑娘来的,等她到了琓州也多的是机会,何必非要挑在路上下手。 何况她已离京,有什么人非要置她于死地?” 贺中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和秋道长又有什么关系?” 夏修言出声打断:“今日山谷中,第一箭是冲我而来,这群人的目标应当是我。” 他们离京不久,路上便遇埋伏,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定北侯不利? 屋中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桌案后的男子盯着桌上万峰山附近的地形图,沉吟片刻:“我有个主意,可以一试。” 宜乔装 宜乔装 万峰山下有条江名叫揽月江, 因为山路难行,地势复杂, 又有流寇侵扰, 久而久之,行脚商贩路过此地多半喜欢走水路。 也幸亏有这条江在,才叫这儿不至于成为一处人迹罕至的闭塞之地。 今日江边又有不少客船停靠在港口, 王老三的船上接待了好些个客人去下一处城镇, 多是些来山里进货的商客,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对年轻夫妻, 丈夫是做草药生意的, 正要去下一处城镇卖货, 随身带了个两个护卫同行。 他身旁的小娘子, 生得一张未语先笑的灵巧长相, 乖巧地跟在一旁。 跑商少有带着妻子出门的, 就算有女人也多半是在外头顺手买下来的侍妾。 但王老三见那小娘子神态活泼,二人举止亲近,确确实实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倒是叫人颇为羡慕。 可惜那小娘子一上船, 等客船离了岸, 就再没从房里出来过。 王老三的小闺女进屋去给二人送晚饭, 出来一说才知道那小娘子晕船, 已在房里躺了一天了。 揽月江风高水急,常有陆上来的客人受不住摇晃晕船的, 王老三倒也见怪不怪, 只叫小闺女又送了些抹在额头上的雪花膏进去, 或许能缓解一二。 小闺女拿着雪花膏又去敲门,开门的还是方才房里那位郎君, 对方听完她的来意,伸手接过雪花膏,为表谢意眯着一双凤眼冲她笑了笑,笑得小闺女脸上一红,这江上往来客商虽多,但像这位小哥这般生得好的还是少见。 正这样想,屋内又传来一阵动静,躺在床上的女子起身伏在床边一阵干呕。 那男子微微皱眉,快步回到屋内坐在床头替她拍了拍背。 朦胧灯下,纱屏后的女子白着脸躺回床上,半阖着眼,任坐在床头的男子打开船家送来的药膏,伸手沾取了一点,替她抹在太阳穴两边。 这场景看得门外站着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床边的男子似有所觉地抬眼看过来,那眼神分明也不如何凌厉,却叫她吓了一跳,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慌忙替屋里的二人合上门赶忙退了出来。 等关上门,客舱里又安静下来,屋内一阵清凉的雪花膏气味,秋欣然不大喜欢这味道,抬手挥一下,打在男子放在她额边的手上。 那一下软趴趴的,不痛不痒,夏修言弯着嘴角笑了一笑,起身去屋中的水盆里用清水净手,洗去了手上沾上的药膏。 “可是后悔跟来了?” “谁能知道水路也不比在平地上舒服多少。” 秋欣然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今早夏修言天未亮出门时,刚一开门就瞧见秋欣然站在了屋外,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 见了他先是将他今日这一身寻常布衣装扮上下打量一通,随即便露出个了然的笑容来:“侯爷这是要去哪儿?” 见夏修言挑眉不答,她便又转头看了两眼左右,凑近了小声道:“侯爷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坐船去下个城镇?” “你怎么知道?” 见他并不否认,秋欣然满意道:“我见这两日高侍卫常独自出去,昨天碰见章将军便忍不住同他打听了一下。” 夏修言眼睛一眯:“章榕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到的。” 秋欣然忙道,“前两日遇袭还不知是什么原因,再往里走就是万峰山,敌在暗我们在明,侯爷担心进山之后面对变故更不好应对,打算干脆自己做饵将人引出来是不是?” 见他默认,秋欣然略微有些得意,又接着说:“若是那群人的目标是您,必然会趁您独自一人时找机会下手,到时候就能将人一网打尽,找出背后的主使。” “你大早上堵在我门前,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秋欣然笑吟吟地说道:“既然如此,侯爷不该带上我吗?” “嗯?” 她理直气壮道:“那群人万一是冲我来的呢?” 夏修言没想到她坦荡荡的将这话说了出来,倒是丝毫没有半点介意的样子,不由看她一眼,嗤笑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秋欣然毫不气馁,继续说:“但反正,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吧。” “我看你就是怕走山路,才想跟着换走水路吧?” 秋欣然厚着脸皮说道:“这虽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我主要还是因为担心侯爷的安危,才想同您一路。” 这一听就是假话,可夏修言这种时候又忽然想起贺中那番歪理:“还有就是嫌其他人在眼皮子底下碍眼,恨不得只有两个人才好。” 正要脱口而出的拒绝便一时停在了嘴边。 秋欣然不知他心里想什么,一双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夏修言脸上一热,别开眼低咳一声:“你当真这么想跟我去?” 秋欣然听他口风,便知道有戏:“要是不给侯爷添麻烦的话。” 此去危险一不小心就要出什么意外。 他起先同高旸等人说了这个主意时,便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 如今若是还要带上她夏修言垂眼看着她,耳边又响起那句“恨不得只有两个人才好”,心头一阵阵的发痒,最后妥协一般在心中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她这般想同他独处,不惜大早上来他屋外堵她,带上她又有何妨。 左右凭他的本事,也足以护住她的安全。 “带上你也不是不行”夏修言缓声道,秋欣然面露喜色,忙一脸诚挚地望着他,看得眼前的男子不大自在地别开眼:“此去你得一路跟在我身边,半步都不能离开,免得出些什么意外。” 这是自然,秋欣然立即点头答应。 夏修言又说:“你去换身寻常妇人装束,在外你我须得扮作夫妻。” 听他说要扮作夫妻,秋欣然面露迟疑,夏修言看见了故意问道:“你不愿意?” “倒也不是,只是” 夏修言淡淡道:“你我若不扮作夫妻,在外头你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的半步不离我左右?” 原来如此,秋欣然点头:“还是侯爷思虑周全。” 她那会儿只一心想着少走一段山路,没想到等船离了岸,才发现行船也不比坐马车好上多少。 现如今秋欣然躺在床上,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同样的路途,起码走水路比走山路要节省一半时间,但凡能少受几天的苦,那也是值得的了。 夏修言擦净了手,一转头便看见秋欣然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由心中好笑。 他走到床边,轻轻推她一下,示意她往里躺。 床上的女子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侯爷也要睡这儿?”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想叫我睡地上?” 秋欣然自然没这个胆子,于是夏修言又说:“那是你想睡地上?” 风高水急,船舱颠簸。 躺在床上已足够难受的了,若是再睡地上,必定更不好受。 秋欣然心有戚戚,又摇一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想了想终于颇为挣扎地往床榻里头滚进去一些,空出半个床位来让给同屋的人。 夏修言见她这忍辱负重的模样,心中失笑一声,吹灭了烛火合衣躺了下来。 二人规规矩矩地闭眼平躺在一张不大的床铺上,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显得夜里格外安静。 秋欣然捏着被角,白天躺了太久,这会儿丝毫没了睡意。 何况身旁躺着这么大个人实在很难叫人忽视他的存在。 于是屋中静了片刻,听她小声问:“侯爷要不要同我换个位置?” “嗯?” 夏修言没睁眼,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秋欣然纠结道:“我怕我半夜不舒服吐在你身上。” 她倒是会煞风景,夏修言沉默片刻才问:“夜里若有刺客摸黑进来,你是要在床边替我挡刀?” 身旁的人顿时没了动静,夏修言闭着眼睛轻轻勾一下唇角。 船舱微微摇晃,在这样静谧的夏夜里伴着外面的桨声,终于感觉到身旁人的呼吸又渐渐绵长起来。 夜里不知几更天,秋欣然迷迷糊糊间,感觉身旁的人翻了个身。 她睁眼侧过头,发现夏修言忽然背朝着门外转过身侧对她躺着。 船舱里漆黑一片,但她身旁就是船窗,开了一道小逢,窗外的月色漏进来,刚好勾勒出他的眉目,像幅画似的,几笔就画出一张如玉面庞。 “看什么?” 闭着眼的男子忽然轻声问,将她吓了一跳,立即心虚地闭上眼,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不看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躺在身旁的人像是轻笑了一声。 半夜偷看人家结果还被抓住了,实在有些丢人,秋欣然脸上微微发烫,过一会儿才小声问:“侯爷一直没睡着?” “嗯,”他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说,“外头有人。” 秋欣然吓了一跳,黑夜里一双眼睛蓦地睁大,忽然紧张起来,声音也不由发紧:“那那怎么办?” “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话虽这样说,秋欣然还是忍不住也翻了个身,面朝他躺着,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越过床边的人,往门外看去。 夜间虽看不大清楚,但借着屋外的渔火,似乎确实能看见一个黑影站在门边。 她捏着被子,将目光收回来,发现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聚成一个光点,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明亮。 秋欣然一愣,过了片刻才问:“峡谷埋伏的人,果然是冲着侯爷来的?” “说不定是冲着你。” “侯爷之前还要我别往脸上贴金。” 秋欣然小声嘟囔,又问,“他们想干什么?” “今晚应当只是打探情况。” “可万一一会儿拿着刀进来可怎么办?” 秋欣然紧张地咬了一下指甲,“或者拿迷药捅破窗户纸,先把我们迷晕了,再进屋动手。” 夏修言好笑道:“哪儿听来的这些东西?” “山上有弟子下山,回来说起的。” 秋欣然一本正经,“侯爷没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听得少也是应该的。” 还拐弯抹角地骂他见识少了。 夏修言眯一下眼睛,看不过去似的伸手将她放在嘴边咬着指甲的手拿下来。 他掌心温热,覆在她手背上时,叫她忍不住怔忪一下。 这时听隔壁传来开门声,门外的黑影一动,一阵极轻的窸窣声后,船舱外又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躺在床上的女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夏修言说得不错,这群人今晚应当确实只是来探探情况,还不准备动手。 但是现如今他们也在船上,不知一共多少人,又到底是谁。 夏修言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睡吧,他们今晚应当不会再来了。” 确实这会儿多想无益,二人面对面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又听她小声问:“侯爷是不是睡不着?” 躺在她身旁的人没否认,片刻才说:“你上回在伏蛟山念的经,再念一遍吧。” “要么给您换一篇吧,我会背好多。” 小道士像是多年所学忽然在别处找到了用武之地,颇为骄矜地卖弄道,“给您背个清静经。” 见眼前的人闭着眼睛弯一下嘴角却没拒绝,秋欣然便清咳一声,闭上眼睛开始背了起来:“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客船大约行到一处江水平缓处,周遭的风声水声都渐渐退去了,仔细听似乎能听见两岸的虫鸣。 小道士的诵经声也慢慢微弱下去,字与字之间像是粘连在一起,终于也渐渐完全消失了。 夏修言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身旁陷入沉睡的女子,她脑后的发髻散开着,乌墨一般的头发披满了枕头。 月光下,她肤色白净光洁,只在额上有个浅浅的不甚明显的伤疤,像是叫什么磕着留下的伤口。 男子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月牙似的疤,目光沉沉,过了许久才缓缓凑近,下意识屏住呼吸,在那上面留下一个小心又克制的吻。 忌刺杀 忌刺杀 秋欣然第二天是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的, 醒后竟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恍惚还在山中。 她睁眼坐起来, 记得昨晚睡前开了一道窗缝, 不知谁半夜给放了下来。 屋里静悄悄的,她坐在床上,就那么盯着窗沿发了半晌的呆。 忽然一声窸窣轻响, 秋欣然猛然一惊, 转过头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桌边竟还坐着一个人。 对方见她转头,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过来。 “夏修言?” 坐在床上的人愣了愣, 露出些茫然的表情。 夏修言眉梢微挑, 第一回听见她连名带姓的这么叫自己, 便知道她是刚醒脑子还没全然清醒过来。 小道士穿着身雪白中衣, 素面朝天, 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 被子胡乱地堆在腰间,像个全然没有防备的小兽,懵懵懂懂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不带一点儿的防备同攻击。 夏修言同她对视了一瞬, 率先转开眼:“当面一口一个世子侯爷, 背后原是这么叫我的。” 秋欣然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像是一盆凉水倒在头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瞪大眼睛看着坐在不远处一身轻袍缓带的男子,过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侯、侯爷” “还不起来?” 秋欣然露出尴尬神色下意识将堆在腰间的被子又拉了拉。 夏修言目光一顿, 转开眼起身朝屋外走去:“起来洗漱, 船家准备了早饭。” 客船上的早饭准备的十分简单, 都是些清粥小菜,就这样秋欣然还是“呼噜呼噜”喝掉了两碗。 她感觉今天明显比昨日刚上船时感觉要好, 大概是因为过了前头那一段,江面开阔起来,船行也缓慢;又或是因为她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船上的时光。 闲暇时夏修言常会去甲板上,有意同船上的客人打交道,船上多半都是进山的商贩,他观察一圈,倒是没发现有什么隐藏的高手。 许多人来同他打听现今草药的行情;也有好事的隐晦打探他与屋里女子的关系,以为那是他从哪里买回来的侍妾。 秋欣然出来透气时,正听他同人说:“拙荆性子活泼,我每逢出门她必要吵着跟来,这才次次都带上了她。” 言语间颇为无奈,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远处传来几声闷雷,船上的客人们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不一会儿天上就下起了大雨。 秋欣然光脚坐在床上,趴在窗口瞧着外头雨打江面,远处青山笼罩在一片雨雾中,仿佛舟行江上,天地也只剩下这小小一隅,这小小一隅间又只剩下同屋的二人。 夏修言坐在桌边,神情专注地看着揽月江一带的地形图,不知在想什么。 这船上明明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人潜伏在暗处,可在这间不大的船舱里,时光似乎被无限拉长,安宁祥和,恍然间当真有几分人间寻常夫妻的滋味。 这念头浮上脑海的一瞬间,秋欣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桌边的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露出个询问的眼神。 秋欣然只得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道:“侯爷想过将来的事吗?” 夏修言神色一顿,目光略带深意:“你指什么?” 秋欣然本来也是随口问的,见他听了这话,好好的地形图也不看了,只盯着她瞧,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也不由紧张起来:“比如侯爷想过老了以后的事情吗?” 夏修言没想到她问这个,似乎有些失望,又重新将头低下去:“没有。” “为什么?” 夏修言淡淡道:“因为或许不等我活到那个时候,就要死在战场上。” 秋欣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呐呐道:“如今西北安定,侯爷会长命百岁的。” 夏修言笑一下,反问道:“你老了又如何?” “我嘛”坐在窗边的女子认真想了想,他正以为她要说大概会名扬四海,赚得盆满钵溢,却听她说,“大概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客栈里溘然长逝。” 夏修言盯着她,过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你孤独终老,我英年早逝,如此说来,你我倒是般配。” 他说这话时,听不出有几分玩笑的意思,看着她的目光却很认真,叫秋欣然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又重新转头去看那江面上的雨水,镇定地顾左右而言他:“外头下雨了。” 这话题转得太硬了,屋里响起一声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原本坐在桌旁的人似乎站起来朝这儿走过来。 夏修言站在她身后当真认真地看了眼窗外,言语间几分戏谑:“道长不说我倒是不知道外头下了雨。” 他俯下身时站得离她近极了,隐隐好像还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 秋欣然面朝着窗口坐成了一座小山包,巍然不动绝不肯回头。 夏修言瞥一眼她隐隐发红的后颈,直起身子终于放过了她:“明晚船能走到鱼嘴峡,船上那帮人应当会有些动作,你且留个心眼。”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大约是去隔壁同手下商议对策,只留下秋欣然独自一人面朝着船窗愣神。 鱼嘴峡是个水流平缓的浅滩,状似鱼嘴,因而得名。 夏修言这几日观察船上众人,确定刺客不在船客之中。 这艘船不大,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想来岸上必然还有接应。 他这几日研究揽月江的地形图,调查客船经过的几个地方,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此处。 果然待船缓缓靠近峡口时,船舱外忽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影趁着夜色悄悄潜入船舱,推门摸进了屋内。 那人影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一把长刀,进屋之后迅速合上房门,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从背上抽出一把长刀,一刀就向床上的人影砍去。 刀口落下,却未听见骨肉分离的声音,只感觉砍在了一团软趴趴的棉絮上。 那黑影大惊,立即收刀,背后有凛冽剑气直刺而来,在无数生死之间滚过的精准直觉,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翻身滚上床榻,背后的长剑擦过,在他腰上划开一道口子。 背后之人见他方才那一个鹞子翻身已探出他的功底,漆黑一片的船舱里两方静默对峙,仿佛谁先动手就会率先露出破绽。 最后先熬不住的还是半跪在床榻上的黑影,他腰间受伤,鲜血已经染红了周围的衣衫,这样对峙下去只会更快地耗费他的体力,很快就会处于下风。 于是他只能先动 长刀的闪过寒锋,直冲对面的人影而去,一刀斩下似有劈山之力,叫人胆寒,当世能有勇气直面接下这一刀的寥寥无几。 暗夜中的人瞳孔一缩,不避反进,提剑朝着长刀直去。 只听一声巨大的刀剑相撞之声,几乎叫人错以为看见了黑暗中溅起的火星。 那硬生生的一击之下,黑暗中的二人都感觉到虎口一震,几乎握不住兵器。 随即二人迅速回身,抓住这一击之后的短暂空隙,直击对方空门。 彼此间你来我往,几回交手竟是不分上下。 拿刀之人腰腹有伤影响了动作,但是他力大无穷,靠着几乎算是肉搏的近战竟也能同船舱中的人打个不相上下。 二人交手的动静越来越大,几回之后,手中持剑之人终于寻到机会,一脚将对方手中的长刀踢落一旁,长刀落地,那黑影的原本连贯的招式立即被阻断,对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一个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地上的人稍稍一动,就感觉道冰冷的剑尖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船舱重新回归平静,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映出剑下之人模糊的面目。 那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眉高目深,一只鹰钩鼻叫他看上去模样凶悍,头巾下散出几缕黑发微微卷曲,原先用做伪装的络腮胡已脱落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夏修言微微挑眉,却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戏谑道:“喀达布草原的雄鹰怎么到这乡野间当起了漏网的鱼儿?” 齐克丹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早知道我在这船上?” “我虽猜到是迖越人,可万万也想不到竟能叫二王子亲自上船杀我。” “你杀了亚述?” “这问题你不妨亲自下去问他。” 夏修言轻抖一下手腕,剑尖闪过一丝夺人锋芒,抬手便要取他性命。 这时外头忽然飘来一阵浓烟,船上不知何处起火,原本睡在屋里的客人们纷纷披衣起身,甲板上乱作一团。 有人事先在船上浇了油,火势一时半会儿竟扑灭不了,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隔壁船舱也传来了打斗声,应当是齐克丹在这船上的部下赶来救援。 地上的人抓住他分心之际,瞅准机会就地一个翻身,伸手去够原先被踢到一旁的长刀。 夏修言眉心一跳,眼看就要叫他脱身,这时忽然从黑暗中伸出一脚,又将那柄长刀一脚踢到了屋中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齐克丹进来之后和夏修言缠斗良久,没想到这屋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眼看原本大好的机会,竟有又叫人阻拦,不由大怒。 他反手勾住那人的脚腕,猛地将她拖倒在地。 待听见一声惊呼,才发现竟是个女人。 秋欣然原本躲在角落处,情急之下才会现身,不想反叫他擒住。 齐克丹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拖到窗边,冲夏修言哑声威胁道:“你要是上前一步,我就立即拧断她的喉咙。” 夏修言神色一变,语气却还算镇定:“你觉得我会受一个女人威胁?” 齐克丹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夏修言见状又说:“你要是想着拖延时间,等你岸上的部下前来接应,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 我的人已先一步开船到了峡口,他们以为那船上坐着你我,此刻恐怕正在那艘船上。” 听到这话,面目狰狞的男子果然神色大变。 正当这时,秋欣然忽然抽出藏在背后的一根长箭,趁他与夏修言对话之机,将箭簇猛地一下扎进他的手背。 齐克丹料不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然还有动手反抗的胆色,一时吃痛掐在她脖子上的力气稍松。 秋欣然瞥一眼背后薄薄的船窗,心下一横,不但不逃,反而一手紧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将身子往后一撞齐克丹身材壮硕,这一下立即就将船窗撞了个大洞。 随即“扑通”一声,窗边二人双双掉进夏夜的揽月江中。 忌偷袭 忌偷袭 船上火势难以扑灭, 附近本就一片哀嚎,北面船舱中这一声落水的动静, 很快就消失在其他嘈杂的呼叫声中。 夏修言见二人落水, 瞳孔猛地一缩,飞身扑到窗前,只见江面平静, 看不清水中的情势。 又过片刻, 一声巨大的破水声,刚刚跌下江水的女子一下从水中探出头来, 伸手胡乱地抹了把脸。 齐克丹打小在草原长大, 她赌对方不通水性,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 搏了一把, 趁他不备拉他跳入江中。 等二人入水, 齐克丹果真剧烈挣扎起来。 她下来时手中还握着那支箭,便又猛地朝对方刺去,等他吃痛松手, 秋欣然随即一脚将他蹬开, 浮上了水面。 夏修言从船窗中伸手要拉她上来, 可是船还顺着江水正在前行, 怎么都够不到对方的手。 他转头在屋中看了一眼, 一时间找不到趁手的东西,看见墙上挂着早先带上船的长弓, 便将其取下来伸出船窗递给她。 秋欣然伸出手, 这回果真够着了, 只等夏修言将她拉上船。 正在这时,脚腕却又忽然叫人握住, 沉在水下挣扎的人,如同江上水鬼,一把将她拖回了水中。 她在水中呛了口水,扭身急蹬几下,但那男人拉着她的脚腕不放犹如恶鬼,一时间竟难以挣脱。 正在这时,突然又听见有人跳进江中,秋欣然在漆黑的水中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影朝她游来。 夜里江水浑浊,来人揽住她的腰,一连几脚蹬在水下的男人脸上,待对方终于送开手,便连忙带人快速朝水面上浮。 大量空气涌入肺部,秋欣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月色下她面色苍白形容狼狈,不过好在夏修言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大约并不精通水性,就水底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呛了好几口水。 到后来只能由秋欣然带着他往岸上游去。 二人顺着水流到了鱼嘴峡的北面,这儿水流平缓,没游几步就是浅滩。 水中耗费的力气极大,秋欣然刚一上岸就一个踉跄差点扑到在地,好在身旁男子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她。 鱼嘴峡北岸一大片石子滩,往上几步是个小坡,坡上种满了树。 夏修言半抱着将她带到林中一棵大树上,等她在树上坐好,才发现她手上还紧握着先前防身用的那支箭,一边浑身打着寒颤,也不知是叫江水泡的还是因为方才差点淹死而感到后怕。 刚才她拉着齐克丹翻身跳下船的时候,他差点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如今有惊无险有心想将她痛骂一顿,但见她这副惨状好不可怜,又一时心软起来,咬着牙道:“你方才跳下去,是不要命了?” 秋欣然冷得打了个嗝,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十分无辜:“可那可是齐克丹啊。” 夏修言面如寒霜:“齐克丹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他自然不如我的性命重要,”秋欣然觎着眼前人的神色,嘴甜道,“不过还有侯爷嘛,您可是定北侯啊。” 一贯的会撒娇卖乖!夏修言瞪她一眼,心中的气却是再发不出来了。 他回头远眺江岸,像是发现了什么,于是松开手折回身往江边走去,秋欣然不知他干什么去,只见他走进水里弯腰拾起什么又朝着这儿走回来。 等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的竟是先前拿来捞她的那把弓!方才秋欣然被拖入水中,他情急之下也跟着跳了下来,没想到长弓随着江流也被一同冲到了岸上。 夏修言提着弓走到树下,将东西递给她:“还记得我教过你的?” 见她不答话,又故意说,“总不是连弓都拉不开了吧?” 秋欣然像是终于回过神,磕磕绊绊道:“我回山上之后也练过的。” 夏修言短暂一愣之后旋即笑起来:“好,那你自己在这儿还怕不怕?” 秋欣然抬起头看着他:“侯爷要去找齐克丹吗?” “落水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他不会水,应当也漂到了这附近。” 夏修言嘱咐道,“高旸他们迟迟接不到船,也该发现异状,或许很快就会找过来,你待在这儿,当真有什么应付不得的危险,高声呼喊,我会赶过来。” 秋欣然躲在树上,目送夏修言沿着江岸走远了。 她靠着树干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发现江上有人朝着岸边游过来。 其中一人是个光头,脸上一道刀疤。 秋欣然对这人有些印象,似乎在船上撞见过一次,应当是装成船工潜伏在船上的迖越人。 今日客船着火,这人应当是趁乱跳水逃了出来。 再看他肩上架着一个半昏迷的男人,果真是齐克丹不假。 那刀疤脸生得凶神恶煞,身材看上去比齐克丹还要壮上几分,秋欣然不由忧心起来,担心夏修言这时候回来正好碰上两人,恐怕双拳难敌四手。 但此刻她坐在树上,处境也很危险,生怕惊动了岸边的两人,暴露了藏身之处。 好在那两人上岸以后没有再往树林里走,秋欣然见那刀疤脸将齐克丹平放在岸边,等他悠悠转醒过来,又忙扶他靠着一块石头坐好。 二人不知说些什么,随即刀疤脸站起来,朝着西边的林子走去,似乎打算捡些木柴生火。 岸边一时间又只剩下齐克丹一个人。 秋欣然捏紧手中的弓箭,她手上只有一支箭,面对这大好的机会一时有些犹豫。 这是个射杀齐克丹的大好机会,但她对自己的箭术实在不大有信心,就怕不但没能取走齐克丹性命,又将他没走多远的手下引回来,到时候自己小命不保。 她握着弓的手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没多久,有人从另一头沿着江岸回来,这一回确实是夏修言不错。 岸上二人目光相对,神色皆是一变。 这形势虽于齐克丹不利,不过好在他的部下就在附近,而夏修言孤身一人,若是能拖延些时间,倒是未必没有转机。 想到这儿,靠坐在石头上的男子捂着伤处正想开口,不料对方却已经抽出佩剑,一剑向他刺来。 齐克丹大骇,本能的求生欲下,体内爆发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避开这一剑,起身时一个背旋,一脚将其踢落。 夏修言今日几次与他交手,又在江水中沉浮,此时也快力气不继,这才想要速战速决,否则拖延下去情势恐怕不利。 长剑脱手之后,并不急忙去捡,反倒紧接着一拳朝着对方攻去。 方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齐克丹的力气,这时只能生生受下他这一拳,叫他一拳击中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还未站定,对方下一招拳风又至,他左支右绌,渐渐吃力起来。 秋欣然坐在不远处的树上,看岸上两人滚作一团,但是夏修言显然占了上风,没多久就将人按在地上,一拳拳地朝着地上人的头脸打去,每一下都下了死力气,齐克丹很快叫他打得失去反抗之力。 这时,她见夏修言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弯腰去一旁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佩剑。 可西边林子里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齐克丹的部下抱着一捆木柴从林中走出来,见到江边这一幕,扔下树枝飞快地朝着岸边奔去。 夏修言背对他捡起了长剑,他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只差一步就能取了齐克丹的性命,以至于连身后有人偷偷靠近都一时没有察觉。 秋欣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出声示警,但眼看夏修言此时的状态,似乎已经并不能够再承受一场对战了。 那刀疤脸应当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快步赶到岸边之后,又忽然放慢了脚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朝着夏修言走近,准备伺机从背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秋欣然拉开弓,箭簇指向不远处,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她先前说回山之后也有练箭,不是骗夏修言的。 那日她去白鹿岩,偶然见到个剑宗的师兄,同底下新入门的弟子示范射箭。 秋欣然觉得有趣,不由站在一旁多看了两眼。 烈日下,一群少年郎抬手拉弓,姿势各异,看着十分滑稽,有几个比之她先前学弓时还要不如。 这时忽然听见耳边有个声音低声道:“手臂伸直。” 秋欣然一愣,似乎又听那声音严厉道:“这一箭射不好,晚上就不要吃饭了。” 她在日头下摇摇头,才发现竟是自己魔怔了。 这都过去多久,看来夏修言当真是害得她不轻。 正想着广场上忽然一阵叫好声,原来是那位剑宗的师兄一箭射中了靶心。 青年放下弓,脸上也露出一个欢欣的笑来。 秋欣然却不由想:这一箭实在还不够好,她见过射得更好的。 那人射中一箭也从不笑,哪怕中了靶心,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叫人恨得牙痒痒,又觉得心痒痒,恨不得替他叫出一声好。 她那天在白鹿岩的广场边不知不觉站了许久,等广场上的人都散了,前头领学的师兄收拾好弓箭朝她走过来。 卜算宗的秋欣然在山上自然是人人都认识的,那青年好奇道:“秋师姐可是找我有事?” 秋欣然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同他笑了笑:“师弟剑术高超,叫我看得走神了。” 那青年闻言脸上微微一红:“师姐对射箭也有兴趣?” 秋欣然本想摇头,话到嘴边瞧着他手中的弓箭,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剑宗哪几日有骑射课,我也想来旁听。” 九宗年年考学,除去本宗学业,宗门弟子通常会在别宗另学一门,像卜算的弟子多半会选易宗,毕竟两宗所学触类旁通。 结果之后秋欣然鬼迷心窍在剑宗学了七年骑射,到头来也就学了个普普通通,以一己之力同人证明在某些方面天赋卓绝之人,在另一方面也可能只是个庸才,倒是宽慰了本门不少弟子的心。 现如今她拉弓引箭对准了背对着自己的刀疤脸,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汗水湿润了手心。 十三岁那年,少年站在她身后与她合力拉开那把铁弓,问她:“这回你想中几环?” 秋欣然紧盯着夜色中举起匕首的男人,在心中默念:“十环。” 少年尾音微微上扬,轻笑道:“好。” 利箭破空而出,弓弦猛地回弹,在耳边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响声中她恍惚又一次听见了少年的应许。 夏修言抬手一剑刺穿齐克丹的心肺,几乎同一时间,身后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一声闷响之后,“嘭”的一声,匕首脱手,刀疤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夏修言闻声转头,他脸上还沾着血,目光如同一头月下捕归来的头狼,犹自带着凛然杀意。 秋欣然坐在树上,手中是空荡荡的弓,她的目光对上回身看来的男子,眼看着他眼里的杀意渐渐收敛,终于消弭于无形。 他望着她又像变回了那个锦衣白袍的少年,站在月下收起了满身的锐意。 他看着她,目光中似有几分惊异,过了片刻又笑起来,秋欣然见他动一下嘴唇,虽听不见声音,但看口型分明是个“好”字。 那一刻,她感觉周身的血液好似又流动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那一箭凌空射出时,犹如醍醐灌顶,叫她在那一瞬间看清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意。 梅雀说得对,她确实同夏修言有什么。 她见过他各种样子,无论是踌躇满志还是隐忍失意,她都记得。 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将他放进了心里。 夏修言站在岸边,眼看着不远处树上的女子愣愣望着他,看不真切神色,他心中微微一动,抽出手中的长剑,就要举步朝她走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有大批人马正朝这儿赶来。 林间有人打着火把朝这儿走来,隐约能听见贺中气喘吁吁的声音:“戎哥,你确定是这儿吗? 我们走了半天,可是半个人影都没碰见。” 忌呷醋 忌呷醋 夏修言同秋欣然坐船出发之后, 高旸等人带着一部分人快马加鞭沿江火速赶往下个城镇。 途中收到夏修言传出的消息,于是提前布置了一艘一模一样的客船, 当晚提前一步在鱼嘴峡佯装靠岸。 果然半夜有人趁着天黑摸上船, 反叫早已埋伏在船上的人来了一个瓮中捉鳖。 但那之后,却左右都不见夏修言所乘的客船来到岸边。 章榕察觉事情有变,忙派人去沿江查看, 才知道客船快到鱼嘴峡时船上忽然起了大火, 掌舵的船工慌乱之中失去方向,偏离了原本的航线。 几人商议一番, 留下高旸看押船上的俘虏, 贺中与章榕领着一小队人顺着水流赶来鱼嘴峡北面搜山。 他们对此处地形并不熟悉, 再加上夜里山路难行,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 贺中走出树林, 一眼就看见了岸边持剑站着的男子, 顿时眼前一亮,高喊一声:“侯爷!” 便立即朝着他飞奔而去。 后面众人听见声音,也是精神一震, 立即跟了上来。 章榕落后一步, 但确认夏修言平安无事也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他举着火把也正要朝岸边走去, 这时忽然发现一旁的树上还有个人影:“秋姑娘?” 他脚步一转, 忙朝着树下走去。 秋欣然坐在树上, 还有些回不过神,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才循着声音低头看过来。 章榕见她浑身湿淋淋的, 水珠还在沿着衣裙往下滴, 面色略显苍白,夜风一吹身子微微发抖。 他眉头紧锁着, 同她伸出手:“先下来,如今已经安全了。” 贺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夏修言面前,待看清地上的尸体是谁,不由大喜:“齐克丹死了?” 他扭头又看见另一具尸体,又敬佩道,“我说怎么船上不见苏牙,侯爷以一敌二竟是连他也一同杀了?” 夏修言淡淡道:“苏牙并非死于我手。” 贺中乐了一下,显然以为他在开玩笑:“那还能是谁?” 夏修言朝岸边的林子里看去,正看见站在秋欣然扶着章榕的手,小心地从树上下来。 一只脚刚踩在地上,又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好在扶着她的人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女子便一下扑在了他怀里。 夏修言瞧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眯了下眼。 好在女子又很快站直了身子,仰头冲青年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 章榕背对着岸边,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二人站在树下又不知说了什么,男子忽然脱下身上穿着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这一回秋欣然没有拒绝,他于是低下头又仔细替她系上了领扣。 贺中正命人将江边两具尸体带回去,一抬头却见跟前男子紧抿着嘴唇,目光森然地盯着林中,隐隐带着一丝不悦。 贺中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也回头看了一眼,正瞧见章榕扶着秋欣然往林子外走,似乎正提醒她小心脚下。 于是了然道:“戎哥性子外冷内热,先前在山里找不到你们,他可急死了,这会儿见您平安无事,倒是不好意思领功来了。” 他玩笑道,“侯爷总不至于和秋道长吃这份醋吧。” 夏修言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一言难尽,终于叹了口气:“收拾好了赶快回去,别在这儿多耽搁。” 他回过头又看了眼江面,嘱咐道,“找到我们先前坐的那艘客船,船主人的损失还有船上客商的损失都照价赔给他们。” 秋欣然叫章榕领着朝林子外的马车走去,临走前不由回头看了眼江岸,白袍男子叫一群人围在中央,正转头看着远处的江面,不知在同手下说什么。 章榕见她停下脚步,便也跟着看过去:“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侯爷说?” 秋欣然迟疑一下,过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等一行人回到客栈,天都快要亮了。 夏修言一宿没有合眼,回客栈后又将高旸几人找来,齐克丹之死事关重大,后续要立即禀明朝廷。 于是众人将近日之事拟成书,当晚就派人连夜带着消息赶回长安。 倒是秋欣然回来喝了碗姜茶,又洗了个热水澡,便倒头睡了。 只是她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个噩梦。 一会儿梦见叫人追杀,一会儿又梦见掉进江水里。 最后梦见她一身凤冠霞帔,似乎要嫁什么人。 喜帕掀开以后,夏修言一身新郎服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着她,俯下身点着她的心口,戏谑道:“道长的心跳得好快。” 她脸上一抹飞红,正欲开口掩盖,又见他冷声问:“可你哪来的心? 你下山之后可找着你的道心了?” 秋欣然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再睁开眼窗外日影西斜,她睁眼望着头顶床帐,忍不住伸手抚上胸口,那儿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过了许久才心跳才渐渐平稳下来。 高旸在镇上包下的这家客栈是间不大不小的宅院,里里外外十多间屋子。 高玥和章卉等人是在三日后的下午赶到的。 这天下午,秋欣然坐在屋里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 推开窗一看,有马车正停在院里卸箱子。 高玥正巧从她门前经过,见到她停下来挑眉道:“听说你杀了苏牙?” 秋欣然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那日她射杀的那个刀疤脸名叫苏牙,是齐克丹手下一员大将。 高玥见她没有否认,感叹道:“我倒是小看了你。” 说着她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肩上有伤,否则也一定跟着你们一块来,说不定今日杀了苏牙的就是我了。” 听她这么一说,秋欣然不由将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姑娘的伤好了?” 高玥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本来也是皮肉伤,卉姐儿大惊小怪,整日盯着不叫我拿一点儿东西,可差点憋死我。” “卉姐儿?” 高玥脸上一红,不耐烦道:“不叫卉姐儿叫什么。” 秋欣然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高玥叫她看得不自在,挥挥手提着自己的包袱回房去了。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秋欣然进屋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男子的外袍,是那天江边章榕脱下来给她的。 如今已经重新洗过,这两日倒是一直忘了还给他。 她盯着那衣裳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打算先将这衣服还了。 章卉拿着个小木盒到夏修言房前敲门时,他正坐在屋里查看这附近的地形图。 推开门见是章卉,不禁有些意外。 女子与他行了个礼,又抬起头同他微微笑道:“我一回来就听说了齐克丹事情,便想来看看侯爷。” 她见夏修言身上并无外伤,又说,“不过见侯爷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夏修言同她点头:“多谢挂心。” 他语气虽说不上冷淡,但也绝称不上热情。 章卉想起在芳池园的时候,那是她觉得自己离他最近的时候,有时眠夏院中只有他们两个,他常在水榭坐上一天,京中不少人听闻定北侯的名声来园中想要结识他,但他从不接见。 除了有一回,有个女扮男装的客人坐在水榭外的池亭上,与同伴坐在亭中聊天。 女子声音清脆活泼,如同早春的黄鹂,只听声音也叫人觉得生气勃勃。 男子坐在窗边一手支着头,夜色中唇边忽然泄露出一声轻笑。 章卉瞥见心中惊异了一下,那时候,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今日是这位客人前来求见,夏修言应当是不会拒绝的。 “章姑娘还有事?” 站在门前的男子见她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章卉回过神,才想起正事。 她将手中的小木盒递给他:“这是我从长安带回来的白檀香,侯爷夜中睡不安稳,我记得这香似乎有些功效,便又带了过来。” 夏修言看了那小木盒一眼,却未伸手去接:“章姑娘有心了,但这香对我其实没什么效果。” 章卉一怔:“可在芳池园” 夏修言道:“我常宿在芳池园,身上不染些香味,不能取信于人。” 她没想到这是个原因,不由呐呐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夏修言看她一眼:“章姑娘刚回来,不如先回房好好休息。” 他说着便要关门,章卉却忽然生出一丝不甘心,忍不住出声喊住了他:“侯爷可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捧着章榕的外袍正巧走到回廊,抬眼便瞧见走廊尽头站着一对男女,她愣了下神,脚步也停下来,听夏修言问:“为何这么问?” 章卉紧捏着手中的木盒,低声道:“侯爷对我有大恩,等回了琓州我愿侍奉左右,以报侯爷恩情。”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轻了,将头埋得极低,再没了声响,似在等他回答。 秋欣然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慌忙转身想要退回去。 夏修言却正好瞥见回廊里一个背影匆匆转身,轻喝一声:“站住!” 他沉下声时极有威势,秋欣然竟当真叫他喝住脚步,又听他道:“什么人躲躲藏藏,还不出来!” 过了半晌,终于看见一个人影从回廊后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走到院里。 待看清来人,夏修言也不由一愣,秋欣然忙举着手中的外袍尴尬地解释道:“我我本是要将这衣服拿去还给章将军。”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夏修言立即便想起那天江边男子低头替她系上领扣的情形来。 他目光一沉,几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手上的衣袍递给章卉:“正巧章姑娘要去看她兄长,不如代为转交,免得你再跑一趟。” 章卉下意识将那衣裳接过来,瞧着院中女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瞪着眼前的人,夏修言见她这样却轻翘起嘴角,神色间分明有几分得意。 她蓦地恍然大悟。 突然想起那天芳池园里,池亭上有人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同伴的名字,她竟现在才想起来,那人喊得似乎正是“秋欣然”三个字。 她站在院中,看着旁若无人相互斗气的两人,想起方才被打断了的话,不禁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再多留。 冲着他一福身,转身朝着章榕院里走去了。 见这院中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秋欣然尴尬地咳了两声:“既然如此,那我也告退了。” “站住。” 夏修言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我记得我也还有件衣服在你那儿,怎么不见你洗干净了还我?” 秋欣然闻言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之前在宫里,侯爷自己说那衣服你不要了,叫我剪碎扔了。” 夏修言一顿,又面不改色地说:“我说不还你就当真不还了? 道长可真是个实在人。” 秋欣然觉得这人真是胡搅蛮缠,又想起方才章卉的话,不知为何心中也有些烦躁,遂动气道:“还你就还你,我又不图你一件衣服!” 她气恼地瞪他一眼,转头要走。 夏修言倒是没怎么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叫她一瞪只觉得她一双平日里笑意盈盈的眼睛又生出几分水光潋滟的生动来,之前堵在心口的郁结之气不知不觉竟烟消云散,还觉得有趣,于是又故意拖着长音喊道:“走什么,我同你说的是这事吗?” 他瞧着眼前女子一副忍气吞声不拿正眼瞧他的模样,轻轻笑了一下:“你近来躲我干什么?” 秋欣然一惊:“我哪有?”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露了破绽,深觉夏修言此人可恶。 更可恶的是,这人还一双眼睛睨着她,一副成竹在胸就等她招认的模样。 秋欣然心中气结,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道:“我不跟你去琓州了。” 眼前男子前一刻还是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等听清了她说的,下一刻眼里就立时寒霜遍布:“你说什么?” 秋欣然叫他这冷得能抖出冰渣子的语气吓了一跳,但立刻鼓起勇气又说一遍:“我想了想,山高路远我不想去了。” “宅子和闹市的铺子你也不要了?” 夏修言阴沉着脸问。 秋欣然动摇一瞬,又坚定道:“不要了!” “有骨气。” 话是好话,听起来却有些咬牙切齿。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变了数变,过了许久才用较为和缓的语气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秋欣然心里想,红尘三千丈,她一股脑扎进去,不但没修到一颗道心,还把自己一颗俗世心给赔进去了。 她要是喜欢一个贩夫走卒也就罢了,但喜欢夏修言这个事情太伤筋动骨了。 秋欣然这两天窝在小院里发愁了好几日,还替自己合了合姻缘卦,一会儿测出来个大吉,一会儿又测出来个大凶,气得她差点没把签筒给扔了。 最后躺在屋里想,她果然还是适合待在山上,山上哪有这么多情情爱爱。 何况她还不知道自己一颗道心究竟为何? 难不成下半辈子就这么空耗在求而不得的情爱里,可不是要被宗门的师兄弟们笑话。 夏修言见她神色千变万化,嘴上却像个闷嘴葫芦,半句话不说。 他一颗心像是叫她反复揉搓,终于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冷声道:“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你现在想走是不可能了,不如回去好好准备,我们明日就启程出发。” 宜回乡 宜回乡 定北侯这几日心情不好, 这是全军上下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按理说侯爷刚斩杀齐克丹,除掉宿敌立下大功, 只怕不等回到琓州, 上面的追赏就又要下来了,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这两日他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 更奇怪的是, 刚经历过这一场磋磨, 按理说应当在路上先休整两日缓一口气才是,但高玥等人刚与他们汇合, 便接到命令第二天立即启程出发, 就是高旸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 实在猜不透夏修言的心思。 贺中更是觉得自家侯爷近来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 似乎总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闷, 叫他忍不住再思自己可是有说错了什么话。 于是他每日更不敢去夏修言眼前打转了, 整日与秋欣然她们的马车待在一起。 秋欣然这两日看上去情绪也不高,不过她只要坐在马车上,情绪就没有高过, 贺中见怪不怪, 并不将她的反常与自家侯爷的反常联系在一起。 车里秋欣然正听高玥同章卉说话:“卉姐儿, 等到了琓州, 你打算住哪儿?” 前几日秋欣然在院中无意间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也不知后来如何了,这会儿听见高玥这么问, 也不由好奇地看过来。 章卉碰上她的目光, 应当也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脸上似有几分尴尬,只说:“哥哥说他在城里有一处院子, 我来了就能搬进去住。” 高玥想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戎哥是买过一间两进的院子。 那时候我们还笑话他,是不是打算用作将来娶媳妇。 不过他买回来后一直也搬进去,看来是一直等着你回来兄妹团圆。” 章卉听她这样说,想到他们兄妹分离多年,终于也盼到了这一日,心中微微一热。 高玥见她眼眶红起来,不免慌乱:“瞧我这多嘴的,尽说些让你难过的话,如今你们兄妹团聚,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我哪里是难过,分明是高兴的。” 章卉匆匆抹一下眼角,笑着说,“你说得对,后头都会好的。” 她不想叫高玥无措,于是转头去问坐在一旁的秋欣然:“秋姑娘到了琓州,又有什么打算?” 秋欣然前两日和夏修言说了不去琓州的气话,其实也压根没想好要是不去琓州,先去哪里落脚。 不过这两天夏修言天天日行夜宿,知道的只以为他思乡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行军打仗。 秋欣然天不亮就上车,到住的地方天都黑了,压根还没机会考虑在哪儿留下。 于是这会儿只能说:“应当先找个客栈住上两天。” “那我带你去,”高玥一听也来了精神,“琓州城我最熟不过了,免得他们欺负你一个外乡来的,故意抬价。” “不着急,”秋欣然道,“到时候再看看吧。” “还不着急?” 高玥纳闷地看着她,“下午都要进城了,难不成你还没想好?” “什么? 下午就到琓州了?” 秋欣然大惊,她掀开车帘朝着车外望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起,两旁的景致与从长安出来时已很不一样了。 四野开阔,远处是起伏的丘陵,有阵阵风沙吹过,风中似有黄沙,雄关漫漫转眼竟已走出了万峰山。 这两日他们日夜兼程,竟是生生将原本要花一个多月才能走完的行程,压缩到了一个月内。 秋欣然放下帘子,心中咬牙切齿:这和绑架有什么区别? 她说不跟他来琓州,他就这么硬把她带过来了? 到下午夏修言领兵进城,沿街百姓一早听说定北侯回来的消息,早早等在城外夹道欢迎。 秋欣然坐在车里,不禁有些恍然。 几个月前,她初回长安,正碰上定北侯回京,她在何记饭馆的二楼从窗口看着他坐在马上。 几个月后,她却跟在了他身后的马车里,随着他一道听见这绵延不绝的欢呼声。 这次离乡日久,队伍中的不少将士回城也是分外激动。 夏修言准他们入城之后原地解散,可先去家中探望亲人,再回营报道。 章榕骑马来带章卉走时,特意弯腰同秋欣然打了个招呼:“秋姑娘还记得在长安,我说欠姑娘一顿饭?” 这事情过去许久,秋欣然竟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官邸上门那天的事情,只是她隐约记得那时候说得是一个包子,什么时候变成了一顿饭? 章榕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了一笑:“欠了这些日子,也该有些利息。” 秋欣然故意玩笑道:“那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章榕却说:“能请姑娘一顿饭,是我占了便宜。” 秋欣然一愣,实在觉得这话不大像是章榕会说的,不过没等她多想,对方又说,“过几日等安顿下来,我来找姑娘还上这顿饭。” 秋欣然坐在车上还有些回不过神,目送他打马又走到前头与夏修言告辞,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就见最前面马上的白袍男子也转头朝这儿看过来。 二人目光对上了,她又想起自己正生气,轻哼一声放下了帘子。 她心中寻思道:将她带到琓州就行了? 腿长在她身上,她要想走,夏修言还当真能扣下她不成? 没多久,马车又动起来,再停下,眼前已是金碧辉煌的定北侯府。 秋欣然没想到夏修言会带自己回这儿,这时又见大门里走出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正指挥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下人们,秋欣然见了他眼前一亮,惊喜道:“刘伯?” 刘伯见了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女子不禁微微一愣,一时竟没认出她来。 等女子同他行了个道家礼,又说:“刘伯不记得我了?” 这才恍然大悟:“呀,这是这是秋司辰?” 秋欣然眯着眼笑起来,与记忆中一团和气的小道长七分相像,他这才确定是她,又有些激动似的搓着手道:“好好好,秋司辰也来了琓州,怪不得前些日子侯爷提前来信说要在内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我同你张婶还琢磨了一阵究竟是什么人要来,值得他这么郑重其事的特意来信说一声,原来竟是秋司辰一块来了。” “我早已离宫,如今早不是司辰啦。” 秋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又问,“张婶也被接来琓州了?” “可不是,”刘伯乐呵呵地说,“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大早上就在厨房,刚做好一大桌子菜。 没想到侯爷一回来竟是连府都不回,直径去了军营,叫她知道了,必定要抱怨。” “侯爷没回来?” 秋欣然一惊,左右看了两眼,果真没有见到夏修言的身影。 刘伯道:“这两年侯爷在营地待得时间比在府里的时间久,晚上不住在府中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他一早来信吩咐过了,秋姑娘就先在府里住下,有什么要紧事,就说一声,我差人去军营给侯爷带个话。 他刚回来军中大小事务应当积下不少,这两日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听说夏修言这两日都不会回来,她神色稍显犹豫,又听刘伯说道,“也别在这儿站着了,正好快吃饭了,你来了张婶这一桌子菜倒是不算白忙活!” 秋欣然前头心中还十分犹豫,一听着这话,脚步竟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往里走,心想:都到琓州了,倒也不急着走,不如就等夏修言回来,再与他将话说清楚也就是了。 入夜,昌武军营房里还点着灯,等夏修言处理完桌上堆积如山的军务,夜色已经深了。 他陷在椅子里,疲倦地伸手捏了下眼角。 想到今天连府都未回,直径来了营中,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自打那天秋欣然告诉他不想再去琓州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见过她,想来她现在应当正气得不轻。 他不由苦笑一声,第一次生出几分束手无措的无奈来。 这时外头有人求见,夏修言坐直身子,见章榕从门外进来:“侯爷找我有事?” 夏修言这才想起晚饭时命人请他过来,于是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一封拆过的信纸给他。 章榕不明所以地接过一看,半晌一言未发。 信中写道他们在途中擒获齐克丹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京师,圣上大喜,下令重赏,除夏修言之外,他手下众人也得到了相应的嘉奖,贺中,高旸皆有所擢升,章榕更是被提拔为青州主将,待任命书下来,立即启程前往青州。 “圣旨应当不日就到,你该提前做些准备。” 章榕将那封信交还给他,脸上却并无喜色:“圣上这是何意?” “章家蒙冤多年,这都是你应得的。” 夏修言淡淡道,“以你往日的功绩,先前若不是为了掩藏身份,早该提拔。 这回你擒获齐克丹残部有功,圣上命你为青州主将,难道不是一桩好事?” 章榕面露犹豫:“可我担心自己还难以当此大任。” “打仗的时候,敌人会等你做好万全准备吗?” 夏修言瞥他一眼,“七年前你刚来我营中时,可有想到今天?” 他见章榕神色有所动摇,又说道:“一个琓州城镇不住西北,一支昌武军守不住边关。 你去青州,也是助我。” 站在桌前的青年微微一愣,望着烛火下面容冷峻的男子,心神一阵激荡,抱拳道:“末将领命。” 夏修言见他听进去这话,又垂下眼,淡淡道:“去吧,好好准备。” 章榕却又忽然出声喊住了他:“侯爷,我还有一事” 夏修言抬起头,见他面露迟疑,片刻之后才说:“我知道秋姑娘是受侯爷所邀来的琓州,但我我能不能问问秋姑娘的意思,若她愿意跟我去青州,我想”他脸色微红,但话里的意思倒是说得很明白。 因为这份赧然始终不敢抬眼,因此错过了眼前男子脸上的神色。 屋里静了半晌,终于听见一声冷淡的“不行。” 章榕一愣,抬起头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夏修言微微一顿,以平常口吻说道,“我亦慕恋她许多年。” 章榕怔忪一阵,许久没有说出话来,但等回过神又觉得十分合乎情理,不禁轻笑出声。 桌案后男子说完这话面上虽强装镇定,但红烛灯下映得他耳廓热了三分,没想到这句话没说给那人听见,倒是说给了旁人听。 “可是侯爷这份心思秋姑娘应当不知道吧?” 章榕忍笑,“今日分别,我见她脸上神色倒像是还有几分生你的气。” 夏修言冷眼看过来,又听他说:“这样一来,你我便是不分先后了。 我去问秋姑娘的意思,她要是愿意跟我走,侯爷应当也无法阻拦?”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阻拦?” 章榕温言道:“侯爷若是个会用强硬手段将她困在此地的人,今夜就不会在这儿独自烦心了。” 夏修言抿着嘴不出声,像个生闷气的少年。 章榕又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一下,同他抱拳退出了屋外。 宜玩乐 宜玩乐 夏修言大早上打马回府, 到内院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时,站在外头竟一时不敢进去细看。 好在刘伯闻讯赶来, 见了他也是一惊:“侯爷怎么回来了?” “上午有空便回来看看。” 夏修言站在垂花门下, 强作镇定地看了里头一眼,“她呢?” “秋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想去集市看看。” 夏修言不自觉松了口气, 又听刘伯问道:“侯爷可用过早饭了? 要不在府里用一些。” 他昨晚一夜辗转反侧没睡好, 天没亮就骑马回来。 等在厅堂用完了早饭,心跳也渐渐平缓下来, 又忽然生出个“幸亏她一大早出门去了”的念头。 否则她人在此处, 他又打算和她说什么? 刘伯眼见着自家侯爷一大早急匆匆地回来, 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一顿饭的功夫, 却见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坐在桌边出神。 他心中纳闷, 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招呼下人将桌上的碗碟撤下去,忽然听夏修言问:“她昨天回来可是说了什么?” 刘伯一愣, 仔细回忆了一番:“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夏修言不说话, 一会儿又问:“今早出门的时候, 心情怎么样?” 刘伯这会儿倒是听出点门道来, 明阳公主走得早, 夏将军又整日忙着军中的事情,夏修言自小可以说是他和张婶看顾长大的。 这孩子打小身旁没什么同龄人, 心思又重, 性子便有些孤僻。 在长安那两年因为整日喝药的原故, 脾气也越发阴沉了。 倒是秋欣然天天来家里练箭的那段时日,整个人瞧着比往日里有生气不少。 他记得那时候秋欣然每日申时坐车过来, 夏修言多半未时就捧着书坐在厅堂等她。 有一回司天监有事耽搁了,等申时快过人还没到。 他两次端着茶水进去,见少年面上虽没什么表情,手中的书页却只翻了两面,不由劝道:“秋司辰大约宫中有事来不了了。 此处风大,世子不如回房里休息去吧。” 少年低头盯着手上的书,轻轻应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不动。 直到酉时太阳落山,外头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隔着院子,听见张婶有些意外的声音:“慢些慢些,还以为司辰今天不来了,可是有事耽搁了?” 少女的声音便也由远及近地传进来:“我今天下午不小心趴在桌案上打了个盹,正好碰上主事巡查,将我叫去骂了一顿。” 她说完又稍稍压低了声音沮丧道,“一会儿进去世子还得骂我” 张婶笑起来:“那晚上留下来用饭,张婶给你做点好吃的。” “那我要吃昨个儿吃的白玉豆腐羹!” 少女闻言又立即高兴起来,先前的那点儿委屈一扫而空。 夏修言坐在厅堂里哼了一声,刘伯一眼看过去,见他唇边一丝冷笑,眼里积了一下午的阴霾倒是已经散了个一干二净。 刘伯一双眼睛看得透亮,这会儿乐呵呵道:“挺高兴的,说要去集市摆个卦摊,还问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我就告诉她蓬莱居的酒菜挺有名气,店里的桃花酿也好,有机会可以尝尝。” 夏修言一愣,抬眼正瞧见老奴满脸了然的笑意,神色不大自然地转开了眼。 秋欣然坐在琓州城的闹市里,支了个极简陋的摊子,一上午下来,一单生意都没做成。 日头渐渐高了,她摸摸叫了两声的肚子,打算收摊先去吃点东西。 正这么想着,一辆马车停在了摊前。 正以为是什么贵客上门,车帘一掀,却瞧见夏修言坐在车上。 秋欣然没料到这会儿该在军营里的人,会突然出现在闹市,一时竟没回过神。 车上男子瞥了眼她桌上空空如也的钱碗:“一上午了,还未开张?” 秋欣然瞧着还有些懵:“侯爷怎么在这儿?” “正要去用饭,道长一起吗?” 秋欣然稀里糊涂上了马车才想起自己正与他置气,不过这会儿坐在人家车上,一会儿又要人请客吃饭,吃人嘴短倒是一时不大好再摆起脸色来了。 夏修言也像是已经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随口问道:“生意不好?” 秋欣然心态挺好:“初来乍到就是这样,何况琓州和长安还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秋欣然看他一眼:“圣上信道,侯爷不信。” 宣德帝好访仙问道,连带着长安城也有一股求签问卦的风气。 夏修言不信这些,琓州便少有道士,生意自然难做些。 车上的男子轻扯一下嘴角:“倒还怨我?” 女子也笑起来:“不敢。” 夏修言带她去的酒楼名叫蓬莱居,二人来得早,楼里还没什么食客。 伙计领着他们去了二楼雅间,殷勤地报了一遍今日楼中的菜品,听名字竟多是江南菜系。 西北之地要做这一桌菜可不容易,光是其中的鱼虾河蟹千里迢迢运送过来成本就不会太低,只怕一顿下来要花不少银子。 夏修言没说什么,只另外要了壶酒。 那伙计闻言拿眼睛朝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机灵道:“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 秋欣然总觉得伙计方才看她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禁感慨道:“城里百姓见你在这种地方吃饭,多半以为你过得是什么骄奢淫逸的日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所以你这顿好好吃,否则再也没有这种机会。” 秋欣然笑眯眯地举起筷子:“无妨,当真有人认出了你,你就说这顿饭是我请的。” 蓬莱居环境清幽,等酒菜纷纷上桌,秋欣然便没了说话的功夫,雅间里安静时只能听见筷子轻击瓷碗发出的响声。 等她吃了半饱,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人没动几下筷子,不由停下来问道:“侯爷怎么光瞧着我吃?” “我吃不惯这些。” 秋欣然一愣:“那侯爷怎么选了这家?” “这儿的酒很好,”夏修言看着她,拿起桌上的瓷杯替她斟了一杯。 秋欣然接过来一看,发现酒色淡红,一阵浅浅清香。 “这是什么酒?” “这酒名叫桃花酿。 西北之地桃树不多,因此好的桃花酿极为难得。 但城中大小酒庄都必定会酿此酒,你知道为什么?” 秋欣然自然不知道,于是又听他说:“因为关于这酒,此地还有个传说。” 见她果真露出几分好奇,夏修言这才慢慢接着往下说道:“相传有个女子追着她的心上人从江南来到关外。 可惜她心上人是个将士,正要去前线打仗,便狠心拒绝了她。 几年后,等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女子家里求亲。 可每一次去,那姑娘都不愿意见他。 这样去了几回,最后一次,男子从早上起就守在女子门外,一直等到天黑,那姑娘终于肯出来见他。 男子心中欣喜,可那姑娘却冷着一张脸对他说:我已等你许多年。 如今我想念家乡的桃花酿,是时候该回家乡去了。 ” 故事说到这儿,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秋欣然不由追问道:“之后如何了?” “之后”对面的男子稍稍一顿,忽然问,“你先前说要离开琓州,是要打算去哪儿?” 秋欣然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一时语塞:“我虽还未想好,但想去四处走走。 这样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请。” “明白什么?” 秋欣然见他问这话时目光静静望着自己,似乎当真十分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禁认真起来:“侯爷记不记得你曾问我为何学算?” 夏修言一愣,又听她说:“侯爷点醒了我,我幼时学算是因为师父说我于这一道上有过人天资,但那一日起,我才发现自己过去从没想过我学算的初心为何。” “算者中有如老师那样,深居宫中为帝王观星卜卦的;也有同我师父那样,隐于山中为弟子传道授业的;多的还有为了生计,在民间混口饭吃的。 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她拿着筷子轻轻点在桌面,面露迷茫,“但我还不知道我为何而算。” 夏修言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自己的缘故,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问过这话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又问道:“那要如何才能知道?” 秋欣然也有些苦恼:“悟道这个事情吧,有可能下一弹指我就想明白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夏修言轻声问:“要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要怎么办?” “天下学算的人那么多,有多少人当真想明白的。” 秋欣然佯装乐观,“人和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可能也没想过这事,不也活得好好的。” 夏修言一双眼睛却看着她,静静道:“但你要是想不明白,便要想一辈子吧?” 秋欣然不说话了,她转头去看窗外,过了许久才道:“或许吧。” 她说完这话,酒楼中静了片刻。 秋欣然回过头,打起精神,想将这话题抛开去,便看着对面的人又追问道:“你还没说,那故事后来怎么样了,二人当真就这么分开了?” 夏修言抬手将杯中的酒喝完了,垂眼转了下手中的酒杯,顿了一顿才说:“那姑娘回去了家乡,男子便在自家屋子附近种了一片桃林,年年在桃树下酿上一壶桃花酿,到现在城中家家户户办白事便用这个。” 秋欣然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瞪着他,突然觉得杯子里的酒有些难以下咽。 夏修言看过来,嗤笑一声,从她手上将酒杯接过去:“骗你的,你还真信。” 他说完,又一口将她杯里的酒饮尽了。 秋欣然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忍不住有些好奇:“侯爷说哪个是骗我的?” “这酒不是家里办白事才喝的,”夏修言面不改色地说,“这酒这么贵,办白事可不会用。” 那故事里的男女便当真是分开了? 夏修言这故事讲得分明既不动人也不凄美,秋欣然心中不知为何竟还是有些替他们可惜。 正想着,又听夏修言突然徐徐道:“自从齐克丹的侄子麦尼入主王帐,便对大历称臣。 这回齐克丹身死,对他来说也算解了一桩心头大患。 圣上命我押送齐克丹的残部送去捐复,那是迖越人的王都,会途径喀达部落草原。 你之前不是一直羡慕你师姐她们能来关外,到时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他这么说,秋欣然霎时间将什么都忘了,惊喜地瞧着他:“当真?” 夏修言见她这高兴的样子,动一动嘴唇,过了片刻又说:“等从捐复回来,你若是还想离开,我也可以亲自送你出城。” 先前夏修言硬将她带来琓州她心中有气,这会儿却忽然松口,秋欣然倒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呐呐道:“侯爷怎么突然有求必应起来?” 有求必应? 夏修言看着她,又别开眼,轻声道:“你千里迢迢来到琓州,想要什么,我自然都该给你。” 可惜这话声音太轻,秋欣然未听清楚,又追问一遍:“侯爷说什么?” 男子摇了摇头。 秋欣然又瞥见桌上的酒瓶,伸手去取。 夏修言看见了,却将那瓶子拿起来。 酒瓶里还剩最后一点佳酿,他仰头喝了一滴都没剩下,末了还冲她轻轻晃了晃空了的酒杯,神态幼稚极了。 可他眼尾一点红意,唇上还浸润着酒渍,模样风流俊秀。 秋欣然只看一眼,心跳不由快了几分,一时倒是什么气都发不出来了,只好无奈摇头,到底没与他计较那一杯没尝着的桃花酿。 宜报恩 宜报恩 秋欣然那卦摊在街上摆到第五天, 终于有了些起色。 这天早上,有个络腮胡的男人在她摊子前打转, 来来回回路过许多次, 到第四次的时候,秋欣然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这位大哥算卦吗?” 大胡子犹豫地摸摸头,到底还是在她摊子前坐下来:“这个怎么算?” 他汉话说得有些僵硬, 长相也不似汉人, 秋欣然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 大胡子脾气不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 还主动解释道:“我是迖越人, 在琓州生活三年, 汉话说得还不够好。” 迖越人怎么会在琓州? 那人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迖越和大历这两年不打仗以后已经太平多啦, 我们迖越人跑到你们大历来买过冬的粮食, 你们大历人也会去捐复买我们的玉器和马匹,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大哥想算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汉人的占卜术是什么样的,”男子好奇道,“什么都能算吗?” “你是我今天第一单生意, 不如这就送你一卦。” 秋欣然示意对方将手掌张开放在桌上, “我替你看个手相。” 男子一双大手粗糙有力叫日头晒得通红, 掌心一层后茧, 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秋欣然看了两眼, 头也不抬地说道:“从掌纹来看,你出身不错, 人缘应当也好, 身旁不缺朋友, 前半生不会经历什么大的挫折。 但到三十岁左右,掌纹出现分岔, 应当经历了一些波折,不过好在之后又归于平顺。 但你年轻时身上有些伤病,往后要多加注意,否则日后要受病痛之苦。” 男子眼前一亮:“这些都是你占卜出来的吗? 你看上去比王庭的国师还要厉害。” 秋欣然笑一笑,又问:“你可是有个妻子,但是却已经分离了?” 男子一愣,又听她说:“虽不知你们因为什么原因分离,但她或许还在等你,你要是爱重她,应当早日去找回她,否则这种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减弱,久而久之或许就要消失不见。” “你说日姗还在等我?” 男子怔忪地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神色隐隐激动起来,“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秋欣然叫他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手勉力平定情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叫科雅,本是王庭的护卫,早年王庭内斗,我趁乱逃出了王城。 日姗是我的妻子,我逃到琓州自后担心连累家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之后麦尼王子即位,我许多次想回去找她,但已经过去这么久,又担心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回去会打破这一切” 他眼睛红红的,第一次同一个陌生人倾诉这一切,叫他忍不住絮絮说了许多。 秋欣然坐在摊前静静听他讲述这一切,过来片刻才道:“你或许可以回去看看,无论她是否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得知你还平安活着的消息。” 科雅走时将手放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同她行了一个王庭的侍卫礼。 秋欣然知道,他所感谢的并非是她告诉自己家乡或许还有人在等着他,而是在无数个漂泊在外的日夜里,他终于从这一卦中获得了重回家乡的勇气。 秋欣然独自坐在摊前出了会儿神。 在长安的时候,她卦名在外,前来找她算卦的多是京中的贵人,所问的也多是姻缘或者前程。 到了琓州,她第一次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边关年年打仗,但在长安,她永远想象不到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几天,她不再只停留在闹市中。 章榕那天骑马找到她时,她正在看胡姬跳舞,台子上的舞姬身披轻纱,脚系银铃,在台上飞快地旋舞,引得底下一阵叫好。 她就坐在一旁的卦摊后面,看到精彩处也跟着高声鼓掌。 章榕在街对面看了她好一会儿,等台上一舞罢,人们纷纷朝着台上扔钱,她也高兴地吹着口哨往台上扔钱币,胡女转着圈走到台前,摘下发间的簪花扔给她,笑着同她眨一下眼。 那一刻叫人觉得,这样的的人若是不在红尘,大约红尘也要感到寂寞。 秋欣然注意到街对面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瞧见了对面牵马站在路边的青年,微微一愣,随即便咧着嘴冲他招了下手。 章榕朝她走过去时,她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的红晕,好奇地问他:“章将军怎么在这儿?” 章榕眉眼柔和地看着她:“特意来找姑娘还上之前欠下的那顿饭。” 秋欣然瞅一眼天色,确实也到了饭点,便站起来爽快道:“好啊,章将军一诺千金,我自然什么时候都有空。” 章榕领着她到了一家酒楼,秋欣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一抬头才发现正是前两日夏修言带她来过的那家蓬莱居,就连二楼雅间的位置都没变。 还是上回那个伙计,章榕点了几道菜,又额外点了一壶桃花酿。 伙计目光扫过二人,落在秋欣然身上时不由停了停,显然认出了她就是前几日刚来过的客人。 又看她对面的章榕,却不是上一回来过的那名同行男子了。 他神色一时古怪起来,秋欣然抬起头,正瞧见他有些幽怨地瞧着自己,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酒楼其他倒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有这伙计实在招得奇怪。 没一会儿等酒菜上桌后,秋欣然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上一回她就没尝着这酒的味道,这一次没来得及拿筷子便想先低头尝一口。 “等等” 秋欣然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见章榕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我想先同姑娘说两句话。” 秋欣然便又将杯子放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章榕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清咳了一声:“我要先敬姑娘一杯酒,为我当年在宫中莽撞冲撞姑娘的事情与你赔罪。” 秋欣然没想到他原来也记得那事,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我以六爻之术获官,确实不算光彩,将军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心性耿直好恶分明,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章榕摇头:“我先是听信传闻在宫中对姑娘多有得罪,又差点在曲江边伤你性命,但姑娘非但没有计较,反倒还出手帮了我,第二杯酒,我要同姑娘道谢。” 秋欣然第一杯酒还没喝,转眼他第二杯酒就已经喝完了,有些傻眼,匆忙要跟着将酒喝了。 不想章榕却又伸手拦住了她,笑了一笑:“不急,姑娘于我有结草衔环的大恩,本也不是敬一杯酒就能偿还的。” 他这些话在心里放了许久,始终记得自己还欠她一声道歉,如今终于有机会能以章榕的身份当面同她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如释重负,好像终于能够重新出发了。 秋欣然感觉得到他这番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坐在对面承下了他这一声谢。 章榕又替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至于这第三杯我刚接到圣旨,圣上任命我为青州主将,再过两日就要离开这儿前往青州赴任。” “将军这是高升了?” 秋欣然同他道贺,“先祝将军此去青州前程似锦。” “多谢。” 章榕握着酒杯,又紧张起来,这第三杯酒他倒是不急着喝了,反倒看着秋欣然问道,“琓州的桃花酿有个故事,不知姑娘听过没有?” 高旸到夏修言书房时,见他站在桌旁正看着案头上放的一坛子酒,像是也刚进屋的模样,见了他回头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高旸上前接过看了一眼,笑起来:“前日章榕的任命书到了,走前要请营里的兄弟喝酒。 今早蓬莱居拉来三大车,都堆在后头了,这瓶估计是后厨替您留的。” 蓬莱居的酒? 夏修言心中一顿:“章榕人呢?” “应当是约了什么人,我见他一大早梳洗一番就出去了。” 等高旸从屋里退出去后,夏修言坐回桌旁,他离开琓州这段时间案上积下不少军务,过几日又要去捐复,实在忙得分身乏术。 但这会儿,他看着桌上的案卷,坐了半天竟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前几日秋欣然在酒楼说的话还犹言在耳,她说还没想清楚自己为何学算,天下之大想去四处走走。 他心里想说的那些话,便一句都没说出口。 之后几天,他数次后悔,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自己曾被困在长安,是她助你挣脱樊笼,如今你又怎么能够因为一己之私,将她困在这里? 可现在有另一个人请她去了蓬莱居,一想到她或许会喝那杯桃花酿,他就忍不住想:她这回走了,你知道下一回再见又是几年? 他蓦地下定决心朝外走,高旸正在外头,突然听见屋里的人推开门,冷声吩咐:“备马!” 高旸回头,院门外已只剩下一个匆匆而去的背影。 夏修言在蓬莱居外头跳下马时,尚自还能维持几分冷静,只在心中默念:就当是来看看秋欣然那颗尚没着落的道心坚不坚定,她要是当真答应跟着章榕去了青州他想到这儿,咬了一下后槽牙,将这个念头一口否决:不可能,她去哪儿也不该去青州! 伙计一眼认出了他,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告知:“公子要是找前两日一块来的姑娘,她这会儿还在二楼的雅间。” 夏修言瞥他一眼,见他神色隐隐有些激动,微微皱眉,又头也不回地朝二楼走去。 二楼雅间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发现屋里只有秋欣然一个人坐在窗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但桌上放着一个白瓷酒杯,正是他家最出名的桃花酿。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惊得正出神的人吓了一跳,转头看过来:“侯爷? 你怎么” 夏修言注意到她对面空位上的空酒杯,又低头看了眼女子面前的酒杯,瞳孔微微一缩,只见酒杯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底下一点淡红的酒液昭示着这杯里也曾盛过酒。 她喝了? 她知道这酒是什么意思她就喝了? 男子猛地抬头看过来,目光隐含怒意,朝她逼近两步,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巨大的妒意攫取了他的心脏,叫他将先前在路上想的什么都忘了。 秋欣然站起来,夏修言靠得她太近,叫她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反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身上还带着从马上下来的热意,握着她的手指却冰凉,似乎极力压抑着情绪,以至于有些不自觉地用力。 秋欣然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情绪,见他眼睛里像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紧紧盯着自己,过了许久才紧绷着声音,将头凑近了问她:“章榕怎么同你说的?” “章将军”秋欣然叫他这反常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他与我道歉,说马上要去青州,还说还说要结草衔环报答我。” 她说完就觉得手腕一痛,夏修言在她耳边冷笑一声:“你不过替他传了个消息他就打算结草衔环来报答?” 妒意像是丛生的野草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叫他心中一阵酸涩,又忍不住恼怒,几乎可以算是口不择言地刻薄道:“那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才算报答了你?” 宜圆满 宜圆满 “琓州的桃花酿有个故事, 不知姑娘听过没有?” 酒楼的雅间里,男子低头抚着杯沿, 言语间几分赧然。 秋欣然点点头, 又好奇道:“那故事可是真的?” “这就不知道了,”章榕笑一笑,“不过听说这蓬莱居原先就是那女子开的酒坊, 因此这一家的桃花酿在当地格外有名。” 秋欣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个说法, 敬佩道:“那女子有个酒坊竟还能说走就走了,着实有些魄力。” 这回轮到章榕怔忪了一下:“走了?” 二人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才听秋欣然疑惑道:“那姑娘最后不是离开这儿回江南去了吗?” 章榕失笑摇头:“这是谁告诉你的?” 他说道, “女子离开前说想念家乡的桃花酿, 男子听后连夜策马赶赴千里之外, 寻找哪里有卖桃花酿的酒家。 到女子准备启程动身这天, 他果然带回了一坛桃花酿。 那女子见状心中触动, 于是最后还是留在关外与他结为夫妻。 二人一块开了一家酒坊,专卖这酒。” 秋欣然有些傻眼,正奇怪夏修言为什么要编个结尾骗她, 又听章榕继续说道:“后来这故事传开了, 当地每当有男子碰上意中人, 便会带着这酒上门, 对方一看就知他的心意。 若是女子也对男子有意, 就饮下这酒,若是无意, 就拒而不饮, 时间久了, 也渐渐成了风俗。 这酒滋味清甜,又取名桃花酿, 便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姻缘酒。” 他说完抬眼朝对面看过来,目光中几分期盼。 秋欣然却是一愣,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卦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 这些她看一眼就能心算飞快,这会儿章榕才几句话,一共也就百来个字,她却觉得怎么都理不清了。 “你说这酒是同人表白心意用的,那寻常时候,好端端的可会请人喝这酒?” “外乡来的或许会为了尝个新鲜点上一壶,当地人多半不会。” 按着这么想,夏修言要是只想请她尝个新鲜,最后怎么又独自将酒喝了? 可他如果就是那个意思 秋欣然心跳快了起来,章榕见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以为是因为自己这番话,不由一鼓作气:“姑娘心性纯良,我心折已久,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与我同去青州?” 秋欣然怔忪地看着他,竟是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神色由茫然转为惊异,捏着那酒杯的手腕一抖,酒杯倾倒在桌案上,淡红色的酒液瞬间沿着桌面流到了地上。 她匆忙伸手去扶,章榕见状轻呼一声:“小心!” 秋欣然这才发现慌乱下袖口拂过桌面,沾湿了右手。 这时,只听对面的男子自嘲一般笑道:“姑娘便是于我无意,也不必吓得将酒都洒了。” 秋欣然抬起头,发现他脸上并无怒色,也微微松了口气。 她从怀里取出手帕将袖口的酒渍擦拭干净,才正襟危坐回答道:“我方才确实一时间吓了一跳,还望将军勿怪。” 她接着又说,“我虽感激将军对我的心意,但也不能因为感激贸然接受,青州之邀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 章榕来前一早知道她对自己应当并无同样的心思,但还是料不到她拒绝得这样干脆,不由多问一句:“姑娘可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面露迟疑,过了片刻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干脆地点点头。 章榕迟疑片刻,又问:“那人可是定北侯?” 他问完见对方一愣,瞬间心下了然,几分苦涩之外,又有些许意料之中的好笑。 秋欣然见他苦笑起来,心中惴惴。 她头回碰上这事,心里其实也无措得很,好在章榕很快抬起头,温言道:“我今日对姑娘说这些话实在冒昧,还望姑娘不要有什么负担。” 秋欣然张嘴正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朝着自己微微笑了起来:“因为就算再来一回,侯爷在这儿,这些话我也还是要说的。” 他说这番话时又有些像那个年少时在宫中横冲直撞神色骄傲的少年郎了,他举起自己杯中尚还斟满的酒与她说道:“与姑娘相识一场是我之幸,今日一别,我在青州遥祝姑娘和乐安康。” 秋欣然心中触动,她到底没碰桌上的酒盏,而是仰头看着他,也真挚道:“我祝将军身体安康,大展宏图。” 章榕走后,她独自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面对着一桌子菜出神。 桌上白瓷的酒盏格外醒目,里头还剩一点酒水没有动过。 她伸手将酒盏拿到面前,望着里头淡红色酒水。 章榕说这酒是姻缘酒,他拿着这酒找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青州。 那天夏修言也点了一壶,他是想问她什么? 雅间的大门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不等她回过神,就看见刚还在脑子里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推门而入的男子神情不似往常,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酒杯,控制不住地刻薄道:“你不过替他传了个消息他就打算结草衔环来报答? 那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才算报答了你?” 秋欣然听见这一句话,犹如叫人在耳边投了一个闷雷,霎时间炸得她耳蜗嗡嗡作响,一瞬间又想起了不久前在这屋里听章榕提起桃花酿的那番话,微微瞪着眼睛看着跟前的人。 夏修言像是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懊恼得抿住了嘴唇。 “侯爷为什么请我来喝桃花酿呢?” 她方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见了他鬼使神差地便问了出来。 夏修言一双凤眸圆睁,心中想的却是:她果然已经知道那酒的意思了。 这念头刚一浮现,一颗心又忍不住往下沉了沉:她知道那酒的意思,却还是喝了。 他自嘲一声:“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秋欣然轻声道:“侯爷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夏修言气恼地瞪她一眼,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角都要叫她气红了。 秋欣然心中一软,又问:“侯爷是希望我留在琓州吗?” 男子身子一僵,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叫人当众说中了心思,觉得难堪;但又像是终于等来处决的刑犯,又觉得如释重负。 于是一双眼睛望着她,过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将头埋到她耳边,好让她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 秋欣然感觉到颈边一阵微热的气息,刚动了动脖子,便听他说:“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留在这儿。” 她瞬间便愣在了原地,一颗心霎时间化成了一滩春水。 夏修言说完这句话后,心中空荡荡的,觉得沮丧,又觉得羞怯。 但很快,他感觉腰间环上了一只手臂,他的心跳又像瞬间活了过来,下意识握紧了女子的手腕。 可随即便闻见她身上一阵极淡的桃花香气,想起桌上的空酒杯来,气恼地将人推开些:“你” 秋欣然仰着脸看他,二人离得近,夏修言忽然注意到她袖口一点淡红色的水渍,目光微微一动,又朝她右手边看去,才发现她脚底下的木板上一滩尚未干透的酒液。 “你打翻了酒?” 他压着眉头不敢相信似的问她。 秋欣然抿着嘴笑:“我看我打翻的不是桃花酿,我打翻的分明是桃花醋。” 夏修言耳朵一红,秋欣然笑起来,他羞恼地伸手去捂她的嘴,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桃花眼还露在外头眼尾含笑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简直比她那张嘴还要会说话,男子俊秀的脸上也不禁染上了三分热意,过一会儿还是不放心似的问她:“你当真没喝那酒?” 秋欣然眨眨眼,伸手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移开:“我也没喝侯爷的酒啊。” “那回不算,”夏修言瞥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深意,“我请你的,你便会喝了?” 这回轮到秋欣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开眼,小声道:“说得好听,来了两回,我可是一口都没喝着。” 身前的人退开半步,笼罩在身上的压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 秋欣然抬眼见他转身捞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 那里头还剩一点酒液,他忽然抬手尽数倒进嘴里,接着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俯身朝她压下了来。 秋欣然感觉唇齿温热,对方修长的十指按在她的脖颈上,将她带向怀中。 和伏蛟山清晨那个失控的吻不同,大约因为清醒,以至于这个吻竟显得有些生涩。 他温柔又小心地吻她,将口中的酒液慢慢的又不容抗拒地渡给她。 秋欣然闻见一股桃花的香气,但不再是若有似无的幽香,变得浓烈又甜腻,叫人感觉浑身发热,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秋欣然一点没尝出酒味,却感觉整个人已被酒气熏醉了。 待他稍稍退开些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夏修言整个眼尾都红了,他一手抚着女子的侧脸,垂眼就能看见她微红的鼻尖下,比之桃花还要灼烈的唇色,叫他克制不住地又将唇凑近了些,想替她抹去唇上那点水光。 “入乡随俗,”他嘴唇微动,贴着她轻声道,“桃花酿归你,你归我了。” 秋欣然心尖上麻了一下,用力掐着指尖才唤回一丝清明,据理力争:“你刚才可说是你以身相许。” 男子闻言像是轻笑一声,呵出一口气烫得她呼吸一滞,又听他闷声笑道:“好,一言为定。” 伙计站在楼梯口,瞧见二人从雅间出来时,不由好奇地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 秋欣然这会儿明白他之前几次瞧着自己为何目光那般奇怪了。 又听夏修言同他道:“再要一壶桃花酿。” 秋欣然转头看他,见他咳了一声状若无意道:“方才那壶算是我买的,这一壶就当是章榕送府里的。” 秋欣然觉得他这计较的模样有些好笑,但又想起方才那一口酒,到底没好意思当面笑话他。 二人骑马回府,夏修言抽空出来,又要赶着回去。 将酒交给她时又故意板着脸嘱咐道:“这酒交给张婶,你不许喝,听见没有?” 秋欣然一双眼睛睨着他,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来:“过两日去捐复,我带你去尝尝他们的酒。” 张婶在门厅见她这么早回来,有些奇怪:“秋姑娘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秋欣然将手上的酒递给她,还未想好怎么解释,又见她吃惊道,“这是姑娘自己买的?” “是章将军请” “章将军请的?” 张婶轻呼一声,面容严肃地瞧着她。 秋欣然心中一颤,活像是回到了十几岁在山里的时候。 宗门的师弟带她一块偷溜下山喝酒,上山叫师父碰见了,便是这模样。 “不、不是,”秋欣然打了个磕巴,竟无端紧张起来,又像回到了小时候,“这是侯爷买的,另一杯我喝了,他说这杯就算章将军请府里的。” “侯爷请的?” 张婶又是一愣,“他骗你喝的?” “我知道这酒什么意思。” 秋欣然哭笑不得,好心替他解释,“侯爷没有骗我。” 张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也没怎么听明白这其中的事情,但是倒很会抓重点:“这么说,秋姑娘与侯爷这是” 秋欣然脸上一红,突然明白夏修言为何叫她提着这酒回来,自己却不进门来了。 她心中将夏修言骂了几个来回,开口还算镇定:“我要回房去换身衣裳,这酒这酒就拿回厨房里去吧。” 张婶见女子神态间几分赧然,知道她是害羞,脸上笑意越发明显,不过倒也不多追问,等秋欣然匆匆转身去了内院,也忙提着酒找刘伯说道去了。 宜远行 宜远行 贺中发现秋道长与他们侯爷有什么的时候, 是去了一趟捐复回来。 自打上回蓬莱居一别,夏修言再没露过面, 到出发这天, 秋欣然叫高旸接到城外,迷迷糊糊上了马才看见队伍前头坐在马上的男子。 高旸领着她到夏修言跟前,还未开口, 倒是一旁的贺中先喊起来:“秋道长怎么也在这儿?” “她和我们同去。” 夏修言解释道, “她杀了苏牙,麦尼想要见见她。” “也是, ”贺中深以为然, “是我也会想见见能一箭射杀苏牙的女人。” 秋欣然叫他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逗乐了, 转头与夏修言目光对上时, 见他也正看着她笑, 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捐复离琓州不远, 来回不过五六日。 秋欣然骑术寻常,便跟在后头与贺中一道落后几步。 几日不见,贺中神色几分郁郁, 秋欣然猜测应当是因为章卉随着章榕去了青州的原故, 一问果然如此。 “但也不光为了这个。” 难得有个知情人可以诉苦, 贺中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 “青州离琓州不远, 就是两边走动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与戎哥这么多年沙场上的同袍之情,也不担心就此断了联系, 再也见不到了。” “既然如此, 副将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近来我见侯爷整日待在军营处理军务, 竟是连侯府都不回了。 他虽一向勤勉,可这几日着实有些反常, 想来想去,应当还是和这几天章姑娘走了有关。” 贺中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 秋欣然一顿:“你的意思是侯爷喜欢章姑娘?” “章姑娘模样生得漂亮,性情又好,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侯爷会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你可问过你们侯爷了?” “这种事情侯爷怎么会告诉我。” 贺中郁郁道。 “我看副将也不必想得太多,”秋欣然委婉劝道,“事情未必就是你想得那个样子。” 见她不信,贺中还较起真来:“你是没看见戎哥要走的消息下来那几日侯爷的脸色!结果没两天,听说去了蓬莱居沾着一身酒气回来,心情却突然好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顿:“你知道桃花酿吗?” 见对方点头,贺中在马上一拍大腿:“我疑心他那天就是找章姑娘去了!” 他说着又伤心起来,叹了口气:“章姑娘走后,我有时去侯爷书房,常见他坐在桌前走神,一会儿又忽然望着窗外笑起来,你说他俩会不会已经在一块儿了?” 秋欣然听他这一番话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一丝甜意,语气也不免轻快起来:“或许侯爷的心上人并非是章姑娘呢?” “侯爷身旁的姑娘还能有谁? 总不能是高玥吧?” 贺中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突然又想起她对侯爷的心思,瞬间心中敞亮,生出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感慨,反过来安慰道:“男女之情实在勉强不来,我劝你也还是想开些,不要执着眼前。” 秋欣然叫他噎了一下,觉得以贺中这看人的眼色,与章卉要成确实是困难重重。 下午到捐复附近的城镇落脚,太阳还没落山。 秋欣然第一回到关外,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等安顿好行李,见夏修言还在屋里与高旸他们商量明日去王庭的事情,便一个人离开驿站到集市上去了。 她原本有些担心自己这身汉人打扮有些惹眼,但到了集市,发现里头不少从大历来的客商,果然像科雅说得那样,不打仗以后,边境太平许多,往来商贸也渐渐兴盛。 她一身汉人装束走在其中虽然吸引不少目光,但也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集市中人群来来往往,有个孩子手中拿着糖串从她面前跑过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秋欣然蹲下身扶他起来,又伸手掸了掸他的衣衫。 男孩看着手中沾了灰的糖串哭得抽抽搭搭的,秋欣然正好也有些馋,便转头看了眼周围,牵着他去一旁的糖摊上又买了两串。 小男孩拿到糖串这才止住了哭声,破涕为笑。 这糖串的滋味与关内倒也没什么分别,不过尝个新鲜。 那男孩舔一口糖串,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到了一处卖花的摊子前。 摊后站着个迖越青年,大约是男孩的哥哥,秋欣然见男孩进去说了许多话,还同他亮了一下手中的糖串,青年微微吃惊地看过来,冲她感谢地笑了笑,秋欣然摆摆手,正要转身离开,那男孩又一溜小跑出来,从摊子里抽出一枝花递给她,大约是想当做回礼。 秋欣然一愣,与他摇头,男孩却仍执拗地伸着手。 正犹豫之际,身后已经有人伸手替她接下这花。 她诧异地回过头,才发现夏修言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男子从随身的钱袋里取出银子交给卖花的男孩,男孩摇摇头,有些戒备地看着他说了句什么。 夏修言笑了一声,弯下腰也用迖越语回答他的话。 秋欣然第一回知道他还会这个,不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男孩不高兴地问了个问题,夏修言挑着眼尾倨傲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身旁女子的手。 秋欣然奇怪地转头,却没有挣开。 男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终于不甘心地将花交给了他,又从他手上接过钱币,跑回摊子后面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花摊的青年冲他们抱歉地点点头说了句什么,夏修言微笑着与他点头大约是道了声谢,便牵着她离开了。 “侯爷刚才与他说了什么?” 等走远了,秋欣然才忍不住好奇地问。 夏修言转过头看她一眼,又唇角含笑地转开眼望着前头,若无其事地说:“我告诉他,在大历只有男人才会送花给自己的女人。” 秋欣然一愣,脸上不由热了起来:“那他又问你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你的情郎。” 他说完见秋欣然不再问了,又转头故意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摊主最后说了什么?” 秋欣然直觉不该问,但看着身旁人一双含笑的眼睛,还是不由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夸你是位美人,我说确实如此,也替你谢过了他。” 秋欣然头一回叫人夸作美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当真说了这样不要脸的话?” 夏修言不禁大笑起来,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我只觉得他说得还很不够,实在可以再多说一些。” 秋欣然这回耳朵也红了,夏修言过去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时,叫人招架不住;但他要是诚心诚意地说起好话,也叫人招架不住。 可转眼,他又与她算起了帐:“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敢一个人往外跑?” 秋欣然辩解道:“这镇子不大,总不会在外头迷路。” “你当迖越人个个都是热情好客的不成? 如今王庭虽与大历交好,但战事刚平,许多仇恨不是短时间里就能轻易化解的。” 夏修言瞥一眼她手中的花,“你倒好,一来先惹下一笔情债。” 这帽子扣得太大,秋欣然哭笑不得,觉得这人幼稚极了,于是也依样板着脸道:“我倒是听说军中传闻侯爷思慕章姑娘,自人走后在营中茶饭不思。” 夏修言难得叫她说得一愣,皱眉道:“你从何处听得这些子虚乌有的传闻?” 秋欣然见他当真,心中忍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军中人人都知道了,还需要我费心去打听?” 夏修言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叫她耍了一通,咬牙又气笑起来。 第二天上路,贺中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被派去后头看押囚车。 好在离捐复已经不远,路上走了大半日,还没进城已经碰见了出城迎接定北侯的队伍。 如今的王上是老呼兰王的孙子,年纪尚轻,但是能在这一场争权夺位的厮杀中存活下来入主王庭,应当也还是有些手段。 年轻的呼兰王显然十分重视这次会面,不但一早派人到城外相迎,等夏修言到了王庭,竟也亲自出来迎接。 王上在王庭设宴款待大历来的使者,秋欣然今日换了身道士装束,头戴莲花冠,手握拂尘,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 吃饭时贺中坐在她旁边,颇为稀奇:“道长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秋欣然道:“来使之中有个女子,又无官职,恐怕惹人非议。 我换身方外人的衣服,能挡去一些议论。” 贺中没想到她想得这样周全,有些感动:“难为你这样处处为侯爷着想,他却不能领情,着实是他的损失。” 秋欣然抿唇一笑:“贺副将说得很是。” 二人下头正说话,忽然听四周安静下来,秋欣然一抬头,才发现坐在上首的呼兰王与定北侯正看着这边,高旸在一旁提醒道:“秋姑娘就是当日射杀苏牙之人。” 秋欣然忙起身上前,四周见杀了苏牙的竟是个弱女子,不由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当真是这个小姑娘杀了苏牙?” 对面迖越的大臣出声质疑,他捋着胡子傲慢道,“该不会是定北侯故意找了个小姑娘想要羞辱迖越吧?” 迖越与大历恩怨已久,如今两国邦交,平民或许会为难得的和平感到庆幸,但对王庭中的许多人来说,并不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 年轻的呼兰王眉头一皱,大历这边也有许多人心生不快,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倒是秋欣然镇定转身朝着方才出言讥讽的朝臣拱手行了个道家礼,微微笑道:“我引箭射杀苏牙,只能证明大历的女子也有不输于男子的胆魄。 再说苏牙背叛王庭,已是迖越的叛徒。 怎么能说我杀了他,就是定北侯想要故意羞辱迖越呢?” 那大臣想不到这女子生得一张巧言善辩的嘴,不但毫不惊慌还敢当众顶撞,一时语塞。 秋欣然又转头同呼兰王弯腰行礼:“我曾在琓州见过迖越的将士,他质朴善良,与当地人相处融洽,但却因为战乱不得不远离家乡。 大历敬佩勇士,也同情生活在战火中的百姓。 所以定北侯斩杀了齐克丹,却将受他蒙蔽的战士们送回了故乡,便是希望边境和平,两国百姓都能免受战火侵扰,希望王上能够看见大历的诚意。” “当然,”年轻的呼兰王欣赏地看着殿中不卑不亢的女子,“这也正是我的希望。” 他注意到她这一身不同寻常的打扮,好奇地问道:“姑娘这身打扮我从未见其他人穿过,可是代表着什么?” 秋欣然稍稍犹豫,才回答道:“这是我师门的衣裳,在中原我是替人卜卦的道士。” 见座上之人面露疑惑,于是她又换了个说法,“王上可以理解为我是替人占卜的术士。” 方才错失了回击时机的大臣闻言又高声道:“大历竟派一个术士来到王庭?” “图卡特,”呼兰王终于不满地低声斥责了他,“你不应当对我们的客人如此失礼。” 他说完又满脸歉意地同身旁的男子道歉:“希望定北侯能够原谅他的鲁莽。” 夏修言淡淡道:“不知者不罪。” 他看了眼坐在下首忍气吞声的图卡特,缓声道:“图卡特大人或许没有听说过秋姑娘的名声。 她曾在宫中为圣上算卦,整个长安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许多人愿意花上千金来请她为自己卜卦,而我当年来到琓州,也正是因为她算到了我能为大历带来胜利。” 他似乎只是在平静地诉说着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悦,否则他不会在王庭提起七年前迖越败退这样敏感的话题。 殿中众人看着秋欣然的目光一时发生了变化,而秋欣然则极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如同这样的赞誉她已经听过成千上万次。 呼兰王看着她的目光也带上几分惊讶,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既然如此,我倒有些想要将她留在王庭,看看她与我们的国师究竟谁更了不起了。” “这恐怕不行。” 夏修言握着酒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了句什么,不过这一回他用的是迖越语。 秋欣然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起初以为夏修言应当是回了句玩笑话,但很快她发现四周的人看她的目光又变了,似乎震惊之色愈重。 就连站在夏修言身旁的高旸都颇为惊讶地朝她看了过来。 “抱歉,我不知道。” 年轻的呼兰王惊讶过后转头笑着向她遥遥举杯表示歉意。 秋欣然面上强装镇定地与他笑着点头,一边万分茫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上:“侯爷刚才说了什么,你听懂没有?” 她扭头悄悄同身旁的贺中问道,一转头才发现对方从刚才起就如同见了鬼似的瞪着自己。 “他说”贺中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过了半晌才不可思议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你是他的妻子。” 忌狼群 忌狼群 拜夏修言那句“她是我的妻子”所赐, 等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秋欣然都没好意思直接动手去撕她桌上摆的那只小羊腿, 只能顶着四面八方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举止端庄地拿小刀划拉了两块放进嘴里,都没好意思细嚼。 而她身旁的贺中从她回来以后,始终神情恍惚, 到散席仿佛都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回到王庭安排的驿馆, 秋欣然一头便扎进了房间。 直到掌灯时分,有婢女奉命给她送来一身衣裳, 并恭声道:“这是定北侯命奴婢送来的, 请您明日早起换上。” 夏修言命人送来的? 秋欣然接过衣裳, 等婢女离开以后抖开一看, 发现是件迖越女子所穿的长裙, 一时难以捉摸他的用意。 第二天一早, 天还蒙蒙亮,屋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夏修言抱臂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了一会儿也无人前来应门。 他转头看了眼清晨将升未升的太阳, 正犹豫是否要过一会儿再来, 这时屋里传来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身穿一袭红裙的女子出现在房门后。 廊下男子一愣, 望着她竟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只见她一身红色纱裙, 上头用金线绣着繁复纹理。 腰间一条银色腰带垂着几缕流苏,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女子生得一双桃花眼偏于媚态, 身姿又不似道人清瘦, 平时刻意穿着素雅。 但今日这身红衣贴身剪裁, 衬得她腰细腿长,犹如天边云霞裹在身上, 落在眼里,光彩简直胜过朝阳。 秋欣然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神情,手上拿着一块红绸,低着头在腰上比划两下,一无所觉地与他求助:“这衣裳是不是这么穿的?” 夏修言目光微黯,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纱巾,绕到她身后,在她脸上轻轻缠了半圈,遮住了她半张脸。 秋欣然空着手眯眼笑了一下:“原来是这用处,是不是和中原的幂篱差不多?” 夏修言伸手仔细替她理好头发,垂着眼道:“边塞风沙大,这头巾也能用来挡风沙。” 秋欣然眼前一亮:“侯爷可是要带我去草原看看?” 见夏修言没有否认,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又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时候走? 我看其他人似乎还未早起” “贺中他们还要在这儿多留半日,只有我们两个。” 夏修言解释道,“回琓州不经过那儿,我们提前出发去那儿绕一圈再到下一个城镇与他们会合。 否则一群人大张旗鼓过去,未免太过张扬。” 秋欣然原本以为喀达部落草原是回城的必经之地,没想到夏修言是打算专门带她过去,不由一时说不出话。 倒是夏修言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听说那一片近来不少流民,我原本也打算过去看看情况。” 他今天也换了身当地人的衣裳,只不过男子的衣服比女子简洁许多,倒没有她这一身夸张。 秋欣然瞧了眼自己这一身红裙:“要是乔装过去,我这一身是不是太过打眼了些?” 夏修言轻笑一声,他请王庭中的宫女替她找一身女子的衣裳,原本是想低调出城。 可那宫女会错了意,宴席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历来的女子是定北侯的妻子,自然不敢怠慢,竟是找一件十分华贵的衣裙给她。 不过夏修言又看了眼一身红裙的女子,突然间生出几分不舍,故作平静道:“罢了,要是再找人要一套衣裳换上未免耽误时间,就穿这身走吧。” 去草原耽搁一日,不必带什么行李。 二人轻装简行,骑上快马,日头尚未高悬就已出城朝着草原而去。 沿途路过几个村庄,简单用过午饭。 到中午,太阳照到头顶,二人越往里走,四周便越安静,举目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他们信马由缰沿着河流前行,沿途能看见四散在周围低头吃草的牛羊马匹。 正是盛夏,水草最为丰茂的时节,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叫人的心情也不由畅快起来。 秋欣然指着远处的小山坡问道:“那后面是什么?” “还是草原。” “再后面呢?” “还是。” 马上的女子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回头看着他:“这就是你在长安心心念念的地方吗?” 夏修言一愣,也笑起来:“不错。” “我幼时在琓州,我爹常骑马带我来这附近。 他说我何时骑着马能将这草原跑遍了,他才教我如何行军打仗。 之后我回琓州,第一仗就是在这儿打的。 齐克丹眼里只有琓州,但我爹教我:马跑到哪儿,你就能去到哪儿。” 马上的男子眼睛望向极远的地方,眼中有光,仿佛他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他所能抵达的地方。 秋欣然还记得少年时初见他,那会儿他满身阴郁沉疴之气,但如今那些都已经不见了。 她从未如此庆幸十五岁那年当朝卜的那一卦,白马带着少年离开了长安,从此繁华长安少了一位病弱世子,苍茫边关多了一个镇北武侯。 头顶有鹰飞过,秋欣然眼见着它从云间翱翔而去,心念一动,在这一刻如同悟到了什么,但不等她细思,那点灵犀心念就已经转瞬而逝。 她对夏修言说道:“我小时候在宫里收到同门的来信,见她信中提到夏将军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城外草原,心中十分羡慕。 没想到一晃十年,也能叫另一位夏将军带我来这儿看看。” 她言语俏皮几分调侃,夏修言在马上,见风吹落了她脸上红色的头纱,露出底下一张如花笑靥,想起幼时夏弘英带他来这儿时对他说过的话。 明阳公主一生没有离开长安,彼时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马上,对尚还年幼的他说:“草原这样美,言儿将来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一定要带她也来看看。” 现在他心爱的姑娘在他身旁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叫他心神一荡,伸手挽住了那截红绸,忽然道:“我记得你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 秋欣然瞥他一眼:“怎么,侯爷要说我穿红色也不好看?” 夏修言一愣,随即想起那年在青龙寺他心中别扭故意说她穿白却不好看,没想到她竟还记着这份仇,冷不丁同他翻了回旧账,叫他不由失笑:“你穿红倒很好看。” 秋欣然哼了一声,她心中倒并不当真与他置气,嘴上却说:“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说我便不生气了?” 她抬手要从他手上将那截红布抽出来重新缠到脸上,却没抽动,反叫他握住了手。 男子隔着红绸捏着她的指尖,低声说了句话。 秋欣然一愣,随即一阵热意迅速爬上脸颊,她猛地用力将红布从他指尖抽出来,赶在叫他发现之前慌乱地盖住脸颊,捂得严严实实,一声不吭地打马跑到前头去了,远远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闷笑。 跑得远了,耳边像是还能听见他方才说的那句:“我今早第一眼见你,就想你穿嫁衣应当也很好看。” 她跑出没多远,随即便听身后一阵马蹄声赶了上来。 不知何处有牧人在高声歌唱,声音清亮婉转,随着平原上吹过的风,传到遥远的地方。 秋欣然侧耳听了一会儿,不由好奇道:“他在唱什么?” “他在唱故乡,也在唱牛羊。” 夏修言看着她,目光像湖水一样澄澈,“他在请远方来的姑娘留在他的家乡。” 秋欣然还记着方才的仇,故意道:“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却说来搪塞我。” 夏修言听她这样说,并不着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过了片刻,秋欣然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低低的哼唱声,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夏修言在唱着那支歌。 远处的歌声清亮动听,身旁男子的声音却低沉婉转恍若在耳边低语,马儿在歌声中漫无目的地朝着前头走去,渐渐的她再听不见远处的歌声,只能听见身旁男子的声音。 正出神之际,歌声戛然而止。 一旁的人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缰绳,神情严肃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山丘,似乎在留意这附近的响动。 秋欣然也跟着向四周看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 周围不知何时忽然安静极了,似乎连风都停了下来。 身下的马儿却显出几分焦躁,停下脚步原地打了几个响鼻,再不愿意往前走。 夏修言紧紧盯着西北边的小山丘,在寂静中似乎能听见些许草叶的窸窣响动,他牵着身旁人的马,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秋欣然跟着朝那座小山坡看去,耳边草叶窸窣的响声渐渐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等她终于看清那坡上出现的身影时,不由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那是一头银灰色的狼。 或者说,那是一群灰狼。 草原时常有狼群出没,且很少单独行动,不多久,小坡上便接二连三地冒出了一双双碧绿的眼睛。 马儿嘶鸣起来,要不是夏修言紧紧拉着缰绳,它们应当立即就会转头就跑。 狼群发现了草原上这两个不速之客,似乎对比了数量的优劣之后,头狼率先缓缓朝着坡下走了几步。 秋欣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第一回碰上这样的情况,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好在夏修言依旧十分沉着,他们出城骑得都是好马,要比速度未必不能从中突围。 就怕在慌乱中叫狼群冲散,秋欣然没有在草原行走的经验,要是在这儿走散了 想到这儿,他目光一沉,对身旁的人道:“到我马上来。” 秋欣然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山坡上的狼群似乎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突然冲了上来。 这会儿再来不及多说,二人调转马头朝着另一边跑去。 夏修言同一旁的女子伸出手,又高声道:“过来,别怕!” 秋欣然慌乱中拉住他的手腕,踢开脚下的马鞍,猛地松开紧拉着的缰绳。 夏修言手上用力一拉,秋欣然只感觉身子腾空,紧接着再睁开眼,已经坐到了另一匹马上。 她原先所骑的马没了牵制,转眼间便拔腿狂奔不知冲向了何处,他们身下的这一匹马,却因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拖慢了前行的速度。 后面的狼群很快就追上来,夏修言一边紧握着缰绳,一边抽出随身的长剑,向身后挥去,果真叫他刺伤了几头跑在最前面的灰狼。 头狼吃痛在地上打了个滚,但并未放弃追捕,很快又追了上来。 狼群追逐着骏马奔驰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边的坡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远处扬起滚滚烟尘,似乎有千军万马朝着这个方向赶来。 紧追不舍的狼群听见动静,渐渐停止了追赶,一群男人挥舞着套索高呼着骑马冲下山坡。 马蹄高高扬起,朝着狼群踏去,狼群被从天而降的马群冲散,东躲西逃,很快掉头逃窜。 打头的男人追出一段便不再向前,他勒转马头朝着骑在马上的男女走来。 秋欣然坐在夏修言身前,不知从烟尘中向他们走来的是敌是友。 等扬尘渐渐落下,终于看清为首那人的打扮。 这似乎并不是一支商旅,打头的汉子背上一把大刀,生得虎背熊腰,他身后一群人模样也不像寻常牧民。 他们沉默地打量着马上二人,过了片刻,那打头的汉子才压着眉头,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对方大约数十人, 不像寻常牧民,倒有点像是流窜于草原和大漠中的马贼。 听领头的男子问他们从哪儿来, 夏修言不答反问:“你们是谁?” 那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骑着马四散开渐渐将二人包围起来,似乎来者不善。 等马群将二人围在中央之后,秋欣然忽然目光一顿, 落在其中一个大胡子身上:“科雅?” 听她喊出这个名字,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下意识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秋欣然见状便知道自己没认错人, 果然领头的男人身后有个大胡子骑着马从后往前走了两步, 疑惑道:“你认得我?” 秋欣然取下脸上的头纱:“你还记得在琓州我替你算过一卦?” “是你!” 见她摘下面纱, 大胡子便立即认出了她, 惊喜道,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想来草原看看, 结果没想到遇见了狼群。”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说,“我记得你说要回捐复找你的妻子,又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说来话长。” 科雅摸摸头笑着说, “我以为再也碰不见你了, 看样子是上天要我在这儿遇见你, 你接着要去哪儿?” 秋欣然可不知道, 她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方才他们叫狼群追捕, 慌乱中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夏修言看了眼天边的太阳,思索在太阳落山前能不能离开草原。 对面的人发现他们是科雅的朋友以后, 神色缓和许多。 科雅回过头, 高兴地与他们说着什么。 夏修言替身前的女子翻译:“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曾经帮过他很大的忙。” 秋欣然一愣,随即就见科雅转过头, 热情地邀请她:“你们要是不急着走,要不要去我家做客? 日姗也一定很想见见你。” 马群又渐渐收拢,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了,打头的男子帮腔道:“这附近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你们既然是科雅的朋友,我们可以招待你们。” 秋欣然用目光询问身后的人,见夏修言点头,她高兴道:“那就多谢啦!” 一群人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科雅留在最后与他们一起往回走。 通过秋欣然与男子的对话,夏修言大概了解了二人相识的经过。 在回去的路上,又听科雅说道:“我找你算完那一卦之后,就收拾东西回到了捐复。 但是到了才发现,日姗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我逃出王城没多久,日姗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生下了我们的孩子,但是她家里人逼她嫁给别人,她不愿意就带着孩子离开了捐复,是阿德多他们收留了她。” 这个阿德多大概就是他们的首领,秋欣然好奇地问:“你们在这儿靠什么生活?” “打或者放牧。” 科雅脸上露出自责的神情:“在我回来前,日姗的生活过得很苦,她没有能力养活他们,只能考虑带着孩子嫁给别人。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因为我的懦弱永远的失去她。” “这不是因为我,”秋欣然安慰道,“我只是告诉了你的命运,而你做出了选择。” 科雅看着她真诚道:“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 他们说着话,转眼远处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帐篷,那些帐篷围成一个小小的村落。 有妇人在河边洗衣服,抬头看见骑马回来的男人直起腰冲他们招手。 一行人到帐篷前下马,不一会儿便有孩子欢呼着围上来寻找他们的父亲。 科雅领着他们来到自己住的帐篷前,一把抱起他年幼的女儿,从帐篷里走出一个面容温婉的妇人,笑着上前朝他伸出手,应当就是他的妻子日姗。 科雅抱着孩子亲吻她的脸颊,又将秋欣然介绍给她。 妇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即有些激动地对她说了些什么。 科雅回过头笑着对她说:“日姗说欢迎你们来这儿。” 她的目光太过真诚,以至于秋欣然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夏修言看一眼她这一副难得乖顺的脸,勾一下嘴角,礼貌地替她向面前的夫妻表示了感谢。 科雅没想到这个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原来也会迖越语,不由一愣。 直到日姗拉着他的衣袖又说了句什么,他才回过神,又向二人发出邀请:“今晚广场上会有晚会,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一块过来。” 秋欣然从没见过草原上的晚会,欣然同意。 夜里广场上生起篝火,附近的人都带着食物来到篝火旁,男人们坐在一起喝酒,女人们则围着篝火说笑。 秋欣然和夏修言的到来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女孩们热情地拉着她去篝火旁跳舞,她推辞不过,只好跟着学了几个动作,可惜姿势笨拙,倒是显出几分可爱。 秋欣然无奈地朝着坐在一旁的夏修言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惜对方微笑地看着她,似乎乐见其成。 白日里询问他们从哪儿来的男人端着酒走到他身旁,递过来一碗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夏修言看了眼手里盛满的烈酒,眉头一挑,递到唇边一饮而尽,又将空碗递了回去。 男人大笑起来:“好!” 他在一旁坐了下来,忽然道:“我认得你,你是汉人的将领,齐克丹也不是你的对手。” 见对方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他又有些自得地笑起来,“我曾是王庭的侍卫长阿德多,跟随老呼兰王出征时,曾在战场上见过你。” “你既然一早认出了我,为什么还招待我们来这儿?” “因为你们是科雅的恩人,”阿德多回答道,“我们不会伤害同伴的恩人。” 夏修言又问:“你既然是王庭的人,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老呼兰王死后,齐克丹带人冲进了王庭,我们没能阻止,反而还叫他擒住,成为俘虏。 虽然最后麦尼王子带人平定了叛乱,但我们已经失去了勇士的名誉,从王庭逃了出来。 我们无法再回到捐复了,于是只能带着亲人来到草原。” 阿德多失落地望着东升的月亮,“我们成为了流亡者,今天在草原听见马蹄声,我们以为是王庭派来追查的人。” 夏修言捻了一根脚边的细草:“秋冬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要怎么熬过草原的冬天?” “现在边境太平许多,到了冬天我们会去琓州用牛羊和皮草交换过冬的粮食。” “可是你们人数不多,打和放牧所换来的食物很难让你们维持一整个冬天。” 阿德多没有反驳,夏修言于是又说:“你们不是王庭的叛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写信给麦尼,他或许会接纳你们回到王庭。” 身旁的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他才迟疑道:“我不能替其他人做出决定,许多人或许不会想要回到王庭。” “当然,这完全看你们自己的心意。” 篝火旁跳舞的人群里没了秋欣然的身影,夏修言站起来,走之前对他说道,“如果你们愿意来琓州,我也欢迎。 你们熟悉这片草原,对我来说,这将来或许会派上大用处。” 他朝着篝火旁走去,弯腰询问一群坐在一起的女子秋欣然的去处。 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对他指了一个方向,夏修言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又朝广场另一边的小山坡走去。 只留下篝火边的一群女子望着他的背影,不好意思地凑在一起低语。 离广场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果然坐着一个人影,夏修言走上小坡在她身旁坐下。 从这儿往下看,可以看见不远处热闹的广场和明亮的篝火。 但只隔了这么一段距离,却好像又到了另一个寂静之地。 “被拉着跳舞不高兴了便躲到这里?” 夏修言戏谑道。 “我太高兴了。” 秋欣然望着远处欢腾的人群,笑着轻声道,“今天可算是我到琓州之后最开心的日子。” 她这样说,夏修言却不高兴,故意睨她一眼:“比蓬莱居喝酒那天还要高兴?” 秋欣然闷声笑起来,草原夜里风凉,她朝他身旁坐近了些,靠着他哄道:“比那天差一点点。” 她伸手比了个极细微的距离,“就差这么一点点。” 夏修言没忍住翘了一下唇角,秋欣然于是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喟叹道:“我过去替许多人算过卦,头一回有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卦帮助了他。” 她眼睛亮晶晶地转头看着身旁的人,神色难掩雀跃,“你说,我学算当真帮了他?” 夏修言觉得她这模样有些犯傻,不由将头靠近了贴在她的额头上,轻笑道:“不错,你何止帮了他,你还帮过我,你还帮过章榕、梅雀,你帮过许多人。” 秋欣然怔忪片刻,像是突然间才意识到:“我竟帮过这么多人吗?” 她以为她到这山下来替人算卦,眼见着诸多因缘起灭,替人掐指算那命途,生死与己无关。 却没想到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卷入红尘,再不是一个全然旁观的卜卦者了。 秋欣然笑起来,心中清明,像是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而算。 她本以为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该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或是勘破红尘情爱,方能修得一颗不悲不喜之心。 没想到,这一刻当真到来,四周清风朗月,一如人间无数寻常岁月。 只有夏修言坐在她身旁,男子一双眼睛看着她,叫她想要跳进这千丈红尘,与他一起再过人间无数岁月。 “在山上的时候,师父说我天资过人,我便总是觉得天资得来不易,要是不能做出些事情来,就是蹉跎浪费。 所以你先前问我为何学算,我便觉得茫然。” 秋欣然如同终于释然,放下了一切的负担,“可我现在明白啦,人们心中困顿才会求助天意,我将天意言明,便是帮到了人,我学算不就是为了这个?” “老师的道在天下,师父的道在山中,我的道就在这儿!”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的人群,回过头与他粲然一笑,“我帮了你,帮了梅雀,帮了科雅,我一身所学便不算辜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月亮的银辉洒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仿若自己就在发光。 夏修言忍不住起身牵过她的手,好像怕她是天上下来渡一场凡劫的仙童,一旦得了道心就要立即飞升回天上去了。 秋欣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扑进他怀里:“种善因结善果,所以我才碰见了你。” “不错,你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 夏修言轻拂她的头发,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第二天,科雅骑马送他们二人回城,贺中他们已经在下一个城镇等候,见二人平安无事的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秋欣然脱下道袍换回了寻常女装,发间簪了朵路上随手采来的小花,一路心情都很好。 贺中在一旁看见了,也不知是因为知道了她与夏修言的关系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感觉她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你乐什么呢?” 进城后,贺中终于忍不住问。 秋欣然从草原回来,便一直心情很好。 她看着城中热闹的景象,高高兴兴地说:“我看看这城里哪一处位置最好,将来盘下来好做我的卦摊!” “你将来还要算卦?” “怎么不算?” 秋欣然奇怪地看着他,“我不算卦,干什么去?” “可可你”贺中支支吾吾地看了眼前头自家侯爷的背影,小声道,“可你将来不是要和我们侯爷成亲吗?” “与你们侯爷成亲就不能算卦了?” “让人知道定北侯的夫人是个算卦的道士,这名声多奇怪。” 秋欣然不服气,她骑在马上扬着头说:“现在在琓州,是没人知道我是谁。 但以后,有人到这儿来,要是问定北侯是谁”她说到这儿,瞥了眼前头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别人就会说就是那个秋道长的相公。” 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这场景着实叫人向往,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贺中冲她比了个拇指,秋欣然便又是骄傲又是羞赧地扬着头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这两人自以为小声,前头高旸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人,夏修言骑马望着前方没回头,唇角却微微上扬。 贺中和高旸入城不久便各自回去了。 到侯府外,秋欣然先一步跳下马,迫不及待地大步走进府里,如同久别归家之人,一进门便遇见了庭院中正在扫地的妇人,不由欢快地高声道:“张婶,我们晚上吃什么?” 夏修言牵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望着女子一步三跳的背影,如同看见了许多年前,身着司天监朝服蹦蹦跳跳跟他一同回公主府的小道士。 只是这一回,他们一起回家了。 番外·吉神宜趋 番外吉神宜趋 秋欣然在路边摆摊的时候, 正巧碰见贺中办事回来。 他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个布包, 神色沉郁, 秋欣然忍不住出声跟他打了个招呼。 贺中低头一看,发现是她,不由下意识看了眼左右:“侯爷今日回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秋欣然讪笑一声, 没好意思告诉他夏修言这段时日正和她生气。 起因是她从捐复回来便在城里盘下一间小楼替人算卦,等夏修言从军营回来, 才发现她已经搬出侯府住到了外头, 气得不轻。 秋欣然哄了两句没哄好, 干脆就将此事放在了一旁。 赶巧碰上大历与捐复和亲, 夏修言护送和亲队伍出城, 掐指算算两人也有十来天未见了。 贺中显然不知道这事, 这会儿乍然间问起,秋欣然也只好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贺副将这是去哪儿?” “去送些东西, ”他拍拍怀里的布包, 不知想到什么, 看了眼坐在摊前的女子忽然道, “你要是没什么事, 不如跟我一块去?” 他讪讪道,“我这人不会说话, 你一块去总比我一个人去强。” 送什么东西还得会说话的一块? 秋欣然倒很好奇什么事情能叫贺中为难, 左右这会儿没什么客人, 便一口答应下来。 贺中替她找了匹马,二人一块往城南走, 最后在一家农户院前下了马。 秋欣然一眼瞧见门上挂着的白绫,诧异地看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只见贺中神情凝重地跳下马,推开外头的篱笆墙,进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板拉开一道小缝,门后站了个年轻的姑娘,她显然认得贺中,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垂着眼道:“贺大人这回过来,又是什么事?” 贺中神色有些局促,他将怀里抱了一路的布包递过去;“军中抚恤的银子已经下来了,还有些你哥哥出征前交代要带回来的东西,我都一并给你们送来了。” 那姑娘目光落到布包上,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过了片刻才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大人辛苦了,进来喝口水吧。” 秋欣然跟着贺中进屋,发现这屋里陈设虽然简单,但是到处拾掇得倒是很干净。 隔着里间的门板,屋里有个老妇问:“谁来了?” “贺大人来了。” 女子道,“送了抚恤的银子与哥哥的遗物回来。” 屋中静了片刻,半晌没有听见回音。 秋欣然跟着贺中坐在桌边,不一会儿便看见那姑娘从屋里扶着一位婆婆走出来。 老妇见了贺中正要行礼,忙叫他快步拦住,搀扶着使其坐到桌边,又将布包递给了她,把在门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老妇接过布包放在膝盖上,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秋欣然坐得不远,布料垂下,便能看见里头放着一件没穿过几次的衣裳和一把木梳。 屋里针落可闻,贺中在一旁轻声道:“应三说这衣裳是您亲手替他缝的,他平日舍不得穿,更不想穿到沙场上去。 还有这木梳,是他替小妹买的,说要是没能回来,小妹将来成亲,就用这梳子梳头,算是他这个当哥哥的送妹妹出嫁了” 他话未说完,站在一旁的女子已经忍不住捂住嘴背过身去发出了一声哽咽。 贺中顿时停住了,捏着拳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老妇摸着衣服上的针脚,眼眶也红了:“老婆子宁愿这衣裳破了百十个窟窿,换他现在好好的站到我跟前来” 秋欣然听见这话,心中也忍不住一酸。 贺中咬着牙,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您放心,应三不在了,弟兄几个会替他好好照顾您,替您养老送终,替他送小妹出嫁。” 老妇摇摇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紧紧捏着那件衣裳,没一会儿泪水就打湿了布料。 贺中留秋欣然在屋里陪坐一会儿,一个人在外头默默将院子里的木柴都给劈好了。 等秋欣然出来,二人牵着马回去的路上,半晌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等走出老远,贺中才转头冲着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说:“今天算我欠你个人情,原本跟我一块来的那小子有事,但这种事每回没个人一块,我实在是” 他没说下去,但秋欣然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样的事情,贺副将经历过几回?” “太多了,这两年太平些,已经少了许多。 昌武军军威赫赫,但要是能过太平日子,谁会想要打仗?” 贺中勒着马绳,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好在都过去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打仗前人人都会留这些东西?” “沙场上人死了有时连尸骨都找不着,留些重要的东西,要当真有个什么不测,其他兄弟会替你把东西送回家,也算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贺副将也有?” 贺中咧嘴一笑:“怎么没有? 我爹是个打铁的,来前给我打了把刀,结果我第一回上战场,那刀就叫人给砍成了两截。 要不是侯爷在马上捞了我一把,我坟头草都有齐腰深了。 那刀柄我一直留着,想着哪天要是死了,就让人把东西带回去,告诉他:你儿子在沙场上砍了这么多迖越人的脑袋,可不是靠着你这把刀!” 秋欣然知道他是有意这么说,便也跟着笑起来,过一会儿又问:“那侯爷也有?” 这一问,倒是把贺中给问住了:“按理说应该有。” “什么叫按理说?” “夏将军和明阳公主都过世了,侯爷还能留东西给谁? 不过嘛”贺中想了想,“侯爷刚来琓州那两年军中不是人人都服他。 他跟底下人同吃同住一块打仗,其他人要留东西,他肯定也得留。” “对,他留了。” 贺中越说越笃定,“这规矩还是我跟他说的,他一开始跟我说没什么好留的,第二天拿了个小木盒给我,后来一直也没拿回去。” 秋欣然不免好奇:“他留了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贺中说着瞥她一眼,“你要想知道,我带你去看看。” 秋欣然一愣:“这怕是不合规矩?” “我跟你赌十个铜板那里头多半啥都没有。” 贺中咂咂嘴,“你说那会儿他能留东西给谁? 再说要当真是什么重要东西,能一放这么多年也没想着拿回去?” 这话很有道理,也像是夏修言会干的事情。 秋欣然心中好奇愈重,于是说:“那我们偷偷看看就放回去。” 二人来到军营,贺中领她去了保管东西的库房。 秋欣然一进门抬头就看见架子上规规整整地放着不少东西,有些是用布包起来的,有些放在木盒子里。 贺中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一般打仗前这儿放的东西最多,打完仗要是平安回来了,东西也就领回去了。 有些一时找不到去处,就还在这儿暂存着。” 他走到一面架子后,从上头取下一个檀木小匣,上头贴了张纸写着夏修言的名字。 纸已经发黄了,匣子上落了一层灰,果然已经在这儿存放许久。 贺中将匣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秋欣然站在对面,见他打开匣子上的锁扣,没看清里头放着什么,但见贺中脸上的神色一怔,过一会儿才从里头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你的。” 他仔细看了几遍写在信上的字,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她说。 “给我的?” 秋欣然闻言也是一愣,她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发现信封上果然写着“九宗卜算弟子秋欣然敬启”几个字。 她做梦也想不到许多年前,夏修言出征前写了一封信,连同一些“遗物”,竟是留给她的。 秋欣然拆开信,发现里头就只有薄薄一张信纸,上面也只有寥寥数语。 贺中好奇地问:“信上说了什么?” “信上说”秋欣然捏着信纸像是还没有从这件事中回过神来。 信上说若是她看见这信,多半他已经战死。 军中惯例上战场前可以留些东西给在世之人:“如今至亲离世,当世知交零落,道长勉强可算一人。 正巧身旁还有些许小物,无意间留存许久,无所托也,一并归还。 昔年朝堂一卦,道长知我远志,我知道长苦心。 言有今日,了无遗憾。 遥祝道长长寿,见道得道,早证道心。” 了了百字,看着纸上笔迹,秋欣然眼前似乎浮现出帐中灯下,男子坐在案前看着眼前信纸几句话反复斟酌,最后落笔,祝她长寿安康,见道得道,早证道心。 贺中低头翻看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忽然道:“诶,这东西我我认得,侯爷早些年一直随身带着,没想到放在这儿了。” 秋欣然闻声抬头,见贺中手上拿着个陈旧的素色锦囊。 她接过来一看,发现上头沾着点早已干涸的血迹,打开一看,里头放了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符纸。 她心中一动,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小心拆开一看,发现果真是张九宗的道符,背面写着“生机在南”四个小字,正是出于她手。 锦囊也有破损,符纸却还干净整洁,显然始终叫人仔细存放。 她目光微动,又去看匣子里的其他东西,发现里头还放着一支样式普通的银簪和一块碎玉。 这碎玉她自然记得,是醉春楼为了买下梅雀,同吴朋袖中竞价却不慎摔碎的那一块,可这簪子又是什么? 秋欣然伸手将银簪转了一圈,依稀觉得熟稔。 这才想起十三岁那年,行宫被掳那晚,他用簪子捅穿了迖越人的喉咙,在溪边将簪子洗干净还给她时,她嫌那簪子沾过血叫他扔了,自己换了根树枝挽发。 没想到他到最后竟也没扔,与这块碎玉一起留到了现在。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秋欣然伸手拂过匣面,轻声问。 贺中却记不清了,只说:“大概五六年前吧,就记得那会儿夏将军已经过世了。” 五六年前,琓州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回长安,自己也已经回到了山上。 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学宫相遇的那位病弱世子了。 可是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夏修言却给她留了一封信,还有这些东西。 她眼底一丝笑意,这确实是夏修言干得出来的事情。 嘴上说着薄情话,生怕叫人看出了那点口是心非的真心;却又将这些东西一并送过来,生怕你看不出那点未诉之于口的年少情愫。 秋欣然忍不住庆幸,好在这些东西始终没有机会送到她手上,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在山中忽然收到这个陌生的匣子,打开这封信时,心中会是个什么滋味。 贺中见她将信重新叠好关上匣子,奇怪道:“既然都是给你的,怎么还要放回去?” 秋欣然笑一笑:“不重要,都是些过去的东西了。” 她只留了一支银簪,取出来插到发间,将那匣子递还给他,忽然问道,“你说侯爷今天什么时候回城?” 晚上夏修言骑马回府,前些日子秋欣然突然搬出去,府里顿时冷清下来,张婶连做饭的兴致都少了一半。 但今日回府,还没走到厅堂已经闻见了饭菜香。 夏修言神色一动,眼底几分惊异,又快步往里走了几步,果然刚到门外,就看见有个百无聊赖的女子身影托腮坐在桌旁。 他脚步一顿,低下头掩去眉目间那点笑意,又不慌不忙地走进屋里,刚要冷着脸说些什么。 就见对方听见动静转头,先质问道:“贺中说你午间就要回来,这一下午是去了哪儿?” 夏修言叫她先发制人,果然怔忪一瞬,随即冷哼一声:“你如今又不住这儿,我回城找你还能去哪儿?” 秋欣然反应过来:“你在城东的铺子里等了我一下午?” 夏修言瞥她一眼不做声,秋欣然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气一下子消了,乐道:“你见不到我,等一会儿也就罢了,怎么还等一下午?” 夏修言也觉得自己傻,但这会儿只能嘴硬:“谁等你一下午,我也不过刚回来,顺道去那儿看了看。” “好,那我等你大半个时辰,你也没等我多久,我们这就算是扯平啦。” 秋欣然高高兴兴地上前来拉他的手。 殊不知夏修言闻言心中更是郁闷:谁跟你扯平了? 他一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来,等跟前十来天未见的女子走到眼前,一时又消了大半。 他低下头忽然看见她发间的银簪,一双凤眸微张:“你” 秋欣然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偷笑,偏了偏头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故意道:“突然找回了这支簪子,好不好看?” 夏修言捏着她的手一紧,立即猜道:“贺中带你去看的?” 秋欣然装傻:“和贺副将有什么关系?” 说完转身要逃回桌边。 夏修言叫她气笑了,将她拉到怀里制住,又问:“那信你也看了?” 秋欣然有些心虚,但被他锢在怀里动弹不得时,无意间瞥见他藏在黑发后的耳廓微微发红,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促狭道:“看见啦,信上写你倾慕我多年,却不好意思叫我知道。” “胡说八道。” 夏修言明知她故意胡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反驳。 秋欣然于是理直气壮地问:“那你说,你写了什么?” 她这一副狡黠模样着实可恶,夏修言不由分说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女子那点恼人的声音便一下子都被堵在了嘴里,微微侧头闪避,又叫他追上来封住了其他的话。 “哎呦!” 门口传来一声轻呼,张婶一进门便撞见了这一幕,见屋里二人叫她这一声惊动,回头看了过来,又慌忙退出去,“我给忘了,还有道菜在厨房我得去端上来。” 秋欣然面上发热,这会儿终于知道不好意思起来,恨恨地瞪了眼前的人一眼。 倒是夏修言心情不错,觉得在日头下等了一下午的事这次算是真得扯平了。 他还揽着怀里的人没松手,秋欣然轻轻挣动一下,没挣开于是抬起头看着他,突然小声说:“那信里写的都是真的?” “假的。” 秋欣然没想到他否认得这么快,又瞪他一眼:“哪句是假的?” 夏修言笑了笑未作声,只静静地抱着她。 二人站在灯下,过了许久,秋欣然才听他说:“了无遗憾那句是假的。” 他伸手轻抚她发间的银簪,眼底一点暖意,“不过现在是真的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