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许她千般娇纵》 第1章 逼嫁 学校放学时,雨又下了起来,这岳安城的雨已经连绵了数月。 迟榕穿得少,好友宋晓瑗劝她等家中下人带件外披来接。迟榕性急,不以为然,同宋晓瑗告了回见,便撑起伞钻出了廊外。 一路疾行,衣裙湿了不少,迟榕正想钻回后院喝杯热茶,便听到正厅里传来二叔迟克忠的吼声:“吴家好大的来头,我们迟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蒋先生,您请回吧,撕破脸皮,大家都不好看!” 正说着,迟克忠便从厅里迈了出来,一抬头,便对上了站在院子正中的迟榕。 迟克忠一惊,当即低骂道:“你他娘的,赶紧给我滚回屋去!” 迟榕不明所以,一个下人接了迟二爷的眼色,急急拉着小姐要往后院去,却忽被一年轻男子叫住:“且慢!” 这人一身灰色西装,还扣着一顶西洋短檐帽,他从厅里冲出来,三两步便拦在了迟榕的身前道:“这不是迟小姐吗,亭亭玉立的,果然是大户人家的派头!” 迟榕莫名其妙地看着男人,不由腹诽:她现在衣衫又湿又皱,鞋袜也溅了泥水,是怎么样也称不得“大家闺秀”的。 这男人张口就来,倒显出几分轻浮。 迟二爷脸都青了,眼里的光能杀人,只对男人冷冷道:“蒋先生,我家阿榕还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小丫头。” 话音未落,他便又转向迟榕:“阿榕,不像话,还不快回房写作业!” 迟榕心中了然,今日这般,定是来者不善,于是微微颔首,退了开去。 她正要把书包交给下人,那姓蒋的男人却抢先伸出手夺去了书包,一双眼睛只笑得像弯月般:“二爷,迟小姐刚下学,这风大雨大的,就让她歇歇,功课晚点再做也不迟。” 他重音道:“厅里说话呗,二位。” 说着,这人便自作主张地回了正厅。 迟二爷咬牙切齿,恨恨地跟了上去,刚踩上两阶石阶,又转过身骂道:“小姑奶奶,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 迟榕不耐,反驳道:“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生意上的毛病,怎么拿我撒气!” 迟二爷更怒,照着她额头便是一记弹指:“我好吃好喝的带大你,你这丫头却没学到老子半分精明去!生意生意!什么狗屁生意!他是吴家的人,要拿你做生意!” 这落落的岳安城中,谁人会不知赫赫有名的吴氏皮革商行。城中凡皮货制品,无论巨细,不分贵贱——寻常器具也好,贵妇人的貂皮大衣也罢,甚至是驻城帅府麾下兵团的军品——哪个不是这岳安第一的皮革商行供的皮子? 单是这岳安城内,吴氏便如此了得,做这等大的买卖,更不要说外面那些南北往来、互通有无的生意了。此等富贵,着实不敢教人肖想。 迟二爷冷然道:“听说他们少东家快死了,要娶你冲喜!” 迟榕心头一悸,却还是跟着进了厅里。 迟家不算大,却是座古香古色的老宅。 正厅方方正正,通达明亮,是家中最轩敞的屋。 可现在,这厅中却塞满了一垒垒盖着红绸的大木箱,迟榕需侧侧身,才得以入座。 “现在都兴婚姻自由,所以再怎么说也得问问迟小姐本人的意思。”蒋先生笑道,手指了指满屋盖着喜帕的木箱子,“迟小姐,我们少爷对您上心得很,这聘礼现在就给您过目。” 他招来随行的下人,作势要将那一只只木箱子抬到迟榕眼前来。 迟榕吓得手心发了冷汗,不等她开口,却见迟二爷大手一压,便将那下人止住,蹙眉道:“蒋先生,吴家的礼肯定是极好的,可我迟家不景,承不起这礼。” 蒋先生皮笑肉不笑:“二爷,这礼是给小姐的,怎么会承不起!之后我们少爷还要再抬十倍的彩礼过来呢,到时候您再这么板着脸,我就该被骂了。” 迟二爷越听越气,一拍木几,瓷杯便摔在了地上,热茶泼得到处都是。 “蒋先生,这事谈不了!就是打死我,我也做不了卖闺女的事!” 迟二爷双眼赤红,迟榕忙去抚他的背,可他却仍是怒火冲天,越说越怒:“谁不知道你们少爷高烧不退,就吊着最后那一口气!名门大户的女儿你们抢不了,以为我们老迟家是平头百姓起的家,所以好欺负!?你也别太嚣张了,老子在岳安城当了几十年的倒爷,给洋人做中介,也不是任你们拿捏的!” 蒋先生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随行的下人被迟二爷喝住,他索性自己走上前打开了大木箱——里面赫然是一码绛色茶具,其色泽之温润,形制之古朴,定非俗物。 这宝物亮过相,蒋先生便弯腰在箱内一捞,再起身时,手上正端着一把枪:“二爷何须惊慌,我们少爷留洋回来,水土不适,便受了些风寒。迟小姐嫁到吴家,只有享福的份儿。” 他又是一笑: “倒是这聘礼,抬进屋就没有再抬出去的道理。” “卑鄙!”迟二爷一惊,却先把迟榕挡在了身后,迟榕只看得到他青筋毕露的颈子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迟榕胆战心惊,那枪口黑洞洞的,正瞄着她二叔的心窝。 她虽抖成了筛子,却仍是不管不顾地从二叔身后挤出来,对那姓蒋的男人道:“有话好好说,有事冲我来,别为难我二叔!” 蒋先生嗤笑一声,道:“我就是冲你来的啊。我们少爷要娶你,又不是要娶你二叔。” 迟榕又急又怕,直跺脚道:“你你你、管这个叫婚姻自由!?” 蒋先生不言,只是转了转那枪口,这下子,她的脑门儿成了那虚瞄的靶心。 迟榕吓得双眼紧闭,死死拽住二叔的胳膊,连连喊道:“我嫁!你说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 “你看,这不就是婚姻自由吗?”蒋先生笑嘻嘻地收了枪,还煞有所是的向迟二爷作了个辑,“喜帖我搁下啦,保证把迟小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抬回吴家!” 说着,他便领着下人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厅。 第2章 求嫁 迟二爷气得胸闷,刚骂了一句混蛋,人就瘫在了太师椅中:“你这丫头,还要不要命了!” 迟榕被二叔这突如其来的怒骂吓得直哭,嘴巴一张,便是一阵嚎啕:“我要不要命又不是我说了算!” 迟二爷挣扎着翘起二郎腿,忽然就脱掉了一只鞋,啪的一声砸在迟榕脚下,“他真敢对着人开枪吗,还不是唬唬你这小丫头片子!你现在答应了,过些时日你爹从德国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 这话不假,迟榕虽心有余悸,却也慢慢理清了现状:她入了人的套。 迟榕抽噎着,颤声道:“那我怎么办?” 迟二爷更怒,他换了一条腿翘起,又脱下另一只鞋朝迟榕砸去:“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答应!听说这吴少爷年有三十,至今未娶,家中商行算计的很!” “这吴少爷要是命大,活了,你就是嫁了也就嫁了,咱们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岳安有名有姓的人家,他小子也不敢亏待你,顶多娶两房姨太太回来,你还是大夫人。” “但他要是病死了,你就得守寡,他家老头要是没先走,你还得去伺候公公!——我听说这吴少爷已经好几日高烧不断,不说后事,就你这小身板,要是被传染了,又该如何!” 迟榕头摇得像拨浪鼓,“都这般田地了,你还吓唬我!” 迟二爷听罢,又要摔鞋,却无鞋可摔,遂用眼神指使迟榕给他穿上鞋子,骂骂咧咧地说:“我年轻时同你爷爷在南洋做生意的时候,遇到过一种流行病,来势汹汹,症状便是高热不断,与那吴少爷的病情如出一辙。” “好在洋人早就有了医治的法子——吴家家大业大,再怎么说也会给独子寻医治病。你既然答应了,便只能硬着头皮嫁过去。” 迟榕仍是泪眼朦胧:“我害怕。” 迟二爷叹息,疼惜的抚着她的头:“阿榕,二叔没本事,护不住你。实在不行,二叔送你去留洋,你就赖在国外,天塌下来,有二叔给你顶着!” 迟榕的阿爹正是研究德文的先生,隔三差五便去德国出差,可怜她娘亲却又走得早,迟榕于是从小跟在二叔迟克忠身边长大。 迟克忠一身匪气,却一心想着把迟榕养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名媛,奈何小孩都是有样学样的,迟榕只长成了个顽劣的刁蛮小姐。 迟克忠不谙育人之道,对她打打骂骂不在少数,可迟榕最喜欢他。 迟榕心中酸楚,却忽改口道:“我不是怕染病,我是怕包办婚姻。换成你被包办婚姻,你就不怕吗?” 迟二爷听了嫌弃,把刚刚穿好的鞋又砸在地下:“我要是被包办婚姻,老迟家能独你一个后吗!” 迟榕自知戳到二叔痛处,讪笑了一下,遂招呼下人来收拾正厅了。 是日,迟榕上了半天学便回了家,原是她要嫁人冲喜的事情已经在岳安城广传开来了。学校里许多学生皆出自名门,自恃高贵,便对她指指点点,背后道迟家卖女求荣。 好友宋晓瑗别无他法,只得安慰迟榕断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依她之见,那吴少爷所得之症大概是疟疾,正是近来这城中四起的瘟疫。 这瘟疫虽然来势汹汹,但她父亲宋义昌大夫已有了治疗的办法,可药到病除,黄泉夺命。 宋晓瑗出身医药世家,她之所言,迟榕自然是信的。 可迟榕思虑不止于此,便还是掩着心事,不想让好友随着她一同心忧,却问怎么不见同窗的周玉棠来上学。 好友之一的叶君乃是叶氏漕运之千金,消息灵通。 她只道这雨数月不断,城外一处破旧的堤坝决了,城中瘟疫横行,于是一批灾民涌入城中抢粮,周玉棠家经营着粮行,正是敏感的生意,于是周老爷将粮行早早地闭了门,周玉棠怕是很久不会再回学校了。 宋晓瑗道:“说来,叶君似是和吴少爷沾些亲故的,吴少爷大概是她表哥。” “我只有小时候见过表哥一面,他如今怎样,我也不知道。”叶君说。 迟榕断了念想,又在学校待得实在烦闷,索性跑去职员室告了假。 回到家中,一进院子,迟榕就见二叔坐在榕树下清点聘礼,微微的日光照得他两鬓灰白。 这院中的榕树是迟老太爷在迟榕出生时所栽种,如今已然荫荫。 她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变为窈窕少女,仿佛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个月最近的两个好日子,一个在明日,一个在七日后,遂婚礼就订在了七日后。 纵是有一百万个不情愿,迟二爷还是尽心尽力张罗着给迟榕置办嫁妆,就冲着这一屋一院的聘礼,也不能教吴家把他侄女小瞧了去。 他翻了几箱珠宝首饰,金银器具,还有珍贵的皮毛,都是顶尖的货,但嘴上仍是不饶:“抠搜!” 迟榕草草看了一眼,她好歹也是商贾之家的小姐,二叔又惯她,从小到大也是见过世面的,但这等的礼物实在是她也鲜少见到。 这些还只是物件,生意上给了迟家的好处,她还不知。 她去后厨向陈姨妈讨了一碗核桃酥,坐在院子里嘎嘣嘎嘣地嚼,二叔一边骂她傻人有傻福,一边又感叹她命途多舛。 正念叨着,外面一队人马却敲锣打鼓地停在了门外,来人正是蒋先生。 “二爷,二爷我把彩礼抬来了!”蒋先生不复昨日笑容,倒是一脸严肃,“日子改了,明天就嫁!” 迟二爷啪的一声就把账本甩了开去:“好你个蒋孟光!给我搞这出,你把我家闺女的脸面置于何地!” 蒋孟光自知理亏,点头道:“我把迟小姐的嫁妆一起准备好了,明早从院里一道抬去就是。您尽管骂我,是我思量不周!” 他招呼着下人们把彩礼嫁妆一起抬进了院子,又把迟榕请了过来:“我们老爷是北方老一派的,不兴西式的婚礼,所以准备的都是凤冠霞帔,明早也是请轿夫把迟小姐接去吴家。” 迟榕认命地对着蒋孟光点了点头:“可以,但是那个东西我不会穿戴。” 蒋孟光叫了一声,一个婆子和丫头便从队伍中冒了出来:“这位是喜婆张姨妈,这丫鬟叫喜顺,作喜娘使唤。明天她们会伺候小姐出嫁。” 二人福了福身,恭恭敬敬的道了声好。 迟榕不禁感慨万千,大阵仗啊大阵仗,她二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蒋孟光看着叔侄二人气定神闲,又问道:“令尊可要来观礼?” 迟榕道:“电报还没拍呢。” 蒋孟光心想,这小丫头这厢漫不经心并非无畏,而是实打实的没心没肺。 他于是转身与迟二爷道:“那明日就请迟二爷将迟小姐背上轿了。” 迟榕一听要二叔背她,顿时得了脸,人都站得直了些,迟二爷凶神恶煞地一瞪,她又缩了回去。 “吴少爷的风寒可有好些?”迟二爷慢条斯理的说着,他这是明知故问,话里话外却透出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儿。 蒋孟光镇定道:“服药后自然好了不少。不过嘛,早成亲,早省亲,您说是不是。” 迟二爷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哼来,又道:“他要是病死了,我可是要把我家侄女接回来的。” 他骂得明目张胆,却教人敢怒不敢言。 蒋孟光这许赶来,无非是吴少爷快不行了,这时候便不再是逼嫁,而是求嫁,他迟二爷骂也骂得,谁也拦不住。 蒋孟光仍是赔笑:“二爷说笑了,我们少爷心急,只想着早些迎迟小姐进门。” 第3章 出嫁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迟榕便被喜婆喜娘从床上揪了起来。 喜婆把她按在椅子上,用棉绳给她开面,喜娘又一层层给她裹上大红的衣裙。 迟榕困得紧,几次都要睡过去,全被喜婆一巴掌拍醒。 最后凤冠一戴,她是再也睡不着了,这东西极重,压得她脖子压根抬不起来。 迟榕嚷着要吃陈姨妈烙的韭菜烧饼,喜婆不允,说吃完有味儿。 迟榕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凤冠,吵着要吃辣子鸡拌米粉,喜婆也不让,最后只让喜娘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稀饭。 喝粥时,迟二爷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陈姨妈烙的韭菜烧饼。 他今天打扮了一番,用发胶梳了头。 迟二爷见迟榕一脸生无可恋,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阿榕,你喝粥不就点咸菜?” 迟榕翻了个白眼,指着韭菜烧饼说:“你出去吃,这东西味儿大,一会儿把我衣服熏得都是韭菜味儿。” 迟二爷看着自家侄女儿一身喜服,灼灼其华,心里却是一片酸楚。 迟老太爷去后,迟家不复从前风光,他承了父亲衣钵,却没能力光复迟家昔日胜景,虽比寻常人家尊贵,却是从天上掉了下来。 迟二爷心如明镜,吴家少爷求亲,无非是想笼络他手中的几支人脉,与洋人行商时更得势,迟家也能从中得利,再能翻身。 迟榕不傻,她定然知道其中利害,却不怨他迟老二。 岳安皆骂他迟克忠卖女求荣,倒也没有错怪。 迟二爷蹲在屋檐下吃完了烧饼,院子里的下人忙前忙后好不热闹,迟二爷洗了下手,调头又去看了看迟榕,喜娘在给她化妆,可她又睡过去了。 迟二爷摇摇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西洋表,还没到时候,吴家的轿子还有一会儿才到,就先让丫头睡会儿吧。 可没过多久,喜婆把迟榕摇醒了,她给迟榕别上头花,又塞了许多寓意吉祥的小物件让她握着。 迟榕指着屋外说:“张姨妈,接亲的人这不是还没到吗,我再睡一会儿。” 喜婆凶巴巴地说:“规矩不能坏,现在就得给小姐披上盖头了。” 说着,大红的喜帕便盖在了迟榕的头上。 这喜帕被香料熏过,迟榕闻得鼻子痒,她倒是切实明白了什么是劈头盖脸。 喜婆又用那死板的声音说:“盖头千万不能掀起来,不然不吉利。” 喜娘刚把迟榕扶去床边坐下,院外就响起了一串鞭炮声,迟榕吓了一跳,随手就要掀了那盖头,却险险的被喜婆一巴掌按住。 这一巴掌正中凤冠上琳琅的饰物,那金灿灿的坠子和繁繁复复的镂空花片全扇在迟榕眼皮上,把她疼得直吸冷气。 喜婆无动于衷,只拖长了声音:“吉时到——” 喜乐之声不绝于耳,迟二爷背着迟榕从后院一路走去大门。 迟二爷身体硬朗,走路迈步极大,又是个外八字。 迟榕被他颠得七荤八素,还要用手抓着盖头:“二叔,我看你不如沾沾我的喜气,过两天也娶妻算了,你身体这么康健,走个路和黄包车师傅跑车一样!” “贫嘴!你也就现在能贫了!他奶奶个腿的,你可是真的嫁出去了!” 迟二爷嘴上不饶,脚上却稳了些。 迟二爷把迟榕塞进轿子,喜婆喜娘跟在后面,吴家就起轿走人了。 这轿子还真不是常人能消受的东西,坐轿子颠屁股、颠肚子、颠脑袋,外面吹拉弹唱的声音又大,她头晕目眩,一碗小米粥都快要呕出来。 吴家住城东,路途有些遥远。待喜娘将迟榕扶出轿子时,她已经快要散架了。 迟榕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这吴家倒不是迟家那般的老宅,却是座气派的西洋别院,是要叫做吴公馆的。 她正喜不用踩着高跷般的绣鞋过什么门槛,却见一个又老又旧的火盆子横在脚下,简直是要把她气背过去。 迟榕被彩绸牵着一路走上雕花的台阶,到了铺着暗花毛毯的宴客厅,她觉得这婚礼真是不伦不类,这么一幢洋房,铺着艳艳的大红布,叫人发笑。 但客厅里没有笑声,她猜到气氛不会喜庆,却没想到竟肃穆至此。 她跪在地上,正前方是一座米色的欧式壁炉,并无什么高堂。 天地可以随便拜拜,那高堂也可以随便叩首咯?她心道,大清早让我守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你们自己却不守规矩。 她默默等着,可新郎却迟迟不来拜堂。吉时将过,房间里的人低低地唏嘘起来。 她看到几双脚急急地跑出去,很快又回来了,那双脚走到她的身边,把一只咯咯咯的大公鸡放在了新郎的位置,司仪马上高呼一声:“新郎到——” 迟榕一把掀开了盖头。 “你们少爷难道是死了?凭什么叫我和公鸡拜堂!” 她扯着凤冠摔到了地上,宾客们皆是惊呼。 迟榕目光一扫,却见蒋孟光并不在场,于是喝道:“蒋孟光呢,把蒋孟光给我叫来!拿枪指着我嫁人,现在给我来这一出!?” 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走过来按住她,逼着她往地上跪,迟榕不肯,推搡中,一个下人冲进客厅大喊道:“少爷好像要过去了!” 这人一下子撒开了迟榕,她也顺势扑倒在了地上,摔得狼狈至极,却还是撑起身子骂道:“你家少爷死了,我要回家!” 那年轻人正要跟着下人跑出去,听到迟榕这话,便转头指着她说:“你这种小丫头,换作以前腿是要被打断的!——要不是看在吴清的份儿上!” 说着,他便追着下人跑了出去。 迟榕被几个下人扶起来,事已至此,也没人在乎盖头不盖头了。 她嘲弄地看了看大厅里的一众人,一扭头便要往外走。 那个叫作喜顺的丫头拦住她道:“蒋先生吩咐了,带您去房里。” 迟榕面露凶光:“你们敢再拿一只公鸡来羞辱我,我就敢把这鸡杀了煲汤。” 喜顺道:“不会的,我们带您去少爷房里。” 迟榕不善:“你们少爷不是咽气了吗?” 喜娘没应,扶着她要走。迟榕也不理会指指点点的宾客,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她在喜顺的搀扶下上了二楼,过了一个摆着钢琴的大厅,左边有一间镶着长虹玻璃的小门,许是茶室。 再走过门廊,最终停在一扇双开的贴着喜字的门前。 左边那半扇门没关,她看到里面人头攒动,还听到蒋孟光的声音,说的是洋文。 喜顺轻轻推了门,扶着迟榕走了进去,她们没出声。迟榕坐在一把丝绒沙发里,喜顺还为她奉了茶。 迟榕心里舒服了点儿,引着颈子望着人堆,卧室正中的大床围满了人,许是吴少爷躺在那。 一个洋人在和蒋孟光说话,他停了一会儿,人堆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洋人高呼道:“Breath!” 人群一阵躁动,纷纷舒了一口气。 第4章 转危为安 迟榕心想,莫不是吴少爷吊住命了?她于是站起来,轻声道:“借过,借过一下。” 人们这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没盖盖头没戴凤冠的新娘子,于是给迟榕让出一条道来。 蒋孟光也抬头看向她,眼神里有些动容:“迟小姐,对不住。” 迟榕瞥了一眼陷在被褥里的男人,黑发全被冷汗拧在一起,一张端正清俊的脸烧得通红。 她有些尴尬,人活了,她进退两难:“你们少爷怎么样?” 蒋孟光道:“高烧休克,刚抢救过来。” 他给迟榕重重地鞠了一躬,“迟小姐,对不住。” “行了行了,”迟榕是个嘴硬心软的,见不得人如此,“你照顾好你们少爷,得空了,快些解决一下我这里。” 蒋孟光挥挥手,除了洋人大夫,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 蒋孟光说:“迟小姐,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去把楼下那帮人打发了,马上就回来。” 迟榕没吭声,默许了。 蒋孟光皱着眉头下了楼,不一会儿,迟榕从落地的玻璃窗户看到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雕花的大铁门,坐上汽车走了。 四周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一群下人在打扫院子。 她听着床上那人呼吸由急促转为平稳,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 她迟家纵是没有岳安帅府那般富甲天下、权倾一方,却也容不得这般羞辱。女子出嫁遇上此等境遇,始终是不光彩的。 迟榕虽然大大咧咧,如今日这般委屈,也是从未受过。她默默地哭着,守在床头的洋医生见了,很是不忍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Yourhbandisallright!” 饶是迟榕洋文学得再差,也能听懂这句话。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正想要辩解一二,却只能憋出一个“No”来。 床上又是一阵咳嗽声,洋人大夫连忙拉着迟榕一同上前,她推辞不得,半推半就地站在了床边。 吴少爷咳了一会儿,最后睁开了眼睛,他虚弱地看着迟榕,用沙哑的声音说:“对不起。” 迟榕接不下这话来,只能糯糯的道:“没事。” 我们扯平了。她咽下了这句话。 洋医生用英语同吴少爷说了一些话,随后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迟榕听不懂,一脸空白,吴少爷要死不活的,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迟榕忍不住问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说烧退了就好了。”吴少爷道。 他声音淡淡的,有点沙哑。 迟榕心想,人都差点咽气,这吴少爷竟还如此淡漠。 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正犹豫着要不要扶他一把,他已经自己强撑着坐了起来:“谢谢。” 迟榕很怕这种惜字如金的人,像块木头,她话是最多的。 她琢磨了半天要说什么,最后忽然想起来,她竟还不知道吴少爷叫什么,只是刚才隐约听穿西装的年轻人说了一个吴清。 迟榕于是说:“我叫迟榕。” 吴少爷道:“我知道。” 迟榕又道:“你叫什么?” “……?”吴少爷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可置信,“喜帖上写了。” “喜帖我二叔拿着,我没看过。”迟榕说。 吴少爷面无表情:“吴清之。” 迟榕托着脸,眨巴眨巴眼睛:“有个人叫你吴清。” “嗯。” 迟榕心想,原来这就是三十岁的老男人,果然了无生趣。 吴清之喝完水,自己躺回了被子。 迟榕又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吴清之道:“第三天回门。” “我……!”迟榕差点就要像她二叔那样张嘴骂娘了,最后却还是抚了抚胸。 她好说歹说也是大户人家迟家的掌上明珠,断断不能让人轻看了,于是平声静气道:“你们家的下人在拜堂的时候闯进来,说你……要去了……我就没完礼。蒋先生也把宾客遣散了。这婚礼不作数吧?” 吴清之皱了皱眉,最后嗯了一下。 迟榕气急,这人莫不是个哑巴?便又道:“既然如此,就不存在回门这一说。我现在就要回家!” 吴清之道:“不行。” 迟榕气得要死:“我们又不是夫妻!” “是夫妻。”吴清之道,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要拨电话告诉我二叔!”迟榕威胁道。 吴清之眼皮都没抬一下:“可以。” 这下迟榕没话说了,她家没装电话。 大户人家迟家通风报信,近的跑腿,远的电报,是没有电话这等稀罕物件的。 迟榕蔫了,委屈巴巴的坐在床边不作声,吴清之也不说话。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是蒋孟光和骂过迟榕的那个西装男子。 蒋孟光手里还抱着盖头和金晃晃的凤冠,见迟榕好端端的坐在床头,倒是松了一口气:“迟小姐,你累了可以先去睡一下。” “我睡哪!?”迟榕听到这话暴跳如雷,她指了指躺平的吴清之,“难道睡这吗!” 蒋孟光笑道:“少爷刚见好,后面米斯特肖恩还要来给他挂水,睡这里不方便。” 迟榕脸羞得通红,正要反驳,那穿西装的男子却开了口:“人不大,脾气不小。” “不怪她。”躺在床上的吴清之忽然说,他转向迟榕,又道,“里面有床。” 他指着屋内一扇镶金丝的门。 合着这几个男人压根没把她当一回事儿!迟榕突的站起来,这高跷似的婚鞋差点没把她绊摔。 这下子她再也绷不住了,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现在整个岳安肯定都知道今天的事情了,我没和你们少爷拜堂,你们又不让我回家,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穿西装的男人先开了口:“唉我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耍起泼了是吗,要不是吴清——” 蒋孟光对着此人后脑勺狠狠的招呼了过去:“你少说两句你!” 他从床头给迟榕撕了两张纸巾递过去,一边说,“这是我弟弟蒋兴光,他脑子不好使,迟小姐别和他置气啊。” 吴清之也慢慢的撑起了身子,迟榕哭归哭,但她离吴清之最近,还顺手扶了他一把。 蒋孟光见状,竟然喜形于色:“我叫错了,我该叫少夫人。想不到你俩,哎呀,你俩倒是对上眼了。” 迟榕于是一下子甩开吴清之软绵绵的胳膊,又哭起来。 吴清之伸手捞过床头的纸巾,等她抽鼻子的时候撕给她,淡淡的说:“迟榕,你我明媒正娶,婚礼我会补上。” 第5章 汤婆子 “我不要什么婚礼,我要回家!” 迟榕哭得更大声,蒋兴光只甩开他哥哥,上前道:“整个岳安想嫁给吴清的女人多的是,你别不知好歹!” 吴清之做了个手势,蒋兴光便不作声了。 他拍了拍床边,叫迟榕先坐下,待迟榕抽抽巴巴哽起来,才道:“迟榕,我提亲,你是答应了的。” 迟榕指着蒋孟光:“他拿枪逼我!” 吴清之皱着眉头盯着蒋孟光:“有这等事?” 蒋孟光灰溜溜地一抹鼻子:“哪儿能啊,那是假枪,拿炒黄豆作子弹的。” 迟榕听罢,一时间怒火攻心,气得一口恶气卡在喉间,窒了片刻。 吴清之于是对迟榕轻声道:“迟榕,家里没人敢欺负你,我也不会勉强你。我陪你回门,以后你想回家,我都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迟榕以为吴清之只会几个字几个字的讲话,没想到他竟说了如此之多。 而且,吴清之这话倒不像是强迫,反而像是安慰。 迟榕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她都想好了,要是这三个大老爷们仗势欺人,她便是撒泼打滚也要回家。 可吴清之这一番话,却让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人敲了门,这回是刚刚的洋医生米斯特肖恩,他带着橡皮的输液管来了。 “稍后去请宋先生来给吴清号号脉。”蒋孟光低声对蒋兴光道。 岳安行医行头里姓宋的,只有宋晓瑗的阿爹宋义昌一人。 她又想起二叔说,吴家乃世家,怎的也会医好吴少爷。 这下她心情好了一点,也不哭了,退开了些给米斯特肖恩腾空。 这次米斯特肖恩给她行了一礼,大抵是当她作吴太太了。 迟榕有分寸,不会在局外人面前把大家弄得难堪,于是笑着对米斯特肖恩点了点头。 这回蒋孟光更高兴了,招呼蒋兴光去把迟榕装衣服的皮箱子拎上楼,必须亲自给少夫人赔不是。 迟榕没心思和他们贫,她看米斯特肖恩在床头支起一个金属架子,把一瓶瓶药水挂在上头,还从药箱里拿出很多道具。 迟榕没治过西医,从小到大全是在晓瑗家的安庆堂抓药吃,所以今日见此,还有几分稀奇。 米斯特肖恩顺着长长的胶皮管子,把药水放通了,用胶皮带子紧紧绑住吴清之的手腕,给他的手背来来回回涂了几次消毒药水,便引着针头刺进了手背的皮肉里。 迟榕看得胆战心惊,而吴清之眼都没眨一下。 米斯特肖恩给吴清之扎好针,正要与迟榕嘱咐些长短,想起她不懂英文,又转身同蒋孟光说去了。 话讲完,他便拎着大药箱出了屋。 蒋孟光对迟榕道:“少夫人,你在这里先帮我看着他,我去处理点事情,我弟弟马上就把你的随身箱子拿上来。他来了换他守,你累了就去书房凑活睡一下,洗澡在这,” 他指着房间里另一扇门,合着吴公馆真是财大气粗,这还真真是个豪华洋房,套间竟如此之多,“浴缸尽管用,下人都打扫过。” 迟榕不悦:“蒋先生,你能不能叫我名字?” 吴清之道:“依她。” 蒋孟光笑得贼眉鼠眼,却喜滋滋地点了点头出去了。 迟榕抬头,只见那药水的大瓶大袋在暖烘烘的房间里捂出了一层水雾,于是努努嘴巴,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吴清之的腕子,道:“你手好冰啊。” “无碍。”吴清之应道,他还烧着,刚才喧哗了半天,许是有些累了,人慢慢地往被子里钻去。 迟榕有点不忍,吴清之生的是大病,她不能同一个病人斤斤计较。 迟榕不知怎么称呼吴清之的好,直呼其名似是有些不礼貌,但叫别的也没理由,她只得不痛不快的小声说:“……吴、吴清之,我给你灌个汤婆子捂手吧。” 她怕吴清之以为她已认了命,所以对他这般好,便又慌慌张张的补充道:“我小时候发热,二叔都给我灌汤婆子。生病的人受不得凉。” 吴清之刚阖上的眼睛睁开来,一双深黑的眸子忽有些亮晶晶的:“不必。” “……我要是不管你,那个叫蒋兴光的,肯定要找我理论,我不想同这人吵闹。你们虽然不讲理,但你生着病,我不为难你。” 迟榕问他,“屋里可有汤婆子?” 吴清之不再推辞,道:“抽屉里有,你教下人去做。” “不了,我才不想和你家下人打照面,怪别扭的。我来时见到一个玻璃门,那是茶室么?” 吴清之点点头,迟榕利利索索地从床头柜最底的抽屉里拿出个皮质的热水袋,只见这枣红皮子上有皮雕花样,梅花三弄,做工精美。 迟榕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吴家用物尽是精巧,嘴里还不忘小声感叹一句,铺张啊铺张。 吴清之听罢,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迟榕拎着皮囊子往外走,绣鞋不好穿,她走路小心翼翼的,吴清之叫住她:“迟榕,你穿拖鞋。” 迟榕不同他客气,穿着这高跷真是寸步难行:“在哪?” 吴清之道:“衣柜里。” 她打开衣柜,里面摆着两双绣着红纹的皮拖鞋,一大一小,许是为她和吴清之准备的。 迟榕懒得再辩,拿出小的那双换了上。 她的脚终于解放了,于是屁颠屁颠的跳出去。 吴清之又叫住她,迟榕有点急:“你就不能一次性把事情说完!” 吴清之道:“仔细烫着。” 这回迟榕不好意思了,嘟嘟囔囔的:“……我以为是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水都不会灌!你躺着吧你!要不那谁上来又要骂人!” 她赶紧出了屋,不一会儿便抱着灌满热水的皮囊回来了。 这皮囊子直接贴着手烫人的很,她把蒋孟光带上来的喜帕拽过来,给皮囊子裹了厚厚一层,才捧着吴清之的手靠在热乎乎的皮囊子上面。 这下迟榕终于能歇了,她蜷在沙发里,等蒋兴光把她的东西带上来。 吴清之人被被子蒙着,不知是睡了没。 心下想着,蒋兴光黑着脸提着皮箱上了楼,嘴里还念叨着,女人整那么多花哨衣服做什么…… 迟榕清了清嗓子,他一抬头,气气地说:“箱子给你放衣柜里!” 迟榕道:“你小点声,你们少爷才睡了。” 被子里的吴清之忽然说:“我没睡。” 迟榕气结,好心喂狗,却不理他:“箱子我自己收,那衣柜是你们少爷的,我的物件放里面不合适。” 吴清之又道:“无妨。” 这下子迟榕炸了毛,转过身叫道:“我说了我自己收,我衣服我想放哪就放哪,你睡,你快睡!” 吴清之仍不闭嘴,又道:“可有些饿了?” “你睡你的,我不饿!我要洗澡,还要收衣服。你再不睡,我都不敢做事情!” 迟榕不耐,就盼着吴清之早点休息,她才能自在一会儿。 可谁料吴清之又道:“兴光,你出去。” 迟榕捂住心口,这人许是个不消停的:“他出去了,谁看着你的点滴?我有三头六臂吗?” 吴清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清清淡淡的,却教迟榕又羞又恼:“你洗澡,他得避嫌。” 迟榕不说话,从蒋兴光手里夺过皮箱,径直钻进了书房。现在没人说话了。 第6章 丈夫的责任 迟榕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也打量了一下房间布置。 这大概是吴清之平时办公用的,虽是套间,却并不小。 屋内自然是西洋装饰,丝绒窗帘还有蕾丝纱幔层层叠叠,深木色桌椅书柜,小麦色壁炉,窗前还摆了一把滚着波浪纹的美人靠。 一张栗色包金漆的小床正对着壁炉,铺的还是席梦思床垫。 旁边是同色的窄柜,打开来,里面还挂着几条崭新的领带。 迟榕从皮箱里选了两条常穿的旗袍挂了进去,又拿出鞋袜,就把箱子关上推进了床底。 她不认这婚事,要是今日完了礼,她可能还会装模作样地和吴清之相处一下。 可如今她被羞辱成这般,饶是吴清之以礼相待,她也绝不想留在这。 迟榕把裹着腰身的喜服换了下来。 怪不得现在流行西式婚礼了,这喜服倒不是寻常衣衫,一层又一层,只管把人裹成个粽子,再穿上那双高跷,教女人寸步难行。 她换上一件颜色娇嫩的旗袍,鹅黄色洋纱的,面料虽然朴素,她却十分喜欢。 这是她生日时二叔送她的。 二叔没娶亲,没有女眷替他支招,他便总去观察其他女学生流行穿什么,他于是就去裁缝铺扯布请人做什么。 其实迟榕生日那天收到了好几条新潮时髦的西洋裙子,什么包裙、伞裙、连衣裙,应有尽有,全是阿爹的德国女同事詹姆斯小姐从德国买回来的。 可二叔的裙子最得她心意。 天都沉了,这会儿岳安城该把这晦气的婚事传遍了,二叔肯定也知道了。 迟榕想二叔把她接回家,却又不希望二叔闯进吴公馆与这些人争执。 婚礼上她已经难堪了,捞不着好的只能是迟家了。 她二叔才四十岁出头,都有许多白头发了,她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些白发,今早二叔拿发胶梳头,那一道道田埂似的发壑是灰色的。 迟榕坐了一会儿,有些饿,其实她早饿了,可偏不愿意答吴清之的话,那样会显得她很顺服于他的温柔。 她心道这已经好一会儿了,吴清之也该睡着了,她去端点点心垫垫肚子,便不会用到吴家的下人。 等吴清之水挂完,蒋兴光人一走,她再偷偷地去洗澡。 如此想着,她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谁想到,吴清之正靠在床头,蒋孟光也回来了。 吴清之见她出来,便看着她新换的打扮。 迟榕肤白,这身淡色的旗袍衬得肤色更嫩。裙子是掐了腰的,也显得她的腰细而软。 始终是十几岁的女孩子,那股子清清纯纯的学生气,哪怕是上了胭脂口脂都掩不住的。 吴清之问她道:“饿了?” 迟榕嘴硬,不肯说实话,摇头道:“不饿,我、我就是闲得无聊,出来看看。” 吴清之腿上搭着几份文件,大概也无心与迟榕多讲,他低下头翻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迟榕还僵在书房门口站着。 吴清之不看迟榕,转头对蒋孟光说:“孟光,我饿了。” 蒋孟光是何许人也,精明如他,自然晓得这是何意,还道:“看来中西结合、双管齐下,病好得就是快!你看,这胃口一下子就回来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菜也叫下人做去,和往常一样,花样要多,是吧?” 蒋兴光愣头愣脑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糊涂,正要开口,却被哥哥指使道:“去端点心啊!别老抠搜搜地就拿一样,吴清嘴杂得很,你不知道啊?” 吴清之微微一笑:“兴光,有劳你快些,我饿极了。” 说罢,他才转向迟榕道,“迟榕,来坐。” 迟榕两难,她自知道为何吴家点名要娶她,定是利益上能得好,盯上了她二叔手中的人脉。 她不懂更深的,却知道吴清之拿着文件时,她得避嫌。 迟榕于是摇摇头:“你们先聊正事吧,我一个外人在这碍手碍脚的,你们也不自在。” 吴清之仍是要她坐过去:“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外人。我同孟光谈事情,你听听也好,以后管起家来,兴许要用的上。” 他这话激的迟榕直把那些顾虑统统抛诸脑后:“胡说!谁是你的……你的——” 迟榕简直无法将“妻子”二字说出口,只得将话锋一转:“你是你,我是我!!” 吴清之慢条斯理道:“夫妻本为一体。” 一旁的蒋孟光快要憋不住笑了,找了个借口去催一催宋先生。 其实宋先生哪用催,安庆堂离这里远,煎药又费时,来的晚些再正常不过。 蒋孟光人一走,迟榕就气鼓鼓地坐到沙发上道:“你不用这样子,硬要变成一位丈夫。我不会难过,也不怕流言蜚语,我离了吴公馆,大不了像我阿爹那样留洋读书。” 吴清之淡淡道:“迟榕,我既娶了你,就会担起做丈夫的责任。” 迟榕语滞。 这时蒋兴光端着一碟子点心回来了,他把点心搁在床头柜上,吴清之便说:“迟榕,陪我一起吃。” 迟榕早上只喝了一碗小米稀饭,折腾了一天,已是饿得头晕眼花。 她把那些又杂又烦的事情先放了放,坐去吴清之床头吃东西。 除了常见的巧酥糕点,碟子里还有几样是她没见过的西式点心。 她尝了几样,有一样酥皮里头灌着鸡蛋糕的点心她最为喜欢:“这个是什么?真好吃。” 吴清之道:“蛋挞。” 迟榕一副了然的样子:“怪不得这个东西像蒸出来的鸡蛋糕。” 吴清之问:“喜欢?” 迟榕又捻起一个,点头道:“嗯呐,这个又酥又糯的。” 吴清之立刻对蒋兴光嘱咐道:“明天教厨房再做。” 不一会儿,蒋孟光领着下人进了屋。 吴清之病得厉害,又打着针,难以下床,无法到餐厅用饭,遂安排下人在卧房内临时布了张小桌,又上了热腾腾的饭菜。 迟榕见菜色繁多,便道:“真看不出,你这个病号竟然这么能吃。” 下人布好碗筷,蒋孟光便急急招呼迟榕坐下吃饭。迟榕犹豫着不肯坐,只望着吴清之说:“你挂着水,怎么吃?要不你们谁喂他一下,不然他看着我们吃,怪可怜的。” 这话把大家都惹笑了,蒋孟光还挤出一句话来:“吴清,好福气啊。” 吴清之又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咳嗽,迟榕觉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吴清之咳完,看着一桌饭菜说:“我喝粥。” 他用眼神示意迟榕不必挂心。 蒋孟光麻利地给吴清之盛了一碗小米粥,还给他就了几颗切成段的素炒瓢儿白。 迟榕于是埋头吃着饭,菜的花样多,有几样正巧投了她的好,她吃得开心,人就开心。 小女孩是最好哄的。 第7章 必不为难 大家吃完了饭,便当真如吴清之所言一般,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聊起了商行的事情。 迟榕心想,这大概真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当着我说也不麻烦。 蒋孟光按照米斯特肖恩的嘱咐给吴清之换了下一瓶水,打完这瓶,他还给吴清之拔了针。 吴清之许是烧降下了些,又吃了点东西,面色好了不少。 他按着手背上的止血棉,慢慢地下了床。 迟榕这才发现他身材极为高挑,先前病恹恹地陷在床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吴清之披了件衣服,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可高烧最耗元气,他实在虚弱,脚步是虚浮的。 吴清之苍白着两片嘴唇,仍是不得轻松。 吴清之忍着晕眩,踱了两步,最后坐到了迟榕的旁边:“宋先生就来了,待他为我诊过脉,今天就可以休息了。” 迟榕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坐在床边抠手。 她的指甲边上起了几个倒刺,半天都撕不下来。 吴清之抓住她,从枕头 迟榕看了看,是一块标满洋文的雪花膏。 她抠了一小块出来,搓在手上,便要把东西还给吴清之,吴清之却道:“你拿着。” 他扣着她的手。 吴清之同蒋家兄弟谈着话时,宋先生来了。 宋义昌见迟榕坐在房里,便笑着同她打招呼。 这下子宋义昌倒心安不少。 宋义昌也算是看着迟榕长大的,他女儿宋晓瑗又同迟榕交好,今日下了学听闻婚礼上有变,还在家急得吃不下饭。 现在见迟榕无事,他也好向女儿转达。 方才,宋义昌只如实告诉女儿道,吴家的家庭医生早已给吴少爷用着西洋药金鸡纳霜,又叫奎宁,那可是曾经康熙帝打摆子时用的灵药。 这吴少爷其实早已病好了,不然怎么吴公馆上下人口众多,怎敢不戴纱布口罩伺候着。 但是,这些商人家,势力众多,勾心斗角的,也难免……有些事情,是要掩人耳目的。 他又说,至于今日吴少爷高烧休克,不过是这病情先前来得太过凶猛霸道,消耗了人的大半精气,西医治病不顾表里平衡,只顾着拔除疫症,一味的下猛药,又致气脉淤堵,内表亏损。 医病至此,务必要下一碗安神汤,再稍加些时日修养,方可转危为安。 宋义昌最后安慰女儿道,寻常人不懂医,近日城中瘟疫又凶险,今日婚礼这一出便被传得邪之又邪。待他往后在城中辩白几句,自会洗清悬疑。 宋先生为吴清之把过脉,又配了一副温养的药方,便由蒋兴光送走了。 这一天也要过去了,蒋孟光叫下人进来给吴清之换了一床铺盖,又让他好好休息,最后也离开了。 屋子里就剩吴清之和迟榕两人,吴清之先开口问道:“你洗澡吗?” 迟榕有点害怕,于是摇头:“我等会儿再说。” 吴清之道:“那我先了。” 他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就传来淋浴的声音。吴清之洗得很快,他出来的时候穿着绣着红边的浴袍。 迟榕不敢看他,可他就坐在迟榕的旁边,还用毛巾擦着头发:“迟榕,你去。” 迟榕板板地也进了卫生间。 虽然吴清之洗完澡开了窗,可卫生间里还腾着一股皂香味的热气。 她只见脸池上摆着崭新的洗脸皂,两只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牙缸,还有一把刮胡刀。 吊柜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边系带浴衣,一旁的毛巾架上还有好几条绣着鸳鸯的新毛巾。 迟榕用冷水洗净了脸上的妆。眼下她怕得很,这吴清之是一口咬定了这门婚事的,她只怕吴清之要逼她圆房。 卫生间里摆着一架猫脚大浴缸,可迟榕没心思泡澡,只草草地冲了个澡。 她也不敢换那条浴袍,便又穿上了她的旗袍走了出来。 吴清之并不问她,只是起身进了卫生间,把他擦头的毛巾挂好,又拿了一条新毛巾出来:“仔细着凉了。” 他把毛巾罩在迟榕的头上,又坐回了沙发里。 迟榕自己慢吞吞的擦着头发,一声不吭。 吴清之看她一直站得远,忍不住叫她坐下:“迟榕,你来,我帮你。” 迟榕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力用毛巾搓着头发。 吴清之看不过,走过去夺了毛巾,对着迟榕的脑袋一阵摆弄,他擦得很细致,末了,还亲自把湿毛巾拿去了卫生间里铺开晾好。 迟榕搞不明白这个人,她只想快些躲回书房,便说道:“吴清之,我有点儿困了。你生着病,也赶紧歇了吧。” 吴清之走在她前面,长腿几步迈出去,最后竟是帮她开了书房门。 他道:“迟榕,晚安。” 迟榕有点惊讶,心里一颗石头也落了下来。 她垂着头进了书房,忽又转过身来,扶着门对吴清之说:“谢谢你。” 吴清之神色很柔和:“迟榕,我听你的意思,不会为难你。” 迟榕与吴清之是第一天见,可这一天下来,吴清之已然毫不害臊地说了好几次这种教人难为情的话。 迟榕觉得,他似是铁了心要让她留在吴家。 她的确实不懂什么郎情妾意,不懂你情我爱的。 但她知道,吴清之如此温柔相待,也必然不是爱她,而多半是出于所谓男人的责任感,以及比她年长十二岁的谦让和关照。 可能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个小丁点儿的小孩呢。 爱情这玩意儿,必定不是第一眼就能有的。 更何况,他们这段姻缘尚且是不得已绑在一起的。 迟榕关上了门。她躺在又软又弹的席梦思上,这夜睡得并不踏实。 第8章 要你喂 虽夜里睡不着,但天将亮时,迟榕也困急眼了,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迟榕的确少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平日里要上学念书,早上陈姨妈抓她起床吃早点,然后催她换衣服上学。 后来陈姨妈把她叫疲了,她总拖拖拉拉地起床,磨磨蹭蹭地吃饭,便赶不上上学的点钟,陈姨妈着急死了,给她招黄包车去学校。 这事儿久了,迟榕二叔便知道了,当月扣了她所有零花钱,迟榕便不再敢晚起。 迟榕要嫁的前日,迟二爷义正辞严地警告她道:“咱们迟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你不能丢了老迟家的脸。子不教父之过,你爹在德国,他们不骂你爹,骂的是老子!你要是丢了老子的脸,你看我不拿鞋抽你丫的!” 迟榕心想这下惨了,这都已经晌午了,她肯定已经给吴家人留下了极为懒惰的印象。 吴清之那惜字如金的嘴倒不会多说什么,但那个蒋兴光就不一定了。 到时候若要教她二叔知道了去,被鞋子抽手掌心肯定是免不了的了。 这大中午的,吴清之估计早就用过午饭做事情去了,所以迟榕穿着蕾丝小睡裙就出了屋,谁料吴清之正站在衣柜跟前扣着皮带,一转头,正与迟榕看了个对眼。 “你你你——”迟榕被他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你怎么在这换衣服!你害不害臊的!” 吴清之淡定地扣好皮带,淡淡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他上下打量了迟榕一眼,这小丫头头发都睡翘了,粉粉的肩膀也露在外面,大约是睡糊涂了,竟先问起他来。 “迟榕,披件衣服。”他道,“我传饭。” 迟榕捂着胸口紧张的退到门后:“你也是刚起床吗,我以为你早起了。” “早起了。”吴清之道,“等你。” 迟榕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了不教人笑话,迟榕是自己整理的床铺,待她穿着昨日那身小旗袍出了屋时,吴清之已经靠在沙发上翻文件了。 她又怪不好意思地钻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时,见洗脸池子上,刮胡刀的边上放了一盒新开封的玫瑰花口脂。 迟榕心中喜欢,毕竟是十来岁的女孩子,爱美得很,便用指尖蘸了蘸,点在唇上。 这下她看上去气色好多了,眼下的黑眼圈似乎也不那么重了。 她出来之后坐到了床沿,坐的离吴清之远远的。 他俩没有什么匪浅或者暧昧的关系,就算有,迟榕也不太愿意承认。 人坐的近了,关系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宁愿背对着吴清之坐着,踢踢腿、发发呆、打发打发时间。 但吴清之却不这么想,他用指节叩了叩茶几,道:“迟榕,来坐。” 迟榕不理他,仍是不挪窝:“我在这挺好的。” 吴清之却又说:“你来。” 他分毫不让的,迟榕无法,扭扭捏捏的走过去,犹豫了一会儿,坐到了吴清之对面的沙发上。 吴清之微微一笑,他生的英俊,谈吐风度又是汉语中的翩翩公子、洋文里的绅士真透曼。 他这一笑把迟榕惹的脸红。 今天中午吃的是几个香辣的小炒菜,竟然都是迟榕爱吃的。 唯有一碟瓢儿白和一砂锅小米粥,看着寡淡无味。迟榕本要把米饭递到吴清之手里,他却说要喝稀饭。 迟榕心道,不是说吴清之吃的杂么,今日不挂胶皮输液管子了,却还是吃一碗清粥,想来昨日他与蒋孟光是一起演了出戏,为的是叫自己能自然的把饭吃了。 迟榕面上羞赧,她长这么大就没像这两天这样这么容易脸红。 要是昨天拜堂时没出意外,她说不定还挺乐意待在吴公馆的。 迟榕这年纪的女孩子,心事全写在脸上,吴清之边喝粥边看着她的脸色,笑意更甚。 迟榕问他:“你老看我做什么?这样我都吃不下了。非礼勿视懂不懂!” 吴清之不再看她,却也不答她。 他怕等下子迟榕又闹小别扭,脸肯定会更红。 用了午饭,下人送来一碟子蛋挞。吴清之服了药,眉头皱在一起。 迟榕原缩在沙发里吃蛋挞,见他如此,便小心翼翼地分了半块蛋挞问他:“药很苦嘛,不怕的,吃点甜的就好啦。你要么?” 吴清之正要换鞋,见迟榕这般问,便说道:“要的。” 迟榕把盘子朝他递过去,他却说,“你喂。” 迟榕觉得这人有点得寸进尺,正要发作,吴清之却道:“我换鞋,不方便。”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迟榕不情愿地走过去,一手捏着蛋挞,一手托在 吴清之系了鞋带,把红边皮拖鞋工工整整地摆好,又叫住迟榕:“迟榕,擦嘴。” 迟榕把巴掌啪的一下糊在他嘴上揩了两下:“擦就擦,你是病人,我善待你是应当的,谁教我阿爹从小教我尊老爱幼急病让夷,哼。” 吴清之淡淡的脸上掠过一缕波澜:“我老吗?” 迟榕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原来男人对于年龄问题也是高度敏感的。 她二叔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就听不得这些话,迟榕原以为就她二叔是这幅德行。 迟榕心想,吴清之马上也要三十岁了,这年头三十岁尚未婚配的男人的确少见。 他家世好,教养好,模样也好,三十未娶,约莫是有什么隐疾,她这是戳了人的痛处,便连连道:“你不老的,不老的!我就是想说,我挺愿意帮你做点事儿,毕竟我也不是来你这白吃白喝。” 吴清之道:“莫要累着。” 迟榕不屑:“这有什么累的,我又不是蜻蜓肉。” 吴清之指着窗外道:“我马上要去开会,房里院里,你随意逛逛。” 迟榕皱眉问他:“你到底是吴家的少爷还是吴家的粗使小工啊,下人身体不适都能告假,怎么你生了这么大的病,站不起来的时候躺着批文件,站的起来的时候赶着去开会。这样怎么好的了?” 吴清之柔声道:“就在楼下,无碍。” 迟榕仍是觉得刁难,吴清之大病未愈,脚步还有些虚浮,她就去自己皮箱里拿出一条米色的披风给他:“这是我阿爹的披风,很保暖的,你放心,这个不是旧物,他去德国出差忘记带,我就带来了,你先将就披着点。” 吴清之接过来大大方方地围在肩上,这颜色素雅,又应他的棕色西裤,好看。 迟榕有点得意,心想你也有承我人情的时候。 吴清之一拿着文件出了卧室,迟榕便钻回了书房。 她倒也想四处走走,但难免会遇到些下人,其中要是有宵小之徒说她闲话就不好了,倒不如窝在屋里翻翻书,还显得她娴静端庄,让人称道不愧是老迟家的女儿。 迟榕虽不似宋晓瑗那般秀外慧中,但她父亲好歹也是先进知识分子,她也多少受了点熏陶,之乎者也虽一概不通,但西洋却很得她心意。 迟榕想,这吴清之也是留洋回来的,书柜里总归也得有个一本两本的。 她先看了低层的书架,全是古文通史、财经著作,于是又踩着椅子从高层书架里找,可这上面的全是烫着金色洋文的英语原著。 迟榕心灰意冷,跑去丝绒美人靠上躺了一会儿,这张美人靠正对着敞亮的落地窗,她看着窗外的日光,心说今日天气还挺不错的。 院子里种了好几颗橘子树,高高大大的,要是到了季节,定能结出不少果子。 第9章 我内人年幼 迟榕想出去转转了,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出了屋。 她顺着大理石楼梯下了楼,又到了玄关,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婚礼虽然砸了,但庭院里却没有撤下喜气的大红绸子,还有许多绑成花形的绸子挂在高处,迎风招展。 迟榕怕这些物件,便绕道去了后庭,她从书房里看到的那几颗橘子树便现在她的眼前。 后庭高高的铁围栏上爬满了密不透风的月季和紫藤萝,艳得很。 迟榕心情大好,折了一朵月季花插在耳边,在平坦的草坪上坐下晒太阳。 正惬意着,不远处一面半掩的落地窗里传来吴清之的声音:“家父……许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他的声音仍是清清淡淡的,迟榕不由地站起身望了望。 吴清之坐在一把彤彤的丝绒大椅中,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的茶缸,似是在捂手。 蒋孟光和蒋兴光也在。 迟榕心如明镜,再往下,是一句也听不得的。 饶是她无心偷听,若被人撞见,却是怎么也讲不清的。 迟榕转身要走,可谁料吴清之却忽然望向了窗外,她正落入他眼中。 迟榕后悔极了,她不希望是吴清之看到她、误会她,一种郁郁的心情压在了她的心上。 可这时,吴清之却朝屋里的一众人欠了个身,径直走来窗边唤她名字:“迟榕,你来。” 迟榕见吴清之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颤颤地走了过去。 她低低地垂着头,不敢作声,也不敢再多看吴清之一眼。 吴清之拉起她的手,顺着贯通的石子路将她请进了屋里。 众人皆是一阵嘈嘈。吴清之不理,只道:“我内人年幼,有些黏人。她念我大病初愈,便来看看,教叔叔们见笑了。” 他又对下人道,“给少夫人请座。” 下人置了一把椅子,就放在吴清之的座旁。 吴清之扶迟榕坐下,迟榕惴惴不安的,吴清之又把肩上的披风脱下来盖在她膝上。 屋内一众人皆是商行元老,面色很不友善,有人恶恶地说:“少爷新婚燕尔,难分难舍,羡煞我也。但教她一介女流听会,成何体统!” 吴清之抚上迟榕的手,抓在掌心,笑对那位长衫长辈道:“我留内人听会,是教她见过各位叔伯,免得日后冲撞了。”言罢,眼里没了笑意,“议。” 迟榕有了吴清之撑腰,人也不太抖了,静坐着听会。 原是吴清之父亲吴正廉也染了疫症,连带着许多老年病一同病发,如今很难吊住元气。 吴正廉要是过去了,便留下这偌大的商行由这房里的活人们争权夺利。 座下人唇枪舌剑地争抢着,吴清之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待这些老头儿吵累了,他才讲话:“我从英国学到一个办法,以后将货统一入进商行的库,由我安排与洋人的生意,诸位自负盈亏,按股分红。” 他站起身,也扶迟榕起了,又道,“孟光,把合同发给叔叔们。” 他行了一礼,借口今日还要挂点滴,便头也不回的拉着迟榕离了会。 远了人声,迟榕便从吴清之手中抽出了腕子:“我不是偷听,我不打你们吴家的主意。” 她紧攥着阿爹的羊毛披肩,侧着头不看吴清之。 吴清之轻叹一声,撷了落在地上的月季花,为迟榕别回耳畔:“我知道。” 迟榕不知说些什么好,吴清之把话讲得磊磊落落,她却在他面前待不住了,转身便要往院子里去,吴清之跟在她身后。迟榕道:“跟着我做什么,你不是要去挂点滴嘛?我要去院子里玩。” 吴清之道:“骗他们的。” 他仍是不懈的同迟榕一道去了院子里,“我陪你。” 迟榕心中嫌弃,和你一个老男人有什么玩的。 她本想躺在草坪上晒晒太阳,再痛痛快快地打几个滚儿,现在吴清之跟来,这念想就泡了汤。 为了不驳吴清之的面子,迟榕指着院墙借口道:“高处有一朵开得极好的花,我摘不到,你能帮我摘下来吗?” “在哪?” 迟榕乱指了一朵:“就是那朵,对对对,离你手最近的那朵。” 吴清之折了花,迟榕正要接,他却将花直接戴在了她的耳沿,而先前的那朵,他自己拿了去,插在马甲左襟的口袋里。 “好看。”吴清之对迟榕道。 迟榕辩无可辩:“我也觉得这朵花很好看。” 吴清之道:“我说的不是花,是你。” 迟榕不言,却忽然把怀里的披肩丢给他,转身跑了。 这次吴清之没追,他看着空空旷旷的后院,待蒋孟光遣走了商行的人,两人便站在一处聊天。蒋孟光一脸贱笑:“吴清,我看你对迟家小丫头挺不错啊?” “嗯。” “这事吧我依我看,就得顺水推舟!你看啊,咱们要娶的是‘迟家小姐’,现在呢人见着了,不坏,也没什么心眼,除了闹了些,都还挺好的,不然你就和人家培养培养感情呗。”蒋孟光道。 吴清之沉默了片刻,忽问道:“我老吗?” 蒋孟光道:“还行,就是土了点儿。你看你披的这个披肩,老土,这都是上了岁数的人戴的。你这样,等你病好了我领你去剧院里看看,带你了解一下现在的新风尚。” 吴清之道:“你不懂。” 蒋孟光嚷嚷起来,吴清之不理他,回屋里传晚饭去了。 第10章 “夫妻识字” 吴清之回房时,迟榕正站在卧室的更衣镜前照镜子。 她反复端详着耳边的那朵花,见吴清之回来了,一下子就跳了开去,要往书房里躲。 吴清之叫住她,道:“迟榕,别走。” 他换上拖鞋坐去沙发里,又将一叠文件摆在茶几上。 迟榕心道这人真是死性不改,走去哪里都要工作的,大约这也是吴清之一直没结成婚的缘由之一了。 迟榕见吴清之襟前还别着那朵月季,眼神有些落不下,正想找借口推辞,可吴清之却道:“我传了饭,你先看看书,再等我一起吃,可好?” 他这一问,迟榕便有话讲了,整个人往沙发里一栽,愁眉苦脸的:“你书房里都是些什么天书,洋文的且不说,国语的我也读不懂,你难道一本也不看的吗!” 吴清之道:“看。” 迟榕不信,问他道:“你胡说,我怎么一本也没找到,你看的全是讲学的书!” 吴清之不答,却是起身进了书房,又拿着一本外文书出来递与迟榕。 迟榕一看书籍上印的字,竟是本德语的童话书,叫作《格林童话》。 吴清之给迟榕折了几页,道:“不懂的问我。” 迟榕不明不白的接过书去,简单翻看了一下,吴清之选了几篇文法简单的给她读,其他未作标记的均是长长杂杂的一大篇。 迟榕心想,倒为难吴清之抬举她了,像这样的长篇她才懒得看。 迟榕捧着书读故事,吴清之便批起了文件。迟榕德文虽然不错,却也有许多生词不认识。 她想问吴清之,但又不好意思打搅他办公。 索性下人很快送来了晚饭,迟榕便放下书为吴清之盛好粥菜。 吴清之今晚喝的是青青白白的菜粥,迟榕看他碗里寡淡至极的,有些不忍:“你怎么老是不吃肉啊,你不会饿的吗,我不吃肉一会儿就饿了。” 吴清之道:“晚上吃不下。” 他给迟榕夹了几筷子青椒肉丝,又道,“多吃点。” 他喜食清淡,却仍是备了一桌迟榕爱吃的菜。 迟榕哦了一声,她看了看碗里油香的炒菜,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吃不下肉了,你家就是吃的太好了。哪天我带你尝尝我家的菜,我家肉丸子是用肉馅和豆腐打的,吃起来可素了。” 吴清之道:“回门的时候尝。” 迟榕脸红,低头扒饭。 待吃完饭把东西撤下了,迟榕便巴巴的等着吴清之办公。 她装作专心读书的样子,还会掐着时间翻页,其实总是在偷瞄吴清之。 吴清之眼睫低垂,从迟榕的角度看去,鼻梁也很高挺,一张脸实在有几分赏心悦目。 但奈何吴清之再好看,迟榕也有些坐不住了,墙上的西洋挂钟眼看着转了快两圈,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人也在沙发里窸窸窣窣的扭了起来。 吴清之抬头道:“困了?” 迟榕摇摇头:“我就是坐久了活动一下,你不用管我的,专心做你的事情就好啦。” 吴清之飞快的在文件上批了字,对迟榕道:“陪你要紧。” 迟榕迟疑道:“你们做生意的,办公还是仔细些为好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上上下下好几千几万的大洋可就没了。” 吴清之淡淡的:“放心。” 迟榕犹犹豫豫的把童话书递了过去,却忽又眨巴着眼睛道:“要不还是算了,我有好多不会读的,我怕你嫌我教起来麻烦。你这有没有德文词典,我还是自己翻翻词典吧。” 吴清之柔声道:“坐过来,我教你。” 他取了一条薄毯盖在迟榕身上,一字一句的教迟榕读书。 他的声音轻轻的,很是温柔耐心,迟榕觉得毯子里暖和,吴清之的声音也很好听,竟起了些困意,便道:“吴、吴清之……那什么,你声音挺好听的噢。” 吴清之愣了一下,低头看了迟榕一眼,却见她嘟着嘴一副左右为难的神色,便问道:“怎么了?” 迟榕犹豫再三,最终厚颜无耻的说:“要不你给我读故事书吧。” 她眼睛雾蒙蒙的,大概是真的困了。吴清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顶,许道:“好,依你。” 吴清之故事读到一半,迟榕便已睡着了。 她靠着吴清之的肩膀,裹着毯子缩成一团,吴清之叫了她两次也不见醒,只好作罢。 迟榕睡觉不老实,手脚总是踢腾,吴清之怕她不小心碰着,便扶着她躺在了自己的腿上,罢了,吴清之又拿起茶几上的文件翻阅起来。 卧在吴清之膝上的迟榕像一只未褪尽胎毛的小猫儿,一头黑发都是绒绒的,蜷着身子的姿态也很温顺,吴清之忍不住伸手又揉了揉迟榕的发顶,有些上瘾。 他瞥见迟榕耳畔那朵蔷薇,鲜艳欲滴,显得迟榕的耳廓漾着粉嫩的血色。 迟榕没有打耳洞,肉嘟嘟的耳垂像花瓣一样饱满,吴清之偷偷捏了一下,迟榕便嘤咛了一声。 这下他不敢了,只肖埋头办公。 半个钟过去,吴清之手中几份文件将要改好了,迟榕仍未转醒,反倒是越睡越沉。 吴清之只好拍了拍迟榕的脸唤她起床洗漱,迟榕睡得迷迷糊糊,拽着吴清之的袖子赖着不起,奶声奶气的嚷嚷道:“……你就让我睡会儿,干嘛这么抠门啊……” 吴清之觉得迟榕可爱,便忍不住的想要逗逗她:“那,继续睡我腿上?” 迟榕被他这话吓得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便跳了起来,蹭着屁股向沙发另一头退开:“不用——我醒了!” 吴清之笑问:“睡得可好?” 迟榕僵着一张脸,眼神闪闪躲躲的:“挺好的,呵呵呵,挺好的……” 迟榕忽见茶几上那一叠文件,最上头的那厚厚的一本正敞着页晾墨水,页边上批着密密麻麻一大片小字。 迟榕分明记得,先前吴清之给她读书时,这本册子上尚是空白的一片。 饶是迟榕再怎么不愿承吴清之的好,也看出这其中缘由,她于是慢吞吞的开口道:“吴、吴清之,谢谢你噢。” 吴清之仍是浅笑:“谢什么?” 吴清之聪明得很,他见迟榕来回的目光便明白迟榕心中所想,却还要故意问她,为的就是要看看这小丫头会作什么有趣的样子出来。 迟榕憋了半天,偷瞄了他几眼又把眼光躲开,最后脸上终是挂不住,烧得通红一片,结结巴巴的大声道:“谢就是谢嘛,我们老迟家的人都很有礼貌的,问就是往而不来非礼也,你懂的吧!” 吴清之忍俊不禁:“懂。” 迟榕被吴清之笑得又羞又气,起身要往卫生间里钻,却被吴清之一把拉住了手,迟榕正纳闷这个老男人又要怎么打她的趣,谁料吴清之却解下披肩围在她肩上,柔声道:“刚睡醒,仔细着凉。” 这件披肩吴清之披在身上捂了一天,盖在迟榕肩头时都是暖暖的。 迟榕哼哼唧唧:“你一个病号还好意思说我,你先照顾好自己吧,一天下来就没见你歇过……” 她赶紧躲进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照出她的脸,似是和耳畔的那朵粉红的月季一般艳。 迟榕磨磨蹭蹭的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吴清之已把茶几收拾整齐了,迟榕看他忙碌了一晚,好像还没见他服过药,便问他药吃了没,吴清之这才记起来吃药这回事。 迟榕皱着眉为他倒了一杯开水,便训起话来:“你大病未愈,药要按时按顿的吃,要不然怎么好的了!” 吴清之喝了药,对她道:“我记不得,你提醒我。” 迟榕道:“行吧行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要别人催着吃药,你得反思一下你自己。” 吴清之道:“有你在。” 迟榕被吴清之这浑然天成的厚脸皮惹得两颊羞红,只同他告了晚安便进了书房。 迟榕看着门缝的亮光,不一会儿吴清之洗漱好了,那道白茫茫的温柔的亮光就灭了,她才安心在床上躺下。 第11章 同我恋爱 迟榕并不困,她白天起得晚,傍晚又小睡了一阵,这宿只当打了个盹儿。 她醒时天色未亮,书桌上的西洋钟才指到数字五,但辗转是再也睡不着了。 迟榕索性起床换了身淡粉的双绉旗袍,正好衬那朵月季花。 她轻手轻脚的从书房里钻出来,吴清之陷在被褥里深睡着,许是办了一天公十分疲惫。 迟榕简单洗漱了一下,想起昨日吴清之三番两次推下工作照顾她,心中很是愧疚,便决定今日要好好还了吴清之的人情。 迟榕溜出卧房,在小茶室里烧了两壶开水便下了楼。 吴家的下人们都已经起了,仅仅有条的做着事,迟榕难以打扰,只好自己找去了厨房。 后厨里两个年轻厨子正忙碌着,见迟榕出现皆是诧异,连忙向她问安,迟榕摆手道:“听说厨房随时有人在,辛苦二位了。我来借厨房用用。” 两个厨子脸色一变,慌张道:“少夫人是吃不惯我们做的菜吗?” 迟榕摇头:“谁说的?我最喜欢你们炒的菜了,香香辣辣的,又开胃又下饭!” 正说着,迟榕忽然明白这两人为何慌乱,定是以为她吃不惯饭菜来开罪了,于是又道:“我给你们少爷熬点粥喝,他每天就只能吃那几样,怪可怜的。” 厨子们都松了一口气,心中还想,旁人皆道这少夫人大婚当日又是掀盖头又是摔凤冠的,定然不是个善茬,谁料今日一见,人不仅十分亲切,竟还起得如此之早亲力亲为的要为少爷下厨做饭,其夫妻情深可见一斑,看来昨日那些尽是谣言。 迟榕自顾自的清点着食材和炊具,最后选了一块山药和瘦肉。 她正要洗菜,胖一些的那个厨子却拦下她来:“少夫人,这些杂活我们来做就行了!” 迟榕啧啧:“什么都让你们做,那我还来做甚?你们忙你的,不用管我。” 说着便搓洗去山药上的泥土,细细的刮了皮,改成小块放在碗里备着,又将瘦肉上的血水洗净,取了菜刀咚咚咚的剁起肉沫来。 迟榕虽是大户小姐,但从小与家中帮佣打成一片,她又总缠着厨娘陈姨妈,便也学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区区一碗山药瘦肉粥,不在话下。 她做事不拖泥带水,下厨也不含糊,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辈儿中实属难得。 两位厨子更是心中赞叹,对迟榕愈发恭敬佩服。 迟榕淘好米,把山药和肉沫一并下了砂锅,又从厨子手里顺了几撮姜丝丢进锅中焖上,这才很是满意的去洗了手:“你俩帮我看着点儿锅,我四处逛逛,等会儿就回来。”说着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厨房。 迟榕散着步,见后院的橘子树竟然开始结花苞了,白白小小的十分讨喜。 迟榕忽然觉得吴家也挺好的,下人们虽然都有些内向,但两句话说下来却也不是坏人。 至于吴清之——他大概是个良配,但迟榕始终对他抱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 迟榕掐着时间回了后厨,看了看砂锅里焖的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便往里面加了一小撮盐提味,又问道:“你们少爷平时都几点起床吃早饭?” 厨子看了看钟点,时间正好,便道:“差不多就是现在了,少爷起得一向很早。” 迟榕不由腹诽,难怪吴清之病恹恹的,现在才过六点他就要起床办公了,便是机器也需冷却的,他却拧紧了发条转个不停。 迟榕又想到,昨天她中午才起床,那吴清之岂不是等她睡了一上午的懒觉。 她当即觉得丢人,赶忙盛了粥往楼上去。 迟榕进屋时,吴清之正洗漱好要预备传饭了,见迟榕端着粥进来,竟是一愣:“你怎么起了?” “我给你煮点粥喝,你不吃肉,光吃白粥青菜怎么好的了。” 迟榕显摆的说,“我可是很难得下厨的,要不是你这么病着,我才懒得动弹呢。” 说罢她布下碗筷,做出一副任君品尝的自信模样来。 吴清之心头一颤,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山药清香软糯,肉沫切的细碎,尝不出丝毫油腻,虽是极为寻常的口味,但却教他心里胃里都十分温暖喜欢,几下便吃完了一碗。 “好吃。”吴清之深深的望着迟榕道,“迟榕,你当真是我的妻子了。” 迟榕别过头去:“我都说了不是!我没嫁给你,你不要总是得寸进尺的拿我打趣,我拿你这种无赖没办法!” 她听到吴清之悠然叹了口气:“你要习惯。” 迟榕有些恼了,这是她第二次听吴清之说这话:“我为什么要习惯,我反正是要回家的,凭什么是你说了算!” 迟榕这厢瞪着吴清之,却见他笑起来:“愿意看着我了?” “谁愿意看你,少臭美了!” 吴清之柔声道:“迟榕,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事情因我而起,我会对你负责,更会对你好。” “——反正我……”迟榕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无法狡辩,她自己也感到吴清之对她很是体贴,可心中总是想要逃开,“……反正我不喜欢你,谁会心安理得地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吴清之仍是淡淡的:“那你可有心许之人?” 迟榕心想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竟然问得这样直白,可她也的确没与男子打过交道,心中自然是没有这般人物的。 迟榕不撒谎,老实道:“没有,我可是学生,哪会谈什么恋爱,我要好好学习。” 吴清之笑了,欣然道:“那,迟榕,你同我谈恋爱,之后就会喜欢上了。” 迟榕气极,却不知如何辩驳,这老男人实在厉害,她斗不过,只得埋头喝粥。 吴清之这早晨神清气爽,气色都好了许多,他开开心心的喝了粥服了药,又把那朵月季插在衬衫口袋上,这才坐在沙发里看起公文来。 第12章 臭豆腐 吴清之兢兢业业的办了一早上的公,可把迟榕闲出一身毛病来。 她说什么也不会再让吴清之教她读书了,于是瘫在书房的美人靠里翻词典,好在吴清之今天也不总叫她到眼前坐着,这让迟榕自在多了。 她一个人在书房里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毫无形象可言,但说到底,也只是换着姿势装模作样的读假书。 吴清之今日大抵真的很忙,中午时,蒋孟光突然火急火燎的跑来,急得直跺脚,催吴清之和他开车出去:“曹先生竟然偷偷压价,张先生在商行和他打起来了!你快和我去解决一下!” 迟家与洋人做中介生意,迟榕耳濡目染,知晓其中一二。 所谓压价便是压低价,若是价压得太低太狠,乱了行情,教其他同行都做不下去、得不了好。 吴家的商行专门做的是皮革生意,有人压价便会有人压货,皮子放久了可是要生霉的,是万万耽误不得的。 迟榕虽没亲眼见到情况,心中却也猜得七七八八,现在迟老爷亦是重病在床,吴清之大病未愈,这些人专挑这个当口捅娄子,为的就是夺了吴清之的权。 吴清之没说话,却眼都不眨一下的立刻换了鞋和外衣。 迟榕见吴清之脚步虚浮,衣服也穿的很薄,心中十分同情,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把阿爹的披肩和午间的药递给他。 吴清之神色肃然,也不看迟榕,匆匆接过东西就跟着蒋孟光跑下了楼,只抛给迟榕一句:“不用等我。”人便消失在楼梯了。 迟榕趴在窗户上,看吴清之上了汽车,心道,等什么等,我才不等你这个清汤寡水的老男人。 可迟榕嘴上说着不想见吴清之,独自扒起饭来却觉得了然无味,随便吃了几口饭菜就传下人收了桌。 一个人实在无聊,迟榕就去大厅里摆弄了一会儿钢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戳出一首《小星星》。 迟榕没什么音乐天赋,小时候阿爹的德国同事教过她钢琴,可迟榕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欺负穆勒叔叔家金发碧眼的小孩。 迟榕一直等到黄昏都没得吴清之的信。 她翻着电话旁边的小册子,上面记着许多必要的号码,有些是吴清之新写上去的,说是为了方便迟榕用。 迟榕当时还想,方便什么呢,她怎么会用得上。 可这厢,迟榕却死死盯着一行数字,这是商行的电话。 她想拨过去找吴清之,却觉得这样很暧昧,会让别人以为她和吴清之关系很好,也会教吴清之以为她很依赖他。 迟榕正打算放弃,却转念一想,我拨电话给吴清之,是出于礼貌,问问他身体如何,并不是要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 可迟榕脑中又浮现出商行一众老头子们恶鬼似的表情,要是吴清之现在正忙于公事,她拨过去又会打扰到吴清之。 几种思量纠结不下,迟榕愈发犹豫,可这时,电话却叮铃铃的响起来。 迟榕被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才接起来,听筒里传来吴清之的声音:“迟榕,是我。” 迟榕的心放下来,幸亏是吴清之打来的,若要是别人打来找吴清之的,她还不太好说话。 迟榕问道:“你工作那边不难办吧,这么晚了,还没处理好吗?” 吴清之道:“快了,你先吃饭。” 迟榕不想一个人吃,又不好意思说想等他一起吃,便说:“我现在还不饿。” 吴清之顿了一下,道:“想吃什么教下人去做。” 迟榕道:“我想吃路边摊子卖的小吃,你家厨子会做吗?” 迟榕以为这样说吴清之就不会再管她了吃不吃饭了,谁料吴清之却道:“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这是迟榕着实没有猜到的,虽然心中很诧异吴清之这般寡淡的人会帮她去买路边摊,但迟榕不愿浪费这个好端端的机会,也不客气,便说:“我要吃臭豆腐,多加萝卜干!炸老一点,我爱吃脆的!” 她听见吴清之笑了一声,是轻轻的一声:“好。” 说完,那头便挂了电话。 迟榕有点开心,也不知是为什么开心,是为能吃臭豆腐还是为吴清之给她买臭豆腐,她说不清楚。 迟榕却见吴清之的床非常大,便跳上去打了好几个滚,罢了,又赶紧爬起来把床铺拽平整,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迟榕巴巴的等着,天见黑时,才见白天那辆汽车开进了院子,吴清之拎着两纸袋子吃食下了车,紧接着是蒋孟光和蒋兴光。 她听不见这三人在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看到蒋兴光把车门全都敞开晾着,才和吴清之他们往屋里走去。 迟榕赶紧钻进书房捧起那本《格林童话》,做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实际上耳朵和心眼全都专注在门外的响动上。 不一会儿,卧室门开了,迟榕没听见吴清之叫她,却先听到蒋兴光破口大骂起来:“姓迟的!下楼吃你的臭豆腐去!” 迟榕听到这话,也不装样子了,一下子丢下书冲了出去,向蒋兴光得意一笑:“请你一起吃!” 迟榕跑下楼梯,吴清之正在站大门处,笑意盎然。 蒋兴光指着吴清之手里的纸袋子,怒目圆睁:“我车里全都是屎味儿!” 迟榕不理他,屁颠屁颠的跑到吴清之身边守着,只见吴清之把纸袋子撕开,拿出两碗臭豆腐和一包桃酥,道:“我看桃酥是现烤的,就一并买了。” 蒋孟光在一旁道:“你就惯她罢!” 蒋兴光也不甘心的说:“现烤出来的桃酥和臭豆腐放一起还不是一股屎味!” 迟榕美滋滋的拿竹签子扎了一块臭豆腐吃起来,她偷看了吴清之一眼,吴清之神色仍是淡淡的,好像没什么异样。 迟榕觉得吃独食不太好,便小心翼翼的问他:“你要不要来尝尝啊?” 迟榕问这话还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像吴清之这样的世家公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男人,去买臭豆腐已是奇观,更不要提吃臭豆腐了,总觉得很不相符。 谁知吴清之并没有拒绝,脸上一点嫌弃的表情也没有,照样子拿竹签吃起来,吃完还道:“是挺好吃的——兴光,你也来尝尝。” 蒋兴光作呕道:“吴清,你疯了,你就惯她、你就惯她!你看这丫头现在这得意样儿!你拿开拿开,打死我我也不吃。” 迟榕更得意了:“不吃就不吃,省的有人和我抢着吃!” 吴清之见她一副小孩子脾气,笑道:“不怕,有两碗。” 吴清之病没好透,忌辛辣,遂尝了一块就放下了。 蒋孟光认为迟榕这么丁点的个头,饭量应该不大,他怕浪费就勉为其难的拿起竹签扎了一块尝尝,入口竟惊觉十分鲜香,便撺掇着弟弟兴光也来尝,这两碗臭豆腐就这样被迟榕和他们兄弟俩分食了个干净。 屋子里通过风,吴清之又同蒋孟光他们聊了些公事,这话便散了。 迟榕见没了别人,才别别扭扭的绞着手指道:“谢、谢谢你啊,给我买臭豆腐。” 吴清之笑道:“不谢。” 二人回了屋,吴清之倚在沙发里,样子十分疲惫,迟榕不忍心再吵他,便轻手轻脚的去洗澡了。 迟榕出来时,吴清之正捏着一块桃酥就着茶水吃,他吃的很急,有几分狼吞虎咽的意思,嘴上都是桃酥渣子。 迟榕道:“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吴清之很快的说了一句“无妨”,囫囵的把桃酥吃了,又取了药服下,这才起身进了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响了起来。 迟榕十分愧疚,她本应该想到的,吴清之去给她买了小吃,肯定是没吃晚饭的,不仅如此,也许吴清之连中午饭也没捞着吃。 迟榕揪着衣服等在门外,吴清之洗好澡,一开门便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迟榕,怎么了?” 迟榕道:“对不起,你明明是个病人,我还差遣你跑腿。” 迟榕低垂着头,很是难过。 一片氤氲着皂香的阴影遮在了她的头顶,吴清之弯腰在她耳边道:“迟榕,我是你的丈夫,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怎么会是差遣。” 迟榕急急的抬头想要辩解一二,却见吴清之一双丹凤眼笑得很温柔。 吴清之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睡吧,明天陪你回门。” 迟榕被他这么一哄,心于是跳得很快,只得红着脸躲进了书房。 第13章 回门 第二天一早,迟榕不再赖床,换上一条月白色的小旗袍便出了屋。 谁知吴清之早早就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薄呢西装坐在沙发里喝茶了,四目相望,两人穿着倒很是相衬。 “迟榕,早安。”吴清之道。 迟榕还没睡醒,有些迷糊,只是点了点头,便忙去洗漱。 待她出来,吴清之便道:“迟榕,你闭眼。” 迟榕心中嫌弃,心想你这么大一个老爷们,还整青春少女这一出。 但她转念一想,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何况昨天又欠下吴清之一个人情,遂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 迟榕只觉得耳畔窸窣,再睁眼时,吴清之已为她在耳边别了一朵新摘的小花。 吴家种了数种名贵的月季,其中几株是西洋品种,颜色不似牡丹般艳丽,却是清雅的淡紫色。 今日一朵,正是此株结花,衬得迟榕清秀可人。 今日早点吃的是甜酒汤圆,迟榕很爱吃甜食,不由得多喝了一碗,吴清之却仍是不多不少就吃一碗,吃完了便摊开公文开始批阅。 迟榕觉得他很自律,可惜是个有钱人家的劳累命,心生敬畏的同时却也感慨万千。 吴清之抬头看了迟榕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迟榕是着急回家,便道:“我递了帖子,十点回门。” “不急不急,我不急,”迟榕并未发觉自己竟能很平常的同吴清之讲到婚嫁之事了,只是盯着吴清之飞舞的笔尖道,“我以前只管玩,从不觉得家里的事业很重要,现在看你每天起得这么早办公,才知道我阿爹和二叔的辛苦。大家都在做事,好像就我什么也不会,什么用也没有。” 迟榕絮絮的说了一堆,这才想起自己打扰了吴清之工作,又道:“我二叔还说我话多,是不是挺吵的。” 吴清之不接她的话,只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迟榕,你很好。” 迟榕听的云里雾里的,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哪里好了,又怕这样聊下去耽误吴清之办公,于是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吴清之又看了她几眼,最后见她没什么动作了,才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眼看近了午,吴清之便收拾好文件拿去一楼的议事厅放好,又招呼着下人把一箱箱礼物往汽车里塞。 迟榕很疑惑,便问他:“这些都是什么啊,我带你去尝一下陈姨妈做的汤,又不收你钱,你还带这么多箱子,太客气了啊,怪啰嗦的。” 吴清之道:“这是规矩。” 他想了一下,又道,“二爷说你父亲已准备动身回国了,等他到了,到时候再准备一些。” 迟榕觉得吴清之有点太一板一眼了,吃个丸子汤还要讲规矩,弄这么大排场,怪怪的。 却听吴清之提到她父亲,她便奇怪的问:“我阿爹要回来了?他着急回来干嘛啊,他要在德国常驻的。” 吴清之有点接不上迟榕的话,于是把她往汽车后座塞去,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只道:“女儿嫁人,肯定是要回来的。” 汽车一路开到城南迟家,汽车还没停稳,迟榕就远远看见她二叔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了。 迟榕很惊讶,原来她二叔竟能站得如松一般,平日里她二叔总是一副大爷样儿,像土匪,才不像门神那般正气凌然。 迟榕一下车,迟二爷就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迎了上来:“回来了啊!” 迟榕道:“回了回了,您还像模像样的……” 迟二爷一记眼刀把她瞪回去,又拽着迟榕胳膊往他身后藏。 吴清之指挥下人把礼物抬到门前,客客气气的说:“二爷好。” 迟二爷不答,只是哼了一声。 迟榕这才明白过来,她二叔这是要给吴清之下马威看。 迟榕心想,这有什么用,吴清之根本不吃这一套,就吴清之那副蔫儿坏的德行,敌动他不动,敌累得动不了了他才动。 这些本事,迟榕已经在吴清之开会时见识过了。 果然,吴清之不恼,不卑不亢的挥了一把手,下人便抬着礼物进了迟家大门。 吴清之神色淡淡,转向迟二爷道:“二爷请。” 说着便先迈进了门槛,全无惧色,更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 迟二爷心中气结,只觉得这姓吴的小子在挑衅他,便拽住迟榕低声骂道:“你看你嫁了个什么东西!大晌午的垮着一张马脸,晦气死了!老子看他这个大长脸就知道他是个败类!” 迟榕听了更气:“什么叫我嫁了个什么东西!这怪得了我吗!” 说罢,迟榕一溜烟的跑进院里,只留迟二爷在她身后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还担心你受委屈,现在倒是我的不是了!老子真是白养你这个白眼狼,他奶奶个腿的!” 迟二爷对吴清之本就没什么好感,今日一见更是印象极坏。单单说起长相,迟二爷就觉得吴清之特别不讨他的喜。 迟二爷嫌弃吴清之肤白,又嫌弃吴清之脸长,他肯定这小子是故意垮着脸摆脸色。 一番打量下来,迟二爷认为吴清之的鼻子倒还说得过去,的确十分高挺——但搭上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和薄唇,迟二爷只觉得吴清之生出一副狐狸相来——虽然模样非常标志,也称得上是英俊斯文,但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迟二爷心里琢磨着,还能不能再看出点儿吴清之的不好来,这厢进了正厅,却见迟榕拉着吴清之杵在房梁下看燕子:“你看你看,就是这窝小燕子,给蒋孟光那黄豆子弹吓得都不敢叫了,以前我一放学回家他们就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完,你看他们都蔫蔫巴巴的了。” 迟二爷简直要被迟榕气死了,他现在对吴清之恨得牙痒痒,这丫头却已投了敌,看来是忘记逼嫁一事了。 迟二爷咳了两声,沉声道:“阿榕,怎么能对吴少爷这样拉拉扯扯的,给人家添烦,像什么话!” 迟榕惊觉不妥,正要跳开,却被吴清之拉回身侧。 吴清之紧紧握着她的手,面上却笑得很轻很柔,他转向迟二爷,道:“二爷生分了,莫怪迟榕,我二人的确亲近。” 吴清之往前了一步,这便形成了迟榕似是躲在他身后的样子。 吴清之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他又笑意盎然,实在是一副挑不出毛病的好丈夫的做派。 这下迟二爷也没招了,明面上吴清之的确是该如此的。 迟二爷掌心嘎啦嘎啦的盘着两个核桃,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横了一眼迟榕,没好气道:“愣着干嘛,回家来了也不给你二叔倒杯茶!” 听罢,迟榕立刻嬉皮笑脸的从吴清之身后窜了出来,十分狗腿的奉起茶来,嘴里还道:“二叔,中午我想吃丸子汤,一会儿还想吃点心!” 迟榕小蜜蜂似的,迟二爷被她吵的不耐烦了,便打发她去后厨找陈姨妈说话去。 迟榕犹犹豫豫的看了一眼吴清之,迟二爷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只管去你的,我要和吴少爷聊点家常话,不为难他!” 说罢,他嘴里还低声嘟囔:“都他娘的说女大不中留,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白眼狼!” 吴清之坐在一旁,手里扶着茶杯,热茶氤氲中,他笑对迟榕道:“无碍,你去玩罢。” 迟榕的确很怕自家二叔刁难吴清之,吴清之对她很好,于情于理,迟榕都有些偏向他。 迟榕不情愿离开,以吴清之的性子,不声不响的只管听讲,难得开个口,还是一副漠漠的样子,肯定会惹恼她二叔。可二叔已然对着她吹胡子瞪眼的使眼色了,她只能退了出去。 第14章 不敢 迟榕还未近厨房,便已经闻到一股香味儿,走近一看,陈姨妈果然早已守在灶边忙前忙后。 陈姨妈见小姐回门,不禁大喜,连忙从蒸屉里拿出一碟红糖糕道:“榕姐儿快来尝尝,这可是用红枣红糖做的米糕,寓意好着呢!” 迟榕面色一红,嗔道:“什么寓意不寓意的,我就是好吃这一口!” 迟榕虽是被迫嫁人,但这几日她过得的确很自在,所以心情也很好,便又道:“陈姨妈,你能不能做点肉丸子汤啊,吴清之吃东西可素了,简直跟我爷爷一样,你露一手给他,他肯定爱吃。” 陈姨妈喜笑颜开:“真想不到榕姐儿这么妥帖,你等着,我这就切肉去,让姑爷也尝尝咱们迟家的菜色。” 说罢,陈姨妈盖好灶上的汤罐去洗瘦肉,迟榕不好再说,便认命的在一旁打起了下手。 这厢正厅里,只剩迟二爷手中核桃的嘎啦声。吴清之只顾喝着迟榕给他倒的茶,唇边笑意深深。 吴清之一笑,迟二爷便愈发烦躁了,更加盯紧了他。 迟二爷忽见吴清之西装襟口别着一朵淡紫的月季,十分眼熟,思来想去,这花竟与迟榕耳畔那朵重叠了起来。 这下迟二爷坐不住了,当即开口道:“吴少爷,我不同你拐弯抹角。生意上的事情,多谢你扶了迟家一把,我迟克忠必定礼无不答,所以,阿榕的事儿也请你高抬贵手。” 吴清之咽下热茶,抬眉笑道:“二爷折煞我了。” 迟二爷见他故意装傻,便低喝道:“吴少爷若只是玩玩,大可以另娶贤妻,送我家阿榕回来!我迟家也是和洋人打交道的,不听什么三从四德,送闺女去德国留洋便是了!只求吴少爷要是更有其他开枝散叶的打算,莫要把我家阿榕牵扯进来!” 吴清之不语,只是取下胸口的小花放在掌心轻抚,许久,他摊开手掌,对迟二爷道:“二爷可知,迟榕于我?” 这话不假。饶是迟二爷对吴清之有万分的成见,也能看出迟榕很是亲近吴清之,若是吴清之对她不好,她定不会显出那般姿态。 可迟二爷走南闯北多年,似吴清之这般笑里藏刀的主儿,金玉皮囊下藏的野心比天还大,他见得最多。 迟二爷护女心切,遂怒道:“阿榕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又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吴清之淡淡的说:“慢慢就懂了。” 吴清之眼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这更让迟二爷怒火中烧。他一把攥住吴清之的领带,咬牙切齿的说:“你小子他娘的要是敢打我家阿榕的注意,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吴清之护着手里的花,不与二爷纠缠,只道:“迟榕是我的妻子,我只会好好待她。” 他不作答,迟二爷暴怒,拳头已然抡了起来,吴清之目光如水,亦无闪躲之意。 正是这剑拔弩张之时,厅外却忽传来迟榕的呼声:“开饭啦——” 迟二爷一把撒开了吴清之,四下无声。 吴清之迅速理了理衣襟,又把月季小心的别回胸前,面色如常道:“二爷,我先一步。” 吴清之刚走到屋檐下,便看见迟榕手里拿着一块糖糕向他招手,吴清之忍不住的噙起笑来。 迟榕见吴清之无恙,以为他与她二叔相谈甚欢,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哒哒哒的跑到吴清之身边,把手中的糖糕递与他道:“你快尝尝,陈姨妈做的点心,甜糯糯的可好吃了,一点都不腻的,真的特别好吃。” 吴清之道:“我没洗手。” 迟榕明白他的意思,大大方方的把手举高,将糖糕送到吴清之的嘴边:“哎呀我知道,我喂你就行啦,喏,是不是很好吃,这可是陈姨妈的独门秘方,别人做不来的。” 吴清之吃了糖糕,心满意足道:“好吃,走时带些回家。” 他牵起迟榕的手往饭厅走去,迟榕怔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 檐下,迟二爷远远看着那二人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忧。 饭桌上无人讲话,吴清之心无旁骛,只顾着给迟榕夹菜,竟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迟二爷见状,也如此为之,不肖一会儿,迟榕碗中已然堆出一座小山。 迟榕见鬼似的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只觉得这顿饭吃的如坐针毡,却又不敢不吃,只得闷声扒饭。 迟榕的父亲还未从德国回来,今日回门也只是简单吃一顿便饭,吃完便要走了。 吴清之在迟榕的提醒下服过药,迟二爷就假惺惺的同他寒暄了两句,无非是吃穿住行上的琐事,吴清之默默听着,再点点头,面上一副了然的态度。 迟二爷越说越压不住火,便忽对迟榕道:“学校那头,我给你请的是假,眼见明天就要收假了,你功课可要再抓起来。” 这番话却是惊动了迟榕:“明天?怎么这么快!?” 迟二爷冷冷一笑:“阿榕,你二叔我全都给你打算好了,回完门就返校念书。成亲哪有学习重要啊,这年头女子就得多读书,学了道理,才好摆脱无赖,摆脱封建。” 迟二爷拐弯抹角的骂着吴清之,心中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见吴清之面无表情,以为此人无话可说了,不由暗喜。 可一扭头,却见迟榕十分为难,小脸也吓得惨白,迟二爷正欲开口,却被吴清之抢了先:“别怕。迟榕,有什么事情你说给我便是。” 迟榕委屈的说:“我……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迟二爷大惊,痛骂道:“好你个臭丫头!我以为你只是贪玩,该学时还是会去学的!现在嫁了,觉得有人撑腰了,学都敢不上了!” 迟榕泫然欲泣:“我不敢去学校!同学们全都在背后议论我!” 一室寂静。 迟二爷哑口无言,吴清之也心如明镜。 吴清之自知事情因他而起,所以万事都依着迟榕,于是柔声道:“迟榕,二爷所言即是,学校总是要去的。你若不情愿,我替你延几天假再回去,好吗?” 吴清之哄小孩似的抚着迟榕的发顶,这很让迟榕受用。迟榕可怜巴巴的看着吴清之道:“真的吗?” 吴清之笑道:“我何曾骗过你。” 迟榕巴巴的转向迟二爷,道:“二叔,我求你了。” 迟二爷心中酸涩。迟榕从小便是家里的宝,他又把迟榕作亲生闺女看护,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这般田地,他又何尝愿意看到。 可千般无奈万般不舍,他迟克忠却也是始作俑者之一。要是那日他能将那姓蒋的打出门去—— 末了,迟二爷只得长叹一声:“都听你的,你愿意回学校的时候再回去吧。” 他顿了顿,忽又开了口,却是对吴清之说道,“吴少爷,也请你照顾好我家阿榕。” 吴清之微微颔首:“二爷放心,有我在,便不会让迟榕受半点委屈。” 第15章 认罚 临走前,陈姨妈把红糖糕搁在食盒里送来了,她脸上喜洋洋的,直对迟榕道:“这食盒上画的可是鸳鸯,配上我特意做的这个点心,哎呀这个寓意,这个寓意简直不要太好了哦!喜上加喜,你说是不是啦榕姐儿!” 迟榕有些推辞,却被吴清之一把拦住。 他客客气气的接过食盒,又不由分说的揽过迟榕的肩去,显得二人十分亲密,笑道:“迟榕害羞,我替她谢过了。” 陈姨妈见状,更加开心了:“哦哟姑爷您说的太对了,我们榕姐儿今天回家之后跟变了个人一样!没想到我们榕姐儿竟然阴差阳错的碰上这么一个好夫婿!我是看着榕姐儿长大的,她小时候我们老太爷担心的不行,就怕榕姐儿太调皮嫁不出去,没想到一转眼,哎呀,榕姐儿都变成温温柔柔的大姑娘咯!” 陈姨妈絮絮叨叨的,说起来没完,迟二爷忙遣走了她。他们同迟二爷道了别,便坐上了回去的汽车。 一路上,迟榕总捂着肚子缩在一边,也不说话,吴清之问道:“迟榕,肚子不舒服吗?” 迟榕闷闷的说:“才不是,你不要管我。” 她这样说吴清之更要弄个明白,遂伸手去拉她的胳膊,迟榕一边扭一边躲,叫起来:“你别拉我胳膊我没事,你别管我,流氓,你这就是非礼——” “你我是夫妻,谈何非礼?”吴清之好笑,手上却仍是不饶,轻易就扣住了迟榕的手。 迟榕顿时唉声叫道:“我都说了我没事,你松开,你别看了!” 吴清之道:“那怎么行,”说罢便伸手去摸迟榕的腹部,“肚子痛?” 迟榕瘪着嘴摇头:“不是,你松手——”说着便挣扎起来,吴清之一发力,又把她按住,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可是月信来了?” 迟榕脸红,低声骂道:“不是!你小声点,前面还有司机在开车呢!” 迟榕生龙活虎的,这样子的确不像是月信疼痛。 吴清之又在迟榕的肚子上来回摸了一把,他手中隆起着圆圆的一小块肉,把迟榕的旗袍都撑起来了,原来是午饭时候撑着了,把肚子都吃圆了。 吴清之觉得迟榕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出声:“好,我不管,我知道了!” 迟榕简直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刚才站着她还能吸着肚子,现在坐在车里,根本藏不住肚子了,她一直以来苦心伪装的淑女形象今日终于溃于一旦:“这不怪我吧!又不是我贪吃,是你和我二叔一直给我夹菜,我怎么敢不吃!” 吴清之笑得开怀:“我的错,我认罚。” 迟榕懒得理他,反正肚子已经被吴清之摸过一遍了,人都丢完了,还有什么罚不罚的。 吴清之还在一边忍笑,迟榕于是气鼓鼓的嘟着脸看着车窗外,却忽见有个小贩推着车叫卖糖炒栗子,迟榕当即对司机道:“停车!” 司机一脚踩了刹车,十分疑惑:“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迟榕指着车窗外,对吴清之说:“你去给我买糖炒栗子!” 吴清之诧异道:“你还要吃?” 迟榕红着脸嚷嚷:“你管我!我带回去吃不行吗,反正我就是要吃糖炒栗子!你认不认罚!” 司机了然,拉了手刹要下车买栗子去,谁料迟榕抓着吴清之道:“我不要司机买,我就要你去给我买!” 司机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心道少夫人好大的脾气,竟能指使少东家,且看她请不请得动。 若是少东家允了,真该赞叹他二人夫妻情深,竟能这般宠让着妻子。 谁料,吴清之觉得迟榕在对他撒娇,所以很乐意去跑腿。 他迈着长腿两步来到小贩跟前,掏出钱夹道:“称板栗。” 小贩见吴清之从汽车上下来,通身贵气,穿着讲究,以为他是不知茶米油盐贵的纨绔子弟,遂乱喊了个高价,赶忙舀了两勺栗子装好,递与吴清之去。 吴清之是做生意的,哪里不知小贩打的算盘,他看的明了,却不戳破,爽快的付了钱便回了车里。 吴清之刚上了车,迟榕便闻到一股热腾腾香喷喷的甜味,可还是装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问他:“板栗多少钱一斤?” 吴清之随口诌了个数字,迟榕听了很满意,像模像样的点了点头,“还行,没被人骗着买贵了。” 吴清之问迟榕可要现在就吃栗子,迟榕点点头道:“我要你剥给我吃,作罚作罚!” 吴清之一笑,又问她:“不怕撑着?” 迟榕这才知着了吴清之的道,心想反正被笑过一次了,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不是说你认罚吗,认罚还问这问那的!” 吴清之从车里抽了一张报纸,几下叠成一个小盒,盒底正好是头版,写的是城北的灾情。 如今,公立的医院已经确认了此乃疟疾,可市面上又并无平价的药物医治,自是做不到瞻前顾后,于是帅府只得先来解决水患缺粮一事。灾民闹着要粮,帅府就把这些人安置在城北。 吴清之早已听说难民区环境恶劣,蚊虫滋生,使瘟疫更盛。 有愚民谣传,帅府的人要把他们圈在城北统统枪毙,遂逃了出来,在岳安城里四处流亡,把疟疾传播开来。 若是路上遇到药石无医的将死之人,必然有所冲撞。 他门的小姐上学带女眷,他户的太太出去打牌带男伴,可若换作迟榕,教她带个下人出行,吴清之始终放心不下。 世道很乱,尽是些天灾人祸,水患瘟疫,哪个不是要命的灾难。 吴清之边剥板栗边对迟榕道:“以后读书我接送你。” 迟榕很不解:“你得早起办公,哪有时间送我上下学,何况不是有司机送我吗。” 吴清之不应,却又喂给迟榕一个板栗仁,只道:“你不懂。” 迟榕于是美滋滋的吃着板栗仁,傻乎乎的点了点头。 第16章 延假 回到吴家的西洋别院时,蒋孟光已经在一楼的议事厅里等着了。 他说商行的老家伙们不愿意签合同,但生意上逼得紧,帅府点了名要定皮子做军需做赈灾,他们再不情愿也不敢得罪帅府。倒也慢慢开始妥协了。 讲完工作,他又说,老爷病情有变,怕是不好。 “吴清,你不回去看看吗?”蒋孟光皱眉道。 吴清之没答话,他找了个借口叫迟榕先上楼休息,待迟榕走了,他才很冷淡的说:“不去。” “可是……” “请米斯特肖恩再开些奎宁。”吴清之很坚持,“再不好就打针。” 蒋孟光道:“吴清,他不一样。你年轻,你能挺过去,廉叔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叶先生今天也来了电话,说要去看看,叫你也一块过去。” 吴清之露出很罕见的焦躁的态度来,他用指甲不停的扣着座椅扶手,嘴巴也努在一边:“舅舅可有说何时去?” “叶先生说具体时间要看船运公司那边的事情忙不忙。原是去法国的那艘船现在停在南港,货走不出去,正要返航了。现在叶先生为这事有些脱不开身。不过,他说今晚上八点前会打电话给我定时间。” 蒋孟光很耐心的劝着,“吴清,你就带着迟家的小丫头一起去看看,权当见最后一眼,廉叔真的不好了。” 吴清之忖思许久,仿佛是在自我说服一般的苦恼着,最后他抬起头来,对蒋孟光道:“那你为我安排罢。” 吴清之看见蒋孟光又抱来一摞新的文件,叹了口气,“这些我晚点看。” 蒋孟光见气氛松弛许多,便调笑道:“怎么啦,惦记小娇妻,干活想偷懒?啧啧啧,你这棵老铁树竟然要开花了。” 吴清之道:“迟榕被人欺负,我得亲自去学校给她延几天假。” 蒋孟光变本加厉的侃起来:“怎么,舍不得小娇妻啊?哪里的学校都有人管不住嘴。这蜜月还没度呢,你要不就给她办个休学算了,或者请个家教,不比学校放心嘛。” 吴清之不接茬,只教蒋孟光和他一起开车去。 蒋孟光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手里甩着车钥匙到了车边,这厢一抬头,正好看到迟榕趴在二楼的窗边好奇的望着他们。 蒋孟光来劲了,赶紧用胳膊肘戳了戳吴清之:“吴清,可以啊,陪着回了个门就把感情建立起来了,你小娇妻在看你呢,快和人家打打招呼啊。” 蒋孟光一扭头,却见吴清之早就对着迟榕笑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词,眉目传情,大抵就是说的如此二人了吧。 他们到学校时正是课间,吴清之要找迟榕的班导,职员室的先生告诉他,班导刘立人先生才下了一节课,下一堂会直接去迟榕的班,若有急事可去教室门口等等。 吴清之谢过了,转身便和蒋孟光去了教室廊外等着。 迟榕在的班刚下了体育课,一群女学生们才换好衣裙,正从操场上三三两两的相伴而归。 这些女孩子见到有两位英俊青年来访,皆是叽叽喳喳的掩面说起小话来。 宋晓瑗走进廊里,见一个背影很眼熟,便试探道:“……蒋先生?您怎么来了?” 蒋孟光一回头,来人竟是安庆堂的二小姐,他来往安庆堂请送宋义昌大夫时见过几次:“宋小姐好,我同我们少爷来办些事。” 宋晓瑗看到蒋孟光身边的男子,眉眼细长,斯文英俊,却不是亲近的样子,想必这便是岳安皮革商行的少东家、迟榕所嫁之人吴清之。 这几日岳安圈子里已然将这二人的婚事传得神乎其神,女校里的学生又多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来的,女人一多,话就跟着多,她们总说迟家的坏话,看迟榕的笑话。 有些非君子的话,传得最快也最远。 宋晓瑗一看便知,吴清之这眉眼一挑,便生出几分冷意,这架势,是亲自来要说法了。 那日她爹爹从吴家看诊回来,告诉她迟榕与吴少爷相处的似是不错,宋晓瑗才将将松了口气,今日见吴清之如此行事,她便又安心了几分。 宋晓瑗冰雪聪明,即刻在心中打定主意,今日定要借此机会让长舌妇们闭闭嘴。 她先是向吴清之问了好,再微微一笑,忽将声音拔高了些,却能教周遭人听的真切:“吴先生对迟榕可真好!” 宋晓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把意义表得明白,学生们于是纷纷抬起头看向吴清之。 吴清之看出宋晓瑗之意,遂笑道:“这是自然,我总是护着她的。” 宋晓瑗对吴清之又有了几分好感,这是个明面上很照顾迟榕的人,至于她看不到的地方——若是吴清之对迟榕不上心,多半也不会亲力亲为的走一趟,一群女学生何须他亲自出马呢。 正想着,班导来了,宋晓瑗向二人点了点头,作了别,进了教室坐下。 她看见吴清之同班导讲了两句话,班导刘先生便探进半个身子对学生们说:“大家先上自修,我很快回来。”语毕,便关了教室门。 屋里炸开了话,有人问宋晓瑗道:“那就是迟榕嫁的吴少爷?” 宋晓瑗道:“如假包换。” 女学生们八卦道:“他看上去竟与迟榕感情不错,难道……?” 吴清之跟着刘立人先生去签了假条,又去理事长那喝了杯热茶,关照了一番后,只见那理事长盛情相待,说定会多加关照尊夫人,这才开车回了家。 吴清之仍是病体,跑了一天乏得很,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上楼卧在沙发里眯着。 迟榕原在书房里剥着栗子,她不如吴清之的手指有力,便要用字典砸一下,让板栗上的豁口裂的大些。 迟榕见吴清之浅睡下了,便下手慢慢剥起来,只怕有动静会打扰吴清之休息。 迟榕的指甲透透软软的,抠半天都掰不开板栗壳,最后只抠的指甲又酸又痛,才剥出几颗栗子仁。 虽然满手糖灰,但迟榕心里是很乐意的。 她仍不认可与吴清之的关系,却对吴清之更加有好感。 第17章 My husband 吴清之大概睡了半个钟就醒了,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按时按点的运作着。 迟榕把剥好的板栗仁捧给他,吴清之便笑起来,他好像总是爱对迟榕微微带笑。 吴清之还有工作要做,迟榕也不和他多聊,自己回书房找出了课本要温习。 吴清之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忽道:“迟榕,我想去你房里办公。” 迟榕一听,如临大敌道:“你这是要监督我做功课吗?” 吴清之失笑:“茶几小,挤不下。但这样也好,我教你做题。” 迟榕慌道:“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我、我就喜欢一个人写作业,这样静得下来。” 迟榕并不是乖,而是另有打算。 迟榕的功课只英语一门亮红灯,她要看的正是英语书。 迟榕本想蒙混过关,把作业随便选几个ABCD就草草了事的,谁知这吴清之竟然要亲自看她写作业,实在是抓住了她的七寸。 吴清之不让步,他的确想看看迟榕有些什么小招数,迟榕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听话。 如今吴清之的书房已成了迟榕的闺房,吴清之进屋时还能闻见一股香味,那是一种淡淡的皂香和脂粉的甜香,奶呼呼的。 吴清之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扫了一眼室内,忽见床头叠放着一件乳白色的丝绸衬裙。 他立刻咳了几声,速速翻开了公文。 迟榕搬了椅子坐在吴清之的左边,这样比较不容易影响吴清之写字。 她竖起课本,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模样,实则总在偷看吴清之。 吴清之专心办公的样子实在好看,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那高高挺挺的鼻梁上,显得他很优雅。 迟榕看一眼课本再看一眼吴清之,书上的生词一概不认。 迟榕学英文的态度差得一塌糊涂,于是作业也就跟着一塌糊涂。 作业册上留的内容是几道语法选择题,还有一道用生词写短作文的,迟榕题也不看,将选择题都选了C,算是写完了,作文就空在那。 迟榕撂了笔,本想离座去玩,却奈何吴清之在她身边守着,只得假模假样的装作很勤学。 吴清之看出她的不耐,于是拿过迟榕的课本翻了几页,当页的这篇课文讲的是洋人男孩Jack介绍他父亲的打扮,生词无外乎是新式男装和一些饰品的词汇。 迟榕想把书夺回去,吴清之不同她较劲,将书还给了迟榕,却忽又一下子抽过迟榕的作业簿来。 这下子迟榕急了,嚷嚷道:“你抢我东西,还给我还给我,你耍无赖!” 迟榕并不怕吴清之笑她英文很烂,毕竟她觉得英语差些不碍事,家里总有人能保她不学无术。 迟榕怕的是吴清之这般严谨之人要她认真作业,好好补功课,若是那样可就真要了她的命:“我不用你教我,也不用你给我改作业,反正我作业写成什么样又不关你的事!” 吴清之一边举高了作业一边看,十道选择题只蒙对了三道,甚至都不算是蒙出来的。 吴清之又好笑又好气,于是把作业本摊开,沉声道:“教妻子读书是丈夫的义务。” “谁、谁和你是夫妻啦,别以为你和我回了趟家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迟榕被吴清之羞的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反击,于是很泄气的趴在桌上,最后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你反正我就是不想学英语的赴死状:“吴先生,你到底有何指教。” 吴清之不与迟榕争辩,他是第一次被人作老师叫,对象又是迟榕,他倒觉得有趣,于是放下工作一字一句的教读起来,迟榕虽然似泥鳅一般赖着趴着,却很听话的跟着他一起读。 吴清之将课文给迟榕通了一遍,又讲解了语法和汉意,便让迟榕重新改选择题。 迟榕看了看题目,这次的确做的出来了。 吴清之讲的比学校里的洋先生细致,对她温柔又耐心,她一听就明白。 迟榕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吴清之教英文的确很有一套,于是哼哼唧唧的说:“那个什么……谢谢吴先生教我做题噢。” 吴清之见迟榕可爱,本想再逗逗她,但无奈公事缠身,只得作罢。 吴清之想起迟榕还有一道作文题未写,可他一扫钟表,时间不早了,眼看天色渐晚,公文还有大半,只能又执起钢笔来:“迟榕,我先办公,你作文写好拿给孟光改错。” 迟榕很乖的说:“那我快些写,写完正好吃饭。” 吴清之听了心中温暖,笑着点了点头,又伏案工作起来。 今日蒋孟光和蒋兴光要来同他们一起吃饭。眼看近了饭点,迟榕见吴清之还没有停笔的意思,就自己拿着作业簿出了书房。 蒋孟光此时正好传了饭,带着弟弟上楼来等吴清之,却被迟榕拦了个正着:“蒋先生,请问你可以帮我改改作文吗,吴清之还在办公,他让我找你。” 蒋兴光从哥哥身后冒出来,不可置信的说:“别人家的媳妇管家管账,帮夫君分忧,你倒好,你要我们夫家上上下下的人帮你批作业!” 迟榕最不同蒋兴光对付,想和他吵却又怕打扰到吴清之,最后只能对蒋孟光先道了谢,乖乖交过作业本,头也不回的去茶室烧开水去。 “你瞎说什么,惹小姑娘生气了都,你看不出人吴清和人家对上眼了吗,”迟榕一走,蒋孟光便骂起弟弟来,“我看你就是脑子不好使。” 蒋兴光不服气道:“对什么眼,她就是给吴清下了降头,又是臭豆腐又是改作业的,什么都惯着她!” 蒋孟光把作业本卷成纸筒,啪的一声敲在蒋兴光的脑门上:“你懂个屁,吴清闷骚得很,他就是喜欢人小姑娘娇气又别扭的样子,这是情趣,你懂个屁你懂。” 蒋孟光一边侃着,一边翻起作业来。 题目要求用suit、ie等男士衣装词汇作短文,这并不难。 迟榕写的就很简单,译为:我的父亲经常穿西装,系领带,戴一块手表,他不抽烟,也无喷香水的习惯。 作文里并无单词和语法上的错误,蒋孟光看着,心中忽然横生一计,立刻让弟弟取了铅笔橡皮来。 只见蒋孟光将father一词擦去,又模仿着迟榕的笔迹填上了一个hband。 完了事,他拿着作业簿径直去了书房,往吴清之眼前一扔,啧啧道:“吴清啊,教人写作业写开心了,工作要做不完了吧?” 吴清之拿过迟榕的作业簿一看,却见作文里正写着“Myhband”,这着实教他十分受用,连带着办公都更有精神了。 吴清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的将一大摞公文改得飞快,最后险险的赶上了用晚。 “你看看,有了老婆,工作起来都跟打仗一样,生怕没能和小娇妻一起吃晚饭。”蒋孟光偷偷的说。 他们四人一起用了饭,迟榕中午吃得太多,晚饭便随便扒拉了几口。 待吴清之服了药,蒋孟光同他确定了探病的时间,大家便散了。 第18章 干嘛不喜欢 迟榕闲得无聊,想出去逛逛,于是很渴望的趴在窗边望着。 吴清之今夜也再无他事,于是起身道:“迟榕,我们出去散步。” 这话让迟榕非常受宠若惊,她原以为吴清之的生活只有家宅商行两点一线,却不想竟是他主动提出要外出走走。 迟榕于是很开心的换了一双软皮的玛丽珍鞋,和吴清之一起下了楼。 家中下人见他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更是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只当先前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要坏他二人恩爱之情。 他们出了宅子,并肩走在种着法桐的小道上。 吴清之住的这一片皆是新贵的西洋府邸,到了晚间,道路两旁亮起暖黄的路灯,不时有一两辆汽车和黄包车驶过。 夜风习习,树影摇摆,风中还能闻见阵阵花香,好不安逸。 迟榕忽然很想偷看一眼安静走在身侧的吴清之,可她一侧目,却见这人正气定神闲的也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就这样赤裸裸的撞在了一起。 迟榕有些尴尬,像是心事被人知晓了一般的紧张起来。 迟榕不语,吴清之便垂了眼,执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只觉得这手软软小小的,像个粉团一般。 这样看上去,他们倒真像是佳偶天成的模样。 迟榕低下头,她从小住在深宅旧巷里,一到晚上,胡同里便聚满了人,有几个老汉围在一起下棋的,还有三五孩童扎堆儿打陀螺的。 这般宁静闲适的夜晚,迟榕从未想过。今日这一遭走过,却觉得不坏。 回门之后,他们二人却是自然而然的愈发亲近起来。 吴清之认定了迟榕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嘴上不认,大抵是情窦初开时,难免羞赧,未尝情爱滋味自然也就不会懂,她又是那么个倔脾气,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吴清之只道来日方长,一日一日的将迟榕宠上了天。 吴清之的身体日渐好转,他起得仍是很早,迟榕便每天早上挣扎着起床,想和他一起吃早饭。 吴清之看着迟榕困兮兮的样子又疼又爱,要哄着她再去睡下。 迟榕没睡醒,脑袋是懵的,顶着一双朦朦胧胧的泪眼在屋里晃悠,这是打哈欠打的,可到了吴清之眼中却成了勾人的娇媚。 吴清之瞧着迟榕那微红的眼角,显得她像一只打着抖的白兔儿。 迟榕是小白兔,难道他是大灰狼么。吴清之一笑,当真做了大灰狼才干的事情。 “迟榕,来坐。” 他勾过迟榕的手,只轻轻一拉,轻飘飘的,小白兔就坐在了大灰狼的腿上。 迟榕瞬间被吓醒了,连滚带爬的逃了开去,口不择言道:“登徒子!臭流氓!白日宣淫!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吴清之听罢,先是一愣,这口是心非的人坦白起来却又不自知,实在教人喜欢的紧。 吴清之敛了神色,又笑着反问道:“干嘛不喜欢?” 迟榕今日穿的是一身西式的运动服,打网球穿的,立领,带拉锁。 她急着躲开吴清之灼灼的目光,一下子将拉链拉到了顶,人再一缩,半张脸就藏进了衣服里。 衣服遮得住脸,却遮不住嘴上语无伦次。 迟榕没有对吴清之撒娇的想法,却总不自觉的对吴清之撒娇。 迟榕不知该怎样回应爱语,但她知道,夫妻之间若是有了情意,必然要顺势生个孩子。 迟榕与吴清之没有夫妻之实,却是有夫妻之名的,万一吴清之真喜欢她,让她生孩子,那就得圆房—— 迟榕想都不敢想,于是下意识的蹦出一句:“喜欢我,我也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吴清之露出琢磨的表情,沉声道:“迟榕,你都想着给我生孩子了?” 迟榕简直要被气死了,又羞又恼的,耳尖都烧红了。 她于是壮着胆子一把捞了吴清之床上的靠枕,铆足了劲儿砸向吴清之。 她的力气那样小,自以为气势汹汹,其实软绵绵的,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 吴清之蔫坏,稳稳的接住了靠枕,又故意平平淡淡的说了句顶儿撩人的话:“迟榕,我不着急要孩子。” 迟榕乖时是小白兔子,恼了是炸了毛的喵儿。 吴清之也觉得自己坏,总喜欢逗她,忍也忍不住的,逗完了再哄,乐此不疲。 反正他看到迟榕那双微翘的圆眼,心里便想要捉弄人家。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去,吴清之虽是君子,却也难耐心中的喜欢,若非迟榕不通情爱,他定是吃定了她的。 是日,吴清之忙完了,唤迟榕到他身边坐下。 迟榕很奇怪,难道今天吴清之是要考她背课文吗,怎么一副严肃的模样。 迟榕乖乖坐去吴清之旁边,却见吴清之低声道:“迟榕,明天愿意同我去看看我父亲吗?” 迟榕正想拒绝,若是陪吴清之同去,岂不是让众人认了他们夫妻的身份。 可转念一想,木已成舟,岳安谁人不知她嫁了吴清之去。吴清之又是陪她光明正大的回了门的,给足了迟榕风光和面子,那她也断不可如此无情无义,有损老迟家的作风。 迟榕于是开口要应,一抬眉,却望见一双寂寂的深瞳。 “吴清之,你怎么啦……” 迟榕很担心的看着他,她从未见过吴清之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迟榕见过吴清之对她温柔浅笑,见过吴清之对商行元老目若寒霜,却没见过他这样无助的样子。 是了,是了,迟榕蓦然发现,吴清之说话也不同以往。若要换作平时,吴清之有事相告,肯定会说:“迟榕,你同我去看我父亲。” 他总是强势的、直来直去的告诉迟榕,迟榕,我就要你陪我。 可今日,吴清之问的却是,迟榕,你可愿意? 见吴清之不答,迟榕又道:“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去啦。” 吴清之抬起头,露出一个苦笑:“迟榕,你真好。” 这话教迟榕听得没头没脑的,但她还是软软的笑起来:“你对我好,我自然也就对你好!” 吴清之听罢,揉了揉她的发顶:“迟榕,你不懂,你待我最好。” 第19章 你待我最好 迟榕不知道吴清之与他父亲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但血浓于水,至亲之人再怎么也不该生出嫌隙来。 迟榕很挂心吴清之,第二天于是起得很早,上午吴清之一如既往的在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办公,看不出什么异状,可一过了午,现在蒋孟光开车来接他们了,吴清之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迟榕跟着吴清之上了车,一路无话,车子往城西开去,最后停在了一幢西洋独栋大屋前。 他们到时,院子里已停着好几辆车子,下车之人皆是黑衣素裳,神色肃穆,好似是来参加葬礼的。 迟榕正看着,却见一辆别克很是眼熟,定睛一看,下车之人竟是同窗好友叶君和其父叶叔叔。 那厢叶家父女也看到了他们,吴清之上了前,面无表情道:“舅舅。” 原来宋晓媛说叶君与吴清之是沾亲带故的,竟真是如此。但叶君显然对这表哥很陌生,只是简单问了声好,便退去了一边。 迟榕偷偷和她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便悄悄藏在车后面说起话来:“怎么你和叶叔叔也来了?” 叶君小声道:“我姑姑是吴家的先夫人,不过很早就病故了,说是那些年闹出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我爹说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像……” 她还没说完,吴清之就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拉着迟榕的手进了屋,他的手冰得吓人,迟榕被吓了一跳,以为他好不容易见好的病今日又折磨起来。 可吴清之不给迟榕问东问西的机会,径直拉着她去了楼上的大卧,卧房外,一间小厅里坐的尽是商行的人,见吴清之领着迟榕来了,皆是点了点头,算作了问候。 这时,米斯特肖恩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吴清之,两人于是用洋文交谈起来。 迟榕听得一知半解,只能捡着单词听,什么serioly的,米斯特肖恩说了好几次。 他们讲得差不多了,吴清之便牵着迟榕进了屋。 这是一间并不很大的卧室,装饰的也很朴素,床上正侧卧着一位老人——这便是吴清之的父亲吴正廉,他从前还是很健朗的,但这疾病消耗了他大半条命去,如今他咳都咳不动了,须侧卧来减轻胸腔的疼痛。 吴清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忍,但开口仍是冷冷的:“父亲,我带迟榕来看你。” 吴正廉发出像风箱一样难听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吴清之无动于衷,迟榕于心不忍,便上前扶了一把。 她握住吴正廉的手,这是一只风烛残年的手,骨骼嶙峋,皮肤干枯,看来吴正廉当真时日无多了。 吴正廉坐起了身,夸了迟榕一句好孩子,却不再开口了。 迟榕很奇怪,这对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父亲已经命不久矣,却如仇敌一般皆是缄口不言。 迟榕看了一眼吴清之,很期盼他说些什么,可吴清之仍是不语。 沉默了许久,最后吴正廉问道:“商行近况如何?” 吴清之道:“盈利着。” “你病好的怎样了?” “已好了。” 这番对话简直就像是汇报工作。 吴正廉看了一眼迟榕,见这女孩站在吴清之身边乖乖巧巧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便对吴清之道:“你既已成了亲,便要腾出些时间来,多陪陪妻子,万万不可一心全在工作上。” 他说这话时吴清之恨恨的看着他,吴正廉只当没看见,挥挥手将吴清之请了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对迟家闺女嘱咐,你去门外侯着罢。” 吴清之道了一句是,又深深的望了迟榕一眼,只得转身出去。 迟榕杵在屋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吴正廉道:“你可是叫迟榕?我听孟光说起过你,他说清之对你很上心。” 迟榕不知如何应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吴正廉只当她是紧张,便不问她为何如此,继续说道:“清之性子冷清,但我看你是个热闹的,这很好。我把事情讲给你,你且对清之体谅些。” “早些时候,清之母亲患了肺结核,他小时候身子弱,我便不准他去探病,还立刻送他去了英国……清之恨透了我,我不怪他,如今他成人了,有家室了,我已放心了。” “他是个吃了苦也不说的。” 吴正廉一口气说了很多,迟榕静静的听着,后面他声音渐小了:“你去罢。” 吴正廉眼神空空的望着窗外,迟榕见了,非常不忍,吴正廉便对她很慈蔼的笑了笑:“快去吧,清之该等急你了。” 迟榕于是怔怔的推门而去。 他们没有久留,一众人轮番探望过吴正廉,便都驱车散了。吴清之要同来人一一讲过话,遂走得最晚。 迟榕见吴清之始终蹙着眉,面色苍白,知道他心里难受的紧,便轻轻的揪住了他的衣角:“你真的不再去看看吗?” 吴清之道:“不必。” 他丢下这句话,逃也似的下了楼。 晚间回了家,吴清之便把自己锁在一楼议事厅里。他谁也不见,蒋孟光和蒋兴光都没有办法,只得求助迟榕:“迟榕你看,我们谁说都不好使,要不你去劝劝吴清吧,他最听你的话。” 迟榕是个心软的,见不得如此,便去敲议事厅的门,谁知吴清之毫不理会。迟榕心中早有准备,她想到后庭的那扇玻璃落地窗,于是去厨房拿了些点心,从院子里绕了过去。 迟榕还未走近,就远远的看见议事厅里吴清之开着一盏碧绿灯罩的台灯,瓷杯里的茶水热气都没了。 迟榕去敲了敲玻璃窗,吴清之这才抬起头来。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的。起身将迟榕迎了进去。 吴清之让迟榕坐在那日她误闯进来时坐的那把座椅里。他们靠得很近,迟榕将吴清之安静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吃点东西,”迟榕巴巴的说,“你不吃我也吃不下,我习惯和你一起吃饭了。” 吴清之不答,却忽问道:“迟榕,你喜欢这里吗?” 迟榕摸不着头脑:“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是说你家吗?” 她见吴清之点点头,便说,“——还挺喜欢的。” 吴清之道:“那你留下来。” 迟榕很费解:“我现在就住在这里的呀——你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就是不想吃东西吗,你这样不行的,你必须吃,我看着你吃。” 吴清之一把推开迟榕手中的碟子,那骨瓷碟子和点心在地上碎了一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迟榕以为吴清之生气了,她正想道歉,却被吴清之执起了双手,吴清之仍是用那双如水般寂静的眸子看着她:“迟榕,留在我身边。” 他侵身上前,迟榕只看到一片阴影挡在了眼前,嘴唇就和吴清之的贴在了一起。 一时间,迟榕竟不知要将吴清之推开,她只是呆坐在那,任由吴清之加深着这个吻。 吴清之的舌头探进了她的嘴里,他的气息紧密的和迟榕缠绕在了一起。 迟榕感觉自己正在向下坠落,可身体却被吴清之抱得死死的。她伸出手臂环住了吴清之的脖子,她已经无力坐稳,只被亲得喘不过气来。 吴清之松开她,深深的凝视着她。 迟榕回望着吴清之,鬼使神差的说:“我不会走的。” 吴清之柔声道:“迟榕,你待我最好。” 吴清之原本平淡如水的眼睛里多了些光芒,他一把将迟榕捞了起来,抱坐在他的手臂上,起身便要走去开门。 迟榕恍惚之间还未从那个激烈汹涌的亲吻中脱身,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神智十分不清。吴清之身长足有六英尺,迟榕忽然被他抱的如此之高,瞬间吓得清醒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吴清之的脖子,人也跟着打起了结巴:“吴吴吴吴清之你放我下来——” 议事厅外,蒋孟光同弟弟围堵着,都想将门内的动静听个真切。 方才传来碗碟碎裂之声,他们还以为这两口子吵起来了,正想拍门劝架,屋内却又归于宁静。 蒋孟光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想叫蒋兴光和他回家,可这厢房门却从屋内打开了,只见吴清之抱孩子似的抱着迟榕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 蒋孟光和弟弟见此情此景,被惊得瞠目结舌,吴清之视若无睹,只道:“教人把屋里收拾了。” 说罢,转身抱着迟榕上了楼。 迟榕紧搂着吴清之的脖子,面色羞红,只怕要滴出血来。 方才她莫名其妙的同吴清之许下了极为暧昧的诺言,如今吴清之这般亲她抱她,她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迟榕脑子里乱作一团,胡思乱想了许久后,却惊觉自己竟全无抗拒之意。 第20章 小别胜新婚 那一吻之后,一切如初,却又事事不同。 吴清之仍是与迟榕朝夕相伴,一如从前,可他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开始爱趁着迟榕的不备偷亲她。 迟榕一日清晨洗漱完,吴清之借口她脸上有香皂泡泡没冲干净把她骗到身前,出其不意的亲在迟榕的鼻尖。 又一日迟榕趴在吴清之身边抄单词,吴清之指着一个ie硬是要考考她这个单词的汉意,迟榕最讨厌英语,便很不耐烦的伸手去戳吴清之的领带,谁知吴清之便逮住了这个机会,一口亲在迟榕的手背上。 如此这般,几日下来,迟榕都感觉自己快要被吴清之给亲傻了,索性不日便要返校,她也能由此少见见吴清之,静心琢磨一下自己的心思。 今日吴清之工作缠身,早晨吃过早点就同蒋孟光开车出去了,说是帅府的四少爷萧子山来了个大单子,需要吴清之亲自招待。 萧家驻守岳安城,几个儿子里属老四萧子山最得萧大帅的青眼,任谁都知道四少继承父亲衣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么由四少萧子山来谈的生意,自然不能怠慢,吴清之亲自作陪,自是应当。 工作过于投心,难免耗些时间。 迟榕左等右等不见吴清之回来,便躺去在美人靠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外线打来一个电话,对面一开口,是吴清之:“迟榕,是我。” “……吴——呜、噢,怎么了?” 迟榕口快,差点将一句“吴清之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了出去,幸亏她够机灵,将话咽了回去,还含糊其辞的圆了一句新的问话来。 迟榕以为吴清之会像平时一样问她要不要带小吃回家,可吴清之一开口,却是淡淡的说:“我同萧四少在外用餐,不必等我。” 迟榕忽然觉得非常失落,可这种情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用手来来回回的拧着电话线,最后哼哼唧唧的说:“你回不回来吃饭关我什么事,我早就吃过了!你忙吧!” 说完便啪的一声撂了电话。她躺回美人靠上辗转反侧,只觉得心中烦闷,许是近些日子开始热了,太阳也燥了。 那厢饭店里,吴清之被挂了电话却并不生气,反是一展笑颜,又拨了家中客厅的座机,管家接了起来,吴清之只道:“给少夫人传饭。”管家应过,吴清之又嘱咐要厨房做迟榕爱吃的那几样,这才收了线。 吴清之回了包厢,萧子山见他眉眼中藏着笑,便道:“吴老板可是有什么开心事,不妨说与我们听听?” 吴清之道:“内人心系于我,便多聊了几句。” 在座之人听罢,皆是笑称吴清之与妻子浓情蜜意,只一中午不见,倒有几分小别胜新婚的意思了。 吴清之也不遮掩,嘴角一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去。 蒋孟光是作陪之一,理所应当的要为少东家左右应衬着。 自从那日他们见了吴清之抱着迟榕出了议事厅,这小丫头的脾气似是一点就炸,动不动就呛吴清之的话,如今说什么迟榕在电话里对他嘘寒问暖,蒋孟光是断然不信的。 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却是生出了不得了的暧昧的苗头,小丫头是嘴硬,吴清之便是脸皮厚了。 迟榕气鼓鼓的躺在美人靠里,没由来的生起吴清之的气来,这人总是自说自话,她以后定然不会再理睬吴清之的一言一行了。 她正如此胡思乱想着,忽有人敲了敲房门,迟榕允过,却见下人们推着餐饭进了屋,且菜色皆是鲜香麻辣,全是她钟爱的。 “我没传饭啊。”迟榕很是不解。 来人道:“少爷说您饿了,特意嘱咐我们快些上菜,不可怠慢。” 迟榕面色羞红,心下却是了然:“咳咳,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今天天热,大家中午多歇一会儿,下午要厨房煮银耳汤大家一起喝。” 下人们大喜,少夫人竟是位如此亲切的,纷纷谢过了,恭顺的退了出去。 “谁饿了,我才不饿!” 迟榕小声嘟囔起来,却还是动了筷子,这下她不恼了,美滋滋的用了午。 一转眼,迟榕就要返校了,她的校服吴清之早就派人从迟家取了过来,仔细熨烫后挂在她床头的高脚衣架上。 迟榕晚前整理物件,竟发现塞在床底的皮箱置了空,衣柜里却挂起了一条又一条的衣裙,俨然已是一副久居于此的主人态度。 细细算来,她离家已有许多时日。 最早时,迟榕是打定了主意的,必要早日回家,和吴清之撇清关系。 可朝夕相伴,点点滴滴之中,迟榕却对吴清之生出些莫名的情愫来,甚至有几分难分难舍了——迟榕被自己吓了一跳,于是用力甩了甩头,不敢再想,当即调好闹钟,早早的睡下了。 第21章 返校 第二日清晨,迟榕被叮叮的闹铃声吵醒,虽然她早已有了早起的自觉,但跟着吴清之自然醒和被闹钟吓醒却是两码事。 迟榕半死不活的爬起来换好校服,本该去洗漱了,可是她一上学就犯懒,只想钻回被窝再眯一会儿。 吴清之听见了迟榕的闹铃声,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出来,敲了门也无人应答。 吴清之咳了一声,只道非礼勿视,却是心猿意马的。 推开书房门,只见迟榕衣服换过,却撅着屁股跪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作鸵鸟状,看样子是又睡着了。 “迟榕,起床。” 吴清之无奈,走过去用胳膊架着她坐起来,“该上学了。” “上上上,再睡五分钟就上……我拿零用钱坐黄包车去上学,就让我再睡一会儿……” 迟榕哼哼唧唧的扑在吴清之的怀里赖着不起,吴清之不理,只将壁虎一样粘在他身上的迟榕撕下来,再不由分说的把人推进卫生间。 嘴里被强塞进一把牙刷,迟榕被吴清之监督着洗漱过,早点勉勉强强的吃了一个豆沙糖包,才磨磨蹭蹭的往楼下走。 吴清之走在后面,见迟榕一身蓝袄白裙,清秀可人,便柔声道:“好看。” 迟榕害羞,只当没听见,一溜烟的钻进了车里。 他们在校门口停了车,吴清之先下来,手里拎着迟榕的书包,迟榕缩在车里犹犹豫豫的,不敢出来,他便拉着迟榕的小手扶着她下车。 “好好听课,放学我来接你。” 吴清之捧起迟榕的脸,吻在她的额头上。 迟榕这次没躲,她紧攥着吴清之的衣角,只恨不得藏进吴清之的怀里再不出来。 她怕什么,他自然懂。吴清之抚着她的发顶,又是亲了亲她的发丝。 “乖。” 现在是上学的点钟,校门口尽是各家的娇小姐,有司机送来的,黄包车师傅送来的,和伴读丫鬟一起来的,哪个不是家中的宝贝。 这一众嘈嘈之人皆是知晓迟榕成了婚,全当她是一枚求荣的棋子,又是个克夫的扫把星,便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这个年头,芳华之龄的少女早为人妇并不稀奇。名媛小姐婚后不便抛头露面,多半是请家教在家中读书,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则是连学习的机会都不会有。 迟榕出身不俗,但两者都不是——正当所有人皆以为迟榕与丈夫交恶、是被夫家赶回学校的时候,却不想,迟榕竟是被吴清之亲自送来,两人亲密至极,吴清之还你侬我侬的抱着她在校门口亲了又亲,竟是宠得没边。 迟榕陷在来往之人各色的眼神里,可怜兮兮的说道:“你快回去吧,不能因为我连带着你也一起被指指点点的。” 吴清之眼神一凛,却是又露出微笑:“迟榕,我是留过洋的。在英国,怎么亲自己的太太都不算够。” 迟榕听罢,只觉得眼睛发酸。 吴清之明知道她指的是那些流言蜚语,却还处处为她着想,言语间尽是哄着惯着她的话。 迟榕吸了吸鼻子,人虽忍着没哭,可眼眶早就是红彤彤的一圈了。 吴清之抚了抚她的眼角,把书包交到迟榕手中道:“你进了校门我再走。” 迟榕一路走进校园,终于在校舍的屋檐下止了步,她一转身,吴清之还站在车前,见迟榕回望便对她十分温情的挥了挥手。 迟榕应过,吴清之才坐回了车里,驱车离开了。 吴清之刚一走,两个窈窕的影子便撞进迟榕的视线,竟是宋晓瑗和叶君。 两人在校门口已然目睹了迟榕与吴清之的种种,皆是又惊又喜。 叶君与吴清之是表亲,又是迟榕的好友,实在难掩喜悦,只问道:“我刚刚看到表哥亲了你!你们当真相爱!” 迟榕连连辩解:“你别瞎说,吴清之不是留过洋的嘛,亲亲抱抱只是西洋流行的打招呼方式而已!” 宋晓瑗笑道:“吴少爷对你十分上心,前些时日他为你请假,可是亲自找了班导和理事长谈过话的。” 这是迟榕所不知晓的事情,听过却教她心中温暖。 他总是护着她的。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如此。 告假之期,迟榕仿佛不仅结了个婚,好像还补了个习,这便要体现在英语课上。 迟榕的英文向来很是差劲,洋先生每次点她的名就像是折自己的寿。可即便这是一种折磨,做先生的却不能对迟榕放任不管,眼见迟榕回来了,怀特先生便请她起来读课文,谁料她一开口,却是读的分毫不差。 怀特先生听完,点评道:“Unbelievable.” 迟榕没听懂,但见先生神色尚佳,于是得意洋洋的坐下了。 迟榕虽然有长进,但仍是讨厌英语课。 落了座,迟榕见米斯特怀特对她盯的松了些,便找出个小本子画起麻将,预备着课间和好友打纸牌麻将。 她倒是许久没有摸过牌了,以前二叔还会带她打打麻将,美名曰名媛教育的重要一环。 但迟榕显然做不了名媛,名媛打牌是为了社交,她打牌是为了赢零花钱。 她跟着二叔学了点出千的小把戏,为的是多赢钱,晚起的时候好去坐黄包车。 且不说迟克忠那一身匪气,若能将迟榕教成优雅千金,也实属是见了鬼。 迟榕眼看着绘出了一排筒子,一只毛茸茸金灿灿的手却啪的一声将本子抽了去,只见怀特先生气得面色发青,拿着本子的那只手也抖个不停,嘴里还反复念叨着:“Unbelievable!!” 迟榕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她大事不妙了。 怀特先生气极,憋了半天,面色由青转红,最后用结结巴巴的怒道:“抄、课文、五十、遍!” 迟榕这次听懂了,却仿佛晴天霹雳。 第22章 谁家太太写作业 迟榕返校读书,吴清之便不留在家中办公。 他送完迟榕上学就去了商行,中午和蒋孟光随便吃了些东西,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吴清之公事繁忙,忙了一天却还没能收的了尾,眼看着近下学的点钟了,他便对蒋孟光道:“剩下的我带回家看。” 蒋孟光揶揄:“你娶了个小娇妻反倒像是凭空多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啧啧啧,你看看,吃饭要哄,学习要催,上学要送,放学要接,真是你的宝贝啊。等过个年把,你们俩生个一儿半女的,你定是为夫为父。” 这一语双关,只教吴清之眉毛一挑,摇头浅笑。 可他人却是头也不回的拿着车钥匙出了办公室,商行中人见少东家走得急,便不敢再打扰。 吴清之取了车,一路开去学校,校门仍是紧闭,却已经有不少门户的司机和下人候着了。 吴清之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六七分钟放课,他便靠在座里闭了会儿眼睛。 铃声一响,门卫给放了行,不过片刻的功夫,一群女学生们便叽叽喳喳的三两结伴着从校舍里走了出来。 吴清之下了车,倚在车门上等,在这么一大群小姑娘里面,他一眼就看到了迟榕。 这些小姐们皆是披发或编着辫子,一副副温婉动人的模样——只有他家迟榕,今早上让女佣喜顺给她梳了两个小揪揪,一左一右高高的扎成两个小丸子,再加上她那双圆圆的眼睛,性格又娇蛮可爱,只像是个要去闹海的小哪吒。 吴清之着实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嘴角不由的弯了起来。 迟榕同宋晓瑗叶君并肩走在一起,她也一眼看见了吴清之。 仔细说来,这倒不是因为什么情有独钟,而是吴清之身材修长挺拔,衣装也考究,放在人堆里实在出挑惹眼,没理由看不到他。 叶君见了人,道:“表哥竟然还来接你放学,如此这般,大概当真是天赐良缘了!” 迟榕冷笑道:“呵,良缘?他要是知道我今天上英语课干了什么,肯定就不会这么好了。你根本不知道吴清之这个人有多死板,我没来上学那几天,他出了好多题让我做!我阿爹都对我的英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却非要揪着我补课!” 宋晓瑗听罢,也不饶她,笑说:“吴少爷这般仔细,你却是贪玩了。” 迟榕同好友作了别,扭扭捏捏的走到吴清之身前,哼唧道:“谢谢你来接我。” 吴清之拿过她的书包,又给迟榕捋了捋额前一丝微卷的翘发,语气很是轻缓:“我答应过你的。” 他们坐进车里,吴清之为迟榕扣好安全带,又问道,“作业多不多?” 这话可是问住了迟榕,她心虚的很,声音都是抖的:“还好,就是英文作业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 她答得没什么问题,至少在吴清之耳朵里还算正常,他知道迟榕讨厌英文,便不以为然。 吴清之点了点头,专心开车。 他开车很稳,车子开到那条法桐小路的时候,城中的炎热在此顷刻间止了步,只听得树叶被风抚的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之间,地面上尽是太阳的浮光,令人心怡,有一种宁静的罗曼蒂克在景里。 迟榕一到家就冲进书房,吴清之当她是小女孩心思,害羞,便不去逗她,自己靠在卧室沙发里先改起文件来。 可眼看着过去了两个多钟,书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吴清之甚是奇怪,若功课太难迟榕肯定是会来问他的,便心道莫非迟榕又在搞些什么小动作,于是敲过房门直接进了屋。 迟榕此时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快马加鞭浩浩荡荡的抄起英语课文来,为此她急得衣服也没换,吴清之突然进来,只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吴清之道:“迟榕,怎么还穿着校服。” 迟榕慌慌张张的说:“因为……因为校服好看,我就喜欢这身颜色。” 吴清之看出迟榕的不对劲,便走到桌前,紧紧的盯着迟榕铁青的小脸,道:“我工作做好了,我在这陪你。” 话音刚落,吴清之眼疾手快的抢过迟榕摊在桌上的信笺本,只是信手一翻,便发现本子都给她写厚了一层。 吴清之见迟榕抄写的文段尽是重复的,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端倪,便很严肃的问道:“被罚了?” 迟榕缓缓的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吴清之又道:“上课开小差?” 迟榕怎么敢说自己上课画麻将,于是狡辩道:“我哪敢啊……我、我就是……没读出课文,才被罚的……” 吴清之听罢,当即把本子一丢,道:“胡说,我又不是没听过你读课文!” 迟榕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招了供:“我错了,我就是太讨厌上英语课了……所以……” 迟榕见吴清之神色舒缓了些许,发现撒娇很有用,便再接再厉的又说,“而且怀特先生凶巴巴的,我不喜欢他教我,我喜欢你教我!” 这话有种正中靶心的神奇效果,吴清之一下子就放柔了声音,他咳嗽了两声,敛了敛情绪,问道:“要抄多少遍。” 迟榕道:“五十遍。” 吴清之眼睛瞪大,刚想开口,却被迟榕一把拉住了手:“你帮我一起写好不好嘛,实在是太多了,我要是写不完,明天是要挨板子的,洋先生打人手心可疼了!而且你看我的手,握笔都握疼了!” 她展开手掌,右手的几个手指被钢笔硌的通红一片,吴清之也有点心疼,却仍道:“自己写。” 迟榕瘪着嘴甩开他:“自己写就自己写!我又不是不知错,你干嘛还跨着脸!亏了晓瑗和叶君还说你对我好,我都以为自己真的歪打正着,嫁了个疼我的夫君!” 这话戳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吴清之来劲了,他挂起笑,脸贴到了迟榕的眼前,温热的呼吸全洒在迟榕的睫毛上。 迟榕脸红,想躲了开去,却被吴清之直直的吻了上来。 吴清之含着她的嘴唇又啃又咬,迟榕招架不住,即刻软了下去。 迟榕不会接吻,不一会儿就喘不过气来,吴清之放开她,一双深黑的眸子里映出迟榕潮红的小脸:“迟榕,我对你不好么。” 迟榕被亲得迷迷糊糊,大脑里一片空白,吴清之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的答什么,于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可她心里却有些别的想法,便晕乎乎的又摇了摇头。 吴清之爱死了她这副软绵绵的娇憨模样,在她红滟滟的嘴唇上又是一啄,语气轻柔至极:“乖,作业我们先不抄了。” “可是……” 吴清之不答,只是自顾自的拨了电话,接到蒋孟光的线去,开口道:“孟光,晚上带兴光来吃饭?” 这罚抄的作业自然是有办法解决的,吴清之把人骗来,便让蒋孟光和弟弟帮忙一起抄写。 吴清之始终舍不得迟榕挨板子,最后还是帮她抄了课文,眼下已经抄了好几张了,钢笔都加了一次墨水。 蒋兴光在一旁气得要死,边写边骂:“娶妻当娶贤!真作孽!吴清,你竟然娶了个熊孩子回来!吃喝玩乐要给她伺候开心了,还要帮她写作业!这像话吗!你见过谁家太太的作业是让丈夫给写的!” 迟榕杠道:“嚯,那你见过谁家太太还要写作业!你哥哥做事不地道,拿黄豆当子弹唬我嫁人!” 四人赶工抄完了迟榕的作业,便一起到庭院里喝茶。 蒋兴光骂归骂,却是个直肠子,骂过了就好了,于是跑去和迟榕在水泥地上争抢着玩陀螺。 蒋孟光远远的看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人,忽对吴清之道:“养儿难啊,养儿难。” 吴清之凤眸一横,蒋孟光赶紧嬉笑着闭了嘴。 第23章 一吻定情 送走了蒋孟光和蒋兴光,迟榕便同吴清之回了屋。 她早已换上一条西式的收腰连衣裙,针织蕾丝白底的,印着红彤彤的小波点,领口开的正正方方,露出白嫩嫩的皮肤和纤细的锁骨。 迟榕今日梳的是两个小小的丸子头,于是光洁的脖颈也全露在外面。 吴清之偶然瞥见迟榕的后颈上生着一点红色的小痣,在那雪白无痕的皮肤上显得甚是显眼,平添了几分妩媚。 “迟榕,你来。”吴清之笑对她摆摆手。 迟榕蹭着屁股靠到吴清之的身边,十分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会要教训她了吧。 这样想着,吴清之却脱下了自己的西装,不由分说的披在了她的肩上,道:“晚上冷。” 迟榕被吴清之晃住了神,便顺势裹紧了西装。 吴清之很是满意,却又拿出一副大家长的语气训诫道:“没有下次。” 迟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嗯呐嗯呐,我保证以后再再再——再也不开小差!如果再犯,全凭吴先生发落!” 迟榕的样子实在可爱,又一口一个吴先生的糯叽叽的叫,吴清之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但他又觉得不太够,于是吧唧一口亲在了迟榕的脸蛋上。 他们二人拉拉扯扯的,十分腻歪,吴清之左右就是不肯放迟榕走,最后索性将她拖到了怀里抱着。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这样紧密的贴坐在一起,上次清晨是吴清之故意使坏,迟榕逃了。这次她却有些舍不得躲。 这是吴清之意料之外的,他于是笑问:“迟榕,怎么不说话。” 迟榕吧嗒吧嗒的眨眨眼,忽然有了动作。吴清之只觉得自己被领带牵着向下一拽,下巴就咚的一声撞在了迟榕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脑袋上。 “——!” 吴清之被这一痛击撞得发懵,这是他三十年的人生中的头一次——被人这样冲撞,这的确是冲撞,实打实的冲撞。 他被迟榕直直的撞倒在床上,疼的说不出话来。 吴清之舔了舔嘴巴,刚从那一下让他没留神,牙齿把嘴唇磕破了,大约是破了个不小的口子,正止不住的冒着血,他一舔,嘴里都是咸的。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的——我不是想撞你的——我本来是想……” 吴清之的脑袋还嗡嗡作响着,却见迟榕又急又怕的爬到了他的身上,嘴里支支吾吾的,俯下身去看他的嘴。 只见那薄唇上裂开一个红艳艳的口子,鲜血直流,迟榕比吴清之还无措,看着看着就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 吴清之且晕着,只觉得迟榕软软呼呼的伏在他的胸口,哭着:“对不起,我本来……我本来是想亲你一下……” 吴清之原是恍着神,却将迟榕这句话听的千真万确。 他忍了痛,一下子翻身而起,一瞬间迟榕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倾斜,吓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吴清之清俊的脸,那双唇被血染的鲜红,显得他不复从前斯文,只觉得又野又妖。 “迟榕,你再说一遍。” 吴清之压着她,声音低沉。 迟榕吓傻了,她觉得吴清之肯定恨死她了,不然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要把她撕碎了,生吞活剥了去。 迟榕于是眼泪比那唇上的血还凶的往外涌:“对不起呜呜呜……” 迟榕一哭,吴清之便心疼的紧,连忙给她拭了泪珠,捧着她的脸温声道:“迟榕,你乖,不要哭,我不生气的。我要你说另外的那句,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么,迟榕,你待我最好,再让我听一次。” 迟榕止住泪,反复的看着吴清之的嘴,最后轻轻的说:“……我想亲你一下。” 他于是重重的吻了下去。 辗转缠绵。 迟榕只记得周身是半夏和柴胡苦涩的芬芳,那是吴清之天天要喝来固气舒肝的中药的味道。 嘴里则是腥咸一片,是吴清之嘴上的那道豁口里流出来的血。 吴清之很重的吻着她,声音难掩欣喜:“我说过的,迟榕,和我恋爱,自然便会喜欢上。” 迟榕被他拎起来,头脑是满涨的晕眩,只得低头不语,双颊却是烧得绯红。 “你可是喜欢我么?” 吴清之要捧着她的脸去看她,可迟榕忽的大叫一声:“登徒子!孟浪!” 她人再一缩,像只白兔子,如旋风般滚下床去,直直撞进书房,然后啪的一声关了门,又将门锁一拧,转瞬间,一室清净。 迟榕睡不着,更不敢睡。 书房那么静,她的心跳却砰砰砰的那样吵,扰人。 门缝仍是亮着茫茫的光,屋外吴清之窸窸窣窣的发出些动响,是趿着皮拖鞋来回踱步的声音,是他靠坐在沙发里皮革摩擦的声音。 光是听到这些,迟榕便无法安眠。 迟榕如一条僵直的鱼,板板正正的翻下床来,此时是凌晨。 窗外有小雨漓漓,玻璃上蒙着一层雨雾,那一树树的橘子花和一片片的月季在夜色中朦胧着。 迟榕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轻,可门外却传来一声咳嗽:“迟榕,还不睡?” 门缝亮起一道暗光,大约是吴清之拧开了台灯。 迟榕打开门,留着一道窄缝,人扒在上面,说:“……我还没刷牙呢。” “你披件衣服罢。下雨了,仔细着凉。” 吴清之觉得这样遮遮掩掩的对话是闺阁情趣,心中十分受用。 他始终是病人,晚上该歇时多少还是要睡一下,但他不贪眠,今日又尝够了迟榕的嘴,现在还美滋滋的回味着,躺在被子里听着迟榕在门后讲话,只觉得浑身舒展温暖。 迟榕偷瞄着吴清之,就像勘探着敌情。 他那一波波的爱语和亲吻是攻势,她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略见敌情无异,她便要偷溜出来。 点着了卫生间的灯,镜子里的她总是有几分紧张,十万火急的搜视自己的嘴角,有一道干枯的深红色血迹留在上面。 “迟榕,”吴清之在门外轻唤,“早些睡,明日还要上学。” 他一直留着那盏台灯,没有其他动作言语,直到迟榕又回书房睡下,他从不勉强她。 第24章 烟火里的浪漫 仍是一早起床,吴清之知道迟榕困得要死,为她挤好牙膏,督促着她又似挤牙膏般磨磨蹭蹭的洗漱。 迟榕这人心宽得很,困得睁不开眼自不会有精力害羞,就连洗脸的热帕子都任由吴清之替她拧了往脸上擦。 吴清之趁机看着牙膏上面的品名:金星牌。 忽想起这几日公馆里收了份帖子,是从金公馆送来的。 上面道,吴老板喜得良缘,又大病初愈,请赏脸携夫人至公馆跳舞。 日子好巧不巧,正是今天。 金公馆的主人金仕河是金星牌日化厂的老板,生产香皂牙膏护肤脂,把生意做成一家独大。此人最好声色犬马的那一套,他正房妻子是未起家时在农村娶的,如今被他放在乡下,对外称是养病,他便在城里肆无忌惮,捧红了许多交际花,又喜欢结交归国子弟作伴,觉得这样能体现他的先进。 吴清之回国后,金老板四处打点关系,想要同他结交,还总约他去舞厅。 可吴清之从英国回来时正染了病,那会儿身子每况愈下,所以次次侥幸推脱。 但这次,是怎样也推辞不掉了。 “迟榕,放了学,我接你一起去金公馆做客。” 迟榕正气凛然:“我是学生,学生要有学生样,我要回家写作业。” 吴清之好笑的看着她:“那你还让我帮你写作业?” 迟榕语滞,自知理亏,于是话锋一转:“我呢,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你既然开了口,我去是肯定会去的,不给你跌份儿。” 吴清之失笑,问她早上想吃些什么。 迟榕道:“我想吃路边摊卖的豆腐脑,还有鸡蛋灌饼。” 夜雨不停,现在还在下。这样的雨天,想找路边摊吃早点,是有些为难的。 一般小摊小贩停在弄堂屋檐下做买卖,淋不着雨,也方便邻里。 吴家的司机不一定找得到早餐摊子,即便找到了,车子也开不进小弄堂,等买到早餐送回吴公馆,吃食早已凉透。 迟榕倒不是存心为难吴清之,她是就馋那一口。要是今天吃不到,以后有机会再吃,也不是不行。 迟榕原以为吴清之答应不了,却不想,吴清之一口应下:“你且穿暖些,我们出去吃。” 迟榕听罢,开心得简直要举双手欢呼了,当即加快了速度,迅速梳妆罢,与吴清之一同下了楼。 吴清之教迟榕指路,让司机开车送他们到了附近的大路上。 二人一道下了车,吴清之不让司机陪同,亲自执一柄赭石色的油布大伞给迟榕遮雨。 迟榕对这一带熟门熟路,以前上学常从这里买早点吃。她拽着吴清之一路折转,拐进一个窄巷,此处搭着数个雨棚,小摊小贩烧着一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巷子里香气弥漫。 “你看着,今天我就带你尝尝人间美味!” 迟榕作出一副东道主的模样,钻进一顶雨棚下,“老板,来两碗豆腐脑!” “得嘞!” 迟榕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老板认识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撒了几勺葱花和酸萝卜,一边看了看迟榕身后的吴清之,说:“榕姐儿好久没来我这吃豆腐脑了,听说你嫁人啦,这位就是您先生吧?” 迟榕本以刻意的将昨夜的暧昧之事置之不理,叫这卖豆腐脑的阿叔一点,那些纠缠亲吻又涌上心间,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吴清之微微一笑:“正是。今日沾内人的光,她说这里的豆花一绝,便带我来吃。” 老板看得出吴清之这通身的气派,西装革履又气质不俗,一看便是达官贵人的来头。 被这样的贵公子如此夸奖,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手上动作也注意了许多。 老板正备好一碗,又要给第二碗撒佐料,却被迟榕一拦:“这碗别放辣椒,他这些天忌辛辣,吃不得的。” 迟榕盯着那碗豆腐脑,一点也没向吴清之侧目,可她心里却是不自觉的时刻念着吴清之的,唯她不自知。 吴清之弯下腰,附在她耳畔低语:“夫人心系于我,为夫甚喜。” 迟榕左右无法发作,脸颊绯红,气得向他翻了个白眼。 两碗豆腐脑端上桌,迟榕和吴清之坐在雨棚下热乎乎的吃起来。 鸡蛋灌饼就并肩在旁的的雨棚,只需招呼一声,便把饼子递了过来。 这小街坊里的吃食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什么酸萝卜丁、炸黄豆粒、还有上海青菜淹的泡菜丁,左以白花花的豆腐脑,就是市井的美味。 吴清之一边吃着,一边抬头去看迟榕,她正被油辣椒辣得斯哈着嘴,四目相对,二人相视一笑。 烟火里的浪漫。 吴清之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少年夫妻老来伴。 “迟榕,下次再一起来,可好?” 他问道。 在豆腐脑腾腾的热气后面,迟榕笑说:“我就说嘛,是不是觉得这儿的豆腐脑特别好吃?”她得意的眨巴着眼睛,“以后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带着你!” 迟榕这顿早饭吃得满足,吴清之便觉得她能安安稳稳的上学念书,坐上车将她送去学校,千叮咛万嘱咐的说再不可开小差。 迟榕站在伞下听吴清之说教,这一幕自然又被上学的女学生们看了去,女生们便有了今天的新八卦:迟榕嫁的丈夫雨天竟亲自为她撑伞!什么谣言,什么匪语,也慢慢的不攻自破。 吴清之在校门口同迟榕墨迹,临走了,向她额前一吻:“迟榕,等我接你。” 迟榕微怔,却伸手拉了拉他的领带。 有了昨日的经验和教训,吴清之立刻弯下腰来。 迟榕状着胆子,踮起脚尖,似蜻蜓点水般在他唇角一掠而过。 吴清之还未得反应,她就一溜烟蹿进了校门。 吴清之捂着嘴角那道已结了疤的口子,微微出神。 片刻后,他看着迟榕小哪吒似的背影,轻轻一笑。 第25章 般配 迟榕进了教室,便与好友二人扎了堆。 “先生教你抄五十遍,你可抄完了?” 迟榕得意洋洋,从皮书包里抽出一叠信笺纸,厚度足有小指粗细,哗啦啦翻开来看,正是那五十遍课文。 宋晓瑗接过信笺,仔细观看一番,方才笑道:“这前面几张是你写的不假,后面的我猜是吴少爷代劳?” 叶君凑上前来,翻看许久却仍不得要领,于是请教晓瑗是如何看出的端倪。 “你瞧这英文的笔画,迟榕不写连笔,手劲也弱些,字是浮在纸上的。但你看后面这些,他在刻意模仿迟榕的字,连字母的勾画都仿得极像,但他笔力苍劲。”晓瑗又道,“不过,到底哪些是吴少爷代笔,哪些是旁人代笔,我便看不出来了。” 迟榕眼前一亮:“晓瑗,你好聪明,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作业确实是吴清之和蒋孟光他们帮我一起抄的,你说怀特先生会不会发现?” 恰巧英文课的代笔要来收作业,宋晓瑗便顺手把迟榕的信笺交了上去:“怀特先生要的哪是五十遍作业,而是你学习的态度。迟榕,如今你可不能再淘气,你嫁了吴少爷,人家对你这样的好,要是先生再罚你,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还不是要像这般帮你善后。” 迟榕被宋晓瑗说教起来,洋洋的气势颓了下去,心里却是知道晓瑗所说有理。 吴清之对她的好,事无巨细,大的事情护着她,小的事情满足她。 迟榕有点惭愧,于是英文课不再琢磨麻将,今天难得的正襟危坐读书学习。 今日小雨不断,最后一节体育课改成了自修,迟榕写完了算数题,正值百无聊赖之时,班导刘立人忽来请她。 “迟榕君,请来职员室一趟。” 迟榕出了教室,刘立人才道:“来电是吴少爷。” 迟榕一下子提起一颗心来。 她赶紧来到职员室,紧握着听筒接起电话:“我是迟榕。” 那头人说:“迟榕,我好想你。” 缱绻万分。 迟榕的脸瞬间红了,耳朵和面皮都更加贴紧听筒,怕电话声音走漏出去:“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不是你让我好好学习的吗,还打电话来打扰我学习!” 吴清之声音带笑:“我向你班导刘先生要了你的课表,今天下雨,体操课没有上了罢?” 迟榕只如实作答,吴清之听罢,当即道:“我等不及,现在就要来接你。” 迟榕在教室里坐立不安。 吴清之话毕,便让迟榕换班导刘先生听电话,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班导不仅欣然允许迟榕早退,还面带喜色,连连点头称是。 他给迟榕写了张早退的假条,教她去教室收拾书包,等吴清之来接。 细雨漓漓,四周是蒙蒙的雨声,所以那叩叩的敲门声显得尤为招摇。 木门张开,是一道半人宽的开间。 吴清之扶着门把手,西装革履,一身蟹壳青的颜色,在雨天里显得有点冷意。 他大约是从商行里匆匆赶来的,金丝边的眼镜都还没摘下。 他唇角一勾,声音是压低了的,但是好听得紧:“迟榕,我来接你。” 迟榕低着头,把脸深埋起来,书包一拎,便飞一般的逃出了教室。 昨天返校,她也埋着脸,是因为怕有人说迟家的闲话。仅一日过去,垂头的理由却是大变了样。 “都没放学呢,同学们看到了又要说这说那,有什么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迟榕小声道。 吴清之替她拿了书包,在檐下撑了伞,忽揽住迟榕肩膀,走进雨里:“你早上走得太急,我怎么抓得住你。” 他说的是迟榕亲他一事,迟榕心知肚明,遂涨红了脸:“有事快说!” “我是留洋子弟,接吻不避嫌。”他二人躲在一把伞下,吴清之便借机把迟榕向自己身侧紧了紧,柔声耳语,“迟榕,下次不要走得那样急。” 迟榕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可人在伞下,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得攥紧了裙摆,娇哼一声,再不理他。 吴清之接到了迟榕,便教司机送他们去百货公司。 晚上做客金家,须把校服换了再去。 岳安城里唯一家大洋百货是中外合资的,里面东西精品,洋装旗袍都是最新的款式和花样,皆出自大裁缝之手,卖价极高,平头老百姓一般进不去。 百货公司的路口有咖啡厅几家,还有一座电影院,平日里热闹非凡,但这些日子阴雨不断,又赶上闹疟疾,流民逃亡,今日便冷清了些。 吴清之扶着迟榕下了车,熟门熟路的带她走进去。 “吴老板好!吴太太好!” 大堂里几位小厮见人就叫,立刻奉上两杯热茶。 迟榕并不意外,吴清之做皮货,和百货公司的老板常走动实属正常,一来二去门下伙计熟了眼,见到了必然殷勤。 迟榕对逛街不是很感兴趣,嘴边吹着热茶,任吴清之为她挑选衣裙。 现在各家太太小姐都赶西洋的时髦,店员寻了好几身最新的洋装款式,可皆是不入吴清之的眼。 那些花苞似的裙子,裙袂纷飞,粉嫩则已,却有几分俗气。 万花丛中,吴清之忽瞥见一抹水绿色。 “迟榕,去试试。” 一盏茶的功夫,迟榕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 吴清之笑意盎然。 这是一条泛着滟光的水绿色旗袍,盖肩袖,水滴领,那滴镂空的水滴处露出一小块细白的皮肉,掐腰的位置绕了一道淡青的花茎图案。 这一身穿在迟榕身上,显得纤细又娇气。 迟榕也非常满意,她最喜欢各色旗袍,这身颜色的她没有。 店员赞叹不已:“现在能把旗袍穿出这般标志模样的太太小姐可没几位了,吴太太俊俏,身段也精致,穿这身顶好看,和吴老板的衣服颜色也般配!” 换旗袍难免要把头发弄得松散,迟榕正对镜整理着,却见吴清之上前,从领带上解下一枚竖针金扣,在迟榕毛绒绒的发上一别。 这一点晶亮的装饰不同于女子的簪花,这枚金扣简单别致,衬得人脱俗而精美。 吴清之垂眼看她:“夫人可听到旁人说的?这般般配,那就选这一身。” 第26章 金老板 金公馆沿河而立,修得过分气派,却很不伦不类。 欧式的拱门雕花配中式的板门玄关,凡是昂贵的,统统招呼上,金仕河最喜欢铺张的风格。 迟榕与吴清之到时,蒋孟光已经携弟弟蒋兴光提前在此等候了。 “吴清,感情挺好啊,穿衣服都得一起商量着来。”蒋孟光出言调笑。 吴清之对此话受用,却还是堪堪说一句莫要掂对,心下想着照顾迟榕的情绪。 那边一位穿着立领制服的小厮走上请来,看过帖子,便要将他们请进公馆里去。 “迟榕,挽着我。” 吴清之伸出手来。 迟榕知道,做人家的客,就要有应当的规矩。她与吴清之理应相伴,可心里还是害羞,平日里亲亲抱抱再多,都是私底下的。若真要她主动做出夫唱妇随的样子,实属难为情。 可迟榕还是挽上吴清之的胳膊,她的腕子细而白,衬着吴清之蟹壳青的西装袖子,自把那一截雪色显出风情。 迟榕与吴清之并肩而行,刚进了大厅,便听到一声高呼: “吴老板!你可太难请了!怎么才来,我们麻将都打了几轮,真叫我好等!” 来人正是金仕河,他年近四十,有些胖,穿着时髦,胸前还要系领巾。 他快步上前,同吴清之寒暄一番,又打量起迟榕来。 迟榕颔首,先喊了声金老板好。 金仕河平日里总与交际花厮混,那些粉面含春的女子各个儿火辣,裙子穿斜口深领的,撩人得很。可吃饭会腻,口味会变,今日一见,相比之下,迟榕这样学生气的姑娘,还穿着素净的旗袍,一下子显出稀罕来。 金仕河不由得多看了迟榕几眼。 “吴太太怎么这样客气,都是自家兄弟,今日一定要玩的尽兴!” 金仕河说罢又关照了些娱乐饮食,便要去组织宾客跳舞。 此人一走,迟榕便松了一口气,这金仕河看她的眼神使她感到不舒服,可她顾着吴清之的面子不好躲开。 迟榕同吴清之坐在挂着帷幔的雅座里,闷声闷气的问他:“我们以后还会经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吗?” 吴清之察觉她的不快,却是一滞:“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迟榕,这件事依不了我,也依不了你。但我会照顾好你。” 迟榕只觉得如鲠在喉,她不敢告诉吴清之那个金老板的眼神。 她从没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过,不过是一个眼神,会不会是她怕生,所以心里多想了? 于是迟榕一下子握住吴清之的手:“那你可不可以哪里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迟榕下意识的往吴清之身侧贴了贴。 可事情偏不如她的意。 吴清之心软,正要作答,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伴着一阵酒气,金仕河携三五佳人而来,吵吵嚷嚷着要吴清之罚酒:“吴老板不够意思,是公馆摆的舞会不够气派,怎么都不去跳跳舞!我约你这么多次,今日才来,这杯你可逃不了!” 这般虚与委蛇,吴清之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可这时,迟榕却兀的脱口而出:“他喝不得酒,生病没有好得彻底,大夫说不能饮酒!” 此话一出,吴清之与金仕河皆是一震。 “哈哈哈哈,那吴太太的意思是你帮吴老板来喝这杯咯?” 金仕河率先反应过来,满怀大笑,立刻斟上一杯红酒递上前来:“吴太太可要好生品尝,这是我们金公馆从法国高价买回来的葡萄酒,一般我都不拿出来的!” 吴清之连忙推阻道:“金老板,我内人性子直,多有冒犯,这杯还是由我来喝。” “那怎么行!”金仕河做出夸张的声音,“吴太太这样落落大方,我要是还让吴老板来喝这杯,传出去岂不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清之切齿,眼中映出一片阴翳。 他正要再作推辞,却见迟榕施施然站起来,对金仕河道:“金老板说的对!您是爽快人,这杯我先敬您!” 说罢,接过酒杯,假意的轻摇了几下,送入口中。 金仕河大喜,拍手称赞,又要为迟榕斟酒。 吴清之焦急的去看迟榕的脸,却只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不适。 可他仍是不放心,去牵迟榕的手,低声道:“迟榕,不要再喝酒,孟光会来挡的。” 迟榕挑眉,狡黠一笑,向吴清之做了个无声的唇语:我偏不。 吴清之见状,心头一悸,难道迟榕是同他怄气么! 可他来不及劝,那厢迟榕便又开了口:“金老板,酒是好酒,可是红酒喝起来不尽兴,我听说金公馆河边有个酿酒的铺子,他们家卖的烧刀子有名得很,不如我们改喝白的。” 这吴太太真傻! 金仕河心中窃喜,只怕自己脸上显出来。 他带着一群莺莺燕燕的过来,就是想把吴清之支开,或者是灌醉,他再与这位吴太太好好打打交道。 眼下,这吴太太非要争着出头喝酒,更正中他的下怀。 “来人来人,去把烧刀子给吴太太买回来!” 吴清之忧虑交加,迟榕平日里多少是有些露怯的,今日这般莽撞,实在是让他难以护住她。 他二人如今还是在雅座里靠着,金仕河暂时离了席,留了片刻的安宁给他们。 吴清之的声音里压着隐隐的怒气:“迟榕,之后无论如何,你不准再喝酒。” 迟榕手里托着果盘正吃的津津有味,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嘴道:“我不喝谁喝,你这个病号喝吗?宋叔叔都说了,你要养肝温补,解表润燥,一滴酒都沾不得!” 迟榕此话使吴清之听了心中动容,他们中间终于明目张胆的有了种两情相悦的意识。 可转念想到迟榕破釜沉舟般的作法,吴清之还是忍不住的恼怒:“简直胡闹!” 这是吴清之第一次对迟榕动怒,虽是薄怒,是带着爱意的责问,可迟榕还是听了赌气。 她这样为吴清之的健康着想,谁料却不被领情,遂鼓着腮帮子同吴清之犟嘴:“我二叔说了,酒桌就是战场,谁也跑不了!反正要喝,那不如喝白的,喝翻这个金老板!” 吴清之听得胆战心惊,顿时出手用力扣了扣桌面,硬硬的几声咚咚咚,听上去有几分刺耳:“你知道烧刀子到底有多少度么!” 蒋孟光被吴清之传话唤了过来,前因后果他已大概有了数。心道这两口子真是损人,互相挂念着对方,心切至极,竟然要吵了起来。 他一个孤家寡人,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这般变相的打情骂俏,实在郁结。 蒋孟光于是出言相劝:“迟榕你听我说啊,这个喝酒的活儿呢,本来就不是女人来做的,但你也说的对,今天咱们仨都不能让吴清喝酒,所以一会儿有什么事,都交给我和我弟弟,你不要再插手了。” 他又转向吴清之:“吴清你也是,人家迟榕好心好意的帮你挡酒,你凶个什么劲,结婚没几天就开始摆封建老爷的架子了?知不知道男女平等!” 人精如蒋孟光,最会挑事情也最会劝架,他一席话说给这两口子听罢,双方脸色都缓和了些许,各自收敛许多。 蒋孟光用竹签戳了一轧苹果直往嘴里送,心下琢磨着,下一步要如何陪这金老板打太极。 他远远的一望,却见金仕河撒开了左拥右抱的女人,催着一个肩膀湿透的小厮朝雅座快步而来。 “这么快就把烧刀子买来了!”蒋孟光一拍大腿,“金老板很能喝酒吗?” 吴清之摇摇头,眉头紧锁。 他握住迟榕粉团似的小手,落下一吻:“迟榕,我同金老板赔个不是,此事作罢,你别再生我的气。” 迟榕眸光微绽,朝他吐出一点红艳艳的舌尖:“赔不是?我酒都喝了,还想让我们给他赔不是?我们老迟家的人在喝酒这件事情上从来就没有输过!这个金老板看人的眼神油油腻腻,还想灌你的酒,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看我不喝翻他!” 第27章 烧刀子 金仕河教下人买了好几斤烧刀子,所以抬回金公馆的是好几个土陶酒罐。 这种白酒本来很难上的了聚会的台面,可是为了那个娇嫩的吴太太,金仕河才不管那么多,当即命人取了白瓷青花小酒盅来。 “吴老板好福气呀!”金仕河看着吴清之,凭空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吴清之面若寒霜。 金仕河的别有用意吴清之早已看了出来,他携迟榕入了公馆的时候便有所察觉。 他的迟榕俊俏可人,那般灵气的白兔儿模样,一颦一笑都是撩拨,吴清之只恨不能把她在家里藏的严严实实。 可人情世故避免不了,他不得不带着迟榕走动。 只是吴清之本以为念及生意上的种种往来,金仕河不敢放肆,但小人不比君子,这种男人偷惯了腥便收不住,活得像条公狗。 所以吴清之哪怕低头服软,也不愿意让迟榕再沾一滴金仕河敬的酒。 “金老板何出此言?”吴清之冷笑。 金老板咧嘴一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嘛!” 他话音刚落,蒋孟光便见缝插针的举起酒杯附和道:“是这个理!可惜我们不常见金太太,听说她在乡下养病,那我祝金太太身体康健,早日与金老板团聚!来,喝酒!” 说罢,劝着金仕河一口闷了这一小盅。 这烧刀子极为烈性,酒香扑鼻,却灼的人喉咙滚烫,胃里也火烧火燎的。 他二人喝下不过一瞬,皆是被呛得龇牙咧嘴。 迟榕觉得好笑,出口挑衅道:“金老板,我敬你一杯大的,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迟榕不会太多文绉绉的贺词,她也没想真心祝福金仕河。于是随便扯了两句,就夺了一罐烧刀子来,吨吨吨的往刚刚喝红酒的水晶高脚杯里倒去。 众人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触目惊心。 白酒混着未饮尽的红酒,满满的盛满大肚高脚杯。 迟榕一抖裙边,双腿交叠,露出一双闪银的猫跟小皮鞋,周身莫名起了股煞气。 “吴清,不妙啊,你家迟榕二郎腿一翘怎么有点像迟二爷啊!你看她爷俩翘二郎腿的起手动作都一模一样,要先抖一抖长襟。”蒋孟光暗搓搓的对吴清之说,“万一她真的能把金老板喝趴下呢。” “金老板,生意兴隆啊生意兴隆!” 迟榕举起酒杯,只一个抬头,便干了杯,脸上还笑嘻嘻的:“金老板,该你了噢。” 迟榕面不改色,大气都不出一口,仿佛无事发生。 那可是七十多度的烧刀子!比俄国的伏特加还要烈,她还掺了红酒喝! 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就连吴清之也不例外。 他去捏捏她的手,可迟榕回看他,还悄悄嘟囔了一句你怕什么,眼色清清明明,毫无醉意,脸都没怎么红。 金仕河见状,不由得咽了咽吐沫。 刚刚与蒋孟光喝的那一小盅他还没消化过来,只觉得隐隐有些酒意冲顶,现下这吴太太竟风轻云淡的干了个大杯! 他现在毫无退路,横竖都得把这杯混着红酒的烧刀子一气喝光。 可万一这吴太太是强装的表象呢?金仕河只得这般劝慰自己,于是颤颤巍巍拿起高脚杯,心一横,闭眼往嘴里猛灌进去。 金仕河神色痛苦,迟榕大声鼓掌。 “金老板爽快!我二叔说了,越能喝酒的人越能成大事,这个水晶杯子是喝洋酒的,不痛快,来!你去换两个瓷碗来,我们拿碗喝!碗越大,金老板的财运越大!” 迟榕煽风点火,又随手点住一个下人,直招呼他去做事。 吴清之从唇边泻出一抹笑意,他的嘴角简直再也不能绷住。 他的迟榕哪里是什么小哪吒,分明是个坏坏的红孩儿! 蒋孟光倒真是猜中了,迟榕许是个千杯不醉的! 两个青瓷酒碗一眨眼的功夫就承了上来,金仕河心惊肉跳,光是看到这酒碗便已然醉了一半,直把这一对酒碗再看成双。 可他实在是太馋那个吴太太了……怎么吴清之一个病秧子,能讨到这样一个娇幼的内室! 看那吴清之嘴边一道小小的痂,有些话不体面,不能明着问,无非是老牛吃嫩草,闺房乐事不知该有多销魂呢。 不过是钱,可他金仕河难道缺钱吗! “喝,接着喝!今天做岳安的生意,明天!明……天做军政的生意!生、生意兴隆!” 金仕河语无伦次。 迟榕向蒋孟光使了个眼色,蒋孟光得令,与她一唱一和,拍手连连:“金老板真乃豪杰也!我们北方人就佩服会喝酒的男人!来来来金老板,我祝咱们金吴两家,生意上同舟共济!” 迟榕端起酒碗,这青瓷碗简直比人脸还大,可她又是喝水一样的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个一干二净。 金仕河见状,也不得已举起酒碗,堪堪的喝下去。 金仕河挡不住蒋孟光花里胡哨的劝酒顺口溜,更挡不住那个漂亮俊俏的吴太太敬酒,只能把牙齿咬碎了混着酒往肚子里咽。 三碗下去,金仕河已然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变成肿泡,像金鱼的眼睛。 “金老板,”迟榕冷冷一笑,“我小时候刚会走路,我二叔就拿筷子尖儿蘸白酒让我吃,他说老迟家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在酒桌上怠慢了贵人!今天我倒没丢老迟家的脸,金老板觉得如何?” 金仕河久久不言,迟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他竟砰的一声,俯着脸直直的栽到了桌上。 这声音动静不小,金仕河的相好们闻声,花容失色的惊呼起来,最后由两个壮实的佣人左右搀扶才把金仕河抬回了屋。 迟榕一耸肩,转身向吴清之噘起嘴:“你看,我才喝了三碗他就倒了。我本来想替你出出气,灌他个五六碗的!” 吴清之理着嗓子一咳,蒋孟光便会了意:“厉害啊迟榕,你看我配合的好不好!” 他啧了啧嘴,“我弟弟都和姑娘跳好几支舞了,我也该去娱乐一下,你们自便了啊。” 说着,便撤了身。 吴清之于是向迟榕身边靠坐过去,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搂搂抱抱,他就硬扣着她的腰:“迟榕,我今日没护得了你,你可怨我?” 迟榕仍是噘着嘴,却嗔怪的说:“在你眼里我是这样小气的人吗!我是气你不领情,偶尔换我维护维护你,结果你还对我凶神恶煞的!我做事敢就是敢,不敢就是不敢,你却不相信我!” 吴清之倾身而来,金丝眼镜的后面眸光暗烈:“迟榕,我只是太舍不得你。” 他吻在迟榕的鼻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今日局面,万事有我。” 吴清之捉住迟榕的手,二人十指相扣。 他引着迟榕手指交缠的与他拉了个勾,嘴唇附在迟榕的耳边:“迟榕,你信我。” 第28章 华尔兹 金仕河退了场,这宴会便清净了起来。 高价请来的乐队却是浪费不得的,一曲一曲的华尔兹娓娓而奏,舞池里的人稀稀松松的跳着舞,皮鞋踢踏,腰肢旋转摆动,男男女女皆是漫漫的陷在音乐里。 “迟榕,可要跳舞?” 吴清之问道。 迟榕正吃着一串青翠的葡萄,单吃一颗不过瘾,她吃葡萄也不吐葡萄皮,遂好几颗塞在嘴里,腮帮子鼓起像只松鼠,可爱得紧。 这模样又是把吴清之逗笑起来,他眼里的迟榕怎样都是俏人样。 迟榕牙关一闭,甜蜜的汁水溢了满腔,懒洋洋的说:“我不会跳舞。” 吴清之听得此话半真半假。 既然迟榕的阿爹在德国做学问,那么西洋的时髦迟榕多少也会赶一赶,再加之女校偶尔也教些交谊舞的皮毛,迟榕大抵是对跳舞兴趣缺缺,便是有几分学艺,却不精于其中。 可转念一想,迟榕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方面天赋异禀,比起跳交谊舞,也许迟榕跳起来能舞一段双截棍也犹未可知。 吴清之被自己的猜想逗笑了,拉过迟榕的胳膊,吧唧亲在她的脸上:“你怎么这样兜人喜欢。” 迟榕左右是喝过酒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换作平日里吴清之这般亲她,她自是要害羞躲开的,但眼下却不以为然,只觉得吴清之肉麻,于是很嫌弃的说:“奇了怪了,我从小到大二叔都说我多动症讨人嫌,在你这里却是块宝。” 迟榕总是不自知的说到他们二人的暧昧关系,吴清之深为受用。 他只将指尖扶着金丝镜框一推,玻璃镜片白光一闪,一双勾翘的凤眼含笑看着迟榕:“你嫁了我,本就是我的宝贝。” 吴清之不由分说的把迟榕拖入舞池:“为夫教你跳舞。” 迟榕的确称不上会跳舞,她将胳膊往吴清之肩上一搭,就没了下文。 “当真不会跳?”吴清之笑问。 “骗你干嘛呀,我真的不会跳舞,”迟榕仰起一张微红的脸,不知是羞涩还是微醺,“一会儿跳得不好,我怕人家笑话我们。” 她没说单说一个“我”,却说的是他们二人,紧密不可分的“我们”。 正巧现在奏的是一支俄国曲子,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是最近顶流行的一支慢板华尔兹,行云流水般的缠绵悱恻。 这曲子不难,跳好了优雅至极,新手也能跟上拍子。 吴清之带迟榕移至舞池边缘,一手轻扶着她的腰,随华尔兹舞曲轻轻摇摆。 他教迟榕一步步的踩拍子,慢三平四,之字步,小高跟鞋踩到他的脚背也不怕。 渐入佳境。 不知是吴清之教得好,还是迟榕学得快,迟榕在吴清之的臂弯里学会了提手旋转。旋舞的时候,旗袍的裙摆转成牵牛花盛开的形状,雪白的小腿像花蕊,从花瓣中探出来,那是一截没穿玻璃丝袜的白肉,皮肤底下泛着血管的青红,一闪而过。 吴清之道:“谁会笑话我们,他们只会羡慕我们。” 跳完这支慢板舞,聚会也渐渐没入尾声。 庄家金仕河喝多了,早早的离了席,散会送客的事情便只能由他的老相好代为主持。 一场称不上主尽宾欢的宴会草草收场,反正都是假情假意的关系,大家客套客套寒暄几句便都离了场。 吴清之和迟榕坐上回家的汽车,天晚了,夜深微凉,迟榕裸着一双胳膊,皮肤上滚起一片鸡皮疙瘩。 吴清之脱下西装将她裹住,“哗啦”一声把后座的布帘拉了起来,这样便没人能看到迟榕娇滴滴的绵软样子。 “明天是礼拜日,我不去商行,陪你在家,可好。”吴清之轻轻的说。 此话虽是问句,却已作了答语。 迟榕有一搭没一搭的嗯着,只觉得发热和犯困,大概是酒劲上来了,人是软绵绵的,脑子是虚浮浮的。 吴清之贴着她,白衬衣上喷过一点点古龙水,混着皂香,还有迟榕身上强烈的酒气,不可言喻的暧昧在发酵升温。 “迟榕,喜欢谁教你跳舞?是我,还是教会的嬷嬷?” 吴清之再问。 有了教迟榕读英文的经历,吴清之便对答案极其胸有成竹。 学校都是从教会请外国嬷嬷来教女学生跳交谊舞的,必定没有他温柔又熨帖。 吴清之得意,就想听迟榕黏黏糊糊的唤他一句吴先生,腻歪又舒坦。 谁料,迟榕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将睡未睡的强撑着眼皮,道:“嗯……那我还是比较喜欢教会嬷嬷。” “……为何?” 吴清之猝不及防。 “因为嬷嬷个子矮呀,我瞎跳她也掰不正我,你个子太高,我抬头看你看得脖子都酸了。” 吴清之被迟榕惹得哭笑不得,直把她毛绒绒的头顶揉乱。 谁知迟榕忽然面色一青,如临大敌的撇开吴清之的手:“别动我,别动,” 迟榕瓮声瓮气的哼哼,“我头晕……喝酒开始上头了,感觉有点晕车。” 确是会有迟榕这般的饮酒之人,再烈的酒喝下去也只当是白水,喝完当下总是毫发无损,还能谈笑风生,只是稍加休息后才会有了醉意,稍稍犯点恶心。 汽车关着窗户,空气有些闷,吴清之赶紧开了窗,又问迟榕:“现在可还好些了?” 迟榕还是怏怏的,但车里通了风,头晕恶心之状自是消缓了许多。 夜风微冷,从车窗聚拢着灌进车内。 吴清之只顾给迟榕仔细裹好西装,自己剩一件薄衫硬扛着,冷意彻骨却是不觉。 只幸吴公馆距离金公馆并不遥远,车子开过法桐林立的坡路,便远远的瞧见了那铁艺围栏上的爬藤月季。 车子停稳,吴清之便搂着迟榕下了车。 迟榕大抵是有几分困意了,步子虚浮中带些困钝,吴清之这般紧抱着她,她也依依在他臂弯之中。 门口管家掌着灯,见主人归来,立刻迎上去,奉上外披和热茶:“您可算回来了!怎么冷成这样,真以为转暖入夏了就没事儿啦!?您病还没好透,哪能穿的这么少!” 吴清之只接了热茶,自顾不暇的,还来不及披上毛披肩,便托着茶杯向迟榕嘴边喂,还问她烫不烫嘴。 迟榕抿了一口热茶,身上暖和了些,脑子也清醒许多,见管家正把阿爹的米色羊毛披肩围在嘴唇发白的吴清之肩上,于是刚开了口,鼻子就酸了:“谁要你把西服给我穿的!着了凉可又该怎么办呢!一来二去的病怎么好的了!” 吴清之捏了捏她的脸:“迟榕,你为我出头,我当然心疼你。” 他牵着迟榕相依着上了二楼,卫生间里热水早已备好了,管家即刻又送了解酒汤来,在浴缸里放了热水,执意请吴清之泡澡驱寒。 第29章 泡澡 管家本是端了一碗肉豆蔻煮的解酒汤来,闻着苦中带甜,又有几分辛辣刺鼻。 迟榕刚刚尝了一口,鼻子眼睛便皱成了一团。 “这个味道太奇怪了,我喝不下去,倒不如喝点茶水凑合凑合。”说罢,迟榕便放下汤碗,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第二口。 吴清之摇铃招来管家,吩咐换个方子再煮一碗。 管家面露难色:“少爷,这方子是米斯特肖恩平日里嘱咐的。俗话说良药苦口,我拿些蜜饯来,还是请少夫人喝了罢!” “她闻不得这味道,强喝下去岂不是要吐出来。”吴清之神色淡淡,将金丝眼镜摘下擦拭几番,“你且剥些菱角,佐以牛乳,再加点冰糖或者蜂蜜煮来给少夫人。” 管家相信主人博学,有此配方自是有他的道理,于是不疑有他,速速领了命去做事。不过片刻,便又将一碗奶白的解酒汤端了上来。 “迟榕,你尝尝这个。”吴清之轻扶着调羹,舀起一勺菱角,吹凉了送至迟榕嘴边,“不苦的。” 迟榕将信将疑,但还是张嘴吃下了那一口去,只是一瞬,竟惊觉此汤香甜不已。 菱角都是剥了皮捣烂的,白肉入口即化,粉粉面面又带点甜糯糯的板栗味儿,再佐以煮出奶皮子的醇浓牛乳,加几粒冰糖进去,不似解酒汤,倒像一碗甜水。 吴清之抱病已久,各色中药汤剂从未断过,舌头早已习惯了那些古怪苦涩的味道。但迟榕不同,天天泡在蜜罐子里的女孩哪喝的下中药汤子。 “好吃么。”吴清之看迟榕的表情便知道她好这一口,于是轻轻一笑,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喂她吃。 吴清之忽然想起迟榕喂他吃蛋挞的样子,也是亲手托着喂进嘴里,那时二人关系尚且模糊,现如今却真是有点举案齐眉的意思了。 迟榕美滋滋的吃了解酒汤,却不敢就这么梳洗入睡。 她今晚喝了如此之多的烧刀子,身上发了汗都是酒气,须得更衣沐浴才能祛除。可吴清之泡澡耽误不得,她只能再找个客房冲洗冲洗。 迟榕于是打算先洗把脸醒醒神,便推开浴室门去。 盥洗室内热气蒸腾,浴缸里泡的是艾草煮水,芬芳的气味温暖又安神,热气将她蒸得昏昏欲睡,只得捧一抔凉水向脸上泼。 吴清之在门外敲了敲,轻声道:“迟榕,你用浴缸罢。” 迟榕急急的去开了门,要拦住吴清之:“我才不要,管家烧艾草水给你泡澡就是为了驱寒的,你还不听话。” 可开了门,但见吴清之已然从衣柜里取了一身浅灰的条纹睡衣,正解了白衬衫的扣子要换上。 吴清之皮肤白得很,臂上的血管微鼓,在皮下泛出淡青色。却是难得他久病未愈,身上也还能附着一层薄薄的腱子肉。 迟榕第一眼见了,面上一红,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花,立刻捂住眼睛退回浴室:“你怎么老在这里换衣服!没羞没臊!” “让你看到又如何。”吴清之出言调笑,不仅不退,更是明目张胆的脱了衬衫。 他慢条斯理的换过睡衣,才又开口,“我去客房冲澡。” 说罢,便推门出了卧室。 这下子便留了迟榕一个人享受一室氤氲,此时再推三阻四却是太过生分和刻意。 迟榕于是回小书房找了条杏花粉的丝棉衬裙,满是酒气的新旗袍被她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浴室的洗面台上。 她真舍不得把这么一条水色如碧的漂亮裙子丢进脏衣篓,更何况是吴清之买给她的。 迟榕关好浴室门,试了试水温,先用香波把头发冲洗过,便哗啦啦扑进浴缸。 浴缸里是扎在麻布袋里煮出来的艾草水,颜色是透亮的深琥珀色,一点艾绒渣子也没有。 迟榕展臂伸舒,四肢的雪色在水中窈窈,只觉得暖意流过四肢百骸,全身的酸乏之感通通消散开来。 迟榕小时候读西洋童话书,公主总会有梦幻般的浴室,金色猫脚的白瓷浴缸,水晶珠子连串的垂帘。 她向往猫脚浴缸实在久已,初入吴公馆她不敢泡澡,战战兢兢。 如今她圆了梦,是吴清之许她的满室旖旎。 迟榕满足至极,在热腾腾的蒸汽里昏昏欲睡。 今日在金公馆做客实在累极,她只是作陪,便觉得这些官商往来都是暗流涌动,一举一动皆为算计。 吴清之为她愿与金老板道歉,但若真服了软低了头,以后就要被拿捏。 金老板是个不揣好心的好色之徒,只幸亏迟榕家门剽悍,从她爷爷到她,都是能煞饮数杯的主,才搏回此局。 迟榕打定主意,明日起她却是要好生学习,决不再做让吴清之操心的事情。 决不再……决不再…… 吴清之冲完澡回房时,浴室的磨砂玻璃门还亮着光,许是迟榕还没洗完澡。他只当迟榕墨迹,又没什么可急的,便不去催她。 可吴清之唤管家为他上过一壶姜茶,迟榕却还没丝毫动静,这时他才心生异相。 “迟榕,你好了吗?”吴清之扬起声音扣了扣门。 无人应答。 再三呼唤,可四下仍是安静如斯。吴清之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些发麻。 他只低声道了一句得罪,便取了备用钥匙,开锁进了浴室。 浴室里沆瀣一气,洗发香波的桂花味丝丝绕绕的掺杂在艾草微苦的冷香中。水晶帘子后面影子绰绰,一池艾水波光粼粼。 “迟榕!” 吴清之将迟榕的名字叫得又慌又急,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有些突兀。 接踵而至的是水晶浴帘后的一声弱弱的低呼,随即便是水花噗通:“——哇啊!” 吴清之冲入帘后,只见迟榕栽进艾水之中,发红的小手胡乱扑腾,竟是被那一叫吓住,一个不留神便滑入浴缸溺了水! 慌乱之中,吴清之连忙紧抓住迟榕的双手,微一发力将她从水中拽起来。 迟榕呛了一鼻子水,嘴里也全是苦艾味儿,一面止不住的咳嗽着,一面逼出两行眼泪,可怜巴巴又狼狈至极。 吴清之抚着迟榕的背,用力拍了许多下:“若是困了便去睡!在浴缸里睡着有多危险!” 迟榕胸口大起大伏,好歹才将呛水咳尽。可情况刚刚缓解,她却尖叫起来:“啊——!你走开走开走开!非礼勿视!” 她浑身赤裸,艾水又煮得清澈见底,定然是要被吴清之看光了! 吴清之那边也不好,他将迟榕扶起时被她挣扎着泼溅了满身的水,如今自是浑身湿透,身形毕现。 迟榕呜呜咽咽的骂起来。 吴清之叹气,他知道迟榕始终是小女孩心性,仍没有那方面的意识,有些事情急不得也吓不得。 今日他这一闯,迟榕定是要和他闹脾气了。 吴清之扯了条浴巾搭在浴缸边上,背着身撩了珠帘,悠悠道:“迟榕,再有下次,我便不走了。” 第30章 查岗 他二人折腾到子时才算完事。 迟榕最后是哭哭啼啼的擦了身子,吴清之守在门外等她。 迟榕在浴室里窸窸窣窣,不一会儿,闷声闷气的说:“你转过去,不准往这边看!” 吴清之应声照做。 她哆哆嗦嗦的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只见吴清之罚站似的面朝窗户立着,这才放下心来,一个冲刺钻进小书房,啪的一声将门关得震耳,还咔哒咔哒的挂了锁。 吴清之失笑。 他换下湿透的睡衣,又难抑的咳了几声,方才上床睡去。 第二日小雨渐停,气温回升不少。 迟榕有几分宿醉,长睡不起,大概也是不想起床面对吴清之。 昨夜赤裸相对,她一个薄面皮的年轻女孩子怎么受得了。 始终是要留些时间消化一二,不然又要回到从前的态度,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她却要处处闪躲着。 吴清之不愿如此。他本就是个心思重的,惹了迟榕害怕,便苦想了一夜该如何是好,将迟榕再哄回来。 于是今日吴清之也起得晚,不过他休沐,有理所当然的借口不去商行办公。 吴清之正闭眼冥思,房门却响起一阵轻敲:“少爷,您可是醒了?” 这般清晨就前来打扰,不是吴公馆管家的做派,许是有要事通报。 吴清之遂披着羊毛披肩坐起身来,应道:“何事?” 管家声音里带有几分难色:“迟家二爷来访,说现在就要见少夫人,他急得很……” 吴清之蹙眉,翻身下床,可刚刚站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人又跌坐回被褥中。 管家只听得室内动静不对,便有些担心的问:“少爷可是身子不适,要不然我替您二位回了他,请二爷改日再来?” 吴清之扶着额,想起昨日两次受了风寒,先是夜风硬吹,又是浑身湿透,那么眼下头疼脑热便不奇怪了。 “不必,二爷是自家人,不可怠慢,你取阿司匹林给我便是。” 吴清之吩咐过,再度扶着床沿站起来。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了身针织的白色软布衣衫,方才去敲迟榕的门。 无人应声,吴清之自知迟榕睡懒觉难以叫醒,只得拔高了声音:“迟榕,二爷来了。” 书房里迟榕睡得正香,听得几声扣门声也不想理会,直到吴清之脱口说出“二爷”,她才瞬间清醒过来。 “我我我我我二叔来了?” 迟榕惊坐起,再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顶着一头睡成稻草堆的头发跑出来:“他人呢,是找我的还是找你的,是来干什么!” 吴清之见她慌乱至极,有那么几分如临大敌的意味。他正要答话,却无意瞥见迟榕双肩光裸,某处在薄裙内摇颤。 吴清之呼吸一滞。 “迟榕,你先去更衣。”他速速背转过身子,耳朵根子烧起来,“到底是你不听话!” 吴清之的语气里是一半的责怪和一半的爱意,昨夜他刚为这种私密而隐蔽的暧昧遭了迟榕的冷遇,天一亮了,还是对她娇惯。 吴清之仍是披着迟榕阿爹的米色披肩下了楼。 他还未近会客厅,便能透过半掩的雕花玻璃门瞧见迟二爷。 定睛细看,只见迟二爷正翘着二郎腿,手指盘捏着什么,定是他的文玩核桃。 吴清之推门而入,面上带笑:“二爷早。” 迟二爷刻薄的点了点手腕:“可不早了!我家院子里的那窝燕子都叫过了早,可看吴少爷这样子是才起床罢?” 迟二爷总是看不顺眼吴清之,讲话里带刺,处处意有所指。 可吴清之不恼反笑,轻飘飘丢出一句话来:“二爷教训的是,昨夜有些折腾,睡晚了。” 这下迟二爷炸了毛,脸色大变,面皮像染了一层铜锈似的。 他嘎啦嘎啦把核桃盘的作响,眼神里透出凶光来:“我家阿榕呢!” 吴清之有意无意的紧了紧披肩,这动作招惹了迟二爷的眼,他立刻认出来那是迟榕阿爹的物件,是迟榕出嫁时带来的! 现如今,竟冠冕堂皇的披在这狐狸脸的家伙身上! 可恶!迟二爷心中反复咒骂,就等那吴清之答话。 谁料吴清之实在太沉得住气,唤下人来又是奉茶又是上点心,伺候的妥帖了,这才不急不缓的开口道:“她正梳洗呢。二爷莫急,有事大可以先知会我一声。” 茶续过一杯,只听得楼梯上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的像小鹿般,定是迟榕来了。 吴清之眼底的笑意简直要满溢而出,玻璃门一推,摇摆的裙边比人更先一步闯进眼睛。 “二叔,我来啦!” 迟榕小跑而来,微微喘着气,头发是用发夹随意绾起的,比平日里更添一分妩媚。 迟二爷见了迟榕,即刻止住了手,将核桃揣进兜里,劈头盖脸的喝道:“不像话!你看你莽莽撞撞的像什么样子!怎么起得这么晚,昨晚干什么去了!” 迟榕被这连珠炮般的逼问问懵了脑袋,下意识的开了口:“昨晚跳舞去了……” “跳完舞干什么去了!” “回来睡觉呗,要不然还能干什么!”迟榕理直气壮的大声应道。 迟克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恨恨的横眼看着吴清之,只觉得此人阴恻恻的,千万要让阿榕对他百般防备才是。 迟榕狗腿兮兮的凑上前来,笑问道:“这大清八早的是什么风把二叔您给吹来了……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迟克忠端起架子,哼了一句:“怎么,这吴公馆住的安逸,转眼就把你二叔忘干净了?老子来看看你住得好不好,难道还要提前向你打报告!?白眼狼!” 迟榕尚未开口,却见吴清之赔起笑来,还向迟二爷微微垂首:“二爷教训的是,全怪我考虑不周,早该请您过来吃顿便饭。昨晚我带迟榕跳舞,玩得放纵了些,这才睡晚了起晚了,教二爷看了笑话。” 吴清之开口便是一副贤婿的态度,话头里又处处是护短的做派,再带着点炫耀夫妻恩爱的暗语,直把迟二爷气得抽冷气。 迟二爷暗搓搓的瞪了迟榕一眼,便撇开吴清之不理,只从怀里抽出一枚牛皮纸信封,道:“今日倒还有一事,你阿爹已出发回国了,这是他拍来的电报,我特意给你拿来看看!” 第31章 电报 接了阿爹的电报,迟榕反反复复的看过了好几遍,内容足有两页纸之多。 要知道电报拍起来甚是麻烦,拍送时要转码加密,接收则需要解密誊抄。 迟榕最是知晓她阿爹的心性,父女俩都是一脉相承的怕麻烦。要么许久不拍电报,要么拍个电报说出废话一堆。 电报写得洋洋洒洒,浓缩译后如下: 二弟、女儿,展信佳。 校内近日多考试,身心俱疲,不想考试。 今日事毕,打牌。我打牌赢钱久已,如有神助,回国后再为女儿添嫁妆。 我心念家人!二弟无妻,女儿嫁人,使我挂念,遂打牌聊以慰藉。 校内食堂油腻,日供猪肘香肠,肚腹再添肥肉数斤,愿回国轮船上有所清减。 听闻女婿同为留洋子弟,但愿岳婿关系和睦,可促膝畅谈,能饮酒打牌。 礼物太重,提着累人,我不带。 特为女婿带回皮夹一件,做见面礼。听闻女婿做皮货生意,望女婿不要不知好歹。 回国后,想吃楼外楼饭店之醋鱼,请二弟订桌。 不日登船回国,恐无牌友,今日瘾来,再去打牌。 爱你们的兄父,迟克信。 迟榕看完两页薄纸,嘴角抽搐,心想她阿爹实在心宽得很,一口一个女婿叫得当真痛快。 可她忽又发现一处端倪,大惊道:“阿爹不给我带东西回来吗?以前都带礼物给我,怎么这回只给他带了东西!” 说罢,定定的转向吴清之。 吴清之本静坐着喝茶,他从未与岳父打过照面,迟榕看信他便不去参与,任那叔侄二人自行琢磨。 可谁料迟榕忽然点到他,语气中略微带有些醋意。 这般看来,信中必然是提到了他,也许岳父甚至还为他带了礼物,实在教人惊讶。 吴清之早晨服下的阿司匹林药效发作,头疼减轻许多,他便来了兴趣,探眉问道:“岳父在电报中可曾叮嘱什么?回国后我来安排。” 迟二爷抢先一步说道:“不劳吴少爷费心。我大哥想吃楼外楼饭店的醋鱼,我们自己去操办便是。吴少爷日理万机,天天上上下下好几万的银元生意,哪有空管这些闲事!” 楼外楼饭店是岳安城中生意最为火爆的大酒楼,常年座无虚席。 更有谣传,此处厨子是京城做过御厨的,自然食客络绎不绝。 在楼外楼,想提前订桌饭菜,实在是难于登天。提前订桌不仅规矩啰嗦,而且旷日持久。 迟克忠最恨他大哥当撒手掌柜,就为吃这一口醋鱼,非教他去楼外楼抽签排队,若是吃不到,还要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可如今有了这么个难掂对的吴清之,他便要好生为难为难这臭小子。 迟克忠正是等着吴清之接下这门差事。 果然,吴清之点点头,立刻吩咐管家拿笔来记下此事:“不过是一道醋鱼,这有何难,岳父想吃我便差人去订桌子。” 他托着腮,腼腼腆腆的又是一笑:“迟榕,你说岳父为我带了手信,可有此事?” 吴清之将这话锋一转,终于使得迟榕有了机会说话。 迟二爷总是与吴清之针锋相对,她根本插不进嘴。 这下子她得了话头,于是立刻开口道:“阿爹带了礼物给你。” 迟榕低头,眼睛余光却忽瞄到那黑亮的六个字,不要不知好歹,语气上便心虚了起来,“啊这……不过买的是个小玩意,就图一乐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迟克忠极为看不惯迟榕维护吴清之,他总觉得自己辛苦养大的闺女被人拐骗了,于是总要换着法子的去提点一番:“长辈送的东西,是你能随随便便点评的吗?你爷爷送一支钢笔给你都得好生收好,你爹送的也是一个道理!” 话是对迟榕讲的,意思却是冲着吴清之的。 不管送的是什么小东小西,你也得给我烧香拜佛的供起来保存好。 迟克忠虽然不曾婚配,但他深知嫁了人的女儿要有娘家撑腰才更加硬气。 看迟榕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接不回老迟家的,那他迟克忠就先把迟榕的底气绷足。 吴清之点点头,恭敬十分:“二爷所言极是,岳父送的物件,自是要珍藏。” 他实在太让人挑不出毛病。 迟克忠心道算你丫的识相,又把核桃掏出来在掌心把玩。 这会客厅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精美华贵。 观赏及此,迟克忠忽担心起迟榕的住所来,于是说:“阿榕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家常话。吴少爷身体不适,咱爷俩避让着点儿,别吵着人家。” 说罢,揪着迟榕便往厅外拖。 索性吴清之并无言语,还体恤的向她笑了笑。 迟榕抵抗不了,只得跟着出去。 他爷俩站在楼梯口,迟克忠心里老惦记着吴清之见面时讲的话。 这厮讲话语义模糊,故意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讲得模棱两可。 就怕万一,迟榕真和他有了些什么,以后乱麻一团,扯不清楚。 迟克忠凶巴巴的问:“你平时都住哪?” “楼上。” “楼上哪!?” 迟榕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楼上大屋的套间里。” 迟克忠立刻跳了脚:“他娘的,给你睡偏房,把你当下人看呐!吴清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唬得五迷三道!” 迟榕还嘴:“哪是什么偏房,那是个办公用的书房,家具都是新的,还有席梦思睡!” 她讲得这样理直气壮,迟克忠方才放下心来,提醒她少和吴清之拍拖。 “我今天一早过来,他还是跨着个马脸,你还和他有说有笑的,你看你这点出息。” 迟克忠怒不可遏,“我怎么总觉得你瘦了,是不是这个姓吴的小子苛待你!” 迟克忠爱女心切,迟榕感动不已。 但她深知二叔对吴清之有偏见,现在她和吴清之关系匪浅,她只希望二叔能够明白。 “二叔,你误会吴清之了。他对我特别好,我想吃什么他就吩咐厨房做什么,我想吃的零嘴,他也亲自绕大半个岳安城给我买来。” 迟榕一字一句,眼神真挚,“二叔,你是最疼我的人,阿榕最喜欢你,你别再为这些误会置气了。” 迟榕此话了了,坦荡磊落。 迟克忠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他自是明白其中意思。 可迟克忠仍是古怪的盯着迟榕:“阿榕,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吴清之?” 第32章 警告 迟榕不答话,只低垂着头,手指摸索着,想去抠指甲上的倒刺,可摸来摸去只惊觉指尖丰润,哪还有什么倒刺长在手上。 自从入了吴公馆,进门那日吴清之随手送了她一罐雪花膏,迟榕便天天睡前取一撇乳膏擦手。 如今指尖早被那乳膏润透了,指甲粉嫩晶莹,指肚饱满得像绯色的月季花瓣。 “说话啊,你是不是喜欢他!” 迟克忠焦急的追问。 迟榕掀起眼皮偷看她二叔的脸色,见还未至怒极,方才低声开口嘟囔:“就、就有一点……一点喜欢。” “你他娘的,怎么还喜欢上这么个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 若是坐着,迟克忠简直要脱鞋打迟榕的手掌心了。 他被迟榕的回答着实气得不轻,又恨自己养坏了孩子,使得她没有看人的本事,这么容易就遭了人的骗。 “你喜欢谁都行,唯独不能喜欢这个姓吴的!你难道忘了他家拿枪逼你嫁过来吗!” 迟克忠压低着声音,但那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全从他涨红的脸上迸发出来,“你还小,没见过几个男人,这姓吴的不过是个子高点皮肤白点嘴巴甜点,这样的人一抓一把!” 迟榕不敢解释逼嫁时的误会,若是把黄豆当子弹的事情说与二叔听,只怕他现在便要抄家伙将那蒋孟光一顿好打。 于是她只得闷头听着迟克忠教训。 “你吃不住这个人!你若真长久的和他过日子,娶不娶姨太太都是小事,只是你知不知道他的手段?” 迟家自从将迟榕送进了吴家,接连便又开了张。 生意上有了起色,还都是做的皮货中介,其中有无,自是不必言说。 几次交易吴清之从不露面,最后把皮子送来码头的,次次都是皮革商行的元老之一,曹老板。 听说这人之前故意压价,被吴清之整治了一番。 只是不知道吴清之使的什么法子,这曹老板现在老老实实服服帖帖,送个皮货都胆战心惊的,像是架了把刀子在他脖子上。 迟二爷处事老道干练,看人最毒,他一眼就知道这曹老板定是被吴清之搞怕了。 一个年过半百、业界里横着走的大长辈,被吓成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足以见得吴清之下手之狠厉。 所以迟二爷忌惮吴清之,更是忌惮吴清之打迟榕的主意,怕他们真做成了夫妻。 “你爹不顶事,还傻了吧唧的等着当外公呢,我先不泼他的冷水。但我给你时间考虑考虑,这姓吴的不行,你跟了他难免会被殃及。” 迟克忠面若寒霜,甩手回了会客厅,迟榕不言不语的跟在他后面。 他与吴清之假情假意的寒暄了几句,也不愿在吴公馆用午饭,便不再多留,由吴家司机开车送走了。 迟克忠一走,迟榕便蔫了下去。 她实在太好懂,小脸上眉头一皱就把心事全部泄露。 吴清之大抵也猜到了,所谓的“家常话”,和他决脱不了关系。 但他不能去解释。 这些事要由迟榕自行判断,他们的关系也需迟榕自行斟酌。 眼看时间到了中午,迟榕无精打采的吃了午饭,米饭随便扒拉几口,剩下半碗怎样也咽不下了。 吴清之为她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是鱼腹处的肉,筷子一拈便顺着一排大刺分离。 他亲自夹菜,迟榕总是给面子的,于是乖乖吃掉。 “迟榕,改日我们去挑些礼物给岳父,他可有偏好?”吴清之只装作没看见迟榕郁郁的神色,试探着问道。 “我阿爹没什么爱好,他就爱玩纸牌。”迟榕想了想,“他还爱吃醋鱼,就是我二叔说的那家。但这家酒店桌子难订,你要怎么办?” 吴清之莞尔一笑:“楼外楼白老板的女儿和我是留洋的同学,从前多受我照顾,如今我为岳父订一桌饭菜,他怎能不赏我几分薄面。” 迟榕忽想起二叔所说,这吴清之娶不娶姨太太都是后话。 可她不觉得这是后话。 “你在英国待了那么久,和这白小姐做了多少年同学啦?” 迟榕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刺探敌情。 什么多受他的照顾,她现在也是受吴清之的照顾,是什么样的照顾,她非要问个究竟。 吴清之神色淡淡:“约莫五六年罢。” 他见迟榕嘟着嘴巴,八成是脑子里又在瞎想,于是伸手去刮她的鼻梁:“不过是同在异乡为异客,买同一班船票的关系,我们都不读同一所大学。” 吴清之勾起唇靠近迟榕:“夫人问得细致,莫不是吃味了?” 迟榕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才没有吃味!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反倒是你讲话奇奇怪怪的。下次我若冒出来个适龄的男朋友,你是不是也要瞎说什么吃味不吃味的话?” 吴清之放下筷子,正色道:“当然要说。迟榕,你若有这样的男朋友,我自然是要吃味的。” 他讲得那样笃定,直把迟榕说得脸红。 “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迟榕立刻低下头去,将话锋一转,不再理他。 这下,那原本吃剩的半碗饭便好解决了。 迟榕本是无心动箸,现在有了吴清之的催化,吃饭却成了她包庇情绪的借口。 吴清之乐得看她如此,又为她夹菜夹肉,碗里堆得像小山高。 迟榕一面吃菜,一面心想着,她来吴公馆数日,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分明已是圆润了不少,二叔张口就来说她瘦了,实在是太过紧张。 可细细想来,二叔对她的叮嘱,哪句不是中肯十分的。 她和吴清之,差的不仅仅是世家门第,还有十二岁的年纪。 “吴清之,我不瞒你,我二叔不喜欢你,你以后要怎么办?” 迟榕忽鬼使神差的说。 吴清之微怔,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是质问的一句话,却像是一记直球正向靶心而来。 又好像捂热了一块夹心糖,正泊泊的淌出蜜来。 迟榕在考虑他们的以后。 吴清之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二爷不喜欢我,我便做好女婿该做的事,教他慢慢喜欢我。” 他深深注视着迟榕:“我只要你喜欢我。迟榕,你只能喜欢我。” 第33章 装病 吴清之向来不需要从迟榕的嘴里求证什么,她的嘴远没有她的神情更坦白,也不如她的行为更直接。 迟榕是不是喜欢他,吴清之心如明镜。 他二人在朝夕相处中,已渐渐的有了这般的自觉和默契。 二人在模糊腻歪的氛围里用过午,又休憩了片刻,吴清之便叫来管家,说要把成婚时的礼品名录拿出来清点一二。 吴清之戴着金丝眼镜,指尖拈着纸页翻看,斯文得紧。 他执着一支玳瑁花纹的钢笔,换了红色墨水,在名录上勾勾画画几笔。 迟榕不知他所为何意,于是凑上前来观看,却见圈点起来的都是布料。 “你要裁衣服?”迟榕问道。 吴清之笑答:“都说彩礼嫁妆里的喜布做衣服寓意好,我便想裁几身来。岳父归国在即,本就是件阖家团圆的好事,你我穿新衣也应景。” 说罢,命下人将布匹一一呈上。 出嫁前日,迟榕不是没有看过吴家抬来的东西,都是顶上品的好货,扫一眼便算作开了眼,所以迟榕的确不曾细看。 今日一见,更是赞叹。 先过眼的是给迟榕裁衣的布料,吴清之眼光挑剔,什么绯色羽缎、月白纱织,都只能算作寻常的花样,有几匹罕见的鎏金柠檬黄绸缎才打人眼睛。 迟榕原本只在心中暗自佩服吴清之心思细腻,裁新衣这样的小事,也能考虑得八面玲珑,而如今看过布匹,皆是投她所好,哪还需要她再加挑选,于是又心叹吴清之对她实在是细致入微。 迟榕点了头,算是应允了,吴清之便又点了几匹素布裁西装。 花青皮铁、莺茶绿素鼠灰,都是山水画里干净清冷的颜色,尽捡着迟榕的服色来搭配。 迟榕心里开心,只觉得吴清之很懂她的喜好,却不曾想吴清之更有他的打算。 吴清之原是受了那件大洋百货买来的水绿色旗袍的启发,今日又偶得机会置办新衣,于是突发奇想,决计以后都要把衣服做成双。 他要别人见他二人衣装,便知佳偶天成,甚是般配。 简言之,便是明里暗里的让迟榕与他作了爱侣装扮。 如此,郎才女貌,更能显得相得益彰。 三十岁的老铁树,显摆起恩爱来,总是有些煞费苦心。 吩咐管家约了裁缝明日来量体,事情料理完,吴清之便同迟榕上了二楼,靠在沙发里休息。 午间时分,太阳正暖。他手捧一杯热茶,偶一咳嗽,声音十分压抑克制。 迟榕原本坐在茶几边写作业,吴清之总是时不时的咳一声,而且越咳越厉害,她觉得不大对劲,心中紧张,于是放下笔来,很是担心的说:“我去找个温度计,你先测测体温,看看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这些时日正是因为吴清之的病情,她经常会与洋医生米斯特肖恩打照面,有了他的示范,潜移默化间迟榕已然学会了水银温度计的使用方法。 吴清之的床头柜里就有水银温度计,迟榕轻车熟路的取了温度计来,又像模像样的捏着一端甩了几下,便让吴清之测温。 吴清之神色不佳,开口讲话都是有力无气的:“迟榕,你不必操心,我躺一躺便是了。” 迟榕自知吴清之受凉是因她而起,自然要对他悉心照料,于是只当他的推辞是耳旁风,起身要再去烧一壶开水来。 迟榕一走,吴清之便取出体温计。 他迎光看了看水银刻度,显示为99.5华氏度。 换算成摄氏度,就是37.5度。 不过是个小低烧罢了,对成年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吴清之啧了一声。 他的确有些乏力,却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吴清之取来茶杯,将水银头贴着杯子外壁,不过一瞬,水银刻度便迅速蹿了上去。 现在是102华氏度。大约是39摄氏度。 吴清之于是面不改色的将体温计夹回腋下。 迟榕掐着表烧了热水回来,见吴清之十分憔悴,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的推了吴清之几下,他才恹恹的转醒,取了体温计递给她看。 迟榕目光搜视着水银刻度,只见刻度高悬在温度计的一头,赫然是102华氏度,顿时大惊失色。 “这个怎么算……102减去32等于70,再除以……除以多少来着?” 书到用时方恨少,迟榕情急之下竟忘了华氏度换算摄氏度的算法,不得已只能转头求助吴清之。 吴清之气咽声丝:“1.8。” 迟榕抓起笔在作业本上速速打了个草稿,得出一个数字,39。 迟榕瞠目而视,脸上吓得显出土色来:“怎么会烧得这么高!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再打电话给米斯特肖恩!” 吴清之摆摆手:“不必,我和他直接讲话方便些。” 此话不假,米斯特肖恩不会,迟榕又说不好英语,让吴清之亲自打电话给他显然更为妥当。 迟榕不疑有他。 吴清之将电话拨过去,叽里呱啦的和米斯特肖恩说了一大堆话,他在英国待了十多年,口音地道,语速极快,迟榕还来不及听出什么所以然,他便撂了电话。 “米斯特肖恩怎么说?”迟榕扶着吴清之在床边靠下,眼中愧色难掩,“是不是很严重,他要过来给你吊盐水吗?” 吴清之装出一副淡然的表情来:“倒也无碍,只是让我吃些退烧药,做好保暖。” “那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去拿凉水帕子给你敷额头。” 迟榕急匆匆的站起身来,却兀的被吴清之拉住腕子,这一时间不作防备,竟是一个趔趄倒在吴清之胸前。 吴清之的身体的确热得很,迟榕更加相信他高烧难抵。 “迟榕,冷。” 吴清之低声道。 他顺势环着胳膊将迟榕往怀里一带,牢牢的抱住,下巴垫在迟榕的肩窝里,一侧目,便又能瞧见她后颈的那颗红色的小痣。 吴清之难耐的舔了舔嘴唇。 “迟榕,让我抱抱,冷。” 吴清之本是想将昨晚的冷遇,借着发低烧的机会向迟榕亲亲热热的讨回来,谁料迟榕一对他好,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变本加厉的烧高了水银体温计,只想一直霸着她。 迟榕被那触目的水银刻度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哪知道吴清之暗藏了这么多的心思。 她只知道吴清之眼下畏寒,便大大方方的回抱住了他。 “对不起,都怪我,害你又生病了。”她声细如蚊。 迟榕颈处残留着桂花洗发香波的味道,吴清之正埋首于她的体香,情不自禁的亲了亲她的脖子。 “迟榕,千错万错也不会是你的错。我不怕生病,我从小就总吃药,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只想你好好的。” 两人腻腻歪歪的抱在一起许久,吴清之心中甚为满足。 迟榕向来对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避之不及,对偶然间的亲吻也是半推半就的,今日能让吴清之这般严密的紧抱着,时间又这样久,着实难得。 吴清之用嘴唇贴了贴她的脖子,见她不作反应,便低声轻唤:“迟榕,迟榕?” 可回应他的,只有迟榕平缓绵柔的呼吸声。 原是今晨迟榕懒觉被吵醒,休息不足,午后又正是小眠的好时机,她蜷在吴清之怀里只觉得温暖舒适,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吴清之哭笑不得,只轻手轻脚的将她在床上放平,塞进被窝里。 梦中的迟榕吧唧吧唧嘴。 安顿好了迟榕,吴清之便捡起她写的作业翻看。 简单检查过,国文算数自是不必多说,就连最为苦手的英文竟都写得极为认真。 吴清之只觉得欣慰之感油然而生。 今日午饭后和方才,迟榕都在写作业。许是开了窍,吴清之不去敲打她,她也开始有了自觉。 蒋孟光调笑他娶妻如养儿,倒是不假。 第34章 下厨 迟榕即睡了,吴清之也该起身办公。 虽说是公休日,他得以忙里偷闲,但商场如战场,教人一刻也松懈不得。 吴清之才谈成了帅府的大买卖,更是要提起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 城北灾民居无定所,帅府十万火急,向吴氏订了一大批生皮子做物资。 如今商行内的各门各户皆是为了供货加班加点,已然忙得不可开交,货物调运的事情实在离不开人监管。 吴清之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是为了随时看顾着局势。 他最后一次是将电话打给蒋孟光,语气轻缓:“今日曹老板可有异相?” 电话那头的蒋孟光嗤笑一声:“他哪敢再瞎折腾?他真要是再敢给咱们下绊子,他就该绝后了!” 吴清之微一勾唇,明明笑得客气,却显出森森冷意:“那便看好他,他儿子那里也盯紧些。帅府的尾款汇进来之前,断断不可以大意。” 蒋孟光会意。 两人又议论了一些出纳上的细枝末节,仔细核对了进出账,方才挂了电话。 吴清之的高烧虽是装出来的,但低烧不是。 从清晨到晡时,除了午间用饭,他却是不曾休息过的,忙碌了一天,终究是有些疲惫。 迟榕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蜷着,并无转醒之意,吴清之于是从另一侧爬上床,向迟榕的位置贴去。 他把手轻轻搭在迟榕的腰上,没有狎弄,将她圈入怀中。 两人成婚已有时日,纵使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想法,却从未做过逾矩之事。 拥抱是靠近,亲吻是坦白,这已是迟榕当下的极限。 但他有的是耐心。 吴清之作息规律,他再喜欢抱着迟榕,也不会一直拖着不起床,于是只抱着睡了半晌的功夫,便轻轻的起了身。 他时间算得实在精妙,才铺整好床铺不久,不过片刻的功夫,迟榕也悠悠转醒。 “怎么……怎么倒是我睡着了……” 迟榕嘟嘟囔囔的揉着眼睛,遂又想起吴清之高烧的事情,立刻搜视他的脸色,“你怎么样!可有好受些?” 吴清之坐在床边,从喉间挤出几声咳嗽:“服了药,已没什么大碍。你昨夜喝了酒,且再歇息一下也不妨事。” 迟榕惭愧万分,吴清之因她再受风寒,如今她来照顾,自己却先睡了去,还要病号为她守在床头,实在太不应该。 于是这一天里剩下的半日时光,迟榕对吴清之倍加呵护,甚至要亲自下厨做一碗荠菜馄饨给他。 吴清之本不必她如此辛苦,可晚饭时管家来问菜,他为了装病,便随口说了句没胃口,遂将人遣出屋去。 吴清之本想等着迟榕软绵绵的来劝劝他,兴许再亲自喂他呢,可谁料迟榕将此话记得真切,想方设法也要为吴清之做一道能轻松入口的饮食。 迟榕本已同家中厨子打好了关系,可今日前来,身后竟还跟着少爷,这一下子真教厨子们慌了神。 “少爷!少夫人!想吃什么传个话便是,哪还用您二位亲自来呢!” 一个下人鞠躬道。 迟榕不分什么上下,手一挥,点住几份食材:“我今天再来露一手,你们少爷来参观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各忙各的啊,不用紧张不用紧张。” 吴清之也微一点头,给厨子们些许笑容,算是允了迟榕的意思。 家中主人温和知礼,做下人的自然感激。 得知少夫人要包馄饨,现吃现做的确麻烦些,便有帮佣主动和了面擀皮子。 迟榕于是备菜。 细细洗净了鲜荠菜,锅中烧水焯过一焯,去了涩味,方才预备要将荠菜剁碎。 厨子见状,十分自觉的接下活计。 荠菜碎备好,肉沫更是不必多说,厨房里已有现成的。 迟榕将荠菜碎与肉沫混在一个大碗中,撒盐、胡椒粉几撮,芝麻油数滴,最后欲打一枚鸡蛋进去。 她得意洋洋的转向吴清之:“哎呀,你看着点,我会单手打鸡蛋,是不是很厉害!” 迟榕右手捏握着鸡蛋,在碗沿轻轻一磕,手指开合,蛋清蛋黄便滑落进碗中。 吴清之觉得迟榕实在可爱。 别人家的太太炫耀漂亮的衣装,而他的太太向他炫耀打鸡蛋的本领。 吴清之忍不住出言笑道:“的确厉害,我都不会单手打鸡蛋。” 迟榕于是更加得意,筷子飞快的搅打着馅料,不一会儿便拌好了馅。 皮子和馅料既已准备妥当,剩下的便是上手包馄饨。 吴清之不动声色,却盯住一众厨子,下巴一扬,自是一副指挥的模样。 他虽不作言语,但一双眼睛已表了态:此处再无他事,还不快走,休要扰我夫妻游戏。 厨子们被这带点冷意的眼神吓住了,立刻接踵退出厨房,走在最后的那一个还不忘无声的将房门带上。 吴清之非常满意,闲杂人等皆已散尽,现在便是二人的世界。 “迟榕,我同你一起包馄饨。”吴清之柔声道。 可他哪会包什么馄饨! 吴清之年少留洋英国,饮食尽是学着当地人的做法,面包买现成的,炸鱼肉排会煎一煎,这便是他所有的厨艺。 吴清之要打下手,无非是不愿浪费这个亲热的机会。 迟榕的厨艺是在迟家厨娘陈姨妈那儿偷的师,包个馄饨便像折个纸那般简单,手上几个动作,便包出一枚小船似的馄饨来。 吴清之虽然厨艺不精,但区区一枚馄饨,再不济也不至于包不成形,可他还是故意包了个露馅的馄饨,执意要给迟榕过眼:“迟榕,我不会。” 迟榕嫌弃的看了看馄饨,又看了看吴清之:“不要浪费食物。” 吴清之挨了她柔柔的骂,更是不屈不挠:“那你亲力上手教我。” 迟榕拗不过他,只得抓着他的手一步步的教学。 馅别放那么多,扶着吴清之的手用筷子撇了多余的馅儿去。 皮子还不好捏么,又拢着吴清之的手给馄饨皮折了角。 不过是包个馄饨,竟是难分难舍的,分不开了。 他们俩磨磨唧唧,到底是吴清之从中作梗,总故意要产生一些肌肤之亲。 迟榕没有更深的想法,无意间便如了他的愿。 两碟馄饨包完,下锅煮罢,天色已经擦了黑了。 吴清之和迟榕在一楼餐厅里相对而坐,面前各是清汤馄饨一碗。 舀起一枚,若是奇形怪状的,便是吴清之所为。 迟榕感慨万分:“不错不错,第一次学包馄饨,起码没煮着煮着就露馅了,值得表扬。” 迟榕哪知这是吴清之是刻意而为,但她叹得情真意切,吴清之不好戳穿,只能眉眼带笑的看着她。 吴清之慢条斯理的咽着馄饨,盐味淡了些,汤里也是素的,没什么滋味。 “迟榕,你做的菜真好吃。” 吴清之说。 馅里盐少,汤里不撒虾米提鲜,吴清之自知为何。 不过是迟榕怕他病中难食荤腥,虾米又是海鲜发物,不利于康复。 “真的吗,好吃下次再给你做。我看平时炒菜你咽不下去,这些汤汤水水自然好吞咽一些,”迟榕被热乎乎的馄饨烫了舌头,正哈着气,眼里溢着点点泪光,“唔——下次再换别的馅给你尝尝!” 吴清之伸出手在她眼角一拭:“迟榕,此话当真?” “老迟家的人说话算话!” 他咽下一口寡淡的热汤:“那我便再等这下一次。” 第35章 备礼 礼拜日晨间早点吃的是馄饨。 吴家的厨子以为少爷嘴刁,非这一口不吃,于是参照着迟榕拌的馅料复刻了一餐。 厨子的手艺自然是比迟榕精妙百倍,相比之下,她昨晚做的那碗馄饨实在显得寡淡无味。 迟榕只尝了一口,便惴惴不安的去偷看吴清之的表情。 吴清之神色平淡,不问自答:“胡椒呛口了些。” 说罢,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咽下,像是为了压一压那味道。 迟榕于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昨日管家约了裁缝来量体,今日果然是准时准点的到了吴公馆。 来人是个灰眼珠子的中年人,皮肤白而冷,骨相有国人的轮廓,却比寻常人更深刻一些。 迟榕有些惊异,这竟然是一位混血儿的裁缝,想必是专为达官贵人裁衣的,自有一身得体的派头。 经过吴清之的介绍,迟榕得知裁缝姓童,名足德,唤作一声童先生。 童先生动作轻快熟练,一条软尺舞得像飞花。 颈一周,肩一展,胸和腰,臀及腿,尺过而不沾身,实在体谅迟榕这种半开化于性别的女孩子。 迟榕量过体,便轮到吴清之。 童先生在他腰间一围软尺,开口道:“吴少爷抱病期间的确清瘦了许多,不如我留足两寸,以后康复了,长些肉回来,尺寸就正正好好。” 吴清之点头答应,他二人似是老主雇的关系,还能聊上几句天:“我夫人厨艺不错,只怕是还要长胖些,倒也是件好事。” 一旁的迟榕正百无聊赖,吴清之莫名的点到她,转过头来,便是双眼深望,眉目传情。 迟榕被他看得脸红,遂撇开头去,手上一盘蛋挞都吃不利索了,一叉子戳下去,直把蛋挞心软软弹弹的挑出来,剩下一枚空了心的挞皮。 量完体罢,童先生还要问他们款式上的意思。 吴清之倒好打发,一律是笔挺的西服,有的只是平驳与戗驳领形之分,可换作了迟榕,衣装上便难做选择。 迟榕正苦恼着做什么款式,吴清之却将图示册子抽走,连目也不过的就还给了童先生:“若是难选,便每种样式都做一身。” 迟榕家门虽然富裕,但吃穿用度却并不铺张,哪怕女儿要娇养,什么样的裙子都能买给她,可像今日这般一气裁个十来二十件,也实在是不曾有过的大手笔。 迟榕凑到吴清之耳边偷偷问道:“你平时也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吗?” 吴清之以为迟榕是在心疼他的财政,便宽慰道:“裁几件衣服而已,不算什么。”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这样太浪费了,衣服难以穿破,不大需要做这么多。” 迟榕眼神真切,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吴清之失笑:“迟榕,做给你穿,怎么能算浪费?” 他眉峰一挑,与童先生递了个笑容,便算是把这生意定下了。 童先生收拾了工具,将粉笔卷尺方方正正的摆回提箱,又稍坐了片刻。 寒暄时间,管家取来支票,待吴清之签字罢,才请佣人将童先生与裁衣的布料一道送回。 打点好二人的着装行头,吴清之便思虑起礼物一事。 迟榕那里自然是不会再有什么可参考的了。 她这一家人,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拘小节,既没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也就意味着没什么极端的好恶。 吴清之下意识的拢了拢披肩。 这披肩倒当真好用,轻薄柔软,暖而不燥。 他正如此想着,灵光忽然乍现。 “迟榕,我记得你说这件披风是岳父之物,可是他的爱用?” 迟榕摇头:“阿爹也只是天冷到扛不住时围一围。” “那我留下此物也不算横刀夺爱。”吴清之道,“岳父这次回国便不走了吧?” “大概是不走了,阿爹这些年去德国都是为了研究德文,以后还是要回来工作的。” 迟榕又好奇吴清之怎能猜出父亲的工作调遣,便问他如何知晓。 吴清之本就是留洋子弟,对留学的路数深谙于心。 迟克信考试毕,自然是拿到了博士学位,恰巧又赶上女儿嫁人的空挡,方能回国。 吴清之派人探听过迟克信在国内的工作,迟克信虽是学者,但更是译者。 他平日里要为政务书局供文学译本,还会去语言学校讲学,若遇上有德国人参与股份的土木建设,也需请他出马翻译。 国内各处都需要他,定是十有八九不会再外驻德国了。 既已向迟榕求证了岳父的近况,吴清之便有了挑选礼物的主意。 “迟榕,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吴清之轻言浅笑。 车子由吴清之指路,行至中央大街,仍是在大洋百货公司下了车,十字路口车流往来,行人不断。 但这次吴清之却剑走偏锋,带迟榕顺着弄堂横穿而过,绕到了百货公司的后面。 一座老旧低矮的筒子楼被城市规划包藏在此处。 迟榕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清之身后,心中暗想,这里若不是在城中心,必然是个美食云集的好去处。 “这里难道是藏着什么了不起的手艺人吗?” 迟榕开口调笑,却不想,竟真的教她歪打正着。 吴清之微一点头,带她走进了堆着蜂窝煤的楼梯间。 只是上过一层楼,向左折转,第一间屋子正敞着门,垂一道竹帘下来,里头响着金属敲打声。 迟榕生出一种探险的心情,吴清之所言的有意思,她着实想要见识一二。 敲门罢,屋里有一老者应声。 迟榕随吴清之进了屋,竟发现此处别有一番天地。 屋内狭小,却开了一扇极大的窗户,窗前摆一张油光锃亮的白木桌子,老者手捏一把极小的锤子伏案工作。房中四面打着木柜子,封着透明玻璃门,里面一排排的码放着各种款式的钢笔和笔尖。 这是一个钢笔作坊。 “师傅,我想打几支钢笔,愈快愈好,工期可还充裕?” 吴清之彬彬有礼的询问道。 老者性情乖戾,脾气暴躁,被人问话却是头也不抬,只哼哧哼哧的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怎么找来我这的?” 吴清之从襟前口袋里取下一支钢笔递上前去。 这正是他最常用的那支玳瑁色钢笔,迟榕每次见他写字,都是非这支笔不用。 “十二年前,家父送我出国读书,从您这打了一支镀金笔尖的钢笔送我。六年前,我不慎磕坏了笔尖,回国时又是家父将钢笔送来重铸,于是使用至今。” 老者听了他的话,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接过钢笔细细查看,又拆解开来看了看各个部件,方才开口道:“的确是我打的笔尖。能像你这般的人倒不多见,一支钢笔竟用了十多年!” 吴清之闭口不言。 迟榕知道他不愿过多的提起他父亲,他们父子的关系总是难以言说的,可迟榕却在心中记下了一点,这钢笔竟是吴清之父亲所赠,他一直带在身边! 第36章 钢笔作坊 “那你且说说,想打个什么样的钢笔?” 老者在围裙上开了开手,笑看着他们二人,“我倒是愿意做拖家带口的生意!看你现如今,大概也是成了家的人吧?” 老者目光停在迟榕身上,一敛先前的不耐,只爽快而又慈祥的笑笑。 吴清之抢先开口道:“正是如此。此番前来,便是希望您为我岳父打一支趁手的钢笔。我也正想着与我太太再制一对成双的。” 迟榕伸手拽了拽吴清之的衣角,笑声问他:“还有我的份儿?” 吴清之揉揉她的头发,只笑道:“自然要有,迟榕,好事成双。” 凭空有了收礼物的机会,迟榕便提起了精神,兴致盎然的等老者拿出一只木盒。 掀了锁,打开来,里面是各色材质的笔身样品,还有一排嵌在绒垫上的钢笔尖。 这木盒以及其中的陈示极为朴素,但一眼便知工匠用心。 “原来钢笔能做得这样好看!”迟榕忍不住称赞道。 吴清之紧挨着她俯下身去,也仔仔细细的挑选起来。 金壳子的太炫目,迟克信既是学者,配金色的便有些俗气。大众的黑色又太普通寻常,显得沉闷。 若是选玳瑁之流的花色笔身,只怕尚未摸清岳父的脾性,教他觉得浮夸。 再三思索,吴清之最终选中一支纯铝色拉丝笔身,素雅端庄,圆润大气。 迟榕见他挑的款式特别,也在一旁琢磨:“这支倒是别致,可比什么派克万宝龙还漂亮。” 吴清之点点头,开口便是引经据典的讨论起来:“岳父从文,温良恭俭让,这支大概契合他的想法。” 吴清之是饱读诗书的,自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和资本。 老者做钢笔多年,十年如一日,对他这般出口成章的年轻人有着极大的好感,遂亲自下场选出一支青石色的笔身,吟出一句诗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这笔身的颜色乍一眼的确称不上美观,是透出点土色的青鱼皮色,像水中生了苔斑的石头。 更贴切些,便可说是比目鱼的颜色。 可握在手上,虎口的白肉便衬出这一截笔身的风雅。 女配青石色,不会过分娇柔,却能显出几分锐气。男用则有温文尔雅的气质,不会落入纯黑或碧玺色的俗套。 迟榕和吴清之当即相中了这支颜色。 “笔尖可有什么要求吗?”老者又叮嘱道,“都说女不用硬尖,我却建议你家太太选个硬笔尖。你看你将太太宠的,手指上连个写字的茧子都没有,最好用硬尖磨练磨练!” 迟榕不懂钢笔,只知道老者定是从某处瞧出了她与吴清之的过分缠绵,于是脸红成了熟虾子,藏到吴清之身后去。 吴清之垂眸,只瞥见迟榕发红的耳垂,遂和声说道:“哪舍得她磨了手,还是打一枚镀金软尖的给她罢。” 迟榕在背后戳他几下,抗议起来:“我偏不,我要听阿叔的,就选硬尖,哪需要你舍得舍不得!” 其实迟榕哪懂什么硬尖软尖,只是从字面上一知半解的做判断,大概是一种写字费力些一种写字轻顺些。 可迟榕也有自己的情绪,总被吴清之娇宠着,她心生眷恋,又暗自生怯,对吴清之产生一种欲拒还迎的思慕。 心口不一,正是如此。 笔尖软硬其实好选得很,吴清之是写字的行家,便全权交由他来拍板。 重中之重是为迟克信选的一枚锤纹镀金笔尖,柔中带刚,下笔流畅。 迟榕不谙书法之道,但她始终相信吴清之的深思和第一流的品味。 两人精挑慢选直至太阳西斜,吴清之付了定金下定,又留下名片一张,告诉老者也许成品会派家中下人来取,到时候可拨电话辨认来人身份。 老者看了看那印着烫金字的巴掌大纸片,缓缓念出纸上所写:“岳安吴氏皮革商行……” 他侧目又看了看吴清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娓娓说道:“是少东家吧?吴氏的老东家也在我这订过钢笔,这双比目鱼色的笔身,最初就是专为他开的模。” 老者叹息:“时间真快啊……一晃眼,少东家带着少夫人来了,真像极了当年令堂携你姆妈来时的样子。” 吴清之呼吸一滞,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一闪而过。 迟榕立刻察觉出他的异样。 可那眼神里的空白只是片刻间的恍惚,只是一瞬,吴清之便又恢复了他那无懈可击的温柔笑脸。 他二人出了筒子楼时,吴清之牵着迟榕的手。 他捏握着那粉团般的小软手,忽抓起来细细端详起来:“果然没有茧子,怪不得罚抄作业把手抄红。” 迟榕立刻抽出手来,背藏在腰后,气鼓鼓的说:“你天天就知道笑话我,我不和你说话了!” 说着便急急的向前小跑而去。 吴清之长腿大步追上迟榕,将她堵在胡同角落,百般细致的望着她的双眼,语气里有些飘飘然:“迟榕,我说了那么多次岳父、岳父的,你都不驳我,怎么现在同我赌气?” 吴清之最会撩拨,知道如何挑得迟榕羞赧万分。 迟榕娇中带傲,不吃硬的,只得软硬皆施,软是千般娇纵,硬是时不时的戳中她受了他疼爱照顾的弱点。 这要比隔靴搔痒更磨人。 迟榕难以狡辩,急得脱口而出:“又不能让你直呼我阿爹的名字,只能让你凑合叫岳父,不然怎么称呼!” 吴清之厚脸皮道:“迟榕,我亦可以立刻改口唤一声爹爹。” 迟榕觉得吴清之实在恼人,总是故意调戏她,这几日尤是,更有愈演愈烈之趋势。 迟榕对吴清之已经有了特别的想法,可她偏不大大方方的承认,硬是要归结一个借口出来。 她于是伸手拽了拽吴清之的领带,他便微微俯下身来。 迟榕附耳道:“吴清之我告诉你,你生病,我让着你,你别太得意忘形。” 她这话像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传到吴清之耳朵里已然彻彻底底的变了味儿。 “迟榕,你大概会错意了。”吴清之抵上她的额头,两人的呼吸未吻上便已然纠缠在了一起,“是我让着你。” 双唇贴合前的前一秒,迟榕听到的不止是吴清之低而哑的声音,还有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第37章 过分用功 这个礼拜日之后的每一天,迟榕无时无刻不心怀期待。 等着她的惊喜有太多。 她与阿爹已数年未见,约莫有三四年之久,说不想念,定是假话。 而另一份期待,则是那一支成双成对的钢笔。 迟榕没有练字的习惯,但那支钢笔却能算的上是意义非凡。 照工匠所说来看,这钢笔是大有来头的。似是故人来往又有新人,缘分兜兜转转,从吴父那里终于落回吴清之的身上。 其实,迟榕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寄于钢笔之上,那便是她终于有了一件与吴清之心心相映的信物。 无论东西方爱情故事,恋爱的对象哪里会没有定情信物呢。 西厢记里崔莺莺送的是鸳鸯枕,实在是大胆!相比之下,吴清之送她钢笔,着实照顾她的情绪。 于是这些天来,迟榕皆是勤勤恳恳的上学读书,不开小差不琢磨麻将,作业认真写,门门得的都是“优”。 迟榕心想着,这样一来,吴清之便能省了心,她阿爹回国后见她有所长进,也定要夸她一夸。 一日晚间,蒋孟光带着弟弟来吴公馆吃饭,但见迟榕正捧着英文课本温书,二人无不感到惊讶。 “吴清,你家那位……怎么还看起书来了?”蒋兴光忍不住开口问道。 吴清之正忙于手中的账簿,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蒋孟光遂接嘴道:“咳,这有什么的,年纪到了,自然乖了呗,谁家小孩没个叛逆期。” 此话一出,吴清之忽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住蒋孟光:“孟光,近来你的嘴是越来越巧了。” 蒋孟光嬉皮笑脸:“要做月老的,哪能没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嘛。” 迟榕肯自觉学习本是件好事,她天生机敏聪明,以往只是不往学习上使劲,但只要下个三五分力,便已有了些成绩。 最好的证明便是迟榕的英文成绩,她的英文显然已是大有长进,如今课文不需要教读,单词也能记住汉译,写一张练习题总是能得到满分。 这本该是件喜事的。 最初吴清之的确为此深感欣慰,可时间一长,他便发现了其中的弊端。 那便是迟榕再也不来问他作业了。 以往迟榕耍赖不写作业,吴清之有一百种办法将她押在书桌前,其中过程总免不了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迟榕放学便进屋写作业,心无旁骛,四大皆空,把吴清之抛在脑后,晚饭时才有交谈。 吴清之心中十分郁闷。 迟榕用功,他自然没有理由加以干涉,只能远观而不可近身矣。 那厢迟榕投身于书海,显然没把这三位大老爷们放在眼里。 吴清之停了笔,压低了声音,忽开口问道:“你们也觉得迟榕最近过分用功?” 蒋兴光说:“不过分,我觉得她得再用功一点!什么英文都是小儿科,过几天再请几个先生,学一学钢琴啦小提琴啦,再学学家事管账炒股票,统统让她补一补,全都学起来!不然像什么太太?” 他这一番话实乃肺腑之言,却教吴清之一记刀眼狠狠的瞪了过来。 蒋兴光实在不明所以。 蒋孟光一巴掌拍在弟弟后背,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旋即,他一改满脸的笑容,对吴清之微一蹙眉:“你以为你家那个干嘛那么用功?还不是想让你脸上有光嘛,又苦不着她,你急什么!” 但见吴清之仍是不露笑,蒋孟光连忙又说:“只是嘛……用功要做有用功。” 吴清之挑眉:“何出此言?说来听听。” 蒋孟光道:“国人学洋文都不容易,好不容易笔头子上学会了,开口却是个哑巴,能开了口的,大都还带着国语口音。你家小娇妻跟了你,那以后是要见大场面的!吴清,你好歹也是在伦敦吃了十来年洋墨水的人,你自己一张嘴,就是一口拿腔拿调的英吉利口音,怎么也得让她跟着学一学。” 吴清之托腮,微微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用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很微妙。 迟榕正全力以赴的啃着一只鸡翅膀,却见吴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迟榕犹犹豫豫的停了嘴:“你是不是也想吃鸡翅膀……想吃你就自己夹啊,老盯着我干嘛!” 吴清之一晃神,立刻摇了摇头,伸筷子去夹一道素炒青豆。 青豆微小,芡汁里加了淀粉和香油,本就有些滑腻,吴清之夹了两次,愣是没把那颗豆子夹起来。 吴清之从小养成了吃饭的规矩,凡是筷子碰过的菜必须夹到自己碗里,不得再落回碟中。 他于是再去夹那粒豆子。 迟榕看不过去,一手撂下啃得正香的鸡翅膀,用搪瓷调羹舀挤走吴清之的筷子,舀了一大勺青豆去他碗中。 “还要不要?”迟榕又舀了一勺青豆,“想吃豆子拿勺子舀,用筷子多费劲啊。” 吴清之看了看迟榕,又看了看翡翠似的青豆,微一颔首,向蒋家兄弟使了个眼色。 蒋孟光灵机一动,立刻咽下嘴里的饭菜,指着这盘青豌豆问道:“迟榕我考考你啊,豌豆用英文怎么说?” 迟榕瞬间觉得嘴里的鸡翅不香了,她最恨有人打扰她快快乐乐吃东西,遂直言不讳的骂道:“蒋孟光,我不是你亲戚家的小孩,你以为这是大年三十考学问啊!” 出师不利!三个大老爷们心中暗道。 饭桌下蒋孟光一脚踩在弟弟的皮鞋上,逼他开口:“pea……pea?” 迟榕和蒋兴光最不对付,像是互相比劲儿的小牛犊,蒋兴光有纰漏,她必会来戳穿:“这么一大盘豌豆,不该是peas吗!” “对对对!”蒋孟光一拍手,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但是好像发音不太对劲,要不吃完饭让吴清教教你,他在英国待得最久,口音最地道,也最好听。” 吴清之优雅的用餐巾擦了擦嘴,指尖在桌上轻扣了扣:“罢了罢了,先吃饭。” 迟榕于是很感激的向吴清之偷笑了一下,她眼如水杏,圆而大,这一笑自是甜蜜蜜的。 迟榕又专心啃起她的鸡翅膀,吴清之还在默默的看着她。 迟榕虽心有异样,但鸡翅实在美味,教她难以再作他想,于是只当吴清之是馋肉味,却又不能饮食油腻,便随他看去了。 第38章 学舌 晚饭后,吴清之十分罕见的没留蒋家兄弟坐坐话闲,只速速将他们兄弟二人打发走,借口说是有事需要他们回商行看守。 迟榕虽然口头上和蒋兴光是死对头,却不妨碍他们是饭后消食的好玩伴。没了蒋兴光在,没人陪她玩打陀螺滚铁圈,迟榕百无聊赖,只得靠在沙发里要拿出话本来看。 这话本说来也蹊跷,是她从女佣手里顺过来的。 今日校内有体操课,先生组织玩接力跑步游戏,迟榕玩得尽兴,放学回家后饿得打紧,遂跑去厨房讨些点心垫垫肚子。 谁料她刚走过一楼的茶水间,便听见屋内一阵叽叽喳喳的嬉笑声,顺着门缝看去,正是家中的年轻女佣们,正围坐在一起推搡笑骂。 隐约之间,她将聊天听了个大概,说是有个女佣有了相好,要嫁人了。 迟榕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她也想凑这个热闹,于是敲门进去。 “咳咳咳,”迟榕佯装严肃的清了清嗓子,随手点住几个人,“马上要用饭了,你们不去做事,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见家中少夫人突然进了门,女佣们的笑声骤然停止,其中说自己要嫁人的那位,更是立刻将什么物件藏于身后。 迟榕眼疾手快,蹿到那姑娘身后,一把夺来物件,却见是一本印刷劣质的图册。 “少夫人……使不得!这话本……” 那女佣口齿打架,神色十分慌乱:“真的不行……少夫人!” 迟榕没想罚过要责罚下人,只是好奇那图册的内容,但碍于颜面却又不好明说,心想大不了看完再还给女佣便是,于是抽身而去:“你偷懒,这个我没收啦!” 这便是此话本的由来。 迟榕当时吃了东西,急着回房写作业,这话本便随手放在书桌上。现在得空了,终于得以机会翻看。 这话本封面印得极为模糊,是一副俗气的蝴蝶采花图,真不知道有何可笑的。 迟榕于是翻开话本。 不过是草草浏览了几页,迟榕便双颊绯红,察觉出了其中关键。 书页上画有成双的小人,皆是一男一女,在勾栏卧榻上抵死纠缠,衣衫不整,袒胸露乳。 这分明是一本春宫图! 迟榕简直不敢再拿着这本册子,可又难忍好奇心,想继续往下翻看。 迟榕正在心中天人交战,房门外吴清之的脚步声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刚刚在一楼的议事厅整理文件,现下才要回屋。 迟榕如临大敌,只觉得这话本如同烫手的山芋,她根本来不及销赃。 吴清之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迟榕眼见四周无处可藏,避无可避,心里一横,便将这话本塞进了沙发垫底下。 动作完毕,一气呵成,吴清之推门而入。 只见迟榕斜倚在沙发里,面如桃花。 “你忙完啦……快点儿去床上躺着歇会儿呗。”迟榕心猿意马的打着呵呵,只觉得如坐针毡。 吴清之摆摆手,却是贴过来在她身侧坐下,一本正经道:“迟榕,我打算教你英文的英式发音。” 迟榕心说完蛋了,吴清之对她在学习上的打算从来都不是打算,而是实践。 现如今她虽不排斥学习,但眼下情况特殊,迟榕进退两难。 吴清之取来教材,翻至生词页,跃跃欲试。 看来今晚学英音势在必行,迟榕跑不掉,只得认栽。 吴清之从最简单的单词音标开始教起,单体发音不难,简单好记,迟榕有样学样,顺利过关。 可接下来吴清之便开始发难了。 读了几个单词,吴清之开始挑她的毛病:“不对,迟榕,嘴要张圆,舌要展平。” 迟榕听吴清之的教学,努力模仿他的口型,但始终不得要领。 本来口音便是学语言时最难学的细节,若非设身处地的在语言环境中浸染过,不然一时半刻几乎难以学有所成。 可吴清之却固执得很,不见成效,他便不厌其烦的继续教读。 迟榕本来就急于包庇话本之事,吴清之逼紧了,她便焦躁起来,一下子甩手耍起赖来:“不学了不学了!我怎么读你都说我舌头摆不对!我的舌头有它自己的想法,怎么舒服怎么摆,再也不要学什么英音了!” 迟榕一闹脾气,吴清之却微微一笑。 他起身去卫生间里用香皂洗了手,复又出来走到迟榕身边,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说:“迟榕,张嘴。” 迟榕一头雾水,不是学发音吗,又不是看牙医,要她张嘴作甚。 见她不服从,吴清之便捏捏她的脸,安抚道:“迟榕,我教你怎样用舌头,乖,张嘴。” 他简直是连哄带骗的撬开了迟榕的嘴。 像贝壳一样的虎齿,粉红色的口腔,还有一条鲜艳的红舌,全被他看光。 吴清之探进一只手指,抵住迟榕的舌面,他的呼吸很重:“迟榕,放松,别推我。” 他说的是舌头,别用舌头推他的手指。 迟榕只感觉这场景实在荒唐,她竟然任由吴清之的手指再她嘴里恣意妄为!她艰难的张着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眼角渐起了点点的泪花。 一副黑白的图片忽在迟榕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那本话本。 小人尖得像妖精似的舌头缠吻在一起,无限风情屈曲中。 一阵热流忽从从头顶直下,吴清之说:“迟榕,发音。Trt。” 迟榕正如这个单词一般,舌根一松,列齿一塌,十分相信的读出声来。 迟榕不知道这回自己的发音对不对了,她听吴清之手指的调遣,被颠来倒去,最后看着吴清之笑意更浓。 “迟榕,你学得很快,”吴清之抽出手指,俯身轻轻吻在她的嘴角,见迟榕不语,又柔声问道,“是我不仔细,可是把你弄疼了?” 迟榕面红耳赤,直把裙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我以后再也不要学什么英式发音了!” 她一下子冲撞着突站起身来,将吴清之往旁的一推,夺路而逃。 迟榕扑倒在书房里的小床上,辗转数次,用枕头蒙着脸,嘴里还残留着那种奇异的触感,身上也是灼热的。 吴清之在外面声音带笑的叫着她的名字,迟榕又羞又恼,大喊了一声登徒子,再也不理吴清之。 第39章 牙疼 自从发现教迟榕英文发音是极好的亲密借口,吴清之便乐此不疲。 此法甚好。 吴清之甚是满意。 他总喜欢用纤长的手指反复试探,嘴唇和牙关,尤其是舌头,全部被他操控,玩弄于股掌,肆意亲近。 而但凡迟榕有所怀疑,吴清之也永远有着无数个毫无破绽的解释。 无形之中,已是吴清之将迟榕吃得死死的。 一日晚间,吴清之又要抓着迟榕教读英文。 迟榕神情恹恹的,用手捂着右侧脸颊,可怜兮兮的说:“今天可不可以不学习,就当是给我放个假,吴先生,求求你。” 她这样撒着娇,吴清之最是受用,同时心中也有几分不忍。 他已经强拉着迟榕学了好几天的发音,迟榕困于室内久矣,哪怕是一天的玩乐机会都不曾有。 迟榕是个贪玩的,她能耐着性子在家读书已是最大的进步,现在天天稀里糊涂的跟着吴清之学这学那,实在憋坏了她。 吴清之于是让了步:“那便依你。” 迟榕如获大赦,雀跃起来:“好耶,那我们出去买糖葫芦。” 吴清之怎会拒绝,两人遂一同步行出门。 走路不过片刻,便到了主街之上。天气渐渐热起来,白日变长了许多,傍晚时分也有小贩叫卖。 迟榕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选了两串个头最大的冰糖山楂葫芦,付过钱,也匀给吴清之一串。 吴清之斯斯文文的咬了半颗山楂,只觉得酸味冲脑,实在倒牙齿得很,五官都要被酸变了形。 转头一看迟榕,她也不好,定是被山楂酸倒了牙,小脸皱成一团,可嘴上动作却是不停,竟不断续的一颗一颗的大口吃下去。 “迟榕,这么酸就别吃了,回家教下人买些甜的来,裹了冰糖浆再吃,也是一样。” 吴清之温声劝道。 可迟榕极为倔强,非但不听,甚至还一板一眼的说:“你不懂,糖葫芦不酸就不叫糖葫芦了,就是要这种糖壳底下的酸味才痛快,欲罢不能!” 吴清之见迟榕吃得呲牙咧嘴,只觉得哭笑不得,可难为他自己实在是吃不下去,最后剩的这一串糖葫芦便只得交由迟榕解决。 他们只为这一串糖葫芦而来,吃完了便要打道回府。 刚进了家门,管家便笑盈盈的迎上来,手里还托着个白瓷碟子,上面放着几枚颜色粉嫩的点心:“这是今天厨子照着法国菜谱做的甜点,听说是叫作马卡龙的,少爷少夫人快来尝尝!” 迟榕当仁不让,第一个要试吃。 这点心浅粉颜色,像是两片饼干夹心,做得实在漂亮。 迟榕于是一口咬下去,面色突变。 吴清之以为是点心不和她的口味,于是问道:“迟榕,是太甜了么。” 迟榕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腮帮子却是不动了,任由那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停滞着。 吴清之见迟榕这般,定是有哪里不对劲,速速要掰开她的嘴,教她吐出来。 迟榕不肯,躲闪之间,终于痛苦的将那小小一块马卡龙咽下喉咙,一开口,便是声细如蚊:“牙疼。” “什么?” “我牙疼!”迟榕拔高了声音,哭丧着脸,用手捂住右腮,“右边后槽牙忽然好疼!” 其实这些天来,迟榕已不是第一次觉得右边牙疼,只是每次都是隐痛,不至于大动干戈,她自觉捂一捂脸,给些外压力就好了。 吴清之见她总捂着脸,问起过几次,但迟榕也都没往心里去,只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方才那一口,她没使力去咬,可后槽牙却疼痛大作。 吴清之立刻拉着她去漱口,迟榕哼哼唧唧的刷着牙,满嘴泡沫,还不忘念叨:“我刚刚吃糖葫芦都没事的,怎么吃个软点心会这么疼。” 正说着,牙刷碰到了后槽牙,疼痛又牵引起来,迟榕脸都被疼青了。 吴清之心疼得紧,可他也并无什么有效的缓解之法。 他已然在第一时间给家庭医生米斯特肖恩拨了电话,米斯特肖恩说,他不会看牙科,但绝大部分的牙疼无非就是蛀牙和牙龈发炎两种原因,总之先吃点万用阿司匹林镇痛,明早再去看牙科大夫。 “迟榕,疼得难忍吗?”吴清之问她。 迟榕点点头,已是疼得话都不想开口说一句。 吴清之见状,立刻命下人去取冰块。 一块石头大的冰块砸碎了,小的让迟榕含在嘴里,大些的装在纱布袋子里敷在脸上。 吴清之托着冰袋为迟榕敷脸,轻声的骂她:“多半是糖葫芦酸甜冲了牙,才直接发作了。” 迟榕忍不住争辩起来:“关糖葫芦什么事,我吃糖葫芦的时候还没事呢!” 她一张嘴牙根就抽痛起来,嘶哑嘶哑的倒吸着冷气,吴清之于是极为小心的将冰袋在她脸上压了一压:“还说话,还没尝够苦头!” 迟榕一整晚都在用冰袋敷脸,右边的脸已经冰得没了血色,眼看到了上床睡觉的点钟,疼痛不消,仍是实在难以入眠。 她已吃过止疼药,仅是一片,不知是药效未到还是剂量轻了,总感觉没什么用处。 于是别无他法,吴清之久病成医,大胆让她又多吃了两片阿司匹林,便静坐在书房的小床前陪她。 这是吴清之第一次在晚上九点后进入迟榕的房间,唯这一次,竟还是为了看护。 “还是疼?” 迟榕巴巴的点点头。 吴清之揉揉迟榕的小脑袋:“一会儿就不疼了。要我念故事书吗?” 迟榕艰难的开口:“那就念一段温酒斩华雄,给我壮壮胆!万一明天去诊所要拔牙,我也好今晚就做足心理准备。” 吴清之轻轻一捏她的脸,迟榕立刻哎呦起来:“迟榕,少说两句。” 他又挑眉一问:“不会真的要听温酒斩华雄吧?” 迟榕话最多,忍痛又说:“刮骨疗毒也可以,反正要能壮胆的。” 吴清之失笑,转身去书架上选了一本书,就着床头柜上台灯的暖光翻开了书页。 “迟榕,还是读格林童话。” 吴清之为迟榕读过一次格林童话,他读德文有一种英式的优雅,这次他又柔声且抑扬顿挫的朗读起来。 故事读罢,迟榕迷迷糊糊的哼哼:“吴清之,你声音真好听。” 吴清之无声的笑笑,轻手轻脚的把冰袋从她脸上移开,唯恐又扰了她终于到来的睡意:“不疼了罢。” 迟榕缩起身子,点了点头。 吴清之于是轻轻吻在她的前额上,起身出了小书房。 第40章 牙科诊所 次日清晨,吴清之比往日更早的叫醒迟榕,要带她去牙医诊所看牙。 一宿过去,迟榕又开始感到牙疼,刷牙时苦不堪言,连冰敷也压不住痛了。 于是简单梳洗罢,他二人便坐上了车子。 牙医诊所是一位英国牙医开办的,吴清之经米斯特肖恩的介绍找了过去,地址在英国教会附近。 此处有一栋六层高的楼房,外墙是崭新的红砖,单元门口贴着海报一张,上书:四楼英国牙科诊室,治疗牙痛,可拔牙补牙、制假牙,价格从优。 楼房入户处除了寻常的水泥楼梯,还另外装有一部雕花的铁围栏电梯。 吴清之想都不想便带着迟榕上了电梯,选了四楼,只听得咔嚓一声,机器运作,把人抬升上去。 出了电梯是一节绿漆围腰的走廊,很有医院的样子。 迟榕已然闻到一阵实打实的药水味,但牙科诊所里更散发着消毒水以外的味道,像是粉末的气味。 迟榕还未靠近诊所的大门,心里便打起退堂鼓来:“你有没有听到电钻的声音?” 吴清之摇摇头:“没有。” 迟榕又说:“这里怎么这么冷,不然我们回去加件衣服再过来吧。” 吴清之立刻抓住迟榕,一字一句道:“迟榕,你跑不了。” 吴清之连拖带拽的把迟榕押进诊所,门口挂号窗口的小护士被张牙舞爪的迟榕了一跳,连忙问:“可是来看牙的?在我这里挂号,我再去请大夫。” 吴清之怕迟榕落跑,不敢撒手,只得把她牢牢的抱在身侧,他自有用意,可在旁人眼里却是黏糊得紧。 诊所护士刚从卫校毕业不久,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哪见得吴清之这样大胆的男性,脸都蹿红了,直低下头去复写纸上写挂号明细。 “请问患者姓名?” “迟榕。迟迟钟鼓初长夜的迟,榕阴不动秋光好的榕。” 吴清之这般作答,迟榕睁大了眼睛看他,觉得他实在有文化,大概她爷爷给她取名的时候也没想过这些涵意。 迟榕悄悄的说:“我看你挺擅长起名的。” 吴清之头也不回,正向护士报迟榕的年龄,但他声音里带着点笑:“十八岁——那以后孩子的名字交由我取罢。” 迟榕羞赧万分,真不知道这老男人话里的真假。 她记得清清楚楚,吴清之可是说过不着急要孩子的,今日却又说要为孩子起名这般话,真教她又羞又怕。 吴清之挂了号,护士便请他们去治疗室就诊。 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写字桌后面,见迟榕坐下,他开口问道:“牙、很疼、多长时间?” 原来这是一位通些汉语的医生,可他汉语水平有限,讲起来也是慢慢悠悠磕磕巴巴的,吴清之怕迟榕忍不住牙疼,遂亲自开了口,用英语同医生交谈起来。 迟榕哆哆嗦嗦的坐在凳子上,只觉得房间里冷气森森,酒精瓶子里的金属器具明晃晃的锋利着,是切猪肉也不在话下的利刃。 那厢吴清之用英语同医生沟通过迟榕的病情,还特意强调了她大食特食两串极酸的糖葫芦之事。 医生微一沉思,立刻打开无影灯,从酒精瓶子里挑出两支工具,一枚带小圆盘口镜的扒开迟榕的嘴皮,又伸进一支探针,在迟榕右后槽牙处勾了勾:“Here?” 迟榕疼得溢出泪水,可不敢移动分毫,只得指使吴清之帮她作答。 医生看罢,将工具一收,说道:“蛀牙,补牙。” 他又讲起复杂的英文来。 这些话大抵是不常说的,看病的国人有几个会英语的呢,但既然病患带了翻译,他便不介意介绍一番治疗手段。 医生只道是迟榕吃多了甜食,又喜欢用右牙,所以先蛀了右槽牙,左侧牙齿倒还很健康。 她症状不算最严重的,无需拔牙,只要打磨掉蛀牙已经腐坏的地方,重新用牙材补上,方可复原。 吴清之听罢,只对迟榕说了几个字:“迟榕,不用拔牙。” 迟榕于是就这样被糊弄上了诊疗台。 无影灯的光不甚刺眼,将迟榕照得头晕目眩,但真正令她四肢发软的却不是这一片灯光,而是叮咚碰响的银色刀子们。 “不是说不拔牙吗,你骗我!”迟榕慌乱的嚷起来。 牙科手术不必隔离,吴清之就坐在一旁陪同。 他双腿交叠,背挺得笔直,脖子优雅的俯下来:“迟榕,我从不骗你,真的不拔牙,只是要拿钻子磨一磨劣齿。” 迟榕简直要被吴清之这一招回马枪气哭了,可如今人已经躺在诊疗台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无处可躲。 医生掐着一支极细的针,是麻药,扎在迟榕的齿肉上,迟榕疼得粉拳紧攥,只心想牙疼哪有打针疼,脚也不听话的扭起来。 很快的,麻药发作,迟榕右脸没了知觉,已是任人宰割。 大夫伸钻子凿子进她嘴里,迟榕也只觉得切骨却不疼痛,只是有咸咸的血流在嘴里,时不时要起身漱口。 可那嗡嗡的电钻声却是直直入脑的,声音不从耳朵里过,顺着牙爬进脑海深处,比寻常来得更可怕。 索性医生出手迅速干练,磨去劣齿罢,补牙的动作也十分之快,速速将迟榕送下了诊疗台。 迟榕的右腮仍是毫无知觉,她觉得可能脸肿了,于是很焦急的去问吴清之:“我脸肿了吗,要是肿了可怎么上学。” 吴清之谢过医生,又记下医嘱,这才体恤的碰了碰迟榕的脸:“不肿。但我向刘立人先生给你休了假,你且在家修养一天。” 他数着数一一道来:“迟榕,以后没有蛋挞吃了,糖葫芦更是吃不得,大夫说你牙齿受不了酸甜刺激。” 迟榕可怜巴巴的问:“偶尔吃一口也不可以吗?刘先生都说过,西洋做科学研究,吃糖使人快乐,不给我吃甜的以后我每天都不快乐了。” 吴清之最清楚迟榕的贫嘴,只一句话断了她的念想:“不可。” 他牵着打了蔫的迟榕,在挂号的小护士那里结了诊费,方才乘电梯下了楼。 室外艳阳万里,日光白灼,迟榕麻木的跟在吴清之身后,脸上难掩失落。 吴清之看她样子可怜,终于松了口:“也罢。迟榕,一周只许吃一次甜食。” 迟榕忽抬起头看他,目光明亮,简直不复方才的厌乏模样:“那回家路上先买一串糖葫芦来吃!” 第41章 甜食日 吴清之虽然娇纵迟榕,但终究不答应买糖葫芦给她。 回家后,一整天的饮食都改得极为清淡软糯,迟榕新补的牙有些酸乏,使不了力,肉食也换成一道鲫鱼豆腐汤,专捡鲫鱼丝丝细细的肉碎吃。 迟榕吃过饭,总觉得后槽牙难以闭拢。 牙材补过的牙比真牙更硬,她只要用力咬牙就会觉得唇齿间碰撞,竟是被自己的新牙硌痛。 她忍受了新牙好几天,最终忍无可忍,向吴清之诉苦:“这新补的半颗牙一点也不好用,需要吃糖磨一磨,让它自己腐蚀掉一点。” 吴清之不搭理她,只把一叠切成小方块的苹果放在桌上,用牙签扎着吃:“一周吃一次甜食。迟榕,你我约好了的。” 迟榕掐指一算,她前日才吃了一次洗沙红豆馅的蛋黄酥,若想再吃一次必须要等到下个礼拜。 “蛋黄酥是咸的,不是甜的。”迟榕厚颜无耻道。 吴清之轻笑一声,镜片后面的眼睛神色熠熠:“迟榕,想都别想。” 迟榕看着吴清之气定神闲的脸便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前些时日,吴清之百般折磨她的口与舌,极尽花样,如今受难吃苦的却是她自己。 迟榕酸溜溜的说:“吴先生误人子弟!教我那么多天的英文发音,次次都教我张开嘴,说是要看我舌位正不正,看了那么多次,也没看到我长蛀牙!” 吴清之哑然失笑,心道迟榕若真是计较起什么事情来,总有种黄口小儿吵架似的稚气,无厘头且可人爱。 教迟榕张嘴,不过是吴清之过分亲近她的办法,他又不是大夫,哪管什么望闻问切,更不会看到她有什么蛀牙。 他仍是慢条斯理的吃着苹果,却是不接迟榕的话茬。 迟榕见吴清之无动于衷,于是阴阳怪气的又哼唧起来:“新牙硌的旧牙好痛哦,我一张嘴就觉得别扭,以后再也不说英文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着吴清之的神色,“不过这样也好,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以后天天晚上出去打陀螺斗蛐蛐。” 此话一出,这厢吴清之终于有所动作了。 他席身而来,紧密的贴在迟榕身前,柔声道:“那你再张嘴,我仔细帮你看看牙。” 这是迟榕意料之外的亲近,吴清之的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竟一时间忘记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吴清之吻住她的时候,迟榕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吴清之说:“迟榕,你和兴光打陀螺,和路边大爷斗蛐蛐,怎么不多和我待在一起?” 迟榕嚅嚅:“你……你一看就是不会玩乐的,估计打牌牌技也差……” “什么?”吴清之微笑,“迟榕,我没听清。” 迟榕被吴清之灼灼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直伸手去推他的胸口:“我说你工作太忙,我不好意思打扰。你起开起开,还不赶紧去工作!不然又说我不陪你!” 吴清之于是理正前襟,退了开去。 他文质彬彬的执起笔来,刚落了笔,却又顿了顿,纸上洇出一个墨迹:“迟榕,苹果是甜的,你可以吃。” 迟榕被他气得简直要将白眼翻上天气。 此后的每一日,迟榕皆是翘首以盼。 但她仍是时不时的要换着法子向吴清之磨上一磨。 起初,迟榕无所不用其极,以她信口雌黄的功夫和牙尖嘴利的本事,一日三遍,追着吴清之的耳根子念叨。 换作是旁人,任谁也受不了迟榕百般纠缠,早该是松了口,教厨房给她做点心去了。 可吴清之却泰然自若,风雨不动安如山。 机关算尽,迟榕只差主动献吻,或许能够动摇他,但她连续碰壁,已然是彻彻底底的断了念想。 他二人倒真像书里写的,迟榕是西游记里花里胡哨的女妖精,吴清之是寡言寡欲的唐三藏,任妖精劝圣僧一万遍还俗,圣僧也只道一声阿弥陀佛。 于是迟榕消停了下来。 吴清之这些日子清净了些,却没有忘记算着日子给迟榕吃甜食。 第二个礼拜,已足足算满了七天,吴清之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迟榕最爱吃的蛋挞,还在挞心里变着花样塞进几粒小小的甜番薯块,希望能哄一哄迟榕。 他去学校接迟榕放学,刚停了车子,远远的便瞧见迟榕一左一右的与好友宋晓瑗和他表妹叶君并着肩,有说有笑的走出来。 吴清之上前,要去接迟榕的书包。 “我自己拿,”迟榕躲开他,把书包抱在怀里,“晓瑗送我挂坠,可别不小心磕坏了。” 吴清之定睛细看,只见迟榕的皮书包上挂着一枚亮晶晶的石头坠子,虽然晶莹剔透,却不是什么名贵的玉石,大概是市面上流行的水晶石。 叶君开口问了好,向吴清之解释道:“表哥,晓瑗凑巧得了几枚吊坠,我们一人一枚,挂在书包上做装饰。” 宋晓瑗也颔首一笑。 哪怕是几枚不值钱的坠子,也能心心念念的宝贝起来,这便是女孩子的友谊。 吴清之很能够尊重这样的情意,遂客气十分的说:“迟榕平日里多受二位的照顾,真不知道如何聊表谢意,不如来吴公馆用顿便饭。” 叶君正欲答应下来,可宋晓瑗却温声婉拒道:“多谢吴少爷,只是我手中还有一枚坠子,是要送给另一位好友周玉棠的,便不能去府上打扰了。” 宋晓瑗不肯去,叶君便没了人作伴。 她与这位表哥并不熟络,遂一道回拒了邀请,只约定下次请表哥表嫂一起郊游。 吴清之不再多言,接迟榕上了车,眉目微弯,对她笑意盎然:“迟榕,今日准你吃蛋挞。” 迟榕杏目圆睁,十二分的不服气:“一个蛋挞就想把我打发了吗,我还要吃桃酥!” 不知怎么的,迟榕最近总是馋这一口。 就像是风水轮流转,念完蛋挞念桃酥,大概念完桃酥又会念什么板栗糕桂花糕。 吴清之哪会不应,方向盘向旁的一打,将车子调转了方向,依迟榕的愿,带她去买吃食。 行车期间,迟榕只护着怀里的书包,吴清之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爱护那枚挂坠,便不再留心。 岳安城中有一家做点心的老字号铺子,名曰四芳斋,他家烤的桃酥是混了花生碎核桃仁的,最是美味。 四芳斋的点心物美价廉,但数量有限,每日售完即止。 吴清之到店时,桃酥早已卖空了。 “迟榕,只好改日再吃。” 他看向迟榕,总担心她愿望落空,表情失落。 可迟榕面上并无不快,只是微微叹了叹气,转身上了车。 第42章 偷吃 迟榕刚回了家,管家便接了主人的眼色,将吴清之命厨房准备的点心速速送至二楼卧房。 蛋挞是现烤出来的,散发着一股甜甜的油香味,听说是学了洋人的法子,用牛乳炼的什么奶油,做甜食点心极为香浓,直教人食指大动。 迟榕点头谢过。 她打发了管家,手一捏酥皮,竟有脆音,于是一张嘴,竟然三两口便全数吃进嘴里。 迟榕生的是一副粉雕玉琢的玲珑相貌,嘴巴并不大,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娇小与肉感,可她却能一口气吃进一整个蛋挞,实在大开人眼。 吴清之直劝她慢些吃:“迟榕,别急,慢慢吃。” 迟榕不以为然,毫无留恋的吃干净点心,又点评了一句不错、尚可,方才摇铃叫来下人收拾碟子。 这次迟榕不似往日,没有几度纠缠于吴清之。 她自觉抱着书包进了书房,门咔哒一带,咔嚓一锁,全然是再无身外物了。 吴清之哑然失笑。 时至今日,迟榕大概已经醒悟了,无论如何作弄,吴清之也不会在约定之外再让她多吃哪怕一口的点心。 可她多半是又为此与吴清之怄着气,便不答应与吴清之同桌写字,于是反锁了门去。 吴清之本是这般猜想的。 谁知,这厢书房内,迟榕小心翼翼的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枚纸包的点心,白纸红字,正是“四芳斋”三个大字。 迟榕只觉得四下寂静,却又是草木皆兵。 她极其谨慎的拆解开包装,哪怕纸张微一动静,都会立刻将她止住动作。 油纸内好端端的放着两枚撒满花生碎的桃酥,可刚一捏起来,便有一块从中裂开。 迟榕恨恨道:“我这么小心,结果还是碰碎了。” 今日放学时她千方百计的护着书包,根本便是为了这份桃酥,水晶坠子只是幌子。 她万分珍惜的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这便是她对蛋挞兴趣缺缺的缘由所在了。 迟榕这块桃酥得的极巧合,原是今日叶君上学带了一大份四芳斋的点心,要与好友们分享,她才得以沾了沾光,解一解嘴馋。 可区区两块三块的桃酥哪里够她打牙祭的,所以放学时,她又借机说要吃桃酥,只盼吴清之带她去买。 怎料诸事不顺,今日售空。 迟榕这样的女孩子,也许米饭吃不完一两,但零食点心统统是来者不拒的,胃长得偏心,哪怕吃一斤甜食下肚,兴许还能再吞几枚蜜饯下去。 这桃酥虽然美味,却并没有惊为天人,迟榕藏着掖着的偷吃,才觉得稀罕,吃罢更是意犹未尽。 迟榕打定主意,明天还要再吃。 可既已错失良机,吴清之必定不会答应再买给她了,迟榕只好自己想办法。 第二日早晨上学,迟榕起得极早,不赖床不拖拉,施施然洗漱毕,还要等一等吴清之打领带。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清之猜到迟榕总该有些小动作,可直到把她送去学校,却也没能等到。 迟榕正欲跑进校门,却被吴清之一把拉近身前,低头凝视:“迟榕,上学要乖。” 迟榕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贴近,微微恍住了神,下意识的对语:“那你工作也得奋发努力。” “夫人所言甚是,为夫必定好好工作,赚钱养家。” 吴清之失笑,只当自己是多心了,于是放了她去。 迟榕已经筹备好了周密的计划。 今日有国文课,国文课的老先生满口之乎者也,是个古板的老学究。 迟榕举手向他请假:“报告先生,我不舒服,想去医务室休息。” “去罢!” 老先生点头应允。 老先生天天面对一群女学生,请假的要求素来是有求必应的。他认为非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是歧视,而是男女有别,他不方便过问,只容学生们自己的主张。 迟榕看准的就是这一点。 她出了教室,却并不向医务室的方向去。 迟榕走出门廊,曲折迂回的穿过校舍的后花园,在一处矮墙前停了下来。 “你不让我吃,真以为我没办法吃吗!” 迟榕哼哧一笑,撩起裙摆,莽然翻身爬上墙去,灵活的像一只小猴子,只两三下就爬上墙头,翻出墙外。 迟榕稳稳的落地,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土,向着四芳斋的方向进发。 迟榕不是循规蹈矩的千金小姐,她从小在胡同巷子里和邻居家的小孩作伴,陀螺算是文静的游戏,打小架才是她的孩提主题。 不过是爬个墙头,这又有何难。 迟榕一路小跑,终于在四芳斋抢到了两包桃酥,她怕翻墙回学校把桃酥碰碎了,于是要从正门走。 学校里女学生零零总总的就是这么几个,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门卫认识她们每一个人,可迟榕还是正大光明的不肯退缩。 门卫拦住她:“迟家小姐,你早上不是来上学了吗,怎么又……?” 迟榕装出病弱的样子,对门卫说:“阿叔,我刚才身体不舒服,我先生为了避嫌,从学校后门接我去买西药吃,”她又微微托起怀里的两提桃酥,“他怕我吃不下饭,又买了些点心让我带回来,阿叔要不要尝一点?” 迟榕说的情真意切,像模像样的,原因也很寻常,倒不像是骗人。 门卫知道迟榕是嫁了人的,既然有了丈夫看护,人又平平安安的返了校,他便没理由再多问,遂放了行,让迟榕进校门。 迟榕前脚踏进校舍门廊,后脚便一改病殃殃的模样,精神大振。 “晓瑗,叶君,快来吃桃酥!” 迟榕立刻与好友扎了堆儿,在桌前拆开油纸包装,桃酥还热乎着。 她一边吃一边说:“我这几天补的牙都不疼了,可吴清之还是不让我吃甜食,我只好自己出去买。” 叶君问道:“你刚刚向先生请假,莫不是偷溜出去买桃酥了?怎么出去的,那铁围栏怎么钻得了?” 迟榕啧啧,十分自得:“钻什么铁围栏,翻墙呀!校舍后花园以前是煤棚,后面全拆了,只留了一道矮砖墙,一翻身就过去。” 宋晓瑗说:“你可不能再这样顽皮!我今早上学,看见路边有个死人,是染了疟疾死在街上的!我阿爹立刻叫帅府的兵子把那尸体送去城北焚化。你要是再偷跑出学校,万一遇到个好歹,被冲撞了可怎么办!” 迟榕觉得晓瑗所言有理,于是十分恳切的说:“那我不去了。幸亏我买了两包桃酥,今晚回了家还可以偷偷的再吃两块。” “表哥不是不准你吃吗,你藏哪?” 迟榕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笑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自有办法!” 第43章 吴先生身长六英尺 放学时,迟榕摇头晃脑的从校门里走出来,尤其显得心情大好。 “迟榕,怎么这样开心?”吴清之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面颊,实在是亲热万分。 迟榕冲他眨眨眼:“你猜呀。” 接到了人,吴清之把车门一开,前座里面一下子探出两个脑袋,是蒋孟光和他弟弟蒋兴光,许是要一起吃晚饭的。 这三人关系最是要好,他们同乘一座,迟榕毫不意外,只是担心藏匿桃酥之事难上加难。 “哟,什么好事,是作业写得好被先生夸了?” 蒋孟光嬉皮笑脸的向迟榕打招呼。 迟榕点点头,就算作了默认了,神态娴静至极,不复寻常模样。 她一番心思全放在那一包桃酥上,哪有功夫同蒋家兄弟贫嘴,遂闪身坐进车子,紧紧挨着吴清之坐好。 贴坐在吴清之身边,是迟榕的又一大苦心。 吴清之坐有坐相,不好动,是他极大的优点。 迟榕又早已在朝夕相处中发现了吴清之的体贴,若是车子颠簸,吴清之还要将她扶上一扶,搂在怀里。 有了吴清之对她的看护,她更能护住书包里的桃酥。 车子一路畅行,今日诸事顺利。 他们刚到家门口,迟榕便抱着书包直奔她的小书房。 门已然是反锁好了的,眼下只看着这包桃酥要怎么藏起来。 迟榕环视室内,书架定然是藏不了什么的,吃食放在床底下却又嫌脏,唯衣柜和写字桌的柜子可放东西。 但这里藏不得,柜子里面是投了樟脑丸的,佣人也会前来打扫。 一番苦思冥想之后,迟榕目光向上看去。 那衣柜的顶上却是个好位置! 迟榕立刻脱了鞋,踩着床沿将桃酥放上了柜顶。 事毕,她还左右环绕着观察了一圈,确保所有角度皆是无从看到桃酥包装的一角,这才放下心来,甚至有点窃喜在心中。 为了掩人耳目,迟榕欲再将校服换下,若是一会儿出了屋吴清之问起,她也好解释为什么许久不来露面。 迟榕于是将柜门一开,里面斑斓的裙子顿时撞进目中。 原是那日请裁缝量体制衣,吴清之特意嘱咐了几句,衣服着急穿,于是童先生加班加点的将衣裙做了出来。 今日完工,吴清之又派下人早早的去把衣服取了回来,整齐有序的挂进迟榕这面衣柜里,就是为了给她一份惊喜。 迟榕心中欢喜,即刻换上那条最亮眼的鎏金柠黄色旗袍,细细端详一番,忍不住对镜暗自赞叹。 工期虽急,但裁缝的手艺不减反增,处处细节都是精工巧制,这裙子着实漂亮。 迟榕穿着新衣服出了屋,但见吴清之早已经坐在沙发里同蒋家兄弟谈笑风声了。 许是今日商行事情不忙,他们并没有聊生意,反倒是拿出一盘黑白相间的西洋象棋娱乐起来。 吴清之刚落下一子,便抬眉望见了迟榕。 迟榕身子纤细,这种掐了腰的裙子更是显出那嬛嬛一袅楚宫腰的苗条来,裙子柠黄颜色艳而不俗,亮却不烈,衬得人若桃花,面色娇嫩。 “迟榕,你真好看。” 吴清之轻笑。 蒋兴光小声说:“她穿什么你不都说好看吗,真酸。” 吴清之让迟榕到他身边来坐,好一起下棋。 迟榕只会马走日象走田的象棋,所有棋艺也只限于拱卒上炮,摔棋子的声音要响亮,她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只好说她要回房写作业去。 谁料,吴清之随她起身,揽着她的肩膀一起走进书房:“我先看看你有哪些功课。” 其实看不看又有什么所谓,迟榕已是自觉会去写的,吴清之不过是想多同迟榕腻歪一下。 吴清之心不在焉的翻了翻迟榕的笔记本,想在她房里多赖上一赖,于是目光一绕,环看一周,却见一包白底红字的正方纸包袱端端正正的摆在衣柜顶上。 “迟榕,那是什么?” 吴清之走上前去,长臂一伸,轻轻松松的就把那纸包袱捞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只见上书四芳斋三个红彤彤的大字,油纸上透着点点酥饼渣子,竟是一包桃酥! “迟榕?”吴清之并不生气,却是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你的个头自是看不见柜顶,可我好歹有六英尺高。” 迟榕顿时面色铁青。 六英尺折换成国尺,便是一米又零八二或八三的高度,书房的衣柜本就是配件,并不算高大,大概只有两米多的样子,以吴清之的身高,放什么在柜顶不是一目了然? 比起被吴清之发现她私藏甜食,迟榕更恨自己竟然犯下如此荒谬的错误。 她立刻就认了怂,只要吴清之现在盘问起她何处来的吃食,她必定坦白。 可吴清之竟也一时间说不出旁的的话来,只盯着迟榕发怔。 蒋孟光正等着吴清之回来下棋,一扭头却见这两口子气氛诡异,你不言我不语,只站在一处大眼瞪小眼,却又不像吵架的模样。 他于是先吆喝了一嗓子探探虚实:“怎么的,干什么呢,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陪你小娇妻写作业,还想赖了我这盘棋不成?还不快出来!” 小书房里,吴清之立刻有了回应,可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就来!是迟榕要请你们吃点心。” 他愈笑愈开怀,一双凤眼都悬成一线:“迟榕,你当真是……你当真是我的宝贝!” 迟榕面色由青转红,羞愤难当。 她自是没有什么可声辩的,就算有,可她哪还有脸面作声! 不过是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烂熟于心! 吴清之提着桃酥,不怒反笑,也不顾房里还有两个单身的大老爷们,扶着迟榕的下巴便用力亲了上去。 “迟榕,我好喜欢你。” 吴清之说。 他硬拉着迟榕在棋盘边坐下,大大方方拆了油纸,向蒋孟光和蒋兴光道:“吃点心,迟榕请的。” 二人并不推辞,一人捏起一块,还边吃边说:“还有花生碎!这个可比那天路上买的好吃多了!是四芳斋的点心不是!” 他们吃得热闹,吴清之便低头去看迟榕。 只见她脸上的绯色已然褪了下去,本一双剪水似的杏眼,如今却是目光灰败,了无生机。 吴清之附耳上去:“迟榕,我不笑你,我只觉得更加喜欢你。” 第44章 不欢而散 迟榕冷眼看着蒋家兄弟吃桃酥,自己却是毫无食欲,就连晚饭也没吃下去几口,只见得他们说说笑笑,还下了几盘西洋象棋,方才打道回府。 待送走了二位好友,吴清之方才过问起迟榕这桃酥的来龙去脉。 “迟榕,来坐。”吴清之拍拍身边的空位,声音温柔,“说说这东西怎么来的。” 他用目光指着垃圾桶里的桃酥包装纸。 迟榕早已因为自己所出的差池而认了怂,可她又已过了最怂的那股劲儿,如今冷静下来了,心里分析了一遍利害,觉得实情还是不说为妙。 宋晓瑗都会因为她翻墙出校而勃然色变,怎难保吴清之不会因此事大发雷霆。 迟榕脑子转得飞快,迅速想出了几句狡辩的词句来:“我给了跑腿费,让校外的小孩帮我去买来的。” “当真?” “……当、当真。” 吴清之不言,只探手从沙发垫子下微一摸索,抽出一本薄薄的图册来。 迟榕见状,脸色大变,腿也打起哆嗦来。 吴清之将那图册在腿上摊开来,看着插画上面的附文念道:“攀龙附凤……琴瑟和鸣……” 他面不红,眉不皱,只勾唇再问:“小孩也会买春宫图?” 迟榕只恨天不助我,两个暴露不得的物件竟都被吴清之发现了。 桃酥且不说,这是她自己大脑短了路,露出这等低级的破绽,简直是招摇着让人去发现。 可话本一物,迟榕实在是想不通。 这小册子那样薄,放在沙发垫子下连个轮廓起伏都没有,吴清之难道是举着放大镜搜查的吗! 可事情败露,迟榕不敢不招。 “桃酥是我翻墙出学校买的!但这个春、春——这个小画册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的!” 迟榕破口而出。 吴清之并不追问,仍是要她来身边坐下,迟榕拗不过他,乖乖落座。 “迟榕,牙还疼吗?” 吴清之握着迟榕的手,微微捏了一捏,只目光温柔的看着她。 迟榕摇摇头,小心试探道:“不疼了……可是,你不生我气吗?” 吴清之说:“我不生气,我只是怕你吃太多甜的牙疼。” 迟榕即心虚又尴尬,只得把事情坦了白。 她是如何见人下菜碟的,又是挑哪位先生请课假,且又怎样与门卫周旋,不遗巨细,统统一五一十的不打自招。 吴清之颔首:“迟榕,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毕了业可来商行里谋个职位做做,给我当秘书。” “那你就是我的大老板,我岂不是要看你的脸色行事?”迟榕嘟嘴,“我才不要,秘书是给你端茶倒水的,但凡有手有脚的人都能做,彰显不了我的聪明才智。” 她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吴清之于是笑道:“其实孟光和兴光也是我的秘书,你不知道罢?你看他们,权力很宽广,什么事都要由他们经手。” 迟榕不懂他们的职阶地位,吴清之工作的这一套用的是西洋式的分级,什么秘书长、执行秘书的,复杂得很。 但迟榕也看得出来,蒋孟光蒋兴光平日里也是忙得脚不着地,且看吴清之成个亲都要由他兄弟二人操办,若换成她,实在是烦不胜烦。 迟榕也想读完书找点事情做,不能太忙,留有空闲能让她娱乐的岗位最好。 她说:“那我当你的秘书,就是抢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失业了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要和他们结下梁子。” 吴清之故意作出深以为然的表情,配合迟榕玩闹:“夫人所言有理,你还是做老板娘的岗位最好。” 二人笑作一团。 笑闹罢,吴清之又有意无意的拿起那本图册,只等迟榕再向他讲明缘由。 迟榕不敢不说。 “这个其实是公馆里女佣的,我以为是流行就拿来了。这是怪我不怪她,你千万不要去问责,她们没想着乱了规矩,只是被我赶了巧。” 迟榕惴惴不安,生怕吴清之这般严规守矩的人会彻查下去,将原主从严发落,以正家风。 若真是这般,便是她害惨了那位姑娘。 吴清之的确相信迟榕这次不会说假话,可他也对下人的大胆包天藏了怒意。 吴清之虽没有封建大家庭里讲究上下尊卑的习惯,但他是商人,认为劳力和一颗侍主的诚心,都是可以交易的。 吴清之恩威并济,除了薪水以外,还讲究驭下以恩,可下人逾矩,教他不快。 “迟榕,我答应你不迁怒于她,但是此人须得辞退。” 吴清之将册子丢进垃圾桶,“你且告诉我是谁。” 迟榕立刻慌了神,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贪玩闯了祸,还祸及了旁人,这是她万万没有料想过的。 “这不关她的事,都怪我!你要是辞退了她,现在瘟疫横行,活计这样难找,她要是断了生计可怎么办!” 吴清之冷冷道:“迟榕,做事要负责。不论此事过错在谁,总要有人买单,不是你,就是她。” 迟榕怔怔的看着他。 “不过你放心,抚恤金少不了她的。” 吴清之说罢,再无言谈之意。 两人于是不欢而散。 夜晚,迟榕辗转难眠。 她从小就是被惯坏了的,做事不知轻重。 迟榕小时候和玩伴跑去农民田里偷瓜,不巧被抓住了,她二叔自然是不差几个瓜钱,甚至大大方方拿好几枚银元买了瓜,简直令人瞠目。 二叔带她回家,拿冰水泡了西瓜再切开吃,只意思意思拿鞋底抽了她手心几下,此事就算翻篇了。 可迟榕的小伙伴却被父母打到屁股开花。 事后,小伙伴讲起父母的斥骂,原话只道:“你真以为榕姐儿和你一样是穿开裆裤的兔崽子吗,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出了什么事都有人兜着!人家再住在老巷里,家里一间耳室也比我们全家都大!” 那时迟榕年幼,不懂其中深意,今日之事,却教她如鲠在喉,对自己的荒唐恨得厉害。 迟榕于是偷偷摸摸的起了身,在自己的皮箱里翻找一二,最后拿出一只精美的刻凤木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码黄金首饰,镯子耳坠项链,样样俱全。 这是她出嫁前日二叔教金匠连夜打的,他嫌吴家送的金首饰难看,于是又亲自挑了款式打了一副。 迟榕年少,戴黄金有几分显年纪,便从不拿出来佩戴,更何况这是喜金,她才嫁来时受了羞辱,当初便没想过要戴。 迟榕看着黄金首饰,心中已有了主意。 此事因她而起,决不怪吴清之,更不能让那女仆平白的受了这无妄之灾。 “你是老迟家的闺女,万事有人兜着,可别人没有,”迟榕在心中默念,“你不能做缩头乌龟,丢了老迟家的脸。” 她明日便要当了这首饰。 第45章 典当 翌日,迟榕又在国文先生的课上请假。 总请同一门课的课假,换作是其他先生,必定是免不了一番盘问,可国文先生向来对此不闻不问,束手坐视,迟榕便乐得免去一桩麻烦。 迟榕站起身时,宋晓瑗忽勾住她的衣角。 只见宋晓瑗很用力的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迟榕:不要再去。 这些天来,岳安城中大小各处已经开始洒石灰消毒,疟疾已是悄然无声的在城中蔓延开来。 宋晓瑗家中行医,她父亲宋义昌已经参与了数次会诊大会,其中种种,没人比她更清楚。 可迟榕仍是向宋晓瑗微一摇头,转身走了。 翻墙而出,迟榕抱着木匣子,一路飞奔,直奔主街而去。 城中当铺多设于闹市之外的二三环,离女子学校有一段距离,迟榕要在下一堂课前赶回学校,才不会被抓包。 所幸琳琅街巷之中,只见一家当铺正高卷着门帘,店家大概是因为没什么生意,神态怠惰的倚坐在柜台后打盹。 迟榕走进当铺屋檐下,将木匣往台面上一撂,开口说道:“老板,我要典当东西。你看这一副首饰能换多少钱?” 那恹恹欲睡的老板被木匣磕碰的声音吓了一跳,哼哧着惊醒过来,却见来人是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学生,便又要懒洋洋的倒回摇椅中:“改日再来吧,今日打烊了打烊了!”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哪会有什么值钱的首饰,顶多是破破烂烂的银镯子,或是不通透的老玉镯子,他就算收了也难以再卖出去,怎么算都是赔本买卖。 “我这首饰是金的!有二两重!” 迟榕大声说。 老板闻声,一个鲤鱼打挺,立刻坐起身来。 可他仍是有些将信将疑的,直到打开那木匣,里面黄澄澄的金饰金光璀璨,简直要晃瞎他的眼睛。 这三金款式精妙,雕花镂空,这样复杂的工艺竟还能抛光抛出万般闪耀,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看不出这女学生竟是个有家底的! 老板摸出一枚单片眼镜,哈了哈气,用衣服拭了拭,细看起来。 迟榕将木匣往自己身前一抽,十分不耐的说:“绝对是真金,这还能有假吗!去拿你的秤称一称,给我个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典当做的就是这种触运气的生意。 老板见迟榕如此有底气,便不敢怠慢,速速取了秤来,将金饰放上去称量。 “二两三……” 老板看着刻度说。 “给个价吧。” 老板伸出四根手指:“四百银元!” “开什么玩笑!”迟榕不可置信,“一两金条换成钱都要七八百银元,我这首饰有二两多呢!” 岳安城中,三两金条便可以买下一个临街的铺子,是实打实的一笔巨款。 这老板足足折了二折的价,实在是明目张胆的抢劫。 老板搓搓手,眼中精光毕现:“大小姐,这世道谁还有闲钱买首饰呀,再加上最近不太平,所有铺子都没生意,都是这个价!” 迟榕知道此人是欺负她年少,想狠狠的讹她一笔,可她没时间一家一家当铺的周旋。 她只怕钱来得晚了,救不了那女佣。 “大小姐,您要是觉得行,就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也要歇咯!” 老板催促道。 迟榕咬咬牙,心下一横,正要答应,却见当铺门口忽然急停了一辆黑色别克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刺耳。 这汽车停在路边便不走了,还按了按喇叭,把人吓了一跳。 迟榕遥遥的看了那车子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但又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许是哪家太太或是姨太太要当东西,有钱人家大抵都开别克。 迟榕于是回过身来。 可她刚把头扭回去,那车子里的人却又按了一下喇叭,像是在招呼她似的。 迟榕不得已,只得再把目光投过去。 只见那车子停了引擎,微震的车身安静了,车门一开,竟是吴清之从驾驶位走了出来! 迟榕当场愣住。 “大小姐,大小姐?这首饰你到底当不当啊?” 见迟榕面色大变,老板也跟着慌了。 看这女学生的表情,她与那迎面走来的公子哥定是相识的。 只是她脸色这样难看,难不成是偷了人家的首饰出来换钱? “这首饰不当。” 吴清之迈着长腿跨进屋檐下,伸手将那木匣子一关,拉起迟榕转身便走:“打扰您生意了,多有得罪。” 老板看吴清之神色冷清,以为定是冤家找上门来了,更是不敢多言,只由着吴清之将迟榕带走。 他心中暗自感叹,多亏这买卖没有急急的做成,不然一会儿可有他纠缠的。 吴清之将迟榕塞进副驾驶的座位,自己绕回驾驶座,把车门砰地一关,却是一言不发。 他不发动车子,也不说话,迟榕知道他定是生气了,而且是很大的气。 “我……我……” 迟榕犹犹豫豫,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得嚅嚅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是不是又翻墙出来的?” 最终还是吴清之先开的口,他压着嗓子,显得有几分阴沉。 迟榕默默点头。 “今天是为什么跑出来?” 迟榕抱着木匣子,头埋在胸前,仍是不敢说话。 吴清之也低头看了看那木匣,再问道:“是零用钱不够了吗?” 他刚说完,便又带着点焦躁的态度补充道:“迟榕,你既已嫁了我,便不用为了财政的事情操心。” “我不是为了零花钱!” 迟榕忽然尖声反驳,她紧抱着木匣子,声音有点抖,“我害那姑娘丢了工作,我总要给她留好后路!没有钱,她该怎么安生!” 她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你说得对,总要有人负责,不是她,就是我!我怎么能这样没担当……” 吴清之见迟榕泫然欲泣,立刻止住了怒,伸手去捧她的脸,侵身上去亲亲她:“迟榕,别哭,是我吓着你了……这是你我的喜金,你要收好。” 他吻在迟榕眼角的泪珠上,“我会处理好此事,你莫要再为此伤心了。” 吴清之说得很动情,大手不断的摩挲着迟榕的脸,两人的呼吸已然交缠在了一起。 迟榕听他这番话,像是有些松了口的意思,于是满心期待的问道:“那、那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用辞退那个姑娘了?” 吴清之顿了顿,轻声叹气,却仍是摇头说:“迟榕,不行。” 第46章 辞退 迟榕知道,吴清之已是决意,她没有机会再为那女佣求情了。 迟榕哽咽着低下头,忽见车座边上摆着一包点心,油纸折的方方正正,正是四芳斋的桃酥。 吴清之不准她吃甜食,这包点心却又出现在这车子里,迟榕只气不打一处来,哼哼唧唧的问道:“这是买给谁的?” 吴清之揉一揉她的发顶,拆了油纸包装,掰了一小块桃酥喂进迟榕嘴里。 这桃酥显然是刚出炉的,里外皆是温热酥松,一股油香油香的猪油味四溢着,迟榕软趴趴的嚼起来,嘴上挂着桃酥渣子,吴清之又用指腹帮她擦去。 “迟榕,自然是买给你的。” 迟榕抬起头,眼中带有几分疑惑:“你不是不让我老吃甜的吗,怎么今天想起来买桃酥给我。” “偶尔吃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你为了这一口,不惜翻墙出校,我怎能不依着你。” 吴清之微微叹气。 他把蹭了油的指腹在手帕上擦拭干净了,方才刮一刮迟榕的鼻梁,“昨天那一包被孟光他们吃了,我怕你今天还想吃,便开车出来买,这样你总不会再翻墙出来。” 迟榕嚷嚷起来:“我今天不是为了买桃酥跑出来,我能管住自己的嘴!” 吴清之纤长素白的手指在那雕工精美的木匣上一点,语气里有些责怪:“迟榕,我自是知道你为了什么。可我若是没碰巧看到你,你岂不是真要把这首饰当出去。” 吴清之自是不缺这几百几千的银元,也不稀罕这招摇贵气的黄金制品,他只是珍惜这副喜金的非凡意义。 迟榕也揣着这样的心思,可她压根就没有其他值钱的物件,自己每月的零花钱也花得分文不剩,全去祭了五脏庙,便只能出此下策,不得已而为之。 “我都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去打打麻将,那些太太小姐打的注大得很,没几天我就把钱赢到手,再把首饰赎回来。” 迟榕一板一眼的说,脸上尽是正色,全无玩笑之意,“我从没有真心想把这首饰当了。” 真不知道迟榕到底压了哪些技能在身! 煮饭做菜都称不上是她的大排场,也许其他高门第的娇小姐也是有十指沾得阳春水的呢。 倒是迟榕,更是可以喝酒翻墙打麻将,实在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 “看夫人这般胸有成竹,以后若是宴客,只得请你出马,把庄家的位子看牢。” 吴清之温声调笑,手上打起了引擎,将车子发动起来,驶向学校。 车子停在校门口,吴清之拉了手刹,随迟榕一道下车,向门卫抱歉的笑笑:“我本是接她出去办些事情,现已送回了,劳烦您行个方便,放行一下。” 门卫昨日便见过迟榕,知道她的理由,今日吴清之又亲自将她送回学校,心中更是笃定不已,于是大手一挥,开了大铁门。 “迟榕,等我接你。”吴清之把那装着桃酥的纸包袱挂在迟榕的手上,目光清明,四目相视之间,再无分说。 迟榕拎着桃酥走回教室,正好赶上国文先生下课出门,她躲在门廊的柱子后面,待老先生背身走远了,这才敢钻出身来。 宋晓瑗见迟榕又是带回一包桃酥,只当她不听劝告,又是贪嘴溜出去,遂摆起脸色不同她讲话。 “晓瑗,我真的不是去买桃酥,这是吴清之买给我的!”迟榕连声辩解,“我是出去当东西,被他路上遇到逮住了。” 宋晓瑗故意哼了一声,却是不信:“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会去当铺的人!” “晓瑗,你且听迟榕说说,她哪会拿表哥开玩笑。” 叶君出声,嘴里已是嚼着桃酥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于是为迟榕辩驳几句。 左右是不得已,迟榕只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好友二人听罢,话毕了,垂头丧气的叹气起来。 “是我害了她!” 迟榕实在后悔莫及。 这时代虽已经告别了皇帝,可朱熹理学却是深入人心,封建与开化,平衡难取。 所以,女佣私藏春宫图,无论作何解释,都是有伤于风化的。 这等大事被发现,若是换作别的主人家,哪还有什么抚恤金,早已乱棍打一顿,利落的赶出府去。 如今,吴清之承诺要给那女佣抚恤金,已是位慈厚的主人了。 迟榕知道自己不该要求更多,可她实在自责难当。 放学的点钟终于到了,吴清之准时准点的在校门口等迟榕,将她接上车子。 回家路上,一路无言。 迟榕到家后,正欲上二楼,却被吴清之直接带去了会客厅。 迟榕不情愿,只得借口道:“是有客人要来吗?我穿着校服,哪能见客,你先让我上楼去呗,有事再叫我。” 迟榕本想回书房再想想办法,好保住那女佣,谁料吴清之拦她,教她实在心急。 吴清之自顾自的在椅子里坐下了,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热茶,这才唤来管家,只递去一个眼神,管家便得了他的意,即刻转身退下,请人去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迟榕心中浮现。 这么快?他竟这么快找出了那女佣,要将人辞退了! 竟是一点余地也不留给她! 迟榕坐在他身边,束手无策,只得啃咬着嘴唇,指尖缠绕在一起来回抠着,指甲已是抠的发白。 不一会儿,那女佣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厅里,向他二人福了福身,开口叫道:“小柳见过少爷、少夫人!” 吴清之点了点头,不讲话,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态度。 迟榕暗自捏了一把汗,拳头攥紧了。 管家见状,遂替主人开了口:“小柳,你前些日子便说自己要嫁人了,可有此事?” “冯叔,却有此事。”小柳坦诚道,“我在吴公馆做不了多久的工了,只能谢谢少爷少夫人,谢谢冯叔!我在岳安无亲无故,多亏有你们的照顾!” 小柳儿这番话让迟榕更是心酸,她这样无依无靠的过活,眼下又要没了着落,实在作孽! “小柳,你同公馆签的工期未到,如今要走,是算违约的,公馆只能将你辞退。” 管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小柳身形一顿,只呆呆的点了点头。 迟榕的心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你要嫁人是终身大事,公馆也不好留你,但少爷少夫人念你做事勤快,为人老实,要给你发两年的薪水做抚恤金。” 管家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小柳,打开封口,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管家又道:“另外,少夫人又为你准备了一笔嫁妆,盼你成家后万事无忧。” 话音刚落,迟榕立刻支棱起脑袋,竟是一脸迷茫。 第47章 金瓜子 迟榕满脸空白,哪知道什么嫁妆,于是求救似的望向吴清之。 吴清之对迟榕这般迷蒙的反应很是满意,只觉得她像只水眼汪汪的白兔儿。 于是咽了热茶,清了清嗓子,方才不急不缓的开了口:“少夫人仔细,特意从嫁妆里拿了黄金出来,打成几粒金瓜子。你若是想熔了做首饰也可,若是想去银行换成现金也可,全凭你自己喜欢。” 说罢,他下巴一扬,姿势优雅,是浑然天成的贵胄的态度,指使管家取来金瓜子。 一只巴掌大的酸枝木匣子被呈了上来,开了匣,里面哪里是“几粒”金瓜子,分明是一把金瓜子! 见那一匣子的黄金,小柳一时间竟被吓住了,只愣在原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柳是乡下来的姑娘,家境贫困,她父亲早逝,母亲做豆腐,用扁担挑着卖,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妹妹,最是勤勉聪慧,小柳在吴公馆做工得的工钱全寄回家里,用于给妹妹们读书。 小柳没见过钱,也没存到钱,这一匣子金瓜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甚至没有迟榕喜金里的镯子重,可于小柳而言,却是救命的钱财。 这些金子换成银元,怎么说也有个三四百块大洋,够她给妹妹缴学费,够她在老家盘个铺子给母亲卖豆腐,够她以后嫁了人宅院安平,衣食无忧! 小柳仍是呆立着,两行清泪却夺眶而出,随即,便是泣不成声。 “谢谢、谢谢少夫人大慈大悲!您是我们全家人的大恩人,小柳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她这样兀的嚎啕大哭,却是把迟榕吓了一跳,手上本是捧着一杯热茶的,这一个恍神,茶汤尽洒了出来,全泼在手上和裙子上。 “冰水!” 迟榕还来不及喊疼,吴清之便有了动作。 他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托起迟榕的腕子,万分焦急:“怎么样,迟榕,疼不疼!” 吴清之一双凤眼里难掩疼惜之色,迟榕见他这般,仿佛竟觉得手没那么疼了。 盛着冰水的盆子即刻端到了眼前,迟榕把手往水里一泡,顿时觉得疼痛大减。 管家见主人受了伤,便对小柳怒斥道:“好好的一件喜事,你却哭成这样,还冲撞了少夫人,若是留了疤,你担当的起吗!” 小柳被管家这一骂,简直要吓得跪下身子去。 迟榕不忍心,连忙去拦,将那烫得通红的手抽出冰水,一把扶住瑟缩的小柳,安抚道:“我没事,这茶我吹了好久,早就不烫了,不过是皮肉显了色。” 小柳更是泪眼难抑:“少夫人,你是大善人,你一定会幸福安泰的过一辈子!” 这嫁妆到底不是迟榕准备的,却因得此重谢,迟榕实在愧不敢当,于是心虚的看向吴清之,只见他宽慰的笑笑,却仍是担心她的手。 迟榕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只在心中念起吴清之对此事的安排。 从头至尾,他处处都在为了迟榕考虑。 明面上,吴清之唱罢黑脸,留了个红脸给她,教下人们记住迟榕的好。 私底下,他又圆了迟榕的心愿,安排好了小柳的生计问题,让迟榕的自怨终有了着落。 他哪一刻不是为了她费心。 迟榕于是鼻子一酸,不自觉的抽噎起来。 “小柳,你也一定要保重。” 迟榕腔调有变,吴清之以为她是强忍着手上的疼痛,于是速速遣了管家去取烫伤膏药,又叫小柳重打一盆凉水来换。 两人皆是不敢怠慢,即刻领命办事。 吴清之端着迟榕的腕子,轻缓的对着烫伤处吹气,还时不时的看看迟榕的脸色,生怕又弄疼了她:“迟榕,可有好受些?” 迟榕不知道吴清之问的是哪种好受,是心里的还是身上的,只开口道:“吴清之,谢谢你。” 迟榕本为了小柳一事万般自责,心中郁结至极,吴清之此番,已是全然疏解了她的心结。 她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险险的要落下来了,于是要伸手去擦。 “小心手!”吴清之低呼一声,一下子握住迟榕的腕子,心跳都快了几拍,“拿伤手擦眼睛可怎么得了!” 迟榕没留意伤手,被吴清之训了话,这才讪讪的笑了起来。 不过片刻,管家便携了小柳返回厅中,凉水药膏纱布已全部备好。 管家好心道:“少爷,让小柳给少夫人上药罢,她是姑娘家,手劲儿小,下手自然轻些,少夫人也少受罪。” 管家说得在理,并且极为妥帖,可吴清之却冷冷的睨了他一眼。 吴清之本想亲自为迟榕上药,他总怕下人粗心,碰坏了迟榕,她那样细皮嫩肉的模样,最是让人放心不下。 可管家既已这般劝导了,吴清之也不好推辞,只得压下这心底藏的想法,让小柳上前伺候。 小柳动作至轻至柔,生怕哪里莽撞了,又让少夫人手疼起来。 她实在是又喜又忧,一方面心里高兴,往后一家老小终于有了度日的根本,一方面又恨自己鲁莽,一惊一乍的吓到了少夫人。 “小柳,你要嫁的是个什么人?。” 迟榕看着小柳为她上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柳不假思索的说:“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是个木匠,我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眸光晶晶亮亮,“少夫人赏我的嫁妆,还够我俩开个木作坊,等您和少爷有了小少爷小小姐,我一定要做好多木头玩具带来给您。” 小柳心意坦诚,却把迟榕给说红了脸:“胡、胡说八道,我才不要生什么孩子呢!” 生儿育女,这是迟榕最难以想象也是最羞于启齿的话题。 她于是慌慌张张的看了吴清之一眼,遂嚷嚷起来:“你出去出去,我要和小柳讲悄悄话!” 吴清之本意是要守在此处看着迟榕上药的,可接了这道羞羞切切的逐客令,哪还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迟榕,”吴清之只叫她一声,薄唇开合,做了个无声的唇语出来,“我等你。” 等什么,有什么可等的,等她上药还是等她——等她允了他们的事…… 吴清之总是把最暧昧的话说得最是模棱两可,实在是蓄了意的向她使坏!真讨厌! 迟榕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如烟火升天爆裂。 见吴清之与管家退出了屋子,迟榕忽附耳上前,神神秘秘的对小柳问道:“小柳,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别人都帮不了我,只有你可以!” 第48章 周官百姓皆放火 “少夫人尽管说,小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小柳虽然不是贴身侍女,但却知道少夫人是极为随和开朗的,平日里从不会做嚣张跋扈之事,只是难改调皮的性子。 今日,她又是蒙承主子的恩情,于是更加愿意听迟榕问话。 迟榕观四下无人,却还是担心隔墙有耳,于是压低了声音,向小柳挑挑眉毛:“小柳,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她也要结婚了,但是她……她很怕、很怕那种事情……” 小柳见迟榕支支吾吾,始终说不出个整句,于是抢问道:“少夫人说的可是圆房?” 迟榕一怔,脸忽的就红了。 迟榕所说的朋友正是她自己,小柳讲话不加遮掩,她怎能不羞!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呀,那么大声让别人都听到啦——”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少夫人都已经嫁给我们少爷了,还不好劝劝您那位朋友吗?” 小柳狡黠一笑,“何况我那本册子少夫人也都拿去看过了,这种事情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的。” 说起那春宫图册,迟榕便头疼,只叹这小柳却是个妙人儿,本是塞翁失马,岂知焉知非福。 丢了工作,却得了笔丰厚的嫁妆,实在是天意。 可迟榕一想起春宫图里的插画,便觉得床笫之事放浪泼辣,哪里是平日里能够消受的。 青天白日是白日宣淫,夜深人静却又有股鬼鬼祟祟的感觉,更是艳丽。 “我劝不动她,”迟榕仍是坚持说,非要偷天换日的把问题问遍,“她怕疼……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劝她。” 这下轮到小柳被她说红了脸:“少夫人,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这事最该由您来劝她呀。但切莫全讲了实情,把您朋友吓住,只告诉她破身之事还没有月信疼,以后更不会疼,就可以了。” 若此番说辞是真假半掺的讲,那破身大抵要比月信疼。 可迟榕贪凉,四季都敢吃冰水凉茶,月信向来不准时,她对月信疼痛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迟榕心下了然,微微安了神,又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朋友不仅怕这个,还怕生孩子,她怕以后生孩子也疼。” 小柳本为迟榕涂着药膏,听了这话,手上动作却是一顿:“少夫人,您这朋友亲还没成,事倒是挺多的。” 小柳是直肠子,从不拐弯抹角,这话说得天真又潇洒,“生孩子总是会疼的,但怀胎十月,什么罪不受一遍?她还早着呢。” 迟榕见小柳如此坦白,定是不会有假。 她也听过旁人的议论,都说生孩子要将人疼得昏死过去,于是又杯弓蛇影的说:“那么她肯定是不愿意生孩子的了!折腾身子十个月,自己还是个宝贝,却要生出一个宝贝,她怕疼,这样太不好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丈夫答应她不生,祖宗们答应吗?” 小柳是有着传统宗族观念的女孩子,认为成了家立了业,就该传宗接代。 迟榕知道没法与她再聊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的私房话便只能到此为止。 遣下了小柳,迟榕上了二楼,回到房中,只见吴清之正倚靠在沙发里看书。 看封皮,白纸印蓝纹,烙着几个放大的花体洋文,约是书名。 这般花哨的装帧,大概是一类。 迟榕偷偷摸摸的溜到吴清之身后,想看看书里内容复不复杂。 谁知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入了眼,不是英文也不是德语,明明单词有相似之处,可她却一字也不识。 “你看的是什么呀。” “包法利夫人,法兰西的。” 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样看来,吴清之至少会说三国语言,实乃精英也。 迟榕好奇书中内容,便缠着吴清之译给她听。 吴清之唤迟榕坐到他身边,双臂一环,把她圈在怀里,方才缓缓的边看边译。 “马车穿过巴黎的大街小巷,只要稍有停歇,车厢的窗帘后便发出一声男人的怒吼:‘别停!一直走!’ “车夫驾着马,漫无目的,由着马匹奔驰,最后冲出都市,来到乡间,在一片田野上停了下来。 “窗帘后伸出一只光手,丢下一把碎纸片,一位妇人头戴面纱,下了车。 迟榕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懂这行文讲的是什么,难道是贵妇人同男伴乘车游玩吗,可字里行间一点也没有郊游的意思。 她总不能说这作者无能,吴清之选的书都是好书,她才学疏浅,也缺乏许多生活经历,实在听不大懂,只得虚心请教。 “我为什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你明明说的是国语,但我就是听不懂书里写的是什么。” 只见吴清之眉毛一簇,嘴上也一啧,却是不肯回答,只苦思冥想了片刻,方才隐晦的说:“迟榕,车马行而人声动。你能明白吗?” 迟榕巴巴的摇摇头。 吴清之扶额,他最清楚迟榕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今日若是解释不清这文段,只怕是难以收场。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明明白白的摊了牌罢。 吴清之于是说:“这段写的是一男一女在马车里行房事。” 他神色淡淡,可眸光暗烈:“迟榕,现在懂了吗。” 迟榕大惊:“你看淫书!” 吴清之挑眉,又是摇头:“这不是淫书,这是有名的著作。” “都在马车上那个那个了!还说不是淫书!” 迟榕想起那本春宫图,便有心要闹上吴清之一闹,于是故意借题发挥,夸张的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吴清之失笑,他见迟榕这般生事的模样最是娇俏,于是在书里夹了书签,往茶几上一搁,一把擒住她。 “好,夫人说是淫书,那就是淫书。” 吴清之凤眸微眯,眼角勾翘,脸上是一副狐狸般的魅色,直教迟榕看得心脏砰砰乱跳,简直要被他蛊住。 “你、你承认了就好……” 他接话接得那样爽快,迟榕准备好的胡搅蛮缠登时没了用武之地。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迟榕只像个跑了气的气球,迅速的蔫了下去。 可吴清之却是不肯放过她。 “我自是承认,可不知夫人承不承认。” 吴清之笑得极为轻柔模糊,在迟榕的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既然我是周官你是百姓,我看淫书,那便是你也想看淫书!” 迟榕立刻暴起:“胡说八道!我哪有!” 吴清之坦然自若,只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来:“迟榕,你若不是为了看淫书,便是意有所指!” 第49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吴清之所说不错,迟榕确是藏了些心思的。 她问了小柳那么多私房话,就是为了探听清楚,心里好对“那个那个”有个数。 可吴清之调戏她正在兴头上,毫不给迟榕解释的余地,一双大手在她腰上又抓又挠,硬是要逼她就范。 迟榕最是怕痒,腰上一片尽是痒痒肉,吴清之这般磨她,迟榕只得躲来躲去,可还是搔痒难耐,于是啊呀啊呀的笑个不停。 “我才不是想看淫书!我又不想那个那个!” 迟榕连滚带爬的溜下沙发,边忍着笑边逃开。 谁料吴清之比她更快,只一伸手,轻轻松松的就把迟榕捞回怀中。 打情骂俏间,迟榕扎成小团子的头发已然散开,一席微卷的黑发披在肩上,比平日里更显出几分娇媚。 吴清之牢牢的扣住迟榕,只教她动弹不得,再不能撒野:“什么是那个那个,迟榕,你要说清楚。”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迟榕蜷成一团缩在吴清之怀里,嘴巴闭得死紧,左右就是不肯开口。 吴清之见状,作势又要挠她的痒痒。 “你明明知道什么是那个那个,你还问!”迟榕挣扎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老是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有点毛病!” 吴清之厚颜无耻的说:“托夫人的福,病已好了大半了。迟榕,你待我最好,且告诉我什么是那个那个。” 吴清之正经时是个不苟言笑的君子,不正经时就是个蛮不讲理的流氓。 对此,迟榕深有体会,早不知道领教了多少次他的戏弄了。 迟榕更是对破解之法了然于心,唯有乖乖如了流氓的意,再任他亲上一亲,方可脱身。 “那个那个就是床、床、床……床笫之事!” 此话出口,迟榕已是羞赧万分,只一眼,便见得面含春色映桃花。 吴清之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更是露骨的追问:“那请问夫人,看了春宫图,又听我念了淫书,如今可有什么高见?” “没有高见!也没有低见!什么见也没有!”迟榕低声尖叫起来。 “到底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吴清之轻慢的说。 话毕,他将头埋在迟榕的颈窝,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细嫩的皮肉上,直激出了一片酥酥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不等吴清之进一步动作,迟榕一撑胳膊,结结实实的抵住了他的胸口:“不行!现在不可以那个那个!” 迟榕这话说得实在苍白,春宫图看了,淫书也看了,还是她先发制人的,只是不曾想被吴清之反将一军罢了,可现在她硬是要耍无赖,谁也奈何不得。 “那迟榕,什么时候可以那个那个?”吴清之好整以暇的亲亲她,“我听你的意思。” 迟榕垂下眼睫,巴巴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害怕,我还没有……” 她咬着嘴唇,眸光潋滟,“……我还没有准备好。” 于是吴清之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腿上,四目相视,极为认真的又说出那三个字:“我等你。” 他们为了小柳的事情耽误了半晌,如今又黏黏糊糊的闹了一宿,时间消磨够了,这才想起迟榕的作业连笔都还没动。 迟榕今日课业三门,算数国语英文,样样俱全,且作业比平时更重许多,是因为学校怕瘟疫波及,想加快进度结业放假,遂下了狠功夫。 于是刻不容缓,吴清之开了小书房的电灯,但怕不够亮,伤了迟榕的眼睛,又打亮了桌上的台灯,二人并肩而坐。 “我写不完嘛,我困了,我要睡觉。”迟榕可怜兮兮的举起裹着白纱布的手,“而且我的手烫成这样,写字会疼。” 言下之意,你帮我写作业罢。 可吴清之坚决的说:“迟榕,我不可能帮你写作业的。” 迟榕嘴硬:“你又不是没帮过,难道还差这一次吗。” “罚抄是罚抄,不可一概而论。”吴清之义正辞严,只给钢笔添了墨,不肯退让,“你自己看题,有了答案便念出来,我代笔。” 这便是吴清之最气人的地方之一,方才两人还卿卿我我的黏在一起,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能翻了个脸色,说什么也不肯纵容半分。 迟榕暗搓搓的嘁了一声,当即三下五除二将包着手的白纱布拆了下来。 那白玉似的手背上自然是微微泛着红,却并没有先前那般红得骇人,一层油润的药膏附在皮表,严密的护住创面。 “我才不要,我的手好疼,脑筋也全在手上,根本没心思做题。”迟榕委屈的瘪着嘴,“你帮我想想办法。” 吴清之看着她的伤手,却见那疼痛不是装出来的,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报纸,几下叠成一枚小方块,捏在手里给迟榕的伤手扇凉风。 这下迟榕心里好受多了,吴清之到底是对她疼爱有加。 “可还疼吗?”吴清之轻声问道 “你多扇几下就不疼了。” 迟榕指使他代笔,先从英文写起,作短文,写上学的出行方式,自然是“bycar”,可吴清之非要多加上一个“hband”进去。 “多加这个单词还要多动笔,”迟榕啧啧,“怪啰嗦的。” 吴清之挑眉一笑:“迟榕,你好懒,左右是我来写。” 此言有理,思及此,迟榕于是改口道:“也对,那你再多写几个单词,写得满当当的,这样看着显认真。” 他们慢慢悠悠的写着作业,英文写罢是算数,迟榕在琢磨一道应用题,吴清之便偶一得闲,翻开迟榕以往的作业册子。 只见那写英文的五线本里,作业写得一日比一日认真,可归根溯源,到底是从那篇作文“Myhband”开始的。 吴清之待迟榕心算罢,执笔将算数式子写于纸上,又脉脉的问道:“迟榕,当初怎么竟想到要写我?” 迟榕诧异,不知吴清之所云为何。 她接过英文作业本一看,只见那篇写男士衣装的短文题目,“Myhband”,本是写的“father”,却不知如何被更改了。 迟榕心下了然,这定是蒋孟光使的把戏。 可她一点也气不起来,只笑盈盈的看着吴清之,忽开了口:“写你有什么不好,喜欢写你就写你咯!” 话毕,凑上前去,在吴清之唇角轻轻一啄。 吴清之哪会让她跑掉,他最为珍惜迟榕大胆表白的机会,夜半灯火,耳鬓厮磨,他柔声细语:“迟榕,你不是喜欢写我才写我,而是喜欢我才写我。” 第50章 人心惶惶 他二人人亲亲热热,作业磨到夜半才算做完。 迟榕的作业是吴清之代的笔,字迹上,英文算数都称不上是大问题,他多少还能压住笔锋仿写迟榕的笔记,可国文却是麻烦,吴清之写字龙飞凤舞,一写汉字便收不住力。 迟榕怕国文先生问起来啰嗦,于是让吴清之给她写了一张小纸条,上书她受伤之事,右手难用,万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 可谁知上了学,国文课前,班导刘立人亲自到教室里宣布了一则消息:国文先生告了假,今日国文课改作自习。 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国文老先生工作敬业,身体也康健,建校多年,除了周末正常休息以外,从不请假。 如此这般,迟榕准备的小纸条便作了废。 迟榕正琢磨自习课上要玩些什么,却见前桌的宋晓瑗递来一张小纸条,打开来,里面是娟秀的簪花小楷。 “其实张先生是告了病假,他太太昨日傍晚来我家铺子抓药,开的都是退热解毒的药材方子!” 迟榕立刻夹起笔来,歪歪扭扭的写道:“我猜不是寻常风寒,难道是?” 她戳一戳宋晓瑗的背,将纸条团成一团,丢了过去。 宋晓瑗展开纸团,只回头过来,向她微一点头,算作了答语。 是疟疾。 迟榕的一颗心忽提到了嗓子眼来,如果校内的先生患了病,那学校势必要解散人员,结束学期,十万火急的请各位小姐们毕业。 她还没读几年的书,便要被这飞来横祸赶回家里去了。 迟榕虽然对读书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有书不想读和读不了书,却是两码事情。 心下正想着,班导刘立人又抱着一叠白纸进了教室,他点好人数,一人一张逐一发下,定睛细看,却见是印着“意向书”三个大字的表单。 刘班导站在讲桌前说道:“诸君,毕业在即,校方需要大家填一填这份单子,用于存档,还请诸君配合。” 迟榕细细看着表单上的空格,除姓名性别年龄以及详细家庭住址以外,还要填写家庭构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问题。 这哪是什么意向书,这分明是一次信息采集,是要为了即将到来的戒严做准备了! 迟榕一一如实填写,因为伤着手,字写得又大又斜,已是超出了空格线。 好不容易填完最基础的内容,将要写到家庭方面,她却犯了难。 迟榕于是举手问道:“刘先生,请问这里我该如何填写?” 刘立人背手走过来,只见迟榕空着家庭住址和家庭构成两栏,正是难以下笔,犹豫不决。 迟榕磕磕巴巴的说:“刘先生,我的情况吧您是知道的,我该写娘、娘家还是夫、夫家?” 刘立人略一沉吟,随后道:“夫为妻纲,你写吴公馆罢!” 教室内本就安静,迟榕这番问题教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得了刘先生的答复,女生们皆是笑嘻嘻的起了哄。 见学生们此状,刘立人立刻镇压道:“诸君,请安静!” 刘立人如此积极的维护迟榕,其实是受过了吴清之的意。 这位吴老板常连线他,私底下派人送礼物,更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为他提了薪,明里暗里,意思铺的明白,非要他把吴太太照拂顺意了才行。 这是吴清之暗中对迟榕的保护,她虽不知,却也早已不复当初的忧心与羞怯,再也不怕别人议论她的长短。 迟榕于是置若罔闻,手里夹着笔头,一笔一划,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字。 家庭住址,城东,凤凰栖路,17号,吴公馆。 家庭构成,丈夫,吴清之。 国文先生告假,还有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向书,让所有人都多多少少的猜出了些许端倪,于是这一整个白日,校内的气氛皆是有些肃然。 其实大部分学生面上虽然紧张,却不心急,她们什么也不怕,只怕染病。 读得起女校的女孩子大多都是门第里的,哪怕封校回家,她们也照样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甚至还能再趁机社交社交,寻一门好亲事,从此嫁做人妇,在夫家享清福。 对于这群千金小姐而言,读书也只是一种潮流。 可是总有例外,迟榕的班上有几个平头百姓家的姑娘,是家里砸锅卖铁凑学费送进来脱盲的,要是没了书读,她们便只能去找工作。 人各有命,大富大贫,大喜大悲,在这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都显出极为赤裸的刻薄来。 放学时,吴清之一如往常的来接,迟榕便把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吴清之说:“迟榕,以后不可外食小吃了。” 他说罢,又怕迟榕忍不住嘴馋,遂再补充道:“你想吃什么,全都告诉厨房,教他们去学做。” 迟榕鼓着腮帮子,与他抬杠:“怎么在你心里我好像只知道吃吃吃,我现在很焦心,真的很焦心,要是真没书读了我去哪?” 吴清之觉得她置气的样子也可爱,只在她嘟嘟的小脸上戳了戳,像戳一只松鼠的小脸:“迟榕,你若是闲不住,便考虑一下我之前说的,来商行做事,也能多学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有道理,这种专为有钱人家小姐开办的女校,根本学不到任何真才实用,只是为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们提供一个消遣的去处罢了。 算数只教些基本算法,国文念的是之乎者也,英文更是不如吴清之讲的详尽。 迟榕自入了吴公馆以来,深受吴清之的熏陶,只见他文韬武略百般精通,实在教人敬佩。 迟榕对自己学识上的匮乏心知肚明,既有了这样一位出众的丈夫珠玉在前,她若是胸无点墨,只怕是要被人取笑。 迟榕觉得她被嘲笑倒不要紧,可左右不能连累了吴清之。 这番想来,迟榕倒也真动了进商行的心思。 可她嘴硬,总是不肯大大方方的应下,只哼唧起来:“那你可要开足了薪水,不然我可要另寻岗位。” 吴清之失笑,知道迟榕已是有了主意,结业后定是要来他身边做事的。 可他偏不知足,非要再多看一眼迟榕脸红,于是还要轻轻慢慢再挑一挑迟榕的志气,只等她闹一闹:“迟榕,跟了我,便非要受我的调教不可,你可要凭本事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说得暧昧,一语双关。 迟榕登时烧红了脸,一开口,果真是遂了他的意,是娇滴滴的嗔怪:“什么调教不调教的,你真讨厌,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第51章 同床共枕 自国文老先生告病假已过去有许多时日了,校内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可都在心底苍茫茫的倒数着数,只等人走楼空。 眼看着临近端午时节,暑气燥热,佣人已将铺盖换成了蚕丝制的薄被,但迟榕还是好几次在半夜里热醒。 俗话说心静自然凉,迟榕总静不下心来,自然也凉快不起来。 近来,迟榕最期盼的时刻便是坐车和洗澡。 自从入了夏,迟榕总喊热,吴清之怕她中暑,便早早的换了一辆黑皮敞篷的雪铁龙汽车开,从前的别克只有下雨天才发动。 每天上下学时,车子急行,凉风自然逆行,一路上凉风拂面,实在痛快。 而冲澡则是一个成本更低的解暑办法,热水淋头而下,仿佛把全天的闷热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洗罢迈出蒸汽氤氲的浴室,便又得了通身的凉爽。 可三更半夜的,哪有人会摸黑去冲凉,更何况门外还睡了个人,她再怎样热着也不好打扰到吴清之的睡眠。 迟榕转醒,只觉得口渴难耐,索性睡前在小书房里放了一壶凉白开,她于是爬下床,直抱起水壶对嘴喝,一口气吨吨吨的海灌下去,左右是再也睡不着了。 “闷死了……闷死了……” 迟榕痛苦的哼唧着。 迟榕这般反反复复的念叨,却不是因为她娇气,而是这小书房入了夏后,就变得特别的不宜居。 此间朝北,本是阴面的屋子,不烤不晒,按道理来说,该是间凉爽的小间,可岳安城的大河在南,夜风全从南面吹来,这小书房哪怕洞开所有的窗子,也是徒劳。 迟榕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只见大卧室里昏昏暗暗,唯一扇落地窗打开,拉着白雾似的薄纱帘,月光照进,纱幔随风飘动。 一阵凉意袭来,迟榕迎风,舒舒坦坦的打了个激灵。 “……嗯?迟榕?” 一道人声在夜中响起,模糊而轻缓。 是吴清之。 迟榕自知他浅眠已成习惯,便极力压着动静,连开门都并未发出声音,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醒的,难道是闻风而动么。 迟榕讪笑一下,转向大床方向。 只见吴清之撑着一条胳膊坐了起来,竟是赤裸着上半身,肤白如映雪似的。 这决不是可以称为秀色可餐的胴体,吴清之大病已久,如今还在康复期,身子仍是有些清瘦。 只幸亏他始终生的是一副北方人的骨头架子,宽肩窄腰,高高大大,虽瘦却不弱。 这样的削肩,还有那附着薄肌一层的裸身,隔着半透明的夜色,似视非视,竟凭空显出几分色气来。 迟榕的脸腾的一下子升了温。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呀!” 迟榕低低的惊呼起来。 “热。”吴清之声音低哑,带着些沉沉的困意,“迟榕,可是里屋没风,将你热醒了?” 迟榕不假思索的答了,她正准备去寻一间朝南的客房过夜,却不想,吴清之说道:“迟榕,来这里睡。” 他拍拍大床,很是正经:“就在这睡。” 迟榕以为是她听错了话,舌头即刻便打了结,磕磕巴巴的无法将话说得利索:“这样不好吧,男女、男女授受不亲……你懂的吧……我洗把凉水脸就接着睡了,还没热得那么严重。” 谁曾料,吴清之竟窸窸窣窣的翻身下了床,迟榕见状,立刻捂住眼睛。 “我什么也没看到!” 她感觉吴清之正朝这边走来,要把她搂住,他的手和皮肤在半夜里是微凉的,碰一碰便觉得疏解。 “迟榕,我不想让你去睡别的房。”吴清之用温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大屋凉快,我们就好好的躺在床上。” 这般循循善诱,迟榕一举陷落。 回过神来时,两人已躺在一张床上,迟榕躺在靠近窗子的那一边,原本热得难耐,现在竟牢牢的裹着一条蚕丝被子,作成茧状。 她本是为了寻凉睡觉,现在却反倒是更睡不着了。 可再看那边,吴清之躺在她的身旁,呼吸均缓,已是困极。 这几日岳安城瘟疫更盛,听说有几家作坊的制皮工人也染了疟疾,为防止传染,除了安置工人外,不得已之下,更是要将一大批皮货全数销毁,吴清之为此整日奔波劳碌,费心费神。 难怪他易醒,心里揣着一百件事务的人总是睡不沉的。 只有无时无刻不绷着一根根神经,困是一瞬的,醒也是一瞬的。 迟榕悄悄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她望了一眼吴清之的睡脸,只见他眉毛微蹙,大约在梦里也不安宁。 迟榕忽想起她嫁入吴公馆时,见吴清之的第一眼便是在这张大床上。 那时的吴清之也拧着眉毛,险些丧命,迟榕身着喜服,只站在床边,心里甚至有些盼着他别再醒来,好让她有理由重回迟家。 不过是数月的功夫,现在他们二人竟然已是相伴不离,同床共枕。 许久,迟榕见吴清之好似睡熟了,便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可不是真的想牵着你的手,我是怕你做坏事。我握着你的手,你有动作我立刻就能知道,我就可以马上逃跑。” 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嘟囔囔。 迟榕以为吴清之睡了,谁曾想,她刚收了声,那厢吴清之却忽的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迟榕,别跑,睡觉。” 迟榕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就要抽回手来,谁知吴清之已是将她牢牢锁住,不得抽身。 “迟榕,我们慢慢来,好吗。” 黑夜里,吴清之的声音那般柔和,他平日里本就是君子如玉的模样,夜色朦胧中,更添十二分的克制。 迟榕慢慢的软下来,指尖扣在吴清之的掌心:“那你不准做坏事,不然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回应她的,是夜中一声带笑的轻嗯。 于是迟榕小心翼翼的阖上双眼。 大屋里有微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绕过她的脚底心,还有露在蚕丝被外面的一小截腕子,催人入眠。 可那交握在一起的手,密不可分,连夜风也钻不得一丝缝子。 睡意更上眉梢,清风徐徐吹拂,迟榕终于耐不住,渐渐睡去。 第52章 端午 翌日清晨,吴清之比迟榕更早起床。 迟榕睡得死,在床上摊成个大字,哪还有昨夜的谨慎和防备。 她只赖在被窝里不肯移动,仿佛被钉在了床上一般,吴清之戳她一下,她还要打蚊子似的将他拍开。 吴清之更衣罢,一改平日里的西装革履,只穿一套软质的运动衣,便轻轻推门出了屋。 今日乃端午佳节,他早已在前些天加班加点的做完所有工作,势必要挤出时间在今日休沐,在家陪陪迟榕。 不仅如此,迟榕的阿爹归期将近,轮船公司来报,左右不过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思及此,吴清之更是勤于打点事务,总好预留一日来款待岳父。 “楼外楼的桌子可有订到了?” 他方才下了一楼,便看见管家正指挥着下人扫除,鸡毛掸子扫过灰,还要挂艾草菖蒲,忙得不亦乐乎。 管家见主人穿的轻便,便知道他与少夫人定是有了安排,于是说:“订好了,您去了随时有座!我今日还教厨房留了些糯米和粽叶,少夫人若是想包几个粽子玩,厨房随叫随到。” 这管家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说话也巧妙,在家中深受吴清之重用。 吴清之听的顺耳,当即命他去取些银元换零,发给佣人们过节。 主人大方,下人们便不敢怠慢,手上活计更是卖力,不出片刻,便将吴公馆上下收拾一新。 迟榕听见楼下有动静,方才磨磨唧唧的爬起身来,靠近窗子一看,原是家中女佣正拿着五彩丝扎艾草,玩得正开心。 这下子迟榕哪还要睡,她是最爱凑热闹的,玩乐的事情总少不了她,当即换了衣裙,踏踏踏的跑下楼去。 吴清之正在客厅里摆弄一支蓝釉瓷瓶,大抵是为迟榕阿爹所备的礼物之一,见迟榕兴冲冲的跑下来,只将瓶子放好,唤她道:“迟榕,今日有龙船赛,你可想去看?” “那是自然!” 迟榕点点头,又招呼女佣取一把五彩丝线来,要请人家教她编手串。 迟榕的手绝算不上是巧的,大开大合她最是能够,但女红一类皆是密密缝,是为迟榕的棘手之事。 女佣左右开弓,一会儿帮迟榕撇过一缕缠错的线,一会儿又帮她解开一个莫名缠成死扣的结,千般教导万般紧盯,终于教迟榕作出一枚歪七扭八的手绳来。 可这手绳实在太丑,迟榕看了也嫌弃,作势便要将手绳扔掉,重新再制一枚。 迟榕正要动作,吴清之却拦住了她:“这小玩意倒也别致,不如赠予我罢。” 迟榕觉得这手绳实在拿不出手,便要推辞:“这个没编好,等我好好的跟她们学一学,再做个好看的送你,好不好呀。” 可吴清之很是坚持,不由分说的便将那手绳戴在手腕上,他身着白衣,腕子上鼓着肤青的血管,于是这五彩的手绳更显得十分乍眼和花里胡哨。 “可这是我第一次编手绳,这个真的不算好看。” 迟榕看看女佣编的,又看看吴清之手上的那枚,这一对比更是相形见绌,她所编的手绳简直丑得出众。 吴清之正端详着,看着看着便开了口:“端午节做的第一个手绳最灵验,迟榕,你又是平生第一次做,定是更为灵验,正好护着我不害五毒。” 什么害不害五毒的,不过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图个吉祥平安,可吴清之却说的一本正经,直教她又羞又喜。 他将安慰的话讲得这般诡辩又俏皮,明显是为了安慰迟榕,偏爱之意昭然若揭。 迟榕即刻被吴清之逗笑了,嚷嚷着要他也编个手绳送她,只道是一物换一物。 对迟榕,吴清之总是有求必应。 他于是又让女佣取来一把五彩丝,搬了一把轻便的椅子坐到迟榕旁边,当真一板一眼的向女佣学起来。 豪门大少爷做女红,这可真是稀奇的场面! 门外,三两女佣正巧路过厅门,瞥见此情此景,皆是一笑,一个年纪轻的小姑娘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是继小柳嫁人后补缺空位的新人,对主人的脾性不甚了解,只知道少爷平日里不苟言笑,如今戴上眼镜琢磨女孩子家的工艺,这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少爷也真是奇怪,无聊竟然做起女红来了!”她小声的说。 此话却不得同伴的认同,一位在公馆长作的姑娘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你不知道,我们少爷可惯着少夫人了,这一早上就起床安排,有点好玩的都要给少夫人留好,可真让人羡慕!他这是给少夫人编手绳呢!” 那厢,吴清之只看女佣示范着编了几遍,便即刻通明了编织的数路。 他脑子是顶聪明的,留学时无聊打发时间,随便看一眼毛衣图纸都能立刻拿起棒针打毛衣,而且比女同学打的还好看,区区一枚手绳,更是不在话下。 吴清之手上动作轻快,只三两下,便编出一个端端正正的手绳, “迟榕,手。” 吴清之轻轻牵过迟榕,将五彩手绳系在她的右手上。 只见那先前被热茶烫伤的地方已然痊愈了,唯留下一点微红的小小的疤。 这烫伤在恢复期间发过水泡,迟榕手搔,非要将那水泡戳破,这才留下一点梅花似的红印。 “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编手绳,肯定也是极为灵验的。”吴清之揉揉迟榕的脑袋,“等看完龙舟回来,再小酌一杯雄黄酒,盼我二人平安相伴,五毒不侵。” 迟榕听罢,立刻纠正他:“你不能喝酒,只能我喝。” 吴清之调笑道:“也对,我要是喝了雄黄酒,就该现蛇身了。” “人家是白娘娘,是美女蛇,而你是狐狸精!” 他二人亲密无间,打情骂俏,是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模样,实在羡煞旁人。 教编手绳的女佣在一旁看得变扭,遂偷偷的退下了。 这姑娘离了厅,却见二位主人甚至并未察觉,于是怨怨的对伙伴说:“我教少爷少夫人这么久,他们竟然连我走了都不知道!” 其他女佣们哄笑起来:“电灯泡,你早该走啦!” 可笑不过片刻,管家却突然寻来,交给这姑娘一枚银元,道:“少爷夸你今日将少夫人哄得开心,特意赏的。” 她于是高呼万岁。 第53章 乞丐 在家中简单吃了些好消化的饭食,吴清之便要带迟榕去看赛龙舟。 虽说外食不甚保险,但像迟榕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对零食是极度没有克制力的,若真是逛街时看到了嘴馋的小吃,难道还真能塞住她的嘴不成? 即便疟疾在暗处潜滋暗长,但一切事在人为,端午又是驱蛇虫避鼠蚁的节日,所以今时今日,岳安城中出行之人不减反增,显出难得的热闹来。 江边,街头巷尾哪处不是人头攒动,车子开到大堤之前的马路上,便再也驶不出去了。 吴清之吩咐司机停了车,教他大可以自己随处逛逛,只要龙船赛结束时在此等候主人即可。 他和迟榕手牵手走在路上,只见沿街商铺逐一排列,茶水点心蜜粽子,应有尽有,有些店家还支起一顶顶小阳棚,称之为雅座,供人坐下看龙船赛。 人挤人的气氛实在喧嚣,吴清之略有些不适应,迟榕见状,遂指着一座临河的茶水摊说道:“我好渴呀,好想喝茶,我们去那边坐坐好不好?” 这摊子不算大,但好在阳棚正对河滩,是看龙船赛的极佳位置。 吴清之当即点头,带迟榕走了过去。 刚落了座,小二立刻提上一壶热茶,笑容堆了满脸,问道:“二位想喝点什么?咱家还有现煮的碱水粽子!好吃得很,保管您满意。” 迟榕对小摊子的茶水没什么期待,铁壶烧一锅开水,滚滚的将那茶叶一烫,喝进嘴里是只苦不香的味道。 迟榕觉得,既然吴清之加班加点的挤时间,也要带她出来玩,那么她总有义务要给吴清之一个良好的过节体验。 “你以前没见过这种大阵仗吧,我今天一定给你安排妥当。”迟榕拍着胸脯保证。 吴清之看着迟榕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温暖。 三十而立,他向来是一门心思只埋头于工作,从不再别处花费精力。 如今娶了妻,身边有了位年幼的夫人,却不是夫唱妇随,倒是迟榕带他重见诸般烟火。 “迟榕,这人山人海的,你可要看紧了我。”吴清之故意说。 迟榕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向小二道:“洛神花泡水,加点冰糖,再丢几颗新鲜荔枝肉进去,能煮吗?” 小二并不啰嗦,他一眼便看出这二位行头讲究,是贵客,哪有不伺候的道理。 于是吊着嗓子,高呼一声:“得嘞!碱水粽子您再来几枚不?我家碱水粽子可比普通的白糯米好消化!香甜得很!” “要要要,先剥两个我尝尝,好吃我就多买点带回家里去。”迟榕见小二指着那米粒金黄的碱粽,眼神便放了光,当即付了钱,只等粽子上桌。 小二手脚麻利,即刻剥好了粽子,又另外呈上两个小碟,一碟是蜂蜜,一碟是白糖。 “我跟你说哦,过端午来外面吃粽子,千万要蘸白糖,别蘸蜂蜜,这蜂蜜其实是白糖勾兑的。” 迟榕信誓旦旦的说。 吴清之觉得这个说法稀奇,于是压低了声音细问道:“迟榕,何出此言。” 迟榕咬下一大口粽子,嘴里嚼得正香,只含糊不清的说:“这个季节,岳安城大大小小的蜂农出的蜜全让我二叔包圆了,等天冷了,再高价卖给俄罗斯的洋人,稳赚不赔。” 吴清之失笑,在迟榕眉心轻轻的一点:“无奸不商,这都被你学到了。” 他二人闲聊着,这厢小二煮好了茶水,端上桌来,请他二位品尝。 吴清之且小口的抿了一抿,洛神花煮水味偏酸,但加了冰糖和荔枝肉,立刻有了水果的芬芳,最是适合吃了糯食后用来解腻。 迟榕忽兴冲冲的说:“你看你看,龙船赛要开始了!” 她一下子握住吴清之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向河滩。 顺势望去,只见几条色彩斑斓的龙船浮在江面,据说,桡手共有整整一百单八人,可见此次节日规模之盛大。 伴着一声嘹亮尖锐的号子,龙船相继争勇冲出,桡手整齐的口号震耳欲聋,人群中也接连响起加油助威之声。 正是这样热烈的盛况之下,便不会有人察觉到异状。 吴清之正微微揽着迟榕的肩,同她一道面向河滩看赛,却忽听见身后传来些断断续续的人声:“您就行行好,发发慈悲,赏我们一口饭吧……” 他侧过头去,用眼角余光略微的扫了一眼,只见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怀中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像是一家叫花子,正步态蹒跚的走在街上乞讨。 这三人一家挨一家铺子的求乞着,可过节正是人流不断的时候,有谁愿意腾出时间搭理他们,只不耐烦的将他们赶走。 迟榕正看龙船赛争的热火朝天,本没在意旁的的动静,她只感觉吴清之身子倾侧了一些,便也扭过头来,朝身后望了一望。 “怎么啦……” 吴清之用眼神指向那三个乞丐,却忽见约莫是母亲的那妇人骤然蹲下身去,伸手去拍怀中男孩的脸蛋。 人流交错间,只见得那小男孩双颊深陷,脸色蜡黄,唯眼下的那块皮肤是泛着红的,大概是乡下的孩子,肤色总是晒成这样。 可那孩子看着便让人心疼,迟榕不忍,于是推了推吴清之:“不如我们买些吃食给他们吧。” “好,我招呼小二去办。” 吴清之于是起身,正要唤来小二,却见那蓬头垢面的男子突然奋力冲了过来! 男子直扑向小摊的炉子,也不顾锅中开水滚烫,竟不要命的用裸手去抢粽子! 座中食客皆被他那搏命般的样子吓住了,店家被砸了生意,自然怒极,当即抄起家伙要将他打出去。 “你这不要脸的臭乞丐,竟然敢砸老子的生意,看我不打死你!” 店家派出几个伙计,手持扫把煤钳,皆是发了狠的往那男子身上打去。 场面顿时乱作一片,锅炉全被打翻在地,尖叫声四起。 “迟榕!”吴清之见此,立刻将迟榕护在身后,“这茶不吃了,我们快走。” 他将一枚整钱压在桌上,起身拽着迟榕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响彻街边! 那蹲跪在地上的妇人大叫起来:“阿贵,阿贵!孩子他爹,阿贵他——阿贵,阿贵没气了!” 这声音简直像一把尖锐的刀子,直把川流的人群割出一道巨大的裂口。 第54章 暴乱 “阿贵!阿贵!” 那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是满脸的黑泥脏污,竟被那两行泪水冲刷出两道白痕,露出原本的肤色。 她摇晃着怀里的男孩,反复拍打着孩子的脸,可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男子闻声,立刻要冲回家人身边,但店家死死将他按在地下,手里的家伙一下比一下抽得狠厉,痛击如暴雨般的打在他的身上。 他那肮脏的衣衫本就又薄又破,哪经得住这样的鞭笞,不过三下,立刻布料破碎,皮肉开花。 “我叫你抢食,叫你抢食!你是哪来的饿死狗,叫你抢!看老子不打死你!” 店家一脚踩在男子的手上,顿时,一声困兽似的嘶吼响了起来。 男子的手本就在沸水里硬捞出一枚粽子,瞬间便被烫出几大个水泡,如今再被鞋底一踩,再加一番碾磨,与酷刑又有何区别。 吴清之立刻捂住迟榕的双眼:“别看!” “我呸,抢老子的粽子!我让你吃,让你吃!最好再去泔水桶里捡点吃的,毒不死你们这些臭叫花子!” 店家越骂越毒,踩了那男子的手,却不觉得解恨,于是又去踩那枚粽子,直将粽叶踩烂,碱糯米破口而出,沾上一地的泥土。 店家正虐待的过瘾,维护治安的兵卒却得了报告,闻声赶来,立刻将茶摊封住,不准店家再打人伤人,免得生出事端来。 打了个叫花子倒不妨事,但打死人了,还要写说明,他们可不想多此一举。 止住了拳打脚踢,那男子即刻从地上狼狈的爬了起来,手中护着一枚早已被踩得稀巴烂的粽子,向妻子踉跄而去。 “阿贵?阿贵!” 男子将那满是土灰的粽子贴在男孩的嘴边,只盼孩子能够张嘴吃进去,可怎样诱劝,皆是徒劳。 “阿贵,你看看爹,爹这里有粽子,今天不用饿肚子了!阿贵!你快吃啊!” 他拍拍男孩的脸,可小男孩的头忽死气沉沉的向旁的一歪,已是毫无生气。 粽子颓然滚落在地上。 那男子只痴愣了片刻,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他一言不发,只留妻子瘫坐在地下,怀里抱着尚有余热的小小尸体,泣不成声。 男子的眼睛半露半掩的藏在打了拧的头发底下,透出一股极为邪性的杀气,他环视一周,最终锁定了一家甘蔗铺子。 一把胳膊长的柴刀正摆在摊前。 吴清之明明白白的看清了那双眼睛,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紧紧拉着迟榕的手,简直要把那小手握疼了,二人正抬脚要走,却被一个小兵卒子横臂拦住:“不行不行!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处理完闹事的才能走!” 吴清之冷言:“茶钱我已付过,还请您借过。” 那小兵卒子把头摇的像拨浪鼓,非要显摆显摆军威。 端午庆典本就为事重大,若是稍有差池,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吴清之并不怪这当差之人,只从皮夹里拿出几张纸币,要暗中从袖里塞给他。 这小兵卒子嘴巴一咧,正要嘿嘿嘿的笑起来,受了吴清之的贿,却只听见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叫,随后便是一阵哭喊—— “杀人了!!” 人群先是一滞,随后,便像滚进热油的生水,噼啪爆裂开来! 只见那乞讨的男子面无表情的抄起柴刀,对着人群便是一顿乱砍! 他毫无目的,见人就杀,离他最近的人最先遭了殃,肩颈处被柴刀劈去一大块肉,鲜血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溅而出。 眼下顾不得别的了,吴清之趁左右围观之人被吓住,还未作出反应,他便借着巧劲一把推开那小兵卒子,紧抓着迟榕便朝反方向跑去。 “迟榕!别看!” 吴清之大喊。 迟榕被那一声惨叫吓得身子一僵,她抬起头,向嘈杂之处遥遥看去,只看见一泼鲜血腾空扬起,就像是泼出一盆鸭血那般。 她被吴清之紧拥着跑出人群,一直跑到马路的尽头,他们的车子停在那里。 此处尚未被暴乱波及,司机见龙船赛尚未结束,只全身懒洋洋的翘着二郎腿吃粽子。 哪怕远处有两个白衣人影渐近,他也没想过那会是自家主人。 直到吴清之急急的将迟榕推上车子,又砰的一声摔了车门,司机才如大梦初醒般噎住了:“少爷,少夫人,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龙舟不是还没比完吗?” 吴清之答也不答,只眉头紧锁,冷然道:“开车!走!” 司机见少爷神色阴沉,于是不疑有他,立刻打起火来,调转车头,用力踩下油门。 天气炎热,他们开的是敞篷汽车,还能远远的听见大堤上的尖叫与哭喊。 吴清之跑得急,如今坐下了,便深深的喘着气,把迟榕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去抚她的发:“迟榕,没事了,乖,我们这就回家。” “我看到好多血……” 迟榕不停的打着哆嗦,指尖已将吴清之的软衫捏到变形,她掀着睫毛,微微抬着头,看向上方的堤坝。 “砰——” 此时此刻,堤坝上忽然传来一声骇人的枪响,紧接着,一张方桌,一壶搪瓷茶具,还有吃剩的两个粽子,皆翻出低矮的护栏,顺着堤坝的大坡滚了下来。 随后,从护栏后面露出半个软踏踏的身影,摇晃几下,一个倾倒,也翻落下来。 迟榕用力一抖,登时捂住嘴巴,呜呜呜的哭起来:“吴清之,是我们坐的那桌,是那个人!是那个人!” 吴清之正背身抱着迟榕,根本来不及转身,那满身血污的男人如泥人一般,骨碌碌滚下大堤,只摔得四肢瘫软。 男人胸前有一个焦糊枪口,正泊泊的冒着血,尸身面容朝天,死不瞑目。 迟榕将这一切看尽眼底。 司机也被这滚落的死尸吓得一个激灵,方向盘打得飞快,急急的刹住车。 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车子颠簸,迟榕立刻扑在车门上,用力干呕起来。 吴清之扶住她的腰,大手在迟榕背上轻拍着:“迟榕,我们现在就回家,别害怕,好吗?” 他的语气极为轻柔,生怕再让迟榕受了惊吓。 可头一扭,却对着司机冷硬的说:“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立刻回公馆,车子一刻也不要停!” 司机抹了一把冷汗,连忙道歉:“少爷,我、我是一时惊慌……” 吴清之只一摆手,司机便不敢再多言,只等迟榕平息静气的坐好了,这才启动车子,头也不回的直开出去。 第55章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迟榕回了公馆,傍晚的时候便有了低烧的迹象,吴清之喂她吃了药,西药退烧,中药安神,便在一旁陪她静坐着。 她呆愣的在餐桌边坐了许久,只定定的看着一碗淡黄的米汤,只觉得难以下咽。 万事难料,谁知晌午时分还是喜气洋洋的出门过节,却遇见了那般地狱似的场景,没有胃口是自然的。 管家听说此事,只道对主人要做一百二十分的照顾,滴米不进对胃不好,所以吩咐厨房煮了一小碗米汤,姑且让少夫人垫垫肚子。 “迟榕,不用勉强自己吃。”吴清之坐在她的身边,轻轻的说。 可迟榕却摇摇头,忽的端起瓷碗,一口气将米汤喝进嘴里:“我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以后好好工作。我不是那种胆小的人。” 吴清之微微叹气。 他将一切看得分明,迟榕端碗的手都是打着抖的。 吴清之侵身上前,轻轻的抱住她,二人额头相叠,贴在一起。 “迟榕,是不是还很害怕?” 迟榕巴巴的点点头。 “如今局势动荡,疟疾横生是小,内忧外患是大,今日之事,迟早都会重演。” 吴清之握住她打着颤的手,语气坚决,一双眸子却是温柔的,“迟榕,我会陪着你,护着你,但我没法代替你,人间冷暖,总要去亲眼见过。” 吴清之宠妻,却不是无度。 他自是想宠着她惯着她,只盼外边的风风雨雨吹不着淋不到她,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无人得以免俗,更没人能够逃离。 若是要把迟榕养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妻,也不是不行,但吴清之不愿意。 迟榕不是金丝雀,不是那些满脑子香水脂粉的娇娇小姐,她身上带着点不管不顾的野劲儿,绝对不甘于囚于宅院。 吴清之不忍将她养废了。 迟榕垂首听着,身上总有一阵一阵的寒战袭来,她于是又向吴清之怀里缩了缩。 她不是没见过打打杀杀的场景,四五岁时,二叔手下的小伙计打了架,耳朵被砍掉一只,血肉模糊的样子十分渗人,迟榕在院子里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那乞讨的男子不过是为了给儿子求一口救命的吃食……他都已经饿成了那般皮包骨头的模样,却还能抡起柴刀。 “迟榕,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吴清之声音淡淡,却掷地有声。 此话毕,只听得迟榕鼻子一酸,嘴巴一撇,泪珠就啪嗒啪嗒的滚出眼眶来。 吴清之轻拍着她的后脑,只待迟榕哭累了,方才命人取了热帕子,帮她擦净泪涕纵横的小脸。 迟榕晕乎乎的,一动不动,任由吴清之在她脸上摆弄。 吴清之以为她是乏了,再加之哭得背气,便没有太过在意,只陪她一起刷牙洗漱罢,将她扶进小书房休息。 安顿下迟榕,吴清之便派下人去印刷厂门口等着买报,又预备拨一通电话给帅府的萧四少。 今日兹事体大,报社和帅府都不可能闲着。 吴清之在笔记本上存写过萧四少的电话,于是连线过去,只想探听探听详实。 自从他与帅府做成一笔生意,饭局上二人笑脸盈盈,却是唇枪舌剑的谈价格,亦算是不打不相识,意外交得了个朋友。 这萧四少萧子山不摆架子,潇洒直率,一心为民,吴清之对他甚有好感。 电话只嘟嘟响着忙音,许久了,终于才有人接起:“此处萧帅府,请问您是?” 吴清之认得这声音,大约是萧子山的副官,饭局上露过面的,便自报家门:“鄙人吴氏皮革商行吴清之,想请问四少在否。” 那头人语气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吴老板,四少正在应付记者,我这就去请他来听电话!” 吴清之耐心等着电话,不过片刻,便换了个男声再度接起,正是萧子山:“吴老板,久等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四少,我想问问,今日河边那砍人的乞丐,你可知道详实?” 萧子山在电话里长叹一气,压低声音道:“吴老板聪明,你将电话打给我,必定是猜到了真相。那的确不是什么乞丐,而是城北出逃的流民,我查了难民营的日记,这家人的孩子已高烧有整整一日了。” 吴清之倒吸一口凉气:“是疟疾?” 萧子山语滞,许久后,终缓缓的吐出二字:“正是。” 不等吴清之接话,萧子山停了片刻,又说道:“吴老板,我已盘问过了治安警备,今日之事竟然被你夫妻二人遇上了,实在是我赈灾不利!” 吴清之本没有责怪的意思,萧子山这般诚心道歉,他自然是消受不起,只道:“四少差矣,我自知赈灾艰辛,打电话来是想问问,帅府这边打算如何处置那妇人?” “她与患者有过密切接触,必须隔离观察。至于旁的,行凶之人是她丈夫,却不是她。受害家属那边,我也会竭力安抚补偿。” 此话之意不甚明显,是明明白白的悲悯。 天灾当前,人祸为后,只有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若要严惩,便是苛难。 如此,吴清之便松了口气,只谢道:“我替内人谢过四少。不瞒你说,她虽受了惊吓,却不忍这家人的惨遇,有了四少这话,她也好定下心来。” “如此甚好,那我便去工作了,愿吴太太安好。” 他二人再无客套话讲,于是告了别,撂下电话。 入了夏,天暗得极晚,现下已是七点来钟了,但天色仍是黑里掺着灰,好似蒙了一层纱,虽隐隐藏了几颗星星在空中,可半隐半现的,显得有些不详。 饭后派去买报的下人气喘吁吁的跑回公馆,速速将报纸交到吴清之的手中,展开来,头条赫然是几个大字:流民逃窜,端午行凶! 事态愈发严重起来。 吴清之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疟疾的凶狠,这瘟疫远比想象中的更可怕,绝不能让这癔症甚之更甚的流行起来! 他是回国船上被蚊子咬了一口便患了病,银元如流水般哗啦啦的花出去治病。 用洋大夫,用西药奎宁,用中医,用最稀有的药材,用十几号人日不间断的伺候着,方才挽回一命。 可流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又该如何。 思及此,一声嚅嚅的声音唤起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迟榕。 她站在小书房的门前,开了一道门缝,红着眼眶说:“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 第56章 停课通知 端午佳节,竟发生了当街行凶这般骇人听闻的惨案,各家报社媒体自然是不肯罢休,当晚加印了一批晚报不说,第二日清晨更是写出好几版新闻,竟是花样百出。 靠谱点的说是流民蓄意行凶,要进行反社会报复,其他文章则尽是胡言乱语。 有说这是地下党派出的特务,故意扰乱治安的,也有说这是帅府为了肃清政敌余党,暗中投毒的……总而言之,全然是下笔毫无底线,只为博人眼球。 吴清之靠在床头一一翻看着报纸,迟榕在他身边睡着。 昨夜迟榕从小书房里探出头来找他,二人本是坐在一起说说话的,谁知迟榕得了吴清之的安抚,便渐渐睡了过去。 吴清之怕迟榕在小书房睡,半夜又被热醒,于是自作主张的把她抱上了大床。 白日里受了惊吓,迟榕夜里总被梦魇魇住,睡不踏实,吴清之只得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那边迟榕一有动静,他便跟着醒来,这一夜醒醒睡睡,真正阖眼的功夫不过四个钟头左右。 吴清之今日要处理商行的工作,左右是推辞不得的,可他实在放心不下迟榕,非要在家陪着,于是一早就派管家给蒋家兄弟打了电话,说是要把公文抱来公馆批阅。 卧室门轻轻的一敲,外面下人道:“少爷,蒋先生他们到了。” 吴清之轻缓的起了身,顺手披了件衣服,方才下楼。 一楼餐厅里,但见蒋孟光与蒋兴光正吃着包子,白粥就一叠泡萝卜腌菜,嘴上不忘称赞道:“吴清家是不是换了个厨子,你别说,这个泡萝卜当真好吃,晚点儿咱们顺一罐回去。” 吴清之走路轻巧,又趿一双软底皮拖鞋,进了厅里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略一咳嗽,还把那兄弟二人吓了一跳。 “咳咳,这萝卜片是迟榕泡的,只此一罐,兴光总不会还想再顺走罢?”吴清之笑道。 蒋兴光听罢,筷子一撂,酸溜溜的说:“哪能啊,为了那姓迟的小丫头你都不早朝了,我哪还敢啊,哎——我牙好酸呐,一会儿文件肯定批不好了!” 餐桌底下,蒋孟光用力一踩弟弟的脚,道:“批文件用牙吗?一天到晚尽整那出!孙膑膝盖骨被挖了还能写兵法,司马迁被阉了还能写史记,你能干点啥?” “嘶,哥,你——” 这蒋家兄弟素来是多言且热闹的,吴清之本就挂念着迟榕的情绪,心里不甚轻快,这兄弟二人一到,一唱一和,如捧哏似的,直把人逗笑了才算完。 这样想来,今日在家中办公更是应当,人多些,气氛自然愉快些,也好为迟榕排解一下忧思。 迟榕还没起床,他们三个男人好打发,随便吃了几口粥,便聊起报上的新闻。 当街行凶,是性质极为恶劣的大事件,岳安城一早已经传遍了,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事情竟然教吴清之和迟榕亲遇上了。 蒋孟光听罢,也收敛了神色,问道:“你家那一小只没什么事吧,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就是个大老爷们也没见过那种场面啊,可是该吓坏了。” 吴清之正欲开口,却有一道声音抢了先,铿锵的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哪有被吓坏!我还要留着精神学习,改日抢你们的饭碗!” 转头一看,来人正是迟榕。 只见她穿戴的整齐,脸色却不是很好,纵是唇上点了玫瑰口脂,看上去也有些恹恹的。 吴清之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今日又不上学。” 他见迟榕强颜欢笑,实在是有意照顾大家的心情,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感动。 “早睡早起呗。” 迟榕拉过一把椅子,当即在吴清之身边坐下,四目相对,柔情蜜意。 蒋孟光见迟榕神色,不似他猜想的那般严重,于是立刻调笑起来:“一大清早的就卿卿我我的,叫我俩来哪是批文件,是当电灯泡的罢!” 大家于是欢笑起来。 正闲聊着,管家忽敲门进来,手里只捏着一枚信函,竟是奉到迟榕手中:“少夫人,刚才学校寄了信来,您且看看。” 迟榕不假思索,当即拆开信封,取出信函读起来。 上书通告,了了几字。 致我校学生迟榕君,因校内人员调动,事宜未定,据理事会决定,端午假日特作延长,复课时间另行通知。 前些时日,校方要求学生们填写意向书,务必详写家庭住址,如今便显出用处来。 这一封信,便是停课通知。 岳安城日渐危患,为防患于未然,学校免责的最好办法便是不让学生来上学。 迟榕自知总要等到一纸停课通知,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原本松缓了的气氛,顿时又凝结起来。 “也罢,既然如此,便在家里好生休息,权当散心。” 吴清之拍拍迟榕的手背,温声说道。 迟榕不言,只将那信纸叠来叠去,叠成小小的一团,握在掌心。 她从没有这么想回学校读书过。 蒋兴光看不下去,将一桌的文件向哥哥和吴清之一推,忽然站起身来:“这几天不上课啊?那正好!姓迟的,你把陀螺拿来,我今天非要和你一决胜负。” 迟榕头一抬,竟是被挑起了精神:“大白天的打陀螺你不嫌热啊,玩游戏你都不会玩,白天要玩什么,要玩室内的,晒不到人的!” 蒋兴光硬着头皮,却是不屈不挠:“那你说玩点啥,我奉陪到底。” 迟榕巴巴的看了一眼吴清之,开了口,居然是一句软绵绵的问话:“可以让蒋兴光陪我玩吗?” 她知道吴清之公务繁忙,叫蒋家兄弟来也绝不是话闲的,于是便要问一问,不想影响他们工作。 吴清之一笑,执起迟榕的小手,亲亲切切的印上一吻:“当然可以。而且我也可以和你一起玩。” “不,你不可以,”蒋孟光用力一拍桌子,“吴清,你要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养家。” 吴清之肩膀一耸,与迟榕双目对看,方才认命似的与蒋孟光抱起文件,起身去了议事厅。 吴清之惯着她,总是毫不遮掩的特别偏爱。 迟榕开心,原本压在心头的恐惧也消散了大半,于是立刻唤来下人,只命人抱来一箱玩具。 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各色棋牌,麻将扑克象棋牌九,应有尽有。 迟榕一边抱出一盒跳棋,一边说:“蒋兴光,你和你哥哥虽然嘴巴讨人嫌,但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 “嘿我说,你爱玩不玩,你嘴巴才——” 迟榕把跳棋盒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只听得砰的一声:“蒋兴光,我体谅你不会打牌,你体谅我不会下西洋棋,咱们就公平公正的下一盘跳棋。我要是赢了,你就教我怎么看账本,怎么算账,可以吗?” 蒋兴光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你可能就没想过要赢。” 迟榕气急,顿时发了狠,将棋盘又是一砸:“啰里吧嗦的,你是不是玩不起!” 第57章 拜师学艺 “你才玩不起!”蒋兴光袖子一撸,立刻与迟榕对峙起来,“三局两胜!” 棋局铺排开来,六角形的棋盘上各列两色木头棋子,蒋兴光多多少少还算有些绅士风度,让迟榕执子先行。 迟榕对象棋围棋一类极需钻研的棋艺游戏不甚精通,她向来最擅长另辟蹊径,能把平日里不起眼的娱乐琢磨的风生水起。 跳棋便是老少咸宜的一种游戏,两方势力不相厮杀,只要互相抵达对方大本营,先来者居上,为赢家。 迟榕闲庭信步,当仁不让,即刻赢下第一局。 落子罢,她笑嘻嘻的说:“我都说了,我是有意要拜师,你还不给面子。” 在蒋兴光眼里,迟榕一直是个贪玩的小孩,且胸无大志,怎会料想她竟还藏着几招几式。 方才对弈时,迟榕有几步棋下的粗糙又马虎,简直是要把辛苦铺好的棋路拱手让人。 蒋兴光暗自嘲笑起来,落了子,却反入了迟榕的圈套。 可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太过于和迟榕计较,于是悻悻的问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有几把刷子,跟谁学的?” 迟榕得意洋洋:“跟胡同里的大爷学的!还能输给你不成?” 她又将身子一歪,把棋子在桌面上磕了磕:“我偷过师,但你没有,这样是不是有点欺负人?我也可以让着你点儿,咱们打弹珠,就拿这棋子儿打。” 蒋兴光是个暴脾气,一被激将挑衅,立刻就沉不住气了,直被迟榕牵着鼻子走。 所以,当吴清之慢慢悠悠走进厅里时,赫然看见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下打木头棋子。 “你们在干什么?” 吴清之轻唤一声,简直不能理解这莫名的场面。 此刻正轮到蒋兴光出击,吴清之的这一唤分了他的心,手上便立刻失了准头。 可覆水难收,棋子已然脱手掷了出去,打歪了。 尤见此状,迟榕一下子从地板上蹦起来:“好耶好耶!是我赢啦!” 她高兴的转了个圈,回身时又见吴清之站在门厅正中,于是大着胆子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吴清之的胳膊,整个人松鼠似的挂在他身上。 “我和蒋兴光比赛下跳棋,是我赢了,我们俩又玩打弹珠,现在我又赢了!” 迟榕正兴冲冲的炫耀着战绩,吴清之却微一弯腰,长臂一拦,托着迟榕的腿窝直把她抱起来:“迟榕,我就知道你聪明。” 她这般娇横刁蛮的模样最是娇艳可人,吴清之总忍不住的想要亲近。 蒋兴光输了游戏,还要被这卿卿我我的两口子一起看笑话,很是丧气。 左右找不到理由开脱,他只道:“吴清,你就惯她罢,你就惯她罢!没你那一嗓子我能输吗?” 迟榕摇一摇手指,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别管他说不说话,反正你输了,愿赌服输,咱们俩的赌约你可别忘了!” 此话说得神神秘秘的,即刻引起了吴清之的兴趣。 “迟榕,什么赌约,说来听听。” 谁料,迟榕非但不答,只肩膀一缩,立刻从吴清之臂弯里溜了出来,还要煞有所事的推他出门。 “这个来日方长,今天先不告诉你!你现在休也休息过了,快点回去办公吧,快去快去!” 迟榕是故意撒着娇说话,吴清之只得半推半就的被她推出门去。 随后,厅门一关,房间便封闭起来。 迟榕立刻转过身来,脸上竟不复方才的嬉笑神情。 她正色道:“蒋兴光,我听吴清之说你们兄弟俩工作很出众,我也想像你们那样,我也想学算账。” 见迟榕这般认真,蒋兴光很不习惯,只故意挑着刺,没话找话:“什么算账,算什么账,那叫会计。” “好,那就是学会计,”极为少见的,迟榕没有与蒋兴光抬杠,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反正没学上了,我总不能好吃懒做,天天吃喝玩乐。” “那你不如直接找吴清学,他算账可精着呢,我们谁也比不过他。” 迟榕见他把话说的文不对题,气得直跺脚。 “平时天天讽刺我不学无术的是你,叫我去学管家管账的也是你,现在却推推阻阻的,你不想教就算了!小家子气!” 蒋兴光并无此意,他只是觉得迟榕今日性情大变,有些出乎意料,一时间便难以适应。 如今迟榕怪他小气,他心直口快,自然是要作声辩的,于是说:“我只是想不通,以前催你学你不学,现在却要抢着学。” 迟榕一咬下唇,沉沉的开了口:“我想学点本领,最起码是要能立身的,其次能做到不给吴清之添麻烦,最后能帮衬带他最好。” 蒋兴光一愣,随即结结巴巴的说道:“那、那也不是不行!我给你写几个书名,你先看看书,要是连最基础的你都看不懂,就说明你不是那块料!” 迟榕大喜,立刻取来纸笔,要蒋兴光把书单列出,当下便差了家中下人出门去买。 那厢议事厅中,吴清之左右惦记着迟榕,心神难定,于是故意教管家提早了用午饭的点钟,他才好从工作中脱身。 寻着了迟榕,只见她和蒋兴光正打着扑克,手边还放着几枚赢来的银元。 吴清之把这银钱推开,却是对蒋兴光说:“兴光,早上吃的泡萝卜我叫厨子装好了,你且去厨房取来。” “哦哦,太好了,你可终于舍得给我了?” 吴清之不答,只挥挥手催他去取。 “我才泡的萝卜你怎么就给他啦!” 迟榕正出声抗议着,却只见蒋兴光前脚出了厅门,吴清之后脚便掰住她的下巴,狠狠的亲了上去。 迟榕被他亲得猝不及防,直在这浓蜜的接吻中败下阵来,把胳膊软绵绵的勾在吴清之的肩膀上。 一吻毕,迟榕唇色娇艳,目如剪水,娇嗔道:“你在这里亲什么呀!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呢!” 吴清之在她唇上又是一啄,嘴上振振有词:“我在我自己家亲我夫人,谁也管不着。” 他牢牢的扣住迟榕的腰,又说:“迟榕,你总和兴光玩,还有小秘密不告诉我,我吃味。” 吴清之年有三十,又是这样一位身材高挑的翩翩公子,如今抱着娇幼的妻子不肯撒手,立刻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来。 迟榕被他惹笑了,一双手只扒在吴清之的脸上,在太阳穴处一提手,将那凤眼吊起来,使吴清之作出一个鬼脸来。 “我和蒋兴光的秘密是我送给你的小惊喜,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了,哪还叫什么惊喜,你就掰着手指头盼着罢!” 难得迟榕要送他什么惊喜,吴清之很是意外,于是又在迟榕嘴上亲了又亲,方才罢休。 第58章 夫妻怎能分床睡 昨日家中有蒋家兄弟做客,从清晨到傍晚,气氛自是活跃了不少,迟榕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不仅如此,她既已拜师蒋兴光学会计,便更不能一味的耽于忧思,茶饭不想,只知哀叹。 于是迟榕这两日甚为用功,差下人买回来的教材书以翻了好几页,上面尽是批注的痕迹。 人若是有了要事要做,时间便显得特别不够用起来。 迟榕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是在翌日吴清之下班回家时。 彼时,她正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公式,今天学得内容复杂些,迟榕便反反复复的算得仔细,不觉天色渐暗,已是傍晚。 听见窗外院子里传来司机停车的动静,迟榕立刻收好教材和稿纸,踏踏踏的跑下楼去。 迟榕跑得急,急于向吴清之证明她已经恢复心情,也好不再让他挂心。 更有一点心思,迟榕嘴上不说,脚下却跑得飞快。 公馆的管家总是迎接主人的第一人,迟榕想抢他的先,生怕吴清之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 管家看得出他们二人腻歪得很,便很是识相的奉上一杯晾温的金银花茶,对迟榕道:“少夫人,我急着去安排厨房做菜,这消暑茶便劳烦您拿给少爷喝。” 得此良机,迟榕哪会拒绝,当即接过茶杯,遣走了管家。 于是,吴清之刚从车里迈出一条腿,便看见迟榕立在家门口,向他甜蜜蜜的笑一笑。 他走进檐下,先是再迟榕眉心烙下一吻,方才捏起茶盏,轻抿一口:“怎么不在楼上等我,屋外有蚊子,回头又把你咬的一身疱。” 迟榕立刻撩起裙摆,大大咧咧的说:“我今天擦了薄荷膏,不怕蚊子咬!” 她的腿光裸裸的照在灯下,几处粉红的印子上涂着亮晶晶的膏药,无端显出一种肉欲来。 吴清之立刻将她的裙摆按下:“迟榕,你又调皮。” 迟榕一脸空白,哪里猜得到吴清之这番心中所想,只乖乖的跟着他进了屋。 在沙发里刚坐稳,吴清之便开了口:“今日二爷来了口信,轮船明日到港,我们一早便去接岳父。” 迟榕惊喜万分,她与阿爹一别多年,只在书信上来往,却是连声音都没有再听到过的,明日重逢,怎教人不开心。 欢快之余,小女孩的通病也显露出来。 “阿爹明天回来,我怎么说也得穿的好看一点,我穿哪件?”迟榕指着一柜的衣裙问道。 吴清之伸手点住那条新做的鎏金柠黄的裙子:“这条最好看。” 迟榕小嘴一撇:“不行,这个穿过一次了,我想穿点新鲜的。” 吴清之又挑中一条月白朱砂扣的,可迟榕脑袋又是一摇:“这个平时穿可以,见我阿爹穿就偏素了,他老说小姑娘要穿的靓丽点。” 最终,吴清之亲自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绯红羽缎的旗袍,正是新裁的裙子之一。 二人着眼,当即拍板。 吴清之本就想着,确有这样一匹布料是给迟榕裁了衣服的,方才找不到,竟是衣柜不大,衣服却塞的太多,这粉裙夹在角落,教人难以看见。 “迟榕,不如把有些衣服放到卧室的大衣柜来罢。”吴清之试探着问道。 他自知迟榕刚入吴公馆时,是刻意把衣物分开放置的,但如今两人情投意合,再靠近些,又有何不可呢。 吴清之成竹在胸,他相信迟榕定是要从的。 谁料迟榕开口,却否了他的心思:“不了,还是放这里吧,挤挤就挤挤,衣服挤不坏。” 吴清之诧异,却压住嗓子,沉声问道:“为何?” 他问得明明简单,迟榕却冷静不下来了,只绞着手指哼唧起来。 “就……就是……你不害臊的吗?如果我们的衣服放在一起,那我找衣服的时候岂不是会看到……看到那个、就是那个,你的内、内衣!” 吴清之眉毛一挑,这答案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直微笑着追问道:“迟榕,你我都看过了,还要计较内衣的问题。” 此话一出,迟榕的耳根子立刻烧红,声音也拔了高,尖声尖气的反驳道:“谁和你看过了!看什么过了!我可没看过你!你不要诬赖我!” 吴清之本还想说,你我同睡一床的那两日,便是你看过我了。 可眼见着迟榕羞得舌头打结,他若再加调戏,就算作逼得太紧,孟浪过分,要把人吓坏的。 于是吴清之揉揉迟榕的发顶:“都依你。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天气燥热,吴清之本意是让迟榕继续和他一起睡在大屋,反正已有了足足两夜同床共枕的经历,以后也会有夜夜同床共枕的日子等在后面,便即刻解了衣衫,将要走去床边躺下。 “你等我进了屋再脱衣服不行吗,臭流氓!”迟榕惊呼,“你是故意让我看你!你耍流氓!” 灯光还未拉下,吴清之听迟榕说罢,施施然起身,渐渐走向她。 迟榕再度蒙住眼睛。 这倒是省去了吴清之的麻烦,他修臂一伸,微一发力,不等迟榕反抗,便将她捞进怀中,只往床上抱去:“夫人当真小气,为夫可是说错了什么话,竟要与我分床睡!” 一双粉拳打在他的胸口,像猫挠似的,在吴清之心上撩拨:“放——放开!谁要和你睡在一起啦!” 吴清之眼疾手快的拉灭了吊灯,直把人紧紧抱住。 “迟榕,昨日、前日,你才和我一起睡,今日便不理我了?” 迟榕简直不敢相信,吴清之平日里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有事没事还偶一咳嗽,明明是副病体,竟还有如此敏捷的伸手。 想必,定是这三十岁的老男人深藏不露,有两副面孔。 格林童话里有一篇故事,小红帽,里面的大灰狼还会披着人皮做坏事呢,哪保吴清之不会,他最是蔫坏的! 迟榕立刻乖乖定住,不敢再乱动:“那你只能抱抱,千万不能做坏事,不然我真的不理你了,我阿爹回国了,我就回家找阿爹。” 吴清之失笑:“迟榕,你每次都说不理我,每次都还是让我抱。” 他只觉得腰上轻轻的一痛,是迟榕掐在那处。 迟榕使小性子,却也手下留情,只闷声闷气的说:“你再废话多,我就真的跑回家去了!” 他的小娇妻倒学会回娘家了。 吴清之紧了紧胳膊,也不管抱在一起热不热,只想把迟榕锁在身边。 第59章 女婿小吴 迟榕这日起得早,她总想着白天终于能见到阿爹了,于是兴奋的一夜未眠。 她比吴清之还早些睁眼,借着熹微的晨光,只看见吴清之身披薄被,削肩半露,锁骨似一柄剑,瘦的锋利。 迟榕气鼓鼓的捏捏自己的腰,手感上是软绵绵的,自打进了吴公馆,她倒是圆润了不少。 “怎么就你吃不胖,就你吃不胖!” 迟榕暗搓搓的一指点在吴清之肩上,她下手轻巧,绝不是为了吵醒他。 可正要抽手回来,却忽的被吴清之擒住了。 “……迟榕,早安。”他的喉间耸动,声音沙哑,只慵懒的在迟榕手背上印下一吻,“再多睡一会儿也不妨事,我会叫你的。” 迟榕面上一红,却是不理,用力拽了拽胳膊方才将手抽出,即刻进了盥洗室洗漱去了。 今晨的早点清爽,是熬出了沙的绿豆粥,丢了几颗冰糖煮化,甜而不腻。 迟榕怕绿豆性寒凉,对吴清之不利,于是又教下人将苹果去皮切块,蒸熟了再端上来吃。 他们正默默吃着早饭,管家却忽来敲门:“少爷,少夫人,二爷来电话了。” 迟榕很是惊讶,迟家并未安装座机,莫不是二叔已经提前到了港口,于是立刻接起来,问道:“二叔,你现在在哪呢,怎么打电话过来?” “我昨儿看了报,以后城里不太平,打电话的确方便些,就装了个电话在家,”迟二爷说,“以后可别老往外头跑了,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打个电话给二叔,我全给你弄回来!” 迟榕听罢,心中温暖,可她哪敢告诉二叔,那报上的新闻她岂止看过,更是亲历。 于是只打起哈哈,作出毫不知情的态度笑道:“现在学校停课了,我也没什么要出去的理由,只能好好待在家里。” 电话那头,迟二爷把这话听得吹胡子瞪眼:“待在家里?待在哪个家里?只怕你这小兔崽子不回家了!” 他们叔侄二人又在电话中闲聊几句,方才约定好时间,不刻便在港口会和。 车子直直开出城去,最近戒严,城门处有卫兵例行检查,人车混迹的队伍缓缓前行。 日头高升,灼人双眼,迟榕在车上昏昏欲睡,吴清之执一把折扇,为她簌簌簌的扇着风。 吴清之声音温润,却难掩关切:“迟榕,睡不得,不然要中暑了。” “可是我好困……”迟榕不管不顾,一下子栽倒在座中,只枕住吴清之的大腿,已是眯起眼睛打起盹来,“我昨晚没睡好,现在补一觉。” 她这一觉,直睡完了整整一路。 到了港口时,迟榕的脸上留了个大红印,奈何天气炎热,这印子一时半会儿竟还消不下去,她只得顶着这红印下了车。 航运大厅的屋檐下,迟二爷刚刚下了黄包车,扭头一看,便远见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白衣男子举一把素色阳伞,伞底下罩着个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此二人亲密无间,衣装相衬,自是郎才女貌的模样,如若不是那姓吴的小子与迟榕,又能是谁! 迟二爷立刻蹿起一肚子的火气来。 这死丫头当真是投了敌了! 人影将近,迟二爷便长出一气,大着嗓门说:“阿榕,你这衣服哪来的!” 迟榕低头打量自己一眼,以为是衣不得体。 可那厢,吴清之却先告了礼,温文尔雅的一笑:“不瞒二爷,天热了,我选了些清凉的布料,请人裁成衣服。另有几匹素净的料子,不日便送去迟府,孝敬二爷和岳父。” 迟二爷于是坚持不懈的再看了迟榕一看,竟发现她腮帮子上有一大块红印子,当即喝道:“你脸怎么回事,谁打你了!阿榕,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叔,老子马上就将那孙子扒了皮丢进海里喂鱼!” 见她二叔盛怒,迟榕后退一步,只讪讪的笑起来:“我坐车睡着了,脑袋枕在……枕在他腿上,就留了个印子。” 说罢,还很是娇怯的用胳膊肘顶了吴清之一下。 吴清之垂眸,与她目光交错,自是温情款款的样子。 “二爷莫怪,这几天夜里没凉风,迟榕总睡不好,白天乏了点也是常事,只怪我风扇买的晚了。” 迟二爷腹诽,这吴清之心思缜密,说话做事皆是滴水不漏,教人左右挑不出毛病来。 他大哥迟克信是一根筋的读书人,一会儿见了面,定要被吴清之这斯文的皮相和稳重的做派给骗住。 既然无可责怪的,迟二爷也只得哼了一声,自在大厅中寻了一处不靠窗的阴凉地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吴清之问起闲话来。 这两人在话里明枪暗箭的互相过招,只有迟榕巴巴的守在通行窗口,每隔四五分钟便要问上工作人员一次,轮船到底几时入港。 直到那玻璃窗口里的姑娘被问烦了,水面上才传来一声尖锐的船哨。 他们在出站口等着,一个个旅客皆拎着皮箱鱼贯而出,左等右等,最后只剩几位行李繁多的旅客,用小板车推着行李缓缓出站,却始终不见迟榕的阿爹。 吴清之与岳父素未谋面,自是不好多言,只沉住气站在迟榕身后,可那最是话痨的叔侄二人却急了,悄悄对话起来:“二叔,你是不是把我爹看漏了!说不定他早出来了,没看到咱们。” 迟二爷一巴掌拍在迟榕的后脑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回看过去:“放屁,那可是你老子!你怎么不说是你看漏了你爹!” “我个子矮,你在我跟前这么一挡,我看得到谁,谁还看得到我!你看你夏天晒得黢黑,万一真是我爹认不出你了呢!” 这爷俩争锋难下,吴清之丝毫插不进嘴去,正含笑着,却见一位身穿靛青长衫的男人急急的向出站口跑来。 此人提一件极为轻便的小箱子,虽然步伐急切,但笑容不减,走近了,忽大喊一声:“哎——二弟!是我二弟吗,你怎么晒得那么黑啊!” 迟榕闻声,扭过头去,见那来人模样,即刻高呼道:“阿爹!阿爹!我在这!” 这中年男子脚下生风,几步便跑出出站口,在迟榕的后脑勺上又拍上一记巴掌,一吸鼻子,叹道:“我女儿长这么大了!不仅长高了,还长胖了,哈哈哈,看来不止为父伙食好,我女儿也有福!” 他一转头,目光停在吴清之身上,和颜悦色道:“想必这位青年才俊就是我女婿小吴咯?” 第60章 女婿懂我 此人正是迟克信。 他浓眉大眼,面相比年龄显年轻,如此看来,迟榕一双圆而大的杏眼便遗传自父亲。 与精明老道的迟克忠不同,迟克信的眼神里有一种学者独有的天真。 吴清之颔首:“见过岳父。” 迟克信上下打量吴清之一遍,只见这青年英俊斯文,风度翩翩,衣装虽简单却考究,大约是个行事低调的。 迟克信满意又开怀的笑起来。 “二弟,你订好楼外楼的桌子没有,咱们一家四口齐聚一堂,今天一定要好好的吃一桌团圆饭!” 迟克忠眉毛一横,只看向吴清之:“这事你女婿揽下了,他上心得很,我不好意思再插手,全由着他来办,你问他。” 吴清之从善如流道:“二爷过奖了。我确已订好了桌子,只等岳父开口,随时去都有座位。” 此话说得轻巧,却让迟克信对他这位俊秀的女婿刮目相看。 楼外楼生意火爆,终年座无虚席,且不说订一张桌子便难如登天,还要排着号约了日子去吃,吴清之所言,竟是订到一张随时有座的桌子,可见他权势之一斑。 迟克信是位资深老饕,他在德国实在吃腻了猪肘香肠,只盼早日归国,再去吃一遍什么麻婆豆腐糖醋鱼。 听吴清之言罢,他更是高兴,当即爽快的一拍手,连家都不着急回了,风尘仆仆的便要去吃饭。 一共四人乘车,吴清之早有准备。 迟榕正急于与阿爹话家常,吴清之便替岳父拎了箱子,刚走出航运大厅,但见站前广场上正候着两辆黑皮汽车。 其中一辆是他们来时所乘,至于另一辆,他们尚未走出几步,那驾驶座的车门便打开来,来人竟是吴公馆的管家。 “见过迟老爷,”管家鞠一躬,不卑不亢,甚是有礼,“我煮了凉茶带来,就装在开水壶里,这会儿肯定还热乎呢,诸位先坐,我马上沏来。” 这无微不至的接风体恤又气派,却无半点谄媚之意,亦能看得出吴清之是个治家有方的。 迟克忠的表情愈发顺意起来。 回了城,汽车直向楼外楼驶去。 车子停稳,门童立刻上前迎接,热帕子一一奉上,盛情难却,将人请进二楼雅间上座。 等菜时,迟老爷同吴清之随意聊了些闲话,祖籍家境,学业工作,把订婚前的问题挪到婚后再谈。 聊完家常的,再聊起文学艺术,中外政局,国际形势,这一来二去,迟老爷竟发现吴清之自有一番灼见,实在很得他的眼。 读书人总有种惺惺相惜的情绪藏在交谈里,这岳婿二人讲话皆是文绉绉的。 但迟老爷认为,如今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十有八九尽是纨绔子弟,像吴清之这般知礼谦逊的,并不多见。 正谈到德语文学,歌德用了半个多世纪写成浮士德,不知写坏了多少笔头,吴清之忽拿出一枚漆皮小盒,递上前去。 “岳父回国,这是小辈的一点心意,礼轻情意重,还请您收下。” 迟老爷并不同他客气,爽快的一笑,立刻拆了礼物。 只见盒内是一支通身银白的钢笔,正是早些时日在那钢笔作坊里打制的,乍眼一看,却是平平无奇。 谁料,迟老爷细看过笔尖,顿时大喜:“妙哉!实在妙哉!女婿懂我!” 迟榕和迟二爷一头雾水。 那厢,吴清之只腼腆一笑,文质彬彬的开了口:“我在英国读书时,苦于洋人的笔尖太硬,写字刮纸,下笔无锋,便想着岳父大概也是如此,于是自作主张,请人打了这笔尖。” 日光下,这笔尖金光闪闪,是镀了软金的,笔头微弯,一看便是下笔顺滑柔软的样子。 这笔尖虽小,但其中门道却不是人人能懂的,须得是潜心做学的,知晓入木三分的道理,才能懂写字的精髓。 迟老爷开怀,当即从皮箱里取出一枚毫无包装的黑色皮夹,坦然递过去:“眼下德国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带,那边也要打仗了,能得此物件,已是不易。我见这手工刻的字有趣,便买来送你。” 吴清之接过,眼前一亮:“莎翁!” 这皮夹称不上精致,刻的字也翻着毛,上书一行英文。 Iloveyouorethaerdayaoorow. 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诗。 今日爱你,较昨日之多,较明日之少。 迟榕凑上前来,磕磕巴巴的念出声,当即读懂了此话汉意,小脸顿时一红。 迟老爷笑道:“这句话译成汉语不难,但一眼看出此话出处却难,是我存心要考一考你,你答的又快又准,很不错。我这做父亲的不称职,缺席了阿榕的大日子,但我只盼以后你二人好好的,相敬如宾,犹如此诗。” 迟二爷面色不佳,迟老爷照样看在眼里,却只叹一声,再道:“不论你们如何结缘,旁人如何看待,但日子是你们自己的。姻缘千里一线牵,命中注定,千万要珍惜。” 话毕,他慈蔼的看着吴清之与迟榕。 方才在车上,迟老爷已听二弟说明了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却并未发怒。 他只反问一句:“二弟,你瞧阿榕,她现在多开心?” 迟二爷再欲分说,迟老爷却摇摇头,直点住行在他们前头的那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二人靠坐在一起,亲密难分。 “二弟,阿榕是大孩子了,她总要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和事,总要有她自己的人生,咱们是要老的,女儿是要嫁的。” 气氛有着片刻的凝滞,迟榕只觉得彷如大赦似的。 她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是一瞬的宁静,吴清之便开了口,他一字一句,却是深刻:“多谢岳父成全。” 桌下,他与迟榕双手交叠。 与此同时,侍者扣开雅座房门,将一道西湖醋鱼摆在圆桌正中,随后便是各色菜品,一一上桌,色香味俱全,摆成一个完满的圆圈。 侍者吊着嗓子,高声道:“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迟老爷目光一扫,这一桌菜色各投人所好,既有他爱吃的醋鱼,更是有迟榕所钟爱的口味。 这女婿的确心细,亦能看出他对迟榕的不加掩饰的宠爱。 可饭菜的香味实在令人食指大动,迟老爷也顾不上煽情了,执起筷子立刻夹来一块醋鱼,放入嘴中,赞叹连连。 叹罢,他忽然说:“小吴,还有一事,我听说你和阿榕还没拍结婚照,不如尽快补上!” 第61章 桌下缠绵 “岳父说的是,我却也有此意。”吴清之侧一侧目,眼光落在迟榕身上,带着点暖意,“我尚在病中,便将此事耽搁下来了,只委屈了迟榕。” 迟二爷听闻此话,只朝着吴清之挤眉弄眼,觉得这小子心眼多,最善于迷惑人心。 他倒是轻看了这姓吴的小子! 本以为吴清之只是工于内媚,最容易把迟榕这样刚出阁的小姑娘哄得五迷三道的,谁料,他一人一套腔调,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可碍于大哥归心喜悦,迟二爷便不好在饭桌上呛吴清之的话。 “现在拍结婚照都流行穿西洋的白纱裙,再戴白头纱,手里捧月季,但我觉得喜袍长衫也很有味道。你们二人打算拍成什么样的?” 吴清之与迟榕对视一眼,他们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婚虽然结了,可爱才刚刚恋上,哪里来得及上相馆拍照。 但迟老爷很看重结婚照的问题,他与妻子没拍过照,后来妻子早亡,家中竟没有一张照片能留着作念想,以至于时至今日,迟榕根本记不住娘亲的模样。 所以迟老爷别的都不过问,唯结婚照一事,他一定要在今日为女儿女婿拍板。 “拍照……也不是很急啊,起码让我减几斤肉再去拍嘛。”迟榕满不在乎的说。 迟老爷啧啧啧一摇头:“小姑娘家家的,脸圆润些才上相,”说罢,乐呵呵的转向吴清之,“小吴,你觉得呢。” 吴清之笑道:“的确,我也喜欢迟榕脸上带些肉。结婚照虽然是大事,但总要留时间给迟榕挑一挑衣装,不如我先派人预约相馆,改日去试衣,尽早拍完。” 迟老爷听罢,略点了点头,吃一口醋鱼,又补充道:“拍完照切记给我一份,女儿嫁了,我也要留个小纪念。” 迟老爷知文通理,却不失幽默,岳婿二人相谈甚欢。 这顿饭吃得太平,席间迟二爷没说几句话。 但圆桌太大,迟榕手短,夹不到菜,迟老爷虽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竟仍是无动于衷。 迟榕生着闷气,低头干扒白米饭吃,只心道一别了三秋不止,阿爹非但不疼她,反而还不管她了,真是岂有此理。 光吃米饭寡淡无味,迟榕四下看去,一盘凉拌苦瓜离她手边最近,于是夹来一片,小小的咬下一口试试味道。 谁料,只这小小的一口,便足以让迟榕呸呸呸的呛起来。 酸甜苦辣咸,迟榕唯独苦味吃不惯。 “好苦好苦!我要喝水!” 话音刚落,吴清之便倒来一杯晾好的白开水送到迟榕嘴边,可连喝了好几杯,苦味还在嘴里散不去。 吴清之于是摇铃唤来侍者,吩咐道:“另煮一壶苦荞茶来,别太烫。” 迟榕嘴里苦哈哈的,心里也是苦哈哈的,看到白米饭上那大半片苦瓜便来气,筷子一伸,便要夹起苦瓜扔掉。 迟二爷见状,将筷子一撂,凶巴巴的瞪着迟榕说道:“阿榕,又没规矩!多大个人了还挑食,不准浪费食物,给老子吃!” 迟榕不服气的噘了噘嘴,口中振振有词:“那你吃鱼香肉丝怎么专吃肉丝不吃萝卜丝?” 这叔侄二人开了口便难以刹住闸,眼见着又要你一句我一句的抬起杠来,此时,吴清之却掩着嘴微一咳嗽,将迟榕碗里的苦瓜夹了去,一口咽下。 “这苦瓜是我点的,本想着夏天吃解暑气,不料没对人胃口,教二爷见笑了。” 本是低头吃菜的迟老爷闻声,会心一笑。 迟二爷与迟榕虽不知,但他最是清楚楼外楼的时令凉菜,春椿芽,夏苦瓜,秋秋葵,冬鸡胗,只作赠菜上桌,从不在菜单上罗列。 如此这般,怎又会是吴清之点的菜呢。 可他此话说得客气,只把问题独自揽下,既袒护了妻子,又照顾了长辈的面子。 正想着,侍者持紫砂壶而来,将热茶一一奉上。 吴清之最先接过一杯,在嘴边吹凉了,方才喂到迟榕嘴边,只怕她烫着。 “迟榕,还苦不苦?” 眼见着迟榕咽了茶,吴清之柔声问道。 迟榕砸吧砸吧嘴,眼巴巴冲着他点了点头。 这苦荞茶虽然名中带一个苦字,但味道却如同糯米般香甜,含在口中,自是将苦味一扫而净。 只是这茶叶卖相不佳,如鸡食残渣,登不起大雅之堂,吴家在岳安城如日中天,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迟老爷倒是好奇,吴清之怎知此茶。 迟老爷于是笑问:“楼外楼供的茶叶是碧螺春和祁红,小吴怎么想到苦荞茶的?” 吴清之正给迟榕夹着别的菜,嘴上答着,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在皮作坊里点货时见工人们喝过,这茶解苦解腻,我觉得不错,便记下了。” 说罢,又给迟榕拈了几块排骨,还特意挑了最好剔的,他自己碗里却只有些青菜时蔬。 迟榕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起来:“你看你光吃菜,不吃肉,怎么可能长胖。肉全都夹给我,还说我脸上有肉!” 他们二人台面上坐的端正,可桌下却已是有来有回的触碰起来。 先是迟榕不老实,她总不肯坦坦荡荡的接受吴清之对她的照顾,得了人家夹的排骨,却还要戳一下吴清之的腿。 这一指戳过去,想要再抽身而去,自是不可能的事情。 吴清之截了她的胡,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摩挲,左右不放,面上却不改正经颜色。 早上起床时吴清之就是这么干的,那分钟他不掩唇间笑容,还要大胆的再索一个吻。 但眼下哪能一概而论,这可正吃着饭呢! 兀的,吴清之变本加厉,抠开迟榕攥紧的小拳头,在掌心轻轻一挠。 迟榕一下子打了个颤! “阿榕,怎么打寒噤?”迟老爷见女儿哆嗦了一下,不由的问道,“这天也不冷啊,是不是吃了冰的,贪凉了?” 餐桌底下,迟榕又一抽手,谁料吴清之松也不松,更在她腕间一刮,顿时传来一阵酥麻感觉。 迟榕狠狠的瞪他一眼。 “我、我可能是绿豆沙冰吃多了,就忽然觉得有点冷。” 吴清之也附和起来,却是笑得宠溺:“迟榕,你真不乖。” 第62章 瘾来打牌 迟榕简直要被吴清之勾得露出破绽,脸都渐红了,于是这才放开她。 吴清之玩得过火,只怕回家后迟榕与他赌气,便又夹数块鱼肉排骨到迟榕碗中,再剥虾拆蟹,亲力亲为,极力要哄好她。 迟榕吃一口蘸了醋的虾仁,又吃一口蘸了酱油的蟹黄,实在是感受到了饭来张口的快乐。 酒足饭饱后,雅间正好四人,最适宜凑成一桌麻将。 迟老爷最爱打牌,满足了嘴和胃,便该轮到了手。 于是摇铃唤来侍者,先把那一桌饭菜收拾干净,重泡了两壶好茶,另摆一几小方桌,正是蠢蠢欲动。 “小吴可会打牌呀?”迟老爷笑眯眯的扣一扣方桌,“我在德国好久没玩麻将了,只玩纸牌,今日瘾来,你们就陪为父过过手瘾!” 岳父有邀,吴清之自是不会拒绝。 一水儿黄皮麻将哗啦啦推散了,迟老爷自荐坐庄,骰子一丢,数好牌,啪啪啪把麻将码得利落又整齐。 迟榕以为吴清之不擅长打牌,还想着帮他理一理牌,结果歪头一看,这厮理牌竟比她还快! 只见那葱白的指尖飞跃轻点,牌立正排开,再左右夹击着扣倒,往桌沿上整整齐齐的一磕,复又立起,理个牌却犹如列兵似的,行云流水。 吴清之姿态优雅,是迟榕所见过的唯一一人,打牌也落不下通身的矜贵之气。 但打麻将看的不是气质是否不凡,出手利落固然漂亮,可千算万算还是要算牌技。 迟榕小声问道:“你会打牌吗?” 吴清之神色淡淡:“略懂。” 听罢,迟榕脸色骤变,立刻拍拍桌子,拔高了嗓音,对她阿爹与二叔义正辞严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咱们打小牌,小打小闹一下就好了啊!” 迟榕并不是刻意夸张,而是她实在是怕自家两个老牌搭子欺负吴清之。 迟老太爷白手起家,除了一身狠劲儿与闯劲儿,更有一技压身,便是打牌。 打牌凭运气,凭明里的脑筋算计,还凭暗里的手段花样。 迟老太爷是出老千的高手,他那一文一武的两个儿子也不例外。 迟榕觉得她阿爹大抵是喜欢吴清之的,应该不会作出此举,但她二叔向来与吴清之不对付,得此机会,非要趁机下手不可。 迟二爷也不负所望,当即阴恻恻的一笑:“嗨呀,阿榕怎么还怕起来了呢,你二叔我又不会吃人,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打牌,本就是开心事,就得尽兴咯。” 迟老爷心念麻将已久,顾不上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不与旁人啰嗦,只道准碰准杠不准吃,立刻打出一张一条,畅快的长舒一气:“幺鸡!” 迟榕的牌不好不坏,但她看着牌池,心里却默默的算起牌来,她平时算术成绩平平,这下子却无端显出天赋来。 她二叔多半是大对子,眼下已经碰了好几次了,阿爹则是清一色,万字牌只进不出,至于吴清之嘛—— 这人看不懂牌,难道还看不懂花色嘛!怎么老打万字牌出来给人碰! 迟榕心焦,吴清之哪是“略懂”,分明是个门外汉! 吴清之连打数张万字牌,皆被迟老爷碰了去,只庆幸没让迟二爷捡到便宜。 眼看着迟老爷喜不自胜,迟榕只怕吴清之大输特输,便摸算着打出一张牌池里没有的四万来。 “胡了!” 此牌一出,爆喝出声的却不是迟老爷,而是迟二爷。 他将牌一推,摊开来,一双四万正碰上迟榕那一张四万,大对子,赢得厉害。 数了数番数,竟是迟榕放炮,输得最多,吴清之只输迟老爷几番而已。 可这一局下来,迟榕竟赔出去半个月的零用钱,银元哗啦啦全流进她二叔口袋里去。 迟榕虽然肉疼,但心中却是堪堪的松了口气,总算没让吴清之输透。 于是另起数桌。 迟榕始终暗地里观察着吴清之,但她终于发现,此人就像她之于学习,多多少少有几分孺子不可教也的意思。 只论常理,但凡是初懂麻将规则的人,几把游戏下来,也知道看牌出入,做最浅显的算计。 可吴清之愣是横冲直撞,专打易输的牌! “吴清之,你是不是比起会计,更擅长谈生意?”迟榕边打边说,咬牙切齿。 吴清之只风轻云淡的摇摇头,又轻飘飘的打出一张臭牌:“迟榕,我嘴笨,其实最会做会计,但身份使然,总得由我来谈生意。” 荒唐!他若是嘴笨,便没人会说话了! 迟榕很是质疑的看他一眼,目中颇带有几分嫌弃。 几轮牌打完,胜负已分。 迟二爷大赢几笔,迟老爷小赢三分,吴清之不输不赢,唯迟榕一人满盘皆输。 迟榕不可置信的尖叫起来:“不应该啊,怎么输的人反而是我!” 迟二爷贼兮兮的笑:“不错不错,阿榕终于知道孝敬你二叔了,老是莫名其妙的打张牌出来给我点炮,你不输谁输?” 细细想来,吴清之虽打得一手烂牌,但为了掩护他,迟榕则是烂上加烂,一塌糊涂。 数完牌,要赔钱了,迟榕铁青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的耍赖:“我零用钱输光了,先在你这儿欠着,等过年发了压岁钱再给你。” 迟二爷一巴掌拍在迟榕后脑,响亮至极,直把迟榕拍得弯下腰去:“好你个小夜叉子,算盘倒是打得精啊,过年了老子发压岁钱给你,你再还给我?你他奶奶个熊的,嫁了人还惦记着算计老子,你以为今年还有压岁钱!?” 迟老爷乐于看家里人打趣斗嘴,也不劝阻,最终却是吴清之开口劝解。 “二爷,这钱输在我头上,”吴清之淡笑,只点好了钱,又把牌一颗颗的捡好,甚是知礼,“迟榕既已嫁了我,今年过春节,便该由我来孝敬二位。” 话毕,又向迟老爷微一颔首,彬彬有礼。 娱乐过了,便也没什么要坐下多聊的,迟榕的阿爹是个爽快人,有话说完只作罢,其他的点到为止,全由着他们一双新人来日方长。 过完手瘾,迟老爷毫不多留,预备打道回府。 吴清之正要去饭店经理那付款,却被他招手留住:“小吴,我女儿牌打得怎么样?” 此话乍耳一听恰似胡言乱语,迟榕今日大输特输,哪有什么牌技可言。 可吴清之却勾勾唇角,只看向饭店门前正与迟二爷拌嘴的迟榕,道:“迟榕算牌自是极厉害的,全为我打掩护,为我垫底。” 迟老爷拍拍吴清之的肩,心中甚是满意:“小吴,我看你才是最会打牌的,全算着牌打给我,不然你早赢得盆满钵满了!” 第63章 不准不回家 迟老爷一语道破。 他是打牌的老油条,麻将会打不会打,单是看牌池便能窥探出其中一二。 迟老爷想碰什么牌,吴清之就打什么牌,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分明是算准了牌,暗中把牌放出来,有意让他胡。 当真是个心思细的。 被岳父戳穿,吴清之索性也不瞒了,只客气的笑一笑,把款结完,与迟老爷并肩走出饭店大门。 迟榕见人来了,便不再与她二叔斗嘴,乖乖巧巧的往廊柱旁边一站,只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阿爹,一会儿回家我能和你坐一辆车吗?” 迟老爷刚一走近了身,迟榕便挎上他的胳膊,父女二人亲亲热热的迈下石阶,好一副尽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听女儿这般问话,迟老爷虽脸上笑嘻嘻的,却并未首肯。 “你和小吴一起坐车回家,又不和我顺路,”话音未落,迟老爷推了推原地怔住的女儿,又道,“去呀,还愣着干什么,一会儿小吴等急了。” 迟榕瘪着嘴,巴巴的看向阿爹:“阿爹,咱们四年没见了,你不再多问问我吗,比如说我嫁人了,你可以问问我嫁人后过得好不好,每天开不开心。” 迟老爷立刻说:“阿榕,那你和爹说说,嫁人后过得好不好,每天过得开不开心呀?” “敷衍!”迟榕听罢,原挎在阿爹胳膊上的手用力一撒,直往腰间叉住,“我是不是你亲姑娘!” 迟老爷一摆手,复又点住迟榕,再问道:“阿榕,你且先答了爹爹的话,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迟老爷反客为主,迟榕只得作答,于是扭扭捏捏的偷瞄着身后的吴清之,哼哼唧唧的说:“是过得挺好的,也挺开心的……” 迟老爷一副心下了然的态度,只扶住女儿的肩膀,将她调转方向,推向吴清之身边:“我看到你就知道你过得好!老子看孩子,一眼就看出名堂,哪还用得着问!” 他这一推,用了十分力气,迟榕不设防备,脚上一顿,磕磕绊绊的被吴清之接住了。 “罢啦罢啦,爹要回家补补觉,倒时差,你们快些回去罢!” 正说着,迟老爷半个身子已经坐进了车里,只留半条腿在外面,他似是想起什么,忽又遥遥的转向吴清之道:“小吴,下次再约你打牌,务必使出全身功力!” 话毕,车子发动,头也不回的开出去。 本就是久别重逢,这一顿团圆饭便吃的久了些,再加之几把麻将转着圈打下来,时间已至酉时。 酷暑时节,白日漫长,虽然已近傍晚时分,但太阳并不西沉,天光仍是亮堂堂的。 自从端午行凶事件之后,夜晚的娱乐少了很多,路边已没了小商小贩卖零嘴,街道上显出几分冷清之色。 吴清之只吩咐开车回家。 “迟榕,我先送你回去,我还要再去商行一趟,处理些事情,很快便回来。” 吴清之说罢,又要举起那把小折扇,问迟榕还热不热。 过了太阳最毒的正午,温度早已降了下来,现在车子一路畅行,只有凉风拂面,惬意的很。 迟榕摇摇头,却又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吴清之加班。 大抵不会是谈生意,吴清之安排档期向来井井有条,从不争分夺秒的做事。 迟榕向来不过问也不插手吴清之的工作,从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则是为了不教吴清之太过操劳。 可迟榕实在是好奇的紧,在座位里扭来扭去,终于问出口来:“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要回商行做什么呀?” 说完,她又急急的补充道:“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你就当我没问。” 吴清之原是神色淡淡,见迟榕这般探问,分明是在体恤他,便不由得微笑起来:“不过是商行要招聘员工,不算是大事,但今晚要把岗位定下来。怎么,莫不是夫人舍不得我?” 迟榕本以为吴清之正在为了工作费心劳神,公事家事夹在同一天,总是让人分身乏术的,谁料他还有心情调笑她,看来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 可她被吴清之这样一逗,脸自然是烧起来:“什么舍得舍不得,就你最自恋!” 吴清之只当迟榕嘴硬,便存了心思要作弄她:“既然如此,我今晚便在商行睡罢。反正工作又多,夫人又不想我,回去也是多余。” 此话效果极佳,迟榕立刻坐不住了。 “不行!”迟榕嚷嚷道,“你不能在商行睡,这样一点儿也不好!” “何来不好?迟榕,你又不想我,还在乎我在哪睡吗?” 迟榕结结巴巴的说:“这个嘛,不一样的,你必须要按时服药。” 吴清之道:“我回家把药带过去。” “天气这么热,不洗澡不行,要讲卫生!” “我办公室里有淋浴间。” “通宵工作有害健康,你得好好睡觉!” “商行里有折叠床可睡。” 一言一语回驳下来,迟榕最终无言以对。 迟榕绝对相信,吴清之可以为了工作而夜不归宿,但她不愿意这样。 不是为了面子,也不是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迟榕只是单纯的希望吴清之能够回家。 细细想来,他们每天相互陪伴的时光中并非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许多时候,两人皆是各行其事,互不打扰。 吴清之倚靠在沙发里看账本,迟榕则是躺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读,二人虽相隔一扇门,却不相离。 可迟榕莫名觉得这样很好,哪怕二人不在一起说话,不在一起做事,但只要待在一处,就很好。 迟榕哑口无言,神情郁郁的蔫了下去。 吴清之见状,立刻捧起她的脸,作势要吻下去。 迟榕闪闪躲躲,就是不肯让吴清之亲,两人在后座闹成一团,早已忘了前座闭口不敢言的司机。 最终,还是吴清之借体型之势,将迟榕锁入怀中。 迟榕扭一扭,怀抱纹丝不动,再扭一扭,仍是无法脱身,于是只得放弃挣扎, “迟榕,你好小气,当真不要我回家了么。” 吴清之抱紧迟榕,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吐出微热的呼吸。 此时此刻,迟榕已经明白了吴清之是意有所图,故意捉弄她,要借机亲近。 但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她自是不好再端着个虚架子,于是故作严肃的清一清嗓子,说出口的却是关心的话:“那你要几点回家呢,早些倒没什么关系,要是回来晚了,我好提前给你煮宵夜吃。” 吴清之一滞,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便立刻说与迟榕来听:“迟榕,要和我一起去商行吗?” 第64章 初访商行 “咦,我去不会打扰你工作吗?” 吴清之的邀请虽然诱人,但迟榕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迟榕自是见识过商行的一众元老,且不说那一张张神色阴翳的脸,一群半百年纪的老爷们,活过了有皇帝的年岁,脑子里装的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她去露个面,都要被评头论足一番。 所谓夫为妻纲,这一众元老拿她说事,便是有了拿捏吴清之的谈资。 故迟榕纵有千个百个的好奇心,却始终不敢应下。 吴清之只一眼便看出迟榕心有所想,定是为了他而有所保留,于是只吩咐司机调转车头,向商行驶去。 迟榕见状,立刻拉住他的袖子,却见吴清之覆手在她的手背上,很是宽慰的拍了一拍:“行政工作由张启芳先生负责,他为人和善,你不必拘谨,一会儿喊一声张先生即可。” 听到这个名字,迟榕微微皱起了眉头:“张启芳……这名字有点耳熟!是你还是蒋孟光来着,好像是听你们提起过!” 迟榕苦思,在记忆中翻箱倒柜,最终忽的灵光一闪:“臭豆腐!是你给我买臭豆腐那天!蒋孟光说张启芳和一个什么姓曹的打起来了,你就跑出去了!” 吴清之失笑,原来那两碗臭豆腐竟能让迟榕如此记忆犹新,于是指尖轻轻一点,正在迟榕眉心正中:“记吃不记打,那天兴光还和你拌嘴呢。” “他拌我的嘴,不是有你给我撑腰吗,臭豆腐再臭还不是买给我了!”迟榕嘿嘿一笑,向吴清之身旁贴了贴,眼底却划过一丝疑虑,“张启芳先生都能和人家打架了,到底是真和善还是假和善,可千万别不好相处,一会儿把我赶出来。” 吴清之摇摇头,开口便是一句顶撩人的俏皮话:“夫人此言差矣,我若将你先送回公馆,那我便是魂不守舍,人在心不在,做不好工作。张先生办公最是兢兢业业,见我神游,只怕是要和我打起来。” 说罢,却是迟榕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吴清之顺水推舟,直把她的手背印上一吻又一吻。 吴氏皮革商行坐落在城中二环,是一栋上下共四层的白墙大楼,外观很是端正大气。 这大楼曾是一位英国公爵的私宅,此人破产后变卖财产,将大楼拍卖,当时的岳安城正议论纷纷,花落到底会是谁家,却不想,一位作皮货生意的晋商横空杀出,拍得此楼。 此人即是吴父吴正廉,这大楼成了吴家的财产,便用作商行办公之所。 二环商政房屋林立,皮革商行的旁边还有私立银号和官钱局,这是一条属于上班族的街道。 白日里能看到烫着卷发的女性,手提公文包走进这家公司那家事务局,迟榕曾一度羡慕她们能穿黑色玻璃丝袜。 车子停稳,吴清之携迟榕下车,走上几阶石阶,进入室内。 大厅里,一位中年男子正负手来回踱步着,见吴清之来了,立刻挥手道:“少爷,这儿这儿!我已想好了,算来算去,招会计一名、货物管理员一名就足够,你来看看这招聘文书!” 迟榕走在吴清之身后,只看这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微胖,脸如面团似的,像一尊偏瘦的弥勒佛,的确是慈眉善目的。 想必此人便是张启芳。 吴清之先是接了张启芳递来的文书,两人并肩探身把行文略看过一遍,只见没什么问题,方才抬起头来。 这期间,张启芳竟不曾察觉迟榕在侧。 果然是个投身工作便心无旁骛的。 吴清之对迟榕使一使眼色,一脸如我所说不假的表情,另向张启芳咳嗽一声,只移步到迟榕身边,介绍起来:“张先生,这位是我夫人,今日得空了,陪我来加加班。” 张启芳实则见过迟榕,正是成亲那日,吴清之被抢救回来的时候,屋里坐着个没戴凤冠的新娘子。 张启芳年长吴清之十岁有余,又是前辈,于情于理,该由迟榕先问候。 迟榕正欲开口,谁料张启芳抢先道:“少夫人姓迟名榕,我知道的呀,你且叫我一声老张便是!” 此人快言快语,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但迟榕怎敢乱叫人,仍是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张先生。 不过是打个照面,几分钟的功夫罢了,客套几句,三人便一同前往三楼吴清之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不大不小,铺木地板,窗前摆着好几盆兰花,窗户是木格的,正朝南。 吴清之要与张启芳议事,便安排迟榕在沙发里坐下读书看报,他自坐在写字桌之后,与张启芳相对。 迟榕手里虽然举着报纸,但眼睛和耳朵全落在吴清之的身上。 “笔试招聘罢,稳妥些,取前十面试,再选其二,会计交给蒋兴光来带,货物管理员便交给您了。” “账目和货物的问题最是重要,能挑个谨言慎行的最好,全凭张先生慧眼。” 吴清之句句所言如排兵布阵,张启芳很是认同的在旁的点头。 迟榕听得迷糊,只觉得招聘员工竟需要这么多条条框框,实在令人瞠目。 张启芳提出的其中一条,更是匪夷所思,千万不招已婚未育之女子。 会计与货物管理员皆是文书目录工作的一种,说难其实不难,但需细心认真,怎又会关生不生育、女不女子的事呢。 迟榕不解,却不敢当众发问,以免打扰此二人。 于是只得等公事论毕,一起锁了办公室,目送张启芳先下了楼,迟榕方才黏住吴清之,堪堪问道:“为什么已婚未育之女子不可招?” 他们边走边说,正巧又在大厅里遇见签下班到的张启芳。 张启芳闻言,只道一句:“变数太大。” 迟榕忍不住脱口:“什么变数?” “若入职后此女有孕,岂不是要辞职回家生养,便又要另寻新人替岗,再花时间培养,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张启芳说罢,放好签到名册,再与吴清之打打招呼,便离开了。 他人一走,迟榕立刻撅撅嘴:“那我是不是没法来商行工作了?我也算是已婚未育。不过你说过,你不着急要孩子,那是不是可以请张先生放开条件,给我个机会。” 吴清之笑着揉了揉迟榕的发顶,直把那如哪吒似的两个小发团子揉乱才算罢休:“你来做我的秘书,不需要那些笔试面试,旁人管不到你。” 这是吴清之对她的偏爱,迟榕听得明白,心里却隐隐有些不舒服。 可她不想这样驳了吴清之的好意,于是只道从长计议,心里却有了别的打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末尾剧情上稍有过改动噢。 第65章 瓶颈 自从去过商行,迟榕便有意无意的多方面打听起招聘的事情。 她先是旁敲侧击的打电话问吴清之:“你今天工作忙不忙呀,会不会早些下班呀,我怕你在操心招聘的事情呢。” 可吴清之的答案却毫无参考价值,他只道:“行政人事之事务都是张启芳来管,我不过是批复签字。迟榕,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怎的这样急?” 吴清之这般坦然的回问,迟榕竟一时半刻编不出什么像样的借口,于是唇舌打架,磕磕巴巴的小声哼唧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有点……有点想你了。” 此话乃是迟榕急中生智之所言,可发自肺腑,不带半分虚情假意。 故虽声细如蚊,却教吴清之听得真切。 迟榕心中有他,吴清之自是眷恋万分。 “迟榕,我也想你。今天我一定早些回家。” 近来商行事务繁杂,吴清之偶尔要加一加班,公馆里便只留迟榕一人用饭。 譬如今日,他虽从早到晚一刻不歇,又是滴米未进,却仍有一堆工作尚未理清。 吴清之难以从工作中脱身,但却不肯不顾及儿女情长。 于是挂了电话,立刻唤来隔壁秘书办公室的蒋孟光和蒋兴光,下了死命令:“下午六点前务必将所有账目核对清楚,不可拖延。” 话毕,自是不去理会蒋家兄弟的唉声连连,只更加专注的奋笔疾书。 这厢,吴清之日理万机,争分夺秒,而另一边,迟榕则又拨出一通电话。 她照着电话边的小本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了蒋兴光办公室的电话。 数声忙音响过,电话方才接起,迟榕毫不客气,单刀直入的问道:“蒋兴光,请问商行招聘的事情定下来了没有,报名截止到几号,什么时候考试面?” 蒋兴光正被砖头厚的账目扰的焦头烂额,迟榕问商行的事情,却是问他不问吴清之,费解之余,更有几分暴躁:“你两口子没完了是吧,前脚吴清压我加班,后脚你又来了,这种事情你直接问吴清不就好了吗!” 迟榕只恨蒋兴光脑子转不过弯来,但顾及这厮现在辅导她学会计,便不能与他犟嘴,故好声好气的说:“我要是问了吴清之,他不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到时候我还学什么习考什么试,直接被他开后门抓进来!” 蒋兴光明白迟榕的想法,她要学会计,便是为了自凭本事寻事情做,不走吴清之给的捷径,这点让他很赞同。 于是将人员招聘的事宜一一告知,最后另附一句:“就你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能看明白账本就算不错的了!要想比过参试的其他人,就得更加努力!” 迟榕听罢,心中窝着火,却无处发泄。 蒋兴光说的不错,岳安第一的皮革商行,招人用人,自是精益求精,哪轮得到小鱼小虾班门弄斧。 更不要说岳安城内城外,到底会有多少人慕名而来,使得竞争难上加难。 迟榕若是想搏得一个面试的机会,就必须付出双倍、乃至百倍的努力,才能堪堪握住一块敲门砖。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告了声多谢与回见,便挂断了电话。 如此,迟榕心中唯一一点的侥幸便被掐灭了,只将房门一关,即刻翻开教材书与草稿纸,埋头苦学。 迟榕不笨,甚至脑子很是机灵,只是平日里聪明全用在旁门左道上,这般绞尽脑汁的琢磨学问,却是第一回。 还未停课时,她倒是认真读过几天书,但最多不过是为了好看的成绩,死记硬背的读死书,不堪大用。 今时今日,迟榕终于明白了所谓应用二字。 初而学,深而用,她虽然通读了教材,背下了公式,亦能根据所给数字作出计算,得出结果,却更加的有所顾忌。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会有人把假账做成考题,一切全凭千般算计。 算计算计,拆开了便是算数与计谋。 迟榕这一整天都在刻苦钻研,可遇到了瓶颈,难以突破,便不由得多练了几道题目。 她换了好几种思路尝试破解,时间过得飞快,迟榕并无察觉,就连到了下班的点钟,也不知晓。 直到门外传来几声轻敲,方才将她从书中唤回:“迟榕,我回来了。” 是吴清之。 他的声音温柔清淡,教人听着舒服。 迟榕闻声,慌张不已,只囫囵的将书本和稿纸藏到枕头 “你工作辛苦啦——呀!” 房门刚一打开,迟榕还未看清人影,便被一双胳膊拦腰抱起。 迟榕根本不设防备,身体忽然腾空,只把她吓出低低的一声惊叫。 迟榕最怕吴清之像抱小孩似的把她高高的抱起来,他生的高大,自然便不会懂得矮子的恐高心理。 但他实在已是念了迟榕整整一天,怎么也要好好的抱她一抱。 “哇呀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迟榕像一只翻倒在地的兔子,直扑腾着双腿,“太高啦太高啦,我害怕!” 吴清之笑道:“迟榕,我抱紧你的,不会摔的。” 可迟榕仍是抱紧了吴清之的脖子,挂在他的身上不敢松手:“不行,你放我下来,现在就放我下来!” “迟榕,你抱我抱得好紧,我又怎么好动作。” 二人难分难舍,迟榕仿佛欲拒还迎,磨磨唧唧的抱在一起许久,方才将脚着了地。 吴清之觉得不够,又去吻一吻迟榕的脸,当真是如胶似漆了。 腻歪够了,吴清之这才更衣梳洗,将一身西服换下,穿了件轻便的苎麻衬衫。 他最近很爱穿这种学生间流行的服饰,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吴清之相貌英俊,身材也标志,总能把这款这类的衣装穿得很好看。 迟榕忍不住说:“你穿这个衬衣挺显年轻的,你别说噢,还真挺好看。” 话音刚落,吴清之便露出踌躇的表情:“我平时穿西装不好看吗?” 单论年龄而言,吴清之正值壮年,是怎样也谈不得一个老字的,但若牵扯到结婚生子,吴清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男人,更不要提他娶得一位芳龄十八的太太,足足比他小了一轮。 老男人的自尊心自然与年龄挂钩,迟榕此话不经意间点到了吴清之的弱点。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迟榕连声辩解,“你平时穿西装也很好看,看上去很成熟稳重。” 吴清之听罢,作委屈状:“成熟?迟榕,你可是嫌我老?” 迟榕本意是要夸一夸吴清之,说他自有一派优雅气质,可成熟二字却是弄巧成拙,直让人语无伦次起来。 第66章 算计 迟榕面对吴清之时,脑筋总比平时使得慢半拍。 那厢吴清之作出郁郁寡欢的样子,迟榕左右解释不清,情急之下,便一把拽住吴清之的衣领,将他强拉下身,横冲直撞的直把嘴唇印在吴清之的嘴上。 这一吻吻得很是大胆,迟榕脸红如虾子,身子也微微的蜷缩起来,已是害羞到了极点。 “我没有嫌你老,我是想夸你穿西装有派头,你干嘛那么小气,还撅起嘴了!” 吴清之原是斜睨着一双凤眸,摆出心灰意冷的姿态,这一吻罢,他却一扫暗色,脸上立刻挂出笑容:“迟榕,我要是还生气,你还会再吻我吗?” 翩翩公子耍无赖,总温柔到教人奈何不得。 迟榕实在拿吴清之没办法,于是招一招手,吴清之便弯下腰去,把脸凑上来索吻。 可他还是太高,迟榕只得踮起脚尖,吧唧一口亲在吴清之的脸颊上。 “你够了噢,男子汉不可以和小女子置气,不准再得寸进尺!” 迟榕小声哼唧着,那衣领中探出的一截雪白颈子已是烧得通红,显得颈后那一点绯色的小痣都不甚明显了。 尝够了情侣间的甜蜜,吴清之于是见好就收,陪迟榕一起吃晚饭。 暑气炎炎,晚餐便做的清爽,鸡肉撕成小丝,佐以陈醋葱花凉拌,另炖一锅鱼汤,素菜有白灼芦笋,西红柿蘸白糖,都是迟榕爱吃的。 吴清之平日里晚饭吃的并不多,一碗米饭下菜,饭后再从迟榕手里顺一两枚点心,便是全部,今日却极为罕见的又添两碗白饭。 他吃得有些急,迟榕不由得劝道:“急什么呀就我们俩吃,我又不和你抢。” 说罢,舀了一碗汤摆在吴清之手边。 吴清之接过,一口喝尽了鱼汤,方才用餐巾拭了拭嘴,才算吃完这顿饭。 饭后,吴清之在花园里散步,借着街边路灯的微光赏花,这一院子的月季开得枝繁叶茂,粉色的花朵在夜里也能绽出颜色。 迟榕怕被蚊子咬,没和他一起,只等吴清之消食回屋,方才质问道:“你是不是中午没好好吃饭!你看你饿得像闹饥荒似的!” 她把话讲得夸张,却掩不住对吴清之的关切。 “工作忙,忘记吃了。”吴清之淡淡的说,伸手捏一捏迟榕肉嘟嘟的脸,只笑道,“不过是少吃一顿,不碍事。” “既然吃饭不碍事,那为什么要为了做事不去吃饭!” 迟榕有些生气,自打嫁入吴公馆,她便致力于调养好吴清之的身体,二人尚未定情之时,迟榕只当是为了能早日脱身,情投意合之后,她却是实打实的心疼起吴清之来。 吴清之久病未愈,总与他工作废寝忘食脱不开关系。 两人对峙,片刻沉默后,吴清之微带着笑意舒了一口气。 “迟榕,我想见你,所以这些都没有关系。” 自打午间接到迟榕的电话,听她娇滴滴的说一句想你,吴清之只恨不得扫清障碍,飞奔回家。 他们正是热恋中,每一个眼神都能作为接吻的理由,郎情妾意,自然是小别胜新婚。 这下子轮到迟榕语滞了,她咬了咬下唇,方才嚅嚅的说:“再忙也要吃东西,总要吃点什么垫一垫肚子。” 吴清之笑着答应,二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商行总有批不完的公文和看不完的账本,纵使吴清之马不停蹄的加班加点,却也没能把工作全部收尾。 他今日带回几本账簿,皆是蒋孟光和蒋兴光已然审阅批注过的,但吴清之做事缜密,总要再亲自检查一遍。 迟榕原是靠在一边读,看的是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正是故事高潮,女鬼报恩,引人入胜得很,但见吴清之一翻账本,迟榕便立刻没了心思,直把话本一丢,凑脸上去偷看。 账本上圈红圈处便是出了问题的,眼下的这一页干干净净,大概是真账。 再大概扫一扫账本的内容,不是皮货进出,而是商行的日用费用,并无大开支,尽是小款项。 迟榕看了又看,只觉得没什么问题。 可吴清之却执笔圈住一处。 茶叶雪片五十两。 这一行小字后面另附价格,并不虚高,是寻常市价。 迟二爷倒卖过茶叶,迟榕耳濡目染,对茶叶的品种和价格略知一二,这一笔账,左看右看的确没有做假的迹象。 迟榕忍不住嘀咕起来:“雪片都是这个价,没错呀。” 吴清之下笔在未干的墨迹处又是一圈:“价格没错,茶叶却有错。” “难道是买的其他不好的茶叶,偷梁换柱?” 吴清之摇摇头,冷冷一笑:“这样的技法太拙劣,他们不敢。” 迟榕更是不解:“那就是买了品质不好的茶叶,以次充好呗,夏天上哪收冬茶去呀。” 此话一出,便是一语中的,迟榕也是兀的一惊。 “迟榕,你可是明白了?” 雪片乃是冬茶,唯天寒地冻时才能产出极少的茶叶,货比千金。 更莫要说这是炎炎酷暑。 岳安城里没人能大量收到雪片,除了她二叔迟克忠,可迟二爷只做洋人的生意,他手里的雪片早就在入夏高价前卖给洋人了。 所以,这不仅是一笔假账,更是一笔空账。 用实价来迷惑人,最是让人难以侦破。 迟榕大惊,若不是吴清之提醒,她怎会看得懂这样一笔账目。 她这几日学的再多,终究是纸上谈兵,一旦真刀真枪的比划起来,高下立见。 迟榕咬咬牙,有口难言。 那厢吴清之却也眉毛紧皱,商行的老东西们为了夺他的权势,当真是煞费苦心,做这样一笔笔的小账目不知要费多少功夫,他们还做了这么几大本,当真是机关算尽! 看来,有必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第67章 买卖 要看的账本还有一大摞,若不想挑灯夜战,吴清之便不能总向迟榕讲解。 可若要迟榕再翻开那本聊斋志异,却也是勉强,什么神呀鬼的,都抵不过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迟榕想着那笔茶叶的假账,心中五味陈杂。 原来吴清之要面对的不止是生意买卖,还有算不清的尔虞我诈。 皮革商行是如此之大的产业,上上下下几百口员工等着养活,老东家病倒了,吴清之怎能不殚精竭虑。 迟榕轻轻的推门出了屋,吴清之并未发现。 她在一楼逛来逛去,最后往厨房去了。 眼下,主人家已经用过晚饭,一时半会儿没什么需要伺候的,正是下人们休憩的时间。 迟榕推门而入,正巧撞见厨子们在砸核桃。 这几位厨子早已对迟榕熟稔了,知道这少夫人不仅没架子,还对做菜感兴趣,于是非常欢迎。 其中的一位,更是立刻挑了一枚个大饱满的核桃,砸开来,献上前去:“少夫人,这是我老家寄来的核桃,我们砸好了就送去给您和少爷尝尝!” 迟榕最爱蹭零嘴吃,于是嘻嘻一笑,也不客气,接过那一瓣核桃仁,只往嘴里丢去。 细细嚼罢,只觉得这核桃油香酥脆,品质极佳。 “好吃好吃,你家这核桃拿来岳安城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岳安城天公不作美,雨水繁多,更是遭了洪涝,以至于核桃树涝的涝死,苟活着的,却也结不出大果子。 如今市面上卖的核桃又小又难吃,嚼起来还有一大股霉味。 迟榕吃着人家的核桃,只觉得香甜,自然如实夸赞,却不想,那厨子却露出丧气的表情来。 “少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岳安城封了城门,不准他乡的小商小贩来城里卖东西,我爹娘种的一地西瓜全烂在地里,现在轮到核桃也要砸在手上了!” 迟榕自是养尊处优的长大,哪里知道农民的疾苦,但见下人有难,她却想着出手相助,于是心里生出个想法,开口道:“那你告诉我这核桃的市价,我全包了。” 那厨子听罢,脸上却没有喜色,只梗着脖子说:“少夫人心善,但这好意我不能领!我爹娘说了,凭本事换饭吃,不吃嗟来之食!” 迟榕失笑:“你脑子虽然一根筋,却是个有骨气的人!谁说我只花钱不拿货了,这核桃你爹娘拖不进岳安城,我二叔却能。到时候核桃送进城,我是要卖还是要留着自己吃的,哪还会轮得到你呢!” 语毕,那厨子立刻红着脸向迟榕连声道歉,更说道自会通知父母,全挑最好的果子给少爷少夫人吃。 翌日清晨,迟榕盯着吴清之吃过一碗豆浆油条,觉得不够,怕他中午又不吃饭,便再让吴清之添了几只灌汤包下肚,方才肯放他去上班。 车子已在大门口打起火来,吴清之上车前,迟榕勾住他的衣角,巴巴的说:“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哦,我想这几天偶尔回家陪陪我阿爹。” 在吴清之眼中,迟榕这般模样看不出任何异状,只当她是这个月以来总闷在家里没事做,如今已是耐不住性子了。 倘若只是回娘家,迟榕便不会乱跑,回去了既有人看护着,又能陪伴亲人,倒也不错。 思及此,吴清之于是应了声,嘱咐迟榕若要回去,只让管家开车接送便是。 目送吴清之去上了班,迟榕先是拨了一通电话回迟家。 不过数秒,电话由迟二爷亲自接起。 “二叔,我这几天要回家玩,你记得让陈姨妈蒸点心给我。” 听得来电之人是自家侄女,开口就是要吃的,迟二爷气不打一出来,劈头盖脸的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吴公馆没得吃你才想起娘家了!” 迟榕讪讪一笑:“别呀二叔,我是打算和你做一笔买卖,吃东西只是顺带。我送一批顶好顶大个儿的核桃孝敬您,你再转手拿去卖了,多赚钱啊对不对!我呢就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迟榕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你就……你就把你账本拿给我看看呗。” 话音刚落,迟二爷立刻破口大骂:“好家伙,你个死丫头惦记上咱们家的账本了,是不是那姓吴的臭小子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迟二爷不喜欢吴清之,自然觉得坏事都是吴清之起的头。 迟榕从小由迟二爷亲自带大的,他最是知道迟榕的德行,闺女皮是皮了点儿,却从不惦记钱财,今日开口向他要账本,教人怎能不生气。 迟榕见二叔有所误会,即刻细细娓娓的解释起来。 她讲得细致,更有几分添油加醋,从自己励志学习,到如今学有所成,只差一本账本真刀真枪的给她练练手,便可如虎添翼。 说罢,迟榕洋洋自得,只佩服自己胡诌的本事,更盼着她二叔夸她几句。 谁曾想,迟二爷一开口,竟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好,阿榕,很好,二叔支持你,你想去应聘吴氏的会计员,看来你终于是开了窍,打算把那姓吴的小子搞破产罢!” 迟榕简直要被她二叔气晕过去,一只手直把电话线绕成一团死结:“你瞧不起我!那咱们就打打赌,我要是考进了商行,那你就给我五年份儿的压岁钱!” 迟二爷嗤笑:“哟呵,阿榕,你倒是胆儿肥了!你二叔我也不是小气人,你要是输了,就给我砸五斤核桃,咱爷俩谁也不欠谁的。” 迟二爷是让了步的,迟榕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讨价还价,只道:“那账本什么时候拿给我?”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子拿到核桃再说!” 迟二爷虽嘴上不饶,但心里却是最为疼爱迟榕的,电话一撂,立刻派伙计出城,直奔那厨子的乡下老家,将整整一车核桃在当夜运回了岳安城。 第二天一早,迟榕睡得正香,电话铃声乍一响起,直把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吴清之已然洗漱好了,电话便由他接起,他问了声好,只再听过一句,便教迟榕来听。 “二爷找你。” 迟榕揉着眼睛接过听筒,觉已经醒了一半。 听得换了人,迟二爷单刀直入,只将一句话丢了过来:“阿榕,今天回家吃点心。” 第68章 莫须有的姨太太 平日里吴清之比迟榕起得早,任由她再赖个十五二十分钟的床也不妨事,但今日迟榕应了她二叔的约,左右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洗漱,陪吴清之一起看报纸。 晨报头版,赫然印着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可美则美矣,此女面上与脖子上却生着数枚黑痣,很是刺目。 再看新闻题目,女伶冯晓曼拍下天价粉钻! 原来是一则八卦。 这个年头,老百姓过着苦日子,更是有人饥一顿饱一顿,求观音拜菩萨的祈祷着千万别染上疟疾,而有钱人则与交际花夜夜厮混,甚至不惜一掷千金为红颜,天价去买一枚钻戒,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吴清之看看这女子,嘴角忽然勾起:“果然是万中挑一的美女。” 迟榕听罢,当即皱起眉头:“她美,我不美!” 她把嘴撅的老高,鼻子也酸起来。 吴清之夸她,向来只说好看二字,今日却说这报上女子是大美人,怎教迟榕得以平心静气。 人人都夸吴清之对她疼爱有加,心中独她一个,可如今看来,大概是要风云色变了。 迟榕想象力丰富,只是一瞬,她都已想到了吴清之要把此女作姨太太娶回家,对她耀武扬威的日子了。 迟榕深知自己的弱点,她最容易吃暗亏,又不懂什么房中秘术,肯定是要被姨太太踩在头顶上的。 于是越想越气,眼眶都红了,泪珠含含,直要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吴清之见状,当即放下报纸,惊慌失措的抱过来:“迟榕,怎么哭了?” 吴清之不问则已,只这出声一问,迟榕便再也绷不住眼睛,委屈巴巴的落下泪来:“你要娶姨太太了……正好我回老迟家去!” 迟榕此话说得莫名其妙,直教吴清之犯难,只得紧抱着她细细软软的腰,一刻不懈的哄道:“什么姨太太!迟榕,我只要你一个,绝不娶什么姨太太!此话是何人所言,你且告诉我,我一定要追究清楚。” 迟榕抽抽嗒嗒的指着报纸上那巴掌大的黑白照,嚅嚅的说:“你说她是大美人,你从来不夸我是美人!” 其实迟榕心里有数,她的长相算不得美女,自然也不至于要人夸沉鱼落雁的地步,可谁都能夸这冯晓曼美,唯独吴清之不行。 吴清之听罢,当即心中了然,原是迟榕吃味了,要哭哭鼻子闹情绪。 他自是宠爱迟榕,便连同她耍脾气的样子一起宠惯着,于是一双凤眸泛起柔柔的眼波,失笑道:“迟榕,你吃味了。” “我、没、有。” 迟榕死咬着不肯松口。 吴清之亲一亲她哭红的鼻尖,见迟榕并未躲开,便知道她这是缓过神来了,只是拉不 “迟榕,你在我心里最好看,所以我从不拿你和旁人比较。”吴清之柔声道,用刮完胡茬的下巴蹭一蹭迟榕的脸,亲昵万分,“我说她是美人,乃是因为这粉钻买家是我相识之人,竟真的为了此女一掷千金。”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鸦羽似的睫毛扑闪扑闪,人仍是哽着嗓子:“真的吗,骗人是小狗。” 吴清之哭笑不得,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迟榕,我之于你,绝无二意。” 接着又是哄了又哄,亲在眼皮上脸颊上唇上,还要抱得更紧,迟榕方才消了气。 迟榕喜欢吴清之的亲近,可平日里又不愿意坦诚的接受,倒是这清晨的小小误会,教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在一起亲热了个够。 与迟榕黏黏糊糊一早上,再紧赶慢赶的吃了碗鸡汤馄饨,吴清之这才拎起公文包要去上班。 临行前,吴清之侵身附耳,在迟榕脸侧轻声道:“迟榕,我明天休沐,我们去拍结婚照罢。” 说罢,唇角勾起,自是一副含情脉脉的神色。 迟榕一怔,旋即红着脸垂下头去。 “你离得我太近啦,夏天离得太近好热呀。” 她小声呢喃着。 明明他二人是阴差阳错的成婚在先,如今却把恋爱放在婚后来谈,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竟处处是心动与悸动。 吴清之上班去罢,迟榕便也换好了衣裙,只等着管家布置家中事务毕,开车送她回迟家。 管家办事干净利落,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迟榕便已经坐上了车子。 这辆敞篷的黑皮汽车如今改造过了一二,后座装了一顶帆布的遮阳篷,乃是前些日子吴清之请工人来装的,为的是怕迟榕坐车晒着,中了暑气。 迟榕靠在后座,享着一座阴凉,舒心惬意。 吴清之对她这样好,连她阿爹都能一眼看得出来,可二叔却总不喜欢吴清之,实在令人费解。 正想着,管家慢慢踩了刹车,打着方向盘绕进了城西,在迟家门前的胡同口停了下来。 “少夫人,我便不进去了,您有事就请下人吩咐。” 管家恭敬说罢,迟榕便点点头遣走了他,自己下车扣了扣门。 扣门声未落,红漆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人正是迟二爷。 “小姑奶奶,吴公馆的点心不和你胃口,终于知道回家了?” 迟二爷酸唧唧的挖苦着迟榕,一只手却往迟榕掌心塞了一把敲好的核桃仁:“这核桃当真皮薄肉大,能卖个好价钱,你和老子学了这么多年才做出这第一笔买卖,出去了可别说我是你二叔!” 迟二爷对迟榕视如己出,乃是十八年如一日的刀子嘴豆腐心,这核桃再好吃,也不过是小钱,本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却也为了侄女快马加鞭的连夜运回岳安城。 迟榕嘿嘿一笑,一颗颗的把核桃丢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连忙凑到迟二爷身边去:“二叔,你真是神通广大,这一宿功夫就把核桃弄回来了,我从小就最崇拜你,我现在更崇拜你。” 迟二爷嫌弃的摆摆手:“行了行了,别拍老子的马屁,你不是要账本吗,要就赶紧过来!” 话毕,他叔侄二人亦步亦趋,一前一后,速速进了堂屋坐定。 迟二爷正襟危坐,将几本卷了页脚的册子递与迟榕,语气里满是严肃:“阿榕,你当真要去吴氏上班?做账看似是文职工作,里面的腥风血雨可不比打打杀杀来的少!” 迟榕坚决的接过账本,定定的看下迟二爷:“二叔,我也想要独当一面。” 第69章 不过就是一扇门 迟榕得了账本,只翻上一翻,便看出这其中的的猫腻。 这账本勾红画线数处,是一本已经批注过的假账,但要如何辨析这做假的手法,便全凭她的本事。 “阿榕,要想认得出假账,就要先知道怎样做假账,这只是第一步,后头还有大山等你爬呢!” 迟二爷点住这账本,高深莫测的笑了笑,直往木椅中靠去,“你要是能琢磨透这几本账,别说什么吴氏的会计员,你自己都能自立门户了。” 迟榕小心翼翼的将账本捧在心口,欣喜万分。 这账本万分珍贵,她不仅要细读,更要只争朝夕的将其吃透。 迟榕带了书包,将账本仔细收好后,叔侄二人又聊了些闲话,左右不过是些衣食起居的问题。 再问到迟榕的阿爹,迟老爷今日正去了外事所报道,以后要做翻译官了。 迟榕瞧着身边亲朋各有所长,她更是不能再贪图安逸。 但见自家侄女情急颜色溢于言表,迟二爷便出口相劝道:“本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吴氏的工作你只当是考个试玩玩,考上了就认真做,考不上另做打算!” 说罢,大掌暖乎乎的拂在迟榕脑后,将她赶去了后厨。 迟榕在家讨了点心吃,又留下来吃了午饭,这才告了礼要回吴公馆。 迟二爷将迟榕送到门口,招呼下人提了好几筐核桃来,一一在车中放好罢,开口道:“阿榕啊,多吃核桃补补脑。”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不知是褒是贬,迟榕于是胡乱点了点头,坐上车子走了。 回了公馆,迟榕直奔书房而去。 如今,算式题目她已然是做得烂熟,只差实践出真知。 细细读过,迟榕便又窥见些微的门道。 除了假账以外,真账也有不寻常的法子来做。 要把暴利的买卖变得合情合理,就要做出两份不同的交易合同,阴阳两路,各谋钱财。 迟榕不禁喟叹连连,商场真乃战场也,此话果然不假。 她日旰不食的学了整整一个白日,不觉日已西斜,吴清之下了班,还带了蒋孟光与蒋兴光回家吃饭。 饭菜吃得简单,这三个男人还有工作要谈,迟榕便不打扰,自顾自抱来一筐核桃,用一楼的大门夹核桃吃。 廊下点着灯,晚间微风习习,廊下实在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迟榕将核桃放在门缝处,一开一合,夹的不亦乐乎,这可比用什么铁锤子砸核桃轻敲多了。 “吱嘎!” “吱嘎!” 夹核桃看似是苦工,实则是乐事一桩,迟榕越玩越开心,本是下手有轻有重的开关着,如今却是大开大合的摔着门玩弄。 这动静大了,便引来了那三个工作不离身的男人。 “姓迟的,你是非要造坏这个门才罢休吗!” 蒋兴光闻声而来,走在最前,正逮住迟榕啪的一声把门一摔,一枚核桃应声碎裂。 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迟榕竟已经夹了不少核桃,全拿一张报纸托着,见人来不是吴清之,她即刻蹲下身去,护住那堆成小丘的核桃仁。 “又不是你家的门,你急什么!” 迟榕不甘示弱,凶巴巴的瞪回去,却看见蒋兴光急头白脸的神色一变,直盯住她辛苦夹好的核桃仁。 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迟榕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厮分明是眼馋她的核桃! 于是为了壮胆,迟榕挺了挺身子,装出一副狠颜厉色的模样,恶狠狠的说:“没你的份儿,你别做梦了!” 蒋兴光充耳不闻,只定定的说:“给我吃一把。” “你和我急,还想吃我的核桃,你想得美!” “小家子气!就给我吃一把!我可是你的恩师!” 无人能敌干果仁的魅力,说罢,蒋兴光便伸长了胳膊,冲上前来要抢。 迟榕立刻尖叫起来:“不准抢我的核桃!” 两人争抢不下,迟榕怕核桃落在地上沾了灰,阻挡的动作处处拘束,在战局中落了下风。 眼见着核桃要被抢走,迟榕无计可施,便不管不顾的高喊道:“吴清之,吴清之!蒋兴光抢我的吃的!你管管他!” 这一招实在是立竿见影,吴清之人还未到,蒋兴光却即刻止住了手。 迟榕在心里倒数着数,果然,不过片刻,吴清之便赶来屋前,关切万分的将她从地上扶起,道:“所为何事?怎么闹得摔倒了。” 迟榕巴巴的抱住吴清之的胳膊:“我想夹核桃给你吃,好不容易夹了这么多,蒋兴光却要同我抢,我一个弱女子,哪抢得过他呀。” 话毕,她往吴清之身后藏了藏,暗地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蒋兴光据理力争:“她拿门夹核桃,再这么玩就要把门夹坏了!哪能这么惯着她!” 这二人拌嘴,实在有一种黄口小儿闹架的氛围,不仅要一分高下,还要让旁人站队点评。 吴清之啼笑皆非,索性蒋孟光紧随其后而来,见此情景,当下便会了意,直上前把弟弟拉开。 “干什么呀你抢人家小姑娘的核桃吃,你吃了吴清还吃什么!” 蒋孟光开口便是一呛,连忙扔了个核桃在门缝里,咣的一声摔了门,把那核桃夹碎,塞进弟弟手里:“想吃自己夹啊!” “但是,门……” 吴清之淡淡一笑,嘴上说着责怪,语气里却只有纵容,竟是千般宠爱看着迟榕:“迟榕,门夹坏了再换一扇便是,要是不仔细弄伤了手可怎么办?” 迟榕见吴清之护着她,便再没有了作弄蒋兴光的想法,反倒是羞羞怯怯的点了点头,抓了一把核桃仁喂到他的嘴边:“那你尝尝我夹的核桃好不好吃,我夹了一宿呢。” 此夫妻二人最是肉麻,卿卿我我的也不避着人,直把蒋兴光气得扶额。 吴清之是个极为护短的,迟榕要夹核桃给他吃,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在意这区区一扇门损坏与否。 岂止如此,他之所为却是更甚,把迟榕宝贝的紧,吃了核桃,还要捧起那双小手细细的看一看,千万别有什么磕碰。 迟榕被吴清之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这有什么呀,不过就是夹几个核桃,我哪有这么金贵!大惊小怪的!” “迟榕,以后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吴清之正说着,却见迟榕胳膊上肿起一片红色的疱,竟是被蚊子咬了而不自知,“你看,被咬成这样,一会儿又要伸手去挠。” 话毕,请蒋孟光替他找来一小盒清凉油,拧开了盖子,细细的擦在那红肿之处。 迟榕原是夹核桃夹得过瘾,并未察觉胳膊献了蚊子,如今看着红彤彤的手臂,顿时觉得搔痒难耐起来。 第70章 要呼呼 还有半筐核桃没夹完,迟榕却左右不肯回屋去。 她存了私心,想亲力亲为,硬是不教下人代劳。 吴清之忙于工作,总忘了吃饭,迟榕只怕长此以往会落下胃里的病根,便打算给他准备些零食小点以备不时之需。 可吴清之不爱吃点心,麻花桃酥一类便作不得选择,可若换成水果,却又有几分寒凉。 思来想去,迟榕始终难以抉择,直到那日偶得了一把核桃尝鲜,心中这才有了主意。 倘若是为了吴清之能够按时按点的吃上一口热饭,迟榕大可以教公馆的下人做些吃食,趁热开车送去商行,可如此这般,便不是她对吴清之的好。 所以这核桃,她宁愿多费些功夫,也要自己来砸。 “蚊子咬了涂点药膏就是了,可这核桃我今晚就得全夹完,不然明天没空,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相馆拍照吗。” 迟榕自是岿然不动,转过身去,又嘎吱嘎吱的夹起核桃来。 吴清之既劝不了她,心下了然之外,便知道迟榕自有一番考量,索性陪她一起在廊下夹核桃。 “吴清,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假公济私!”蒋兴光嚷嚷起来,“三天的工作压到一天做完,就为了挤一天休沐去相馆,照片什么时候不能拍!” 吴清之好笑的看看蒋兴光,轻飘飘的说:“兴光,你没结婚,你自然不会懂。” 此话一出,蒋兴光不禁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吴清,你就惯她罢!你就惯她罢!” 蒋兴光说罢,转身进了屋内。 迟榕以为他生气了,心中甚至生出些惴惴的情绪,只觉得自己霸着吴清之,就是抢了蒋兴光的偶像,还挑拨了他们的兄弟情谊。 迟榕于是打算分他些核桃仁,以此安抚一二。 正是这般想着,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只见蒋兴光手上拎着个铁钳走了出来,十分泄气的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你、你干嘛,不至于吧,不就是核桃吗,我送你一筐都行。” 迟榕看着那铁钳发怵,肩膀也哆嗦起来。 却不想,蒋兴光招呼哥哥也凑上前来:“干嘛,还能干嘛,牺牲我哥俩,造福你们两口子呗。” 他一边说着,肩膀猛一发力,将铁钳口中的核桃夹碎,又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这核桃你要留给吴清吃,我来出出力,快些夹好,那吴清也能念我一个好,好给我放个假。” 如此,蒋兴光便协同蒋孟光一起搭上了手。 公事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账目上的问题,一时半刻定是翻不了篇的,既已偷了懒,便不作不休,这三人亦是趁此机会得了休息。 四人齐心协力,核桃自是夹得飞快,不肖半个钟头,核桃仁便已铺满了整整一张报纸。 眼看着天色已晚,蒋家兄弟也预备归家了。 吴清之传了下人过来,只吩咐用玻璃罐子装些核桃,交到蒋家兄弟手中,方才送客。 这兄弟二人的车子刚一开出门去,吴清之便速速拉着迟榕回了房。 屋里灯光如昼,将景物照得清晰明亮,迟榕胳膊上的蚊子疱立刻现了形,细嫩的皮肤下正沁出斑斑点点的血色来。 这般模样,一看就是挠破了皮的。 吴清之拧起眉头,略微一叹息,轻瞪了迟榕一眼。 “迟榕,怎么不听话,又去挠。过几天要结痂了,你又要把痂抠掉,是不是?” 吴清之端起迟榕的胳膊,朝那破了皮的地方轻轻一吹,只惹得她一个激灵。 迟榕怕吴清之不许她晚上在屋外玩耍,哪里还敢说她腿上也有不少的疱,只恨这蚊子当真厉害,隔着裙布,也能在她大腿上重重的叮上一口。 “可是真的好痒,清凉高只能解缓一阵,不凉了就又开始痒了。” 吴清之点住她的眉心,苦笑道:“那我教你进屋来,你却不听我的。” 迟榕唯唯诺诺的缩了缩,目光在吴清之身上上下的打量起来:“知道啦知道啦,就这一次而已嘛!那你呢,你有没有被蚊子咬呀?” “没有。”吴清之摇摇头,露出探究的神情来,“只要我和你待在一处,便不会被蚊子咬,大概是蚊子也觉得你甜蜜罢。” 也,是何人竟连同着蚊子一起也了。 不过是他的表白,觉得她甜蜜。 到底是恋爱中的男女,三句离不得情与欲。 迟榕的面上染了羞红颜色,吱唔着说:“那你一定很开心咯!有我这样一个血包,连点蚊香的钱都省了!更不用怕什么百密一疏,全是我挨下来!” 吴清之笑得温和,语气亦是轻柔至极:“迟榕,我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开心。” 说罢,牵起迟榕走进盥洗室,用香皂沾了水,打出绵绵的泡沫来,要为迟榕清洗疮口。 这臂上的疮口既已挠破了皮,原是痒,现在一沾水,立刻夹杂了一丝丝的痛,迟榕只恨不得再用力的挠上几下。 迟榕疼得扭来扭去,如泥鳅似的,委屈巴巴的说:“好痛哦,一会儿我要你给我吹吹,就像刚刚那样,呼呼。” 正说着,她还撅起嘴来作出吹气的模样,像是一个索吻的动作。 吴清之的手在龙头下淋着哗啦啦的凉水,指缝间有些泡沫还未冲净,迟榕只觉得,吴清之的手覆在脸上时,那微凉的触感教人想要更加的贴近。 而香皂是茉莉花香,白色的茉莉花,恰似公子翩翩。 只不过是一瞬之间恍住了神,吴清之已然吻在了迟榕撅起的唇上。 “夫人之所求,有求必应。” 吴清之的指尖在迟榕脸上一划而过,留下一道香皂沫子,轻拢慢撚抹复挑,只如琴弦撩拨。 龙头还在哗啦啦的淌着水,不等吴清之启齿,却是迟榕率先夺了门,抛出一句话来:“我要教管家煮些薄荷叶来泡澡,你你你、你自便啦!” 迟榕总有些羞怯的情绪写在行动之中,管家得令,烧罢洗澡水退下,她自是一溜烟的躲进了盥洗室。 吴清之只听得门内窸窸窣窣,又是一阵瓶瓶罐罐的碰撞声,想必是花露水瓶子的声音。 房中,迟榕泡澡泡的惬意,原本痛痒难耐的疮口浸在热水里,已是舒缓许多。 迟榕于是举起胳膊,看着那不规整的疮面,心里觉得很是别扭,遂用指甲在疱上掐出个十字凹痕。 煮了薄荷叶的洗澡水虽能止痒,却总给人一种热水放凉了的知觉,迟榕正欲起身更衣,却惊觉,自己并为将睡裙带进盥洗室内。 第71章 速记员 若是回溯到从前,迟榕定是问也不问,直接换上脏衣服罢,干净的衣衫要躲进小书房里穿,是为避嫌。 可如今,她却不自觉的向屋外叫了一声:“吴清之,你去书房把我的裙子拿给我好不好呀,就放在上小床的枕头上!” 这般行径,当真如夫妻一般。 吴清之对此最是受用,当即起了身,打开书房门去。 房中,小床上铺盖整齐,唯床头随手丢了一件绉丝的裙子,想必迟榕所说便是此物。 吴清之正捡了丝裙要走,却忽见那鹅绒小枕摆的歪歪扭扭,在不滚一丝褶皱的床铺上显出十二分的突兀来。 他于是伸出手来,要把这小枕摆正,可刚一移动,竟是几本书脚从枕头 吴清之心中略微一怔,迟榕从不避开他读书,除非读的是春宫图,要掖着藏着。 莫非这又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搜刮来的淫书? 吴清之叹气,一把掀开枕头,登时,几本册子无处遁形。 只见深蓝的书皮上正正规规的摆着几个大字,更有书局的落款,却不是淫书,分别名为《会计学》、《会计规程》、《岳安地方总会计制度》,正是学会计的教材书。 再往下翻看,竟是几本批了红的账本,看纸上字迹,竟是真的账簿。 “迟榕,你当真是……” 凤眸微微眯起,他眼中的温柔笑意简直要满溢而出。 吴清之在心中默语道:“这么倔的脾气,怎能教我不惯着你呢。” 他自是对迟榕疼爱有加,若是她想寻些事情做做,吴清之定要排除万难,特设一职岗位留与她来。 可既然迟榕意欲自食其力,他便不会加以阻拦,且为人夫,更要暗中护她,保迟榕羽翼丰满。 迟榕不是笼中雀,他亦不是驯鸟人,所谓夫妻,便该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许是等的有些久了,迟榕的声音忽从盥洗室内朦朦胧胧的响起来,催促道:“找到了没有呀!吴清之吴清之,裙子应该就在小床上的,你看到了吗!” 吴清之闻声,立刻回过神来,旋即将那几本教材书和账本原封不动的放归原处,再理一理枕头,方才拿着丝裙出了屋。 他敲了敲浴室门,温声道:“迟榕,我把裙子挂在门把手上,便不送进去了。” 此话甚为知礼,免去了迟榕再作提醒的麻烦,只当吴清之已是自觉退避了,便打开一道门缝,又悄悄伸出一手,在门把手上盲摸起来。 可左摸右索,终是抓了个空,哪有什么裙子挂在门把手上。 “你挂哪了,我没够着,你把裙子放我手上来。” 迟榕有些不耐,探出门缝的胳膊上下摆了一摆,却骤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随后,一口热气轻轻吹在臂上那挠破了皮的疮口处。 一阵酥麻之感顿时如通电般蹿过四肢百骸,直教人舒服的滚起一身鸡皮疙瘩。 “呀!你干什么!” 迟榕被此举吓了一跳,低低的叫了一声,可话一出口,音色却变了调,有种难以言喻的娇媚压在话尾。 他二人相隔着木门一扇,体温却贴合的紧。 吴清之擒着那细细的腕子,轻笑出声:“迟榕,是你说要我给你吹一吹的。” 这登徒子又拆她的话! 眼下,迟榕不着寸缕,沐浴罢更是通身酥软,哪经得住这般孟浪的调戏,当即羞愤至极,嗔怒道:“谁谁谁、谁让你现在吹了!我又不急,就是你颠倒是非!” “迟榕,你若是不急,又怎会在疱上掐个印子出来,”吴清之垂眸,看着那指甲掐的带着弧度的十字印子,不由得失笑道,“小孩子才这么做,你倒是也不落下。” “你懂什么!掐个印子就不痒了!就用不着你吹了!快把裙子拿给我!臭流氓!” 听着一声又一声娇滴滴的骂,吴清之只怕再如此逗弄下去,压不住火气的那人不是迟榕,而是他自己了。 迟榕自是怒火中烧,至于他心里燃的是什么火,不说也罢。 迟榕气呼呼的换了丝裙出来,吴清之正好整以暇的坐在沙发里,只见他修颈宽肩,长腿交叠,好不优雅,是一副不疑有他的斯文君子相。 可一旦关了门,这闺中孟浪的模样,却只有迟榕一人知晓。 思及此,迟榕立刻绷紧神经,又去挑了一件阔袖的素袄披上,只怕吴清之再对她动手动脚,撩拨得她脸上与身上皆是燥热难耐。 更衣罢,吴清之见迟榕裹得严实,便知道是方才疯过了头,于是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迟榕,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答应。” “先说事儿,说完我再看看能不能答应。” 迟榕薄怒未消,又带些羞臊,小脸仍是红扑扑的,眼中更含潋滟。 吴清之心猿意马的理一理嗓子,压住心中旖旎的想法,喉结上下深滑一度,指尖却点住茶几上的一摞账本,说道:“今日玩过了火,于是剩了些工作须要收尾。迟榕,我想请你帮我分摊些许,如何?” 话音刚落,吴清之回眸,只见迟榕眼瞳晶亮,熠熠有神:“真的吗,真的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办公吗!” 迟榕面露惊讶,若非亲耳所闻,她简直不敢相信,行事严谨的吴清之竟说出此等话来。 “自然,我正是请你陪陪我。” 吴清之笑意阑珊。 迟榕得了肯定,立刻飞身扑过来,激动的难以自恃。 于公,迟榕总希望能为吴清之分担些劳碌,于私,跟着吴清之办公,她亦是得了学习偷师的机会。 “那我要做点什么呢?” 迟榕郑重其事的坐好,只待吴清之的安排,谁料他却起了身,去书房取来纸笔各一,在迟榕眼前放好。 吴清之说:“这些账本我已查过,出了问题的名录需另做誊抄,好归进档案里,以备随时钦察。迟榕,我便是想请你做我的速记员,将我点到的假账空账记录在册。” 话毕,已是执起其中一本账簿,翻开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知夫人能当此任否?” 迟榕斗志熊熊,笔尖捏的死劲,指尖都泛了白:“你放心,我一定分毫不差的完成这份工作!” 第72章 夜半听啼 迟榕不知,此番乃是吴清之的有心栽培。 以吴清之对她的了解,奉送的岗位迟榕绝不会要,换言之,若是他堂而皇之的要教迟榕看账管账,大概也只会适得其反。 迟榕性子倔犟又好强,她之所向,是公公正正的胜负一场,无关乎输赢,但坚决不要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偏颇。 吴清之正是参明了迟榕的心理,才出此下策。 他柔声慢语的念着账簿,此处缺少,那处添多,是何等手法暗中运转,巨细无遗,无微不至的一一道来。 迟榕笔墨不断,只慎之又慎的落笔,孜孜不倦的在脑中记下吴清之之所说。 吴清之钦点账目,实在是对迟榕当下的学习大有裨益,她自是全神贯注,不觉夜已漆黑,札札草间鸣。 “迟榕,该歇息了。” 眼见着迟榕强忍困意,憋住一阵又一阵的哈欠,眼角也湛出点点泪花来,吴清之实在不忍,便将账本收了起来,直揽着迟榕的肩要扶她上床睡罢:“犯着困,一会儿仔细笔下出岔子。” 此话言之有理,迟榕被吴清之劝住,亦是困得过分,只将素袄一脱,随手一丢,身子刚一沾床,便撑不住眼皮,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吴清之摇头轻笑,转身取了清凉油来,轻轻将药膏擦在迟榕红肿的手臂上。 可夜半三更,吴清之却是被迟榕的哼啼吵醒的。 他正是深睡中转醒,眉头紧锁,竟仍是先去看迟榕。 只见迟榕毫无睡相可言,摊成大字状,小手还时不时的探入裙摆之下,在大腿上很是用力的挠上一挠。 迟榕身上的丝裙堪及膝盖,长短本是适宜的,可教她这样不老实的加以动作,便都撩到了大腿处。 这丝裙轻薄贴身,月光之下,少女的肉是滋润的白色,不明显的攀升与落陷,显出美丽的弧度。 吴清之只觉得脑中嗡鸣,睡意顿时清醒了一半,另一半却陷在另一种的不清醒中。 “嗯呀……” 正是此时,迟榕哼哼唧唧的出了声,伸手又是在大腿上用力一抓。 吴清之用力甩了甩头,仿佛是要驱散什么似的,这才低下头细细的看。 原是迟榕腿上也被蚊子咬了不少的疱,眼下发了作,正是痒的厉害。 吴清之探身望了望墙角,蚊香熄熄的在暗中燃着,真不知是哪来的蚊子,于是指尖沾了药膏,往迟榕的腿上拭去。 “明天教管家挂上蚊帐罢。” 这般想着,手上一个不留神,没了轻重,只听得迟榕嘤咛一声,又要伸手来挠。 吴清之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又极至轻柔的将那小手摆回迟榕的胸前。 当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 吴清之长舒一气,事毕,起身下床,倒了杯凉水喝下。 此夜燥热异常,纵是房中有夜风拂来,也是无济于事,故而,吴清之辗转难眠,彻夜浅睡。 翌日,吴清之早早的起了床,沐浴更衣罢,去一楼取报纸来看。 管家一边奉茶,一边关切道:“少爷可是昨夜没睡好,怎么眼睛底下这么黑!” “昨夜太热了些。” 此话乃是胡言,昨夜明明甚是凉爽,睡觉时都须将薄被盖好,以防夏凉风寒,主人所说暑热,必是有旁的缘由。 管家最会察言观色,看破,却不说破,只妥帖道:“天热了蚊子多,卧室大屋,怕点两盘蚊香不够,白天我去把蚊帐挂上。” 吴清之首肯,咽下一口热茶,手上报纸翻到新闻次版,正是商行招聘的广告,今日正式登报了。 吴清之看过报纸,又要返回楼上,管家便问:“这报纸可要收去议事厅放好?” 吴清之略一思索,只反身走回来,将那报纸叠了一叠,把次版露在首页,叮嘱道:“一会儿少夫人下楼吃饭,就说我还没看报纸,请她帮我带过来。” 管家接了主人的眼色,当即应下。 约莫一个钟头过去,迟榕悠悠转醒,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疱,皆已消了大半,连腿上的疱也不红不痒了,于是开开心心的起床洗漱。 吴清之正在与蒋孟光通电话,左右不过是在聊公事,可眼见着到了用早饭的点钟,这电话仍未放下。 见迟榕在一旁坐着,吴清之遂轻声道:“迟榕,你先下楼吃饭。” 迟榕见这通话没完没了,便应了声,自行下了楼。 她刚在餐厅里坐下,管家便端来牛乳一杯,另附一碟夹了蔬菜碎的煎蛋饼,布好了碗筷,又拿出一份报纸放在迟榕的手边:“少夫人,今天的晨报少爷还没过目呢,我要去院子里看园丁修草坪,还得请您帮我捎带。” 迟榕点了点头,管家遂退下了。 迟榕于是拿起报纸略略的一扫,正见首页一块巴掌大的方格子里,印着几个大字:吴氏皮革商行人员招聘之公告,小字便是招聘详细之类。 好巧!迟榕阅读毕,顿时激动起来。 今日吴清之要带她去拍结婚照,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拍一张小像,以备报名时所用。 如此想着,吴清之也下了楼,迟榕只将报纸递与他去,吴清之随手翻了翻,便不再看了。 迟榕不疑有他,两人于是一起用过早饭,便坐上车子,直往相馆驶去。 照相馆就在城二环,离商行并不远,原是此处商政聚集,总会有需要拍照的场面,生意不断,相馆便开设在此。 相馆牌匾深红,上书小中堂照相馆六字,名虽带小字,可馆厅却一点也不小,四壁挂满相片,政客商人,美人孩童,应有尽有。 吴清之牵着迟榕刚一进门,便被请去上座,奉上茶水点心。 迟榕正想着,那婚纱在何处观赏,却见小厮仆人推着三面装了轱辘的衣架而来,殷勤道:“吴太太请看,吴老板之前叮嘱过了,咱这里所有衣装都拉出来给您过过眼,您尽管挑,挑中什么尽管试,相中了眼咱们就进去拍照片!” 这三面衣架,一面是白色婚纱,一面是刺绣喜服,一面是旗袍和老式清装,做工款式的确细致靓丽,有种万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 吴清之看向迟榕,见她犹豫不决,便说道:“不如先试试婚纱罢,眼下岳安城里只有此处有婚纱。现在纺织厂停了工,欧根纱和雪纱都断货,不然就请童裁缝给你做一身。” 第73章 结婚照 迟榕对婚纱并不感兴趣,便没什么挑选的主意。 小厮见状,立刻奉上一件曳地拖尾的婚纱,只见此裙丝光缎面,素净大方,配的是网纱面罩。 迟榕打量了这婚纱一眼,又与吴清之微一对视,两人默契的点了点头,罢了,遂挥手教小厮收回,又另做一番挑选。 此裙美则美矣,却不是迟榕的风格。 迟榕生的娇小玲珑,自是没有如柳般的高挑身段,这件缎面婚纱若是穿在一位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女子身上,必然会显出曼妙风情,可换做是迟榕,大概便会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吴清之虽不会想到迟榕身高上的缺陷,却也对此深以为然,可他只心道,这婚纱略微老气了些,配不上他这位娇幼的宝贝夫人。 于是最后选中一件方领口的婚纱,领子开得略有些低,仿的是中世纪的西洋公主裙。 迟榕进了试衣间,将婚纱换毕,又有人为她束发,面扑香粉唇点绛,施施然亮相,像是个翩然的精灵。 可这精灵秀口一吐,却是不修边幅:“赶紧的赶紧的,赶快把相拍了,这裙子腰好紧,我要喘不过气了!” 吴清之原是咽着茶,听过此话,竟是忍俊不禁,被浅浅的呛住了,他掩着下半张脸微微的咳嗽,目光却落在迟榕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上。 这一类架了裙撑的婚纱大多都用铁丝绑了束腰,虽能把女子腰身衬得轻盈,但却极为挑人,若是身上稍稍多了只一两肉,便会觉得淤息堵气,十分紧勒。 迟榕仍是苗条的身段,可只怪吴公馆伙食太好,她多多少少比以前长胖了些许,于是气鼓鼓的看向吴清之,恨恨道:“笑什么笑,我长胖了,能怪得到我头上吗!” 吴清之欣然的笑一笑,另有几分得意的情绪藏在心底,可嘴上却是连声应下迟榕,直搂着她走进拍照的雅间里去。 雅间中摆着许多布景用的家具和装饰,摄影师只留下了梳背椅两张,四角方几一件,又在这木几上点缀一只细颈花瓶,这才指挥小厮们将其他物件全数撤下。 吴清之与迟榕一左一右的入了座,摄影师看看镜头,语气快活的说:“吴太太笑一笑,看我这边!” 可迟榕紧张的要命,她上一回拍照还是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并没有在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如今是第二遭,而且是郑重其事的要拍结婚照,自然是心有忐忑,只怕拍出来的模样不好看。 若是看着摄影师,迟榕总是没有办法很自然的微笑,只觉得嘴角僵硬,于是眼睛直向吴清之的方向看去。 她只见吴清之英俊的侧脸,丹凤眼睛,鼻梁高挺,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迟榕正巴巴的望着,吴清之却忽的侧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啪! 正是此刻,一阵闪光霹雳,伴着浓浓的烟雾在房中炸裂开来,不等迟榕有所反应,那摄影师便从镁光灯的烟雾中笑道:“您二位这两相望的眼神呀,真是恩爱!” 之后又拍了数张照片,还让两人并肩挽手站在一处,手捧鲜花,可这半把个钟头磨下来,迟榕还是觉得应当是第一张照片拍的最好看。 这一来二去,婚纱照是拍完了,可迟榕还不忘要拍一张小像,于是借口道:“我想拍一张小像,万一补发结业证书的时候要用呢。” 吴清之点点头,只任由她去了,迟榕于是还穿着婚纱,颈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取景框从肩部把她框住,拍出一位娇滴滴的新娘人像。 这相片冲洗的极快,不过两日,便由相馆的小厮亲自送上了门,还做了裱装好的相框和硬壳的相簿。 此时正是晌午,吴清之在商行上着班,留迟榕一人在家,她得了照片,便兴冲冲的拨了电话过去。 “照片我拿到啦,可惜你下班才能看到!” 迟榕翻开相簿,映入眼帘的正是他二人相相对望,嘴角噙笑的那一张,再翻了翻其他的,果然还是这一张最为美观甜蜜。 吴清之方才开完一场会,此刻忙里偷闲,遂从桌上的玻璃罐子里取了一把核桃仁来吃,那晚迟榕为他夹了一大筐核桃,不日便装了罐,教他带去商行作零食备着。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迟榕的电话也在此刻响起,吴清之听她如此欣喜,便不由的心痒难耐,只道:“迟榕,你且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迟榕诧异:“这不是还没下班嘛,难道你是要早退吗?” “我要选一张照片放在钱夹里。” 说罢,二人互相道了回见,便挂断了电话。 吴清之归心似箭,甚至不愿等司机来接,只亲自取了车钥匙下楼。 一楼大厅里,正遇到了从外面买饭回来的蒋家兄弟,蒋孟光见他步履匆忙,面上却是带笑,遂吊着嗓子揶揄道:“老板竟早退回家陪媳妇去了,那我兄弟俩是不是也可以下班回家了?” 蒋兴光酸溜溜的说:“我又没结婚,我可不懂。” 吴清之笑而不答,对这兄弟二人理也不理,自顾自发动了车子,一骑绝尘的开了出去。 约莫十多分钟的功夫,吴清之便到了公馆,他刚停稳车子,迟榕便兴冲冲的抱着相簿跑过来,一股脑的塞进他怀里,嘴上却还不忘念叨几句:“照片而已啦,下班回家再选也不是不可以嘛,车子开得这么快,多不安全呀。” “迟榕,我回来拿相片是假,见你才是真。” 吴清之轻笑,只亲昵万分的伸手,揉了一揉迟榕的小脑袋。 时间有限,他便也不回屋中了,将相簿翻看一遍,最后选中两人对视而笑的那一张相片,仔细抽出相簿,放入皮夹之中。 于是,便要离开。 迟榕巴巴的看着吴清之,竟是有点舍不得,于是俯在车门上贴近了他说:“天这么热,要不先进屋喝点茶再走,好不好呀。” 吴清之自是想回应一句甚好,可公务缠身,耽误不得,只得一把勾过迟榕的肩,嘴巴亲在她的脸上,柔柔的笑道:“一会儿还有一场会要开,我要回去了。先吻上一吻,聊以慰藉。” 不过再有几个时辰便是下班的点钟,他二人却仍是黏黏糊糊的腻在一起,最后吻别罢,吴清之方才神清气爽的驱车回了商行。 第74章 比目成双 翌日,吴清之一早便派了下人,将另外冲洗的结婚相片分别送去了迟府和吴氏老屋。 送去迟府的那份,自是为了迟老爷归国的当日之言,做父亲的,要留一册女儿的结婚照做纪念,实乃人之常情。 至于送去给吴老爷吴正廉的那份,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迟榕以为,吴清之父子二人之间定是有些误会的,可那次探病之后,吴清之便没有再带着迟榕往老屋走动过,她甚至不知道吴老爷是否还康健,自然也就无法从中调解,于是只得作罢。 而这相片上午送去老屋,下午便得了回音。 吴老爷派人送了一只红木箱子,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镯子。 这却不是寻常的碧色翡翠,而是一只剔透的冰种,水头起光,晶莹如玻璃,却又泛着点幽蓝的波光,定非俗物。 此物珍贵,迟榕不敢随意穿戴,于是小心的放好了箱子,只等吴清之下班后交与他去。 “这镯子一看就很贵重,我怕磕磕碰碰的把它弄坏了,”迟榕小声哼唧道,“可这是、这是父亲送来的,我总不能把它退回去。” 迟榕藏了小心思,她偷偷的改了口,将吴父唤作一声父亲,旋即,又偷瞄着吴清之的脸色,见没什么异状,方才大着胆子试探道:“既然父亲送来这么昂贵的礼物,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去探望一下呢。” 吴清之不言,只取了那翡翠镯子来,轻轻套进迟榕细溜溜的腕子上,端详一番罢,却是微一叹息。 “迟榕,这是我母亲的镯子。” 他眼中不喜不悲,只是淡淡的说道:“这些时日没什么空闲,便不去了。” 话毕,他转身离去。 因这翡翠镯子一事,迟榕又想起他二人一同打制的那一双钢笔。 这钢笔分明是有些渊源的,那制笔的老者也说过,这比目之笔早在最一开始,便是吴父为吴母所求的信物。 前些时日,吴清之还说因是此笔成双,又是要在笔尖雕花的,遂工期长了些,但左右不过是这几天,便可取回来。 但如今已是过去数日,却还不见丝文的动静,迟榕心中郁郁,以为是自己多言,惹了吴清之的气,毕竟这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已有了些年岁,终究难断。 吴清之不提及钢笔的事,迟榕便也不愿去问,只是她一低头,便能看到那剔透的镯子,心中实在不忍,于是偷偷教管家送了些核桃到老屋去,请他以吴清之的名义带了句话,只道一切顺遂。 一日三餐,一朝一夕,二人又是和好如初。 是日,吴清之正要去上班,临行前,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小盒,打开来,竟是迟榕期盼已久的钢笔。 吴清之道:“迟榕,我前几日便想要把这钢笔郑重的交给你,但那天……是我失态了。” 他抱歉的笑了一笑,摘下笔帽,教迟榕去看那笔尖。 不过是方寸的大小,工匠竟能在此雕刻出一棵榕树花纹,虽是寥寥几笔,山水写意般,却是惟妙惟肖,传神至极。 “迟榕,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吴清之吻在迟榕的指尖,双眼脉脉含情,“再过几日,你我二人去看看父亲罢。” 迟榕微怔着,吴清之抱住她,她遂下意识的去抚吴清之的后脑和背:“什么死不死的,比目鱼就比目鱼,别天天吟诗作对。你只要说给我听,我就一定会陪着你。” 因果报怨之事,最切忌操之过急,但吴清之有所松动,便是好事。 只见他将那支最是惯用的玳瑁色钢笔从襟前口袋上取下,交到迟榕手中,温文尔雅的叹了一叹:“此笔乃是我求学十二载之所用,还请夫人为我保管起来,以后总归是要传下去的。” 他二人分明还未想过生儿育女之事,此话便实在是句撩拨人的俏皮话,迟榕的脸顿时烧红了,只恶狠狠的将新笔夹在吴清之的襟前,催他快去上班。 迟榕算着日子,再过几日便是商行的招聘考试,她日日听吴清之如何钦察账本,又将自家二叔的那几本账簿加以辨析,不说鞭辟入里,却也能对百般招数略有所见。 迟榕有了考试的信心,却没有溜出家门的理由,吴清之对她看护的紧,生怕迟榕一个人乱跑出去瞎转悠,如有外出,便千万要管家随行。 可她总不能带着管家去考试,思来想去,迟榕终于心生一计,便在晚饭时与吴清之娓娓道来。 “那什么,我今天和晓瑗通电话,约了过几天一早去她家玩,到时候就不要管家送我了,我们女孩子的友谊,不能身后再跟一个人。” 迟榕心中忐忑,她这谎撒的不考究,经不起推敲,更经不起点拨,可谁料,吴清之并不深究,只微一点头,允了她去。 “宋家小姐是个沉稳的,你和她在一起玩我倒是放心。” 事成半步,且又如此轻松,迟榕立刻有些飘飘然,餐桌下的小脚不由的轻轻踢在吴清之的腿上,哼哼唧唧的说:“你说话好老气横秋哦,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不是我爹爹!” 吴清之失笑,只弯下腰去,长臂一伸,便擒住迟榕的脚踝,指尖在那细嫩的皮肉上轻轻一刮,顿时,酥麻一片。 “迟榕,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宝贝,我关心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会老气横秋。” 说罢,又是探手一刮。 这番搔弄实在撩人,迟榕毫无防备,只觉得脚踝上又酥又痒,直惹得她娇吟一声。 迟榕羞愤难当,挣扎了几下,那扣在脚踝上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到底是她大意了! 迟榕深知吴清之对年龄的话题甚为敏感,却一不小心雷池了三分,竟遭了这般调戏,实在是失策。 硬要脱身自是无望,迟榕于是撒娇道:“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但是我现在很自觉的,外面又没有什么娱乐能吸引我,你要对我有信任感!” 吴清之笑意盈盈,即刻松了手,又深深的看她一眼,说道:“迟榕,你真不乖!” 迟榕只以为吴清之说的是她贪玩的天性,却不想此话乃是另有所指。 那厢,吴清之笑得宠溺,心中只想着,夫人不乖,他这作丈夫的,便更要宠让着些才是。 第75章 招聘考试 今日正是商行招聘考试,迟榕起了个大早,选了身不起眼的旧衣服,待吴清之上班去罢,她才堪堪换上,招了黄包车出门。 考点设在商行,迟榕意欲参考之事唯蒋兴光一人知道,她自是怕去了现场,穿得太打眼,教吴清之或是其他相熟之人认出来。 迟榕是赶了早的,不料到了商行,竟是人山人海。 只见宽宽敞敞的一楼大厅里挤满了人,迟榕原是邮寄帖子报的名,自是不知晓报名时的人数,今日一见,不由得在心中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放眼望去,参考之人男女皆有,年龄不一,可总归是男性居多。 迟榕略有些无助,被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到了登记处,正要取了钢笔写名字,却听得一声软糯糯的问:“……迟榕,是你吗?” 迟榕脖子一拧,只回眸一眼,便惊讶的叫出了声:“彭一茹?你也来考试呀!” 只见后方正站着一位身着素裳的少女,她体态微丰,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瘦脸,于是一种半熟的风情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彭一茹是迟榕的同学,两人不算熟稔,在校内只算是点头之交,但自从学校停课结业,学生们再不相见,今时今日,在求职的机遇中相逢,自互相生出一种默契的亲切感。 彭一茹礼貌的对迟榕笑一笑,低声说:“我爹允了我出来找些事情做,我便报了名来试试。” 迟榕点点头,先在签到处签了名,又要把位置让给彭一茹,却见她盯着自己的脸,目不转睛。 “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彭一茹抿唇不言,只紧接了位置签名罢,这才拉着迟榕走到角落,悄悄的问道:“你不是嫁给吴少爷了吗,怎么还要来考试?” 原来如此问题,便不足为奇。 迟榕听罢,只嘻嘻一笑,并不觉得冒犯,大大咧咧的答了她去:“我是瞒着他来的,他都还不知道我学会了算账呢!我想努努力,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不过这里人才济济的,我可能是没戏了。” 左右无事,她们便在这角落站定,细细的聊起天来。 彭一茹神色淡淡,只当问道如何学得会计一事时,迟榕道是自学,彭一茹却说,她父亲请了家教来教她。 “我爹一直希望我能为家庭做些贡献,生作女子,除了嫁入豪门,工作赚钱,也是一种回报罢。” 彭一茹自嘲的勾勾嘴角,似是话中有话。 此话毕,迟榕只觉得如芒刺在背。 她经历过种种流言蜚语,便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退避与不适。 可回看彭一茹,却是期期艾艾的扫视着人群,倒不像是刻意中伤迟榕的样子。 一开口,反倒是自顾自的伤怀起来:“身为女子,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 迟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屋檐之下只有寥寥几位女子,便以为彭一茹是感叹性别不公,遂没想到旁的。 这却不是迟榕思虑不周,乃是因为女校都是知根知底的同学,迟榕实在想不到别的缘由。 就算彭一茹再叹,总也叹不到身家性命的问题上来。 她爹爹是单位里的科级职员,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的,养彭一茹和她的幼弟,实在是绰绰有余。 两人又闲谈了片刻,便到了考试的点钟。 商行清出了两间大屋,用做考试的场地,迟榕被分到第二间,而彭一茹则在第一间,两人告了别,各自入了考场。 迟榕坐定,只待考官宣布了考场纪律,方才分发试题。 她并不急于答题,却是先大致读了读题目,顿时心定三分。 会计理论知识,迟榕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应用算术题并不算难,是寻常偏上的水平,除了审题不可偏斜,更要加以仔细。 迟榕只道不过尔尔,却唯见卷尾的最后几道账目辨析题,将真假账目作在一处,上书前因后果,要人辨析。 这是一道分水岭。 迟榕好整以暇,铺平试卷,执起青石色的比目鱼钢笔,落落下笔。 她自是勤学苦练的琢磨过,如今万事俱备,更有这支情深意切的钢笔伴着她。 这次,迟榕只觉得成竹在胸。 考试设为两个小时,后半段试程时,便陆续有人答完题,交卷离场了,迟榕心无旁骛,下笔谨慎,最后与其他零落的几位考生到时交了卷。 她刚一走出考场,便见彭一茹在走廊中款款站定,似是在等着迟榕的模样。 “咦,你还在呀,你是什么时候交的卷?” 迟榕走过去向她打了个招呼,彭一茹应了声,脸上笑的客气:“我提前交了卷,左右没什么去处,便想着等等你,一会儿一起招黄包车走。” 这正合了迟榕的意,既考完了试,她便怕遇上吴清之,于是连忙拉着彭一茹跑出商行,在路边的树荫下招车子。 “这题你可觉得难?” 等车时,彭一茹忽然说道。 眼下正是正午时分,最是炎热,阳光烈烈灼人,迟榕被晒得睁不开眼睛,也没什么心思作答,便随口道:“还好还好,没我想象中的难,考试前我还以为自己只怕是要交白卷了呢!” 彭一茹眼神暗了暗,只轻轻的说:“我倒是觉得有些难的,有些题目刁钻的很,你不觉得吗?” 迟榕做惯了不务正业的吊车尾,便对考试后的讨论很不感兴趣,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彭一茹时,却见远处有几个黄包车师傅遥遥的跑来。 迟榕当即伸长了胳膊拦车,对彭一茹的话答也不答,只蹦上那黄包车上去。 两人所居之处并不同路,迟榕于是与彭一茹简单作别,便请师傅起了步。 今日只是笔试,两日后才能得出成绩。 根据招聘文书,笔试成绩取前十入面试,再做选拔,方才定下人选。 考试毕,迟榕便立刻松懈下来,只觉得此生难得如此奋发,实在该嘉奖一下自己。 至于成绩如何,能否入面试,那都是后话,她暂不关心。 眼下,迟榕只想大玩特玩。 于是催着跑车的师傅脚下快些,她着急回公馆吃冰镇西瓜。 第76章 偶遇 迟榕回了公馆,便请厨房做来各色冰点,大快朵颐一番后,方才在小书房的美人靠里打了个盹。 许是早些时日太过用功,如今考试毕,恰似一根绷紧的弦泄了力,人是懒倦的,只一小憩,竟睡到了酉时。 吴清之下了班,在玄关处换过鞋子,便径直回了房中,正把迟榕的睡相尽收眼底。 天气炎热,她睡得不自在,只将领口的扣子全数拽开,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肉,皮下是平软而微弱的起伏。 吴清之拍拍她的脸:“迟榕,迟榕?醒一醒。” 迟榕吧唧吧唧嘴,仍是朦朦胧胧的睡着,更有要翻身再眠的意思,只小声哼唧道:“……就再睡一会儿……” “再睡一会儿,便赶不上听戏的点钟了。” 见迟榕睡得双颊绯红,吴清之不由得心生怜爱,在她唇上轻轻吻罢,又要捏一捏她的脸,硬是要把她叫起床来:“迟榕,我今日在戏院包了个厢,晚上带你去看戏。” 此话一出,迟榕终于悠悠转醒,先是揉了揉眼睛,呆愣了片刻,似是在恍着神,这才嘴中含糊着问道:“……看哪出戏呀,好多戏我都看过了……”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话音刚落,迟榕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不等吴清之催促,自觉去更衣洗漱,又换了件靓丽的裙装,在镜子前照一照,便是一位娇俏的少女。 车子驶离公馆,二人相依着坐在后座,迟榕满心欢喜。 她本就因为私自报考商行招聘一事而藏着话,考完试了,亦无理由与吴清之畅谈,只得将情绪压在心里。 而吴清之工作繁忙,迟榕难以开口约他听戏或是看电影,本以为只能作罢,却不想竟是吴清之先买了戏票来,好像他总是能猜透她的心思似的。 车子一路畅行,最后停在了戏院门口,吴清之扶着迟榕下了车,两人亲密难分。 可他却并不往戏院走,而是牵着迟榕进了一家商店,只买来一小盒清凉油。 迟榕见状,十分不解:“你买这个干什么,家里不是有吗?” 他们站在路灯下,微黄的光芒在吴清之的脸上照出一片柔和的阴影,只见他拧开了清凉油的盖子,指腹沾了些药膏,轻轻点在迟榕的腕心。 吴清之的手干燥而温暖,那一点指尖在她腕子上轻揉着,将药膏推开。 “你那么招蚊子,先擦点药,预防一下。” 吴清之一边说着,一边又蹲下身去,更不放过迟榕的脚踝,定要细细的擦了药,方才作罢。 端午节后,岳安虽少了许多娱乐,可看戏的人却仍是络绎不绝,毕竟为消遣买单的人总是有钱的主,水患与瘟疫,左右与他们无关。 故,这戏院门前来来往往的,尽是些雍容的老爷太太们,诸君皆是上流之人,互相之间都略有些面熟,低头不见抬头见。 所以他二人进了戏院,剪过票,正要往二楼包厢里去时,被人叫住,便不算稀奇事。 “吴老板!哎呀,这不是吴老板吗!” 吴清之闻声,调转过头来,但见身后之人,却是眉心一皱。 只见此人行头讲究,西装革履,却唯独肚腹处的衬衫崩的绽出缝来,好作如此打扮的胖子,若不是金老板金仕河,还能有谁。 迟榕看清来者,亦是心头一惊,直往吴清之的身后藏了一藏。 这好端端的约会,竟然遇上她最是厌烦的金老板,迟榕仍不忘记此人色眯眯的露骨的眼神,看戏的好心情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可狭路相逢,不打招呼便要被人抓了话柄去,吴清之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同金老板寒暄起来。 “金老板晚安,我带夫人来听听戏,散散心,我已定了厢房,便不打扰了。” 吴清之说话客气,更带几分疏离,怎奈何这金老板故意置若罔闻,死皮赖脸道:“吴老板,你这话说的不就生分了吗!你我既然遇上,便就是天意,今天若不在一个包厢里坐下喝杯茶,我绝不放你们走!” 说罢,金老板的眼光直直越过吴清之,黏在了迟榕的身上。 这吴太太实在让人眼馋!自从上一回舞会,金仕河被迟榕三碗酒灌醉,在她这里吃了天大的瘪,次日宿醉醒来,金老板非但不怒,却是对这娇幼的吴太太念念不忘起来。 生着这样一张清纯的脸,竟是个热辣辣的性子,当真让他魂不守舍! 于是金仕河命他身边的情妇们作女学生的打扮,可这些夜夜笙歌的女人一旦擦去脂粉口红,便露出一张张蜡黄的脸,教他胃口全无。 只有这位远在天边的吴太太,脸如银盆,唇不点而红。 金仕河想着吴太太,直想得抓心挠,今日竟教他在戏院里遇到了、逮住了,又怎能放走她! 迟榕正被这金老板盯得发怵,却见一个身姿丰盈的人影渐渐走来,靠近了一看,竟是她的同学彭一茹! 彭一茹一改白日的打扮,一头黑发编成麻花辫子,身着白袄绿裙,清纯的有些刻意,在香衣丽影的戏院里显得极其突兀。 迟榕于是唤道:“彭一茹,你也在呀!是和谁一起来看戏?” 只见彭一茹拧着手绢,脸上无光,神色更是僵硬,她顿着步子走到金老板的身侧,微微低下头去,极小声的说:“我……我同金先生一道……” 话音刚落,不等迟榕诧异追问,竟是金老板抢先开了口,迫切十分的解释道:“吴太太有所不知,彭一茹算是我的侄女,她父亲没空,托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本是垂首不语的彭一茹听闻此话,定定的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金老板,那一双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眼中的火光乍现,却又立刻熄灭。 迟榕总觉得这气氛过于古怪,她从未听说过彭父与金老板沾亲带故,却又没有立场询问,于是向吴清之递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吴清之温柔又坚定的对迟榕笑笑,方才对金老板说道:“看来彭小姐是我夫人的同学,大概还未婚配罢,那金老板只管带着彭小姐看戏,我这个外男不好打扰,便携夫人告辞了。” 说罢,便不留一丝余地,直搂着迟榕的细腰,转身离去。 第77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摆脱了金老板,他二人便进了包厢坐下歇息。 吴清之定的包厢斜对着戏台,虽不是最佳的位置,却胜在清净隐蔽,最适合他二人谈情说爱。 此乃吴清之特意选的位置,他自是算着,依迟榕的性子,用过功罢,必要肆无忌惮的耍上一耍,于是暗中订了票,无人可知。 小厮送了瓜果点心上来,迟榕悠哉悠哉的躺在靠椅中,只管张着嘴巴,等吴清之将葡萄剥了皮,一颗一颗的喂给她吃。 大幕仍未拉开,从二楼的包厢中看去,但见陆陆续续还有些看官进场,迟榕没有坐过单独的包厢,便觉得这视角有种居高临下的趣味。 她正盼着开戏,一楼人群中却忽的传来一阵低呼:“那位可是冯晓曼!?” 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公子携佳人走进,那女子腰肢柔曼,丰乳肥臀,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红唇烈烈,唯独脸上与脖子上有无数黑痣。 若是寻常容貌,面带黑痣便是丑陋无比,可此女却凭空显出一种刻薄的美。 四下众人皆是窃窃私语,报纸上登过此女的新闻,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头,任谁都想一睹她的芳容,更是为了见一见那枚天价的粉钻戒指,开一开眼。 迟榕好奇的拽了拽吴清之的袖子,问道:“那个粉钻戒指大概多少钱啊?” 堂下语声嘈嘈,吴清之不为所动,又剥了一颗葡萄喂与迟榕去,方才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话毕,一丝讥讽的笑意在吴清之的唇边一闪而过,他淡淡的看了窗下一眼,笑说:“粉钻不保值的,卖到天价,也不过是炒作,若是遇到些急用钱的事情……” 他银牙轻启,语气却沉了些,重重道,“——那这粉钻,不过是一枚透明的破石子罢了。” 迟榕对珠宝不甚了解,以为吴清之这一番话只是行家的门门道道,便不作理会,只吃了那水蜜蜜的葡萄,待锣响开戏。 不过片刻,时辰已到,铜锣高鸣,茶房吊嗓,大幕拉开来,戏子上台去。 时下最流行才子佳人团团圆圆的故事,可一旦看的多了,便有些乏味,今日这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却是老戏新唱,是为极品,引人入胜。 故事所讲,乃是门第公子李甲迷恋风月,不惜散尽钱财,与名妓杜十娘相爱,最后却贪图名利,将杜十娘出卖,逼得杜十娘跳江而死。 今日请的是岳安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名角的歌声凄凄切切,教座下看官无不心感悲切。 一曲毕,迟榕也听得有些伤感,不由得说道:“杜十娘自己攒了那么多钱,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干嘛还要选李甲这样的男人啊。” “不到山穷水尽,杜十娘又怎知李甲为人?”吴清之淡淡道,“更何况,这李甲是何许人也,小人否君子罢,不到最后,就连看客都不知晓。” 这出戏唱的精彩,落了幕,还有人叫好,戏子于是返场再谢,院中气氛热烈。 迟榕只怕那金老板又来骚扰,与吴清之便不作停留,速速起身离了包间,正走着,路过其中一厢房外,却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来。 “你这败兴的贱蹄子!……要是不带着你……” 现场嘈杂,这声音又是转瞬即逝,再加之此乃他人家事,迟榕自不会留心,只牵着吴清之的手,二人亦步亦趋的下了楼。 今日的戏看得过瘾,回到家中,迟榕仍是玩性不减,难掩兴奋,她最是藏不住心事的,脸上便总是笑嘻嘻的。 吴清之洗过澡,靠在沙发里读书,并不再请迟榕做速记员为他誊抄账目,迟榕闲下来,左右无事,便黏到吴清之的身边,将那书本夺了过去,藏到自己的腰后。 吴清之不怒,只抬起头来,微微笑着,望向迟榕。 “你不问我为什么抢你的书吗?” 迟榕本想闹一闹吴清之,心中更是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见吴清之心平气和,她却坐不住了。 吴清之抓过迟榕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圈坐着,他身材高大,下巴正好埋在迟榕的颈窝处,温热的一呼一吸教人脸上心中皆是酥酥痒痒。 “迟榕,那你告诉我罢,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迟榕的转了转眼珠,嬉笑道:“这是小秘密!都说了让你耐心的等着,时候一到我再告诉你,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迟榕不答,话毕,吴清之便伸手去挠她的腰,二人于是在嬉笑打闹间一起滚到了大床上,吴清之拉了灯,他们黏黏糊糊的腻在一处,睡下了。 后日晚间,因人员招聘一事,商行留了些许人加班,吴清之身为老板,自是以身作则,拨电话向迟榕告了信,教她略等一等。 迟榕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等吴清之下班一道用饭,他是知道的,于是立刻召集人马,要开完最后一场会。 笔试的试题已经批完了,张启芳为避免徇私舞弊,更是亲自检阅过一遍,最终选出成绩前十之人,正要发函通知。 拆了密封线,张启芳按成绩高低一一念出应试者之名,却在念到第九位时顿住了嘴,直向吴清之看去:“少爷,你太太是在家赋闲的吧?” 吴清之微微一笑,用探究的眼色盯着那试卷,道:“以前都是赋闲,再过几天,便是我也不知道了。” 他答得模棱两可,张启芳听罢,遂将此试卷递上前去,只见那密封线内的姓名栏中,赫然是迟榕二字。 “那你看看,这个迟榕,是否就是你太太迟榕?” “正是。” 吴清之平心静气的点一点头,脸上并无波澜,反倒是伸手点住一道批了红圈的错题,“她到底是马虎大意了,你看看这道算术题,竟然抄错了题目,难怪会算错。” 张启芳一愣,却是大笑出声,直夸赞道:“结亲那日,我只当她是个莽莽撞撞的,却不想竟有如此才学!这一份试题做完,看得出你太太有天赋的很!” 此次应聘考试,事宜详细,全部交由张启芳一人操办,他又是个极为公正严谨的,试题在笔试的前一晚方才编成,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知晓,也没有泄题的可能。 张启芳认为业精于勤,出题更是加了难度的,这吴太太芳龄不过几许,竟有如此造诣,实在难得。 “我内人的确刻苦,算题的本子都写完了好几册。” 吴清之应声附和,面带微笑,却又说道:“只是我内人来应聘,我总该是要避避嫌的,到时候的面试,我便不参与了。请张先生尽管测试她的本领。” 吴清之此话听之俏皮,实则是一番豪言壮语。 他自幼熟读诗书,诗词歌赋尽是信手拈来,诗仙李白求功名时,曾作信一封与韩荆州,其中有言,“请日试万言”,译来便是,请尽管测试我的文采。 若不是对迟榕有着千般百倍的自信,吴清之怎会作此妄语。 张启芳听罢,哈哈一笑,拍起手来,大喜道:“少爷将我比作韩荆州,将你太太比作李白,那我便要好好的考一考她!” 第78章 送饭 商行今夜便要将面试通知全数寄出,张启芳处理好了其他九封信函,只留了迟榕的那一帖,便要来问问吴清之的意见:“少爷,你太太的这封通知,你可要下班给她亲自捎带回去?” 吴清之摇一摇头,笑得有些腼腆:“不了,还是请张先生寄出罢,我带回去给她,她便没了惊喜。” 不过是短短一个傍晚,了了不过数言,张启芳便听出少东家的爱妻心切,却又是涓涓细水般的克制着。 张启芳是婚姻中的过来人,很是能够体谅新婚燕尔之间的柔情蜜意,于是将那信封贴了邮票,交与投递员去,这才签到下了班。 吴清之回到公馆时,迟榕略有些紧张,她自是玩够了,便要关心起成绩的问题来。 只庆幸迟榕是乐天的一派,旁人正猜测着成绩会是几何,而她却心想着,若是面试亲遇到吴清之,彼时,到底该如何是好。 于是敛了神色,小心翼翼的探问起来:“你今天下班好晚哦,是在忙招聘的事情吗?” 吴清之淡淡的嗯了一声。 迟榕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端着茶杯的手也微微的打起了抖来:“那、那之后,之后几天,你是不是也要加班呢?” 吴清之见迟榕战战兢兢的样子,实在是可爱至极,于是强压下笑意,只怕喜形于色,露出破绽,便又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迟榕正沉浸于也许要被抓包的慌乱之中,哪里会发现吴清之反常的态度,大眼睛眨巴眨巴,追问道:“那你是不是要去当面试的考官呀?” 迟榕像一只哆嗦的白兔儿,吴清之心中喜欢,却终是不忍再欺负她,遂坦了白,微一摇头:“招聘的事情我只负责签字,考试面试不关我的事,全权由张启芳管着。” 话毕,迟榕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 翌日清晨,送走吴清之,迟榕便杵在公馆的信箱前不挪分寸,管家劝了她好几声,若有信件,他必定第一时间通报,迟榕也只当是耳旁风,更加的站定。 等了许久,公馆前路仍是树影婆娑,清风宁静,左右无信使骑单车而来,迟榕渐渐的有些丧气,莫不是自己落榜了,于是转身要走。 正是此时,远处响起一串清脆的叮铃声,只听得一男声远远的叫道:“岳安城东区,凤凰栖路,17号,吴公馆,迟榕收!可是此处?” 闻得此声,迟榕顿时精神大振,直挥舞着手臂,等那信使近了,将信函收下。 她急得要命,低头细细的搜视着信封,只见这牛皮纸信封上,烙有一枚吴氏皮革商行的钢印,印迹之深,铿锵有力,绝不会有假。 树静风微,又又蝉声,迟榕的心跳得飞快。 她小心翼翼的拆了信封,生怕撕损了其中内页,取出封内白纸一看,正是一则喜讯。 致应试编号76号,迟榕,笔参造化,玖拾分整,为诸前十,进为面试。 展信罢,若不是迟榕捂住了嘴巴,她简直要激动的叫出声来! 九十分!此次考试满分为整百,题目也偏难,方才迟榕本以为自己要被淘汰,谁料她竟能考出九十分,当真考进了前十! 迟榕虽是欣喜万分,却又把此信反反复复的读了好几遍,信中书,面试时间即在明日,她须得再找个理由,方能独自出行。 若说是再去宋晓瑗家游戏,定然是不可的,然,迟榕最是深交的女朋友,唯独宋晓瑗与叶君二人,而叶君是吴清之的表妹,选她也不通行。 千回百转,迟榕回了屋中,但见管家奉上一叠鸭尾酥,终于有了办法。 是日,吴清之自起床后便观察着迟榕的动向,他自知迟榕要想方设法的瞒着他溜出公馆,却好奇迟榕到底要如何行事。 可盼来盼去,早饭用毕,也不见得迟榕出击,眼看近了上班的点钟,于是吴清之只得作罢。 吴清之正欲更衣,便是这当下,迟榕忽然跑过来,黏黏糊糊的勾住他道:“我帮你打领带好不好呀?” 迟榕娇声细语,怜人爱得紧,吴清之哪会不从,立刻弯腰下去,任由迟榕的小手在他颈间与胸前游走。 迟榕从不会打领带,今日反常,吴清之只猜她是要用计了,便问道:“迟榕,怎么想到要为我打领带,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谁料,迟榕坦荡荡的抬起头来,不慌不忙的说:“没有什么要说的啊。” 话毕,她又推了推领扣,将领带收紧了些,却是反问道:“怎么了嘛,你难道是觉得我打领带打的不好看吗,那以后你自己打,我再也不凑热闹了!亏了我自学了那么久,拿大腿当模型,你却不领我的情!” 吴清之立刻吻一吻迟榕的脸颊,把她哄好了,心中觉得温暖,却仍是奇怪:“那你一直说要给我的惊喜,就是为我打领带吗?” 迟榕不答,直把吴清之推上车子,哼哼唧唧的说:“当然不是了!再不去上班,你就该迟到啦,我给你的惊喜你今日就等好罢!” 黑皮汽车一经开远,迟榕便旋身而去,却是径直走进了厨房。 后厨门开,一阵飘香四溢。 厨子见少夫人来了,立刻从炉火上抬下一只炖盅,说道:“少夫人,您这手老鸭汤煲的真好,我都自愧不如了!” 掀开炖盅,其中赫然是一锅清澈的鸭汤,这是迟榕昨夜便炖上锅的,更是佐了腌过白醋的萝卜块,酸香诱人,香而不腻。 鸭汤虽常在冬天吃,但鸭子性凉,夏季食用温而不燥,最适合吴清之吃。 这鸭汤虽是设计的一环,迟榕却总不忘想着吴清之的健康。 “也没有啦,我不过就是和我家厨娘,偷偷学过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厨艺而已。” 厨子嘴甜,迟榕被夸的有些飘飘然,但并不忘正事,又吩咐道,“你们取个食盒来,把鸭汤仔细装好,我要给你们少爷加餐,现在就走!” 厨子不疑有他,动作利落,即刻去办,迟榕遂将管家唤来,指着那食盒说:“我去给你们少爷送吃的,今日便留在商行等他一起下班。请你现在赶紧送我去商行,送我到了,你便自己回来。” 管家自知家中这两位主子恩爱得很,于是领命下去,将汽车发动,只待迟榕上车。 第79章 面试 迟榕催得急,坐上了车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商行。 她提着食盒下了车,对管家摆摆手,遂将人遣回了公馆。 走进廊下,又入了大厅,迟榕见来者尽是些提着公文包,且是西装革履或长衫翩翩的男子,她这样一位穿着碎花裙子,怀中更是捧着一大个红木食盒的少女,便立刻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前台一位专门负责接待与登记访客的女侍见状,当即走上前来询问道:“这位小姐可是与人有约过的,来送吃食吗?” 迟榕尴尬的摇一摇头:“我是来面试的。这食盒……这食盒我能暂存在你这里吗?我面完试就来取回。” 此话毕,女侍不由得大惊。 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孩子,竟能从张启芳先生亲布的选试中脱颖而出,于是欣然应下迟榕的请求,只将那食盒小心的接过。 迟榕正向女侍道谢,身后却有人叫她名字,回身一看,竟是彭一茹。 只见她着一身淡紫色洋装,丝质长袖,收腰包裙,通身已有一种了浑然天成的风韵。 “迟榕,你也进了面试,真是好巧。” 彭一茹的声音略有些虚浮,笑容也是微微的凝在脸上,“你考了多少分?” 迟榕最怕优学之人同她讨论成绩优劣,却又不能不答,于是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说道:“我就考了九十分,真是撞大运了,嘿嘿。” 话音刚落,谁料,彭一茹脸色骤变,双唇紧咬,竟是直直的瞪住迟榕。 “这题目如此之难,能考到八十分的人大概都是凤毛麟角,你考到九十分,还这么谦虚,倒是妄自菲薄了。” 她的眼神如深潭死水,迟榕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我运气好,都蒙对了。你呢,你在学校里就是名列前茅的,又请过家教辅导,应该考的很高吧。” 彭一茹垂眸,冷然道:“我也是九十分。” 气氛顿时有些窘迫,索性面试不刻便要开始,女侍得了吩咐,请应试十人来到一间会客厅坐下。 只见厅中纵列一排长桌,分别放着十把木椅,他们各自选了座,静待考官前来。 不过片刻,门外传来足音,三位男子接踵而至,在木案前坐定。 迟榕抬头一看,三人之首正是张启芳先生。 但见他面色如常,并不睬迟榕一眼,只派发下十本账簿,十把算盘,方才开口道:“恭喜诸君选入面试,今日考前,我想请问一下诸位的现况。” 于是,便是一番例行公事的一一发问,何处毕业,可否有过相关的工作经历,前面八人皆是简单作答。 十人中,唯迟榕与彭一茹两女,二人虽然年轻,又是女流,可既是进了面试,便可知成绩卓越,不容小觑,八男便都翘首以盼,等着她们答话,并不掉以轻心。 终于,问话轮到了彭一茹,只见她镇定自若,出口有秩道:“我刚从学校结业,但学习会计已有三年,家父特意请了洋人家教来教我,我亦是在做过些兼职。” 对于一位十八岁的女学生而言,这已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履历,更何况彭一茹有整整九十分的佳绩傍身,三位考官看向她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赞许之色。 问罢,便是最后一位,迟榕。 一位考官道:“亦是九十分,你二人的成绩倒是并列第七。请问迟小姐,你也是专业学过会计的吗?” 迟榕不会撒谎,诚恳道:“我是自学的。” 作会计的学问极深,若是无师自通,的确教人瞩目。 此话一出,席间立刻传来几声低语,考官也有些惊讶,追问道:“那请问你学了多久?” 迟榕掰着指头算道:“也就……也就一个月不到罢。” 此番,满室哗然! 一位考生更是难以置信的说道:“这位姑娘,你考了高分,已是一种荣耀了,我们都敬佩你的本事,便大可不必口出狂言,还要再搏面子!” 迟榕白了此人一眼,毫不客气的反驳道:“骗人我能得什么好处,我这二十多天,天天都抱着账本算题!” 眼见着两人气焰不减,要争执起来,张启芳立刻敲了敲桌面,严肃道:“是不是真才实学,一试便知!” 他取了只闹钟,掐了个时间,又说道:“诸君请看面前的账本和算盘,今日设两考,分别是合算与查缺,两试的榜首将被录用。” 张启芳说罢,应试之人十之有九纷纷就位,手捧算盘,唯独迟榕一人气定神闲,手上还转着一支青石色的钢笔玩。 张启芳见状,只心道,真不知这吴太太到底意欲何为,尽人事听天命,她若不是心高气傲,便是成竹在胸。 “第一考,合算,乃是考察诸君算账的效率高低,限时半个钟。” 张启芳一指按下钟表头铃,声如斩铁:“开始!” 此二字余音绕梁,堂下便已挤满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众考生皆是聚精会神,算盘打罢,算出一条账目,便速速在账下写出合算的数字,又再打起算盘算下一条。 众人争分夺秒,面沁冷汗,迟榕却仍是默不作声,算盘随意放在手边,偶尔才拨弄一下,只埋头在账簿上书写。 张启芳不由得伸长了脖子,想要查探一二。 眯起眼睛细细望去,但见迟榕次次落笔,都是在账簿上直书数字,竟不加任何盘算。 张启芳用欣赏的眼神打量了迟榕一番,他的确没想到,迟榕竟能将心算用在此处,且速度又会如此之快。 可会计打理钱财,最看重的是精准,快不快自是其次,所以这结果如何,还须试毕决断。 时间点滴流过,迟榕不紧不慢,落下最后一笔,欢快的高高举起手来:“我算完了!” 旁的考生闻声,心中惊讶之余,更是焦急,于是头不敢抬,算盘打得更响,身子却是抖了一抖。 又是转瞬的功夫,张启芳预备道:“最后三分钟!” 一位男子听罢,忽将算盘一砸,痛骂道:“我有两页算串了账!” 真是晴天的霹雳! 这本考察合算的账簿,实在是名录繁多,数字也是零零散散的,最是难以统计,他串乱了整整两页的账,定是要名落孙山了。 此人崩溃的攥紧了拳头,愤愤的垂在大腿上,再看向迟榕,却见她转着钢笔,玩得正是开心。 正是愤意难平时,张启芳兀的高声喝道:“时间到!” 考生们于是纷纷停笔,张启芳亲自下场,将账簿一一收回,当面与另外两位考官批阅起来。 这一番批改罢,结果却是出人意料,按时完成合算之人,竟只有迟榕和另一位青年,独独两人! 第80章 聘用 四下皆是震惊,唯张启芳冷静万分,又去核查正误。 他早已备好了正确答案,一一核对罢,迟榕错两处,青年错三处。 又看过他人成绩,容错皆在三四差错,且未按时算毕,谁胜谁负,高下立判。 “合算第一人,乃迟榕也。” 张启芳言简意赅的宣布道。 成绩一出,方才质疑过迟榕的那名男子当即大惊:“不可能!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算得过在座的诸位老账房!其中定是有诈!” 迟榕只轻轻一哼,脸上却是满不在乎:“我打麻将算牌最厉害,打牌是活的,我都能算得又快又准,这考试题目是白纸黑字写死的,算起来当然简单咯。” 此话毕,原是私语窃窃的堂下众人,顷刻之间皆是哑口无言。 倘若迟榕所言非虚,那便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今日在座之人,除了苦学多年的专业学生以外,更有从业数年之久的账房先生,诸君皆是熬过了光阴似箭的磨炼,方才考得了高分,入了面试。 而迟榕既是初学,又是年轻女子,在经验和性别上都难以服众,可她竟以打麻将之道用于计算,天赋超群,实在令人眼红妒忌。 那男子被迟榕的一番话堵住了嘴,正是瞠目结舌,却又暗自叹服。 这位主考官张启芳,乃是远近闻名的铁面无私,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的,怕是不想再奔功名了。 此次合算实操,更是亮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绝无作弊之可能。 诸君咽一咽脾气,面上发黑,却是心知肚明,默默的服了输,只道这少女生的玲珑俏丽,看似是花瓶一个,谁曾料,人家可当真是有绝技傍身的。 第一考落幕,便是第二考,查缺。 查缺乃是审计的重中之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哪怕是发丝粗细的一处漏洞,身为会计也,便绝对不能放过。 张启芳再次定下时间,发令开考。 这次他留了心,多看了看迟榕几眼,却发现她计算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厢,迟榕一改方才的疾速,只取了算盘,老老实实的拨算核销起来。 查缺是她的短板,迟榕一旦算起成了文的账,见已有了数目,便会先入为主,倒推着演算起来,再加之一有马虎,如不配合算盘,必要有所疏漏。 于是这第二考,迟榕自然是落了下风。 考官们审罢,张启芳结算毕,微叹了一息。 查缺一项何其重要,却没有几人能做到最好最细,限时之内将缺漏全数点齐的,唯有一人。 张启芳的目光停驻,落在迟榕邻座的彭一茹身上:“查缺第一人,彭一茹。” 语毕,他看着手中的账簿,心中感慨万千,又是惊讶无比。 此番招聘,竟是两位女子斩将杀敌,一飞冲天,直把一众男子甩到身后! 且不说迟榕,她出自商贾之家,大约总得了些耳濡目染,更是嫁了吴清之这样一位大商人,能有如此算账的本事,倒也有理。 反倒是这位默默无闻的彭一茹,她长相中等,是一种平淡的美丽,一言一行也甚为低调,丝毫不能够引人注目。 “今日到底该说是后生可畏呢,还是要说巾帼不让须眉呢!” 三位考官大笑起来。 根据招聘章程,面试中两考成绩第一者得以录用,另外八男再不服气,也只得垂头丧气的离了场。 厅中唯剩寥寥五人,此处顿时安静了许多。 迟榕只觉得如梦似幻,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排除万难,考入了商行。 前一月,她还只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草包,此番奋起直追,期间有二叔相助,吴清之点拨,当真教人改头换面了! 迟榕兴高采烈,直调转过头去,冲着彭一茹嘻嘻的笑了一笑。 那厢,彭一茹笑容有礼,却是不温不火的。 “两位姑娘当真是出人意料啊!”张启芳反复翻看着考题,赞叹不已,“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本事,以后定是能当大用的!” 说罢,便与旁的考官商量起二人的职务安排。 迟榕与彭一茹性格迥异,大相径庭,术业有专攻,便很容易区分,不过片刻,考官们便有了答案。 “彭小姐,你细心认真,审算入微,我们决定聘请你为会计员,”张启芳点住彭一茹,问道,“你可还有其他的疑问吗?” 彭一茹腰身挺直,仪态万方,微一颔首,道:“自然是没有的。” 得到了最终的答案,彭一茹这才露出一个完整的微笑。 今日面试,她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波澜荡起的。 彭一茹与迟榕并无过节,可她亦有着自己的自尊心与胜负心,迟榕天赋异禀,初战告捷,她比不过,便铆足了劲,誓必要在第二考扳回一城。 如今看似是双双晋级,可会计员与货物管理员,两个职位虽然同薪,却是会计员位高一等,彭一茹既做成了会计,那么迟榕便是货物管理员,被她压住一头。 她的心里,有一种略带恶意与傲慢的快感,滋生而出。 定下了两人的岗位,除了告知过必要的到岗时间之外,张启芳又嘱咐了些细枝末节的事项,例如带教导师,餐费津贴,仪表着装等等,说的全面了,方才将人放走。 迟榕谢过张启芳,与彭一茹并肩行至商行廊外。 “昨天的车钱是你付的,今天便由我来罢。” 刚在檐下站定,彭一茹便如此说道。 昨日两辆黄包车皆是迟榕招到手的,吴清之总教她出门在外,务必随身揣好零钱,迟榕听话照做,便在上车时顺手付了彭一茹的那一份车钱。 这蝇头碎银的事,迟榕本已将此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想彭一茹竟然记的清清楚楚。 “哎呀,不过就是个车钱而已嘛,小事一桩!”迟榕摆摆手,笑嘻嘻的说,“以后我们不仅是同学,更是同事,自然是要互帮互助咯,下次吃零嘴,换你请我!” 彭一茹垂了垂眸,仍是不甘的说道:“那今日便由我来招车子好了。” 迟榕听罢,语滞道:“……恐怕你不用帮我招车了,我现在不走。我今早带了汤来,要送上去、送上去——送上去给我夫、夫……” 给我夫君。 此话在迟榕心中柔肠百转的绕了数遍,可一旦要过了嗓子,便支支吾吾,词不成句,耳根子也自顾自的烧红了。 彭一茹打断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笑了一声:“可是为你夫君吴少爷洗手作羹汤了?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迟榕来不及送她,便只见得彭一茹大步流星,转身离去,在艳阳下照出一个窈窕的倩影。 第81章 开小灶 迟榕回了厅中,直直去寻那位女侍。 面试用时一个上午,此时正是午饭的点钟,迟榕找去前台时,大概是人员换岗之缘由,早上那位女侍并不在场。 现在执勤的女侍没见过迟榕,交班的时候也未听到上一岗的人交代过此事,于是左右不肯把食盒交给迟榕。 这食盒做工精美,又是红檀木的,壁上画一双戏水鸳鸯,一看便是昂贵十分。 这女侍不敢给,实在是怕万一这物件给错了人,弄丢了,追究起来,她自是赔不起的。 迟榕并不埋怨此女,只怪自己做事粗心大意,没留个纸条证明。 可她却不愿向吴清之求助,迟榕今天是偷偷跑来的,这鸭汤是惊喜,应聘结果是惊喜,她本人更是惊喜。 食盒里装的是吃食,拖得久了,鸭汤凉了,便不好喝了,着实耽误不得。 正是情急时分,迟榕不知该如何是好,忽有一男声朗朗说道:“行了行了,这小丫头我认识的,你就把食盒给她罢,这的确是她寄存在这的。” 迟榕扭头,但见来人正是蒋兴光。 商行既已聘到了新人,便要将带教的工作分配下去,蒋兴光负责教会计员,遂被张启芳叫到一楼来交代事情。 他记下了工作,正出了办公室,便远远瞧见迟榕赖在前台处,自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于是走近了去,知晓了情况,遂帮她解了燃眉之急。 终于取回了食盒,迟榕连忙宝贝兮兮的将此物紧紧抱进怀中。 蒋兴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你弄得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一会儿给我尝尝啊。” 迟榕缩缩脑袋,心中想起此人抢她核桃一事,当即警惕万分的看着他:“这是特意给吴清之熬的,你不能抢。” 蒋兴光听罢此话,登时掐起嗓子,阴阳怪气的说:“哟哟哟,这是给吴清开的小灶,没我们的份儿,酸死我了。” 迟榕对蒋兴光的贫嘴熟视无睹,于是理也不理,径直上了三楼,在吴清之的办公室门前站定。 她深吸一口气,心跳的飞快,终于咚咚咚的敲了两下门。 “请进。” 房中传来吴清之的声音,迟榕忽的玩心大起,于是并不推门而入,只在门前放下食盒,又再敲一敲房门,便立刻跑开,躲到了楼梯口处。 无人进门,吴清之却不奇怪。 他暗自笑了一笑,轻轻的开了门,无声无息的将食盒收进办公室里,随后,便立在门后,不作声色,已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态度。 吴清之无须猜测便知,那敲门之人正是迟榕。 他一早便守在办公室的窗口,亲眼看着管家开车,把迟榕送到了商行门口,就连迟榕抱着食盒嘿咻嘿咻走路的样子,他都看得真切。 如今夫人要与他戏耍,作丈夫的自然要应和。 迟榕等了片刻,却不曾听见开门的动响,于是探头出去,只见得走廊中已是空无一物,她的食盒竟是不翼而飞了! 迟榕立刻蹿出身来,急急的去敲吴清之的门,可这次,房中却是寂静一片,无人应答。 “吴清之你开开门呀,我食盒不见了,是不是你偷偷拿进去了!” 迟榕压低了嗓子,更加急促的敲起门来,却又不敢敲得太响,只怕惹出什么大动静来,教旁人看到她去。 她以后是要在商行上班的,便总要与吴清之避避嫌,今日送饭一事,自是愈少的人知道愈好。 左右敲不开门,迟榕简直要气急败坏了,正打算对着那木门踹上几脚时,房门兀的打开一道缝隙,一只大手一把便将迟榕拽进屋内。 迟榕毫无防备,这一晃神的功夫更是无知无觉,直被那大手拖入房中,一把压在门板上。 一个人影顿时挡在她的身前,迟榕还未看清,只觉得周身燥热,吴清之的吻便浓密的封住了她的唇。 阖上双眼的前一秒,迟榕只见那红木食盒落落的放在门边。 情到浓时,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臂,怯怯的环住吴清之的脖颈,二人唇齿厮磨,渐入佳境。 “迟榕,你就是我的惊喜罢。” 吴清之声音嘶哑,眸光暗烈。 一吻罢,他仍是意犹未尽,只死死的将迟榕压在门上,唇边带笑:“今日倒是夫人给我开小灶了。” 说到开小灶,吴清之更是笑意盎然,却将指尖点在迟榕的唇上,看也不看那地上的食盒,作势又要再吻。 两唇将近,满室旖旎,正是此时,门上却全来一阵暴扣! “吴清,吴清,我看那谁做吃的带来了,我来尝尝,你开门啊吴清!” 听这一番大嗓门,竟是蒋兴光! 这不懂风情的电灯泡! 迟榕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溜坐在地上,速速从门边爬开,藏到吴清之的身后,站起身来时,还不忘伸手摸一摸脸颊烫不烫。 吴清之面色铁青,咣的一声甩开了门。 只见门外,蒋兴光在前,蒋孟光随后,兄弟二人已是手持碗筷,准备万全了。 “吴清,那个谁做的什么好吃的啊,我刚刚闻着可香了!” 但见房门大开,蒋兴光咧嘴一笑,直目不转睛的向屋中探眼,并不察觉吴清之面露凶光。 蒋孟光察言观色,一扫吴清之的脸,竟是冷若冰霜,于是立刻去踹弟弟的脚后跟。 谁料蒋兴光不堪大用,仍是闯进屋中,还对着迟榕呛道:“你瞧你小家子气的你,你不给我吃,吴清还不是要带我一起吃!” 方才,迟榕已是深深陷进吴清之的吻里,正是迷醉之时,被蒋兴光这么一吓,一时半刻便羞的抬不起头来,于是更加躲进吴清之的背后。 吴清之拉住迟榕的小手,眯起眼睛,转向蒋兴光,切齿笑道:“兴光,工作做完了?” “那是自然!” 蒋兴光反客为主,打开食盒,但见盒内是厚毛巾包裹住的一只砂锅,便更加兴奋起来:“哟,做的还是大菜呢,咱们仨今天有口福了!” 吴清之盯住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兴光,下午还请你加一加班,把本月的应收款全部统计完。” 言罢,似是觉得还不足够,吴清之又重重的说:“做不完,断不许下班回家。” 第82章 知我意感君怜 室内气氛诡异,四人围桌而坐。 吴清之不苟言笑,迟榕面若桃花,蒋兴光垂头丧气,唯独最是旁观者清的蒋孟光,如坐针毡。 蒋孟光手捧白饭,不由的在心中腹诽,他何德何能,或又是造了什么样孽,才会有如此一个呆愣的弟弟! 方才开门罢,但见吴清之的神色,他便一眼看出弟弟搅黄了这夫妻二人的好事,人家干柴烈火的谈着恋爱,他却直直的往枪口上撞。 当真是个没指望的。 气也气过了,索性吴清之不再追究,只心道下次定要锁好房门,将迟榕的小嘴亲够。 于是敛了神色,盛了一小碗鸭汤,细细的品尝起来。 迟榕巴巴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不好吃,腻不腻?这汤可是我在厨房熬了一宿的汤,浮油我都撇干净了!” 此话自是不必分说,这鸭汤的火候,吴清之但凭舌头也能尝的出来。 鸭肉酥烂,骨头一抿,亦是碎成渣子,入味十分,萝卜酸香,解腻清爽,是为点睛之笔。 迟榕是下了心思的,她每一次为他下厨,都是尽心尽力的。 吴清之心中温暖,当即用筷子捡了一大块炖脱了骨的鸭肉,夹进迟榕的碗中:“你做的都好吃。” 若是在人前,吴清之这般表白,迟榕只怕是早已羞赧难当了,可当下同桌之人却不是旁人,而是蒋家兄弟。 迟榕与这兄弟二人玩的熟了,便不把他们当作外人,此时此刻,在这般粉红的气氛之中,这兄弟二人已沦为家具一般的背景。 于是迟榕旁若无人,直向吴清之娇嗔道:“既然我做的好吃,那你就该多吃一点呀!肉还给你!” 说罢,又把那鸭肉夹给吴清之。 如此这般,他二人便为了这块鸭肉推推阻阻起来,一来二回,竟是亲昵万分的让起了菜,当真是羡煞旁人。 迟榕做菜的确很有一套,蒋家兄弟虽被他二人惹红了眼,但为这一口鸭汤,却也住了嘴。 蒋孟光于是悄悄的对哥哥说:“你别说,他俩天天这么卿卿我我的也挺好,以后再做了什么好吃的,我们就来沾沾吴清的光。” 此饭吃的甜蜜,饮食罢,吴清之便特意罚了蒋兴光去洗碗,由此将他远远的支开,蒋孟光最是自觉,也随之退了出去。 一时间,这房中便只剩下他与迟榕二人。 原是好好的要开一顿小灶,平白无故被蒋兴光扰乱,吴清之自是不肯罢休,胃里的满足了,心里却仍是欲壑难填。 吴清之于是牵起迟榕,轻轻的执手一吻,又在办公室的沙发中倚坐下,满目深情的望着她:“迟榕,到底是什么惊喜,现在肯说了么?” 提起此事,迟榕顿时来了精神,于是神神秘秘的附到吴清之的耳边,私语道:“我找到工作了哦,以后我也要和你一样出门上班,赚钱养家!” 她那一双水杏般的笑眼实在璀璨至极,教人移不开目光。 吴清之虽是心知肚明,却看不够迟榕的巧笑嫣然,便只装做毫不知情的模样,略显出惊讶的神色,堪堪问道:“什么工作?是商贸公司还是衙门单位?” “是商贸公司,你也知道这一家的,你猜猜看嘛!” 吴清之失笑,眼尾斜飞,又柔又魅,嘴中故意说出几个旁的商行名讳,直惹得迟榕连连摇头。 “哎呀都不是,这家是个大商行,在岳安城里很厉害的,和帅府也有生意上的来往!” 见吴清之左右答不中,迟榕便抛出几缕线索,可她越说越得意,于是叉叉腰,挺挺胸,有些忘形起来,“所以你看,我也不是只会插科打诨的,只要我稍微努努力,也能做出点成绩来!” 平日里,迟榕疯玩的样子像哪吒闹海,今日学有所成,她得意的样子却像开山营寨的红孩儿。 吴清之心中喜欢的紧,便亲一亲她的脸蛋,道:“迟榕,我早说过的你最聪明。你既然找了一份这么好的工作,以后莫不是想把我比下去?” 此话是吴清之故意的逗弄,迟榕闻言,果然中计,当即正色道:“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考入吴氏了!” 兀的,迟榕尖叫一声,嘻嘻一笑,直一股脑的钻进吴清之怀里,娇气的哼唧起来,“以后你就是我的老板了,我的工资都要由你发给我了!” 吴清之微微一笑,迟榕对他撒娇,他自是不加掩饰的百般的宠惯回去,于是将人抱得严实,语声只如春风:“那夫人为了端稳这个饭碗,不该对为夫更好些吗?” “你这是公然索贿!”迟榕冲吴清之眨眨眼睛,夸张的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凭借真才实学考进来的,以后就是商行的货物管理员了,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把你的仓库搬空!” 他二人于是笑闹起来,但顾忌着商行始终不比家里,遂不敢作出太大的动静,只轻轻的吻过一吻,便依偎着靠在了一起。 迟榕为了煲汤晚睡,又为了面试早起,这两桩事情夹在一处来做,精神上便略有些消耗,这厢竟有些乏了。 她窝在吴清之的怀里,眼皮不住的打架,吴清之轻轻抚着迟榕的发顶,要哄她小睡一觉。 迟榕话多,啰啰嗦嗦的,不住的从嘴里断断续续的挤出几句话来。 “我考试之前偷偷的学习,不敢让你知道,怕你给我开后门,天天学个习就像搞地下活动一样,可累了。” “我和我二叔打赌,我考进了吴氏,他就得发我压岁钱,今年过年我有一份,他怎么说也得给你包一份。” “我考试遇到同班同学了,她好厉害,当上了会计员,我还差人家好一大截呢。” 迟榕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嘴。 莫名的,迟榕忽然想起那个对她冷嘲热讽的男考生,还有彭一茹看她的冷冰冰的眼神,心中顿时有些委屈。 她明明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过,此乃她平生莫大的勇气,却还是受人非议。 迟榕把脸埋进吴清之的胸前,瓮声翁气的说:“吴清之,我这次真的好努力。” 吴清之听罢,收了收胳膊,更加的紧拥着她,柔声道:“迟榕,知我意,感君怜,你总是待我最好。” 他知道,迟榕这是为他。 第83章 曹少爷 迟榕最终在吴清之的怀里沉沉睡去,可他还要办公,便不得在此久坐,于是把迟榕轻手轻脚的在沙发上放平,又将百叶窗帘落下。 日光透光竹骨百叶帘,在办公室内显出微微的赭石色光晕,人在这氤氲般的色调里是晕晕乎乎的,仿佛在暧昧中迷失。 迟榕怕热,更有踢被子的习惯,可此处哪有被子可踢,睡得迷糊了,便要在梦里伸手去解衣衫。 她面试穿的素净,是一身浅蓝的清宫倒大袖旗袍,本就是裙摆宽阔如伞的款式,躺卧着的时候,若是磨蹭几下身子,大腿都要露出来。 吴清之原是伏在案前书写,不过是目光往那处瞥了一眼去,便左右是静不下心了。 是燥热么,有一些的,不知是身上还是心里,索性办公室里装了风扇,吴清之拉了开关,那风扇便在头顶吱呀呀的摆动旋转,仿佛举头三尺有神明,看清他恋爱中的蠢蠢欲动。 正是此时,门外响起几声轻敲,吴清之顿时如临大敌,立刻上前,把迟榕的裙子盖好,这才低声回问道:“哪位?” “我,老张。” 是张启芳的声音,他既寻来,大概是有公事需要向吴清之汇报。 吴清之只将门堪堪的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侧身而出,又再合上,与张启芳站在走廊里说话。 “少爷,这回哄好了你太太罢!”张启芳调笑道,“你们两个,真不知是她给你惊喜,还是你给她惊喜!” 吴清之腼腆一笑,客客气气的颔一颔首,待开了口,却是正正经经的神色:“张先生,此番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明?” “倒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只是这次招聘的结果实在出人意料,除了你太太,更有一位姑娘过五关斩六将,便要拿给你过过目。” 说罢,张启芳递上一张白纸,上面所书,正是新任会计员彭一茹的简讯,另附小像一张。 吴清之只看过一眼,便立刻皱起眉头。 此女眉目云淡如烟,脸颊瘦长,竟是那日在戏院里所见到的迟榕的同窗,金老板口中所谓的侄女! 他方才自是听迟榕提起过,她的同学也考进了吴氏,却不想,独独会是这一位。 凡是金老板的身边人,无论远近亲疏,亦或何等身份,吴清之皆不会轻视。 但见吴清之若有所思,眼中更露几分寒光,张启芳立刻解释道:“这新人的家世我打听过,清清白白的,不是被‘塞’进来的。” 吴清之心思深沉,直觉此事绝非巧合,可木已成舟,他立于商行之角度,便不能当即发出辞令,将彭一茹拒之门外。 更何况,张启芳从行政业数年,阅人无数,从未看走过眼,他钦察过的人选,绝无问题。 ——最起码,不会将问题出在商行的利益上。 于是,吴清之略先扶一扶眼镜,冷声道:“如此,那便看好她罢。” 下午还有会议要开,张启芳不疑有他,请吴清之在文书上签了字,方才邀他一同前往。 吴清之点点头,却想到迟榕还在室内酣睡,于是取了钥匙,咔哒一声,将办公室反锁起来:“您且等一等,待我上个锁。” 张启芳失笑:“好一个金屋藏娇啊!” 吴清之笑而不答,只随张启芳亦步亦趋的下了一楼。 迟榕是被窗外的鸣笛声吵醒的,她从沙发上软绵绵的爬起来,扒在百叶窗帘的缝隙里远望,但见商行门口停了一辆汽车,从中下来一个青衫公子,倒有几分面熟。 可迟榕到底不认识此人,便不做理会,自顾自倒了杯凉白开喝下,要出门找吴清之去。 迟榕晃晃悠悠的来到门前,手掌刚拧下把手,便立刻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门只任她左拧右拧,推不动也拉不开,竟是从外面反锁住了! 迟榕孤身一人,心中便有些慌乱,于是扯起嗓子叫起来:“吴清之,吴清之,你去哪了!” 她正巴巴的叫着门,外面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细细听罢,竟是直奔此屋而来。 迟榕以为是吴清之回来了,可那急匆匆的态度却不像是吴清之的做派,遂悄悄的躲在门边,又顺手关掉了风扇的开关,只待一探那来者的究竟。 四下寂静无声,那足音震震,甚是突兀。 正当走进了,骤然间,门上却惊雷般的炸响起一阵拍击之声! “吴老板,吴老板!是我,是我呀!我是曹爱民,求求你救救晓曼,千万千万救救晓曼!” 一道年轻的男声在门外嚎啕,震耳欲聋,那声音里透着无限的绝望与悲戚,此人将那木门拍的那样重,像是要强闯进来一般,当真是恐怖如斯。 情况蹊跷异常,迟榕被这拍门声吓坏了,她不敢出声回应,更不敢动,只蹭着脚挪到吴清之的办公桌前,躬着身子钻了下去。 “吴老板,你行行好,开开门!只有你能救我们,只有你能成全我们,只有你才是我和晓曼的救世主!” 此人还在叫着,更是亲身撞向门板,铆足了力气踢了好几大脚。 他闹出的动静如此之大,顿时惊动了这整整一层的人,隔壁是秘书办公室,蒋兴光闻声,立刻出屋查探,一举将此人擒下,大吼道:“吴清不在,你请回罢!之前你爹和张启芳打架,难道你也想来这里闹事吗!” 迟榕还未将门外动静听得真切,只模糊的猜到外面是要吵起架来了,正是费解之时,便听得一声清清冷冷的低骂切进两人声中,却是吴清之的声音! “胡闹!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这般放肆!” 吴清之冷眼看向那青衫公子,疾步走上前来,嚯的一下将他推开,速速的开了锁,直往房中而去:“迟榕!迟榕,你可还好,我回来了!” “我没事!” 吴清之回来了,迟榕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也有了底,于是瑟瑟的从桌下爬了出来,钻进吴清之的怀中去。 不过是砸门,左右没有端午那次横祸骇人,迟榕不算太害怕,只探头探脑,怯生生的向那公子望去。 但见那青衫公子面带泪痕,目眦欲裂,可他看向吴清之的眼神,却像是垂死之人绝处逢生,满怀着无限的期冀与敬意。 “吴老板,你终于来了!”青衫公子趔趄了两步,声嘶力竭道,“吴老板,求求你救救晓曼!” 吴清之将迟榕护在怀中,冷眼睨了他一眼,便开口向门旁的蒋兴光说道:“兴光,劝大家散了罢,曹少爷有难处,我且听他说说。” 迟榕上下打量着这位青年,此人自称曹爱民,吴清之又唤他一声曹少爷,虽然形容看似狼狈,却大概是哪户的公子罢。 吴清之搂着迟榕,又细细的把她膝盖上的土灰拍净,扶着她在沙发中妥妥帖帖的作罢,这才得了空闲去搭理那曹少爷。 吴清之眼中有几分不悦,银牙轻启,更是一片冷然:“曹少爷,何事之有,竟能闹到我这里来?” 第84章 痴情种 房门已然紧闭,室内不过三人,若说这曹少爷方才在门外,一举一动宛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这四下再无闲杂人等,他便终于溃不成军,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已头抢地尔。 吴清之冷眼旁观,自是岿然不动,双腿交叠,优雅逼人。 曹少爷哭喊道:“吴老板,我给晓曼买了粉钻,我爹追究起来,说非要她还这粉钻的钱,不然就要找人把她的脸划了!” 迟榕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那粉钻二字刚一入耳,便是大惊! 粉钻!岳安城里仅此一枚的天价戒指,可不是被那名媛冯晓曼给拍得了!那日戏院惊鸿一瞥,佳人配才子,冯晓曼身侧之人,正是曹少爷! 人物齐了名,现况便更加的扑朔迷离起来。 吴清之听他哭罢,略显出几分惋惜的神情,淡淡的说:“曹老板是个暴脾气,与我共事都会不时呛几句,他若是发难,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落落的起身,直将曹少爷从地上扶起来,劝慰道:“我却曹少爷还是莫要忤逆曹老板为好,大不了你去筹些款子,替你爱人将这粉钻的钱垫上。” 曹少爷面露难色,眼中灰败,道:“我自己的钱已经花光了,粉钻都是偷拿了我爹的钱,如今走投无路,只好来向吴老板求救!” 他恳切的哀求起来,“吴老板,这商行中的各位叔叔、各位同龄人,都笑我爱上一个风尘女子,笑晓曼出身低贱!只有你,只有你不曾!” “吴老板,你是吃过洋墨水的,脑子里是先进的思想,成为交际花不是晓曼的意愿,巴黎茶花女也不是天生的妓女,这是你说的!” 话已说到这般田地,饶是迟榕不知前因后果,也能大致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无非是商行元老曹老板不准儿子与交际花往来,众人皆是非议之时,唯吴清之一人对曹少爷出言安慰。 这些纨绔子弟,从不缺钱与庇护,故而天真烂漫的很,在盲目的爱情面前,最是容易轻信他人。 只见吴清之轻轻一叹,却是坚决的摇了摇头:“实在对不住,曹少爷,这钱我不能借给你。” 此话一出,曹少爷听罢,仿佛被判了死刑一般,顿时面如死灰。 “怎么会……如今我已是走投无路了,他们瞧不起我的爱情,他们没人会帮我的……” 吴清之拍一拍他的肩,娓娓道:“曹少爷,曹老板乃是商行元老,是我的大前辈,我借钱给你,就是插足你们的家事,是对曹老板的大不敬。” 曹少爷怔怔的看着吴清之。 正是此时,吴清之却话锋一转,微微一笑:“不过我借不得,不代表旁人借不得。曹少爷,我倒是知晓一家钱庄,你大可以先借一些款子出来周转。” 话毕,那曹少爷先是语吃片刻,复又忽的亮起目光,直向吴清之求了那钱庄的所在,这才感恩戴德的一步三鞠躬,急急的冲出了屋子。 曹少爷退场,房中顿时清净了下来。 迟榕气鼓鼓的拉住吴清之的袖子,嘴巴高高的撅起来:“我骗你的,我刚才一点也不好,而且非常非常的有事,我差点被这个曹少爷吓被气呢。” 吴清之怜惜万分的揉了揉迟榕的发顶,仔仔细细的掰着她的脸看了又看,但见迟榕神色无恙,眸光如许,这才轻轻的吻在迟榕的眉心,霸着那软绵绵的身子再不肯松手了。 迟榕联想起早些时日,吴清之读晨报,那天她还哭哭啼啼的,以为吴清之要纳冯晓曼做姨太太,如今曹少爷登门求救,真相大白,迟榕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于是哼哼唧唧的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帮曹少爷呀?” 吴清之做事,向来是张驰有度的,像今日这般为曹少爷出谋划策,实在是有几分两肋插刀的意味,令迟榕不解。 迟榕窝在吴清之的臂弯中,只听得吴清之微一叹气,看不到表情,亦听不出悲喜:“他不像我,求仁得仁,自会对他有些同情。” 迟榕于是不疑有他。 时间一晃而过,黄昏近晚,商行到了下班的点钟。 迟榕为了不引人注目,打算和吴清之留到最后再坐车回家,于是便趴在窗前眺望。 只见窗外人来车往,一女子正斜挎着皮包,推着一辆脚踏车走出商行的大门。 此女在路边高高抬起脚来,飒爽的跨上车子,鞋尖轻轻点地,便将车子骑了出去。 迟榕顿时激动万分的叫起来:“这个不错这个不错,以后我也想骑脚踏车上班!” 吴清之斜倚在办公桌后,目光柔柔的落在迟榕身上,只当她说的是玩笑话:“家里有车子接送,又何须骑什么脚踏车呢。” 谁料,迟榕斩钉截铁的掐起腰来,正色道:“你不懂的,我现在自力更生,那就要里里外外的独立起来!以后上班你坐车,我骑车,咱们到了商行是上下级,回了家才是、才是……” 言语及此,迟榕却是兀的顿住了嘴,左右说不出下半句来。 吴清之笑问:“才是什么?” 迟榕羞怯万分,不敢作答,遂嚷嚷起来:“哎呀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想骑脚踏侧,你教我骑你教我骑!” 迟榕耍起无赖的样子最是娇媚动人,吴清之对此最是受用,耐她不得,于是点头应下。 下班回到公馆,刚一用过晚饭,迟榕便迫不及待的要找脚踏车来骑,吴清之遂吩咐管家到库房中去寻。 不过片刻,管家便推出一辆蒙灰的脚踏车,用抹布简单的擦去了灰尘,车子的横杆上便露出牌名,正是飞鸽二字。 “也不知道还能骑否,这是我读书时候的买的脚踏车。” 吴清之说罢,便上前摆弄了几下,但见车铃生了锈,已是打不出声音了。 迟榕听他谈到车子的年份,很是好奇,于是凑上前去细看。 只见这脚踏车细骨黑漆,框架却很大,像一匹高头大马,须得吴清之这般身材极为高挑的方能驾驭。 迟榕暗自与这车子比了比高矮,结果自是不尽人意,自己这等身高,大概连跳上车座都很困难。 她于是蔫了吧唧的瘪了瘪嘴,剜了吴清之一眼:“你个子长的这么高做什么!” 第85章 修车 迟榕虽是娇嗔,但所言非虚。 饶是放在人高马大的北方人当中,吴清之也是极为出挑的。 个子高了,便总免不了注目,可他更是生得一张白净的俊脸,凤眼如丝如画,诚哉斯言。 迟榕看着他的脸,忽然心烦意乱起来。 吴清之风度翩翩,平日里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到底会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多看他几眼呢。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便起了醋意,当即哼唧起来:“还说什么般配不般配,你个子那么高,显得我像个小矮人!” 她正气鼓鼓的说着,吴清之便弯身而下,长臂一勾,直把迟榕高高的抱举起来。 好似抱孩子一般,吴清之将迟榕紧紧托在他的胸前,柔声问道:“我个子高,是为了方便抱你,这样不好吗。” 迟榕被突然抬高的晕眩感恍住了神,遂立刻紧搂住吴清之的脖子,左右不敢松手,还娇滴滴的骂起来:“你这是在向我耀武扬威吗!个子高了不起呀!” 迟榕的身上又香又软,吴清之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只刚洗过澡的小猫咪,他把人家惹的炸了毛,亟待百依百顺的哄上一哄。 于是轻放下迟榕,更在她面颊上吻过,方才去察看那辆脚踏车。 这车子已有了些年头,吴清之怕零件腐朽,年久失修,骑行的时候万一会出故障,遂要亲自骑上去试上一试。 迟榕凑不上这等热闹,于是巴巴的站在一侧,只看着吴清之长腿横跨,便轻轻松松的坐上了鞍座,更是煞有所事的蹬了蹬脚踏板。 车轱辘吱呀呀的转起来,吴清之立刻转向管家,吩咐道:“链条有点锈了,你去取机油来。” 管家转身去罢车库,迟榕便与吴清之在院中双双站定,吴清之琢磨着车子,迟榕端详着他。 “这车子要是真坏了骑不了,你难道会修吗。” 迟榕背着手守在吴清之的身侧,只见他眉眼低垂,睫翼在廊灯下投出一片青灰色的阴影,颜如雕玉,斯文如许,当真不像是会捣鼓器械的人物。 谁料,吴清之却是点一点头,淡淡的开口说道:“自然会修,而且我还会修汽车,都是读书的时候学会的。” 此番语出惊人,迟榕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像吴清之这般矜贵的模样,迟榕素来只信他运筹帷幄,绝不信他食人间烟火。 可细细想来,吴清之却没少陪她一道体会市井小摊的乐趣。 说去说来,到底还是偏爱。 迟榕咬一咬嘴唇,只庆幸此时吴清之正埋首于车子部件,没有转过身来,不然她渐渐烧红的脸,自是无处可藏了。 “迟榕,我很快就修好,你且稍等一等。” 吴清之话音刚落,不过须臾,管家便提来一只工具箱。 这箱子总归是久置于车库之中的,外壳上覆一层薄灰,又沾了些擦不净的、黑腻腻的机油,显得十分肮脏。 管家躬身道:“少爷,不如我请修车师傅明日再修罢,仔细机油弄脏了手,一会儿不好清洗。” 可吴清之却不应声,面上更是毫无厌色,只神色淡淡的捡起一块灰扑扑的抹布,裹着油腻腻的注油器给链条上起油来。 “哪里等的了明天,”吴清之笑道,“我夫人现在就想骑车。” 吴清之动作麻利,竟是真的将链条上紧了,又转一转踏板,磨锈声已然不再。 迟榕原是春心萌动着,眼下正被他调笑,唇齿遂立刻打起架来:“我、我本来也不是那么着急要学呀!但既然你都把车子修理好了,那我也应该夸一夸你,以资鼓励。” 吴清之听罢,当即不假思索的指住自己的脸,特来邀功,道:“迟榕,那便请你好生鼓励我一番。” 如此明目张胆的索吻,柔情蜜意之外,更教人羞怯难当。 “好的吧,那就鼓励一小小下!” 迟榕于是扭扭捏捏的蹭到吴清之的身边,先是瞥了一眼旁的管家,后者接了她的颜色,旋即默默退下。 廊下静静,再无旁人,迟榕这才弯下腰去,将嘴唇轻轻的在吴清之的脸上贴了一贴。 “……这样算奖励吗?” 迟榕的眼睛晶晶亮亮,宛如玻璃珠子,剔透明净,将吴清之的身影满满映下。 “迟榕,再奖励我一次罢。” 斜阳向晚,暮光四合,吴清之捧住迟榕的脸,柔声细语。 两唇交叠,缱绻悱恻。 吴清之的手指上沾了些油灰,一吻毕,复又抬起头时,迟榕的脸上便也被撇上几道印子,使得她像个小花脸猫。 迟榕见吴清之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立刻用手背在脸上蹭一蹭,低头看罢,当即尖叫起来:“好家伙,感情你是拿我的脸擦手!吴清之你坏死了,我讨厌你!” 迟榕直挺挺的跳起来,欲向屋中奔去,可吴清之却一把拉住她的腕子,非要二人腻歪在一处,迟榕根本甩不掉他,只得气鼓鼓与吴清之一道进屋清洗。 他二人洗个手也清净不得,吴清之存了坏心眼,动作不老实,总是趁机挠迟榕的手掌心,于是墨迹了半天方才洗手毕,这厢,终于回到了廊下,要骑脚踏车。 这车子前面是一道车架,迟榕的腿不够长,左右无法跨上鞍座,于是急得面红耳赤。 “你下回想想办法,把这个破车架子给我钆断,太欺负人了!” 迟榕一边骂着,一边高举着双手,直冲吴清之使眼色,“我爬不上去,你把我抱上车座去!” 吴清之失笑,若是爬不上车子,又如何骑的了车子,可迟榕这番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他怎会不从,当即托起迟榕的腰,将她抱到鞍座上坐定。 迟榕的两条腿悬下来,刚好触到脚踏板,却是蹬不了脚踏板。 吴清之扶住车把,强憋着笑意。 迟榕气得小脸通红,只觉得这是一种自取其辱,于是嚷嚷起来:“笑什么笑,我骑不了这个车子,难到你还推不动这车子吗!我今天考试考累了,腿上没力气,要你推着我走!” 第86章 我夫君买给我的 迟榕晃着小腿坐在鞍座上,吴清之侧身握住车把推着车子。 今夜闲来无事,吴清之便将车子推出公馆,在林荫道上漫步着。 脚踏车运动时,那车轱辘便有一阵又一阵计计的声响传出,比心跳声吵人,较蝉声更宁静。 “要是这时候再来一串糖葫芦就更好了。” 迟榕小声嘟囔着,此话却教吴清之听了去。 他用一半疼爱一半责怪的目光看着迟榕,终是耐她不得,遂柔声道:“迟榕,最近外面卖的糖葫芦吃不得,鲜果子我却准你吃。” 迟榕嫌弃的说:“那说白了还不是没得吃,我现在上哪去找山楂树。” 吴清之停下步子,笑道:“只要你想吃,我就有办法。” 说罢,吴清之便把迟榕抱下鞍座,自己却是长腿一迈,跨了上去,整装待发,他又将迟榕拎上车架,教她侧身坐好:“迟榕,你且坐好。” 于是夜风习习,只见得吴清之踩着脚踏板,将车子顺坡骑下,迟榕侧坐于车架之上,下坡时的疾速使她兴奋的叫出声来。 吴清之笑而不言,从正面看去,仿佛是他圈抱着迟榕。 二人亲密无间,骑车穿过大街小巷,远了霓虹璀璨,直向南城而去。 岳安城南有良田万顷,农户多居于此,车子驶过一道牌坊,前路便不再是沥青马路了,而是大约一牛车宽的土路。 四下果树飘香,左右无高楼林立,夜风无阻,便更显得凉爽。 几个幼童正借着路灯的微光,在牌坊争先恐后的要参与其中。 迟榕本就是个不成熟的少女,换言之,便是童真难退,于是甚为迅速的与小孩子们打成一片。 迟榕笑笑闹闹,吴清之便靠着车子守着她。 迟榕今日穿的是一双娟秀的小高跟鞋,楦头窄,样子好看,却不能用于游戏,左右踢不稳,自然在踢毽子比赛中落败下来。 一位小童笑说:“姐姐,你行不行啊,我们都能连踢十好几个,你连三个都踢不了!” 话音刚落,这小童却被人从身后点住,她回头一看,竟是一位英俊的叔叔。 吴清之笑眯眯的问道:“小孩,你家可有种了果树?” 这小童从未见过似吴清之这般斯文英俊的大人,她不懂别的,只觉得这叔叔干净又好看,于是吸了吸鼻涕泡,如实说道:“我家院子里就有好几棵果树,我家的果子是全村最甜的!” 吴清之点一点头,循循善诱道:“那我去买你家的果子,待会儿你踢毽子的时候,就让一让姐姐,让她也赢一赢,可以么?” “好!” 迟榕正混在孩子堆里,远远见到吴清之在圈外揪着个孩子说话,便遥遥的朝他喊道:“你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也不带我一个!” 吴清之笑而不答,却在暗处拍了那孩童一拍,遣她速速回家,向父母转达此事。 于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农妇便提着一只大竹篮跑来,那小童拽着农妇的裤管,直指着吴清之叫道:“阿娘,就是这个叔叔要买咱们家的果子!” 孩童嗓门最大,这一声叔叔,在夜中响亮至极。 迟榕闻声,立刻丢下了毽子。 “叔叔你看,我娘摘了好多果子,有杨梅有枇杷还有山楂,你快尝一尝,不甜不要钱!” 吴清之的笑容凝在了脸上,迟榕见状,简直要笑得背气过去。 “小孩,他现在尝不出来,你拿一颗给我尝尝也是一样的。” 迟榕说罢,便伸出手来,要去拿那竹篮里的果子,谁料,那孩童立刻螳臂挡住竹篮,大喝道:“不行,这果子是卖给叔叔的,叔叔可以尝,姐姐不能尝!” 迟榕大惊,竟是被这孩童出言挑衅,便忘了袒护吴清之的年龄,却与孩童呛起话来:“凭什么我不能尝!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这我夫君买给我的果子,我偏要尝!” 语毕,便从那孩童身侧疾速的探过手去,夺来一颗深紫色的杨梅,丢入嘴中。 孩童见状,深吸一溜鼻涕,当即嚎啕起来:“你骗人,叔叔只能和阿姨结婚,叔叔怎么可能和姐姐结婚!你不仅撒谎,还抢叔叔的果子!” 这孩童蛮不讲理,越哭越凶,迟榕顿时慌了神,直把吴清之向前推去:“你和她说呀,我是你夫人,怎么还不让我吃果子了!” 吴清之原是被那孩童点住了年龄上的弱点,一时半刻语滞住了,此时见迟榕与小孩子一板一眼的吵起架来,顿时哭笑不得,便说道:“迟榕,你同小孩子较什么真!” 说罢,又转向那正哄着孩子的农妇,递上一折银钱去,“我内人玩心大,不小心把令媛弄哭了,这些钱是买果子吃的,竹篮我也一并收了。” 农妇接过那银钱,看过面额,登时惊喜万分,连忙拍着女儿的背,要她叩谢恩人。 可那孩童哭的委屈,左右抬不起头来,那农妇也无可奈何。 迟榕有些心虚,遂偷偷的凑到吴清之耳边说:“果子买到了,那我们就回家了呗。” 吴清之好笑的刮一刮她的鼻子,又与那弄农妇微一颔首,便提起竹篮跨上了车子。 于是,回程路上,迟榕抱着竹篮侧坐在车架上,美滋滋的吃着水果,这农户家的杨梅又大又甜,肉厚核小,她一连吃了一路不停,手指和嘴唇都被染成了紫红色。 回公馆的路上有一截坡道,下坡时畅快,上坡时却费力,吴清之深蹬着脚踏板,堪堪把车子骑到公关门前,一把拥住迟榕,喘息着说:“迟榕,我买果子给你吃,可有奖励?” 吴清之由于抱恙,便许久没有如此运动过,这番骑行,已是面覆一层薄汗,脸色也泛起红晕,乍眼一看,竟显出十二分的蛊惑来。 迟榕抬眼看去,只是一眼罢,便不敢再落目。 吴清之的喉头深深的吞咽了一笑,用一种低哑的声音附在迟榕的耳边说:“迟榕,给我奖励,嗯?” 第87章 讨赏 主人迟迟未归,管家遂在公馆廊下掌灯。 此时此刻,他二人正停在公馆的围墙下,背靠着一树月季花墙,吻得难舍难分。 吴清之向迟榕的要奖励,不管得不得首肯,他都要狠狠的去索求。 在紧密的拥抱与接吻之下,迟榕渐渐的泄了力,手上顿时拿不稳竹篮,更要从车架上摔下去。 正是惊慌之时,迟榕便不由自主的低声的尖叫,吴清之要去扶她,车子的龙头便向旁侧一歪,发出吱呀的一声。 这动静教廊下静候着的管家听了去,当即远远的叫道:“可是少爷回来了?” 说罢,便提着煤油灯,要上前查看。 他们藏匿在枝繁叶茂的花墙下,夜色里只能看得人影绰绰。 吴清之借着路灯的光晕,但见迟榕目如剪水,嘴唇鲜艳,心中顿时生起一股隐蔽的私欲,迟榕此等娇媚的模样,绝不想让旁人看到。 他于是高声道:“正是!你且去烧好洗澡水,不必为我们掌灯!” 将管家遣下,吴清之这才把迟榕抱下车来,两人亦步亦趋的推着车子,一前一后的走进公馆前院。 迟榕深深的垂着首,慢慢的跟在吴清之的身后,只觉得四肢百骸是软的,被吴清之摸到过的地方是滚烫的。 此般体验,竟像是高热不退,脑中却有一种迷幻的快感,在欲火中寻求纾解,更是欲罢不能。 晚间,迟榕沐浴更衣罢,便侧卧在沙发上。 前些时日,她自是看够了教学书,如今,遂亟待流行话本补充娱乐。 吴清之坐在一侧,连连剥着枇杷,一颗一颗的喂到迟榕的嘴里,她吐出的核,更是亲自托手接住。 迟榕正耽于如此慵懒闲暇,那厢,吴清之却突然说:“迟榕,我倒想起来,还有一事要言。” 迟榕眼下正翻看着一本帝王野史,书中角色说话,她便照着那角色说话,于是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吴清之微微一笑,当即顺着她玩闹起来,遂正色道:“微臣斗胆,今日车马颠簸,微臣护驾有功,不知……不知能否得陛下赏赐?” 此话一出,迟榕听罢,立刻摔了话本,娇嗔道:“放肆,君为臣纲,尔竟敢厚颜邀功!” 迟榕身材玲珑,讲话的声音更是尖尖嫩嫩的,眼下她刻意粗着嗓子说话,倒像是小女孩子扮过家家,要演一位魁梧的男子。 吴清之对迟榕疼爱得紧,哪怕再是幼稚的举动落在他眼中,也是一种撩拨。 于是弃了手中的枇杷,当即翻身而下,将迟榕压在身下,妖冶一笑:“陛下若是不从,微臣便要冒犯君威了!” “——你!大大大大、大胆!” 顷刻之间,世界倾倒,水晶灯璀璨灼眼,迟榕被这突如其来的倾覆惊得语不成调,只闻到吴清之身上淡淡的皂香味。 “迟榕,我不过是向你讨赏,你却凶我。” 吴清之嘴上委屈十分,手上却是当仍不让的凶猛。 那灵巧的指尖滑过迟榕的肩与颈,如星星之火随迹燎原。 “你、你干什么呀!” 吴清之的抚摸轻柔至极,可迟榕却感到体内有暗潮汹涌,意识被这潮水狂躁的推离身体,灵与肉的拉锯战是一场背叛,她叫不出来。 “邀功,讨赏。” 迟榕仿佛沉入深水,挣扎着向亮光处游去,她兀的大喘一口气,随即哼哼唧唧的嚅嚅的哭起来:“……你走开,我好害怕,才不要赏你!你走开!” 她轻轻推搡着吴清之的胸口,眼角已在不知不觉中沁出了泪花,“一天到晚的全是要赏要赏,你耍流氓,我害怕!……我还想要赏呢,可我才不会耍流氓……!” 迟榕的哭声糯糯,亦是把吴清之拉回了神,他怔怔的坐起身来,用手掌撑住额头。 今日迟榕向他撒娇,千般娇媚万般妩,吴清之被恋爱的浪漫冲昏了头脑,竟是得意忘形了起来! “迟榕,我……” “你什么你,你走开!” 迟榕蹬一蹬脚,那粉白的小脚丫柔柔的踹在吴清之的大腿上,不痛,却是痒人,“退朝,睡觉!” 迟榕说罢,遂气鼓鼓的一跃而起,但见她脸色绯红,眉眼如丝,却是咣的一声甩了门,躲进了小书房里。 吴清之顿时有些失措,忙去切切的敲她的门,可左右不得回应。 “迟榕,你当真不理我了?”他于是贴着门缝问道。 四下无声,唯有夜风习习。 吴清之心中忐忑非常,今日情难自已,差点犯下错事,只怕惹得迟榕生畏,同他翻脸。 他已是三十而立的男子,自是有了诸般阅历,可被人这般吊起旖旎的心思,却是生平的头一遭。 那厢,迟榕躺在小床上,以丝被蒙头,作鸵鸟状。 若是坦白而言,她并不讨厌吴清之的亲近,甚至略有些期待和喜欢。 但那般陌生的知觉,迟榕难以承受,更对此怯之又怯。 她抬起头来,但见那门底的门缝处柔光茫茫,却割裂着两道黑影,想必是吴清之长立于此,不肯离去。 迟榕顿感几分得意,心道这还差不多,认错的态度很是端正。 她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未尝情欲滋味,一时之间难以适从,更有一种女孩子的矫情藏在心里,左右要同吴清之作闹一番。 思及此,再望一眼那门缝,却见那影子已是不见了。 迟榕大惊,这光影分明,定然是吴清之走开了,莫不是置气了罢! 自从二人情定相许,亲昵动作便不在少数,可迟榕嘴硬得很,总是欲拒还迎,吴清之向来对她最有耐心,难道是今日被磨出了脾气不成。 迟榕当即叫道:“吴清之!你去哪里了!你回来!”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闷闷的答语,正是吴清之开了口:“迟榕,我在。” “你干嘛去!” “我剥枇杷向你赔罪。” 门上响起几声轻敲,迟榕心中博弈了片刻,终是起身下床,去开了门。 光芒倾进室内,只见吴清之捧着果盘,微微笑道:“迟榕,可还生我的气?” “当然、当然生气!” 不知怎么的,迟榕一看到吴清之那张柔情款款的脸,便气不起来了,可她方才闹得厉害,有些下不来台,便结结巴巴的说,“你、你要赏,也不是不可以赏,但是一次只能赏一点点,那种很大很大的赏,要等到以后。” 此话说的松动,吴清之了然,遂悠悠的接下去,探问道:“那平日里,我向夫人讨些小的赏赐,总可以罢。” 所谓小的赏赐,便是拥抱和亲吻。 迟榕点点头,实则心里巴不得吴清之多亲亲抱抱她。 第88章 上班 迟榕吃着枇杷,心满意足。 吴清之哄她,总是免不了要喂饱她,迟榕斜倚在塌上,动口不动手,着实体会到了昏君的快乐。 夜色渐浓,吴清之明日还要上班,他在迟榕的手脚处点罢清凉油防蚊,又烧起两片蚊香,方才熄了灯,与迟榕道了晚安。 迟榕白日里在商行打过盹,左右睡不进去,便躺在床上干瞪着眼睛,辗转难眠。 当夜睡得晚了,翌日自然是要补回来的,于是吴清之到了要去上班的点钟,迟榕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吴清之,我还是想学骑车,”迟榕蒙着被子,困兮兮的眨巴着眼睛,“你那辆脚踏车太大了,我骑不了,你弄一台小一点的车子给我学,好不好嘛。” 吴清之立于床前,已然是西装革履的穿戴起来,只见他眉眼带笑,斯文俊美,柔声道:“白天我便教管家订一辆小些的给你,等我晚回来教你骑。” 话毕,便轻轻的吻在迟榕的额前,方才去上了班。 管家行事迅速,晌午时分,脚踏车遂送到了公馆。 迟榕此时刚用过午饭,正缺点事情消遣,脚踏车送到,她自是当仁不让,要在院子里练习。 管家心惊胆战的看着迟榕,生怕这少夫人一个不留神,横冲直撞的摔断了哪怕一根头发丝,倒时候少爷责罚起来,他定是难辞其咎的第一人。 索性迟榕伶俐,见吴清之骑过,她便有样学样,不出一个时辰,已是能轻巧的运动车子了。 于是迟榕洋洋自得,在吴清之下班回家后的第一时间,立即宣布了这件大事:“我已经学会骑脚踏车了!明天我一定要早早的起床,骑车上班,精神抖擞的去商行报道!” 迟榕是骑车的新手,更没有在马路上切实的骑行过,吴清之实在放心不下,却又阻拦不住,遂与司机放了早上的假,要亲自骑脚踏车,陪同迟榕上班。 由此,翌日清晨,上班路上,只见吴清之衣冠楚楚,却脚踩一辆老旧的脚踏车,慢慢悠悠的跟在迟榕的身后。 这场景着实有些好笑,吴清之向来是通身的雅致气派,汽车买了好几辆,别克雪铁龙,道奇福特,皆是上流,今日蹬着破破烂烂的脚踏车,便显出十二分的不搭调。 定睛细看,他那做工考究的皮质公文包更是无处安放,只得挂在车子的龙头上,随着骑行动作来回摇晃着。 可说去说来,此乃旁人所感,至于吴清之本人,却是不以为然,且心中略有几分窃喜。 迟榕的天真浪漫最是动人,吴清之认为,能与夫人如此亲亲切切的同行,本就是一种情趣。 他不紧不慢的骑在迟榕的身后,但见她肩柔腰细,脚踩踏板时,胯骨在裙下一鼓一鼓的,平白生出一种活动的美丽。 迟榕哪里猜得到吴清之的所思所想,只紧张兮兮的握住车把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的骑车。 前方马路平坦无车,更无须拐弯,迟榕信心大增。 可谁料,一条黄色的小狗忽从人行道上慢步而来,直直横穿马路而去。 此狗步伐从容不迫,闲庭信步,仿如消食遛弯,绝不强闯,可迟榕见状,却还是猛的刹住了车,只停在原地,待那黄狗走过,复又出发。 吴清之忍俊不禁,在她身后笑问道:“迟榕,这般障碍,何须停车。” 迟榕听罢,却是不发一言,只留给吴清之一个圆圆的后脑勺看,任他细细琢磨。 二人同行,迟榕一路无言无语,安静得稀奇,终于到了商行,他们一道在车棚下停了车,迟榕方才开口道:“刚刚遇到那条狗,我担心出行安全,所以先停了车,让狗先过。” 吴清之十分不解,再问道:“可你骑车谨慎,很慢,左右也不会撞到那条狗。” 迟榕严肃道:“我怕它撞到我。” 话音刚落,吴清之便被迟榕逗得哑然失笑,正要俯身去亲一亲她,却见又一女子骑车渐近,于是为了避嫌,吴清之当即敛了神色。 远远望去,这女子身段微丰,姿态饱满,正是彭一茹。 迟榕看清了来者,当即欢快的打起了招呼:“彭一茹,早上好!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啦!” 只见彭一茹施施然从脚踏车上下来,略向迟榕微一点头,便算作了答复,却是落落大方的转向吴清之问起早来:“吴老板,早上好,我是新任的会计员,彭一茹。” 吴清之不动声色的挑起眉毛,淡淡的说:“早上好。新同事请去找张启芳先生报道,听他安排工作。” 他自是话里有话,彭一茹听懂了,心中不悦,于是暗自咬住嘴唇,顺服的点一点头。 鸟语声切,日光更烈,眼看着到岗之人愈来愈多,再这般杵在车棚下,总归不是个办法,可吴清之又不能亲自领着迟榕出入,于是只得向她道别。 吴清之简言道:“迟榕,你今日同张先生好好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开口问他,我且先行一步。” 迟榕懂事的点点头,更是向他甜甜的笑一笑:“嗯呢,我一定乖乖的。” 吴清之于是转身离去,行在路上,来往的职员皆向他客客气气的问好,彭一茹与迟榕并肩走在人流的后面,忽的开口问道:“你们怎么会在放脚踏车的车棚下说话,难道也是骑车上班?” 迟榕如实答道:“对啊,我昨天才学会骑车,他不放心,就陪我一起骑。” 迟榕乃是第一次在职场上抛头露面,自是兴致勃勃,连带着通勤的话题也很热衷,复又说道:“以前咱们在学校里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会骑脚踏车呢,你真的好厉害呀!” “没什么,不过是骑个车子,多多少少学过一点,”彭一茹神色自若,语气淡淡,“你之前不是说,吴少爷不知道你来考试吗,现在你考上了,他难道没说些什么?” 迟榕抹抹鼻子,嘿嘿一笑:“他能说什么呀,我能学到些知识,他开心还来不及呢,只不过以后还要多发我一份工资,全记在他的头上。” 彭一茹听罢,只自言自语般的叹道:“哦,是吗?那你当真是寻了位良配。” 她眸光流转,面色苍白,许久许久,都不再开口了。 第89章 考察工作 新职员到岗后,由张启芳负责工作铺排,迟榕与彭一茹岗位不同,遂办公的场所也不相同。 迟榕负责货物管理,办公室设在一楼,而彭一茹要随蒋兴光学习,便在三楼收拾出一间小室给她。 迟榕心中略有些郁闷,她本以为终于得以体会到同事之间相处一室,面对而坐,更能够促膝闲聊的快乐,谁知两人竟不在一处办公。 除此以外,与吴清之相隔甚远,整整三层楼的来回,也教迟榕无所适从。 明明直嚷着要避嫌的人是迟榕自己,可真正离得稍微远了些,却是她先想念起来。 这一早,张启芳并未交与迟榕什么名册要记,她原是百无聊赖的干坐着,到了午间,张启芳却忽的传唤迟榕出门。 “张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迟榕一路踩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张启芳的身后,只见他神色熠熠,直向商行大门大步而行。 “你来的正是时候,今日供给帅府的皮货出厂了,我便带你走一趟作坊,亲身学习一下如何点货!” 说罢,便要去取汽车。 迟榕心道,原来这竟是一份需要公出的工作。 此刻正是午时,骄阳似火,迟榕站在屋檐下避阳,手里捏着一本皮质书衣的小笔记册子,待张启芳将车子开出,她正要上前开门,一只修长素白的手却更先她一步。 “新同事,好巧。” 来人温文尔雅的一笑,更是不着痕迹的用指尖抚过迟榕的手背,似是一次隐蔽的缠绵。 竟是吴清之。 迟榕看清来人,顿时又惊又喜,眼睛亮了一亮,可动作却是滞住,有些无措。 “你、你——吴老板,你怎么来啦?” 迟榕开了口,还正在称呼上犹豫着,那厢吴清之却已经邀她坐进车里,神怡意惬。 张启芳也调侃道:“是啊少爷,你日理万机,今天如何有空了?” 但见吴清之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的微微一笑:“此批货物供给帅府,乃是做赈灾物资所用,兹事体大,我定要亲睹。” 话毕,他又向迟榕侧一侧目,眼中深情如许,“除此之外,我更是来查验一番新同事的工作态度,看看这上任的第一天,她能否教我满意。” 这是一句带着满满的爱意的玩笑话,吴清之说得大方,张启芳也笑得直爽,唯迟榕一人面目含羞。 她与吴清之坐在后座,有些动作自是挨得紧密,手臂伸收,皆是贴在一起,更教人羞怯。 迟榕于是将那小皮本子哗啦啦的翻开来,只见那横格线上,正是还透着墨印的新迹,分明是迟榕的亲笔。 “我既然考取了工作,哪有不努力的道理嘛!喏,你看,这是我今早抄写的名录!” 早晨时候,张启芳虽不发令,但迟榕却很有自学的自觉。 她早已在闲暇时翻阅了物资旧录,便将其中要义誊抄在随身小册上,所抄写之内容,分别是皮革种别名称、熟制成度、工艺品级等陌生的知识。 吴清之看罢这小册,但见纸上字迹工整,一笔一画,足以见得迟榕的专心与用心。 这厢,吴清之低头不言,迟榕便以为他这是有所挑剔,当即嚷嚷起来:“可还满意啊吴老板,满意你就点点头,说句话!不然我怎么向张先生交代,人家看你不吭气,不就以为我偷懒嘛!” 吴清之听迟榕发作,遂柔柔的笑了起来,道:“不错,甚好。” 语毕,他遂将这册子交还与迟榕。 可二人双手相交之时,吴清之面不改色,只借着册子的遮挡,轻轻的在迟榕手心挠上了一挠。 此般撩拨,顿时惹得迟榕杏目圆睁,娇躯一颤,可气在心中,羞在脸上,左右却是无从开口。 车子的后视镜中,照出的吴清之是正襟危坐的,他不过分亲密,张启芳看他二人新婚燕尔逗趣,便不阻拦。 午时的岳安城算是热闹的,道路交汇处行人来往,车子走走停停,吴清之便与张启芳大致聊起工作的事情。 如今迟榕也成了商行的一份子,旁听起谈话来,便不再是走马观花,而是上了心的。 说来说去,话题总离不开两个要点,其一,乃是帅府所订购的赈灾物资,这其二,则是行内元老曹老板。 却道是夏季雨水繁多,给灾民搭帐篷的油布不堪重负,连连漏雨损坏,只得选皮料做棚顶。 可皮革皮革,先皮后革,皮是动物身上剥下的生皮,不得直接使用,需经历四七二十八天的工艺,方能制成为革。 如今时间吃紧,吴清之义不容辞,已是推掉了许多日用服装的订单,号召商行全员,急产赈灾物资。 此举仁善,一呼百应,就连最为势利的商行元老们也不得不服。 各门作坊正如火如荼的加急生产着,却唯有一人要同吴清之唱反调。 便是那曹老板,曹文宪。 对于此人,迟榕虽不曾亲见,却是有所耳闻的。 最早,在她嫁入吴公馆之时,曹老板曾恶意压价,扣押皮货,引得张启芳出手,二人大打一架。 而后,便是前些时日,他的儿子曹爱民大闹商行,求吴清之支援经济。 迟榕正琢磨着其中的利弊,不料胃中一热,泛起一股酸劲,肚子竟是咕咕的叫出了声。 迟榕今日起得早,更是骑了一路的脚踏车上班,她不常运动,自然提前觉了饿。 闻声,吴清之立刻转过头来,轻笑道:“可是有些饿了?” “报告吴老板,我不饿!”迟榕嘴硬,耳根子红透了,却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我要认真工作赚钱养家!” 吴清之失笑,却探手从衣袋里摸出小小的一包牛皮纸袋,不容推辞的塞进迟榕的掌心,低声道:“看你工作努力,老板奖励你零嘴吃。” 迟榕笑嘻嘻的回看了吴清之一眼,于是好奇的拆了纸袋。 这袋子封得严丝合缝,打开来,里面赫然是数枚裹了糖霜的雪花山楂。 此乃迟榕最是心心念念的吃食,哪还顾得上有张启芳在场,当即惊叫出声,道:“这点心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第90章 心疼 “那夜买了些果子回家,我便吩咐厨房做了糖霜山楂,想着拿给你解馋吃。” 吴清之柔声细语,动作却十分克制,并未亲手捡了山楂要喂迟榕,只看她自顾自的吃得鼓起腮帮子来。 那厢,张启芳听罢他二人的对话,遂调笑着问道:“迟榕君好吃山楂?莫不是有喜了罢?” 话音刚落,只听得噗的一声,竟是迟榕呛住了嗓子,旋即急促万分的大声咳嗽了起来。 吴清之见状,忙去拍迟榕的背,又向张启芳略略的埋怨道:“张先生,我内人年幼,脸皮薄,下次可再开不得这玩笑,莫要把她吓住了。” 迟榕也渐渐的从咳嗽中恢复过来,立刻声辩道:“张先生你瞎说什么呢!我才不可能害、害那个什么喜!我就是爱吃山楂而已呀!” 迟榕与吴清之并未圆房,自是不会有孕,可此乃他二人的床帏私事,总归是不能与外人分说的。 更何况,两人成婚已有数月,若这迟迟不曾圆房的事情暴露了,定是要被人评头论足的。 迟榕语气坚决,索性张启芳也只是玩笑,直打着哈哈越过此话。 车子又行驶了许远,片刻过后,终于在一处作坊前停下。 三人纷纷下车,张启芳行在最前,吴清之亲为迟榕开门,更与她双手相牵了一瞬,念及此乃工作时间,复又松开手去,只并肩走在一起。 此处称是作坊,规模却很大,可以称为工厂,只是此地工人们仍旧沿用西北老皮坊的制革秘法,遂不更名。 但见这坊间的空地上,依次排开无数木架晾晒皮革,皮革垂竖,遮蔽前路,院中仿若迷宫也。 迟榕东张西望,惊叹连连。 那厢,吴清之随手拈起一张皮子,用指甲轻轻的在内里抠了一抠,方才向张启芳首肯道:“可以上货了。” 迟榕看不懂此番举止,于是凑上前来问道:“你抠一抠皮子就能看出所以然了嘛?” 吴清之道:“皮料过干,是涂脂的时候偷工减料,皮料过湿,则是晾晒时日不足,见多了就懂了。” 迟榕半知半解的点一点头,心中却对吴清之佩服不已。 从前,她只知道吴清之运筹帷幄,长袖善舞,时至今日,共事一处,这才明白吴清之更是一位君子不器的全才。 且又随吴清之进了作坊屋檐下,那工作间内置一池深水,颜色污浊,发出阵阵刺鼻的烧碱气味。 一工人正把数张带着毫毛的生皮浸入池中,水花渐渐,吴清之当即将迟榕护在身后。 “迟榕,仔细别被碱水烫着手。” 吴清之轻声说罢,又带迟榕细观过其他的制革步骤,他耐心而细心,直把环环细则讲透,只道货物管理不止要清点数目,更要质检货品的优劣,教迟榕谨记。 作坊之中,噪音嘈嘈,更有异味缭绕,可吴清之却是置若罔闻,专心致志。 迟榕于是将吴清之之所言要记,一一在笔记本上写下,复又蠕了蠕嘴唇,终是惭愧的垂下了头去。 吴清之见状,以为迟榕是被碱水气味熏得头晕,便顾不了旁的,当即将拉着她出了工作间。 “迟榕,你可还好?” 张启芳仍在坊间钦察,外面四下无人,吴清之伸手摸索着迟榕的脸颊,关切的说道,“这里环境确实恶劣些,但以后不必常来,皮货都是装箱送去商行点的,你不用吃这等苦。” 迟榕巴巴的看着他,却是重重的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平时会经常到这里来吗?” “我是东家,万事自然是要亲力亲为,以身作则的。” 吴清之话毕,迟榕便感到鼻子一酸,切切的心疼起来。 “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你的病好的这么慢!又要批公文,又要监生产,还要接送我上学读书,天天忙成这样,能好的了吗!” 迟榕的声音打着抖,更被作坊巨大的噪音淹没了一半,可吴清之却仍是将此话听得真切。 他探手揉了揉迟榕的发顶,语气中满含缱绻:“迟榕,有你这般心思寄于我,我自是百忙不辞。” 吴清之对迟榕说起自身的工作,向来总是化繁为简的,他将事情讲得很是微不足道,再累再忙,终是独自扛下。 正如今日这般工作,迟榕来做,便是吃苦,换做是他,却觉得是理应当,若非迟榕亲见,吴清之大概仍是闭口不言。 他对迟榕的偏爱,事无巨细,从不留半点遗漏。 迟榕抽着鼻子,哽咽了半晌,眼圈也见了红,却左右吐不出半个字来。 “……你、你等着瞧吧,等着看我把这份工作做得有模有样的!” 许久,迟榕终于哼哼唧唧的憋出一句话来。 话音刚落,迟榕便后了悔,却是自恨的紧紧攥了攥拳头。 她本在心中想到了一万句话,全是心疼的,要与君分忧,可这一番又一番的爱语,柔肠百转的在心头绕过一遭,终是词不成句。 迟榕顿时恨起自己这张冥顽硬绝的嘴巴来。 那厢,吴清之听罢,却是微微一笑,轻声答道:“嗯,我总会时刻看着你的。” 他的声音那般温柔入微,迟榕只觉得眼眶发热,险些要吧嗒吧嗒的滚出泪珠来。 作坊之中,张启芳已是钦察完了工作,正与工头嘱咐着装箱的事宜,待他事毕,方才唤吴清之与迟榕一道坐车返回。 三人相觑,张启芳见迟榕眼睛泛红,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少爷,一看迟榕君这样子,便知道你把她看护得紧!” 笑毕,他又转向迟榕,笑问道,“今日可是被碱水熏得眼睛疼?迟榕君,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历练历练啦!” 左右更无旁人,三人于是一路闲谈,除工作之外,更聊了些家长里短,张启芳只道松萝供倚,丹青不渝,祝他二人恩爱有加。 吴清之点头谢过,迟榕却久久不言。 终于,车子开回了商行,仍是张启芳先行,他二人殿后。 吴清之正要迈步下车,却兀的被迟榕一把拉住。 他于是耐心万分的问道:“怎么了,迟榕?” 但见迟榕紧拽着吴清之的衣袖,唇齿打架,眼神飘忽,终于面红耳赤的低语道:“吴清之,我喜欢你。” 吞咽了一下,迟榕复又说道:“所以这次我也会努力的,我……我也想要奖励。” “你亲亲我,好不好?” 此声细弱嘤咛,可吴清之还是一字不漏的听入了耳。 他于是弯下腰去。 两唇相接,十指相扣,所以他们并未察觉,彭一茹站在商行的门口,正用冰冷的眼神看向此处。 第91章 “顺带”的午饭 此刻正是用午饭的点钟,可既然出门在外,无管家操持布菜,迟榕于是决定下馆子吃饭。 迟榕与吴清之的关系并非人尽皆知,相处起来自然是要加以小心。 所以这厢,吴清之正立于迟榕的办公室,以清点货品旧录为由,赖着不走,更是有言,要同她一道用餐,便于谈话。 是以谋定而后动,二人正相约着,要一前一后的走出门,以此掩人耳目,可恰是此时此刻,门上却兀的响起一阵轻敲。 来人无他,那恬静的声线,分明是彭一茹。 “迟榕,你在吗,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二人原是悱恻相握的手一触即松,迟榕上前开了门,吴清之亦是正了正神色,作出不苟言笑的神情来。 开门毕,但见彭一茹目不斜视,竟是先眼看向吴清之,更露出抱歉的笑容,施施然道:“吴老板中午好,我想邀请迟榕吃饭,可是有所打扰了?” 听罢此话,吴清之旋即微不可察的蹙起了眉头。 彭一茹本就是迟榕的同窗,知晓他二人实乃夫妻身份,自是不甚奇怪的。 但此女言行种种,皆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不像一位十八岁的、未经人事的少女所为。 吴清之心思深沉,自是想要先发制人,除之而后快的,可彭一茹背靠金老板,他便不敢贸然出手。 于是只得淡淡道:“如此,那你们便作伴罢。” 迟榕闻声,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她正满心期待着上班的第一天与吴清之私会,这种隐蔽的甜蜜使人感到快乐。 可彭一茹此番突然杀出,吴清之介于避嫌之由,便只能放人。 迟榕于是轻轻的啊了一声,两手食指指尖相点,巴巴的看向吴清之,道:“那我……那我和彭一茹走了哦。” 吴清之不言不语,仅摆了摆手,遂算作了答。 他并未微笑,但他不笑也好看,眼睛也温柔,目光总是停留在迟榕的身上。 彭一茹见状,当即谢道:“多谢吴老板,那么我与迟榕便失陪了。” 语毕,她便直直拉住迟榕的手腕,夺门而出。 方一踏出商行的大门,彭一茹便松开了手。 她简直像是怕被烫伤一般,目光灼灼的盯住迟榕腕间那只剔透的翡翠镯子,用质问的语气说道:“出来抛头露面,你竟然敢戴这么贵重的首饰,当真不怕有人说些什么?” 迟榕并不觉得此举有疑,仍是与彭一茹说说笑笑的走进一家餐馆,选了个不着阳的位置坐下,笑道:“这有什么怕的,人家看我这么丁点儿,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肯定以为我戴的是便宜的玻璃镯子。没事的。” 说罢,迟榕便低下头去,翻阅起菜单来。 只见菜品寥寥无几,除去几种粉面之外,唯有小碟的炒菜,且点菜即续米饭。 迟榕嘴馋,于是抬头问道:“彭一茹,不如咱们一人点一种炒菜,这样就可以尝到两种菜啦。” 彭一茹眼色一深,不发一言,却仍是点头应下。 不过片刻,店家端上一道炝炒猪肝,一道白灼油麦菜,荤菜是迟榕点的。 两人相对而坐,一餐饭毕,寂静无声。 迟榕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与彭一茹分享,奈何彭一茹食而不言,迟榕以为她是家教严规,于是只得作罢。 此饭吃得气氛低沉,迟榕探目,只当是菜色不合彭一茹的胃口,遂率先起身,要去结账。 她正欲数好零钱去付,却被彭一茹伸手拦住,抢了先。 但听得彭一茹用很是生硬的声音说道:“上次回家的车钱是你付的,这顿饭钱便该由我来付。” 迟榕左右拗不过彭一茹,又觉得以后朝夕相处,在花费上总是互相的,便不推辞,由彭一茹结了账。 既然二人同来,那么也理应同返,迟榕正欲开口邀约,却见彭一茹摇一摇头,只道另有要事,请她先走。 谁料,迟榕甫一离去,彭一茹便转身走进了一家装横讲究的餐馆,点了一份蟹籽馄饨,更是打包带走。 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馄饨回了商行,步伐款款,直向三楼吴清之的办公室而去。 那厢,吴清之正翻阅着公文,敲门声响,他本以为是迟榕来寻他,于是放柔了声调,言道:“请进。” 可话音刚落,却是彭一茹笑意盎然,推门而入。 “吴老板,我霸占了迟榕,想着您还未用餐,便顺手买了一碗馄饨带给您。” 说罢,她便要捧着那碗馄饨上前。 吴清之冷眼相看,只待彭一茹将馄饨置于办公桌上,方才不动声色的问道:“彭一茹君,我看你的档案,应当是尚未婚配的罢。” 但见彭一茹轻轻的点一点头,吴清之复又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不该买这碗馄饨带回给外男。” “可是……迟榕马虎,忘了吴老板饿着……我与您一层楼办公,买一碗馄饨,也只不过是顺便而为。” 彭一茹撇一撇嘴,略有些委屈的看向吴清之。 她虽然生得一张瘦长的脸,很是缺乏少女的肉感与活泼,但那如烟般的眉目,一颦一蹙,却有一种半熟的风情,略有些勾人。 吴清之面无表情,只云淡风轻的瞥一眼馄饨,又睨一眼彭一茹,终是笑道:“呵。” “吴老板,您这是……?” 吴清之笑而不答,却忽的扬起声音,大喊道:“孟光,孟光——你来!” 正在隔壁秘书办公室的蒋孟光闻声赶来,但见屋中女子不是迟榕,略略有些惊讶之余,却瞥见了桌上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当即心下了然,要看好戏。 吴清之笑道:“彭一茹君,眼下兴光公出,大约也还未吃饭。他是你的带教先生,你要多向他学习,这碗馄饨,你便送给他吃,算是尊师重道,可好。” 此话虽是问句,却绝不需要彭一茹来回答。 彭一茹闻言,正欲开口,可吴清之毫不留情,直打断了她,冷声道,“若无他事,我便请孟光先替兴光收下这碗馄饨,你且退下罢。” “……好的,我明白了。” 吴清之将话讲得单刀直入,彭一茹毫无反击之余地,只得不甘的咬了咬嘴唇,凛凛的转身离去。 她人去罢,吴清之方才长舒一气,对蒋孟光说道:“金老板自称此女是她侄女,你可有所耳闻?” 那厢,蒋孟光正嬉皮笑脸的坐在桌沿,直捧起那碗馄饨闻了一闻,笑道:“这里头应该没下毒啊,我先尝一口——我哪知道金仕河会有什么侄女,就他那副德行,今天认作干闺女,明天就要抬进家门作姨太太!” 吴清之听罢,眉头紧锁,又向蒋孟光叮嘱道:“请你与兴光盯紧了她,千万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蒋孟光煞有介事的说:“怎么,你还怕了她不成?区区一个无名小卒,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莫不是怕引起什么误会,惹你家小娇妻吃醋啊?吃醋不挺好的吗,你就喜欢人家吃你的醋。” 吴清之哑然失笑,却又叮嘱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宜,方才起了身,下楼直往一楼而去。 第92章 办公室恋情 迟榕吃罢午饭,便待在一楼的办公室中小憩。 蝉声阵阵,她望着钟表上的点钟,忽然哀哀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不下班呀……” 迟榕将头埋进臂弯,闷声自语。 出来工作之前,她总想着要自力更生,不再与吴清之天天难分难舍的腻在一处。 可如今不过分开几时几刻,迟榕便坐立难安起来。 她与彭一茹共进了午餐,真不知道眼下吴清之饭否,可有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莫要干熬着烧了胃,更是心想着,要不要偷偷的溜上楼去,看他一看。 但商行人员来往,耳目众多,迟榕作为新同事,在职务上并没有什么可以向老板直述的内容,若无正当的理由寻上楼去,只怕要被人落下话柄。 “快点下班吧……” 迟榕正嘟囔着,却听得门边一响,她还来不及抬头,便听得一声轻笑:“新同事莫不是在偷懒罢,这才不过正午,便想着要下班了?” 门边又是一声咔嗒,迟榕惊喜的抬头,却见来人斯文如许,只轻手轻脚的将门锁上好,便向她走来。 迟榕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软绵绵的哼唧起来:“那吴老板还不是偷懒,不在办公室里批文件,跑来我的小庙做什么呀?” 吴清之大步上前,先是将迟榕身后的窗帘一拉,旋即回身,将她压在身下,重重的吻了上去。 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房内的气温渐渐蒸腾而起,吴清之方才抬起头来,柔声道:“我想你了,迟榕。所以我一定要来吻一吻你。” 一吻罢,迟榕已是耳垂绯红,全身酥软,她更忌惮此处的环境,只怕有人要敲门来寻,于是紧张兮兮的说:“什么时候不能亲……非要在这里亲!万一有人来了呢!” “有人来,那便告诉他们,你是我夫人。” 话毕,迟榕只娇滴滴的瞪了吴清之一眼,却不多言。 迟榕最是清楚吴清之的脾性,她若立志,吴清之又怎会阻拦,爱语亦是两人之间的密语,吴清之嘴上说的是调情话,行事间却绝不会将他们的关系透露出去。 迟榕担心吴清之饿着,她又还藏着几颗糖霜山楂,当即取出那牛皮纸袋,要递与吴清之去。 怎料,吴清之却是脑袋一偏,笑道:“山楂太酸了,我不吃。” 这山楂乃是前夜二人在农家所买,明明又大又甜,并无酸味,不然迟榕也不会吃得如此痛快,如今吴清之竟说味酸,便明明白白是一句借口。 迟榕于是将纸袋啪的往桌上一丢,娇嗔道:“胡说八道,到底酸不酸你心里没数吗,我省下这一袋想和你一起吃,你还借口来借口去的!你爱吃不吃!” 眼看着迟榕要炸了毛,吴清之见状,连忙捡回那纸包,哄道:“迟榕,你若是啃喂我,这山楂大概就不会酸了。” 吴清之媚眼如丝,死缠烂打,迟榕最怕他这般灼热的眼神,当即探手拈起一颗山楂,直向吴清之嘴边塞去。 “张嘴,难道还要我把你嘴巴掰开吗!”迟榕骂骂咧咧的说着,遂将那山楂喂进了吴清之的嘴里。 夏季炎热,山楂裹的满身糖霜已有融化之迹象,吴清之薄唇轻启,将那山楂缓缓吃下,复又舔了舔黏在唇上的糖渍,声音低哑的说:“这般便有些甜了。” 迟榕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又要再捏一枚山楂,却兀的被吴清之擒住手指,一下子含进口中! 她的手指莹白如雪,俏丽尖尖,糖霜像是化在了一片雪地之上。 吴清之眼神幽暗。 迟榕顿时大惊,正要抽手逃开,可吴清之却将她紧紧的箍住,纹丝难动。 “你干什么呀!你难道是狗吗!哪有舔人家的手指的!” 迟榕羞愤难当,只看着吴清之一再撩拨,细细的舔过她的指腹,带起一阵酥麻之感。 虽被怒骂,可吴清之不恼反笑,更是振振有词道:“糖化了黏手,一会儿你若再去翻文件,岂不是要把纸页黏住。” 糖霜黏人,可吴清之却比糖霜更黏人。 他用一双眸光暗烈的凤眼深望着迟榕,直到迟榕再也承受不住,小脸快要红得滴出血来,方才作罢。 迟榕怒火丛生,愤懑的说:“我要告发你,你在工作时间不务正业,轻薄女同事。” 吴清之厚颜无耻道:“若是这般,那我便一不做二不休的再轻薄一次罢。” 二人于是压着动静,窃之又窃的在办公室内纠缠了半晌,这才算完。 吴清之亲热够了,餍足的吞咽了一番,这才敛起神色,正色问道:“迟榕,你的那位同窗彭一茹,可是与你很是相熟的?” “也不算很熟,以前我俩只是打个照面的交情,今天我们一起吃午饭都没什么话说。” 迟榕想起彭一茹饭桌上的冷眼,心中略微有些沮丧,“而且……而且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我,我本来还觉得我们能变成好朋友的。” 对于友谊,迟榕向来总把他人往最好的方面去想,所以吴清之不忍将今日之事向她全盘托出,只怕教迟榕受到打击。 彭一茹绝非良善之人,她已经打起了吴清之的主意,下一步,谁料会不会是迟榕。 若只是彭一茹使坏亲为,吴清之却并不在意,他自有办法护迟榕周全,更有手段教彭一茹身败。 可偏偏她是金老板从天而降的侄女,若当真是如此,那探近迟榕的獠牙,便是出自金老板。 吴清之于是意味深长的说:“迟榕,若是相处不来,便也不必勉强。” 迟榕巴巴的点了点头,面色却仍是难掩失望,可眼见着午休时间将过,吴清之不宜久留,便只轻吻迟榕的前额一下,方才离去。 室内静了下来,迟榕托着腮,反复琢磨着吴清之之所言,正是出神,却听见有人低声唤她道:“迟榕,你现在忙不忙?我有些事情想对你说说。” 迟榕闻声望去,但见彭一茹面带微笑,款款而立。 “什么事呀?” 午休时间,迟榕与吴清之嬉闹,自是未眠,这番竟有些困倦,于是深深打了个哈欠。 可彭一茹再言,却顿时教困意全无。 只听见彭一茹声音带笑,柔柔的说:“此事是关于吴老板的……” 【作者有话说】 彭一茹到底会干什么呢!!大家快来猜猜看!目前只是她刚刚开始发力哦!(手动狗头,hhhh 第93章 挑拨 迟榕于是抬起眼帘,满头雾水的看向彭一茹,道:“关于吴清之?他有啥可聊的啊。” 彭一茹摇一摇头,只走近迟榕身边坐下,却又像是在打什么腹稿一般,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方才吴老板特意让我买了份吃食带回去给他。” 语滞一息,彭一茹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迟榕的神色。 此话一出,但见迟榕脸色微变,彭一茹于是更加的顺势而下道:“我与吴老板在同一层楼上办公,离得最是相近,再加之工作上交互的内容也多,所以他一定要我去买。” 迟榕听罢,心口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张了一张,喉咙里又横生出了毛病,仿佛是卡了鱼刺,不上不下,疼得要命。 此时此刻,迟榕只觉得面目僵硬,笑不出来,哪怕想要在脸上堆起一个假笑,也很枉然。 于是干巴巴的说:“那你买的什么给他呀,你是自己垫付的钱吗,我把钱还给你罢。” 彭一茹见迟榕眼中有错愕之色,当即似笑非笑道:“迟榕,吴老板公私分明,我来向你说明,就是怕你误会,免得因为此事与吴老板生出嫌隙,那我可就是大罪人了!” 她眼波流转,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碗蟹籽馄饨,这钱我付了便是,不必如此生分。” 语毕,彭一茹便自得的一笑,只盼着迟榕闻言色变。 谁料,迟榕此番听罢,却是担忧的皱了皱眉:“啊?蟹籽的,他不吃的啊!他不吃河鲜海鲜,那这馄饨不就浪费了嘛!” 彭一茹的微笑顿时凝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则是瞬息而变的郁郁神情。 但见彭一茹渐渐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声音里也染了情绪,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方才那碗馄饨他的确没有吃,而且说话也不复温柔,又冷又凶,严肃得很……” 彭一茹越说越怯,更是不由得伸手来,哆哆嗦嗦的覆在迟榕的手背上,“迟榕,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买错了馄饨,吴老板便对我有意见了?” 彭一茹这一迭声的诉苦,情真意切,迟榕对于她之所言,几乎是深信不疑的。 可在此之前,迟榕却更为清楚吴清之的为人。 吴清之礼贤下士,恩威并济,不过是错买了馄饨,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吴清之断不会因此发怒,更不会作出刁难之举。 如此看来,即便是彭一茹所言非虚,那她也定是夸大了其辞。 迟榕顿时有些不悦,只觉得彭一茹是在故意破坏吴清之的形象,遂啪的一声,将手抽离,笃定的说道:“这才第一天你就这么怕他了,那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工作还怎么开展的起来,不如你辞职罢。” 话毕,刹那之间,一室缄默。 彭一茹面上哑口无言,手指却紧紧掐进掌心,指甲在肉里越陷越深。 此番对上迟榕,彭一茹本是出师大捷,且愈战愈勇的,可不过是故意的一次示弱,竟被反将一军,棋差一着! 毕竟,谁能料想到,迟榕竟能面不改色的教她刚入职就辞职,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 但见彭一茹久不能言,迟榕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心思,于是很是体恤的安抚道:“没事的嚯,怕啥呀,你成绩那么好,就算是闭着眼睛考,都能找到好工作!何况你又不用养家,也不用对找工作的事情太上心。” 迟榕喋喋不休,彭一茹暗自咬牙。 “可是吴氏如日中天,我若即刻离职,恐怕其他人会以为我能力不足,是被赶了出来的,那以后我便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彭一茹唯唯诺诺的说着,正想方设法要将话头找回,那厢,迟榕听罢,却倏的开口道:“那谁,谁来着,哦对金老板,他不是你叔叔嘛,那你让他帮你另找一份工作不就好啦!” 彭一茹眸光一凛,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她于是垂死挣扎道:“我明白了,都是因为我叔叔!” 金老板? 迟榕匪夷所思。 但见彭一茹自惭形秽的说:“我曾听叔叔提起过,有一次他在舞会上向你敬酒,他为人豪爽,喝酒没分寸,便惹得吴老板不悦。其实我叔叔一直有意结交你们夫妻二人,却是弄巧成拙了!我是他侄女,吴老板对我有些偏见,那便也不足为奇了。” 迟榕闻言,正欲开口,彭一茹却怕她剑走偏锋,再说出什么棘手的话来,遂当机立断,低声下气的恳求起来。 “迟榕,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叔叔欣赏你的果敢魄力,怎奈他是个粗人,举止鲁莽,冒犯了你们夫妻,我替他向你赔罪。可于我而言,这份工作实在重要,请你不计前嫌,千万要在吴老板那替我美言几句,使我保住工作!” 话毕,彭一茹嚯的站起身来,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只双手覆面,转身就跑。 没有了彭一茹的絮絮哭声,房中便只剩迟榕的一人,清静如许。 迟榕细想着方才的种种,不由得长吁短叹。 彭一茹此人,虽不是迟榕的深交密友,但平日里相处,多多少少也互相知悉彼此的脾气。 彭一茹素来寡言少语,如今不过才进入商行一日,竟与迟榕说了如此之多的话。 思及此,迟榕忽的豁然开朗起来。 莫非是彭一茹欲与她示好,遂娓娓的坦白了心声? 迟榕顿时有点欣慰,只心塞她二人到底是同窗一场,情份细水长流,有友谊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 迟榕不知,此时此刻,她正为崭新的友谊而感到欢欣,那厢,彭一茹却已然回到会计办公室,一扫面上苦相,神色低沉。 彭一茹愤懑的咬住指尖。 今日之事,她明明是有备而来,却落败而归,实在是心有不甘。 吴清之油盐不进,气质冷然且禁欲,据她于千里之外。 如此,那便只得从她那傻乎乎的同窗身上下手了。 彭一茹成竹在胸,今日她苦心经营,步步挑拨,为的就是离间他们夫妻二人。 迟榕天真无邪,初沐爱河,但闻彭一茹之所言,已是色变。 彭一茹于是冷笑一声:“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作者有话说】 2022.1.31,宝子们,这章我写的不是很满意,后续可能会有修改,如果修文我会在章评里同步说明的! 第94章 怄气 迟榕没有太多旁的心思,彭一茹走后,她便认认真真的翻阅目录,熟悉工作。 时间点点滴滴的溜过,一眨眼,便已经到了下班的点钟。 迟榕期待万分,正不知要不要直接锁了门,到车棚下去等吴清之时,只一抬头,却见一高一矮的两人徐徐下了楼梯,正是吴清之与彭一茹。 但见彭一茹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清之的身后,巧笑倩兮:“吴老板,多谢您今日的指导,明日再见。” 吴清之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 彭一茹得了回应,并不去看迟榕,只向吴清之婷婷袅袅的颔了颔首,遂悠然离去。 迟榕见此,心中顿感烦躁,只觉得午间的种种,以及彭一茹之所言,又在脑海里回想起来。 于是很是不耐的压低了声音,酸溜溜的学舌道:“谢谢吴老板对我的指导我们明天再见哦!” 此时,商行中的职员正鱼贯而出,不过了了几位步子慢的还落在后头。 吴清之见四下鲜有耳目,便偷偷的牵住了迟榕的手。 “迟榕,干嘛学此人说话?” 吴清之一边说,一边在迟榕的掌心轻挠一下。 谁料,迟榕却是硬起心肠,猛的将手一甩,逃了开去。 “你偷偷叫彭一茹帮你买馄饨,还不和我说!我讨厌你!” 只见迟榕嘴巴一瘪,竟是委屈巴巴的点住吴清之。 话毕,不等吴清之作出反应,迟榕已然抹了抹眼睛,踏踏踏的跑出了商行。 迟榕动作迅速,在车棚下解锁了脚踏车,当即哼哧哼哧的翻身上车,呼啦啦的飞骑而出。 吴清之被迟榕此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怔在原地,正欲将人追回,却见迟榕站立着怒蹬脚踏板,已是闯出了商行大门。 吴清之心道不妙,当即大步跑向车棚。 车棚下,几位职员正在闲谈,但见少东家急急的跑来,更是飞快的跨上一辆老旧的黑色脚踏车,便笑着招呼道:“吴老板好,今日怎么骑脚踏车上下班,而且还这样急?” 吴清之了了一笑,敷衍道:“这又有何不可,一切为了哄我内人开心。” 余音未绝,人车如影,竟已冲了出去。 吴清之腿长,车子又大,不过须臾,便已追上迟榕。 若是强行骑车超越,欲意逼停迟榕,也不是不可。 只是此乃公路之上,吴清之担心迟榕的安全,便缓缓的跟在她的身后。 他打了打沙哑的车铃,在迟榕身后遥遥的唤道:“迟榕,你怎的生我的气?” 怎料,迟榕闻声,竟是头也不回的再次高站起来,双肩紧绷,更加奋力的踩起脚踏板来。 吴清之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边在心中感慨,不过是一日的功夫,迟榕竟能把骑车学得七七八八,一边却又心下一沉,更对彭一茹提防三分。 依迟榕所说,此女定是胡言乱语了一番,势要挑拨他二人的关系。 吴清之于是遥声又言:“迟榕,我没有让她买馄饨,我今天只吃了你喂我的山楂。” 话音刚落,迟榕便猛的刹住了车子。 轮胎擦地声响,发出急急的一声吱嘎。 索性二人车距有余,吴清之有备,也旋即停了车。 只见迟榕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一开口,竟是又疼又气的骂道:“你今天没吃饭,只吃了山楂!?” 迟榕身材玲珑,平日里骂人,也顶多像是一只惊惊咤咤的小猫咪跳了脚。 可这一问,却是凭空生出几分不容置疑的恼怒来。 “难道是没空吃饭吗,我给你砸的核桃呢!?” 吴清之一顿,却还是如实作答:“被兴光吃完了。” 话毕,他却柔声反笑道,“迟榕,你不问我馄饨的事了?” 吴清之唇角轻勾,斜阳西下,映出他眼中十二分的深情。 迟榕顿时偃旗息鼓。 “彭一茹说……说你特意让她买吃的带给你。”迟榕气鼓鼓的嘟起小嘴,却是看也不看吴清之,只默默的盯着腕间的翡翠镯子,“我现在非常非常的讨厌你!一点也不想和你讲话!” 迟榕发作完毕,但见吴清之微一叹气,旋即扶着车子,慢慢的走近了。 “迟榕,你若当真讨厌我,为何还要在乎我饭否。” 吴清之的声音轻柔,温暖的手掌也覆在了迟榕的发顶,温情款款的揉了一揉,“迟榕,我从未传唤过此女,你信我。” 迟榕巴巴的抬起头来,正对上吴清之坦荡的目光。 二人默默,对峙了片刻,终是迟榕率先开了口,哼哼唧唧道:“谁骗人谁是小狗。” 吴清之于是诚然的点一点头,但见迟榕消了气,遂将二人的车子挪上人行道,并并推行。 迟榕的心情是郁郁的,她之于吴清之,已然有了一种不可动摇的浑然的信任。 他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倘若是花心,又何须待此今朝,在这般纠葛上做戏,欺骗于她。 可若非吴清之,便是彭一茹说了谎。 迟榕郁结,今日彭一茹前来与她攀谈,首当其冲之所言,的确教人心生揣测。 只是迟榕并不深信,再加之彭一茹面带愁情,滔滔不绝,她便以为彭一茹此举,乃是敞开心扉,向她诉苦,要结交朋友。 思及此,迟榕顿感如鲠在喉:“那、那她为什么要骗我?” “迟榕,人心难测。”吴清之柔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晚霞光谱辉煌,更有些灼人的热度,他二人亲近的并行着,不知不觉中,已是慢步到公关所在的凤凰栖路。 迟榕胸口发闷,略有些丧气的说道:“我明明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吴清之听罢,顿时停下脚步,深深的看向迟榕。 月季花墙下,但见吴清之风姿隽秀,眉目疏朗,一张清矍英俊的脸,在夕阳中泛起温暖的血色。 “迟榕,我不知此女骗你的理由,但你谨记——今日,有人会以我来骗你,他日,便会有人以你来骗我。” 此话掷地有声,迟榕眼框一热,竟在心中生出一阵酸楚来。 “如果有人要拿你骗我,我肯定就会被骗住了。那你呢,吴清之,要是有人拿我来骗你,你会不会也会被骗呢?” 迟榕的眼光微颤着,那一盈滚烫的泪珠还没来得及滑落,便被吴清之尽数吻尽。 他没有出声,可答案全浸在了吻里。 第95章 害喜 彼时岳安,正值酷夏,夜风不再凉爽,人便也随之寝食难消。 长吻罢,吴清之抬起头来,轻手捏一捏迟榕的脸,深深的目光好似夏季灼热的风。 “迟榕,我们回家罢。” 薄暮的微光浮在迟榕的脸上,只见她睫毛一颤,那光便碎了,显得无一处不怜人爱。 “那你回去要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别人总惦记你,你这么大个人了,要守、要守……” 吴清之微笑着看着迟榕,只等她复言。 但见迟榕赧然的撅一撅嘴,结结巴巴的嚷嚷道,“你要守守男德!别老招蜂引蝶的给我添麻烦!” 话音刚落,吴清之顿时失笑出声。 他正欲擒住迟榕,要将她就地正法,总归是要好好的亲上一亲,以表夫君之威严,可那厢,迟榕却早已红着耳根子,撒丫子跑了。 二人回了公馆,简单用过晚饭,左右无事,遂一道出了门,在林荫道上散步。 迟榕晚饭吃的不多,倒是冷饮冰点塞了一肚,什么冰镇酸梅汤、山楂刨冰,足足吃了两大碗。 那冰渣吃得透心凉,吴清之牵着迟榕的手,只觉得那小手都泛起了凉意。 迟榕无知无觉,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只搪瓷缸子,里面盛满凉茶,边走边喝。 这凉茶里兑了现压的柠檬汁,闻起来有一股子芬芳的酸香。 吴清之见迟榕海饮的样子,仿佛是个遛弯的街坊大爷,老气得很,遂忍不住笑道:“迟榕,你怎么这么爱吃酸,若是以后有孕,怕是这山楂杨梅,一日也断不了了。” 迟榕闻言,当即怔忪的剜了吴清之一眼,哼唧道:“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之前你可是说好的,不着急要孩子!” 吴清之听罢,却是笑而不答,只亲亲热热的摩挲一下迟榕的手。 那小手冰冰凉凉的,却又从掌心沁出湿冷的汗,可迟榕还是一迭声的嚎着热啊热的,左右很是矛盾。 吴清之久病成医,立刻觉出几分异样,于是蓦然开口问道:“迟榕,你这个月可有来过月信?” 此话仿若惊雷,迟榕原是举杯痛饮的另一只手,顿时滞在半空之中,一动也不再动。 “你你你你你你没事问我这个问题干什么!” 迟榕羞愤难当,顿时急急的哀叫起来。 这却不是她故意要耍性子,纵使他二人亲密至极,但癸水之事,从古至今便被视为不祥,更是女子不堪启齿的隐私。 吴清之并非医者,此问更是直截了当,的确显得有些突兀而无礼。 迟榕不肯作答,吴清之却仍是耐着性子,柔声再问道:“迟榕,月信不是羞耻,我是你的丈夫,自然要关心你的身子,你且告诉我,好么。” 迟榕听得此番劝慰,心中略有几分动容,于是狠狠的咬一咬下唇,直在那花瓣似的唇瓣上咬出一小圈凹痕,鲜红的一圈,深刻又娇媚。 但见她窘迫的摇摇头,声细如丝:“……没……没有。” “那么这凉茶便不要再喝了。” 吴清之声音低沉,夺了那搪瓷缸子去,指尖更是轻轻的点住迟榕的眉心,复又叹道:“明日我便请宋大夫来,为你仔仔细细的号一号脉。” 这原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谁曾料,迟榕听罢,竟是向后一退,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不行!不能找宋叔叔来号脉!他认识我二叔,要是看出什么名堂,一定会告诉我二叔的!” 迟榕登时一惊一乍的叫起来,吴清之见状,只当她是怕中药苦口,遂温声笑道:“迟榕,身子总要好好调养着,大不了我天天买山楂给你吃。” 说罢,便要探手去搂迟榕的腰。 然,意料之外的,迟榕却是旋身躲了开去,更是哀哀的哭丧着一张小脸,说道:“吴清之!你说我、我不会是……不会是害、害……害喜了罢!?” 长风穿林,叶声习习。 正是二人无言,四下寂静无声之时,却是吴清之唇角抽了一抽,终于微弯勾起,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打破了沉默。 “你笑什么!我都要急死了!我二叔要是知道我怀孕了,不得把我腿打折!” 但见吴清之眼角笑出泪光,迟榕急得直跺脚,更是用胳膊肘狠狠的撞向他的腰,惹得吴清之闷哼一声。 “你现在赶紧从实招来,是不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对我动了什么手脚!不然我怎么还不来月信,还爱吃酸的水果!你别笑了你快说呀!” 迟榕抓着吴清之的胳膊左摇右晃,小脸已是红成一只苹果。 吴清之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却向迟榕勾一勾手,直附耳上前,低声呢喃道:“迟榕,木已成舟,不如明日你便辞职,回家养胎罢。” 话音未落,迟榕顿时尖叫起来,小手紧攥,便是一拳一拳的打在吴清之的身上,可那力道之轻,仿若梨花微雨。 吴清之笑着闪躲开去,却见迟榕出手越来越慢,定睛一看,竟是抽抽嗒嗒的要憋出眼泪了。 吴清之见状,当即慌了神,直上前抱住她,声声切切的哄道:“迟榕,我逗你的!别哭,是我错了。” “你骗我,你之前说好的,不对我做坏事!你都不和我好好商量一下,就让我生孩子!” 迟榕仍是嚎啕。 吴清之哭笑不得,他本是觉得迟榕小心猜测的样子太过娇憨,实在撩拨心弦,便存了心思逗弄她。 却不曾想,迟榕到底是青涩懵懂的少女,被他此番挑逗,竟真的信以为真,乱了心神。 “迟榕,我绝没有逾越之举,你也没有怀孕,方才是我逗你的,别哭。” 吴清之于是连忙伸手,要去拭迟榕的泪。 他的指腹干燥而温暖,在迟榕的眼下细细的擦拭,直惹得她眯起眼睛来。 迟榕抽噎着问道:“那我为什么不来月信了?” “你如此贪凉,手脚冰寒,定是体寒,”吴清之眉目低垂,嘴唇轻轻的吻在迟榕的手上,又将侧脸贴上她的手背,“你看,手冰成这样,如何会来月信。” 迟榕仍是心惊胆战:“那我现在为什么爱吃酸的?” 手边传来吴清之的一声低笑,那声音低低哑哑的,入了耳却是酥酥麻麻的:“因为酸的开胃。迟榕,若是你天天亲手喂我糖山楂,我也爱吃。” 第96章 泡脚 吴清之了了不过几言,的确已将迟榕说服,可她心有余悸,非要当夜就医,号脉看诊。 吴清之自知此事乃是因他过分的挑逗,便不置可否,立刻应了下来。 他牵着迟榕往回走,一路上,迟榕仍是瘪着小嘴,哼哼唧唧的。 “迟榕,方才你可是说过,生子一事还须你我二人共商,”吴清之柔声笑道,“如此看来,便是愿意与我要孩子了罢。” 方才的一番戏弄,直使得迟榕心慌意乱,口不择言,那些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更是从情绪的口子里泄漏出来。 迟榕虽然面上羞赧万分,却仍是嘴硬道:“我瞎说的,我才不要生孩子,我还小,孩子怎么能生孩子。” 迟榕心口不一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娇媚,吴清之直吻在她的嘴角,再到唇珠,更加的深入,一呼一吸交缠之间,柔情满溢。 “迟榕,不仅如此,更因为你是我的宝贝。” 橘黄色的路灯下,吴清之双目深沉,那静静的眸子映入微光,像是有玉的色泽,温温润润。 “你才刚刚成人,这样的娇弱,我当真不忍看你受生育之苦。” 迟榕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定定的回看着吴清之,但见他温柔如许的模样,顿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二人甫一回到公馆,吴清之遂吩咐管家,去请中医大夫。 晚间求医,管家只得开车前往,等候期间,他们便上了楼,在大屋中歇下。 到了家,迟榕便犯了懒,当即身子一滑,躺进沙发里去。 “迟榕,先洗脸。”吴清之站在盥洗室前唤道。 可迟榕当下懒得要命,闻言罢,却仍是纹丝不动,只哼唧着脚走累了,要先躺一躺。 迟榕撒娇,吴清之向来不会责怪,于是宠溺的笑一笑,微一摇头,终是拗不过迟榕,独自转身进了盥洗室。 可他再出来时,手上却稳稳的端着一盆热水,臂上也搭着一张冒着气的热帕子。 但见吴清之径直将热水端至迟榕跟前,又将那帕子叠规整了,竟是要亲自照顾迟榕洗漱。 吴清之柔声道:“迟榕,起来擦脸。” 迟榕见状,却是愈发的放肆起来,直将胳膊一摊,娇滴滴的说:“我不,我要你帮我擦脸。” 迟榕耍小性子的模样最是娇艳动人,吴清之深为受用,只略微一叹,便执起了帕子。 他于是百般细致的为迟榕擦脸,从绒绒的发际,再到那一双含笑的圆圆的杏眼,然后是沁出了薄汗的小鼻尖,最后是粉红的、饱满中藏着肉欲的嘴唇。 这双唇瓣令吴清之的呼吸一沉,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旋即,便用一种低哑的声音呢喃道:“迟榕,你不乖。” “你可以说我懒,但你不能说我不乖!”迟榕抗议道,“不愿意帮我洗脸就算了,我自己洗!” 迟榕说罢,正欲起身,却被吴清之覆首压住。 她着实没有料到,这个吻会来得如此之突然和无端,意外之时,挣扎之间,不知是谁的脚踢到了水盆,于是水面摇晃,热水洒在地上,更把裤脚和裙摆溅湿。 虽是脚踝上湿透了,可那一泼热水却更像是溅到心底,热乎乎、暖洋洋的。 如此这般,他二人遂在一起泡脚。 一大一小的两双脚挤在盆内,只是微微一动,便会搅动热水,烫得人脚上脸上都发红。 沉浸在热水中的皮肤分外敏感,水波荡漾,迟榕不由得咬牙忍耐道:“好啦好啦,我不要再泡脚啦,夏天好热!热水好烫!” 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将那一双粉嫩的小脚哗啦一声抽出水中。 顿时,热水与凉风,迟榕只觉得一股松弛感从脚底自下而上,直直冲入头顶。 迟榕正欲舒舒服服的长舒一气,可谁料,吴清之却兀的弯下腰去,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将她的脚按回水中。 “呀!” 四体震颤,牙根一麻,竟是娇哼一声。 迟榕媚眼如丝,立刻恨恨的盯紧吴清之。 吴清之挑一挑眉,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迟榕,泡脚祛寒。” 于是直把双脚烫得绯红,背上也冒了汗,吴清之方才放了她去。 但见他取了干毛巾来,便将迟榕的小脚搭在膝头,仔仔细细的为她擦脚。 迟榕正心想着,吴清之当真是个蔫坏蔫坏的主,可毕竟是人家百依百顺的伺候着她,于是一开口,难免有些底气不足的说:“下次不要这么烫的水,我受不了。” 可吴清之却是笑得妥帖,她说什么都一一应下。 地板上溅着水渍,吴清之更是亲自拖了地,又过了大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管家便请回了大夫。 既是有关于妇科的问题,迟榕便不太愿意请太过相熟的宋大夫看诊,吴清之体谅她的心思,所以请回的是另一位中医。 那中医为迟榕号脉,但见她发际微蒸着一层水气,指掌略略一掐,便开口说道:“吴太太今日喝了几碗冰饮?以后再是嫌热,也不能再喝。” 迟榕听罢此话,仿佛被判了死刑一般,直凄凄惨惨的看向吴清之:“没有冷饮喝我会热死的。” 吴清之见她这般悲恸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可思绪交锋,终是疼爱占了主。 于是关切的向大夫问道:“当真是一口也喝不得了?或是请先生开个温养的食谱,解解我夫人嘴馋。” 那中医笑眯眯的摇摇头,叹道:“吴老板如此宠妻,老朽又怎能不想办法?若真是馋的厉害,偶尔吃几口百合汤也不是不可以!” 复又望闻问切,找出月信不调的根源,为迟榕写下一副药方,只叮嘱连日服用,待复来癸水之时再停药。 迟榕巴巴的点头听罢,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遂小心翼翼的探问道:“这就完啦?我……我没别的毛病吗?” 她不敢直问,话便说得拐弯抹角,那中医见状,以为是他夫妻二人求子不得,便宽慰的拱手作揖,道:“二位切莫心急!如今吴老板大病初愈,吴太太年纪尚小,二位不必伤神!只须按老朽的方子调养个半年,便可有孕!我且祝二位早生贵子!” 话毕,便要告辞离去。 吴清之笑意满盈,起身相送,待回了房,却见迟榕小脸通红的坐在沙发里,嘟着嘴,不说话。 他于是重重的把吻烙在迟榕的脸上,笑道:“夫人何以不言?人家都祝我们早生贵子了,你我二人应当开心才是。” 第97章 惧内 迟榕此番入职吴氏,自是抱着十二分的诚心,于是事事勤勉,不过几日,便已上手了工作。 再加之迟榕性格爽朗外向,更与商行的同事们打成一片。 是日,天气正好,那曾为迟榕保管过食盒的女侍道,家中兄弟成亲,特布喜糖,要分与诸位同事享用。 于是,一群人趁着午休的空档,乌泱泱的聚在大厅,话起闲来。 迟榕的办公室设在一楼,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之八卦之事,自然少不了她的参与,遂一道混进人群,复又顺了一把熟花生旁听。 只见一职员笑道:“这些天,吴老板竟是骑脚踏车上班呢,当真是稀奇!”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振振有词的附和:“可不是嘛,前段时间下班,吴老板还说是为了哄夫人!你们猜,咱们吴老板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总该不会是个惧内的罢?” 众人闻言,皆是低声哄笑起来。 迟榕夹在人群当中,只得随波逐流,缄口不语,可她却又不忍教吴清之平白受辱。 于是尬笑一声,脱口而出:“疼爱夫人有何不好,怎么还算是惧内了?” 此话一出,几位女同事也觉得甚为有理,心中更是对疼老婆的男人倍感赞美和向往,遂叽叽喳喳的开了口,与男子们分辩不休,争执不下。 男女纠纷,语声嘈嘈,辩论愈演愈烈,此时,却兀的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只一言,便镇住了场子,四下登时鸦雀无声。 竟是吴清之。 “诸君当真是有几分闲情雅致,不如且说与我听听。” 但见他微微一笑,从那楼梯处步步而下,却有清风霁月之姿,优雅至极。 众人见状,心中忐忑,真不知道方才的议论,有多少被东家听了去,于是纷纷熄了火,奄奄的瑟缩着。 吴清之走上前来,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迟榕身上:“新同事,你最乖,你且复述一遍他们之所言。” 话毕,四下之人顿时紧紧盯住迟榕。 迟榕大惊,于是嚯的一下抬起头来,咬牙切齿的瞪向吴清之,大声道:“报告老板!大家都在夸你是模范丈夫!” “哦,此话怎讲?”吴清之凤眸微眯,盎然一笑,再问,“新同事以为呢?” 暗地里,迟榕的拳头已然攥成一团,只恨不得重重的锤在吴清之的身上。 他当真是坏透了!竟然在上班的间隙里,也不忘了戏弄她! 于是嘶的倒吸一口冷气,支支吾吾的说:“我说了又不算,这种事还是得您夫人说了才算啊!” 吴清之听罢,含笑着点一点头。 复又扫视众人,不喜不怒的遣了他们下去。 但见人群散尽,吴清之这才点住迟榕,勾一勾手,唤她上前。 吴清之低声笑道:“新同事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你家里人带了口信,大概是有重要的事情,竟要我亲自向你转达。” 迟榕不疑有他,立刻跟在吴清之的身后,二人亦步亦趋的上了楼。 她心中甚至已是设想起来,莫不是她二叔又有什么幺蛾子,竟是十万火急的传话到商行来。 思及此,步履已至三楼。 吴清之行在前,先一步推门,只待迟榕进了室内,他方才随后进来。 除此之外,吴清之手上动作细微,却是咔嗒一声,上了门锁。 迟榕见此般阵仗,不由得紧张起来,于是蠕动着嘴唇,嗡声嗡气的说道:“是我家里有什么事吗?” “正是。” 吴清之微一点头,更有言,“你家中有人急着见你,有几句要紧话须借我之口说与你听。” 迟榕听罢,当即箭步踏上前去,直拽住吴清之的袖口,急迫的追问道:“是谁!我阿爹还是我二叔!你快说!” 话音刚落,无人应答,却是一吻落下。 迟榕原是奋力的踮着脚,更是探长了脖子,百般发力,竟成为了这一吻的铺垫。 “迟榕,你的丈夫想见你,他说他想你了。” 吴清之低哑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伴着温热的呼吸,尽数洒在迟榕的颈窝。 他缓缓的拉开一点距离,眸色晦暗,情欲深重。 “话,我已经带到了。迟榕,你且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回你丈夫?嗯?” 吴清之笑得温柔而蛊惑,更是覆唇在迟榕的指尖,轻啄几下。 他挑弄得如此之轻,仿佛蜻蜓点水,可迟榕的身子却重重的抖了一下。 “你你你、你不正经!” 但见迟榕僵在原地,脸上有红霞漫开,竟是兵荒马乱的束手无措着,简直不知应当往哪处看才是。 “不好好工作赚钱,天天就捣鼓这些有的没的!” 迟榕面红耳赤的小声嚷嚷着,吴清之越看越爱,终于忍不住欢喜,遂一把将人捞进怀里,紧紧抱住。 “左右我夫人也找了工作,有工资拿,我偶尔偷偷懒,有何不可。” 吴清之一边笑,一边从办公桌下拎出一只秀气的瓷壶,叹道,“只是我如此心疼夫人,怕她工作劳累,特意买了绿豆糖水给她,她却不领我的情,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十二分的委屈来。 此话余音未绝,迟榕便已经亮起眼睛,直伸手去够那瓷壶。 谁料,吴清之长臂一挥,却是将她挡住,理直气壮道:“迟榕,我要奖励。” 这仿佛已成为了他们接吻的暗语一般,于是那一双花瓣似的粉唇在吴清之的下巴上贴了一贴,余下几粒未刮干净的胡茬,扎得唇上酥痒。 二人缠绵一阵,罢了,迟榕终于得以大快朵颐。 介于月信不调之由,中药不准迟榕再吃冰饮,绿豆性寒凉,此壶绿豆汤更是吴清之特命管家加入茯苓所熬制。 今日酷暑,炎炎难耐,吴清之一早上都挂心着迟榕,遂拨了电话回公馆,教管家熬汤送来。 当真是心疼夫人尤甚,不加半分虚假。 迟榕心下感动,正要分一勺喂与吴清之去,却听见房门轻敲,有人来寻。 约会被打断,吴清之顿时感到十分的不快,却仍是不得不耐着心情问道:“请问是哪位?” 门外人柔声道:“吴老板,是我,彭一茹。” 话音刚落,他二人当即对视一眼,眉头皆是一皱。 迟榕会意,遂轻声小步的躲进盥洗室中站定,只待来人入室。 第98章 发难 见迟榕藏好了,吴清之方才声色淡淡道:“稍等。” 他起身离坐,上前解了门锁,却并未亲自开门,只又回到办公桌后坐定。 那厢,彭一茹分明听到那咔嗒的一声,却仍是唇角一翘,复又敲门,这才推门而入,仪态万千。 她权当没有瞧见吴清之的冷眼,一开口,便是柔声细语的说道:“吴老板,这里有一笔账出了些问题,还请您看一看。” 说罢,便从背后捧出一本册子,欲意递上前去。 谁料,吴清之却微一咳嗽,手指指节轻扣桌面,将她止住。 “彭一茹君,你的直接上级是蒋兴光。” 吴清之面无表情,继而不咸不淡的睨了彭一茹一眼,又道,“你可知,此举乃是越级汇报。” 语毕,却见彭一茹不卑不亢,更不退缩,只坚决的将那册子承上。 “吴老板,我自知此番有失礼节,但此事事关赈灾物资,兹事体大,我必须向您汇报。” 彭一茹如此坚定,更加之事关赈灾物资之事宜,吴清之便不好再拒。 于是接过那册子,略略的翻阅起来。 只是一眼,便是触目惊心。 这账目中之所记,正是最近预备送往帅府的赈灾物资。 在这其中,一部分本该由商行元老曹老板供应的皮料,竟然都在账面上空了白。 “这是怎么回事!”吴清之当即沉下眸子,面上覆满阴翳,“帅府不日便要来开发票,你却连账也算不好!” 彭一茹遭了怒骂,却不灰心,只摇摇头,恭敬道:“吴老板有所不知,此处空白,实乃曹老板仗势欺人,不肯交货。” 这赈灾的皮货,乃是十万火急,是要立刻拿去为灾民遮风挡雨的,一刻也耽误不得。 但皮货之生产,工期客观,非人为所能改变,吴清之为及时赈灾,遂决定分期交付物资。 如今正是订单货量最大的时候,曹老板故技重施,压货在手,不是为难吴清之,却是置灾民于水火而不顾。 吴清之怒火中烧,沉声道:“……好,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彭一茹得令,并不久留,只轻轻一瞥那办公桌上的小瓷壶,熨帖的问道:“吴老板,绿豆汤喝着太凉,我带了金银花茶,马上给您泡好了端来。” “不必,”吴清之不耐的冷语道,“退下。” 如此,彭一茹才微不可察的、偷偷的努了努嘴,转身走了。 此女甫一离去,迟榕便从盥洗室钻出来。 但见吴清之十指相交,下巴轻轻垫在指面上,眉心紧锁。 迟榕唇齿打架,只能钝钝的安慰道:“吴清之……你、你别急,别生气……” 她早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七七八八,此等难关时候,曹老板向吴清之发难,简直是暗箭伤人。 有道是祸福同当,迟榕觉得,在他二人的关系中,她尽享受了好处,而吴清之遇到麻烦,她却只能无济于事。 这滋味实在不好受,迟榕顿时没了喝绿豆汤的心情。 迟榕正欲沮丧万分的垂下头去,吴清之却向她招一招手,唤她上前。 “迟榕,我没有生气。” 吴清之伸长双臂,轻轻的还住迟榕的肩膀,声音之中难掩倦色,“我只是觉得国难当前,却总是有人不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迟榕回抱住他,一下一下的抚着吴清之的背。 “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迟榕怯声道,“但我答应过你的,会陪着你,与你共进退。” 只此三言两语,是迟榕不自知的深情。 吴清之闻言,心中温暖满溢,于是更加的抱紧了她。 两人相拥片刻,复又分开,各作正色。 吴清之微一叹气,却是放下公文,一手执起瓷壶,一手拈住瓷勺,柔声哄道:“快把糖水喝了罢。” 可迟榕只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左右不肯张嘴。 “眼下你忧心的事情这么多,我哪还吃得下。” 迟榕脾气倔,吴清之却有的是软化她的办法。 但见他把瓷勺一撂,只举起壶来,作势要将那绿豆汤一气饮尽。 “迟榕,你再不喝,那就一口也没得喝了。” 迟榕嘴馋,想了许久的糖水,心中定是有些不舍的。 于是小心翼翼的眨巴眨巴眼睛,试探道:“你留个壶底儿给我喝也行啊……” 话音未落,吴清之的唇却已经先一步覆了上来,那甜蜜蜜的带着些茯苓的药味的绿豆汤,便一下子灌进了迟榕的嘴里。 竟是两唇相交,饮尽此汤。 这般漫长的一吻,简直要耗尽迟榕的呼吸。 “你、你还有心思耍流氓呢!你就不想想,现在该怎么补上这个漏!” 迟榕面色绯红的低声嚷嚷起来。 那厢,吴清之艳艳的舌尖在唇上轻轻掠过,似是在回味这一吻的余温,又像是运筹帷幄,已然成竹在胸也。 “漏?迟榕,你错了,这不是漏,所以不需要补。” 迟榕听罢此言,一脸茫然的看向他。 但见吴清之云淡风轻的一笑,指尖来回点住曹老板的名字,指甲反复在纸上刻画着。 “我是生意人,便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曹文宪却的账,何德何能要我来补?” 吴清之愈笑愈深,眸光暗烈。 “我会让他心甘情愿的,把货交出来。” 语毕,一室冷寂。 明明是酷暑时节,窗外更是蝉鸣切切,迟榕望着吴清之,一瞬不瞬,竟觉出一股冷意。 到底是她喝了太多的绿豆汤,着了凉,还是吴清之当下的表情过于陌生,把她吓住了。 迟榕不知。 她于是颤颤巍巍的揪住吴清之的袖口,小声的叫了叫他的名字。 “吴清之,我害怕。” 迟榕的声音也是打着抖的,她缩在吴清之的怀里,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猫咪,正是六神无主之际。 吴清之对此甚是受用,于是执着迟榕的手,吻了又吻,轻笑道:“迟榕,该害怕的人……明明是他们。”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次彭一茹出场好像收敛了很多,但是她到底有没有作妖呢,大家快来猜猜看! 第99章 痛经 有了前车之鉴,迟榕本以为,按照彭一茹之德行,今日必定会再度来访,撒一些暧昧的谎,以此离间她与吴清之的关系。 然,左等右等,眼见着到了下班的点钟,还未等到彭一茹,却先等来小腹里兀的一阵尖锐的刺痛。 迟榕原是俯在案前记录货品,许是坐久了身子僵乏,便要起身走走,顺便整理文件,预备打道回府。 谁料,她刚一起身,便被那疼痛直激得缩了回去。 迟榕跌坐在椅子中,痛苦的哼唧着,她正欲求援,便听到门外传来彭一茹的声音。 “吴老板,那绿豆汤你可中意?明日我再煮些来与您尝尝。” 此声娇媚婉转,恰似黄鹂。 他们就站在办公室门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彭一茹的声音略抬高了些,直教迟榕听得真真切切。 难道那绿豆汤不是吴清之准备的,而是彭一茹熬给吴清之喝的,却又拿给她喝下? 思及此,迟榕便觉得心中郁结,额前更是渗出一片冷汗,小手攥紧发白,愈发的哆哆嗦嗦的缩成一团。 此情此景,楚楚可怜,教人动容。 可房中唯有她一人,那厢,却不知吴清之正与彭一茹在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隐蔽,使人无法听清内容,只能闻得彭一茹一声又一声的答语。 “好的,吴老板。” “当然好,全听吴老板的吩咐。” “吴老板所托,我必不负。” “那么,吴老板明日回见。” 迟榕咬牙听着,眼睛狭成一线。 只待彭一茹走远了,方才有人上前叩门,声声悦耳,温柔如许:“迟榕,我们回家。” 是吴清之的声音。 迟榕心中酸涩,只觉得难以开口,再加之腹中刺痛,竟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那厢,吴清之许久不得应答,终于自顾自的推门而入。 吴清之正欲唤罢迟榕,只是方一看清房中情况,便教他大惊。 但见迟榕趴在桌上,脊背抽动,一双手臂箍住腰腹,杏眼默默含泪。 吴清之情急,遂快步迈上前去,他正欲扶住迟榕的削肩,却被忿忿的甩了开去。 “迟榕!” 吴清之又急又气,声色中顿时染上几分薄怒,“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迟榕低低的哼了一声,却将头愤懑的瞥开,看也不看吴清之一眼,只怨怼道:“我哭不哭有什么要紧的,人家端给你的绿豆汤,你转给我喝,现在我喝完了肚子疼,果然是对我的报应!” 话毕,便扶着桌沿,打着冷颤站起身来,撇开吴清之,便要离去。 谁曾想,吴清之却短叹一声,一把拉住迟榕的手腕,左右不肯放手。 “迟榕,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我都解释与你听。” 吴清之一边说,一边脱下西装外衣,直逼得迟榕后退一步。 “你看,裙子后面,都弄脏了。” 话音刚落,迟榕方才红着眼睛,后知后觉的探手去摸。 她将手掌摊开,竟发现指尖尽数皆是暗红的血渍。 如此,便说得通了。 迟榕服中药已有些时日,这药方是催经下血的,只是她体质寒凉顽固,久用却仍不复来癸水。 于是迟榕遂将此事抛之脑后,所以今日来潮,她自是毫无准备。 入夏以来,迟榕饮冰久已,再加之午间那一碗绿豆汤,如今痛经非常,自是情有可原的。 迟榕顿时哭兮兮的哼唧起来:“裙子弄脏了我可怎么回家……我要把人都丢光了!” 她正呜呜的抽泣着,那厢,吴清之却已执起西装,围在迟榕的腰间,更是轻轻吻在她的额前。 “迟榕,还有我在呢。” 迟榕拭了泪,但见吴清之舍衣为她作掩护,心中温暖之余,竟仍是不许,执意要把那西装脱下来。 “这怎么行!都说癸水不吉利,怎么能用你的西装来遮!这样对你不好!” 说罢,小手便去撕扯那衣袖系成的结。 谁料,吴清之却容不得她发作,便一把将迟榕揽进怀中,附耳上前,声之切切:“迟榕,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只知道,我夫人痛经,还这般在乎我,我不管怎样,也要对我夫人好。”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吴清之柔声打断她,一双凤眸将迟榕望得深情,“迟榕,同你说了一万遍,我是留过洋的,在外面和你接一万遍的吻也不算够,又何况是区区癸水。” 他伸手揉一揉迟榕的笑脸,复又浅笑道:“女子来月信,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会称得上是不吉利。我维护你,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吴清之温柔如许,迟榕顿时软了下来。 她先是遥遥的望了一望房门外,但见四下无人,职员们早已下班,这才转过身来,嘟着嘴委屈道:“那刚才彭一茹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那壶绿豆汤是她煮给你的吗?” 迟榕退了步,吴清之便终于有了解释的余地。 只道那彭一茹讲话最是模棱两可,明明迟榕今日也在旁听,竟还是中了此女的计。 他二人于是相依着走到车棚的檐下,迟榕痛经,骑不了车,只得由吴清之载她回家。 “这绿豆汤是我教管家煮好送来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吴清之一面开了车锁,一面将迟榕抱上脚踏车的车架,更是柔声调笑道,“迟榕,你明明是最机灵的,怎么现在这么点儿风吹草动,你便看得这样紧?莫不是太喜欢我,一时间糊涂了罢。” 迟榕被戳穿了心事,左右下不来台,于是小嘴一嘟,破罐子破摔的哼唧道:“我就是喜欢你才着急!怎么,难道你还不准吗?干嘛不喜欢?” 此话一出,竟是与吴清之早前之所言,如出一辙。 那会儿,二人还守着礼,当真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可再看今朝,却已是没羞没臊的腻在一起,每日要亲要抱,要隐蔽的触摸与试探。 车子缓缓的骑出去,迟榕羞赧万分,直把头深深的埋在胸前,呢喃细语:“我现在就是喜欢你,所以你千万防范好彭一茹,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第100章 再会曹少爷 迟榕腹痛难忍,便不打算下楼在餐厅用饭。 管家见状,遂察言观色,不等主人吩咐,便在卧室中摆起一张小桌。 布好菜罢,才道:“少夫人身子不适,那午间煮的绿豆汤,我便替您二位赏给下人们,饭后再煮些姜撞奶送来,二位意下如何?” 迟榕原是恹恹的躺在沙发里,听得管家之言,却立刻来了些精神。 此言听似寻常,可既证明了那绿豆汤来源清白,更又能享到新的口福。 迟榕于是急切的说:“姜撞奶多放糖!” “不可。” 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她,复又向管家嘱咐道,“多煨几壶热水备着。” 管家得令,即刻退下。 吴清之这才转过身来,亲昵的在迟榕的鼻梁上刮了一刮,责怪道:“还吃糖,也不怕再蛀了牙。” 迟榕小孩子心性,好了伤疤忘了疼,直央求着吴清之,非要吃甜的。 “我阿爹说,吃糖使人快乐,我现在如果不快乐,肚子就会更痛!” 说罢,更是阴恻恻的捂住肚子,一迭声哎呦呦的哀嚎起来,“哎呀不好,现在就感觉又有些疼了!” 迟榕此番,乃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方才她明明已经服了一片阿司匹林止痛,这厢症状已经减缓了许多,又怎会痛得苦不堪言。 却是吃准了吴清之心疼她,无奈之下,定会让步。 于是那饭后呈上来的姜撞奶,果然是吊了红糖浆的,甜蜜得紧。 迟榕正美滋滋的含着勺子,却见吴清之从盥洗室的脏衣篓中,默默取了那沾染了血渍的衣衫,要命佣人拿走清洗。 迟榕立刻拦住了他,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巴巴的说:“……我、我不好意思让外人洗。” 吴清之拎着脏衣服的手顿了一顿,正欲分说,却听见窗外一声鸣笛,只当是来者不善。 于是转身,先将那几件衣服丢回了脏衣篓中,这才捏一捏迟榕渐渐热起来的小手,轻声道:“迟榕,你好好在屋里休息,我去去就回。” 迟榕朝着窗户的方向探首道:“是谁这个点来做客?我可以和你一起下楼看看吗?” 但见吴清之嘴角上扬,眼中却冰冷如斯,显出一种假惺惺的微笑来。 他微一点头,嗤笑一声:“做客的怎会不请自来?你同我一道,只怕那来人无礼,又冲撞了。” 话毕,迟榕眉毛一皱,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请自来的客人,至今为止,却有一人。 便是那失魂落魄的曹少爷,曹爱民。 她正在心中惴惴的猜想着,那厢,吴清之却已然理了理衣装,推门出去了。 自今日午间,赈灾物资查出账目空白一事之后,吴清之便粲然冷笑,只轻飘飘道,要那曹老板追悔莫及。 既已有如此危言在先,现在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这曹少爷却又出了些岔子,若道只是巧合,迟榕自然是不信的。 迟榕当即觉得事出反常,遂附耳贴门,待吴清之脚步远了,她才偷偷摸摸的开了门,矮着身子,跟下楼梯去。 那厢,吴清之施施然走进会客厅,明明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却无端显出一种粉墨登场的意思。 来人仍是一袭青衫,只不过那长袍下摆溅满污泥,一双皮鞋也蒙着土灰,显得甚为狼狈。 迟榕躲在厅外,扒着门缝看去,只见此人颜色枯槁,不是曹少爷,还会是谁? “曹少爷,几日不见,怎的这般憔悴?” 吴清之笑意盎然昂的落了座,更是掀了掀茶杯的盖子,品茗一二,好不惬意,道,“莫不是又为了那粉钻的事情?” 但见曹少爷抬起头来,竟是一张蓬头垢面的脸:“不、不是……吴老板,是晓曼!她病了,她很不好,可谁知今天傍晚,更有一伙人闯进她的住处,教她还钱!” 吴清之眉毛一挑,作出惊异的神情,问道:“还钱?她一个女子,吃穿用度全挂在你身上,又能欠下什么外债,直惹得人家上门讨要?” 吴清之说罢,身子向旁的偏了一偏,不作声色的远离了曹少爷几分。 此时此刻,曹少爷正沉浸在他悲哀的恋情之中,哪还顾得上吴清之的动作。 于是,只迫切的咽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复又开口道:“吴老板……你是只道的,晓曼的出身不好,这回是她以前的……以前的男朋友找上门来了。” 曹少爷的声音之中,强压着一股巨大的悲痛与屈辱,此话说罢,语气简直都要变了调。 他哽咽起来:“他说是、说是……要拿回他在晓曼身上花过的钱。” 吴清之原是默默的坐着,听得话音至此,当即轻笑了一声,体恤道:“原来如此,这又有何难,曹少爷只管再去筹些款子,把那宵小打发了便是。” 语毕,曹少爷却是闷头不语,气氛竟一时间有些紧张起来。 门外偷听的迟榕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只见那曹少爷昂起头来,可欲言又止,复又低头。 最后,似此状般欲言又止,反复三次,终于道:“我自己的钱财物件,能典当的、能卖的,都已经一件不剩了……我爹的门面地契,还有皮货的交易合同,也全教我偷偷拿去那钱庄做抵押了……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了。” 说罢,他便诚惶诚恐的看向吴清之,只待发落。 然,吴清之看清他的来意,却是不怒反笑,优雅非常的放下了茶杯。 他开了口,掷地有声:“曹少爷,此话差矣。” “……?” 吴清之笑道:“你还有你伟大的爱情,你还有冯姑娘。” 此话仿佛燎原之火,顿时将曹少爷的眼眸点亮。 曹少爷激动的颤声问道:“吴老板,您的意思是,肯愿意帮我了?” 吴清之微一点头,只微笑的看向曹少爷:“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此次我愿为曹少爷两肋插刀。” 此话一出,迟榕只看到那曹少爷热泪盈眶,几乎要跪在地上,向吴清之叩谢。 可这一次,吴清之却并未伸手将他扶起。 于是,只待那曹少爷讲明计划,左右不过是借一点钱,要与冯晓曼私奔,姑且离开岳安,避一避风头。 吴清之听罢,当即允了他去。 第101章 私房事 往后的交谈,迟榕却是再也听不清楚了。 大概是吴清之有意压低了声音,隔着一层门板,只听得厅中私语阵阵,不甚模糊。 但凡谈到这些虚虚实实的利害关系,吴清之除了处之冷心冷情,更是谨言慎行的。 不过须臾,便有那曹少爷起身告辞之响动传出。 迟榕闻声,不假思索,立刻偷偷溜回了卧室。 甫一送走曹少爷,吴清之当即唤来管家,只吩咐把曹少爷方才所用之茶具即刻销毁。 此话一出,饶是公馆上下最为精干的管家也愣住了。 “少爷,这可是您大婚的时候置办的茶具,要是少了一只茶杯,岂不是太过可惜……” 说罢,便很是惋惜的看着那精美绝伦的珐琅彩茶杯。 吴清之呷了一口茶,淡然道:“不妨事。你只管把它丢去外面,回头再仔细把家里消一消毒。” 他讲得漫不经心,管家听罢,却皱起眉头:“少爷,那曹少爷的相好冯晓曼,莫不是患了什么……” “住嘴!”吴清之低喝一声,打断了管家的猜测,“这种事情怎能乱说!” 明明是斥责的言语,但吴清之面上竟不带半分怒意。 管家见状,遂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于是收起了讷讷的神情,行事匆匆,奉命而去。 吴清之终于从应酬中脱了身,信步回到房中,竟是左右不见迟榕的身影。 找过小书房罢,没有人影,只待开了盥洗室的门,这才见到迟榕正蹲在地上,哼哧哼哧的搓洗着脏衣服。 吴清之顿时紧了紧眉头。 “迟榕,水凉,仔细冰着身子。” 话毕,只一把手,便将迟榕从地上拎起来,轻飘飘的丢了出去,自己却是守住盥洗室的门,不许她靠近。 “可是那么个血印子,我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来洗嘛!”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又要挤进盥洗室内。 她的手上还挂着水和泡沫,此番贸然强闯,非但没能破门,反倒是糊了吴清之一袖的湿淋。 迟榕这般固执,终于惹得吴清之失笑,遂柔声哄道:“迟榕,你去玩你的,衣服我来洗。” 说罢,便见得吴清之不容置疑的挽起袖口,只蹲下身去,拾了肥皂,一本正经的搓起了衣服。 一时之间,迟榕竟是有心分说,无处开口。 吴清之本是出自权贵世家,自从与她结姻以来,路边摊吃也吃得,脚踏车修也修得,简直是屈尊降贵。 毕竟,这些杂务事,明明可以教与下人去做的。 可谁曾想,吴清之偏偏不许,他之于迟榕,向来是面面俱到,亲力亲为。 然,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再怎样的宠爱,也不足矣使男子能为妻子洗衣裳。 更不肖说,那是沾染了癸水的衣裳。 迟榕于是静静的靠在门边,一瞬不瞬的看着吴清之。 他的胳膊在每一次的动作中,都会鼓起几条饱满的血管,再加之吴清之肤色偏白,手臂又浸了水,那血管便显出一种淡淡的青色。 那朦胧的青色直把人深刻的迷住。 迟榕盯着那双手,眼睛渐渐失了神,忽一开口,竟是无边无际的呢喃道:“我不会再让着她了。” 吴清之行事麻利,已然将衣裙搓洗得干干净净,正是手上用力一拧,只听得哗啦啦的一声,水拧干了,这道声音却与迟榕的说话声重叠在了一起。 吴清之回眸看向迟榕,但见她杵在门边发呆,遂柔声笑道:“教你去玩,你却不听。” 那厢,却见迟榕嘟着嘴走上前来,劈头盖脸的夺了衣服,气鼓鼓的说:“我这不是要在这里守着你嘛!” 话毕,便是四目相对,静默了片刻。 他二人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还有看不尽的眉目含情。 于是要说的话都藏在眼神里,终是相视而笑。 复又摇铃唤来管家,请他将那洗好的衣物拿去晾晒。 管家深知这两位主人伉俪情深,可亲手洗衣衫这等事,哪怕是他,却也实在难以设想。 遂诧异的看了看这几件衣裳,探问道:“少爷,这些粗活,怎的不教 吴清之欣然一笑:“私房事,便不劳烦大家。” 此话一出,管家面上便立刻笑意满堆,速速退出了房内。 迟榕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方一转向吴清之,却见他笑得意味深长:“以后再有什么私房事,也只好为夫亲自来洗了。” 这是挑弄,且又明目张胆。 迟榕又羞又恼,心道,大抵是近来对吴清之愈发的亲热了,竟是教他这般胆大妄为起来。 可左右想来,却又是辩无可辩的。 于是耍起性子,直往床上翻身一滚,作势要睡。 迟榕正假寐着,那厢,吴清之却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坐下,拂了拂覆在迟榕额前的发丝。 “迟榕,往后若再有什么要去作坊里清点货物的事情,你千万要告诉我。” 此话无端,更是无甚稀奇。 迟榕只当这是吴清之对她的关爱,并不放在心上,于是哼哼唧唧的说:“你还不放心我做事嘛?你不信去问问张先生!我现在工作做得井井有条着呢。” 话毕,迟榕仍是赖在床上,滚来滚去的。 谁料,吴清之却兀的擒住她,双臂仿佛牢笼,直直卡死在迟榕的身体两侧。 迟榕本以为吴清之此番乃是又要与她亲近,正嬉笑着翻过身来,却见他眸中阴翳深深,语气亦是沉沉,道:“迟榕,我并非同你说笑!从明日起,但凡是要公出,你必须来告诉我!” 此时此刻,吴清之已把脸贴在了迟榕的眼前,这般带着压迫感的凛然逼近,直吓得迟榕打了个哆嗦。 她于是蠕动着嘴唇,颤声问道:“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 吴清之闭口不言,迟榕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很坏的念头正在滋生。 “……是因为曹少爷的事情吗?” 鬼使神差一般的,迟榕蓦然开了口。 吴清之听罢,却是面色如常,只轻挑一眼凤眸,便翻身躺下,轻轻的环住迟榕。 “迟榕,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吴清之重重的说,“你只要听我的,保护好自己,便是了。” 第102章 交锋 之后的几日,日子却是波澜不惊的,唯有一点转变,竟是吴清之恢复了汽车通勤。 可说去说来,原因仍是在于迟榕。 迟榕复来月信,却因宫寒之由,疼痛难耐,煎熬无比,可她脾气倔强,坚决不肯为了这等事情请假。 吴清之不忍,遂又请那中医前来,开了副补血祛寒、止痛化淤的药方。 更是千叮咛万嘱咐,特命管家每日清晨熬好,装进热水壶中,教迟榕带去商行喝。 那热水壶乃是平日里保温开水所用,又沉又重的一大罐,迟榕这般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抱起那水壶便像抱着一袋大米,费力得很。 吴清之三番五次要亲自送迟榕上班,怎耐她坚定不移,仍为避嫌而费尽心思。 于是各自退让一步,折中施行。 便是每天通勤时间,迟榕先乘吴清之的顺风车,临近商行一个街区时,再下车来,抱着热水壶步行到岗。 如此,不过是六七天的时日,同事们已然对她瞩目。 更有甚者,鼻子尖的,闻出这副药方内配延胡索,气味重,遂猜测纷纭,只道是迟榕身子弱,怕是难寻得夫家。 迟榕对此略有耳闻,却坦然做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任由旁的众说纷纭去。 是日,夏雨如瀑,迟榕正与几位女同事一道挤在伞下,跑向小餐馆,甫一躲进屋檐下,便纷纷松了一口气,直选了个溅不到雨沫的位置坐下。 邻座的是几位男职员,暴雨惊雷声烈烈贯耳,却不影响他们的交谈。 只听得其中一位眉飞色舞道:“这块手表我可盼了好久!足足攒了三个月的工资,这才到手的!” 迟榕循声望去,但见那人手腕上,正佩戴着一块银色的钢带手表。 远观焉,的确规整大气。 不知不觉,迟榕的心里竟兀的浮想起吴清之来。 若是他戴上这块手表,真不知要比这些人好看到哪里去呢。 思及此,迟榕遂偷偷的窥听起他们的谈话。 不过寥寥几句,迟榕便已大概推算出那腕表的价格。 男性职员多属正式员工,薪水可附加工龄,大概在六十到七十银元左右。 三个月的工资,便是两百上下。 一块两百大洋的手表,的确十分昂贵,与工薪阶层而言,是一笔奢侈至极的消费。 迟榕于是郁郁的垂下了头。 她初来乍到,现在领的是实习生薪水,每月只有三十块钱。 这点小钱,且不说买不买得起这块手表,退一万步来讲,甚至不够吴清之给她做一条裙子。 看来,倘若是想为吴清之准备一件像模像样的礼物,却是任重道远。 迟榕正托腮沉默着,那厢,却忽的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道:“迟榕,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迟榕闻声,抬头望去,却见那来人眉目如烟,正是彭一茹。 许是午间下楼晚了,彭一茹这才到了餐馆,欲与同事们拼桌吃饭。 但见她笑得恬静无暇,似是想要挨着迟榕坐下。 迟榕并无所谓,便向里挪了挪屁股。 彭一茹见此,于是淑然万分的坐了进来,更是向她亲切的一笑:“迟榕,谢谢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迟榕对彭一茹已然有过了前车之鉴,遂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的嗯了一声。 女人一旦多了起来,八卦便也随之而来。 最先开口的,便是那一楼前台的女侍:“迟榕,彭一茹,我听说你们俩是同一所女校的同学,想必都还年轻得很,可有相处过什么男子吗?” 此乃迟榕最怕被问到的话题,她本就隐藏了身份,于是一心想着糊弄过去,可正欲开口,竟是被彭一茹抢了先。 “我却是不曾的,”彭一茹笑意嫣然,“倒是迟榕,早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便已经结婚了呢。” 彭一茹之所言,以及她之态度,仿佛是笑谈着今日的饮食,轻如鸿毛,却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话音刚落,迟榕更是大惊,只紧紧的盯住彭一茹。 由不得她质问彭一茹的出卖,那厢,座中的女同事们便已然按耐不住,纷纷问道:“迟榕竟然结婚了?!男方姓甚名谁啊?” “是做什么的?哪里人,是岳安的吗?” “那你前些天喝中药,莫不是在调养身子,准备要孩子了?” 你一言我一语,人声嘈嘈,直冲进迟榕的天灵盖去。 于是一拍桌子,低低的怒喝一声:“我先生是外地的,对人也很内向,没什么好聊的,我们不说他了,吃饭!” 迟榕说罢,便强压着怒意,再不言语。 饭中,仍是有人再问,可迟榕不答,彭一茹也不更多的透露,于是自讨没趣,遂低头扒饭。 此饭终是吃得并不安稳,诸君无事,唯有迟榕与彭一茹各自心怀鬼胎。 待付过饭钱,迟榕信口胡诌了个借口,请旁人先行,强拉住彭一茹与她殿后。 她们仍是并肩贴坐在一侧,迟榕眉毛紧皱,率先问道:“彭一茹,咱俩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彭一茹原是捏着那缺了角的小瓷杯喝白开水,听闻此言,却是冷笑一声:“你是八抬大轿嫁进吴家的少夫人,风光如许,怎会沦落为一个秘密?” “可你明明知道的!我不想暴露和吴——” 话音未落,彭一茹却是啪的一声将茶杯撩在桌上,打断她道:“迟榕,做吴太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若是不肯,我倒是愿意替你!总不至于说起吴少爷,也要向同事们撒谎。” 迟榕垂在膝上的拳头骤然攥紧。 如此这般,竟是懒得再装腔作势了么? 她于是杏眼一弯,轻笑起来:“彭一茹,我从不拿吴清之撒谎。他老家在晋中,本来就是是外地。他寡言少语,对外人冷淡,也是事实。” 迟榕微一侧目,只看向彭一茹,复又说道,“比如说,他对你,就是这样。” 彭一茹默不作声,一口银牙却几乎咬碎。 她本是吃准了迟榕不通情爱,行事莽撞,便要以此开刀,离间这二人的关系。 谁料,日复一日的过去,迟榕却仍然像个局外人似的,丝毫不受她的挑拨。 可最不得人意的,却都不是这些。 今日狂风骤雨,行拂乱其所为,彭一茹自恃忍性,竟不觉被迟榕的那一笑破了功。 那是唯有被爱之人,才会展露出来的坦诚微笑。 彭一茹的心中,顿时涌上一阵又一阵刻骨的恨意。 她于是冷然道:“迟榕,你不拿吴少爷撒谎,是因为你爱他。” 风雨交加之下,彭一茹面色苍白,仿若一张石膏面具,死气沉沉:“可我谁也不爱,便不会有软肋,你赢不了我。” 第103章 雨中对弈 屋檐之外,暴雨瓢泼。 彭一茹冷冷说罢,沉默了片刻,终于起身要走。 谁料,她甫一起身,膝盖却不小心撞到了桌腿,竟是疼得一下子跌坐回板凳上。 不过是轻微的磕磕碰碰,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饶是迟榕与彭一茹翻了脸,却也不忍的关心起来。 于是小心的问道:“你、你没事吧,怎么疼成这个样子?” 那厢,彭一茹面容扭曲,一双素手更是紧紧箍住自己的膝盖,只嗤笑一声:“我何德何能,能受得住你的关心!” 但见彭一茹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也被咬得发白。 迟榕气结,不愿同她更多分辩,可此时此刻若丢下彭一茹一个人,便有一种落井下石的意思。 迟榕虽然心中藏了怒意,但弃人于不顾却不是老迟家的作风,于是强抓着彭一茹的手撇了开去,复又掀起了她的裙摆。 “别看!” 彭一茹低呼一声,可迟榕却比她更快一步。 只见那薄纱雪缎之下,是一双丰莹白润的双腿,可唯独那双膝头,膝盖骨干巴巴的突出来,更显出青紫色的淤青。 “你、你的膝盖怎么了,是不是摔了……我带你回商行擦点药?” 此状凄惨,迟榕看罢,顿时唇齿打架,微微的怔忪在原地。 彭一茹眼角发红,哆嗦着嘴唇冷睇了迟榕一眼:“我早已说过,不需要你的关心。” 话毕,便强撑着身子,甩开了迟榕,颤栗着站了起来。 迟榕虽不明缘由,却也猜到了七七八八,自己大约是拆穿了彭一茹不愿启齿的伤痛。 遂默默的走在她的身后,不作言语。 二人一前一后,以沉默对峙,可正当要走出这小餐馆,迟榕却愣住了。 方才来时,迟榕躲的是其他同事的伞,如今旁人先行,只余下她与彭一茹两人。 彭一茹自是带了伞的,可此番交锋罢,关系破裂,能否借伞与迟榕,便是未知数。 但见她背影窈窕,却周身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凛然走进雨幕之中。 迟榕微一叹气。 果然,彭一茹定是不会帮她一把的。 迟榕并未对彭一茹抱有期望,便也不会失望。 她正打算在屋檐下坐一坐,待雨小些,再冲回商行,也并无不可。 反正迟榕野惯了,只是淋一淋雨,又又什么大碍。 正是这般想着,迟榕的眼睛便放了空。 所以,那低低的一声呼唤传来,她亦是未能做出什么反应。 迟榕不答,那声音便再喝:“迟榕,快过来!和我一起走!” 这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怒意,迟榕顿时回过神来,抬眉一看,竟是怔住。 但见来人衣裙溅湿,半露的小腿更是打着抖,竟是彭一茹复又返回,要接她一起! 迟榕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厢,彭一茹却催促道:“你且快些!不然,我便不管你了!” 如此这般,两人便摩肩擦踵的一道挤在伞下,踟蹰而行。 彭一茹的伞旧得打紧,伞骨亦有一根断裂,一看便是上了年头的。 今日风大雨大,狂风呼啸时,那伞面竟被兀的掀翻起来,伞布更是被断裂的伞骨戳出一个破洞。 霎时间,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登时劈头盖脸的打在脸上,敲的脸面生疼。 迟榕反应迅速,立刻扑上前去,强忍着雨水打进眼眶内的酸痛,将伞布堪堪拽下。 迟榕潦草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向彭一茹道:“你还好罢?” 彭一茹点点头,身子瑟缩着,浅色的衣裙被雨水泞住,只再迈一步,那开衩的裙摆翻卷,竟在疏忽中露出半条雪白的大腿来。 迟榕顺势望去,只一眼,便被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吓住。 但见那裙下之下,影影绰绰,在雨色中模糊的,却不是什么春色美景。 非但如此,那半条大腿上的,赫然是密布的层层青紫与伤痕! 迟榕一时语滞,惊异万分,还未能开口,便被彭一茹拽住胳膊,拉回伞下。 “你的腿……到底是谁,是谁打你了!我带你去衙门报官!” 迟榕怒不可遏道,“畜生!畜生才会打女孩子!” 彭一茹讥笑一声,却是不答,只摇摇晃晃的撑着伞,宛如一只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蝴蝶。 她始终一言不发,独留迟榕在旁的皱起眉头。 终于,在临近商行大门时,彭一茹忽然放慢了步子,对迟榕冷冷一笑。 “迟榕,你问我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冷雨中,彭一茹的声音依然婉转动听,却无端的显出几分杀意来。 迟榕看向她,认真的点一点头。 彭一茹于是笑得妖冶,指尖勾住迟榕的胳膊,轻声道:“迟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 话毕,只见她后退一步,竟是身子一矮,兀的跌倒在地。 那把破烂的雨伞,也随之摔尽脏污的泥水中。 刹那之间,这一天一地的骤雨,便倾尽全力的杀向她二人。 迟榕不可置信的看着彭一茹,她正要开口发问,这到底是为何,那厢,却见彭一茹眉头一皱,弱弱的哭起来。 “吴老板……都怪我,一时间说话没了分寸,竟惹得迟榕生气了!” 彭一茹哭声怯怯,眼睛却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 迟榕顺势望去,却见那阑珊处,竟是吴清之执一柄阔伞而来。 吴清之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装,领带是夹了灰花的粉红色,是迟榕早上为他系的。 雨幕中,但见他玉树临风,遗世而独立。 吴清之疾步走上前来,大伞举起,只将迟榕与彭一茹罩住。 吴清之冷声道:“怎么回事?” 彭一茹哭哭啼啼的站起来,双手环胸,瑟瑟发抖道:“吴老板,实在是怪我经常与您汇报工作,往您的办公室出入的频繁了些……迟榕只是略有些吃味,我们这才……” 余音袅袅,话未完而语声止。 彭一茹此番留白,实乃此地无银三百两,引人浮想联翩。 不仅如此,她更是轻拭眼角一下,委屈巴巴的示弱道:“总之,千错万错,全都在我,请您切莫去怪迟榕。我摔倒也只是一时间脚下疏忽,万万不是您想的那样!” 第104章 圈套 “不是我想的哪样?” 吴清之闻言,只轻轻的冷笑一声。 “彭一茹君,你且说说,我是如何想的?” 但见吴清之凤眸轻挑,目色阴沉,纵然那薄唇边略带一丝笑意,可仍是教人目不敢视。 彭一茹抬起头来,对向吴清之,顿时,只觉得四肢百骸不寒而栗。 “我……”彭一茹哑口无言,“吴老板……是我口不择言,冒犯了……” 话毕,只听见吴清之漠然的嗯了一声,便不复言语。 迟榕愤懑的跟在吴清之的身侧,心中虽有怒火,却也不能不仁不义,当真要把彭一茹推入雨中。 正是气急败坏之时,一袭白衣却盖在了她的肩头。 迟榕只略微一个侧目,便看到吴清之一改阴冷神色,直向她温柔浅笑:“教你带伞,你总不听话。” 明明身侧还站着一位机关算尽的彭一茹,明明风声猎猎雨声嘈嘈,可吴清之的声音却是那般的清明悦耳。 迟榕听罢,遂粲然一笑,道:“这不是有你来接我嘛!” 于是三人并肩,一同走回了商行。 甫一进了檐下,大厅众人便纷纷围了上来。 二女衣裙湿透,身材毕现,实在是有伤风化。 迟榕还好,有吴清之的西装蔽体,她生的娇小,那西装直直盖过大腿,将人捂得严实。 那厢,却独留彭一茹一个,泫然欲泣。 彭一茹是略微有着些许饱满的体态,丰盈的酥胸、肉臀,还有大腿,眼下湿了身,那曲线竟是说不出的勾人。 吴清之并不去看她,只随手点住一位女侍,吩咐道:“你,去找块毯子给彭小姐。” 说罢,便冷声遣散了众人。 迟榕淋了雨,多多少少受了些风寒,竟是摇头晃脑的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吴清之见状,更是顾不了旁的,硬要抓着她去办公室淋热水澡。 “我不去,我去你那洗澡,人家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议论我的。”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道,“你打电话回公馆,教管家跑一趟,给我送条裙子换就可以了。” 然,吴清之在此方面从不让步,迟榕推辞不得,终于被他拎到三楼。 吴清之的办公室自带一间盥洗室,他便在其中为迟榕放起洗澡的热水来。 而外间,迟榕方咽下一口热茶,便听得有人敲门。 应声后,竟是彭一茹推门而入。 迟榕很是忌讳的看着她,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状要向吴清之告的,最好趁现在赶紧,不然把我惹恼了,信不信我真的把你推水坑里去!” 迟榕面露凶光,坐看右看,却不甚威严,只像那炸了毛的猫咪。 谁料,彭一茹竟是身子一抖,怯怯的说:“我不是来找吴老板的。迟榕,我是想求你借我一身衣服……” “你打个电话回家,让家里人给你送一身过来,干嘛非要借我的!” 迟榕毫不退让,彭一茹却咬咬嘴唇,低眉顺眼道:“我家中没有电话,更没有佣人……所以,求求你,迟榕……我好冷。” 那厢,吴清之方才放好了热水,正从盥洗室中走出,但见室内彭一茹在此,即刻便有些不悦。 “彭一茹君,你既是未出阁的女子,便不要这副模样找过来。” 吴清之话音刚落,迟榕却微叹着拽了拽他的袖子,无奈道:“让管家多带一条裙子来罢,她没有衣服换。” 再拨电话之后,吴清之便离了屋,直转去隔壁的秘书办公室,是为避嫌。 于是,室内只剩两女,相对无言。 索性管家不负使命,争分夺秒,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已是冒雨赶到。 所带衣裙两件,一条柠黄,另一水绿。 那水绿色的,正是吴清之先前在大洋百货公司买给迟榕的。 当日,她便是穿着这条裙子,参加了金老板设的舞会。 迟榕没有更多的心思,只随便捡起那条离她手边最近的柠黄鎏金裙,遂将水绿色的裙子扔给了彭一茹。 “行了,你拿去穿罢。”迟榕淡淡的说。 谁料,那彭一茹接过裙子,竟更加犹豫道:“……我也想洗个澡。” 迟榕正欲发作,只觉得此女欺人太甚,可冷静细想,畏寒却是人之常情。 于是挥挥手,迅速的将她赶进盥洗室内:“那你洗完了赶紧走!” 彭一茹甫一进了浴室,迟榕便在屋中来回踱起步子。 夏雨犀利如许,雨幕所及之处,皆是凉意涤荡,反倒是室内,倒是愈发的闷热起来。 迟榕耐不住憋闷,竟是推门而出,直跑到楼梯间里透气去了。 那厢,吴清之与蒋家兄弟聊过许久,终于返回办公室内。 但见四下无人,唯有盥洗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 吴清之轻声探问道:“迟榕,水凉不凉,可要再放热些?” 话毕,水声依旧,只有一声低否紧随其间。 吴清之闻声,于是作罢,遂凭窗而立,只待迟榕出浴。 大约半顷,须臾过后,盥洗室中水声骤停,吴清之正要迎上前去,却听见里间那人低声道:“清之……这颈后的拉链,我拉不上。” 吴清之的手原已扶住了盥洗室的门把手,但听闻此声,却是冷然将手收回。 “清之,你来帮帮我……” 那人声刻意压的很低很低,仿佛是藏了秘密。 吴清之听罢,竟是兀的低喝道:“彭一茹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开除你!?” 盥洗室中,蒸汽氤氲,彭一茹赤身裸体而立,所设之圈套,却被吴清之彻底拆穿。 她只觉得鼻喉酸涩,所有的尊严似是掉进泥水之中,被旁人肆意践踏。 “吴老板,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说话的声音这样的低,你也能分辨出来?” 门外,吴清之一字一句道:“迟榕从不会以色侍君,便不会如此谄媚的向我求助。” 彭一茹听罢,顿时心如刀绞。 她的面上滑下一行清泪,却是反笑道:“吴老板,我以你欺骗迟榕,她却是不假思索的中了计的,而你却不会。看来你与她,也不过尔尔。” “笑话。”吴清之嗤笑一声,“我只信迟榕亲口所言。旁的,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又与我何干?” 随后,外间便是一声摔门之响动。 万籁俱寂之时,唯有那个不被爱的人,被所有人弃之不顾。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千万要相信榕榕和老吴情比金坚,绝不会被动摇哒!! 第105章 食言 彭一茹自取其辱,便不敢再加造次,于是更衣罢,遂悻悻离去。 迟榕此时正从楼梯间折返,二人相觑,本以为又要短兵相接之时,却见彭一茹率先开了口,信誓旦旦道:“谢谢你。这裙子一定很贵重罢,我会洗好了还你的。” 迟榕努一努嘴,不置可否。可今日之事,又在心中绕过一遭,迟榕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端遭遇暗算,定是不肯服气的。 但见彭一茹抬脚要走,迟榕便螳臂一拦,道:“你天天换着法子整我,当真不会觉得累吗,难道就不能好自为之?” 彭一茹闻言,非但不怒,更是无动于衷。 迟榕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正横在她的眼前。 于是不着痕迹的将这细腕拍开,翩然走远。 迟榕见状,只得遥遥的叫住她:“你就算把我踩在脚下,吴清之也不会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懂呢?” 话音刚落,彭一茹却是脚下一滞。 但见她黑发如瀑,青丝纷飞,转身时,裙摆摇曳生姿,甚是有种绝伦的美艳。 彭一茹朱唇轻启,分明是面向着迟榕,可目光却又缥缈虚无,似乎心神不在此处。 “迟榕,我从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更不稀罕同你分享吴老板的喜欢。” 她自言自语道,“爱有什么用,你们爱来爱去,还不是我的棋子。” 迟榕听得云里雾里,只急急的要嚷起来。 谁料,彭一茹竟是媚眼如丝,对她盈盈一笑:“迟榕,你们夫妻,活该被我捏在手里。” 此笑灿若十里春风,语声却似铁马冰河。 于是这厢,彭一茹复又转身,迟榕便不再拦她了。 迟榕缄口,晃晃悠悠的走回办公室,但见吴清之正守在门前,似在等她。 “迟榕,你又不乖,”吴清之眉目温柔如许,嘴上却是微嗔,“仔细着凉。” 话毕,便是两步近了身,直牵住迟榕的小手,将她拉进屋去。 吴清之总担心迟榕淋了这般的暴雨,万一受了风寒,于是便不再亲热,只将她优先推入浴室。 谁料,迟榕却探头探脑的从门缝中挤出来,噘嘴道:“赶紧把这个给我扔掉!” 说罢,便将一块微潮的浴巾团成一团,忿忿的摔在地上。 吴清之好笑的捡起那浴巾,信手丢进垃圾桶中,轻飘飘的问:“迟榕,你既这样讨厌此女,为何还要借与她衣服更换?” “在背地里使阴招的人是她又不是我!我们老迟家的人,从来不屑于耍小伎俩!” 如此这般,迟榕遂打开花洒淋浴起来。 吴清之寻了一块新的毛毯,只待那房中水声止了,方才从门缝中递进去。 迟榕自门缝中探出的那只手,细白而柔软,腕间的翡翠镯子更是晶莹剔透,衬得皮肤娇嫩。 吴清之情不自禁,细观一眼罢,便落吻于手背上。 于是,只听得一声嘤咛:“呀!你好讨厌!” 吴清之闻声,唇角轻翘,心中泛起涟漪。 迟榕次次骂他讨厌,分明回回都是喜欢。 迟榕冲过澡,又喝了姜片茶,通身的寒气早已荡然无存。 现下仍是上班的点钟,若是久留于此,定会引起同事们的遐想,迟榕最怕人言风波,吴清之了然,便不多留,放她回了一楼办公室。 迟榕靠在屋中的小椅上,意兴阑珊的翻着货品名录,神情怏怏。 今日便这般兵荒马乱的过去,任她想破脑袋,也参不透彭一茹之所意。 既然彭一茹已然封心锁爱,又为何要来搅黄她与吴清之的感情。 迟榕更是扪心自问,自己向来坦坦荡荡,在学校中从未做过有愧于彭一茹之事。 今时今日,此般田地,难道真真是应了吴清之的那句人心不古吗。 迟榕忧心忡忡,终于盼到了下班的时刻。 此时阵雨渐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迟榕站在屋檐下乘凉,同事们鱼贯而出,她便一一向诸君挥手作别。 恰是此时,一道水绿衣衫的倩影翩然而至。 正是彭一茹。 她们彼此之间,已有了一种针锋相对的默契,于是对视一眼,各行其是。 彭一茹手里握着午间所用的那柄破伞,路过垃圾箱时,她竟毫无停顿,只一把将伞丢入其中。 她亦不向车棚走去,可迟榕分明记得清楚,彭一茹早晨是骑脚踏车来的。 但见彭一茹姿态窈窈,在商行门前招一招手,便唤来一位人力车夫。 待她坐定,只一声令下,那车子便猎猎的跑出去。 恰逢此间,吴清之刚好下了楼,迟榕于是不再多想,只偷偷的挽住吴清之的胳膊,两人一道坐上车子,回家去也。 却说那厢,人力车夫跑得卖力,可行驶的路线,却不是彭一茹家的方向。 黄包车直拉到河边一栋洋楼前停下。 彭一茹面无表情的下了车,走进这公馆,但见厅中一肥胖的中年男子正在饮酒。 此人已是醉醺醺的模样,朦胧中抬头,只看到彭一茹一身青绿,当即大喜道:“吴、吴太太!你可终于甩开那姓吴的病秧子了!男人……还是要找我老金这样壮实的!” 金仕河通身酒臭味,酩酊之时,直将彭一茹拉近身前,如种猪一般压住她。 他醉得厉害,眼里只有这身水绿色的衣裙,便又拱又扒的去脱这身裙子。 彭一茹一言不发,双目仿佛死水,她被压在沙发上,像一具艳尸似的,直到金老板咆哮一声,香肠般鼓胀的手指一把揪住那裙摆的两瓣,她方才尖叫起来。 “金先生,我求你不要!不要撕坏这条裙子!” 可大醉的金老板哪里听得到她的求饶,彭一茹奋力挣扎,他竟一巴掌甩向她的脸。 彭一茹被这一击打得双耳嗡鸣,眼冒金星,直歪过头去,金老板嘴里说些什么,她一概听不进去。 “吴太太皮囊生的清纯,却是这么个骚浪的野性子,老金我喜欢!” “哈哈哈哈,别人的太太偷起来最痛快!” 紧接着,便是肥臂一挥,素帛迸裂。 不过是一条裙子,迟榕嫁到吴老板那般富贵的家庭,大概不会太过刁难罢。 彭一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眼泪横流。 可她今日已然答应下来,说好的,要把裙子洗净奉还。 如今裙子被撕坏了,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坦白,我天天裸更,我先发这章,接着码下一章 第106章 鸿门宴 翌日,彭一茹没有来上班。 但这天午时,商行各科室的小领导,以及岳安城中诸派名门望族,皆收到请帖一封。 这请帖乃是用烫金卡纸书写,洒过香水,上书粗墨行书,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展信罢,内容如下: 余,爱侄一茹,花样年华,正满十八,特敬备礼宴于公馆,恭候光临。 署名处,赫然是金仕河三个大字。 而宴会时间,正定在两日后,恰逢休沐。 迟榕第一时间看到这请帖,却不是在吴清之的手里,而是在同事之处。 她方才点完一批皮货,原是以手为篷,遮着阳站在屋外,看那车马通行,自是无心与旁人攀谈的。 可那厢,前台女侍竟欣然跑来,只拍一拍迟榕的肩,开口问道:“迟榕,原来彭一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迟榕莫名,正欲分说,却见那女侍抽出一封请帖,打开来,看罢,这才会意。 “咱们好多同事都收到请帖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去公馆做客!” 女侍喋喋不休,可往后的,她到底还含混不清的说了些什么,迟榕却是一句也不记得。 午间,迟榕借口要向老板报账,遂踢踏踢踏的跑去了三楼,直奔吴清之的办公室而去。 甫一开门,但见吴清之斜倚在座中,眉头紧锁。 “迟榕,你来的正好。” 吴清之两指夹住请帖,颧骨紧绷,语气不善的说道:“金老板又要坐庄设宴。” 迟榕闻言,亦是气急败坏道:“彭一茹哪是金老板的侄女!随便派人打听打听,都知道她爹爹上下没有兄弟姐妹,怎么还和那个金仕河搭上线了!” 可纵使千百不愿,万般不肯,此事却由不得他二人踌躇,更由不得推诿。 此番聚会,宴邀诸多名门,但凡不应,便是一种罪过。 迟榕嘴巴一瘪,直委屈巴巴的扑进吴清之的怀里,无精打采道:“我一点也不想去!我讨厌金老板,也不喜欢彭一茹,我想和你一起在待在家里。” 吴清之听罢,用手指如弹钢琴似的在她背上点了点,柔声道:“我亦何尝不是呢。迟榕,只能委屈你。” 语毕,便吻在迟榕的耳廓上,神色幽暗。 彭一茹此棋,当真是一记绝杀。 她与迟榕同窗数载,最为明白,迟榕所怕乃是莫须有的指指点点。 遂将帖子发到吴清之的手里,迟榕便只得作为吴太太同往。 更甚一步,彭一茹广邀同事参宴,自然而然,便能使迟榕身份暴露,使她受人腹诽心谤。 什么自学成才的女学生,不过是个幌子,分明是空降的老板夫人罢了! 然,事情仍是不情不愿的被定了下来。 这两日,迟榕总是恹恹难食,吴清之吩咐厨房换着花样做点心,也难使得迟榕开胃。 晚间,夜风吹拂,一切正好。 迟榕与吴清之携手,在林荫道上漫步。 这宴会不仅要去,还要备了礼去,着实惹人心烦。 彭一茹三番五次的欺瞒与设计,迟榕早已对她没了好感,只恨不得一别两宽,江湖不见。 可面子总是得做足的。 “送太太小姐的无非是些珠宝裙子,此事教给管家操持也不是不可。” 相依偎时,吴清之见迟榕愤懑,便不由得出口宽慰道。 谁料,迟榕却是摇一摇头,坚定不移的说:“不行,我得借这个机会把她掰正!” 恰是此时,不知是走到了谁家窗外,那屋内的收音机,正悠悠的唱着一曲牡丹亭。 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却是杜丽娘春梦初醒的那一段。 这戏文的最后,杜丽娘追恋梦中的爱情,终是忧郁成疾。 迟榕倏道:“不如送她一匹红色的香云纱罢,颜色喜庆,可以做嫁衣用。我祝她早点嫁掉,别再惦记你了!” 吴清之调笑道:“夫人所言极是,唯你一人惦记我足矣!” 一双粉拳接连锤在吴清之的胳膊上,但见迟榕粉面含春,嗫嚅着说:“我才不惦记你呢,你少臭美了!” 迟榕害羞的样子简直过分甜美,吴清之见状,心痒难忍,遂俯身下去亲吻。 一吻毕,方才垂眸笑道:“迟榕,不管你惦不惦记我,我都是你的人了。” 他二人笑笑闹闹,在林荫道上追来打去。 那收音机还在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日,便双双赴宴。 不知是那天公不作美,宴会当天,竟是暴雨瓢泼。 一路上,车子的雨刷来回摆动,司机只堪堪的看清前路,遂开得极慢。 只幸吴清之做事稳妥,他们将出门的时间提早了些,这才没有迟到,并未失了礼数。 甫一到了金公馆,刚要下车,便立刻有锦衣门童上来迎接。 迟榕今日穿的是一条藕色旗袍,最见不得雨点污渍,下车时,她正欲扶裙,吴清之却先她一步,只悉心万分的将那裙摆拢起。 “迟榕,你真好看。” 但见吴清之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怜爱,“我真不愿意别人多看你哪怕一眼。” 他二人一边低声说着情话,一边相挽着走进厅内。 厅内乐声阵阵,乐队指挥身材格外高大,大概是俄罗斯人。 仰视屋顶,水晶吊灯上挂着横幅和气球,上书洋文:Happybirthday! 当真是声势浩大的。 迟榕再访金公馆,思及先前的经历,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抵触。 于是只紧紧扒着吴清之,寸步不离,显出难舍难分的样子。 迟榕正烦心着那令人生厌的金老板,却远远见得一位天仙似的曼妙人影,搂着一只胖手曼步而来。 定睛细看,那来人正是此次宴会之主角,金老板那年方十八的爱侄,彭一茹。 但见她身着白色纱裙,仿佛是婚纱一般的烂漫。 彭一茹体态丰盈,那纱裙盖住她的手和腿,唯露出那充满着肉欲的乳肉,在领口发出莹白的光。 彭一茹美得容光焕发,金老板站在旁的,便很像一只粗鄙的兽人。 “吴老板安,吴太太安。” 彭一茹巧笑嫣然。 迟榕干巴巴的说:“祝你生日快乐,万事如愿。” 彭一茹听罢,鲜艳欲滴的红唇轻轻勾起,道:“……今天,的确是我如愿的好日子!” 第107章 嫁衣 金仕河本是岳安城有名好色之徒,诸君来往,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直要看看这金老板到底是为侄女庆生,还是借口纳妾。 谁曾想,这派对当真办得像模像样的。 金老板携彭一茹迎宾罢,待人员到齐,便熄灭了所有灯火。 鼓乐声层层递进,头顶一束聚光灯巡逻一圈,随后啪的一下,仿佛开枪瞄准一般,最终光芒锁定在了彭一茹的身上。 辉煌的灯光把她打亮,彭一茹身着白纱,好似一位待嫁的新娘。 接下来,便是些过分客套的场面话。 台上人用麦克风说着,台下人便看戏似的听着,再鼓一鼓掌,皆大欢喜。 于是,派对正式拉开帷幕,乐队把交响舞曲奏响,彭一茹手腕金老板,滑入舞池。 寿星领舞,最是应当,只是美女配野兽的画面并不雅观,亦无人瞩目。 如此,庄家二人便肆无忌惮的交谈起来。 彭一茹在金老板喷满香水的臂弯中缓缓摇摆着,但听得他急切的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吗?当真能成事?” 彭一茹轻轻的笑了一声:“万无一失。迟榕是我的同学,怎么制服她,我最有办法。” 金老板闻言,登时喜笑颜开,眼中透出贪婪的光:“好,好!事成之后,我一定让你爹爹提干!” “只有我爹爹的好处,那我的呢?”彭一茹夸张的娇啼道。 “小骚蹄子!”金老板淫笑道,“等老金好好的疼你!” 彭一茹媚眼流转,故意做出娇羞姿态,可心中却强忍着作呕的欲望。 疼我?谁稀罕! 彭一茹在心中瘆笑着。 她这一身伤痕,尽是金老板凌虐所致。 这姓金的肥头大耳,看似有几分憨态可掬,然,私底下,竟是个十成十的变态。 此人行房,最爱施虐,耳光是轻,鞭子次之。 而这百般花样之中,最为骇人的,竟是交合之时,要掐住女人的喉咙。 但见女子濒临窒息,狂乱挣扎,这金老板的兽欲方才得以满足。 彭父为图共功名,又苦于不得其法,只听闻迟家卖女,得吴家相助,竟是一飞冲天。 遂动了心思,于是将女儿亲手奉入虎口,使她落得一个禁脔之境遇。 无数惨遇重返心头,历历在目,暗中,彭一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罢了,罢了! 这些苦难,她彭一茹今日定要为此画上一个休止符! 彭一茹心中杀意更甚,却只看着金老板悠悠的笑。 一舞罢,尽是暗流涌动。 入宴不过须臾,重点社交便开始了。 长袖善舞之人,如吴清之,最善于玩弄语言,众名门宾客逐一拜会罢,已是赢得了各家的好评。 而毫无城府之人,如迟榕,最好闭嘴。 一遭应酬下来,迟榕直站在吴清之的身侧甜蜜蜜的笑,听旁人夸遍吉祥如意的成语。 其中,郎才女貌、佳人才子等词汇频出不穷。 终于得了歇息,迟榕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吴清之,小声道:“只要没有金老板,聚会也挺开心的,大家都夸我漂亮,我都有点不好意了诶。” 吴清之失笑,探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复又亲一亲那柔软粉红的脸蛋,轻笑道:“我却不愿他们总夸你,教旁人都看到你这般可爱。” 此乃忙里偷闲的情趣,二人相视,于是偷偷的吻在一起。 这一幕,却正巧落入彭一茹的眼中。 然,她只遥遥的望着,却并不上前打扰。 “迟榕,这是我施舍给你的最后几分仁慈。” 彭一茹冷哼一声,搜视人群,最后点住一个尖嘴猴腮的侍者。 此人是金老板特意拨给她的人手。 “立刻去把我准备的那两只水晶杯取来,动作要快!” 彭一茹吩咐罢,方才挂起微笑,走向那人群边缘的二人。 “二位,怎么躲在这里,教我好找!” 但见彭一茹提着裙摆径直而来,姿态温婉动人。 跟在她身后的侍者,手捧托盘,上置三只高脚杯,另附一瓶红酒,一瓶气泡水。 “谢谢二位莅临我的生日聚会,我从未有过今天这般快乐!” 说罢,便要敬酒。 吴清之斜睨一眼,但见那两瓶饮料皆未开封,不像是动过手脚的,方才心安。 “二位能否饮酒?如若不喜,喝苏打水也是好的。” 彭一茹体恤万分,只待得了回应,遂示意侍者开瓶倒酒。 更是亲自拿起其中两只水晶杯,一一交到迟榕与吴清之的手中。 “我看了名册,听说你们送我一匹红色香云纱,是真的么?” 迟榕尬笑:“你已经拆礼物了?不过那香云纱做嫁衣的确好看。” 吴清之附言道:“我夫妻二人,祝彭小姐早日寻得良配。” 彭一茹听罢,捂嘴轻笑道:“不用他日,我今日便要宣布婚讯了。” 婚讯? 迟榕从未听说过彭一茹已有谈婚论嫁之打算,当即有些好奇。 她正要惯性使然的问一问,那厢,却见金老板携一众男宾前来。 “吴老板,你快些来,咱们这一众人,正要商量这岳安大商会的事情,怎能少得了你这大才子!” 金老板高声道,“大家有财一起发,今晚借我侄女庆生的喜气,提前祝各位老板生意兴隆!” 此话一呼百应,众人其声附和。 既然是公事,吴清之便推辞不得。 只得恋恋不舍的看向迟榕,柔声道:“不准喝酒,不准乱跑,乖乖等我回来。” 迟榕巴巴的点一点头:“你也不准喝酒哦。” 但见吴清之仍是略有几分介怀,彭一茹便说:“吴老板请放心,我约了各家太太小姐一起聊天,就聚在雅座那头,有事尽管吩咐侍者便是。” 说罢,还坦坦荡荡的指向雅座。 如此,吴清之方才转身离去。 迟榕看着他的背影,远远的还能听见那些男人们的笑声。 可当下只余了迟榕一人伶仃,她便只得跟着彭一茹,扎进叽叽喳喳的女人堆里。 她与彭一茹并肩而行,忽听得彭一茹笑意盎然的说道:“迟榕……实在谢谢你替我准备嫁衣。以后,我们好好相处罢!” 第108章 推心置腹 彭一茹直管将人带进雅座,一众女眷们皆是笑脸相迎。 座中名流无数,边缘位置坐的是商行的女同事们。 迟榕忽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啦吴太太,这边请呀,我留了上座给你。” 彭一茹故意尖声尖气的笑起来,直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话音未落,更是细观迟榕的脸色,煽风点火道,“莫不是嫌弃此处门第太低,看不上?不愿意来坐?” 此番人前人后,真真是两幅模样,仿佛方才那句示好的话,仅作儿戏。 迟榕冷嗤一声,一瞬不瞬的盯住彭一茹,说道:“彭一茹,你真无聊。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定义的。” 说罢,遂捡了个不起眼的暗处位置坐定,不愿更多惹是生非。 彭一茹见迟榕此状,竟没有再出言挑衅,只笑眯眯的混进人堆,与旁人闲聊起来。 女子们聚在一起,最终爱的话题无非是时尚。 最华丽的裙子珠宝是时尚,最新出品的戏剧是时尚,最英俊的男人更是时尚。 于是,便兜兜转转的聊到了吴清之。 “吴少爷当真是个绝伦的,从英国回来的这些公子哥里,数他最有成就!” “哎呀呀,还有身高呀、面相呀,也是顶尖的!” “我可为他说过媒呢,却是应也不应的,真是喜了吴太太,有这么个专情的夫君!” 迟榕一一听罢,一一敷衍的点一点头。 迟榕斜斜的靠在沙发里,只觉得身子燥热,头脑发昏。 到底是这雅座中人员过多,显出几分逼仄来,所以闷热不已,还是这宴厅中酒气弥漫,直袭口鼻,迟榕却是不分明的。 她正欲起身离座,想要寻个僻静的地方透透气,那厢,彭一茹却站了出来。 “迟榕,怎么脸这样红,难道是哪里不舒服?” 彭一茹关切的靠近,直搀住迟榕的胳膊,探声道,“不如我带你去休息室里躺一躺?” 迟榕强忍着不适,警惕的看了彭一茹一眼,左右不肯作答。 “你可真是太冤枉我了。不信你问小杨,她方才喝多了酒,正是在那房中休息的。” 此话中的小杨,便是那商行前台的女侍,为人最是热情开朗。 迟榕迷蒙着眼睛看向偏旁,但见小杨坦坦荡荡的点一点头,绝不会是撒谎的模样。 这般,迟榕方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 彭一茹笑说:“休息室在屋子的尽头,是临河的,安静得很,你打开窗子透透气,很快就会好了。” 说罢,复又向座中女眷们道,“各位千万别走!金先生准备了一个八层的大蛋糕,一会儿要我来切呢!” 迟榕被彭一茹扶着,刚走出两步,只觉得气氛诡谲。 遂止住了脚,四下张望着,非要找到吴清之不可。 “你这个样子,教那些老板们瞧见了,岂不是贻笑大方?”彭一茹循循善诱道,“不如我请佣人替你传话?” “谁爱笑谁笑,我有话要亲自跟吴清之说。” 迟榕仍是倔强不移,彭一茹再无花招,只能顺遂。 于是二人一道寻了吴清之,将事情告知。 吴清之此时正被各行老板们纠缠着,根本无法脱身,但见迟榕身子不适,却也不能陪伴。 遂将迟榕拉到一旁,细细的问起来。 “女眷用的休息室对吗,我不刻便来照顾你。” 他的大手覆在迟榕的脸上,二人之间,都察觉出惊人的燥热。 “你的手好烫。”迟榕嘟弄着,“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这话该我问你!”吴清之轻笑一声,旁若无人的吻了吻迟榕的额头,柔声道,“你先去休息,我随后就来。” 迟榕被彭一茹带走,却是一步三回头的,只看着吴清之娇滴滴的笑。 那厢,一众商人皆是起哄,有道是这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怕是要将太太宠坏了。 吴清之听罢,摆一摆手,风轻云淡道:“我自己的太太,自然是要将她宠坏,才能算数。” 吴清之伶牙俐齿,最是无人能敌,于是诸君笑罢,再谈公事。 且说迟榕随彭一茹上到二楼,直顺着长长的走廊行至尽头,推门而入,竟是一间雅致的小屋。 屋中是铁艺的雕花小床,还有颜色素净的沙发和化妆台,与外面暴发户一般金碧辉煌、层层堆砌的金公馆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彭一茹扶着迟榕在小床上躺下,低声笑道:“这间屋子可还满意?是我特意为了生日聚会布置的,外面太俗。” 迟榕点点头,含混不清的说了声谢谢。 彭一茹微笑着看向迟榕,端详许久,兀的开口道:“迟榕,那条裙子,我可能没法还给你了。” 此时此刻,迟榕只觉得周身燥热难耐,根本无心与她分说,遂应付道:“你喜欢的话就留着穿。” “迟榕,你真好。”彭一茹接住话头,絮絮的说下去,“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刁难你,毕竟你经常照顾我。” “行了行了,我不信你的邪!” 彭一茹的声音犹如私语,迟榕听得心烦意乱,便直直的翻了个身,想要送客。 谁料,此女竟是赖在原地,言之凿凿的告白起来。 “迟榕,我们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体操课没人陪我一组,好像是你让出宋晓瑗,让我和她搭档,你自己落单了。” “我们在商行考完笔试的那天,也是你付的车钱。我爹爹从不准我打车,嫌浪费钱。” “后来我们一起吃饭,你更是点了荤菜,我好久没吃猪肝了,那顿饭真是太好吃了。你还要抢着付钱,但是这怎么行,有借要有还的。” “你还借我裙子穿,还送我做嫁衣的香云纱,我从没穿过那么昂贵的料子。” 彭一茹自言自语的说了半晌,迟榕的胸口却愈来愈闷,最终不堪忍受,直跳了起来,要将她赶出去。 于是暴躁的喊道:“说得那么情真意切,和我谁跟谁呢!真要是感谢我,就别来膈应我!” 说罢,便是紧盯着彭一茹的脸。 但见彭一茹不悲不喜,脸上仿佛是贴了一层人皮,只皮笑肉不笑的说:“你放心,以后不会了。就从现在起,轮到我对你好了,我一定会给你,留、足、面、子、的。” 话毕,她便翩然退出室内。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因为有本职工作,其实每天都是裸更。大家觉得我怎么发文比较好呢?1,两章写完一起发。2,写完一章发一章。章评里可以说一下哦~ 第109章 陷阱 却说这岳安城中各行各业的老板们,意欲效仿西方的法子,成立一个大商会,相互捆绑,共同进退。 吴清之是商人里的知识分子,更是留过洋的,此事必少不了他的一份功。 然,公事放在娱乐的场所谈,酒过三旬,便已然进入尾声。 吴清之急于与迟榕相会,说罢寥寥几句漂亮话,遂悄然退场。 但这金公馆修得仿如宫殿,左右旋廊,弯弯绕绕,吴清之苦于寻路,却见一干瘦如猴儿的侍者正守在楼梯处。 此人略有几分面熟,细细看过,竟是方才为彭一茹奉酒的那个。 此人虽长相寒碜,却十分有眼力见,不等吴清之走近,倒是自己先迎了上去。 “老板您好!可是要去更衣?” 此人讲话委婉,不失规矩,吴清之便不客气,只摇头问道:“带我去女眷用的休息室,我夫人在那处歇着。” 话毕,此人得令,敬鞠一躬,手臂一伸,遂将吴清之请走。 无人知晓,在不远处,金老板的视线竟从未离开过吴清之。 但见他离去,金老板便也推拒了旁人的联络,暗中跟上了二楼。 而此时此刻,迟榕正躺在那小屋的床上磨蹭身体。 迟榕千杯不醉,再加之今日滴酒未沾,那这通身的困乏之感,便不是醉酒之由。 除此之外,迟榕更是觉得燥热难耐。 仿佛五脏六腑被投入火中炙烤,可若说是酷刑,却又并不绝对。 乃是因为这酷热之中,还夹在着丝丝缕缕的酥痒,磨人得紧。 迟榕紧咬牙关,一种可怕的念想渐渐浮上心头。 饶是她从未尝过情欲滋味,面临此状,也大概是有迹可循的。 就仿佛是那夜骑车,去乡下买水果,归家罢,吴清之将她按在花墙下亲吻。 那般隐蔽的快感,从尾椎骨顺势而上,在脑中燃烧。 迟榕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情欲。 她……莫不是被下了那种药? 会是谁?到底是彭一茹、亦或是金老板? 然,药从何处来,又是几时中的招? 迟榕今日已然留了心眼,绝不独饮彭一茹递来的饮料,更不食私奉上的点心。 那么多的太太小姐们都吃过了茶,众人皆是安然无恙,怎么唯独会是她? 究竟是哪一步入了套? 她于是蜷缩着身子,绵软的小手抚在胸口,暗自收紧。 细细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顿时教人平静了大半。 ——是那支成双成对的比目鱼色钢笔。 自从得了这钢笔,迟榕便始终将此信物带在身上,寸不离身。 只此须臾,这钢笔竟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直教迟榕紧攥着不肯松手。 “吴清之,你怎么还不来……”迟榕喃喃自语道。 思及此,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迟榕顿时强打起精神,撑臂坐了起来。 却说那厢,吴清之已随侍者上到金公馆的二楼,径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侍者止了步,笑道:“老板,这间便是女用休息室,您夫妻有话慢说,若是要吃什么汤汤水水的,只管叫一声,我就守在走廊里。” 说罢,只待吴清之应声,方才毕恭毕敬的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此人渐渐匿了踪影,吴清之便轻敲门板几下,问道:“迟榕,你可在房中?我来找你。” 然,无人应答。 吴清之顿时有几分忐忑意起。 这金公馆于他二人而言,本就有些虎穴龙潭的意思。 吴清之寻人心切,当即顾不了旁的,只道一句得罪了,复又敲门,遂推门而入。 甫一进入,映入眼帘的,仍是金灿灿的布景。 金色底子绘大红牡丹的墙纸,金色丝绸绣花色凤凰的屏风。 可环视屋内,沙发是西式的,吊灯也是黄铜水晶盏的。 土里土气,不伦不类。 一看便知,是那金仕河的品味。 吴清之恍惚间抬首,双目正对上那璀璨的水晶灯。 不过刹时,一阵眩晕感便如附骨之蛆,寸寸攀升,萦绕脑中。 吴清之趔趄一步,更觉得呼吸沉重,空气黏腻非常。 他于是嘶的一声,倒吸凉气一口,可那裹挟着雨水潮气的空气入了肺,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迟榕那娇滴滴的笑忽在心头浮现,登时,有三分烈火,在那不可言说之处,渐渐抬了头。 “迟榕,你在吗?” 吴清之强压着欲望走向屏风,他的皮肤滚烫,脑中亦是朦胧,自然听不到那门锁上的一声轻响。 吴清之步调虚浮,只幽幽上前,一把将那屏风推开。 凤凰折叠,景物变形,内室,唯一白裙女子笑得妩媚。 “吴老板,你终于来了。” 彭一茹斜倚着美人榻,饶有趣味的看向吴清之,声如抚琴,“只怕是无法教吴老板得偿所愿了,迟榕她……不在这。” 吴清之闻声,顿时狠狠的盯住彭一茹,目眦欲裂,冷声道:“迟榕在哪?” 但见吴清之面露凶光,彭一茹却仍是漫不经心,只扯了扯领口,一片春光乍现。 “在哪有什么重要?她总归不会有事的。”彭一茹低笑,“吴老板,与其关心她,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她的胸口莹白似雪,呼之欲出。 吴清之扭头避开,一拳砸向墙壁,企图唤清神智。 鲜血自指缝流出,吴清之声音颤抖道:“彭小姐,你若是要钱,我现在便可写支票给你。但你若是敢动迟榕一根头发,你当真以为我会对女子手下留情?” 他背着身子,看不见彭一茹的表情。 然,话音刚落,却只听得一声讥笑。 “吴老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不要钱,我要你娶我。” 吴清之听罢此话,只觉得尤甚荒唐,唯有冷语:“无论从前,还是往后,我只心许迟榕一人。” 话毕,彭一茹非但不恼,竟笑得更为夸张,道:“你们夫妻二人真是可笑!一个二个的倒是自负的很!没人稀罕用过了的帕子,我又何尝不是!” 吴清之蹙着眉,但听那彭一茹叫嚣道:“吴老板,我要你娶我,又不是要你爱我!” 第110章 险境 吴清之愈听愈怒,终是雷霆大震。 遂猛一转身,探手扣住彭一茹的脸,将她按在榻上,怒喝道:“我劝彭小姐清醒些!你若再敢拖延一分,害得迟榕受了什么冲撞,他日岳安多出一具无名女尸,我可保不准那是谁!” 吴清之的手滚烫至极,再加之五指颀长,登时将彭一茹的脸箍到扭曲。 可谁曾想,如此疼痛,彭一茹却是不哭不闹,反而从裙下探出一只裸足,竟正正的点在吴清之的胸前! 吴清之大惊,正要抽手,却被彭一茹饱满的双臂缠住。 “吴老板,这样的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彭一茹狞笑道,“金先生那种畜牲我都受得住,吴老板乃是君子,却如和风细雨似的。” 彭一茹似飞蛾扑火,吴清之顿时心中生畏。 这疯女人,到底意欲何为! “吴老板,既然身中媚药,又何必隐忍?你我二人风流一度,这情毒自然就解了,事后我也不求名分,将我从偏门抬进家做小即可。” 但见彭一茹身段柔媚,直要贴上前来。 吴清之见状,于是毫不留情,骤然将她摔进榻中。 这一击,吴清之绝没有怜香惜玉之想法。 彭一茹跌回榻中,显得有些狼狈,红唇雪肌隐在黑发之下,竟像怨鬼般瘆人。 她只滞了不过一瞬,便姿态大动。 但见彭一茹冷冽的解开束腰,掀起裙摆,指着浑身的淤青尖叫道:“吴老板,若不是迟榕嫁了你,家中飞黄腾达,我爹爹又怎会把我卖给金仕河这畜牲!” “你可知迟榕所为!?她是吴太太,却在商行中羞于启齿,而我呢,金仕河百般作践我,却连我一个姨太太的名头也不给!戏院偶遇你们,还要谎称我是他侄女!” “他身下压着的是我,嘴里却叫着吴太太!甩我耳光,抽我鞭子,说我长得没有迟榕清纯,白瞎了一身校服!” “她在我身上做的孽,我要从她身上讨回,又有什么不对!我甚至不争不抢不要做吴太太,只求她施舍我一次,让我摆脱金仕河,嫁进吴公馆,脱离苦海!” 彭一茹声声惨绝,犹如厉鬼。 此番喧嚣,直惹得吴清之双耳作痛。 迟榕有危险,要立刻找到她! 吴清之心中一横,旋即,牙齿生生的咬破了嘴唇,疼痛使他清醒了大半。 于是再也不理身后那歇斯底里的彭一茹,只扑向门去,竭力拧着门把手。 可是门锁纹丝不动。 “没用的,我早已安排好人手,将房门从外面锁住。” 彭一茹红着眼眶,嘲讽的盯住吴清之,道,“吴老板,这药,是金仕河平时拿给我们这些姘头助兴用的,霸道着呢,你已经站不稳了罢?” 吴清之猛烈的甩一甩头,复以一手扶额,强压住脑中狂跳的神经,嘶哑的开口问道:“最后问你一次……迟榕,到底……在哪!”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舌尖被心火煎干,只有那火热的欲望愈发的膨胀开来。 彭一茹扭动着腰身走来,用轻飘飘的声音,在吴清之的脑中埋下骇人的消息。 “她啊?她大概正被金仕河掐着脖子干呢。” 彭一茹笑靥如花,“迟榕那般身段,金仕河定会爽绝,说不定一个马上风,真死在她身上罢?” 那厢,走廊另一端头,风雅小屋之中,迟榕已然翻身下床。 她紧握着手中的比目鱼钢笔,防守在门后。 只听得那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在这房门外停下。 迟榕的心砰砰直跳,她不敢开口,只怕问罢,来人却不是吴清之。 然,天意难测,不等迟榕出声,竟是来人先取了钥匙,直插进锁孔,意欲开门。 如此,便由不得她了。 迟榕当即用尽全力扑在门上,妄图死死抵住那门板。 口中更是大叫道:“吴清之!是你吗!吴清之!你在哪!” 可她的力气是那样的小,此番抵抗,面对那门外之人,犹如螳臂当车。 于是,只听得砰的一声动响,那来人斥脚一踢,当即破门而入。 迟榕被这暴开的门板直扇倒在地。 此时此刻,迟榕本就虚弱,这一摔,便很再难爬起来。 迟榕的脑中嗡鸣,视线朦胧之时,房门再度关闭,更被锁住。 迟榕正欲爬开,却是一只圆滚滚的肉手将她拎了起来,丢到床上。 迟榕被摔得七荤八素,不等她呼救,那来人便淫叫一声,作势要扑过来。 “吴太太,你可教我好想!老金我这就来疼你!” 正是那肥头大耳的金老板! 但见金老板作出垂涎欲滴的神情,更是猴急的扯开皮带,着实下流万分。 迟榕心中警铃大作,只扑噜一下滚下床去,摇摇晃晃的贴着墙站起来,痛骂道:“狗东西,你要是再敢靠近一步,信不信吴清之把你活剐了!” 话毕,谁曾想,那金老板不怒反笑,更是兴奋不已,淫笑道:“吴太太好大的脾气,躲猫猫是罢?真有闺中情趣!” 他搓搓手,鼻间复又哧了一声,“你也别惦记那姓吴的病秧子啦!他正和彭一茹那小浪蹄子过瘾呐,不如以后……咱们四个一起玩!” 迟榕面色铁青,双腿抖得厉害。 她怕极了,简直比端午出游那日,遇见行凶时还要怕。 可危机时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权由不得示弱与求饶。 要么反击,要么受辱! 那厢,金老板瞧着迟榕那面色绯红的样子,贝齿咬唇,娇艳得很,只觉得快哉。 他肖想这位娇艳的吴太太久矣,今日终于得手,又怎能放过! 学生模样的姘头,金老板不是没有玩过,正是那丰身瘦脸的彭一茹。 说来也巧,他刚办过舞会,在吴太太此处吃了瘪,不日,彭父便奉女前来。 彭父是单位里的小科员,高不成低不就,十年如一日,总爬不上高位。 携女儿来拜访,话里话外,便是想要金老板收了彭一茹,让她做个姨太太,就很知足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希望金老板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这小科员提为高官干事。 送到嘴边的鸭子,哪有不吃的道理? 金老板于是立即答应下来。 可他只让彭一茹做个姘头,因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这般,才称为刺激! 然,金老板仍是对那吴太太恋恋不忘。 行房之时,再一对比,更显出彭一茹的不足来。 少女的脸,怎能够如此寡淡清瘦? 非得是吴太太那般娇艳欲滴的脸蛋,杏眼,琼鼻,唇有肉欲,方才像样! 何况,偷——不如偷不到。 “别人的太太玩起来才痛快!” 思及此,金老板更是满目淫邪,高喊一声,直直扑向迟榕。 【作者有话说】 麻了姐妹们,写这两章的时候把我自己气够呛!榕榕和老吴,都给我撑住啊!!! 第111章 绝处逢生 金老板肥硕的身子如炮弹般砸来,迟榕避之不及,只堪堪躲过,却被擒住了胳膊。 “姓吴的那个病秧子,无非就是个小白脸,压根满足不了你罢?” 金老板笑得下流而热切,糙舌在唇上反复一抹,仿佛一条讨食的野狗。 迟榕已是受了惊吓,花容失色时,那一只被擒的胳膊左右夺不回身,竟被金老板借力一拉,将人拖入怀中。 这般,金老板当即猴急起来,直将迟榕压在墙上,要作势猥亵。 但见他火急火燎的上下其手,眼中,迟榕的娇唇无限放大,秀色可餐,只待人一亲芳泽。 “吴太太,你可是喷了什么香水啊,这身上怎么这般的香!” 金老板哧哧的怪笑一声罢,遂将一张沁了油汗的肥脸袭了上去。 那厢,迟榕怕极,只得张牙舞爪的闪躲着。 于是数脚踢在金老板的腿上,可这攻势却仿佛是猫爪挠痒似的,毫无起色。 眼见着金老板的丑脸愈靠愈近,迟榕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决堤,嘶叫着哭喊道:“你要是敢动我,吴清之非要杀了你!我二叔也不会放过你!一定把你大卸八块丢进码头喂鱼!” “小美人放心,一会儿干起来,你就舍不得老金啦!哈哈哈哈!” 金老板的笑容狰狞且恐怖,迟榕还有一手并未被拘,情急之下,当即挥手打了出去,正中金老板的脸! 却不想,意料之外的,这一击,竟使得金老板脱松了禁锢,忌惮的后退了一步。 但见那金老板捂住侧脸,怔怔的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复又抬起头来,如凶兽似的瞪住迟榕。 “你敢打老子!”金老板怒目圆睁,暴喝道,“好你个吴太太,倒是匹野马!老金我今日非要把你干死不可!” 迟榕被这吼声惊得直哆嗦,可手上一紧,却发现,自己正握着那支比目鱼色钢笔! 方才,正是这坚硬的笔帽击中了金老板的脸,这才使他牙齿碰撞,疏忽大意之时,遂咬破了口腔。 此乃天意! 迟榕心跳得飞快,双手冰冷非常而不觉,动作要比想法来得更迅速。 当即一把拔掉笔帽,以那明晃晃的笔尖朝外,犹如手持凶器。 非但如此,更是哑着嗓子放出狠话,以壮气势:“那就看看你我谁先死!” 迟榕双目赤红。 然,一切尽是虚张的声势。 究其内里,迟榕其实哪有面上这般威风,这迷药性烈,教人难以站稳,如今被逼入绝境,已是豁出性命。 此药出自金老板之手,无须分说,他自然远比旁人更为清楚这药效之猛烈。 于是嘲笑道:“吴太太,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懂不懂!烧刀子我喝不赢你,那我便让你尝尝淫欲蚀骨的滋味!” “彭一茹那小骚蹄子倒是有点计划,将这迷药涂在水晶杯里,无论你喝什么饮料,都要十成十的把药给我喝下去!” “怎么样,吴太太,站不稳了罢?” 此话不假,此时此刻,迟榕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见她的身子愈发的软了下去,秀口娇喘,皮肤也渐渐泛起绯色。 这幅模样实在是撩人得紧,金老板性欲难耐,终于兽心大发,撕开裤裆,狞笑着再次扑了上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迟榕惧极,甚至再无尖叫之余地,只将此话在心中默念数遍。 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模糊了视野,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皆汇在手中,唯有听天由命。 窗外狂风骤雨,绝不止息,霎时间,竟是雷霆万钧! 一道青白的电光闪过,直把跪地哀嚎的金老板照成一只恶鬼! 雷声隆隆,迟榕听不到他的惨叫声,可那白昼般的电光,却将金老板手掌正中的血洞照得分明! 迟榕紧紧贴靠在墙壁上,颤抖着举起手中的钢笔。 但见那刻有榕树花纹的笔尖上,如浸了红墨水似的,狼藉一片。 竟是那金老板鲁莽,被这钢笔硬生生的扎穿了手掌! 他身材肥胖,唯有一身莽劲,此番精虫上脑,不管不顾,大力扑来,绝无毫发无伤之可能。 金老板被这要命的疼痛夺了舍,他紧握着伤手,在地上翻滚着,更是旁若无人的嘶声狂吼,犹如凶兽。 迟榕见此情此景,只心悸不过一瞬,便逐渐冷下神来。 她扶着家具缓步靠近,手中的钢笔泛出冷冷的银光与血色,直直指向金老板的脑袋。 迟榕叫嚣道:“你当我们老迟家的人好欺负!我爷爷闯江湖的时候,沉了多少人下海喂鱼!我二叔是码头的地头蛇,砍了多少人的手指头!你敢动我,就看看谁比谁更不要命!” 此话半真半假,有一半内容乃是吹嘘,实为迟榕劫后余生的宣泄之语。 然,单论威慑力,却足以吓住此刻的金老板。 这厢,金老板已是疼毙。 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忘却了豁个小口子的细微痛楚,迟榕绝地反击,几乎与行凶无异,他哪里受得住。 于是魂飞魄散,跪地求饶道:“吴、吴太太,我错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杀我!快将你那钢笔收起来!” 迟榕眯起眼睛,终于在头晕目眩之中看清那紧锁的房门,遂故作凶恶姿态,说道:“吴清之在哪!把钥匙给我!” 金老板哭得泪涕纵横,双手已抖成了筛子:“吴老板在、在……在女用休息室,通用钥匙在我衣袋内侧!” 迟榕冷哼一声,忍不住破口骂道:“放屁!这里不就是女佣休息室吗!你还和我耍花样!” 话毕,更将那血淋淋的笔尖向前挪了一寸。 “此处乃是彭一茹的卧室!女用休息室在走廊另一端头!”金老板哀嚎着求饶道。 迟榕闻言,登时心中大惊。 吴清之迟迟未到,定是中了彭一茹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于是急切万分的喝道:“赶紧把钥匙给我!” “我手伤着,请吴太太屈尊……自己从我衣袋里……” 听闻此话,迟榕却是理也不理,只用极度狠戾的眼神瞪了过去。 金老板立刻腾出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取了钥匙递来。 “钥匙放地上,手也按地上。”迟榕冷声道。 但见金老板照做,迟榕当即心下一狠,卯足了力气,再将钢笔刺向那只无伤的肥手。 顿时,惨叫声绝,血流如注。 迟榕置若罔闻,只强撑着身子捡起钥匙,直开了门,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第112章 破局 宴会大厅之中,气氛正是高潮。 早些时间,彭一茹早已向各位来宾宣布过,今夜预备了八层之高的豪华蛋糕,只待她切罢,便分由诸君品尝。 于是,众人皆是期待至极。 然,这万众翘首,却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日后的攀比与谈资。 蛋糕是西洋的点心,十分稀罕,那外层的白色奶油霜搅打得绵软蓬松,少有国内的厨子能够效仿如一,只得高价聘请洋人厨师制作。 而这足足八层之高的蛋糕,工程庞大,非比寻常,不但费时费力,更是费钱。 所以,这蛋糕美味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归根结底,却是花了大价钱的一尊玩物,特与旁人观赏用的。 眼看着时间将近,诸君遂自然而然的汇在一处,静候大观。 可左等右等,大厅中却始终不见彭一茹之身影,公馆主人金仕河更是销声匿迹。 四下里,顿时私语窃窃。 正当厅内气氛愈演愈烈之际,一个身材干瘦的侍者忽的蹦了出来,似不经意般的叫道:“不好了!彭小姐不见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教旁的一众女眷听得真切。 这些女人们久困于深闺后宅,日日无所事事,唯独热衷于同性的绯闻。 金老板不是检点的人物,在他的公关里跑没了个女子,定是发生了腌臜的事情。 侍者词话,恍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直教她们沸腾沸腾。 于是话音刚落,旋即有人佯装热心道:“这段时间流民四散,莫不是偷偷的跑了进来,教彭小姐遇上了!我们人多,大家快一同帮忙找找!”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 语声嘈嘈,眼见着寻人之事再也无从推诿,自告奋勇之人越来越多,那瘦猴儿似的侍者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当即感激涕零的大喊起来。 “谢谢各位老爷夫人!我已找过了数间屋子,唯有那女用休息室,我不敢轻易前往,怕冒犯了女客!还请大人们随我一道!” 众人闻声,立刻结伴,遂假惺惺的跟了上去。 那厢,女用休息室内,气氛焦灼。 药效渐烈,吴清之的额前和脖颈,已然渗出一片热汗,那双总是漠然待人的眸子,更是烧得赤红。 他对那房门撞了无数次,对那门锁踹了无数次,然,仍是无济于事。 彭一茹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间正好。 于是冷笑道:“我早已安排了人手,教他在切蛋糕的时间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带到这间屋子。” 吴清之心念迟榕,呼吸炙热,只恨不得将彭一茹碎尸万段,却左右并无脱身之法。 周旋不得,强闯无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你且告诉我,迟榕到底如何了!” 彭一茹闻言,挑了挑眉毛,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吴老板,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一字一句,宛如杀人诛心:“迟榕她,正被金仕河——掐、着、脖、子、干!” 但见吴清之身形颤抖,濒临狂怒,彭一茹复又假情假意的安慰起来。 “吴老板,我对迟榕好着呢,你尽管放心,如今所有人都被引到此处看你我二人苟合,又怎会知晓她与金仕河的勾当?” 她一面说着,一面直要缠住吴清之,娇滴滴的笑:“无论你动不动我,一会儿众人来了,看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坦胸露乳,与外男共处一室,便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唯有你娶了我。” 语毕,更是信手指向窗外,轻蔑道:“除非你从这跳下去!可窗外是河,吴老板若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那待会儿金仕河干完了迟榕,可就没人能够接她回家了。” 彭一茹明明生得是一副温婉动人的面相,可此番境地,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竟是不绝于耳。 吴清之听罢,唯有沉默不言,只抬腿又要踹向那门板。 他已然站立不稳,体内欲火更是蚀骨。 然,那彭一茹竟是倏的靠近门边,轻轻的拍一拍手,惊喜道:“吴老板你听!人来了!” 顿时,吴清之心下一凉,动作滞住。 身后传来彭一茹宽衣解带的窸窣声,门外是循循渐进的脚步声。 背腹受敌。 吴清之双拳紧攥,将那唇上的豁口咬得更深,终于下定决心。 无论旁人如何言说,他只管冲出去,找到迟榕才算罢休。 上回,他便在这金公馆与迟榕拉过钩,定要护她周全,那么,绝不可言而无信。 脚步声踢踏,缓缓靠近,果然在门前止住。 但听那钥匙插入门锁之中,只轻轻一拧,咔哒一声,拨开云雾。 彭一茹笑靥如花。 吱呀—— 房门推开,只见一身着藕粉色衣裙的少女扶墙而立。 她的面色显出不自然的潮红,妆发凌乱,更添十二分的妩媚与勾魂。 然,如此佳人,却手握凶器,右手鲜血淋漓。 正是几欲跌倒的迟榕。 彭一茹登时瞠目,结舌道:“怎么会是你!你当真这般阴魂不散!你不是被——!” 迟榕直勾勾的盯住彭一茹,却是跌跌撞撞的走进屋中,在她面前站定。 “滚!” 随即,便是一声惊响。 啪! 一个血淋淋的手印,瞬间黏在了彭一茹的脸上。 迟榕强忍着药效,通身无力,这一巴掌,她已是用尽全力。 彭一茹挨过的巴掌,远比这一下要来的疼得多,可迟榕这一耳光,却教她疼到痛彻心扉。 “还不快滚!我连金老板都敢捅,又何况你!” 但见彭一茹怔在原地,迟榕怒火中烧,直将那白裙摔在她的身上,把人推出门去。 随后,复又将房门一摔,仿佛全身力气被抽了个干净,跌进吴清之的怀中。 那怀抱温暖如斯,好似要将她融入体内般的紧密。 迟榕顿时热泪满盈,更不顾手上的鲜血,只拽住吴清之的衣服,一阵嚎啕。 “吴清之,我好害怕!” 迟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清之亦是心疼的红了眼眶。 他一遍一遍的抚着迟榕的背,竟是说不出话来。 渐渐的,竟是迟榕先止住了哭,抬起一张糊满泪涕的小脸看着他。 “吴清之,我来救你了……我……想要奖励。” 第113章 关乎情止乎礼(本章已修) “各位老爷夫人这边请!女用休息室就在这了!” 旋梯之上,一众衣香丽影的男男女女,正跟在一侍者身后,行色匆匆。 他们走得这般急,却并非因由某种发自肺腑的善意。 那侍者又何尝不是,他领着头,面上作出焦急的模样,心底却愈发的得意起来。 这桩差事,金老板和彭小姐早已千叮咛万嘱咐的铺排过无数次,只待事成,必有重赏。 不过是上流社会的下贱玩法,当真是非常人之所料的。 乌泱泱的一众人亦步亦趋,那侍者拐过一个弯,更是时不时回头向宾客们描述着寻人时的情形。 他正说得绘声绘色,那厢,人群中却有一位太太惊呼起来。 “何人在此!” 诸君闻言,于是顺势望去,但见那女用休息室的门口,如吊死鬼般立着个人影。 那影子站不稳定,肉身轻微的摇晃着,正像那上吊的死尸,来回摆动。 非但如此,这影子却是背光而立的,看不清面目,更显出一股沉沉的死气。 鬼影当前,立即便有几位胆小的女眷,直吓得捂住心口,尖叫一声,柔若无骨的瘫倒在地。 “你,快些!上前看看!” 走在前排的男人们见状,亦是不敢轻举妄动,旋即将那侍者推出去替死。 那侍者身不由己,只得强壮着胆子上前喝道:“何人在此!速速转过身来!不然我们可要请警察了!” 窗外,雷声震耳欲聋。 宽阔的走廊仿佛一个传音筒,乐队袅袅的圆舞曲伴着雷声回响,永无休止。 那人影缓缓的转过身来。 却不是什么厉鬼,可几乎也与厉鬼无异了。 那一袭白色纱裙凌乱不堪,束腰解开来,敞着领口,半隐着一双白得刺目的椒乳。 衣不蔽体只是其一,最为骇人的,却是那侧脸上印着的一张深红色血手印。 “是、是……是彭小姐!” 侍者惊叫出声。 霎时间,人群仿如油锅般沸腾起来。 四下嘈杂不已,那一声声的低呼,一句句的窃语,直直扎进彭一茹的耳朵。 这般,便是报应么? “还不快去报警!定是有流民逃进了公馆,将彭小姐作践了!” “听说那些流民都是携带了一身病菌的,这下子还吃什么蛋糕!” 众人皆是怀着一厢私欲,议论着,喧哗着,却唯独无人愿意上前,为彭一茹披上一件衣服。 彭一茹眼眶干枯,只麻木的拉了拉领口,意欲遮住胸前的春色。 然,这般田地,已是置之死地,不复后生,又有谁还会窥伺她的身体呢。 她最后的一丝颜面与贞操,终于折在了手里。 彭一茹于是深吸一口凉气,淡淡道:“不必了,那流民……已然跳窗跑了。” 休息室内,迟榕只将那外头的动静听得真切。 人言可畏,即是如此。 彭一茹此番过后,当真是名誉扫地,与死人无异了。 迟榕心中顿时生出三分悔意,直想扯一块毛毯,递与那门外的彭一茹去。 谁料,吴清之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但见吴清之冷语道:“迟榕,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炙热的手掌紧贴着迟榕的脸:“此女害你身处险境,我不伤她,已是仁至义尽!” 门外的声音渐渐消散,走在最后的,是女子细跟鞋的动响。 于是,迟榕骤然泄了力,五指一松,手中的钢笔便咣铛一声砸在地上。 吴清之颤声道:“迟榕,是我没护好你……” “你百般护我,也总该换我护你一次。” 此时此刻,迟榕只觉得累极,于是埋首于吴清之的怀中,呓语道,“我刚才其实特别害怕,可是一想到你找不到我,肯定要急坏了,我就不那么怕了……” “……最终是那支钢笔救了我,”迟榕一面说着,声音一面染上了哭腔,“可是我把笔帽弄丢了,笔尖也戳坏了……” “我这次、我这次比考试的时候还努力!” 迟榕紧紧贴在吴清之的心口,低声娇吟道,“那我现在就要奖励,这一点儿也不过分罢!” 谁料,吴清之竟是硬着心肠将她推开,声音嘶哑道:“迟榕,今天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 但见他滑坐在地,克制万分的喘着粗气,只深深垂首,却是不肯再看迟榕一眼。 “迟榕,你可知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吴清之轻声道,“你这话,便是要我当下就要了你!” 此话一出,迟榕亦是眼眶一红,斥驳道:“我当然知道!这种事和喜欢的人做,又有什么不对!” “时机不对!”吴清之低吼一声,直将迟榕打断。 “那你就当这是我一厢情愿!” “我不要你的一厢情愿!我要你我二人两情相悦!” 他一拳砸在地上,复又将股掌缓缓松开,细细的血丝便从掌纹中渗出。 “迟榕,你我现在身中情毒,我不愿你身不由己的献身。” 吴清之的嘴唇抖得厉害,衣领亦被汗水濡湿,可他仍是对那无休止的情欲负隅顽抗着。 “迟榕,我说过,你是我的宝贝,我绝不会勉强你,更是要护好你。” 吴清之一面颤声说着,一面挣扎着站起来,寸步挪向窗子。 迟榕蠕动着嘴唇,蜷缩在地,欲言又止。 却见吴清之兀的一下推开窗子,顷刻之间,狂风裹挟骤雨而来,雨水如匕,冰冷刺骨,剜得人脸生疼。 吴清之迎面而上,整整半身,竟都被那冷雨淋得湿透。 “你的病才好了大半,这样淋雨,岂不是又要……” 迟榕呜呜咽咽,可暴雨如注,尽数将她的声音湮没。 吴清之扛着那冷雨,许久许久,心神终于被那刻骨的寒意刺醒。 但见他那一双薄唇血色尽褪,嘴唇上的豁口却是凝住了血。 此番,吴清之的情形十分不好,更是显出困窘的姿态来,他强忍着寒意,以手拂面,拭尽满脸的雨水。 迟榕见状,当即捡起搭在美人榻上的毛毯,哆哆嗦嗦的递与他去。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在这冷雨中一触即松。 然,不过是一瞬间的相触,吴清之便觉出迟榕身上惊人的热度。 吴清之低垂着眸子,但见迟榕神情懦懦,只孱弱的望着他,小声道:“吴清之……我好难受……” 【作者有话说】 看过前一版的姐妹们,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改文。毕竟老吴是君子,再怎么干柴烈火,但榕榕是中毒,何况现在还小,他不是趁人不备的那种老牛。这个嫩草,还是留到以后再吃! 第114章 高烧(本章已修) 吴清之冰凉的大手,在迟榕的脸上反复摩挲着。 迟榕瑟缩着,脑袋却愈来愈沉。 她只觉得,比起方才以命相博的恐惧,现如今,那体内逐渐破土而出的情欲却更为可怖。 “吴清之……我该怎么办,我好难受……” 迟榕一声又一声的哀叫着,那丝丝缕缕的酥痒终于变了质,化身为蚀骨的白蚁,直要将她啃噬殆尽。 吴清之心如刀绞,当即挽臂,一把将迟榕抱起,破门而出。 他飞也般的跑出去,脚步亦是颠簸的,可怀中的迟榕却是一声不哼,无知无觉,竟是烧昏了过去。 情欲难以纾解,便会化为高热,像是一场疾病,左右要教人受尽折磨,非要褪一层皮不可。 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穿过人走茶凉,满目狼藉的宴厅。 宾客皆已散尽,神色低迷的佣人们正在打扫着卫生。 唯独一座足有八层之高的豪华蛋糕,正落落的摆在水晶灯下。 然,却是无人问津。 吴清之紧抱着迟榕,甫一闯出金公馆的大门,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司机便立刻迎上前来,举着伞将主人护送至车内。 雨声如瀑,司机唯有大声问道:“旁的来宾都走了!我简直要进去寻二位了!少爷,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吴清之情急,嘴上不答,却直催促着司机快些打起火来,将车子冲锋般的开出去。 风雨交加,车子驶入吴公馆大院时,已是子夜。 管家细心,早已在玄关处备下热茶等候。 谁料,只待灯光打亮,却见二位主人狼狈至极! 少爷通身淋得湿透,止不住的打着寒噤,而少夫人,竟是面色潮红,苦苦的呻吟着。 于是,不由得吴清之下令,管家已然高喝一声,立刻唤来数名帮佣。 “你,去准备冰帕子!你,伺候少爷更衣!你,去取阿斯匹林来!” 他一连不断的吩咐下去,自己更是取了车钥匙,扭头向吴清之安慰道,“少爷切莫心急,我这就去请大夫回来。” 吴清之喉咙发紧,只感激的点了点头,默默不言。 他抱着迟榕奔回房中,纵使全身湿淋,却仍是自顾不暇的先为迟榕换上干爽的衣裙。 复又亲自浸了凉水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迟榕的前额。 正是此时,却听得迟榕气若游丝道:“吴清之,我好害怕……” 吴清之紧握着她的手,一吻又一吻的刻印于其上。 是了,那般濒临绝境的危难,教她怎能不怕。 纵使迟榕天性胆大果敢,却也奈何不得男女力量悬殊,此番凶险,当真是以命相搏! 吴清之守在床头,寸步不离,只待那医生请来府上,方才让了位子。 此番前来的,正是那曾为迟榕调理过妇科的中医大夫。 吴清之不请洋医生米斯特肖恩,自是存了心思的。 西洋的药剂虽然见效奇快,却保不准会伤及心脾。 他绝不肯再让迟榕以身犯险。 那厢,却见那中医大夫两指并住,反复点在迟榕的腕心,眉毛一紧,便低声说道:“吴太太身中迷情之毒,本是无药可解的,但她硬是挨过了药效最为霸道的时刻,如今已无大碍。” 话音未落,吴清之闻言,自是按捺不住,直要切切的追问。 中医见状,却是止住吴清之的动作,复又言道:“不过,既然是中毒,总会有些折磨,这一场高烧,是怎么也免不了的。” 吴清之心头一刺,旋即追问道:“可有药物得以缓解一二?” 中医摇头:“这退烧的药物性大寒,吴太太本就体寒,实在是不宜使用,唯有熬过去。” 既然束手无策,便只得再悉心向吴清之嘱咐了几句,话毕,遂由着管家带下去,在公馆的客房中将将度夜了。 中医去罢,吴清之终于换下湿衣,饮下一杯热茶。 管家几次前来,请吴清之休息,要教女佣侍候迟榕,皆被他驳了回去。 “你且退下去罢,”吴清之头也不抬,淡淡道,“我自己守着才放心。” 少爷对少夫人情深意重,管家心中动容。 奈何此番,却又帮衬不到,唯有备好了数张冰帕子置于床边,方便吴清之取用。 管家即退出了室内,这空落落的大屋中,便只剩下迟榕急促的呼吸声。 吴清之眸光似水,但见迟榕黑发泞湿,绞在脸侧,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这般场景,却是似曾相识的。 大婚那日,便是他躺在此处,由迟榕照看着。 如今,竟是一个颠倒,互换过来。 吴清之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休克转醒,他隐约瞧见一身红衣的迟榕,嘴上踟躇许久,终向洋医生憋出个“No”来。 以迟榕的性子,大概前一秒,她还恨得牙痒痒,定是在心中骂了一万遍,这吴少爷竟敢抓一只公鸡逼她拜堂。 谁曾想,后一秒,迟榕却是扶起他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递来一杯温水,只道,是我让着你。 这厢,迟榕口干舌燥,脑中融成一团浆糊,只知道寻求些冰凉的物件贴靠着。 额头上压着沉重的冰帕子,她动弹不得,便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一只大手。 迟榕迷迷糊糊的想,吴清之的手怎的冰成这样,到底要灌几壶姜茶,才能把这双手捂热。 思及此,眼角竟是溢出一行清泪。 “我把钢笔弄坏了……”迟榕抽噎道,“这物件本是独一无二的,缺了部件,就不一样了,这可怎么办呀……” “迟榕,那些外物都不重要,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朦胧中,定是吴清之的手指蘸了温水,轻轻点在她的唇上,将那干裂发白的嘴唇渐渐润湿。 迟榕口中干涸,这温水堪堪入喉,竟仿佛甘霖。 迟榕已是渴极,然,躺饮甚危,吴清之心忧,于是耐着性子,只一点一点的将温水喂与她去。 但见迟榕饮水罢,呼吸渐渐趋于平稳,吴清之方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不眠不休,相守彻夜。 【作者有话说】 看过前一版的姐妹们,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改文。 毕竟老吴是君子,再怎么干柴烈火,但榕榕是中毒,何况现在还小,他不是趁人不备的那种老牛。 这个嫩草,还是留到以后再吃! 第115章 两清 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窗外天空澄净高远,日光犹如碎金,不等管家来请,吴清之便已然转醒。 深夜,迟榕高烧难退,口中呓语不断,手脚抽搐连连,他只得守了个通宵,一刻不停的用冰帕子为迟榕冷敷。 直到晨光熹微之时,迟榕方才转危为安。 吴清之望着迟榕逐渐趋于恬静的睡颜,终是疲惫不堪,阖上双眼。 谁料,迟榕甫一有所动作,不过是手指轻微抽动一下,吴清之竟闻风而醒。 但见那窗帘被日光照得蒙蒙发亮,吴清之略略掐指一算,这一浅眠,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 却又探手抚在迟榕的前额,触感温凉,已是无恙。 此番,吴清之绷紧的心弦方才松懈下来,于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洗漱罢,出了屋去寻些吃食。 且说那中医留宿一夜,今晨正在公馆用早饭,吴清之既与他在餐厅碰了面,自然少不了厚礼答谢。 那中医百般推辞,只作揖道:“吴太太转好,乃是吴老板彻夜照顾的功劳!您瞧这眼睛熬得通红,待老朽再开一副保肝安神的汤药与你!” 所谓医者仁心,大概便是这般了罢。 吴清之遂颔首一笑。 嘴里一口软糯的白粥还未咽下,吴清之的手上却绝不闲着,已然拾起了今日的晨报来看。 于是一目十行的扫视一遍,但见那报纸头版,果然写的是金公馆昨夜生事。 行文只道,是那流民借着雨声嘈杂,混入宴会,非但惊扰了金老板之爱侄彭小姐,更是以匕首刺伤金老板之双手。 现今,两位为求平安,已是足不出户,闭门养伤,谢绝会客。 吴清之眉头一挑,薄唇上翘。 只是这一笑,略微牵扯到了唇上的血痂,生出细微的疼痛。 双手被刺实乃重伤,单是听闻,便已有些身临其境的幻痛了。 可这又怎么足够,金老板大胆包天,妄图猥亵迟榕,便是剥了他的皮,也不算够! 思及此,吴清之的目光愈发冷冽。 此人死不足惜!他定要让这金仕河生不如死! 于是一餐饭毕,复又将中医仔细送走,方才回到房中。 恰逢那大床上传来些微的动静,吴清之移步上前,但见迟榕嗷呜嗷呜的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迟榕睡眼惺忪,却只觉得浑身几乎散架,衣着亦是汗湿了大半。 她转转脖子,伸伸胳膊,骨头酸乏得厉害。 “迟榕,可还有那里不适?” 吴清之强打着精神,柔声问道。 谁料,迟榕却将他眼中的血丝看得真切,于是答也不答,直扑进吴清之的怀里。 她紧抓着吴清之的衣角,绝不松手,显出万分怜人的模样。 “怎么了,莫不是心里委屈,”吴清之任由迟榕抱着,只将五指探入迟榕乱糟糟的发中,一遍又一遍的梳捋着,“迟榕,都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 迟榕哼唧一声,噘嘴道:“我抱抱你,是我对你的奖励,奖励你通宵照顾我。” 吴清之当即失笑。 正是此时,门上传来几声轻敲。 迟榕本是无动于衷的,非要挂在吴清之的身上不可,谁曾料,门外之人理一理嗓子,却是管家毕恭毕敬道:“外头来了信,是给少夫人的。” 迟榕立刻撒了手。 于是应了门,管家遂奉上一枚牛皮纸信封。 吴清之瞥了一眼,但见这信封外皮光裸,毫无来源与落款,是一封私信。 “信是谁送来的?” 管家道:“早晨来了个小厮,只说是负责递话的,不曾留下家门。” 吴清之不再多言,只吩咐管家预备好洗澡水,遂挥手将人遣下。 迟榕捏了捏信封,里面像是藏了些折纸在内的,有几分厚实。 “这一大清早的会是谁寄信给我呀!”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飞快的撕了封口。 探眼望去,信封内叠有数张纸币,更附白色小字条一张,上书娟娟黑字一行。 绿裙美矣,我心悦之,请允买下。 迟榕紧了紧眉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是彭一茹。” 她并未向吴清之探问彭一茹的现况,只攥紧了那一小叠纸币。 如此,便是两不相欠,大概此生再也无缘了。 迟榕沉默片刻,终是将那纸条揉作一团,丢入废纸篓中。 于是落落的起了身,毫不拖泥带水,直进了盥洗室中梳洗。 迟榕昨夜发了一身的汗,如今跑了澡,换过干爽的衣服,只觉得通身舒爽。 吴清之体恤,怕迟榕一冷一热的再受风寒,于是教管家另煮一桌清甜的早茶,送入房中来用。 桌上气氛要比平时更暧昧些。 管家只一眼,便瞧出了其中因果,于是悄然退下,不作打扰。 往日,乃是迟榕最为话痨,饭桌上要问东问西,工作和娱乐,以及厨子的手艺,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而今,却是轮到她住了嘴,只由吴清之对她百般开腔,筷子更是一刻不止,非要将饭碗填满才算罢休。 迟榕不敢言,乃是因为昨夜的告白,她为自己的大胆而感到羞赧万分。 可那厢,吴清之却对此大为受用,虽仍是守礼为上,但心里总是有了念想。 于是肉麻兮兮的眉来眼去,饮茶罢,这才讨论起那钢笔之事。 迟榕瘪着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送我的礼物,我没爱惜住,也不知道能不能补配件。” 吴清之安慰道:“既是定做的,总会有办法。” 迟榕哀叹:“还是第一手的意义最非凡!实在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钢笔,竟然废在了金老板的身上,晦气。” 此刻,他二人正靠坐在一起,迟榕来回把玩着吴清之的那支钢笔,意兴阑珊。 她忽的想起,前不久时,工作日的午间,几位男同事在饭桌上侃侃,谈论着手表的档次。 迟榕脑筋一转,当即拽过吴清之的胳膊,在他腕内歪歪扭扭的画下一只手表。 “等我多发几回工资,攒够了钱,也给你买一块手表,算我送你的礼物。” 吴清之浅笑,但见那黑蓝色的墨水沁入皮肤肌理,逐渐模糊。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图案,似乎在那孩提时代,他也经历过这般温馨的场景。 “迟榕,我大约有办法了。”吴清之倏的开口,低语道,“我们……一道去看我父亲罢?”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113、114两章改过了哦,如果没有看新改的可能会觉得奇怪,可以倒回去看看新剧情。 第116章 一波又起 那厢,金公馆中,惨绝之声,不绝于耳。 昨夜设局,金老板本以为是势在必得,能够一举拿下那位娇滴滴的吴太太的。 谁曾想,那吴太太看似身形娇弱,实则下手狠戾至极,直把他双手捅出个两个血窟窿,几近残废! 金老板惜命,连夜坐车,去了洋人的教会医院治伤。 那处的护士动作粗暴,将数瓶消毒酒精一连贯的倒在他的手上以作清创,又打了一针破伤风,教他忍着痛,方才请来大夫缝针。 大晚上的,医院的国语翻译早已下班了,金老板语言不通,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终于等到洋医生前来,先是为金老板上了麻醉,只待数分钟过去,也不问他还有知觉否,毕竟问了也是白问,当即操作起来。 急诊室内顿时响起杀猪般嚎叫。 倒像是为猪缝针,以金老板的形态来讲,却不算冤枉他。 金老板照教会医院受尽了折磨,然,归家去罢,竟也是寸步难行。 如今,他的双手动不得分毫,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权得靠着旁人伺候。 这金老板平日里懒如残废,甫一旦他真的残废了,却又坐不住了。 如厕罢,想要取厕纸擦拭,微一弯曲手指,便是疼得直要昏死过去。 于是边哭边骂,咆哮道:“彭一茹!你这该死的贱蹄子跑哪里去了!快来伺候你金老爷!” 门外脚步声响,彭一茹竟已换下了白裙,手拎着一只皮箱,踩着平底皮鞋翩然而来。 她一把推开厕所门,亦不顾廊间守着佣人,当即冷笑道:“金先生,你嘴巴最好给我放干净些,你现在打我不得,把我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金老板隐私暴露,顿时又羞又恼,骂道:“你这贱货,胆敢这么说话!信不信我打死你!” “那我倒要看看是谁打谁!” 彭一茹抡起皮箱,咣铛一声砸在镜子正中,霎时间,一道尖利的碎裂之声响了起来。 彭一茹捡了一块镜子碎片,冷眼道:“你自己是个废物!按不住一个中了药的女学生,竟然还敢骂到我的头上来!” 她斜睨着金老板,猥亵道,“如今我在岳安城颜面扫地,计划全部落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现在再割了你的腿,让你变成人彘,你猜我敢不敢!” 金老板顿时被彭一茹通身的杀气吓住了,于是动也不动,举着两只缠满绷带的手,怔坐在马桶上,像一只痴傻的猪。 恶心。 彭一茹低骂一句,旋即将那镜子碎片掷在地上,转身离去。 她冒着雨,连夜离开了金公馆,亦无人知她所踪。 眼下,外头阳光正好,金老板却只能正瘫坐在床上,哀哭连连。 “彭一茹这贱蹄子,老子就是翻遍岳安也要把你找出来!敢骑在金老爷头上作威作福!” 一众佣人听罢,皆是捂嘴窃笑,只道是风水轮流转,这嚣张跋扈的主人,竟然也有今天。 金老板举着伤手,骂够了,复又切齿哭道:“好你个吴太太,让你享受你不要!老金我非要杀了你不可!——不,先奸后杀,奸死你这贱货!” 他正痛得魔怔,门外佣人来报,竟是有客来访。 金老板自知狼狈,不愿见客,更觉得下人无能,连个外人也糊弄不住,于是作势要打。 然,却是无手可用,只得痛喝:“老子怎么花钱养了你们这一堆饭桶!” 话音未落,门外却有人强闯,佣人阻拦不住,竟被那人夺门而入。 但见那来者身着绛色长衫,国字脸,皱纹深刻,目光如炬。 他沉声笑道:“金老板,怎的这么大的火气?曹某此次前来,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金老板瞠目。 此人,竟是吴氏皮革商行之元老,曹老板——曹文宪! 一番闹剧教人看过笑话,金老板怎样也端不出什么好气,倒是那曹老板,乐呵呵的挂着笑脸。 他在吴氏商行内埋了眼线,早就探听到那金老板之爱侄,正打着吴清之的主意。 再加以打听,迟榕先前放倒过金老板一回,且又是这般的巧,彭一茹生日宴,竟是这金老板受伤, 曹老板嗤笑,那些下流玩法,在上流社会中屡见不鲜,他自是深谙其道。 于是,直指着金老板的伤手,道:“想不到我们吴氏的少夫人,竟有如此之大的能耐!我以前见过这丫头两回,都瞧不出什么,全靠我们少东家给她撑腰。” 金老板听闻此话,心头一震,当即大惊。 他分明已经散布了消息,说这伤口乃是流民所致,怎的也要留足自己的颜面! 这曹老板到底是什么神通,竟是猜到了真凶! 但见金老板面色大变,曹老板索性不再掖着藏着,直把来意挑明。 “金老板,曹某是来谈生意的。” 金老板盯住他去:“愿闻其详。” “巧了,金老板与我们少夫人有过节,曹某却同我们少东家有过节,”曹老板冷笑道,“不如你我联手。我将少夫人奉与金老板,金老板则助我扳倒少东家。” 金老板贪婪低俗,却不是没有脑子。 若是无利而往的买卖,他便绝不会答应曹老板。 于是说:“你们窝里斗,老金我和什么稀泥!” 今夕,吴氏正面临着时代更迭。 老东家吴正廉久病不起,大限将至,吴清之子承父业,自是应当。 然,吴清之上任后,竟立刻大刀阔斧的改制起来,收束权力,处处布下眼线,直逼得某些商行元老再也不能中饱私囊。 便是这尤甚的曹老板。 但见他啧啧着,只摇一摇头,附耳上去:“金老板糊涂啊!眼看着岳安大商会就要成立起来,我们少东家定是独占鳌头的那一号人物,你若是不先下手为强制服他,后面若是有了大钱可赚,他定教你连残羹剩饭也捡不到!” 此话不假,以吴清之之本事,想要断了他金仕河的财路,确有百般阴毒的招数。 金老板思忖起来:“那曹老板且先说来听听,这计划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闻言,曹老板抚须,露出阴险的笑容。 “是那批赈灾的物资……” 【作者有话说】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老吴小迟又要一起打怪升级了 第117章 升职 迟榕休息了不过两日,便又恢复了生龙活虎模样。 迟榕的优点,便在于她那一身闯劲儿,饶是此次危机险之又险,既已破局,便不足挂齿了。 什么彭一茹,什么金老板,往后的日子,迟榕已是打定了主意,再不会心软与容忍。 谁料,她却是再也不用为了如此宵小而设防了。 周一上班,吴清之因受了风寒,便要坐汽车通勤。 迟榕心道,反正生日宴上,各位同事已然知晓她的身份,遂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的与吴清之同乘一座而行。 甫一下车,行在路上,诸君皆向吴清之点头问好,一口一句吴老板安,唤得毕恭毕敬。 语毕,目光转到迟榕身上,却是卡了壳,不知该如何招呼才是。 到底是尊称一句老板娘为妙,还是一如往常的叫一句小迟? 思索不得结果,唯有尬笑一声,复又客气的点一点头。 迟榕见状,待要上岗时,便嫌弃的对吴清之说:“你赶紧上楼去罢!你影响我工作社交!” 迟榕赶他走,实在教吴清之委屈得很。 于是,反而赖在迟榕的办公室门口,一板一眼的说起道理来:“迟榕,于私,我是你丈夫,你赶不得我。于公,我是你老板,你更赶不得我。” 迟榕挑眉,她自是心知肚明,此乃吴清之的缓兵之计,却仍是忍不住要看一看,他到底会耍些什么暧昧的招数。 “那吴老板到底有何指教?” 迟榕正笑嘻嘻的说着,却不想,一只温暖的大手蓦然覆上了她的头顶。 吴清之百般温情的揉了一揉迟榕的小脑袋,更将那额前的碎发揉乱,才算罢休。 “没有什么要指教的。只是希望新同事,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上班。” 迟榕只觉得面上腾的一下着起火来,小心翼翼的抬了眼去,正对上吴清之那含笑的眸子。 但见吴清之眉目英俊如画,一双凤眼之中,宛如盛满星辰微光,柔情深重。 迟榕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道:“行啦行啦,那么多人看着呢!再怎么让人知道了,也不能在公共场合眉来眼去的,这样影响大家!” 吴清之听罢,煞有介事道:“夫人所言极是。你我恩爱,唯恐那尚未婚配的同事瞧见了,心神不宁,耽搁了工作,的确不好。” 吴清之左右不肯放过调戏迟榕的机会,更何况,他二人的夫妻之名已然公之于众,便略有些放肆起来,见缝插针的耍着情趣。 眼看着迟榕要被惹得恼羞成怒,吴清之方才收敛了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阶梯走了。 迟榕得了清净,遂投身于工作,整理起公文来。 数篇货品名录还有空缺,迟榕细细核销了一个上午,方才完了工。 她正歇在座中,嘴里酸唧唧的嚼着糖霜山楂,那厢,却有同事来寻。 来人正是前台女侍小杨。 迟榕不护食,分了一把山楂与小杨共享,二人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早晨我在前台收到了彭一茹的来信,是寄到领导办公室的。” 小杨惋惜的说,“我猜大概是辞呈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女子失了清誉,便再也不能抛头露面了。” 宴会当日,迟榕将彭一茹推出门去,便早已猜到会有今日。 因果纠缠,到底是咎由自取。 于是不复言语,只默默的啃着山楂。 小杨并未察觉迟榕暗藏心思,仍是伤春悲秋的叹息着:“女子需要多么努力,才能与男子一道竞争呢!你与彭一茹成绩优越,夺下了岗位,本是我们女同胞的骄傲的。” 话毕,迟榕闻言,心中略有些感动与惊讶。 她之初心,不过是寻些事情做做,不要碌碌无为便好,并无远大的志向。 谁料,在小杨看来,竟是如此意义非凡。 迟榕语滞片刻,忽的探问道:“你不觉得……我是关系户么?” 小杨笑道:“自从你面试抱着个昂贵的食盒来,我就猜到你是商行里哪位领导的太太啦!” 她点住迟榕做满标签的笔记本,言之凿凿,“但这又有什么!你做事认真,为人不摆架子,大家都喜欢你!更何况你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工作中自会得到正名!” 迟榕听罢,很是动容,正欲谢过小杨,却见张启芳前来叫门,亲自来请。 “以后,你的担子可就变重啦!” 张启芳一面笑道,一面招呼迟榕同行,于是别过小杨,跟上前去。 他们亦步亦趋的上了三楼,正是去往吴清之的办公室。 推门而入,却见蒋家兄弟均是在场,那桌案上摆满账簿,算盘声噼啪作响。 张启芳向吴清之眯眼一笑:“少爷,人,我带到了,你只管下达调令罢!” 迟榕正是不明所以,那厢,却见吴清之轻笑着看向她,朗声问道:“新同事,如今会计员离职,不知你可否担当重任?” 闻声,那埋头算账的蒋兴光顿住了手,小声叽歪一句:“又开始了,又开始了,真酸。” 迟榕扭头,直瞪了他一眼,方才转向吴清之,很是认真的开了口:“这样不太好罢,就这样把我内定了,会不会显得有失公允。” 话毕,不待吴清之开口,却是张启芳先笑起来:“少爷,你家太太——不,这新同事,当真是个有想法的!” 吴清之微微一笑,眼光柔柔:“迟榕,你成绩优越,教你接任会计员一职,是我与张先生所共商,孟光兴光也点过头了,绝不是偏待。” “你只管回答我,能否胜任。” 吴清之笑意盈盈,言语之中,尽是体恤。 迟榕参加工作,他是十分支持的。 只是介于夫妻关系,万事都要谨言慎行,吴清之不希望迟榕的才能被埋没。 但见迟榕眨巴眨巴眼睛,似是在考虑一二,终于开了口,却是一鸣惊人。 “那薪资待遇要怎么算呢,总不能让我做两人份的工,拿一人份的钱,我也是有家庭要养活的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哄笑着看向吴清之。 堂堂吴氏的少东家,竟是太太发言,说要养家糊口! 这分明是玩笑话,却不知宠妻何度,太太才会有这般胆识。 吴清之亦是失笑,语气中却有几分挑衅:“薪资待遇方面,自然会请张先生重拟劳动合约。至于奖金,全看新同事有无本事!” 第118章 规矩 迟榕不假思索,便接下了工作。 账本先由蒋兴光理过一道,方才交接到迟榕手中。 迟榕对账,吴清之便在一旁协理记录,竟成了迟榕的速记员。 他二人平日里亲密无间,羡煞旁人,工作起来,却也是当仁不让的默契。 迟榕一字一句的念着需要重点核查的账目,吴清之便绝不落后的记在迟榕的笔记本上。 当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 房中五人,齐心协力的埋首作业,终于在午饭时间清点完毕。 蒋兴光道:“没想到啊吴清,你俩还像模像样的。” 吴清之淡淡的说:“没什么像不像的,我于迟榕本就是夫妻。” 蒋兴光又言:“我说的不是那些恩恩爱爱,是说工作!” 吴清之听罢,遂用一丝不苟的语气道:“兴光,有些道理,你没成亲,自然不懂。” “什么道理?”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蒋兴光怔在原地,哑口无言,只觉得两日不见,这两口子腻歪的更厉害了。 旁的的迟榕正歇在沙发里喝茶,简直听不下去这两人捧哏似的拌嘴。 于是开了口,要去寻个馆子吃饭。 蒋兴光听罢,正欲附和,却被哥哥一把按住。 但见蒋孟光嬉皮笑脸的说:“我哥俩自己带了食盒,老张也有地儿解决午饭的问题。吴清,你们俩去吃就行了。” 话毕,还不忘向张启芳使眼色。 张启芳心领神会,亦是点头。 最终,在蒋孟光的推波助澜之下,吴清之终于得偿所愿,有了与迟榕独处的机会。 他二人甫一下了楼,吴清之便按耐不住的撩拨起来。 “迟榕,你打算怎么养家糊口?” 迟榕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严肃道:“我现在赚的不多,你得省着点花。” 吴清之笑得开怀,于是重重的吻在迟榕的脸颊上。 两人一道走进一家餐馆,点菜罢,方才聊起商行的经济。 此时此刻,迟榕心中总想的是那几本账簿。 其中有数处空白,皆是那商行元老曹老板拖欠货品所致,若再不交付物资,甚至还要倒赔一笔违约金给帅府。 迟榕于是忧心忡忡的说:“那个曹老板,到底该如何是好呀,催又催不动他。” 眼下,炒菜已然出了锅,一一摆在他二人的眼前。 吴清之神清气爽,先为迟榕夹了菜,方才漫不经心道:“何须催他?我说过,要让他心甘情愿的把货交出来。” 吴清之话里有话,可他说得朦胧,迟榕自是似懂非懂。 可唯一一点,迟榕却觉得有异。 便是那曹少爷之事。 迟榕从不觉得,吴清之会是阴险狡诈之人,可他资助曹少爷私奔,却处处显出疑点。 事情怎会这般的巧合呢,曹老板甫一发难,那曹少爷便有求于吴清之。 仿佛是一桌精心布下的棋局,无所不用其极,悄然中的算计。 迟榕手上扒着饭,目光却停在吴清之的身上。 吴清之见状,于是低声笑问:“怎么,是菜不和口味么?” 迟榕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要亲口讨个答案。 于是耿着脖子,巴巴的说:“吴清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话音刚落,却见吴清之略微一怔。 他轻轻的放下碗筷,用一种沉静的声线说道:“迟榕,有些事情不说与你听,为的是护着你。你只管信我,我绝不会骗你。” 此言非虚。 可如此这般,却教迟榕如鲠在喉。 他二人相处,向来是小事由着迟榕,大事藏到吴清之的身后。 这本该是顶舒服的日子,可当下,迟榕见识过了诸般尔虞我诈,便心疼起吴清之来。 然,吴清之心思缜密,哪还会有能教迟榕忧心的事情。 于是只得堪堪作罢,可心里头,却私藏了十二万分的注意。 迟榕只道来日方长,总有她能护住吴清之的时候。 工作日的午间,随意吃一道便饭,便要回去工作了。 眼下,迟榕既接手了会计的内容,还需将办公室搬迁至三楼。 她的东西寥寥无几,却是各项货品名录繁多,要一一带走。 按吴清之的意思,安排几位男同事帮一把手,这些砖头似的册子一会儿也就搬完了。 谁料,迟榕却觉得此举有压榨员工之嫌疑,始终不肯。 “大家刚刚知道咱们的关系,就要被你叫来使唤,肯定会对我有意见的,这样不好。” “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迟榕皱起眉头,思来想去,终于开口道:“要不咱们谁也别叫了,我们自己搬。” 说到此话之时,迟榕与吴清之正一前一后的走进一楼的办公室内。 不曾想,话音刚落,房门却咔哒一声,教吴清之带上了锁。 二人孤身相处,目光交错,爱意一触即发。 吴清之侵身上前,低语道:“新同事好大的胆子,竟敢指挥老板做事。” 他们贴的好近,迟榕能听到吴清之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伴着他那洒在颈间的温热的呼吸,直惹得人意乱情迷。 “你拿官威压我!”迟榕哼哼唧唧的抗议着,“我分明是请……请我夫、夫君帮我做事!” 吴清之闻言,笑意更深。 于是,双手微一发力,将迟榕抱坐在桌面上,好整以暇的笑问道:“这才像话!可有奖励否?” 这是耍着无赖的索吻,迟榕不自觉的期待着,可心下却想吊一吊吴清之的胃口,于是左右不肯答应。 她在吴清之双臂围成的桎梏中闪闪躲躲,吴清之任由她闹了片刻,终于一把将她擒住。 迟榕微喘着气,小脸笑得红扑扑的,可爱得紧。 吴清之薄唇微翘,眼神中藏着晦暗不明的光。 “次次说你乖,次次又调皮。”他捏一捏迟榕软嘟嘟的脸,低笑道,“罚你不乖,我现在就要教你规矩。” 但听得规矩二字,迟榕当即要辩,却不等她开口,吴清之已然覆唇吻上。 迟榕抓着吴清之的衣襟,只是略微挣扎一下,便被他扣住了腰身。 喘息的间隙,迟榕终于得以松脱,于是嚷嚷起来:“教什么规矩!我又没有不合规矩!” 却见吴清之离了唇,沉沉的笑道:“要接吻的时候不要乱动,便是规矩。” 【作者有话说】 老吴作为领导,不好好上班,摸鱼谈恋爱,真是两副嘴脸! 第119章 她的狼狗 那一册册的名录,最后并非权由吴清之所搬动。 吴清之把蒋氏兄弟算计得透彻,先是亲自抱了一摞文件上楼,再将那兄弟二人叫走,到了一楼,便全凭他的使唤。 吴清之得了两个劳力,于是只顾着与迟榕走在后面,心猿意马的聊工作。 又怎会是巨细靡遗的谈正经事,无非是换着法子贴近罢了。 如今迟榕身兼两份要职,吴清之便以此切入,以表关切。 最近可要公出? 千万知会一句,才好二人同行——自然不是公费恋爱,是怕新同事识不出皮子的品相罢。 账目上有无疑虑? 既然办公的场所搬迁了,总来领导办公室走动走动、讨教讨教,也是极好的。 此番,吴清之的话里话外,竟是难得的自诩起来。 他只管以留洋十二年的丰富学识,千方百计,想要将迟榕引入室内。 那厢,迟榕却是不负所望,逐渐有了上钩的趋势。 于是,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直像一只水灵灵的白兔儿,只待被那灰狼拆吞入腹。 迟榕巴巴的问道:“那我总来问你,会不会影响你工作呢?不如还是算了,我自己琢磨琢磨就好。” 吴清之听罢,当机立断道:“指教新同事快速上手工作,也是领导应尽的责任。” 此话故作正经,假得厉害,饶是迟榕,也略有几分忍俊。 若是露出嫌弃的神情,吴清之定是要伤心的。 思及此,迟榕复又在心中腹诽,这平日里,吴清之总显出十二分的冷静与游刃有余,更以年长之由,像一位家长似的看护着她。 如今,却又是为了她,显出一种幼稚的演技,实在是可爱得很。 三十岁的老男人,遽然之间,似乎也并非那般了无生趣了。 迟榕总被吴清之先发制人的撩拨,今日得此先机,心中便自然生出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 于是故作姿态道:“还是不要了!彭一茹做会计的时候,直接上级是蒋兴光,我工作守纪,不越级,我也该去找蒋兴光。” 话音刚落,吴清之的动作便略微一滞。 然,只是须臾,却见他腰身挺拔,目光温和,只用低沉动听的声音说道:“不可,兴光……孩子气了些,暂不能为人师表。” 迟榕闻言,噗嗤一声,终于笑出声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吴、先、生!” 吴清之亦是对上她的眸子,相视罢,唇角轻勾。 此时此刻,这兄弟二人正抱着文件,走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任劳任怨的做着苦力。 对于吴清之婚后的不仁不义,他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只恰逢蒋兴光耳朵一竖,却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吴清之信口胡诌的点评。 于是向哥哥抱怨起来:“好家伙,见色忘义!你老婆的会计还是我启蒙的呢!要是没我这个启蒙先生,你真以为自己能搞办公室恋爱!” 蒋兴光趾高气昂,蒋孟光在一旁好笑道:“师父领进门,学艺靠个人。” “哥,你——!” 如此这般,他们四人便有说有笑的搬完了文件。 余下的整理和摆放工作,蒋孟光直拽着蒋兴光躲了开去,只道是要留足二人空间,给那小两口享受。 这厢,屋中便是二人对影。 此时,迟榕正脱了鞋,高高的站在一把木椅上。 她从吴清之的手中接过一册又一册的名录,又将这些册子一排排的码放进档案柜中。 迟榕裸着双腿双足,垫起脚时,那脚踝处的圆骨,如蝴蝶似的在皮下凸出,带动着筋线,显出一种翩跹的美丽。 但见那双腿白生生的,偶有一个蚊子疱,挠破了,现已结了痂,绛红色的,看来看去,到了吴清之的眼中,竟像一抹口红印子。 吴清之眸光暗烈,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眼,只怕不能自已。 她对他的毫无防备,亦是一种不自知的蛊惑。 迟榕却仍是无知无觉,一面工作着,一面说道:“你太赖了,还说想要奖励!东西不是你搬的,哪有你的奖励,该给蒋兴光他们奖励!” 话音刚落,一双纤长的大手便长驱直入,探入迟榕的裙下,直将那柔曼的裙摆微微撩起。 旋即,一点点轻微的痛意,轻轻的落在了迟榕的腿上。 竟是吴清之掐在她的大腿内侧! 迟榕双颊滚烫,当真是料想不到,吴清之竟是这般的愈发猖狂起来了! “你难道是狗吗!还兴拿手咬人的!”迟榕羞骂道。 那厢,吴清之却是不置可否,悠哉道:“迟榕,若是这样做比,我便是你的看护犬了。你的奖励,只能给我。” 可他那斯斯文文的外皮之下,分明凶得像条狼狗!霸道得厉害! 迟榕又羞又恼,终是斗不过吴清之,只得装作不察,不再理他。 资料繁多,为了便于查找,名录须按照时间排序,迟榕自上任第一天,便已做好了标记。 万事俱备,这整理的事宜,本该是进行得很快的。 可谁料,迟榕刚从吴清之的手中接过一册名录,却不肖细看,便觉出几分异状。 “这本……这本不对!这本不是我做过标记的!” 迟榕低呼一声,当即哗啦啦的翻开书页。 她急速的搜视着内页,果不其然,这是一本被调了包的假册子。 吴清之闻言,只将那册子接过去翻看,阅罢,却是冷笑一声。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待会儿我陪你重点一遍就是了。” 吴清之漫不经心,迟榕甚为不解。 “可这是假的,不会影响账目运转吗?” 吴清之神色淡淡道:“这不过是曹老板的惯用伎俩罢了,不足为惧,也不大重要,左右不过是想要挑衅我。” 有关于这位从不消停的曹老板,吴清之最是熟悉。 此人小肚鸡肠,处处与吴清之作对,一月一大闹,三天一小闹,教人不得安宁。 这一出,便是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却直管用来恶心人。 吴清之愈发的冷然起来。 这曹老板,莫不是失心疯了? 吴清之早已在暗中整治过此人,经历几次风波,这曹老板也的确安分下来,对少东家唯命是从。 可如今,怎又敢抬头叫嚣? 莫非是当真不知道,那曹少爷,正被他吴清之攥在手里拿捏!? 第120章 探病 吴清之不愿将这些阴里暗里的细枝末节说与迟榕听,只怕她会徒增烦恼。 于是面上抚去了冷色,露出柔和的微笑,复又将迟榕轻轻的抱下地来。 “好了,我们现在便重改一本名录便是了。” 吴清之温声细语道,“可别忘了,晚上还要回老屋用饭呢。” 吴清之之所言,便是日前约定下来的,要带着迟榕去看他父亲。 吴清之时常会听到,管家与米斯特肖恩向他汇报父亲的病情,无非是时日无多,大限已至,诸多不吉利的词汇。 吴父年过半百,算不上是最脆弱的年纪,大约是因为年轻走西口时落下了病根,如今生了病,便是雪上加霜,体弱非常。 吴清之总不肯去探病,他与父亲有着很深的嫌隙,所准备的礼物,自然也体现出一种千篇一律的客套。 倒像是外人似的。 下了班,吴清之与迟榕搭上了车子,但见那后背箱中整齐码放着诸多礼品,一时之间,竟是微怔。 他颤声问道:“迟榕,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迟榕笑嘻嘻的嗯了一声,略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我得了那么贵重的镯子,总要上上心,回报长辈。” 实用又称心的用物,自然是日常的必需品,若是说起吃穿住行中的百货顶尖,却不是百货公司,而是迟二爷。 此番,迟榕从她二叔那薅来不少好东西,稀有的茶叶蜂蜜,松软的蚕丝被子……原是要压着货,高价倒卖给洋人的,全教她讨了来。 这些东西赠与吴父,既不会落灰,又保住了档次,是最为熨贴的。 迟榕从不是什么贤内助,她既不贤良亦不淑德,全然是个刚成年的孩子。 然,若是为了吴清之,她却总是愿意去钻研的。 吴清之看过,只觉得喉咙发紧,滞了片刻,方才堪堪道:“迟榕,你待我……果然是最好的。” “瞎说什么呢你,这些好东西又不是给你的!” 迟榕娇嗔一句,心下,却已然察觉到吴清之的动摇。 可她并不戳破,这是她对吴清之的包容。 于是,一路无言,车子西行,悠然向微醺的落霞逼近着,终于停在那独栋的西洋大屋之前。 他二人亦步亦趋的下了车,再访此处,竟是两手交相紧握,不复从前的惧意。 这归家的帖子,一早就递回了,是由管家代笔,口吻亲切,只道是回家吃饭,求个团圆的好寓意。 吴父心知肚明,此非儿子亲笔,却仍是心感喜悦。 于是,迟榕随吴清之甫一进门,便见下人推着轮椅,座中正是颜色灰败的吴父,吴正廉。 吴清之默然,张了张嘴,声音低哑:“父亲,我带迟榕回来看你。” 迟榕亦是轻笑着点了点头,她的嘴最甜,叫过人,又奉上礼物,直见得吴正廉喜上眉梢。 “上回见到你,你还不敢叫人呢……”吴正廉虚弱的低语道,“这镯子交给你……才不算白费。” 晚饭时分,虽是将饭桌挪到吴正廉的卧室,可菜色却是鲜香,为的是教迟榕吃的开心。 反观这对父子,竟只是抿了几口稀粥。 迟榕心中不忍,只道是饭食不思,身体便好不了,直要拉着吴清之陪她下厨房,打下手。 仍是包一道清淡的馄饨,有荤有素,却容易下咽。 他们端着热腾腾的馄饨返回卧房时,远远的,只见得吴正廉苍老的身影。 吴清之忽的转身,轻笑着亲了亲迟榕的额头,道:“迟榕,我陪父亲吃罢,你在屋中玩玩。” 旁的的老管家亦是笑道:“不如我带少夫人看看相册,瞧瞧少爷读书时的模样。” “也好。”吴清之眉眼微弯,“迟榕,谢谢你。” 他垂首,看着餐盘上的两碗馄饨,柔声道,“你总是待我这般好。” ——连相聚的理由,也为他准备好。 却说,迟榕随老屋管家进了起居室,刚一入内,便见得壁炉上斜放着一只相框,正是她与吴清之的结婚照。 老管家笑笑,复又取来一本墨绿丝绒的大相簿,递与迟榕道:“我们少爷从小留了不少照片,他上相,夫人总爱带他拍照。” 却见那无数的照片,自始至终,全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前几页,是儿时的吴清之,那时年幼,五官尚未长开,如今的一双凤眸便是吊稍的眼睛,显得脾气很坏。 却是他身边的妇人,朱唇含笑,凤眸斜飞,美丽又亲切。 再往后看,十几岁的吴清之逐渐抽了条,个子高了,遂显出少年的英气。 可这些照片,直拍到吴清之十八岁,往后的,便再也没有了。 迟榕紧了紧眉头,只心道,怎么不见得吴父参与照相。 老管家见少夫人面带疑虑,于是叹息着开了口:“老爷自从开办了商行,便忙得不分昼夜,家中之事,权由夫人操持,只可惜少爷十八岁那年,夫人患了肺结核,就……” 他低声道,“少爷对老爷有气,总不肯回家。如今,只谢谢少夫人从中牵线,能教他们重逢……不然,总归是一桩遗憾事……” 那厢,吴清之与吴正廉一道用饭,清汤寡水的馄饨,静默无声的卧房。 许久,终是吴清之打破了静默,开口道:“你与母亲,可是有过这样一双钢笔?” 话毕,吴清之遂从襟前取出两支青石色的钢笔。 但见一支完好,一支缺少笔帽,笔尖亦是弯折。 吴正廉并不直面作答,只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听闻此话,吴清之的手骤然攥紧:“呵,你从不关心母亲,也没想过关心我。” “清之,我不成了。”吴正廉虚弱的笑笑,“我没照顾好你们娘俩,前尘往事,亦无从悔过……你千万要和迟家丫头好好的。” 他一面咳嗽着,一面低伏着身子,探手去开床头柜。 打开来,其中安放着一只木盒,盒中正是一双青石色钢笔,与吴清之手中的那一双,果然如出一辙。 吴正廉拧下其中一支钢笔的笔身,无言的递与吴清之去。 他们父子像是哑人,只能用手语互道心意。 吴清之将那笔身换上,果然,严丝合缝,仿佛天成。 再一细观,但见那笔尖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娟秀的“清”字。 “那年刚有了你。”吴正廉叹道,“兜兜转转,这姻缘又落到你与迟家丫头身上。” 吴清之答道:“我自会珍重。”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其实是我的私心。我和老吴一样,因为一些事,一直没法原谅我爸,可心里又想和我爸和解,但一直开不了口。老吴对小迟的感谢,是因为小迟给了老吴回家的理由,能让他们父子再度团圆,坐下来一起吃一顿饭。希望大家家庭和睦!也希望我和我爸早日和解!大家情人节快乐!等我写肉开车! 第121章 白小姐 吴清之来寻迟榕时,她正捧着相簿笑嘻嘻的点评。 “难道就没有什么哭鼻子的照片吗!”迟榕怨声载道,“也太无趣了罢。” 的确,吴清之的孩提影像,要么是端端抱在襁褓里的婴儿,要么是白衬衫黑皮鞋的矜贵小少爷,虽然得体,但缺乏趣味。 然,不得不承认,吴清之却又是个从小英俊到大的。 当下,更是瞥见一张弹钢琴的照片。 但见那相片中人,一左一右,并肩而坐,四手连弹,赫然是吴清之与一位妙龄少女。 那少女柔身貌美,穿一条曳地鱼尾裙,堪称绝色。 这二人之只是坐在一处,便有一种郎才女貌的美观。 迟榕正欲开口询问,此乃何人,却不料,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悠然探了过来,直轻轻的压在她的肩上。 “这不是白聘婷么?” 吴清之淡淡道,“大概有十年了罢,她倒是没怎么变样子。” 迟榕本想说,如今的你较之十八岁的你,也并无什么太大的变化,可心神却被话语中那女子的名字吸引住。 迟榕干巴巴的反问道:“姓白?难道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楼外楼饭店的白小姐?” 她原是捡了脑中的记忆碎片瞎猜的,那厢,吴清之闻声,却略一点头,应了她去:“正是。” 吴清之曾经说过,此女与他一同留洋五年有余,如今看来,大概是不止于此的,定然是有几分青梅竹马之交的意味。 迟榕于是心不在焉的再问道:“你们都会弹钢琴呀?真了不起。” “我不擅长,她弹的最好。” 吴清之嘴上答得磊落,迟榕却愈发的坐不住了。 遂将相册奉还,又向吴父嘘寒问暖一番,方才预备打道回府。 迟榕快步走在吴清之的身前,背影之中,莫名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 迟榕一言不发的坐上了车子,吴清之随后跟上,直贴身过去。 却见他盈盈一笑,温声道:“迟榕,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便将一支钢笔塞进迟榕的手心。 迟榕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吴清之一字一句的说:“迟榕,此乃天赐的姻缘。” 迟榕紧握着钢笔,她的眼中盛着晚间的点点灯火星芒。 迟榕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眼中的吴清之亦是亮晶晶的。 “还生我的气吗?”吴清之兀的问道。 迟榕做出夸张的声音,装傻道:“少臭美了,我没事生你的气做什么!今天白天升职加薪,晚上吃好吃的,我开心还来不及!” 却说,迟榕在工作中有所建树,本该是一件好事。 然,树大招风,不过几日,不待有人红了眼睛,竟是几位贵妇率先发来帖子,只道是要请吴太太做客。 迟榕从不在社交场合当中抛头露面,自然便没有什么相识的名门闺秀,此番邀请,着实蹊跷。 吴清之看过几封帖子,眉头却是紧锁,道:“这些人家,皆是与曹老板交好的门户。” 竟是羊入虎口似的圈套。 吴清之只得微叹:“倒也不用全部应下,挑几家日子近的,随便意思一下即可。” 此话一出,迟榕遂拈起其中一帖,梗着脖子读道:“……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特邀二位同游赛马场。” 迟榕啧啧不已,“好奢侈哦,自家还修了赛马场,一年四季能跑几次马呀。” 吴清之轻笑着捏一捏迟榕的小脸,复又接过那请帖,左右看罢,方才淡淡的开了口。 “这家倒是去也去得。迟榕,你可通晓马术?” 吴清之双目含笑,“脚踏车你都是现学的,骑马可比骑车难多了。” 谁料,迟榕听罢,却是昂首挺胸的炫耀起来:“爬树下河,骑马打牌,没什么是我们老迟家的人不精通的。” 但见迟榕叉着细细的腰,嘴巴翘得很高,可爱得紧。 吴清之最爱她耍娇的模样,当即长臂一勾,将她揽入怀中。 迟榕信誓旦旦道:“你就等着看我一骑绝尘,把他们全甩到身后去!” 于是,二人共商,便将这帖子答应下来。 跑马的邀约如同郊游,时间约在礼拜日的白天。 迟榕与吴清之乘车到场,却见那丘陵翠绿,柔柔曼曼,两三敞白色平房点缀其上,是为凉亭与马厩。 守林人指挥着前路,将司机引入停车场地,甫一熄了火,便听得一句遥遥的呼唤:“少东家!今日可真是赶了巧了!” 闻声望去,竟是一位国字脸的中老年人。 果然是那曹老板。 却见吴清之镇定自若,先是将迟榕亲自扶下车子,遂挂起一副假笑,上前寒暄道:“今日天气好,不那么晒,便携了内人出来散散心。” 吴清之顿了顿,复又意有所指的问道,“怎的没瞧见曹少爷一同来往?岳安城中的几位少爷们,数他最会赛马。” 话毕,便是冷然的盯紧了曹老板。 吴清之资助曹少爷私奔,此事旁人不知,曹老板却最是心知肚明的。 前几月,曹老板故意压价,更因此与张启芳大打出手,闹得商行之中乌烟瘴气。 曹老板原以为这少东家病怏怏的,好欺负,谁曾想,不过数日,吴清之便塞了个交际花到他儿子身边。 此女姓冯,名晓曼,美则美矣,却不干净。 曹少爷直被这祸水勾走了魂,殊不知卫生做不好,自己竟染了花柳病。 索性不是那致命的梅毒,终于求医问药的治好了病,却仍不死心,离不开这女人了。 既是交际花,花钱是最不能马虎的。 曹少爷于是花钱如流水似的,先是败光了自己的钱,又盯上了老子的钱,直偷偷摸摸的挪用曹老板的款子与资产,愈发要将曹家掏空。 曹老板恨透了吴清之,恨这少东家断了自己以权谋私的财路,更恨这病秧子的阴损招数,害他的宝贝儿子堕落至此。 如今,曹少爷销声匿迹,明面上说的是私奔,背地里,指不定是变成了吴清之的质子,也犹未可知! 思及此,曹老板的脸愈发的阴沉了下来。 可他却不能发作,只得向吴清之笑说:“犬子无能……倒是今日,怎么也要看二位策马跑上几圈。” 二人正是针锋相对之时,那厢,却见主人家的太太一身骑装,右手挽着丈夫,左手牵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女眷,盈盈走来。 “今日当真是蓬荜生辉!不但吴少爷、吴太太赏脸,咱们岳安城的大才女也回国了!” 这贵妇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左侧女眷请出,“大家快来瞧瞧,这是哪位大美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白衣女子便摘下网纱面罩,露出一张端华的脸。 只一眼,迟榕便认出了此女的容貌。 如此绝伦的美艳,正是那照片当中,与吴清之四手联弹的绝色少女! ——亦是那白家的千金大小姐,白聘婷。 第122章 青梅与竹马 一时之间,气氛僵滞。 但见那白娉婷红唇皓齿,只艳不俗,顿时压住了全场的芳华。 她直勾勾的看向吴清之,语气愉悦非常,道:“清之,好久不见!” 话毕,便转向迟榕,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微笑,“这位就是你的wifey?” 迟榕面色如常,吴清之却微微蹙起眉头。 用洋文说一句妻子,wife,便很是足够了,不崩不亢,且又正式。 但若在其后加上y的后缀,当即便显出轻慢之意,有一种宠物似的贬低。 迟榕学习英文只是皮毛,大约听不懂这般的嘲弄。 然,对于白聘婷此番,吴清之却感到非常的不快。 他正欲声讨,那厢,却见迟榕扬起小脸,对白聘婷看也不看,只拉着他的袖口问道:“这谁?” 白聘婷登时面色铁青。 吴清之闻声,遂低下头在迟榕的手背上亲了一口,毫不顾忌这是人前,只道:“同学,白娉婷。” 迟榕于是干巴巴的哦了一声:“白小姐你好,以前也没有听吴清之提起过你,这才怠慢了,别见怪哦。” 白娉婷立在一旁,将这二人看得真切,心中却有口气郁结不下。 她悄悄的回国,压住四面风声,为的就是能给吴清之一个大大的惊喜。 怎料,今日相见,竟是触了霉头,遇上了那传闻之中,三碗土白酒放倒金老板的吴太太。 白聘婷上下打量了迟榕一番,心中很是不悦。 她与吴清之青梅竹马,更是同窗数载,喝过了洋墨水,学到了先进的思想。 千想万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吴清之竟还是落得一桩盲婚哑嫁的婚姻,取了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倒爷家的女儿。 于是挑衅的说道:“不妨事!毕竟大家都知道我和清之的情意,也没必要总拿出来讲。” 迟榕听罢,肯定的点了点头:“那就不讲了。” 话音未落,迟榕复有用胳膊肘撞了撞吴清之,笑嘻嘻的说,“今天来的人好多呀,又是曹老板又是白小姐的,一会儿比赛你给谁加油?” 吴清之眉目微弯,附耳低语道:“自然是给我夫人加油,旁的,一个我也不想看。” 遂向主人家客套了几句,他二人便携起手来,亲亲热热的并肩走在一处。 曹老板与白聘婷跟随其后,一人笑得阴险,一人面色铁青。 诸位来宾在凉亭中坐定,侍者奉上各色茶点,话头便提上了桌。 先是问起迟榕,只道是近来圈子里传得极盛,说是吴太太抛头露面的出去工作,精干得很,教诸位太太小姐们羡慕,都想效仿一二,赶赶时髦。 迟榕一心沉迷于草场上骑师的驭马表演,根本无心作答这般空荡荡的问话,于是只得救似的看向吴清之。 那厢,吴清之会了意,二人甜甜蜜蜜的相视一笑罢,方才开口道:“我内人挂心我,怕我工作劳神,于是学了会计,协理我工作。” 话毕,座下中人纷纷赞扬,什么才女才子方相配啦,什么贤内助啦,夸得亦真亦假。 却只有白聘婷一人,轻慢的笑了起来:“后宅的女子能有此等本事,的确已经很不错了。” 此乃拐弯抹角的贬低,白聘婷说罢,看一看迟榕,却见她正紧盯着草场,显出无限的神往。 于是轻哼道:“今日风光大好,不如各位一同策马,跑上几个来回,也算是不负韶华。” 白聘婷是存了心思的。 放眼望去,这一凉亭中的女子们,穿的虽是靓丽的骑装,然,会骑马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赛马场,不过是她们斗艳的场合之一罢了。 而她不一样! 白聘婷从小是作英式精英培养的,成绩要好,且只少要通三国语言,要懂音乐,懂美术,除此之外,运动也不能落下。 马术,是高贵的运动,是高高在上的驭人者的最爱,白聘婷自然精通。 话音落后,果然,只有星零几位青壮年的男子愿意跑上几圈,其他太太小姐们,早已毕上了嘴巴。 白聘婷当仁不让,甫一参进预备选马的男子当中,便向吴清之笑道:“上次你我二人一同赛马,还是在英国呢,今日我定要与你跑个痛快。” 白聘婷在心中暗喜着,想来,那迟榕出身不高,定是学不到这些高贵的技艺的。 待会儿,只看她与清之策马扬鞭,教迟榕自惭形秽去罢。 白聘婷笑意盎然,谁料,那厢,吴清之听罢,却是神情淡淡道:“我不跑。” 吴清之垂眸下去,只对白聘婷再无言语,他深情款款的看向迟榕,道:“迟榕,名次不重要,玩得开心即可。” “我不,我就要跑第一!” 吴清之失笑。 迟榕的性子,吴清之早已码的清清楚楚。 遇到事情,她若趾高气昂,大约便是真藏了几分能耐。 次次难关之后,吴清之对迟榕的宠爱,更包含了十二分的信赖。 若是拦着迟榕,却是关坏了她这匹小野马。 遂只得百般眷恋的叮嘱着安全,切莫为了争先,伤着自己分毫。 白聘婷在旁的看着,心中唯有诧异。 白聘婷认为,迟榕娇俏,形似花瓶,即便堪堪能骑马跑几步,却也该是个绣花枕头。 这样腐朽的婚姻,这样封建的女子,如何能配得上温雅绝伦的吴清之? 于是,一行人前前后后行至马厩,在骑师的陪同下挑选马匹。 那骑师紧跟在迟榕的身旁,直将她引向一匹通身黑亮的骏马。 “吴太太,这匹马最适合您,脾气温顺,体格也正好。” 迟榕上前,细观一番,复又顺了顺黑马的鬓毛,颔首道:“不错,就它罢。” 骑师毕恭毕敬的应下,将头垂的很低。 迟榕略略瞥了此人一眼,却见正是方才草场上策马奔腾的那位骑师。 她很是欣赏此人的骑术,于是说道:“你低个什么头啊,我有什么可怕,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话音刚落,此人顿时手掌发汗,脊后发凉。 这匹马,乃是曹老板私底下塞了钱给他,要他做手脚的! 当初曹老板再三嘱咐,千万要让那吴少爷骑乘此马,怎料,来人却是吴太太! 这吴太太人生的娇小,却是一语点住了他的命门,教他怎能不怕? 于是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颤声说道:“小人面相丑陋,唯恐惊着吴太太。” 抬起头,却是一张平凡的脸。 迟榕再看此人一眼,只轻笑一声,便牵着黑马走出了马厩。 【作者有话说】 yysy宝子们,骑马是好玩,但是骑马真的屁股裂开。 第123章 请叫我吴太太 众人选马毕,遂牵着各自的马匹一一走出,吴清之终于在队列的最后看到了迟榕。 她手中牵着一匹黑色骏马,体尺宽长,虽不是块头最大的马匹,但于迟榕而言,却仍是显得魁梧。 更何况,黑马向来性烈,若非驭马娴熟之人,总不该选这般的马匹,以免驾驭不住,横生危险。 吴清之于是皱起眉头,意欲起身,上前查探。 哪怕再纵着迟榕玩闹,也断断不能大意了。 “诸位,我内人年幼,到底该是去陪一陪她,我便先失陪了。”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便要离了凉亭,直向那马厩走去。 谁料,座中久久不言的曹老板,竟在此时突然开了口,更是箭步冲拦,将吴清之强行留住。 “少东家,不过是跑着玩玩,又不是真刀真枪的赛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话音未落,他又点一点在座的男宾女眷,见怪不怪的说,“更何况,吴太太本就是有能耐的,进则抛头露面,退能登堂入室,大家都愿意一睹她的英姿呢!” “少东家,坐罢,莫要扫了诸位的雅兴!” 曹老板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吴清之的肩。 纵是千般不愿,在明面上,吴清之也得留出三分薄面与曹老板。 此人已过天命之年,即是前辈,又是长辈。 座下之人闻言,亦是纷纷应和道:“哎呀,吴老板,不妨事的,随便跑跑罢了,都是小打小闹!” “何况你揣着病体,还是不要颠簸了!那几个男子,自会谦让着吴太太的!” 众人神情难却,吴清之不得不从。 他复又坐下,但眼神却是左右不离迟榕,显出极为深刻的关切。 曹老板面上客套,心中却横生冷意。 他却是不曾想不到,眼下上场的,不是这病怏怏的少东家,而是那迟家出来的少夫人。 曹老板原是买通了骑师,在马匹上做过了手脚,今日千算万算,非要这吴清之摔成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残废。 如此以儆效尤,且看这犊子到底还敢不敢,在往他曹老太岁头上动土! 可谁料,却是阴差阳错的由那少夫人上了场,那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把这迟家女摔废罢! 岳安城中皆知,这迟家白手起家,靠的就是通身的狠辣脾气。 若是要娘家人知晓,独生女儿在女婿的看护下摔废了,怎能不去找吴清之的麻烦? 妙极,妙极! 他就是要闹得吴清之休得安宁! 那厢,迟榕正抱着黑马的脖子,抚顺着马儿油亮的鬃毛。 这是一匹好马! 非但毛色光亮如锦缎,四肢更是颀长有力,躯体仿佛黑色的弩箭,蓄势待发。 迟榕从小没少骑过马,不如说,名媛淑女不该学的技艺,迟二爷总少不了教会她。 迟二爷并非有心授艺,怎奈何近朱者赤,迟榕乃是有样学样,直学成一个可以闹海翻天的小哪吒。 黑马性烈,但迟榕却有信心将其驯服。 但见她抓住鞍鞯,翻身上马,行云流水之姿态,飒爽至极。 白娉婷骑一匹雪白骏马,悠悠的走近。 “小wifey,可别为了贪胜,一会儿从马上摔下去。” 白娉婷笑得高傲而美艳,迟榕见状,只牵住缰绳左右绕过她几圈,方才噗哧一声,笑出了声音。 “白小姐,你是不是说不好中文?”迟榕信誓旦旦道,“我阿爹也是久居西洋的,但他就能分清中文和德语。” 白娉婷蹙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迟榕微微一笑:“我阿爹说了,在国内说中文,在国外说洋文,最忌讳中英混杂,半土不洋。” 迟榕夹了夹马肚,眼神狡黠,“我有名字,姓迟名榕,你若是记不住,待我跑赢了你,你总该记住了罢?” 但见白娉婷颜色愈发阴沉,迟榕更加的笑说道,“再不济,你就叫我一声,吴太太。” 话毕,当即勒马收蹄,调转方向。 白娉婷目眦欲裂。 她做惯了天之骄女,今时今日,竟被这小门小户的平民女子这般嘲弄! 岳安城中,出国留洋的子弟不过尔尔,白娉婷占其中翘楚,才学顶尖,容貌更是顶尖的。 幼年时,各家门第的老爷夫人们,皆以她与吴清之并列,说成一对金童玉女的佳话。 留洋之后,更是有了才子佳人、势均力敌的美名,愈发显出白娉婷与吴清之的登对与契合。 明明只有她白娉婷,才是吴清之的天作之合! 怎么,不过是伦敦下了一整年的阴雨,复又归国,吴清之竟娶了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 白娉婷望着迟榕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斗志不断燃烧着。 且说,众人皆在草场上小跑一圈,算作遛马,方才聚集在赛道之前,依次排开。 此番赛马,一共七人,唯迟榕与白娉婷二女。 一位老爷偏过头来笑道:“诸位,一会儿,且让着点儿二位淑女!” 谁料,话音刚落,迟榕便饶有兴趣的转向凉亭,高呼道:“吴清之!赌马啦!快下注,赌我赢!” 那老爷正欲调笑,然,吴清之却站起身来,遥遥的向迟榕挥手应道:“赌多大的!夫人只管吩咐!” 竟是这般娇宠,全然当了真! 迟榕于是高举右手,比划了个数字。 此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是上流阔太太们打一宿牌的营收。 “小wifey,我劝你不要逞强,”白娉婷蹙眉道,“你若是赌输了,清之的面上挂不住。” 迟榕睇了她一眼,低声问道:“白小姐,你是不是非常关心吴清之的面子?” 迟榕这般单刀直入,白娉婷唯有作答:“我与清之青梅竹马,情谊深重,自然……”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迟榕潇洒的挥一挥手,严肃道,“那你一会儿悠着点跑,让我赢,再喊我一声吴太太,也算给足了老同学的面子。” 此话于情于理,竟是教人无言以对。 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徒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却说不出得体的漂亮话! 迟榕接招之法刁钻古怪,白娉婷不敌,唯有咽下这一口怒气。 那厢,迟榕话毕,遂扭过头去,目光直视前方。 但见她一身雪白的骑装,在阳光下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此刻,起跑哨声在即,迟榕身子低伏,却掩不住那飞扬的神采。 吴清之远望着迟榕,双目深情,唇角轻勾,默然低语。 “迟榕,你自是我的第一。” 第124章 黑马 “我们也乐呵乐呵,一道下个注,万一搏了个彩头呢!” 凉亭之下,一众阔少贵女,皆是兴致盎然起来。 诸君纷纷下注,期间,竟有数人压码于白娉婷身上。 “我知道白小姐骑术好,比起许多男人,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那下注之人这般说着,复又转向吴清之,道,“吴老板,你怎么看?莫非当真要压吴太太?” 吴清之浅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便取出皮夹,拿钱压注。 但见那黑色皮夹的封皮上,篆刻莎士比亚情诗,打开来,内页更附他二人的结婚照片。 旁人坐得近,正是这马场主人家的太太。 她恰巧瞧见了吴清之的钱夹内封,遂当即笑道:“瞧瞧人家吴老板,总挂念着自家太太!我家那个,哼!谁要理他!今日,我也要压吴太太!” 话毕,亦是拍出一叠纸币。 座中语声嘈嘈,皆是翘首以望。 迟榕娇小,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_t_x_t 8_0_8_0_. c_o_m 虽有英姿,但混在一众男子当中,身侧更有一位体态修长的白娉婷,立刻显出十分的突兀。 “好歹是真金白银的比赛,吴太太那样瘦小,当真赢得了吗?” 吴清之闻声,只笑而不言。 在他此番看来,于迟榕而言,骑马的确要比骑车简单。 迟榕紧紧贴伏马背,双脚也踩牢了马刺,与骏马仿佛浑然一体。 再加之迟榕身轻如燕,全然不会增负与马匹,与旁的粗重的男子们相比,她几乎占足了天生的优势。 且又抛开这些条条框框,不去讨论,但凭迟榕的一句话,吴清之也心甘情愿的相信。 既然夫人有言,非要要跑第一不可,那他这做丈夫的,便只压第一! “迟榕,我信你。” 却说那草场之上,骑师立于赛道旁侧,手举三角旗帜,高声宣告规则。 以哨声为令,策马奔绕赛道两圈罢,为首者居胜。 七人于是身子低伏,蓄势待发。 嚁! 一声令下,竟是一道黑影,先声夺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掩耳之势扬蹄飞出! 众人惊异万状! ——当真是那位娇小玲珑的吴太太! 若非亲眼所见,众人着实想象不出,像吴太太这般模样娇幼甜美的可人儿,竟是位英姿飒爽的豪杰! 吴清之眸光深邃,笑意更深。 那厢,迟榕牙关松开,胯下骏马疾步如飞,一股横冲直撞的愉悦充满了她的心。 迟榕于是大叫道:“吴清之,看着我!我要跑第一!” 吴清之闻声,但见他眉眼如画,笑得愈发温柔,目光永远牵挂在迟榕的身上。 他遥声附和道:“我只看着你!” 只此二人,恩爱到旁若无人,亦然是羡煞旁人。 一时之间,那些被甩在后面的男人们,顿时慌了神。 被女流比下去,实在有失男人之颜面,于是纷纷戒备,直奋力一夹马肚,更要扬鞭催马。 此乃驭马之大忌也。 白娉婷冷笑。 马蹄初扬,这般使痛,只会教马匹愈发的抗拒,终会渐渐止住步子。 果然,这些男人,皆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在她眼中,唯吴清之一人,纤尘不染。 白娉婷于是紧贴马背,重心前倾,迫使骏马俯冲发力。 这,方才是驭马之术! 白娉婷策马飞驰,渐渐追上迟榕。 白娉婷着实不曾想不到,迟榕竟当真藏有几分能耐,却是当初小瞧了她去。 思及此,白娉婷更是急于求胜。 于是,遂在追逐之中,冷语喝道:“小wifey,你我再作个赌!可好!” 迟榕闻声,头也不回,只高呼道:“不好!你是吴清之的老同学,又不是我的老同学,要赌你找他赌去!” 话毕,便是扬鞭而起,直冲去。 但见迟榕一骑绝尘,黑马好似利箭,矫健如飞,直惹得万众瞩目。 然,紧随其后的白娉婷,亦是一道风景。 却见她白衣白马,宛如飞雪。 原是七人闲闲散散的要跑上几圈娱乐,眼下,竟变成了此二人的擂台。 二人纠缠不休,一前一后,率先领跑一圈。 再绕赛道第二圈时,迟榕只听得黑马长嘶一声,愈跑愈疾。 两耳之间,风声猎猎,迟榕的心渐渐的揪紧了。 那厢座中,众人只看到黑马蹄下更快,皆是兴奋的喝彩高呼起来。 “我就说!吴太太平日里在商场上工作活跃,这私底下,更是位当仁不让的!” “话可不要说的太早,白小姐亦是绝伦的女子,现在你追我赶的,到底花落谁家,还须拭目以待呢!” 凉亭檐下,男男女女,幸甚至哉,却唯独一人,匿于人后,阴笑不语。 曹老板躲在阴凉的地处,信手拂须而坐。 然,但凡旁人提及迟榕遥遥争先,马速更快,他便脸上笑意更深。 快,自然要快! 快到勒马不住,方才快哉! 他可是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骑师,给那匹黑马喂了疯药。 此药,原是跑马赛时弄虚作假的作弊手段,药粉喂下,不会发作,只待骏马飞驰,药劲方才突入骨血。 用在赛马时,微量即可,而此次,他竟足足的下了十倍的药量! 这吴太太不论哪般,的确是匹出众的黑马,只可惜,嫁错了人,得了吴清之这位遭人恨的夫婿。 思及此,曹老板终于克制不住,大笑出声:“今日,当真是有大阵仗可看了!” 吴清之对曹老板的注视从未松懈,但闻他笑得突兀,脑中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于是眉头紧锁,只借来旁的太太手中的望远镜,更要细观迟榕的脸色。 谁料,只一眼罢,吴清之便嚯的一声,站了起来。 但见那镜片之中,迟榕的身影被数倍的放大。 她紧攥着缰绳,手臂亦是紧箍着黑马的脖子。 明明黑马愈跑愈快,几欲冲线,可迟榕却是牙关紧锁,面色发青。 迟榕已然觉出了危机。 这胯下的黑马不停,奔跑的韵律却愈发的凌乱起来。 迟榕收紧缰绳,意欲勒马,谁料,这黑马竟决然不听使唤。 迟榕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说】 老吴,小迟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啊! 第125章 郎骑白马来 迟榕首个冲线的瞬间,吴清之没有欢呼。 他不顾一切的冲出凉亭,座中的太太小姐们还在打他的趣,只道是模范丈夫之名,非吴老板莫属。 然,不过须臾,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但见迟榕夺魁罢,却并未勒马,只抱紧了马脖子,纹丝不动。 那漆黑的骏马速度只增不减,直向林场冲去。 白娉婷跑在第二,她利落的翻身下马,不去看迟榕的动作,唯见吴清之急切的向此处跑来。 “清之,我——” 白娉婷许一开口,原是热情似火一般的,谁料,吴清之对她竟是看也不看,自顾自夺了缰绳去罢,便策马飞跃而出。 竟是直追着迟榕而去! “——清之!” 白娉婷心中酸楚,委屈得几欲落泪。 她与吴清之这数十年的情谊,竟然连一句体己话也换不来。 那厢,一众宾客熙熙攘攘的跟到赛场,主人家的太太急得直掉眼泪:“快派人跟进林场看看!那黑马大约是疯了!” 她捂着心口,面色苍白,“林场里洒了捕兽夹,就怕流民溜进来!若是马匹脚下不仔细中了招,摔坏了吴老板和吴太太,那可怎么是好!” 兹事体大,话毕,主人立刻召集人马,又带上猎犬,领着队伍匆匆去寻。 风声很急,但再急也比不过灌木挂在身上的痛楚。 迟榕原以为是自己降不住这黑马,然,几番勒马不住,树枝子刮擦马身,分明该是生疼的,谁料,这黑马却是置若罔闻,仍不止住。 黑马拔足狂奔,跑得像风一样快,胯下便愈发的颠簸起来。 眼下,迟榕已是心知肚明,这般情形,并非她驯马无方,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下了阴招。 劲风疾速,迟榕唯有踩紧脚蹬,只求不落下马背,谋一条生路。 “迟榕!” 恰逢此时,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 迟榕闻声,即刻便已知晓,那来人正是吴清之。 “吴清之,这、这马停不下来了!” 迟榕哀哀的大叫起来,可她不敢立起身子,只怕缰绳被颠脱了手。 “向密林里跑!树多了,它自然跑不起来了!” 吴清之面色不善,他一面呼喊着,一面紧追在迟榕的马后。 林中地势崎岖,不比草场平地,马匹颠簸,吴清之的身子本就抱恙,这一番追逐,凉风更加灌入口鼻,如今已是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迟榕听不到,吴清之更不愿让她听到。 密林之中,上有虬枝错综,下有盘根密布,纵然黑马身中疯毒,却也不得不沉住步子,不得已渐渐迷失其中。 吴清之策马逼近,但见那黑马减了速,他正欲长舒一气,谁料,一道银光却在地面上兀的乍现。 “迟榕!小心!” 迟榕只觉得景物变形,九死一生,那黑马甫一稳住了身形,便听得咔嚓一声轻响。 却又是一声凄厉的嘶鸣紧随其后。 只见那黑马前蹄扬起,左边的前腿赫然被一只捕兽夹夹住,鲜血横流。 于是,那黑马吃痛,在空中猛烈的踢踹几下,响鼻亦是震响,直要把迟榕甩下身去。 可这终究是徒劳的挣扎。 眼前疾速逼近的地面教她发不出声音,迟榕使出全身的力气拉紧缰绳。 然,正是此时,一道刺耳的马鞭声,仿如惊雷般砸在了迟榕的身后,正落在那黑马的臀腿之上。 那声音那么急,却又那么稳。 黑马痛上加痛,又是一跃,迟榕心头一慌,手上便不自觉的松脱了。 随后,世界颠倒,衣服勒紧,迟榕双耳嗡鸣,却撞进一个心跳声极为剧烈的怀抱。 两人相拥着,滚落在地,狼狈不已。 与此同时,那黑马终于不复傲气,只前蹄瘫痪,扑通一声,直直的摔跪在地上。 迟榕抬起头来,但见吴清之一袭白衣沾满土灰,脸上也挂了彩。 竟是生死千钧的那一刻,吴清之一鞭子抽在黑马的后肢,夺得了刹那间的生机一线。 他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接住从那发了疯的马背上摔下来的迟榕。 “迟榕,你有没有事?” 吴清之无暇自顾,只探手将迟榕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摔到没有?可有哪处疼痛?” 迟榕被他护得周全,除了屁股被一路狂奔颠得生疼,再无旁的伤损,倒是吴清之这般窸窣摸索,竟像是非礼似的动手动脚。 可此般不正经的遐想,迟榕哪敢如实相告,唯有眨巴眨巴眼睛,盯住吴清之被地面擦伤的脸颊,道:“多亏了你……我没事,但是你的脸,还有手……” 迟榕支支吾吾,眼神又落在吴清之的手上。 但见那宽阔的掌心已被磨烂,伤口黏着腐叶与黑泥,鲜血渗出,却看不真切了。 “一看就好痛,都怪我,非要争什么第一!” 吴清之闻言,却是百般怜惜的望着迟榕,低声笑道:“迟榕,只要不是痛在你身上,就不是要紧的事情。” 话毕,竟是兀的咳嗽起来。 那咳嗽的声音犹似风箱一般,迟榕听罢,吓得直去抚吴清之的后背。 “你别吓我啊吴清之,你要是、你要是……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办啊!” “迟榕……你……”吴清之一面咳嗽着,一面好笑的回看过去,“我只是跑得太急,吸了几口凉气进去……你大可不必如此心焦。” 他渐渐的平了串,复又用一双深邃的凤眸凝视着迟榕。 林中荫蔽,绿叶遮天蔽日,阳光的圆斑犹如碎金,时不时的打落在地,照在吴清之浓黑的眼中。 “迟榕,赛马时,我只看着你,且压了你第一,”吴清之柔声低语道,“一会儿赢了钱,大概会有很多。” 迟榕哭笑不得:“那点钱,还不够给你那几辆车子加油!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调笑!” 吴清之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怎的会是调笑?我这是讨赏。” 话音刚落,吴清之便被迟榕扑倒在地。 二人唇齿相依,眉目贴近,他看得清迟榕的每一根睫毛,还有她眉毛上沾染的土灰。 可是,妻子主动非常,他若再是毫无作为,便是有违身为人夫之责任。 于是,十指纠缠,翻覆在地,不顾那脸上与手上的刺痛,只有深吻。 【作者有话说】 黑马:别亲了,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哈哈哈哈哈哈 第126章 谁敢动她 一吻罢,迟榕扶着吴清之的胳膊直起身来,目光正掠过那黑马几欲断裂的前蹄。 迟榕有些不忍,这黑马明明是一匹天生的神驹,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我们骑这匹白马去找救援,还是在这等他们来找我们?” 吴清之冷然道:“在这等着。且看看,是哪个刺头敢收这害命的钱财,我定要拿他是问。” 他们于是牵了白马系在树旁吃草,迟榕复又大着胆子去瞧那受伤的黑马,但见那伤口惨不忍睹,骨血糜烂。 迟榕道:“再不把这捕兽夹卸掉,这马蹄就要废了。” 话毕,便要探手去取。 吴清之正欲拦她,生怕那黑马受惊,再扬了蹄子踹在迟榕的身上,踢坏了什么方方面面的。 谁料,却见迟榕跪在地上,轻柔的摸一摸马鼻,又顺一顺鬃毛,那黑马竟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吴清之于是走上前来,直与迟榕一道发力,一左一右的掰开了捕兽夹。 迟榕正欲脱下外衫,为黑马包扎,那厢,吴清之却截断了她的动作,直脱了西装,递与她去。 “你这个衣服那么贵……”迟榕嘟囔着,“我这件是穿旧了的衣服,弄脏了也不可惜。” “不可。”吴清之固执道,“绝不可让那一众的外男瞧见你。” 迟榕哑然失笑。 他们在林中相偎而坐,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远处传来猎犬的吠声,亦有嘈嘈的人声由远及近。 打蛇棍扫平枝枝蔓蔓,守林人行在最前,而紧跟其后的,竟是那天之骄女,白娉婷! 却见她眉头紧锁,难掩焦急神色,一双红唇都被咬尽了颜色。 “清之!” 白娉婷虽远距遥遥,却仍是第一眼看到了靠坐在树下的吴清之。 她立刻推开守林人,急急的跑上前去,只一眼,便看清了吴清之那遍体鳞伤的模样。 “……可恶!”白娉婷怒气磅礴,当即转向迟榕,扬起巴掌,直要打下去,“都是你这贱妇,才害得清之受此重伤!” 话音刚落,白娉婷的一张素手,便毫不留情的甩了过去。 谁料,不待她得逞,一道低喝骤然响起! “放肆!” 吴清之用满载着杀意的眼睛瞪住白娉婷,长臂展开,护住迟榕,“谁敢动她!?” 非但如此,吴清之更是伸出伤手,一掌将白娉婷拍开! 白娉婷登时怔住。 可她滞了片刻,竟是尖声辩驳起来:“且不说这小wifey出身寒门,我乃白家贵女,对她打也打得!” 白娉婷声色尖锐,宛如刀锋。 “退一万步,她害得宝马受伤残废,亦是要打——岂止如此,此女利欲熏心,争强好胜,害你受伤,更是该打!” 她喘息着止住了话,红着眼睛看向吴清之。 然,吴清之却是神色淡淡,对白娉婷理也不理,只将迟榕揽入怀中,复又轻声问道:“可是吓到了吗?” 迟榕干巴巴的说:“哪能啊,我二叔打我,都是直接上鞋底抽我,哪来这么多废话。” 话毕,还偷偷摸摸的唧唧歪歪道,“就这大小姐脾气?还兴打人的?好赖哇。” 白娉婷双目赤红,紧咬着嘴唇。 “清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正垂着头,喃喃自语,那厢,大部队却已然跟来。 白娉婷立刻噤了声。 众人见吴清之衣着破损,脸上与手上更是受伤出血,当即惊呼连连。 “吴老板可有大碍否!我这就派人去拨急救电话!” “吴太太呢,女子不比男人,千万没有摔到罢!” 吴清之揽着迟榕,浅笑着站起身来,向主人家道:“烦劳二位费心,今日实在是扫了诸位的雅兴。” 他用眼神指向那横在地上的黑马,抱歉十分,“只可惜了这匹良驹……不如我以十倍的价钱收了它,算作赔您的。” 那男主人且看见黑马伤及骨肉,只觉得心头滴血,痛失了一匹赚钱的好马。 然,吴清之非但不追究,反而出手阔绰,出价大方,扬言要将这匹废马买下。 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于是连连躬身,做成一笔白捡的买卖。 碍于吴清之挂了彩,此地便不宜久留,主人家派了下人处置黑马,旁的人物,一律原路返回。 吴清之与迟榕走在人群的末尾,白娉婷一言不发的行在人前。 迟榕扒在吴清之的身侧,悄声问道:“你这个老同学是不是喜欢你呀?” 吴清之微一蹙眉:“她的确从小就是个火爆的性子,更是目中无人惯了的。待会儿坐下来,我会警告她的。” 一行人亦步亦趋的走出林场时,天空澄澈,阳光正好。 下人们引着宾客来到招待厅,此处是一敞两三间教室规模的厅堂,内附盥洗室。 迟榕不顾旁人眼光,执意要与吴清之一道挤进其间,为他清洗伤口。 她取了香皂打起泡沫,正瞧着吴清之那皮开肉绽的手掌,不敢下手之时,那厢,吴清之却自顾自拧开了龙头,冲洗起来。 凉水激发伤口,一阵痛意袭上心头,吴清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迟榕焦急的问道:“是不是特别痛!我给你呼呼!” 吴清之闻言,湿手直点在迟榕的鼻尖,微微笑道:“只要你没事,这点儿皮外伤,自不足惜。” 复又以香皂水清创消毒,更把脸颊洗净,方才与迟榕一道坐回案边。 下人已将医药箱早早的备下了,迟榕亲力亲为,意欲亲自上药包扎。 “他这里只有红药水诶,涂在脸上留有颜色,会不会不好看。” 吴清之附耳上前,私语道:“若是留了颜色,以后还请夫人天天吻一吻我,好帮我遮住印子。” 吴清之故意出言挑弄,为的是教迟榕不再忧心。 他二人相视而笑,迟榕的眼睛水汪汪的,似是沁了水雾。 于是手上动作轻之又轻,唯恐再作痛吴清之分毫。 正是浓情蜜意时,吴清之以余光扫视房中,却见那白娉婷面色不善的朝这边走来。 “迟榕,我没事了,”他用温柔而低沉的声音笑道,“可愿为你夫君倒杯水否?” 迟榕亦是瞧见那白娉婷,却仍是笑嘻嘻的说:“嗯呐,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哦。” 她仿佛像是哄着一条大狼狗似的,语气里撒着娇。 吴清之深笑不已。 迟榕甫一离去,却见那白娉婷冷着脸,径直走上前来。 只听得她低声问道:“清之,你怎甘心这般封建的婚姻?”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害,说真的,我生活里真有白娉婷这种人,果然码字来源于生活。 第127章 情人眼中出西施 草场之上,长空一隅渐有乌云压下,阳光不再,天色微沉,大约又是阵雨降至。 吴清之静默无言,只半倚于座中,神色很不愉快。 对于这位嚣张跋扈的青梅竹马,唯有冷待,方为上策。 白娉婷出身名门,却是骄横惯了的,吴清之亦是知晓她对他存的那些持之以恒的心思。 然,姻缘之事,又怎该是一厢情愿的。 良久,却见白娉婷几欲落泪,吴清之方才开口道:“娉婷,迟榕是我的妻子。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这样的盲婚哑嫁,封建、落后、腐朽!”白娉婷咄咄逼人道,“结婚前你见过她长什么样吗,性格如何,才学如何?你当真会喜欢吗!” 白娉婷语速极快,双拳攥紧,教人插不进嘴。 于是只待话毕,那厢,吴清之闻声,竟是含笑着看向迟榕。 “自然是喜欢的,”吴清之嘴唇翕动,自言自语道,“干嘛不喜欢?” 非但如此,吴清之言罢此话之时,恰逢迟榕偏过头来,偷偷的向此处窥视着。 迟榕正探头探脑的张望着,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纵是以左顾右盼之姿态掩护着视线,但始终还是瞒不过吴清之。 于是目光相撞,似是两颗跳动的心也撞在了一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白娉婷见此情形,心口仿佛被活生生的撕开一道口子,有鲜血泊泊流出。 “清之,你被蒙蔽了!”她坚持不懈的说道,“我早已打听过了,你们成婚不过区区几月,小wifey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时之间缠着你,自然就有新鲜感。” 白娉婷一面说着,一面细观着吴清之的表情,但见他并不怒极拍案,方才不动声色的说下去。 “……但是,一旦时间长久了,你便会厌烦她这样脑袋空空、出生寒门的女子!我们在英国学了那么多知识,自然要去进步,去追求自由的恋爱!” 白娉婷话毕,眼中闪烁着一种赤裸的精光。 谁成想,吴清之听罢,只略微一叹,收回目光,道:“你可说完了?” 白娉婷动作一滞,眉心却动了动。 “……说完了。” “那么,还请你以后不要再说第二遍。” 吴清之语气冷淡,眼光更是绝不落在白娉婷的身上,“娉婷,我很不喜欢旁人对我的人评头论足。” 白娉婷心中怔忪。 吴清之竟是这般的维护那小wifey! 是她白娉婷归国太晚了么,不,也许不,她分明与吴清之相伴了数十年之久。 有才华的女人以德服人,无才便是德的女人,却能卖弄风情。 这便是了,一个胆敢在跑马场上目无尊长的小女人,自有一种媚男的、浑然天成的娇媚风情。 “清之,你可曾想过,那小wifey这般抛头露面,争强好胜,最后砸的是谁的面子,丢的是谁的人?” 白娉婷故意拖长了尾音,道,“小门小户的女子,到底是不识大体的,不得体,便出入不了大场面。” 话音落下,然,这一次,吴清之却是态度急转直下,甚至再也不愿作答了。 但见他自顾自的将贝母袖扣解开,复又将袖子挽起,落落起身罢,直向迟榕走去。 白娉婷触了霉头,碰了一鼻子的灰,已是羞恼难当,耳根子泛红。 如今,吴清之丢下她,视若无睹,当真是伤透人心。 白娉婷杵在原地战栗着,她大约有了些念头,总是为了爱情的,为了自由的爱情。 那厢,吴清之露出半截胳膊,直行至迟榕的身侧,含笑低语道:“迟榕,天见了阴,待会儿定是要下雨的。” 迟榕巴巴的看了他一眼,信手递上一杯热茶,欲语还休。 吴清之的心里如明镜似的,他自是清楚迟榕想问什么,可此番缄口不言,到底是为了他能够自处。 白娉婷之于吴清之,终究是总角之交,大概家庭之间亦是世交的关系。 迟榕自觉,总不能权为了她的清净与舒心,唆使这二人断交。 却见迟榕并不接话,吴清之于是呷了口茶水,轻声笑道:“快下雨了,我冷得很。迟榕,你离我近些,好吗?” 话音未落,更是委屈巴巴的伸出那半露的手臂,非要迟榕看他的腕子。 “夫人,我没外衣穿,手都冰凉了。” 迟榕听罢,面上佯装不耐,手上动作却是诚恳,已然抚上吴清之的腕子。 吴清之几次三番又遭风寒,这身子自然是不太康健的,再加之方才策马追逐,发出一身汗来,如今教凉风一吹,皮肤遂敷了冰似的冷下来。 迟榕见状,嗔怪的瞪了吴清之一眼,口中振振有辞道:“我都说了拿我的衣服包扎,你看,现在好了,本来真要是天凉了,我们俩多少还有点办法!” “什么办法,”吴清之含笑着打趣道,“迟榕,莫不是要躲进我怀里?” 此般语气之中,挑逗的分量总是居多。 迟榕闻言,正欲分说,于是微一抬头,却见吴清之眉目俊朗,脸上那道抹了红药水的伤口,更像一抹鲜艳的吻痕似的。 这般,便无端的显出一种妖冶与热烈。 真真是莫名。 初见时,迟榕总以为吴清之这般的面容,斯文清矍是一等一的,且又生得高鼻薄唇,分明是一副十成十的寡情相,纵是笑面,也是克制。 却不想,如今看来,这张脸竟是愈发的生动起来。 迟榕的脸不自觉的烧红了。 “你个子那么高,我往你怀里躲躲不是非常合理吗,总不能让你往我怀里躲……” 迟榕小声哼唧着,一双胳膊交缠着抱在胸前,有一种娇而不傲的态度藏在姿态里。 可吴清之全然不听,只自顾自的贴近了迟榕,又用手臂勾住她的腰,面上神情自若,摆出正色。 “离得近些,果然不冷了。” 吴清之信誓旦旦的说罢,迟榕便在暗中扭动腰身,然,那只胳膊却是纹丝不动。 既然脱身不得,倒不如作罢。 于是,二人依偎在一处,静观草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迟榕远眺着那草场上赶马的骑师,兀的低声道:“吴清之,就是那个人为我选的马。” 第128章 送货上门 此刻,他二人身处招待厅中,离赛道并不算近。 如此远距,迟榕竟能不假思索的指正人物,着实教吴清之略感几分惊讶。 吴清之的眼睛算不得太好的,看小字与远物不清,办公时还须佩戴眼镜,迟榕的眼睛大约无甚问题,却也不是鹰眼,岂能一眼看穿。 吴清之于是问道:“迟榕,赛马场的骑师不止他一个,你怎么认出他来的?莫不是看清了面相?” 迟榕嗤笑一声,道:“他长什么样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但我记得打一开始,是他上场表演的马术,这人翻身上马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腿有点儿瘸。” “或许是驯马的时候被踢到了,反正他走路的姿势很别扭,我选马的时候也注意到了。”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支出食指与中指,仿着行路的动作,指尖在吴清之的臂上划过。 “你看,他瘸着走路,瘸左边,左边,左边。” 迟榕一本正经,那厢,吴清之却是按捺不住了。 迟榕分明是在悉心推演,可那指尖勾划,来来回回,竟像是猫挠似的绵软酥痒,撩拨得很。 然,此处耳目众多,座中更有那阴谋暗算的曹老板,吴清之本想覆唇上去,却唯有捉住迟榕的手,难耐道:“迟榕,你很聪明,但不必再学了。” 迟榕于是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嫌弃的抽回了手。 吴清之复又浅尝一口热茶,眉眼弯弯,直携着迟榕落座。 可他再度抬首之时,竟是满目冰寒,面上挂出一副假笑,向主人家招呼道:“二位,吴某有个不情之请。” 主人闻声,旋即笑听他言。 吴清之客客气气的说:“我既买了您家的马,可否请一位骑师同我一道回府?好照看那黑马的伤情。” 话音未落,更是再补一句,着实显出那思虑之周全,“期间,跑马场耽搁的事务,还有那骑师的薪水,权算在我的账上。” 吴清之把话说得漂亮。 那厢,主人家原是揪着一颗心,唯恐吴清之秋后算账,要问他们讨个说法。 谁承想,这话里话外,竟是只来讨个罪人,意欲私下处置,却是大事化小,做足了双方的面子。 于是约定,今日酉时,只待黑马伤情稳定,便将马匹与骑师一道送至眼前。 此事愉愉快快的敲了板,便再无他事可谋了,却见天色更沉,吴清之亦是负伤,这郊游只得悻悻作罢。 主人家送客罢,一众老爷太太们乘豪车远离,唯独白娉婷与曹老板走在最后。 白娉婷自是不用多说,为的是能多看几眼吴清之,至于这曹老板,却是另有打算。 他带了三个伙计,先是将车子开出一段路程,复又停住,守于树下,像是做了一道关卡一般。 赛马场的位置罕至郊区,偏僻荒凉,如此静候,大约接近酉时之时,终于,一辆拖车载着木笼缓缓的驶来。 曹老板只一挥手,那三个伙计便上前围堵,直把车子逼停。 却见那骑师面色苍白,唇齿哆嗦,瘸着腿从车上滚下来,哀求道:“曹老板,实在不是小人的错,那疯药我已按您的吩咐下了,谁料,那两口子……” 曹老板冷哼一声,满目阴翳。 他现在气得厉害,今日筹谋,原是要等着看那缺胳膊断腿的盛况的,谁承想,却是人家命大,逃过一劫! “那你便去捅他两口子一刀!”曹老板冷冷的说,“反正你也得不了好果子吃,那姓吴的小犊子非要讨了你去,不就是为了私底下给你用刑?” 曹老板循循善诱,“事已至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嘛。” 谁料,那骑师闻言,竟是抵死了不肯答应,更是惊叫起来:“做不得!大不了我坦白了去,最多受些皮肉之苦,也好苟活!” “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话毕,但见曹老板斜睨着眼睛,手掌在空中竖划一道,似是比了个手势。 其中一个伙计眼睛最尖,只一眼,便会了意。 于是手掌绷直,做成手刀,攻势凌厉,直击那骑师的后脑。 那骑师当即昏死过去。 曹老板挑了个与骑师体形相当的伙计,道:“你换上他的衣服,趁夜把这畜牲送到,把事情办妥!” 他顿了顿,复言道,“别捅死了!给他个教训,要让这犊子后悔招惹我!” 话毕,一行人直将骑师的衣服扒光,更以绳索缚之,塞入车子的后备箱里。 那伙计甫一换上衣服,便从口袋中翻摸出一张字条,且细细的看过了,竟是一串送货的地址。 然,却不是吴公馆的。 这字条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是城西的一处地处,吴公馆居城东,想来,大约是迟家的门地。 曹老板拍一拍车子后盖,道:“你只管送去便是!事成了,就让这饭桶来顶罪!就说是骑师畏罪刺伤吴氏少东家,肇事后潜逃!后面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伙计得了令,转身便要走,谁料,曹老板再一细观,却又止住他道:“学得像点!这饭桶腿瘸!” 且说那厢,迟榕与吴清之乘上车子,却并未回往吴公馆,而是一路驶向城西。 起因乃是先前,迟榕的脑袋总在奇怪的点子上显出灵光,那黑马原是要送去吴公馆的,谁料,正欲打道回府时,她却改变了主意。 “不如这样,这匹马,还是送到我二叔那去,他在城西有个院子,是专门拿给他手下伙计们住的,”迟榕认真道,“要是真把马带回家了,指不定要把后院草坪啃成什么样呢。” 吴清之失笑:“迟榕,你管起家来,倒是有模有样的,还想到了园艺上的问题。” 于是一锤定音,写下了城西的地址,交与了主人家去。 天色渐暗,路上无人,车子便开得快些,不过须臾,便已然到了城西的院子。 迟榕兴冲冲的跳下车,直直扑向那朱漆大门,复又将那门环拍得震天响。 她此番来访,先前是没有支会过的,倒有几分不速之客的意思。 门内,住宿的伙计们闻声,只当是有人上门闹事,当即抄起家伙,一众人凶神恶煞的杀出门去。 谁料,朱门大开,竟是自家小姐携了姑爷来访。 “火气挺大啊……”迟榕尬笑一声,“我……我就来借个场子,我、我、我……我夫君送了匹马给我,我寻思着找个地儿先养着……” 伙计们闻言,纷纷高呼道:“姑爷上道儿!快请进来打牌!” 吴清之好笑的看了看这一众人,却并不摆架子,直揽着迟榕入了牌桌,凑足一局。 吴清之本就工于心计,算牌厉害,今日没有岳父在场,便不掖着藏着,赢了个大满贯。 他的手段高明,伙计们嘴上唉声载道,心中却略有几分佩服。 谁料,吴清之赢了钱,却又立刻把钱散下去,笑道:“这些钱,分下去买些烟酒罢。” 话音未落,伙计们正要叫好,便听得门环又响,只得前去开门。 却见是那骑师,货车上装载着巨大的木笼,其中正是那受了伤的黑马。 迟榕信手点了几个青年,教他们上前帮忙卸货,然,正是此时,她看着那骑师,竟觉出几分叵测来。 第129章 窝里横 迟榕原是未离了牌桌,又是偏过头去看的,于是那骑师之样貌,总不能看得真切。 这院子当中,只挂了一盏罩着搪瓷灯罩的灯,光线明明灭灭,摇摆不定。 但见迟榕眯起眼睛,目不转睛的细观着,吴清之便忍不住问道:“迟榕,莫不是马怎样了,怎的一直盯着看?” 迟榕闻言,嘴上不大,却很快的扭一扭头,只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吴清之见此情形,亦是转身遥望而去。 然,气氛仍是稀松平常的。 灯下,勉强见那骑师瘸着一条腿,正协理着伙计们下货,黑马横躺在木笼之中,喷着一声又一声的响鼻。 迟榕一言不发的扭过头来,哗啦啦的推了牌,她的动作很是刻意的夸张着,牌声响极。 吴清之一瞬不瞬的看着迟榕,却见她一面推牌,一面借着牌声的掩护,兀的开了口。 迟榕低声道:“他不是那个骑师。” 于是又在摸牌的空档之中,再度探出两指,一直一弯,效仿出行路的姿态。 只是,这一次的动作,却与午间时候有异。 “我给你学过的,那个骑师瘸左腿,但是这人瘸右腿!” 吴清之眸光一沉。 他们甚为迅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迟榕会意,遂悠然的侧了侧身子,拈起茶杯。 然,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迟榕竟啪的一声,直将那茶杯往门前的空地上砸去! 瓷片碎裂,其声刺耳非常。 于是,余音绕梁之时,院中四下,皆听得迟榕急促的怒喝一声:“把这厮给我拿下!” 那假冒的骑师,原是守在木笼的边上的。 他的手一直揣在兜里,紧握着匕首,从未松开过。 却不是过度紧张,只是方才,甫一到了这西院子,他便觉得此行危矣。 毕竟,大门一开,眼睛往天井之中来来回回的扫上一圈,满目中,有十多个体格精壮、面生横肉的汉子,换做是荆轲在世,亦是要抖上三抖。 迟家的二爷,当真不是一位好招惹的人物。 这院子,真真是堪比那虎穴狼巢! 此人本就绷着心神,此番,迟榕一喝,仿佛惊弓,当即抽了匕首,举刀要刺。 谁料,身后一位迟家的伙计反应迅速,小姐一旦发令,已然是抄起了门旁的打狗棍,直直招呼在此人的后膝。 但闻砰咚一声闷响,此人已然重重的摔跪在地。 迟家伙计复又一脚踩住此人的手背,那匕首便也脱了手去。 迟榕见状,于是看热闹似的嚷嚷起来:“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呐,护驾!护驾呀!” 迟榕这般模样,却不是平日里打抖儿的白兔儿,倒是只假以虎威的小狐狸。 吴清之眼里见她娇憨可爱,可心中却觉得略有几分后怕。 倘若今日不是迟榕突发奇想,非要将那黑马带回迟家的西院子,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于是,笑得勉强,只得微微叹道:“迟榕,看不出来,你当真是个窝里横的。” 迟榕不言,却是嬉皮笑脸的瞟了他一眼。 那厢,迟家伙计取了麻绳,直将人绑成个粽子,口中更以臭袜子塞住,方才罢休。 又听小姐的吩咐,去捯饬笼中的黑马,送入马厩,添了干粮,着实晾够了那人。 一道整顿毕,吴清之终于上前问话。 迟榕拉过那手持打狗棍的伙计,守在旁的。 甫一上前,迟榕便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口鼻:“你为什么要给他塞臭袜子?” 迟家伙计精神抖忪,兴冲冲的说:“话本里都这么写!对待恶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迟榕尬笑一声,正是扶额,却见吴清之面不改色,贵气不减,笑问道:“是曹家的人罢?” 那人诚惶诚恐的点了点头。 吴清之眉目弯弯,斯文如许,只是那薄唇一张,却是字字冰寒:“曹老板怎的如此小题大做。皇帝都退位了,怎么还当我是嬴政,要派你刺秦?” 他顿了一顿,眸光暗烈,又道,“不过,皇帝没了,用刑的花样,总还是传下来了。” 话毕,却只闻得一股骚臭的味道,竟是那人被直直吓得失了禁。 吴清之皱起眉毛,当即揽着迟榕退开。 迟家伙计激动得说:“姑爷,要我废他一只手吗!” 吴清之摇一摇头,他看着那人,又看看迟榕忽闪忽闪的杏眼,终是想着不能当众见血。 于是请伙计取来纸张,速速写下一封短信,落笔罢,叠的方正,交与那人。 “你只管回去,向你主子传话,我不为难你。” 说罢,便命人将他松了绑,丢出院子。 那人扶门而去,本以为撞了大运,得以免去皮肉之苦,谁料,甫一逃出,竟被一只大手擒住,直提溜着后领拖入巷子。 不待他设防,一记打狗棍便重重的砸在他的手上。 登时,一声惨叫,在巷子里兀的响起。 “姑爷私底下说和我说了,叫我偷偷的教训你,免得吓着我们家小姐。” 迟家伙计昂首挺胸,又是一脚,踢在此人的肚腹,“还不快滚!” 那厢院中,迟榕正携了吴清之同自家伙计讲话,神色严肃:“今晚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我二叔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买了匹马玩儿,没地儿搁,所以就放你们这里了!记住了没有!” “小姐,这恐怕不太好……” 迟榕插着腰,瞪着眼珠子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今晚你们谁没沾了他的光!” 话音未落,更是用胳膊肘捅一捅吴清之。 吴清之杵在迟榕的身侧,早已是忍俊不禁。 他自是清楚迟榕这娇蛮的性子,却不想,有朝一日,竟能亲眼见她煞有介事的发号施令。 然,迟榕到底还是个年方十八的小女孩子,稚气未脱,扯着嗓子喊了一通,却总有一种过家家的喜剧感。 于吴清之于是微微一笑,只牵住迟榕的手,低声道:“罢了,莫要为难诸位。” “可是……” “是我护你不周,”吴清之打断她,郑重其事道,“岳父与二爷若是知晓,罚我最是应该。” “迟榕,我们回家罢。” 吴清之双眸含笑。 迟榕听罢,只得瘪瘪嘴巴,巴巴的垂下了小脑袋。 如此,便作别了西院子,复又乘上汽车,打道回府。 第130章 事后清晨 “废物!” 曹府堂屋正中,杯杯盏盏被尽数掀翻,热茶四溅,声寒耳震。 眼下,那派去行刺之人,正跪伏在地,等待曹老板发落。 此刻,曹老板正是怒火攻心的关头。 这害人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的成不了,曹老板已是气急败坏,直拿下人出气,打也不足,骂亦不够。 “吴清之骑在我头上撒野,你们也一样!” 曹老板气得发抖,他一面说着,一面展开那封捎回的信,“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些什么花言巧语!” 然,不过是横扫一眼,曹老板已然沉下脸来。 随后,须臾之间,只听得砰的一声,竟是曹老板紧紧捂住胸口,直瘫进座中去。 那信中内容了了几句,却是参透了杀人诛心的字眼。 曹老先生,安。 素闻令郎心仪美人,姓名冯晓曼,乃岳安城中名妓,佳人虽难得,切忌出身处。 此女爱好以黑笔画面,似为黑痣,可参见报纸照片,美则美矣,却不寻常。 吴某留洋十二载,犹记欧洲历史,其中有言,染梅毒者,初则面上生疮,患者以笔画黑痣掩盖。 梅毒之凶险,在于病入膏肓,卧床难起,四体溃烂,无以医也。 另,吴某偶得消息,冯晓曼此前已是抱病非常,无从见客,大约已是末路。 望令郎莫要耽于女色,保住健康,更祝曹老板生意兴隆,儿孙满堂,可享天伦之乐。 晚辈吴清之,亲笔。 曹老板读完信,只觉得气血上涌,舌头发麻,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爱民若是真染了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让他赔命!让他赔命!” 曹老板眼中流出几滴浊泪,声色凄切。 “吴清之,你我不共戴天!” 翌日乃是工作日,迟榕起床罢,却被吴清之死死缠住。 “迟榕,为我更衣。” 吴清之沉声,眼中晦暗不明,情欲满溢。 “为什么要我来,你自己难道没有手吗!”迟榕红着脸嚷嚷道。 “我的手不方便,”吴清之举起包着纱布的手,轻笑道,“何况,妻子为丈夫更衣,不是很应当的事情吗。” 但见迟榕踟蹰不前,吴清之复又哀叹一气,故作失意道:“迟榕,你刚进门的时候,都是对我照顾有加的,如今,莫不是厌烦了我罢。” “怎么会,你别瞎说!”迟榕连连打断他,“你坐好,我帮你穿就是了。” 于是,吴清之笑意盎然,双膝打开,坐于床沿,一手支在身侧,一手垂在腿上。 那厢,迟榕则是细腰微弯,为吴清之穿着衬衫。 但见迟榕指尖颤抖,笨拙的扣着纽扣,她的小脸红得厉害,耳尖更是发烫。 迟榕此番,却不是故作娇矜,而是羞赧至极。 吴清之的裸身,她自是见过的,然,见得再多,皆是转瞬即逝的一瞥,迟榕从不敢盯着吴清之的身体细看。 谁知当下,竟是凑得这般的近,稍不留神,指尖便会触到吴清之那温热的胸膛。 如此这般,迟榕眼神虽然飘忽,却总要忍不住悄悄的偷瞄几眼。 吴清之肤白,原以为是胜雪无暇的,但侧腹却有一个浅灰的小点,惹眼得厉害。 迟榕的目光顺势而下,却见两道肌理的线条左右深入,渐渐没入皮带之下。 霎时之间,迟榕的脑中嗡鸣一片。 “迟榕?再不扣好扣子,待会儿上班可要迟到了。” 吴清之低哑的笑声从耳畔传来,直惹的迟榕双颊酡红。 迟榕慌乱道:“你怎么废话这么多!不然你自己扣!” “迟榕,我就要你。” 他的笑声迷眩人心。 迟榕于是紧咬下唇,匆匆忙忙的将纽扣扣罢,正欲脱身之时,一双小手却被吴清之堪堪捉住,锁在胸前。 “迟榕,其实……打从一开始,你就漏了一颗扣子。”吴清之笑眯眯的亲在迟榕脸上,柔声道,“还请夫人重新来过。” 此般挑弄,迟榕自觉是羞恼至极的,谁料,这却只是许一开头。 于是上班去罢,吴清之果然故技重施,唯仗着有伤在手,非要迟榕到他办公室里来坐。 迟榕一脸嫌弃的杵在门口,左右不肯上前。 “新同事,今日委与你重任。”吴清之信誓旦旦道,“你且来坐,协理领导办公。” 迟榕咬牙切齿:“我是会计员,是货物管理员,不是秘书!你的两个秘书在隔壁。” 吴清之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迟榕,我给你特权,请你管理领导,管一管我。” 话毕,复又从桌内托出一包糖霜山楂,“我的手不方便,请你喂我。” 迟榕原是个嘴硬心软的,对于吴清之的求爱,她哪会不应,只是面上总要拖上一拖。 如今,吴清之更以甜食勾引,迟榕遂当即应下。 “好的吧,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 迟榕于是蹬蹬蹬的窜入桌后,信手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先是拈了几颗山楂自己过了嘴瘾,方才喂给吴清之一颗。 说到底,吴清之的伤口实则并不严重,仅是皮肉擦伤尔,怎料林中遍地黑泥腐土,手掌一蹭,便显得略有些触目惊心。 如今,擦过药,包过薄纱布,非但能写字,亦是能自如活动。 可他不说,只藏着一肚子的坏主意,为的就是借机向迟榕亲近。 于是,一整个早晨,迟榕皆是窝在椅子里啃山楂,只是时不时的帮吴清之算一算账,再为钢笔添墨水一次。 眼见着到了晌午时分,正是用饭的点钟,门上一阵轻敲,应门罢,竟是蒋孟光前来。 “哎哟,我是不是来的不巧,打扰你俩谈恋爱呐?”蒋孟光嬉皮笑脸道,“今天天热,我差人买了些糖水送过来,花样多着呢!吴清,你跟我去挑几碗吃。” 吴清之闻言,遂落落的起了身。 迟榕揪住他的衣服,笑嘻嘻的说:“我要吃最冰的。” 吴清之轻笑,直点了点迟榕的额头,方才离去。 他与蒋孟光一道出了屋,关门罢,走进隔壁的房间,竟是一改面上笑意。 吴清之低声道:“迟榕不会跟来的,你且说罢。” 蒋孟光于是撇撇嘴巴,说道:“那边来信了,曹少爷果然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我好想写那种事后清晨哦,嘻嘻嘻嘻嘻 第131章 笑里藏刀 “如何才算不好?” 吴清之闻言,眉骨优雅的挑起,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不好,我的生意才能好。” 吴清之是个常年挂着笑脸的,蒋孟光侍奉左右久已,最是知道他的脾性。 所谓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般的佳话,表面上夸一夸吴清之那标志的脸,却是很合适的。 可一旦撕下那张俊美的外皮,那里的,藏着的是什么,总归是比饿狼胃口更大的东西。 笑里藏刀,有仇必报,大抵便是如此了。 蒋孟光微叹一息,只得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探子来报,说是曹少爷如今身无分文,又缺钱治病,只怕是要被逼着卖血去了……” 吴清之略略睁大了眼睛,嘴角却仍是上翘:“这怎么行,他的血,莫要凭白无故的祸及旁人!”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慢条斯理的挑选着桌上的糖水,念及迟榕喜食酸味,遂瞥见一碗陈皮红豆。 约莫是糖水有些太凉了,那瓷碗上蒙着霜雾,吴清之甫一拿起,触摸一二,便又放了回去。 只听得他低笑一声:“下次别买这么冰的,迟榕吃不得,放温了我再来拿。”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小娇妻,可向我哥俩别炫耀了,下次一定!”蒋孟光斜了吴清之一眼,“说正经的,你要拿他怎么办,既是质子,总不能任由曹少爷自生自灭。” 吴清之风轻云淡道:“他不是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粉钻吗,卖了,就有钱治病了。” 再看那碗糖水,瓷壁上的霜雾渐渐凝聚,融为水珠,似一行清泪般的流淌而下,印着一道泪痕。 “曹爱民,的确是个可怜人。”吴清之叹道,“何人不望求仁得仁呢,我亦是如此。” 他探出一指,轻轻拭去那瓷壁上的水痕,眼光晦暗不明,“孟光,是时候教钱庄的人,催得紧些了。” “还有,切莫忘了,要与报社的人打好关系,毕竟,那是广而告之的喉舌。” 言罢此话之时,吴清之已然捧着糖水,行至门边,正欲离开。 他捧着糖水的样子仿佛献宝似的,小心翼翼,生怕泼洒了分毫,教那凝起的皮子皱了褶子。 迟榕吃东西,有一种幼儿的爱好,不放过任何一碗粥水的皮面。 迟榕不曾说过,只是朝夕相处,一日三餐,吴清之早已记在心中,不会忘怀。 蒋孟光点了点头,脸上再次露出插科打诨的嘻笑:“广而告之是罢,我记下啦!” 吴清之笑意盎然:“这粉钻首次亮相卖出,便是大张旗鼓的,此次易主,又哪有不宣传的道理。” 话毕,便是再无言语,直捧着那糖水走了。 吴清之回了办公室,但见迟榕四仰八叉的躺在椅子里,姿态很不优雅。 于是失笑道:“新同事,领导不过离开尔尔,你就没了正形,该如何作罚?” 谁料,迟榕闻言,竟是理直气壮的回应道:“吴老板,请你好好的看一看手表,现在是午饭的点钟,是我的自由时间,你无权干涉我的坐姿。” 迟榕得了便以还卖乖,吴清之见此情形,却是不恼,只将瓷碗轻轻的置于案上,复又在她身侧坐定。 “我的手表洗坏了,”吴清之信手点住腕心,笑说,“我夫人画给我的手表,如今洗手洗掉了,我得请她重新画给我。” 迟榕倏的怔住了。 吴清之说的是前些时日,他二人从金公馆逃出生天的次日。 彼时,迟榕只是闲得无聊,七分用心之外,是三分的烦闷。 她的确还未赚到什么大钱,一时之间,唯有画饼充饥,墨水笔潦草的画一块手表,先向吴清之许诺。 谁料,本是孩子气的举动,却教吴清之这般仔细的念念不忘着。 迟榕嘴唇蠕动,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于是沉默片刻,终是咧嘴笑道:“好啦好啦,给你再画一块就是了,等我发了工资,一定给你换一块指针可以走动的!” 他二人笑笑闹闹,午间的时光缓缓的流去,每日的光阴亦是缓缓的流去。 迟榕如今身兼二职,原是有些吃力和分身乏术的。 可她从小受尽迟二爷的敲打,歇后语像是贯口一般,天天挂在嘴边,头头是道,不争馒头争口气,老迟家可以养蠢闺女,但不能养懒闺女。 迟榕于是勤奋刻苦,悉心钻研,渐渐的,终于能将工作做得像模像样。 在此期间,迟榕何尝没有失误过,吴清之甚至扣过她的工资。 他自不是宠妻无度的那种丈夫,然,吴清之亦不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指责她,办公时,更是会礼貌惯性的听取迟榕的想法,再将其中述职内容一一记下。 迟榕以前从不考究自己的名字,为何生作女子,不得蓉字,却得了一个木字旁的榕字。 而如今,迟榕却时常会想,迟老太爷为她取名为榕,徬清水则林木荫荫,大约乃是天意。 她竟真的阴差阳错的寻到一位良配。 是日,迟榕与吴清之晨起罢,正是梳洗时,只听得管家轻轻敲门。 那厢,吴清之已是西装革履的穿戴好了,开门毕,却见管家恭恭敬敬,奉上报纸一叠,信函一封。 “少爷,今晨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吴清之听着盥洗室内声音窸窣,于是笑道:“少夫人爱吃豆浆泡油条,油条外皮炸得酥些。” 管家乐呵呵的应道:“少爷这般仔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早就把少夫人的饮食爱好记在心里了!二位只管桌上见餐罢!” 吴清之闻言,腼腆的点了点头,遣人去罢,方才将那报纸摊开,细细的阅读起来。 晨报头版,一如既往的印着黑色大字,甚为醒目。 女伶冯晓曼销声匿迹,粉钻竟易他主! 新闻题目用词夸张,却是所言非虚的。 从前,这天价粉钻被拍下之时,亦是如此。 媒体无心,唯有喉舌,无论是老板乞丐,一旦被印成铅字,就是娱乐至死。 要大张旗鼓,要反复利用,要以一个人的瞩目换利,再以此人跌下神坛作为笑柄。 吴清之看着那头版新闻,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一枚粉红色的晶石罢了……竟能左右人伦,当真是个奇异的世道。” 第132章 不请自来 谁人不盼求仁得仁,然,比起快活的话本,旁人却更爱看众叛亲离的惨剧。 不过区区一日,冯晓曼卖掉粉钻讨生存,已然成为岳安城中最大的饭后谈资。 新闻之中,只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只道是这粉钻被冯晓曼抵给了一家钱庄换钱,曾经拍至天价的钻戒,如今只换得三百大洋尔。 粗算一遍,不过是工薪阶层数个月的工资,虽不至于沦为街边可捡的便宜,却也不再是拿不出手的款子了。 要知道,这枚粉钻,曾经乃是高高在上、万众瞩目、有市无价的,就连许多贵妇,亦是不敢肖想的。 如今,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杜十娘不再,百宝箱亦不再。 然,迟榕对此,却是素来无甚兴趣的。 此时此刻,迟榕正铆足了精力工作,势要独当一面,与君分忧。 眼下,赈灾物资交付的时间愈发临近,那厢,曹老板却还是不肯服软,按矩交出货品。 然,但见吴清之竟是闲庭信步,只作出泰然自若的模样,迟榕非但心中有疑,更是再也坐不住了。 她的脑子里,自然没有什么科班学得的漂亮办法,却有着从迟二爷那处耳濡目染看会的诸般套路。 倒爷的套路,简单且直白。 两人卖货,自然选价低者,若是唯一人卖货,便是坐地起价。 然,此举虽能救火,填补账目,却是万万不得通行的。 这批皮料,是救民于水火的用物,怎能单单只作盈利的打算。 迟榕正是心忧着,谁料,吴清之却笑盈盈的说:“迟榕,不急。我说过,我会让曹老板心甘情愿的交货。” 他优美纤长的手指执着笔,信手点在台历上,圈了圈日期,又道,“总不会超过这几日了罢。倒时候曹老板交货,还要请你点货呢。” 迟榕闻言,只得乖顺的点一点头。 吴清之见她如此努力的模样,心中动容之余,更生情愫。 于是捧起迟榕的脸,捏了又捏,最终落下一吻,烙在眉心。 一吻罢,吴清之仍是深望着迟榕,默然片刻,却忽的开口道:“对了,迟榕,我明日一早,不能与你同行了。” “不和我一起你要和谁一起?” 吴清之失笑:“夫人好大的醋劲,竟是对我这般严防死守!为夫甚是心悦!” 迟榕听罢他的调笑,只得佯装凶恶的哈了他一声。 吴清之掩面微笑,方才说道:“明日帅府有邀,要谈一谈岳安大商会的事情,我与张先生都要去。”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帅府附近有一家点心铺子,有一种玫瑰馅儿的小饼好好吃,记得多买点带回来。” “依你。” 翌日,吴清之打理好着装,更由迟榕系过领带,方才去往帅府。 只道是今日大约要开一整天的会议,关乎迟榕的早晚接送,只得请管家操心。 吴清之既已去罢,迟榕便乘上管家驾驶的车子,驶向商行。 整个早晨,迟榕一直长伏于案前作业,只待正午时分,办公室的电话终于响起。 迟榕兴高采烈的接起来,然,对面说话的人却不是吴清之。 遂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有何事情?” 电话的那头,是一道沙哑老沉的声音:“吾乃曹文宪!我打的是货管办公室的电话,自然是来交货的。” 迟榕心中略微一惊,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是那又臭又硬的曹老板主动来电! 然,细细想来,却算不得是意料之外。 毕竟吴清之早已叮嘱过,那曹老板对他,始终是不敢不从的。 迟榕于是礼貌的应下,复又说道:“曹老板,您这笔单子数目大,须得上门点货。不如这样,您稍等一下,我乘车随后就到曹家的作坊。” 谁料,曹老板却是笑道:“不必,我已派人来接你!前些时候教少东家等得急,总不好意思再让行里劳神!” 如此这般,便是挂了电话。 迟榕只觉得,此人客气得有些假情假意,却又不得不从。 今日吴清之不在,蒋孟光与蒋兴光作为秘书,自要陪同赴邀。 最亲近的人不在身边,迟榕的心中虽是空落落的,可却仍不忘记吴清之的叮嘱。 近日,若有公出事务,千万千万要支会与他。 于是复又找来电话册子,直翻了数页,找到帅府的号码,拨了过去。 忙音数声响过,终有一男子接起,迟榕讲明来意,请求吴清之听电话,却被那男子回绝。 “此次会议事关重大,大帅嘱咐过,不得切断打扰,若有什么事情我可代为转达。” 迟榕语滞片刻,却只能皱皱眉头,顺了帅府的规矩。 吴清之非要她支会,想必是近日会有风险难关。 然,今日行内没有主事的人物坐镇,迟榕把诸位同事在心中过了一遭,最终想到了前台的女侍小杨。 遂开了口,请传话,道:“请您告诉吴清之,就说迟榕如果公出,就是跟曹家的伙计去了作坊点货,细枝末节可问前台女侍小杨。” 话毕,便是连声谢过,切断了电话。 迟榕简单收拾了一番,仔细揣好钢笔与小皮本子,踏踏踏的下楼去罢,但见前台已然守着两位布衣男子。 小杨扭头过来,唤道:“迟榕,你来的正好,这两位是曹家的伙计,是曹老板派来接你点货的。” 迟榕点点头,先是对那二人赔了笑脸,道一声久等,方才拉过小杨,藏到走廊拐角。 “小杨,是他们自称曹家伙计,还是你认得他们是曹家伙计?” 小杨笑说:“这是什么话呀!那两人本来就是曹家伙计,大家都认识他们,你来的晚,没见过是正常的。” 迟榕偷偷探眼望去,却见那二人面色生冷,显得十分凶恶。 迟榕心中仍有几分忐忑,于是严肃道:“小杨,你把这两个人的名字记下来,我现在公出,要是超过三个小时还不回来,你就打电话到帅府,找吴清之听电话,把事情告诉他!” 小杨看着迟榕,微笑着点一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看紧时间的。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曹老板虽然和咱们少东家关系不好,但又不会做什么,这众目睽睽的,你公出,大家都替你盯着他们。” 迟榕感激的握了握她的手。 许是等得有些久了,前台那二人终于不耐烦的催促道:“吴太太,可以走否?” 迟榕走过去,语气有些不悦:“莫不是曹老板教你们的称呼?工作时间叫我迟榕就可以。” 那二人于是敷衍的冷笑一声。 第133章 绑架 依照商行的规矩,外来人员需要登记,但见那两个曹家伙计守矩,不曾为难,只在前台登记册上填写过姓名与事由罢,方才请着迟榕出门。 迟榕心疑有诈,一步三回头。 此乃正午时分,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热,迟榕随此二人坐上敞篷汽车,却仍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车子一路开出去,三人静默无言。 那两个伙计坐在前排,唯迟榕一人坐在后座,倒是做足了礼节,亦不像是留人在侧,要严加看守的模样。 工作至今,迟榕已然去过了大部分的作坊,只是这曹家的作坊身在何处,她却是不知晓的。 于是,只能任由着那二人导航。 “请问一下,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到作坊?” 那二人闻言,不咸不淡的笑答道:“快到了,穿过前面的村子,马上就到地方,吴太太不用急。” 车子远了城中,愈发的开出去,直直行至郊区村落。 眼前,唯见一条狭长的灰泥路横穿乡村,其上人声鼎沸。 扬眉望去,道路两侧,红绸挂树,树下正摆着数张小木桌,上置酒水米肉,竟是巧遇了村中迎办喜事。 到此为止,迟榕原是暂且不甚起疑的,毕竟作坊工厂修建于郊区,本就是寻常事。 然,正当车子缓慢通行之时,却见一个瘦巴巴的黑皮小孩,托着布衫,捧着满怀的肥皂,直直奔向迟榕。 车子在川流的人群中挪动,慢得好似蜗牛,那小孩不费吹灰之力,便蹭到了车门边。 “漂亮姐姐,行行好,买几块洗衣服的肥皂呗!” 那小孩热情的推销道,“这是前面的金星日化厂产的肥皂,外面一块肥皂卖两角钱,我爹娘在厂子里做工,三块肥皂才卖你两角,可划算啦!” 迟榕闻言,心中一动。 金星日化厂,那不是金老板的工厂吗? 莫不是赶了巧,难道曹家的皮革作坊也修在这城边? 迟榕打了个寒噤,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前面当真只有一个日化工厂?没有什么其他的作坊了?” 那小孩拍着胸脯说道:“那是当然啦,我不骗姐姐!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想进这个日化厂子做工赚钱呢!” 迟榕登时大惊,当即扬声道:“停车!让我下车,我要买这孩子的肥皂!” 不出所料,前座那两个曹家伙计,全然将迟榕之所言置若罔闻,仍是冷笑着握着方向盘。 “吴太太,吴家家大业大,买肥皂这种事情还要你操心?莫要耽误了时间!” 迟榕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在此慌神,于是急中生智,只趁着车速极慢,当机立断,强开了车门。 那小孩原是守在车门边上跟随,迟榕甫一开门,直把他打倒在地。 那小孩当即大哭起来:“好痛!我摔得好痛!你要是不买肥皂,开车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推我!” 座下村民听得孩童哭嚷,纷纷侧目过来。 迟榕见此情形,心中虽有怜惜之情生出,但为了脱身,却也不得不苦了这个孩子。 于是,立刻跳下车来,踉跄着直直冲进人群当中,大声叫道:“救命!各位乡亲请救救我!那两人是人贩子!要拐我卖掉!” 谁料,话音未落,那两个曹家伙计已然刹住车子,凶横的杀进人群当中,一把抓住了迟榕的肩膀。 村民们的视线,顿时被此番闹剧吸引住了。 然,却是无人敢上前阻拦。 迟榕生的俊俏,细皮嫩肉的,又穿着鲜艳漂亮的裙子,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而那两个曹家伙计,虽不着华裳,却也是黑衣白袜,浆洗得整洁干净,笔笔挺挺,像是府中当差的。 这个年头,有钱便是青天,穷苦老百姓怎敢招惹是非。 当下,迟榕眼见着便要被那两个伙计强行拖回车里,呼救无门,情急关头,却见村头有一队大红色衣装的人马走近。 此行,正是迎亲的队伍,吹拉弹唱之声不绝于耳。 那两个曹家伙计闻声,不由得抬眼一瞥。 便是此时,迟榕深吸一气,铆足力气,扬起一脚,正正踹在其中一人的裆部。 那人吃痛,一时之间,当即脱了手去。 迟榕趁机挣脱出来,更是不管不顾的大叫道:“救命!帮我叫警察!” 迟榕将村民们木讷的神色看得真切,为了活命,只得心下一狠。 于是,双臂胡乱横扫,掀翻一张又一张的小木桌。 另一个曹家伙计上前擒她,奈何迟榕闯货,搅黄了喜酒不说,更是打翻了碗碟。 喜宴上这般造次,骑在头上撒野,饶是怕事十分的村民们,也终于坐不住了。 席间几个汉子纷纷起身,直要上前讨个说法。 迟榕挣扎着,煽风点火道:“大哥,我把你们村的小孩摔坏了,还把饭餐碗碟打碎了,你帮我叫警察,我赔你们钱,赔十倍,赔二十倍!再带那小孩进城看病!” 谁料,那曹家伙计一手擒住迟榕,一手从腰包里摸出几块亮闪闪的大洋,气势汹汹的摔在地下。 那银元仿佛有着不可言喻的魔力,原是要揭竿而起的村民们,顿时作鸟兽散,直扑到地上去抢。 只此一瞬,迟榕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那曹家伙计啐了一口:“这是我们家小姐,要和穷小子私奔!我们听老爷吩咐来抓人!一个个的,别他娘的多管闲事!把路给我让开!” 话毕,二人遂联起手来,再把迟榕扭送回车上。 只是这一次,却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后座的那人,以麻绳捆住迟榕的手脚,教她动弹不得。 “吴太太,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家老爷不杀你,要杀也是杀你男人!” 那伙计阴恻恻的笑道,“你男人可把我们家少爷害得好惨啊!所以只好请你走一趟,让你也尝尝作人质的滋味!” 话毕,更是随手抽来一张帕子,塞入迟榕口中,再由不得她呼救。 村民们见钱眼开,不刻便拓出道路,放车子畅行。 于是,油门踩得极狠,如离弦的箭弩一般,直冲出去。 迟榕嘴里呜呜咽咽,眼中却没有泪。 吴清之害了曹少爷? 不会的,吴清之不是那样的人,他分明是资助了曹少爷为爱私奔! 喜乐之声嘀嘀嗒嗒的在后方再度响起,车子驶在灰泥路上,空气中烟尘弥漫。 迟榕斜躺在座下,终于不再挣扎,她自觉要尽可能多的保存体力,以便其后对峙。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迟榕被那伙计拖下车子,灰溜溜的滚到地上。 她抬眼望去,立在眼前的二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位,双手缠满白纱布,瘦的那位,脸上见方,是个十足的国字脸。 正是金老板与曹老板!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这章是因为最近看了新闻,有女子被拐卖!女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公安发文了,遇到人贩子,可以把围观群众的财物打碎,比如手机,这样谁也走不了,还能叫来警察! 第134章 开幕 金老板双手残废,无从上前,只得用指使那两个伙计为迟榕松绑。 “吴太太,你我又见面啦,老金和你的缘分可深着呐!” 迟榕斜睨着眼睛,并不开口。 曹老板见此情形,遂冷笑道:“吴太太,嫁给吴清之这般狠心肠的男人,荣华富贵是有了,可这条小命嘛,却是朝夕难保!” 迟榕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仿佛是一种轻蔑似的。 那曹老板会意,阴恻恻的又是一笑:“吴太太莫怪,是我言重了!死不足惜是假,名节难保是真!” 他的眼神落在金老板的身上,其中含意,再明显不过。 却见金老板命人取来三把椅子,一人分得一座,亦有迟榕的份。 如此,大约是料定了迟榕绝无脱身之可能。 迟榕四下张望着,此处地面黏滑,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呛鼻的气味,更有一种酸腐的油脂味从后方的大型锅炉中冒出来。 方才,那村中小孩有言,这座工厂生产肥皂,那这锅炉中的,大约便是碱水与油了。 迟榕于是强装镇定,周旋道:“你们既然绑架我,是不是应该支会我的家属一声,好让他拿钱来赎我?” 曹老板闻言,当即捧腹不止:“吴太太胆识过人,曹某佩服!不过,我却是不急的,也请吴太太不必心急,我留着你有用!” 话音未落,却是顿了一顿,阴笑道,“金老板自会好生招待你的!” 那厢,帅府之中,会议持久未歇。 吴清之一手执笔,一手记录,然,只是一瞬,那钢笔竟兀的渗出一大滴浓黑的墨水,登时晕染了纸页,污了手指。 吴清之于是抱歉的一笑,悄然退出室内。 他在洗手台前整理罢,心中总觉得不甚安宁。 好端端的,这钢笔怎的会吐了墨,莫不是不小心磕碰到了。 吴清之走在帅府幽深的长廊上,正欲返回时,却见一位身着军装的男子,立正守在一张高脚木几前,寸步不离。 那木几之上,静置一台电话,想来,此人大约是联络员。 思及此,吴清之顿时没了听会的心情。 他微笑着走上前,问道:“鄙人吴氏商行吴清之,可否借电话一用。” 那联络员闻言,先是敬了一礼,方才拿起桌上的留言簿,念道:“您好,刚才有人来电,向您转答!” “一女留言:迟榕如果公出,便是跟随曹家伙计去作坊点货,细枝末节可问前台女侍小杨。” 话毕,再敬一礼。 吴清之大惊,只觉得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双手也愈发的冰凉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电,为什么当下不来通传!” 吴清之语气冰冷,怒不可遏,不待那联络员作答,已是自行夺了电话,拨到商行。 第一通电话,吴清之直接拨到了迟榕的办公室去,然,许久许久,唯忙音不绝,无人接听。 他几乎抑制不住手上的颤抖,复又打给前台,不刻,便有一女声接通。 吴清之低喝道:“小杨,迟榕去哪了!” 电话的另一端,无须多言,小杨已即刻辨认出来,此乃老板吴清之的声音。 “小迟、不……迟榕、不对……吴太太……她随曹家的两个伙计公出点货了。” “哪两个人?” 小杨于是报上那二人的姓名,吴清之听罢,眉头却并未放松。 “已去了多久?” 此话一出,小杨顿时失了语。 她竟是犯了大错! 迟榕走前,分明千叮万嘱的请她看牢时间,谁料,今日行内领导皆不到岗,无人坐镇,员工们便偷起懒来,聊了大半晌的天。 小杨好热闹,自然也不例外,许一放松,便将迟榕的叮嘱抛诸脑后。 于是抬头一看钟表,时间早已超过了先前所约! 小杨胆怯至极,语滞连连,终是结结巴巴的答了话:“起、起码有三个多小时了……” 吴清之怒极,甫一得了答语,便丢下听筒,直奔议事厅而去。 此时,厅中正是商议环节,气氛略有些活跃。 但见吴清之咣的一声踹开了门,众人见状,纷纷一惊,直扭头看向他去。 四下俱静。 “鄙人家中突发急况,且先告辞了,”吴清之冷冽而迅速的说道,复又点住蒋家兄弟,比了个手势,“孟光,兴光,速速随我来!” 吴清之万状焦急,此兄弟二人只是一眼,便已看出大事不妙。 于是立刻起身,箭步跟上。 座中,帅府四少萧子山与吴清之交好,见此情形,亦是探向父亲,附耳低语一句,便也随之离了席。 “迟榕大约是被曹文宪绑走了!”吴清之疾步行在前,冷声道,“我现在要去曹家的作坊救她,你二人去接曹少爷回岳安!” 话音至此,吴清之已然跑出廊下,直要取了车子去也。 谁料,身后一道爽朗的男音,却将他叫住:“吴老板,且慢!我猜是吴太太的事情,可有我萧子山能拔刀相助的!” 吴清之微微一怔。 然,此番终究不是优柔寡断的点钟。 但见吴清之眉心紧锁,低声道:“却有一件大事,唯有四少得以相助。” “吴老板尽管说,我萧四定当鼎力!” 吴清之于是附耳上去。 那厢,金星日化厂中,金老板已是急不可待了。 “老曹,我们可是说好的,一旦那姓吴的病秧子上了钩,吴太太可就归我处置了!” 曹老板成竹在胸,只敷衍的点一点头:“那是自然,一旦事成,这女人随你玩弄!” 话毕,再不言语。 曹老板虽与金老板联手,可打心里头,却是非常瞧不起此人的。 堂堂一位大老爷,竟被美色套牢,更被女人伤至残废,当真可笑! 不过,这金老板却是个好饵。 此人最是下流龌龊,能够轻松免去他曹文宪亲自动手,好生作践那吴太太。 只是,真不知那位尊贵的少东家,若是看到妻子惨遭玷污,会露出怎样崩溃的表情。 思及此,曹老板便是兴奋不已,期待万分。 正是此时,作坊的门卫小屋中有电话铃声响起,曹老板起身前往,接通电话。 先前,曹老板早已安排了人手,在帅府盯梢,时刻留意吴清之的动向。 此番来电,正是通报:“老爷,吴清之已从帅府开车走了,看他那模样,真是急得要命!大约现在正往咱们曹家的作坊去呢!” 曹老板闻言,终于克制不住,大笑出声。 好戏,正要开幕。 第135章 恶人 迟榕虽安然坐着,心下却是甚感恐惧的。 她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那金曹二人,无非是沆瀣一气,联手设局,决意要坑害她与吴清之。 那肥胖的金老板自是不必多说,左右是为贪图女色。 然,至于这位看似老谋深算的曹老板,迟榕却是看不透的。 到底是为了权与利么?这分明是最应当的理由,可曹家伙计却口口声声说的是,是为曹少爷。 所谓祸不及子女,迟榕始终不愿相信,吴清之会是害人之人。 那厢,曹老板仍在岗亭里倚站着讲电话,气味酸臭的车间里,唯剩两人尔。 金老板用色迷迷的目光紧盯着迟榕,仿佛视奸似的。 迟榕于是强忍着恶心,冷语道:“金老板,我能伤你一次,就能伤你第二次。你今天把厂里的工人全遣散了,一会儿就不怕我把你推到碱水池子里去?” 那金老板闻言,竟是讥笑道:“吴太太好糊涂,眼下到底鹿死谁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老金我这次要你,无论活的还是死的,我都要!” 话音刚落,迟榕已然发出一脊的冷汗。 她看着金老板,却见此人眼中再也不是纯粹的色欲,那其中疯狂,暗藏杀机,竟是要将从前的屈辱,百倍的讨还回来! 且说那厢,吴清之直将油门一踩到底,全力赶赴曹家皮革作坊。 他孤身一人,甫一到了地处,却觉得气氛过于静谧。 下车去罢,天井中,厂房内,仔仔细细的搜寻过一道,竟无半分人烟气息。 吴清之目光幽沉,如此情形,他早已有了预料。 曹老板亲派自家伙计动手,按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便不会将迟榕绑来此处。 如此看罢,竟又是一招声东击西的棋势。 可既是交易,总要交谈在先,再有物可易,方为交易。 吴清之冷笑一声,于是提步,行至作坊门亭处的保卫室前,只是轻轻探手一摸,便知房门并未挂锁。 遂推门而入,但见房中有木桌一张,上置圆盘电话。 他在心中仔细掐着时刻,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电话便叮铃铃的响了起来,刺耳至极。 吴清之不疑有他,即刻接起。 “迟榕在何处。” 曹老板狞笑道:“少爷,你却比我想象中的冷静许多,到底是心思缜密,还是薄情寡义?总之,曹某着实有些失望。” 吴清之冷语:“莫要多言,你只管开出条件。” “我要你还我儿子!把爱民完好的还给我!” 电话那头,曹老板的声音突然拔高,显得有些失控,“我对商行账目下手,你有本事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怎能动我儿子!” 大约是情绪过于激动,曹老板言罢,竟是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气,仿佛风邪上脑。 随后,不过只是平歇了区区几秒,复又口齿不清的说道:“你现在接我儿子回岳安,把他送到我家作坊来,再签下股权转让协议,我就告诉你吴太太身在何处!” 何须久等,吴清之已然不假思索的应下此话。 “待我挂断电话,即刻便去接回曹少爷,”吴清之冷然道,“一个小时后,你只管过来要人,在此期间,我要迟榕安然无恙!” 话毕,便将那听筒咣当一摔,拂袖而去。 吴清之发动车子,却并未开往城外。 但见他轻打方向盘,竟是调转车头,直直驶向城中闹市,穿街纵巷,终于停在一栋洋楼之下。 此处楼门大开,上挂牌匾,入户昭示五个大字:岳安电话局。 不待吴清之走进其中,一位身着军装的青年已然迎上前来,急切道:“吴老板,已经查清楚了!刚才打到曹家作坊的号码,正是源自金星日化工厂的!” 定睛细看,此人气度不凡,果然是帅府四少,萧子山! 吴清之闻言,只简言谢过,便要再度动身。 方才,他情萧子山出手相助,为的便是此事。 吴清之早已猜到,曹老板定会将迟榕藏在他处,以作威胁,如此,沟通的手段便只有电话。 然,此般局势,敌在暗我在明,势必要成为被动。 却不是无能,而是因为时下的电话机制还不够先进,接听者无从知晓来电方的号码。 电话以人工接线,唯有电话局可以查出明细。 吴清之于是拜托萧子山,请他前往电话局,盯紧曹家作坊的号码线路,一旦有人打进,立刻查出号码来源。 萧子山见他急切,遂好心道:“吴老板,你孤身来往,实在不够安全,不如我派几个警卫与你同去!” 谁料,吴清之却是面目阴沉的摇了摇头,回绝道:“谢过四少美意,不过兵贵神速,便不必了。” 话毕,便是绝尘而去。 远了人声,吴清之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 但见他双目赤红,骨节更是攥得发青。 金星日化工厂!怎的又是那死性不改的金仕河! 倘若此行迟榕遇险,他定要那金仕河纳命来赔,绝不姑息!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迟榕身上饿极,心中更是怕极,只觉得手脚发麻,四体冰寒。 那厢,金老板已是磨刀霍霍了,直想将迟榕就地奸淫,作践个痛快。 于是十分不耐的催促道:“老曹,难道还没音信吗!莫不是那姓吴的病秧子舍不得钱,不要老婆了罢!那老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话音未落,迟榕便尖声叫道:“你胡说,吴清之才不是那种人!” 谁料,那曹老板闻言,竟是面无血色的转过头来,呵斥道:“那你说说,他是哪种人!他吴清之才是最毒辣的那种人!” “你可知吴清之怂恿我儿子和妓女厮混,害他染上赌瘾和烟瘾,如今又生了病!你说他到底是哪种人!” 曹老板一连串的控诉,顿时堵住了迟榕的嘴。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空白,然,朱唇微启,开合了几下,终是无所言语。 “吴清之比起他老子,真真是厉害多了!吴正廉是狠角色,他呢!他是畜牲!吴清之非要把人逼得家破人亡,走上绝路!” 曹老板咆哮道,“我儿子要是不好了,我就要教你赔命!他不是宝贝你吗,那我也要让吴清之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136章 以人易人 曹老板其声切切,痛彻心扉。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便是再恨迟榕不够,也要率先稳住金老板,唯恐此人色欲熏心,坏了好事。 如此这般,约莫过去一个小时,曹老板方才卡着点钟,再去拨电话。 然,不知怎么,曹老板握着那电话听筒,竟觉出阵阵晕眩之感,且又经久不散。 到底是情绪使然,他于是手上哆嗦,吃力的转动着那圆盘电话的铁圈,再度打给曹家作坊。 忙音不过两声,旋即便有人接起。 谁料,电话那头,却不是吴清之那般清清冷冷的嗓音,而是一道虚弱且沙哑的男声。 “爹……我是爱民,孩儿不孝……无以、为报……” 竟是那出走家门的曹少爷! 曹老板闻声,先是痴愣一刻,随后方为大惊,霎那之间,已然是热泪盈眶。 “爱民!你可有事,有无大碍!爹这就来接你看病!” 话音未落,但听得那曹少爷气若游丝道:“我好痛,骨头里像有蚂蚁在爬……晓曼说抽烟就没事了……可我没钱买烟了……” 曹老板哭喊道:“吴清之害你吸洋烟!他竟敢害你吸洋烟!” “不是吴老板……我早就、我早就……真的不是吴老板……” 曹少爷仍是哼哼唧唧的说着,然,正在此时,却有人兀的插进声来,道:“曹老板,人我已经带到了,你也该履行承诺了。” 曹老板但闻儿子发病,正是怒火攻心之时,哪还顾得了细听电话,于是当即喝道:“她在金星日化工厂,你尽管来得快些,免得迟到了,看不到自己老婆被人奸污的精彩模样!” 话毕,便急切的将电话撂下,只摇摇晃晃的扶门而出。 两个伙计见主子身体抱恙,立刻上前保护。 “老爷,您没事罢……怎的站也站不稳了!” 曹老板大手一挥,当即断了此人的话头,道:“我没事,快随我去接爱民!” 曹老板爱子心切,急之又急,那厢,金老板又何尝不是。 此前,他已同曹老板约定,二人联手,挟持迟榕,逼迫吴清之交还曹少爷,再让出商行的股权。 一旦曹少爷归城,于曹老板而言,迟榕便再无用处,尽可交与他金仕河肆意处置。 如今这般模样,定是大事已成定局! 曹老板恶狠狠的说:“吴太太,你我本无冤无仇,却是可怜你嫁错了人!我非要吴清之也得不了好!” 金老板喜上眉梢,当即挺出肥肚,复又叫住一个伙计,吩咐道:“过来过来,你把老金的皮带抽下来,绑住吴太太的手,这样玩起来最刺激!” 话音未落,那厢,迟榕已然站起身来,直直奔向厂房的大门,作势要逃。 迟榕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心中带有一种赴死的决绝,然,此举落入旁人眼中,却显得滑稽又卑微。 逃?往何处逃?如何逃得掉? 从今日公出之时,她便成了那是刀俎片好的鱼肉,就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事已至此,绝无转机。 迟榕终究是女子,身娇体柔,且从午至今,滴米未进,于是,不过三五步,便被那曹家伙计追回。 那伙计毫无怜香惜玉之想法,大掌一挥,直将迟榕从后领拽住。 迟榕的脖颈被如此勒住,顿时向后栽倒下去,那伙计拖着她,就像拖着一条不听话的、不愿被宰的小动物。 “吴清之,你怎么还不来!”迟榕终于承受不住,放声大哭,“你说过不会再迟到的!我等了好久!” 金老板见迟榕哭得厉害,登时兴奋起来。 “吴太太,再哭一哭,待会儿我干你的时候也别忘了哭!一边哭,一边喊那姓吴的,这样最好玩!” 迟榕含恨的瞪住金老板,然,此时此刻,却再也由不得她挣扎了。 只见那伙计动作麻利,直擒住迟榕的双手向后掰去,复又迅速的取了皮带绑紧腕心,将这一双腕子死死锁在后腰,如人棍似的。 这般紧锁,方才把人丢到金老板跟前。 迟榕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唯有双腿自由,可以顽抗。 迟榕于是又踢又踹,大约是脚上的皮鞋鞋跟尖锐,挣扎之间,竟是踢到了金老板的肥腿。 迟榕见机,更要再踢,谁料,此人却是兀的嗤笑一声,笑毕,遽然扬起一脚,重重踩上迟榕的后背。 顿时,迟榕只觉肺腑撕裂,发不出声音。 这一脚犹如千钧,直要把她踩得背气过去。 “吴太太,你捅伤我两只手的大仇,我老金可一刻也不敢忘!” 金老板兴致盎然的大笑起来,那厢,曹老板为救儿子,已然领着两个伙计匆匆离去。 却听那汽车引擎声渐行渐远,曹老板已然携同两个伙计乘车远离,如此,金老板终于肆无忌惮起来。 他又踢了迟榕几脚,换言之,乃是每当迟榕要打着趔趄站起来时,他都要上前补上几脚,再教迟榕摔跪在地。 迟榕忍无可忍,当即痛骂道:“孬种!你要是有本事,就从正面和我对上!” 许是兽性大发,金老板闻言,竟是忍住了手上的痛,一举将迟榕拎起来。 双目对视,金老板笑得猥琐至极:“正面好!正面最好!正面才看得清吴太太是怎么被我干哭的!” 眼看着那闪着肥光的脸愈靠愈近,迟榕心中一横,咬牙切齿,立刻紧闭双眼,以头奋力撞去。 竟是一记头槌! 迟榕身材不高,此番冲击,竟是歪打正着,撞在金老板的鼻子正中! 顿时,两道鲜血缓缓的从那鼻腔中流出。 金老板又怒又惊,颤声骂道:“贱人!老子要奸死你,再奸尸!” 迟榕心道大事不妙,危矣危矣,立刻甩脱了鞋子,赤脚在地,摇摇晃晃的跑起来。 金老板穷追不舍,迟榕自知跑不出去,唯有在这厂房内与他周旋。 厂房正中,盛满碱水的水池发出一阵又一阵刺鼻的味道,迟榕心中一动,当即小跑了过去。 迟榕双手被锁,唯有背靠着碱水池子。 她大喊道:“你别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了!” 第137章 人之将死 曹老板匆匆赶往曹家作坊,一路上,皆是瘫在车座中的。 饶是那五大三粗的伙计,也看出来主子情况有异,却又说不出何处反常。 但见曹老板体态僵硬,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来回交替着,眼珠似鱼目,透着沉沉的死气,亦是缄口默然。 于是,曹家伙计只当主子正在气头上,不敢出言试探,更心道此乃起火攻心之面貌,便不再问候。 车子开得极快,穿过路边村落时,恰逢喜宴散场,满地的碎红纸与瓜子皮,全数被那车轮零落成泥碾作尘。 一路寡言,直到远远瞧见那曹家作坊的高牌,曹老板方才开口。 那声音响起来,却是极为模糊沙哑的:“快扶我……扶我下车去,我要见爱民!” 作坊门前已然停有一辆黑皮汽车,曹老板偶一瞥见,当即大喊道:“爱民!爹来接你回家!送你去教会医院,请最好的大夫治病!” 然,万籁俱寂,无人应声。 曹老板经伙计扶着,颤颤巍巍的下了车,只待走进那车前,定睛细看,方才惊觉其中并无人影踪迹。 一时间,曹老板寻人而不得,顿时失控的咆哮起来。 “吴清之,你这天杀的祸患!你把我儿子藏哪去了!” 他抖得更厉害了,伙计几欲搀扶不住,正是此时,却见两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从坊间走出。 正是蒋孟光与蒋兴光两兄弟。 他们的脸上戴着棉纱口罩,手上亦是武装齐全,仿佛是殡仪馆的掌事一般。 “曹老板……何苦呐,早先就给您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今要是见不到了,可万万怪不到吴清的头上。” 蒋孟光假惺惺的劝慰道,“眼下您不仅要补货,还要赔一大笔违约金!哦对了,曹少爷欠了债,您也得帮他还上,当真是雪上加霜了。” “爱民呢!爱民在哪!” 曹老板耳中嗡鸣,眼睛昏花,非但无法听清蒋孟光之所言,更将那半张脸面看得模糊。 蒋孟光无奈,只得向身后厂房轻轻的摆手一下,道:“里面请罢!” 曹老板跌跌撞撞的走进厂房,但见那污渍斑斑的水泥地上,瘦骨嶙峋的曹少爷正痴傻的瘫坐着。 他的目光涣散,手掌变形如鸡爪,怀中却仍然紧抱一女子。 曹老板见此情形,心中又气又痛,于是怒目圆睁,直冲上前去,一耳光抽在儿子的脸上。 “事已至此,你竟还抱着这妖女不肯松手!” 曹少爷被这一掌打得歪过头去,却仿佛无知无觉似的,魔怔的低喃不休:“爹,救救晓曼,救救我……她要病死了,我要卖血还钱……救救我们……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曹老板泪涕俱下,凄声道:“爹只要你活着,只求你活着!爹这就带你去医院,这就替你还钱!” 他转向两个伙计喝道,“还不快扶少爷上车!” 然,话音未落,蒋兴光却是上前一步,直将这父子拦住:“曹老板,你儿子在钱庄欠了不少的钱,这款子你打算怎么结?” 语毕,更是抛出一叠单据,计数道,“你儿子把你家田产地契还有那粉钻都抵卖了,还是填不上款项,如今钱庄要讨说法。” 曹老板诧异的看了蒋兴光一眼。 他最是识得这位青年才俊,蒋兴光虽不似哥哥孟光那般八面玲珑,却是个做财务的好手。 曹老板不屑一顾,权当此乃吴清之不愿转出股权,以此故作垂死挣扎。 谁料,他只是粗略的翻过那一叠单据,脸色便即刻僵住了。 这张张页页,除了有曹爱民亲笔签字画押的拮据,其余的,皆是他私藏在库房里的田产地契,愈往后翻,更有皮货生意的抵押合同。 蒋兴光道:“你别着急撕,撕了也没用,这是副本文件,母本压在钱庄那儿。” 曹老板揪住儿子的领子,奋力的晃一晃,却不得回应。 “逆子,你当真是把这个家败光了!” 曹老板声嘶力竭,复又转向蒋兴光,勃然怒哮,“吴清之好手段!如此把我搞破产了,算他有本事!但他哪怕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老婆!现在赶去金星日化厂,晚了!” 蒋孟光闻言,竟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口罩之上,那一双笑眼弯弯,略略的显出几分轻浮的神色来。 “您是不是觉得吴清那张脸,看上去冷冷清清的,是个能沉得住性子的?” 蒋孟光嘻皮笑脸道,“其实不是,他性子最急,你给他打完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就赶去了。” “怎么会!?他怎么知道地方的!?” 蒋兴光哼唧道:“夫妻同心!” 曹老板兀的滞住一气,登时,身体僵麻,舌头麻痹,竟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怕不是中风了!”蒋孟光大呼,“你这两个下人还愣着做甚,还不速速送这一家老小就医!免得误了抢救的时辰,人没了,后面连工钱都没处讨要!” 那厢,金星日化工厂内,迟榕已然被逼入绝境。 金老板到底对她抱有一种下流的欲望,千百般的算计,且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双手几近残废,也要奸过再议。 金老板认为,虐待女性的最好方式,便是奸淫。 天性放浪的女子,一遭他的性虐,即刻沦为一条母犬,而像迟榕这般坚守贞操的,若是得以奸污,自是一种极致的侮辱。 当下,迟榕便是以此判断,金老板绝不希望她轻易的死去,即便是要咽气,也得先满足了他的兽欲。 如此,便唯有放手一搏了。 迟榕紧贴着那碱水池子,冷然道:“我要是掉进池子里烧死了,你心里总归不会痛快罢!” 但见那金老板满目淫邪,心中怒火更是难消,甫一开口,竟是丧心病狂的杀人主意:“吴太太这俏丽模样,若是烧坏了皮相,我自然是不痛快的!” 他顿了一顿,复又狂笑道,“不如灌你一口碱水下去,教你这红艳艳的小嘴少说几句!” 话音刚落,竟如同一只凶兽般扑了上来! 金老板不顾手上纱布渗血,猛的扣住迟榕的脑袋,作势要将她按入那碱水池中。 迟榕死撑着脖颈,她的头悬在池水之上,碱水灼人的气味愈发的刺痛双眼,惹得泪水簌簌的落下。 可她渐渐的不敢哭了,泪珠坠入池水,溅起点点碱水,迟榕怕碱水烫伤皮肉与眼睛,只得硬生生的憋住眼泪。 她的脸庞,终与水面愈来愈近。 第138章 爱意与苦果 危急关头,迟榕的心中兀的想起二叔所言。 吴清之此人,你非但吃不住,更会被他殃及。 迟榕喉咙哽住,鼻腔一酸,眼中却再也落不下泪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需要付出这般高昂的代价么。 迟榕自幼野蛮生长,却又矛盾般的被娇生惯养着,往前数十八年,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如此风雨。 却是嫁给吴清之以来,迟榕初尝情爱,伴随而来的苦果,竟在潜移默化之间,终于便得甘之如饴。 迟榕怕得要命,可是,这到底又该如何是好,她分明已是喜欢上吴清之了。 吴清之的温柔爱意教人深深沦陷,迟榕受了引诱,已然绝无悔过的余地。 思及此,迟榕终于闭上眼睛。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时,头顶骤然响起一声痛呼! 迟榕只觉得脖子一松,双眼睁开,定睛细看,水面映出倒影,竟是那金老板被人从后制服,旋即松开了双手! “怎么又是你这病秧子!” 一碴玻璃碎片淋头落下,金老板的额前登时淌下几道血痕。 在他的身后,唯见一西装革履的男子,手持一支碎裂的玻璃瓶,其上见血,冷然而立。 迟榕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道:“吴清之!你怎么才来!我讨厌你!” 不容吴清之作答,受伤的金老板已然莽起,直要与吴清之搏斗。 吴清之手里的玻璃瓶,捡自岗亭的窗前,大约是门卫平日里喝水用的,里面余下一点隔了夜的茶水。 那茶水有一股馊味,此时此刻,金老板只觉得受尽奇耻大辱。 他着实不曾想到,这高高瘦瘦的吴老板,平日看似斯文单薄,谁料,一旦发起狠来,那手上的力气竟是这般的大。 吴清之紧攥着豁口尖锐的玻璃瓶,猛的刺在金老板的胳膊上。 霎时间,血流如注,金老板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吴清之始终一言不发,那厢,迟榕却尖叫起来:“不要刺他!会死人的!” 话音未落,吴清之遽然扭过头来,但见他双目赤红,已是盛怒。 他用冷彻入骨的声音,一字一句厉声道:“那就让他死!” 语毕,竟是纵身发力,直将那金老板推入碱水池子。 金老板在碱水中剧烈的扑腾着,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烧红,迟榕看着他,仿如一条落入沸腾油锅里活煎的胖头鱼。 金老板几次挣扎,想要爬出碱水池,却次次被吴清之长腿一伸,踹回其中。 迟榕几乎要被吓傻了,她的手仍被绑在腰后,动弹不得,便只得用头去拱吴清之的胸口。 “吴清之,你清醒一点,他会死的!嘴上骂就骂了,他要是真死了,你就要变成杀人犯了!” 然,吴清之竟是全神贯注,冷静的施虐着。 他冷笑道:“迟榕,他肖想于你,便是死不足惜。” 迟榕哭喊道:“那我呢,我怎么办,你要是成了杀人犯,就要去坐牢,甚至被枪毙!” 她的身上已然没了力气,于是蔫巴巴的说,“你之前说好的,要补我一场婚礼!” 迟榕的头发乱作一团,发顶糟糟的炸着毛。 她像一只无能为力的小猫,惊惧万状,直使出浑身解数,却仍是无果。 于是只得苦苦哀求道:“吴清之,你不能言而无信,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话音刚落,迟榕只觉得吴清之的身子一僵,旋即,一双温热的臂弯便拥住了她。 “迟榕,对不起,我……” 迟榕拱着脑袋,紧紧贴在吴清之的身上,瓮声瓮气的说:“我讨厌你。” 她分明说了那么多次的讨厌,可那么多次都是暗藏着喜欢,且一次比一次更喜欢。 迟榕簌簌的扑落着眼泪,吴清之红着眼眶为她松了绑,更是细细的拍去那一身土灰。 他看到迟榕赤着一双小脚,原先穿出门的,本是一双漆皮的小猫跟皮鞋,如今也灰蒙蒙的落在地上。 吴清之冷冷的瞥向金老板,但见此人肥身滚动,终于跳出碱水池子,夺下一条命来。 金老板的衣装已被烧退了色,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是通红的,此等碱水烧灼,若是不及时施救,大约衣服底下的皮肉也要被烧烂掉。 肥皂工厂为防止工人跌落碱水池,厂房内遂设有凉水龙头。 金老板浑身剧痛,当即脱光衣服,直拧开那龙头,淋着哗啦啦的凉水冲洗身子。 可他实在太胖,那些民脂民膏胀满了皮下,凉水冲到这处,便顾及不了那处。 他痛得撕心裂肺,却是叫不出声来。 吴清之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复又转过身去,径直捡回迟榕的鞋子,悉心为她穿好。 旋即,更是长臂一捞,只将迟榕腰身托起,抱在胸前,挡住那金老板的腌臜模样。 “迟榕,我接你回家。” 吴清之眉目深情,静美如画。 金老板却见他二人要走,当即扯着嗓子求救道:“救我!嘶哈、打急救——咳咳咳,急救电话!” 方才跌入碱水池中,金老板剧烈挣扎,自然呛进几口碱水,如今鼻喉灼烧,一开口,全然是剧痛无比,字字声嘶力竭。 吴清之冷笑一声:“还请金老板自便,莫要脏了我夫人的眼。” 话毕,决然转身离去。 迟榕被吴清之抱在怀里,方才疯狂擂动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吴清之妥帖的将她安置在副驾驶座中,失语片刻,终将身子贴近,呼吸浓密交错。 “迟榕,你怪我么?” 吴清之低声问道。 他显出十二分的束手无措,直把头埋得很低。 迟榕伸出灰扑扑的小手,掰正吴清之的脸,教他抬起头来,随后重重的的点一点头。 吴清之开口再问:“方才……你可是怕我么?” 迟榕再度点头。 终于,但见吴清之深吸一气,这一次,声音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小心与克制:“那你……后悔嫁给我么?” 然,不待吴清之看清,一颗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已然拱进了他的怀里。 他听到迟榕哭兮兮的说:“吴清之,喜欢你要吃好多苦,但我会努力的。” 第139章 软肋 吴清之闻言,一时之间,竟是怔住。 迟榕钻入怀中,他原是双手环绕的拥抱着,谁料,此话一出,这一双手到底是进是退,竟教人不知所措。 吴清之双唇颤抖,情绪连带着睫毛都在颤,修长的脖颈处,喉结亦是猛的滚动一下。 二人无声的对峙着,慢长的沉默过后,却是迟榕兀的拉住他的手,直往自己的腰间挂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吃了这么大的苦,你还不赶紧安慰安慰我,不然以后我怎么努力。” 迟榕哼哼唧唧的说着,声如细蚊。 纵然如此,吴清之却仍是将此话听得真真切切。 垂眸望去,但见迟榕眼角噙着泪,眼瞳是桃花潭水,面上是红霞满布。 他的喉咙略有些哽,开了口,声色酸涩得很:“好,你最乖,迟榕,你最乖。” 吴清之于是双臂收紧,二人相拥,密不可分。 迟榕嘴巴开合,亦是想要说些什么。 此番磨难,纵是她时运不济,以身涉险,谁知那厢,吴清之又何尝不是心焦力瘁。 然,话在心头绕过一遭,兜兜转转,却是委屈巴巴的说道:“……我、我好饿……我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 语毕,二人拉开距离,只见吴清之凤眼微挑,笑容略显出几分苦涩。 那笑意是克制的,仿佛珍宝失而复得,爱不释手却不敢轻慢。 吴清之将车子打起火来,低声笑道:“这便回家了,待会儿想吃什么,权听夫人吩咐。” 黑皮汽车在黄昏的橙色柔光中缓缓开动,穿过散场的喜宴和万家灯火的街市,一路畅行,最终驶向吴公馆。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迟榕的接送之事,自是不曾向公馆管家支会过的。 于是,甫一回到家中,竟是女佣上前伺候,再细细一问,管家果然已是驱车前往商行了。 复又坐等片刻,只待餐前茶点上桌,那厢,电话铃声响起,吴清之遂不紧不慢的接通起来:“少夫人我亲自接回家了,倒是教人扑了个空,是我思虑不周。” 话音未落,只听得吴清之语气渐暖,又有言道,“对了,请再跑一趟帅府方向,帮少夫人买些甜食。” 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迟榕不知此番算不算得大难,但如此看来,她左右是少不了口福的。 迟榕能吃能喝,晚餐扒光了两碗米饭,饭后更是啃着鲜花馅饼解馋。 吴清之见此情形,心中略微舒缓了许多。 然,时辰未到,这绝不是能够休息的点钟。 晚间,蒋孟光从医院来电,只道是那曹家的一老一少,外加冯晓曼,再添一位金老板,皆于教会医院就诊。 大约是受不得儿子濒死、家业破败之打击,曹老板当晚便中了风邪,非但口不能言,更是彻底瘫痪在床。 金老板亦不甚好,那制肥皂的碱水浓度颇高,人皮在碱水池中一滚,哪有不烧伤的道理,何况此人呛过碱水,口腔食道遂一同遭殃,如今已是转入重症病室抢救。 至于曹少爷与冯晓曼这对苦命鸳鸯,却是最教人唏嘘的。 送到医院不刻,冯晓曼就咽了气。 此女美则美矣,却是没有学过学问的女子,为了维持苗条的体态,食而不胖,冯晓曼盲目且迷信,素有吸食洋烟的习惯。 她不知洋烟的危害,再加之性病缠身,苦不堪言,病痛时,唯有那一口洋烟,能带给她一时之间的、虚幻缥缈的解脱与安详。 又道是那位曹少爷,原是昏迷不醒的,却不知是心有灵犀,亦或是巧合,那冯晓曼的心电仪甫一尖叫起来,不过半刻,曹少爷便也随着去了。 据说,二人离世之时,肉身破损,惨不忍睹。 死于梅毒之人,通身脓疮,硬下疳破裂,淋巴结肿大,头发掉光,最是凄惨。 蒋孟光置身现场,亲眼见过这家破人亡的惨状,语气中顿时生出几分悲悯与迟疑:“吴清,这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事情,终于能了解了。” 吴清之听电话时,迟榕不曾走远。 难得的,这等惨剧,吴清之却对她毫不避讳。 迟榕终要长大,这两则死讯终要登报。 只是他忽然想到,迟榕通过商行考试的那日,二人于晚间庆祝,前往戏院看戏。 一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老戏新唱,催人泪下。 冯晓曼是杜十娘,曹爱民却不是薄情寡义的李甲。 曹少爷天价买下的那枚粉钻,本就是吴清之放下的一枚饵。 其后,曹少爷走投无路,向钱庄抵卖家财书契,而这所地下钱庄,实乃吴清之所设之陷阱。 那钱庄主事收人钱财,替人行事,吴清之指使他掏空曹家家底,事成之后,吴氏只取其中六分,其余四分,吴清之许诺与他贪食。 曹老板骂他吴清之狼子野心,却算不得假话。 一股没由来的烦躁与不安袭上心头,吴清之疲惫的说:“孟光,待钱庄抄完曹家,那六成的钱财……权捐与难民救灾用罢。” 语毕,便是将电话挂断。 吴清之斜倚在桌边,遥见迟榕凭窗远眺,似是在看那窗外的路灯依次点亮,犹如橙黄色的星河。 吴清之顿时觉出几分惧意,却又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怕些什么。 莫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能够的罢…… 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将他使过的阴险法子,用在迟榕的身上呢? “迟榕!”吴清之想也不敢想,只遽然的开口唤道,“你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看到迟榕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脸上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悲喜,唯有那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是纯洁且良善的眼睛。 “迟榕,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教你吃苦了。” 吴清之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捧起迟榕的脸,反复吻下,“迟榕,请你抱一抱我,好么。” “抱一抱也要打报告吗,平时怎么不见你收一收那种臭流氓的脾气!” 迟榕的嘴里嘟嘟囔囔,却还是乖顺的钻进了吴清之的怀里,双手一扣,复又牢牢的抱紧他的腰。 吴清之向来游刃有余,城府幽深,然,此时此刻,他却终于尝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 迟榕的身子是软绵绵的,二人如此相贴,紧密难分,她仿佛是吴清之胸中的一根肋骨。 气氛暧昧,更有些热了。 第140章 回娘家 翌日清晨,报社门前人声鼎沸。 今日有两则重磅新闻宣发,夜中,凌晨,便已开始走漏风声。 迟榕昨日受惊,却为了舒缓吴清之的心情,坚持不肯休假。 说来也算稀奇,吴清之很有读晨报的习惯,今日报纸送来,只管放在桌上做摆设,一页也不曾翻动过。 到底是因为亲身经历,还是心中有愧,总归是说不清明的。 对于此事,迟榕懂也不懂,她已然猜想到了吴清之台前幕后的角色,可情缘依旧,只盼往后的日子,关关难过关关过。 于是共用早饭,一路同行,携手上班去罢。 谁料,爱恨纠葛的事情算不得完,难关即刻追来。 是时,迟榕正心无旁骛的誊抄着账目,如今曹家破产,货物与资金从另一条渠道进来,要想做明其中的关系,难免要焦头烂额的耗上一耗。 谁料,便是当下,一道矫健的足音咚咚咚的在走廊中响起。 只听得那人嗓门打开,旋即叫道:“阿榕,阿榕!你人呢!给老子麻溜儿的滚出来!” 迟榕心下一愣,不待细想,已然放下纸笔,推门露面,道:“二叔,你来商行干嘛?买皮子?” 迟二爷骂骂咧咧的说:“买他娘的皮子,我要扒了那臭小子的皮子!” 话毕,左右转头,搜视走廊,又道,“晦气,真他娘的不想看到那姓吴的跨着个马脸!” “诶你干嘛呀,”迟榕委屈巴巴的拽住自家二叔,极力压低了声音,“现在要讲求文明,二叔,你再天天喊着打打杀杀,总有一天会被时代优化的。” 迟二爷闻言,直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招呼在迟榕的后脑,复又揪住她的耳朵,骂道:“小姑奶奶,你看看报纸上写的是些什么!你嫁了个什么东西,当真是文明得很!” 他们叔侄二人正在走廊中不懈的辩驳着,那厢,却见前方的办公室房门一开,吴清之从中走出,含笑道:“不知二爷前来,实在是有失远迎,望您海涵。” 迟二爷转向他,口鼻哼哧,更是刷啦一声,恨恨的抖了抖衣袍,便自顾自的走进那房中。 迟榕立刻撒丫子跟上。 甫一落座,不待茶水奉上,迟二爷已然从怀中抽出一份报纸,奋力摔在桌上:“好你个吴清之,手段真是顶顶的高明!这姓曹的和姓金的遇上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迟榕正想着,依照吴清之那般清冷的性子,大约要说上一句谬赞,斯斯文文的堵住自家二叔的嘴。 谁料,吴清之听罢,竟是径直走上前来,神色肃穆的深鞠一躬,朗声道:“此番原是我生意上的事情,谁知矫枉过正,走火入魔,使得迟榕受了牵连,请二爷尽管惩戒!” 迟榕当即怔住,只在心中琢磨,二叔怎会知晓此事。 迟榕的表情总藏不住事,迟二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别看,有什么可看的!老子什么都知道!还知道你在西院子养了匹伤马!” “今天马腿摔断,往后你这夫君私下里再与旁人大动干戈,下回就是你的腿摔断!” 迟二爷火眼金睛,叱咤江湖,无甚动作能瞒得住他。 但见吴清之态度决然,眉宇间更存几分忧思,到底是知错了,后怕了,心里将迟榕紧张着,方才如此低顺。 迟二爷略微感到几分满意。 然,纵使吴清之如此悔过,他亦不能认同这桩亲事。 于是转向吴清之,干巴巴的说:“吴少爷,我一早就说过,我家阿榕还小,配不上你!如今杀身的祸事找上了身,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吴清之缄口不言,眉头紧锁。 他宠爱迟榕是真,几次失守迟榕却也是真。 今日,当真是迟二爷骂也骂得,打也打得的局势。 “二叔,你别说了,这些事情不是吴清之能左右的……” 但见情形胶着,迟榕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何况你看我,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帮他说话!”迟二爷怒喝一声,“他左右不了情形,老子却能左右的了你这小姑奶奶的安危!你现在就给我回家!” “回哪个家?” “他奶奶个腿的!吴公馆是什么金窝银窝,能教你忘了娘家!”迟二爷痛骂,“回老迟家!” 迟榕被迟二爷连珠炮弹似的言语骂得一愣一愣的,却唯独句末几字,听得真切。 于是当即吓住,面色发白,哆嗦着嘴唇道:“我……我……” 迟榕我了个半天,却并未我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迟二爷不耐,立刻抓住她去,直要将人拖走。 迟榕求救似的转向吴清之,小声叫道:“吴清之,这个节骨眼上,你难道也同意要让我回家吗!” 那厢,吴清之眸色深沉的望向迟榕,只漏出一个苦笑:“迟榕,二爷说得不错,你且先随他回去罢。” 迟榕惊叫道:“我走了,就剩你一个人!那你呢!你怎么办!” 吴清之仍是笑,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迟榕,只要你还要我,我们总会有办法。” 话毕,便是转向迟二爷,用一种瑟瑟的声音低语道,“二爷,今日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待我他日登门再拜。” 迟二爷闻言,却是头也不回的嘟哝道:“你他娘的爱来不来,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子要怎样负荆请罪!” 迟榕怔忪着,她的手被迟二爷紧紧的攥着,人也被强硬的拖出门去。 迟榕看到吴清之孤立在原地,那一双总是温柔相视的凤眸,此时正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其中深情分明不减,那一双薄唇却笑得辛苦。 迟榕不懂,吴清之怎会拱手送她回去。 被拖下楼梯时,迟榕终于听到房门关闭的响动。 咔哒一声,轻而克制。 迟榕渐渐的认了命,她跟在迟二爷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小步走着,她将头垂得很低,不敢在此哭出来,唯恐同事们见了笑话。 直到坐上黄包车去,迟榕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她哭得上气接不接下气,更是抬头望向三楼的那几扇窗户,那是吴清之的办公室。 然,那几扇窗子,却在白日里拉下了百叶竹帘。 【作者有话说】 也该让老吴反省反省了,既然结了婚,就不要再搞事情!今天,也让老吴尝尝爱情的苦!PS:我真的超喜欢二爷。 第141章 相隔两地 办公室内,吴清之沉着脸色,只将百叶窗帘一一降下。 光线透过竹骨,照得人影晦暗不明,他隐隐听到窗外传来迟榕嚎啕的哭声,那般肝肠寸断,莫如一种失望的怨怼。 人力车夫呼啦啦的载着人跑出去,吴清之不敢掀开竹帘去看,只待那风声远了,方才将竹帘卷起。 然,街道上哪还有什么踪影,夏日如蒸笼,蝉声叫倦,他亦如此,自觉有些倦了。 却是再倦也不得休止的,桌案上的工作还未结果,若是再不追得紧些,迟榕的哭便止不住了…… 兀的,吴清之骤然惊觉,心中咯噔一下,大脑中乱作一团,迟榕远远的哭声萦绕耳畔,文书工作一遍遍的晃在眼前,到底是内心的种种撕扯。 当年,吴父投身工作,久不归家,吴清之心中有怨,经久不消。 如今,且看看他又是如何,长袖善舞,玩弄权术,置迟榕的安危于不顾。 谁承想,到底是天作之合,亦或是天错之合,迟榕却不怨他,历经种种,始终是笑靥如花,要钻到他怀里耍娇,娇怒的道一句,我讨厌你。 然后,讨厌过了,再愈发的喜欢上,仿佛是迟榕娇纵了他。 思及此,吴清之只觉得自己实在恶劣,倒头来,竟是被年幼的妻子哄住。 人心险恶,真心难得,本该是他来哄迟榕的。 吴清之缓缓的走回桌前坐下,公文一概看不下去,于是仰身向后,高声唤道:“孟光,孟光!你来!” 为将曹家之资产作为善款捐赠,蒋孟光今日事务繁多,须草拟数份合同,更要联系报社登报,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可吴清之这般扬着嗓子叫他,定是有要事相商,不得不往。 遂放下笔来,两手焦头烂额的抓着头发,前来问道:“吴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家事,你家那一小只被她叔叔抓回娘家了,对不对?” 吴清之局促的点一点头,眉心微动:“迟榕大约是要生我的气了。” 蒋孟光严肃的指责道:“吴清,人家迟二爷做的很对。你结婚了,万事再由不得性子下狠手了,你要是当真疼你的小娇妻,就要把锋芒收敛住。” 语毕,又更觉得话不足够,只得苦口婆心的再度开了口,道,“你好好琢磨琢磨,总要向那俩老丈人表决心表态度。” 但见吴清之神色郁郁,黯然伤心,蒋孟光自知劝无可劝,旁的,那些有关于迟榕的,却是姻缘里的纠缠,他插不得嘴。 只待蒋孟光退出室内,吴清之终于再度执笔。 这一整个漫长的白日,吴清之始终提不起心思与精神,磨洋工一般的批批改改,直到了下班的点钟,公事还未收尾。 若是换作平日,他定是要将公文打包回家的,要堪堪的赶回去,好听得迟榕在饭桌上畅谈东西。 迟榕好动且好奇心重,什么都要谈一谈,与甜食,功课与工作,绘声绘色,说得好不快活,彼时,吴清之总要含笑着点一点她的额头,唯恐饭菜凉了。 然,今昔,迟榕不在,仿佛回不回家,亦不甚重要了。 吴清之于是轻咳一声,木然的拨通了吴公馆的电话。 不刻,管家只将电话接起,吴清之吩咐说,无须准备晚餐,今日留宿商行。 管家闻言,竟是问道:“那么少夫人呢,她大约快回来了罢?忙了一天总归该是饿了,若是食欲不好,我便教厨房做些甜水送来。” 吴清之微微一怔,甫一开口,语气中略微带着些失落:“少夫人回娘家了,这些日子暂且不回来住,你便不必劳心。” 那厢,岳安城西,迟家祖宅,庭院深深,夜风习习。 夏季炎热,迟二爷总喜欢把饭桌摆到院子里来吃晚饭,好吹一吹那凉爽爽的穿堂风。 是时,迟老爷正从外事局下班归来,但见他大步流星的走近,刚要落了座用饭,却被迟二爷横臂拦下。 “大哥且慢,你生的那个小崽子终于回来了,可我叫不动她!”迟二爷吹胡子瞪眼,满脸写着脾气,“不过是嫁了个斯文败类,瞧把她难过的!” 迟老爷略微一惊,道:“你强扭着阿榕回家的?” “我再不把她扭回来,她就要被那姓吴的臭小子给迷晕了,这点儿出息!”迟二爷愤懑不平,“现在饭也不肯吃,就待在屋里不出来!” 迟老爷摇一摇头,淡淡的笑道:“二弟,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经知道了,阿榕既决定跟了小吴,姻缘总要看他二人之所为与造化。” 话毕,直推开迟二爷的手,入座提箸,“行了,孩子们的事情,咱们俩还是少参合!” “放他娘的狗屁!”迟二爷哼哼唧唧道,“阿榕是孩子,那姓吴的是孩子嘛!老牛吃嫩草,便宜他了!” 迟二爷骂过瘾了,于是哼哧哼哧的去往迟榕的闺房,直把她揪出来,一鞋底铲在掌心,发出啪的一声。 “你爹回来了,还不快上桌吃饭!” 迟榕听罢,嘴里轻轻的哦了一声,她委屈巴巴的吹了吹手掌,方才出了屋。 爷仨许久不曾同桌,晚饭的气氛终于不会显得过分尴尬,席间,迟老爷谈笑风生,一面关心女儿,一面说起工作趣闻,唯独不提回门一事。 迟榕感谢阿爹的开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暖暖的。 可迟榕吃不下饭去,这一桌的饭菜,皆是投了她的口味,然,心中存了事情,便是口舌无感,味同嚼蜡。 迟榕心念着吴清之,以他的一贯作风,大可以为了公事而茶饭不思。 迟榕心知肚明,平日里,吴清之虽争分夺秒的赶着饭点,可说到底,却终究是为了陪她。 分隔两地,不过半城的距离,竟是思念成疾,一句饭否也问不出声来。 ——不,也许可以问的。 迟榕忽然想起,她二叔曾说过,家中为了方便,已然装了电话机。 这般,她便可以拨电话给吴清之了! 第142章 联络 迟榕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囫囵的扒光了碗中的饭菜,直要奔向堂屋。 迟二爷一看穿她之所想,当即摔了筷子,状似无意道:“吃完了?吃完了给你二叔我打酒去!” 说罢,便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钱,递与迟榕,道,“我要喝度数高的杨梅酒,可问仔细些,别买错了。” 迟榕不情不愿的说:“杨梅酒哪有度数高的,你这不是为难我嘛,青梅酒可不可以。” “不可以!”迟二爷扣一扣桌面,显出十分的不悦,“多跑几家酒坊,总有卖的!有这犟嘴的功夫你早买到了!快去!” 迟二爷态度强硬,迟榕不得不从。 却说那厢,吴清之随便应付过晚饭,便靠在室内沙发上休息。 职员尽数下班离去,就连蒋家兄弟也不例外,诺大的商行寂静而冷清,吴清之本不愿意下楼吃饭,可胃里却是熬得生疼。 大约是与迟榕按时按点的吃饭已然成为一种习惯,偶有反常,自是不能消减。 吴清之于是随意捡了家馆子,只堪堪的吃过几口,却是再也下咽无能了,那剩下的大半,遂草草打包带走,终于返回商行。 直到饭菜的余热全数消散,吴清之终于按耐不住,翻身立起,紧紧的盯住了桌上的电话机。 吴清之记得迟家的号码,关于迟榕的,他都记得。 到底要拨过去么,只盼迟榕消了气,愿意听他的表白。 想念如洪潮,吴清之左右难抵,终于遂了心意,拨通电话。 然,那电话无需等待,瞬间便被接起,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一个十分不耐的男声道:“请问哪位?” 是迟二爷。 一时之间,吴清之竟是语滞。 他早该想到的,可是当下,心中与脑中全是迟榕,容不得半分杂念。 缓过神来,吴清之轻声道:“二爷,我是吴清之,我找……” “阿榕出去和街坊邻居下棋了!”迟二爷迅速的打断他,“她好着呢,不用吴少爷费心!” 话毕,便是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听筒中于是持续的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嘟嘟声。 吴清之默默的垂下手去,他呆坐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先是将折叠床铺好,再进到盥洗室内洗漱,牙膏是金星牌的,迟榕见一次啰嗦一次。 然,今夜无声,万籁俱寂,唯心脏狂跳。 角落中,一个红点点若隐若现,蚊香烧得奇慢,此乃吴清之生平中的第一次,觉得加班仿佛度日如年。 迟榕被迟二爷故意指使出门,来来回回跑了五六个酿酒坊,方才买到了度数高的杨梅酒。 甫一归家,迟榕便钻入堂屋,将酒罐奉上。 厅中,但见迟二爷正襟危坐的守在电话机前,左右不肯离去。 迟榕觉出情形有异,当即开口催促道:“二叔,酒我买回来了,你倒是拿去喝呀。” 迟二爷胡搅蛮缠的说:“你磨磨唧唧的,半天才回来,饭都收桌了,没有下酒菜还喝什么酒!” “好家伙,你耍我是罢!” “怎么的,还不能替你二叔跑跑腿了,女大不中留!”迟二爷嚷道,“不孝女!你现在去给我炸一叠花生米,不然我不喝!” 迟榕暗搓搓的横了他一眼,应声退下。 于是这一宿都不得消停,迟二爷总故意找她的麻烦,迟榕炸了花生米,他便挑三拣四的说,喝酒还是要就水煮毛豆,煮来毛豆,却说毛豆难剥,花生米最好。 如此刁难,却还不足够,只待那花生米重回桌上,迟二爷却嫌花生炸得老了,意欲打回重做。 迟榕被自家二叔折腾得够呛,终于伺候不住,甩手回房。 迟榕去罢,但闻那房门开合,咣的一声,顿时,迟二爷方才心安。 他在此镇守,寸步不离,为的就是看护好电话机,莫要教那姓吴的臭小子打进来说话,花言巧语,扰乱军心。 迟二爷的屁股久不挪窝,早已坐麻,迟榕回房睡下,他终于得以解脱。 那厢,迟榕蹲守在房中,以耳贴门,犹如潜伏。 迟榕早已看出自家二叔之所为,实乃故意限制通话,从而阻止她与吴清之联络。 联络什么,自是联络感情罢。 迟榕心有不甘,终要一试。 她守了许久,直至深夜,院中两间厢房传出鼾声,迟榕方才行动。 迟榕鬼鬼祟祟的溜出房门,步子放得很轻,碎步窸窣,径直来到堂屋正中。 这个点钟,吴清之大约已经睡了,可这一次,迟榕却很舍得吵醒他。 吴清之素来浅眠,迟榕瞪腿踢被子亦能将他唤醒,更不肖说是叮铃铃的电话铃。 吴公馆的号码,迟榕早已烂熟于心,她摸黑转动着电话圆盘,一圈复又一圈,绝无错误,拨下数字。 一声,两声…… 迟榕屏住气息,心跳如鼓,咚咚作响,吵得她自觉心慌。 三声,四声…… 忙音不断,却始终无人接听。 迟榕颓靡的放下听筒。 迟榕心想,莫不是吴清之受了她二叔的气,故意不肯接电话,却又觉得不该如此,他总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 那么,究竟是为何,竟成了吴清之避着她了。 迟榕于是慢吞吞的走出堂屋,今夜今时,亦不在乎二叔是否会抓她现形了。 院中月光如水,银光如昼,不甚刺眼,却明晃晃的,惹得人心烦意乱。 迟榕四下绕了一圈,像一只夜里游荡的小猫,漫无目的,唯恐不能寻些事情解闷。 院墙内外,草丛里的蛐蛐似是乏了,有气无力的叫过几声,便像是应付似的,隔几秒钟,再叫一次,显出一种失落落的规律。 迟榕听得入神,便不觉外面传来汽车的动静。 那车子的发动机在行驶的时候,有一种空白的噪音,与环境融为一体,甫一静止,反而显出非常刻意的安静。 迟榕无知无觉,只扭一扭僵硬的脖颈。 正是此时,借着月光,迟榕竟在不经意间瞥见,那院墙之上,倏忽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迟家老宅乃是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一只白手攀附在黑瓦片上,登时显出十二分的突兀。 迟榕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说】 这一周可能会早上八点左右更新,通宵裸更,我麻了 第143章 私会 迟榕几乎要被那一双青白色的手吓得失声,正是魂飞魄散之时,却见那双手发力,青筋毕现,旋即,奋力攀爬几下,竟是一张清矍英俊的脸庞,从院墙之上缓缓探了出来。 迟榕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巴。 那如牛鬼蛇神般夜半前来之人,竟是吴清之! 但见他的脸色微微涨红着,大约是暗中目力不佳所致,那一高挺的鼻梁上,还堪堪的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二人四目相交,情形虽不甚窘迫,却皆是面红心跳。 吴清之动作小心谨慎,唯恐发出半分响动,他已然翻上了院墙,略有些狼狈的冲迟榕笑了笑。 偏左边三分处,正有小小的一方平地,吴清之轻轻的跃下,安稳着地。 迟榕立刻迎上前去。 “你、你怎么会……” “嘘——” 吴清之含笑着打断她,却见那眉眼轻扬,唇角微勾,顷刻间,已是袭身吻上。 迟榕紧贴着院墙,直被吴清之锁在两臂之间深吻,她的背脊渗着丝丝凉意,眼下交融的鼻息却炙热滚烫。 “迟榕,我来迟了,你还会要我么,”一吻毕,耳鬓厮磨之间,吴清之的声音显得魅惑非常,“你一走,我就开始想你。” 迟榕被他吻得意乱情迷,脸是红的,头是晕的,月光之下,无论吴清之到底说了些什么,总该是拨人心弦的。 吴清之追问道:“迟榕,你会想我么。” 迟榕于是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着头。 仿佛是顶风作案一般,这种隐蔽的亲密更能勾出深藏的情欲,迟榕捂着胸口,眼神依旧迷离,吴清之心中难耐,复又一口咬在她纤细的锁骨上。 “呀!” 迟榕低低的惊叫一声,那声色简直娇媚得过分,“吴清之,你咬我!你当真是狗吗!” 吴清之低笑道:“迟榕,我白日是护卫犬,夜里想做狼犬,希望以后能愿望成真。” 此话暧昧,且露骨非常。 吴清之一再撩拨,迟榕全无招架之余地,唯见那樱唇潋滟,牙齿咬在其上,却如同咬住一片花瓣似的。 迟榕哼哼唧唧道:“怎么还会有人许愿要当狗的……你好奇怪哦……” 以他二人之身份,如此亲昵本不为奇,然,今时今日,前因后果如许,这般相会,仿如一场偷欢。 迟榕于是问道:“大晚上的你怎么会跑来这里,还从大门翻进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要是让我二叔看到了,他非要将你当成毛贼,一棍子把手打废!” 吴清之淡淡道:“迟榕,我如果听不到你的声音,就一定要来见你。” “哎呀,我不是说这些!”迟榕扶额,面露难色,“那你说,如果不是赶了巧遇到我,那你翻墙进来要去哪间屋子找我?” 吴清之笃定的说:“哪间点的蚊香最多,哪间就是你的。迟榕,你最兜蚊子。” 迟榕简直气绝。 他二人之间,原是存了一大堆的你侬我侬要细细的消磨,然,深夜探花,状似偷情,全由不得尽兴。 迟榕心中正想着,到底要如何安置吴清之,到底是教他再翻墙出去,仿佛扫地出门,还是带回房中,坐实这私会的罪名。 思绪纠缠,正是不得结果之时,那厢,却是吴清之开口道:“迟榕,我要去你房里坐。” 迟榕心惊胆战的说:“你就不怕被逮住嘛?” 话音未落,便是借着月光看向吴清之。 谁料,却见那一双凤眸脉脉,目光缱绻缠绵,竟是教人无法拒绝的深情。 迟榕顿时乱了心神,仿佛陷入那一汪瞳中深水,唇齿开合,舌头打结,唯有低喃道:“那你只能坐一小会儿,不然……不然我……” ——我会舍不得教你走的。 迟榕咽下了这句话。 迟榕领路在前,吴清之紧随其后,二人皆是弓腰驼背,低伏行动,犹如做贼。 迟府乃是古董老宅,虽不比吴公馆气派,却贵在曲径通幽的静美,穿过月洞门罢,便是迟榕住的厢房。 迟榕鬼鬼祟祟的招一招手,直拉着吴清之窜进屋里。 迟榕久居于吴公馆,闺房已是数月了无人气,空气中略微弥散着些尘灰的气味,索性手掌覆于家具一横,并未摸出什么灰尘。 如此私会,便不敢明目张胆的打亮电灯,深闺夜中,二人唯有轻轻缓缓的靠近与摸索。 墙面上,一栏小轩窗透进淡淡的月色,朦胧胧的,直将人影照亮。 迟榕回了娘家,就显得很没有规矩与打扮,如今身上穿的是男孩子的马褂与马裤,细溜溜的胳膊腿晃荡晃荡,显出一股子俏皮劲儿来。 吴清之眯了眯眼睛,长腿轻迈两步,遂将迟榕逼至床沿。 “我好累……一直不曾阖眼。”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拦住迟榕的腰,直直翻身上床,和衣而卧。 他二人便是这般安静而紧密的相拥着,一如从前的无数个夜晚,没有狎弄,唯有在试探的触碰中渐渐加深的爱意,夜色之中,体温交换。 “迟榕,之前是我不好。” 兀的,只听得吴清之轻轻的开了口,那声音略带几分沙哑,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爱护,“我总说要尽到丈夫的责任,却还是屡屡犯险,波及于你。” 迟榕被这无端的致歉怔住,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吴清之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如今,我终于明白,居安其先,方才能够护你周全,往后,我再也不会瞒着你涉险了。” “所以,迟榕,”吴清之呢喃道,“别不要我。” 迟榕眼眶一热,先前三番五次受过的惊吓与委屈,终于在此时找到了宣泄口,她缩在吴清之的怀里,紧咬着嘴唇,下巴亦哭出皱纹。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答应过你的,不会离开你,”迟榕黏黏糊糊的说,“所以你要快些想想办法,早点把我接回去,好不好。” 夜色深沉,吴清之轻拍着迟榕的后背,一下一下,终于将她哄睡。 他松脱了手臂,仔细安置了迟榕,复又在那哭得彤红的鼻尖落下一吻,方才拉下蚊帐,立于床边。 吴清之如是道:“迟榕,等我。” 第144章 诱拐 吴清之出了屋子,复又折回正门,却见他长臂一伸,便是轻轻松松的翻上院墙,悄然离去。 如今见过了迟榕,他本该是遂了心意的,谁知,爱而不得,思念竟是更甚。 吴清之原是将车子停在迟府门前,这厢,坐回车内,却是左右不肯动作,直想在此地赖到天亮。 然,心中虽有千百种流连,吴清之却深知此举不可为也。 遂将车子打起火来,轻缓的开出巷子,唯恐惊醒梦中人,亦或是惊扰了心中的思慕。 是日,吴清之起了个大早,唯见办公室内空空寂寂,指尖不留余温。 昨夜打包回来的饭菜已然凉透,夏季炎热,唯恐馊腐,只得扔了,早餐于是以一杯清水作结,没有迟榕相伴,唇舌之间,索然无味。 直到上班的点钟临近,商行仍是寂静一片,此时此刻,吴清之终于想起,今日乃是周六,全员休沐。 工作已然通宵奋战的结了果,吴清之却仍不愿回家,唯有洗漱仔细,穿戴整齐,再度驱车前往城西迟府。 依迟榕的作息,晨起大约是要赖一赖床的,何况今日休沐,她总归是要睡到日上三竿。 思及此,吴清之顿时有了主意。 车子绕过大半个岳安城,吴清之跑遍卖早点小贩小摊,竟是买足了一车的吃食,却不知迟榕今日胃口如何,然,无论是甜是咸,尽已齐了活。 于是登门拜访,甫一敲门,便有一道慈蔼的男声应下。 “来了来了!”大门打开,却见迟老爷和气的笑笑,“小吴,门一响,我就猜到是你。” 迟老爷直将吴清之迎进门去,更是亲自上阵,分摊着拎了些早点。 前院中,唯见一棵榕树亭亭而立,绿叶茵茵,一张石桌置于树下,有一本德语词汇书摊放其上。 “人老啦,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记单词,不然精进不了啦!” 迟老爷一面说着,一面请吴清之落了座,他收起那词汇书,直将各色早点摆满桌面,径直捡了一碗汤圆吃起来。 “不错,这么甜腻腻的汤圆,我一尝就知道是阿榕爱吃的,”迟老爷赞许道,“这个豆腐脑也很好,辣椒洒得红艳艳的,阿榕吃饭不规矩,动不动就嘶哈嘶哈嘴。” 吴清之轻笑道:“岳父,不妨事,只要是迟榕钟爱的,我都依她。” 迟老爷听罢,只随手推过一碗吃食与吴清之,道:“小吴,莫要干看着,姑且吃一点垫垫肚子!我知道你心急,但是只要你们心中互相揣着,谁又能拦得住你们呢。” 对于这位斯文恭谦的女婿,迟老爷原是甚感满意的,虽说此番闹出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吴清之态度低顺,更对迟榕仔细,他便可首肯。 迟老爷认为,缘分由不得旁人干涉,是苦是甜,唯有亲尝。 吴清之微微一笑,他已然听出岳父的话中之话,大抵是松了口,要成全于他。 然,不待吴清之谢过,却闻迟老爷再言道:“对了小吴,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往年岳安城里都要办一连串的庙会,只可惜今年洪涝瘟疫,大约是办不起来了。” 迟老爷顿了顿,眉眼弯弯,“这桌吃食我留下了,待会儿她二叔起床,见了你又要大呼小叫的,不安生,你且去罢。” 话毕,竟是送客。 谁料,吴清之闻言,却是不怒反笑,他一再谢过岳父,终于神采奕奕的离了迟府。 甫一回到吴公馆,吴清之便拨去电话给蒋孟光。 现在为时尚早,蒋孟光睡意朦胧:“这大清早的,你是有什么家长里短的事情要向我咨询吗?” 吴清之笑道:“非也。孟光,我是想请你准备些东西……” 日头高升,迟榕终于睡醒。 蚊帐拉得严密,绝无缝隙暴露,到底是吴清之走时细心,照顾她入睡。 迟榕梳洗罢,挪着步子蹭到前院,小心翼翼的张望着。 迟老爷一早便发现了她,只将女儿唤到跟前,笑道:“别看了,小吴来过,给你送了一桌的吃食!” 迟榕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他人呢,现在在哪?” “我教他回去了。”迟老爷坦然道,“阿榕,他总归是犯了错事,害你遇险,便不能平白的留下他做客,你且好生等着罢。” 迟榕本以为,这一等,左右要充足了十天半个月,谁料,不过数个时辰过去,竟是求仁得仁。 夜已浓黑,昨夜,迟榕并未与吴清之约定再度私会,遂不曾留于前院,只打理好铺盖,意欲睡去。 然,正是此时,小轩窗外骤然爆开一束金辉,伴随着几声咻鸣,数道彩光升上天空,直将夜色点亮。 迟榕爬了起来,她走出屋子,却见那烟火璀璨,星火纷飞,这般细腻的光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想必这烟花定是近处所放。 此乃宵禁的点钟,本不该有此盛景,迟榕心头一动,无端生出一种猜测,于是脚下生风,直向前院跑去。 迟榕趿着拖鞋,脚步很不扎实,甫一出了月洞门,却见那前院正中,赫然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 许是放完了第一轮烟火,复要再放,那人便矮下身去,屈着膝盖,半跪于石砖地面,一只素手擦了火柴,窸窣点燃火信。 那星星点点的微光,顿时点亮了吴清之含笑的眉眼。 吴清之轻声道:“迟榕,我忍不住想见你,便又来翻墙了。” 迟榕语滞,心中又急又喜,正是不知所措之时,却听得后院里传来迟二爷的咆哮:“他娘的,是哪个兔崽子大晚上放炮吵老子睡觉!” 迟榕当即被这怒吼声吓得一个激灵,于是不由分说的推搡着吴清之,催促道:“完蛋了,你快翻墙跑路!我二叔醒了,他肯定要拿苕帚抽人!” 烟火窜上天空,又是几声鸟鸣似的尖啼,吴清之已被迟榕推到墙根,只有翻身上墙。 他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迟榕急得要命,正要更加的赶人,谁曾想,身后,迟二爷已然杀了过来。 “好你个吴清之,大半夜要拐走我家阿榕!” 第145章 私奔 那厢,迟二爷仿佛夜叉,手中一把扫帚挥得虎虎生风,脚上趿的一双胶皮拖鞋,亦被他踩出一种风火轮的意味。 但见他张牙舞爪的直奔前院而来,迟榕已是吓得六神无主,若是原地就范,便难免少不了一顿鞭笞。 迟二爷是个火爆脾气,纵然迟榕年已十八,却仍是照打不误,绝不留情。 迟榕意欲逃窜,然,仅凭迟府这雀肚的大小,左右不过三堂六室,竟是无处遁形,避无可避的。 吴清之原是不紧不慢的作着势,半边身子还悬在院墙之上,此番,却见迟榕慌乱,他亦不由自主的情急起来。 于是脱口而出:“迟榕,我拉你上来!” 迟榕急如热锅煎蚁,却闻此声,甫一抬头,吴清之的手掌已然垂至面前。 即时,迟二爷怒火中烧,抽起人来定是恶极,反正横竖皆是一死,迟榕无所谓早死晚死,只盼躲过最毒辣的那一顿揍。 遂咬一咬牙,铁了心肠,决心要溜。 迟榕立刻回握住吴清之的手,直要攀墙上去,她的两只小脚趿了拖鞋,踩不稳墙面,索性便一鼓作气甩脱在地,赤脚而上。 迟榕叽叽喳喳的叫唤道:“快快快,赶紧拉我上去,不然我二叔非打死我不可!” 吴清之闻言,却是失笑,唯见迟榕身形娇小,他只臂上略一发力,便好似拎小鸡一般的,轻轻松松的将迟榕揪上了墙去。 迟二爷边跑边骂,几乎气绝:“小兔崽子,有种你别跑!” 迟榕占据高地,登时有了底气,只是不知自家二叔骂的是谁,她总要蹬鼻子上脸的还两句嘴,道:“诶诶诶,打不着,干气猴儿!” 然,话音未落,一只颀长的手臂便横扣在了她的腰间。 随后,夜空倾斜,月亮倒悬,不及迟榕有所反应,吴清之已然横抱着她跃下院墙。 她的脚并未着地,头顶亦不是一盘圆月,耳畔唯有吴清之的低语。 “迟榕,同我私奔罢。” 一瞬间,迟榕竟是听得出神。 却不是罗曼蒂克的时刻,院中,迟二爷叫骂声响,喋喋不休,竟是威喝道:“等开了大门,别让老子逮到你!” 迟榕听罢,脸色骤变,谁料,吴清之却仍是泰然自若。 但见他长腿迈开,三步并作两步,立刻将迟榕塞进车子,手上动作亦是迅敏,已然握上方向盘,将车子开了出去。 那厢,迟老爷解了大锁,踹开院门,正欲不舍穷追,却被门前一道人影堵了个正着。 蒋孟光嬉皮笑脸的说:“哟,二爷,晚上好!真巧,您也出来赏月呢!” 迟二爷一扫帚抽在门槛上,破口大骂道:“好你个蒋孟光,当初拿枪逼着我家闺女嫁人,你还有脸过来,你和那姓吴的没一个好东西!阿榕学坏了,少不了你的功劳!” 蒋孟光面不改色,厚着面皮说::“二爷,今晚月亮真圆呐!那小两口赏月,咱们就不打扰了呗!” 城西多民宅,安静如许,车子开上大路,仿佛一段孤旅,私奔几乎成真。 那鸡飞蛋打的闹剧,已被抛诸脑后,迟榕仍是一身马褂马裤,脚亦赤裸,遂毫无形象可言的歪倒在座位里。 激情褪去,迟榕追悔莫及:“完蛋了,这下我二叔肯定要连着你一起打!” 吴清之轻笑道:“只要二爷肯将你许给我,为夫必然万死不辞。” 迟榕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不行,你不要老是死啊死的,这样说话很不吉利。” 时至中秋,街道上本该是张灯结彩的,然,却因疟疾肆意,此时此刻,除城中百乐门霓虹璀璨,其他地处,皆是宵禁般的冷寂。 迟榕扭过头去,只见后座上摆放几盒烟花,数量不多,款式亦不稀奇,是最常见的小呲花。 吴清之一面驾车,一面说道:“大筒的烟花放在孟光的车上,方才跑得太急,忘记带走了。” “那你是怎么想到的要放烟花呀?” 车子开得极稳,吴清之目不斜视,却声如拨弦:“迟榕,不日便是中秋,我想同你度过岁岁年年。” 迟榕闻言,只缄口不语,然,脸上已是羞色毕现,红如滴血,索性夜色深沉,悄悄匿了这情丝万缕。 他们最终在河边停下,此处夜风微凉,河滩亦是卵石铺地,吴清之唯恐迟榕遭受风寒,遂脱下西装外衣,直将人裹成一枚小粽子,左右不许迟榕下地。 于是要点烟花来看,吴清之左右摸过裤袋,全然空空如也,不见火柴踪迹,大约是将物件放在西装内袋里了,遂伸手去寻。 谁料,只此摸索,竟是不小心触及到迟榕衣内的摇颤。 “呀!”迟榕低低的叫起来,“臭流氓,你干什么!” 吴清之心猿意马道:“找火柴。” 吴清之目力不佳,夜中更是看不清楚,纵是戴了眼镜,也只能堪堪见到迟榕的轮廓。 她的手脚纤细而白嫩,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荧光,那腕间的翡翠镯子摇晃几下,便映了月色。 吴清之手上一顿,哪还敢再去寻什么火柴,他的大脑分明已被爱欲点燃了。 吴清之不行动,终是迟榕摸出那一小盒火柴,递与他去,道:“哎呀,你还愣着干什么呀,快来帮我点烟花。” 迟榕捡了几条小呲花,信手捏住,直教吴清之上前为她引信。 火柴擦亮,信子起火,那碎碎的光芒非但点亮了迟榕的眉眼,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密语,亦或是耳畔压低了嗓音的蜜语。 迟榕虽玩的欢喜,却不够尽兴,于是十分豪气的抓起一大把小呲花,以手握成一束,借着单支零星的花火,作势引燃。 吴清之笑道:“迟榕,拿的远些,莫要溅到身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呲的一声,花火光芒飞溅,车前明亮如昼。 迟榕惊喜的叫道:“吴清之你快看!这样是不是特别亮特别好看!我跟你说,小呲花就得这么玩!好好看哦!” 吴清之的目光穿过光茫,直直落在迟榕的脸上,道:“好看。” 却不是烟火好看。 【作者有话说】 老吴:虽然不是真私奔,但我老婆是真好看! 第146章 登堂入室 夜露深重,河边气温微凉,迟榕穿得少,止不住的打着哆嗦。 那烟火放完了,余下一地温热的灰烬,迟榕念念不忘,玩心仍不曾过足,却已觉出有些累了。 吴清之遂寻了个避风的地处,将车子开过去停稳,再回过头来,迟榕已然睡在了车座里。 此时此刻,自是回不得迟府的,然,若是直接将人带回吴公馆,却也有失体面,乃是辜负与得罪了岳父。 于是,唯有外宿一夜,只待天亮,方才驱车还璧,送归迟榕。 翌日清晨,日光熹微,鸟语声声,直催人醒。 在车子里将就了一宿,吴清之原是觉得身体僵麻,谁料,甫一低头,却见迟榕伏在他的腿上,睡成四仰八叉的模样,旋即失笑出声。 迟榕并非金枝玉叶,自是个不认枕头不认床的,好伺候。 却也不是得以轻易照顾的了的,好比这厢,迟榕正是衣衫不整,裸肤毕现,至于吴清之的西装外衣,早已被她在无知无觉之时掀落在侧。 “迟榕,醒醒。” 吴清之拾了衣服,再加仔细的为迟榕掖好衣角,方才拍一拍她的脸,连声轻唤,“迟榕,天亮了,该回家了。” 迟榕哼哼唧唧,犹如猫儿撒娇:“……回哪个家啊……” “迟家。” 此话一出,迟榕即刻翻身立起。 “我现在回去,我二叔非得打死我不可!”迟榕胡乱抹了一把脸,神情哀怨,“我竟然真的和你翻墙跑出来了,我完蛋了……我讨厌你!” 吴清之轻笑道:“夫人嘴硬心软,为夫明白。” 于是驱车,一路笑笑闹闹,却又在心中揣着些忐忑,直直去往城西迟府。 二人不曾饮食,恰逢院前小巷有家早点铺子,遂买了些粥粥水水,预备一同带回。 迟榕的心已然吊在了嗓子眼上,此时此刻,唯见吴清之神色泰然,正是镇定自若的背着她,免得那双脚赤裸,着了地便会中了寒气。 门环扣扣数声,立刻有人前来应门。 然,不待看清那来者是何许人也,一左一右两只小拖鞋,便如狂风骤雨一般,啪啪两下,直被摔在了地上。 迟二爷嘟囔道:“小姑奶奶,快把你的鞋穿好!” 迟榕心中诧异,原以为免不了一场痛打,谁曾想,如今,却是自家二叔先松了气。 于是,身子一扭,遂从吴清之的背上跳了下来,穿好鞋罢,复又狗腿兮兮的说:“二叔,我和吴清之买了包子和米粥回来。” 迟二爷哼哧一笑:“吴少爷好敷衍呐!昨日讨不到我家闺女,可是买了整整一桌的吃食,今日登门,却只有这了了几样!” 吴清之不卑不亢,温声笑道:“二爷说笑了,可是买的餐点不合胃口,想吃什么,我再去买来便是。” “行了行了,你再去买,又要借机拐走我家阿榕!”迟二爷一面说着,一面将人赶进门内,道,“快些进屋洗漱去,埋埋汰汰的,成何体统!” 吴清之听罢,遂恭谦一笑,直与迟榕大大方方的牵起手来。 他二人于是在后院梳洗打扮,下人非但拆了新的牙刷与搪瓷杯子送来,更是附带剃须刀一件,只传话道:“老爷说了,这些物件用完了就放在小姐房里便是,下次姑爷上门,也好找。” 迟榕挑挑眉毛,看向吴清之道:“你到底和我阿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我阿爹这么喜欢你?” 此时,吴清之正是对镜剃须,下巴上满是泡沫,但闻迟榕发问,却是信手撇下两指泡沫,直蹭在她的小脸上,笑道:“迟榕,你还小,不会认人。岳父慧眼,自知我乃良人。” 迟榕脸上沾着两瞥泡沫,仿佛小花猫似的,当下,这猫咪发了怒,跳起来要咬人,谁料,吴清之只是一言,便止住了她:“迟榕,我再也不愿和你分开了。” 这无端的告白,登时教人烧红了脸,迟榕一怔,随即哼唧道:“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可再也不许丢下我了……” 迟榕回房中换下布衫马裤,直好生穿起漂亮裙子,家中没有玫瑰口脂,遂咬了咬红纸点唇,以作妆点。 出了屋,却见吴清之正笑盈盈的守在月洞门前。 他的目光绝不偏离,深情且执着,迟榕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当即问道:“老看我做什么,难道是我嘴巴太红了嘛?” 话毕,更是自言自语道,“也对,到底是成亲时用的红纸,颜色红艳艳的。” 吴清之闻言,心中遽然一动,只温柔言语道:“确实红了些。迟榕,你来,我帮你擦一擦。” 迟榕于是乖乖听话,走上前去。 谁知,甫一近了身,竟是吴清之的唇瓣落在了嘴上。 两唇相接,一吻毕,吴清之舔一舔唇,似在回味,道:“这般便好了,不会太鲜艳。” 迟榕羞赧至极,左右不肯言语。 他二人一道行至前院正厅时,迟老爷仍是手捧德语词典,孜孜不倦。 不待迟老爷发令,吴清之已然开口请罪,道:“岳父,昨夜是我唐突了。” 迟老爷听罢,只和颜悦色的放下词典,更直指着吴清之的襟前问道:“小吴,怎的衣服烧了个洞,莫不是抽烟点的罢?” 垂头看去,但见那灰色西装的襟口,赫然破出一枚褐色黑圈的小洞,虽是小小的一个,却在这昂贵的面料上显得有些突兀。 吴清之绝无抽烟之习惯,迟榕正要出声为他辩解,却见迟老爷宽慰的一笑,道:“不错不错,你对阿榕当真是上心得很!只可惜阿榕调皮,点个小呲花还能把你衣服烧坏。” 迟老爷顿了一顿,复又有言道,“好了小吴,赶紧回公馆换身衣服罢,回去别忘了好好训一训她,免得把阿榕惯出坏脾气来。” 吴清之心中一动,顿时怔住:“岳父此言,是准我带回迟榕了?” 话音未落,却听得迟二爷骂骂咧咧的走进屋来,粗着嗓子说:“明天就是周一了!你不把阿榕带回去,难道还要老子花钱招黄包车送她上班不成!” 【作者有话说】 二爷终于有点开始认同老吴了!可喜可贺! 第147章 家宴 迟二爷横眉竖眼,口中虽是责难一般,言下之意,却是默许了他二人的难分与难舍。 迟榕正是欲语还休,那厢,吴清之竟已斩钉截铁的应道:“晚辈必定不负二位所托。” 迟二爷眼神利落,从上到下将吴清之打量一遍,方才数落道:“谁说老子要把阿榕托付给你,我是受不了大半夜的院子里放炮!” 迟二爷此次松口,实在是言不由衷。 昨夜擒人未遂,迟老爷只管将他唤回,语重心长道:“二弟,阿榕若是愿意随他去,你又怎能拦得住?莫不是要把人五花大绑的绑住?” 皎月高悬,院里一地白霜,迟二爷负手而立:“难道要让阿榕跟着这种没着落的!” 迟老爷闻声,却是气定神闲的笑道:“我却觉得小吴挺好的,我白天只是点了点他,结果当晚就把烟花抱来放给阿榕看,这不是很有着落的小伙子嘛!” 迟二爷嗤之以鼻:“放屁!他还能叫小伙子!他分明是个老家伙!” 如此这般,教迟老爷劝慰一番,迟二爷终究是软下了心肠。 他原以为,择婿第一要义,乃是要选一个容易拿捏的主,更要安稳踏实,能够惧内为最佳,如此,迟榕方能安乐于婚姻。 然,造化弄人,迟榕竟是歪打正着的嫁了个尊贵的世家子,与迟二爷之所想岂止差之千里,简直是背道而驰。 吴清之皮囊好,家世好,才学好,几乎面面俱到,样样皆是一流,唯一点不好,便是迟榕很有吃不住此人之嫌疑。 迟二爷最是知晓迟榕心性,半大的小人儿,书读不精,徒有几分小聪明,绝无叵测心机,遇上吴清之这般的斯文禽兽,难免会在婚姻中落于下风。 却是不曾想,这二人朝夕相处,竟是当真生出许多情与意,教人再也拆散不得。 迟二爷阻拦不住,唯有放手任命,只道是来日方长,他总要替迟榕盯紧了吴清之。 那厢,吴清之得了二位老丈的首肯,心中遂愈发的欢欣起来。 可他到底是个沉稳的性子,喜怒不溢于言表,于是再三谢过,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 眼看着日头高升,将要过午,迟老爷当即说道:“小吴,你看啊,这大上午的,你来都来了,今天中午就留在家里一起吃饭罢!” 吴清之听罢,先是点一点头,复又出言相劝,道:“岳父不是爱吃楼外楼的醋鱼么?即是阖家团聚,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再去楼外楼饮食,如何?” 迟老爷喜出望外:“楼外楼可是要定桌子的,难道小吴有办法?” 吴清之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一通电话就能通传的事情罢了。” 迟榕在一旁立着,原是静悄悄的歪着脑袋,观望着吴清之俊美的侧脸。 谁料,却听那话音刚落,吴清之便转过头来,四目相交,视线碰撞,终是相视而笑。 然,笑不过多久,迟榕却是不觉得愉悦了。 迟老爷作为资深老饕,但闻有醋鱼可食,遂立刻拍板,四人于是乘上车子,直奔楼外楼饭店而去。 吴清之早已借了迟府的电话联络留桌,只道是务须上房一间,饭店经理不敢怠慢,连声称是,即刻允命。 甫一到了楼外楼,吴清之停车罢,方才携了迟榕施施然步去。 门童领路在前,直至二层雅间。 迟榕贪吃,惦记着美味,脸上原是兴高采烈的,谁料,正当她推门而入,却见屋中静坐一人,只待看清此人面目之时,竟是当即怔住。 摩登卷发,红唇欲滴,鱼尾裙迤逦翩然,若不是那贵女白小姐,还会是谁! 顿时,吴清之亦是敛了神色,眉头皱起。 于是,只听得他客气有余,却亲切不足的问候道:“娉婷,莫不是走错包间了?” 白娉婷唯见情形不对,旋即笑道:“你打电话订桌子,我便为你留了最好的这一间,正是在此等候呢。” 言罢,遂转向旁人,自我介绍道,“我乃楼外楼白家之女,最与清之相识,见过二位。” 此话虽用敬语,却并不显得恭敬。 白娉婷心高气傲,本就鄙夷迟榕的出身,今日一见迟家长辈,自不会有好脸色招待。 谁料,迟榕见状,竟是灵机一动,先发制人,只拽一拽迟老爷的袖口,探问道:“阿爹,这位白小姐也是留洋回来的,但她改不掉中西语言混杂的毛病,不如你教教她?” 白娉婷神色一凛,正要恨恨的喊一声小wife,却又不敢过分放肆,遂眉头一皱,只得作罢。 吴清之道:“娉婷,今日乃是我家家宴,便不多留了,仅谢过此桌,来日再告。” 言下之意,便是这一桌体己的饭局,容不得外人。 可吴清之这般逐客,既不失风度,又能将人轻易的遣了去,着实可称圆滑,教人挑不出毛病。 饶是白娉婷心中存了千百般的不情愿,却也不会自讨没趣,强行要上桌添一双筷子。 于是落落的起了身,复又言道:“清之,我本要与你商谈岳安大商会的事情,今日时辰不巧,便只能改日再议了。” 话毕,更是挑衅的看了迟榕一眼,扭着腰身去罢。 迟榕面不改色,笑眯眯的招了招手。 此女离了席,侍者便鱼贯着将餐食端上了桌,却见那菜色鲜香麻辣,隆重围摆,中间一道醋鱼,乃是迟老爷的最爱。 迟老爷一面吃着,一面夸赞道:“小吴仔细,很好很好,只是下次莫要再迁就着我们,也多点一些自己爱吃的。” 吴清之轻笑一声,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只为迟榕夹着菜,道:“岳父抬爱了,我最好打发,一碗粥就能应付过去。” 迟榕原是有些不悦的,好端端的一桌饭,却莫名的遇上那红玫瑰一般带刺的白小姐,平白无故的被扫了兴致,索性吴清之应对自如,话里话外总护着内,这才平了心中的气。 饭桌上略略的聊过家长里短,生意买卖,迟老爷便吆喝着要打道回府了,他向来主张不参与儿女们的恋爱,尽早退场,亦只为留些空间,交与年轻人去。 家长甫一别去,迟榕便开口问道:“为什么白小姐能够和你谈大商会的工作,那不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吗?” 吴清之淡淡道:“白家无子,家事权由娉婷掌管,更何况,她的确很有头脑。” 迟榕听罢,眉头微微一皱:“那如果我有了本领,是不是也可以参与大商会的工作呢?” 吴清之略略一笑,指尖轻轻点在迟榕的眉心,竟是宠溺万分的说:“那是自然。迟榕,你最聪明,我便拭目以待了。” 【作者有话说】 以前小迟吃醋:哼哼唧唧,我不高兴!现在小吃吃醋:脚踏实地,我要变优秀! 第148章 青春痘 迟榕上进,本是好事,却又有着过分用功之嫌疑。 却不知是昨天下馆子吃辣了,还是心中藏了事情,肝火过旺,翌日清晨醒来,但见那白莹莹的脸蛋上,骤然冒出几颗红色的小痘痘。 迟榕的手闲不住,洗漱时便去抠挤,谁料,非但没能挤破痘痘,反倒是抠破了皮,徒留了满脸的红疤。 吴清之再细心不过,却也终究是为男子,只道是夏季炎热,再加之饮食燥热,大约是上了火气,遂亲自泡了金银花茶喂给迟榕喝,权不曾想过别的。 是日,迟榕正为大商会之事绞尽脑汁,尽力要想出一记体面的生财之道,用于进谏。 迟榕的脑子转动着,手上便也静不得,不知不觉,竟是再次作弄起了脸上的痘痘。 却说这些日子,迟榕乖顺听话,不吃麻辣饮凉茶,习惯全然向吴清之靠拢,活得清心寡欲,犹如老人,然,脸上的痘痘仍是不消,一茬平复又一茬。 迟榕抠得正是带劲儿,那厢,屋外有人轻敲房门,她只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便见得吴清之推门而入。 自从迟榕的办公室迁至三楼,吴清之便总要换着谋略设法亲近,想不到恋爱犹如战争,竟是狂澜反复,一刻也不得歇息。 吴清之轻笑着走进屋来,声色中透出很浓的爱意,道:“新同事,在想些什么,怎的眉头皱得如此之紧?” 迟榕很是不耐的说:“我在为老板鞠躬尽瘁。” 吴清之哑然失笑,却见迟榕脸上有数处红痕,当即沉声问道:“迟榕,不要再去抠了,仔细留了疤。上火起的疙瘩,清一清火,自然就下去了。” 迟榕哼哼唧唧:“我都听你的话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可是痘痘还是不消!到底要怎么办嘛!” 两人遂拉锯一二,原是口舌之争,渐渐的,竟是吴清之侵身上前,要动手脚。 迟榕双手抱胸,警惕十分,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要碰我!” 吴清之厚着脸皮,镇定自若:“我夫人娇怯可爱,我看着喜欢,想要抱一抱,难道也有错?” “可这是办公的场所!你这是骚扰女同事!” 吴清之眉眼弯弯:“迟榕,我总想骚扰你,你又奈何不了我。不是么?” 迟榕羞赧至极,竟是无以言对。 吴清之此人,一旦撒起娇来,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孟浪子! 于是只得遂了他的心愿,接一接吻,却是远不足够的,还要将吴清之作为人肉沙发,坐到那双长腿上,方才解了爱欲。 吴清之得了甜头,自是有了工作的精气神,当即倚在桌沿,只管捡起迟榕的笔记本,细细的翻阅起来。 白纸其上,数行黑字,乃是简写的生意草案,吴清之看罢,竟是点一点头,笑道:“开设精工制品店铺……迟榕,这主意很好,不如我教孟光与兴光过来,一同商量一番?” 迟榕闻言,略感到几分受宠若惊,遂惊喜的问道:“我这种不成熟的想法,也可以提上议程嘛?” 吴清之柔声道:“这是领导对新同事的照拂与点拨。” 此语虽是挑弄,暧昧得紧,可迟榕却深知,吴清之在公务上绝非偏颇之人,既已首肯,便是此举当真有几分可行之处。 蒋家兄弟不刻就位,四人共处一室,气氛显得非常活跃。 大商会成立之初,旨在各行各业携手共进,然,归根结底,仍是敛财,且要手段高明漂亮。 如今的事道,民不聊生,除去粮行这般民本之买卖,其他商贾,难有通天财路,唯有向有钱人家开刀。 吴氏皮革商行以售卖原材料作为营生,虽是一家独大,却一直沿袭了吴父之经营,固守本分,不曾有新有变。 迟榕之所想,正是意图改变现状。 蒋兴光嗤之以鼻:“精工制品?皮夹皮包,皮带皮鞋,皮衣貂裘!有钱人家什么精细的穿戴没见过,难道还差几块皮子不成。” 迟榕皱一皱眉,道:“有些东西越没用卖得就越贵!我们可以把皮子做成不顶用的物件呀。” “小迟同事,”蒋孟光笑着打断她,“珠宝和瓷器可以做成艺术品用来欣赏,皮子难道也能用于绘画吗?” 种种打击罢,迟榕渐渐的败下阵来。 谁料,正是此时,吴清之的温暖双手却抚上了她的肩,正色道:“孟光,你说的不错,皮子的确可以雕刻出花样,制成工艺品……只是,缺的乃是工匠。” 迟榕皱眉,小手便又覆在脸上摸索起来,她原是不自知的,那厢,吴清之见状,竟是扬起巴掌,轻轻的一下,直将她的手拍了开去。 但见吴清之佯装出薄怒的模样,低声训斥道:“迟榕!教你不准再抠!” 迟榕张一张嘴巴,当场愣住,遂委屈巴巴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就是忍不住,不知不觉就去抠了。” 这一瞬,众人的目光在此聚集。 蒋孟光撇过头来,只是一眼,便是笑出声来:“哎呀,怎么忽然长了痘痘?莫不是到了年纪,长出来许多青春痘来?” 迟榕闻言,略一沉思,当即反问道:“……那为什么我会长青春痘,他就不长青春痘!” 语毕,竟是小手一挥,直直指向吴清之。 迟榕话音声声,一字一句,尽显不服之意。 凭什么身高与样貌,学识与头脑,权教吴清之占足了十全十美的好处! 蒋孟光听罢,却是轻飘飘的说:“那你也不看看吴清多大年纪了,青春痘都没他的份儿!” 话音刚落,竟是先被自己逗乐了,于是捧腹,笑出声来。 吴清之立刻寒了脸,且看嘴角纵然噙笑,眉目却是阴沉沉的:“孟光,你最是能言善辩,想必以你的口才,招募几位能工巧匠,大约不会太难。” “诶不是……别啊……” “新同事的想法非常好!”吴清之切齿笑道,“不如你我试上一试,看看此举是否可行!”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好爱迫害老吴啊……老吴:只有岳父觉得我年轻。 第149章 小柳的礼物 吴清之此举看似偏爱,却实乃动了真切的心思。 如今的年代,名流富贵盛行奢靡之风,总要挑选些无用的物件高价买下,摆放于家中,用于彰显财力。 眼下,岳安大商会成立在即,若能抢占先机,开辟新路,更对吴氏未来之发展有所裨益。 迟榕之想法,的确可行,更有几分新颖,只是皮雕原是欧洲的工艺,国内鲜有工匠能够胜任,若想觅得良匠,实属为难。 吴清之行事之标杆,从不坐以待毙,更不甘于服输,遂如此吩咐下去,总要试炼一番。 是日,骄阳似火,迟榕正躲在吴清之的办公室里蹭风扇吹,这领导的房间到底是宽敞,风扇的马力更是十足,直教她得以太太平平的睡午觉。 吴清之于是轻轻悄悄的拉下百叶竹帘,生怕阳光刺目,晃了迟榕的眼睛。 这几日,蒋孟光的确陆陆续续的寻了些工匠前来应试,可这一班人马,原是做马具出身的,所刻之皮具实用质朴,却缺乏纤细的美感,着实不能委以重用。 迟榕初来乍到,初有所成,吴清之不愿她的主意夭折于此,于是日夜关照,加紧日程,谁料,今日酷暑,食不知味,竟觉出略有些乏了。 迟榕仍在梦里,只不自觉的吧唧吧唧嘴,呓语道:“吴清之……让我枕一下。” 吴清之闻言,眉宇间不由得透出丝丝怜爱,遂唇齿温柔道:“迟榕,这么热的天,你却不嫌热了。” 话毕,却是毫无怨言,直走近迟榕的跟前坐下,以腿为枕,任由迟榕枕睡。 然,白日梦短,一厢浅眠终是被电话叫醒。 吴清之接起,只听过几句,便笑着说道:“如此,那周家岂不是双喜临门?只怕周老爷顽固,四少不好驱使,眼下灾民缺粮,他可曾施舍过一粒米?” 原来,这来电之人,正是帅府四少萧子山,此番相告,竟是为了通传。 岳安大商会成立在即,已是筹备了许久,种种事宜,如今皆已尘埃落定。 其中,重中之重者,当属那空悬于顶的商会会长之职位,最终决定交由周记粮行周老爷来担任。 粮油生意乃民之根本,周老爷当选会长,于情于理,最是应当。 然,周老爷之经营虽根基深厚,为人却薄情且吝啬,若非为了服众,再加之求粮救济之需,否则,帅府定是不愿允他以重权的。 萧子山道:“事情却是巧得很,周老爷不日便要做寿,他定会在寿宴上宣布高升!到时候,还请吴老板美言几句,请求各家商户为救灾出一出力。” “这是自然,”吴清之淡淡的说,“疟疾事大,谋财事小,国难当前,不能丢了仁义。” 迟榕被这刻意压低的对话声唤醒,于是惺忪睁了眼,却见吴清之一面扶着听筒,一面转向她来,笑得温柔。 “你早就该叫醒我了,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迟榕眨巴眨巴眼睛,语气郑重。 那厢,吴清之讲完电话,却是慢条斯理的笑道:“迟榕,看你受累,我会心疼。” 迟榕闻言,喉间一哽,心中更是动容,遂绞着手指哼唧道:“……那我还不是、还不是想替你分担一些嘛……” 嘴上正是如此说着,迟榕便去翻那一摞摞的公文。 谁料,那公文纸页看似洁白如雪,实则边角锋利如刀,迟榕一不仔细,指尖当即被划出一道细口。 “哇啊!” 迟榕吃痛,直忍不住低声尖叫起来,吴清之见此情景,立刻将她的手拽了过去,仔细察看。 却见那莹白的指腹微微渗血,左右并无什么大碍,至多是那一瞬之间刺痛一下,便再无其他了。 吴清之默默不语,只轻咳一声,嗓音刚落,竟将那指尖含入口中。 迟榕登时乱了心神,声音陡然拔高,当即叫道:“你干嘛呀你,羞不羞人!” 吮吸舔舐如同亲吻,却比亲吻更为深入,迟榕又羞又恼,身子直从指尖酥软下来。 良久良久,吴清之终于意犹未尽的松了口,却见他施施然抬起头来,非但面色如常,更是好整以暇。 吴清之单手托腮,盈盈一笑,直将风度与流氓耍了个干净:“不羞人。” 话毕,更是厚着脸皮邀功,“迟榕,我怕你伤口出血,这才情急不已,你不奖励我也就罢了,反倒是训起我来。” 吴清之巧舌如簧,总在调情的方面很有言语可说,迟榕斗不过他,遂气鼓鼓的撅起嘴,十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凑过来,我向你道歉。” 吴清之乖乖的附耳上前。 吧唧。 竟是响亮的一吻,重重的印在了吴清之的脸侧。 迟榕支支吾吾道:“奖励和道歉算在一起,这总行了罢?” “迟榕,你真的很小气。” 于是,话音刚落,气息交缠。 天光似乎暗了下来,迟榕再也看不清眼前旁的景物,视线当中,唯有吴清之英俊清矍的脸庞。 酉时过后,下班归家去罢,迟榕甫一进门,便见得管家携一年轻女子,欣欣然迎上前来。 然,不待迟榕定睛,那少女已然开口叫道:“小柳回来看您了!” 迟榕又惊又喜,直招呼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难道是遇上了麻烦,怎么忽然想到回岳安城了!” 小柳摇一摇头,只从包袱中拿出几本书来,道:“我的大妹妹快要升学了,我就来城里买些书本给她。” 话毕,更是垂下头去,又在那方方正正的包袱中翻翻找找,终于捧出几块木板,献宝似的奉上来。 “少夫人,这是木刻的版画!乡下风景好,我也想让您看看!我们那穷乡僻壤的,没有照相师傅,只有刻下来!” 小柳喜洋洋的说道,“我男人别的不会,木工却是传承了五代的,除了打家具,还能把景物刻得跟真的似的呢!” 迟榕闻言,立刻接过那版画去看。 谁料,只一眼,便是惊叹。 “吴清之,你快来你快来!”迟榕急促的说,“你快看,小柳的夫君刻的版画,手艺好得不得了!” 迟榕咋咋呼呼的,吴清之便略有些起了兴趣,于是倾身上前。 却见那木板之上,刻有石桥流水,田园绿野,刀刀笔笔,竟是栩栩如生。 吴清之眸子一眯,当即开口问道:“小柳,若是请你夫君刻画于皮料,能行与否?” 第150章 肖想 旧主发问,且又问的无端,小柳听罢,竟是一愣。 “倒也不是不可以……” 吴清之淡淡的打断她:“如此,便请他来一趟岳安,即日就传。” 话毕,便向管家招了招手,只吩咐先将小柳安顿下来,再打赏些银钱,以作报酬。 迟榕在旁的听着,当即会了意。 这些时日,他二人皆为寻找工匠操碎了心,如今小柳探访,竟是一桩意外之喜。 如能成事,自是最好不过了。 迟榕这般想着,心里便放得开了些,晚饭亦是吃得开怀,足足扒了两碗白米。 若说是春困秋乏,那夏季又该是个怎么算法,迟榕吃得撑涨,不愿行动,只想犯懒。 吴清之戳一戳她的小脸,调笑道:“迟榕,不如陪我出去走一走罢,免得消化不了,夜里胃胀。” 迟榕哼哼唧唧的说:“年纪大的人才会胃胀,我年轻着呢,要走你自己去走。” 话音刚落,迟榕顿感后颈生出一股凉意,心中更是悔了个彻底。 她当真是懒过了头,脑筋亦是着了锈,怎的这般粗心大意,竟是戳中了吴清之年龄上的弱点! 迟榕于是嘴角抽搐,灰溜溜的一笑:“是这张椅子太软太舒服,我才不想去走……不是……” “迟榕,可是你以前在此学习的时候曾经说过,椅子带刺儿。” 吴清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话毕,更是委屈的叹了一息,道,“也罢……夫人嫌弃我,我又何苦为难……” 迟榕闻言,登时如鲤鱼打挺,直直坐起,复又抱住吴清之的手腕,撒娇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犯了懒……我、我当然喜欢你了,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话到了尾音,竟是娇娇怯怯的抖了起来。 吴清之装出很是受伤的态度,轻声道:“迟榕,不必多言。” 以迟榕的心性,若是想教她坦明心意,更在言语上表白,本就事件难事,除非智取。 迟榕吃软不吃硬,佯装失落,以示弱对付,最是容易得逞。 如此,结局便可想而知了,但见吴清之郁郁寡欢,迟榕果然攀上身去,先是亲了亲他的脸,方才小声说道:“我最喜欢你了,你怎么可以装作不知道呀。” “有多喜欢,才能算是最喜欢?” 迟榕顿了一顿,脸上登时泛起红霞,竟是羞怯至极:“……以后可以给你生孩子的那种喜欢……算不算?” 话毕,却又惊觉略有几分唐突,遂吞吞吐吐的补充道,“但你也不要肖想于我!我说的是以后!以后可以!现在不行!” 吴清之原是略略的皱着眉,一张斯文俊美的脸显出几丝忧色,迟榕甫一言罢,他竟是手指微微拢紧,心中震颤。 “迟榕,可我管不住心神,总要肖想于你,你可允否?” 吴清之这般轻柔缓慢的说着,声音低沉,爱意在其中暴露,正是呼之欲出。 窗外,太阳西沉,霞光盛大美丽,只映得那一双凤眸沉醉迷离。 胸中情愫百转千回,迟榕双颊发烫,只听到自己飘飘忽忽的声音:“……允的。” 脚步如踏云雾,有所反应之时,迟榕已然伴着吴清之,走出一截路去。 吴清之牵着她的手,闲闲散散,面上带笑:“迟榕,过些日子,粮行的周老爷贺寿,你我同行,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却不是一语成谶,而是一诺不悔。 是日,周老爷大办寿辰,宴请诸方名门贵胄,吴清之自是携了迟榕郑重出席。 此次寿辰,吴清之已率先得了风声,自知周老爷乃是双喜临门,便备了份厚礼前来。 他请了一副昂贵的古字画,是附庸风雅的宝物,周老爷欣然收下,二人寒暄一番,来往之间,尽是些客客气气的场面话。 别过周老爷,他二人一面笑着,一面扫视全场。却见不远处,其他几家主事的老板们皆是聚在了一处闲谈,左右不过是几个中年男人,无甚看法。 然,唯独其中,却见得一女子笑得极美,着一身白色的鱼尾礼裙,直将人衬得身量高挑,腰身柔媚。 人们议论纷纷:“那不是楼外楼白家的女儿吗!如今回了国,这才用了多久,便把家里的生意打理的蒸蒸日上,做得十分厉害,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出挑的。” 白娉婷不理众人嘈嘈,只勾起一杯红酒,径直走向吴清之:“清之,上次我说要与你聊一聊商会的事情,今日可有空闲?” 语毕,复又转向迟榕,故意托长了声音道,“哎呀,小wifey,我们要聊些工作上的问题,你又听不懂,就在这里等一等罢!” 吴清之微微蹙眉,正要责怪,却见迟榕不急不躁,啃了一口手中的泡芙,轻笑道:“白小姐,我现在是吴氏的会计员,工作与财政,必须过我的手,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 白娉婷不屑而不悦的说道:“小wifey,会打个算盘算不得什么!你有什么学识与本事,能够配的上清之?” “娉婷!”吴清之低叱道,“你若执意刁难,便不要怪我翻脸!” 迟榕拽了拽吴清之的袖口,示意他不必置气,罢了,复又奇怪的看了白娉婷一眼,问道:“白小姐,你学了那么多知识,难道只是为了能与吴清之结婚?” 此话无端,白娉婷听不出其中内涵,索性笑道:“清之,我也不怕和你们摊牌!我此番归国,为的就是将你从盲婚哑嫁的封建婚姻里解脱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清之,你现在觉不出什么,往后发现她的无知,便会感到痛苦,那时就晚了!” “清之,只有你与我结合,才能说是自由恋爱,才是势均力敌!” 白娉婷只如连珠炮一般的控诉一番,迟榕听罢,却是木着一张小脸,细声细气的说:“你怕不是疯了,干嘛呀你,这不等于是当着我的面告诉我,说要来当姨太太吗?” 姨太太!? 这小门小户的小wifey,当真是肆意妄为!她堂堂白家贵女,怎可能低伏做小! 白娉婷哪里受过此等屈辱与挑衅,当即气急败坏道:“我要你与清之离婚!你配不上清之!” 【作者有话说】 白小姐就是那种极端开化的女子,觉得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就不是真爱!实属肖想了。 第151章 应战 白娉婷傲慢骄桀,终是惹人生厌,此番大放厥词,饶是斯文如吴清之,亦是真真切切的动了怒。 “娉婷,念及你我相识之情份,你若好生道个歉,也许我们夫妻还会原谅你。” 吴清之面目冷然,眉心紧锁,却奈何此乃周老爷之寿辰,断不能在此发怒,拂了主人家的面子,于是话毕,只牵起迟榕的小手,作势要去探望他人。 白娉婷不屈不挠,跟在他二人身后叫道:“小wifey,你敢不敢和我比?” 迟榕原是随着吴清之一道去了,但闻白娉婷叫嚣,她便回过头来,嘻笑一声:“比什么比?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白娉婷挑眉道:“大商会成立之初,各商户须在首月交出业绩,你且与我比一比做生意的本事,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是你高攀了清之!” 此话一出,不待吴清之喝止,那厢,迟榕竟已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好呀,比就比。” 却见迟榕旋身,笑意盎然的站定了,方才正色说道:“白小姐,我答应和你比,是因为你既读了万卷书又行过万里路,以你做比,来验收我的学习成果,刚刚好。” 说罢,竟是理也不理,径直拉着吴清之往旁的地处走去了。 甫一离了修罗场,迟榕复又欢快起来。 迟榕嘴馋,这宴席上的点心精巧味美,她舍不得离席,于是兜兜转转,竟是绕了个圈子,调回头来再啃饼干。 吴清之好气又好笑,只得探出一指,轻轻的点在迟榕的眉心,嗔怪道:“迟榕,你就这样拿我做赌注?” 迟榕嘴边吃得尽是饼干渣子,遂模模糊糊的说:“我才没有,我只答应和她比试,又没答应她和你离婚!你是我的,关她什么事!” 迟榕天性豁达,是很容易快乐的女孩子,亦容易使吴清之感到快乐。 华灯初上,空气中酒香弥漫,吴清之分明是滴酒未沾的,此时此刻,竟莫名的觉出几分微醺的醉意。 他微微俯下身子,一双凤眸一瞬不瞬,始终深视着迟榕,轻声道:“迟榕,我是你的,全权听你的发落。” 迟榕无知无觉,只巴巴的点了点头,手中复又捻起几枚花生酥,嘎嘣嘎嘣的嚼起来。 吴清之表白而不得应答,面上却是不恼,唯见那薄唇一弯,遂轻飘飘的笑说:“迟榕,你若不管我,我便由着性子来了。” “由着什么性子啊……” 话音未落,不待迟榕设防,便只觉得唇边流过一丝暖意。 吴清之袭身而上,更以蜻蜓点水之势,轻柔而迅速的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迟榕旋即怔住,后槽牙的动作亦是慢了些许。 那花生酥不进不退,正是含在嘴里,甜蜜蜜的糖汁融化开来,沁人心脾。 “迟榕,你嘴边有渣子,我亲掉了。” 吴清之理直气壮的笑道,眼光如细碎的烟火,温柔而缱绻,“迟榕,你也是我的。我管护你,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迟榕听罢,支支吾吾的难以言语,她借着眼睛的余光偷瞄了吴清之几眼,却见那凤眸带笑,绝不曾移开视线。 迟榕如是说道:“虽然白小姐觊觎你,但你可要为我守身如玉哦。” 吴清之失笑:“谨遵夫人训诫。” 今夜周先生寿辰,办得甚为隆重,觥筹交错,一波又一波的商贾名门寒暄罢,帅府的大帅更是亲临,携第四子萧子山前来贺喜。 四少萧子山穿行席间,远远的便瞧见了吴清之。 此时此刻,却见吴清之伴着一位身材玲珑的少女,他之神色温柔,动作轻缓,全然不似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冷然态度。 这般想来,那少女便是传闻中的吴太太了。 门第之间素有传言,吴老板宠妻如命,萧子山不是没有亲见过,吴清之数次电话里亲热,当真是与妻子小别胜似新婚。 然,今时今日,却是头一遭会面。 思及此,萧子山遂要上前问候。 “吴老板!怎的不去社交,光顾着陪夫人了!”萧子山爽朗的笑道,“莫要再难分难舍啦!实在羡煞我也!” 话音刚落,吴清之遂抬起头来,寻声张望着。 萧子山招一招手,两人当即碰了头。 萧子山为人直率热情,再经过吴清之的一番引荐,迟榕便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 此人虽身居高位,却不入俗套,嘴里更不聊钱财,只讲民生安康,的的确确是一位风骨傲岸的青年才俊。 今日一见,萧子山甫一开口,仍是忧心于难民。 “吴老板有所不知,这商会会长之职位,我与父亲本来并不属意周老爷,无奈城北灾民缺粮,便不得不委曲求全。” 语毕,却见人员聚集,四下渐渐趋于安静,周老爷携手萧大帅阔步上前,宣布这一则喜讯。 周老爷喜不自胜的说:“周某定当殚精竭虑,经营好岳安大商会!” 掌声雷动,却不知到底会有几人发自肺腑,官场与商场,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戏码。 于是装模作样,假笑了整整一宿,方才归家去罢。 迟榕回到家中,却没有倒进沙发里翻小说,而是径直去寻小柳夫妇。 前些时日,小柳已然听命,将丈夫唤来岳安城中,要请他把木雕的手艺放在皮料上展现。 小柳的丈夫名曰长贵,虽然目不识丁,却十分忠厚老实,听闻小柳的老雇主有要事相求,于是当仁不让,立刻接下这桩活计。 皮雕不及木雕,皮子柔软又分薄厚,需要手上端着一万个仔细,长贵甫一进了公馆,前前后后已然刻坏了不少皮子,但那皮面上的花样却是初见了雏形。 此番,吴清之只任由着迟榕指挥工作,决计要炼一炼她的能耐。 并非是没有康庄大道可走,吴清之又何尝不想为迟榕扫清障碍,铺好前路,只是,若真就如那般娇惯无边,便是驳了迟榕的一腔热血。 吴清之心中如明镜,他的迟榕,从来不甘于攀附丈夫,更不会止步于锦衣玉食。 正是这般想着,吴清之便听得房门之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迟榕跑得急,嗓门儿也亮堂,却是人未见而声先闻。 “吴清之!我真的可以赚大钱养家糊口啦!” 第152章 迟老板 只听得咣当一声,迟榕骤然撞进屋来。 她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可爱,小脸是红扑扑的,嘴巴一咧,隐约还能看见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 吴清之轻声笑道:“迟榕,瞧你这样的急,莫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迟榕怀抱着一张浅色的皮卷,兴冲冲的说道:“长贵成功在皮料上刻出花样了!” 话毕,便是小心翼翼的展开那皮卷。 只见其上,刀工细腻,刻一副公子王孙望美人的图画。 吴清之正欲惊叹,定睛细视,却略微觉出几分眼熟的意思。 “美则美矣,然……”吴清之迟疑道,“这画中的人物,怎么会与之前那本春宫图里的极为相似……” 迟榕气得直跺脚:“好的你不记,怎么专门记那些不正经的玩意!” 话毕,却又觉得心虚,毕竟那春宫图是她私藏在先,于是只得扭转话头,佯装出不明所以的模样,尬笑一声,“管他雕刻什么,反正能成事就行……” 吴清之闻言,并不过多纠缠春宫图一事,只是略一摇头,淡淡的说:“谋事成事皆在人,迟榕,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的嘴角并不含笑,眼神亦透出正色,“不是有了好的工匠,作品就一定能卖出好的价钱。” 迟榕皱一皱眉,嘴巴一撇,脑筋转得飞快。 “粉钻再美,也只是一颗石头,”迟榕低喃道,“不过是炒作……” 话音至此,迟榕登时噤住了声,只如梦初醒的抬起头来,眼光烈烈。 吴清之终于露出笑容:“夫人聪慧。” 他始终深望着迟榕的一举一动,看她似脱兔奔走,复又静心思索,全然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 翌日,迟榕钻进吴清之的办公室,昂首挺胸道:“领导,我想公出,我想去报社。” 迟榕要做事业,吴清之本是相当支持的,更是嘱咐蒋孟光与蒋兴光,定要倾力辅佐。 正如眼下,这报社宣传的事宜,本该是由蒋孟光协助的,迟榕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要来打扰吴清之。 “你只管去寻孟光,我与他叮嘱过的……” 吴清之慢慢悠悠的说着,迟榕面上渐红,终是抑制不住心绪,大声说道:“我想让领导陪我一起公出!” 此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吴清之闻言,先是一愣,不过须臾,竟是眉眼弯弯,失笑出声:“新同事,以你的级别,怎么可能请得动我。” 迟榕邀约,哪有不应的道理,可吴清之总是蔫坏,非要逗一逗她,方才罢休。 迟榕断不曾想过,吴清之竟会如此拒绝,于是立刻萎靡了精神,复又可怜巴巴的嘟起嘴来,极为小声的哦了一句。 但见迟榕果然中计,吴清之遂循循善诱道:“职员虽使不动老板,但……夫人却唤得了我。” 此言分明是挑着爱意的,迟榕听罢,纵使深陷罗网,却也心甘情愿。 唯独那染了红霞的小脸上,略微有些挂不住神色,遂眼光闪躲,娇羞万分道:“那么……还请夫、夫君陪陪我,好不好嘛。” “当然好。” 一记深吻印在唇上,迟榕被亲得头脑发昏,已全然不觉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他二人乘上车子,直向报社驶去,素闻媒体记者皆是些爱好刨根问底的角色,一路上,迟榕遂内心忐忑,唯恐不刻会有所失言,败坏了计划。 吴清之见她神情紧张,当即安慰道:“不过是发布广告,不必如此烦心。” 谁料,那厢,迟榕闻声,竟是一板一眼的解释起来:“那可不行,我现在还在想呢,到底怎么包装长贵和皮雕制品才好。” 然,甫一进了报社的大门,迟榕便将先前的忧思丢了开去。 但见她挺胸阔步,直点住前台的侍者问道:“打扰了,请问主编的办公室在何处?” “与主编会面需要预约,敢问您是……?” 吴清之略略的咳了一声,竟是插话进来,正色道:“你只管传话,就说吴氏少东家前来叨扰。” 侍者得令,当即应了下来。 迟榕哼唧道:“好大的威风哦。” 吴清之失笑:“往后你做了迟老板,也可以耍一耍威风。若是等不及,还可以直接向我耍威风。” 这是玩笑话,却又是能够成真的玩笑话,迟榕听罢,于是嘻嘻一笑。 吴氏家大业大,来访即是贵客,只待那侍者通报过后,他二人便被恭恭敬敬的请至内室。 吴清之长袖善舞,精于操控言论,已然成为报社的老主顾,今日来此,主编果然笑脸相迎,更是精神抖擞的问道:“吴老板日理万机,怎的亲自上门呐。” 吴清之客气的笑了一笑,只将迟榕推上前去。 迟榕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遂大大方方的开了口,说道:“敢问贵社一共发行了几种报纸?我想买下所有的头版。” 话音刚落,主编当即愣住。 他并不曾见过迟榕,只当她是吴清之的随行秘书,然,竟想不到着女儿家家的,个子娇小,胃口却很大。 “吴老板,这……” “主编先生,生意不和他谈,和我谈,”迟榕纠正道,“不好称呼的话,你就叫我迟老板。” “……迟、迟老板,若是要买下全部报纸的头版,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主编慢吞吞的说,“敢问迟老板是要登些什么内容?” 迟榕笑而不言,只从公文包中仔细的取出一副精美的相框,平放下来,却见玻璃之后,不是油彩水墨,而是一副裱装工整的皮革画卷! 此乃皮雕画卷首次亮相,主编看过,果然惊讶无比,直被这精工巧思怔住了神。 迟榕道:“我认识一位匠人,祖上是宫里制革的,如今五代单传,手艺快要失传了,我就想着,一定要让这种艺术瑰宝公之于众。” 话毕,复又催促道,“主编先生,还请您开个价呀。” 【作者有话说】 老吴:我教媳妇写作业,教媳妇做生意,照顾媳妇衣食住行,我最宠我媳妇。小迟:我已经有一个爹了谢谢你。 第153章 为师 翌日清晨,岳安诸版报纸的头条之上,皆有刊登一则新闻。 其文章之风雅,彬彬有言,只道是革命年间,紫禁城里有一能工巧匠因故流落民间,此人最善于工雕于皮革,可绘百鸟或美人,落笔生花,栩栩有神。 如今,此人终得权贵相助,收服于麾下,意欲将皮雕之技法重见于天日。 然,只此文章却是反响平平,故迟榕在晚间问罢报社情况之后,心中便略略的感到几分失落。 昨日,迟榕终与主编商定了价钱,正要商敲文章之时,吴清之却插进嘴来。 “第一篇新闻,权当坊间故事来写即可。” 吴清之淡淡的说着,笑容始终和煦。 迟榕虽不解其中深意,却也深知吴清之行事向来严谨,绝不会做无用之功。 于是,只得由着他安排下来,更待静观其变,再加以琢磨。 谁料,竟是出师不利,读者只当这头版是一则戏剧故事,并未在坊间口口相传。 迟榕瘪瘪嘴,有些不服气的说:“我当时就说嘛,让报社拍一张成品画作的照片印到报纸上去,这样大家看到了,就都会来买了!” 天幕低垂,流云似火,此时此刻,正是黄昏。 吴清之仍是不急不躁,却是轻声笑道:“迟榕,炒作之事,好比女人蒙面,无论美丑之分,面纱掀开之前,总是期待的。” 迟榕心念流转,犹豫不过片刻,便已有了了会意之迹象。 遂当即取来纸笔,手上一刻不停,迅速利落的拟出一则小稿,递与吴清之去:“那我要开始登第二篇文章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呀,吴先生。” 迟榕眉眼弯弯,犹如新月,那娇俏的嘴巴是笑着的,语气中亦如撒着娇。 吴清之最是耐她不得,于是大手一探,直将迟榕圈坐在怀中,细细的读过。 他一面看罢,一面轻笑。 迟榕原是极不善于作文章的,然,经过吴清之数月以来的悉心调教,如今写些短篇公文已是不在话下,渐渐有了几分模样与意思。 迟榕天生机敏,只是以往性情怠惰,眼下却是稍稍加以点拨,便已有成器之势。 却见那小稿寥寥数言,笔触凝练,大致内涵见此: 且说这宫中匠人如有鬼斧神工之力,数十年磨一剑,所刻之作极为稀有罕见,更不在市面上曝光流通,一旦有新作裱出,便会立刻被洋人官员或达官贵人所抢购一空。 吴清之点一点头,作出十分肯定的模样,笑道:“迟榕,你最聪明。” 迟榕被他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心中窃喜着,面上却是推推阻阻道:“哪儿能啊,还是得多谢吴先生教得好!” 吴清之当然教得很好,他能够引着两指探入迟榕的口中,制服那条娇软的舌头,使得迟榕说出一口漂亮的英语,亦能教她写出一手漂亮的文章。 吴清之为了教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教写文章又何尝不是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吴清之总抓着迟榕写作,直要将人锁死在身边,方才罢休。 却是包藏了私心的,教学与恋爱两不相误,一举两得,实在美哉。 但闻迟榕将话说得俏皮,吴清之遂掰过她的脸颊,以下巴亲昵的蹭上一蹭,道:“迟榕,那你打算如何回报师恩?” 迟榕听罢,自是知晓此乃吴清之求爱的暗语,虽然羞赧,却生出几分玩心,势必要逗他一逗。 于是一抖机灵,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等你老了,要是想让我为你养老送终,也不是不可以。” 此话刁钻,饶是舌灿莲花如吴清之,一时之间,亦是难以作答。 偏偏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年长迟榕整整一轮,若是再添几岁,放在这旧时代里,的确是可以为人父母,生出个十七八岁的儿女。 然,迟榕却是他的妻子,娇幼的妻子。 吴清之喉结微动,忽的开口道:“迟榕,我会养好身子,往后老了,力争多活些年岁。” 话毕,语滞片刻,复又笑道,“你这样调皮,我总要照顾着你。” 迟榕原是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听闻吴清之情之切语,笑容便立刻凝在了脸上。 她本没有刻意调笑吴清之年龄的意思,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道年龄的坎,始终是他二人不可避免且终要直面的。 迟榕有些心酸,于是温温吞吞的说:“那万一我一直调皮,你千万要想想办法,不然就得是我来想办法,争取一直活到一百岁了。” “……活到一百岁可太难啦,比学英文还难呢。” 迟榕小声的哼唧着。 吴清之哑然失笑,复又去蹭迟榕那软嘟嘟的小脸。 时值盛夏,胡须冒得很快,不过两日的光影,吴清之的下巴上便生出隐青的胡茬,直蹭得迟榕小脸绯红。 却不知是胡茬蹭得脸红,还是那喜人的心思烧得脸红。 他二人相伴,缠绵如许,只待休沐罢,周一初始,迟榕便将那新拟的小稿送去了报社。 有了吴清之的点拨,迟榕隐约悟出了些造势的门道,于是此番,只阔阔气气的开出一笔款子,扬言要包下整月的报纸头版。 前些日子初见,主编只当迟榕是有钱人家出来娱乐的女孩子,毕竟工作也是一种赶时髦的方式,却不想,迟榕竟当真拿得出几分小老板的态度。 遂不敢怠慢,亲自提笔上阵,扩写稿件。 此后一月之内,皮雕匠人与其作品之事反复登报,终于声势大躁。 然,这最后一篇推波助澜的关键文章,竟是出自迟榕之手,其中内容,皆为胡编乱造。 只道是那皮雕画卷珍贵无比,从无常人可见,于是数位记者探访名门大户,终于得到了确凿的证实。 这位证人,便是帅府四少,萧子山。 文章上书,萧四少为得画卷,百般寻荐,最终方才靠着人情关系买到一卷,足以见得这画卷之罕有。 迟榕大胆,竟敢套用帅府之名义作此文章,实则乃是得了吴清之的帮助。 萧子山素来与吴清之交好,即是欣然应下此事。 帅府名震四方,萧四少更是大帅最得意的儿子,有了他的作证,一时之间,满城的名门大户全然奋起,皆是四处打听,纷纷决意千方百计也要买来一副画卷,绷一绷面子。 如此,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便是势在必得了。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写老吴和小迟的日常生活拌嘴片段!PS:大家可以去搜一下皮雕艺术,真的很绝,我去看展的时候简直被惊呆,真的太精美了。 第154章 拍卖 岳安城中最大的宝物拍卖所,其名为雍园,直取雍容华贵之意。 夜幕初深,此时此刻,这雍园之内,正是一副灯火通明、人声大躁的光景。 原是迟榕决计,要将那皮卷以拍卖的形式售出,吴清之手段了得,便寻了些关系,顶了个假名,直将画卷送拍。 为了今日的拍卖会,长贵原是竭尽心力,一连数夜不眠不休,整整雕刻出四幅精美绝伦的画作,分别是花鸟与鱼虫,佳人与才子。 迟榕赞叹不已,当即先赏下了一笔巨款与长贵去,更打算后面拍卖得的钱,还要再分给他一些。 长贵从未见过这等丰厚的钱财,于是一迭声的谢恩,脸上笑得憨厚,仔细装裱好了画卷,方才交到迟榕的手中。 迟榕美滋滋的心想着,如此四幅皮卷,谐音四季发财,满打满算,已是足够她在拍卖会上赚得盆满钵满了。 可正欲交差之时,她却被吴清之气定神闲的拦了下来。 “只选一幅送去雍园便是。万事万物一旦数量多了,便不稀奇了,不如就选这副美人图罢。” 吴清之伸出一指,轻轻点在迟榕的鼻尖,笑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长贵刻美人,刻得全像那春宫图里的模样。” 迟榕咆哮道:“胡说八道!是你不干净!你思想不纯洁!” 吴清之调笑不已:“冤枉!迟榕,我分明为了你守身如玉,更只对你抱有非分之想!” 他二人于是笑笑嚷嚷,打打闹闹,直至天幕擦黑,华灯初上。 是夜,雍园前路已被香车宝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吴清之早已料到会有此状,遂早早的出了门,只此须臾,已然携了迟榕坐进包厢之内。 雍园服务于权贵,间复一间的包厢当中,尽是奢华陈设,桌上的茶水点心亦是顶尖的美味,就连那用于赏宝的望远镜,也绝非俗物,乃是雕龙刻凤的款式。 迟榕玩得不亦乐乎,直举着那副望远镜左看右看,势要看遍在座的每一位冤大头。 此番生意,实乃迟榕初次经营,极尽吴清之为商之精明,更不失老迟家为私之奸诈。 座中宾客如云,名门无数,皆是红光满面,摩拳擦掌,迟榕越看越喜,笑得咯咯直响。 然,正是笑得尽兴之时,却见对面厢房的飞檐之下,一位红衣女子亦是手持望远镜,百般张望着。 迟榕于是眯起眼睛,仔细凝视,第一时间看清罢,立刻干巴巴的啊了一声。 “啊,这不是你的老同学白小姐嘛。” 迟榕语毕,只将那望远镜丢给吴清之去,眼神中更显出几分酸溜溜的醋意。 “香饽饽,你到底是有多好,怎么至于她去到哪里都要追着你!” 吴清之失笑,挑着眉毛反问一句:“怎么,迟榕,你难道觉得我不好?” “也不是不好……是挺好的,”迟榕哼哼唧唧的说,“就是你老被别人惦记,不算太好。” 迟榕言罢,竟是心生一计,遂向着白娉婷的方向大肆挥手,意图瞩目。 那厢,白娉婷果然不负迟榕之所望,当即盯住了她,恨恨的甩下了望远镜。 迟榕暗暗窃喜,只心说,又是一匹肥羊入了圈套。 不刻,会场之内,秩序渐渐趋于安静,拍卖师走上台去,讲明拍卖规则之后,便开始了今夜的拍卖会。 前面拿出的宝物不乏西洋珠宝与古董字画,拍卖师逐一介绍展示罢,其中几件以中庸价位拍出,而其余的物件,尽是流拍。 场内众人兴致缺缺,皆是卯足了劲头,直奔着那压轴的皮雕画卷而去。 迟榕始终按兵不动,吴清之于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在此期间,还信手拍下一只欧洲的陶瓷蕾丝玩偶,只道是放在屋中做摆件,略有几分别致。 这玩偶送到手中来,吴清之细观一眼,旋即露出微笑:“这玩偶的衣裙美丽,像极了你穿的婚纱。” 迟榕闻言,面上一红,正欲发作,却见那会场正中灯光聚集,亮如白昼。 鼓声擂动,拍卖师拖长了声音,终于请上一幅盖着金丝绣布的物件。 “满族工匠伊拉氏,刻画美人皮,技法绝伦,巧思卓越,只此一幅,一万银元起拍——” 迟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所谓伊拉氏,是她翻话本时看到的满族姓氏,化成汉语即为刘氏,长贵姓刘,这胡诌的名号却是正正好好的相配。 而这起拍的价位,一万银元整,乃是吴清之所定,是个实打实的大数目。 起初,迟榕还心疑这般天价,未免有些过于浮夸,谁料,只待那拍卖师甫一落语,便立刻有人叫起价来。 “一万一!” “一万三!” ……竞拍者一声大过一声,终于有人叫至两万。 “两万五!” 一句娇嫩的嗓音骤然高扬,吴清之看也不看,便知道是迟榕作闹。 迟榕原是想着,自己总要为自己的生意谋划谋划,当一当托儿,捧一捧人气,于是嗓门儿一大,当即脱口而出。 然,大约是数字不甚好听,一时之间,竟是无人追价。 拍卖师叫道:“两万五一次——” 迟榕顿时大惊失色,于是慌忙看向吴清之,求救道:“我是不是惹大祸了!我总不能自己坑我自己的钱啊!” 吴清之简直要被迟榕娇憨的模样逗笑,遂敛了敛神色,低声说:“不妨事,这点钱财,随请夫人挥霍。” 迟榕急得要命,作势要去掐他,吴清之却是笑着躲开,道:“迟榕,我是逗你的。我已请了萧四少帮衬,你只管大胆拍价。” 话毕,却是此刻,直有一道冷冰冰的女声追价道:“三万!” 迟榕闻声,立刻扭过头去。 遥遥的,但见那对面的厢房之中,白娉婷面露傲慢神色,更向迟榕挑衅的勾一勾唇角。 迟榕心中又惊又喜,当即闭上了嘴巴。 她知道白娉婷正目不转睛的看向此处,于是故作扫兴模样,失落万分的拽了拽吴清之的衣角,仿佛是夫君不肯破费一般。 拍卖师扬声道:“三万一次,三万两次,三万三次——” 迟榕憋着笑,几乎要憋出一汪眼泪,她状似可怜兮兮的缠住吴清之,小声说道:“我这算不算是坑蒙拐骗嘛,我讹到了白小姐这么多的钱诶!” 【作者有话说】 大冤种花落白家!笑死,小迟怎么学坏了,哈哈哈 第155章 旗开得胜 当今的年头,三万银元,已可谓是天价。 但是这样的一笔款子,于白娉婷而言,却不是掏不出的费用,至多可算为过于破费的花销。 迟榕的实习工资每月只有三十块,晋了双职在身,方才提了十五块钱,若是换作权倚靠着工资度日的工薪阶层,大约一辈子也见不到如此巨款。 迟榕不由得在心中腹诽,果然有钱人的钱来的快去的也快。 然,纵是家财万贯,三万银元买一张皮卷,实属已是过分的奢侈。 座中私语窃窃,无人再敢竞价,宝物终于落定。 白娉婷既然自投罗网,迟榕便没有平白无故放过她的道理,于是再不言语,只待拍卖师亮过嗓子,一锤定音。 “美人皮卷,三万银元!归于白家!” “好!白小姐阔气!”迟榕一惊一乍,噼里啪啦的好一阵拍手罢,起足了哄,方才罢休。 今夜,白娉婷甫一出手,便再创了雍园竞价之新高,如此看来,明日的新闻大约会很有得看。 迟榕高兴的不得了,她只心想着,这皮雕画卷初次亮相,便博得彩声阵阵,那么手中压存的另外三幅,也断断不会短了价钱。 如此这般,筵席终散场。 雍园侍者恭敬的奉上了吴清之拍下的玩偶,验真过后,遂仔仔细细的包装起来,更以彩绸丝带点缀外表,仿如一盒西洋款式的礼物箱子。 迟榕怀抱着礼物,心情正是愉悦着,却见那厢,一女子红衣胜血,艳丽如斯,其步伐之果敢,竟是直奔此处而来。 白娉婷一把推开房门,几乎可谓是强闯内室。 “清之,你总不会介意我借走一下你的小wifey罢?” 白娉婷嘴上亲切,那正面着迟榕的一张美人面孔,却是笑得极其高慢,“真想不到,我与小wifey竟会在眼光上撞了对。” 迟榕看一看白娉婷,又看一看吴清之,左右权衡一番,最终点头应下:“那我陪白小姐说两句话,你就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哦。” 吴清之轻笑:“迟榕,千万收敛些。” 此话语意暧昧,实则是为了教迟榕好好的将白娉婷欺瞒住。 然,却是这柔声细语的一句笑说,直直扰乱了白娉婷心底的情意。 清之,清之! 清之果然心中有她,不然,又怎会警告这落破户出身的小wifey,千万要对她放尊重些! 是了,便是如此了! 白娉婷听罢,神色立刻张扬了起来,更是显出耀武扬威之姿,只将迟榕拽到门外。 她开了口,是满腔的不屑:“小wifey,你也很想要这卷美人皮,对吗?只可惜娘家没钱,清之也不愿意为你花钱。” 白娉婷讥笑不止,复又瞧一瞧那装着陶瓷玩偶的盒子,指指点点罢,眼白遂翻到了天上。 “小wifey,你到底只是个小wifey!清之拿娃娃哄你,就像拿剩菜剩饭打发阿猫阿狗一般,你难道还不懂么?” 语毕,竟是细眉一挑,横生出风情万种。 迟榕于是默默的长叹一息,心中感慨万千。 “白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学历也很高,我本来是特别钦佩你的。” 迟榕一字一句,神情庄重,又道,“既然你条件那么好,就应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与咱们女同胞恶语相向!” 此话一出,当真是存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在其中的。 白娉婷瞧不起迟榕,便连带着思想也瞧不起,却不料,迟榕竟有如此之高的性别觉悟,当即被她问得语滞。 白娉婷喉间一噎,旋即驳斥道:“我要夺回清之,给他自由!你这般低微的贱民,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 言罢,更是叫嚣着警告,“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比试!我就算是坐吃山空,你也照样赢不了我!” “小wifey,不出众,就出局!” 话音刚落,却见迟榕并不恼火,反而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定定的看着她。 白娉婷有些发怵:“……你看我做什么!横着脸不说话,莫不是要向我使坏!” 迟榕双手环胸,不置可否,道:“白小姐,你也知道我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更没养成什么规矩,我要是真想向你使坏,现在就能薅秃你的卷发,谁又能拿规矩管我?” 迟榕善于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此等假模假样总瞒不过吴清之,却能轻易的骗住旁人。 白娉婷的气势落了下来。 她自觉是玉,而迟榕只是一块破瓦片,自然不能硬碰硬,唯有在层次上加以羞辱。 于是只得冷哼一声,辞别吴清之罢,方才转身离去。 却见白娉婷走得又怒又急,吴清之便忍不住问道:“迟榕,你莫不是告诉她实情了罢?” 迟榕摆一摆手,宽心道:“我才没有呢,讹来的钱我都还没捂热乎,要说也要等到以后再说!” 迟榕摇头晃脑,实在是一位小奸商的模样,吴清之心痒难耐,当即吻在她的眉心。 “迟榕,你好可爱,”吴清之说道,“你干坏事,我却爱你更紧。你且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情话说得露骨,更带有几分缠绵之色,迟榕哪里抵挡得住此番攻势,于是立刻败下阵来,眼中有着闪闪躲躲的娇怯。 “肉麻兮兮,酸唧唧!”迟榕嘟嘟囔囔,“……要是真的可、可爱……那你好好的爱着就是了!别总是说出来!” 然,纵使嘴上无言,可爱意却是藏在一举一动之中的。 吴清之娇纵迟榕,自是巨细无遗。 迟榕旗开得胜,大赚一笔,于是彻夜辗转,难以入眠,吴清之只管轻轻的揽着她,一手持了折扇,缓缓的扇着凉风。 夜色浓黑,兀的,迟榕却是冒出一句话来:“吴清之,我一定要赢白小姐。” 吴清之手臂一僵,当即探问道:“迟榕,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没有受委屈,”迟榕摇一摇头,斩钉截铁道,“我要赢她,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是为了我自己。” 第156章 妒火中烧 翌日,各刊报纸争相登载新闻一则,只道是那坊间流传已久的皮雕画卷,终于被楼外楼白家天价拍下。 此乃岳安城中,继粉钻之后的第二桩奢靡买卖,果然引起了哗然的舆论。 眼下,这文中主角白娉婷,正坐在楼外楼的雅间内,恬静非常的吃着早茶。 那些报纸,白娉婷已然捡阅着翻过,若是论起观后感想,大概亦只有一句轻蔑可言。 白娉婷天生傲慢,只觉得贱民可蔑视,权贵又如何,不过都是她的手下败将罢了。 在那雍园之中,三万银元,并非只有她一人出得起,敢问座中哪个不是家财万贯的主儿? 然,却只有她,舍得出这三万元! 那幅美人皮卷,她已高高的挂上了墙去,更吩咐过饭店经理,即刻拟好请帖,三日后,白家定要大摆宴席,以此彰示魄力与财力。 请帖无数,以金色硬纸为底,直垒起一幢金色的小纸塔,然,唯其中一帖,却是白娉婷之亲笔,用的乃是红纸。 这是她写给吴清之的请帖。 其上有言,清之,请不要辜负了恋爱的自由与崇高。 白娉婷甚为满意。 窗外鸟鸣声脆,本应当是个清风疏朗的早晨,谁料,正是此刻,伴随着哗啦一声水声,一股酸臭味骤然漫起。 白娉婷原是极尽优雅的用着餐,这突如其来的恶臭,直教她心情败坏,顿时恼怒道:“来人!快来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须臾,一位侍者便慌慌张张的跑上楼来,诚惶诚恐的答道:“回小姐……是几个逃荒的灾民,他们守在泔水桶边找食吃,却不小心将那泔水桶打翻了,所以……” 白娉婷尖叫道:“下贱!他们连馊饭馊水也不配吃!立刻给我打烂那几个臭乞丐的嘴,再把外面打扫干净!” 侍者领命,当即颤颤巍巍的退下了。 不刻,窗外那清脆的鸟鸣渐渐的停了,却而代之的,则是阵阵惨叫之声。 今日太阳不大,清风微拂,倒是十分的凉爽,那厢城东,吴公馆中,正是一团其乐融融的景象。 恰逢休沐,迟榕遂打算好好的赖一赖床,养一养懒觉,然,在会庄周美梦时,吴清之却轻轻的拍醒了她。 “迟榕,雍园把支票送到了。” 吴清之的声音又轻又缓,如同哄孩子似的,浸着十二分的溺爱,“你不是说让我叫醒你吗?” 迟榕闻声,遂迷迷蒙蒙的爬了起来,她的额头和鼻尖上还沁着丝丝的细汗,吴清之见状,于是探出指腹,悄然为她拭了开去。 迟榕揉揉眼睛,接过那薄菲菲的支票,只待看清以上数字之后,当即清醒过来。 “吴清之,吴先生,吴老板,我真的赚大钱啦!” 迟榕高呼一声,全然不顾衣裙凌乱不整,竟是一个飞扑,直直撞入吴清之的怀中。 迟榕情急且欢喜的催促道:“吴清之,我要奖励,现在就要!” 话毕,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便要作势翻身下床,补充道,“你等我去刷个牙,刷完牙再奖励!” “不妨事的,”吴清之闻言,却是一把抓住迟榕,笑眼弯弯,先吻过唇,方才道,“迟榕,既然初战告捷,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迟榕面上一红,更以双手捂嘴,小声说道:“我想给长贵开一个店铺,先做些小物件,买一卖皮带或者皮包。” 吴清之来了兴趣,于是挑眉一笑:“怎么,之前不是说,越无用的物件越卖价么?” “可是物以稀为贵,要是毫无悬念的就把皮雕画卷卖出去,不就不值钱了吗。” 迟榕绞着手指,探问道,“我想立个规矩,要是有人想买皮画卷,就得先买足定额的其他物件,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呀?” 吴清之的眸子骤然亮起:“当然好。迟榕,我早已说过,你是最聪明的。” 迟榕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 吴清之宠她惯她,却始终克制而冷静的引导着她,这般情愫,到底该如何言说,方才是好。 迟榕歪着脑袋,嘻嘻一笑:“那我算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算,”吴清之点住她的鼻尖,态度亲昵至极,“此乃夫妻本为一体,你我相互依衬。” 三日后,白家设宴楼外楼,声称将要在此展出美人皮卷,城中众人得了风声,果然趋之若鹜。 白娉婷笑得傲慢,这几日,她特意拔高了饭菜的价格,为的就是套牢食客们的好奇心。 美人皮价值连城,可饭菜再贵,却也能堪堪的负担起来,只要甘心买单,便有捡漏一窥的机会。 如此看来,的确是泯然如鹜的众人也。 是夜,白娉婷盛装亮相,她迎了一位又一位的宾客,却始终不见吴清之的踪迹。 人们围着那幅美人皮卷竞相观赏,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然,白娉婷的心却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 她命人传来经理,当即露出怒颜,问道:“送给吴公馆的帖子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没有投出去,怎么今夜清之没有来!” 经理瑟瑟发抖:“回小姐,帖子的的确确送到了,是吴公馆的管家收的。” 白娉婷尖声怒骂:“废物!我说了一万次!一定要交到清之的手上!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管家说……吴老板不会下楼来收的,若是贸然打扰,定会扰了少夫人的休息……” 白娉婷听罢,登时面露歹色。 “信口胡言!怎么可能会是真的休息,大中午的日头,难道那小wifey还在睡不成!?” 白娉婷咬牙切齿,经理见状,已然吓得不敢应声,唯恐出言有失,惹怒了气头上的主人,免得丢了工作。 又是那狐媚的小wifey! 白娉婷咬着丹蔻娇唇,直将那艳艳的红色啃噬殆尽。 她教人去送帖子的时辰,分明挑准了阳晨晌午,正正是用饭的点钟,为的就是不会扑空,让旁人接了帖子。 却不曾想,那小wifey竟有些本事,能以女色缠住清之整整一早! 她定要让那小wifey好看! 第157章 不吃苦 时值夏末,城中心竟是悄无声息的开出一家皮雕店铺来。 迟榕为了此事耗尽心神,如今店铺落地开张,她自是要亲往的。 于是,十字路口处,人车来往如织,吴清之撑一把大伞遮阳,迟榕正躲在阴凉的伞檐下。 这个点钟,日头最盛,西餐厅里坐了不少吃咖啡的名媛贵妇,迟榕顺着玻璃窗看去,兀的说了一句:“咖啡明明是苦哈哈的,可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相来吃咖啡呀?” 吴清之笑笑:“小孩子不爱吃苦,这很正常。” 迟榕闻言,立刻仰起头来,以目光剜了吴清之一刀,显出特别的嫌弃。 “不要拿年龄说事!什么小孩子不小孩子的,我只是单纯的不爱吃苦!” 吴清之柔声哄劝道:“迟榕,你嫁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吃苦。” 他二人正是甜甜蜜蜜的拌着嘴,一言一语有来有回,气话里也藏着绵绵的爱意。 然,却是此时,那玻璃窗内,一女子骤然起立,竟是直勾勾的看向迟榕。 “小wifey!你站住!” 白娉婷怒火中烧,于是丢下女伴,速速的跑了出去,但闻门铃哗啦一响,人已然站在了面前。 吴清之眉毛一挑,当即显出几分惊讶,却仍是以礼在先,平平静静的告了一声安:“娉婷,巧。” 吴清之这般开口,原是带着疏离的语气的,偏偏那一个巧字,竟是激起白娉婷心中的万千涟漪。 所谓一厢情愿,大抵便是如此。 一时之间,白娉婷登时觉得哀戚起来,遂幽怨的控诉道:“清之,我前些日子送了帖子给你,却被这小wifey使花招拦下了!” 迟榕本不愿与白娉婷分说,一心只想着要去店里视察,却不想,此女信口雌黄,正是犯了大忌。 迟榕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于是辩驳道:“白小姐,我知道你和我不对付,但是也不要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我连你何时送过帖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去拦你的帖子!” 白娉婷正要反击,那厢,吴清之却是不咸不淡的问道:“莫不是一张红色的帖子?” “正是!” 得此回答,吴清之便轻轻的哦了一下,复又有言:“我以为是谁家错寄的喜帖,便信手扔了,实在是失礼,还请娉婷见谅。” 话音刚落,白娉婷顿时面色苍白。 她的嘴唇抖了又抖,甫一启齿,竟是柔柔的唤道:“原来如此……清之,你工作繁忙,看错帖子也非故意,我不怪你。” 吴清之听罢,微一颔首,算作了回敬。 却见他将大伞偏了一偏,于是迟榕晒在伞外的小半截脚背,便又藏回了阴凉之下。 白娉婷见此情形,当即牙关紧咬,媚眼擦红。 白娉婷故作委屈,吴清之自是理也不理的,只漠然道:“娉婷,迟榕并非两面三刀之人,也绝不会做不坦荡的勾当,还请你向她道歉。” “——清之!” 白娉婷天生傲慢,已然养成了居高临下的恶劣性子,若是意欲请她低头认错,大约等同于掌了她的嘴,撕尽了她的颜面。 但见白娉婷抵死不从,迟榕便懒得和她斤斤计较,于是乎,素手一探,自然而然的挽上了吴清之的胳膊,作势要走。 “不管道不道歉,她对我的态度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吗,”迟榕小声道,“我才不稀罕,也不打算在她身上占口舌上的痛快。” 话毕,已然挽着吴清之走过了西餐厅的门庭。 白娉婷见状,立刻追上前去,挽留道:“清之,中午炎热,不如进餐厅里坐一坐,吃几杯咖啡醒醒神。” 言罢,白娉婷遂目不转睛的观望着,只盼吴清之能够念及旧情,有所回应。 然,意料之外的,只待这话音娓娓落下,吴清之竟当真放缓了脚步。 迟榕被他勾着身子,便也不由得也止住了。 那厢,却见吴清之施施然转身罢,薄唇轻勾,笑意盎然,竟是一字一句的说道:“真不巧,我夫人不爱吃苦。娉婷,就此别过。” 语毕,遂复又旋身,直携了迟榕离去了。 吴清之甫一走远,白娉婷终是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丛生,方才回到座中罢,便当即摔了杯子。 那瓷杯里原是盛着未喝尽的咖啡,眼下瓷片碎裂,那黑色的饮料亦是默默的淌了一地。 桌前,一位女伴顿时惊叫起来,语气中更带着哀怨:“娉婷,这是我的新裙子,如今裙角溅上了咖啡,可怎么是好呀!” 另一位名媛附和道:“娉婷,到底是什么烦心事,总不能这样撒气!” 白娉婷不屑一顾:“这咖啡难吃死了!根本不如我在英国吃的那些味道好!” 白娉婷正是故意挑刺,店家听闻有客人发难,遂一刻不刻的赶了过来,却见三位女宾服饰华丽,定非平民,于是只得点头哈腰,再三道歉,更不敢提赔偿瓷杯的事情。 一旦有人腆着脸巴结,将她捧至高处,白娉婷便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然,正是此时,那裙子脏污了的名媛,竟是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 “这裙子是我姆妈在童裁缝那里高价做的,今日穿出来,本是为了去那皮雕店里转一转,谁知就这么弄脏了……” 此女哭虽苦楚,惹人心烦,白娉婷正欲发作,却意外听得一词。 “皮雕店,什么皮雕店?” 此女取出手帕拭泪,一面抽噎着,一面答道:“就是那个满族的皮雕工匠呀,娉婷,你不是拍下了他的美人皮卷吗。” 她拽了拽裙角,眼中满是向往,“此人大约是有了些钱财,便开了个店子!听说卖的物件极其美丽呢!” 白娉婷心中一动,当即拽住此女,很快的说道:“你现在就带我去那个店铺!至于裙子,我衣柜里有一大堆国外买回来的新裙子,穿都不曾穿过,随你喜欢,随你拿去!” 白娉婷无端的想道,那小wifey神色匆匆,一副赶路的模样,更是死死的缠着清之,莫不是要买些什么,非要男人去付钱。 思及此,白娉婷已然起身,行至艳阳之下。 她看得出来,清之定是不愿破费与那小wifey,于是美人皮卷不肯花钱拍,走路也要被拽着! 白娉婷于是艳艳的一笑,只觉得良机已然送上了门。 第158章 冤大头 小柳身着灰裙,甫一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便见得迟榕笑嘻嘻的走来了。 她正要高声唤一句少夫人,却想起门面盘下之时,迟榕曾郑重其事的嘱咐过,他日店铺落成,定要来访一探,为了避嫌,千万不可叫错称呼。 小柳于是咽下一息,复又喜洋洋的福了福身,招呼道:“二位贵客,里面请坐!” 但见迟榕笑靥如花,仿佛东道主一般的引路在前,吴清之便觉得她可爱,实在可爱。 “今天噢,小迟老板买单!你看中什么,随便挑!” 迟榕大大方方的挥一挥手,摆出阔气的态度,“商行发了工资,做生意也得了钱,今天买些什么,权算我的!” 吴清之终于被迟榕逗笑,便止不住的搂过她的腰身,一连数次落吻,全数印在那粉白粉白的脸颊之上,复又调笑道:“夫人这般使得,我好开心。” 然,不远之处,遥见几人步履不停,正向此处而来,迟榕不敢过分亲昵,遂将吴清之巴巴的撕离了身子去。 随后,却见她粉面含春,杏眼流转,软绵绵的说:“你、你开心就好……你开心,我也会非常非常的开心。” 语毕,二人于是亦步亦趋的走进了店内。 甫一入内,便直觉是一间落落的、明亮的屋子,木柜桌椅颜色素雅,款式古朴,且绝不失精工之巧,是为手工打造。 这一番装潢,乃是迟榕所构想的,灵感来源于阿爹留洋德国时的照片。 那照片取景于书店,不同于满目金黄的珠宝店,书店装修朴素,却自有一番高贵的气质。 迟榕觉得,极奢与极简,皆是为一种炒作,剑走偏锋,亦能卖价。 那日,吴清之听罢迟榕的主意,遂笑着摸一摸迟榕的发顶,权由着她来做主。 然,如今看来,成效却是极其好的。 美人皮卷名声在外,名流贵胄慕名而来,这一众人奢靡贯了,唯见此店别具一格,于是只道此处附庸风雅,便更加的消费起来。 迟榕瞥了一眼陈列柜中的商品,那一件件的皮具小巧而精致,上刻玫瑰花开或是骏马奔驰,总而言之,尽是些复杂精妙的图案,果然手艺绝伦。 长贵原是伏于案前,仔细的雕琢着新皮的花样,却见主人前来,当即放下活计,迎了上去。 “少——二位贵客!”长贵深鞠一躬,嘴巴一咧,笑说道,“实在谢过二位!能给我谋一条求生活的路子!” 迟榕闻言,却不居功,只摆一摆手,复又提点道:“以后你可就是刘大匠人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如今能有这样富足的生活,明明都是靠着你自己的手艺!” 长贵感激不尽,反复谢过数遍,方才被吴清之遣去工作。 周遭没了插嘴的,吴清之终于得以甜甜蜜蜜的与迟榕腻在一处。 迟榕工作刻苦,平日里,惯用一本皮面的笔记册子,如今已然快要写完了,吴清之看得仔细,便想着要再买一本新的册子与她。 思及此,正是挑选时,却听得那门铃声响,莺声燕语旋即灌入耳中。 “清之,好巧呀!你也来逛!” 闻声看去,却见白娉婷又携两位名媛,招摇的立在门畔,她脸上呈的是故作惊讶的表情,只扬眉一笑,便露了陷。 迟榕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怎么总是爱当冤大头呀。” 暗地里,吴清之轻轻的戳了戳迟榕的腰,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笑容。 白娉婷扭身走来,垂眸扫视一番,便笑说道:“小wifey,我知道你也想要那幅美人皮卷,但万物不相同,这区区几本小皮册子,怎能与美人皮卷相提并论呢?” 白娉婷指尖纤纤,指甲鲜红欲滴,她反复点住柜中的几本皮册,笑得倨傲万分。 迟榕干巴巴的哦了一句,然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白小姐说的对,比不了比不了,的确比不了。” 此话一出,白娉婷以为迟榕露怯,遂更加嚣张的炫耀起来:“不过也不妨事,我听说只要在此买足定额的物件,就有权购买皮画卷,兴许你买他个几十百把册,也会有机会的。” 话毕,当即转向长贵,朗声问道:“敢问刘匠人,若想再买一幅皮画卷,应当买足多少钱的货?” 长贵应道:“一万银元。” 白娉婷巧笑嫣然,立刻点住那柜中的皮册,道:“这些皮册子,我全要了!其余的,随你挑什么物件,给我补足一万银元便是。” 话音刚落,迟榕便怔怔的睁大了眼睛,直直看向白娉婷。 迟榕实在想不到,这白小姐竟是恨她至此,简直到了失心疯的地步! 感情迟榕看一眼皮册子,白娉婷便要她一册也休想买到,若她再看些别的,是不是也要被白娉婷包了全? 迟榕不由得在心中叹道,只可怜这白小姐饱读诗书,却被无望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迟榕原是唏嘘不已,然,这般怔怔的姿态落入白娉婷的眼中,竟是全然变了意味。 皮册子工艺简单,乃是店中最便宜的物件,白娉婷笃定的以为,定是这小wifey百般央求,清之不耐,方才要拿这便宜货打发了她去。 白娉婷默默的讥笑一声。 果然,无论面上再如何摆出亲昵的模样,只要与钱挂了钩,即刻便可看出清之到底是否动了真心。 正好比此时,清之若是当真有心于那小wifey,又怎会舍不得花销这点儿银子! 白娉婷只觉得,夺回所爱之自由,已是志在必得之事。 小柳不知这修罗场的凶险,只当是贵客光临,出手豪迈,她自然不敢怠慢,于是细细的选过好几件制品,包装得当了,方才递与白娉婷去。 “这位小姐,补足一万余三千银元,”小柳探问道,“您当真不需要亲自挑选吗?” 白娉婷要了纸笔,迅速写下一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嗤笑道:“无妨。你只管拿着支票去取钱,余下的两千是小费,皮画卷我改日再来挑选。” 至此,白娉婷的两位女伴已是瞠目,二人心不在焉的观赏了一番,分别买了件小物,方才与白娉婷离去。 迟榕看着她们远走的背影,忽然说道:“吴清之,我是不是太会赚钱了,你看,我把她们套得牢牢的!我快要出师了。” 那厢,吴清之悠然一笑,却是附耳上前,轻吹一口热气,惹的人心痒。 他说:“我不准你出师。迟榕,我要让你跟着我一辈子。” 第159章 无奸不商 本月已结,新月将近,岳安大商会遂于帅府议政厅召开了一次集会。 此番,吴氏皮革商行之少东家吴清之,竟是极为罕见的,并未携同蒋氏兄弟两位得力干将参会,车门打开,手边搀着的,却是一位玲珑娇俏的少女。 若是换作不知其中门道的外人,大约便会以为,此女乃是吴老板钓来的小秘书,闲来无事摆放着,权用于观赏。 然,商会中人,左右皆是互相往来甚密的,吴老板宠妻如命,已然不是秘密,吴太太年方十八,花样年华,更是无人不知亦无人不晓的。 迟榕今日好生打扮了一番,却不是挑选衣裙,而是像模像样的穿了一套男装,白衬衫背带裤,显出一种飒爽的男孩子气。 顺着白色屋檐走进府邸,一路上,数位老板擦肩而过,频频点头问安,客套话说尽罢,更要多嘴一句:“吴老板怎的这般黏糊,开会也要带着夫人?” 迟榕正欲辩驳,却见吴清之风轻云淡的一笑,并不解释什么:“我内人年幼,若不放在眼前,便总要担心她些。” 此话柔情蜜意,权将诽议置之脑后,自然不是说与旁人听的。 这个年代,女人天生卑贱,始终低于男人一等,对妻子的过分宠爱,总会被视作男权的无能。 可吴清之绝不理会旁的蜚短流长,迟榕是他的宝贝,谁也不得在前造次。 那厢,甫一入了议政厅,迟榕正要寻座位来坐,便听得一声讥笑传来:“好端端的商会,怎能将不相干的女眷带进来?” 迟榕闻声望去,却见白小姐扬起烈火红唇,眉宇之间,尽显不屑之神色。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于此,白娉婷只觉得拿下了先机,当即走进,附耳低声道,“小wifey,今天莫不是要拿你每月四十来块的工资同我比?” 迟榕眼角抽搐,假惺惺的说:“我在吴氏打工,当然是拿吴氏发给我的钱和你比呀。” 白娉婷微一语滞,只觉得迟榕自不量力。 她于是扭头望去,却见吴清之的表情略显不悦,那般克制的模样,恰似强忍着怒气似的。 白娉婷心头一动,以为迟榕此番跟随,必定是同清之死缠烂打得来的机会,到底是惹人厌烦。 如此,那一双红唇便扬得更高了。 迟榕紧临着吴清之坐了下来,白娉婷自觉当仁不让,遂坐于临侧。 静候不过片刻,集会终于开议,大帅招一招手,旋即请来一众账房,清点各商户营收毕,方才开口宣布成绩。 只听得他声音朗若洪钟,道:“营收前三甲,共计周记粮行、楼外楼饭店、吴氏皮革商行三家。” 话毕,掌声四起,萧大帅笑得开怀。 商家盈利,大商会便随之赢利,一旦有了余钱,赈灾治病的生死大事便有了着落,怎能教人不喜。 这账目算罢,本是不必报一报孰高孰低的。 如今会长系周记粮行周老爷,这三甲当中,其余两家乃是晚辈主事,若是周记之营收落于下风,眼下公开宣读,便是折损了周老爷的面子。 谁料,座中竟有人不服。 白娉婷柔臂一伸,举手问道:“敢问大帅,可否公开营收明细?有了目标,才好教我们这些商人逐一逐力。” 话毕,竟是露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态度。 白娉婷说话避重就轻,圆滑至此,大帅没了婉拒的借口,只得宣人诵读。 “周记粮行,十一万银元。” “楼外楼饭店,十四万余八千银元。” “吴氏皮革商行,”话音至此,那宣读之人顿了一顿,“——二十一万银元!” 霎时间,满室哗然! 吴清之手段高明,座中之人早已隐约猜到了赢家之属,然,千算万算,却不想,吴氏竟能赢得这般超过,已有绝尘之姿! 众人嘈嘈,周老爷的脸色顿时显得不太好看,而那厢,白娉婷更是坐立不安。 有人大声追问道:“吴氏遥遥领先,赚得盆满钵满,敢问吴老板技法如何,还请赐教!” 吴清之原是神色淡淡的托着腮,始终默不出声,如今大杀四方,方才悠然笑道:“承蒙抬爱,诸君过奖了。然,此番成就,并非吴某所为。” “吴老板这般谦虚,莫不是想掖着藏着!” “吴老板乃是留洋归国的青年才俊,总归有些先进的办法!” 人声渐烈,气氛火热,白娉婷亦是按捺不住,遂轻声探问道:“清之,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那厢,却见吴清之手指轻点,直将一张文书推向桌面,道:“诸君请看,这份商号营业许可书,其经理人,乃是我内人,迟榕。” 话音刚落,白娉婷登时震惊万状。 以她座位的距离,全然能够看清那文书上之所写。 却见那商号名称处,赫然是六个黑色正楷:伊拉刘氏皮雕。 伊拉刘氏!不正是那刻画美人皮卷的刘匠人吗! 新闻上屡见此人,权说的是清宫绝迹艺人,怎的今时今日,竟成了那小wifey手中的产业!? 白娉婷目眦欲裂,当即盯住迟榕,含恨道:“这可是帅府公堂,你竟敢这般弄虚作假!” 座中议论纷纷,乃是男人们的主场,迟榕本不愿开口,眼下瞩了目,自是推辞不得。 于是好笑的看向白娉婷,说道:“这些钱是我真金白银赚来的,难道还会有假?不信你自己去查账啊!” 话毕,遂与吴清之对视一眼,笑眼宛如新月。 白娉婷简直无法相信,而那一众男子,更是不愿承认。 这样一位娇小年哟的少女,竟能如此所向披靡! 于是账本发下来,直教人轮番过目,罢了,无人不叹服一句。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账本终于轮到白娉婷接过,她的手打着颤,只一眼看去,脸上便失了血色。 这账目数笔,皆是数目巨大的款项,其中最为瞩目者,当数几笔整万银元的营生。 在这其间,首当其冲的,便是如下一记: 雍园拍卖,记美人皮卷一幅,成交三万银元整,去手续费二成。 后面的,还有许多大额账目,自不再一一赘述。 迟榕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白小姐,这些钱,全都是我从你手中赚来的呀!” 第160章 不出众就出局 吴氏营收暴利,四座震惊,纷纷要迟榕讲述一番谋财的办法。 迟榕虽然性情耿直,却也不是没有私心的,许多男人瞧不起她的性别,如今却想讨这等天大的便宜,自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迟榕于是笼笼统统的说了些废话,左右不着重点,却是振振有词,显得她很真挚。 “……也不是我会经营,主要是我捡到个清宫匠人,手艺值大钱呀!不然普普通通一块皮料,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迟榕那面说着,吴清之这面便是宠溺的笑着。 他将迟榕凝望着,望得很深,深入脑中与心底。 谁说那娇憨的模样上不了台面?他的迟榕,分明是最为能言善辩的。 却是望着望着,心中竟无端生出一股子醋劲,吴清之只觉得迟榕可爱,被旁人看了去,好比剜了他的心头肉,吃味得紧。 于是,只待迟榕甫一话毕,他便从桌下探过手去,直直的擒住那软绵绵的小手,绝不肯松脱。 迟榕面上一红,娇躯一震,当即嗔目对峙。 吴清之的上半身坐得笔笔正正,俨然是一副君子之姿,却见他唇齿开合,做出一个无声的唇语,道:“迟榕,迟榕。” 他二人眉来眼去,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有一种绝然的刺激与快感。 迟榕咬牙切齿,声音压的极低:“你干嘛,这么多人呢,还不快松手——” 吴清之闻言,遂轻咳一声,空闲的那一只手执起笔来,悄然在笔记簿上写道:“迟榕,待回家去罢,让我好好的看一看你。” 看的方法有千百种,会是如何看,又该是如何看。 他二人之间,偶尔也会存在着一种并不默契的、爱的博弈。 然,此话归根结底,终究是为表白,炙热且赤裸,迟榕招架不住,竟是执拗的扭过了头去。 迟榕模样娇蛮羞怯,吴清之受用非常,于是好心情的笑过一笑。 这厢自是欢喜了,那一厢,白娉婷却是心如刀割,仿佛身受奇耻大辱。 这一桌的会,她竟不知是如何听到底的。 白娉婷至今一生未尝败绩,无论是功课还是艺术,亦或是执掌产业,她决心必不肯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唯吴清之例外。 清之集齐了世上所有的最好,白娉婷甘心相随与他。 然,今日这一遭,竟是被碾进了泥里。 集会尾声,萧大帅说了些漂亮的场面话,把里里外外的一众人安抚了个遍,只盼诸君财源广进,事业攀登。 话毕,便散了会。 迟榕本就是个不老实的脾气,难得她老老实实的坐住了,如今一旦解放,立刻露出了好动的本性,伸伸胳膊踢踢腿,仿佛是松了绑一般。 迟榕只觉得屁股坐得发麻,眼见着左右之人离去了,当即撒起娇来,无赖道:“这椅子上涂了胶水,把我粘住了,我走不掉了。” 吴清之失笑,却是耐心不已,他拉着迟榕站起身来,复又拍一拍她的后臀,抚平那坐皱的裤子,几番动作,竟显出几分慈父的模样。 为迟榕整理衣装罢,吴清之方才柔声问道:“夫人,这般,可愿意同我走了?” 迟榕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笑嘻嘻的说:“那么好的罢,我也不摆架子了,就勉为其难的自己走一走路好了。” “迟榕,你若是想我抱着你走,直说便是,为夫自是义不容辞。” 他二人窃窃私语着,说这些情趣之间的对话,谁料,甫一走出厅外,却见白娉婷固守门前,不愿放人。 “清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白娉婷此时落败,自是含恨不已,“你知道她如此欺诈我,却还这般放纵这她!” 吴清之见状,遂眉弓一挑,只移步上前,将迟榕拽到身后掩着护着。 唯见他露出几分疏离的神情,声音更是不着情绪的。 “娉婷,胜败乃兵家常事,迟榕经营的办法并不违法,怎能称得上是欺诈?” 白娉婷泫然欲泣:“可她分明是下了套的!这不光明!我从来都是想着你,根本不愿与吴氏竞争——” “够了,娉婷!”吴清之冷下脸来,面无表情的打断道,“切莫忘了,是你逼迫在先的。既然如此,你、我、迟榕,我们便都是商人,不论情分。” “那你难道要为了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小wifey与我断了情分吗!” 白娉婷蓦然尖叫,眼眶已然红了一周。 迟榕闻声,忍不住探首出来,她正想要看一看情形,却被白娉婷那怨毒又哀愁的眼神吓退了去。 白娉婷的声音那么大,原已走远的几人听见了,亦是不由的扭头探视着。 可她不在乎,颜面扫地,痛失所爱,再无其他身外物能够撼动她了。 吴清之微微一叹,神色却仍是漠漠的:“娉婷,别让大家难堪。” “你顶着这样一桩封建的婚姻,你难道就不难堪吗!”白娉婷眼中燃火,其声切切,“清之,你我青梅竹马,且是知识分子,只有我——” 白娉婷几乎泪下,恰是此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却兀的插了进来。 “你凭什么用一句封建不封建的鬼话来否定我!” 那厢,却见迟榕攀着吴清之的胳膊,从他身后钻出,她的脸颊涨得通红,显出一种决绝的态度。 “白小姐,我的确出身不高,学问也不高!可你以为我到底要多努力,才能堪堪的赶上你们这些精英!” 话毕,迟榕旋即撅起嘴巴,冷语道,“你爱闹就在这里接着闹罢,别老是惦记我的人,你没戏!” 白娉婷哑口无言,迟榕全然不让,复又一字一句的说道:“白小姐,是你说的!不出众,就出局!” 言罢,走廊便寂落落的静了下来。 吴清之看了白娉婷一眼,随后,便抛下了一句好自为之。 他重重的说:“娉婷,你记住,迟榕是我的结发妻子。” 【作者有话说】 白的确是讨人厌,但她也是真心喜欢老吴。我好想剧透啊,啊啊啊啊啊 第161章 弹钢琴 集会之后,左右无事,今日不必再去商行,于是车子甫一发动,便径直驶向了城东。 城东一带豪宅云集,主干道取名凤凰栖,自有其中深意。 迟榕抖着两条细溜溜的小腿,兀的发现,那路边林立的梧桐树们,已然渐渐的熄了翠色,树叶外缘一周竟是滚了一道蔫黄了的边。 细细算来,如今的节气已至初秋,只待熬过秋老虎,夏季便要终止了。 可她嫁与吴清之去,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情,那成亲礼上用于充数的公鸡,亦不知如今存活与否。 迟榕于是说:“诶,你看我现在事业小有成就,不如今天我们办一办庆功宴嘛!” 那厢,吴清之虽是目不斜视的驾着车,声音却是轻轻柔柔的,道:“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厨房下去做。” “成亲拜堂时的那只公鸡呢,今天就吃它!” 此话一出,只听得嘎吱一声,竟是吴清之猛踩一脚刹车,迟榕遂跟着重重的晃了一下身子。 “迟榕,怎的会想到要吃公鸡?” 却见吴清之清一清嗓子,复又端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态度,如此低声问道。 迟榕眼珠子一转:“因为公鸡补肾壮阳呀,我二叔说了,工作辛苦就要吃公鸡,老母鸡都不好使。” 话毕,但见迟榕并不作古怪神色,吴清之方才堪堪的松了一气。 今日白娉婷百般出言不逊,任迟榕再如何赢得漂亮,纵使一马当先,心里大约也是受了委屈,存了气的。 吴清之本以为,迟榕有言要杀公鸡吃,只怕是意有所指,莫非是要同他怄一怄气。 吴清之知晓迟榕的委屈,心中更是疼惜得紧,于是打定主意,只管惯坏了她去,哪怕是要杀要剐,他亦心甘情愿的受着。 一言以蔽之,便是全凭迟榕的开心。 然,眼下,迟榕却把话讲得坦坦荡荡,这般,终是无甚异意可循了。 误会未成,本该是件好事,可吴清之的心里却更有一番滋味。 ——公鸡补肾壮阳,到底是要食补于谁? 他眯着眼睛看向迟榕,却见她乐得笑眼弯弯,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与媚态。 “迟榕,非要吃公鸡不可吗?” 这厢,吴清之情思细腻,万事想得超过,而那一番,迟榕闻言,竟是傻乎乎的点一点头。 她的本意,原是要杀公鸡而后快的。 却不是泄怒,反倒是一种决心,是其后的快乐。 成亲时的公鸡,应该很喜庆罢? 迟榕这般想着,车子便再次打起火来,不过是一个短坡,复又转弯,吴公馆便以现在眼前。 迟榕早已忘了,今日,吴清之在集会之时,曾悄悄的在笔记簿上写下一句爱语,于是回到家中,正是磨磨蹭蹭的上到二楼,却突然被人偷袭。 上过楼梯,二楼的小前厅遂赫然亮在眼前,一架钢琴置于此处,虽华美非常,却从不使用。 迟榕便是被吴清之兀的从身后抱起,随后,一个阔步,眼前天旋地转,不待她有所反应之时,身子已然被按在了琴键之上。 登时,钢琴嗡鸣声乱,震耳欲聋。 迟榕被这巨大的噪音震得发晕,甫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幽暗深沉的凤眸。 “……你干、干什么!” 吴清之没由来的袭身而上,且又是在明处,迟榕心惊,已是战战兢兢的唇齿打架起来。 她只要微一移动,那琴键便会接连不断的发出音律,如同当下的气氛一般,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诡秘与暧昧。 可迟榕问罢,吴清之却是不言。 他直俯身下去,显出一种深刻且不容动摇的态度,薄唇一勾,全然笑如鬼魅勾人。 迟榕心中暗道不妙,正要挣扎,身下却又响起几声凌乱无序的哆来咪发唆。 琴声虽然破碎,却十分响亮。 于是,楼下当即传来管家的声音:“少爷,莫不是有什么事情?我这就上来看看。” 这下子,迟榕彻底慌了。 她固然不排斥与吴清之的亲呢,可是此番,终究是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亲热与纠缠,左右不能教旁人窥见分毫。 “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一会儿管家看见了,是要笑话我们的!” 吴清之笑道:“迟榕,可是你我说好了的,回家罢,要教我好好的看一看你。” “那、那那那那、那你这不是随时都能看到吗!” “可我想看得更多。” 吴清之附耳上前,温温热热的气息撒在颈间,激起一阵酥麻。 迟榕于是闪闪躲躲,琴键硌人,她挪了挪屁股,又是几声没头没尾的旋律响起,可是吴清之已然开口了。 “——不必,我在教少夫人学琴!”吴清之朗声道,“少夫人恐于献丑,没我的传话,谁也不可上到二楼!” 管家甫一应声,吴清之的唇便落了下来。 琴键黑白分明,先是升音,然后降序,可他们吻得却是难舍难分,不分你我。 杂乱无章的旋律是狂热的爱欲,迟榕几乎有些鬼迷心窍了,她探出细腕,旋即紧紧勾住吴清之,小声说道:“你要怎么看?怎么看才能看到更多?” 吴清之咬住她的耳垂,那牙齿一合,细微的疼痛伴着热气升腾:“迟榕,我若是要看,你便会痛的。” 空气黏稠,正是柔情缱绻。 然,正是此时,一楼门庭声响,一道男声骤然大声叫了起来:“吴清!我和我哥去乡下买了莲藕!今天拿你家来吃!” 管家连忙拉住蒋兴光,极力阻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啊蒋二少爷!我们少爷在楼上有事情,若是打扰了,定要怪罪的!” 蒋孟光在院外停车,无法及时看住弟弟,而蒋兴光的脑子里缺乏一根察言观色的筋,于是满不在乎,直拎着一捆莲藕走上楼梯。 不待见面,二楼已然传来几声乱七八糟的琴音。 蒋兴光嘟嘟囔囔着,正要发言,甫一抬头,却见吴清之领口微开,双手插袋,恰如门神似的,且又神色阴郁的守在楼梯口处。 蒋兴光探头探脑,更见迟榕埋首坐在琴凳之上,并不言语。 蒋兴光嘴贱兮兮的说:“小迟同学,你不适合弹钢琴!但凡五个手指头长在一起,都弹不成你那样啊!你看你把吴清气的!” 话音未落,蒋兴光却无端的感到一阵寒意,直袭背脊。 “兴光,你可真是好样的。”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部分要修改,我先拿废稿顶上,之后再改 第162章 迷踪 蒋兴光抓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被遣来杀鸡。 蒋兴光左思右想,仍是不得其解,于是只当迟榕弹琴实在差劲,吴清之却不能对着小娇妻撒气,只得揪住他使唤。 然,好说歹说,蒋兴光也是个世家子,哪里做过这些活计,公鸡凶悍,他制服不住,于是鸡飞蛋打,闹得后厨乱作一团。 用晚的点钟遂这般延误下来,饭桌上,却见吴清之仍是神情不悦,迟榕亦罕见的显出几分寡言的态度。 蒋孟光信手抚额,已然看出是弟弟坏了这小两口的好事,一时之间,哪还会有好脸色相看。 便只得活跃活跃气氛,笑说道:“吴清,大坝那边的河滩近些日子水肥得很,时令莲藕一捞出来,我就往你这儿送!” 吴清之淡淡的点了点头,口中轻轻咬下一块莲藕,果然香甜味美。 转头望去,那厢,迟榕大约是被他撩拨过头,此时此刻,还未从迷梦中清醒,那扒饭的动作迟缓而秀气,小口小口的吃相,直惹人心生怜爱。 吴清之于是轻叹一息,当即执起筷子,一连数箸夹起藕块,接连送进迟榕的嘴中。 “迟榕,好吃么?” 但见迟榕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唇上更是沾着油花,不由得,吴清之的眉宇都舒缓了下来。 然,不待迟榕作答,饭桌一侧,蒋兴光却兀的高呼起来:“这个鸡腿没人吃?你们都不吃,我就吃了啊!” 话毕,便是捞起一只炖脱了皮的鸡腿,张嘴要咬。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于此,吴清之眼光尤烈,仿如刀锋。 蒋兴光只觉得如坐针毡,吃个鸡腿也要无端遭人恨,只得敛了敛神色,将鸡腿扒到一边。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初入秋季,夜风当真是凉了下来,蒋兴光坐得离窗户最近,遂站起身来,要去关上半面窗子。 甫一临窗,但见那不远处,花墙窸窣,似是有野猫钻入园中。 蒋兴光于是示威一般的嚎了一嗓子,那小兽闻声,果然惧怕,不刻便没了动静。 复又归席,却见迟榕温柔小意的捞了一碗鸡汤,直要递与吴清之去,此二人甜蜜过分,蒋兴光受尽波及,只得默默吃藕。 然,再怎么置气,终究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四人渐渐聊起天来,说笑之间,竟不觉有人造访。 来者告门罢,遂由管家迎入园中,带进廊下玄关。 吴清之问道:“这么晚了,会是哪位来访?” 不待管家应声,那一行来人已是分列前后的走上前来,扬手敬礼,道:“今日接到报警,落实有窃贼潜入凤凰栖路,为保诸位老爷之安全,我队奉命前来捉拿!” 说罢,便是亮出证件,意欲搜查。 吴清之姿态优雅的放下筷子,上下打量了这几人数眼,却见其装军绿,并非黑色警服,分明是帅府的兵子! 士兵出警,更是亲拿罪人,如此掩人耳目,绝非常事。 吴清之于是点一点头,应了他们的公事,准于搜查。 这一餐饭本就接近了尾声,如今事发突然,大家便更没了用餐的心情。 吴清之吩咐管家召集人手,配合搜寻,谁料,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竟仍是不得所谓窃贼之踪迹。 不得结果,搜查小队只得悻悻离去,那队长公事公办的道歉罢,正欲转身,却被吴清之拦了下来。 吴清之很是避讳的问道:“军爷,敢问那窃贼……是否是从城北灾民营逃出来的?” 话音刚落,那队长顿时睁大了双眼! 吴清之之所想,果然确凿。 疟疾一日不止,民生便一日不安。 流民原是安置于城北的,但随着疟疾病发,病亡者增多,这些时日,流民们便愈发的出逃,事态几乎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那些死在路边的,拉回去认尸,还算轻易,最难找回的,当属活人矣。 活人动线难测,更有染病之风险,此等大事,上头嘱咐过了,断不可以走漏风声,以免民心动摇。 那队长于是绝不开口,只再次敬礼告辞。 行人身姿渐远,吴清之终于转身道:“孟光、兴光,回去仔细清理消毒,再请洋人大夫,提前订些奎宁备着。” “吴清,你是说……” 吴清之神色肃穆的点一点头。 送别蒋家兄弟,吴清之更是不敢怠慢,直吩咐管家即刻清扫公馆上下,蛛丝不留,权要消毒得彻彻底底。 他最是清楚疟疾的凶险之处,绝不肯掉以轻心。 迟榕执掌不了家事,这些发号施令的担子便落在了吴清之的肩上,既得以放空,左右无事,她便坐在廊下,借着路灯的微光赏花。 吴公馆的花墙长得最漂亮,形势喜人至极,一树月季攀爬覆檐,已有绿树之姿。 很多次,迟榕便是躲在这花墙之下与吴清之接吻的,无论从何角度,管家根本看不见他们。 思及此,竟是见得花树颤抖,其声细碎,似有野猫出没,更有猫叫一声。 迟榕对小动物有着十二分的宽容,遂想着,只待屋子打扫过了,便去后厨捡些鸡肉喂猫。 公馆中,下人手脚麻利,不刻,便将屋子仔细消毒过一遍,吴清之终于歇下一口气来,于是牵着迟榕在院中乘凉。 四下宁静如许,他却仍然记着白日里的疯狂与刺激。 “迟榕,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么?再让我看一看你,嗯?” 经历过一次浅尝即止的情事,迟榕听闻此声,已是面上绯红一片了,遂扭扭捏捏的拍开吴清之的手,说道:“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你!” 话毕,便是哒哒哒的跑进屋子,遥遥的叫道,“我去拿些吃的,我要喂小猫咪!” 怀中余热未消,吴清之抬起头来,唯望着迟榕远去的方向,暗自微笑。 那厢,迟榕进了后厨,只管向几个厨子要来一只小碗,复又打开冰箱,端出鸡汤,作势要夹些碎肉。 然,只是了了几次夹取,迟榕心中便生出了些许的疑虑。 “你们把鸡腿吃了?” 迟榕指着鸡汤问道,厨子们却无一不是摇头。 鸡腿一共两只,饭桌上,蒋兴光夹走一只,余下一只,迟榕原是打算晚上当宵夜吃掉的。 可是眼下,这鸡汤之中,哪里还有另一只鸡腿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新的故事马上就要开启了,期待小迟carry全场 第163章 无动于衷 迟榕捧着瓷碗走回廊下,吴清之见她步履绵软,遂展开双臂迎接,复又一举将那娇软身姿拥入怀中。 “夫人好兴致,”吴清之调笑着,语气中暧昧的成分居多,“想着喂外头的野猫,却不想着喂一喂家中的狼狗。” 若是换作往昔,吴清之使出这般直接的撩拨,迟榕大概已是炸了毛了的,且不说面上要红,那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左右也要结巴。 然,今时今日,却见迟榕神情严肃,镇定非常,她窝在吴清之的怀里,倏然道:“那个人肯定还在公馆里!” 话毕,吴清之闻言,十指登时紧紧的收拢起来。 如此局势,着实不敢教人轻举妄动。 倘若权是灾民,倒也没有什么大碍,遣些餐饭,再散些散钱,便可以打发了,只怕是仇家上门索命,杀机重重。 吴清之低声道:“迟榕,我现在就送你回城西。” 谁料,迟榕却是执拗着,始终不肯让步,更坚定不移的解释道:“你别多想,肯定是灾民,不然杀手还能饿着肚子来吗?” “此话怎讲?” “那个人偷吃了最后一只鸡腿!”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拽着吴清之上前,直将手中的瓷碗远远的放在院中的草坪上。 这摆放的位置略显微妙,分明是要喂猫的,却不贴近了花墙的墙根儿放,且那瓷碗又很大,盛了满满的米饭和汤菜,足够一个大人的饭量。 迟榕动作时,更将数张纸币藏于碗底。 迟榕直起身子,遂轻轻的对着那花墙说道:“小猫咪,吃完了就快些走罢,我不会喊人来赶你的。” 说罢,却见花树枝繁叶茂,在黑夜里静默着。 迟榕立刻要走,然,正是此时此刻,那花树丛中,竟传来一声扭曲的异响。 咕—— 迟榕被吓了一跳,吴清之旋即挡在了她的身前。 随后,花树乱颤,花瓣与叶片窸窸散落,微沉夜色之下,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人儿,就这般滚了出来。 “放肆!” 吴清之冷喝一声,作势便要唤来下人,直要将这不速之客打出门去。 吴清之护妻心切,迟榕又怎会不知,只是这人影瘦小可怜,如何也不会像是能够行凶之人。 于是勾住吴清之的一角,二人一道推开几步,方才定睛细看。 那小人儿摔得狼狈,以头面着地,既已暴露,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直奔那盛饭的瓷碗而去。 院中的灯泡不甚明亮,可照清一个人影,已然足够。 那是个又瘦又黑的男孩,头很大,眼睛更是大得吓人,这厢,他正以野狗夺食之姿态,用手囫囵的扒着饭菜。 可是吃着吃着,迟榕便看清那米饭上面,渐渐染上了血色。 原是这男孩为了隐蔽,唯有徒手抓紧花树,然,参天的大月季藤上尖刺密布,早已将他双手扎得鲜血淋漓。 迟榕与吴清之对视一眼,二人一时之间,竞相无言。 迟榕不由得显出几分悲悯的神态,那厢,吴清之却是冷静自恃。 那男孩一面吞饭,一面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迟榕好声好气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然,吴清之竟是冷漠的打断她:“迟榕,不必问,只管遣走他便是。” 话毕,吴清之遂垂下眸去,那一双凤眼之中,没有鄙夷,亦无轻蔑,似乎更没有同情。 那男孩抬起头来,直直的迎上吴清之的目光,不屈的说:“走就走!装什么好人!”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像一只赢弱的小狗一般,很是勉强的站了起来。 男孩没有再去移动那只瓷碗,迟榕压在碗底的那几张纸币,便如此遗漏在了原处。 迟榕想去挽留一番,然,非但吴清之不许,自身更是没有立场。 那男孩要走,又要去爬花墙,吴清之眉毛一挑,只不悲亦不喜的说:“走正大门,现在还没落锁。” 可那男孩绝不理他,仿佛置若罔闻似的,攀爬时,任由荆棘刮伤身体,终是默默的逃走了。 那讨食的男孩,仿佛是今夜的一段插曲,又似一段新程的暗示。 迟榕努力的不再去想,她看着吴清之神色淡淡的唤来管家,吩咐着下人们将瓷碗与纸币丢到了宅院之外,复又在花墙上喷泼了消毒水。 一切恢复如初,吴公馆仍是夜色里端华安然的宅邸。 晚间沐浴罢,吴清之披了一件白色滚红边的浴袍,正是大婚之时所备的那一身。 数月过去,他自是病愈了许多,那浴袍的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交领之下,隐约露出些肉色的纹理,亦比早前时候丰健了不少。 此时,他正霸着迟榕,将人圈在怀中抱着,下巴尖儿垫在迟榕的颈窝处,好不闲适。 那一左一右的两双长臂环在迟榕的身前,吴清之信手还捧了一本高深的文学书,但凡翻阅一页,那怀抱就更紧一些。 迟榕兀的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管那个男孩?” “因为你管不了。” 吴清之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拥抱却是温温热热的。 “迟榕,这天下万民都需要有人来管,那么多的家破人亡,你能一一的管么?” 吴清之手上动作不停,复又翻过一页,书页正中,赫然是英文小字一行:Lotstodo。 任重而道远。 “迟榕,我从不吝啬于捐赠,善款也好,物资也罢……我都愿意付出,” 他顿了一顿,神色微敛,“但是,我管不了旁人,这个世道,谁又不是自身难保呢。” 吴清之虽身居高位,却并非那般没有心肠的商人,可他对人对事亦有自己的相处之道。 他不准迟榕做成一个爱心无量的善人,乃是因为许多人所为非人。 那男孩今日不死,明日不死,何时将死,左右与迟榕无关,然,若是迟榕当真管了他去,那这男孩万一一死,便要被宵小之徒做成文章,扣成一顶高帽。 吴清之严防死守,已然决然,无论前路如何,他总要护好迟榕之周全。 迟榕听罢这略显凉薄的一席话,只依偎在吴清之的怀里,微微一叹。 “吴清之,我不懂。” “迟榕,你还小,自然不会懂。” 他吻一吻迟榕毛乎乎的小脑袋,语气温柔,“可是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千万不要觉得老吴冷血!他只是太理性了!所以才和偏感性的小迟特别搭!哈哈哈 第164章 暗语 眼瞧着夏末秋初,天气本该愈发干燥才是,谁知这几日,天似破了个窟窿一般,暴雨连连,绝无止歇。 说来也倒古怪,今年的岳安,雨水异常的繁多,民生也很不景气,初了年时,便是阴雨连绵,已至于冲毁了一道河堤,引得百姓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遥想那夜,偶遇那讨食的男孩,分明已是一周前的事情了,可当时的情形,迟榕却仍是历历在目。 这些日子,她与吴清之自是再忙不过了的,除了公文账目需要及时批阅,皮雕店铺的生意亦是不能落下。 除此之外,尤因天降暴雨,皮革无法得到晾晒,各门皮革作坊遂产量大跌。 既然没有天时地利,那便唯有人和。 是日,下班时间,他二人甫一归家,管家便迎上前来问道:“蒋二少爷送来的莲藕只剩下最后两截,您打算怎么个吃法?” 迟榕不以为然,只笑盈盈的说道:“怎么吃都行呀,又不是吃最后一顿,又不是买不到了。” 管家一笑,堪堪答道:“少夫人,不瞒您说,的确买不到了!这雨下得太厉害,大坝附近的水田全漫了。” 吴清之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复又摆手道:“炖一道汤罢,阴雨天湿气重,喝汤祛祛寒气。” 话毕,管家领命,旋即退下。 他二人歇在座中,雨打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偏又屋中憋闷,迟榕坐不住,非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迟榕叽叽喳喳道:“我头发有些松了,你重新帮我扎一下嘛,不然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头发就要落下来了。” 此话一出,颇有几分恃宠而娇的意味。 迟榕被吴清之惯得放肆,吃水果要吴清之喂到嘴边,要吴清之在旁的陪同,如今扎头发,亦要吴清之亲力亲为。 然,迟榕到底是深受宠爱,那一颦一笑落在吴清之的眼里,皆是风情与媚态。 吴清之于是接过那发绳去,旋即轻轻笑道:“也罢,权当练习了。” “练习什么?” “万一以后有了女儿,我也好为女儿梳头。” 那厢,吴清之笑容得宠溺,迟榕却羞不住了。 迟榕嘟着嘴与脸,只觉得吴清之手指温暖,反复流连于她的头与颈,似是一种无言的爱抚。 梳着梳着,吴清之忽然俯下身去,低声问道:“迟榕,今晚我可以看一看你吗?” 这问句已然成为了他二人之间求爱的暗语,却不是真操实弄,而是浅尝即止的试探。 迟榕年幼,吴清之纵是心痒难耐,亦不愿鲁莽的伤了她分毫。 于是,唯有借着夜色,在肌肤相亲时互相取暖,摩挲着快乐的办法。 话音刚落,却见迟榕的颈子已然烧红,然后是饱满如花瓣的耳垂,仿佛能滴出血来似的。 吴清之心动如许,不由得探出手来,捏了一捏那如珠如玉的耳肉,但闻叮咛一声。 “迟榕,可不可以?” 迟榕哼哼唧唧的说:“也不是不可以。” 真倔。 吴清之失笑。 他二人遂亲亲热热的一道用晚,吴清之为迟榕信手绾了个发髻,莲藕汤的热气之后,迟榕的容貌便显出一种乖巧的俏丽。 迟榕巴巴的啃着莲藕,只觉得香气扑鼻,更有几分不舍:“往年秋天,大街小巷都在吃莲藕,光是闻着藕汤的味儿都要腻了,真没想到也有吃不到莲藕的时候。” 说罢,便是举起筷子,直给吴清之夹了些菜,“来,最后几块莲藕了,你也多吃一点,很珍贵的哦。” 吴清之抬起头来,却见迟榕咧着嘴笑,眼睛是亮晶晶的。 他于是斯斯文文的呷了口茶,权当是清一清嗓子,甫一开口,果然笑得温柔:“迟榕,我不爱吃莲藕。” 其实,他哪有什么爱吃不爱吃的,分明是要留着好的,让给迟榕吃。 吴清之从不挑食,只是吃不得辛辣罢了,这藕汤清淡滋养,最是适宜他的口味。 迟榕心知肚明,却闻此声,只觉得喉咙一哽,心中一暖,竟是止不住的小意欢欣起来。 雨声不止,用过晚饭,他二人便很早的歇下了。 吴清之很有阅读的习惯,是夜,他正留了一盏床头灯,灯布是金丝织布的,映出来的光亦是金黄的,那半张英俊的脸融进光里,神情微暖。 迟榕扒拉扒拉他的胳膊,目光灼灼。 “你还看不看?” 她最近渐渐已有了许多觉悟,所以偶尔会很主动,吴清之失笑,有一种迫切的疼爱在心中滋生起来。 可他非要使坏,仿佛逗一逗迟榕,见她气炸了毛,或是小脸红透,方才能够满意。 于是故作正色道:“这不是在看么?” 迟榕果然中计,当即哼哼唧唧的蠕动着嘴唇,小声道:“哎呀,我不是说看这个,不是说看书。” “不是看书?”吴清之轻笑,“迟榕,不看书,要看什么?” 此时此刻,迟榕简直难以开口,舌头似乎打结,牙齿仿佛打架,却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骑虎难下,迟榕不得已,终于嚷嚷起来:“那你说说看什么!本来就是你自己说的!要看、要看……” “要看什么?” 迟榕心中一横,道:“要看我。” 却见吴清之凤眸微眯,眸光暗烈,转瞬之间,那未读完的书本,已然哗啦啦的摔在了地上。 “迟榕,我最想听你这样说。” 吴清之侵身而上,唇齿相依时,他二人的鼻峰亦是交错了几回。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然,竟是这个当下,一声惊雷却骤然炸开,顿时,白光如昼,映得室内惨白一片。 迟榕于是向吴清之的怀里缩了缩,喃喃道:“这雨怎么还越下越大、越下越久了呀,今天吃不到莲藕,改天连冬瓜也吃不到了。” 话音刚落,便又是一道响雷落下,迟榕哆嗦一下,当即拽着吴清之的领口问道:“要是下大雨淹了路,我们还要去上班吗?” 吴清之好笑的点了点迟榕的额头,却不承想,此话竟是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老吴:又是慈父,又是老牛吃嫩草,笑死 第165章 水涝 翌日清晨,天色阴霾,细雨淅沥。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睡懒觉,甚至于最为自律的吴清之亦欲晚起些许,然,美梦如斯,却由不得人。 房门敲得急,迟榕还踢着被子,吴清之哗啦一下,先将人捂了个严实,方才应声。 开门罢,却见管家神色焦虑,急切的禀报道:“少爷,不好了!岳安城发大水了,路上淹了大半!电话线路也断了!” 吴清之闻言,神色骤然一凛,当即随着管家速速下了楼去。 凤凰栖路居于高地,这一带的豪宅美院到底无甚危机,可一旦走下长坡,便是再也不见路面了。 彻夜攒存的大雨已然蓄起了深水,且愈往外走,积水愈深。 吴清之见此情形,眉心自然拧得更紧,于是回府,走得极快,管家只得一路小跑,堪堪为他撑着伞。 归家去罢,管家见主人面露忧色,遂如是说道:“少爷,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您只管差遣, 话毕,吴清之却是淡淡的摇了摇头,道:“谁知道那积水有多脏,万一教你们出去,染了一身病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正说着,却又想到楼上还在睡觉的迟榕,于是微一叹气,负手离了厅。 他默默的回了房中,只一眼,便见得迟榕睡颜娇憨,衣衫凌乱。 吴清之探出指尖,戳了戳迟榕的脸,轻声唤道:“迟榕,醒一醒,权教你说中了。” 迟榕揉揉眼睛,很是不愿的抬起头来:“……干嘛啊,我再睡一小会儿也不碍事,又不会迟到。” 吴清之笑道:“当然不会迟到。因为今日不必上班了,路被淹了。” 话音刚落,迟榕顿时露出一种痴傻的神色。 “……我的嘴真的有这么灵验吗?”她一面嘟囔着,一面爬起来,“那我今天算不算带薪休假?” 迟榕原以为,暴雨封路,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的犯一犯懒,谁承想,甫一旦清闲下来,人便随之焦心起来。 电话不通,一则无法联络城西迟家,以好确认家人之安危,二则,迟榕实在担心工作上的事务。 不知小柳夫妇居守于皮雕店中,现下到底如何了。 迟榕心想,她这样一个没什么事业的人,如今都操着数不尽的心思,若是换作一家之主,亦或是一司之主的吴清之,岂不是心乱如麻了罢。 吴父居于老宅,商行甚至没有任何音讯…… 迟榕偷瞄着吴清之,却见他神色淡淡,手中反复掂量着书本,反反复复几个来回,终是翻不开任何一页。 迟榕知晓他之所想,却又无能为力。 索性这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熬过午间,大约在酉时时,积水终于渐渐消退,只是电话线路仍不复通。 吴清之当即起身,直要外出确认消息。 他本意不愿带着迟榕同往,毕竟再晚一些,天色就该暗了,地滑路湿,总唯恐脚下不仔细不干净。 可迟榕左右不肯答应,小马褂一披上身,非要赖在吴清之的身侧,随着他四处奔走。 吴清之奈迟榕不得,只得堪堪应下,却是再三嘱咐道:“不准乱跑,要跟紧我,不能离了我的身。” “好好好,”迟榕乖巧的点一点头,“我一定乖乖的当你的随身挂饰。” 天色原是阴沉沉的,吴清之藏着心事,故而心情并不尚佳,可迟榕却这般哄他一哄,心头却渐渐的暖了起来。 于是,行路辗转。 司机将车子开得很慢,迟榕借着微沉的天光,只见得道路纵横,其上狼藉一片。 路面上什么都有,沤烂的、看不清原状的软泥,家宅中飘出的瓶瓶罐罐,野猫野狗的尸体……看尽了前后左右,竟是不剩一处净土。 迟榕在心中唏嘘不已,然,正是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影着了她的眼。 那是一个弄堂的出入口,平日里会有早餐铺子摆在此处,故而有一架遮风挡雨的阳棚,眼下,阳棚塌毁,小人便如毛毛虫一般的蜷缩着,倒在那破布上面。 迟榕拽了拽吴清之的衣角,说道:“让车子停一停!” 车速渐慢,只待停稳罢,迟榕终于看清了那小人的面目。 那般枯瘦的身子,过分大的脑袋,一双又大又凹的眼睛蒙着泥灰,不知到底瞑目与否。 赫然是那日讨食的少年。 迟榕骤然捂住嘴巴,她正欲下车查探,却被吴清之一把拉住。 “迟榕,不要去,”吴清之眉宇紧锁,声色冷然,“你管不了。” 迟榕没了动作,只是愣愣的瘫在座中,她自觉是没有哭的,可是吴清之的指腹却反复摩挲着她的眼尾。 “迟榕,这不怪你。谁也怪不得谁。” 吴清之的声音很轻,可迟榕却吧嗒吧嗒的落下泪来:“他那天还好好的……” “他那天也很不好,”吴清之温和的打断道,“很多人都不好,可你管不过来。” 话毕,他遂摆一摆手,司机从后视镜中见过指示,复又发动车子,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先是去罢城西迟府,当是时,迟老爷正与迟二爷指挥着下人清理院落。 迟府虽是古宅,可排水通路却做得尤甚精妙,迟家安排得妥当,更要帮扶街坊邻居的困难。 迟二爷于是大手一挥,直教伙计们开放仓库,将屯储的粮食分发下去。 这批粮食,原是顶尖品质的细粮,是要卖与洋人去的。 迟榕看在眼中,正欲开口分说,却被迟老爷笑着拍了拍脑袋:“阿榕,阿爹好得很,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小吴嘴冷心热,但总会听你说的。” 话毕,遂又转向吴清之,笑眯眯的说:“小吴,阿榕就交与你照看了,她若遇上难事,千万要帮一帮她。” “岳父言重了,”吴清之颔首道,“迟榕是我的妻子,我自是万事以她为先的。” 于是嘘寒问暖一番,终于辞别了迟府,复又往吴父那头走了一遭,再上路时,天色已然黑透了。 路灯的线路已然毁坏,车窗之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 这一路黑黢黢的,故而司机将车子开得极慢,更是问道:“少爷,还要去商行吗?这会儿子怕是不安全,不如改明儿早。” 若是换作以往,以吴清之的性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工作落实下来的。 然,今时已不同往日,他总要顾着家室,顾着他的宝贝迟榕。 “罢了,”吴清之遂淡淡的应道,“回家罢。” 他捏了捏迟榕的手,牵在唇边轻轻一吻:“迟榕,我们回家。” 第166章 浴后 迟榕心情郁郁,一池热水泡得温凉了,亦不曾察觉。 吴清之守在门外,等得久了,终是担心起来,于是敲一敲门,只待迟榕甫一应声,便推门进去。 盥洗室内已无热气蒸腾,吴清之皱了皱眉头,当即扯下一块浴巾,哗啦一声扫开水晶帘子,便是一把将迟榕从水中捞了起来。 迟榕万万没有想到,此番,吴清之竟是强硬如斯。 她被吴清之拽着,通身赤裸之时,自然是惊之又惊的叫了一声,却是不过须臾,一张软绵绵的毛毯已然裹在了身上。 迟榕用湿淋淋的小脚踢一踢吴清之,恼羞成怒道:“流氓,谁让你进来的!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我一定落锁!” 吴清之亲一亲迟榕的小脸,竟是在此抱住了她:“迟榕,我知道你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要是难过有用,千千万万的人都一起难过算了!” 迟榕兀的拔高了声音,却是带着些哭腔与弱气的,“所以我不难过了,我要想办法。” 她想起晚间,自家二叔在巷子里忙得脚不着地的模样。 迟榕于是紧了紧浴巾,一字一句的说:“吴清之,我想开设一个粥棚,我要救人。” 话音刚落,但见吴清之略一沉目,却是从善如流道:“那明日我便安排孟光去筹备,你只管……” “不要蒋兴光!” 正是此时,迟榕竟是倏的打断了他去,“我要自己来做!” 迟榕掰着手指头说:“我可以把我的嫁妆当了,多多少少能换不少钱呢!别说粥棚了,哪怕想买些药材替人治病都很足够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瑟瑟的打着抖,吴清之心疼的紧,遂将迟榕搂得更紧了些。 “这些事情,待会儿再说也不迟。” 话毕,终是将迟榕拖出了盥洗室,塞进了被窝里捂着。 热水还须片刻才得以重新烧好,迟榕发冷,便一股脑儿的往吴清之的身上贴。 怎料,眼下她却是光溜溜的一条,如泥鳅似的,每一寸肌肤相亲,都是一种炙热的撩拨。 吴清之不忍推开迟榕,却又难以抵抗这般赤裸的纠缠,于是喉结微动,沉声道:“迟榕,就这样抱着,莫要再动了。” 然,话音刚落,迟榕却是动得更厉害了。 她七扭八扭的缠上来,甚至故意斯哈斯哈的吐着气,夸张道:“不行不行,太冷了,我得折腾一下才不冷。” 随后,在那薄被之下,迟榕手脚并用,拱来拱去,愈发的试探着吴清之的临界点。 大抵是她张牙舞爪的动静与动作太大,迟榕一个不仔细,手腕竟是压在了某处,直惹得吴清之低哼一声。 迟榕嗖的一下从被子里冒出头来,用探究的眼光盯着吴清之:“你瞎哼哼什么?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却见吴清之清矍的俊脸微微一沉,反倒切齿了起来:“迟榕,你再不乖,便是我来欺负你了!” 话毕,竟是一下子翻身而起,一鼓作气,直将迟榕压在了身下。 迟榕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如此,终于老实了。 吴清之的眼色不复温柔,倒像是淬了火似的,在暗色中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他倾下身子,紧紧抱住迟榕。 “迟榕,别动嫁妆。” 吴清之微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语气中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你我的婚礼本就不成样子,如今哪还有教你挪用嫁妆的道理。” “我拨款给你,全凭你的意愿去做,好么。” 吴清之分明是全心全意的温柔着,用尽浑身解数的宠爱着,可迟榕却是一寸一寸的心酸起来。 他怎么能够对她这般的好呀…… “不好。” 迟榕哭兮兮的说,“一点也不好,我不想拿吴氏的钱,我要自己想办法。” 话毕,吴清之大约是吻了吻她的耳垂,迟榕只觉得颈窝与耳畔热热痒痒的。 静默片刻,二人遂相拥着,吴清之终是没有坚持己见,教她认账。 迟榕听见吴清之清清浅浅的叹息:“迟榕,都依你。” 正是此时,那沐浴用的热水终于蓄足了,吴清之只将迟榕裹好,复又像拎小鸡似的将人拎起来,直丢进盥洗室内。 “迟榕,快些洗,仔细水又凉了。” 吴清之柔声说着,便是这般静默的守在门前,竟是与从前的自己言辞相悖。 那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却也算不得久远深长,不过是与迟榕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吴清之尽数记得明了。 吴清之上一回强闯浴室,乃是在做客金公馆之时,迟榕饮尽三碗烧刀子,竟是在浴缸里睡了过去。 他说,迟榕,再有下次,我便不走了。 可是到了节骨眼上,吴清之却又心软了起来,怕吓着她,怕伤着她,怕疼坏了她。 哪种疼?说不清,大约是肉身与爱欲的疼痛罢。 室内,浴缸里水花泼贱的声音传来,吴清之悠悠的笑了。 “迟榕,我拿你好没办法。” 翌日复工,迟榕的精神振奋不已。 商行的地基垫得高些,故而一楼的办公场所并无任何淹涝,只是有些同事家中受灾,遂告了假去。 公事繁多,没有喘息的余地留给他二人弹琴说爱。 迟榕有公出的任务在身,要去各门作坊核查一下物资的损毁成度,恰逢此时,吴清之正忙于联络旁的事务,分身乏术。 迟榕于是乖乖巧巧的不再去打扰他,一个人默默的出发,复又一个人默默的返回。 然,甫一归来,心情却是有些沉重的。 各门作坊损失惨重,纵使工人们彻夜抢救,双腿尽在污水中泡得发了白,亦是于事无补。 迟榕垂着头走进檐下,一时之间,竟不知应当如何向吴清之汇报。 迟榕正是郁郁的杵在原地,那厢,却有一道温柔的声音轻轻的唤着她:“迟榕,你且随我来。” 迟榕于是回过头去,却见那厢,吴清之正扶着楼梯,笑意盎然,眼中唯有她一人尔。 “迟榕,有一样东西,我要亲手交与你。” 第167章 婚书 吴清之故作神秘,迟榕唯有紧随其后。 正当时,氛围本该是略显低沉的,可吴清之步伐轻松,悠哉悠哉,竟是一副应对自如的模样。 “吴清之,各家作坊的皮子……” 迟榕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谁料,吴清之竟是大手一挥,直将她牵在身侧,轻笑道:“那些事情不大重要,左右是你最重要。”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领着迟榕进了办公室。 甫一推门入内,竟是一阵油酥的甜香扑面而来。 却见那茶几之上,赫然是一枚方方正正的油纸包袱,上书三大红字:四方斋。 正是迟榕最为钟爱的点心铺子! 迟榕登时心花怒放。 这家的桃酥本就难以买到,如今岳安闹过洪水,迟榕正想着这点心铺子还能营生否,却不料,吴清之本事通天,已然把吃食买到了手。 “迟榕,这是专门买与你吃的,”吴清之悄声附耳道,“我都没有告诉兴光。” 迟榕当仁不让,当即三下五除二拆了油纸包装,嘎嘣嘎嘣的啃起桃酥来。 大约是嘴馋得紧,吃得有些急了,迟榕正觉得干噎,那厢,一盏热茶已然喂到了她的嘴边。 迟榕就着热茶咽下一口桃酥,复又含糊不清的问道:“好多店铺都不开门,你是怎么买到的呀?” 但见吴清之不急不缓的续了杯茶水,仔细吹凉了,方才递与迟榕之手,更说道:“你公出时,我死皮赖脸追到店家院内买的。” 此话毕,迟榕听罢,当即滞住了嘴。 怪不得她吃着这桃酥,只觉得是趁着热的,那般的油香四溢,分明是刚出炉的新鲜。 迟榕于是干巴巴的咽了咽嗓子,却不是因茶水喝得少,而是心中的感动多。 吧嗒一下,迟榕遂默默的掰了半块桃酥,径直塞到吴清之的嘴边,哼哼唧唧的说:“我们老迟家的人最忌讳抠抠搜搜的吃独食,你也一起吃一点嘛。” 迟榕示好,吴清之自是不会拒绝,于是轻笑着点一点头,却以矜贵之姿撒娇道:“迟榕,喂我。” “蹬鼻子上脸!你没手吗!?” 吴清之佯装辛苦道:“批了一天的公文,手腕到底是有些酸乏了,更是有几分饿了……” 他分明是一脸的斯文相,如今却像一只狐狸似的狡黠,那凤眼温温柔柔的眯着,“迟榕,你待我最好,喂饱我。” 到底是三十岁的老男人,一张巧嘴事说几何皆是头头是道,总能以千般万百的理由讨些甜头,迟榕不敌,唯有遂了吴清之的心愿。 于是掰得满手油酥,喂过了,还要被那一条柔舌舔过指尖,权被占尽了便宜。 眼下,气氛大约是柔情旖旎的。 迟榕不忍破坏这般的欢愉,却又不得不脱身于此,遂踟蹰了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什么,我今天公出,看了各门的作坊,好多皮料都被泡烂了……” 然,迟榕正是忧心忡忡,那厢,吴清之却是镇定自若的反问道:“又不是被水冲走了,何须劳神?” 迟榕闻言,当即诧异十分:“皮子被泡烂了!泡烂了就买不了钱了!就砸在手里了呀!” 谁料,吴清之仍是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更是探出一指,戳了戳迟榕的腮帮子,轻笑道:“夫人这般操心我的身家性命,为夫甚喜。” “别废话,我不和你开玩笑!”迟榕嚷嚷着,“你再拐弯抹角的我就不理你了!” 迟榕性急,简直要被逗得发怒,于是这般,吴清之方才娓娓道来。 原是他留洋十二载,非但修得了经贸学位,更对英国的先进工业技术有所研究。 熟成的皮革有销路,报废的皮革也自有一番用处,绞碎了可织成防水纺布,发酵了亦可制成肥料种地。 “此事还要谢过二爷,若非他的引荐,我定是搭不上这条线的,”吴清之游刃有余道,“如今已有一位俄国老板,长期与吴氏做着生意。” 迟榕听罢,登时微一语滞。 她只知二叔并不待见吴清之,却不想,这私底下的往来甚密,全然是人情上的买卖。 迟二爷的火爆脾气远近闻名,若不待见,必不引荐,这般帮扶吴清之开山铺路,到底还是为了自家的闺女。 迟榕略有些惭愧,她的身边人,皆是身怀绝技的,却唯她一人,眼大肚小,堪堪做成一笔投机取巧的买卖,竟有些飘飘然了。 思及此,迟榕正欲开口,却见吴清之起身罢,从办公桌上取来文书一张,直直递与她来,道:“迟榕,昨夜你说要开善堂施粥,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你我不分彼此,我总不能任你摸爬滚打,”他的声音又轻又柔,惹得迟榕心酸泛滥,“那皮雕店铺,我已权将股份归入你的名下。” “迟榕,别拒绝我。”吴清之凝视着迟榕的眼睛,目光坚定,“这本就是你自己的成果,亦是我作为丈夫能够给予你的支持。” 他终是放心不下迟榕,却又极力的保全着迟榕的坚持与尊严。 这是吴清之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了。 “迟榕——不,迟老板,往后,我便不再唤你为新同事了。” 迟榕听罢,只觉得喉咙一哽,甫一开口,竟是委屈巴巴的哼唧起来:“那、那我算是被你辞退了吗,我可是考了试的……” 见迟榕误解,吴清之遂连忙哄道:“非也。迟榕,这意味着以后你就是吴氏的股东了,以后生意自负盈亏,更要与我共进退。” “所以,你已同我绑死在一起了。” 吴清之俯下身去,更附上一块鲜红色的印泥,那点点红油印在指尖,像一抹绯艳的唇印。 “迟榕,签了字,画了押,你这辈子,便再也不得与我分开了。” 他二人分明是明媒正娶的,更有一绢盖过官印的婚书,只是那落款处,两枚姓名的小印并非亲手落下,便觉得不是那么意义非凡。 而今,这一纸股权协议,却如婚嫁似的,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迟榕,你可愿意?” 她看见吴清之温柔的笑脸。 【作者有话说】 老吴:没办法,小娇妻太倔,不肯让我砸钱 23qb. 第168章 医女 开设善堂,救援难民,乃是一发而动全身之事。 迟榕雷厉风行,既已掌握了经济来源,当即四处打听,寻了一块空地,直要将棚屋搭建起来。 她已有过了许多工作的经验,然,亲自实施,却仍是初回,于是前期筹备,自然少不了吴清之的帮扶。 依吴清之之见,善堂施粥虽是善事,却也免不了有心之人从中作梗,遂建议迟榕请一位大夫坐镇,保护周全。 “小迟老板,要想做成一桩事业,可难着呢。” 吴清之一面批改着公文,一面调笑道,“但我信你,你最聪明。” 话毕,遂勾一勾手,直教迟榕近了身,当即吻住那细细白白的小手,“这些日子我陪不了你。迟榕,万事徐徐图之,莫要累着。” 是日,迟榕方才验收完建设工程,但见日头正盛,便想着寻一处阴凉地儿躲一躲。 吴清之忙于公务,难以外出,此番,她便只得自主行动。 迟榕怏怏的走在路边,平日里,但凡太阳稍稍热了些,吴清之便会亲自撑伞于侧,今日没了他,竟觉得矫情了起来。 然,正是此时,一道声音却忽的打断了她的思绪:“迟榕,许久不见!我险些认不出你了!” 迟榕闻言,甫一回身,却见一长发少女亭亭而立,其貌秀丽,端庄温婉,自是一副秀外慧中的模样。 迟榕看清那来人,当即大喜道:“晓瑗!你怎么在这!” 她之二人,原在女校时便是关系甚密的,只因那端午风波,学校关停,便不由得分别了。 迟榕鲜少有些门户登对的童年玩伴,宋晓瑗算作其中之一,于是相视一笑,自是欢喜非常。 “我瞧着前面走的是个女子,却又穿一身男装,步伐还要外八字,我便猜是你!” 宋晓瑗本是去往邻里间送药,此番巧遇迟榕,立刻微笑起来,遂手挽手的并肩行在一处,邀约道,“前面再走几步就到安庆堂了,快来吃几杯茶再走!” 宋晓瑗乃是岳安名医馆安庆堂之二小姐,其父宋义昌医术精湛,吴清之害着疟疾时,中医方面,亦是求医于他的。 迟榕小时候生病,皆是在安庆堂抓药来吃,一旦被那中药苦得掉泪,宋晓瑗便塞与她一副蜜饯压舌。 她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有着说不尽的欢声笑语,女孩子的友谊是叽叽喳喳的,她们的话题亦是东西跳脱的。 走出大约三百步数,便已到了安庆堂,但见这院中摆放着竹席数张,更有药香弥漫,竟是在晾晒着药材。 八卦聊了一路,宋晓瑗最在乎的便是迟榕的快乐,但闻她婚姻美好,身为挚友,自是交感欢欣。 “真想不到,你这样贪玩的性子,如今竟是因着吴少爷改变了许多!” 宋晓瑗一面说着,一面放下了手中的布袋,她且去泡了些药茶来喝,便于迟榕坐在院中乘凉。 迟榕原是为着那寻大夫坐镇的事情犯愁,却见好友精通医理,遂将计划托出,大大方方的开了口。 “晓瑗,我不会白白聘你,诊费与药材的费用,权按照安庆堂的规矩来,我只想求一位并肩作战的盟友!” 迟榕恳切万分。 宋晓瑗听罢,自是心动非常的,却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志向。 生在医馆,宋晓瑗从小便耳濡目染,望闻问切学了个遍,却始终不得施行之道,宋大夫希望女儿做一位名媛,只可惜,人各有志。 “迟榕,我……” “晓瑗,我不为难你,我知道你得顾及着宋叔叔的想法,你若肯了就告诉我!” 迟榕绝不紧逼,只是宽慰的笑一笑,凉风疏朗了些,院中祥和一片。 迟榕已然许久不曾见过同龄的挚友了,于是这一坐,便耽搁了好些时间。 说来好笑,到底是有了家室的人,迟榕虽小,却很有着体恤吴清之之健康的自觉,遂在临走前拉住宋晓瑗,要请她秤几两黄芪与茯苓煲鸡汤喝。 宋晓瑗抓药娴熟,更配了一味甘草添香,复又笑道:“迟榕,你二人近期可有求子之打算?” 此话一出,迟榕当即红了脸,嗔怪道:“晓瑗,别人瞎说也就算了,你也这样打我的趣!” “迟榕,你可是三句话不离吴少爷,这般情投意合,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呢?” 宋晓瑗笑了笑,此话说得实在通透,直教迟榕哑口无言。 “迟榕,我是你的好朋友,当然不会催逼于你。只是你实在藏不住心思,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喜欢吴少爷喜欢得不得了,根本就是人尽皆知。” 话毕,却是顿了一顿,叮嘱道,“黄芪茯苓加甘草可煲汤,若你二人求子,便不宜饮食薏仁,记住了吗?” 迟榕努努嘴:“记住啦。” 于是爽快的结了账,两人还聚在一处再咬一咬耳朵,方才预备离去。 迟榕拎着药包往外走,正是大大咧咧的叉着腿迈出门槛时,却见有一女子上门求诊。 然,不过是信眼一瞥,迟榕便与那女子抬眸相视,竟是双双愣在原地。 迟榕惊讶万分,张一张嘴巴,却只觉得口舌僵麻,一时之间,竟是左右难以言语。 那女子亦是神情不善,见了迟榕,原是转身欲走的,可到底是有着什么难言之隐,遂不得不进而向前。 那厢院中,宋晓瑗倏而瞧见两副新制的香囊挂在檐下,里头塞了药材,有着趋避毒瘴之效,便想着取下来赠与迟榕。 迟榕虽已提步,但大概还未走远,宋晓瑗想着,跑着追一追,总能赶得上她,遂当即取了香囊,直直奔了出去。 “迟榕——慢些走呀,迟榕!这两副香囊你拿回去罢!” 然,宋晓瑗甫一出了院子,却见迟榕与一瘦脸的少女——不,或许该称是女子,那般成熟的神态,大约可谓是女人了—— 此二人,神色古怪,两相站定,互为对峙。 宋晓瑗迅速顿住了步子,只定睛细看,竟不过须臾之际,旋即惊呼出声。 “彭、彭一茹!?你怎的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彭一茹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请开始她的表演!! 23qb. 第169章 故人 彭一茹缓缓的抬起头来,现出一张土色的脸,隐隐透着些病气。 她开了口,字字句句,听不出什么喜怒,只说道:“抓药。” 既然遇上了,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迟榕犹豫片刻,终于由宋晓瑗铺了台阶,堪堪的告辞了。 迟榕甫一走远,宋晓瑗遂邀着彭一茹往医馆当中去:“我瞧着你的脸色不大好,姑且先进来,让我为你把一把脉罢。” 彭一茹仍是回首,凝视着迟榕远走的方向,冷然道:“你和迟榕的交情那么好,知道了那些事情,一定是很瞧不起我的罢?”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晓瑗闻言,却是诧异非常,她用探究的目光将彭一茹看了又看,最后却是微微一叹。 “迟榕从来都不是会嚼舌根的人!无论你二人有些什么过节,她都不会妄语,更不会抹黑。” 话毕,遂探手上前,轻轻压住彭一茹的腕心。 然,只是了了几次听断,宋晓瑗的脸色便已渐渐沉了下来:“这些日子你到底身在何处,竟会虚弱至此?” 宋晓瑗诊脉罢,只听得彭一茹之脉象虚数万分,肺经兼有表虚,全然是风寒咳喘之相。 这样寻常的疾病,原是算不得大病的,却不知彭一茹到底受苦几何,竟已是大伤了元气,身子愈发的清减下来。 “乡村的赤脚医生,左右也开不出什么像样的药方,大约是误诊了。” 彭一茹神色淡淡,瘦脸蜡黄,枯槁得不成样子。 原是那生日宴的次日,彭一茹已然心灰意冷,既已身败名裂,便不愿留在这岳安城中再受屈辱。 父亲本就是出卖她的罪魁祸首,故而彭一茹绝不指望着回家避风头。 于是,在对金老板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彭一茹便决心卷了财物远走高飞。 她的行李不多,唯一皮箱尔,其中衣装了了,约莫三件,旁的,尽是些从金公馆中顺出来的金银珠宝与现钞。 彭一茹只觉得有钱在身,便不会再次遭难。 谁承想,到底是作恶多端罢,许是来了报应,彭一茹方才上了火车,行李便被刁民强抢而去。 没了车票与钱财,彭一茹万不得已,只得在岳安城的临乡下了车,她身无分文,竟是连饭也吃不起了。 然,莫非是天无绝人之路,恰逢这乡里私塾缺一位教书先生,彭一茹为求生计,唯有留身此处,教乡童识字。 却不料,光阴似箭,这一停留,竟是过去了数月之久。 当时是,彭一茹几乎就要将那身后的腌臢事情忘却干净了,可天有不测风雨,暴雨无休无止,终成洪水,淹田毁屋,赤地千里。 彭一茹侥幸,虽堪堪的留住了一条性命,却是再次流落,兜兜转转,只得重返岳安。 宋晓瑗听罢她的遭遇,一时之间,竟是有心分说,无处开口。 可怜之人,却有可恨之处,这些天定的因果,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宋晓瑗于是哽了哽嗓子,问道:“那你现在回了岳安,无依无靠的,打算怎么办呢……” 彭一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显得很淡然:“随便寻个活计,以能够糊口为先。” 此话左右听说,皆是轻轻巧巧的,然,若是想在这当下的岳安城中讨一份生计,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洪灾过后,百废待兴,更有疟疾虎视眈眈,众人皆难自保,又怎会有余力雇工。 思来想去,宋晓瑗唯独想到一人矣,尚有一线生机可以一试。 “彭一茹,迟榕要开设善堂施粥了,”宋晓瑗轻声说道,“做善事,总是会缺人手的。可能薪酬不高,但一定会有饭吃。” 彭一茹闻言,只嗤笑一声,自嘲道:“宋晓瑗,怪不得你与迟榕关系要好,到底是一模一样的好心肠。” 话毕,遂仔仔细细的数了几枚散银,结了药钱罢,终是转身离去。 宋晓瑗追出门,在彭一茹的身后远远的叫道:“悬壶济世的牌匾下面,切忌冷心冷情!莫要将迟榕想成睚眦必报的人!” 彭一茹分明将此话听得真切,可她并不回头,只径直走远了。 那厢,迟榕甫一归去,便见得商行路前,已有两位男子在此立住。 迟榕猫着腰,藏在树后,却见吴清之笑意盎然,正在送别一位洋商。 这洋人长身高鼻,比平日里见过的许多洋人还要高大,大约便是那前些日子提及的俄国商人了。 此二人言谈声笑,气氛和睦,大约是买卖做得愉快,可最教人关心的,却是吴清之那一口叽里咕噜的俄语。 于是,只待那洋商乘车离去,迟榕方才钻了出来。 她直直奔向吴清之,啧啧不已道:“你好花哨哦,学了这么多语言,就不会串味儿嘛。” 迟榕仿佛是一阵小旋风似的,横冲直撞的扑进了吴清之怀里。 这原是过分稚气的行径,可吴清之却是受用得紧,当即双臂一勾,直将迟榕抱紧了去。 “迟榕,我想了你一整天,你却说我花哨。” 吴清之毫不客气的捏了捏迟榕的脸,复又替她拎起那一包包的药材,柔声道,“至于外语,你若是想学,我亦能够亲自教你。” 迟榕得了便宜还卖乖,遂故意顶撞道:“你瞎说,语言要怎么亲自教!写字还可以手把手,说话呢?说话要怎么教?” 吴清之说:“嘴对嘴。” 然,迟榕话音未落,一双温凉的唇便已然落了下来。 却不是深吻,而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啄吻,从唇角至唇珠,呼吸交换,体温交缠。 吴清之握住迟榕的手,哑着嗓音道:“迟榕,我发觉,你最近当真是愈发的不乖了。” “我兢兢业业的工作,兢兢业业的当小老板,兢兢业业的开粥棚,到头来,你竟然说我不乖!” 迟榕笑嘻嘻的嚷嚷着,“吴清之,其实不是我不乖,而是你开始变坏了。” 第170章 老吴老吴 吴清之当然坏,他憋着一肚子的坏水,蔫儿坏的把求爱的技法全数使在迟榕的身上。 若是换作以往,相拥着温存片刻,便可以聊以慰藉,怎料今时今日,抱不足亲不够,竟已是欲壑难填了。 吴清之深视着迟榕,笑声低沉。 到底是工作时间,身后一幢商行里还装着几十双眼睛,于是二人眉目传情一番,终于一前一后的走至檐下。 约莫还有些时辰才能下班,迟榕甫一回到室内,便是忙里偷闲的一一展出所购之药材。 “瞧你买了这么多药材,莫不是寻到大夫了?” 吴清之一面掂量着药包,一面浅笑道,“这些药材补身。迟榕,你对我这般仔细,总是待我最好的。” 迟榕嘿嘿一笑,直指着那药包上的黑字,道:“那你再仔细点儿看嘛,看看我是从哪里买来的药!” 吴清之翻转药包,却见其上印有小字一行,上书五字:安庆堂宋记。 吴清之虽看过,却并不显得惊讶,反是赞许的点一点头,说道:“宋家二小姐是个稳重的,你能够同她共事,我亦放心许多。” “你为什么不猜是宋叔叔?” 吴清之轻叹道:“宋大夫乃是岳安杏林泰斗,怎是轻易能够请得动的。” 话毕,却见他顿了一顿,复又蹙眉,语气微凝,“只是宋大夫医术虽然高明,但……终究是商人。” 商人重利轻别离。 吴清之久居高位,自是深知名利场的游戏规则,如今的岳安风雨飘摇,人命如草芥,全凭牟利顺风使舵。 疟疾虽然致命,但并非药石无医之症,宋大方手握药方,正是要以此谋财。 迟榕到底还是年幼,更是懵懂,她自是一片赤子心肠,却不知善举不善,前路凶险。 怎奈迟榕决意已定,吴清之即是应了她去,势必维护左右,永不相离。 善堂一日日的建设了起来,是日,恰逢休沐,吴清之遂与迟榕同往探视。 迟榕倾尽心力,工人亦不负所托,如今建筑已然完工,只差房屋修饰。 为了尽可能多的容纳难民遮风躲雨,迟榕便打算将室内布置成教室的模样,这样既能饮食,又可歇息。 只此须臾,吴清之正掩着迟榕的脑袋,左右穿行于工地之上,新房蒙尘,衣装遂擦了些灰土,他亦视而不见。 今日,吴清之原是穿了一身素色的西装,直衬得他面容斯文,肤白清矍,然,这一遭走下来,衣摆裤脚皮鞋,全然蹭遍了脏污。 巡视毕,迟榕便拉着吴清之站至旁侧,扬起小手道:“你把头低下来一点嘛,我帮你擦一擦脸上的灰。” 吴清之果然悉听,谁料,甫一垂首,竟是被迟榕的十指轻轻划过脸侧,更觉出些凉意。 “哈哈哈哈,大花猫,嗷呜嗷呜,老吴老吴!” 迟榕摊开双手,却见其上沾满了混过水的泥灰,诚然是一副意欲玩闹的模样。 吴清之又好气又好笑,万万不曾想到迟榕竟会使出这般杀招,遂不复淡然神色,当即擒住了她去。 “迟榕,我说你不乖,你当真就不乖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直去抓迟榕的痒,笑闹之间,两人终于双双的追跑了出去。 “你且说说,怎的胆子会大成这样,竟敢以老字唤我!” 迟榕怕痒,正是笑得面红耳赤,却闻此声,竟是露出不解的神情,反问道:“谁、谁喊你老吴啊,你不要瞎说,我没这么喊你。” “迟榕,你还要嘴硬!” 但见吴清之非常之坚持,迟榕遂眨巴眨巴眼睛,十分了然的哦了一声。 却又再如方才那般,只惟妙惟肖的学了两声猫叫,嬉皮笑脸道:“猫咪就是这样叫的呀,老吴老吴,叫得可凶啦。” 吴清之听罢,旋即掰过迟榕的下巴,双目相视,只见他目色晦暗,显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道:“迟榕,那你可知,猫咪这样叫唤,是为何意?” 迟榕嘴巴紧闭,不敢怒亦不敢言。 答案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可若脱口而出,便显得她正有此意。 吴清之生的俊美,此番面容被画斑驳,竟是意料之外的有些可爱。 迟榕嘟一嘟嘴,吴清之便凑脸上去,低声道:“——是为怀春,是为求爱。” “迟榕,我可不管你玩闹与否,”他扣住迟榕的脸,一字一句,“我权当你是心意如此。” 迟榕的脸登时蹿红了,绯色从颈间至耳垂,自下而上,犹如燎原之火。 一句野猫叫春,竟能被他说得如此文采斯文! 可愈是斯文,就愈是教人浮想联翩! 迟榕于是紧咬住下唇,哼哼唧唧的说:“吴清之,我讨厌你。” 然,嘴上讨厌是假,面色羞红却是真。 路上行人来往,倘若一直顶着一张花脸行事,到底是不够得体的,迟榕于是拉着吴清之行至路边,在一处水泵前停下。 这水泵连接着地下深水,原是一口石砌的水井,专门共与行人解渴用的,后来为了保护水源卫生,遂改制为水泵,更加阀门龙头用于取水。 迟榕拧开龙头,凉水流淌清洌,吴清之便不客气的掬水洗脸。 那泥灰遇水即化,泼水不过三两下尔,吴清之的面上已然复原,白净如初。 他抹了一把脸,正欲直起身子,却不曾想,当是时,那马路的对面,竟是陡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迟榕亦被这惊叫声吓了一跳,于是手上一滑,龙头大开,凉水登时喷溅了满满一身。 “你怎敢教清之使用这等低贱的器具!” 其声切切,震耳欲聋,迟榕回首,果然立见白娉婷。 却见白娉婷摇摇的指在此处,指尖颤抖非常,简直不能相信当下所见之情景。 “那可是路边贱民取水用的水泵!脏得不得了!你竟敢——” 白娉婷越说越气,当即横穿马路而来。 她原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谁料,甫一靠近过来,却是柔情似水的取出一块手帕,直要覆于吴清之的面上去。 然,吴清之漠然后退一步,竟是躲开了她的手。 白娉婷当场愣住,进退两难之时,唯有低声道:“……清之,你且用这手帕擦一擦罢。” 【作者有话说】 彭:你们以为我下线了,但我没有。白:你们以为我下线了,但我也没有。 第171章 讨厌 “不必。” 却见吴清之淡淡的摇了摇头,并不去接那块手帕,如此,白娉婷的手便唯有尴尬的悬在半空处。 可吴清之到底还需兼顾着人际,遂圆着场子,再问道,“娉婷,这个点钟,楼外楼难道不忙么,你怎么会在此处?” 此话分明是端着客气与疏离的,可听到白娉婷耳中,却是心酸一片。 清之当真被这小wifey迷去了心智,竟然话里话外的推阻着她! 白娉婷于是穷追不舍,再次探手上前。 然,正当那蔻丹的指尖方才触到吴清之的脸颊不过一瞬,人却被迟榕忽的拽了开去。 随后,但见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啪的一声,直直糊在了吴清之的脸上,左右开弓的蹭了起来。 “吴清之,你脸上有脏东西,我给你擦干净哦。”“有劳夫人。” 吴清之见迟榕脸色绯红,周身薄怒,遂顺势拉起那只小手,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轻柔了起来。 此二人,竟是旁若无人的恩爱如斯! 迟榕只当白娉婷不存在,自顾自的动作着。 迟榕还在吴清之的脸上抹来抹去,那被旁人碰过的脸皮分明是雁过无痕的,可她总还嫌弃不够干净。 于是一下子掏进吴清之的西装内袋,揪出一条素色的手帕来,搓背一样的在那脸上搓了个痛快,只恨不得把这层皮刮下来。 眼看着吴清之的脸要都被搓红了,迟榕亦有些不忍,遂将手帕往旁的垃圾桶里一丢,道:“这样擦的差不多了,下回注意。” 白娉婷恨恨的看了迟榕一眼,却不得回应。 于是只得转向吴清之,愈发柔声细语的作势要言。 “清之,你有所不知,最近流民众多,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说这附近要搭个粥棚!” 迟榕闻声,即刻竖起了耳朵,意欲旁听。 然,到底是她过于天真,竟会期待着白娉婷向善。 果然,白娉婷一旦复言,正是字字鄙夷,声声唾弃。 “这些贱民实在碍眼,总在我家饭店附近晃悠,我便来看一看情形!” 白娉婷一面说着,一面向那工地的方向指了指,“真不知是谁家要做什么秀!直招惹了一群贱民,碍着我做生意!” 话毕,便是委屈万状的拧起秀眉两条。 迟榕听罢,只略微沉默了片刻,旋即冷哼一声,道:“流民势单力薄,哪有本事入的了白小姐的眼!” 甫一语毕,但见迟榕大跨一步,直近了吴清之的身,作势要走。 “吴清之,我是真的开始讨厌你这个老同学了。” 迟榕低声说着,已然提步走了出去。 然,大约是又觉得撒气不够,遂丢下吴清之,立刻回了身。 却见迟榕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白娉婷,随后,竟是身子一弯,直将那水泵的龙头打开,阀门拧到最大。 霎那间,凉水喷薄而出,水花四处飞溅。 白娉婷不设防,即刻便被那泼贱的凉水淋了个浇湿。 登时,白娉婷失控的尖叫起来,直指着迟榕破口道:“你偏要使这些手段害我!” 迟榕嗤笑,更是拖长了嗓音道:“我也算是不小心碰到了脏东西,当然要洗洗手啦!” 话毕,已然踏踏的跑了出去,紧追在吴清之的身后。 迟榕分明是小猫小兔一般娇俏的可人儿,谁料,此时此刻,通身竟显出几分锐气来。 “白小姐可要小心啦,你说这器具低贱,那这水大概率也有毒哦。” 迟榕遥遥的说着,遂回握住了吴清之送至眼前的大手。 今日左右无事,他二人便亦步亦趋的漫步在路上。 迟榕的确是个爽快且豁达的性子,鲜少动怒,类似今日此番之冲突,次数大约不过尔尔。 可吴清之并不责怪,更不说教,只浅笑着问道:“你要做事业,往后找茬的人还会更多。” “我不是因为她找茬才生气,”迟榕打断道,“我是看不惯她的那副德行。” 话毕,迟榕更加的补充了一句,“真讨厌,真的好讨厌哇。” 谁承想,话音未落,吴清之却黏了过来,调笑声声道:“迟榕,可你也总说讨厌我。”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支支吾吾的看了他一眼:“哎呀你不懂,我对她和对你不是同一种讨厌。” “对我是如何的讨厌?” 吴清之死缠烂打,大有不可罢休之势,迟榕无法,唯有哼哼唧唧的回避着。 “也不是讨厌,就是有的时候……有的时候被你占上风了呗。” 吴清之柔声笑道:“有的时候是几时?” 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垂首,轻轻的吻在迟榕的眉心,“是这样的时候吗?” 迟榕正欲开口分说,谁料,朱唇微启,竟被吴清之的双唇蓦然堵住。 今日无风,周遭寂静,心跳声便一再的搏动强响。 一吻毕,吴清之遂双目含笑,眉眼弯弯,沉声道:“——我猜,大约应当是这样子的时候罢?” 但见迟榕缄口不言,小脸绯红,吴清之便得寸进尺,心情大好。 “迟榕,说与我听。嗯?” 迟榕于是巴巴的张了嘴,那唇上还潋滟着些许的娇色,甫一开口,竟是娇滴滴的如下几字。 “吴清之,我讨厌你!” 吴清之不怒反笑,受用非常。 这些时日,他二人齐心协力,时常督工,善堂的建设便愈发的迅速起来。 迟榕将皮雕店铺的盈利取出数成,意欲采买粮油,大约是天公作美,善有善报,小柳竟在此时传来了有孕的消息。 百死复新生,这般喜事,迟榕自然要好生为小柳夫妇庆祝一番。 谁料,小柳却是断断也不肯答应的。 “少夫人待我这般好,小柳不敢贪心!” 小柳幸福的笑着,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道,“再过几日,善堂开张布施,只求少夫人允许我前来帮忙做事,就当是还愿了!” 迟榕犹豫不决,迟疑着皱了皱眉:“可是你怀着小宝贝呀,我怕人多杂乱,不利于你养胎。” 那厢,小柳闻言罢,竟是摇一摇头。 却见她爽快的说道:“少夫人多虑了!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若当真觉出身子不爽利,我一定向您知会!” 小柳实在热情,迟榕推拒不下,唯有堪堪的应了下来。 然,善堂开业在即,却算不得是万事俱备的。 第172章 求饶 是夜,迟榕正借着床头灯的暖光翻话本。 白日劳累,那么夜间的消遣必不可能省去了。 眼下,迟榕手中的这本,乃是私下里小柳所赠的,讲的是坊间情爱故事。 小柳此人,实在是一位热衷得过分的话本爱好者,所看之书皆算不得纯净,其中总要穿插着些难以启齿的剧情。 迟榕小脸通红,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吴清之沐浴出来,皆未醒过她的神来。 于是,只当吴清之信手将那话本抽了开去,迟榕登时被吓得炸了毛。 迟榕正是心有余悸,却听得吴清之声色低沉,笑声暧昧,道:“迟榕,你为何会对此事这般的好奇?” 迟榕缩进被子里,紧紧覆面,瓮声瓮气的说:“我才没有,我是跳过那些剧情看的!” 她撒的谎实在禁不起推敲,吴清之不再过多追究,只轻轻一叹,旋即倚下身来,拉下那一截薄被。 “迟榕,明日善堂开业,今夜便早些睡罢。” 微黄的暖光之下,吴清之一半的面目照进光里,另一半则沉入夜色。 可无论那面容再如何割裂,看向迟榕的眼神却是始终温柔的。 吴清之亲了亲迟榕的额头,显出一种小心翼翼,且克制非常的爱意,道:“迟榕,明日我会陪你同往。” 迟榕羞着面色,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灯光熄灭,万籁俱静,耳畔唯有吴清之清浅有序的呼吸声响。 迟榕在夜中干瞪着眼睛,她原是能够睡着的,乃是因为看书即犯困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 谁承想,那话本竟被吴清之突然夺走,未读完的情节戛然而止,便更加的吊人胃口。 迟榕于是咽了咽口水,偏过脑袋,直直看向吴清之俊美且静美的睡颜。 “吴清之,我想接着看……” 然,话音未落,一双大手已然将她拥入怀中。 吴清之淡淡的说:“明天会很累,今夜须得早睡。迟榕,不准再看了。” “可是我……” “迟榕,不准。” 吴清之打断道,复又哄孩子似的,揉了一揉迟榕耷拉着的小脑袋,“你最乖了,嗯?” 语毕,迟榕听罢,登时抖起了脾气。 什么乖与不乖,谁要管明天累与不累! 她现在只想知道,书中主角私定终身后,到底能不能双宿双飞! 思及此,迟榕登时身子一缩,全然如一条小虫,钻进被子里拱来拱去。 迟榕偶尔的小打小闹,吴清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更有一套稀松应对之法。 遂如此,正当他翻身而起,意欲压住迟榕之时,胸口却有一条小舌轻触一下,转瞬即远。 顿时,吴清之的喉间泄露出一声难耐非常的闷哼。 “迟榕,你竟敢!” 只听得啪的一下,吴清之旋即拉开了床头灯。 却见他赤裸着半身,腰背紧绷,眸光晦暗,犹如狩猎之姿。 迟榕哆哆嗦嗦的顶嘴道:“你不让我,我就只好咬你一口咯!我要反抗你的专制主义!” “放肆!” 伴着一声低喝,一只颀长有力的手臂登时箍上了迟榕的肩。 灯光骤然被打碎,吴清之的面容与身躯挡住了那温暖而暧昧的光茫,迟榕的眼中再也盛不下旁的影子。 “你凶我!”迟榕结结巴巴的嘟囔着,“你、你和我耍大家长的威风!” “迟榕,别再这般引诱我了。” 吴清之沉吟一声,复又以鼻尖顶了一顶迟榕的小脸,道,“迟榕,我没有凶你,我只是快要忍受不住了。” 他一面颤喘着,一面拈来那话本,轻声笑道,“不过,我仍是要夸一夸你。迟榕,你学东西真得很快。” 话音未落,吴清之当即借着那暖黄色的微光,照着话本朗读出声。 书中男女纠缠,颠鸾倒凤,调情由接吻初始,复又游移至胸口,再是腰窝与两股,写得淋漓尽致。 吴清之声色微哑,却又端着一副拿腔拿调的语调,直将文段读毕,字字掷地有声。 迟榕只觉得自己的脸简直要烧熟了。 吴清之于是拉过她的小手,轻轻的压在胸口,笑时胸腔微震,调笑道:“迟榕,亲完这里,下一步该到哪里了?” 迟榕双唇紧闭,双眼亦是紧闭,她只如拨浪鼓似的用力摇一摇头,意图躲开吴清之的纠缠。 “迟榕,你若是记不起了,我点醒你便是了。” 言罢,竟真的是一点点的触摸与试探,全然将她唤醒过来。 刹那之间,迟榕直被那皮肉之上游离开去的挑弄惊住,一个不留神,竟是娇娇的叫了一声:“呀!” 迟榕挣扎着,断断续续且又哼哼唧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乖乖的,我再也不调皮了!” 吴清之笑得暧昧,沉声反问道:“迟榕,求饶该用什么样的措辞?” 迟榕顿了一下,一时之间,大脑骤然放空:“求好汉饶我性命!” 迟榕于是听到吴清之略显克制的笑声,低沉而又沙哑,就在耳畔一声声的响起。 吴清之的吻还未落下之时,那唇齿琢磨,亲昵如许。 “迟榕,你应当唤我为——夫君。” 随后,双唇相依,天旋地转,心跳声混作一片,不可区分。 分离之时,迟榕小声叫道:“……夫、夫君,我不该调皮的。” 吴清之探手刮了刮她的鼻梁,旋即躺下身来,柔声说:“迟榕,以后权有你调皮的机会。” 疏风朗月,夜色深沉,无论心中如何悸动,总该睡下了。 吴清之拥着迟榕,仿佛拥着满心的宠爱与欢愉。 彻夜辗转,翌日清晨,不待管家来请,吴清之已然自行起了身。 今日,乃是迟榕的大日子。 她自经营店铺起始,复又开办善堂,已然从一位不谙世事的贪玩少女,长成一位富有责任心的有志之士。 其间,唯一不变的,却是迟榕那依旧天真无邪的性子。 吴清之吻在迟榕的眼皮上,轻声唤道:“迟榕,醒醒。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作者有话说】 给我死劲的撩啊小迟!不能让老吴吃死你啊! 第173章 误食毒物 世人皆盼求仁得仁与万事顺遂,迟榕亦非例外。 然,她所想的事业,终究不能免俗。 天色未开,一众雇佣已然煮好了菜肉稀粥,初秋的清晨,天气温凉,粥水热气蒸腾,站在锅炉前不过一刻,额前便已沁出了汗来。 行商之人总有一种天生的迷信,定要在开业式上大放鞭炮,以讨彩头,吴清之早已将诸般琐事安排妥当,谁料,这引火之人,却不是他。 甫一到了善堂檐下,却见数位丝绸锦衣的老爷们负手而立,争相敬贺,随后,数条鞭炮犹如长龙似的,炸出一地的硝烟与粉尘。 咔嚓咔嚓咔嚓,相机复又连拍,报社的记者们得了头条新闻,遂满载而归。 以上人员赶亦不走,请亦多留,一番作弄下来,粥水都快要凉透了。 迟榕怒不可遏,惊讶之余,更感到十分的失望。 吴清之柔声安抚道:“迟榕,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总会有这样一个形式。” “可这里又不是舞厅,我也没有邀请他们!” 于是,只待那一众豪门老爷离去罢,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方才前来讨粥吃。 难民的数量远远要比迟榕想象中的还要多,她的的确确雇了一两位管事在此监工,但此时此刻,仍是忙得脚不离地。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件要事,至今未结。 那便是聘请医师坐镇之事。 迟榕之初心,定然是选定了宋晓瑗的,怎奈宋大夫大约是不愿女儿外出抛头露面,更不愿义务施诊,于是便拖延着不与回音,直要敷衍过去。 迟榕心中暗自伤神,她正欲吩咐好事务随吴清之离去,谁料,只此之间,却忽然听得一声呼唤远远的传来。 “迟榕——是我来迟了!” 那厢,却见宋晓瑗提着一只木盒,急急的跑向此处。 当是时,宋晓瑗脚下步子还未落稳,迟榕便已然迎上前去,同她抱了个满怀。 “晓瑗,我差点都要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治病救人的事情,我是一定要帮你的!” 宋晓瑗一面喘着气,一面含笑着坐了下来,又有言道,“我父亲的确难缠了些,可今天早上,他却不知如何应允我了!” 话毕,遂转向吴清之,敬佩的颔首道,“实在谢过吴少爷,竟有办法能够说服家父。” 吴清之倏然被点到,却是不言不语的点一点头,显出十分的客气。 迟榕于是傻傻的看向他去:“是你?你什么时候又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吴清之柔声道:“不过是与宋大夫谈成一笔买卖罢了。” 言罢,复又探出手来,拍一拍迟榕的小脑袋,轻笑,“迟榕,我为你,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正说着,遂在檐下置办起桌椅,直请宋晓瑗落座开诊。 这一批灾民,并非权是城北难民营里偷跑出来的,许多人乃是城外临乡的农户,农田尽毁,家宅坍塌,不得已只得流落至此。 宋晓瑗为他们一一诊脉罢,索性大多数人只是轻微的营养不良,鲜少有风寒患者,于是配下药方,便要告辞。 然,却是此时,但见一孩童手抓一串红石,正咿咿呀呀的张口要咬,宋晓瑗眼疾手快,竟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夺下。 那孩子登时嚎啕不止,其母哼着歌谣摇晃他,亦不见效。 农妇无法,于是微弱的向迟榕与吴清之说道:“这位老爷,这位小姐,实在是对不住……” 吴清之闻声,面色陡然黑下去了几寸,那农妇见状,遂更加的谨小慎微了。 一句老爷,一句小姐,分明是把吴清之叫得老了! 亦怪不得这老男人又要摆一摆脸色! 可情况有变,迟榕实在懒得去哄吴清之,于是,只道一句夫君不气,旋即转向了宋晓瑗那厢。 “什么大事嘛,一串红石头,小孩哪里吞得下去!”迟榕摆一摆手,笑道,“晓瑗,你太夸张了!” “非也!” 谁料,宋晓瑗竟是暗叫一声不妙,方才指向那农妇问道,“这可不是什么石头,乃是相思子制成的手串,此物名贵,你们怎么会有!” 霎时间,那农妇面色苍白,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反复叩首道:“小姐冤枉!我们再穷也不敢行窃啊!这手串是另一位小姐送给我儿的!” 宋晓瑗冷然道:“这相思子色泽鲜红亮丽,却有剧毒!若不是我及时阻拦,你儿子啃上那么几口,便足够要了他的命!” 迟榕登时大惊失色。 吴清之听罢,立刻迅步上前,紧紧握住了迟榕的手,低声道:“既然此物危险,便不该送给小孩子把玩,许是有心之人可以而为之!” 语毕,遂转向那农妇道,“此物是何人所赠,你只管坦白,我绝不为难你。” “是前面非常临近的一个街区……有个酒楼!” 那农妇边哭边说,更是抱住儿子颤抖不止,“我们这些流民在那酒楼后面翻泔水桶,就有一个高个子的小姐走过来,把这手串送给我儿子了!” 吴清之即刻追问道:“你可有看清那酒楼之牌匾!” 农妇摇一摇头:“我不识字,但那个酒楼是三个字的名字!前后两个字长得一样……中间的字长这样!” 她一面低下头去,一面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字:外。 宋晓瑗惊呼道:“楼外楼!” 甫一开口,迟榕便抡起了衣袖,作势要冲:“这回,我是再也不会放过白小姐了!这可是草菅人命的大事!” 谁料,那厢,吴清之却是拦住了她,沉声道:“迟榕,此时马虎不得,还须从长计议。” “吴清之,你什么意思!”迟榕甩开那双大手,眼中登时露出三分凶光,“你难道是要包庇她不成!” 吴清之听罢,却是不恼,只平静的说道:“迟榕,此事无凭无据,你若贸然上门,定要被反咬一口。” 迟榕嚷了起来:“那你难道要我看着她残害无辜吗!” 却见吴清之微微一叹,竟是俯下腰身,与迟榕平行而视。 “迟榕,会有办法的。不刻,我便去找她谈谈。” 吴清之轻笑道,“迟榕,你信我。” 23qb. 第174章 决裂 吴清之前往楼外楼时,正是用午饭的点钟。 此行乃是孤身独往,吴清之并未携着迟榕同去,而是留她在善堂稍作歇息。 他是楼外楼的熟面孔,更是白娉婷的座上宾,饭店经理甫一见了吴清之的人影,遂当即热情万分的迎了上去。 “吴老板楼上请!今日想用些什么菜色?” 饭店经理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引路在前,“我们小姐专为您留了一间雅室,保证您随时来都能有桌子!” 那厢,却见吴清之面色淡漠,他且随着经理入了雅间,方才坐定,便说道:“娉婷可在店里?我找她的确有些事情。” “当然在!”经理喜滋滋的应道,“我这就去请小姐过来!还请吴老板稍作片刻。” 话毕,遂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去。 此人自是受尽了白娉婷之调教的,只道是见了吴清之,定要奉上堪比皇亲国戚的待遇。 于是,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刻领命,速速去请。 故而,吴清之竟是连半盏茶还未曾咽下,却见白娉婷已然得了通传,翩然而至。 “清之!” 白娉婷娇羞万状的轻呼一声,旋即推门而入,直奔吴清之身侧的座位而去。 “我早先便看了你买过的单,知道你最爱吃醋鱼,我已经传了厨子去做了,你只管再点些别的菜罢!” 白娉婷正欲落座,却不料,吴清之竟是伸手挡了一挡,疏离道:“娉婷,此地耳目众多,为免人多口杂,还请你坐在对面罢。” 白娉婷面色一僵,当即愣住。 然,吴清之此番所言未止,遂复又说道:“醋鱼难以料理,乃是我岳父之所好,我说些话就走,不必费心了。” “清之,坐一坐也没有什么的!”白娉婷非常争取的说,“你我多年未见,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的聊一聊。” 吴清之闻言,神色仍是淡淡的,却兀的从怀中取出一枚手链,递上前去,道:“娉婷,这手串你拿着。” 白娉婷甫一接过那手串,面上却并未露出喜色,反是强打起笑颜,堪堪的开了口。 “原来是相思子的手串……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的便是它了。” 话毕,更是笑盈盈的反问道:“清之,你我到底是情缘未了,你送我此物,可算是聊表心意了?” 吴清之默默的摇了摇头。 却见他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反复轻叩着桌面,显出一种冰冷的威压与不耐。 “娉婷,我对你知根知底,”吴清之冷冷的说,“为什么要把有毒的手串送给小孩子玩?” “清之,你在说些什么……” “娉婷,那是一条人命。” 吴清之漠然的打断她,目光如潭水,冷冽且幽暗,“如果不是迟榕,那孩子大概已经……” 他正娓娓的说着,谁知,那厢,白娉婷竟是骤然发出一声尖叫。 转瞬间,吴清之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滞。 “——迟榕迟榕迟榕!清之,你嘴里除了那个小wifey迟榕,难道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吗!” 白娉婷以手击案,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放声尖声,“你为免也太瞧得起她了!我送这手串出去,不过是看那流民翻泔水桶的样子下贱,觉得恶心的要命!” “娉婷,这是杀人!” “一两条贱命而已,谁又会在乎,谁又会去查!”白娉婷叱驳道,“泔水桶又脏又臭,他们非要去翻,就是碍着我做生意!” 她越说越怒,指甲尖锐如刀,直指窗外,“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两个,杀鸡儆猴,我看谁还敢犯!” 话毕,一室寂静。 良久良久,吴清之终是自觉难以开口。 他凝视着白娉婷,这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大小姐,岳安城的高岭之花,一时之间,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赏心悦目。 吴清之于是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提步要走。 他径直穿过白娉婷的座位,只落落的丢下了四字:“好自为之。” “清之!你别走!” 却见吴清之绝不留任何情面,白娉婷登时慌了神。 她连忙站了起来,哀哀的要去挽住那双手,谁知,十指交错,却是扑了个空。 “清之,你我年少时,你从来不会不管我的!” 白娉婷簌簌的落下眼泪,泣不成声,“我追着你去了英国,又追着你回来,我都熬成了旁人嘴里的老姑娘,你却娶了别人!” 白娉婷并不去拭泪,只任由着泪水决堤,冲毁妆容。 她今日扑了些珍珠粉在脸上,面色很白,一旦泪珠划过,当即留下一道白痕,显得有些荒唐。 “你若是娶个门第相当的,我倒也能够释怀……”白娉婷咬牙切齿,一迭声的控诉道,“可为什么是那小wifey?我知道你娶她是为了冲喜!是为了她叔叔的势力!” 此话余音未消,吴清之顿时止住了步子。 他幽幽的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轮廓深刻的侧脸,眼中毫无情谊可言。 “娉婷,我从未想过要娶你。” 吴清之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却又仿佛一把弯刀,剜上了白娉婷的心口。 “你是白叔叔的女儿,是我的老同学,是我的竞争对手,但从来不是我恋慕的对象。” 白娉婷心有不甘,仍作挣扎:“我能同你一起弹钢琴,聊艺术,你那小wifey能够吗?盲婚哑嫁娶来的妻子,根本搬不上台面!你也不会爱她的!” 话毕,白娉婷却见吴清之云淡风轻的笑了一笑。 真奇怪,她分明将话讲得这般的不悦耳…… 然,吴清之甫一开口,竟是柔情似水:“其实,迟榕她……多少会弹些钢琴的。” 不是的,不是的。 迟榕根本不会弹钢琴,她只会绷着手指头,一下一下的戳出一支曲不成调的小星星。 可是,迟榕演奏完毕,会吧唧一口亲在吴清之的脸上,留下一个淡淡的玫瑰口脂的印子。 然后,她会说:“儿歌有助于放松精神,我弹这首歌给你,一会儿你工作起来就不会那么辛苦啦。” 吴清之道:“迟榕是我的妻子,我当然爱我的妻子。” 白娉婷唯见吴清之眼中的深情,旋即嗤笑一声。 清之当然会爱自己的妻子。 那么,倘若…… 迟榕不再是清之的妻子了呢?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来对比一下!彭:迟,你做你的吴太太,我不稀罕老吴的感情。白:迟,你休想再做吴太太,我只要老吴的感情! 23qb. 第175章 急聘 善堂开张数日,附近流民终于有了能够落脚的地处,虽不至于安享乐居,却也算得上是遮风躲雨的庇护。 平日里,迟榕还须守在商行工作,会计与货物管理,样样不得落下,于是这管事的工作,便分摊到了几位雇佣与小柳的头上。 然,善堂救济,到底是严谨的大事。 其间,需要谨慎操办的,除去饮食安全,更有资金流动之问题。 以吴清之的意思,最好是请一位有文化的先生前来管理为妙,如此,进出账目,遂一目了然。 可善堂并不怎么盈利,虽有来自帅府和商会的部分捐款,但这些营收,皆是用于置办灾民的口粮与药材,左右再无多余。 是日,午饭毕,吴清之提早做完了公事,遂陪同迟榕一道前往善堂查看。 从商行到善堂,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亦不算近,吴清之并未乘车,于是借了一辆职员的脚踏车来骑。 那职员大约是有儿女的,脚踏车后安了个小座位,迟榕便巴巴的坐在那后座,任由吴清之载着她。 车子一旦驶动,迟榕立刻抱住了吴清之的腰。 她把小脸埋进吴清之的后背,闷声闷气的问道:“为什么我想事情总是差几分,总是做的不够好?” 吴清之听罢,旋即温声细语的哄道:“迟榕,此话差矣。夫人若是完美无敌,哪还会有我这做丈夫的表现机会?” 这大约是句玩笑话,却是四面巩固了他们的关系。 非但如此,其中更是深藏着表白,迟榕羞了面色,于是愈发的抱紧了吴清之的劲腰。 “迟榕,请再对我撒些娇。” 微风习习,只听得吴清之含笑的声音传入耳中,落进心底。 “迟榕,万事有我。” 于是,今日街中,便能看到一高大清俊的男子,徐徐蹬着一辆小踏板车,载着一位娇俏的少女。 他二人驶过巷子,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终于到了善堂,迟榕正是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要如何请聘,谁料,却见宋晓瑗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似有喜讯要宣。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凑上前去,问道:“我都快要为招人的事情愁死了,有什么好消息,快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宋晓瑗于是拽着迟榕来到檐下,复又托出一只纸盒,小心翼翼的开箱罢,其中赫然是一只打着哆嗦的幼猫。 宋晓瑗眉眼弯弯,戳了戳那小猫的脑袋,笑道:“你这几天没过来,当然不知道!善堂里有个小孩子捡了只小猫,大家都以为它要夭折的,谁知竟然喝着稀粥救活了!” 迟榕心中咯噔一下,眼眶也旋即热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只幼猫,却见是花里胡哨的玳瑁色,眼膜还泛着微微的蓝,叫声亦是嫩嫩的。 真奇妙,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却在掌中如此的鲜活着。 迟榕顿时有些哽咽,她胡乱的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吴清之,我以前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也没有能够去做的事情……是个特别差劲的人。” 吴清之揉了揉迟榕的发顶,更是将人带进怀中,轻轻的拥着。 他微微的垂首下去,直用那一双含笑的凤眸深视着迟榕哭兮兮的小脸,道:“迟榕,不是的,你最好,最可爱。” 吴清之轻声笑道,“迟榕,你是我的宝贝。嗯?” 一时之间,他二人竟是依偎在一处,左右无言,唯有迟榕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响起。 眼下,用饭的时辰已过,只有寥寥几位流民上前讨粥,其余的,已然在屋棚之下寻了处阴凉地儿睡着。 几位雇佣不见繁忙,遂坐在了锅炉的后面,堪堪的眯了眯眼睛,意欲小憩片刻。 然,却是此时,竟有一衣衫整净之女子缓步而来。 此女衣装朴素,不富不贵,不贫不贱,属于中等,大约不是前来捐赠的。 那么,便不该有其他来意了。 谁料,那人影愈发的由远及近,行至檐下,甫一抬头,竟是一张熟悉万分的面孔。 “彭、彭一茹?” 迟榕正是意外着,那厢,彭一茹却已然开了口。 彭一茹咬唇问道:“请问,我可以讨碗粥喝么?” 她仍是一张瘦脸,肌肤却并不带有几分血色, 非但如此,那原本丰盈的身子,如今也消瘦了下去。 彭一茹见过迟榕与吴清之,脸色僵了些许,却并未退缩。 迟榕木木的嗯了一声,遂唤来雇佣盛来热粥,直与她去。 彭一茹接过那瓷碗,颔首谢了一谢,方才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宋晓瑗连声劝道:“莫要喝得这样急!仔细烫坏了舌头与嗓子!” 迟榕很难与彭一茹对话,甚至于两人面对面相视,都可以算作一种为难。 她于是悄悄的拽了拽吴清之的衣角,作势要走。 “你倒很是大方!” 彭一茹突然说道,目光直向迟榕的后背而来,“我如今落魄了,连饭也吃不起,你难道不愿意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吗!” 迟榕闻声,却是皱了皱眉,辩驳道:“你别老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坏!”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夺来大勺,哗啦一下,竟是再次盛来一碗热粥。 “我办善堂,本来就是为了让吃不饱饭的人能够果腹!谁还管你打哪儿来,往哪去?” 只见她咣当一声,将那瓷碗拍在案上,“饿了还有!就你这点儿小肚鸡肠,还不是随便你喝。” 这话里是置了气的,更带着些讽刺。 可迟榕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嘴上骂得难听,手上却并未削减饭量。 彭一茹笑了一下,于是低头,再度饮下那碗热粥。 她拭了拭唇角,道:“那么请问迟老板,你贴在墙上的招募广告可作数?” 话毕,遂伸出手去,摇摇的指在那善堂对外的看板上。 却见其上,张贴告示一张,有言如下: 意欲聘请中学文凭及以上的管事一位,专于打理账目工作,可包宿食,薪资面议。 彭一茹此语所用之称呼,颇使迟榕感到意外。 却也如实点了点头,应道:“当然作数啦,我现在要招管事。怎么,难道你要来呀?” 彭一茹捋了捋头发,以正仪表,旋即正色道:“正是。” 第176章 不计前嫌 不知不觉中,彭一茹已然身处陌路了。 那日,她在安庆堂由宋晓瑗看过诊,抓药毕,遂寻了一处破旧的驿站住下。 此处地段偏远,房间简陋,更有老鼠与蟑螂出没。 然,竟是这般残破不堪之地,以彭一茹如今的积蓄,却也很难付足月租。 于是押了七日的住费,复又借了一只破瓦罐煎药,甫一喝下那苦到彻骨的药汁,彭一茹便落下了泪来。 此后七日,彭一茹遂日夜奔走,寻找生计。 稍显体面的,如家教、文员之工作,无人需要。 低微辛苦的,如帮佣、工人之活计,亦无处缺乏。 故而,住费耗尽,积蓄见底,彭一茹终于走投无路,更在今时今日,这阳光刺目的午后,流落街头。 此番,她向迟榕讨生计,已然是为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非常的低下了头。 虽不至于颜面尽失,却也可谓是丢人显眼。 这厢,彭一茹心中正是惴惴不安着,吴清之的面色亦称不上愉悦。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正要分说,插嘴进去,却不想,那番迟榕已然不假思索的开了口。 她落落的看了彭一茹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工资一个月二十块,可以包吃住,不需要你打杂活,每天算一下账目就好。” 话毕,迟榕转了转眼珠子,复又补充道,“善堂不盈利,所以工资有点低。你能做就做,不行就算了。” 谁料,冷傲如彭一茹,却是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直向迟榕摊了一摊。 “可以。把算盘与账本给我罢。” 竟是这般干脆且轻描淡写的应了下来! 迟榕大惊,当即转向吴清之去,她干巴巴的张了张嘴,左右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下来的。” 吴清之微微扶额,略略失笑,“迟老板,行商断断不可言而无信。” “可是、但是……”迟榕唇齿打架,登时乱了阵脚,“我哪知道她是不是逗我的!” 彭一茹立于旁侧,朗声打断道:“迟老板!我如今要讨生活,不与你算计!” 迟榕于是神情复杂的看了彭一茹一眼。 然,甫一想到身后有吴清之撑腰,遂有了几分底气,便故意摆出老沉的态度,说道:“那你别耍心眼!不然——” “我知道!” 彭一茹低哼了一声,兀自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她说:“……我累了,哪还会有那些心思。” 日头愈发的高升,眼下,已然到了返回商行工作的点钟。 迟榕多留了片刻,只面色僵硬的安顿了彭一茹住下,复又取来账本,交代过工作内容,方才转身要走。 当是时,彭一茹正坐在一张木案前,窸窣翻阅着帐簿。 但见迟榕意欲离去,她便拦了一拦:“迟老板,你当真就这么轻易的收下我了?当真不去想些别的?” 迟榕头也不回,话语简短:“又不是纳妾,什么收不收的,真难听。” 迟榕迎光站在门口,正午的阳光直将她照得四肢纤细,可那秀口一吐,话语却是有力且坚定的。 “彭一茹,我要做生意,你要找工作,咱们是各取所需。我不会猜忌你,你也不要猜忌我,这样挺好的。” 彭一茹闻声,鼻腔却是一酸。 她看着迟榕的背影微微出神,当真觉出了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受。 “……迟榕,你不怕我再去设计吴清之?再去阻挠你二人?” 须臾之间,彭一茹已然换下了那一句毕恭毕敬的迟老板,再次低低的唤她作一声迟榕。 仿佛,那不咸不淡的同窗的时光、尔虞我诈的陷害的技法,权在昨日,不曾远走。 是了,她之二人,从来不是能够和睦相处的关系。 谁料,迟榕甫一回头,竟是不偏不斜的直视过来,面无表情。 “你休想。” 迟榕紧盯着彭一茹,一字一句,毫不放松,“你想得美。” 说罢,便是屁颠屁颠的跳了出去,再不作理会。 善堂前路,吴清之正坐在脚踏车上静候着。 却见他一左一右的叉着一双颀长笔直的腿,车子再小再破,亦掩饰不住他通身的矜贵。 甫一见到迟榕蹦蹦跶跶的赶来,他那一双凤眼便沁出笑来。 吴清之开口,故意调笑道:“这位老板,现成的人力车,坐不坐?” 迟榕翻了个白眼,笑嘻嘻的跳上后座,揪了揪他的衣角,道:“坐是要坐的,但是车子若是跑得不稳,我可是不给赏的。” 吴清之失笑:“如此,我可要好生应对了,左右要向夫人讨个大赏赐!” “你要多大的赏赐?多大才算大?” 吴清之微一沉思,随后应说:“得以看尽夫人的身姿与媚态,堪堪能算大赏。” “臭流氓!” 迟榕听罢,当即烧红了面颊,于是蹬了蹬腿,直拽着吴清之出发,左右不肯多言。 他二人甫一回到商行,将脚踏车归还罢,吴清之便黏了上来。 原是行在大厅与楼梯时,他还能够端着正色,是旁人眼中不苟言笑的老板。 然,一旦摒除外物,他即刻便现了原形。 却见吴清之拖着迟榕进了办公室,复又咔嚓一声落下锁去,方才理了理嗓子,面带笑意。 他拽了拽领带,直使得那领口微开,露出几寸锁骨与白肤,惑人非常。 迟榕压低了声音,尖声嚷道:“你大胆,你干什么你!白日宣淫是不是!” 然,不待迟榕设防,那厢,吴清之已然侵身上前,直压住了她。 于是,他二人遂一上一下,陷于沙发之中。 那厢,迟榕已然失去了所有定力,心乱如斯,魂不守舍,吴清之却仍是好整以暇,游刃有余的。 他凑到迟榕的耳边,轻呵一气,道:“迟榕,我车子跑得不稳吗?” “稳!稳稳稳!” 迟榕如小鸡啄米似的,一连迭的点着头,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有赏!不过你可以把这次的赏存下来,利滚利,以后讨个天大的赏。” 吴清之眉毛轻挑,气息沉沉:“那我从前开了那么多次的车子,该是次次都有赏的,我现在要把以前的赏讨回来,总能够罢?” 话毕,便是自顾自的俯下身来,双唇渐渐的靠近了。 【作者有话说】 老彭老白都集结了,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哈哈哈哈 第177章 失仪食宜 到底是缠缠绵绵的吻过,迟榕已然娇缩在了吴清之的怀里。 可她仍不忘嘴硬,于是甫一开口,便是一段哼哼唧唧:“大白天的,怎么就那么黏糊呀……” 那厢,却见吴清之凤眸微眯,葱白的手指绞着迟榕的发,似在纠缠把玩。 只听得他用含着笑的声音道:“迟榕,我总觉得你最近愈发的惹眼了。” 话毕,复又微一叹气,故作吃味神态,“有妻如许,我自然要看得紧些。” 迟榕的容貌,实则是算不得上乘的,只堪堪可称一句俏丽,故而如今容光焕发,大抵是宠爱养人所致。 迟榕觉得有心中略有些开心,却又不敢大大方方的表明,于是骨碌碌一个翻身,当即滚下了沙发。 但见她理了理衣衫,假模假样的扣了扣桌面,道:“工作做完了吗,就知道在这里偷懒!” 谁料,吴清之竟是悠悠的一挑眉毛:“回夫人,做完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拈出一枚请帖,夹在指缝间摇了一摇,“周老爷递了帖子,邀我们晚上去周府用饭。” 话音刚落,迟榕的小脑袋顿时耷拉了下来。 迟榕到底是无甚道行的,全然无法对诸般虚与委蛇应对自如。 若是换做往日,她只作为陪衬丈夫的吴太太,倒也能够缄口不言的笑着敷衍过去。 而今,迟榕却已然在官商场上初露头角,更有几分众矢之的的意思。 故而迟榕愈发的不喜欢参加聚会。 然,得失对半,此番种种,总要一一面对。 迟榕于是很不情愿的努了努嘴:“好的罢,也行罢,我就勉为其难的去一去罢。” 罢罢罢,此字连用三次,简直委屈得要命。 吴清之既心疼又好笑,当即牵着她转了一圈,旋即将人高高的抱了起来。 “迟榕,之后我会补偿你的。” 其实,并不是每一张帖子都需要应往的。 怎奈周老爷乃是当今岳安大商会之会长,吴清之总要与他走动,念及这一层关系,迟榕方才点了头。 他的迟榕,果然是待他最好的。 于是,天色未灭,吴清之遂携了迟榕前往周府。 谁料,今日宴会,竟全然不似从前。 四下里,虽将有头有脸的老爷阔太请了满屋,却仿佛一场家宴似的,很不声张。 用餐的地点选在内宅,是一间并着耳室的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上摆满玲琅菜色,可真正入席吃饭的却没有几个。 一左一右两间耳室,分别置了一架钢琴与一张麻将桌。 迟榕缺乏唱歌的天赋,亦不识得牌桌上的阔太太们,便唯有杵在堂屋,与吴清之腻着。 她握着吴清之的一节小指,眉心微蹙:“不是喊我们来用饭的吗,怎么大家都不来吃饭?” 迟榕是饿着肚子来的,自然不解。 平日里,达官贵人们大摆西洋宴会,她还能够吃一吃点心,谁知今时之场面,大约是不太能够了。 迟榕扭头一看,却见那桌上更有一道虎皮凤爪,其色泽亮润,着实引人垂涎。 迟榕馋得紧,便目光灼灼。 这一举一动哪里瞒得过吴清之,于是,只听得他轻声一笑,竟是娇纵非常:“夫人所言极是,用饭的邀约,当然是要来吃饭的。” 迟榕听罢,当即哗啦一抖裙摆,一屁股就往那饭桌前坐去。 更不待迟榕分说,那厢,吴清之已然取来筷子,夹了几只鸡爪送上。 迟榕嘿嘿的笑了一声,便埋首下去,津津有味的啃起鸡爪。 然,正当时,迟榕只觉得椅子还未捂热,那门外便走进来一个身量高挑的美女。 却听得此女惊叫道:“这一桌的菜色寓意真好!玉米炒青豆作金玉满堂,捞汁鲍鱼作花开富贵……” 此女口中振振有辞,直将菜色夸了个遍。 谁料,她甫一看到那缺了半盘的虎皮凤爪,声音就变了调。 “呀!是谁这般不长眼色,怎能够去吃抓财的凤爪?” 迟榕闻声,旋即吐出一小节鸡爪的软骨,复又转向那美女说道:“白小姐,是我吃的。” 白娉婷其实早已来到了,只是她一直站在屋外守株待兔,未曾露面。 方才,她一见吴清之入了府,便算好了点钟,在此时翩身而至。 那一番点评菜品的口舌,不过是她的铺垫罢了。 白娉婷鄙夷的看着迟榕,却见这小wifey嘴角染了些油光,实在不够优雅。 这样的宴会,无论上了多么高级的菜品,都是中看不中吃的,她竟不懂这样的上流的道理! 谁知,迟榕非但在此大快朵颐不说,更要拉着清之作陪,简直要将脸面丢进! 白娉婷含恨且不屑,她的目光转向了吴清之,立刻柔软了下来。 然,正是此时,却见吴清之捏起一块方巾,竟是亲昵万分的拭了拭迟榕的嘴角,笑道:“迟榕,慢些吃,仔细涨了肚子。” 白娉婷目眦欲裂。 迟榕迎上她的目光,对峙道:“白小姐坐呀,不是说这桌菜都是寓意发财的嘛!你最近破费了不少,的确应该多吃点。” 话毕,便是嗷呜一口,张牙舞爪的扬起脸来,啃掉一大只鸡爪。 白娉婷受尽挑衅,直觉怒火攻心,却又无处发作,于是只得旁敲侧击的说道:“清之,这毕竟是社交的场合,你总要管一管小wifey呀。” 吴清之看了看白娉婷,却是神色淡淡道:“娉婷,你大约还未向周老爷打过招呼罢?还不快去。” 竟是疏离至此,要把她支开! 白娉婷面色僵了一僵,于是只得强装笑颜,硬着头皮坐到吴清之的邻位,笑道:“多谢清之挂心,但我去问候过了,不打紧的。” 她原是想着,一旦抓住了迟榕失仪的场合,便能使清之记住这小wifey的坏。 怎料万事皆不如意,清之已全然被这小wifey迷了心智! 白娉婷暗自抚平心气,她正欲开口,再加挑拨,谁知,却见那厢,迟榕竟是徒手拈起一只凤爪,直直递与吴清之的嘴边! 迟榕旁若无人的问道:“你要不要尝一口?” 吴清之笑眯眯的说:“迟榕,你喂。” 他于是借着迟榕的手吃下鸡爪,那薄唇上下一动,始终斯文俊美。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期待:“好不好吃?” “略有些咸了,”吴清之眉眼弯弯,自是宠溺非常,“你若是爱吃,往后便教厨子经常做些。” 他二人恩爱,白娉婷只能在旁的看着。 她之眼中怒火纷飞,妒火纵横,已有绝顶之势! 【作者有话说】 说真的姐妹们,啃鸡爪这个事,我真的见过有人指手画脚!说女生就不该啃鸡爪,不美观!我呸!(还是个女生说的,无语子) 23qb. 第178章 小星星 酒足饭饱,迟榕遂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一面揉着肚子,一面碎碎念道:“做了饭菜不让吃,只让看,真是岂有此理哇!” 迟榕贪食的样子像吃不饱的小猫,嘴里喵呜喵呜,可爱得紧。 这般模样,分明是带着许多非常的稚气的,可吴清之却深感受用。 于是反复揉捏着迟榕的腮帮子,眼角都要笑出微微的皱来。 他正疼惜着迟榕,那厢,白娉婷终于无法坐住,当即站起身来,直往那左手边的放着钢琴的耳室里去。 弹琴的,大多是些年轻人,这家的公子那户的小姐,把钢琴作为玩弄感情的工具,将曲子弹成蓄意暧昧的勾引。 白娉婷虽是年轻人,却更是当家人。 这屋里屋外,左右见过她面目的,于情于理,本该唤一声白老板。 可白娉婷不喜欢这称谓,总觉得被叫得老了些,遂从来皆以白小姐自居。 故而白娉婷甫一进了屋子,那琴声便戛然而止。 一众青年纷纷迎上前来,嘴甜如蜜:“素来听闻白小姐的钢琴名冠岳安城!我们哪里还敢班门弄斧!” 于是一声复三声,直将白娉婷奉为大师,千万求请她演奏一曲。 白娉婷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可心神却仍然落在那堂屋之中。 她以余光锁定着,唯见吴清之探出一只手臂,轻拦着迟榕的肩,显出一种无限的珍爱与温柔。 而他怀中的迟榕,亦是有说有笑。 迟榕一旦张开那张小嘴,便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却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说话的内容大抵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无论迟榕说些什么,反正吴清之都会应,都会笑。 都会始终坚定不移的深望着她。 白娉婷愈发的不忍再看,于是落坐于琴凳之上,一踩踏板,十指张开。 旁人之于钢琴,仅会弹些流行歌曲,权当宾客的伴奏,讨人喜好。 可白娉婷非也,她之技法高超,性子亦自恃高慢,于是演奏一曲西洋名调。 曲中人不散,掌声最热烈。 这一众人使出浑身解数,直将白娉婷从头夸至尾,其中更有一人,竟是歪打正着的讨了巧,道:“白小姐好风采!这般技艺,真不知谁能与您四手联弹!” 顿时,白娉婷眸光大盛。 她立刻转过头去,柔柔的唤道:“清之,不如借此机会,你我再度协奏一曲罢!” 白娉婷此番,实属趁势而为,更有几分借机逼迫的意思。 只有清之!只有清之有资格同她联弹! 亦只有她!只有她有资格永伴着清之! 白娉婷紧张又期待。 那厢,吴清之甫一被点到姓名,却是微微的的滞了一下。 如此场合,倘若不留情面的拒绝了白娉婷,驳的便是这乌泱泱一室名门男女的面子。 于是只得看向迟榕,唇角轻勾,道:“迟榕,我只听你的。” 迟榕撇了撇嘴角,在那桌面之下,她正翘着一双二郎腿,略微的显出几分百无聊赖的意思。 吴清之一展琴艺,迟榕原是相当期待的,怎奈邀约之人乃是白小姐,这兴趣便削减了大半。 然,到底是心系于他,总归不愿看着吴清之陷入两难之地,遂堪堪的点一点头,将人放行。 吴清之起立,旋即托起迟榕的小手,一记亲吻便烙在那手背之上。 “迟榕,想听什么曲子?”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嘻嘻一笑:“小星星可不可以?我只会唱这个。” “权凭夫人吩咐!” 吴清之抄着双手,落落的走去那左边的耳室,他的面容与身材实在出挑,直在那屋中突出,显出一种无双的俊美。 白娉婷却见吴清之应下邀请,一时之间,竟是喜上心头,眼中更含痴迷。 清之的心中,到底是有她的! 思及此,白娉婷遂含羞着开了口,道:“清之,不如我们就弹儿时的那只小舞曲?” 谁料,吴清之十指纤长,浅浅的试过几个音,却说:“谱子不记得了,弹点简单的罢。” 白娉婷权然落入爱河,迷失其中,当然不会不从,便应道:“都好!清之,你想弹什么都可以!我随着你!” 吴清之神情淡淡,却见他摆一摆手,请白娉婷让出些座位,方才落座。 他说:“那就弹小星星罢。” “……什么?” 吴清之复又说道:“迟榕想听小星星,那就弹小星星。” 话音刚落,遂落下手指,轻快的敲击起了琴键。 却不是那最寻常的小星星,而是变了调的。 吴清之临场发挥,直将儿歌弹成一首小舞曲,他一面演奏,一面朝向迟榕扬了扬下巴。 仿佛是在说,迟榕,你可喜欢? 喜欢什么,是喜欢这曲子,亦或是他之本人? 白娉婷的心情如从云端跌落,她寒着心肠,却无门诉苦,于是只得心痛万分的弹出基奏与和鸣。 这曲子虽短,了了不过四分来钟,可实在夺人听觉。 故而曲毕,遂有人称赞道:“吴老板真乃妙人也,儿歌竟能别出心裁的演奏成这般!” 吴清之站起身来,客气的颔了颔首,只摇摇转向迟榕的方向,道:“这是我夫人的主意,她最喜欢活泼的曲子。” 话毕,更是含笑着补充道,“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弹奏这只曲子也是很合适的。” 旁人听罢,当即抚掌笑道:“吴老板夫妻情深,举案齐眉,实乃美名!” 这厢,吴清之应承了几句,然,正欲返回时,却见一紫衣老爷缓步而来,态度雍容。 “吴老板当真是享尽了齐人之乐!” 只见那门旁,竟是周老爷负手走来。 周老爷笑得意味深长:“吴太太聪明秀丽,吴氏商行利润满盈!如今又办了个善堂,吴老板当真是名利双收啦!” 他一面说着,一面请出吴清之,道:“如今吴老板可是咱们岳安城最瞩目的青年才俊!也该让我们沾一沾你的福气与财气!” 言罢,却是一道邀过迟榕,将他二人齐齐的推向麻将桌去。 此举落入白娉婷的眼中,脑海与心底,顿时有一道精光闪过。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小星星变奏曲在网易云可以听!就叫:小星星变奏曲 23qb. 第179章 大杀四方 周老爷此番方才粉墨登场,撂下这一众宾客许久,却不是有意怠慢。 他实则等在屏风之后久矣,悉听着堂屋中的每一丝动静,只待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将吴清之推上风口浪尖,教万众瞩目于他夫妻二人的契机。 毕竟,一旦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吴清之,那么,他便再无拒绝与脱身的机会了。 周老爷成竹在胸,他果然很轻易的拿捏住了此二人。 但见那右侧的耳室内,坐的尽是些约莫有了年岁的老爷与夫人们,吃吃碰碰,杠上开花,麻将打得不亦乐乎。 周老爷腾出一张桌子,直教白娉婷与另一位油商请坐,唯剩最后一座,独留与吴清之去。 周老爷认为,牌桌上面最容易谈生意。 “吴老板这边请,今天打个大些的如何?” 周老爷一面说着,一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谁料,不待吴清之应声,那厢,却见迟榕已然细手一伸,高高的举起,自告奋勇道:“打麻将啊,那还得是我出马呀!” 一时之间,桌上几人,皆是哑然。 白娉婷更是怒极,只觉得这小wifey无规无矩,太落面子。 于是带着些讥笑的腔调开了口,说道:“这筹码大的,哪是些小猫小狗能够消遣的!” 然,吴清之却并不阻挠迟榕,反是柔柔的勾起了唇角。 他亦然不顾旁人的眼光,落落的一下,竟是直直的吻在了迟榕微翘的眼尾之上。 “我夫人年幼,还请各位手下留情,莫要欺负她。” 坊间素闻吴老板宠妻如命,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言! 眼下,分明是娇纵的没了边际,任由着迟榕在这机关算尽的牌局里玩耍! 众人略有些怨怼,却并无发作的理由,左右是明枪暗箭,戳穿了来意,挑明了计谋,便显得无趣了。 于是开局,周老爷当仁不让,自然是庄家。 两圈牌打了出去,迟榕只觉得无趣。 这些正而八经的人,一不算赌棍,缺乏技巧,二不算牌友,缺乏热情。 牌打得了了,迟榕心中亦是了了。 当是时,周老爷打出一张八筒,无人敢动。 八,谐音发财,这牌无论作为何种理由被打出来,都是周老爷的一种暗示。 只听得周老爷幽幽的说道:“善堂善堂,唯独这一个善字,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吴清之闻言,眸光微沉。 此话话中有话,吴清之只等着今夜的唇枪舌剑,如今,终究是来了。 他正欲避重就轻的说些客套话加以应付,然,却是此时,但见迟榕啪的一下,只将麻将用力一摔,大喜道:“杠杠杠杠杠!” 迟榕美滋滋的一把夺过那张八筒,复又亮出自己的那三张,合并于一处,码一码齐,便要再次摸牌。 她冲着吴清之挤眉弄眼道:“来个杠上开花,你帮我翻牌!” 四下三人,登时面色铁青。 莫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亦或是胸无心肝胆,迟榕竟敢如此不加顾忌的驳了周老爷的面子! 周老爷沉声道:“吴太太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周老爷的眼底照不进分毫的笑意,可迟榕却是嘻嘻哈哈,仍旧自行其是。 迟榕得寸进尺道:“麻将就是打牌嘛,我从小就看家里的大人打,也只是略懂一点点咯。” 吴清之坐于旁侧倾听,旋即失笑。 然,迟榕此举,实在并无其他深意。 她之所想,原是要给吴清之一点参与的机会,让与他些许的游戏体验。 迟榕很有算牌的习惯,眼下,每一家的进出皆然了然于心。 此番欲请吴清之翻牌,端的就是个胸有成竹,十之八九,定然能够胡牌。 这一遭,按照迟二爷的话来说,乃是打牌最能够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与坏。 显然,迟榕便是那好的一种,满心的欢喜,权留与吴清之一人尔。 吴清之见她神色奕奕,可爱得紧,遂故意笑问道:“迟榕,我若是没能摸到好牌呢?” 迟榕满不在乎的摆一摆手:“怕什么,有我这个麻将战神在,难道还会输吗?” 这仿佛是一种情趣,却又类似于一种对外的挑衅。 他二人于是明目张胆的调情着,吴清之一手搂住迟榕,一手直去摸牌。 周老爷的面色更加沉了下来。 吴清之翻开牌面,轻声道:“八万。” 迟榕当即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落落的推到了牌组。 却见那牌面一一亮明,八筒八条八万,成小双成大对,应有尽有。 迟榕说:“哎呀,我不是很会打麻将,我觉得带八字的吉利,就都留下了。” 众人触目惊心。 白娉婷更是尖叫:“怎会有人能够凭手气摸出这样的牌!你这小wifey,当真是什么投机倒把的戏法都敢往台面上搬!” 那油商虽不似白娉婷这般激动,却也兜不住脸色,颤声道:“吴太太倒是有些本事的!” 席间,唯有周老爷面色铁青。 迟榕委屈巴巴的嘟了嘟嘴:“吴清之,最后一张牌是你摸的,我就说你手气好嘛!结果白小姐不信,说我们出老千!” 吴清之抬起头来,淡淡的目光遂落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白娉婷口舌一紧,立刻僵住了身轻。 她顿顿的解释道:“清之……不是的,只是这牌面实在蹊跷……” 眼见着场面愈发的失控,那厢,周老爷终于作势不住,直从皮夹里抽出一叠现金,拱手道:“愿赌服输!也许吴太太正是有福之人,自然鸿运当头!” 周老爷率先服输,白娉婷与那位油商便再了无坚持的道理。 迟榕大杀四方,却赢得毫无乐趣。 明面上,她虽是扮猪吃老虎,实则却是留了些心思在暗处的。 周老爷凑的这一桌人,做的都是粮油菜肉的生意。 他之米面,白娉婷之菜肉,至于那油商,遂更不必多说了。 到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全然是在惦记善堂的营生! 吴清之一面客套着,一面帮迟榕理着桌面,他之二人,只对视了一眼,便是互相了然,心有灵犀。 吴清之附于迟榕耳畔,低声道:“夫人尽管潇洒,万事权由为夫担着。” 【作者有话说】 小迟:打牌如划船,划船不用桨,一路全靠浪 第180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之后的几局,皆以迟榕之全胜作为收场。 有了吴清之撑腰,迟榕便更加的肆无忌惮了,全然不顾左右之颜面,杀尽杀出,兵不血刃。 然,迟榕虽赢了个大满贯,却把这一桌的人得罪了个干净。 于是怏怏散场,各自归家离去。 周老爷的庶女周玉棠,乃是迟榕之同窗好友之一,今日得了空闲,遂偷偷的要去相会。 周家经营粮行,在灾难与饥荒的时期,实属一桩敏感的生意。 故而,周玉棠早早的便退了学,被迫困于家中,迟榕与她,已是许久未见了。 吴清之很能够理解女孩子的友情,于是放纵迟榕重逢,自己则是等在车中。 他正微微的倚在座中,闭目养神,然,却是此刻,竟是白娉婷急急的走了过来。 但见白娉婷目中无人,直将司机驱赶,复又登上后座,严密的锁住了车门。 她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无吴清之推拒之余地。 “娉婷,请你下车!”吴清之眉宇紧皱,显出十分的不悦,“你太过冒犯了!” 谁料,白娉婷却是无动于衷,她紧贴着吴清之坐了下来,眸光烈烈,道:“清之,我不能看你一错再错!” 她压低了声音,声色显得很森冷:“清之,你不能因为那小wifey的目光短浅,而耽误了我们所有人的好事!” 吴清之缄口不应,白娉婷只有不懈的说了下去。 “如今善堂经营得体,有许多人捐献米油菜肉,你难道当真不觉得,这些白米红肉,拿给那群叫花子吃,实在浪费?” “今年雨水多,岳安潮气重!周老爷、我、还有卖油的梁老板,我们手中都压着许多保存不善的粮油菜肉,实在急于脱手!” “清之,你只要用那些好米好肉来换我们手里的次等货,便可以借此机会大赚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白娉婷感情饱满,仿佛演说家,极尽全力的煽动着。 然,吴清之听罢,竟是面无表情,复又冷然的挑起了眉毛。 “娉婷,如何才算保存不善?” 此语语意不明,白娉婷只当是吴清之开了窍,略有些回心转意,于是当即喜上心头。 遂见白娉婷得意的说道:“不过是些霉潮了的米、腊肉、泡菜酸菜,油结了块,都不打紧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渐渐的贴近了吴清之,笑意盎然,“清之,不过是一群叫花子,何须好吃好喝的供着?随便应付应付就好了!” 语毕,白娉婷已将手指探了出去,直想触及吴清之的脸庞。 “清之,趁周老爷还没彻底发怒,我们都还有机会的。” 路灯昏暗的光芒透过车窗,直直的照了进来,光下,吴清之的神色晦暗不已。 “娉婷,”他低声打断道,“我们不会再有机会了。” “……什么?” “我说,”吴清之略略提高了声调,再次说道,“从今往后,你我连见面问候的机会,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顿时,白娉婷只觉得脑中嗡鸣一声,手脚随即僵麻滞住。 她的手指还未缩回,于是张了张红唇,喉咙发紧:“清之,你在说些什么,你这是要与我……” “与你断交。” 吴清之冷冷的接下此话。 “娉婷,你知不知道,发了霉的食物,吃下去可能会死人的!” 白娉婷简直无法自拔于心碎,她的眼角不受控制的落下两行泪水,直直的看向吴清之去。 “清之,你好糊涂!可能会死人,那么也可能不会死人!” 白娉婷紧咬着指甲,口中振振有词,“流民而已,都是些贱命!吃坏了也没什么的,头疼脑热腹泻呕吐,就说他们是染了疟疾!” 然,不待她语毕,却见那车窗之外,兀的扒上来一张白森森的脸! 那白脸有鼻子有眼,甫一开口,嘴里更能呵出热气缕缕,全凝在那玻璃窗上。 白娉婷看清那张白脸,一时之间,直被吓得四体寒冷,心脑一凉。 她顿时嘶声尖叫了起来。 “二位,求求您们赏些吃食!” 那白脸一旦说话,竟是嘶哑非常,粗砺如许。 原来,此人正是那无家可归的流民,却见周府门前香车宝马,定是承了宴会的。 遂想着守候至此,总能捡些残羹剩饭充饥,倘若运气好些,更能得到些施舍。 筵席离散,汽车走尽,眼下,周府之前唯剩两辆车子,此人故而上前乞讨。 白娉婷几乎要被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双脚更是软得厉害,简直无法动弹。 谁料,却在此时,吴清之竟是打开了车门,将她推了出去! “娉婷,道不同,不相为谋。” 吴清之淡淡的说道。 随后,但见吴清之优雅万分的走出车内,径直迎向周府的飞檐翘角门。 不过须臾,那门内便飞出一道娇俏的身影。 白娉婷瘫倒在地,怔悚的瞪大了眼睛。 却见吴清之面露微笑,目光宠溺,他落落的张开了双臂,直将那身影抱了个满怀。 “迟榕,你好偏心。” 吴清之吻了吻迟榕的眉心,柔声道,“和女朋友聊得这样久,简直要忘掉我这个做夫君的了。” 那厢,迟榕亦是回抱住吴清之的腰身,笑嘻嘻的眨了眨眼:“我没把你忘了!玉棠房里有夹心软糖,她拿给我吃,我再拿给你吃。” 话毕,遂探出小脑袋,看了看四下,道:“白小姐,这么晚了还不走,你难道在等我啊?” 白娉婷根本无法接话,只能吃瘪。 迟榕一面说着,目光一面落在那流民的身上。 她于是从荷包里抽出两张纸币,豪情万丈的舞了舞,道:“多亏了白小姐打牌放炮,所以今天我赢的特别大,布施都能很阔绰!” 说罢,便将那纸币叠放整齐,双手递与那流民而去。 那流民得了施舍,却见金额极大,遂有些不可置信,竟是当即藏起纸毕,落跑而逃。 那厢,迟榕见状,却是不恼。 她只勾住吴清之的手,甜甜的笑出几颗虎牙,道:“走,带你回家吃糖。” 吴清之凤眸微眯,眼神一凛,竟是被这笑容勾起了爱欲。 “迟榕,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怎么吃糖哟,我自己天天现编,我也好期待哦 第181章 请你检查我的身体 吴清之实则是非常不允许迟榕在晚间吃糖的。 无论刷牙与否,吴清之只觉得吃糖必会损害牙齿,遂向来谨慎,监督着迟榕的饮食。 何况,迟榕早已经有过一次蛀牙的经历。 虽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可吴清之却从未掉以轻心,甚至于更加严格的将她看管了起来。 作为一个年长妻子整整一轮的丈夫,吴清之除去在深情宠溺之外,更有几分严父的意思。 然,时至今日,吴清之竟是破天荒的允了迟榕的贪嘴。 迟榕带回的是一小袋夹心糖,装在玻璃纸袋里,是洋商与洋人军官最常吃的品种。 那糖仁只管做成蚕蛹一般的形状,胖嘟嘟的,外层裹着糖霜,咬破了,里面便流出蜜水似的糖浆。 倘若要做些评价,这样的夹心糖实在乃是甜得发腻,可耐不住迟榕嗜糖如命。 返归的路上,迟榕已然在车里吧哒吧哒的嚼了好几颗糖。 然,一旦她问到清之吃否,却只能得到一句回家吃罢的答语。 迟榕于是唧唧歪歪:“不给你吃糖你又要吃醋,真给你吃糖的时候你又不乐意吃了。” 那厢,吴清之闻言,竟是不恼。 却见他身子一斜,原是倚着车窗的,如此这般,遂权倾身在了迟榕的身上。 吴清之赖皮赖脸的说:“迟榕,甜蜜之物,往往会留到最后享用。” 他贴着黏着,靠得这样近,迟榕一来直觉脸颊有些发烧,二来,却是闻见几丝若即若离的香水味。 迟榕顿时皱了皱鼻子。 她从不喷香水,吴清之亦是如此。 思及此,迟榕旋即想起白娉婷跌倒在地的那一幕。 迟榕知晓吴清之的作为与心意,更明白他的疼爱与忠诚,绝无背叛与三心之可能。 然,甫一设想,白娉婷也许方才便是靠得这样近,正如此时此刻这样近,迟榕便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不由得心生怒意。 “香饽饽!” 迟榕嚷嚷道,“你别再讨其他人的喜欢了!我不高兴!” 吴清之被迟榕这一骂点住了心神,惊讶之余,却略有些欣喜:“迟榕,我只愿讨你的喜欢。” 他一面说着,一面贴蹭着迟榕的小脸蛋。 迟榕又羞又恼,嘴里止不住的哼哼道:“离我远点!你身上的香水味好臭哦!臭死了!” 他二人笑笑闹闹,一路上,竟是以吃味为借口,来来回回的打着太极。 相爱之人的嬉笑怒骂,总是带着些情趣在其间的。 甫一回到公馆,佣人伺候罢,吴清之便凤眸轻挑,薄唇微启,道:“迟榕,吃糖。” “你想得美!” 迟榕嘟囔了一句,旋即脑子一热,心向胆边生,只将吴清之推推搡搡的打进了盥洗室内。 其实,她哪有那么大的气力与手劲儿,分明是吴清之假装着模样,权为讨迟榕的喜欢。 吴清之长手长腿,巴巴的往那盥洗室内一站,迟榕见此情形,便说道:“把自己洗干净了才有糖吃。” 话毕,便是咣当一声,将门摔了个严丝合缝。 迟榕仿佛不觉得那么气了。 她原也算不上置气,只是心中窝了几分邪火,若非刁蛮撒娇,不得吴清之的亲哄,便无法熄灭。 盥洗室内,渐渐的传出哗啦啦淅沥沥的水声,是花洒打开,是浴缸灌满,是一种潮湿的情欲。 迟榕轻咬下唇,一时之间,竟觉得这感受曼妙如斯。 平日里,总是吴清之等她洗澡,迟榕洗罢,再换他去。 难道,吴清之也会这般的听着水声,亦会同她如许,产生一些不得言喻的遐想吗。 思及此,迟榕遂用力甩了甩脑袋,好似能将某些旖旎的幻想甩脱开去。 然,却是此时,门内响起了吴清之的呼唤:“迟榕,你来。” 此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直将迟榕的心情炸得兵荒马乱。 她张了张嘴,唇齿打架,遂磕磕巴巴的说道:“你还洗着澡呢,来什么来,非礼勿视!” 语毕,不待须臾,迟榕已然听到了吴清之的笑声。 那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朦朦胧胧,沉沉闷闷。 “迟榕,请你检查我的身体。” 吴清之只管把话说得暧昧模糊,复又顿了一顿,补充道,“我要吃糖。” 迟榕脸红,她于是抓起一把夹心糖,自己先吃了一颗压压惊,方才推开那扇门。 盥洗室内雾气氤氲,满是桂花洗发香波的味道。 只见那水晶珠帘之后,吴清之削身裸背,劲瘦的腰间围着一条浴巾,算不得太过暴露。 迟榕不敢上前,亦无退后的理由,唯有僵在原地。 “迟榕?” 吴清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来。看一看我可有资格吃糖了,嗯?” 迟榕不得已,当即扭扭捏捏的挪了过去。 她隔着水晶帘子,能够看清吴清之身上滑落的每一滴水珠。 迟榕的耳尖烧得通红,只得心不在焉的敷衍道:“挺好的,挺干净了。” 谁料,却是此时,吴清之却兀的回身过来,一把擒住了她! “呀!” 一瞬间,迟榕已然贴上了那湿漉漉的身子。 心跳加快,大脑燃烧,此时此刻,没有香水的味道,也没有桂花香波的味道,唯有吴清之原身的味道。 “迟榕,看仔细些。” 迟榕呜呜咽咽的叫道:“看看看看看仔细了!干净了干净了!” “那我可以吃糖了罢。” 这不是问句。 吴清之的吻落了下来,在她的额头与鼻尖流连过,方才到了嘴唇。 迟榕的嘴里还含着一颗夹心糖,大约是桔子味的,外层的软肉并不怎么甜,舔去糖霜,便是刺刺不休的酸。 那挑逗一般的酸味刺激着口腔,引得人直犯口水。 故而迟榕已然分不明了,那将她逼得后退连连的,到底是怎样的刺激。 盥洗室的地板湿湿滑滑,迟榕通体酥软,却又无处置身。 她不敢拥住清之的裸身,于是只有在接吻的时候后退与周旋。 然,天公不作美。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迟榕只觉得脚下一滑,跐溜一下,人便扑通一声,仰着面,直直的栽进了浴缸。 那颗含了许久的夹心糖,便在此时,被咬破了。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还有一章,今天有点事,我怕第二章来不及,先把这章发了 第182章 爱潮 甜味满腔。 迟榕本是完完整整的摔进了水中,却不曾想,吴清之亦紧随其后。 于是,方才的深吻不过是分离了区区一瞬尔,便被再次紧密的接续了下去。 吴清之品尝到了无数种的甘甜,嘴里的是夹心糖,唇上的更是夹心糖。 软肉在撕咬中开裂,汩汩的蜜液大肆溢出,迟榕就是那被爱欲切割开来的夹心糖。 “迟榕,好甜。” 吴清之眸光深邃,眼中有火光暗烈,“迟榕,我不想走了。” 归家罢,意欲就寝之前,迟榕已然换上了一件滚着蕾丝边的小睡裙。 此番,二人深陷于热水之中,犹如烹煮煎熬,烧尽欲骨。 这白纱朦胧的裙子,便随之一道浸透了水色,变得透明如许,更隐隐约约的透出些桃色。 吴清之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动作沉重而深刻:“迟榕,你会赶我走么?” 此话柔声细气,似是撒着娇的祈求与挽留。 他撑在水中的四肢略微移动了些许,于是一阵一阵的水波便荡漾了起来。 那闷热潮湿的波浪,直击迟榕的心底,方才轮到肉身。 一时之间,迟榕只觉得溺于深水,沉沉浮浮,不得解脱。 迟榕呢喃道:“……我不赶你了,你别走。” 潮气蔓延,吴清之将她颠来倒去,在暗处埋下消息。 “迟榕,你喜欢我么,会一直喜欢我么?” “……喜、喜欢的……” 吴清之的吻落在迟榕湿漉漉的眼皮上,轻之又轻,温柔如许。 “迟榕,你待我最好。” 然后,他们再次归于尘世喧嚣。 浴水微凉,可他二人的身子却是极烫的。 迟榕蜷缩着沉在水中,蕾丝纱裙半退不退,以吴清之的角度,正好能够看见她后颈上的绯色小痣。 他吻了一吻迟榕的发,随后,便将人仔细的从水中捞起。 “迟榕,以后也不要再赶我走了。” 吴清之拥着迟榕,缓缓的站起身来,温热的大手直握住了那盈盈纤纤的腰条。 迟榕用白兔儿似的、水汪汪的眼睛回看过来,哼唧一声:“我走不动了。” 吴清之哑然失笑。 早些时日,便是那学骑脚踏车的时候,迟榕已然抱怨过吴清之那过分出挑的身高。 眼下,却是享受到了十分的待遇。 吴清之手臂一勾,便托住了迟榕的膝窝,直将她紧紧的抱在胸前。 “怎的今日不同我耍小性了?”吴清之轻笑一声,眉眼微弯。 迟榕不语,只搂着吴清之的脖子,脱身水中。 她被吴清之缠粽子似的裹上了好几层浴巾,呼噜噜的擦了又擦,方才罩上一件宽宽大大的衬衣,坐上了床沿。 这是吴清之的衬衫,方才还挂在房内的高脚衣架上,原是明日通勤要穿的衣装。 此番,这衬衣往迟榕身上一罩,空空荡荡的晃荡着,更显的她又娇又小。 迟榕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瘪一瘪嘴,竟是无言以对。 她竟然—— 竟然当真与吴清之做成了夫妻之实! 迟榕脑中断线,晕晕乎乎,白白粉粉的小手拽一拽衣角,直将淬了红痕的大腿遮住。 吴清之清理浴室毕,方才好整以暇的走了出来。 却见他故意偏了偏头,似在闻嗅,轻声道:“夫人所言极是,香水的确不好闻,你的味道才好闻。” 啪! 吴清之说罢,迟榕竟是扯着鹅绒枕头丢了过去。 迟榕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却又怪吴清之不得,于是只有蛮横无理的撒一撒野。 迟榕尖叫:“臭流氓!登徒子!孟浪!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那厢,吴清之信手接下迟榕的袭击,旋即了然一笑,眼中满含爱意。 “迟榕,可是我喜欢你。” 他缓缓而来,一指轻轻点住迟榕的唇,低语道,“迟榕,你再骂我,我也喜欢你。” 夜色渐深,迟榕初赴巫山云雨,亦再无更多力气用于作闹。 她于是垂下头来,如一朵休憩着的花苞,艳色仍在脸上,饱满欲滴,可神态却安静了。 吴清之熄灭了床头的灯光,迟榕从温暖的光芒中辗转,终于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枕在吴清之的怀里,听着那生生不息的心跳声,渐渐的觉出了困意。 吴清之小心翼翼的环抱着迟榕,轻声说道:“迟榕,我们把婚礼补上罢。” 然,以当前的时局,到底不是能够举办婚礼的日子。 翌日,吴清之罕见的晚起了。 索性不是上班的日子,休沐之日,便有足够赖床的理由。 被子里香香软软,旁侧是睡得迷迷蒙蒙的迟榕,甫一翻身,更将一条光溜溜的小腿压在他身上。 吴清之轻手轻脚的坐起身来,先是撩了撩迟榕额前的碎发,方才落下一吻。 洗漱毕,下了一楼,管家正取了晨报送来,吴清之接过,旋即意兴阑珊的翻阅了起来。 他心中惦念着迟榕,自然心猿意马。 于是,报纸还未看尽,便已然有了行动。 吴清之直将补办婚礼作为一桩心事,遂上上下下的吩咐下去,就算挑不到好日子,也要做齐万全准备。 无论迟榕喜好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他都有万全的方案。 大红喜服,白色婚纱,三叩首拜天地,教堂宣誓交换戒指,吴清之向来是面面俱到的。 他正小意欢欣着,然,正是此时,报纸上却现出一则新闻。 这新闻藏在边边角角的板块里,无甚明显,写得十分之隐晦。 名冠岳安的大裁缝童足德失踪! 文段了了,信息也不凿实,只说那混血的杂种裁缝人间蒸发,只剩一间残毁的工作室。 区区一个裁缝,不过是为女人的美丽而服务的,又能结下什么仇什么怨? 然,既然是不可言说之内容,那么,藏在其后的,必定是天大的阴谋了。 吴清之摇一摇头,复又翻至下一页去,只作视若无睹之态。 日上三竿,那厢,迟榕却比他起得还要晚。 她正揉着酸痛的腰肢下楼罢,便见得吴清之笑意盎然,说道:“夫人昨夜辛苦。” 【作者有话说】 我做到了!!!! 第183章 补办婚礼 然,以当前的时局,到底不是能够举办婚礼的日子。 翌日,吴清之罕见的晚起了。 索性不是上班的日子,休沐之日,便有足够赖床的理由。 被子里香香软软,旁侧是睡得迷迷蒙蒙的迟榕,甫一翻身,更将一条光溜溜的小腿压在他身上。 吴清之轻手轻脚的坐起身来,先是撩了撩迟榕额前的碎发,方才落下一吻。 洗漱毕,下了一楼,管家正取了晨报送来,吴清之接过,旋即意兴阑珊的翻阅了起来。 他心中惦念着迟榕,自然心猿意马。 于是,报纸还未看尽,便已然有了行动。 吴清之直将补办婚礼作为一桩心事,遂上上下下的吩咐下去,就算挑不到好日子,也要做齐万全准备。 无论迟榕喜好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他都有万全的方案。 大红喜服,白色婚纱,三叩首拜天地,教堂宣誓交换戒指,吴清之向来是面面俱到的。 思及此,吴清之遂想到了那灰色眼珠的混血儿裁缝,童足德。 上一回,童裁缝制的那件柠檬黄鎏金裙,便衬得迟榕可爱得紧。 此人的手艺,在岳安城中可称顶尖,请他裁衣,方才配得起最宝贝的迟榕。 吴清之正小意欢欣着,然,却是此时,报纸上竟现出一则新闻。 这新闻藏在边边角角的板块里,无甚明显,写得十分隐晦。 名冠岳安的大裁缝童足德失踪! 文段了了,信息也不凿实,只说那姓童的混血裁缝人间蒸发,只剩一间残毁的工作室。 区区一个裁缝,不过是为女人的美丽而服务的,又能结下什么仇什么怨? 然,既是不可言说之内容,那么,藏在其后的,必定是天大的阴谋了。 吴清之心中一沉,旋即摇一摇头,复又翻至下一页去,只作视若无睹之态。 他虽是童裁缝的老主顾,却也算是一别两宽的看客。 如此,这制衣的事情,大约便要耽搁下来了。 日上三竿时,迟榕方才起了床。 甫一睁眼,迟榕只觉得腰肢酸乏,两股之间隐隐作痛。 可她却不敢大张旗鼓的向吴清之发作,唯恐这私房事教旁人知晓,徒增羞赧。 于是遮遮掩掩,走路小心翼翼,双手直往腰间一叉,作为支撑。 下楼去罢,便见得吴清之笑意盎然,说道:“夫人昨夜辛苦。” 拜他所赐,当然辛苦! 迟榕的脸色青红一阵,反复更迭,唇齿摩擦几下,始终撅嘴不言。 吴清之见状,当即来了些逗趣儿的意思,竟是再三诱哄着问道:“迟榕,我可讨到了你的喜欢否?” 吴清之平日里的言谈举止皆属君子之派,可一旦涉及闺房情趣,便会使出浑身解数用作挑弄。 吴清之耍流氓的本领,迟榕早已领教得彻彻底底,只道断断不可接招,否则又要着了他的道。 迟榕于是直往那餐桌前坐下,谁料,屁股还未落全,腿心便是一紧。 “吴清之!” 刺痛一瞬,迟榕简直不能平心静气,旋即怒击木案,叱道,“你分明就是讨嫌!” 话毕,遂委屈巴巴的哼唧起来。 “我现在哪哪儿都好痛,胳膊肘磕在浴缸上,肯定要磕青了!” 眼见着迟榕要哭,吴清之便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直往腿上抱去。 他一面哦哦的哄着,一面托起迟榕的胳膊呼呼,着实疼爱得过分。 “迟榕,你乖。以后不在浴缸里了,在沙发上、在床上,就不疼了。” 吴清之正色直言。 竟是全然没有悔过之心的! 迟榕又羞又恼,脑袋一晃,却见饭菜传上,于是再不提及此事,默默扒饭。 饭桌上,吴清之只将意欲补办婚礼之事娓娓道来,迟榕听罢,脑中顿时生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今时今日,他二人方才修成正果了一般。 今日午间,有一道卤煮鸡脚,是吴清之特意教厨房做的,为的是打一打迟榕的小嘴。 迟榕嘴中嘎嘣一声,利落的咬断一截软骨罢,于是豪迈的点一点头。 “婚礼上可以吃喜饼吗?我要吃花生馅儿的!” 吴清之凤眸含笑,柔声道:“婚礼上想吃什么喜糖点心,权凭夫人排布。” 迟榕正欲应下,却又想起近日公事繁忙,难以脱身,遂补充道:“但是最近不可以哦,最近好忙哦。” 迟榕的愿望与想法,吴清之素来很尊重,更会一一助她实现。 于是,这婚嫁大事亦不例外。 只道是有备无患,先将喜物买来,红烛红纸红鞭炮红锦缎,全然派人前去购置。 然,在这岳安城中,可于灾荒时节大办喜物的,唯有权钱傍身的大人物尔。 掰着指头数一数,叫得上名字的总是那一班人物,故而吴氏少东家再办喜事的风声,便这般走漏了出去。 白娉婷是从饭店经理的口中听到的这则消息。 彼时,她正是凭窗而立,窗外风景不复,只剩一群脏兮兮的流民在翻泔水桶。 白娉婷几乎有些习惯了,那些馊臭的味道,污浊的景象,仿佛看得久了,便能够让步了。 可唯独一个情字,白娉婷偏偏让不了步。 下个月末了,正是她的生辰,过完这一遭,白娉婷便要三十而立,坐实了老姑娘的名号。 “小姐,听说吴老板要重办婚礼,到时候吃席,指不定要在咱们楼外楼摆桌子呢。” 语毕,白娉婷指尖上的红色指甲油,顿时被她抠掉了一块。 那红色的一小块,好似一滴红蜡的烛泪,艳丽得有些俗气,俗气得有些落魄。 可她分明是涂大红色口红也至艳不俗的天之骄女! 白娉婷早已打听过,那小wifey嫁入吴公馆时,场面并不风光,甚至受尽非议。 怎料,清之竟然宠她至此,还要为她补足面子! 白娉婷于是狠狠的弹掉了那一小块剥落的红色,目光遥遥的落在了窗外。 那泔水桶里,是沤烂的肉与汤,大油大荤大臭,是野狗的最爱,最能饱腹。 如今,赤地千里,流民亦是饥肠辘辘的野狗。 白娉婷出神的望着,却见那流民捡了残羹剩饭吃罢,旋即走出街区。 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善堂。 第184章 中毒 彭一茹的新工作并不多么繁重。 每日点收善款与物资,监理雇佣熬粥布施,看似忙碌,实则只作监工,不作苦力。 善堂建成至今,已有数位妇女抱着半大的孩子住了下来,平日里,母亲献力清理卫生,小孩则是在旁的嬉闹不已。 于是,闲暇之余,彭一茹便捡了一块木板,挂在墙上,组织小孩子读书识字。 条件有限,故而彭一茹只用一截烧黑的木炭作粉笔,用着十分剌手。 她的学生当中,有一个时常走街串巷的孩子,嘴巴很甜,一日,竟是讨来一块过了期的蛤蜊油,赠与彭一茹去。 “彭先生,擦些蛤蜊油,手就不疼啦!” 那孩子姓甚名谁? 彭一茹记不得了,善堂里有那么多的流民,这孩子只是沧海一粟矣。 然,那过了期的蛤蜊油,总散发着一股哈喇子味儿,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 今日,预备开课时,彭一茹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员集齐。 这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流民流民,流浪的灾民,许是今日换了地处乞讨也犹未可知。 可那嘴巧的孩子,素来是不会缺席的,真是不知他今时如何,去向何处。 彭一茹等不及他,于是以破树枝敲一敲破木板,算作开堂讯号。 小孩子们正襟危坐,双手背后,非常珍视学习的机会。 没有课本,彭一茹唯有自行编写教材。 在校时,她的成绩很是优异,直将课文倒背如流,如今撰写知识,亦能够完完整整的默写出数篇诗词。 彭一茹板书工整,写的正是杜工部的五言绝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在述。 小孩子徒有嘴巴空有脑,虽不明诗词深意,却会有样学样的朗读背诵。 然,却是此时,一个年龄稍长的孩子举手问道:“彭先生,我们难道也会像诗里那样,被冻死在路上吗?” 一时之间,彭一茹竟是哑口无言。 她哽了一下,答道:“不会的,迟老板开设善堂,为的就是护你们平安。” 教学继续,孩子们的声音齐齐整整的大了起来。 谁料,只此瞬间,一道哭喊声顿时破开了空气,刺入耳中! “救命!小宝他吐白沫了!宋大夫!宋大夫快来呀!” 那厢,宋晓瑗闻声,立刻跑了过去。 却见一瘦小的男孩倒在地下,口吐白沫,眼白翻起,四肢一抖,竟是不可抑制的抽搐开来。 宋晓瑗抓起那孩子的手腕,指尖微点,不过一瞬,旋即脸色骤变。 “他中了砒霜!快灌水催吐!” 宋晓瑗尖叫起来,那声音悲痛且刺耳,彭一茹心神一晃,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地上。 彭一茹拎起一壶晾凉的白开水,失魂落魄的冲上前去,跪地之时,她终于看清了小宝的面目。 是那送她蛤蜊油的孩子。 彭一茹的手颤抖不止,那一壶水咕嘟嘟的喂进小宝的嘴里,又汩汩的流了出来。 “宋晓瑗,我喂不进去水!你快来看看!” 彭一茹怒吼。 然,此时此刻,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却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 那哀叫的人员众多,男女老少,不分伯仲,一个个皆是捂住腹部,躺倒在地,口吐白沫。 宋晓瑗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旋即有些慌了神,她爬到最近的一人身侧,号脉罢,神色即刻变得灰败不堪。 “……砒霜。” 她慌慌张张的再捉住另一人的手,心下更冷:“……这个也是砒霜。” “水!拿水来!给他们灌水!催吐!快!” 宋晓瑗痛呼。 正午当头,善堂里乱作一团,原是歇息的雇佣与流民,皆是纷纷出动,领命行事。 可哀恸的嚎哭持续了不到一刻,终于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彭一茹咣当一声,甩掉空了水的水壶,喃喃道:“死了。” 这一声,仿若惊雷。 一时之间,数具尸体,左右横布,歪歪斜斜,倒成一片。 宋晓瑗怔在原地,道:“砒霜的剂量太大,根本救不活了……” 彭一茹环视四周,随之尖叫道:“怎么方才还好好的,一下子便中了毒!” 然,正是此时,从街区之外跑来一个衣装褴褛的男子,但见他气沉丹田,高声喊道:“善堂往面粉里下砒霜,要把我们全都毒死!好从中获利!” 此人气息连续,一刻不停。 “什么迟老板!分明是吃人的恶女!大家快跑,快去报官!善堂草菅人命,吃人不吐骨头!” 此人振臂高呼,感情丰富,再加之此情此景,横尸遍地,哪有教人不信的道理。 于是,不待宋晓瑗辩解,善堂中人,顿时你推我搡,横冲直撞,作鸟兽散。 宋晓瑗阻拦不住,彭一茹更在这暴动的浪潮中摔倒。 她护住脑袋,只待人烟散去,在场唯剩余留的雇佣,方才握紧宋晓瑗的手,说:“别哭,快些随我去找迟榕!” 彭一茹揉了揉眉心,复又转向那几名雇佣,冷然喝道:“你们,将这些尸体看护好!不准任何人靠近!” 语毕,遂拉着宋晓瑗冲向马路,直直拦下两架黄包车,直奔吴氏商行而去。 当是时,商行正在开着会,迟榕与会旁听学习,摘录纪要,全神贯注。 吴清之坐于案首,眉目清俊,甫一开口,斯斯文文,却有威压。 彭一茹轻车熟路,直闯入门,前台女侍小杨拦她不住,唯有暗道自求多福。 会中,一人正在提议:“今年大可以做些貂来卖一卖,利润很高的!” “不可……” 然,不待吴清之反驳话毕,彭一茹便砰的一声撞进门里。 她猛的向迟榕扑去,直将在座的所有人吓了一跳。 那厢,吴清之更是勃然大怒,唯恐彭一茹加害迟榕,已然疾步上前,作势要挡。 “放肆!” “——你让开!” 彭一茹推开吴清之,大叫道,“迟榕,善堂出事了!你快和我走!” 咔哒一声,迟榕手中的钢笔,顿时滚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大家千万要给彭一个机会!她做恶事之前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只是被重男轻女的父亲和变态的金老板折磨崩溃了! 第185章 被捕 一众人火急火燎的赶去善堂时,横布的尸体已然整齐的排列开来。 几个警察直将现场团团围住,更牵起了警戒线,众人甫一接近,当即便被拦下。 “此乃毒杀现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然,当是时,迟榕却不管不顾,突然挤进线内,说道:“我是这里的经理人!我要了解情况!” 话毕,却见那警察冷笑一声,腰间银光一晃,竟是甩出一条手铐。 旋即,咔哒一下,便将迟榕的双手严严的铐住。 “这可巧了不是,迟老板,我们正要去请你,结果你却自己寻上门来!” 迟榕被擒,那厢,吴清之自是不肯罢休,遂长腿一迈,径直跨过那警戒线,护在了迟榕的身前。 “警官,如今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未清查,便要急着抓人,只怕是不合规矩。” 那警察不屑的哼道:“规矩?谁的地盘上死了人,我就要抓谁回去复命,这就是规矩!怎么,你还愿意替她走这一趟不成?” 迟榕听罢,正欲辩驳,谁料,话音未落,吴清之竟已神色自若的开了口,接下此语。 “好。” 但见吴清之镇定如许,已然托出一双纤长的大手,落落的送至那警察的眼前,“那么,还请警官将我的手铐上,松开我夫人。” “吴清之,你别——” 那警察斜睨着眼睛,打断了迟榕,道:“呵!夫妻又怎样!我只认谁是经理!” 吴清之不急不缓的说:“善堂归属吴氏皮革商行,我乃吴氏现任董事,自然是抓我。” 话毕,遂转向迟榕,凤眸深视,唇角一勾,安抚道:“迟榕,别急,会没事的。” 那警察闻言,却是努一努嘴,道:“没事?这位老爷,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回了局子,还请你好生交代清楚,不然……” “不然什么不然!” 迟榕叫了起来,那警察解锁了她的手铐,复又去铐吴清之,迟榕阻拦不住,更被那警察一掌挥开。 “不然就扭送监狱!” “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你就要给我们定罪!” 迟榕几乎要被气哭,她拉拉扯扯的扒在吴清之的身上,根本无法与当值的警察说理。 “他们不讲理,吴清之,你被他们带走了,那我该怎么办呀……” 迟榕憋着一汪眼泪,却是落也不敢落的。 她紧咬着嘴唇,下巴都皱了起来,吴清之看在眼中,实在心疼得紧。 然,此番定是有人陷害所为,故而今时今日,总要被带走一个。 不是迟榕,就该是他。 吴清之自然不允迟榕再受分毫的损害,于是只得俯下身去,附耳贴首,道:“迟榕,他们不敢乱来,只是我暂且陪不了你。” 话毕,却是顿了一顿,语气深沉,“所以,那下毒之人,及其证据,只有靠你自己去找。” 远远的,已有数名警察将尸体蒙上白布,打包送上拖车。 宋晓瑗一面再去判诊,一面更被这一行人推开。 “回了局里,自然会有法医诊断,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小丫头!” 宋晓瑗坚持不懈,直从人群的缝隙中探手上前,一把拽下那白布,观死者之面色,喊道:“我懂医,我能证明!” 可没人愿意理会她一二,宋晓瑗又怒又悲,唯有站在原地控诉。 “这尸体的皮肤现在才开始角化出屑,眼睛亦是这厢才肿,砒霜毒发迅速,一刻钟便足矣!可善堂开饭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不会是我们下的毒!” 这声音生出些回音,落落转响。 迟榕紧攥着拳头,却见那尸体打包完毕,终于轮到了吴清之。 “吴老板,难道还用我们亲自请你上车?” 那警察不耐烦的催促着,吴清之眉眼微皱,却是和和气气的转向他,道:“请您行个方便,我再同我夫人叮嘱几句。” “不行!万一你们串供呢!” 此等污蔑与猜忌,迟榕左右不堪忍受,登时尖叫起来:“你不要血口喷人!” 谁料,她一激动,那含了许久的满眶的眼泪,竟是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吴清之两手被锁,只得以那手背,很是吃力的蹭尽迟榕的泪水,柔声道:“迟榕,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话毕,那警察再是不肯多待,直横着一张脸,遂将吴清之赶上了警车。 却见那黑色的警车从后打开车门,内置两条竖放的长凳,两位警察一前一后,包夹着吴清之走进坐下。 随后,咣当一声,车门摔闭,车子甫一发动,便摇起了刺耳的警铃。 迟榕杵在原地,身侧是声嘶力竭的宋晓瑗,其后,则是一言不曾发过的彭一茹。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尸体就是证据,却教他们一并带走了。” 宋晓瑗低声道,脸色更是灰败,“迟榕,都怪我,没能及时发现异常……” “这怪不得你!”迟榕胡乱抹了抹眼睛,狠狠切齿,“恶人若是存心要害人,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现在耽误之急,是要寻找线索。” 正当时,此一横声,竟是彭一茹开口打断,“迟榕,你是不是又得罪了什么人?” “什么叫又得罪,我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吗!” 彭一茹扶额,只得冷声点提道:“倘若不是得罪,那就是惹了什么人眼红!” 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贝齿一咬下唇,复又补充,“迟榕,你嫁的人,可是个祸水!无论是盯上你,还是盯上他,都是一个道理。” “……就像当初的我那样。” 彭一茹神情微暗。 迟榕亦是一时语滞。 “谢谢你噢,”迟榕干巴巴的说,“……那么,是有这么个人的。” 彭一茹闻言,顿时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迟榕撇了撇嘴巴,很是不情愿的说道:“……那人就是楼外楼的大小姐,白娉婷,和吴清之是很多年的同学来着。” 宋晓瑗惊叫道:“又是楼外楼!上一回那相思子的手串,不也是她给的吗!” “如此,那便有迹可循了。” 彭一茹冷冷一笑。 第186章 善报 哪怕善堂成立,有粥可吃,肚腹能饱,可流民们却仍是惦记着一口大油大盐的荤菜。 故而每日喝粥毕,遂左右几人拉帮结伙,直向那临近街区的楼外楼饭店去也。 楼外楼之楼后,常置泔水桶数个,其中所盛皆为残羹剩饭,亦是肥肉油汤。 彭一茹居于善堂多时,已然对流民们的行动与作息了然于心。 然,方向已有,如今最为缺乏的,却是人证。 那一众人中毒在前,发作在后,好巧不巧,刚好死在这善堂之中,如何教人不生畏。 眼下,流民四散,各自避难,将人寻回已实属勉强,若想请人作证,便更是难于登天了。 好端端的头绪,遂不由得暂时中断了。 那厢,迟榕咬一咬牙,当即说道:“走一步是一步,先拿到物证要紧。” “你要如何拿物证?莫不是要把楼外楼的泔水桶扛回来?” 彭一茹上前一步,直将迟榕拦下。 “泔水桶哪里都有!要如何证明有毒的泔水出自楼外楼饭店,方才是重中之重。” 彭一茹话毕,迟榕遂微微皱起了眉毛。 此言非虚,此番,她实在是关心则乱,已然乱了阵脚。 然,甫一思考,迟榕心中便立刻有了破解之法。 于是喃喃的开口道:“醋鱼……” “迟榕,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想着吃!” “我才不是要吃醋鱼!”迟榕摆手辩解道,“是我阿爹爱吃楼外楼的醋鱼!” 此话一出,话题便更加的偏斜了。 但见两位旧识纷纷摸不着头脑,迟榕唯有细细道来:“一般的醋鱼都是用草鱼做的,可是楼外楼用料奢侈,竟然用鲟鱼做醋鱼!” 她一面说着,眼睛一面亮了起来,“这是楼外楼的招牌菜,从早到晚,每天要卖出数十道,岳安城仅此一家!” 迟榕言之有理,话意不敢再明。 便是那泔水桶中,定要取到鲟鱼骨肉残羹,方能以此为证。 山开雾散,然,却又有一道难题,摆在了眼前。 她之三人,竟是全然不可亲往取证的。 迟榕本人自不必多说,宋晓瑗与彭一茹亦是善堂的熟面孔,定要被人识去。 如今,左右需要一位能够取来物证,且顺理成章、不引人注目的人员。 迟榕于是一筹莫展的蹲了下去。 却不想,在那秃秃寂寂的路边,有一道人影正跌跌撞撞的走来。 那人顶着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此时分明是白日,却是显出一种阴森森的鬼气。 “啊、啊……有哪位好心人,能够赏一口吃食……” 迟榕闻言,旋即扭头望去。 视线相撞,正当时,那白脸的流民看清了迟榕的面目,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好心的小姐,我大正何德何能,竟是又遇见了您!” 迟榕顿时捂住嘴巴,惊叹道:“你是周府门前乞讨的那个人!” 遂起身上前,直将此人扶起,堪堪的施了一碗凉透的米粥与他。 原来,此人唤作大正,本是岳安邻乡一户地主家中的下人。 怎料大正名正命不正,生的是个坎坷命途,洪水闹过,更患上了甲状腺炎,甲状腺结节不消,那脸色遂苍白不减。 地主家中虽未深受洪水之害,却也不甚景气,恰逢大正染病,便借口将他扫地出门。 此病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一时无处可医。 岳安城患于疟疾,各家医馆药铺,早已不愿接诊流民,故而大正虽得了迟榕的施舍,却也无甚好转,只得高价买些烂药服下。 大正呼噜噜的连连喝下三碗凉粥,宋晓瑗为他号过脉,旋即安抚道:“此病不难,还可以医治的。” 大正哀叹:“……可谁又愿意医我,我又从哪得来药钱……” 然,却是此时,但见迟榕一拍桌子,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出钱帮你治病,再给你重新安置一份工作,如何?” “小姐莫要骗我!”大正扬起那张白脸,激动的说,“见惯了恶人,像小姐您这般善良的,我却是不敢信了!” 此话凄哀,直教人心酸得过分。 迟榕只将大正的满身脏污视作无睹,豪爽的拍了拍他的肩。 “大正,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在这岳安城里打听打听!” 迟榕笑道,“我们老迟家的人,从来都是言而有信的!” 话毕,却见大正抠了抠手指,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应下:“迟、迟小姐请讲!大正定然全力一试!” “这事情只有你能做,而且简单的很……” 天色发黄,傍晚已近,楼外楼中,白娉婷正是笑得悠哉悠哉。 她手边放着一小瓶指甲油,此时,那一双细葱般的十指,已然饱涂了红色。 这厢,饭店经理敲门入室,无比紧张的看着白娉婷,竟是冷汗附额,久拭不尽。 “小姐,那泔水桶……总不能一直放到晚上才收罢?不然又要死人了……” 经理的声音抖得厉害,“刚才又来了个要饭的,拿着个破破的大碗翻泔水,翻完就带走了……大约是要捡回去给家人吃的……” “所以呢?” “……若是拖家带口的,岂不是全家惨遭灭顶……” 白娉婷吹了吹指甲,笑道:“惨?生的低贱,本来就该惨!不如早死一些,才好重新投胎,下辈子哪怕做猫做狗,也别做穷人!” 话毕,遂话头一转,反而问道:“善堂那边如何了?” “谨遵小姐吩咐,我们派去的假流民趁势高呼,一呼百应,善堂里的人早就都跑光了!” 白娉婷满意的点了点头:“甚好。那些尸体呢?可要催得紧些,教他们警局今夜就火化,死无对证!” “那是自然,他们收了好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经理蹲了一顿,随即战战兢兢的讨好道,“……中午他们抓人,更是一点情分也不留,谁还管你是不是吴氏的少东家,抓你就是抓你。” 经理说罢,白娉婷立刻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她紧紧握拳,未干透的指甲油顿时皱了起来。 “什么!?怎的被抓的人会是清之!” 【作者有话说】 白:woc,我该怎么向清之解释?笑死,hhhh 第187章 说服 白娉婷快马加鞭,舍了一顿晚点不食,直往警局赶去。 她之心中,虽然牵挂有余,却显忐忑更甚。 “清之到底现在何处!?” 甫一到了地处,白娉婷便更急更怒,于是强闯局里,态度嚣张,惹得众人纷纷蹙眉。 一警员拦下她,道:“这位小姐,无论你要找谁,但探视都是需要报备的。” 谁料,白娉婷听罢,竟是冷笑一声:“也不看看你们的金主是谁,胆敢拦我的路!” 气焰相争,二人对峙不下,正是要吵闹的时候,那厢,却走来一个点头哈腰的警察。 “这不是楼外楼的白小姐嘛!” 此人粉面油光,眼神贪婪,正是今日擒人的警察! 却见他搓一搓手,只将热茶奉上,唯恐怠慢。 怎奈白娉婷接也不接,更是傲慢非常的鄙薄道:“什么样的货色,也能敬我的茶!” 话毕,遂探出红艳艳的手指,冷声再说:“你竟敢将清之抓起来!当真是办不成事的!” 那警察且听着,当即心中一沉,思绪万千,畏惧与厌恶混杂,实在将这跋扈的白娉婷恨得紧。 “您当时说的是,只抓主事之人,这吴清之的确是凿实的主事之人。” 那警察辩驳着,白娉婷再听不得,遂颐指气使道:“莫要狡辩了!速速带我去见清之!” 于是,那警察得令,当即屏退了旁人,领着白娉婷走入警局的观察室内。 这观察室无窗亦无风,是用铁栅栏围成的小格子,内置一张木椅,便是全部的布置了。 那厢,吴清之正是双腿交叠,优雅而坐。 当是时,若非他之双手上加镣铐,否则,只看那闲适悠然的样子,还以为是在作养神之态。 白娉婷甫一瞧见吴清之,心中旋即波澜四起。 “清之!” 她径直扑向那铁笼子,痛心疾首的叫了起来,“清之,我好担心你!” 说罢,复又转向那警察,发号施令,“还不快将人放了!” 谁料,但见那警察面露难色,眼神更有些阴沉。 只听得此人答说:“放不了。已经立案了,结案前谁也带不走他。除非有人愿意顶罪。” “那就把那迟榕抓来坐牢!断不可能让清之受苦!” 白娉婷正欲发作,然,此话一出,竟直觉一道寒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吴清之微一咳嗽,冷然道:“娉婷,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之二人,分明只隔着一道铁栏,却又仿佛如隔山海,再无推心置腹之可能了。 白娉婷闻声,身子立刻一颤,于是直将那警察挥去,只留二人独处一室。 一旦室内静了下来,白娉婷遂落落的开了口。 “清之,你怎能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好?” 她笑得有些勉强,唯恐不能得到吴清之的原谅。 “清之,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呀!你瞧,我此番正是来接你出去的,那小wifey如今又在何处?她可曾管过你?” 吴清之淡淡道:“现下,迟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她会查清真相的。” “她找不到证据的!” 白娉婷尖声嚷了起来,一时之间,那绝伦的美貌竟显得有些竭斯底里。 吴清之只作旁观之态,绝不动容。 “那小wifey无头无脑,不堪大用,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 “清之,如今你也看到了,凭我的本事,如何不能够呼风唤雨!现在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能够接你出去,安然脱困!” “她出身小门小户,无权无势,回头你去登报离婚,这毒害流民的罪名便会由她来顶,绝对牵扯不到你!” “你与我才是天作之合!荣华富贵,权力地位,美名佳话,都会是我们的!我们才是模范的、先进的、可歌颂的自由恋爱!” “清之,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前程便要断送在此了!” 白娉婷泪下沾襟。 吴清之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些怜悯,和最后的一丝记挂。 “娉婷,回头是岸。” 吴清之轻轻的说。 “我回不了头!” 白娉婷跺一跺脚,探手直指吴清之的眉眼,哀哭连连,“为了你,我怎么可能回的了头!” 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仿佛是在哀求,“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竟然抵不过你结婚后的这五六个月!那小wifey到底好在哪里!” “娉婷,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 吴清之的眼睫犹如鸦羽,灯光落下,照出片片的阴翳,显得他神色晦暗。 “至于迟榕,我爱她,就是她与我而言的最大的好。” 吴清之全然不愿再与白娉婷过多的解释。 他之心中,迟榕的好总有千条万条,仿佛那偶尔留出的缺陷,亦是一种可爱之处。 可吴清之不会再说。 此时此刻,唯有斩断过往,方才是对白娉婷最坚决的表态。 果然,白娉婷的眼泪已然流干了。 “清之,你可不要后悔!” 她终于决然的转过身去,再不回头,再不祈求。 只有摧毁,方能重建。 “之后情形又将如何,我是不会再管了的。” 吴清之笑道:“迟榕会管我的。” 白娉婷的鞋跟锋利,走路时会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以至于那大门轰然紧闭,竟也不能掩盖她的足音。 吴清之默默的舒了一口气。 他靠在那又破又硬的木椅子上,转了转僵乏的脖颈。 观察室内漆黑无光,气氛闭锁,的确可称为一种折磨。 吴清之心中默念,只幸亏今日及时顶替,被捕的左右不是迟榕。 思及此,大门兀的再次打开,却见那怒目讪筋的警察再次走进室内,不屑道:“你可还有其他未交代清楚的?” 吴清之挑眉反问:“警官想让我交代些什么?” “冥顽不化!” 那警察啐了一口,摆出头痛至极的表情,道,“不过是改一改口的事情,你能脱困,我也能得好,何乐而不为呢!吴老板当真是好大的脾气!” 话毕,却见吴清之风轻云淡的摇了摇头,处之泰然。 “警官,待会儿再见我夫人,你便可知,我夫人才是个脾气大的。” 第188章 申冤 那警察不屑一顾,只当吴清之此番言语乃是故作威压,垂死挣扎。 于是甩头走了,更将那大门摔闭。 室内,满堂漆黑,室外,却是亭亭而立的白娉婷。 她且等着那警察再向吴清之吹一吹耳边风,然,却见此人返归,定是颗粒无收了。 白娉婷一腔妒火与怒火无处发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恨在谁的头上。 “清之还是不肯?” “看这吴老板伉俪情深,自然是不肯的了!” 那警察皱一皱眉,复又提醒道,“白小姐可莫要言而无信,我可是全按你的吩咐办事,报酬可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白娉婷瞪大了眼睛,竟是怒极反笑,冷哼一声。 “你还有脸讨价还价,如今清之与我反目,都是拜你所赐!” 白娉婷立起一根手指,神态鄙夷,唾弃连连,“若非你办事不力抓错了人,难道还会有这般的局面吗!” 却见白娉婷反悔,那警察当即怒从心起,要与之辩驳。 他分明是抱着赌徒的心态,方才接下这桩贪赃枉法的活计,其中风险自是不言而喻。 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要么乌纱落地,要么飞黄腾达! 如今白娉婷出尔反尔,更有报复之态,倘若暗中被她参上一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怎能教人不恐不恼! 白娉婷绝非善类,那警察既是恶向胆边生,更不会是什么好言语的,于是两人意见不合,当即吵了起来。 “白小姐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有几个臭钱,还不是跪在地下腆着脸向男人求爱!可惜吴老板看不上你!” “住口!你一个贱民,胆敢羞辱于我,当真以为我不敢废了你的身家性命!” 他之二人愈吵愈烈,竟全然不觉有人靠近。 “帅府萧四少莅临!” 门外通传声响,随后是齐刷刷的踏步声,大约是人员列队,一一检视。 那警察闻声,立刻青了脸色,直奔屋外。 白娉婷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遂也跟了出去。 天色已暗,警局院中,高墙之上,正亮着一盏硕大的罩灯,那灯泡的瓦数很高,直照得四下灯火通明。 一身军装、正襟而立的萧子山阔步行在前,其后则是蒋孟光与蒋兴光兄弟二人。 白娉婷惊讶不已:“你们怎么会在这!” 蒋孟光嘻嘻一笑:“白小姐,我兄弟俩是吴氏的秘书,老板出了事,公关的工作肯定是少不了的。” 话毕,更是眯了眯眼睛,托手向萧子山,道,“可我兄弟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遂将四少请来断案,好还我们老板一个清白。” 蒋孟光嬉皮笑脸,只一眼,便能瞧出他定是有备而来。 白娉婷暗中咬了咬牙,旋即,只得强撑一笑:“真是巧了,我也是为了清之的清白而来的。” “肃静!” 此时,萧子山的随行副官忽然高声喊道。 罢了,只待四下无声,萧子山方才走上前来。 “这案子谁负责?” 那灰容土貌的警察举了举手:“回四少,是、是小人……” “尸体现在何处?” “……回四少,已然火化了。” 话音刚落,萧子山当即喝道:“好大的胆子!生死大事,竟敢隐瞒不报!” 那警察吓得腿软,唯有百般声辨:“四少有所不知,未防灾民身患疟疾,尸体带病传染,我们这才不得已赶紧火化了啊!” 语毕,当是时,却有一道稚嫩的女声突然响起。 白娉婷遥遥一看,却见迟榕疾步,身后携了数人,竟是气势满满。 “你这么着急火化,根本就是怕露出马脚!” 迟榕气喘吁吁的奔跑上前,却是不管不顾,径直揪住了那脸色只如土灰的警察。 但见她故作凶恶的切齿道:“你敢抓吴清之!你看我给不给你好果子吃!” 此话一出,竟是教那凤眼斯文的吴老板一语成谶了! 这吴太太看似娇幼,谁知却是个不饶人的! 迟榕怒火中烧,更是转向白娉婷,目光如炬。 迟榕的确有几分意气用事,却见情形胶着,萧子山只得率先问候道:“吴太太好久不见。此事你算当事人之一,不知可是抓住了什么证据?” 这厢问罢,迟榕终于不敢耽搁,当即请出几位证人。 “人证物证俱在!” 迟榕指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农妇说,“这位姐姐吃住都在善堂,一直以来都是健康的!而且她可以证明,很多流民在善堂喝完粥,还会去楼外楼翻泔水桶!” 白娉婷旋即冷叱一声:“你这小wifey莫要血口喷人!人死在善堂,又没有死在楼外楼!以前健康,现在可就不一定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杀心骤起,要将灾民分次肃清!” “那你不如看看这碗泔水!” 话毕,但见面色煞白、衣衫褴褛的大正,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馊臭的破碗而来。 众人鼻翅微动,纷纷蹙眉,几欲作呕。 然,宋晓瑗却是不为所动。 她只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探入碗中数秒,复又取出。 “砒霜是为砷毒,以银可以试之!这银针立刻变黑,说明其中剂量极大,可以刻钟致命!” 那警察越听越怕,唯恐要被拆穿,遂狡辩道:“善堂的面粉库中也查出了砒霜,你们又作何解释!” 一旁的彭一茹嘁道:“的确,我们通知迟榕过后,重返善堂时,你们就已经到了善堂,做没做手脚你心中应该有数!” 宋晓瑗亦是毫不让步的逼迫道:“尽管抓两只老鼠来试一试!剂量不同,毒药发作的时间自然也会不同!” 那警察听罢,顿时凉透了心骨。 他正要就范,那厢,却见白娉婷拧着腰肢,快步而来。 白娉婷却不是要理那警察,反是一瞬不瞬,直直的走向大正。 啪! 伴随着一声刺响,竟是白娉婷强忍着馊臭与脏污,将那盛着泔水的破碗打落在地! “满口胡言!随便拿一碗泔水就可以栽赃我楼外楼!” 白娉婷厉声道,“岳安城那么多的饭店,哪家没有泔水!随便舀一碗,再加些砒霜进去,岂不是就做成了假证!” 物证被毁,霎时间,四下哗然。 谁料,迟榕却是不恼,她眨巴眨巴眼睛,显得很平静。 “白小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189章 恶报 眼下,但见那泔水翻倒在地,馊臭四溢,污水横流。 众人的喉咙眼儿愈发的收紧了,唯恐晚饭吐出,作失态之举。 迟榕耸了耸肩膀,处之泰然。 她扭过身去,直从院中的树上撇了条枝子,再走近时,竟是戳戳翻翻的搅乱那一滩臭肉! 白娉婷色厉内荏,简直不忍直视此举,故而骂道:“你这小wifey!诬陷我不成,反要脏了大家的眼睛,当真是下作!” 大正反驳道:“这是我亲自去楼外楼寻来的泔水,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白小姐,死到临头了你还要嘴硬。” 迟榕正说着,手中的动作并不停止,挑挑拣拣,终于从那泔水中挑出一枚连着鱼骨的鱼头。 却见那鱼头形状尖锐,绝非寻常的钝头草鱼。 “这可是非常昂贵的鲟鱼,整个岳安城,会拿鲟鱼做菜的,只有你们一家。” 迟榕声色凛然。 她分明顶着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此番却又显出几分飒爽的英姿。 迟榕甫一语毕,那厢,白娉婷果然骤然噤住了声。 萧子山听罢,遂也淡淡的点了点头,看向白娉婷问道:“白小姐,此话属实否?” 白娉婷默不敢言。 萧子山心中有数,绝不与她多费口舌,于是并不再问,只将大手一挥,当即遣了副官去查。 然,当是时,彭一茹却直直的站了出来,道:“四少,单凭我们的一面之辞也不大好,不如我们即刻试毒,已正言语?” 此话一出,白娉婷的眼光立刻大盛。 唯见那目光迸裂,如刀如剑,尽数扎在了彭一茹的身上。 这个贱人,她也是仔仔细细的盘查过的! 白娉婷将彭一茹的事迹记得清楚,此女以往使出一身的狐媚招数,勾引清之而不成,最后名誉毁尽,只得出走岳安。 如今,却不知怎么的,竟是突然返回,更在这善堂安定了下来! 其中定是有诈! 于是,白娉婷强撑着虚表,款款的走上前来,佯装要凑近了看一看以老鼠试毒的场面。 然,甫一靠近了彭一茹,白娉婷便压低了嗓音,附耳上前。 “彭一茹是罢?我知道你!你不是与那小wifey不对付么,如今还装什么高尚,竟要帮她的忙!” 好使阴招的人相互对决,最善按兵不动之人,方能胜出。 彭一茹低笑:“不知白小姐有何指教?莫不是想要我来帮一帮你?” “算你识趣!”白娉婷冷哼,“待会儿只要你倒打那小wifey一耙,事成之后,我大可以给你一个清之的外室的身份。” 说罢,白娉婷遂略显得意的转过头来。 可她只看到了彭一茹轻蔑的神情。 “白小姐,你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玩弄别人的生命、左右别人的命运?” 彭一茹的眼色更沉,她顿了一顿,复又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要爱,我只要活。” “——所以,我会逼你至死。” 彭一茹的嗓音凉凉的,终于抛出了杀招。 但见她阔步一提,贴近了那瑟缩着的农妇,更向萧子山控诉道:“四少,今日众多流民亲眼所见,有一生面孔混入善堂,在事发之时煽风点火!” 彭一茹掰着手指,细细道来。 “其一,此人出现的时机有异,为何偏偏在毒发之时凭空出现!” “其二,此人说话的用词有异,竟是在这一群目不识丁的流民中,只跳出他一个有学问的!” “其三,此人离去的方向有异,流民逃离后成群结队,只有他一人落了单,更是跑去了楼外楼的方向!” 一连三问,仿佛连珠炮弹,直将白娉婷狂轰滥炸,钉死在了原地。 “四少,断断不能够听信此女的信口雌黄!” 白娉婷嘶叫着,她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扑上前去,要抓彭一茹的头发。 “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妓女怎么可能会说真话!” 唯见彭一茹即将受害,迟榕心中一紧,当即夺步上前,挡住了白娉婷的手。 白娉婷十指纤长,指甲亦是磨成了水滴尖子,这手指一抓,立刻在迟榕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哇——” 迟榕吃痛,再也忍受不住,于是嘶哈嘶哈的抽起冷气来,“疼死我了,晓瑗,我要破相了!” 蒋家兄弟见状,遂也慌了神,唯恐吴清之归来后责怪,只得抽出帕子往迟榕的脸上敷。 迟榕被蒋兴光按住脸,当即哼哼唧唧的、假惺惺的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蒋兴光嫌弃的看了看她。 然,迟榕一旦落泪,萧子山便有了施压的机会。 但见他剑眉一横,厉声叱道:“白小姐,我萧子山秉公执法,只讲证据,不讲人情!你若再敢撒泼耍赖,小心我以妨碍公务之理由拘了你!” 话毕,复又吩咐随行的兵子,一左一右的立在白娉婷的身侧,对她严加看管。 彭一茹受了迟榕的保护,只觉得喉鼻一酸,语不成调:“四少,我可以请来久居善堂的流民们,教他们赶一赶副官的脚程,现在就去楼外楼当面指证那可疑之人!” “这一行人可在附近了?” 那抱着孩子的农妇抢先说道:“在的在的,都在警局外等候着呢。彭先生是教书育人的好人,绝对不会撒谎的!” 萧子山当即轻点下巴,派人前去协助。 这一番吵闹过去,兵子已然抓了两只肥硕的老鼠,分别灌下泔水与面粉糊糊,只待毒药发作。 白娉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四下寂静无声,众人纷纷紧盯着那两只老鼠,只盼死时与死状。 约莫有了一刻钟的功夫,但见那饮下泔水的老鼠开始抽搐,嘴边白沫泛泛,旋即痉挛几下,最终暴毙而亡。 而那食了面糊的老鼠,尚不见中毒之迹象,复又缓等一刻钟头,方才开始呕出白水。 宋晓瑗道:“毒发快慢不同,中毒深浅不同!证据已然确凿!” 这是大捷,迟榕激动不已,只觉得能够更快的与吴清之重逢了。 随后,警局大门再度打开。 只见副官身后跟随流民一众,且擒了一名楼外楼的伙计,直来复命。 “四少,那鲟鱼的确是楼外楼仅供的!” 副官说罢,更指着那楼外楼的伙计道,“此人也被指认而出,正是他假扮流民,胡乱造势!” 人证物证一一俱全,萧子山遂转向白娉婷,冷声问道:“白小姐,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白娉婷脸色苍白,仿佛大限将至。 【作者有话说】 这里,为什么彭会洗白。其实她本来就算不得全黑,因为她出身卑微,人生受到位高权重之人的掌控与玩弄,所以才堕落的。 第190章 皆大欢喜 白娉婷自然无甚可言。 萧子山话毕,白娉婷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那两个兵子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她。 能够解放吴清之的办法,唯有以一换一的顶罪,将新人送进那铁笼子里去。 却不想,兜兜转转,终究是自食其果。 白娉婷大势已去,不得不交代出犯案因果,以及其中细则。 于是,除去她之以外,旁的三人,那贪赃枉法的警察、楼外楼饭店的经理与伙计,皆被扭送监狱,等待发落。 白娉婷的一条腿正跨上了警车时,吴清之却被放了出来。 他仍是一副英俊清矍的模样,一眼望去,会觉得那是一张斯文到略显冷淡的脸。 然,吴清之此番,竟是笑得温柔款款,径直上前,遂将迟榕拥入怀中。 吴清之全然不顾旁人在场,只轻声调笑道:“夫人来得好快,到底是心疼我了罢!” 他的眼中只有迟榕。 于是,一双大手柔柔的抚上迟榕的脸,隔着那手帕捏了一捏。 谁料,迟榕竟是皱起眉毛,哎呦了一声。 “哇啊,好痛好痛,你别捏啦。” 迟榕缓缓的移开手帕,却见那白嫩嫩的小脸上,赫然印着几道血痕。 白娉婷却是在这个时候叫了起来。 “清之,我该怎么办!我要被抓了,我爹地会恨死我的!请你看一看我,再看一看我!” 白娉婷哭哭嚷嚷,很是歇斯底里,警员要推她上车,却是丝纹不曾移动。 然,吴清之闻声,只将迟榕拥得更紧。 迟榕实在不忍吴清之自责与难过,于是拍一拍他的脊背,安慰道:“晓瑗给我看了,不会留疤的。” 话毕,复又做出一个鬼脸,喵了一声,“之前你是大花脸猫,现在我是小花脸猫。” 迟榕所说,正是善堂建成之时,她以土灰画脏了吴清之的脸,故意嬉闹。 此事相隔至今,并不甚远,吴清之仍是历历在目。 谁料,迟榕却是故意提醒道:“老吴老吴!” “迟榕,你愈发的不乖了,”吴清之附耳轻言,仿若挑逗,“回家有你调皮的机会。” 他之二人你侬我侬,直教亲朋含羞着颔首,只道是好一出皆大欢喜的结局。 唯有白娉婷,置身深渊,万劫不复。 她已然叫了吴清之千遍万遍,像是叫给天地听的,却始终无人问津。 “清之,你管管我,救救我!” 白娉婷扶着车门,哀哭不止,“我不能就这么失了前途,你快去给我求情呀!” 白娉婷哭得惨烈,实在瘆人,吴清之终不得已,唯有抬头看她。 “娉婷,我没办法。” 吴清之看迟榕的眼神是脉脉的,看白娉婷的眼神却是漠漠的。 “娉婷,那是人命。” 话音刚落,警车的大门轰然关闭。 随后,火芯打起,四轮发动,车子渐渐的驶离了警局大院,直奔监狱而去。 既已结案,众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方才松懈下来。 这般,吴清之揽着迟榕的肩膀,直向诸君笑道:“谢过各位!我内人年幼,今日实在是受尽了各位的照顾。” “吴老板说的是哪里话,”萧子山与他握一握手,慷慨大义,“善堂之善举,若不能洗清冤屈,岂不是要辜负了慈悲与百姓!” 谢得太过,便是生分。 于是,吴清之复又一一道了恩情,更约定日子平安时,定要宴请四方,再吃一次喜酒。 如今,那阴差阳错的孽缘,终究修成正果,变成了姻缘。 天色已晚,念及在场还有宋晓瑗与彭一茹两位年轻女子,夜重不可在外久留,未避闲话,此二女遂由萧子山及其亲卫送回。 至于大正以及那一众流民,此番风波过去,终于解开心结,坦诚致歉,纷纷回归了善堂。 眼下,唯剩吴清之与迟榕,再加蒋家兄弟,四人大眼瞪小眼,暂无着落。 “孟光,请你开车送一送我们罢。” 吴清之牵着迟榕的手,走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已然坐上了汽车的后座。 蒋兴光跟随其后,甫一跳上车子,便大大咧咧的说道:“那当然了!我哥和我为了这事儿,一晚上没吃饭呢!一会儿到你家多少要吃点儿。” 那厢,蒋孟光正将车子发动,却见弟弟无甚眼力,当即不假思索的一巴掌糊在他脑后。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你没看到人家小两口团圆了,急着要回去卿卿我我么!” 蒋孟光龇牙咧嘴,声如细蚊。 谁料,这车子的空间总共只有这般大小,说些什么,到底还是能够听得真切的。 果然,但闻吴清之轻笑一声,向前座的兄弟二人道:“且小声些,迟榕睡着了。” 垂首罢,唯见迟榕伏在吴清之的腿上,竟是眠矣。 今日这一遭,白天至黑夜,左右不过是五六个时辰,却是争分夺秒,一刻也不曾停歇的。 对于迟榕来说,这是一场马不停蹄的干戈。 如今累了,歇在吴清之的怀里,最是一种慰藉。 蒋兴光闻言,嘴上虽是不饶,可声音却轻了许多:“吴清,你就宠她罢!” “人家吴清不宠小娇妻难道宠你啊!”蒋孟光唧唧歪歪道,“你最坏事!” 于是,四人再也无声,一路慢行,毫无颠簸,返归了吴公馆。 公馆玄关之下,管家尚且候着,执灯而立。 吴清之怕扰了迟榕休息,于是长臂一托,直将人打横抱在了胸前。 “少爷,可担心死我了!大家也不往家里传个话来,害我急得厉害!” 吴清之抱歉的点了点头,随即一息嘘声:“药箱里可还有些化瘀的药物么?” “当然有当然有,您二位只管回屋,我这就寻了送来!” “那便好,”吴清之轻声道,“少夫人困极,你送药来时仔细脚步,切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干什么呢,我笑嘻嘻,我不说。 第191章 调教 迟榕由着吴清之照顾,简直舒服得要命。 甫一回了公馆,迟榕便已然醒了三分,只是危机解除,遂故意犯懒,要让吴清之抱着她行动。 迟榕被放在软绵绵的大床上,眼睛漏了一条小缝,几欲偷窥。 那厢,吴清之正浸了一块热帕子,缓步上前,要为迟榕擦一擦脸。 “醒都醒了,不如起身洗个澡去?” 吴清之如是说道。 迟榕登时大惊。 此人莫不是浑身上下都长了眼睛,竟然看出她是假装! 迟榕立刻掀了一下眼皮,故作转醒姿态,撒娇道:“……我不嘛!才睡醒,没劲儿,洗澡该把人泡软了。” 吴清之奈她不得,只好摇头轻笑,将热帕子覆在了迟榕的脸上。 恰逢此时,管家也将化瘀的药膏送到,然,迟榕甫一细看,却扯着嗓子哀叫起来。 “我不涂红药酒,这个药酒是有颜色的,好像火锅的红油!” 迟榕闪闪躲躲,反复避开吴清之手中蘸了药水的棉签,口中更是振振有词。 “到时候一出门,人家肯定以为我吃完火锅嘴脸没擦干净!邋遢死了!” 吴清之既好气又好笑,一面觉得迟榕夸张,一面又觉得她可怜,于是心肠一软,将手收回。 “乖,擦这一点而已,并不碍事的,”吴清之严慈并济的哄劝道,“迟榕,你若再调皮,小心我此番调教于你。” 迟榕哼哧一声,直翻了个白眼,很是不信:“擦个药还能怎么调怎么教,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好糊弄啊。” 然,话毕,迟榕便悔至了心底。 却见吴清之施施然,只将那药酒撂在床头柜上,随后,竟是翻身上床,欺身压来! 迟榕原是躺成四仰八叉的模样,吴清之甫一靠近,却瞬间僵透了手脚。 “迟榕,你想要怎么调教。” 他的唇落在迟榕的伤处,先是轻贴着一吻,并无什么同感,旋即,却是探出舌尖,舔舐一道。 霎时间,迟榕直管滚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样的亲近太直白,也太热烈,迟榕一时承受不住,竟是颤栗着软了身子。 “你别弄我,我累了一天,困都要困死了……” “迟榕,我看你精神分明好得很。” 吴清之温温热热的鼻息喷在耳畔,声音沉沉哑哑,酥得过分。 迟榕失了控,被这撩人的嗓音破开了身体的壁垒,渐渐舒展开来。 耳畔的爱抚令她感到快乐。 那一只温热的手,轨迹清晰的顺流着迟榕的发,然后掠过耳根,深入领口。 指尖连带着星火,在皮肤上勾起情欲,撩动爱欲。 情知所起,故而迟榕非常的配合。 吴清之扶住她的腰,将人面朝下的翻了过来,再揭开那丝棉的小短袄,仿佛是一场外科手术。 迟榕双臂前伸,协助着吴清之卸离她的衣物,于是,少女美好的雪背顿时在夜中豁然开朗。 吴清之低声的笑了出来:“迟榕,你很喜欢?” 迟榕面色羞红,哼哼唧唧的说:“……我才不喜欢,我是喜欢你!” 她的部分率真与部分遮掩着实迷人,直来直去的表白与口是心非的表白,皆可视作一种情趣。 吴清之受用十分,心中却又有鬼魅作祟,于是手上动作重了一重,当即便听得了迟榕的一声嘤咛。 “呀!你干嘛!” “调教你。”吴清之说,“然后要你。” 的确是实打实的调教,迟榕从未想过,情爱的滋味会如此刻骨。 先是每一寸皮肤被炙烤,复而到了皮下,官能失控。 至上而下,眼睛鼻子嘴已经彻底失陷,谁知锁骨肚脐膝盖脚踝,都可以成为感受爱的器官。 吴清之觉得,迟榕像一只饱含蜜水的桃子,撕去那层粉色的、桃色的绒皮,便是戳上轻轻的一下,也会汁水四溢。 他果然没有猜错,对于迟榕的身体,吴清之几乎不需要猜测。 他对迟榕的了解与掌控,在每一次接触中愈渐加深,在每一次深陷中愈渐收紧。 迟榕的声音支离破碎。 她看不见吴清之的脸,眼前只有不断靠近又远离的床褥,调教至此,她终于开始求饶了。 “吴清之,我不要了……这样好奇怪!” 吴清之带着笑意的喘息声响在迟榕的身后:“迟榕,我总说,你却不信,以后权有你调皮的机会。” 吴清之到底是心软了。 二人双双颤喘着。 吴清之生得一张禁欲的脸,实则是个重欲的人。 吴清之的呼吸声愈来愈快,可迟榕的心跳声却更快,直到欢愉休矣,那声响方才变得小了些。 旋即,一滴汗水,顺着吴清之下巴尖儿滑落,砸在了她的心口。 却又像是砸进了心房一般。 迟榕动弹不得,浑身上下腻着一层薄汗,又想躺着,又想清洗。 吴清之哑着嗓子抱住她,轻声道:“迟榕,下次还调皮吗?” 迟榕立刻慌慌张张的摇了摇头。 吴清之笑道:“我却希望你再调皮些。” 话毕,复又相拥着温存了片刻,无需言语,只要拥抱便可足矣。 然,到底是入了秋的时节,汗水一凉,人就冷得打抖。 吴清之唯恐迟榕受了风寒,遂不敢耽搁,只管将人抱进盥洗室内,上上下下的清洗一遍。 此番折腾一遭,直晃到了夜半时分,迟榕承欢不住,甫一沾上枕头,眼皮便也黏在了一处。 却见迟榕沉沉睡去,吴清之方才想到,明日还有一连串的正事要理。 遂覆上薄被,掖紧了被角,噙着笑,将迟榕包成了个小团子。 动作完毕,吴清之于是轻手轻脚的取了棉签,蘸了些药酒,轻轻点在了迟榕的脸上。 顿时,那粉红的脸颊上,瞬间留下了一道橙红色的药渍。 果然如火锅红油似的。 吴清之压着声音轻笑,笑过了,方才躺下。 “迟榕,我总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感冒发烧,先发一章,如果不难受再写一章 第192章 赎罪 翌日,叫醒吴清之的,却不是日光,而是管家的通报。 今日天气微寒,早晨打过一层霜露,隐隐有些要下雨的意思。 管家敲门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急。 吴清之撑扶着床沿坐起身来,声色略显低哑:“这么早上,何事来报?” “少爷,是……是白老爷来了……” 白老爷,全名白松其,乃是白娉婷的父亲,楼外楼现已退居幕后的大东家。 白老爷与吴父同龄,两家算是故交,吴清之只管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叔叔,也算是在他膝下长成的。 于是不敢怠慢,旋即起身洗漱,整理衣衫毕,立刻下楼接待。 当是时,白老爷正拄着一根黄梨木的拐杖,坐于会客厅内。 这不太应当,白老爷的身体素来康健,隐退商场,也只是为了给白娉婷让路,绝非病退。 如今,却见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大约是彻夜未眠。 “清之,这么早,可有打扰到你休息?” “不曾有。白叔叔客气。” 白老爷于是声音嘶哑的张了张嘴,嘴皮子干得厉害:“我是来求你救救娉婷的。” 果然,白老爷此行,并非吴清之的意料之外。 吴清之缄口不言,只管亲手奉一道热茶上前去。 “帅府那边来了消息,娉婷坐不成死刑,却免不了数年的牢狱之灾。她今年三十岁,五年十年后再出来……她老透了,叔叔也老透了。” 白老爷握着热茶,却并不饮下。 “清之,只要有人能为娉婷保释,叔叔一定会交出一大笔钱,怎样也要把她带出来。” 此番,虽说称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也算是一种悲痛的生离死别。 吴清之面无表情。 他慢慢的咽了一口茶,声音淡淡的:“白叔叔,莫要为难晚辈,此事人命关天,岂是三言两语便可平息的。”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可白老爷走投无路,求助无门,唯有扯 “叔叔只有娉婷这么一个女儿!她若不好了,我还留着这一把老骨头有什么用呢!” “白叔叔,还请您保重身体。” 吴清之打断道,“眼下岳安并不太平,疟疾未过,您若不好,待娉婷出头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清之,你这孩子好狠的心肠!”白老爷双手发抖,连带着那油光锃亮的拐杖也抖了起来,“你如此无情,是当真不愿去救娉婷了!” “晚辈并非无情,而是无能。” 吴清之声色冷冽,眸光幽深,“娉婷下毒谋杀,证据确凿,更有上百人亲眼目睹,民愤难平,怎能够就此放过她?”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续上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之后,是他不着颜色的眉眼。 “白叔叔倘若真想保住娉婷,不如做些善事,求一求媒体,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种偿还。” 白老爷闻声,立刻激动的问道:“如此!那还请清之为叔叔指一条门路!” 吴清之瞥了白老爷一眼,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态度。 面对旁人,他总爱使出一种虚情假意的周旋之法。 “白叔叔折煞我也。晚辈区区一介商人,哪有帅府的消息灵通?” 吴清之以指尖轻扣木案,语调渐渐放得轻缓,“……一命抵一命,真不知要救多少人的命,方才能够抵过娉婷害死的命。” 白老爷于是转身离去,走得很快很快。 送客毕,吴清之到底是睡不着了。 然,甫一返回房间,却见迟榕靠坐在床头,只等着他回归。 迟榕见了人影,当即红着脸低骂一句:“非人哉!” 吴清之闻言,不怒反笑,竟是亲亲热热的坐在床边,开口道:“迟榕,我好冤枉,明明是你有言在先。” “我言什么了!”迟榕哼哼唧唧,“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吴清之于是附耳上去:“你自讨的调教,分明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不过一瞬,迟榕便已双耳通红。 她只张牙舞抓的要扑上去,谁料,腿心一软,竟是骨碌碌的滚到了吴清之的怀里。 迟榕羞愤欲绝:“吴、清、之!” “夫人有何吩咐?”吴清之故作不解道,“莫不是还不足够?紧着要往为夫怀里钻?” 迟榕简直气极,懒得再与他声辩,于是滑下床去,直往盥洗室里钻。 谁料,须臾之际,盥洗室内便响起了迟榕的尖叫。 “你竟然趁我睡觉的时候给我涂药!” 迟榕双眼瞪大,扒在镜子之前,宛如一只壁虎。 但见她那脸上的伤处,赫然晕着一抹橙红色的药渍,擦也不掉,洗亦不尽,当真如溅在皮表的红油一般。 “你让我今天怎么出门!大家肯定要说我吃完火锅不擦脸!” “那就不出门了,在家歇一歇。” 门外,吴清之轻声说着,言语中尽显宠溺,“迟榕,善堂那边,你且不用烦心,这些日子自会有人接管的。” 此话一出,迟榕立刻冒出头来,问道:“你说什么呢,我不管还有谁管啊?” 吴清之笑道:“迟榕,无论是眼下紧缺的药物,还是往后的粮油供应,你都不用再劳神费心了。” 话毕,却见他神色自若的掀了床单,竟是要亲自拿去清洗! 迟榕怔住,一时之间,终是难以言语。 “你又暗搓搓的瞒着我做了什么!” “我是商人,自然是做买卖。” 吴清之回眸,复又向她淡淡一笑,“迟榕,这床单弄得好脏,你且让一让,我着急洗。” 说罢,便自顾自的挟了床单,走进盥洗室内,投入浴缸之中,注水清洗起来。 迟榕一面羞赧万分,一面却忍不住好奇,遂蹲在吴清之的身边,蹭过去要缠住他。 她的腿心还隐隐的痛着,这一矮身,嘴里更嘶了一声。 “你说你说,你这回又做了什么买卖,”迟榕追问道,“善堂开业的那天,你也说过,和宋叔叔做了买卖,你都不告诉我。” “今日,有一位大客户找上门来,自愿负担善堂的所有事宜及费用。此事甚好,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风轻云淡的说着,复又顿了一顿,咳嗽一声,“至于先前,是我开了高价,聘请宋大夫研制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物。” 吴清之巴巴的看向迟榕:“当初我可是垫进去了一大笔款项。” 迟榕瞠目:“所以宋叔叔才突然答应晓瑗来善堂坐诊!” “迟榕,你之所向,我定是竭尽全力的支持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白没那么容易出来的,而且她这种人是不会洗白的。呜呜呜,我头痛痛,要睡觉觉,明天还得打针针。(叠词词,恶心心) . 第193章 共白首 自从筹办善堂以来,关关难过关关过。 迟榕自知并非事事侥幸,却也不敢去想,事事皆为吴清之所帮扶。 商行内的工作,分明繁重得很…… 思及此,迟榕那双原是撇成了八字的眉毛,复又更加的撇成了一个人字。 吴清之手中哗啦哗啦的搓洗着床单,气势猎猎,但见迟榕耷拉着小脑袋,作愧疚状,遂搁置了活计,上前安慰。 “迟榕,这样不好么?” 吴清之拢着一手的泡沫,要摸且不敢摸迟榕的脸,可那一双柔情似水的凤眸,却始终是一瞬不瞬的。 “你我相爱相扶,我自觉这般最好。” 此话语意沉沉,含情脉脉。 故而话音刚落,迟榕便探手上前,直揪过那一截床单,嘿咻嘿咻的搓洗起来。 “……的确挺好的。” 迟榕哼哼唧唧,似在含羞,“那我也帮扶一下你洗东西咯。” 然,迟榕甫一开口,手上却触到一片滑腻。 她于是较一较劲,下手复又加重,谁承想,那滑腻之感更甚,垂首一看,却不得所见。 “什么东西!滑溜溜的搓也搓不干净……” 迟榕想不明了,劳动亦不痛快,旋即嘴上一刻不停,骂骂咧咧,嘟嘟囔囔。 吴清之蹲跪在旁侧,饶有兴趣的看着迟榕喋喋了半刻,终于唇角一勾,附耳上去。 “迟榕,这是你与我的……” 他只将该要挑明的答案说得半遮半掩,留得朦朦胧胧,一切暧昧,尽数模糊。 然,只肖寥寥几字,便已足够教迟榕回想起昨夜的放浪与疯狂。 相拥至相交,浅出至深入。 情欲犹如浪潮,淹没肉体与神经。 此话毕,那厢,迟榕的脸上立刻燃起了一把烈火。 怪不得此番洗涤,吴清之竟擦了这么多的肥皂! 肥皂的泡沫本不算多,可一旦积少成多,更在这空间有限的浴缸之中,便像植物生长,如雪绒花丛生。 迟榕羞愤交加,于是刷啦一声,直将那床单甩入水底。 迟榕痛骂道:“斯文禽兽!孟浪子!” 吴清之理直气壮:“迟榕,分明是你自己说的,要我做你的守卫犬。故而在你面前,我便是禽兽。” 他一面调笑着,一面拨开泡沫,直指着那一大块晕洇的污迹,道,“何况,你也很喜欢的。” 迟榕一旦对上吴清之耍流氓,总是节节败退,从无取胜的战绩,今日亦非例外。 迟榕辩吴清之而不过,略略吵得有几分恼了,遂在心中暗自想道,既然呈口舌之快而不得,那不如身体力行,定要欺他一欺。 于是竖眼横心,如拢棉花糖似的,直拢络了一大捧泡沫,当即往吴清之的发顶糊去。 吴清之不曾设防,更不会闪躲,迟榕偷袭,他果然接下了十成十的打击。 却见那白绒绒的泡沫渐渐飞散,些许白沫落在了吴清之的眉毛与睫羽之上,犹如白首。 吴清之立刻还击。 须臾片刻,他二人你来我回,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 迟榕狼狈不堪,兜着满脸满头的泡沫,一个不仔细,指尖一蹭,竟是流入了眼中。 迟榕性格顽劣,玩不起就耍赖,只此机会更加不会放过,遂借机嚷了起来。 “哇啊,好痛,我眼睛要瞎了!你好讨厌,也不知道让一让我!” 可吴清之分明是让着她许多许多的,迟榕抹两大捧泡沫,他只敢还以半寸。 到底是娇着纵着,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却始终耐不住迟榕的恣意娇蛮。 “迟榕,别躲,我看看。” 吴清之于是掰过迟榕的小脸,却见那右眼眶沁了一圈眼泪,紧紧糊住眼皮,无法轻易睁开。 当是时,他之二人,双双白头。 “迟榕,哭一小下,眼泪一冲,就不会痛了。” 吴清之柔声道,“现在,仿佛你我老去,共赴白首。” 迟榕不解风情:“哪有你这么高个儿的老头子,人老了可是要缩水的。” 吴清之失笑:“迟榕,现在不要调皮。我是在说爱你。” 他面上笑得温情,心中亦藏着柔情。 那肥皂的泡沫渐渐的消掉了,变成带着微微的香气的水。 吴清之吻上来时,短发潮湿,沾染着迟榕一起湿透。 床单左右是洗不清净了,反而是他二人,晨间分明新换了衣装,如今又要剥落下来,再换一身。 故而管家来取脏衣篓时,但见迟榕藏在书房之内,不肯露面。 屋内的陈设,管家原是意欲问一问少夫人的意见的。 床单换新,索性一套更迭,被套要一同撤下,新换什么花色,库房里还有数匹喜被,不知当出不当出。 自然是当出的! 管家看得出来,家中两位主人,近日又添情意,却是喜上加喜的乐事。 于是微一颔首,笑道:“少爷,我瞧着库房中有几匹红色的喜被,前几日刚拿出来曝晒过,现在盖着定是顶松软的,不如……” 不待管家话毕,那厢,吴清之已然心悦道:“甚好,那么还请快些换上罢。” “好嘞!” 管家喜气洋洋的应下,“另外,中饭马上就好了。厨子有心,把鸡爪剔光了骨头再卤,好下咽得很!生怕二位饿不住,可以打一打嘴。” 吴清之正欲发言,然,这一回,却是房中的迟榕抢了先。 却听得她激动的吆喝道:“这个该赏!给我重重的赏!” 吴清之侧头看一看那小书房的方向,复又转向管家,唇边带笑:“少夫人说赏,那就一定要赏。” 吴清之于迟榕的两难,总是在奈何与奈何不得之间摇摆不定。 迟榕含羞,吴清之有的是办法破解,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迟榕撒娇,他却是根本无法抵挡的。 于是吩咐下去,该赏的赏罢,旁人亦可沾光,吴公馆的上下,气氛轻快融融。 管家领命去也,吴清之便将迟榕从小书房中揪了出来。 她已然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裤装,为的正是遮一遮那双股的虚软与颤抖。 “不许了!吴清之,你够了!” 迟榕哀叫连连,小脸烧得绯红。 谁料,那厢,吴清之却是垂眸浅笑,眼神温柔得紧。 “迟榕,对你,怎么会够?” 第194章 你不肯给我吗 自从吴清之耍尽了流氓的招数,这床笫之事,便不会罢休了。 他之二人,双双开荤,一面贪婪,一面上瘾,周而复始,情欲深沉。 不过休沐礼拜日的时候,迟榕白日同吴清之一道上班,夜里复又一同加班。 至于哪一种班,却是不大好说的。 迟榕受尽爱抚,几欲沦陷,终于在一日晨起缠绵后,痴痴傻傻的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迟榕压着嗓音,嘟嘟囔囔。 谁料,此话却教吴清之给听了去。 但见他餍足的舔了舔唇,悠悠一笑,复而取了裙子,要为迟榕更衣。 今日天气正好,吴清之遂选了一件靓丽的黄裙,这颜色明媚动人,打眼得很。 迟榕的脊骨与腰窝舒展复又紧张,裙子的盘扣解开复又锁住,一切都要经过吴清之的手。 迟榕不甘心的说:“吴清之,你得寸进尺!我就是对你太好了!” 吴清之笑道:“迟榕,再对我好些。” 迟榕于是闪闪躲躲,躲开吴清之的百般撩拨与千般挑弄,终于大声嚷了起来。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必须要对暗号!对了暗号才可以、才可以……才可以那个!” “哪个?” 迟榕面上一红,旋即,竟是立起一根手指,直直向着吴清之的心口一戳。 “就是这个。” 她羞怯的模样实在动人,吴清之有些悔了,只恨裙子穿得快了些,不能够看清迟榕周身的皮肤是不是一道燃红了。 吴清之低声笑道:“迟榕,你苛待我。” 迟榕闻言,当即愤慨不已:“这也能算苛待!那我偏要苛待你,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然,话音甫一落下,迟榕便后知后觉的闭紧了嘴巴。 她于是带着试探的眼神,上下打量过吴清之一眼,却见他并不暴起,方才蹭着屁股往远处挪动。 谁料,变数就此发生。 却见吴清之双腿交叠,一手落膝,一手托腮,柔柔的笑了一笑。 “迟榕,你分明最是懂我,当然知道我会怎样。” 他的薄唇与凤眸,乍看一眼,清俊绝伦,可细细一观,却又蛊人得要命。 “我饿久了,贪吃些,你不肯给我吗?” 迟榕吃软不吃硬,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撒娇与示弱打败了。 迟榕定定的看着吴清之,这位身长足足满有六英尺的高大男子,竟会在她面前显出如此柔软的姿态。 却又是以柔克刚,将她杀到丢盔弃甲而逃。 二人黏黏糊糊的蜜着,腻过这一早,方才用过早点,去向商行。 工作之余,迟榕总会间而操持一下善堂的事宜。 今日察阅,却见善堂账目清晰,物资进收得当,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模样。 迟榕欣慰不已,只因在此其中,许多的功劳还要归于彭一茹与大正。 彭一茹自是不必多说,她本就身压技艺,是能当大任的。 而今,更添一位识字达理的大正,再一办公,便更加得力。 非但如此,宋晓瑗那厢,竟是亲自上门,传带来了一则喜讯。 彼时正是午间,吴清之请管家煮了些饭菜,更炖了一道清润的甜羹送来,只道是要在商行用午。 宋晓瑗来得好是时候,正巧赶上了开饭的点钟。 “我早该提前递个消息的,今日却是莽撞了!” 好友嘴里调笑,迟榕连忙解释分说:“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一起吃呀晓瑗!” 宋晓瑗谢过,遂转向吴清之福了福身。 吴清之笑道:“宋小姐不必拘礼,迟榕曾经往后都还受你照顾,该是我来谢你。” 竟像是长辈一般的溺爱着,权把迟榕呵护得面面俱到。 宠妻如养女,约莫便是如此了罢。 宋晓瑗于是不再客气,当即入了座。 她是医馆出身的女儿,看菜亦如看药,只见那桌上盘里,猪肉皮冻成剔透,芹菜炒的嫩绿,每一道都是滋阴温养的。 饮食毕,又上一盅花生莲子羹,莲心剥掉,粉糯绵软,清香不苦。 宋晓瑗渐渐想起,早些时候,迟榕来买黄芪时的模样。 这二人,竟是一刻不懈的互相关爱着,就连这几道饭菜,亦能品出爱意如许。 宋晓瑗不由得微笑起来。 迟榕贪嘴,多喝一碗甜羹,喝得急了,唇角便漏下一丝甜水。 碍于宋晓瑗在此,吴清之遂不敢过分亲密,于是弯着指节一拭,只将甜水勾了个干净。 “瞧你急得,仔细呛着。” 话毕,复又转向宋晓瑗,礼貌道,“宋小姐,可需要我留些空间出来?” “不用不用,这是大喜的好事,定要一道说与吴少爷听的。” 宋晓瑗一面摇头,一面却在心中愈发的肯定了吴清之。 这吴少爷虽然年长,却不是跋扈的大男子主义,更能够尊重迟榕的社交,甚好! 但见挚友婚姻美满,宋晓瑗自然开心。 于是笑罢一笑,娓娓道来。 却说这疟疾肆虐已久,致使生灵涂炭,然,时至今日,大约终于能够休止了。 其中关键,便是宋晓瑗之父、宋义昌大夫,已然完全了一幅药方。 此药方用物不算昂贵,何首乌陈皮生姜,外加当归人参,可缓大用。 此药看似简单,了了五味尔,却是凝尽了医者的心血。 然,宋义昌并不满足,复又究其根本,再加药引,竟有奏补气血、截虚疟之特效,能回天,救人命。 有药可医,区区四字尔,却是比什么都足以巩固的强心之药。 那厢,宋晓瑗甫一说罢,进而叹息道:“只是……吴少爷,这药材便宜,药方却不便宜。我父亲他……定然不会贱卖的。” 谁料,吴清之闻言,却是落落的一笑:“宋小姐客气了。此药方乃是宋大夫的心血,自然不能教他白费心神。” 但见他露出游刃有余的姿态,迟榕眨巴眨巴眼睛,便知道吴清之心中已有良策。 “这等大事,岳安大商会不敢怠慢,帅府更不会。” 吴清之笑道,“何况,如今楼外楼白家悬于风口浪尖,怎会错过此等机会?” 【作者有话说】 老吴:我广受小娇妻的亲朋好友的一致好评! 第195章 罢工 白家当然不会置之不理。 眼下白娉婷锒铛入狱,白家大势已去,人走茶凉之时,看客终是看客,一切冷心冷情。 吴清之亦不例外。 可他多少又带着些怜悯,好歹指了条出路与白老爷去。 只是,人命无价,吴清之尊口一开,谈一笔人命的买卖,数目定是要往天价里要。 朝夕相处之下,迟榕已然读懂了吴清之的性子,他非圣贤,亦正亦邪,左左右右,无利而不往。 唯有对她,是捧着一颗真心的。 那日,宋晓瑗告讯罢,送客之后,迟榕便可断定,近来善堂物资不愁,定是这白老爷之所为。 这个世道,鲜少会有几个慈悲心肠的有钱人,能为善堂日供白米与鲜肉、被褥与药物。 白老爷是俗人,此番亡羊补牢,不过是为了替白娉婷谋得一线生机罢了。 是日,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岳安城太平了些,便要小办一个庙会,好把错过的热闹与喜庆补回来。 迟榕好事,这样凑热闹的好机会,定然少不了她。 只是今时今日,甚为不巧,商行例行公事,要进行季度资产清点,务须加一加班。 迟榕身兼两则要职,如今更有一层吴氏少夫人的名头摆在明面之上,若要逃走罢工,便是一种相当不齿的行为。 “迟榕,你以前逃学的招数呢?” 那厢,吴清之却是笑问,但见他凤眼弯弯,仿佛视加班为一种乐趣。 迟榕不由得在心中腹诽,然,甫一开口,话头竟变了模样。 “不要瞎说噢!我以前逃学是因为不喜欢学校的先生,又不是不喜欢读书。” 语毕,吴清之闻声,当即来了兴致。 他盎然的笑了一笑,随后调转方向,只望着迟榕挑眉:“哦?那如今不罢工,难道是因为喜欢老板吗?” 吴清之眸光热切,他之于迟榕,可谓是见缝插针,言语行为,皆可示爱。 迟榕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心中却砰砰直跳,于是耳尖一红,当即遮掩着嚷道:“我是为了工资!每个月好几十块钱呢!”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垂下小手,偷偷抚了一抚荷包。 迟榕嘴硬心软,正是暗喜。 此番,实乃因为时至今日,她已经攒了三百多块钱。 迟榕此人,前面十来年被养坏了,是一个非常不自律的人。 假设,如有十块在身上,迟榕便可花出十二,余下两块,是她打麻将赢来的蝇头小钱。 迟榕花不了大钱,攒不住小钱,如今能够攒出三百块,已然属于奇迹。 然,她之初心,却是为了买一块手表赠与吴清之。 迟榕至今不会忘,商行的男同事们谈论手表时的模样,她觉得吴清之应当配得上更好的礼物。 手头没钱之前,迟榕总为吴清之徒手画手表,权当画饼充饥。 于是数月以来,迟榕动心忍性,克服诱惑,终于得偿所愿。 正巧今日庙会,街道上的店铺总会一道延后打烊。 迟榕遂想着,加班罢,定要去洋人的钟表铺里买手表。 到时候,只要随便找个买吃食的借口将吴清之支开,只待手表买回,定要看他大惊大喜。 思及此,迟榕的小脸已然笑开了花。 吴清之默默,看着迟榕傻乎乎的笑。 然,看不过几分,终是喜欢得紧,于是大手一捞,直将人按在怀里,重重的的亲上一口。 他是故意下的重口,故而此一吻又深又响。 那声音实在是响,啵的一声,迟榕的脸上立刻现出一个浅红的印子。 迟榕脾气倔,又是个不肯退让的,当即翻身暴起,直要啃罢吴清之一口,算作报复。 谁料,此举却是正中了吴清之的下怀。 吴清之算准了时机,为的就是这等唇齿相依的亲密。 那厢,迟榕已然勾住了吴清之的脖子,小嘴亦然贴了上去。 却不想,蒋兴光正在此时推门而入。 “我这边查完账了,吴清,你二人……呢?” 他之二人,春色旖旎,情势大好。 蒋兴光一瞬不瞬的怔愣着,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迟榕顿时尖叫起来:“我我我我、我要罢工!我现在就要下班!” 吴清之于是沉着脸色看向蒋兴光。 “兴光,你的能力非常出众!” 吴清之眉眼弯弯,却笑不进眼底,“能力出众,故而责任更要加重。”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来迟榕面前的一垒公文,径直叠放在自己的那一垒的上方。 “这些,不如一道拿去查了罢。” 蒋兴光如鲠在喉,辨也不是,求亦不得。 调情被撞破,迟榕羞得过分,旋即嚯的一下冲出了办公室。 吴清之急于追妻,遂淡淡的拍了拍蒋兴光的肩膀,道:“迟榕罢工,我得去给她做一做思想工作,这些你且辛苦一番。” 胡搅蛮缠! 蒋兴光欲哭无泪,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清之罢工,的确是一桩非常难得的稀奇事。 其实迟榕并没有真的打算罢工,她原是生怯,要避一避羞,只待蒋兴光离去罢,仍是要返回加班的。 迟榕可怜兮兮的蹲在楼梯口口抠手手,谁料,身后脚步声近,甫一回望,竟是吴清之走来。 却见他臂上搭着外披,面上气定神闲,好不自在。 “新同事,你大胆!竟然工然罢工,难道是要置老板的威严于不顾吗!” 迟榕赖道:“我好像也不算新同事了,我已经是老油条了,再也不怕老板对我耍官威了。” 吴清之柔声一笑:“如此,那便只有好生调教一番了。” 此话有一种预警的效果,迟榕闻言,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我劝你不要乱来!这可是职场!人多着呢!你别动不动就想着那个那个!” 然,落在她眉心的,却是轻飘飘的一记弹指。 吴清之点了点迟榕,复又将她扶站起来,口中道的是温言软语。 “迟榕,我知道你想出去玩,那我便带你去玩。” “那这岂不是老板带头罢工……” 吴清之笑道:“我为你罢工,又有何不可?” “迟榕,为你,百无禁忌。” 第196章 庙会 此刻正值酉时过半,西边的天幕之上,数朵石榴红云飘飘晃晃,沉浮不定。 俗语有言,红云乃是喜兆。 只是不知,以如今的岳安城而言,会是怎样的喜兆。 迟榕坐上车子,吴清之油门一踩,便猎猎的开往城中。 庙会择选的巷子,正在城心正中的旁侧,入则烟火弥漫,出则体面如斯。 今日城中,人声鼎沸,老幼妇孺纷纷出动,都要沾一沾这难得的喜气。 正是人山人海时,吴清之无处停车,遂只好开车至闹市边缘,方才熄了火,携迟榕下车。 他将迟榕牵得很紧。 上一回二人同游庆典,还是端午时节,乃是迟榕反客为主的牵着吴清之。 无论说是风水轮流转也罢,亦或是情难自已也好,总之,吴清之定然是不会再放开这双软绵慢的小手了。 庙会街上,香气弥漫,热气融融。 小摊鳞次栉比,烧着各式各样的零嘴,迟榕看在眼里,馋在心里,不由得巴巴的看向吴清之。 “我就想吃一口……” 迟榕探出一手,食指与拇指捏在一处,挤眉弄眼道,“就吃一小口,也不碍事的嘛。” 吴清之奈她不得,于是失笑着戳了戳迟榕的眉心:“去罢。” 迟榕闻言,当即撒丫子就跑,横穿小巷竖穿街,但凡有摊位排长龙,便要上前凑上一凑。 迟榕言之凿凿:“人排得越多,说明东西越好吃!” 小巷闭锁,却有很多摊子生着炉火,不过片刻,迟榕已然热出了薄汗,小脸亦是红扑扑的。 可她收获颇丰,捧了个满怀。 其中,有油炸臭豆腐、红糖藕羹,一道鲜香泼辣,一道清润解腻,二者相辅相成。 除此之外,更有两串糖人。 却见那糖人捏的是两只猪八戒,又丑又肥,实在好笑。 吴清之不解,于是问道:“迟榕,听说糖人可以照着顾客的模样捏?怎的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好作成双?” 迟榕啧啧摆头,旋即露出老行家的模样,道:“一看你就是没吃过小吃的!你不懂,猪八戒用料最足,吃着过瘾。” 话毕,竟是银牙一闪,一口下去,立刻斩断了糖人的脑袋。 那糖人是着了色的饴糖捏成的,迟榕吃罢,牙齿都被猪八戒的衣服染黑。 迟榕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张着一嘴黑牙,向吴清之嬉皮笑脸道:“以后我老了,会不会牙齿全掉光,饭都没法吃,只能饿死了。” “胡说,”吴清之捏捏她的脸,柔声道,“以后我天天监督你刷牙。” 二人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将这一来一回的对话放在心上。 然,却是那心底,腾腾的涌出一股一股的热流。 至于老去,分明还早着呢,但一旦爱上了,便难免要不可自控的一同谋划谋划。 小巷并不算长,这厢,他之二人边吃边走,遂很快行至了尽头。 小巷的末端,正是一搭小台,戏台周遭,里圈围坐一圈小孩,外圈围站一圈大人,堵得水泄不通。 迟榕不见其景,却但闻其声。 只听得几声,呔!妖精!便知那戏目唱的是西游记。 迟榕指着那人群,抖抖腿,撒娇道:“我也好想看戏哦!庙会上都是皮影戏,平时根本没地方看的!” 然,这番请求,大约是有几分为难的。 且说这人群密不透风,根本挤不进去,饶是吴清之身材高大,亦无法破开通路。 谁料,吴清之不急不缓,却是微微一笑。 但见他不假思索的蹲下身子,素手直向肩头一点,道:“坐上来。” “啊,坐哪?” “自是坐在为夫的肩上了。” 这倒是不巧了,迟榕今日穿的是裙子,倘若双腿叉开,坐上吴清之的肩头,定是要走漏风光寸缕的。 依照吴清之的脾气,这断然不会被允许。 这厢,迟榕还在扭扭捏捏,谁知那厢,吴清之却是再拍肩头一下,轻笑道:“迟榕,再不上来,白骨精就要被打死了。” 迟榕闻言,管也不管,立刻往他的背上爬去。 迟榕于是撩开裙摆,两条柔嫩嫩的小白腿便这般夹在了吴清之的两肩。 吴清之当即握住那一双盈润芬芳的肉腿,膝下微一发力,便直直的站了起来。 “哇哇哇,好高好高!” 迟榕的欢笑声自颅顶传来,那根本是小孩子的笑声。 可她根本就是个孩子,眼下骑在吴清之的肩上,便是小孩子骑父亲的大马,笑笑闹闹,痛快淋漓。 吴清之的身高实在过于出挑,迟榕只觉得此时此刻,仿佛一揽众山小。 高处本该不胜寒,可吴清之将她护得这样稳,迟榕竟全然不觉惊慌。 然,却在此时,吴清之倏然一动,只将一件外披反向盖在了迟榕的腿上。 他的下半张脸,便藏在了那外披之下,连带着迟榕的腿,一并遮住了。 却是这一晃,吓得迟榕紧紧抱住了吴清之的脑袋,那胸口的柔颤,也一道覆了上来。 吴清之占足了便宜,遂笑道:“迟榕,这样就遮严实了。” 迟榕龇牙咧嘴:“有衣服遮怎么不早点儿说!” “我权想着你,不由得忘了。” 他是故意! 迟榕一面恼着,一面却又羞着,于是视线一转,再去看那幕布。 甫一看去,谁知,今日这出皮影戏,唱的根本不是三打白骨精,而是女儿国传奇。 孙悟空战胜琵琶精,唐僧再与女儿国国王眉来眼去。 迟榕微一含羞,旋即强装大人模样,小声说道:“哎呀哎呀,这个内容,小孩子看什么嘛,他们哪看得懂嘛!” 吴清之失笑:“那你就看得懂了?” “我又不是没在谈恋爱!我怎么看不懂!我当然看得懂了!” 迟榕正说着,于是一把搂住吴清之的脑袋,隔着他的发,一口亲在那发顶。 以往,以他二人的身高差距,总是吴清之来亲迟榕的发顶。 今时今日,高低对换,动作起来,便别有一种情趣与情愫在其中。 吴清之当仁不让,一扭头,遂借着外披的掩护,唇齿轻启,咬在了迟榕的大腿内侧。 “呀!” 迟榕低低的叫。 正巧那皮影戏里,唱了一句圣僧,迟榕心头一转,旋即骂道:“淫僧!” 吴清之故意拖长了嗓音:“那你便是我的妖精。” 【作者有话说】 老吴:养女儿谈恋爱两不误,狠狠的拿捏住!骑大马和调情,我都没在怕的! 第197章 哄小孩 迟榕不是妖精,但吴清之非常能够算得上是淫僧。 那外披自外而内的反盖住,将人脸和大腿捂得严实,他就是亲也亲得,啃也啃得,落在外面的模样,仍是正人君子。 反倒是迟榕,亦不敢怒,亦不敢言,脸上烧作一片,任由吴清之尝尽了甜头。 皮影戏咿咿呀呀,白幕映着荧光,黑线勾出的小人跳来跳去,无甚出彩的,但就是想看。 直到那西出阳关了,女儿国国王送别,围观的看客方才陆续散去。 如此,迟榕便不需要登高望远了,可吴清之却不肯放她下来。 遂肩上顶着迟榕稳坐,要在人群当中闲逛几圈,仿佛是一种炫耀。 迟榕心急如焚,她原是要借着散戏的机会,偷偷跑去洋人的钟表店里买手表的,谁料,这一遭腻歪,根本无有脱身的办法。 迟榕于是干巴巴的借口道:“吴清之,我想去买小花灯,我年年都要买花灯玩儿。” 吴清之说:“在哪个方向?指与我,我架着你去买。” 迟榕忍无可忍,只得扭一扭,不得回应,再扭一扭,却被再咬一口。 “你是不是没完没了了!” 迟榕挨下那一记舔吻,当即惊叫道,“我要下来走路!我这么大个人了,坐在你的肩上,别人要笑话我的!” 吴清之轻声笑道:“可是迟榕,我就想这样。以后有了孩子,我还想架着孩子这样。” 吴清之的嘴巴很巧,迟榕最是明白。 他总能够将最长情的爱语,说成最稀松平常的家话,可偏偏那轻言慢语之中,有一种十足的笃定。 教旁人不容置喙,教她深信不疑。 话音刚落,顿时,迟榕面上燃起了一片红霞,甫一开口,更是唇齿打架。 迟榕于是扒着吴清之的脖子,哼哼唧唧道:“你想得好美哦,那种事情还早着呢!” 迟榕自觉浑身发烫,很怕臂上一热,教吴清之察觉出来,于是欲退而不敢,显出若即若离的暧昧。 谁知那厢,吴清之却是搂紧了她的腿,柔声道:“迟榕,你不知道,我把我们更早的事情都已经想好了。” 此话语意不明,迟榕听得似懂非懂。 只是眼下,烟火尘埃,好不热闹,迟榕沉浸在快乐之中,遂并未多想。 走了一截路,吴清之到底是耐不住迟榕的作闹,终于将她放了下来。 迟榕双脚甫一沾地,便当即露出了本性。 但见她赖皮赖脸的随手往远处一指,直直点住一家卖花灯的小摊,道:“我要小花灯,你现在就去买给我好不好嘛!” 这全然是一种直来直去、不加修饰的撒娇。 一般来说,只有被惯坏了的小孩子,才会如此罔顾姿态的撒娇耍赖,且通常是对着自家的大人。 如今,迟榕就是那被惯坏了的小孩子,吴清之便是她的大人。 吴清之听罢,唇角轻勾,故而要去牵迟榕的手,却不想她一个闪身,竟是捉了个空。 迟榕嘻嘻笑道:“你去买花灯,我再去买一碗臭豆腐!我们分头行动,待会儿在桥边碰面!” 城中心,主街上,岳安的南河汇成一道细流,横穿而过。 平桥修成装饰,权为点缀市容所造,此时此刻,很适宜作为约会的地点。 吴清之于是笑着首肯。 他方才转向那花灯小铺,那厢,迟榕的影子早已跑丢了。 花灯小铺支着高架子,一面萤萤的烛光闪烁着。 分明是廉价的纸糊小玩意,如今映入吴清之的眼帘,却觉得很是玲琅满目,更有几分赏心悦目。 吴清之微微抬首,立于灯下,立显通身的矜贵之气。 那卖灯人见了,旋即热络的迎了上来,笑道:“哟,这位老爷,可是要看灯呐!不瞒您说,我家的花灯,放在岳安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手艺!” 吴清之淡笑着摆摆手,目光上下扫过一周,最终点住一只工艺朴素的兔子灯,道:“就要那只。” 顺势而望,那兔子灯白得有些寡淡,唯独一只眼睛,用红色墨笔描得又大又圆,很是灵动可爱。 吴清之看中此灯,乃是因为睹物思人。 这兔子灯的妙处,就在于很像迟榕的神态,杏眼圆睁,喜怒皆属风情。 然,那卖灯人闻言,却略有些失望。 他难得逮住贵客,可贵客竟很是抠搜的挑中了最便宜的灯,完全没能卖价。 于是长嘘一气,道:“这位老爷,兔子灯是哄小孩子的,姑娘们可都喜欢莲花灯!您看,不如……” 谁料,吴清之落落一笑,竟是温文尔雅的应道:“我选兔子灯,本就是买来哄小孩子用的。” 卖灯人顿时哑口无言。 吴清之递了银钱,接过那兔子灯,直向平桥边走去。 他自是满心的欢喜与温情,却不知,那厢,迟榕已然僵在一家钟表铺里,小脸涨成了猪肝色。 戴着老花镜的洋人老头不肯让价,迟榕身上仅有三百余元,却看中了标价四百的手表。 迟榕张一张嘴巴,正欲将吴清之所传授的英式语音学以致用,谁料,脑袋里竟是空空如也。 迟榕愤懑不已,搜肠刮肚,顶多能够背出几句英文课文。 迟榕讲价无门,只得竖起三根手指,固执的在洋人老头的面前一晃,复又用英文说了一句,Just。 然,却不曾想,那洋人老头见此情形,竟是半屈一根手指,再加了个半价出来。 三百五十元整,迟榕略有些肉疼。 可她实在不愿意如此打哑语似的讨价还价,于是小鸡啄米似的点一点头,立刻成交。 迟榕付了钱,当即有了底气,故而叉起小腰,搜视店内一圈,眼光最终落在一只美丽的手表盒子上。 迟榕指着那盒子说:“This!” 好马配好鞍,好马拿下,好鞍也要当仁不让。 那洋人老头耶了一声,立刻将手表仔细调试毕,方才附上一块绒垫,装于盒中。 迟榕捧着盒子,小心翼翼的出了店门。 只要左拐数米,便是桥边,她准备已久的礼物,终于能够送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学英语要放在环境里学,单学课本p用没有,哈哈哈哈,老吴算是白教了 第198章 失窃 迟榕花光自己攒下的工资,走路的姿势都变得豪横许多。 何况她手捧一枚宝蓝色绒盒,只肖一眼,便可知其中物件价格不菲。 今日是只此难得的庙会,街上路人繁杂,迟榕此行此举,当即形似一只小小的肥羊。 却见那行人来往,路灯之下,暗处之中,有一抹不起眼的黑影立住。 此人贼眉鼠眼,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贼兮兮的一笑,赫然是一副小偷的模样。 类似如此热闹的场合,正是他开张的好时机。 行窃,要讲究看人下菜碟,老人小孩无甚油水可捞,壮年男子不好对付,唯有年轻的少女,视为最佳的对象。 此人盯住迟榕,上下打量一番,却见她衣裙靓丽,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再看那蓝色宝盒,心下大动,更是垂涎三尺。 那厢,迟榕浑然不觉已被盯上,只开开心心的蹦跶着,又将礼物装入荷包,系于腰上,方才奔向桥边。 不过数步,她已然能够看见吴清之凭桥而立,手执一盏兔子灯。 此时无风,二人默契十足的遥相对望,只此一眼,便是一种无风而动的心动。 迟榕烧着脸,哼哼唧唧,竟是如何也想不到,那一张看了又看的俊脸,怎会如此的百看不厌,教她不敢更多直视。 吴清之轻笑着道:“迟榕,臭豆腐呢?” 迟榕撇撇嘴,撒谎不打草稿:“臭豆腐收摊了。” 可那小摊分明立在不远处,仍是做着人声鼎沸的好生意。 吴清之并不戳破,只向她勾一勾手,笑眼柔柔:“迟榕,你看,我买的兔子灯像不像你?” 迟榕立刻屁颠屁颠的凑上前去。 她托着吴清之的手,仔细看了看那兔子灯,却见兔耳肥大,身子胖硕,模样很有富态,当即有些语滞。 迟榕于是神情古怪的说:“我都已经吃成这么胖了吗?”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应,吴清之应接不暇,旋即一道愣住。 迟榕见他失语,故而一面看看那兔子,一面又看看吴清之,倏尔,竟是笑嘻嘻的咧开了嘴角。 “哎呀,我逗你的,总不能老是你逗我!我也要占占便宜!” 迟榕语毕,遂一把拿过那兔子灯,高高的举到头顶,小转了一圈罢,方才又有言。 “吴清之,你送我礼物,今天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哦。” 迟榕俏皮的眨巴眨巴眼睛。 说罢,便是小手一探,伸向腰间。 然,这一摸索,竟是手里空空,环腰亦是空空。 迟榕大惊,当即垂首检查,谁料,只见得腰间仅余一条线头,正是荷包的系带。 至于那装着礼物的荷包,早已不知去向。 “啊啊啊——!礼物被偷了!” 迟榕简直无法自控,立刻尖叫出声。 她这一嗓子,很有一种鬼哭狼嚎的气势,非但吓住了吴清之,更是怔住了来往的行人。 迟榕叫声还未落定,眼睛却已然看向了人流。 路人纷纷驻足,神色诧异的看向迟榕,唯有一人,逆向而行,姿态淡定。 迟榕登时盯住此人,直将兔子灯赛回吴清之的手中,滋儿哇一叫,撒腿就追了上去。 吴清之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在不明就里中理出了思绪,于是更不敢放纵迟榕,当即提步跟上。 却说那行窃之人,原是趁着迟榕不备,一刀割断了她腰间的荷包系带,得逞之后,转身便走的。 谁承想,这大小姐竟是个难缠的,怎会如此敏锐,这般快速的反应了过来! 迟榕一追,此人便拔腿就跑。 迟榕到底是个娇娇幼幼的女孩子,脚程哪里追得上油手滑脚的小贼,故而没跑几步,已然落在后面,气喘吁吁。 那厢,吴清之及时赶到,一把将那兔子灯再次交在迟榕手中,方才奋起直追。 迟榕见此情形,当即扬着嗓子叫道:“就是他偷了我给你买的礼物!” 然,迟榕甫一开口,便后悔了。 她的荷包分明是被割断的,那小贼身上定有凶器! 吴清之贸然追上,万一受了伤,又该如何是好! 迟榕咬了咬牙,旋即解开皮鞋扣子,赤着脚向前跑,一面跑,还一面累极的喊道:“算了算了,别追了,他身上绝对有刀!” 谁料,吴清之人高腿长,已然猎猎的跑了出去,一举擒住了那小贼。 更听得他嘴里冷声说道:“你看前面,正巧是巡警。” 吴清之实在太有威慑力,那小贼见状,只知道来人是个有权有势的,若是被抓,定要被活活剐去一层皮。 有钱人最好偷,却也最惹不起! 于是不敢出刀,只将那荷包掷手一抖,扑通一声,丢入河中。 吴清之立刻松手,此人趁机就跑。 迟榕此番方才堪堪的追上来,双脚跑痛,小脸跑红。 她呼呼的喘着气,一手提灯,一手支着膝盖,问道:“你、你没事罢?没受伤罢?” 吴清之摇摇头,微微敛了敛气息,道:“不妨事。只是那荷包被他丢到水里去了,我这就去找。” 城中的河水很浅很浅,聊胜于无,可迟榕深知,入了秋的水,如寒冰刺骨。 她于是拽住吴清之的袖口,不准他走:“水好冰的,待会儿你受了寒,岂不就是得不偿失了嘛!” 谁料,吴清之却是看着迟榕的赤脚,蹲下身子,笑道:“迟榕,但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他顿了一顿,复又言道,“迟榕,我背着你,你提灯照着水,我一定要找到。” 吴清之非常决然,迟榕根本无法拒绝。 这是迟榕今夜第二次爬上吴清之的背,那一双细溜溜的胳膊紧缠着他,像一种天生的藤蔓。 吴清之脱去鞋袜,赤脚踩在河中。 这河水当真不深,只没过他的脚踝,然而,却是极为冰寒的。 吴清之微微的发抖,迟榕便更加的搂紧了他。 终于,借着兔子灯的微光,吴清之遂在水中瞧见一枚浅蓝色的荷包。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迟榕着急的叫起来,“快快,捞起来,别受凉了!” 甫一上岸,吴清之冻得嘴唇发白,表情却很温柔。 他与迟榕席地而坐,二人双双赤脚,相视一笑,皆有些发傻。 “迟榕,我可以现在就拆礼物吗?” 迟榕闻言,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遂嘟囔着说道:“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拆,就什么时候拆!” 吴清之于是解开那荷包,缓缓从中取出一枚蓝色宝盒,打开来,但见其中赫然是一块银色手表。 那盒子严丝合缝,竟然一滴水也不曾渗入。 那块手表,自然也安然无恙。 吴清之旋即一把揽过迟榕,兀自吻在她发红的眼角,复又轻笑,笑的时候,眼睛里有星光闪烁。 “迟榕,从今往后,这只手表,权会记下我们的分分秒秒。” 【作者有话说】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老吴:谁也别想动我宝宝买给我的礼物! 第199章 偷偷摸摸 宵禁时分之前,庙会方才散场。 迟榕的皮鞋到底是跑丢了,回去的路上,她只得由吴清之背行着。 迟榕犯了困,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一点、再点一点,随后胳膊一松,便扒不住吴清之的肩膀,直要坠坠的往下滑。 然,却是此时,吴清之双手微一发力,兜住迟榕的臀与腿,复又将她抓牢。 迟榕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搂住了吴清之的脖子。 路灯的光芒之下,吴清之的侧脸像是镀了一层暖黄的金边,那平日里略显清冷的额角与眉眼,仿佛都在此刻柔和了些许。 迟榕看得极近,不由得微微一怔。 却说不清是半睡半醒,亦或根本就是鬼迷心窍,迟榕咽了一下,竟是毫无缘由的、兀的开了口。 只听得她哼哼唧唧的说道:“吴清之,我想偷偷的亲亲你。” 可一言既出,便做不成偷偷摸摸的行事了。 话音未落,那厢,吴清之已然顿足。 吴清之似是在轻笑,他一定是笑了的,以迟榕的角度,很能够看清那双凤眼的眼尾。 于是,却见那眼尾轻挑,吴清之心情大好,道:“迟榕,趁你我还未上车,便在这里偷偷的亲一下罢。” 此话一出,迟榕身为不解。 论里外,这大路上乃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藏在车里暧昧方才算是偷偷琢磨。 怎的如今到了吴清之的嘴里,却是彻彻底底的颠倒过来了。 吴清之驻足片刻,始终不得迟榕回应,遂复又问道:“迟榕,不亲了么?” 迟榕一个晃神,嘴里哦了一声,旋即吧唧一口,黏在了吴清之的耳根。 此番,不过是寻常至极的温柔小意,可纠纠缠缠,却是作出了十成十的柔情蜜意。 迟榕心里美滋滋的,被吴清之背上车子时,态度亦然是美滋滋的。 只是甫一坐稳,竟是身处后座,而非副驾驶的位置。 车子原是停在一条砖石胡同的边上,旁侧是夜深人静时人去楼空的办事大楼,如今闹市散去,此处归于平静,便僻静得紧。 不待迟榕脑子转醒,那厢,吴清之已然长腿一迈,跨入了后座。 非但如此,更见他肩宽臂长,左右探手哗啦啦几下,竟是将车窗的帘幔拉了个密不透风。 迟榕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你不开车回家吗?” 吴清之闻言,却是轻轻慢慢的勾起了唇角。 他的左手勾住领带的环扣,只轻轻一拽,便一下子解开来,迟榕送的那块手表,正无比贴合的覆在那双腕骨上。 “迟榕,你偷偷的亲过了,我便要加倍的讨回来。” 吴清之的身体压下来,带着高热与冲击,迟榕毫无防备,旋即被他制伏。 “迟榕,除了送我礼物,你还可以再更多的给我一些罢。” 随后,耳鬓厮磨,抵死纠缠。 吴清之的表白使迟榕融化得很快,她一旦暴露,便被长驱直入,逼上悬崖峭壁。 迟榕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裸足再也不会感到冰冷,吴清之的身上也是热的,紧密相贴时,简直舒服得要命。 缓和了许久,吴清之方才重整衣衫,要开车回家。 迟榕缩在后座侧躺着,终于明白了他之所言的偷偷摸摸与光明正大。 夜路无人,一路畅通无阻,吴清之留了半扇窗户透气,只将车子慢慢悠悠的行驶着。 管家照常在门口迎接,可迟榕却非常的不敢下车。 迟榕拽住吴清之的袖子,羞愤欲绝:“……我走不了路!” 吴清之顺从的说:“我背你。” 谁料,迟榕理也不理,竟是啪的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低声骂道:“你脑子不带转的吗!现在不行的!那个那个会流出来的!” 迟榕说的那个那个,他自然明白是哪个哪个。 吴清之哑然失笑,于是挥一挥手,将管家遣了下去,道:“去找双鞋子与少夫人穿,暂且不用伺候了。” 话毕,便是阔手一罩,将外披系于迟榕的腰间,左右遮上一遮。 迟榕回了房,第一件要务,自是清洗。 她一面淋着浴,一面气急败坏的骂,只待更衣罢,方才从盥洗室内冒出一个湿淋淋、热腾腾的小脑袋。 却见那厢,吴清之已然脱去西服,身着睡袍,正姿态放松的倚在沙发里静坐。 然,唯有一样配件,他却不曾摘除。 便是那块银色的手表。 迟榕甫一露面,吴清之更是扬眉一笑,道:“夫人仔细,这手表珍贵,我竟舍不得离了身去。” 但见吴清之手指葱白,指尖轻点表盘,此举优雅得紧。 吴清之神采奕奕道:“几日后的拍卖会,我便要戴着这块手表,教旁人羡慕一番。” 其实这块手表,并非极致奢侈,虽属迟榕力所能及之巅,却难以登上大雅之堂。 作为有钱人的玩物,手表可以镶金镶钻,而这一块,到底是十分朴素的。 银链抛光,表盘镂空,不显山水,美得静谧。 这厢,吴清之正是满心欢喜,可语毕间歇,迟榕听罢,却是反问,道:“什么拍卖会,我怎么不知道?是上回那种讹人的拍卖会吗?” 吴清之回过神来,笑道:“是我疏忽。今日原是资产清点时来的消息,这一罢工,我便忘记说了。” 他顿了一顿,复又有言,“——这一回,属于慈善拍卖,由帅府主办,是要将宋大夫的药方拿出来亮相。” 说罢,吴清之便落落的站了起来,他取了一块干毛巾,遂与迟榕窸窸窣窣的擦起了头发。 正当他动作着,怎料,手下的迟榕却突然转过身来,语气僵硬的张了张嘴巴。 “那白家肯定会来参加拍卖会咯?再假如白家贡献了大头,白小姐会被放出来吗?”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显出一种迷茫的神情。 “我不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但是……但是因为她,有很多无辜的人死掉了,这样也可以被原谅吗?” 一时之间,他之二人,竟是相对无言。 第200章 山雨欲来 吴清之很难向迟榕解释,所谓的人情世故,正是权势纷杂。 你方唱罢我登场,脸谱换了一张又一张,再赴雍园时,竟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深夜。 今时并非昨日,此番拍卖会由帅府主东,气势自然磅礴,宾客盈门,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官大商。 迟榕跟在吴清之的身侧,看那四周万花渐欲迷人眼的衣裙,心中颇有微词。 “不是慈善拍卖会嘛,穿这么隆重的裙子干什么,又不是来跳舞的!” 迟榕话音未落,那厢,便已有一位身着西式礼裙的贵妇穿行而过。 此人的裙?之下固有铁丝裙撑,裙边阔大,撞在迟榕身上,竟是生生的逼退了她几步。 吴清之立刻扶住迟榕,颦眉笑道:“毕竟场面上要漂亮。” 可迟榕不觉得旁人漂亮,她只觉得吴清之漂亮。 用漂亮一词形容男子,本该是一件很不应当的比喻,然,此时此刻,吴清之灰衣素裳,正是现场无双的清俊。 果然,不过片刻,已有数人前来寒暄,更反复夸赞吴清之的行头。 “吴老板的这块手表好生漂亮!低调精致,一看便是罕见的宝物!大约是有价无市的罢!” 吴清之笑着摆摆手:“不瞒您说,这块手表乃是我夫人所赠与的信物,的确非常宝贵。” 吴清之的本意,实为炫耀有妻如此,然,此话一出,便是听者有意。 故而一来一回,这一块三百五十元整的手表,遂模棱两可的被聊成了天价。 非但如此,转眼之间,只此谣言已在会场当中疯传开来。 今夜雍园,群英荟萃,蒋家兄弟一同沾了光,自要前来观望。 只是这兄弟二人来的迟了些,甫一上到二楼,入座包厢,便揪住吴清之仔细盘问起来。 “吴清,老实交代,你昨天是不是带着你家这只崽崽去花费了?” 吴清之泰然的点了点头:“带她去买了个玩具而已。” 吴清之说的是那只兔子灯,可蒋孟光不知,权以为是那块所谓天价的手表。 旁侧的蒋兴光但听哥哥问罢,立刻来了精神,故而挤眉弄眼道:“大手笔啊大手笔!买个玩具能买出天价!”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向迟榕,哀叹连连,“败家娘们!” 迟榕申冤无门,唯有拉住吴清之打小报告,哼哼唧唧道:“我把工资攒下来买礼物给你,他也能骂我败家!凭什么!” 这一唱一和登时对不上基调,四人纷纷愣住,解释了片刻,方才化解了疑问。 “迟榕,你瞧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都能教这手表翻一翻身价。又何况今日座中之人,皆是心怀鬼胎呢?” 吴清之附耳低语,声音直到迟榕的心底。 “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皆是玩弄言语的办法。迟榕,你只要不忘本心即可。” 迟榕眼神落落的垂下去,她看着吴清之的腕心,胸口闷闷的,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今夜是一场局。 此局一为钱,二为势,三而为命,置于最末。 而吴清之身在局中,正处于推波助澜的关口之上。 倘若今夜白家拍下治疗疟疾的药方,那白娉婷重归天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大幕拉开,演员就绪,粉墨登场。 这的确是一场挂羊头卖狗肉的慈善拍卖会,前面拉出的物件平平无奇,却屡创高价,最终轮到宋大夫研制的疟疾药方亮相时,会场当中竟是噤声一片。 药方起价十万银元,人命可以计价。 此时此刻,迟榕当真很想举手叫价,可吴清之却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但见吴清之摇一摇头,眼光深邃,低声道:“迟榕,人命有价,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那药方被一万一万的加着价,叫价的声音皆属有气无力,是一种为了颜面的客套。 吴清之执起望远镜,不偏不倚的看向对面的包厢,那一处,曾是白娉婷坐过的地方。 而今,却是白老爷正襟危坐。 吴清之用逼迫的视线守住白老爷,直到他举起手牌,报出价格,一锤定音。 花落白家,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怕极了救命的药方,避之如蛇蝎,唯恐为此破费。 迟榕失望而归,吴清之难以辩驳。 回家的路上,迟榕一直默默的靠坐在车窗边,那一小块额头贴着玻璃,腻成微微的红色。 吴清之不去吵她,只待下车时,方才牵住了迟榕软绵绵的小手,摩挲了几下,很是难分难舍。 “迟榕,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倏尔之间,吴清之如是问道。 此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可迟榕闻言,却是心头一悸。 这并非是一种质问,更不会是吵架的由头,吴清之定是看出了她的情绪,想要安抚一二。 毕竟他总是那么的好与温柔,总是心里想着她的。 可迟榕怔愣着眨了眨眼睛,喉间酸涩,竟是不知如何开口,更要怎样作答。 终是忍了许久许久,迟榕方才巴巴的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但我不喜欢刚才那样假惺惺的生活。” 话音刚落,吴清之温暖的大手,便静静的覆上了迟榕的双颊。 他像每一次温存时的那般,百般珍视的捧着迟榕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终于落下一吻。 “迟榕,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吴清之轻轻的拥住她,安抚似的拍着迟榕的肩膀,柔声笑道,“你信我。” 这夜,迟榕睡得不甚安稳。 她几次踢被子,几次被吴清之拾起再裹住,三番五次,翌日晨起时,竟觉出几分眩晕之感。 迟榕神色恹恹的吃着粥,吴清之在旁侧帮她剥鸡蛋壳,今日的晨报已然送到,他却并未翻看。 然,只是一眼,迟榕已然瞥见,那晨报的头版,赫然附有一个大大的正楷白字。 想来定是那白娉婷出狱了,此等大事,果然会被登报,吴清之自知迟榕心有郁结,便不愿再提此事。 迟榕也算不得小肚鸡肠的人,一碗白粥喝光,再打着嗝噎下一枚鸡蛋,遂要起身离座。 吴清之一面拍着她的背顺气,一面轻声笑道:“迟榕,今天不忙,我们可以重新筹备一下婚礼的。” 迟榕于是点头应下。 此时,窗外的天色不佳,大约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之后要开始转折了,但是不会虐!他俩永远只会甜!大家放心! 第201章 死性不改 童裁缝销声匿迹,走得毫无预兆,故而吴清之在订婚纱一事之上非常为难。 婚纱重工,岳安城中,暂时无人能及童裁缝的手艺,若着实想为迟榕挑选一件美美的婚纱,遂唯有拜托相馆跨国订购。 小中堂相馆自然会是首选。 吴清之与迟榕的婚纱照便是在此处所拍,那巴掌大的小相,如今正好端端的安存在他的钱夹内侧,从不离身。 既已有了主意,吴清之便不再耽搁,当即携了迟榕,利落直行。 自从洋人入关以来,每年秋后,都会有巴黎的新风潮传入岳安,小姐阔太竞相追捧,再拍上一组写真,方才算是赶过了一回时髦。 所以,哪怕天色阴沉,今时今日,相馆内仍是满站着许多女子。 这厢,吴清之并不声张,只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方才牵着迟榕一并坐下。 相馆的留声机吱呀呀的唱着小曲儿,小厮脚底抹油,一见贵客上门,立刻奉上香茗,直问有何吩咐。 “哎哟,这不是吴老板和吴太太吗,今儿可是要来拍新照片?” 小厮一面说着,一面捧手向试衣间的方向,笑得殷勤,“那您二位可要等一等,里头正有人更衣呢,不然立刻让您先请,根本不用排队!” 吴清之抿唇笑了一下,手上客气的摆了一摆,道:“此番前来,实则是想拜托贵馆,能为我夫人订购西洋的婚纱。” 话毕,复又转向迟榕,柔声一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顺便拍几张照片,也很好。” 这小厮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只待吴清之说罢,立刻不暇的取来样衣图册,请他二人翻看挑选。 非但如此,口中更是振振有词,不忘极力推荐新装。 “是呀,反正来都来了,春光不候!不如就一并拍几张照片再走,什么事情都不落下!瞧这一屋子人,哪个不是等着来拍新装的!” 迟榕对这所谓的时髦原是兴趣缺缺,谁料眼下,被小厮言语一番撺掇,再加之馆内女子纷纷趋之若鹜,一瞬之时,便也起了些好奇之心。 于是扭头看一眼吴清之,旋即探问道:“那就顺便看一眼新装长什么样咯?” 迟榕挑着眉毛,神态万状娇憨,吴清之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爱,哪有不应的道理。 更何况,吴清之远比任何人都期待看见迟榕身着新装的模样。 他的迟榕,往后还要穿一百件、一千件的漂亮衣服,权要穿与夫君来看! 思及此,吴清之笑意更甚。 遂微一点头,甫一开口,声色温柔至极:“迟榕,你想看几眼都可以,但我是一定要多看你很多眼的。” 吴清之出言调笑,却不知是否意有所指,迟榕倏尔想歪了脑筋,只得羞赧的瞪他一瞪。 “这可是相馆,你要看什么看!” 迟榕一时脑热,竟以为吴清之所说,正是那剥开皮肉、深入内里,不可言说之看法。 谁料,言者无心,此话反是撩拨了吴清之一回。 却见那深瞳之中,眸光流转于迟榕周身几回,终于落在那腰间停下。 吴清之的脑中顿时生出无数种下流的想法。 “——咳咳,”他于是刻意的理一理嗓子,装作无事发生,“迟榕,回去总有我要看的。” 遂如此,他之二人,竟是用暗号似的爱语打了个平手。 复又等了片刻,热茶换过一道,那试衣间的门,方才微微的打开了。 却见那厢,人群包围,一女子衣裙迤逦,仿佛众星捧月般露面。 此女遥看已然美矣,倘若细观,大约更会是天香国色之姿。 然,只待此女转身,面目暴露,迟榕的脸色便立刻凝成了冰霜一片。 吴清之心念迟榕,罔顾旁人,遂并未留意旁的声嚣,谁知此女扬声,竟是首先向他问候。 “清之,数日不见!” 回首罢,但见白娉婷笑靥如花,不复阴霾与泪泣,像妖女,艳得厉害。 她本该是堪堪出狱的,却仍是张扬如许,嚣张跋扈。 白娉婷径直穿过人群,最终立在了吴清之的眼前。 “清之,你为了这小wifey,所以不肯救我,”白娉婷声声冷笑,“可是你看,我还是出来了,只要握紧权钱,便没人能够非议我。” 白娉婷双臂环抱前胸,显得异常美丽,且不容侵犯。 迟榕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提步迈出,却不曾想,竟被白娉婷一个侧身挡住。 “小wifey,我还可以再毒死几个人,但你永远拿我没办法。” 迟榕一瞬不瞬的接下了那挑衅的眼神。 吴清之将迟榕护在身后,不让寸许,他并不去看白娉婷,只紧紧握住了迟榕的手。 “清之,你难道还不明白,你选错了人!” 白娉婷冷声冷眼。 然,那却是对于吴清之的冷眼,而非迟榕。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如此,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白娉婷垂首,睨了一眼木几上的图册,凉风微拂,纸页纷飞,飞出一只只白蝴蝶似的婚纱裙子。 目光再偏一点,便是见得那双交握的手,十指紧扣,不可区分。 白娉婷忽然露出一个媚笑。 “——我说笑的!治病的药方都拍出来了,我也有些乏了,何必如此忌惮的再防备我?” 白娉婷点一点红指甲,语气叵测异常:“不过……若是要挑婚纱,我大约能够算是个行家,如今最流行蕾丝的,蕾丝愈厚愈漂亮漂亮!” 话毕,复又补上一句,“清之,改日再办婚礼,可千万要递一张帖子与我。你我到底有着情谊多年,总不该就这样断绝了。我定要为你二人备上厚礼一份……” 白娉婷的声音渐渐放柔放缓,像一种深沉的诅咒。 “婚礼,自然该是永生难忘的记忆。” 第202章 长大成人 迟榕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曾想,白娉婷竟然死性不改至此。 婚纱虽未顺利选中,可迟榕已有了应对的态度。 既然无法走得痛快,落跑更中白娉婷的下怀,倒不如将计就计,互相膈应。 迟榕于是看向白娉婷,干巴巴的说:“白小姐,我是不会递帖子给你的。” 语毕,复又指了指吴清之,道,“我说不给,他就不给。你要是还有什么坏水,就好好的憋住罢!” 话音刚落,白娉婷顿时面色铁青。 这小wifey倒是直来直去,封口的本事生硬却厉害! 白娉婷不堪屈辱,正欲再度呛声,谁料,那厢,迟榕说罢,竟是一把勾住吴清之的胳膊,转身就走,全然不留后路。 迟榕此举看似潇洒,实则心中怨怼非常。 自从雍园拍卖会之后,她本就算不得开怀,今日再触霉头,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甫一上车,迟榕自是不肯贴着吴清之坐下,直要将人赶去副驾驶位,与司机并排。 仿佛离得远一些,她就不会怄气怄到吴清之的身上。 本不该怪他的,这与吴清之又有什么相关…… 迟榕丧气的掰着手指数数,半年许了,若非这天灾人祸,她大约还在读书,兴许已经能够毕业了。 可是,这到底经不起深究。 倘若如此计算,那她更不会稀里糊涂的嫁了吴清之去,何苦长大成人,见过这些不公不允。 迟榕潦草的抹了一把脸,她一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汽车后座,小窗帘隔开了前座,无人出声。 迟榕终于忍不住,旋即从怀中取出那成双成对的比目钢笔,作势就要提笔。 四下并无纸张,她便以皮肉作纸,书写其上。 迟榕不练字,写不出漂亮的书法,那钢尖歪歪扭扭戳在手心,把表白画成情书。 迟榕写罢,直将窗帘拉开,探手向前。 此时此刻,吴清之正失落落的漠视前路,不言不语,似在沉思。 他何尝不会明白迟榕的所思及所想,一个孩子长大,世界大观裂变,无所适从之时,必须有人相守。 吴清之心中发紧。 然,当是时,迟榕蓦然发动,窸窸窣窣的用小手来抓他。 吴清之正欲回首,却被迟榕小声阻拦道:“你别回头呀,你就低头看看我写给你的小秘密。” 迟榕张开手掌。 却见那粉白的皮肉之上,蓝黑色的墨水洇洇开来,赫然是一行小字。 “吴清之,当大人好难哦。” 吴清之哑然失笑。 司机执掌方向盘,却见两位主人动作秘密,好奇之余,更叹二人情深。 听说少夫人方才成年,少爷得妻如此,可不就是养了个女儿么! 那厢,吴清之看罢,遂不声不响的推回了迟榕的小手,然,不过片刻,却是轻笑着请司机停一停车。 司机领命,旋即止了火,怎料,车子甫一停稳,吴清之便换去了后座。 哗啦一声,小窗帘再次关闭,视觉阻隔。 迟榕浑身一个激灵,兀的想起庙会那夜,她与吴清之在车中的放纵与疯狂。 于是向窗边缩了一缩,像是防范野兽一般的紧紧护住胸口。 此举乖巧,是小白兔的顽抗,吴清之被迟榕惹得心中欢喜,几乎要化身成狼。 可是现在不行。 因为迟榕已然开骂了:“吴清之我警告你,你别一天天的蹬鼻子上脸!我写给你那句话,是因为我把你当作、当作……” “当作什么?” 迟榕想说,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我爱的人。 可她从未说过爱,迟榕只说过喜欢,正当下,也只会说喜欢。 于是千肠百转,几欲辩驳,甫一脱口,竟然道:“因为我把你当作人生先师。” 吴清之两眼一黑,简直要被气闭。 迟榕的脸根本红成了虾米,吴清之长舒一气,唯有严刑逼供。 “迟榕,坦坦白白的说实话,才能算作乖孩子。” “……可我不是孩子了!” “可你不是不想当大人吗?” 吴清之反问。 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再加之汽车引擎的静动干扰,这番对话便模糊了起来,教旁人无法听得真切。 更何况,夫妻之间,无论生育与否,但凡谈起孩子孩子的,总归是家常便饭,不会被想歪。 然,这内里却是一歪到底的。 吴清之贴着迟榕的耳朵,含笑着追问道:“不想当大人,就当小孩子。我说的有错,嗯?” 迟榕恼羞成怒,小声哼唧道:“那有你这么逼迫小孩子的吗!” 她抵御着吴清之的靠近,手心沁出了热汗,那一行字迹完全晕染开来,再不可分辨一二。 情书此物,阅后即焚,反正记在了心里。 吴清之轻轻的咬住了迟榕的耳垂,她果然开始颤抖。 “迟榕,撒了谎,就算作坏孩子了。” 吴清之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吻说道,“坏孩子必须接受调教与惩罚,方能重归正途。” 他们的正途不一定是立刻重办婚礼,首要该是一次亲密。 迟榕在车中受尽吴清之的捻弄与骚扰,心神几乎要被燃烧殆尽。 吴清之做的非常隐蔽,蹑手蹑脚与鬼鬼祟祟,两者合一,天衣无缝。 只是迟榕冥顽不灵,始终无法乖乖顺顺的重新变为好孩子,于是回到吴公馆,还须继续受教。 手心相合之时,迟榕忽然问道:“吴清之,你是不是……是不是特别特别想办婚礼?” 这的确问住了他。 于吴清之而言,婚礼似是一场遗憾,他于迟榕的遗憾,于吴父的遗憾,于自己不可和解的遗憾。 迟榕懂事,吴清之自是深爱难舍,想要一个完满的成全相许。 而言吴父,却是药石无医,时日无多了。 身老心死之人,是不会再多活的。 吴清之吻一吻迟榕腕间的翡翠镯子,又想起那比目成双的钢笔,他已经预见了不久的未来。 “迟榕……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吴清之脆弱至此,乃是迟榕的第二次所见。 一时之间,迟榕亦有些慌乱,她拍一拍、抱一抱吴清之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的抚慰着他。 角色颠倒,谁是大人,谁是孩子,只有他二人互相而为。 随后,便是骤雨狂澜。 迟榕沉沉浮浮,被抬起,再落下。 迟榕慢慢的、不由自主的溢出眼泪,吴清之扣住她,祈求道:“迟榕,我想要一个家。” 第203章 与虎谋皮 入秋要比入夏慢上许多,可一旦下过几遭冷雨,气温便是急转直下,再无回路了。 自从疟疾有药可医,城北的难民营虽开始舒松,但日渐天寒,灾民的保暖用度又成了一道新的难题。 为保白娉婷出狱,白老爷呕心沥血,已是耗尽了半生财力,其后,更为守住女儿的前程,复又接下了安置灾民的重担。 如今天寒地冻,灾民要穿棉衣,要盖棉被,一两件破棉絮的确不会值钱,然,积少成多,却是一笔极大的账目。 更何况,善堂流民枉死之后,风波未息,楼外楼饭店口碑一落千丈,营生不佳,简直要见赤字,实在很难负担。 白老爷忧心忡忡,唯恐三代家业终结于此,遂夜夜难安。 白娉婷此人,生来骄傲,如今家业摇摇欲坠,她亦不能顺遂,故而追名逐利之际,欲再搬弄手段。 毕竟,这大千世界,最不缺的,除贱民之外,就是生财之道。 却说近日以来,岳安城中渐渐增添了许多洋人。 那些金发碧眼的倒还算得上稀奇,然,在这其中,竟有不少黄种人混入,称为东瀛日本人。 这样的人种与国人并无二致,只是流行不同的面容发冠,比如男子,上唇通常只蓄一小撮胡子,略显小气。 谁曾想,却是这些黑发黄皮的异乡人,要比国人富有得多。 白娉婷盯上的摇钱树,便是这一行日本军商。 日本人入关久矣,只是长居北方,不曾南下,此番全球万物博览,风潮盛行,他们便顺势而来。 关于日本人,总有许多非常不善的新闻,故而民众避之不及,心中更隐敌意。 如今,家国动荡,形势紧张,倘若有人与日本人互通往来,便要被冠以背叛之罪,受尽鄙夷。 可白娉婷绝不在乎,甚至大摆筵席,盛情招待。 这厢,白娉婷美目笑焉,正向一男子敬酒。 她自是留洋数载,精通多国语言,故而与这唤作上野一郎的男子觥筹交错,竟是毫无代沟。 “上野先生,天朝地大物博不可语尽,单是这小小的岳安城,便可以取得无数的黄金白银!” 白娉婷挑一挑眉毛,眼神妩媚勾人。 “您大约不曾听说过,我们城里有一种皮雕的手艺,能够在薄薄的一张皮革之上雕刻花鸟美人,罕见得很呢!” 话毕,遂拍一拍手掌,直遣了身侧的酒侍去取藏品。 白娉婷共有两卷皮革画卷,虽然美轮美奂,却始终成为她的屈辱。 如今,她定然要切切的讨回尊严。 上野一郎听得很入迷,只待侍者呈上画卷,细展开来,当即惊呼出声。 “真是不可思议!这竟然是皮制的画作!” 甫一品赏,上野一郎立刻赞不绝口,更陷入了憧憬当中。 “如果能够把神奈川冲浪里刻在皮革上面,献给天皇大人,那我的家族一定会得到青眼!” 如今的日本国乃是军国政治,上野一郎脱口有道家族傍身,大约便是有着军政背景的。 上野一郎此人,身份非常高深,这区区的商人名号,约莫仅是一个幌子。 白娉婷听得此话,遂笑意更深。 倘若这上野一郎是日本军队的派遣特务,那样最好,只怕他无甚来头方才是真! 她要赠与那小wifey与吴清之的大礼,必须天下昭知! “上野先生,不如这样,我将这家皮雕工坊的坐落告诉您,便于寻找!” 白娉婷一面说着,一面唤来纸笔,速速写下一张小纸条,径直递与上野一郎。 “整个岳安城,可只有他们一家呢!可莫要找错了!” 话毕,复又敬酒一杯,笑意盎然,话头再转。 “上野先生,听说您最近正在收购棉花,不知进价几何?” 兀的,上野一郎的目光登时锐利了起来。 他警惕的盯住白娉婷,上下搜视数眼,左右两名保镖皆是绷紧了胳膊。 然,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什么花样,白娉婷只是笑,且冷静自若得过分。 “白小姐是女中豪杰,但是,有些事情,不该多问,免得招惹麻烦!” 谁承想,话音刚落,那厢,白娉婷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野先生有所不知,我国有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又有何可怕!” 白娉婷笑过,只将计划全盘托出。 “家父年事已高,身担重任,要购置棉花为难民营增衣添被,我实在觉得浪费,不如买些此等品应付一下,反正冻不死人。” “素闻上野先生很有门路,不如与我合作!我将好棉花转让给您,从中赚些小利即可。” “开发票本就是一件难事,作假的成本太高!倘若上野先生帮我解了开票的麻烦,我能为您提供便宜优质的棉花,你我互惠双赢,又有何不可呢?” 白娉婷说罢,却见上野一郎低垂眉目,若有所思。 然,大约只是须臾,她便得到了答复。 “白小姐是个聪明人,”上野一郎伸出了手,与白娉婷的握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白娉婷笑容灿烂。 翌日清晨,迟榕正啃着一只糖包子,贴在吴清之的身侧蹭报纸看。 迟榕最爱吃甜,而吴清之却算不得热衷,只是她吃相喜人,便很能够引起旁人的食欲。 于是,好端端的一个糖包子,你一口我一半,立刻被分食了个干净。 迟榕贪嘴,还吃不够,遂意欲再添一只吃罢,谁料,正是此时,报纸翻页,但见新闻一则。 白家买尽棉仓,储棉库存告急! 竟是博得了媒体的满堂彩。 这并不奇怪,喉舌可以被操控,舆论便会随之倾倒,仿佛善恶一瞬,枉死之人已逝,众人没有记忆。 然,新闻再夸张,大约也不会彻彻底底的以假乱真,可见白娉婷当真是下了血本,要买棉花捐给难民营使用。 迟榕惊讶的咦了一声。 “她竟然还会去管难民了,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将功赎罪还是改邪归正呀?” 第204章 生儿育女 眼下,晨间,左右不大会有宾客上门,迟榕于是咋咋唬唬,对白娉婷此举出言很不谨慎。 可吴清之却也宠惯着她,总归是在家中,倒也乐得放纵。 “迟榕,在外面可不许这样说,要教人听到了。” “是是是,我又不傻!” 迟榕一面叹气,一面抻抻胳膊腿,坐没坐相,直向吴清之的臂弯之中倚靠而去。 俗话有言,春困秋乏,她最近吃饱了总爱犯困。 餐厅中余一盏水晶灯,在灰蒙蒙的天气中明亮着,吴清之抱着迟榕,只觉得怀中香软,沉溺其中,不愿上班。 谁承想,这些时日,迟榕虽然困乏,却始终喊着业精于勤,日日亢奋,如此看来,反倒是他与迟榕颠倒了。 可顾家的男人大概也很好。 秋季过半,商行的工作终于能够开始收束一二,大笔账目盈进,势头勃发,吴清之闲暇之余,最喜欢待在家中陪伴迟榕。 其实,到底没有什么可以相伴着娱乐的,但他二人也并不需要一直互动,只要贴坐在一处,发一发呆,皆可视作一段悠然的时光。 能够把妻子养成女儿,你情我愿,最是相宜。 吴清之于是非常满意最近的生活现状。 然,这清晨你侬我侬的大好时光,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却算不得是不速之客,管家通报过后,径直请了人进来,甫一看罢,竟是一张熟稔万分的面孔。 “少爷,少夫人,小柳来打扰了!” 迟榕闻声望去,但见餐厅门边,小柳正挺着圆润突起的孕肚,扶腰而立。 迟榕激动不已,立刻笑脸相迎。 “不是说孕妇要多休息嘛,怎么这么早就来公馆呀?” 迟榕从不摆架子,哪怕尊卑有别,亦会迎着旧仆入座。 更何况小柳绝非空手而来,此番大包小包的,拎了许多物件,简直教人过意不去。 小柳怀胎一二月时,仍在善堂帮工,迟榕念其恩情,故而与她十分交好。 吴清之识趣,当即让出空间,留给女子相会。 “迟榕,快上班时我再来唤你。” 当是时,迟榕的心思权在小柳圆滚滚的肚皮上,于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只当应下。 吴清之见此情形,不由得哑然失笑。 迟榕到底还是个孩子,只有孩子见到孩子才会兴奋异常,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能够例外。 吴清之于是轻笑着推出门去。 如此,房内便是专属于女孩子的快乐时光了。 大约是身怀六甲之故,小柳很容易发热,素脸显得红扑扑的,笑容却很灿烂。 “月份大了,早晨路上人少,我也好起来走动走动!若是中午晚上,人多了,我反而不敢呢!” 小柳正说着,遂将手中的花布包袱展开,旋即,竟是露出了满满一兜的幼儿玩具。 “少夫人,您应该记得,我男人本职是个木匠,他现下打了很多小玩意,我便挑了最精致最好看的给您送来!” 迟榕面上一红,口中踌躇道:“谢谢你噢……不过这些东西,嗯……可能对我来说还早了点儿……” 小柳呼啦啦的摆一摆手:“哎呀,对少夫人早,对少爷可不早了!” 说罢,竟是与迟榕弯腰曲背,相相贴耳,偷偷瞄向厅门之外的吴清之。 “虽说作为家仆不该议论主人,可是少夫人您看,少爷的确老大不小了!成家成家,夫妻子女才为家呀!” 小柳振振有词,头头是道。 迟榕应接不暇,当即步步败下阵来,只得收下了那一堆木头玩具。 在这其中,独有一只拨浪鼓,白木漆红,蒙皮表面,显得别具匠心。 小柳笑道:“这是用店里的边角皮子制成的,模样虽小,动静却大着呢!” 话毕,便是手持小鼓,旋转几下,于是只听得鼓声清脆,十分悦耳。 迟榕两眼放光:“这个好,这个提神醒脑最好!以后我困了,就转一转这个小鼓醒醒神!” 清晨通勤,总共只有一个多时辰的闲余,小柳此番前来,亦不过多打扰,送过心意,更再问候,方才离开了。 小柳去罢,迟榕便转着那小鼓,兴高采烈的奔向吴清之,直要向他献宝。 “你快看你快看,这个拨浪鼓手工好漂亮哦!” 吴清之眉目微弯,于是接过那拨浪鼓把玩几下,倏尔柔声问道:“迟榕,你喜欢小孩子吗?” 迟榕闻言,登时愣在了原地。 小柳方才所说,夫妻子女才为家,吴清之也说,他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如此相问,难道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可愿生育? 迟榕不知所措。 她只得干干的吞咽一下,目光闪躲道:“小孩子嘛,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话毕,却又觉得语气不够坚定,复又补充一二,“反正现在不可以生孩子。” 那厢,但见吴清之唇角一勾,竟是探出手来,轻轻的点住了迟榕的额头。 “别怕。迟榕,我们不急的。” 不急于生育,此非吴清之第一次所言。 可他分明是应该着急的,并非之由传宗接代,而是一种源自于心底的、渴望组建家庭的期待。 吴清之大约会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毕竟,他已然设想过了那么多次的以后…… 迟榕动容之余,更觉不解,于是问道:“那你呢,你喜欢小孩子吗?” “当然喜欢,”吴清之揉一揉她的发顶,姿态亲昵非常,“可是,迟榕,我更喜欢你。” 是了,这仿佛是个意料之中、却又出乎其然的答案。 迟榕默默的闭上眼睛,随即蒙头一撞,直直撞入了吴清之的怀里。 “这些事情,应当顺其自然的。” 吴清之温言细语,寸寸安抚着迟榕的心情。 迟榕于是握着那拨浪鼓,偷偷的转一下,再转一下,仿佛以后,他之二人生儿育女时,便会如此逗哄着孩子。 只不过,那便全然属于后话了。 眼前有喜事,定要留心神,迟榕想着小柳月数渐增,却还反受馈赠,便略有些过意不去。 遂决计,下班时,左右要送些孕妇适宜的吃食,好生补一补这对可可爱爱的母子。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 第205章 薄情寡义 甫下班,迟榕遂拉着吴清之直往大洋百货公司去也。 有关于胞胎的药材与补品,迟榕算不大懂,但这些大可以全权交由管家来办,她只管买足零食即可。 百货公司售卖的零食皆为进口,花样亦是繁多,迟榕守在橱窗之前,简直要将眼睛挑花。 于是糖仁果脯巧克力,双双买作两份,一份赠与小柳,一份留下独吞。 吴清之结了账,遂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微眯一下,柔声笑道:“送这样多的糖果,完全足够吃到人家小孩子出生,再办满月喜酒了。” 迟榕瘪瘪嘴巴,很是不屑的说:“这算什么!要不是因为怕补牙,我一天就能吃光一大袋糖!” 迟榕大言不惭,谁料,那厢,吴清之闻言,却是了然的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夫人甜人,我亲上一口就能够尝出来,想必是泡在蜜罐子里养大的。” 话毕,便是转身过来,立刻索吻证明。 此处乃是百货公司的正厅门,客流来往,好不热闹,倘若深吻,必会瞩目。 吴清之到底是兼顾着迟榕的想法,于是甫一垂首,只亲啄唇珠一下,仅仅堪堪解了馋。 吴清之吻罢,眼光深邃,低吟道:“迟榕,吻的浅了些,没尝出味儿来,回家我还要再尝一次。” 在调情的对局之中,迟榕从未胜出过。 故而羞怯难当,却又发作不得,当即娇怒的瞪起了一双杏眼,嗔道:“我又不是糖,凭什么你想咬一口就咬一口!没门儿!” 吴清之于是死皮赖脸道:“但求夫人为我开一开后门!” 此话一出,竟是毫无原则的立刻服软,耍赖撒娇,直将迟榕将了军,一招制胜。 迟榕果然红了脸,只得由着他孟浪去罢。 这厢,他之二人亲亲热热的上了车子,路程不过须臾,几个转弯之后,便是到了那皮雕工坊的店面之前。 秋日西沉,天色灰黄,光线本就算不得明亮,却不曾想,隔窗而望,店中竟是漆黑一片,绝无灯火哪怕一盏。 迟榕见此情形,心中立刻觉出几分古怪。 “不对……小柳大着肚子,晚上不可能出去逛的……” 迟榕喃喃低语,一手更是压上了店门,谁料,只肖轻轻一推,一声暗响罢,登时门店洞开。 店内静得出奇,迟榕嚯的一下拉开电灯,却见陈列如斯,整齐依旧。 然,唯有长贵的工作台前凌乱不堪,似有推搡挣扎的痕迹。 一种惶恐不安的想法渐渐爬上了迟榕的心头。 迟榕丢下糖果,迅速的搜视全屋一周,但左右并未觅得血迹,遂跑出屋外,直去隔壁敲门。 “开开门,开开门呀!店家,您可知道隔壁铺子的两口子上哪儿去了吗!” 迟榕一连不迭,简直可以算作砸门,吴清之正欲拦她,却见那隔壁的门户终于微微的掀开,竟是只留出寸许的缝隙。 屋中之人仅露出一线面容,那半只眼睛显得非常谨慎。 迟榕焦急万状:“店家,您天天和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定知道出什么事了!” 谁料,那人滞了一瞬,随后讳莫如深的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 说罢,便是要将店门再度关闭。 迟榕银牙一咬,当即探手上去,死死的擒住了门柄,哀求道:“店家,小柳大着个肚子,出了事可怎么办才好!” 但见那人目光闪躲,然,到底是尚存了一丝善意,犹疑片刻之后,终于肯答。 “上午来了几个日本人,将刘匠人带走了……他女人……” “小柳如何了!” “他女人正赶上那一幕!阻拦不得,脚下再不仔细,竟然摔着了!当时就见了红,便被巡警送去了医院!” 话音刚落,迟榕的眼圈立刻烫了起来:“是哪一家医院!” 谁料此番,那人却渐渐的矮下了声音:“……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盼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免得惹了祸!” 话毕,旋即关门落锁,再不复出。 迟榕急得落泪:“吴清之,你快陪我去找小柳,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找!” 迟榕重情重义,她于小柳,绝非只是主仆上下这一层关系,更能够称为朋友。 如今,小柳安危不明,长贵不知所踪,该教迟榕怎样不怕。 吴清之于是握住迟榕的手,语速极快的安慰道:“迟榕,我去联络萧四少,请他帮忙寻人!” 然,吴清之却不曾去拭迟榕的眼泪。 这一回,他终究无法向迟榕笃定的作出保证。 方才,一旦听得那隔壁商户说到日本人,吴清之便心下一凉。 岳安城中,暗潮涌动,前些时日,童裁缝人间蒸发已是疑案一桩,吴清之始终记于心底,却不敢深究。 怎会料到如今,竟是平地起风波,门前落雪,只有自行清扫。 当下,吴清之遂携了迟榕,即刻前往帅府。 萧四少雷厉风行,从不假装客套,故而吴清之上门求助,自然省去了许多酸腐繁冗的礼数。 只待事因说罢,萧子山顿时拍案而起:“可恶!最近日本人愈发的猖狂了!北方来报,说是有日军探子潜入岳安,我正苦于搜查,这便送上了门!” 话毕,复又吩咐副官联络警局,请问今日当值的巡警,直将小柳送去了何处就医。 迟榕守在一旁,自觉一切无能为力,只有静候。 索性不过片刻,副官来报。 “四少,有消息了!说是将人送去了济民医院!” 迟榕跳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赶过去!” 这分明是极为紧要的关头,却不曾想,那厢,吴清之竟是站起身来,默默的压下了迟榕。 “迟榕,我派管家去探视即可,你回家休息。” 他的语气有些冷然,哪怕只是一丝一毫,迟榕亦是听得真切。 “可是小柳在岳安无依无靠,我必须……” 迟榕正弱弱的说着,然,吴清之却一字一句的打断了她。 “你是主子,她是仆人,没有什么必须的。” 迟榕闻声,不可置信之余,旋即愣在了原地。 第206章 失望 迟榕是被吴清之绑回吴公馆的。 眼下分明得了确凿的消息,吴清之竟不准她探视,更以尊卑有别的说辞加以阻拦,迟榕伤心欲绝,且失望透顶。 迟榕于是坐在车里嚎哭不止,下了车子便是抽抽噎噎。 谁承想,吴清之一旦硬起了心肠,当真是对她管也不管的,领带甫一解开,直在迟榕腕间速速系了个死结罢,旋即将人丢入房中。 迟榕嗓子哭哑,仍不忘痛骂:“吴清之,我讨厌你!这回我是真的讨厌你了!我不会和你和好的!” 可吴清之却是神色淡淡,但见他信手倒来一杯热茶,作势要喂进迟榕的嘴里。 迟榕瘪着嘴不肯喝,左躲右闪之时,那热茶泼洒,立刻浇湿了她的衣衫。 吴清之微一叹气,只得取了干帕子上前擦拭。 迟榕哭累了,终于坐稳,她看着吴清之来来回回的手,声音很是微弱:“吴清之,你不是这样的人!以前小柳还乡时你都不会袖手旁观,怎么现在……” “今时不同于往日,”吴清之打断道,“我已算是仁至义尽。” 说罢,遂捧起迟榕的一双细腕,仔仔细细的观看一二,复又吻上一吻。 “迟榕,我现在要出门,你若肯乖乖的待在家中,我便不会绑住你。” 吴清之的声音又轻又柔,一如既往,权将她视作掌心娇宠,全心全意的呵护着。 可迟榕却是狠狠的摇头。 “我要去看小柳,她是我的朋友。” 吴清之听罢,唯有默默不语。 但见他动作轻缓,铺了许多的靠枕,直垫在迟榕的身侧,好教她能够倚得舒服一些,安置罢了,方才落落的起了身。 “迟榕,我本不想委屈你的。” 话毕,便是推门而出。 迟榕横身一扫,立刻踢落数只小枕,她翻来覆去,愈发觉得委屈,终于蒙住了脑袋,呜呜的再哭了起来。 迟榕气极,气自己无能,只有哭的办法,更气吴清之突如其来的冷漠。 她原以为吴清之冷面善心,朝夕相处以来,分明是柔情款款的态度,怎的今时今日,竟是性情大变。 且变的不只一处。 吴清之虽是个讲究上下尊卑的性子,却也绝非封建顽固,直要视仆从为草芥。 更何况,先前行事,捐善款、办善堂,无论这其中的哪一样,吴清之皆是亲力亲为。 谁知,落到了自家,却是绷起了冷面,不闻不问,冷心冷情。 迟榕的难过,便在于此。 她分明已是爱上了吴清之,至真至信,自觉能够懂他,却不曾想…… “……吴清之,我好讨厌你,我再也不要和你和好了……” 这厢,迟榕正是阵阵失意,再见那厢,吴清之却已然出了公馆,与一男子并坐于车后。 那汽车高宽魁梧,是为军用款式,后座之人,更是一袭军装,英姿飒爽。 竟是萧四少! 二人正襟危坐,无可说矣。 然,最终是萧子山率先开了口。 “吴老板,虽说此乃你之家务事,但我总要多嘴一句,”萧子山娓娓劝道,“并非吴太太年幼,便可欺她一欺,这很伤感情。” 吴清之笑得苦涩:“我若不欺她,难道要看她得罪了日本人?” 说罢,复又一连再叹,“迟榕倔犟,倘若横冲直撞的惹了祸事,那我才是最不敢想的。” 萧子山于是说:“吴老板深情,子山实在佩服!你放心,一旦事情平息,我定助你向吴太太解释!” 吴清之微笑着谢过。 车子一路疾行,所往之处,正是上野一郎下榻的洋房。 吴清之且随萧子山下了车,不请自来,不能算客,故而房中之人,面色纷纷不善。 上野一郎手捧粗瓷茶杯,啜饮数口,方才用生硬的国语说道:“这是什么风,竟然会把帅府的四少爷吹来!” 萧子山道:“家父镇守岳安数年,向来以礼为先。外宾皆是客,自然须得一一拜访。” 上野一郎警惕的看了看萧子山,眼光复又落在了吴清之的身上。 “那么,这位是……” “敝人吴清之,吴氏皮革商行之董事。” 吴清之神色自若,自报家门罢,旋即调转话头,道,“我今日听了些消息,说是我家的工匠不懂事,冲撞了上野先生,遂上门致歉,打算将此人带回,好生惩罚一番。” 语毕,上野一郎听罢,只意味深长的长吁了一声。 “没有什么关系的!刘匠人是被我请来做客的!我非常敬佩手艺人,所以想留他多住几日!” “这恐怕不妥,”萧子山打断道,“上野先生,尊卑有别,规矩不能坏。” 萧子山平日里通达直爽,从不拐弯抹角,谁料,一旦打起唇枪舌战,却也个是当仁不让的。 却见他言之凿凿,一连言语不休。 “上野先生,我自知您器重人才,但刘匠人乃是吴老板的雇佣,倘若消息传出,吴老板便要被城中人责骂管教无方,背上长久的骂名。还请您见谅。” 吴清之于是感激的看向萧子山。 上野一郎听罢,心中虽有不甘,面上更带愠色,却也不得不应。 毕竟,他的任务还未完成,断断不可就此与帅府结下梁子,从而暴露身份…… 却说今日晨,上野一郎便携了一众护卫,直按照白娉婷给出的地址,即刻前往皮雕工坊。 昨日,他已看过白娉婷的收藏,今日亲见店内作品,更是目不暇接,赞叹连连。 上野一郎于是立刻拍板,非要长贵刻一幅天皇武士相,以及神奈川冲浪里为画卷,好献于天皇,以博君心。 上野一郎舍得大方,开价奇高,无可比敌,却不曾想,长贵竟是抵死不从。 “请回罢!无论你们出多少钱,我都不会为日本人做工的。” 长贵言尽于此,遂被上野一郎请走。 眼下,上野一郎只得点住一个护卫,命人将长贵带来。 不过须臾,长贵便露了面,但见他表面完好,唯有额角擦伤一处,大约并未受刑,吴清之方才松了一口气。 谁料,当是时,上野一郎却再次开了口。 “人,我可以还给吴老板!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第207章 向死而生 吴清之抬一抬眉,神色看似淡然,拳下却渐渐捏紧。 以他高明的社交本领,无论何等场合皆是信手拈来,然,唯有今日,竟是略微沉了心。 可吴清之仍是笑脸相迎:“上野先生,但说无妨。” 上野一郎的眼睛始终不曾放过长贵,甫一开口,果然如此。 “不要惩罚他!要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上野一郎钝钝的说着,遣词造句虽然不顺,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请吴老板使他服从,刻下两幅我希望的图画!” 此话一出,长贵立刻扬起头来,狠狠的瞪住了上野一郎。 一时之间,四下静默如许,却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吴清之屈指,扣一扣桌面,默默的咬过一遭后槽牙,滞了片刻,方才肯与相应。 “如此甚好,那便教他将功赎罪。” 这下子,便轮到长贵瞪着他了。 吴清之寒着一张脸,旁人亦说不清这冷然是对于谁,只知此时说多错多,遂纷纷噤着声音。 诸君神情紧张,那厢,唯上野一郎笑容得意非常。 但见他伸出手来,直要与吴清之握手,更显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态度。 “吴老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诚然。” 吴清之于是迎上那只手,谁知,甫一交握,竟是被紧紧的攥住,其力道之大,简直惊人。 上野一郎身材矮小,大约不足五英尺,吴清之毫无防备,立刻直觉掌骨宽处一痛,遂眉心一跳,眼色更深。 上野一郎动作带刺,握手罢,当即唤来护卫,送上两幅裱装好的巨幅相片。 “这一幅,乃是天皇大人!这一幅,乃是神奈川冲浪里!我需要刘匠人刻出这两幅画卷!” 吴清之微一颔首,便算作应下了此差。 如此交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杀机暗藏。 吴清之并非习武之人,然,饶是他那只舞文弄墨的素手,亦能够觉出这上野一郎绝非善类。 此人手型短粗,筋骨有力,掌心粗砺至极,定然是长期舞刀弄枪所致。 吴清之递出一个眼神,萧子山心领神会,复又皮笑肉不笑的客套一番,方才作势起身告辞。 上野一郎施威罢了,但觉目的大约达成,于是绝不多留,只将一众人送至庭前,端出假情假意的微笑。 “吴老板,静候佳音。” 话毕,却是转向萧子山,意味深长的说道,“萧四少,再过不久,我也会亲自前往帅府拜访的!” 虎穴龙潭周旋过,吴清之一旦讨回长贵,便即刻携了他赶往济民医院。 萧子山亲自相送,车上,气氛肃穆至极,仿如冰窟。 “少爷,我是绝不会给日本人做工的,死也不会!您的救命之恩,长贵只能来世做牛做马再报!” 吴清之睨了长贵一眼,终是冷声一笑:“长贵,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你该报答小柳。” 提到小柳,长贵立刻变了脸色。 “她流产了,”吴清之说,“现在人在济民医院,我不知道母子的情况,你只能听天由命。” 萧子山亦然相劝道:“长贵,我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但现在时候未到。” 军用汽车轧路深重,发动机轰鸣不止,吵得人不得安宁,心烦意乱。 甫一到达济民医院,长贵便飞也般的跳下了车子。 那厢,吴公馆之管家已然在此等候多时了,于是由他领路在前,直向病房而去。 济民医院并不大,仅有直来直去的一条通路,长贵得了指向,已然自行先行。 吴清之不急不缓,只行在管家的身侧,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道:“小柳如何了?” 管家垂首,哀叹一气:“小柳身子强健,无甚大碍,只是,那孩子……” 吴清之略微一昂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此次属于意外早产,孩子并不足月,体质很弱,大约不到一个时辰,便夭折了。”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的病房之中,即刻传来一声悲鸣。 行至此,吴清之却并不入内,他站在洞开的门外,但见长贵跪坐于小柳的床前,失声痛哭。 “长贵,我不劝你,”吴清之淡淡的说,“你只管告诉小柳,你要选些什么。” 然,如今这步田地,长贵根本无路可走,无择可选。 孩子已然痛失,眼下,气节亦难以保全。 长贵祈求的看向吴清之,竟是叩首几下,道:“少爷,你让我怎么选!” 长贵字字心碎。 “少爷,我姐姐跟了东北的男人,前些年跟着她男人返乡探亲时,被当地驻扎的日本兵侮辱,我姐夫要去讨公道,结果却被打断了一条腿!” “我姐姐于是托人,从东北捎回一封家书,说是已在东北定居。后来,我们寄信不得回音,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原来我姐姐不堪屈辱,早就跳河自尽了!” “如今,你要我为日本人做工,我怎么肯应!” 吴清之喉咙发紧,他直直点住深陷病床的小柳,反问道:“那你要她如何是好?你难道不怕她惨遭不测?” 长贵哭道:“少爷,只有身居高位的人方能忍辱负重!而我等平头百姓,天生就是无路可退的!” 话毕,吴清之闻言,登时怔住。 他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过长贵一遭,随后,复又转向管家。 管家不置可否的摇一摇头:“少爷,那孩子折的冤枉,当真是无路可走。” 此时此刻,吴清之只觉脑中阵阵眩晕,长贵长跪不起,实在教人招架不住。 可吴清之却倏尔的想起了迟榕,再过些点钟,归家去罢,他应该怎样向迟榕交待小柳的着落? 难道,应当是要了断的告诉她真相么? 吴清之倒吸一口冷气。 思及此,他终于心生一计。 吴清之于是挥一挥手,直教长贵站起身来,他紧紧的盯视着,一瞬不瞬。 “长贵……若想彻底摆脱日本人,只有一个办法。” “少爷!”长贵大喜过望,谁料,正欲感激之时,却被吴清之再度拦下。 “长贵,你们只有去死。” 第208章 和好 当夜,长贵便在吴清之的安排下,将小柳接出了院。 小柳此时堪堪可以走动,虽腹中仍是绞痛难耐,通体更是虚软,可时不待人,只有去死。 对于日本人的要求,长贵宁死不从,既如此,那么等在往后的,便是无尽的折磨。 要么当即立断,要么无尽纠缠,然,长痛到底不及短痛。 这一双夫妻,果然去意已决。 吴清之以小柳滑胎恐有血光之冲为由,不肯与其同乘一座,遂教管家将此二人单独送回皮雕店铺。 至于他自己,则是在城中寻了一家还未打烊的咖啡厅,入内静坐一二。 自归国以来,吴清之已然不会再饮咖啡了,于是咖啡上桌,却不肯喝,只将杯子放凉,凉得透彻。 夜还未深,大限却该将至了。 吴清之默默的掀开左袖,但见那腕间的手表静静的使动,指针周转,黑色的午时已到。 眼下,不远之处的皮雕店铺,便是那皇帝年间斩首用的菜市口。 但听得周遭喧嚣声渐起,仿佛温水煮青蛙,万事万物后知而后觉,吴清之凭窗而望,只从星火微萤,看到火光冲天。 ——皮雕店铺失火了。 此时此刻,虽不至子夜,可许多商铺却已然闭门熄灯,故而着皮雕店铺着火,起因自是无人察觉。 于是,直到火势滔天,再无抢救之余地之时,邻里间方才慌张的知晓,遂忙不迭的争先救火。 然,一切已是徒劳。 救火车赶到时,皮雕店铺已然烧成了灰烬,只得庆幸此屋乃是砖石结构,并未波及旁的。 吴清之听得声声警笛,复又等了片刻,远见那厢人群渐渐散去,方才起身结账,意欲归家。 他是招黄包车走的,车夫脚程飞快,吴清之便教他跑得慢些。 那车夫听罢,当即觉得有些稀奇,毕竟跑车从来只会被催,可从来没有传慢的。 于是不由得问道:“怎么,这位老爷,难道是不想回家见着太太?要不我兜着您绕几圈?” 吴清之苦苦一笑:“非也,我现在却是极为想见我夫人的。” “那怎么还说跑慢些?难道是吵架啦?” 这车夫非常自来熟,此问虽显逾越,但毫无恶意。 以吴清之的性子,实则是非常不愿过多的与贫苦百姓之流了了相谈的。 这其中根本,并非出于鄙视,而是因为不忍。 人心非石非草木,见过了旁人的不幸与悲哀,终究难免动容。 他分明不想被打动,然,当是时,却又鬼使神差的接下了车夫的话头。 “我撒了谎,我夫人果然生气了,她现在肯定不愿意见我。” 话毕,那车夫竟是哈哈一笑,全然不觉此事是大。 “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不就是撒了个谎!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事情,回去好生说明白了就行!” 那车夫的笑声洒脱十分,吴清之几乎要被他感染,眉头竟是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吴清之心中迫切,根本急得要命,只想立刻再见迟榕。 于是,甫一开口,却是与先前的说辞相悖,道:“如此,我多加些车钱,那么还请师傅跑得快些。” 那车夫闻言,立刻吆喝了一嗓子,声音在夜中悠然。 “得嘞!” 不过须臾,黄包车已然停在了吴公馆的大门前。 吴清之非但加付了车钱,更补足了些许的小费,那车夫遂口袋一甩,自是连声道谢。 管家尚未归家,迟榕仍在置气,故而玄关之下,唯有旁的下人留下的一盏微灯,全无热茶相候。 吴清之开了门,换过拖鞋罢,信手便要去松解领带。 然,只这一探,却是摸了个空。 是了,他怎的会是这样糊涂,那领带分明绑在了迟榕的腕间,哪还需要再解。 吴清之心中咯噔一下,立刻三阶并跨,飞奔上楼。 他几乎是毫无犹豫的闯开了门,正当时,房中寂静,漆黑一片,无人言也。 吴清之遂轻声问道:“迟榕,你睡了吗?” 那厢,床上窸窣几下,似是有人将醒未醒,翻覆身子了一刻,方才应声。 迟榕瓮声瓮气的说:“现在算睡醒了。” 吴清之只觉得慢慢的松出一气,于是轻手轻脚的行至床边,抹黑吻上了她的脸。 迟榕甫一感受到那嘴唇,竟是不由得气从心起,委屈万状,旋即骨碌碌的翻身躲开。 谁曾想,吴清之却是不恼,只是探出一手,虚虚的遮住了迟榕的双眼。 霎时之间,眼前原是灰黑的夜,当即变成了浓黑的夜。 迟榕更加难过,遂哼哼唧唧的骂道:“绑了我还不够,现在是要蒙我的眼睛了吗!” 吴清之并不作声,然,却是此时,随着啪嗒一声的细响,床头灯光骤然一亮。 黑夜突发亮光,本该是刺眼万分的,只是迟榕被吴清之护着,便不觉有恙。 此番,吴清之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终是一笑:“迟榕,仔细刺着眼睛,睁眼时慢些。” 此话一出,迟榕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决堤。 吴清之的手仍是覆在迟榕的眼前,她一哭,那热热的眼泪便立刻浸了他满满的一手。 “迟榕,怎的哭了?” 来不及为迟榕松绑,吴清之已然再次吻了上去,他轻轻的吻去迟榕的眼泪,眼中满是怜惜与担忧。 迟榕含糊不清的说:“你别以为这样的小意温柔就可以讨我原谅了!我才不怕刺眼睛呢!” “迟榕,你不怕,我怕。” 吴清之一面说着,一面去解迟榕腕间的领带,但见那一双腕子绑成交缠的姿态,很有一种旖旎的风情。 然,此时此刻,吴清之决然不去肖想那些风月。 他开了口,直言道:“迟榕,我已将小柳安顿好了。” 迟榕身子一颤,直不可置信的望向吴清之去。 “管家今夜不会回来了,他领了我的吩咐,连夜去送小柳夫妇出城,只待明日,再乘火车远离岳安。” 吴清之靠坐在床头,目光微深。 “迟榕,今日之事牵扯繁多,我先前欺你,只是不愿你涉险,遭受牵连。” 话毕,吴清之再次吻上迟榕的眼角,态度近乎虔诚。 “迟榕,别不理我,同我和好罢。” 第209章 床头吵架床尾和 虽已松绑,可迟榕腕间僵麻,故而仍然维持着绞着手的动作。 她很用力的撅着嘴,下巴都要一并皱起来,却是一瞬不瞬的望着吴清之。 迟榕当然想要和好,几乎是即刻的盼望着,然,只是先前将语言说尽,如今竟是毫无退路可言,难有台阶可下。 毕竟,倘若吴清之甫一开口,她便首肯了,岂不是会显得很无面子。 遂哼哼唧唧的嘟囔道:“哼,想和好呀?没那么简单!我怎么知道你这回是不是唬我的!” 说罢,迟榕遂翻身背去,不再与吴清之相视了。 吴清之见此情形,果然拥上前去安慰,他简直像在哄小孩子,嘴里哦哦哦的吟声,声声催劝着迟榕。 “迟榕,你当真不肯理我了?” “迟榕,我欺你亦是有些隐情的,请原谅我。” “迟榕,倘若和好不了,我……” 迟榕于是面无表情,故意干巴巴的问道:“你什么你?你绑着我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我!” 吴清之不懈的说:“我离不了你。迟榕,我分明是太想着你,才会出此下策。” 吴清之一连数语,其声切切。 迟榕闻言,心中渐暖,眼角也随之酸了些许。 随后,复又轻轻的嗯了一声,竟是在暗处悄悄的展颜一笑。 迟榕原是满蓄着一腔的恼怒与刻意,此番行径,势必要将吴清之的心情磨上一磨,方才能够消气。 却不想,但见他低顺至此,那些小意作弄的念头,便瞬间一扫而空了。 迟榕一笑,肩膀遂微一收拢,吴清之观察入微,当即将她搬身入怀。 迟榕立刻嚷道:“哎呀,我还没有原谅你呢,才不准你抱我!” 此话一出,怎奈吴清之理也不理,反是抱得更紧。 “迟榕,你学坏了,”吴清之哑着嗓子说,“你不理我,我当真会被你吓住。” 语毕,那一双含笑的薄唇,终于再次印上了迟榕的侧脸。 这一回,她便不躲了。 更是不能躲藏的,只因为吴清之已然擒住了迟榕的腕子。 他信手拈来,再度执起了那条打了皱的领带,三下五除二,竟是故技重施,又要绑人。 四手交缠之时,挣扎不止,大约是手表磕碰了翡翠镯子,顿时,环佩叮当,动静好听得紧。 迟榕无暇设防,吴清之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不过是一吻的时长,她竟然再次被绞绑着锁住了。 吴清之无端发难,迟榕简直要被他气背过去,于是当即喝道:“我学得再坏也没有你坏!只有坏人才会用绑架的办法!” 吴清之勾唇一笑:“迟榕,反正你是坏孩子了,那就当我是坏人好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扯开了衬衫的纽扣,那贝母的珠光微微一闪,映得吴清之眸光流转,色气非凡。 “迟榕,欺瞒丈夫,简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行为。” “我哪有……” “你分明就有。” 迟榕正欲狡辩,可吴清之全然不与机会,只将那双唇含堵,极尽索求。 “迟榕,你分明原谅我了,却还要嘴硬。” 这一吻,深刻而漫长,迟榕自觉有些热了,谁曾想,几近迷醉之时,吴清之却没有继续。 他忽然将迟榕捞了起来,更一把按在了膝头,不待她有所反应之时,竟是勾手一下,直将一条丝绸的衬裤脱拽而去。 随后,大手一挥,啪的一声,巴掌便落在了迟榕的屁股上! “迟榕,以后还敢吗?” 迟榕根本不会想到,吴清之竟然要打她的屁股! 衣不蔽体,故而下身光溜溜、凉飕飕的,可皮肤却是滚烫的,迟榕在这一冷一热的逼迫下,几乎羞愤欲绝。 迟榕登时鬼哭狼嚎的挣扎起来,大声哭道:“明明是你先瞒着我!我耍小性瞒你一小下,怎么反而是我被打了!要打也该是我打你!” 其实吴清之打得并不算疼,仿佛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有音响做得最足。 可迟榕却是愈哭愈烈,更加的嚎啕起来。 迟榕原以为,只要她表演出足够的可怜状,吴清之便不会再计较了。 毕竟,吴清之此人,虽然在感情上惦念得最紧,却也是最为疼爱她的。 谁料,那厢,吴清之闻言,反是轻声一笑。 但见他凤眸轻挑,复又沙哑着嗓子,说道:“迟榕,你就当我是坏人罢。” 此时此刻,他根本就是坏人了。 情欲无端的变得凶猛,迟榕甫一受困,屁股再被如此一打,当即哭得娇娇滴滴的,吴清之简直欲罢不能。 登时,一种稍微变了态的爱欲,更在心中滋长蔓延。 他本不愿迟榕哭的,可却又想教她在这床上哭。 吴清之说:“迟榕,我实在忍不住,简直想要对你做恶。” 吴清之于是扣住了迟榕的腰,挺入时,他反而落陷了,酥麻阵阵,快乐得要命。 几乎不会有什么阻碍,因为迟榕也是快乐的,就算被打了屁股,竟然也沉醉其中。 这难道算是惩罚么?迟榕说不清,但应该是的,可她分明在这样的惩罚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快乐。 吴清之还在打她,嘴里亦是不饶:“迟榕,不准再不理我了。” 只是迟榕现在没法去应,她被捆着腕子,无依无靠,双面受击,终于失守。 吴清之将迟榕放平,再去解开那腕间的领带,此时,那皮肉分明已是泛着艳艳的红色了。 他于是吻在那处,再开口时,声音非常轻柔:“迟榕,你最乖。”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只哼唧了一声。 她实则再无言语的气力,却又不得不开口:“那你也要乖,以后不准再瞒我。” 丝被之下,他之二人的双手再度相缠,指尖轻点,做成拉钩的动作。 他们在余温中默然许久,然,须臾之后,竟是吴清之倏尔的贴耳过来,低声问道:“迟榕,你愿意搬家么?” . 第210章 缓兵之计 肯愿搬家否,这样的问题非常的莫名。 一时之间,迟榕根本回答不了,她张了张嘴巴,声音却被咽回了口中。 吴清之思虑严谨,万般行事自有他的一番考量,若非山雨欲来,又怎会提到搬家这样的大事。 可迟榕终究没能想到,事情已然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翌日,天色熹微时,管家方才驾着车回到吴公馆。 他随同带回一份晨报,眼下,虽仍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奔二楼而去。 管家敲门不过三声,那厢,吴清之已然翻身下床,开门罢,当即接过那晨报,速速的阅读起来。 意料之中,报纸的头版果然是皮雕店铺失火一事。 众所周知,如今,这皮雕店铺乃是岳安城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商户,此番失火,化为乌有,任谁不会叹一句呜呼哀哉。 依报社记者的说法,此番失火,乃是因为电路老化,再加之店中物料易燃易爆,故而烧了个干净。 吴清之看罢,神色不悲不喜,只是面无表情。 管家揣摩心思许久,方才轻声说道:“少爷,我这里有一物件,是小柳托我捎带回来的,说是要交给少夫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枚漆着红漆的小拨浪鼓。 这小鼓精美绝伦,与迟榕昨日晨间把玩的那一枚,几乎无有二致。 “小柳说,只要少夫人看过此物,便会明了一切了。” 管家话毕,正是此时,迟榕已然梳理完全,悠悠的从盥洗室中走出。 迟榕今日不曾懒睡,乃是因为夜中大约睡的不稳。 半梦半醒中,迟榕心想的是吴清之嘴里的肯愿搬家否,故而辗转反侧,一心一意的只想求一个结果。 至于晨光破晓,她便盼着管家带回小柳的讯息。 吴清之微一略步,直将迟榕引在身侧,看她接过小柳带回的信物。 迟榕捧起那枚拨浪鼓,左右一转,击打起来,登时,咚咚咚的响声清脆悦耳。 “昨天小柳偷偷的告诉我,再过些日子,她如果生完孩子不便前来,便会请人把这个拨浪鼓送来给我,就当是报平安了!” 迟榕的眼睛慢慢的亮起来,她神色奕奕的看向管家,笑问连连,“小柳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管家闻言,一时之间,竟是语滞。 好在吴清之反应迅速,立刻接下了话头,淡淡道:“女孩。” “那太好了!小女孩可以穿很多漂亮裙子!我要去买裙子送给她!” 迟榕咚咚咚的转着小鼓,眼睛已然笑成了弯月,吴清之不忍拆穿,只得继续撒谎。 “迟榕,去不得。”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只有平铺直述。 “日本人刁难长贵,我只好设计火灾,教他们假死脱身,倘若你再联系小柳,便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吴清之言之凿凿,迟榕不疑有他。 只是,迟榕与小柳的关系素来要好,甫一想到此去一别两地,终究还是有些失落。 思及此,再一细想,迟榕遂大约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日本人为难长贵,无非只有一种原因,便是要求他的手艺。 许是长贵不应,吴清之为了搭救于他,只得火烧皮雕店铺,偷天换日。 然,只此行为,便是得罪了日本人。 迟榕深知,眼下时局动荡,外敌虎视眈眈,军政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是一介商贾。 日本人危险,若想趋避祸难,唯有彻底的脱离棋局。 ——举家搬离岳安,便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迟榕忧心忡忡的看向吴清之,但见他眉心微紧,却仍是向她宽慰的一笑。 “吴清之,如果我们搬家,是要搬去哪里呢?” 吴清之于是探出手来,揉乱迟榕的发顶,笑道:“会很远,要坐船才可以到,正在地图的南端,香港岛。” 迟榕巴巴的问道:“那要是去了这个香港岛,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吴清之说:“大约不会了。” 迟榕哽住了嗓子,渐渐的默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很难接受这样板上钉钉的、极速逼近的事实,可是,一切身不由己。 只一眼,吴清之便已看出迟榕郁结于心,遂摆一摆手,吩咐管家传饭去罢,方才微一弯腰,与迟榕额头相抵。 但见那薄唇轻启,开合几下,声音入耳,到底是轻柔如许。 “迟榕,我们的时间还多,你不必忧心,只管慢慢的想、慢慢的打算。” 可是,一切根本由不得迟榕细细的考量。 日复一日,时节已至秋末冬初,她终究回到了工作中去,皮雕店铺关停,善堂经营松弛,迟榕的精力退回商行,再无他事。 然,甫一清闲下来,迟榕便觉出了气氛的诡异。 先是商行之内,数笔交易屡被叫停,且纠察原因无门,吴清之不闻不问,竟是漫不经心的放过。 再是城西迟家,迟二爷积攒了整整一年的稀罕货品,此时此刻,原是高价倒手的大好时机,却是再无洋人问津。 关于以上事情,吴清之与迟二爷皆是闭口不谈,迟榕甚是奇怪,已然猜出其中的叵测。 谁料,是日,寒雨过后,晴天万里,迟榕正欲向吴清之问个究竟,却被他先开了口,占下先机。 “迟榕,快要年关了,我想约一约岳父与二爷,一同回老宅吃一顿团圆饭。” 吴清之语气轻缓,唇边笑意深深。 这是迟榕始料未及的,然,此话到底很有正经的理由。 姻缘大事,原是讲究三媒六聘、高堂拜全的,他之二人,成婚的头开得仓促且无礼,如今时日足年,竟是双方长辈都不曾见过的。 迟榕当然会应,更是应的非常高兴。 只是,甫一想到吴父的病体,她便略有些担心起来。 吴清之于是吻一吻迟榕的眉心,手指缠绕着她的发梢,圈成一圈复又一圈,直作成缠绵悱恻的模样。 “迟榕,不妨事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大约能够泰然的接受了。” 吴清之拥着迟榕,浅笑道,“待我们一家人吃过团圆饭,便再请一些亲朋好友,一道吃个喜酒。” 吴清之此话,乃是将补办婚礼之事再度提上日程。 眼下,岳安城订不到心仪的婚纱,可不一定非要婚纱不可。 凤冠霞披也能够,西装旗袍亦足矣,只要是他二人,如何都是一场补足的婚礼。 吴清之打定了注意,他非要许她如此娇纵。 第211章 穿秋裤 不日之后,两家果然小聚了一桌。 团圆饭吃在吴家老宅,派头绝对称不上隆重,十道菜色,冷热俱全,分别投其所好。 如此,亲家方才算是见上了一面。 迟老爷开朗健谈,很能够与难以开口的吴老爷说笑几句,一来二去,气氛竟显得十分愉悦。 然,吴老爷眼窝深陷,时日无多,此情此景,饶是以何人相看,都是能够明了的。 于是不再多留,仔细嘱咐了些宽慰的家常话,便要打道回府。 今日,终于是将婚宴的事情拍了板。 迟老爷思想开化,不喜铺张,只道女儿开心方为首要,与其大张锣鼓的重坐一次花轿,倒不如宴请几位至亲与至交,亲亲热热的聚上一聚。 他之主意,看似寻常,实则却是藏了些偏爱在其中的。 出了吴家老宅,但见迟老爷招一招手,直将吴清之唤至身前,和气的说道:“小吴,回去尽快把日子定下来罢!婚宴就摆在这里,教你父亲开心开心,好不好?” 吴清之听罢,喉间一哽,竟是有些动容。 吴清之原想将此婚宴设在饭店酒楼,要将气派做足,算是对成婚时的荒唐进行一种补偿。 风光大婚,为的是迟家的面子,许的是迟榕的偏爱。 可迟老爷却是笑容和煦,反复再劝,道:“小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阿榕想的,却是你的圆满,她不愿你留有遗憾。” 话毕,便是略微一点下巴,直直指向等在车前的迟榕。 那厢,迟榕正站没站相的踩在马路牙子上,上蹦下跳,自娱自乐。 她分明仍是一副女学生的模样,不盘发髻,不施脂粉,很能够拥有简单的快乐。 却是吴清之最爱的模样。 不知几何时,吴清之总喜欢看着迟榕玩闹,仿佛一眼万年,享尽了日子里的温馨。 “小吴,你父亲也好,我也罢,我们所盼的,唯有你之二人,能够相互扶持照顾,一生安泰幸福。” 迟老爷如是说罢,吴清之方才微微颔首,当即应了下来。 迟老爷得了答复,正欲离去,谁料,却是此时,但见吴清之探手一挡,竟是劝他留步。 “岳父,实不相瞒,我与迟榕,正在做搬家的打算。” 吴清之甫一开口,便是直切主题。 此话无端,虽略微显得有些突兀,可迟老爷闻言,面上却是毫无意外之神色。 “阿榕不认床,搬哪去都睡得着,”迟老爷笑道,“你们小两口打算得当便是,我总会支持的。” 这厢,迟老爷话毕,复又顿了一顿,方才轻叹一息,“不过小吴,你确实和她二叔想到一块去了……” 这岳婿二人,皆是聪明的头脑,迟老爷大智若愚,吴清之步步为营,话语点到为止,从来无需多言。 遂迅速的双双交换过一个眼色,如此这般,终于告辞。 迟榕哪里知道此二人的心思,反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类似于父亲的丈夫,左右没有她插话的余地,倒不如在旁的等着发傻。 迟榕等的久了,觉得没趣,便自行从路边揪了些花草,咻咻咻的甩在手里。 时至深秋初冬,迟榕已然换上了夹棉的袄裙,那裙子是流光溢彩的粉红色,配玻璃丝袜本该是最好看的,可她却根本没有机会穿得。 此乃因为吴清之的不准,他觉得天冷,遂认为迟榕也冷,于是非要教她穿上毛线秋裤,外面再套一条绸缎的衬裤,方才作罢。 如此,迟榕便被他打扮成了一个老式清装的小女孩,端的虽是大家闺秀的样貌,使的却是痞里匪气的态度。 吴清之不以为然,毕竟自己宠坏的夫人,总归是可爱至极的。 迟榕一片片的剥落干花的花瓣,嘴里振振有词:“穿秋裤、不穿秋裤、穿秋裤、不穿秋裤……” 迟榕实在是对毛线秋裤恨得紧,故而心神投入,就连吴清之行至身侧,她亦无所察觉。 “迟榕,岳父回去了,我们也该走了。” 吴清之轻声唤道,但见他嘴角略微噙着笑,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枯萎的干花,“怎么,教你穿秋裤,还这样的不情愿?” 迟榕翻了个白眼:“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穿秋裤,我年轻着呢,不怕冷。” 她当然不怕冷,迟榕天天像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没捂出一身热汗已是阿弥陀佛,秋裤简直是为一道紧箍咒。 然,此话很不严谨,辩驳了自己,却将吴清之的年龄牵扯进来。 迟榕尴尬的嘿嘿一笑,立刻噤声。 吴清之闻言,笑容反是深了些许,柔声道:“迟榕,我的确怕冷些,那么请你回家后好好的暖一暖我罢。”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满脸写的是天真无邪:“怎么暖?再给你灌个汤婆子?” 吴清之绝不多言,唯有连哄带骗,先将迟榕抱上了车子。 于是一路畅行,甫一回到家中,迟榕便踏踏踏的奔上了二楼。 但见她簌簌的两下子,直将秋裤脱去丢开,复又裸着一双细腿,藏在袄裙之下,轻松自在。 罢了,迟榕方才取来汤婆子,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来到茶水间内,烧起一壶热水。 吴清之行在其后,但见他慢条斯理的推门入室,臂上搭着灰呢外披,身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衫。 病体已去,吴清之不复从前的瘦削模样,何况他生的高挑,此时肩宽臂阔,简直要把迟榕比成幼女。 迟榕甫一回身,便见得他一双凤眸,含情脉脉。 吴清之压向前来,他二人的身高差实在太过悬殊,抱紧迟榕,根本轻而易举。 “热水还没烧好,烧好了才给你灌汤婆子,你在这等着!” 迟榕当即嚷了起来,却不料,吴清之竟是理也不理,只自顾自的说道:“谁说我要汤婆子的?” 话毕,一双温暖的手,已然探进了迟榕的衣裙。 她的腿光溜溜的,像是丝绸的触感,吴清之微一发力,便能听得阵阵嘤咛。 “你不要汤婆子你要什么!” 吴清之说:“迟榕,我要你。” . 第212章 取暖 吴清之好像非常喜欢如此的亲密。 攻城掠地,疯狂索求,迟榕娇软的细腰不盈一握,那腰条左右深陷的弧度,刚好可以任由吴清之的双手紧紧扣住。 彼时,他的脑中总有一万种下流的想法和情欲。 她好温暖,却并非只是温暖,而是像夏天的节气,小满,果实尚未成熟,却堪堪的开始散发香气。 吴清之笑意深深,周身已然彻彻底底的失了控。 可他仍是一副衣冠革履的模样,斯文且优雅,再看迟榕,却已是被揉皱了的模样。 茶水间内根本不会感到寒冷,水壶在灶台上冒着白气,那壶嘴吹出吱吱的声音时,迟榕简直无暇顾及。 “你一开始不是这样说的!” 迟榕羞愤欲绝,甫一开口,更难连词成句,“你、你……你说要灌汤婆子取暖!” 吴清之声音沙哑,满含爱欲:“迟榕,我绝不是这样说的。我只说请你暖一暖我。” 吴清之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可他分明与迟榕一道溃不成军。 “你哄我!” “对小孩子,自然要用哄的。” 于是,吴清之只将她拆吞入腹,餍足罢了,方才放过了迟榕。 复又照顾迟榕沐浴更衣,终于来到桌前,执起笔来,柔声笑道:“夫人请来看一看,喜酒要请哪些亲朋来吃?” 迟榕不答,只恨恨的探出一双光裸的小脚,作势便要踢向吴清之去。 谁料,那一双白嫩嫩的小脚却是被吴清之双手挡下,再一捧住,直撩开了毛衫的衣摆,肉贴肉的藏进他的怀里。 迟榕的确不怕冷,可手脚却始终冰凉,这是以往中医大夫时常提点的问题。 倘若体寒一日不缓,迟榕便非常的不宜有孕,非但如此,此症更会导致气血不通,体质下行。 吴清之怎会不知迟榕不愿穿那毛线秋裤,然,到底是爱之深、关之切,就算她再不情愿,他亦不肯让步。 吴清之之于迟榕的关照,更在那点点滴滴之中,好比现下,自是以身相许着取暖。 迟榕的小脚冰得要命,她之本人无所察觉,可吴清之用肚子捂着那双脚,只觉得冰寒刻骨。 冷皮一旦贴上热肤,直激的吴清之一个哆嗦,但见他身子骤然一抖,却将那双小脚捂得更紧。 “迟榕,还是好好的穿上秋裤罢。” 迟榕扭一扭腿脚,正欲抽回之时,却发觉吴清之绝不放松,分明是抱紧了她去。 迟榕旋即嚷道:“你快松开我,待会儿凉到肚子就不好了!” 这次,反是轮到吴清之笑了:“只有小孩子才会凉到肚子,大人是不会的。” 他怎的这样小气!不过是不经意的说到了年龄而已! 迟榕气结,唯有埋首,双眼看向宾客之名册。 吴清之只将迟老爷所说如实相告,如此,便省下了很多繁缛的礼节。 关于亲缘,吴迟两家皆算不得枝繁叶茂的大家庭,人丁寥寥几人,很快便可写完。 至于宾朋,却是广结良缘,热闹了许多。 商行内,蒋孟光与将兴光这一对兄弟,自是必不可少的活宝,再加之张启芳先生,可算得上是一位亦师亦友的角色。 再加之帅府的萧四少,更能算得与吴清之志向相投。 吴清之写罢,复又轮到迟榕。 宋晓瑗一定要请,叶君乃是迟榕的好友之一、吴清之的表妹,亦不会缺席,唯独周玉棠,身为周老爷膝下不得宠的庶女,大约很难外出。 如此,迟榕犹豫一番,忽而说道:“我其实也想请彭一茹来……” 吴清之闻言,只淡淡的看向迟榕,道:“能化干戈为玉帛,自是最好不过。迟榕,全凭你自己的喜欢即可。” 名单落成,须得再读数遍,查缺补漏毕,更要送往吴迟两家,递与两位长辈审阅,方才能够算完。 他之二人,绝口不提白娉婷。 实则,倘若白娉婷不曾为乱作恶,仅凭旧交之情义,吴清之大约是会递一份帖子与她去的。 然,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曾经的白娉婷只是骄横,如今,却是一副难以言说的性情了。 吴清之于是唤来管家,只道金帖买罢,还要再封一枚红包,送给通黄历的择日道长作礼,好教人家挑个吉时,博个彩头。 管家领命,立刻外出当差。 吴清之并不迷信,却会做足一切的仪式,此次所求之道长,正是岳安城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位。 收人钱财,道长自是尽心尽力,算过他之二人的生辰八字,方才卜到一卦吉时,速速落笔。 管家在旁的等着,只待道长写下日子,便欲归家复命。 然,却是此时,一道笑声兀的刺入耳中。 回身看罢,但见白娉婷身披白绒披肩,巧笑嫣然,犹如白牡丹大肆绽放,其蕊艳红,无人及也。 “哎呀,你是清之手里做事的管家?” 白娉婷身姿柔曼,更喷了香水,走路时款款婷婷,香风阵阵。 管家自知,如今少爷已与白娉婷断交,遂恭敬且疏离的俯首道:“白小姐贵安。” 白娉婷摆一摆手,笑道:“怎么,今日来见道长,莫不是清之要选日子重办婚礼?” 话毕,便是信眼一扫,直直看向那案上的红纸。 红纸之上,金砂为墨,上书吉时之后,更有卜卦的判辞。 合二人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 白娉婷望眼欲穿,直觉那静好二字刺目非常。 今日,她本是为了父亲,前来求取一支平安签的。 白父念及女儿作恶无数,终于落成一道心病,于是夜夜难安,不可眠矣,一日日的衰弱下去。 白父信道,家里供着三清像,如今病倒在床,难以三扣六拜,故而遣了白娉婷侍奉香火。 白娉婷心中不屑一顾,却仍是父命难违,只有听从。 她于是看一看管家,又看一看那道长,终于开口问道:“道长这一卦,算的可是婚姻的好日子?” 但见道长点头,白娉婷方才冷笑道,“只是我听说,有一种夺他人气运长滋养自己的办法,不知是不是真?” . 第213章 备婚 白娉婷出言蹊跷,管家原是提步要走,听得此话,当即回过身来。 吴清之驭下有方,管家自是护主心切的,故而落落的开口道:“白小姐,罔顾您与少爷相识一场,何苦如此恶语!” 白娉婷媚眼一挑,反是点住了他,道:“什么恶语?我爹地抱恙,我只是想试试怪力乱神的法子罢了,如何又牵扯了清之?” 白娉婷巧舌如簧,更不知心下藏了些什么计谋,管家终是奈她不得,唯有仔细收好了姓名庚帖,速速的归家去也。 只待管家一走,白娉婷方才从袖中掷出几张大钞,气势非凡。 那道长见钱眼开,立刻有些动摇。 “白小姐这是……” “进香!” 但见白娉婷一翻白眼,很是不屑,“什么怪力乱神,我才不信!你只管写下方才那副生辰八字和黄道吉日,之后有你的甜头。”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行捧了签筒,哗啦啦的一摇,那竹筒之中即刻落出一枚签子。 白娉婷拾起签来,唯见上书红字两个:大凶。 这下子,白娉婷连判辞也不愿看了,直再次拍出一叠纸钞,道:“你!换一只安泰康健的上上签来!” 那道长见状,哪里还会不从,非但奉上平安签一枚,更是躬身作揖,洗耳恭听。 白娉婷于是笑问:“道长,敢问方才吴家封了多少红包给你呀?” 那道长摇一摇头,只将红包递上,信手一捏,薄厚便已有了概数。 白娉婷嗤笑:“那你且说说,这红包可有我供奉的香火钱多?” “这自是不能比的!” 但见那道长已然拜了金,白娉婷遂更加的胸有成竹了,当即勾一勾手,意欲附耳有言。 “算卦哪有演戏赚钱……道长应当是个明白人……” 却说那厢,管家甫一归来,竟是神色郁郁,口中吱唔。 吴清之见此情形,故而借口公事之由,只将迟榕留在了房中,独身一人下楼去应。 正厅里,吴清之略微咽下一口热茶,方才紧了紧眉头。 “娉婷当真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 管家满目担忧,唯恐主人深受不利,却不料,吴清之却是神情淡淡,无所谓矣。 “娉婷从不信这些迷信的法子,此话大约是障眼法了。” 吴清之左右翻一翻那红纸金帖,但见那道长所择之日,自是极好的,联络天干地支,更系诗词歌赋,堪称大吉。 管家仍是心忧,甫一开口,更是字字恳切:“少爷,不如咱们重新请人,换个日子罢!万一白小姐铁了心要与您做对,大闹婚宴,那可实在是太不喜庆了!” 可吴清之非常坚持,决计是不肯再延时日的。 吴清之自觉此事一拖再拖,简直要成为一块心病,期许的完满迟迟不圆,他亦有些心焦起来。 遂摆一摆手,道:“无妨。她再厉害,也无法以莫须有的法术来闹我。” 话毕,更是叹息,“娉婷早已恨极了我,以前三番五次,总要设法教我的婚礼延期。倘若我果真换了日子,岂不是又遂了她的心意。” 吴清之如此笃定,更是因为此番婚宴,他自请了萧子山来座。 毕竟,岳安帅府四少坐镇,料谁亦不敢造次。 于是,婚礼一事,仍旧如期进行。 时日将近,吴公馆上上下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是日,迟榕偷偷从柜子里顺了一捧提前备好的喜糖,预备藏在衣兜里闲来打嘴。 那喜糖买了好几袋子,除去最为流行的水果硬糖,更有一样酒心巧克力,稀奇得很。 那巧克力当中夹的是白兰地,气味馥郁柔和,迟榕是个酒闷子,会喝酒却不懂品酒,说不出这白兰地的好,但只觉此酒回味无穷,更能够回甘,故而贪嘴了几分。 自喜糖备下以来,迟榕天天都要去抽屉里顺一捧糖吃,是为分毫行径,不容易引人注目。 然,到底是积少成多,总归是要暴露的。 这厢,迟榕正偷吃着酒心巧克力,谁料吴清之突然冒出,竟是将她逮了个正着。 “迟榕,少吃些,免得牙疼。” 吴清之柔声笑罢,直要去查她的口袋,迟榕胆战心惊,面上却很能狡辩。 “我偶尔就吃一两颗,不会多吃的!这些是要拿去分给商行的同事们吃的!” 迟榕话毕,复又主动献宝,轻身一跳勾住吴清之的脖子,嘴对嘴的吻上,渡去口中的酒心巧克力。 吴清之病体已然痊愈,大约可以尝些烟酒了,迟榕此举实在亲密,根本落得他的心意。 于是借机深吻,唇齿相依之时,酒香四溢。 一吻毕,但见吴清之缓缓的抬起头来,双颊微红。 吴清之此番模样,着实难得一见,迟榕又紧张又惊奇,唯有后退连连。 “别啊,吴清之,你你、你不会是个一杯倒罢?” 那厢,但见吴清之微一扶额,只摇头叹道:“迟榕,我的确不太擅长喝酒。” 此话一出,吴清之更是一手扶住了柜子。 谁料,大约是头晕目眩所致,吴清之一个不经意,脚下趔趄一下,竟是将那柜子的抽屉拽开来几分。 他果然顺势望去,但见其中喜糖散落,原先小山似的满满一袋子,如今,却是只剩兜底。 吴清之立刻用眼神锁住迟榕。 “迟榕,倘若喜糖现在被你吃光了,那婚宴上还吃什么?” 迟榕心虚至极,唯有支支吾吾道:“反正婚宴上也是我吃,早吃晚吃,又有什么区别嘛!” 吴清之简直要被她气笑,好似养了个不听话的女儿,讨厌却可爱,犯了错亦舍不得抽打。 于是大手一箍,径直扣住了迟榕的腰身,问道:“那你且说说看,反正要生孩子,早生晚生,又有什么区别?” 迟榕哑口无言,复又向后退了一退。 唯见她羞得脸红,小手抵着吴清之的胸口,嘴里哼哼唧唧道:“我们说好的!现在才不生孩子呢!” 吴清之自是不会强迫于她,只是迟榕调皮,左右须要吓上一吓,于是几番逗弄,方才收手。 迟榕挨了训,直呼啦啦一把丢回了喜糖,然,甫一回眸,却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但见她拈着一枚酒心巧克力,仍是不懈的央求道:“刚刚那颗巧克力被你吃了,我今天一颗都没捞着吃……” 第214章 婚宴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但见吴清之无动于衷,便兀的撩起裙摆,道:“你看,我今天乖乖穿了毛线秋裤,难道就不该得到一点奖励吗?” 话毕,更是信手拍了拍包得棉棉的大腿,全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 吴清之头疼的看一眼迟榕,终是奈她不得,只有让步。 迟榕欣喜万分,生怕吴清之反悔,于是即刻撕开那铝箔包装,直将巧克力吃进嘴里。 然,却是此番,迟榕正欲将那巧克力嚼碎之时,竟被吴清之骤然侵身而来,重重的吻上。 迟榕大惊,她自是毫不设防的,更来不及抵御,当下,遂直被吴清之撬开唇舌,长驱直入。 吴清之此举,并非是要要来抢那一枚巧克力。 他自觉头脑发热,唯见迟榕嘴唇饱满,便陡然生出了些许旖旎的想法,只想极尽亲缠。 于是,由不得迟榕,他亦身不由己。 那巧克力的内芯,分明包藏着一点点白兰地,此时此刻,已然浸漫了唇舌之间。 正是这不足为提的一点点酒精,更伴着迟榕的一声娇啼,根本足够燃尽吴清之的心神。 他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谁知却是不堪一击。 一番纠缠之后,吴清之轻声调笑道:“迟榕,反正都是要做的,白天夜里,早上晚上,又有什么区别?” 他简直小气得要命! 迟榕气极,当即反驳道:“教育要讲究言传身教,你扪心自问,你做到了吗!” 吴清之厚着脸皮说:“反面教育亦是教育的一环。” 这三十岁的老男人,一旦狡辩起来,自一套有理所应当的办法与无赖,迟榕不敌,立刻败下阵来。 她被吴清之拎小鸡似的丢进盥洗室内,沐浴与刷牙,皆是由他亲力亲为的伺候着。 迟榕正欲舒舒坦坦的长叹一声,那厢,却见吴清之兀的开了口,柔声一笑,道:“夫人好会享受,莫不是故意犯错,想要我来教育一番?” 迟榕无处声辩,唯有气冲冲的与吴清之较起劲来:“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做那种孩子气的事情!” “那就让我做。” 吴清之吻一吻迟榕沾着泡沫的嘴角,凤眸微弯,“迟榕,我只想对你犯各种各样的错。” 他之二人,总是能够在许多无关紧要的对话里,找到一种暧昧的默契。 于是相视一笑,任那牙膏泡沫舔进嘴里,品出淡淡的甜味。 迟榕这几日甚是清闲,除去吃饱喝足以外,便是插科打诨。 眼见着婚期愈发的接近,迟榕反是愈发的紧张起来。 这感觉的确莫名,分明冲喜之时,她自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模样,怎的如今,竟是心生惧意。 故而近些时日,迟榕甫一对上吴清之的眸子,便要立刻瞥开眼去。 然,他之二人同床共枕,即是躲,也根本无法躲掉。 迟榕于是翻遍话本,左右借鉴,终于得出了结论,此乃恐婚之症,且绝无破解之法。 吴清之心细如许,怎会不知迟榕心中所想,只管百依百顺的哄着她,绝不逼迫,直至婚宴当日,红裙加身,方才攥紧了那双小手。 “迟榕,我们之前都没有喝过交杯酒。” 当是时,吴清之正携了迟榕立在吴家老宅的院前,笑意满盈,一一迎过宾客。 今日,但见他身着一席白色的西装,襟前别一朵深秋时节的红色月季,优雅斯文,清俊非常。 那红花衬了喜气,更与迟榕身上的红色旗袍遥相呼应,显出一种浑然天成的般配。 迟榕巴巴的看了吴清之一眼,那分明是再为熟悉不过的眉眼了,此时此刻,竟直觉心弦不宁,心动得厉害。 “你可以喝酒吗,吃个酒心巧克力都要耍酒疯的人,哪能真刀真枪的喝酒呀。” 迟榕一面嘟囔着,一面烧红了小脸。 然,吴清之却是一笑:“洞房花烛夜,难道还不准我耍一耍酒疯?” 于是,复又转身迎客,眉眼之中,始终带笑。 今日虽为正而八经的婚宴一场,但念及吴老爷抱恙,故而不作大势,亲朋几位正好坐满一室,很有温馨的气氛。 吴清之绕过一圈,却见萧子山还未到场,于是拨了一通电话直达帅府,意欲略微催促。 果然,电话接通,并非是萧子山亲启,而是由他的近卫来听。 “吴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四少今日在校场当值练兵,大约会晚些到,他嘱咐我请您先行开席。” 吴清之闻言,却是并不责怪的,于是唤来下人,只道再留一桌新菜,方才开宴。 这厢,吴老爷倚靠在轮椅之中,终于缓缓的露出一个笑容。 他看着吴清之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从前。 年轻时,他亦是如此,携着娇俏可人的妻子,宴宾朋,饮合卺。 如今,百事轮回,比目鸳鸯,一切圆满。 吴老爷情不自禁,竟是无声泪下。 此时此刻,吴清之正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微微俯下身去,与迟榕双目平行,双臂相缠。 蒋孟光高声喝道:“这杯交杯酒,真教人好等!” 是了,这一杯交杯酒的确等了太久。 吴清之眸光流转,但闻他压着嗓子,低声笑道:“迟榕,今天便教我耍一耍酒疯罢。” 话毕,复又顿了一顿,补充道,“迟榕,你总是待我最好的,你一定会允了我的。” 迟榕喉咙发紧,不敢开口,唯有轻轻的颔首。 于是愈靠愈近,便要饮下那交杯酒去。 眼下,众人皆是翘首以盼,然,正是此时,门外却是兀的传来一阵厮打之声,仔细一听,竟是来者众多! 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那厢,一个下人立刻撞门进来,细看其面,已然流下鼻血一行,显得非常凄惨。 “老爷,少爷!是日、日本人!他们突然闯进来,说是要抓人,还带着白小姐一起来了!” 话音未落,那一双合卺瓷杯,果然啪的一下摔落在地,登时粉身碎骨。 白娉婷踩着这瓷器碎裂的声音粉末登场,但见她挽着矮她一头的上野一郎,笑意叵测。 “清之,怎的吃喜酒,却不叫我?我简直伤心欲绝!” 第215章 煞星 但见白娉婷烈火红唇,姿态婀娜,大约是刻意而为,她亦是一席红裙,妄想艳压迟榕。 白娉婷天生貌美,着红装艳而不俗,甫一登场,简直有一种刀锋似的美丽。 她的确是带着攻击性的,那身侧蓄着方块胡须的上野一郎,便是白娉婷杀人用的刀。 “清之,可是你看,我就算再伤心,也要备一份厚礼与你!” 白娉婷一面说着,一面捧住心口,向上野一郎略一娇笑,“这位是上野先生,你们大约是见过的,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救你们于水火!” 今日席间,皆为吴迟两家至亲至信的亲友,任谁也想不到,这大喜的日子里,竟会徒遭日本人的发难。 于是,一屋子的喜宴只管放冷放凉,座中众人惊恐万状,遂纷纷噤声。 旁的青壮年男子倒还好说,可其中几位女眷,甫一受惊,自是避无可避,唯有深深垂首。 然,最为不妙的,却属疾病缠身的吴老爷。 吴老爷体弱,几经波折,已然灯枯油尽,如今顿遭日本人冲撞,当即气息一滞,几欲昏厥。 吴老爷的病情一旦发作,呼吸声便犹如破了洞的风箱,嘶嘶嘶的倒抽着冷气,粗砺非常,可怕至极。 吴清之大惊,立刻守住父亲,低语道:“父亲,这不要紧的,我会处理好的……” 索性为时不晚,今日宴中,吴清之早已请了宋义昌大夫与其女宋晓瑗,就连洋医生米斯特肖恩亦为他之座上宾。 但见吴清之眼色一暗,旋即转向白娉婷的方向,冷然道:“家父抱恙,先行离席了,这总不该为难罢?” 白娉婷无动于衷,却是挑眉一笑,道:“无妨,只管请吴叔叔歇息便是。我们今日,便是来寻一位煞星的,大约处决了此人,吴叔叔的疾病更能够好全呢!” “娉婷,这是我的婚宴,不会有什么煞星,你是找错了,请回罢。” 然,吴清之话毕,白娉婷竟仍是不肯退让。 只见她略微一点下巴,当即递了个眼神与上野一郎的守卫去,此人领命,立刻退出室内,不过须臾,复又带上一黑袍男子。 那男子头戴黑布方冠,上下一黑,唯领口滚白边,手中引拂尘,正是那择选吉日吉时的道长! “道长,且将那煞星之事,说与大家听一听呀!” 那道长俯身,先向白娉婷作一作揖,方才娓娓道来。 “说来也巧,那日我为吴老板卜算吉时之后,便遇上了前来进香的白小姐,她说近日白老爷抱恙,便请我算上一卦。” “谁知这一算,却算出个吸他人阳寿的煞星!非但如此,更算出此人定会折损东方向的气运,便是……便是……” 那道长声音愈来愈小,仔细看过上野一郎的神情一番,终于支支吾吾的继续有言。 “……便是危害日本天皇陛下的运势了!” 话音未落,迟二爷已然憋不住怒气,当即拍案而起,喝道:“荒唐!他奶奶个腿的,当年皇帝被赶下台时,怎的不见你这般上心!” 以迟二爷的暴脾气,根本是临危亦为不惧的,迟榕拉不住他,只得使劲向迟老爷使眼色,但求劝下几分。 谁料,迟老爷与女儿甫一对眼,却是浅笑道:“二弟说的是,道长大概是算错了。能够威胁一国之主的煞星,怎的也要有个军政的身份!” 说罢,便是拂一拂袖,扫便全场,“眼下,这一屋子人,做买卖的做买卖,行医的行医,哪有金戈铁马的本事?” 迟老爷眼神坚决,旋即望向吴清之,暗示他断断莫要开口。 当是时,迟老爷自是座下唯一的高堂,无论如何,也要挺身而出,护好这一众小辈。 更何况,今日乃是迟榕大喜的日子,做父亲的,哪有不会爱女心切的。 迟榕他要护好,迟榕的丈夫,便不会例外。 于是顿了一顿,复又步步紧逼,反叱道:“今日喜宴请了帅府四少,如今人还在来的路上,道长莫不是算成了萧四少?如此,你可要仔细了!挑起干戈的大罪,你难道担得起!?” 迟老爷语重至极,简直一反往日慈祥常态,字字句句,一针见血,直教人招架不得。 可白娉婷此行,自是处心积虑的,更有上野一郎撑腰,便无所畏惧。 遂冷笑一声,道:“迟老爷,道长还未指认煞星呢,何苦如此急于辩解,待他说了也不迟!” 话毕,那道长得令,终于一甩拂尘,高声啸道:“座下丑年元月生人,正是那煞星!”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那厢,吴清之已然勾起一个冷笑。 如此,他只有枉费岳父的好意了。 “道长说的可是敝人?” 迟榕心中一凉,眼中怔忪万分,即刻攥紧了吴清之的手。 但见他薄唇微启,优雅如斯,笑意却不及眼底。 “我乃癸丑年元月上旬生,如此,便是我为煞星了罢?” 吴清之先声夺人,只为护迟榕周全。 他之二人,年龄相差正为一轮十二载,吴清之生于癸丑年,迟榕则是乙丑年。 且巧之又巧的是,吴清之生在元月上,迟榕却是元月下。 仿佛天作之合,这生辰八字,眼下遂成为吴清之摘尽迟榕危难的办法之一。 那上野一郎听得此声,竟是满意的一笑,道:“吴老板好胆识!只要请你和我走一趟,让道长施法拔除煞星,就送你回来!” 这分明是暗施私刑的借口! 日本人居高临下,座中一行男子遂纷纷起身,作势要拦,全然受不得如此折辱。 双方对峙,上野一郎随行的守卫们纷纷抬手抚向腰间,即刻便要拔枪而出。 吴清之淡淡的拂一拂手,道:“上野先生,我便随您去,还请此番高抬贵手,莫要波及我的妻子与亲友。” 然,正是此时,冷眼旁观的白娉婷却突然打断道:“不可!” 但见她勾住上野一郎的手,急声进谏,“上野先生,吴老板的妻子满打满算正好小他十二岁!亦是丑年元月生,也很可能会是煞星!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第216章 恐吓 白娉婷此言一出,四下自是怒火中烧,反骨毕现。 吴清之面色一青,恍惚之中,终于能够明白,他与白娉婷至此,已然是彻彻底底的反目成仇了。 她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爱的人。 昔日的天之骄女,如今摇身一变,赫然成为了索命的厉鬼。 于是,甫一开口,便不再是唤那一双小字,而是直呼其名。 “白娉婷,你千万不要后悔。” 吴清之冷然,凤眸更显阴郁,“我吴清之向来睚眦必报,你该是非常了解的。” 话毕,谁料,白娉婷却是漠然无言。 她的心情分明是不屑一顾的,然,竟是不可抑制的五指紧收,红唇咬破,以胜利者的姿态作泫然欲泣之面目。 但事已至此,一切再也由不得随心执掌了。 座中,眼见着上野一郎蛮横无理,便要拿人,男子们义愤填膺,果然上前抵挡,绝不退让。 蒋兴光素来与迟榕闹作一团,很算损友之交,当即遂着迟二爷一同破口大骂:“白娉婷,你就是小日本的狗汉奸!你拿封建迷信的劳什子祸害别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蒋兴光口无遮拦,此话一语双关,更将上野一郎骂了个正着。 且说如今年代的日本人,虽为弹丸之地出身,却赶上了机械进步革命,开化之后,故而自诩高慢,全然不能容忍被评为小国。 蒋兴光不慎,此言此举,可谓触及了上野一郎的逆鳞。 但见这身高不足五英尺的矮小男人,即刻怒从心起,横眉竖眼,竟是大喝一声,震耳欲聋。 “不准侮辱伟大的日之本帝国与天皇陛下!” 上野一郎奋力的跺一跺脚,一众守卫立刻拔枪而起,直将喜宴团团围住。 “今天,多亏了白小姐将我带到这里,不然,我怎么会知道竟然有这么多的人怀有异心!” 上野一郎厉色非常,几声令下,全然不留周旋之余地,直要将众人逼至绝境。 “我对你们,当真还是太过仁慈了!既然在座的各位都与煞星有所牵连,不如就一并带回,接受道长施法!什么时候将邪祟拔除干净,什么时候再放归!” 当是时,座中唯有一幼女,正是张启芳先生的小女儿,芳龄二八不足,乃是最为脆弱的年纪。 上野一郎以性命与贞洁一同逼迫,张小小姐惊惧万状,即刻崩溃,放声大哭。 那哭声凄惨绝伦,复又寸寸扎进人心。 “阿爹,我怕,我好害怕……!” 张启芳双臂展开,左右一探,立刻抱紧妻女,低声道:“玉儿,再怕也不准低头!” 座中之人,纷纷恨极了上野一郎,至于那叛国的白娉婷,自是不肖多言。 迟榕今日一直被护着,根本难有开口的机会。 从晨起时,她便由着挚友宋晓瑗相伴梳妆,下楼时不准同吴清之说话,总要上纲上线的刻意而为,权为图个喜庆。 乘车到了吴家老宅,遂一道立于前院迎宾,迟榕紧张,话痨的习性忽然失了效,于是又是吴清之巧嘴道喝。 终于吃上喜宴,觥筹交错,合卺相盛,迟榕哪里还会想些别的,她的眼中,分明只剩下了吴清之含笑的凤眼。 然,今日难道不是精挑细选而出黄道吉日么,怎的万事不顺遂,她亦为煞星。 迟榕眼色渐冷,她死死的盯着白娉婷,几欲暴起。 “白小姐,你总说我出身小门小户,登不上台面,可你又算什么?” 那厢,迟榕甫一开口,但见白娉婷竟是身形一滞,僵了一僵。 白娉婷以刻薄阴寒的眼神回敬。 “白小姐,你做过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倚仗着见不得人的贿赂!现在还要攀上日本人!倘若只凭自己的本事,你根本就是个输家!” 迟榕尖声控诉着,她正欲以小柳夫妻一事质问,却兀的被吴清之拖进怀中。 “迟榕,别哭。” 此话无端,可迟榕自觉并未落泪,然,甫一眨眼,竟有两行热泪顺势滚落脸颊。 迟榕巴巴的张了张嘴,呜咽着说道:“吴清之,我不知道……我没想哭的……我、我才不是哭包……” 哪怕身处险境,吴清之却仍是温柔如许。 但见他轻轻揉了揉迟榕的小脸,复又吻去那两行清泪,皱眉一笑,道:“迟榕,是我不周,大约喜酒又要延一延了。” 吴清之顿了顿,旋即,便是指尖轻点,落在迟榕的眉心。 “迟榕,好事多磨,这喜宴,大约……” 吴清之的声音渐渐的矮了下去,迟榕紧攥着他的衣角,简直要将那衣襟捏皱。 可他依旧凤眼弯弯,笑意深深,仿佛那黑洞洞的枪口只是摆设,妻子哭了,方才是为首要。 “迟榕,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娶到你的。我等过你了,也请你等我一等。” 这下子,迟榕终究克制不住,但见她上齿咬过下唇,下巴绷出褶皱,登时哭作小小的一只。 这厢,座中之人皆为顽抗,可上野一郎却容不得如此。 他本就不算得一个极富耐心的人,白娉婷牵线搭桥,上野一郎便想借机作乱,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不肯松手。 此番,实则因为,这吴清之着实引了他的恨! 先前上野一郎逼迫长贵刻画皮雕,长贵不从,复又被吴清之请来帅府四少救走,他本想稍后施压,却不料,一场大火,将一切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大火来得巧之又巧,且极为古怪离奇,若非刻意为之,否则绝无可能。 如此,便唯有是那吴清之从中作梗,设法教长贵脱身,方才得以说通。 明面上,上野一郎无法发难,遂暗通曲款,作坏了吴氏皮革商行的许多交易。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上野一郎只觉得此等报复不温不火,非要来一桩大事,逼得这吴清之再不敢抬头! 于是,甫一开口,更加震怒,恐吓道:"还再等些什么!快点把这些人统统带走!耽误了道长作法,待那煞星为祸人间,你们谁担得起责任!" 第217章 千钧一发 上野一郎厉色疾言,他之部下更是蠢蠢欲动,众人受困,犹如身陷囵圄。 场面僵直难下,终是吴清之意欲身先士卒,但见他向前一步,拱手作降服之姿,冷然道:“上野先生,还望您有些分寸。” 他分明是让了步的,然,甫一开口,却有一种十足的底气。 “带走我一个,倒也不大要紧。只是这一座人,尽是岳安城中有头有脸的角色,倘若您不想过分张扬,便要三思而后行了。” 吴清之一言既出,上野一郎旋即沉下了面色。 此话语落千钧,饶是吴清之甘于下风,可仍旧堪堪的由此扳回一城。 上野一郎奈他不得,遂冷冷笑道:“吴老板,你的确生了一张巧嘴!” 吴清之挑眉一笑:“上野先生谬赞。” 他一面说着,一面目光横扫左右,看过白娉婷罢,复又停在那黑衣道长的身上。 “二位可要小心了,既然指点我与夫人乃是煞星,便要仔细些,免得受克,殃及了池鱼。” 话毕,白娉婷立刻骤起一身寒噤,那道长亦是后退连连,藏身于上野一郎之后。 吴清之从不是那般逆来顺受的主儿,他之本领,除去笑里藏刀,更加睚眦必报,任谁都有所不及。 可偏偏吴清之又是一副天生的斯文相,一黑一白,竟然显出一种割裂的、强势的性感。 犹如金鳞,绝非池中之物。 白娉婷心知肚明,她与吴清之相识几近三十年,因着点点滴滴暗生情愫,复又沉迷于他的手段,故而此时此刻,略感有些后怕。 只是,如今因爱生恨,骑虎难下,已然无有退路可言了。 于是一扬嗓子,仍要煽风点火,道:“上野先生,就算不抓旁人,也得抓走那小wifey!丑年元月生的,怎能轻易放过!” 上野一郎本就揣着恶毒的心情,白娉婷甫一撺掇,他便顺势而为,当即点头相应。 “好!反正婚宴不成双,也算不得圆满!不如就请二位一同随我回去拔除煞星!” 话音刚落,迟老爷与迟二爷自是再无法自持,旋即刻拍案而起,双双挡在了迟榕的身前。 “他奶奶个腿的,你这矮子,敢动我家阿榕,真当老子是吃素的!” 迟二爷脾性最烈,口中骂得厉害,手上亦抄起酒杯,直向上野一郎砸去。 然,上野一郎所配的护卫皆是训练有素,岂能放纵至此,故而那动作方起,已然扑上前去,缠扭着绞压住迟二爷。 “二叔!” 那护卫下手狠辣,只将迟二爷的脖颈死死勒住,迟榕阻拦不得,正当她几乎要叩首相求之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来者数人,足音震响,大约是脚踏铁掌,简直气势汹汹。 随后,一军绿戎装的男子当即破门而入,以他为首,其后鱼贯数人。 竟是姗姗来迟的帅府四少,萧子山! “放肆!” 萧子山大喝一声,手指飞速,已然拔出配枪上膛,直指那护卫,“竟敢在岳安城中撒野!” 话毕,无须指示,他之亲卫更是反咬住上野一郎一行人,高下立见。 那护卫遭受威胁,果然放开了迟二爷,眼神却仍是阴恻恻的。 “上野先生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萧子山一面扶起迟二爷,一面冷哼,“此乃岳安,可由不得你随心所欲。” 说罢,便是转向吴清之,略微浅笑一下,道:“吴老板,今日是我迟来,自要认罚三杯。” 吴清之默默颔首,但见情形逆转,终于暗中松下一息。 他于是握紧了迟榕的手,百般安慰道:“迟榕,别怕,我们得救了。” 然,此话一出,竟稍显几许急切了。 唯见那上野一郎虽然撤下人手,却仍不罢休,复又冷笑道:“萧四少,我这是为民除害!” 白娉婷怎会想到萧子山突然杀出,眼见阴谋被破,简直急不可耐,故而一同声辩。 “煞星会折损他人的气运,我爹地已经病倒,随后便是上野先生的君主,你觉得我们会束手不理吗?” “白小姐,你大可以理一理试试。” 萧子山不屑一顾,只落落的拍出手枪,以示威严,“皇帝都倒台了,难道我还要准你协同外国人,对同胞设计陷害!?” 但见他环顾四下,继而问道:“那煞星之说出自谁口?又是如何算出来的?” 话音落毕,那匿于上野一郎身后的道长唯唯诺诺的探出头来:“……是、是小道所算……” 萧子山挥手:“好!把他带回去,就在帅府好好的给我重算几遍!煞星此等大事,倘若不多加测算,怎能作数作准!” 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饶是上野一郎再如何携了精兵强将,亦无法直接与萧子山公然叫板,更何况短兵相接。 于是,唯有恶狠狠的瞪了白娉婷一眼,对那道长却是管也不管,径直拂袖而去。 白娉婷正要提步追出,谁曾想,那道长失了靠山,即刻哭求道:“白小姐摸走!我可是照你的吩咐为上野先生办事的,你们不能不管我!” 白娉婷闻声,脸色骤变,只丢下一句话,遂落荒而逃。 “你自己算错了煞星,又关我何事!全凭帅府彻查便是了!” 白娉婷紧追着上野一郎而去,一颗心揪得死紧,甫一上车,便迎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白小姐,我以为你能当大用!谁知还是成不了事的!我要让那吴清之好看,让帅府倒台!谁知你找了个什么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白娉婷怯声嗫嚅道:“上野先生,我也没想到萧四少会赶来……但我还有办法!” “说!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白娉婷用力吞咽一下,字字谨慎,道:“马上就要过冬了,帅府将安置灾民的任务交给我爹地,我可以再抽出许多棉花,把灾民的冬衣充以破棉絮和沙子!” 上野一郎闻言,眉心渐开。 白娉婷察言观色,遂絮絮的继续说了下去。 “……到时候再由我买通口舌,栽赃帅府调包了棉衣,便可反击回去!” . 第218章 死别 那厢,白娉婷甫一随上野一郎离去,众人便纷纷长嘘一气,只觉劫后余生。 迟榕亦然,但见她滑入座中,信手拈来一只小瓷杯,当即一口闷咽而下,仿佛压惊。 然,万事却由不得迟榕松懈。 先前吴老爷受惊,病情突发,看那气喘之姿几乎力竭,大约是险之又险。 如今,吴老爷正在二楼房中,由宋义昌大夫与其女宋晓瑗、更加洋医生米斯特肖恩施救,只盼能够火线夺人,留一条残命。 吴清之自是无法坐住,但见他眉宇紧张,当即奔上楼去,不再会客。 迟榕无所犹疑,紧随其后。 甫一入室,便能听得一阵阵低哑的嘶声,那呼吸声较之方才,虽然平息了许多,却仍显得粗砺瘆人。 迟榕轻轻的牵住吴清之,竟觉出那一双素来冷静完美的大手,此时此刻,正在微微的颤抖着。 她于是握紧一点,再握紧一点,可吴清之的掌心依然不住的发凉,终于寸寸的凉透,冰寒刻骨。 室内极静,吴清之甫一开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尤为突兀。 “我父亲如何了?” 宋义昌大夫原是俯首于窗前,但闻此声,遂缓缓的抬起头来。 一喜一悲,便是大喜大悲。 此番,他着实不忍直视吴清之,只有偏着目色,低声道:“吴少爷,倘若还有什么未说清的话,就趁现在说出来罢。” 话音刚落,吴清之只绝喉间发酸,牙关一紧,随后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住。 索性迟榕守着他、牵着他,寸步不离。 吴清之自以为能够放下一切,冷心冷情,再不念及父亲的好,便能够生死看淡,处之泰然。 然,骨肉至亲,人之将死之时,怎会无动于衷。 “是因为疟疾吗?奎宁开了吗?” 吴清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语速极快,先是问一问宋义昌大夫,复又转向米斯特肖恩,可无人回应。 最终,但见他嗤笑一声,双目微凉,不知笑从何处,且笑之何人。 迟榕小声说:“我带宋叔叔和米斯特肖恩下楼坐一坐,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落,却不料,吴清之手掌反覆,竟是将迟榕紧紧的抓住,禁锢在身侧,再不可移动分寸之毫。 吴清之淡淡的说:“他们去,你别走。” 他垂着头,很低很低,以迟榕的角度相望,仅能看清吴清之尖尖的下巴。 当是时,吴清之的手冰得要命,却又攥得极紧,一时之间,迟榕只觉得悲从中来,生怕捂不暖他。 “迟榕,你别走。你陪我,陪陪我。” 迟榕极力掩住哭腔,应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哪儿也不去,吴清之,你别怕,我在。” 这一回,却是他离不开她了。 宋义昌大夫与洋医生米斯特肖恩于是无声的退出室内,宋晓瑗行在其后,方才经过迟榕身边之时,眉眼之间遂漾出水雾,悲悯凄然。 只听得她轻声有言:“我们就守在门外,有事一唤即可。” 迟榕感激的点一点头,随即与吴清之一道走近床边。 那厢,吴老爷蜷缩成一团,侧躺在被褥之中,半阖着双眼,嘴唇已然苍白开裂。 他的枕边留有些半干的水迹,大约是干呕之后落下的印子,擦亦擦不净,只有放置不理。 此情此景,分明已是大限将至,死期落定。 生离死别,大抵凄凉。 “父亲?” 吴清之试探着唤道,仅此一句,但见吴老爷指尖抽动一下,似是听之入耳,怎奈难言。 吴清之于是轻轻的说:“父亲,你当年为什么非要送我留洋?” 他知道吴老爷不会再回答了,此时此刻,只有自行告白,妄有遗憾。 “我从来都不想去留洋……我母亲病的那样重,我只想陪着她,你没有时间相陪,那就由我来陪!” “父亲,母亲肺痨咳血,一句也不曾怨过你!你是风风光光的吴老板,妻子算不得紧,工作才是你的第一要义!” 吴清之几乎开始控诉,迟榕唯见情形不对,旋即要将他止住,却被吴老爷艰难的抬起手来,摇过一摇,是为无妨。 “你当初打什么比目钢笔?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都是骗人的!” 吴清之眼眶猩红,却不落泪,迟榕看得心惊,只得紧紧的抱住他的胳膊。 “吴清之,不要再说了,你会后悔的……” 迟榕哽咽着,她感到吴清之的手臂渐渐的松了下来,不是放松,而是一种抽去全身气力的松脱。 仿佛浩劫一场,终于噩梦初醒,犹记曾经悲痛。 她听到吴清之沉默许久,终于轻声道:“父亲,我不会像你一样的。我会作一个好丈夫,以后作一个好爸爸。” 迟榕微怔,热泪旋即夺眶而出。 随后,但见那病榻之上,吴老爷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吴清之正欲上前搀扶,却晚了一步。 吴老爷仿佛回天一般,竟是略微一个发力,自己扶着床头立起! 迟榕激动的无以言表,唯有磕磕巴巴的说:“太好了太好了!人没事了!没事就好!” 迟榕立刻去倒开水,她颤颤巍巍的托着瓷杯,小心翼翼的端与了吴老爷去,谁不料,吴老爷甫一伸手接过,却当即脱了手。 瓷杯跌在床褥中,无声无息,只是那热水横流,立刻湿透了被子。 吴老爷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随后,却是淡淡的笑道:“好孩子,我没福气了。” 吴老爷转向迟榕,神色清明:“清之性子冷清,但我看你是个热闹的,这很好。” 话音刚落,迟榕的双手登时一颤。 此言词语,竟然与她初来探病之时,所说一模一样。 吴老爷仍是笑:“清之,为父祝你二人永结同心,恩爱百年。” 话闭,遂倚靠在床头,再无声息。 吴清之一言不发,与吴老爷遥相而立,迟榕不敢唤他,更不敢去探吴老爷的鼻息,唯有以手掩面,双肩耸动。 吴清之默然许久,最后,只听得他低声说道:“迟榕,我只有你了。” . 第219章 丧事 吴老爷双目紧闭,唇边带笑,仿佛入睡,安详万分。 那须臾之间的回光返照,已然足够他留下祝福。 然,此番,吴老爷却算不得是死得其所,唯能称道心愿了然罢。 吴老爷虽油尽灯枯,但大限将至未至,若非白娉婷协同日本人作乱,他亦不会急火攻心,不治而亡。 兴许,好生休养着,大约能够度过年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上一顿年夜饭,亦犹未可知。 吴清之双拳紧攥,久立于床前,默然不语。 不知几何时矣,室内仍然寂静如斯,吴清之大抵是倦了,遂落落的坐下来,握住迟老爷尚存余温的手。 便是那般的静默,但见吴清之眉眼如深水,只上下翻覆那枯手几下,方才微微一叹。 “阿爹,去了那边,你要好好的陪一陪阿娘。” 他终于能够改口,再无所顾忌,更无怨怼,唯有安然的唤一声,阿爹。 然,斯人已逝。 吴老爷的哀讯是由吴清之亲自通传的。 吴清之不曾落泪,眼眶烧了片刻,复又冷寂,他教迟榕挽一挽手,仿佛如此,便是一种深刻的安慰。 房门打开,守在外间的三位医者旋即起立,宋晓瑗欲言又止,却被父亲挥手止住。 洋医生米斯特肖恩用生硬的说道:“吴,节哀顺变。” 吴清之甚为勉强的回以浅笑一许:“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话毕,于是携了迟榕,缓缓行下楼梯。 吴清之甫一返回宴厅正中,众人遂纷纷瞩目于他,且停杯投箸,不能再食,只待吊唁。 吴清之神情淡淡,略微理过一理嗓子,随后轻声道:“家父病逝,今日,却是我招待不周了。” 话音刚落,满堂寂寥。 这分明是板上钉钉的因果,只是这一结局来得太早,且太过突然,大喜跌至大悲,任谁也接受不能,故而痛心疾首。 哀丧之事兹事体大,本该由着亲友帮衬照拂一番,可吴清之却婉言谢辞,一一送客毕,终于只留他与迟榕二人。 吴清之亦然不留岳父,迟老爷并不责怪,临行前,只拉过女儿的手,窸窣小声,叮嘱再三。 “阿榕,你且好好的陪一陪小吴,待事情排布好了,尽管带他回来住一住,热闹热闹。” “那我二叔……” 迟二爷横着眼睛瞪过来:“老子今天本来都把红包包好了,谁知没机会送了!” 迟二爷嘴硬心软,除去首肯了侄女的婚姻之外,生死离别,他亦动容。 迟榕哽咽一下,直摆出一张巴巴的、将哭未哭的脸。 迟榕于是回到吴清之的身边,但见他面色如常,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下人,撤宴席,摘红布,一如无事发生。 罢了,方才指派人手,请来殡仪馆,着手筹办吴老爷的后事。 吴清之冷静得厉害,迟榕看在眼中,痛在心里。 殡仪馆来人时,那理事甫一开口,先唤过一句吴少爷,旋即滞了片刻,复又改称道:“吴老爷,可要即日安葬?” 此话一出,吴清之亦随之一怔,然,到底心中设防,故而并不显得慌乱。 “那便尽快罢,”吴清之轻声说,“要将阿爹与阿娘合棺而葬才是,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以前来不及的,如今皆能够来得及了。 吴清之几乎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雷厉风行,速速料理,一日之内,便将白事操办清楚。 他并未一蹶不振,夜幕降临之时,已然堪堪的歇在了吴家老宅之中。 下人即刻收拾出一间屋子,迟榕躺进床褥之中之时,方才得知,此乃吴清之年少时所用的卧室。 这间屋子并不算太大,家具寥寥几件,显得室内十分整洁素净,甚至有些寡淡。 这一整个白日,吴清之并未教迟榕做些什么,唯有请她陪伴,哪怕相对无言,已然知足。 这厢,亦是如此。 迟榕侧卧着,吴清之便轻轻的拥着她,沉默许久,忽然说道:“我以前不常待在国内,家里便没有太多我的东西。” 灰暗的夜色里,吴清之竟然能够清楚的点住每一样物件,可他分明是目力不佳的,除非铭记在心。 “书桌上铺了一张绣花的桌布,是我母亲绣的。” “柜子买的现成的,样式是我母亲挑的。” “这屋子里没有任何一样陈设,是我父亲过问过的。” 吴清之声色略微发冷,仿佛人亦冷了下来,他抱紧了迟榕,渴望一种怀有爱意的温暖。 “只有这个家,是我父亲给的。” 他哀哀的说道:“迟榕,你给我一个家,给我一个家罢。” 吴清之低声呢喃,迟榕唯有钻进他的怀中,贴在那胸膛之前,听着一声声寂落的心跳。 迟榕道:“吴清之,我总会陪着你的。” 天气愈发寒冷,翌日,吴清之已然披上了毛呢大衣。 他自是一袭黑衣,领口别了一束银白的胸针,是为戴孝的模样。 饶是心中悲痛,吴清之亦不形于色,重整精神罢,遂乘上车子,直奔帅府。 迟榕本欲随行,却被吴清之送回吴公馆歇息,于是终究不明他之此番到底意欲何为。 然,迟榕左右是低估了吴清之,他实在过分坚强决然,甚至更有余力大动干戈。 吴清之此行,竟是为了白娉婷作乱一事。 但见他甫一会面萧子山,即刻展颜浅笑,道:“四少,打完霜,便要下冻雨了,不知灾民的棉衣有否着落?” 吴老爷病逝,萧子山原是预备悼念一番的,谁知吴清之神情自若,绝口不提,他便无从开口了。 “棉衣的事情交与了白家,如今已然将采买棉花的票据呈了上来,不日便可制成衣服,一一分发下去了。” 吴清之闻言,旋即冷冷一笑:“四少,天寒地冻,再多的棉衣亦不够。上野先生财大气粗,不如向他再借一借物资?” 萧子山听罢,二人于是对视一眼,立刻互通了心意。 第220章 报复 吴清之果然是那般睚眦必报之人。 非但如此,他更知己知彼,简直将白娉婷的伎俩了如指掌。 毕竟童年十数载,一道三十而立,白娉婷行事之风格,吴清之已然烂熟于心。 白娉婷的恶,最能够体现在民生之上。 以她那天之骄女、睥睨布衣的态度,钱财自是取自民脂民膏的,吴清之几乎不肖猜测,便可知猫腻出于灾民之处。 何况,如今白娉婷依附上野一郎,暗中使出何种偷梁换柱的戏码,大约亦不在少数。 吴清之素来与萧子山交好,此番同仇敌忾,自然要一并破敌。 于是,不过数日,岳安城中屡设关卡,来往商货,须得一一查验,无有例外。 如此作为,果然立刻掐死了白娉婷的命门。 是日,上野一郎方才得了棉货,正要运出岳安之时,竟被城门岗哨一举查获,即刻便要扣押下来。 上野一郎的棉货来源并不正当,乃是白娉婷私通,既然无凭无据,自是理亏万分,唯有认栽。 上野一郎性格凶恶,然,今时今日,却是不敢再与萧子山硬碰硬的打交道了。 此番,乃是因为东北局势动荡敏感,倘若稍有不慎爆发冲突,便要失了大战的先机。 上野一郎担不起此等罪责,更不想因此切腹谢罪,唯有退让,旋即丢下棉货,逃离岳安。 萧子山甫一拿下棉货,自然钦察下去,白娉婷没了靠山,立刻原形毕露。 黑云压城,冻雨落下,此时此刻,原是预备赈灾济贫的棉衣,正堆放于难民营的空地之上。 不过须臾,只一道寒雨,棉衣已然湿透,几个兵子上前提起,竟觉沉重不已,以军刀割裂,方才发现其中充有细沙。 萧子山一声令下,只道白家暗中通敌,须以严惩。 时日至此,吴清之却是从未露过一面的。 他只身处幕后,操纵设计,精心布局,全然交由萧子山冲锋陷阵。 然,今时今日,终于到了他粉墨登场的时候。 雨过天晴,吴清之与迟榕一道用过午饭,但见那日光明亮却不温暖,遂再次披上了迟老爷的那条驼色羊绒披肩。 晌午时分,午饭当中有一菜色,是为醋鱼,乃是厨子潜心钻研所作,只是用的河鱼,鱼刺细密繁多,迟榕吃得急,竟然卡了嗓子。 迟榕疼得要命,又是咽馒头又是喝醋,却毫无缓解,仍然被刺,于是眼泪汪汪,当即被吴清之送往了教会医院。 一路上,迟榕只有嗷嗷嗷的干嚎着,始终大张着嘴巴,吴清之一面疼惜,一面忍俊,甫一挂号毕,见到大夫,便是取来钳子操纵。 迟榕最怕钳子钻子伸进嘴里,她拽着吴清之的袖口,人已然抖成了筛糠。 吴清之亲亲她的脸,哭笑不得的安慰道:“教你吃得急,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了。” 当是时,医用手电打起光来,大夫眼疾手快,不过一瞬,竟将那鱼刺从迟榕喉中拔出。 迟榕只觉得呼吸顿时畅通,遂扒住吴清之,可怜兮兮的说道:“你笑我,以后我再也不吃鱼了。” 迟榕撅着嘴,只作委屈模样,那一双杏眼微微带泪,水光闪闪,怜人得紧,吴清之见状,果然软了心肠。 于是捏一捏那被他喂圆的小脸,柔声笑道:“那以后我剃好了鱼刺再喂给你吃。” 迟榕听罢,正欲满意的点一点头,谁承想,还未出声,却见一女子猎猎的冲进了急诊室内。 她大约是没有挂号的,其后旋即追来一位护士,直要将此女请离。 “快来人看一看我爹地!” 话音未落,迟榕已然看清了那女子的脸,黑发红唇,鲜艳欲滴,竟是白娉婷! 视线甫一相撞,白娉婷的声音立刻抖了一抖:“清之,我爹地忽然病倒了,他们不给我爹地看病……” 吴清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白小姐,医院不比私人医生,自是要先行挂号排号的。” 白娉婷蓦然怔住,红唇开合了一下,竟显出几分犹疑。 “清之,那你帮我挂一挂号,我不会……” 吴清之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白小姐,我乃吴老爷,并非白家的下人,你如何使的动我?” 迟榕偷偷瞄向吴清之,但见他薄唇轻扬,分明是笑意盎然,却又笑不及眼底。 原来,吴清之始终记恨于心,只是从不表于颜色。 吴老爷病逝之后,吴清之一如既往,仍是温柔如许,对她疼爱有加,迟榕以为他已然释怀,却不想,竟是按兵不动,只待一击致命。 白家倒台,定有吴清之算计其中。 正如当下,树倒猢狲散,帅府抄办白家之后,白家家门之中再无下人仆从,就连白老爷疾病突发,亦无人侍候。 白娉婷娇惯一世,乃是生活中的残废,父亲就医,她根本不知门路。 可这一回,吴清之已然冷面冷心,再也不会念及旧情了。 白娉婷终究跟着那护士走了出去,她仍然穿着秀丽的裙装与高跟鞋,穿行在病廊之间,自然显得突兀万分。 白老爷最后被诊断为轻度的中风,并不严重,四肢依然可以动作,只是脸部歪斜,可以称作面瘫的一种。 躺在医院逼仄的病房之中,白老爷彻彻底底的失了意。 他曾力挽狂澜,却不料,偌大的家业,竟然栽在了女儿的手中。 然,甚之更甚的,当属白娉婷通敌为汉奸一事。 白老爷闭目,无泪而泣,再一睁眼,遂颤颤巍巍的探出手来,从怀中摸出一包白色叠纸。 白老爷吃力的展开那小纸包,其中赫然现出一片压平了的白粉。 他只将那纸包抖一抖,白粉遂倾尽落入床头的热水杯中,热气袅袅,似是常态。 “清之,我求你陪我再看看我爹地,我们走投无路了……” 倏尔之间,门外传来白娉婷的哀求声,然,不过片刻,她便失落的回到病房之中,失魂落魄的跌坐在病榻之前。 “爹地,清之不会再理我了……” 白娉婷低低的抽泣着,白老爷哽住喉咙,轻声道:“娉婷,你帮爹地试一试水温,护士方才兑了药水,大概有些烫,爹地喝不下。” 他几乎是循循善诱的向女儿这般说着,白娉婷闻言,果然执起热水杯,旋即咽下一口。 “这是什么药,怎的一点味道也没有?莫不是护士说洋文,爹地听不懂罢?” 白娉婷皱一皱眉,一面说着,一面又喝下去一口,“这分明是热开水!” 白老爷忽然落泪,复又说道:“是么?娉婷,你再替爹地尝一尝!” 第221章 永别 白娉婷小口小口的喝下那热水,秀眉微微皱起。 “爹地,为什么又要哭!” 但见她心烦意乱的撂下那热水杯,于是,只听得砰的一声,水面便大开大合的摇晃起来,几欲溅出杯口。 近来,白娉婷愈发的厌恶起白老爷来。 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抵便是如此了。 自从上野一郎丢弃棉货落跑,白娉婷私通之事旋即被曝,萧子山当机立断,以雷霆手段抄查白家,不留余地。 眼下,白家势如山倒,再无权无势,更无钱财。 偏偏白娉婷不肯低头,如何也要留下一栋大屋来住,却又苦于聘不起佣人,于是唯有自行伺候白老爷。 彼时,白老爷卧病不起,情绪低落,时常哀叹,偶有哭泣,久而久之,白娉婷着实无法再加忍受。 她已然说过了无数次,自己还有办法东山再起,只是此番,白老爷却如何也不肯应了。 “娉婷,爹地知道你去找了日本人!” “那又如何!” 这分明是以往有过的对话了,然,此情此景,竟在病院之中再度重现。 白娉婷恨恨的瞪着白老爷,但见那手背之上尚且引着吊针,很是虚弱苍老的模样,可她心中却无一丝的愧疚。 “治病是要花钱的!我还要再去找日本人!不然哪来的钱!” 白老爷闻声,默默无言,只摇一摇头,任由泪涕纵横。 白娉婷见状,遂碎碎念念的抱怨道:“清之不赞同我也就罢了,怎的事到如今,连爹地也不懂我的用心良苦……你们都不识时务!” 她正说着,须臾之间,却惊觉腹部微起绞痛,先前并不严重,随后,竟是愈演愈烈。 白娉婷于是扶住墙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早不来晚不来,莫非是这时来月信?不该啊……” 的确很不应该,白娉婷疼在肠胃,刺骨钻心,甫一起身,更觉天旋地转,唇舌发苦。 白娉婷终于不堪疼痛,隐约有了些许的察觉,她即刻转向白老爷,只见父亲已然哭成了泪人。 “爹地……你让我喝了什么!?” 白娉婷不可置信的嘶声尖叫起来,可一旦扬声,前额与颅内竟也一道发作,顿时,头痛与目眩,几欲将她撕裂开来。 那厢,病房之外,吴清之正欲携了迟榕离去,但听室内忽有响动,遂紧了紧眉头。 方才,白娉婷便是守在这病廊之中等待,甫一迎来吴清之,当即冲上前去,左右哀求,肯请他再施一次怜悯。 然,大抵是意料之中,吴清之果然拒绝了她。 却是此时,迟榕竟扬起小脸,唯见吴清之进退两难,于是笑道:“我去车里等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吴清之柔声道:“迟榕,我很快就来。” 话毕,迟榕已然提步,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 只待人影远了,如此,吴清之的眼色,方才由款款的深情,渐渐转为漠漠的清冷。 当是时,病榻之前,白娉婷终于难以忍受折磨,痛苦撕扯不下,旋即跪倒在地。 “爹地,你不管我了……你不管我了……你到底让我喝了什么!” 白娉婷根本无法站立,她天生娇惯,金枝玉叶的活了一辈子,如今竟然匍匐在地,只能如蜉蝣般蠕动,寸寸爬向那病房门去。 “我本可以立于、咳……巅峰,只手遮天的!你们为什么……都不赞同我!” 衣裙逶迤,白娉婷仿佛一条美丽的毛毛虫,扭动、蠕动、移动。 那病房的门扉,分明与她只有几步之遥,怎的今时今刻,却是这般的遥远…… 思及此,白娉婷已然凉透了五脏六腑。 然,正当时,门洞骤然大开。 白娉婷痛彻心扉,泪水决堤,几乎再也无法看清那道人影。 房门之外,但见吴清之目色深沉,不悲不喜。 “清之,你救救我……替我叫大夫来,我肚子好痛……救救我,爹地不管我了……清之,只有你……” 白娉婷极力的探出手去,几欲抓住吴清之的裤脚,却不知为何,双手颤抖的厉害,根本触及不到。 吴清之并不垂首,只是落下眼睫,看过白娉婷一眼,轻轻的说道:“白小姐,请问你怎么了?” “清之,我好痛……你救救我……” 白娉婷的哭声愈发的揪紧了,白老爷的哭声参杂其间,故而当下,病房之中,全然充斥着这般无休止的吵闹。 “我爹地恨死我了……他要我死,真的要我死……” 吴清之闻声,竟是怔了一怔。 他于是略微惊异的看向了白老爷,但见那双枯眼始终落泪,口中更是念念有词:“娉婷,爹地不能看你一错再错!与虎谋皮终究只有一死,不如现在就带你去罢!” 竟是大义灭亲。 话毕,白老爷仍是哭着,却突然暴起,挣扎着夺来那热水杯子,仰头便饮。 白老爷随身携带的那一包白粉,原是白娉婷从前谋害人命之时,余留下来的精纯砒霜。 白娉婷之所为,伤天害命,叛国通敌,罪可致死。 白老爷自知女儿已然走火入魔,无可挽救,却终不忍她受尽日本人的玩弄与操纵,更有困于牢狱之灾之可能。 与其受尽折磨的死去,倒不如一了百了。 “娉婷,且随爹地去了罢,就这样去了罢!” “爹地,你不信我,也不爱我了……” 白娉婷缓缓的爬向门边,她的手指开始抽搐,眼睛随之翻白,唇边抑制不住的溢出白沫。 可她仍是不懈的探出手来,探向吴清之,妄想抓住最后的一丝温存。 然,吴清之只向后退开一步,无声的躲了开去。 白娉婷吃力的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简直惨绝。 “清之,你也不信我,你也不爱我。” 吴清之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 他的动作很轻,一寸复又一寸许,终于关上了那道房门。 咔嚓。 轻描淡写,是门锁闭合的声音。 吴清之说:“娉婷,永别。” 第222章 年关将至 护士掐着点钟前来更换滴流药水,然,甫一推开房门,竟发觉有所阻拦。 她于是用一用力,终将房门豁然大开,却不料,但见房中死气沉沉,眼前地上,赫然陈尸一具。 白娉婷的死相并不美丽,一如她曾经残害之人,通体受尽砒霜的侵蚀,肌肤开裂,手指变形,姿态扭曲。 白老爷死在病榻之中,血液凝结,药水已然流不进体内,遂堵塞于那胶皮管子,静止不动。 护士见过此状,当即惊叫一声,落荒而逃,去请大夫。 病廊里,仍是一副吵吵闹闹的景象,没有人会在乎旁的生生死死。 吴清之不疾不缓的走出医院门廊,那厢,吴公馆的汽车正等在路前。 远远的,迟榕便已瞧见了他,现下愈发的接近了,便从车窗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奋力的摇一摇手。 “你好慢哦!说好的快快的过来!” 迟榕撅起小嘴,不满的吆喝一声,吴清之闻言,旋即加快了脚步。 中冬季节,雨后天寒,唯见吴清之口中呵出几缕白气,便施施然的跑上了车子。 一旦坐稳,吴清之遂故意调笑道:“怎么,竟然催的这样急,莫不是想我太紧?” 迟榕斜了吴清之一眼,正欲反驳,却看出他双眸微倦,故而顺势应道:“对呀,我就是想你了!” 车子驶动,迟榕并不去问有关于白娉婷的内容,她与吴清之互相依偎着,只静静的看那窗外景色接连后退,仿佛一去再不复返。 眼下,年关将至,先是小年在前,家家户户要贴窗花,以吴清之往年的吩咐,且上街买些现成的花样即可一举了事。 然,今非昔比,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逢年过节,自当亲力亲为,好生热闹一番。 于是,甫一归家,吴清之便唤来管家,当即叮嘱要买红纸,谁知说罢,方才知晓万事已然俱备。 管家笑道:“少爷——不,老爷,这些喜洋洋的小玩意,夫人可比你操心着呢!” 但闻那一声老爷,吴清之先是略微一滞,随后复展笑颜。 “这次倒是我落后了,”吴清之柔声道,“那便请厨子琢磨琢磨海鱼的做法,免得夫人下次吃河鱼再卡了嗓子。” 唯见两位主人伉俪情深,管家自是喜在心中,饶是念及吴老太爷已逝,大约亦能够泉下有知,含笑百年。 吴清之于是回到房中去,他正解下肩上的羊绒披肩,便见得迟榕两腿一蹬,甩去鞋袜,即刻钻入被子。 迟榕只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以吴清之的角度,仅能看见那缝隙之中露出的小小口鼻尔。 吴清之好笑的说道:“不是说年轻不怕冷吗?” 话毕,便是欺身而上,隔着被子压住了迟榕,重重的落下一吻。 迟榕暴露口鼻,本就是为了偷偷的换气,如今双唇失守,唯有向吴清之索求,反是情势颠倒,好似她的求爱。 吴清之绝不拒绝,旋即餍足的加深了这一长吻,只待双唇渐离,方才一把掀开了被子。 他看见迟榕红扑扑的脸,和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吴清之循循善诱道:“迟榕,张嘴,我看看你的嗓子。” 迟榕捂住嘴巴:“没事,刺都拔了,我还能行,今晚照样吃鱼。” “不妥,”吴清之指尖轻点,反复摩挲着那双肉嘟嘟的嘴唇,凤眸含笑,“且我觉得你有些退步了。” “什么退步,退什么步!我吃鱼的技术哪会退步!” 迟榕当即嚷嚷起来,唇齿开合之间,竟被吴清之抓住了机会,两指探入了口中。 那两只纤长的手指径直抵住迟榕的牙关,仿佛被是被她深深的含住。 吴清之于是喉间一紧,闹钟生出一种旖旎的念头。 “迟榕,我见你许久不说英语了,大约会有退步。” 吴清之大肆撩拨,堪称孟浪。 他问:“迟榕,你该怎么称呼我?” 迟榕口齿不清,故而含含糊糊的吐出两字:“老吴。” 吴清之立刻去剥她的领子。 甫一出手,迟榕果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只眨巴眨巴眼睛,扭了扭身子,作可怜模样。 “你手不拿开我怎么说嘛!” 吴清之于是似笑非笑的退出一节手指,便立刻听得迟榕哼哼唧唧道:“……不、不就是Husband嘛!” 他便是这般投机取巧,直将爱语听到足够。 然,以吴清之这般严谨的性格,调戏之后,总要认认真真的检查一下迟榕的英语,谁知,只了了几问,便已探出了底。 迟榕对于口语的学习,有一种阅后即焚的态度。 学过便忘过,又要他反复抽打一番,方才能够重拾。 可吴清之的抽打,却不仅仅只是抽打。 他果然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亲吻与抚爱,皆视情况而定,可做奖赏,亦为惩罚。 一连数日过去,迟榕简直唇舌流利,更在更深的层次上熟成。 吴清之爱极了那一双娇嫩的唇舌。 吴老爷病逝的阴影尚存,可迟榕却是吴清之的一剂解药,朝夕日暮,相伴相守,在相爱中深刻。 如此,便是小年了。 是日,屋外飞了些雪沫子,这样的一点点小惊喜,足够迟榕快乐整整一天。 甫一晨起,迟榕便吵着要去打雪仗,吴清之找来棉袄棉裤,直将她裹成圆圆结结的腊肠,方才罢休。 迟榕于是行动迟缓的蹲在院中攒雪球,然,到底是小雪,无有积雪,遂打不成雪仗,只能赏一赏冰花,做出一种高雅的审美。 吴清之点住迟榕,轻声笑道:“迟榕,过年时就有大雪了,倒时候我再陪你打雪仗、堆雪人,可好?” 当然好,有他陪着,便不会什么不好的。 迟榕于是嘿嘿一笑,向吴清之比划了几下:“那今年去我家过年好不好呀?有红包拿哦!” 这并不是很大的问题,只是当时年间,仍是夫为妻纲的做派,大年三十留身妻子娘家,便是一种丈夫的失权。 然,吴清之绝非困守封建礼教之人,他对迟榕的娇纵与宠爱,分明是不顾旁的。 遂点一点头,凤眸含情,柔柔的说道:“迟榕,这是我们的第一年,我自珍重。” 第223章 有你好看的 除夕之前,吴清之便遂了迟榕的心意,与她一道回去迟家过年。 吴清之行事素来仔细,大大小小的年货尽数买全,虽然物件寻常,但贵在心意热络,很得岳父的青眼。 迟家人丁并不兴旺,可过年该有的礼数与氛围却是一样不落的,故而甫一下了车子,便见得迟二爷抄着袖炉,在院中指挥伙计。 “磨磨唧唧!不过是喊你们去乡下杀头猪罢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迟二爷一面晃悠,一面瞥了一眼院门,但见吴清之前来,当即努了努嘴,干巴巴的说:“哟,来啦!” 此话一出,不知迎的是谁。 迟榕最懂自家二叔那嘴硬心软的德行,于是嘻嘻一笑,直拉着吴清之躬一躬身,行拜一礼:“二叔,新年快乐!” 话毕,便是期待万分的伸出手来,五指并拢,向内勾上一勾,“二叔,红包!” 当是时,迟榕脑筋一转,复又想起当初考入吴氏商行时的赌约,遂贼兮兮的嘿嘿两声,再道:“二叔,之前说好的,五年份儿的红包!” 谁料此番,迟二爷却不肯认账,只嫌弃的啧过一句,旋即打落迟榕的小手,嗔怪道:“还没到三十就想着红包,到时候给老子磕了头才给!” 这叔侄二人甫一相见,总要来来回回的拌一拌嘴,吴清之在旁的静立着,微微浅笑,权将迟榕的眉眼深望到心里。 迟家伙计众多,一连贯抬回生猪一头、腊肉香肠数十斤,厨房已然将吃食蒸上了锅,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辛香的肉味。 迟榕领着吴清之跑东跑西,后厨偷了几片腊肉,复又转到院里砸摔炮,分明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几番奔走,竟然出了一身薄汗。 吴清之原是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裁剪利落,显得他俊美非凡,只是优雅则已,却不适宜玩闹,唯恐炮仗走火,将衣服烫出破洞。 迟榕道:“要不我去找条围裙给你系上算了,你个子太高,肯定穿不了我阿爹和二叔的衣服。” 于是现下,但见吴清之十分顺从的围上一条红色碎花围裙,正在院中陪迟榕嬉闹。 吴清之模样生得俊美斯文,平日里西装革履,根本是一副贵胄的姿态,然,此时此刻,腰间系罢围裙,简直显出一种突兀且滑稽的喜感。 迟榕见此情形,已然笑到没力气摔炮仗,故而一屁股瘫坐在地下,哼哼唧唧道:“吴清之,你怎么不管穿什么都这么好看哇!” 迟榕本以为,此番调笑,吴清之定要回敬一番,却不料,但见他眉眼一挑,竟是唇角轻扬,道:“迟榕,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此话一出,迟榕登时怔在了原地,哑口无声。 于是,四目相视,眼光缠绵。 迟榕直一瞬不瞬的回望着吴清之,片刻之后,倏尔小声说道:“……我现在已经很开心了,其实……我最想让你也变得开心。” 吴清之柔声细语道:“迟榕,只要能够看着你,我便足够开心。” 今日分明冷极,可迟榕却只觉得发热,脖颈与耳珠,鼻尖与双颊,自下而上,一寸寸的点火燃烧。 不过须臾,迟榕终于唇齿打结,甫一开口,更是磕磕巴巴的说道:“那、那好罢,只好让你多看几眼咯!” 如此,一旦得了迟榕的首肯,吴清之便很有了耍流氓的理由。 晌午时分,他只管陪迟榕摔完那一兜炮仗,用饭毕,竟是寻了个午睡的理由,匆匆回了房中去。 穿过月洞门,方寸之间,小院遂现在了眼前,宁静如斯,无人打扰。 想来,大约是迟老爷嘱咐过了,甫一入了闺中,白泥花盆炉烧着银丝炭,烘得角角落落热热乎乎,绝无一丝冷意。 吴清之留了半寸轩窗,换一换气罢,方才解了衣衫,假寐而眠。 迟榕晌午玩得尽兴,这厢便有些困乏了,于是想着仅浅眠几许尔,下午醒来还要接着玩闹,遂和衣钻入被褥之中。 一旦躺下身子,迟榕却兀的触到了吴清之光裸的腰腹,故而指尖一缩,旋即闪躲着避开。 可谁料,吴清之全然没有饶过迟榕的打算。 他分明是故意而为,什么凤眼轻阖,根本是装模作样的睡假觉,只待请君入瓮,任人宰割。 那一双纤长的大手上下游走,只轻轻几下,便毫不费力的剥去了迟榕的袄裙。 迟榕大惊,怎奈挣脱不得,旋即变成一只光溜溜的泥鳅,扭来扭去,直要缩进架子床的角落里去。 吴清之轻笑道:“迟榕,别贴着墙,会冷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将人捞入怀中,登时,肌肤相亲,皮肉发热,心跳声骤然放大。 吴清之于是问道:“迟榕,贴着我暖和吗?” 迟榕砸吧砸吧嘴:“挺好的,是挺暖和的。” “甚好。那,迟榕,现下便穿一穿围裙教我看看。” 话毕,但见吴清之勾唇一笑,施施然从枕下揪出一节红色的布,展开来,赫然是方才的那一条围裙! 吴清之说:“迟榕,我检查过了,这围裙是新裁的,今日第一次拿出来,从没有沾锅油烟,很干净的。” 迟榕脸色发青:“你是不是有毛病,现在要睡觉了,你让我穿围裙!” “你已看过了我穿围裙的样子,如今换你来穿、我来看,这又有何不妥?” 吴清之口中振振有词,面上眉眼弯弯,分明端着斯文的模样,却又实在强词夺理。 偏偏迟榕的伶牙俐齿总会在吴清之的面前失效,故而根本难以辩驳,即刻战败。 遂任由吴清之为她穿上围裙,脖子上挂着细细的带子,腰间亦是如此。 到底是腊月天,房中再暖,迟榕却仍是微微发抖,裸肤上滚起一道鸡皮疙瘩,可怜得紧。 迟榕羞愤至极,唯有娇嗔:“吴清之,我看你就是蹬鼻子上脸,你等着,以后有你好看的!” 吴清之听罢,不怒反笑:“何须以后?迟榕,你不懂,现在便已有我好看的了。” 第224章 迟榕简直不敢想象,吴清之竟敢如此猖狂。 她被压在床上,已然不会感到冷了。 眼下,迟榕却称不上是不着寸缕,毕竟那条红色的围裙堪能蔽体,可正是如此,心中反倒更加的显出一种强烈的羞耻。 迟榕咬着枕头,一旦声音泄露,吴清之便会俯下身来,以沙哑而低沉的优美嗓音轻轻一笑。 “迟榕,仔细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迟榕羞愤欲绝,果然哼哼唧唧的啼哭道:“那你怎么不管管你自己!一会儿弄脏了床……” 吴清之理直气壮的说:“那你就一滴也别漏出来。” 于是,短短的一觉浅眠,竟被迟榕睡成了天昏地暗。 睁开双眼,窗外已然擦了黑,吴清之不在房内,身侧的床褥亦是冰凉。 迟榕动了动手指,只觉得酸乏入骨,然,周身不知几何时,已被换上了棉布小衫,腿间更不觉黏腻触感,分明是清理过了。 迟榕咬牙切齿,正欲扶床坐起,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迅速的开合一下,吴清之便侧身进了屋子。 “没吹到冷风罢?” 吴清之甫一笑问,迟榕竟回身一拢被子,直将自己骨碌碌的卷成一条,再不应声。 “怎的,夫人如何要生我的气了?” 但见迟榕不搭不理,吴清之遂故作伤感的叹道:“迟榕,好可惜,我午后向陈姨妈学了些手艺,本想等你睡起来再喂与你尝尝的……” 话毕,复又展开手掌,送至迟榕的眼前,以兹证明。 “迟榕,你看,我没有骗你。” 迟榕闻声,于是掀起眼帘,唯见那宽大的掌心正中,竟是捧着一枚裹了糯米纸的核桃糖。 核桃糖算不得难以制作,只是辅料中唯有一味麦芽糖,熬制起来极为费时费力。 厨娘陈姨妈虽早已备好了原料,可大火一开,其后才是关键。 必要不断的搅动糖水,寸步不离,故而整整一个下午,吴清之全然耗在了后厨之中。 迟榕最是好哄,向来吃软不吃硬,吴清之此番疼爱与讨好,即刻令她没了脾气。 可迟榕偏又是个嘴硬的,遂拐弯抹角的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你检验一下学习成果。” 话毕,便是嗷呜一口,直将一整枚核桃糖吞进嘴里,旋即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 迟榕无知无觉的舒展开来,吴清之笑眼看罢,继而轻声调笑道:“迟榕,我一直觉得神奇,你分明是这样一张小嘴,却能这样大口的吃东西。” 迟榕闻言,立刻止住了牙关,于是,唯见那腮帮子鼓成一团,显得她很像一只贪食的小松鼠。 迟榕哼哼唧唧:“我阿爹说了,能吃是福!” 吴清之见她模样娇俏,果然心中喜欢得厉害,复又仔细看过那一双稚嫩而饱满的唇,竟觉喉间一紧,终于不敢再想。 迟榕消了气,遂由吴清之照顾着更衣梳妆,他之二人黏黏糊糊的腻在一处,只等入了堂屋正厅,方才略微的分开了些许。 但见女儿与女婿甜甜蜜蜜的相伴而来,迟老爷便笑眯眯的说道:“小吴,待会儿咱们爷俩一起把春联写了,可好?” 吴清之颔首:“只要岳父不嫌弃我的字。” 吴清之写字虽然龙飞凤舞,气势十足,怎奈却有一样不佳,便是字体偏瘦。 有道是字如其人,以吴清之那般纤细严谨的性子,写字瘦些,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逢年过节,万事皆要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兆头,瘦的字不够富态,遂很不容易被挂上门楣。 迟老爷自是见过吴清之的字,那婚帖即是亲笔,可饶是如此,哪怕再瘦,迟老爷却仍教吴清之来写春联。 红纸铺开,浓墨研罢,吴清之正欲落笔,便听得迟老爷说道:“小吴,老迟家向来都是家长写春联,咱们是一家人了,我老啦,以后你便是阿榕的家长了。” 这分明是一句极为稀松平常的话语,可吴清之听入耳中,竟是指尖不稳,险些抖下一滴墨水。 “岳父所言,清之必然铭记于心。” 于是,顿了片刻,略微细想一番,方才落笔。 有天皆丽日,无地不和风。 家和岁好。 成文温柔,漂亮工整。 那春联墨迹未干,迟榕却已然着急贴上墙去,迟老爷失笑,旋即摆一摆手,直将他们推出堂屋,留与二人温情。 大约犹是天色见晚,遂地冻天寒,本是无风无雪的天气,竟在这祥和的晚间,落下纷纷的冰花。 吴清之一手牵着迟榕,一手托着春联,行过榕树下,但见那光秃秃的枝桠直指天空,赫然显出了并不高大的原形。 吴清之骤然驻足,迟榕只得一并同他站定。 迟榕手中原是提着一小桶浆糊,如今只怕冷天里动作慢了,故而上了冻,于是催促道:“看什么呐,回来再看!快走呀,贴春联去啦!” 吴清之自觉心跳的很快,他一瞬不瞬的望着那棵榕树,问道:“迟榕,这棵树很重要,对不对?” “这棵榕树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栽的!我爷爷说了,我是家里的宝贝,这棵树也是家里的宝贝!” 吴清之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复又低声念道:“迟榕,如今你更是我的宝贝。” 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示爱的机会。 迟榕被吴清之羞得语滞,只有拉着他速速向前,然,正当她要推开那朱门铜环之时,却被一手拦下。 吴清之说:“迟榕,门环冰手,我来。” 于是,大门打开,吴清之只管教迟榕骑上他的肩膀,左右撕下去年褪了色的春联,方才细之又细的贴上新符。 冰花愈飞愈繁,愈积愈厚,浆糊已然渐渐的上了冻,他之二人双双立于迟府门前,但见门外雪白一片。 再过不刻,便是除夕了。 今夜已有人家备好了鞭炮,只待子夜时分,即刻点燃,噼里啪啦的炸一炸,喜气洋洋,阖家美满。 迟榕似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便慌慌张张的说:“吴清之,除夕说的第一句话是很灵验的,你记得许愿!” 随后,不待迟榕有所防备,门庭之外,街道巷子,骤然炸出鞭炮声声。 惊雷般的鞭炮声、小孩子们的笑闹声、护院猫狗的叫嚷声,此时此刻,震耳欲聋。 遂迟榕只看到吴清之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震响之后,坊间硝烟缭缭,迟榕好奇的要命,早已将除夕的三令五申抛诸脑后,只急切的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吴清之笑说:“许我的迟榕,一世平安喜乐,千般疼爱娇纵。” 第225章 红包 除夕佳节,白日之间,果然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街头巷尾,邻里孩童你追我赶,迟榕着一席鹅黄色新棉衣混入其中,足下猎猎,嬉耍得不亦乐乎。 吴清之便是凤眼弯弯,直倚在迟府的门前看她。 到底是跑累了,只待一众孩童甫一停歇,迟榕遂气喘吁吁的蹲下身子,吴清之一旦前来搀扶,竟被大肆起哄。 “榕姐儿好酸哦!还有夫君陪着!” “榕姐儿肯定是要生小宝宝了!跑都跑不过我们了!” 孩童之中,固有一孩子王胆量最大,但见吴清之着装考究,于是笑道:“祝大哥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吴清之年岁并不很轻,几乎不再得以称为哥哥,此番听罢,方才将迟榕扶起身来站定,便从钱夹当中摸出几枚银元,凌空掷了出去。 “乖孩子有红包拿。” 吴清之笑意盈盈。 那孩子王眼疾手快,一巴掌接下银元,即刻喜上眉梢:“再祝大哥哥和榕姐儿早生贵子!” 然,这一回,迟榕却不准吴清之再散钱财了。 “你再这么大方,一会儿街坊的小孩儿全来找你讨红包!” 迟榕一面说着,一面横鼻子竖眼的转向一众孩童,咋咋呼呼道,“都才多大点儿,什么生不生贵子,你们懂什么!” 孩童们哄笑着散开来,迟榕复又追在其后,仅是佯装凶恶,故而堪堪的几步,便停在了原地。 迟榕撅了撅嘴:“这些小孩儿精明着呢,你这么客气,他们就认准了你薅红包!” 吴清之闻言,只探出一指,轻轻点住迟榕的眉心,笑道:“不妨事,新年权图个吉利。” 话毕,顿了分毫,再度言道,“何况,祝你我早生贵子,这话我爱听。” 顿时,迟榕自觉面上一红,于是一胳膊肘捅在吴清之的腰间,随后扭扭捏捏的说:“回家啦!我也该讨红包去啦!” 堂屋之中,白泥火炉默默的烧着,其上架一张铁网,正丢了几块年糕炙烤。 那年糕愈发的涨大,时不时鼓出一个焦黄的泡,一旦破裂,便散出满室的米香。 迟二爷守在火炉边,手捧搪瓷碗,其内盛满白糖,正欲大快朵颐之时,却见大门兀的被撞开,迟榕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迟榕不由分说,扑通一声滑跪在地,高声道:“二叔,新年快乐!五年份儿的红包!” 谁料,但见迟二爷白眼一翻,竟是啪的一声摔了筷子:“财迷!红包没你的份儿!你把那姓吴的叫过来!” 话音刚落,吴清之已然跟进了室内,他只落落的关上房门,方才躬身作揖,端的是优雅从容的态度。 迟榕于是委屈巴巴的起立,拍一拍膝盖,直拉住吴清之的袖子,满脸写着不服气。 ——仿佛吴清之甫一前来,便是有人为她撑腰一般。 迟二爷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于侄女,遂翘起二郎腿,道:“红包是发给小孩子的,谁让你已经出阁嫁人了,以后逢年过节,想也不要想!” 迟榕正欲分辩,然,不待开口,但见迟二爷倏尔脸色微变,只支支吾吾的从袖中抽出数枚极厚的红包,抓在掌心晃了一晃。 “不过,你二叔我言而有信!你们都是大人了,这红包就留给小辈罢!” 话毕,便是向前一递,抖一抖手,示意迟榕接下。 迟榕瞠目结舌,那红包又多又厚,她简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于是,直将一捧红包抱在怀里,略略的数过一遍,竟有整整十八封之多。 “二叔,给我五年份儿的就行,你怎么给了十八年的啊?” 迟榕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可真收下了啊,你千万别反悔,一会儿再找我要回去。” 话毕,迟二爷听罢,旋即吹胡子瞪眼道:“他奶奶个腿的,说了不是给你的,是给小辈的!小辈的!” 迟榕听得云里雾里,唯有向吴清之求助一二。 然,甫一回身望去,却见吴清之眼色一沉,复又拜下大礼,语气郑重,道:“谢二爷成全!” 迟二爷嘴上不饶,只哼哼唧唧的说道:“哼,老子成全的可不是你!老子成全的是孙儿辈!只是怕活不到年纪,提前包好孙儿的红包罢了!” 此话一出,迟榕心口不由得一震。 她看一看二叔灰色的头发,又看一看吴清之含笑的唇角,滞了片刻,竟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二叔,你说话不吉利!何况单身汉都是长命百岁的!” 此情此景,迟二爷简直哭笑不得。 为掌家业,迟二爷一生未娶,膝下无有儿女,迟榕由他带大,已然变成了亲生闺女一般。 故而心中动容非常,于是摆一摆手,直教吴清之上前,好生哄一哄迟榕罢。 今夕何夕,以往,迟榕一旦哭闹,迟二爷自是亲自哄劝的。 哄不好,便抽出鞋底子打在掌心,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能止住迟榕的哭。 然,如今看来,到底不该是由他来哄了。 “我家阿榕难伺候得很,你可得照顾好她……小、小……小吴!” 迟二爷唇齿打架,纠结几许,终于唤出声来。 吴清之感慨万千,即刻应下。 但见他轻轻的拭去迟榕脸上的薄泪,凤眼含情,低声道:“迟榕,新年是哭不得的。” 迟榕抽抽噎噎的哽着嗓子,以衣袖胡乱的抹一抹脸,方才微微颔首。 她指着那炭盆里已然烤作焦黄的年糕,偷偷的说:“二叔,年纪大了少吃糯米,不好消化,这个不如给我吃。” “你这小兔崽子!把老子红包还回来!” 于是,嬉笑怒骂,家和岁好。 酉时,吃过年夜饭罢,迟府上下遂一道聚在堂屋之中包饺子。 话题聊的广阔,家长里短复又商场官场,是男人们的专题。 迟榕兴趣缺缺,故而昏昏欲睡,然,却是此刻,只听得迟老爷清一清嗓子,倏尔笑语。 “小吴,搬家之事,打算何时提上日程呀?” 第226章 除夕 此言乍出,迟榕登时清醒过来。 她诧异的看向迟老爷,竟不觉满手面粉,便直勾勾的拽住了他的袖子。 “阿爹,你怎么知道搬家不搬家的?” 迟老爷笑道:“此等大事,小吴自然要同我商量了。” 原是吴清之早已拟好了计划,预备新年之后,举家搬离岳安。 上野一郎之事,绝非平地起风波,如今时局动荡,外敌蠢蠢欲动,内地已然不再安平。 更何况,吴老爷病逝,吴清之牵挂已了,唯有守好眼前之人,方为他之心愿。 迟榕闻言,有心分说,却无处开口。 迟榕很能够了解吴清之的想法,他本就是过分理性的处事风格,论及搬家一事,只觉并非背井离乡,而是趋利避害。 更何况,吴清之天生优异,野心勃勃。 眼下,内地还未完全开化,吴氏商行大行洋人的经商办法,已然遭遇过无数阻挠与瓶颈。 倘若迁居香港,以吴清之的手段,定然能够扶摇直上,经营得顺风顺水。 迟老爷与迟二爷亦是如此,这两位长辈,一位作外事翻译,一位作洋人中介,大约会非常赞成吴清之的主意。 思及此,便只有迟榕一人落单了。 她顿时有些郁郁的,甫一偏头望向窗外,便见得那棵落了叶的榕树,正孤零零的淋着雪。 迟榕于是咬一咬嘴唇,含糊不清的说:“我们难道不要爷爷种的宝贝榕树了吗?” 话音刚落,迟老爷却不应声,炭火噼啪声响,显得满室寂寥。 然,此番僵滞,竟是吴清之出声劝慰。 但见他手指微动,几下捏出一个并不饱满的饺子,方才轻声道:“迟榕,事在人为。去了香港,我们可以重新种一棵榕树。” 迟榕听罢,自觉眼眶发热,于是一把夺来那枚饺子,重新整一整形,终于放在竹帘之上。 “这可是在岳安的最后一顿年夜饭,饺子不包的漂亮怎么行?” 迟榕于是自言自语道。 除夕夜晚,子时点钟,最为隆重的一道鞭炮正是留与此时。 后厨里飘出白茫茫的热气,迟老爷吩咐迟二爷邀来几个伙计一道打牌,迟榕遂拉着吴清之,落落的坐在大门槛上,抱着一大饼鞭炮发呆。 那鞭炮足有一千二百响,似蟒蛇一般盘绕,迟榕抱得吃力,左右却不肯松手。 吴清之奈她不得,只有揽过那一抹柔肩,微微的收紧。 迟榕于是偎在吴清之的怀里,瓮声瓮气的说:“我今年光顾着听你许愿,自己都没来得及许愿。” 吴清之掀起袖口,但见指针旋转,时间愈发的接近凌晨,遂柔声笑道:“无妨,待会儿放鞭炮时你只管重新许愿,就当还有一次机会。” “老天爷有规矩的,现在许愿晚了,他肯定不会成全我的。” 然,话音未落,迟榕只觉光线顿暗,双唇一热,竟是吴清之静静的落下一吻。 这一吻并不绵长,仅是轻轻的一啄,直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爱护与疼惜,转瞬即逝。 迟榕抬首,唯见吴清之凤眼弯弯,脉脉含情。 吴清之的声音又轻又暖,迟榕微微失神,简直沉溺其中。 “迟榕,我会成全你的。” 吴清之眼光流转,目色温柔,“你信我。” 这厢,白雪皑皑落地,只盼丰年一度。 微冷的天气里,他之二人竟有些微醺的感受了,分明年夜饭并未吃酒,此时此刻,却渴望一场大醉。 子时将至,吴清之于是站起身来,但见他在巷中铺开长长的鞭炮,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燃油打火机,作势要引。 迟榕紧张的吞咽了几下,旋即叫道:“我的愿望有好多,万一鞭炮放完了我还没许完愿,那该怎么办?” 甫一咽声,子时已到。 即刻,打火机遂在吴清之的掌心放出一点亮晶晶的光,只燎过一下,鞭炮信子便炸裂开来。 近处是噼里啪啦,远处亦是不分高下的噼里啪啦,迟榕遥遥的望向烟雾之中的那道人影,情急之下,竟是纵声大喊起来。 “吴清之,我答应一直陪着你,所以你也要一直陪着我!” 这是迟榕第一次如此期许。 以往,总是吴清之说,陪着我,陪着我罢,永不相离。 这一回,终于轮到迟榕。 鞭炮一千二百响,说长不长,道短不短,已然足够她的许愿。 迟榕以为,那样大的鞭炮声,定然能够淹没她的表白,却不料,硝烟散去,吴清之竟是回声笑道:“好。迟榕,一言为定。” 迟榕分明许的是小小的愿望,然,究其根本,竟是包罗万千。 好似望眼欲穿,已然相约至白首。 鞭炮红纸飘了满地,仿佛姻缘大喜。 此时此刻,大约是饺子煮好了,后厨旋即传来几句喜气洋洋的吆喝声。 如此这般,迟榕遂任由吴清之牵着手,正欲返回堂屋之时,半路之上,正巧遇见了端着饺子的陈姨妈。 “榕姐儿,你听姨妈说哦,这个饺子里面是包了硬币的,谁吃到谁就有大福气了!” 迟榕听罢,自是当仁不让,于是甫一入室,落进座中,便是拿出了横扫千军的架势。 迟榕吃饺子蘸点了蒜水的酱油,一连吞咽而下整整一盘饺子,已然有些发了腻,却始终不见那一枚硬币。 再一回首,但见吴清之薄唇开合,只慢条斯理的夹起一枚饺子,方才咬下一口,竟是顿了一顿。 迟榕登时目光汇聚,紧住心神,左右难安。 “硬币是不是被你吃到了!” 吴清之以手掩面,不过须臾,便托出一枚硬币,微微笑道:“迟榕,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会有这样的福气。” 此言非虚。 以往的三十年间,吴清之从未在年关之时,与家人好生团圆一二。 除去吴父终年投身工作,吴母其后病逝,他之本人,更是长久的留洋英国。 故而,团圆二字,于吴清之而言,总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吴清之于是看向迟榕,心中渐渐生起一种新的贪念与爱恋。 但求岁岁应如此,年年复一年。 吴清之如是说道:“怎么办,迟榕,我想要你,想得要命。” 第227章 守岁 除夕守岁,长辈向来是不会参与其中的。 甫一吃过饺子,复又在院中来回走动一番,夜中探雪,权当消食,吴清之遂小心扶送了两位岳父就寝。 迟府慢慢的静下去,静下去,后厨凉了烟火,厢房灭了灯火,唯有堂屋正中,余一室微光,炭火一盆。 迟榕蹲在炭火炉前取暖,但见吴清之返回,即刻眨巴眨巴眼睛,笑道:“你快来,我二叔睡觉前在炭盆里烤了好多好吃的!” 话毕,便是执起火炉钳子,探入那红光微暗的木炭之底,左右翻上一翻,露出烘焦了皮子的番薯数枚。 吴清之落座于旁的太师椅中,那是迟二爷平日里最常坐的位置,甫一细看,更见那手边的木几之上,面上竟烫出一个旧旧的、浅浅的茶水印子。 迟府不大,可家具陈设,尽是古物,承载了上下三代人的亲情与记忆。 如此,迟榕不愿搬家,亦是情有可原。 吴清之摸着那茶水印子,笑说道:“迟榕,我有时真羡慕你。” 迟榕闻言,却是不明所以,于是大大咧咧的摆一摆手,道:“不过是几个番薯,这有什么羡慕的,喏,我剥给你吃呀。” 她果然天真烂漫,一颦一笑,皆是不假思索的直率。 迟榕信手掰开一只番薯,滚滚的热气烫在指尖,她便滋儿哇的叫嚷起来。 “趁热吃,快快快!” 吴清之怕迟榕烫伤,于是即刻夺下那半只番薯,他之二人慌慌张张,眼中唯有对方的影子。 番薯吃进嘴里,直烫得舌头一惊,迟榕斯哈斯哈的抽着气,甫一回眸,却见吴清之仍是斯文如许。 她于是不自知的露出一个娇憨的笑:“这个番薯这么烫,你怎么一点事儿也没有?” “因为我要照顾你。” 话毕,吴清之遂拈来瓷杯,垂眸罢,目光轻柔,“迟榕,舌头还疼么?” 迟榕巴巴的,直作小鸡啄米状。 冬夜里,茶水凉得很快,何况瓷杯又小,如今已然冰透。 吴清之说:“迟榕,亲一下就不疼了。” 说罢,便是引颈一仰,饮尽杯中凉茶,旋即薄唇落下,紧紧的封住了迟榕的嘴。 那冰冰凉凉的茶水甫一渡入口中,滚烫的舌尖遂舒展开来,吴清之自是趁此机会,长驱直入,抵住迟榕的弱点。 她早已被吴清之开发得完全,如此深吻,足以燃了心神。 那舌尖不烫了,反是心头发烫。 迷迷蒙蒙之中,迟榕推了推吴清之的胸口,那轻轻柔柔的力道根本不足挂齿,仿佛是小猫爪子,只能够撩动心弦,酥酥痒痒。 便如此吃尽她罢。 这厢,吴清之正思及此,却忽闻堂屋之外乍响一声,于是唯有松口。 但见迟榕双颊绯红,娇怒着瞪他一瞪,随后立刻破门而出。 院墙之外,只听得街坊孩童的笑声传来:“榕姐儿,快带上大哥哥出来玩!” 话音未落,一枚炮仗更是被抛越高墙,直直落入院中炸裂开来。 迟榕恼羞成怒的吼道:“走开走开!你们一个二个的分明是看中了我夫君的红包!谁要理你们!” 话毕,但闻坊间嬉笑之声融成一片,复又有言道:“以后榕姐儿才不陪我们玩了,她要和大哥哥早生贵子去了!” 迟榕听罢,撸起袖子便要冲出院子,谁料,只一瞬,竟被吴清之含笑着拦下。 “好了,快把番薯吃了,一会儿该凉了。” 此情此景,反是由他喂着迟榕饮食。 迟榕被吴清之养惯了,最吃他连哄带骗的这一套,于是几口下去,只将番薯吃尽,唯独余下一个藏不了多少肉的蒂。 然,却见吴清之信手一下,竟将那薄瘦无肉的蒂丢进嘴里,即刻咽下。 吴清之如是说道:“挺甜的。” 说罢,那厢,且见迟榕嫌弃的撇了撇嘴,道:“蒂有什么甜的,肉都没有,权吃草木灰去了!” 迟榕自是分明不了的。 却是她之最甜。 长夜漫漫,倘若一板一眼的空熬,定然难以耗住心神。 巷子里的孩童可以打闹取乐,然,迟榕却不能够与吴清之打上一架。 毕竟,好说歹说,她亦不是那不谙世事的处子了,万一与吴清之打闹,打着打着,擦枪走火,总要被拐去闺房床笫闹个彻底。 迟榕嘴上啧了一口,便不由得横了吴清之一眼。 吴清之接下她的眼色,故而故意调笑道:“迟榕,怎的瞪起我来,莫不是心里有话要说?” “没有。你老实一点。” 话虽如此,可迟榕自己却是一点儿也不老实,更加的坐不住了。 眼下干熬,大概四更许,迟榕已然有些犯了困,遂一点一点的耷拉着脑袋,直在堂屋里来回晃悠。 吴清之权将她之模样看在心里,自是疼惜得厉害,于是说道:“困了便去睡罢,这里我来守着。” 谁料,迟榕却是摇一摇头,绝不肯让步分毫。 “这是我们的第一年,必须两个人一起守岁,谁先睡着都不好。” 可她分明眼皮黏住,几乎睁不开眼了。 吴清之无奈,唯有轻轻点住迟榕的眉心,复又熄了炭盆,仔细的牵着她出了堂屋。 “我不去睡觉!” “不赶你去睡觉,”吴清之笑道,“带你出去玩儿。” 然,吴清之的车子早已被司机开回吴公馆停放,此番出行,便只得徒步了。 天寒地冻,他之二人并肩而行,贴得极近。 巷子里仍有几个孩童在摆家家酒,用的是包饺子剩下的面疙瘩,如今根本冻成了冰坨坨,再捏不出物件了。 小孩子眼尖,但见迟榕缓缓而来,即刻扬声叫道:“榕姐儿,你过来演一下阿娘,让大哥哥演一下阿爹!” 迟榕哼哧一声:“我才不要演阿娘,我要演就演未出阁的小姑娘!” 人总在无甚几何之时偏与几何,迟榕小时候游戏,便很不乐意扮演小姑娘,只想扮演妻子的角色。 然,童年轶事,大抵只有街坊邻里知晓,自无关于吴清之。 谁料,那厢,吴清之立于旁侧,竟是倏尔笑问道:“迟榕,你不是很爱演这样的角色么?” 第228章 天作之合 迟榕闻言,果然大惊。 “你怎么知道的?” 迟榕自一瞬不瞬的盯住吴清之,目光简直要在他身上剜出一个窟窿来。 迟榕的童年,实在做出过许多荒唐事,虽称不上丢人现眼,但人长大了,总觉得羞怯。 偷西瓜等一众事小,扮家家酒却可算大。 迟榕此人,孩提时代热衷于扮家家酒,且是大户人家、可以出入舞会的那种家家酒。 只是迟榕之玩伴,皆为平头百姓家的小孩,并不怎么见过世面,很难配合她的演戏,遂久而久之,这项娱乐便被淘汰了。 故而吴清之此番脱口,迟榕自是警惕十分。 但见迟榕意欲深究,吴清之遂语滞一下,随后轻笑:“因为你拉着我演过。” 吴清之此话无首无尾,迟榕听罢,根本是雾水一头,再如何绞尽脑汁亦无法参破。 于是,只有缠住吴清之,揪住他的袖口,娇娇怯怯的晃一晃,道:“你这么大个人还玩家家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嘛!” 吴清之眉眼弯弯,遂娓娓道来。 他自十八岁出国留洋,首一年的冬季,正是瑞雪兆丰年。 彼时,尚未生出银发的管家直将吴清之送至港口,航运大厅里冷得要命,他却陪不得少爷几许。 “夫人离不了我照看,少爷,轮船颠簸,你且仔细些!” 话毕,复又窸窸窣窣的说了些体己之言,语中尽是不舍,却又不得不舍。 十八岁的吴清之,已然身材出挑,容颜清俊,只是甫一立于冬日,竟与那天色冷成一道。 “多谢!还请照顾好母亲,有事即刻拍来电报,平日勿念于我。” 寥寥数言,便是告别。 他于是坐在那冰凉凉的长椅上,只待检票登船,然,天寒地冻,来港船只晚点,故而出港船只亦要拖延一番。 谁料,竟是这心烦气躁之时,航运大厅之中,渐渐聚起了几个半人高不到的孩童。 为首者乃是一女童,生的粉雕玉琢,穿着漂亮讲究,仿佛是年画里的善财童子。 然,甫一开口,却是个闹海的哪吒。 “我爷爷说了,我们老迟家我最宝贝,我说一,没人敢说二!” “你们看,我只要一声令下,我二叔不就把你们一起带来看轮船了吗!” “我阿爹今天从德国回来,那边以前打过仗,谁家都有手枪!我让我阿爹带一把回来,以后拿去打鸟!” 那女童愈说愈起劲,根本是一副小霸王的模样,索性闲来无事,吴清之遂飘眼且听着。 幼儿最无耐性,轮船晚点,这一撮小苗苗便叽叽喳喳的嚷嚷起来,但见那女童当机立断,旋即有了主意。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我们来扮家家酒!” 于是,肉嘟嘟的小手依次点罢,直将角色分配下去,作势开幕。 谁料,女童话音刚落,却有一身着粗布短袄的男童说道:“榕姐儿,我不想演阿爹,你比我高,我不要个子比我高的媳妇,丢人!” 不知是丢谁的人,反正那被唤作榕姐儿的女童并不丢人,反而中气十足的说道:“那你起开起开,你演儿子,我再找一个人来当阿爹。” 话毕,便是左右搜视,直直看尽航运大厅。 冬日里,衣衫大抵是乌压压的一片,然,在这之中,唯有一人卓尔不凡。 当下,选角的首要即为身高,饶是年幼的榕姐儿,亦能觉出此人的百般出挑。 吴清之人高马大,榕姐儿果然盯上了他。 但见榕姐儿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嘴角一咧,旋即露出一口并不齐整的幼牙,道:“大哥哥,你当我夫君呗!” 吴清之闪躲不及,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她。 “我们要扮家家酒,一个完整的家怎么能少得了阿爹呢!所以你当我的夫君,演一下阿爹!” 话音未落,吴清之已然心神一滞。 是了,哪怕是五六岁的孩童,亦能够深刻的懂得,一个完整的家,绝不能少去父亲的存在。 然,为人父母之人,却并不一定能懂得此理。 便是他那尊贵的父亲,风风光光的吴老板。 吴清之看着那女童的羊角辫,倏尔,竟是展开一个苦笑,道:“也罢,那就当一回你的夫君。” “谢谢大哥哥!那一会儿扮家家酒的时候,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因为妻子待夫君总是最好的!” 其后,玩了些什么,吴清之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榕姐儿没心没肺,玩过他,却又兀的跑掉了。 原是那轮船终于入港,榕姐儿的阿爹出了站。 吴清之一笑而过,随后提起行李,检票登船,不复回首。 这是一面之缘,亦仅仅只是一面之缘。 吴清之回忆往事,并不添油加醋,只如实道来,故而迟榕听罢,简直要羞成烧红的虾米。 “我小时候这么放肆!” 吴清之柔声笑道:“迟榕,你现在也很放肆,但我喜欢你对我放肆。” 他的声音又轻又暖,直教人羞得抬不起头来。 然,甫一细想,迟榕复又有疑:“那你当初……娶、娶我,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 吴清之眸光沉沉,一双凤眼含笑,竟是深邃如许。 “迟榕,我娶你,最初只是为了夺势,想求二爷助我一臂之力。” 他绝不撒谎,却是坦坦荡荡道,“我以为,无论初衷如何,娶回一个妻子,总能够变成一个家。谁知,兜兜转转,竟是天赐的良缘。” 迟榕听罢,只觉唇齿之间略微有些打结,谁料还未开口,吴清之便牵起了她的手,施施然烙下一吻。 “迟榕,我怎么会想到,你真的嫁给了我,真的给了我一个家。” 吴清之情真意切,绝无虚言。 年少时的一面之缘,他分明早已忘却,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人海漫漫,六岁的榕姐儿应当承欢父亲膝下,十八岁的吴少爷却被迫远赴重洋求学。 哪怕四季变更,一轮十二载,只待十里红妆铺入吴公馆,吴清之亦不能记起,那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到底是何许人也。 直到朝夕相伴,他恪尽职守的想作为一个好的丈夫、拥有一个家,方才明白,此乃天意。 吴清之笑道:“迟榕,你我,即是天作之合。” 第229章 一别榕树 吴清之格外珍惜今时之新春。 然,初八终至,商铺纷纷开了张,辞旧迎新罢,到底是要复工了。 是日,晨光正好,吴氏商行之内原有一批临省的订单,预计今日始发运输,吴清之甫一上岗,遂专注的监督起来。 谁料,竟是出师不利。 只道是那城门之处突设关口,禁止出入,严防死守之下,乃是彻彻底底的封了城。 正当来往民众怨声载道之时,帅府四少萧子山却率一众精兵赶到,城门开罢,但见其外,赫然是一副相熟的面孔。 便是那矮身凶相的上野一郎。 上野一郎身后跟随一支小兵团,大有长驱直入、意欲破城之势,口中呼号,美名曰护民生、振民心。 一番对峙之下,萧子山雷霆大怒,周旋不能,终于开枪,逼退上野一郎。 饶是几岁的黄口小儿亦能明了,这岳安城,到底是不太平了。 订单发运不得,吴清之且先拍了电报致歉,谁料,甫一互通消息,遂听得他城讯报,竟是处处风雨飘摇。 外患已成定数,倘若干戈大动,便是生灵涂炭。 眼下,岳安城尚为净土一片,但及沦为废土,大约也只是时间问题。 故而吴清之不敢再加拖延,即刻召集人马,召开董事议会。 迟榕似懂非懂的落于吴清之的临座,但见诸位董事神情肃穆,气氛凝结。 “想来,在座许有几位叔叔乃是皇帝年间生人,是见过战事的。” 吴清之嗓音清冷,目光环视一圈,复又开口,“家父正直,最忌讳冷眼旁观。如今外敌入侵,我便要按父亲的遗志,尽我所能,支援前线。” “——诸君,可有异议?” 吴清之眉眼如画,却是字字铿锵。 他天生乃是一派上位者的态度,今时今日,非但决意献力救国,更欲拆解股权,安置各位董事。 迟榕终于听出端倪,如此,便是临别了。 天气到底寒冷,会议室里,人人口中呼出缕缕的白气,吴清之态度强硬至此,果然无人逆反。 不是不反,而是无人不怕战乱。 冬末时节,黄昏仍旧来得早些,天色微微渐暗,迟榕遂与吴清之一道返归。 今日分明是喜气洋洋的初八,左右街道本该张灯结彩,然,此时此刻,却是一路畅行。 原是从疟疾中复活的岳安城,竟然一寸寸的再次陷落。 迟榕默不作声,那厢,反是吴清之开口道:“迟榕,最近可还有想见的朋友,大可以再联络一下。” 此话深意,根本无甚明显了。 迟榕于是掰着指头数数,好友几位、师长几位、相识几位,若想一一拜别,却是一件难事。 何况,更有许多再也不见的。 迟榕嗓子一哽,遂小声呢喃道:“我不能再见见小柳吗?” 吴清之不得已,唯有轻轻抚上她的发顶,道:“迟榕,今时今日,已非儿戏。” 吴清之口中振振有词,却是藏了些心思在话里的。 以他的本领,暗中接回小柳,教这主仆重逢,实则并非一桩难事。 只是,吴清之希望迟榕能够无忧无虑的同他远走,永远也不要知道小柳夫妇背井离乡的真相。 毕竟,迟榕原以为,小柳定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便美梦如许,永不破灭罢。 如此,搬迁的事情遂紧锣密鼓的暗中铺排起来,他之二人再次出入雍园,竟是为了拍卖吴家老宅。 按照吴清之的预算,这房产大约拍不出什么高价,谁知起拍之后,却有一人大肆竞价,花落之时,但见得主露面,当即震惊了四座。 唯见那人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混血脸庞,一双灰瞳,炯炯有神。 分明是那销声匿迹已久的童裁缝,童足德。 原来,这童足德身份非常,竟是俄国志愿革命的贵族,从前佯装为裁缝,只为守护情报。 非但如此,此次萧子山城门抗敌,能够先发制人的根本,便是得了他的讯息。 吴家老宅出手罢,甫一尘埃落定,童足德便再不伪装,即刻置办物件,将其改制为通讯部署之处。 家产处置妥当,继而便是雇佣的去留了。 吴公馆中,管家果然愿同随行,其余不舍离乡的,纷纷施过遣散费罢,终究只有各奔东西。 吴清之行事迅疾,那厢,再看迟家,亦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景象。 迟二爷只将库房中的货品逐一脱手,余下一屋伙计,竟然纷纷主动参军,意欲报国。 其中,唯独最为年少的那一个,到底被迟二爷心软留了下来,预备一同带往香港。 便是那曾经兴冲冲的舞着打狗棍、一口一句姑爷叫得热切的愣头青。 其余下人之中,厨娘陈姨妈可称为老仆,念及旧情,必要带走,只是她年龄渐长,甫一想到背井离乡,自然泪流不止。 离程的车票已然定下,是日,迟榕再回迟府探望,正与陈姨妈唠一唠家常,谁知,竟是心意相投,一道落泪。 院中的榕树还未转青,陈姨妈站在那树下,哀声道:“榕姐儿,这棵榕树,教我们如何舍得下啊!” 迟榕摸一摸那干裂的树皮,但见其上,赫然有几道微痕,正是她幼时顽皮的结果。 每逢生辰,迟榕便要刻数字于榕树之上,作为记录,眼下,生辰降至,她竟是再无机会了。 思及此,迟榕正欲落泪,却见吴清之与迟老爷相谈着行出堂屋。 这些时日,吴清之一心扑在搬迁一事之上,分明已然心力交瘁,迟榕看在眼里,遂不愿再惹得他操心劳神。 谁料,眼神甫一相交,吴清之便暂且辞了岳父,直向迟榕落落的走来。 但见他眼底略显乌青,却仍是笑容微暖,旋即柔声道:“迟榕,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落下的?” 迟榕想说,这棵榕树怎能落下,然,千回百转,话一出口,终于变了模样。 “没有啦,”迟榕笑得有些寂寥,“吴清之,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第230章 一路向南 离别之日愈发的临近,迟榕已然连续数夜睡不踏实了。 白日里,她自约了一桌饭局,除去来往甚密的宋晓瑗与彭一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叶君与周玉棠,亦然赴约。 同窗五人,便是在那善堂之中,一道吃了一顿粗茶淡饭。 一桌餐饭,乃是大正下厨所为,他从一介流民,变为如今善堂的管事之一,权少不了迟榕的施救,故而感激万分。 饭桌上,心中千言万语,口中寥寥无言。 世事无常,此去经年,大概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于是迟榕辗转难眠,横竖再也睡不安稳,索性翻身下床,预备收拾一番行李。 那厢,吴清之大抵是累极,眉宇微皱,双目紧闭,竟不曾转醒。 迟榕轻手轻脚的在房中转了一圈,她的小东小西本应该有很多很多,谁料,当是时,却实在选不出什么非要带走的物件。 钢笔与翡翠镯子自是不会离身的,其余的,婚纱照片、吴清之在雍园拍下的陶瓷娃娃、小柳所赠的拨浪鼓,便是迟榕能够想到的全部。 她既如此,那么,吴清之的行李,大概只会更少。 果然,思及此,迟榕正欲钻回被窝,却听得一声沙哑的低吟。 “迟榕,怎的不睡?不日还要赶火车,切莫累坏了。” 吴清之探出一手,幽然打亮了床头灯,他缓缓的坐起身来,一双凤眼在那微黄的光芒之中简直难以睁开。 扰了吴清之的睡眠,迟榕自是愧疚非常。 于是,她正欲打着呵呵一笔带过,却不料,吴清之已然渐渐的清明了心神。 他只轻声问起迟榕,究竟在整理些什么,问过了,遂一道参与其中。 随后,唯见吴清之摆放好钢笔、手表、照片、钱夹尔,最终,竟是取出一份丝帛婚书,是为打点妥当、清点完全。 “迟榕,还要再带上你,便是我的全部了。” 吴清之低声笑道,旋即将她拥入怀中。 迟榕看着灯下寥寥无几的行李,来来回回,尽是她有关于吴清之、吴清之有关于她的。 迟榕蓦的红了眼睛,她蜷缩着身体,瓮声瓮气的说:“吴清之,我好害怕搬家!” 吴清之轻声道:“迟榕,有我在,哪里都会有家的。” 于是,夜深露重,彻夜难宁。 躲也躲不掉的,那车票上印的日子终于到了眼前。 火车站略显拥挤,迟榕穿着过年时的新衣,由吴清之牢牢的牵着,绝不分离丝毫。 大约等了片刻,人员已然到齐,迟榕正欲转身,却听得吴清之笑道:“迟榕,还有两个人,要同我们一起走。” 话毕,但见那不远之处,疾疾的跑来两位男子,且皆为高挑的身材,西装革履,配一顶呢帽,简直熟悉得过分。 “看什么看!火车上有人陪你打扑克,你难道不开心吗!” 蒋兴光直指迟榕眉心,笑得爽快,“我们哥俩要是不跟着吴清,他迟早要被你这败家子嚯嚯干净!” 迟榕大惊,然,却是喜上心头,更添几分恼火,当即辩驳道:“我夫君宠着我,你难道不服气!” 蒋孟光拦住弟弟,复又与吴清之勾肩一下,方才说道:“吴清,如今你阖家美满,当然少不了我的功劳罢?” 他日闹剧一出,蒋孟光是为罪魁祸首,如今看来,却是他之成果,牵出一段美好姻缘。 “孟光,实在谢过。” 吴清之一面轻笑,一面与他递去一个眼神,“今日之事,更要再谢。” 迟榕立在旁的听着,根本一头雾水,原以为吴清之谢的是这兄弟二人的不懈相随,便不再挂心。 于是,终于乘上火车,车票自然选为头等座,一连几间包厢,清净整洁,窗外风景更是如画,美不胜收。 迟榕的心情渐渐的缓解了一二,只是,甫一想到从岳安乘火车至广南,约莫需要五六天的时间,她便再次蔫了下去。 索性,迟老爷惯常出远门,随身要带麻将一箱,遂即刻召集人手,速速组成一桌牌局。 这麻将一推,竟接连不断的推出五六天来,他自屡战屡胜,唯蒋兴光输得彻底。 如此,火车一路向南,但近广南之时,天气湿热非常,迟榕换罢冬衣,再席一身丝裙,却仍是捂出许多痱子。 午时,迟榕干巴巴的吞咽着盒饭,倏尔之间,便落下泪来。 但见她哽了哽喉咙,手上动作不停,狠狠的挠着腰窝,小声道:“吴清之,我想回家,我不喜欢热天,我不爱吃这些饭菜!” 吴清之奈她不得,唯有放下盒饭,一迭声的哄道:“迟榕,忍一忍,很快就到香港了。” “你骗人!到了广南,还要坐轮船!” 迟榕终于忍受不住,指尖愈发的用力,旋即,那丝裙之下,竟渐渐的印出些浅浅的血渍来。 “我想回家……” 迟榕本不想哭的,可是身上一不舒坦,便是抑制不住的委屈起来。 然,甫一哭过,心中却又后了悔。 南方天气反常,绝不同于岳安的凉爽干燥,岂止她不适应,这一行人,未尝不是如此。 眼下,吴清之担着全家人的责任,定然更加的劳累。 思及此,迟榕遂渐渐的止住了哭,自泪眼婆娑的看一看吴清之,咬一咬嘴唇,默不敢言。 这厢,她正暗自懊恼着,谁料,竟是吴清之微一叹气,开口道:“迟榕,怪我思虑不周,教你受委屈了。” 话音刚落,迟榕正欲声辩,却见吴清之施施然站起身来,推门而出,离了包厢。 他果然是生气了罢。 是了,怎能不会置气呢,吴清之宠她无边,根本将迟榕养得顽劣,如今…… 这下子,迟榕即刻慌了心神,她紧一紧牙关,再紧一紧,然,终于是一不留神,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迟榕压着哭声,唯恐被隔壁包厢的迟老爷听见,谁知,压得越紧,哭得便越急。 当是时,迟榕已然哭得上接不接下气,更加的打起了嗝,却是此时,房门吱呀一声,缓缓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迟榕即刻抹一抹脸,唯恐教旁人瞧见自己的哭相,谁知,房门洞开,却见吴清之手持两把水壶,立于门外。 只一眼,吴清之便急匆匆的奔上前来,紧张道:“迟榕,怎么了,别哭,是我不好!” 第231章 热水擦身 迟榕心中纳闷着,什么好或者不好,到底是她的不好,事到如今,怎会变就吴清之的不好。 然,依照吴清之那般宠着让着的态度,大约是迟榕的不好,他亦要自行揽下责任。 思及此,迟榕遂更加的疼惜起吴清之的处境,于是眉心一皱,眼角复又默默的沁起泪水。 “不是的,不是你的不好,”迟榕抽抽噎噎的说道,“是我的不好,这次是我任性……不然、不然……” 迟榕嘴巴一瘪,怯怯的抖了抖睫毛,似是有些惦念,“不然,你刚才也不会直接丢下我就走了。” 话毕,却不曾想,吴清之只深深的望她一望,随后,竟是轻声一笑。 “迟榕,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迟榕一哭再哭,吴清之原是有几分束手的,此番终于听得了答复,方才明了一二。 于是,温言细语的好生哄过,迟榕那毛茸茸的发顶要揉一揉,软绵绵的脸颊亦须捏上几下,根本怜爱得紧。 吴清之柔声道:“迟榕,方才,我只是去接热水,并不是要丢下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更将房门关好,仔细落锁罢,复又有言。 “火车上无法沐浴,自是委屈了你,我且用热帕子帮你擦一擦后背,痱子总能够缓解几分。好不好?” 吴清之语气轻缓,耐心十足之余,竟略微显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吴清之之于迟榕,总有着十二万分的珍视与疼爱。 迟榕甫一生了痱子,他自心中责怪,只恨当初思虑不周,非要选择陆路的通行方式。 然,吴清之亦有苦衷,只是眼下时机未到,便不得开口透漏。 迟榕巴巴的问:“真的吗?真的不是生我的气吗?” “迟榕,我何曾会生你的气。乖,且先脱掉衣服,嗯?” 迟榕仍是略有些顾及的闪避着目色,却终究抵不过吴清之的循循善诱,遂窸窸窣窣的解了盘扣,渐渐退下衣衫。 午间艳阳高照,少女的裸肩映在光下,便不再是莹莹的雪色,而是一片金黄的蜜泽。 吴清之分明已取好了热帕子,然,甫一见过那裸身,竟不由得滞住了心神。 迟榕绝非那般令人魂牵梦绕的妖娆体态,可正是那不够饱满的、青涩的起伏与落陷,却别有一种饱含肉欲的美丽兀自绽放。 吴清之自觉喉间发紧,可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分毫。 他掀起那一帘薄纱,果然,但见迟榕纤细的腰肢之上,赫然生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子。 这痱子到底是捂得严重了些,方才迟榕挠得过分,纷纷将这一片红疹挠破了皮,故而渗出了血迹。 见此情形,吴清之遂微一叹气,手中拈了热帕子,直为迟榕轻之又轻的擦拭起来。 那热帕子浸得很湿,抚过皮肤之后,复又留下一面薄薄的水渍,阳光一旦晒过,旋即变得干爽。 吴清之一共打来两壶热水蘸帕子,便是如此周而复始,直将迟榕的周身上下清整得舒舒服服,方才罢休。 于是再看那厢,唯见迟榕眯着眼睛,享受得要命,竟是根本再无怨言了。 吴清之哭笑不得,只探出指尖点在迟榕的眉心,和声问道:“敢问夫人,为夫此番侍奉,可还满意?” 迟榕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小声哼唧道:“嘿嘿,是挺满意的。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话毕,迟榕便要拢起衣衫,打理模样。 然,却是正欲动作之时,那一双细腕,竟被吴清之轻而易举的擒在了掌心。 迟榕大惊,立刻低声喝道:“你干嘛!赶紧松开!我要穿衣服!” “迟榕,现在暂且不必穿。” 火车之上,噪音巨大,铁轨被一寸寸的压过,发出咣哧咣哧的动响,复又自下而上,传入车舱内室。 所以,哪怕吴清之说话的声音算不得太小,却亦无人能够听得清楚。 此时此刻,他简直有千万种过分的理由得以讨赏。 自然是要讨一个大赏,要彻彻底底的吃尽迟榕,再由她彻彻底底的吃尽他的原身。 火车无规无律的缓慢颠簸着,这一回的纠缠毋需横冲直撞,只要徐徐图之。 竟是一场偷欢,隐蔽且刺激。 蚕食,远比鲸吞更加刻骨。 然,这样的折磨却是双向的,在折磨中另有一种享受。 欢愉之中,迟榕永远是率先落败的那一方,一旦她溃败失守,吴清之便紧随其后。 他终于讨得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大赏。 于是,在那漫无休止的巨大噪音之中,一切重归于好,宁静如许。 渐近广南,吴清之再次打来热水,直为迟榕仔细清洗一番,只待梳洗毕,复又换上新衣,方才了结。 这厢,迟榕正歇过一歇,便见得蒋家兄弟热热闹闹的串进门来,笑道:“哦哟哟,怎么啦,眼睛是红的,难道是哭啦?” 吴清之不动声色的敛了湿帕子,旋即轻声点住这二人,道:“莫要欺负迟榕,她自是生了痱子,眼下难受着呢。” 话音刚落,迟榕心中遂不由得腹诽一二。 方才她难受得紧,泫泫欲泣,的确乃是因为痱子,眼下,却分明不是了! 且心道,这三十岁的老男人实在厚颜无耻,谎话说得半真半假,教人根本听不出丝毫破绽。 迟榕默默,缄口不言,蒋兴光便得寸进尺,咋呼道:“还长痱子呢,只有小孩儿才长痱子!等会儿到了广南,你连糖水也吃不成!糖水最发痱子!” 谁料,蒋兴光甫一话毕,竟是吴清之不紧不慢的接上一句,道:“兴光,你难道忘了?我们不会在广南停留的。” 吴清之此言,分明是一反常态的。 以他的性子,哪怕暗自吃一吃苦,却总要顾及迟榕的感受。 此番舟车劳顿,他之一行理应在广南落脚,稍加整顿之后,方才再乘轮船转至香港。 谁曾想,此行,吴清之竟会紧迫至此。 第232章 再见榕树 一至广南,吴清之果然不作停留,一行人快马加鞭,直直赶去港口。 然,在此紧要关头,蒋孟光与蒋兴光这兄弟二人,竟是兀的没了踪影。 眼瞧着登船的点钟将至,迟榕心急如焚,再看那厢,却见吴清之气定神闲,仿佛并不经意。 迟榕于是拉住他的袖口,焦急的指一指人潮海海,嗔怪道:“那俩人呢!他们再不来,可就要被丢下了!” 谁料,吴清之听罢,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但见他顺势揽过迟榕的柔肩,唇角一勾,分明笑得游刃有余:“无妨。他们二人自有要务在身,大约会来得晚些,但总归不会迟到的。” 话音未落,竟是一语成谶。 蒋家兄弟果真姗姗来迟,此番,饶是迟榕再不留神,亦然觉出几分异样。 复又预备检票登船,只是,还未细观那广南的港口之时,便听得人群之中,传来阵阵的窃语。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哪里没有,非要从内陆运去香港?” “你不懂,此物莫不是有年岁了罢!愈老愈值钱的!” “都让一让,让一让!搬运的时候仔细点,万一碰坏了些许,谁也担不起责!” 听思及此,想来,大约是港口的搬运工人正在闲言碎语,议论得热闹。 难道,搬运的是什么古董? 迟榕好奇万分,正欲探首,仔细瞧上一瞧,却不想,竟被吴清之一手压了下去,当即断了念想。 “迟榕,该登船了。再东张西望,小心要被丢下。” 话虽如此,可他之二人,分明乃是双手相握,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 迟榕于是努一努嘴,理直气壮的说:“你才不敢丢下我。” 吴清之哑然失笑,复又更加的握紧了迟榕的小手。 “我自是万万不敢的。迟榕,我宝贝你还来不及,怎舍得丢下你。” 迟榕原以为,乘轮船大概要比乘火车舒适许多,谁知,虽然海风习习、视野开阔,可那腥咸的海风与沉浮的浪潮,却是她全然无法攻克的难关。 轮船的包厢之中空气不畅,故而迟榕躺不得,可甲板之处颠簸尤甚,于是她便站不得。 此情此景,吴清之看在眼中,左右心疼得要命,却依旧无计可施。 晕船之苦,唯有忍耐。 万不得已之下,迟老爷只得挺身而出。 吴清之登时松下一气,谁曾想,但见迟老爷唤来船员一位,不刻取来小桶一只,只教迟榕坐在船头,抱紧小桶,任由她默默呕吐。 “好了好了,小吴,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晕船哪有什么办法,是阿榕没吃过苦。” “我本不该教她吃苦的。” 吴清之话毕,迟老爷遂满意的一笑。 “好,好!那么,小吴,下不为例!” 说罢,便是转身进了船舱,即刻甩出一幅纸牌,势必要拿迟二爷与蒋家兄弟开刀,好生过一过牌瘾。 那厢,迟榕腹中空空如也,呕了半天,唯吐出许多酸水,烧得喉咙生疼。 非但如此,迟榕更是呕出一汪眼泪,甫一眨眼,泪珠便啪嗒啪嗒的砸落下来。 然,却是此刻,一只雾蒙蒙的冰碗,登时送上了眼前。 却见吴清之小心翼翼的端着那只瓷碗,其内是红褐色冰饮,气味诡谲。 迟榕于是艰难的说道:“我不喝,反正喝了也要吐出来。” 话毕,吴清之却仍旧耐着性子,一哄再哄,直劝迟榕略微浅尝哪怕一下。 迟榕奈他不得,只得怯怯的呷下小小的一口。 那红褐色的冰饮大约是什么草药凉粥,微微的发苦,却有几分回甘,当中定有一味陈皮,故而甫一喝下,天灵盖简直清爽透彻。 迟榕的精神顿时大振,更由此转好了些许,于是海路之上,便一直以此续命。 迟榕得了些许喘息的机会,遂蔫巴巴的问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吴清之笑道:“广南有名的糖水,陈皮豆沙。” 说罢,顿了一顿,复又出言补充,“迟榕,我想着你并未尝过广南的特色,便去轮船餐厅端了一碗醒神解腻的糖水,也好缓解一下你的晕船之症。” 如此,迟榕便由吴清之引着勺子,反反复复,一勺接连一勺,亲手将那陈皮豆沙喂食了个干净。 然,陈皮豆沙到底只是羹汤一碗,治标不治本,迟榕熬过一路颠簸,双脚虚虚浮浮,终于能够下船之时,却是再也站不稳了。 她自软绵绵的挂在吴清之的身上,不清不醒,方才走下阶梯几步,便要作势再呕。 蒋兴光见此情形,旋即不客气的激将道:“别呕了别呕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喜了呢!等会儿给你看个好东西,你肯定就不呕了!” 此时此刻,迟榕只觉双目发黑,全然听不进去蒋兴光之所言,于是缓缓的勾住吴清之的手臂,哀哀的说:“我们终于到香港了,现在总可以休息了罢?” 吴清之疼惜的笑笑,遂将迟榕一举横身抱起,轻声道:“迟榕,还要再略微的等一小会儿。” “还等什么等、等什么等啊!” 迟榕终于不耐,然,正当她意欲发作之时,却见那港口彼方,数位运输工人遥遥的推着一架板车,渐渐的近了眼前。 但闻这班工人口中呼号,震耳欲聋,定然运输的是极重之物。 迟榕本不留心,怎奈呼号震响,于是,再一细观,竟然兀的烧红了眼眶。 迟榕怔怔的望着那架板车,一瞬不瞬。 随着那板车愈靠愈近,须臾之间,迟榕终于落下满盈的热泪。 “吴清之,你怎么、你怎么会……” 迟榕不可置信的探出手臂,颤颤巍巍的指向那板车,但见其上,分明是榕树一棵! 唯见那榕树根系庞大,包裹着厚厚的湿泥,外表更覆湿布数层,是为千方百计,亦要护住树心,保存性命。 迟榕张一张嘴,口齿已然彻底打结,她不住的抹着眼泪,可眼泪仍是不住的落下。 “迟榕,新年的时候,我便说过了,无论你许下何等的心愿,我都会一一的成全。” 吴清之如是说道。 当是时,迟榕早已热泪盈眶,视线模糊,根本无法看清吴清之的笑脸。 于是,她只有攥紧了吴清之的衣领,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喜极而泣。 第233章 语言不通 新的吴公馆,坐落于香港九龙塘,是一座建于半山腰处的白房子,面朝大海,的确可见春暖花开。 且说九龙塘这一带,是为英国富商扎堆儿居住的地方,此洋楼亦然购于一位预备归乡的洋商之手,是为吴清之留洋时所相熟的人物。 榕树甫一落地,便速速的栽到了院子里,南方天气温暖潮湿,不过数日,遂有新芽俏上枝头。 依照吴清之的意思,与二位岳父同住,实则并无什么不妥,何况为人子女,本该尽孝。 谁知,迟老爷不愿打扰儿女们的恋爱,迟二爷更是大手一挥,暂住不过几日尔,便自行寻了处山脚下的新宅,喜气洋洋的放过鞭炮,旋即搬了新居。 此番背井离乡,到底是称不得落魄的,非但如此,吴清之反而如鱼得水。 香港流行洋人的规矩,他自深谙此道,手中掌着股权与证券细细玩弄,势头突飞猛进,一跃成为豪门新贵。 曾经的吴氏商行少东家,现如今,已然摇身一变,成为翻云覆雨的吴氏控股吴老爷,是为投行的大家,国人洋人皆要敬他一敬。 新晋新地界,总免不得一番社交,吴清之白日里事务繁忙,本想夜里携了迟榕一同外出,却不料,竟遇上难关一道。 便是语言上的大关。 香港流行粤语,叽里呱啦的,语速快,音变多,迟榕听不懂,不会说,更学不会。 他之一行人中,迟榕的确属于语言上的残废。 迟老爷做外事出身,迟二爷总做洋人生意,吴清之与蒋家兄弟又是留洋子弟,区区一门新语,于他们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如此看来,唯有迟榕,一旦定居在香港,遂变成了聋哑人。 平日里无人闲谈打趣,迟榕的脾气亦然闷了许多,且时常是郁郁的,仿佛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千金。 此番情形,一连已有足月,吴清之看在眼里,心中分明疼惜得紧,便只得亲自教习迟榕的粤语。 是日,吴清之且与蒋孟光在外进餐,约见一位莆田籍的水果商人,聊罢期货,兜兜转转,竟是提起婚配的八卦。 由于迟榕语言不通,故而从来不肯抛头露面,吴清之奈她不得,亦不会强求,久而久之,外人竟以为他至今单身。 这位姓黄的水果商人亦是如此。 但见黄老板吸入一盏滴了柠檬汁的生蚝,皱一皱五官,复又十分仔细的说道:“吴老板,不可以的啦,男子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啦,不如我给你介绍一位小姐啦!” 吴清之听罢,旋即愣了一下,道:“黄老板误会了,敝人早已娶妻,只是内人不通粤语,鲜少出门罢了。” 黄老板闻声,先是一惊,略微思忖了一番,方才有言:“那也不打紧的啦!太太在家照顾小孩子,出门在外就该有一位女朋友啦!” 此话深意不甚明显。 黄老板眼神暧昧,上下打量吴清之几眼,然,却始终不得回应。 他固然不是那般自讨没趣的人物,于是直打着呵呵糊弄过去。 吴清之不大高兴,脸上落着冷色,一餐饭毕,黄老板只由蒋孟光摆着笑脸送走。 甫一结了账,吴清之遂不言不语的坐回车里,蒋孟光旋即跟上,开口指点道:“吴清,你这样哪行啊,再宠你家小崽崽,也不能金屋藏娇不是嘛?” “可迟榕不会粤语,我得慢慢教她。只要教会了,她便愿意出门了。” 蒋孟光嗤笑:“这次你以为你教的会?她一学粤语就哭,一哭你就心疼,一心疼就搁置!这样耗下去,哪怕到了明年,她也出不了门!” 此言非虚,且一语中的。 吴清之到底是对迟榕怜爱得过分,每次总想着,今日教不会便暂缓一缓,绝不能逼坏了她的心情。 倘若以往,换作是那居于岳安之时,吴清之定然能够狠下心肠。 只是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新居,他实在不愿委屈了迟榕。 但见吴清之面露难色,蒋孟光即刻附耳道:“你狠不下心,那就让狠的下心的人来教她呀!” 蒋孟光一面说着,一面掰起指头数数,“要么你就把她丢给我弟弟,要么你就把她丢到学校里去。” 二择其一,吴清之果然选作其二。 虽然迟榕天真烂漫,与蒋兴光乃是损友之交,可他左右有些吃味,便不愿教她跟在蒋兴光的身边。 遂不动声色的问道:“香港这边的学校如何?” 蒋孟光嘻嘻一笑:“那可就多了!九龙塘就有一所培英中学,离家又近,英国人办的!只不过是男女同校。” 话毕,复又刻意的补充道,“这边几乎都是男女同校。” 吴清之听罢,心中略微沉了几分。 却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人生在世,与异性打一打交道乃是必要,然,迟榕从来只念过女校,不知当下能否适应如此的规矩。 吴清之于是打定主意,今日归家,定要与迟榕好生商谈一番。 返归的路上,吴清之吩咐司机绕了一小段路,竟是为了去买市井阿嬷炖的牛腩面。 吴清之结交商贾甚多,闲聊时自会顺势打听吃食的情报,每每听及新的花样,便要驱车前往,带回吴公馆内。 这些时日,迟榕虽不曾外出,却依然吃遍香港的特色美味,便是因此缘由。 车子悠悠的爬上环山公路,只是遥遥的,却仍然可见吴公馆的全貌。 那白房子在蓝黑色的夜幕中显出十分的美丽,可屋中灯火,并不通明。 甫一下车,管家遂迎上前来。 吴清之问道:“夫人呢?如何家里一盏灯也不打?” 管家踟蹰道:“夫人……夫人她早已歇下了,恐怕开灯要扰了睡眠。” 吴清之于是微叹一气,手中仔细捧着牛腩面,落落的上了楼去。 这白房子从里到外,只作南洋风格的装修,藤编装饰的家具贴着漆为绿腰的墙面,倘若不明灯火,便显得有些阴暗。 吴清之悄无声息的走进房中,但见那朦朦胧胧的夜色里,迟榕正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大床的角落。 第234章 他的小女孩 吴清之轻声道:“迟榕,我回来了。” 无人相应。 迟榕一动不动,吴清之只静静的坐于床缘,良久之后,方才见她缓缓的蜷得更紧。 “……哦,你回来了。” 迟榕干巴巴的应了声,那声色分明是清明的,大约是不愿开口罢,字句敷衍之外,亦然显出一股子瓮翁的鼻音。 吴清之心疼得厉害。 这个点钟,海鸥早已叫倦,四下里静悄悄的,他略微滞了几许,终于柔声唤道:“迟榕,我今天买了牛腩面,听说这家阿嬷煮的面最……” “没胃口,我不吃!” 迟榕兀的打断道,语气简直僵硬得过分,然,不过一瞬,她便如开闸泄洪一般,猛的冲破了郁郁的心墙,一下子扑进了吴清之的怀里。 “你不要用粤语说话,不要说什么阿嬷,我听不懂……我讨厌学粤语!” 迟榕说着说着,便兀自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她拽着吴清之的衣角,嘴上心里,全然委屈得要命。 “我不是故意想要这样闹你的,可是……可是我在这边谁也不认识,一个朋友也没有,坐个黄包车都听不懂车夫讲话!” 近些时日,迟榕已然憋坏了脾气,甚至茶饭不思,一双杏眼日日哭肿。 吴清之怎会不知她的苦闷与纠结,于是,直将床头灯打起亮光,方才轻轻的吻尽那一面斑驳的泪痕。 他小心翼翼的吻过迟榕的眉心,再至绯红的眼角与鼻尖,最后落在那略微有些发白的嘴唇上。 迟榕呜呜咽咽,哭声渐渐的默了下去。 “迟榕,先吃东西。” 吴清之展颜一笑,复又执起碗筷,窸窸窣窣的喂与迟榕进食。 香港的吃食份量并不大,精精巧巧的一小碗尔,迟榕原是可以一连吃下数碗小吃的女孩子,如今,却只能堪堪吃下一半。 迟榕小口小口的喝着面汤,吴清之便轻声笑道:“不勉强,能吃多少是多少。” 话毕,手指一勾,遂引着帕子拭尽了迟榕嘴边的油花。 气氛微微有些滞,他之二人心照不宣,皆为而后的行事做着心理建设。 然,甫一开口,竟是双双对峙。 “吴清之,我可不可以去上学——” “迟榕,你愿不愿意去上学——” 几乎是不分彼此的,两道声音紧密的重叠在一起,迟榕眨巴眨巴眼睛,自吴清之的凤眸之中,瞧见了傻里傻气的自己。 吴清之哑然失笑,那鸦羽般的眼帘上下开合罢,一双深瞳仍是一瞬不瞬,自始至终,凝望迟榕。 迟榕有些胆怯,于是嗫嚅道:“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去上学,说不定就不会向你发脾气了……” 迟榕最不愿的所为,便是无端的置气,且是置吴清之的气。 迟榕深知,吴清之出门在外,权是为了家庭与事业来回奔走,如今她非但不能分忧,竟然还要添烦,故而心中实在懊恼非常。 吴清之听罢,心下一暖,更是动容,遂柔声笑道:“迟榕,我从不怕你发脾气,我只怕你不快乐。” 但见迟榕双肩颤抖,眼泪大约又要失守,吴清之怜惜得紧,便将她严密的霸在怀里,一迭声的哄慰起来。 “迟榕,我今日与孟光聊过了,家的附近就有一所英办学校,许多学生能够说些国语,气氛会好很多,只不过是男女同校读书。你愿意去吗?” 迟榕咬一咬下唇:“男孩子怎么会和女孩子同校?那体操课要怎么办?” 迟榕虽是开化家庭的女儿,可归根结底,到底是旧时代女校毕业的学生,此番心中有所忐忑,大抵亦是人之常情。 吴清之见迟榕模样乖巧,果然可爱得厉害,只是,倘若恣意纵她在家中闭门消沉,却是一种溺害。 于是,只得狠下心肠,咬一咬牙关,道:“迟榕,香港流行洋人的规矩,这边的学校都是这样的。” “那你以前不是说过,如果我有年纪相仿的男朋友,你会吃味的吗?” 此话一出,吴清之旋即一怔。 那厢,迟榕一脸正色,竟是将他的字字句句记在心里。 吴清之双眸含笑,眉心略微松了些许,轻啄迟榕嘴角一下,方才调笑道:“吃味自是吃味,只是那些小男孩,还不足以扰我心神。”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你是大人!他们是小男孩,那我不就是小女孩了吗!” “迟榕,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女孩。” 吴清之眉眼弯弯,迟榕看罢,只觉双颊一热,登时羞怯万状。 “我都已经十九岁了,是大人了,才不是什么小女孩……” 迟榕一面哼哼唧唧的念叨着,一面抚去吴清之环在她身畔的手,怎料,他却是不依不饶的,非但不肯松脱,反而更加的绕紧。 “迟榕,在外面任你做大人,在我面前,只做小女孩,好不好?” 吴清之一字一句,字字含情。 他本以为,要想劝慰迟榕进校读书,本该是一件难事。 毕竟,以迟榕现下的心境,无论作出何种打算,皆无法免除一种剥茧抽丝的疼痛。 也许迟榕使得,可吴清之却是万万舍她不得。 谁曾想,他之二人,原来心意相通,念念不忘,相思如许。 吴清之紧抱着迟榕,仿佛抱住了满心的爱意与欢喜。 香港的夜,来得并不很早,方才的天色是半分漆黑,今时今刻,终是十分的漆黑了。 吴清之非要讨一个答案,迟榕唯有娇娇怯怯的应下。 “那么,好的罢!只不过小女孩难伺候,你可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 于是,在笑闹之中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迟榕这些时日很不认真吃饭,约莫瘦了几圈,且又不肯外出,晒不到太阳,通身亦无气力,故而笑闹之时,吴清之稍有不慎,竟将她即刻推倒在床。 迟榕陷进那一床丝被之中,头脑有些发胀,她正揉了揉眼睛,甫一睁眼,但见吴清之已然贴近了面前。 吴清之说:“小女孩,你记住,不可以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别人。” 当是时,满室旖旎,迟榕媚眼如丝。 . 第235章 入学 翌日清晨,吴清之特意告了假,专为迟榕操持上学的适宜。 培英中学的确离家很近,甫一下山,穿过一条静美的英伦街区,便已到了地方。 吴清之携了迟榕,手中捏着她的户籍档案,只肖门卫通传一番,仅凭他的身份,即可直入理事长室的上座。 彼时,正是上课的点钟,迟榕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清之的身后,果然听得校舍内传来朗朗的书声。 培英中学自为英办,理事长亦是英国人,只不过长居香港,大约能够简单的说些粤语与国语。 吴清之直入正题,且这位理事长并不八卦,全然不去过问迟榕与他的关系,只速速的办了入学手续,不刻即可插班。 迟榕顿时慌了心神,她于是揪住吴清之的袖口,悄悄的问道:“难道今天一早就要开始读书吗?要不要先领了课本回家温习一下……” 此乃借口,迟榕素来不在乎成绩的高低,却是今时今日,终于重见天日,她正打心底的紧张着。 迟榕握一握拳,那细白的腕骨便突出一个小小的关节,吴清之见此情形,遂抚上她的手背,宽慰的拍了一拍。 “也好,待回了家里,由我先教一教你。” 吴清之方出此言,谁知,那厢,但见理事长呷了一口咖啡,说道:“吴老板,不妨事的,我校气氛轻松愉悦,不如先放迟小姐在这里适应一天?” 理事长大抵是出于好意,且英办的学校并不很严抓成绩,每日更要安排许多兴趣活动,此番挽留,根本是为人师者的建议。 吴清之留过洋,很能够明白他之深意,心中复又有几分赞同,可归根结底,到底是迟榕前来就读,总要听一听她的想法才是。 故而轻笑道:“迟榕,如何?可要先上几节课试一试?” 吴清之之于迟榕,从不会逼迫,更加会宠溺,于是留了些周旋的余地,又有言道,“倘若有些乏了,那便先行回家歇一歇,反正什么时候读书都不算晚。” 话毕,便是双目含情,款款相望。 迟榕原是在心中咚咚咚的打着退堂鼓,然,听罢此言,却只觉得不能退缩。 吴清之为了她,已然费尽了许多的心力,哪怕无以为报,总要争一争气,莫要教他再加操心与劳神了。 于是,迟榕深吸一气,终于怯生生的说道:“那就……那就试一试。” 说罢,她分明沁出了一手的冷汗。 迟榕心中忐忑,只怕吴清之出言安慰,她便要动摇心意,继而反悔,遂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仿佛是落跑一般的,径直退出了理事长办公室。 他之二人,朝夕相处已有一年尔,以吴清之那般细致的性子,又怎能不会猜到迟榕的心之所向,只是互相记挂,双双奔赴,便不愿拆穿罢了。 吴清之微微一叹,笑意略带着些苦涩。 “吴老板,不用担心的,这边的功课不重,远比内地轻松很多。” 理事长并不知此二人的关系,嘴上劝罢,只以为吴清之似慈父,有一种不舍孩子的态度。 谁知,那厢,吴清之闻言,却是自顾自的叹道:“怎能不担心?我真是恨不得陪着她一起读书。” 竟是溺爱无边。 迟榕默默的守在办公室的门外,怔怔的盯着自己的鞋尖,初来乍到,吴清之必要打点好人脉关系,故而久留了几许,谢过理事长,方才出门迎她。 他之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很克制的不多说话,终是吴清之疼惜万分,遂反复叮嘱,断断不准迟榕勉强,方才罢休。 “身子不爽利就拨电话,我来接你。” “嗯呐。” “听课觉得头晕就拨电话,我来接你。” “嗯呐。” “下课打闹觉得头疼就拨电话,我来接你。” “嗯呐。” 迟榕哭笑不得,心中更有几分动容,“你别说了,别说了,不然我现在就想和你一起回家了。” 前来接洽迟榕的班导已然走进了校舍的长廊,吴清之留她不得,唯有在那娇幼的眉眼之间落下一吻。 “迟榕,你乖,等我来接。” 说罢,便是长久的立于原地,但见迟榕反复回首相望,只待那身影渐渐的远了、小了,吴清之方才转身离去。 正月过完,迟榕已然长到了十九岁,可以读高级学班。 英办学校的就读名额很有限,眼下,唯一的高级学班无有空位,迟榕甫一入内,旋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迟榕身着一袭柠黄色旗袍,正是那曾经隐姓埋名的童裁缝裁制的,此番亮相,的确俏丽,博人眼球,是为旧一派的美丽。 而教室里,数十位少男少女混坐同桌,皆穿着时髦,背带裤玻璃袜,好似海报明星,属于新潮。 无数探究的、好奇的目光投在身上,迟榕果然感到几分局促。 然,正是此时,班导信手点住一位少年,吩咐道:“黄家逸,你且搬一套桌椅过来,与迟榕同桌。” 于是,却见那少年直从教室的后排落落的站起身来,爽朗一笑:“乐意效劳!” 不过须臾,黄家逸已然搬来桌椅一套,复又与自己的课桌并在一处,迟榕客气的笑过一笑,方才谢道:“这位同学,谢谢你。” 迟榕甫一开口,黄家逸便兴趣昂然的应道:“没事,直接唤我姓名即可!你呢,迟榕,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黄家逸如此问罢,迟榕只得应声。 迟榕摆着礼貌的神情,心中想着,这一整个白日,甚至于往后,她须得与此人同窗,故而总要处好关系。 谁曾想,这黄家逸竟是过分的热情。 英文课做口语练习,他便借机要同迟榕说些小话,下课更邀她参观话剧社,根本表现出自来熟的态度。 “迟榕,你是内地来的罢?我猜你一定是哪家的闺秀!因为旁人根本穿不出旗袍的美丽,只有你!” 迟榕嘴角一抽:“不算不算,不算闺秀,客气了客气了。” 迟榕当然算不得闺秀,毕竟,她分明是出了闺阁的已婚的女子。 第236章 话剧社 这一日读书毕,迟榕的确不觉得苦闷。 英办学校课程轻松,课外活动丰富,学生大多能够说一说国语,非常体谅迟榕。 只是,粤语是为香港的通用语言,到底不能置之不理,总要学上一学。 故而迟榕总是竖起耳朵倾听,同学聊课文,她便有了相应的文本,总比空口学习轻易许多。 课时终止,活动结束,甫一到了放学的点钟,迟榕遂抱起一摞崭新的书本,意欲带回家中,仔细包上封皮,更想请吴清之为她书名。 吴清之落笔漂亮,迟榕曾在商行工作之时,时常感叹他之文字,龙飞凤舞,气韵横生。 然,迟榕到底是藏了些小心思的。 吴清之待她,自是百般的爱护,相视之时,那双凤眼总是脉脉含情,迟榕心中欢喜,却羞于不敢直面。 于是,只得拐弯抹角的出此下策,一旦念及吴清之一笔一画,直写下迟榕、迟榕、迟榕,仿佛一声复又一声的呼唤,便直觉甜蜜万状。 思及此,迟榕遂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她正抱着新书,方才走出教室门,便见得黄家逸斜挎着书包,呼啦啦的跑了过来:“迟榕,要不要一起放学!我帮你拿书!” 迟榕绝非矫情的性子,力所能及的事情从不惯常劳烦他人,唯吴清之一人除外。 故而后退一步,当即躲了开去,道:“不打紧,这几本书也不重,我自己能拿。” 谁知,这黄家逸竟然契而不舍,非要相助,二人对峙不下,争抢之中,一个不慎,书本纷纷打落在地,摔得乱七八糟。 黄家逸并无恶意,迟榕自然怪不得他,只好认栽一般的蹲下身子,默默的重拾书本。 黄家逸自觉弄巧成拙,正欲躬身赔个不是,然,却是此时,但见一双长腿疾疾的迈步而来,不偏不倚,即向此处。 “迟榕,我在校门口等不到你,便进校看看。” ——且甫一开口,声色虽然清冷,却满含着关切。 黄家逸抬眉,唯见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身量高挑,面容英俊,斯文之余,复又气宇非凡。 黄家逸滞住了口。 随后,却见那男子长臂一探,几下拾起了书本,只对旁人敷衍的笑笑,仅算作见过,于是,径直牵起迟榕的手,转身便走。 迟榕十分顺从,走出去几步,方才回头道:“那什么,再见哈,明天见。” 吴清之一手拿书,一手牵着迟榕,这厢,终于露出柔柔的笑意,问道:“迟榕,学校里好不好玩,可有交到新朋友?” 迟榕摇摇头:“大家都以为我是端庄的大小姐,还不太敢和我搭腔。” 这下子,便是由着吴清之忍俊不禁了。 于他之眼中,迟榕到底是娇俏怜人的,可一旦知根知底,便可知她天性顽劣,咋咋呼呼。 然,却亦无妨。 反正,左右是他吴清之自愿娇惯出来的,可怜可爱,心悦为上。 回家的途中,迟榕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校内的趣闻,什么男女竟然同座啦,英文课学的是戏剧选段啦,国文课读的是报纸新闻啦,吴清之一一听罢,终于放下了忧思。 吴清之看得出来,迟榕现下心情不错,到底是小孩子,总要放一放风,送到学校里社交一番。 这一整个白日,他原是提心吊胆的,唯恐迟榕适应不了,如今见她恢复神采,方才宽慰了许多。 吴清之于是直将迟榕拥入怀中,轻轻的护住。 此时此刻,海风微咸,夕阳正好。 吴清之说:“迟榕,你不知道,你一旦笑起来,我到底会有多开心。” 迟榕眼眶一热,旋即低声道:“……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罢……吴清之,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开心起来的,所以你也要开心哦。” 话音刚落,一记深吻遂落于唇上,绝无情欲,唯有疼惜。 唇齿相依之后,他之二人,终于额头相抵,相视而笑。 之于迟榕重展笑颜,吴清之自是欣喜非常的。 今日之前,吴清之时常思忖,彼时,举家迁至香港,莫非是一种错误,可久居岳安,却又无可避免战乱。 他想要迟榕快乐,更想与迟榕安平。 吴清之曾以为,许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缘故罢,然,时至今日,终于得以释怀。 如此,吴清之遂自觉应该早些送迟榕来读书的。 一连数周过去,任谁也能够瞧出迟榕的变化,便是那一双杏眼复又渐渐的亮了起来,目盼飞扬之间,自有生机勃发。 且迟榕本就不是那般小气怕生的性子,不知不觉间,已与同窗相处得愉悦,既有了语言环境的浸染,她终于能够习得几句粤语,虽不算为精通,却可以在街上买些小吃了。 除此之外,迟榕在校未曾参加过社团,吴清之恪尽了一个丈夫、甚至于一个父亲的责任,好生研习过各类社团的利弊,方才建议她报名了话剧社团。 是日,迟榕甫一归家,便兴冲冲的黏在了吴清之的身上,怎样也撕不掉的。 吴清之受用非常,果然亲亲热热的吻一吻她,柔声笑道:“迟榕,莫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说与我听?” 迟榕故作神秘,笑嘻嘻的说:“诶,你看我有没有当电影演员的资质?” 吴清之哑然失笑,复又捏一捏迟榕的鼻尖,眼中尽是宠溺:“你呀,演小哪吒和红孩儿最合适。” 迟榕拍掉他的手,嗔怪道:“我不演西游记!我要演莎士比亚的戏剧!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是朱丽叶哦!” “你演朱丽叶?” 话音刚落,吴清之遂微微一愣,旋即反问道,“那谁演罗密欧?” 但闻吴清之语气郑重非常,仿佛此问十分重要,故而迟榕只有如实相告:“黄家逸演罗密欧。不过你不认识他呀,不不,不对……” 语声至此,迟榕复又摆了摆手,仿佛忆起了什么。 “对啦,你们其实是见过的!就在我第一天去上学的日子,放学时我的课本掉在了地上,有一个帮我一起拾课本的男同学,就是他!” 第237章 暗恋 黄家逸身处培英中学,得以算为数一数二的才俊。 他之家境,自然是不差的,父亲经商,做些水果生意,九龙塘饭店的鲜果尽为黄家所供,其势力固然可见一斑。 黄父宗族观念极强,很讲究开枝散叶,除去正妻之外,更有三房姨太太,只是一个二个的肚子并不争气,尔虞我诈的诞下四子,唯黄家逸一男。 黄家逸乃家中独苗,自去年年满十八之后,便由父亲屡次安排相亲,然,大约是看腻了糖醋排骨一般港区女子,他竟总不能够与她们恋爱。 黄家逸认为,这般的女子明媚则已,却总少了一种古典的美丽。 谁知,甫一开年,培英中学转入插班生一位,乃是内地来的女孩子,羞怯之中带着些俏丽,一身旗袍窈窈曼曼,名唤迟榕。 实在妙极! 哪怕芳名亦为古香古色,根本是黄家逸心目中最理想的佳人。 黄家逸于是总向迟榕大献殷勤,更具巧合的是,他们甚至同坐一桌,全然有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意。 在校时分,黄家逸偶有空闲,便主动邀请迟榕做客学生会,以一屋子叽里呱啦的粤语相谈时政新闻,二人复又一道参与话剧社的排练,仿佛势头正好。 久而久之,黄家逸果然按耐不住心思,一迭数次,意欲约会迟榕。 然,迟榕却是应也不肯一应的。 她定是那般家教严规蹈矩的、传统的女孩子,一旦放学,便由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接走,绝不与同学们去百乐门厮混。 黄家逸心醉神迷,只觉迟榕定是他的真命天女。 近些时日,校庆在即,话剧社于是排布了新剧,莎士比亚之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为庆典当日的压轴节目。 话剧社内,黄家逸惯有威信,且容貌出挑,几乎是板上钉钉一般,即刻被选饰为罗密欧。 然,迟榕作为新晋社员,本不该有登台露面的机会,怎料黄家逸据理力争,以原著之中朱丽叶为娇幼的少女为由,力排众议,最终定为迟榕出演。 这下子,黄家逸自以为天衣无缝,定能够继续追爱,却不料,黄父已然发现了他的异常。 “家逸,你过来一下啦!” 是日,黄父忽而将黄家逸唤至身前,问道,“家逸,最近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女孩子啦?” 黄家逸心中一悸,唯有委婉相应:“只是校内走得近些,人家都不肯理我呢。” 黄父抚掌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啦?你把人家的名字告诉我,爹地帮你去打听一下啦!万一世家好人品好,爹地立刻帮你去下聘啦!” 黄家逸听罢,只觉父亲终于开恩,遂激动道:“当真!?爹地,这位同学姓迟名榕,是刚从内地搬来的!你定要帮我问一问!” 话毕,还觉得不够,复又相求道,“爹地,可否让我将家中的车子开去学校,我想约她乘车放学!” 黄父但见儿子的终身大事约莫有了些起色,怎会不应,当即允了开去。 黄家逸得了父亲的支持,便壮起胆子说:“爹地,迟榕与我同在话剧社,校庆要共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如校庆当日你来见她一见?” 如此,父子二人双双约定,即刻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那厢,吴清之甫一得知迟榕将要出演朱丽叶,心思遂紧了一紧,且将她看得更紧。 话剧社排演的时间定在下午,他总抽不得什么空闲,终于临近了开演的日子,吴清之方才忙完公务,驱车直向培英中学。 吴清之自是理事长的座上宾,汽车可以随意驶进校门停放,然,却是倒车之时,略微遇上了卡顿。 原是那车位并不很多,唯独余下一个,竟然还被旁的汽车占了寸许,吴清之停不得车子,只得在此等候一番。 约莫一刻多钟罢,下课铃声甫一响起,须臾之间,便见得一位少年疾疾的跑来,但见吴清之泊车在外,当即烧红了面颊。 “这位先生,对不起!是我停车的技术不够好,挡了您停车的空位,我这就把车子挪开!”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跳上了车子调整车位,不刻之后,却见他盯紧了吴清之,倏尔叫道:“您、您是迟榕的家长!” 吴清之闻言,眉毛一挑,唇角一勾,继而淡笑一下。 不等吴清之应答,那厢,少年已然激动起来,自报家门道:“您好!我是黄家逸,是迟榕的同学,亦是同桌。” 话音刚落,吴清之遂眸光微变,露出一副饶有趣味的面色。 他上下打量黄家逸一番,轻笑道:“哦?黄同学,你好,平日里迟榕多受你的照顾了,实在谢过。” “先生,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那便不多言了,我来接迟榕放学。” 话毕,却是落落的停好车子,落锁罢,转身离去。 然,吴清之找过教室一圈,竟不见迟榕的身影,谁知,那黄家逸已然缠了上来,自告奋勇的说道:“我猜迟榕大概在排练室!校庆日她要演朱丽叶,故而近日非常刻苦的练习着!” “此事我自知晓,只不过排练室又在何处,烦请黄同学指一指路?” 黄家逸豪不推辞,即刻领路在前。 绕过花园,乃是又一栋校舍,眼下天色渐晚,已无旁人逗留,唯有二楼一间教室的窗口,仍然响起抑扬顿挫的语声。 只一听,吴清之便已识得了迟榕。 他于是转向黄家逸,礼貌的笑道:“多谢黄同学,如此,便不需要再领路了。” 吴清之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已然消失在了楼道之中,黄家逸遥望着他的背影,左思右想,定要要与迟榕的家长打好关系。 他站在楼下,只听得窗边语声阵阵,正是那罗密欧与朱丽叶深夜私会,凭窗互诉衷肠的戏目。 黄家逸心跳得飞快,他鼓足了勇气,终于在朱丽叶咏叹之后,一往无前的接了下去。 “朱丽叶!我凭着这一轮新月起誓,我对你的爱,真挚无比!” 第238章 高楼之上的朱丽叶 话剧社的排练室曾经用于芭蕾舞课的教习,故而三面环绕着巨大的镜子,唯一面朝阳,是为几扇宽阔的窗户。 吴清之推门而入,迟榕正欲迎向他去,却被挥手拦了下来。 但见吴清之轻笑着落了门锁,环身四视,镜中人像反复投影,显出一种绰绰的幻视。 “迟榕,你读书不满一月,竟然已经有了追求者。” 吴清之一面笑着,一面扬一扬下巴,直指窗外,道,“你听,好一番热烈的求爱。” 无须侧耳倾听,窗外,黄家逸声色朗朗,正在高诵罗密欧的台词。 迟榕撅了撅嘴,哼哼唧唧的反驳道:“你就知道戏弄我,那是戏剧的对白!才不是什么表白!” 她娇憨且迟钝的模样实在可爱,吴清之心痒难耐,旋即大步上前,一把从迟榕的身后拥了上来。 然,竟是只此之间,迟榕登时觉出了异样。 吴清之平日里的拥抱,总是温柔万状的,而此时此刻,却是过分的强势。 他的双手好似铁锁,直将迟榕牢牢的扣在身前,非但如此,通身更是烫极。 双身紧贴,几乎不分你我,迟榕挣了一挣,果然无济于事。 “你干嘛呀,抱得那么紧,我喘不过气来啦,快松开!” 迟榕压低了声音嗔怪,谁料,吴清之非但不从,复又将她向前一压,只作临窗而立的姿态。 天色愈发的昏暗,景物入眼,亦不能够看得清晰,以窗下黄家逸的角度,恰好能够瞧见迟榕的半身。 而其后的吴清之,竟是隐匿在初降的夜色里,根本无可见明。 这般的情景,当真是应了那戏文之所描写,夜色临窗,罗密欧与朱丽叶互相表白,私定终生。 此时不待,更待何时! 黄家逸告白的声音更大了,他自觉身临其境,便是那深情款款的罗密欧。 今日,他定要向迟榕表明心意! 那厢,排练室中,吴清之听罢,旋即附在迟榕的耳畔,轻呼一气,道:“迟榕,罗密欧在像你表白呢!” 可迟榕已然听不进去了,她的臀腿紧贴着吴清之,分明觉出一种暧昧的气氛。 当是时,迟榕的耳中与脑中,唯剩吴清之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双手过于灵活,潜入深处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动作,而那剥离的动作,仿佛是剥开了蜜桃的表皮。 她果然是喜欢的,喜欢他的爱情,喜欢他的为非作歹,迟榕亦然是那枝头的蜜桃,一旦被催熟,随后滴落甜蜜的汁水。 “你疯了!黄家逸就在楼下……” 迟榕惊声低呼,她还想再加阻拦,可身体已然不听使唤,被滚烫的爱欲死死的钉在了吴清之的身上,不可分离。 “迟榕,你是我的小女孩,又不是他的朱丽叶,有什么不可以?” 培英中学的校内种满了白玉兰树,春日一到,竞相开放,此时此刻,直在夜间弥散花香,催人欲醉。 大约是花香之缘故,迟榕头脑发昏,她软绵绵的扶住窗台,甫一回首望去,却见满室旖旎,照进镜子,万象重叠。 昏暗的室内,三面镜子环绕,他之二人的身影反复映照,任视线如何闪躲,亦不会被避开哪怕一瞬。 根本是避无可避了。 然,迟榕不敢再看,吴清之却非要她看。 但闻他声音嘶哑,情欲深重,低声道:“迟榕,要么看镜子,要么看那小罗密欧。你自己选。” 迟榕憋出了满盈的眼泪,她看一看窗下的黄家逸,他终于声情并茂的背完了台词,随后负手而立。 黄家逸深吸一气,倏尔大声叫道:“迟榕!我之于你,就好像罗密欧对朱丽叶,一见钟情且一往情深!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恋爱!” 话音刚落,不待迟榕作出反应,却是吴清之先行有言,连连笑问。 “迟榕,怎么办?罗密欧正当着我的面向你求爱,我会吃味的,你快拒绝他。” 迟榕红着眼角娇嗔道:“……你、你不用这样子……我也会、拒绝他的!” 吴清之笑意深深,咬住她的耳朵:“很好,我的小女孩很听话。” 于是,迟榕紧咬牙关,唯恐泄漏一丝娇吟,直向窗下的黄家逸尽可能的扬声道:“对、对不起,黄家逸,你恐怕是入戏太深了!我并不喜欢你,而且……!” 迟榕正欲作出解释,却不料,吴清之竟掂起了些许的坏主意,悄声打断道:“迟榕,别说,暂且不用说那么多。” 她果然住了嘴,那厢,黄家逸闻言,更不需要多余的答复。 他有些失落的站在窗下,头垂得很低,大约是羞红了脸,不忍教旁人瞧见。 少年的表白,遂在顷刻之间,摔得粉碎。 只是,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黄家逸便再次振作精神,高呼道:“迟榕,没关系!我不会放弃,我会继续追求你的!直到你对我开始喜欢!” 然,话毕,黄家逸甫一抬首,却再不见那窗边的身影了。 排练室内,迟榕已然跪倒在地。 她哆嗦着锤了锤膝盖,复又狠狠的拍了拍两颊,又羞又怒的醒着神。 吴清之小心的抱起迟榕,以手帕整理了一番狼藉,方才退下西装,仔细的盖在她的身上。 休憩了片刻,迟榕终于咬牙切齿的踢过来一脚,嚷道:“吴清之,你是不是变态!” 却不料,吴清之闻言,非但不怒,反是笑意盎然道:“迟榕,为了看好你,我总要不择手段些。今天是罗密欧,以后若是来些安东尼呢?” 须臾之后,他之二人遂亦步亦趋的走出校舍,谁曾想,路灯的光下,竟是静候已久的黄家逸。 但见迟榕露面,黄家逸一面激动,一面失落,只好尴尬的笑笑:“迟榕,今日是我唐突了,非常抱歉。” 迟榕不自在的嗯了一声,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然,黄家逸无所察觉,复又说道:“我不会放弃的,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他正低低的说着,谁知,吴清之却是忽而打断道:“黄同学,不是每一位小女孩都会喜欢罗密欧的。” . 第239章 赴约 吴清之说罢,遂自顾自的揽住迟榕的肩,复又紧了紧西装的双襟,遮住那纤细白嫩的皮肉,方才作罢。 这厢,黄家逸告白失败,几乎失恋,根本无从察觉此举的过分亲昵,他只丧气的叹了一叹,低声道:“先生,我对您也很抱歉,今日是我操之过急。” 他自将吴清之视为迟榕的长辈,总要慎之又慎的道一道歉,显出一种在求爱途中受挫的卑微。 吴清之笑得玩味。 “黄同学,天色不早了,我先接迟榕回家了。” 万不得已,他之三人必要一道走回停车场地之前,黄家逸情绪低迷,并不多言,迟榕心中忐忑,亦然足下匆匆。 然,甫一临近车子,吴清之却兀的笑问道:“黄同学,你这辆车子很好看。” 黄家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惊了片刻,他略有些迷茫的看向吴清之,只愣愣的答道:“多谢先生夸奖,这是家父的座驾,今日特意……” 特意借与他表白亮相,方好出一出风头,唯恐失了男子的气概与面子。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切竟是黄家逸的一厢情愿。 黄家逸于是滞住了嘴。 吴清之意味深长的轻声笑道:“令尊品味上乘!” 黄家逸点头谢过,吴清之遂挥手告别,复又扶着迟榕小心翼翼的上了车,随后头也不回的驶出了校园。 甫一归家,迟榕果然大发雷霆,可落在吴清之的眼中,却仿佛是小猫炸毛一般的娇怒。 “变态!流氓!孟浪!下作!” 迟榕一迭声痛骂之后,小脸已然烧得通红,吴清之笑得黏糊,一面递上一瓶汽水,一面顺一顺她的后颅。 “夫人且缓一缓,骂得急了,仔细喉咙说哑说痛。” 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迟榕气不打一处来,直吨吨吨的灌下汽水,那一线气泡噼里啪啦,顺着喉咙咽下复又逼上鼻腔,反而气得更甚。 “万一被人看到那可怎么办!我还要不要读书!?你做咩呀!” 迟榕说着说着,口中突然蹦出一句生硬的粤语,吴清之听罢,旋即失笑开怀。 吴清之很少能够笑得如此放肆,那双凤眼微微的皱起,身子亦然抖动一二,迟榕奈他不得,唯有气鼓鼓的跺一跺脚。 “还笑呢!有什么好笑的!再笑不理你了!” 吴清之闻言,果然柔声道:“我笑自家夫人变成小绵羊,还会咩咩的叫呢。” 迟榕于是嫌弃的撇了吴清之一眼,方才叉住腰身,摆出一副作威作福的态度。 “你也真是的,哪来那么大的醋劲儿,我又不会喜欢上别人……” 吴清之笑道:“迟榕,既有人惦记你,那我总要煞一煞他们的志气,好断了这些小男孩的念想。” 他之二人,分明是心心相映的,眼中再容不得旁人,故而此番情事,到底是为一种隐蔽的、背德的情趣。 遂将黄家逸告白一事抛诸脑后,只待校庆之日的临近。 恰逢此时,电话铃音突然响起,吴清之接通之后,细细的听了片刻,旋即了然一笑:“多谢黄老板邀约,那我们不见不散!” 吴公馆之内,浓情蜜意,然,那厢,黄府上下,却弥漫着郁郁的空气。 原是黄家逸归家之后,便要寻来父亲为他主一主事。 他落败而归,自苦思冥想,究竟如何,方才得以博得迟榕的芳心。 一旦有了些思绪,只道内地来的女孩子大约思想保守些,定是断断不可私自恋爱的,须得三媒六聘,订婚罢,终于堪堪能够约会。 于是,黄家逸亲身求爱不成,只有请求父亲打听迟榕的门楣,不日前去下聘。 谁曾想,黄父忙着与一位姓吴的生意伙伴联络,根本不理儿子,直乐此不疲的聊完电话,挂断了,方才腾出空闲。 “家逸,此事急不得啦!因为爹地根本没有打听到迟榕这个女孩子啦!近期内陆逃难来的人家,爹地全部一一问过啦,根本没有的啦!” “这不可能!” 黄家逸拍案而起,更以为父亲此番乃是敷衍,心下遂又急又恼,复又叫道,“我与迟榕相处久矣,这样一个活人,难道还会有假?” 黄父亦然皱眉道:“这就奇怪啦!爹地只打听到一家姓迟的,可家中只有大老爷与二老爷,根本没有什么未出阁的女儿啦!” 黄家逸细细的看一看父亲,却见此话说得坦荡,大约不似假话,于是愈发的低沉下去。 黄父拍一拍儿子,道:“莫要想啦!你只管准备好话剧社的表演,校庆当日,爹地的生意伙伴吴老板也要一同去看啦!你一定要给爹地争一争气啦!” “知道了!” 一连数日,黄家逸皆是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课上总瞧着迟榕的侧脸发呆,话剧社排练之时亦然惯常走神,旁人指点数次,皆不能够提起他的精神。 直到校庆之日,晨间,话剧社最后一次彩排,迟榕忽然拉住他道:“……那什么,黄家逸,一会儿登台表演,可千万别走神了。” 话毕,黄家逸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仿佛重拾了勇气。 他兴高采烈的点一点头:“迟榕,有了你的鼓励,我一定会完美演绎罗密欧的!” 随后,话头一转,复又有言。 “迟榕,今天我爹地会来看我们表演,不如演出结束之后,你同我们一道去西餐厅吃饭罢!” 迟榕干巴巴的笑了一声:“真不巧,我的家属今天也来了,要不还是算了……” “不!这样很巧!家属来了更好!那就大家一起吃!” 眼下,黄家逸神采飞扬,正自顾自的计划着,却不见校外,黄父已然与那位姓吴的生意伙伴碰了面。 “吴老板!你这个大忙人,真的是好难约啦!” 黄老板一面笑得亲切,一面与吴清之握一握手,寒暄不断,“工作再忙也要散散心啦!今天我儿子表演话剧,吴老板就当小品看一看,娱乐一下啦!” 那厢,但见吴清之身着亚麻色西装,英俊斯文,优雅矜贵,风流得紧,直惹得许多少女连连回首,窃窃私语。 可他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客气的笑道:“黄老板说笑了。今日之约,我是一定要赴的。” 第240章 Daddy Dom 培英中学的礼堂偌大无朋,一纵阶梯顺势而下,座椅上覆丝绒,宽敞舒适。 吴清之同黄老板选在偏后的位置落座,并不特别靠前,免得灯光刺目。 更何况,生意人处事,处处皆为名利场,自少不得一番闲谈,坐得远些,亦是避离旁人耳目。 话题初始,总要聊一聊家常。 黄老板甫一提起儿子,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直操碎了心肠。 “吴老板你不知道啦,我儿子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之前相亲过许多名媛,他竟然一个也瞧不上!现在忽然喜欢上一个内地来的女孩子,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过这个女孩子也很神秘啦!我差人打听了好多次,根本查不到她的门楣!要不是培英中学招生严格,只收名门富贵,不然我都怕我儿子上当受骗啦!” “正好,今天那个女孩子要同我儿子演出,就演朱丽叶哦!吴老板且帮我看一看,你也是从内地来的,万一认识她,也好帮我引荐一下啦!” 吴清之听罢,始终不形于色,只摆出惯常的笑面,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黄老板都这样说了,我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 话毕,谁曾想,这黄老板大约是个话痨,聊过儿子的婚姻大事,复又问起吴清之的家庭。 “吴老板今天怎么忽然答应出来玩啦?莫不是看腻了太太,想来中学瞧一瞧年轻的女孩子,我可以给你介绍的啦!” 吴清之闻言,微微沉了眼色,却仍是笑答:“非也。我今日正是来看我内人的。” 此话一出,黄老板果然惊讶万状,遂追问道:“吴老板不是说过,太太一直在家的吗?难道是在培英中学找了份差事做?” 这一回,吴清之却是笑而不答。 恰逢此时,光影渐暗,观众翘首以盼,大幕缓缓拉开。 舞台上来来回回的换过数班人马,诗朗诵、铜管乐队、钢琴小提琴,竞相争艳,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与小姐,才艺出众,互不相让,只是略微看得发腻。 故而话剧社的演出排在末位,是为压轴大戏,教人耳目一新。 旁白声响之后,灯光回转,但见黄家逸身着戏服飒爽登场,他是校内的偶像,甫一开口,果然引起少女们的议论。 黄老板自豪的说:“这些女孩子真的太夸张啦!犬子不才啦!” 吴清之笑道:“令郎一表人才,真不知那女孩子如何会不喜欢,除非是心意另有所许了罢。” 说罢,布景更迭,是为舞会之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巧然偶遇,伴着悠悠的舞曲,迟榕身着一席晚装,旋转在舞台的正中。 吴清之的眼中登时沁起了笑意,那般款款的柔情,几乎决堤,势不可挡。 如此说来,迟榕能够学会华尔兹,还是居于岳安、初临金公馆之时,他之亲身所授。 谁料,那厢,迟榕舞罢,黄老板远比吴清之更为激动,连忙唤道:“吴老板!就是这个女孩子啦!快帮我看一看啦!” 唯见他两眼放光,显出一种满意的神情,复又说道:“我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啦!这女孩子看上去又靓,又懂得礼仪!我非要把这门亲事谈下来!” 黄老板只自顾自的说着,根本不与吴清之开口的余地,直到戏剧落幕,他亦然不知故事之所云,遂稀里糊涂的随着观众一道鼓掌。 演出甫一落幕,那厢,后台,黄家逸根本无暇更换衣装,直连声邀请迟榕同他前去面见父亲。 迟榕的力气并不大,黄家逸一旦拖拽,她便只得被动的跟随而去。 黄家逸兴冲冲的拉着迟榕来到礼堂的檐下,果然,黄父已然在此等候了,身侧更立着一位先生,想必即是那传闻已久的吴老板了。 然,人影一近,黄家逸却呆住了。 “这、这位先生难道不是……迟榕的?” 黄老板但见儿子失礼,唯恐丢了面子,遂敲打道:“这位就是爹地的生意伙伴,吴老板!家逸,还不快些问好啦!” 黄家逸怔怔的点了点头,吴清之见此情形,却是笑意盎然:“黄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眼神渐渐的越过黄家逸,更加的笑眼弯弯。 “自我介绍一下,黄少爷,敝人吴清之,乃是你身后这位女孩子——迟榕的丈夫。” 话音未落,吴清之已然走近迟榕的身前,将她亲亲热热的拥住,落落的勾一勾唇角。 四下人群来往,略有些喧闹,然,他之四人之间,气氛反是静得厉害。 但见黄家逸瞠目难言,吴清之遂连声笑道:“怎么,黄少爷如何不作声了?” 竟是黄老板率先作出反应,大呼道:“这、这位竟是吴太太!这样的俏丽,吴老板真是好福气啦!难怪吴老板顾家,更要金屋藏娇啦!” 吴清之颔首:“我内人年幼,的确很舍不得她出门,但读书是大事,耽误不得。” 说罢,复又托一托手,转向迟榕,“迟榕,这位是黄老板。说来也巧,我与黄老板合作愉快,你竟与黄同学同窗愉快,看来这笔生意很能够成事。” 吴清之妙语连珠,直逼那一对父子不得不应。 于是笑脸相迎,寒暄了片刻,黄家逸始终作失魂落魄之态,不见眉头舒展。 迟榕见此情形,遂转身看一看吴清之,这老男人分明是蔫坏蔫坏的性子,一肚子的坏水总要换着法子泼洒,当真可怜了黄家逸此人。 然,却是此时,黄家逸兀的抬起头来,直直的盯住了吴清之。 “吴先……不、吴老板,”黄家逸缓缓的低声说道,“早在初见那日,你为何不肯直接表明身份呢?” 那厢,唯见吴清之笑得好似狐狸,直轻声道:“黄同学,我不是说过么,不是每一位小女孩都会喜欢罗密欧的。” “……毕竟,罗密欧再好,哪会有白瑞德这样的Daddy好?” 第241章 全场消费由吴老板买单 既然Daddy身在现场,那么迟榕便可问及娱乐的问题。 校庆日无课,各方社团演绎罢,总要聚上一聚,是为团队精神建设,旨在增进感情。 话剧社名声在外,已然生出了一种成熟且市侩的风气,自然不会例外。 迟榕于是巴巴的说道:“今天同学们要一起去百乐门玩耍,叫我也一起去……” 吴清之甫一听罢,并不直接应答,反是眉毛一挑,煞有所事的问道:“同行者有哪几位?” 迟榕掰着手指道:“都是社团里的同学,我说不太全。” “那便是还不足够熟悉。” 吴清之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异状,亦分不清喜怒虚实。 但见他笑得客气,却是转向黄家逸,道:“既是社团的活动,总不去大概要被同学指责不合群。不如这样,黄少爷反正是要一道去的,可否替我照看些内人?” 吴清之文质彬彬,看似内敛,实则出言刁钻,简直伤透了黄家逸初萌的春心。 心中倾慕已久的女孩子,竟是父亲生意伙伴的妻子,这已然是一种雷劈一般的真相。 黄家逸的求爱很不成仁,更有些滑稽,本想即刻逃离,聊慰心伤,然,情势使然,他却不能推拒吴清之的请求。 故而眼下,只得堪堪的应下来,哀哀的说:“吴老板,乐意效劳。” 吴清之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之一行四人,复又在培英中学转了一转,黄老板只字再不敢提家庭与婚姻的八卦,于是一迭声的聊起生意,无聊得紧。 吴清之一心两用,一面笑脸相应,一面转向迟榕,千叮咛万嘱咐。 他仿佛一位严慈并济的父亲,直轻声说道:“迟榕,不可以吃陌生人递来的食物,不可以同陌生人讲话跳舞,不可以……” “不可以在陌生的地方四处瞎转悠!”迟榕哼哼唧唧,“我又不是小孩……” 吴清之点一点她的眉心,笑得宠溺:“我会亲自接你回家,倘若不听为夫的话,小心受罚。” 他之二人有说有笑,单看背影,已是亲密至极,更不要提那传情的眉目,根本缠绵得厉害。 黄家逸行在最后,愈发的垂首。 他当然比不过吴老板,无论先后,亦或其他。 转眼之间,聚会的点钟将至,吴清之遂借着叮嘱之由,只将迟榕拖入墙角,耳鬓厮磨的黏糊一番,方才放了人。 吴清之与黄老板还有公事要谈,于是招来两辆黄包车,径直遣去百乐门。 吴清之早已预支了车钱,甫一到了地处,黄家逸总想着不可跌了面子,便取了几枚硬币要作小费。 却不想,二位车夫竟是摆一摆手,憨厚的一笑,道:“方才那位老爷连着小费一起给了,跑车也要讲究诚信,我们断断不能再收少爷与小姐的小费!” 吴清之的周到,乃是方方面面的顾及,迟榕已然惯常,旋即催一催黄家逸,直进了百乐门去。 社团中人到的早些,雅座之中,果盘酒水样样俱全,但见迟榕与黄家逸迟到几分,遂纷纷起哄,嚷着必要罚酒。 黄家逸拦下一杯,心不在焉的说:“请各位不要胡乱猜测,我与迟榕不是那样……” 话音未落,却是又一位少年笑着打断道:“你不是?那我要是一是!” 唯见他试探着凑上前去,直向迟榕所坐的女孩子堆儿里钻,终于挤出些位置,方才开口问道:“迟榕同学,假期要不要一起去浅水湾游泳呀?” 此人虽为社团之同窗,可并不是相熟的面孔,迟榕听罢此话,心中唯有吴清之的叮嘱,便是那句,不可以同陌生人讲话。 于是摇一摇头,木木的说道:“还是不要了。” 却见那少年仍是纠缠不休,黄家逸遂跳了出来,道:“迟榕假期里是要陪伴她夫君的!莫要再说了!” 话毕,那少年闻声,果然不可置信的大笑道:“黄家逸,哪怕你要挡我,总要找一个教人信服的理由,什么夫君不夫君的!难道迟榕已经结婚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就是结婚了!” “黄家逸,这样的谎话你也要撒?” 那少年原是对迟榕的拒绝有些介怀,此番,黄家逸出头,旋即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全然议论起他来。 “黄家逸男子汉大丈夫,想不到竟是这般小心眼的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黄家逸这般严防死守,实在不够坦荡……” 当是时,迟榕听及种种闲言碎语,顿时恍然大悟。 先前,她还略有些纳罕着,吴清之如何会请黄家逸作陪,他分明是很不待见黄家逸的。 眼下,众说纷纭,迟榕方才明了,吴清之之意,竟是要黄家逸来做挡箭牌,免得同学对她有所非议! 一位插班来的新同学,语言不通,面容娇俏,游离在群体之外,久而久之,总会成为话题的中心。 ——除非,这位新同学乃是遇上了避之不及的求爱者,不得已而为之。 三十岁的老男人!果然阴险狡诈! 此番,虽称不得睚眦必报,却亦然显出吴清之的黑心与小小的恶意。 迟榕深知,吴清之此人,明面上笑意盎然,私底下暗箭毒枪,实在坏得要命。 真真是苦了黄家逸。 然,斗嘴事小,聚会事大,诸位心照不宣,再不多言,只当事情翻了篇,于是觥筹交错,复又玩闹起来。 年轻人的市侩仿自大人,却仿得过分,甚至胜于大人,酒过三巡,已有数人口吐胡话,大声叫嚣。 迟榕并不打算多留,谁料,竟是此时,唯见一道高挑的身影渐渐走近此处。 “迟榕,我来接你回家。” 吴清之的声音清冽非常,直直穿过百乐门的舞乐之声,能够教所有人听得清楚。 那约会不成的少年呵呵一笑:“黄家逸,难不成这就是迟榕的夫君?” “正是。” 吴清之先声夺人,复又转向座中众人道,“我内人迟榕多受各位同学的照顾,今日这一桌酒水权算在我名下,莫要客气。” 第242章 晕倒 座中诸人,皆为名门望族之后,然,到底只是学生,并无财政上的自由。 吴清之甫一出现,震惊四座之余,更出手大方,尽显年长之人的气度与风范,亦是为黄家逸先前之所说证了实。 吴清之并不多言,直唤来百乐门之经理,开过结账的支票罢,只待这一众学生复又开始狂欢,方才暗中携了迟榕,悄然离去。 四下再无旁人,迟榕一旦被吴清之拎上车子,遂笑嘻嘻的说道:“你好坏哦,竟然教黄家逸挡枪!” 吴清之不置可否:“用他一用尔。何况,我既前来,便是解了他的围。” 他到底不能够与这般的小年轻较真置气,煞一煞风头、掐死一颗春心即可。 此番,护住了迟榕,吴清之只觉得心里痛快。 且不日之后,培英中学果然传出一则趣闻,便是那内地插班进来的新同学迟榕,竟有一位玉树临风的丈夫。 却说那位先生,非但斯文优雅,不摆高慢的架子,更出手阔绰,大方得体。 根本是将吴清之反复赞美,一道赚足了迟榕的面子。 不知不觉,迟榕已然在培英中学念过一学期的书,时日至此,天气渐热,南方的夏天临近了。 英办的学校非常注重课外实践,暑假虽有功课,却不是笔墨纸砚,而是勤工俭学。 以吴清之的意思,迟榕大可以前往吴氏控股践习,顺便学一学股票证券,然,迟二爷听罢,竟是不愿首肯。 “学学学!成天到晚就知道压着阿榕学这学那!阿榕之所以长不高,就是因为功课太重,压了个子!” 迟二爷胡搅蛮缠,看似咄咄逼人,实则爱女心切。 迟榕坐在院子里吃冰,甫一听得自家二叔振振有词,旋即笑出声来。 去年今日,迟二爷刁难吴清之,亦是用此借口,只道女子更要多读书、学道理,方好摆脱无赖与封建。 谁曾想,今时已非昨日,这岳婿二人仍是双双对峙。 吴清之宠惯迟榕则已,但素来张弛有度,倘若教她白白荒废了假期,便自觉是一种为人丈夫的失职。 于是理一理嗓子,咳嗽毕,方才开口道:“二爷所言固然有理,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择一桩清闲的差事与迟榕,总不能任她玩疯。” 迟二爷听罢,眉毛一横,随后骂道:“他奶奶个腿的,你是她爹还是我是她爹!讲的都是什么话,老气横秋!” 吴清之不怒反笑:“二爷见笑了,我对迟榕的关心,堪比为人父母。” 时至今日,迟榕已然熟练了粤语,大可以走街串巷的四处疯跑,倘若无人看管,当真要作成一只小街溜子。 迟二爷大约有几分顾忌,沉吟了片刻,终于答道:“……那好罢!但必须是清闲些的差事!” 说罢,复又碎碎念道,“上学的时候不回娘家,现在放假了,总该多回娘家住住!” 如此,吴清之遂寻了一位专卖香水的英商,直将迟榕放在此人的店中工作,美名曰践习之余更能够精进英文口语。 可他到底是舍不得迟榕的,每日上下班必要亲自接送,午间更会送来餐点,分明是宠妻如命的模样。 然,这香水专卖店受众上流,亦可称作沙龙,工作并不繁重,闲暇之余,迟榕只管那同英商的夫人聊天话闲。 说来也巧,那英商的夫人并非洋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国人,姓林,只不过玩熟了洋人的规矩,故而自称安娜林。 是日,安娜林与迟榕冲了些咖啡吃,复又取出一排琉璃小瓶,道:“阿榕,你快来闻一闻,这是威廉从英国引进的新香,罕见着呢,香港只此几件,是要卖高价的哦!” 安娜林爱好香水,更是制香的行家,迟榕同她朝夕相处,已然耳濡目染,学到了些皮毛。 于是凑上前去,略一细品,但闻前调悠扬,中调馥郁,然,不待后调弥散,竟是双眼一黑,直直的摔在了地上。 迟榕头晕目眩,撑着地板犯呕,安娜林惊之又惊,连连扶起她来切问:“吔!阿榕,莫不是晕香了罢!快让我瞧瞧,有没有摔坏!” 迟榕堪堪的从地上爬起来,随后坐回原位歇了片刻,谁知,面色非但并无好转,反是愈发的显出苍白。 迟榕平日里伶俐乖巧,安娜林是非常喜欢她的,遂有些不忍,当即劝道:“阿榕,倘若很不舒服,不如现在就拨电话,请吴老板接你回家休息罢!” 迟榕咬唇道:“我没事,可能是吸气吸得太猛,差点儿背气,不要紧的。” 然,迟榕虽嘴上不屈,身子却愈发的不适起来。 迟榕于是硬打起精神,来来回回的在沙龙中转上几圈,安娜林见她身形摇晃,便担心更甚,情急之下,只得联络吴清之。 “吴老板,你快来接一下阿榕,她今天许是身子不爽利,差点晕厥过去呢!” “我这就过来!” 安娜林说得夸张,那厢,吴清之原是在开会的途中,甫一听罢,简直心惊肉跳,立刻丢下公事,驱车冲向沙龙。 吴清之焦急万状,额前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一旦推门而入,便由安娜林引着,脚步匆匆的跑去休息室内寻人。 房中,但见迟榕侧躺在沙发上,身披一张丝被,小手抖得厉害。 “吴清之,我肚子疼!” 甫一瞧见吴清之赶到,迟榕遂呜呜咽咽的落下泪来,“不仅肚子疼,我还头疼!” 迟榕的身子素来康健,此番异状,吴清之只能够猜测是否问题出于饮食,于是双手发力,直将她橫身抱起。 复又柔声哄道:“迟榕,我这就带你去医院。你且想想,今日吃了些什么?” 迟榕哼哼唧唧的哭道:“……我、我吃了一碗煲仔饭。” 迟榕出言忐忑,乃是因为吴清之平日里的不许。 吴清之很不允许迟榕吃煲仔饭,便是因为那煲仔饭的锅巴上火烧胃,是为养生的大忌。 香港地处湿热的南方,一旦上火,当真堪比煎熬,故而吴清之十分关心迟榕的饮食。 然,到底是中了招。 迟榕哭得可怜,他便怪不起来了,只得匆匆的前去就医,分明心疼得要命。 第243章 有孕 车子方才驶出半路,迟榕便偷偷摸摸的瞟一瞟眼睛,嗫嚅道:“那什么……我好像又、好像又不疼了……要不你还是送我回店里……” 香港寸土寸金,道路拥挤,不比内地,吴清之手握方向盘,分不开心神,只得声色严肃的说道:“不妥。” 一路上,他自思索不断,除去胃炎之外,大约只有暑热很应迟榕的症状,遂必要看一看诊,免得误了医治的良机。 甫一到了医院,吴清之果然优先挂了消化内科的号,然,中医西医连番看罢,皆不能够得出结论。 “不该是肠胃的问题,否则她现在还会继续疼的,”那医生一面说着,一面走笔龙蛇,写下天书一封,“莫要心急,也许当真如患者所说,是晕香所致。” 话毕,旋即撕下那页诊书,径直递与吴清之去,“倘若还是忧心,便先吃些果胶胶囊,保护胃黏膜。” 于是,唯有作罢。 辞过医生,吴清之只牢牢的牵住迟榕,神色略显低沉。 却见他反复细观诊书一番,终于叹气道:“迟榕,下次千万要听我的话。我听到你晕倒的消息,心里根本急得要命。” 迟榕噘一噘嘴巴,有些心虚的哼唧道:“……噢,那我下次吃煲仔饭的时候带上你,你一半我一半,少吃点锅巴,说不定就没事了。” 迟榕约莫受过了教训,吴清之复又点一点她,方才转身直向药房而去。 谁曾想,还未走出几步,便见得一位贵妇急匆匆的追来,手中折扇一连摇乱了穗子,正是那英商夫人安娜林。 “哎哟,吴老板,你且等一等!” 安娜林气喘吁吁,直用扇子压住吴清之的胳膊,蹙眉问道,“吴老板,阿榕的病看得如何了?” “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些胶囊养胃。” 然,安娜林听罢,竟是嫌弃的瞥了吴清之一眼,一把夺来那诊书指点道:“吴老板,幸亏我紧赶慢赶的追了过来,不然当真要误了大事!” 话毕,安娜林遂上前扶住迟榕,附耳低问:“阿榕,你这个月的月信可还准时么?” 迟榕闻言,当即略略的一惊,她的体质本就偏寒,月信时早时晚,向来很不准时,故而并不十分上心。 安娜林如此点明,饶是迟榕后知后觉,亦提起了百般的警惕。 “别别别别别说笑了安娜林,怎么可能呢……” 安娜林叱道:“你们二人!家里根本没有年长的女眷,若不是我巴巴的跑过来,还会有谁管你们呢!快说!” 如此,吴清之亦然听出了端倪,他只默默的吞咽了一下,自觉喉咙发紧,哽得厉害。 迟榕怯怯的,正欲偷瞄吴清之一眼,谁料,却径直迎上了那道一瞬不瞬的目光。 迟榕唯有垂下头去,声音愈说愈低:“好像、好像是比平时晚了个小几天……但是,但是!” 话音至此,迟榕竟然扬起了嗓子,犹疑一番,终于闭上了嘴巴。 吴清之目光柔柔,旋即握住迟榕的手,轻声哄慰道:“迟榕,别急。” 迟榕于是怔怔的看着吴清之走远,大约为的是重新挂号,安娜林叽叽喳喳的笑着,眉眼之间灿烂一片。 迟榕仿佛是被押进妇产科的,她自觉脑中嗡鸣,万事万物的动静皆听不真切,哪怕护士引着针管抽血,她亦不闪不躲。 恍惚之间,迟榕终于回过神来,甫一回首,但见吴清之立于旁侧,正一手按着她的胳膊肘,那处压着一团止血棉。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取得验血报告,医生看罢,旋即笑道:“恭喜二位,太太怀孕了!” 然,话音未落,竟是安娜林兴高采烈的追问连连。 “孩子多大啦?不是说香港进口了一台什么……艾克、艾克斯光机!听说那物件能够拍出肚子里的照片,不可以拍一下孩子吗?” 医生耐心的解释道:“孩子眼下方有一个月左右,只比米粒儿大一点点,拍不出来的。” 话毕,复又沉着嗓音微叹,“只是,这孩子还长得不太稳。按理说,这样小的月份,太太不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呀……” 此话一出,吴清之立刻紧张起来。 “大夫,我听说部分香料乃是孕妇的禁忌,会不会与此相关?” 医生果然点一点头:“既然有孕,香水总要停一停的。” 这一众人止不住的交谈,那厢,唯迟榕一人,默默的沉在座中,好似沉入了一潭深水。 吴清之还问了些什么,她早已记不得了,然,却是他向安娜林为迟榕请辞之时,万籁俱静,话语清晰。 迟榕于是嚯的一下跳了起来,她起得太急,头又犯了晕,哪怕是医生亦连声上前制止。 迟榕干巴巴的说:“我不要辞职。” 她盯着吴清之,却见那双含笑的凤眼滞了一下,万般的喜悦隐了一隐,却仍是暗露。 “迟榕,你乖,只是暂时不能够工作,以后还……” 然,话音至此,吴清之竟发不出声了。 因为迟榕已然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抬起一张哭得红扑扑的脸,一字一句道:“吴清之,我不要生小孩。” 迟榕不停的打着抖,胡乱揉了揉眼睛,下唇紧咬,仿佛怕极。 “吴清之,我好害怕,我现在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此时此刻,迟榕并不需要旁人如何细致的规劝。 掉过几滴眼泪,她便不哭不闹的跟在了吴清之的身后,二人之间,良久良久,静默无言。 吴清之分明是应当喜上眉梢的,且是非常非常的喜悦,他是那样的喜欢孩子,那样的期盼孩子,那样的渴望一个家庭。 ——可他不敢面露喜色。 甫一归家,迟榕遂蔫巴巴的坐到了院子里,傍晚时分,海风习习,好不惬意。 吴清之取了一件披肩,小心翼翼的护住迟榕,于是,身影交叠,相互偎在一处。 第244章 煲仔饭里没有崽 万事万物,一切突发万状。 迟榕悄悄的抚上自己的小腹,来回摸索一番,自觉不可置信,然,心中却已有过几分预料。 眼下,她甚至不能够准确的指出,那颗米粒儿大的孩子到底藏在腹中的何处,是上是下,是左是右。 迟榕于是拽住吴清之的袖子,略微有些瑟缩,道:“吴清之,我后悔了,我不要当大人了,我只当你的小女孩,我不要生孩子。” 这一回,他的小女孩又哭了,可他竟然无法哄好她。 吴清之进退两难,他绝不能够舍弃与迟榕的骨肉,更不能够置她的心情于不顾,唯有将人抱得紧些,再紧一些。 默了许久,吴清之终于柔声道:“迟榕,我明天不去上班,在家陪你。” 迟榕果然辗转难眠。 吴清之谨遵医嘱,暂且熄了蚊香,夜里如有蚊虫骚扰,他便执了扇子,一下复又一下的抚着风,深情如许。 那扇子的轻风微微的凉,迟榕翻来覆去,到底耐不住性子,遂回身问道:“我上学的事情要怎么办?”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直打得迟榕措手不及。 现下,迟榕仍是小女孩,她分明就是吴清之的小女孩,以后也会是他的小女孩,小女孩是无法主事的。 吴清之垂下眼帘,眼中却并无困意。 “迟榕,你若想去,我便准你去。只是前一两个月,我总会严格些。” “你要对谁严格?” 迟榕反问道,语气中略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吴清之轻轻的拥住她,低声道:“迟榕,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对你和孩子负一百万倍的责任。” 是了,吴清之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却亦然不会敷衍于她。 迟榕心中酸楚,她很难说清如何悲从中来,遂哑着嗓子说:“我其实不是不想生孩子,我也不会不要这个孩子,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迟榕,我会陪着你的,我们慢慢来。” 迟榕听罢,甫一抬眉,却见吴清之微微的笑着,一双凤眼脉脉含情,始终深望,仿佛要将她的眉眼映入心底。 如此相视,鬼使神差的,迟榕竟突然问道:“吴清之,你想要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吴清之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女孩子。” “为什么?” 迟榕很是诧异,依她之见,吴清之虽然思想先进,可到底是权贵之流,总该盼得一位小少爷,方才得以继承家业。 然,竟是彻彻底底的猜错了。 那厢,但见吴清之眉眼弯弯,直轻轻的点住迟榕的眉心,笑道:“因为我养小女孩已经很有经验了。” 其后,迟榕复又絮絮叨叨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许多要紧的不要紧的问题,什么小孩子谁来带啦,明天可不可以吃煲仔饭啦,问累了,便阖眼睡去了。 翌日清晨,迟榕晨起罢,情绪已然平复了许多。 吴清之公事繁忙,昨日情急,只不管不顾的丢在旁的,今日总要补回来,于是直将文件垒成小山,下笔如有神。 蒋孟光与蒋兴光遂由此杀进家门。 蒋兴光甫一进门,唯见迟榕病怏怏的模样,便起哄道:“你怎么还弱柳扶风了,矫情!快来打陀螺!” 迟榕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呵,幼稚。” 此话一出,蒋兴光果然震惊万状,他见了鬼似的上下打量迟榕一番,口中低喃不止:“你们听听,她竟然说我幼稚!” 这兄弟二人向来热闹,屋子里吵吵嚷嚷,气氛横生,平日里,吴清之定是不与理睬的,谁知今日有异,反是阻拦一二:“兴光,说话且小声些,仔细涨得头疼。” 蒋兴光脊背一凉:“你们两口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蒋孟光亦然凑上前来,眼神琢磨:“吴清,有情况呀,老实交代?” 话音未落,却听得管家敲一敲门,是为通传,道:“老爷,安娜林上门来坐。” 然,安娜林性子泼辣,人未见,声先闻,管家方才说罢,她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欢笑而来。 “阿榕,瞧瞧我带了些什么?既然有喜了,总要有这些吃食打一打嘴!” 话毕,安娜林已然入室,但见蒋孟光与蒋兴光在此,更是笑道:“吔,二位蒋先生也在!快尝尝我买的山楂糕,还有凤梨酥、话梅……酸酸甜甜的,可开胃啦!” 蒋兴光怔忪万分,瞠目结舌:“不不不,您方才说,有喜了?谁有喜了?” “自然是阿榕与吴老板啦!” 蒋兴光顿时僵住,复又转向哥哥,谁知,那厢,但见蒋孟光面色一凝,亦然作出惊诧的姿态。 “你俩……啊?” 吴清之微微扶额,叹道:“嗯。眼下方才一个月罢,莫要声张。” 吴清之总能够先知迟榕之所思,他之二人,仿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 迟榕的确不愿将此事如此之早的告知亲朋好友,除去心中忐忑之由,更唯恐过分的关心。 谁知,安娜林突然造访,恰逢见着了蒋家兄弟,一来一回,根本透光了底。 迟榕于是咬牙切齿的瞪住蒋兴光,道:“我阿爹要是找你打牌,你可要把嘴巴给我捂严实些!” 蒋兴光得知真相,语气旋即软了下来,全然不敢再与迟榕呛声,只唯命是从道:“一定的一定的,你放一百个心。” 却不知是为何,一屋子闹哄哄的,迟榕自觉有些窝心,故而一下子攥住裙?,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想吃煲仔饭!”迟榕大声嚷道,“我现在就想吃煲了鳝鱼的煲仔饭!” 吴清之柔声相劝:“迟榕,你不能总吃那么多锅巴……” 迟榕于是拍一拍大腿,蛮不讲理道:“我不!我都有崽了!难道还不可以吃煲仔饭吗!也太抠门儿了!” 吴清之哭笑不得,唯有连声哄慰:“好,好。迟榕,除了煲仔饭,你还想吃些什么?” 迟榕掰着指头数道:“我还想吃阿嬷炖的牛腩面,还想吃浅水湾葡萄牙人烤的菠萝面包,要是有咖喱鱼丸就更好了……” 蒋兴光忍不住插嘴道:“你肚子里的崽能有米粒儿大吗,你就要这个要那个的要吃这么多!吃不完等会儿全给你塞鼻子里!” 话音刚落,迟榕眼珠子一转,即刻藏到了吴清之的身后,哀声道:“……夫君,我现在就想吃。” 一声夫君,唤得甜化了心肠。 第245章 娇生惯养 迟榕既有言在此,更作出娇软的姿态,吴清之见此情形,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 他自是最吃迟榕娇里娇气的这一套,区区一碗煲仔饭尔,只要无甚碍于健康,怕是摘星星捧月亮亦不足惜。 只是,迟榕嘴馋,花样挑得厉害,遣一人去买定然分身乏术,约莫买齐了送回罢,吃食已然凉透。 于是,但见吴清之信眼环视一圈,最终点住蒋孟光与蒋兴光,道:“你之二人,且随我同去。” 蒋兴光听罢,立刻惊坐而起,旋即嚷了起来。 “吴清,不带你这样的!你就惯她罢,你就惯她罢!你看她肚子里还没三两肉呢,就已经开始折腾人了!” 迟榕故作晕眩模样,狡辩道:“吴清之,我头好疼哦!有喜了还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吃喝喝,这传出去像话吗!” 迟榕演技拙劣,吴清之却并不拆穿,反是自顾自的取来车钥匙,不刻,便拖着蒋孟光与蒋兴光出了门。 吴清之之于迟榕,向来是有求必应的,特为吃食热乎新鲜,遂将那煲仔饭连着砂锅一道买回,滚烫的锅底直将车里的地毯烫出一个糊印。 那厢,蒋家兄弟紧随其后,然,返回时,唯蒋兴光一人空手而归。 蒋兴光梗着脖子,略显尴尬道:“今天礼拜日,葡萄牙人不开店……不过,我看有人在卖现烤的榴莲饼,就随手买了几个。” 话毕,便从身后托出纸袋一枚,打开来,其中赫然是散发着腾腾热气的几枚糕点。 “……毕竟,香港又没有臭豆腐卖,这个也挺臭的,你将就一下。” 蒋兴光可谓为迟榕的第一损友,始终对她好吃臭豆腐一事耿耿于怀,今时稍有惦念,自然投其所好。 谁曾想,迟榕兴高采烈的接过纸袋,甫一闻罢,竟是干呕不止。 蒋孟光见状,连连叹道:“都说孕妇反应越大,生下来的小孩子就越聪明!吴清,你家指不定能够生一个哪吒出来!” 然,此番作呕,并非迟榕刻意所为。 平日里,她总爱吃些鲜香辣臭的小食,只觉开怀且开胃,却不料,如今胃口突变,竟然处处无从下咽。 迟榕捂住心口,蒋兴光更以为此举乃是借机戏耍,故而调笑道:“别装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爱吃臭哄哄的东西!” 此时此刻,一众人皆无知无觉,唯有吴清之一人,倏尔之间,直将迟榕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廊下吹一吹风。 “迟榕,可有转好些了?” 迟榕强打起精神,忍着不适,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不舒服?” 吴清之柔声细语:“迟榕,你从上到下的每一处我都了解,究竟是真是假,哪里还瞒得住我。” 他总能够把爱语说得如此露骨,更加之深刻,仿佛爱如切肤。 迟榕心口不一,很不愿承认心中羞怯的心思,她的面颊已然烧得滚烫,遂哼哼唧唧的说道:“海面好刺眼呀,我在你怀里躲一躲,好不好?” 白昼时分,海水波光粼粼,静目远眺,银光细碎,迟榕只遥遥的看过一眼,便埋首下去,直藏进吴清之的怀里。 吴清之胸腔微震,沉声道:“当然好。迟榕,你想怎样都可以,权凭你的开心。” 却是道听途说,许是身怀六甲之时,前几个月大约非常煎熬,然,吴清之照顾得仔细,迟榕便不觉得太辛苦。 恶心犯呕虽避无可避,怎敌吴清之面面俱到,百般的花样轮番端上桌子,总有一道会是迟榕得以入口、且易于克化的。 只此期间,吴清之复又再三叮嘱,决不许走漏风声,故而有喜一事,唯蒋家兄弟与安娜林知晓。 蒋孟光与蒋兴光原是噤声噤得百无聊赖,久而久之,竟打起了做干爹的主意,平日里上门玩闹不在少数,亦为消乏解闷的一大常事。 迟榕心情好极,自然相安无事的养过一月。 暑假终末,已至返校的时日,迟榕身量本就苗条,且胎儿的月份很小很小,根本不会显怀,遂打算照常念书,不作声张。 吴清之听罢,直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日日奔去学校,处处小心,终于养到了四月,迟榕时常呕得厉害,方才办了休学的手续。 甫一归家,便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借口,迟榕神情郁郁,更是瘪着小嘴问道:“现在不读书了,我要怎么告诉阿爹和二叔?” 谁曾想,话音刚落,迟二爷已然风风火火的杀进了门下,其后,竟是笑眯眯的迟老爷,复又拖来灰溜溜的蒋兴光。 “好你个吴清之!看老子今天不剁了你的手指头!” 迟二爷一面抡起袖子,一面破口大骂,“他奶奶个腿的!有孕四月,这等大事竟还藏着掖着,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迟榕登时大惊,额角青筋直跳:“蒋兴光!你嘴巴漏风!” 蒋兴光畏畏缩缩道:“迟老爷邀我去打牌,一不小心喝高了……何况这么久了,哪里还藏得住……” 那厢,但见迟老爷拍一拍迟二爷的肩,反是和颜悦色道:“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关系!何况又是喜事,何必大动肝火呢?” 话毕,旋即转向吴清之,施施然道,“没事的哈小吴,我们就是来走动走动,看一看小孩子。” 吴清之连连颔首:“不,二爷教训的是。我本想养稳些再报喜,却不知长辈们的心忧。” 吴清之是个过分讨喜的女婿,迟老爷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心中只如明镜一般。 不愿报喜,定然不会是吴清之的主意。 吴清之已然年过三十,此时得子,他自是喜不自胜的,约莫是为了哄着迟榕,方才将喜讯捂得严实。 然,今日迟二爷发难,他却独自拦下罪责,无时无处不护着迟榕,实在很得迟老爷的满意与看重。 于是拂一拂掌,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对了,小吴,小孩的名字可有起好呀?” 第246章 娇娇儿 “倒不是说非要现下定好名字,先选些好字预备着,也算是对孩子的一种祝福。” 迟老爷根本说到了点子上。 但见吴清之神色略微一滞,复又与迟榕对视一眼,眸光交错,双双无言以对。 饶是吴清之行事再为周全沉稳,亦是初次为人父母,总会有所疏漏。 他本以为,既然幼子尚未出世,男女性别尚不分明,不如从长计议,眼下的首要大事方为看护好迟榕。 如此想来,却也无可厚非,只是长辈心怀期许,好意难拂,唯有谢过。 那厢,迟二爷仍在怨怼连连:“四个月才吭气!阿榕在娘胎里方才一个月,老迟家上上下下全围着大嫂转!姓吴的,你就这样亏待阿榕!” 迟二爷爱女心切,絮絮叨叨的啰嗦了一大堆,左右是些拐弯抹角的体己话。 吴清之于是一一笑答,家中气氛其乐融融,迟老爷更是预备了辞典一本,内页夹满五彩批注,尽选寓意雅美之字眼。 然,迟榕却是笑得勉强。 迟榕心不在焉的应着,旁人说些什么,她便含糊不清的轻哼一声,权算作听罢。 直到迟老爷一行人告辞,迟榕终于恍恍惚惚的说道:“你们都不关心我,你们只关心我肚子里的小宝宝。” 迟榕说着说着,便哑了嗓子。 “我现在休学了,同学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可我从来都没毕过业!” 诚然,于岳安之时,疟疾横行,女校停课,迟榕被迫中断了学业,谁知瘟疫甫一停息,却又辗转离乡,定居香港。 眼下终于读了书,突然得子,竟是喜忧半参,左右为难。 培英中学是为英办,固然实行英式学制,毕业典礼分明在即,可迟榕却是赶也赶不上了。 吴清之眼色微沉,目光疼惜万分,他抚一抚迟榕的发顶,柔声道:“迟榕,明年再回来读书也是一样的,还可以毕业的。” 迟榕撇过头去,默默流泪:“不一样的,明年就不是今年的同学了。” 此时此刻,迟榕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 迟榕有些懊恼,她自觉自欺欺人久已,大约是吴清之的太过宠溺,无忧无虑惯了,遂无有勇气直面事实。 既然有孕,无论是早是晚,总要有告别往日生活的那一天。 然,何时光阴重返,却是不明。 时至今日,迟榕方才后知后觉的紧迫起来。 那米粒儿大的小孩子渐渐的生长,已有了心跳,时而如一尾鱼,作出游弋一般的胎动。 那胎动无甚明显,微乎其微,彼时,吴清之附耳倾听,方才能够听出了了的几许,可迟榕却与那胎动始终紧密相连。 迟榕问道:“吴清之,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 迟榕此话无端,然,吴清之已然察明了她的不安。 怀胎四月尔,迟榕的小腹已有了些微微的起伏,吴清之抚掌上去,只柔声道:“我这回却是落俗了。倘若是个女孩子,便想唤一句娇娇儿。” “阿爹选了那么多好名字,为什么偏偏要叫娇娇儿?” 迟榕巴巴的抹一抹眼睛,仍是紧咬着下唇。 “迟榕,因为我想要我们的孩子知道,她是你我相爱的结晶。” 吴清之轻声笑道,“除夕许愿,我便说了,许我的迟榕,千般娇纵。” 迟榕于是兀的扑进他的胸前,始终不敢抬首,吴清之但闻其声色,果然是瓮声瓮气的。 “你叫小孩子叫得那么亲热,那我呢,我怎么办呢?” “迟榕,你是我的最爱,我的宝贝。” 吴清之捧起她的脸,落落的吻下去,“迟榕,我会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迟榕休学在家,吴清之却仍要工作,除去周末休沐之外,他必会偶尔请一些假,陪她外出走动游玩。 闲来无事之时,安娜林竟成为了吴公馆的常客。 安娜林之于迟榕,非常带有一种母性的关怀,非但如此,更为闺中密友,她时常买些儿童玩具与衣装,分明临盆事遥,物件却已然由此备齐。 是日,艳阳高升,万里无云,正是培英中学的毕业典礼。 因由月份渐长,迟榕遂睡得久些,谁曾想,今时今日,她却一反常态,绝不赖床,随日而起。 梳洗罢,用餐毕,此间,他之二人始终相对无言,甫一到了通勤的点钟,吴清之便提起公文包,转身意欲离去。 迟榕站在门边,弱弱的叫住他,问道:“今天是培英中学的毕业典礼,你记得不记得?” 然,那厢,但见吴清之紧一紧眉心,答非所问,道:“迟榕,好生歇息。” 话毕,旋即吻一吻迟榕的唇角,逃也似的离了家。 迟榕强颜欢笑,心底却是失落落的,所幸安娜林不刻来访,欢声笑语之间,竟然取出一件白纱旗袍。 却见此身旗袍,做工精美绝伦,材质更为上上成,白纱裙摆朱砂扣,仿佛婚纱,美得动人心弦。 安娜林笑道:“阿榕,你且试试看呀!我前些日子裁了几身旗袍,就顺便给你裁了一身,快看看合不合体!” 迟榕推辞不得,唯有谢过,然,甫一上身,竟是万般得体,仿佛天成。 这到底是不大合理的,如今迟榕有孕,腰围长了寸许,这旗袍如此服帖,实在蹊跷。 谁知,迟榕问罢,安娜林却是扬眉一笑。 “吔,你当我是谁!阿榕,我可是过来人,什么月份有什么样的腰围,我难道还不清楚么!” 话毕,复又掉转话头,连声劝道,“阿榕,既然穿得这么好看,不如我们一道出去逛一逛!” “去哪儿逛?” “听说培英中学今日有毕业典礼,学生们要唱英文歌,我好想去看!” 话毕,迟榕果然皱了皱眉。 倘若安娜林建议游玩其他地处,她自是无所意见的,怎料万事很不顺遂,偏偏点名了培英中学。 于是犹疑道:“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公园也可以听英文歌呀……” 安娜林看一看她,忽而扬声:“阿榕,培英中学的毕业典礼最有档次,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去什么公园听歌的,那些都是雕虫小技,算不得艺术!” 拿人手短,迟榕心下微沉,终于应下。 第247章 大结局 当是时,培英中学礼堂之内,毕业生身着中山装或背心裙,整齐列坐,静候理事长发言。 迟榕与安娜林守在坐席的末尾,但见一位复又一位的学生点名罢,一一上台,身披金丝绶带。 那一张张年轻气盛的脸,皆为迟榕所相熟的。 她于是垂下头去,更紧了紧拳头,全然默不作声,安娜林视若无睹,只兴致勃勃的巧笑嫣然。 终于,座下学生清空,纷纷站上了舞台,聚光灯下,此一行人眉眼带笑,手持一枝白玉兰,是为校花。 广播喇叭里的男声顿了一顿,似是预备作出下一步的指示。 毕业名单不会念到她的名字了,迟榕心知肚明,遂不曾抱有期许。 却不曾想,那男声甫一响起,竟是一字一句,道:“毕业生迟榕,请上前。” 迟榕几乎以为双耳不敏,她兀的抬眉,先是遥遥的望着那舞台,随后转向安娜林,却始终不敢起立。 迟榕干巴巴的笑笑:“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呀?” 谁知,迟榕良久不应,那男声竟再次念道:“在否?毕业生迟榕,请上前!” 安娜林挤一挤眼睛,笑道:“哎呀,管他呢!你去就是啦!” 无奈之下,迟榕只得忐忐忑忑的站起身来。 此时此刻,迟榕自觉如履薄冰。 此番,倘若是为名单出错,闹剧一场,她又该如何自处? 既已无路可退,迟榕便不愿停下脚步,她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上舞台,恰巧排在了队伍的最末。 迟榕于是小心翼翼问道:“理事长,我也可以毕业吗?” 然,理事长却是笑而不答。 广播喇叭再度嗡鸣,那男声道:“请各位校董及教师,携礼仪小姐上台,为毕业生依次颁发荣誉证书——” 迟榕探头探脑,但见诸位导师从金盘之中捧起证书,仔细交与学生罢,复又互相拥抱,师生情谊,就此惜别。 迟榕抠着手指头,这般仅仅有条的等待仿佛是一种凌迟。 她六神无主的四处张望着,座下是笑容灿烂的安娜林,门外更走进几位家长模样的老爷与妇人,只因背光而来,故而看不真切。 再一转头,后台阴影处匿着几道来来回回踱步的人影,广播室内坐着两位身材高挑的男播音员。 诸人忙碌,自有毕业季的快乐。 唯有迟榕,怀揣着满腔的遗憾与迷茫。 终于,荣誉证书一一颁发完毕,无人理睬迟榕,她便低头自顾自的盯着鞋尖。 其实,到底也算不得很久,只是迟榕心中念念不忘,于是直觉度日如年。 然,正当迟榕预备落荒而逃之时,一双修长且优美的手,竟落落的递到了她的眼前。 却见那双手之中空无一物,仅小心翼翼的护住一朵开艳的绯红色月季花。 耳畔,即是吴清之轻柔的笑声:“好看。” 迟榕毫不设防,已然失神,根本怔在了原地。 吴清之轻轻的将月季花别在迟榕的耳畔,复又笑道:“迟榕,无论是婚礼,还是毕业典礼,我都要给你。” 话毕,礼堂穹顶,灯光大盛。 与此同时,丝带与花瓣从高处纷扬飘落,带起阵阵香风。 恰逢此刻,广播再次响起。 “新郎吴清之,你是否愿意与眼前的这位淑……淑女缔结婚姻?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灾难或幸福,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吴清之道:“我愿意。” “那么,新娘迟榕,你是否愿意与眼前的这位绅士缔结婚姻?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灾难或幸福,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迟榕原是一心茫然,此时此刻,终于潸然泪下。 “我、我……我愿意……” 广播继续说道:“新娘的父亲,以及在场的所有人,你们是否愿意为他们的誓言作证?” 话音刚落,迟榕立刻转向台下。 但见那厢,迟老爷与迟二爷果然着装正式,含笑深望。 于是,众人齐声:“——我们愿意!” 然,往后的,却没有广播了。 却见播音室房门大开,蒋孟光与蒋兴光呼啦啦的跑出来,高呼道:“新郎,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漫天花雨之中,吴清之的吻轻轻的落了下来,不似以往的抵死纠缠,而是百般的珍视与温柔。 “迟榕,你待我最好。” 彼时,烟花璀璨,冰花飞舞,一如眼前。 他曾说过,定要许她千般骄纵。 第248章 番外 几年后。 夏日炎炎,管家体恤万分,熬过几碗绿豆冰沙,遂径直送入了书房之内。 然,还未将门敲响,便已听得室内响起一道稚嫩的童音。 “阿爹,娇娇儿也想去接阿娘下学!” 今日公事毕,吴清之早早的下了班,即刻返回家中,但见女儿等候久已,复又软绵绵的黏上来,直要骑一骑大马。 吴清之此人,在外面行走端的是斯文架子,谁知,甫一归家,非但宠妻无度,更是个女儿奴。 于是哪里还会不从,直将女儿高高的举起,架在肩头逗趣。 “那娇娇儿要听话,今晚乖乖去看牙医。” 吴清之柔声笑罢,复又哄道,“不然娇娇儿长了蛀牙,阿爹和阿娘都会难过的。” 此番,吴清之拐弯抹角的哄骗女儿,实则很有内因。 迟榕历尽千辛,终于生下女儿,所幸年轻力健,恢复极佳,于是再度重返校园。 怎奈她已然逛熟了香港,终于原形毕露,今日下学买些蜜饯,明日再买些马卡龙,自己偷吃不够,更要带着女儿一道过一过嘴瘾。 迟榕虽为人母,却仍是小孩子心性,吴清之管上管下,根本养出两个女儿。 正不巧,前些时日,迟榕同与娇娇儿总吵嚷着牙疼,想来便是饮食过甜之缘故。 吴清之于是打定主意,今日定要将这母女二人送往牙科正法。 娇娇儿天真无邪,不知牙医是为何物,只知见到阿娘便有甜食吃,旋即一迭声的应下。 房门一开,管家果然笑眯眯道:“老爷,可是要去接夫人了?那冰沙暂且收入冰箱罢?” 吴清之腼腆的笑过一笑,复又弯下腰去,向女儿道:“娇娇儿,要有礼貌。” 娇娇儿嘴巴一咧,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幼牙:“谢谢管家阿爷!” 如此,吴清之遂牵着女儿坐上汽车,为她扣好安全护带罢,方才打起火来,开下山去。 往年时,迟榕已然毕业了,只是当下,大学之风盛行,培英中学便开设了晋升大学的培优学班,迟榕意欲精进的学习金融知识,于是继续留校深造。 培优学班放学晚些,迟榕走出校门时,娇娇儿已然急红了一张小脸。 “阿娘!阿娘!娇娇儿来接你!” 迟榕甫一走近,娇娇儿便急不可待的冲上前去,她那一双小短腿跑得急了,几乎跌倒。 吴清之长腿一迈,一把扶住女儿,复又牵上迟榕的手,柔声笑道:“迟榕,我约了牙医,娇娇儿已经答应今晚去看了。” 迟榕一脸怔悚:“我牙不疼了,含两颗花椒就行了!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吴清之意味深长道:“迟榕,娇娇儿都比你乖。” 他之二人笑笑闹闹,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吴清之甫一脱口,根本头头是道,迟榕百口莫辩,终是奈他不得,只得以身作则,即刻认栽。 车上,娇娇儿一面向迟榕讨零嘴,一面兴冲冲的盼着看牙医,直到真相大白,母女二人方才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阿娘,阿爹骗我!牙医原来好可怕!娇娇儿再也不要看牙了!” 然,那厢,迟榕已然躺在无影灯下,沦为鱼肉,含恨道:“吴清之,你骗人!原来娇娇儿根本不知道牙医是什么!你还拿我跟她比!” 他总有制服她的本事,兜兜转转,仍是满怀着爱意。 看过了蛀牙,迟榕与娇娇儿一大一小纷纷哭累,娇娇儿眼皮打架,站立不住,遂要吴清之抱一抱她。 迟榕身量娇小,吴清之总像抱孩子一样的将她抱坐在臂弯之中,故而为人父母时,非常有抱小孩的经验。 吴清之一手将娇娇儿揣在怀中,迟榕巴巴的看着,倏尔之间,竟是嘟起嘴来,吃味道:“我也要抱抱,抱不了就背背,骑大马也行。” 吴清之失笑:“迟榕,你来。” “吹牛!你抱得了吗!” “怎么抱不了?” 吴清之腾出一臂,一个发力,果然将迟榕一道抱在胸前,眉眼弯弯。 “迟榕,你从前问我,长这么高的个子做什么,自然是为了抱住我的两个小女孩了。” 他于是紧抱着满怀的爱与期许,终于,阖家美满。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