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姐为妻》 第一章 是用册曰琼英长公主 小宫娥来回话时,穆染正在煮茶。 她端坐在整根檀木雕成的茶台前,手执白陶侧把壶,将刚刚煮开的泉水倒入跟前的青花盖碗中。沸腾的水如同一道银瀑缓缓倾泻,在盖碗中转出绚丽的旋花,最终归于平静,唯余下袅袅热气萦绕。 “殿下,陆大人来了,说是宣御旨,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身着桃粉色掐牙夹袄的小宫娥低声恭敬道。 “请陆大人进来。”穆染手下动作未停,说话同时莹白的指尖捏着青竹所制茶荷,将条索紧秀、绒芽金黄的尚邑金骏缓缓投入盖碗底,接着拿起一旁公道,指尖下压,放了半晌,热气不再灼人的水便延着瓷白杯壁缕缕流下,碗底金骏扬起,顺着水流三上三下,翩然起舞。 陆斌进来时,穆染恰好洗茶完毕,眼见对方手捧明黄敕旨行至跟前,她却纹丝不动,并无起身之意。 依例见敕旨如见陛下,需同面圣一般行大礼。 可穆染头也未抬,她双眉微敛,凝神看着眼前的盖碗。 她分明知晓前来宣旨的陆斌已经来到殿内,却当不知一般,依旧做着自己的。 而她这样藐视圣颜大不敬行为也无一人敢指摘。 便是陆斌也一样。 盖因今上继位后曾金口玉言,无论何时,琼英公主皆不受国礼宫规约束,故不必见礼。 而那陆斌手捧着敕旨,也不便行礼,便只能语带恭敬地唤了她封号,接着展开手中敕旨。 “琼英公主接旨。” 穆染将手中公道放下,却依旧没起身。 陆斌也不多言,目不斜视地将敕旨念出。 “祯明元年,岁次乙丑,正月庚酉,元日辛戌,皇帝若曰:咨尔琼英公主,承徽增华,诞秀自远是用册曰琼英长公主,钦承徽命,可不慎欤!” 这封诏书并不长,不过片刻便念完了。 在这之前,整个安阳殿都不知晓今日殿中监来宣旨的内容是何,及至对方宣读完,这殿内外跪听接旨的宫人们面上才都露出明显的喜色。 可不是喜事么? 今上继位至今已半载有余,却从未提起加封一事。先前因着将将继位诸事繁杂不得空便罢了,可今日正值元日,是陛下登丹凤楼改元换号的日子,比之平日只会愈发繁忙。 这样情况下,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亲至安阳殿宣旨,这道旨意之后,琼英公主便成了陛下登基后唯一亲封的长公主,食邑千户。 眼下今上同胞手足中,唯独加封她一人,旁的公主世子皆先帝在位时所封,且空有封爵,并无实户,如何也越她不过。 虽则日后都要加封,可这其中意义却全然不同。 旁的加封不过中书省照着旧例问明陛下意思后,拟旨便是。 而琼英长公主是陛下早早下了谕,由中书省拟旨,交由门下省审查后再陛下御笔亲手画日制可所出制书,由此便能瞧出陛下爱重长公主之意。 故而安阳殿伺候宫人皆与有荣焉,只是碍于陆大人仍在,不便表现。 就连穆染的大宫女千月都喜形于色。 她下意识瞧了眼自己主子,却见对方并不似自己所想得那般面露惊喜,反而眉目微凝。 “殿下,陛下还有道口谕。”陆斌将手中敕旨小心收起,双手捧着递至穆染跟前,“安阳殿乃旧殿,来去紫宸殿不便,故陛下已下旨,挑了明安殿给您,目下六尚局已在洒扫收拾,殿下明日便可迁宫。” 安阳殿虽说是旧殿,但也是当初还是储君的穆宴千挑万选的殿宇,这地方虽不十分奢华,宫房却错落有致,景致也精巧,大小殿宇寝室也有十余间,比之穆染初时所居之处不知好上多少。 自第一次见面起,穆宴便同着了魔一般,总是将他认为最好的都送到穆染跟前。且日日同她一处,叫旁的皇子皇女们不知多歆羡。 他们歆羡卑贱的穆染能得到大魏储君青眼相待,而后一步登天。 就连先帝同先太后都不明白,为何自幼养尊处优的太子会这样喜欢自己这个以往从未见过面的皇姐。 穆染开始也不知道。 她以为对方是慈悲。 在没遇见穆宴之前,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过。 这位大魏储君乃帝后嫡长子,自幼众星捧月,被寄予厚望般地长大,甫一出世便被立为太子的他自然也是国之期望。 先帝曾经对自己这位嫡长子的评价:慈厚有余,手段不足。 这便是说他过于仁慈仁爱,怕是将来继位弹压不住。 不过好在那时穆宴年纪尚小,尚有教导余地,故而先帝这话也没激起多少涟漪。 只是从那时起,这位太子便在众人心中留下了个仁德的印象。 故而当初对方出手相救时,她以为是穆宴仁爱。 后来才慢慢发现,其实都是假的。 迁宫 她看着跟前陆斌递来的敕旨。 当初穆宴替她挑了这座安阳殿时,说了同样的话。 “陛下同母后不允皇姐与孤同住,孤便选了这安阳殿,和东宫只隔了一道宫墙,这样,往后孤便能日日看见皇姐。” 因为这样,穆染搬进了安阳殿,和对方几乎朝夕相对。 及至半年前先帝猝然崩逝,穆宴继位,此后饮食起居皆迁去了紫宸殿,且新帝登基,政务繁多,而安阳殿离紫宸殿远,来去不便,穆宴再不能同先时那样日日来寻她,她便过了大半年独自一人的日子。 穆染以为,登基后的穆宴应当已经将她抛诸脑后,不会再想起来。 也许再过段时日,她就会同旁的公主一样,出现在陛下册封旨意中,分府离开皇城。 她不是没这样想过。 只是这道旨意将她拉回现实,让她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妄想。 思及此,穆染抬手,莹白的指尖从陆斌手中将敕旨接过。 “哐当”一声,原本寂然无声的殿内变得有些躁动起来。 候在殿外的宫人并不知晓发生何事,只听得殿内似乎有人小声惊呼,接着便是抽气声。 “殿下!” 站在穆染身旁的千月看着眼前的一幕,整个人惊愕不已。 盖因方才自家主子接过那道敕旨后并未转手交由她小心收好,而是在拿至茶台上方时指尖一松,明黄的敕旨便径直落下,白玉细雕而成的轴首先砸落,将整个茶台上的茶器碰得七零八落,多数都掉落下来,碎片四溅。 而那道敕旨则胡乱铺在茶台上,刚泡好不久的茶水缓缓浸入,逐渐将整道帛书浸湿。 谁也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短暂的惊愕过后,陆斌正要开口,却见原本稳坐着的长公主忽地起身。 “备车,去紫宸殿求见。” 她甚至没多瞧那躺在茶台上已经不成模样的敕旨一眼,径直往殿外走去。 陆斌见状,呆愣过后忙道:“殿下,陛下眼下在麟德殿!” 今日是元日,恰又是陛下改元换号的日子,故而陛下从丹凤楼下来后便去了麟德殿,在那里宴请诸位朝臣宗亲,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的,穆染此时去了紫宸殿也是白去。 “劳大人替本宫通传一声。”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现在去紫宸殿要等多久,只是道,“本宫可以等。” 当她已经行至殿门时,千月方回过神来。 她看了眼已被损毁的敕旨,眼带急切,伸手似乎想将敕旨拿起,可转头看见自家主子已经出了殿门,最终也只能深吸口气,猛地追了出去。 穆染到紫宸殿时,那里早有旁人在外等着了。 她下了车舆往台矶上行去,及至紫宸殿门外时,忽地瞧见一道倩影。 这样冷的天,那人却身着秋香色绣牡丹大袖衫,乌黑长发绾成流云髻,鬓边斜斜簪着一对儿累丝缠枝并蒂芙蓉簪。 因她面朝紫宸殿,故而穆染也瞧不见她的模样,但大袖衫下她的身姿袅娜,腰肢细软,在凌冽寒风下整个人微微颤抖,愈发显得娇柔。 但不知怎的,穆染瞧着对方的背影,恍惚觉着有些熟悉。 “殿下,那是李太妃本家侄女。”见她驻足,身旁的千月低声道,“陛下登基时同旁的家人子一道入宫,如今暂居太妃的慈安殿。” 李太妃。 穆染似是想起什么,最终却只是略一点头。 “走吧。” 主仆二人行至紫宸殿外时,那原本等了许久的李静涵听得动静忙转过身来。 “殿下?” 似是未料到会忽然见着穆染,她不由地有些愣忪,回过神来后忙福身行礼。 “妾见过公主殿下。” 见状穆染还未说话,一旁的千月便显得有些惊讶。 在她印象中,这李家人子应是从未见过自家殿下的,怎的这第一回见便直接认了出来? 思及此千月下意识往主子那里瞧,却见对方面色平静,并未觉得奇怪。 穆染略一点头,眼神落在对方手中提着的八角食盒上。 “妾听得说陛下今日在麟德殿宴请群臣,担心陛下饮酒过度伤身,便亲手熬了这醒酒汤送来。” 显然李静涵误解穆染看向她手中食盒的意思,故而忙解释道。 然而她说完后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对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似乎不欲同她多言。 李静涵见状便有些羞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两人之间氛围微妙凝滞时,忽听得台矶下方高昂的唱和声响起。 “陛下驾到!” 微滞的氛围被打破,李静涵秀美的面容上绽出分明的喜悦,她忙转身,上前两步,往台矶下瞧去。 而穆染则闭了闭眼,往后退了一步。 第二章 因为他知道穆染不会拒绝…… 当听得陛下御驾回殿后,李静涵显得迫不及待,急急往前走了两步。 而穆染则指尖微紧,步子往后退了退。 因着两人方位问题,故而身着衮冕走上来的祯明帝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衣衫单薄,身姿曼妙的李静涵。 “妾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眼见陛下到来,李静涵早早便将手中食盒放在脚边,接着福身见礼。 她腰肢柔软,声音娇柔,一句话说完,叫人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缱绻的尾音。 比起她,穆染则安静得多。 她并未开口,只是在看见祯明帝来后微微低头屈膝见礼。 祯明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接着视线落在前方的李静涵身上。 “天这样冷,怎的穿得如此单薄,太妃知道该心疼了。” 听得陛下关心自己,李静涵双颊微微泛红,正要开口时,对方却又道:“这食盒是给朕的?” 原来刚才这么一会儿,祯明帝已经注意到了她脚边的食盒,故而一问。 “回陛下,这里面是妾熬制的醒酒汤,味道不甚好,还请陛下莫要嫌弃。” “你亲手熬制,朕又怎会嫌弃?”祯明帝说着,微微侧头,身后跟着的内侍便忙上前将这食盒提起,他这才继续道,“眼下隆冬时节,你在外待久对身子不好,不若早些回慈安殿,免得冻坏了。” “陛下,妾并不” “来人,送李家人子回慈安殿。” 李静涵原想说自己并不冷,可刚一开口,陛下便已经叫人送她回去,她不好再说其他,只得低声应诺。 “妾告退。” 在临下台矶前,她不由地回头瞧了一眼。 只见陛下走到原本站在她身后的琼英公主身边,微微低头,似乎在说什么,可她离得远了,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带着不甘离开这里。 身后,祯明帝微微弯腰,伸手将福身的穆染亲自扶起。 “皇姐要来怎的不早叫人告知朕?若不然,朕也不必回来得如此匆忙,叫皇姐好等。” 比起方才对李静涵流于表面的口头关怀,祯明帝在同穆染说话时,完全是另一种语气。 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这些人却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觉得惊讶。 只因这么些年来,陛下待自己这个皇姐素来亲厚,是旁人比不得的。 今上仁厚,宽于待下,甚少苛责身边宫人,是极好的性子。 待人更是一视同仁,并没有明显的喜恶。 只除了对琼英公主。 自十年前尚是储君的陛下遇见公主至今,每每见着对方,陛下都明白地展现了自己对这个皇姐的爱重。 只可惜琼英公主生性冷淡,接人待物皆是一副冰冷至极的模样,无论陛下如何费尽心思,她始终不为所动。 就如同眼下,陛下亲自伸手想要将公主扶起,可对方偏生往旁边一退,躲过了陛下的手。 祯明帝见状也不恼,神色如常地收回手。 “皇姐有事求见朕?” “是。”穆染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如同这冬日的朔风,夹杂着点点寒意。 “既如此,皇姐同朕进殿。”祯明帝说着便往殿内走去,末了还嘱咐一句,“旁人都退下,无诏不得靠近殿门。” 御前诸人闻言尽皆退下,在外面候着,而跟着穆染一道来的千月也知机地说了句“奴婢在这儿等着殿下”,便也退了开来。 唯独穆染站在原处,看着祯明帝颀长的身影入了紫宸殿后好半天,方举步跟了上去。 待两人都进去后,紫宸殿厚重的殿门被内侍关上,将内外隔绝开来。 殿外,方才那从李静涵身边将食盒提走的内侍看着手中的东西,上前几步行至殿中监陆斌跟前。 “大人,这回还是照原样?” 陆斌闻言扫了眼精巧的食盒,嗯了一声。 “日后再有这样的,你们自己决定便是,问多了仔细自己的皮。” 那内侍便忙应了声,接着提着那食盒匆匆离去,完全没有过会儿呈给陛下用的打算。 一旁的千月见状不解,可又不便开口问,便只能将此事压在心中。 而与此一门相隔的殿内。 穆染被压在高大厚重的殿门上,腰间被带着灼热温度的手紧紧环住,她背后是冰冷坚硬的殿门,身前却是祯明帝强劲有力的胸膛。对方的小臂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两人相互紧贴着,没有丝毫缝隙。 “皇姐”穆宴将自己的下颚靠在对方肩胛骨处,微微沙哑的声音在对方耳边轻念着,“你身上好香。”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在殿外时完全不同。 低沉沙哑,带着几分迷醉。 说话间,他闭着眼在穆染锁骨处深深一嗅,对方特有的清寒气息由鼻尖逐渐蔓延开来,及至整个四肢百骸,让穆宴更为沉迷,环着对方的手也愈发用劲。 “皇姐”他的声音缱绻低沉,呼吸之间隐约变得沉重起来。 对方小臂处滚烫的温度由腰间传来,被整个压在殿门上的穆染微微垂眸。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结果被对方禁锢得更紧,没有丝毫挣脱的空间。 想到方才穆宴在殿外时的模样,穆染眼底深处点点嘲意现出。 世人皆道陛下仁厚温润,可谁又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癫狂病态,双目猩红。 他面上越是沉稳,心中就越是暴虐。 时至今日,穆染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初穆宴是怎样一面笑着,一面拧断她养了几个月的银喉长尾雀的脖子。 那是穆宴亲手送她的,说怕她一人孤单。 可最后也是被穆宴亲手虐杀。 “皇姐的眼中只有它没有孤,那这鸟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那时的穆宴,脚边是血肉模糊银喉长尾雀的尸体,修长的指尖上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清峻温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笑,双目幽暗,神情诡异且病态。 也是从那时,穆染第一次知道,旁人口中仁慈宽厚的太子真正的样子。 “皇姐,你在想什么?”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染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危险之意,“这样入神?” “在想你。”穆染的声音淡淡,不带什么情绪。 环着她腰间的手一顿,穆宴的头稍稍抬起,看着对方低敛的眉眼。 “真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轻快起来,眼底的墨色也开始逐渐散去。 穆染没再作声。 “皇姐又骗朕。”他道,“不过没关系。” 收紧自己的手臂,穆宴轻叹一声。 “登基半年来,这是皇姐第一回来紫宸殿找朕。”他说话时,下颚在对方锁骨处轻蹭着,带着眷恋,“朕很开心。” 他没问穆染为什么来找他,原因对他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穆染主动来找他。 “皇姐,皇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暗哑中压抑着晦涩难辨的情绪,如同细细密密的蛛网,一点点将怀里的人网住,不留一点退路。 他这副模样,仿佛回到半年前的那个深夜。 那时的穆宴如同眼下这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她纤细的指尖,十指紧握狠狠攥住,一点点吻去她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然后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用沙哑偏执的声音唤着她。 那一声声“皇姐”,就像是烙印,句句刻在穆染心中,成了她日夜难眠的梦魇。 如今梦魇重现,那夜所有的一切都被唤醒,穆染身体本能地生出抗拒。 她才想起自己为何来紫宸殿。 原本安静任由对方抱着的她猛地抬手,将已经逐渐放松下来的对方狠狠推开。 许是因着没防备,故而被推开后,穆宴整个身子摇晃几下后才稳了下来。 怀中的温软消失,穆宴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你推开朕”他忽地笑了声,压抑而不带情绪,“你总是这样,一次次推开朕。” 原本浓黑散去的双目中墨色再次聚集起来,眼底深处隐隐有血色闪现,他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凝滞而危险。 他应该是盛怒的。 穆染看得出来。 当初得知先帝替她赐婚时,穆宴在她跟前就是这样,明明唇边带着笑,可眼底却被血色浸染,素来温润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神情,整个下颚紧绷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那时的穆宴站在她面前,语气森森。 “孤替皇姐瞧过了,那个男人配不上皇姐,皇姐还是不要嫁了。” 然后穆染的婚事就黄了。 先帝再没提起赐婚一事。 如今的穆宴一样站在她面前,用同样的声音跟她说着。 “朕知道皇姐今天为什么来紫宸殿。” 他的目光锁在对方清冷的面容上。 “明安殿是朕特意选了送给皇姐的,内里一应陈设布置,都是朕亲自挑的,皇姐一定会喜欢。” 穆染没说话。 事实上从刚才她把对方推开后,就又沉静了下来,仿佛那瞬间的激动只是错觉。 “皇姐一定是在想,朕为何不遵守诺言,出尔反尔。” 穆染的眼中显出一丝嘲讽。 原来他也知道,这是出尔反尔。 “不要这样看朕。”穆宴抬手,轻轻遮住对方的双眸,“朕原是打算信守诺言的,可皇姐方才推开了朕,所以朕改主意了。” 穆染闻言往后退了一步,猛地看向他。 “这便是天子的一言九鼎?” 她未料到,身为帝王的对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分明言而无信的是他,如今不过一句话,便将所有罪责推至她身上。 她想到半年前那夜,穆宴是如何信誓旦旦同她保证的。 再看看眼下对方的模样,穆染觉得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天真。 她明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可还愚蠢地跳入对方的谎言中,任由对方戏耍。 甚至在接到加封敕旨时,她第一反应都是来找对方问清楚。 可眼下才知道,问不问都不重要。 因为从一开始,穆宴就没打算放她走。 是她天真,信了对方的话,把自己送了出去,却落得这个下场。 穆染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至少也应该高声质问,可她看着对方幽暗的双目,指尖在宽袖中攥紧松开几次,最终也只开口说了句:“陛下好算计。” “皇姐要走?”沉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一语双关。 穆染原本准备转身离去的步子顿了顿,还未开口,便感觉对方灼热的手臂从背后穿插进来,再次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皇姐不要急着走,朕这儿有样东西,想让皇姐瞧瞧。”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靠在穆染纤瘦的背上,下颚抵在对方肩胛处,几乎是咬着对方的耳尖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喷洒开来,穆染感觉自己全身都紧绷起来,她想如同先前那样推开对方,可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张帛书就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穆宴拿出来的,专程在她跟前打开的。 穆染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怔住。 她看着上面一行行的小字,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不不可能” 她想要拿走那帛书,可颤抖的指尖完全不受控制,最终,是穆宴将那帛书放入了她掌心之中。 “明安殿早已收拾好了,皇姐不若过会儿便迁宫,朕今夜去皇姐寝殿同你细说这帛书上的内容,如何?” 话音落下后,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应,穆宴却并不觉得生气。 相反,他微微侧头,在对方莹白细腻的脖颈处落下一记轻吻,眼中带着满足,和势在必得。 因为他知道,穆染不会拒绝。 第三章 “皇姐在等朕吗” 明安殿位于紫宸殿和明义殿之间,虽建造气势上没有明义殿那样恢宏,可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殿宇。 当初原是没有明安殿的。 大魏规矩,公主到了年纪后便要册封分府,出宫居住。 然,世宗幼时,赵国长公主悯其孤弱,故亲身抚养,二人关系极为亲厚,及至世宗继位,赵国长公主并未出宫建府,反而留在宫内。而为着体现两者亲厚,世宗在加封其为大长公主之外,又下旨叫人在两殿之间修建了明安殿,以供大长公主居住。 世宗之后,再无公主有赵国大长公主那般待遇,这明安殿便也渐渐空置了起来。 虽无人居住,但因着离紫宸殿甚近,故而这么些年来一直有专人洒扫整理,倒也不至于让这处殿宇成了荒芜的废殿。 只是有些地方不免空旷萧瑟了些。 及至今上下旨将此殿赐予琼英长公主,六尚局方派了人前来仔仔细细打扫,再照着陛下意思将明安殿重新布置好。 时间虽赶,可不过一日,便也将一个数十年无人居住的殿宇收拾得崭新一般。 陛下口谕原说的是明日可迁宫,可长公主回了安阳殿后第一句便是叫宫人收拾即刻迁宫。 安阳殿的宫娥内侍心中便是奇怪,也不敢随意置喙长公主决定,皆恭敬应诺后便开始收拾。 及至夜幕落下,整个安阳殿的宫人已经同长公主一并迁至明安殿。 因着明安殿一切已经妥当,这回不过是带了些饮食起居的细软过去罢了,旁的用器一概都是明安殿崭新的。 就连长公主惯用的云花绫库缎锦被都没带走。 千月记得当时自己在收拾锦被时,长公主看了一眼便道:“留着吧,这个不必带过去。” 千月手下动作不由地一顿。 “可是”她有些犹疑,“这不是殿下您最喜爱的一条锦被吗?” 殿下同今上姐弟感情甚笃,自半载前陛下亲自叫人送来了这云花绫锦被后,殿下十日倒有五六日是盖着的,因而千月不明白为何不带走。 穆染看着对方手中华贵的锦被,似是想起什么,眉心稍稍蹙起,眼中一丝厌恶划过。 “明安殿自然有新的,这东西笨重,带着无用。” 千月闻言只得照做。 是夜,已经迁了宫的穆染遣散了所有原本应在寝殿内守夜的宫娥,又下令说寝殿中不必点灯,留殿外的灯便是。 身边伺候的人虽然不解,却还是依令行事,熄了寝殿的灯后便尽数退至殿外,不再靠近。 收拾一新的寝殿静谧空旷,不闻一点响动。因着未点灯,故而唯有殿外微弱的烛火透过厚重的门窗隐射进来,堪堪足够一小块地方视物,余处尽皆是黑暗。 穆染坐在红木月洞架子床上,她虽卸去妆容,可身上衣物却穿戴得齐整,绸缎般的乌发顺着双肩披散,垂落在身侧,发尾落在身下的被单之上。 殿内昏暗,堪堪视物,她微抬着头,视线向前,不知落在何处,放在双膝上的掌心攥着那道帛书。 夜色渐浓,殿内燎炉的火烧得正旺,可寒气却似乎无孔不入,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的寒意让穆染似乎身子都僵了半边。 她甚至分不清,冷究竟是因着这隆冬时节的寒气,还是自己体内的寒意了。 殿外宫灯在朔风下被吹得摇晃,印照进来的烛火也显得烛影憧憧,闪烁不定,寝殿内静得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然而她知道,这种静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她就这样坐着,手中的帛书因着她的用劲隐隐被攥得有些变形,可她面上还是一样的平静,唇色因着寒冷有些微微泛白,双眸却显得明亮,如黑夜寒星。 穆染这张脸生得好看极了。 虽然幼时因着生母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先帝宠爱,可谁都不得不承认,她这副皮相是少有的绝色,远胜于她生母杜御女。 先帝膝下这么些个皇女,无一个比得过她去。 也就是穆染本身还是帝女,便是不受宠,可究竟是皇嗣,那些下三等的贱籍也不敢做得过分,至多不过趁着无人知晓时打骂几句,否则,照着她这副模样,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早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了。 宫内多数人是没见过杜御女的,盖因她身份实在低微,不过宜春院中一个戏子。先帝在宜春院宴请诸臣时一时喝多了酒,幸了这戏子,酒醒后便将人抛诸脑后。 若非后来听得宜春院传出有戏子怀了身孕且说是皇室骨肉,先帝只怕都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了。 之后的事,简单极了。 先帝并未过问此事,而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置。 那戏子便从宜春院中被带了出来,封了个御女的低阶位份,及至杜御女生产先帝也没去瞧过一眼。 因着嫔妃众多,故而膝下皇子皇女不少,穆染这个女儿的到来并没有让先帝产生特殊的感觉,巧的是,对方诞生那段时日,正好南边遭逢大旱,粮食歉收,百姓日子难过,再加上旁的嫔妃挑唆,先帝便将这笔账算到穆染头上。 他觉得是穆染的出世方造成了大旱,故而对这个原本就没什么感觉的女儿更是厌恶,不仅依例生育有功的晋封没有,反而专程派了人去杜御女的殿宇将其训斥一番,末了还下旨杜御女连其女儿无诏不得擅离自己殿宇。 杜御女原就出身卑贱,好容易因着身怀帝裔被册封,结果又碰上这事,她不过一介戏子,除了一张脸什么手段也没有,更不知道要如何讨陛下欢心。 故而那之后她便同自己这个女儿一并被囚困在那小小的殿宇中。 虽则自己只是个戏子出身,可她却从不看轻自己女儿。 没有圣宠的日子难熬,就连身边伺候的宫娥都敢摆脸色,杜御女性子虽柔,可为母则刚,旁人就算如何欺辱她都能忍,可但凡涉及到穆染,她便如同浑身是刺的刺猬,谁碰扎谁,尖锐无比。 因着她的庇佑,穆染幼年那几岁活的并不很难,虽不似旁的姊妹们锦衣玉食,仆从呼拥,可也不至日后那般就连下三等的贱籍都敢欺辱。 只是好景不长。 杜御女原本生产时便落下病根,之后几年因着不得宠,尚药局也无人愿意来替她瞧,再加上她总是操心自己唯一的女儿,宫人又苛待,吃穿都不好,身子也就一岁不如一岁。及至穆染六岁那年,她终于熬不住,撒手而去。 她走之后,原本伺候的宫人全都被召回六尚局,重新发配至别处当差,原本就破败的殿宇里最终只剩下穆染一个人。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这个帝女仿佛被遗忘一般,谁都不再提起。 母亲不在,穆染只能自己生活。 从六岁到十二岁,这中间的六年她都是靠自己,各种辛酸不必多言,而那些被宫人贱籍打骂的日子也都成了家常便饭。 在这深宫之中,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些人在主子处挨了罚,便都来她这里撒气。 只因她是帝女,皇嗣血脉,打骂起来更是叫人痛快,仿佛这样便能将心中那些身为奴才的郁气发泄出来。 穆染也不是没感觉。 她开始也会反抗,只是越反抗,那些人便越得意,下手也越重。 因而渐渐地,她学会了沉默和忍受。 时间长了,那些人见不管怎么动手她都不作声,便也没趣儿,发泄两回也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穆染整整过了六年。 直到她遇见那时还是太子的穆宴。 她是在一个贱籍手上被对方救下的。 那时的穆染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那个贱籍似乎心中有天大的怨气,故而下手比任何人都重,穆染的指尖被对方踩在地上,仿佛要根根断裂一般,摧心折骨的疼痛从十指蔓延开来,让穆染整个人面色如纸般苍白。 时至今日,穆染已经不太想得起来当初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似乎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问发生了什么,那声音温和轻缓,却带着未脱的稚气。 她能感觉得到,那贱籍听得这声音后极快地从她指尖挪走了步子,再之后她便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来时是在从未见过的奢华寝殿中,她躺在松软锦被上,眼前半蹲着一个男童。 面容精致,眉目如画,唇边带笑,见她醒来,那男童双目一亮,似乎很高兴。 后来穆染才知道,救了她的是太子,帝后唯一的嫡长子。 许是因着幼时养成的冷硬性子,在得知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后,穆染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顿了半晌,最终口中也只吐出了冷冰冰的两个字。 “多谢。” 她长到十二岁,除了母亲,还没有任何人向她释放过善意,因而她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只是照着曾经母亲说的跟对方道了谢。 那太子见她这副态度后似乎愣了愣,半刻后方回过神来,澄澈的双目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 那之后,莫名得了太子喜爱的穆染再没回到以前那样任人欺凌的日子,身为储君的穆宴待她比任何人都要好,旁的那些皇子皇女全都不能同她比。 穆染不是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她原本,一直都是感恩穆宴的。 直到对方在她面前展现出真正的样子。 “皇姐在等朕吗?” 轻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染放在膝上的手被宽大温热的掌心纳入掌中。 她整个人一怔,接着下意识往后一退,结果恰好落入身后坚硬灼热的怀中。 “呵。”低低的笑声响起,显出说话之人愉悦的心思,“皇姐今夜如此主动?” 第四章 什么叫求而不得 饶是穆染先前已经做了准备,也没预料到会这样。 她甚至连穆宴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对方直接出现在架子床上。 几乎是在落入对方怀中的瞬间,她便马上反应过来,手下用劲,挣脱对方的掌心,接着撑着身下的锦被猛地起身,站在床沿。 方才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帛书因着刚才的动作掉落在床榻之上,穆染没有去拿的打算,而是站在床沿距离之外。 虽然眼下寝殿昏暗,可她身上散发出的警惕之意却十分明显。 “皇姐别紧张。”眼见对方从自己怀中挣脱,穆宴也不急,身子稍稍一挪,便坐在对方先前坐着的地方,“你看,连帛书都丢下了。” 说着,他从床榻上拿起方才拿到帛书。 “这明安殿皇姐可还满意?” 穆染没动。 “你如何进来的?” 在此之前,穆染想过许多对方来时的场景。 若非那帛书上的内容,她今夜也不会提前迁宫,更不会将整个寝殿的宫人都遣离,因为只有这样,眼前的人才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入她寝殿。 只是她未料到,穆宴会这般神出鬼没。 她方才分明一直在架子床上坐着,紧闭的殿门没有丝毫动静传来,可对方便是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宛如鬼魅。 “皇姐想知道?”穆宴把玩着手中的帛书,轻笑一声,“这是秘密。” 穆染指尖紧了紧。 她没再开口。 因为面对穆宴,她从不喜欢多言,总是沉默的时间多。 若是平日,穆宴早自己同她说话了,对方素来不在意她的冷淡和沉默,反而把这当成一种乐趣,总是乐此不疲地独自同她说着话,便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也毫不在意。 可今夜不同。 在她静下来后,穆宴也没再说话。 接着殿外堪堪印照进来的昏黄烛光隐隐能瞧见对方闲适的模样,骨节分明指尖捏着那道帛书,显得极为泰然,似乎一点儿不在乎穆染同不同他交谈。 穆染知道,他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问。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她知道,对方想看的,是她服软、低头,低声求他的模样。 如果只是想知道对方为何能忽然进来,穆染定然不会开口,可她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 此时殿外又是一阵凌冽寒风吹过,挂在殿沿的宫灯被吹得四处摇晃,憧憧烛光恰好将对方手中的帛书照亮。 穆染的视线落在那道帛书上。 “这帛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帛书上所记是真的?” “皇姐觉得呢?”见她主动开口,穆宴唇边勾起一抹笑,“来朕身边坐。” 穆染没动。 “皇姐。”穆宴的声音淡了下来,“站得这样远,朕如何同你细说这帛书的内容?” 穆染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故而微微闭眼,再睁开后,整个人便径直往前面走去,接着在对方边上的床沿坐下来。 “再靠近些。” 穆染指尖攥紧,往那边靠了靠。 “夜深露重,朕觉着身上寒意甚重。” 她便又往对方身侧坐了坐。 而几乎是她靠过去的瞬间,对方便长臂一伸,将她削瘦的肩头一搂,穆染整个人被再次压入对方怀中。 这次的穆染没再挣扎。 她很清楚对方的脾性。 从她刚坐下那会儿,她其实就已经猜出了眼下的局面。 穆宴绝不是只想让她坐在身边这么简单。 若是换了平日,她不会这样简单地任由对方肆意妄为,可如今不同。 是她有求于人。 是她想知道那帛书上的真相。 所以即便心中极度抵触,她也只能在袖中攥紧自己的指尖,由着对方的手从肩头,落至腰间,最终猛地收紧。 穆染最终完全靠在对方宽厚的怀中。 因为鲜少见她有这样安静的时刻,穆宴的指尖便轻轻在她腰间婆娑着,隔着仙纹绫的衣料缓缓游走。 殿外朔风呼啸,寒风凛冽,殿内即便是燃了燎炉的情况下,穆染也没感觉到自己有多暖和。 可抱着她的人却不一样。 对方的指尖仿佛带着火一般,在她腰间一点点游走,即便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熟悉而压抑。 穆宴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整个身体的僵硬。 即便没明显地表达,可她抵触的情绪却一眼就让人能瞧出来。 听着对方有些隐忍的呼吸声,穆宴双目中浓墨渐渐凝聚起来。 细算下来,如今的大魏,唯有她一人敢在他的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 面上冷淡,可心中却厌恶抵触。 穆宴知道,自己的一点触碰对她来说都难以忍受的,这点从以前就如此。 这要是换了旁人,穆宴早就嗤之以鼻,抛诸脑后。 可偏偏这人是穆染。 是那个即便被他救了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冷漠神情穆染,是那个他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无法让对方展颜的穆染,是他每每想放弃,又割舍不下的穆染。 穆宴最初只是觉得对方这样冷漠有些意思,所以才会留下对方。 可越往后事情不受控制。 他才知道,他对穆染的那点兴趣,最终是他作茧自缚的开始。 从出世便被封为太子的穆宴自幼便得到了旁人的敬畏和讨好,他习惯了那些人见着他时的卑躬屈膝,小心奉承,过于顺利的成长历程,让他觉得,这世上似乎没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便是想要摘星,只怕都有人会变着法地替他完成。 可偏偏,穆染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越长大穆宴便越发现,他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这个皇姐有丝毫触动。 对方似乎没有心,没有感情一样。 元正夜宴的初见,穆染分明已经被欺辱得性命垂危,可硬是咬着牙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 被救了之后她的指尖损伤严重,照尚药局那边的说法,这种程度便是什么都不做,单单放着都会日日感觉到摧心折骨的疼痛,可她还是一声不吭。 就连换药时,也只是紧抿着唇,眼帘微垂,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若非她面容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和额间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旁人也许真的以为这点疼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了。 正是因着她这样的表现,穆宴在救了她之后短短的半月内,对这个人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对方。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弥足深陷。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想要弄清这个人为何这样冷淡,逐渐成了痛恨她冷漠得不近人情。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得到多少人的敬畏和尊崇,却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穆染的眼中永远没有他。 永远都是空洞虚无的。 他为此求而不得,发疯癫狂。 不惜在对方面前暴露了自己一切的面目。 那只银喉长尾雀的确是他亲自挑了送给穆染的,本意是想让对方高兴一些,可当见对方原本虚无的双眸中印照出那只鸟的影子时,穆宴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这个人的眼中有旁的东西,而没有自己。 “你应该是什么都不喜欢的,所以你眼里才会什么都没有。” 在将那只鸟捏死的时候,穆宴唇边带着笑对着穆染说出这话。 “皇姐你瞧,这鸟这样小,这样不值一提,死了便死了,皇姐莫要再记着它了,日后孤再替皇姐寻好的来。” 那时的他是这样说的。 可那之后,穆染的身边也没再出现过任何的动物。 穆宴以为,自己可以等,等到穆染眼中慢慢有自己的那日。 可先帝的一道旨意,打乱了他所有的筹算。 先帝想将穆染嫁出去。 那道敕旨下得匆忙,从盖了印到去穆染的安阳殿宣旨不过半日,快得叫穆宴都来不及反应。 等他知晓时,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他的皇姐,被许给了别人,且很快就要出嫁。 陛下亲自下旨,无人敢置喙。 便是他的母后,也没办法让陛下改变心意。 也就是那时候穆宴才知道,他还不够强。 他的父皇才是大魏的唯一的掌权者,是谁都不敢忤逆的人。 穆宴因此得到了新的启发。 他不想让穆染出嫁,更不想再受制于人。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说的话才真正算数,他才能把穆染彻底留下。 就算是只有人也好。 他其实并不在意的。 穆宴想。 只要穆染的眼中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那他就可以一直等,等到这个人的双眸中印出他的影子。 在那之前,她想离开都是天方夜谭。 诚然,穆宴可以强留她,可他同时也贪心。 他要的,是这个人亲口说,自己愿意留下来。 思及此,穆宴微微低头。 他的一只手仍在穆染的腰间轻轻婆娑着,另一只手却展开那道帛书。 “皇姐可知这帛书朕从何处得来的?” 穆染垂眸,没开口,整个人显得沉默。 穆宴却低低笑了笑,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先帝崩于金銮御院,那时朕恰好在侍疾,这帛书中的内容,是朕亲耳听见先帝说了叫人记下,原是打算交由中书省拟旨的。” 他的指尖将先前被穆染攥得起了折皱的帛书一点点抚平。 “只是这帛书记录完后,还未来得及交出去,先帝便崩逝,朕便截下这道帛书,留在身边至今。” 穆宴的声音越来越轻,可穆染却听得越发清晰,因为对方这会儿几乎是在她耳边说出的这话。 “皇姐,你觉得,这帛书中的内容若是叫人知晓了,该当如何?” 殿外呼啸的寒风再次涌动,将廊檐上的宫灯吹得再次摆动起来,若隐若现的烛火印照进寝殿内,将他手中的帛书照得明亮起来,恰好能看清上面的一句话。 那是穆宴骨节分明的指尖正好停着的地方。 公主琼英非朕所出,着,褫夺封位,废为庶人。御女杜氏混淆皇嗣,罪同谋逆,着 冷冰冰的字,如同这殿外的朔风,叫人心中寒意油然而生。 第五章 “一物换一物皇姐拿什么来换…… 其实这么多年了,母亲在穆染心中的影子已经不是很清晰了。 母亲离世时她才六岁,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十数载。 她印象中,自己这个母亲性子软和,就连说话时都轻言细语。虽是宜春院出身,可除了一张脸生得有几分媚态外,整个人再无半点同戏子沾边的地方。 除此外也惯会忍耐,那些随身伺候的宫娥们眼见她不得宠,便各个做事不上心,时常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因嫌跟着这么个低阶御女比不上旁人,偶尔间也会暗讽几句。 这要是换了旁的嫔妃,定是容不得这样的行为。 可杜御女不一样。 她知道自己身份微贱,那种从心底涌出的自卑让她不敢同任何人争辩,只能默默忍受。 但这一切都有前提。 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女儿,她就都能退让,可一旦牵扯到穆染,身为母亲的本能就让她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对方。 因为这样,在宫人心中一直畏畏缩缩的杜娘子还生了怒。 当时的事情,穆染已经记不太清,她只知道,从来都忍让沉默的母亲那是第一回生气。 冷僻的殿宇中原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可她那时还气得砸了炕几上的白瓷对瓶,接着罚了唯一一个在院中洒扫的宫娥。 只因为那宫娥说了句穆染这个冷漠的性子一点不似先帝所出。 那宫娥实在年纪不大,再加上眼见一同入宫的小姐妹各个都前程似锦,她心中便存了不忿。 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时,正好穆染从她身边经过,不小心将她已经扫好堆积在一块的落叶踩乱,这宫娥见了,心中不忿同不满一并爆发,这才未多想地脱口而出。 恰好被出来找女儿的杜御女听见。 也不知是因着这话实在太过大逆不道,还是其他,素来性子柔软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杜御女下了狠心责罚。 那宫娥在萧瑟的秋风中跪了一天一夜。 那天夜里,杜御女抱着自己女儿,声音轻柔却坚定地跟穆染说:“染染,那些下人说的你都不要听,他们不过是胡乱嚼舌根罢了。” 彼时的穆染年幼,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很是听自己母亲的话,因而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母亲,我今天听见那个人说的了,她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伺候别人。”穆染说着,微微抬头,莹白稚嫩的面容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有什么心愿吗?” 她虽年纪小,但也会在心中想着,若是母亲有什么心愿,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替母亲完成。 抱着她的杜御女并未即刻回复,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女儿,半晌后忽然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你父皇能把我从这里接出去,册封高位。”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同于平日的柔软,反而带着强烈的渴望。 “妃位也好,婕妤也罢,便是一个正四品贵嫔,也好过如今这般”她最后的几个字声音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被紧紧抱在怀中的穆染却知道她后面的话。 那是她的肺腑之言,也是一直不敢诉诸于人前心底最深的渴望。 年幼的穆染回抱住自己的母亲,将对方的话记在心中。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为何同为皇嗣,她却丝毫不受重视,有时过得连奚官局的贱籍都不如。 被穆宴救下后,她也不是没见过自己的父皇,可她能感觉得到,对方并不喜欢她,每每见了她都只是淡淡。 穆染知道,若非因着穆宴这层关系,她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皇。 曾经的穆染以为是因为天灾。 因为阖宫都在说,她的出世导致南边大旱,故而陛下对她十分不喜,就连她的母亲都是这样同她说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不是真的。 她的父皇,不是因为大旱才疏远厌恶她,而是因为 穆染看着那道在殿外烛火印照下的帛书,看着上面的字,清晰展现的一切。 原来,她不是皇室血脉。 所以,先帝才那样厌恶她,对她的生死不闻不问。 而她的母亲当初之所以那样生怒,第一次罚了宫人,不是因为那宫娥胡言乱语,而是因为对方恰好在无意间说中了真相。 穆染不知道先帝当初是怎样想的。 但只怕对方是完全不想见到她。 所以才会想着将她嫁出去,在旁的公主还未招婿之前。 也许是穆染最后没能嫁出去,先帝便愈发不喜,思及她的身世,最终决定除去她。 那道帛书,在穆宴没来明安殿前,穆染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回。 她试图从上面找出作假抑或是伪造的痕迹,可最终没能找到。 似乎真的同穆宴所言一样,这帛书是先帝临终前叫人草拟。 上面的字迹乃至帛书的质感都有些时日了,绝不是短时间内能伪造而成的。 穆染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只是心中总还说服不了自己。 在她心中,母亲软弱却又刚强,在维护她的时候从不会退让。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母亲依旧是穆染心中唯一的软肋。 和旁人不同,自幼便没见过自己父皇的她,从不会奢求什么父爱,对她来说,母亲就是唯一,因而当发现先帝并不喜爱她时,她心中也没觉着失落。 因为不需要。 可她的母亲不同。 穆染那时虽年幼,可也记得,自己母亲每每在她跟前提起父皇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的崇敬和爱意。 虽然在外人看来,一个小小的御女,甚至连妾室都算不上,可她的母亲,确实一直把那个身为大魏主宰的男人当成自己唯一的夫君。 穆染记得自己母亲说的话。 她说想离开那个冷僻的住所,想陪在先帝身边。 只是直到离世,她这个心愿都没能实现。 母亲走的无声无息,除了穆染,无人会为她难过。 说心里话,穆染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皇嗣,可她在乎自己母亲。 在世时只是被遗忘忽视,就已经叫她那样难受了,若是被旁人知晓真相,只怕去了那世里她也不安生。 穆染这个人,看上去冷淡,对事事都不上心,可本身有些轴。 一旦她认定的事,轻易更改不了。 譬如这帛书中写的事情,若是换了旁人,也许害怕的是自己身份被揭穿,可穆染担心的却是自己母亲的名声。 混淆皇室血脉,罪同谋逆。 她母亲在世时就时常被人轻看一等,死得悄无声息也就罢了,不能让她死后还不得安宁。 思及此,原本一直沉默的穆染,慢慢抬手,纤细的指尖停在那被穆宴拿在手中的帛书上。 “皇姐想拿回去?”接着殿外的烛火,穆宴看见了她的动作,接着掌心一翻,将那帛书压在自己肌理分明的腿上,“一物换一物,这帛书朕收在身边这么久,皇姐拿什么同朕交换?” 他的语气轻缓,仿佛真的只是在说这道帛书,可穆染知道,对方真实的意图。 她想起半年前的那夜,再想到往后若是日日夜夜都跟那夜一样,穆染原本伸出去的手忽地握紧。 即便心中想法再怎样坚定,最终身体的本能还是做出了第一反应。 她其实不这么愿意。 见她动作,穆宴放开那道帛书,接着掌心一转,将对方攥紧的指尖纳入掌中,接着在对方挣扎之前说了句。 “明日朕会叫中书省拟旨,追封皇姐生母为献懿贤太妃,随葬恭陵。” 恭陵乃先帝陵寝。 掌心中攥紧的指尖一顿,接着慢慢放松下来。 不可否认,穆宴虽然从来得不到穆染的回应,但对于这个过去这么些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皇姐,他了解极深,因此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 单单这样一句话,便让原本还心生动摇的穆染安静下来。 即便身体再抵触,可穆染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这话对她的诱惑太大,足以让她强压下心中一切的犹豫。 她的耳边不自觉地响起母亲曾说过的话。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从这里出去,册封高位” 穆染甚至不在意为什么穆宴会这样准确地抓住她最想要的东西,她只知道,她要实现母亲的心愿。 那是母亲的心愿,也是她的执念。 莹白柔软的指尖,连带着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最终完全放松下来。 仿佛失去所有力气。 “皇姐,想好了吗?”这时候,环住她的穆宴再次低声开口,甚至带着询问,“你想用什么,同朕交换?” 交换身世真相,和追封她母亲的旨意。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穆染似乎不愿再开口,她知道对方想听的是什么,可她无法说出来。 整个殿内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在一片死寂中,穆染感觉到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一点点抽离。 “看来皇姐还没想好用什么交换,既如此” 穆宴说着,缓缓将对方推离,接着放开对方的指尖站起身。 那原本被他放在腿上的帛书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可他却丝毫没有去捡起来的打算。 这道帛书在不在他手中,区别都不大。 “夜深了,皇姐早些休息,朕明日还要召见宗正卿议事,先回紫宸殿。” 语毕,他竟真的作势要走。 穆染见状,原本有些乱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听见对方刚才所说的。 宗正卿一职,掌皇九族、六亲之属。 穆宴为何要召见对方,不言而喻。 “等等!”穆染来不及再多想,猛地伸手拉住对方衣袂。 “皇姐还有话说?”穆宴脚下步子顿住,却没回头。 穆染微微抬头,透过殿外印照进来的烛光看着对方的背影。 “我有东西”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清冷,却隐隐带着微颤,“和陛下交换。” 穆宴终于回过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架子床上的人。 “那皇姐打算用什么换呢?” 穆染狠狠闭眼,攥着对方衣袂的指尖用力得几乎泛出青白,沉沉喘息几下,最终从喉间艰难而压抑地吐出几个字。 “我自己” 第六章 她最终走上了条不归路…… 穆染是独自一人从寝殿中醒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可当缓缓睁开眼,看着头顶秋香色的轻容纱床幔后,关于昨夜的一切记忆才慢慢回笼。 短暂怔愕后,她转过头,看向架子床的另一边。 那里是昨夜穆宴躺着的地方,此时早已空空如也。 锦被下的另一边早已被凌冽的冷空气占据,指尖所及之处,全是一片冰凉,毫无人气,仿佛除了穆染自己,再没别人来过。 将指尖收回时,穆染余光恰好瞥见压在她枕头下的一角。 这不知何时被放在她枕下的帛书,是一切唯一的见证。 莹白的指尖缓缓收紧,她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对方的声音。 “皇姐什么时候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 穆宴说这话时,几乎将穆染整个人都抱在怀中,两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他似乎在问穆染,可却丝毫不执着于对方的答案。 事实上,那时的穆染并没有开口回复。 她不说话,穆宴也不勉强。 对方就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一般,什么都没做,双手环在她的腰间,静静地过了一夜。 而这一夜,穆染睡得并不安稳。 身边的人仿佛不知疲倦,在夜色渐浓之时也清醒无比。每每穆染身子有一丁点动静,那环在她腰间上的双手都会忽地收紧,让她没有任何逃避空间。 最终,在困意彻底席卷之时,穆染听到一句沉沉的低问。 “那云花绫的锦被,皇姐为何不带来?” “殿下?”千月的声音在寝殿外响起,听着并不很清楚,“您可起身了?” 穆染再次看了眼那帛书。 “进来。”她说着,将帛书再次塞回自己枕下。 殿外进了一瞬儿,接着推门声响起,厚重的寝殿门被推开,手中抱着锦被的千月走了进来。 “殿下。”她停在架子床前,“可要现在梳洗?” 穆染原是准备点头的,可当视线落在对方手中抱着东西后,双眉微微蹙起。 “本宫不是说了,这东西留在安阳殿不必带来了?” 原来千月手中抱着的,正是昨日迁宫时穆染特意交代不必带来的云花绫锦被。 “这是、这是陛下早早叫人特意送来的。”千月忙解释,“陛下听得说殿下您未将这锦被带走,怕您夜里睡不惯,这才派了人从安阳殿送来,还特意叮嘱,要尽快呈给您。” 穆染闻言,眉眼微敛。 “放着吧。” 今时今日,她没得选。 穆宴专程叫了人将这云花绫的锦被送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他要穆染同先前一样,夜夜盖着这锦被入睡。 因为这是半年前那夜他叫人送来的。 目的就是要穆染时时刻刻记得那夜。 “起身,更衣。”眼见千月将那床被子小心翼翼放好,穆染从架子床上起身,接着走到靠窗棂的妆奁台前。 她坐下后,千月对着殿外叫了声来人,原本就没关紧的殿门便又被推开,接着四五个小宫娥鱼贯而入,手中各自捧着洗漱所用一应器具,最后面的则小心端着长公主今日要更换的衣物。 这些都是六尚局挑了来的小宫娥,负责长公主起居饮食。 只是这些外调来的宫娥,在这边伺候也近不得身,亲身伺候一事,素来是千月经手。 今日也不例外。 替洗漱穿着好后的穆染仔细将云鬓挽好,千月轻声问了句。 “殿下,今日用哪套头面?” 穆染合着眼,闻言只说了句随意。 千月见状便稍稍往前一步,打开云杉木桃花心妆奁,正要伸手时,却听得寝殿外匆匆脚步声响起。 “殿下。”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宫娥在匆匆入内,正要开口时,却被千月喝住。 “你且站着!”千月看着那人,“殿下眼下正在梳洗,你便这样直愣愣闯入,这宫中的规矩都白学了不成?!” 那小宫娥见状方意识到自己行为出格,心中一慌。 “殿、殿下,奴婢并非有意,奴婢只是” “无碍。”未待那宫娥说完话,穆染便道,“本宫听你方才步子急切,想来有事禀报,你且说便是。” 那小宫娥听后小心地偷瞧了前方一眼。 长公主坐在妆奁台前,双目微盍,唇边轻抿,莹白细腻的面容如琼脂,双眉不是时下女子崇尚的柳眉,反而尾端微微上扬,带着些不一样的气势。眼下对方并未睁眼,就连方才说的那句话,也是闭目所言。 可小宫娥知道,自家殿下拥有一对摄人心魄的双眸。 不看时还好,若被那双眸子直视,那眼中的深邃而悠远仿佛无星无月的星空,黑暗沉沉。 却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让那双眼中染上星辉。 “殿下问你话!”忽然的呵斥声将小宫娥的心绪拉了回来,“你走什么神?” 那小宫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神游天外去了。 忙福身告罪,接着才将自己匆匆而来的目的说出。 “殿下,才刚御前来了人陛下口谕,宣您至紫宸殿一同用早膳。” 这话说完,原本寝殿内候着的旁的宫娥方明白为何对方这样急切。 陛下口谕,自然不得怠慢。 千月更是心下庆幸,幸而眼下自家殿下已经几近梳妆完毕,只差鬓上头面了,否则只怕要耽搁时辰。 思及此,她正打算再问殿下今日选哪套妆面,便忽地听对方唤了她一句。 “殿下,奴婢在。”她忙应声。 “取那套银鎏金满地娇荷簪来。” 长公主声音清淡,不带多余情绪,就连双目都同先前一样,微微合着,并未睁开。 千月闻言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 “奴婢这便去!” 言毕便匆匆离去。 不多时便又回来,手中却多了个精巧华贵的锦盒。 “千月留下,旁人都退下,本宫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在千月将那锦盒打开时,穆染缓缓开口。 那原本候在四周的宫娥们闻言便轻声低低应诺,连同匆匆而来的那宫娥,一并散了出去,同方才进来时一样,没发出丝毫响动。 很快,寝殿内唯余下穆染同千月二人。 “千月,你入宫多久了?” 在对方替自己细细簪发时,穆染忽地开口问了句。 “回殿下,奴婢十岁采选入宫,原是分到尚功局,只是学艺不精,大考时没能通过,幸而尚宫局言司簿仁爱,见奴婢年幼,不忍奴婢被调去别处做粗活,便要了奴婢去。奴婢在尚宫局跟着言司簿学了几年,之后便被分至您身边了。” 其实千月的来历穆染是知晓的,她问不过是因着旁的原因。 “本宫记得,再过几个月,你便满二十六了?” 千月应了声。 “旁的宫娥至二十五便会陆续放出宫,可你在本宫身边多留了一年,你想过出去吗?” 似是未料到她会忽然这样问,千月手下动作一顿,接着忙道:“殿下,奴婢从未想过离开殿下身边!” 穆染这会儿终于睁开眼。 她微微侧头,幽深的双目看向对方。 在对方急切而紧张的神色中,她看出了对方心中真实的想法。 “你不必瞒着本宫,前些日子本宫听得你同旁人说,家中早已替你订好亲事,只等你出宫归家,便能完婚。你真的不想出宫吗?” 她说这话时,声音轻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千月心中紧张,攥着发簪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好半天后,方有些犹豫地开口。 “殿下,奴婢,奴婢” 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始终没能说出,面色也越来越紧张。 “本宫知道了。”半晌后,穆染再次开口,“你也确实已经过了婚龄,若非是在本宫身边,此时只怕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说着莹白的掌心稍稍比了比个大小。 “采选是去岁陛下登基时的事,如今那些六尚局新入宫的小宫娥也在慢慢学着,等到天气稍暖,便也要大考了,到时你也差不多可以离宫了。” 今上继位后,还未大赦天下,照着旧历,应是在新入宫的小宫娥大考结束后,方会进行第一次大赦。 穆染的意思很清楚,那时候她会替千月请旨,放她离宫。 千月自然也明白,因而整个人有些惊愕,回过神来后忙谢恩。 “起来。”穆染看着俯身的对方,“本宫有一事问你。” 千月忙问是何事。 “你先前在尚宫局,言司簿掌宫人名册,你应当也有所接触。本宫问你,这明安殿,往年都是哪些人前来洒扫?” 千月先前在尚宫局时,确实跟着言司簿学,也接触过宫人名册,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她从穆染刚被带回来时就跟在身边了,许多记忆都不甚清楚,眼下听得对方忽然一问,很是想了一会儿,才稍稍有些模糊记忆。 “回殿下,奴婢尚在尚宫局时,曾听言司簿提过,这来明安殿洒扫的宫人并没什么特殊,不过每隔个几日便会从尚寝局派了人来。”千月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奴婢有个同乡姐妹,如今便在尚寝局。” “得空了替本宫叫她来,本宫有话要问。” 虽不知自家殿下要问什么,但千月还是应下。 接着她又等了等,却没能再等到对方说别的,便知对方不欲多言,故而也不再作声,只是静静地将手中最后一根并头鸾鸟簪轻轻插入对方乌黑的云鬓内,又细细瞧了瞧没哪里出差错后,方轻声开口。 “殿下,已经好了。” 许是方才得了长公主许诺后,她一时高兴,便顺嘴夸了一句。 “您从前总不让奴婢将这头面拿出来,可您瞧,您戴这套妆面多好看,陛下果真眼光独到。” 这套银鎏金头面是穆染双十之年生辰,还是太子的穆宴亲自捧了送来的。 那时旁的皇女们不知多羡慕,因为这么些年,除了穆染,谁也没能从太子那儿得到丁点礼物。 只有穆染。 可也是她,无论得了多少穆宴送来的东西,她始终都是神色淡淡,从不因此受宠若惊或欣喜不已。 这套妆面便是一样。 当初穆染收到后,第二日便叫千月收入库房,再未拿出来过。 及至今日。 听着千月言语之间的赞美,穆染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一丝嘲意闪过。 她最终,走上了条不归路。 第七章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全部的穆染…… 这是穆染第二次在紫宸殿见到李静涵。 昨日她来时,对方被拦在了殿外,没能进去。 这回她来时,李静涵恰好从紫宸殿内出来。 同昨日一样,这么冷的天,对方并没有穿着很厚,同料的大袖衫,不过换了纹样。由牡丹换成银杏,裙边的晕染仿佛泼墨,在行走间显得迤逦好看。 穆染在走上最后一阶台矶时,正好同对方迎面撞上。 一切相似得离谱。 以至于原本面上带着羞赧,唇角微微扬起的李静涵一时间有些怔愕,还半天才回过神来福身见礼。 “妾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的称呼改了。 昨日见面时,李静涵尚且唤穆染为公主,不过一日,阖宫上下便都知道如今宫中多了一位长公主。 陛下下旨亲封唯一的长公主。 穆染同先前一样,不过略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起身,然后才看向对方身后跟着的人。 “陆大人,陛下可得空?本宫有事求见。” 她没说自己是奉旨前来,因而跟在李静涵身后的陆斌也就知机地没多言,只是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此刻正好稍得些空,臣去通禀。” 说着便要往回走,却被穆染拦住。 “不必了。” 她道。 “大人想必另有事待办,本宫自己进去便是,莫要耽搁了大人。” 穆染说着,眼神落在跟前的李静涵身上。 陆斌身为殿中监,送人这事自然落不着他身上,眼下他既同李静涵一并出来,且没有马上要折回紫宸殿的意思,想来是奉了圣谕送人送到底了。 原本穆染便是奉旨前来,也不是真的主动求见,因而陆斌去不去通禀区别都不大。 果不其然,闻言陆斌躬身应了句。 “谢殿恤,臣告退。” 穆染又是一点头。 而跟前的李静涵见状便也忙再福身,同陆斌一样告了退。 穆染没说话,收回自己的视线,举步便往殿门处行去。 同昨日一样,穆染并未跟这个尚未殿选却能出入紫宸殿的家人子多言,她见着对方时,眼中也是一贯的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那李静涵同她擦身而过,原是已经快下台矶时,却不知为何,许是因着对方眼中的漠然太过显眼,因此她不由地转身看了对方一眼。 那身着松花色缭绫腰襦的身影已经径直入了紫宸殿们。 完全没被殿外的内侍拦住。 想起自己方才来紫宸殿求见时的场景,李静涵心下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果然同幼时一样,陛下待自己这位皇姐比旁人不知亲厚多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姑娘。”见她走神,跟在她身边的侍女轻声提醒一句。 李静涵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现下举止不妥,下意识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殿中监一眼。 她以为自己方才止住步子耽搁了时辰,对方应是不悦的,可眼下瞧去,对方只是静静站着,头微微下压,面上的神情并无任何异样,也不似李静涵所想的不高兴。 李静涵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 陆斌乃御前之人,陛下心腹,且掌管整个殿中省,日子长了自然养成沉稳的性子,想来不会因这点小事而随意展露情绪。 虽如此,李静涵心中却总有些担忧,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她只能轻轻呼气,将心中一切念想压下,转回身子缓缓向台矶下走去。 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跟着。 想到自己过会儿要去的地方,她隐在大袖衫内的指尖轻轻攥起。 穆染这边毫无阻拦地入了紫宸殿,那些个候在殿外的内侍并未因着她的到来而展现出异样,反而眼观鼻鼻观心,除了她经过时悄无声息地躬身见礼,谁也没开口。 似乎是早已得了吩咐。 这原本不让随意入内的紫宸殿,如今双门洞开,完全没有拦她的意思。 可跟在她身后的千月没这个福气。 在穆染举步踏过殿门的台槛时,千月眼前便出现一只手。 “请姑娘在殿外等着。” 那拦住她的内侍声音不大,显然怕扰了殿内的陛下。 千月被这样一拦,先是一愣,还未开口时,便听得前方自家殿下道:“千月,你在外等着,本宫自己进去。” 闻言,千月便忙应了声,往后几步,离了紫宸殿门。 穆染便独自一人往里行去。 及至她整个人都入了殿,殿门处候着的两个内侍便往前一步,一人拉住一边门,接着手下用了些劲,将厚重而高大的殿门缓缓关上。 “呯”的一声,整个紫宸殿被内外隔绝,声音传来时,穆染极快地闭了闭眼,接着往上首看去。 那个大魏年轻的帝王,此时早已放下手中的折子,整个人稍稍往后靠,显得有些散漫,一派闲适地看向下方的她。 这样的他,穆染以前便见过。 还是太子时,先帝下了诏命穆宴监国,那段时日他逐渐忙起来,又因着是刚接触朝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早起晚归,连往常去安阳殿瞧穆染的机会都没有。 而穆染那样的性子,对方不来,她反倒落得清静,因而两人一连有半月未见面。 及至半月后的某日,穆染用了晚膳回自己寝殿,刚一推门,便见一人靠在右方的罗汉床上。 一袭牙白色常服,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面容清峻,长眉微挑。 那人正是半月未见的穆宴。 那时眼见她回来,穆宴修长的指尖撑在自己下颚处,双目中闪烁着幽暗的光。 “许久未见,孤甚是想念皇姐,皇姐你呢?” 穆染并未开口,只是将身后的殿门关上,接着走到罗汉床跟前的八仙桌边坐下。 她并未计较对方为何出现在她寝殿,也没开口让对方出去。 因为她清楚,安阳殿上下都是穆宴的人。 她身边伺候的,除了千月,旁的全是对方亲自挑了派来的。就连自己所居的安阳殿,也是对方所选。 让穆宴出去? 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大魏可以有许多皇子皇女,可穆染知道,旁人都是锦上添花,唯有眼前这年纪尚轻的太子,才是大魏唯一的根基。 谁都不能动摇。 因而彼时的穆染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安静坐着,眉眼微敛。 “皇姐。” 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穆染的心绪,她有些虚无的眸色渐渐凝聚起来。 原来是上首的天子容不得她在自己跟前走神,便出言唤她。 “皇姐为何站着,朕在这儿,也不在下方。” 穆宴指尖在御座边上的螭龙纹样上轻轻婆娑着,声音低沉。 “到朕这里来。” 比起尚未继位时,这会的穆宴像极了个帝王。 还是太子时,他每每同穆染说话,让对方在自己身边坐着,时常是带着些商量的。 “皇姐,好冷呀,能不能靠近些?” “孤一人用膳太冷清了,皇姐可不可以陪着孤?” “就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这样的话,在两人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日时常出现。 因想着对方救了自己,穆染允诺的次数并不少。 只是后来那银喉长尾雀的事后,穆染的性子便越发冷淡,无论对方如何央求,她十次倒有七八回是回绝了的。 那时的穆染还有些傲骨。 她想,至多不过是回到以前的生活。 可眼下不同。 如今的穆宴乃大魏之主,万人之上,掌万千权柄,众人生死不过在他一念间。 且当初先帝本就是猝然崩逝,继位这半年,穆宴全然不似当初所得之评价。 仁德有余,手段不足。 比之幼时,继位后的天子手段狠厉,时常谈笑间杀伐决断,倒叫不少认为太子仁厚的朝臣心惊。 可偏也是这样,他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将朝局稳住,因先帝崩逝而造成的权柄交替并未出现任何震动。 而如今理政半载的穆宴,比之先时,多了帝王的威慑,言语间便愈发不喜人忤逆,因此在面对穆染时,说的话也更加直白。 他想让穆染靠近,便直接开口,不会再考虑对方是否会回绝。 因为如今的他已经手握一切,穆染除了接受,别无他选。 当看着神情淡漠的人缓缓从下方上来,最终在他身边站住时,穆宴觉得自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抬手,握住对方莹白细腻的掌心。 “坐在朕身边。” 说话的同时,手下轻轻一拉,原本站着的人便毫不反抗地在他身边落座。 穆宴指尖熟练地滑至对方腰间,接着轻轻一扣。 穆染呼吸一顿,狠狠闭眼。 却始终没动作,也没有推开他。 她微低着头,眼神冷淡,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 可紧紧环住对方腰间的穆宴感受得到,对方的身子在轻颤。 她在抵触。 可她逃不了。 这样的认知,让穆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抱着对方,稍稍侧头,看着对方抵触隐忍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由内而外地,彻底颤栗起来。 啊 太好了。 这种感觉。 他将下颚抵在对方肩胛骨处,似有若无地喟叹一声。 他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天。 尽管已经在脑中勾画了无数遍,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才知道,那种美妙的感觉是怎样想象都体现不出来的。 唯有眼下的真实,才能让他这样满足地轻叹。 这只是开始。 他想。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全部的穆染。 不只是她的躯壳。 第八章 “皇姐你开心吗” 穆染从紫宸殿离开时,已经是午膳之后了。 她原本是奉诏前来,先前穆宴说的不过是一同用早膳。 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兴致极高,在用完早膳后,又将她留下。 尽管穆染不能做什么,只能在一旁干坐着,可穆宴却丝毫未提及要放她离开的事,因此一个上午,穆染便安静坐在对方身边。 紫宸殿内只有一张御座。 那是大魏之主才有资格坐上的。 旁的人莫说往上坐,便是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平日里陆斌时常候在陛下身边,可他也不敢太过靠近,总是离着适当的位置。 盖因这御座是皇权象征,旁人触碰便是大不敬之罪。 可穆宴却不管这许多。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想的,可照着对方拉着她随意坐在自己身边的举止,隐约能寻着幼时的模样。 幼时的穆宴尚带着孩童心性,每每同自己这个皇姐相处时,总是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譬如总是将先帝赏的物件转送给她。 尽管里面多数唯有太子才能用。 彼时东宫的内侍们不是没提醒过,可穆宴全然不听。 他不仅送,还总会同穆染说,让她一定记得用。 仿佛对他来说,那些等级制式森严的物件丝毫不值一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根本就藐视所谓的等级。 但穆宴还是有筹算的。 至少他会告诫东宫上下,严禁那些人将这事传出去,若被外人知晓,便重罚。 曾经的穆染,不知一次听他在自己跟前说过。 “三亲九族,人伦大防,不过是人信口胡诌出来的,原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未料到竟真有人信,因而便逐渐形成体系,代代流传,成了如今所谓的规矩。” 言语之间甚是不将士大夫所重的规矩礼仪看在眼中。 因着这话只在穆染跟前说过,恰好她又是不重血缘亲属的人。 对她来说,除了已故的母亲,旁人都不重要。 因此她也并未对此言提出自己的意见。 穆染记得有一回,是穆宴不慎失足落水。 偌大一个太液池,年仅十二的穆宴在水中挣扎半晌,好容易被救上来后,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落水。 那时的他只是一直紧紧握着穆染的手。 就算整个人已经高烧不退,迷糊中也不愿放开她。 及至寝殿中无人时,稍稍恢复神智的穆宴才睁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看着因他而不得不留在殿内的人。 “皇姐,你为何不救我?” 彼时的穆染沉默了许久。 她说,自己不是不救,只是未来得及。 那时穆染还未知晓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孩子真正的面目,因此看着对方烧得通红的双颊,她心中生出了些许内疚。 她想,若是当时她去的再快些就好了。 因着这点内疚,之后的日子里,她很是认真照顾了对方一些日子。 那段时间,算是两人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融洽的日子了。 后来穆染才听得说,原来穆宴是被人推下水的。 推他下水的那人,是十一皇子。 那个生母是李婕妤,年仅六岁的皇子。 十一皇子年纪小,动手推自己长兄不过因着对方是太子,得先帝宠爱,心中不忿,又因着孩童心性,母妃溺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在同太子交谈时,一时起了口角,竟不管不顾地直接将对方推入水中。 若非那时有人经过,救了穆宴,只怕会出大事。 这事之后,李婕妤被废,十一皇子彻底失宠。 穆宴虽受了惊吓,烧了一段时日,但他反而心情愉悦。 因为他终于感受到了穆染对他的关心。 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撬开穆染冷漠的外壳,得到这个人的一点真心。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跟穆染说了那些话。 “亲属血缘其实最不牢靠,也许平常人家还信这些,可孤是不信的。今日十一弟会因为一点口角将孤推入水,明日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也许会给孤下毒也未可知。” 穆染原以为对方只是因着落水一事暂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及至日后,对方的所做作为,才让她意识到,原来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了现在。 那个象征帝王之位的御座,穆宴随意地便让穆染坐下。 在处理那些折子时,他也从未想过其它。 似乎丝毫不在意折子上的内容被穆染瞧去了会怎样。 他只是认真地,翻开一封封折子,看完后再提笔落字,接着将批阅完的折子放在另一边。 整个过程中安静极了。 穆染也没开口。 她坐在对方身边,连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穆宴终于感到有些累了时,他停下了笔。 “皇姐,朕累了。”他说着,头稍稍一歪,便靠在对方削瘦的肩上,同幼时一样。 如果说,穆染刚来时,对方表现的更像个帝王,那此刻的穆宴则偏向孩童。 他仿佛还没长大,就连说“累了”的语气都跟先时并无差别。 可穆染却不会再被他蒙蔽了。 她清楚知道,身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眼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越是可怜,越是危险。 而得不到她的回应后,穆宴最终慢慢抬起头,忽地笑了声。 “皇姐好冷淡。” 这声音中带着埋怨,可他的眼神却落在穆染鬓边。 “这是朕送给皇姐的那套妆面?” 他仿佛才发现一样。 穆染终于说了来紫宸殿后的第一句话。 “是。” 这声音清冷短促,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穆宴听到了。 他于是显得有些兴奋。 “以前从未见皇姐戴过,朕还以为你不喜欢。” 实际上,以前他送给穆染东西,除非他一再要求对方,否则穆染向来是当做没有的。 如今穆染肯主动戴上这头面来见他,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姐你瞧。”他的修长的指尖从御案上的一角摸出一道制书来,然后展开,“这是朕叫人拟的旨,只差盖印,便能下发至门下省。” 那道制书缓缓在穆染跟前打开,那上面所写,同穆宴昨夜说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对方忽地握住。 “这印便由皇姐来盖吧。” 说着,穆宴拿起一旁的皇帝行宝,塞到穆染手中,接着在对方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握着对方的手,将那印盖了下去。 这道追封诏书,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彻底生效。 穆染看着眼前的制书,思及母亲曾经是话,一时间整个人思绪有些恍惚。 她想。 母亲最终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尽管晚了这么久。 “皇姐,你开心吗?”穆宴有些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浸在回忆里的穆染下意识点头。 “皇姐高兴便好。”穆宴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他忽地道,“今夜皇姐要晚些休息,朕有些忙,可能会晚点才来找皇姐。” 指尖忽地一顿,穆染整个人从回忆中醒来。 接着,掌心中握着的皇帝行宝猛地落在桌上,发出低沉而刺耳的响动。 第九章 她救的是大魏唯一的储君…… 李静涵回到彩丝院时,很是扎眼。 不止是因为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亲自将人送至彩丝院,更因为她自初选入宫后,除了第一次照面外,便再未同旁的家人子见过。 因着李太妃那层关系,她入宫后便以家人子的身份入住慈安殿,常伴太妃左右。 依例新帝登基后,先皇所有嫔妃皆会被迁至西内太极宫安度晚年,东内大明宫只会让新帝妃嫔居住。 可李太妃是个例外。 她同先皇后感情颇深,情同姐妹,先皇后故去后,还是贤妃的李太妃抚养了今上一段时日,因而今上颇为敬重这位太妃,在继位后特特下谕,让李太妃不必迁往西内,还吩咐了人收拾出慈安殿来供她居住。 先帝同先皇后皆故去,这位李太妃便成了宫内今上唯一的长辈,为表仁孝,今上偶尔也会去慈安殿小坐。 因此随居在慈安殿的李静涵也就时常见着陛下。 比之旁的采选入宫却一直在彩丝院学规矩的家人子们多了一层机会。 众人原本都以为,李静涵会在慈安殿待至殿选。 谁知今日对方竟会突然归来。 旁的家人子在惊诧之余,更是注意到了她是由殿中监亲自送回的。 “有劳大人了。”在回到原本早就替她备下,可自己却从未住过一回的房间后,李静涵看着送自己回来的陆斌稍稍福身,“我已经到了。” 彩丝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林林总总也有二三十余间房间,尽管这回备选的贵女不多,不过十二三人,可这彩丝院就这么大,听见了动静自然人人都出来瞧瞧。 有那些个不愿自己出面的,便打发了贴身侍婢。 不过在见着殿中监陆大人后,多数人都悄悄躲了回去。 但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还是存在。 “李家人子客气了。”陆斌不卑不亢地道,“太妃娘娘那处已经有人去告知了,过不久就会将您的细软收拾了送来,您且在这彩丝院住着,安心等着殿选便是。” 说完后,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提了句。 “尚仪局派来的典仪是有本事的,您好好跟着学规矩,日后只怕用得上。” 后面这话他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些,若非离得近,李静涵只怕都听不太清。 可正是因着听清了,李静涵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心中不由自主地有喜悦涌上。 只是瞬间,她就很好地控制住了。 “多谢大人提点。” 在送走陆斌后,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径直入了房间。 身后跟着的侍女替她将房门关上,接着在她身边站定。 “姑娘,陆大人方才那意思是” “噤声!”不待自己丫头将话说完,李静涵便低声呵斥一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莫要记在心中,日后也不要叫人知道了,免得惹祸上身。” 那侍女听了后方连忙收声,半刻后似乎又想起什么轻声开口。 “姑娘,若是日后您真的”她说着顿了顿,接着道,“只怕琼英长公主那关不好过。” 李静涵闻言眉心微蹙。 “为何这样说?” 那丫头才将心中疑虑说出。 “奴婢瞧着,长公主似乎不是很喜欢姑娘您。” 原来这丫头从昨日陪着李静涵见到长公主来,便一直想着长公主的言行举止。 在她看来,长公主每每见了自家姑娘都是一副不欲多言模样,甚至连多瞧一眼都觉着是费神,故而有这样的担忧。 李静涵静静听完后心思有些陈杂。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景象。 那是她幼时第一回入宫,随着自己母亲去见已经是贤妃的姑母,因为贪玩,她自己胡乱走,不当心便走到了一处人迹偏僻的地方。 身后是大片宫人精心培育的密林,跟前则是一整片池水。 正值初秋,天气尚有些余热,可那池水看上去深极了,岸边的清风吹来,连带着池面都变得波光粼粼,可吹到身上时却另外带了股冷意。 李静涵那时在池边玩了会儿,觉着没甚意思,便想着离开回去,可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得有东西落水声音。 转身一瞧,果真有个人不知为何落入池水中。 那人落水之处恰好被一巨大的假山遮住,因而她也瞧不见什么,只是隐约听得有凌乱步子声渐行渐远。 而那落水之人竟也不呼救,在水中胡乱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 李静涵当时也未多想,仗着自己水性好,她竟直接入水救人。 时至今日,李静涵都记得,当初她好容易拉住了那一直往下坠的人时,那人攥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想拉开她的手。 只是那一瞬过得太快,快得她时常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当她费了一番功夫将那人带至岸边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岸上忽然伸出一只手。 那手的指尖莹白纤细,甚至不带血色,显得有些苍白。 “拉住我。”接着便是清冷的声音响起,“上来。” 李静涵下意识抬头,瞬间撞进一双空灵虚无的双眸。 接着便听见被她救了的那人用虚弱地声音唤了声。 “皇姐” 那就是李静涵和长公主的第一次见面。 事后她才知道,自己救了的不是旁人,而是大魏唯一的储君。 可惜的是,尽管她救了太子,但这事知晓的人却不多。 就连她姑母都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了句这是皇家秘辛,叫她不要多问。 不过因为救了太子,她还是得到了赏赐,只是那都是以姑母的名义赐予她的。 而那之后,她便再也未入过宫。 直到今上登基后大选。 原本李静涵还不确定今上记不记得幼时的事,直到她甫一入宫便御前的人带了她去紫宸殿面圣,陛下亲口提起,她才知道原来对方一直都没忘。 这也是她敢几次三番去紫宸殿求见的底气所在。 毕竟单单是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便是旁的家人子比不上的了。 至于长公主不喜她 “燕秀。”指尖在袖中轻捻半晌,李静涵道,“日后莫要在我跟前再提及长公主,陛下待长公主亲厚,她便不是我们能妄议的。” “是,奴婢知” “哐当” 燕秀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得屋外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她因此忙跑出去瞧,半刻后方折返回来。 “姑娘,是有人方才在屋外听着,奴婢去时只见着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想来是哪位家人子派来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 燕秀说着面上带了丝忧虑。 “咱们方才说的别是都被听了去吧?” “听便听了。”李静涵温婉的面容稍稍沉下来,“实在你我也没说什么大不敬之言。” 那些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关键的她一点儿没让燕秀提,至于后面关于长公主的,没有证据,谁又能拿她如何? 那些人都不知道,她同陛下儿时还有这么一曾关系。 想拉下她,只怕没这么容易。 第十章 皇姐好梦 穆宴来得依旧悄无声息,就像昨夜一样。 尽管心中一直保持着警惕,可穆染还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寝殿的门窗分明紧紧关着,院中也有宫人候着。 将殿内的人全都遣离后,她同昨夜一般,端坐在架子床上。 室内光线不明。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但她始终都是清醒的。 尽管这殿内日夜燃着燎炉,可她始终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指尖一直都是冰凉。 殿外的宫灯在呼啸的冷风下被吹得四处摇晃,连带着印照进来的烛光都显得影影绰绰,不甚清楚。 因为记着昨夜的情况,所以这一夜穆染格外留意身后。 她偶尔会回头瞧瞧,心思大半都在注意着身后。 只是她未料到,这回对方并未从后面出现。 “皇姐在寻朕吗?”耳边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让刚好往后瞧的穆染整个人一怔,猛地回过头来。 借着殿外并不清楚的烛火,她看见了对方清峻的面容。 烛光不明,可恰好印照进对方的双目,透过那双眼,穆染看见了对方眼底的幽暗。 她的指尖猛然一收,往床内退去。 “在想朕怎么进来的?” 她的举动叫穆宴低低一笑。 穆染确实不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 照着昨夜的情况,她还以为是从架子床后,可这回对方却是直接同她打了个照面。 穆染不由地看向对方。 昨夜她问过对方这话。 可对方没回答。 只说是秘密。 所以她并不指望今夜穆宴会告诉她答案。 果然,当见她往里退了退后,并未开口询问,穆宴又是一笑。 “朕就知道皇姐不会再问。” 但深知穆染脾性的他,自然猜出对方不会就此放弃。 “朕等着皇姐找到真相的那天。”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站在架子床的床沿,微微低头,看着床内里的人,面容上是兴味而期待的神情。 模糊的烛光下,他的神情让穆染一顿。 他似乎 很希望她能发现真相。 “让我迁宫至明安殿,是你早已筹算好的?”不知过了多久,穆染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在这样的寒夜中更如同冷月寒星,不带一点情绪起伏。 “嘘。” 穆宴并没有回答她,反而抬手,骨骼分明的指尖压在自己嘴边,他似乎知道穆染的打算。 “皇姐不要想着从朕这里问出什么,没用的。” 穆染于是放弃再同对方沟通的打算。 接着她便眼见着对方缓缓在床边坐下,抬手一件件解开身上的衣物。 “” 穆染整个人越发紧绷,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些零碎而压抑的画面。 那是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 似是鬼魅,如影随形。 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夜。 用一夜换自己以后的自由,值得。 可经了昨日的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当初的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她走不了。 穆宴不会让她走。 而且 她的指尖越来越紧,几乎陷入掌心中,要掐出血痕来。 是她自己开口,是她求的穆宴。 是她自己放弃了离开的机会。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你在做什么?”随着这声音落下,穆染原本垂落在身侧的手忽地被人握住。 “皇姐为何自虐?”将对方紧紧陷入掌心的指尖一点点掰开口,穆宴看见了那掌心中深深的印痕,殿外模糊而朦胧的烛光其实并不能瞧得很清楚,可光是对方刚才那样的举动,他就已经能猜出眼下对方掌心究竟是何种情景。 半年前那夜就是这样。 明明已经疼极,可她愣是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莹白的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微红的眼尾不受控制地滑落晶莹的泪液。 一双手更是碰都不碰他一下,要么死死攥着颈下的枕头,要么狠狠将食指攥入掌心。 等穆宴发现时,对方那双被他精心养了多年幼嫩的掌心早已被抓破了皮,点点血迹从掌中的伤口处渗出。 他惊怒交加,只能十指扣住对方指尖,才最终阻止了那掌心更恶化的情况。 代价是,第二日他的手背全是斑驳的抓痕。 如今再遇见同当日一样的情景,他眼神一点点暗沉下去。 “你总是这般不爱惜自己。”他说着,缓缓低头,“若日后还如此,你身边伺候的人,便是渎职。朕挑了这么多人来,也嘱咐了叫他们小心伺候。皇姐总不想瞧见,那些人因为照顾不周而受责吧?” 他话未言明,可意思已经极为清楚。 “你总是这样。” 穆染看着对方,眼神冷漠。 穆宴笑。 “法子不需要多,好用就行。若不然,皇姐总会伤害自己,不是吗?” 尽管如今将对方留在身边,可谁都不能保证,穆染会一辈子留下。 穆宴不敢赌。 他历来都知道,自己这个皇姐,是个骨子里狠绝的人。 这样做,不过让她知道,她的情况安危同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都是绑在一起的。 穆染显然也知道这点,因而她最终沉默下来,没再开口。 穆宴这才终于满意了。 “疼吗?”他忽然又开口,意料之中地没得到回答。 不过他并不在意。 将对方的掌心又捧得高了些,缓缓凑近。 柔软温热的舌尖轻触,那滑腻的触感让穆染浑身一震,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可对方这回却极其用劲,她完全没办法收回来。 “穆、宴。” 半刻后,她咬牙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这是穆宴登基后,穆染第一回这样唤他。 也是为数不多的一回。 尽管以前穆染面对对方时常是一副冷淡的神情,可她知道规矩尊卑。 对方尚是储君时,他的名讳便不是旁人能轻易提及的,更不用说眼下对方已经登基为帝。 所以穆染总是不叫对方,抑或是尊称。 可眼下她实在没能控制住自己。 而听了她叫自己后,穆宴好半天才停下动作,接着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对方掌心处。 “皇姐甚少这样唤朕,你叫朕名字时,声音格外动人。” 感受着掌心中的温热,穆染闭了闭眼,沉沉呼出口气。 “皇姐还记得以前是怎样叫朕的?” 穆染垂眸。 “忘了。” 她的回答冷漠而无情。 穆宴却有些开心地笑了。 “那朕等皇姐能想起来的时候。” 他说着,手下猛地用劲,一下便将毫无准备的对方拉近,接着纳入怀中。 “夜深了,皇姐快休息吧。” 穆染以为他还要做什么,可对方只是将她环在怀里,灼热的小臂扣在她腰间,两人紧紧挨着,严丝合缝,然后便头枕着软枕,轻轻说了句。 “皇姐,好梦。”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同她一起安寝。 第十一章 百纳国的翁主是来联姻的…… 正月过后不久便是殿选,细算下来,那些过了初选的家人子们眼下已经在彩丝院住了大半年,规矩学了也不少时日,只等殿选。 李静涵自一月前回了彩丝院来,便极少出门,整日都将自己锁在房门。 因着她是李太妃本家侄女,且眼瞧着在陛下跟前有几分印象,故而尚仪局的人也给她几分薄面。 旁的家人子皆是一并授课学规矩,唯有她是独自一人。 教导诸位家人子的典仪没时间,尚仪局便特意又挑了位掌仪来。 这位掌仪虽品阶不若那典仪,可也是正八品女官,更何况对方每每来了彩丝院都是径直往李静涵住处去。 每日两个时辰,时辰一到便悄然离去。 如此待遇,旁的人冷眼瞧着,自然逐渐清楚是何情况。 于是原本就不甚受欢迎的李静涵愈发遭敌视。 那些家人子泰半是京中贵女,便是有几位本家不在京中,那也是出身不容小觑。 因而各个都养成了好胜不服输的性子,殿选还未开始,明里暗里都悄悄地斗了起来。 原本李静涵未来彩丝院,这些人便各自有各自的敌对。 可如今她一来,她的身世,她同李太妃的关系,还有她几次三番去紫宸殿求见的事自然都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眼下又加上尚仪局为她一人破例子,这边愈发叫旁人心里不舒坦了。 故而这些日子来,有些脾性不太好的,总是给李静涵添堵。 到底还是有些理智在的,那些人也不敢做的过分,不过明面上讽刺几句。 诸如“这还未殿选呢,真当自己是宫里的娘娘了。” “整日在房中待着,吃的穿的都叫人亲自捧了送去,也不想想若是落选要怎么办。” 这类的话,那些人也没少说,只是并未当面罢了。 不过站在李静涵房门外,看似扎堆儿聊天,可言语之间总是夹枪带棒的,并不客气。 这些话不是很好听,且那些人就是特意说给李静涵听的,因而声音都不小。 她自己怎样先不说,倒是她的丫头燕秀心中不忿。 “姑娘,这些人实在过分,您怎么不去找太妃娘娘,叫她替您做主呢?” 在燕秀看来,自家姑娘背后是李太妃,如今整个大魏唯一算得上是陛下长辈的人,若是同太妃说,太妃必定会出手。 可李静涵却摇了摇头,她告诉燕秀。 “姑母确实是我的依仗,可越是这样,我便越是不能去找她。你忘了我回彩丝院前姑母拉着我怎样交代的吗?” 那时的李太妃在知晓陛下口谕让她从慈安殿回彩丝院后,特意留下她交代,叫她回来后莫要同旁的贵女起冲突或者争执,只安心管好自己便是。 陛下如今登基不过半载,尚是储君时身边并无一位良媛或奉仪,如今殿选正是机会。 她同陛下幼时颇有渊源,虽则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可陛下心中还记着便是最重要的。 因而李太妃着重吩咐,她要把握机会,虽然陛下的意思,这回大选并不选后,可后位之下,四妃九嫔都是好位置,她若能一举封贵妃,何愁日后没有封后之时? 须知先太后便是从贵妃再封的皇后。 自己姑母字字谨慎,李静涵自然不敢懈怠,再加上当初陆斌送她回来时,还说了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心中便更有了几分底气,因而回来这一个月里,她几乎不出门同旁的贵女交谈,全是自己做自己的。 “旁的人要说,你便随他们去,不过嚼几句舌根罢了,对我能有什么影响?”看着面带不忿的燕秀,李静涵道,“再有两个多月便殿选了,我入彩丝院的时间完,旁的家人子的规矩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唯有我还落下许多,眼下我最重要的便是将先前未学的补上。你日后再听见这些话,只当没听见便是,犯不上同她们争执。” 燕秀见自家姑娘如此谨慎,心中不有觉得有些过头。 “姑娘,您何必担忧,陛下这样看重您,太妃娘娘也说了,届时殿选她也会出力,您被选上是肯定的了。” “燕秀!”听得她如此口没遮拦,李静涵不由地双眉一紧,呵斥了声后正要开口,便听得房外一阵笑声。 主仆二人互相瞧了眼,都不明白发生何事时,房外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原来还有人做着雀屏中选的梦呢?”说话这人的声音有些许尖利,听着便叫人不甚舒服,这正是这些日子讥讽李静涵最多的一位贵女,“咱们在这彩丝院学了大半年的规矩和如何伺候陛下,各个都盼着殿选,就连有些有门路的人也是如此。可谁又能想到,我们日盼夜盼的时候,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这话说完,房外似乎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便是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好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快同我们说说。” 旁的便是附和声传来,显然都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就连坐在房内的李静涵指尖都微微攥紧,有些紧张。 可先前那人却偏不说,一直在低声沉吟着,这姿态惹得旁人更是焦急。 其实也不怪这些人,不过因着今上从不近女色,自幼时道如今便是如此,先帝并非没想过替他选妃,可全都被他拦下了。 及至如今,有那等好事之人,都暗地里悄悄传着陛下难道不好女色? 因此听得有人在本应殿选的贵女前捷足先登,这些人自然着急。 这时,屋子外沉浸了半刻,应当是有人悄悄说了什么,故而先前那家人子忽然又高声说了句。 “今日你们都是拖了有人的福,若非是想让有人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特殊,我也懒怠将这些事说出。” “我告诉你们”那人慢慢道,“方才我的丫头不是出去了趟吗,回来路上在太液池旁瞧见了个从未见过的人,据说那姑娘生得明眸善睐,性子爽朗极了。而那人身边拥着不少内侍宫人,有的衣饰奇特少见,不是一般人认得出来的。我那丫头因一时看待了被来往的金吾卫瞧见,呵斥了之后她又多嘴问了句,方知晓那时百纳国的翁主,百纳王嫡长女,为表同我大魏交好,特意送了来联姻的。” 话一说完,身边的诸位贵女全都眉心紧蹙,有的甚至倒抽口气。 旁人似乎还想问什么,可那人却再不肯多说一句。 “我也就知道这么些,你们再想知道别的,自己打听去吧。” 因着没什么消息可听,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便渐渐散开了,而坐在房内的李静涵指尖陷入掌心,双眉紧紧皱起。 与此同时,今日好容易有点心思去太液池走动的穆染,也恰好同那百纳国的小翁主迎面撞上。 第十二章 “长公主的婚事用不着他们…… 穆染见到百纳国的小翁主时,对方正坐在太液池中长廊上的凉亭中休息。 前两日刚过立春,这冷天气却并未散去。 春寒料峭,薄寒侵肌,宫内诸人皆未换下冬装,便是穆染自明安殿中出,腰襦之外都穿着库缎大袖衫外套绣独占春晕色斗篷。 原本千月是想替她暖个手炉来的,将要出门时,被她拦下。 “这点寒风未必就能冻死本宫?” 她曾独自一人在深宫中活了六年,怎样的情况没遇见过? 知道是陛下的吩咐,故而穆染在千月替她加上那件斗篷时并未多言,只是想着莫要叫这些人过于为难了,可手炉这事她却实在不想要。 千月想说服自家殿下,告诉她外面冷,可对方却完全不听,说完那句后举步就走。 她实在没法子,只能自己手捧着手炉,快步追了上去。 因着长公主不喜身边太多人跟着,故而这回出来也就千月并两个小宫娥还有一个内侍跟在了后面,瞧上去倒也不扎眼。 穆染出门前没说自己要去哪里,身边的人也不敢问,只是安静跟着。 一行人一路走,慢慢就到了太液池旁。 “殿下。”眼见自家殿下缓缓靠近池边,千月低声开口,“岸边路滑,您当心着脚下。” 穆染没说话,只是沿着那边缘缓缓走着。 她离池水近极了,叫千月瞧得心惊肉跳,只消再稍稍往右边偏一点儿,便会整个人落入水中。 “殿下,您往回走点儿吧。” 尽管知道自家殿下不喜欢旁人多言,可千月心中忍了半晌也未忍住。 盖因眼下情况实在叫人心慌。 若是殿下一时不慎,脚下稍稍一滑落水,那整个明安殿的人只怕都难辞其咎。 可她焦急的语气并未感染到穆染分毫。 对方依旧我行我素,步子一点点踏在岸边的青砖上。 千月见状还待要劝,却忽地听见不远处一道一道清脆爽利的声音响起。 “那边那个,你过来” 太液池极大,一般来说在这头说话,另一头是听不见的,可巧的是,这回穆染恰好渐渐走到了靠中间的长廊边,因而那从廊中传来的响动竟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开口说话的是个姑娘,声音同旁的姑娘不同,不是娇柔低吟的那种,反而干脆利落,是以往在宫内从未听过的。 千月闻言下意识往那处瞧去。 但见一人坐在凉亭旁的石凳上,远远瞧着面容看不真切,可身上的衣物却格外显眼,色彩艳丽,袖口紧缩,上纹着许多千月也叫不出的奇特图案。那人身边也站了两三个同她身着相差不大的丫头,只是身上的衣物图案和色彩没前者那样浓艳。 除此外,凉亭周围还站了四五个内侍,身上衣料是殿中省当差常见的,各自站着,候在四周。 见此情况,千月先是一怔,想起前几日听见的消息,正准备同自家殿下说时,便见对方已经举步,往那凉亭处行去。 她一句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极为难受。 可最终也只能匆匆跟上。 心中暗自祈祷着,这百纳国的翁主莫要同传言中那样难缠,否则若是除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都担待不起。 比起千月的紧张,穆染则显得冷静得多。 她听出了先前那凉亭中的人是在叫她,因而也没拒绝,转了步调径直往这处来。 因着先前离得远,故而那候在凉亭周遭的内侍并未发现什么,如今随着穆染越走越近,有正对着她来处的人慢慢瞧见了他,整个人先是愕然,回过神来后便要见礼。 “见过长” “这大魏还有这样生得跟天仙一样的女人?” 那内侍的话刚出口,便被打断。 原来是一直盯着穆染的百纳国翁主出声了。 在瞧见穆染莹白冷艳的面容后,对方竟想也未想地便直接道。 “长得倒是挺好看,只是眼神太冷漠了点,跟眼里冻了冰一样。” 这些话说完,那几个认出穆染的内侍心中都惊住了,正打算告知对方这是长公主时,对方竟又续了句。 “你是谁?陛下的女人?” 穆染闻言眉心微蹙,身后的千月更是一怔,正要开口,却被自家殿下拦住。 “不是。”穆染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如同眼下从这池水上吹来的风,夹杂着些许寒意。 那翁主便也皱眉。 “不是?”她似乎不是很理解,“分明来之前母妃同我说过,这宫中如果有长得年轻又好看,出门身边还跟着几个随从的,基本都是陛下的女人,怎么你会不是呢?” 她说话时,语气带着分明的疑惑。 而谁也没瞧见,随着这小翁主的话,穆染垂在宽袖内的指尖一点点攥起。 她再次道:“本宫乃陛下皇姐。” 她这话说完后,在一旁的内侍忙上前将先前未行的礼行完,末了忙向那翁主低声道:“翁主,这是陛下亲封的琼英长公主。” 小翁主这才回过神来。 她身边跟着的母国的侍女便忙纷纷福身见礼。 “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而许是冲击有些大,小翁主一时间竟未能想起照规矩,自己应当向长公主见礼,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把身边行礼的人都叫了起来。 小翁主: 她是见礼,还是不见礼呢? 事实上穆染并未在意这么多。 叫那些人都起身后,她越过众人行至凉亭中。 “翁主,过来坐。”在对方先前坐着的地方落座后,穆染看着对方道,“同本宫说说,先前为何唤本宫?” 穆染这个人,因为自幼养成的脾性,生性便冷淡漠然,这么些年了也极少展颜,一双幽暗的双眸中更是时时如冷月寒星,叫人瞧一眼便心中生寒,不敢与之对视。 同样的,她说话时,即便是语气轻缓,可言语之间带着的冷意总也散不去。 如同眼下,她虽然坐在石凳上,叫着那小翁主来自己身边坐下,可眼中的清寒,言语的冷淡,叫人见了便觉得她似乎不喜这百纳国的小翁主。 那几个跟着从百纳国一起过来的侍女听了心中都是一跳,心慌极了。 便是那几个跟着的内侍也捏了把汗。 倒是那小翁主本人却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爽利地应了声后,便直接绕过几人,在穆染身边坐下。 完全不带客气的。 “殿下,您认识我?”她侧着脸,看着身边坐着的人。 穆染也稍稍侧身 “你觉得呢?” 不知为何,穆染对这个性子爽朗,心直口快的小翁主有种天然的好感。 也许是因为 对方身上有她没有却羡慕的东西。 紫宸殿。 祯明帝坐在御座后,修长的指尖握着朱笔,黑沉深邃的双目看着桌面上的一道折子,他手中的笔却迟迟未落下。 越看,清峻的面容上神色越暗。 最终,将手中御笔放下,骨节分明的指尖拿起那道折子,狠狠一掷。 “哐当”折子碰在桌面,又猛地落在地上。 殿内候着的人心中皆是一惊。 接着听得上首的陛下冷笑一声。 “这些人的手倒是伸得长,自己该管的没管好,倒管到朕皇姐身上来了。” 这声音冷冷沉沉,不带任何情绪,听得身后候着的陆斌眉心一跳。 果然,下一刻陛下便唤了他一声。 “这折子哪来的送哪去,再告诉门下省一句,日后这种折子再送至朕跟前,审批的人自己去刑部领罚。” 祯明帝说着,指尖扣在御案上的盖碗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长公主的婚事,用不着他们操心!” 第十三章 他的双目忽地浓墨凝聚凌冽…… 陆斌将那道折子叫人拿下去后,便轻着步子又回到了陛下身后。 看着原本氛围还算缓和的殿内时间变得凝滞起来,他不由地在心中叹了一句。 前朝的那些大人们,单想着长公主同陛下亲厚,便自作聪明地上了折子。 不仅提及长公主已过婚龄,行之间还特意提起先帝尚在时替长公主赐婚的未婚夫婿。 旁人或许不知晓,可陆斌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有些事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他从未多言,心知不该问的事绝不要多言,因而这么些年来也只当不知道。 陛下未必不清楚他的心思,不过是见他口风紧,从不向外透露一丁点事,因而方重用他。 而这琼英长公主,便是陛下最不喜旁人提及的。 莫说长公主曾经的未婚夫婿,便是她的婚事,陛下听见了面色都要沉上半日。 因而陆斌一概不许御前伺候的人提起半句同这事相关的。 若有人问起,他只说是陛下同长公主姐弟情深,不舍殿下草草嫁人,定要自己千挑万选个合适的驸马,才不算委屈了长公主。 这缘由他对着任何人都是这样说,可各种真相,唯有自己知晓。 原本一切都相安无事,先帝当初的赐婚不了了之,今上登基后也没有半分再提起此事的迹象,旁人也只当不知道。 谁料到今日竟会碰上这样的事。 方才将折子拿出去时,陆斌不当心瞥见一眼,只见那折子前第一句便是“臣祠部郎中稽首言”。 陆斌记得,祠部郎中嫡长女周锦薇恰好在此次殿选名册内。 他闲来无事时,曾听尚仪局去彩丝院教导家人子规矩的典仪提过,这周锦薇在家人子中算是拔尖的,容貌才情都甚为出挑,只是性子稍稍急了些,同人有了争端时总是不让人。 听得说,是自幼体弱,祠部郎中不知从何得知习武能前身健体,便特意替自己这嫡长女请了女师傅略微教导些教授武艺,日子长了,这周锦薇便也养成了一身爽快的性子,和比之寻常女子多一些的气力。 虽则父亲不过是五品郎中,可好歹是京官。这回大选的家人子又多数是京外的贵女,她自然瞧着不是很自在。 同旁的贵女相处时总有些磕绊,不过倒也没闹出什么问题。 只是自打李太妃的内侄女李静涵回了彩丝院后,这两人便十分不对付。 周锦薇性子急且口无遮拦,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恨不得将心中不快一概宣之于口,每每见了李静涵便要言语嘲讽几句。 而李静涵又是惯于隐忍的性子,因而碰上对方时,十回有九回是不开口的,这样情况下两人矛盾自然越积越深。 这事陛下也是知晓的。 只是并未在意。 甚至下了道谕,叫尚仪局的典仪莫要过于约束周锦薇,由得她去便是。 陆斌冷眼瞧着,觉着陛下心中应是有打算的,只是不知是何打算。 不过这事之后,照着陛下的脾性,只怕这周锦薇还未来得及殿选,便失了资格了。 果然,在御座后坐了片刻的陛下,忽地开口。 “陆斌,朕记得,祠部郎中的嫡长女是这回殿选名册内的人?” 陆斌忙应了声诺。 “回陛下,正是,那位家人子名唤周锦薇。” 周锦薇 祯明帝指尖在桌面上轻敲,脑中又闪过方才那道折子中的内容,最终冷笑一声。 “殿选之前将她的名字从名册中划去,朕不想再见着她。” 他虽未见过这人,可对这名字却略有些印象。 原本留着她是有用,可如今瞧着,也没这个必要。 若是真见了人,只怕他还会想到那折子,心中便更是不悦。 陆斌其实已猜到了几分陛下的意思,而听了这话后便恭敬应了句。 祯明帝原本暗沉的面色方稍稍散去了些。 “长公主呢?”他微微抬头,看向殿门处。 原来他早早便叫了人去寻穆染,想着等对方来了一同用午膳,可眼下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也未听得殿外有动静,原本就心情不豫的他,不由地愈发郁燥。 “回陛下。”陆斌眼瞧着对方的神色,忙上前一步道,“臣早先便派了人去了,只怕长公主先前正午睡,需要些时辰才能来。” 巧的是,陆斌这边话音刚落,殿门处便传来匆匆脚步声,接着那先前被他派去明安殿的内侍忙着进来。 那人先是跪下见礼,得了圣上叫他起身的话后方恭敬开口道:“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如今正在太液池中小坐” “太液池?”那人话未说完,便听得上首的陛下沉着声道,“天这样冷,她去哪里做什么?” 原本正要往下说的那人顿时一噎,不知该如何答话。 还是陆斌反应快,忙开口呵斥:“陛下叫你去请长公主来,你独自回来便罢了,怎的明知殿下在太液池中也不劝劝,若是殿下受了凉,你该当如何?况陛下口谕请殿下来,你难道就未曾告诉殿下?!” 那人才忙着道:“陛下恕罪,小的并非渎职,只是那太液池亭中并非只有殿下一人,还有那百纳国的小翁主。小的从明安殿赶去时,恰好瞧见殿下同那翁主二人并坐着,相谈甚欢,小的不敢上前打扰,便悄悄同殿下身边跟着的千月姑娘说了声。那千月姑娘便替小的去传话,可”他说着顿了顿,显然有些犹疑,半刻后方接上,“可长公主殿下听后,只是略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并无任何起身来紫宸殿的意思,小的想再说便没机会了。” 那人说话时,整个人都高度紧绷着。 盖因他心知自己说的这些话都是大不敬之言,就算那些事那些话都是殿下所说所做,可最终确实是他没能将长公主请来,若正要追究他失职,也不是无凭无据。 况,圣上口谕,形同敕旨,长公主在听得是陛下宣她后不仅未想着赶紧来,反而只是冷淡地说了句知道,之后便继续同那百纳国小翁主继续交谈,分明是藐视圣上,即便知晓圣上对自己这个皇姐情谊深厚,可谁也不知道,陛下这份情谊会持续多久,若是哪日变了,那长公主曾经做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催命符。 那人此刻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一片乱哄哄,身体更是紧紧绷着, 他说完后还以为时间过去了许久,可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下,上首的陛下便语气森然地开口:“百纳国的翁主同长公主见面?!” 这话说完,下面那内侍还未品出味来,一旁的陆斌却心中暗叫不好。 这百纳国的小翁主才来不过几日,为防着对方同长公主撞上,陛下还特意叫六尚局挑了个离明安殿远的殿宇给对方住,原本是想着等事了了再同殿下说,谁知这回竟这么不巧,两人不仅见了面,还交谈起来了。 陆斌想着,不由地看向坐在御座上的陛下,却见对方忽地起身。 “去太液池。”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沉沉,冷然之意几乎沁出,陆斌心中“唉哟”一声,猛地拍了下自己大腿,接着匆忙举步赶上去。 倒是那原本在下首站着的内侍见状不由地奇怪,可他还未来得及问,陆斌已经越过他,快步追着已经出殿的陛下去了。 太液池亭中。 穆染同先前一样,坐在石凳上,她身边是小翁主褚师黛。 褚师黛这名字是对方告诉她的。 经过同对方方才的交谈后,她发现这个小翁主年纪不大,性子自然也活泼些。 她记得以前曾听说过,百纳国王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女儿,自幼便是千娇万宠地长大,这回若非为表同大魏关系亲厚,也不会将自己这么个宝贝疙瘩送来联姻。 因着这样,褚师黛便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时常要人顺着她,稍有不顺便会闹得天翻地覆。 先前穆染听得对方唤自己时,她还以为这是要刁难她,谁知在见了她后,这小翁主竟丝毫没表现出骄纵的模样,除了过于没规矩外,旁的时候瞧上去同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竟没什么分别。 丝毫不似传说中的模样。 “我从百纳离开那日,母亲拉着我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小翁主坐在穆染身边,语气轻快地道,“那时还有大魏的人在,父王觉得丢人,一直叫她别哭了,可母亲就是憋不住,后来” “后来怎么了?”穆染看着对方缓缓问道。 “后来啊,我就跟她说”褚师黛忽地抓住穆染的指尖,然后语气变得认真,“母妃,我去大魏是享福去的,又不是受罪,你别哭了,等我去了没多久就可以回来看您了!” 穆染先是被对方的举动弄得一怔,很快回神后便道:“然后呢?” “然后她哭得更厉害了。” “噗!” 穆染实在没忍住,下意识笑了一声。 她面色如雪,莹白透明,因着常年面上都是淡漠的神情,故而瞧上去便如同远山寒雪,遥不可触,可眼下她忽地低低一笑,便似春水化冰,冬今春来万物复苏一般充满着盎然生机。 一时间竟让那小翁主看呆了。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握着穆染纤细的指尖。 “我的乖乖。”褚师黛不由地呢喃出声,“这也太美了。” 穆宴赶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那在池中央凉亭中并排坐着的两人,那指尖交握的画面,还有穆染唇边的一丝浅笑。 这一切,落入穆宴眼中,他的双目忽地浓墨凝聚,凌冽结冰。 第十四章 “还是长公主最好看性子我…… 亭中的人谁也未料到,原本应当在紫宸殿理政的陛下会忽然出现。 尤其是对方来得悄无声息。 一没叫人提前通禀,二没听见内侍的唱和声,再加上那原本在凉亭四周站着的人都被叫了回来,因而直到陛下临近跟前,这边的人方反应过来。 忙着见礼的同时,心中都悬着。 谁知陛下竟全然不在意他们的散慢,越过跪了一地的众人后,便径直往亭内走去。 亭子中间正好是原本并坐着的穆染同那小翁主。 在听见动静后,褚师黛还未回神,穆染便轻轻抽回自己被对方握着的指尖,唇角边的弧度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陛下来了。”她轻轻说了句,声音不大,却足够好让小翁主听见。 接着小翁主就见她径直起来,屈膝福身。 褚师黛这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提醒她,因而也忙跟着对方一样,起身后见礼。 两人动作一前一后,显出说不出的默契,尤其是褚师黛在见礼时,还总是悄悄抬头,偷看在自己跟前的穆染。 无论她心中想的什么,单单她落在穆染身上的视线就足以让祯明帝愈发不喜。 “天这样冷,皇姐出来也不穿得暖和些。”祯明帝并未开口叫任何人起身,只是在穆染跟前停住,说话间伸手将对方扶起。 他能感受到,当自己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身体时,对方下意识地全身紧绷。 她不喜欢的他触碰,从来如此。 可这回她却没有避开。 想来是因为有旁的人在。 将对方扶起后,祯明帝手随意往后一抬,便有一路跟着的内侍上前,将手中一直捧着的手炉呈上。 这是他从紫宸殿出来后不久又折返吩咐的。 无论如何,他心中一直记着如今天凉,而照着穆染的性子,出门定然不会带手炉。 到了这儿一瞧果然如此。 那个名叫千月的大宫女手中虽然捧着,可手炉毕竟不在穆染手中。 他甚至不用多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皇姐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全都得了他的旨意,因而千月说什么她都不会听。 “如今刚过立春,寒气尚在,皇姐身子不好,还是尽量少出来走动,便是出来,也要多注意防寒才是。” 将手炉轻轻放入穆染手中,祯明帝道。 “早先朕便交代了,叫皇姐身边伺候的人多上心,未料到这起子懒怠的,将朕说的全当做耳旁风。” 他的声音轻缓,便是说着这样的话也未显露出怒意,可越是如此,叫还跪在地上的千月听得心中越是紧张。 陛下这样爱重长公主,若今日殿下真个冻出问题来,只怕整个明安殿上下都难辞其咎。 可她又不能出言替自己辩解。 陛下跟前,不得贸然开口,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因而此刻她只能越发低头。 而穆染手中拿着那个祯明帝硬塞进来的手炉,微微敛眉。 她没想过替千月开口。 因为她知道,说不说都没分别。 穆宴未必就不知道千月根本做不得主,若是她不愿,千月又能说什么? 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宫女,不过是说给她听的罢了。 什么身子不好?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自幼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若是真的身子不好,又怎么能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中活了六年。 穆宴这样说,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适才那御前的内侍来传话时,她直接将人挡了回去,也没有要去紫宸殿的意思。 依着穆宴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有人忤逆? 眼下说她身子不好,不便出来走动,只是在变相提醒她,自己的拒绝让他不高兴了。 末了了提到千月等人伺候不周,却并未言及惩戒,意思便已经明显。 整个明安殿的人,虽然都奉命于穆宴,可他们伺候的是穆染。 于穆染而言,尽管不喜欢这些人,可到底他们都是无辜的,她不会让旁人因为自己而无辜受牵连。 穆宴恰恰抓准这点,因而才会一再提醒她。 让她不要忘了,明安殿这些人的命实则都掌握在她的一念之间。 穆宴惯会用这些法子,虽然不入流,可对穆染却极为有效。 因着她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微凝滞。 即便如此,旁人也不敢作声。 唯有那小翁主,因着一直福身,便有些支撑不住,悄悄挪了挪,可脚下步子不稳,一不当心便往前倒去。 也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真的不小心,这往前一偏好巧不巧地就撞上了自己跟前的穆染。 “啊” “当心!”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穆染在对方撞上来的瞬间便猛地转身,一把扶住往前栽倒的对方,而原本拿在手上,那个穆宴给的手炉则跌落在地,和青砖石相触碰,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响声。 亭内的氛围顿时更凝固了。 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等都有些惊愕,因为谁都没想到会这样。 那被扶住的小翁主更是双颊微红,一双杏眼微微睁着,呆呆地看着穆染。 “翁主可有事?”半刻后,将已经站稳的对方放开,穆染问了句。 褚师黛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 “我、我没事,多谢殿下。” 两人这番举动落入穆宴眼中,他眸底的墨色更深,面上却丝毫不显。 “如今天凉,翁主也要少出来走动。”说话间,他终于看向褚师黛,“大魏不比百纳四季如春,翁主还是要多注意自己身子。这太液池中寒气逼人,为免受凉,还是早些回殿。” 言毕他也未等对方开口,便看向那些伺候小翁主的人。 “送你们翁主回去休息。” 听得那几人急忙的应诺声,穆宴方收回视线。 “皇姐,上回你问朕的东西,已经找着了。”他的眼神温和,看着穆染,“可要同朕去紫宸殿瞧瞧?” 穆染闻言一顿。 “好。” 两人最终一起从凉亭中走出。 直到他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那原本跪在地上的众人方起身。 “翁主,奴婢送您回去吧。” 那几个跟着她一同从百纳来的侍女早因着方才的事一身冷汗了。 自家主子在百纳没规矩惯了,一向无人能管,原本来了大魏后还收敛了些自己的脾性,这么几日来也没闹出什么事,谁知见了长公主殿下后竟变得更没规矩了。 不止如此,还在御前失仪。 幸而大魏皇帝并未追究,否则便是翁主没事,她们这几个伺候的人也都没好果子吃。 回去的路上,褚师黛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直到快到自己的殿宇后,方叫了那原本从殿中省拨来伺候的其中的一个内侍来问话。 “我问你,长公主是不是和陛下关系不太好?” 她这一句话,叫那内侍一惊,忙跪下急急道:“翁主,这话万万说不得!” 褚师黛皱眉:“怎么?” “大魏规矩,不得妄议陛下。”那内侍道,“况陛下同长公主殿下关系亲厚,自幼便感情甚笃。今上继位至今,唯有长公主一人是得了陛下亲自下旨加封的,怎能说是关系不好?翁主莫要这样想。” 这内侍虽看上去有些害怕,可言语之间并不似说谎。 褚师黛又看了眼一旁候着的人,除了那几个跟着她从母国来的,旁人面上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 显然觉着这内侍说得没错。 她沉吟半刻,最终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这话不要旁人知晓。” 那内侍方连忙应了。 褚师黛过了会儿又遣退了旁的人,唯余下个自儿时便伺候她的侍女艾芝。 那艾芝见旁人都下去后,方上前几步轻声同小翁主道:“翁主,您今日实在有些过了,那可是大魏天子,便是大王见了都要俯首的,您御前失仪幸而陛下不怪罪,否则还未待册封,咱们说不定就会被遣回百纳了。” 这小翁主被送来大魏便是要两国联姻的。 原本照规矩,她应当一来便直接册封的,只是眼下殿选尚未开始,陛下后宫还未有任何嫔妃,因而便先将她安置在这处殿宇内,先同尚仪局的女官学大魏的规矩,待殿选结束后再一并册封。 褚师黛虽在百纳国时娇生惯养,可也知道,自己身为嫡长女,到了年纪便是要来大魏的。 大魏是百纳的宗主国,将本国的翁主送来大魏,说得好听些是为表两国交好,实则是身为附属国的百纳必须要做的。 进贡纳献,金银财帛每年百纳都会献上。 而女人,则是纳贡的另一条规矩。 大魏的皇帝从来不是好糊弄的,既然俯首称臣,送那些不得宠的庶女,抑或是随便找个宫人充作自己女儿是没用的。 在百纳,唯有嫡长女可封翁主。 百纳的王都要大魏天子下旨册封,更不用说翁主世子了,随意寻个宫人送了来,届时大魏这边一瞧,从未册封过这样一个翁主,那便是欺瞒之罪,谁也承担不住。 正是因为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命运,故而褚师黛才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于她而言,能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十数年,自然要依着自己的想法而活。 今天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她立时三刻便会发怒,但艾芝是自幼便跟着她的,两人之间有几分情谊在,因而在听了后,她只是微微皱眉,接着道:“这事我也未料到,当时不过是腿有些麻了,故而没站稳,这才御前失仪。不过”她说着顿了顿,半刻后方续道,“这大魏果真是美人多,陛下生得也甚是俊朗。” 艾芝:? “但还是长公主最好看,性子我也喜欢。”她自顾自说着,“看刚才那样,只怕长公主不是很喜欢陛下,不然也不会总是不同陛下说话了。” 艾芝:求求您快别说了! 第十五章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在苦苦挣…… 回去的路上,穆染坐的是祯明帝的小玉辇。 尽管以往除了帝后,极少有旁的人能同天子同乘,照规矩也不应如此。 可眼下整个祯明帝才是大魏之主,他要做的事,无人敢置喙。 更不用说,那个和他同乘的还是穆染了。 因为在他尚是太子时,这样的事便时常发生。 这御前的人多数是当初东宫出来的,因而对这样的情况也早已见怪不怪。 小玉辇内,穆染坐在祯明帝身边。 因着这小玉辇外还有旁的内侍,故而穆宴也未展露地太过,两人只是并坐着,同先前的小翁主和穆染一样。 可辇上有布幔遮挡,外面轻易也看不见内里是何种情况,故而穆宴的指尖扣在对方的掌心上,两人交握的手中,是先前那个跌落在地的手炉。 这手炉在两人从太液池离开后,便有内侍专程收拾了起来,在上这小玉辇时,便交回了陛下手中。 穆染在穆宴身边落座后,对方便将这手炉重新放回她手中。 “皇姐,朕很难过。”那时,穆宴看着她,眼底深处一片暗沉,没有一丝光彩,“你竟将朕给你的东西这样随意处置。” 他的掌心压在穆染的手上,看似随意一放,可实则含着暗劲。 穆染若是没动作便罢了,但凡她指尖稍稍一动,对方的手便直接一收,让她连挪动一丁点都做不到。 看着对方的神情,穆染知道,他这是生怒了。 “只是下意识的举动,陛下莫要在意。” 穆染徐徐解释道。 她知道穆宴是不悦她这样轻易将那手炉丢在地上,也知道对方生怒会怎样,故而罕见地解释了句。 可她未料到,自己这话说完后,对方面色并未缓和,反而嗤笑一声。 接着便转过头,整个回紫宸殿的路上都未再开口说一句。 只是扣在她手背上的指尖,愈发用了几分气力。 他的面上不带一点情绪,下颚更是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小玉辇内的氛围沉寂。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小玉辇一路往前,过了紫宸殿也未停下,穆染见状心中一凝。 很快,抬辇的人在后殿站定住。 “陛下,到了。”小玉辇外,陆斌躬身恭敬开口。 小玉辇内极静,半刻后传来陛下的声音。 “落辇。”他的声音沉沉,“旁人都退下。” 抬辇的驾士便小心翼翼地将小玉辇放下,接着随着殿中监全都往外走去。 很快,整个后殿的院内便没了人,唯余下奢华的小玉辇伫立,辇上的布幔在寒风的吹动下微微翻飞。 辇内,在听得所有动静尽数散去后,穆宴方起身,握着穆染的指尖想要往外走。 可他没能走动。 因为穆染未起身。 “皇姐不走?”穆宴转回身子,看向对方。 穆染抿唇。 尽管知道此时小玉辇外应当已经没了人,可她还是跨不出这步。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指尖上。 “请陛下放手。” 她实在做不到在光天化日下这样同对方出去。 在外人眼中,她和穆宴分明是姐弟,眼下这样算什么? 可穆宴却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皇姐明知道朕最讨厌听你说放手这两个字。”穆宴说着,折回身子,放开来了对方的指尖,接着在穆染下意识收回手时,微微弯腰,一把环在对方身上,接着双手用力,猛地将对方打横抱起。 “!”穆染一惊,“你做什么?!” 穆宴没回答,只是径直往小玉辇外走去。 从辇内一直到外面,穆染都在试图从对方怀中挣扎出来,只是男女之间的力气差异实在过大,尽管她几乎用了所有气力,也不能撼动对方分毫,穆宴反而抬手,将对方的脸颊压在自己胸膛上。 “放我下来!”挣扎之下,穆染的声音不免有些提高。 “嘘。”抱着她的人微微低头,看着她因挣扎而变得有些微红的双颊,“皇姐小点声,你总不想把那些宫人都喊了来,让他们撞见眼下这幕吧?”他说着,唇边勾起一抹笑,却不带任何温度,“若是皇姐不介意,朕倒也乐见其成。” 话音落下后,他的指尖开始在穆染的腰侧轻轻捏着,带着一点暧昧的气息。 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进来,穆染脑中却因着对方的话,没再开口。 她只是猛地闭眼,咬着牙任由对方将她从这小玉辇旁一路抱着回了后殿的寝殿内。 紫宸殿作为天子日常理政之所,其后自然有专门供天子饮食起居之处,这后殿便是天子寝殿。 自今上登基后,还未有任何一位女子来过此处。 御前的人都知道,今上还是太子时,一概起居饮食皆有内侍负责打理,身边从未有一位宫娥,登基后依旧如此。 这么些年来,陛下除了同长公主亲近些,旁的那些姐妹,他几乎不同对方交谈。 登基后那些公主便尽数迁宫,去了离紫宸殿甚远的殿宇,且无诏不得随意走动。 照着陛下的旨意,再过月余,这些先帝膝下的公主们便会尽数分府离开皇城。 唯有琼英长公主一人,得了加封,留在宫内。 入了寝殿后,穆宴一路往最左边的拔步床去。 这是他日常起居之处,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除了必要的床褥外,并未半点多余之物。 穆染因一路闭着眼,并不知晓对方的打算,直到感受到对方再次微微躬身,而自己的身子下落,背脊触碰到柔软的床褥后,她才猛地睁眼。 接着便看见了这拔步床内的景象。 她终于有些失控,将手中的手炉再次狠狠砸落在地,接着往侧边一退。 穆染觉得自己这时候应当说些什么,可她张了张口,满腹之言却卡在喉间。 她说不出来。 或者说,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穆宴是个疯子。 这一点她以前就知道,从对方唇边带笑却一把拧断那银喉长尾雀的脖子时,她就清楚认识到这点。 这个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大魏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癫狂入骨。 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今日他分明盛怒,眼下又将她带至这天子寝殿内,若对方真要做什么,她便是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可她真的没想明白,穆宴为何这样生怒。 “你在害怕?”尽管穆染心中明镜似的,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在轻颤,这一幕落在穆宴眼中,又是另一种景象。他慢慢蹲下,同缩在拔步床内的人齐平,接着指尖轻抚上对方莹白细腻的脸侧,“你为什么怕朕?” “你觉得朕会对你做什么?在皇姐的心中,朕是怎样的?你为何要怕我?!” 最后那句话穆宴说的有些切齿。 他直直地看着对方,双目锁在对方的面容上。 “方才在太液池时,你不是这样的。” 骨节分明的指尖滑落至对方的唇边,接着拇指的指腹在那紧抿的唇上猛地擦了擦。 “那百纳国的小翁主到底哪里好,你为何要看着她笑?皇姐那样的笑容,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不知从何时起,穆宴竟渐渐忘了自称,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脆弱,仿佛回到了当初落水后穆染照顾他的那段时间。 他的指尖在穆染的唇边留恋地婆娑着,好半晌才再次道:“皇姐,你再笑一笑,只对我一人,好不好?” 这声音极轻,隐隐带着祈求。 可他眼中的神色却同他的语气完全相反。 他盯着穆染的双目暗沉阴翳,黏稠而细密视线仿佛一张摸不透风的天网,落在穆染的身上,一点点将她缠绕,令人窒息。 穆染感受着自己颊边灼热的指尖。 她看着对方的双目。 “你别骗自己了。”尽管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冰锥,狠狠扎在穆宴心中,“你明知道,如今的我,是没办法对着你笑出来的。” 殿内的氛围凝滞住,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穆宴的指尖也停下来。 半刻后,他的唇角抽动几下,眼底似乎有什么崩裂,接着血色一点点蔓延开来。 “果然”他抽回手,看着对方冷凝的面容,“果然是朕的皇姐,也唯有你,知道怎么让朕痛不欲生。” 这就是穆染。 即便在这样逆势的情况下,也毫不退让。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让穆宴意识到,他真的得不到。 这个人的心仿佛万年寒冰,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也不能融化分毫。 真不甘心啊 穆宴的心中轻叹着。 为什么只有他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在苦苦挣扎? 穆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所求的,不过是她眼中印出自己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点。 也好过如今那样的虚无。 又或者其实穆染知道他所求,只是不在意。 毕竟她一直都这样狠绝。 不过没关系。 穆宴想。 他可以等。 不过是一个笑罢了,那百纳国的翁主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届时照着皇姐的性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人忘诸脑后。 只是个过客罢了。 他不在乎。 只要皇姐的眼中没有出现任何人、任何东西的影子,他就能等。 思及此,穆宴暗哑着声音道:“皇姐,朕等着你眼中有朕的那日。” 在那之前,他可以忍。 怎样都可以忍。 即使不碰她分毫都可以。 只要她不在那之前看向别人。 第十六章 “我不走就在这里陪阿宴…… 雨水过后便是惊蛰。 万物复苏,春雷启鸣。 因着上回的事,穆染不想再节外生枝,故而也就甚少出去走动,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寝殿中待着。 陛下后宫无人,先帝旁的公主不得诏又不能随意走动,故而明安殿有很长段时间都格外清净。 穆染素来不喜热闹,冷冷清清倒也习惯了。 无人时,她便时常在自己殿中煮茶。 她的母亲,当初身为宜春院戏子,除了生得好外,也就只有一手煮茶的功夫拿得出手了。 母亲尚在时,穆染便日日见对方坐在寝殿中,纤弱的指尖拿着唯独的一把单耳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烧水,烫器,投茶,洗茶,斟茶。 一套动作被她练得行云流水,指尖翻飞时如同轻灵舞姬翩然起舞。 那时的母亲时常说,先帝后宫之中嫔妃众多,可煮茶功夫能越过她的,没有一人。 穆染还记得,对方说这话时,终年无神的双目中莫名闪耀着星辉,那是她对自己技艺的自信。 只可惜,即便她年年练,日日练,将煮茶的技艺练得出神入化,那也只是微末的小把戏。 就连尚食局的小女史都瞧不上这点子手艺,因为拿不出手。 琵琶、瑶琴好歹还能听个响儿,茶艺能做什么? 瞧着解闷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而穆染的母亲,原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容貌才情都算不得出挑,唯一能比得过旁人的也就那一手煮茶的功夫。 许是因着自知比不得旁人,故而她才跟魔障了般地将将这茶艺瞧得格外重要,不仅自己练,还要穆染同她一起学。 穆染虽自幼性子冷了些,可对自己这个母亲却十分顺从,向来是对方说什么,她便跟着做。 因而母亲还在的那几年,她跟着对方日日练,竟也青出于蓝。 而比起自己母亲只把这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穆染则是在耳濡目染之下,真的喜欢上了饮茶。 除去独自生存的那六年,现在的穆染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寝殿内,自己给自己煮茶喝。 和她的母亲不同。 她煮茶只为了自己,从没想着讨好任何人。 穆宴尚是储君时便总喜欢在她身边待着,如今虽然继位,不能再像当初一样日日来她这里,可这明安殿的寝殿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夜夜前来。 有穆宴在,穆染时常整个人都是压抑的。 唯有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茶器时,她才能感觉到一些安宁。 穆宴知道她这一手精妙绝伦的煮茶手艺,只是甚少有机会见识。 穆染不愿为他煮茶,他便也不勉强。 因为对她,穆宴总有无限的耐心。 这日,穆染照例叫千月将煮茶的器具在宴厅中摆好,自己则折返身回寝殿,打算换一身窄袖上襦。 不怎么出明安殿这些日子,她除了一人待着,那百纳国的小翁主也偶尔会来同她说话。 褚师黛年纪小,性子又活泼爽利,整个人身上年轻的气息莫名地让穆染觉得舒服,因而甚少同旁人交谈的她,倒是对这小翁主颇有几分好感。 上回褚师黛来时穆染恰好煮完茶,当见到千月同小宫娥将茶器收走时,她便一直缠着穆染,说自己也想喝她泡的茶。 但穆染这人有个习惯。 一日只会碰一次那些茶具。 一旦收了便只等第二日。 而那小翁主也不能日日都来明安殿。 毕竟身上旨意,长公主身子弱,不适合时常见客,她偶尔来可以,来得次数多了,便会被人拦在殿外。 这其中的缘由,小翁主不知道,可穆染却十分清楚。 身子弱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罢了。 穆染若真个身子弱,当初杜御女去世后,她便也就早早跟着去了,又如何等得到被穆宴救下的那日? 这样说不过是处于穆宴的私心。 既然他不想让自己出去,自己便少出去,也少同旁人见面便是。 在这上面,穆染想的很明白。 当初是她自己为了母亲选择留下来,是她自己主动开口求的穆宴。 既然有求于人,就要学会顺从。 也许在面对穆宴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地抗拒,但在这些事情上,她做的从善如流。 毕竟,如今的穆宴已经不只是当初的储君。 大魏天子,那是万人之上的存在,言谈落笔之间便是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穆染要维护自己的母亲的名誉,完成她的心愿,就不能和穆宴对着来。 她或许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对穆宴的抵触,却能控制自己在其他时候的行为举止。 譬如穆宴说她身子不好,她便真个将自己关在明安殿,几乎不出门。 那小翁主之所以能进来,也是得了穆宴的默许。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想法,但既然他能允许褚师黛同她见面,便代表这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只要小翁主不是天天都来。 正因如此,上回小翁主离开前便同穆染约好,这回再来定要试试她煮茶的手艺。 穆染觉得不过举手之劳,便应了下来。 因而这日一早,穆染便叫人准备,自己亲自检查了遍后,方回寝殿准备换身衣物。 大袖衫袖口宽大,并不适合煮茶时穿着。 因着只是换件衣裳,穆染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便将跟着来的宫娥全拦在了殿外,叫众人在外候着,自己入殿更衣。 那粉青色窄袖襦裙是早已备下的,穆染只消从架子床边的香几上将衣裳拿起换上便是。 眼下正是午后,即便殿门紧闭,殿外的光线顺着门窗也尽数透进来,显得明亮异常。 穆染到了床边就看见了那套早已放好的衣衫,因想着过会儿便是同小翁主约好的时辰,她换衣裳的动作便不由地快了些。 架子床上轻容纱的床幔此时是落下的,朦朦胧胧瞧不清里面的情况。 先前回来的急了些,穆染也就没多瞧,及至她将原先身上的衣物除去,唯余一件中单时,才忽然发觉这床幔的不对劲。 照理来说,她起身后,千月会将床幔向两边挂起,不应当是眼下这样紧闭的模样。 穆染的指尖微顿。 心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想法。 她于是伸手,想去拿那放在香几上的襦裙。 不管如何,先将外衫穿上再说。 可她的指尖刚探出去,还未碰到那襦裙,紧闭的床幔中忽地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指尖纳入掌心。 穆染整个人一惊。 正要开口时,却感觉对方手下猛地用劲,接着闭合的床幔被掀开,她整个人也落入架子床内。 被灼热坚硬的怀抱裹挟住。 落入对方怀中后的穆染整个人的反应有些迟缓。 她万万未料到,这样光天化日下,原本应当在紫宸殿的人竟出现在她的寝殿内,且无一人知晓。 若非穆染恰好回殿更衣,只怕都不会发现。 “皇姐?”思绪混乱之时,穆宴沙哑且略带倦意的声音响起。 他看着怀中的人,平日总是幽暗的双目此时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混沌,似乎也没想到会忽然见到对方。 “唔,我又梦见你了。”他说着微微低头,将下颚抵在穆染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带着眷恋和缱绻,“近来梦见皇姐的次数愈发多了,真是开心。” 比起往常的时候,这会儿的穆宴就像个十足的孩子,双手环在穆染的腰间,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些儿时的稚气。 “果然还是睡在皇姐这儿更容易梦见你一些” 他这句近乎梦呓的话让原本有些紧绷的穆染一怔。 睡在她这儿? 对方这话的意思难道这些日子他时常来自己这寝殿午睡,而她却不知道? 穆染自己想了想,发现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这些日子穆染虽甚少离开明安殿,可白日几乎也未曾踏足这寝殿。 盖因这地方如今对她来说是极压抑的所在。 她夜夜入睡前都要遣离所有的宫人,熄了殿内的烛火,为的便是让这个大魏之主能来去自如。 因着这样,穆染每每起来后便整日也不会再回寝殿一次,而她不来,旁的伺候的宫人也不敢随意进入。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穆宴真的日前来,不被人知晓也属正常。 即便如此,穆染也没想到对方竟真这样胆大。 感受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温度,穆染感觉的出来,对方此时处于极为放松的状态。 似乎真的把现在的她当做了是在做梦。 “殿下。”此时,寝殿外传来千月的声音,“翁主来了,眼下正在宴厅等着您。” 千月的声音并不算大,可眼下的殿内实在过于安静,以至于对方话音刚落,原本放松抱着穆染的人忽地手臂一紧。 刚刚闭上的眼角抽动几下,双眉紧皱,似乎要睁眼。 穆染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只怕对方将要清醒,因而冲着殿外说了句“知道了”,便赶紧转回来,葱白的指尖在对方的发顶轻抚,接着柔声开口。 “没事,继续睡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惯有的清冷,可语调中的轻柔却让穆宴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皇姐,别走” 他再次低喃了句,愈发像儿时的模样。 穆染眉心微蹙,看了眼殿外,最终再次轻哄了句。 “我不走,就在这里陪阿宴。” 听见对方唤自己幼时的称呼,穆宴终于再次放松,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转了转身子,放开了环在对方腰间的手。 穆染又等了一小会儿,确认对方确实已经睡着后,方轻着步子下了床,以极快的动作将衣衫换好后,便离开了寝殿。 走之前特意交代,若无她的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寝殿。 而寝殿内。 原本应当已经睡去的穆宴在听得殿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他才忽地睁眼坐起。 先前还带着几分睡意的双目此刻清醒无比。 而眼底若有若无显现的暗光和唇边勾起的弧度展露出他如今满足而愉悦的心情。 第十七章 她也是时候要查查这明安殿…… 小翁主其实也不是真的很喜欢喝茶。 她只是单纯因为被穆染的外貌吸引,想看看她煮茶时是什么模样。 在百纳国的时候也不是没喝过好茶,再加上她本身对茶没特别多的兴趣。 因而来明安殿前她还想着过会儿怎么说服对方和她出去走走,毕竟这些日子她回回来对方都把自己关在殿内,从不往外走一步,怪无趣的。 可这样的想法还未提出,在喝过对方亲手煮的茶后,褚师黛霎时间把这些都抛诸脑后了。 “太好喝了!”又一次饮尽杯中茶后,她不由地开口,“殿下,您这煮茶的技艺是跟谁学的,我长这么大,还未喝过这样好喝的茶。” 穆染抬手,纤细的指尖执着粉彩扒花的公道,再次替对方将茶水斟上后,方徐徐道:“饮茶忌急,你这样一口便喝完了,如何分得出究竟好不好喝?” 小翁主看着跟前的水仙花神杯,瓷白的杯中是明亮澄黄的茶汤,屡屡热气顺着杯沿缓缓散出,显得氤氲朦胧。茶汤的香气绵长,茶水入喉后醇厚的味道由舌尖慢慢延展,最终蔓延至整个舌面,下咽时如丝般顺滑,没有丁点干涩卡喉之感,那澄黄的茶汤似乎将将下咽,便已经在不经意间落入腹中,温热的感觉让整个人的身体都逐渐温暖起来。 褚师黛于是没控制住,又举杯一抿。 “我以前也听得说过,品茶要静心慢饮,可我实在不是什么慢的下来性子,况殿下煮得这茶犹如仙饮,自然要多喝一些了。” 她说话间,半杯茶汤又下了肚。 “哪就这样稀罕了?”穆染说着,拿起放在自己手边的影青牡丹斗笠杯,轻抿了口杯中的茶汤,“不过是去岁尚邑贡上的金骏罢了,你若喜欢,过会儿走的时候我叫千月拿些出来,你带回去便是。” 可巧进来穆染很是喜欢这尚邑金骏,故而这茶也时常备着,若小翁主真要,也只是举手之劳的事。 谁知对方听了后竟摇摇头。 “还是算了,我也没有殿下您这样的技艺,身边的人更是粗手笨脚的,回头您给的好茶全糟蹋了。” 褚师黛倒是极有自知之明,心知若真的将对方给的茶拿了回去,只怕也煮不出这样的滋味,因而便婉拒了,同时还另外道。 “如果可以,我想日后都来殿下您这儿品茶。” 她这话说得天真,是一惯没规矩的模样。 身边跟着的艾芝听后都已经不似开始那般紧张了。 盖因她跟着自家翁主来明安殿这么几回,早已见多了对方这样的言谈举止,若是先时还会担忧长公主因此不悦,如今便已经十分淡定了。 因为无论自家翁主在长公主跟前如何没规矩,对方都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 而听得对方这样说后,穆染放下手中斗笠杯。 “怎么,来本宫这儿喝一回茶,便算计着日后回回来了都要本宫亲自替你煮茶不成?” 褚师黛便嘿然一笑。 “也不是回回,只要偶尔能品尝到殿下的手艺,我便满足了。” “也罢。”穆染道,“待殿选后,你自然是要同旁的家人子一并册封的,届时才算是真正在大魏安定下来,若是你想来本宫这儿,同陛下说一声便是,本宫也不会不欢迎。” 如今已过惊蛰,再有十来日便是殿选了,六尚局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罗这事。 而身为百纳国的翁主,褚师黛这回来便是同大魏联姻的,只等殿选一事结束,陛下那儿自会下旨册封,届时她便同旁的在殿选时被留下的家人子一样,成为天子嫔妃。 褚师黛闻言“唔”地沉吟半刻,接着忽地开口问了句:“听得说彩丝院的家人子中,有个贵女颇得陛下青睐?” 想着她毕竟日后要册封的,如今费些心思打听这些也是正常,故而穆染也就没多想,略一点头便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忧,论家世身份你怎么也是越过她去的,且你同她,是全然不同的容貌性子,各有千秋,倒也不必怕届时被她占了上风。” 李静涵虽是太妃本家侄女,可父亲也只是从六品驾部员外郎,算不得什么高职。褚师黛乃百纳翁主,位同亲王女县主封位。 同她相比,李静涵自然差了不少。 穆染以为这小翁主特意提起这人是心中担忧日后陛下带两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因而便出言宽慰了几句,谁料话刚说完,便听得对方忽地又问了句。 “殿下,那家人子生得如何,好看吗?” 穆染指尖一顿。 “能过了采选留在彩丝院的又岂是寻常容貌?” 小翁主便知道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因而想了想,追问了句。 “那我同她比,谁好看一些?” 穆染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姑娘,问起这些话来似乎丝毫不知害羞为何物,神态自然语气平静,似乎在谈及今日天气如何一样简单。 她想着应是小姑娘在意这些,故而道:“若细算起来,她虽则身段柔软,粉面柳眉,也确是难得的美人,可你二人一对比,却是你略胜一筹。” “真的?”褚师黛不由地睁大了双眸。 穆染点头:“本宫无甚必要骗你。” 原以为对方听了这话后会高兴,谁知她原本有些期待神色竟霎时间暗了下来,接着低下头似乎念了句什么。 “还没好看,算了。” “什么算了?”只听见了最后两个字的穆染问。 小翁主回过神来,忙摇头。 “没什么,我是想说今日已经在殿下这儿叨扰许久了,还是早些回去算了。” 穆染见此,也不追问,略一点头后便起身,接着叫了人来。 “送翁主回去。” 那小翁主便领着侍女告退,走之前还不忘说下回再来。 及至对方离开后,穆染才转回身子,重新在茶台前落座。 “千月。”她唤了道,待千月应了声后方问,“先前派去紫宸殿的人回来怎么说的?” 原来穆染在从寝殿出来后便先吩咐了人备了些吃食去御前。 她是想看看为什么原本应当在紫宸殿理政穆宴会这时候在她的寝殿内出现,但有些话不便明着问,便只能叫了人去紫宸殿瞧瞧。 “回殿下。”千月低声道,“去的人回来说,东西送进去了,是陆大人亲自出来接的,只是陛下眼下正在午憩,不好打扰,等陛下行醒了再告知陛下您派人去过。” 午憩。 穆染眉眼微敛。 穆宴确实以前有午休的习惯,且时常午睡时总要她陪着。 一开始时她还愿意,可渐渐地,许多事堆积起来,她便极少愿意理会对方这个要求了。 “日后本宫寝殿,白日不要在让人进去。” 穆宴是个疯子,她不能陪着发疯。 她并不想那日忽然被人发现大魏之君每日午间宿在她的寝殿。 自己是有求于穆宴,可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盲目顺从的。 她身世一事,如今唯有穆宴同她知晓,便是当初替先帝记下那话的内侍,在穆宴登基后,都已经被他寻了个由头遣去了皇陵。 穆宴是这样说的。 她便姑且信了。 若不然,这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那内侍若是留在宫内。只怕她身世的流言早已流传开来,也不会到如今才叫穆染知晓了。 穆染的思绪又回到适才寝殿中的情况来。 此时,她忽地想起先前问过千月的一句话。 “你先时同本宫说,有个同乡在尚寝局。” 千月被这样忽地问起也是一怔,回过神来后忙应了句。 “回殿下,正是。” 穆染便又提了一句先前说过的。 “你亲自去趟尚寝局,就说本宫这边有些陈设布置要更换,要尚寝局的来瞧瞧。” 她话未言明,但千月知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忙恭敬应了声。 “去吧。”穆染便道,“本宫一个人待会儿,待尚寝局的人来了,你带去偏殿便是。” 她也是时候要查查,这明安殿内里的玄机了。 第十八章 只是如今似乎也用不上了…… 尚寝局的人来时,穆染正好换了新茶,听得说千月回来,也没抬头,说了声“进来”,便径直垂首做自己的。 “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那跟着千月身后的人入了殿后便福身见礼。 “起来吧。”将茶则中的新茶投入壶中,穆染徐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道:“回殿下,奴婢名唤桑晚,司设司掌设。” 穆染便又问:“本宫听千月说,先时这明安殿洒扫之事一概由尚寝局司设司负责?” 桑晚应了声是。 “你入尚寝局这么些年,应当也来过几回明安殿洒扫?” “回殿下,陛下先前下旨一日内将这明安殿收拾出来,司设便派的奴婢来办的。” 言下之意便是先前才来过不久。 听得对方这样说,穆染想着对方应当是对明安殿熟悉的,因道:“本宫有话问你。” 她说着,将手中的公道放下,看了眼对方身边的千月。 “这新茶味道不是很好,本宫喝不习惯,你且将这些都收了,明日换别的茶来。” 话未言明,千月却霎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忙应了一句,上前将茶台上的器具都收走,接着轻着步子从殿内退出,离开前还将殿门关上。 很快,殿内唯余下穆染同桑晚二人。 那桑晚也未料到会碰上这样的情况,先前千月去六尚局寻她时,只说是长公主殿下殿内有陈设要更换,且千月指名说殿下要她去明安殿,因而她一刻不敢耽搁,放下手中之事便匆匆跟着千月前来。 谁知来了后殿下竟开口就问她是否来明安殿洒扫过,且如今还遣离来了所有人,唯留下自己。 这让她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放松些。”似乎瞧出了她的紧张,茶台后的长公主缓声道,“本宫只是有些事要问你。” “殿下想知道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穆染这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先时你来明安殿洒扫时,可曾去过寝殿那一片?” 桑晚便说去过。 “因着奴婢没什么突出的优势,唯独比旁人多了些细心,故而每每来这明安殿时,寝殿的打扫之事多数由奴婢负责。” “如此说来,寝殿之内你也甚是熟悉?” 桑晚这回回答的有些犹疑。 “是。” 盖因她弄不清楚殿下这样问的目的。 “不必多心。”穆染道,“本宫不过近来夜间睡眠不甚好,总是后半夜听得寝殿内有悉悉索索之声,可查了又不知是何原因,想着尚寝局之人以往每过三两日就要来洒扫一回,故而便想问问你,这明安殿的寝殿你来过这样多回,可发现何处有异常?你若知晓,说了出来,本宫才好叫人对症解决,否则日日难以安寝,实在不适。” 桑晚听后方放下心来,接着顺着对方的话回想了想,也没想到有用的内容。 “回殿下,明安殿的寝殿奴婢确实来洒扫时时常会去,可都只是依着规矩,打扫完了便离开,这么多回了,也未发现有异样之处。” 穆染在对方说话时,眼神一直看着对方的面容,眼瞧着对方的神情认真,眼神也毫无一点儿闪躲之意,心中便知对方说的是真话,并不是随口说了来糊弄她的。 她想叫对方再想想,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对方只是尚寝局一个小小掌设罢了,想来这明安殿内的玄机只怕对方真的不甚清楚,她既要查,便不在这一时。 日后自然可以再寻了旁人来问,亦或者从旁的地方着手。 如今若是大张旗鼓地要想从一个掌设口中寻到什么线索,只怕不容易,且容易令人生疑。 “既如此,想来是本宫听岔了。”她因而道,“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桑晚便忙道:“奴婢惶恐,不能替殿下解忧。” 穆染摆手。 “原也同你没关系。” 之后穆染也没再问别的,不过同对方又说了几句,便提到自己近来想换套新的茶台,桑晚听后接话说自己回尚寝局后会将此事告知六尚局的女官们。 整个宫内的人都知道,长公主同陛下姐弟情深,陛下待殿下又极为亲厚,事事以殿下为先,长公主的事,六尚局自然不敢怠慢。 “也不必太着急。”穆染见对方一副恨不得立时三刻便替她将新茶台做好送来的神情,徐徐道,“本宫不过忽然想要换罢了,不必过于上心,六尚局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犯不上为了本宫,打乱了整个六尚局的行程。” 桑晚恭敬应了句。 她不会告知对方,如今在整个六尚局乃至宫内,唯有长公主的事是最大的事,但凡有关长公主,旁的事尽皆会往后推。 “好了,本宫留你在明安殿也有些时辰了,只怕尚寝局事多,你也不能离开过久,如今便回吧。” 穆染说着便要将千月唤进来,结果却忽听得桑晚开口。 “殿下,奴婢方才想起一事。” “嗯?”穆染挑眉,“你说。” “关于殿下先前所问,这明安殿寝殿一事,奴婢适才忽地想起,有一回在洒扫时,不当心碰到了窗边一处位置,那窗棂处同旁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一点是边缘突起的,奴婢当时觉着奇怪,洒扫完后问了尚寝局的女官,女官却告诉奴婢莫要多想,只消做好自己的便是。” 那之后桑晚自然也没再多在意,很快便将此事忘诸脑后。 若非今日听得长公主问及寝殿内有何异样之处,她只怕也想不起来。 “奴婢不知道那窗棂的边缘同殿下您夜里睡不安稳是否有关,但这是奴婢眼下唯一能想起寝殿内稍有异样的地方了。” 她说完悄悄抬眼看了眼茶台后的殿下。 只见对方指尖在茶台上缓缓婆娑着,莹白的面容上不带什么情绪,小半刻后,对方才开口问了句。 “那窗棂的位置你可还记得?” 桑晚想了想,接着缓缓点头。 “记得。” 这天夜里,穆染照着惯例遣离了寝殿内所有宫人,也未留下一盏烛灯。 她衣衫齐整地躺在架子床上。 同最初那些日子比,如今的她已经不再会去想今夜的穆宴会从何处出现了。 因为对方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且时间不定。 有时穆染将将入殿没多久,对方便已经进来,有时又是穆染几乎撑不住快被倦意席卷时,对方才出现。 只是无论怎样,自元正之后,穆染同对方交易来,穆宴虽然夜夜前来,但再没碰过她。每每和她同榻而眠都只是安静抱着,或者同幼时那般,总是在她耳边漫无边际地说些话。 即便总也得不到穆染的回应,对方也乐此不疲。 穆染不笨,或者说,她有时过于聪明。 因此她太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当穆宴那样的疯子,有朝一日收敛了所有癫狂,而在你跟前展露出无害温和的一面时,恰恰是对方要发狂的前兆。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伪装。 猛兽在食时为了不吓跑物,总是要进行长时间的伪装,及至最后一刻才露出尖利的獠牙,将早已盯上的物整个吞吃入腹。 穆宴的有些手段,她不是没见识过。 那扣在她掌心上的指尖,和一声声仿佛入骨的沙哑轻唤,还有看向她时眼底浓墨中隐隐闪现的血色。 无一不成了穆染夜夜梦魇的根源。 以至于她一刻不敢放松。 因为她知道,如今的一切只是短暂的宁静。 穆宴终有一日耐心会耗尽,及至那时,对方所有的伪装都会散去,露出真正偏执扭曲的一面。 对她来说,早一日晚一日,其实没分别。 她从不会因为对方眼下的忍耐而觉得动摇。 穆染心中清醒无比。 她用自己,和穆宴做了交易。 换取的是身世的秘密,母亲的名声,和身后的哀荣。 自怨自艾不是她的性子。 莫说眼下穆宴尊她为整个皇城唯一的长公主,便是对方以此为要求,要她为奴为婢,她亦不会有怨言。 因为,路是自己选的。 没人逼她。 但心中想的明白,身体却仍旧抵触。 譬如眼下。 当感觉到温热的指尖由她纤细的脖颈一路游走,及至盈手可握的腰间时,她整个人还是不受控制地身子紧绷起来。 几乎是一片黑暗中,她感觉到床边的位置微微一重,那是有人躺了下来。 “皇姐,你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穆宴的指尖隔着她的衣衫,微微婆娑着,引得她整个人肌肤上微微泛麻,他的声音也极低,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暗哑,“朕听得说白日你召了尚寝局的人来,适才朕进来时,发现墙边那窗棂处有动过的迹象。” 穆染指尖微顿。 她早就发现,穆宴似乎很希望她找到真相。 虽然不会主动告知她,可眼下这话,无异于确认了那窗棂确实有问题。 穆染在对方来之前也的确去那处瞧过,但她只是微微触碰了下,便不再去管。 因为在碰到那处时,她心中不知为何忽地生出极其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这背后的答案应当不会是自己想要的。 即便她原本是很想知道,穆宴究竟是从何处进来的。 可偏偏在接近真相时,她选择了放弃。 “看来皇姐如今并不想知道了。”穆宴说着小臂用劲,将对方压入自己怀中,“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一听的真相,皇姐若是不想知道,也好。” 他说着忽地轻叹一句。 “可惜了,世宗当初叫人修建这明安殿时,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只是如今,似乎也用不上了。” 他言语之间似有遗憾,穆染更是听出了双关之意。 只是她没开口。 最终闭上眼,同往常那样,任由对方环着自己腰间入睡。 第十九章 穆宴应是疯症又犯了 照规矩,三月末便是殿选的日子。 原本一切都已经安排好,谁知竟会临到头出了岔子。 当听得千月来说彩丝院家人子之间出了冲突,闹出了些事时,穆染只是淡淡应了声“知道了”,没再说其他。 显然对此事并不关心。 想来也是,家人子殿选,选的是陛下的嫔妃,也不是她的,这六宫如今无主,闹出怎样的事也应当是陛下去决断,她只当听个故事便罢了。 谁知千月下一句就让她眉心蹙起。 “你说什么?”她看着对方,“此事同小翁主也有关?” 千月应了声,接着道:“彩丝院那边的人是这样说的。” 原本那小翁主先前都是自己在殿内待着,觉着无趣了便去太液池处逛逛,偶尔也会来穆染明安殿小坐,总归是同那些个家人子没什么交集的。 毕竟身为百纳国翁主的她,论起出身比之多数贵女都要强。 只是她今日不知怎么想的,竟带了人便去了彩丝院,具体去做什么不知道,可最终竟同彩丝院的家人子有了冲突。 “听得说,是同祠部郎中的嫡长女有了争执,那祠部郎中之女素来瞧不上百纳国,觉着其不过是大魏附庸,因而也连带着对小翁主有了轻视之意。而小翁主一去彩丝院便说要寻李太妃的侄女,巧的是祠部郎中嫡长女同李静涵也处得不好,听见了后便讥讽了几句,被小翁主对当成是讥讽自己,便闹了起来,言语之间有些不分轻重,小翁主便被推到院中石桌上,额头受了伤。” 穆染双眸微凝。 “彩丝院的人就这样看着,没人去拦?” 千月:“怎么没拦?可那周锦薇自幼习了些武,小翁主又是不认输的性子,旁人拦不住,且事发突然,两人自见面到争执不过半刻,旁人回过神来时,小翁主已然受了伤。” 穆染这才知道原来家人子起冲突的意思是这样。 “眼下如何了?” “回殿下,小翁主已经回了自己殿中,尚药局那边也去了人替翁主诊治,具体如何暂时还未知晓。至于那周小姐陛下知晓后便下了谕,叫她去小翁主殿外跪着请罪了。” 这番处置倒也没错。 百纳虽是大魏附属国,可到底也是藩国,而非真的俯首称臣,小翁主当初被送来便是为表两国之间友好。眼下小翁主在大魏受了伤,且伤了她的人还只是一个待选的家人子。 莫说只是待选,便是天子宫嫔,也不能随意对百纳国的翁主动手。 这身份之间,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大魏身为宗主国,也不会过于退让。 周锦薇伤了小翁主不假,但此事到她一人也算是止住了。 让她去小翁主殿前跪着请罪,意思便是不会牵连其母家。 如此,既给了百纳颜面,又不失大魏分寸。 只是不知小翁主伤势究竟如何? 伤及额间,不是小事,马虎不得。 思及此,穆染起身说了句:“备车,本宫去小翁主那儿瞧瞧。” 千月知道自家殿下待小翁主有几分情谊,故而方将此事告知她,眼下听得对方说要去瞧,也并不惊讶,忙应了句,便出去吩咐。 车舆很快便备好,穆染也不多等,带着千月同两个小宫娥便往小翁主那里去。 她去的有些匆忙,因而当御前来人到明安殿传陛下口谕,说召她去紫宸殿同陛下一道用膳时,竟扑了个空。 那来人见长公主不在殿中,忙问清缘由,便匆匆回了紫宸殿。 回去后陛下知晓,果不其然又动了怒。 只是这一切,穆染都不知道。 此时的她,已经在小翁主的寝殿内坐着了。 因着她身份贵重,殿内除了小翁主一人是躺在床上,旁人尽皆候在两侧,而她则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翁主如何了?”眼见尚药局的人替对方诊治完,她便问了句。 那司医原是被匆匆派了来替百纳国翁主看诊的,到了之后正瞧着,便听得长公主到了,因而匆忙放下手中之事迎了出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长公主便径直进来,在他要行礼前先叫他起身,而后便让他赶紧替翁主诊治。 对方说话时虽语气轻缓,可司医却瞧得出来,殿下对这小翁主似是有几分上心。 虽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渊源,但司医还是照着对方的话替小翁主诊治起来。 仔细看了半晌后,方停下动作,接着转过来对着长公主一拱手。 “回殿下,翁主额上不过是皮外伤,不打紧,臣回尚药局后替翁主开几服药,内服外敷,好好养养便是了。” 穆染闻言正要开口,那跟着小翁主从百纳来的艾芝便没忍住自己问了句:“那会留下伤疤吗?” 她这话正是穆染要问的,因而听后穆染也就没再说,只是看了眼司医,示意对方回答。 司医便道:“幸而那石桌并无棱角,眼下翁主额间虽有伤口,可只要用药得当,想来过些时日便无碍了。” 他这话说的不是特别明白,艾芝听后自然不满意,还待要再问,便被原本一直没说话的小翁主拦住。 “好了,你不要一直再问司医了。”她说着抬手,轻触了触自己额头上的伤,“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伤口不过是刮伤了些,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她性子虽骄纵,可也不是轻易示弱于人前的人,因而不想让旁人觉得她不舍这副皮相,也就不愿再让艾芝开口。 即便如此,那司医也还是知机的,见状便再次道:“翁主尽可放心,您额上的这伤并不会留疤,只是愈合的时日会稍长一些。” 他这话说完,小翁主便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口气。 而穆染听得没事,方道:“司医既这么说,小翁主这伤便交给你了,还是快些开药才是。” 那司医闻言便忙应了声,接着方拱手告辞,带着身后的医佐退出殿内。 那小翁主见状便也忙将寝殿内候着的人都遣离,唯余下艾芝近身伺候。 及至殿内就剩她们几人,小翁主才忙看向穆染。 “殿下,那个周锦薇呢?” 穆染见她问,以为她要找对方算账,便道:“眼下正在你殿门外跪着,陛下有旨,叫她跪着请罪,及至你愿意原谅她为止。” “跪着了?”褚师黛闻言一顿,接着笑了起来,“跪着好,该!谁让她骂我!” “她如何骂你的?”穆染问道。 “她跟别人说,百纳地少人稀,不过贫瘠之地,我父王随是大魏皇帝所封,可总归只是附庸,算不得什么。若不然每任百纳王也不会将自己嫡长女送来联姻了。”小翁主说着,显然有些生气,“她当时是同旁人闲聊说起,以为我不知道,谁知我恰好那时到了彩丝院,将她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穆染原先还不知晓其中竟有这么一回事,眼下听得对方说起,眼中有冷凝聚起。 这周锦薇实在过于轻狂,一概瞧不上旁的贵女也罢了,眼下竟当着众人面随意谈论百纳国翁主,显然自幼骄纵惯了,从不考虑后果。 “那后来呢?”穆染道,“你是因着这样才同她起了争执?” 褚师黛摇头:“我知道这里是大魏,有些事便不好计较,也就当没听见,只说自己去彩丝院找人,谁知周锦薇听说我找的人后,竟又不知发的什么疯,讥讽了李静涵几句,我听后心中烦得很,就说了她,她也不服气,又顶了回来,于是我们一来一回,就闹成这样了。” 后面这事穆染也听过,因道:“你去彩丝院既是专程寻李静涵,而后又替她说话,想来与她应是投缘的?” 谁知小翁主闻言又是摇头。 “我也不喜欢李静涵。”她道,“太能装了,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又弱,这天还未热起来,她便穿着夏日的大袖衫,且说话轻言细语,跟蚊子哼似的,尤其是我同那周锦薇争执时,她一句话不说就算了,还把自己关回了房内,仿佛一切与她无关一样。” 小翁主说着哼了一身,得出个结论。 “这个女人是个伪善的,不可深交。” 穆染有些失笑。 “你既不喜欢她,怎么还特意去彩丝院就是为了寻她呢?” “这不是听说她生得也好看,所以我才想着去瞧瞧嘛!”褚师黛说的理直气壮,“谁知瞧了后大失所望,完全白去一趟,还把自己搭上了。” “也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这样喜欢看美人。”穆染说着看向对方额间的伤口,“这些日子不要再去外面逛了,你这伤虽不重,可养起来也费精力,眼瞧着要殿选了,殿选过后你便要受封了,若是那时还未养好改如何?” 小翁主倒不是很在乎,横竖她这额头不会留疤,因而便道:“陛下总不会再将我送回百纳,至多不过册封之事延后罢了。” 穆染见她确实并未因着额间的伤势而担忧,便也不再说什么,又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开。 因着等尚药局的人诊治,而后又同小翁主聊了一会儿,故而穆染回到明安殿时,已经过了许久。 敏锐如她,刚下车舆便感觉到不寻常。 及至到了殿宇外,看见外面宫道上停着的天子小玉辇,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她一路往里去,刚过了正殿,便见陆斌匆匆而来。 “臣见过殿下。”对方见礼后忙道,“陛下正在膳厅等着您。” 穆染听见膳厅二字一顿。 “陆大人,陛下怎的这时来了,且还在膳厅?” 李斌便将先前御前来明安殿扑了个空的事情略说了遍,末了了道:“听得殿下您去了小翁主那儿,陛下什么也未说,便摆驾来了您这儿,还吩咐了尚食局做了菜肴送来,如今等着您一并用膳。” 穆染一听这话,就知道穆宴应是疯症又犯了。 眼下午膳时辰已过,也未到晚膳,对方非要这是用膳,且选在她这里。 想来便是又生了怒。 “本宫知道了。”穆染说着,脚下步子换了方位,便往膳厅走去。 她面上瞧着无异,可隐在宽袖中的指尖却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第二十章 “朕更喜欢皇姐主动些”…… 膳厅内没有任何人候着。 就连那张紧闭着的门,都是穆染亲自抬手推开的。 尽管是在她的明安殿内,可有些时候,她却做不了主。 整个大魏都在穆宴的掌控中,何况小小一个明安殿。 穆宴既然会这时来找她,就会做好万全准备。 同她一道回来的千月被拦在了院外,就连先前匆匆出来寻她的陆斌也止住了步子。 穆染是独自进来的。 入了膳厅后,她手往后推。 “呯”地一声,厚重的厅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整个厅内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响动。 穆染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鞋尖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往里走,穿过隔断的帷幔,接着停下步子。 膳厅的内里其实并不很大,照着穆染的脚步,不过走上七八步也就到了,因此当她停下来时,恰好站在宴几前方。 铺了牙白色桌旗的宴几上是各色精致诱人的肴馔,由内之外依次排开,光瞧着便足以让人食欲大增。 可穆染的眼神却只在那些菜肴上微微略过。 她站在宴几前,眉眼微敛。 同往常一样,在无人时,她独自面对穆宴,总是沉默居多。 极少开口。 尽管知道眼下正坐在宴几后方的人应是在生怒的,可她也没有说话的打算。 因为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徒劳。 穆宴总是无故发疯。 穆染先时心中还会有些波动,次数多了,便习以为常。 甚至得出规律。 穆宴越是这样,她越不应开口,因为总有一句,对对方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沉默,穆宴竟也没开口。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凝滞的氛围中静静对峙许久。 穆宴的心中慢慢染上些许郁燥。 若是平日,他其实是满足于穆染这样的情绪的。 因为那让他觉得,对方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可眼下他却格外不喜。 穆染这一刻的沉默,在他看来似乎是拒绝同他交谈。 她分明看得出来自己不豫,可她不愿开口。 连解释一句自己为何离开明安殿都不愿。 穆宴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先前的做法问题。 “朕似乎给了皇姐过多的自由。”沉寂的氛围中,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穆染的眼睫愈发垂下。 “这是皇姐第二回,在朕和百纳翁主之间选择了对方。皇姐应当知晓,朕的耐心有限。” “陛下误会了。”片刻的沉默后,穆染终于开口,“小翁主受了伤,我只是去瞧瞧她。” 这是她第二次为了褚师黛解释。 穆宴的眼神慢慢暗沉下来,唇边却忽地勾起一抹笑。 “皇姐先坐。” 他没再提小翁主的事。而同他相处得久了,穆染自然习惯了他忽然的转变,因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坐下时,却听得对方的声音忽地又响起。 “到朕身边来。” 穆染顿了顿,抬头看向对方坐着的两侧,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可供落座的椅子。 她于是视线移至穆宴面上,却见对方唇边虽然带着笑,可笑不及眼底,双目深处一片浓墨。 “皇姐,朕再说一次,到朕这来。” 见她并无动作,穆宴终于又说了句。 “” 穆染知道自己没得选,她于是深吸口气,慢慢走到对方身边。 与先前不同,这回的穆宴并没有主动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只是身子稍稍一侧,将自己的膝头处显露出来。 穆染见状,指尖微微陷入掌心。 她似乎不愿进行下一步,穆宴倒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放在宴几上的手轻敲着。 一下又一下。 骨节分明的指尖在铺了桌旗的宴几桌面上发出沉沉的响动,仿佛敲在穆染心间。 此时的穆宴像极了个人。 他仿佛有无限的耐心,一直等着物自投罗网的那刻。 身上帝王的威严在此刻也激发得淋漓尽致。 穆染最终垂着眸,微微屈膝,缓缓在对方膝头落座。 几乎是在她入怀的瞬间,穆宴的掌心如一条游走的灵蛇,由她的身侧一路向前,最终停在纤细的腰间。 “朕更喜欢皇姐主动些。”他下颚靠在穆染的肩胛骨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皇姐明白吗?” 穆染没说话。 接着她感觉到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而对方另一只手则压在她的肩处,将她整个人转了个方向。 她最终是侧坐在对方腿上的。 穆染的双手压在自己膝上,轻轻攥住自己的衣衫。 穆宴微合着眼,鼻间在她的下颚处轻嗅着。 “你真的好香。”他的声音越发沙哑。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穆染逐渐如坐针毡。 但她只是慢慢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而不敢有别的动作。 可停在她腰间的手却渐渐有些放肆起来。 轻轻地婆娑,缓缓地游走。 温热的感觉透过衣衫传入,穆染整个人有些不自觉地颤栗。 她原是一直忍着,可当那手掌一点点往上游走,即将触碰到什么时,穆染终于放弃忍耐。 “穆宴!”她猛地抬手,抓住对方的指尖。 与此同时,原本一直合着双目的人忽地睁开眼,突然问了句。 “皇姐喜欢那小翁主?” 穆染被问得下意识一怔,眉心蹙起。 她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忽地问起这事。 可还没等她回答,穆宴却忽然笑了起来。 不同于先前,对方这回的笑容显然多了几分真心。 似乎确实心情愉悦。 “朕就知道,是朕多虑了。” 他说着,从对方指尖中抽回自己的手,也没再环住对方的腰,反而小臂一抬,直接拿起放在宴几上的玉箸。 “朕方才来时就问了,皇姐还未用午膳,想来是饿了。”穆宴说着,就者抱着对方的姿势,夹了一筷腰肚双脆,接着递至对方唇边,“朕陪你用膳。” 说是陪她,实际是穆染同他用膳。 看着眼前的佳肴,穆染眼神闪过一丝抗拒。 她明明可以自己吃。 许是瞧出了她的想法,穆宴便道:“想来是皇姐不喜欢这样用膳,那朕便亲自喂你。” 穆染这边还未来得及消化亲自喂的意思,便见对方拿着玉箸的指尖忽地一转方向,竟将那腰肚双脆往自己口中送去。 穆染忽地双眸微睁。 霎时明白过来穆宴想做什么。 她于是手比思绪反应快地拦住对方。 “我吃。” 比起后者,穆染更愿意选择眼下的用膳方式。 毕竟穆宴这样的疯子。 对方什么发起疯来什么都做得出,她丝毫不觉得对方刚才的行为只是虚晃一招。 而眼见她妥协,穆宴的唇边笑意更深。 “好。”他道,“皇姐想吃什么告诉朕便是。” 于是一顿迟来的午膳,就在诡异而奇怪的氛围中开始。 穆染依旧全程不怎么开口,只是在穆宴问她要吃什么时,随意点了几个。 不一会儿,她便说自己吃好了。 “真的?”穆宴侧过头看着她。 “嗯。” “好吃吗?” “嗯。” 其实知道她此时定然没吃好,可穆宴也不再勉强,他只是抬起对方的掌心,接着将玉箸放入对方手中。 “那现在到皇姐来喂朕了。” 方才穆宴在替她夹菜时,一口都未动过这些菜肴。 穆染微微垂眸,看着掌心中的筷子。 “陛下想吃什么?” “皇姐为何不唤我名字?”穆宴问。 穆染没作声。 他便也没追问,只是随口道:“就吃方才皇姐吃的那几样吧。” 穆染闻言下意识举起玉箸,可临到菜肴上却停住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都吃了些什么。 所谓味同嚼蜡,不过如此。 不知怎的,她的举动莫名取悦了穆宴。 “皇姐方才不是说好吃吗?”他道,“怎的这会儿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了?” 穆染没动,也没开口。 最终,是穆宴再次道:“皇姐随便夹,只要是你夹的,朕都喜欢吃。” 穆染当做没听见后面两句,径直抬手,果真随便夹了个菜,递至穆宴唇边。 “朕就知道,皇姐一点儿也不在乎朕。” 听得这话,穆染抬首,眼神落在自己夹的菜上。 那是一块用来调味的醋芹。 穆染对着感觉倒还好,可穆宴却自幼便极为不喜,从来不碰。 这事穆染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她方才随手一夹,竟夹到了这东西。 她于是抽回手,想要将醋芹丢入盘中,重新再夹,未料到腕间忽地被握住。 “朕适才说,只要是皇姐夹的,朕都会吃。” 言毕,他竟真的微微低头,将那自己从小便极为厌恶的醋芹吞吃入腹。 接着轻笑一声。 “好吃。” 穆染见状,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触,反而越发心惊。 尤其是对方浓墨黏稠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面上,细细密密的视线如同蛛网,缠绕窒息。 穆宴分明是极不喜欢那醋芹的,可却能面不改色地彻底咽下。 为达目的,极能隐忍。 若非穆染早知道,只怕瞧了眼下的情形,也猜不出这是一个从不吃醋芹的人。 他说好吃时,并未一丝虚假,语气认真。 “皇姐,我饿了。”等不到穆染再次替他夹菜,穆宴于是又开口道。 分明是同幼时极像的模样,却让穆染愈发不适。 这个人,越来越会隐藏自己了。 尤其是方才穆染刚进来时,对方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可如今却又显得愉悦起来。 整个人变得愈发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第二十一章 这才是天生的帝王 第二日穆染醒来后身边照例没了人。 这些日子穆宴一直都这样,虽夜夜会来她的寝殿,可始终只是与她榻而眠,除了抱着她入睡,旁的什么都没做。 他来的时辰几乎是固定的,除了有时政事繁忙会稍晚些。 尽管如此,穆染也还是没习惯。 无论穆宴是何时来,她永远都是清醒的。 甚至于夜间入睡时都处于极浅眠的状态。 可无论她如何撑着,在后半夜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困意席卷,接着落入黑暗中。 等到清晨醒来时,架子床上往往都只有她自己一人。 身上的锦被盖的正好,另一个枕头上是冷然的气息。 除了自己的记忆,整个寝殿内无一处能看得出这里曾经还有另一个人来过。 而正是因为夜里总是不自觉地入睡,导致穆染根本不知道穆宴是何时离去,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曾经的她很想找到这明安殿的真相,可经过上回,这样的念头便渐渐淡了。 因为穆宴的态度。 对方不仅没有拦着她,反而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似乎十分期待她发现玄机。 这让穆染放弃了寻找。 在她的印象中,穆宴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的。 他虽然从不主动告知穆染这明安殿的内情,可从言谈举止中却无一不透露出想让穆染发现的讯息。 也许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打算。 所以在发现穆染在放弃寻找后,显得那样失望。 相处这么些年,穆染早就清楚了一点。 但凡穆宴想让她知道的,一定是她不想听的东西。 她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些事,知道倒不如不知道。 所以她只当自己从未找过那尚寝局的桑晚,也把当初两人之间的谈话抛诸脑后。 不得不说,穆染在这方面是有远见的。 只是有些事不是她能控制。 她从未料到,自己主动放弃的真相,在不久的将来会以她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展现在自己跟前。 如今的她,只是将这事彻底抛下,不再想起。 “殿下。”在她起身后,千月惯例带着伺候她洗漱的小宫娥们入殿,在替她净面时,忽地低声说了句,“殿选日子推迟了,陛下今日早朝时亲自下旨,因着昨日小翁主同祠部郎中嫡长女的事,原定于月末的殿选推迟,至于日子由太史局选定。” 大魏规矩,天子五日一次临朝听政,旁的时候皆在紫宸殿理政,朝臣若要奏事,便由紫宸门入阁。 巧的是,今日正好是听政日子。 穆染听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合着眼,嗯了一声。 半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因问:“那周锦薇如何处置的?” 陛下既当着朝臣面提起此事,还因此推迟殿选日期,那祠部郎中想必不好受。 果然,听得她这样问,千月忙回道:“陛下虽未谈及惩戒,可那祠部郎中知晓此事是自己女儿举止无状引起,哪里还敢将女儿留在彩丝院,在朝上便奏禀陛下,说自己管脚不严,以致酿成大祸,接着便恳请陛下让他将女儿带回去严加管束。陛下见他言辞恳切,便应允了他的请求。散了朝后,那周姑娘便被人送至丹凤门外,同祠部郎中一同离了皇城。” 千月说着声音又轻了些。 “听得说,周小姐在小翁主宫门外跪了一夜,也无人去管,若非陛下下旨叫人将她带走送离皇城,只怕眼下都还在跪着。” 穆染听后道:“如此一来,此事便算彻底过去了。” 周锦薇轻易伤了百纳国翁主,确实是大事。 若处理不好,只怕也伤了百纳颜面。 再怎么说,小翁主来大魏是联姻,而不是为奴为婢。 百纳尊大魏为宗主国,旁的小国亦然。 堂堂百纳翁主,若在大魏被个祠部郎中之女轻易欺辱,传了出去,别国如何想? 让周锦薇在小翁主宫门外跪了一夜,第二日还当着百官的面提及此事,断了周锦薇殿选资格,更将殿选延期。 之后再派使臣亲自去一趟百纳,将此事言明,便是给足了百纳国颜面。 百纳国王既代代送自己嫡长女入大魏,便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最坏的也不是没有。 如今知晓大魏天子重视,自然感恩戴德。 此举也有利于稳定别国情绪。 盖因这些小国归属大魏多时,代代进贡纳献,及至今日,多数小国都空有政权,内里不足,连像样的兵队都拉不出。 如若哪日大魏真个出兵,这些小国只怕各个都抵挡不了,因而各自之间的王无不日担忧。 但凡大魏稍稍有点动作,便能让这些人吃睡不好,生怕何日大魏出手彻底吞并了自己。 百纳国翁主一事,若是祯明帝放任不管,流言蜚语,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届时小国人人自危,既不利于大魏局势稳定。 唯有安了百纳的心,才会让旁的小国一并安心。 可同时又不能让这些人觉着,大魏十分在意百纳的想法。 帝王权谋,有时不是简单能掌控的。 中间的度最难把握。 可穆宴却轻易做到了。 明面上,他只罚了一个周锦薇,可朝臣百官都清楚,祠部郎中虽未受牵连,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周姑娘被这样带出了宫,日后只怕不好婚配,而同时因着她的轻狂,导致整个殿选推迟,旁的送了族中姑娘入宫备选的朝臣只怕会把这账算在祠部郎中头上。 祠部郎中同时还落下个教女不善的名声。 这一点,朝臣心中明白,百纳那边自然更明白,更不必说,之后大魏陛下还会亲自派使臣前去说明一切。 这便是重视百纳的举动。 这其中,下旨罚了周锦薇的是祯明帝,当众点出此事的也是他,可无一人会觉着他的处理是不当的。 祠部郎中只会觉得是自己女儿过于骄纵。 朝臣只会认为是周锦薇导致殿选日子推迟。 百纳国更会感恩陛下如此高看自己。 就连受伤的小翁主,都因为周锦薇被罚跪在自己宫门前一夜而郁气散了不少。 如此,一举数得,还落下了所有人的好。 这便是继位后穆宴的手段。 就连穆染都不得不承认,比起先帝,穆宴处置许多事来,要更精进得多。 他永远能够想到最完美的法子。 即便在穆染跟前,他时常显得发狂疯癫,异于常人。 可只要是不涉及穆染的事。 他永远冷静得可怕。 旁人只能想到三分的事,他能算到十分。 一分不差。 这才是天生的帝王。 难怪当初先帝刚刚诊出身子不适,便早早下旨让穆宴监国,甚至遗诏都立下了。 想来先帝也清楚自己这个嫡长子早已能力足够。 若不然,也不会崩逝前谁都不见,只召见了穆宴一人。 正因如此,当时先帝猝然崩逝后,掌皇帝旨意的侍中宣读先帝遗诏,穆宴即皇帝位于柩前。 当他真正继位后,先前认为他性子仁德的朝臣们才逐渐意识到,这位大魏新君,帝王手段只怕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点,穆染也是近来才意识到的。 穆宴登基这些月,她从不会主动关注对方。 因而许多事都不知晓。 多数事情,都是穆宴自己告诉她的。 在两人同榻而眠的这些日子,穆宴总是喜欢同她说些什么。 便是前朝的事,也从不避讳,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反应。 想来也是,穆染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紫宸殿,对方总是将她抱在怀中,要不就是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那些朝臣送来的折子,穆宴从不在意被她瞧了去。 只是穆染全然不感兴趣。 无论是那些折子,还是夜间穆宴在她耳边低喃着说出那些话,她全是看了就过,听了就算。 但不在意不代表会忘记。 听得多了,穆染自然也就知道了现在的穆宴变化多大。 “殿下。”正当千月替穆染挽发时,殿外进来个小宫娥,先是福身见礼,待穆染叫她起身后方道,“适才太妃娘娘派了人来。” 先帝崩逝后,所有的嫔妃皆迁去了西内太极宫,唯有李太妃一人,因着曾经照顾过祯明帝一段时日,破例留在了东内。因而这小宫娥说的太妃,不会是旁人,定然是李静涵的姑母李太妃。 穆染往年便同这位先帝的李妃,如今的李太妃没什么交集,更不用说穆宴继位后。 因着知晓穆宴不喜欢她随意外出,故而穆染便很少离开明安殿。 横竖李太妃也不是太后,穆染更不是对方所出,不必日日去对方跟前晨省昏定,因而这么些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眼下听得是李太妃派了人来明安殿,穆染便问了句:“何事?” 那小宫娥便道:“回殿下,太妃说再过十几日便是寒食,因想着殿选推迟,彩丝院的贵女们只怕闷着无趣。恰好进来花房培育了新品种,太妃便打算办个寒食宴,邀诸位贵女们同百纳国的翁主一并在太液池内赏花,再一并用膳。” 李太妃派来的人还说,眼下琼英长公主是唯一一位留在皇城内的先帝皇嗣,旁的公主上月时便已分府出宫。而因着这回是小宴,也算是内宴,故而派人来问问穆染是否也去。 穆染这人素来不喜欢参加这种人多的宴会,原本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想了想又问了句。 “小翁主那边可有说要去?” “听得说翁主已经说了会去。” 穆染闻言沉吟半刻。 “叫人去慈安殿回太妃,说本宫届时一定到。” 小翁主如今在大魏并无亲人,若独自一人去了,只怕心中感伤。她同对方既相识一场,倒不如陪着一起,也不至让小翁主届时觉着无趣。 第二十二章 在先帝下旨赐婚的那道圣旨…… 清明前一日,穆染照着先前应下的,大致梳洗了一番,便乘了车舆去太液池。 这寒食宴是李太妃所办,自然也是她来主持。 作为如今东内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先帝妃嫔,她虽未有太后之权,可在诸位待选的贵女眼中,这位被今上尊为太妃,入住慈安殿的李太妃,便是整个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因而在知晓是太妃娘娘邀她们来太液池小聚后,各个心中都不自觉地带上些期许。 都说今上敬太妃,这寒食宴说是小聚,可万一陛下途中出现呢? 一切都未可知。 原本听得说殿选推迟了的众人,在得知这个事后都有些高兴。 在不知殿选何时定下新日子前,这便是她们的机会。 即便知晓此次寒食宴很大可能是太妃为了本家侄女李静涵所办,可谁也不愿放弃这样好的机缘。 因而在寒食这日,诸位贵女都花了许多心思装扮自己。 眼下虽已过春分,可春寒料峭,并不是适合穿薄衫的季节。 但诸位贵女却顾不得这许多,各个都褪去腰襦夹袄,换上诃子大袖衫,齐胸百迭裙。 再加上云鬓酥腰,粉面含春。 往太液池那儿一站,瞧上去倒是人比花娇,花房新培育出的白牡丹在这些莺莺燕燕中,反而显得有些暗淡。 尤其是美人如玉,就连说话都是温言软语,听上去叫人骨头先酥了一半。 穆染到太液池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 十五六岁的姑娘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各个娇艳欲滴,面上带着青春的朝气和年轻的美好。 各色的大袖衫穿在诸位贵女身上,不仅不显得杂乱,反而让人有种误入百花仙境的错觉。 “果真是千挑万选入了彩丝院的家人子们。”看着不远处的人,穆染轻声开口,“各个容貌皆不凡。” 看着这些美人,穆染的心中忽地闪现出一个想法。 这样多的绝色,穆宴总会瞧上一个罢? 这些家人子们,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面容,且皆是大家出身,容貌才情皆不凡。 穆染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 若是这些家人子中,有一个能入了穆宴的眼,也许慢慢地穆宴就会对她失去兴趣。届时也许穆宴会觉着她留在这皇城中碍眼,让她出宫也未可知。 思及此,原本对这些贵女不怎么上心的穆染,忽地有些认真起来。 “殿下?”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穆染收回眼神回头一瞧,却见同她一样穿了腰襦的小翁主在身后站着。 “翁主来了。”穆染道,“本宫适才还奇怪,怎的没瞧见你。” 小翁主听后便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殿下方才看那些个家人子倒是入神,并不似在寻我的样子。” 穆染: 对方到底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家人子们生得娇艳清丽,本宫便一时看住了。” 小翁主闻言便也往那边瞧去,接着颇不以为然地道:“都不过是俗物罢了,无一人比得上殿下您。” 因着近来同穆染交往的时日多,且对方丝毫不计较自己偶尔的口无遮拦,因此褚师黛在听得对方夸那些贵女生得好看后,便径直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身旁的艾芝听了心里都急坏了,生怕长公主殿下降罪。 倒是穆染,也没在意对方言语之间的随意,只是道:“本宫如何同那些家人子比,单是年纪这一点,她们便已经胜过本宫千万。” 她的眼神落在小翁主身上。 其实她更羡慕的,是小翁主这样的性子。 在宫里这么些年,她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小国所献的美人,可无一人是小翁主这样的。 即便知道自己入了大魏,此生只怕都再无机会回到自己母国,这样骨肉亲人分离的痛苦,许多人都觉得痛不欲生,因而入了后宫便时常郁郁寡欢,终日不得笑颜。 而小翁主则是穆染见过的唯一一个,从不因着自己身世自怨自艾,反而每日都很开心的人。 身为百纳国翁主,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回来大魏便没了回头路。 什么得了空再回去瞧瞧,不过是她随口说给自己母妃听的。 入了大魏,便生死都在大魏。 她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选择每日都开心地过,横竖开心是一日,不开心也是一日。 为何要同自己过不去呢? 这一点,是小翁主亲口告诉穆染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穆染才这样羡慕对方。 因为对方的豁达是她没有的。 小翁主活泼、骄纵、爽利,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从不绕弯。 但穆染不同。 穆染习惯了将所有的事压在心中,习惯了常年都是冷淡的面容见人。 她从小就不怎么笑。 即便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展颜的次数就很少。 她总是平静着眼神,也没多少事能让她的心情泛起涟漪。 尤其是面对穆宴时,她很少开口,笑的时候就更少,几乎没有。 无论对方如何费尽心思,她也甚少有所触动。 因此穆宴不止一回地说过。 他说穆染仿佛一个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躯壳。 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好,或者说,她从不在乎穆宴给予她的一切。 穆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 可她其实也会想感受,什么是真正的开心,想知道怎样才是无忧无虑。 正因为自己没有,所以她才会羡慕褚师黛。 因为有时候看着对方的笑,她似乎也能有所共情。 这就是她为什么从不计较褚师黛在自己跟前没规没矩的原因。 小翁主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只是听了她说那些家人子年轻后,便道:“历来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年轻的姑娘,如今陛下后宫虽暂时空悬,可总也有人会多起来的那日,这年轻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历来天子身旁最不缺的便是年轻貌美的美人。 思及对方的身份,穆染因道:“眼下虽殿选推迟,影响了册封时日,可依例百纳来的翁主从来不会是低位,而殿选的家人子最高不过是正七品的小仪,届时这些贵女们一个都越不过你去,你且放心。” 穆染说这话是为着让对方安心,莫要因着这些个贵女胡思乱想。 若是平日,小翁主听了也就过去了,毕竟她知道长公主说的都是对的。 身为百纳翁主的她,册封最低也是正二品九嫔之内的位份,甚至在往代,也有因大魏君主看重百纳国,一入后宫便封妃的前例,所以她其实从未担忧过自己的境况。 可今日听得对方言语之前的宽慰后,她却并未应下,反而罕见地沉默下来。 她反常的举动,叫穆染有些奇怪。 “翁主这是怎的了?”她因问道,“瞧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许是小翁主在她跟前时常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故而穆染一眼便瞧出了对方的不对。 那小翁主也没想到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 在听见对方问自己后,便下意识顿了顿,犹豫半晌,最终下定决心般地同对方低声问了句。 “殿下,若我不入陛下后宫,可有可能?” 不入后宫? 穆染一怔。 正要开口问,那小翁主却似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她迟到不是故意,而是因着在来的路上不当心同一人迎面撞上,她行走时素来不怎么看脚下步子,故而也就未发现在来路上有突出的青砖,正走着,鞋尖撞到青砖上,眼见着便要摔在地上,身后是艾芝的惊呼。 就在她来不及反应时,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腰间被一只手轻轻环住,稳住了她往前栽去的身子。 回过神来时,那拉住她的人早已收回了手,在跟前站着。 还朝她见了礼。 那时刚刚回神的小翁主抬头一瞧,原来是个身着官服的人。对方生得清隽俊秀,黑发梳得一丝不苟拢入官帽之中,在初春的日光照耀下,愈发显得他儒雅温和。 小翁主登时便有些呆了。 “然后呢?”穆染听后便道,“那人救了险些摔到的你,所以你便动了心?” 其实问与不问,穆染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从小翁主的言语之间,一切都已经极为明显了。 果然,小翁主点了点头。 “他是我长这么大,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心律变快的人。”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小翁主似乎把穆染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因而丝毫不避讳同对方谈及此事。 “我知道自己到大魏来,是要入后宫的,我原先也从未有过旁的想法,可可方才见了那人后,我便有些心动了,我想,若是有机会,我是不是能同陛下请旨,不入后宫。” 横竖只是为了联姻,成为天子嫔妃和朝臣妻子,其实并没什么分别。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正因为曾经有过前例,故而穆染听了对方的事后倒也没多惊愕,她只是看着对方,道:“你既动了心,当时可有问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什么官职?” 小翁主忙点头:“我问了,他说自己是光禄寺太官署太官令,叫薛缙!” 穆染听了这名字后,指尖忽地一紧。 太官令薛缙 她曾经见过这个名字,在很久之前。 在先帝下旨赐婚的那道圣旨上。 第二十三章 “薛大人同我确实有过婚约…… 太妃亲办的寒食宴,又邀了诸位待选的家人子,因而人人都不敢怠慢,都早早地便到了太液池处。 穆染虽素来不喜这种人多的时候,可毕竟是自己应下的,故而也是在定好的时辰前一些到的。 百纳的小翁主倒是比她迟了一刻,可也算是掐着点来。 原以为这寒食宴会准时开宴,可已经到了的众人在过了时辰后又等了几刻,也未见到太妃的身影。 这太液池旁布置得倒好。 亭台楼榭,轻纱布幔,十几张毡案陈设于地,上首是略高些的毡案,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为谁留。 而除却上首,两旁也放了两张离得近些的毡案。 穆染到了这么小半刻,也未见着谁是往那儿坐的,及至她同来迟的小翁主聊了几句后,有眼尖的宫娥瞧见了她,忙上前来。 “殿下。”那小宫娥身着缃色琵琶袖的袄子,碧蓝色的下裙,头扎双丫髻,一瞧便是六尚局的女史。她到了穆染跟前来,先是福身见礼,接着道,“您的坐处已经收拾好了,请随奴婢来。” 内宴素来由六尚局安排,因而听得这女史的话穆染也不觉得突兀,略一点头后问了句:“翁主的坐处呢?” 那女史便道:“也已安排好了,还请翁主在此处稍候,过会儿自会有人前来。” 这意思便很明显了。 穆染的坐处同小翁主的并不在一起。 “本宫知道了。” 于是穆染跟着那女史,一路往前,最终在上首毡案又下首站定。 那女史同她说,这便是她的坐处,接着便福退开。 穆染看着眼前的陈设,心中便有了底。 那上首只怕是留给穆宴的,而左边的位置,便是太妃。 虽从辈分来说,穆染是小辈,可她是今上亲自下旨加封的长公主,食邑千户。 真论起来,实爵在身的穆染,比之唯有太妃虚名的李太妃实则要高上一等的。 因而这样的内宴中,她同太妃一样坐在天子两侧是不出错的安排。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时辰了,李太妃还未来,就连她的内侄女李静涵也同样没到。 倒是那些个早早就来了的贵女们,在发现长公主到了后,都忙停下手中正做着的事,面朝对方福身见礼。 美人如柳,身子袅娜。 穆染叫了众人起身后,方在跟前的毡案后落座。 那些个家人子们,见长公主落座,便尽数在旁站着。 宴席未开,太妃娘娘未到,如今唯有长公主一人在上首坐着,旁人又岂敢随意落座? 因而起身后都三两地聚在一处,说着些什么。 有那等离长公主远些,又说话直的,趁着上首的人未注意自己这边,便低声同身旁的人说了句:“未料到长公主殿下竟生得这样一副绝色模样,幸而同陛下同为皇嗣,若不然,咱们这些人,只怕一个都入不了陛下的眼了。” 这人说的是自己心里话,其实也是旁人的心里话。只是谁也只是悄悄想想,唯有她说出来了,因而听见她这话的人先是一慌,接着忙抬首往前边瞧去,眼见长公主没往这看,方急急道:“快别说了,也不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那原先说话的人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下意识间说了怎样的大不敬之言,忙住了口。 又过了半刻,忽听得不远处有动静,众人转身一瞧,原来是姗姗来迟的李太妃到了。 她身旁还跟着一直未来的李静涵。 今日的李静涵穿的格外素雅,牙白色的大袖衫上绣着几支樱粉色桃花,云鬓挽作惊鹄髻,唯鬓边簪了两朵同样的桃花,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发饰。 一双杏眼波光秋水,两腮泛起浅浅晕色,柳眉微弯,朱唇轻点,肤如凝脂,面带浅笑。 比起旁的贵女,同样是精心装扮,可她却始终略胜一筹,尤其在花红柳绿之间,愈发显得她淡雅清新。 李太妃下了车舆后便由着她一路扶着过来,因着是姑侄关系,两人走在一处倒有说有笑。 离得远了,众人都未听清说的什么,可却瞧见李静涵启唇说了几句后,李太妃面上的笑意。 她微微转头,看着扶着自己的侄女,接着抬手,替对方将鬓边的发丝别至耳后,瞧上去一派其乐融融的慈孝场景。 眼瞧着这一幕的家人子们,心中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李静涵家世虽不是最出众的,可她是唯一一个有太妃做支撑的人,且先前对方入了殿选后,便有半年未在彩丝院住,一直居于太妃的慈安殿,听得说不知见了多少回陛下。 先时她虽回了彩丝院,可据说也是为了日后殿选做准备的。 她们这些家人子中,唯有李静涵是尚仪局独自派了人去教导她宫中规矩。 身为太妃的本家侄女,又得了这么些先机面圣,还独自学规矩,这一桩桩一件件,很难不叫众人心中有想法。 更不必说眼下这场景,若不是知晓李静涵同她们一样都是备选的家人子,只怕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这便是已经册封了妃嫔在替陛下孝敬太妃呢! 尤其是对方今日穿得这样素雅,瞧上去别是一番风韵。 旁的家人子们这才回过味来。 只怕今日这寒食宴,是专程为了李静涵办的,旁人皆不过是添头罢了。 然而即便心中已经明镜似的,面上却还不能显露分毫。 那些贵女们在李太妃将到跟前时,都纷纷屈膝见礼。 就连百纳的小翁主褚师黛都是一样。 而扶着李太妃的李静涵,一无封爵,二无封位,照理来说是受不起众人见礼,应当同时屈膝回礼的。 可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过,李静涵在众人行礼时,竟十分泰然地受了,照样扶着李太妃往上首左侧走去,面上没有丝毫觉着不对之处。 李太妃见她如此显然很满意。 “看来你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她轻声说着,拍了拍对方的手背,“这些日后你终归是要习惯的,倒不若先见识一番。” “你同陛下原就有关系,如今又有姑母在,眼下这些人谁也越不过你去,便是那百纳的翁主,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李静涵入宫的这些日子,这样的话李太妃不知同她说了多少回,因而眼下听了后,她微微点头,正要开口时,整个人忽地一顿。 “长公主殿下”她这话让原本见她停下步子还有些奇怪的李太妃霎时明白过来。 “妾见过殿下。”李静涵不由地收回了扶着太妃的手,同旁人一样屈膝见礼。 她可以因着姑母的话安心接受旁人的见礼,可面对长公主她却没那个资格。 莫说她如今只是个备选的家人子,便是日后真个中选入了后宫,只要不是在那至尊的位置上,见了身有封爵的长公主也要见礼。 更何况不知为何,李静涵每每见着这位长公主心中总是不由地犯怵。 就同她的侍女燕秀所言,似乎这位长公主不是很喜欢她。 适才的一切,穆染都看在眼里。 这李静涵虽面上不显,可眼中隐隐浮现的光彩却让人能看出她的一点野心。 只怕身负天子救命之恩,和背后有太妃支撑的她,不只是想过了殿选这样简单。 “太妃娘娘安。”穆染说着起身,并没有在意同她见礼的李静涵。 李太妃见她只是起身,口中说着安,却没有丝毫福身的打算,不由地眉头微皱。 可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毕竟对方身为长公主,又曾得了陛下亲自下谕,无论何时,皆不受国礼宫规约束。 换而言之,琼英长公主见了陛下都可不见礼,见她便更不用。 “琼英来的早。”李太妃道,“适才来的路上被耽搁了,因而我同涵儿便晚了些。” 说着便往左方的毡案走去,接着看向下方的众人。 “都起吧,该入座了。” 接着便是齐齐的应诺声,原本福身见礼的诸位家人子连那小翁主都才起身,接着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李静涵原是想去自己的坐处,结果刚要迈步,便听得李太妃道:“涵儿来我这坐。” 李静涵有些犹豫,她看了眼右方的长公主,却见对方只是微低着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成窑杯,并未因着太妃的话而注意她。 于是最终应了声,缓步向姑母那儿走去。 待众人都落座后,李太妃方同诸人开始闲话起来。 她分明事事都明白展现了为李静涵铺路,可言语之间却半分不提这事,甚至主动同诸位家人子属谈及殿选一事。 诸位家人子们虽心中清楚,可面上谁也不说,只是迎合着李太妃的话。 一时间,太液池旁的氛围和乐。 李太妃同众人都有所交流,可唯独对穆染,除了最开始的一句,之后便再未同她说过任何话。 穆染虽同样坐在上首,可身为长公主,却始终未开口,仿佛被人刻意遗忘了一般。 此种情况,就连不怎么在意人际关系的小翁主都发现了不对,更不用说穆染了。 其实从方才甫一同李太妃见面,她就发现了对方似乎对她有莫名的敌意。 穆染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毕竟这么些年来,她见过对方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回回都是同当时还是太子的穆宴一起, 不过眼下对方刻意的忽视对她倒是没什么影响。 原本穆染就不打算来的。 不过是想着小翁主人生地不熟,她来了至少让对方心中安心些。 这李太妃既不是太后,穆染也非她所出,因而于穆染而言,太妃不过是个名号罢了。 离了这寒食宴,只怕两人下一回见面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故而穆染在众人畅聊时独自一人颇为闲适地饮着茶,丝毫不受周围影响。 及至李太妃说了开宴,尚食局的女史们方手中端着各色冷盘上来,将手中菜肴一一放在众人的毡案上。 “今日乃寒食,不得见明火,故而今日宴上的菜肴皆是冷碟。”李太妃道,“尚食局的宫娥们手脚不及,我便吩咐了光禄寺太官署一并帮着准备,诸位家人子可试试是否合意。” 下首的众人便都应了声,正举筷要动手,却听得太妃又开口。 “听得说这回太官署负责的是太官令薛缙。”她说着看向另一边正低头用膳的穆染,“我记得,这薛缙似乎曾经是琼英你的未婚夫婿?” 她这一句话,让整个现场静了下来。 盖因谁都不知晓,这已过双十之年的长公主还曾有过一个未婚夫。 且这未婚夫婿的官职竟这样低。 尤其是小翁主褚师黛,在听得李太妃的话后,她整个人一滞,接着抬首看向上方的人。 她竟才知,这薛缙同长公主有过关系,可适才她在对方跟前提及此人时,对方并无什么特殊的情绪展露。 眼见得整个下方霎时鸦雀无声,穆染面色如常,她放下手中之箸,毫不避讳地开口。 “太妃说的对,薛大人同我确实有过婚约。” 她说的坦荡,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让人知晓的事。 可就在她话音刚落时,一道沉冷的声音忽地响起。 “皇姐在说谁?” 第二十四章 因为不够强所以他的皇姐…… 陛下忽然而至是所有人未料到的。 或者说,众人未想到对方会一声不响地就出现在太液池,连皇帝内侍的唱和声都未听见,先听见的反倒是陛下自己的声音。 只是短暂迟滞后,回过神来的诸人都忙起身,连着那些备选的家人子同宫娥内侍跪了一地。 唯二还没俯身下拜的,便是李太妃同穆染。 轻轻柔柔的“陛下大安”声在太液池边响起,连同着这些精心装扮的贵女们,瞧上去别是一番风景。 可祯明帝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他下了小玉辇,由远处一路越过众人往上首行去。 原本照着路径,他完全可以从李太妃处绕过再去最上首的位置落座,可他却仿佛没瞧见那边一般,径直走过,接着便到了穆染跟前。 他脚下步子未停,也并未看一旁的穆染一眼,只是凝着面容,从对方身侧走过。 就在两人将要错身而过时,穆染忽地感觉自己的裙摆被狠狠一踩,接着她脚下步子不稳,整个人往后倒去。 “!”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可在往后倒的同时却没有似她所料想的那般整个人狼狈落地。 盖因她刚刚向后栽去时,原本已经越过她往中间走去的穆宴仿佛早已想到一般,长臂一伸,直接拉住了她纤细的小臂。 “皇姐当心些。”穆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上去温言轻缓,可他看向穆染的双目却一片幽暗,没有一丝神采。 许是因着在众人跟前,故而对方只是将她拉住,待她站稳后便松了手,接着便径直转过身子去了中间的毡案落座。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小臂上隐隐残留的疼痛昭示着对方是多用劲攥住了她的手,穆染几乎都要以为适才的一切不曾发生了。 可穆染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裙摆是被人故意踩上的。 看着已经叫众人起身落座的穆宴,她最终抿唇,也在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原以为陛下今日不得空来了,想着再过会儿便散了的。”李太妃是全程唯一一个瞧见了祯明帝伸手扶住穆染的人,然而她只当没看见,“未料到陛下竟这时来了。” 她的身边坐着衣着装扮素雅的李静涵。 祯明帝闻言微微侧头瞧去。 此时的李静涵微低着头,露出一点儿白皙的脖颈,略施粉黛的颊边因着天子的侧目而逐渐染上些许胭脂色,侧颜的边上一缕青丝垂落,发尾恰好轻触在她朱色的唇上,整个人显得格外清雅如水中菡萏。 “暂时得了些空闲,因想着太妃先前派人来紫宸殿说过,朕便来了。”祯明帝说话时,视线依旧落在李太妃身边的李静涵上,仿佛被她吸引了一般,“静涵今日装扮倒是雅致。” 他的声音轻缓,实际却不带什么过多的情绪,可听在旁人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单单李静涵,在听得陛下头一回唤她闺名,整个人不由地一喜,腮边的胭脂色愈发浓郁,双睫也一点点轻颤着,半刻后方娇柔着声音开口:“陛下谬赞了。” 而旁的家人子们见此,不由地咬碎银牙,被毡案遮住的指尖几乎要将手中帕子扯碎。 唯独坐在前方的小翁主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幕,她的视线时不时落在穆染身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此时的穆染则全然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事。 她只是静静坐着,面容平静。 她在想怎么提前离开。 穆宴方才的神情她太熟悉了。 他绝不是无意踩上她的裙摆。 果然,正想着如何开口的穆染忽听得对方道:“朕适才听见皇姐说了句话,提及了曾经的婚约?” 该来的躲不过。 想来穆宴方才用力攥着她的手,便是因着此事。 穆染微微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平淡:“才刚太妃提起先帝曾赐婚一事,因着确有此事,我便应了句。” 话说完后,年轻的帝王沉默良久,四周的氛围似乎都变得有些凝滞起来。 好半晌,才听得对方徐徐开口。 “朕也记得。”对方道,“先帝确实曾下旨赐婚。” 祯明帝说着,眼神晦暗,却不知落在何方。 “只是婚约终究未成,皇姐如今又是未嫁之身,此事日后还是莫要再提起。” 即便未回头,穆染也能感受到那落在她身后犹如实质的目光。 旁人或许听不出,可她却十分清楚。 对方这是不高兴了。 盖因先帝赐婚的事一直是穆宴心中的一根刺。 即便早早就已经拔掉,可那如鲠在喉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 这么些年,只要一想到自己皇姐差点就嫁与旁人,成为别人之妻,在他瞧不见的地方两人举案齐眉,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这些事光是想想就足以让穆宴恨之欲狂。 他又怎能容忍这些成真? 可即便赐婚一事之后不了了之,穆宴却知道,他的皇姐,曾经真心因此喜悦。 就算那个男人只是个从七品的太官令,她也期许着嫁给对方。 因为只有嫁人,才是逃离他唯一的方式。 穆染从来不愿留在他身边,她总想着离开。 现在的穆宴能留得了她一时,留不了她一世。 那封先帝崩逝前留下的帛书又能有多久效用? 即便如何费尽心思,他的皇姐眼中始终看不见她,或者说看不见任何人。 这些穆宴其实都不在意。 很久之前他就告诉自己,他可以等。 可前提是皇姐和以前一样,不对任何人上心。 这么些年,穆宴心中一直记着当初先帝的赐婚旨意。 那是时至今日,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无力。 因为不够强,所以他的皇姐差点嫁给别人。 就差一点儿 幸而最终这一切没成真。 可即便如此,这始终是穆宴心中的一道禁忌。 他听不得有人提起穆染的婚约,更听不得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今日,他不仅听见了那重新被提及的婚约,而提起这事的,还是穆染自己。 穆宴的眼神落在右前方的人身上。 她今日穿得简单,不似旁的贵女那样精心装扮,靛蓝的腰襦上绣了几枝白梅,花蕊泛粉,孤傲清高。 如绸般的乌发挽起,却又有一半儿落在肩上,恰好遮住那白梅中的几朵,若隐若现,引人探究。 她背对着自己,穆宴并不知晓眼下的对方是怎样的神色,可脑中却总是浮现当初的那一幕。 当初得知先帝赐婚的他,匆匆由东宫去了对方的安阳殿。 他原以为,照着对方的性子,应当是不喜这桩婚事的,可当他推门而入的瞬间,看见的是对方唇边清浅的笑意,和眼底隐隐闪现的星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穆染。 曾经的穆宴以为,自己这个皇姐也许天生便如此,不会笑也不懂得如何表露自己的心迹。 可那时亲眼瞧见后他才知道,原来对方也会展颜。 只是看值不值。 纵然当时心中暴戾肆虐,可穆宴却生生忍了下来。 他没有显露分毫,直到成功毁了穆染的婚约后,才噙着笑,森然着语气告诉穆染,那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从那之后,薛缙却成了他如鲠在喉的刺。 午夜梦回之际,这个人便是他梦中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对象。 但他始终没下手动薛缙。 因为他不希望,皇姐再想起这个人。 更不希望这个人的一丁点消息传入皇姐耳中。 即便他明知,穆染对薛缙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可对方手握赐婚圣旨,眼中闪现星辉的模样却深深刻在他记忆中。 我不会给你机会离开的。 看着对方孤冷的背影,穆宴的眼中一点点浮现出癫狂。 “开宴罢。”他的声音再次变得温和起来。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体内的血液都在沸腾。 很快了。 他告诉自己。 最大的障碍他都已经扫除了,如今一个薛缙又算什么? 很快他就会让皇姐知道,那个男人根本就配她不上。 第二十五章 内里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 之后的整个寒食宴,上首的祯明帝都没再同穆染说一句话。 他仿佛真的只是顺道来参宴的。 那些个待选的家人子们,虽坐在下首,可各个都收不住眼神,总悄悄往陛下处瞧。 纵然入宫前便听得说今上是年少继位,可如今亲眼瞧见了,众人方知晓,这位大魏新君是怎样的清朗霁月。 清峻面容上长眉斜飞,双目幽暗深不见底,却如一汪寒潭诱人忍不住弥足深陷,唇色淡而薄,言语之间总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惹得人不由地羞红双颊。 只是陛下似乎对谁都一视同仁,并不多言。 除了适才同长公主多说了几句外,整个席间便只有李太妃的内侄女李静涵能同对方搭上几句话了。 旁的家人子不是不想趁着机会在陛下跟前多留下些印象,可偏偏没那个机会。 李静涵每每开口,说的总是先时同陛下那几回见面的事情,旁人便是想接话,也插不进去。 毕竟这回备选的家人子里,唯有李静涵一人占尽天时地利。 家世不显又如何? 只要她背后有李太妃一日,便谁也越她不过。 因而一干人等只能瞧着对方同陛下相谈甚欢,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及至宴席后半段,也不知是谁忽地想起什么,竟放弃了同陛下攀谈的心思,径直从自己位置起身,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缓步行至长公主跟前。 “妾乔云露见过长公主殿下。”她说着微微屈膝,手中握着的青花压手杯却稳稳当当,杯中清茶一滴未洒。 穆染抬眸,看着眼前这个娇柔袅娜的美人。 身后的千月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这是虞部郎中嫡长女。” 穆染遂略一点头示意对方起身。 那乔云露缓声说了句“谢殿下”后,方道:“妾听得说殿下喜饮茶,妾先时入宫时恰好从家中带了些银针,乃临安所产。妾自幼不懂这些,曾试过一回,只觉着味道清雅,别的便再尝不出。因想着父亲曾说临安银针乃一绝,放在妾这儿可惜了的,不过转赠于殿下,不至使其蒙尘。” 她说话时,微微垂眸,似是不敢直视长公主,可又恰好侧对着上首中央的陛下。 此时一阵春风忽地吹来,拂过她身上粉紫色的大袖衫,逶迤的裙摆在青灰的石砖上蔓延,侧面娇柔的眉眼瞧上去赏心悦目。 穆染看着眼前的人,半晌后伸手拿起跟前的成窑杯。 “本宫多谢乔姑娘美意。”她徐徐道,“只是本宫甚少饮银针,怕是用不惯,怕要辜负姑娘一番心意了。” “殿下风雅,妾自问不及,这银针赠予殿下总好过在妾这里浪费了。”乔云露娇声道,“今日也算是妾与殿下第一回相见,这便算是妾的见面礼罢。” 她这模样,似乎铁了心要将那银针赠予穆染,穆染指尖不由地在成窑杯上婆娑。 “茶凉了,便不好喝了。”言毕,她低头,轻抿了口手中清茶,接着方道,“陛下也喜饮茶,乔姑娘这银针不若赠予陛下,倒好过从本宫这儿再过一道了。”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可内里的话一语双关。 那乔云露听后整个人一滞。 “殿下,妾”她显然未料到自己的打算竟一下便被看穿,故而整个人显得有些羞窘。 看着眼前的人,穆染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想来这深宫之中,无论换了多少女人都是一样。 城府、手段,为了能得到天子一点儿垂怜费尽心机。 如今尚未殿选便已是如此,日后这些女人真入了后宫,她只怕不要想安宁。 可即便如此,穆染心中也清楚,后宫的女人,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 若是一丁点手段都没有,那下场便同她的母亲一样,就连死都无人问津。 穆染因此厌极了这深宫。 她分明曾经是有机会离开的。 那乔云露见她不再说话,眼神中似乎有冷凝之色,心下不由愈发紧张。 她未料到长公主这样直接,一点儿面也不给她。 她原是想借着长公主的光,好叫陛下能注意她些。 毕竟整个京都之中,人人皆知陛下同长公主姐弟情谊甚笃。 李静涵处既有李太妃多方帮衬,那旁人为何不能从长公主出着手? 乔云露先前颇费了些心思打听到了长公主的喜好,在听得长公主同陛下同样喜好饮茶后,她脑中立时想到的便是今天这法子。 那临安银针确实非凡品,并不易得,她赠予殿下,陛下便总会有机会饮到。 这便是长线。 而短线 她在同殿下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很明显能感觉到上首的陛下落在此处的目光。 才刚她还心中高兴自己用对了法子,可如今却因长公主一句话臊得不知如何接话好。 正想着,忽听得陛下低沉的声音响起。 “朕近日正说叫人去寻临安银针来,不想竟有这样巧的事。” 这声音离得极近,乔云露一转头才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已经从上首下来,走到长公主身侧站定。 “方才听得说,乔家人子已将临安银针赠予皇姐?”祯明帝看着因他到来而起身的穆染,“不知皇姐可愿割爱?” 他似乎完全没听见穆染对乔云露说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只是温和着眉眼,看着对方。 穆染微微侧头,忽地撞进他的双目。 那温和目光的深处,隐隐有晦涩的情绪闪现。 “我尚未应下,陛下问乔姑娘要便是。”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不显露一丝情绪。 祯明帝闻言也不纠缠,直接转了头,看向在跟前站着的乔云露。 “不知乔家人子可愿将那银针转赠于朕?” 乔云露一顿,意识到年轻的帝王是在同她说话后,登时面上烧了起来,低低着声音柔柔道:“若是陛下要,妾自然、自然愿意。” “既如此,朕便多谢了。”低沉的声音如玉石轻击,令人不由地沉醉。 乔云露一时间有些晕,颊边愈发烧红,半晌后方回过神说了句:“妾告退。” 接着步子有些虚浮地往自己坐处走去。 心中喜悦的她并未发现这旁边的贵女此时眼神皆落在了她身上,瞧见陛下同她交谈,众人不由地暗恨。 一个李静涵不够,眼下又来个乔云露。 这还尚未殿选便如此,若真个入了宫,只怕在座的没一个好相与。 就在众人的心思都放在乔云露身上时,站在穆染身边的祯明帝却转回身子,再次往上首走去。 同穆染错身的瞬间,他稍稍侧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除了朕,皇姐不能收旁人任何东西。” 意料之中的话,穆染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微微垂眸,在对方离开后,再次坐了回去。 看着下首诸位贵女颊边的薄红,穆染眼中嘲意闪动。 真应该让这些人瞧瞧。 她们倾慕的,风光霁月的陛下,内里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 第二十六章 抓心挠肝难以入眠…… 寒食宴后,殿选的日子还未定下来,宫内便有另一件事传遍了。 “百纳翁主许给了太官令薛缙?”看着眼前的燕秀,李静涵似有些不敢相信,“果真?” “奴婢不敢浑说。”燕秀忙道,“昨日陛下连夜下的旨,替百纳翁主同薛大人赐婚,且因着薛大人职位低,陛下还特意将光禄寺少卿这个空缺叫他补上去,还叫太史局择定吉日,以定婚期。” “可薛缙不是同长公主曾有过婚约吗?” 便是婚约未成,这薛缙也同百纳翁主扯不上关系。 那小翁主来大魏显然是为了入宫的,眼下竟这样许了朝臣,她未必就会闹? 将心中疑惑问出,李静涵便又听得燕秀回道:“说出来只怕姑娘不信,这同薛大人的婚事,听得说还是百纳翁主自个儿去紫宸殿求的。这中间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只是小翁主前脚从紫宸殿出来,陛下便立时下了旨。” 那百纳翁主原是李静涵殿选路上最强劲的一个对上。 盖因对方由百纳而来,占了先机,不必同她们这些人一样,还要等着殿选后册封。 且照着先时的例子,百纳送来的翁主册封最低也是九嫔中的位份,可殿选的家人子至高也不过正七品小仪,若单论位份,李静涵便首先输了对方一筹。 原本她还在为此忧虑,未料到不过一夜之间,那个她视之为对手的人竟直接出局了。 臣妻和宫妃,到底还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至少对方再也不会是自己的威胁。 思及此,李静涵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开来。 不论陛下究竟是何打算,总归于她是有利的。 姑母李太妃在前边替她铺路,她自问今届家人子中,还未有一人是能入眼的。 只要小翁主不在,凭借着她同陛下之间的情谊,自然能将旁人都比下去。 此时,长公主明安殿内,褚师黛坐在红杉木嵌云英石背板的罗汉床上,双眉微蹙,看着对面的人。 “殿下,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似有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穆染身子稍稍往后靠,背靠在了身后的凭几上。 “本宫记得你不是磨蹭的人,怎的今日竟这样不爽快起来?” 褚师黛平日自然不是这样,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今日情况不同。 先前她尚不知晓那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时,还能毫无保留地同对方说自己心悦薛缙,可如今在已经知晓此事的情况下,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她同薛缙的婚约。 这明安殿也是她自己要来的,原本来之前她想了许多如何开口的话,只是当来了见到长公主的瞬间,原本要说的便全堵在了喉间,叫她根本不知怎样说。 “其实你不说本宫也知道。”穆染徐徐道,“赐婚之事,本宫今日一早便听说了。” 小翁主一滞:“殿下,我对不起。” 她看着对方,好半晌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穆染却摆摆手。 “为何同本宫道歉?你心悦薛大人,如今又得陛下赐婚,是高兴的事。” “可,薛大人毕竟曾是你的” “他曾同本宫有婚约不假,可最终未成,且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若非那日太妃提及,本宫自己都记不起了,你实在无需放在心中,更不用觉着对不住本宫。” 小翁主因着她一番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住对方,可另一方面看着对方这副清冷的模样。 尤其是在说那番话时,眼中神色淡淡,没有一丝起伏,让她不由地脱口问了句。 “殿下,您不难过吗?” 难过? 穆染指尖微顿。 为何难过? 她看着对方,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何这样问。 褚师黛细细看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的面上瞧出什么来,可最终她只是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 因为她发现,长公主的面上确实没有任何波动。 她似乎全然不为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婿要另娶他人而觉得难过,那双幽深如冷月寒星的双眸中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小翁主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为了对方。 因为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如今皇城中唯一的长公主,似乎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令人歆羡。 对方或许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从她的眼神褚师黛却能看出,她的心中一片贫瘠。 因为感受不到,所以不伤心。 旁人能轻而易举拥有的悲欢喜乐,对她来说却是极少能感受到。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过多的事物值得对方停驻。 褚师黛的双眸又看了看对方虚无的眼神。 所以才会什么都不在乎。 “殿下。”她忽地开口,“有人向你求过什么吗?” 对方忽然的转变话题叫穆染一怔,接着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 似乎是有过的。 这么多年来,那个人不止一次地在她跟前同她说过。 “皇姐,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孤?” “一回,哪怕只有一回,只要你能认真看孤一眼也好。” 对方落水那年,她几乎是日夜陪着照顾,那时的少年高烧不退,双颊烧得绯红,可攥着她手的指尖却死死握着,丝毫不愿放开,迷糊之中口中还喃喃念着。 “求你了,看看我,只看着我” “求你。” 那时的穆染坐在床边,看着整个已经思绪迷蒙的对方,垂着眸一言不发。 最终她也没应下。 因为她根本不知对方究竟说的是何意。 穆宴总爱说她眼里看不见任何人。 可她也不是眼盲,怎会瞧不见人? 因而只当对方每回的请求是他无故犯疯罢了。 回神后,穆染看着对面的小翁主道:“大约是有的罢,只是本宫也记不清了。” 这么些年,也只有穆宴一人在她跟前那样过,可这些事又怎能叫外人知晓? 小翁主却也不是蠢人,见对方如此,心中便明白几分。 只怕她是不想说罢了。 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句。 似长公主这样的性子,若求的只是身外之物,金银财帛便也罢了,可要想在她身上求得什么,只怕难极。 这样想着,小翁主面上竟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恰好被穆染瞧见。 “怎么,后悔了?”她道,“眼下赐婚旨意尚未彻底传开,你若不想嫁了,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方面上的愁绪让穆染误以为她是后悔向陛下请旨。 小翁主听了便忙摇头。 “当然不是。” 可她又不能说自己为何如此,只得将话往另一边说。 “薛大人很好,能嫁他,比入后宫要好上万分。殿下莫怪我多言,尚在百纳时,我便知道,深宫之中极少有善类,父王那些女人们,为了能得父皇一点儿垂怜,人人用尽手段。母妃这么些年来小心谨慎,就怕有一点儿错处,被旁人捏着治下去。若非我生来便是要到大魏联姻,那些庶女们只怕没一个好开交,这翁主之位也不定什么时便没了。” 小翁主原本还是为着将话题引开,谁知说着说着竟真情实感起来,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是大魏长公主,竟将心中的话都说与对方听。 “在百纳尚且如此,只怕来了大魏更不知如何了。殿下想来比我清楚,眼下陛下虽后宫无人,可那些个待选的家人子们,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若先前尚未遇着薛大人便也罢了,横竖不过是命,我也认了。可见了他后,我便觉得,这世上总是有值得期待的事去做的。” “这便是你冒着风险去请旨的原因?” 小翁主点头。 她自然知晓,自己先前入大魏是要成为天子宫嫔的,虽则以前也有先例,百纳的翁主做了臣妻,可她去紫宸殿前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先例是先例,若今上不允,她便是断了自己后路。 好在陛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打算。 “我去了紫宸殿后,起先陛下是不怎么愿意见我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直到我说了自己来意后,他才忽地放下手中朱笔,幽深的眼睛瞧了我好半晌。” 褚师黛现在还记得昨夜紫宸殿的情景。 那时她稽首行大礼,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后,便不再开口。 整个紫宸殿内静得吓人,就连原本陛下行笔之间衣料婆娑的细微之声都已经停下,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褚师黛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殿内的氛围凝滞且压抑。 她虽以手抵额垂首于地,可这样的姿势愈发叫人心中紧绷。 因为她看不见周遭情况。 似乎要印照着她心中的想法,整个殿内的烛火竟也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听见上首的人笑了一声。 “呵。” 短促而低沉,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何意。 “地上凉,翁主起来回话。”上首的祯明帝说了句,便有人低声应了,接着匆匆行至褚师黛身。 “翁主起身吧。”那人伸手将褚师黛扶起,却因着规矩,并未触及她多少,只是力道堪堪够让她起身的。 褚师黛口说了句“谢陛下”后,方自己又用劲,从铺了剪绒地毯的地上站起来,然后才发现,原来下来扶她的,是殿中监陆斌。 想来也是,这殿内所有的人都在外候着,也唯有身为天子近侍的陆斌才能贴身跟着。 而褚师黛起身时不经意瞥见上首的陛下。 对方原本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正批阅着的折子,指尖上的朱笔早已放下,一双幽深的双目正盯着她。 冷不防被对方这样瞧着,褚师黛觉着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有些泛冷起来。 那时仿佛被冷血动物锁定的感觉。 她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翁主果真对薛缙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她听得上首的陛下缓声问道,“你可知自己身为百纳翁主,当初为何入大魏?” “妾知道。”褚师黛只能硬着头皮答,“只是陛下天子之尊,富有四海,细算下来,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宫中的女子也一样。妾蒲柳之姿,自问不及诸位家人子们,微星如同与皓月争辉?因而妾斗胆求陛下恩典。” 她说完后上首的人却忽地又沉默起来,半晌后方徐徐开口:“这天下都是朕的,后宫的女子自然也是”祯明帝将对方的这话重复了遍,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来,“好,翁主这句说的好!” “翁主既如此痴情,朕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你的请求朕允了,恰好光禄寺少卿空出,便叫薛缙补了这空缺,届时太史局再择定婚期。”祯明帝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朕感念于翁主痴情,故而特准了你的请求。在此,朕先预祝翁主同薛缙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最后那句“恩爱两不疑”他加重了语气,听着不像是祝福,反而是命令一般。 两人谁也未提及薛缙曾是长公主未婚夫婿一事。 纵使褚师黛来之前曾想过要如何应对,可也未料到陛下竟压根不提,且这样轻易地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可小翁主到底是个实诚人。 她虽自幼骄纵着长大,性子也被惯的有些无法无天,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因而才有了今日来明安殿向长公主解释这一出。 虽然确实如长公主所言,她同薛缙之间不过是曾有过婚约,可谁也未见过谁,两者的联系也只在那道早已被收回销毁的旨意上连在一起过。 细算上来,小翁主要嫁给薛缙,其实同穆染并无什么关系。 只是小翁主自己觉着对不住她。 谁知来了明安殿后,对方竟比她想的还要看得开,言语之间并无一丝不悦和遗憾,就连替她高兴看上去也是真心实意。 这也是小翁主为什么在对方跟前卸下心防的原因。 穆染并不知道对方心中这些想法,因问:“你果真如此心悦那薛缙?” 小翁主顿了顿,半刻后缓缓点头。 穆染看着对方面上认真的神情。 “这倒也好。”她道,“先时本宫便想着,这后宫只怕不合适你。” 对方这爽利的性子,心直口快的脾性,显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若日后真个入了后宫,便是有百纳作为支撑,只怕也斗不过那些个贵女们。 她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不该在这深宫中凋零。 如今既能嫁人出去,倒比留在宫内要好。 “也不知是怎的,你要嫁人了,本宫总觉着是要嫁个小妹妹出去一样。”穆染说着,素来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暖意,“日后的出去了,若得空便回宫来看看本宫。” 这么多年,小翁主是穆染唯一一个觉得有些亲近的人。 她自幼便过得苦,母亲逝世后独自一人生活,遇见穆宴后虽不再风吹雨淋的,可先帝膝下旁的公主也不愿同她一道。 或者说,穆宴也不乐意。 那会儿穆宴便时常同她说,那些皇女骄纵,不是适合深交的对象。 穆染这人也没太多同旁人沟通的想法,她性子太冷,整日也说不出几句话来,同她在一起总会让人觉得闷。 因而也并不在意那些她名义上的姊妹们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 及至某日她忽然发现,安阳殿外似乎有人来过,却又被拦着才离开了。 她因而问了几句,方知晓是穆宴的意思。 是他告诉安阳殿的人,除了他,谁都不能轻易入殿找穆染。就算有人来过,也不必叫穆染知晓。 事后她也曾问过穆宴。 对方当时坐在她身边,两人在一处用膳,听得穆染询问后,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先自己夹了块水晶角儿放在对方跟前的碟中,接着方看着穆染道:“皇姐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些人不喜欢你,总想着来寻你的不是,孤才下令叫人拦着的。”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笑,眼神幽幽,带着莫名的微光。 穆染听后也没再追问。 至于对方说的话的真实性,其实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 有些事不必追问到底,说多了反而没意思。 只是自那之后,她愈发淡了交友的心思,直到遇见小翁主。 许是对方的性子不似旁人那般沉着,也不会轻易被她冷然的面容吓退,反而总喜欢往她跟前凑。 有时小翁主同她待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觉着闷。 穆染本身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可小翁主倒有数不尽的话一样,总是一句接着一句,即便很少得到穆染的回应也不会丧气。 更有时,她会安静待在穆染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做。 正是因为如此,穆染慢慢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小翁主和穆宴一样,在穆染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记。 只是那是不同的印记。 给穆染的感受是不同的。 小翁主似乎未料到她会忽然这样说,整个人先是一怔,面上慢慢露出欢喜的神情,开口正要说什么时,忽听得殿外有匆匆脚步声,接着便见一小宫娥疾步进来。 “殿下。”那小宫娥在罗汉床前站定,先是见礼,待长公主叫她起身后方道,“御前来了人,说是陛下宣殿下去紫宸殿一趟。” 这旨意来的突然,眼下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也不是特殊的时辰,且这小宫娥的模样,显然是着急的。 小翁主以前从未见过这阵仗,不由地有些疑惑。 倒是穆染,听了后没什么特别反应,说了句“知道了”,便让那小宫娥退下了。 “翁主早些回去吧。”穆染说着起身,又叫了人将褚师黛送出明安殿。 在对方离了殿内后,她眼中的那丝暖意才逐渐淡了下来,接着消失不见,幽深的双眸中,最终什么都不剩。 “备车,去紫宸殿。” 说完这话,她径直去了寝殿更衣。 同以往一样,穆染这回去紫宸殿一样的无人阻拦,而原本跟在身后的千月经了这么几回,心中早已门清的,眼见那殿门便在跟前,她便止住步子。 “奴婢在外等着殿下。” 穆染略侧眸,看了她一眼,接着点头。 那些候在殿外的内侍眼见她来,便纷纷躬身见礼。 穆染一面往里走,一面叫这些人起身。 及至刚踏入殿门,便迎面同往外来的陆斌对上。 “臣见过殿下。”陆斌也微微躬身。 “大人多礼了。”穆染说着便问了句,“大人这是有事出去?” 陆斌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派臣去趟礼部,吩咐几句百纳翁主婚事的话。” 穆染听了便也没多问,只说了句“那不打扰大人”了便往殿内去。 而身后的陆斌直到她入内了,方看了两旁候着的内侍一眼。 那几人见状忙知机地上前,一人拉住一边厚重的殿门,接着小心地关紧。 当门彻底紧闭之后,一旁才有人悄声问了陆斌一句:“大人,这礼部您不是早晨才去的,怎的眼下又要去?” 陆斌将手攒进宽袖里,侧过头斜睨了那出言询问的人一眼,半晌后方道:“新来的?” 那人一怔,忙回:“是,今日刚调来御前。” 陆斌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既是新来的,今日便算了。不过”他的声音压下来,带着些阴戾,“在御前当差除了要万分当心外,还要记着一件事装聋作哑。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仔细想想。” 因着原本就是宦官,面白无须,声音略尖细,再加上自陛下登基后便总领整个殿中省,陆斌身上的气势比旁的内侍高了不知多少,眼下他压着眼神,阴着声音说出这话,倒让那人心中一紧,背后沁出一身汗来。 也不敢再多言,忙应了句便噤了声。 陆斌这才收回视线,接着同殿外的人嘱咐了句:“好好在外候着,莫要去在意殿内的动静。” 待众人应了后,他方转了身,慢慢踱步往不知什么方向去了。 紫宸殿内。 穆染慢慢往内里走去,整个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她每踏在地上一步,那声音便响了起来,传回她的耳中。 她照着先前的样子,朝穆宴理政的地方行去,可这回却出了意外。 穆染到那里时,却并未瞧见御座处有人。 那上首,除了堆积的折子,皇帝行宝,便是个鎏银镂空刻寒梅香炉。此时那香炉中燃着不知是什么香,袅袅轻烟顺着炉孔一点点飘出,将御案处的一小块地方都熏得有些朦胧起来。 这香的味道也有些奇特,味淡却雅,带着些梅花的清香和幽韵,便是穆染离御案还有些距离,也能清楚问到那香的味道。 她没多想,呼吸之间,便又吸入了些。 因着她止住了步子,原本还有些响动的殿内此刻又回到了先前的寂静。 穆染不知这是何意,转头四周瞧了瞧,却未看见人影。 她自然不会觉得穆宴出去了。 若果真如此,对方何必叫她来? 且适才陆斌离开时也未提及此事。 细想想,只怕又是穆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想出的新法子。 “陛下?”半晌后,她轻声唤了句。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她便稍稍在这地方走动几步。 “陛下?穆宴?” 她唤了几回,及至后面叫了对方的名字,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传来。 这殿内似乎真的只有她一人在。 过了不知多久,她似乎有些累了。 也不知是不是早晨起太早的原因。 这几日穆宴夜里都未去她的寝殿,穆染也睡了好几日安稳的觉,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她醒得格外早,醒来时还觉着头痛欲裂,似是梦里梦见了什么,可仔细往回一想,便一丁点儿内容都想不起来,唯余下压抑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在小翁主去明安殿寻她前,她已经独自一人待了许久了。 之后是因着小翁主,穆染才暂时忘了梦魇一事,眼下在这寂静的紫宸殿内,她忽然就觉着累极,整个人的身子都变得有些重起来,眼帘也逐渐沉下。 照着穆染以往的脾性,眼下的情况她只怕不会再等,直接举步便离开。 可今日她实在没了力气。 那御案之下有几张以供入阁朝臣小坐的鸡翅木梳背椅,穆染强撑着倦意缓缓走到梳背椅处,甫一落座,那上香炉内的味道便愈发浓郁。 穆染不自觉地便又嗅进一些。 困意愈发席卷。 她单手撑着额头,身子微微往后靠,幽深的双眸缓缓闭上。 太倦了。 她心中不由地想着。 小憩片刻便好。 羽睫最终落下,她的呼吸最终变得绵长悠远。 又过了小半刻,原本极静的殿内忽地响起点点动静,沉稳的脚步声从更深之处传来,一步步踏在剪绒地毯上,发出闷然的响声。 可此时的穆染依旧完全睡去,丝毫没被这动静惊动。 那从内里走来的人,脚上踏着玄色锦祥云靴,缓缓行至上首的御案处,接着修长的指尖拿起那鎏银香炉顶的盖,接着拿起放在一旁的香匙,一点点将炉内还在燃着的香熄灭,再用一旁的香灰掩埋盖起。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将炉盖放回,香匙随手放在一旁,接着往下走去。 此时的穆染睡得极深,原本撑在额间的手也开始一点点下滑,整个人都要往一旁靠去。 “皇姐”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缱绻浓烈的情感。 穆宴在她跟前站定,最终缓缓半蹲下。 穆染睡得并不舒服,她的眉心微微皱起,手却已经完全滑落在膝上,整个人也慢慢下意识地由椅背挪到了梳背椅的棂边上。 在穆宴蹲下身时,她已经是一只手压在棂边和自己的侧脸之间,另一只手则垂落在间色裙上,掌心朝上,在殿外隐约印照入内的日光下,愈发显得莹白细腻。 穆宴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掌心上,眼底有晦涩的情绪闪动。 他伸手,慢慢将对方的指尖纳入掌心中,接着低头,一点点轻吻对方纤细的指尖。 濡湿的感觉似乎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对方唇间发出一点不成调的声音,接着下意识想抽回手。 “不可以哦”穆宴轻轻开口,握着对方指尖的手却用了些力,阻止了对方的动作。 微凉的薄唇顺着青葱般的指尖一点点向上,最终停在对方莹霏的脖颈处。 穆宴微微侧头,视线所及之处,是对方凝脂般的肌肤,和上面细细而微微跳动着的经络,他稍稍凑近,唇角贴近那微青的经脉,感受着上面传来的韵律,不由地双目微盍,鼻间缓缓呼出一点儿气息。 对方身上清冷的幽香传来,他整个人有些绷起。 “好香” 他的声音带了些奇异的色彩,沉沉而黏稠。 真的好香。 穆宴觉得自己全身都泛疼起来。 有些记忆慢慢在脑海中复苏,他另一只撑在对方身前的手慢慢握紧,手背上的青筋缓缓突出来。 他的皇姐不仅性子如寒梅孤傲清冷,就连身上的体香都带着梅花的清雅,穆宴最喜欢她这香气,越嗅越上瘾,仿佛中了毒一般。 尤其是他继位不久的那夜。 浓黑如墨的夜里,轻纱帷幔隔绝的昏暗榻内,对方微合的双眸,发红的眼尾,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眼角边不自觉滑落的清泪。 以及整个人愈发浓郁的梅香。 这一切都成了穆宴沉醉的理由。 琼英,琼英。 这封号看似平常,却是穆宴当初想了不知多久才想到的。 寒梅别称琼英。 孤冷而高傲,越是天寒,便越是肆意盛放,香气清淡雅致,却又叫人闻了便心中欢喜。 这一切便是穆染带给穆宴的感觉。 正因如此,当初替穆染讨封时,他才取了这个封号。 连穆染自己都不知道,琼英二字,是她这个皇弟所取,并非先帝随意挑了两个字给她。 鼻翼间的梅香阵阵传来,穆宴轻轻喘,息一声,双手微合,便环住了靠坐在梳背椅上的人,再下一刻,小臂用劲,便将对方整个人抱起。 睡梦中的穆染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身子一轻,悬空起来,因而眉心蹙起,指尖不自觉地一伸,便揪住了穆宴身前的衣襟。 她这下意识的动作取悦了抱着她的人。 穆宴微微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 “你若是能一直这样依赖朕该多好。” 他说着,举步往自己来处走去。 紫宸殿虽是日常理政之所,可内里却颇有玄机,由上首御案之处绕过再往里便是一架等身高两丈余宽的巨大蚕丝绣祥云屏风。 那架屏风将内外隔绝开来,绕过去后,整个内室便显得昏暗起来。 这是天子理政时的小憩之所。 极少有人来过。 如穆染这般,在穆宴登基后只主动来过一回的,根本不知这后面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若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在外等着了。 这内室空间并不很大,比起作为天子正经安寝之处的后殿,这里省略了大部分并不十分紧要的空间,只简单放了张螭龙头爪纹的架子床,床上铺设暗花缎锦被,床边首尾各放了一张花梨木如意云纹足底香几,香几上却未放着对瓶儿,反而放了一些堆叠起来的折子。 显然,天子在小憩时,也会将一些重要紧急的折子带进来批阅。 原本不透光的内里,却并不显得漆黑。墙角边放了张同料花梨木的书案,案上点了盏灯,烛火在并不大的空间内跳动着,显得忽明忽暗。 穆宴抱着怀中熟睡的人步子轻缓地入了内室,接着在架子床边站定。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暖黄的烛火印照着对方霏丽的面容,长长的羽睫仿佛蝶翼,偶尔轻颤,色淡而微凉的唇竟也被烛光照的多了些暖意。 诱人深陷。 穆宴的手紧了紧,沉沉呼吸几下,方慢慢弯腰,将对方小心放入绵软的锦被中。 似乎是感觉到身下轻软的锦被,终于能平躺着休息的穆染唇间轻叹一句,接着掌心压在被上,翻了个身对着床外,睡得更深了。 穆宴静静站在榻边,借着暖黄的烛光看着沉睡的人。 他眼中有纠结复杂而绮丽的神色反复出现,呼吸之间变得更沉缓。 最终,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除去身上的外衣,及至余下一件中单后,放弯腰低了头,同对方一并躺在了架子床上。 指尖轻触对方如新荔的颊边,上面的微凉让他微微皱眉。 他于是稍稍撑起身子,从对方身后将叠起的锦被拿过,接着盖在两人身上。 然后长臂一伸,再次将穆染揽入自己怀中。 对方纵然是睡着的,眉心也紧锁着,似乎落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穆宴抬手轻轻压在她眉心之间,一点点轻轻地抚平对方的眉头。 “皇姐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安静待在朕身边。”他指尖动作轻柔,声音也低沉喑哑,“你清醒之时,眼中只有对朕的戒备和无尽的冷漠。” 这其实不是穆宴第一回这样做。 他先前夜夜入穆染寝殿,总会用些手段,否则以对方的性子,只怕会硬撑着一夜不睡。 穆宴想要靠近,想要抱着毫无防备的她,便只能如此。 可在紫宸殿如此,却是第一回。 因为他实在等不住了。 寒食宴后好些日子,他都未去穆染的殿中。 他总是容易给自己希望。 总想着皇姐会不会主动再来找自己。 可现实让他知道,根本不可能。 他不去,兴许对皇姐来说更令她高兴。 更遑论她会再来紫宸殿了。 穆宴等了这么些天,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她不来,那自己就叫她来。 对穆宴来说,这个人就是心底最深的执念,总见不着,便抓心挠肝,难以入眠。 他既渴求又贪心。 想要穆染留在他身边,又想要对方的真心。 可同时他也知道,他能轻易得到前者,能有千万手段留下对方,但后者却是他难以企及的。 得到整个大魏的他,却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明明这么多年已经费尽心思,可对方还是不为所动,仿佛千年寒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融不了一丁点冰角。 “皇姐,阿染” 将自己整个鼻间都埋入对方肩胛骨处,穆宴的声音偏执沉郁,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愫,仿佛要将怀中的人纠缠紧束,让其无法逃离。 他真的忍了很久了。 对穆染的渴求从来不是对方面上看见的那样简单。 那炙热浓烈而又阴暗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波涛,是山林豺狼猛兽对物原始而血腥的渴望。 他的心中自始至终都住着一头饿狼,那是被他亲手囚入笼中的困兽,多少个日夜,那困兽都在笼中嘶吼挣扎,想要破笼而出。 因为它已经饿了太久。 先时那回短暂的荤腥不仅不能让饿狼饱腹,反而愈发养大了它的胃口。 因为它不想要压抑着的进食,而是想掠夺。 原始而狂野的掠夺。 不受任何束缚和阻拦。 可穆宴不让。 是他死死压住那饿狼,阻止它破笼而出。 不能着急。 他总是这样跟自己说。 你要耐得住性子,她总有一日会是你的。 彻底,完全,只属于你。 可是一切又哪有这么容易? 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毫无进展。 难以言喻的渴求让他不得不使了手段,逼得穆染亲口说出愿意留下。 “朕不想伤害你”穆宴在对方耳边低吟着,隐忍而压抑,“皇姐不要有一日逼得朕走那一步。” 若真到那日,那饿狼便会被他亲手放出,届时连他都收不回去的。 现在他还能等,还能忍。 可耐心总有耗尽的一日,等待只会让有些渴望愈发深沉。 穆宴并不希望,最终走到那一日。 他手下微微用劲,侧头猛地压上对方微凉的唇。 皇姐你不要让朕失望。 穆染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脑子都还有些混沌。 她实在睡得太沉了,梦中似乎又是光怪陆离的场景,压抑的人声,剧烈的争执,隐隐绰绰闪过的阴暗面容,挣扎却被现实压垮的悲泣。 这一切似乎都在梦里,走马观花的浮现,可她一觉醒来后,梦里的情景如同猛然碎裂的镜子,成了片片碎片,再也难以拼凑。唯余压抑的感受,沉沉萦绕在心间。 “皇姐,你醒了。” 忽而由头顶传来的声音让穆染原本还混沌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是何处?!” 她猛地推开将自己整个人环住的穆宴,接着往后一退,径直坐起身子。 当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衫齐整,并没有丝毫被翻动的痕迹时,她紧绷的心才放下了些。 接着看向对方。 “我为何在此处?” 就在刚才她看了眼四周,发现入眼之处,尽皆陌生,这便证明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皇姐不必担心。”见她不自觉压下的声音,穆宴忽地笑了声,语调诡谲,“这里没人听得见的,皇姐尽可大些声喊。” 穆染: “疯子。” 第二十七章 皇姐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穆染情绪极少外露,也很少当着穆宴的面说些什么。 今日若不是对方将她带至这陌生之处,又说了那句浑话,她也不会忽然将心中所想说出。 “疯子。” 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借着内室昏暗的烛火,穆染清楚地瞧见那坐在床榻外侧的人面色一点点沉下来。 “皇姐说的对。”穆宴缓缓道,“朕是疯子,若不然也不会” 也不会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只为求对方的真心。 他身为大魏天子,何以卑微至此? 午夜梦回之际,穆宴也不是没想过,为何自己对皇姐的执念会这样深。 明明他自幼众星拱月般地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于他而言,不过一个真心罢了。 若得不到,便不要了。 曾经的穆宴便是这样的,可偏偏在这个冷漠至极的皇姐身上,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原本穆宴只是好奇她为何这样冷淡,总是平静着面容,似乎什么事都无法引起她任何情绪波动。 那时的穆宴还不知道,越是好奇,越是容易弥足深陷。 他总想着让对方冷淡的面容上出现些别的神情,便下意识在对方身上花了过多的精力和时间。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猛地意识到,最终是自己作茧自缚。 穆染就像是他命中的劫数,总舍不得丢下。 每每想到有朝一日对方会离开自己,他就觉着五脏内腑都在揪痛。明知道自己用手段强留,对方只会愈来愈被他推远,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就像中了毒瘾一般,若是这个人不留在他身边,不能日日见着对方,他便郁燥发狂。 唯有时时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才能叫他平静。 穆染其实说的很对,他就是个疯子。 若不然也不会对自己皇姐有了不该有的绮念。 但疯子也好,癫狂也罢,最终他还是完成了自己心中所想。 穆宴深知,面对自己这个皇姐,不需要过多的法子和手段,只要有效用,一件事便能牵制住她。 看着跟前眼神中带着警惕的人,穆宴忽地笑了笑。 “皇姐,到朕怀里来。” 说着将自己双臂张开,等着对方主动过来。 穆染掌心压在身下的锦被上,双唇轻抿,并无动作。 穆宴倒也不生气,只是徐徐开口,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内室响起,传入对方耳中。 “这才过了多久,皇姐便忘了,先前是怎样求朕的了?” 他的面容神色诡谲。 “那夜在皇姐寝殿,一物换一物,朕许了追封你母亲的旨意,皇姐还记得是用什么同朕交换的吗?” 低沉喑哑的声音仿佛催魂的鬼咒,一点点沁入穆染的心间,压抑而绝望。 “我记得。”她咬牙,整个人开始极慢地往对方那边挪去。 两人之前其实隔得并不远,可这么短的距离,穆染却用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当她好不容易行至对方跟前时,穆宴举着的双臂便猛然落下,将她整个人都压入怀中。 对方灼热且强烈的气息带着浓厚的侵略意味,将她抱在怀中的同时,下颚也抵住了她的肩胛骨。 “抬手,抱着朕。”微凉的薄唇压在她莹白脖颈处,言语之间喷洒出的温热气息叫穆染身上都不自觉地起了细小的疙瘩。 她沉沉呼出口气,顺从地照着对方的话,纤细的双手由对方劲瘦有力的腰间伸过,最终环住。 此时的她,整个人的半边身子抵在了穆宴身前,十指环绕在对方腰间,下颚垂落于对方肩膀处。 远远瞧上去显得格外柔弱顺从。 这么些年来,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可穆宴想要的,便是她这样的姿态。 因而那落于颈边的轻吻愈发浓烈缱绻。 “皇姐,你说”带着绮丽色彩的音调缓缓响起,穆宴说出的话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你将那夜的话再说一次。” “一物换一物,皇姐你用什么同朕交换?” 穆染羽睫轻颤,整个人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显然觉着耻辱。 “你说,朕要听你亲口再说一次”薄唇张开,轻咬住了对方肩胛骨处的一点儿莹白,森然又有些尖利的牙齿在那上面研磨着,却又不用劲,仿佛猛兽咬住了鲜活的物一般,并不急着将其弄死,反而饶有兴致地逗弄玩乐。 穆染还是不愿开口。 对方却没再催她,只是温热宽厚的手掌开始缓慢游走起来。 修长的指尖仿佛灵巧的小蛇,所过之处想熊熊燃烧的火焰,带来一片炙热滚烫。 最终,那白玉般的指尖停在束紧的系带处,轻轻捏住,接着缓缓往外拉。 穆染感觉到自己腰襦的系带被一下拉开,她猛地收回手,压在对方的手背上。 阻止了对方的动作。 “我说。” 她的声音愈发泛冷,冰寒彻骨。 看着她垂眸的模样,穆宴便又说了句:“抬头,看着朕说。” 将指尖掐入掌心中,穆染一点点抬头,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对上对方幽暗的双目。 “我以”她的声音压抑,语调带了些无法控制的轻颤,“我自己,同陛下交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眼中愈发暗沉了下来,没有一丝光亮,而原本死死陷入掌心的指尖也猛然松开,颓然落在身侧,在烛火的印照下,掌中的几道血痕隐约可见。 心中翻涌而至的绝望和耻辱感几乎将她淹没,可她却没有收回同穆宴对视的视线。 她就这样看着对方,眼神虚无空灵。 而听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的穆宴满足地喟叹一声,接着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压在对方双眸上。 “皇姐记住自己说的。”他低头,在对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你用自己同朕做了交易,朕也不想日后一再提醒你此事。” 尽管不想伤害她,但无法否认的。 当看着对方压抑着神情,用轻颤的声音说出那句话时,穆宴觉得自己整个人全身血液都变得灼热而沸腾起来。 真好啊,这支孤傲高洁的寒梅,正一点点被他从迎风而立的枝头折下,最终囚入他早已准备好的华贵瓷瓶中。 除了他,谁也不能欣赏到这寒梅的美。 最终,孤冷的寒梅只会为他一人而盛放。 在那之前,他还有耐心,要懂得隐忍。 “朕有件事,要拜托皇姐。” 他的掌心依旧遮住对方的眉眼,一点点儿慢慢在对方耳边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百纳的翁主同薛缙的婚期将定,朕届时只怕不得空,皇姐近来既同褚师黛交往甚密,不若到时便由皇姐代朕主婚,皇姐以为如何?” 所以说,疯子便是疯子。 他分明厌极薛缙,以往也不许任何人在穆染跟前提起这个人,可如今却又指了名要穆染去主婚。 身为新人,婚礼上必然要向长公主敬茶,届时两人近距离接触,穆宴未必就受得了。 眼下却偏要让穆染去。 这样的人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我不想去。”穆染因道。 会节外生枝的事,她从来不做。 可穆宴却并不由得她选。 “皇姐为何拒绝?”他的唇在穆染颊边流连,语气却带了些危险之意,“难道皇姐还记着那薛缙,怕见了伤心?” 他分明知道穆染心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可却非要如此问。 见对方不答,穆宴的眼神中的浓墨一点点聚集起来。 “皇姐若不愿去,便罢了,朕不勉强。”他轻轻道,“只是朕不得空,皇姐也不愿去,这婚礼没有主婚人,也无必要办。过会儿朕便下谕,取消翁主同薛缙的婚约便是。” 穆染指尖一顿。 她知道对方这是又开始了。 历来朝臣娶亲也没有一定要皇室中人主婚的惯例,得脸些的也就是天子下诏指定册使亲临现场罢了。 可如今对方却以无人主婚为由,告知她要取消这婚事,实则不过要她应下主婚一事。 脑海中闪过小翁主提起薛缙时羞赧的面容,又想到对方言及不想入后宫时的认真,穆染最终妥协。 “好,我代陛下去。” 不过主婚罢了,她同那薛缙从未见过,这么些年,若非旁人提及,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么个人,想必对方也是一样,又有什么不敢去的? 然而她应下后,穆宴却并没有显得高兴,反而眼神幽幽,盯着她半刻后方开口: “皇姐千万记着,不要同那薛缙有任何牵扯,知道吗?” 穆染看着对方。 你也可以不要我去。 可这话她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敛下眉眼,再次沉默下来。 穆宴见她不再开口,也没计较这么多,只是小臂用劲,又将对方压入怀中,而后低头轻嗅对方乌发中的幽香。 他没告诉穆染,这是他给自己的一次选择。 薛缙在他心中始终是根刺,即便赐婚让对方娶了褚师黛,他也还是不安心。 唯有亲眼看着皇姐同对方再无任何瓜葛,那根刺才能彻底的拔去。 只要这次的婚礼平淡结束,他就有勇气给穆染更多的自由。 只要不出问题 穆宴的眼底有暗色闪现。 皇姐,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因为在紫宸殿内睡了许久,故而穆染是用了晚膳才离开的。 关于那个内室的事,穆宴也在用膳时同她说了一些。 她才知晓,原来紫宸殿内还有这玄机。 只是那地方给她的感觉并不好,因而她也没细问,陪着穆宴用了晚膳后,对方才放她离开。 走之前,对方还特意提了句。 “皇姐寝殿这几日应是一样无人的罢?记着千万不要让人殿内伺候。” 一听这话,穆染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我的寝殿内,从来无人守夜。” 她只是回了这么句,接着便听对方轻笑一声。 “其实有人也无碍,朕并不在意。只是为着皇姐想罢了。” 之后穆染便没再接话。 她安静用着膳,听着对方时不时在她耳旁轻声说着什么。 只是全然不上心,多数都是听了便过了,一点儿印象都没留下。 自紫宸殿出来后,在外等了许久的千月方忙着到跟前来。 “殿下。”心中虽疑惑为何自家殿下进去这么久,可她却没开口问,只是道,“车舆在紫宸门外等着了,奴婢去叫驾士将车舆驾过来。” “不必了。”穆染徐徐道,“本宫自己走回去,让他们先回吧。” 千月虽不解,可还是应了声,两人下了台矶后,她才吩咐一道跟着来的两个小宫娥去紫宸门外传长公主的话,接着自己便跟着长公主慢慢往明安殿回去。 “千月。”正走着,她忽然唤了对方一声。 “奴婢在。”千月忙应道。 “你家人替你定下的婚事,你可见过对方?” 千月因她这话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后忙道:“回殿下,奴婢入宫多年,一直未曾归家,只是从家中寄来的家书中得知爹娘替奴婢定了一门亲事,待奴婢离宫后便完婚。至于对方是何模样,奴婢一概不知。” “你既从未见多对方,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脾性,就不担心所托非人吗?” 千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婢的婚事又怎由得自己做主?况这宫中能放出去的又有几人,许多人若是过了二十五还未离宫,便只能宫内了此余生,奴婢得殿下您的恩惠,已是旁人羡慕不已的了。待奴婢出去时,早已是老姑娘,那人既愿意等奴婢到现在,奴婢又岂敢再求旁的?” 照规矩,宫女到了二十五便会陆续放出宫,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这宫内总要有人伺候,因而便总有宫娥是被留下的。 千月便是其中一个。 她当初原是在尚宫局,只是后来被穆宴抽调到了穆染跟前伺候,这一伺候便是十数载,从一个普通丫头走到今日大宫女的地位,这之后又没有人接替她,因而当初大赦宫女时,便没有她的份。 千月原以为自己要在这宫内待上一辈子了,都打算写家书回去叫父母退了那门亲事,谁知竟还有如此造化,长公主亲自允了她说待她二十六岁生辰时,亲自向陛下请旨,赦她出宫。 听了对方的话后,穆染双眸朝前,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 “是了,能出宫便是最大的幸运了。”旁的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你也是,小翁主也是。”穆染的声音清冷,却莫名有些低,“你们都很幸运,能够有离开皇城的那日。” “殿下?” 千月极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因而有些愣愕,正待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于是便只能将话咽回,再次安静跟着对方。 明安殿离紫宸殿并不远,乘车舆不过两刻钟便到,是整个皇城内除长安殿和明义殿外离紫宸殿最近的宫室。 只是若靠着双腿慢慢走回去,这路程便稍微有些周折了。 因着不外出不喜许多人跟着,穆染每回出来都只带上千月并两三个小宫娥。 这回便更简单,算上她自己,连同千月外,都只有四个人。 那驾车的驾士自然不算在内。 而方才自紫宸殿出来时,千月便照着她的吩咐将那两个小宫娥打发去寻驾士了,故而眼下宽敞而寂静的宫道中,唯有她主仆二人在走着。 旁的宫人内侍因着日日都有事在身,故而行走在宫道内也是步履匆匆,甚少停下。 皇城大而广,巡值的金吾卫也不能时刻都在此处待着,因而整个皇城内,许多地方都长时间没人经过。 那些个偏僻的地方,若非自己留心,只怕在宫内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现。 穆染幼时之所以会被那些贱籍欺辱这么长时间,也正是因为这样。 没人会在意那等冷僻的场所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有何人去过,在深宫皇城之中,唯有在贵人跟前得脸,才会被旁人记住,否则便是死了,也死的悄无声息,只怕连尸首开始腐烂发臭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这明安殿去紫宸殿的路上实则也有许多小道,有些也是偏冷寂静,常年无人去瞧一眼的。 穆染迁宫至明安殿后,从未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来。 这么几回去紫宸殿从来都是乘车舆,因为她知道,穆宴等不了她很长时间。 若去的晚了,对方只怕又不知要发什么疯。 故而每每应诏前去都从未在意过这路上的情况,及至今日只带着千月独自往回走,她才偶尔发现,原来这条路上,也有这么多阡陌纵横的小道。 “殿下别往那儿去。”千月的声音忽然响起,穆染才顿住步子,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在走神的时候竟往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去了。 “这是去哪儿的?”她止步后往里面瞧了瞧,结果因着天色已经开始落下,那里面又偏,朦朦胧胧也看不清什么。 “回殿下,那是去奚官局的路。”千月回道,“宫中小道纵横,许多路都是相通的,只是过于复杂,不好打理,再加上贵人们都不愿往这种小道处走,因而六尚局的人便极少派人去这些地方修剪草木。经年累月下来,这些地方的石砖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人一踏上去若不留神只怕立时三刻便会摔出个好歹来。” 千月说的这些其实穆染都知道。 当初母亲走后,她独自一人在宫中生活了六年,自然明白许多地方是旁人不愿踏足的。 而奚官局。 便是贱籍终年服役的地方,整个皇城中,最低微卑贱的人尽数聚集于此。 奚官局的贱籍做的是终年无番的差事,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欺辱他们,只因这些人是贱籍。 要想脱籍唯有一条路,便是天子亲自下旨。 除此之外,但凡没入奚官局的,生生世世连同子孙后代都是贱籍。 穆染幼时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因为那些来欺辱她的人中,最多的便是奚官局的贱籍。 一般的宫人当差时并不会有太多怨气,毕竟都是良民出身,宫中规矩,不得轻易体罚。可贱籍不同,奚官局的贱籍虽是人,可实则在旁人眼中同牲畜并无分别。 这宫内最累最脏的活是贱籍去做,主子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打骂,便是折磨死了,也不过是从奚官局的名册上划掉一个名字罢了。 无人会在意。 因而那些贱籍常年受尽贵人的折磨,心中早已扭曲,便会去寻那时孤立无援穆染的错。 穆宴第一次见到穆染时,她便是被一个疯癫的贱籍踩在地上,十指指尖都被狠狠碾磨,若是那时穆宴不是恰好经过那地方,穆染便是不死,十指也会完全废了。 所以被救之后,穆染虽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但她是真心感恩穆宴的。 若不然,当初穆宴落水,她也不会日夜守在对方床边照顾。 只是后来对方越来越出格的举动,叫她愈发难以接受,慢慢地,也就成了今日这样。 思及此,穆染又想起对方,因而心中有些压抑起来。 “走罢。”她声音轻缓地说了声,“天色暗了,再晚就瞧不见路了。” 说着便转身要回到大道上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那小路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痛呼。 “唔啊!!” 穆染身子一滞。 千月更是惊得面色都白了。 “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她道,“只怕这夜里不干净!” 在宫内生活这么些年,千月自然知道这里从不是什么安宁之所,奢华恢弘的皇城中,有大半地方的石砖上都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因而她只当这声音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忙挡在了穆染跟前,劝她赶紧离开。 可穆染却没她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原地站了小半晌,却再没听见那声音传来。 “殿下!”千月见她不动,心中急坏了。 如今天色已经暗下大半,稍远些的地方都已经瞧不清了,寂静的宫道中,有风吹过,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那风吹到死路之处又传了回来,听着便像人的呜咽声,格外瘆人。 可穆染却一点没被吓到,她回看那小道,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什么都瞧不见,耳边冷风吹过,前方的浓墨仿佛一张诡异的巨兽之口,随时要将人吞噬殆尽。 “殿下,我们还是” “啊啊啊!!” 千月的话还未说完,惨厉的叫声便又响起,让她整个人一哆嗦。 那声音是从通往奚官局的小道中传来的。 “你听见了吗?”穆染忽地开口。 “听、听见了。”千月面色苍白,她倒宁愿自己没听见! 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盯着那小道中许久,穆染最终开口道:“走,同本宫去看看。” 千月:??? 她能不能不去啊! 第二十八章 朕听说皇姐去奚官局要了个…… 这条小道狭窄而绵长,穆染带着千月步步往里走去。 由外吹来的冷风一点点灌入,撞上这两边的宫墙上便变得呼啸起来。天色愈晚,四周暮色已经瞧不清,这脚下的路也愈发难走,前方的黑暗如同诡异的大口,吞噬一切。 “殿下”千月走在穆染身边,因怕对方脚下步子踩空摔跤,故而双手扶着对方,“这都瞧不见道了,您真的要去吗?” 她跟着对方的步子,每次踩在青砖上的脚步声都顺着这两边狭长的宫道传回耳中,再加上呼啸的冷风,听上去诡异极了。 地上太滑,纵然有千月扶着,穆染每走一步都有些险,因而到后面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撑在身旁的宫墙上,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都走了这么些时候了。”她徐徐开口,清冷的声音给浓墨的夜间增添了丝色彩,“如今叫你退回去你愿意吗?” 千月闻言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才发现身后也是同样的景色,黑沉沉的颜色似乎一点点沁入,除了自己脚下这点方寸之地,目之所及皆是浓墨。 这时,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千月整个人惊得一颤,忙转回身子。 见她如此,穆染便道:“继续走罢。” 千月便忙应了声,主仆二人就顺着向前的路再次行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千月感觉,这一路走来仿佛用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当终于瞧见前方原本暗黑的地方有烛火闪动时,千月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有烛火就证明她们已经到了,终于不用再被心中担惊受怕折磨了。 “殿下,小心脚下。” 千月话音刚落,原本她们走了一路都没再响起的喊声再次传来。 “啊!” 这声音比起先前在小道外听要愈发令人心惊,因为实在离得太近。 可整个声音中却没了初始的那种凄厉,反而带了几分虚弱,就像是受尽折磨后的垂死挣扎一般。 纵然眼下知道这声音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出的,可千月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前面便是奚官局。”她低声道,“听这声音,只怕是在用刑呢,想来场面不太好看。” 她说着便想了想又道:“殿下不若等奴婢先去,叫他们停下来收拾干净了,您再出去?” 尽管心中对血腥场面还是发憷,可总不能让自家殿下瞧见那样的场景,因而她便打算自己先去一步。 未料到自家殿下竟丝毫不在意。 “不必。”穆染道,“本宫去瞧瞧。” 千月闻言还待要劝,对方便已经将被她扶着的手抽离,接着自己一步步往前面走去。 见此,千月有些欲哭无泪。 她的主子为何好奇心这么重! 心中叹了几句,眼见拦不住,她也只能忙跟上去,因走得急了,脚下打滑,还差点摔倒。 “当心些。”就在千月将要往地上载去时,跟前的人就像身后长了眼一样,直接止住步子转回来一把拉住了她,“这地上青砖凉且坚硬,摔一跤可不是好开交的。” 千月没想到自己竟被殿下救了,站稳身子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奴婢多谢殿下” 她正要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抽回手再次往前,仿佛适才的一切并未发生过,唯余自己腕上的微凉昭示着方才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腕。 经了这事,千月于是愈发小心脚下。 好容易出了这小道,原本隐隐约约显出的烛光便愈发清晰,及至最后两人离了小道,从这边口子出来后,狭长阴冷的宫道霎时被宽阔且亮如白昼的场景取代。 奚官局占地不小,因着里面的人都是终年无番的贱籍,许多刚没入贱籍的人不甘接受这样的命运,总想着离开,又或者吃不了这里头的苦,想方设法逃走。 为防止出现逃奴的意外,这奚官局外便另建了高高的院墙,将这个宫室围在里边。 同旁的殿宇不同,奚官局的宫苑外烛火彻夜通明,且苑外日夜有一队金吾卫在外轮值,若发现了偷逃的,便立时三刻擒回,交由奚官令处置。 因而当穆染同千月自一旁小道中出时,原本候在奚官局外的金吾卫便下意识厉喝一声。 “何人擅闯?!” 依律,奚官局无诏不得擅自前来,故而那守在此处的金吾卫才反应剧烈。 眼见那领头之人压着面色往这边走来,为了防止自家殿下受波及,千月忙上前一步道:“诸位大人留步!此乃琼英长公主,大人莫要再往前,当心冲撞了!” 那几个金吾卫闻言才忙止住步子,接着借周遭明亮的烛火细细一瞧。 那站在不远处的人身着墨紫色腰襦,乌发轻挽,鬓边别两支独占春缠枝长颈簪,莹白的面容上长眉微挑,眼神幽深如冷月,唇色淡而薄,整个人瞧上去便似寒星,清冷淡泊。 那打头的金吾卫见状,心下一惊,忙抬手躬身见礼。 “臣诸卫府执戟见过长公主殿下!” 身后跟着的人自然也看清了她的模样,急忙一道见礼。 穆染站在原处,声音轻缓地开口:“诸位无需多礼,本宫不过一时走岔了道,误闯而来。” 那几个金吾卫收回手后听得这话便道:“既如此,臣等这便护送殿下回明安殿。” 那金吾卫声音恭敬,也并未追问对方来由,出言便是送穆染回去。 皆因这皇城之内众人都知晓,今上同琼英长公主姐弟情深,自幼而来的情谊。陛下极重这位皇姐,当初御丹凤楼改元换号当日便是这位加封长公主之时。 如今这么几月过去,先帝膝下同所出的公主竟无一人得以加封,不过是分了府,离了宫内罢了。 这今上继位后加封又留在皇城中的,便只有这么一位。 故而整个皇城之中,无一人敢怠慢于长公主。 今日之事,但凡换了旁人,只怕都免不了一顿审问,可偏偏来人是长公主,这几个金吾卫便只能当做什么没发生,将其送回便是。 陛下看重的人,倒也轮不到他们多言。 只是未料到长公主听了他们的话后竟毫无离开的意思。 “适才远远的,本宫便听见了此处有什么响动,眼下暮色降临,皇城之中多处地方都静了下来,怎的此处竟还有凄厉嘶吼之声?” 她眼下表现当真如同不谙世事的公主一般。 声音虽冷淡,可问出的话却带了些天真。 那几个金吾卫也没多想,拱手道:“回殿下,里边正在动刑,未料到竟会惊了殿下。” 原本这奚官局内动刑多数是要将受刑之人的口堵住的,以免扰了贵人。 可今日颇有些不同,又因着奚官局地处有些偏僻,目下又将要入夜,故而这会子动刑便未塞了那受刑之人的口。 正说着,那高高的宫墙内又响起惨叫声,显然又是动了大刑。 那几个原本已经听惯了这声音的金吾卫此时心中却忽地一跳。 他们是听惯了觉着没什么,可长公主却不一样。 思及此,几人不由地看向跟前的人,却意外地发现对方面上神情丝毫没有波动,就连眼神都是一样的平静无波,似乎完全没受刚才那声音的影响。 倒是跟在她身旁的那个宫娥,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殿下,此处不干净。”便是如此,那几个金吾卫也不好让长公主久留,毕竟这地方是奚官局,且眼下里边还在动大刑,“殿下万金之躯,莫叫这些腌臜之事扰了。” 说着便往前两步请旨要送穆染离开。 千月也在一旁低声应了句:“殿下,这里头血腥之气甚重,只怕并不好看,您还是快些离开吧,若是叫陛下知晓您来过此处,必是要生怒的。” 千月是觉着奚官局不是轻易能来的地方,若是陛下知晓长公主来过,只怕会不悦。 可穆染却知道,那人也许会因着此事不悦,却不是因着她私自前来,而是因着她身上沾染了旁的气味。 穆宴总喜欢将她抱在怀中,嗅她身上的气息。 他总说穆染身上有奇异的清香,尽管穆染自己都不知道,可对方却对她身上的气味极为敏感。 但凡她身上沾染上一点儿旁的味道,对方都会第一时间发现,接着发疯犯癫,闹出许多事情来。 若是平日,穆染只怕便不会多上心,那些声音听过便罢了。 只是今天白日时穆宴做的过了,她心中甚是郁燥,倒也不想顺着对方,故而即便眼下金吾卫同千月都在劝,她也并不理会。 “本宫既来了,便多问一句。”她眼神越过那几个金吾卫落在他们身后的高高的宫墙之上,“这受刑之人是犯了什么错,竟值得动大刑?” 那几个金吾卫闻言一怔,接着互相对看一眼,显然未料到长公主为何忽然这样问。 “回殿下。”回过神来后领头的执戟忙道,“具体缘由臣等也不甚清楚,那人是被太妃娘娘身边的人扭送回来的,似是冲撞了何人,故而太妃下谕要狠狠惩戒。” 太妃? 穆染眉心微蹙。 “那贱籍同太妃又怎的有关联的?” 金吾卫便道:“那贱籍先前原是在太妃娘娘的慈安殿服役。” 原来那被送回来的贱籍先时是在慈安殿服役的,这么一两间也没出现过什么大过错,只是不知今早是怎的了,慈安殿的内给使来了好几个,将那人送回奚官局,还传了太妃口谕,说是要狠狠惩戒,且不叫将口堵住,为的就是让奚官局的众人都瞧瞧冲撞了贵人是何下场。 若非如此,先前穆染也不会连着听见这人叫了好几回。 听得这番来由,穆染忽地脑中闪过寒食宴上太妃对她的态度来。 照着以往的情况,她同那位太妃应当是没什么交集的,可对方却显而易见地并不喜她。 在陛下跟前倒还好,并未明白展露,只是寒食宴那日对方面上的神情穆染始终记着。 那贱籍既是慈安殿送回的,又是太妃亲自下谕要惩戒 “劳这位执戟替本宫将奚官令叫出,本宫有事待问。” 那领头的执戟郎一怔,接着面露难处。 “殿下”他犹疑着开口,“眼下奚官令正在动刑,只怕不便前来,恐惊扰了您。” 穆染也未料到,这会子竟是奚官令亲自动刑,只是她也没多少精力在此处耗着,因道:“既如此,本宫自己去里头见他便是。” 她说着,竟真的举步要往奚官局的宫门处去,此举惊得几个金吾卫一身汗,忙跪下请道:“殿下留步,这内里实在不脏得很,殿下莫要再往里了!” 然而长公主却似未听见他们的话一般,越过几人,径直往那处去。 “殿下!”那几人连同千月一并在身后叫着,眼瞧着她就要踏入宫门的台矶,那执戟郎方将心一横,忙着开口:“殿下止步,臣这便去里面请奚官令出来!” 长公主的步子顿住,接着已经踏上台矶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有劳了。” 她往回退了几步,缓声道。 千月见状忙疾走几步在她身边站定,却又不知要开口说什么,只得在旁候着。 那执戟郎起身后便匆匆步子入了宫门,过了片刻便又从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人。 “殿下,这便是奚官令。”带着身后的人行至长公主跟前,执戟郎便又退了几步回到原处,唯余下那奚官令。 “臣见过殿下!”那奚官令显然未料到长公主会忽地来此处,且还指名要见自己,忙躬身见礼,举止之间却有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出来。 千月闻得这问道顿时有些目眩。 穆染却并无任何不适,仿佛那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铁锈味与她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将这奚官令叫起身后,穆染大致说了自己放在在外同那执戟郎交谈的内容,末了了方道:“既是冲撞了贵人方被送回来动刑,奚官令可否告知本宫究竟是冲撞了谁?又是如何冲撞的?” “回殿下。”那奚官令忙道,“太妃处的人说,那贱籍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竟冲撞了李家人子,扰得对方心悸不安,太妃心疼自己内侄女,故而叫人将那贱籍送回,再叫臣等狠狠惩戒。至于具体如何冲撞,臣等便不知了。” “既如此,太妃可有下谕要那贱籍性命?” “这倒没有” “这便罢了。”穆染未待对方说完,便道,“眼下罚也罚了,听得先前那喊声,只怕这贱籍眼下也不剩多少气儿了,太妃既未下谕要其性命,便到此为止罢。” 她这话叫奚官令听得一愣。 “可殿下,眼下大刑未完” “本宫殿内缺个做粗苯活计的人,如今既碰上了,也算有缘,便同奚官令要了此人。”穆染说着,清泠泠的眼神落在跟前的奚官令身上,“陛下跟前本宫自会回明,不知奚官局这边可舍得这贱籍?” 她这话说完,奚官令哪敢说不舍得? 如今皇城之中谁不知琼英长公主得陛下爱重,什么好东西都往明安殿里送。 如今不过一个贱籍罢了,长公主既说了自己回明陛下,旁人自然不敢置喙,因而那奚官令闻言便忙拱手道:“殿下既要,带了回去便是,只是”他说着顿了顿,半刻后方续道,“只是先前才动了大刑,那贱籍身上只怕不好,还不知能不能活。” 太妃虽并未说一定要了那贱籍的性命,可奚官局的大刑动起来同宫正司也没什么两样了,一套下来,能活的基本没有。 穆染却并不在意。 “这宫人内侍伤病之药皆由奚官局供给,本宫倒也不急着将那贱籍带走,先叫他在此处多留些日子,待自己能下地了,再去明安殿不迟。” 说着便又吩咐了千月一句。 “回头叫人来瞧着,若是不好了,即刻去尚药局请人。” 她倒也不想真的带了个尸体回明安殿。 千月闻言忙应了句,正要说话,便听得对方又道:“那贱籍若身子好些了便来回本宫。” 她便又忙着应下。 眼见事了,穆染也不欲多留,同那奚官令又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殿下。”不远处的执戟郎见状忙开口,“天色已晚,臣等派人送殿下回明安殿!” 穆染听后不置可否,略一点头便径直离开,而身后那执戟郎忙转头吩咐几句,便有几个金吾卫忙着起身跟在她身后。 夜色渐浓,这奚官局外虽是灯火通明,可越往前走烛火越暗。 眼瞧着长公主的身影一点点淹没在黑暗之中,那奚官令才走了几步,到执戟郎身旁低声道:“大人,怎的殿下忽然想到来要个贱籍了?” 那执戟郎斜过眼看了对方一眼。 “大人这话真真问的好,那贱籍是你手下之人,你既不知,我又从何得知?” 说着便又转头看了眼宫墙内,提醒道。 “那人既是殿下点名要的,你便自己多上些心。方才听得里头动静,只怕大刑动了不少。别忘了方才殿下吩咐了她的大宫女要去尚药局叫人来瞧,若是那贱籍还未去明安殿便出了问题,你身为奚官令只怕躲不掉。” 言毕执戟郎也再未多说,将腰间佩剑一别,便退回原处值守。 倒是那奚官令听了对方的话后,再细细一想,心上一下揪起,忙回过神来往奚官局内里去。 因着方才诸番大刑都用了,故而甫一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令人闻之欲吐,可奚官令却丝毫没在意这味道。 他步履匆匆,一路踩着青砖石上蔓延而下的鲜血,当到了方才用刑之处方止住步子。 此时那受刑的贱籍早已昏死过去,唯有身上显而易见的伤口在四周的烛火照耀下显得触目惊心。 那人躺在布满尖锐细小的钉床上,全身有大半都陷入了钉针之中,身上是纵横交错皮肉外翻的各种伤口。 在烛火的印照下,能清晰瞧见那些伤口上浓稠黏腻的液体,那是适才动刑时专程有人往上浇灌的辣椒水。 奚官令回来后还未来得及说其它,便忙叫了人将那贱籍从钉床上抬下来。 “轻点轻点!唉哟!你们都下手轻些!”眼瞧着那些个人抬人时没个轻重,奚官令这心都要跳出来了,“眼下是叫你们将人放下来,不是用刑,再这样用劲,这最后口气只怕都没了!” 一旁有人见此不解,便悄然凑上来问:“大人,这是怎的了,太妃娘娘不是说要动大刑吗?” 奚官令“唉”了一声。 “太妃娘娘要动刑,可长公主要留人,你说这听谁的?” “长公主?”那人一愣,还待要问时,奚官令已经转过头,再次去盯着那些人将那贱籍抬走了。 这时,整个奚官局的院内便知听得他的声音。 “快把人抬去那边的耳房,再拿治伤的药来,这人要是没了,奚官局上下一个都逃不过!” 原先被叫着动刑的那些个听了这话心中都愈发疑惑,可又不好开口问,便只能照着话去做。 当好容易将只剩半口气的人放在了耳房中的床榻上后,几人便又赶着出去拿药,谁也没多看那贱籍一眼。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床榻上原本已经昏死过去的人忽地动了动。 被根根拔去指甲的指尖轻轻抽动一下,绽开的伤口中黏稠的辣椒水混合着铁锈的鲜血流出,沁入剩下的被单之中。 “听得说是长公主亲自来了,说自己殿中缺人手,同大人要了那贱籍去!” “这倒也奇了,这贱籍竟还有这造化,殿下再晚来个半刻,只怕那贱籍便归西了。” 房外传来隐约的声音,床榻上的人血肉模糊的指尖便又动了两下。 “长”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身上摧心折骨般的疼痛一遍遍袭来,他却再没吭一声,只是被凌乱纠结的黑发遮住的双目隐约从中露出,在殿外烛火的印照下显出阴郁却渴求的光。 长公主殿下 昏沉的脑子忽地浮现出什么场景。 银装素裹,漫天银白的大雪之中,身着月白色绣仙鹤云纹斗篷,手中捧着大绒边的手炉的女子,站在迎寒风绽放的白梅林中,眉目清冷,双眸幽暗,靥凝新荔,唇色微淡。 一身冷然气息仿佛同周遭寒梅化作一体,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真人,还是寒梅所化之花神。 “殿下。”他拼了全力,终于从苍白开裂的口中吐出不成调的声音。 紧接着便双目合上,落入黑暗。 纵然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穆染也未料到自己去奚官局一事竟这样快便会被穆宴知晓。 当夜,她照例遣离了寝殿众人后不久便等到了再次前来的人。 “朕听得说,皇姐自紫宸殿离开后便去了奚官局,还开口要了个贱籍?”缓缓在架子床边落座后,穆宴看着躺在榻上的人,“是何人这样有幸,值得皇姐亲自去一趟?” 他的声音低哑而缓慢,似乎真的只是在问那个贱籍的身份。 可那玉石般的指尖却一点点除去自己身上的衣衫,及至余下一件中单后,方压低身子,伸手将对方身上盖着的锦被掀起,自己也躺了进去。 “皇姐怎的不说话?”见对方沉默,他抬手撩起对方散落在被上的乌发,接着在指尖上一圈圈来回缠绕着。 “回明安殿时走岔了道,不当心去了奚官局,听得那里面叫喊之声心烦,又想到我这殿中少了个可任意驱使的人,便开口要了。” 在被对方身上浓烈而危险的气息裹挟之中,穆染淡着声音开口。 此时的她背对着穆宴,散落的乌发之中,隐约有一截莹白细腻的脖颈显露。 穆宴盯着那抹莹白半晌,最终微微低头,微凉的唇落在上面。 “唔”他沉吟了会儿,“原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你去死啊—— 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颈边的温热,穆染微微敛眉。 “陛下若不信,叫人去查便是。” 她既然敢问奚官局要人,自然知道此事不会让穆宴不快。 果然,听了她的话后,穆宴轻笑一声。 “皇姐说的,朕如何不信?” 毕竟对方说的那些,同他先前听到的是一样的。 “不过是个贱籍罢了,皇姐若觉着有用,留下便是。”穆宴说着,掌心下滑,握住对方垂落于被上的指尖,接着一紧,同对方十指紧扣,声音缱绻低沉,“皇姐知道,朕向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听得这话,穆染眼底有嘲意闪现。 “回头那贱籍来了,叫人看好,皇姐也少靠近些。” 同穆染想的一样,穆宴并不会在意她同奚官局要的这么个贱籍。 毕竟在大魏,贱籍比之牲畜更不如,而在天子看来,那些不过就是玩意,根本不是什么威胁,故而也没因此生气。 比起那差点成了穆染夫婿的薛缙,这么个贱籍简直太不值一提了。 “今日之事便算过去了。”穆宴的声音几乎是压着对方耳侧说出,“日后皇姐还是少去那些地方,免得染上些杂乱的气味。” 他实在太熟悉穆染身上的味道,因而即便对方只是在奚官局外站了些时辰,并未入内,可那隐隐散在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也还是让他在将对方纳入怀中的第一时间便嗅到了。 幸而穆染去的是奚官局,要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贱籍,这才叫穆宴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否则照着他这样的性子,只怕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听得对方在自己耳边低喃的声音,穆染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知道了。” 她原就不是喜欢去那些地方的人,这皇城之中,倒有许多地方是她未曾踏足过的。 若非白日心中气不很顺,她也不会对那凄厉的叫声上心。 抱着她的穆宴似是未料到今夜她竟会主动回复自己的话,不由地眉眼一软。 真好。 他的发顶轻轻在对方颈窝处蹭了蹭,带着眷恋。 “真希望你以后都是这样的。” 他这么多年所求不过是对方眼中有他,能够不再总是用漠然的神情对他。 若是他的皇姐能对他稍稍心软些,他也能说服自己,更对方更多的自由,而不是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去逼迫对方。 只可惜,他这个皇姐素来冷心,从来不知道心软为何物。 就如同眼下,对方在他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次沉默了下来,不再开口。 环在她腰间的手感觉到对方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似乎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对方便已经困倦而睡过去了。 穆宴见此也没再去打扰,只是身子挪了挪,越发同对方贴紧。 “皇姐”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寝殿内响起,低沉沙哑中还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异色彩,“朕等不了多久了。” 寂然的殿内,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再没有发出一点响动,那个被他牢牢压在怀中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是一样的均匀,对此仿佛无知无觉。 唯有那背对着对方的面容上,羽睫似是不经意地,轻轻颤动了两下。 天际浓云翻涌,一片浓黑之中隐隐有电光乍现,阴云低垂,阵阵暗流涌动在气势恢宏的殿宇上方,山雨欲来。 年轻的帝王脚踏织金妆花缎的长靴,缓缓从步辇上下来,接着一步步踏上殿宇外的台矶,他步子沉稳,每走一步都在台矶上印出浅浅的印子。 步入殿门那一刻,有眼尖的宫人见了忙上前见礼。 “可。”他低沉着声音开口,脚下未停,越过跪了一地的众人往里行去,边走边问了句,“大长公主今日如何了?” 身后有宫人小心回话。 “回陛下,殿下今日还是一样,早膳午膳都未用,奴婢等劝也无用。” 话音将将落下,便感觉周遭氛围霎时凝住,接着走在前方的地方忽地止住步子,侧过头斜睨了一眼对方。 “大长公主不吃,你们便没了办法,那朕要你们来又有何用?这明安殿的宫人岂不白换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可阴凉的语调却让人心中一下揪紧起来。 那宫人闻言面色一白,忙不迭跪下请罪。 “奴婢死罪,是奴婢等失职!” 边说着,边将头在坚硬的青砖上叩响,发出阵阵闷响,很快额间便染上血迹。 年轻的帝王却并未在意这点响动,他只是语气轻缓地道:“大长公主身子若出了什么岔子,届时整个明安殿朕一并问罪。” 言毕便举步再次往里走去。 唯余下那宫人依旧在原地请罪,不敢起身。 帝王一路穿过长长的通廊,最后停在殿门紧闭的寝殿外。 “都退下。”在候在殿门外的宫人要跪下见礼前,他先开了口,“朕进去瞧瞧大长公主。” 殿外的众人便低低应了声,接着尽数轻着步子,如潮水般退去。 及至整个寝殿外再无一人后,他才抬手,压在殿门上,接着将沉重的殿门缓缓推开。 “嘎吱”的声音响起,仿佛垂死之人临终发出的嘶哑叫声,听得人心上一跳。 昏暗的寝殿内,因着这殿门的开启而印入外面的光线,殿外天际浓云翻滚,殿内也阴云密布,暗淡不已。 将身后的殿门关上,帝王的眼神落在整个殿内四周。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凌乱之象,原本放在最前边做遮挡的红木苏绣屏风早已被推翻在地,将后面的宴几同博古架一并掀倒,茶器古玩对瓶并香炉散落一地,铺了剪绒地毯上全是碎裂的瓷器,茶水沁入地毯内,将整个毯子染成深褐色。右侧的罗汉床上炕几凭几也早已被狠狠摔落,插在瓷瓶中做装饰用的花束也已经被折断,花瓣同叶子四散而落。原本放在罗汉床便用来盛放纳凉冰块的大瓮也被砸碎,碎冰并着融化的冰水流出,整个右侧仿佛经历了场恶斗,混乱不堪。 然而这样的景象早已令帝王习惯,他甚至连眉头都未动一下,脚下步子稍转,便往左边内寝处行去。 轻容纱的帷幔将内寝同外侧隔绝开来,上面悬挂着的蓝田玉串起的珠帘,帝王的指尖轻轻挑起珠帘并帷幔,正要往里走时,里面忽地有一件东西往这边砸来。 “噼啪!”他稍稍侧身,那迎面而来的瓷器便越过他落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看眼地上的碎瓷片,神情淡然。 “朕听说你又不肯用膳了。”他说着,一步步朝里面的架子床走去,最终在床边停下,“昨日不还好好的,怎的又闹脾气?” 在床边落坐后,他伸手,想要将缩在里侧的人带出来,结果还未触碰到对方,手掌便被对方狠狠拍落。 “阿兰呢?”床榻之内,衣衫单薄的女子恨声问他,“你将阿兰弄去哪了?!” “嘘。”帝王轻轻开口,“卿卿别再提她,你明知朕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我问你把阿兰怎么样了!!” “死了。”他的声音清淡,似乎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一样平常的事情。 女子听后一怔,接着整个人崩溃:“你为什么总对无辜的人下手!为什么!!” 帝王的视线落在她精致的脸上,接着抬手,顺着对方白皙的颊边滑落,最终停在她小巧的下颚处。 指尖猛地用劲,迫使对方抬首看向自己。 “朕曾同你说过,不要对除朕之外的人笑,你可记得?” “你既那样喜欢那个宫娥,朕便赐死她,有何不妥?” “卿卿,都这样久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乖,想来是朕对你太宽容了。” 他说着,微微低头,在对方颤抖的唇上落下冰凉的一吻,接着道:“晚膳朕会守在明安殿同你一起用,眼下你既没胃口,便来做些旁的事罢。” 言毕,他从宽袖中缓缓抽出一条月白色绸带,握在掌心中。 原本还眼带恨意的女子见状,身子不由地狠狠一颤,接着抱起身前的被子往后退去。 “不、不要。”她喊了声,“不要!” 然而这言语并未让帝王产生任何心软的意思,他只是身子往前,伸手捉住了对方紧紧揪着锦被的手,接着动作熟稔地将那月白的绸带缓缓缠绕在对方纤细的皓腕上。 “啊,放手!” “放开我!” 女子的挣扎始终未停过,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出过这寝殿了,一日中有大半日都在这逼仄的架子床上度过,再加上一日未用膳,那点力气对男人来说实在不足一提。 最终,无论她如何挣扎,那条叫她日日梦魇的绸带最终还是将她双手缚住。 做完这一切后,帝王的指尖将绸带的尾端紧紧缠在自己掌心,往上忽地一拉。 “卿卿不要想着寻死。”他覆在对方之上,阴沉沉的眼神落在对方布满红印的脖颈上,“你别忘了,朕有千万种法子留下你的性命。不过到了那时,朕会变成何种模样,只怕卿卿不会想知道的。” 他说完,也未等对方开口,便径直低头,在对方惊惧的喊声中猛地闯入对方的世界。 “你去死啊!” 天际雷声忽地轰鸣,顷刻间如注暴雨阵阵落下,巨大的雨珠砸落在红墙绿瓦的宫墙上,发出猛烈的声音,淹没了女子恨意凛然的叫声。 “!” 一室黑暗中,穆染从梦魇中猛然醒来,整个人的心跳如雷,寂静的寝殿内只听得她沉重的喘息声。 她睁着双眸,因着心中蔓延着的压抑和绝望整个人显得有些凝滞。 好半晌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接着想要回想自己梦中的场景,却始终什么都想不到了,唯有零碎的片段,怎样也拼凑不起来完整的情景。 她的脑中闪过灰紫色的雷鸣,天际的浓云,和女子凄厉而绝望的那声叫喊。 你去死!! 那声音中浓烈而深刻的恨意就像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叫人听了便难以忘记,连心都跟着颤动。 穆染不是第一回做这样的梦了,可以前她回回醒来都不记得梦中的内容,唯余下心中压抑而绝望情绪。 这回虽然也忘了梦中许多东西,但那个女子的声音却一直回响在耳边。 穆染眉心不自觉地蹙起,整个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揪住,疼痛窒息。 “皇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染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手动了动,接着对方撑起半边身子,轻声问她,“可是被梦魇着了?” 自从穆染迁宫至明安殿后,这寝殿内便夜夜都不点灯,因而眼下睡在床外侧的穆宴只能借着殿外隐约印照入内的宫灯光亮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穆染沉沉吐出口气,呼吸之间的速度还是有些快,显然还沉浸在梦魇之中。 穆宴见状便知她定是做了噩梦,因而抬手想要安慰。 “没事的,都是梦” “别碰我!!” 他的话未说完,甚至连指尖都未触碰到对方的脸侧,对方便猛地叫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在他未反应过来时猛然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 穆宴看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指尖,整个人沉默下来。 他的双目中眼神幽幽,隐约有暗芒闪过,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下颚更是紧绷,整个人看上去正是怒意聚集的模样。 可此时的穆染却完全没了精力去注意这些,她的脑子混沌一片,耳边不停回响着那句绝望的喊声,仿佛死亡的哀鸣。 此时殿外一阵夜风吹过,廊檐上的宫灯被吹得晃动起来,烛火也影影绰绰地闪动,恰好有一瞬照亮了穆染面上的样子。 双眉紧蹙,脸颊苍白,洁白的齿咬着淡色的下唇,用劲地仿佛不知疼痛,几乎要将那处撕裂。 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初被他救下的那次,穆宴再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便是那回,她也只是因着疼痛而隐忍着不喊出来,而不是如眼下这样,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受了极度的惊吓一般。 穆宴方才还聚集起来的那点怒气霎时间消失的无形。 他缓缓收回自己半空中的手,轻柔着声音开口:“皇姐不怕了,梦都是假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梦见了什么,可从对方这样子看来,只怕不会是好的内容,否则也不会反应这样剧烈了。 他的低声安慰并没有让穆染感觉好些。 穆染整个人往后靠着,同他之间隔了一小块距离。 “我想一个人睡。”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可内里却带着微颤。 “皇姐” “我说,我想一个人睡!” 这是穆染这么些日子来第一次这样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语气坚定不留丝毫余地。 穆宴幽深的双目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妥协半步。 “好,朕不碰你。” 穆染没作声,也不打算再躺下。 “皇姐,朕可以今夜不碰你,让你自己睡,但朕不会离开,若是你觉得不能接受,那便当朕方才的话从未说过。” 穆宴依旧是穆宴,他会因为对方眼下不安的情绪而做出让步,可到底不会彻底放弃。 穆染看着对方的神色,最终狠狠闭眼,背对着对方径直躺下。 她知道,这是对方能做到的全部了。 更何况,今夜的她也过于失控。 原本是不至如此的,皆因那梦中零碎的片段带给她的绝望感太真实,导致她受了极深的影响,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以往她在穆宴跟前,多时都是冷静的,便是失控,也不会到这程度。 见她躺下,穆宴也没再说其他,只是盯着她纤瘦的背半刻,最后也缓缓往下睡去。 他将原本被穆染掀开的锦被再次拉上来,盖在两人身上,只是他的指尖再没触碰到对方的身躯,而是将锦被替对方盖好后,便抽回手,同对方保持了约莫一掌的距离。 两人之间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一夜。 及至第二日醒来,穆染身边照样没了人,唯余半边清冷。 因着昨夜的梦魇,穆染今日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她静静躺在架子床上,还想再多回想些梦中的场景,可越想越头痛,就连原本还清晰的内容,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殿下。”这时,千月的声音在帘外响起,问了句穆染是否起身。 轻呼出口气,穆染缓声道:“进来罢。” 对方便轻轻掀了帘子入内,手中捧着一应洗漱的用具,轻着步子行至架子床边,正要开口时却忽地一顿。 “殿下,您”千月看着对方,语带惊愕,“您的面色怎的如此难看?” 对方虽然肤色依旧莹白,可细瞧上去却有些憔悴,尤其是眼下有一小块隐隐的乌青,双眸中更是有细小的血丝浮现,瞧上去便是未休息好的模样。 额间隐隐泛起的疼痛让穆染不欲开口,她只是随口回了句:“精神不济罢了。” 千月见状便也不敢再问,只得将对方从架子床便扶起,待对方在妆奁台前落坐后,方将手中素色帕子放入盥盆中轻轻打湿拧干,接着替对方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擦拭。 殿外候着的小宫娥们也纷纷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衣衫首饰,在身后静立。 寂静的氛围持续了半晌,最终在千月重新换洗帕子的时候,穆染倏然问了句:“奚官局那边你派人去过了吗?” 千月动作一顿,忙道:“回殿下,早早便派人去瞧过了,奚官局那边的人回话说,那贱籍因着被动了大刑,故而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怕要等些时日才行。” 穆染眉心一蹙。 “奚官局的药不行。”她道,“过会儿你去尚药局请位医佐去瞧瞧,若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穆染自幼是苦着过来的,她太清楚奚官局的情况了。 那些人在欺辱她的时候,口中总是说着许多,听得多了,她也就知晓了。 奚官局掌贱籍服役,同时又供给宫人内侍伤药之事,只是东西都不会好到哪儿去,吃不死人便是最好,若想有个什么效用,那几率微乎其微,因而内宫中旁的宫人内侍若是得了什么杂症,也从不会去奚官局支取药物,总是自己掏了银子,请人帮着去尚药局弄些好的药来。 穆染眼下既要留那贱籍在明安殿,自然不能叫他轻易死了,否则昨日那些事便白做了。 千月虽不知她为何这样对一个贱籍上心,可也还是恭敬地应了。 待替她梳洗完毕后,便有小宫娥来说御前的陆大人来了。 穆染便叫人将陆斌带至侧殿,自己换了身衣物便往侧殿去。 一入侧殿,她便见着了在里面站着的陆斌。 对方手中捧着一个黑檀木镂空祥云纹八宝盒,站在卷纹马蹄靠背椅旁,身边的香几上是小宫娥将将奉上的顾渚紫笋。 见着穆染进来,陆斌忙上前几步,躬身见礼。 “大人多礼了。”穆染先是叫对方起身,接着视线落在对方手中的盒子上。 却并未开口。 陆斌见状忙道:“殿下,这是陛下叫臣送来的,是海彝国贡上的都匀香,闻之能静气安神,最适合夜间安眠。” 说着将手中八宝盒双手奉上,穆染身后的千月见了便忙上前接过。 “劳大人走一趟了。”穆染并未看那都匀香,只是对着陆斌道,“本宫过会儿便去紫宸殿谢恩。” 谁知陆斌却道:“殿下不必周折了,陛下说了,这香殿下一定记着用,至于谢恩便不用去了,殿下好生在明安殿休息便是。” 穆染闻言顿了顿,接着方道:“既如此,还请大人替本宫转达谢意。” 陆斌便连着应了,听得对方出言留他下来饮了茶再走,他也婉拒了。 “殿下好心留臣,原不应辞,只是紫宸殿那边” 他话未说尽,可懂的人自然懂,故而穆染也未强留,同他又说了几句后,对方便告退离开了明安殿。 及至对方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身后捧着那八宝盒的千月方上前两步,在穆染身后站定。 “殿下,真是奇了,您这一早起来恰好精神不济,夜里未睡好,陛下便叫了陆大人送这都匀香来,真个巧了。” 她原本只是无心感叹一句,结果却感觉到周遭气息一冷,接着长公主清冷的声音响起。 “将这香收入库房中。” 千月一怔,似有不解。 “殿下,这您不用吗?” 这可是陛下专程叫人送来的。 “收起来。” 她说完后,便转了身子,整个人往外走去。 千月见状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应了声,接着抱着手中的八宝盒小心往库房去了。 第三十章 “记得提醒长公主是即、刻…… 小翁主同薛缙的婚期定在了四月中旬,因着是从宫内出嫁,昏礼一事多数是六尚局在准备。 薛缙先前虽是京官,可职位不高,家中也无多少积蓄,故而所住宅院也离皇城有些距离,如今既是娶百纳国翁主为正妻,自然不能委屈了对方,尤其是为着以示重视百纳,今上特特赐了座离朱雀门不远的宅邸,因而两人的昏礼实则是在新的宅院中举行的。 婚期这一日,穆染原是准备早早去的,谁知她这边将将收拾停当,正叫了人备车舆,便听得御前来人,说是陛下宣她去紫宸殿。 穆染便只能吩咐了千月,叫对方先安排了人将自己的礼带去,自己晚些再到。 到了紫宸殿后,她还未入内,便见着从另一边匆匆而来的殿中监陆斌。 “殿下。”陆斌行至她跟前后先是见礼,接着道,“陛下在延英殿等着您。” 穆染一怔。 先前来人不是说穆宴在紫宸殿吗? 似是瞧出了她的神情,陆斌解释道:“昨夜陛下歇在延英殿的,因着进来政务甚多,故而一时不得空挪来紫宸殿,眼下又正是用早膳的时辰,陛下便吩咐了尚食局的人将膳食送至延英殿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穆染去延英殿一并用早膳。 穆染听后眼波却动了动。 歇在延英殿? 那昨夜躺在她身旁的那人是谁? 想来是对方昨夜理完政后便面上去了延英殿,可背地里却直接往她的明安殿去,那延英殿离明安殿要近上一段路程,穆染记得对方离开时似乎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想来也唯有这延英殿才能省上些时辰便到了。 “既如此,那大人带路罢。” 穆染倒也没什么心思去多想这些,今日是小翁主婚期,她先前也答应了对方要早些去,故而不欲在此多费时辰。 陆斌见状忙应了声,接着便引着对方由紫宸殿西上閤门处出,一路往延英殿去。 全程都十分安静,唯有几人步子踏在路上的轻微响动声传入耳中。 及至入了延英殿,陆斌也并未引着穆染向正殿去,反而带着对方一路往寝殿走。 “殿下。”又走了一段路程后他才停下,转过身恭敬道,“陛下在内等着您一并用膳。” 穆染看着这处天子便寝之殿。 “既然用早膳,怎的不去宴厅中?” 陆斌稍稍欠身。 “这话还是殿下亲自问陛下的好,臣不甚清楚。” 穆染便知在他这儿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因而也不再追问,略一点头后吩咐了身边跟着的小宫娥一句。 “本宫过会儿直接去小翁主府上,你回去同千月说,叫她安排好出宫的车舆在紫宸门外等着。” 那天子赐予的府邸说是给薛缙的,实则明白人都知晓,若非不是因着小翁主,薛缙那样的官职,又岂能得陛下亲赐宅邸,还离皇城这样近? 因而穆染便直接说的是小翁主府上。 那小宫娥听后便忙应了句,接着匆匆而去。 穆染看着对方的身影半刻,方转回身子往寝殿内走去。 同每回穆染面圣时一样,穆宴从不会在殿内留任何伺候的内侍,因而这回穆染进去后,绕过宽阔的正堂,一点点往内里走去,最终停在右侧隔断的香樟木绘双龙出云屏风外。 “皇姐怎的不进来?”低沉的声音在屏风那侧响起,显然对方已经知晓穆染入了寝殿。 穆染未开口,只是又在原处站了小半刻,接着方举步由屏风一侧绕了进去。 铺了藤黄色桌旗的宴几上,由内至外分别放着各色汤羹及开胃的糕点肴馔,穆宴身着牙白色常服坐在宴几旁,身子微侧,一只手放在宴几之上,另一只手压在自己膝上,眼见穆染由屏风后入内,他原本幽暗的双眸由眼底忽地迸发出些许灼热,平直的唇线也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来朕这儿坐。”他说着朝对方伸出手,如玉的指尖仿佛在殿外明亮光线的印照下显得格外好看。 穆染看着对方面上的笑意,微微垂眸,最终在对方身旁的位置落坐,而未如对方所想那样入他怀中。 只是眼下穆宴却并未因着她这样的举动而不悦,反而从善如流地收回手。 “朕知道过会儿皇姐便要去主婚,担心皇姐未及时用膳,故而方叫了你来一并用了早膳再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替对方盛了碗仙桃羹。 “这离婚宴时辰尚早,皇姐不必着急,安心用了膳才是。” 言毕,将青花瓷碗轻轻放在对方跟前。 接着便静静坐在旁边,也不再说其他。 穆染见状心中有些许迟疑。 因为照着对方的性子,眼下早该生怒了的,也不会这样平静地替她盛好了羹汤,等着她自己用。 毕竟这么些天来,但凡是同对方一道用膳,穆染几乎就没自己动过手了,一应菜肴都是对方细细挑好了喂至她唇边。 对方今日忽然的转变叫穆染不甚明白,小半刻后,她最终说了句:“多谢陛下。” 穆宴面上神情未变,依旧带笑瞧着她。 “皇姐慢些用,朕今日政务繁忙,只怕真个不得空去百纳翁主的昏礼了。” 穆染低头轻抿了口仙桃羹。 “朕知晓皇姐同那小翁主有些情谊,因而若是多待些时辰也是应当,朕会吩咐城门郎,叫他们记着届时放行。中书门下省朕也早已下了谕,皇姐便是晚些回来也无碍的。” 如果说方才的穆宴只是让穆染觉得有些迟疑,眼下他的这番言语便彻底让穆染顿住了手中动作。 同对方相处这么些年,穆染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多年前那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银喉长尾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对方那时眼底的猩红,和唇边诡谲的笑意一直印刻在穆染心中。 眼下瞧着跟前的对方,竟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她记得,先前的穆宴分明曾因着那小翁主生过怒的 比起她的犹疑,穆宴则显得要平静得多,眼瞧着对方手中的羹受了凉了,便抬手又替对方盛了碗。 “皇姐不是赶着离宫吗?还是快些罢,免得误了时辰。” 最后,直到这顿早膳用完,穆染都没弄明白对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变得如此温和起来。 尤其是当她用膳完起身要离去时,对方也只是将她送至殿门外,嘱咐了句叫她当心些,便再没说其他。 穆染最终带着些许疑问离开了延英殿。 眼见得她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再也瞧不见后,穆宴唇角的笑意才逐渐淡了下来,最终归于无形,双目又再次变得幽暗不明起来。 “陛下。”在天子用早膳时离开了的陆斌此时恰好回来,他行至陛下身后,微微躬身恭敬道,“照着您的吩咐,司部处一概皆备好了。” 这话说完后,身前的帝王并未马上开口,而是依旧盯着适才长公主离去的方向瞧了小半刻,接着方沉沉道:“时辰到了便将閤门关了,朝臣一律不必再入紫宸殿。” 他说着,微微侧头,斜睨了一眼身后的陆斌。 “此事朕不想过多人知晓,你应当清楚该怎么办。” “臣知道。”陆斌低低应了句。 祯明帝方转回身子,径直往外走去。 “回紫宸殿。” 适才那些早膳他几乎未用,可此时他也已经没了再动的心思。 等了这些日子,今日便是一切出结果的时候。 皇姐 祯明帝的心中低叹一句。 你不要让朕失望。 穆染到的时候,尚服局的女史早已替小翁主收拾停当。 宅邸的侧房之中,一袭花钗翟衣的小翁主显得格外明媚光彩,娇俏动人,她坐在贵妃榻上,一旁的蝶几上是缂丝制的团扇,为的是晚些时候却扇所用。 穆染在对方的大丫头艾芝引导下入了侧房,恰好见着对方如花的面容。 “怪道人都说出嫁当日的女子是最美的。”她一面说着,一面行至对方跟前的梳背椅上坐下。 那些原本在房中忙碌的尚服局的女史见她到来,都纷纷停下手中事情福身见礼。 “本宫是来同翁主说话的,你们忙自己的。” 那些个女史闻言便应了声,又开始做手中的活计。 小翁主显然也未料到她竟真的这样早便来了,眉眼之间不由地有些惊喜。 “殿下!”她往前挪了挪,却差点踩到自己的衣衫。 “当心些。”穆染见状便提醒了句。 小翁主便有些赫然地又退回了贵妃榻上,只是一双明媚的双眸落在她的身上。 “我以为你要很晚才会来了。” 原本她确实同长公主约好了见面的时辰,只是一早她正在梳妆时,便听得有明安殿的宫人来求见,叫来一问方知晓长公主在准备出宫时被陛下宣去了紫宸殿。 在宫中带了这么两三个月来,小翁主自然知晓今上有多看重自己这位皇姐,每每宣对方去紫宸殿,长公主都要待上很长的时间,因而当听得那明安殿的人说后,她便以为长公主只怕一时半会儿都不得空出来了。 “今日是你大喜之日。”穆染看着对方徐徐道,“本宫自然要早些来。” 她并未提及其它,小翁主也就没细想,言语之间是止不住的开心。 “有殿下您在,我便安心多了。”她说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薛大人眼下还未到,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昏礼虽是在今上亲赐的府邸中举行,可眼下到底未到时辰,薛缙如今尚在自己原先的宅子中,及至良辰吉时方从那处出发,再来这里亲迎。只是同旁的人家不同,薛缙亲迎之后却不是将小翁主带至自己先前的宅邸中,反而是在这里同对方行礼合卺同牢。 “别担忧。”穆染清冷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罕见的温和,“百纳小翁主生得明眸善睐,他便是不记得,见了你眼下的模样,只怕也会心动了。” 小翁主被她说得愈发羞赧,不由地眼含秋水,粉面带春。 “若论容貌,我又怎能同殿下您相比?”似是为了不让自己面颊愈发烧起来,小翁主下意识地找了话题来说,“若是日后殿下嫁人,想来才是真正的仙姿玉色,也不知是谁人有那样的运气” 之后的话她再未说出,皆因她说着说着便想起什么,因而忙止住了声音,看向对方。 “殿下,对、对不起。”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歉。 她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方才那番话,无论她怎么说,在旁人听来都如同炫耀一般。 毕竟那薛缙,原本就曾是长公主的未婚夫婿。 她眼下要同薛缙成婚便罢了,还在长公主跟前提及对方日后嫁人一事,实在是太口没遮拦。 好在长公主似乎并未在意她的话,只是略一摆手。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提及言之尚早。” 她其实从未想过婚嫁一事。 当初先帝赐婚时,之所以会有所期待,不过是想借着机会离开那皇城深宫罢了,不过最终也只是她的期望罢了。 此时,薛府宅邸。 薛母正主持着众人安排亲迎一应事务,她已经有些上了年纪,年轻时尚有几分颜色的面容生了许多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半,可眼下她的眉目之间皆是喜意,显然十分高兴。 倒也不全是因着自己儿子升了光禄寺少卿,又要娶百纳的翁主为妻。 这喜意之中有一多半是因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独子眼瞧着便要有后了。 想当初先帝赐婚时,薛母整个人都是惶恐不已的,盖因那是帝女,自己儿子微末之职怎的配的上尊贵的公主? 原还想着若是公主入府当如何相处,谁知赐婚一事没过多久,先帝便不再提及此事,只当一切未发生过。 薛母是个早早便没了丈夫的人,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大,自然心疼。 她也担心若是儿子尚公主,夫妻之间感情不顺该如何? 先帝之后再未提及,她反倒心中松了口气,只是未料到自己那个儿子似乎若有所失,且自那之后这么些年也从不肯再谈及娶妻一事。 薛母有时急了,怕薛家绝后,便去逼问,得到的答案都是如今无心婚事,日后再说。 她虽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可也做不出那等市井妇人哭闹逼迫之事,因而即便心中焦急担忧,也只是偶尔言语之间提起,希望对方能多上心些。 只是从来都没用。 她那个儿子仿佛魔怔了,总也不愿正面谈此事。 薛母有时做梦都会惊醒,总想着薛家要断送在她手中了,谁知竟还有这样的造化,如今得陛下亲自赐婚。 虽然娶的是百纳的翁主。 可如今的薛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要薛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便是好的。 那翁主若是婚后能容得下她这个婆母便好,若容不下,她自己也不是不能独自生活,总之不会叫儿子左右为难。 因着这点,薛母简直恨不得亲迎的时辰早些到来,这样自己儿子也能早些同那翁主合卺同牢,一切便能定下了。 正想着,她便打算去自己儿子那儿去瞧瞧,看准备得如何了。 谁知去了后才发现,对方竟连婚服都未换上。 “缙儿,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快些换衣服了,时辰到了便要出发了的!” 薛母心中焦急,忙叫了府上小厮将那爵弁服拿起放在对方身边。 “这可是圣上赐婚,误了吉时可了不得的!”薛母催促道,“且方才宫里来了人说,长公主殿下今日亲至做主婚人,你娶的又是百纳国的翁主,位比亲王嫡长女,若是百纳使臣因着你耽搁了而觉着是大魏轻视于他们,那便是大事了!” 薛母心知自己这个儿子对这门亲事不怎么上心,便只能这样去劝他,否则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 幸而那薛缙还明事理,听得自己母亲这样说,原本端坐在桌前的身子稍稍动了动。 “长公主?”他的眼帘微微抬起,看向自己母亲,“长公主会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薛母道,“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能用来随意玩笑的话。” 薛缙听后方回神,接着转头,视线落在那爵弁服上。 “好。”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润,“我这就换衣服。” 原本照着正常昏礼流程,应当是新人敬茶给父母,可因着这回是长公主亲至主婚,这敬茶之人自然成了她。 虽则观礼的人并没多少,可到底是天子皇姐,她落坐于行礼之处时,跟前是六尚局的人特意布置好的香云纱屏风,将她整个人同外间观礼的人隔开。 这是穆染第一次亲眼见着昏礼究竟是怎样的。 隔着朦胧的香云纱,她看着那薛缙步步走向花钗翟衣的小翁主,口中一句句念着却扇诗,每念一句,小翁主手中遮着面容的缂丝扇便一点点下移。 却扇一事素来是看新妇自己的想法,若是想着早早见自己夫君,便会早些挪开扇子,若是要显得矜持些,便会等对方多念几句却扇诗。 大魏的女子素来矜持,因而娶亲时至少都是念了三首却扇诗才能得见新妇颜容。 但显然,百纳的小翁主丝毫不在意什么是矜持,她实在急着见自己夫君,故而那薛缙一首七律将将念完,正打算再念一首五言时,便见跟前的人一下将手中团扇挪开。 霎时间,对方娇俏清丽的面容印入眼帘,引得薛缙一怔。 他完全未料到对方竟这样心急,原本他早早便作了许多首却扇诗,眼下看来竟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旁的观礼的人显然也没想到,短暂地呆愣后,都起哄起来。 皆言这百纳的小翁主天资绝色,薛缙实在有福。 又说薛缙年少有为,不到而立便晋了光禄寺少卿,同翁主实在佳偶天成。 其中对小翁主的夸张句句好听,听得那坐在一旁专程从百纳赶来的使臣心中十分受用。 这一小段的笑闹之后,便到了两人向上首长公主敬茶的时候。 尚仪局的典赞领着两个掌赞手捧着松木托盘缓步上前。 “请新婿新妇敬茶。” 典赞在一旁说着,那两个掌赞便各自站在薛缙同小翁主身边,将手中托盘举起。 小翁主微微低头,看着托盘中的影青牡丹盖碗,照着先前尚仪局的人教导的规矩将茶接过,口中说着吉词,接着便有旁的女史将那盖碗拿起径直绕过跟前的屏风,行至后方,将茶奉上呈给长公主。 接着便应是薛缙了。 可他却不似小翁主那样,在典赞提醒他敬茶时,他仿佛未听见一般,整个人看着跟前的屏风。 香云纱的屏风隐隐绰绰,其实瞧得并不真切,可却也隐约能印出对方略有些朦胧的面容,薛缙温润的双目盯着那屏风后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失神。 “请新婿敬茶!” 一旁典赞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重复了方才的话,却还是没能将薛缙的思绪拉回来,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小翁主见状悄悄伸手拉了他的袖口两下。 薛缙这才猛地回神,然后想起自己此时该做什么。 他抿唇,看着跟前的盖碗,好半晌方伸手,将盖碗端起,口中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殿下请用茶。” 这话简单至极,同先前小翁主说的那些吉词简直天差地别。 小翁主听后整个人一滞,面色霎时有些不好看。 一旁的人也悄悄议论起来。 仿佛都瞧出了他眼下的心不在焉。 穆染透过眼前的屏风,看着外面的一对新人,待另一个女史将薛缙方才奉上的那盏茶端了来后,她才缓声开口:“翁主同薛大人实乃佳偶,站在本宫跟前,本宫一瞧倒是羡慕不已。翁主如此仙姿,想来是薛大人一时看呆了,眼下都还未回过神来。” 她这一句,倒一下解了在场众人的疑虑,只当这薛缙是真个倾倒于翁主的容貌才这样神不守舍的。 就连那小翁主听后都是面色一红,羞怯地低下了头。 唯有薛缙,听得上首的人清冷的声音,微微垂下眼帘,隐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攥起。 敬茶结束后,便是合卺同牢,待一切都好了后,小翁主便先行被送回了房中,余下薛缙在外陪着诸位前来观礼的人。 穆染这边早早便离了席,在一处清净的院落中休息。 小翁主眼下正在婚房中更衣,她不便入内,又嫌跟着的人多太烦,便将人全都遣离,独自休息着。 正坐着,便听得身后有温和的声音响起。 “殿下。” 穆染闻言回身一瞧。 “薛大人?” 来人正是此时应当在前院待客的薛缙。 对方身着爵弁服,长发尽皆束入黑色冠带中,青领革带,白纱中单,眉眼清朗温润。 薛缙站在离穆染两步远的位置,漆黑的双目印着对方清冷莹白的面容,和对方浅淡的神情。 “长公主亲至主婚,臣不胜荣幸。”薛缙看着对方半晌,最终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穆染:“陛下看重薛大人同翁主,原想着自己来的,只是政务缠身不得空,便叫本宫代而行之。况,本宫同翁主有些情谊,便是陛下不说,本宫也会前来观礼。” 她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可听在薛缙耳中却叫他莫名地刺心。 “臣原以为,殿下是为着臣而来的。” 穆染闻言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对方忽地上前,两人之间霎时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殿下” “大人自重!”穆染厉声打断对方的话,接着往后退了退。 方才对方靠近她才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味,且借着烛光看清了对方眼底的神情。 那是不甘和失落夹杂而成的遗憾。 两人在这边说着,谁也没发现,这处清冷的院落外有一道良久伫立的身影步子沉沉地离去。 从小道中离开那热闹的宅邸后,祯明帝一路行至停在隐秘角落的车舆。 “陛下。”候在一旁的陆斌见他回来,忙上前躬身迎立,正待开口问对方是否回宫时,却猛地瞥见对方面上森然的神情,霎时收了声。 祯明帝在车舆边上站了半刻,接着转过头去看向那宅邸,眼中隐约有血色弥漫开来。 “回宫。”他举步,踩在车舆旁放着的椅踏上,待上了车舆后,方又唤了陆斌一句。 原本都打算叫驾士启程的陆斌忙应了声。 “臣在。” 车舆内却忽地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陛下沉冷森森的声音由车帘内传来: “你不必同朕一道回。待朕走了后,你便入内,告诉长公主,朕在明安殿等着她,叫她回宫。” 那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几个字。 “记得提醒长公主,是即、刻、回、宫!”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听得陆斌心中猛然一跳。 第三十一章 幽幽低哑的声音仿佛午夜…… 因着对方靠近而嗅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后,穆染便猛地往后退了退。 “大人自重。”她的声音冷然,显然未料到薛缙会忽然如此,“今日是薛大人的好日子,不应当在此处浪费时辰,大人若是醉了便叫人带你回房,翁主尚在房中等着你。” 那薛缙听着她冷漠且带着距离的言语,心中忽地一阵抽疼,漆黑的瞳仁这更是悲伤隐隐闪现。 “殿下”他没再上前,只是低声开口,“您为何要来?您不该来的” 他说着,整个人越发颓靡,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也许是多喝了些酒,让他那些原本只敢在心中的念想一点点愈发浓烈而清晰。 这么些年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就连他的母亲都不知晓。 先帝赐婚的事不了了后,他便彻底熄了娶妻的心思。 那副曾经随着圣旨一并送到他手中的画像在先帝叫人收回时,被他悄悄留了下来。 送回去的是他自己临摹了的复刻。 那副画被他小心珍藏着,从未有人发现。 他倒也不会时常拿出来看,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来了,便翻出来瞧瞧。 越瞧,心中便越失望。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为何当初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最后也会没了下,他曾试图问过,可得到的回答是一切皆是陛下圣意,不容置喙。 可,若是不愿嫁女,先帝一开始就不会下旨。 在赐婚一事前,薛缙也从未打算过早成婚,他总觉得婚姻大事不应草率,缘分到了自然便是了。 只是当拿到那副画师细细描绘的长公主画像后,他忽然便生了强烈的成婚心思。 素来务实的他原是不信什么一见倾心之事的,直到真正碰上了,才知道这世间竟真的有叫人见之倾心的人。 那段时日,他夜间总是辗转反侧,期望着太史局能早日选定婚期,因着不知道那时未加封,只是公主的殿下究竟是何想法,他还悄悄托了人从宫中递了信出来。 当听得宫中传出来的意思,琼英殿下并未对这亲事表现出反对的意见,反而在听说赐婚之事后显得有些期许后,薛缙原本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他想着,他同殿下之间都一样对这门亲事含着期待,日后果真成了,定是鸾凤和鸣,举案齐眉。 那时还只是个太官令的薛缙都想好了。 琼英殿下身份矜贵,只怕过不惯他那样清贫的日子,他入仕也有七八载,倒也有些积蓄。 届时婚事了了,他便在皇城之外置间大些的宅子,再去多买几个婢子,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多,既然嫁了自己,自己自然要努力给她最好的。 他甚至连宅子都看好了。 那是位于宜平坊的一处宅邸,离都会市近,而都会市靠近东内,若是殿下什么时候想回皇城了,也不必远行。 且都会市中四方奇珍,皆所积集,虽比不得宫内,可也都是少见的珍稀了,无事时去逛逛也能打发时间。 薛缙那时还打听到殿下喜好饮茶,因而还准备在那宅邸中专程辟出一间茶室,以供对方随时前去。 他把该想的都想到了。 可万未料到,这原本只等择定吉日便能彻底定下的婚事,最终会是那样不了了之。 原本连购置那宅邸的定金薛缙都备好了,打算休沐之日去定下来的,结果在他休沐的前一日,那道赐婚的圣旨被收了回去。 他一切的准备也彻底成了无用功。 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那副画像留在了身边。 可这么些年,越是看,心中越是难受不甘。 也就越发熄了娶妻的心思。 即便母亲如何才旁敲侧击地催促,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将事情揭过。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未料到竟会又碰上一次陛下亲自下旨赐婚。 听得说,那旨意是百纳的小翁主亲自去求来的,原因是自己曾在寒食宴上帮过对方一回。 薛缙没想到那次无心的举动,竟会让那小翁主对自己上了心。 他不是没想过拒绝,可圣上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 那来自己府上传旨的大人听得说是陛下身边最得脸的,掌管整个殿中省。 彼时对方将明黄的圣旨交到他手中后,面上带着笑地告诉他,这是大魏同百纳联姻,他娶了百纳翁主方能代表两国交好,且小翁主心悦于他,此乃难得的佳缘。 那一番话将薛缙好容易想好的拒绝之言尽数堵回。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其实若是今日长公主不来,他还不至如此,可偏偏对方来了。 当隔着那香云纱的屏风看着内里隐约的人影时,他脑中便浮现了些对着对方画像无眠的日夜,心中的痛苦和不敢一点点涌上,最终在多饮了几杯酒后达到了顶峰。 所以他才会以身子不适为由逃了出来。 他想,自己不能再在人多之处待着了,否则总会露出不对来。 可他未料到,竟会在这清净的院落中遇见朝思暮想的人。 当看着对方坐在竹凳上的背影,在四周暖黄的烛火印照下愈显朦胧的身影,薛缙霎时忘了许多,顾不得礼节,靠近了对方。 “您不该来的。” 越发汹涌而上的酒劲叫他一下将心中之言尽数说出。 “您不来,臣也许就会慢慢忘了,可偏偏您来了您一来,臣便忘不了了。”他撑着身子,素来温润的双目中显露出一丝哀色,“臣总忍不住想,殿下您,是不是为了臣而来的。” 他的声音低低,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格外明显,一句句都显露出心底一直难以示人的心思。 他的痛苦,他的念想,在酒意的作用下,全都散发了出来,一丁点不留。 “殿下,您难道没有后悔过吗?”他说着,忽地抬头,看向同自己远离了几步的人,“臣听说,当初的您,分明也是期待的,这么些年了,您” “嘎吱” “薛大人住口!” 在对方越说越过时,穆染忽地厉声开口,打断了对方未尽之言,也恰好盖过了院外脚步踩碎了地上枯叶的声音。 她看着有些狼狈失神的对方,声音冷如朔风。 “大人如今是已有妻室的人,你莫要忘了,两个时辰前,你才同的新婚妻子在本宫跟前敬了茶,你二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合卺同牢。小翁主待你一片真心,眼下既已成亲,本宫希望大人能忘掉曾经的事。那只是一个未成的意外,薛大人不应一直沉溺于那之中。” 穆染看得出来薛缙似乎一直还留在先时的那次赐婚中一直走不出来。 虽然并不知晓对方为何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痛苦和不甘,可此时的她也没了去了解的心思。 如她自己所言,那次赐婚最终未成,无论当时她如何期待,可于眼下而言,终究是过去的事。 她从不耽于过去,更不用说她对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夫婿的人并无一丝男女之情。 若是当初两人真的成了夫妻,她也许还会试着去了解对方,可万事没有如果。 “大人今夜喝多了,本宫权当大人说的是醉话,不会追究。”她缓缓道,“希望这些话大人是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 “小翁主如今在房中等着你,她对薛大人情真意切,且又是百纳的翁主,大人如今既同翁主成了夫妻,于公于私都应当知晓改如何自处,这点想来不用本宫多言。” “本宫虽同翁主认识时间不长,可早已将她视如亲妹,本宫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过得不开心。” 她说着,声音一点点变得冷硬起来。 “说句不怕大人心凉的话,若是大人给不了翁主幸福,只要哪日翁主同本宫说一句想离开了,本宫就会亲自来接了她走。” 这么多年来,除了母亲,小翁主是唯一一个让穆染心上有所触动的人。 因为有了她,穆染才偶尔能感受到什么叫笑。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当初同对方第一次见面时,小翁主是如何短短几句话便让她毫无准备地笑出来的。 也正是对方身上的那明媚爽利的性子,让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少了些什么的。 所以她才会一再地纵容这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不计较对方的失礼。 薛缙在听了她的一番言语之后,整个人都滞住。 因为他发现,比起自己这么些年的辗转反侧,同为当事人的长公主似乎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对她而言,自己仿佛只是个陌生人。 这样的认知,叫他愈发难受。 可他却不知要如何再开口。 因为长公主已经将话说得那样决绝冷漠。 自己方才的一切表白似乎都成了笑话。 “殿下说得对,是臣失言。” 最终,他只能压抑着心中翻涌的酸涩悲伤,恭敬地回了这么一句。 “臣,告退。” 沉重的步子一步步离开了这清冷的院落,他最终也没回前院再去招待那些观礼的人,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直到听见身后有娇俏的声音响起。 “夫君。” 那是他极少听见的声音,薛缙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新房之外。 那红烛通明的房间中四处喜气洋溢,入眼而去便是鲜艳的红,喜庆的红。 那个先前同他合卺同牢的人此时站在微微打开的房门处,一双杏眼看着他,涂了口脂的朱唇边带着一抹笑,可不知为何,落入薛缙眼中时,那抹笑却显得有些勉强,似乎是强挤出来的。 “翁主。”他叫了一声对方。 小翁主扶着房门的手稍稍用劲,指节泛白,接着轻声道:“夫君,如今我是你的妻了。” 妻 薛缙的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似是想到什么,始终沉默着。 小翁主见状,唇边的笑意愈发勉强,她深吸口气,好半晌后再次开口。 “夫君,你要进来吗?” “不。”薛缙摇摇头,下意识拒绝了她,“不了,我还要去前院,你若累了,便先安寝吧。” 他说着身子往后一退,接着不待对方开口,便撑着有些不稳的身子,缓缓离开了这里。 身后,靠在房门边的小翁主,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攥紧,白日还含羞带怯的面上此时一片黯然,看着薛缙离去的身影,她的眼神一点点波动,脑中闪过自己方才见到的场景,最终狠狠闭眼,眼尾处滑下一滴清泪。 穆染原本在薛缙离去后打算去再待会儿就去房中瞧瞧小翁主的,可对方离开后没多久,她正要起身出了这院落时,便听得匆匆脚步声响起,接着院门处千月的身影出现。 “殿下!”千月见她在此,忙疾步前来,最终在她跟前站定。 她走得很急,这样初春的天气,额间竟也有细小的汗珠沁出,面色也显得有些焦急。 “怎么?”穆染问了句。 千月才忙着道:“陆大人来了!” 穆染一怔。 “陆斌?” 千月点头,还未等对方开口问,便忙道:“陆大人说,陛下有要事,召您即刻回宫。” 至于什么要事,千月自然不知,她只是将陆斌的话转述,末了了说了句。 “陆大人此刻正在外等着您,他说事情紧急,耽搁不得。” 穆染听后便歇了去见小翁主的心思。 她于是交代千月:“你留下,届时替本宫同翁主解释几句,待这边事了后再回宫。” 千月自然忙着应下,正说要送她出去,却被对方拦住。 “本宫认得路,自己出去便是,你在这里留着。” 言毕也不待对方回话,便径直出了这院落。 她先前来时便是走的一处少有人走动的小道,为的便是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故而这回出去,她也走的一样的路。 原以为陆斌是在这宅邸的正门等着,谁知她从那小道中一出去,便恰好瞧见在那处候着的人。 “臣见过殿下。”陆斌似乎在此处等了有一些时辰,因而当瞧见她出来时,便忙着上前几步,先是躬身见礼,接着方开口道,“陛下在明安殿等着您,请即刻回宫。” 穆染闻言指尖一顿。 “明安殿?”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在本宫的明安殿中?” “臣不敢胡言。”陆斌道,“还请殿下尽早回宫。” 他似乎完全没打算说陛下为何忽然下谕要穆染回宫,分明早晨出来时,穆宴才说了,她可以晚些再回宫。 穆染略微抬头,看着陆斌身旁停着的那辆车舆。 “既如此,那便回宫罢。” 横竖今日同小翁主也见着了,只是先前答应了对方,走之前一定要说一声的。 眼下看来也没办法办到了。 回去的一路上,穆染都在想事情。 倒不是想穆宴为何忽然叫她回宫,她只是在想,对方怎么会在她的殿内。 就算要宣她,应当也是在紫宸殿。 如今整个明安殿的宫人虽都是穆宴亲自叫人挑了调来的,可她同对方之间如今那说不清的关系,明安殿的人是都不知道的。 就连千月都被蒙在鼓里。 穆宴夜夜入她寝殿,这样久了,也从未被人察觉过。 皆因她每回入寝前都会将整个寝殿的宫娥尽数遣散,不留一人。 可眼下她不在明安殿,穆宴身为天子,在外人看来同她有血缘之亲,在她本人不在殿内的情况下,直接去了明安殿,岂不叫人生疑? 一想到自己同穆宴之间的情况会被外人知晓,她心上便是猛地一跳。 最终,在穆染心神不宁的情况下,那载着她的车舆一路入了朱雀门又过了丹凤门,最终停在了明安殿外。 “殿下。”坐在车舆外的陆斌先一步下了车,接着在外低声道,“已经到了。” 穆染沉默了片刻,接着起身,莹白的指尖掀起车帘,接着踩着下面放着的椅踏走了下来。 “请殿下自己入内。”陆斌在她身旁恭敬道,“陛下先前下了旨,今夜明安殿内所有宫人都被调往别处,眼下除了殿下您,谁也不许踏足明安殿,臣不便陪您进去。” 饶是先前已经想了许多的穆染也未料到,穆宴竟会如此。 将这明安殿的人全都遣离,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见她在原处不动,陆斌不由地小声提醒了句:“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陛下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 穆染这才沉沉吐出口气,隐在袖中的指尖缓缓攥起,接着举步,一步步踏上跟前的台矶,缓缓朝内走去。 及至她的身影穿过长长的通廊,最终一点点消失在跟前,陆斌方转过头,同那驾车的驾士道:“回吧,今日之事就当从未知晓。” 那驾士闻言并未开口,只是略一点头,接着便驾着那车舆离开了此处。 那却不是回尚乘局的路,而是往司部的方向。 陆斌并未说陛下究竟在何处。 穆染一路进去,瞧见的是整个明安殿内灯火通明,目之所及之处似乎无一处是有阴影的。 她的步子踏在青砖的路上,细微的回声,同耳旁微微吹拂的夜风一并传入耳中。 穆染在经过正殿时并未停下步子,只是略转头瞧了一眼,那里面同样的点了明亮的烛火,但直觉告诉穆染,那处没有人。 她于是直接越过了正殿,再往里去。 中途经过了宴厅,膳间,还有各处偏殿。 同正殿一样,这些地方全都燃着烛火,除了没有宫人候着外,这深夜的明安殿竟成了整个皇城内最明亮的地方。 可穆染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她心中始终隐约有些模糊的眉目。 穆宴只怕不在这些地方的任何一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肯定,可心里的预感便是如此强烈。 最终,她越过了所有地方,停在了熟悉的寝殿外。 同别处不同,整个明安殿内,唯有这里是暗着的。 她的寝殿内并未点灯,就连廊檐上挂着的宫灯也熄了。 骤然从灯火通明的地方,来到这一片浓黑之处,穆染忽然有种世界割裂的感觉。 她顿住步子,回过身看了看身后。 除了寝殿这处,旁的地方依旧烛火摇曳,甚至在晚风吹拂之中,那些烛火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而她跟前确实漆黑一片的寝殿。 她仿佛站在了一个选择的入口。 往前一步便是被浓墨吞噬的地方,往后一步便是光明的世界。 穆染在原处站了许久,久到她甚至分不清过去了多少时辰。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她伸手,纤细莹白的指尖轻捻住自己衣衫的裙摆,接着一点点往前方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中走去。 她的步子先踏入了那浓墨,接着便是半边身子,再接着便是整个人。 很快,她便彻底走入那片黑暗。 若此时这处有人,便能瞧见这诡异的一幕。 那削瘦的身影,挺直的背脊,一点点没入浓墨之中,最终同黑暗融为一体。 穆染推开寝殿门的瞬间,心中闪过强烈的预感。 她知道,穆宴一定在寝殿内。 甚至照着先前的情况,她已经做好了当殿门推开的瞬间对方便会将她一把拉入怀中的准备。 毕竟这样的事对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可一直等到她将殿门推开又关上后,整个寝殿内都静得出奇。 除了门发出的“吱呀”声,便只有她自己踏在剪绒地毯上的轻微脚步声。 殿外通明的烛光将这原本黑暗的寝殿照的也能隐约看清楚情况来。 穆染站在门边,视线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这殿内安静,且平静。 一时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其实穆宴应当是在其他地方的。 可最终,她也没打算出去再找。 她只是一步步在自己的寝殿内走了起来,先去了右侧,罗汉床上的炕几桌面放着她早晨出门前手中摆弄着的一朵紫茉莉,就连放着的形状都是她当时离开前随手一丢的位置。 半点未挪过。 她于是退了回来,往自己内寝走去。 “叮当当”挂在轻容纱前一串串的玉髓在她指尖掀起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穆染穿过这隔断的帷幔缓缓往里走去。 她越走,心中的预感越强烈,隐约而来的压迫感叫她步子愈发缓慢。 她越过床边的妆奁台,停在了架子床边。 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寝殿内,似乎从未有人来过的痕迹。 原本应当松口气的穆染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因为她心间的压抑感越来越真实。 她在架子床边站了半晌,确定了床上空无一人。 最终,她深吸口气,打算离开寝殿,可就在转身时,忽然发现了不对之处。 她整个人顿了顿,缓缓转回身子,视线落在架子床后靠墙的一处博古架上。 那地方看着没什么特殊,可在殿外烛火印照入内的情况下,穆染指尖一点点攥起。 她的视线顺着博古架上放着的古玩和对瓶等器具缓缓下移,最终落在那云足端雕内卷云纹的架腿边,然后眼神闪了闪。 她记得,早晨离开前,这博古架是靠着墙角交界之处的,可眼下,这博古架的腿边儿却里墙角远了约莫有一指的距离。 穆染盯着那处许久,最终有些迟疑地上前。 离得近了她才忽地发现,原来并不是博古架远离了墙角,而是那转角之处竟出现了一指的空隙。 若非走近,她根本发现不了。 穆染整个人滞住,不敢置信地往后一退,接着手不当心磕到了一旁的窗棂处。 然后令她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安静伫立在地上的博古架,就在她的跟前,一点点往旁边挪去。 这过程并不慢,且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若非亲眼见着,穆染就算本人待在殿内,都发现不了这处的动静。 她靠着身后的窗棂,双眸下意识地睁大,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那博古架早已停了下来,连带着架子后的那面墙,都一并挪开,显露出约莫一人多宽的一道口子。 那口子之中,是比眼下寝殿内更深沉的黑暗。 如果说寝殿内还能印照入殿外通明的烛火,而那道一人多款的空间处,便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饶是穆染离得这样近,也丝毫看不到内里的情况。 那印照进来的烛火仿佛被隔绝开来一般。 “咚咚咚” 穆染双眸紧紧盯着那处,心跳一点点快了起来,她方才便想要喊的,可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了喉间。 那口子中的暗沉让她失了一切声音,她甚至连开口的气力都没了。 沉沉喘息几声,穆染手压在身边的窗棂之上,一点点往后退去。 她要离开这里! 脑中这样的想法越发剧烈。 可她刚退了两步,便忽地听见那完全看不清的黑暗之中,传来幽幽低哑的声音,仿佛午夜的鬼魅。 “皇姐,你来了。” 第三十二章 “朕已经没耐心了”…… “皇姐,你来了。” 幽幽暗沉的声音从跟前浓黑如墨的地方传来,穆染看不清那内里究竟是怎样的,却只听见了这如同鬼魅般的声音。 浓黑如墨的那道口子看上去就像是恶鬼巨大可怖的嘴,肆无忌惮地大张着,等待着将误闯的入侵者吞噬殆尽。 穆染后退的步子因着那声音整个顿住。 她睁大了双眸,惊愕地看着那地方,压在窗棂上的指尖不自觉地紧紧陷入,脚底也开始有些发软。 纵使她先前想过许多可能性,也从未料到明安殿的这寝殿内竟还有这样一处令人惊骇的地方。 难怪穆宴总是能神鬼不觉地入她的寝殿,就算她再如何小心都发现不了。 原本这博古架就在整个寝殿的最角落处,平日若非特意去留意,只怕无人会发现此处的不对劲。 更不必说,这博古架挪开时一点响动都不会发出。 若不是亲眼站在跟前看。 穆染根本不会知道。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暗道的存在,先前也曾去查过,那尚寝局名唤桑晚的掌设就说过,她的寝殿内有一处窗棂是有些奇怪的。 穆染那时问过是何处,只是后来她选择不再往下查。 因为直觉告诉她,那结果不会是她想知道的。 因此这么一两个月过去,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穆宴夜夜入她寝殿,便是对方偶尔会同她提起这明安殿的事,她也总是听听便罢了,从不上心。 可她未料到,这个她主动忽视的真相,竟会这样快地便展示在她跟前,令她毫无准备。 殿外通明的烛火印照入内,在晚风的吹拂下显得隐隐绰绰,忽明忽暗。 穆染甚至都能借着那烛火看清跟前博古架挪开后究竟是多宽的口子。 那是一道比成年男子要更宽一些的宽度。 高也恰好是博古架的高度。 完全足够容纳一个人自由出入。 可偏偏那烛火只停在了那入口之处,穆染能看清入口的宽度,却一点儿也看不见内里的情况。 那里面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与外面的世界彻底割裂开来。 黑暗浓墨令人心间一点点涌上压抑。 “皇姐。”那诡谲喑哑的声音再次从里边传来,带着令人心惊的诡异回音,“为何不进来?” “”穆染一只手紧紧扣在窗棂之上,另一只手则愈发用劲地揪紧了自己下半身的裙裳。 她此时的心跳愈来愈快,也愈来愈重,在安静的寝殿内,似乎都能听见自己心口处一下又一下的声音。 “咚、咚咚” 离开这。 要马上离开这! 穆染的脑中,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 可她根本动不了。 从方才亲眼见着那博古架一点点自己挪开后,她整个人便陷入了极度的惊吓之中。 先是她的喉间仿佛失了声一样喊不出任何声音,接着在听见穆宴鬼魅一般的言语从那可怖的浓黑之中传来后,她就连挪动步子的力气都没了。 手脚仿佛经历了长时间的捆住一般,全身的血液都被堵住,经络闭塞,稍稍动一下,那从四肢传来的尖锐痛麻之意便叫她仿佛踩在软绵的云层之上,随时要跌落在地。 最终她只依靠着身侧的窗棂,身上大半的力气都陷在那之上,否则独独靠她自己,只怕早已站立不住。 压抑、绝望、惊骇。 许多情绪从心间升起,一点点散发开来,传至四肢百骸。 穆染的理智还是存在的。 她深刻意识到,自己此时不应当再留在此处,可整个身子却丝毫不受控制,慢慢地,就连指尖都开始轻颤起来。 同穆宴相处这么些年,这是对方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什么叫惊吓和害怕。 穆染向来知道对方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她从未想过,对方有一日竟会以这样的情况出现在她跟前。 就像追魂索命的恶鬼,无处不在。 “呵。” 没听见她的回复,那阴暗的入口中再次传来一道轻笑声。 “皇姐不来,是在等着朕来接吗?”穆染的声音幽幽远远,他自说自话着,丝毫不在意穆染的回复,“既如此,朕多走几步便是。” 话音落下后,那里面再次没了动静。 穆染听得这话,整个人便又沉沉喘息了几下。 她的双眸一直盯着那入口,等着穆宴从那处出来。 可对方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彻底没了动静。 他说要多走几步出来,却根本没动。 穆染的视线几乎是一刻未曾离开那处,她甚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准备。 可她等来的不是从那里走出的穆宴,反而是突如其来的黑暗。 在她精神高度集中盯着那博古架处的入口时,原本殿外明亮的烛火仿佛约好了一般忽地尽数熄灭。 本来寝殿内隐约能看清的烛火消失,眼前骤然一暗,打乱了穆染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 饶是再如何给自己心理建设,她也想不到竟会发生这样一幕。 她终于忍不下去,张口大喊了一声。 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今夜无星无月,烛火熄灭后一切便彻底陷入浓墨之中。 穆染甚至连自己的指尖都看不见了。 她陷入了不安之中。 “哒、哒”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的殿内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那声音似乎从前方传来,每一步都踩在穆染的心上。 一下,又一下。 她想到了穆宴。 她觉得应当是对方从那入口出来了。 可她等了半刻,却没等到对方开口,那脚步声也未停下。 “哒哒” 那声音一点点地,慢慢在整个寝殿内响起。 漆黑一片的殿内,穆染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那仿佛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同她心跳的频率一致地走动着。 及至眼下,她已经分不清那脚步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了。 掐着窗棂处的指尖用劲地几乎要将那里的木头折断,穆染整个人越发轻颤起来。 她从未想过,穆宴真正疯起来,竟是这样的。 那心中愈发浓郁的压迫感叫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令人窒息。 穆染死死咬着下唇,试图撑着自己越来越软的身子,可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整个人一点点往下坠。 眼下即便是不挪动,她也感觉自己脚下的地仿佛变得绵软起来,叫她完全无法站直。 “皇姐。” 幽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灼热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让原本强撑着的穆染整个人一滞,接着压在窗棂的手猛地松开。 她想转身退开,可脚下步子已经十分不稳,因此当她松开手的瞬间,整个人失去了支撑点,霎时往后倒去。 “小心些呀。”在对方将要落地的瞬间,停在对方身旁的穆宴长臂一伸,一把揽住对方纤细的腰侧,接着手下用劲,便将对方纳入怀中。 “皇姐若是伤到了,朕会心疼的。” 他说着,另一只手抬起。 如此漆黑的夜里似乎并未对造成任何影响,他的指尖依旧精准地停在了对方颊边。 修长的指尖在细腻的肌肤旁缓缓游走,带着灼热的温度。 穆染被对方抱在怀中,却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 她看不清对方,分明是正常的双眸,可在毫无光亮的夜里,她仿佛失了明一般。 因为看不见,所以旁的感觉便愈发清晰。 对方环在她腰间的手,在她颊边缓缓游走的指尖,都让她整个人愈发颤栗。 “你”过了这么些时候,她的声音终于有些回来了,可正当她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时,却感觉对方流连在她脸颊边的指尖收了回去,接着温热的掌心径直压在她的唇上,让她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卡在喉间。 “嘘。”穆宴低头,在对方脸侧低低开口,“别说话,皇姐。朕今夜不想听那些会让朕生气的话。” 他说完这话时,微凉的唇轻轻在对方耳边落下一吻。 “朕等了你多时了,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可千万不要再惹怒朕了。” 毕竟眼下的他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 环在她腰侧的手一点点收紧,轻轻一点。 “朕带皇姐去个地方。”他说着,似乎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皇姐千万别喊,不然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知道吗?” 压着自己唇上的手收走,穆染深吸口气,已经开始恢复知觉的指尖轻轻攥起。 “去哪?”她的声音有些哑,似乎是方才短暂的失声让她说话有些困难。 “别问。”穆宴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时,穆染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被一块冰凉的东西缚住,不由地一怔。 这是什么?!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去触碰,可还未碰到,双手便被对方压住。 “不要摘下来。”穆宴的声音沉沉。 穆染这才意识到,对方用绸带遮住了她的双眼。 他想做什么?! “朕知道你会怕,这是为了你好。”他说着,将对方的双手微微一折,压在身后,接着抬手一把将对方抱起。 “穆宴呜!” 穆染喊了一声,可刚说出口,便被对方落在唇上的吻压了回去。 “皇姐尽可以喊。”半晌后,穆宴从对方跟前抽离,喑哑的声音低低开口,“你喊一声,朕便吻你一回,直到你安静为止。” 穆染最终不再说话。 她试着动了动被对方压在身后的手腕,结果刚挪动了一点,便被桎梏得更紧,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她于是暂时放弃了挣扎。 而见她终于安静下来后,穆宴才微微低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就像眼下这样便好,皇姐不要再激怒朕。” 穆染闭上被绸带遮住的眼。 她根本不知道对方今夜为何又忽然发疯。 分明什么都没做,可对方却愈发癫狂,甚至于她每开口说一个字,对方都极为不想听,仿佛料定了她会说什么一般。 于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对方抱着她慢慢走了起来。 因着无法视物,故而别的感官便愈发敏锐。 渐渐地,她听见了耳边有冷风吹过。 却不是殿外吹来的风,反而像是狭长逼仄的甬道之中呼啸的风声,而被抱着的身子则一点点坠落。 穆染似乎带着她在一层一层的台矶往下走。 在走了一小段路后,她感觉到对方似乎停了下来,接着抽出一只手,不知在做什么,很快便又收了回来,再次带着她缓缓往下。 穆染不知道穆宴究竟要待她去哪儿,也不知道那地方有多远,只是对她来说,这一段路程完全就是煎熬。 因为对方在抱着她的同时,修长的指尖还在她整个纤细的腰,四处游走,那上面的温度仿佛剧烈燃着的火焰,每每隔着衣衫触碰到她,都叫她整个一滞,不由自主地起了细小的疙瘩。 穆染想要出言阻止,可就如同对方自己方才所言,但凡她一开口,穆宴就会低头,微凉的唇压上来。 如此几回,几乎每次都是她刚一出声,对方的唇便落了下来。 及至最后一回,她被纠缠许久,待对方放开时,她整个人都有些眩晕。 “皇姐还要开口吗?”于黑暗之中,穆染听见对方杂夹着阴沉低哑的声音响起,“你知道的,朕向来说到做到。” 穆染最终咬牙,放弃开口,任由对方的指尖在自己腰间肆虐。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不知走了多久。 耳边呼啸的风声逐渐减弱,原本一直往下坠的身子也变得平稳起来。 显然,对方带着她,似乎已经走完了那长长的台矶。 遮着双眸的绸带是月白色的,并不能完全阻绝光线,因而当到了灯火明亮之处,穆染便感觉到原本黑暗的视线变得亮了起来。 尽管她还是看不见,可比起先前完全的黑暗,眼下倒让她没这样不安了。 “我们到了。” 穆宴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半晌后,他微微弯腰,将怀中抱着的人轻轻放了下来。 失重之感让穆染身子紧绷,然而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落入柔软的锦被之上。 将她放下后,穆宴才收回手。 接着他站在一旁,看着落入床中的对方先是一怔,然后整个人往后退了退,十分警觉的模样。 “皇姐自己想好了。”眼见对方抬手想要摘下眼上遮着的绸带,他幽幽地提醒了句,“朕是为了你好,才遮住了你的眼,如今你要将这绸带拿下,届时无论瞧见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朕。” 穆染闻言,已经碰到绸带的指尖一顿。 对方的话听上去并不似在危言耸听。 可先前也不是没受过惊吓。 穆宴方才的那些行为,哪一个不是叫人惊惧不安的? 况且对方那话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怂恿更合适一些。 毕竟眼下双目无法视物,穆染能明显听出对方言语之间的兴奋之意。 他根本就是想要她将这绸带摘下。 照着对方的性子,便是眼下穆染停下不摘走这绸带,用不了多久他也会亲自动手。 因而最终,穆染还是握住了那绸带的尾端,接着轻轻一拉。 月白绸带霎时落下,她的双眸也因为忽然而来的明亮烛火而下意识闭了起来,半刻后,才一点点重新睁开。 接着整个人怔住,眼神变得惊愕且不敢置信起来。 她最先看到的,是站在跟前的穆宴,可对方毕竟是她常见着的,因而她并未有什么特殊的神情,可当看见对方身后,这一整个环境后,她才终于变了脸色。 这是一个巨大且空旷的地宫。 内里空空荡荡,极少有什么摆设,四周都是雪白的墙,坚硬且冰冷的岩石,每个角落都点了数盏烛火,将这空旷的地宫照得通明而没有一丝阴影。 最远处的那地方,有一处墙体隔断的位置,远远瞧着并不知是做什么的。 而另一边,则是蜿蜒至上的台矶,从穆染的视线看来,那台矶极长,层层叠叠,看不到头。而那宽度,同先前她在寝殿内看到的,在博古架挪开后显露出来的宽度一样。 这地方为数不多的几个摆设,除去靠墙边的一张宴几,同两张椅子,便是她身下的这张月洞架子床。 整个地面上铺了范围广大的地毯,看着却瞧不出是什么料子所做,只是显得十分柔软。 地毯之上足足放了三四个燎炉。 此时燎炉之中并未点着炭火,可落入穆染眼中,那几个燎炉却仿佛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着,明亮得她双眼一灼。 她的视线忽地收了回来,落在自己身下的架子床上。 这床虽是常见的架子床,可上面的花纹却是穆染从未见过的。 仿佛某种图腾,狭长虬节的诡异图案一圈圈才缠绕,瞧着仿佛蜷缩起来的蛇尾,那图案之中似乎有什么被紧紧缠住,细瞧上去仿佛是个人,又好像是层层叠叠的绿萝,被一点点环绕,无法逃离。 这诡异的图像让穆染看着看着整个人有些恍惚。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 女子纤弱的手腕仿佛一折就会断,苍白的似乎很久没见过阳光,连上面细小的血丝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纤细的双腕被月白色的绸带缚住,收拢在一起,绸带的尾端锁在了架子床的床头之上。 她的脸上是难过悲戚的神情,眼神落在床外的某一处,口中似乎说着什么,隐在锦被之下的纤柔的双肩和脖颈之上,是令人简直心惊的颜色,一点点仿佛散落的桃花,在莹白清冷的映衬之下,肆意绽放。 这时,女子似乎听见了什么,整个人愣住,接着猛地自喉中发出尖锐的悲泣。神情也一点点暗淡下来,失去所有希望。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架子床的图腾之上,口中喃喃念出一句话。 “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比起之前,这句话女子说的十分平静,可独独这一句,仿佛是在穆染耳边响起的,前面女子喊得那些她一句都未听见说的什么,只看见了对方颤动的双唇,唯独这句,深深落入耳中,刻进心间。 她心头猛地一跳,忽地想起先前那夜的梦魇。 那句“你去死啊”再次重现。 她整个人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惊惶起来。 那种真实而压抑的绝望再次从心间蔓延开来。 她的指尖狠狠揪住身下的锦被,眼神猛地看向站在床边的人。 “这是哪儿?!” 她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尖锐。 这里带给她的感觉太悲伤,也太压抑,她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下去。 穆宴站在她跟前,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皇姐可是吓到了?” 他说着慢慢上前,接着在床边落坐。 “朕方才就同你说过。”他的视线落在对方失了血色的颊边,“朕是为了你好才遮住你的双眼,可你总是不听朕的话。” “我问你这是哪儿!” 穆宴忽地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应当不难猜。”他道,“朕方才并未带着皇姐离开寝殿,不过是往下走罢了。” “朕早先便同皇姐说过,这明安殿当初修建时,世宗可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这样完美的设计,落成之后果真是杰出得令人赞叹。” 他抬手,指尖似乎想要触碰对方的面容,可穆染却没打算让他如意,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她整个人便往身旁一退,接着往床下跑去。 在她看来,眼下的穆宴仿佛着了魔,眼中都是诡谲而幽暗的神色,唇边的那抹笑意更是叫人见了便心中生寒。 纵然同对方相处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模样。 仿佛一个彻底失了理智的疯子。 她想离开这儿,可脚尖刚着地,整个人便被强劲有力的小臂一拦,接着还未回神之时,腰间便被狠狠往后一扯。 头晕目眩之间,她整个身子跌落在锦被之上,接着那个拦住她的人稍稍侧身,整个人覆在她之上。 “皇姐。”穆宴低头看着她,眼中有隐隐的猩红闪现,“朕方才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再惹朕生怒?” 他说着掌心下滑,找到对方放在身侧的手,十指同对方紧扣,接着猛地抬起,将对方的双手压在面容的两侧。 “你是高看了自己,还是小瞧了朕?你觉得能在朕的跟前从这里跑出去?” 他说着低低一笑,笑声之中却压着浓烈的冷意。 “皇姐如今应当知道了,这地方是世宗为谁修建的罢?” 穆宴言语之中带着奇异的色彩。 “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有人发现过此处,那史书上记载的世宗,仁德圣明,励精图治,一生都在为了大魏操劳,以至后宫空悬,未留后代。他同自己名义上的姑母,赵国大长公主之间更是姑侄感情深厚,可谁又能料到,偌大的明安殿之下,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那是世宗为了心中入了魔的执念而建的,用来囚住那一生都求而不得,总想着逃开的人。 “如此看来,你同那赵国大长公主都是一样的天真。” 穆宴看着穆染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 整个大魏都是天子的,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过皇姐比之她,倒有一点好。” 穆宴说着,低下了头,轻触她莹白的颊边。 “你比她”手下用劲,压住对方挣扎的指尖,穆宴的声音染上了难以言喻的颜色,“朕的皇姐,比之那大长公主要听话得多。” 那大长公主永远都在反抗,试图逃离。 可他的皇姐不同。 穆染冷情的同时却也过于聪明,所以懂得收敛。 譬如眼下,穆宴落在对方颈子上的指尖并未让对方变得激动,她只是掐着自己的指尖,一贯地沉默着。 可穆宴不想再看见她这副模样。 “皇姐。”他逐渐向下,轻轻捏住对方腰襦的系带,声音一点点哑了下来,“朕已经没耐心了。” 第三十三章 他的双目登时便有猩红闪现…… 他像是山林中游走的饿狼,双目中透着幽幽的暗光,面上的神情沉冷,唇边却带着诡谲的笑。 如玉般的指尖紧紧扣住对方的手指,仿佛生死相许的情人一般不分彼此。 穆宴另一只手往下,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对方腰襦的系带,接着捻住细细的一头。 “朕给了皇姐太多自由和时间了。”他的声音喑哑而危险,“可如今,朕等不了了。”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在看见薛缙同他的皇姐那样近距离接触之后。 穆染被对方压制着双手,挪动不了分毫,当听见穆宴的话后,她都不打算开口,可感觉到对方在她系带处的动作后,她才终于无法沉默。 “你今夜又发的什么疯?” 她的话说得毫不留情,显然把心底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穆宴听了后整个人一笑。 低哑阴郁。 “发疯?”他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是啊,朕在发疯。在你的心中,朕永远都是个疯子。” 他的指尖轻轻一动,那系带便一点点松落,他一面挑开镜花绫绣碧桃的腰襦,一面看着对方道。 “朕的皇姐,美艳无双,眼里却空无一人。” 他说着,指尖上扬,顺着对方光洁的额头一点点而下,最终停在对方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眼尾之处。 “这样其实最好。”他低头,抵着对方的额头,幽暗的双目似乎要望进对方的心底,“朕似乎从未同皇姐说过,你的眼里最好不要有任何人,在你看见朕之前。” 否则你看一人,朕便屠一人。 直到你眼里有朕为止。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只是这确实是他心中压抑了良久的想法。 他又开始了。 听着对方的话,穆染眼帘微垂。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她是真不明白。 对方总是喜欢说她眼中空无一人,可她双眸分明是正常的,怎么会看不见人? “你当然不明白。” 她怎么会明白呢? 日夜辗转反侧的人不是她。 这么多年来求而不得的也不是她。 只因为对方一句关心的话便能喜悦大半日的更不是她。 穆染也许根本不知道,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这么些年来,你对朕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指尖在对方垂下的眼帘出轻轻流连着,力道却并不重,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给对方带来些微的痒,“可当初得知赐婚一事时,你却真心实意地笑过,对那小翁主也是。皇姐,有时朕都在想,你究竟是生性如此,还是,你只是不想对着朕笑。” 他多想问她啊,可多少次,这样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压了下去。 因为他深知,就算不问出口,对方的答案也已经在心中了。 他的皇姐素来心狠。 总是轻而易举地以几句话便能叫他痛不欲生。 “朕记得先前同皇姐说过,便是去替百纳的翁主主婚,也不要同那薛缙有过多牵扯,可皇姐,你没做到。” 穆宴的眼前又浮现了当时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男人生得温润清朗,乌黑的长发束起,他站在穆染跟前,口中一句句说着对对方的念想。 穆宴记得,那人当时说了一句。 他说。 “难道殿下没有后悔过吗?” “当初的殿下,分明也是期待过的。” 就是这简单的两句话,让原本还有些理智的穆宴,脑中的那根线霎时崩断。 在穆宴的心中,薛缙这个人一直是一根卡住却拔不掉的刺。 如鲠在喉,难以安眠。 穆宴有时也知道自己过于疯癫。 他明明清楚,自己的皇姐对薛缙没有丝毫男女之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一切皆因那个男人,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让穆染展颜过的人。 穆染当初手中拿着那道赐婚的圣旨,坐在榻上低头浅笑,眼含期许的模样,就像是梦魇一般,时常在穆宴的梦中出现。 每每梦境都是赐婚开端,穆染嫁人为结局。 穆宴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在梦中看了多少次对方同那个薛缙举案齐眉,鸾凤和鸣了。 而最令他恨之欲狂的,便是布置精巧的绣房中,被翻红浪,燃烛天明的场景。 他看见自己的皇姐,素来冷漠的面容上,是羞赧的神情,纤细的指尖端着亲手煮泡的清茶,缓步移至那人跟前,原本浅淡的唇色仿佛染了朱砂一般清艳,颊边带着薄红,眼中风情万种。 她将清茶捧在柔嫩的掌心中,在那个男人跟前缓缓落坐,接着檀口微张,低低地唤了对方一声:“夫君。” 声音全然没有平日的清冷,反而带着无尽的娇柔。 接着那个男人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那盏清茶,稍稍抿了一口,便将茶盏放在一旁,然后伸手将她轻轻拉入怀中,微微低头。 口中还未咽下的那点清茶便缓缓渡给对方,接着榻上的帷幔点点落下,榻外的红烛明明灭灭,印照着内里细微的响动,和交叠的人影。 这样的梦,穆宴永远都会完整地梦完。 无论梦中的他如何惊痛,如何发狠,却每每都会被困在梦中,看着他的皇姐和旁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那样真实的感觉,导致他就算从梦中惊醒,也总有一段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年。 从他使了手段将那桩赐婚搅乱后,从他亲眼见了穆染眼中的期许后。 他便日日活在了惶惶不安之中。 如同自虐一般,他总会不自觉地去想,若是当日他并未费尽心思地让先帝收回赐婚的旨意,那梦中的一切是不是就会成真? 这样的想法根植于他的脑中,叫他每每想到都压抑阴郁。 所以他才会非要穆染去做褚师黛同薛缙的主婚人。 他想给穆染一个机会,也让自己从那梦魇之中解脱出来。 可他太高估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至少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穆染同那薛缙正常相处。 但当听见薛缙言及那两句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接受不了。 他就是这样的疯子,他对穆染的独占欲就是这样可怕。 所以他选择了独自回宫,选择了逼穆染提前回来。 他不想再忍了。 分明自己才是那个陪在穆染身边的人,薛缙不过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他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甚至都想好了,若是真的得不到,便是只有躯壳也是好的。 如同世宗一般。 世宗花了那样大的精力,才建造出这样完美且令人赞叹的明安殿,足以证明他们是一类人。 都是阴暗狠戾,一生于求而不得之中挣扎的人。 世宗能狠下心来,就算只得到赵国大长公主的人,那他也行。 温和手段,隐忍克制其实根本就没用。 比起大长公主,他的皇姐要心狠万倍。 世宗还得到过大长公主的疼惜和真心的笑颜。 可穆宴从未在穆染那里得到过什么。 面对他时,穆染永远是平静的面容,冷如寒潭般的眼神。 就连当初第一次见面,被他救下之后,对方的道谢都那样冷冰冰。 他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些年来恨不得将天上的星辰都捧了来送与穆染,可对方还是反应淡淡。 并不因着他这些举动而稍微有些许改变。 时日长了,穆宴便发现,似乎只能用手段。 或骗,或瞒。 才能实现心中所想。 就同他刚刚登基那时。 他心中清楚,他的皇姐会心中讥讽他,觉得他言而无信,堂堂天子,却要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诓骗。 可她哪里知道,那是穆宴用劲心思之后最后的一条路。 况,那时的穆宴也不清楚,自己对这个人的执念,究竟是因为这么多年一直求而不得形成的心中魔障,还是真的一丝一毫都不愿放开。 所以他告诉对方。 一夜。 一夜之后,他会放对方离宫,且以后都不会再纠缠对方。 穆染信了他的话,在那处他亲自为对方挑的安阳殿中,把自己交给了他。 之后的事,莫说穆染,就连穆宴自己都未料到。 他原本是真的打算放对方出宫的。 在去安阳殿的前一日,他亲自拟了加封的诏书,选了处极好的宅邸,作为长公主府。 他想,到底是自己多年养着的人,便是失了兴趣,也要有始有终。 可当微晃的烛火中,两人的世界忽地重叠,合二为一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得多离谱。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同对方提起那样的要求。 因为一夜远远不够。 没得到前,他尚且能忍,能说服自己只是常年压在心中的魔障。 可彻底得到后,他才发现,那是令人沉醉而无法放手的美妙。 比起从未感受过,和得到后又失去,他更不能接受后者。 所以离开安阳殿后,他便毁了那道已经拟好的诏书。 要留下她。 这是他脑中深切且唯一的想法。 一定要留下她,无论用什么手段,就算是胁迫也好,手段卑劣他也认了。 他要的,是这个人永远陪在身边。 永远都不放她走。 思及此,穆宴眼底有晦涩的情绪逐渐显露出来。 穆染并不知道他心中这一番周折的想法,她只是听得对方提起薛缙,先是一怔,接着似是想起什么,原本一直在脑中无法串联起来的事情霎时间都有了解释。 她不由地双眸微睁,看着上方的人。 “你,你当时在?!” 若非穆宴当时在现场,又怎会知道薛缙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若是对方在 穆染忽地就明白过来,为何她早晨离宫前对方为何神情那样温和,又特意同她说了句,自己政务缠身,只怕不得空去了。 原来都不过是为了叫她放松警惕罢了。 实在的,她又如何能想到,大魏天子,竟会做出那等不入流的偷听之举。 且之后还会因着这事而发了疯症。 她忽然觉得有些嘲讽。 “陛下眼下在生怒?”她的声音清冷,“可陛下莫要忘了,是谁非要我去替小翁主做主婚人的。” 逼着她去的人是穆宴,眼下因着此事生怒的,也是对方。 她早都同对方说过,说自己不想去。 看着对方眼中的讥讽,穆宴唇角微微抽动,下颚也绷成一条直线。 “皇姐说得对,让你去的人是朕。” 他的声音森森,阴郁无比。 “所以朕现在后悔了。” 他根本不该试探,也不该给对方同薛缙接触的机会,因为那样他反倒更难受。 不过没关系,他意识的不算晚。 修长如玉的指尖再次往下,这回却压在了对方中单的系带上。 “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于眼下的他而言,什么忍耐都是多余的,再多的耐心和等待,都换不来眼前这人一丝的情绪波动。 既然不能得到她的真心,为何不让自己那难以纾解的渴望实现? 他以前总想着得到全部的穆染,可他从未想过,若是得不到又该如何? 若是永远,这个人的眼中都没有自己,那他这些伪装,这些隐忍又算什么? 岂不是作茧自缚? 倒不如索性放开了自己。 心中被囚于笼中的困兽嘶哑挣扎,几乎要将那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囚笼撞破,猩红的双目,尖利青紫的獠牙,饥饿多时的困兽早已忍不住。 如今鲜活而令人渴望的物就在跟前,又怎能忍得下去? 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握住了被死死锁住巨大囚笼的出口。 “皇姐,朕很想念”穆宴的指尖轻轻将中单的系带拉下,声音幽幽,“曾经的那夜。” 就像是久旱逢露,饿极遇食的饥饿旅人一般,那一次的饱腹并不能让人满足,仿佛饮鸩止渴一般,心中越发想念,越来越成了执念。 穆染看着对方眼底的神色越来越狂躁,仿佛染了毒的瘾君子,面上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巨大的矛盾感使他整个人都割裂开来,看着愈发可怖。 而当对方用幽暗隐忍的声音提及曾经的那夜时,穆染脑中关于那夜的记忆尽数回笼。 她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波动。 尤其是感觉到自己中单的系带也逐渐松落后。 “穆宴。”被对方紧扣住的指尖开始都收紧,似乎想从对方的掌心之中挣脱出来,“放手。”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可却隐隐有些颤动。 穆宴却丝毫未理会她的话,当将那系带彻底拉开后,手下一拂,鹅黄色的缭绫中单便被轻轻掀起,对方手间琼脂般的莹白显露无疑。 他的双目登时便有猩红闪现。 “放手”趁着对方不注意,穆染猛地抽回右手,狠狠往前一推,试图将对方推落下去,可她的掌心将将触碰到对方身前,除了感觉到一片极高的温度后,便忽地听见对方低低地闷哼了声。 那声音 穆染听得心头骤然一跳。 那声音太熟悉了。 对方方才提到的那夜,他就是这样哑着声音,一点点在她耳边低喃着,他说。 “朕如今方知晓,什么才是人间仙境。” “只愿往后日日如此,朕同皇姐,永不分离。” “原来这便是古语所云: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时的穆染只当他是说的醉话,可时至今日她才意识到,原来当初的穆宴,真的就是那样想的。 那一字一句,都是穆染最想忘却又忘不掉的。 即便如何刻意遗忘,可只要处于同样的情景之下,那些场景便尽数浮现于眼前,仿佛早已刻入骨血一般。 她葱白的指尖被对方忽地握住,接着纳入掌中,还未反应过来时,两只手便都被那宽厚又带了些许薄茧的指尖攥住,接着抵在身侧。 做完这动作后,穆宴整个人越发下压,额间也几乎抵在对方光洁的额上。 “皇姐难道不知道,你这点力气对朕来说,不过是蜉蝣撼树吗?”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他手下稍稍用劲,便将穆染还在挣扎想要抽出的手腕彻底制住,让对方甚至连挪动分毫都做不到。 穆染看着对方唇边勾起的那抹笑。 似悦然,又似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 “你” 她想要说什么的,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间,因为原本安然穿戴着的中单竟在此时被对方轻轻挑起。 地宫内烛火通明,亮得甚至有些炫目,整个内里似乎没有一处是有阴影的,而在暖黄的烛光印照下,素来清冷的穆染便如同琉璃世界中的白雪红梅,迎风肆意绽放,叫人见了便想要用尽手段攀折下来,养在精致而华美的瓷瓶中,只为了自己一人绽放。 这样的事,穆染不是没经历过。 可不知怎的,此时她的脑中似乎又闪过零碎的画面。 那个手腕比她更白,几近透明的女子,似乎也曾面对着她眼下一样的情景。 女子秀美精致的面容上是惊惧痛苦的神情,纤细的手腕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那上面原本覆着的月白色绸带被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掌压住,没给她丝毫挣扎的机会。 她睁大了一双美目,眼中的清泪慢慢聚集,接着顺着微红的眼尾缓缓流下。苍白的双唇被自己咬破,有鲜红的血迹隐隐沁出,可她丝毫意识不到疼痛,只是口中一直呢喃着什么。 “放” 穆染似乎听清了一句。 “放了我,求求你” 女子抽泣虚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一道沉郁而阴阴的声音落入耳中。 “卿卿又说胡话了,朕和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话显然不是对穆染所说,可听得她整个人猛地一缩。 皆因那言语之中的狠戾执着,和浓烈的情感几乎能将人灼伤。 穆染的心中,铺天盖地的悲戚痛苦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令她窒息。 “皇姐”此时,穆宴低哑的声音忽地在耳旁响起,将陷入惊乱之中的穆染拉了回来。 她缓缓抬眼,看着上方的人。 可对方此时却并没有看向她,反而微微低头,将微凉的唇印在了她削瘦的肩胛骨处,接着稍稍用劲,便在那片莹白之上留下点点红梅。 肩胛骨处传来的细微疼痛并没有让穆染变得激动,她反而愈发沉静了下来。 甚至连开始的细微挣扎都已经彻底放弃。 她感觉到对方小臂忽地停在她腰侧,接着猛然收紧。 两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渐渐地,穆染感觉到了对方有什么起了变化的地方,她的眼前却又忽地闪现那个面容秀美的女子哀泣的面容。 “皇姐。”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难辨的情绪,穆宴顺着她的肩胛骨一路向下,语调缱绻而深情,“阿染,皇姐” 不知不觉中,他原本紧紧压着对方手腕的掌心已经有些松动,但沉浸在偏执情绪的他并没有发现对方此时早已没有再挣扎,一双手仿佛失了力气一般地垂落在身侧。 “放了我,求求你” 女子哀伤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穆染的心间一点点地越发压抑绝望。 “我的阿染”当穆宴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穆染忽地动了动唇 “穆宴。”这声音平静,却显得虚弱异常,仿佛大病初愈的人一般,听上去叫人心惊。 原本已经陷入沉郁的执念之中的穆宴忽然就顿住。 他将薄唇从那片凝脂上抽离,接着抬头,下一刻,整个人一滞。 “皇姐?”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对方原本就莹白的面容眼下越显苍白,就连原本颊边还带着的几分暖色也不知何时尽数褪去,唯余雪白。而原本颜色便浅淡双唇此刻更是洁白如纸,连一丝旁的颜色都瞧不见。 穆宴于是猛地双手撑起,整个人往上一挪。 他的视线对上了对方的双眸。 那双冷月寒星一般的眼眸中,此刻早已失去所有色彩,变得黯淡无光,周遭烛火的映衬不仅不能让她瞳孔染上暖色,反而尽数被那双暗沉的眸子吸入,不现光亮。 穆宴不知发生了什么,仿佛就一瞬之间,对方便从一个鲜活的人,霎时变得沉静下来,仿佛失了生的希望。 “皇姐?” “穆染!” 穆宴被吓住了,他伸手抱住对方,接着连着叫了对方名字好几下,可始终得不到回应,他的眼中逐渐被惊惶所占据。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行为才让对方变成眼下这样的。 于是心下霎时被浓烈的惊痛和悔恨笼罩。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双臂紧紧环着对方,整个人在对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错了,阿宴错了,你不要这样。” 他真的错了。 他根本不是世宗。 他做不到,做不到世宗那样狠心,他不可能看着穆染绝望而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用手段,他自始至终都不愿伤害对方。 因为穆染对他而言就是一切,对方这样叫他完全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世宗是同一类人。 可当看见穆染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他才意识到,根本不一样。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逼迫对方。 这明明,就是他费劲了心思疼惜了这么多年,陪着对方一起长大的人。 穆宴是渴望,可他从未想过会让对方变成这样。 “皇姐,对不起。”他将下颚轻轻压在对方的锁骨处,一句句地道着歉。 那头被囚于心中,只差一点就要被放出来的困兽,又被他亲手,牢牢地再次锁了回去。 “穆宴。”在对方不知在耳边念了多少句之后,原本安静得仿佛失了生气的穆染忽然开口叫了对方一句。 “我在!”见她终于开口,穆宴忙应了句。 “我想离开这儿。” “好,好,我带你走!” 穆宴说着,轻着动作替对方将身上的衣衫重新穿好,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慢慢地,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带着她离开了这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第三十四章 “皇姐果真心狠”…… 从巨大宽广的地宫中出来时,穆宴没再同来时一样遮着了穆染的双目。 他只是一路小心地抱着对方,格外沉默着。 尽管眼下他其实是想开口同对方说说话的,可方才对方的模样实在叫他心惊,他怕自己再开口又不知哪句没说对便完了。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穆染,在经历了脑中莫名出现的记忆,整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崩溃后,在回去的这段路上,理智开始一点点恢复。 那由地宫之下一路蜿蜒而上的台矶极高,穆宴抱着对方一步步走着,渐渐地,明亮的烛火开始变得昏暗,越往前走便越难看清脚下的路,和周遭的情况。 最终,在过了一道拐角之后,原本还能看到的一丁点光亮也彻底消失。 穆染整个世界又陷入了一片浓墨般的漆黑之中。 她不由地下意识攥紧了指尖,整个身子也稍稍绷紧。 “皇姐别怕。”感受到她有些紧张,穆宴低声开口安慰,“这条路便是如此,朕陪着你。”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的阴郁,反而有些低沉地,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穆染沉默了片刻。 “你每夜来我寝殿,便是由这入内的?” 穆宴轻轻“嗯”了一声。 “另一处入口在哪儿?” 这话问出时,穆染都有些佩服自己,方才分明还处于极度惊吓的状态下,眼下她竟能如此冷静地问对方关于那地宫的事了。 “皇姐想知道?” 穆染没作声。 抱着她的人便也没开口,似乎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两人便在沉默的状态中又在这狭长的甬道之中走了半晌,最终是穆染重新开了口。 “我想知道,那地宫的事。”她清凌凌的声音在甬道之中响起,同那在甬道之中吹着的风一样,落入穆宴耳中。 适才穆宴发疯癫狂之时,曾提到了世宗,穆染想起当初她曾想要查这明安殿内玄机之时,对方也曾提到了世宗,想来那地宫,只怕是世宗费了心思叫人修建的。 而修建的原因 穆染又不自觉地想到那零碎片段中的女子。 穆宴方才提及赵国大长公主。 穆染知道这个人。 那是世宗的姑母,高宗之义妹,名蔺卿,江湖出身。因高宗素喜白龙鱼服,而二人相识,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妹,而后更是在危机时刻救下高差点丧命的高宗。 及至高宗回宫,惦记自己这个义妹,便下旨召其入宫,封赵国长公主。 据史记载,这位长公主同高宗之间丝毫不似君臣,便是入了宫两人也依旧关系亲厚,并未生疏。 原本高宗崩逝前曾替对方定好了封地,准备令其出宫,位比亲王待遇。 可据说赵国长公主放不下自己亲自养大的世宗,便婉拒了高宗安排,留在宫内。 而世宗为表尊敬自己姑母,不仅加封其为赵国大长公主,还特意下旨叫人修建了这处明安殿,以供其居中。 这些便是穆染入住这明安殿后,叫人查到的内容。 她原本真的以为,这明安殿是世宗为表敬重而修建的。 可今夜亲眼见了那地宫之后,脑中又接连闪过那些零碎的片段,那给她带来的压抑和绝望之感,让她意识到一切似乎不是面上看见的那样。 再加上穆宴方才说的那些话,让她心中愈发起了疑虑。 穆宴原本是不打算告诉她的。 至少不是现在。 毕竟方才对方的那面色如纸的模样还深深印在他脑中,世宗同赵国大长公主之间的事情实在纠葛复杂,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可他没出声后,对方却又开口问他。 “有些事,皇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轻声道,“至少今夜不合适,朕只能告诉你,那地宫确实是世宗为了大长公主所建。至于另一处入口,以皇姐的聪慧,只怕不难想到。” 见他不愿说,穆染也没追问。 同对方相处这么些年来,她早就明白一件事。 但凡穆宴不想说的事,无人能从他口中问出丁点信息来。 至于那地宫的另一处入口,在听了对方的话后,穆染稍稍一顿,接着似是想到什么。 “紫宸殿?” 她的声音有些许迟疑,却不想对方闻言忽地低笑了声。 “皇姐果然一猜就中。” 竟真是紫宸殿。 穆染显然没想到。 难怪穆宴先前总是能神鬼不觉地入她的寝殿,第二日又能不被人察觉地回到紫宸殿。 自元正之后至今也有几个月了,她同穆宴之间的事竟也从未被人发觉过,先前穆染以为是对方做事不留首尾,眼下看来,除了这点外,那连接了紫宸殿同她的寝殿的那个巨大地宫也起了作用。 两人说着,穆宴已经抱着她走了许久。 忽然,她感觉对方停了下来,接着抽出一只手似乎往前方伸去。 片刻后,对方的手再次收回,重新将她牢牢抱住。 “我们快到了。”穆宴道。 穆染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打开那寝殿入口的通道。 很快,对方便抱着她从那狭长的甬道中走了出来。 霎时间,耳边甬道中轻微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即便眼下看不清任何东西,穆染也能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寝殿之中。 此时的她,稍稍有了些精力思考旁的事。 譬如同样是一片漆黑之中,为何穆宴却能如此稳当地行走,似乎这片浓黑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因为朕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当穆穆宴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穆染才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皇姐这会子似乎有许多问题。”穆宴说着,抱着她一步步往前方的架子床走去,及至到了床边,他才微微弯腰,将怀中的人小心地放入绵软的锦被之中,接着自己也躺了上去,“除了世宗的事,皇姐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朕都可以告诉你。” 先前他还担忧,自己皇姐会不会因着方才的事受了惊吓而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可如今眼见对方如此,他心中竟都有些佩服。 果然是自幼养成的清冷性子,便是方才显得那样毫无生气的模样,如今不过过了大半个时辰,竟逐渐恢复了过来。 即便是眼下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穆宴也知道,他的皇姐只怕早已收敛了先前的情绪,双眸应是又变得空灵如冷月寒星一般。 而对穆宴来说,对方能恢复便是最好的。 方才在地宫时,他眼见对方那副样子,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虽然想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可从未想过那样去伤害对方。 好在他及时醒悟过来了。 他和世宗毕竟不是同样的人。 他的皇姐也不是赵国大长公主那样的性子。 大长公主出身江湖,最是重情义,因而世宗对症下药,颇是用了些手段对她。 可穆染不同。 对方生性便冷然,就连展颜的次数都极少,更不必说情谊二字。 穆宴同她相处这么些年,也堪堪弄明白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因而才会有当初的那道帛书,他也才会以追封对方的母亲为交换,让对方亲口说出愿意留在宫中。 可这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穆宴原本还有些混沌。 他以为只要同世宗一样,用逼迫的手段,便能得到自己心中所想。 可方才的事让他看清楚一点,那些法子或许对大长公主有效用,可对他的皇姐来说,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她或许会为了自己母亲忍耐一时,可若是有一日,她发现了 穆宴的眼神微暗下来。 届时只怕眼下的一切都不能再成为牵制对方留下的理由。 更何况,他真正想要得到的,是穆染这个人,和她的心。 原本他也以为得不到心,得到躯壳也好。 可真正走到那步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舍不得。 单单是对方那空洞的双眸,便让他慌乱不已,他又怎能真的走到世宗那样,以强硬手段一再逼迫的地步? 所以方才这么一段路程回来时,他的心中逐渐有了新的打算。 从穆染对那小翁主的态度来看,她并不是真的体会不到旁人的情感。想来是因着先天生性清冷,再加上幼时的经历,造成了她如今异于常人的性子。 可既然她能如此看重一个刚相识几个月的小翁主,便代表她其实也是渴望了解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究竟是怎样的。 穆宴想到自己先前了解的,那百纳翁主同皇姐相处的情景。 不过是会撒娇逗乐罢了。 对方可以,那他为何不行? 其实两人相处之初,穆宴便曾经这样做过。 那段时间也确实是相识以来至今,穆染待他最和善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的皇姐,从不会如眼下这般,见到他时,眼中总是冷漠如寒冰般的情绪。 她会耐心听他说话,也会守在因为落水而高烧不退的他床前,更会在穆宴问她为何不救落水的他时,而眼中浮现出歉意,然后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救,而是没来得及。 那时候的穆宴高兴极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稍稍融化了对方坚冰一般的心。 可之后一切又慢慢变得失控起来。 曾经的穆宴以为,对方是不喜欢他,所以才会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而他又是那样偏执的性子,越是得不到,便越是疯癫。 逐渐地便将本性暴露在对方跟前。 如今想来,对方当初应当是待谁都是那样,只是自己因为接受不了她的眼中没有自己的影子,因而才一再做了错事。 若是当时的他能坚持下来,始终隐藏自己的本性,只怕如今皇姐待他会比那小翁主好上数百倍。 那小翁主不就是,丝毫不惧怕她的冷漠,而一再不知羞地往她跟前凑吗? 想到小翁主,穆宴心中又是暗恨。 幸而早早将她下旨赐婚了出去,且嫁的还是他的心腹大患。 否则真个将对方留在宫中,不知日后还要如何纠缠于皇姐。 不过对方倒有一点好,便是让他意识到,对自己皇姐,逼迫的手段是没有效用的,只会将对方越推越远,尤其是经了今夜之事后。 穆宴觉着,他应当改变做法。 横竖已经将对方留在宫中,他只要再给自己点耐心,慢慢地,总会让对方心软。 且他还记得,对方早晨同他一道用膳时,分明对他温和的态度显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显然对皇姐来说,手段强硬,她只会越发抗拒,可若是他佯装退一步,给对方更多的自由,却又不会真正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这么多年是因着求而不得心中方生出了万千魔怔,要想将这些入了魔的心思一点点拨除,便唯有一人可解。 他的皇姐。 若是哪一日,对方的眼中能印照出自己的身影,在同他在一起时,能够不再冷然以对。 那穆宴应当也会慢慢收敛心中的阴暗和疯意。 至少不会再同如今一般,时刻总想着将对方折断了羽翼,囚在身边。 思及此,穆宴轻轻在对方唇间落下一吻。 这个吻极轻,几乎触之便离,不带任何欲念。 “皇姐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还记得自己方才问的话。 躺在里侧的穆染被他这单纯的一吻和忽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微怔,回过神来后,尝试着开口问了句:“你可以离开吗?今夜让我独自安寝。” 原本等着她询问的穆宴听得这话,指尖一滞。 他沉默了半刻,没有说话。 果然,有些事便是下了决心,可做起来还是很难。 他根本就不想离开穆染,独自一人入眠。 这些日子来,在有对方的地方入睡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连有时白日午间小憩,他都会从紫宸殿来对方的寝殿中,盖因在满是对方气息的地方,他才能睡得更安稳。 可才经了方才的事,他又决心换个方式同对方相处,若是此时拒绝,岂不是连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但真的要离开,他又实在不愿。 就在穆宴心中天人交战之时,忽地又听见对方说了句。 “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都被你遣退了,若是你一夜未回紫宸殿,旁人当如何想?” 其实问出那句话时,穆染就知道,对方定然是不会愿意离开的。 可她心中一直记着明安殿的人都被遣离了的事。 穆宴把整个殿内的人都调走,同时旁人又知晓他在明安殿,若是今夜他在这里待上一夜,明日众人便会知晓当今天子一夜未归紫宸殿,而留宿在了她的明安殿内。 届时流言会如何传,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而她才想要对方离开。 无论如何,她到底还是不希望自己与穆宴之间的事被旁人知晓。 而听得她这话后,穆宴霎时明白过来。 因道:“皇姐莫要担忧,朕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他说着稍稍往前,接着低头,微凉的唇在对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末了了道:“朕绝不会陷皇姐于两难境地。” 穆染原是不知他说的早已安排好是何意,及至对方同她说了后,她才稍稍一顿。 难怪对方今夜如此大胆,敢在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都被遣散的情况下来她的殿中,且还是那样高调地叫众人都知晓。 原来他早已将退路铺好。 便是今夜受了如此惊吓的穆染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大魏年轻的帝王,做事极为滴水不漏。 她分明记得,刚回寝殿时,对方出现在她跟前是如何的盛怒,整个人都处于濒临爆发的边缘,可便是在那样的状态下,他都还记着将一切安排好,不叫今夜之事令人生疑。 穆染不由地想到,她每回去紫宸殿,殿内总是无人伺候,至多不过一个陆斌。 她原以为这是穆宴在她去时刻意为之,可曾有一回她无意中在陆斌跟前提及此事,问了几句,而后才知晓,原来穆宴继位后,便一改先帝在紫宸殿理政时要多人候着的习惯,反而时常独自一人在紫宸殿内,有时为着传谕方便,也会叫陆斌在御座后候着。 正因如此,穆染每回去紫宸殿时,那些御前的人都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 穆宴也不必特意将那些人都遣离。 而两人在外见面时,穆宴也从不会表现得过于热情,在外人看来,两者之间不过是正常的姐弟相处,只是天子会显得同她亲厚一些。 便是幼时穆宴那样黏着她,也总是有分寸的,从不会叫旁人觉出不对来。 若不然,千月身为她的大宫女,又怎会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丝毫未察觉? “如此,皇姐还要让朕走吗?” 穆宴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眼下漆黑一片,穆染自然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可从对方的言语之间,她还是听出了一些期许。 看上去,他是真的不想离开。 穆染顿了顿。 “陛下还是” “好了,朕明白了。” 她刚说了几个字,对方便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接着竟真的撑起身子,然后下了架子床。 穆染未料到对方今夜竟如此好说话,她原本已经做好被对方拒绝的打算了,可眼下对方如此,倒叫她一时间有些愕然。 可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原本刚下了地还未离开的人便忽地又微微弯腰。 穆染其实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可她能感受到对方停留在她面上的温热气息。 一时间,她以为对方刚才下去不过想戏弄她,可当她一点点往后退去时,上首的人却没有再跟上来。 穆染感到自己撑在锦被上的手被轻轻一蹭,似乎是对方的指尖擦着她的手腕过去,接着还未来得及收回自己的手时,便发觉对方似乎从她身后的拿走了一床原本叠好的被子。 再然后,就是放在床头的软枕也被拿走了一个。 一室黑暗中,穆染忽然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被子在地上被展开的动静。 那动静持续了小半会儿,但和快便彻底安静下来。 整个寝殿内又变得寂静起来。 穆染靠坐在架子床上。 尽管她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根据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视线落在了架子床下的剪绒地毯上。 方才她并未听见对方开门离去的动静,尤其是那被拿走的被子和软枕在被展开后,便再没有人开口说话。 穆染有些迟疑,又有些不太确定。 “陛下?”最终她轻着声音,尝试唤了对方一句。 话音落下后,整个寝殿内静了半刻,接着便是对方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 “皇姐唤朕做什么?”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那声音竟真的是从穆染所在的架子床下传来,显然方才对方拿走了她另一床锦被和软枕后,直接在地上展被而眠了。 穆染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穆宴。 便是幼时,对方也只是偶尔在她跟前露出孩童的心性,即便会撒娇,可也很少做出这样的事。 更不必提对方登基后所用的那些手段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令她愈发难以接受。 在面对手段强硬的对方时,穆染倒是能冷然以待,丝毫不会有心软的心思产生。 可当对方先一步在她跟前展露出这种类似于幼时的一面时,倒叫她心中有些无言。 “你”半晌后,她徐徐开口,“紫宸殿也不是没住处,你实在不必如此。” 堂堂天子,在她这明安殿的寝殿内席地而眠,若非她亲自遇见,任谁都不会信。 她确实想独自入眠,可也未想过叫对方做到这般。 即便看不见,光是想着对方高大颀长的身躯蜷缩在于他而言并不宽敞的锦被之上,也太显得将就了些。 她想着,便又开口,打算叫对方回紫宸殿,可刚开口,还没说两个字,对方有些阴郁的声音便响起。 “皇姐若是再说,朕便上来和你一同安寝。” 总之叫他离开,是不可能的。 穆染闻言,便收了声,不再开口。 比起同对方同塌而眠,还是对方睡在地上更能让她接受一些。 于是她不再撑着身子坐在架子床上,而是拉过一旁的另一床锦被,接着背对着对方缓缓躺下。 她虽不知道为何今夜的穆宴会前后情绪变得如此之快,可对方不似先前那样坚持要抱着她入睡,倒叫她心下安宁了一些。 若是日后夜夜对方都能如眼下这般便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困意袭来,在落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穆染脑中忽然闪过这句话。 而已经入睡的她不知道,原本在地上静静躺着的人,在听见她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之后,缓缓从地上起身,接着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那放在妆奁台边的蝶几之处。 如玉般的指尖轻轻一伸,便摸到了那放在蝶几之上的紫檀雕云纹镂空卧香炉。 此刻那香炉之中正有清雅而浅淡的香一点点飘散出来。 一室黑暗之中,那轻袅的青烟并不能显露,可那味道却一点点传入鼻间。 穆宴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捻开那卧香炉的盖,接着一点点将正在燃着的线香熄灭。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将香炉再次放好,接着缓缓转身,回到架子床边。 只是这回他没再躺回自己先前在地毯上铺好的锦被之上,而是躬身,将锦被之上的软枕拿起,接着转身,掌心撑着架子床的边沿,然后直接翻身,小心地躺了上去。 强劲有力的小臂一伸,便将躺在内里的人环住,接着轻轻压入自己怀中。 他微微低头,当嗅到对方身上冷冬寒梅一般的清香后,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皇姐果真心狠。”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在寂静的寝殿内响起。 竟真的让他席地而眠。 不过没关系,好在他还有准备。 “唔,在你接受之前,倒是可以先这样睡。” 当着她的面席地而眠,待她在香的作用下彻底入眠后,再同她一道入睡。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穆宴想。 第三十五章 将那贱籍带来明安殿…… 穆染醒来时,时辰已经近午后,她从睡意朦胧中醒来,看着由殿外照入的日光,整个人有些许迷蒙。 小半刻后,关于昨夜的记忆才尽数回笼,接着她猛地起身,往床下看去。 那里此时早已一片干净,什么都没留下。 她于是又收回视线看向身侧,才发现身边的软枕和锦被都放的好好的,且除了她自己睡过的地方,被子起了些许褶皱外,旁的地方竟平整得仿佛从未有人碰过一般。 她不由地怔了怔,接着回头,透过轻纱的床幔,看见了那立于原处的博古架。 好一会儿后,她才收回视线。 她的眼帘微微垂下,似乎在想着什么。 葱白纤细的指尖轻轻抬起,接着将身上的中单解开。 琼脂般的莹白之上,是点点红梅,肆意盛开。 “” 穆染指尖一紧,最终确定昨夜的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 “殿下。”千月的声音在隔断了内寝同外侧的轻容纱外响起,“您醒了。” 她似乎候在外侧多时了,因而穆染将将起身,她便注意到了。 穆染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顿了顿。 “醒了。”她道,“进来吧。” 说着她指尖动作平稳地将掀开的衣襟拢回,尤其在对方掀帘入内之时,愈发谨慎地将衣衫压好。 千月进来后手中却没拿着什么东西,她先是在对方跟前一福身,接着方道:“殿下,一个时辰前陆大人来了回,说是奉命给您送东西。只是那时您尚未起身,奴婢原是打算叫您,可陆大人不叫惊扰了您安眠,只是把东西放下便离去了。” 送东西? 穆染因问:“何物?” 她原是不怎么在意的,盖因这些年穆宴送了不知多少东西给她,细算下来,尽是奇珍异宝。 眼下这一大早便叫了陆斌来明安殿,想来是为着昨日之事。 因而问了句后,她便径直从架子床上起身,接着在妆奁台前坐下,尔后说了句:“先梳洗吧。” 千月便忙应了声,匆匆走到殿门处吩咐了几句,接着便又走了回来。 “殿下,那东西眼下正在东侧殿,陆大人来时特意说了,陛下口谕,要殿下您亲自去了才能打开,因而奴婢也不知是何物。” 穆染闻言静了半刻,接着说了句“知道了”,便没再问。 及至那些伺候她洗漱的小宫娥手中捧着一应盥洗器具入内后,千月才忙接过了那素色的帕子,替她净面。 一小段时辰后,穆染忽地问了句正在替她挽发的千月。 “你何时回来的?” 千月便说在昨夜宫门下钥前。 “奴婢原是想着直接回明安殿伺候殿下您的,只是将将过了宫门,正往明安殿走时,便被迎面而来的陆大人拦住了。他告诉奴婢,陛下正同殿下您在明安殿内观赏幽昙,叫奴婢先去旁的地方歇一夜,早晨再回。” 千月告诉她,幽昙是陛下好容易寻着的,故而特意带了去明安殿,同她一并观赏。 因着幽昙盛开时辰极短,且十分不喜人烟,故而陛下特意在幽昙盛开之前遣散了整个殿内的宫人,一人未留。 千月因想着幽昙确实难得,便也未多想,听了陆斌的去了旁的地方休息,及至今日一早,方早早起来回了明安殿。 言及此,千月又叹了句。 “陛下果真待您极好,那幽昙奴婢都只在传说中听过,未料到您一句玩笑话,陛下便真的替您寻了来。” 千月说的这些,都是昨夜穆宴在穆染耳边低语时同她说的。 那时的她因为想到整个明安殿的人都被对方调走,担忧流言,对方便告知了她自己的安排。 只是千月最后那句话,却叫穆染眉心一蹙。 “本宫一句玩笑话?” 她的声音中有些迟疑,可千月却未听出来,至死一边替她将乌发挽起固定好,一边道:“可不是么,陆大人说,殿下您曾同陛下提及想看那幽昙盛放姿态,陛下便悄悄下了旨,叫人去寻。”她说着,想到对方昨日被匆匆召回宫的情景,“怪道是那时陆大人记着传谕叫殿下您回宫,若是再晚些,只怕便要错过幽昙盛开了。” 千月一席话,才让有些不解的穆染明白过来。 原来对方连这点都想好了。 脑中不自觉地又响起对方昨夜说的那句话。 “朕不会让皇姐陷入两难境地。” 难怪千月方才并未表现出任何奇异的情绪。 以观赏幽昙为名,将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都遣离,显然是合情合理的。 至于那幽昙究竟有没有,是已经盛放枯萎了,还是从不存在,又怎会有人深究? 这一点上,穆宴确实做得滴水不漏。 主仆二人几句话的时间,穆染便已经收拾停当,这时她方才起身。 “去东侧殿。” 既是陛下特意下了谕,她便去瞧瞧究竟是何物。 明安殿因着唯有穆染一人居住,这东西侧殿便极少用上,也只是有时御前来了人宣旨,明安殿的宫人便会将人请至两边侧殿稍候着。 旁的时日,这两处几乎无人踏足,除了日日前来洒扫的宫人外。 今日因着陆斌前来时,是被请至了东侧殿的,因而那奉命送来的东西,便也停放在了东侧殿内。 穆染到时,殿内唯有一个小宫娥候着,她蹲在那特意放在香几上的盒子旁,眼神带着十分的好奇,因为瞧得过于入神,甚至都未察觉长公主已经入了殿内,及至对方快走到跟前了,方听见了千月的声音响起。 “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没规矩,殿下来了也不知见礼。” 那小宫娥方回过神来,忙着转过头,眼见长公主在几步开外站着,心中一紧,忙跪下见礼。 “奴婢见过殿下!”她慌忙道,“奴婢方才瞧得入神了,并非有意,殿下恕罪!” 穆染并未在意她的失礼,只是略一点头,叫对方起身,而后眼神才落在那香几上的藤篮六角盒上。 “这里面是什么?”她问,“竟让你瞧得这样入神?” 连她入殿的脚步声都未听见。 那小宫娥便忙着道:“回殿下,奴婢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只是方才偶尔听得这里面传来些许动静,想来、想来只怕是活物也未可知。” 活物? 听得这话,穆染几乎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当初穆宴送她的那只银喉长尾雀。 那时的穆宴也曾送过她活物,只是那银喉长尾雀她养了没多久,就被对方当着她的面拧断了脖子,整个尸身血肉模糊。 思及此,穆染指尖微微一紧。 “殿下?”千月低低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拉回了她的思绪,“可要现在打开?” 穆染看着那六角盒,面色微凝,半晌后方一点头。 “开吧。” 无论如何,至少先瞧了再说。 千月闻言便忙上前,走到那蝶几旁,接着伸手,缓缓将那六角盒的盖子掀开。 “咦?”小宫娥和千月的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便是千月下意识的一句话,“竟是只兔子?” 穆染也是一怔,接着往那盒中瞧去。 只见那并不很大的六角盒中,有一团紫灰色的东西正窝着。那小东西的身下用一块上好的核桃纹锦垫着,锦缎上则是一些晒干了的干草。小小一团缩在盒中的一角,看上去有些瑟瑟,两只小耳朵,一只垂落在圆滚滚的脸侧,另一只却在半空中翘起,显得十分可爱憨憨。 千月围着那盒子转了一轮,仔细瞧了瞧里面的团子后,便有些不解地开口:“这是兔子吗?怎么一只耳朵垂着一只耳朵竖起来的?” 那小宫娥见状也忙跟着低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几眼。 倒是穆染,看着那小团子半晌,接着竟直接上前。 “殿下?” 在千月惊讶的眼神中,她径直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个缩成一团的小东西。 指尖触及那浓墨的绒毛时,柔软的触感传来,叫穆染心中忽地升起些许说不出的感觉。 感受到小团子有些害怕的情绪,她不由地放轻了指尖的力气,从对方的小脑袋上一点点顺着下来轻抚。 她纤细的指尖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在她的动作之下那原本十分瑟缩抖动着的小团子竟一点点放松下来,及至后来,竟慢慢抬起了压在身前的小脑袋,接着缓缓转过来。 一时间,对方黑漆漆的小眼睛便对上了穆染的双眸。 穆染指尖顿了顿,正要收回时,却见那小团子竟直接抬起两只前爪,接着后腿撑着地在六角盒中站起身,一双漆黑的眼睛中是全然的纯真呆萌的神情,两只耳朵,一只垂下,另一只因着它站起是动作而直接翘到了脑袋后,脸上那个小鼻子一抽一抽地,显得可爱极了。 一旁的千月同那小宫娥早已经看得心的化了。 穆染则十分淡然地收回自己的指尖,接着微微垂眸,同对方对视。 那小东西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举着两只前爪站了一会儿后,便忽然又放了回去,接着小爪子扒在六角盒的边沿,不过巴掌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从盒中伸出来,小脑袋望着地下,似乎在权衡能不能从这里面跳下去。 “这不能跳的。”看着对方的动作半晌,穆染重新伸手,接着将对方轻轻抱起,“对你来说太高了。” 小团子被她这么一抱,便忽然又缩成了一团,直接在她掌心之中蜷缩起来。 “天呀,它胆子怎么这么小?” 一旁的小宫娥见了下意识说了一句,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忙捂住了自己的唇。 好在长公主并不在意她的没规矩,只是垂眸看着掌心之中的小东西,轻轻说了句。 “兔子么,可不是胆小的?” 她的指尖一点点抚摸着那灰紫色的小兔子,显然有些喜爱。 千月见状正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得殿外有匆匆脚步声,接着一个内给使由外而入。 “小的见过殿下。”那内给使入殿内后,先是跪下见礼,接着方道,“奚官局那边来了人,说是有话要回殿下。” 听得奚官局三个字,穆染便忽地响起二十余天前的事,因道:“带去正殿候着,本宫这便来。” 那内给事应了句,接着便退了出去。 穆染这才又看了眼手中的小兔子。 “将它带去本宫寝殿旁的偏殿处养着,再叫人去尚兽园,问问兔子该如何饲养,日后它便交给你了。” 说着看着先前那小宫娥。 “你叫什么?” 那小宫娥没想到自己竟会突然落下这么个活计,忙开口道:“回殿下,奴婢安锦。” “安锦,你且上前来。”穆染将对方唤上前,接着抬手,把手中的小兔子放到对方掌心之中,“好好照顾它,日后便不必再去做别的,安心养着它便是。” 那安锦原不过是负责明安殿洒扫的粗使宫娥罢了,如今得了长公主这句话,便意味着一下升了好几等,心中激动不已,忙要福身谢恩。 结果她一句“奴婢谢过殿下”还未说出口,长公主便已经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了此处。 身后的千月倒没马上跟着,她看了看安锦手中的灰紫团子,又看了看这个还有些稚嫩的小宫娥。 “回头便收拾一下,从你现下住着的地方搬出来,我另外叫人替你安排个住处,离这兔子近些,方便照顾的。这是陛下送与殿下的,你要格外当心,万万不可出了岔子,否则莫说你,只怕整个明安殿都要担责。” 她一番话说得安心心中一跳,忙开口应了。 “千月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它,绝不让它有任何闪失。” 千月听后又看了她一眼,接着点点头说了句:“快些去吧。”方忙着回身跟着已经出了东侧殿的长公主的步子上去。 霎时间,整个东侧殿内,又只剩下了那安锦,同她手中捧着的这只小兔子。 “小乖乖。”安静抬手,将手中的兔子捧到自己跟前,接着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便径直同兔子道,“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千万不要有问题,否则我怎么同陛下还有殿下交代呢?” 正殿中,坐在上首的穆染,看着下方躬身的奚官局的人,双眉微蹙,眼眸凝滞。 “这便是你说的有事要回本宫?”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什么情绪,可听在那奚官局的典事耳中,却让其心头一跳。 “殿下息怒。”那典事忙道,“奚官令大人原是照着殿下您的吩咐,替那贱籍用了伤药医治的,只是先前因着太妃娘娘之令,那贱籍身上所受之刑甚重,便是用了药也恢复不了这么快,小的们并非有意拖延,故而来回殿下您。” 原来这典事是照着奚官令的意思来明安殿回话的。 先时长公主讨要那贱籍时曾说过,若是那贱籍好转了便叫人来回话。 眼下距上回的事也已经过去二十余日了,虽则这些日子中奚官局那边一直在替那贱籍用药,可因着对方实在伤得太重,便是用了药也不能好的太快,可眼下又过了这么些天,因担心长公主等的时日长了心中不耐,故而奚官令方叫了个典事来明安殿说明情况。 听了对方的解释后,穆染眼眸微抬,接着看徐徐开口:“所以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诉本宫,那贱籍还未好起来?” 那典事听着长公主清凌凌的声音,硬着头皮应了声。 接着便听见对方出言唤了自己大宫女一声。 “千月。” 候在一旁的千月便忙应了一句。 “本宫先前说的,叫你去尚药局请个医佐,你可去了?” 千月便说自己去请过了,医佐也去奚官局瞧过。 “那贱籍实在伤得重,医佐也没十足把握能医治好他,便只能留下伤药,说安心养着便是。” 穆染便问:“没说何时能好?” 千月摇头:“医佐说,那贱籍似乎有心疾,不是轻易能治愈的,再加上身体受得伤,莫说痊愈了,便是好个七八分只怕都要些时日。” 穆染原是打算等那贱籍好了之后再叫了人将他送来明安殿,可眼下看来,这样的法子行不通了。 因道:“过会儿你叫几个内给使,同这个典事一并回奚官局,将那贱籍抬了来明安殿,再叫人去一趟尚药局,请个司医来。” 医佐到底不如司医好,她先前既花了些力气要了那贱籍,眼下自然不能眼看着对方药石无医而亡,否则便白费了先前的心思。 千月未料到自家殿下竟会下这样的令,怔了一怔后便忙问道:“殿下,那贱籍抬了来后,放在何处呢?” 若是那贱籍是痊愈而来的,千月也不用多问这么句了。 盖因贱籍在大魏不过是奴隶一般的存在,人视之如牲畜,一概吃穿用度居住之所都是极差的。原本照着千月先前的想法,待对方来了后不过随意安排个无人居住的耳房便是,也不必能遮风挡雨。 可眼下长公主这意思,是要将人接了来好生医治,那自然不能随意安排了。 但整个明安殿的宫人全是良民出身,谁都不会愿意同个贱籍一处住,可若不如此,眼下偌大一个明安殿,竟找不出能让那贱籍居住的地方。 总不能让对方去那些个殿宇入住吧? 故而千月在这点上便被难住了。 她这边正为难着,便听得长公主忽地开口:“本宫记得,库房旁边还有一间夹室。” “是,是还有一间”千月下意识回了句,可话刚说了一半,便忽地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道,“殿下,您的意思,是让那贱籍去那间夹室住?” 穆染嗯了一声。 千月:“可、可能夹室是在库房旁边,不太合适” 明安殿的库房,收纳的都是先时陛下送来的稀世珍品,里面随便一件拿了出去都足以叫人惊叹,因而时常都是有专人守着的。 因此尽管还有这么一处夹室是空着的,千月也从未想过将那贱籍安排去那里居住。 “怎么不合适?”穆染指尖在身边轻点,“本宫是让那贱籍去库房的夹室居住,也不是在库房内,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说着指尖一收。 “去吧,照本宫说的做。” 她话说到这份上,千月自然不敢多言,只得低声应了,接着同那典事一并离了正殿。 因着长公主言辞严厉,故而千月半分不敢耽搁,亲自带了人去奚官局将那贱籍带回明安殿后,还派了人去尚药局请了个司医来。 照着长公主的话将那贱籍挪到了库房旁的夹室中后,又叫匆匆赶来的司医替那贱籍看诊,千月才忙去了寝殿中回话,告诉长公主事情已经办好。 穆染原靠在罗汉床上小憩,听得千月的话后便径直起身,将手中把玩着的物件随手放在了炕几之上,接着道:“本宫去瞧瞧。” 她这句话比之先前更叫千月惊骇。 “殿下!”千月忙上前几步拦在了对方跟前,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会生怒,“您不能去呀!” 穆染看着眼前的人,双眉蹙起。 “作什么?” 千月忙道:“殿下,那贱籍眼下神志不清,口中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且他身份腌臜低贱,您去了岂不平白低了身份?若是陛下知道了,只怕会不高兴的!” 琼英长公主乃如今皇城之中唯一的长公主,同陛下关系十分亲厚,极受陛下重视,平日里便是言语之间咳了几声,陛下都要亲自过问。若是让陛下知晓了殿下如今亲自去瞧一个身受重伤的贱籍,还不知会如何生怒! 穆染知道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她既然下了决定去,便不会轻易改变。 “陛下那边本宫自有道理,你若再拦着,本宫便要先动怒了。”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眼神微凝,言语之间有冷岑岑的情绪透出,叫千月心上一紧,忙收回手跪下请罪。 “殿下息怒,是奴婢多言了!” 穆染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径直越过对方,出了寝殿,往库房处走去。 库房旁的夹室之中,那被匆忙请了来的司医恰好替那贱籍诊治完,正开方子时,便恰好见了由外入内的长公主,故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躬身见礼。 “司医多礼了。”穆染略点了点头,便将对方叫起,接着又问了几句关于那贱籍情况的话。 “回殿下,这人身上伤势过重,先前虽用了药,可一时半会只怕也好不了,需得静养一两个月才能逐渐见效。况,他似是心中有事,昏睡之余口中还总是念着什么,想来是心上之事叫他结了心疾,若是心疾未除,只怕于他病情无益。” 穆染未料到那贱籍竟还会有心疾,只是眼下问这司医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因而她同对方又说了几句后,便嘱咐对方先回尚药局开药,回头她会叫人去拿。 那司医闻言忙应了,尔后方告退离开。 一时间,整个夹室内便是余下了穆染同那躺在床榻上的贱籍。 穆染站在原处看了半晌,那贱籍身上原本残破不堪的衣物早已换了身新的,只是因着身上伤口实在过重,一直未能结痂,又经了方才被从奚官局挪至明安殿,中途更是让许多伤处撕裂,因而眼下衣衫之上也渐渐沁出血来,瞧上去触目惊心。 而因着长期未曾沐浴,头上的长发早已纠结虬扎,凌乱不堪,遮住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他眼下的情绪,只能隐约从昏睡的对方喉间偶尔溢出的呻吟听出他如今正被疼痛折磨着。 穆染其实对这个贱籍并不感兴趣,从奚官局要了来,也只是因着对方曾在慈安殿服役过,眼下确认对方只要静养便能好起来后,她也不欲多留。 至于对方的心疾? 还是等对方稍稍清醒些再说。 思及此,她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举步正要离开时,却听得身后的人忽地念了句话出来。 “眼见为虚龙、非龙” 穆染的步子忽地顿住。 第三十六章 是他的殿下在碰他 穆染原是打算离开夹室的,谁知那床榻上的人一句话让她步子顿住。 龙非龙? 她转回身子看了眼那还躺着的人。 对方似乎并未醒来,口中因身上伤口而带来的疼痛呻吟着,那先前被根根拔去了指甲的指尖垂落在身下的被子之上,隐约能看见上面鲜红的血肉。 穆染举步,慢慢走到床榻边,接着低头,看着下方的人。 那贱籍似乎还未发现她的到来,凌乱纠结的长发盖住了他整张面容,沁出血迹的衣衫上显出他身上的伤势有多重。 穆染想着对方适才的话,心中生了些疑惑,想要看看对方还会不会在说出其他的来。 只是这会儿那贱籍躺在床榻上,除了口中偶尔的痛哼,旁的声音便没再发出。 过了不知多久都是如此。 要不是确定自己真是听见了,穆染都差点以为方才的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那贱籍忽地惊呼了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听着隐约是受不住疼而发出的声音,接着他动了动,露出干裂的唇。 “水” 这个字穆染倒是听清了。 她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桌子,最终转过身子,从那桌上倒了一杯温水。 此时那贱籍早已又逐渐失去了意识吗,唯余口中呢喃着的要水的声音。 穆染端着那杯子走回来后,才发现不知要如何喂对方。 这人眼下已经是意识模糊的,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又如何指望他自己能起身喝水? 可若不如此,眼下这夹室内除了穆染,也没别人在了。 “水。”那贱籍又喊了一声,声音听着嘶哑无比。 穆染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白瓷杯,最终下了决定。 她微微屈膝,在床头的矮凳旁落坐,接着空着的那只手缓缓触碰到对方唇边的皮肤,接着指尖用力。 那干燥开裂的唇便被她掐开,露出一点缝隙来。 盛着温水的白瓷杯靠近那早已被他咬得破皮的唇边,接着杯口微斜,还带点温热的水便顺着杯沿一点点流下,流入对方干涸的喉间。 床榻之上的人下意识吞咽着这来之不易的甘露,接着逐渐模糊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些许。 颜致远于极度痛苦之中感受到了唇间的那缕清凉,喉结滚动几下将那温水咽下后,他隐约察觉到唇边似乎被细腻如凝脂般的指尖触碰着。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他脑中霎时闪过先时在慈安殿的场景,于是拼劲气力抬起手,将那停留在自己唇边的指尖猛地推开,连同着那瓷白的杯子。 “噼啪”白瓷的杯子落在地上,四散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穆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这样推开,整个人差点从矮凳上跌落。 她于是收回指尖,看了眼这个忽然便激动起来的贱籍。 “看来也没这么严重。”清冷的声音在有些昏暗的夹室中响起。 想着对方方才的力气,穆染觉得这人体格倒是好,这样重的伤竟还有这样大的力气。 想来再叫人好生替他医治,便能逐渐好转了。 恰好此时,先前没第一时间跟上来的千月到了这里。 推门而入的瞬间,看见的是坐在床头的长公主,和那不知为何落在地上碎裂的瓷片。 千月一时间有些愕然,回过神来后忙道:“殿下,您没事吧!” 她匆匆走到长公主身边,先是看了眼地上的瓷片,和缓缓晕开的水渍,接着迅速转过身看着坐在矮凳上的人。 “可是这贱籍做的?”千月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地上的碎片是长公主自己砸碎的,因道,“殿下,这毕竟是贱籍,性子都极为乖张,您靠得如此近,当心伤了自己。” 千月说着便转头看了眼床榻之上的人。 那贱籍眼下也不知究竟是恢复了意识还是又昏睡过去,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僵硬,被凌乱的长发遮住的面容正对着长公主的方向,指尖则磕在床榻的边沿,看上去似乎有些用劲,可又像是血肉模糊所产生的鲜红。 穆染并不很在意那贱籍适才的行为,她只是缓缓起身,收回了先前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回头你叫两个人来照顾他。”她的声音听上去轻缓浅淡,“记得吩咐下去,在他尚在恢复的期间,不要将他当做贱籍,若是谁违令,自己去宫正司领罚。” 说完便将方才因坐下而被压得起了些许褶皱的衣衫抚平,接着转身往外走去。 千月不明白自家殿下为何待这个贱籍如此特殊,可也只问是问不出结果来的,因而只能应了声。 眼看着殿下出了夹室,千月才转回来看向床榻上的人。 “怪道人都说贱籍下贱,各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她的声音中带着浓烈的嫌恶,“殿下亲自倒水,你居然还推开了,若非殿下善待于你,你这贱籍早早便在奚官局丧命了!” 千月正说着,忽见那贱籍不知怎的抬起了手,接着费劲地往门那处伸着。 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原本以为他已经又昏死过去的千月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到底是晕没晕啊!”她抱怨了声,“怎么突然吓人!” 那贱籍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努力地看着房门处,被长发遮住的面容堪堪露出一双漆黑的双目,那双眼中带着纠结复杂的情绪。 阴郁而渴求,黑暗而沉迷,以及因为心中所念之人离开的哀怨。 一切情绪汇聚在一起,看上去格外可怖。 幸而此时的千月只是站在后方,并未发现他眼中深沉的情绪。 “真奇怪。”看着对方这令人费解的行为,千月低低念了句,接着便忙举步离开了这里。 不知为何,这地方给她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她不想待在这里。 房门关上之时,她不由地看了眼床榻上的人。 对方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头却有些才垂落下去,从对方露出的干裂的唇上,千月见对方似乎说了什么话,可却并未听清。 最终,她还是直接关上了夹室的门,准备照着长公主的话,去找两个人来这里照顾那个贱籍。 而当房门的细微响动传入耳中,颜致远原本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接着落在自己干涸的唇边。 方才那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之上,他阴郁的双目微微眯起,接着指尖一点点在那处轻抚着。 “殿下”他张口,无声地唤了一句。 接着开裂的唇中猩红的舌尖伸出,在长公主先前按住的位置一勾。 被长发遮住的面容上有不正常的微红显露,整个人都慢慢喘,息起来。 想着方才的事,他身上的疼痛似乎都逐渐散去,唯余下难以言表的愉悦。 他的眼前闪过长公主方才离开的背影。 削瘦的双肩,挺直的背脊,还有那隐在腰襦之下的纤腰。 “殿下!”他整个人埋首入身下的软枕中,再次无声地叫了一句,接着张口,森白的牙咬在那软枕之上。 不是做梦。 他的脑中这个认知格外清晰。 方才长公主殿下真的触碰了他! 是他的殿下在碰他,而不是别的,恶心的女人。 血肉模糊的指尖狠狠扣在床榻的边沿之上,用力地让原本有些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鲜红的血液从指尖溢出,他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唇边逐渐勾起一抹愉悦而诡谲的笑。 好高兴。 他狠狠咬着那软枕,心中呢喃着。 那只在梦中存在的场景竟真的成真了。 殿下 他的鼻间呼吸逐渐沉重。 心中一下又一下地叫着那个人。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微微眯起的双目,隐约有血色闪现。 紫宸殿。 御案之上,身着月白常服的天子修长的指尖握着朱色御笔,另一只手拿着将将翻开的折子,面上不带什么情绪,双目扫了几下折子中的内容,接着缓缓落笔,于尾端落下一“可”字,末了将这本折子盖上,又伸手拿过另一道折子。 身后,殿中监陆斌正躬身恭敬说着什么。 “殿下见了那兔子似乎很是喜爱,立时便抱在怀中摸了好几下” 话说到这儿,陆斌猛地顿了顿。 盖因他感觉到周遭的气息骤然一冷,陷入些许凝滞之中。 前方的帝王握着朱笔的指尖稍稍一紧,幽暗的双目之中有些许阴沉显露。 “继续。”半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上去不辩喜怒。 陆斌忙应了声,将原本停下的话又续了回去。 “那兔子殿下叫了人专程照顾,尔后奚官局的人去回话,殿下便下了旨将那奚官局的贱籍带至了明安殿医治。” 听到贱籍二字,祯明帝指尖轻敲,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人的存在。 “先前长公主特意去奚官局要的那个贱籍?” “是。”陆斌道,“听得说是那贱籍伤势过重,至今未能好转,殿下觉着奚官局不合适其养伤,这才叫了人将那贱籍带去明安殿。还还叫了司医去替那贱籍诊治。” 最后那句陆斌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盖因尚药局的司医不是轻易能请得动的。 大魏规矩,平常的宫人得了病受了伤是不能去尚药局找人诊治的,不过是去奚官局处支取自己份例内的药罢了。 那尚药局的人都是为宫中的贵人医治。 且寻常的低位宫嫔生了病也只能请到医佐,司医这等品级的,至少也是九嫔之上才能请得动。 这天子宫嫔都不能轻易地司医看诊,更不用说一个贱籍了。 若是平日,莫说司医了,便是尚药局的主药都不会愿意去替一个贱籍看诊。 这回那司医愿意去,不过因着是长公主下的令罢了。 陆斌是知道一些事的。 否则他也不会成为天子近臣,可正因着他知道,因而才觉得此事的不妥之处。 长公主在陛下心中地位特殊,眼下对方专程叫了司医去替一个贱籍看诊,陛下少不得要因此生怒,届时又不知闹得什么样了。 果不其然,在听了陆斌的话后,祯明帝将手中的折子同朱笔一并方回御案上,却没有如陆斌所料的直接生怒,反而又问了句。 “还有别的吗?” 陆斌听后一愣,接着心下更是一跳。 他原是,不打算把剩下的事说出来的。 可眼下陛下这样问,显然自身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若是他瞒下,届时陛下叫人去查,他反倒落下个欺君之罪。 可若是说出来 陆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只怕陛下听了,立时三刻就会将那贱籍处置了。 正想着,陆斌忽听得前方的陛下指尖在御案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在天子身旁待了这么些年的陆斌深知这是对方不耐的前奏,故而忙开口:“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在那贱籍被带至明安殿后便亲自、亲自去看了那贱籍” “哐当”重物落地的巨大声音让陆斌止住了声音,他不由地悄悄抬头看了眼前方。 那原本放在天子御案上的鎏银香炉已经从案桌上落下,香炉的盖子同炉身分开,里面的香灰散落一地。 四周的氛围越发危险。 陆斌眉心狠狠一搐。 祯明帝缓缓收回指尖,接着声音低哑地开口:“去明安殿,将那贱籍带来。” 没说如何处置,只说要带来紫宸殿。 这句话听上去反而比直接下旨处置了那贱籍叫人听着更心惊。 若是直接处置,不过将那贱籍送至宫正司,可带来紫宸殿,只怕下场只有入司部。 这皇城之中的人都知晓,入了宫正司至多不过丧命。 可入了司部的,无一例外都是生死不能。 那贱籍本就已经身负重伤了,眼下若是再 陆斌想着,心中却没多少惋惜对方的心思。 毕竟只是个贱籍罢了。 因而他忙躬身应了下来,正要退下去办时,忽听得紫宸殿外有内侍唱和了声。 “长公主到” 陆斌顿时一滞,还未回过神来时,便感觉周遭原本凝滞的氛围尽数散去,变得轻松活络起来,接着便是前方御座处的陛下起身。 “你先退下,方才所言之事不急着办。” 陆斌忙躬身应了句,接着小心地退下,绕出了紫宸殿。 出去之时刚好同入内的长公主迎面撞上。 “臣见过殿下。”见礼之后长公主略一点头,也没多问他为何出去,只问了句陛下是否得空。 “回殿下,陛下眼下正好有了些空闲。”陆斌道。 实则无论得不得空,但凡长公主前来,陛下总会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好好同对方相处。 两人又说了几句后,陆斌心知眼下陛下只怕在内等着,因而忙出言告退。 长公主便也点了点头,尔后自己入了紫宸殿内。 如她先前每回来紫宸殿一样,当她彻底入内后,原本开着的殿门便被两旁候着的内侍拉起关上。 穆染于是在殿门关上的声音之中,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绕过前殿后,她到了天子日常理政之所,此时原本应当端坐在御案之后的天子,早已站起身,走到了台阶下。 见她入内,穆宴面上绽出分明的喜悦,接着上前几步,抬手拉住对方纤细的指尖。 “皇姐。”他的声音染上了丝轻快,显然对穆染第二次主动来紫宸殿找他而十分高兴。 穆染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指尖,试着动了动,意料之中地没能挣扎出来,于是她没再纠结,任由对方拉着她走到了上首御座之处。 让对方在御座之上坐下后,穆宴才自己在对方身旁落坐,接着看着对方。 “皇姐怎么突然来了?”他问这话时,如玉般的手一直握着对方的指尖,轻捻摩挲着。 而经了昨夜的事,穆染发现自己竟然对他这样只是单纯地接触的行为意外有了接受度,倒也不似先前那样被对方一触碰便浑身紧绷。 想了想,也许是此时的对方看上去没有前些日子那样阴郁,也不会总是言语之间强逼于她,所以她反而没那样强烈的抵触情绪。 任由对方温热的手指揉捏着自己指尖,穆染开口徐徐道:“来谢恩。” 她的话言简意赅,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穆宴听后唇边一笑。 “那兔子是朕叫人寻了许久的,眼下才月余大,皇姐可喜欢?” 穆染被对方这么一问,整个人先是一顿,接着抬眼,看了看对方面上的神情。 清峻的面容上,唇角含笑,幽暗的双目中却不是往常那般阴阴的神色,反而少见地染上了些温和,看上去似乎真的在期待她的回答。 他这副模样,让原本不打算说的穆染犹豫了半刻,最终还是略一点头。 “嗯。”她道,“兔子很可爱。” 穆宴这才仿佛松了口气般地笑了起来。 “皇姐喜欢便好,那兔子朕也瞧过,确实憨态可掬,可爱得紧。” 言语之间丝毫没有先前听了对方因为喜欢那兔子而心情不豫的模样。 他这句话,倒让穆染有些微顿。 毕竟当初对方当着她的面拧断了那银喉长尾雀的脖子的场景,眼下都还历历在目。 那鸟儿是当时穆宴送她的,这兔子也是。 怎么当初能那样手狠地弄死那鸟,这下却似乎又很喜欢那兔子一样? 正想着,眼前的人忽然开口。 “昨夜让皇姐受惊了,恰好这兔子今日来了,便作为朕送给皇姐的赔礼罢。” “陛下言重了。” 穆染显然不是很想提起昨夜的事。 穆宴见状便也不再说。 “皇姐来得巧,朕正打算叫人传膳,皇姐陪朕用午膳吧。” 穆染原想说自己并不饿,可忽地想起什么,便轻点了下头。 “好。” 穆宴见状,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用膳之时,照例没有旁人伺候,一应都是他二人自己动手。 穆宴同先前一般,自己没吃多少,手中握着玉箸替对方夹了许多。 穆染微低着头,安静用着对方替她夹的菜,半晌后才停下动作。 “怎么了?”显然穆宴时刻都在关注她,见她停下便问了句,“是菜式不合胃口吗?” 穆染摇头,说了个不字。 “我有事要同陛下说。” 穆宴便道:“何事?皇姐说便是。” 她便将先前那贱籍一事告知了对方,末了了了道:“那贱籍我留着有些用,因而方叫了人去尚药局请了司医。” 原本穆染是想等穆宴自己问出来的。 因为她知道,整个明安殿的人都是穆宴亲自挑了的,她的一举一动只怕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就像先前那回,她刚去了奚官局,入夜穆宴来她寝殿时就知道了这事。 今天她来,一是为了谢恩,二便是同穆宴说清楚,自己为何要留下那贱籍。 她清楚自己这个皇弟的性子,若是不来说,只怕都等不到明日,那贱籍今夜就会没了命。 可从方才她入了紫宸殿后一直到现在,都没听到穆宴主动问起那贱籍的事,反而一直在替她布菜,偶尔还问她菜式合不合胃口,仿佛这才是头等大事一般。 听得自己皇姐头一回主动告知自己的想法,穆宴另一只放在自己膝头处的手一点点攥紧。 若不如此,他只怕整只手都要兴奋地颤抖起来。 原因无他,皆因今日的他得到穆染的回应,已经是过去这么久以来的总和了。 从他开始用了错的方法后,他便一步步将这个人往自己对立的那边推去,再难得到这人的回应。 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是难以接受,愈发疯癫。 若非昨夜之事叫他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只怕眼下他还在同世宗一样用尽逼迫手段。 可于他的皇姐,那些手段都只会愈发让对方抵触和厌恶。 唯有收敛起所有獠牙,以幼时那无害的模样示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真好啊。 他心中暗自喟叹着。 原来换个方式的效果是这样明显。 也许对方自己都没发现,她眼神中冷凝的坚冰,开始有了一点点动摇融化的迹象。 比之得到对方的身躯,这个认知更让穆宴血液沸腾。 再坚持下去。 就眼下这般。 他总有一日,能彻底如愿。 至于那个贱籍? “他若是于皇姐有用,皇姐留着便是。”穆宴声音轻缓道,“不过是个贱籍罢了,若皇姐明安殿人手不够,朕再叫了六尚局挑了好的去便是。” 穆宴先前确实因着对方亲自去看了那贱籍而生了怒,也不打算放过那贱籍。 可眼下,他忽然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小小一个贱籍,玩意一样的东西,他又何必因着这而同皇姐有分歧? 不值当。 穆染也未料到对方竟这样不在意,闻言指尖微顿,半晌后也只说了句“谢陛下”。 而穆宴见此则笑意愈深。 “皇姐同朕又何必言谢?” “朕先前听说那贱籍伤势甚重,若是寻常药无用,皇姐尽可同朕说,皇姐要救的人,朕定不会叫他轻易没了。” 尽管穆宴想要问对方留下那贱籍是为着什么事,可他也清楚,眼下不是好问的时机,因而便压下心中的想法。 穆染听他如此说,便也道:“倒也没那样严重,司医说,静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显然,面对今日的穆宴,她有些不知要如何相处。 若是对方还是同先前一样总是逼迫,她倒能冷言相待,可今日的对方几乎是对她各种顺从,言语之间也带着少见的温和。 一时间她也不能似以往那样总是沉默以待。 正觉得有些不自在时,忽听得陆斌的声音在膳间外响起。 “陛下,卫国公夫人求见。” 陆斌并未入内,只是在外说着,而穆染感觉到,当听见卫国公夫人这几个字时,身边的人似乎有些不悦,双眉倏然皱起。 第三十七章 希望你永远不要发现真相…… 卫国公夫人,同先太后一母同胞,乃同出的姐妹。 二人感情甚好,当初先太后入了东宫,成了太子妃,为国公夫人则入了个国公府。 先太后殡天后,这位国公夫人据说也时常入宫看望当时失了母后的太子穆宴,只是因着外命妇出入宫内不方便,再加上李太妃在先太后在世时同对方亲如姐妹,便对太子多加照顾。 而对于这位姨母,今上却不是很亲近,尤其是登基之后,每每对方入宫求见,都时常不见。 眼下忽听得对方已在紫宸殿外求见,穆宴双眉倏地皱起。 他下意识想叫陆斌将人挡回去,可顿了顿,视线落至身边的皇姐身上,最终放下手中玉箸。 “请国夫人去偏殿等着。” 言毕他转过来看向穆染。 “皇姐,我们继续。”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急着去见国夫人,反而更偏向于同穆染一道用膳。 倒是穆染见了,主动开口:“陛下有事,我便先回了。” 对方却留她。 “国夫人也不是第一回求见了,让她等着便是,皇姐先陪朕用完膳再说。” 听出对方的言语之间似有不悦,穆染心下隐约有些不解。 照理来说国夫人身为对方的姨母,于血缘之上算是极亲的,怎的从对方眼下的表现来看,似乎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位姨母? 不过这算是他的私事,穆染也没太多想知道的心思,见对方执意要用完膳也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方告一段落。 眼见穆染要离开,穆宴似是还想留,但想到国夫人还在等着,只得作罢。 想着夜里再去陪对方便是。 因而亲自送对方离了紫宸殿后,他在稍稍转回身子,对着身后跟着的陆斌道:“朕去见国夫人,你看好了,旁人严禁靠近偏殿。” 这旨意是先时陛下每每同国夫人见面时都会说的,因而陆斌忙应了声,便匆匆去吩咐。 穆宴这边,看着远处穆染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后,方收回视线,接着举步往偏殿去。 偏殿中,国夫人已经等着多时了,她原是在椅子上坐着的,听见推门的动静,下意识抬头,当见着身着月白色常服的天子一步步进来后,她忙起身,双眸中霎时红了一圈,染上复杂情绪。 “陛下” 她唤了对方一句,接着往前几步,似是想要靠近对方,可刚迈出步子,便听得天子冷凝的声音响起。 “国夫人留步,不必再靠近。” 似是极为不想同她接触。 这一句话让国夫人心中酸涩愈发涌上来,可确实不能再靠近,只得在原处站着,双眸望着对方,显得有些痴痴。 穆宴将门关好,又叫对方不要上前后,才沉着声音道:“朕记得上回说过,国夫人若无事便少入紫宸殿求见。” 他话说得并不这么直白,可两人动都明白这言语之间的意思。 天子并不愿见对方,因而才叫她少入紫宸殿。 国夫人眼圈愈发红了,保养得当的面容上也显露出一丝哀伤来。 她张了张口,却始终无法对着对方说出那个自称来,最终只得以“我”字开口。 “我知道陛下不想见我,可我也只是偶尔才入宫,只是想瞧瞧陛下好不好罢了。” 天子闻言,沉沉一笑。 “国夫人若真为了朕好,就应当不入宫。当初你既下了决定,如今又来朕跟前摆出这副模样,岂不令人可笑?” “更何况,国夫人莫要忘了,有些事,这宫内还是有人知晓的,若真传了出去,于你,于朕,于朕的母后还有整个大魏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话犹如一把把尖刀,轻而易举地刺入国夫人心中,令她悲痛欲绝。 可心中又知道对方并未说错,因而她连反驳都无从开口。 眼见她双眉紧缩,眼中含泪的悲痛模样,穆宴却没有丝毫触动,他只是看着对方,冷着声音道:“朕知道,国夫人入宫定有事相求,既见着了,你只说便是。” 也省得总在他跟前摆出那副模样,仿佛谁对不住她一般。 穆宴每每见了对方那样,都觉着心中嫌恶,不想多看。 国夫人被他后面这话说得整个人浑身一颤,原本一直凝结于眼中的清泪霎时顺着眼角滑落,似是承受不住他这样重的语气。 穆宴却似没看见一般,面容沉沉。 “国夫人若是没事,那便退下罢,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着竟真的转身准备离去,那国夫人见状忙上前一步,接着叫了对方一声。 “陛下!” 穆宴步子顿住,却没转过身。 “国夫人有话说便是。” 显然已经不想见着对方眼下的模样。 国夫人见状心下愈发揪疼,可又不得不开口,将自己入宫的目的说出。 “安儿前日同林姨娘的儿子结了怨,两人斗了一场,林姨娘的儿子被打得半残,老爷说说要狠狠惩戒安儿,还说了,日后卫国公的封爵不会传与安儿。” 国夫人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出这话,也不知是因着天子方才的态度难受,还是为了自己的嫡子。 倒是穆宴听了后冷笑了声。 “国夫人且放心,卫国公的爵位只会由你的嫡长子继承,旁人都是肖想。” 他言及“嫡长子”三个字时,格外加重了语气,接着方续道。 “若是还不放心,过会儿你出宫回府后,便同卫国公说这是朕的意思,他若不满,便亲自来找朕。” “只是国夫人如此溺爱嫡长子,日后他袭了爵后,只怕国公府会鸡犬不宁。” 最后这话看似提醒,实则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 显然,这么些年来,因着对方一再因这个儿子来找他,穆宴早已清楚了对方是怎样的纨绔。 国夫人留着泪道:“陛下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此时,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声,猛然一顿,接着忙看向前方天子的背影。 对方依旧没回头,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冷静,仿佛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国夫人此言对极,夫人唯有一位嫡长子,自然要好生爱护。” “陛下”国夫人开口,试图挽回什么,可天子却不给她机会。 “朕在此处耽搁的时间够久了,国夫人自便罢,记住朕的话,日后无事便不要再入紫宸殿求见。” 穆宴原就不想见此人,若非适才是同皇姐在一处,不想让对方怀疑,他只怕早就叫陆斌将国夫人打发走了。 那国夫人见他离开此处后,心中的难受却并未减轻,反而愈发凝聚起来。 “对不起。”她说着,慢慢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确实应该恨我。” 正说着,那眼中的泪水越发滑落下来。 许是因着白日的事,因而夜里穆宴再次由那博古架后的入口进来穆染寝殿后,他罕见地沉默着,也不作声,也不去触碰穆染,只是安静地在对方床沿旁落坐,接着微微低头,静静看着对方。 同先前一样,这寝殿内除了穆染自己,旁的宫人尽数被她遣离,且殿内未燃着一盏灯,唯有那殿外廊檐上挂着的宫灯在夜风的吹动下,一点一点地轻轻晃动着,连带着印入殿内的烛火都显得忽明忽暗起来。 穆染原是不打算开口的。 可她在架子床上躺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说话。 照着穆宴的性子,只怕是入了她寝殿的第一时间便会拥她入怀,接着一句句在她耳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话。 可今夜不同。 对方在她床沿坐了许久,却一直沉默着,一句话未说。 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实质,叫她想当不存在都不行,最后,她只能从床上坐起身,接着借着殿外昏暗的烛光看着对方。 “陛下有心事?” 穆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是对方白日同先前太不一样,以至于在面对今夜的穆宴时,她原本冷硬的性子竟也稍稍松动了些。 穆宴显然未料到她会突然开口问自己,怔了怔后,说话的语气有些低沉。 “有些难过。” 他只说了这句,旁的一概未提,穆染听后顿了顿,似是重新审视了对方一道,接着有些迟疑地开口:“因为卫国公夫人?” 细想想,白日见对方时,对方确实因着卫国公夫人而显露了不快。 穆宴略点了点头,却没多言,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接着忽然伸手,从对方身后将叠好的锦被拿走。 连带着的,还有另一个软枕。 然后在穆染的视线之中,同昨夜一般直接在架子床下将锦被展开,接着躺了上去。 “皇姐早些就寝罢。” 低低的声音从床榻之下传来,听上去有些闷又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穆染想了想对方适才的神情,又想到眼下他是如何委屈地蜷缩在并不宽敞的锦被之上时,整个人指尖顿了顿。 她视线往下看了眼,隐约看见对方背对着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 穆染双眸缓缓眨了眨,最终也没开口,而是收回指尖,整个人又躺了回去。 寝殿内卧香炉中清雅的香气一点点飘散开来,穆染不自觉地深深嗅了几下,整个人不由地困意席卷而来。 不知不觉中,她逐渐落入黑暗,整个人的呼吸也缓缓变得绵长起来,显然已经睡得极深。 原本在下方躺着的人等了许久,忽地开口唤了句: “皇姐?”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在安静的寝殿内也叫人听得十分清楚。 只是无人回他。 穆宴过了半晌后,便又唤了一声,尾音落下后,听见的便是架子床上的人清浅的呼吸声。 他这才确定对方应是彻底睡熟。 于是缓缓从地上起身。 如玉般的指尖轻轻褪去外衫后,他伸手,将躺在外侧的人小心地往里面挪了些,接着自己掀开盖的平整云花绫锦被,躺了进去。 劲瘦有力的小臂轻轻环上对方的纤腰,接着手下用劲,将人纳入自己怀中。 他微微低头,在对方莹白幼嫩的脖颈处深深一嗅。 接着半眯起眼来,显得沉醉。 原本郁燥了一日的心情瞬间变得明快起来。 果然只要将这人抱在怀中,再轻嗅对方身子上冷冬寒梅般清雅的香气,这再坏的心情也会逐渐散去。 穆宴指尖缓缓移动,最终找到对方垂落于身侧的纤细指尖,接着猛然一扣,两人顿时十指相扣。 在对方葱白细致的指尖上轻轻揉捻了几下后,穆宴才将对方的手一点点从锦被中带出,接着微微低头。 微凉的薄唇轻吻上那修剪得圆润诱人的指甲,仿佛虔诚地膜拜一般,他仔仔细细地将对方指尖轻吻了好几遍,直到那指尖之上染上温热的温度,和点点濡,湿之后,方将对方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侧。 “皇姐”他的声音缱绻情深,又隐隐带着难以言喻的隐忍渴望。 薄唇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空气中一句话逐渐消散开来。 “对不起,朕骗了你。” 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她现在待他这样好,好到他开始害怕,若是有一日她发现了一切的真相会怎样? 那是他不敢想的情景。 小翁主是在夏至前再次入宫的。 自她同薛缙大婚后至今已过了两月有余,这些日子中,穆染也曾派了人去薛府,意思是若是小翁主得空,尽可入宫寻她。 只是每每回来的人都告诉穆染,说小翁主刚成婚,府中事务众多,暂不得空。 因而这一耽搁,便也到了快夏至。 小翁主递了名帖的那日,恰好是殿选一事重新定下日子的时候。 因着大暑过后便差不多到了要去行宫避暑的时候,太史局特意将殿选日子定在夏至后的几日。 这消息是还是穆宴亲自告诉她的。 那时穆宴正在紫宸殿中理政,穆染奉诏入殿,在他身旁落坐,恰好对方手中翻到了太史局递上来的折子,上写着拟定好的殿选日期。 穆宴只是看了眼,接着便将折子送至穆染跟前。 “皇姐瞧瞧。” 穆染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怔,接着下意识视线垂下,看清了上写着的内容。 “皇姐以为这日子如何?”见她只是垂眸不开口,穆宴便主动问她。 穆染其实对这没什么兴趣。 殿选,同那些待选的家人子们,于她而言都是颇为遥远的事。 她唯一有些担忧的,便是那些个家人子过了殿选后,只怕不少人会似当初的乔云露那般,将心思动到她这边来。 届时,她这个明安殿只怕都不得安宁了。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未显露,只是语气轻缓地说了句:“这日子倒好,恰好选在了去行宫避暑之前。” 这句倒也是她心中的想法,只是她说完后,忽地感觉到周遭的氛围凝滞起来,接着那放在她跟前的折子便被抽回。 “朕就不该问皇姐这事。”穆宴有些阴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她一怔,转过头时,正好对上对方阴沉沉的双目。 穆染不知对方又怎么了。 眼见着似是又有些不高兴。 可问也是他问的。 眼下她不过顺着对方的话回答罢了,对方为何不高兴? 而看着她清冷的双眸,穆宴指尖缓缓攥起。 他其实想问的哪里是那殿选的时日,不过是想瞧瞧对方对此事的态度。 毕竟这两个月来,对方在面对他时,已经比先前好了不少,虽还是很少主动同他说话,可也不会被碰到他的指尖便全身紧绷。 而对在他身侧落坐这样的举动也习以为常。 这样的情况,让穆宴不由地心中产生了些幻想。 因而今日才会主动问了对方关于殿选的事。 可眼下看来,一切都是自己想得过多。 寄予的希望越大,便越容易失望。 好在穆宴在问之前心中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因而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只是有些许失落罢了。 毕竟他的如此地渴望,有朝一日他的皇姐能同他一样不,只要以他一半的感情去对他,他便心满意足了。 但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强求。 他一定要耐得住性子,慢慢地等。 毕竟这两月来成效也是看得见的。 比之先前逼迫的手段,他的皇姐在这些日子中表现得几乎都是他先前不敢想的了。 只要他忍耐住。 思及此,他原本沉郁的面容又逐渐好转起来。 “怪朕,不应用这些琐碎的事烦皇姐。”他说着将那太史局递上来的折子放在了甚远的地方,接着道,“殿选一事交由六尚局去安排便是了,皇姐只当朕方才未提此事便是。” 他之后竟真的再未在穆染跟前提及殿选之事,仿佛这替他充裕后宫一事,不过是一点儿小插曲罢了,他丝毫不上心。 而穆染从紫宸殿离开后回到明安殿,才知道小翁主叫人递了名帖入宫,说是明日进宫面圣,再来看看她。 想想也有两月未见对方,穆染自然心中生出些高兴来,因而吩咐了人将一切备好,只待第二日小翁主入宫。 及至第二日约定的时辰,小翁主果然准时前来。 比起未大婚前,如今的小翁主眉宇之间的天真爽利似乎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隐约笼罩着的忧愁。 穆染坐在茶台前,亲自煮了茶,接着替对方斟了一杯,尔后方道:“你似乎变得有些沉默。” 不是穆染的错觉,确实是对方自方才入明安殿来,便极少开口,见了礼后便在她对面落坐,却不主动提及自己婚后之事,每每都要穆染开口问了,才回答几句。 且说得语焉不详,似乎不想在这方面多谈一般。 小翁主被她这样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表现得过于明显,指尖紧了紧后,缓缓开口:“许是近来事忙,平日说得话多了,此时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说的倒也是真的。 薛府虽人不多,可要管的事却不少。 她嫁过去后,老夫人将薛家中馈都交予她打理,她原先在百纳时从未学过这些,她的母妃只会告诉她要如何做好一个嫔妃,因而薛家只是着实叫她有些忙乱。 再加上薛缙 褚师黛双眸微微垂下,整个人愈显沉默。 她不欲将自己眼下的处境说出,因为在旁人看来,那只会是她贪心不足还怨怼长公主的表现,故而她才一直避着自己婚后的事。 可她这样的表现,穆染又怎会瞧不出。 看着对方面上的神情,穆染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下,接着徐徐道:“薛缙待你不好?” 褚师黛未料到她竟一眼就看了出来,整个人一滞,接着下意识道:“不,他待我很好。”她说完还刻意又强调了句,“待我很好。” 也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说服对方。 穆染却不是这样简单就会相信的人。 她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半晌,最终开口叫整个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尔后才正色道:“你告诉本宫,薛缙待你究竟如何?” 眼见对方张口便要回答,她便又续了句。 “本宫要听真话,若不然,派人去查也是能查出来的。” 小翁主这才咽回了原本打算粉饰太平的话。 她看着茶台上精美的茶器,眼神似是落在茶汤之中,又似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好半天后才慢慢地,带了些微颤地开口。 “殿下我、薛缙他”开口不过说了几个字,褚师黛的喉间便忽地有什么东西涌上,叫她声音霎时哽咽起来,还带了些微颤,“他至今都未曾碰我。” 最后这句说完,她整个人似是终于撑不住,喉间溢出一丝哭腔,最终猛地哭了起来。 穆染显然未料到竟会如此,可还没等她再问,小翁主便将这两个月来的委屈尽数倾诉出来。 原来自大婚那日后,薛缙便以光禄寺事忙唯由,时常早出晚归,每每回了府上也只是自己宿在书房,从不入二人的寝室入睡。 便是有事老夫人逼得紧了,他也只是搬了被子在房间之中打地铺,丝毫没有同小翁主行夫妻之礼的打算。 小翁主虽心悦于他,可到底是个姑娘,断没有主动开口讨要的道理,因而这么两个月来,两人竟一直没有夫妻之实。 小翁主那样的性子,也不是没闹过,甚至于有一回她闹得要寻死,可那把尖锐的匕首几乎都要刺入自己的心间了,却被薛缙一把拦下。 对方的指尖竟直接攥住锋利的匕首,看着她面色沉静地缓缓开口:“翁主若心有不满,这把匕首随时可以扎向我。” 他甚至提到了以死相抵,都丝毫不愿碰她。 小翁主费劲了心思,连那不入流的用药手段都使上了,可对的选择竟是独自去书房中泡一晚上的冷水。 “殿下,我真的没办法了”褚师黛说着,整个人的声音都呜咽着,清澈的泪珠顺着她原本明媚的双眸中滑落,不过短短两月,她便从朝气蓬勃成了如今这样没了生气的模样。 穆染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心上不知怎的,也忽地隐隐一疼。 她极少能感受旁人的情绪,可小翁主是稍有的,让她能够有所共情的人。 因而她才会格外喜欢这个小姑娘。 眼下看着这个被自己当成妹妹的姑娘因着自己夫君的不闻不问而伤心至极,她眉心也微微蹙起。 “你”似乎不知要如何安慰对方,沉默半晌后她才试着开口,“若是你后悔了,本宫可以替你去找陛下。” 她的意思是找陛下让两人和离,可小翁主听后却忙开口拦住她。 “不、不要去!”她的脸颊便还挂着先前的清泪,可眼中的神色却坚定,“这婚事是我自己求来的,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受着。” 纵然薛缙那样待她,可于她而言,对方始终都是初见时那个温尔雅的人,她虽痛苦于对方的冷待,可却从未想过要和离。 她想着,若是她坚持下去,是不是总有一日对方也会看见她的好,而愿意同她好好过日子? 穆染看着对方逐渐转变的模样,心知对方如今是听不进她的话,因而也不再劝,只是缓声说了句:“你是本宫亲眼看着嫁出去的,本宫希望你是幸福的,而不是假装幸福。” 她一句话听得褚师黛泪水又要溢出。 “殿下呜!”这会儿的褚师黛终于卸下了一切心房,在穆染跟前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她想到自己曾因薛缙的冷待而心中怨过对方,再看着如今对方眼中的诚恳,最终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心眼小。 那薛缙爱慕殿下是对方的事,可殿下却一直都是坦荡的,从未同薛缙有过什么。 殿下待她一直都很好,她又怎能因着这样的事而疏远殿下? 思及此,她哭得越发难过,口中还一直说着对不起。 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发顶落下了只温热的细腻的掌心。 “没事的。”长公主清冷却带了丝柔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想哭便尽情哭吧。” 褚师黛被她这动作弄得愈发难过,于是边哭哭啼啼,边转过来一把抱住了对方的纤腰,然后埋首与对方身子上,哭得愈发伤心。 穆染因着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整个人一怔,回过神来想要推开她,可见她哭得这样难过,又觉得不是很好,于是只能继续将掌心放在对方发顶,低着声音轻声安抚着。 “总会过去的,哭出来便好了。”她的声音虽清冷,可隐约带着的那丝柔意,仿佛有特殊的魔力,让褚师黛原本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开来。 就在穆染低声哄着对方的时候,殿内忽地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皇姐这是在做什么?” 哭得正伤心的小翁主下意识抬起头,接着对上一双幽暗沉冷的双眸,然后被吓得打了个嗝。 小翁主:“呜呜呜嗝?” 第三十八章 陛下取消了殿选 殿内两人都未料到陛下竟会忽然前来。 因而当听得那有些沉郁的声音后,小翁主下意识抬头,结果被对方面容上的神情吓得噎了一下。 然后她就发现,对方的眼神愈发幽暗,里面还隐约闪动着难以分辨的情绪。 半晌,她有些缓慢地眨了眨自己的双眼,接着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环在长公主腰间的手。 那视线有些烫人,叫她下意识地抖了抖,然后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 回过神来后忙起身见礼。 “陛下大安!” 屈膝福身的她没听见前方的人开口,只是隐约有步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余光见了对方陛下的衣摆从她身旁略过,似乎停在了长公主身边。 “翁主此番随薛卿入宫,眼下他已在紫宸门外等着了,翁主在明安殿也待了这么些时辰,不若早些出宫回府。” 这话听着淡,可其中的意味却十分明显了。 小翁主敏锐地察觉到陛下似乎很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欢她在明安殿久待。 就跟当初她还在宫内时,对方下了旨让她少来找明安殿寻长公主一样。 说实在的,小翁主并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可她也没有置喙的资格,因而听得对方这样说,得维持着福身的姿势应了句:“妾遵旨。” 这句说完后,她想着至少同长公主再告别一句,可刚要开口,便听得一旁的陛下唤了声在外候着的内给使,且在对方入殿后道:“送翁主去紫宸门,薛卿在那儿等着。” 那内给使便应了声。 小翁主见状,只得放弃方才的打算,说了句“妾告退”,便从殿内离开。 出去之前,她悄悄转回身子看了眼身后的两人。 只见长公主还维持着方才站着的姿势,只是整个人转了过来,恰好面对着小翁主的方向。 只是此时对方并未看向她这边,而是微微抬头,对着自己跟前的陛下似是说了句什么,只是她已经离得有些远了,并不能听见。 但对方面上的神色,小翁主却是看在眼里的。 对方清冷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本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中隐隐有些融化的迹象。 “翁主,小的送您出去。” 那原本在前面引路的内给使见她步子有些慢了,便轻着声音开口,霎时将小翁主的思绪拉了回来。 褚师黛便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过了头,跟着对方离开了殿内。 在去紫宸门的一路上,她脑子里都在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 “真奇怪。”她喃喃地说了句。 “翁主,何事奇怪?”前方的内给使听得后便问了声,褚师黛便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 只是她心里却闪过一道想法。 陛下和长公主之间,好像关系有些缓和了? 至少不似她第一回见着的那样,一眼便能看出两人之间冷凝的氛围。 想起一直听说的,殿下同陛下之间姐弟感情甚笃,再结合方才所见,她心中开始有了些动摇。 是不是当初她的判断有误? 不过答案也不是她能知晓的了。 此时,在她离去后的殿内,穆染看着忽然前来的人。 “陛下怎的这时来了。” 这些日子,穆宴总是喜欢同她一道用膳,有时是召她去紫宸殿,有时是自己来明安殿。 次数多了,穆染也就习惯了。 只是眼下也不是用膳的时辰,且对方忽然前来,也不叫人提前来说一声。 她这边正同小翁主说着话,谁又能料到对方会这时来呢? 穆宴却没马上回她的话,只是幽暗的视线落在方才小翁主环着的对方的腰间,双目中隐约有阴郁的情绪闪过。 可半刻后,他就将眼中一概情绪敛下,接着道:“适才殿中省来回,说是定了几个去行宫的日子,朕便来同皇姐商量。” 去行宫避暑几乎是每岁都会有的一个行程,只是每回去的日子都不太一样,要殿中省看了什么时候开始热起来,才找着往岁的例子,定几个日子,接着交由天子决定。 算起来,这是穆宴登基后第一回去行宫避暑。 先前还是太子时虽也去过,可总归是以储君的身份。 且因着穆染公主的身份,不能回回都一道去行宫,因而往岁一到避暑之时,穆宴便格外爱缠着穆染,尤其是得知对方不能同他一起去时。 正因如此,这登基之后的第一回去避暑,穆宴便格外上心,早早吩咐了人选定下几个日子来,便来寻穆染。 只是未料到竟会碰上那样的情况。 而穆染听他说避暑的日子,便道:“陛下决定便是。” 她没什么想法。 对她来说,在皇城抑或是去行宫,区别都不大。 往年这段日子里也不是没有在皇城待过,并没有觉着酷暑难忍。 穆宴猜出她会这样回答,因而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道:“既如此,朕便定了,届时皇姐同朕一道去,你身边那些宫人也应当吩咐他们早些准备了。” 穆染听后略一点头,接着似是想起什么便又续了句:“六尚局只怕届时要多去些人,以免忙不过来。” 穆宴闻言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身边伺候的人手不够,结果还未问出口,便忽地回过味来,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要这么多人去做什么?费时又费力。皇姐自己准备好去行宫便是了,何必为旁的人上心?” 原来去行宫避暑之前,恰好是殿选,照着先时的例子,总要带几个嫔妃去,更不用说这回殿选过了的,都是新入宫的嫔妃,若是穆宴想,便是全带了去也无人会说什么。 虽眼下尚不知能过殿选的家人子有多少,可便是只有三五位,这六尚局要跟去的人也就不少,自然不是个好安排的事。 穆染也是偶然想起这事,顺道提了句。 谁知对方竟这样不悦。 想了想,确实又觉得自己有些多言。 天子妃嫔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因而便不再开口。 而她这模样穆宴见了便以为是生了气,想着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不好,便放软了些声音。 “去行宫避暑本就是有些费精力的事,旁人是旁人的事,皇姐莫要将精力花在无关的人身上。” 他说着便轻轻伸手,接着勾住对方指尖。 “朕前年去行宫时,发现了一处有意思的地方,回头到了,朕带皇姐一起去瞧瞧。” 穆宴上一回去行宫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盖因去岁的此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实在无法挪动,穆宴身为储君几乎日日侍疾,且天子有恙,旁人又怎敢提避暑一事? 因而去岁便被搁置了下来。 穆染没有准备,被对方伸出的指尖一拉,整个人有些微怔,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对方却用了些力,她动了动后发现收不回,因而便也放弃了。 至于对方同她说的,有意思的地方,她也只是稍点了下头。 毕竟对她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 于是两天交谈之间,避暑的事便这样定下了。 原本在那之前应当是殿选的,可未料到竟又出现了意外。 因着近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穆染也不再同先前一般总是在殿内待着,反而叫人从库房中搬了一把美人榻,放在了寝殿前的院落中,她自己时常穿着清爽的衣衫,在美人榻中小憩。 这明安殿当初修建时便花费了巨大精力,一草一木,亭台楼阁都是精心建造。 故而寝殿前的院子中小桥流水,山石嶙峋,更有一棵巨大樟树,一到这日子便盛放。 那樟树有许多年岁了,因而盛放时舒展开的绿叶整好遮住已经有了些热意的日光,只是隐约透过参差不齐互相交错的叶子,那照射下来的日光在地面上撒下一片斑驳。 眼下不到最热的时候,只是逐渐有了些暑气,但午后也会有微风吹过,当拂过明安殿中栽种的那些花草树木时,那轻轻发出的簌簌声,倒叫人格外心旷神怡。 穆染有些喜欢这样的风和声音,因而便叫人将那美人榻放在樟树之下,自己则或坐或躺,一日有一两个时辰是在美人榻上度过。 而穆宴先前送她的那个灰紫色的兔子,眼下也快两个月了,原本还有一只翘起来的耳朵早已垂下,在包子一般的脸侧,对比起它并不大的身子,两只耳朵便显得格外的大,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垂落着的耳朵一蹦一蹦的,显得格外憨态可掬。 因着那兔子大了些,胆子也跟着大了些,穆染便时常抱着兔子在美人榻上小睡。 只是兔子好动,不似猫狗那样喜欢安静窝在人身上,因而每每穆染抱着那兔子没多久,小兔子就会在她身上用劲地挠着,总想着下地。 而穆染夏日的衣衫多数是贡上的缭绫所制,最不经挠,因此在小兔子的又挠又抓之下,她几乎是一日换一件新衣裳。 可因为喜欢那呆呆萌萌又从不开口乱叫的兔子,她便也从未对那小东西生过怒,回回都是被挠破了衣裳,第二日还是一样抱着兔子。 今天也一样,她半靠在美人榻上,怀中抱着那灰紫色的小兔子,微微低着头,时不时用指尖逗弄着那小东西。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对小动物的喜爱之意。 她身旁的蝶几之上放着一小把干草,正是用来喂兔子的,没事的时候,她便从蝶几上捻起一根,接着往兔子口中送去。 那兔子年纪还小,总惦记着吃,因而只要是穆染送至跟前的,它都毫不犹豫地张口便咬。有时穆染存心逗它,干草已经送至嘴边了,又在它张口要吃时抬了起来,小兔子见了便忙抬起头,想去够那干草,有时发现太高了够不着后,便抬起两个前爪,接着压在穆染身上站起身,再去够那干草。 边去够干草的同时,那个小鼻子还在不停动着,眼神看上去似乎还带着些渴望,叫穆染瞧了觉得可爱极了。 她这边正低头逗着那兔子,忽听得院门外有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千月匆匆而来的身影。 “殿下。”千月在她跟前停下,先是福身见礼,接着方低低说了几句。 穆染的双眉微微蹙起。 “当真?”许是千月说的实在是有些让人不太信,她便问了句,接着便见对方猛地点点头。 “才刚奴婢出去,听得宫内都传遍了。”她道,“彩丝院那边这回闹得大了,连太妃娘娘都惊动了,同陛下说要严惩那下手的人呢!” 穆染指尖在小兔子的头上一点点地轻抚。 “李静涵眼下如何?” “陛下派了尚药局的人去,如今只怕还在看诊,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可奴婢听得说,那毒有些霸道,只怕不好解。”千月说着,忽然靠近几分,在穆染耳边轻声道,“似乎那下手之人便是住在李家人子隔壁的乔家人子。” 穆染听得这句便回想了一番,接着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乔家人子是谁。 便是寒食宴那回在众多贵女之中专程端了茶同她说话,尔后还说要将那临安银针赠予她,当做是见面礼。 那时的穆染并未收下,恰好穆宴又说自己也在寻,因而之后那乔云露便应下了穆宴的话。 那临安银针之后也未送到她的明安殿来,至于有没有送至紫宸殿,穆染便没去打听过了。 在穆染的印象中,那乔云露同李静涵倒是有些像。 两人都是娇软柔弱的那种类型,就连说话的嗓音都带着些娇柔,腰肢更是纤细柔软,肌肤如雪,姿色亦不相上下。 穆染知道,先前李静涵那样大的动静,只怕彩丝院待选的贵女们,没一个会喜欢对方。 可便是如此,她也未料到竟有人会做出下毒这样的事。 千月告诉她,原来今天一早,李静涵原准备从彩丝院去慈安殿见自己姑母,可刚用了一点早膳后,还未来得及换合适的衣裳,整个人便腹痛不止,接着说不了几句便又鲜血从口中溢出。 那模样着实吓呆了伺候她的人,手忙脚乱之间,便派了人去慈安殿告诉李太妃,同时又有人去了紫宸殿。 天子知晓此事后,第一时间叫从尚药局叫了人去彩丝院,同时又召了宫正司的人彻查此事。 也不知是彩丝院的贵女过于单纯,还是根本没想到自己做的事会这样早败露,宫正司这边去了人没多久,便查出了下手的人。 便是那乔云露。 一切其实也并不难查。 那李静涵自从回了彩丝院后,一应起居饮食都有别于旁的家人子。 除了单独有尚仪局的人教导她礼节外,那睡的被子,喝水的茶器,还有一日三顿膳食,都是李太妃那边吩咐了人送去的。 照规矩,彩丝院家人子的膳食一律由六尚局供给,因着只是备选的贵女,故而膳食之上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比之有些贵女在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不如。 可因着都是在宫内备选,故而谁也没在意这点子事。 可偏偏有个李静涵,从一开始入宫便同众人不一样。 先前在慈安殿待着便也罢了,眼不见心不烦,众人也就当对方不存在。 可谁知她回了彩丝院后,还在有别于众人,且明显极了。 这边让众人心中愈发不平。 但平日也不过是言语之间刺对方几句,叫对方心下不快罢了。 且有些懂得谋算的,眼瞧着李静涵背后是李太妃,且她本身同陛下之间还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因而为着自己日后前程着想,便也慢慢依附于她,不再针锋相对。 因而今日之事是谁都未料到的。 那李太妃专程叫自己小厨房做了送去的早膳中竟藏了毒。 李静涵也是因着是姑母叫人送来的膳食,便从未检查,谁知今日便出了事。 宫正司的人去了彩丝院后,也不做其他的,只是将那些个贵女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全都捆了起来,接着在膝盖底下垫了碎瓦片,先叫跪上半个时辰。 待时辰到了后,才开始审问。 那些大丫头入宫前各个都是跟着自家主子的,且多数是陪同着一并长大,在府中位比副小姐,哪里曾吃过这样的苦? 因而在宫正司审问时各个都说自己不知道,是冤枉的。 唯有那乔云露的丫头,同样咬着牙不承认,可双目中的视线飘忽,叫人一瞧便怀疑。 因而宫正司将旁人都放了,唯独把那个丫头带到了一间空房,一刻钟后再出来,那丫头便什么都招了。 原来那乔云露极为不喜李静涵的做派,且仗着自己先时在寒食宴同陛下交谈了几句,尔后亲自去紫宸殿送临安银针陛下还召她入殿问了几句,便颇觉得自己身份特殊,同旁的贵女区分开来。 可她瞧不上旁人时,那李静涵却是她最大的对手。 原本她也没想做什么。 可似乎是听了什么流言,心中渐渐生了些旁的心思,便大着胆子做了这事。 整个彩丝院的人都知道,李静涵的膳食是太妃叫人专程送的,那对方必然不会对膳食起疑,因而在慈安殿的人来送早膳时,特意叫自己大丫头将那药藏于掌心,接着假装不经意撞上了送早膳的人。 那药便在大丫头道歉的途中混入了早膳中。 乔云露原本也有计划的,只是她未料到自己的大丫头竟这样受不住刑,不过被问了几回便什么都说出来了。 因而她的布局还未来得及开始,便被彻底打乱,在铁证之下,只得承认是自己做的。 而那毒虽毒性霸道,可不至于要人性命,只是因着没有解药,只得等尚药局的人慢慢去研制。 “那药虽不至要命,可后遗症却大。”千月道,“想来日后那李家人子都要落下病根了,原本好好康健的身子,只怕日后要成了走上几步便会受不住的那样了。” 也就是说,那毒最终会彻底让李静涵的身体变得虚弱,且是终身的,无法根治。 再过几日便是殿选了。 任谁都未料到竟会在这之前发生这样的事。 那乔云露自不必说,有李太妃在,陛下只怕不会轻饶,殿选一事不必再想。 可李静涵只怕也无望了。 身为嫔妃最要紧的一点便是身子康健,这样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嗣,若是身子本身就有问题,莫说生育了,只怕体内的毒素未清,因此传给了陛下便事大了。 便是她体内的余毒能清,可届时也错过了殿选。 想要再选,便再等三年。 有没有那运气还不知道。 这么一看,倒是便宜了旁的贵女了。 穆染想着,葱白纤细的指尖又摸了摸怀中的兔子。 她早知道这后宫争斗得厉害,嫔妃之间几乎没有良善之辈,可如今尚在彩丝院便连着出来两起这样的事。 不由地想到了小翁主。 幸而对方当初嫁了出去,而非留在宫中,否则以对方那样的性子,只怕那日也会遭人下手。 这事一出,想来今夜穆宴不会再来她寝殿了。 思及此,穆染觉得不来也好。 否则对方日日在她床根下展被而眠,倒叫她越来越不适应。 尤其是对方有时眼底下的乌青,一看便是夜间未睡好导致。 穆染曾开口叫对方回自己的紫宸殿休息,可穆宴从不理会,有时她多说一句,对方便作势要从地上起来同她一并在架子床上入睡,穆染便只得放弃,任由对方了。 如今彩丝院的家人子们出了这事,穆宴定然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明安殿了。 穆染这样想着,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当夜直到她入眠,整个寝殿内都是寂静而平静的,那架子床后方的博古架一点动静没有。 及至第二日早晨起身盥洗更衣时,她方听得千月告诉她,殿选被取消了。 穆染乍一听见整个人指尖顿了顿。 “陛下亲下的旨?” 倒不是她不信,只是前些日子穆宴还主动同她提及殿选的日子,如今不过一夜过去,殿选竟直接被取消了? 千月便道:“奴婢不敢浑说,确实是陛下半夜下的旨,说是彩丝院的家人子们心思有异,短时间内连着出了两回事,因而并不适合殿选入宫,倒不如全都发回本家,自行婚配。” “至于那下手的乔家人子,陛下并未处置,只是交由太妃娘娘自己处理。而李家人子因着尚药局的司医们忙了一夜,毒倒是解了许多,可还有余毒在体内,只怕日后真个要落下病根了。太妃怜惜其遭遇,便同陛下求旨不将其发回本家,而是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女官。” 也就是说,这原本就已经推迟了一次的殿选,最终也未能如期举行。 那些在宫中的家人子们,过不了几日便会尽数出宫回府了。 穆染想到前些日子穆宴同她商议避暑一事时说的话。 那时对方叫她不要将精力花在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眼下看来,那些贵女果真都成了毫不相干的人。 她在这宫中,那些个贵女若是日后嫁的不是宗亲之中的人,只怕这一生都不再有见面的机会。 细想想,颇有些世事难料的感觉。 殿选本就一波三折,如今折腾了这么些时日竟直接取消了,旁人如何且不说,只怕那李静涵心中定然恨极了。 原本几乎尘埃落定的事,竟一下子全部毁了。 思及此,穆染忽地罕见地生出写好奇来。 “那乔云露究竟为何突然下这样的手?” 照理来说,下毒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她为何如此冲动? 千月闻言便悄声道:“奴婢听说,前两日陛下去了趟慈安殿,还特意召了李家人子去,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那李姑娘回了彩丝院后,整个人如沐春风般的,面上一直带着喜悦的笑。而旁的家人子见了,便悄悄打听,问了好几遍后才从李姑娘的大丫头燕秀口中问出些许眉目来。” 千月说着顿了顿,半刻后方续道:“那燕秀素来心中没个成算,自以为早早有了结果,便将自己知道的胡乱说了出去。似乎是陛下同太妃娘娘一并用膳时,那李家人子在旁侍膳,太妃说了句她仔细,陛下便接了话,还说了日后李姑娘要时常去慈安殿陪太妃娘娘,以表孝心。” 穆染听到这儿便明白了几分。 若是过不了殿选,李静涵便要离宫,哪谈得上时常去慈安殿? 穆宴这意有所指的话,自然让太妃同李静涵都想到了旁的可能性。 如今翁主已经出嫁,旁人又不似李静涵那样有太妃在背后撑着,再加上李静涵本身幼时曾救过穆宴。 这情分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也难怪听了那话之后,李静涵会那样高兴了。 只是她应是未料到,自己原入宫的希望会这样轻易就断送了。 眼下,穆宴的后宫又要空悬三年。 第三十九章 舔了舔干涩的唇 慈安殿中,宫人们步履匆匆,各种做着手中的事,尤其是寝殿中伺候的宫娥,手下乱作一团,照顾着躺在床榻上的人。 那正是前几日中了毒的李静涵,此时她身上的余毒已清,可病根到底落下了,且这么两日也恢复不过来。 彩丝院中的家人子们已然因着陛下的旨意出了宫去,那下手的乔云露也已经被李太妃惩戒。因此李静涵也不能再在彩丝院养着。 李太妃先前同陛下请旨,让自己这个内侄女就在慈安殿做个掌事女官,陛下因想着对方无辜受累便也同意了。 于是前日李静涵便被由彩丝院挪至了这慈安殿。 李太妃心疼自己内侄女,自然叫了人好生伺候照顾,只是李静涵到底是中毒,这两日便时时被那落下的病根折磨得极为难受,便是有尚药局开的药,也不得太多用处。每每是喝了药不多时便因着体内五脏六腑的揪疼而白了脸色,痛呼呻吟。 伺候她的宫娥们便是如何小心翼翼,也实在没用。 毕竟对方疼的内腑,她们便是手下再轻也无用。 这日,因疼痛而在床榻上断断续续痛呼的李静涵正揪紧了身下的锦被,双眉死死皱起,额头沁出大颗的汗珠,双唇已然被自己咬破好几道口子,正因着她死死咬着下唇的动作而沁出点点血珠来,瞧着瘆人。可比起身上的疼痛,这点子痛对她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 “疼!”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寝殿内响起,恰在此时李太妃突然而来,让原本伺候着的小宫娥们都手下一抖,各种转身跪下见礼不敢出声,生怕太妃觉着是她们伺候不周。 李太妃入殿后听见了李静涵的那句痛呼,整个人却没什么特殊的情绪显露。 她一路行至床榻边,而后看了眼跪了一地的人,又看了看床上难受的人,半刻后开口将众人遣退,自己则在床头边沿落座。 那床边的香几上放着拧干了的帕子,李太妃便伸手将帕子拿起,接着轻轻擦去李静涵额头的汗珠。 李静涵于思绪迷蒙之时发现了自己姑母到来,于是终于忍不下,抬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姑母,我难受疼” 李太妃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她垂眼看向对方这副模样,眼中微微一冷,似乎觉着对方这样子不能入眼。 “静儿,你看着我。”她的声音低低,却没有什么情绪,接着掌心一转,直接掐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 李静涵好半晌后方拉回自己的思绪,整个人努力睁开双目看向自己的姑母。 “姑母我后悔了。”她话说的艰难,“太难受了,真的好疼啊而、而且,我眼下还不能,不能入后宫了。”她如今是说几个字便喘息一小会儿,恢复过来后才能继续说下去,“如今毁了身子,白费了心机!” 李太妃听得她这些自怨自艾之言,心中不由觉得对方眼界过小。 “你这身子不过是弱了些,可入宫要多好的身子?待你得了陛下的心,你的柔弱,一言一行都能引得他怜惜。如今殿选取消,这么些贵女中,唯有你留在了宫中。有些事岂能能看表面?只要你不送出宫便有无限的机会。” “你别忘了,幼时你曾救过陛下一回,这是救命之恩,陛下当初既会主动提起,就证明他是记得你的。上回陛下说了什么你未必忘了?” “我、没忘”李静涵咬牙说了句。 若非陛下透露出要她入宫的意思,她也不会听了姑母的,故意去那乔云露跟前显露。 原以为能除掉一个对手,可未料到,竟将自己都差点赔进去。 那毒虽不致命,可后遗症实在可怕,这几日她时时被疼痛折腾的难以入眠。 疼极之时脑中便总想着这事,接着便开始后悔。 殿选是取消了不假,可她自己也因此一道失了殿选的资格,留在姑母的慈安殿做女官,又如何比得上入后宫? 李太妃见她面上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因道:“我同你说了多少回要有远见,留在我这不过是暂时的,也唯有留在我这儿你才能时常得见陛下,若陛下真个对你动了心思,女官还是封妃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李静涵听后便道:“可是姑母,我我实在没信心。” 她没有信心能让陛下对她上心。 毕竟陛下继位至今快一年,因着未殿选后宫空悬便罢了,可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几月来却瞧得清楚,陛下身边连个伺候的宫娥都没有,一应起居饮食皆由内侍经手,似是于女色一事并不上心。 若不然,怎的将那如花似玉的百纳小翁主都赐婚嫁了出去? 李太妃见她丧气的模样,心中转了几圈,想到了什么,接着安抚对方道:“你放心,姑母既让你这样做,又请旨让你留在慈安殿,便是早有打算,不会叫你吃了亏。” 被疼痛折磨的李静涵,听得对方她这样说,整个人怔了怔,下意识问了句:“姑母您什么意思?” 可对方却没再回她,只是替她擦去又慢慢沁出的虚汗。 “安心养着便是。过些天便是去行宫避暑的日子,你这身体定是无法跟着去了,可一定要在陛下回宫前养好身体,否则躺着的时日久了,陛下便会逐渐忘了你这么个人了。” 李静涵始终不明白对方说的早有打算是什么意思,可眼下这般,也只能听对方所言。 去行宫避暑之前,自然有许多要准备的,只是这些都不用穆染操心。 明安殿内千月得了她的吩咐,自然用心准备。 至于旁的,穆宴也早就安排好,她所要做的,不过等着出行的日子便是了。 而随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她也不似前些日子总爱在院中小憩了。 再加上那小兔子受不得热,她便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寝殿中待着。 寝殿中日日都放着用巨大瓦瓮盛着的冰块,手脚麻利的小宫娥总是在她身边站着打扇。 穆染时常靠坐在罗汉床的凭几上,怀中抱着那小兔子。 小兔子怕热,有时肯安静待着,但许多时候更喜欢自己在地上跑跑跳跳,有时跑累了就“啪叽”躺下,把身子一横,宛若个姿态优雅的贵妃躺在地上。 穆染虽喜欢抱着它,可若是见它挣扎得厉害,也会将其放下,任由它自己去四处撒欢。 兔子虽比不得猫狗那样聪慧,可也颇通人性,平日里穆染将对方放在地上后,它总是随便跑跑,蹦跶不了多久就会又跑回她脚边的地上趴着,因此穆染也就没多在意。 只是今日不止为何,小兔子在地上跑了多时,却一直不见回,穆染初时还未多想,及至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那灰紫色的小团子跑回来,便叫了人来问了句。 接着才知晓那小东西方才跑着跑着边蹦跶出了寝殿,跟着它的宫娥追了上去后,也没多想,只觉着小兔子是想出去玩,便跟了上去,谁知跟了一段时间后,那小东西在跑到一处青草油油的地界后便忽地一窜,绕进拐角处见不着了。 那追着它的小宫娥见状忙去追,可那拐角不过是个约莫两掌宽的缝隙罢了,兔子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去,但人却完全不能,因而那宫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兔子一路从那缝隙钻了过去。 小宫娥胆子小,不敢将此事声张出来,只得自己悄悄地去寻,可寻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收获,急得全身冒汗的时候便听见了殿下问兔子的事,眼见瞒不住,便只能将一切说出。 穆染也是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也来不及先处置那宫娥,反倒先叫了人去将兔子找回来。 只是兔子那这么好找,本身就只是小小一团,且它跑的又快,旁人根本追不上,更不用发现它在何处了。 因此明安殿的人找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到。 偌大一个明安殿,四处亭台楼阁,怪石嶙峋,一只小兔子在四处蹿也难以见着。 经了这么些日子,穆染早已习惯了有个小东西陪在自己身边,眼下眼见寻不着,心中便总觉得空落落的,又想到若是这小兔子往后都不见了,平日里也少了些乐趣,便愈发蹙起了眉。 寝殿内,那原先跟丢了兔子的小宫娥已经跪了许久,整个人身子都在微颤,也不敢开口说什么,只是俯着身,以首抵地。 穆染垂眸看着对方。 确实是因了对方,小兔子跑掉后才没能第一时间被发现,耽搁了最佳的寻找时辰。 既叫了这小宫娥看着兔子,那她把兔子看丢了便是她失职,照理应罚。 可眼见对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面上还带着青涩的稚嫩,穆染便也不知要如何罚。 她这边正想着,忽听得千月由外匆匆进来。 “殿下,银团找着了!” 银团便是穆染替那小兔子取的名字。 穆染闻言便问了句:“银团在哪儿?” 千月便说在殿外,至于怎么找着的还没来得及细说,寝殿门处便有个灰紫色的身影出现,接着一路蹦跶着往穆染这边跑。 那小团子一路跑得飞快,两只垂在脸侧的耳朵随着它蹦蹦跳跳的动作而上下抖动着,显得格外有意思。 它跑到穆染的脚边停下,接着两只前爪子抬起,一下扒在穆染的裙摆上,抬起小脑袋看向穆染,似乎是要抱。 原本差点以为它要找不着了的穆染见状,忙弯下腰,亲自伸手将银团抱起。 这回跑够了的银团没再挣扎,反而安静趴在她的怀中,小脑袋往她臂弯一挤,就缩了进去,唯余下两只耳朵和整个身子留在了外面。 这是银团受惊了才会有的行为,想来是方才出去之后不知跑了什么地方,见着了什么,导致回来了就成了这样。 穆染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将银团又往怀中压了压后,方抬头问千月是谁将银团找回来的。 “回殿下,是那贱籍。” 穆染指尖一顿。 “颜致远?” 颜致远是先前穆染从奚官局要的那贱籍的名字,他来了明安殿后很是修养了一段时日,尚药局的司医因着长公主的吩咐,自然是尽心医治。 得了良好的医治和静音修养,身上的伤自然也就慢慢好起来。 且说来奇怪,原本司医诊治时说过对方有心疾,不是容易治的,可自从来了明安殿后,对方的心疾便似乎逐渐消失了。 心疾结了,旁的不过是皮肉伤,好起来也快。 因此原本来明安殿时还昏睡着的人,如今也不仅能下地了,且能做许多杂活,穆染知道后也没第一时间叫对方来跟前,盖因这些日子整个明安殿的宫人多输都在准备着避暑的事宜,穆染吩咐了好些事下去,也就没什么心思先去见个贱籍,不过将他交由千月去安排了。 千月对这个贱籍本就不喜,自然也不会多上心,随着给对方安排了明安殿洒扫除草的差事就不管了。 若非今日对方替穆染找到了银团,只怕在去行宫前她都不会想起这个人。 “他如今在何处?” 千月:“正在殿外候着,不知殿下要不要见,奴婢便叫他在外等着了。” 穆染便叫千月将人带进来。 待那贱籍被带入寝殿后,穆染才垂眸看着那俯身在地的人。 他的身边是通往姿势的小宫娥,两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 可同样是俯身的姿势,两人之间却愣是叫人瞧出了几分不同的感觉来。 那小宫娥虽以首抵额靠在地上,可背脊却是挺直的,便是请罪的姿态,可因着是良民出身,自然地有些东西还存在于心。 但身为贱籍的颜致远则不同。 他自出生到有意识便是贱籍,从小在世人冷眼欺凌中长大,脊梁尊严这种东西,他根本就没拥有过,又何谈维护。 因此同样的动作,他做起来比那一旁的小宫娥要谦卑低微得多,整个人都身子都压得极低,头虽也靠着地上,但更多的是往穆染的鞋尖处靠近。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丝毫不觉得难堪。 穆染的视线在他和那个小宫娥身上各自转了几圈,接着开口。 “千月,将这小丫头带下去,你看着处置。” 眼见千月应下,她想了想便又续了句。 “小惩大诫便是。” 毕竟还小,罚过了也不好。 待千月将那小宫娥带下去后,她才看着那贱籍说了句。 “起身回话。” 跟在她身边的人素来知道,她不喜旁人这样俯下身同她说话。 可那颜致远听了后却并未动,只是维持着先前的动作,语气谦卑地开口。 “殿下高贵如盈月,奴不敢抬头,怕脏了殿下的眼。” 大魏没入贱籍的,无论男女一律自称为“奴”,这点穆染是知道的,可知道和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 一个七尺男儿在她面前这样自称,叫她有些不太习惯。 她指尖在怀中银团的身上一下下轻抚着。 “本宫最不喜宫人在跟前这副模样,你既身在明安殿,便要守本宫这里的规律。” 那颜致远闻言似乎身子滞了滞,可还是没有起身。 “奴不敢。” 不敢什么他却没说。 是不敢起身,还是不敢不守规矩? 穆染也没心思追问。 唯有颜致远自己知道,为什么不愿起身。 他的眼中此刻只怕溢满了对长公主殿下的渴望。 那纠结缠绕的渴求,浓烈而黏稠的爱意,阴暗深藏的期许,又怎能让他的殿下发现? 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光是发顶如此靠近殿下的鞋尖,便已经变得灼烧起来,心跳更是一下快过一下。 尤其是殿下用清冷的声音同他说话时,更让他连压在额间的手都有些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毕竟,他是如此地靠近殿下。 “说起来,你来了明安殿这么些日子,这还是第一回在本宫跟前回话。” 颜致远:“能到殿下跟前回话,是奴天大的荣幸。” 穆染沉吟半刻。 “本宫记得当初奚官令说,你是惹怒了太妃才被送回奚官局受刑。” “是。” “原因?” 地上的人指尖紧了紧,听着呼吸变得有些沉重,半刻后道:“奴没规矩,冲撞了贵人。” 颜致远的脑中闪过那时都场景。 他被欺凌时,那个女人将那些人赶走后伸过来的指尖。 纤纤素手,连指甲都修剪得美好精致,柔婉的面容上是温柔的笑容,红唇微勾。看着十分美好,对方眼中对他这样贱籍的身份的轻视隐藏的好极了,若不细瞧都发现不了。 可于他而言,怎样的伪装都没用,不过一眼,他就看出了那个女人温柔表象下虚伪的灵魂。 分明看不起他贱籍的身份,却又想展现自己仁德的一面,以为赶走了那些欺辱他的人,便能看见他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那几乎赤裸裸显示在脸上的情绪令他恶心欲吐。 所以他当即狠狠推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那个女人当时震惊极了,面色惊愕又带着不敢置信。 以后他便送回了奚官局,理由是冲撞太妃的内侄女。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但那不是能轻易说出来的。 而眼见他有些含糊其辞,穆染也没追问。 毕竟对方才替她将银团找回。 “本宫听得说,是你寻到的银团?”穆染干脆换了话题,横竖日后还有机会问,“先前它跑出去后,整个明安殿的宫人泰半都出去寻它了,却始终找不到,你又是在何处见着它的?” 颜致远低着的头,口中猩红的舌尖伸出,舔了舔干涩的唇,接着方压着声音,谦卑道:“回殿下,奴原是在除草,忽然听见一旁有动静,还没回神时便见殿下的兔子从草丛中钻出。奴听说殿下极喜爱它,想来它跑得这么远,殿下心急,便将它送了回来。” 穆染闻言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银团。 此时的小东西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害怕了,原本缩在她臂弯的脑袋已经挣了出来,两只暂时翘起来的耳朵又垂了下去,在穆染一点点的轻抚中本来已经安静了下来。可不知为何,此时又它又突然变得有些暴躁。 两只前爪在穆染身前挠着,试图跳出来,尤其是听了颜致远的声音后,便愈发狂躁。 穆染原本想要将它抱好,可它眼下的举动实在太野,不一会儿穆染便管不住它。 银团便挣脱了她的手,一下子跳到了地上,刚好落在地面上俯身跪着的人跟前。 接着在穆染有些怔愕的神情中,银团猛地对着颜致远的指尖狠狠咬了一口,接着缩回来,全身呈现警惕的攻击姿态,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还时不时从喉间发出不高兴的低吼。 似乎极不喜欢这个人。 穆染见状,短暂的愕然之后,忙弯腰伸手将地上的银团捉了回来,接着压在身边坐垫之上,禁止对方再咬人 与此同时,她看向地上的人。 对方的指尖因着方才被银团咬的那一下啥时间便破了皮见了血。 兔子的牙齿特别厉害,尤其是在用力咬合时。 因此颜致远的指尖不只是脱了层血皮这么简单,而是里面的肉都被咬到,顿时血肉绽开,鲜血流出。 看着便疼。 但他本身却似乎丝毫没感觉一样,便是那鲜血一点点渗出,他也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连头都未曾抬。 穆染见了,按住银团的指尖不由地用了两份力气,接着屈起关节,在它的小脑袋上敲了敲。 这是警告它不能随意咬人。 “银团今日出去后似是受了惊吓,你于它而言又是陌生的气息,于是因着如此它才会咬你。”穆染说着,视线忽然落在对方另一只手上,“这伤口,也是银团咬的?” 指尖对方的另一只手上,也有类似的伤口,同样的皮肉外翻,只是这边不似另一边刚被咬的,在一直往外渗血,可只要悄悄注意,便能看见那上面的伤口了。 穆染问完甚至都不用等对方回答,心里便有了答案。 若不是银团咬的,又怎会短时间内有这么个类似的伤口。 可若是银团咬的 穆染有些不明白,为何银团会对对方有如此大的不满。甚至在眼下这般被她轻轻压在坐垫上,都还阻挡不了它一直对着下面跪着的人发出警告的声音。 “许是同殿下说的一样,奴对它而言是陌生的气息,所以它才会如这样不喜欢奴。” 颜致远的声音一样的沙哑卑微,听上去并无任何异样,可银团听见他的声音后却愈发激动。 一把将要再次跳下去的兔子抱入怀中,穆染视线落在对方一直往外沁着血的指尖。 “你今日替本宫找回了银团,本宫记着的。回去了处理下伤口,免得发炎了。” 颜致远指尖微微缩起,又引得那伤口处带出一汩汩鲜血。 “殿下关怀,奴感恩备至。”他似乎真的感觉不到疼一样,心中正因着长公主提醒他记得处理伤口而无限欢喜雀跃着,可下一刻,对方的话却让他整个人一滞。 “过些日子本宫会去行宫避暑,届时这明安殿的宫人大半都会跟了去,就连尚药局也一样。你这伤势记得一定去瞧,若是耽搁了,尚药局能看诊的司医都走了,只怕留言耽搁了。” 她言语之间提及去行宫避暑,还说明安殿泰半宫人都会跟着去。 可这泰半之中就没有他。 虽然心知身为贱籍的人极少有机会去行宫,可眼下听得殿下从未将他算进是明安殿的人,他忽地觉得自己心揪住一般,呼吸都慢了下来。 “是,奴遵旨。”他的声音愈发哑了下来。 他多希望,自己也能陪殿下一起去行宫。 可他自己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妄想罢了。 第四十章 落水 去行宫避暑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上旬,因着陛下后宫空悬,并无嫔妃跟着,故而六尚局不似往岁那样去的人多。 整个宫内除了长公主,便也只有李太妃是一道跟着去了的。 前朝还有些要紧的朝臣也自己备了车马外,旁的便也没多少人了。 陛下车驾同后面跟着的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约莫半个月方到了行宫,此时小暑已过,再有几日便是大暑,故而天气一天热过一天。 李太妃好清静,便去了少有人走动的本枝院。 穆染则居于室外山脚下有一大片湖水观风殿。 行宫穆染先前也不是没来过,只是先时因着身份,不过同先帝旁的公主同居一殿。 这观风殿,她倒是第一回入住。 先时便听说,观风殿地理位置甚好,观风门外是一大片平坦而开阔的地面,站在那里往下看,便能轻而易举地瞧见山脚下的巨大湖泊。冬日便罢了,这夏日往这地方一站是最舒爽的,因而地势高,那从湖面吹来的夏风在带起水面上片片涟漪时,便也顺着吹到了这上面来,叫人觉着心旷神怡。 且因着里天子所居的麟趾殿近,虽未有强制规定,可却形成了个不成的规矩。 中宫有主,便是皇后居于此殿,若后位空悬,便是极得宠的嫔妃方能入住。 而今上既无皇后又无嫔妃,故而这观风殿原是应当空出的。 只是天子同长公主姐弟感情甚笃,殿中省的人安排时自然揣摩圣上心意,于是穆染才会在观风殿入住。 这事穆染并不很在意。 在她看来,在哪里住都是一样。 先时同旁的公主一道,和眼下自己独具一殿,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若是非要说出些差别来,便是这行宫的观风殿不似她的明安殿,没了那地底下的暗道,穆宴夜里再不能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她寝殿了。 穆宴对此颇有些遗憾,曾直接当着她的面表示,幸而避暑的日子不过月余便结束,否则时日长了,他只怕都会想取消来行宫的行程了。 穆染对此不予评价。 尽管她知道,对方说的是认真的。 且她清楚,照着对方的性子,横竖消停不了几日。 果不其然,在到了行宫的第四日,穆宴便按捺不住了,在同她用早膳时便说了句。 “皇姐中午先不歇中觉,朕处理完手中政务便来找你。” 穆染便抬头看向对方,以眼神询问缘由。 “先前尚在宫内时朕不是说过么,这行宫有一处有意思的地方,还没什么人发现过,朕中午带皇姐去。” 穆染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但她也知道,就算自己拒绝,在对方看来也是徒劳,总归最后她都还是要去的。 于是也没问,便点了点头。 “好。” 穆染原以为对方说的地方应是在山上,毕竟行宫便建在上面,为的是同山脚下的镇民分开来。 平日若是天子车驾未来行宫,那些个在山脚下生活的百姓们便能自由行走,只要不往山上靠便没事。 可但凡遇见天子驾临,这山下有一半的道路便会被金吾卫派兵守住,禁止旁人随意往来。 在穆染看来,穆宴身为天子,自然不会下山,太危险也太容易引起骚乱,唯有往更高处的山上走。 可当她跟着对方一路到了地方后,整个人才有些愕然。 “陛下说的地方便是这儿?” 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一人宽高的入口,她差点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 可穆宴却点了点头,言语之间带了几分兴奋。 “这地方也是朕上一回来时发现的,先前来了这么多回,也从未知晓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显然,他并不是胡乱说的,因为照着他的性子,若是早发现了这地方,只怕立时三刻便会带穆染来,而不是等到现在。 可穆染看了眼那入口,又想了想两人下来时的场景。 彼时穆宴去了她的观风殿,一身轻便的便服,看着十分普通,然后就催促她赶紧换衣裳,且叮嘱她一定要穿便于行走的。 穆染当时还真以为对方要带着她去爬山。 结果没想到,衣衫换好了,身为大魏天子的穆宴竟直接带着她从一处偏僻的小门出来,一路避过了巡逻的金吾卫,谁也没告诉,便悄悄下了山。 那时穆染便以为对方是要带她去山脚。 可谁知走了一半对方下山的步子忽地一转,便往一处极为僻静又难以行走的道去了。 她跟着来了后,才知道原来行宫的半山腰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视线再次落在那入口处,穆染道:“陛下先前进去过?” 对方颔首。 “上回来时曾进去过一次,只是没能走远。” 穆染便问里面有什么,结果对方告诉她,自己进去便知晓了。 看着那狭窄的入口,内里幽幽暗暗,白日的光亮都透不进去,只能隐约照亮入口处寸许的范围,再多的便瞧不清了。 “这地方看着不是什么安全之处,陛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她没直接拒绝对方,说自己不想进去。 穆宴如今身为大魏天子,一举一动皆同大魏挂钩,先时只是储君便罢了,眼下不是能随意折腾的。 方才对方领着她悄悄下来,只怕连陆斌都不知道陛下来了这里。 毕竟对方在去观风殿找她前,便是直接用的同她谈天的理由,将所有宫人内侍都拦在了观风门外。 眼下他若是入了这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便不是玩笑的。 更何况,穆染本来就对这里没什么兴趣。 穆宴听了对方的话,便道:“如今都来了,皇姐同朕进去瞧瞧吧” 眼见对方还想说什么,他却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伸手勾住对方纤细的指尖,接着一个闪身,便往里面走去。 他牵着穆染指尖的手颇是用了些力气,因而穆染还会反应过来时,便被对方的力道拉得往前走了两步。 她想挣脱却发现挣不掉,无奈之下只能顺着对方的力气,跟着对方一下子穿过了那狭窄的入口。 进去之后穆染才知道,这地方不只是外面看着狭窄,就连入了内后,都有一小段路是极为窄的,只堪堪容纳的下一个人行走,旁的莫说多个人,便是多只手都无法通过此处。 穆染因为跟着对方的步子,再加上两边狭窄,她走着走着后背便会蹭到身后的岩壁上,被那上面突出的嶙峋怪石刮得生疼。 这样情况下,她却一直忍着,一言不发,只是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握起,努力分化着身后被剐蹭的疼痛。 好在这狭窄的路没多远,一会儿便到头了。 黑暗之中,穆染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从方才那里走出,到了一处宽阔的地方。 只是四周黑得很,她身上也没有火,看不清情况。 唯有穆宴拉在她指尖上的手带着些温热的温度。 “这里太黑了。”脚下步子停下后,她说了句。 接着便听见对方低低的轻笑声。 “皇姐不怕,我带了火。” 穆染便沉默了。 她其实并不是怕,只是因为看不清眼下的情况而觉得有些无法把控罢了。 说来也奇怪,先前她去做完小翁主昏礼的主婚人后回到明安殿寝殿中,那一室黑暗让她心中发紧,可眼下同样是一片漆黑,反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 也许是眼下的穆宴不似那夜一般,叫她觉得诡异吧。 正想着,忽听得轻微的破空之声响起,接着原本黑暗的眼前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原来是穆宴点燃了火折子。 “皇姐,我们继续走。”这时的穆宴逐渐放下了身为帝王的自称,似乎对他来说,在这个地方是容易放松的。 穆染看着对方手中的火折子,接着太转过头看了眼四周。 原来这地方是一处宽敞的溶洞,内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而她的身后,便是方才她同穆宴走进来的位置。 点了火后才发现,那地方是真的狭窄,甚至比她在外面看的还窄了这么一点。 也难怪方才穆染背脊会被剐蹭到了。 她本以为这就是目的地了。 谁知穆宴点燃了火折子后竟说继续走。 “还往里?”她眉心微蹙,“这究竟是何处?若再往里,便不好回头。” 接着对方手中的火光,她隐约看见了前方的路。 虽不是前面那段狭窄的路况,可到底也不宽敞,且瞧着愈发幽深,不知内里究竟会有什么东西。 他二人眼下只走了小段路程,想要回去倒也还容易,可若再往里走,越走越深,便不是轻易能回头的了。 穆宴却道:“皇姐莫担心,那里面没什么吓人东西的。” 他似乎都去过,声音听上去十分胸有成竹。 “这地方也不很深,再走一两刻便能到了。” 穆染实在不想进去,可对方拉着她的指尖却丝毫没松劲。 最后,视线在那前方的路落下,她最终道:“那便去吧。” 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她知道,以穆宴的性子,若是她一直拒绝,对方反而会更加坚持,届时若再领着她去别处,谁知道还会是什么样的? 倒不如眼下顺着对方,穆宴既然敢保证,就证明心中早已有打算,只是暂时不说罢了。 于是两人便再朝那前方的路走去。 这小道确实比先前刚进来那段要宽敞一些,也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只是因着是岩洞,上面许多倒挂的岩壁上有细细的水珠,顺着石壁和最后的一点尖滴落下来,落在同样是岩石的地面上。有的地经过长时间的腐蚀而变得坑坑洼洼起来,原就不好走,再加上上方滴下来的水,一点点聚积起来后,又变成了小滩的积水,叫人一脚踩上去不当心便会湿了鞋袜。 穆染初时便是如此,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可走了一小段后,忽然感觉到对方牵着她的指尖放开了,接着还没开口,腰间又忽然多了一条强劲有力的小臂。 “皇姐,这路不好走,小心些。” 对方一只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接着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低哑着声音开口。 穆染: 她倒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原本黑暗的前方,隐隐有光线显露。 “就在前面了。”穆宴道。 穆染的视线便往前看,那丝光线并不很明亮,离得远了其实也瞧不见什么,只是穆染走着走着,忽听得前方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 潺潺而清泠泠。 虽然细微,却给原本寂静的岩洞中带来了一丝生机。 那似乎是溪水的声音。 这个认知让穆染有些怔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一处岩洞动竟会有水,且听着那声音,还不是死水,毕竟死水是不会流动,也不会发出那样清脆声音的。 难怪穆宴非要拉着她来。 在见了行宫的半山腰中,竟还有这样一处别有洞天的地方,确实有些意思。 正想着,穆宴已经带着她到了那光线显露的地方。 离得近了穆染才发现,原来那光线竟是从外照进来的。 虽然只有一缕,可显然是日光,且那光线照入的地方有一个约莫女子掌心大小的口子,也不知那口子外边是通向哪儿,只是在这样一个暗色的岩洞内,那印照入内的日光着实叫人看着心中生出些莫名的安心。 至少证明这地方不是什么死路。 而令穆染有些惊讶的,便是那日光照射下来的地方,恰好是一条溪流。 因着内里光线不足,故而穆染也看不清那溪流下方究竟多深,只是站在边上瞧着,幽深的内里总是显得有暗流涌动一般,叫人心中微微发紧。 而这溪流也有些宽度,人若是落进去,想要上岸倒不是件轻易的事。 此时那溪流正潺潺流动着,顺着一个方向流去,穆染往那处看了看,却只见到一片浓墨黑暗,看不清究竟流向何处。 而带着穆染在溪边站定后,穆宴才嘱咐了她一句。 “皇姐,这溪水边的路最滑最不好走,你就在此处莫要走动了,免得不当心落水。” 说着便收回放在对方腰间的手,接着将手中的火折子放入对方掌心,自己则接着微弱的光线,一点点往前走去。 穆染见状眉心蹙起。 “你去做什么?” 虽然知道对方曾经来过这里,可眼下看来,这地方四处都不安全。 原本岩洞之中的水流许多都是暗涌,面上看着平静,实际上下面并不太平,若是真的落水,便棘手得很。 眼见对方离开后径直朝着一个方向去,想来应是有目的的寻找什么。 穆染同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都说马上就好。 幸而确实是马上就好。 从她身边离开的穆宴不过朝前走了约莫十步的样子,便忽地蹲下来,掌心似是在溪流的岸边摸索着什么。 穆染将手中的火折子往前递了递,也只能隐约照亮他的这个人,却看不清对方在找什么。 半晌后,她忽听得对方高兴地说了句:“找着了!” 接着蹲着的穆宴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穆染这才堪堪看清楚。 那似乎是把梳子。 可瞧着不是木梳,也不是象牙梳,更不似百纳贡上的牛角梳,在她手中火折子的照耀下,隐约能看见点点月华流晖,尤其是整个梳子本身通体带着软玉般的感觉,一瞧便价值不菲。 而此时那梳子似是浸染了溪流许久,整个梳体被拿起来后,上面还带着水珠,且那水珠远远瞧着似是融进了内里,叫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穆染原本面色还正常,直至见到那梳子后,整个人握着火折子的指尖一紧。 不为别的,皆因穆宴眼下首手中拿着的那梳子是她送给穆宴的。 先帝崩逝的前一年,穆宴生辰。 那时的穆宴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借酒撒疯,从生辰宴离开后便去了她的安阳殿,接着在夜里双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头靠在她身前,整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具体都说了什么,穆染现在自己都不记得了。 唯独记得的,便是当时对方说的那句:“皇姐,为什么只有你没送生辰礼?这么多年了,年年都缺你的” 之后对方又说了些,但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穆染没有给他送生辰礼,因而之后也闹了一些事。 穆染那回被对方纠缠得不行,随口应了句一定给他补上的,结果没想到对方当真了,第二日酒醒后便在她的殿外站着,见她起身后便一直追问她记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穆染本来想着对方应是喝多了,酒醒之后便会忘了这事。谁知记性却奇好,在醉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前一晚穆染答应了什么,且第一天早早便起来问她要。 穆染那时正好打开了妆奁台,便从内里拿出了这把白玉梳,给了穆宴。 其实她的东西多数都是穆宴送的,那把白玉梳也一样。 她送给对方,不过是取之于彼还至于彼罢了,但凡换一个人都不会觉得高兴。 可穆宴不同,他得了穆染送的那把梳子后,高兴极了,说了好几回这是她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 这是那之后过了不久,穆染便没在对方那里见过这把梳子。 原本她都快要忘了这事,眼下见对方在这样一处地方拿出那梳子,她不由地有些愣住。 因问了句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穆宴从怀中拿出一条素色的帕子,轻轻将梳子上的溪水擦干净。 “都说这岩洞中的水有奇效,若是将贴身所用之物在此处方上一年半载,吸收了这水中的效用,再用起来于身体大有裨益。” 穆染闻言隐约猜出了些。 想来是上一回对方发现了这地方后,便将白玉梳放在了这里,这次来了特意来拿罢了。 只是她不是很明白为何对方一定要带着她来。 正想着,却见穆宴已经将那梳子上的水擦干,往她这边走来。 “这梳子皇姐到时候带了回去,日日用来篦发,对身子好。” 穆染这才明白,原来对方这样做,是想将这梳子再送还给她。 这地方黑暗又难走,穆宴却因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将这梳子放在溪水边这样久,而今又再次拿出来重新送给她。 这行为确实是穆宴会做得出来的。 可却让穆染心中生了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想到了一些事。 似乎从幼时开始,穆宴于她的事情之上,便总是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有些做的过了,穆染看来都会觉得这人有些疯。 但若真个细想,似乎也只有面对她的事情时,穆宴才一直有些死心眼。 他小时候便总想着将最好的给穆染,救了濒死的她,替她选了座华丽的殿宇,不叫任何人欺辱她,登基后更是加封她为长公主。 可偏偏也是穆宴,亲手拧断了那银喉长尾雀的脖子,不让先帝膝下旁的公主同她接触,继位后骗了她,尔后更是以那道帛书相逼。 好的,坏的,其实都是穆宴。 这么些年,穆染见过了对方最孩子气的一面,也见过对方最疯癫可怖的一面。 这些都印在穆染的脑中。 “皇姐。”恍惚间,对方已经快走到跟前,可不知怎的,在穆染的眼里,对方似乎越来越往那溪水中走去。 眼见对方只差一步便要踏入水中时,穆染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穆宴!” 她脚下步子一动,似乎想拉住对方,可原本她站着的地方就已经很湿滑,再加上正在潺潺流动的溪水点点溅出来,将她脚步的地方浸得更湿,她若是站着不动倒还好,可眼下一只脚往旁边挪动了下后,便直接打滑,接着整个人失了平衡,直接往一旁的溪流中栽去。 手中的火折子下意识地脱手,掉落在积了水地面上,瞬间灭掉。 霎时间,整个岩洞中再次陷入黑暗,唯余下那一点点由上方照下的日光,可偏偏,此时外面的光线似乎变了,那原本还有几分亮的日光也变得黯淡起来,于这幽深的岩洞之中也没什么太多作用,并不能叫人看清这里面的情况。 而穆染在落水的瞬间,巨大的声音响起。 火折子几乎是和她同时掉落。 她落入水中,火折子也忽地熄灭。 整个岩洞中,便知听见书面被重物击砸出的声音。 “皇姐!” 穆宴眼见对方落入水,整个人都怔住了。 而掉在水里的穆染,整个身子都被这冰凉的溪水浸透。 确实如她所想,这看似平静的溪流下,有暗流涌动。 只是没有那样严重,但也足够让她被越来越往下拖,而无法游出去。 她的四肢逐渐泛冷,快要没了力气。 此时,在水中的她隐约听得又是一阵水面发出的巨大声音,思绪迷蒙之时,便忽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一拉,接着落入一个坚硬的怀中。 “穆宴。”她下意识开口。 第四十一章 他忽然昏了过去 落入水中的瞬间,漫天盖地的水流肆意挤压着穆染整个人。 她并非不懂水性。 可这溪流中暗流涌动,她想要往水面上游,可整个人却被暗流拉扯着,越来越往深处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她的脚腕,阻挡了她上岸的动作。 也正是因为落水后,她才发现,原来这看似平静的溪流竟这样深,让她完全够不到底。 穆染不是会等死的人,她知道自己再上不了岸,就会窒息而亡,可无论她如何用劲,却始终没办法从这水下浮上去。 很快,她整个人因为缺氧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此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接着整个人被狠狠一拉。 晕眩的头霎时间恢复了些许理智,她睁开眼,看着抱着自己的人。 “穆宴” 当开口的刹那,水流一下灌入口中,声音发不出,唯余下从口中冒出的几个小小的气泡,慢慢往上漂浮,最终在露出水面,再消失不见。 穆染没想到穆宴会下来救她。 她分明记得,对方是不懂水性的。 若不然,幼时落水了也不会一直在太液池中挣扎,直到李静涵偶然发现将他救起。 正是因着对方不会泅水,穆染先前才会因为看错,以为他要往水里走,然后自己去拦时,不慎落水。 而在水中挣扎时,她也从未想过等对方来救她。 莫说这水底这样暗流涌动,便是一片静止平静的水域,一个不通水性人下去了,也只有溺亡的份。 更别说不会泅水的人天生对水有恐惧感。 许多人几乎在入水的瞬间,整个人便会在身体的本能下,下意识挣扎起来。 懂水性的人都知道,落水后越是挣扎,便越会下沉。 而越是下沉,越无法浮上去。 如此恶性循环,自然会溺亡。 这还是不通水性的人,对穆宴这等幼时落水差点出事的人来说,他们对水的恐惧只会更甚。 这点在穆宴身上也表现得很分明。 自幼时差点溺亡后,他就很少去太液池,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实在出于必要。 虽然面上未表现出来,可同对方相处多年的穆染却知道,他应当是十分不喜欢太液池的。 毕竟那里有着对方最靠近死亡的记忆。 可她未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对水有阴影的人,会在这别有洞天之中的水流旁埋下她当初赠予对方白玉梳。 更没想的是,明明完全不通水性的穆宴,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穆染虽然被这水中的暗涌钳制无法上浮,可她自己知道,时辰并未过去多久,她只是因为一直试图往上,耗费了不少精力,从而导致自己全身愈发无力,才逐渐缺氧的。 因此,她几乎可以猜出来,自己落水后没多久,对方就直接跳下来了。 虽然穆宴靠着毅力在落水后努力找到了穆染,也将对方从那片暗涌处拉出,可他到底不会泅水。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救穆染,此时他绝不是眼下这样的。 他一只手紧紧环着对方的腰肢,接着忽地低头,另一只手按在对方的脑后,将对方压向自己。 这水中视物并不容易,尤其是如此黑暗的环境中,因而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可眼下他也没这么多心力再去考虑对方的心思了,他只知道,自己要把这个人救上去。 即便他不通水性。 因而在低头之后,两个人唇间相触。 穆染感觉有一股生气一点点从对方的口中渡入自己这边,让她缺血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 两人都在水中,可却都慢慢往下面沉下去。 穆宴在给她渡气之后,才稍稍往后一退。 尽管他知道,此时的对方应当是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情的,可他还是双目温柔地看着对方,接着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 他想,总要有一个人是能离开这水底的。 于是环在对方腰间的手猛地收回,改为扶住对方的后腰,另一只手则卡在了对方手肘之处。 下一刻,他直接手下用劲,狠狠将对方从自己身边推离。 尽管水下有很大的水压,可穆宴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再加上有身旁的流水作为助力,穆染整个人便被推得离他很远。 彻底远离了那水下的暗涌之处。 可穆宴自己,却因为方才那一动作,整个人愈发往后落去,眼见得就要被原本缠住穆染的那处暗涌所吞噬。 穆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用力一推,整个人远离那处暗涌之后,立马当机立断地手脚用了几分力气,很快浮出水面。 在迅速呼吸几下后,她狠狠将一口气憋在喉间,接着毫不犹豫地再次整个人扎入水中。 这回她是有准备地入水,不似方才那样,因而很快就游到了先前那暗流涌动的地方。 然后勉强看见了正在下落的穆宴。 对方此时在身体的本能下挣扎着。 先前之所以显得冷静,不过是因为他脑中救穆染的想法压过了一切恐惧,如今眼见对方被自己亲手推离那危险之处,他自然放下心来,整个人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开,也就放任自己身体的本能了。 身体有着求生的意识,因而会不自觉地挣扎,而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往那暗涌之处沉下去。 眼见就要落入穆染先前的位置,这回却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住。 原本已经意识有些模糊的穆宴猛地睁眼。 接着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口中却瞬间灌满溪水,只有喉间溢出一点点声音,却完全不成调。 他其实看不太清眼前的人,可心里却十分清楚对方是谁。 那紧紧握着自己手腕上纤细的指尖,分明是冰凉的,可此时却让他觉得如火烧一般灼热,烫得他下意识要挣开。 放手 他想跟对方这样说。 但声音发不出来,于是伸手想要拉开对方的指尖,可却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对方的指尖却惊人地用劲,一时间竟无法拉开。 两个人的身份不过短短的时间就调换过来。 原本那个跳下来救人的是穆宴,可眼下却又成了穆染来救他。 尤其是对方在拉住他的手腕后,同他先前一般,直接手下用力,似是想要借着水流顺势将他拉出那暗涌。 可哪这么容易? 穆宴此时下沉的地方毕穆染先前的还要低一些,因而她一次竟然没能拉动对方,反而自己被带的往对方那边靠了些。 眼见两人都逐渐靠近,要被那暗涌吸入,穆宴不由地心中慌了慌。 他再次手下用力,想要将对方的指尖拉开,再同先前一样把对方推出去,可当他的指尖刚刚碰到对方时,忽地感觉唇上一软。 原来穆染也在给他渡气。 这是穆染第一次主动吻他。 或许也算不吻。 不过是替他渡气,不叫他因为过度缺氧而昏死过去罢了。 可穆宴心知,若是两人都这样纠缠,只怕都会命丧在这水底,因此尽管唇上的温软让他整个人都极为留恋,可他还是马上做出了决定。 经过渡气后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的他直接指尖用劲将对方拉住他手腕的手拉开 他还是打算把对方推出去。 可这个想法还未付诸行动前,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又一次被对方握住。 接着在他有些愕然的神情中,穆染忽地在水中转了身子,然后竟直接游到他身后去。 这样一来,那个离暗涌近的人就变成了穆染。 穆宴虽看不太清,但这么大一个人从自己跟前游到身后,他还是瞧见了的。 尤其是对方在他身后之后,就直接伸手压在他的双肩上,另一只手则从他腋下穿过,很快,他整个人便被对方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抱住。 穆宴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和先前的穆染一样,眼下的穆宴其实也没料到,他这个性子冷淡的皇姐,竟会在浮上水面之后又马上下来救他。 他是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的。 尽管这些日子他改了对策,不再似先前那样逼迫对方,可在对方心中,只怕还是对他又很强的戒备心,否则他在对方寝殿的地上席地而眠了这么些日子,对方也始终没松口说让他不要再睡地上。 穆宴原本想着,皇姐不喜欢他,就算要救,也不应当这样快,有所犹豫才是正常的。 可偏偏就是对方下意识的举动,让他愣愕。 这要是换了平常,他只怕心中早已高兴坏了,可眼下这样的情形,容不得他多想了。 这水底真的不平静,而他又不会泅水,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无法生存。 他想要对方放开他,自己去水面,可身上传来的拉扯感却将他整个人都往上带去。 穆宴这时才发现,身后暗涌的拉扯之感没有了,唯余下肩上和腋下推动着他往上浮的助力。 他应当是奇怪的。 可眼下也来不及细想。 他只知道,应当是穆染带着他往上浮。 而在这过程中,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皇姐在身边,他竟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的两只腿也无师自通地开始上下游动起来,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助力。 因为两人之间的配合,再加上暗涌已经不再出现,过了没一会儿,穆染就带着穆宴从水底钻出水面。 露出水面的一瞬间,两人都下意识地迅速呼吸了几下。 接着不会泅水的穆宴便又要往下沉。 “抱住我。”穆染清冷却带着些微,喘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内响起,夹杂着潺潺的流水声,竟产生了一些回音。 穆宴听见了对方说的,正要伸手环住对方,却不想对方比他速度更快。 穆染在说完那句话后,就直接将原本压在对方肩上和腋下的手换了个位置,然后主动抱住了对方。 她的十指在对方背后紧扣,接着才再次道:“你别动,我带你靠岸。” 她知道不懂水性的人就是出了水面也会因为不会泅水而继续下沉,因此才特意交代了句。 穆宴听了这句,竟真的放松不再动。 任由对方环着自己的手,将他一点点地,从这水流的中心带走,很快就靠近了湿滑的岸边。 “伸手,别再掉下去。” 穆染提醒对方自己将手压在岸上,免得再此往下落。 穆宴此时安静又乖巧,穆染说一句,他便做一句。 将自己的手压在岸上后,他原本在对方用劲的情况下还有些隐隐下沉的身子终于稳住。 然后他才发现,带着他一路游过来的人似乎在努力调整着呼吸。 想来是方才用力过猛,眼下失了不少力气了。 “皇姐”穆宴叫了对方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问对方怎么样这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 毕竟对方有些迅速的呼吸声昭示着对方眼下状态并不好的事实。 而实际上,他的状态更差。 比起他,穆染好歹懂水性,他则是丝毫不懂,不过是凭借着一腔毅力下的水,眼下整个人的四肢都有些无力。 “为什么跳下来?” 半晌后,穆染的声音才响起。 “你分明不会泅水,跳下来几乎就是个死。”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 “穆宴,你别忘了自己是大魏天子,若是你出了事,你有没有考虑过大魏会成什么样?” 穆宴继位不到一年,先前的殿选都被取消,眼下后宫空悬,连一个嫔妃都没有,更别提有人侍寝。 天子膝下无子嗣,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再突然崩逝,届时整个大魏只会乱作一团。 “没想过。”穆宴回答得十分认真且诚实。 他确实没想过, 刚才那瞬间,他的脑中几乎一片空白,除了救下穆染,他别的什么都没想。 “皇姐会怪我吗?怪我身为大魏天子,却丝毫不考虑大魏。” 似乎从入了这个岩洞后,穆宴身上身为天子的那些特质便忽然隐去,他不再以朕自称,整个人有些锐利的棱角也悄然收起来。 “我方才是真的没想过若是我死了会如何。”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中,显得低沉幽幽,“但现在我却想了。” 然而他如何想的,却没有告诉穆染,他只是止住了声音,整个人大半个身子还浸泡在冰凉的溪水之中,半晌后才再次开口。 “皇姐又为何重新回来救我?若是我真的没了,你便能离开了。” 离开两个字,穆宴说的并不轻松。 只因对他来说,要直面穆染离开,就突然要了他的命一般。 他知道,眼下对方留下来不过是有所顾虑,若是有机会,对方只怕会毫不犹豫地就从他身边离去,绝不回头。 原本的他从来不想面对这些,哪怕是对方提一句放手,他都会出离的盛怒。 可不知怎的,眼下他竟想亲自问问对方。 穆宴将话挑得十分明白。 穆染听后却沉默了。 她确实不想留在宫中,一直都想走。 若不是当初同对方做了交易。 若不是估计到母亲身后的名誉同哀荣,她其实有许多方法可以离开皇城。 穆宴可以拦住她,可能永远拦住吗? 当一个人始终想走时,除非用极端的手段,否则谁又能一辈子留住谁? 而极端的手段 穆染的脑中忽地又闪过这些日子经常浮现的零碎片段。 那是那个被称为卿卿的女子,被另一个男人用尽手段囚在身边的情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直见到那些场景。 有时是在梦中,有时是在寝殿内小憩。 原本她做的那些梦,最开始醒来时总是会尽数遗忘,除了心间压抑的情绪,旁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当那夜穆宴带着她去了那深藏于明安殿下方巨大的地宫后,当亲眼看见那地宫中的架子床上,虬节而混乱的纹样后,她就脑中有些东西就愈发清晰。 零零碎碎的片段总是不断闪现。 她时常被扰得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及至前些日子从皇城中离开来了行宫,这症状才稍有改善。 尤其是到了行宫后的这几日,她夜间入眠时,竟再不会做那样诡异而压抑的梦境,睡得也安稳不少。 穆宴虽当时未告诉她世宗同赵国大长公主的事,可她从自己见到的那些零碎片段中,也隐约猜出了些。 只怕史料上所记并不是全部真相。 她所见到的那女子,悲戚而压抑的绝望,丝毫不是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 史书上的大长公主,性子爽朗而极重义气,接人待物总是带着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只是在世宗继位之后,为便甚少出现于人前,理由是并不方便。 她在世宗为她修建的明安殿住了十余年,同世宗姑侄感情极好。虽无血缘,但世宗极为敬重这位江湖出身的姑母,自然也待对方极好。 甚至于因为姑侄关系过好,在大长公主忽染重疾逝世不久,世宗便也病倒,因着膝下无子嗣,崩逝前在宗亲之中亲自选了个德行人品手段俱佳的,钦点对方继承皇位。 之后不久,世宗便也步了大长公主后尘。 那被他钦点继位的宗亲子弟,便是穆宴的先祖。 这些都是穆染之后再去查的。 可都只是史料所载。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穆染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时常见着的那些片段中被称为卿卿的女子,便是当初的大长公主。 而那个将她折断羽翼,彻底囚在明安殿的人,应当就是世宗。 史料记载大长公主性子爽利,明艳而夺目。 可穆染所以见,那个女子分明是绝望而恨意浓烈的。 眼中毫无一丝生气。 有时穆染想到都不禁有些发寒。 她所知道的大长公主只怕也不是史官胡乱杜撰,想来在外人面前,曾经的大长公主应当就是那样的。 只是因着被囚起来后,便极少有人见过,再加上世宗刻意隐瞒,故而旁人并不知晓有些事。 若真是如此 能让一个明媚而艳丽的女子成了那样充满绝望的模样,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想来那才是真正狠绝而极端的手段。 穆宴曾经,也有些那样。 穆染的脑中又闪过一些场景。 甚至于那夜在地宫之中,对方如玉般的指尖都已经将她的衣衫褪去大半。 可最终对方还是放弃了。 穆染虽然性子有些冷淡,但并不是分不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比起世宗,穆宴似乎还有理智。 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做了之后会彻底收不了场。 甚至于穆染都能想到,这样直接地问她,若是自己死了,她便能彻底离开的话,换成世宗,只怕一个字都不会说出来。 因而当对方问出口后,她先是沉默了会儿,接着开口。 “我还没有疯到,放任大魏之君丧命的地步。” 她比谁都清楚,大魏若是没了天子会如何。 穆宴不比世宗,早早便定了继位的人选,若是对方真的这样丧命,只怕单是下一任天子的人选便是一件棘手而难办的事。 且 她的双目微微闪动。 也许是穆宴这些日子实在太乖了。 或许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个帝王不合适,但在穆染看来,对方这两三个月来,就同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整个人都温和极了。 而同记忆中的世宗相比,两人之间确实差了很远。 穆染不是没想过,若是当初穆宴同世宗那样,用尽手段去逼迫,甚至囚住她,她会怎样? 也许会直接同对方玉石俱焚。 当一个人绝望到极致时,又哪里有旁的心思想其它的什么? 真到了那步,她只怕根本不会在乎大魏,也不会在乎任何事物。 既然已经身处深渊,倒不如两人一起死。 只可惜,大长公主却做不到她这一步。 对方太重情义,也太重义气。 便是被逼得那样了,还是下不了狠手,只因她不想让大魏陷入动荡之中。 穆宴和世宗不同。 而大长公主和穆染更不同。 她们一个明艳而爽快,一个淡漠而冷然。 若是穆宴真的做到世宗那样,只怕也不能如愿。 思及当初对方骤然放开她的举动,穆染压在岸边的手忽地用劲。 “该上岸了。” 她只说了一个自己为什么去救对方的原因,剩下的却没再说。 因为连自己都有些理不清,究竟是为何。 许是因着对方先前不管不顾地就那样跳下来救她了吧。 穆宴不会泅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救她,那她折返身子去救对方,也是情理之中。 她说完那句后,就径直从水下跃起,整个人借助着水的助力,跳上了岸。 接着转过头来,伸手拉住对方。 纤细的指尖扣在对方的手腕上,接着道:“这水极凉,于身子不利,你且上来。” 两人便费了一番周折,穆宴才从那溪水中起身。 当整个人被对方高大的身躯压住后,穆染才知道为何方才的后半段对方都不再开口。 “穆宴?”抬起手,她轻轻在对方脸颊边拍了拍,却没能得到对方的回应。 从刚才上来后,对方就忽然昏死过去。 第四十二章 皇姐曾亲口答应会一直陪…… 穆宴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幼时落水那回的事。 那是他和穆染认识之后的第三年。 最开始救下对方时,不过是他出于一点兴趣想看看到底为什么身为帝女的对方会被一个贱籍肆意欺辱。 守在对方床边等着对方醒来也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自幼众星拱月般长大的他,见惯了身边人的阿谀奉承,小心讨好,就连他的那些兄弟姊妹都是一样的。 虽然都是先帝子嗣,可唯有身为大魏储君的他才是日后主宰大魏的那个。 因而从没人会忤逆他,也从没有人会在他跟前摆出冷淡的模样。 直到他遇见穆染。 当对方冲昏睡之中醒来后,得知救了自己的是大魏储君后,穆染精致而冷淡的面庞上没有浮现出丝毫受宠若惊的神色。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太子,半晌后从苍白的唇中吐出两个字。 “多谢。” 她的反应太平淡,也太冷静,且除了这两个字外,旁的便再也没说。 也因此,在她昏睡期间,在脑中想了许多她究竟会如何反应的穆宴,竟一时间因她这样冷淡的反应怔住,接着心中有什么情绪逐浮现上来。 也就是从那之后,原本只有一点兴趣的穆宴,逐渐对自己这个从未见过的皇姐开始慢慢上心。 他从小善于伪装。 不止是身边的人,就连他的母后同父皇,都没能发现他真实的性子。 所以先帝才会曾经说他:仁德有余,手段不足。 和穆染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越来越喜欢对方,还送想着从对方那里得到更多的注视和关心。 可惜他的皇姐性子实在太冷了。 冷的他都无法接受, 他总想着,要怎样才能得到对方的关怀。 所以他选择了极其极端的方法。 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泅水,这点穆染也知道。 但要得到心中想要,就只能剑走偏锋。 他其实将一切都计划好了的。 六皇子早已被刘婕妤教养得废了,从不知尊敬兄长为何物,且对方年纪尚小,做事皆由着自己心中所想,不会顾及后果。 穆宴只需将对方引至太液池边,再在言语之上稍稍刺激,就将对方惹得气急,接着不管不顾地将他往太液池中推。他特意没在身边留任何人,而是吩咐了跟着的侍从,只要听见他同六皇子争执的声音,便去找穆染。 他想,穆染知道他不会泅水,定然会救他。 可他未料到这一切竟会被突然而来的李静涵打乱。 因而当在水中挣扎的他看见了冲着他游过来的人时,原本是极为喜悦的,可当看清对方的模样,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时,他才知道应是出了意外,这事脱离了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会在李静涵抓住她的手时试图从对方手中挣扎离开。 可他最终没能成功。 落水缺氧已经导致他身上没什么力气了,再加伤李静涵以为他是害怕而挣扎,因此更是加重了手中力道,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后,便直接拉着他往水面上浮去。 穆宴虽挣扎不开,可心中却厌极了这多余的搅事者。 若非后来赶来的穆染还是看见了他落水的一幕,且伸手将他带出去,穆宴只怕会气懵。 好在那之后穆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问了对方为何不来救自己的。 得到的是穆染略带歉疚的回答。 她说自己不是不救,而是没来得及。 那之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穆染一直守在了他的床边,亲自照顾。 那段时间,是穆宴最怀念的时间。 穆染会一直陪着高烧的他,也会微微弯腰,替他擦去额间的汗珠,更会耐着性子听他一句有又一句的胡言。 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些冷淡,可却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只是待穆宴好了后,对方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总是沉默着不说话,眼神也空灵而虚无,印不进任何人的身影。 正是因为见到她柔下来的次数少,所以穆宴才极为怀念。 因此那时的情景,便时不时会在他的梦中回放。 穆宴这边便梦见,自己在高烧的时候,穆染坐在一旁陪他,手中握着素白的帕子,手下动作轻柔,一点点替他擦去额间的汗珠,正要收回手时,却被思绪迷蒙的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皇姐”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我难受。” 高烧让他整个人的脑子都有些糊,许多事情都思考不了。 可他却清楚意识到这坐在他床边的人是谁,因此也会放下心中一切防备,言语之间带了些撒娇。 “头,好疼。”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随口说了几句。 然后就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掌心贴上了他的额间。 “还在烧。”皇姐的声音清清如寒潭秋水,却又罕见地带了些柔和。 她叫他“阿宴。” 她说:“阿宴,没事的,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很快就不疼了。”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让原本极为难受的穆宴,一点点放松下来。 “皇姐。”他再次开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然后感受到了许久的沉默,那个人没回答他。 原本闭着眼的他有些急了,将十分沉重的眼皮掀起,眼前却模模糊糊,看不太清。 可他知道,他的皇姐就坐在跟前,低头看着他。 他努力伸手,握住对方纤细的指尖。 “皇姐。” 他又叫了一声。 “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他想,自己那时候看上去应该是很可怜的。 又或者是他被烧得迷糊,出现了幻听。 因为在又是良久的沉默后,他似乎听见了那个清冷的声音开口说了一个字。 “好。”她说。 只是那时候他真的太累了,甚至都来不及再问什么,扣在对方腕间的手指便骤然松开,接着整个人落入黑暗之中。 那之后,这事他竟再没了记忆。 若不然,这些年,他也不会一直陷在求而不得的魔障之中,做了那许多疯癫之事。 从梦中惊醒之时,穆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冰冷潮湿而空旷的岩洞中。 此时的他,躺在自己麟趾殿的寝殿内,床边围了好些人。 原本那些人都眉头紧锁,眼中带着焦急的神色,直到亲眼见着他醒来,离他最近的陆斌才双目猛地一亮,接着喊了句:“陛下,您醒了!” 他这一句,将旁人全都引了过来。 尚药局的尚药奉御,御前伺候的内侍,还有离得稍远一些的李太妃,都忙走了上来。 “陛下!”李太妃虽上了年纪,可腿脚倒还利索,再加上她是太妃,旁人不敢同她争锋,在看见她上前时,都不自觉放缓了步子,可以落后了她几步,因此李太妃很快就在床榻旁的圆凳上落座。 “陛下觉得如何了?”她看着刚刚醒来的穆宴,“可还有哪里觉着不适?” 李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显然,她确实担忧穆宴的身体。 只是这担忧之中究竟夹杂着怎样的情绪,旁人不得而知。 穆宴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闪过许多场景。 有梦中的,有现实的。 有他在岩洞中眼见穆染落水,有他在水中挣扎时对方折返身子回来救他,有他躺在东宫寝殿,口中迷迷糊糊呢喃的,也有对方仔细替他擦汗的。 最终,这些画面定格在对方说了个“好”字上面。 然后他才忽然回神。 想起自己应当是同穆染在那岩洞之中的,为何会一觉醒来就回了这里? “朕已无碍。”他开口,声音听上去虽有些哑,可丝毫不减帝王威严。 他的眼神在整个寝殿内转了一圈,却只看见了眼前的这些人,丝毫不见穆染声音,于是他问了句。 “长公主呢?” 对于自己如何回来的,他实在没了记忆。 他只记得,当时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凉的溪水之后,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及至最后都不知要如何开口回答穆染的话。 当对方上了岸后伸手将他拉出来后,他才略略放松下来。 原是想休息一下的,可未料到当时他已然累极。 不通水性的他能在那溪水之中生存这么久已然是奇迹,和他到底耗尽了体力和精力。 因而当一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之后,他便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将穆染压在了身下,接着整个人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便是在这里了。 他很清楚,靠着皇姐一人的力气,是根本没办法将他带离那个岩洞的。 而和对方相处十数载的他也极为知晓自己这个皇姐的脾性。 虽性子极冷淡,可也做不出那等以怨报德之举。 这点,但从她折返身子回来救自己就能看出来。 因而眼下穆宴才会对穆染不在这里而觉得奇怪。 他问出那句话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长公主在何处?”他又问了遍,声音变得有些冷硬。 一旁的陆斌见状,整个人都有些微抖,眼带犹豫地看了眼坐着的李太妃,似是在想该如何说。 然而他的眼神自然逃不过天子。 穆宴看了眼他,便沉沉道:“陆斌,你说。” 陆斌这才忙应了声,接着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殿下,在殿外”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帝王沉冷的面色吓住,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穆宴也顾不上自己眼下身子的不适,当他听得自己皇姐眼下在殿外时,整个人就极为不悦。 “如此暑热天气,你们便让长公主在盛阳之下等着?” 陆斌跟了陛下多年,自然知道这是对方生怒的前兆,因而忙道:“陛下,并未臣等怠慢殿下,实在、实在” 实在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眼神一直往李太妃身上看。 “是本宫不让琼英进来的。” 就在陆斌犹豫至极的时候,原本沉默着的李太妃径直开口。 “她带着陛下去那阴暗潮湿之所,还害得陛下落水昏迷,又有何资格在殿内待着?若是陛下此番出了什么岔子,那大魏当如何?身为长公主,琼英却丝毫不顾及这些,反倒引着陛下只顾玩乐。我未罚她便是不错,只是不让她入殿罢了,她自己不愿走,要在殿外站着,谁又拦得住?” 李太妃一番话,听上去似乎极为合理且完美。 穆宴到底是大魏天子,若是这回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只怕大魏便会陷入动荡之中。 而当时穆宴非要带着穆染去那岩洞之中,这事也是偷摸背着人的,非要列出知晓实际情况的人来,便唯有贴身伺候他的陆斌了。 就连天子亲卫的金吾卫都不知晓此事。 而穆宴告诉陆斌,不过是为了好吩咐对方临到头了将一切安排好,莫叫人发现了。 他原是打算去拿了那白玉梳便回来的,可未料到会有落水这个意外。 而自己更是因此昏死过去。 也就是这段时辰里,他便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地方,重新回了麟趾殿。 而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便是同长公主悄悄出去,结果回来时便整个人高烧不退。可长公主看上去却没什么异样,除了衣衫同样湿透了外。 这落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长公主贪玩,仗着天子的宠爱,非带着对方一道,结果不慎失了分寸,造成天子昏迷。 这便是李太妃自己所想的一切前因后果。 因而当金吾卫将陛下带回麟趾殿后,得知情况的她匆匆而来,先是将想要入殿内的穆染叫人拦下了进路,接着又吩咐,叫尚药局的人一定要尽心医治陛下,否则大魏危矣。 李太妃素来不喜欢穆染这个长公主。 没什么极特殊的缘由。 不过是当初身怀有孕的她生产时,先帝没陪着,反而去了宜春院宴请诸臣,还幸了那卑贱的戏子。 而她知晓这事后,整个人气急攻心,没能好好用劲,结果导致孩子的头卡在里面许久,及至好容易生下来后,弱弱地哭了几声,便没了声息。 自那之后,李太妃便将这笔账算在那戏子头上。 及至对方也身怀有孕,且生了个粉雕玉砌的女儿后,李太妃心中这口原就没顺过来的气,彻底爆发。 她将这母女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及至那戏子逝世,她便又将剩余的一半恨意转嫁到了穆染身上。 尤其是穆染还这样被大魏储君喜爱着。 只是穆染平日被天子护得极好,从未有人敢在长公主跟前造次。 李太妃先前也没想过和对方硬碰硬。 盖因穆染才是当今天子亲下敕旨加封的,食邑千户。 李太妃虽是皇城之中的太妃娘娘,可若真论起来,她除了年纪上长了穆染许多,可旁的却无法越过对方去。 因而她甚少同穆染有交集。 细算下来,两个之间上一回见面,还是当初寒食宴上。 这再次见面,李太妃见了天子白如纸张的面色,和站在一旁的穆染,顿时心中就想到许多可能性。 这才吩咐了人拦着,不让对方入殿内。 在她看来,自己理由自然充分。 且她也未对身为长公主的穆染做什么,不过拦了对方罢了。 可她话说完后,却感觉到周遭氛围一凝,仿佛有冷空气吹来,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太妃下意识看了眼床榻之上的天子,却见对方沉冷一笑,带着极度压抑的不悦。 “太妃年事已高,安享晚年便是,旁的莫要管太多。” 他这一句话叫现场的人都有些懵。 这皇城之内都盛传,李太妃是如今宫中唯一留在东内的先帝嫔妃,且因着曾抚养过陛下一段时日,陛下便视时常回去太妃的慈安殿小坐。 显然将太妃当成了自己的长辈。 可眼下看来,陛下看着李太妃的眼中莫名的幽暗深邃。 说的话也不甚留情面。 这让一旁的众人有些惊愕。 可谁也没敢轻易开口。 李太妃被怼得一怔,似是未料到对方会这样说。 而还不等她开口,下一刻穆宴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的身子无碍了。” 接着又转过头看向那尚药奉御,和旁的内侍。 “你们都退下。” 几人忙躬身应了,接着忙离了殿内。 圣上这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要不相干的人离开。 而眼见着内侍和奉御都走了后,穆宴的双目才停在了跟前的李太妃身上。 他这回没有直接让对方离开,而是幽暗的眼神盯着对方。 半晌后,李太妃终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陛下既身子无碍了,便好好休养,我便不扰了陛下了。” 言毕便也离开了寝殿。 穆宴这时才将视线收回。 “去瞧瞧长公主还在不在外面,你亲自请进来。” 待陆斌应了声后,他才又续了句。 “还有,日后莫要太在意李太妃,也不是朕的亲生母亲,手伸得这样长。” 想着对方方才说话那大义凛然的模样,穆宴心中便厌极。 他的指尖一点点捏起。 等着罢。 他想。 终有一日,他会彻底除了这个后顾之忧。 正想着,去而复返的陆斌带了在外站了不知多久的穆染进来了。 “陛下,长公主殿下到了。” 穆宴原本阴阴的面色才忽地收起,接着抬头看向那处。 那个方才还在他梦中出现的人,眼下站在了他跟前。 让陆斌退下后,穆宴的才稍稍招手。 “皇姐,来这里坐。” 眼下他面上已经瞧不出丝毫不悦的情绪,一双浓黑如墨的双目中带着点点光彩。 在外等了许久的穆染见状也没说什么,直接举步往前,正要在那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时,却被穆宴一把拦住。 “脏得很,皇姐坐床上罢。” 他的言语之间嫌弃的意味十足,穆染便顿了顿,看了眼那圆凳。 上面十分干净,什么也没有。 不过最终她什么也没问,直接顺着对方的话,在床榻边沿坐下。 “你怎么样?” “皇姐还好吗?”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起开口,声音互相盖过对方。 穆染微微一怔,穆宴却忽地轻笑一声。 “我们倒是心有灵犀。” 他这词用的有些含糊。 说完后便看了眼对方,却见对方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心中不由地有些高兴。 他似乎,看得见希望了。 半晌后,穆宴便问对方,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你昏过去后,我叫了你许久,都没用。”穆染道,“想要带你离开,却又实在力气不够,因而便只能自己先出去。” 穆染告诉对方。 她眼见没办法让对方醒来,又不够力气将对方带走,因而便当机立断自己从那岩洞中离开。 她的记忆力向来很好。 便是只走过一回,也已经将路记在心中。 好容易摸索着黑暗离了那地方后,她便往山上走,路上碰见巡视的金吾卫,那些人被她的衣衫吓了一跳,忙问她是去了哪里。 穆染便将先前的事说出,还提到了陛下已经昏迷。 那几个金吾卫听后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告知别人,忙跟着穆染又回了那岩洞中,接着将陛下带回山顶行宫。 穆染原是跟着的,可陆斌见了后也是心惊。 担心陛下之余,也怕她会因此感染风寒,故而忙叫了宫娥准备换洗的衣衫让穆染更衣。 穆染原是想看看穆宴究竟什么情况的,却被陆斌劝走,对方说若是她再不更衣,被这山顶的风一吹,指不定什么样了,届时只怕又是麻烦事。 穆染想了想觉得在理,便去了麟趾殿的偏殿沐浴更衣,待一切收拾停当后再回来,才发现除了尚药局的人外,李太妃也闻讯赶来了。 然后她看着已经换好衣物的穆染,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喜和厌恶。 接着叫人将要入殿的穆染拦下,也未同她多言,便入了殿内,还专程吩咐了人将殿门紧闭。 穆宴本就没带人在身边,眼下被拦在殿外,也无法硬闯。 而比起势单力薄的她,李太妃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单跟着的内给使便带了十余个,更别说她还当着众人的面,含沙射影的说穆染不顾陛下安危,陷陛下于危险境地。 看着昏睡的陛下,众人自然觉得她的话说得在理。 因而焦急慌乱之下,多数人都想不起,李太妃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太妃,而长公主却是有实爵的人了。 听了穆染的话后,穆宴才忽地冷笑了声。 “李太妃倒是真把自己当回事,都训斥到皇姐身上来了。” 他言语之间似乎极不将对方放在眼中,穆染不由地有些奇怪。 “我记得你素来尊敬太妃?” 听得她的声音,穆宴面色才缓和下来。 “不过是给身为长辈的她几分薄面罢了。” 他说着摆摆手,似是不想谈这个话题,接着看着对方,似是想起什么,缓缓开口。 “皇姐,朕方才做了个梦。” 穆染:“嗯?” “朕梦见,幼时皇姐曾亲口答应朕,说会一直陪着朕。”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许缱绻。 而听了这话的穆染: 他不是当时醒了就忘了这事吗? 第四十三章 只差一点双唇相触…… 穆宴外出落水一事没有传出去。 尽管在御前闹得沸沸扬扬,可陆斌到底有些手段,他手下的人,便尽数下了死令,若是此事传出去叫朝臣知晓一点儿,御前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 而在御前当差的,各个都是人精,心知此事牵扯甚重,自然各个当心。 至于李太妃那边,天子自然有法子让当时跟着一道来麟趾殿的那些宫人将这事烂在肚子里。 因而除了这些人,旁的跟着一道来行宫的朝臣竟无一人知晓陛下同长公主曾出去过,且还双双落水。 原本见了穆宴没什么事后,穆染便打算回自己的观风殿。 可她这边刚要起身离开,就听得原本好好躺在床榻上的人忽然从口中发出一点儿声音,似是极为不适。 她于是又坐了回来,正要开口时,却见对方面上似乎在慢慢浮现出红晕。 看着有些不太正常。 穆染于是双眸微凝。 “皇姐。”穆宴身子半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他原本是同穆染说着话的,可越说越觉着自己的眼前开始变得迷蒙,头也逐渐有些疼起来。 “有些难受。” 他不由地说了句。 穆染见状思索了半刻,接着抬手,在对方额间一探。 逐渐升高的温度将她的手一烫。 她才发现对方竟然开始烧起来了。 这是她未料到的。 从方才她进来后,对方看着状态一直都很好,更不用说她先前被拦在殿外的时候了。 若不然,尚药局那些人也不会那样轻易就离开。 天子身子有恙,谁敢怠慢?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看着还好好的人,竟一下就开始烧了起来。 穆染同对方几乎是同时落水,可她却好好的。 先算下来,她的体质比起自幼养尊处优的穆宴确实要好许多。 毕竟她曾一个人在深宫之中生存了六年,但凡体质弱一些,早就没命了。 可穆宴这样轻易便发烧,也是穆染没想过的。 想来是因着对方本就不懂水性,在那冰凉的溪水之下又是暗潮涌动,比之会泅水的穆染,穆宴自然容易被病痛侵蚀一些。 想到对方幼时落水,那回可是烧了一天,尚药局的人更是里里外外忙了一天一夜,好容易才将高烧的对方救回来。 穆染见对方眼下又开始发烧,便收回手,起身往外走去。 “皇姐!”许是因着脑子已经开始有些迷蒙了,穆宴眼见对方要走,便忙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袂,“你去哪里,你要走了吗?” 被高烧慢慢入侵的他,脑子里也不断闪过许多片段,从小到大,到最近的都有。 更多的,是他的皇姐冷凝的面容和虚无的双眸。 他似乎又想起了对方这些年对他长久的冷待。 于是他非常害怕对方的离开,生怕在自己未能为力的时候,对方一走了之不再回来。 也因此,他攥着对方衣袂的指尖用了不小的力道。 穆染微微低头,看向他。 “我去叫尚药局的人来,你已经发烧了,再这样下去不行。” 可穆宴似乎听不进她的话,他不愿放开指尖,双目盯着对方,口中说着什么。 “没事,我没事” “你别走。” 穆染见他如此,罕见地耐下性子来,低着声音同对方沟通。 她告诉对方,高烧是很危险的,若是不赶紧想法子退烧,只怕会出大事,可生了病的穆宴素来不讲理。 即便他登基快一年,平日再威严冷静,可一旦生了病,他似乎就又变回了幼时的那个他。 总是喜欢黏着穆染,说什么都不听。 “行了,我不出去。”最终,劝了半晌都没用的穆染放弃了出门,她又在床沿边坐下,接着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你躺下休息,我叫陆斌进来。” 她边说着,边一点点将对方身后的软枕拿走,接着让对方躺在床榻之上。 眼见她不离开,穆宴也就安静了下了来,微合着眼不再说话,只是指尖还一直攥着穆染的衣袂。 穆染几次想抽出来却都不能如愿。 最终,她只能稍稍调整了下方向,将自己被对方攥着的衣袂挡住,不叫人发现不对,而后略提高些声音,唤了在外候着的陆斌进来。 “陛下有些发烧,你去把尚药局的人再叫来。”穆染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冷缓慢,没有一丝慌乱。 倒是陆斌听了后整个人先是一滞,接着面上露出焦急。 “陛下他” “去吧,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穆染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提醒对方事情的轻重缓急。 陆斌便忙应了声,又匆匆出去叫人。 好在行宫这地方不比皇城,尚药局的人所住之处离麟趾殿并不远,陆斌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人回来了。 此时的穆染也早已经轻着声音哄着穆宴将自己的衣袂放开。 陆斌等人入殿时,她正好在床榻边站着。 眼见几人要见礼,她抬手一拦,接着方道:“先瞧瞧陛下的情况。” 跟着来的尚药奉御才忙应了声,接着去看天子的情况。 小半刻后,原本心中一直悬着的尚药奉御方轻舒口气,看上去似乎有些放松。 “如何?”穆染问道。 “殿下,陛下情况还好,只是有些烧,还未到严重的程度。” 穆染便又问了句:“本宫记得,陛下先前刚醒来时都是好的,怎的突然发烧?” 尚药奉御便说了许多,其中咬嚼字各种背药书,穆染听完后一总结,其实就是一句话:因着不严重,故而刚醒来时还未来得及发作,眼下过了这么些时候,陛下心情又松泛下来,便也开始了。 末了了对方还说:“虽不严重,但若无法退烧也容易收不住,臣这便开了方子,再叫人去配药,不过半个时候才熬了送来,陛下喝下,再过了今夜应就无碍了。” 一旁的陆斌听了个全程,便忙问道:“熬药还要半个时辰,那这半个时辰当如何?一直烧着不会加重陛下病情?” 尚药奉御听后拱手正要说半个时辰不碍事,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天子,不得马虎,因而改了说辞:“大人说的在理,只是熬药确实要半个时辰,否则药性发不出来。至于这半个时辰内”他想了想,接着又道,“大人叫人替陛下用温热的帕子擦拭降温,若是陛下还能开口,便给陛下多喂水。” 尚药奉御交代了几句,待陆斌都一一应下后,方对着穆染拱手告退,回了尚药局所居之处配药熬煮。 “殿下,您看”待殿内的人都走了,唯余下穆染,陆斌和床榻之上的人后,陆斌忙对着长公主道,“您是不是先回观风殿?” 毕竟要替陛下擦拭降温,她待在此处也不方便,可陆斌又不好明着将这话说出来,只得拐着弯说。 穆染转头,看了眼床榻之上面色泛白的人,又想了想,最终点头道:“本宫先出去。” 她也没说回观风殿,只是道:“待好了后,大人再来告知本宫。” 这意思便是要守着了。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将她劝走。 陛下病了,长公主一直在旁守着算什么事? 可陆斌是知道些内情的人,因而也没多劝,只是忙应了声。 待长公主离了寝殿内,他才忙叫了旁的内侍入殿,接着照着尚药奉御所言,用温热的帕子开始替陛下降温。 这过程倒也不长,待做好后,还有段时间才能等到尚药局的药熬好送来,陆斌这边刚打发了那几个内侍走,正想着给陛下倒了温水喂服时,却听得低哑的声音响起。 “陆斌。”方才还闭着眼没什么动静的陛下竟醒了过来,陆斌便忙放下手中杯子走到床榻边上。 “陛下,您醒了!” 穆宴的双目已经睁开,看着竟不似先前那般有些迷蒙,反而幽暗清醒,似乎这烧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 “去请长公主进来。”虽然双目看着清明,可到底是在发烧的人,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眼见陆斌应了声后,便又说了句,“让长公主照顾朕,你们都去外候着。” 陆斌这下愣住,忙道:“陛下,这如何使得?殿下一人怎能照顾得过来?” 他倒没想其他,毕竟是知道两人之间关系的,唯一的考量便是身为女子的长公主如何能一人照顾陛下。 “照着朕的话做。”穆宴不欲同对方解释什么,而是直接下了令,“今夜长公主在就够了,你带着你下面的人在殿外守着,不远不近便是。”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莫要告诉她朕醒了。” 陆斌见状只得应了声,接着认命起身离开,去找长公主。 他倒是反应快,立时便编了个要去尚药局看看的理由出来,请穆染帮着去照看天子。 穆染却也没多想。 因为对方就算不说,她也会再回寝殿内的。 若不然方才她便离开麟趾殿了,又何必在殿外等着。 “陛下可醒了?”果不其然,穆染在入殿前问了句。 陆斌便赶紧说没有,接着还接了句,“因着陛下未醒,水暂时没法喂,还请殿下过会儿多留意。” 穆染便明白了,略一点头推门入殿。 替对方将殿门合上后,陆斌方抬手,将站在外的众人带走,不叫他们在门口等着。 穆染入殿后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床上的人,而是先走到了另一边的宴几旁,将上面的曼生提梁壶连同一个小葵口杯一并拿在手上,接着方转身往内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天边的落日一点点下沉,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落下,余晖顺着殿外高大的树木枝叶印照入内,连带着寝殿内点着的烛光,交汇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床榻之上的人正无知无觉地睡着。 面色苍白,双颊边却有些不正常的红晕,薄唇因着发烧显得有些发干。 穆染看了对方一眼,接着将手中的壶和杯子都放在床头的圆凳之上。 自己则又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 经过方才的擦拭,他的温度略有些降下,但还是能显而易见地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她的手便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微凉的温度。 因而当她的掌心覆在穆宴额间时,对方似乎觉得有些舒服,从喉间轻轻吐出一个音节,接着微微抬头,更加靠近她的掌心。 看着对方有些孩子气的举动,穆染的眼神微微一闪,却没收回自己的掌心,反而轻抚了下对方的发际。 “渴”沙哑的声音从对方的喉间溢出,他的薄唇似乎更加干涸了。 穆染这才收回手,倒了小半杯水。 可是当她想要喂给对方时,却忽然犯了难。 因为她发现,此时的对方又不愿意张口了。 分明方才还说了渴了,结果这会儿穆染想要给他喂水时,他却又牙关紧闭,完全不肯将到了唇边的水喝下。 穆染眉心微蹙。 她尝试着一只手握着杯子,一只手掰开对方的唇,可完全没用。 她能将对方的双唇掰开,却不能让对方牙关松开。 那倒了小半杯的水的被子微微倾倒,水便顺着对方的唇边流下,接着一点点没入身下的锦被之中。 完全没办法。 穆染想起先前尚药奉御所说的,要给对方喂水才行。 可眼下她却毫无办法。 一个病号,自己又不肯喝,她又能如何? 看着手中的杯子半晌,穆染最终微微低头。 两人之间很快面对面,只余下一点点距离。 甚至穆染只要再稍稍往前一些,就能触碰到对方有些发白的双唇。 然而她没有动作,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她的双眸犹如天边无星无月的夜空,带着虚无空灵,盯着眼前的人。 小半晌后,对方的眼皮似乎动了动。 穆染的眼波微闪。 她最终抬头,坐直了身子。 “别装了。”她的声音平静而淡然,“知道你醒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连呼吸都是一样的绵长。 穆染却并未被对方再骗了过去,她将手中的杯子放下。 “陛下既然无碍,我便回观风殿了。” 说着竟真起身要走,结果下一刻,便听得身后的人的声音响起。 “皇姐,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因为一直没能喝水,穆宴的声音便还是带着沙哑,他微微睁眼,看着床沿边的人。 穆染却没说话,只是重新倒了杯水,然后递给他。 “喝吧。” 接过水之后,穆宴先是喝了一口,而后方道:“皇姐别生气,朕只是想看看皇姐能不能发现。” 其实他本来是希望对方能亲自给他喂的,就是的那种。 可他没想到,自己这个皇姐竟这样冷静。 方才她低头的时候,穆宴差点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几乎都要忍不住。 想在想来,除了对方冷静的试探外,也有他自己不争气的原因。 这么些年来,对方从未主动接触过他,这道菜导致他方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眼皮子动了动。 想必对方就是那时发现的。 虽然最终没能成功,可对穆宴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收获了。 若是换了以前,对方莫说给他倒水,便是他真的烧死了,想必他的皇姐也不会有一丝触动。 “方才尚药局的人说,你的烧不严重。”看着对方喝完了一杯水后,穆染手执壶,替他又倒了一杯,“过会儿把药喝了,过了今夜便好了。” 这话其实穆宴是知道的。 他方才虽然有些迷蒙,可还是听得见旁人说的话,只是因着难受而没睁眼罢了。 “朕其实真的无碍。”他道,“不过发烧罢了,也不是没烧过。”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双眉忽地皱起。 “那把白玉梳!” 先前醒的太匆忙,之后又出了发烧这事,他完全忘了自己当时去那岩洞中就是为了拿那把白玉梳的了。眼下想起后才回过神来,有些懊恼。 “朕特意放了这么久的。” 当时眼见穆染落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将手中梳子往旁边一丢便径直跳下了水。 之后一上岸更是直接昏过去,哪里还有机会拿梳子? 因而自然以为那白玉梳还在那岩洞内。 “只是一把梳子。”穆染道,“日后再叫人做便是。” “那怎么一样?”穆宴反驳,“那是皇姐送给朕唯一的礼物!” 更别说他当初还特意一个人入了岩洞,将白玉梳放在那溪水边,为的就是到时候拿出来再转赠给穆染。 “你若想要,我再送你一个。” 穆染说的清清淡淡。 “真的?”穆宴看向她,似是有些惊喜,可马上又道,“还是不一样的,原本那白玉梳,是打算重新给皇姐你的。” 穆染看着他这模样,双眸缓慢地眨了眨。 “我已经收到了。”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穆宴闻言看过去。 “白玉梳?皇姐你带了回来?” 穆染点头。 “正好顺手。” 她没告诉对方,当时离开时,这梳子是她特意去寻了带走的。 毕竟是对方如此上心放在那岩洞之中,若是还是留在了那里,对方只怕不知要多失望。 穆染知道这是对方的好心,且对方才救了她,她总不能同先时那般,视若无睹。 因而才特意找到了这白玉梳,留在了身边。 穆宴这才有些低低地笑了。 “皇姐拿到了就好。” 恰在此时,殿门处响起陆斌的声音,说是尚药局的人送了药过来,穆染正要开口叫对方进殿,却听得床榻之上的穆宴直接说了句。 “在外候着。” 然后才看向穆染。 “皇姐,你能陪着朕吗?” 穆染微顿,却没说话,只是提起自己的裙衫,从床沿边起身。 这回穆宴没再拦着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开了殿门后,将陆斌手中捧着的托盘接过,穆染才重新折返身子。 全程她也没跟陆斌说一句话,对方自然也知机地没问。 只是等她重新入内后,才将殿门拉起合上。 “喝药。”将托盘同样在圆凳上放好后,穆染将上面熬好的药端起,递给来了穆宴。 “皇姐。”接过药之后,穆宴二话不说地一饮而尽,接着才重新看向对方,“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话。” 他说的,是方才穆染刚入殿,他问的那句。 就是幼时落水那回,对方应下会一直陪着他的话。 方才他提起时,穆染并未回复,而是带过了这个话题。 眼下听得他再次提起,穆染又沉默了半晌。 她自然是记得那时的事的。 那是穆宴落水后烧得正迷糊的时候。 还是个小少年的他,充分表现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因为过于黏着穆染,所以总是攥着穆染的手指,不让她离开,同时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只要不是穆染的触碰,他便一律拒绝。 可他那时又确实在发烧,无奈之下,东宫所有的宫人只能求助穆染。 因而那时的穆染便几乎没挪动地在对方寝殿内待了好些日子,一直亲自照顾。 那是穆宴同她认识的第三年。 她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有多疯狂,只是听着对方一直问她能不能留下来,能不能陪他。 她开始是沉默的,如同眼下这般。 后来当对方再次开口问时,那孩子可怜又期许的模样落入眼中。 低低祈求的声音不知为何,让她冰冷的心稍稍一软。 于是她开口,说了好。 她想,不过是陪着对方这么些年,待穆宴继位登基,她再加封离宫,两人之间便又会没了焦急。 横竖那时的她还在宫内。 这是她的救命恩人,且还这样小,陪着就陪着。 且就算她不答应,对方也会一直黏上来。 所以她才应下了。 可她也没想到,对方烧退了后再醒来竟完全忘了这事。 穆染不是个喜欢提醒别人的人,因此也没再说起此事。 原以为就会这样过去了,谁知今日对方却忽地忆起,还当着她的面直白地问了两回。第一回她带了过去,这第二回 看着对方的神色,穆染知道肯定是不能再躲过。 穆宴是个性子偏执的,他要得到的答案,一定会得到,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还会继续。 最终,穆染缓缓开口。 “我确实答应过这样的话,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于是将自己当时所想告诉对方,接着道:“其实谁又能一直陪着另一个人?你总是将有些事想得太简单。” 穆染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就是想要这个人陪着自己,所以总是用各种方法。 可穆染不同,她知道很多事是不能遂人愿的。 她和穆宴,明面上是有血缘的姐弟,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 穆宴能取消一次殿选,却也不能永远取消。 她是可以留在宫中,可日子久了,总有人会说话。 所以许多事,根本不是这么容易。 不知不觉中,穆染竟将这些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想法似乎有些改变。 床榻之上的穆宴,静静听着她的话,却始终没敢开口。 因为他怕自己一说话,对方便发现自己已经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了。 他只是将手压在锦被之上,如玉的指尖一点点攥紧,用力地几乎根根青筋爆出。 他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 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因为这些话,是他眼下想都不敢想的。 他总想着,要再努力些,再耐心些,这样才能慢慢融化对方心中的坚冰。 这段时日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忍耐着,隐忍着,将心中的凶兽死死压抑着。 可对方的反应却还是淡淡,没有很大的改变。 他就觉得,自己应该还要等很久。 可眼下他才忽然发现,他好像要成功了。 这让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第四十四章 她跑了 当夜,穆染在麟趾殿待了一整夜。 整个寝殿内的烛火通明,直至天际泛白,初阳一点点印照入内,在外候着的宫人才忽然意识到长公主竟一夜未出来。 有那等想不通的,便悄悄去问殿中监,结果被对方斜睨了一眼。 “长公主同陛下自幼便情谊甚笃,幼时也曾衣不解带地照顾陛下,如今不过一夜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斌阴凉凉的语气将那去问的人逼退,细想想似乎是这么回事,故而也就忙小心着退下,不敢再多作声。 而眼见对方退下后的陆斌从鼻间发出一个冷哼的音节,又提醒了遍众人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双手拢在跟前,双目直视前方。 他虽面色正常,可耳尖却一直竖起,时刻听着不远处寝殿内的动静,只等着里面有声音了,便忙带着人入内伺候。 寝殿内,穆染在床边靠了一宿。 在守着穆宴将那药喝下后,对方又非拉着她说了不知多少话。 其中总是对方说的多,她沉默的时候居多。 即便如此,也折腾了许久,幸而穆宴所饮的药中有安神的药材,对方说着说着便逐渐困倦了,穆染看着对方的面容上渐渐染上困意。 待对方睡熟后,她才从床沿边起身。 原本是想离开的,可刚走了没两步,便听得身后的声音传来。 “皇姐,别走。” 她步子一顿,还以为对方醒了,结果转过身一瞧,对方还闭着眼安稳地躺着,只是口中在隐隐呢喃着说叫她别走的话。 穆染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最终又折返回去。 手中从另一旁拿过一条矮凳,接着便在床沿边上放下。 她于是就这这样的姿势,在床边睡了一夜。 及至隐约听见床上的动静。 “醒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oM 她睁开眼,才发现原本睡着的人已经醒来,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皇姐这样睡了一夜?”穆宴的声音仍旧带着病中的沙哑,双目却直勾勾的。 穆染略一点头,便从矮凳上起身。 可因为这样坐了一夜,她的全身都泛麻,又起得过猛,因而竟直直往床上的人跟前跌去。 “” 见她摔下来的穆宴下意识抬手接住了对方,于是两人一下又成了昨夜四目相对的模样。 穆宴短暂地怔愕后,手比脑子快地用了几分力气,将对方的腰环住。 “皇姐,小心些呀。”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愉悦,眼中也闪动着愉悦的光芒。 穆染看了他一眼,接着双手撑在床沿,手下一用劲便要起身。 结果发现自己动不了。 因为穆宴环在她腰上的手用了许多力气。 她于是望进对方双目之中,半晌后徐徐道:“放手。” 她的声音平静,听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情绪,既不生气,也不难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同她相处这么些年的穆宴自然知道对方眼下的情绪。 比起先前被他触碰而十分抵触,眼下的穆染显然已经觉得可以接受了。 因而他的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不放。”他道,“皇姐眼下只怕小腿都是酸麻的罢,朕若放了,你起身岂不又要摔一下,得不偿失,倒不如先这样好好休息一番再说。” 他可还记得昨夜对方的话,因而心中才生了许多勇气,敢这样无赖。 果不其然,穆染听得他这样说后,并未生怒,只是沉默了半晌。 “过会儿尚药局新熬得药便会送来了。” 这意思便是眼下如此不合适。 穆宴便低低笑了声。 “无碍的,他们不敢进来。”他道,“朕就抱一下就好。” 他以为对方应当不会再拒绝,结果没想到话音落后,对方又接了句。 “你的烧还未完全退。” 这话就如同一道指令一般,叫穆宴听了立时便放开了环在对方腰间的手。 昨夜他特意忍着没去触碰对方,就是知晓自己还在发烧,生怕将病气过给对方。 方才醒来后发现他的皇姐安静地趴在床沿边睡着,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还在烧的事,眼下经了对方提醒才忽地想起来。 于是忙放开了对方。 穆染这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其实昨夜她睡得并不很好,虽未像在皇城中总是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可这样睡觉的姿势也实在是不舒服。 因而眼下她面上显出了一丝困倦,穆宴见了才意识到对方其实算是守了他一整夜。 他于是开口让对方回自己的观风殿休息。 尽管他自己本身是及不舍对方离开的。 可眼下的他已经意识到伪装能带来的有利情况究竟有多少,况且,还要考虑到对方在御前的人跟前的声誉。 她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夜了,若是再不放她回去,未必还叫她守一天不成? 更不用说对方确实应当要休息。 穆宴素来不是心急的人。 他只有在觉得毫无希望时才会做出一些惊人的异常之举,如今既有了这样大的进步,他反倒沉下心来。 一定要学会忍耐,不能着急。 他告诉自己,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穆染确实觉得困倦,就算对方不说,她过会儿看着对方用了药后也会要离开。 原本昨日便已经在冰冷的溪水中泡了许久,更不用说夜里还守着穆宴一夜。 她的身子确实因着幼时的那几年而体质要好些,可也不代表能受得了如此强度,若是再不走,只怕原本还好好的她也会开始发烧了。 因而听得对方叫她回去休息后,她也没说什么。 “你好好休养。” 留下这么一句后,她才独自出了殿门。 去了殿外后,见她出来的陆斌忙上前见礼,接着同她说了几句,才知道陛下唤他入殿。 “殿下慢走,臣先入殿了。” 穆染微微颔首,也不等对方回话,便转身离开了这待了一夜的麟趾殿。 而身后,小心入了寝殿的陆斌步子轻轻地行至床榻边,接着躬身见礼。 “臣见过陛下。” 此时的穆宴已经坐起了身子,他看着眼前恭敬的人,收起眼中愉悦的情绪。 “有些事,你应当是知道的。” 他的声音沉沉,不辩喜怒。 陆斌听得心中一跳,忙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是何。” “朕不喜欢装傻的人,尤其是在朕的跟前装傻。” 陆斌心下紧张,好半天后才小心地开口:“陛下,臣臣不敢告知旁人。” 穆宴:“你自然是不敢的。” 御前伺候的人虽多,但穆宴真要瞒,自然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之所以叫陆斌知道,便是看中他不敢轻易让旁人知道。 “朕同长公主的事,你自己心中知晓就行,至于旁人,或欺或瞒便是你的本事,朕只看结果。” “臣遵旨。” “还有,李太妃手伸得太长,你记得,她同长公主之间,你不需要做选择,无论何时,长公主永远在她之上。” 穆宴这话便是针对昨日的事了。 在他昏迷期间,他的皇姐被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妇叫人拦在了殿外。 连他都不舍得做的事,那个人倒是做的得心应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许是这么些年他在对方跟前表现的太温和了,导致对方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 不过是个太妃,先帝尚在时都不显露的。 以为眼下自己是唯一留在东内的人便身份贵重起来了? 穆宴忽地冷笑一声。 最好是之后都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否则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穆染回了观风殿后,千月才忙迎了出来,想要问她什么,可眼见她面容上的倦意,便又尽数止了声,忙叫了小宫娥备了水,替对方洗漱了后,便伺候对方入眠。 穆染原就累极,这一睡便从一个白日又到了另一个白日。 整个人由睡梦之中醒来后,她看着窗外的日光,整个人不由地有些恍惚。 及至千月再次入殿后方问了句时辰。 这才知道已经是第二日了。 她睡了一天一夜。 “陛下如何了?” 在对方替她用沾了温水的帕子净面时,穆染淡着声音问了句。 千月便答说陛下眼下已经退了烧,无大碍了。 穆染便“嗯”了一声,没再作声。 接着才听见了千月又说了句。 “陛下叫人来传了话,说过几日也要去山脚下的村落中瞧瞧,问殿下您去不去?” 穆染对出去逛其实没什么兴趣。 更何况两人落水便是因着穆宴非要带她去那岩洞之中,眼下听得对方又要出去,自然不想去。 可她还未开口,千月下一句话便说了出来。 “陛下说,若是殿下不去,他便亲自来请您。” 穆染: 倒也不必来特意问她。 “什么时候?”半晌后,她开口问了句。 “陛下说届时会叫人来请殿下您。” 穆染便没再追问。 几日后,她正在殿内小憩,便听得千月步履匆匆地入寝殿,接着告诉她说陆大人来了,说是请她换了便装一道出去。 穆染也没多想。 原本就是去山下,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去,否则不知引起多少骚乱。 因而叫千月拿了套并不显露的衣裙换了后,她才从观风殿出去。 “殿下。”眼见她要出了观风门,千月匆匆跟上来,“奴婢同您一道去吧。” 千月还记得自家殿下前几日出去后回来是怎样的境况,自然担忧。 可她这话刚说完,自家殿下还未开口,便听得在一旁候着的陆斌道:“千月姑娘还是在观风殿内候着吧。” 这便是要她不要跟着去的意思。 千月闻言心中自然不情愿,可又知道这必定是陛下的意思,不敢多言,只得期待得看着殿下,希望对方同意自己跟着。 谁知穆染也道:“你不必去,本宫自己心中有数。” 她这是同穆宴出去,自然不想让太多人发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千月虽跟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但许多事情都不甚清楚。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因而穆染也就没打算让对方跟着。 千月未料到自家殿下竟也不同意她一道去,原本喉间想要说的话尽数卡着,末了了只得沮丧道:“奴婢遵命。” 穆染看着她,半刻后才又吩咐了句。 “只当本宫还在观风殿内,莫要让外人知晓了。” 既然是换了便装,又是陆斌亲自来接,穆染心知此事陛下不欲张扬,便嘱咐了千月一句。 眼见对方应了后,方举步从另一处不起眼的小绕了出去。 到了行宫外,那里早有一驾车舆停着了。 那车舆看上去极简单,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一眼便看出是寻常宫人内侍出行所乘之车舆。 穆染在陆斌的引导下,径直上了车,掀开帘子后才看见坐在里面的人。 今日的穆宴也穿了一身玄色的便装。 衣衫上并无什么纹样,长发高束,浓眉斜飞入鬓,双目如鹰似隼,薄唇微抿,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冷峻而无情。 可眼见那掀了帘入内的人后,他眼中的冷凝忽地出现一丝裂纹,最终尽数散去,薄唇便也勾起一抹笑。 “皇姐,你来了。”他说着伸手,“来朕身边坐。” 这车舆太小,尤其是同天子的五色舆相比,简直天上地上。 在五色舆之上,穆宴甚至能够站起身头部还有富余的空间,可这驾车舆不行,他这样的身材坐在这车舆之内都显得格外逼仄,更不用提起身了。因而眼见穆染进来,他也之能微微伸手,叫对方到身边来坐。 穆染微微低着头,不过走了两三步就到了对方跟前,虽然没说话,可却照着对方所说,直接在他身边落了座。 穆宴的眼中愉悦之情更甚。 他于是伸出手,将对方的指尖微微勾住,眼见对方没拒绝,才将对方的掌心向下,压在了自己膝头之处。 “出发。”他冲着车舆之外说了一句。 原本平稳停靠着的车舆才开始缓缓动了起来。 只是那驾车的却不是尚乘局的驾士,反而是司部的人。 而陆斌则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之上,在下山之时有人见了他便问了几句。 “大人这时下山?” 陆斌便笑了一声:“有些差事待下山去办。” 他并未说的明白,那些问他的金吾卫也并未深究。 毕竟对方是陛下跟前的,且身为殿中监,掌管整个殿中省,对方要做的事还轮不到他们细问。 于是陆斌就在一路顺畅之下从山顶的行宫一路往山下去。 说起来,行宫虽建在山顶之上,可为着贵人上下方便,便也派了许多人在山的一侧相对平缓的地方修建了一条顺畅的道路,一边车舆通过。 这路比之另一条全是阶梯的地方要好走不少,因而一路下来后,不过半个时辰,便从山顶到了山脚。 今日正好是山下的村落十日一回的集市,那驾车的人将车舆一路往前,最终在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公子。”驾士勒住马,接着跳下车对着车舆内拱手恭敬道,“到了。” 原本在车辕上坐着的陆斌也忙下了车,在一旁等着。 半晌后,才听见车舆内的动静。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挑开平平无奇的车帘,接着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容。 他看了眼车外的两人。 “你等都离开。”他道,“叫司部的人也莫要出来,悄悄跟着便是。” 他这回是白龙鱼服,因而并不想那些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就是他觉得没什么,皇姐肯定也不习惯,更不用说这回是这山下的集市,四处都是村民,他同皇姐若是只有二人倒还好,可跟着的人太多,不免引得周遭人的注意,届时岂不白费了心思? 陆斌同那司部的人闻言皆觉得不妥,可眼见陛下神色,便知对方不会改主意,因而只能应了。 心中却做好了定要将陛下同长公主护好的打算。 眼见他二人离去,穆宴才自己下了车,接着同车舆内的人道:“阿姐,出来吧。” 眼下在外,他自然不能再唤穆染皇姐。 同先前一样,车帘被纤细莹白的指尖挑开,接着穆染清冷的面容露出。 她看了眼车舆四周,发现果然没了人,唯余穆宴后,才徐徐开口:“前几日的教训你还没吃够?” 眼下身边不带人,若真出了事当如何? 穆宴却笑了笑:“阿姐放心,他们都在,只是不显露得这么明显罢了。” 穆染便不欲多言,提起自己的裙摆,接着避过了对方伸过来要扶她的手,径直从车舆上跳下。 穆宴便滞了滞,接着从善如流地收回手。 瞧着倒也不恼。 “阿姐,我特意叫人打听了,今日正是这村子的集市,热闹极了,我们一起去瞧瞧。” 穆染没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便从这偏僻之处绕了出去。 走了约莫一刻,便到了集市上最热闹的地方。 四处都人流如织,并不大的路边放了许多摊位,有些没带摊位的,便直接在跟前的地面上铺了块布,接着将各色的物件放在布上,高声吆喝着什么。 这村落里的人,竟极少用银钱,但凡要买什么了,基本都是以物易物。 这也导致,当穆宴停在了一个摊位前,想要买下一把牛牙做的项链送给穆染时,给出去的碎银摊主竟找不开。 正当两人在纠结怎么办时,穆宴一转头竟发现原本同自己走在一起的人忽地不见了。 他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视线在周遭转了一圈都没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不由地心下一慌。 “这个阿哥,您给的钱实在太大了,我这边找不出,你看要不然还是诶诶阿哥你去哪儿,你的银子还没拿回去呢!” 眼见那个面容冷峻的阿哥将原本那在手中的项链丢下,摊主还以为他是不想要了,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竟直接转身猛地跑走,连那钱都不要了。 而此时的穆宴根本听不见身后的摊主在说什么,更甚者,他连周遭的事情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跑着,期间不知撞到了多少人,有人被他撞得几乎摔到,也有年纪小的孩童同他迎面而来,直接栽倒在地,顿时哇哇哇大哭。 孩子的母亲见状忙停下来指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 可这一切穆宴都听不见了。 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穆染走了,她离开了。 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 穆宴的双目中逐渐有猩红浮现,双手也死死攥起,根根青筋爆出。 他边跑边沉沉喘着气。 他一定是疯了。 竟敢这样放心地将穆染带出来,还将跟着的人都遣离。 穆染。 他沉沉喘着气。 穆染! 牙间狠狠咬着这两个字,他的心中慢慢浮现一句话。 阴郁而黑暗。 你既然敢走,就走远点,千万不要让朕找到你。 第四十五章 “可是、你为什么要跑”…… 穆染还从未来过这地方。 她自幼便是在皇城之中长大,往岁便是有机会来这边,也只是在行宫内待着。 她原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对宫外的世界也没太多兴趣。 尤其是前几日同穆宴去了那岩洞后又闹出那许多事,她便对外出更少了几分心思。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许是因着这地方过于热闹,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淳朴民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 穆染走着走着,渐渐被吸引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因此虽然有时会转头多看看两边的摊位和行人,但脚下的步子却也没停,一路跟着走在前方的穆宴。 对方虽比她快一两步,但偶尔也会转回身子看她,同她交谈几句。 忽然,穆染的视线被一处地方吸引了。 那是在右侧的一块区域,是一个卖各种牛角所制的饰品的小摊位,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来往的行人偶尔有人会停下来看看上面的东西,再同老板商议价格。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只是不知为何,从方才开始,那摊位之处渐渐便挤满了人,将本来空旷的地方愣是挤得有些走不动道来。7 穆染原是没凑热闹的心情的,可走着走着忽听得那里有人说了句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怎么都只记一半?!” 本来都已经走过那处的穆染步子便顿了顿。 她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瞧见,只看见了人头攒动。 穆染脑子里想着刚才听见的那话,心中忽地涌上些什么,接着不自觉地转了脚下的步子,往那处走去。 她走的不快,但也不慢,完全忘了前方还有个穆宴,不多时便同对方的距离一点点拉远。且因着那处的人过多,她走着走着就融入了人群,一时间竟也叫人寻不着她在何处。 “从小到大阿妈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每次都记不全!” “那我记的也没错啊。” “什么没错,你自己看看你做的,跟我和你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越往那处走,穆染能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大,能听见的对话也越来越多。 直到近了跟前,她一点点从拥挤的人群中进去,才看见里面的情况。 原来是一位少年在被自己母亲训斥,那位母亲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头上用一根银簪随便挽起,面容上隐约透着些沧桑,眼中此时有气愤闪动。 看着自己跟前的少年,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出门前是不是让你把所有的首饰都带上,那都是今天要卖的,结果你就带了这么点儿,眼看着就要没了!” 妇人并非是这个村落的人,她所居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几十里地,今日不过是因着此处有集市,才打早起来带了这些牛角所制的首饰来,想着卖了换些银米什么的。这些首饰都是她前些天费了好些连着熬了好几天的夜才做好的,原本想着今天都卖出去,临收摊前可以去换一条鱼做了给自己儿子补身子。 来了之后,她这些牛角所制的首饰确实卖的很好,可未想到的是,当她想要将空了大半的摊位补齐后,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剩余的首饰,于是就问了自己儿子,因为那些都是她让儿子放在了背篓里的。 原以为是她没找到,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个兔崽子根本就没把剩下的放进来,也就是说,先前她卖出去的和眼下剩的这点便是她带来的全部了。 这些虽然也卖了些钱和换了些东西,可实在太少,她光是从自己住的地方来这里都要走上大半日,这一来一回都是亏的。 更不必说要再回去拿了。 等到她回去再回来,这集市早都散了。 因而她才会这样生气。 可更没想到的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没照着她的话做就算了,在她问起的时候在振振有词。 “阿妈你昨天晚上还说不想来呢,说还不如少带点,早卖完早收摊。” 那少年被自己母亲质问,便梗着脖子回答。 妇人听后几乎都要气笑了。 “我那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别的不记,这倒是记的清楚得很!” 原来昨夜妇人确实说过类似的话,盖因她近些日子为了做那些饰品累得不行,每天也没睡几个时辰,起早贪黑的,而昨夜想着第二日又要早起时,便随后说了句不想来赶集。 她原就是随口一说,未料到自己儿子听后竟上了心,今早起来时便同她说要么干脆别来了,在被她说了顿后竟没有把她已经收拾打包好的首饰带上。 “我怎么记的不清楚?”少年嚷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几天还老是熬夜,昨天晚上明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今天还非要过来。”他看着自己母亲,“你既然说了自己不想来,我肯定就觉得你说的是认真的了!你说想要早点卖完,那我肯定也就不会把剩下的东西带上了!” 少年这番话,让原本还生气的母亲有些哭笑不得。 她收敛了大半的怒气。 “我知道你心疼阿妈,但你要知道,我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阿妈确实累,但你更重要,那些首饰都卖出去了,我们才能有饭吃,有衣服穿,你才能吃到肉,才能更好的长身体。” “阿妈有时候说的话只是说来给自己听听的,你一个孩子,听过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 那位妇人在一点点教育着自己的儿子,让原本凑热闹的人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慢慢散了。而别的有些觉得她母子二人不容易的,便也上前去买了摊位上还剩下的东西。 没过多久,原本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人潮便慢慢散去。 穆染却没动。 她看着那妇人和她那个少年。 那两人的话始终在她的耳边回荡着。 尤其是那位妇人所说的。 有时候我说的话只是给自己听的。 穆染的双眸变得有些恍惚。 记忆中有些东西慢慢浮现。 “染染,你性子有时候过于执拗,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可也不要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母亲温柔的声音隐隐响起。 “我知道你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但你在做之前要想清楚,值不值得去做。” 这是什么时候母亲跟她说的? 穆染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离开了那对母子的摊位,开始有些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此时的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同穆宴已经分开了,心中也没想到要去找对方。 她只是一直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要显露出来。 她好像 弄错了什么。 穆染觉得自己记忆中似乎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是她没想起来的,可眼下她越是去回想,就越是想不起来,仿佛有一层朦胧的薄纱,将那已经要呼之欲出的记忆遮住,叫她总也抓不住关键。 她就这样一边想,一边慢慢远离了这热闹的集市,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小巷子中。 “阿姐,原来你在这儿。”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将穆染的思绪拉回,她下意识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陌生的地方来。 且好巧不巧前方便是死胡同,无路可走。 眼见站在离她不远处的穆宴,她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竟同对方走散了。 “抱歉,我刚才” “呵。”忽然响起的笑声打断了穆染的话,叫她怔了怔。 穆宴看着前方的人,从喉间溢出一丝阴沉而诡谲的笑,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手背之上因过于用劲而根根青筋爆出,双目死死盯着那个人,黑沉的眼底有猩红闪现。 “我当阿姐跑去了哪里,却原来也没跑出多远。”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同方才那笑声不同。 那笑声听着阴郁诡异,可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十分正常,且又因着他站在巷子外面一侧,整个人的面容恰好背光,从穆染的角度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只是对方的话叫她有些奇怪。 跑? 她不是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可正待要开口问,却见对方一步步向她走来。 “我找你好久了。”穆宴慢慢说着,“阿姐,这地方太不安宁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话听着十分正常,若是平日穆染也不会多想,可她和穆宴相处的时日长了,自然对这个人也多了许多了解。 眼下对方这模样,似乎又变回了当初的那个他。 仿佛这几个月的温和都是穆染的幻觉一般。 意识到这点的穆染双目不由地一蹙,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穆宴,你冷静些,听我说” “我现在不想听。”言语之间,穆宴已经完全来到她跟前,整个人将她笼罩在阴影之内,接着低着头看着对方,“有什么话,不如回去说。” 话音还未落,他的手忽然抬起,接着掌心压下,直接覆在穆染的口鼻之上。 穆染见状第一反应便是往后退去,可刚退了一步,对方的另一只手便按在了她削瘦的双肩之上,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按。 穆宴的掌心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穆染在被对方宽厚的掌心覆上的瞬间,便在呼吸之间嗅入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接着整个人身上的力气在慢慢流失。 在穆染的记忆中,这是穆宴第一次在她面前使之中手段,因而她的双眸猛地睁大,似乎要质问对方,可没过多久,便因为席卷而来的倦意而缓缓合上,最终整个人往后倒去。 “你走不了了。” 落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抱着她的人用阴郁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穆染醒来时,第一感觉便是额间隐隐的阵痛。 虽不至太难受,可一下一下拉着着的感觉,也让她不舒服,于是她下意识想要抬手轻按缓解一下这种感觉,可正要抬手时,整个人却怔住。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了。 纤细的手腕似乎被什么东西绑着,又不知束在了何处,以至于她无法挪动自己的手。 这时她才刚从黑暗中醒来的脑子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然后又发现了个问题。 她的双眸也被遮住了。 原本还以为是这地方太暗,可眼下适应了过后,她睁着的眼才感觉到了被什么东西压着,而隐约有光透进。 这情况是她未料到的,试着扯了扯双手,却始终不能挪动,那绑在她手腕上的绸带在她的挣扎之下不仅没有松动的迹象,反而愈发紧缩起来,显然是个活扣。 穆染的眼前忽然闪过昏迷前的那幕。 那时离得近了,她才终于看清了穆宴面上的神情。 阴冷森然,眼底还有血色闪动。 因此她都不用想,便知道眼下自己这副情形是谁所为。 感觉到双腕上的束缚无法挣脱,她便试着动了动双腿。 双腿倒是没有同手腕一样被捆住,可身上盖着的锦被却让她的腿不能自由移动。 她的双腿在锦被中一点点移动着,似乎想试探身边有没有人。 好半晌后,她的一只脚尖已经从身上盖着的锦被之中露出,暴露在空气之中。 奇怪的是,她没感觉到有任何人在身边。 照着穆宴的性子,对方会同她睡在一张榻上可能性极大,只是这次不知为何,这床榻之上,似乎真的只有穆染一人。 意识到这点,穆染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她放松下来,一只冰凉的手便轻轻握住她暴露在锦被之外的脚尖。 冰冷的温度让穆染一震,更多的是因着忽然出现的对方。 她猛地收回脚尖,重新隐入锦被之中。 那只手并未跟进来。 穆染紧绷着身子等了半刻,却什么也没等到。 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周遭除了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好像这房间之中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双眸无法视物,整个人又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这种感觉让穆染十分不适,她指尖微微用劲,掐入自己的掌心之中,让自己冷静下来。 “穆宴。”她开口叫了一声。 没人回她。 她便又唤了一声。 周遭还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可穆染知道,对方定然是在的,只怕如今正在床边看着她这模样。 深深吸口气,穆染道:“你又怎么了?” 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对方为何又忽然发狂。 她分明是有些怕的。 要不然那被束缚着的皓腕也不会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指尖也愈发陷入掌心之中。 微凉的薄唇也缓缓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起来。 可自幼养成的性子,让她从不轻易示弱于人前。 即便身体不受控制,可她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她知道,眼下的情况便是再挣扎哭闹也没用,穆宴既然敢这样做,就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她的一切举止在对方看来都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过了不知多久,穆染根本分不清时间了。 这时她才听见穆宴低低的声音响起。 “朕方才想了许多。” “皇姐究竟为何要离开朕。” “是不是朕这些日子待皇姐太好了。” “皇姐,你知道的,朕从来不想伤害你,可有时朕又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日子你在朕跟前态度那样和缓,甚至开始考虑同朕之间的关系,朕总以为看到希望了。” 他一句句说着,声音越来越沉,也越来越森然,及至最后,他忽地阴郁了语气,几乎是切齿一般地说出一句。 “可朕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你只是为了找机会逃罢了。” 他说着又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穆染,还是在笑自己。 “你根本就没想过吧?你甚至都不知道,朕曾经有多高兴,就在朕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时,你却给了朕致命的一击。” “也是你让朕意识到,原来朕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穆染并非不想开口,可事实上,当她刚一张口的瞬间,双唇就被对方的掌心压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穆宴似乎完全不想听她说什么。 只是压在她唇上的手却在轻颤着。 他其实也在怕。 她对方说出自己不想听的,怕对方说的话会更让已经濒临爆发边缘的他愈发癫狂。 “朕记得,你曾经不止一次说朕是个疯子。其实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是个疯子。”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在对方莹莹如白雪的颊边一点点游走。 “朕真的不想伤害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跑!” 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有些高,仿佛在质问一般。 “为什么?!” 明明他已经很收敛了,午夜梦回之际,他对穆染的渴望达到了顶峰的时候,也不敢对她做什么,只是趁着对方睡着了,偷偷从地面上了她的床榻,然后将对方揽入怀中。 他甚至手下都不敢过于用劲,因为怕弄疼了对方。 他是那样的小心,将心中一切的黑暗和阴郁掩藏起来,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欺骗和出逃。 当发现对方不见了的那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最终停在了一个,他早就想做,却又一直压抑着的法子之上。 他想,既然温和谦恭得不到对方的心,那就得到人也好。 这是他年少至今的执念,他不可能放手的。 他以前总想着,如果都能得到便是最好,可眼下看来,这只是他的妄想了。 有些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既如此,又何必再忍? “皇姐”他的头慢慢低了下来,靠在对方耳边沉沉道,“你也是时候该履行诺言了。” “当初你亲口说的,用自己同朕做交易。” 他一忍再忍,也是有前提的。 眼下这前提看着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他也没必要再装下去。 “放心,如今不在行宫,没人会发现的。” 他这话与其说是安抚,听上去反倒叫人更心惊了。 既不是在行宫,那又是在何处? 穆染竟不知,除了明安殿底下那巨大的地宫之外,穆宴竟然在东都都有旁人不知晓的地方。 她想开口,可双唇却被紧紧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从喉间溢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听着完全分辨不出她究竟在说什么。 穆染说不出话,便只能费劲地伸手。 幸而穆宴一只手此时正压在她的耳侧,她手稍稍一动,就抓住了对方如玉般的指尖。 然后紧紧攥住。 “” 她的双眸被遮住,所以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因而也就不知道,穆宴在被她忽地拉住指尖后,整个人眼神一滞。 穆染从未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触碰他。 就连两人之间曾有过的那夜,对方也只是紧锁双眉,洁白的牙死死咬着破了皮的下唇,殷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渗出,她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只是双手紧紧地揪住身下的软枕。 清莹的泪液从发红的眼尾流出,缓缓滑落,最终隐入脸侧的锦被之中。 对方的这模样一直印刻在穆宴的记忆之中,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时,这样的场景便在脑中反复浮现,让他彻夜难眠。 眼下再忆起这幕,两个场景之间的人忽地重叠起来。 穆宴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变得紧绷起来。 他的喉头重重地滑动几下,接着沉沉的喘,息从鼻间呼出。 好喜欢。 他心中一句又一句地喟叹着。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他真的太渴望了。 长久的压抑之下,他整个人都变得扭曲至极。 其实他何尝看不出今日之事有蹊跷。 可他始终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他不敢让穆染说话,因为怕对方以说话,一解释,他就会溃不成军,再次将自己压抑起来。 我应该狠心一点的。 他想。 可那被对方拉住的冰冷的指尖却一点点染上了对方温热的温度。 过了许久,他压在对方唇间的掌心终于松动,接着慢慢地挪走。 “穆宴” “皇姐。”在对方开口的同手,穆宴也哑着声音忽地说了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朕说过,不想伤害你。” 他一只手反过来扣在对方掌心之上,另一只手则纠缠着对方的指尖,同对方十指紧扣。 “你只能说一句,朕只有最后的这一点耐心和理智。你最好”他的声音停了停,尔后方续道,“考虑清楚。” 便是此时,穆宴也不敢赌对方究竟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他原本早就已经做好打算了的。 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心软。 可他偏偏就是这样不争气,不过被对方纤细的指尖一勾,便又软了心肠。 最后一次。 他告诉自己。 如果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就再也不会忍耐了。 思及此,他看着对方被遮着的双目,和苍白的唇。 “皇姐,你说吧。” 方才似乎还急着开口的穆染此时却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被对方方才如威胁一般的言语而吓住了。 整个室内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一片死寂。 穆宴一直等着她开口,等到自己几乎要失去耐心,却还是没能等到对方开口。 他原本眼中那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望,一点点隐去了,直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黑如墨,和眼底隐隐现出的血色。 他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 “既如此”穆宴的手缓缓松开,似乎要从对方的指尖中撤离,“希望皇姐不要怪朕。” 他的声音沙哑暗沉,却又带着沉郁的笑。 有些事,果然还是妄想。 就在指尖即将彻底从对方的掌心撤离时,穆染的一句话让他止住了动作。 “我答应过你,不会走。” 穆宴双目中忽地染上怔愕,继而变得不敢置信。 第四十六章 你怎么这么好 穆宴其实早已做好了所有准备。 听惯了对方的冷漠言语,也见惯了对方冷然的面色,因此即便心中带着期许,他也从未不敢奢想从对方那里听到自己想要听的。 他原本是做好了打算的。 既然得不到,就将这个人囚在身边好了。 无论用什么手段,就算只得到这个人,得不到心也好。 只要穆染还在他身边。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导致穆宴在听见对方那句话后整个人先是一滞,接着双目中忽地涌现出不可置信。 显然,穆染的回答是他从未想过的。 或者说,他并不敢想。 纵然心中渴望了这么些年,可当真的听见对方说不会离开时,他却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梦。 “你说什么”他低着头,看着被蒙着双眸的对方,声音轻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因为他怕稍微声音大了些,眼前的这个人就会忽地消失,然后他就会从这美梦之中惊醒,再回到孤寂的绝望之中。 穆染虽然自幼性子冷淡,但不是并不是体会不到别人的感觉。 她的眼睛被遮着,感官却愈发敏锐。 “我说,我不会走。”她竟真的重复了遍,尔后又道,“我不会骗你。” 穆染说的没错。 从小到大,她虽然时常拒绝穆宴,也不怎么接受对方的示好,但有一点,只要是她答应的事情,就绝不会失信。 穆宴幼时落水,她答应照顾对方,就始终衣不解带,几乎寸步不离。 穆宴软磨硬泡要她送生辰礼物,她便真的在对方千秋时送了那把白玉梳。 她有自己的原则。 不会轻易许诺,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这么些年来,穆宴很少能让她点头答应什么。 那句“我不会骗你”,音调淡淡,不带什么特殊的情绪,可一下就让穆宴红了眼。 他扣着对方指尖的手缓缓收紧,整个人也一点点压下去。 “皇姐。”他在对方耳边轻声开口,声音没了之前的那种阴郁森然,“真的吗” 他问对方。 “你真的,不会离开吗?” 即便听了对方的话,他也还是没信心,他多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因为过于渴望而臆想出来的场景。 “穆宴,你知道的,我从不说假话。” 对方的声音依旧清冷。 是啊,他的皇姐从来言出必行,不说假话。 穆宴原本焦躁难安的心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了。 “太好了。”他低低开口,“真的太好了。” 原来不是做梦,对方也不是骗他,前些日子的那些和缓的态度更不是为了出逃而麻痹他。 他是真的看见希望了。 也终于要有结果了。 又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他高兴的? 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姐,皇姐”他在对方耳边一声声唤着,声音缱绻而情深,便是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也甘之如饴,并不觉得难受。 半晌后,原本还沉浸在极大喜悦之中的他忽地撑起身子。 眼底染上了点惊慌。 他此时才意识到,对方还被自己锁着。 眼看着对方被束在床头的双腕,他忙抬手替对方解开。 “皇姐你别生气。”他边解开边同对方道着歉,语气急切而紧绷,“朕不是故意的,朕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只是因为觉得对方要逃离,所以才会用这样极端而偏执的方式。 如果今天穆染没有说出留下来不会走这样的话,穆宴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他从小就是这样阴暗而偏执的性格,尤其是在面对穆染的事时,他永远都是极端而不理智的。 对他来说,只要能将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就满足了。 甚至于在将对方从那集市上带回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干脆就这样将她囚住,一辈子都不要让她再从自己的视线之中消失。 这样的想法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该有的。 可对穆宴来说,这就是他内心中最真实而渴望达到的最终目的。 他根本无法忍受穆染的眼中没有他,更无法忍受的,就是对方离他而去。 如果一定要选,他应该会选择用尽手段将对方留下。 这就是他原本的想法。 可当发现穆染对他真的是有所转变,而不是同他虚与委蛇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阴暗。 他明知穆染是怎样的性子,却还想着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对待对方,这样就是伤了对方。 他明明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的皇姐。 正因如此,他现在才回格外地慌张。 连替对方解开绸带的指尖都带了些微颤。 他一边解开对方的束缚,一边口中一句句呢喃着什么。 他在道歉。 在害怕。 他怕穆染因此又变得厌恶他。 当好不容易将对方双腕之上打了活扣的绸带解开口,他深吸口气,似乎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接着才抬手,要去解对方双眸上的缎带。 “皇姐?” 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对方的眼尾,正要将缎带解开时,对方不再被束缚着的手忽地抬起,挡在了他的手腕之前,叫他一怔。 “怎、怎么了?”他问得有些小心,似乎想知道答案,但又怕听对方的话。 “不用解开。”穆染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着却并没有怒意,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事,“这地方我暂时不想知道是哪里。”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对自己眼下所在的地方没有丝毫的好奇心罢了。 可这话落在穆宴耳中却不是这样,他以为对方是在怪他,因而忙将对方的指尖纳入掌中,便要解释。 “皇姐,朕” “我知道。”穆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这样做,就是不想让你多想。” 她这一句话,让穆宴彻底懵住。 回过神来后,他也没再去伸手要将对方眼上的缎带抽走,反而将对方整个人抱入怀中。 “皇姐” 你怎么这么好? 穆宴此时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了。 可就算是梦里,他也从来不敢想对方会这样说。 她说,不想让他多想。 也就是说,就算眼下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 穆宴在害怕。 不然他的指尖也不会一直在轻颤。 这地方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但他其实也不担心穆染看见了会如何。 他真正怕的,是拿走那缎带之后看见对方的眼神。 那双空灵而又虚无的双眸,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叫他光是同对方一对视,便失了所有的勇气。 这也是为何他每每同对方面对时,总要遮住对方双眸的原因。 他怕从对方的眼中看见厌恶和抵触。 所以现在的他其实根本不敢看对方。 穆染那句“我知道”便是这意思。 她知道穆宴心中的害怕,所以她告诉对方,让对方不用把那覆在她双目之上的缎带拿下来。 她话没说的很清楚,穆宴却一听就明白了。 许是因着以往从未感受过对方对他的好,所以一时之间,穆宴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紧紧抱着对方,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可他的心里却清楚明白极了。 难怪我会这样喜欢你。 他想。 原来当对方对他用了些心思时,竟是这样一件让人喜悦的事。 他甚至都不用说出来,对方就已经猜出他害怕的缘由,然后主动,替他断绝这个源头。 穆染被他抱着,也没说话。 她的手早已解开了束缚,穆宴虽抱着她,却也没限制她手上的动作,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自己抬手将那眼上的缎带拿走。 但她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任由穆宴在她耳边或轻或重,或快或慢地喘,息低喃着。 这一夜,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到穆染睡了又重新醒来。 “皇姐,你醒了。” 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穆染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看,然后发现自己的双眼没了阻碍,眼前的一切印入眼帘。 “这是回行宫?” 眼下她身处在两人先前来时所乘的车舆中,因着车内并不大,也不能放直足榻,不过在车厢的边缘打了几个靠着壁连着的长凳,虽然不宽,但容纳一人入眠的范围还是有的。 只是地方太小,一人入眠时,另一人便只能靠着车壁坐着,整个人身子也不好挪动,否则便会惊扰了入眠的人。 穆宴眼下便是这样的情况,他已经不知道在车壁旁靠着坐了多久,而穆染先前则是躺在铺了软垫的长凳之上。 为了防止对方因颠婆而感觉到不舒服,又或者一不小心从长凳之上摔落,穆宴特意将对方的头放置在自己双膝之上,接着另一只手环在对方腰间的外侧,防止对方掉落。 眼下穆染醒来,他才慢慢收回手。 “原是想着快到了再叫你的,未料到你这时便醒了。” 这话便算是回答了先前穆染的问题。 两人这确实是回行宫的路上。 驾车的驾士是特意从司部挑了来的,练家子自然比只经过了普通训练的驾士好,因而这一路前行竟也没怎么颠簸,穆染更不是因着车舆在动而醒来的,纯粹是睡的时辰够了。 穆染这才想起件事。 “我们在外待了一夜?” 穆宴点头,眼见对方要坐起身子,便忙伸手扶住对方,接着让对方坐稳。 “行宫的人” “皇姐放心,朕都有安排了。” 穆染看了他一眼,便也没追问。 直到回了行宫后,她还在想一会儿回观风殿怎么应对千月询问她为何一夜未归的话,结果便听得穆宴同她说。 “皇姐直接回去便是,不用担心。” 她不知道那句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可当陆斌一路送了她会观风殿后,她才明白为什么穆宴会是那样胸有成竹的模样。 却原来整个观风殿的宫人都被调走了,竟无一人留着,就连千月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入了观风门后都没有一个宫人迎出来,还是陆斌一路送了她入殿而后方告退离开。 穆染自己去了寝殿后,先是坐了坐,尔后便觉得有些困,许是因着昨日折腾了一日的原因。 因此她便解了衣衫,留了一套中单,又自己卸了钗环,去了内寝入睡。 等到再醒来时,原本光亮的天,已经开始日落西斜。 天边的暮色顺着紧闭着的门窗透进来,将整个内寝染成了火烧一般的颜色,看着金光熠熠,格外好看。 穆染没有急着起身,她躺在床榻之上,看着头顶的床幔。 半晌后,从喉间发出一道无实质意义的声音。 “殿下,您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穆染一怔,转头一瞧,才发现内寝隔断的布幔之外,有个身影正站着。 原来方才她入睡时,千月便回来了,只是眼瞧她在小憩,没敢打扰,才自己在这外面站着。 穆染反应很快,并未表现的惊讶,只是“嗯”了一声,接着才问了句:“你白日去哪儿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结果千月却以为她生了气,忙福身请罪:“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故意擅离职守,只是陛下圣旨下来,奴婢等不能违抗。” 她告诉穆染,因着再过十几日便是中秋了,因而从昨日起,陛下便下了旨,从跟着来了行宫的宫人内侍抽调去轮班,替殿中省及六尚局那边做帮手,好准备中秋。 昨日恰好是第一日,第一个轮到的便是穆染身边的宫人,因此整个观风殿的人都被抽调走了,且一走便是一天一夜。 千月是知道自家殿下白日出去了的。 但她一直以为对方会回来,因而在帮着做事时还一直想着要回来,只是六尚局那边一直不放人,她一提起要回来伺候长公主,那边的人就说圣意难为,她们做不了主,让千月自己去找陛下。 千月又哪里敢? 于是便只能在六尚局做了一天一夜,及至先前方回。 听得对方这样说,穆染才反应过来。 难怪穆宴回来时一直同她说叫她不要担忧。 却原来他真的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思及此,穆染又想到之前的那些事。 串联起来便忽地意识到,穆宴似乎永远都会把退路做好。 不会留下任何的话柄,也不会让人轻易发现有些事。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当初对方说的那句。 “无论何时,朕都不会将皇姐置于两难境地。” 当时的穆染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想,对方确实做到了。 穆宴身为天子,本没必要专程去做这些事。 虽然看着都不是什么大事,可真要布置起来,却也不容易。 不说别的,单是她每每去紫宸殿时,殿内从来都是没有旁的内侍的,可从未有人怀疑过,只因穆宴从登基后至今,便从不在紫宸殿内留人伺候,除了陆斌之外。 而从紫宸殿去她的明安殿,对方也从来是走的暗道。 小翁主大婚那回,他分明气得那样了,可还是寻了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将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遣离。 再加上这回 穆染才明白,为什么对方总是又一次次地告诉她,叫她不要担心。 因为穆宴真的将一切退路都已经安排好了。 若不然,她同穆宴之间的关系,早就闹得整个皇城人尽皆知。 穆染虽性子冷淡,但并不是不懂廉耻的人。 她同穆宴,毕竟在外人看来,还是有血缘之亲的姐弟。 思及此,她的心中隐约有些情绪浮现。 有些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若是有一日 “殿下,殿下?” 千月的声音将穆染的思绪拉回,她这才看了眼站在床榻跟前的人。 “怎么?” 千月便问她是否饿了。 “奴婢想着您白日歇了中觉至今,只怕是要饿了,尚食局今日做了百合莲子羹,奴婢去替你端了来可好?” 千月并不知道她一夜未归,只当她是昨日回来了,白日自己自身后又从午间睡至眼下。 穆染也实在是有些饿了。 对方不说倒还好,偏偏千月这么一提,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许久未进膳了。 从昨日到眼下。 因而略一颔首。 “好。” 因着这回的中秋是在行宫过的,故而许多事情和安排都没有在皇城时那样隆重而盛大。 只是到底是皇家过节,有些东西实在省不了,要不然也不会从这些跟着来行宫的内人内侍抽掉了人去轮值了。 十几日的时间看着多,实际上忙起来便很快过去了。 尤其是对于那些宫人内侍来说,似乎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中秋这日,陛下于麟趾殿受随行官员朝贺,同时批阅了由皇城同各处朝臣送来的朝贺折子,一直从早上忙到了傍晚。 又在甘露殿中宴请了随行朝臣,这一闹便又到了夜间。 原本还应当有家宴的。 先帝时期,嫔妃众多,跟着来行宫的自然也不少,便是只有那些个颇得宠的,算下来也有十余人,因而便能在仙居殿中举办内宴,由中宫皇后主持。 可今上登基不过一岁,后宫空悬无人,这回跟着来的也只有穆染同李太妃。 倒也不是不能算上那些朝臣家中的妻室,可当穆宴问及穆染要不要主持内宴时,被她直接拒绝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内宴原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我管这些做什么?若是太妃愿意,叫太妃主持便是。” 她说完还表达了句,说自己到时候肯定是不会去的。 她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穆宴听后也没说什么。 “皇姐既不愿,便罢了。” 更不提去问李太妃,显然并不打算找对方。 于是内宴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而天子未发话,谁也不敢提。 于是中秋这日,比起在皇城时,穆染反而过得自在一些。 毕竟如今人少,不似先帝尚在时,总是要早起,接着匆匆去赴宴。 如今在行宫,更没有那许多规矩,更不必提李太妃并非她生母,她不用去对方跟前请安尽孝,因此自打那次穆宴落水以来,她二人竟也有大半个月未见过。 她不去找,李太妃自然也不会来。 穆染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不喜自己,但她不是那种上赶着的人,有些功夫做表面便够了,再做的多一些,她自己也不会愿意。 到了夜里,穆染发现自己竟有些睡不着,正打算叫千月去尚食局那些桂花酿来,结果千月还没来,反倒是陆斌先到了。 原来对方是来传口谕的,说是陛下宣她去麟趾殿。 穆染便问了句有何事。 照理来说这时候应当是天子同诸朝臣共饮的时候。 陆斌却道:“宴席上诸位大人兴致高,喝得有些多,恐怕自己酒后举止无状冲撞了陛下,因而纷纷请辞离席,陛下眼见走的人多了,便下旨散了宴席,眼下已经回了麟趾殿了。” 穆染这才了然地颔首,接着同匆匆而来的千月吩咐几句,便同陆斌一道去了麟趾殿。 同在皇城中去紫宸殿一样,陆斌到了殿门口便不跟着一道入内了,只是等着长公主进殿后方叫了人将殿门合上,接着又知机地挥了挥手,将人都从此处带离了些地方。 另一边,穆染入殿后绕过前方隔断的屏风往里走去,殿内静得出奇,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步子踏在地上的回声。 走了约莫几十步,才到了内里的天子小憩之所。 同她想的一样,穆宴叫她来并不是有事相商。 对方眼下半躺在架子床上,冷峻的面容有几分醉意,如鹰般的双目微合着,薄唇紧抿,双眉皱起,显然是有些醉了,哪里有谈话的意思? 只怕那宴席上的朝臣并非是自己醉了,毕竟天子跟前,谁又敢多喝? 不过是看着陛下喝得多了些,趁着对方还未完全醉倒之前赶紧自己主动请辞离开罢了。 此举显然深得穆宴心意,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快便散了宴席,又回了麟趾殿。 穆染又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半蹲下身子,停在对方跟前。 “穆宴。”她的声音素来清冷,这是自幼而来的,因而即便眼下她轻着声音唤对方,可听上去却还是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原本半合着眼的穆宴听到这声音,便缓缓睁开眼,在发现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姐后,有些迷蒙的双目忽地绽出几分灼热和愉悦来。 “皇姐,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几许醉意,接着在对方未开口前忽地伸手,将半蹲在床边的人一把揽入怀中。 掌心下移,最终熟练地找到对方纤瘦的腰肢,小臂轻轻用劲,就将对方压在自己身上。 “唔。”他半睁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半晌后从唇间吐出有些含糊的几个字,“皇姐,中秋好。” 真好,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日子,他的皇姐在陪着他。 第四十七章 他的眼底有幽暗的光隐隐…… 天子车驾是八月底回京都的。 此时已过处暑,不日便是白露,出了三伏盛夏便一点点退去,天儿也逐渐开始有了些许凉意。 白日还好,就是夜里夜深时节便会时常感到些冷意,不能再似先前那般穿着清凉的衣衫,入眠时也要盖着薄被了。 原本照着先时的习惯,避暑至少会在行宫待上三个月也就是九月底再回。 可穆宴却觉着时间太长,在稍稍有些凉意时,便叫了人准备回皇城的事宜。 旁人不知天子想法,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轻易开口问,可穆染却是清楚的。 倒也不是她猜出来的,而是穆宴自己在她跟前念了好几回。 “行宫太不方便,朕已经许久未同皇姐一道入眠了,倒不如早些回宫。” 正因如此,原本应当待上三个月的行程便缩短至两个月,等到九月初时,天子车驾便回了皇城。 在回去的路上,穆宴原本想要皇姐陪着他的,但他的想法刚提出来,便被穆染拒绝了。 理由便是:“过于引人注目,不合适。” 且不说天子车舆她能不能上去,便是她同穆宴之间的身份,若是她长时间同天子待在一处,在旁人看来便极为奇怪,她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她不同意,穆宴原本还想再说,可转念一想,却又答应了,只是提了个条件。 穆染未料到他这都能用来提条件,听后眉心微蹙,沉吟了半晌,最终在对方有些焦急和期许的目光中点了下头。 穆宴这才高兴起来,接着爽快地自己回了五色舆。 车驾一路经了丹凤门入了天子驰道后,穆染同穆宴便分开了路。 天子先回了紫宸殿,穆染则去了自己的明安殿。 穆染回来后,明安殿的宫人便早备了水,伺候她洗漱更衣之后,方悉数退下,唯余三四个在寝殿内候着,旁的全都离开。 换了身轻便的衣衫,穆染坐在罗汉床上,身子靠在身后的凭几之上,问着这些日子留在宫中的宫娥明安殿的事。 “回殿下,您去行宫这些日子,明安殿一切安好,并无异样。”那宫娥回道,听到殿下又问了银团的情况,便道,“银团因着见不着您,原是有好些日子都有些暴躁,见人便咬。” 穆染便问:“后来呢?” 那宫娥便说:“后来是颜致远制住了银团。” 她告诉穆染,银团似乎特别喜欢颜致远,原本谁碰它,它都会很抵触,逮谁挠谁,可对着颜致远却不是这样。但凡是见着颜致远靠近,银团便十分激动,总是绕着对方的腿打着转,还时常用牙齿咬颜致远的衣角,每每见了他都是一副急切的模样。 因着这样,整个明安殿的宫人,就连当初穆染亲口指了去照顾银团的安锦都没办法,一靠近就会被银团咬得手上皮开肉绽,及至后来,安锦自己都放弃了和银团相处,反而将银团交给了颜致远。 “银团很亲近颜致远?” 穆染闻言有些诧异。 她分明记得,当初自己去行宫避暑前,银团看上去似乎极为不喜颜致远,要不然也不会连着咬了对方两次,将他手上都咬得鲜血淋漓了。 可如今她不过离宫两月,怎的银团忽然就这样亲近颜致远起来? 且听着宫娥的意思,如今是除了颜致远外,银团不让任何人靠近,谁靠近就咬谁。 那宫娥便忙说确实如此。 穆染沉吟了半刻,尔后抬手让对方退下,才又同站在身旁的千月吩咐了句:“去叫颜致远来,还有银团也一起带过来。” 千月便应下去了,过了不久便将颜致远同银团一起带了回来。 那颜致远怀中抱着银团,跟在千月身后小心翼翼地入了寝殿,在长公主跟前站定后,方弯下腰,将手中的兔子放在地上,接着俯身下拜稽首见礼。 “奴见过殿下。” 同先前一样,他还是习惯性地行大礼。 这回穆染却没有特意再去同他纠结这个事情。 她只是略微垂眸,看着被对方放在地上的银团。 照着先时的习惯,银团见了她便会第一时间跑过来,接着在她脚边抬起自己两只前爪,接着仰起头看向她,一副要她抱的模样。 可眼下的银团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动作。 被从放在地上开始,它就整个身子靠在稽首见礼的颜致远手边,前爪放在身前,蹲坐在地上。同样是抬头看着穆染,可眼神却十分陌生,似乎已经完全不认识她一般。 穆染眉心微蹙,也没开口叫颜致远起身,只是自己微微躬身,伸手想要去抱银团。 “!” “殿下小心!” 穆染几乎是在银团猛地朝她扑来的瞬间收回的手,同一时间千月急切的声音也响起来。 见她没被咬到,千月才松了口气,接着看向整个身子呈攻击姿态的银团。 “这是怎么了,银团怎么连殿下您都要咬?” 照理来说,殿下是同银团关系最好的,银团也最喜欢她,在她跟前素来都是温顺的,这样差点将她咬伤的事先前是绝无仅有的。 穆染垂眸,看了看自己方才伸出去的指尖,接着视线又落到银团身上。 此时的银团愈发靠近稽首着的颜致远了,显得十分不喜欢她,若不然,方才她一伸手要靠近时,银团也不会忽然生气,还差点咬伤了她。 她双眸盯着那灰紫色的兔子看了半晌,最终才开口:“本宫才离宫多久,银团便不认得本宫。” 银团是她一直养着到这么大的,虽说这兔子是当初穆宴送来给她解闷的,但长久的陪伴之下,穆染早已对它投入了真正的感情,这些日子虽然在行宫,却也一直记着银团的。 要不然也不会特意问了银团的情况。 原以为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银团现在怎么说也是身份特殊,旁人也不敢轻易对银团如何,唯一要防着的,就是看紧它,不要让它同先前一样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穆染一直也是这么想的。 谁知回来后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本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银团已经成了这样。 不仅是咬别人,如今竟连她都不认了。 这样情况下,穆染自然心中自然会生出些许不舒服,可她却并未表现出来,她只是看着下首姿态谦恭而卑微的颜致远。 “本宫听得说,本宫不在明安殿的这些时日里,银团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连喂食都会将人咬一口,如今整个明安殿也只有你能够接近它了,想来它应当是十分喜欢你的。” 颜致远便恭敬回道:“殿下言重了,不过是巧合罢了,银团不认您,只是因着离开您的时日长了,暂时未认出您来,再等等便好了。” 穆染不置可否,结果却见对方将抵在额间的手抽出,接着在银团身上轻抚几下,从脑袋到整个背脊,都轻轻顺了下去,接着穆染才听见颜致远说了句:“这是殿下,先前一直陪着你的。” 言毕将银团轻轻一推,推至穆染跟前。 似乎是为了验证颜致远话的真实性,银团在被对方对了下后,便忙往前走了两步,接着靠着穆染从罗汉床上垂落的衣衫,将整个小脑袋靠近,也不知是靠着哪里辨认的。总之小半刻后,原本还对穆染龇牙咧嘴的银团便同先前一样,在她跟前抬起前爪,扒拉在她的衣衫上,做出一副要她抱的模样。 穆染心一下便有些动摇,她低着头顶着这小兔子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又一次伸手将兔子抱起。 这回银团没再跟刚才一样直接张嘴便要咬,反倒是安静地任由她抱起,接着整个兔身缩在她怀中,同先时一样。 若非方才银团那狂躁的模样还印在穆染脑中,她只怕都要以为才刚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尤其是眼下银团乖乖窝在她怀中,两只原本垂落在脸侧的耳朵往后翘起,小鼻子一直早一下一下地抽,动着,瞧上去可爱又憨憨的,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穆染的指尖不自觉地在对方身上慢慢抚摸起来。 也许真的同颜致远说的一样,银团两个月未见她,便有些不认得了。 眼下熟悉了变回先前的模样也是正常。 思及此,她便再次将看向依旧俯身在跟前的人。 “起来回话。” 颜致远没动,张口便要回话,却又听得上首的人道:“不要又说你不敢这样的话,眼下本宫叫你起身,你照做便是,本宫不想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听上去清冷冷的,不带什么特殊的情绪,可落在颜致远耳中,却分明听出了这是有些不悦。 他不想惹对方生气,因而便低低应了声,接着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 这是他未抬头,整个人的腰也压得有些低。 心知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便是再要求也无用,穆染便没再强求,只是问了句他先前被银团咬的伤口如何了。 “回殿下,都已经好了。”颜致远恭敬道。 “本宫看看。” 穆染原只是想看下对方的手中有没有留下伤疤,毕竟她眼下都还记得,当初银团是怎样用力咬的。 兔子的咬合力本身就很强,再加上当时的银团似乎对颜致远有极大的意见,一口下去,整个手中的皮肉都向外翻着,看上去颇触目惊心。 当初离宫前她还专门吩咐了,让颜致远要先去尚药局找人瞧瞧,眼下这么两个月过去,自然要看看对方伤势如何了。 这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当听得她的话后,颜致远整个人似乎滞了滞,接着才喃喃开口。 “都已经好了,殿下还是不看了吧。”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愈发往后收了收。 穆染见状双目微凝。 “本宫看看你的伤,这难道都不行?” 照理来说,他不应当如此抵触的,就好像害怕她瞧见自己的指尖一样。 可这又有什么是不能叫人看见的? “手伸出来。”她于是又重复了遍。 颜致远似乎真的很拒绝,整个人身子都显得有些紧绷,可长公主的话他又不能不从,因而便只能从身后慢慢将左手伸出。 “呀!”在看清那指尖的情况时,穆染身边的千月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忙收了声,不敢在说话。 穆染却没有在意这点插曲,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颜致远的手。 颜致远原本就是奚官局的贱籍,终年无番,便是先前去了慈安殿服役,做的也是最累最脏的活计,整个手都结了一层茧子,皮肤看上去也显得有些粗糙,一看便是干惯了活的手。 可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指尖却没有很粗,反倒是有些骨节分明的修长,混合着他颜色有些深的肤色,看着倒还有几分赏心悦目。 只是此时那左手的食指却缺了一个小口子,已经不长新肉了,若不细看便罢,但凡细看,便会令人觉得极为不协调,又有些惊愕。 穆染见了这情况,才知道颜致远为何方才一直不愿将手伸出了。 原来他说的没错,伤确实是好了,可这被咬下了皮肉的豁口却始终没长出来,因而变成了眼下这样。 “你这手” “奴该死,脏了殿下的眼!”穆染原是想说这手还能不能治,结果颜致远却以为她是嫌他这手上的伤口难看,便忙又跪了下去,声音惶恐而焦急。 见他又跪了回去,穆染几不可察地皱眉。 她原想叫对方起来再说,可眼瞧颜致远面上的神情,便忽然又改了主意。 “罢了,这伤到底是银团造成的,回头本宫再叫人去尚药局找了医术好的司医来替你瞧。” “至于银团”她的指尖依旧在怀中的兔子身上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半刻后道,“既然它眼下这样喜欢你,你便同安锦一道照顾它。回头本宫若要见银团了,便由你带着来吧。” 整个人明安殿的宫人内侍都知晓,自家殿下极为喜爱这只灰紫色的小兔子。没去行宫之前,一日倒有大半日都是同银团一起度过的。眼下虽然回了皇城,可银团方才那副模样着实在穆染心中留下了些阴影,导致她如今心中那股劲稍稍弱了些。 若是不出意外,日后穆染也许不会日日都叫了人将银团带来,反而会隔个两三日再见银团一面。 可即便只是这两三日,对颜致远来说,也是他先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内容了。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机遇,原以为自己当初被殿下调至这明安殿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如今不仅是同殿下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他甚至可以时常带着银团来求见殿下。 思及此,他的指尖一点点攥起,低着头的喉间上下滑动了下,唇角逐渐变得干涩起来。 “奴,遵旨。”他面上的神情因为过多的愉悦而显得有些扭曲,好在他如今并未抬头。与此相对的,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正常,落入旁人耳中,除了谦卑还是谦卑,并无丝毫不对劲。 因而穆染也没多注意,见他应下后才稍稍摆手,开口叫对方退下。 眼见对方从地上起身,往外退去时,原本在她怀中安静了好半晌的银团又突然变得焦躁起来。 它直接猛地用劲,从穆染怀中钻出来,接着看向正往殿外去的人,接着四周一番挣扎,最终从穆染的怀中跑出,径直跑到了还未出殿门的颜致远身边、 它用爪子挠着颜致远的衣摆,又抬起头张口咬住那衣衫。 虽然是又挠又咬,看上去却并不是生气,反而带着些许急切。 穆染看了看银团,又看了看因此而停下的颜致远,最终道:“既然它现在不愿留下,你便带回去吧。” 兔子这种生物强求没用。 它要是不想待在你怀中。除非你一直上心着不要分心,否者可能就是你稍稍走神半刻,银团也能马上怀中逃离。 原本问它的情况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它的身体状态如何,眼下确定了没什么关系后,穆染便也没打算将银团留下。 它既然不想留,便放它回自己的小窝去。 颜致远闻言便低低应了声,却也没弯腰将银团抱起,反而又继续往殿外走去。而银团却没有跑走,一直跟在他的脚边,他走一步银团就跟一步,很快一人一兔就离了寝殿。 “殿下,颜致远的手应当是好不了了吧?” 眼瞧着颜致远出去了,千月方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些同穆染道。 穆染指尖在炕几上轻轻摩挲。 “也许吧。” 她道。 “回头你再叫人去趟尚药局,请个司医来替他瞧瞧。” 千月虽然不怎么待见颜致远,可这是长公主的吩咐,便也不敢怠慢,忙应了声。 穆染这才又想起什么。 “将内寝床榻上的一应被子软枕都换了,出去这么些时日,眼下只怕也睡不得了。” 其实穆染去行宫的这段时日,她的寝殿时时都会有宫人来洒扫,只是为了防止那底下的地宫被人发现,她特意交代了不要靠近那博古架处的窗棂。 至于床榻之上的被单那些,自然也是有专人整理的,倒也不至于睡不得。 但这么两个月过去一直无人睡着,就算是有宫娥洒扫,只怕也还是积了灰,倒不若都换了新的。 千月听了正要应下,却听得殿下又道:“那云花绫的锦被你亲自收拾了,再带个小宫娥,一道送去六尚局,叫她们安排人浣洗。” 这么些东西里,她原说的是都换了。 对宫内的贵人来说,换了的意思就是不要了,换成新的,穆染也确实是这个意思,只是独独提了云花绫的锦被要浣洗。 千月便笑了。 “殿下果然很喜欢这锦被。” 她可记得,那锦被是当初陛下特意叫了人送来的。 穆染听得她这样说,却没说什么,只是神情也并不显得不悦。 末了了她便道:“夜里安寝时,你在外看紧些,莫要让人轻易开口,赶了十余日的路,乏得很。” 眼下之意就是殿内还是一样不留人伺候,也不要点灯,让千月在外候着便是,莫让那些不长心的轻易入了寝殿。 千月闻言忙应下后,又等了半刻,确认她没有要交代了,才小心地退出了寝殿。 另一边,带着银团出来后的颜致远,一路走到了自己的住处。 便是先前他刚来明安殿养伤的那个唯余库房旁的夹室。 他这一路上回来,收获了不少人的目光。 盖因他是眼下整个明安殿中唯一能同银团这样亲近的人。 入了自己房间后,他将房门合上,接着才慢慢蹲下,看着一路跟着他回来的银团。 此时的银团依旧显得十分兴奋,一直在扒拉着他的裤脚,眼见他蹲下,便抬起两只前爪,直接趴在他的膝头上,伸长了脖子看着他,显得有些急切。 颜致远见状,便伸出先前一直未示于人前的右手,接着放在银团的嘴边。 银团小鼻子耸动几下,似乎嗅到了什么,接着便忙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急急地舔舐着对方指尖上的褐色粉末。 它吃的很急,似乎是喜欢极了。 因着太着急,还总是下意识用牙齿咬了对方的指尖,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牙印。 可被这样咬了的颜致远却丝毫不见生气,他抬起另一只手,一点点轻抚着银团的背脊,喉间翻动几下,溢出一道有些哑而兴奋的低笑。 “呵” 他想着先前在殿下跟前的事情,愉悦地眯起双目。 “你虽只是个兔子,却有这样大的用处。” 他的眼底,有幽暗的光隐隐闪动着。 入夜,穆染躺在一应都换了新的被子的床榻之上,整个人逐渐有些昏昏欲睡。 她原是不打算这样早入睡的,可不知怎的,一回到这明安殿的寝殿中,往这床榻上躺了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困得厉害。 原本白日穆宴还特意同她说了,让她不要睡,等他来。 可眼下看来是等不到了。 尽管穆染一直试图睁开双眸,可眼帘却愈发沉重,及至后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睡去的,只知道忽然之间整个人便彻底放松,接着落入黑暗。 而在她睡着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那靠着墙边的博古架才缓缓挪动,接着有人影从内里走入。 那身影极为熟练地行至架子床旁,正要开口唤人,却听见了床上的人轻缓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睡着了,不由地一怔。 可过了半刻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接着匆匆走到那妆奁台旁蝶几,此时蝶几之上的香炉正燃着气味清雅的香,袅袅轻烟在黑暗之中并不能看清楚,但穆宴还是准确地拿起那香炉的盖,接着将里面的正微微闪动着红光的想香灭掉,才又将盖子合上,接着重新退回架子床来。 明天便将这香换回来。 他想。 近来事忙,竟忘了这茬。 原本他都想好了今夜要同皇姐多说说话的,要不他先前也不会特意跟对方提了要求。 回来的路上他本想让穆染同他同乘一车,可对方觉着不合适,便拒绝了。 穆宴便想了提了个条件作为交换。 便是回了宫后,他夜里不想再席地而眠。 当时的穆染想了半晌,最终同意了。 穆宴自然高兴,好容易等到今日回了宫,白日还专程让她许诺了不会早睡。 未料到最后竟是栽在了自己手上。 穆宴便有些好笑。 他在床沿坐下,如玉的指尖将身上的外衫一件件剥离后,唯余一件中单后,方掀开了被子,接着同已经睡着的人躺在了一处。 将对方纳入怀中之后,他又低头,在对方光洁的额间落下一记轻吻,尔后轻柔缱绻地说了句:“皇姐,好梦。” 第四十八章 这是个几乎一触即离的吻…… 穆染是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时,正好对方穆宴含着缱绻和笑意的双目,叫刚醒来的她微微一怔。 “皇姐,早。”穆宴的声音听上去低沉醇厚,丝毫没有刚睡醒的那种含糊的感觉,想来是早就醒了。 半刻后,穆染最终回神,接着抬头看了眼窗外,发现是明亮的天色后才忽地意识到什么。 穆宴今天竟没提前离开,反而一直留到了早晨! 这个人是让穆染眉心微蹙。 她抬手轻轻一推,便从对方的怀中退出。 “皇姐?”穆宴被她的的举动弄得一愣,似乎不知她为何忽然如此。 穆染蹙着眉:“趁着千月还没来,你眼下快些回去。” 以往穆宴在明安殿时,她极少会担心。 盖因对方总是会在她醒来之前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不叫任何人知晓。 因而这么几个月来,这明安殿的宫人竟从未发现长公主的寝殿内还多了一个人。 可穆染未料到的,昨夜穆宴在她撑不住睡去来了后,竟没提前离开,反而一直留到了现在。 照着先前的习惯,千月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了,若是到时不当心撞见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比起穆染,穆宴则显得要淡定得多。 他甚至连动都未动一下,面上的神情也并不显得焦急。 “皇姐怎么这么狠心?”他看着穆染,“昨日说好的等朕来的,可朕好容易理政结束,到你这儿一瞧,才发现皇姐早已睡熟了。” “朕想着皇姐应是累了,便没舍得叫醒你,想等你醒了再同你说说话,可谁知你一醒第一句便是赶朕走。” 他说着便掌心往前,直接捉住对方的指尖,纳入掌中。 “不行,朕今日定要多留些时辰。” 穆染听后有些无言。 她甚至都想问对方几岁了?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耍无赖? “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她说着,清冷的声音带了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哄,“阿宴,你先回紫宸殿,过会儿我去找你,我们一起用膳可好?” 她这话穆宴果然心动,略一思索后便答应了。 “不过朕有个要求。” 穆染便问什么要求。 穆宴的指尖轻扣,同她纤细的十指缠绕在一起,接着微微低头,看着对方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压低了声音在穆染的而便说了几个字。 “?”穆染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下意识便要拒绝。 “皇姐若是不愿,就算了。”穆宴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一般,竟先她一步开口,“那朕还是再待会儿罢。” 说着竟又往锦被中挪了挪,一副不愿走了的模样。 与此同时,他的食指缓缓在穆染青葱般的指尖上轻轻揉捻着,显得一派闲适。 穆染看了眼他的模样,试着开口,可劝了几句后,他始终不为所动。 最终穆染轻叹口气。 “好吧。”她妥协了。 穆宴这才唇边扬起一抹笑,高兴地开口。 “皇姐,你真好。” 这些日子,穆宴愈发感觉到,当他的皇姐对他上心后,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以前的穆染面对他时,永远都是冷漠而冰冷的,沉默寡言,面色冷凝,几乎从未笑过。 可近两月来,尤其是从行宫的岩洞中出来后,穆宴便清楚感受到皇姐态度的转变,她变得不再这么抵触他,虽然面上的神情还是没过多的波动,可言语之间却多了些以前从没有的温和,更不用说她变得越来越纵容穆宴。 原本穆宴就比她小。 以前她总是冷淡的模样,穆宴总渴望能让她的眼中印入自己的影子,因此做尽癫狂之事,惹得对方越来越抵触他。 好在他及时转变了方式。 他以前总说穆染性子冷,有时甚至会怨对方没有心,无论对她多好,她都从不领情。 可经了这些日子穆宴才知道,他的皇姐不是没有心,只是自幼便而来的不太明白正常的情绪是什么样的,因而也极少同旁人一般,能轻易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冲突。 她能感觉得到别人对她的好,只是反馈出来的情绪会淡许多。如此,在旁人看来,便会觉得她是个冷清冷心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穆宴以前也许会这样想,可如今却再也不会了。 因为他在变了同对方的相处方式之后,才发现,皇姐原来是这样好的人。 她不上心的时候,你在她眼中便同路边的花草树木并无两样,不过是会说话会呼吸的人罢了。 可若真能让她将你放在心上,你才会知道,她真实的模样是怎样的。 譬如眼下这事。 若是换了先时,两人关系仍旧剑拔弩张的时候,穆染只怕第一时间便会用尽手段逼得穆宴不得不离开,如此两人关系只会愈发恶化。 可如今,明知道穆宴是故意接着机会同她谈条件,她心中除了被发现的担忧,却并无一丝不悦。 在她看来,只觉得穆宴愈发孩子心性,有些无奈罢了。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凉,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好,她便又叹了一声,接着身子稍稍往前。 “说好的,等会马上走。” 穆宴便忙道:“朕发誓!” 接着便期待地看着对方。 穆染头往前压了压,却因着对上他幽深的双目而滞了滞。 她还是第一回这样做,不是很习惯。 “皇姐。”半刻后,见她停在自己跟前不再有动作,穆宴便开口提醒了一句,“快来不及了。” 穆染: 若不是他非要如此,她又何至于这样迟疑。 半晌后,她最终下了决心。 指尖下意识地攥起,却因为正好同对方十指紧扣着,便成了她主动握住对方一般。 她又往前凑了凑,下一刻,微凉的唇边触碰到对方的薄唇之上。 温软的触感让穆宴整个身子猛地紧绷,他不由地抽回手,紧紧将穆染的腰环住,结果还未来得及做什么,那微凉的唇边忽地离开。 这是个几乎一触即离的吻。 穆宴甚至还未来得及仔细感受那感觉,穆染便已经头往后退离。 这回轮到穆宴愣住。 “皇姐” “好了,快些走吧。”穆宴的话还未说出来,便被对方一句话打断,“说话算话。” 穆宴这才喟叹一句,心中决定下次换个条件。 于是他从架子床上起身将衣衫穿好,正要离开时,回头看了眼,似是想起什么,便问了句:“那床云花绫的锦被呢,怎的不见皇姐盖着了?” 及至眼下,穆宴发现,原来这内寝床上的一应被子全都换了新的。 这话,很久之前穆宴也问过,只是当时穆染没回答他。 如今听得他又提起,穆染便道:“昨日叫千月送去六尚局浣洗了。” 她说这话时神态自然,显然是真话,穆宴听后,眼底那不易察觉的红光才逐渐隐去。 他于是笑着道:“过会儿朕叫人再给皇姐送新的来。” 穆染便摆摆手,说自己不缺这些,可对方坚持要送,穆染便只能由着他去。 “快些去吧。”眼见时辰一点点过去,穆染便又催了道。 而后穆宴才面带留恋地离开了寝殿。 及至殿内唯余下自己一人时,穆染才重新躺回床榻之上。 她此时也没打算起身。 毕竟前些时日赶路确实累了,便想着再回个回笼觉。 等她再次醒来后,千月已经在内寝外候着了,听见里面的动静,便轻声问了句:“殿下,可要起身?” 穆染听得这声音,稍稍有些晃神,接着想到早晨的事,心中自然松了口气。 可当她起身后,千月替她挽发时,她随口问了句,才知道早晨的事不过是自己多虑罢了。 “昨夜陆大人便亲自来同奴婢说,殿下刚从行宫回到皇城,只怕困倦得很,叫奴婢等莫要太早来,免得扰了您安眠。” 穆染听得这话便明白了。 原来昨夜穆宴在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若不然,早晨的时候也不会那样堂而皇之地待在她的床榻之上,怎么说都不肯离开了。 却原来,他心中知道那时候千月是绝不会入内的。 思及此,穆染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觉着对方果然是孩子心性。 “殿下?”正在替她挽发的千月见她摇头,不由地手下动作一顿,“怎么了,是奴婢弄疼您了吗?” “不是。”穆染道,“过会儿叫人备车,本宫去趟紫宸殿。” 毕竟答应了穆宴,若是今日她不去,到了夜里只怕对方又要不知怎么闹了。 另一边,紫宸殿。 换了身龙胆紫常服的天子,坐在御案之后,如玉的指尖握着朱笔,在一道又一道的折子上落下批阅。 眼下将近午时,他却一直未用膳,候在身后的陆斌都劝了几回了,可陛下却始终不为所动,每回他开口,陛下不是随口嗯一声,便是当做没听见,完全不理会他。 从早到现在,除了用了两盏茶外,陛下并未进食任何东西。 可那茶也是越喝越饿的。 尚食局那边早已经派人来催了许多回,还暗自同陆斌提醒几次,说菜肴再热味道便不对了。 来人言语之间还十分不解。 “大人,您说这菜式都陛下亲自拟定叫人来尚食局交代的,怎的眼下却一直不传膳?” 陆斌听后心里发苦。 他当然知道是为何了? 还不是为了等长公主殿下? 那菜式是陛下今早回了紫宸殿后亲自同他交代的,里面全是殿下喜欢的。陛下的意思,过会儿殿下便会来紫宸殿一道用膳,因而先叫尚食局做好。 可等了这么些时辰,早膳早就过了,眼瞧着连午膳的时辰都要过了,长公主却还没来。 陆斌见陛下一直未用膳,心中自然着急,可壮着胆子劝了几回,陛下却始终不予理睬,眼瞧着便是定要等到殿下来的模样。 这样的情况,陆斌又能如何? 更无奈的是,他还不能将这缘由告知,因而只能看着尚食局的人,长叹口气,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尔后又交代对方。 “那菜肴若是不能再热了的,你们重做便是,总不能将那变了味的端了来给陛下用吧?” 尚食局的人便忙应下去了。 陆斌这才轻着步子又往殿内走去,正到了陛下身后站定,便听得有脚步声响起,过了会儿便见殿外候着的一个内侍入内。 那内侍先是跪下见礼,口中说着“陛下大安”。 先前穆宴便吩咐过,旁的事暂时不必入殿回话,除非有人来紫宸殿求见,眼下正是要到了午膳的时辰,朝臣要来也不应是这时,因而当见了这内侍进来后,他便以为是皇姐来了。 将手中的折子同笔往御案的桌面上一放,他先是叫了那内侍起身,尔后方问了句:“何事?” 想着等对方说了长公主在外求见后便叫陆斌亲自去请进来,可那内侍一句话,叫穆宴听后双眉不由地一蹙。 “谁在殿外求见?” 那内侍便忙又重复了遍:“回陛下,太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李静涵求见。” 李静涵先前因着中毒一事,在所有家人子都被遣出宫时,唯独她留在了宫中休养。且当时李太妃怜惜她遭遇,亲自向陛下请旨,希望将其留在身边任掌事女官一职,陛下当时便答应了。 因着掌事女官本就是个颇为特殊的职务,这么些年来,极少有宫妃身边会真的放这么个人,因而这职务早已成了空悬许久,直到如今。 穆宴没想到李静涵竟又来紫宸殿求见。 先时对方还是待选的家人子时,便总是来紫宸殿。 她自诩曾经是他的救命恩人,同他之间应是有几分情分,便总觉得同旁的家人子不一样些。 那时的穆宴因着有自己的打算,每每见了对方时,便也会同她说上几句。 可如今已经用不上她了,穆宴自然懒得再装。 尤其是原本心中满心期待着皇姐,结果来的却是个并不想见着的李静涵时,穆宴的心情霎时变得不好。 “她来做什么?”天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冷,“叫她回去,朕眼下正忙,没功夫见她。” 这话说的无情,幸而李静涵不在此,否则只怕一颗芳心不知碎成什么样了。 那内侍原是收了李静涵一点好处的,听了后忙替对方说话:“李姑娘说,昨日刚从行宫回来,只怕胃口不好,亲自做了些开胃的羹汤,说是给陛下尝尝。” “她有这个心,不若多关心下自己的姑母。”穆宴冷笑一声,“李太妃此番从行宫回来后,身体百般不适,听得说昨夜还连夜从尚药局叫了人去瞧。李静涵此时不守在太妃跟前尽孝,来紫宸殿给朕送汤算什么?” 说着一摆手。 “叫她回去,再传朕口谕,日后无召莫要轻易来紫宸殿。” 那内侍见天子似有不悦,便不敢再说,忙应了声后,便匆匆告退,接着小心地退了出去。 被这事一扰,穆宴原本的好心情霎时所剩无几。 他指尖在御案上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显然越来越不耐烦。 身后的陆斌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却也能猜出现在陛下只怕心情不好,因而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触了霉头。 “陆斌。”半晌后,陛下忽地开口唤了他一声,叫他整个人一震,忙恭敬着应了,接着便听得前方的人问了句,“在你看来,朕是否先前待李静涵过于宽和?” 若不然,一个无名无分,又无品轶的女子,怎的敢几次三番地来天子理政的紫宸殿求见? 陆斌被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整个人犹疑了半刻,不知要如何回答。 “你说便是。”陛下显然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便又续了句,“恕你无罪。” 陆斌这才应了声诺,接着道:“陛下,您待那位李姑娘,确实同旁人要亲厚一些,且照着先时您的那些表现,若是心思大些的,只怕不知想到何处去了。眼下殿选也早已取消,而李姑娘是唯一留在宫人的家人子,虽说如今是在太妃的慈安殿,可偏偏因着她同太妃之间的关系,只怕” 他最后那句没继续说,因为没敢说,便是陛下先前说了恕他无罪,他也不敢轻易置喙这些事,因而只能点到即止。 但显然,就算他没说完,天子也早就想到了这点。 先前穆宴其实没想太多。 他只是想要借着这个人来达到取消殿选的目的,否则也不用一再地在诸位家人子跟前显露出对李静涵的不同了。 当时李太妃来求旨,说要将自己侄女留在身边做个女官时,穆宴恰好在处理取消殿选的事,便随口应了。 尔后更是没过多久便定下了去行宫避暑一事,及至如今。 这些日子李静涵这个人都没在自己跟前出现,导致穆宴差点都要忘记对方了。 直到方才那内侍来说李静涵在外求见,他才忽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只怕是个威胁。 虽然暂时想不到她会做出什么影响自己和皇姐的事,但穆宴总不想因为这个女人,到时惹得皇姐不高兴。 若是能处理的,自然要想法子处理了。 可他眼下脑中想了几个法子,都没有合适的。 倒不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李静涵。 只是对方背后是李太妃。 若真的只有自己便罢了,不过随意挑了个错处打发出宫便是,可偏偏是李太妃,穆宴真个要动起来,便要格外慎重了。 毕竟对方那里,有着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穆宴的指尖一点点在御案上摩挲。 再等等。 他想。 应该用不了多久了。 在那之前,不能让李静涵再来紫宸殿了,若是皇姐见了,只怕会不高兴。 然而穆宴没想到的是,他最担心的事,刚好就发生了。 穆染这边洗漱更衣完毕后,便直接乘了车舆去了紫宸殿,因着两个殿宇之间离得并不很远,很快便也到了。 穆染将千月一道留在了台矶下的车舆旁后,自己则一步步往上方的殿门走去。 她边走还边想着,自己这时辰才来,也不知穆宴用了早膳没有? 心知对方脾性的她,早已猜出几分,依着穆宴的性子,只怕很大可能是一直饿着,不见着她就不会用膳。 正想着,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道声音,抬头一看,正是身穿女官服饰的李静涵。 对方见了她忙福身见礼,口说“妾见过殿下”。 依律宫中的宫人都不应自称“妾”的,那是宫妃同外命妇乃至臣女的自称,李静涵既留在慈安殿做女官,本应照着宫内的规矩,可她心中始终觉着自己是不同的,因而从来不以“奴婢”自称,而是保留了自己先时的自称习惯。 穆染看着对方,也没第一时间叫她起来,只是又往上走了几步,直到彻底站在台矶之上时,才略一颔首,说了句“起身罢”。 接着也不再理她,便要往紫宸殿内走去。 “殿下!”身后李静涵又叫了她一声。 穆染步子一顿,便转回来看向对方,长眉微微一挑,冷凝的面容上双眸幽幽,看得李静涵心中一跳。 她不由地有些紧张,可却又不知出于何心思,竟在这样有些害怕的情况下,张口说了句:“陛下眼下正忙,只怕不得空见殿下。” 她似乎是在好心提醒,但面上神情却有些奇怪,看着似乎是不甘? 穆染看了她半刻,便明白过来。 这模样,只怕是求见吃了闭门羹,天子不愿见她,她心中不舒服,眼见她也要入殿,便说了这么句。 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神情,穆染声音轻缓地开口:“多谢姑娘提醒。本宫有要事求见陛下,若是陛下眼下不得空,本宫在外等着便是。” 说着便收回视线,也不再看李静涵,径直走到紫宸殿外。 那候在殿外的内侍,眼见她来,还不待她开口,便忙着说自己去通禀,接着匆匆着步子入殿。 穆染往后稍稍退了步,在殿门旁站定,面容清冷,双眸空灵虚无,整个人落在李静涵眼中,却觉得刺眼无比。 尤其是那入内回话的内侍很快就快步出来,身后还跟着殿中监陆斌,看样子是亲自出来请长公主的。 李静涵站在台矶边缘,却一直没挪动步子,眼神一直落在长公主身上。 眼见对方在陆斌恭敬引导之下提步入了紫宸殿,李静涵不由地攥起指尖。 她死死咬着唇,好半天后,直到原本同长公主一道入内的陆斌再次出来,整个紫宸殿的殿门被合上后,李静涵才动了动有些僵住的身子,极缓慢地往台矶下走去。 她从未想到,陛下同长公主的关系竟亲厚到这地步。 她求见陛下便是政务繁忙,长公主求见,便是殿中监亲自出来相迎。 在回去的路上,李静涵脑中一直想着。 幸而长公主同陛下是亲姐弟,否则只怕二人这样亲厚的关系,她是半分机会都没有的。 穆染这边入了紫宸殿后,陆斌一路引着她去了陛下跟前,说了句长公主来了,便退了下去。 眼见对方离开,穆染在慢慢走了上去。 她在穆宴跟前站定,接着微微低头,看向对方。 “你似乎不高兴?”她的观察力素来敏锐,因而很轻易就从穆宴的面上看出了不豫的情绪。 穆宴闻言一怔,似是未料到竟会一眼被对方看穿。 “这些折子看的头都疼了。”他于是道,“偏皇姐来的又晚,朕都等了一上午了。” 说着伸手,如玉的指尖勾住对方的手指,接着拉着对方在身边坐下。 穆染也没拒绝,顺着对方的动作便坐了下来,接着道:“睡了个回笼觉,未料到竟睡过头了。” “不过方才来的时候,恰好在外碰见了李静涵,我瞧着,她手中提着食盒,是准备给你送吃的?” 原本要笑她睡过头的穆宴整个人忽地一滞。 第四十九章 绝对不会给穆染离开的他…… “皇姐遇见了李静涵?” 穆宴没想到,自己原本就是因着不想让她二人遇见,才叫人将李静涵挡了回去,谁知道最后还是撞上了。 “嗯。”穆染略一颔首,“恰好在殿外遇见了。” 因为性子冷淡,所以穆染时常面上都不带过多的神情,再加上她说话时语调轻缓淡淡,更让人不能看明白她眼下的想法。 不能弄清楚她眼下的心思,穆宴便生出些不安来,解释说是李静涵自己来紫宸殿,自己并未见。 “朕已经交代了他们,日后再有无关的人来紫宸殿,一律不见。” 穆染原本只是同对方说起这么个事,也没放在心上,眼下见了他似乎很不喜那李静涵,不由地纳罕。 “我记得你幼时落水,是她救的你,你怎的对她如此不喜?” 穆宴眼色一沉。 “救命之恩当初便已经报了,再者,这恩情也不是让她用来邀宠的工具。” 穆染听后指尖一顿,接着便明白了。 难怪先前待选时,身为家人子的李静涵几次三番地接近天子。 照理说,未册封前,家人子不能随意走动。 可李静涵不同,她身后的李太妃,自己本身对幼时的天子有救命之恩,所以比之旁人,她始终是高了一些的。 穆染并非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只是她一直以为穆宴是记着李静涵曾救过自己,才会一再地纵容。 眼下看来 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思及此,穆染看了眼身边的人。 “那李静涵云鬓酥腰,色如春晓,你竟一点心思都没有?” 她原本是随口一问,谁知话音刚落,忽地感觉指尖一疼。 下意识要抽回指尖却发现根本动不了,穆宴将她的手指紧紧攥在掌中,很是用了些力气,似有不悦。 “皇姐说的什么话?”穆宴微微低头,同她对视,眼底带着晦涩的情绪,“你很希望朕对那李静涵上心?” 穆染张口要说,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似有歧义,看了眼跟前人的神情,到了喉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半晌后方重新开口。 “手疼。” 轻轻浅浅的一句,让原本阴郁的穆宴顿了顿,最终慢慢松了手下的力道,只是依旧将对方的指尖握在掌心之中,并不放开。 穆染这才缓声道:“适才是我说错了,你莫恼,我知道你对李静涵没什么的。” 其实莫说李静涵,便是旁的女子,穆染都知道,穆宴对那些人没什么兴趣。 这么些年来,她同穆宴几乎朝夕相处,在对方仍是储君时,她便亲眼见证了穆宴是如何将身边伺候的宫娥全都遣离,且自那之后身边再也不留一个近身伺候的宫娥的。 这个习惯一直到登基都保留着。 先前的穆染并不会多想,可不代表她不知道。 因此方才问的那句不过是一时之间的玩笑罢了,谁知她竟忘了穆宴是这样的性子,将她的话当了真。 “你若是不喜欢,日后不提她便是,不必为了无关的人闹得自己不高兴。” 穆染在这方面倒是想的清楚,李静涵不过是外臣之女,就算眼下在李太妃的慈安殿,可到底是女官的身份,也不是宫嫔,穆宴真不想见,李静涵便是位列四妃,也入不了紫宸殿,更别说眼下还只是个女官的身份。 而她也不想因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导致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嫌隙。 原本穆宴的性子便有些异于常人,想事情时总会更极端一些。 正要因着这样闹起来了,不知又要如何收场。 穆宴听了她的话后,有些郁燥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他往旁边稍稍挪了挪,接着伸手环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肢,下颚半靠在穆染肩胛骨处,半晌后才低低开口:“皇姐,若有一日,朕的后宫真的有了那些女人,你会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来。 这话在他心中压了好些时日了,他其实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可他不敢问,怕问了后听到的是令他不能接受的回答。 可眼下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 结果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忙道:“皇姐还是别回答了,就当朕没问过。” 可话已出口,又岂有收回的理? 穆染听了后沉默了半晌,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 “你都问出来了,我又怎么当没听见?”她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什么?”穆宴问的有些急。 “让我出宫。”穆染的声音听上去如常,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在说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阿宴,你要知道,人总是有自己的傲骨的,若是真有那一日,你就让我出宫,敬我为真正的长公主。” “皇姐!” “你别急,听我说。”穆染见他急了,便缓声安抚,“你虽然未同我说过世宗和赵国大长公主之间的事,可我却猜出了几分。他二人之间只怕也不简单,史记大长公主是因为放不下刚继位的世宗,因此才没去高宗为她选定的封地,反而留在了皇城,之后更是薨于明安殿。也就是说,她自从世宗继位后,便再也没独自离开过皇城,至于原因,你定然是清楚的。大长公主薨逝时年仅三十,原因不详。她出身江湖,照理体质应当强健,不应这样早走。诚然,许是染了恶疾猝然薨逝也未可知,可她走了后不到一年,世宗也重症不治而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大长公主同世宗都不是身子不好的人,为何接连逝世?” 穆染说着,伸手将穆宴压在自己肩上的头扶起,接着正视对方。 “这世上什么样的病都能想法子治,只要好好用药,总会有痊愈的希望。可唯独心病,是怎么也治不好的。” “大长公主为何年仅三十便薨逝,世宗同他的姑母之间相差了六岁,为何只隔了不到一年便同样离世?因为他们都有了心病。” 世宗的心病是大长公主,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愈发严重。 而大长公主的心病却是自由。 两人所求不同,自然要有一人妥协,可两人都是不会轻易让步的人,便只能看谁更狠心。 而从结果来看,那个人显然是世宗。 所以才有了这明安殿底下的巨大地宫,才有了大长公主三十而薨。 从小生活在自由之中的人,忽然有一日被囚困于华丽的牢笼之中,想走而无法离开,一日日折磨之下,自然会越来越失去了生的希望。 世宗原本可以治好大长公主的,可他不愿放手。 他宁愿将对方折断羽翼囚在自己身边,看着她一点点枯萎凋零,最终彻底败落,也要将那只原本翱翔天际的鸟儿死死攥在掌心之中。 大长公主的悲剧是世宗一手造成的,他不仅害了对方,也害了自己。 若是他能稍稍往后退一步,都不至于落得那样悲戚的结局。 “大长公主走了不到一年,世宗便也跟着一道离世,阿宴,如果是你,你觉得世宗对大长公主究竟是占有欲,还是爱?” 穆染看着他,慢慢问道。 穆宴被她问的一怔。 他以前曾经想过这事的,在偶然间得知了世宗的事后。 他觉得世宗同自己简直太像了,都是身为帝王,而得不到自己心爱之人,都在求而不得的深渊之中挣扎痛苦。 所以他曾经用了和世宗一样的方式和他的皇姐相处。 可后来他才醒悟了自己同世宗的区别。 世宗狠心,可以不顾自己姑母的意愿,宁愿看着她痛苦,也要把人留在身边。 可穆宴做不到。 他甚至连看见皇姐稍稍露出毫无生气的神情时,心都疼得要裂开一样,更不必说像世宗那样,将人囚在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 他是很想得到穆染,可他更不想伤害对方。 所以曾经的他再想到世宗的行为时,便下意识觉得对方对大长公主也许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若是真的爱她,又怎会忍心看着她日益凋零枯萎? 可近些日子来,穆宴又忽然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因为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世宗之间曾经有个非常大的区别。 世宗是曾经拥有过,而他以前根本没有体会过。 大长公主身为世宗名义上的姑母,曾亲自照顾过他一段时日,据穆宴所知,那段时日世宗得到了大长公主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可以说同对方之间感情深厚极了。 而穆宴从见到穆染的第一面起,基本就没见过她的笑,更不用说她的温柔和耐心了。 细算起来,穆染曾经对他最好的,也就是他幼时落水的那回了,可那次穆染也只是因为觉得有些愧疚,而选择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罢了。 正要论起来,曾经的他和世宗所得到的是不一样的。 所以两者做的选择也会不一样。 因为曾经得到过自己姑母所有的好,所以当发现对方开始将视线放在旁人身上,或者想要离开自己时,世宗才会变得那样不能接受,进而做尽癫狂之事。 而穆宴在变了和穆染的相处方式后,反而意外地得到了自己求了这许多年都没求到的一切,自然心境就不一样了。 可越是如此,穆宴就越是理解了世宗。 因为得到过,所以不能忍受失去,一丝一毫都不行,更不用说是所有。 不要看眼下的穆宴似乎很安于现状,可他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变得贪婪起来。 以前的他,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皇姐能同自己好好的说说话,只要不这么抵触他就好。 可如今的他,却想得到这个人的一切,想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笑,在自己跟前哭,想将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掌控在掌心之中。 他能感觉得到,皇姐越来越纵容他,所以他才会愈发地得寸进尺。 因为他在一点点试探,好慢慢占据对方心中的位置。 人就是这么不会满足的生物。 他也好,世宗也好,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 只是因为世宗是得到了再失去,而他是从没得到,到了慢慢得到。 穆宴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忽然失去了眼下的一切,他会如何? 也许他不会比世宗做的更好。 因为光是想着有朝一日皇姐再次变回先前的那副冷漠的样子,他便觉得不能忍受。 穆宴的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一丝不显,他只是慢慢开口,说了句:“也许,是爱吧。” “当然是爱。”穆染的话要坚定得多,“但他的爱是有前提的,他对大长公主的爱重夹杂了浓烈的个人情感,占有欲占了极大的部分,甚至盖过了他对大长公主的爱,所以他才会这样用手段逼迫,最终导致了大长公主的薨逝。” 穆宴听后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咽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没办法去解释。 “阿宴。”穆染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的后宫真的有了那些女人,但你又不愿放手,那我的结局只会和大长公主一样。” 最后那句“结局和大长公主一样”,听得穆宴心头一跳,他忙看向对方的双眸,却发现那双眼中是极其认真的神情,显然不是随口说说。 “皇姐” “你告诉我。”穆染在他刚开口时便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吗?” “” 穆宴环在对方腰间的手慢慢用力,薄唇一点点抿起,眼神缓缓暗了下去。 “朕不愿意。”最终,他猛地往前,将对方压入怀中,声音沙哑暗沉。 穆染任由他抱着自己,也不说话。 她只当穆的意思是日后会放她离开,不会同世宗那样将她囚困于宫中。 可她根本不知道穆宴的想法。 抱着对方温软的身子,穆宴的眼神愈发阴暗,眼底也隐隐闪现着猩红。 他早该想到的,他的皇姐永远都是理智的。 也永远会想到退路。 可他不会让那一日成真的。 他当然也是不能忍受穆染的离开,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让那一天不会到来。 他既然能取消一次殿选,就能取消第二次。 绝对,不会给穆染离开的他的机会。 李静涵是带着不甘的心思从紫宸殿离开的。 她的心中原本就带着气,走的便也极快,在经过明安殿时,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站在那气势恢宏的殿门外,她忽然想到,当初长公主加封时,这殿宇便是同时赐下来的。 据说是整个皇城之中,除了长安殿同明义殿外,离紫宸殿最近的殿宇了。 这地方的上一任主人,还是百年前世宗的姑母赵国大长公主,这便是特意为了她修建的。 那之后再无旁的公主入住过。 盖因大魏的公主到了年纪便会分府离宫,几乎无一人会留在皇城之中,能留下来的,都是深得圣上喜爱的。 显然,琼英长公主便是如此。 李静涵看着眼前的殿宇,忽然脑中闪过许多事,最后定格在方才的情景之上。 她去紫宸殿求见连门都没入便被挡了回来,而长公主就轻而易举地由殿中监迎进去。 她有时羡慕长公主同陛下之间的情谊,又是又庆幸,幸而这两人是亲姐弟,有时心中又会生出对长公主的不甘之情。 对方每每见了她都是一副冷淡高傲的模样,往往都是看了一眼后便收回视线,似乎再多看一眼都觉着多余。 可实在的,她在家本身也是天之骄女的那个,到了长公主跟前却永远要卑躬屈膝,这一切不过因为对方出身皇家,而她只是个外臣之女。 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到对方的穆宴,李静涵总是难受至极。 她想,总有一日她要站的比长公主高,成为让对方仰视的那个存在。 思及此,她的指尖一点点攥起,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裙摆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着。 “兔子?”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通体灰紫色的小兔子,两只耳朵同一般的兔子不同,而是垂落在脸颊两侧。 那小兔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到她脚边的,此刻正抬起身子,张口咬着她裙衫下摆,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时不时还用两只前爪用力在上面抓挠,显然有些暴躁,不知在做什么。 李静涵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兔子。 在宫中这么些日子,她早就听说了,陛下前几月曾专程叫人找了个耳朵垂下的兔子,送与长公主作伴。 眼下她正在明安殿外,而这兔子恰好又是双耳垂落着的,即便是没见过,李静涵也能认出来。 她原是不打算理这兔子的。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特别喜欢小动物的人,因此直接伸手,提起自己的下裙,想要将那被兔子咬住的裙衫拉回。 可兔子咬的太用力,她一下子竟未能成功,反而将那兔子拉得提到了半空中,接着放手时,小兔子便狠狠摔在了地上。 “银团!” 一道并不算熟悉的声音响起,引得李静涵下意识看过去,接着双眉蹙起。 “是你。” 她看着一路从不远处跑来的人,冷笑一声。 “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你,原来是攀了高枝了。” 来人正是先前穆染交代和安锦一起照顾银团的颜致远。 他原本是带着银团在外面溜圈的,未料到今日的银团实在有些太兴奋,舔完了他喂的褐色粉末后便一路跑了过来,他跟着来后,恰好撞见银团摔落在地的一幕,因此赶紧跑了上来。 “这兔子是你在养着?”眼见那贱籍不回话,只是把兔子从地上抱起,李静涵原本就抑郁的情绪愈发升腾起来,“长公主果真是好心,竟将陛下千挑万选送了来的兔子交给你个贱籍照顾,也不怕弄脏了。” 此时的李静涵没了当初在颜致远跟前惺惺作态的模样,皆因她知道,这贱籍心里明镜似的,一眼就能识破她的那些伪装。否则当初她替对方赶走那些欺辱他的人后,朝他伸手时,他也不会表现的那样厌恶。 她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可颜致远听后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甚至都没行礼,只是抱着银团,安静站着。 李静涵却有些不高兴了。 她素来就极为厌恶这些贱籍,在她看来,贱籍如同牲畜,不过是可以肆意欺压的存在,当初救下这贱籍,也不过是突然而起的念头,想着对方被她救下后必然感恩戴德,可不想这贱籍不感谢她便罢了,反而表露出了对她极度的厌恶,登时便激怒了她。 原本她还想着那之后再去折磨他,可未料到后来这贱籍就被姑母送回了奚官局,说是受刑去了。 谁知之后竟有那样的际遇,长公主亲自去奚官局要人,将他带去了明安殿。 李静涵原本就一直记着这贱籍,只是没机会去处置对方,眼下见他在自己跟前还是这副模样,心中愈发怒意聚集。 不过是个贱籍,竟也敢在她跟前站着,连一句见礼的话都不说。 “你以为你如今在明安殿,便同旁人是一样的了?”李静涵道,“你莫要忘了,贱籍永远是贱籍,单凭这个身份,我今日便是要了你的命,也不会受任何责罚。” 她说着要对方跪下见礼,便不同他计较。 可颜致远却并不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抱着银团,微微低着头,半晌后才慢慢说出一句话。 “姑娘别忘了,这是在明安殿,长公主的地方,不是慈安殿,容不得姑娘撒野。” 李静涵哪料到这贱籍竟然敢顶嘴,尤其是他还提起长公主,便让李静涵愈发怒了。 心知贱籍不能还手,否则便是死罪,李静涵便直接上前几步。 下一刻,原本还站着的颜致远直接跪倒在地,整个人发出一声闷声的痛呼。 这宫道之上的青砖坚硬,被膝盖这样狠狠一磕自然极疼。 李静涵看着眼前的人,脚尖一点点踩在对方压在地上的手指上。 “是明安殿又如何?贱籍到了何处都是贱籍。” 她说着,脚尖愈发用劲,眼见着便要将颜致远的指尖踩碎。 原本被抱在怀中的银团早已经从他的身上跳下来,接着一蹦一蹦地,不知去了哪里。 颜致远被对方这样踩着,却始终一句话不吭,李静涵见了便愈发不悦。 心知长公主此时应当还在紫宸殿,因此她并不担心。 “我治不了她,还不能治你吗?既然你这样硬气,我就看看究竟是你的手指硬还是骨气更硬。” 说着脚下便又用了几分力气,没过多久,安静的宫道之中便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那是指骨碎裂的声音。 李静涵听得这声音,心下的那口气才稍稍顺过来,正要再开口时,却听得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李姑娘这是要治谁?” 与此同时,原本一直撑着没说话的颜致远,忽地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致的痛呼,接着整个人双目一合,竟是晕了过去。 李静涵心头一跳,收回脚尖连忙转身,恰好对上站在车舆旁的长公主冷凌凌的双眸。 那眼中除了冰冷,再没有别的情绪。 李静涵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公主。 先前每每见面,对方的眼中总是淡漠的神情,看着虽有些冷,但也不会叫人觉着难受。 可眼下不同,长公主的视线光是这样看过来落在她身上,就已经叫她觉得全身发凉,甚至连指尖都动不了。 “殿下。”她试着开口,却始终语不成调,“妾、妾” 穆染看着她的模样,接着视线下移,落在已经昏厥过去的颜致远身上。 “本宫竟不知,李姑娘同本宫身边的人有这样大的仇怨。” 方才李静涵踩着颜致远指尖碾磨的模样,同穆染幼时的记忆整个重叠起来。 “在明安殿外对本宫的人动手,李姑娘好大的威风。” 第五十章 殿下眼中……好像已经有了别…… 李静涵回到慈安殿时,很是将那些个宫娥吓了一跳。 盖因她几乎是一步一拐地走回去的,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狼狈。 原本打理得十分精致的发髻已经有一小半散落在肩上,色若春晓的面容上双眉紧蹙,朱唇轻咬,额间更是沁出大颗汗珠,显然在忍受疼痛。 那些原本在做着手头事情的小宫娥见了皆是一怔,下一刻便纷纷疾步跑到她跟前。 “姑娘!” “姑娘这是怎么了?!” 跑的最快的是原本跟着李静涵一道入宫的燕秀,她原本就一直在等着自家主子回来,眼下见主子面色这样差,自然反应最为激烈。 “姑娘小心!”当扶住自家主子后,燕秀才发现对方先前竟是用了全力才撑着走回来的,如今有了支撑,整个人便彻底失了力气,顺着燕秀的手往下坠去。 旁的小宫娥见了也忙上前去扶,一顿手忙脚乱后,才将她扶稳,没让她彻底跌落在地。 好容易将人扶回寝殿后,仔细瞧了瞧才发现她的双膝已经红肿破皮,看上去有些严重。 燕秀见了也来不及多问,忙叫了小宫娥去尚药局请司医。 过了半晌,司医还没来,李太妃倒先闻讯赶来了。 “你们都先下去。”她来后的第一句便是将寝殿内所有人都遣离,接着又续了句,“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她的意思是将此事瞒下,莫要叫旁人知晓了,可话刚出口,躺在床榻之上的李静涵便虚弱着声音开口:“姑母,没用的。” 李太妃便看了她一眼。 “是长公主罚的我。”李静涵说着咳了一声,“我在明安殿宫门之外跪了一个时辰,虽来往的人不多,可如今整个明安殿的人都知道了。” 李太妃闻言眼神一厉,想要说什么,却顿时止住,看了眼四周的宫人们。 “奴婢等告退。” 燕秀等人是知机的,见状忙退了出去。 眼见殿内只余下了她二人后,李太妃才走到了床榻前看着自己这个内侄女问明缘由。 “你!”听了她的话之后,李太妃双眉紧皱,似乎是对她极为失望,“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让你不要去招惹琼英,你就是不听!你以为自己什么身份?琼英同陛下自幼而来的情分,陛下如何看重她这些日子你难道还看不明白?莫说你现在只是我宫中的一个女官身份,便是日后成了四妃之首,见了她也不得轻易放肆。” “她是陛下亲自下旨加封的长公主,是有实爵的,除非你日后成了中宫之主,否则同她对上怎的讨得了好?” 这些话先前李太妃同她说了不知多少回,盖因她看的太明白,自己这个内侄女面上瞧着静静,可性子极为争强好胜,再加上自幼便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刚入宫备选那段时日,李太妃将她关在慈安殿中整整一个月,便是告诫她见了穆染要恭敬顺从。 否则照着李静涵这性子,只怕先时见了穆染做不到这样周全的礼仪。 只是在宫中待得久了,背后又有身为太妃的姑母撑着,原本同她竞争的那些贵女也尽数离宫,而今唯独余下自己还在宫中,她自然心思便大了起来。 听得李太妃这话,李静涵便下意识道:“可姑母您不是说,那位置迟早是我的么,您会帮我的。” 确实,自打李静涵入了宫后,身为对方的姑母,李太妃便不止一次地同对方暗示她会有入主中宫的机会,甚至教导对方行事要知礼大气,才当得起那身份。 而殿选取消后,李太妃说起这些事的频率便更多了。 听得多了,李静涵自然便当真了几分。 再加上自幼而来的傲气,便觉得有些事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的简单,在言谈举止之时便逐渐回到了当初还在家中的模样。 “我是同你说过这话,可你也要记住,没有到手的东西始终不是你的,你这都还未近陛下身边,便先得意起来,还去长公主跟前被抓住,她罚你便是应当!” 李静涵不服气。 “若是因着旁的罚我便罢了,可她是为了那个贱籍” “为了贱籍怎么了?”李太妃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今莫说琼英为了一个贱籍罚你,便是她说你踩坏了她宫中的一草一木要罚你,那你也只能认罚。” “你莫要忘了,是你先去她的殿门外举止无状的。那贱籍虽只是一个贱籍,可他身在明安殿,琼英看重他,旁人便轻易欺辱不得。你倒好,明知那兔子是陛下送与琼英的,你还那样去摔,明知自己是在明安殿外,还去折磨那琼英亲自去奚官局讨要的贱籍。” “她只罚你在明安殿外跪一个时辰已经算是给面了,若是再狠一些,你只怕今夜都不得回。” 听得自己姑母这么一说,李静涵才看看回过味来,可想了又想,还是有些不甘道:“可是姑母,我就是不服气” “那你也得忍着。”李太妃看着自家内侄女的模样,最终叹了口气。 若非她就那么一个亲哥哥,又只得了这么一个嫡长女,她是真的不想再留着李静涵了。 这性子骄纵便罢了,可连话都听不进去,若日后还是如此,只怕要生出大麻烦了。 “涵儿,你记住我说的,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万不可再去招惹琼英了。只要你听姑母的,姑母不会叫你白白在宫中虚度年华。” 李静涵有些犹豫。 “可是姑母,我今天去紫宸殿连门都没能进去” “这有什么可泄气的?” 李太妃道。 “你在紫宸殿见不着不下,不代表日后都见不着。” 她告诉李静涵,今上继位不过一年左右,仍是储君时身边就没个伺候的宫娥,且她先时同先太后关系那样亲近,自然是知道那时的陛下连个教导人事的宫人都没安排过。 如今陛下不过弱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一概饮食起居都是内侍动手。 “这没碰过女子的男人是最容易对付的。”李太妃说着微微弯腰,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听得李静涵整个人都是一怔。 “姑母,这、这能行吗?” 她算是被对方的话惊到了,显然没想到身为太妃的姑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她不知道的是,当初的李太妃便是靠着这手段上位的。 李太妃原本在先帝的嫔妃之中容貌才情都不是一等一出挑的,那时的她又未攀上先太后那条线,因此便只能靠自己。 先帝又是来者不拒的性子,看上了李太妃同旁的宫嫔不一样的手段,自然上了几分心。 而李太妃又是个极知机的,眼见自己的手段先帝快腻了时,第一时间转投了先太后,表明衷心,因而便是之后先帝对她失了兴趣,她也依旧在这深宫之中活的舒适。 眼见李静涵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李太妃便皱起双眉。 “不必害怕,届时一切由我安排,你只需顺着我的话做便是。不管如何,事成之后便是暂时无名分,也总好过你眼下白白留在我的慈安殿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的好。” 李静涵听后自己又想了想,觉着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便也不再犹豫,点头应了,末了了还问了句何时行动。 “不急。”李太妃道,“总要挑个好时机。” “眼下你还是先将这跪伤了的腿治好,万一要是不当心留下了疤痕,那便是大事了。” 恰在此时,原本去尚药局请人的小宫娥带着司医匆匆回来了,李太妃见了便往旁退了退,让司医看诊。 及至诊断完后方问了句要不要紧,会不会留疤。得到不过是小伤,不会留疤的回答后才放下心来,嘱咐了一句叫李静涵好好休息后才转身离了寝殿。 “去我内寝。”出了寝殿后,她才同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如今的人人都要尊称一声的姑姑吩咐了句,“将我当初叫你收起来的东西拿出来,看看保存的如何了,还有没有效用。” 待对方应诺离去后,她才转身看了眼寝殿,暗自叹了口气。 她这个内侄女,显然不是个叫人省心的主,可眼下又没得选。 同样嫡出的她,并不希望那一人之下的位置被旁的庶出的女儿占了,因此便只能硬扶着李静涵上去。 只希望对方能尽量将她的话多听进去些,否则总有一日会闹出大事来。 另一边,穆染开口叫李静涵在明安殿外跪上一个时辰后,便吩咐了人将已经昏厥过去的颜致远抬回了那库房边上的夹室之中。 同时还派了人也去了尚药局找司医来。 她自己则在夹室内站了会儿。 看着对方被李静涵踩得已经完全肿起,甚至指尖都是淤血的手,她垂落在身侧纤细的指尖不由地动了动。 那当初几乎要根根折断、摧心折骨的疼似乎还隐隐在指尖浮现。 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第一次被穆宴救下时的情景。 及至今日她都知道,若是当日不是恰好碰见了不顾宫人劝告非要去那偏僻之所的穆宴,只怕她的性命早就不保。退一步来说,便是保住了命,这十根手指也许也早已废掉了。 这些年来她虽然极少提及当初的事,也从未想过要对当初折磨她的人做什么,可幼时所受的欺辱却始终留在心中。 直到今天再次看见类似的场景,才一下子想起了那时的感觉。 所以素来不喜欢同人计较的她第一次罚了李静涵。 在明知对方背后是李太妃的情况下。 以往便是知晓李太妃不喜她,她也从未想过要同对方交恶。 或者说,李太妃之于她,不过是个上了些年纪的长辈罢了,她并不很在乎。 可今日有了李静涵这事后,只怕二人之间怕是结下梁子了。 但穆染却不觉得后悔。 且不说那李静涵所知所为引起了穆染幼时的记忆,便是对方在她的明安殿之外公然欺辱她的人,还说出了那样不敬之言,她便无法再视若无睹下去。 否则叫旁人瞧了,只会觉着她这个长公主性子软弱,连个外臣之女都能随意欺辱。 看着床上已经完全昏厥的颜致远,穆染便问了句:“司医还没到?” 身后的千月忙回说只怕就在路上了。 “才刚叫了内给使去请,尚药局来回也要些路程。” 穆染便没再说别的,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千月见了便觉得不妥。 “殿下,此处毕竟不适合您久留,陛下若是知晓了,届时又说奴婢等没好好照顾殿下了。” 其实千月想说的是,陛下若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不能劝说长公主,反而让对方同这贱籍同处一室这样久。可这种话,她不能明着说出来,因此便只能稍稍提了句。 类似的话先前她也不是没说过,那时的颜致远刚从奚官局被带过来,长公主亲自倒水喂了对方,结果却被打翻了茶杯。 那时千月便劝过了,只是长公主并不放在心上,显然不在意陛下的想法。 原本千月以为这回也一样,殿下应当还是会在这里等到司医来了再走,谁知她话说完后长公主似是思索了半刻,接着便道:“也罢,本宫还是先回殿中,留在此处也无法替他诊治。” 说着便转身往房门处走去,还不忘吩咐一句:“叫两个人来照顾颜致远,还是同先前一样。” 千月一直等对方的身影出了房门,都瞧不见后才猛地回过神来。 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处,她不由地有些惊愕。 殿下这是转性了? 以前不是最不喜她们提起陛下的吗? 颜致远是在指尖的剧痛之中醒来的。 那疼让他竟一时无法忍受,动了动指尖便是摧心折骨般的疼席卷而来,叫他不由地呻吟一声。 接着他便感觉到有小宫娥小心翼翼地声音响起。 “快别动了,司医说了,你的手伤的严重,要好好休养,若无必要不要所以动手指。” 颜致远这才努力睁开双目,接着见到了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小宫娥蹲在自己的床边,手中拿着一条刚拧干的帕子,似乎是想替他擦脸。 “殿下呢?”他脑子清醒后的第一句便是问长公主的消息。 那小宫娥便说了句:“殿下回自己寝殿了,吩咐了我来照顾你。” 说着便将手中的帕子往前,要替对方擦脸,结果落了个空。 “不用了。”颜致远忍着手中的疼痛费劲开口。 小宫娥见他侧过头,显然不想自己靠近,便不好再勉强,只得将手中帕子放回盥洗盆中。 “司医说你的手骨裂了,想要彻底好需要一段时日,殿下已经吩咐了,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养伤,银团她自己留在身边养着。” 颜致远听见这话,眼神才稍稍有了些波动。 “殿下、不要我替她照顾银团了?” 小宫娥闻言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话。 银团原本就是陛下送与殿下的,不过是吩咐了颜致远帮忙看着,怎的便成了替殿下照顾了? “殿下说了,你眼下的模样若是将银团留下,反倒不利于休养,故而将银团带回自己身边了。” 小宫娥说着不知怎么想的,竟又加了句。 “银团是陛下当初好容易寻了来送给殿下的,先前陛下每每来了明安殿也总会问起银团的事,眼下养在殿下身边,陛下也好亲自看看。” 这话其实她也不是特意说给颜致远听,不过是因着自己手中正做着事,而躺在茶茶床上的人又不开口,她嫌房间闷自己说给自己解闷的。谁知说完后忽听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司医开的药粉,不知怎的竟从床边落在了地上,原本就不怎么坚固的瓷瓶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粉末散了一地。 “呀,怎么都摔了。”小宫娥有些不高兴,“这下又要跑一趟尚药局重新拿药了。” 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将本就容易摔碎的瓷瓶放在床边有什么不对,反而抱怨着自己等会又要跑好远的路了。 “陛下同殿下的感情真这么好?”就在小宫娥不开心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时,便听得床上的人问了这么一句,且声音听上去还带了些莫名的阴沉。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发现了这言语之间语气的不对,可小宫娥是才来明安殿不久的,年纪也不大,人也单纯,听后并未想太多,甚至边收拾碎片残渣便点了点头。 “自然是了,如今皇城之中谁不知道殿下同陛下是自幼而来的情谊,陛下极为看重咱长公主,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殿下,听得说你这房间旁的那库房之中,堆满了这些年陛下送给殿下的各种奇珍异宝,里头好些是旁人见都未见过的。” “那殿下呢,待陛下又如何?” 小宫娥实在没心机,还以为颜致远是听了她的话好奇,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殿下是陛下皇姐,待陛下自然不差了。别的不说,就说幼时陛下曾不甚失足落水于太液池,那时便是殿下衣不解带地照顾,一直到陛下彻底康复。哦还有” 小宫娥喋喋不休地说着,没意识到床上的人眼色越来越暗沉。 颜致远看着跟前这个人,脑中全是对方说的那些话。 她说殿下同陛下之间关系亲厚。 殿下曾衣不解带地照顾了陛下很长时间。 殿下方才还吩咐了下厨房做了羹汤送去紫宸殿,提醒陛下要记得用晚膳。 殿下她 颜致远越想,心中的郁气越盛,他觉得自己心中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受至极。 因为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长公主同陛下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异于常人。 旁人不知晓,可他是知道的。 当今圣上他 颜致远的脑子越发混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用力地咬了咬舌尖,很快就尝到了从那上面传来的血腥之味,让他原本有些混沌而昏沉的脑子又变得清醒起来。 他想起长公主那双冷月寒星般的眼眸。 微微喘息了声。 殿下眼中好像已经有了别人了。 这样不行的。 他想。 自己应该要想想法子了。 将兔子接回身边养着后,有约莫半个月的日子,银团都是很暴躁的,见了人就咬,也不让人碰。 那段时间穆染便也不轻易让人靠近银团,只是将它放在自己的笼中,让它安静待着,自己则时不时同银团说说话,有时会拿着干草逗逗它。 日子长了,她便发现银团逐渐变得好了起来,性子也越来越温和,不再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她便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和银团相处多了,兔子又重新认得了她。 于是这一日,想着让银团多出去溜达一下,她便带上了几个人,又特意带着银团一道去了太液池旁。 眼下刚过秋分,夜间虽然会冷些,可白日却还是有些秋热的,因而她便也没穿的太多,还特意挑了离池水近些的位置,叫人搭了处简单的阴凉之所,又放了张贵妃榻,自己在上躺着。 银团则被从笼子中放出,眼下正在四处是草的草地中撒欢。 整个兔子蹦蹦跳跳,许是因着太久没出来,跑着跑着便突然跳起来,两只耳朵都跟着一块动着,一看便是高兴坏了的。 穆染斜倚在贵妃榻上,眼神落在那一蹦一跳的灰紫色团子身上,忽然便想到前两日穆宴同她说的话。 那时的穆宴正同她一道躺在明安殿寝殿的架子床上,眼见她多说了几句银团的事,便颇为不高兴地开口道:“皇姐,朕一日中好容易有这么点时辰同你一道休息,你怎的一直提起那兔子。” 那时的穆染见他这模样,便道:“银团不是你送的吗,我看你前些日子还总问起它的事,以为你想知道它的情况。” 谁知对方听后竟理直气壮地说:“朕问它不过是想同皇姐多说说话罢了,朕实在不喜欢小动物。” 思及此,穆染不由地摇摇头。 她发现,近些日子来,穆宴似乎愈发孩子气了。 简直是心里想什么便都说了出来。 明明刚开始叫人把银团送来时,他还会说自己也喜欢小动物的,如今便大方承认自己其实一点不喜欢了。 “殿下。”这时,千月的声音打断了穆染的思绪,她于是抬头看向对方。 “卫国公夫人来了,说是求见您。” 穆染闻言一怔。 卫国公夫人? 穆宴的姨母? 怎的会想到见她,而且还专程找来了太液池? 第五十一章 “皇姐难受……”…… 穆染虽同穆宴自幼相处,可她还从未见过对方的姨母,也就是卫国公夫人。 上回卫国公夫人来求见,恰好是她同穆宴一道用膳,只是因着身份原因,也不便相见。 再者,对方是穆宴的姨母,并不是她的,所以这么些年来,她也只是听说了这位国夫人,却从没见过。 且关于对方的事穆染知道的也不多。 只是隐约听得说,似是因着先太后的关系,穆宴待自己这位姨母倒是颇为亲厚,尤其是登基这么一年来,国夫人入宫的次数不多,可每回似乎都是特意来的。据说卫国公府并不太平,国夫人身为正妻要应对的事却不少,要不是因着自己是天子的姨母,只怕早就在国公府无立足之地了。 虽然听说了这些,可穆染却从未想过深挖。 毕竟是卫国公府的家事,她也同国夫人没什么关系,因此并不感兴趣。 只是她未料到,对方竟会专程来见她。 尤其是她本人不在明安殿的情况下。 更不必提国夫人来得突然,事先连封请见的折子都未递来,若不然,穆染也不会今日带着银团来太液池了。 “确定是来求见本宫的?”穆染想着,便同千月又确认了道,得到肯定回答后方从贵妃榻上起身,接着道,“叫她们将银团带走,先去别处玩,仔细看着,别让银团跑丢了。” 待千月应了后才续道:“再搬张梳背椅来,去请国夫人。” 身边跟着的人便恭敬应诺,有两个忙着走开去逮银团了,千月则去请国夫人,走前还不忘吩咐了人将梳背椅搬来放好。 不一会儿,千月便带着国夫人回来。 眼见对方见礼,穆染伸手挡了挡,便道:“国夫人多礼了,先坐下说。” 两人便一道落座,千月则知机地在旁倒了杯茶,放在梳背椅前的蝶几之上,尔后方走到穆染的贵妃榻边站定。 眼见国夫人坐下,穆染才开口说了几句,话都不复杂,不过是一极常见的客套话。 “本宫竟不知国夫人今日会入宫,倒叫国夫人亲自来了太液池一趟。” 国夫人听后忙说是自己的不是。 “是妾来的突然,忘了提前递折子,幸而殿下海涵,不同妾计较。” 两人说了小半刻,穆染才随口问了句她今日专程求见是为何。 “妾原是去紫宸殿面圣的。”国夫人道,“偶然听得说殿下眼下正在太液池小憩,因想到当初同杜娘子曾见过几面,便想着来见见殿下。” 杜娘子便是穆染的母亲。 穆染原是对二人的见面没什么心思的,她甚至都做好了再说一会儿便推脱身子不舒服先行离开的,谁知眼下国夫人说的这么一句,让她整个人顿时一怔。 “国夫人见过我母亲?”穆染觉得有些惊愕。 只因幼时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事,从她有记忆以来,母亲便是孑然一身的,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一个朋友,也同旁人没什么交流。 国夫人便道:“多年前,宫宴之上见过两三回。” 她告诉穆染,杜御女虽位份不高,可怎么说也是天子宫嫔,且当时她已经怀有帝裔,故而冬至及至元正的宫宴之上,杜御女都会出席,只是因着位份低微,而坐的极为靠外便是。 “杜御女生性温婉谦和,虽出身低了些,可看着却叫人觉着舒服,所以妾当时宫宴之上便不由地多注意了几分。元正夜宴那回,妾同她还曾说过几句话。” 穆染心念一动。 “不知国夫人同我母亲曾说了些什么?” 穆染对自己母亲的记忆实在太少了,因为母亲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两人相处时,许多时候都是相对沉默,只是母亲会温柔地抱着她,却总是什么都不说。 所以当听到曾经还有人同母亲有过交流时,穆染便心下有些触动。 “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国夫人道,“那时恰好也是妾刚怀了孩子的时候,而杜娘子那会子身子已经六月了,因此妾便想着去请教杜娘子孕期要注意的事,谁知竟碰见了她在殿外孕吐。” 国夫人告诉穆染,当时她看见杜御女悄悄离开了清晖阁,出了殿门,便也跟了上去,想着同对方取经。 谁知跟出去没几步便听见了一阵女子反胃呕吐的声音,不由地过去一瞧,才发现是悄悄离开的杜御女。 因着自己也身怀有孕,故而当时的国夫人一眼便瞧出来杜御女这是在孕吐,恰好自己身上备着太医署的人开的药,便上前去给了对方一粒。 杜御女用下后果然好了不少,自然对她心存感激,两人于是顺势攀谈起来。 “杜娘子那时身子已经大了,面容也有些微微变了,不似旁的嫔妃那样精致。” 国夫人这话原是有缘由的。 盖因后宫的嫔妃们,即便是在孕期也会努力维持自己的美貌,生怕稍稍胖了一点儿便会被陛下嫌弃,因此时常是吃不敢吃,喝不敢喝,除了保证肚里的皇嗣必须的营养外,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如何。 因此后宫的女人莫说刚开始有孕,有的便是临近生产了,也几乎同未有身子的容貌是一样的。 国夫人是先太后的姐妹,自然知道这些。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在瞧见面容有些许发胖的杜御女后才会有些讶异。 “妾那时同杜娘子聊了许多,她告诉妾,对她来说,唯有肚里的孩子是最重要的,旁的她都不在乎。” “她还说,这个孩子虽然来的时候她没准备,可眼下她自己稍稍有些条件了,便要努力给孩子最好的,不止是因着那是陛下的孩子,更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孩子。” 国夫人说到这里,便叹了口气。 “当时杜娘子还十分愧疚,说自己没能力,只能到御女的位置便止步了,不能给孩子最好的。” “其实她哪里知道,能封御女,已经是她大好的造化了。历来宜春院出来的人,各个都是从散号起封的。” 穆染听得这些话,面色愈发有些触动,似是想到什么,便问了句。 “国夫人似乎同本宫的母亲当时相谈甚欢,不知母亲可同国夫人提起过自己在宜春院的事?” 原本穆染都不打算问的。 只因国夫人的话让穆染想到了自己母亲当初抱着她说的那些。 她说自己想离开那个破败的宫殿,想获封高位,陪在先帝身边。 那时的穆染以为母亲是受不了那并不富裕的生活,但眼下听来,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母亲同国夫人表达的意思,显然是想受封更好的位份,这样才能让她这个女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国夫人被穆染的话问的一怔,想了想便道:“殿下问的这事杜娘子当时却是没怎么提起。” 穆染听后便有些失望,结果对方下一句就道:“不过当时妾多嘴问过一句,她以前过的如何,她同妾说,在宜春院的日子其实同后宫差不多。宜春院的掌事女官管的严,平日多数时候都是在练习,连离开宜春院都要得到掌事女官的首肯,因此平日出去的人便极少,而杜娘子自己更是十余年也未离开过宜春院几回。” 国夫人说这话时并未多想,只是因着穆染问了,便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可落入穆染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本宫竟从不知,宜春院的教令如此严。”穆染语气平缓道,接着轻叹一声,感慨道,“那旁人不是也不能轻易出入宜春院,尤其是男子?” “这是自然。”国夫人点头,“宜春院乃皇家戏院,平日唯有陛下亲临时才能开园,旁的男子若不是跟着圣驾,平日便是连靠近宜春院都是不许的。” 宜春院中虽是戏子,可只要是皇城之中的女子,便皆归于陛下所有,因此这宜春院中的戏子也是不得轻易同外面的人见面的。 穆染听得这话,隐在宽袖中的指尖不由地轻攥。 “国夫人说的在理,本宫也是第一回知晓。”她道,“原来母亲曾经在宜春院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她说着一顿,方又随口问了句,“照着国夫人所言,宜春院的掌事女官定然都是极为敬职的,否则若是不当心有外人闯入,岂不事大?” 国夫人便赞同地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因而这么些年来,宜春院的掌事女官无一例外都是从尚仪局千挑万选了去的,自然不会有纰漏。” 这意思便是宜春院从未有过例外,这么长久以来都是不许随意出入的。 穆染在问清楚自己心中的问题后,面上不显,可眼底的神色却一点点变得幽暗起来。 经了这事后,她心中也没了同国夫人再多谈的心思,之后不过又说了一会子话,面上便露出了倦意,国夫人见了便忙知机地说自己到了要出宫的时辰,告辞离开了。 穆染叫人亲自送了对方离开,自己才又在贵妃榻上坐了小半刻。 她的脑中一直回响着方才同国夫人之间说的。 她的母亲在未被先帝幸之前,一直都是待在宜春院的,且宜春院教令严明,从不许旁人随意出入,也从未有过例外,出过事情。 也就是说 穆染的指尖一点点攥起,微凉的唇慢慢抿住。 “回明安殿。” 她说着便从贵妃榻上起身,径直往回明安殿的那条路去。 而此时也到了快用晚膳的时辰,旁的宫人听得她如此说便也未显惊讶,都是各自应了声后方收拾起东西,接着匆匆跟上。 穆染一路都走的极快。 这回出来她特意没乘车舆,而是叫了人带上银团一起走去太液池的,因此这时回去也只得走回去,再叫了车舆只会更耽搁时辰。 太液池离明安殿并不近,即便她脚下疾步而行,回到明安殿时,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跟在身后的宫人们早已显出些疲态,可谁也不敢轻易则声。 盖因这么一路回来,他们都看出来了,自家殿下不知为何心情似乎有些差。 这样情况下,谁也不想开口去触霉头。 就连贴身跟着穆染的千月也一样。 她只是一路急急跟着,眼见到了明安殿,正要开口,便听得前方的殿下丢下一句: “都退下,本宫去寝殿,谁也不得轻易靠近。” 这句清凌凌的话后,对方便完全没回头地从通廊处拐了个弯,便去了寝殿。 千月等人见状便只得停下步子,在外候着。 穆染一路步履匆匆,甚至都不觉得累,直接去了寝殿。 因为她想确定一件事。 “呯”地一声,寝殿巨大的殿门被她用力关上,将殿外的光明遮去了大半,尤其是眼下过了秋分,天气一日日凉起来,当殿内被完全隔绝时,内里看上去反倒显得有些暗沉。 尤其是那被帷幔隔绝开的内寝。 入了寝殿后,穆染反倒没有先前那样着急了。 她在殿门处站了半晌,接着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底的幽暗愈发浓重。 她再次举步往前,绕过中间,也没去看另一边,反而穿过隔断的帷幔,慢慢往自己的架子床走去。 当初的那道帛书,她收在了这架子床内。 只是已经许久都未拿出来过了。 原本穆染是想要毁掉那道帛书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竟选择了留下来。 眼下一看,当初那莫名做出的决定似是冥冥之中已经定好的了。 眼见得已经要到架子床了,穆染的步子却忽地顿住。 穆宴 她看着躺在茶茶床上的人,整个人有些愣住。 穆染的寝殿素来是不让人随便入内的,盖因穆宴曾有过类似的行为,那时很是让穆染惊了惊,而后为了不叫明安殿旁的宫人发现,她便下了令,除了早晨她起身洗漱时伺候的人能入寝殿外,旁的时候没有她的许可,一概不许靠近。 这命令便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便是这些日子再没提起过这事,旁的宫人们也不敢轻易入她的寝殿。 虽之后穆染也没再在白日碰见过穆宴来寝殿,可她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眼下忽见得不知何时来的人,她便有些庆幸,幸而自己一直没放松。 往前走了几步,她在床边站定。 “阿宴?”她轻轻叫了声,却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躺在床上的穆宴闭着眼,双眉皱起,清峻的面容上隐隐有些发红,额头上有汗珠一点点沁出,薄唇缓缓动着,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他整个人侧躺在床上,却不是放松的姿势,而是微微蜷缩起来,双手也紧握成拳,看上去有些难受。 穆染意识到有些不对,便慢慢蹲下来。 “阿宴?”她又叫了一声,对方还是没理会他。 看着对方一直在呢喃的唇,穆染身子稍稍往前。 “皇姐,皇姐”低沉暗哑的声音中夹杂着晦涩的情绪,带着极重色彩。 与此同时,对方喉间溢出一点不成调的声音,温热的气息通过口中和鼻间散出,让原本靠近了些想听他在说什么的穆染一顿。 及至此时,她才忽地发现了令人惊愕之处。 于是稍稍抬头,看向穆宴。 他似乎,中了什么。 “皇姐” 此时,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语气之中的情绪愈发浓烈,期间夹杂着一丝难受,仿佛是在努力忍受着什么。 这声音太熟悉了。 穆染曾经听过。 因此她瞬间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却有些愕然。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在这皇城之中,竟会有人如此大胆,对天子下手。 看了半晌,穆染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否则穆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穆宴能够撑着一人从紫宸殿的暗道中来她这寝殿,便证明应当已经过了有些时辰了,若是眼下再不采取措施,只怕要不好。 于是她手撑在床沿上,准备起身,结果不当心碰到了整个绷紧的穆宴。 这一碰便不得了,原本还只是死死皱眉,低低呢喃的穆宴,似是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温度,整个人先是身子一滞,尔后便猛地伸手,如玉般的指尖攥住对方纤细的手腕,接着在穆染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整个人往下一拉,接着穆染便落入他的怀中。 “!”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惊,穆染下意识便要推开他起身,结果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穆宴在将她拉入怀中的第一时间将她环住,接着猛地一箍,另一只手则扣在了她的双肩之上。 架子床上,两人靠在一起,穆宴双眉紧皱,整个人显得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穆染的指尖撑在旁边,似乎想要起来,可刚一动,就听得抱着她的人说了句。 “皇姐,你来了” 低低的声音之中带着浓烈的眷恋和深情,同时夹杂着晦涩难辨的情绪。 “这时能看见你,真好” 穆染的双肩被他一只手压着,下颚磕在对方的肩胛骨处,只能听见穆宴在她耳边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话。 穆染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神微凝。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本自己是回寝殿拿帛书的,却会碰见这样的穆宴。 尤其是看见对方眼下的情况,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要如何应对。 她本来是打算打算叫人备水,自己替穆宴降温。 可如今这情况,她连挪动都没办法做到,又何谈其它? 穆宴将脑袋压在她的肩上,口中一下唤着她,一下又说句难受。 “皇姐” “好难受” 他说着。 又抱紧了对方几分。 穆染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缓慢困难起来。 穆宴的双目微睁着,看着穆染,双目之中是幽深的神情。 穆染被他这样牢牢抱着,却无法挪动分毫。 因为她一旦整个人稍稍动一下,抱着她的人就会一顿。 “皇姐”他又叫了穆染一声。 几次下来,穆染便彻底歇了起身的心思。 “阿宴”她尝试着开口,“你先放开我。” 她这声音并没有起什么作用,那环在她腰上的手还是一样没有丝毫松动的痕迹。 穆宴反倒是微微转头,原本是下颚靠在她的肩胛骨处,这样一转,脸侧便直接贴在了她莹白的颈窝之处。 稍稍往前,便触碰到了那凝脂般的触感。 下意识地,穆宴轻轻往前靠了靠。 “嘶” 穆染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而整个人双眸睁大。 “穆宴!” “皇姐,难受” 她有些微怒的声音和穆宴沙哑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接着在穆染还没开口说别的时,穆宴的话便一句句说出。 “喜欢,喜欢皇姐” 眼下殿外的天光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沉重的殿门更是将光线一点点隔绝,让人的视线愈发模糊。 此时的穆宴似乎回到了幼时落水的时候,整个人的口中低低呢喃着什么,一句又一句地唤着穆染的名字。 他就像个孩子一般地,对穆染身上的香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鼻间轻嗅着,半晌后才低低地说了声。 “皇姐你好香。” 穆染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指尖逐渐有些发麻。 她此时被穆宴压在身前,整个人置于他的上方,因此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的神情。 这时的穆宴,额间的汗珠越来越多,双眉皱得死死的。 双颊边的红色愈发凝聚,双唇也有些泛白,还有些许干涸。 他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下意识抱着穆染,喉间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对方。 穆染看着他这模样半晌,最终微微低头,在对方耳边缓声开口:“阿宴,把外衫脱了可好?”她说着顿了顿,又续了句,“我帮你解。” 这话说完后,原本完全听不进话的穆宴面色顿了顿,似在思考她说了什么。 “好。”半刻后,他道,“皇姐帮我。” 说着竟真的放开了原本环在穆染腰间的手,将对方放了开来。 而终于得到自由的穆染,并没有同她刚才所说的一样,替对方将外衫解下,反而整个人第一时间撑在床沿,径直站起身,接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架子床旁。 她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这样安静站着,看着还躺在床上的人。 “皇姐?”将她放开后的穆宴似乎等了会儿,却因没等到她的动作,而显得有些疑惑。整个人侧过头,有些混沌的双目看向穆染站着的方向,似乎不解她为何不实现诺言。 穆染却始终只是站着,视线落在那看上去十分难受的人身上。 “别装了。”半晌后,她声音轻缓的开口,“你其实根本就是正常的吧?” “戏倒是挺真的。”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还双眉紧皱的穆宴先是一滞,接着整个面容舒展开口。 “果然。”他的睁开眼,看着穆染,言语之间带了些遗憾,“还是瞒不过皇姐。”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了方才迷糊的模样,眼神极为清明。 看向穆染的神情却显得颇为遗憾。 “皇姐是怎么发现的?” 第五十二章 他从来不是羊而是一头饿…… 自从上回陛下口谕,叫李静涵无召不得轻易去紫宸殿求见后,对方果真便再没去过。 而穆宴原本就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幼时落水之事原就是对方多事,因此穆宴从来不将她看作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先前不过是留着有用处,方在外人跟前待她稍稍和善了些,眼下既已没了用,便不必再演戏。 若非李太妃派了人来紫宸殿请,说是陛下已经许久未去慈安殿小坐了,穆宴只怕的不会再踏足那里。 去慈安殿前,他便想到了会有怎样的境况。 谁知到了地方之后,竟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李太妃似乎真的只是想同他说说话,全程也未提别的,从他入慈安殿开始,那引路的同上茶的小宫娥都不是同一人。 最主要的是,不是李静涵。 这样长的时辰中,李静涵却全程未出现过。 穆宴便心道李太妃倒是沉得住气。 照着他对这个人的了解程度来说,能派了人将他请来慈安殿,想来也只有为了自己那个内侄女。 穆宴甚至已经做好了全程都会看见李静涵在自己跟前出现的打算了。 结果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就在穆宴以为这次李太妃叫他来真的只是要说说话的时候,那凉了过后又重新换上来的茶便叫他瞧出了不对。 “我记得先太后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了我,叫我好好照顾陛下。”李太妃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手中也拿着方才小宫娥新换上来的茶盏,“那时我便答应了先太后,不知不觉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说着微微低头,用杯盖将茶水上的浮叶往一旁抹去,接着轻啜了口。 “陛下继位虽只有一载,可励精图治,治国有方,想来先太后在天之灵若是瞧见了,也会倍感欣慰。” 李太妃说话时面上神情平和,语调也极为正常,瞧上去并没有丝毫不对劲之处。 且她手中拿着的那盏茶自己也饮了口。 “太妃说的是。”穆宴的指尖在自己跟前的盖碗边沿摩挲,接着缓缓抬起,“朕感念于太妃先时的照看,故而对太妃多加敬重。” 说着微微低头,一只手拿着茶盏,一只手将杯盖攥起,接着就着盖碗的边缘同样轻啜了口当众的茶水,尔后方续了句。 “太妃年事已高,自己多加保养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事,还是少操些心,否则不利于身子康健。” 他这话说的意有所指,且说完后便将手中的茶盏在炕几的桌面上放下,接着随手一推。 将盖碗推离了自己跟前,显然不打算再用第二次。 李太妃看着对方眼中幽幽的眼色,又想到他方才说的话,不由地整个人一滞,却很快又恢复过来。 “陛下的话在理。”半晌后,她方说了这么句。 之后两人便有随便聊了一会儿,可聊着聊着,李太妃的面色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看着对方,试图从穆宴的脸上找到不对的神情,却始终没能发现不对。 不仅如此,对方的言谈举止看上去都十分正常,叫她不由地心下有些迟疑。 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再同他多聊几句再看看时,眼前的人便忽地开口,说了句自己尚有政务未处理,便要起身离开。 李太妃终于显得出一点急切。 她开口留对方,说自己宫中的小厨房近来研制出新的糕点,叫陛下再多留留也好尝尝。 “太妃好意朕心领了。”穆宴却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只是先前便有好些折子积压着还未看,眼下同太妃说了这么些时候的话,也是时候要走了。” 说着又接了句叫太妃自己多注意身子,便径直离去。 李太妃在后瞧着他的身影,却没再开口。 便是心中想要再劝,可她也知道,此时并非好时机,说多了反倒叫人怀疑。 因此也只能任由陛下离去。 而穆宴这边从慈安殿离去后,脚下的步子却愈发急促,尤其是出了慈安殿的门后,他上了小玉辇的第一句话便是:“先回紫宸殿。” 陆斌闻言看了眼陛下的神色,却发现对方眼底有浓墨在翻滚着,额间也隐隐有薄汗沁出,显然面色不好。 见状他也不敢耽搁,忙叫了抬步辇的人往紫宸殿赶去。 匆匆而去的众人,谁也没发现,慈安殿的殿门处有一道身影隐在不急察觉的地方,视线一直看着他们离去的地方,许久才离开。 慈安殿虽离紫宸殿不近,可陆斌瞧出了陛下的不对,路上自然催了几回,因此回去的路程比先前来的要快上许多。 及至到了紫宸殿外,那些个原本候在殿外的内侍方恭敬躬身见礼,谁也不敢抬头。 而陛下由小玉辇下来后步履沉重却又带了些许急切地往殿内走去,在快入殿门时,忽地停下步子,稍稍侧头看了眼跟在后方不远的陆斌。 “你亲自去请长公主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稳低沉,并无半分不妥,唯有额间隐隐沁出的细密汗珠显出他此时并不这样好受的真相。 只是那些个站在两旁的内侍全都低着头,自然瞧不见他的模样。 陆斌听得陛下的话,便忙应了声。 知道内情的他,自然明白眼下困境唯有长公主可解,因此也没说其他。应下之后正准备要离去,却听得前方的陛下又开了口。 “慢着。”他将已经打算离去的陆斌叫住,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方道,“罢了,不必去了。” 语毕也未等陆斌回复,便径直转身入了紫宸殿,末了丢下一句。 “闭殿,旁人无召不得入内。” 于是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处后,陆斌方摆了摆手,叫殿外站着的内侍将厚重的殿门合上,接着又亲自在外候着,防止有那不长眼的不小心入了殿扰了陛下。 “所以你之后就直接来我这儿了?” 听了穆宴的话后,穆染才弄清楚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 眼见坐在床沿的穆宴点了点头,方又问了句:“那茶盏不是换过一道了,且李太妃后来也当着你的面喝了,你怎的还是发现了不对?” 穆染虽然对李太妃了解不深,可有些事光想也想得出来。 穆宴贵为天子,若是真个被发现了,那可是大罪。 而李太妃既然敢动手,便是应当已经做了充足的打算和准备,照理来说不应当这样轻易被发现。 可听方才穆宴的意思,他似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那新换上来的茶水不对劲。 穆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微微抬手。 “皇姐,你站着不累吗,来朕身边坐。” 穆染看了他一眼,没动。 然后她就发现,穆宴似乎不打算开口了。 穆染: 又来这套。 半刻后,她脚下步子动了动,接着在床沿边上落座。 恰好坐在穆宴身边。 穆宴这才满意了,双目中溢出一点笑意,接着伸手,将她纤细的指尖握住,纳入自己掌心之中。 “她的神情实在太好猜了。” 穆宴道。 “分明是十分希望朕喝下那盏茶,可却又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同时太提起朕的母后,显然是想叫朕精神放松,好顺着她的动作,将手中的茶喝下。” “就靠着这样你便知道那茶中有问题?” 穆宴说了句不是,尔后解释。 原来那茶水之中除了茶的清雅之味,还隐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淡味道,那味道同热气氤氲茶水夹杂在一起,竟也叫人一时分辨不出。 若非穆宴曾经接触过那混合在茶水中的东西,他只怕也不能第一时间分辨。 穆染听后才知道他为何反应那样迅速。 接着就发现了不对。 “你说你曾经接触过那东西?”她看着对方问了句,“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你何时见过的?” 穆宴这样的身份,照理来说不应当知道那些东西的。 便是连穆染曾经过的那样的日子,也从未见过。 穆宴被她的问题弄得一怔,接着轻叹口气。 “皇姐,这很重要吗?” 穆染想了想,确实也不是很重要,她想问的开始也不是这事,于是便要开口,谁知对方竟先回答了她。 “先帝嫔妃众多,总有些个不得宠的,便想着动歪心思,母后那里处置了好几例这样的,朕那时跟在母后身边,偶然间碰见这么一回,便瞧见了。” 这么一说似乎也说有些道理,穆染便没再追问。 此时恰好低头的她,没瞧见穆宴眼中隐隐闪过的诡谲的光。 她只是试着动了动手,想要抽回自己的指尖。 “你的手心全是汗,不舒服。”她素来性子冷淡,说话也直接,眼下因为穆宴掌心之中的汗液导致她觉得极为不舒服。 穆宴见状便低低笑了笑,笑声醇厚愉悦。 “皇姐。”他说着微微往前,恰好对上对方如寒星一般的双眸,“其实朕还有件事未告诉你。” 穆染:“嗯?” 穆宴便稍稍压低了些声音,声音变得有些哑。 “那茶水朕虽未喝,可为了做给李太妃瞧,到底也沾上了点。” “?” 看着对方有些怔愕的神情,穆宴便又续了句:“所以,从现在开始,朕只怕要一直留宿在你寝殿了。” 穆染闻言双眸忽地睁大,仿佛受了惊吓一般。 她整个人往后一退,原本被对方握在掌心之中的直接也霎时间抽离,没有受到丝毫阻挠。 “你说真的?”好半晌后,她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比起她,穆宴则显得要平静得多,只是声音变得愈发沙哑。 “不然皇姐以为朕先前全是装的吗?” 他可没这样好的演技,不过是顺势借题发挥罢了,谁知他的皇姐竟这样聪颖,一眼便瞧出了他并非完全失了理智。 穆染闻言才想起对方先前模样,指尖不由地微顿。 显然,她自己也知道,穆宴方才那模样,只怕真的不是演出来的。 若非有一定的茶水之中那东西作祟,他额间的汗珠和脸色的红色又怎会那样真实? 可眼下她双眸盯在穆宴脸上,瞧了半晌,除了眼底隐隐有些许幽光闪过外,并无半分不对劲之处。 “你现在应是没什么了。” 半晌后,她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便见跟前的人忽地一笑。 “皇姐在害怕吗?”他的声音带着些愉悦,似乎想到了穆染会这样说。 穆染没说话,只是整个人又往后退了退,同他拉开些距离。 这样的举动并未让穆宴觉得不高兴,眼底的愉悦反而愈发显露。 “放心吧。”半晌后,眼见对方的神情,穆宴才终于开口说了句,“朕还是有自制力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因为那东西的原因而做出什么没有理智的事。 这回穆染却没有再问是不是真的这样的话。 有些话问一回便够了,问多了反倒伤人。 她只是双目微凝,看着穆宴。 半晌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因为她看得出来,对方说的是认真的。 近几月来穆染几乎是同穆宴朝夕相处,就连先时去行宫时两人都甚少有分开是时候,因此她早已弄明白一点。 如今的穆宴转变了许多,但凡是当着她的面答应的事,便从不会再反悔。 因此听得穆宴说不会做什么时,她便丝毫未怀疑。 “那你现在” “朕先前已经交代好了,明日再回紫宸殿也没事。” 他似乎猜出了穆染想说什么,在对方开口之前便直接打断,尔后还堵住了剩下的话。 穆染似是也未料到他竟会反应这样快,顿了顿后,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对方面上有一抹神色浮现。 叫穆染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是委屈的神色。 “皇姐。”穆宴看着和他还是离了有一些距离的人,哑着声音道,“朕今日都这样了,皇姐都不心疼的吗?” “先前明明都是一道入眠的,今日怎的反而不许了?” “皇姐先前还说,会待我好一些的” 最后那句他说着说着便忘了自称,有些低落的情绪一下子传给了穆染,让她整个人一滞。 她可太怕穆宴这样了! 不知为何,先前穆宴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逼她时,她虽然面上是顺从的,可心中却极为抵触和厌恶,就连同对方多说一句都不愿,两人相处时,总是沉默居多。 可不知何时起,穆宴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面对穆染时,时常都是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样。 以前的他被穆染拒绝了,会生怒,会不悦,也会想尽办法逼穆染。 可如今的他被拒绝了,不仅不会生气,反而时常微微低头,接着用低哑的声音,十分失落地说着自己很难受之类的话。 然后穆染就 心软了。 就连穆染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似乎只要面对这样的穆宴时,她先前那种冷漠清冷的情绪便永远都生不出来,尤其是经了先前行宫时,两人在岩洞时经历的事后。 她似乎越来越对穆宴没办法拒绝。 便是有时穆宴的要求有些越界,她心中除了无奈外,也从不会有任何抵触和不悦的心思。 想来穆宴也是发现了这点,因此近来愈发如此。 眼下便是一样。 看着他微微低着头的模样,穆染指尖不自觉地在裙衫上轻轻摩挲。 “那”好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你确定紫宸殿已经安排好,不会有问题?” 穆宴早就猜到了她会妥协,因此便忙回了句:“皇姐放心,朕也不会舍得让皇姐变得两难。” 说着便抬手。 “皇姐,朕想抱抱你。” 他以为自己这回还能如愿,结果却听得对方开口问了句:“你用晚膳了吗?” 穆宴手下一滞。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时候。 然而他还是摇摇头。 接着便见对方从床沿上起身,往外走去。 “我去叫人备膳,你就在这儿等着,过会儿我自己端了来。” 穆宴没想到自己的皇姐这时想到的竟然是用晚膳,怔愕之后,还未来得及叫住对方,便知看见了她纤瘦的背影离去,接着便是殿门合上的声音。 而被独自留在殿内的穆宴,短暂的错愕之后,便低低笑了。 “皇姐真是太可爱了。” 他的声音不似方才那样有些低落,反而是暗哑之中带了些愉快,显然极为悦然。 说什么都信。 皇姐怎么就忘了,他从来不是羊,而是一头饿狼,隐匿于杂草丛生枝繁叶茂的丛林之中,一头已经许久未进食的凶兽。 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双目中闪现着猩红的光,仿佛随时会扑上来,一口咬住物的脖子,接着将早已看好的物吞噬殆尽。 他的指尖在宽袖这种动了动,接着捻出一点儿香片。 原本还想着要怎样才能不露痕迹地将这东西放入妆奁台旁的香炉之中,眼下机会竟直接送上来了。 将手中的香片在香炉中放好后,又顺道点燃,眼见袅袅轻烟从镂空的炉中飘出,好半晌他才转回身子,接着走回架子床边。 整个人往上面一躺。 从软枕到一旁的锦被,鼻间所嗅入的全是独属于皇姐的清香,他稍稍往内里一挪,接着将对方盖着的锦被压入怀中。 反正不算晚。 他想着。 睡醒了皇姐应当就回来了。 穆染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已经睡熟了的穆宴,她将手中端着的东西放在一旁,接着微微弯腰,轻缓着声音唤了对方两声。 “阿宴,阿宴?” 她想叫对方起来用晚膳,却始终没得到回应。 穆宴反而皱了皱眉,口中不知呢喃了句什么,便又往里睡去。 穆染见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下意识的,唇边便扬起一抹极浅的笑容,转瞬即逝。 可惜此时的穆宴并未看见这一幕,否则不知会多高兴。 眼见叫不醒他,又考虑到他今日发生的事,穆染便也暂时放弃了叫对方起来用晚膳,只是自己在一旁安静地吃了些后,便将餐盒放到了外间。 她原本是想再在旁边坐会儿的,只是不知怎的,刚用完晚膳没多久,整个人就变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努力撑着身子小半刻,最终还是抵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最终她选择了顺从睡意。 为了不将穆宴惊醒,她解了自己的外衫后,便轻着手缓缓在架子床的外侧躺下。 而许是沾到了枕头,让她的困意愈发浓烈,刚睡下不一会儿,她的脑子便变得混沌而迷糊,接着便彻底没了意识,落入黑暗。 直到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起来,原本已经翻过身背对着外侧的穆宴才动了动。 接着慢慢转回身子,双目幽暗深邃,没有丝毫刚醒过来的困倦之意。 穆染醒来时,殿外的天色已经是晨曦,朝阳顺着窗子印照入内,叫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边的人早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锦被同软枕都放得整齐,仿佛没人动过一般。 穆染仔细回想了下昨日的事,最终记忆都只停在了自己在外侧躺下的时候,别的便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及至千月入殿替她梳妆更衣时,她才随口问了句:“本宫昨夜睡梦之中似乎隐约听得外面有雨声,不知那雨下了多久?” 千月闻言便好笑道:“想来殿下是睡迷糊了,昨夜明月高悬,哪来的雨呢?奴婢等在院中守了一夜,一滴水也未见着呢。” 穆染闻言便也道:“是了,眼看这殿外的薄雾,只怕昨夜也是没下雨的,想来真个是本宫梦中所见罢了。” 听见千月等人照着她的吩咐,一夜也未靠近寝殿,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她未料到,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慈安殿中,李静涵看着眼前的燕秀,双眉紧皱,面上神色凝重。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不敢浑说。”燕秀忙道,“这都是御前的小乐子方才悄悄告诉奴婢的。” 小乐子便是紫宸殿外候着的内侍之一,近些日子才调至御前的,他还有个极少人知晓的事,便是他是李太妃的人。 这人原先李静涵是不知道的,还是最近李太妃才告诉了她,同时也提醒她这人要慎用,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李静涵原本也没打算这时候便找上小乐子的,可昨日之事实在让她想不明白。 分明那茶水之中的东西是她亲自放了进去再叫人端去给陛下的,姑母也说了她亲眼看着陛下喝了。 可最终却没能达到她们想要的效果,陛下竟同没事人一样直接回了紫宸殿。 李静涵原本还以为是那东西出了问题。 可当听了燕秀从小乐子那儿听来的话后,整个人又在脑中想了想,有些原本被她忽视了的细节才逐渐浮现出来。 回紫宸殿的第一句便是叫人去请长公主,且是在用了那茶水之后。 陛下他,同长公主之间 半晌之后,李静涵的双目猛地睁大。 第五十三章 “对本宫动手你这是同谁…… 一直以来,李静涵都从未细想过一些事。 尤其是天子同长公主之间的。 譬如陛下为何那样看重长公主。 先前她真的以为是因着两人之间姐弟感情甚笃,是自幼而来的情谊。 可若细想,便能想到不对劲之处。 先帝后宫嫔妃众多,诞下的皇子公主更是不少,照理说,那些人都是陛下手足,同长公主并无分别。 可从未见陛下待旁人有如此宽厚过。 别的不说,便是陛下登基一年来,先帝膝下的公主中,除了长公主,旁人竟一位也未得加封,不仅如此,那些公主们在陛下登基后不久,便尽数分府离宫,出了皇城。 唯有琼英长公主一人,得了加封不说,还留在了皇城之中。 要知道,那明安殿,是当初世宗亲自叫人替自己的姑母赵国大长公主所建。且世宗之后,大魏便再无一位公主有这机会入内,直到今上下旨将明安殿赐予长公主。 这皇城之中的人都说,陛下这是敬重自己的皇姐。 可多数人都忘了,今上不止一位皇姐,可偏偏唯有这一位入了他的眼。 旁人或许不知,可李静涵却撞见了好几回的。 每每她去紫宸殿求见,但凡是迎面遇见长公主,同样的情况,她要么是被拦在殿外,或者是在外长久等着,直到去通禀的内侍的了陛下旨意,她才能入殿。 可长公主却不需要任何通禀,但凡对方到了紫宸殿,永远都是畅通无阻,且时常是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亲自出来迎接。 这殊荣只怕除了长公主,旁人也不会有了。 不止如此。 李静涵在慈安殿这些日子,自然从自己姑母李太妃那里听了不少事。 譬如曾经还是储君的陛下,待自己这个皇姐究竟有多好。 许多事若非她亲耳听见姑母说,只怕她都不会信。 曾经的李静涵知道那些后,心中只是有些不解,不知为何陛下褥子喜爱自己这个皇姐,甚至到了不问是非的地步。 直到眼下听得燕秀的话,她脑中再想了想,将一切联系起来后,才忽然悟过来了什么。 陛下昨日在慈安殿时,分明是用了那盏茶的。 李静涵虽不在现场,可那茶盏中的东西是她亲自放进去的,也是她看着小宫娥端出去。 尔后她便一直等着,等姑母来叫人告知她,说陛下已经用了那茶水。 可她等了许久,等来的人却告诉她,陛下已经离开了慈安殿。 李静涵闻言一怔,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出去。 当站在慈安殿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后,她躲在暗处,视线一直盯着天子的小玉辇,直到已经看不见后,她才忙着跑回去。 她去问了李太妃,结果对方告诉她,确实已经看见陛下当面饮了那茶盏之中的茶水。 只是不知为何竟没发作,陛下反而十分正常低离开了慈安殿。 那时连姑母都问她,是不是真的确定东西已经放进去了。 对方以为是她没做好,失了手。 可李静涵分明记得那是她一点点小心地放进去的,还特意等了会儿,等到那氤氲的茶水将那东西一点点融化殆尽,再看不出丝毫问题后,才放下了心,叫人端了出去的。 那东西是姑母给她的,因此李静涵当时还反问了李太妃一句,是不是确定那东西没问题。 当时的李太妃也回答的信誓旦旦。 只说那东西是自己这么些年一直留下来的,原以为再没机会用,没想到这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只是未料到竟然会失手。 李太妃因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便不想在此时暴露了,以免节外生枝。 可李静涵却不这么想。 她对自己极有信心,既然那东西是她亲手放的,姑母又说了没有任何问题,她便要彻底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意外。 于是她背着李太妃,偷偷叫燕秀去找了小乐子打听。 结果就听到了那令她惊愕之事。 陛下离了慈安殿后确实径直回了紫宸殿,可却没叫任何人殿内伺候,反而当时第一句便是让陆斌去明安殿请长公主。 听小乐子的原话。 陛下虽然马上便收回了这话,可之后却径直入了殿内,不让任何人跟着。 就连殿中监陆斌都被留在了殿门外。 且当时的陆大人还将原本候在殿外的内侍全都带离了,不叫众人靠近殿门。 之后直到深夜,陛下都未从紫宸殿出来。 及至今早小乐子轮值换班时,才听到说陛下叫人。 李静涵不是喜欢去想这些事的人。 可眼下这种种巧合夹杂在一起,叫她不得不多想。 陛下以前待长公主如此好。 且在明知自己中了药的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叫人去找长公主。 这样算下来,只怕陛下同长公主之间 思及此,李静涵整个人的指尖都猛地攥紧。 她又不由地怀疑自己的判断。 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过令人震惊。 若真的如她所想,那一切不就是 这样的关系,她便是稍稍一想便觉得可怕。 这皇家的关系,在旁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竟是如此之乱。 同时,她的心中又逐渐生出了些鄙夷和恶心。 那是对长公主的。 若是对方同陛下的关系真如她所想,那身为长公主的穆染,该是多么地不知廉耻,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够 怪道是这么些年来,陛下无论是尚为储君时,还是登基之后,都待自己这个皇姐如此之好。 只怕这一切都是有所交换的。 且长公主比之陛下又大了几岁。 李静涵想到姑母同她说的。 曾经的长公主不过是皇城之中一个丝毫不受先帝重视公主罢了,自己的母亲也只是卑贱的宜春院出身,当初若非还是太子的陛下无意中救了对方,只怕眼下皇城早已没了什么琼英长公主,不过是多了一缕孤魂罢了。 且自从救了长公主之后,那时的陛下便仿佛魔怔了一般,待她极好,也极亲近她,叫旁的皇子公主们不知多羡慕。 可谁也弄不清楚,为何自幼要什么有什么的太子会对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的皇姐如此好。 好到有些超出了旁人的想象。 曾经的李静涵也不明白。 可眼下她却似是有些清楚了。 原来不过是以色侍人。 “姑娘,姑娘?”燕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李静涵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了眼跟前的人。 “怎么了?” 燕秀这才道:“姑娘方才是怎么了,奴婢叫了姑娘好多声呢,姑娘都好像没听见一般,是有什么心事吗?” 李静涵自然是有心事的。 只是这事不能轻易告知。 因为她眼下尚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 思索半刻,最终她忽地起身。 “去明安殿,求见长公主。” 穆染昨夜睡得倒好。 她自打从行宫回了明安殿后,便又三天两头地同先前一样,总是梦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梦中的一切都是压抑而绝望的。 女子悲戚而痛苦的声音,男人阴鸷狠厉的神情。 一直在她的梦境之中。 多数的内容她醒来后都会忘记,可总也会记住一些。 且即便是忘掉那些情景,可那种有心底蔓延开来的绝望却总是让她难以释怀。 所以她近些日子安眠的时候极少。 总是被梦魇折磨,早晨醒来时精神也不是很好。 可昨夜不同,她在被突如其来的困倦席卷之后,整个人竟睡得极为安稳, 以至于今日醒来时,整个人都变得松快许多。 在千月替她挽好发后,她才径直去了另一边,接着在罗汉床上坐定。 整个人的身子靠在身后的凭几之上,尔后才问了句:“银团今日如何了?” “回殿下,银团今日倒还好。”千月忙回了句,“奴婢方才来之前听得说颜致远的伤已经无碍了,眼下活动都不成问题了。安锦便问奴婢,是否要颜致远再一同照看银团?” 穆染想了想。 “不罢了,先叫他来,本宫瞧瞧是否真的好全了。” 她原是想说不必了的。 毕竟先前叫颜致远帮着照看银团,是因为那时的银团极为依赖对方,但凡离开了颜致远,便会极其暴躁。可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银团慢慢又变回了先前那样,温顺而听话。 这时再叫颜致远来照顾银团,也没什么必要了。 她转念一想。 当初是她亲口说的,将银团交给颜致远的。 原本颜致远在她这明安殿便没什么地位了,穆染自然知道明安殿的宫人们极为瞧不上身为贱籍的对方。 若不然,当日李静涵在明安殿之外欺辱颜致远时,怎么会那样长的时间都没人出来拦住。 毕竟那时的李静涵已经不是待选的家人子了,而正是慈安殿中的一个掌事女官罢了。 明安殿的人便是不能同她对着来,可出来说几句,震慑一下也是正常的。 毕竟那是在明安殿,宫人们代表的是身为长公主的穆染。 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在分明听到了穆宴被狠狠地欺辱时,那些人也只是当做不知道,各自在明安殿中做着自己的事。 说到底,都是觉得贱籍命贱,便是被折磨得死了也是正常,不值当去多此一举。 就这还是穆染交代了,让颜致远帮着照看银团之后才有的情况,若不然,只怕不用李静涵动手,这颜致远早就被明安殿的众人暗地里折腾的不知如何了。 因想到这里,她才收回了先前的话,转而叫千月先将颜致远叫来。 毕竟她自己也是手指受过伤的人。 自然知道这手上的伤不是这样轻易容易愈合的。 千月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且又见的多了她对那个贱籍的宽厚举动,因此也没多问,应了声后便要离去,谁知还没走到殿门口,便见一小宫娥匆匆而来,说是慈安殿的李姑娘求见。 千月将这消息告诉了长公主,便见对方双目微凝。 “本宫还未去寻她的不是,她倒自己先上门了。” 穆染当初其实是不想这样轻易放了李静涵的。 倒也不全是因着对方欺辱颜致远。 更多的是因为她在明安殿外举止无状。 且言语之间还不太尊敬。 穆染如此通透的人,如何听不出当时对方说的那话是在针对她? 虽然不明白为了李静涵同李太妃一样对她有这样大的意见,可转念一想,大概就是姑侄之间的遗传罢。 李太妃如此不喜她,想来身为李太妃的内侄女,李静涵应当也差不多。 穆染有时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时常不想去计较这些罢了。 虽说李静涵曾经的待选的家人子,可到底没入宫。 那对她来说,这个人便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人。 只是她未料到李静涵会那样大胆。 竟直接在她的明安殿外欺辱她的人。 罚李静涵在明安殿外跪一个时辰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若非想着对方背后还有个李太妃,照着当时李静涵那样的做法,绝对不是跪一跪便能轻易解决的。 原本过了这么些日子,穆染都快将此事忘了,可也不知道那李静涵如何想的,竟自己主动找上明安殿求见。 “罢。”她想了想便道,“叫她去正殿,本宫过会儿便去。” 那前来传话的小宫娥应了声后又匆匆步子离去。 千月这才看向穆染。 “殿下。”她有些不太高兴,“那李静涵先前那般无礼,如今竟还有脸来求见,且不说先时的事。她如今已经不是待选的家人子了,不过一个女官罢了,怎的配让殿下去见她。” 千月说的没错。 先前的李静涵还是家人子,备选的人自然不一样些,给些面子便罢了。 可眼下对方不过是个女官。 说好听些是女官,说的不好听些,同她们这些宫娥也没什么分别,唯一不一样些的,便是对方背后是李太妃罢了。 穆染却没千月那样不高兴,她只是声音轻缓道:“她既上门了,见一见也无妨,横竖无事。” 只是口中虽说着见,却并不见她起身,反而坐了不知多久,才缓缓起身,说了句:“走吧。” 李静涵在来明安殿的路上想了许多。 她一直在想,若是真的一切如她所想的那般该如何。 因为脑子里想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到了明安殿后她发现自己竟被长公主明着晾了大半个时辰,整个人心中的那股气便愈发不顺起来。 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即便眼下还没证据,可她自己却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经自己补全了。 在正殿之中等着的这段时辰,她便越想越多。 到最后,她甚至都信了自己的所想的。 陛下既然从未碰过女子,那自然便容易被蛊惑。 若非长公主使了什么手段,也不会将陛下迷得如此。 身边连一个伺候的宫娥都没有。 在她的想法之中,身为长公主的穆染已经是毫无廉耻之心的祸水了。 否则也不会不顾人伦大防,而做出这等媚上之事。 所以说人是不能独自待着的,尤其是心中还装着别的事时。 最典型的便是李静涵。 原本她只是听了燕秀说的,而自己将先前的那些事串联起来想了想,稍稍觉察出不对之处了后,便愈发开始胡思乱想。 如今来了明安殿后,又被晾在此处等着,她心中自然不高兴。 这不高兴便又带动了她的想法。 导致她想的越发离谱。 因此直到长公主到的时候,在她的心中,这个长公主在她心中已经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 在这样的心思之下,她在同长公主见礼时,竟生出了些轻蔑之感。 “妾见过殿下。”她一句话说的敷衍,福身便更是如此。 照着规矩,长公主未开口叫她起身前,她是不能自己起身的,否则便是不敬之罪。 可眼下,她口中随意说了句见礼的话,双膝一屈,下一刻便直接站直身子,快的叫跟在穆染身后千月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千月看着对方,双目微微睁大。 若不是亲眼见到,她还以为方才的事是自己的错觉。 跟在长公主身边这么些年,千月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在自家殿下跟前如此无礼。 这李静涵先前分明都是恭敬有礼的,不管心中怎么想,可面上的礼节到底是到位的,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便是那日被自家殿下罚跪,也不敢说一句不是,而是直接认罚。 可如今也没过去多久,怎的感觉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竟如此毫无礼节起来。 比起千月,穆染则显得淡然得多。 她甚至都没计较对方的无礼。 “不知李姑娘今日前来,可是太妃娘娘有什么事?” 她没问是不是李静涵自己有事找她。 因为对眼下的李静涵来说,若不是因着背后是李太妃,她一个女官想要求见长公主,是绝不可能的。 这李静涵显然也明白这点,可她却不愿承认。 直起身子后,她视线向前,正要开口,却忽地瞥见对方半举着的手,手腕之处的情景,整个人一滞,接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目。 “你,你的手!” 她原本眼中的轻视并不明显,也隐藏的很好,可这时眼底的神色却全成了震惊,眼圈也开始发红,似是惊愕又似是怒意。 穆染因她这一举动而有些不解,接着便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之处,整个人也怔了怔。 只见那莹白细腻的手腕之上,有一点浅淡的红色。 那红色其实并不明显,可偏偏穆染的肌肤过于白皙,雪山之上终年的积雪,因此那红色落在她的皓腕之上时,竟如同白雪红梅,肆意绽放着。 知道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什么。 穆染很快便恢复过来,冷静地将手放下,收回宽袖之中。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快。 从她低头看见自己皓腕之上的红梅,到将手收回,这过程快的千月都没来得及看她。 千月能瞧见的,便是自家殿下低了下头,接着把手收了回来。 尔后便是殿下稍稍转头,对着她道:“你先出去,无谕不得入殿。” 千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也心中也知道不好问,便低低应了身后,小心着步子退出殿中。 在出去之后即将把殿门关上时,她隐约听得那李静涵语带嘲笑地说了一句:“殿下怎的,还怕旁人知道吗?” 之后的话,千月便一句都听不见了。 因为殿门一句被她彻底关上。 可她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在这深宫之中这么些年,她早就知道了该如何才能活的更好更久。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不知道秘密的人,才有自己好好活着。 而此时的殿内,李静涵看着眼前的人,想到刚才看到对方手腕之上的红梅,和对方的反应,她觉得自己甚至都不用多确认了,先前想的那些事,只怕都是真的了。 于是她才忍不住出言嘲讽。 “殿下竟做得出,又怎么怕旁人知道?” 她说着冷笑一声。 “原来孤傲高洁的长公主骨子里竟是这样的人。” 穆染却没急着回答对方,只是指尖轻捻了捻,尔后在脑子里想了想。 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关于她手腕之上的那红色,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基本上就是穆宴弄上去的。 思及此,她心中叹了口气。 昨夜还说不会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可眼下这境地便找上她了。 看李静涵的模样,显然是知道了什么。 可此时的穆染却也没心思再多想李静涵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她只是看着对方,语气一样的清清冷冷,丝毫不显得慌张。 “李姑娘先前不是已经得了尚仪局的人的教导么,怎的不知在皇城之中说话是个什么规矩。本宫是个怎样的人,你倒是说说。” 穆染虽骨架纤细,可人却比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因此此时的她同李静涵对站着,对方竟要稍稍仰头才能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眼见穆染不似自己想的那般露出被戳穿心中之事的羞愧和惊愕怯弱的神情,反而仍旧是冷淡的神色,说出的话也是完全不承认,李静涵整个人都惊住了,她显然是没想到对方竟会这样表现。 “你!你这手腕之上分明就是” “是什么?” 李静涵深吸口气:“分明就是你勾引陛下的证据!” 穆染嗤地一声。 “本宫还当李姑娘是贵女出身,未料到说出的话竟如此粗鄙。”她看着对方,缓缓道,“本宫是陛下的皇姐,你莫不是疯了,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说”她的声音稍稍低了些,“本宫听得说李姑娘入宫来,为了接近陛下可谓手段频出,想是姑娘想入后宫想得魔怔了,自己不成,反倒随口攀咬起本宫” “啪!” 穆染的话被这清脆的声音打断,她止了声,看着眼前刚打了她,此时又用手指着她恨恨开口人。 “你、你这个贱啊!” 李静涵一句话未说完,同样的事便落到她身上。 而比起她,穆染手下用的劲便大多了,直接将她整个人的脸打得往旁边一偏,回过神来时便感觉到自己脸侧之上火辣辣的疼,舌尖稍稍往口中一抵,竟尝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想来方才对方的那一巴掌,直接让她口中出血了。 李静涵整个人怔了怔,下一刻便猛地往前扑去。 她此时早已失了理智,否则也不会对长公主动手了。 尤其是被对方打回了一巴掌后,便愈发疯癫,想要报仇。 可她未料到,自己刚刚往前两步,膝盖之处便猛地一疼,接着整个人便支撑不住地跌落在地。 下一刻,长公主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还是那样清凌凌,可落在李静涵耳中,对方便是在讥讽她不自量力。 “对本宫动手?你这是同谁借的胆?” 第五十四章 “朕要杀了她” 在李静涵的预想中,只要长公主同陛下之间的关系确实如她所想,必然会觉得心中羞愧。 可她没想到,对方同自己想的丝毫不一样。 跌落在地时,她整个人都处于极度惊愕和不敢置信之中。 因为她根本没想过,分明那个被拆穿的人是对方,可对方却一副审判她的模样。 “对本宫动手?你同谁借的胆子?” 长公主站在她跟前,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清凌凌的,不带一丝情绪。 李静涵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她的口中血腥味愈发浓重,颊边仿佛烈火灼烧一般,用手轻轻一碰便撕裂般的疼。 这是刚才长公主还回来的。 因为她在彻底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对如今皇城中唯一的长公主动手。 眼下这情况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些后怕。 可心中却还是不甘心。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颊边,好半晌才说了句:“你身为陛下皇姐,却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若是若是叫旁人知晓了” 李静涵觉得自己原本不应当这样气弱的。 她来时甚至都想好了。 长公主身为天子皇姐,二人之间分明就是姐弟关系,可却做出那等有悖人伦之事,她定要好好质问对方的。 可眼下一切都同她想的不一样。 分明不敢回话的那个人应该是长公主才是。 她是掌握了真相的人,她有资格去质问对方。 但现实却是,她跌落在地,而长公主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一切似乎就是在告诉她,无论她到底知道什么,二人直接的身份始终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长公主永远都在她之上。 穆染抬起手,指尖在方才李静涵看见的那道红色之上轻轻摩挲。 “李姑娘今日莫不是魔怔了,来本宫的明安殿净说些胡话。” “本宫同陛下确实是姐弟,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怎的?还要李姑娘替本宫再昭告天下一番?” 李静涵咬牙:“你分明就是在偷换概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然你怎么解释你手腕上的东西!” 穆染缓缓道:“想来是入秋了,本宫寝殿的锦被用料不好,夜间入眠时过敏了也未可知。” 听得她根本就不承认的话,李静涵另一只手指尖掐入掌心之中。 “你不认没关系,我总有一日,会找到证据的,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又如何?”穆染打断她的话,接着转身,走到罗汉床前落座,“不说你眼下没证据,便是有”她的身子往后稍稍一靠,恰好靠在放在罗汉床之上的凭几,接着才看向对方,“便是有了证据,你同谁去说?或者说,谁会信?” 穆染声音不疾不徐,丝毫不显慌张。 “你方才动手,照着宫规,本宫即刻便能叫人将你送至宫正司,届时无论是审讯抑或是动刑,都是你要受的。但本宫没叫人进来,并非本宫怕你浑说什么。” “便是你将你自己想的这些满皇城的去宣扬,对本宫来说也没有任何影响,你可知为何?” 李静涵没抬头,只是自己咬着唇。 “因为没人会信。”穆染徐徐道,“本宫是陛下皇姐,大魏帝女,而你不过是个外臣之女,便是身后有李太妃又如何?届时你将你这些疯话宣扬出去,天子震怒,你觉得陛下是保你还是保本宫?” 穆染原还以为这李静涵是个知机的。 毕竟先前见了对方时,她一直都是一副极为知礼的模样,可谁知在宫中留了不过几月,便彻底暴露了本性。 想来是自幼便过得过于顺畅,导致她做事时根本不过脑子,连这些事情的关窍都想不通。 李静涵总觉得自己知道了天子同她之间的秘密,便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质问责备她。 而穆染身为长公主,在被人发现了这些事后,就应当羞愧难当,面对李静涵的责问不发一言,甚至退缩怯弱。 可这些不过是李静涵个人的臆想罢了。 穆染再怎么说也是大魏长公主,是有实爵的,而李静涵不过是靠着姑母的强留在宫内的外臣之女。 若能入了陛下的眼便也罢了,可偏偏她没那个造化。 于是便心中便不忿,可又不知往哪里发泄。 直到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便觉得是穆染阻碍了她的路,觉得是因为穆染不知廉耻地勾引,陛下才会为之着迷,而看不见她的。 于是把自己这些日子在陛下那里碰的钉子全算在了穆染头上。 可她根本没想过,若是陛下真的会对她动心思,为何身为天子曾经的救命恩人的她却时常连紫宸殿都进不去。 这便罢了。 最令穆染想不通的。 便是李静涵竟会觉得能以此威胁她。 难怪方才见面时,这李静涵见礼的动作那样敷衍,眼中还带着得志的神色。 想必来之前对方脑中想的便是看她惊慌失措,痛哭无依的模样了。 只是这便要叫她失望了。 穆染从不是那自怨自艾之人。 她先前确实不想自己同穆宴的关系叫旁人知晓,可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她也不会因着旁人的流言蜚语而难受不安。 无论是背地议论,抑或是当面奚落,再或者是冷眼和讥讽。 这些她尚在幼时便已经遇见太多了。 伤不到她分毫。 反倒是李静涵,以为自己掌握了所有真相,便急忙忙地赶了来,根本未意识到自己是羊入虎口。 若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悄悄去背地里传了开便也罢了,横竖查也要查一段时日,届时这消息早已传开了。 可偏偏她选了最蠢的一条路。 “你眼下在本宫的明安殿,这里全是本宫的人,若是本宫此时赐死你,再将整个人明安殿上下的消息封锁,待你彻底咽了气再寻了由头随意遮掩过去。届时便是李太妃问,自然也有陛下替本宫遮掩。”穆染声音冷静,“就如你所言,陛下同本宫指之间不一般,那自然是护着本宫的。李太妃确实是如今唯一一位留在东内的先帝嫔妃,可到底只是个太妃,而你们整个李家,说到底也不是什么簪缨世族。你虽未嫡出,可若是陛下说一句是因着你举着无状以下犯上才赐死了你,你觉得你的家族届时还会有人在乎你是死是活吗?” 不得不说,穆染的话确实极有震慑力。 也让此时的李静涵逐渐认识到自己今日之事做的有多蠢。 她根本就不该来这一趟。 还对长公主动了手。 如对方所言。 此时陛下自然是会护着长公主的,她不过是随时会被牺牲处置掉的那个罢了。 这点关窍但凡沉下心来细想一番便能想明白,可她偏偏太心急,觉得自己定然能成功。 又因着一直被长公主压制,心中自然堆积了不知多少不满。 想要看见对方惊慌失措的模样。 结果万万没想到,惊慌失措的竟会是自己。 如今的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不应当那样失去理智的。 若不然也不会对长公主动手。 “殿” “你出去吧。”在李静涵正要开口示弱的时候,穆染却没给她机会,直接道,“今日这一巴掌,本宫已经讨回来了,至于你之后会如何,便与本宫无关。” 她这意思,便是自己不会再因为李静涵的举止无关以下犯上而再追究。 可她不追究,不代表穆宴不会。 李静涵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她既猜出了长公主同陛下之间的关系,顺着往下想也就能想到了。 而天子之怒,不是谁都能抵挡得住的。 这下她彻底慌了。 可长公主却没给她机会。 她一句求饶的话还未喊出来,便听得对方缓缓开口:“本宫不喜有人在明安殿内喧哗,否则严惩,李姑娘若是不怕,尽可试试。” 李静涵这才收了声,再不敢说一个字。 穆染这才稍稍调整了坐姿,接着将殿外候着的人叫了进来。 “呀!” “姑娘!” 同时入内的千月和燕秀都被眼前的情景惊了惊。 不同的是,千月看见的是自家殿下脸侧的红晕,和隐隐显露的掌印,而燕秀则是被李静涵狼狈的模样惊呆了。 她甚至忘了要见礼的事,直接疾行几步,走到李静涵身边。 “李女官不当心,撞在了桌角上,便磕成了这样。”燕秀不敢问自家姑娘为何成了这样,倒是听得坐在罗汉床上的长公主说了这一句。 且说完之后还问了李静涵一声。 “本宫说的是也不是?” 竟会心中又恨又惧,却又不敢说出,咬着唇半晌后才艰难地点了下头。 “是,殿下说得对。” “既如此,李女官还是尽快回慈安殿叫司医来瞧瞧。” 李静涵心目中屈辱极了,可却不能多说一个字,且碍着宫规,她还得起身同长公主再次见礼,得了对方的点头后才能离开。 她于是在燕秀的搀扶之下慢慢从地上站起身,可起来了一点儿,整个人便又支撑不住地往下跌去。 原来方才对方脚尖往她双膝上那一踢,颇是用了些劲。 比起自幼生长在闺房之中的李静涵,独自在深宫之中生存了六年的穆染显然要有力气得多。 因此及至此时,李静涵才发现,自己的双膝竟有些肿了起来,方才不动的时候还好,眼下一动便拉扯般地疼,叫她想站起身都有些困难。 燕秀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以为是自家姑娘没了力气,因此手下便愈发用劲。 主仆二人折腾了好一阵,才堪堪从地上站起来。 李静涵忍着双膝的疼慢慢福身,说了句“妾告退”。 她这前后花了不少时间,可穆染却只是看着,丝毫没有叫人去帮忙的打算。 及至李静涵福身时,她才徐徐说了句:“李女官想是忘了,又或者是尚仪局的姑姑教导不上心,眼下你是女官了,该如何说话,竟还不知道么?” 原本便有些站不住的李静涵听了这话,额间更是因为难受沁出细密的汗珠,双膝都在微颤着。 而她整个人的面色也愈发惨白。 不知是因着疼痛,还是因着觉得受辱了。 她想同对方争辩,可心中也知道,长公主说的确实是对的。 因此便只能狠狠咬牙,接着极不甘心地说了句:“奴婢告退。” 一旁的燕秀见状自然心疼,可又不敢在长公主跟前造次。 过了半晌后,才听得长公主道:“退下罢。” 扶着自家姑娘出了明安殿,一路上收获了不少人的视线,及至离得远了,她才敢悄声问了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李静涵走在宫道之中,另一只手撑在青灰的宫墙之上,一点点往前走着。 她沉沉地深吸口气,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回慈安殿!” 另一边,千月也在问穆染脸上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重要了。”穆染似乎毫不在意,“此事你当不知道便是。” “可殿下”千月显然不明白。 穆染却并不在意她的话。 她抬手在自己颊边轻触,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点疼。 想来应当还是看得出来的,否则千月不会反应这样大。 但穆染却并不急着处理这伤。 因此在千月提出要去尚药局找人时,她直接拦住了对方。 “殿下。”千月没想到自家殿下连司医都不瞧,“您的脸眼下已经泛红了,若是此时不叫司医来,只怕好长时间这印子都消不了!” 可穆染却始终不让她去尚药局。 “本宫说的,照做便是。” 说着便交代对方,今夜自己要早睡,不要叫人轻易来寝殿打扰。 眼见千月面上极不情愿,她也只当没看见。 正要叫对方出去时,却忽地想起一事,便续来句:“颜致远那边,你方才去找过他没有?” 穆染还记得先前曾交代过千月去将颜致远找来。 千月便回了句没有。 “奴婢想着殿下方才有事,便没去,打算过会子再去。” 可眼下殿下这情况,只怕是见不了了。 穆染听了后便也说了句:“既如此,今日你便不必去了,明日再说。” 而后才将她支了出去。 这天夜里,穆宴照例从紫宸殿的暗道之中来了穆染这儿。 一片漆黑之中,接着殿外宫灯印照入内的烛火,穆宴轻着动作上了床榻,结果掌心往旁边一摸,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似乎一直没人睡过。 穆宴见状不由地皱眉,轻轻叫了对方一声。 却没得到回应。 于是半晌后,他终于撑起身子。 他以为穆染没有在架子床上,便打算下床去找,结果刚刚起身,忽然殿外廊檐上的宫灯被夜风吹得动了动,烛光摇曳,恰好照亮了床脚之处。 “皇姐?” 穆宴这才看清楚,原来方才以为不在床榻之上的人,竟整个人坐在了最里侧的床脚之处,且一直没开口,这才导致穆宴以为她不在。 “怎么了?”穆宴缓缓往她那里挪去,接着停在她跟前,在黑暗之中看着对方,“皇姐为何不睡?” 穆染沉默了半刻,接着才从喉间吐出一个字。 “疼。” 穆宴听得一怔,下意识问道:“皇姐受伤了?哪里疼?严不严重?” 说着便伸手要去触碰她,可却在将要碰到对方时猛地停下来。 在不知道穆染究竟哪里疼之前,他不敢轻易触碰对方,怕再伤了她。 穆染虽看不清他眼下的神色,可也能从对方的言语之中听出紧张之感,显然是在担忧。 “伤得不重。”她道,“但是我有事问你。” 穆宴想也不想便道:“皇姐究竟伤了哪里,为何不叫人来瞧?不行,朕现在去叫尚药局的人来!” 显然,在他的心中,穆染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别去。”穆染抬手拦住对方,“伤在何处你一会儿便知晓,眼下你回答我个问题。” 见此,穆宴没辙,只能说了句:“皇姐你问。” 穆染便问了他御前的人是否都是口风严谨之人。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听后不由地一怔。 “皇姐这是何意?” 穆染才将下午的事说了出来。 她什么都没瞒,而是直接以陈述的方式全都说了遍,末了了方道:“我知道你做事不会如此没首尾,思来想去,便唯有御前的人那边了。” 旁人不是轻易能得见天子的,唯有御前轮值的人才能几乎日日都见着天子。 也只有这些人,能偶尔听得几句旁人不知的秘辛。 那李静涵若不是听了些话,又怎会想得那样远? 因此除了御前的人,穆染暂时也想不到会是谁将话传出去了。 她将此事告知穆宴,一是想提醒对方日后再有类似的事要谨慎些,莫要叫旁人看出来了。二就是查查这御前究竟是谁如此多言,泄露了天子的事。 可谁知穆宴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这里,他在听了穆染说的话后,整个人心中的怒意一点点聚集,及至最后,穆染说完时,他长久没开口。 就在穆染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森然着声音说了句:“朕要杀了她!” 说着竟直接往床榻下去,似乎要离开。 穆染见了,短暂地错愕之后,忙抬手拦住他。 “等等!”她的指尖拉住穆宴的小臂,“你去做什么?” 穆宴便回了句,说去叫人拟旨。 “那个女人敢对皇姐动手,朕即刻便赐死她!” 饶是穆染先前有了准备,也未料到他会这样激动。 开口便是赐死。 “我今日已经罚过她了。” 穆宴冷笑了声。 “那也太便宜她了,怎能叫罚?” 说着转过头来,接着殿外的烛火看着穆染脸侧。 听了她说,穆宴才发现对方莹白的脸侧此时有些泛红,还隐约能看见指节的印记。 “是朕的不好。”穆宴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下来,“朕当初就不该应了李太妃的话,将李静涵那个祸害留在宫中,若不然她也不能一再地来明安殿骚扰皇姐,今日竟还敢动手了。” “你是看在李太妃面上,才留下李静涵的?”穆染问了句。 穆宴便说了个是。 “只是未料到那李静涵竟这样举止无状,这人早就该一道送出宫了。” 可穆染此时却想到了其它的。 她想了半晌,而后问:“先帝嫔妃众多,可你独独留了李太妃一人在东内,真是因为她曾照顾过你?还是因为她同先太后情同姐妹?”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穆染却很知道,穆宴从来都是异于常人的人。 他看上去温和,可实际上却极为淡漠,若说他是因着感怀李太妃的照顾,而将人留在东内,好好地养着,其实已经不现实。 因为穆宴根本不是会为了旁人的看法而委屈自己的人。 更不用说,李太妃明明只是个太妃,也不是陛下亲母,连养母也不是,不过是在先太后逝世后曾照顾过他一段时间罢了。 可穆宴登基后,却偶尔也会去慈安殿坐上一段时辰,旁人都觉得陛下是将太妃当成了母亲孝顺的。 穆染先前也没细想,可眼下忽地一想便觉得不对。 她分明记得,当初先皇后崩逝后,那时的李太妃确实照顾了陛下一段时日,但那段时日却是穆宴最不喜欢的一段日子。因为李太妃并不是他生母,却总以生母自居。 后来穆染便没多关注了,因此也不知两人之间的感情到来了何种地步。 直到登基后,听得众人都在传,才觉得穆宴是不是真的将李太妃当成了自己母亲。 可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为了李太妃而将一个原本备选的家人子留在宫中。 穆染先前并未多想,眼下忽地一想却有些不明白。 而她一句话,将穆宴问得一滞,脑中下意识想到答案,可却没说,只是说了句:“当初母后离世前同朕说过,要尽量好好对李太妃,朕那是答应了。” 言下之意便是完成先太后遗愿。 这个回答其实也不能说不好。 可落在穆染耳中却似乎有些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半刻后,正要开口再问时,便听得对方道:“皇姐不是脸疼么,为何下午的时候不叫人来瞧?” 接着在穆染还未开口前,他便又说了句。 “朕这样瞧着都觉着疼,皇姐怎的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子?” “果然留着那李静涵便是祸害,还是寻个由头将她处置了好。” 听得这话,穆染的心思一下子被拉了过来。 她看着眼前的人。 “她再怎么说也是朝臣之女,你若是要罚便罢了,却不要真的处置了。” “可她伤了皇姐你” “我也还回去了,她那模样,只怕没个十天半月恢复不过来。况,她眼下知道了这事,不管如何都不是好的,你记得我的话,御前的人回头叫陆斌查查。” 穆宴听着她的话,整个人又往她那里移了移,接着悄悄伸手抱住她。 “李静涵日后若是不再生事便罢了,若是你做什么?” 被忽然抱住的穆染一顿,接着转头,结果微凉的唇恰好轻触在对方的额头之上。 穆宴抱着她,将下颚压在她的肩胛骨处,半晌后才低低着声音道:“抱着皇姐,朕才觉着安宁些。” 穆染: “真的不要叫尚药局的人来吗?”穆宴见她不说话,便又问了句。 “眼下这情叫人来做什么?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穆宴想了想便道:“皇姐说得对,那朕替皇姐处理吧。” 穆染闻言正要问他怎么处理,却忽地感觉到颊边一凉,有些许濡,湿的感觉,下一刻她便说了句:“穆宴,你又乱来了。” 闹了一会儿后,穆宴才退了回来。 两人过后又说了几句,穆染便逐渐有些困了,穆宴便没再缠着她说话,反而安静地在她身旁躺下。 及至听见对方轻缓的呼吸声后,穆宴才慢慢睁眼。 他的视线落在穆染有些微红的颊边,眼底戾气翻涌。 那个女人他不会轻易放过的。 第五十五章 穆宴骗了她 穆染做了个梦。 那是她六岁前的记忆了。 那时的她还和母亲一起在冷僻而陈旧的殿宇中居住。 身边伺候的人只手可数。 贴身伺候的唯有一宫娥罢了,还有一个内侍,原是洒扫庭院的,可因着母亲不得宠,身边的这两个宫人便十分不尽心,从不好好伺候。 仗着主子性子好,时常惫懒耍滑。 穆染自来性子便冷淡,便是年纪小,也甚少因着外界的事而产生过多的情绪波动。 唯独能激起她心中情绪的便只有母亲一人。 她这样的性子,实在算不得好。 旁的帝女见了先帝都是会笑会闹,可唯有穆染,木着一张脸,也不懂得开口说些吉利之言。 因而她出世之后唯一一次见自己的父皇,便以被地方嫌恶告终。 那是一次宫宴,也是她第一次被带着参加,在宫宴上她见到了自己其他的姊妹兄弟们,也见着了自己的父皇。 可就在母亲给她鼓劲叫她去先帝跟前撒撒娇时,她却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精致的长相将席上所有帝女都压了一头,可那绝色的面容之上,是冷淡的神情和空灵的双眸。 她就像个毫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先帝原本就不怎么对自己这个女儿上心,平日里又听了许多流言蜚语,眼见她这模样,便彻底生厌。 那之后,穆染便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皇。 直到后来穆宴出世,她偶然间被对方救下。 原本这些事穆染印象都不太深了的。 因为她几乎很少去记那些不放在心上的人。 原本伺候她和母亲的宫人也好,先帝也好,幼时被欺凌的那些事也好。 若非有些是跟母亲相关,可能早已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 便是关于母亲的事。 她也记了不过一半。 都是关于母亲自己的那一半。 至于另一半,就是和她相关的。 她梦见那次宫宴之上,原本满心期待她能得到陛下认可的母亲眼中失落的神情。还有那被旁的宫嫔冷嘲暗讽后隐忍而怯弱的模样。 穆染以为自己在宫宴上那样的表现,回去后母亲定然会生怒,又或者责备她,觉得她丢了人。 可当散了夜宴,回寝殿关了门后,母亲却抱着她忽地哭了出来。 穆染顿时呆住了。 她有记忆来,就没见母亲哭过几回。 在她的印象中,母亲虽性子温顺,不喜同人争辩,可骨子里是刚强的,也不轻易示弱于人。 尤其是在她跟前。 母亲永远是温柔慈爱的。 便是身边伺候的宫人偷懒,她也从不计较,一心都在穆染身上,想着怎么让她过得更好。 穆染始终记得自己母亲说的,想要从这冷僻的住处离开,册封高位,想要陪在陛下身边。 可她却弄砸了这一切。 穆染看见了宫宴上旁的帝女是如何在陛下跟前撒娇的,也看到了陛下是怎样被那些古灵精怪的孩子逗得舒心顺意的。 原本她也有这样的机会。 只要身为帝女的她能得到自己父皇的疼爱,母亲的心愿便有实现的可能。 可穆染做不到。 站在那个所谓的父亲跟前,看着对方眼底隐隐闪现的厌恶,穆染试着开口,却一个字说不出。 因此她便成了整个宫宴的笑料。 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确实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儿的。 穆染虽年纪小,可也知道,今夜过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只怕会比先前更难熬。 因此在被母亲抱住的瞬间,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难受和愧疚。 尽管那时的她才不到四岁。 她以为母亲哭是因为觉得今后都不可能有机会离开这冷僻之处,可下一刻,对方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染染,都是娘没用”母亲将她抱在怀中,声音呜咽抽泣,“若是娘能再争气些,今日你也不必被那些人嘲笑,陛下也不会如此不喜你。” “都是娘没手段,不会去争,也没位份。” “旁的公主各个都得了陛下的笑脸,可唯一我的染染,陛下一见便敛了笑。” 她说着抬手,慢慢在穆染的发顶轻抚着,像是对待珍重的珍宝。 “陛下是因为我,才迁怒于你的,旁的帝女的母亲都是在陛下跟前受宠的嫔妃,唯有我” 幼年的穆染显然没想到自己母亲原来竟是这样想的,便抬头看着对方,接着伸着小手一点点替母亲擦去面上的泪水。 “母亲,她们不是都说陛下是因为不喜欢我才那样的吗?” “染染别听那些人胡说。”母亲握住她的小手,低头看着她,声音还带着沙哑和哭腔,可听上去却温柔极了,“染染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陛下是因为娘才会牵连你的。” “都是娘对不起你。”她的另一只手在自己女儿精致的小脸上轻抚着,“若是不是娘入不了陛下的眼,染染也不用跟着娘吃苦。” 那天夜里,穆染被母亲抱着,听着对方一句又一句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话,说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不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若是能得了晋封离开这里,便好了” 最终,原本就累了一天的穆染慢慢在母亲的怀中睡去,落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的便是母亲低低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 也因此,之后的十数年,她不记得了自己六岁前的许多事,却一直将母亲的这个心愿记在心中。 当天际逐渐泛白,原本沉寂的黑夜一点点被天光所代替,明安殿的寝殿之中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穆染缓缓睁开眼,从梦境里醒来。 身边照例已经没了人,锦被和软枕都叠放整齐,不会叫人发现丝毫问题。 穆染躺在架子床上,双眸看着头顶的床幔,脑中却好几个情景在交错闪动着。 行宫山脚下的集市上,那个母亲面带无奈地说自己平日说得那些话多数是讲给自己听的,让儿子不要只记一半。 宫宴之上,在发现她被陛下厌恶,被旁人嘲笑时,母亲那紧紧皱起的双眉,和眼中蕴含着的担忧。 并不宽敞的寝殿之中,母亲抱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没用,不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这一幕幕犹如走马灯一般,一再地在穆染的脑中闪过。 她忽然又想起件事。 性子沉静而温和的母亲,唯一一回罚了身边的宫娥。 那时的她抱着穆染,语气坚定地告诉她,说她就是陛下所出,叫她不要信旁人胡说。 穆染原是从未怀疑过的。 直到她看到了穆宴拿来的那道帛书。 那上面写着她并非皇室血脉。 穆染并非毫无分辨能力的人,因此当初拿到那帛书后,她整整看了一个白日,却没发现任何的不妥。 穆宴告诉她,那是先帝临终前叫了人拟的,只差盖印便发出去,被他截了下来。 因此穆染便着重瞧了那帛书的材质。 结果发现无论是字迹抑或是所用之料,都不是近期所制,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的。 再加上幼时曾亲眼见了母亲因为那宫娥口无遮拦而罚了对方。 结合之下她才对帛书的内容深信不疑。 可当初在集市之上听了那个母亲说的话,尔后又同卫国公夫人聊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弄错了什么。 原本先前她便想着将那特意收起来的帛书再拿出瞧瞧的。 可谁知穆宴恰好遇见那事,因此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若非昨夜的这个梦,只怕再过几日,她便会将此事忘了。 在穆染的记忆之中,她一直以为母亲是不甘心自己一辈子都只是个低位的宫嫔,才想着离开那里的。 可当这被她遗忘的记忆再次浮现后,她才意识到,当初的母亲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她。 母亲一生的最大的心愿也不是想要陪在先帝身边,而是想让她得到自己父皇的认可。 可穆染却忘了。 她的心中只记得跟母亲相关的事。 所以根本不会记得,母亲还曾经同她说过那些话。 “染染,你的性子太冷了,也永远不会在乎自己的感受。你要答应娘,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过得怎么样,都要为自己多想想。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为了别的事而困住了你自己。” 这是母亲时常会同她说的话。 可那时的穆染太小了,有些事根本记不住,而同时又像母亲所言,她几乎从不会照顾自己的感受,在她的心,唯有朝夕相处的母亲。 现在想起来,她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千月进来时,发现自家殿下已经坐在妆奁台前了,惊讶之余,便匆匆上前,说了句“奴婢来迟”便赶忙替对方洗漱梳妆。 及至一切收拾停当后,她才听得殿下语调平静地开口说了句:“陆大人今日可在紫宸殿?” 原本这些事千月身为宫娥不应当知晓的,可她是穆染身边的大宫女,当初又是陛下亲自选了来伺候长公主的,因此消息便比旁人灵通些。 虽不知道自家殿下为何这样问,可千月还是恭敬着答了。 “回陛下,陆大人今日是下午的班,此刻只怕正在休息。” 穆染便想了想,半刻后径直起身。 “去内侍省。” 颜致远其实昨日便知道了长公主曾打算叫人传他去跟前回话的,只是不知为何,那李静涵来了明安殿后,殿下便取消了这个打算。 这叫原本已经等了许多天的颜致远顿时失望极了。 好在他听说今日长公主还会再召见他。 可他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来宣他的人,反而等到了殿下一早起来便往紫宸殿的消息。 “殿下同陛下的感情果真很好,近些日子殿下十日倒有六七日去紫宸殿,听得说是陛下叫人备了殿下爱吃的菜肴,专程等着殿下去了才一道用膳。” “可不是,我也听说。如今整个皇城之中,唯有咱们殿下有这个殊荣了,旁的公主早早地便出了宫,谁也没咱们殿下这个命。” “正是呢,要不殿下这么一早便又往紫宸殿去了。” 那两个小宫娥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丝毫没意识到在两人瞧不见的暗处,一道身影静静伫立着。 直到那两个小宫娥做完事离开后,在暗处站着的颜致远都没动。 他就那样一直站在原地,整个人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已经差不多快痊愈的指尖。 他的眼前闪过先前殿下护着他的模样。 那时李静涵将他的指尖踩在地上,狠狠地用力碾着,他甚至听见了自己手骨碎裂的声音。 而当殿下出现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有的痛楚都立时退去了,唯余下汹涌而至的情绪。 他当时其实并没有马上昏过去,只是闭了眼,身上失去了力气。 因此他也就听见了殿下的那句话。 “在明安殿外对本宫的人动手” 这句话叫颜致远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在狂跳着。 可当时的他实在是没了任何力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之后便是殿下下了谕,叫他好好养伤,暂时不必再去照看银团。 也就是那时,颜致远从那来照顾他的小宫娥口中听到了一些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 殿下同陛下之间关系极为亲厚,就连银团都是陛下吩咐了人好容易寻来的,为的就是让殿下高兴。 若是这些便也罢了。 颜致远的双手缓缓握起,眼底有浓烈的黑雾翻涌。 他想起自己昨夜曾趁着无人之时,悄悄去了殿下寝殿之外。 原本他只是想在外站站的。 这么些日子了,见不着殿下便罢了,在对方寝殿之外站站,便权当是见了对方了。 好在不知为何,殿下每每入睡时,从不要任何值夜的宫娥留在寝殿内,且旁的宫人也会被遣离寝殿,不得随意靠近。 因此他一路小心地过去,竟也无人发现。 在明安殿这些日子,他自然弄清楚了寝殿内部的构造,因而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内寝所在之处。 可就在他靠近了寝殿的窗棂时,却整个人顿住了。 因为他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寝殿其实极大,内寝更是不小,但偏偏是夜间,四下万籁俱寂,因而只要用心些,殿内的一些动静便还是能隐约听见一些的。 于是他就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颜致远其实并不熟,可却立时三刻便猜了出来。 皇城之中能同长公主有那样亲厚关系的,除了天子再无旁人。 颜致远其实并没有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什么。 可偏偏是那道男声,让他彻底意识到一些事。 难怪殿下同陛下直接的关系那样好,难怪陛下一再地延迟殿选,最后干脆取消,难怪殿下入睡时,总要熄了寝殿内所有的灯盏,同时还不留人在殿内伺候。 想清楚这些事后,颜致远双目都烧得通红,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最终也没久待,因为怕被人发现了。 而回到房间后,他则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熬得眼下乌青都出来了,双目之中更是泛出红血丝。 他想,若是今日见了殿下,定然要找机会确认。 可谁知根本连见殿下的机会都没有。 殿下才刚起身,便径直去了紫宸殿。 她为何这样急? 分明昨夜便 颜致远舌尖抵在自己口腔内壁之上,忽然便感觉到了一股血腥之味蔓延开来。 原来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将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不能再这样了。 他想。 有些事,他不会再瞒着了。 否则 他便白费了那些心思。 陆斌原是在自己房中小憩的。 这些时日他日子过得比先前要舒心得多。 原本作为知道那些秘辛的他一直都吃睡不好,尤其是先前的长公主对陛下还那样冷淡,导致陛下时常阴晴不定,轻易便生怒,他在天子身边伺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那日说错句话便没了命。 可眼下好了。 也不知是如何转变的,但陛下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是显而易见地变得和缓起来。 这也导致了陛下近些日子性子稳定了许多,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便也稍稍能放下心来。 今日陆斌好容易休沐半日,还想着晚点再起,谁知便听得说长公主来了。 惊得他连忙起身,匆匆换了衣裳便亲自出去迎接。 内侍省同紫宸殿离得极近,且恰好是一条道上。 想要去紫宸殿便要经过内侍省。 因此当穆染叫千月备车来内侍省时,明安殿那些个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她又同往常一般是去紫宸殿的,却不知那车舆停在了内侍省的大门外,便没再往前了。 将长公主亲自迎入内后,旁的内侍知机地奉了茶来,接着便轻着步子退了出去。 房内便唯余下坐着的穆染同站着的陆斌。 “大人不必拘礼。”看着站在跟前显得有些局促的人,穆染道,“本宫今日来是有事问陆大人,你不妨坐着说。” 陆斌听后忙道:“臣不敢。殿下想知道什么直说便是,臣定知无不言。” 穆染心知他不会愿意坐下,便也不勉强,于是便说明自己的来意。 “先前被派去守皇陵的人?”陆斌听了对方的话后,先是一怔,接着才道,“殿下怎的问起这个来?” 原来穆染问的是当初被派去先帝恭陵的人陆斌可还能找得着。 穆染:“大人知道的,先前陛下下旨,本宫母亲随葬恭陵,眼下也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本宫便想问问母亲近来的情况。” 陆斌这才点了点头,接着道:“既如此,臣过会儿便叫了人去恭陵送信。那去守陵之人当初都是臣亲自从殿中省挑了的,各个都是刚入宫不久的,守陵是再合适不过的。” 陆斌原是这么一说,可他这话穆染听后便是一顿。 “都是刚入宫的人?”她看着陆斌,“先前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呢,可有人去了?” 陆斌被问得一怔,下意识便回了句。 “那些都是老人了,并不适合去守陵的。” 历来的规矩,去守皇陵的从不会派了那些在宫中待了许多年的内侍去。 盖因这些人之中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便是去了皇陵也守不了多久,至多不过十余年便垂垂老矣,届时皇城这边还得重新派了人去替换。 因而也不知从何时起,便形成了个不成的规定。 但凡去皇陵守陵的人,尽皆是才刚入宫几年的。 由殿中监亲自挑人,再交由将人选的名姓一并呈报至天子之处,得了天子点头后,方将人都派去。 新入宫的内侍做事仔细,年纪又轻,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穆染听了这话,慢慢闭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凝了一层冰霜。 她被骗了。 穆宴骗了她。 第五十六章 你永远都没有一句真话…… 陆斌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只当长公主真的是来问他守陵的那些内侍的情况的,因此直到对方离开,他都没细想。 直到下午他去紫宸殿轮值时,陛下忽地提起此事。 “朕听得说今早长公主去了内侍省?” 这话其实陆斌早有准备。 毕竟他心中清楚,陛下同长公主关系不一般,因此长公主的一言一行只怕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他于是恭敬着声音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接着还未等陛下再问,他便将自己同长公主说的尽数言明。 原以为这样陛下会满意,谁知自己说完后,忽地感觉到周遭的氛围一冷,接着整个气氛都凝滞起来。 “你就照实说的?”许久后,前方的天子沉沉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情绪,可落在陆斌心中,却叫他整个人紧绷起来。 常年跟在陛下身边的习惯叫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陛下这是生怒的前兆。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叫对方不满意了。 因此只能尽可能地躬着身子,放缓呼吸,应了句“是”。 陛下却没有再开口,批阅折子的笔也停了下来,整个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陆斌甚至能听见自己已经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 “哐当”一声,工艺精巧的御笔被猛地掷在桌面上,下一刻却又从桌上落下了地,同时放在御案之上的卧香炉也被如玉的指尖挑落,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香炉中的线香根根折断,已经燃尽的灰烬散落在地面上。 陆斌心中狠狠一跳。 认命地闭上双眼。 “自己去宫正司领罚。”天子冷岑岑的声音响起,宣判了对他的处置,“杖十五。” 陆斌甚至连问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忙俯身跪下,口中谢恩。 接着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退出了紫宸殿。 待从殿门出来后,他原本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同时松了口气。 方才陛下那模样,显然已经怒极,他甚至都怀疑自己今日只怕要没了命,眼下只是杖十五,实在的意外之喜了。 陆斌自然不该再求什么。 即便心中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可陛下是天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便是今日陛下立时三刻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分辨。 殿外有旁的内侍候着,眼见他出来时额间都是汗珠,不由地悄声问了句,结果便见陆大人斜斜地朝自己这里看了眼。 “当好自己的差,不该问的别多问。”陆斌的声音带着一丝厉然,而后又续了句,“先前小乐子的事都忘了不成?还敢乱问?” 他说的便是那个原是听命于太妃的内侍,名唤小乐子的那个。 先前陛下便叫他在御前上下好好地查了查,最终查出这么个人来。 窥伺帝踪,且随意将御前之事告知旁人,乃死罪,且这人还是陆斌自己挑出来放在紫宸殿外伺候的。 这样一来便是赤。裸裸打他自己的脸。 因此当查出来后,他甚至不等陛下说如何处置,自己便先将那小乐子送去了宫正司叫人好好审问了一番。 及至呈报至陛下跟前时,那人早已只剩下一口气了。 而陛下也不甚上心,知道查出来后便直接交由陆斌自己处置,于是那小乐子便从此消失在了深宫之中,没了名姓。 此事陆斌并未瞒着御前的人,反而做得御前人尽皆知。 为的就是震慑一番这些人。 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伺候着谁,而在御前当差又该如何的当心。 不得不说,小乐子的事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譬如眼下,那原本上前来问的内侍,一听得陆大人提起这事,便忙住了口,退回原处,再不敢胡乱作声。 陆斌这才收回视线,接着慢慢地踱步往外走去。 毕竟是殿中监,这点面子还是要留的。 他自然不能叫人知道了自己眼下是去宫正司受罚的。 紫宸殿内。 穆宴看着方才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的御笔和卧香炉,整个人眼底的神色剧烈变换着。 他一只手扣在御案的桌面之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攥起。 他的脑中一直回想着方才陆斌说的话。 面色越来越冷,下颚也逐渐绷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半晌后,他才从喉间吐出沉沉的呼吸。 冷静点。 他告诉自己。 皇姐也许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不必如此紧张。 也许皇姐什么都还不知道。 心中这样想着,可他的手却越握越紧。 穆染从内侍省离开后便径直回了明安殿。 对她来说,眼下最需要的是自己一个人待着,这样才能好好想想明白一些事。 可刚一回来,便听得人来回话,说颜致远求见,已经等了一早上了。 “不”穆染本想说不见,可话正要说出口,却顿了顿,接着似是想起什么,便转了话头,“叫他进来吧。” 说完这话之后,她便看向跟前的千月。 “千月,你先出去。” 千月闻言一愣。 “殿下?”她不明白长公主为何叫她出去,这样一来,过会儿寝殿之内不是就剩下殿下同颜致远那个贱籍了吗? 穆染却显然不打算回答她,只是重复了句让她出去。 千月见状只得应下。 她踏出寝殿时,恰好同正要入内的颜致远迎面撞上。 想着殿下自见到这人第一面时便对他青睐有加,千月心中不由地生出些许不满来。 她于是看向对方,瞪了颜致远一眼。 可颜致远也不知是没看见她,还是完全不打算理会,竟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只是微微低着头,同她擦肩而过。 仿佛她是个透明的一般。 千月见状心中更气了。 恶心的贱籍! 她心中骂了句。 只知道在殿下跟前讨好卖乖。 千月虽同颜致远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比起长公主,她能听见的事多多了。 因此她自然知道,这个在殿下跟前安静顺从且带着极度卑微的贱籍,私底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阴沉、孤僻、凶狠,从来都不合群。 除了在殿下跟前乖顺,他见了任何人时,眼中都是阴凉凉的情绪,仿佛一条蛰伏着的毒蛇,时刻窥伺着所有人的动作,且随时等着起而攻之,将物狠狠绞住,缠绕至死。 他的眼神是阴冷且瘆人的。 尤其是近身伺候长公主的人。 仿佛时刻都处于这种眼神之下。 千月正是听得多了那些宫人说的,因此才这样不喜欢颜致远。 可偏偏他在殿下跟前又装得一副卑微无辜的模样,叫殿下至今都未发现他的真面目。 还一再地善待于他。 待走到院中来后,才有小宫娥围了上来,在千月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千月姐姐,殿下叫你出来了?” “啊?居然不让姐姐你在里面伺候着吗?” “那现在殿内不就只有殿下自己?” “不对!”这时,有个小宫娥反驳着前者的话,“才刚那贱籍不是进去了吗?” “对呀!那、那不就殿下同那贱籍在里面了?” 这话说完,围在一起的小宫娥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显然不止要如何说下去。 倒是千月,转头看了几人一眼,接着道:“不要浑说!” 她的声音带着斥责。 “一个个是都没事做了吗?都围着做什么,赶紧去做事!” 小宫娥们才急急应了声,接着作鸟兽散了。 千月看着几人的背影,接着又转头,看了眼已经被关上的寝殿大门。 殿下究竟何时才会认清那颜致远的真面目? 寝殿内,穆染坐在罗汉床上,身子靠在身后的凭几,另一只手搭在一旁的炕几之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你一定每次见本宫都要行这样的大礼?” 同先前一样,这回的颜致远在入了殿内后最先做的,便是稽首见礼。 颜致远便低低应了声。 “殿下尊贵,奴不敢亵渎。” 他还是这样的卑微,把自己看的比一粒尘埃都不如。 穆染也知道劝他不动,所以也不再劝,只是问了句:“听得说,你从一早便求见了,可是有事?” 颜致远便小心道:“殿下恕罪,奴并无要紧的事,只是想告诉殿下,奴的伤已经好了,可以替殿下继续照看银团。” 他说着将抵在额间的指尖缓缓往前挪了挪,恰好让人能看清。 穆染闻言视线往下。 她记得上次从李静涵手中叫人救下时,颜致远的指尖已经红肿发紫,有些地方甚至被青砖石的地面磨得皮开肉绽,而后来司医诊治之后更是下了断定,说是骨裂了,很是有些严重。 可眼下一看,虽然指尖上的茧子有些明显,可却再看不到丁点伤口的痕迹,那十指还是同先前的一样,修长而骨节分明,尽管也有一层茧子,却丝毫不影响这手指的观赏性,甚至看上去会觉得格外好看。 若非穆染亲眼见过,根本不会想到这人的指尖曾经还受过那样重的伤。 “你这伤好的倒快。”她于是说了句。 “奴是得了殿下的庇护,那尚药局的司医才会尽心替奴医治。” 穆染知道他说的没错。 若非是她亲自叫了人去尚药局请司医,莫说只是手受了伤,便是颜致远整个人伤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尚药局的人也是不会管的。 而穆染留下这个人,甚至一再地叫人去替他医治,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先前她并不着急罢了。 可经了这几日的事,她才忽地想起当初颜致远在伤得极重迷迷糊糊之下说的那句话。 因问:“本宫记得当初问过你为何会从慈安殿被送回奚官局,且李太妃还专程交代了人要狠狠罚你,不过那时你并未告知本宫真实的原因。” “殿下?”颜致远被这话问得一怔,似是未料到当时的长公主一眼便瞧出了自己说的不是实话。 “眼下本宫再问你一次,若是你愿意说最好,若不愿便罢了。”穆染道,“本宫素来不喜勉强人,可也不喜欢被人骗。” 颜致远沉默着没说话。 “你先前说,自己是得罪了贵人,可若只是如此,那李太妃为何要将你送回奚官局,却不自己处置,反而还叫奚官局的人来惩治你?” 除非他知道了什么,李太妃怕他说出去,却又不方便自己动手,便只能借着奚官局那边的手将他处理了。 只是未料到之后这人会被穆染带走。 “本宫问话向来只问一次,而你是个例外。”穆染说着,将对方第一次来明安殿时,迷迷糊糊说的那句话复述了遍,而后方道,“向来这话你应当不是胡说的,本宫眼下要知道真相。” 颜致远听得长公主说出那几个字后,才知道原来当时自己就已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心中所知泄露。 他最终紧了紧指尖,极其犹豫地开了口。 “回殿下,太妃要惩治奴,确实是因着另外的事” 过了许久,当寝殿的殿门再次打开时,颜致远慢慢从里面退了出来。 他的出现,引得原本在院中做事的诸人纷纷侧目。 都不由地看向他,似是想知道这段时间内他究竟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可却没人上前去问。 皆因如今明安殿上下多数人都知晓,这人虽是贱籍,可整个人却阴沉得很,旁人便是稍稍离他近了些,都会被他那阴冷的目光所吓住。 因此时日长了,便无人再去接近他。 颜致远便是在众人这样的眼神之中回了自己的房中的。 他回去之后便径直在床上躺下,接着整个人埋首于身下的枕头之中。 “呵。” 好半晌后,寂静的房间中,才响起一道笑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笑。 那是激动而欢愉的笑声,低沉而沙哑。 他想,自己应是成功了的。 他现在都记得,当时殿下的神情。 惊愕而意外。 连叫他退下的声音之中,都罕见地带着一丝颤抖。 那丝颤抖让颜致远整个人的身子都紧绷起来。 如果可以,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离开殿下左右。 不过眼下的殿下,应当是更想一个人待着的。 他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这天夜里,穆宴少见地没有来明安殿。 且先前也没有提前知会穆染,而穆染也没叫人去问。 因此两人便各自在寝殿内度过。 及至第二日早膳过后,穆染便叫人备了车,径直往紫宸殿去。 只是素来入紫宸殿畅通无阻的她,这回却被拦在了外面。 “殿下留步。”拦着她的是一位殿中丞,乃殿中省仅次于陆斌的人,只是极少来御前伺候,平日里都是留在殿中省中做事。今日也不知道陆斌是去了何处,竟是这殿中丞来守着的。 他虽同长公主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可也知道对方同陛下姐弟感情甚笃,因而语气也十分恭敬,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是穆染想听的。 “陛下近来政事繁忙,怕是不得空见殿下,还请殿下先回明安殿,免得再此处空等。” 穆染却不为所动,只是道:“大人可有同陛下说了是本宫求见?” 殿中丞便道:“陛下今早刚下的旨,无论谁求见都暂时不见,殿下还是请回吧。” 穆染见此,也不勉强,只是从宽袖之中拿出一样东西来,接着递给殿中丞。 “本宫确实有事求见陛下,劳烦大人再去通禀一声。”说着将那东西递出去,“大人将此物呈送陛下,若是陛下见了后仍是不见本宫,本宫立时三刻便回明安殿,不会再一直等着。” 若是换了旁人,殿中丞早早便拒绝了,毕竟是天子亲自下的旨,谁也不得违抗。 可偏偏今日来的人是长公主。 尽管陛下早晨特意强调了不要让长公主入紫宸殿,可同时也说了御前的人见了长公主要恭敬待之,不得有丝毫怠慢。 殿中丞能做到这位置,自然是个人精,稍稍一想便知道了陛下还是极重视长公主的。 因而眼见长公主的要求,他便恭敬应了下来,接着双手接过那轻飘飘的夹宣,捧在掌中。 “殿下稍后片刻。”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入了紫宸殿中。 穆染见他入内,也不着急,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打算,面上也不显焦急,反而淡然着面色,看着那殿门之处,显然对自己能入内十分有信心。 而事实也同她想的一样。 那殿中丞捧着夹宣入了紫宸殿后没多久,便匆匆着步子出来。 此时他的手中早已没了先前从穆染那接过的东西,疾步出来后,眼见长公主还站在原处,便兀自松了口气,接着行至对方跟前。 “殿下,陛下宣您入殿。”他的声音愈发恭敬了。 这结果是穆染意料之中的,因此也不觉得惊讶。 她只是略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便独自一人入了紫宸殿。 而她入内后,殿中丞便同先时的陆斌一样,摆了摆手,叫候在殿外的内侍将那厚重的殿门关上。 穆染入了殿后,便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紫宸殿她来了许多次,可主动来的次数却极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不必说是眼下这样的心境。 她记得自己最初的两次来紫宸殿,心中是压抑而抵触的,后来一次便是轻松安逸的。 可这次 她缓缓呼出口气,指尖也不自觉地一松一紧。 清浅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穆染不多时便到了天子日常理政之所。 今日的穆宴穿了身玄色暗纹常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长眉斜飞,薄唇微抿,他低着头,似是在看手中的折子,可右手的掌心却压在御案之上,而御案与掌心之中,是一章薄薄的夹宣。 听着那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穆宴的手背也慢慢有青筋爆出,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气。 可他面上还是如常的神色,甚至在发现了穆染已经到了下方时,慢慢抬起头,同往常那般唇边勾起一抹笑,缓声道:“皇姐,你来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正常极了,面色没有丝毫异样,穆染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却能从对方的双目之中发现了什么。 “穆宴。”她没有走上去,反而在下面停住了,微微抬头,看着上方的人,声音清冷缓慢,“刚才那夹宣的上的内容你看见了吧。”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这样开门见山,却还是强撑着道:“皇姐写的,朕竟有些不明白。” 穆染却没急着说话,只是一双空灵的双眸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什么,好半天后,才徐徐开口:“我只问一句,你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皇嗣?” 这句话便同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地扎向穆宴的心中,叫他一时疼得松了压在御案之上的手。 却因为已经压了许久,导致那夹宣已经粘在了掌心之上,而他这样一抬手,那纸张便一道被他带起,却又因着并非完全粘住,因此他刚抬手想要收回指尖,那纸便忽地从半空中落下,接着缓缓掉落在地。 恰好写的有字的那一面朝上。 清隽而雅致的几个字在纸上显露,透过殿外印照进来的日光,叫人一览无余。 那上面写着。 我都知道了。 穆宴方才便是看见了这上面写的东西,才匆匆叫了那殿中丞去将穆染叫进来。 他原本是不敢见穆染的。 因为昨日听了陆斌说的话,他便顿时失了同皇姐见面的勇气,甚至连夜里都不敢再去明安殿。 今早一起来便下了那样的旨。 他虽然告诉着自己一切应当只是巧合,和心里却十分清楚。 只怕没有什么巧合。 所以他才想着逃避。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可当看见那夹宣之上的内容时,他才忽地意识到,若是此时不行动,只怕日后便会越来越糟。 所以他让穆染进来了。 可他却没想好要怎么去回答对方的问题。 且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皇姐除了那事之外,还知道了另一件。 因为她问的不是“你有没有骗我”。 而是“我和你究竟谁才是皇嗣”。 “皇姐”好半晌后,他才尝试着开口,可刚一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沙哑,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 尽管他非常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穆染的,可眼下他要面对的,却是皇姐的质问。 其实从他迟疑的神情之中,穆染便明白了一切。 但她还是再次问了另一句。 “那帛书是假的,对不对?是你自己伪造的。” 这回穆宴只是顿了顿,而是说了个“是”。 穆染却沉默了良久,再次开口时,整个人的面上是冷漠而凝滞的神情。 “穆宴,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永远都没有一句真话。” 第五十七章 日夜未眠 千月敏锐地感觉到近来的氛围有些奇怪。 具体哪处怪她也说不出,可总归觉着不对。 譬如不知从何时起,长公主便再没去过紫宸殿。 御前也再没有过人来传旨宣殿下去。 而原本三两日便要来一回明安殿的陛下也再没来过。 时日长了,皇城之中的宫人都背地里传,说许是殿下惹得陛下不高兴了,这才两人之间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千月自然是不信这样的话。 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十分清楚陛下待自家殿下究竟多有耐心,先前殿下不知给了对方多少冷脸,可陛下都从不会生怒。 如今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就不高兴了? 可便是她心中不信,但现实便是如此。 她曾试着旁敲侧击地在殿下跟前提了,说御前的人近来都不来了,往常都来得极勤的。 结果殿下听后,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随口说了句:“来与不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如此上心作甚?” 一句话就把千月堵住了。 她也不好再问。 可若只是如此便罢了。 但近来自家殿下的行为又叫她有些无法理解。 原本近身伺候的应当是她才是,可殿下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变得重视起那个贱籍来。 每日中除了早起和入寝那会儿洗漱更衣是叫千月来的,旁的时候多数都有颜致远接手了。 连千月这个大宫女都要往旁边靠。 倒也不是长公主不需要千月了,只是料谁也没想到,这颜致远竟那样心机。 每每千月同对方一道伺候殿下时,颜致远便总是抢先一步。 譬如殿下要用茶,常常是千月刚一抬手,颜致远便已经将杯盏双手捧至殿下跟前了。 而殿下起身要出去时,颜致远便忙跟上去替对方将帘子掀开,再提醒着对方脚下小心。 举止迅速殷勤,时常叫千月看得惊愕极了。 便是她这样伺候了长公主十余年的,有时在当差时都会不由地走神,不会时时刻刻都盯着殿下,看对方打算做什么。 可这颜致远就好像眼里只有殿下一人似的,心思永远都在殿下身上,但凡殿下稍稍动一动,都能引得他整个人紧张起来。 这样的情况之下,千月自然比他不过。 再加上长公主似乎也没发现不对之处,极为自然地便接受了颜致远的伺候。 因此渐渐地,千月这个大宫女便越发地少出现在殿下跟前。 若是以前,长公主见她不在跟前,都会主动问起她去了哪儿。 可如今却再也不会过问。 而千月想要去跟前伺候,也总是被颜致远拦下。 “千月姑娘去了也是干站着,不若自己回房休息,殿下跟前我在便够了。” 颜致远同她说这话时,语气轻轻,双目甚至带着笑,却不及眼底。 千月被他的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偏殿下对此无知无觉。 若不是在明安殿,似颜致远这样的贱籍,千月想如何处置都无人会管。 可偏偏就是在明安殿,且眼下殿下还极看重这贱籍。 尤其是近些日子,白日里身边除了颜致远任何人都不留了。 千月不是没有同殿下提过,她眼下好歹还会在早晨同入睡前伺候对方洗漱更衣,这些事是颜致远如何都不能替代的。 因此千月便找准了机会,隐晦地提起了这事,表达了近来颜致远一直跟在殿下跟前,而旁人却无法近身伺候的意思,同时还提了句,若是陛下知晓了,只怕会不高兴。 她以为这样说便是万无一失。 可谁知话说完后,原本面色还和缓的长公主霎时便冷了眼神。 “颜致远说的没错,本宫跟前有他在便够了,你这些年伺候本宫也没休息几日,趁着这些日子好好休息吧。” 千月此时还没发现自家殿下冷凝的面色,闻言张了张口。 “可陛下那边” “咔”清脆的声音响起,那是长公主将手中的梳子放在妆奁台上的声音,颇是用了些力气。 “千月。”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你是本宫的宫娥,不是陛下的,若是再记不住这点,明日你便自己去御前找陆斌,说你要去陛下身边伺候。” 她的语调其实颇为正常,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显露,可这话落在千月耳中,却让她心上狠狠一跳。 下一刻忙跪下请罪。 “殿下恕罪,是奴婢失言!” 长公主去没再看她,只是径直起身,往架子床上走去。 “退下吧,本宫要安寝了。” 千月这才小心应了,接着轻着步子慢慢退出了寝殿。 及至她从殿门出来后,心下才松了口气。 她跟在长公主身边这么些年,还从未见对方这样生怒过。 是的,从刚才殿下的表现来看,对方显然是不高兴了。 只是殿下性子素来冷淡,因此便是生怒都显得没那样明显。 方才她还以为自己今日定是要受责罚了,没想到殿下却并未计较她的失言,但从殿下方才的表现来看,若是日后她再有类似的事,只怕便不是如此简单能放过的了。 千月能感觉得出来,方才长公主似是因为她提及了陛下而不高兴。 可 她分明记得这几月来,殿下同陛下之间关系好了许多呀。 怎的又忽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严重了? 这点千月越发想不明白,她手中端着做工精致的盥洗盆,绕过了拐角,在通廊中走着。 “千月姑娘瞧上去面色似乎不好。”此时,低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让原本在想事情的千月整个人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原本端在手中的盥洗盆便“哐”地一声落在地上,在颇为寂静的黑夜中刺耳儿的声音。 千月好半晌才缓过来,接着转头看向方才那出声的人。 “又是你!”原来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颜致远,他站在离千月不远的地方,身子靠在身后的廊柱之上,看着方才被吓到后有些狼狈的千月。千月的视线却紧紧盯着他,“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殿下眼下已经就寝了,她入睡时殿中从不留任何人!” 言下之意就是要颜致远不要去寝殿打扰。 颜致远便道:“我是在这里等千月姑娘你的。” 眼下的颜致远说话语调正常,丝毫没有在长公主跟前那种卑微的模样。 且连那个卑贱的自称,他都只会在殿下跟前说,平日里见着千月这些人时,从来都是正常地说话。 唯有长公主才会觉得他身为贱籍日子难熬而下了谕不让明安殿的人欺负他。 思及此,千月心下都充满了不忿。 这贱籍手段多着呢,根本不需要殿下特意下谕,明安殿也无人敢欺负他。 可恨殿下从来都是聪慧的人,竟看不清楚这点,反而将这贱籍当成了可怜之人。 更可恨的是,这贱籍还总是在殿下跟前装得一副受欺负的模样。 因为这样,千月根本不想通颜致远有任何交流,她径直蹲下,将方才掉落在地的盥洗盆捡起,接着便要离开。 “我劝千月姑娘一句话。”就在千月刚举步要走时,颜致远的声音便又响起,“有些话姑娘自己记在心中便好,莫要毫不遮拦地便说出来了,否则若是不当心说错话自己都不知道,便不好了。” 千月原是不想同对方说话的,可眼下一听,整个人都愣住。 “你你怎么会知道?!” 颜致远怎么会知道方才她同殿下说了什么?! 见她如此激动,颜致远却显得极为淡定。 “莫要激动,我也不过是随口一猜罢了。”他说着竟也没打算再同千月继续聊下去,“既然眼下话已说完了,便不打扰姑娘了。” 说着竟真的转身离去。 唯余下千月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浓重的黑夜之中。 “看你能得意到何时!”半晌后,千月才咬着牙,颇为不甘地说了这么一句。 可四下却已经没了人,除了她自己,谁也没听见这话。 另一边,紫宸殿内。 殿内烛火通明,将整个内殿照的几乎没有阴影之处,御案之上,天子身着便装正批阅着手中的折子。 他的面容冷峻,双目幽深,眉心微皱,手却握着御笔,在一道又一道的折子之上落下自己的意见。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殿内的烛火明明暗暗闪烁着,整个紫宸殿内外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那些个候在殿门外地内侍,有一两个撑不住的,都趁着人不注意时悄悄打了个哈欠,而后又忙收了回来。 而殿内天子理政之处,陆斌站在陛下身后,看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人,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低着声音小心开口:“陛下您歇歇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之内竟显得有些刺耳,可前方的陛下却似乎完全没听见一般,仍旧看着手中的折子。 看完了一道后,便随手将已经批阅过的折子随手放在一旁,接着便伸手拿过另一道展开。 “陛下!”眼见陛下似乎还要继续下去,陆斌便又壮着胆子开口,“您已经几日未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熬不住的!臣求您了,您就” 他的话最终也没说完,盖因原本当没听见的陛下忽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斜睨了他一眼。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眼,陛下身上属于天子的威压倾轧而来,叫陆斌霎时止住了话头。 “再多言,你也出去。” 此时的紫宸殿早已只剩下陆斌一人在候着了,旁的内侍素来都是不叫入殿的。 陆斌见状便知道蔽膝是不听自己劝告的了,先前的几日便是如此,无论他如何说,陛下都从不理会,照样理政至天明。 而天一亮,那些朝臣大人们便会入阁同陛下一道议政,这样一来,陛下白日也没多少时辰能休息。 更不必说,这几日陛下几乎是未眠。 夜里理政至天明,白日也从不休息。 这样熬着,眼看着气色都有些不好了。 于是这回陆斌便不似先前一样劝了就便放弃,而是又大着胆子尝试说了句:“陛下,您这样熬着,长公主知道了岂不心疼?” 先前几日他一直不敢提起长公主,精明如他,自然看得出来不对之处。 可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若是再不说,只怕用不了几日,陛下的身子便会彻底垮了。 他原也只是尝试着一说,不知道效果如何,可当他一句话说完后,原本毫无反应的陛下却忽地一滞。 “” 穆宴将手中的御笔紧紧握住,用力得似乎要将其折断。 他的面色还是一样的冷峻,可眼底却有浓烈的情绪翻涌着,薄唇也抿了起来。 皇姐她 还会再心疼他吗? 第五十八章 今上乃国夫人之子 穆宴想到这些日子的事。 自从先前穆染来紫宸殿找他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对方。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其实他以前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将那道帛书交给穆染起,他就一直处于惊惶之中。 因为他知道,皇姐会愿意留下来都是因为那道帛书,若是发现了真相,只怕他努力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这事原本他是一辈子都不打算让穆染知道的。 可这几月来,当他和穆染的关系愈发缓和,对方带他比先前的这么些年都好了不知多少。 他有时也会暗自想,是不是把真相告诉穆染好一些。 可这样的念头刚一冒出来,便会被他迅速否定。 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穆宴费尽心思瞒了这样久,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突然就知道了真相。 当穆染说出那句话时,他甚至连回复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在这事上,确实是他骗了穆染。 那一次的见面,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穆染径直离开了紫宸殿,走之前一句话都没留下。 穆宴想留她,想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归根到底,对方说的没错。 他确实没说真话。 所以只能看着穆染的背影一点点在眼前消失,而他却无能为力。 那日之后,他再也没像之前一样,夜里去明安殿的寝殿,只能夜夜宿在自己的紫宸殿中,又或者干脆不休息。 原本他夜里还会睡觉。 可每每停下手中的政事,躺在床榻之上时,他的脑中便是当初皇姐那冷漠的神色,也眼底的冰冷。 他于是一再地失眠。 “你在我面前,永远没有一句真话。” 分明是冷淡而没有情绪的言语,可每每想起,穆宴都感觉似是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心中,那种疼痛一点点从心上传至四肢百骸,让他难受至极。 直到最近,他发现了个能让自己稍稍好过一些的法子。 便是没日没夜地理政。 他将那些原本无关紧要递上来问安的折子都叫人一道送入了紫宸殿,然后自己每一道都会亲自过目。 白日又会宣朝臣入紫宸殿议政,一谈便是大半日。 及至夜间,朝臣到了离宫的时辰,他叫人出去了,自己却还在继续。 有时第二日要临朝听政他也不休息。 而是在御案之前待上整夜。 因为他发现,唯有忙碌才能让自己稍稍忘记那脑中一直回想的事。 才能让他不这么难受。 可这毕竟不是治本的法子。 如今社稷安定,天下富足,他也不是真就事忙到要日夜不眠。 有时候也总会有静下来的时候。 每当这时,那种难受的感觉入跗骨之蛆一般牢牢揪着他,无孔不入。 他完全忘不掉。 于是他为了让自己好过些,他便只能愈发不休息。 及至这几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连着有两三日了。 虽面上看上去还瞧不出什么,不过是起色有些不好罢了。 可内里已经逐渐遭不住起来。 因为他除了不眠不休外,连膳食都极少用。 尚食局那边做好的菜肴时常是热了又热,一直到无法再热时,只能丢掉。 而穆宴却几乎不传膳。 他不是不饿,只是不想吃罢了。 因为用膳时便不能处理政务,便会被动地闲下来,而一闲下来,他脑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他想刻意以往的事。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想起,他便只能尽量减少用膳的次数。 可他也不是铁打的,也是活生生的人。 在几乎不进食的情况下一直不眠不休地理政,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不过是身体难受,但跟在身边的人却看不下去。 尤其是陆斌。 这么些年了,他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同长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可他却能猜出来,这其中的缘由定然是同长公主有关。 他曾想过自己去明安殿,将陛下眼下的情况告知长公主,叫对方来劝劝。 可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没多久,正要付诸行动时,便听得陛下说了句:“御前任何人,无诏不得去明安殿。” 这一句话便将陆斌的打算堵了回去。 他于是只能靠自己劝。 可他又如何劝得动? 劝了这么些日子,陛下不仅不听,反而愈发严重了。 譬如今日,对方除了用了一小碗参汤外,竟一口膳食都未动过。更不必提眼下已近深夜,陛下却还在批折子了,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陆斌眼见无法,便只能壮着胆子提了句长公主。 结果果真见前方的陛下顿了顿。 良久后才开口说了句:“明日你亲自去一趟明安殿,就说朕有事同长公主说。” 陆斌闻言忙应了句,心中想着明日一早便赶早去,谁知一念未完,便听得前方的陛下又道:“算了,不必去了。” 陆斌不由地一顿。 穆宴却并未解释为何,只是重新说了句。 “明日叫人去一趟卫国公府,宣国夫人入宫。” 穆宴看着御案上的那一堆折子,眼神微微闪动。 皇姐定然是不会再愿意见他了的。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同对方越行越远。 花了这样多的心思,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干等着是不行的,他总要自己想办法。 于是第二日,穆染正在明安殿内小憩时,便听得有宫娥来报,说是国夫人求见。 “卫国公夫人?” 穆染此时怀中正抱着银团。 原本她在同银团玩,颜致远在站在一旁候着。 这些日子来,她身边所有的宫人都被遣离,唯留下一个颜致远。 听得国夫人求见,穆染便稍稍坐起身子。 “眼下人在哪里?” 小宫娥便回了句,正在明安殿外候着。 穆染便不由地想到上回见对方的情景。 似乎也是直接便来了,并没有照着规矩提前叫人递了请见的折子。 若是正常来说,这样的情况,对方并未提前递折子,穆染是可以不见的。 可她想了想,便稍稍弯腰,将手中的银团放在地上。 “自己出去玩吧。”纤细的指尖在银团柔顺的毛发之上轻抚几下,她便稍稍拍了拍银团的小脑袋,示意对方自己去玩。 银团这些日子同她相处的时辰极多,因而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连犹豫都没有,便四腿一蹬,直接往外面跑去。 “叫人跟着它,别人它跑丢了。”眼见银团跑了出去,穆染便嘱咐了来传话的小宫娥,末了了还接了句,“请国夫人入殿吧。” 那小宫娥闻言便忙应了声,接着赶忙快步退下去,去追已经快跑到门边的银团。 眼下她又要追银团,又要叫人去看着银团,同时又要去请国夫人入殿,自然顾不过来。 好在千月一直守在殿外,眼见她出来,便忙上前问了几句。 得知之后便道:“国夫人那边我去便是,你先跟着银团去吧。” 那小宫娥闻言才松了口气,说了句“谢谢千月姐姐”后,便疾步往银团跑出去的方向追去。 殿内,已经将银团放出去的穆染身子稍稍往后,调整了个更舒适的位置便靠在了凭几之上,接着稍稍侧头,看了眼一直安静站在身边的颜致远。 “你也先退下吧。” 一句话,让颜致远整个人一滞。 “殿下”他有些怔愕,似是未料到这些日子时时让他在身旁陪着的长公主竟会叫他先出去。 “国夫人毕竟是外命妇,你若在此处候着,并不合适。” 穆染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提拔颜致远,可对方于身份上始终是个贱籍,国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人,若是知道了,心中只怕要介意。 颜致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眼底的情绪有些翻涌,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恭敬地应了声是,接着便在国夫人入殿前退了出去。 因为这些日子有他的存在,长公主跟前都不要旁的宫人伺候了,因此明安殿上下多数人都对他有微词。 眼下见他忽然出来,便自然想到是长公主将人赶了出来,因此有些胆子大些的,在颜致远出来后,便做出一副同旁人聊天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叫颜致远能清楚听见。 “平日那样讨好殿下又如何?如今殿下要见外命妇了,还不是一样被赶出来。” “就是。要么说贱籍终归是贱籍,登不得高台盘。方才你瞧见没,是千月姐姐亲自去殿外迎的国夫人,这正经的场合,还是要千月姐姐来才行。” “怎么没瞧见?千月姐姐是殿下的大宫女,听得说当初还是陛下亲自挑了才调来殿下身边的。正经的六尚局女官出身,又岂是那些个贱籍比得了的?” “一日是贱籍,终身为贱籍,生生世世都不得脱籍,得了殿下一时的青眼又如何?” 那两三个小宫娥自顾自地议论着,虽不指名道姓,可眼下明安殿唯有一个贱籍,自然谁都听得出来。 尤其是颜致远。 他在回自己房间时,将这几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心中,可面上却十分平静,不显露一丝情绪,甚至连脚下的步伐都极为平稳。 他听见了那几人的暗讽,可却只当没听见一般。 及至绕过了通廊,整个人消失在拐角处后,那几个小宫娥才住了口,接着面面相觑,似是谁都未料到那颜致远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半晌后,都觉得无趣,便各自散了。 而颜致远进了房间后,先是将房门轻轻合上,接着在房内的桌子旁坐下。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将那放在桌面之上的白瓷杯捻起,接着握在掌心之中。 “你也退下。” “你在此处候着不合适。” “千月姐姐是陛下亲自挑了调了来殿下身边的。” “一日是贱籍,终身为贱籍。” “生生世世不得脱籍。” 这些话在颜致远的耳边一再地重复,对应的情景也一幕幕闪现。 他的眼底情绪愈发涌动,攥着杯子的手也愈发用力,及至最后,他指尖忽地用力。 “啪”地一声,那原本还紧握在掌心之中的杯子便被狠狠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碎片溅射四起。 贱籍。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贱籍! 就因为这个身份,他便要失去一切。 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心底逐渐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浮现出来。 若是 若是能离开,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便能再也不受这身份的桎梏。 他分明已经看见希望了。 只要殿下她 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他的眼底有血丝逐渐浮现。 总有办法的。 他告诉自己。 要学会想办法! 另一边,寝殿内。 穆染看着在自己跟前落座的国夫人。 方才颜致远离去后没多久,千月便将国夫人迎了进来。 穆染自然第一句便是问对方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可国夫人却没马上回复,反而见了礼后先看了眼千月。 穆染立时明白过来,开口叫千月退下,又吩咐了将殿门关上,而后才重新看向对方。 “国夫人这回忽然求见,还要避着人,想必要说的事不一般。” 若只是平常的事,对方也没必要怕千月知晓。 国夫人眼见殿内再无旁人,才点了点头,接着缓缓开口,说了几句。 “” 穆染原本是没怎么上心的,她历来对旁人的事都没多少兴趣,且因着同国夫人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想不到对方来找到究竟会有怎样重要的事说。 可谁知听着听着,她的双眉逐渐蹙起,接着看向对方。 “国夫人的话当真?”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清冷,可言语之间却带了些质问。 “有些事玩笑不得,若是叫人知晓了,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国夫人的指尖缓缓收紧,揪住自己的裙裳,而后才道:“妾说的句句属实,实在不敢欺瞒殿下。”她说着望着长公主冷凝的面容,“殿下应当是早知晓了一些事,因而才这样冷静的吧。” 她这副先知的模样让穆染心中生了些不快。 “本宫知不知晓,同国夫人又有何关系?”她道,“你今日来应当也不是自己的意思,方才你说,自己是入宫面圣的,想必刚从紫宸殿出来,便来了本宫这里,而本宫同你唯有一面之缘,想来是陛下叫你来的,是也不是?” 国夫人未料到她竟一下什么都猜出来了,整个人不由地一怔。 “妾” 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长公主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从紫宸殿出来,也确实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明安殿的。 穆染见她这样,心中便明白几分。 “陛下如何同国夫人说的,怎的要你亲自来同本宫说这些?” 若是先前不知道便也罢了,可方才听了那几句后,穆染竟有些想知道穆宴是怎么跟对方说的了。 竟能让国夫人专程跑这样一趟,将那样的秘辛告知。 国夫人犹豫一瞬,是在想要不要将同陛下之间的对话如实告知,然而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长公主便又续了句:“国夫人若是不告知也罢,本宫大可以自己去找陛下问,届时陛下自然愿意告知本宫。” 国夫人一听便放弃了犹豫,将一切和盘托出。 穆染听完后,又仔细看了看国夫人的面容,结果发现对方的神情除了有些因为怕她主动去问穆宴的焦急外,竟没有一丝惊讶和不适,似是穆染同天子之间的关系,她丝毫都不觉得有问题。 半晌后,穆染才缓缓开口。 “国夫人既是陛下生母,不会觉着本宫同陛下之间如此关系,你不能接受吗?” 是了,方才国夫人最开始时说的便是这事。 她告诉穆染,今上确实不是皇嗣,也不是先太后的孩子,而是她的。 当初先帝登基后,先太后由太子妃顺理成章成了皇后,可却迟迟没有身孕。 旁的嫔妃都各自有了皇子公主,但先太后却肚子却始终没动静,且因着同先帝之间并非鹣鲽情深,先太后自然担忧自己的后位。 毕竟一个无法孕育皇嗣的皇后,于大魏而言便是最大的罪人。 恰好那时国夫人诊出了身孕。 因着素来有头三月不告知旁人,以免养不活的习俗,再加上国夫人同先太后乃亲姐妹,因此她便知将此事同先太后提了句。 这一提便让先太后上了心。 先太后那时便先做主将国夫人留在了长安殿中,接着同对方商议,将这个孩子给自己,当做皇嗣。 无论生下后是男是女,都是天子嫡系血脉。 如此先太后也好交代。 国夫人原是不同意的,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且这样做也有风险,可最后架不住先太后的哀求,再加上是自己亲姐姐,便只得点头。 而眼见她愿意,先太后便同先帝请了旨,让国夫人暂留宫中陪着自己,之后没过几日便对外宣称自己已有身孕。 皇后有孕,先帝自然高兴,因此当对方再次请旨让自己的妹妹留在宫中陪伴时,先帝几乎没考虑,便径直答应了。 于是那段时日,身怀有孕的国夫人便在长安殿中留了下来。 先太后做的滴水不漏。 回回尚药局的尚药奉御来诊脉,永远都是隔着布幔的,而那布幔之后的却是国夫人。那些原本开来给先太后的安胎药,自然也都是国夫人用了。 先太后还以胎象不稳为由,几乎谢绝了一切前来贺喜的宫嫔,还暂停了那段时日的晨省昏定,就连先帝要去看她,她都是尽量将人往外劝,为此很是提了些面容姣好的宫嫔去伺候先帝。 先帝多情,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甚至心中很是受用,还夸赞了先太后贤良,不愧为中宫。 就这样,先太后瞒了很长一段时日。 可谎言总有被发现的时候。 而那个发现的人,便是如今的李太妃。 那时的李太妃还不是什么高位宫嫔,虽容貌姣好,可也不过得了陛下几日的新鲜,那几日过了后,便被抛诸脑后了。 于是她在知道先太后有了身孕后便想着去见见对方,尤其是发现对方提了不少宫嫔上去后。 而李太妃又有些心思。 她知道若是直接去定然会被拦下,因此便悄悄叫人打听到了皇后何时会从长安殿出去。 于是特意掐着时辰去,结果便撞见了恰好出来的国夫人。 那之后李太妃便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嫔,一路晋封。 旁人不知道,皆以为她是运气好,入了皇后的眼,可唯有先前的李太妃和如今的国夫人知道。晋封她是为了封住她的口,让她不要四处去说。 而先太后离世前交代的,让李太妃照顾穆宴,也只是做给旁人看的。 若不如此,便不能体现李太妃同先太后情同姐妹,穆宴登基后也不能以此唯由将李太妃留在东内,留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以免对方去了西内多言说出什么来。 穆染也是听了这些后才知道,为什么穆宴面上要那样善待李太妃,但本身又对李太妃充满了厌恶了。 她上回虽然知道了穆宴不是皇嗣,但旁的却什么都没多问。 眼下听国夫人这样说,才明白过来。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国夫人在知道了她和穆宴之间的关系后竟会表现得这样平静。 “一切都是陛下的选择。”国夫人轻声道,“陛下终归是妾的孩子,妾初听得此事时确实惊愕,可转念一想,这些年妾都没有尽到一个身为母亲的责任,如今又岂有资格因为此事而随意置喙?只要陛下觉得高兴快乐就好。” 穆染闻言便看了她一眼。 “国夫人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清楚明白。” 原本以为长公主会开口安慰一下身为天子母亲的她,可谁知对方说的话竟这样直白,一时间面色滞了滞。 穆染却没理会她这点尴尬,而是继续道:“能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这样决绝的心思,国夫人如今也确实没资格对本宫同陛下之间的事说什么。” 国夫人终于有些觉得面子过不去:“殿下” “国夫人莫要不高兴。”穆染道,“本宫只是说一下自己的想法罢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你把原本是你自己的孩子直接给了旁人,这便是你的问题。” “这回你过来是陛下的意思,他想要做什么,你不说本宫也知道。”穆染说着起身,“天色也不早了,国夫人早先回府吧,本宫去趟紫宸殿。” 国夫人原本以为这回来要费上不少口舌才能完成陛下同她交代的事,可未料到自己不过说了这么一会儿,长公主甚至都没多问,便主动说要去紫宸殿了。 兀自犹疑半刻,最终也只能起身告退。 穆染便交代了句不要将今日之言告知旁人,接着才叫千月将国夫人送出。 而她自己,则叫人备了车,一路往紫宸殿去。 第五十九章 你再次让我控制住了自己…… 穆染到紫宸殿时,殿外候着的内侍见了是她,先是一愣,接着忙上前见礼。 在听得她是来面圣之后,便忙说了句“请殿下稍后”,接着便匆匆步子,急切地往殿内去。 而旁的候在殿外的人各个面上都带着隐隐的喜意,似是松了口气。 穆染眼神稍稍扫了一遍,却没问。 穆宴那个脾气她太清楚了。 这些日子她总不见对方,这御前的人只怕都被折腾得不知如何了。 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她同天子之间的关系,但在御前的时间长了,自然都清楚,但凡天子生怒,唯有长公主能劝,旁人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如今眼见长公主来紫宸殿,陛下自然不会再同前些日子一般阴晴不定,抑或是忽然生怒。 这些人心中自然是松了气的。 “殿下!”此时,殿门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便陆斌的身影便由内而出,接着到穆染跟前见礼,“臣见过殿下。” 穆染略一颔首,正要开口,便见眼前的人道:“陛下眼下正在殿内,请殿下随臣入殿。” “有劳大人。”穆染说着便转头,同身后跟着一道来的千月嘱咐了声,接着便转身入了殿。 陆斌引着穆染一路往内里走去,及至到了天子理政之处,方小心停下,接着微微躬身,同上首的人恭敬着声音道:“陛下,长公主到了。” 他话说完后,便等着陛下发话,可却一直没能等到。 “”殿内一时间极为安静,上首的天子也没有立时便开口,前来求见的穆染便更没有说话的打算。 顿时,整个殿内便陷入了寂静之中,夹在中间的陆斌不禁有些尴尬。 作为御前唯一知晓殿下同天子之间关系的人,他这会儿心慌得都要跳出来了,尤其是这两人都不开口,而他又还在殿内的情况下。 眼下这凝滞的氛围,他就是想开口,都不敢说话,生怕不当心惹怒了殿下或者陛下。 可越是不开口,氛围就越是凝滞,他心下就越紧张。 “你先退下。”半晌后,就在陆斌紧张得冷汗都要沁出来时,上首的天子终于沉着声音开口,“去殿门外候着,不要叫人轻易入内。” 陆斌听了这话简直如蒙大赦,忙应了声后,便躬着身子小心退出了紫宸殿。 及至整个殿内只余下了穆染同穆宴时,便又重新陷入了死寂之中。 上首的人手中握着御笔,似是在看着跟前的折子,可过了许久,那拿着的笔也未落下,只是一直悬在半空。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穆宴在害怕。 国夫人确实是他叫了去明安殿的。 可他不知道眼下穆染来紫宸殿究竟是为何。 是要同他把事情说清楚,还是断绝关系。 这些他心里都没底。 所以他不敢轻易开口。 若是以前的穆宴,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这样不敢在皇姐跟前开口的时候。 他从幼时起就是骄傲而自我的人。 认定了穆染,便总想着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对方。 以前总觉得是不甘和占有欲在作祟,可时日长了,才知道,原来都不是。 他只是因为爱对方。 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 若是他能放下,便不会有和一切的烦恼,他还是那个自幼便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储君,也是大魏万人之上的天子。 可这么多年,若是能放下他早便放下了,又何必等到如今? 而在确定自己先前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才求而不得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幼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靠在心中的执念,一心想要在皇姐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长大后便愈发变本加厉。 在知道了世宗同赵国大长公主之间的事后,他自顾地以为自己同世宗是同样的人,所以用了和世宗一样的手段。 可后来才发现。 这样做根本不行。 世宗手段狠极,宁愿看着大长公主香消玉殒,也要用尽手段将人囚在身边。 可穆宴做不到。 若是以前他还能有手段将皇姐留在皇城之中,可如今他甚至连一丁点都舍不得强迫对方。 因为在穆染终于尝试接受他的这几个月中,他才逐渐意识到什么是爱。 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不是看着对方在自己身边心如死灰,而是放手让对方去更广阔的世界。 虽然穆宴现在还是不能接受皇姐离开他,可他却同时也不愿再用先前那样的手段。 皇姐若是生气,他便不出现,不去见对方。 即便心痛,即便难受。 即便夜深人静之时,他对这个人的渴望到了顶峰,思念如影随形,仿佛鬼魅一般纠缠着他,让他一旦合眼便会被那无法忘掉的感觉惊醒。 可他还是忍着。 忍着不去看对方,不去打扰她。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了。 即便再怎么在穆染跟前伪装,他始终都是那个心思阴暗的人。 他可以一时不同对方相见,可不能忍受这个人彻底从自己的生活中离开。 所以他才会让国夫人去明安殿。 因为他想赌,就赌这些日子的相处,皇姐还是有所触动的。 原本穆宴想的,只要对方来了紫宸殿,他就赌赢了。 因为照着穆染的性子,若是不想再有交集,是绝不会来的。 可当真的见到她后,穆宴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你没话同我说吗?”就在氛围愈发凝滞时,站在御案下方的穆染忽地开口说了句。 穆宴握着御笔的指尖微微一顿,好半晌后才哑了些声音,迟疑着开口。 “皇姐,朕”刚说了几个字便又顿了顿,尔后方续道,“朕对不起。” 最终,他也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朕先前骗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手稍稍下压,原本握在手中的御笔也不由地落在了御案之上。 但他的双目却一直落在穆染的身上。 他似乎很在乎穆染的反应,却又好像不太敢看她的反应。 穆染微微抬首,直直地望进对方双目之中。 “那日我有句话没问你。”她道,“你当初将那帛书交给我,目的是什么?” 其实这话穆染不问,心中也清楚,但为何要眼下这样的情况亲自问一句,皆因她想听穆宴自己说。 穆宴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地这样问一句,闻言眼神一滞,好半晌后才缓缓开口。 “皇姐,朕想让你留下来。”他哑着声音道,“朕很自私,不想让皇姐离开,所以才那样做。” “那时的皇姐眼里一点朕的影子都没有,朕不知要怎样做,你才愿意留下来” “皇姐,对不起。”他说着又道了句歉。 穆染面上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平静。 她徐徐道:“那你没想过,若是有一日我发现了真相会如何?” 当然是想过的。 而且日夜都在想,在害怕。 “朕知道,一个谎言不可能永远不被发现,可朕总想着,若是能晚一点便好了” “晚一点,等到皇姐对朕再好一些,好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再因此而离开朕的时候。” 穆宴的眼中有些许难过浮现。 “可最终也是朕的妄想罢了。” “皇姐还是这时便知晓了,朕也没了机会。” 他说着,看着穆染空灵的双眸,指尖一点点攥起,有些压抑着声音开口。 “皇姐,朕知道你眼下应当是不想再见到朕了,骗了你是朕的错,希望你能原谅朕。” 他稍稍伸手,从御案最右边的皇帝行宝旁拿起一道似乎放了有些日子的帛书。 “这是朕亲自拟定的,朕替皇姐在皇城外挑了一处府邸,作为皇姐的公主府,那处时常都有人去洒扫,也早就安排了宫人去伺候。” “若是皇姐最终决定要走,朕便会叫陆斌将这帛书亲自拿了去中书省,不出十日,皇姐便能离开皇城。” 他一边说着,握着帛书的指尖却缓缓收紧。 “皇姐若是做好了决定,告诉朕一声便是。” 穆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些,可手背之上因为过于用劲而爆起的根根青筋却显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穆染眼神稍稍在他的手上略过。 “今日之言当真?”她问道。 穆宴深吸口气,沉沉道:“当真,朕不会再骗皇姐。” “我若出了宫,你可能答应我,此后不再来打扰我。” 这一句话,让穆宴整个人狠狠一震,接着好容易调整过来的神色终于又出现了一丝裂缝。 眼底缓缓有不敢置信和惊痛浮现出来。 他似是没想到,自己的皇姐竟真的如此狠心。 只是出宫便罢了,竟打算此后都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吗? “皇姐” “回答我。”穆染却似乎丝毫不被他这副模样而影响,就连面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冷淡,连眼神都没有一点儿波动,只是依旧冷静着问,“若是我离了宫,你能不能做到,日后你我之间,便彻底断了一切关联,你是大魏天子,而我只是你的皇姐。” “日后我无论是聘驸马,还是孤身一人,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穆宴,你能不能做到?” 她的声音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刀,一下又一下地在穆宴的心中扎下无数个血窟窿。穆宴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汇聚起来,最终聚集在心口之处。 绝望而痛苦的感觉如同漫天盖地的洪水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连握着帛书的手开始有些不稳,在微微颤抖着。 那种疼痛犹如摧心折骨一般,让他一呼一吸之间都仿佛钝刀割肉一般,痛苦至极。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下方的人,整个人面容都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眼中更是有血色一点点弥漫开来。 穆宴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仿佛立时三刻便要窒息一般。 可下方的人却仿佛没看见他这痛苦的模样,只是微微抬着头,冷月寒星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接着竟又问了句。 “穆宴,我等你回答我。” 她就像是狠辣无情的刽子手,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穆宴,唯一开口说的话,便是要他来回答自己究竟何时死。 于穆宴而言,答应对方这个要求,便是在割骨削肉。他早已将穆染视为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眼下要彻底和对方断了联系,便是要拿走他半条命。 人失了半条命又哪里能活? 可穆染却完全不在意这些。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让穆宴回答她的问题。 “穆宴” “朕可以!” 最终,在穆染又一次开口时,穆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朕,答应你!” 他说,只要穆染真的决定离开,他就能做到,这辈子两人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从此之后 “朕是大魏天子,而你,是朕的皇姐,琼英长公主。朕会为你亲自择婿,聘一个大魏同你最为相配的驸马。你若有了孩子,儿子便封亲王,女儿便封公主,生生世世,世袭罔替,绝不更改!” 穆宴说这话时,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骇人。 他双目充血,眼底是疯狂的神情,下颚绷成一条直线,喉结之处狠狠滑动,一句话说完时,口中吐出沉重的喘息,小臂之处在轻微颤抖着,显然在努力隐忍。 他其实不愿意。 一点也不愿意。 可他还是答应了穆染。 答应了和她从此互不相干。 他说会替对方找一个最好的驸马,会厚待她的孩子。 “只要这是皇姐你的心愿。”穆宴狠狠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变得坚定,“朕都答应你。” “谁让朕骗了你呢。” “这都是朕该受的。” 他说着,将手中的帛书抬起。 “皇姐,你的要求朕都答应了,若还是要走,便上来将这帛书拿去。” 穆宴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于是又问了一遍。 他想,总归是有感情的吧? 这几月来,皇姐待他那样好,就连他在行宫时做出那样疯癫的举动,皇姐都没有同他计较,反而说不会离开他。 所以他总觉得,皇姐还是会有些不舍的吧。 可在他带了些期许的目光之中,那原本站在下方的人并没有开口,反而举步,一步步往上方走来。 穆宴不敢问,也不敢开口,只是看着她的身影逐渐靠近自己。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穆染的靠近。 以前的他总是恨不得皇姐能多陪陪他,多在他身边坐着。 可唯这一次,他从心底里希望对方不要上来,就同先前一样站在下方便好。 但无论他心中如何想,这原本就不长的路程也一下就被穆染走完了。 不多时,对方便已经站在了他跟前。 穆染微微低头,看着被对方攥在手中的帛书。 接着抬手。 却没能碰到。 穆宴在那瞬间便猛地将手收了回去,连带着那握在掌中的帛书也一起被带回。 “皇姐。”穆宴看着对方及至此时都依旧冷静的面容,言语之间带了丝祈求,“你能不能再认真想想?” 他太害怕了。 怕以后都会失去这个人了。 穆染没开口,只是平静着双眸看着对方。 两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穆宴败下阵来。 他重新将攥着帛书的那只手拿出了出来,以极缓的速度递至对方跟前。 而另一只手却在穆染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握起,并不尖锐的指尖陷入了掌心之中,几乎要掐出血来。 皇姐 穆宴的双目泛红,看着穆染一点点伸过来的指尖。 朕不想的。 对方的指尖触到了那道帛书。 穆宴的从喉间吐出一声浓重的喘息。 朕不想伤害你。 穆染的指尖将那道帛书握住,接着缓缓从穆宴手中抽出。 穆宴喉结重重的上下滑动一下。 皇姐不要逼朕。 他的眼前一点点被猩红占据,眼前人的身影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只能隐约看见站在跟前的人逐渐展开了那道帛书。 穆染在将那道帛书抽出来后,便没再看对方,而是微微低头,展开了手中的帛书。 那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穆宴的。 所书内容也同方才穆宴说的一致。 他在皇城之外亲自选定一处府邸,作为穆染的公主府,只要穆染点头,很快便能从皇城离开,入住自己的府邸。 那是个极好的去处。 离朱雀门极近,若是要入宫,不过乘小半个时辰的车舆便到了。 地处安静,周遭虽有旁的宅邸,可却至今无人居住。 若是穆染去了,那四周的住处自然都属于她,旁人不敢同长公主相争。 穆染青葱般的指尖在那宅邸的位置上轻抚几下,而后忽地将帛书合上,纳入掌中。 “帛书我收下了。”她抬眸,看向穆宴,“这府邸先留着,日后我若想去了,再另说。” 她一句话,让穆宴怔住。 猩红的双目一滞,整个人更是僵住。 “你皇姐”好半晌后,他才开口,却又不知要怎么说,双唇开开合合好几下,却最终只问了句,“你不走?” 问出这话时,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怕自己若是呼吸声音重一些,眼前的人便会立时三刻就离开这里一样。 穆染却没回答他,只是徐徐道:“方才问你要的那个承诺,永远有效,若是日后我要离开,你不可出尔反尔。” 虽未正面回答,可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眼下不会离开了。 穆宴看着她,心中的压抑和绝望逐渐散去,那原本差点要付诸行动的阴暗打算也忽地烟消云散。 他沉沉喘息几声,接着忽然起身,一把将对方压入怀中。 “皇姐”他的声音带了些轻颤,若细听还能听见一丝呜咽,“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留下。 谢谢你再次让我控制住自己。 他将下颚压在穆染的肩胛骨处,眼底沉郁而诡谲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最终还是赌赢了。 他的皇姐心软了。 虽然口中没表现出来,但她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会走,不是只是眼下,也许以后也不会。 因为照着穆染的性子,若是不愿留下,立时三刻便会离开,而不会如眼下一般多此一举。 只有她心软了,才会这样。 穆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母于他而言有什么用,因为那是为了荣华能将他送给别人的女人。 唯有这回,他才真正觉得对方有用。 若是没有对方,穆染也许至今都不会来紫宸殿。 穆染站在原处没动,任由对方抱着自己,也没有推开他的打算。 她想,有穆宴的那句承诺便够了。 她总要给对方一个机会。 可她不知道的是。 她是幸运的。 因为她在给穆宴机会的同时,也救了自己。 所以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方才那短短的瞬间,穆宴心底究竟涌现了怎样可怕的念头。 第六十章 他怎么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穆染后来才知道,为什么在外人看来,国夫人分明是先太后的亲妹妹,可穆宴却那样不喜对方。 “原来她回回入宫求见,都是带着目的来的?” 紫宸殿内除了朝臣入阁面圣之处,和天子日常理政之所,再往里便是屏风隔断的小憩之地。 这会子穆染正坐在罗汉床上,看着炕几对面的人问了句。 “我记得上回同你一道用膳时,国夫人求见,你瞧上去便不是很想见她。” 穆宴嗯了一声,接着道:“她是朕的生母,可除了这血缘上的一层关系,这些年来,朕从未在她那里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感情。” 他告诉穆染,国夫人对他几乎只有单方的索取。 先太后尚在世时,对方还不敢过于显露出来。 可先太后薨逝后,国夫人便逐渐变得有些贪心起来。 其实也不是刻意索取。 可她的心中却总是觉得,自己是穆宴的生母,当初若非是为了先太后将这个孩子送了出去,自己的丈夫卫国公也不会以她无所出唯有而纳了姨娘入府,以至于姨娘诞下庶长子。 国夫人先前并不将一个小小姨娘放在眼中,且觉着自己同卫国公鹣鲽情深,可未料到那林姨娘竟是个极为有手段的,入府后不到一年便诞下庶长子,而后更是将卫国公纠缠得死死的,对方不只被她勾了多少魂去。 若非记着国夫人乃先太后亲妹,卫国公早就宠妾灭妻了。 而那庶长子长至五岁时,林姨娘便在一直同卫国公吹枕头风,反复言及国夫人身为正妻却无所出,若是日后都如此,这国公府岂不无人继承?试图以此来让卫国公将爵位给自己的儿子。 幸而不久后国夫人便身怀有孕诞下嫡长子,这才暂时解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可嫡长子也架不住林姨娘有手段。 再加上国夫人原本就送出去过一个孩子,知道若是再没了这个嫡长子,自己在国公府的处境只怕会愈发难过,因而便将自己全副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 可过于的爱护和溺爱,反而将儿子养得嚣张跋扈。再者,因着她时常在儿子跟前说林姨娘同那庶长子不过是低贱的玩意,不必放在眼中,儿子自然是听她的,于是时常针对林姨娘,还有那庶长子。 林姨娘若只是普通的姨娘便罢了,可偏偏不是。对方为人极有心计,每回国夫人的儿子总是败于她手,而被卫国公处罚。 而庶长子虽是姨娘所生,但真论起来,同嫡长子分别并不大。国夫人因着恨极林姨娘,便时常在儿子跟前言及那些不合适之言,自然让儿子信以为真,真将自己这个庶出的弟弟当做同旁的奴仆无二,肆意欺负。 这样的事,卫国公知晓了自然不会轻饶。 而国夫人不忍见儿子受罚吃苦,便寄希望于自己的长子穆宴。 因此在穆宴还是储君时,他便已经不知替国夫人处理了多少这样的事。 那林姨娘仗着有卫国公撑腰,再想到国夫人的亲姐姐皇后已经崩逝,无自然有些得意。可她并不知道,国夫人还有太子这层关系。 而先太后为了防止穆宴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日后被人爆出惹出大乱子,便在离世前将一切告知。 于是穆宴便知道了国夫人才是自己的生母。 那时的他不过十余岁。 因着这关系,每回国夫人来求助时,穆宴总是应下了对方的请求。开始时他还会为自己这个生母的遭遇而觉得不平,可时日长了,他逐渐看清了对方究竟是怎样的。 “她一边说着对不起朕,一边又几次三番来朕跟前求助,回回都是为了那已经被她养废了的儿子。她可以为了她那个儿子而在朕跟前苦苦哀求,却连朕的生辰都记不住。” 当初国夫人生穆宴时,时辰有些凑巧。 又因为先太后在处理此时事出了些问题,因此原本的穆宴应当是前一日的亥时末出生的,可对外宣称却第二日子时。 于是每岁穆宴的生辰都是照着第二日子时的日子过的,但实际上他的生辰应当提前一日。 “国夫人每年都会送来生辰贺礼,可日子总是不对。朕曾经随口问了一句,却发现她根本不记得朕究竟是何时诞下的。” 也是那之后,穆宴才逐渐意识到,这个身为他生母的人,其实对他没多少感情。 抑或者是有的,只是因为从来没亲自养育过他,而将那感情都转移到了二儿子身上,这才导致了对另一个儿子的格外溺爱。 尤其是穆宴继位后,国夫人来的次数更频繁。 因为她发现自己儿子的地位已经开始岌岌可危,若再不求一道旨意,只怕日后国公府的爵位真的会旁落。 “朕和她都知道,她每回入宫究竟是为何。”穆宴说着,指尖在炕几之上的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声音平静,“可她许是觉着过不了自己那关,若是直白地便开口显得自己太没情谊,因此最开始总是会说一些多余的废话,好叫朕知晓,她有多爱朕这个儿子,只有在朕的问询之下,才犹豫地说出来意。” “她说了之后呢?”穆染问道。 “之后?自然是应允了。”穆宴道,“毕竟是朕的生母,总不能拒绝。” 只是他也会渐渐觉得厌烦,而不想再见着对方。 若非这回是他主动宣国夫人入宫,对方只怕至今还见不着他。 而召对方来紫宸殿,穆宴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 他允了国夫人一个请求,这才让她愿意去明安殿同穆染说出那些话。 在知道天子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时,国夫人自然是震惊的,她想劝说穆宴,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是不行的,但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听。 同时天子只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就是拿了天子亲自改了印,上面写着卫国公之爵位只能传于嫡长子的敕旨,去明安殿将那些话告知长公主,旁的不必多言。 二就是今日算白来一趟,日后卫国公为自己哪个儿子请封爵位,天子都不会过问,而是直接盖印发回。 于是在这样的选择之下,国夫人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爵位,立刻便放弃了劝说穆宴的心思,而是立刻启程去了明安殿。 这些话,穆宴都是很直接便说给了穆染听。 因为他知道,便是自己不说,皇姐也能猜到。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瞒着。 而在穆染来紫宸殿是时候,他便大概想到了对方为何会来。 穆染那样聪慧的人,怎会看不出国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穆宴赌的就是皇姐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皇姐早已不似先前那样冷待他了。 若非心中有所触动,她根本不可能来紫宸殿。 这便是穆宴的目的。 而穆染听完对方说的后,思索了半刻,尔后忽地开口问了句:“照你这么说,国夫人知道真相,而同时李太妃也知道。那她二人曾经可有过多的交集?”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后方道:“就朕所知,应是有的,只是应当不深。” 毕竟李太妃是知道真相的另一人,穆宴当初既将人留在东内,就是为了防止对方将这秘辛不当心说了出去,自然会对接近李太妃的人进行限制。 因此穆宴才会说李太妃同国夫人之间的接触应当不深。 穆染这才看着对方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你并非皇嗣的?” 穆宴便说不知。 其实他原本是可以知晓的,只是上回两人不欢而散后,他怕穆染更生气,因此便没叫陆斌去调查,正因如此,他眼下说不知便是真的不知。 可穆染却没有回答他,反而说了句:“先时见你待李太妃那样好,还以为你真的将她当做亲母,如今方知晓这其中缘由。” “既如此,我便说一句。” 穆宴便赶紧问:“皇姐要说什么?” 穆染徐徐道:“我不喜欢李太妃,也不喜欢李静涵。” 这对穆宴来说其实不算大事,一个李静涵罢了,他随时可以将人遣离皇城。 可李太妃便没这样好办了。 毕竟是知道真相的人,若是处理不好,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这也是先太后将她留下的原因。 在皇城之中,要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宫嫔并不这样容易。 便是良民出身的宫人们都是轻易伤害不得的,那六尚局的名册上都清楚记载着何人何名,更不用说天子宫嫔了。 再加上先帝尚在时,李太妃便曾经得宠过一阵,不是那种先帝毫无印象的人,因此若是不当心出了什么事,极易被人察觉。 为免节外生枝,先太后便将这人拢入自己阵营之中,替对方在先帝跟前争取了不少机会。 及至穆宴登基,还特意将人留在东内。 他一直都想将这个隐患解决了,暗中也在布局,可却没这样快。 更不必说,眼下似乎还有旁的人知晓了这事。 否则穆染又怎么会突然知道,而后又亲自来问他? 眼见他面上有些疑虑,穆染自然想到他的想法,因道:“我记得先前你曾叫尚药局的人配过一种药,专程替李太妃调制的,说是调养身子的?” 穆染说的确有此事。 当初自行宫归来后,穆宴便亲自下了旨,叫尚药局的人替李太妃调制药材,说是对方上了年纪,去了趟行宫舟车劳顿,要好好养身子。 这事穆宴原没同穆染特意说,不过偶然间提了句,很快也就带过去了,谁知她竟记得这样清楚。 “那药” “那药应当不简单吧。”穆染道,“听得说这些日子慈安殿叫人去尚药局的次数愈发多了,似乎的李太妃身子不太好,夜间时常梦魇,还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 原本穆染是没在意的。 她只当李太妃是自己身子不好。 及至今日知道了真相,她才将一切串联起来,接着发现了异样之处。 穆宴没想到她竟想得这样仔细,一下便将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 “那药里面多了一味药材。”穆宴说着,便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和盘托出。 穆染听完后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沉吟半晌,方缓缓道:“这件事,不必等这样久,有更快的方法解决。” 她说着,身子微微往前,靠向炕几,而穆宴见状便知她是有旁的话要说,便也上身往前,两人虽隔着一个炕几,看头却离得极近。 从穆宴的角度来看,能清楚瞧见对方莹白如凝脂般的脸颊,纤长的羽睫,冷月寒星一般的双眸,还有那微微开口的唇,叫他整个人不由地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接着不动声色地看了穆染一眼,眼见对方没发现自己方才的走神,才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的穆染正同他低声说着什么,说完后才往后退了退,又重新靠回了身后的凭几。 “这法子有些冒险,但成功率也不低,你若愿意,便能彻底解决李太妃这个隐患。” 穆染将选择权抛给了穆宴,等着他做决定。 可她等了半刻,也未等到对方开口,正抬眼看去,却听得穆宴低低问了句:“皇姐真的很不喜欢李太妃?” 穆染便略一颔首。 “以前是不是,现在是。” 毕竟以前的她同李太妃没有什么交集,可自打先时的寒食宴后,她便忽地发现这原本同她没有交集的李太妃似乎对她有极大的意见。 而作为李太妃内侄女的李静涵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穆染虽性子冷淡,但也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之所以一再地不处置李静涵,不过是想着她曾经救了穆宴,且穆宴敬重李太妃,穆染不想多计较。 眼下既知道了真相,且对穆宴来说,这人确实是隐患。 若是能安静些不作声便罢了,但从穆宴的举动来看,只怕那李太妃应当不止一次以此时作为条件,否则穆宴何必给一个太妃面子,先前那样表现出对李静涵的看重? 这种人若留着,总有一日会出问题。 穆宴眼见她点头,便说了句:“既然皇姐不喜欢,那便照你的意思做。” 他的话也说的直白。 原本他自己是有打算的,徐徐图之倒也未尝不可,可皇姐亲口说了不喜欢那李太妃,他便愿意冒风险。 更何况,穆染的法子,确实比他眼下做的要快上许多。 眼见他应下,穆染忽地想起什么,便说了句:“说起来,你后宫至今空悬,若是倒时你一时假戏真做” “朕有皇姐便够了。”眼见她说些不着调的话,穆宴便双眉皱起,私有不悦,“皇姐若介意,朕过会儿便下旨,将她遣离。” 见他认真的模样,穆染眼波微动。 “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不必当真。”她道。 穆宴却沉默了半刻,尔后开口:“皇姐明知朕不爱听,还总是这样说。若是朕后宫之中真的有了旁人,你是不是就要离朕而去?” 穆染指尖一顿。 “这话先前不是同你说过吗?” 那时的穆染曾告诉穆宴,若是日后对方后宫真的有了别人,就让她离开。 那时的穆宴却没说什么,只是径直抱住了她。 “你是天子,即便可以取消一次殿选,也总不能回回都不选。”穆染道,“便是不采选,也有旁的人会想尽了办法把人给你送来,那百纳的小翁主不就是如此?” 采选不过是充盈后宫的其中一个办法。 天子宫嫔,历来便不只是靠着采选而来的。 穆染或许性子淡漠,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她眼下愿意接受穆宴,那是她自己的决定。 可同时她也知道,天子身边,从来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更何况在旁人眼中她和穆宴还是姐弟关系。 这样的关系,注定了两人之间不会轻易有结果。 她自幼便养成了这副冷淡的性格,也极难体会到正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对她来说都是很难得的东西。 她为何先前待小翁主那样好? 不过因为在对方身上体会到了一丝常人的感情罢了。 而如今她愿意接受穆宴,也是因为她通过穆宴,能逐渐发现自己似乎变得鲜活起来。 穆宴和小翁主有些像。 在他不再和先前一样用那些手段逼迫她后。 穆宴便时常同幼时一样,耍赖痴缠着她。 穆染便发现,自己似乎对这样的穆宴狠不下心来。 就像当初小翁主总是缠着她一样。 而行宫那回,穆宴宁愿冒着自己丧命的危险,也要下水救她,对她的触动是极深的。 也是那回之后,穆染才开始一点点将自己一直封闭的内心稍稍打开。 她开始在穆宴的影响之下,变得情绪多了起来。 譬如这回因为对方骗了她之后而生气。 若是换了以前,她只怕根本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因为对她来说,自己究竟是不是先帝的孩子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并不在乎自己这个父皇,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母亲。 可这回知道真相后,她整个人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穆宴骗了她。 她感觉到心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隐隐浮现,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见穆宴。 也是这段时日中,穆染才慢慢想明白,原来先前几月同穆宴的相处之中,她多了许多以前没有过的感受。 譬如无奈,譬如高兴,譬如生气。 这些都是她以前很少有的,所以她很珍惜。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穆宴能够让她变得鲜活起来。 自幼缺乏感情的穆染并不知道,只有动了心,在面对一个人时才会有许多的情绪浮现。 她只觉得,自己似乎不像先前那样抵触穆宴了,而同时又觉得对方难受的穆模样让她心中不太舒服,所以她没决定走。 可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在穆宴身边没人时,她可以暂时留下,但若是有朝一日,有了别的女人,她便不可能委屈自己。 不管什么时候,她始终都是那个穆染。 正想着,她忽然感觉自己放在炕几之上的指尖被握住,接着落入宽厚的掌心之中。 回过神来的穆染:? 而将她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攥入自己的掌心中后,穆宴才看着她的双目,声音有些低哑:“不会有别人的,永远不会。” 他怎么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早早的,他便想好了退路。 也布精心布好了一个局,只要他心上的这个人一点点入局,待他彻底消除所有的担忧可能发生的意外,待皇姐心中彻底有他后,他才敢付诸行动。 在那之前,他还不能让皇姐知道他的打算。 穆染那日在紫宸殿待了许久,一直到用晚膳时,又被穆宴缠着留下一道用了膳,才离开乘了车舆回自己的明安殿。 她原是想着过几日再叫人去卫国公府请国夫人的,可她这边还没派人去,便等到了宫外的外命妇递了请见的折子进来。 原本还不知道是谁,结果打开一看,便不由地一顿。 那是已经许久未见的小翁主,褚师黛。 自打上回小翁主入宫之后,穆染同对方便再也没见过了。 穆宴不喜欢小翁主入宫见她,还特意下了旨,叫对方没事少入宫。 而小翁主上回因着心中难受不由自主地同穆染倾诉了许多,原本说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待到回了府中后细细一想,才发现并不合适,因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敢再见穆染。 再之后就是去行宫避暑,她并没能跟着去,这样一来二去,便耽搁了好几月。 而穆染虽未再见对方,可也想到上回小翁主那伤心的模样,便隔上一段时日就会亲自写了信叫人送出去。 小翁主也会回信。 只是说的不多。 看得出还因为薛缙而难过。 站在穆染的角度,若是过得不开心,和离便是,可小翁主满心都是薛缙,自然不愿。 穆染劝了一两回,眼见没用,便也没再劝。 她原本以为小翁主这辈子只怕都要如此了,谁知从上月起,对方回信中的话忽然多了起来。且不再似先前那样,会时常说薛缙又如何冷待她,或者自己独守空房。 反倒是时常说一些自己的事,或者平常遇见的趣事。 穆染有时候看着那些信,都有种对方又回到了最初认识的模样。 开朗而爽利。 她原本不知是为何,可当小翁主入了宫,到了明安殿后,她看着对方在自己跟前落座。 细细一瞧,确实发现对方的起色好了不少,同上一回见面时灰暗的模样完全不同。 穆染便有些奇怪,正待要问时,小翁主却先她一步开口,直接便道:“殿下,若是我想和离,陛下会同意吗?” 穆染闻言忽地一怔。 第六十一章 “竟敢窥觊皇姐”…… 穆染是亲眼见着小翁主先前未来了薛缙如何委屈自己的。 上一回对方入宫,穆染便提及和离一事。 她告诉小翁主,只要点头,她即刻便能去紫宸殿请旨,让二人和离。 可对方不愿意。 那时的穆染看得出她还是很喜欢薛缙,不愿离开,便也没再多劝。之后同小翁主通信,也能从信中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她对薛缙的爱。 可未料到这回对方一入宫,两人见面的第一句便是问及和离之事。 顿了顿后,穆染看着对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原本以为小翁主是一时冲动,不想对方竟认真点头,开口道:“我是认真的,我要同薛缙和离。” 穆染便问为何。 小翁主便沉默了半晌,而后方说了原因。 原来成婚这些日子来,薛缙同她一直相敬如宾,是真的将她当做宾客的那种。不仅夜间二人分房而眠,就连平日用膳时,几乎都不同她一起。薛缙总是早出晚归,几乎也不在府中用膳。 小翁主因为喜欢对方,主动了许多回,可回回都被薛缙疏离而客套的神色挡了回来。 她为了自己心中的爱意一退再退,可无论她怎样做,薛缙永远都是那样,眼里始终看不见她。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小翁主不是轻易气馁的人,她一直都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终有一日薛缙能够注意到她,然后真正愿意同她好好过日子。 可未料到竟会突生变故。 “月余前,他独自去了城外,一夜未归,我心中焦急,便派了人出去寻,可一直也未寻到,便只能自己叫了车亲自出城。” “最终,我在城外的一处密林之中见着了他。” 穆染闻言便问:“然后呢?” 她知道,小翁主想说的定然不是这么简单。 “然后,我便发现他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穆染一怔:“另一个女人?” 小翁主点头。 “那个女人”她说着看了穆染一眼,犹疑了半刻,最终才下定决心一般地道,“那个女人同殿下您生得有几分相似。” 话说到这里,穆染甚至都不用往下听,就知道小翁主的意思了。 “薛缙是因为那个女人?”她的声音终于变得有些冷了起来,“后来他把那个女人带回府了?” 小翁主嗯了一声,接着道:“他说自己差点遇险,是那个女人救了他,所以将人带回府,好生养着。” 其实不止好生养着。 若非褚师黛是百纳翁主,这门亲事又是天子赐婚,只怕薛缙立时三刻便会动了纳妾的念头。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待那个女人极好。 那个女人说自己没有名字,薛缙便替对方取了个名字,叫阿然。还下了令叫府上的人都不得怠慢于那个女人,要将她看做是府上的主子。 自己更是时常去那个女人住着的院子,有时一待便是大半日。 薛缙这行为虽未明说,可有眼的人都瞧得出来,比起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妻,他更喜欢这个生得同长公主有几分相似的山野姑娘。 薛府的奴仆们并没有多少眼界。 也分不清百纳的翁主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听从府上男主人的话行事。 因此在发现薛缙待那个女人更好后,便逐渐都转了风向,奉承对方去了,反倒将小翁主这个主母丢在一旁。 小翁主虽心中不快,可因着不想同薛缙之间将关系弄僵,便也一直忍着。 可谁料那阿然不是省油的灯。 面上看着无辜可怜,背地里手段却多,知道自己想在薛府立足便只能牢牢抓住薛缙这个人,因此便时常使些心计,叫薛缙以为是小翁主欺负了她。 薛缙平日也忙,并非日日都能在府上待着,因此许多事都不知晓。 再加上他本身就先入为主的观念,自然更容易偏袒阿然一些。 便也偶尔会因此责备小翁主。 小翁主被对方误会的次数多了,心中越来越难受和失望。 及至前几日,那个女人又一次使了手段,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将自己一张同长公主相似的面容弄得生了许多红点,看上去颇有些吓人。接着又同薛缙说,是用了小翁主送去的粉才成了那样的。 小翁主当时百口莫辩。 因为当初这个女人刚入府时,她为了体现自己身为主母的大度,真的叫人送了一些水粉过去。 可对方收了后却一直不曾用。 小翁主还以为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用了,谁知竟还会有这样的事等着她。 薛缙原是不太信的,可当那掺了东西的水粉摆在跟前时,他不得不信。再加上眼见阿然的面容被毁,他心中自然更为恼怒,因此根本听不进小翁主的辩解,当时便打了她一巴掌。 还是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打的。 打完之后薛缙反应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又无法收回。 而当看着那个女人柔弱面容之下,眼中闪过的嘲讽和得意时,小翁主才忽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委曲求全,如何退让求和,薛缙的心中永远都没有她。 今日会为了一个空有同长公主有几分相似面容的女人而打她,保不齐日后还会做出怎样的事。 小翁主确实很喜欢他,可不代表她会没有底线的一再退让。 她再怎么说也是百纳的翁主,可以在皇室跟前屈膝,却不会让一个山野女子越过她去。 既然薛缙这样不喜欢她,那她便走。 “我知道他一直也想和我和离,既如此,我便成全他。”小翁主说完一切后,语气竟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愤怒和生气的模样,“总是跟在他的身后追逐他的背影,我已经累了,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 “他既然这样喜欢那个女子,我让他们一起就是。” 穆染看着眼前的人。 原本明媚的双眸经了这些日子,却似是蒙上了一丝阴霾,无论如何伪装都掩盖不了。 “你真的想好了?”穆染并没劝对方再考虑。 因为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决定了,便不存在考虑的机会。 尤其是小翁主这样的性格。 虽然风风火火,平日里看上去很爽利,甚至有些骄纵。 但她决定的事,极少更改。 要么不做打算,一旦确定了,便没有回头的路。 譬如眼下,在长公主询问的语气之中,她指尖缓缓收紧,半刻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我确定。” 小翁主离开皇城时,手中是拿着圣旨出来的。 她一路出了朱雀门,正要登上车舆往府中去,却听得身后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 “这是怎么了,眼眶都是红的?” 她于是顿住步子,往后看了眼,果不其然见到一张俊逸的面容,瞧上去同当今天子有六分相似,比之对方却又少了些冷峻,多了些顽劣。 这人便是先帝第五子,如今的桓亲王。 他站在车舆的不远处,看着正准备上车的小翁主。 “手里拿的什么?瞧着像圣旨。怎么,你终于想通了,打算和薛缙那个无用的男人和离了,所以去皇城求旨?” 桓亲王自顾自地说着,竟也真就被他猜对了。 “本王早就说了,那个男人就是个窝囊的,不值得你喜欢,你倒好,一心吊死在他身上。好在眼下终于醒悟了,舍得和离了。”说着眼神落在小翁主手中攥着的圣旨上,“和离了好,你等着,本王这便回去叫人准备,过些时日便上门去提亲!” 眼见对方越说越不着调,小翁主便开口制止了句:“王爷自重,莫要胡乱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桓亲王双眉皱起,显然不满,“本王说的都是认真的,你若不信,过些时日瞧便是。” 小翁主便不想再同他说,径直转回身子,接着直接掀帘入了车舆内,而后叫人往薛府去。 那桓亲王见状倒也不恼,只是站在原处,看着对方的车舆一点点在自己跟前消失,直至不见,而后才同身边的人说了句:“走,回王府。” 身边的小厮听后下意识问了句:“王爷,不是说出去的吗?” 桓亲王便斜睨了对方一眼。 “不去了。”他道,“没听本王方才说什么吗?走,回去准备上门提亲。” 小翁主回到薛府时,那些个仆从还是同先前一样,并未出门迎接,甚至有些个见着她入内了,都暗自撇嘴,接着互相看了眼。 心中都想着今日只怕又有好戏看了。 原来自打那阿然入了府后,整日府中便不得安宁。 她手段高,不过几日时间,便让整个府中的仆从都觉得是小翁主跋扈,欺负了她。 再加上薛缙待她极好,相比之下便显出了小翁主并不得喜爱。而薛府的下人几乎都是眼皮子浅的,根本不会意识到褚师黛是百纳的翁主,真论起身份来,比之薛缙还要高一些。 这些仆役只认男主人,因此也就对小翁主格外怠慢起来。 眼见对方匆匆出去又匆匆而回,而今日男主人又同样在然姑娘的小院中。 这要换了平日,小翁主早就急着步子往小院中去了,然后又会因为吃醋而欺负那姑娘,闹得薛缙出马才肯罢休。 而同众人想的一样。 褚师黛下了车舆后,入府便直接往那个女人的小院中去。经了这些日子后,她甚至不用多问,便知道自己这个明面上的夫君如今在何处。 当她一路到了小院后,果不其然被站在院外的丫头拦住。 “夫人,老爷说了,您不能进去。”这几个丫头是薛缙特意挑了来伺候那个女人的,为的就是怕阿然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欺负。 而比起旁的仆役,这几个近日才从外面买回来的丫头在面对主母时胆子要大得多。 这要是换了旁人自然不敢轻易拦,可她几人却丝毫没有心理障碍。不仅抬手拦住了小翁主,就连说话时语气都极为强硬。 说不让进去便真的不让进。 跟在身后艾芝自然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便被自家主子拦住。 “我有事找薛缙。”小翁主看着眼前连着她不让入内的几个丫头,“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让薛缙出来。” 她的称呼很陌生,直呼薛缙的名姓,这是以往从不会发生的事。 若是薛缙再次只怕立时三刻便会发现不对,可偏偏他不在。 而这几个小丫头都是刚买回来的,又被灌输了一定要保护好阿然主子的念头,因此根本不理会小翁主的话。 而小翁主眼见自己的话没用,便要硬闯。 可刚刚往前跑了两步,那几个丫头便冲上来,将她挡住,始终不让她进。 最终,小翁主放弃了入内,只是站在院外,稍稍提高声音喊了句。 “薛缙,出来接旨。” 话音落下后不久,便见来了从院内匆匆而来的薛缙。 “你今日入宫了?”眼看着对方手中拿着的圣旨,薛缙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浮现上来。 而下一刻,预感实现。 小翁主斌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径直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她的动作极快,念得也很快,因此当她念完这道并不长的旨意后,薛缙竟都还未来得及跪下接旨。 更不必说旁的那些丫头了。 而在听完了圣旨的内容后,薛缙整个人都愣住。 他抬头,素来温润的双目之中显露出一丝不敢置信。 “和离?”他看着面色冷漠的小翁主,“你要同我和离?” 小翁主并没在对方这副模样,只是将圣旨重新小心卷起,接着握在手中,尔后方道:“我知道你等这一天很久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再无半分关系。这府邸是当初陛下赐予我的,眼下既然不再是夫妻,明日你等便搬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原来这府邸是当初因着她要大婚,而本身在大魏又没住处,故而天子赐了这府邸给她。说到底,这地方是属于小翁主的,同薛家没有半分关系。 薛缙自然是知道这点的。 但旁的人不知晓,尤其是那几个丫头,听了这话后都有些不解,却又碍于薛缙在此不安随意开口,只是眼底都流露出不解。 小翁主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人究竟如何想的。 她只是将自己的话说完后,便收好甚至,径直离开了此处。 徒留那几个丫头在原地面面相觑,弄不清她话中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而与此同时,原本在院内好好带着的阿然走了出来。 她看见站在院门处整个人凝滞住的薛缙,不由地唤了对方一声,声音轻柔和温和。 “阿缙” 然而却没能得到对方的反应。 薛缙对她的话似乎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小翁主远去的背影,眼底有纠结复杂的情绪逐渐浮现。 白日刚送走了小翁主,夜里穆宴来寝殿时便问起了此事。 “那褚师黛又发的什么疯,白日来求见,什么都不说,第一句便是说想和离,求朕下旨。”穆宴这会子正同皇姐一道躺在架子床上,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对方纤细的指尖拉过来,接着在掌心之中缓缓轻捻着,仿佛对她的指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最后应了?”穆染问道。 穆宴:“当然,皇姐亲自叫人来交代的,朕怎会不应?” 原来穆染听了缘由之后便直接叫了人跟着小翁主一道去紫宸殿,顺道将和离这事告诉穆宴一声。 而穆宴原本就不在乎褚师黛到底是成了婚,还是和离。 他先前在乎的,只是皇姐待那褚师黛太好,便心中不悦。 可眼下皇姐待他更好,他自然不会再同一个女人计较那些,再加上还是皇姐亲自派了人来说明情况看,穆宴便也没多问,径直叫人拟了旨意,便盖了印将圣旨给了对方。 原本这种旨意应当门下省去人宣旨的,可被小翁主拒绝了。 她说自己想要亲自告诉薛缙的事。 横竖旨意已经下了,穆宴才不会管之后的事,因此见对方说要自己去宣旨便也应允了,只是夜里来了之后便提起了这事,同穆染说了句。 与此同时他便多说了句:“当初她来朕跟前死活求着要朕下旨赐婚,眼下不过几个月,竟又要和离了,变得倒快。” 穆染听得他这话,沉吟半刻,尔后将今日听的那些话简单同他说了遍。 她说的虽简单,但该提及的都提及了,并未漏了什么,甚至连薛缙带回的那个女子同她有几分相似这话都一道说了出来。 她本身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谁知穆宴听后面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他先是沉沉笑了一声,带着森然,尔后方切齿道:“好个薛缙,胆子倒大,竟敢窥觊皇姐!” 穆染听了这话一怔。 她怎么觉得穆宴的重点好像不太对? “你怎么关心的是这个?”她道,“方才不是还说不知为何小翁主要和离吗,我同你说了,你反倒不在意?” 穆宴便有些不高兴。 “朕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她想和离便和离,同朕又无甚关系。倒是那薛缙”他看着穆染清冷的面容,“窥觊皇姐便罢了,还找了个替身,真是不将朕放在眼里。” 听着他阴沉沉的话语,穆染忽觉得有些好笑。 “他又如何得知你的究竟什么心思呢?” 原本她同穆宴之间的关系知道的人便不多,薛缙又怎会知道穆宴对她是什么心思? 可穆宴这人霸道惯了,根本不管这些。 “横竖都已经同那小翁主和离了,日后朕寻个机会将他调走便是,免得留在跟前碍眼。至于那同皇姐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穆宴似是想了想,而尔后道,“只怕根本不像多少,不顾是那薛缙眼拙罢了。” 在这世上,皇姐便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替代。 至于那个女人,日后叫人处置了便是。 穆宴想。 免得他一想到心中便不舒服得很。 第六十二章 “皇姐在关心朕吗”“嗯…… 国夫人原以为上回入宫后便能安心了。 因为上回她是带着陛下的敕旨回了卫国公府的,那上面写明了,国公爵位唯有嫡长子才能继承。 这么些年来,国夫人为了自己的这个二儿子操碎了心。 怕他被欺负,因此时刻养在身边,怕他斗不过那林姨娘,便教导他林姨娘不过是妾室,不必放在心上。因心疼他被卫国公处罚,便时常入宫求陛下出面。 这些事在国夫人看来都是能解决的。 唯有一件,便是国公爵位这件,她一直压在心中。 早先年因着将长子给了先太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再孕,因此被林姨娘和她所生的庶子压制,险些连正妻之位都保不住。 后来好容易有了安儿,才终于能扬眉吐气。 可不曾想,安儿竟不争气,长大了性子竟成了那样纨绔。而与之相反,那庶子也不知林姨娘是如何教导的,为人谦和有礼,精通诗书。 两相对比之下,她的安儿便十分不得国公的喜爱。 这些年两人每每有争执,卫国公总是选择袒护那庶子,且这种迹象越来越明显。 尤其是近些日子,卫国公竟几次三番地明着说安儿不堪大任,届时若是同陛下请封,他定不会替安儿开口,卫国公一爵,他不会让安儿继承。 这事让国夫人极其不能接受。 这么些年来,她忍着林姨娘那个妾室在她跟前一再地耀武扬威,不过是想着待日后儿子袭爵,再好好收拾对方。 可如今眼瞧着这个念想要没了,她又怎能接受? 因此只能入宫求助陛下。 毕竟那是她的长子,无论如何都会帮她。 于是国夫人便同陛下交换了条件。 她去明安殿替陛下同长公主说出那些话,陛下便亲赐一道敕旨于她。 而国夫人得了那道敕旨之后,便仿佛得了定心丸一般,再也不似先时那般吃睡不安了。 甚至在安儿又惹了卫国公不快,而对方再次提及爵位一事时,她底气都足了不少。 卫国公原是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硬气,直到她拿出了那道盖了天子印的敕旨,才反应过来。 这让卫国公十分惊愕,因为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会为了这事去求陛下。 因为他虽然会提及爵位一事,可心中却并非当真要让庶子袭爵。 毕竟嫡长子尚在,若是卫国公一爵叫庶子继承,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想叫嫡长子心中有紧张感,意识到若是再纨绔下去便会丢了爵位,及早回头。 可这一番用心,长子没瞧出来便罢了,就连身为母亲的国夫人也未瞧出。 不仅如此,还将他的话当了真,直接入宫求了陛下下旨。 卫国公知道,但凡是陛下的旨意,便是不可更改的,谁也违逆不得。 于是他便想着,日后再找别的法子让儿子改好。 可未料到那一日还未到来,便发生了一件让他真正动了让庶子袭爵念头的事。 他的嫡长子,在同他的庶子又一次起冲突后,竟直接拔了剑刺向对方。 下手极狠,显然是想要人命。 幸运的是,庶子本身也不是傻傻站着被刺的人,因此也知道躲开,只是对方下手太快,他又一直没防备,因此还是被此种了腹部。 卫国公知晓后特意叫人从太医署请了人来瞧,幸而庶子躲闪得快,倒也没伤着要害,只是至少要休养三四个月才能下地了。 用太医署的人的原话,便是“这剑若再偏上几分,只怕神仙难救”。 卫国公看着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庶子,心中怒意极盛。 去找了自己妻子之后,却发现对方一直在袒护儿子,丝毫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卫国公这才意识到,或许自己这个嫡长子真的不适合袭爵。 他于是决定拼一把,亲自去了宫中面圣。 卫国公入宫求见的事,国夫人自然知晓。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回来之后的第一句便是说爵位一事已定,他绝不会让安儿继承。 国夫人不知道对方入宫同陛下究竟说了什么,可她知道,自己手上有陛下亲赐的敕旨,因此便以此提醒对方。 谁知卫国公听了后竟全然不在意,只是一副铁了心要让庶子袭爵的模样。 国夫人原本是没当回事的,可当有一日她发现自己从宫中带回来的宝贝敕旨竟不见了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一日她几乎将整个卫国公府翻过来,却始终没能找到那道敕旨。 她于是想到了卫国公。 她觉得一定是对方拿走了。 可无论她怎么问,如何哭闹,卫国公都说从未见过,让她不要无理取闹。 国夫人便知,自己这回只怕是真的无法拿回那道敕旨了。 而卫国公这回看上去比先前的任何一回都要坚定,显然是认真的。 走投无路之下,国夫人便只能再次入宫。 可这回,一切却没那样容易了。 “朕记得上回国夫人来时朕曾说过,那是最后一回了。” 紫宸殿中,天子坐在御案之后,手边是堆积的折子,右前方是紫檀镂空的卧香炉,此时香炉之中正有袅袅轻烟冒出,清雅的香味慢慢散开,蔓延在整个御案之上。 天子的正低头,看着跟前一道已经翻开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问了下方的人一句话。 “这些年朕应下国夫人的事也够多了,国夫人应当知道,有些东西不能一辈子都有用的。” 他指的便是两人之间的母子关系。 这么些年来,因为想着对方是自己的生母,所以每每她提出什么要求,穆宴都会应允,时至今日,连他自己一时之间都不一定想得起来究竟应下了多少事。 除了上回是明确的互相交换外,先时所有的要求,都是国夫人一方提出,而穆宴略微思索后觉得可以便答应了的。 原本穆宴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事,不想再理会对方的。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生母,从未让他体会过什么是母亲,连先太后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实际上的姨母,都待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所以原先穆宴是不打算再理会了的。 可偏偏先前又赶上皇姐同他之间有了隔阂,他便有允准了国夫人最后一回。 谁知这过了不久,对方便又来求见了,且求的还是同一件事。 国夫人这边自然是知晓当初两人是怎么说的。 可她也实在是没了办法,那封敕旨不见了,她没了依仗,若是日后真的叫那庶子袭了爵,她在国公府便彻底没了立足之地,于是她只能再次来求陛下。 她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后,陛下却一副并不想再多管的模样。 “当时朕给了你那道敕旨便说清楚了,日后不得再来求朕。”天子的声音沉沉,不显一丝情绪,“且旨意岂是能胡乱下的?既已经有了一道,怎能再重写第二道?” 国夫人便急道:“可先前的那道已经不见” “不见了是国夫人的事。”天子打断她的话,“国夫人应当知晓,敕旨意味着什么,旁人若是将改朕亲自盖了印的敕旨弄丢,只怕吓得根本不敢叫旁人知晓。你倒好,不仅当着朕的面说弄丢了,还意图让朕重新再拟一道?”他说着唇边勾起一抹笑,却不带任何温度,“国夫人当真以为那点血缘关系,够你一直来朕跟前索取?” “有些事情一回两回便罢了,次数多了,国夫人自己不会觉得不合适吗?你要清楚一点,即便有这一层关系在,可若是朕不认,你便什么都不是,你那个宝贝得眼珠子般的儿子只怕早便被卫国公打死了。” “朕是念在那一点情分之上才一再地应允了你的请求。国夫人怎的就未想过,若是哪一日朕不想再理会了,你当如何?” “分明眼中心里只有那个儿子,又何必在朕跟前装得一副慈母的模样。” 国夫人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而狠绝,连一丝希望都不留给她。 她站在下方,本来微微抬着的头一点点垂了下来,显得有些萧索和难受。 她的心绪不停地翻涌着。 陛下说的这些话,仿佛将她这些年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全都扯了下来。 让她无地自容。 因为陛下说得对,她确实没有资格在对方跟前表现出慈母的模样。 即便她曾后悔过为什么当初要将长子给了先太后,可那也只是建立在她发现自己因为无子而在卫国公府差点无法立足时,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而之后的每回求见,她总是为了安儿。 她甚至连陛下的生辰都记不住。 当初特意备了礼悄悄送给还是储君的对方时,却见对方嘲讽地笑了笑,接着告诉她,自己的生辰早已过了,是昨日而非今日。 现在想来,也许陛下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生母。 毕竟她做的确实完全不到位。 只是这些年一直在自我欺骗,觉得自己为了长子付出了许多。 可如今看来,他二人之间,真正付出得多的,应该是对方,而非她。 国夫人在心中想来了许多,最终张了张口。 她想说对不起,想跟陛下说,今日便当她没来过,爵位一事她不会再多言。 可刚说了几个字,她便再说不出口。 因为她的心中同时又想到了其它。 若是真的让那庶子继承爵位,她日后不知要被如何磋磨,而本就同对方有仇的安儿更是不知会是怎样的下场。 思及此,国夫人便又觉得难以开口了。 于是便只能颇为尴尬地站在原地,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而上首的天子显然看出了她这样的心思,如玉般的指尖在御案的桌面上点了几下,接着沉着声开口:“朕看得出,国夫人很想让自己的儿子袭爵,这也不是不行” 原本以为没了希望的国夫人闻言便猛地抬头。 “敕旨朕可以重新再叫人拟定,但同时,朕有件事,要国夫人替朕去办。” 国夫人便忙问是何事。 这会子天子却缓了语速,慢慢道:“不急,朕先叫人重新拟定敕旨再说。” 说着竟真的唤了人入殿,交代了对方拟旨这事。 及至那入紫宸殿又出去了内侍身影消失不见,天子才看着下方的人。 “敕旨很快就会拟好,但为了防止国夫人这回再弄不见,便先放在朕这里,待国夫人替朕办的事办完了,朕再亲自给你。” 国夫人闻言便知晓了天子的打算。 可自己又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因而便只能应了下来,也没问究竟要她做什么。 穆染到紫宸殿时,已经是晚膳过后了。 原本她答应了同穆宴一起用膳的,可不想一时同银团玩,忘了时辰。若非御前来了人,只怕她还想不起来同穆宴约好了的事。 因此当她去了紫宸殿时,立时便发现了那坐在御座之上的人有些不悦。 “抱歉。”她一面说着,一面往上面走,最终在御座旁站定,“今日实在是没想起来,日后不会这样了。” 穆染这个人虽性子比常人要冷淡些,但同时也比常人要爱憎分明得多。 在她这里,对和错都极为鲜明。 因此当意识到眼下确实是自己爽约后,她道歉都道得极为自然。 尤其是看见了穆宴眼中不高兴的神色后,她便又保证了句,说自己日后不会再忘了时辰。 穆宴这边原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不过是想看看自己表现得这样,皇姐会有什么反应罢了。 结果让他十分惊喜。 因为他发现,近些日子,皇姐在同他相处时越来越放松。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可穆宴却感受得极为明显。 毕竟之前那些年,皇姐每每同他在一起时,几乎都是冷淡的神色,空灵的双眸,不露一丝情绪的面容,仿佛一个会呼吸的精致瓷人。 可如今不同了。 穆宴能感受到,皇姐待他越来越好。 近些日子竟有些纵容他的迹象。 譬如他有时会因为对方的一些行为而表现出不高兴的模样,若确实是皇姐的原因,她就会耐着性子道歉,抑或者同他解释。 这是以前的穆宴做梦都不敢想的。 可如今却真实发生了。 这也让穆宴逐渐变得有些贪心起来。 想要皇姐更多的关心。 想在对方的心中占据更多的位置。 最好除了他,谁都不要有。 可这些想法他却不敢让对方知道,只是自己在心中暗自想想罢了。 如今的他有无尽的耐心,能够慢慢等待,等到皇姐完全接受他的那日。 于是为了不弄巧成拙,这会儿在听见对方同他道歉的穆宴,便将眼中的不悦隐去,接着起身握住她的指尖,尔后一道在御座之上落座。 “朕听得说,御前的人去明安殿时,皇姐正同那兔子玩得开心。”穆宴说着,声音变了一些,显然并不喜欢银团,“那兔子就这么好玩吗?以至于让皇姐连时辰都忘了。” 穆染便道:“近几日银团格外粘我,每每放出来了都往我这儿跑,我想着前些日子陪它的时辰不多,今日便一道多玩了会儿。”她说着似是回忆了下,接着道,“你送的这兔子确实挺可爱的,我很喜欢。” 穆宴晚宴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原本他送兔子是为了缓和当初二人之间几乎将至冰点的关系。 他知道以皇姐的性子应当不会对宠物上什么心。 就连当初那只被他捏死的银喉长尾雀,皇姐都不过是几日才会去看上一会儿。是那时的穆宴过于极端,无法忍受一直鸟儿在穆染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才当着她的面将鸟弄死了。 因此当送那兔子的时候,穆宴想的皇姐应当也不会有太多兴趣。 谁知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显然,穆染十分喜欢那小兔子。 这些天有时两人说话,她也时常会将话题带到银团身上。这让穆宴愈发对那兔子不满起来,可又不能做什么。 这几月他好不容易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才让皇姐开始接纳自己,又怎么会因为一直兔子而前功尽弃? 于是想了想,便将这事先放下了。 横竖一直兔子也活不了几年,而他有了这教训之后,定然是不会再给皇姐送任何宠物了。 两人于是都不再提兔子的事。 在聊了几句后,穆染似是想起什么,便问了句:“我来之前听得说今日国夫人入宫,先是来了紫宸殿,而后便去了慈安殿?” 穆宴便嗯了一声,接着道:“她有求于朕,朕便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最终做出了决定,因此便去了慈安殿。” 穆染便道:“她肯照着你的打算走?” “怎么不肯?”穆宴道,“若是旁的便也罢了,可但凡涉及她那宝贝儿子,她什么都会答应,眼下不过要她去说几句话罢了,又有什么难的?她自然会答应。” 穆宴说这话时,声音正常,可面上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嘲讽。也不知是嘲讽国夫人,还是在自嘲。 穆染见状沉吟半晌,接着缓缓抬手。 “别皱眉了。”她纤细的指尖落在穆宴的眉心之处,接着轻抚着,“才刚心情好一些,别又不高兴了。” 她的指尖同她整个人一样,带着微凉的温度,落在穆宴的额头时,让他整个人一怔。 他看着跟前的人。 穆染素来不喜装饰,平日不过是千月替她挽些简单的发髻,而面容之上更是甚少施粉黛。可她却是绝色之姿,细算下来,只怕整个大魏都没人生得能越过她去。 肌肤莹白而细腻,额头光洁饱满,一双眉不描而黛,却不是时下女子喜欢的柳眉,反而尾端微微上扬,将她清冷的气质勾勒得愈发明显。双眸如冷月寒星,对视之时仿佛要将人的心神都吸纳入内,勾魂摄魄。颊边腮凝新荔,这样近些瞧便如同上等的软玉,极为细腻。双唇微微泛白,不似旁人那样带着朱色,可这样的颜色嵌在这样的脸上,却显得极为恰到好处,不显丝毫违和。 看上去便是倾城之色。 穆宴见过很多样的穆染。 可这样对方主动靠得这样近互相看着是极少见的。 因此有片刻的晃神,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方才皇姐是在安慰他。 因为他才提及国夫人时,整个人面上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他自己许是没意识到,可皇姐坐在一旁却看见了。 她是了解一切内情的人,许是觉着他因此而难过了吧。 穆宴想着,唇边忽地有一抹笑意浮现。 同白日在国夫人跟前那讥讽的笑意不同,这回他的笑容十分真心。 “皇姐在关心朕吗?”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微微的沙哑。 穆染被他问的一顿,眼见他眉心舒展之后,缓缓收回了手,接着在对方颇有些期许的眼神下,微微点头。 “嗯。”她说的语气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然是在关心你。” 穆宴听了后,心中情绪翻涌,连指尖都染上了些微的麻痒,显然因着这话而受了不少影响。 他抬手,似乎想要环住对方的纤腰,可最终落下时,却只是拉住了穆染的指尖,接着同她十指紧扣。 “皇姐,你真好。”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却又带着分明的欢喜。 原来被皇姐关心是这样的感觉。 穆宴想。 他似乎越来越靠近自己心中的所求了。 且同他想的一样,皇姐虽然性子冷淡,可若是将谁放在心上,便会有心中而生出的待对方好。 细算下来,那小翁主也不过是得了她一点儿青睐,她却处处为对方着想,就连小翁主想和离,她都亲自叫了人来紫宸殿提前知会了声。 而眼下皇姐对他,怎么也会比那小翁主多了些心思的。 穆宴觉得,自己计划中的事,也许很快便能付诸行动了。 唯有那样,他才能安心而无后顾之忧地同皇姐在一起。 思及此,穆宴觉得有些事要先同对方提醒才是。 虽然那解决李太妃的法子是他二人一道定下的,可穆宴还是不想因此而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毕竟他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才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如今这样。 而穆染在听了他的话后,也没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尔后才续道:“既如此,这些日子我尽量不来紫宸殿。” 穆宴原想说不必,可转念一想,便也答应了。 于是这日之后,穆染来紫宸殿的次数越来越少,也甚少离开明安殿,只是整日待在自己的寝殿内。 而与之相对的,原本被明令禁止再去紫宸殿的李静涵,出入紫宸殿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第六十三章 “朕想你了” 不知从何时起,宫中上下都发现了些不对。 今上登基一年多,后宫却始终空悬,就连原本准备了许久的殿选也因着各种原因而取消。 那之后陛下更是未表露出要再采选的意思。 百纳送来联姻的翁主也赐婚出去,千挑万选的贵女们也尽数遣散离宫。 唯独李太妃的内侄女李静涵留了下来。 可却也是以女官的身份留在慈安殿,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留下侍君。 原本众人都以为陛下暂时在女色一事上没了多少心思时,却不想,那先前被明令禁止再去紫宸殿求见的李静涵,竟开始频繁出入御前来。 旁的人不说,便是御前伺候的这些内侍,都记得先前陛下是如何沉着面容下旨不得让旁人随意入紫宸殿的,那李静涵便是其中一个。 可也不知发生了这么。 这些日子来原本隔一两日便会来紫宸殿的长公主已经极少过来了,细算下来御前的人竟也有七八日未见着对方。 而与之相对的,李静涵来求见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起来。 但这几日来说,她几乎日日都来。 且一待便是大半日。 因着殿内陛下从不留人,旁的人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 想来也唯有唯一一个在殿内伺候的殿中监陆斌,才知道这李静涵每每入了殿究竟是同陛下说些什么。 可便是如此,旁人也不敢轻易开口问。 涉及天子举止的事,谁敢随意置喙? 他们唯一知道的,便是李静涵每回来都会带着吃的。 有时的自己做的,有时是别人做的。 可总归不会空着手。 这样的事情多了,御前自然便传开了来,连带着整个宫内都知道了。 毕竟李静涵每回来紫宸殿也没有瞒着旁人,都是光明正大来的。 在宫内伺候的人,各个都熬得跟个人精似的,主子一点的风吹草动,这些人都极其上心,且从这些举止之中分析出贵人的打算。 若李静涵只是偶尔来一两回便罢了,这原也算是正常,毕竟对方是李太妃内侄女,而陛下又敬重太妃。 可如眼下这般日日都前来,便不得不叫人多想。 尤其是,李静涵来的次数多了,长公主却几乎不再来。 宫里的人消息灵通,有些事虽不放在明面上说,可自己心中都明镜似的。 尤其是长公主同李静涵之间的那点恩怨。 先前李静涵被长公主罚跪在明安殿外的事,整个皇城都传遍了。 只是谁也不敢当着面的拿出来说罢了,可心里都清楚,这李静涵同长公主之间,只怕是互看不过的。 如今李静涵能日日来紫宸殿求见,可原本时常来的长公主却几乎连明安殿的殿门都不出了。听得说整日便是待在殿内,也不知在做什么。 这样情况下,众人自然容易多想。 陛下还是储君时,便在女色一事上极不上心。 尤其是在第一次见了那时的长公主后不久,便亲自将身边伺候的宫娥全部遣散,也不知是怎样想的。 继位之后这一习惯更是延续至今。 时至今日,御前伺候的都看不见一个宫娥的影子。 朝野上下自然是因此操心的。 毕竟对大魏来说,天子后宫空悬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劝诫的折子递了上去后,却一概了无音讯,陛下仿佛从未看见过那些折子一般,根本不提起这事。 便是临朝听政的时候,也从来将那些劝诫他充盈后宫的话当做不存在。 次数多了,朝臣也发现陛下根本不想理会此事,便也各自作罢。 都是在朝为官的人,谁也不想因着这样而惹怒了陛下。 横竖如今的陛下还年轻,且又是刚登基,日后时日还长着,也不急于这一时。 于是慢慢的,原本那些个规劝的人也就渐渐闭了嘴,不再提起。 众人都想着,照着陛下如今的打算,只怕这一两年内都不会往后宫添人。 可如今看来,一切似乎有所变化。 若不然,为何让那李静涵日日入紫宸殿? 且长公主去紫宸殿的次数也愈发减少了? 这殿下同李静涵之间是有龃龉的,先前陛下看重长公主时,便下了旨不让李静涵求见。 如今李静涵去的次数多了,长公主便不再去。 这样的情况,叫不少人心中都开始起了猜测。 陛下登基一年来,李静涵是唯一能这样频繁出入紫宸殿的外臣之女。 且如今后宫空悬,而她又是当初殿选备选的家人子之一,若非当时被人下了毒,只怕照着正常的殿选,此时的她也早已是嫔妃了。 虽说先前陛下曾表现得不是很想见她,可帝心难测,天子的想法谁又敢胡乱猜测。 说不得如今陛下又看上了李静涵也未可知。 就在宫中的人都暗自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又不敢确定时。 却从殿中监陆斌那儿听到了准确的消息。 陛下的确打算纳李静涵入后宫,只是如今还未定下位份罢了。 这消息一出来,宫内的众人自然都心思活泛了起来。 要知道,若是李静涵真个成了宫嫔,那她便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妃。 不说位份究竟是什么,便冲着这独一份的殊荣,那也是极特殊的了。 因此有些心思多的,便想着届时给自己寻一门好差事,都暗地里悄悄去慈安殿。 有些手段强些的,自然是直接去的李静涵跟前巴结,想着届时对方真个得了封,不过一句话的事,便能将自己调至身边当差,这可是美差啊。 而那些个胆子没这么大的,便也只敢找到原本一直伺候李静涵的燕秀,想通过燕秀在李静涵跟前留下点印象。 于是短短半个月内,李静涵见了不知多少人,面上都说是互相走动,实际上什么目的,各自心中都清楚。 而与此同时,原本后宫中人都不敢怠慢的明安殿,竟也开始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日一早,千月伺候了穆染起身,一面替她将乌发挽起,一面颇为抱怨地开口:“前几日奴婢叫了人去尚兽园要银团平日吃的草,那边却说近些日子连着下雨,还没有合适的干草。若非颜致远自己没事的时候晒了些草,银团早就没东西吃了。”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偏六尚局都如此。殿下昨日不是说想吃些开胃的点心吗,奴婢想着小厨房暂时做不出,便亲自去了趟尚食局,谁知等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竟听得说那些点心都送去了慈安殿给了李静涵。” 千月说着,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这起子势利眼,再怎么说殿下您还是长公主,是陛下亲封,如今不过听得说那李静涵要入后宫了,便各个都上赶着巴结。如此怠慢于您。” 比起千月的不满,穆染则显得平静得多。 “这宫中的人都是懂得审时度势的。”她徐徐道,“如今陛下透露出要封妃的意思,这些人焉能不上心些?” 要知道眼下后宫无人,若是李静涵封妃后运气好,用不了多少时日便有了皇嗣,那日后便是前程似锦,眼下给对方一些方便,叫她记住了自己,日后也有助益。 千月闻言便问了句:“陛下果真要纳那李静涵为妃吗?” 穆染便嗯了一声,接着道:“不是说已经叫六尚局着手准备了吗?先改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了。” 千月原本不忿的面容忽地变了,显露出担忧来。 “殿下”她犹豫着开口,“你同那李静涵之间先前是有过节的,她若真个成了嫔妃,日后要是为难您怎么办?” 若是以前,千月才不会担心这个。 毕竟自家主子是圣上亲封的长公主,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有多看重自己这个皇姐。因此那时莫说一个李静涵,便是殿选的所有家人子都入了宫,也不会对长公主有什么影响。 可偏偏是如今。 这些日子来,就连千月都发现了,自家殿下不知为何,似乎同陛下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 不同于上回的情况。 上回千月看得出来,是殿下单方面不想去找陛下,可这回却恰好反过来。 只怕是陛下对殿下有了意见,若不然,六尚局和尚兽园的人不会如此怠慢明安殿。 除非那些人自己猜出了什么。 想来也是,千月自己都能看出来的,那些个人精似的又怎会看不出? 陛下不喜长公主,同时又要纳李太妃的内侄女。 而好巧不巧,李静涵同长公主之间曾经还有过节。 两相权衡之下,是个人都知道要怎么选。 长公主再得陛下喜爱,那也只是陛下的皇姐。皇家之中,血缘是最不重要的。 别的不说,便瞧那些个同今上同为先帝子嗣的公主们便知道了。 全都是在陛下登基后便被打发出去,唯一能留下的,也唯有琼英长公主一人。 可到底只是姐弟关系。 若是陛下有一日觉得无趣了,这亲封的长公主也并不重要。 虽然有实爵在身,可皇城之中,一切还不是系于陛下一念之中。 如今眼瞧着陛下似乎已经开始不怎么理会长公主了,那自然的,宫中这些人便知道要怎么做。 一边是眼见着便要册封入后宫的未来皇妃,一边是不知何时便会被陛下打发离宫的长公主。 且两人之前过节颇深。 为了表衷心,这些人怠慢长公主便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而千月正是因为想到这个,才变得担忧的。 她虽同李静涵接触不多,可也看得出来,对方只怕不是个省事的主。 先前不过碍于身份,不得不在殿下跟前伏低做小。 可当初罚跪在明安殿之外,这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更不必说李静涵那性子,只怕一直都记在心中。 若真叫她成了嫔妃,背后又有李太妃和陛下,想来第一个要为难的,便是长公主了。 穆染没说话,而是等千月替她将乌发挽好后,才徐徐开口:“她若真要为难本宫,本宫怕也无用。不过那也要等她真的有那个运气入了后宫再说。” 千月一愣。 “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穆染却没再回答她,只是转而道:“方才你说银团的草没了,这些几日都是吃的颜致远晒的?” 她这话题一转,叫千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忙应了声是。 “尚兽园那边不肯给草,便只能如此。” 穆染闻言沉吟半刻。 “本宫先前吩咐过,不要再让颜致远去照顾银团了。” “先前都是照着殿下您的意思的,只是这几日实在没了办法。” 穆染便道:“你过会儿去找安锦,就说本宫的意思,让她把银团带到自己身边养着,那些草也暂时先不吃。至于颜致远那边”她略一思索,尔后道,“过会儿你去叫了他来,本宫在殿内自己待会儿,你也不必伺候,让颜致远候着便是。” 千月一听这话,顿时便将先前对李静涵的担忧丢在脑后,忙道:“殿下,奴婢也可以伺候的。” 她就不明白,殿下为何那样喜欢让颜致远在身边候着。 先前还以为殿下看清楚了,谁知过了没几日又恢复了原样。 除了她这个近身伺候的能早晚靠近殿下外,明安殿旁的宫人几乎都不能近身。 每日便只有那颜致远跟在殿下跟前。 今日竟又是如此。 原本她提及颜致远炮制干草给银团一事,不过是想让殿下觉得这人照顾银团照顾得好,不如让他再接着照顾,便不用留在跟前了。 和谁知殿下听后竟宁愿让银团没草吃,也要将颜致远叫至跟前。 “你还有别的事。”穆染并未理会焦急的千月,“去吧,照本宫的话做。” 千月便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应了声,接着慢慢退了出去。 也不知千月是怎么说的,她出去后过了许久,寝殿的殿门处才有了动静。 穆染坐在罗汉床上,身子微微靠在背后的凭几之上,右手手肘撑在手边的炕几桌面上,下颚压在掌心之中,闭目小憩。 颜致远入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他原本因为银团被带走而有些郁燥的心霎时安静下来。 “殿下。”他轻着步子,走到了罗汉床边站定,却又不敢离得太近,整个人微微躬着身。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似最初那样,每每见了长公主都会俯身行稽首大礼了,因为他近来几乎日日都在跟前伺候,若是保持那样的姿势一整日,完全不方便。 再加上长公主素来不喜如此,因此他便改了方式。 每每在跟前伺候的时候,都离殿下有些距离,然后微躬着腰,心思却全都放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以便随时能替完成殿下的所需之事。 今日也是一样,他一面低下头,一面恭敬着声音唤了对方一声,以示自己已经来伺候了。 而与此同时,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攥起,脑中更是一直想着殿下眼下那有些慵懒的姿态。 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急促。 而听到他入殿的穆染,并未有过多的表现,只是略微嗯了一声,连眼眸都未睁开。 全程都当做对方不存在一般。 也没有要同颜致远说话的打算。 这样的情景每日都在发生着。 明安殿的宫人们都以为殿下日日都要这贱籍伺候,定然是十分看重他的。 可他们不知道,穆染每回叫了颜致远入殿,便是让对方在不远处站着,且几乎从不叫他动手做事。 就连开头同对方说话都很少。 可一整日下来,她又从不轻易让颜致远离开。 叫这人来跟前,似乎只是为了能让他在自己家眼皮底下待着罢了。 入夜之后,穆染惯例用了晚膳,又叫颜致远退下,自己便洗漱入眠。 原以为今日又是一样的肚子入睡,可未料到,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什么动静,接着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便将她的腰环住,温热的温度透过并不厚的衣衫传来,让她还在睡梦之中便皱起了眉,接着慢慢清醒过来。 恰在此时,额间柔软的触感传来,她缓缓睁眼。 “穆宴?”许是因着才刚从睡梦之中醒来,她的声音不似平日那样清冷,反而带了些微微的哑,还有一丝怔愕,“你怎么来了?” 穆宴双手环在对方腰间,眼见她醒来,便微微抬头,将原本落在对方额间的唇收回,接着看着她,眼中闪动着溢彩。 “朕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穆染的声音是因着刚从梦中醒来而有些哑,可穆宴却是在环住对方的瞬间,整个人的声音就变得格外低沉暗哑起来。 尽管眼下寝殿之内一片浓黑,唯有殿外的廊檐之上悬挂着的宫灯印照入内的烛光,却也很难看清什么。 可穆宴眼中的流光却在缓缓涌动着,他借着那微弱的烛光,将眼前的人尽收眼底,深深刻在心中。 他的气息从鼻翼之中呼出,带着温热的温度,两人之间又靠得极近,顿时呼吸之间有些纠缠,氛围逐渐变得暧,昧起来。 然而穆染却似乎完全没受周遭的氛围影响,她只是微微抬头,看着对方。 “下回可以早点来。”她道,“方才我都已经睡着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穆宴吵醒了她,她有些不太高兴。 原本脑中还生出了些绮念的穆宴听了这话后,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低笑出声。 “好,朕下回一定早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带了些愉悦,“若不然,便先叫了人来告诉皇姐一声,也好让你不要这么早便入睡了。” “不必。”穆染道,“你早点来就是,不用叫人提前来知会,免得旁人生疑。” 原本穆宴过来便是没人知道的。 从紫宸殿到明安殿的寝殿,那中间是极长的暗道,穆宴若是明着来明安殿,叫人提前来知会便也罢了,可他若是如眼下这般不叫人知晓地一人前来,又要如何吩咐那些来明安殿传话的人呢? 更何况 “你这些日子不是正在收网?没必要因此打草惊蛇。” 穆染想的很远。 原本这回关于李静涵要入后宫一事便是穆宴早就安排好的。 且先前因怕她多想,还特意提前告知了她。 所以穆染才会同千月说那样的话。 所以尽管这些日子被六尚局同尚兽园的人怠慢,她也不觉的有什么。 毕竟在没有被穆宴救之前,她过的日子比这不知要难熬多少。 且眼下的境况也只是暂时的。 所以她并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反而会主动提醒穆宴不要打草惊蛇。 穆宴听了她的话后,原想说没这么严重,可想了想又不开口了。 毕竟皇姐主动关心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又何必扫兴? 于是便低着声音应了一声。 “都听皇姐的。” 穆染便又提了句银团的事。 “这几日银团已经没吃的了,我这边的人去了尚兽园也拿不到干草,你明日回去了便叫人送些来吧。” 她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白日千月说的话又简单复述了遍,接着就让对方叫人送草过来。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可也知道自己去尚兽园只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那些人打定了注意要讨好李静涵,自然不会给她方便,而她想法却简单极了,这皇城之中,唯有一人说话是管用的,所以她就直接找的穆宴。 可未料到,她话说完后,穆宴沉默了半晌,尔后森然着声音开口:“朕还什么都没说,这些人便这样见风使舵,竟连皇姐都敢怠慢了。” 他于是又问出了尚兽园那边,还有没有别的事。 穆染本是不打算说的。 因为对她而言,六尚局那边的怠慢实在算不得什么。若非银团确实没了东西吃,她也没想要开口同对方提起的。 不过眼下穆宴既问起,她也没想过遮掩。 简单说了几句后,她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忽地用了些力,接着便听见穆宴冷笑着开口:“好,好个六尚局!” 穆染便知道了眼下对方的想法,因道:“不过是小事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若正要惩戒,也不必在这一时,还是方才那句,以免打草惊蛇。” 她倒也没有替那些人求情。 毕竟照着规矩,六尚局的人放着正经的长公主不伺候,反而去上赶着巴结一个还未册封的女官,本就是不对的。 穆宴正要惩戒也是有理由的。 只是若这时罚了,极易节外生枝,倒不若先放着,此事了了后再说。 穆宴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下愈发难受。 “皇姐,对不起,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心中下了决定,待解决了这事后,那些怠慢皇姐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六十四章 一切仿佛巧合却又并非如此…… 李静涵近些时日过得顺畅极了。 原本被禁止再去紫宸殿她,如今日日出入,且御前那些人见了她各个态度都好得不得了。 同先前她去求见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尤其是当陛下透露出要纳她入后宫的意思后,宫内的那些宫人们全都心思活泛了起来,几乎每日她都能听到燕秀告诉她,又有谁来求见了。 那些人面上说的好听,说是同她多走动走动。实际上便是想从提前在她这里留下些印象,待日后她真的得了册封,少不得同这些人交好。 这样的场面李静涵经历惯了。 她尚在家中时,便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 且身为嫡长女,那些同族的姊妹们,没有不巴着她的。 因此她十分受用这些宫人对她言语之间的小心奉承,这让她自入了宫后在长公主那里收到的挫败一扫而空。 尤其是这些日子来,她听得说长公主几乎都不再去紫宸殿了。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在李静涵看来自然是好事。 最好一直都是这样。 届时她入了后宫,便会牢牢把握住陛下,届时不过一个同陛下同父异母的长公主罢了,便是眼下对方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勾住了陛下又怎样,到了那时又何足畏惧? 对方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陛下看重的前提下,李静涵想着,若是自己得以入了陛下的眼,那长公主同先帝旁的公主便没什么分别。 以前不敢说,可李静涵有信心,只要她入了后宫,必定会让陛下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 每每思及此,李静涵都觉得心情极为畅快。 甚至已经开始期待自己被册封的那日了。 “姑娘。”正想着,却见燕秀匆匆步子从外入内,接着在她身边停住,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当真?”李静涵听后双眸不由地微睁,接着转头,眼中带了些急切地看向燕秀,“果真是陛下亲口所说?” 燕秀便忙道:“奴婢不敢浑说,这是方才御前陆大人专程叫了人来递了话的,说是陛下今早下的令,预备在冬至那日的宫宴上一道册封您。眼下陆大人悄悄叫人来传说,和您先通个气儿,这样您也好早些准备。” 若是换了先前,李静涵还会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 毕竟陆斌身为殿中监,掌管整个殿中省,没必要为了她一个慈安殿的女官而特意叫了人来提前知会一声。 可经了这些日子,李静涵早已感受到了这皇城之中这些人对她的讨好奉承,就连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也是一样。 原先陆斌见了她,虽都是客套的,可总带着疏离和不卑不亢,显然是子矜于自己的身份。 可近些日子却不同。 她每每去紫宸殿,对方待她就同先前待长公主一般。 极为谦恭。 这也导致了眼下听得燕秀这话后,李静涵几乎没多想便信了。 于是下意识地,她的心中涌上巨大的喜悦。 一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就会彻底成为皇妃,成了天子的女人,她便抑制不住地激动。 “快,快去瞧瞧国夫人同姑母谈完了吗?”李静涵说着站起身,便忙叫了燕秀去正殿中去看情况。 原来今日一早,国夫人便入了宫来了慈安殿,说是同李太妃约好了,有事要谈。 眼下也谈了许久了,李静涵听得这让她高兴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自己姑母。 毕竟先前她也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听得姑母说了句“涵儿放心,你一定能入后宫”。 而那之后,原本不怎么想见她的陛下果真允准了她去紫宸殿。 且待她越来越和善,及至眼下直接下了令定在冬至册封她。 李静涵先前虽只是待选的家人子,却也知道规矩。 照着规矩,四妃以下册封是不会告知宗亲的。 唯有四妃以上,会有简单的册封礼,且告知皇室宗亲。 冬至同元正一样都是大日子,届时宫宴虽无朝臣,可必定会有皇室宗亲。 陛下选在这日册封她,位份定然不低。 如今后宫空悬无人,她若一册封便是四妃之位,日后就算再有旁人入了陛下的眼,也暂时越不过她去。 若是运气再好些,封妃之后不过一年半载便有了皇嗣,那四妃之首的位置,乃至那个难以企及的地位也不是够不着的了。 这样想着,李静涵的心都变得火热起来。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消息告知姑母了。 正想着,忽听得有小宫娥急切而来。 “姑娘,您快去瞧瞧吧!” 那小宫娥跑得很急,眼下已近冬日,她额间竟还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显然心中焦急。 这宫娥是李太妃身边伺候的,李静涵自然认得。 眼下见她这样急匆匆跑来,心中不由地有不好的预感涌出。 “太妃娘娘又”后面的话这宫娥没说出来,可李静涵却霎时明白过来。 她想到上一回自家姑母的模样,不由地攥紧了手。 “国夫人走了吗?”她问了句。 小宫娥便忙说一句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她可有看见姑母眼下的模样?” “走了有一段时辰了。国夫人离开的时候太妃娘娘还好好的,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在殿内坐了一会儿,忽然就又成了先前那模样了。” 李静涵闻言略一思索,当机立断道:“燕秀去吩咐一声,叫旁人不要轻易靠近正殿,我去瞧瞧姑母。” 说着便往外走去,可刚走了没几步,便顿住步子,转回来又吩咐了句。 “切记不可将姑母说的那些话传了出去,知道吗?!” 她最后这句的声音带着厉色,燕秀听后忙应了声。 李静涵这才匆匆往正殿走去。 入殿后便看见了正在哪里发疯的李太妃。 正殿的摆设都被对方毁的差不多了,那些个放在台面上的对瓶香炉杯盏之类的,眼下全都落了一地,成了碎片。 而原本自恃身份的李太妃此时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她在殿内疾步走着,看见什么便砸什么,口中还喃喃念叨着一些话。 “假的,都是假的” “你不过是个假太子,怎么敢处置我?!” “你的身份我一清二楚,你怎么敢动我!” 这几句话在她的口中反复被提及,且一句说的比一句大声。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单单听得这几句,便足以叫人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当今陛下并非先帝所出? 要知道陛下是先帝同先太后的嫡子,先太后在后位那么些年,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因着是嫡子,今上出世后没多久便被封为太子,储君之位稳若泰山。 眼下李太妃竟空口白牙地说对方并非先帝之子,这若是叫人听见了,岂不是惹祸上身? 正因此,那一直跟在李太妃身边的姑姑心中着急,一直想要安抚对方,让她不要再如眼下这般再发疯,可却没有什么法子 盖因李太妃一路在殿内疾走着,手中却一直捏着一片先前被她打碎了的盖碗的碎瓷片,但凡有人靠近便会挥舞手上的瓷片阻止。 那姑姑先前试了几回,小臂上还因着不当心,被李太妃划伤。 因此眼下也只能离对方稍微远一些,不敢靠近,口中劝说着。 李静涵一来看见的便是这失控的一幕。 看着那在周围躲着却又不敢靠近的宫娥们,听着自己姑母说的那些话,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尔后看向众人。 “你们先出去。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分!” 那些不知所措的小宫娥们见状都忙应了声,接着匆匆跑了出去。 李静涵这才看向自己姑母,接着转而对那姑姑道:“还请姑姑帮我让姑母安静下来。” 两人于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将有些疯癫的李太妃制住,接着喂了先前备下的安神的汤药。 及至一切收拾好了,已经昏睡过去的李太妃也被送回寝殿后,李静涵才问了那一直跟在李太妃身边的姑姑具体发生的事。 “太妃娘娘也不知是怎的了,原本国夫人还在的时候两人都相谈甚欢,后来太妃娘娘看了眼国夫人跟前的茶,说是凉了,叫奴婢去换了热的来,奴婢便去了,可谁知回来后国夫人竟已经离开了。这便罢了,以前这样的事也碰见了不少,可未料到,原本还好好的太妃娘娘,在国夫人离开后不久便又成了这副模样,如何劝都劝不住,口中还说着同先前一样的那些话。奴婢实在拦不住,又怕闹得大了被人知晓,才叫了人去找姑娘您的。” 这李静涵虽面上是慈安殿的女官,可这殿中的人都知道,她是太妃娘娘的内侄女,眼下留在慈安殿不过是短期的,再加上陛下近些日子又透露出要纳她的意思,因此这慈安殿的人待她自然要恭敬许多。就连这跟了李太妃多年的姑姑,在李静涵跟前都用的敬语。 李静涵听了这姑姑的话,脑中不由地又浮现了姑母上一回的情况。 上次也是不知为何,姑母一觉醒来后,便忽然发起了疯,口中说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见了靠近的人便打,生怕自己被人碰到,还总觉得谁都要她的命一般。 那是李静涵第一次看见姑母那样疯癫模样,完全没了平日的矜贵样子,仿佛中了邪的疯妇一般。 当听得对方口说陛下根本不是先帝所出时,她当时便惊住了,那时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受伤,忙着上去拦住了还在继续说的姑母。 那回折腾了许久,但却没什么风声传出去。 盖因那时是李太妃刚刚起身,还没什么人去伺候,除了那个近身的姑姑外,旁的小宫娥都还没来得及去寝殿。 而李静涵得知后又第一时间让人不要靠近寝殿,自己便去查看情况。 因此上回除了她和那姑姑,旁人也不知道李太妃究竟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说李太妃似乎有些发了疯。 那次之后,李太妃不过又睡了一觉便好了起来,甚至之后李静涵问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时,她都说一概不知。 竟是完全不记得了。 可李静涵是听见了的。 她于是便多问了几句。 关于陛下身份的问题。 可谁知李太妃根本就不想说,只说自己那时说的是胡话,当不得真,有时李静涵问得多了,还会被她呵斥。 而至于为什么李太妃会睡一觉醒来便发了疯,谁也不知道原因。 尚药局那边只说是偶然之事,并无规律可循。同时又重新开了些安神的药,同先前从行宫回来后用的那些调养身子的要一道喝下。 原本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李太妃也没再同上回一样忽然发疯,李静涵便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今日国夫人来了一遭后,李太妃便又成了这模样。 李静涵忽地想到什么。 “你在殿内的时候,可有听到国夫人同姑母说了什么?”她看着跟前的姑姑问了句。 那姑姑闻言便想了想,尔后摇头。 “不过是说些陛下登基前的事罢了,都是些家长里短极琐碎事,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姑母可还吃过什么东西?” 姑姑便又说了句并无。 “不过是先喝了尚药局开的药,又用了些早膳罢了。” 她告诉李静涵,因着上回的事,因此近来在太妃的膳食之上都格外注意,而药也是尚药局的人开的,喝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什么不对。 李静涵听了便明白,膳食方面定然是没问题的,若是有,作为侍膳的姑姑定会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不对,也不会等到现在。 而那药 她便又问了句:“姑姑,确定那药没人动过吗?” 如这姑姑所言,尚药局那边开的这药,李太妃已经用了一段时日了,并未出问题,而之后又新添的那安神的药也是经了身边的人试过一些的,确实没发现问题。 姑姑闻言又想了想,可最终也没个头绪。 “那药是奴婢亲自看了人熬的,之后又亲自端了给太妃娘娘送来的,中间也无人动过了。” 至少在她眼皮底下是没人动过的,而为了防止有意外,她又是全程盯着。 这回李静涵也想不明白了。 她本来又想到是不是国夫人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姑母,才让姑母成了这样的。 可她忽然忆起,上回姑母却是在国夫人来慈安殿的第二日发的疯,这两者之间显然没有联系。 于是一时之间,她便没了头绪,只能将此事先压下。 “今日的事还请姑姑上心。”她道,“这些话万不可传了出去,叫人知道了,你我都要没命。” 那姑姑自然清楚这点,因而忙说自己不会让人传出去。 这么一折腾,李静涵也没了先前那喜悦的心思,更不打算等姑母醒来将先前陆斌叫人送来的消息告诉对方了。 她现在只期望今日的这些话不要传了出去,再有就是姑母日后不再如这两回一样发疯了。 毕竟有些话,说出去了便是大不敬,陛下若是知道,届时不止是她自己,就连李静涵甚至于整个李家都要遭殃。 可即便她如何防着,这回始终同上回不一样。 上回是听到的人只有这么两个,可这次却是李太妃身边伺候的宫娥都听见了那几句话。 虽有些人不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便是将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就总会有人能猜出来的。 因此之后的日子里,关于陛下并非先帝所出的流言越传越广,最终那流言传回了慈安殿。 李太妃原本就不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当听得这传回来的留言后,又听得自己的侄女李静涵同她确认这确实是她自己所说的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除了她自己,这慈安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根本不想看见李静涵的陛下,之后会送了口让对方去紫宸殿,且近些日子还有了要纳李静涵入后宫的意思。 盖因李太妃先前曾同陛下做了交易。 她知道陛下真正的身世,这些年虽什么都没说,可于天子而言,她始终是个隐患。 先前之所以将她留在东内也是因着怕她去了西内不当心将有些话说了出去。 而对李太妃自己而言,知道这么个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些年她始终担忧,若是哪一日陛下彻底容不下她,决定斩草除根了该如何? 但同时,这个消息又是她保命的关键。 若是哪一日陛下真的要动手,她便狠下心来鱼死网破。 这原本是她这么些年来做好的打算。 可后来却渐渐转变了。 因为自己的那个侄女李静涵。 李太妃原以为靠着李静涵自己也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可谁知她竟这样不争气,分明幼时曾救过陛下,可长大之后这恩情却似乎完全没用一般。 陛下根本没没有要纳她的心思。 不仅如此,若非当初李太妃亲自请旨将人留在自己慈安殿中,只怕此时李静涵早已同旁的家人子一样离宫了,哪还有这些机会? 原本李太妃不想为此动太多心思的,因为知晓陛下身世是把双刃剑。 若用得不好,反而深受其害。 可在听了自己侄女说的陛下同穆染之间的关系后,她忽然意识到,若是此时再不行动,自己侄女便彻底没机会了。 李静涵不常入宫所以不知道,可李太妃却是极为清楚的。 这么些年来,陛下待自己这个皇姐有多好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原本李太妃还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储君,先前那些年陛下会那样认真对待一个不过是低微戏子所生的公主,且在许多地方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姐弟之情。 她原是没深想的,因为从没想过会这样。 直到听到李静涵说她亲眼所见后,原本这些年来一直在心中无法解开的疑惑便都有了答案。 于是她也意识到,只能铤而走险。 所以她同陛下做了交易。 只要陛下能让自己的侄女入后宫,她便会在李静涵册封之自请离宫修行,从此后轻易不入皇城。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日子陛下转变这样大的原因。 原本李太妃想的极好,待自己的侄女彻底得了陛下的心后,她再想回宫便易如反掌。 可连她自己都未想到,竟会在这些日子里,自己一再地不知因何而发疯。 且在失去理智的时候竟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这事如今竟传得沸沸扬扬。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李太妃第一反应便是将那些胡乱把话说了出去宫娥都查出来严惩,可查来查去,却无一人认说是自己传出去的。 最后她便是将整个慈安殿上下都查了一遍也没查出究竟是是说的,便也只能作罢。 而她心中在紧张的同时,又一直在想自己究竟为何会忽然成了那样。 分明平常的时候都是正常的。 可她想了许久都没个头绪。 而与此同时,冬至却一日近。 除了李太妃,李静涵自己心里也在提心吊胆。 这些日子里,宫内的传言愈演愈烈,都知道那关于陛下身世的传闻是从慈安殿内传出的。 她因此连紫宸殿都不怎么敢去了,生怕陛下见了便会问她,抑或是一怒之下取消了准备册封她的旨意。 就在这样担忧的情况下,最终到了冬至那日。 幸运的是,这段时日虽宫中流言依旧没有平息,可陛下却没有丝毫问责的打算,就连册封似乎也是如常举行。 冬至的前一日,六尚局更是来了人同她说第二日要注意的事情。 一切显然都是在为册封做准备。 李静涵心才稍稍放下来。 可同时又有些担心。 她怕自己的姑母在宫宴之上又会忽然发疯。 先前若只是在慈安殿内便罢了,此番若是在宫宴之上,那便彻底无法收场了。 因此原本她想劝姑母干脆称病不去的,可未料到陛下竟先叫了陆斌来,特意交代说这样大日子,太妃娘娘必须到场,否则便不像样子了。 于是李静涵便只能暗自祈祷不要出现什么意外。 而和她一样的,李太妃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忽然发疯。 就在两人有些忐忑的心情之下,冬至这日,她二人直接从慈安殿出发去了清晖阁赴宴。 因着是宫宴,宴请朝臣都在前面的麟德殿进行,且都是白日,而宫宴则放在了后方的清晖阁中。 入夜,穆染便也叫人备了车舆,从明安殿去。 说是宫宴,可实则也没请多少人。 不过先帝膝下同陛下稍稍有些情谊的五皇子,如今的桓亲王,还有几个别的公主。 再有就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宫宴之上的小翁主。 另外便是,外命妇中,唯独来了的国夫人。 一切仿佛巧合,却又并非如此。 第六十五章 “——你这个赝品”…… 宫宴之上,众人都在等着陛下的到来。 冬至夜宴,从来都是先在麟德殿宴请朝臣,再在清晖阁举行内宴。 清辉阁内一切都安排好了,只待圣驾。 照着先前的管惯例,穆染应是坐在左左下首的,右下首乃李太妃。 可今日却不同,许是陛下特意吩咐了,今日长公主竟坐下了下方,而御座两边分别是李太妃同李静涵。 这样的安排众人却都不觉得奇怪。 盖因这些日子来,陛下准备册封李静涵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皇城。 在场的几位公主虽不常入宫,可也知道这消息。 而桓亲王则因着是陛下手足之中同陛下关系稍好些的,自然也听得说了此事。 唯独不怎么清楚情况的,便是被桓亲王硬邀着来参加宫宴的小翁主。 她原本是不想来的。 这宫宴实则有内宴的性质,照理来说她不应在内,只是在这之前桓亲王一再地邀她。 小翁主被烦得没了办法,才随口说了句,只要陛下同意,她就去。 原想着陛下应当不会应下这有些荒唐的要求,可谁知昨日便有桓亲王府的小厮去她府上,说天子已经应允了这要求,让她届时准时赴宴。 这结果是褚师黛万万没料到的。 于是没了办法,自己应下的事,便只能照着约定前来。 原本桓亲王见了她正想上前攀谈几句,可不料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接着便径直往前方的长公主那边走去。 接着桓亲王就见小翁主说着说着便在长公主身边落座了。 丝毫没有要同他说话的打算。 心知对方近些日子只怕不太想瞧见自己,于是桓亲王也没硬往跟前凑,只是转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 其余几位公主来的也早,而国夫人原本应当坐在后方的,可也不知如何安排的,眼下她竟正好同长公主坐了个对面。 陛下因着前朝外宴尚未结束,所以还未来。可不知李太妃那边又是出了什么岔子,竟也没来。 连带着的,还有李静涵。 这清晖阁虽大,可坐的人却少,再加上众人都是知道原因的,因此在李太妃她二人没来前,那几个公主便耐不住性子,悄悄低声耳语起来。 声音不大,叫人听得也不真切,可坐在穆染旁边的小翁主见了便心生好奇。 “殿下。”她身子稍稍往旁边一歪,低声问了句,“她们在说什么啊?” 穆染看了对面的几个公主一眼。 “怕是在说陛下今日要册封李静涵一事。” 册封李静涵? 褚师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要纳她为妃??”她的声音不由地高了一些,在发现旁人都往她这儿看过来后,便赶紧收了声,半刻后才再次压着声音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未听说过?” 穆染便简单同她说了几句,结果褚师黛愈发震惊了。 “陛下果真看上了那个虚伪做作的女人??” 穆染原本没上心,不过是因着她问了才简单同她解释几句,未料到她竟直接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似乎对她很有意见?” 一般这种情况下被忽地问了这么一句,人下意识就会否认说不是,可偏偏小翁主的想法同旁人不一样。 “自然。”她道,“我一直都很不喜欢她。” 她言语之间带着对李静涵的不满,显然当初在宫内的时候,对方给她留下的印象十分不好。 细想想倒也正常,毕竟当初她怎么说也算是为着李静涵才会被旁的贵女所伤,结果李静涵竟不说出面阻拦,事后更是连一句关心多谢的话都没同她说。 单是这事,便足以叫小翁主记一辈子。 “殿下。”她想着,便又开口问穆染,“那李静涵今日果真要受封?” 显然,在小翁主的心中,当今天子并非那样肤浅的人。 李静涵的确颇有姿色,整个人瞧上去又有中弱柳扶风的气质,可那都又如何? 身为天子,身边最不缺的便是美人。 先前那些个待选的家人子们,又有哪个容貌是比不上李静涵的? 更不必说这宫中还有个长公主。 不是褚师黛带着偏见,而是在她看来,李静涵同长公主相比,完全就是天上地下。 褚师黛长得这样大,见过的唯独让她觉得惊艳却之中念念不忘的,便唯有长公主一人。 旁人再貌美也只是凡人之姿。 可长公主的容貌,如远山寒雪,捉摸不透,却只消一眼便能永远留在心间。 这也是小翁主这样亲近穆染的原因。 毕竟天底下,谁人不爱美人呢?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明明自己皇姐便是这样的仙姿玉色了,陛下看了这么些年眼光竟还没变高,眼下竟会想要册封李静涵那个姿色尚过得去,但性子却虚伪做作的女人。 陛下的眼光只怕不太好。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中略想了想。 而穆染听了她的问题后却没确切回答,只是说了句:“先前陛下是有这意思,且等着瞧吧,你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穆染只是见了她这副反应,若是知道了眼前的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怕都要觉得好笑。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说李太妃来了,还带着李静涵一道。 这清晖阁内的人原本都在说着李静涵的事,眼下正主来了,当着面议论别人总归不好,因而便都不约而同地止了声。 偌大一个清晖阁,霎时间便安静下来。 而后李太妃便带着李静涵入了殿。 在坐的都是先帝的皇嗣,除了小翁主一人。 李太妃虽只是个太妃,可当初先帝未薨逝前,这些皇子皇女们见了庶母也是要见礼的。 因此当李太妃入殿后,众人便都起了身。 包括穆染。 只是她不似旁人那样见礼,只是同先前寒食宴一般,就那样安静站着。 和她一样的还有桓亲王。 只因眼下身有实爵的唯有他二人,旁人都只是册封了个名号罢了。 至于小翁主,原本是不想见礼的。 倒也不是她对太妃有什么意见,只是因着她瞧见了跟在李太妃身后的李静涵。 这场景便叫她想起当初李太妃办的那场寒食宴。 那回的李静涵也是如眼下这般,跟着李太妃一道,心安理得地受了所有人的见礼。 小翁主不喜欢她,自然不想见礼,可身旁的长公主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任性。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旁人一般福身见了个礼。 接着微微抬头,果真见那李静涵又是一副心安理得受着的模样。 心中不由地愈发不喜这人。 虽则陛下先前下了令说今日册封,可到底还不是宫嫔,竟也好意思受在场这些公主的礼。 难道就没发现那几个公主面上的神情都不太好看了吗? 李静涵其实发现了。 可即将被册封的喜悦掩盖了眼下所有的不对,她甚至都没多想为何宫宴之上会有百纳的翁主,还有卫国公夫人在场。 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走向心中所想的那步了。 身为天子宫嫔,外命妇见了她全都要见礼,这是规矩。 今日只是这么几个公主,日后便会是所有外命妇,再之后便是大魏的子民。 她的心思越发飘远,根本没有发现那几个公主眼中对她的不满。 而随着自己姑母去了上首两旁的位置落座后,她这心思便愈发上升。 毕竟这种宫宴的座次不是能随意安排的。 原本自己这位置应当是属于长公主的。 可眼下对方坐在下首,而她同姑母一道,分别坐在了两侧,中间便是陛下的位置。 这显然是有意安排。 李静涵愈发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若只是那些个低位的品轶,陛下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些。 今日册封,她的封位只怕不会低。 思及此,李静涵整个人心中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动涌出,可又不能明着展露出来,只能压抑着,可眼中的情绪却藏不住,那股傲意一直流露出来。 她这模样落在小翁主眼中便又是一声嗤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眼下就是要封后,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这声音并不大,恰好够坐在她身边的长公主听见。 “想的多了自然以为该是如此。”穆染徐徐说了句,尔后提醒小翁主道,“如今是宫宴,本宫知你心中不快,但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你自己应当有数。” 天子后位一事,不是能随意置喙的。 小翁主这才有些不怎么情愿地应了句,收回视线时,恰好撞见一直看着她这边的桓亲王。 桓亲王见她终于看向自己,唇边便带上一抹轻快的笑意,显然在同她打招呼。 可褚师黛却并未理会对方,只是直接收回视线,接着不再往那边瞧。 对面的桓亲王见状先是一愣,接着摇摇头,显然有些无奈。 这一幕恰好落入穆染的眼中,她看了看身边的人,又看了看已经收回眼神的桓亲王,幽深的双眸之中霎时有什么东西闪过。 李太妃来了后,便是真的只差陛下一人了。 有尚食局的女史担心贵人们坐着无趣,便一再地端了些做工精致,口味精巧的点心上来,以供贵人们打发时间。 而李太妃因着刚来,原本放在面前毡案之上的那盏茶早已不适合再喝,便有知机的小宫娥去将那盖碗端走,接着半刻后便换了新的来。 新端上来的盖碗精致好看,嫩绿色的叶子在影青的杯盏之中缓缓舒展,杯盖拿起的瞬间,氤氲的热气伴着茶叶的清香一点点飘散出来,轻轻一嗅,便能让人感觉到那茶水之宗清新而雅致的独特香味。 十分怡人。 李太妃并非喜欢饮茶的人。 她日常之中也甚少饮茶,虽平日会有宫人泡了茶水来,可她喝的时候倒少。 可眼下跟前这盖碗之中的茶却不知是什么做的,味道十分好闻,以至于她掀开盖子之后下意识轻啜了口。 不是想象中厚重而黏稠的感觉,反而带着些清爽,茶水入喉的瞬间没有一丝苦涩,因着沏茶的水是尚好的,故而咽下的瞬间喉间没有涩意,反倒是柔滑而顺畅。待将口中全部的茶水彻底吞咽下腹后不久,那浓郁的回甘便从舌根散发出来,很快蔓延至整个舌面乃至唇间内壁。 于是李太妃便低头又喝了一口。 没发现一直看着她的李静涵因为她的举动而显得有些讶异。 李静涵是知道自己姑母不爱喝茶的,因此当对方一盏茶连着喝了两口时,自然觉得惊愕。 尤其是当她端起了自己跟前那杯也是刚换了新的来的盖碗。 轻啜一口后,确实口感极佳,但也没到那种让人立刻便想饮第二口的地步。 可看着姑母的模样,这茶似乎是特别好喝? 正当李静涵不解时,却听得清晖阁外的内侍高声唱和,显然是陛下到了。 这下整个殿内的人便不只是起身这样简单了,全都站起后,从自己跟前的毡案绕出,接着都走到殿中央,然后行大礼。 很快,换了白纱帽的陛下由外入内,接着在一声声“陛下大安”声中,径直略过众人往上首去。 在经过穆染身边时,他微微低头看了眼。 恰好此时穆染似是感知到什么,便也抬头,两人视线霎时对上。 “”穆宴张口,无声说了两个字,接着才转过头走了上去。 待听得天子在上首落座后,又叫众人起身,原本见礼的人才站了起来,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穆染落座后,纤细的指尖在跟前的毡案上一点点摩挲着。 她自然是看懂了方才穆宴同她说的话。 对方跟她说“放心”。 想来及至眼下,原本计划好的一切都没有出纰漏。 思及此,她微微抬头,看了眼自打陛下出现便面带羞意的李静涵。 对方的双颊之处隐隐有薄红显露,微微垂下的眼眸上羽睫轻颤,红唇轻咬,身子微侧,似是想要看上首的帝王,可又不敢直白地瞧,只能含羞带怯地将自己忐忑的心思显露出来。 她这模样不只是穆染瞧见了,在做的人几乎都看见了。 旁人如何且不说,倒是小翁主略瞥了一眼,接着便收回视线,再不想看对方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 李静涵原以为陛下不会这样快便提及册封一事,毕竟今日是宫宴,应当要写说些其它的。 可谁知陛下落座后不久,也没同在场的人说几句,只是简单问了桓亲王一些话,接着便忽地道:“朕原是下了旨,今日本有一场册封礼的。”他声音低沉,缓缓道,“原是想着,登基一年多,后宫始终空悬,若是能有合适的人,便也好先封了,如此朝臣们也少些话说。” “李静涵乃太妃之内侄女,性子温柔贤淑,容貌才情上佳,原就是殿选备选家人子,如今又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乃最好的人选。” “朕自来想去许久,才下了旨,原是打算封李静涵为四妃之一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低沉缓慢,却又不带什么情绪。 原本李静涵还因着陛下前面的话而双颊愈发红了,放在毡案之下的手也在不停地搅着自己的衣裙,显然有些紧张和期待。 尤其是听得陛下说她是最好的人选时,她连指尖都有些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心跳更是一下快过一下,甚至脑子都有些空白起来。 连带着原先听了姑母再三交代的那些话都一道忘干净了。 可就当她心中的期待达到顶峰时,却忽地听见陛下说的那一句“原本是打算册封四妃之一”。 她虽紧张,可双耳却一直听着陛下的言语,因此当听见这剧时,她整个人忽地一愣。 原本? 她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陛下说错了。 什么叫原本打算册封她的? 原本的意思,便是眼下不打算册封了? 可是为什么? 她自认这些日子一直都好好的,包括今日之前,她都还去过紫宸殿面圣,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对。 而六尚局那边她也时常派人打听着,说是都在准备着她今日的册封礼。 可她期待了这么就,就当以为自己终于要成功时,陛下却说了是原本打算册封她? 若非眼下如此多的人,李静涵只怕都按捺不住要问了。 可正是因着人多,她才最终压制住了自己的心思,强忍着不开口。 与此同时,陛下的话还在继续。 “六尚局那边朕早先便吩咐了,叫准备着今日的册封礼,可未料到,在这段时日里,朕竟听得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流言。” 他这话一说出来,让原本还百思不得其解的李静涵霎时白了面容。 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在今日将此事说出来。 且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前。 “陛下”她下意识转身看向上首的人,想求对方不要说出,可被对方不带情绪的黑色双目睨了一眼,顿时失了所有的声音。 她原本以为经了这些日子,陛下待她应当是有些情谊的,否则为何要下令册封她? 可刚刚那一眼,且让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陛下的双目中,没有丝毫温度,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毫无生气的人。 不知为何,李静涵忽地感觉到心中一凉。 极度不好的预感忽然腾生而出。 在场的人虽不是人人都听过那流言,可到底也有曾耳闻过的,先前一直没说出来不过是因着过于敏感而不敢轻易开口。 可眼下听得陛下主动提起,自然心中都暗自猜想着是不是自己所听的那样。 而下一刻,陛下冷岑岑的声音响起。 “朕今日听得说,宫中皆传朕非先帝同先太后所出,实则是国夫人之子。” 他说着,便又接了句。 “且这传言,还是从慈安殿中传出的。” 此言一出,有两三个没听过这传言的公主都愣了愣,而李静涵更是指尖掐入自己掌心之中,也顾不得其它,忙起身匆匆到了下首接着行大礼。 “陛下明察!”她的声音急切道,“此言实乃无稽之谈,妾从未听过,又怎会是从慈安殿中传出?” 李静涵实在还是年轻,不知要如何辩解,且因着心中一急,连先按兵不动,随机应变都未想到,便径直出来分辨。 而说出的话却又极为苍白无力。 以至于上首的天子听后,沉沉的笑了一声,却不带任何情绪。 “你未听过?”天子的声音轻缓,却也没同她多纠结,只是转而问了身边一直没开口的李太妃一句,“那朕便问太妃一句,可听过这传言?” 李静涵自然以为自己姑母会同她一样说不知,可陛下说完后许久,她都没听见上首有动静,心中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紧张起来。 而就在她狠狠咬着下唇,期待着不要发生意外时,忽然响起的声音打碎了她所有念想。 “你这个赝品,有什么资格问我!” 听得这话时,李静涵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第六十六章 双份的盒饭双份的快乐…… “你这个赝品!” 李太妃突如其来的话,让整个清晖阁内的人都是一愣。 盖因谁都未料到,对方竟会忽然变得如此激动,且这样语出惊人。 她这样的反应,算是证实了这些日子宫中的流言。 那方才李静涵解释的那些话在旁人看来边都是狡辩了。 小翁主先前因着一直没入宫,也不似旁人那般对这些感兴趣。她就连陛下下了旨要纳李静涵都不知道,更不必说着流言之事了。 原本听得陛下说起流言时,她还有些懵然,而当见了李太妃忽然开口,语气激烈后,她便更懵了。 “殿下。”趁着众人的心思都在上首的李太妃之处时,她身子又往旁侧了侧,接着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眼见旁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且惊愕的模样,小翁主觉得自己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一样。 穆染没回答她,只是略摇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 而原本想要将此事揭过去的李静涵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从心中涌出巨大的恐惧之感。 因为眼下李太妃的模样她简直太熟悉了。 先前那两回,对方便是如这样,整个人口中说着大逆不道之言,状似疯癫。 原本李静涵就一直在心中暗自想着,今日这样的日子,姑母千万不要出问题,可不成想怕什么来什么。 她心中越是担心,便越是发生了。 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陛、陛下”她此时的她顾不得其它,心中所想便是怎样将这一件事压过去,她的指尖死死揪着自己的衣摆,尝试着开口,“太妃、太妃娘娘她近些日子精神不济,这才说了胡话的,您” “你这个赝品,分明就不是先帝同先太后的儿子!你凭什么坐在这帝位之上,又凭什么质问我?!” “你明明就是卫国公的儿子!!” 李静涵原想着求陛下不要将李太妃的话放在心上,可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上首的人又仿佛疯了一般地说出更加违逆之词。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听得李静涵整个人心中狠狠一跳。 天子闻言却并没有意想之中的暴怒,反而微微垂眸,看着下方的人,接着缓缓开口:“李太妃所言在场之人都是听见了的,你说她精神不济才说出这些话,可朕瞧着,她精神倒是好得很。” 陛下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那原本还只是坐在毡案之后的李太妃竟忽地起身,接着拿起桌面上的盖碗,狠狠往地上掷去。 影青的盖碗掉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噼啪之声,接着在众人还会反应过来时,李太妃便大喊了一声。 “你闭嘴!”她指着前方,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极为激动“你没资格说我,也没资格处置我!” “你的身世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个赝品罢了!” 她说着,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原本便有些狰狞的面容之上逐渐显露出恐惧之色:“滚、滚开!” 李太妃的手不停在身前挥摆动着,似是在阻拦着什么。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你们滚开,滚开!!” 她这副模样仿佛一个疯子,叫清晖阁内的人都惊愕不已。 谁也未料到,先前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李太妃竟会突然变成这模样,口中说着那些不敬之言便罢了,眼下竟还成了这模样。 “姑母!”李静涵显然也被惊住了。 因为先前那两回姑母虽然也会发疯,但从未如眼下这般,因此她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能有些崩溃地叫了对方一声。 她不喊还好,一喊便彻底坏了事。 那原本只是自己发疯的李太妃忽地抬起头,猛然看向她。 “涵儿。”她对着下方的李静涵道,“涵儿你放心,你一定能入后宫,陛下已经答应了我,他会纳你为妃。我手中有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他不敢不答应的。” 李太妃的双眼虽是看着李静涵,可瞳孔却是涣散的,没有丝毫焦距。 显然,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做什么,只是把自己心中那点所想和惧怕全都说了出来。 “涵儿,后位日后定然是你的,你不要怕,还有姑母在” 李静涵在对方一句又一句的言语之中,整个人身上不停的有寒冷涌出,叫她全身都僵住。 “姑母,姑母!涵儿求您了!”她大喊道,“您冷静点,不要再说了!” 单是方才那短短的几句话之间,李太妃说的那些便足以将她自己连带着整个李家都拖下水。 原本这种情况应当是混乱的。 可上首的陛下听了后却十分冷静,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而因着他这反应,在场的旁人也不敢轻易有动作,那些个候着的宫人们更不敢上去拦住已经疯癫的李太妃,因而便都瞧着她癫狂的模样。 “你们也都听见了?”良久后,上首的陛下才徐徐开口,“先前那流言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想来你们应当心中清楚了。” 他说着转而看向下方的国夫人。 “国夫人,方才李太妃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国夫人被他忽地一问,整个人一怔,回过神来后忙起身应了句:“回陛下,听、听见了。” “既如此,那你且说说,李太妃的话可是真的?” 国夫人便有些疑惑而不解地道:“妾不知为何太妃会说出这话,世人皆知妾同卫国公唯有安儿一个嫡长子。至于陛下,当初先太后有孕产子是整个皇城中的人都知晓的,太妃怎会说陛下是妾同卫国公之子?” “哦?”天子闻言便道,“如此说来,李太妃所言都是假的了?” 国夫人便道:“妾不敢浑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妾更不敢说其它。” “既如此,那李太妃为何会这样说?总归是有个来源的。” 国夫人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太妃娘娘所想,妾不得而知” “不可能!”国夫人话音未落,便被李太妃狠狠打断,原本有些癫狂的人眼下转过来,看着她,一双眼泛红,声音尖锐,“当初我去长安殿请安时,分明听得先太后同你说那孩子不是她的,那明明就是你的儿子!” 此时的李太妃也不知是已经有些清醒了还是依旧在发疯。 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癫狂的状态,可说话时却异常口齿清晰。 然而不管她到底是怎样的,眼下她说的话都无人相信了。 盖因她先前那疯癫的模样,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种状态之下,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可信度。 更不用说她方才还提到了要后位一事。 “朕竟不知,还应过李太妃什么事。”天子指尖在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点着,接着转而看向下方的李静涵,“你可知道此事?” 李静涵此时哪敢再胡乱开口,只是整个人跪在地上,死死攥着衣摆,没有作声。 而上首的陛下显然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 “朕竟不知,这后位一事,竟是李太妃想做主便做主的了。看样子,她是想扶你坐上中宫之位?” “陛下、陛下明鉴!”天子冷岑岑的声音让李静涵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忙不迭地开口,“妾,妾不敢有此心!” “唷。”此时,原本一直都没人说话的殿内忽地想起一道嗤笑声,原来是某个公主听了全程,而后忽地开了口,“我记得你眼下的身份是慈安殿的女官吧?这还没当上嫔妃呢,便把自称改了,倒是自觉得很。” 原本这几个公主就因着先前李静涵跟在李太妃身后进来,心安理得受了她们见礼而心中不快。眼下有机会刺对方几句,自然不会放过。 而李静涵听了后更是一愣,接着忙改了口:“奴婢、奴婢不敢” 她实在是习惯了,虽留在慈安殿中是任女官,可她自己素来以贵女自称,再加上先前过于得意,总觉得自己要马上受封成天子宫嫔了,而方才又是那样混乱的情景,她自然便忘了这事,说话时也就没细想。 “罢了。”此时,天子出面,“这原不过是小事,不必揪着不放。” 就在李静涵以为陛下的意思是将此事揭过时,却听得对方又开口:“原本朕已经下了旨,今日宫宴之上便册封你的,可如今看来” 之后的话他没再说,只是张口,唤了陆斌上前。 “叫人将李太妃同李静涵带回慈安殿,再叫宫正司的人去调查,看看李太妃说的话究竟是不是臆想。慈安殿上下全送去宫正司,待查明结果再处置。” “至于李太妃二人禁足慈安殿,结果出来前不得外出。” 陛下言毕,眼神落在下方面色惨白的李静涵身上。 “你是自己回去,还是等御前的人动手?” 他并未直接说册封礼取消一事,可眼下这种情况,是个人都知道不可能再继续了。 而李静涵更是狠狠闭眼,接着带着满心的绝望开口:“奴婢自己走。” 接着双手撑地,强撑着身子自己起身。 此时,陆斌早已叫人去将李太妃架住,往殿外走去。 “放开我!”被架住的李太妃在剧烈挣扎着,“你们怎么敢动我!都给我放手!” 然而无论她如何叫喊,整个人还是被硬生生拉着出了清晖阁。 及至离了殿内,那挣扎的声音还是一点点传来,仿佛十分不甘。 过了半晌,那声音才逐渐消失,再听不见。 而此时陛下才收回视线,沉声道:“原是想在宫宴之上一道聚聚,未料到竟会有这样的闹剧。” “这些日子关于朕身世的流言是愈演愈烈,朕之所以一直没计较,不过是想等着今日说清楚,也好免了然后再横生枝节。却不想,李太妃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反倒将这原本已经定下的册封礼也打乱了。” 此时,原本一直未开口的桓亲王便道:“方才李太妃的内侄女说李太妃是精神不济,可我瞧着,只怕是人都不清楚了。” 否则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发疯? “陛下,臣弟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您究竟瞧上了那李静涵哪点,原本竟还打算册封她?” 他这话说的确实有些目无皇权,可他算是先帝子嗣之中同今上关系好的一个,因此当问出这样的话后,陛下竟也不恼。 但也没理会他的话。 反倒是坐在另一边的小翁主,听得这话后便用力地点头。 没想到这桓亲王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先前她就一直不明白,陛下这样的眼光,怎么就看上了李静涵那个虚伪做作的女人? 幸亏今日因着这事而册封未能成,否则日后她一想起便会觉着难受。 “好了。”此时陛下便再次道,“先前之事不过是意外,今日是冬至,朕同你们饮上几杯再说。” 言毕便端起放在跟前桌案上的酒杯,自己先喝了口。 而下方的人见状,便都起身,口中说着“敬陛下”,而后都将杯中之酒饮尽。 以此同时,有御前的人去了那先前李太妃坐着的位置,将被对方狠狠砸落在地的盖碗收拾干净,连带着地上其它的狼藉之处。 那收拾的宫人动作轻巧,脚步声极轻,竟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唯有手中举着酒杯,却完全没打算喝下去的穆染,在众人都在同天子敬酒时,她的眼神往那处看了眼。 状似不经意。 很快便又收了回来。 之后的宫宴便简单多了,不过是聊聊家常罢了。 毕竟在坐的,除了褚师黛是百纳的翁主外,旁人全都同陛下有血缘之亲。 过了不知多久,上首的陛下拿起一旁的素色帕子,将自己的指尖缓缓擦拭干净,而后声音低沉道:“时辰也不早了。朕尚有政务要处理,先回紫宸殿,尔等自便便是。” 他这意思便很明显了。 宫宴之上,天子都走了,旁人留下也没什么必要,因此当听得这话后,众人便纷纷开口告退。 天子也没拦着,都一一应允了。 而在听了穆染说要离开时,他深邃的双目看着她莹白的面容,尔后道:“皇姐今日想必也累了一日,不若早些会明安殿休息。” 这话听上去极正常,先前他同旁的极为宫中也交代了类似的话。 可穆染却偏偏从他这话之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深深望进对方的眼底,半刻后便略一颔首:“多谢陛下关怀,我这便回宫。” 穆宴的眼中便有一丝笑意闪现。 显然很高兴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第六十七章 “你不要……离开朕”…… 宫宴散了后,穆染原是打算直接回明安殿的。 只是小翁主因着许久未见她,便拉着她又说些话,穆染便想着,实在不行,将对方送至宫门处也好。 于是她便先吩咐了千月去将车舆在宫门处备好,过会儿她将小翁主送出宫了再乘车回去。 今日是冬至,天冷路滑,并不好走。 穆染同小翁主一边走,一边听着对方不停地说着话,显然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宫宴上的情景中。 “今天真的太解气了!我早都说了,李静涵那个女人虚伪又做作,虽然一张脸长得还过得去,但也没到天仙的地步,偏她总认为自己遗世独立,看谁都是一副瞧不上的模样。这下好了,她和她姑母一道被禁足了!” “虽然还是没想明白陛下为什么先前准备纳她为妃,不过好在最后没有,不然那个女人不知道如何得意了。” “方才清晖阁内瞧见她那面如死灰的模样,我这心里真是舒坦极了。” 一路下来,穆染几乎未开口,都是听着身旁的人一直在说着。 此时的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当初薛缙带给她的那些不好的情绪,又回到了最开始爽利而又不用考虑许多的样子。 穆染是亲眼见证了她转变了的,因此当对方好容易说累了停下来时,她便稍稍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 “本宫听得说,和离之后你将薛缙从你府中赶出去了?” 上一回小翁主入宫还是为着和离之事,当拿到了陛下亲赐的圣旨后,她便没再入宫。 倒也不是不想来,只是因着同薛缙之间的那些事,让她实在分身乏术。 小翁主显然没想到殿下会忽然问这事,闻言先是一怔,尔后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打算将薛缙和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赶走的,毕竟老夫人待我还是好的,可得知我和薛缙和离之后,老夫人便觉得心中有愧,说对不住我,无论我如何挽留也不肯留下。” 原来比起拎不清的薛缙,薛母是看得真切的。 成亲这么几月来,小翁主待自己儿子如何上心她都是看在眼中的,如果说先前还因着褚师黛的身份而善待她,后来便是真的被这个人打动了。 而作为母亲,她同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能举案齐眉,因此从中也出了不少力。 可始终没用。 薛缙根本连碰都不碰小翁主一下。 两人成亲后便一直分房而眠,之后更是带回了一个山野姑娘。 还将人养在陛下赐予小翁主的府邸之中。 薛母为此骂过自己儿子多次,可对方根本不听,直到为了那个叫阿然的女人打了小翁主。 那时薛母就知道要出事了。 因此后来当小翁主带着和离的圣旨回府后,她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于是当薛缙从府中搬离后,她便也跟着一起走了。 一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小翁主,不知如何面对她,二来不管怎么说,薛缙始终是她的儿子,她不可能和自己儿子分开。 “原本若是老夫人还留在府中,她身边伺候的人我是肯定也不会赶走的,毕竟都是伺候惯了的。”小翁主道,“只是她执意要走,我也留不下,于是之后便把所有薛家带来的仆从全都遣离。” 其实不止这些人,还包括后来薛缙专程从外面买来伺候那个女人的两个丫头。 因为一天也未在小翁主跟前学过规矩,那两个丫头便以为整个府中做主的是薛缙,只怕小翁主当做一般的主母看待。 而同时,又因着薛缙待那个阿然过于好,这两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便愈发慢待小翁主,从不将她放在眼中。 小翁主先前还看在薛缙的面上一忍再忍,直到终于忍不下去了,便直接叫了人将二人再次发卖,总之不留在跟前。 而旁的那些,但凡后来不再将小翁主放在眼中的仆从,她便全都交由艾芝去处置了。 原先跟着从薛家一道来的她还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只是遣送回去,至于之后再买来的,便没这样的运气了。 小翁主虽然在穆染跟前看着活泼有些骄纵,可她性子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先前若非心中有薛缙,那些个下人又岂能一再得轻视她? 若真论起心狠来,她比薛缙要恨得多。 只是这些事,她也没打算同殿下说太多,免得毁了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印象。 而穆染听得她这样解释,便也没追问,只是说了句:“那薛缙先前那样想同你和离,眼下得偿所愿,可立时三刻便娶了那个女人?” 照着小翁主的说法,薛缙既然为了那个阿然都敢动手了,如今终于和离,定是要马上同那个女人成亲的。 可未料到小翁主听后竟摇摇头。 “和离后的不到一月,便听得说他将那个女人送走了。” 送走了? 穆染一怔。 “他不是很喜欢那个女人?” 小翁主便道:“我也不知道。没和离前,他对那个女人千好万好,眼中从来没有我,还因为那个女人对我动了手。可和离之后没多,他便时常来我府外,也不入内,只是一直在外徘徊,有一两回说是要见我,同我谈谈,可我没同意。再后来,我就听说他把那个女人送走了。” 穆染听了这话,忽然就意识到什么。 “他别是后悔同你和离了?” 小翁主一愣。 “不、不会吧。”她下意识反驳,“薛缙分明那样不喜欢我,每每见了我甚至连名字都不叫,直接唤我翁主。我同他之间,莫说肌肤之亲,有时不当心碰到了他的指尖,他都能用帕子很久,看上去就是极度厌恶我的触碰。况且,当初我拿了圣旨回去说要和离时,他也没说什么,没多久就写了和离书。”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后悔同她和离? 小翁主觉得根本不可能。 而穆染听了她的话后,却觉得也许不一定是这样。 薛缙那个人,她虽接触不多,可当初那一面却让她看出不少东西来。 这个人自诩情深,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当初和她一面都未见过,便能表现得那样心悦于她,甚至在成婚之后都还一副对她念念不忘的模样,典型是自我感动的类型。 若真的对她一往情深,便不会留一个同她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在身边。 即便穆染没见过那个叫阿然的女人,可有时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而同小翁主成婚后总是冷漠以待,可真的和离后却又时常去对方府外徘徊,还主动开口说要求见小翁主。 按照薛缙的性格,只怕和离后不久便想起先前小翁主待他的好来,然后又开始后悔,觉得是自己不够珍惜,一来二去之间,先前放在她身上的那些情深便又慢慢转移到了小翁主身上。 这种男人,就是自以为是的情深。 实际上他心中只把自己感动了。 小翁主因着被对方伤透了,所以压根不想去想薛缙之后的那些行为代表着什么。 可穆染身为局外人,瞧得是一清二楚。 但她却没点明。 毕竟小翁主好不容易才从对薛缙爱意之中走出若是知道了这些,也不知会如何想。 恰好此时,两人走到了宫门处。 在贞顺门停下后,穆染交代了小翁主几句,告诉她日后若是觉着无趣了,便入宫来寻她。 小翁主这边应了几声,正要同她道别时,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这可不巧了,本王正准备出宫,竟在此处碰见小翁主。” 两人闻言便转身,恰好瞧见缓步而来的桓亲王。 此时天色已晚,若非借着两旁的宫灯,只怕都瞧不见人。 桓亲王上前几步后,才在二人跟前站定。 “琼英也在。”他看向小翁主身边的穆染,“这样冷的天,琼英怎么不回自己殿中,反而同小翁主来了这儿?” 先帝这些子嗣之中,除了穆染同穆宴,旁人见了都互相叫封号的,因此桓亲王叫穆染琼英也是正常。 “原是打算回去,因想着同小翁主许久未见,便多聊了几句,送至了贞顺门。” 穆染说着便问对方:“桓亲王怎的也来了这儿?” 照理来说,宗亲皆由丹凤门出,这贞顺门是供外命妇出入的。 可眼下瞧桓亲王这模样,显然是打算也从这里出去了,因此穆染才会有此一问。 原本以为对方会说一时走错或是旁的理由,谁知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身旁的小翁主身上,尔后竟直接道:“因为我想同翁主一道离宫,故而特意在此处等着。”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其实早就到了,只是一直在这里等着。而等的人,便是小翁主。 这言语之间的信息让穆染有些怔愕。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小翁主,却见对方面上用先去羞恼,显然是听了桓亲王的话而导致的。 半刻后,穆染又收回视线,接着重新看向桓亲王。 对方的眼神却不在她身上,而一直停留在小翁主面容之上。 这么一来二去,穆染便瞧出些什么,尔后脑中忽地浮现方才宫宴之上的情景。 便意识到什么、 “夜深了,小翁主早些离宫回府,本宫也会明安殿了。”她这话是同小翁主说的,后一句看向了桓亲王,“桓亲王也早些离宫,本宫便不送了。” 说着举步离开。 而见她要走的褚师黛,连忙抬头看向她,似是想开口叫她留下,可又实在找不到理由。 毕竟长公主已经送她到了贞顺门,没理由再送她出去。 于是半晌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殿下慢些回去,小心脚下。” 穆染便略一颔首,尔后离去。 当走出一段路程后转过头,看见的是桓亲王低着头,面上带着笑同小翁主说着什么。 而小翁主的反应同穆染想的一样。 虽有些不乐意,可却没有抵触的情绪,显然还是接受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晃悠的。 眼见这一幕,穆染唇边有一抹极浅的笑容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 这样一耽搁,回到明安殿时便已经很晚了。 穆染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寝殿,反而先沐浴更衣后,又叫人将银团抱来一道玩闹小半个时辰,接着才起身去了寝殿。 还是同先前一样的规矩。 寝殿只要是她不在的情况下,谁都不能入内。 而她入睡前,寝殿内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也不留任何人在殿内伺候。 “本宫自己进去,你们吹了外面的烛火,再出去候着便是。” 入了寝殿后,穆染直接开口,将那些想跟着她一道往内寝走去伺候她入睡的宫娥拦了下来,没让这几个跟自己进去。 几个小宫娥闻言便低低应了句,然后看着长公主的身影往内里走去,便小心吹熄烛火,轻着步子退了出去。 穆染慢慢往内寝走去,待听得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才自己走到两旁,见还剩下的几盏烛火吹灭。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穆染没马上挪动,只是站在原处,好半天后,再睁开双眼,原本因为烛火熄灭而什么都瞧不清的情况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殿外廊檐之下悬挂着的宫灯印照入内的烛光。 隐约能看清眼下的情况。 穆染于是慢慢往架子床走去。 床上的床幔垂落下来的,隔绝了床内一切的情景。 穆染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吩咐过,只要她本人不在寝殿内,这架子床上的床幔便要完全放下,谁也不能动。 借着寝殿外并不算亮的烛光,穆染走到了架子床旁,她微微弯腰,抬手正要将床幔掀开自己进去时,便忽地感到腕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接着那手指尖压紧,再一用力。 穆染整个人被猛地一拉,重心不稳地往内里跌去。 却没有落入柔软的锦被之中,反而撞进一道宽厚而坚硬的胸膛之上。 “皇姐,你怎么才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隐约还带了丝不满,“朕等你许久了。” 穆宴说着,将身上的整个人压入自己怀中。 “先前不是说好了,早些回宫的吗?” 他当时从宫宴之上离去后,回了紫宸殿没待多久便径直往明安殿来了。 因着先前同对方约好了,穆染也应下了会早些回宫。 可谁知他来了后,瞧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寝殿。 穆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没回来。 于是便自己先在架子床上躺下,想着等对方回来再说。 原以为应当不用等多久,谁知这一等竟等了大半个时辰。 在面对穆染时,穆宴素来有耐心,可同时又是耐不住性子的人。 原本便想着好容易将多余的人解决了,可以好好同皇姐说说话,谁知竟一直没能等到她来。 若非想着不能着急,穆宴只怕都等不住了。 尤其是等待的这段时辰中,他脑中一直想着,皇姐为何还不来,先前不是说好的了吗?是在哪儿绊住了,又或者是有旁的人阻碍了她回来的步子。 穆宴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不好。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亲自去瞧瞧时,才终于听见了寝殿外的动静。 显然是穆染回来了。 直到听见了皇姐的声音响起,他才放下了满心的郁燥,静下来在架子床上等着对方来。 当穆染不让小宫娥们跟上来,接着又自己将内寝的烛火都熄灭时,穆宴才意识到,对方只怕早猜到了他在等着了。 “皇姐去了哪儿?”他看着上方的人,眼神幽深,“叫朕好等。” 穆染原是做了些心理准备的,因此被穆宴一下子拉入床内时,整个人也没有很惊讶,只是瞬间的失重感还是让她有些不太习惯。 落入对方怀中时,整个人也缓了缓,半刻后回过神来,便听得穆宴问的这话。 “同小翁主说了会子话,又送她至贞顺门,之后才回来的。” 穆宴没想到是因着这样,当下便有些不乐意。 “又是她,皇姐这样喜欢她吗?”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穆宴却还是一样不能接受皇姐在旁的人和事上用过多的心思。 原本宫宴上那褚师黛一直赖在皇姐身边他就已经很瞧不惯了,只是当时碍于不是好时候,便也没说什么。 不想这宫宴都散了,对方还拉着皇姐说话,这就让穆宴不高兴。 穆染被他言语之间的不悦引得有些失笑。 “穆宴,你怎么连个姑娘的醋都吃?” 先前是银团,现在是小翁主,穆宴这些日子总是明白地在她跟前表现出不满。 可同以前不一样,现在的穆染却不会觉得穆宴这行为有什么不能接受,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 有时穆宴因为她总陪着银团玩而不乐意,她便会耐下性子解释,直到穆宴不再同那兔子计较为止。 “朕就是计较。”听得她的话,穆宴直白道,“皇姐都答应了会和朕好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对那褚师黛那样好?你有那时间,还不如多陪陪朕。”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在穆染听来,却仿佛几岁的孩童在闹脾气一样。 “可我也不能永远陪着你。”穆染道,“总有一日,你的后宫之中会有别的人,届时你我便会” “不可能!”穆染的话未说完,便被对方忽然打断,穆宴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郁,“皇姐为什么总想着离开?” 在他看来,穆染的意思便是日后最终都会离开他,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他可以接受很多,却唯独不能接受皇姐离开他。 原本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便是为了能够让皇姐愿意留在他身边,如果终有一日,对方还是要离开,他便再也不能抑制住心中的猛兽。 那囚笼之中日夜挣扎叫嚣想要破笼而出的困兽。 “不会有别人的。”他的小臂用尽,将人愈发往自己怀中压,声音低哑执拗,“只有你,皇姐。你不要离开朕。” 听得他这偏执的言语,可信誓旦旦说的不会有别人的话,穆染却没应下。 她只是微微低头,看着穆宴的双目。 那在殿外微弱的烛火之下隐隐印照出来的幽深的眼神。 “穆宴,你应当清楚,只要你一天还是这个身份,你我之间便终有一日会结束。”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冷静得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我是答应了和你好好在一起,但也是有前提的。如果哪天这个前提消失了,那我答应的一切便都不成立了。” 而这个前提,就是穆宴的身边没有别人。 穆染并不在乎是什么样的身份,她这样的性子注定了什么样的身份都能活得很好。 可她有自己的原则。 所以她告诉过穆宴,如果哪天对方的后宫之中有了别人,她就会走,不会留下来。 这一点,她清楚,穆宴也很清楚。 可就像她自己说的,只要穆宴是大魏天子,那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走到结束。 “不会的。”穆宴环着她,接着掌心压在她的脑后,微微用力,让她的下颚靠在自己的肩胛骨处,声音低沉,“皇姐,你信朕,永远不会有别人。” 穆染这回再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任由对方抱着。 可穆宴却似乎并不满足。 他一句又一句地在穆染耳边说着话。 他说。 你别离开。 不要离开我。 我会解决一切的。 “皇姐,你答应朕。”他的声音执着,“会一直陪着朕,好不好。” “穆宴” “你答应我。”穆宴知道她想说什么,第一时间打断她的话,“皇姐,你信我好不好?” 听着他言语之间的祈求和脆弱,穆染最终叹了口气。 “好。”她道,却还是带着那个前提,“只要你后宫之中没有旁人。” 第六十八章 可这一去竟出了意外…… 冬至之后,皇城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时候。 穆染后来听得说,李氏一族因着李太妃的事而获了罪。 比较她先前在宫宴上说的那些话众人都是听得的,而宫正司之后调查出来也是同样的结果。 因此连带着李静涵在内的整个李家全都没能逃过去。 李太妃直接废为庶人,同李静涵一道被逐出了宫。 而李氏一族尽皆被抄,流三千里。 穆染没问李静涵有没有一道被算在内,但想来她是李氏嫡系长女,只怕是逃不过的。 得知这消息后,穆染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毕竟这些人对她来说不是值得多上心的。 只要穆宴身份一事未暴露,旁人并不知晓便行了。 因此她听过了便也罢了。 只是因着此事,她心中便一直有旁的事压着。 李太妃是解决了,可还有一人是隐患。 因此穆染想了一段时日,最终去找了穆宴,尔后又专程将颜致远叫之跟前。 “本宫叫人查了,你祖上因着一些朝政之事而获罪没入贱籍,及至你这代也有五六代,若是照着规矩,颜家世代都应是贱籍。”看着站在自己跟前微微弯腰恭敬着态度的人,穆染徐徐道,“本宫前日已经奏请陛下,准你脱籍,日后你便不再是贱籍的身份。” 颜致远原本还因着这些时日不得见殿下而心中压抑着,眼下乍一听得这话,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巨大的喜悦从心中蔓延开来。 他其实自己都不知道祖上究竟是何时犯了罪没入的贱籍了,只知道从记事以来便一直都是在奚官局,照着大魏的规矩,没入贱籍的人子孙后代都是贱籍,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是这样的身份了,可未料到殿下竟会为了他去求陛下,让他脱籍。 颜致远正要开口,却听得对方又说了句。 “你脱籍后自然不可能再回奚官局,而留在本宫身边却也不再合适。” 原先他若只是个贱籍罢了,毕竟在大魏,贱籍的地位同牲畜一般,无人会将贱籍当做人一样对待,所以他以男人之躯留在长公主身边,也无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眼下他脱了籍成了良民,那便再不能留在明安殿了,否则旁人瞧了便不像话。 “本宫已经叫人安排好了,今日你自己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宫吧。” 穆染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同平日一样冷淡,并不带任何特殊的情绪,显然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可这话落在颜致远的耳中却让他整个人都滞住。 “殿下您,要赶奴走吗?”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压抑。 穆染便解释了句。 “不是赶你走,而是你脱籍后不能再留在明安殿了。” 这样的道理颜致远其实不是不知道,可他没想到殿下竟会这样直白地叫他离开。 说是叫人安排好了,可究竟是为何,他自己想想便也知道了。 李太妃都被处置了,更不必说他。 原本颜致远将陛下的身世告知长公主,是有自己打算的。 而长公主在知晓后确实有一段时日没再去过紫宸殿,那段时日里他也时常陪在殿下身边。 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得偿所愿了。 可如今才意识到,只怕当初的一切都是殿下有意为之。 每每将他叫入殿内候着却又从不让他近身伺候,只是让他在一旁站着。 为的就是不然他将此事告知旁人。 颜致远并不是很清楚冬至宫宴上究竟发生来了什么,可从李太妃最终的结果来看,只怕当时说的便是有关天子身世的事。 对旁人来说,若是颜致远在先前说起此事时,旁人只怕还会信一些,可若是眼下再提及,自然不会再有人相信,且还会觉着他是在造谣。 上一个李太妃已经被废为庶人了,李家也满门获罪。 他便是知道真相又如何? 眼下他掌握的这点真相已经完全没人会信了。 而先前长公主一直将他留在身边,便是不欲让他冲动之下将这事告知旁人。 如今一切事了,自然要来着手料理他了。 思及此,颜致远失了所有想开口的心思,他最终什么都没再问,而是恭敬地上前几步,在长公主跟前稽首行大礼。 就如同他第一次正是见殿下一般。 “奴谢殿下,谢陛下恩典!” 即便眼下已经脱籍,可他在长公主跟前的自称还是习惯性地保留着。 之后,他便退了出去。 全程除了最开始问的那句话,他竟再没表现出一丝失态,且退出去时,穆染状似无意落在他面上的眼神,恰好看见了对方面容上的那丝喜悦。 显然是高兴于自己能脱籍。 颜致远这样的反应,倒让穆染原本的有些思心思逐渐散去。 颜致远是第二日清晨离宫的。 他原是想去长公主跟前辞行,可刚到了寝殿外,便被千月拦住。 千月告诉他,殿下眼下还未起身,叫他不要去打扰。 其实这样情况,只要颜致远再等等,抑或是千月入殿瞧瞧殿下有没有醒来便能解决。可千月素来不喜欢颜致远这个人,因此也不想让他走之前还同殿下接触,于是完全拒绝入殿查看。 而颜致远等了一段时辰,却最终没能等到。 再加上那长公主早已安排好的人在催着他了,他便只能拿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包袱,上了车舆,慢慢往朱雀门去。 许是早已知会过鹅,因此车舆一路出去经过好几道宫门都畅通无阻,唯独在开朱雀门时以后城门侍郎拦下了驾车的驾士问了几句,但也很快就放行了。 毕竟那驾士手中拿着的是长公主的信物。 而车舆一路出了朱雀门,又往外跑了不少距离,最后在一处想对安静的巷子外停下。 “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将车舆停稳后,那驾士转回身子,冲着车舆内道,“殿下吩咐了,那放在车内的包裹是给你的,叫你下车时记得带走。” 包裹之内其实没有特别复杂的东西,不过是些金银财帛罢了。 可便是如此,那也是叫人羡慕不来的。 那驾士于是感叹了句:“殿下果真是慈悲心肠,我入宫这么些年,听得说脱籍的人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你脱籍之后还能离宫,殿下还给了你这样多的东西。怪道人都说明安殿的差事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那驾士自顾自地感慨着,却并未发现车内的良久都没动静,仿佛不存在一般。 好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 “诶,你怎么不下车啊?”他道,“你还是快些吧,我要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去的。” 听得这话后,车舆内才稍微有了些动静。 接着便是内里的人掀帘出来的声音。 颜致远手中抱着车上原本放着的那一整个包裹,还有自己收拾的一些东西,往车辕边上站定,接着稍稍往下一跳,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多谢。”他抱着手中的东西,看着那驾士道了声谢。 而那驾士略一摆手,正要开口时,却瞥见了对方怀中鼓鼓囊囊的包裹,心中不由地犯嘀咕,心想这样大的包裹。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东西。 可最终他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便随口说了句:“殿下带你真是好。” 原本只是随便一说,谁知颜致远听后沉默了半刻,接着唇边扯起一抹笑,看上去冷漠而嘲讽。 “你也觉得殿下是待我好?” 驾士闻言不甚明白,便反问难道不是吗? 可这回颜致远却没再回答他,而是抱着手中的东西举步慢慢往另一头离开,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之处。 驾士现状有些不解,挠了挠头却没想通。 “算了不想了。”最终,他决定放弃,转而也驾了车往皇城之处奔去。 穆染醒来后听说颜致远已经离宫了也没说什么。 她坐在妆奁台前,透过身前的镜子看着身后正替她梳妆的千月,半晌后忽然问了句:“千月,你生辰是否已经过了?” 千月原本正认真替她挽着发,乍一听得她这样问,指尖便顿了顿,回过神后便忙应了声:“回殿下,奴婢是前两月满的二十六。” 意思就是生辰确实已经过了。 穆染想了想便又道:“本宫觉得去岁时曾答应你,待你年满二十六便奏请陛下放你出宫。” “是。” “既如此,过会儿你同本宫一道去紫宸殿,本宫将此事告知陛下,待陛下应准,你过些时日便也出宫吧。” 同样是让对方离宫的话,颜致远听了便是惊愕和不能接受,可千月听了后心中却一下变得极度喜悦。 “殿、殿下”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真的吗,奴婢真的可以离宫了吗?” 原本去岁殿下告诉她此事时,她一直都放在心上的,以至于前两月二十六的生辰快到时,心中十分期待。 因为殿下曾说的是在她满生辰之前放她出宫,可她等了许久,从临近生辰,到过了生辰,又到之后过了这么两个月,却再也没能等来殿下再提起放她离宫一事。 而她有不便开口自己问。 于是时日长了,她便只以为当初殿下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千月心中虽失望,可也没办法,只能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事,而家中托人送入宫的家书中问她究竟何时能出宫,说已经替她同未婚夫婿家谈好了,一切也都准备好,只等她出了宫便能安排婚礼了。 她拿到家书后心中难过极了。 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及至眼下殿下忽然再提及此事,她才知道,原来殿下一直都记着,只是先前事太多了而暂时不得空来处理她的事罢了。 是她自己想的太狭隘了,还以为殿下不过是随口说来消遣她的。 眼见千月这样激动,穆染便知道了对方心中究竟是如何渴望着离宫的,引因道:“本宫这边定是没问题的,只是陛下那边还需要他点头。”她说着看着镜中印照出来的千月清秀的面容,续了句,“你跟在本宫身边这样长的日子,本宫也没什么送你的,前几日叫人在宫外挑了处住处,本宫记得先前你提过,出了宫便要同你的未婚夫婿成婚。” “你是从明安殿中出去的人,又是本宫的大宫女,这么多年来尽心伺候,本宫自然记得你的好。你可以先写封家书送回去,将家中之人全接到京都来,至于你未婚夫婿一家,届时叫他们来京都迎亲,日后便定都京都便是。” 身为长公主,她赐予的那座宅子,便是千月成亲后在婆家的底气之一,而另一个 穆染待千月替她挽好发后转过身去,看着对方。 “待你婚期定下,记得告知本宫,本宫亲自去替你主婚,也算是主仆一场。” 千月万万没想到长公主竟做出这样的打算。 原本在听得殿下替她在京都之中置了座宅子她便已经够惊愕了,眼下又听见对方说会亲自去替她主婚,她整个人都滞住,而后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殿下,奴婢、奴婢何德何能,竟有幸让您替奴婢主婚” 穆染便道:“你是从本宫身边出去的人,本宫自然要替你做脸,否则嫁了人后婆家的人看轻了你又该如何?” 千月虽是从宫中出去,可毕竟年纪大了。 二十六岁,若是放在宫外,许多人只怕连自己的孩子都成亲了,可千月却才要嫁人。 若是男方家中是明事理的便罢了,若碰到那等眼皮子浅的,只怕会以此嫌弃千月。 这也是穆染为何又是赐宅子,又要亲自主婚的原因。 毕竟眼皮子再浅的人,也知道长公主主婚意味着什么。 这边代表鹅,千月背后是有人的。 不是那等能随意拿捏的新妇。 千月自己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因道:“殿下” 她说着,眼中忽地有泪光闪动,整个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显然十分感动。 这些年她在殿下身边伺候,虽十分尽心,可那也是分内之事,她从没打算借此邀功什么的,可未料到殿下竟如此替她着想。 “好了,别哭了,能出宫是好事。”穆染道,“走吧,同本宫去紫宸殿。” 千月便忙擦了脸上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等着对方身后去了紫宸殿。 虽然长公主方才说要经过陛下点头,可眼下皇城之中谁不知道,但凡殿下开了口,陛下便没有不应允的。 因此去了紫宸殿后,长公主不过是稍稍提了提,陛下便同意了,且知道千月是要出宫成亲后,还特意吩咐了六尚局的人替她多备一副嫁妆。 千月心中感激极了。 又过了几日,便也乘了车舆离了宫。 直到定下婚期后便叫了人往宫中送信。 穆染这边得了确切的日期后,颇为废了一番功夫才说服了穆宴,然后便亲自出了宫,打算去替千月主婚。 可这一去,竟出了意外。 第六十九章 “我会带你彻底离开大魏…… 穆染睁眼后,看见的便是头上素白的床幔。 四周是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听见。 她微微侧头。 这是一个简单的房间,四周的墙面上因为时日过久而有些微微泛黄,墙角交界之处还有片片墙体斑驳脱落,隐约能瞧出灰色的内里。 整个房间中的摆设也极简陋,除了穆染身下的这张床,便只有靠着墙边放了一张方桌和两把长椅。 方桌之上燃了一盏烛灯,此时烛灯上的灯火隐隐绰绰地闪烁着,忽明忽暗。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 穆染试着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全身无力,除了头能稍稍转动外,竟连指尖都没有丝毫力气。 一年静谧之中,穆染原本有些不甚清醒的思绪也逐渐回来。 她想到了自己落入黑暗前的事。 原本今日她特意从宫中出来去千月的昏礼的。 先前便已经说话,替千月主婚。 穆宴本是不让她去的。 因为她觉得太麻,而没听对方的带多少人,只想着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自己出宫。 穆染为此同对方说了许久,又应了这是唯一一次,日后再不如此,穆宴才答应了她。 可同时也要求了,要她尽快回宫,不要在外留的时间过长。 穆染其实也没打算待多长时间。 只是她未料到,在去千月宅子的路上竟出了意外。 当时的事她也不甚清楚,只记得不知从何时起,她整个人的思绪便逐渐变得迷蒙起来,原还以为是前一夜未休息好才有些犯困,可当她渐渐越来越倦后,才意识到了不对。 可那时已经晚了。 不多时,她整个人便落入黑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眼下醒来。 虽不知发生额什么,但她也能猜得出来自己应当是被人所劫。 穆染性子冷淡,原本就没几个朋友,且极少同不认识的人说话,更不必谈仇家。 迄今为止,唯一同她有过节的,便是先前的李静涵了。 可李家被牵连后,她应当已经不在京都。 所以穆染断定今日绑了她来的人不会是李静涵。 此时,原本寂静的房内响起“嘎吱”的声音,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接着一个身影从外入内。 那人手中端着个白瓷的小碗,一入房内便往床上瞧去,在发现原本昏睡着的人已经醒了后,有些怔愕,尔后轻声开口。 “殿下”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却是穆染先时曾听习惯的。 来人正是前些日子便脱了籍离宫的颜致远。 穆染在看到对方时,心中确实有些讶异,可也没到惊愕的地步。 因为她也不是没猜到这事会是谁做的。 只是没想到真的是颜致远罢了。 “原真的是你。”虽然眼下全身无力,在这种情况下她算是完全的受制于人,可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异常冷静,没有丝毫慌乱。 甚至连面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冷清。 颜致远见此,上前几步,在床边停下,接着将手中白瓷的小碗放在床边的小圆桌旁。 “殿下睡了一整日了。”他轻声道,“想来此刻应是饿了,奴伺候殿下吃点东西吧。” 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分明已经脱籍,可他却还是这样的自称,且言语之间带着极度的恭敬,仿佛他还是在明安殿一般。 眼见他岔开话题,穆染也不再开口。 眼下这种境况,她说什么都是多余。 难道傻到问颜致远为何将她绑了来,想做什么? 还是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问题没有丝毫意义。 因为一切已经发生,她便是问了也不能改变自己如今为人鱼肉的境况。 倒不如省些功夫。 而见她不再开口,颜致远眼中有一丝幽暗闪过,很快又恢复原样。 “奴熬了点汤,殿下不若用些。” 他说着伸手,想要去将穆染扶起,可就在将要触及对方时,却又停了下来。 “奴得罪了,殿下恕罪。”说完这句,他才小心翼翼地轻轻将指尖压在了穆染削瘦的双肩之上,接着将对方扶起。 从旁边拿了个软枕放在她的被后背,让她整个人靠在床头上后,原本还半弯着腰的颜致远,忽然做出了件让穆染惊愕的事。 他整个人忽地往地上狠狠一跪。 膝盖骨磕在地上清脆的声音传入穆染耳中,让她双眉微蹙。 此时的颜致远整个人都跪在了床边,他的背有些轻微的躬起,尔后伸手,将先前放在小圆桌上的瓷碗拿起。 “奴伺候殿下喝汤。”他将先前说的那句话又重复了遍。 他的姿态过于卑微和谦恭,若非穆染此时整个人全身都没力气,她甚至会产生中眼前的人是在照顾她的错觉。 可明明,将她绑来此处,又下了药让她全身无力的人就是颜致远。 偏偏眼下又要做出一副卑微的姿态。 “殿下,请您用膳。” 此时,颜致远又说了句,接着轻舀了勺熬得金黄浓亮的汤送至穆染的唇边。 “奴的手艺不好,比不得明安殿的小厨房,只能委屈殿下了。” 他就这样跪着,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膝盖在这寒冷的冬日之中会受到什么影响。 颜致远只是将手中的汤举着。 穆染却一直没动。 她微微垂眸,看着跟前的人。 对方还是同在她身边时是一样的,看上去便是低微的模样。 那时他在穆染身旁伺候时,便时常都是安静不开口,有时一整日下来,连原本衣摆上微微皱起的褶皱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连指尖都不会动一下。 如今也一样。 穆染没有喝下他递过去的那汤,他便一直这样抬着手。 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眼下这样跪在地上高举着手,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因为酸麻而坚持不住了。 可他却仿佛一点不受影响一般,不仅面容上没露出丝毫难受的神情,一双手更是稳极了,那先前舀在勺中的汤一丁点也没洒出来。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似乎一定要等到穆染喝下才甘心。 “” 半晌后,穆染微微低头,将那勺汤咽了下去。 颜致远的面上绽出一点儿笑,马上又重新舀了一勺。 这回穆染没再同先前一般,她安静地将对方喂过来的汤尽数喝下。 过了不知多久,这汤终于喝完,颜致远也小心翼翼地替她将唇角擦干净,尔后方道:“这几日要委屈殿下了,奴已经在寻旁的落脚之处了,这儿的条件确实简陋了些。”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却没有站起来,而是一样跪在地上。 言语之间依旧带着恭敬。 在他的心中,自己似乎还是那个被长公主从奚官局带出来的贱籍,这一点,并不因着他脱籍而有所改变。 穆染却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反而开口,徐徐问了句:“先前银团那样喜欢你,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颜致远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怔,回过神来后便低低应了声。 “是。”他道,“殿下从奚官局救了奴,可之后却再没有叫奴去跟前伺候,奴想多见见殿下,便给银团喂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他没告诉穆染,可看银团当初的表现,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银团不过是个兔子,你在它身上费那样多心思,不觉得有些多余?” “银团确实只是兔子。”颜致远道,“可殿下喜欢它,那对奴来说,它便是奴的机会。” 颜致远告诉穆染。 银团当初走丢时,确实是他找回来的,可那时的银团之所以对他那样不喜,甚至狠狠地咬了他,皆因他当时直接对银团动了手。 因为那兔子是陛下送与长公主的。 且长公主还那样喜欢它。 “殿下能那样喜欢一只兔子,可救了奴后却再也没理会过奴,奴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他连一只兔子都嫉妒。 银团当时因为被他伤过,所以才会那样讨厌他。 只是后来,穆染去行宫避暑时,他想到可以用银团作为接近殿下的机会,所以才会给银团喂了那让它极喜欢的东西。 那东西对动物来说有一定的依赖性,长时间食用会有些瘾,且除了喂它的人,对旁人都会无比暴躁,而不让人碰。 这也是当初穆染从行宫回来后,为什么银团见了她会那样狂躁的原因。 因为那段时日中,颜致远一直在喂它,导致它只认颜致远,而拒绝任何人的接近。 颜致远想借此来亲近穆染。 只是他没想到之后殿下会忽然不让他再照顾银团。 “既然一切都是你做的,为何眼下告知本宫?”穆染道,“你原本不是藏得很深?” 听得这话,颜致远不由地笑了声,带着些自嘲。 “殿下不是早就猜出来了吗?” 什么叫藏得深? 若是时至今日殿下都不知道这事,那便是他藏得深,可眼下是殿下亲口问出的,且先前尚在明安殿时便已经不让他再靠近银团了。 这便代表当时殿下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总以为自己隐藏的好,可实际上,他做的那些事,殿下早已猜出。 “奴离宫前的那段时日,殿下几乎每日叫奴跟前伺候,可又从不让奴靠近,想来也是为了不让奴将陛下的身世告知旁人吧。” 颜致远道。 “您的视线根本就从不会落在奴身上,可奴还是因此高兴极了。” 因为过于高兴,所以忽视了那点。 直到殿下开口让他离宫时,他才想明白这点。 其实也是他自己不愿面对罢了。 分明是细想想就能明白的事,可他却一直自己骗自己,觉得殿下应当是对他上了点心的,不然也不会日日叫他去跟前伺候。 可到头来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不过没关系。 最后他还是得偿所愿了。 “殿下再忍忍,过几日奴便带你离开此处。”他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道,“我们去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殿下和奴。” 他低着声,一点点说着对日后的畅想,即便没得到殿下的回复也不觉得沮丧。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忽然回神。 “夜深了,奴伺候殿下安寝。” 这样一句话,让原本面色没什么波动的穆染心中有些紧绷起来。 前面颜致远在触碰她的时候,她知道对方那时不会对她做什么,所以并不觉得紧张,可眼下不同。 “安寝”两个字其中代表的意义太多 她眼下全身无力,整个人都还维持着方才靠在床边的姿势,莹白的双颊在暖黄的烛火之下显得有些微微的泛粉,双目冷如寒星,眉心却微蹙。 颜致远终于从地上起身。 他维持着跪着的姿势已经很久,以至于方一起身,脚下的步子都有些不稳,可他却没有往前倒去,反而手扣在小圆桌之上,狠狠用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后,才重新抬头。 “殿下久等了。” 他说着再次伸手,在触碰到穆染肩头的瞬间感受到对方有些绷紧的身子。 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轻着动作将对方放了下来,接着拉上锦被,替她盖好,尔后端起放在小圆桌上的瓷碗,走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穆染有些悬着的心微微放下。 可就当她以为今夜便这样后,颜致远却忽然又回来了。 手中抱着两床被子和一个软枕。 几乎是看见他这样的瞬间,穆染就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之后果然如她所料。 颜致远在床不远处站定,尔后将手中的被子放在地上。 “奴在这儿陪着殿下。” 他说着,整个人躺了下来。 和穆染想的一样,他做出了当初和穆宴一样的举动。 在她的床下展被而眠。 并没有要动她的打算。 可同样的行为,给穆染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当初穆宴在她的床边的地上席地而睡时,穆染的心中是惊讶和有些不适应。 同时又觉得穆宴过于委屈自己。 这便导致了她逐渐变得有些不忍。 可眼下颜致远躺在冬日冰冷的地面上,穆染心中却只有抵触。 因为她不能接受旁人同在一室之内一道入眠。 这让她整个人都如枕针毡。 可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将视线收回,不再看颜致远。 日后的几天,两人都是这样过的。 白日颜致远会做好了吃的亲自喂她,还是同第一日那般,整个人跪在地上,显得极为卑微。 可他却完全没有要给穆染解药的意思。 甚至于,那些喂给穆染的饭菜之中,总有一些是放了药的。 此事穆染并非不知,可她却还是一一用了。 因为这样情况下,她越是不吃,体力消耗的越快,整个人身子也会越来越差。 如今也不是毫无希望的时候,她要做的不是靠着绝食去拒绝什么,而是应该好好吃东西,让自己的身子不要因此变得糟糕才是。 她这样的心思,颜致远自然也发现了。 因此这日,在伺候她用完午膳后,对方没有马上将餐具收拾走,反而看着她,轻声说了句:“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过会儿奴便带着殿下离开。” 穆染眼波动了动。 “殿下这几日是等着有人来找您的吧?”颜致远笑了一声,“所以才会这样配合地用膳,甚至看上去都没有丝毫害怕。” 除了第一夜他说安寝那回,之后的这几日长公主看上去都极为冷静,除了全身无力而不能动外,她似乎同先前尚在皇城之中并未两样。 “不过要叫殿下失望了。这地方别的没有,唯一的好处便是够隐蔽,藏个几日躲过搜查的金吾卫倒还是够的。”颜致远道,“眼下也过了这么几日了,奴也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过会儿出了城门,便彻底离开京都,去一个不会叫人轻易发现的地方。” 颜致远都已经计划好了。 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的。 带着殿下离开皇城后,先去第一个去处,尔后过上几月便彻底离开大魏。 这几日他时常出去便是因着此事。 大魏周边附属国不少,只要离了大魏,去了那些小国,再过上一段时日便换个地方,届时便是找,也不会那样轻易找到。 等时日长了。 过了三两年,天子再采选,有了新的女人入宫,陛下自然会慢慢忘了自己这个皇姐,到了那时便也不会有人再找了。 而颜致远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带殿下回到大魏。 他有足够的耐心。 殿下如今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他,可日后呢? 十年或者二十年,终有一日,他能等到的。 “过会儿出城时会有人要问的,所以为了能安全出去,便委屈殿下先睡一会儿了。” 颜致远这话说完,穆染忽地意识到了,方才的那饭菜之中只怕是有问题。 她想过颜致远会在里面继续放药,防止她忽然有了离开的力气。 可她未料到这么样快对方便做好了一切准备。 穆染看着对方,寒星一般的双眸中越来越冷,她张口想要说话,可逐渐席卷而来的困意却让她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迟缓起来,甚至无法思考什么。 “你” 最后,她只说出了一个字,便被蔓延开来的倦意征服,然后缓缓合上眼帘。 “好好睡一觉吧,殿下。” 这是穆染落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在失去意识前,唯一想的便是。 这回应是再也见不到穆宴了。 当穆染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意识因为刚醒来而有些混沌,有这么短瞬,甚至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但很快,她的思绪逐渐回笼,然后想起先前的一切事情。 她试着动了动手,发现还是一样没有力气。 想到颜致远说的那些话,她下意识以为自己此时已经被对方带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可微微转了转头,看见靠在她床边睡着的人,穆染却忽地愣住。 “穆宴?” 第七十章 “朕想吻你” 床边的人让穆染顿时有些怔愕。 “穆宴?” 那坐在她床边正趴着的人不是穆宴又是谁? 饶是穆染先前便做了心理准备,也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 她分明记得落入黑暗前听见的是颜致远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自信,以至于穆染真的以为自己这回再也没机会见着穆宴了。 可谁知这一醒来,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方才那声音并不大,可还是让原本就入睡不深的穆宴听见了,于是整个人醒来。 “皇姐!”穆宴的眼中没有丝毫刚从睡梦之中醒来的迷糊神情,反而显得极为明亮,尤其是看见穆染已经清醒后,“你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却显出了分明的喜悦。 尔后问道:“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朕方才已经叫人来瞧过了,虽说是没什么大碍,可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穆宴确实在之前就已经叫了人来替穆染看诊。 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因着药效未散,故而一时之间暂时不能醒来罢了。 可穆宴却还是担心那药虽不是会对皇姐的身子造成影响,于是便连着问了好几句。 穆染眼见他这紧张的模样,原本心中最后的那点不适都消散了。 “穆宴。”她唤了一声。 穆宴便忙应了句,说自己在。 “你为什么不早来。”说这话时,穆染的视线落在对方面上,声音听上去极为正常,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可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神情。 穆宴一听,心下顿时像是被重物狠狠一击。 虽然皇姐并未表现出来,可他知道,这几日过得日子只怕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 否则照着皇姐那样冷淡的性子,是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 “皇姐,对不起。”半晌后,他才沉声开口,接着伸手,轻轻将对方的指尖纳入掌心之中,“是朕来晚了。” 穆宴说着,脑中又不自觉地闪过先前的场景。 那是他费了好几日的功夫,好不容易得到消息后,不顾陆斌的阻拦,亲自去了城门时见到的场景。 只差一点,就差这么小半个时辰,他也许就真的会永远失去他的皇姐了。 那个贱籍其实隐藏的极好,便是他先前便下了令叫守城门的人一定要严加查看,万万不可随意放人出城,可到底还是没能查出来。 若非他先的了消息,同时在那贱籍要出城时心中忽然有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意识到事情有异。只怕他便真的会错过了。 虽然已经过了一整日,眼下皇姐也好好在他跟前躺着,可他一想到那场景心中便还是极度后怕。 思及此,他的眼中显露出不安和难受。 “日后朕再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低声保证着。 穆染却没再说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显然,这几日的生活确实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 虽然她在颜致远跟前表现得很冷静,可到底是任由对方宰割的状态,面上平静,心中却始终没能放下戒心。 眼下发现自己终于脱了险境,且穆宴又在身边,自然逐渐放松下来。 “穆宴,我想继续休息了。” 她轻声道。 穆宴一听便没说别的,只是告诉她,让她安心睡。 “朕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嗯。” 说完最后这个字后,穆染便再次闭上双眼。 不同于先前在药物作用下而强制落入黑暗,这回的她是真的因为感觉到了困倦才逐渐睡去的。 穆宴一直在她床边守着,直到她入睡后很长一段时间,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起来后,才小心地放开握着她指尖的手。 接着慢慢起身,往房外走去。 “陛下。”眼见他从房中出来,原本在外候着的陆斌上前一步,刚一开口,便见陛下眼神看了过来,陆斌便知机地收了声,接着跟着对方往前走去。 及至房间稍远些了,穆宴才停下步子,接着跟着的陆斌也停下。 “陛下,那贱籍眼下还扣着。”他微微躬身,恭敬道,“金吾卫那边请示陛下,该如何处置?” 他这话问完后,竟长久都未听得陛下开口,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同时又有浓烈的压抑感逐渐蔓延开来,让人心中都仿佛压了千层石一般。 陆斌不敢轻易开口,便只能维持着眼下的姿势。 “将他送去司部。”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夜色之中,天子冷如千年寒潭般的声音响起,言语之间夹杂着极度的憎恶,“朕日后都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也不想再见到他。” 短短一句话,却带着浓烈的血腥意味。 毕竟历来送去司部的人,从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无一不是受尽折磨而亡。 陆斌听得眉梢一跳,却不敢问,只是愈发恭敬地应了声,接着便要退下去办。 “此时不必告诉长公主。” 天子再次强调了句,陆斌忙躬身。 “诺。” 尔后又等了等,确定陛下没有别的要交代的,才小心地离去。 而原处,穆宴看着陆斌的身影消失在墨色的夜色之中,眼中一点点有狠戾浮现。 若非不想再让那个贱籍出现在皇姐跟前,他绝不会这样轻易就了结了对方。 穆染被一个贱籍劫了几日的事并没有闹大。 甚至连千月都不知道。 虽然奇怪为何自己成婚当日,原本说好来主婚的长公主未到,可那日陛下也派了人前去说明,只说殿下暂时不得空,接着也送了礼。 而本来约好了也去观礼的小翁主事后倒是问过穆染,可那会子穆染都已经同穆宴对好了说辞,并不将真相告知。 小翁主虽然有些奇怪,可也没多想。 倒是她自己,反倒被穆染问了好些问题。 “本宫听得说,这些日子你同桓亲王走得有些近?” 看着坐在炕几对面的人,穆染指尖将手中的盖碗轻轻拨了拨,接着低头轻啜了口茶。 小翁主原是来问她问题的,谁知被她这么一问,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否认了句:“没、没有,殿下听谁胡乱嚼得舌根?” 虽口中说着没有,可她的颊边却逐渐浮现出一丝红晕,显然是口不对心。 “倒也不是随便听来的。”穆染道,“是陛下告诉我的。” “陛下?!”小翁主闻言有些愣住,忙问陛下为何会知晓。 穆染便道:“陛下原也是不知道的,可架不住桓亲王亲自去他跟前请旨,说是请陛下赐婚,说自己如今年纪大了,府中却正缺一位主母主事,眼瞧着百纳国的翁主正是绝佳人选,想娶你回去做桓亲王妃。” 她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波动,可落在小翁主耳中,她便是在调侃自己,尤其是当听到桓亲王亲自去陛下跟前请旨时,她整个人都滞了滞,接着指尖猛地一缩。 “他怎么胡乱说话!”好半晌后,小翁主才憋出这么一句,整张脸都变得微红。 穆染见状便道:“看来陛下说的没错了。” 小翁主这才有些自暴自弃般地道:“只是近来同他多说了几句罢了,也不是走得很近。” “那他说想要娶你为妃,你可愿意?” 这回小翁主没再开口,沉默着。 穆染等了小半刻,也没等到对方说话,于是将手中盖碗放在炕几之上,尔后道:“本宫知道了,既如此,本宫这便去同陛下言明,只说你不愿嫁,叫陛下不应允桓亲王便是。” 说着竟真的起身要往外走去。 “别!”身后的小翁主见状忙开口拦了,“殿下别去!” 穆染脚步微顿,接着转回身,“怎么?你不是不愿嫁吗?” “我、我”小翁主犹豫着,“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罢了。” 她说着,眼神中竟真的显得有些迷茫,显然十分犹豫。 穆染看了她半晌,接着便道:“本宫看得出,你这回是真的动心了。” 上一回小翁主这样,还是在寒食宴那日在她跟前提及薛缙的样子。 只是那回她所嫁非人,导致自己白白受了几月的冷待。 其实当时穆染便不怎么看好她同薛缙之间的婚事,可架不住小翁主自己喜欢,所以只能让薛缙善待对方。 可最终薛缙也没能做到,两人最终以和离收场。 虽说薛缙最后是后悔了的,否则也不会时常去小翁主府外等着。 可小翁主已经走出来了,再不会回头。 穆染原还想着,小翁主何时才会和桓亲王有结果。 毕竟冬至宫宴那回,她便已经看出了不对。 可她未料到一切竟来得这样快。 宫宴那日小翁主还是一副不怎么爱搭理桓亲王的模样,可眼下两人却似是已经互相倾心。 否则桓亲王也不会轻易入宫请旨,而小翁主也不会在听了穆染的话后那样紧张。 最后,穆染也没有如她方才所说的,去找陛下说小翁主不愿意。 反而在送走了小翁主后,她将两人之间的谈话告知了穆宴。 “看来她是真的对桓亲王有了心思。”穆染说着,看向身边的人,“既然桓亲王已经请了旨,你不若便应允了,也算是成人之美。” 她说完后就等着穆宴的回复,可却迟迟没等到对方开口。 穆宴躺在架子床的外侧,单手将她环住,另一只手则扣住她的指尖,同她十指紧扣,幽深的双目看着她,眼中带着些许笑。 显然,他并不在意小翁主的事。 “这事不急。”好半晌,他一边轻捻着穆染的指尖,一边道,“朕现在有别的事同皇姐谈。” 穆染一怔:“什么?” 穆宴低笑一声,头稍稍往前,哑着声音开口。 “朕想吻你。” 第七十一章 生死未明 原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的穆染听得这句不由地一滞,接着眉眼微垂。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她说着,整个人往后稍稍退了退,然而前方的人却马上跟了上来,双目紧锁在她的面上。 “对朕来说,这便是眼下最正经的事。” 穆染顿时有些无言。 半晌后,她正要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却见对方又唤了她一声。 “皇姐”穆宴的声音停下愈发有些哑,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遍,“朕想吻你,可以吗?” 说起来两人之间现相处倒也有些意思。 分明很久之前便已经有过最亲近的接触,可那竟成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 而之后的这些日子,两人虽时常同塌而眠,但最多是穆宴伸手环着她入睡,有时也会趁着她不注意在她额间落下一道轻吻罢了。 旁的便再无其它。 穆宴到底是这个年纪,且身边的人又是这么多年放在心尖上的,能一直安稳着入眠已经算不错。 今夜他也不知怎的了,原本先前都能忍着,可今夜见了皇姐说话,他心中便有千万种情绪浮现,以至于格外执拗。 如今的他早已知道要怎么和穆染相处,所以不会再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强逼。 所以便时常示弱,以此引得对方心软。 就如同眼下一般。 穆宴扣着对方纤细的指尖,双目中带着微微的祈求,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直到她松口。 是的,穆染在对方这样的眼神之下,最终妥协了。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说了句:“好。”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轻易便答应了,一时间便也有些怔。 但回过神来后,唇边霎时绽出一抹笑。 “真的吗?”他不由地又开口确定了一次。 穆染便轻点了点头。 然后告诉对方,除此之外旁的不能做。 穆宴原就没想过做其他,今夜也不过是稍稍试探一下,未料到竟如此轻松。 “那” 他低哑着声音,一点点往穆染那边靠去。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因为两人已经完全靠在一起。 当触碰到那微凉的唇时,穆宴的心中腾升出巨大的满足。 真好啊。 他想。 他在皇姐心中的位置愈发重要了。 穆宴想要的当然不止于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他有的是耐心,总能等到的。 寝殿外廊檐下的宫灯在凛冽的寒风之下被吹得四处晃动,烛火印照入殿内,显得隐隐绰绰,浓墨的黑夜之中,隐约见着架子床上的丁点动静。 许久之后,被床幔隔绝的内里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缱绻深情。 “皇姐,好梦。” 之后的日子似乎一切照旧,只是穆染身边没了千月,也没了颜致远。 穆宴却还是夜夜都来明安殿的寝殿中同她一道入眠,而自打先前那日得了穆染的准许后,他便食髓知味,总是提出同样的要求。 穆染原是不应了的。 可架不住对方一再缠着,便也彻底不再拒绝。 穆宴自然高兴,连平日理政时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而穆染却愈发懒怠。 她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明安殿中,也不怎么出去。 而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穆染有时会叫宫人搬了贵妃榻去院中小憩,同前一年相同,她喜欢在院中那巨树之下休息,然后怀中抱着银团。 不过近些日子银团有些到了发情的时候,不怎么喜欢待在她怀中,有时还会忽然咬她一下。 于是穆染便没有再时常抱着银团,反而将它交给安锦去照顾。 小翁主有时会入宫来同她说说话,穆染自打知道她同桓亲王之间有些微妙的关系后,便时常喜欢逗她。 每每都闹得小翁主面颊染上红晕才罢手。 今日也是一样,小翁主这边正被她一句话逗得面红耳赤,正说要起身离开,却见有小宫娥匆匆而来。 “殿下,陛下召您去紫宸殿。” 这边正劝小翁主留下的穆染闻言指尖一顿,接着看向小宫娥。 “可有说何事?” 小宫娥便说是去行宫避暑一事。 避暑? 穆染想了想,便反应过来。 眼下已然六月,热气逐渐弥漫开来,不管是穆染还是小翁主,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 穆染原本就不怎么在意去行宫的事,眼下听得小宫娥的话后才意识到,原来又到了要去避暑的时候了。 照着先前的规矩,只怕七月初便要动身。 思及此,穆染便说了句“知道了”,接着才看向小翁主。 “本宫先去紫宸殿,下回去行宫见了。” 她说着起身,接着在小翁主有些不解的目光中续了句。 “想来倒是桓亲王也会同陛下请旨带你去的。” 一句话让疑惑的小翁主登时又睁大了双眸,但正要开口时,却见长公主已经入了寝殿更衣。 小翁主见状不便再留,便也起身离了紫宸殿,只是面上的红晕好长时间才渐渐散去。 穆染这边换了衣衫去紫宸殿后,穆宴倒也没同她提及太多去行宫的事,只是问了她觉得哪一天出发好一些。 穆染也没怎么想。 “这种事你这样随意交由我来决定,岂不是乱来?” 天子出行,历来都是太史局观测天象拟定日期再交由陛下亲自确定的,可这回穆宴却直接略过了这环节,环境打算让穆染来决定。 穆染并不欲揽这些事。 可穆宴却道:“也不是祭天,怎么就需要好好选日子了?皇姐若是喜欢哪日,哪日出发便是。” 饶是他这样说,穆染也还是没什么兴趣,只说自己不能确定,让他自己决定。 穆宴见状便也不再勉强,于是随口说了个日期。 “那便七月初十出发。” 于是出发去行宫的日子便在两人言谈之间定下。 尔后便是准备的日子。 这回整个皇城之中,唯有穆染一个长公主是跟着去的,前一年还有李太妃跟着,今岁便已经没了旁人。 天子身边伺候的人虽多,但到底也是有员额限制的,不能整个御前都跟着去,因此便由殿中监陆斌做主挑了一些个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人。 而穆染这边便更简单的,她本就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再加上千月也已经出宫嫁人,身边一时间也没找新的大宫女,因此自己便挑了这么四五个近身伺候的。 其余洒扫做粗活的宫人她便不管了,都交由陆斌那边去安排。 原本她宫内的人是不由陆斌去管的,可穆宴放心不下,便专程嘱咐了陆斌连着一起管着,于是这回去行宫穆染便顺理成章地将这选人的事交给了陆斌。 这样一来二去地准备,竟也很快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原本穆染想要带银团一起,奈何银团还是有些暴躁,为了防止带它出去反倒对它不好,穆染便一样将它留在了宫内。 及至七月初十,天子车驾连带着华盖浩浩荡荡地从丹凤门正门驰道中出,直到天子离开,穆染才上了自己的车舆,从左侧城门出去。 去行宫的路上要十余日,中途偶尔会在半道上休息。 原本以为照着穆宴的性子,应当会叫她去天子车驾上说话,可谁知这回对方仿佛转了性,竟一次也没叫穆染去过。 对此穆染竟还觉得有些松气。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入天子车驾到底不好,倒不若在自己车舆上休息来的好。 而小翁主果真如穆染所想,桓亲王在未离宫前便去陛下跟前请旨带着她一道去行宫。 她同桓亲王之间,如今只差一道赐婚诏书。 原本这种情况,穆宴应当早就应允了,毕竟桓亲王是先帝子嗣之中唯一同穆宴关系稍好些的人了。 穆染也曾同穆宴提及此事,可对方却始终没应准,问了他,他只说时候未到,旁的便也不再多说。 好在穆染同小翁主接触之间发现她并未有急于嫁出去的打算,因此便也没去催。 只是偶尔会拿对方打趣几句罢了。 在去行宫的这几日内,小翁主来找过穆染两回,却也没聊什么,不过是漫天地随意说着话。 夏季的天阴晴不定,前几日便下过一场大雨,只是持续时间短,倒也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今日不同。 自打昨夜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一直持续着,及至到了今日午后都仍在下。 原本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比之一般的小路要好上许多,可偏今日路过的官道不知为何竟出了问题,地面竟颇不平整,穆染待在车上都时不时感觉到身下的车舆在晃动。 忽然,不知是走到了哪里,身下的车舆整个猛烈往前倾,穆染身子不受控制地也往前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伸手猛地扣住自己坐下的长凳,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殿下。”车舆之后又晃动了几下,彻底停稳后,穆染还未来得及掀帘去问,便听得车外有宫娥的声音响起,“前方的车驾忽然停下了,驾士原本正跟着,见状只得猛地拉住缰,这才导致了颠簸。” 这便是同她解释为何方才车舆会剧烈晃动了。 穆染闻言便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接着便问了句:“可知晓前方发生何事了?” 小宫娥便说不知,正说要去问,却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有人匆匆着步子,淌着水过来。 “陆大人?”车舆外小宫娥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 穆染便知道是陆斌来了,于是掀了帘朝外看去。 “大人” “殿下,不好了,陛下的车驾惊了马,陛下不慎坠车,眼下生死未明!” 原本正要同陆斌说话的穆染听得这话整个人狠狠一滞。 “什么?!” 第七十二章 “今夜是你我新婚之夜”…… 天子惊了马,生死不明,原本要去行宫的御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照着目前的情况,往前至少要再走七八日才能到行宫,且这几日阴雨连绵,前方的路只怕不好走。 往后回定京都倒是方便。 可谁也不敢做这个主。 最后还是长公主下了令,叫队伍打道回府。 而到了这时候穆染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自打去看了穆宴的情况后,她便再没回过自己的车舆,一直到回到皇城,她都同穆宴待在天子车驾上。 这些日子中,穆宴几乎没清醒过。 随行的尚药奉御说,坠车的情景十分不巧,导致陛下头先着地,因此虽身上并无严重的伤,可实则伤及内里,眼下无法清醒便是最危险的。 若是再过十余日还是如此,只怕性命不保。 穆染未料到竟如此严重,连着确认了好几回,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最终尚药奉御在她的冷极的面色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回宫治疗兴许还有一丝希望。 听得这话,穆染便下了令叫加快回程的速度。 于是来时走了五六日的日程,回去不过五日便到了。 穆染的意思原是将此事隐下,不要叫过多人知晓,否则容易引起朝野震荡。 可以来这回去行宫本就带了些朝臣宗亲,二来穆宴在回宫后的第二日便醒了。 他在知道穆染的打算后便直接拦住了她。 他告诉穆染,自己应是过不了这一关了,瞒着无用,倒不若先告知朝野上下,如此也好早做准备。 穆染听后罕见地生了气。 “穆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太和殿中,她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人,语气生硬,“尚药局和太医署那边眼下正想尽法子治你,他们都没放弃,你为什么说自己过不了了?!” “原先你在路上时,几乎都昏睡着,眼下回了宫都能清醒了,这便代表你是能好的,你不要再说这些!” “我不让你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是为了稳住朝野局面,你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不日便痊愈了,这期间朝野震荡会引出多少麻烦?” “皇姐” “你眼下不过是小伤,尚药局都说了没事的,你在这太和殿中再养伤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了” “皇姐,你咳咳你听朕说” “我不想听!”穆染打断他的话,“你想跟我说什么,说你要不行了?你要走了?你有时间想这些,为什么不能安心养伤?你想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 说到最后时,她忽然止住了声,接着似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不再说其他,只是指尖攥起,掐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我去尚药局。” 说完这句,她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发现自己不能在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只会更失态。 穆染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情况。 先前她想的最多的,便是有朝一日穆宴的后宫之中有了别人人,那她到时便会拿着当初穆宴给她的那封诏书离开皇城。 可不想,那一日没等到,等来的却是这样让她不知怎么面对的情景。 “皇姐” 就在穆染走到了殿门处时,内里的床上又传来了穆宴有些虚弱的声音,让她顿住了脚步。 而眼见她停下,穆宴便问了句。 “你方才最后已经是什么,朕有没有想过什么?” 显然,穆宴十分在意那句话。 而穆染听后却没立即开口,她只是背对着穆宴,微微低着头敛眉。 好半晌后才缓缓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我?” 第二日,穆染没有同平日一样去太和殿,或者说她去了,可被陆斌拦下了。 “殿下,这会子桓亲王正在殿内,陛下有旨,旁人无诏不得入内,还请您先回明安殿。” 陆斌虽将她拦在殿外,可语气也是一样的恭敬,瞧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穆染便道:“本宫在此处等会儿,待桓亲王走了再进去。” 谁知陆斌却说桓亲王只怕没这么快了,说陛下同桓亲王有要事相商,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 见此穆染还有什么不懂? 只怕今日她便是在这里等上一整日,也是入不了殿的。 她于是也没纠缠,只是问了句:“陛下今日如何?” 陆斌却被她问得一滞,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便是没有起色的意思。 于是原本被拒之门外都没什么感觉的穆染霎时有些生怒。 “陆大人跟着陛下也有十余年了,眼下陛下身子欠佳,理应是安心休养的时候,他召了桓亲王入殿,大人拦不住,难道连劝也不知劝一句?上回尚药局的人怎么说的陆大人难不成忘了?如今的陛下需要静养,如此长时间的谈话如何受得了?” 陆斌被她一席话说的躬下了身,不敢回复。 穆染其实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迁怒。 因为穆宴不爱惜身子,可眼下她入不了殿,便只能同陆斌说这些。 说完后她便又觉得眼下这样并无用。 说到底陆斌还是听命于天子。 自然是穆宴要他如何做,便只能如何做。 而穆染被拦在殿门外,也做不了其它,于是只能将心中的不悦压下,接着离开了太和殿。 她原本都想好了的,待明日再来看穆宴的时候再将那些话当着他的面说一遍,定要让他答应了日后绝不再如此才是。 可不曾想,竟没了明日。 当夜穆宴的伤情便忽然恶化,尚药局同太医署尽了全力也没能救回。 穆染从明安殿匆匆赶去太和殿时,天子已经崩逝。 阖宫上下一片哀泣之声,可穆染却仿佛失了所有情绪。 她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流。 只是安静地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寝殿,接着把自己关在殿内,一待便是一天一夜。 那之后她便再没离开过明安殿。 无论外界发生了何事,她都没出去过。 听得说穆宴崩逝前曾立了遗诏,传位于桓亲王。 可这对穆染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她只是把自己锁在了明安殿内,谁也不再理。 那些原本在身边伺候的宫人全被她赶了出去,一个不留。 而无论大行皇帝的祭礼,还是新帝登基,她都没理会过。 这华丽的明安殿似乎就成了她后半生的归宿,她再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宫门是她叫人关上的,甚至落了锁。 除了每日前来送膳的宫人能入内外,偌大一个明安殿除了她自己便再无旁人。 新帝对她其实没多少情谊,可看在小翁主的份上也不会放任不管。 可偏她自己要如此,旁人也奈何不得。 若非她每日都会将送去的菜肴都用完,也没有轻生的迹象,只怕这明安殿的殿门早就被强行冲撞开了。 可即便如此,小翁主也还是和担心她。 可眼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劝。 毕竟她一没绝食,二没轻生,一日三顿吃的都很正常,只是不再何人交流,把自己封闭起来罢了。 可小翁主了解她,知道她若是如此,便是心中出了大问题。 可她又没有好办法,只能求助原本的桓亲王,如今的天子。 天子见她如此担忧,也未说其它,只是给了她一样东西。 “你拿着东西去找琼英,也不用同她多说,给她自己看便是。” 小翁主接过天子手中的匣子,下意识便要打开看,便听得对方又说了句。 “这里面的东西你不要好奇,不是你能看的。” 闻言小翁主转头,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天子却并未生气,只是带着笑哄了句:“快些去吧,你不是方才还说担心琼英?怎的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对了,若是琼英不愿见你,你便说这是大行皇帝留给她的便是。” 小翁主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于是抱着手中的匣子匆匆离开。 她一路去了明安殿,身边跟着的御前的人替她将紧锁的宫门打开,接着便在外等着,也不敢随意入内。 小翁主便自己往里走去。 她一路绕去了寝殿,在门外敲了许久的门,里面却始终没动静。 最后无奈,只能说了句自己有东西要给她,是先帝留下的。 原本没动静的殿内忽然响起细微的响动,接着过了一会儿,小翁主等到了那扇紧闭的殿门被打开。 她抱紧手中的匣子,接着缓缓往里面走去。 当夜,已经许久未离开过明安殿的穆染去了趟紫宸殿。 谁都不知道她和新帝谈了什么,只知道第二日新帝便下了旨。 赐了块封地给琼英长公主,且令她不日便离宫,日后无诏不得轻易入京都。 得知这消息后,小翁主气势汹汹地去找新帝,她觉得这是天子在针对长公主,可天子却同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这对琼英来说,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小翁主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了对方也不肯告知她。 于是眼见这旨意无法收回,想到日后只怕难以见着长公主,她便赶着对方离开的那日去送行,一路送到了城门处。 终于要出城时,她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抱着长公主哭了许久。 穆染耐着性子哄了她好半天,才堪堪哄好。 尔后便上了车舆,往自己的封地去了。 小翁主站在原处,看着那载着她的车舆越行越远,心中愈发难受。 因为她明白,这一去,只怕再难相见。 封地说的好听,位比亲王。 可无诏不得回这一条便足以将所有都抹杀。 大魏这么多年来,也没几个公主是这样的。 小翁主根本不懂为什么新帝要下这样的旨,分明长公主同先帝情谊深厚,而先帝又传位于他,何故如此针对长公主? 但这些缘由她已问了许多回,却始终不得答案。 于是只能带着遗憾回了皇城。 第二年的元正,新帝正是登丹凤楼改元换号,定年号为建平。同年,立百纳翁主褚师黛为后。 建平二年,琼英长公主派人送回一封奏疏,言及驸马一事,天子看后制约可。三月,皇城中天子派了人去长公主封地,代为处理聘驸马一事。 五月,驸马人选定。 七月,长公主大婚。 天子派人送去贺礼,同时提及长公主不必携驸马入京都谢恩。 于是皇城之中的人只知道长公主有了驸马,可始终未曾见过。 而远离京都,长公主封地之中。 结彩喜庆的房中,穆染同身前之人紧密贴合,两者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面容冷峻的男人,眼中此刻却带着缱绻深情,他声音极哑,低沉醇厚。 “阿姐” 穆染被他唤得面上有一丝薄红浮现,接着将头往旁侧了侧,敛了眼帘,没再看他。 “同你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她似是有些不乐意,可语气听上去却又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更像是爱人之间的一点小脾气。 穆宴正是摸清楚了她这想法,故而便总是不听她的。 “这么多年唤习惯了,改不了。” 穆染闻言便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忽地低头,顿时同她之间离得极近。 “今夜是你我新婚之夜。” 穆染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紧紧环住,周遭的氛围也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穆宴见她不开口,便哑着声又说了句:“夜深了,就寝可好?” 就寝两个字叫穆染指尖微微收紧,整个人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 她的反应穆宴自然注意到了,于是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道轻吻。 “阿姐,别怕。” 慢慢地,穆染便渐渐放松下来,她的指尖缓缓松开,下一刻却被穆宴扣住,两人十指紧扣。 “阿姐,就寝可好?”他又问了句。 这回穆染却没再逃避,只是稍稍顿了顿,尔后轻点了下头。 “好” 正完 73、世宗番外(一) 蔺卿第一次遇见穆忱时, 他正被罚跪在周婕妤的殿外。 时值盛夏,那天又恰好是一日之中最炎热的时辰,天边烈日高悬,灼热的日光直射而下, 在毫无遮挡的宫道之上掀起一层层热浪。 便是蔺卿都有些受不了这热气。 不似旁的贵人那般需要宫娥替自己撑伞, 她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往自己的殿宇去。 在经过一处殿宇时,忽见得前方有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殿下, 那是三皇子。”身后跟着的宫娥见她视线落在前方,便知机地上前低声道,“三皇子生母当初难产身亡,孩子便养在了主位周婕妤膝下。” 宫娥告诉蔺卿,三皇子名叫穆忱, 乃何采女所出, 先前便是周婕妤殿中的随居宫嫔,当初产子时因难产没能挨过来。她去了后陛下便将三皇子交给了周婕妤照顾。 周婕妤是白得了个皇子, 自然开心,先前待三皇子倒也是千好万好, 可五年前自己有了孩子后, 心境自然变了。 原本还只是慢慢疏漏了对三皇子的照看,这一年来却逐渐变得格外严厉。 三皇子本就丧母, 性子极为阴沉自闭, 不爱开口说话。先时周婕妤没自己孩子的时候, 倒还能耐着性子哄他, 可如今却完全没了耐心。 尤其是她发现三皇子虽不爱开口,可人却极聪慧后,便生了些别的心思。 这宫中的人多数都是人精一般的, 自然有宫人能猜出她的想法。 三皇子聪慧,便容易得陛下喜爱,而周婕妤恰好生的也是皇子。 初时便也罢了,可当周婕妤发现,同样是皇子,陛下却更偏向于聪慧的五皇子,而很少看自己的八皇子后,她便彻底变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不再认真教导三皇子,只是偶尔问上几句,她殿里照看三皇子的宫人此便也慢慢变得懒怠起来。 周婕妤知晓后从不去管。 与此同时,她在三皇子旁的管教愈发严厉,时常是因着一点小事便罚三皇子。 陛下知晓后也曾问过,却都被她用理由圆了过去。 因着不是生母,周婕妤一句“臣妾严加管教是为了让三皇子成才”,便什么都能说过去了。 而三皇子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便是陛下问及,他也从不会说,久而久之,陛下便也不管了。 只当周婕妤是真的用心在管教他。 旁人不知晓,可周婕妤身边的人却极为清楚。 三皇子因着周婕妤的那些责罚,时常身上都带着伤,而周婕妤从不会叫人来替他看,又摸准了他这样的性子,不会告知旁人。 于是这么些日子下来,原本就不喜同人相处的三皇子更是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就连原先觉得他聪颖的陛下也变得不怎么喜欢和这个儿子相处。 渐渐地,三皇子被彻底忽视,周婕妤也就愈发喜欢责罚他。 蔺卿今日来便是恰好撞上了被罚跪在殿门外的三皇子。 她是月余前才入的宫,因此并不知晓这些事,就连宫中的人她都没怎么认全。 因此当听得宫娥同她说这些事时,她的眼神从那个正跪着的身影上收回,接着微微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宫娥:“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宫娥便笑嘻嘻地道:“奴婢有个同乡姐妹便在周婕妤身边当差,她时常同奴婢说起这些事。” 哦。 蔺卿点了点头。 “没看出来,你们宫里的人也这么喜欢聊这些。”她道,“我先前在宫外时,时常去一些村子,那些地方一些成了婚的妇人也总是喜欢聚在一起,也不知聊些什么。” 她出身江湖,这是宫中的人都知晓的,因此她说出这话时,身边的宫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殿下又消遣奴婢了。” 跟在她身旁这一个月来,这些宫人都知道自家主子是怎样的性子。 因着出身江湖,所以同宫中贵人都不一样。 她永远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 性子直爽而讲义气。 听得说当初陛下白龙鱼服时,二人相识,而后她救了性命垂危的陛下,之后便结为异性兄妹。 后来陛下回宫,因记着自己这个义妹,便专程叫人去请她入宫。 这一入宫便直接封了长公主。 虽没有血缘,可陛下对自己这个义妹却极好。 听得御前的伺候的人说,在这个义妹跟前,陛下不像个帝王,反倒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 而相处之时,二人更是无所不谈。 这宫中的规矩这位长公主全都不用遵守,只需照着自己的心思来。 因此平日言语之间都直白而直接。 这些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娥起初还觉得惊讶,时日长了便都习惯了。 且许多还被她带的,也逐渐变得没那样循规蹈矩起来。 譬如眼下,她这近身伺候的宫娥便说是殿下消遣自己。 也就是蔺卿了,否则换了任何一位贵人,这宫娥都不敢如此说。 蔺卿是真的不在意,所以听了后也没上心。 她的眼神再次落在那不远处跪着的三皇子身上。 “殿下,日头越发毒了,咱们回去吧。” 身边的宫娥不知她心中想什么,只是抬眼看了看毒辣的烈日,担心殿下被晒出个好歹来,便劝了句。 然而身边的殿下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伞给我。”她说着伸手。 原本这跟在她身边的人都会带着伞,只是因着蔺卿自己嫌麻烦,而不让这些人替她撑伞遮阳罢了。 身旁一直带着伞的宫人闻言忙上前,恭敬将伞呈上。 蔺卿一把拿过伞,便往前方走去。 她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径直走到了跪着的三皇子身边,接着直接把伞打开。 原本被烈日灼晒,而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凉时,穆忱因跪的久了有些模糊的思绪慢慢回来。 他有些艰难地抬头,却猛地撞进了一片清澈的双眸之中。 让他整个人一怔。 蔺卿低着头,看着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对方面容苍白,双唇已经干燥开裂,额间沁出的大颗汗珠,身上的衣物也已经被大片汗水浸湿,极为狼狈。 “起来。”她说着,直接弯腰,伸手将对方拉起。 穆忱毫无准备,再加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被她这样一拉,顿时失了力气,起身后竟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往一旁栽去。 好在蔺卿本身有功夫在身,倒也不似旁的姑娘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眼见这瘦弱的少年往自己这边倒下,她顺手一接,便将人拢入怀中。 原本因着猛然起身双目泛黑的穆忱忽然便落入一片温软之中,呼吸之间传来阵阵清浅的香气,让他混沌的脑子变得些微清明起来,下意识地揪住了对方的衣衫。 蔺卿却没在意他这一点动作,只是一只手环在少年腋下,另一只手撑着伞替对方遮阴。 尔后看向听见外面动静匆匆出来的周婕妤身边的宫人。 “跟你们主子说一声,三皇子我带走了,有什么意见就去找陛下。” 言毕,也不等那宫人开口,便直接将原本夹在腋下的人单手托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接着径直离去。 蔺卿既然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带走穆忱,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猜都猜得到,她这么嚣张的态度,周婕妤只怕不会罢休。 果不其然,当夜御前便来了人,说陛下召她去紫宸殿。 蔺卿都懒得问,看了眼才吃了药睡过去的穆忱,径直起身,打算去紫宸殿。 ——然后发现走不动。 转过身一看,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少年也不知怎么了,竟忽然惊醒,手还死死攥在她的裙裳之上。 “……” 蔺卿盯着对方浓黑的双目,半晌后开口:“你不知道随便揪姑娘裙子很不合适吗?” 原本以为她要生气的穆忱听得这话忽地一怔,清峻的面容上逐渐有红晕浮现,但指尖却始终没放开。 他似是想说什么,可却紧紧抿着唇,眼中的神色却带着一丝祈求。 蔺卿同他对视良久,最终道:“我去趟紫宸殿,你安心在这里养伤。” 那攥在她衣衫上的手没放开,反而越来越紧。 蔺卿微微垂眸,忽然笑了声。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吗?”她道,接着安抚,“放心,不是把你送回周婕妤那里,我只是去同陛下……就是你老爹说点事,总之不会让你再回去。” 说着她自己伸手握住穆忱冰凉且毫无血色的指尖,一点点将自己的裙衫扯出,然后唤了人入殿。 “照顾好三皇子,若我回来前他身子不好了,直接去紫宸殿找我就是。” 许是她最后的那句话起了作用,穆忱竟真的不再执着着她留下,只是整个人一直盯着她的背影,长久不愿闭眼。 蔺卿一路去了紫宸殿,入了殿后便往天子日常理政之所去。 到了跟前时,天子竟也未在批折子,反倒在御案之后用着一道汤羹。 “你来了。”眼见蔺卿到来,天子略略抬手,示意对方上去,“来,方才周婕妤送来了道汤羹,一起用些?” 蔺卿见了便知道周婕妤应当是来哭诉过一番了,于是摆摆手。 “刚用了晚上,眼下不想再吃。” 天子便叹了句:“可惜了,她这手艺还是不错的。” 敢情还是自己亲手做的? 那蔺卿就更没兴趣了。 她直接在下首的椅上落座,接着道:“陛下叫我来是为了三皇子的事吗?” 听得她直入主题,天子放下手中的汤羹,拿过一旁的帕子将擦拭指尖,接着缓缓开口:“她的意思是三皇子是养在她膝下的,你这样不打招呼便带走了让她有些落了脸。” 周婕妤原话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当时在天子跟前哭得梨花带雨,言语之间把蔺卿说的跟什么似的。 就是想让陛下责罚蔺卿。 可她错估了蔺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我已经很给她面子了,不然我就不是直接带走三皇子这么简单了。”蔺卿道,“陛下,那三皇子好歹是您的儿子,他这些年在周婕妤那过得什么日子您难道不知道?就这样任由她折腾?” 白日那宫娥说的话蔺卿并没完全信。 旁人不知,她未必不知。 陛下只怕是清楚周婕妤心思的,但为何不去管,蔺卿便想不明白了。 若真如宫中传的那样,陛下被周婕妤三言两语便轻易糊弄过去,那这大魏江山只怕早就易主了。 听得她如此问,天子俊逸的面容之上有些许笑意浮现。 “也唯有你敢如此同朕说话了。” 于是解释了几句。 而蔺卿听后便怔了怔,半晌才开口。 “陛下的意思……这都是为了历练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多少人想看世宗的hhh 感谢在2021-03-24 00:06:06~2021-03-25 00:0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ujiangjiu 30瓶;不吃鱼的猫 5瓶;说来话短 3瓶;菡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世宗番外(二) 知道了天子的打算后, 蔺卿不由地说了句:“真是搞不懂你们皇家的心思。” 要历练自己的孩子,不好好找人教导,反倒任由一个宫嫔随意折腾? 这种历练还真让人无法理解。 不过她并不很在意。 毕竟她当时带走三皇子的时候想的很简单,既然周婕妤如此磋磨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 她便将人带走。 蔺卿这人有个毛病。 就是自打下山后, 便总爱打抱不平。 说好听点是打抱不平, 说的直白些就是……多管闲事。 这事同门师兄弟跟她说过许多次,叫她克制自己, 不要见到一个人就总想着去救。 这世上这么多的人,她也帮不完,更不用说山下说世事复杂,若是何时因着救人不当心将自己搭上了,反倒得不偿失。 可蔺卿却丝毫没听进去。 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 热情爽朗, 见了不平事都要上去插一手的,怎么可能听得进这些话? 于是她救了天子, 这回又顺手帮了三皇子穆忱。 这时的蔺卿还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为今日的这个决定而后悔终生。 到那时她才知晓, 原来有些人真的不能救。 否则害得便是自己。 只是此时的她还是无知无觉。 在同天子谈了小半个时辰后, 天子见她如此关心三皇子,便随口说了句:“你既这样喜欢他, 朕也不将他送回周婕妤那儿, 日后让他跟在你身边, 由你照看, 如何?” 蔺卿原本也没有这样打算的。 她只是单纯觉得周婕妤做的事不入流罢了。 可这么一听,想了想后竟觉得也还行? 横竖她入宫这么个月来也觉着无趣,身边那些宫人们各个都恭敬极了, 想找人说说话都不行。 她无聊时便只能自己去殿内的院中练武。 眼下若是三皇子让她来照看,那她不就可以教对方武艺了? 她早就眼馋同门师兄弟下山后各自收徒了,可偏偏她找了这么久,也没人愿意跟她学,做她徒弟。 三皇子眼下虽已过了最合适的学武之龄,可比之旁人,他要聪慧许多,说不定也能学会。 于是蔺卿自己想着想着便心动了,接着直接点头应下。 然后提了个要求。 “你要传他武艺?”天子显然没想到她竟会提出如此要求,登时便看向她,“那可是朕的三皇子,你以为是你门中之人吗?” 蔺卿闻言倒也不慌,她似乎丝毫不怕天子因此生怒。 “那要是养在我这里,我肯定就会这样教他,陛下若是不同意,那还是不要将他交给我了。” 她说的倒是认真。 天子盯着她瞧了好半晌,忽然,略微有些绷起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接着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罢,谁叫朕话都说出去了。”他道,“既如此,日后三皇子养在你身边便是,你若想教他习武也可,只是莫要太过了,伤及性命却是不行。” 蔺卿便应了句,说自己心里也有数。 及至她准备离开紫宸殿时,方听得天子又说了句。 “如今储君之位未定,朕属意他,你既养了他,便要好好教导,莫要叫朕失望。” 蔺卿一听,便知对方为何如此放心将三皇子交予她照看了。 如他所言,如今太子之位未定,朝野及六宫已经隐隐有了些眉目同争端了,便是周婕妤,都在为了自己的儿子未雨绸缪。 原本三皇子养在周婕妤膝下,带还叫人心中会生出些忌惮来,好歹周婕妤也是宫嫔。 可若真叫蔺卿这个半路册封的长公主来养着,在旁人看来,三皇子便是被陛下厌弃,彻底失了夺储的机会。 如此,自然不会有人再将眼定在他身上了。 虽然想是想的明白,但蔺卿还是不理解。 她出身江湖,总是弄不明白这些皇家的打算。 当她这个人素来豁达,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于是第二日,圣上下旨,晓谕六宫,皇城之中都知道三皇子从此之后养在了赵国长公主身边。 旁的嫔妃自然高兴,尤其是知晓了长公主是如何将三皇子从周婕妤宫门前带走时,心中不由地感谢周婕妤。 毕竟若不是她,陛下又怎会放弃这么一个已经十二三岁的皇子? 少一个皇子竞争,自己的孩子便多一分机会。 唯有那周婕妤,一边不高兴陛下没有惩治蔺卿的无礼,一边又有些庆幸将三皇子这么个烫手山芋解决了。 而她这样矛盾的心情,蔺卿自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兴趣去管。 因为她如今的心思都在三皇子穆忱身上。 不得不说,这穆忱的性子是真的孤僻。 也不知是因着出世便没了生母,还是在周婕妤那里受了太多磋磨。 他竟养成了沉默的习惯。 旁人同他说上十句,他未必会回一句,更别说旁的了。 那被蔺卿派了去伺候的宫人们,去了一次后都来蔺卿跟前哭诉,说实在无从下手。 因为三皇子完全不配合。 不管是吃药,还是更衣,抑或是用膳,从来都是沉默不语,岿然不动。 甚至连发脾气都不会。 就那样安静坐着,或者躺在床上。 任由宫人劝得口干舌燥也依旧不动。 因着他是皇子,又是长公主养着,这殿内的宫人也不敢强行动手,因此便只能去蔺卿跟前求助。 而两日蔺卿正好在替穆忱挑合适的兵器,想着日后好教他,便也没去看他,只是吩咐了人要好生伺候。 直到那些宫人找上来了,她才知道这些事,仔细问了情况后,便亲自去了三皇子的房中,去之前还特意将宫人都遣散,独自一人入内。 她进去时,穆忱恰好在放了早膳的桌边坐着。原本身边是有好几人伺候着的,想要劝他用膳,可无论怎么说,他都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眼不发。 几个宫人也是没辙,正犯难时,恰好长公主来了,又叫他们都下去,于是一个个都如蒙大赦,忙见了礼退下。 直到殿内没了旁人,蔺卿在走到桌子旁,接着在穆忱身边落座。 “听说你不肯喝药,也不愿用膳?”她倒直接,连句开场白都没说,便直奔主题。 话音落下后便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因为穆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整个人也没动,而是维持原本的模样, 蔺卿便又道:“怎么,是宫人伺候不尽心?所以你不肯用?” 还是一样的沉默。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此时早就没了耐心,拂袖而去。 可蔺卿自幼养成的热心肠,加之知道穆忱原先经历的那些事,故而也没将他这态度放在心上,反而抬手,边舀了一小碗笋丝鸡皮汤,边道:“若是宫人伺候不尽心,日后我换几个人伺候你便是,身体是自己的,你这样不吃不喝,不难受?” 说着,将刚刚盛好的汤轻轻放在对方跟前。 “先喝点汤填填肚子,两日未用膳了,马上便吃硬的对胃不好。” 她说完,也没等穆忱有反应,反而又拿起另一个青花小碗,开始替对方布菜。 她的动作轻缓,并不显着急,同时还说了句:“我之前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你算是我第一个正经照顾的人,因此,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记得提出来,否则我这性子,只怕都发现不了。” 蔺卿说这话时,眼神是落在跟前的菜上的,可余光也看见了,原本一动不动的穆忱,似是犹豫了会儿,接着便伸出手,将她先前盛好的那碗汤拿起。 “说来也是我的问题,我单想着替你挑件趁手的武器,日后好教授你武艺,却忘了你眼下正是病中,这两日竟一次也未去瞧过你。”她说着,将那夹了好几道菜肴的碗也放在了穆忱跟前,“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你既养在了我身边,我也会认真照顾你。” 蔺卿起来的早,因此早早便用了早膳,平日这时候原是她固定训练的时辰,今日却罕见地坐在这里陪着这有些孤僻的少年。 她替对方夹着菜,时不时说上几句。 少年一直没回答,她也不在意,丝毫不因为对方的态度而不高兴。 毕竟比起那几个宫人,在蔺卿跟前的穆忱,要听话的多。 蔺卿给他夹的菜他全都认真吃完了,没有丝毫抵触的情绪。 “哦对了。”眼见他快吃完,蔺卿才想起问一句,“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没事的时候喜欢练上几招,回头我教你,我们一起练,你愿意吗?” 虽然在天子跟前蔺卿表达的一定要教穆忱的意思,可毕竟学的人也是穆忱自己,若是他本身不愿学,她再怎么教都没用。 更何况她也不喜欢强迫别人,于是才问了这么句。 原以为深宫之中长大的孩子对这些应当是没什么兴趣的,谁知穆忱低着头,咽下她方才夹给他的最后一道菜,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 这声音极轻,若非眼下殿内静得出奇,在加上蔺卿本身就是习武之人,听觉极佳,只怕都要忽略了。 而在听见后,她便笑了一下。 “你愿意自然是最好的了。放心,我教的都是些简单的,不会太难,也不会让你受伤的。” 然而穆忱在意的却不是受不受伤的事,他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面上,接着微微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只要是你教的,我都学。”不知是因着长时间未开口,还是他正处于变声期,穆忱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好听,带着些沙哑,仿佛石子在粗糙的地面上磨砺着。 蔺卿听了他的话,有些好笑。 “当然是我亲自教你了,否则还能有十之二?” 宫中是有左右金吾卫,可那都是隶属天子的,且那些人的路数同她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流派。 她这一门,讲究的是奇、惊、巧、飘。 在外人看来就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而金吾卫讲究的是实、硬,稳扎稳打。 所以除了蔺卿,还真没人能教穆忱。 蔺卿于是跟他认真分析了两者之间的区别,然后发现对方严肃着一张脸听完后,好半晌才忽然问了句:“是不是在我学会前,你都会一直陪着我?” 蔺卿被问得一怔。 这话题似乎变得有些快? 不过想了想,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于是略一点头。 “收徒自然要带到你出师为止了。” 等到穆忱出师之后,她就可以去那些师兄弟跟前吹,说自己也收了个徒弟,还是当朝皇子。 比他们收的那些要厉害得多。 穆忱不知道她这一番心理活动,只是在听得确定的答案后,便道:“那我们等会便开始吧。” 蔺卿:……? 这么快的吗? 她本来还想着让他在都休息几日。 而穆忱却垂下眸,敛去眼底的复杂阴沉的情绪。 她说,会陪着自己。 他信了。 所以…… 穆忱的指尖缓缓收起。 你不要骗我。 否则,他可能会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二女鹅这个性格,其实是个很乐观的小太阳。 想到后面她这么惨,我都觉得穆忱好狗,但是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和穆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得到了再失去,穆宴是从没得到到得到,两个人心境是不一样的。 而且他本身就要比穆宴疯,所以注定他和卿卿之间的结局。 (虽然我还是觉得这对很带感小声j逼逼pg) 75、世宗番外(三) 穆忱虽然已经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 但正如蔺卿所想,对方确实聪颖,旁人要十天半月才能学会的,他只需半天抑或几个时辰。 蔺卿以前从未收徒, 对他自然十分上心。 在他养好身子后没几日, 便开始带着他正是练习。 每日寅时不到便起身, 练至巳时末,午后小憩, 便是旁的课程,及至落日后再在院中扎半个时辰马步,第二日照旧。 这一日的流程下来,看着倒是麻烦且辛苦。 可穆忱却从未叫过一句苦。 总是蔺卿叫他怎么做便怎么做。 虽然外人瞧着不容易,但蔺卿本身心中是有数的。 这些训练都是她亲自演练过的, 并不会对这个年纪的孩子造成很大的影响, 至多不过身子酸痛几日,或者身上多些伤口罢了。 而这些都是可接受范围之内的。 她原本还想着, 若是穆忱觉着受不了,便先替对方减轻些训练, 可未想到他竟如此能忍。 两三个月下来愣是风雨无阻, 一天都没歇过。 对此,蔺卿觉着十分惊讶, 还有些惊喜。 随虽然她从未收过徒, 但也从同样下山历练的同门口中听说过, 如今的孩子姿势一个不如一个。 她那些同门收的, 大多都是资质平常的,没什么出挑的人才。 蔺卿虽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碰上那种好苗子,可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快。 这叫她十分高兴。 于是愈发认真教导穆忱了。 她原本就是门中十分出色的弟子, 天资也比旁的师兄弟们好上许多,如今收的徒弟也是这样,两人沟通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蔺卿自己用的剑,让穆忱自己挑的时候,他竟也选了学剑。 这便更方便了。 蔺卿几乎是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及至后来,她这殿中内的院中时常能看见这样的场景。 赵国长公主手中拿着锐剑同三皇子互相比划拆解,原本三皇子根本接不住对方的剑招,时常手中的剑都被轻易挑落,可三皇子却丝毫不气馁。 他只是一直地练。 渐渐地,他从接不住到接得住,再到仍有余力。 这一切的转变,不过用了五年。 今日是中秋,皇城之中四处都充满了团员的氛围,天子在麟德殿设宴,宴请诸位朝臣宗亲。 而后宫之中,四妃之首的郑贵妃则请了六宫之中的嫔妃在清晖阁中办了个内宴。 那些个外命妇并先帝的公主倒也来了几个。 而嫔妃之中膝下有子嗣的,自然也不想放过这机会,都将自己的孩子带了来。 毕竟外宴过后,照着惯例,陛下都会来清晖阁内小坐。 这机会便是许多平日里见不着天子的小宫嫔梦寐以求的。 而这样的内宴,蔺卿原本也要来的,尤其是如今三皇子还养在她的殿中。 可恰好便是今日她不得空,先前便提前告知了天子,于是提前一日便离了皇城。 及至今日中秋,夜幕落下也未回。 五年过去,三皇子如今已满十八,再有两年便是及冠之年。 今日的内宴,若是蔺卿在场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要跟着,可蔺卿不在,郑贵妃先前派人来请,他却直接拒绝了。 也没说什么理由,只是说自己不去。 这么些年,这宫内的嫔妃们早已习惯了长公主和三皇子两人奇怪的性子。 赵国长公主性子爽朗,却时常说话过于直白,丝毫不给人留面子。若她真的只是个长公主倒也罢了,那些个在陛下跟前得宠的嫔妃倒也不会太过怕她。 可偏偏她不是普通的公主。 一个天子亲封的异姓长公主,本身就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若说当初她刚入宫时,这皇城之中的人还看的不算太清楚,眼下五年过去了。从陛下平日的言谈举止,以及她和陛下的相处来看,天子显然是极为看重自己这个义妹的。 旁的不说,这么几年天子为了这个义妹处置了几个不识趣的嫔妃,那都是众人看在眼中的。 因此时日长了,便也都知道了,旁人都好说,唯独这赵国长公主是招惹不得的。 而因着她,这皇城之中的人自然便有些忌惮起三皇子来。 倒不是因着担心他争储,只是单纯因着长公主而不想招惹他。 比起旁的皇子皇女,三皇子本身性子阴沉,不爱开口,每每见了人时,都是眼眸幽深,唇角轻抿,面容冷峻的模样,整个人瞧上去便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因此郑贵妃派了人去请三皇子时,便想着不会成功,果不其然,那去了宫人没多久就回了清晖阁,只说三皇子不欲前来。 郑贵妃早料到这结果,也没说其它,略一点头后,便将此事撂在脑后。 而另一边,蔺卿的殿宇之中。 穆忱坐在正殿的另一边,他虽坐在罗汉床上,可整个人的身子却绷得直,原本放在背后用来开着的凭几便成了摆设。 他微微垂眸,看着跪在前方的宫人。 “三皇子,小的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其它的真的不知道了!” 那宫人衣料并不算特别好,却也不算太差,穆忱这几年虽不怎么离开这殿宇,但也知道宫中的这些宫人的等级。 眼前这人算是这殿中的管事内侍之一,平日专司长公主出行车驾马匹之事。 昨日蔺卿出宫,便是他替着安排的车驾。 原本以为同先前一样,安排了便完事,谁知今日午后,便有宫娥找到他,说是三皇子叫他去正殿问话。 去了后才知道,原来是问他长公主去了哪里,是去见谁,何时回来这些问题。 这人原本就知道的不多,听得三皇子这样问,便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昨日宫门将要落钥之前,长公主亲自找到他,叫他备一辆车舆,自己立时三刻要出宫。 这人听后自然奇怪,盖因不多时宫门便要落钥,届时便无法回宫,只能在皇城之外待一夜,于是便下意识问了句,结果长公主告诉他,说自己就是要出宫,今夜不会再回来。 他听得这话心中便明白了。 也没去问那些多余的,譬如陛下是否知晓的话。 毕竟若是陛下不知晓,长公主只怕连宫门都出不去。 于是照着殿下的要求,这人便替她备好了车舆。 一直到这儿,都是正常的情况,可万万没想到,三皇子竟会因着此事叫他问话,且一问便是一整个下午。 从他来正殿到现在,他便一直保持这跪在地面上的姿势,甚至连挪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只要稍稍动一下,三皇子那眼含坚冰和戾气的双目便一直落在他身上,叫如坐针毡。 尤其是在他将自己知道的那些说出来后,三皇子竟有很长的时间都没开口,再次开口时,便是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瞒着没说。 那人便忙说没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可显然三皇子不怎么认为。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不让他起身了。 “……三皇子,殿下回来了!”正在室内氛围凝滞到了极点时,忽然有小宫娥匆匆着步子走入殿内,接着在穆忱身边站定,“刚刚回来的,您去瞧瞧吧。” 这么句话,便让穆忱原本坚冰一般的面容霎时出现了裂纹,接着轰然破碎。 “长公主眼下在何处?”他问了句。 那小宫娥便说刚回的寝殿。 穆忱听后便霍然起身,在经过那原本跪在跟前的宫人跟前时说了句:“你且退下。” 尔后便径直出了正殿,往连着寝殿的长长的通廊处去。 而被留在殿内的宫人,眼见他离开,又绷着身子许久,最终听见那有些急切的步子渐行渐远后,才手撑在地上,接着缓缓起身。 “三皇子越来越吓人了。” 低低地感慨了这么一句后,再次确认四周都没人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正殿。 而寝殿之内,穆忱站在内寝,看着半躺半靠在床边的人,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双眉皱起。 “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蔺卿双眸半睁半合,白皙的双颊边有几分薄红显出,细长的双眉尾端微微上扬,勾勒出她略带英气的面容,双唇嫣红得仿佛滴出血来。时不时开开口说上几个字。 “……喝、喝!” “……都、都不如……不如我!” 她的声音很轻,若非殿内安静,再加上穆忱在习武之后听力比之旁人要好上不上,否则只怕都听不太清。 而站在一旁的宫娥便是如此。 她没听见长公主说的什么话,只是恭敬着声音回答着三皇子的问题。 “殿下是自己回来的,刚回来便成了这样,奴婢同旁人一道扶着殿下回了寝殿,旁的便一概不知了。” 穆忱闻言微微侧目,看了她半刻,在确定她没说慌后,方道:“叫人备水,再准备干净的衣物。” 那宫娥闻言便忙应了声,接着匆匆离去。 等到她出去后,寝殿之内便只剩了穆忱和蔺卿二人。 这时的穆忱才终于在床边落座。 他幽深的视线落在对方泛着薄红的面容之上,半晌后微微往前靠了靠。 蔺卿身上浓烈而凌冽的酒香味便扑鼻而来。 穆忱极少饮酒,可也分辨得清什么是好酒,眼下这样一闻,便知道对方昨日出去到今日只怕喝了不知多少。 他的眼色便一点点变得浓黑起来。 你和谁去饮酒了? 穆忱缓缓抬手,似是想要触碰对方,可对方忽然的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一怔。 “放……心!”原本声音有些轻的蔺卿眼下也不知梦见什么,竟忽然声音有些提高道,“再有两年我那小、小徒弟就出师了,届时……”她说着轻轻动了动自己的头,似乎在找一个舒服的位置,“那时我就离开,和你们继、继续……行侠仗义!” 她说完这句,似是很满意,唇边还带着笑。 可她不知道,坐在床边的穆忱,听了这话,原本伸出去的指尖一点点收回,接着眼底逐渐有猩红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来算算,下章穆忱应该能黑化。 然后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嗐,这男主是真的狠。 还是穆宴可爱。 - 我的天,我因为太困了,原本准备定时0点发的,结果点成了立即发表,结果就成了前一天的更新,这就意味着我之后要多写一章,否则我的全勤就没了。 我完了我完了…… 76、世宗番外(四) 天子近来身子愈发不好。 连五日一回的临朝听政都取消了, 圣驾挪去了太和殿,就连朝臣入宫议政,也不从紫宸门入阁,而是直接去太和殿。 朝野都纷传陛下只怕不剩多少时日了。 旁的事便罢了, 这头一件尤为重要的, 便是立储。 陛下如今已近天命之年, 膝下皇嗣众多,单皇子便有三皇子, 六皇子,八皇子,还有前两年才刚出世的十二皇子。 可即便如此,这么些年,陛下也从未提过立储一事。 朝臣中有眼见陛下年岁愈发上来, 担心若不早立太子, 只怕临到头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朝野动荡,便时常提起。 可陛下却从来置之不理, 要么就是将提及此事的朝臣训斥一番。 说是朝臣都是在咒他早亡。 如此反复几回,便也渐渐没人敢轻易提及。 谁知这回偏就真的出了岔子。 陛下这回病得重, 自打秋狝回来后便一直没能痊愈, 总是反复,及至如今已然病入膏肓, 药石无灵。 不过是能拖一日算一日罢了。 而眼见陛下身子愈发不行, 后宫前朝那些个有心人便都心思活了起来。 毕竟至今国无储君, 若是谁能在这些日子中入了陛下的眼, 便极有可能成为这大魏然后的天子。 于是近日来太和殿中总是有人来来往往。 有皇子自己来看自己父皇的,也有嫔妃带着孩子来的。 而那些个嫔妃母族的朝臣也来得勤快。 人人都想在陛下跟前露脸。 除了三皇子。 倒不是说穆忱从不去,他只是不似旁人那般一日三回地往太和殿里扎。 只是每日入殿看自己父皇一回, 同对方说说话,见父皇身子不好了,便恭敬退出,当日便不再去。 他这样的表现原是正常的。 毕竟病人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休息,日日去叨扰反倒不利于病情的稳定。 可除了他,旁人却不这样想。 都怕自己去的次数少了,便失了机会。 而他这番表现,落入旁人眼中却也不算什么异常。 毕竟在外人看来,他早早便被到赵国长公主身边,自然是失了争储的机会。 因此也没多少人在意他的表现。 这日,三皇子照例从太和殿中出来,也不知他同陛下谈了什么,面上的神情异常阴沉。 原本他便是不常开口的性子,眼下这样再阴郁着神情,叫那些个候在殿外的宫人见了心中都格外紧张,因此他出来时,谁也不敢上前搭话。 好在他并没有要开口的打算,而是沉着步子,径直从太和殿中离去。 巧的是,三皇子离开后不久,赵国长公主便来了。 显然是奉诏前来。 宫人将她引入殿后,便恭敬退出,还照着陛下的吩咐关上了殿门,谁也不让入。 殿内,蔺卿在天子床边坐下,她微微低头,看着床上的人。 这时的天子早已因病痛而变得有些脱了像,皮肤枯瘦,面色泛黄,双唇有些开裂,带着些苍白,先前的一双明目此时却失了许多光彩,眼窝有些凹陷,散落在枕上的发尾也干枯分叉。 他还是大魏的天子,可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大限将至,只怕不日便会崩逝。 蔺卿因着身份特殊,同天子之间并非有血缘,因此这种时候并不合适日日都来。 可她每回来,天子的情况都越来越差。 虽然不是亲兄妹,可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有情谊的,且蔺卿又是极重情谊之人,眼见他如此,心中自然难受。 “陛下放心。”她看着对方,“前两日师兄来了信,说是已经在找药了,您这病还是能痊愈的。” 她话虽这样说,可两人心中都清楚,不过是安慰之言罢了。 蔺卿的师门虽有些能力,可还没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程度,天子这身体,尚药局同太医署不知费了多少心思都不能救回,靠着那不知是否存在于世间的药,显然希望渺茫。 天子因道:“朕知道,大限之日只怕不远了……”他说着咳了几声,才继续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蔺卿便忙问是什么事。 “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那些来朕跟前献殷勤的人。”他指的是那些个嫔妃和她们身后的母族,“朕……朕身子还好的时候,这些人……咳咳……这些人便已然蠢蠢欲动,如今眼见朕、朕如此,焉有不四处争夺的?” 天子告诉蔺卿,他原也没想到自己这身子竟会忽然得了这重病。 自秋狝归来至今不过月余,竟每况愈下,原本是打算三皇子及冠后便下旨立储,可眼下看来竟是等不到了。 “在你来之前,朕已经同三皇子说过了,他自己心中有数。”天子说的并不容易,中途喘息了许多次,“这回叫你来,是有关你的。” “我?”蔺卿一怔,“什么关于我的?” “朕知道,你一直都想离宫。” 天子其实看得出来,毕竟自己这个义妹,是江湖出身,喜好行侠仗义,这些年,他以两人之间的情分将对方留在宫中,已经是很不容易。 眼下自己大限已至,也该让她自由选择了。 “朕知道你最想的还是回自己门中,可如今你到底是大魏的长公主,朕已经替你择好一处封地,若是你愿意,待朕去了,你带着朕叫人拟好的诏书,便能去自己的封地。” “若……咳咳若你不愿,今日之事便当朕未说过,你回自己门中便是。” 蔺卿显然未料到对方叫自己来要说的竟是此事。 显然,天子是真的将她当成自己亲妹妹,否则不会如此替她谋划。 大魏公主,离开都是到了年纪便分府离宫,能得封地的从未有过。 那是亲王才有的待遇。 更不必说,天子还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便是彻底离开皇城,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原本当初蔺卿便是因着同天子之间的义兄妹情谊才应下对方的邀请入宫,原本说的是带个一年便离宫,可后来天子也曾留过她,再加上蔺卿自己又收了三皇子为徒,想着怎么着也要将自己第一个徒弟带出师,因此一留便是这么几年。 这两年来,她在教导三皇子时越发觉得对方到了能出师的程度,因此也早已去意,只是当初因着答应了要陪对方及至出师为止。 所以她才一直没提出来。 谁知这回陛下倒先替她想到了。 最终,蔺卿也没说出自己的选择。 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天子在她准备开口时,直接拦住了她,说是让她再想想。 显然天子也知道,若是照着她的想法,定然是离宫。 封地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唯有回到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可因着是个病重之人的话,她便也没说什么,只是照着对方说的,自己回去再想想。 只是心中早已做好打算。 待三皇子及冠之日后,她便会离开皇城。 横竖天子已经打算立三皇子为太子,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她便是留下,也没多少意义。 若说以前的穆忱还会因着没了母亲而被磋磨犹豫,可这么几年过去,他早已是个能自保的人了,更不必说,再过几日他便是大魏储君。 待天子大行,他便是大魏之君。 届时万人之上,莫说这六宫之中,普天之下都是属于他的。 他再不会是当初那个任由一个小小婕妤折腾的皇子了。 那蔺卿留下来,也再帮不到他。 所以她是打算过些日子同穆忱提起自己要离开的事。 可不想,这日回了自己殿中后,便见到了在寝殿内等着她的人。 “穆忱?”眼见对方在罗汉床上坐着,她脚下步子径直往那处去,接着看着对方,“有事找我?” 这些日子,因着天子的病,穆忱已经好几日未来她跟前了,今日前来想必是有事要说。 果然,同蔺卿想的一样,眼见她在自己对面落座,原本低着头看着自己跟前盖碗的人抬头看向她。 “师父,你是不是要走了?” 蔺卿指尖一顿。 “为什么这么问?” 穆忱视线落在她面上,声音有些低:“今日去太和殿,父皇说,我不能一辈子都依赖你,你总有一日会离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蔺卿闻言心中有些讶异。 她是没想到天子竟会同穆忱说这些话,更没想到穆忱会直接开口问她。 于是便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父……”而眼见她不说话,穆忱便又说了句,“父皇说的是真的,对吗?你真的要走了?” 看着跟前的人眼中的神色,蔺卿心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点头。 “嗯。”她道,“原本我是打算再过几日便同你说的。我教了你这么些年,如今你已经可以出师,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蔺卿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皇城,这些年留下不过是因着他,如今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原以为穆忱听后会说什么,谁知他竟面色平静地接受了,同时还问了她离开的日子,在知道是自己及冠后对方便会走后,他没有开口挽留,只是说了句:“这几年师父的教导,我一日不敢或忘,日后定会谨记师父教诲。” 之后他便同蔺卿提了告辞。 接着离开了寝殿。 全程蔺卿都没说几句话。 直到对方离开,她才忽地回过神来。 想起穆忱方才的态度,蔺卿却总觉得不太对。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过平静,并不像平日同她相处的样子。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没过几日便听得伺候三皇子的人来她跟前回话,说三皇子在练剑时一个不当心,锐利的剑刃伤及自身,伤势甚重。 蔺卿听后整个人一惊,来不及细问,便匆匆去看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0点之后还有一章。 为了补救我自己的手滑…… 77、世宗番外(五) 蔺卿匆匆去了穆忱的房中, 看到的是已经完全昏死过去的人。 “司医,三皇子如何了?”眼见前来看诊的司医已经告一段落,她便先揪住了对方问了几句。 “殿下,三皇子此番伤势颇重, 那剑若再深几寸, 只怕神仙难救, 眼下算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眼见司医停下, 蔺卿便追问道。 司医便叹了句。 “只是如今也不容乐观,毕竟伤口深,只看能不能熬过今夜了,若熬得过,一切好说, 若熬不过……” 后面的话司医没再说, 但蔺卿却听得明白。 若是熬不过,想来便没有以后了。 思及此, 她深吸口气,将心中的一切情绪全都压下, 接着看着司医。 “敢问司医, 三皇子这情况,除了我, 你还同谁说过?” 那司医便说没有。 “臣一来便替三皇子看诊, 还未来得及开方子殿下便来了。” 蔺卿便道:“既如此, 本宫有件事想请司医帮忙。” 因着出身江湖, 故而她极少用上这种自称,眼下忽然这么一说,倒叫那司医愣了愣, 而后忙道:“殿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蔺卿便稍稍侧头,看了眼此时昏迷不醒的穆忱,接着视线才重新落在那司医身上。 “不是什么难事。”她道,“就是想请司医开了方子回去后,暂时不要将三皇子眼下昏迷的情况告知旁人。” 那司医闻言便有些为难。 “殿下,这……这不合适。” 他毕竟供职于尚药局,且先前还是三皇子身边的人亲自去尚药局找的人,说是三皇子受了剑伤,情势危急。 如今长公主要他将三皇子的伤势瞒住,这实在是没法做到。 蔺卿见他这样说,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想了想,又重新换了个说法。 “本宫的意思,是叫你不要将三皇子正处于生死攸关的情况说出。旁人若问及三皇子伤情,你只说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虞便是。至于时间……” 她顿了顿,尔后道:“方才你说熬过今夜便有希望,那你便替本宫瞒上一夜便是。若是到了明日,三皇子还是无法醒来,那你便不必再瞒。” 她说完,看向那司医。 “如此,司医可明白了?” 那司医听得这话,才回过味来,接着忙应下此事。 只说自己今夜绝不会将这情况说出去。 眼见他如此肯帮忙,蔺卿便道了声谢,接着便嘱咐他开方子,尔后又叫人去跟着抓药回来熬。 而那司医恭敬退出殿内后,才舒了口气。 好在长公主只是要他将这样简单的事瞒上一夜。 倒不是他真的听从长公主的话,而是因着这几日皇城之中都在盛传,说是天子终于要立储君,原本那些皇子却一个都没机会,陛下属意的,原来是一直养在赵国长公主身边的三皇子。 就是平日里默不作声,无论什么场合下都十分安静的那个三皇子。 这下面的人虽不太懂这些,但多数也都知道,当得到一个新的消息时,不是应该马上相信,而是应该四处打听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司医显然也是听了这消息的人。 于是他在得知后便找了许多人打听,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而这答案,才是今日这司医愿意听从长公主的,将此事隐瞒一晚上。 毕竟若是传言是真,眼下手上躺着的,便极有可能是日后的储君乃至天子。 若不是,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毕竟伤势重,若是熬不过,至多不过是没了命,这同看诊的他也实在没什么关联。 届时若问到他身上,他只说一句伤势过重,病情时好时坏,便能混过去。 眼下帮着瞒上一夜,对他来说是极简单的事了。 思及此,他便加快脚下的步子往尚药局去。 毕竟眼下三皇子的情况不好说,若是熬药熬得快些,吃了药便好起来,那自然是最好的。 而另一面的房内,蔺卿在床边缓缓落坐,她微微低头,看着躺着的安静的人,抬了抬手,似是想要去看看对方的伤口,可最终在快触碰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毕竟她还不知道伤重究竟是重到哪一步,万一因着她这一动不当心又伤口出了问题该如何? 于是她只是安静坐着,守在对方身边。 这一待,便是一整夜。 因着习武,她便是整夜不睡也不会觉着困倦,但正因如此,这一夜之中,她从昏迷未醒的穆忱口中听了以前从不会听他说出的话。 在因着被伤口牵扯而疼痛至极,他总是无意识地从口中蹦出几个字或者一句话。 有时是说自己会听话,叫周婕妤不要再罚他。 有时是说自己伤口疼。 而说的最多的,是让蔺卿不要离开。 和前几日听到蔺卿准备离开时那平静的反应不一样,受伤了的他显然说出的才是真心话。 他并不是不在乎蔺卿离开,相反地,他正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才不敢开口,只能在这种意识迷迷糊糊之际,才能说出内心最真的想法。 蔺卿坐在床边,听得对方说了一夜这样的话。 每当穆忱开口叫师父时,她都下意识地身子滞了滞,准备应他,可马上又回过神来,这时的他还在昏迷。 “你……你别、别走……” 当听得穆忱一次又一次地说出这话,蔺卿原本坚定离开的心思慢慢变得有些动摇。 而真正让她改变决定的,是第二日一早,晨光依稀之时,原本一直昏迷着的人忽然双眉皱起,接着眼睫颤动好几下,最后缓缓睁眼。 房外清晨的日光印照入内,透过镂空的窗户洒下一些金黄,恰好照在床边。 穆忱一睁眼,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人。 他的视线往上,恰好撞进蔺卿清澈的眼眸之中,顿时一怔。 “师父……?”他的声音带着沙哑,还有手上之后的虚弱,“你怎么在这儿?” 显然他还没彻底清醒,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眼下受伤的事。 及至蔺卿看着他,同他说了几句后,他的记忆才慢慢回来,接着感受到了伤口处传来的疼痛。 “嘶——”他疼得倒抽口气,却还是看着蔺卿道,“我真没用,师父你眼瞧着就要走了,我却还是能在练剑时伤到自己。” “不过师父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小心,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说着声音变得有些低。 “师父,你能不能晚点走?至少在我冠礼之后再离开也不迟。” 因为再过半月,便是他及冠的日子了。 可眼下他这模样,显然无法举行冠礼,那边只能往后推,若是蔺卿答应了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在宫中再多留一段时日了。 醒来后的穆忱没有再像昏迷一般地挽留她,只是很小心地祈求她能多留一点时间。 蔺卿看着对方苍白的面容,叹了口气,最终道:“我不走了。” 穆忱整个人一滞。 “什、什么?” 蔺卿便又重复了遍:“你这样,我也不放心走,连练剑都能把自己伤着的人,也达不到出师的标准,我还是再留一段时间吧。” 穆忱听了这话,显然有些激动,可他从小就很难表达出开心的情绪,因此只能抿起自己苍白的唇。 “师父……” “好了别说话了。”蔺卿见他还要开口,便径直拦住了他,“嫌自己伤得不够重?现在赶紧休息,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说着盯着穆忱躺好,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她走的快,因此便也没发现,身后的人在她离开后,眼中的喜悦逐渐散去,最终一片浓黑凝聚起来,唇边也缓缓勾起一抹阴郁而扭曲的笑。 三皇子受伤的事虽在皇城之中传开,可众人并不知晓他曾经还经历了那样惊险的一夜,因此当穆忱很快好起来再出现在众人跟前时,众人也没觉着讶异。 因为还有让他们更讶异的事。 就是天子在崩逝之前下了旨,立三皇子为大魏储君,而后不到三日,天子驾崩,刚刚成了太子的穆忱临危受命,即位于太和殿。 之后便是新帝继位,大行皇帝丧礼。 一切都是新帝安排,及至丧礼结束,新帝在第二年元正御丹凤楼大赦天下,改元换号,正式登基。 之后的一年,天子励精图治,延续先帝政令,同时开创新的政令。 原本的赵国长公主留在了宫内,天子下旨加封其为大长公主,同时为表尊敬,专程叫人在明义殿同紫宸殿之间修建了明安殿,以供其居住。 天子先时便是大长公主亲自带大,因此对其格外尊敬,旁人便是羡慕也只能背地里说。 毕竟当初救了被罚跪的陛下的,只有大长公主。 而这种情况下,便有人将心思动到了大长公主身上。 眼见陛下登基后暂不采选,便有朝臣求到蔺卿那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听得蔺卿头都痛了,于是将人都打发走后,便闭门谢客,谁递折子都不见。 这样的日子过了得有好几月,及至又一年中秋,她收到了师门的信,信中邀她回门小聚。 她回信应下后,便去找了穆忱。 说自己要离开几天。 “师父又要走了?”听得她说的后,穆忱便问了句。 又? 蔺卿听得这话便有些不乐意。 “不过是小聚罢了,前一年因着你我已经没回去了,这回师兄他们特意写信邀我,我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前一年的中秋刚好是明安殿修好的日子,穆忱以庆贺她乔迁唯由,让她不得不留了下来,每回师门。 因此这回她才无论如何都想着要回去。 而看见她眼中的不高兴后,穆忱握着御笔的指尖微微一收,面上神情却丝毫不露,只是沉吟了半晌,尔后道:“既如此,那师父明日便出发可好?” 听得他同意,蔺卿心中的不悦便散去。 “也行,反正他们应该也会等我。” 穆忱便放下笔。 “师父和你那些师兄弟的感情很好吗?” 蔺卿说了句当然。 “我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从小便一处练习,感情自然好。” 她说这话时并未多想,只是随口便说出来了。 而穆忱听了后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笑了笑。 “听上去果真是感情好。” 这话虽是在重复蔺卿的,可她听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师父既明日便走了,今夜不若陪朕一道用膳,也算是提前过中秋了。” 还不待蔺卿想明白,穆忱的话便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听后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蔺卿以为只是简单的晚膳。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从此之后,再也没能离开这囚笼一般的深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穆忱黑化完成。 他的故事应该再有两章完结。 然后就是穆宴和皇姐的甜甜日常。 78、世宗番外(六) 蔺卿并非没有戒心之人, 但对自己信任之人,她从不设防。 而这宫中能让她信任的不多。 已然崩逝的大行皇帝是一个,如今的大魏之君穆忱是另一个。 她在皇城之中待了这么几年,这两人是唯二让她信任的。 所以当穆忱提出一道用晚膳, 算是提前过中秋时, 她并没有拒绝。 反而想着, 提前过了也好,她与穆忱师徒一场, 且她还照顾了对方这么几年,中秋这样的日子,是该一起吃吃饭,团聚团聚。 因此她夜间便去赴了宴。 并不在紫宸殿,反而在太液池后的金銮御院。 她到的时候, 穆忱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眼见她入殿,便将身边候着的人全都遣离。 一时间, 殿内唯余下他二人。 蔺卿以往没见过如此阵仗,便不由地多问了句, 天子见她问, 便道:“这顿晚膳,朕同师父一道, 意为团圆, 旁人若在, 倒显多余了。” 蔺卿想了想也觉得有点道, 便也没追问。 席间,两人边用膳边说着话。 多数时候都是蔺卿在说。 因此穆忱不怎么爱开口,所以自打他养在自己身边后, 蔺卿便变着法地逗他说话,日子长了,便也养成了如今的习惯。 两人相处,总是她说的多些,而穆忱安静听着。 这回也一样。 她因着多喝了几杯酒,便愈发变得话多起来。 “穆、穆忱,你有去过宫外吗?”蔺卿一只手撑着下颚,手肘抵在桌面上,看着对面的人,“就是……外面的世界。” 穆忱低沉着声音:“去过。” 先帝仍在时,每岁的秋狝以及去行宫避暑,他都会跟着一道去,这事蔺卿也是知道的。 显然,蔺卿听了他的回答后也想到了这点,于是略微皱眉,思索半刻,接着道:“不、不是那种出宫。” 她另一只手比划了几下,却又叫人瞧不出是在比划什么。 “我说的是……”因着酒劲上来,她说着便顿了顿,缓过来后才继续道,“我说的是那种,在山川大江中,自由自在地游历,不受……不受任何束缚。” “……” “你一定没试过!” 还没等穆忱回答,蔺卿自己就说了句。 “你是大魏的皇子,一定是没试过的。……这普天之下,天地宽阔,钟灵毓秀,有时连一株草木,都会叫人觉得惊奇。” 那是在深宫之中长大的人所看不见的。 蔺卿想到这儿,语气变得有些低落起来。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她撑在下颚的手似乎有些累了,于是下颚一点点往下滑去,“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皇城,这里压抑又让人觉得孤寂。” “师兄弟他们下山后四处游历,不知走遍了多少名山大川,可我一下山就来了皇宫,这么几年了……” 蔺卿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穆忱,你登基已经一年了,我……想走了。” 原本一年前她就该走的,可那时,看着受伤的穆忱,她临时改了主意。 但她的心中,却一直都渴望着离开。 这皇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坐在对面的穆忱,听得她这一番近乎剖析内心的话,放在膝头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师父。”他唤了对方一句,“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朕不值得你留下来吗?” 若是平日,听得这话,蔺卿还会顾及到他的心思,而会思考如何措辞。 可今日她饮了过多的酒,整个人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无论听得什么,都照着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于是她说出的话,直白而无情。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喜欢这皇城,我为什么要留下?”她的声音带着醉意,“穆忱,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我为了你,已经留了好几年了。” “先帝不可能没告诉过你,我……我原本只打算在宫中待一年的。” 后来是因为有了穆忱,她才多留了几年。 “穆忱,你父皇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我,我其实没什么能力的,这几年我能教你的,只是武艺,可这些……对一个帝王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穆忱深吸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样阴沉。 “可对朕来说,师父你只要留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安心。” “但我不想留。”蔺卿忽然道,“我不属于这里,对这皇城来说,我原本就是突兀的存在,更何况,我自己也不想留下。” 蔺卿的话,仿佛一道尖锐的冰锥,扎入心中,穆忱从没有什么时候这样深切地觉得痛。 那是一种,由心尖腾升而起的疼,起初只是隐约的感觉,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迅速传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种痛,时而像千万根尖细的针尖,一下又一下在身上细小而清晰的肌上往内里扎着,时而又像是有一把烧得并不旺的火在燃烧,而上面便是他的那颗心,一点点炙烤着,不会立时三刻要命,却时常传来窒息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在听了蔺卿的话后才产生的。 穆忱想过对方不会留下,可他从未料到,在蔺卿的心里,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徒弟。 她的心里没有他,有的只是想要从这个皇城之中离开。 也就是说,无论他今日如何求,蔺卿日后也还是会走。 若是他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总有一日,他会面对的,就是人去楼空的情景。 “师父……”穆忱的声音终于变了,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看着对面已经变得有些意识不清的人,“如果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离开,还是留下来?”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穆忱的眼中隐约闪现着诡谲的疯狂。 朕只给你这一次选择,如果你选择留下,朕就愿意给你相对的自由…… “我会离开。” 蔺卿的声音虽然有些含糊,可落在穆忱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乍响,叫他整个人狠狠一滞,接着面色迅速苍白起来。 心尖席卷蔓延开来的剧痛摧心折骨,让他整个人疼得十指狠狠陷入掌心之中,半晌过后,他才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散去。 穆忱掌心按在桌面之上,接着起身,一步步地走到对面的蔺卿身边。 此时的蔺卿已经完全靠在了桌面之上,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甚至连身边有人站着都不知道。 穆忱站在旁边,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朕给过你机会了。” 你选错了,就再也不能重来了。 蔺卿没想到自己那样信任的人,竟会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最终没能在中秋之前回师门。 因为她已经去不了了。 时至今日,她甚至不想回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原本以为穆忱只是性子孤僻了些,但心总是好的。 可她忽略了一点,从小没了母亲,受尽磋磨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是正常的? 她就是太天真。 曾经师兄弟们都提醒过她,不要随便救人,万一什么时候将自己搭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这些话她从没听进去过,她总觉得,自己救人是好心,又怎么会把自己搭进去? 可她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恩将仇报的人。 而且那个人,还是她用心教导了这么几年的。 蔺卿对穆忱几乎倾囊相授,可得到的却是被废去一身武艺,囚在这深宫之中。 而最令人恶心的。 是她视若半子的人,对她产生了那样的感情。 穆忱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锁在这明安殿之中。没了武艺的她,和一般的女子没有丝毫分别。 而每个深夜,便是她最厌恶和惊惧的时候。 无论蔺卿如何咒骂挣扎,穆忱始终我行我素。 有时蔺卿挣扎得厉害,他就会拿出那根月白的绸带,那样,蔺卿便只能困在那架子床中的四方小天地中,任由他予取予求。 蔺卿不是没想过离开,可穆忱一句话便让她死了离开的心。 “朕已经叫人拟旨,玄变门上下勾结异族,意图谋取大魏江山,其罪当诛。着,京畿各司前往缉拿,门中诸人见之……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卿卿,你不是最在意你的师门?他们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若你敢离开皇城一步,玄变门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蔺卿没想到他竟能威胁自己至此。 于是只能放弃离开。 可她的心中,之中不甘。 这种不甘一直持续到她在明安殿见到了已经许久未见的师兄。 那时的她因为颇为顺从,所以穆忱不再叫许多人在她身边守着,她独自在院中时,忽然听得有动静,往响动之处去后,才发现竟是师兄。 师兄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告知了她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原来她的处境,玄变门隐约知晓,但碍于囚住她的是天子,不便轻举妄动,这才做了周密部署,挑了合适的时机叫人悄悄入宫将计划告知蔺卿。 “师父的意思,这些日子师妹你先同陛下虚与委蛇,待得他放松警惕,带你出宫时,你便往定下的地方跑,届时我同你三师兄和五师弟自会接应你,带你离开。” 蔺卿没想到师门的人竟为了她费尽心思,心中愧疚之余,又对能离开而充满希望。 于是她应下师兄的话,记下了约好的时间和地点。 那日之后,她在穆忱跟前便开始慢慢变得不再抵触和厌恶起来。 她会在穆忱将她抱在怀中时忽然在对方颊边落下轻吻,会在穆忱勾画两人的未来时应上一两句,更会在夜色深沉穆忱与她十指紧扣,发狠地闯入她的世界时,倏然皱眉,口中溢出一个“疼”字。 每当这时候,穆忱都会因着她的反应而滞住,接着变得狂喜。 渐渐地,穆忱以为她似乎真的对自己动了心。 于是在她说皇城之中太闷,想要出宫逛逛之后,穆忱甚至都没犹豫,直接答应了带她出去。 一切都很顺利。 到了约定的那日,蔺卿用事先便想好的法子,想要将穆忱和身边跟着的人都支开。 穆忱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可当看见蔺卿双眉蹙起,眼底显出不高兴,说他还是不信任自己时,他便慌了神。 “好,好,我让他们都走,我也走,你自己逛就是。”穆忱说着伸手,在她皱起的眉心轻点,“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生气和难过,都听你的便是。” 接着他便真的带了那些跟着的人离开。 蔺卿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道上走着。 她没有马上就跑,因为她知道,穆忱不会真的放心她,肯定会在暗处悄悄看她。 果不其然,当她在一处摊位停下时,稍稍低头,余光便看见了隐在暗处的人。 蔺卿只当没看见。 她继续逛自己的。 直到暮色来临。 她走了很久,一直都是闲适的模样。 因为她在等,等那在暗处守着她的人放松警惕。 也在等最终约定的时间来临。 当落日的余晖洒在来往的行人身上时,她提着自己的裙摆,进了一间布店。 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那跟着她的人等了许久,眼见那店子关了门,要打烊时,才意识到了不对,连忙出来去看。 结果什么都没找着。 这下金吾卫知道要完了,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同陛下回话。 而另一边,蔺卿跑了许久。 她换了身衣服,连带着头发都散落下来,不过随手扎了一根辫子,落在肩侧。 此时的她早已没了武艺,因此只能靠着双腿一直往前跑,就算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整个人剧烈喘息了,她都不敢停下来。 因为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这次机会。 最终,她都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总归在约定的时辰到了约好的地方。 眼下暮色散去,月色朦胧,天际的一轮明月高悬,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将原本黑暗的密林也隐隐照出了些光辉。 蔺卿手撑在身旁的树干之上,缓缓平息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心中充满了对日后的期许。 终逃出来了。 她想。 只要等会和师兄他们一道离开,她就能彻底离开穆忱,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深宫。 可就当她满怀希望地叫了师兄的名字后,等来的不是接应她的师兄弟,而是那眼下她最怕听见的声音。 “呵。”一片黑暗之中,唯有这笑声显得十分清晰,仿佛地府之中追魂索命的厉鬼,一下子将蔺卿整个人缚住。 蔺卿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眸,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漆黑一片的林间顿时烛火通明。 看清了眼前一幕的蔺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猛地跌落在地,喉间迸发出一道凄厉的悲鸣。 “师兄——!”“师弟——!” 那原本约好了来接应她师兄弟们,此时已经成了金吾卫的刀下亡魂,三人的尸首被绳索捆住,高挂在树梢之上,而尸体之下,是腰间别着刀的金吾卫。 ——和站在最前方的穆忱。 金吾卫高举着火把,将这一片地方照得通明,蔺卿甚至能看清挂在树上的师兄弟面上的神情。 他们三个都大睁着眼,身上的衣衫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浸湿,而此时,那鲜血都还在一点点地往下滴落。 尸首之下的那一小片地方,全都是鲜红的血迹。 蔺卿经历了最初的惊吓之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样。 她强撑着身子,跌跌撞撞往那挂着的尸首处跑去,口中还喊着三人的名字。 可最终她没能靠近,因为在经过穆忱身边时,对方劲瘦有力的小臂猛地一拦,将她整个人扯入怀中。 “朕这些日子真是待你太好了。”在蔺卿剧烈的挣扎之中,穆忱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森然,“卿卿,你记住,他们都是因为你才会死的。” “你放开我啊——!”蔺卿凄厉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响起。 穆忱却只是用力将她压在怀中,接着微微低头,缓缓道:“京畿各司已经将玄变门上下围住,今夜之后,世间再无玄变门。” 原本还十分激动听不进他任何话的蔺卿忽然滞住。 “不,不行!”她猛地抬头,看向紧紧将手环在她腰间的人,“穆忱,不要,你放过他们……”她慌不择路地道,“我错了,我再也不逃了,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我求你……” 她原本心中还带着一丝侥幸的。 她想着,师门延续这么多年,总归是会有自保手段的,否则为何会冒险来救她。 可她忘了,眼前的人是大魏天子,万人之上,他要谁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她终于发现,自己根本就逃不了。 她只能认命。 可就算她这样拼命哀求,再三保证自己不会逃了,穆忱却还是没有要放过玄变门的打算。 “卿卿……”他微微抬手,微凉的指尖从蔺卿的眉间一路下滑,最终停在下颚之处,猛地用力,让对方被迫仰视着他,“做错事了,总是要受惩罚的,否则,你不会长记性。” 蔺卿慌乱地道:“我真的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好,我求求你,放了玄变门好不好,求你了……” 这回的她根本不敢挣扎,即便穆忱环在她腰间的手愈发收紧,让她变得疼痛起来,她也不敢痛呼出声,只是一味地求对方放过玄变门。 “晚了。”穆忱看着她盛满祈求的双眸,语气淡淡地道,“朕先前便说过,你若敢逃,朕舍不得伤你,可你在意珍视的那些,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京畿各司是带着死令去的,玄变门诸人,见而诛之,一个不留。” 蔺卿终于崩溃了。 “啊——!!”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她的脑中闪过师父和师兄弟们的面容,整个人越来越崩溃,最终因无法接受而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狠还是穆忱狠。 为了写最后这段,我愣是多写了两千字,还是这种黑到底的男主写起来顺手,没有顾忌可以放飞自我。 诶,卿卿好可怜,是我笔下最可怜的女主呜呜呜(亲妈落泪jpg) PS:可以留个言让酒酒看看还有多少人在追番外吗QAQ 感谢在2021-03-28 00:15:18~2021-03-28 21:3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谎言 20瓶;-安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世宗番外(完) 蔺卿和穆忱彻底决裂。 两人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 原本穆忱还想着要手段温和一些, 可自从蔺卿逃过那回后,他便彻底变了,在蔺卿的跟前再也没温情可言。 蔺卿若是赌气不用膳,他不会在蔺卿跟前说什么, 转头便会让整个明安殿的宫人全都跪在烈日之下, 什么时候蔺卿愿意用膳, 什么这些人才能起身。 蔺卿想过自尽,可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便被穆忱派来看着她的人发现,穆忱知道后,明安殿近身伺候她的宫人撤换大半,尽数没入奚官局。 而那之后,穆忱给她用了一种药。 那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会让蔺卿全身都无力的药。 自此之后穿衣用膳全都要旁人帮忙, 她自己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被迫地,困在那架子床上逼仄的天地之中。 穆忱甚至告诉她:“卿卿, 你不要想着自尽,朕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活下来, 而你死一次, 朕的手段就会重一分,真到了朕耐心告罄的时候, 你是不想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 床笫之间, 他宽厚的掌心将蔺卿苍白的手腕压住, 眼色沉沉, 浓黑之中带着一丝隐现的红光。 蔺卿被他的逼得眼尾沁出清泪,绝望之时,却还是会叫他放了自己。 她说:“求……你, 放了我。” 可那人听了她的话后反而愈发疯癫,她的世界被对方撞得支离破碎。 “卿卿又在说胡话了。”穆忱另一只手轻轻擦拭她眼尾流下的清泪,接着一点点往下,顺着她莹白细腻的脸侧,最终定格在她的下颚之上,指尖猛地用力,让蔺卿被迫仰头看向他,“朕记得先前便同你说过,朕和卿卿,生同衾,死……同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忽然用力,蔺卿被他压在掌心之下的指尖骤然紧缩,天际惊雷乍响,如柱的暴雨倾泻而下,盖过了一切的声音,也盖过了蔺卿从喉间溢出的悲鸣。 “穆忱,你去死啊——!” 蔺卿开始变得萎靡起来,不怎么爱说话,时常都躺在架子床中,原本灵动而充满生机的双眸逐渐失去色彩。 穆忱叫了人替她诊治,却只得出一个心病的结论。 用药效果不大,只能靠自己治愈。 蔺卿不想看见穆忱,所以无论对方在她跟前如何和她说话,她永远都是不回复的,唯有在他离开时,蔺卿才会稍稍像个还活着的人。 明安殿的宫人在经过了天子的撤换之后,很大一部分当差时都十分小心,生怕有一点儿行差踏错便没了命。 可也有例外。 那新换来蔺卿身边近身伺候的一个宫娥便比旁人要活泼许多。 她知道大长公主的经历,心中不由地有些心疼,因此便时常同对方说话。 一开始蔺卿不怎么理会她,总是她一个人在一旁说着,后来日子长了,这小宫娥总是会一日三回报时般地跟她说一些宫内每日发生的事。 不拘是什么事。 无论是今日哪个宫娥和内侍有了矛盾,明日谁又将谁的衣裳弄脏了,有时就算是明安殿中新种下的花草开了,她也会来兴致勃勃地告知蔺卿。 慢慢地,蔺卿开始和这小宫娥说话。 然后她知道,这小宫娥名叫阿兰,今年不到十五,因着挽的发髻精巧好看,便被六尚局的女官挑了送来明安殿。 这小宫娥性子活泼极了,还很爱笑。 时常是同蔺卿说着话,自己便笑了起来。 蔺卿原本都快忘记要怎么笑了,可因着有这个小宫娥在身边,同她说话说得多了,便逐渐又忆起了笑的感觉。 有一日,阿兰同她在院中小憩,同时和她说这话,阿兰提及昨日所见的一桩趣事,正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着,忽听得一道清浅的笑声,顿时止住声音停下一瞧,原来是躺在贵妃榻上的大长公主竟被她的话逗得笑了一声。 阿兰登时有些怔愕,回过神来后便惊喜地开口:“殿下,您……您笑了?” 蔺卿因着她这话也是一怔,接着抬手轻触自己唇边,才发现自己似是真的笑了出来。 唇边那微微勾起的弧度都还没压下去。 想来方才也是真心被阿兰的话逗笑了。 “说起来,我也有很久没笑过了。”放下手后,她低低说了声。 阿兰见状便忙道:“殿下笑起来好看极了,想春水化冰,您朕应该多笑笑的!” 蔺卿听得她的话,指尖一顿,接着摇了摇头。 “你还小……” 所以并不清楚有些事。 但她也不想说太多,只是对在阿兰说别的有趣的事时,偶尔会再露出一点笑容。 那一日,蔺卿罕见地在院中待了很久,阿兰也陪了她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回了寝殿。 那天夜里,穆忱似是疯了一般,猩红着双眸,一次又一次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对别人笑。 蔺卿原本就因为长时间用药而没多少力气,被他这样反复折腾,便愈发精神不济,到了后来连呜咽声都变得微弱,不多时便昏厥过去。 落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句,她听见穆忱在她耳侧阴沉沉地道:“那个宫娥太碍眼了,还是处理了吧。” 于是第二日,蔺卿便没再看见阿兰来伺候。 她原以为阿兰是暂时有别的事,便也没多问,可一连过了几日,她也没能等到阿兰,于是心里终于开始觉得不对起来。 于是她问了明安殿旁的宫人,可谁都说不知阿兰去了哪里,蔺卿心知一个好好的人不可能没缘由地不见,于是愣是追问了许多人,结果得到了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答案。 ——阿兰被陛下下旨处死了。 就在她对阿兰笑了的第二日。 蔺卿刚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都不敢相信,当日她一直到下午都没吃一点东西,直到穆忱去找她。 在质问对方的时候,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冀。 她希望穆忱告诉她,阿兰还活着,并没有死。 可对方的话却一下打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死了。”穆忱说这话时,语气清淡得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如何一般。 可这话落在蔺卿耳中却让她基于崩溃。 “你为什么总是对无辜的人下手啊——!” 她的声音凄厉,心中恨极。 若非没了武艺,若是此时手中有一把剑,她只怕会毫不犹豫就杀了眼前这个疯子般的人。 “无辜?”穆忱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缓缓往前,一双眼的视线仿佛阴冷的毒蛇,紧紧锁在蔺卿身上,“朕记得同你说过,不要对别人笑,你记不住,朕便帮你记住。” 蔺卿再次失去了生的希望。 阿兰的死仿佛掐灭了她所有的生机,她彻底变得厌世起来。 每日送来的膳食还是一日三顿地吃下,也总是喜欢去院中的贵妃榻上躺着,穆忱夜里索取时她也不会再反抗,而是任由对方予取予求。 穆忱说什么时,她总会应。 “好。”“可以。”“听你的。” 乖顺得仿佛是个假人。 可明明是这样的表现,穆忱却一日比一日的煎熬。 因为他发现,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想活了。 或者说,她其实也没有求死,只是她的身体彻底没了生存的希望。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她的身子反而一日不如一日。 蔺卿肉眼可见地变得消瘦下去。 她原本白皙丰盈的面颊一点点失去光彩,乌黑的发开始变得枯黄干燥,唇色变得苍白,纤细的指尖瘦的隐约能看见骨节。 到了后来,她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去院中小憩。 她似乎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穆忱对此目眦欲裂,他没想到,蔺卿竟会这样抵触和恨他,恨到宁愿死也不愿和他在一起。 尚药局的人来瞧过,却无计可施,只说这回比上回更严重,只怕是彻底药石无灵了。 穆忱知道,若是这时他愿意放手,让蔺卿离开,那她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他……做不到。 光是想到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就根本无法接受。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蔺卿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当有一日她好容易有些清醒时,却发现自己又到了那个地宫。 马上穆忱特意叫人修建的,专程为了囚住她。 原本蔺卿是不知道这地方的。 可她试图逃走的那次之后,穆忱将她带回宫中,她便在这地宫之中待了整整半个月。 那种不见天日,夜夜被围困在这地方的感觉让她几欲发疯。 蔺卿原以为自己再次回到这地宫时会十分难以接受,可出乎意料地,她竟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挣扎。 时至今日,她已经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何处境了。 她其实根本没想过再寻死。 毕竟她不想再因为自己害了别人。 可就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她的身体早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在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去。 无论她吃再多的东西都没有用。 当看见坐在床边的穆忱时,她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看了对方一眼,接着便收回目光。 看向头顶的床幔。 自从被囚在这深宫之中来,她已经习惯了穆忱所有的行为。 心中也不会再有任何波澜。 可这回的穆忱却不似她想的那般径直来解她的衣衫,只是手中端着一个小碗,微微低着头看她,接着轻声开口:“卿卿,朕喂你用膳。” 蔺卿微微闭眼。 “好。” 这些日子她总会回复对方,而不似一开始那样沉默以对。 可这种回复却更让人觉得难受,因为她连生气都已经不想再生了。 穆忱见了指尖微微收紧,接着自己低头饮了口碗中的东西,尔后才身子下压。 接着在蔺卿死寂一般的视线中,两人双唇相触。 下一刻,蔺卿感觉到口中涌入的浓烈血腥味,她灰暗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震惊。 可还不等她往后退,口中的黏稠而充满着铁锈的血液便被身前的人逼着全都咽了下去。 “卿卿,这是朕的血。”眼见她全部咽下后,穆忱才重新抬起头,接着看着对方,“朕查过了,只要你饮下朕的血,往后生生世世,无论的轮回多少次,朕都会找到你,朕说过,你我之间……”他说话时,视线纠缠在对方的眼眸之上,偏执而可怖,“永世不分离。” 蔺卿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远比自己知道的要疯狂。 可她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她自己身体自己知道。 往后的很多天里,她都没有再离开过这个地宫。 一直到她逝世。 彻底不行的那天早上,她出现了回光返照。 原本一丁点力气都没有的她,忽然就能从那床上下来了。 她赤着脚,一点点地从绵长而蜿蜒的台矶往上走去。 她知道,这是出去的路。 至于链接的是何处,她并不知晓。 可她知道穆忱应该快来了。 这些日子,穆忱总会一日抽空来看她好几回,夜间也总是在这里留宿。 所以蔺卿特意挑了个对方快来的时间段往上去。 果不其然,当她刚走了一半时,便听见了那黑暗之中传来的沉沉脚步声。 当看见她能下地自己走时,穆忱显得很讶异。 那瞬间,他甚至觉得对方是不是要好起来了。 可当带着蔺卿再次回到那地宫之时他才忽然发现了不对。 因为蔺卿眼下的情况实在不算正常。 她原本已经极为消瘦且憔悴,可如今看来,整个人却显得极为健康。 面色红润,眼中带了一点光辉,唇色不再显得苍白,反而带了些嫣红。 看上去却是一种很诡异的健康。 穆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终于表现出一点失态,还不等蔺卿开口便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接着迅速往地宫外去。 他的步子快极了,面上也显露出急切和担忧。 抱着蔺卿的手更是在颤抖着,显然是在害怕。 蔺卿一路上都很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穆忱将她放在明安殿寝殿内的架子床上,正准备离开去叫人时,她才终于开口。 “穆忱,到此为止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在安静的室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来生只愿再也不会遇见你。” 尽管穆忱给她喝了自己的血,可蔺卿知道,那不过是穆忱在走投无路之下做出的自欺欺人的行为罢了。 莫说她只是喝了那一点血,便是将穆忱全身都抽干,她喝完那些,都是没用的。 也许来生,她和穆忱根本不会生在同一个世界。 这样也是她最终的心愿。 当她说完这两句话后,便缓缓失了所有的力气,闭上了眼。 因此也就没看见,眼见她没了呼吸后的穆忱,就如何的悲痛绝望。 蔺卿猝于秋末,这一年的初冬,大魏天子身体急剧恶化,重症不治身亡,因着生前后宫空悬,故离了遗诏,传位于高宗六子——安亲王。 穆忱崩逝后,将将登基的安亲王照着他最后的遗愿,将他和赵国大长公主的尸骨葬在一处,却不叫旁人知晓。 安亲王心知世宗同自己姑母之间的这段恋情乃世俗所不容,若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因此着人修改史书,将世宗同大长公主之间的事隐去。 而先前明安殿伺候的宫人尽数发落,一个不留。 至于那座特意为了大长公主而修建的明安殿,自此之后被彻底封存下来,百余年无人开启。 直到这宫殿等来了自己新的主人——和大长公主有着一样境遇的人。 但幸运的是,再次入住明安殿的琼英长公主没有成为第二个大长公主。 而比起彻底陷入疯狂的世宗,同样曾经求而不得的祯明帝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他和世宗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得到了救赎,没能变成那疯癫的模样。 世宗费尽了心思,也只是徒劳。 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找到那个人了。 而大长公主和世宗之间的故事,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消逝在世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还有这么多在追番外的小宝贝,爱你们~ 世宗这对就彻底到此为止啦。 他真的好狠,这对也是真的好虐,所以只能BE,要是HE卿卿就太可怜了。 我个人其实是特别不喜欢那种,男主因为想要得到女主而疯的杀了她身边所有的人,然后女主后来还会心疼动心的,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死去的人多无辜?凭什么这些人要成为男女主之间的炮灰? 男主可以是疯批,但他越疯,女主就会越被他推远,他学不会怎么真正去爱人,就不配得到女主的爱。他可以威胁女主让女主不敢自尽,但女主真的没了求生欲望时,他就是用尽手段都没用。 世宗和穆宴之间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都是开始不会爱人,世宗选择的是逼迫威胁,宁愿看着对方在自己身边凋零也不放手,以至于最后的时刻才开始后悔。 而穆宴却在发现皇姐第一次绝望时选择了换种方式。 当然,穆宴其实不比世宗好在哪里,他其实也是个彻底的疯批,讨厌一切接近皇姐的人和事物,不然就不会捏死送给皇姐的那只鸟,可他愿意伪装选择隐忍。因为他更在意皇姐本身。 在我看来,这就是强取豪夺HE和BE最关键的地方。 如果强取豪夺到最后男主还是以逼迫的手段,或者只是随便受伤濒死,那他是不可能得到女主真心的,至少在我的文里不会。 因为他真的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自我感动,不是自己觉得我多爱你为什么你不能爱我。而是真正地用行动来表明,让对方意识到你的改变和退让。 这一点,穆宴做到了,穆忱做不到。 所以他们一个得到了,一个失去了。 这就是两者之间最好的结局。 (好像说的有点多hhh) 明天就是穆宴和皇姐之间甜甜的番外啦~然后这文就彻底完结了~ 感谢在2021-03-28 21:30:23~2021-03-29 23:4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 30瓶;不吃鱼的猫 5瓶;纤阿窈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婚后番外 关于吃软饭 穆染出宫时没带多少东西, 甚至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到了封地重新再挑的。 这些人虽比不得宫中的手脚麻利,可也是难得的人选。 因此她便也没要求过多,略过得去便也罢了。 至于旁的吃穿用度,同尚在宫内时的确无法比拟, 毕竟当时的天子还是穆宴。 可如今也分别不大。 穆染幼时便习惯了苦日子, 如今稍稍有些分别也没觉得有什么。 倒是穆宴反倒叫她有些讶异。 原以为他会不太能接受这种落差, 毕竟封地不比京都,一概起居饮食都有许多区别。 未料到他竟适应得极好。 穆染知道他原本的身份, 可在这封地的公主府上下来看,这便是尚了长公主的驸马,且还是什么身份都没有的那种。 当初穆染是直接将他带回公主府的。 府中上下眼见他二人感情好,便不由地感慨,生得好看还是有用。 这不就入了长公主的眼吗? 还有的胆子大的, 便背着人来悄悄议论, 说驸马这同宫中的嫔妃有些像,都是以色侍人。 好巧不巧这些话竟还叫穆染身边伺候的人听了去, 因此便将此事回到了长公主跟前,本意是想让长公主惩治那些个胡乱嚼舌根的。 谁知殿下听了后不仅没惩治那些人, 反而有些失笑。 “他们果真这样说?”穆染看着跟前的人问了句。 那丫头便应了声:“奴婢不敢浑说, 这都是奴婢亲耳听见的。” “唔……”穆染便沉吟了半刻,接着道, “你还听见了旁的什么吗?” 这丫头被她问得一怔, 回神后便道:“殿下您的意思……?” “就是, 这几人还说了驸马别的话没有?” “……有。”这丫头便道, “说是驸马走了好运,入了殿下您的眼,从一山野村夫成了您的驸马, 这都是得益于那张俊俏的面容。” 其实这些话,原本也只是下人之间各自悄悄传的罢了,只是恰好被穆染身边的人听见。 这要是换了旁人,只怕立时三刻便动了怒。 可穆染却不同。 她听见这些话后,竟忽地笑出声。 “山野村夫……”她将这个词含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似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那丫头不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愉悦,因此心中疑惑。 可显然,长公主是不会同她解释的。 只是夜里,穆染将这些话告诉了穆宴,接着声音中带了些调侃之意。 “若是叫他们知晓自己口中的山野村夫曾经的身份,不知会是个什么神情。” 彼时穆宴正在她身旁躺着,强劲有力的小臂正环在她的腰间,下颚靠在她削瘦的肩胛骨处,只需稍稍往前一点,便能触碰到她莹白细腻的脖颈。 “他们说的也没错。”穆宴似乎丝毫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看法,“离了宫的我,可不就是山野村夫?”说着头稍稍动了动,在穆染的颈窝处轻蹭着,“如今我可要靠阿姐养着了,你千万不能不要我,否则我便只能去街头行乞了。” 即便是已经离了宫又过了这么久,穆宴却还是喜欢唤她阿姐,无论穆染如何纠正都没用。 于是日子久了,穆染便也随他去了。 而听得他这话,穆染便稍稍侧过头,看向对方。 “你倒是接受得挺从善如流的。” 穆宴便道:“让阿姐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前几日才有侍医来替我看了诊。” 穆染一听双眸便微微凝起。 “你身子不舒服?” 穆宴略一点头,接着一本正经地道:“侍医说,我近来胃似是不好,应当以流食为膳食。” 流食? “既如此,明日叫厨房做些易克化的……” 穆染刚说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不对,定睛一瞧,便瞧见穆宴面上的笑意,登时明白过来。 “多大人了!”她于是面色微微绷起,“还玩这些!” 穆宴面上的笑意却愈发深。 最终他手下微微用力,将穆染压入怀中。 “阿姐,时至今日,我都觉得,你能愿意和我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的声音不再似方才那样带着些逗趣,反而极为认真。 或许在旁人看来,那万人之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可对穆宴来说,远不及阿姐在他心中的地位。 更何况,他原就不是先帝亲子,并非皇嗣,如今不过将皇位还回去罢了。 穆染似是未料到他会忽然这样说,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素来冷艳的眉眼倏然一软。 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稍稍抬手,回抱住了对方。 房外的灯早已熄灭,唯余下这房中一盏微弱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闪烁着,而床上相拥着的人,心间的距离,却一日比一日近。 关于兔子 因为太喜欢银团,因此离宫时穆染特意将这只小兔子一道带在了身边,来了封地之后更是专程叫人找了会照顾兔子的人入府照料。 而她本人还是同先前在皇城之时一样,时常抱着银团在府中的院子中小憩。 许是因着同穆染亲近,银团在穆染身边时总是表现得格外聪明,不似旁的兔子那般不通人性。 因此每当穆染抱着它一道午睡时,它总是安静地窝在穆染怀中,和她一起入眠。 一人一兔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谁也不会来打扰。 ——除了穆宴。 穆宴是真没想到,当初只是想改变和阿姐之间的相处方式,才送了这只兔子去,谁知阿姐竟会如此喜欢。 尚在皇城时,他便因着这兔子,心中不知吃了多少味,这下倒好,没想到离了皇城还是甩不掉它。 穆宴曾同穆染提过让银团自己去玩,可穆染却觉得这小兔子如此依赖自己,陪它多玩玩也没什么。 穆宴因此心中越发不快,可也知道,光靠一张嘴,只怕是解决不了银团的,因此便想了个办法。 他先是去找了那专程照看饲养银团的人,问了好些问题。 尔后在有一天的午后,穆染带着银团一道入眠时,他手中拿了个玫红色的小果子,慢慢放在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银团鼻间。 原本快睡着的银团闻得这味道,猛然惊醒,接着从穆染身上起身,一脸期待地看着穆宴手中的果子。 穆宴便拿着那果子在银团面前上下动了动,银团的小脑袋被引得四处张望,后来还直接抬起前爪,昂起小脑瓜子看着穆宴的手。 穆宴逗了它一会儿后,便挑了个角落,手下一用力,那捏在指尖的果子便被他轻轻甩了出去。 银团也毫不犹豫地便从穆染的身上跳下,追着那果子便去了,垂在脑袋两边的耳朵随着它的奔跑在一上一下地晃动着。 丝毫没了平日粘着穆染的那样子。 穆宴见状眼中才显露出一丝满意来,转过头来一看,却见原本已经睡着的穆染被这动静弄得醒了过来,眼下正坐起身子,看着站在跟前的他。 “阿姐,你醒了。”穆宴语带无辜地道。 穆染清泠的双眸看着他半晌,尔后道:“一只兔子的醋也吃?” 聪明如穆染岂会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穆宴闻言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大方点头。 “早就说了我不喜欢它,偏阿姐总是爱抱着它一起午睡。它这么小,抱起来舒服吗?”穆宴说着,声音稍稍变得低了些,说了句,“抱着我不好吗?非要抱着一只兔子。” 穆染闻言失笑。 “好吧。”她道,“那不抱着银团了。来……” 说着稍稍张开手,示意穆宴入怀。 穆宴眼见心愿实现,便一下将银团抛诸脑后,忙上前几步,接着在贵妃榻边落座,伸手抱住了穆染。 接着还算宽敞的贵妃榻上,便躺下了两个人。 “我先说,午觉便是午觉,你安静些睡,不要做其他。”眼见他在自己身边躺下,穆染还不忘提醒一句。 毕竟照着穆宴这个性子,和她同处一榻久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穆宴便赶紧应了声,接着双手紧紧环在对方腰间。 “阿姐,午安。” 午后的日光透过头顶茂密的枝叶印照下来,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斑驳,原本跑出去的银团吃完那果子后又蹦跶了回来,在两人身下的贵妃榻边猛然一倒,侧着身子便趴在了地上。 日光温柔,现世安稳。 关于孩子 穆染同穆宴成亲也有好几年,可却一直没动静。 眼见宫内的小翁主和已经嫁人的千月都各自生了孩子,她便开始有些奇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便叫了侍医来问诊。 得到的结果是她的身子丝毫没有问题,极适合有孕。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穆宴的。 可奇怪的便是,侍医替穆宴也诊治了好几回,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 他和穆染一样,没有丁点问题。 这下穆染便彻底想不明白了。 “阿姐,找不到原因就算了。”眼见穆染近日时常因着这事操心,穆宴便宽慰她,“孩子这种事强求不得的,你越着急,有时便越是没有。” 穆染知道他说的在理,可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一直都不能有孕。 她于是看着对方问了句:“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希望是男是女?” 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怔,接着便道:“……都好,只要是阿姐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和神态都极为正常,可偏偏眼中,没有一丁点对孩子的期望。 似乎完全对孩子没有一点兴趣,甚至并不期待孩子的到来。 穆染见了便没再问。 之后也不再叫那侍医来看诊。 又过了些日子,穆染从府外请了个大夫,是这一代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医术高明。 穆染在大夫到了府中时,便让对方先替自己看的身子。 最终的得出和先前一样的结论,并无问题。 而自己看诊完后,她在没有提前告知穆宴的情况下,便叫了大夫去替对方诊治。 结果才发现了自己一直不能有孕的真正原因。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在大夫离去后,穆染关了房门,看着眼前的人,“若非这几日我专程从外找了大夫,还不知你自从成婚来便一直都在喝药。” 原来两人之间,是穆宴在瞒着穆染用药,为的就是不是让穆染有孕。 那药还是一直提他们看诊的侍医给穆宴的,所以先前每每诊治了都说无碍。 这边穆宴被发现了,竟也不觉得慌张,他只是看着穆染,最终轻声说了句。 “我……不想要孩子。” 穆染便问了句为什么。 可对方却并未回答,只是沉默着,面上的神情看上去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穆染盯着他瞧了许久,最终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道:“罢了,听你的便是。” 她觉得穆宴应是还对国夫人将他轻易交给旁人而耿耿于怀,便也没再勉强。 毕竟对她来说,孩子其实也不是要不可的。 而穆宴听得她的话后,先是一怔,接着一把将她抱住。 “阿姐,你对我真好!” 穆染任由他抱着自己,接着道:“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有什么想法告诉我就是。” 穆宴便低低应了声,一点点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 而在穆染并未瞧见的地方,穆宴的眼中隐隐有诡谲而愉悦的光显露,唇边更是勾起一抹极为扭曲的弧度。 阿姐身边有他就够了。 他微微低头。 孩子什么的,都是多余的存在。 如今的穆宴,能忍受身为兔子的银团跟在穆染身边,可不代表他能忍受别的人和穆染有过多的接触。 即便那个人,是他未来的孩子也不行。 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妥协和伪装,可前提是,阿姐身边只有他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穆宴本质上还是个黑的,只是更善于伪装罢了。 他这样的性格,根本不是会想要孩子的人,好在染染也一样对孩子没什么兴趣。 真不愧是天作之合(强行贴近标签) 那么这本文就到此为止啦~谢谢各位小宝贝这么长时间来的陪伴,不仅是陪伴酒酒,也是陪伴染染和阿宴。 这是我第一本写到完结的时候会觉得有些舍不得的,总感觉他们两个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是真的生活在自己世界的人,而不是我笔下的角色了。所以写他们两个日常的时候,就好像是自己的手有意识一样在写hhh 那么我们下本再见啦,爱你们~ 哦对了,如果有全订的宝贝,可以在酒酒标了完结后去打个分,期待你们的评分! - 推一下下本要写的文,喜欢的可以去专栏收藏一哈~ 《她是毒》 沐于归曾真心爱过一个人。 那是她做家教时辅导过的少年。 少年性子乖戾,行事乖张,却只在她面前安静听话。 开始时少年总是抱着她,埋首于她的脖颈,语带撒娇:姐姐等我,千万不能抛弃我。 沐于归一步步陷入少年温柔陷阱,甘愿背负一切骂名。 直到那夜皓月当空,少年当着众人的面,精致的面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声音讥讽凉薄地开口:你不过是个老女人,哪里配得上我?玩玩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沐于归才知道,对方不过把她当成可以肆意欺骗的玩意。 多年后再遇,沐于归是本埠知名律所合伙人,代表律所去洽谈并购业务。 接待室内,她低头整理着手中材料,开门声响起,衣冠楚楚,面容冷峻的男人由外入内,在见到她的瞬间猛地怔住。 沐于归却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从容起身,伸出纤细莹白的手,声音淡淡。 “顾总,好久不见。”男人眼眶倏然发红。 和顾明羽复合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起当年的事。 只是午夜梦回之际,男人总会将她压入怀中,肌理分明的小臂异常用劲,在她耳边沙哑偏执地开口:你别再离开我了。 回应他的,是沐于归清浅的呼吸声。 沐于归说想要一个盛大的求婚仪式,顾明羽就费尽心思办了个轰动本埠的求婚典礼。 可当他单膝跪地,手举戒指情深缱绻地求婚时,对方却微微低头,唇边带笑,轻声开口。 “顾总,玩玩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那一天,原本令人向往的求婚沦为笑柄,精美炫目的钻戒被弃如蔽履。 沐于归以为,这样当众的羞辱,顾明羽应当是恨她入骨。 可第二天,月明星稀之时,她回到自己那长时间无人居住的小公寓,却在外面看见等了一夜的人。 对方眼见她回来,幽暗的双目有猩红溢出,紧紧攥起的手背绽出根根分明的青筋,语气却卑微脆弱。 “姐姐,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阅读指南: 男女主之间曾有过一段,后来男主作死把女主作走了,追妻追得差点把自己扬了。 作者出了名的男主后妈,火葬场篇幅几乎贯穿全文,什么时候虐男虐够了再HE。 受不了虐男主的谨慎入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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