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章 梧城姜家姜昭 这破地方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踏足,荒凉寂静,与世隔绝,寒冷至极,毫无声息,死气沉沉。 寂静之地某天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山头因此震动,形形色色的人忽然静止一瞬,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急急忙忙放下手中的事纷纷赶往入口。 那座本该被好好保存着的冰棺被打碎,冰渣散了一地。 有人赤脚踩过,红色的衣角拖地拂动细碎的冰渣,她伸手破开那道她亲自设下的结界,屏障消失刹那,手腕忽然一痛,她低头去看,白净的皮肤上冒出五颗红色的星星来,颜色不深,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却显眼,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外面,那群等候已久的人神色激动,齐齐作揖行礼。 “欢迎回来,殿下。” …… 南陆国都,南都。 “据说揽星间一发出闻星令,这各国马上就纷纷派出自己国家的高手去找。东连、西纪、北御都已经行动了,我南陆不日也将派人去了。” “依老夫看,这闻星令要么可以调动揽星间一支强大的军队,要么是一张关于巨大宝藏的藏宝图。不然哪能说得闻星令者得天下呢。” “不过都是那些修行者的事,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只盼着天下早点统一不要再打仗了才好。” “况且老夫觉得……” 讨乐居最近热闹得很,前阵子关于闻星令的传闻突然闹得沸沸扬扬,据说是受老百姓信仰的揽星间终于听见了百姓们日日夜夜的祈求,发出闻星令来助天下统一。 再加上各种非正规史料记载前几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得到了闻星令,忽然就有了得闻星令得天下的传闻。 如今的讨乐居每到说书人上台的时候客人都会比平时多上许多,人声鼎沸的,都是来听这关于闻星令的传闻的。 钱袋鼓了起来,老板娘和说书人对这样的情况自然乐见其成。 仔细看看这里面的环境,二楼上的位置非常宽松,座位与座位之间还根据客人的需要立了屏风,能让人舒服自在又清楚的看见台上的情况。 一楼就挤了些,有人叫了朋友聚在一起来听书,有人从对面花楼里拉了漂亮的姑娘或是俊秀的公子进来陪着自己享受,又有人声音稍显激动地与友人争论。 认真地环望一周。 这样热闹的景象景象中偏生还有一处不和谐的。 那位白衣小公子紧紧跟在前面玄衣公子的后面,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听着身边客人与怀里美人的调笑声,红了耳根,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唐远安带着人往二楼去,笑嘻嘻地回头看了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一眼,揶揄道:“不是吧连二公子,这么害羞啊?”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一说连寤就快速抬起头瞪他一眼,微微气愤地咬牙小声道:“谈事情?天都快黑了你带我来……这儿?谈事情?” “这怎么了?”唐远安后退一步,轻轻地撞了撞连寤的肩,抬头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我还没带你去对面楼呢。” 这儿怎么了? 与对面花楼相比是没怎么着,只是这讨乐居也不仅仅是个供人娱乐听书的茶馆,毕竟南陆里也没几个茶楼开门开到大晚上。 讨乐居平日里除了是个茶楼,还是个听曲儿看跳舞的地方。 老板娘招揽了一批心气高不愿意去对面花楼却又不得不卖艺的公子姑娘天天在台上唱曲跳舞。 这些人长得又好,多数还让那些达官贵人摸不着,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都能在南都城里被人叫出名字,与一些公子姑娘也传出过一些风流韵事。 平日里人们谈起讨乐居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唐远安又拖又拉地带着连寤到早就已经订好的位置坐下,瞧着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笑着给他到了杯凉茶让他冷静。 “放心,我已经托人去连府打招呼说你会晚些回去了。而且知道你不好意思,我特地选的位置,你看,周围都没人。” 连寤依言左右环顾一眼,确实没挑出什么毛病,别别扭扭地喝了唐远安推过来的茶水。 “再说了。”唐远安道,“毕竟明天就要出发了,我也是想让你来听听关于闻星令的事嘛。” 他笑嘻嘻地给连寤添上茶,眼神却跟着说书人下台后上来的一名紫衣舞姬。 连寤看着他,在茶杯里的水即将溢出来时及时拉住他的手往上轻轻一扯,道:“你是专门来看文竹姑娘的吧。” “怎么可能。”唐远安笑容一僵,将茶壶放下,义正言辞,“你看,不来这讨乐居,你哪能知道‘得闻星令者得天下’这句话已经流传的这么广了呢?” 连寤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继续盯着人家姑娘跳舞,别过眼,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句话是真是假都还说不准。” “也是,国君肯定也有这样的疑惑。”唐远安抿了口茶,舒服地出了口气,笑道,“不然怎么不让皇子们去找,只派我们这些世家子弟。” “而且,你听过没有?”唐远安忽然偏头凑近连寤,小声道,“揽星间的圣女也会跟着这闻星令出世,听说喝了她的血,能得永生。” “……” 什么奇怪的传闻? 连寤皱眉:“荒唐。” 唐远安直起身子耸了耸肩:“是挺荒唐,古来今往这么多修行者从来没有一个人得到过永生,哪能喝别人一口血就能永生的,以讹传讹吧。” 台上的紫衣姑娘已经跳完了一支舞,抬起头远远地与唐远安对上目光,唐远安朝她咧嘴笑开,她却冷了脸色扭头走了。 唐远安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抿着嘴想了一想,忽然扭头对连寤道:“寐之,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想去和文竹道个别,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但是动作却没有给连寤思考的时间,还不等连寤说什么,他就已经迫不及待起身奔向楼下后院。 连寤在原地微微摇了摇头。 唐远安一走,连寤身边就安静下来,获得难得的清静。 讲闻星令的说书人也要再歇一会儿才会上台,无聊之下,连寤撑着脑袋闭目养神等唐远安回来。 眼睛才刚刚合上,思绪还没走远,屏风外忽然吵闹起来。 二楼走道之间忽然响起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又是姑娘的惊呼声,后来又有一道充满怒气的男声。 吵吵闹闹的,连寤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连寤就看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从屏风外闪了进来。 还没等他惊呼或是捏诀唤出武器,那片红色就迅速凑到了他面前,让他只能背靠着椅背,双手轻轻扶着扶手看着她。 是位姑娘。 这姑娘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双桃花眼朝他俏皮地眨了眨,露出些笑意。 是位很漂亮的姑娘。 她的脸突然凑近停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上,惹得他瑟缩一下,睫毛不自觉地颤了颤,耳尖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色又上来了。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就来躲一躲。” 连寤被她捂住嘴,既无法反驳她无法询问她,只能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又轻轻点了点头。 屏风外的脚步声似乎近了些,红衣姑娘整个人往下一缩,面朝着他乖顺地伏在了他的膝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腿上。 这下,连寤脸红了个彻底,还没等他从怔愣间反应过来,屏风外又有位中年男子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这男子一瞧见屏风里面的场景,嘴里原本要骂出口的话突然就拐了弯,脸上神色一变,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旁的一男一女,惊愕道: “连二公子?!” 是他看错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 连家二公子竟然在与姑娘幽会? 连寤反射性去看他,却见他连忙后退几步,躬身堆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扰连二公子了。连二公子放心,在下什么都没见……” “不是……” 连寤伸手想向来人解释一下,却感受到了腿上的动静,一低头,对上姑娘带了点请求的眼神,话要出口时又咽了回去,有些别扭地朝他点了点头。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等到看不见那位男子的身影,连寤才敢再一次低下头去看一眼那位伏在膝上的姑娘。 “连二公子?”那位姑娘抬起头看他,眼睛发亮,“连贾周姜的连家?” 连寤干巴巴道:“是。” “幸会。”那姑娘起身整理衣裙,朝他行礼笑道:“梧城姜家,姜昭。” 梧城姜家? 连寤下意识起身回礼,思及刚才,耳尖泛红,语气极不自然:“方才,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麻烦?” “啊,这个嘛,小事儿。”姜昭尴尬地笑了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受了位夫人的委托,让我教训教训她那位正在花楼寻欢的夫君,只是这位老爷带着姑娘进了这里,我也只能跟进来啦。你可能有所耳闻,这也是姜家赚钱的门路之一嘛。” 嗯…… 连寤暗自思衬。 这倒是真的,连寤对姜家这一生财门路也有所耳闻,如今裕朝亡,天下四分。 四国之上有神神秘秘的揽星间,四国之下又有四大家族。 南陆连家,北御贾家,东连周家,唯有西纪国内没有可以与这三大家族匹敌的大家族。 四大家族之一姜家独占揽星间海棠山下的梧城,不肯依附西纪。这也导致姜家发展起来不比其他三家顺利,排名也是末尾。 而且时不时还需要像一些江湖门派一样接一些拿钱办事的活。 只是,姜家应该还没穷到让自己家二小姐大老远的跑到南陆来接这种帮妻子教训丈夫的活吧? 连寤道:“所以,姜二姑娘是为了这个来的南陆?” “自然不止如此,我还有单大的呢。”姜昭笑道,神秘兮兮地稍稍凑近连寤,“如果你真是连家二公子,不久你就知道我接的大单子是什么了。” 趁着连寤还没做出反应,她又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眉眼都染上笑意,“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真要是连二公子也不错。” 确实好看。 干净无害,眉眼生得没有什么攻击力。 说完,姜昭又看见一楼一道竹青色的身影出了讨乐居,急急忙忙地又向连寤告辞,追了出去。 可怜连寤再次悄悄红了耳根。 第二章 跟我走好不好 姜昭前脚刚走,唐远安后脚就进来。 这人并不是一个人回来找他的,身后还跟了位漂亮的紫衣姑娘,连寤认得,是刚才他们口中的文竹姑娘,眼眶泛红,明显是刚刚哭过一场。 “哟。”唐远安迅速打量了他一眼,确认他没什事后轻轻往屏风上一靠,往一楼处看了眼那一道一闪而过的红色的身影,调笑道,“我可才出去一会儿啊,刚才那位姑娘是谁呀?是位修行者吧,竟然看不出她的境界。” 连寤不想理他,十分无奈,又不能反驳他说他些什么。朝着唐远安身后的文竹姑娘微微点头示意,瞥了眼一脸笑意的唐远安,无奈道,“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以走了?” 连寤言罢,抬脚就往楼下走,唐远安拉着文竹急哄哄地跟上他,不死心地扒着他问:“是谁啊?我看见你们两个说话了。你告诉我呗,哦……你不会还不知道人家姑娘的名字吧?” 他笑嘻嘻地凑上去,大有一副你不说我就不放过你的样子。 连寤不得不停下脚步,偏头看着一脸期待等着他开口的唐远安,道:“姜昭。梧城姜家的二姑娘。” “啊?”唐远安有一瞬间的呆愣,见连寤摇头离开,已经准备下楼了,又急急忙忙地带着文竹跟了上去。 “姜二姑娘?那个不怎么在外人面前露面的姜昭吗?她跟你说了什么啊?” “诶诶诶,你别走那么快嘛,告诉我呗。” “那这姑娘是个天才啊,小小年纪如此修为。” “诶呀,你慢点啊。” 文竹还有一场舞蹈要上台表演,不能再耽误时间,只能将两人送到讨乐居门口。 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街道上四处都已经点起了灯,一片通明,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连寤留给唐远安与文竹二人独处的时间,站在离他们两人稍微有些距离的角落里,四处环望一圈后,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发呆。 “那你以后记得,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文竹靠在唐远安怀里,双手环着唐远安的腰,声音依旧还带了点哭腔,“关于你的事,我一点也不想最后一个知道。” “好。”唐远安的手摸着文竹的脑袋,放柔了声音,温和道,“那我们约好了,彼此有事都不瞒着对方。” “嗤。” 文竹笑开,从唐远安的怀里退出来,明明眼角都还挂着泪水,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那我等你回来。” 唐远安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带着连寤一步三回头向她挥着手走了。 文竹就站在原地,低低叹息,抿着嘴一直看着唐远安离去的背影,直到讨乐居的姑娘出来叫她。 路上。 连寤偏头问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唐远安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悬挂在高空的一轮明月,满心都是对明天的期望,“放心吧,等我回来,成了她喜欢的大英雄,我一定让她答应嫁给我。” 说着,他眼睛一亮,兴冲冲道,“然后唐府就会有位少夫人,再有小公子或者小姑娘。” “嘿嘿。小公子嘛,就要像我这样俊俏,小姑娘嘛,要像文竹那样好看。能不能修行都不重要。” 连寤小声唾弃:“自恋。” 唐远安不反驳,笑呵呵接着说,“啧,我爹娘也会开心。” “可惜她现在不愿意让她把她接出来,想要继续跳舞。不过没关系,等我一回来,我就去提亲。” 他走在连寤前面,背着手一蹦一跳的,像是把酒喝多了,虽然来讨乐居之前他也确实喝了点,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个不停。 连寤也打断不了他的话,安安静静地听着,任由月光投下来拉长他们的影子。 南都城外有一处没有名字的小村子,离城不远,人口不多,村子里的人平日里除了做些农活外,还会进城找些活计。 林元今天一天都觉得心里有点不安,连带着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做完了讨乐居里的活,踩着关城门的点出了南都,却越往村子的方向走心里就越慌。 心急之下,他手中捏诀,周身忽然泛起棕色的灵力,脚下生风,整个人踏风而行。 越靠近村庄,那种不安感就越强烈,他紧紧抿着嘴,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事。 迎接他的是火红的一片。 不可置信。 整个村子都被烧了。 林元呆愣在原地。 热、烫。 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迹。 热气熏烤着林元整个人,他满脸惊慌,跌跌撞撞地不断去探地上每一个人的脉搏鼻息。 村口的心热话多的李大爷,一心想要给他介绍一位姑娘的孙姑姑,隔壁家那位才八岁的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以及那位带他死里逃生又将他养大的张婆婆。 他每个人都细细查探,无一幸免,无一存活,全部死亡。 茫然过后是铺天盖地的崩溃。 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婆婆的尸体,竹青色的衣角染上红色,无助地张了张嘴,眼里突然迸发了强烈的恨意,直直盯着角落里逐渐走出来的人影。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那个身影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孩童散落的耍货随手摇晃两下,与林元对视,“我们又见面了,弟弟。” 林元瞳孔一颤,眼眶发红,紧紧地盯着他,声音如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为什么?我明明已经答应你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啧……是啊。”来人摊手笑道,忽然嘴角一沉,神色冷漠,“可是母亲忘不了你,她一心想找回被她丢下的小儿子,都快忘了她还有个长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起身看了看周围的尸体,又看向抱着老人尸体的弟弟,神情有点恍惚,后又染上一丝癫狂,指尖燃起棕色的光。 周遭的风似乎大了些,火焰与刚才比起来又壮大了不少,热气逼近,林元茫然地左右望了望。 “真可惜。” 那位男子忽转身,背对着林元,一步一步往外走着,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下辈子如果我们还是兄弟就好了。” 男人走出去,偏头看着火海逐渐涌向林元,闭了闭眼,挣扎片刻,跟着等在那里的护卫离开。 林元跪在原处,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喉咙干涩,鼻尖泛起强烈的酸意,眼前有些模糊。 不知道是该笑自己天真,还是该感慨对方突如其来的煽情,还是该带着恨意冲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他受村里人的恩情,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从孩童长成如今的模样。 当初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要一直保护他们来报答恩情,没想到最后害死他们的就是他自己。 他该怎么办? 他就是最大的罪人。 火势渐渐逼近,感受到越来越高的温度,林元仰头望天,觉得让这把火烧了自己,一了百了也不错。 大火顺着风势逼近,下一刻就要顺势再爬上他的衣角。 来不及反应。 一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前方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境力冲他而来。 大火被逼得让了路,让它径直到了林元周围,硬生生熄灭了他身边的大火,然后又逐渐蔓延开,压着那些仍旧想要靠近的火焰,同时也带给林元刺骨的寒意,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脚步声响起,林元抬头望去。 那位姑娘缓缓而来,带着热气的风吹拂着她红色的衣角,几乎要与周围的火融为一体,张扬又夺目。 姜昭右手食指随意勾着一块玉佩,她背着手慢悠悠晃到林元面前,低头对上他的目光道:“不起来,在等死?” 她双手背在后面,微微弯着腰直直地盯着他。 林元也盯着她,泪水还挂在脸上,似乎是在思考这位突然出现这里的姑娘的身份,微微偏头,错开姜昭的眼神,低声道:“姑娘不必多管闲事。” “那可不行。”姜昭低头看着他怀里的妇人道,“我受这位夫人委托,一定要让你跟着我离开南都一段时间。” “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她伸手将手里的玉佩送到林元面前晃了晃,“这个东西你应该相信吧。” 那枚雪白的玉佩做工精美,牡丹花瓣围着的地方,刻着一个隽秀的‘林’字。 林元眼睛睁大,伸手迅速将玉佩夺过,再三确认,涩声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怀里这位夫人给的,害怕你不信,让我当信物用的。”姜昭直起身子,环望了一眼周围,低头看着他道,“那么,你是要跟着我走?还是在知道了这些人为了让你活下去宁愿死也不肯开口说出你的行踪之后仍然要寻死?” 一晚上变故太多,林元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 “可是你不走也得走。”姜昭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答应了别人的委托,不能失约。” 她上前一步道:“这位夫人说,你属风,十六岁时练出自己的武器,如今是风五境,说我如果带着你也会让自己出门时多重保障。” “你修为确实不错,境力也淳厚。”姜昭看着他,“这样吧,如果我们回来之后你想要报仇,我一定全力帮助你。” 林元紧紧握住手里的玉佩,低着头看着张婆婆的尸体一言不发,姜昭也不急着催他,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等他思考。 良久,他低着头问:“那你又是谁?” 姜昭笑道:“姜昭。连贾周姜的姜。” 姜昭蹲下身子与林元平视,伸出手再一次向林元发出邀请,笑道:“跟我走,好不好?” 有水珠突然从黑茫茫的天空落下,不消片刻就淅淅沥沥,砸在林元脸上,让他清醒不少,也使得原本就被姜昭压制的火焰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小,逐渐被浇灭。 或许是相信了姜昭可以帮他报仇的话,以及姜家确实不容小觑的实力。 他望着姜昭的眼睛,终于松了口。 “好。” 第三章 寤寐求之的寐之 昨晚刚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空气中混着绿草的清香,让人都清爽不少,连带着心情都能跟着愉悦一点。 姜昭站在树下,轻轻靠在树干上,抬眼看向在村人坟前跪了半晚上仍然没有起身的林元道:“天亮了,我们该走了。” 林元已经重新打理了头发,换了身衣服,虽然依旧是竹青色,原本黑色腰封却换成了灰色。听见姜昭的话,他又重重地向着村人们磕了几个头。 他确实该跟着姜昭。 即使他的修为已经达到风五境,但势单力薄,对方身边不知多少有高手,如果独自去报仇,会远远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他只有听张婆婆的话,先跟着姜昭,等到对方以为他真的已经死透了,他就可以回来了,再借助姜家的力量报仇。 林元垂着脑袋,紧握双拳。 他一定可以报仇。 “走了。” 姜昭再次喊他,将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出来,他顺着姜昭的话起身,掸去衣服上不小心粘上的泥土,转身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后面,低着头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手腕处又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姜昭边走边低头,轻轻掀开覆盖在右手手腕处的布料,五颗红色的星星一闪而过。她偏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林元,嘴角忽然莫名露出淡淡的笑容。 时间还不急,他们一路向着南都城门慢慢悠悠地晃过去,等到了指定的地方,该来的人都来了。 城门口停放着一辆不小的马车,周围零零散散的站了大约有五六个人。 姜昭似乎是没料到这些人来的这么早,以为自己慢慢悠悠地耽误了时间,急忙抬头看天色,看见太阳还没有到头顶,才松了口气带着林元过去。 连寻瞧见她,带着人过来朝她一拜,行了平辈礼,温声道:“姜二姑娘。” 姜昭回道:“连家主。” 与连寻早已知情的淡定不同,连寤明显对这么快就再一次见到姜昭而感到非常震惊,看着与自己的兄长一起走过来的姜昭,顶着唐远安揶揄的目光下他缓缓发问:“姜姑娘与我们同行?” 姜城主那般……气魄的人,会让自己的妹妹来为南陆做事? “是呀。”姜昭指着自己笑道,“我就是你们正在等的那位受南陆国君的雇佣帮南陆皇室寻找闻星令的人。” “还有这位。”她向左边移了移,将林元完完整整的露出来,“跟我一起的伙伴,林元。” 林元偏头看了眼姜昭,顺着她的话微微上前一步向几人俯身行了礼。 连寤向林元回礼:“在下连寤。” 唐远安瞧见这情况也几步跨到连寤身边笑嘻嘻地朝着姜昭二人一拜:“我叫唐远安,久闻姑娘大名。” 他的后面还跟着位姑娘,穿着浅蓝色的衣裳,发间戴了支兰花样式的珠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举一动都显得温婉可亲,说话时也是温温柔柔的,“我是宋清华,会些医术。” 连寻与宋清业站在几人身后,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终于可以出发了。 “人到齐了。” 连寻道,“我与清业都还有事务需要处理,只能送你们到此了。” 连寻和宋清业将几人送上马车,林元的心情尚未完全从昨晚的事情里恢复过来,还不太能习惯与这么多人待在一处,别别扭扭站在车下。 姜昭能体谅他此时的心情,让他独自去外面驾车。 宋清业牵着宋清华将她送上马车,嘱咐道:“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一切小心。” “好。”宋清华笑着答应他,抬眼时望见连寻望过来的视线,他现在宋清业后面,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望着她,她不自觉地别来眼神,面庞染上淡淡的红色,急急忙忙地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惹来姜昭莫名其妙的一眼。 直到马车渐渐远去,宋清业才退回到连寻身边,望着远去的马车,轻轻撞了撞连寻的肩,笑道:“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让人走了啊?这一去不知道得多久呢。” 连寻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宋清业:“我就是以为你听到这消息会进宫求个赐婚把我妹妹留下来呢,以她对你的情意,也不会说什么拒婚不想嫁什么的。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就放人去了。” 连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离城门越来越远的马车,道:“清华虽然性子温柔,但是一直都不太愿意一辈子只局限于这南都城内,我何必拦着她。” 似乎又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情,他笑了笑,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香囊:“等到她想安定下来了,用不着你帮我,三书六礼,我自然会娶她回家。” 宋清业笑着揽住连寻的肩,赞同点头,“说得好。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齐心协力去找一找那些潜入南陆的他国探子吧。可有的忙。” …… 马车里,姜昭靠在车壁上,抬手用袖子掩住嘴小声地打了个哈欠,昨晚跟着林元一起下葬村子里的人一整晚都没有闭眼,如今环境一放松,马车又有些轻微的晃动,她的困意一下就上来了。 她偏头透过帘子隐隐约约瞧见林元在外面驾车的身影,有些担心他是否也困意上头,但是想起他如今需要独处的状态,还是将让他进来的话压了回去。 恍惚间,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她好像没有听清楚唐远安告诉林元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哪儿,耸了耸鼻子,问道:“我们这是先去哪儿?” “先去隶属南陆又与东连交界处祈安城。”连寤回答她,“《裕朝开国录》中记载裕朝的开国皇帝曾经在祈安城遇见过一位姓赵的姑娘,从这到他称帝这一时间段里,这位姑娘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与这位姑娘曾在祈安城生活过一段时间,祈安城也因此在裕朝时一直保持繁华,去那里应该会有些线索。” 姜昭眨眨眼,有些疑惑地歪头:“姑娘?” 连寤点头,唐远安凑过来接着连寤的话说:“是啊,闻星令的传言出来后就有人推测这位姑娘就是揽星间的圣女,找到圣女就能找到闻星令一统天下,找到闻星令就能找到圣女得到永生。据说饮下圣女的血就能永生。” “永生。”姜昭嘴里琢磨着这两个字,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沁出眼泪,她颇为无语道,“哪有这么好的事,只要一口血就得永生,那天下还不乱了套了。” 宋清华看着她困倦的模样失笑道:“是不太现实,估计也只是为了激励人去寻找闻星令而故意传出来的谣言。” “嗯。”姜昭对着宋清华点头,挪动身子坐的又离她近了点,“看看这些人还想放人圣女的血,啧啧啧,叛忍,就算圣女真如传闻中那样不老不死,天下的姑娘这么多,他们怎么能知道哪个姑娘就是圣女,难不成书上还有记载啊?” “诶~” 唐远安又兴冲冲地凑过来,摇头晃脑道,“真是不巧,还真的有。” 姜昭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安安静静坐着的连寤寻求答案。 对上她的视线,连寤先是一愣,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头,“《裕朝开国录》中记载了,这位姑娘姓赵,喜欢穿一身红色的衣裳,右手手腕处还有胎记。” 连寤的话说到一半姜昭就开始盯着脚下的木板皱着眉头,等到连寤话一说完,她立即就有些憋不住了:“这写这《裕朝开国录》的人知道的也太多了,连人家穿什么衣服,哪里有胎记都知道,写的时候也不怕被……看我干什么?” 姜昭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敏锐地感觉到几道目光移到了她身上,看着她身上的红色衣裳若有所思。 姜昭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无奈地瘪了瘪嘴,困意都消散不少,道:“你们不会‘饥不择食’地觉得我是圣女吧?” “天下穿红衣的又不止我一个,北御三公主还天天穿红衣呢,更何况我姓姜。”她无语地开口解释,又利落掀开右手手腕处的布料,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干干净净,让连寤下意识偏了头,“看吧,我没有胎记。我要是圣女,我还用跟着你们找闻星令?” 宋清华替她顺毛道:“是,你不是。” 唐远安往后一仰,轻轻靠在车壁上,笑道:“没办法,昨晚看了一晚上的《裕朝开国录》,那会儿在城门看见姑娘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一想起书里的内容,下意识就想到你这身了。” 他顿了顿,想起她刚才嘀咕的话,为表歉意,又解释道,“听说写这本书的人是裕朝开国皇帝裕安帝身边的近卫。裕安帝年老之时曾花重金让人做了数件精美的红衣送到了揽星间下的海棠山,又在病中呢喃过‘赵姑娘’三个字,裕安帝驾崩后,近卫就将一些与裕安帝一起的回忆写了下来,才有了这本《裕朝开国录》。” 姜昭闭着眼,将头轻轻靠在后面车壁上,抿着嘴笑了,“真是闲得……” 又小声嘀咕两句:“连人生病时的话都知道,说不定是编的。” 唐远安耸肩道:“我对裕朝的事了解不多。” 他向右偏轻轻靠了靠连寤,“寐之知道的比我多一些。” 姜昭闻言,眼珠子一转,直直地盯着连寤,转开话题,好奇道:“寐之?是你的字吗?” “嗯。”连寤回答,对上姜昭的目光,一不小心又悄悄红了耳根,“寤寐求之的寐之。” 姜昭附和着点了点头,笑道:“我也有字,就叫昭昭。” 她立即顺势与人聊了些别的,好不容易等到车里暂时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姜昭的困意再次涌上来,又悄悄打了个哈欠,轻轻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脑袋一偏,轻轻落在宋清华的肩上。 姜昭熟睡后,唐远安悄悄凑近连寤耳边,笑得一脸揶揄,轻声道:“不像你啊?今天怎么不嫌别人话多啊?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昨天对我怎么就不一样?” 连寤颤了颤瞳孔,被人戳中一点小心思,耳根处的红色大有蔓延上脸庞的趋势。 他偏头瞪唐远安一眼,别过头去,视线偷偷落在姜昭身上,见人没醒才悄悄松了口气。 低声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姜昭与他第一次的见面太让人印象深刻,他实在好奇,他心中那点让人抓心挠肝的小心思,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说的一见钟情。 噗。 他这副模样。 唐远安和宋清华悄悄相视一笑。 第四章 痴傻的姑娘心智不及幼童 “吁~” 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姜昭正靠在车壁浅眠,脑袋不受控制弹起又落下,撞散了她的睡意,倏然惊醒。 “没事吧?” 连寤下意识伸手,看她眼中清醒稳住了身子,又缩手偏头问她。 “没事。” 姜昭摇头,隔着帘子望向车外的人影。 马车不知道跑了多少天,车外赶马的人已经换成了唐远安,一边驾车一边还要与里面的人说话,一心两用,这不,一个稍不留神就出了点意外。 还没等他们出声询问,唐远安就掀了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神色惊慌道:“路上躺了个人,好像还有一口气。” 姜昭立即起身往外走,掀了帘子,先是被大中午的阳光刺的眼睛一眯,再往路上一看,果然躺了位身上染血的姑娘。 其他人也跟了上来,与姜昭一起跃下了马车,宋清华率先上前蹲下身子查看,看着她沾着血迹的衣裳却无从下手,这样的情况,多半是需要脱衣疗伤的,在外不方便,宋清华只能朝唐远安皱眉道:“先把人抱进车里去吧。” 唐远安应声将人抱进车里,等姜昭与宋清华二人进入后又出来与连寤林元一起守在车外。 姜昭将人轻轻扶起来,让人靠在自己的怀里,伸手拨开她脸上遮住面容的发丝,露出张清秀好看的面容。 一道柔和的浅蓝色的流光从宋清华搭在姑娘手腕处的指尖浮现,她捏了个诀,蓝光听了主人的指令,顺从地进入姑娘的体内。 随着蓝光的深入,姑娘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深浅不一的呼吸也慢慢平稳。 宋清华又接着伸手解开姑娘的衣带,露出满是鞭痕却不见出血的身体。 等到宋清华仔细检查一番,姜昭问道:“如何?” 宋清华看了眼姑娘的脸色,微微松了口气,“伤得不重,身上这些伤过段时间就会消,衣裳上的血多半不是她的。” 她顿了顿,起身从角落箱子里翻出一件蓝色衣裙,预备为人换上。 门外三人挨着马车站在树下躲阴凉,唐远安东掏一下西摸一下,从怀里摸出几颗糖,往林元面前一送,被他摇头拒绝后又凑近连寤,不等他反应,剥开糖纸就往他嘴里送。 连寤被迫含住颗糖,抬眼瞥了眼他:“你出门还随身带着这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唐远安得意地哼哼两声,显摆似的将手心的几颗糖在他面前轻轻抛玩,“这可是文竹亲手做的,珍贵着呢。” 连寤看着他手里几颗零散的糖,“你不是不爱甜的吗?” 平日里跟他去个茶楼,那些甜腻的糕点果子他都一概不碰。 “这不一样。”唐远安剥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又扔了一颗,笑道,“文竹喜欢甜的,她顺着我的喜好送我的东西多了去了,这是她第一次送我她喜欢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连寤无奈摇头,不打算再理他。 唐远安眼珠子一转,忽然伸手揽住连寤的肩,笑嘻嘻道:“我说,你还不知道姜昭喜欢什么吧?” ? 连寤一愣,下意识睁开他的手臂,皱眉反驳道:“我对昭昭没有你想的——” “哦~昭昭——”唐远安打断他,故意拖长字音,一脸的不相信,凑近道,“没有那种心思为什么一路上偷看人家,啊?” 称呼个字而已,连寤不知道唐远安哪里就能想这么多,可能真的是从小一起长大对他了解太深了。连寤一时有些气愤,抿着嘴,别开眼不去理他。 唐远安是个脸皮厚的,又绕到他眼前,憋着笑道:“我不说了不说了,既然你不想听,那……我跟你说文竹呗,她……” 连寤咬着牙,就要忍不住给他一拳。 听了片刻,林元在理清他们的话后终于忍不住将眼神投向了他们。 余光瞧见林元的动作,连寤身形一顿,忽然想起林元与姜昭的关系,莫名有些懊恼,道:“抱歉,林公子,他随口乱说的。” “没事。”林元低头,话音刚落,车里突然传出女子的尖叫。 三人当即脸色一变。 车里。 姜昭刚刚为她整理好衣襟,正准备将人轻轻放下,却听见怀里的人轻轻咳嗽两声,悠悠转醒。 她见状立马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刚要与人打招呼,不料这姑娘一睁眼就将她重重推开,趁着她往后倒的瞬间手脚并用缩向角落,一双睁大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慌,满脸的防备与害怕。 “姑娘,你别怕,我们——” “姐姐!我要姐姐!呜呜呜……” 姜昭安慰的话才说了一半,还有半句卡在嗓子眼里被这姑娘堵住。 宋清华与她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宋清华试探性地靠近,柔声道:“妹妹别怕,我们带你去找姐——” “呜呜呜……” 谁曾想这姑娘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声,惹得车外三个男子有些惊疑又因为姜昭和宋清华没出声不敢直接掀了帘子进去。 “坏人!有坏人!”姑娘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断抹去脸上滑落的泪珠,即使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仍然在拼命往后缩,“姐姐没了,姐姐……没有了……我要姐姐……回家!阿荷要回家!” 姜昭与宋清华的神色皆是一顿,这下无论怎样她们也该看出来了,这姑娘的心智明显有点问题。 防人之心不可无。 姜昭朝宋清华微微挑眉,宋清华了然点头,抿了抿唇,上前安抚道:“那阿荷的家在哪里?我们送阿荷回家好不好?” 叫阿荷的姑娘悄悄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观望了姜昭的脸色,见她们脸上没有她见过凶狠恶意,才垂下脑袋,声若蚊蝇:“我家?我家……祈安城,冬巷。” 宋清华才松了口气,准备转头跟姜昭说话,阿荷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蓦然大叫起来,边哭边喊,眼泪糊了一脸。 宋清华一惊,连忙将一道温和的蓝光送进阿荷体内。 尖叫声戛然而止,阿荷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脑袋一歪,轻轻靠在车壁上昏过去。 宋清华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搏,又放出一道蓝色流光在阿荷体内游走了一圈,转头向姜昭道:“应该不是装的。” 姜昭轻轻点头,从怀中扯出手帕上前为人擦脸。 车外忍不住传来两声响动,唐远安的声音适时出现:“出什么事了?” “没事。”姜昭答道,“你们可以进来了,离祈安城不远了,继续赶路吧。” “好嘞。” 车身轻微摇晃,帘子被人轻轻掀开。 唐远安留在外面继续驾车,林元与连寤一前一后弯腰走了进来。 见着车里的情况,连寤面色一愣,问道:“这位姑娘……?” “身体上没什么大碍。”宋清华回答他,与姜昭一起将阿荷扶到座位上,“只是或许经历了些事,有些痴傻,心智还不及幼童。” “该如何?” 林元率先在姜昭对面坐下,望向闭眼靠在宋清华身上的姑娘,出声问道。 “她说自己是祈安城冬巷的人。”姜昭说着,车外唐远安突然扬鞭,马儿即刻向前奔去,连寤一个没站稳,身子微微一晃,叫姜昭抬壁顺手扶住。 可能是才讨论过自己对人的一点小心思而感到心虚。 连寤浑身一僵,僵硬地坐下顺着手臂望去,见她正转头看了眼昏睡的姑娘,嘴里话语不断:“她要回家,我们也正好能顺便将人送回去,做个好事。” 就是不知道她一身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听她几句断断续续的话,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姜昭托腮思考道,“应该是亲人离了世,如今在祈安城里可能没人照顾。” 这样一想,她身上的鞭痕和一身的血也能找到个理由。 正处乱世,祈安城又位于两国交界之处,鱼龙混杂,虽隶属南陆,但如今南陆国君是什么样大家都心知肚明,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祈安城是个什么情况不难想象。 阿荷这样痴痴傻傻又无人照顾的姑娘,在这座城里会有怎么的遭遇也不难猜到。 她能想得到,连寤几人听了这几句话也能想到。 车里一时陷入沉默的氛围之中,良久,有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裕朝的史官估计谁也没想过他们一时兴盛的祈安城百年之后会成这般模样。” 姜昭无声地笑了笑,嘴角扯出个讽刺的弧度。 裕朝当初有多强盛,祈安城就跟着有多繁华。 裕朝衰败时被四位权臣一分为四,祈安城也开始衰落。 四国的平衡被人打破之时,祈安城就完全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时至今日才被人从古籍中翻出来。 也不知道这四国国君如今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之时,有没有人想起过他们先祖当初是一张桌子吃饭的拜把子兄弟。 右手手腕微微刺痛,姜昭悄悄抬眼看了眼垂眸沉思的林元,低头一笑:“现在像祈安城这样的地方可不少,也不怪成千上万的百姓前往梧城,去揽星间山下的海棠林里挂牌许愿。这年头,谁不渴望能有位贤能爱民的君王一统天下。” 车身突然一阵摇晃,姜昭和宋清华同时伸手去扶住往下滑的阿荷,她空出一只手掀开小小的窗帘。 明明已经能看见祈安城门了,路却凹凸不平起来,应该是年久失修,连城门上的写着“祈安城”三个字的牌匾也有几处惹人注目的裂缝。 当真是仗着这里离国都远,国君又一心扑在战事上,管事的官员竟然已经懈怠至此。 第五章 天高皇帝远 如今正值几国关系紧张之时,各国国君都在下令彻查清理国内探子,这守城门的守卫竟然一句都不盘问他们的身份,从唐远安手里接了钱就侧开身子给他们让路,只是随口问了句:“又是来找闻星令的吧?” 姜昭无言,微微皱眉,照这样的情况,祈安城里怕是早已涌入了其他几国的探子。 真是国君懒得管,城主不想管。 姜昭掀开帘子,趴在窗口朝人一挑眉,故作严肃,调侃道:“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么随便放我们进去,如果我们是探子,你不怕你们城主找你麻烦啊?” “嘿~在下一听姑娘这话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祈安城。” 这人笑眯眯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抬头正好望见姜昭笑靥如花,眉目弯弯,倒让他神色微怔片刻,“我就只告诉姑娘几人,如今这祈安城哪算得上南陆边境,要进城,只要你给银子,就是南陆人。” “不过……”他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嘴,面露难色,纠结到底要不要开口,但一瞥见姜昭看他时疑惑迷茫的神色,话又止不住的滑了出来,“姑娘进城,尽量还是绕着我们三公子走的好。” “多谢。”姜昭点头,又好笑问道,“不过你这话是觉得你们三公子好还是不好啊?” “姑娘……”守卫左右环顾一眼,“你是不知道……”他向前靠近两步,放低声音,想要与她好好说上两句,不巧接着姜昭几人的车后又来了辆马车。 守卫立即敛了神色,退后几步,远远地朝后面马车的车夫点头哈腰,又转头对姜昭脸色就变了,一脸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别挡着路了,进了城随便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 这脸变的…… 美人计失效。 姜昭诧异于他前后的变化,不甘心地顺着他的视线偏头往后面马车瞧去,正好遇见里面的人掀了帘子探出脑袋来观望情况。 一位长得很俊秀的男子,不过在看到姜昭第一眼时就含着不明意味打量她,脸不错,却给人极度不舒适的感觉。 姜昭皱眉放下帘子,朝外面同样在观望情况的唐远安喊道:“走吧,先去冬巷把阿荷姑娘送回去。” 随着唐远安的一声“好嘞”,马车再次晃动,姜昭伸手稳住阿荷的身子,咂舌笑道:“有钱就是南陆人,这守卫倒是嚣张。不过他这语气,好像他们这三公子在城里为虎作伥,强抢民女似的。” 车里几人听完了姜昭与守卫的对话,宋清华也跟着叹道:“城主的儿子,若真要为虎作伥,家中长辈不管,就能无法无天了。” 若是这样,可不就由着他为所欲为了吗。 连寤低头沉思片刻,道:“单是一名守卫就能随意拿钱放外人进来,可见城主是个不理事的,纵容亲子作乱也不是没有可能,城里百姓的生活情况也可见一斑。” 从最上头就开始坏了,城主下面官员对百姓是个什么态度也能从刚才的守卫那里看出一二来。 “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林元道,眉头紧锁,对守卫这种情况虽面上不显,心中却颇为气愤,“大抵是南都没派人来整顿过。” “是啊。”姜昭赞同点头,故意叹道,“要是南陆下一任国君在看重边境的地理位置的同时也能注重一下治安问题就能好一些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三人的脸色,见三人皆是神色一怔,可能是见过守卫的荒唐行为,或者根本也没要求她像南陆人一样对待他们国君。 反正一时也没人深究她话中的大不敬,反而去深思这句话。 南陆的下一任国君。 除了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还能有谁。 只是他目光所及,能到这里吗? 不可能。 林元否认,低头紧握双拳,他那样的人,只要不触及自身利益,哪里会管。 他恐怕也只有打仗时才能第一时间想起边境百姓。 天高皇帝远,那也不是所有皇帝都管不了远处,裕朝出过的几位明君统领天下都照样能顾好边境。 为什么南陆不行? 林元蹙眉思索。 马车逐渐平稳,姜昭轻笑,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感受到身边有动静,偏头去看阿荷。 她的睫毛在姜昭的目光下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或许因为已经认得姜昭和宋清华的脸了,这一次醒来没有起初那般疯狂,不过也还是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眼神害怕地观望四周。 渐渐神情开始不安,开始小幅度的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掉。 马车停下,车外唐远安正握着马鞭伸着脖子问路。 “阿荷不怕。”车里姜昭一边安抚阿荷,一边为她掀开窗口处的帘子,让她看看外面的街道,“你看,我们已经到祈安城了,马上就能送你回家。” “回家……”阿荷慢悠悠挪过去,扒着窗口跟着她的话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忽然神色激动,整个人缩回去,口中大叫,“回家!回家!” 车里几人一惊,姜昭与宋清华连忙稳住她。 姜昭顺势偏头往外面一看,正是那辆在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此时停在了一处茶楼,车里的公子也下车被满脸堆笑的茶楼小二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阿荷是看见他了? 姜昭疑惑,却无心去细想,一遍一遍地安抚着躁动的阿荷。 好在有惊无险,阿荷吼了两嗓子便没了动静,安安静静地将自己又蜷成一团,比之前也平静许多,最起码止住了眼泪。 唐远安一连问了好几个路人,走错了好几条路,绕来绕去,才终于摸到冬巷。 不过找到归找到。 冬巷又不止一户人家,人口也不少,他们也不能立即就找到阿荷的家。 宋清华、姜昭以及停稳了马车进来探查情况的唐远安齐齐上阵,好说歹说,才将阿荷从车上哄了下来。 姜昭才扶着阿荷下车,路边立刻就有人认出了阿荷。 这位老夫人先是提着篮子在旁边不可置信地观望了片刻,细细打量了阿荷,确认过后才上前试探性地唤人:“阿荷……?”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荷转身,看到老夫人的第一眼就变了神色,嘴一瘪,挣开姜昭的手就跑着往人的怀里扑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乱流一通,哭声中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哭嗝。 “呜呜呜……阿婆。” 老夫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篮子都掉了,东西洒了一地,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慰,拍着拍着也拍出了自己的几分伤心意,也跟着落泪:“你回来就好啊,念柏听到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我们找了你好几天了,你这孩子,又不认得路,到底去哪儿了啊?!” 姜昭几人插不上话,站在旁边等着两人都哭完了,姜昭上前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一装在篮子里递给老夫人:“阿婆,你能送阿荷回家吗?” 老夫人伸手抹了把眼泪,拉着阿荷的手接过篮子,打量了姜昭几人的行头,是南陆的料子,却不是边境能有的料子。 夫人猜测之余,心中倏然泛起一丝激动。 最近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就只有一件事,关于揽星间圣女的事,现在每天来城里找线索的外人也不在少数,姜昭他们为何而来,她也能猜到。 只是这几个人……都是一身贵气,好像不是民间自发寻找闻星令的组织。 “阿婆,好人,是好人。”阿荷指着他们晃了晃老夫人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一身的新衣服,“看,我的新衣服!” “好,阿婆知道,他们是好人。”老夫人拍着阿荷的手,想了想,对姜昭道:“几位不如同去,好有个落脚处,也算是报答几位送阿荷回来的恩情。” 姜昭立即婉拒道:“举手之劳罢了,阿婆不必客气,我们几人还有事务在身,就不叨扰了。” 阿婆沉默片刻,望了眼姜昭身后几人,又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试探性地问道:“几位,可是南陆人?” “嗯……其实我不是。”姜昭抿嘴思考,笑了笑,侧着身子指向身后几人,“但他们是。” 老夫人心中激动更甚,连忙追问:“几位可是修行者?” 姜昭如实回答:“是。” 闻言,老夫人心中激动难藏,面上忽然又哭又笑,放下篮子,拉着阿荷“咚”的一声跪地,吓得姜昭身形一颤,连忙与身后几人来扶。 “阿婆?” “姑娘,公子……”挣扎间,宋清华上前搂着一脸茫然的阿荷起身,老夫人却一手抓住姜昭的手,一手抓住连寤的手腕,跪地不起,“你们一定是从国都来的,我,我求求你们,帮帮念柏……” “阿婆。”她话说得又快又混乱,连寤一时听不清,只能用力扶住她,与姜昭一人一边把人拉起来,“你先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姜昭扶着人环望周围,见街道上的人对此见怪不怪,只摇头叹息两声就拉着同伴赶紧离开。 怎么回事? 姜昭心里疑惑,偏头正要与站在身侧的林元说上两句,蓦然听到两声呼唤。 “阿荷!” “婆婆!” 第六章 范念柏 姜昭几人循声望去,见街道另一边一名男子正跌跌撞撞奔来。 此人神情惊讶又焦急,面色苍白,眉目间透着一股子病弱之气,跑起步来也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随着他逐渐靠近,宋清华明显感觉到怀里阿荷身体的颤动,脚下也小小地后退半步,又往她怀里缩了一点。 宋清华心生迷惑,根据阿荷的反应,先入为主以为过来的这位男子不是什么好人,安抚性地拍了拍阿荷的肩,示意她不用害怕。 不过当她低头去阿荷的表情,又觉得她对这男子并不感到害怕,倒像是一种下意识地逃避。 没等她想通。 老夫人连忙过去拉住男子,激动的神色抑制不住,将人一个劲地往姜昭几人面前带:“来,念柏,阿荷找到了!这几位贵人都是从南都来的,是他们把阿荷送回来的,你听我说,阿蓉的事他们也能帮你的,他们会有办法的……” 男子抿了抿几乎不见血色的唇,看向姜昭的双眼充斥着红血丝,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好。 苍白的脸色之下,左侧脸庞的淤青尤为显眼。 被人打过。 他先是犹犹豫豫地望了他们几眼,见阿荷没有反抗安安静静地待在宋清华怀里,才放下心来,斟酌了语句,行礼作揖道:“在下范念柏,多谢几位送阿荷回来。” “不必客气。”姜昭道,瞧见阿荷仍然待在宋清华怀里不肯出来,微微挑眉,“你是阿荷姑娘的……哥哥?” 范念柏直起身子,向着阿荷温和地笑了笑,却被阿荷别开眼,他面露惊愕,对阿荷这般避着他的行为也心生疑惑,解释道:“她是我的妻妹,称我一声姐夫。” 姜昭转头看正一脸紧张盯着这边情况的阿荷,想要从她那里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好在这姑娘开始一直窝在宋清华的怀里,一听了姐夫这两个字,又看见了姜昭望过来的面上一片询问之意,立即重重点头,“姐夫。” 打消了姜昭的疑心。 阿荷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指着范念柏,却仍然站在原地缩在宋清华怀里不肯上前一步。 姐夫。 姜昭突然想起阿荷第一次醒来时口中胡乱念叨的姐姐不在了的话语,眉心一跳,瞧着范念柏的脸色小心道:“你夫人,如今可在家?” 范念柏闻言一顿,嘴角轻颤,神色黯然,垂着眸子涩声道:“内人她,多日前已经过世。” 这句话甫一从他嘴里说出,原本安静的阿荷忽然浑身颤抖,从宋清华怀里挣扎出来,泪珠不受控制地乱流,蹲下身子显得有些慌乱无措,眼神一时没有焦点,手指使了狠劲掐着自己的手臂,口中喃喃呼喊着姐姐。 范念柏连忙快步上前去拉开她的手,与跟过来的老夫人一并扶起她,行动间带出几声咳嗽,满脸紧张之色,生怕人出什么事。 碰到范念柏的刹那,阿荷身子瞬间僵硬,连哭意一时都止住了,神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低垂着头,没有抗拒范念柏的动作。 范念柏仔细观察了一番阿荷的状态,见她没什么大碍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唐远安在一旁观察许久,再观望了姜昭连寤几人的神色,见他们也不是不想管的模样,轻咳一声,出声道:“阿荷姑娘这番模样,还是先送她回家休息吧,至于其他事宜,还得叨扰公子,到贵府再详谈。” 范念柏一连道了三个“好”字,身子一弯就要向他们作揖,不过叫唐远安跨步上前托住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动作道:“不必了。”又朝他作了个“请”的动作:“还请公子前方带路。” 范念柏匆匆点头,拉着阿荷与老夫人一起在前方引路,唐远安与林元几人紧随其后。 姜昭跟着他们走了几步,渐渐落后一小段距离,转头与隐匿在大树后面的人远远对上视线。 她忽然轻笑,指尖白光显现,随意挽出一个冰花往上轻轻一抛,让其轻飘飘的落在脚边,留下一道不明显的水渍。 那边的人见状,隔着不小的距离朝她握拳行礼,手里隐隐约约握了本古籍,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一转头,姜昭正要小跑几步跟上大部队,连寤也正好在这时回头寻找她身影。 他看见了? 姜昭脚步一顿,心里一紧,都怪她太嚣张了,大街上都敢这么明目张胆。 “怎么了?” 连寤站在原地,等她慢慢跟上来,“后面什么事吗?” 他没看见! “没事。”她立即道,随手指向不远处的马车,笑了笑,“我就看看马车有没有拴好。” 连寤不疑有他,微微一笑,神情稍稍有点紧张,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的物什来,送到姜昭眼前:“甜的,要不要尝尝?” 两颗被糖纸包裹着的糖躺在他的手心,姜昭一愣,眨了眨眼,伸手取下两个糖,当即剥开一颗的糖纸往嘴里送去。 瞧着方方正正的糖被送进姜昭口中,连寤莫名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等待她的评价。 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姜昭惊喜地抬眼,随手将另一颗也剥开放进嘴里,朝他眯眼笑开:“多谢。” “看吧。” 前方悄悄观望情况的唐远安有些得意地撞了撞身边人的肩,“我就说姑娘家喜欢甜……呃” 一偏头,他正好看见林元面目表情的脸,吓得下意识后退半步,离宋清华近了点,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抱歉……” 林元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姜昭连寤两人,并不在意他刚才的举动,朝他点点头,又继续抬步走了。 宋清华无奈摇头,朝着因为唐远安而停下脚步查看动静的范念柏抱歉一笑:“让公子见笑了。” 范念柏摇头:“哪里。”他抬头往后看,又瞧见并肩走来的姜昭连寤二人,面露怀念之色,垂眸转身,继续引路,面上失落神情骤现。 范念柏的家与这里离的不远,仅仅过了两处拐角,范府的牌匾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七章 她命不该如此 进了府,范念柏将阿荷送回房里休息,见她依旧是不肯正眼看他的模样,愈发愧疚,带着歉意安抚了两句,留下老夫人在她身边照顾,自己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前厅。 他先在门口用袖子拭去了额头上泌出的细汗,又整理了衣袖,才跨步进屋。 “抱歉。”他俯身作揖,一脸歉意,“劳烦几位再稍坐片刻,在下去为阿荷请个大夫。” “范公子不必再跑一趟。”宋清华看他转身就要走,急忙起身阻止,见他疑惑,安抚一笑,“我修水系,会一些医术,阿荷姑娘的身子我检查过了,已经没什么大碍,只需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便可。” 甚至,她还可以再替他检查检查。 范念柏有些惊讶,停了脚步,感谢道:“原来姑娘是修行者,多谢姑娘姑娘相助。” “不必客气。”她看了看范念柏苍白的脸色,犹豫片刻,实在忍不住,“若是公子不介意,可以让我为你把把脉。” 范念柏一出现,她立马就察觉到他身上不要太明显的病弱感,脸上的伤应该也是最近添的。 “对啊公子。”唐远安适时出声跟着宋清华一起劝,几步跨到她身旁,“你放心,我亲身试验过,清华姐的医术真的很不错。” 范念柏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婉拒道:“姑娘与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倒不是不信姑娘的医术,只是这毛病已经十多年了,一直用药,如今除了时不时咳嗽两声,也没什么大碍,就不必再劳烦姑娘了。” “啊?” 他这模样一点也不像没有大碍的样子好吧,唐远安不死心地继续劝了几句,一一都被范念柏温声婉拒。 病人不配合,医者也没有办法,宋清华劝说无用,只能坐回椅子暂且由着他去。 姜昭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顺手给挨着她坐下的连寤送去一杯,凉茶入口,很好地润了润她的喉咙,她偏头有些疑惑道:“阿荷姑娘是自己跑出去的?” 她一直以为阿荷在城中已经没有亲人,才会无人看管,被人捉弄才会跑到城外去。 这如今看来,前有老夫人,后有范念柏,她也不应该浑身是血地躺在城外的路上。 范念柏垂眸,双拳虚握,愧疚逐渐爬上面庞:“都怪我,要不是我吼了她,她也不会受刺激跑出去。” 受刺激? 那这样说的话,阿荷对他的反应一时倒能够解释。 阿荷受刺激跑出去,满身是血的躺在路上,醒来时嘴里一直喊着姐姐。 姜昭抬眼问他:“你吼阿荷,与先夫人有关?” 范念柏沉默,垂着眼思索良久,半晌,才接了姜昭的话:“是。阿蓉是被人杀死的,我急于寻找凶手,一时没控制住自己。” 末了,他突然又添了句:“她真的是位很善良很好的姑娘,命不该如此。” “抱歉。”姜昭面色一僵,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人命关天,官府不管?” 范念柏摇头:“倒不是完全不管,城主说,只要我们自己找到凶手,他就给人定罪。” 可如今祈安城里鱼龙混杂的局势,他这幅身子,哪里找得到人查来这案子。 ! “岂有此理!” 唐远安重重一拍桌子,紫色的境力不小心从指尖露出,人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如此这样,还要他城主做什么!” 人命关天,官府竟然让受害人家属自己查案,他们自个儿拿着南陆的俸禄过得快活。 无法无天。 确实气人,连林元也忍不住紧皱了眉头。 手里的茶杯还没挨到嘴唇,连寤的动作一顿,又轻轻将茶杯放回桌上,“阿婆说的需要帮忙的事也是这件事?” “是。” “你放心。”唐远安坐过来,拍着范念柏的肩安慰道,“这个忙我们一定帮,肯定帮你把凶手给揪出来。寐之,是吧?” 连寤“嗯”了声,算是明确告诉范念柏他们答应了这件事,又继续追问道:“若公子不介意,可否告知我们详情?” …… 范念柏沉思半晌。 “那天她与阿荷一起出门抓药,到中午都没回来。我跟阿婆觉得不对劲,正要出门去找,阿荷就回来了,拉着我们去药房找人,找到的……” 他声音有些低沉,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她,她明明好好地出了门,怎么就,就……” 范念柏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却又忽然间全部崩盘,崩溃地抓着自己的脑袋,眼里满是愧疚悔恨:“事后阿荷也因为受了刺激,想不起那天的事,我,我什么也查不到。” 他的妻子被人杀害,他却无能为力,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如今只能崩溃向他人求助。 要是他没有生病,要是没有他,她们那天就不用出门抓药,也不会遭遇不测。 唐远安动了动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安慰面前这个男人。 “念柏哥!” 正惋惜同情之际,门外又传来一声声强有力的喊声,姜昭跟着范念柏的视线望过去。 见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紧接着一颗少年的脑袋悄悄探了进来,四处观望。 瞧见屋子里这么多人时,他明显脸色一慌,却不跑,急急忙忙地从门外闪了进来。 仔细一看,嘿,手里的东西还不少。 左手抓着一捧看起来像是哄姑娘用的不知名的花,右手又是糖葫芦又是被包好的糕点。 姜昭收回眼神,随意一瞥,看见了不远处桌子下散落的几包药材,若有所思。 范念柏连忙抹了眼泪,扯出一抹与平时无异的笑容,出去接那少年:“如风,是来看阿荷的?” “诶。”孟如风应了,有些不好意思,想挠挠脑袋,却又发现手里握着花,只能冲他尴尬一笑,“我那会儿远远地看见阿荷回来了,就想来看看。哥,阿荷她没事儿吧?” “没事。” 趁着范念柏在门口迎客,姜昭起身凑近宋清华向她耳语几句,又迅速退了回来。 “怎么了?”连寤问她。 “没什么。”姜昭朝他抿唇一笑,将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女儿家之间的秘密。” “切。”唐远安立即好笑道,“你们才认识多久,哪来的秘密?” 还没等姜昭瞪他,他眼神随意乱瞟,无意间撞进林元平淡无波的视线里,笑容一顿,立马小声补了一句:“当我没说。” 嗯? 林元微微皱眉,脑袋一偏,缓缓冒出几个问号来。 “你直接去后面找阿荷吧,婆婆也在。”范念柏婉拒孟如风递过来的糕点,“给了我,阿荷怎么办?你去吧,她难得有愿意亲近的人。” “谢谢念柏哥!” 孟如风咧嘴一笑,提着东西立即就一蹦一跳地往后面奔。 才跑了几步,他又停止脚步,用那捧花轻轻砸了砸脑袋,又转身赶回来,“哥,门外有个人,我不认识,但他说要找你,还说有东西要交给你。” 说完,他又迫不及待地转身跑了。 范念柏没来得及细问,心中疑惑,转身看了眼正在说话的姜昭几人,思索片刻,还是先出了门。 脚步刚踏出门,原本一直站在树后的红衣姑娘转瞬就到了他面前。 第八章 圣女 范念柏再回来时,手里握了本已经泛黄的书。 像是从哪个角落里随意翻出来的,封面破破烂烂的,也没有看见书名。 他边走边好奇地翻开了第一页,“永寂传”三个字映入眼帘。 永寂? 那个久远到无人能考证其存在的真实性,只出现在文字记载中的古国? 范念柏体弱,不仅不能修行,还常年蜗居在家,但并不代表他对当下的时局,以及一些传闻一无所知。 从偶尔遇见的外地人眼中藏不住的炙热就可以看出,如今这些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刚才那个姑娘…… 他眉心一跳,胸腔里的心脏忽然止不住地加速跳动。 不敢多想,他依着那位姑娘话,急急忙忙将手里的烫手山芋送进了屋里。 “永寂传?” 唐远安翻开首页,带着天大的疑惑念出这三个字,“这是什么?永寂的史书?” “是位红衣姑娘给的,也没说其他的,只是指名道姓要将这本古籍交到林元公子手中。” 范念柏努力忽略掉过快的心跳,将红衣姑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林公子?” 连寤偏头与林元对上视线,皆面露疑惑。 圣女?! 两人神色忽然一变,连忙往屋外跑。 见此情况,姜昭悄悄看向宋清华,得到对方朝她点头示意后,等着连寤他们出了门,她也忽然脸色一变,跟着追了出去。 她一下跑的太急,慌慌忙忙间经过范念柏时不慎崴了脚,下意识推了一下身边人来支撑,劲不大不小,迫使范念柏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 范念柏一惊,幸好被宋清华托着手腕扶住,她蹙眉看向姜昭,轻声责备:“小心些。” 姜昭一时顾不上,忍了脚腕处的疼痛,边跑边急匆匆地回头道歉:“抱歉!” 只可惜他们追出来已经为时已晚。 长街之上,他们四处寻找,黄昏下,只远远地看见尽头处红衣女子的背影,她似乎有所感应,回头望向他们。 看不清眼,只知道脸上罩着面纱,她远远地朝他们盈盈一拜。 转眼间,她周围显出棕色的光芒,人拐进暗处,消失不见。 林元周身即刻泛起棕色的境力,心里一急,抬步立即就要追,不料被姜昭及时拉住了手臂。 “追不上的。” 姜昭朝她消失的地方扬首,“看她的境力,应该是跟你一样的风系,若真是圣女,你有信心追上她吗?” 林元沉默,依言收了境力,反问道:“若不是呢?” 姜昭摊手:“那你看得出来她的境界吗?” 林元无言,姜昭继续道:“看不出来吧,那也能说明她境界很高,我们同样追不上。” 她又看向连寤与唐远安,询问他们的答案,这两人配合点头,如实回答:“看不出。” 林元侧过身子看她,冷不丁地开口:“我也看不出来你的境界。” 姜昭一愣,唐远安赶紧附和,“对啊,我也看不出来,你到哪一境了啊?” “这哪能扯在一起?”姜昭眨眨眼,有些心虚地别过眼,背着手往回走,“反正我目前比你们高,天赋异禀,没办法。” “嘿~”唐远安立即贴上去,喋喋不休,“你这脸皮跟我一般厚啊,冰六境?还是七境?你总不能变态到已经九境了吧?” 他们这几个修行者,哪个不是同龄修行者中的佼佼者。 随便抓几个修行的人问问,也没有多少人能在他们这年龄就到五境的好吧。 姜昭是得多变态啊,听说年龄还小了他们一两岁,境界还在他们之上。 姜家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人才一直藏着掖着,最近才让人露面。 要是早点把人放出来,何必四处去找生意,生意自己就巴不得自己送上门去。 姜昭好笑地轻踹他一脚,让他离自己远点,“你这脸皮是用来形容别人的脸有多厚的吗?” “反正一共就九个境,你慢慢猜吧,猜对了我也不告诉你。” 姜昭放缓脚步,等着后面几个人跟上来,瞧连寤陷入沉思,笑道:“怎么,觉得那位姑娘有问题?” 倒不是觉得姑娘有问题。 他抿了抿唇,解释道:“没有,只是不太明白那姑娘为何点名道姓要林公子收下这本书。”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家林元也天赋异禀。”姜昭无所谓地笑笑,与他一起从同样陷入沉思,从缓慢行走的林元身边掠过,“再或者,圣女一开始就已经选好了人?” 随即她又被自己的话逗笑,“应该不是圣女选人,是天下人选人吧。” 连寤走着走着蓦然脚步一顿,偏头悄悄看了眼林元,眼里一片惊讶。 林? 元? 他慌忙收回视线。 姜昭没察觉到他的异常,朝着站在屋里等他们回来的范念柏抱歉一笑:“对不住,刚才是我失礼了。” “姑娘哪里的话。”范念柏急忙回道,“是我该感谢你们才是。” 若不是他们出现,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凶手。 “姑娘的脚没事吧?” “没事,只是轻轻崴了一下,什么毛病也没有。”姜昭微微伸出脚,灵活地转了个圈,也算是解了连寤与林元的疑惑。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给我们送来了闻星令的线索,我们帮你,理所应当,何必言谢。” 就算不论闻星令这一回事儿,就说她的这四位小伙伴的生活环境与自小被培养起来的使命感,哪个见得惯祈安城城主这样的办案方式? 范念柏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红衣姑娘要让他将那本《永寂传》交给林元,自认捡了个便宜,顺从点头。 此时天色不早,范念柏也不好意思太阳都要下山了还让人出去帮他查案。 姜昭几人也累,一路奔波马不停蹄的,听到范念柏要带他们去找房间休息时没人推辞,直接跟着人走了。 范念柏将姜昭与宋清华安置好,转了个弯刚刚将连寤三人送到房间,回身就看见孟如风蹦蹦跳跳地过来准备回家,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线。 见到范念柏开开心心地弯了腰:“念柏哥,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阿荷。” “诶。”范念柏叫住他,“我送你吧,有些关于阿荷的事想和你讨论讨论。” 一听见阿荷的名字,孟如风立即停了脚步,乖乖巧巧地立在边上:“好啊,谢谢念柏哥。” 范念柏点头,转身向连寤道:“寒舍简陋,怕是要委屈几位公子了。” “哪里。”连寤立即回道,“公子客气了。” 范念柏苍白的脸上又露出感激的笑容,与他们拱手告辞,带着等候在一旁的孟如风走了。 唐远安若有所思地瞧着孟如风的背影,他正放慢了脚步配合范念柏的步伐,时不时转过头来与范念柏说笑两句。 唐远安啧啧两声,忽然凑到连寤跟前,一脸欠揍的表情。 “寐之,你看看人家孟小公子。” 第九章 永寂古国闻星公主 连寤神色不改,伸手轻轻将他推远了点:“有话说话。” “你可真是个木头。”唐远安咬牙,又不管不顾地贴上来,“不对,你也算不上木头,怎么?糖给了就不打算管了?” 他这兄弟,自小一心只有修行和读书,要么从不动心,近二十年的人生能说得上话的姑娘就那么两个;要么动心就在一瞬间的事,偏偏他还自以为藏的好。 早知如此,当初他和文竹见面时就该次次带着他,让他跟着自己,哪怕在旁边看着,也不至于如今喜欢的姑娘就在面前,他还束手无措。 …… 小心思数次被人挑到明面上,连寤忍无可忍,蹙眉问他:“你为什么对我与昭昭的事情这么关心?” 是已经有心上人的人的通病? 他也明白自己莫名想要跟姜昭亲近的小心思,也想像宋清华一样与她侃侃而谈,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他也没糖了啊…… 况且,他想起那会儿自己有些大胆的猜测,如果林元也心悦姜昭他又该如何? “这问题你就问对了。”唐远安退来几步,故作玄虚靠在一边,看着林元推开房门准备与连寤一起进去,“因为姜昭总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眼见成功止住了另外两人的步子,他轻轻一笑,用舌尖顶了顶上颚,作思索状。 “被家族藏起来的超级天才。姜家图什么呢?” 他怎么也想不通姜家将姜昭藏着掖着的目的,若说姜家是为了低调,但是他们这几年四处接活得罪的人也不少啊。 前两年姜昭她哥还在西纪国君的宴会上当着几国人的面警告西纪国君不要插手梧城的事,一身冰九境的境力全全放,冻得在场众人说不出话来。 那阵势,要不是姜家没钱,现在的第一家族是不是连家都还说不准。 如此嚣张,还怕姜昭惹眼? 嗯…… 其实深究来说,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非要觉得姜昭不真实,那种感觉就是她人明明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总有股她要消失的不安感。 一直推着连寤走,可能是他的潜意识想让连寤在她消失之前抓住她。 “什么胡话?” 连寤摇头,对他这番话不置一词,全然当做胡言乱语,推门进去,“各家有各家的处世方法,你有这心思,不如考虑你何时能娶到文竹姑娘。” 姜昭就活生生地在他们身边,一颦一笑都鲜明灵动,哪里来的不真实感? “诶!” 唐远安不甘心叫道,“我这种感觉一向很准的,而且,我跟文竹早就心意相通了好不好,等我回去就成亲的那种!” 他喊完,瘪着嘴回头正巧瞧见还没来得及进屋的林元,眼珠一转,急忙抓住人的手臂,达到让人停下脚步的目的后就迅速收回手,讨好一笑。 “林公子,姜昭既然说你是她的伙伴,那你们是认识好久的朋友?” “不是。” 林元答道,“我们出发前才认识,论关系,她是我半个主子。” “啊?”那他也没认识她多久,唐远安吃惊,莫名地替连寤松了口气,又耐不住好奇,“那你们是怎么相遇的?” 怎么一天的时间,他就认姜昭为半个主子了? 唐远安一怔,说起来,林元的境界同他们一样都是五境,也是个不闻名的天才。 “我没钱,没地方住,她把我捡了,突然出现。”林元神色平静,想了想,又看着唐远安的眼睛添了一句,“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 这人最后一句是在开他的玩笑吗? 唐远安神色一僵,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忽悠了。 捡的? 骗鬼呢。 他怎么就捡不到一个五境的修行者。 正要不满嘀咕两句,已经走了两步的林元突然转身,“公子无事,不若来看看《永寂传》。” 他顿时歇了气焰,嘴角一咧,笑呵呵地跟上去。 门被关上。 连寤三人围坐在一处,书放在中间,被人一页一页地细细翻看,一字不漏。 直至深夜,唐远安捂着嘴连打了几个哈欠,又给自己灌了杯茶,实在忍不住,“这本书,从永寂如何建国开始写起,还真是永寂古国的史书啊?” 这怎么找闻星令和圣女的线索?真要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啊? “你们看。” 连寤来不及理他,眼神一顿,修长的手指忽然指着一处段落,他急忙摆手让两人靠近。 唐远安靠近,顺着连寤手指的方向看去,缓缓念出: “永寂三百六十一年,后诞公主闻星……” …… “后诞公主闻星,南方暴雪,成帝视为不祥,弃之山林,养于山野。” “星十七,永寂与破生大战,帝召其回朝,令和亲破生。” “红衣出嫁日,铁骑破城时,星以身殉国,城门染血,破生王储停战三日,厚葬之。” “大雪三日,星奇迹生还,冰系境力,以己之力挡破生大军,护永寂生灵。” “然成帝愚昧,听信谗言,拒开城门,命乱箭射杀。” “星身死魂消,破生铁骑踏永寂,从王储令,奉其为圣女。” 姜昭拿着书册,使劲揉了揉眼睛,努力提起精神按着唐远安的意思将他们昨晚圈出来的地方一字不漏地朗读出来。 闻星令。 圣女。 闻星公主。 揽星间。 啧…… 写的还挺多。 姜昭仰头靠在椅子上,翻回第一页又皱着眉头翻看书的最后一页。 果不其然,右下角一堆乱七八糟的介绍中,她精准地叼出了“陶良”两个字。 “所以经过了一晚上的研究和深思熟虑,你们把下一站定在了畔归,还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叫起来宣布这个消息?” 唐远安咧嘴一笑:“对啊,我们看了好几遍才研究出永寂古城可能就是如今的畔归,明智吧?” 说不定还能因此证明永寂是真的存在过。 姜昭微微张嘴打了个哈欠,面部稍微扭曲,眼角泛泪,好看的桃花眼里还有浓浓的对早早起床的不满。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空才刚刚有了第一道光芒。 这三个人,竟然天还没亮就跑到她们房门口把人叫醒不说,还用人家主人的厨房烧了壶开水。 他们是一晚上没睡吧。 天知道她早上听到唐远安在外面的吵闹声时费了多大的劲才忍住没一坨冰给他们扔出去。 她微微眯着眼,一个一个瞪这三个人。 唐远安嘻嘻哈哈地错开眼神,林元握着茶杯,可能是没被人用这种幽幽怨怨地眼神瞪过,眼神难得有些飘忽,酝酿片刻,张张嘴,最后只吐出来两个字。 “抱歉……” 连寤刚刚倒好一杯茶拿在手中,只听见唐远安小小的一声“你去”,下一刻就猝不及防被他轻轻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茶杯顺势被放在姜昭手边。 “多谢。” 姜昭毫不客气,素手一伸,直接端走了茶杯。 第十章 不老不死不是不痛不痒 姜昭嘴里包了口茶,头一偏,正好瞧见原本安安静静坐着出神的宋清华突然暗自垂泪。 喉咙微动,姜昭差点呛着,急急忙忙咽了热茶,探头去问:“怎么了?” 不会是因为听了她读的这几段话哭的吧? “没事。” 宋清华伸手抹去眼泪,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惋惜罢了,闻星公主太可怜了,一生动荡坎坷,仅仅十七就玉殒香消。” 短短几段话的一生,两次身死,又是被抛弃,又是被误解,被乱箭射杀而亡。 无力又绝望的一生。 姜昭:“……” 还真是因为这几段话。 她这是还没清醒过来吧,姜昭好笑劝道:“不是都说圣女不老不死吗?那她现在还活着呀。” “可是。”宋清华接过连寤递过来的茶水,浅浅地抿上一口,“这些都还是传闻,又没人见过圣女。” “再说了!”她忽然拔高了点声音,顿时意识到不妥,又降回了平时的声调,“不老不死又怎么样……” 不老不死,又不代表不痛不痒。 杀死她的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拿过那本号称是永寂史书的《永寂传》,从闻星诞生看到闻星身亡,又翻了其他几页,抿了抿嘴,颇有些气愤。 “明明是巾帼不让须眉,却被冠以不详妖女的名号。” 姜昭一怔,倏地眯着眼笑了,起床气都随之消了大半,依着她的话点点头,她倒是没想到白天温温婉婉的宋清华起床气发作时还会有点小孩子脾气。 唐远安一直跟着宋清华的思路走,听了几句话还像模像样地跟着点头,忽然眉头一皱,细细思索一番,出口就反驳道:“那你也是白伤心,圣女是传闻,永寂也是传闻啊,现在还没人能证……嗯,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先去范夫人生前去抓药的药铺去找找线索。” 话还被吐完,唐远安忽然被姜昭笑吟吟地一瞪,硬生生将险些出口的“明”字憋回去。 呸呸呸,他在说什么,要是下一站去的畔归真的就是永寂古城,那不就是打他自己的脸了吗。 “说的对。”姜昭起身道,“我们兵分两路吧,我和清华留下看能不能从阿荷那里知道点什么,你和他们两个去药铺看看。” 她上前拍了拍宋清华的肩,向她颇有深意地挑了挑眉,宋清华瞬间了然,顺从地被她拉着,当即就要往后院房间走。 “诶,不是。” 唐远安快步上前赶在她出门时伸手拦住她,不仅心里怀疑,脸色也是满脸的狐疑,“你们不是想回去睡觉吧?” 姜昭嗤笑一声,红色的衣角在眼前一晃,唐远安吃痛轻呼,连忙捂着手腕把手背在身后。 姜昭抱胸站在他面前:“不是我们要睡,是阿荷还没起来,你难道要我这么早去把人叫醒吗?” 扰人清梦。 唐远安露齿笑开,答所非问:“那这样吧,我们换一换,你和她们两个去药铺,我和清华姐去找阿荷姑娘聊聊天,怎么样?” “嘿。” 姜昭偏头跟着唐远安轻笑,回头上下扫视他一眼,敛了笑容,“你跟人家姑娘家有什么好聊的。” “怎么没有聊的,我唐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唐远安气道,指了指一旁置身事外,安心看戏的连寤林元两人,“万一药铺老板也是个姑娘呢?那他们一个二个都不与人说话,我也带不动啊。” 什么蹩脚理由。 唐远安气急,他这是为了谁啊! “你就不一样了,你和连寤他们在一起,简直就是无敌,管他姑娘还是公子,哪有你撬不开的嘴?而且,我怎么就与姑娘没有话说了,那我和文——” “好啊,那换吧。” 姜昭神色淡淡,双手一摊,也没有很在意,“既然你这么想换,那就换呗。” 奇了怪了。 她倒要看看,这个人费尽心思让她与连寤和林元一起是为了什么,肚子里还藏着什么馊主意。 反正她也不是非得睡这么个回笼觉不可。 唐远安话没说完,愣在原地,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我们走吧。”姜昭没有理会,偏头绕过唐远安朝连寤与林元道,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么就让我期待一下回来以后能在你这里听到什么线索。” 林元倒是没什么反应,说走就跟着姜昭走了。 连寤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戏仍对他此番贬低他们抬高自己拉仇恨值的举动非常不解,甚至很想看看他得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 路过唐远安身边,脚步一顿,连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小声与唐远安道:“你是故意让我和昭昭一起的?” “怎么了?” 他一说话,前面姜昭立即察觉到他的停顿,跟着停下步子回头望他。 “哦,没事。”连寤心底一颤,来不及听唐远安的回答,快步追上了姜昭。 …… 宋清华无奈站在旁边,完整地目睹这一过程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你又想搞什么事?” 这两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也丝毫不顾及她还在旁边,这句话一听,她再不关注也不能装不知道了好吧。 连寤对姜昭,她原本以为只是连寤突然与一位除却亲人以外的姑娘有这么久的接触而产生的好奇。 直到送糖她才察觉连寤对人家的那点心思说不定真是喜欢,昨晚还在给连寻的信中感叹他都已经知道用糖去哄姑娘开心了。 感情背后还有他在做推手呢? “我呢。” 唐远安得意洋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自信地拍着胸脯,“这叫为兄弟的幸福不惜一切。” 宋清华无语,摇头失笑走开,他急急忙忙跟上去,凑在人边上解释:“我这是为了让寐之不留遗憾,况且我做地这么隐蔽,姜昭也不会猜到我是故意的。” 这样也就猜不到他是为了撮合她和连寤,也避免让她和连寤感到害羞或是尴尬。 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不好将林元也留在府里,让人跟着一起去了。 宋清华停下脚步,低头一笑,抬眸看他,温声道:“太明显了。” 第十一章 “我听说姑娘家是见不得这些场面的” 小小的粥摊上,三个人围在一桌,连寤和林元已经用完粥,只剩姜昭一边越过两人观察对面药铺的情况,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碗里的粥。 此时天光大亮,阳光悄悄地落在姜昭脸上,睫毛在她的眼下处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连寤目光微颤,一时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心脏跳动的频率蓦然有些过快,惹得他呼吸的频率也随之加快。 又来了。 这种情绪,就好像他第一次遇见姜昭时的心跳加快。 连寤难受蹙眉,忍不住在心底唾弃自己,祈愿能早些摆脱这种折磨人的情绪。 挠痒痒似的,让人堵得慌。 “好像还真是位姑娘。” 姜昭伸手遮在额间,挡住有些恼人的阳光,饮尽碗里的最后一口粥,视线紧紧盯着对面正费力打开门的布衣姑娘,“唐远安那张嘴可能开过光。” 连寤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声,在桌上放下轻轻放下银钱。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地多起来,往粥摊这里来吃饭的人也逐渐涌过来。 姜昭从怀里扯出手帕擦了嘴,起身给站在周围的人让出位置,预备往对面药铺去,随口感叹道:“这老板的生意还真是不……” “!” 话音未落,阳光下有人手里的东西刺得人的眼睛不自觉地一闭,三人脸色突变,下一刻,周围的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个两个齐齐握剑向他们刺来。 那为首的两位灰衣人,手中境力显现,挥剑的同时两道棕色的境力被甩向姜昭几人。 还有修行者? 姜昭迅速后退几步,手中捏诀,白光乍现,挡在他们面前,轻轻松松化解了那两道直冲他们面部的境力。 白光散去的同时,几把银光闪烁的剑一齐向她刺来,姜昭向后一仰,躲开刀刃,一把泛着红光的剑适时出现,手腕一挑,红色的光芒被主人挥出,有人应声倒地。 姜昭顺势抓住白色的衣角,轻轻一扯,借着连寤的力起身:“多谢。” 林元也随即握脸刺向两人,冲进对方阵营,与他们纠缠在一起,一时棕色的光芒大现,刀剑交缠,难舍难分,难以分清谁敌谁友。 眼见连寤手心燃起红色的火焰,姜昭灵光一闪,指尖境力闪动。 火焰被连寤打出的刹那,一道泛着寒气的白光突然环住火焰一起冲进对面的阵营。 连寤目露错愕,偏头去看白光的主人。 姜昭已经是看戏的状态,时不时打一道境力在对方两人身上折磨折磨他们,偏头分给他一个眼神,得意一笑:“厉害吧,我控制得住,不会让我的冰灭了你的火,还能让他们尝尝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说完,一道白色的境力自她指尖发出,轻轻地打在对方其中一人的小腿上,迫使他向林元单膝跪下。 连寤回神,急忙挥剑打晕那些再次冲上来的刺客。 “真巧,你们面前这位公子也是风系的修行者。”姜昭朝灰衣人喊道,“不如你们切磋切磋,看谁厉害?” “那姑娘倒是别出手啊。” 灰衣人咬牙,小腿被寒气冻住,又冷又麻,他不得不用剑指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满眼愤恨地盯着姜昭。 “那可不行。”姜昭耸肩,说话间又一道境力打向另一位灰衣人,“你们两个人,二打一,我不出手,我们家林元受伤了怎么办?” 当她傻呢。 林元一愣,抿着嘴默默一剑刺进面前人的胸膛,又一脚踹开另一位被姜昭骚扰住的灰衣人。 剑从胸膛抽离,血液溅起,林元躲闪不及,零星的鲜血落在脸上,留下几道痕迹。 目光触及灰衣人身上的什么物什,他忽然眸含憎恨,又提着剑向下一位走去。 手起刀落。 “林……诶!” 姜昭正要出声,蓦然被人翻转身子,重重撞进连寤的怀里,脑袋一懵,她挣扎着抬头,望着连寤的眼睛,错愕道:“你做什么?” 连寤被她看得耳根子一红,扫了眼有些杀红了眼的林元,低眸盯着她道:“我听说,姑娘家是见不得这些场面的。” “……” 姜昭眉心一跳。 都怪他这张脸长得太好看了,竟然还有点心动。 幸好她活了这么久,脸皮也够厚了,脸不会红得那么明显。 “噗。” 姜昭忍俊不禁,从他的怀里退出来,稍稍垫脚捏住他的左边脸颊,好笑道,“我像是害怕这些的姑娘吗?是不是唐远安又给你乱看些话本子了?” 她又忍不住笑了笑,转身再次扯出手帕走向林元,让连寤独自一只手捂着脸站在原地发愣。 林元提剑站在还尚存一口气的灰衣人面前,脸色阴沉,伸手用剑尖敲了敲他腰间的木牌,沉声道:“我留你一口气,你回去告诉他,既然知道我没死透,那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去向他讨债,让……唔!” 话没说完,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窜出来堵住他剩下的全部话语。 姜昭一边垫脚捂着他的嘴,一边低头朝灰衣人笑道:“这位兄台,你别听他乱说,你也不要回去了,反正没刺杀成功回去也活不成,带着你这帮子兄弟跑路吧,啊。” 灰衣人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试探一番,见林元确实被姜昭制着动不了,连忙喊人扶了自己和另一位起来,转身就跑。 为表诚意,顺便还扯了腰间的木牌丢过来。 “……” 林元皱眉,南陆皇室训练出的是些什么人?! 姜昭松开林元,还没等他发问,她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盯着人:“你傻呀,告诉别人你要报仇等着别人来斩草除根呢?” “来。”她将手中的手帕塞进林元手中,停顿片刻,又收回来,重新摸出一张放回去,“用过了,换一张。擦擦血吧。” 想说的想问的一大堆,林元垂眸看着手中荼白色的手帕,张了张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再抬眼,姜昭已经走到了连寤身边。 “那么好喝的粥,居然是骗人的。”她一脸气愤踢开脚下挡路的剑,“也是下属的脑子随了主子,毒都不知道下。” “走!我们去药铺看看。” 她也没好好喝粥吧…… 林元无语,捏诀收了手中的剑,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第十二章 祈安城三公子 姜昭三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惊得一些本来已经开门的商铺也急急忙忙再次关了门,贴在门上偷听外面的声音。 直到门外的动静渐渐小了,才有一个个脑袋悄悄从被小心打开的门缝里探出来。 冯青梦扒着门缝,刚刚小心翼翼地伸出半个脑袋,一抬眼,就是姜昭笑吟吟的面容。 “姑,姑娘?” 冯青梦受惊,瞳孔蓦然放大,被惊得后退两步。 姜昭用手撑住门缝,回头看了眼一个个终于肯探出身子来观望情况的商贩门,笑道:“姑娘,方便让我们进去打听点事吗?” “好,好的。” 冯青梦连忙点头开门,将他们邀进去,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好嘞。” 姜昭带着连寤林元,盯着外面那些人打量探究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进了药铺。 甫一进屋,药香味扑面而来,姜昭吸了吸鼻子,环视一周,撑着桌面凑近站柜台后面小心打量他们的冯青梦:“我听说几乎整个祈安城的人来这家药铺,那姑娘可会对经常来抓药看病的人有点印象?” 她突然凑近,冯青梦闪躲不及,反射性地缩了缩,抬眼观望了两眼站在姜昭身后神情平淡并没有上前插手的意思的两人,嗫嚅道:“若说印象,平日里还是我父亲见的人要多些,我不过是打打下手帮帮忙。” “哦,这样啊。” 姜昭拖长字音,“那,姑娘知道冬巷范府的夫人吗?就是范念柏公子的夫人。” ?! 范念柏? 成蓉?! 冯青梦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忽然褪了大半,手指紧紧攥住衣裙,整个人的慌张神态简直难以让人忽视。 “有,有点印象……”她微微埋着头,手指被攥得发白,声音有些颤抖,细小如蝇,“听说前些日子遭遇不测,过世了。” 她这幅心虚的模样,很难不让人觉得有鬼。 姜昭低头浅笑,侧着身子与连寤对视一眼,又随意瞥了眼柜台上的药材,“听范公子说范夫人出事那天曾经和阿荷来……” 姜昭话音未落,剩下的语句被门口突如其来的嘈杂打断。 他们回头望去,见一群士兵打扮的男子略为粗暴地打开门,气势汹汹地涌进来。 一连二十多个人,瞬间就将药房门口围的严严实实,仔细看看,还有几位修行者,不过境界不高。 姜昭向他们身后看去,有位紫衣的公子持扇走来。 从这些士兵一一低头为他让道的场面来看,应该是个有权有势的。 姜昭眼神微眯,笑容淡去,露出几分冷意来。 好巧不巧,迎面走来的这位紫衣贵公子就是之前在城门口那位让极度不舒服的公子。 脸长得挺俊秀,可是就是一举一动之间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让人潜意识就想要避开,巴不得自己不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这人甫一走出来瞧见姜昭,猛地一收扇子,含笑俯身作揖行李道:“在下万泓,再见姑娘,深感荣幸。” 他的话一脱口,成功惹来除了姜昭之外连寤两人的不适,皆蹙眉盯着他的举动。 他们没记错的话,祈安城那个不管事儿的城主就是姓万的。 姜昭抱臂轻笑,客客气气:“我可当不起三公子一句荣幸,该是我有幸得见三公子。” “姑娘此言差矣。”他笑着起身,打开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上几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下扫视姜昭,“姑娘美艳绝伦,如何当不起,对在下而言,若能与美人共赴,那才是幸中之幸。” “荒唐!” “公子自重!” 连寤眉头狠狠一皱,跨步上前挡在他与姜昭之间,隔断他看向姜昭浓稠绵密的视线。 林元沉着脸色,额角青筋突显。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不堪入耳。 这边两人如此气愤,偏偏对面万泓仍旧一脸欠揍的笑容,摇着扇子笑得得意。 看看这儿气势汹汹堵着门的模样。 难怪城门那名守卫会说出那番话,这三公子,还真是如他们猜想的那般为虎作伥。 胡作非为。 连寤懒得与他再说,手中捏诀想要唤出武器,不料被姜昭轻轻拉住手断了他的动作。 怎么? 他手指颤动,不解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正好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睛。 姜昭向他淡笑摇头,抬眸看向对面,一位中年发福男子正气喘吁吁地扒开人群窜到万泓身边,朝他点头哈腰。 姜昭讽刺一笑,道:“公子带兵来此,可不单单是为了这种事吧?” “我猜猜,是你身边这位兄台告诉你这边有修行者斗殴,你担心是南都来的人,所以急忙来看看?” 被她几句话猜中,万泓笑容一顿,随即又满不在乎道:“我何必担心南陆来人,不过是怕你们危害本城百姓的安危。” “嗤。” 姜昭冷笑,从连寤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城里命案要百姓自己去查,久久找不到人手,这会儿倒是快,一来就来了二十多个人,你这安危,是指谁的安危?” 她故作不忍心地啧啧嘴,向着还有些喘粗气的中年男子扬首,张扬一笑。 “看来公子没从这位兄台这里把话听完啊,在外面找不着尸体,觉得我们进了药房就是战败受伤?” 她笑容不变,手里捏诀,一道白光突然打向人群。 众人慌乱躲闪,几位修行者接不住,急忙拉着万泓躲开。 姜昭从连寤身后走出,挑眉道:“还没听这位兄台告诉你谁胜谁败就急忙赶来,消息打听清楚了吗?我身边这两位的修为可比我高了不知多少。” “公子觉得,你这些下属们一起上,能拖住我们多久?” 她随手打出去的一道境力都接不住,又怎么谈拦住他们,让她遂了他的愿? 万泓面露惊愕,不可置信地打量连寤和林元两人,可惜他也不是修行者,无法看出他们的境界。 再偏头去看那几个一脸菜色的修行者,万泓有点犯怵。 林元和连寤对姜昭随口说的胡话不置一词,面不改色地迎上万泓打量的视线。 满意地看着万泓打起退堂鼓,姜昭主动靠近一步,那边果不其然地集体后提一步。 万泓犹豫之际,姜昭回头看了眼一脸紧张盯着万泓的冯青梦,突然向万泓笑道:“既然三公子这么爱护百姓,想来对百姓的了解也不少,我也还有些事想要向公子打听打听。” “嗯……比如,冬巷的成蓉成荷姐妹?” 万泓预备跑路的动作顿住,瞳孔蓦然放大,脸色大变,突然眸含狠劣瞪向她。 “冬巷范家……?” 第十三章 范夫人的死有他的手笔 “冬巷范家?” 倒是记得清楚。 姜昭微微张嘴,故作惊讶,随意往柜台上一靠,讽刺道,“看来是我误会三公子了,公子确实是一心为民。” 不过才刚进了祈安城一天,她不该知道成蓉的事。 万泓紧紧盯着她,眼神阴冷,仿佛恨不得将姜昭抽筋扒皮,噬其血肉。 反应这么大? 肯定有事。 姜昭眼神顿时一眯,不由得生出几分猜测来。 她原本以为可能是万泓出手压下了这件事,才导致城中官员无人去管这件案子,冯青梦看见他才会有这般反应。 但现在看来…… 万泓的好色,刚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就能体现的明明白白。 有没有可能,范夫人的死有他的手笔? 万泓紧紧捏住手中的扇子,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冯青梦,咬牙问道:“你见过成荷?还是只是从范念柏嘴里听说?” 姜昭眨眼,一脸的好奇:“自然是见过。” “什么时候?” 万泓急急追问,如果他没记错,成荷那个傻子应该早就已经死在城外的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无人收尸。 面前这几人进城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还见过她。 “怎么了?”姜昭好笑道,“说好向公子打听消息,怎么反过来成了你向我们打听?” 万泓神情僵硬,狠狠瞪他们一眼,转身就要走。 姜昭还没出声拦他,他忽然顿住脚步,左右寻找一圈,未果,伸手一把扯过一名士兵,恶狠狠地发问:“昨天派出去那小子人呢?!” 这幅狠劣的模样,倒是没了刚才故作文雅展示出来的翩翩公子模样。 说完,他又来不及听人哆哆嗦嗦地回答,急急忙忙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姜昭几人的视线中消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 姜昭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至少能够肯定他与范夫人这件案子有关。 且关系不浅。 送走了他们,姜昭才站直了身子,看着角落里脸色发白的冯青梦。一触碰到姜昭的眼神,冯青梦立即慌忙别来眼神:“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 谁信啊? 姜昭意料之中地笑了笑:“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不等冯青梦同意,姜昭已经自顾自地发问:“姑娘觉得,如果我们要查范夫人的案子,该不该查一查这位三公子?” “我……”冯青梦抬头想要争辩,触及姜昭的眼神,又将口里的话咽了回去,犹豫挣扎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那就好。” 姜昭收回视线,向她一拜,笑道,“多谢姑娘,既如此,我等也不叨扰了。” “让姑娘受惊,属实抱歉。” 姜昭要走,连寤与林元也向她一拜,转身与姜昭一道出门。 直到踮起脚都望不见他们的身影,冯青梦才如释重负,虚脱般地靠在墙上,额头泌出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片刻,她却又神情痛苦,捂着脸蹲下哭泣。 “就这么走了?” 林元憋了好久,看见姜昭边走边若有兴趣打量路边摊子上的物什,终归是忍不住发问。 “还能怎么办?” 姜昭耸肩,知道林元在想什么,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以万泓这无法无天的行事,若那姑娘真是受了他什么威胁,怕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似乎是又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脚步一顿,恰好停在一处卖糖的摊子,林元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盒子里装的那些方方正正的糖与唐远安昨天想给他的长的一般模样。 摊主见来了生意,满脸笑意地起身抓起两颗要姜昭尝尝味道。 姜昭接过方糖,还在犹豫要不要下口,身后跟上来的连寤却是眼神一亮,直接从钱袋里拿出钱买了两袋。 等摊主喜滋滋地收了钱将两包糖递过来,连寤下一秒就将其中一袋放进了姜昭手里。 “给我的?” 姜昭捧着纸袋,看向连寤,收到他的一声“嗯”后,顺手将摊主给的那两颗也一并扔了进去,笑道:“多谢。”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连寤提着纸袋,瞧见姜昭从袋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颗剥了纸放进嘴里满意笑开的一系列动作,不自觉柔和了眉目,露出几分笑意。 “我嘛,我打算今晚去……” 姜昭神秘一笑,掏出几颗糖送到林元眼前,被一心只想听她计划的人摇头婉拒后无所谓地又扔了回去,“夜探城主府。” “?!” “不行。” 林元立即摇头拒绝,“太过危险。” 如今关于闻星令和圣女的传闻盛行,祈安城早就不知已经聚集了多少修行者,这些人最直接的方式不外乎就是找到城主进行贿赂。 现在城主府里,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而且听她的语气,还打的是独自一人前往的主意。 纵使她修为高深,但难免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姜昭嘴里的糖还没咽下去,咬着糖还没反驳,另一边连寤就已经开始附和。 “林公子所言有理,实在危险。” 连寤道,正准备长篇大论,眼睛一瞥,看见她满脸的不开心又歇了声音,抿了抿唇,“若实在是别无他法,不如让我同你一起去?” 姜昭左右各看一眼,见林元这边皱着眉一脸的不赞同,连寤这边又带了浅浅的笑意等着她的回答,顿时头疼。 怎么就不相信她的实力呢? 虽然城主府人多,但境大一级压死人这么明显的道理,那些人也打不过她呀。 啧…… 可如果带着连寤去了,遇上几个九境的怎么办? 她要是当着连寤的面搞掉几个九境的修行者,那她不得暴露的一干二净吗? “这样吧。” 姜昭抱着糖袋,面上的纠结不高兴一扫而尽,“先回去听听唐远安他们从阿荷那里问出什么,我们再做打算?实在不行,我再去?” 她偏头观望了眼林元的神色,不等他反应,姜昭为跳开话题,连忙扯着连寤的袖子,拉着他往一处卖扇子的摊子跑。 “太阳这么大,天这么热,我们买把扇子好不好?” 林元抿唇,无奈,只能抬步跟上他们的步伐。 第十四章 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范府后院。 范念柏看着不是富裕人家,但就范府而言,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花园有独立的院子,应该是范念柏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一些屋子已经有些旧了,还没来及翻修整理。 小小的花园里各式各样的花草随意地生长着,石桌处聚了三四个人。 成荷面前一张小桌子上面已经陆陆续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耍货和吃食,她还没有来得及一一看完,唐远安又抱着一沓小人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股脑地全部倒在她面前。 对上她疑惑的视线,唐远安嘿嘿一笑,随意抹去额头上的细汗,将桌子上的东西又往她面前推了一些。 “阿荷妹妹,你看看,喜不喜欢?还有没有想要的?” 他就不信,他拉不近与阿荷姑娘之间的距离。 成荷一手拿着甜腻软糯的吃食,一手抓着竹编的蜻蜓,颇有些无措地抬头望着坐在身边照看自己的老夫人,“阿婆?” 老夫人也是满心不解,安抚性地拍了拍成荷的背,向旁边一脸无奈坐着的宋清华道:“姑娘,这?这可使不得啊” “没事没事。” 唐远安直接几步走过来在成荷对面坐下,撑着脑袋朝她咧嘴一笑,“只要阿荷妹妹多笑笑,愿意跟我们说说话,我就很开心了,而——” “啪!” 一把扇子落下。 “哎呀!” 唐远安吃痛出声,捂着脑袋一脸幽怨转头,正要下意识说人两句,抬头一看,姜昭怀里抱着袋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打在他脑袋上的凶器被她握在手里随意扇着。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远安即刻换了脸色,笑眯眯地起身去接过绣着海棠的粉色画扇,又放在成荷面前。 “来,阿荷妹妹,这是你昭昭姐姐专门给你买的扇子,好看吧?” 姜昭翻个白眼,没有理他,一巴掌拍来他伸过来想要顺走她怀里纸袋的一双爪子,“边儿去。” 小气鬼。 唐远安背对着成荷,朝姜昭做着口型,表情生动,抬眼朝姜昭背后一望,只见她身后只有连寤一人跟着,好奇道:“林元还没回来?” “回来了。”姜昭道,往他们房间的方向随手一指,“回屋洗脸去了。” 洗脸? 他早上起床时不是已经洗了吗?这突然间的洗什么脸? “怎么了?” 怎么了?她总不能告诉他林元他哥来杀他了吧,那他身份不是…… ! 姜昭猛然神色一怔,忽然回头去看背着手慢悠悠晃过来的连寤,眸含丝丝疑惑。 连寤脚步一顿,神情无辜,望着她同样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以为你没跟上我。” 连寤笑道:“我一直都在你后面啊。” “那就好。”姜昭点头。 现在还不是深究原因的时候。 她朝着十分好奇等着回答的唐远安微微一笑,含糊其辞,“遇上点事,脸上沾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啊?” 唐远安不依不饶地扒上来问,故意道,“不回是姑娘家的胭脂吧?” “……” 姜昭瞪他一眼,不想理他,粗略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偏头去问宋清华:“范公子呢?” “与孟小公子去屋里了,说是有些话要跟孟小公子说。” 宋清华走近,偏头望了眼正在纠结是先玩还是先吃的成荷,不由失笑,“多半是与阿荷姑娘有关的。” 孟如风对阿荷的喜欢那么明显,范念柏想对孟如风说些什么不难猜,只是希望……他最好不要是在交代后事。 姜昭看向成荷,她正咬下一口甜糯的糕点,喜滋滋地想要与身边的老夫人分享。 “如何呀?唐公子?”姜昭道,“有什么收获吗?” 这满满一桌的东西和他那会儿嘴快说出的几句话还体现得不够明显吗? 唐远安浅浅地“哼”了声:“今天还没完呢。” “那好呀。”姜昭如愿一笑,左跨一步挽住宋清华,“你继续,我也不打扰,连寤我也给你还回来了,不如我们换换,让清华与我待一会儿?” 听着是要与他商量的语气,实则还没有等到他回答,姜昭就已经率先挽着宋清华走了。 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直到看到连寤背在身后的手里拿了些什么东西,他才睁大双眼,一脸兴奋地看着人在他身边坐下。 “不错啊,连二公子。” 他凑上去揽住连寤的肩,调侃道,“知道用糖和礼物去讨姑娘欢心,投其所好了?” 连寤将手里的糖和画扇全部放在桌上,从袋子里掏出几颗放在唐远安面前,算是还了昨天的那几颗糖。 他颇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还没说话。 “连公子,是心悦姜姑娘?” 旁边为成荷擦嘴的老夫人听了几句八卦,笑意盈盈地瞧着连寤。 连寤神色微动,垂眸间颇有些泄气。 他心悦姜昭吗? 说是,他又觉得不太可能,从南都到祈安城,他认识她也不过两三个月,怎么就能生出这样的情感。 说不是,但是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又实在琢磨人,让他一点也不满足现在与姜昭的关系。 总想着,再进一步就好了。 沉思片刻,他有些挫败地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嗯。” 姜昭挽着宋清华到了一处走廊,回头望去,早就已经看不见连寤几人的身影。 她低声问宋清华:“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宋清华有些失落地摇头:“他已经将自己逼到绝路了,退无可退。” 她救不了范念柏。 姜昭垂眸,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不免仍然觉得惋惜。 “昭昭。” 出神之际,宋清华忽然唤她,“我觉得,阿荷姑娘知道很多东西,她不该那么怕范公子。” 先不说范念柏品行如何。 成荷心智不及幼童,下意识露出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早上她被唐远安闹着聊天时,下意识就看向范念柏寻求帮助。 范念柏一但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就必须要老夫人出来才能安心。 成荷潜意识里对范念柏有很大的依赖性。 “可她为什么会抗拒范公子?” 姜昭垂眸不过片刻,忽然抬眼,脸色一沉。 万,泓? 第十五章 夜探城主府——失败 连寤好不容易摆脱了唐远安满脸求八卦的纠缠,沿着姜昭和宋清华离开的路找过去时,宋清华已经不见了人影。 唯有姜昭一人站在树下,背着手仰头看着树叶出神。 连寤心中倏地一紧。 阵阵清风从右侧吹来,拂动前方姑娘的红色衣裙后又与静静散落在她背后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即使偶尔有一片树叶飘落头顶,她也不问不顾,只盯着树上一处叶子出神。 没有风就好了。 连寤内心微微颤动,忽然之间感受到唐远安口中姜昭给他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觉。 他莫名有些心慌,不由得轻声唤道:“昭昭?” 树下的姜昭应声回头,望向他的眼眸里是他不能理解的沉重,可她偏偏又扯出一抹欢喜的笑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他:“你怎么找过来了?” 连寤抿唇不语,几步走过去,盯着姜昭疑惑的视线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取下那片落在她头上的树叶给她。 “在想范夫人的事吗?” “也不完全是。”姜昭一笑,捏着树叶随意把玩,抬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去看阳光,“我只是突然想起,今年已经是裕朝分裂的四百三十六年,进入乱世的第十五年了,有些感慨,和平的年代是什么样。” 没想到她突然想的这么远,连寤有些懵住,垂眸思索良久。 他也没有对和平时代的记忆,他三岁时四国的平衡就被打破,从有记忆以来天下就是纷争不断的模样。 十五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没有办法,只要有一方挑起了战争,另一方就不得不为了和平而打仗。”他安慰道。 这样的乱世中,落后就要被侵占,被欺压,只有赢了,才会赢得一时的和平,让人能喘一口气。 他低叹一声:“希望这次闻星令的事件过后,真的有明君能统一天下。” 姜昭忽然偏头看他,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眉间忽然染上笑意:“那如果有一日你和连家主遇见了心目中的明君,你们会堵上自己甚至是连家的未来相助于他吗?” 微风吹过,她脸上的斑驳阴影随之跳动,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顺着她的话去思索。 “会。” 他笑道,眉眼间尽是自信,“无论是我大哥,还是连家,都不会赌错。” 谁不想要和平,天下和平,各个家族才能免于各国争斗,才会有未来。 姜昭失笑,挑眉赞同点头,忽然转开话题:“今天遇见的那些刺客你知道是谁吗?” “嗯。” 她在大街之上没有遮掩,连寤也如实回答,小心观望了眼姜昭的神色,“看那木牌,应该是南陆皇家禁卫,或许……属大皇子名下?” 也能由此得知,那些刺客是冲着谁来的。 而且今天这么一出,差不多就已经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宫中皇子基本都对大皇子没有威胁,能让他不惜动用禁卫也要杀死的人,除了政敌仇家,只有昔日因乱流落在外的五皇子。 况且。 林。 皇后母家。 只是如今皇家训练的禁卫…… 各方面都不能比之从前。 姜昭朝他眨眨眼,淡笑不语,突然打了个哈欠,问道:“唐远安是不是还没问出什么?” “是。”连寤看她此刻神色恹恹的状态,复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不要回去休息会儿?” 当然要。 养足了精神,她晚上才好行动。 姜昭点头,顺着连寤的话与他一起离开,嘴里不忘嘟嘟囔囔:“那我就继续等着唐公子的好消息了,不过就阿荷姑娘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多半也问不出什么来。” …… 如姜昭所说。 唐远安真的没有问出什么,他使尽浑身解数,中午用午膳时甚至顶着姜昭嘲笑的眼神去跟成荷坐在一起套近乎,下午又厚着脸皮加入她和孟如风一起玩耍,搞得孟如风时时刻刻都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他都还是没能从成荷嘴里问出什么来。 他也没办法啊。 阿荷姑娘虽然是接受他了,愿意跟他说这话,他问一些平常的问题她也能一一回答,但是一牵扯到范念柏,她就闭口不言,谁也不理了。 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屋,一开门,屋里黑灯瞎火,没人。 连寤和林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月色之下,一道房门被人轻轻打开了一条缝,探出个脑袋来,左右看了两眼,才又慢慢钻出来半个身子。 “昭昭。”宋清华小声地叫住她,吓得姜昭浑身一颤,赶忙环视一眼周围,见没人才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宋清华。 “你要不还是把远安他们叫上?”宋清华还是觉得放心不下,虽然她知道姜昭的修为高过他们几人,但毕竟去的是不知深浅的城主府,“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放心吧清华。”姜昭低声安慰道,“我不跟他们打,我打探完情况立马就回来。” 开什么玩笑? 她要是带了他们去她才叫危险呢。 又听了宋清华两句嘱咐,姜昭刚刚溜出府门,转身就被早就等在那儿的两人吓了一跳。 姜昭无语,压着声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样她还怎么去城主府? 林元没有回答她,低头扫了眼她的装扮,“你准备穿成这样去夜探城主府?” 她这样怎么了? 姜昭低头打量了眼自己的一身红裙,“怎么了?红色怎么了?谁出门还带夜行衣啊?大哥不说二哥,你们不也是一白一青的,谁都显眼。” 连寤隔着几步的距离向她笑着摇头,两人堵在她面前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林元跟着劝道:“尚且不知城主府情况,太过危险,最好不去。” “……” 实际上从见到他们两人的第一眼,她就已经打消了去的念头好吗。 她只想一个人去。 姜昭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应和他们几句,忽然眼神一顿,抿嘴笑开,指着他们身后。 “不用我去,他们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连寤与林元跟着她的话转身,脸色一变。 远处,有一群身着夜行衣的人踏着月色而来。 俄顷,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哟,姑娘在门口等着我呢?” 第十六章 你看哪一位比较适合你这案子 夜色之中,万泓依旧是上午见面时的一身紫衣,满面得意,已经没有匆忙离开时的惊慌模样。 身后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几位修行者,不乏有两三位修行至七八境的高手。 有备而来。 姜昭抬头,屋顶上几位飞檐走壁的径直掠过他们直奔后院。 “走!” 姜昭挥手打出一道境力,白光霎时与迎上来的紫色相撞,蓦地照亮周围。 姜昭三人身影一转,脚尖点地,连忙往后院赶。 原处挡下姜昭一道境力的男子怔愣片刻,有些惊愕地收回手,偏头与同样面露诧异的同伴:“这女子……” “这女子深不可测。” 同伴接过他的话,面色凝重,有些后悔为了万泓口中不知真假的关于闻星令的线索而接下今晚的活。 他已经修行至八境,离九境只有一步之遥,可刚才他一直都没看出那女子的境界。 她年纪看着不大,古往今来这么多位修行者,纵使天才中的天才,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修行至九境。 天下何时出了位年纪轻轻的冰系高手? “深不可测?” 万泓转身,扇子“啪”的一声合上,质问道:“意思是你们可能还打不过人家?” 男子低叹一口气,神色严肃:“境高一级压死人,我们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搞什么?! 那他今晚来干什么? 看热闹吗? “诶!”他大声叫道,举着扇子疾步走进男子,抬头对上男子的目光又咬着牙收回手,一脸怒气地指着人,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我不管你们打不打得过刚才那三个人,原本说好的那几个人,你们一定要杀。” “还有,今晚的事不许告诉我爹!” 后院这边一时紫光大盛,老夫人紧紧搂住抱头颤抖的成荷,与范念柏一起被宋清华与唐远安两人护在身后。 “切,你们谁派来的?”唐远安不屑地拍了拍手,抱臂看着地上被电倒痛得胡乱打滚的几人,“就这点实力?有没有强一点的高手啊?” 这群人,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撂倒好吗? “嗷!” 一道白光直直砸在脸上,不痛不痒,唐远安立即捂着鼻子瞪向站在院门口的三人。 “你可闭好你那张嘴吧。”姜昭道。 “嘿,我还没问你们大晚上去……”他捂着鼻子睁大眼睛盯着姜昭叫唤道,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唐远安瞪大眼睛,又将目标转移到连寤身上:“寐之!你看她……” 姜昭无语地翻个白眼,几步跑向宋清华:“没事吧?” “没事。”宋清华摇头道。 姜昭复又去看成荷的情况,蹲下身子手还没触及她的身子,原本缩在老夫人怀里的成荷突然脸色惊恐,慌慌张张地往后退。 脚后跟撞上台阶,成荷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重重跌在地上,吓得周围的范念柏急忙去扶。 “不要!不要靠近我……” “不好,不好……” 成荷一把拍开范念柏的手,一个劲地往后退,不肯让他们靠近半分。 姜昭转身,果然万泓已经带着人站在门口,含笑盯着他们。 连寤和林元都已捏诀化剑,握剑挡在前面。 院子里突然剑拔弩张。 姜昭低头一笑,靠近唐远安,调笑道:“你看看这人身后那几个,算不算高手?” 唐远安眼角一抽,回答不了她的话。 不单是高手,还都与他一般是雷系的修行者。 他无言,默默捏诀化出武器,姜昭低头一看,是把泛着紫光的扇子,挑眉道:“真巧,对面那人手里也有把扇子。” 唐远安憋着口气:“对面谁啊?” 他们一路上没得罪什么人吧? 还是这祈安城里有人大半夜的派这么多人来杀范府这几口人? 姜昭耸肩,从他身边走过,朝他一笑:“祈安城三公子啊。” “既然几位都在。”万泓收了扇子,由几位修行者围在中间,好声劝道,“不如我们和平解决,几位把范府这几个人交给我,我们也好各做各的事。” 姜昭还没开口刺他几句,后边范念柏顺着成荷的反应猜出点端倪,白着一张脸上前,颤着声音问道:“阿蓉的死,与三公子有关?” 万泓动作一顿,脸色阴沉,随即讽刺一笑:“是我啊,成蓉身上的七刀,每一刀都是我亲手捅的。可是,蝼蚁而已,你又能奈我何呢?” 今晚过后,就再也没有范念柏这个人了,他病死,老夫人老死,成荷走丢,谁又能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他爹还不是只有给他收拾烂摊子? 范念柏急促地咳嗽几声,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双目猩红,由林元伸手虚虚扶着,指着他厉声道:“你,你简直目无王法!无法无天!” 他的夫人,一条鲜活的生命的消逝,在他嘴里犹如儿戏般地说出。 他们珍之重之的人在他眼里,不过一只蝼蚁。 “王法?哎哟~” 万泓仰天笑道,“南都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国君也忙于与东连的战事无暇顾及祈安。你还能一步步告到他那里去不成?况且,” 他脸色蓦然一变,阴冷一笑,“要告状,你也得能走出这个院子啊。” 话音刚落,身后几人齐齐冲出来,直奔范念柏而来。 姜昭将范念柏往林元怀里一推,一道境力打出去,转身去护成荷与老夫人两人。 这几人招式狠辣,招招要命,却不与姜昭纠缠,两个七境的只盯着范念柏,抓着林元与连寤打。 另一位八境的并着其他几位修行者与唐远安和宋清华纠缠,一直试图绕过姜昭直接抓到成荷两人。 一时院子里各种颜色的光芒齐放,难解难分。 毕竟境高一级压死人,何况那两个人还高了连寤二人不止一级,手中还护着这范念柏。 姜昭躲闪之余略微思索,回来冲上来的两位四境的修行者,双手捏诀,手中白光泛起,往空中一推。 剧烈的寒气笼罩下来,冻得人浑身一颤,无数泛着光的冰针顺着主人的指令刺进敌人身体,受血液温暖化作冰水。 八境高手大骇,捂着胸口后退几步,吐出口鲜血,回头一看,那两位七境的同伴也都如他一般跌坐在地。 竟然只需要一招?! 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你,你的境界……” 她真的是位九境的高手! “我的境界如何?”姜昭打断他的话,“关你什么事?为了条不知真假的东西助纣为虐,白瞎你一身修为,滚吧。” 说罢,她又抬眼瞧向满脸惊恐准备跑路的万泓,“三公子何必逃呢,要逃,你也得出得了这个院子啊。” 说着,一道境力打在万泓腿上,迫使他不得不单膝跪下,咬牙看着姜昭笑吟吟地走进。 “介绍一下,我身边这几人呢,一位是连家二公子,一位是唐家继承人,一位是南陆郡主,皆在南都任职,你看,哪一位比较适合你这案子?” 第十七章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姐姐死去 城主府里,万明刚刚处理完事务上床躺下,眼睛还没合上,就有小厮慌慌张张地敲门。 万夫人穿了衣裳起身去开门,小厮领着在万泓院子里服侍的丫头,门一开,那丫头连忙凑上去,满脸急色:“夫人,公子又不见了!” 万夫人动作停滞,面露难色,却不说话,眼里一片自责,急急念了好几遍“罪过”。 “放心去睡吧,泓儿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她怎么猜不出人去哪了? 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万夫人咬着下唇,纠结许久,回头去看坐在床上的万明。 怕是哪家人又遭殃了。 “可,可是……”丫头跪着攥住万夫人的衣裙,有些惊慌,“府中有几位修为深厚的修行者也不见了,奴婢去问过,说是公子用闻星令的线索为条件让人跟他一起出去了。” “什么?!” 万夫人被几步冲出来的万明拉在身后,低头盯着地上的丫头,又惊又怒,“他哪里知道什么闻星令的线索?!好几位高手?他又要去做什么?” 好几位修行者,他这次还想闹出人命来不成? “立刻去找!” 他猛地吸了口气,忽然想起听说的关于国君已经派人出发寻找闻星令的事。 天下修行者甫一听见这消息,谁不往他这史书记载裕朝开国国君遇见圣女的地方跑? 他明明警告过那小子让他最近安分点。 万明急得原地踏步,双手合十祈求他这儿子千万不要遇上从南都来的人。 “快去找!一定要将人带回来!” …… 院门被连寤关上,万泓跌跪在范念柏面前,嘴角有血,一双阴冷的眼睛绕过范念柏紧紧盯着抱膝蜷缩着的成荷。 他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扯出笑意仰头盯着借着林元的力站稳身子的范念柏。 “你知道成蓉为什么死吗?” 漫不经心地舔去唇角的鲜血,他干脆往地上一坐,双手撑地,“这天下如今的情况,祈安城里人人自危,谁不巴结讨好我啊?” “但是。”他讽刺一笑,对众人紧锁眉头压制的怒气不屑一顾,“成蓉这个人,为了你个病秧子,宁死也不屈。她想死,我就成全她好了。” “嘭!” 唐远安一脚将人踢飞:“无耻狂徒。” 万泓重重坠地,又呕出一口鲜血,低低笑出声,仰躺在地上对上唐远安愤怒的视线:“你是南都来的又如何?国君不管,你能奈我何?回去上报国君吗?哈哈哈……我爹能让你们回去吗?城主府里为了闻星令而来的八境高手可不止今晚这一个。” “你!” 唐远安气急,又是一脚踢出去。 大口鲜血从万泓嘴里呕出,喷洒在地面,染红了一片土地。 “啊!” 众人身后的成荷突然抱头尖叫,眼神惊恐地盯着地面上的那滩血,一个劲地往后退,连老夫人都抱不住。 眼见的人就要撞上门去,宋清华连忙上前缓缓为她输进一道温和的境力。 “那,咳咳……”范念柏止不住地咳嗽几声,握紧拳头恨恨道,“那阿荷呢?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成荷啊……”万泓挣扎着起身,抬眼看向已经平静下来的成荷,冷笑一声,“好啊,告诉你。” 成荷额角的发丝已经被冷汗打湿,汗水顺着脸庞滑落,蓦然滴在手背上,惊得她浑身一颤。 万泓略显沙哑虚弱的声音里,她终于敢再一次回想起当日的场景。 鲜红的血液溅起,从成蓉腹部不断流出的红色染红了药铺的地面。 她被城主府的护卫紧紧压制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万泓再次一刀捅进成蓉的身子。 任凭她怎样呼喊大叫,都只能亲眼看着万泓紧紧掐住成蓉的脖子,俯身在她脸边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她害怕得眼泪乱流,使劲挣扎,想要摆脱抓住自己的人去将倒在地上的姐姐扶起来。 直到被人不耐烦地打晕,她也只看见了成蓉偏过头朝她淡然又不舍地笑了笑,又看向万泓,一字一句,声音虚弱。 “我说,像三公子这样的人,除了仗势胡作非为,一事无成,比不得先前两位公子,也比不得我的夫君。” “嘭!” 再次醒来,她一时想不起刚才才发生的事,只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姐姐,慌乱无措之际,还是药铺的冯青梦白着一张脸让她回家去找人。 她理解不了太多的情感,却渐渐能明白姐姐再也回不来这一件事实。 范念柏的日渐虚弱之中,老夫人的以泪洗面之中,她也曾在夜间狠狠捶打过自己的脑袋,质问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 “直到那天她再去药铺给你抓药,正巧被我碰上。” 是了。 她再一次看见万泓的脸,被暂时遗忘的记忆在脑中重现,她上去扑打,想为姐姐报仇,反而被他抓住,带进城外树林。 他们笑她是个傻子,让她与老虎挣食。 “可惜这傻子见到那头虎就吓得不敢动了。”万泓笑道,紧紧盯着范念柏,仿佛在寻求什么快感,“不听话怎么办?那就用鞭子训啊。” 鞭子随着嘲笑的声音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她被折磨至大半夜,奄奄一息,罪魁祸首踩着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姐姐死了,能怪谁?只能怪你啊,要是你不是个傻子,要是聪明点,你姐姐哪能死呢?” 他笑吟吟地蹲下身子,吐字冷漠:“你可不就是个累赘,害了你姐姐,再不死,可不就要害了你姐夫?” 他大笑着带人离去,只留她一个拖着暂时不能动弹的身子躺在树林里挣扎。 “你说她为什么要记起来呢?”万泓忽然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一拍自己的脑袋,瞧着范念柏笑道,“不对,应该是你为什么不死呢?你早死了,成蓉成荷两姐妹也不会去给你抓药,也就不会遇见我了。你怎么就不早点死呢?” 姜昭脸色低沉,眼神一冷,一道醇厚的境力在手心凝聚。 连寤一惊,姜昭怒气之下,他仅仅是站在她身边,就已经能再次感受到寒意。 她手指微动,猝不及防被连寤拉住了手腕。 连寤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劝道:“你会直接要了他的命的,换个方法。” “来啊!” 万泓大叫,“你怕什么?有本事来杀我啊。” 姜昭皱眉,想要与连寤争辩两句,却被成荷成功打断。 她蜷缩成一团,紧紧扯着自己的袖子,神色不复之前那般激动,胡乱流着眼泪,声音如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 第十八章 怎么都不会是你的错 成荷紧紧扯住自己的袖子,似乎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哭意,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乱淌。 她绷直了身子,被老夫人搂在怀里,浑身都在轻微地颤动。 泪眼朦胧中,巨大的痛苦笼罩着她,任凭她咬牙切齿憋的脸色通红,乱踹乱踢也不能得到半分的缓解。 为什么? 如果死的是她就好了。 反正她也没有用。 “是我,是我害死了姐姐……” 如果她聪明一点就好了。 她怎么就是个傻子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这个傻子? 成荷崩溃大叫,宋清华手中汇聚境力,却被成荷一巴掌推开,她正要压制住成荷强行输入,耳边就传来姜昭不重不轻的一句“算了吧”。 “阿荷,阿荷……”老夫人紧紧搂住成荷,一边用袖子擦去泪水,一边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努力安抚她的情绪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阿荷。” 范念柏轻轻推开林元,蹒跚着走向成荷,伸手试探了好几下,见哭泣中的成荷不再抗拒排斥他的靠近,才敢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嗓音温和却带着轻微的哭腔。 “怎么会是你的错,怎么都不会是你的错。” 他好像是在看着成荷,双眼却又好像没有焦点,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量什么,暗自握紧了拳头。 “……” 姜昭无声地叹息一声,抬眼与连寤淡淡一笑,收了手中的境力,“你说的不错,直接要了他的命不好,得换个方法。” 说罢,她偏头冲林元一笑,挑眉道:“你觉得呢?” …… 万泓一夜未归,万明就搬着椅子在门口坐了一晚上,从天黑到天亮。派出去找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却没有一个人找到万明,连跟着他一同出去的那几位修行者也没有任何消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万明的心也越来越沉,手心不自觉地冒出冷汗。 低头沉思良久,他忽然想起被自己锁在地牢里的那位曾经的得力帮手,含泪叹了口气,终究是认命般地道:“去地牢把董能给我叫过来。” 直到天将明,晨光微熹,才有人拨开万明灰蒙蒙的视野,拿着一把扇子跌跌撞撞跑进了他的视线里。 “城,城主,”他急急忙忙地在万明身前重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这扇子…… 是他曾经亲手做给万泓的那把,他还抿着唇没有出声,在旁边一直陪着他的万夫人突然冲上前一把夺走了扇子。 她慌忙打开扇子,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是万泓的物品后惊慌道:“这是泓儿的扇子!他在哪?!” 跑进来报信的人急忙又是一拜,满面急色道:“门外来了两个人,说知道三公子的下落,但一定要见了城主才肯说。” “有,有一位”那人停顿一下,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有一位自称是南都连家的二公子。” “!” 万明蓦然起身,膝盖后方将椅子重重绊倒在地,他好似浑然不知,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院子中间的人。 “连家……?” 连家的人。 连二公子。 不正是消息中所说的来寻找闻星令的那几位? 万明脸色有些发白,纵使有预感他那爱惹事的儿子是被南都的人逮住了,但这会儿预感成真的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地心惊颤动。 怎么办? 难道要如同前两次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去? 他心里一横,咬着牙犹豫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就赌一把。 赌他们没一个人能回得去南都,没一个人有机会将这些事捅到南陆国君面前。 万泓紧皱着眉头随来人走出去,咬牙纠结半天,还是叫住了在前面领路的人,一拐弯去了安排给那些修行者们的院子。 林元和连寤站在门口相顾无言,谁也不先说第一句话,十万个不理解姜昭为什么叫他们两个话少的前来说服万城主跟他们走。 彼时万明出来之时,身后跟着的几位周身有明显境力波动的人让连寤和林元两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万明身后统共跟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随意一位都是他们看不出来的境界,一一都在他们之上。 若是来硬的,他们两个合起来都不是对方的对手,别人轻而易举就能碾压他们。 很危险。 “连二公子。”一出门,万明就换了副嘴脸,堆笑着上前作揖行礼,“幸会。公子远道而来,是在下的错,未能及时前去拜访公子。” 惺惺作态。 连寤不经意间瞥了眼万明身后的几位修行者,回礼道:“城主严重了,我等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想与城主一叙。” 万明垂眸沉默,手指微动,身后几人见势即刻拔剑欲往他们二人刺来。 连寤林元二人连忙捏诀化剑挡在身前。 为首的高手不屑一顾,嘴角露出个盛气凌人的笑容,冷笑:“区区两个五境小儿,有何畏惧?” “慢着!” 连寤厉声道,瞬间想通一点这人突如其来的杀人灭口的原因,看向万明的眼里淡然无波,“万城主,可是认为只有我二人自南都而来?” “自然不是。” 万明笑道,“除去您二位,剩下几位我也会慢慢找到,一网打尽。” “……哼” 见识过姜昭昨晚那惊人的杀伤力,林元对他这话忍不住地冷哼一声,沉声嘲讽道,“不自量力。” 连寤附和一笑,面露疑惑,含笑看了眼就要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万城主如此肯定此时另外三人不在暗处?如此肯定我二人出事后令郎仍能安然无恙?” “昨晚令郎带去的高手不少,如今,可有谁平安归来?城主就有信心,你面前这些人能杀得了我们?” “……” 林元嘴唇紧抿,跟着万明一同陷入沉思,片刻后还是忍不了抬头看了眼一派悠然自得的连寤。 这张嘴…… 这个人…… 是被姜昭附身了吗? “城主。” 脖颈贴上冰凉的刀剑,连寤手指一颤,面色不改,继续威胁,“我们是来用万三公子做筹码来请你一叙,不是把自己送上门变成你的筹码。” 第十九章 万泓他爹 连寤面色平静,忽视眼前拿剑指着自己人,偏头盯着万明。 双方实力悬殊,他们明显为人鱼肉又如何? 万泓还在他们手上。 手握筹码,就能运筹帷幄。 万明如梦初醒,僵着身子让身边的人收了剑,又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回府。 他如今唯一的儿子在他们手中,不知生死,他虽不知对方嘴里的话是真是假,却仍不敢轻举妄动。 闭着眼重重地出了口气,万明突然泄了气,睁眼答应他们:“去哪儿?” 连寤淡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城主跟我二人来便知。” 万明无奈,只能顺着连寤的话跟上他们的步伐。 他面前是来自南都在朝任职的世家公子,他深知等着他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可若不去,他又无法得知万泓的情况,不知道他究竟又做了什么。 他的儿子还在那里等他。 林元回头看他满面愁绪,脚步渐渐放缓,犹豫片刻,几步退到万明身边。 连寤下意识停步偏头去寻他,视线触及他的动作,抿唇继续抬步向前,与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林元微微停顿,低声问他:“你可知万泓所做之事?” 万泓所做之事? 万泓所做的事情还少吗? 万明稍微有点心虚,却并不惊讶,心知他们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只是不知他们是已经从万泓那里确认了,还是想要从他这里套话,面上不显,脸色未变,反问道:“公子不如直说?” 林元停顿片刻:“好。” 他侧脸掀开眼皮抬眼看向万明,吐字清晰,字字都让万明如受重击。 “令郎杀害冬巷成蓉姑娘的事,你知不知道?” 连寤带着同样的疑问回头寻找答案时,万明已经彻底愣在原地,面上一片不可置信,脸色有些发白。 “……万泓,杀害?” 冬巷成蓉的死,与万泓有关? 他想起昔日求上门的范念柏,当时他以为能出手杀人的,多半是自各地而来的修行者。 他不愿参与进百姓与修行者的纠纷之中,用一句可有可无的承诺打发了人,悄悄压下了案子。 如今却有人告诉他,凶手哪里是什么修行者,凶手是他的儿子。 万泓他,怎么能害了人的命?! 他不该啊?! 是这两人在套他的话? 他顾自镇定,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事关人命,公子莫要信口胡说。” 惺惺作态。 “信口胡说?” 林元瞧他这幅模样,心生怒意,咬牙暗骂,皱眉冷笑道:“是真是假,当初报案时你一查便能知晓,为何不查?” 枉为一方父母官。 这案子并不复杂难缠,他若不是存了包庇的心思,哪里会查不出来? 如今还要装出一副不敢相信的震惊模样,令人作呕。 可不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纵容儿子肆意妄为。 …… 药铺。 姜昭坐在万泓对面,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看他颇有些焦急地一直往门外瞧,挑眉笑道:“怎么?急什么?” 万泓摸不清她的套路,偏头观望了一眼与范念柏和宋清华待在一起神色惶恐的冯青梦,不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 他双手被唐远安用绳子绑在身后,一道紫色的光圈环绕在绳子上,电得他双手发麻,密密麻麻的疼,盯着姜昭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让那两个人去找谁?” “祈安城城主,你父亲啊。你还想见谁?” 姜昭眯眼一笑,万泓脸色一变,双腿用力,挣扎就要起身,却被守在他身边的唐远安一掌按了回去。 “安分坐着!” 唐远安这一掌用力不小,明显带了个人的情绪,用了点境力,拍得万泓顿时失了大半的力气,软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为人鱼肉。 “着什么急?” 姜昭手里慢悠悠地转着白色的茶杯,又随意点着桌面,笑道,“不是你自己说你父亲不会让我们回去吗?我就帮你把他叫来,看他有没有这本事。” “你!” 万泓气急,满脸地怒气被姜昭笑吟吟地挡了回来,字眼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我什么我,我好看得很。” 姜昭并不理会他面上的情绪,笑道:“还有点时间,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万泓咬牙,气得发笑:“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啧……你之前见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昭歪头,装模作样地思考片刻,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就聊聊,你上面两位兄长如何?” 仅仅因为成蓉姑娘一句他不如他上面两位公子的话,就能让他对人痛下杀手,她倒是十分好奇,他这两位哥哥,对他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果不其然。 万泓脸色突变,一双眼睛阴狠地盯着她,仿佛她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 良久,他才阴恻恻地笑着:“两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 唐远安心下一惊,眉头一皱,手心的境力差点就不受控制地落在万泓身上,心里莫名升起一条令人恐慌的猜测。 他两位兄长的死,不会也与他有关? 难不成除去成蓉姑娘,他还害了自己的兄长? 想完,他忽然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在心底连呸了三声,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哪里有人丧心病狂至此。 “你干嘛呢?” 姜昭正看不惯万泓此时的神色,预备呛他两句,抬眼就看见唐远安表情一瞬间变了又变。 唐远安神色一怔,扔下万泓,坐到姜昭身边灌了自己一口茶:“没什么,想岔了。” 下一刻他又憋不住话了,偏头靠近姜昭,小声道:“都怪这人实在狠毒,吓得我以为有人能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 怎么没有? 他身边就有一个,牵扯利益问题的亲兄弟亲姐妹,只要有一方没处理好自己的心思,手足相残的也并不少见。 姜昭抬头。 说曹操曹操到。 她还没打算把林元的名字说出来呢,人就和连寤带着位中年男子一起来了。 连寤几步走到她身边,引得万明下意识看向她,又瞪向万泓,被人躲开视线后,再一次看向她。 姜昭起身笑道:“幸会,万城主。” 第二十章 凭什么我要努力成为别人 林元在他身后关上药铺的门,阻隔了外面一双双想要窥探里面情况的眼睛。 屋子里突然昏暗,宋清华根据冯青梦的指引点燃了灯,屋子里又突然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 万明见林元与连寤皆是走向姜昭,朝她点头示意后便安静坐下,明显是把接下来的主导权交到了姜昭手中。 他颇感诧异,面前这位笑吟吟的姑娘,竟然能让连家的二公子为她所用,那昨晚那些跟着万泓的修行者,是否也是因为她才有去无回? 万明回礼,有些懊恼自己没做什么安排就独自一人赴了这场会:“姑娘好生厉害。” 不需多大的计谋,凭着武力就完全打破了祈安城的状态,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与万泓都已经在他们手中。 让人来不及反应。 他偏头看向万泓,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杀了人,却依旧被万泓别开头,丝毫的目光都不肯给他。 灯火摇曳,他一低头就看见姜昭的影子逐渐靠近他。 姜昭轻笑两声,走近万明:“当不起城主这声厉害,也比不过万城主用一句不知真假的线索就能哄得多位高手为你做事。” 闻星令的线索 万明苦笑,他哪里知道什么闻星令的线索,绥朝开国国君在这里遇见圣女的事已经是上千年前的事了,历史的长河早已从这里流过,只留下史书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他被任命为城主不过几十年,哪里又能穿过千年的时间去窥得闻星令与圣女的线索。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胡编乱造的罢了。 四国高手谁不想着早点找到闻星令和圣女,哪里又来得及去辨别是真是假,毕竟“得闻星令者得天下”这句话的诱惑这么大。 “成蓉其人,性子温婉,待人和善,却死于令郎之手。” 姜昭对他面上的神情变化不做反应,嗓音清脆,说出让人带他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歪头讽刺笑道,“难道如今这祈安城在城主您的治理下,已经是手握权势便能草菅人命的地方了?” “姑娘!” 万明急急呵道,“万事得讲证据。” “证据?” 姜昭好笑轻嗤一声,“好啊。” 她转身看去,冯青梦与宋清华站在一处,收到她的视线,宋清华低头与冯青梦说了些什么,带着她一起走近万明,与姜昭并肩。 冯青梦眼里含着泪水往他面前一站,无需多言,就已经击溃他本就所剩不多的坚持。 万泓真的杀了人了。 他认命般地想道。 他一早就知道冯青梦目睹了成蓉的死亡,甚至为了压下这起案子,他曾经还主动找到她用她父亲威胁她不要多言。 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凶手会是万泓。 失重般地后退几步,万明虚虚扶住手边的桌椅来支撑自己,抬头看向终于肯面对他的万泓。 他怎么就不查呢? 他为什么不查? 可是 查了又有什么用,万泓杀了人啊。 他难道还能像以前那般包庇他,为他收拾烂摊子吗? 姜昭冷眼看着他,冷笑道:“证据,城主需要听听吗?” “不,不用” 他的儿子杀了人,要他怎样才能听别人描述他怎么杀的人。 万泓他,他怎么就敢真的杀人呢? 万明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疾步上前抓住万泓的衣襟使劲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双目睁大,眼角泛红,抓着布料的双手微微发颤:“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杀人啊?”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如今,如今叫他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保下他? “咳咳咳” 万泓昨晚在姜昭和唐远安手中受了不轻的伤,此时突然被万明这样一扯一拉,难免牵动伤口,浑身都疼,逼得他不得不轻咳几声。 “为什么?” 万泓由着万明抓着自己的衣襟,也不挣扎,双手扶着椅子扶手,呢喃着重复这三个字,看着自己父亲满面痛苦,他眸色渐深,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意。 “哈哈哈” 大笑时同样牵动着伤口,他却仿若感知不到,一边止不住地发笑,一边按捺不住疯狂涌上来的咳意,几重作用之下,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姜昭看不懂这事情的走向,踱步到连寤身边,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万泓和这万城主的感情也不怎么样啊?” “!” 万明吓得差点松手将人直接丢在地上,满面惊慌地将人轻柔地放在椅子上,伸手就要去掀万泓的衣服。 “啪!” 万泓重重挥开他的手,右手撑着脑袋,有些喘着粗气,他身上那些伤,昨晚姜昭和唐远安下手时的一点没手下留情,如今只要动作一大,扯动伤口便是铺天盖地的疼。 疼痛之余,他抬眸瞥见万明又焦急懊悔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一种报复的快感从从心底蔓延开来,逐渐占据他整个大脑:“你不是一心想要把我培养成大哥和二哥的样子吗?那就让我活着啊,我死了,怎么成为他们?” 姜昭看戏的神情一顿:“感情还牵扯到了家庭恩怨?” 万泓的笑意止不住地溢出来,万明却脸色惨白,没有说话,捏着袖子想去将万泓嘴边的血迹擦干净,却依旧被万泓一掌推开。 万泓的神色突然暴怒,狠狠地将万明推到在地:“你不是说,只要我肯学着大哥二哥的作风,我做什么你都会保住我的吗?现在呢,保啊!” 场面失控,姜昭他们却冷眼旁观,没有一丝想要上前插手的念头。 万明被他推倒在地,没了接下来的动作,跌坐在地面,声音听着有些气力不足:“我是为了你好,你两位兄长都是人中龙凤,你照着他们的步伐来” “那我就想吗!” 万泓失控地将茶杯狠狠砸在万明脚边,昨夜真相败露,被人打伤折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都不能逼出他的一滴眼泪,此时面对一手将他养大的父亲,提及两位已故的兄长,泪水却止不住地乱流。 “我就想吗!凭什么我非要成为他们?!” “凭什么我要努力成为别人?!” “凭什么我一定要按照你的想法成长?!” “凭什么你们要忽略作为我自己的我?!” 第二十一章 父子悲剧 万泓活了十几年,前八年一直无忧无虑当他的祈安城小公子,不像现在这样臭名昭着,每天跟着先生读完书后从母亲那里讨要点零用钱,再约上一两位好友出去疯玩到晚上,回家自有母亲安排了饭菜等着他。 可八岁后的日日夜夜,他都活在兄长们的阴影之下,耳边时时刻刻都充斥着父亲震怒的话语。 “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两个哥哥一样?!” 他怎么就不像他两个哥哥一样? 他为什么一定要与他们一样。 他很尊敬他的两位兄长,自幼习武,虽不能修行,却也曾在边境立下过不大不小的功劳,草革裹尸,黄沙埋骨,为万家光耀门楣。 可是如此,就要他放下手中的书田,捡起墙角的刀剑,去复刻他们的人生吗? 那他为什么要被生出来,为什么要被赋予全新的人格,为什么要知道自己是谁? 他被母亲幸幸苦苦生下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万泓挣扎着起身,微微颤抖地蹲下身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眶发红,咬牙切齿地质问万明:“因为你见证过他们的成功,所以不管我合不合适,不管我愿不愿意,也要我也走他们的路?” 万明慌忙去抓他的手,仍然不理解万泓此时剧烈的情绪是为何而来,急急地解释着自己一切举动的初衷:“可如今乱世,各国交战,正值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除了像你两位兄长一样习武,还能怎” “够了!” 万泓甩开他的手,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从心底漫出,又紧接着紧紧地包裹住他整个心房,加上身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折磨到窒息干呕。 他趴在地上干呕半天也没吐出来什么东西,倒是又呕出一口鲜血来,他伸手重重抹去嘴角残留的血液,靠在桌腿上平缓自己的呼吸,紧紧盯着着离自己不过咫尺的父亲,想要继续寻求那股报复的快意,笑道:“可惜如今儿子我,文不成武不就,臭名昭着,人人憎恶,一事无成,让父亲失望了。” 不值当。 用本该被自己好好珍视的一生去反抗与报复。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毁了自己的同时也毁了对方,彼此都痛不欲生。 这场父子间的闹剧,由万明的如鲠在喉,泣不成声暂时停歇。 看上去倒有些可悲。 唐远安抿着唇,站在万泓身后,一双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无声地询问姜昭接下来的动作。 连寤和林元的目光跟着投射过来,姜昭回头看了眼神色难测的范念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浅蓝色的境力从宋清华的指尖悄悄从他的后背流进他的身体里,姜昭了然浅笑,转头将问题抛给林元:“你觉得呢?” 林元垂眸,地上的两人一人无声痛哭,一人面色凄凄:“不值得同情。他过往所有的经历,都不是他为非作歹,残杀成蓉的理由。按南陆律法,万泓其人,当斩。” “!” 万明闻言,急忙收了眼泪,连滚带爬扑到连寤脚边,紧紧扯住他的衣摆,语无伦次道:“连二公子,连大人,我,我求你,放他一码,他不能死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子不教父之过,这是我的罪过,我替他死吧” “闭嘴!” 万泓怒呵,满脸怒气,神情紧绷,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恨恨地盯着万明,“谁要你替我死!让他们杀了我好了!你不正好去找个既武艺高强又能建功立业的儿子入万家的族谱吗?!” 连寤蹙眉低头,刚刚张了张嘴,万明向他又哭又笑地哀求:“不不不,大人你别听他胡说”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动作一顿,又急急忙忙地爬向姜昭,刚想去扯她的衣裙,却被她后退半步躲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合十放在胸前不安地摩挲着,嘴里不停:“我求求你,姑娘,就,就看在我万家也曾为南陆立下功劳的份上,放过他吧,什么事冲我来就好了,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了,他的两个哥哥都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回不来了,你放过他们的弟弟好不好” “我让你闭嘴!” 万泓跌跌撞撞地想要向他冲过来,不料小腿一软,重重地跌在离万明半步之遥的地方,无力怒吼,“我不需要你用他们来保我!” “我理解你作为父亲的心情,也很敬佩两位以身报国的万公子。”姜昭面色淡淡地看完两人的闹剧,蹲下身子对上万明哀求的视线,反问道:“但成蓉呢?” “范公子不是只有她一位妻子吗?成荷不是只有她一位姐姐?这世上不是也只有一个成蓉吗?” 她冷笑一声,“她还回得来吗?” “万城主,不要试图用你的不幸去掩饰你带给别人的不幸。” 有人无辜枉死,凶手逍遥快活,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万明倏然白了脸色,颓废地坐在地上,有些无措地望向万泓。 “啪!” 他猛然抽了自己一巴掌,下手之重,吓得姜昭以为他抬手是要跟她鱼死网破,急忙起身退了几步,差点就势甩出一道境力。 万明低着头无声痛哭,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连扇了自己五六下。 “是我错了” 万明懊悔道,是他一开始就错了,从万泓开始忤逆他四处惹是生非时他就该发现的,他应该立即制止的,他不该以为他摆平一切为条件让他习武,促使他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他为什么就不制止万泓? 如今尘埃落定,他想要的一切,全都没有,他想要保住的一切,也全都没有保住。 万泓倚在桌腿上,神色难测,不知道此刻是该觉得感动还是可笑,他环望一眼整个药铺,忽然想起上次在这里捅死成蓉时,她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他。 “你真是可恨又可悲。” 他真是可恨又可悲。 万泓自嘲一笑,讽刺道:“原来我有生之年,也能看见我的父亲为我这般。” 终于算是结束了。 姜昭转身向连寤扬首,舒了口气:“接下来,就是你们南陆的事了。” 第二十二章 黑心的城主终于下台了 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城里的街道上并不如往常一般喧哗热闹,只剩零零星星的几个商贩应付着来买东西的外地人。 疑惑的过路人买了烤饼拿在手里,将剩下的钱顺手揣进怀里,随口一问:“小哥,今日可是出什么事了?这人都去哪了?” “好事儿!” 小贩把收过来的钱随意往桌上一扔,扯下肩上的帕子一边擦着手指沾上的油,一边笑嘻嘻地探过去半个身子,“南都来了位大官,咱们那黑心城主终于要下台了,人都去城主府看热闹去了,客官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城主下台了?”过路人惊讶。 那闻星令和圣女的线索呢? 被那几个南陆人拿到手了? 一到晌午,天就很热了,城主府门前没有多少可以遮阳的树木,阳光直直地射在人的脸上,又热又刺眼,汗水打湿碎发从脸庞滴落,没多久便有淡淡的汗臭味飘出来。 这群围在城主府门口的人似乎感受不到灼人的温度,任由阳光熏烤着自己,依旧满脸兴奋的与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已修书一封回了南都,向陛下说明实情,请求即刻派官员过来处理。” 连寤将跪在地上眼眶发红的董能扶起来,“接下来这段时间,祈安城还需要董大人多多费心。” 其实不然,南陆国君是什么情况,他与他身后的唐远安宋清华等人都心知肚明。 纵容内侍干政,一心扑在战争上却用人唯亲。 这封信既不能交到他手里,也不能落到大皇子手里。 这封信若是到了国君手里,谁都保不准他派过来的官员会是什么样子,若是到了大皇子手里,林元还在他们这里,他也不能保证大皇子在没等到派来刺杀的禁卫反而等到这封信后又会不会再做些什么。 这封落着他名字的信,实际上会先递到连寻手里,由他与宋清业二人暗中插手,派来的官员多少也会靠谱些。 姜昭身为他国之人,不好参与这些事,与林元带着范念柏站在门口,见他沉默地盯着屋里的情况,似乎从见到万明后他就没怎么说过话,姜昭偏头靠近他,放低声音:“公子觉得不解气?” 范念柏神色有些恍惚,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并非。万明父子都已经收押,结局已定。” “没什么解不解气的”他垂眸盯着自己的影子,目光隐晦,“我只是一切都结束之后,有些怅然罢了。” 姜昭他们仅仅来了不到三天就找出凶手,祈安城瞬间翻天覆地,昨天一天接受的东西太多,他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有时间从对失去妻子的不敢相信以及对凶手与真相中抬起头,才真真实实,明明白白地接受了成蓉已经故去多日的事实。 那位他明媒正娶,立誓要携手至白头的姑娘,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妻子,是实实在在的再也回不来了。 姜昭沉默,不置一词,离了范念柏,转身去问林元:“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如果你思念一人,但她身在远方,遥不可及,而且你亲人在旁,责任在身,你会不会去找她?” 林元被他问得一懵,脱口反问:“有多思念?” “嗯”姜昭皱眉思索,悄悄回头看了眼又在出神的范念柏,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这边的对话,故意提了声音,“思念至极。” 话才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有这旁敲侧击的功夫,还不如去找宋清华呢。 林元皱眉:“不知道。可能,不会?不能?不敢?” 他实在不知道她口中这位思念至极的人该带入谁,说村子里将他抚养长大的人吧,可他们已经离世,不太现实,他还等着为他们报仇呢,说他那位多年不见的母亲吧,他也早已记不清她的样貌,再加上当年他们分开时的情形并不美好,也谈不上思念至极。 “算了。”姜昭不在意地摆手,看着根本一点都没听进去的范念柏无奈地瘪了瘪嘴,“情况也不一样,等你有了再说吧。” 连寤向董能交代完事情,与其余两人一起走到门口,姜昭率先绕过连寤和唐远安去搂住宋清华的胳膊,闭着眼撑了个懒腰:“回去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 宋清华无声地笑笑:“是啊,事情水落石出,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要继续赶路了。” “啊?”姜昭瞬间苦着脸,皱着眉头道,“明天就走啊?” 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刺痛就从右手手腕传来。 “” 这感觉来的还真是时候。 姜昭咬牙,变了脸色,笑盈盈道:“仔细一想,我们确实该走了,早点找到闻星令才好。” 姜昭挽着宋清华走到几人的前面,刚刚踏出城主府的大门,便被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不等人反应,哗啦啦的人影急冲冲地就往他们面前冲。 后面几位男子慌忙上前将人护在身后,不等搞清楚情况,就听见这些人又自己退开了点距离,作揖行礼,齐声道:“多谢几位公子姑娘。” 啊? 唐远安瞬间放松了警惕,不可置信地用手肘顶了顶也没有弄明白现状的连寤,小声道:“不是吧?这万明父子二人这么招人嫌的啊?” 才一下台,就有这么多人满脸高兴地赶来看热闹。 “啧啧啧”唐远安咂舌,“瞧这些人脸上的笑容,是不是还得搞个集会来庆祝哦?” “姑娘。” 趁着几位男子都在应付前面的状况,无暇顾及后方,几位女子俯首商量了些什么,悄悄地挤到了姜昭两人面前,“多谢两位姑娘与几位公子救祈安城百姓于水火。” 她们相视一笑,弯腰就要行大礼,被反应过来的姜昭与宋清华连忙伸手托住,姜昭笑道:“不必了,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事,哪里受得起诸位的礼。” 直至面前这位姑娘依言起身抬头,靠得近了,宋清华才看清她脸上故意染上的污渍泥灰。 “这是?” 扮丑? “啊。”姑娘反应过来,皆不好意思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说来惭愧,自认有几分颜色,害怕而不得已为之。” 宋清华抿唇,无言,指尖境力浮现,伸手一道温和的水流轻揉地爬上姑娘的脸庞,将脸上的污渍细细洗去,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姜昭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偏头,伸手拍拍站在身边的林元,张开手掌:“你有没有带手帕,给我一张,回去我还你一张。” 林元看了眼宋清华那边的情况,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张荼白色的手帕,才碰到姜昭的手心,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又极快地收了回去,重新放上一张素白的手帕:“换一张。” “这么讲究,还带两张手帕出门。”姜昭也没在意,嘀咕一句,将手帕塞给了宋清华。 林元:“你不也是讲究的人?” “诶。”姜昭好笑,“你还学会贫嘴了” 顾不上姜昭与林元的情况,宋清华替姑娘轻轻擦去水渍,柔声道:“天下将安,漂亮不该是件让人害怕的事,不然要我南陆律法做什么?” “姑娘说的是。” 姑娘含笑点头,前方唐远安已经处理好了情况,与一位老人聊得正欢,拥挤人群已经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连寤回头招呼他们:“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希望连二公子如愿以偿 下午外面太阳正好,陆陆续续地有人携妻带子到街道,早上还清冷不见人影的街道,忽然就热闹起来。 姜昭满意地窝在凉快的屋里睡了一下午,意识朦胧之间,伸着懒腰翻了个身,还不等她自己清醒,一道温柔的力量就将她从迷糊中带出来。 睁眼,宋清华含笑坐在床头,微凉的手掌轻轻碰上她的脸颊,惹得姜昭瑟缩一下,意识清醒不少。 “昭昭,起来吧?睡了这么久,再睡当心夜里无眠。” 宋清华又换了手背去冰她另一半脸颊,向着门外微微扬首,“寐之找你有事,在门外等你好久了。” “啊?” 姜昭微微瞪大眼睛,缓缓打了个哈欠,从床上慢慢悠悠地爬起来,趴在床边伸手去拿鞋子,“怎么不叫醒我?” 宋清华贴心地为她递上外衫,伸手为她理了理被睡得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是寐之不让叫的,他说他的事也不急,等你睡醒再说也不迟。” 姜昭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连寤背对着他站在阶梯下,背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边发呆,听见开门的声音才迅速转身,扬起笑容,几步走至门口:“昭昭。” 姜昭往门框上一靠,抬眸问他:“有事找我?” 万明那边还有什么事没有结束? 还是原本待在城主府的那群修行者找上门来了? “是。”连寤笑道,“外面灯会开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灯会?” 姜昭眯着眼睛看了眼依旧刺眼的太阳,仰头看向连寤,眼里的疑问不言而喻。 太阳都还这么大,灯会就开始了? “啊,这个”连寤跟着她回头望了眼太阳,解释道,“说是灯会,其实也只是城里百姓为了庆祝而举行的集会,若推至晚上,如今这样的世道,又是在边境处,百姓们是万万不敢在外面待到深夜的。” 啧 姜昭挑眉,这万明父子是多招人恨,早上刚刚传出入狱的消息,下午城里的百姓连明日都等不到就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庆祝了。 有些摸不准姜昭是想去还是不去,连寤犹豫片刻,再出声劝道:“外面挺热闹,摆出来的吃食也挺多。” “行吧。” 姜昭答应,横竖她都已经在屋里窝了一下午了,出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转头去望已经坐在桌旁的宋清华,提了声音:“清华,你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 里面宋清华拿起桌上的信件向她扬了扬,信封上的“清华亲启”四个大字清晰可见,宋清华摇头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好吧。” 姜昭抿唇,这样看来她确实是该跟连寤一起出去。 她原本以为连寤来找她和宋清华,唐远安和林元会在范府大门口等着。 只是她跟着连寤都快走到人群涌动的街道了,还没看见那两个人的人影。 林元不来可以理解,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但是唐远安人呢? 这种凑热闹的事,他会错过? “唐远安他们呢?” 连寤带着她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行走,停在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处:“他缠着着林公子探讨关于境力的事情,不太愿意出来。” “他和林元?” 姜昭不敢相信地皱眉,停在连寤身边打量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花灯,“他们一个雷系,一个风系,有什么好探讨的?” 越想越觉得奇怪,唐远安这人不是素来都有点怵林元的那张冷脸吗?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主动往人身边凑。 这么看来 上次唐远安非要和她交换,让她和连寤他们一起去药铺是为了让她和连寤待在一起? 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水? 姜昭顺手拿起一盏面前的花灯,摊主满面笑容地招呼他们:“两位可要买盏花灯,在西乐河那边放了祈愿是再灵验不过的了。” “是吗?”姜昭做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仔细打量了眼手里的花灯,故意打趣,“可是我听说花灯都是在晚上放的,我这大白天的放了,能有作用吗?” “自然能了!” 摊主笑道,为在一旁一直看着的连寤也递上一盏花灯,“姑娘别不信,好歹都说我们这是揽星间圣女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效果跟二位去揽星间下的海棠林里挂牌祈愿都差不多,不然,我们怎么能盼到几位的到来,万明父子锒铛入狱。” 连寤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碎银递给摊主:“既然如此灵验,那我们也要两盏。” 不管起不起作用,图个开心总是好的。 “不用不用”摊主将他的手推回去,“二位是恩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哪能收您的钱,这两盏花灯权当是我送给二位的。” “这使不得。”连寤又将钱送回去,“惩恶锄奸是我等的本分,无须如此。” 摊主摆手拒绝:“不行不行” “老板收下吧。”姜昭捧着花灯,见连寤实在争不过,帮着劝道,“哪有做生意不收钱的,老板收了钱,心里帮着我们祈愿,我们的愿望也好快快实现。” 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一来二去之间,摊主接了钱,为姜昭二人备了笔墨,又让好友替他看着摊子,亲自领了二人到西乐河边。 花灯在姜昭手中被轻轻推出去,她蹲在连寤身边,距离不远,一偏头就看见连寤将写着心愿的纸条放入花灯之中,让花灯紧随着她的那盏漂流而去。 那会儿写心愿之时,秉着谁也不偷看谁的态度,他们是分开写的,这会儿那张纸上小小的一行字她也看不清。 两人都起身后,姜昭饶有兴致地挪过去,对他纸上的内容颇为好奇:“连二公子,写的什么呀?” 连寤眼神闪烁,避开她的视线,转头去看漂出去的花灯:“这种东西,说出去就不怎么灵了吧。” “嗯那让我猜猜?”姜昭故作沉思,“是天下皆安?” 连寤盯着远去的花灯:“不用祈愿,天下一定会安定,这是既定的事实,不过时间问题。” “你呢?”连寤收回视线看向姜昭,“你写的什么?” “其实吧,我思来想去,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心愿,所以什么也没写,若这会儿真要我说一个那就” 太阳快要下山,暖黄的阳光洒在她略带思索的面庞上,惹得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又忽然扬起笑容,“希望连二公子,如愿以偿。” “” 夕阳西下,连寤按捺住心底的颤动,落下一个“好”字。 第二十四章 醉酒 直到夜幕降临,商贩们满意地关了门,街上的行人也渐渐散去,姜昭和连寤才各捧了袋零嘴晃回范府门口。 宋清华刚刚帮着老夫人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回头时一红一白两个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哟,你们这回得早不如回得巧啊。”唐远安与范念柏各自提着两坛酒从他们身后探出脑袋,“正好,省得到处去找你们。” 林元正与宋清华一起帮着老夫人布置,姜昭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唐远安:“这一下午的,你和林元探讨出了个什么?” “……呃” 唐远安脸色一僵,将酒坛往怀里一抱,绕过他们直奔餐桌,“就不告诉你。” 天知道他这一下午经历的是什么,先是强撑着笑容厚着脸皮去与林元比了一场,想要与人借此套套近乎,哪里想到林元是个如此要强的?! 一次与他打成平手,满脸严肃地硬是拉着他跟他打了整整一个下午,腰酸背痛不说,他现在看着林元那张脸就腿软。 跟他打成平手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吗?! 那要是换成姜昭,林元他还不知道得多挫败呢。 他这是为了谁啊? 还不是为了兄弟。 唐远安虚虚地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非常需要文竹亲自做的糖来安慰安慰,可惜他都吃完了,一颗都不剩。 姜昭嗤笑一声,与连寤想要接过范念柏手里的酒坛:“范公子,让我们来吧。” 范念柏微微侧身躲过他们,摇头笑道:“这点事我还是能做的,这几日辛苦几位了,明日几位就要离开,今晚备上美酒,也算是为几位送行。” 有了宋清华送进范念柏身子里的那一道境力,姜昭倒也不是很担心他身子这会儿的状态,只是想起宋清华上次说的他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难免叹息。 “既然如此,便有劳公子了。” 桌上的菜品挺丰富,明显是下了功夫,姜昭刚被老夫人招呼着坐下,唐远安立即就往她面前放上了满满的一杯酒。 “你尝尝,这酒不烈,挺适合女儿家喝的。” 姜昭捧着酒杯犹犹豫豫,抬眼环望了一眼陆陆续续坐下的几人,决定先移开话题:“阿荷呢?” “阿荷与如风玩了一下午,觉得累了,不想吃饭,这会儿已经睡下了。”范念柏为林元与连寤一一倒上酒,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举起酒杯向姜昭几人敬酒。 “几位对在下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敬几位一杯。” 说罢,仰头便将酒杯里醇香的酒水送进嘴里。 “公子严重了。” 连寤等人见此,也连忙跟着他的动作一饮而尽。 姜昭来不及再继续多想,只能跟着他们饮下美酒,小小的被呛了一下。 酒杯刚刚落在桌面上,一只握着酒坛的手伸过来,一偏,又是满满一杯。 “你干嘛?……咳”姜昭努力忍下喉咙处的痒意,有些难受地皱眉,抬头瞪着手的主人。 “给你倒酒啊。”唐远安一脸理所当然,“你不会只喝一杯吧?” “你!”姜昭偏头,望见连寤与林元空着的酒杯,控诉道,“你怎么不给连寤和林元倒,紧着我干什么?” 唐远安一笑,又为宋清华添上酒:“我们寐之一次只能一杯,多了就醉了,他醉了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再说了,寐之和林元那边不是有范公子吗?我就负责您二位就好了。” 废话。 当然是他不敢给林元直接满上了。 “是吗?”姜昭见连寤并未反驳他的话,揉了揉眉心,“你不怕我醉了之后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上一次喝酒的记忆实在久远,她早就记不得自己的酒量,也记不清自己醉酒之后会干些什么。 万一酒后吐真言,她什么都给抖出来了怎么办? “姑娘不必担忧。” 老夫人笑道,“厨房里还有唐公子备着的醒酒汤。” “哦~” 姜昭转动手中的酒杯,挑眉冷笑:“早有预谋啊?” “诶呀,哪里会,我灌醉你做什么?”唐远安状似无奈,夹了一筷子的肉送进嘴里,隔空与姜昭碰杯,“喝吧。” 他叽叽喳喳的实在烦人,姜昭赖不掉,你来我往之间菜吃了不少,被唐远安灌的酒也不少。 大脑有些迷糊时,宋清华往她碗里夹了什么东西:“你尝尝这道豆腐,是远安做的。” 下午为了躲林元躲进厨房做的。 “嗯?” 姜昭已经是微醺状态,脸色微微有些泛红,瞪大双眼盯着碗里那坨白色的东西,“他还会做菜?” “那当然了。” 唐远安一伸手又为她添上一杯酒,“我可是学过的。” 当初为了哄文竹开心,他跟着自家厨子什么菜没学过啊。 不说精通,味道还是可以让人下咽的。 姜昭思想有些迟钝,左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喝得太快,连寤来不及出声阻拦,她又迅速夹了豆腐送进嘴里,乱嚼几下就下了肚子,捂着嘴悄悄打了个饱嗝。 怎么回事? 她的酒量这么差吗?唐远安都还正正常常地坐着呢。 姜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捂着脸起身往屋外走:“不行,我要去透透气。” “诶。” 唐远安刚要去拦,却见人脚尖轻点,瞬间出了屋子,没了踪影。 “你们先吃着。”连寤随之起身,“我去找她。” “诶。” 唐远安还想阻拦,不料这人也去姜昭一般瞬间没了踪影,只能闷闷地坐下,“怎么一个二个都跑了……” 林元看他一眼:“她醉了。” 唐远安眼睛一亮,醉了好,醉了才会有问必答。 姜昭摇摇晃晃地在树下走动,没想到这不烈的酒的后劲这么大,这会儿感觉上来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涨的。 她明确的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下意识想找一处风大的地方,抬头,身影一动就上了树。 姜昭靠坐在树上,一手轻轻按着眉心,虽说风好像是大了那么一点,但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意识反而越来越迷糊。 唐远安那个杀千刀的…… “昭昭。” 树下猝不及防出现一道声音,姜昭大脑迟钝,低头往下看,身子一动,往树下落去。 “小心!” 第二十五章 背她回去 “啊。” 蓦然跌入带着凉意的怀抱,姜昭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来人的腰。 应该是感受到了连寤身上因为从夜幕中穿行而带来的凉意,姜昭稍微挣扎几下,未果,抓住白色的衣襟就往上爬。 “昭昭,你……” “!” 双眼蓦然睁大,连寤直直地僵在原地,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上,感受着脸上传来的温度,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 姜昭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脸蛋轻轻挨着他的面部,希望能缓解一下令人难受的燥热。 “昭……” 红色爬上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整张脸颊,一时间,连寤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滚烫起来。 感受到连寤逐渐升温的脸颊,姜昭眉头一皱,略微嫌弃地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下来,身形不稳,一个摇晃,吓得连寤连忙伸手去扶。 姜昭抬头,失神地盯了连寤片刻,手心忽然凝起泛着冷气的境力,抬手就往自己脑门上打去。 “!” 好在她这一道境力不重,另一道红色的境力及时打出,冲散寒气,一股微热的气息直扑姜昭的面部。 “你干嘛啊?” 姜昭瞪他一眼,在他张嘴刚想要解释时委委屈屈地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缓缓将头埋进去,瓮声瓮气,“我都热得这么难受了,你不帮忙就算了,还用火烤我。” “不,不是。” 连寤急急忙忙跟着她蹲下去,涨红了一张脸,想要伸手去安慰安慰人家又被姜昭满怀控诉的眼神一瞪,只能悻悻地收回手,无措道,“对不起。” 他蹲在姜昭身边,面上的焦急毫不掩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办,柔顺地垂下眉眼,轻声去哄:“你别生气。” “哼。” 姜昭脑子一片混沌,早已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迷糊之余只想折腾折腾面前的人,重重地哼了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向着连寤张开了双臂。 “我累了,你把我背回去。” 连寤倏地一怔,神色更加慌乱:“这……这不合礼数。” ……完了。 连寤话音刚落,连忙闭嘴立刻意识到姜昭此时状态,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来的道理。 果不其然。 姜昭的嘴角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嘴一瘪,望着他要哭不哭,见他反应不大,干脆捂着脸作势就要往地上躺。 还不忘悄悄张开手指露出一条细缝,一边观察着连寤的神色,一边不忘继续控诉:“可是你前两天抱都抱了,我都没说什么,这会儿让你背我,你就开始谈礼数了。” “我……”连寤连忙伸手扶住她往后倾的身子,被她堵得说不出来话。 他上次,也是情急之下的下意识为之。 可姜昭现在的状态,他如果再说一个不字,她可能真的就能立马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又如何能见得了她哭。 红着脸悄悄叹息一声,连寤顺着她的意思背过身子,微微侧着脑袋,向张开手指偷看他的姜昭柔声哄道:“那就依昭昭的,上来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姜昭站起来了,月光之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笼罩住他。 还不等他回头查看情况,一具温热的身体就轻轻地贴了上来,他浑身一僵,抿唇背着人起身,纤细的手臂立即从身后伸出环住了他的脖子。 连寤反射性低头看去,隐隐约约瞧见姜昭不小心露出的右手手腕处的那几颗星星。 “?” 胎记吗? 可她这里明明没有胎记啊? 连寤带着疑惑再去瞧,却见那里光滑白嫩,并没有他刚才看见的什么星星。 “看错了……?” 他喃喃自语,一时不确定这是自己想圣女的事想得魔怔了产生的幻觉,还是因为天黑自己晃眼间看错了。 “怎么了?”姜昭趴在他身后,不安分地乱动几下,“走啊,你用轻功,带我“咻”的一下飞回去,我想睡觉,我好想睡觉。” “可是你已经……”睡了下午了。 话说到一半,连寤咬咬唇,还是将剩下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把人往上掂了掂,认命地背着人慢悠悠地往回走。 等他晃到姜昭与宋清华两人住的屋子时,背上的人早已入睡,清浅的呼吸打在他的背上,搂着他脖子的手臂的力度也松了不少。 宋清华已经与他们吃完饭了,本来想的是再帮着老夫人收拾收拾碗筷,奈何她与范念柏都态度坚定地拒绝了他们,不要他们他们插一点手。 那边不让她帮忙,这里姜昭又还没回来,宋清华无事可做,只能站在门口等姜昭。 一见到连寤与姜昭的身影,她先是神情怔愣,忽然又了然般地一笑,上前去接人,压低声音问道:“昭昭睡了?” “嗯。” 见连寤点头,宋清华连忙将连寤引进屋子,为他挑开床帘。 轻手轻脚把姜昭放在床上,连寤紧张地感受着姜昭的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人弄醒。 好在姜昭在酒水的作用下睡得够沉,头一沾上枕头,伸手抱着被子就往里边滚去,鞋都没来及脱。 背着姜昭走了一路,连寤脸上的红色多少消了些,却仍不太好意思直视宋清华含着笑意的眼神:“剩下的事,就有劳你了。” 他偏头看了眼床上背对着他们的姜昭,“我先走了。” “辛苦你了。” 宋清华将他送到门口,关了门,又坐到床边为姜昭脱了鞋,除去外衫,从她手里扯出被子给她盖上,让她睡了个安稳觉。 连寤就不好过了,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还没走近屋子,唐远安就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怎么样?你有没有问出什么?” 连寤推开他,深感此人莫名其妙:“问什么?” “啊?你不是吧?”唐远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我帮你把人灌醉,酒后吐真言,这大好时机,你什么也不问啊?” “……” 知道他原来打的这样的心思,连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摇头,不理他直接大步往屋子里走。 “诶。你不问人家喜不喜欢你,好歹也问问她喜欢什么样啊……”唐远安孜孜不倦地跟上来。 那他这一晚上不是白给姜昭灌那些酒了? 早知如此,他死皮赖脸也要跟着出去,自己去问姜昭,也比这榆木脑袋强。 “诶,寐之……” 连寤身形一顿,推门的动作放轻,偏头睨他一眼,低声道:“林公子睡了,噤声。” 第二十六章 不敢说出口的梦 姑娘来不及捞起的青丝散落在墨色的被褥,双臂柔柔地攀住他的肩。 床帏缓缓落下。 他低头靠近,呼吸有些急促,汗水从额头上滴落…… “!” 连寤猛地睁开眼睛,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已经大亮了,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连寤侧头大致看清了屋里的状况。 范念柏在这间屋子里安了两架床,昨晚轮到打地铺的唐远安已经不在屋里,林元坐床头也已经穿好了衣服。 连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庆幸不是在梦里,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抹去了额间冒出的虚汗。 林元察觉到他这边的动静,以为他是做了噩梦,起身为他倒了杯水,顺便告诉他:“唐远安一大早就被姜昭叫出去了。” 他早上躺在床上刚刚睁眼,意识朦胧时隐隐约约听见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除了他,其余两人都没被吵醒,他能猜到是姜昭或者宋清华,穿好衣服绕开唐远安去开门,果然,姜昭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外,手势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门一开,姜昭朝他一笑,不顾他的错愕伸着脖子探进半个脑袋观望情况。 她嘴里似乎含着糖,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空气中隐隐约约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甜味,她压低声音,小声问他:“他们两个还没醒吗?” 他没说话,她自己也探头探脑地看见了答案,笑吟吟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干得漂亮,不愧是跟着我出来的人。” 话音刚落,她又想起什么忽然从怀里掏出两颗糖,抓着他的手腕往他手心一塞:“这是奖励你的,虽然你不吃甜的,但是我也没别的了,你拿着,说不定哪天嘴里发苦就想吃了。” 他怎么可能想吃这种甜腻的东西。 林元抿着嘴没有出声,将手里糖随手放入怀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心凝聚起一道泛着白光的境力,缓缓地飘向地上的唐远安,迅速凝成一层轻薄的有他半张脸大的冰块,直接落在脸上。 “!!!” “什么人?!” 唐远安猝然坐起,伸手往脸上拍去,只接住了落下的一股水流,冰块早已在他睁眼的瞬间化成冰凉的水,激得他的睡意直接醒了大半。 “噗。” 姜昭忍俊不禁,随即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以防止声音过大吵醒还在熟睡中的连寤。 唐远安循着声音往门口看去,姜昭紧紧捂着嘴,露出来的眼睛一双桃花眼已经笑成了月牙,彰显着主人此时的开心与得意,甚至连站在她身侧的林元面上都带了清浅的笑意。 “你们串通……”好了的是吧…… 唐远安质问的话说到一半,晃眼间瞥见由于响动而翻身的连寤,硬生生将喉咙里的后半句话压了回去,只能含着怨念去瞪姜昭。 “你、快、点、收、拾、好、跟、我、出、来。” 姜昭直接迎上他的视线,一边夸张地做着口型,一边害怕他看不清楚而手舞足蹈。 谁知天灰蒙蒙亮,唐远安又身处昏暗的房间里,虽然皱着眉头努力去看了,但确确实实没看清楚她在说什么,摊着手摇头。 姜昭抿唇,向一旁看热闹的林元轻声道:“我先出去了,你告诉他,我在门口等他。” 姜昭一走,林元关了门,唐远安抓着被子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水,又预备躺下,后背刚刚挨着床单,林元从他身边路过,轻飘飘留下一句。 “姜昭让你收拾好出去,她在门口等你。” 唐远安身子一顿,眼珠子一转,料到姜昭大清早是来报复的,直接躺下,抓着被子往身上一盖:“我不去,傻子才去。” 就昨天那样,指不定这女人今天早上就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他出去,出去送死吗? 林元坐在床沿,掀开被子预备躺上去,面色淡淡:“那你是想做个傻子被蠢死,还是想成为勇士被冻死?” “……” 唐远安翻身翻到一半生生停住,猛然掀开被子坐起身,无力地抓了把头发,认命地从床上站起,小声嘀咕:“那我还是暂且做个傻子吧。” 不蠢一点,论实力,他现在确实干不过姜昭。 他瘪着嘴看了眼床上依旧没醒的连寤,见他双眸紧闭,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这样都没醒,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他穿上衣服,随意灌了自己两口水,认命地打开门,朝在门外等着的姜昭走去。 “大清早的,不知姜二姑娘找小的何事?” 姜昭抱臂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一弯:“大事儿——修房顶。” …… “多谢。” 连寤从林元手中接过水杯,也不管水温冰凉,抬手就直接往自己嘴里猛灌。 “你慢慢来。”林元又贴心地拿走空杯放回原处,将剩下的空间全部就给连寤,“我去前院等你。” 门被打开又被林元轻轻带上,连寤抬眼开了眼门口,确定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低下脑袋,盯着被褥沉思片刻,忽然握拳重重锤在被褥上。 他怎么! 他怎么能做这种梦! 他对姜昭的心思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他还在时刻想要与姜昭亲近一点,时刻想要弄清楚他对姜昭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时,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答案。 什么朋友,什么知己,他就是对姜昭一见钟情,就是对她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梦里摆在他眼前的,就是明明白白的男女之情。 连寤紧紧握拳。 梦里的他怎么能如此轻浮! 就算要如此,也该等到三书六礼,两姓联姻之后才…… ! 他又在想什么?! 连寤脱了力,虚脱地往身后一靠,平复自己的心情。 等到他收拾好自己去了前院,其他人已经到齐了,只等他一个。 范念柏正一个劲地唐远安道谢。 唐远安脸色有些泛红,面上还有些细密的汗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制止。 阳光之下,每个人都像被镀了层光边,皆含笑盯着唐远安,听姜昭对他的打趣儿。 “你来了?” 姜昭一偏头瞧见他,放过了唐远安,扬起笑容朝他挥手,其他几人也都随之齐刷刷地转身向他看来,唐远安更是一副终于来了救星的神情。 “我们该走了。” 第二十七章 畔归陶叙知往事 他们自祈安城出发,一路向北,前往他们口中可能是永寂古城的畔归。 祈安城隶属南陆,畔归位于北御境内,祈安城是南陆边境,畔归却不是,两地一南一北,之间所隔距离,依姜昭大致测算,哪怕是快马加鞭,也要近三个月才能赶到。 他们两个月前离开范府是还是颇有些炎热的七月末,如今现在站在外面,已经能明显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秋意。 斯人已逝,还望珍重。 她曾在离开时给范念柏留下最后的劝告,希望他能听进去一二。 宋清华那道境力虽然对他的身体状况来说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是后面走向如何,却还是得看他自己怎么做。 想起离开之际再次在桌子下面看见的被随意扔洒在地上的药材,姜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一偏头,就隔着帘子隐隐约约瞧见了在外面握着缰绳赶马的连寤。 说起来,连寤这个人也开始不对劲了…… 自从离了祈安城,先是一直对她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连与她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仿佛他对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后来在唐远安那里看了几本写你侬我侬,缠缠绵绵的爱情的话本子,突然就开始黏人起来,哪怕没有话说也要挨在她身边。 这种状态,他不会是喜欢她吧? 感情唐远安之前那一系列举动都可能是因为这事?? 那可要救命啊…… 姜昭抬头望着车顶,欲哭无泪,希望万万不要是这样,她如今怎么惹得起桃花债。 “小心!” 车外突然红光乍现,一支长箭穿过红光刺破帘子直直地射进来,姜昭指尖凝起白光,来不及阻止,长箭已经险险地从林元脸边擦过,轻轻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射落了他耳边的几缕发丝,刺入他身侧的木材里。 箭身上还穿着一张被折叠的纸。 唐远安几步掀了帘子跨出去,只见红棕两道灵力相撞,连寤勉强顶住对方的境力,火与风的碰撞,一时波光四窜,周围热风阵阵,震得车身都跟着晃动了几下,刺激得连寤两人睁不开眼。 等到视线好不容易恢复清明,他二人抬头,这林荫小道上远远地立了位红衣姑娘,以红纱遮面,长身玉立,腰间挂着一枚通体白色的玉牌,手执弓箭,遥遥地朝他们身后的马车望了一眼,转身离去,消失在一片青绿之中。 唐远安抬脚就要追,被连寤伸手拦下,空神色焦急却无可奈何:“不追吗?若这位姑娘真是圣女,她腰间那枚玉牌,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闻星令了。” “追不上的。”连寤摇头,就算追上了,她明显想要避着他们,他们又如何从她手里拿走闻星令,“如昭昭所说,她的境界比我们高,连风系的林元公子都没有把握能追上,何况你我。先进去看看情况吧。” 唐远安歇了声音,没有反驳,连寤说的也对,以速度闻名的风系的高手都追不上,何况他们两个一火一雷的。 车里,林元已经伸手用力拔下身侧的箭,似乎对箭上的那张纸条丝毫不感兴趣,扭头直接递给姜昭。 “没事吧?” 连寤与唐远安的声音同时响起,微凉的境力也在此刻从宋清华指尖飘来轻轻停留在了他的伤口上,微微刺痛的感觉一过,姜昭再细看,已经不见了那道伤口的影子。 “多谢。”林元朝宋清华道,伸手抚上原本应该有伤口的部位,轻轻摩挲了两下,向车门两人摇头,“没事。” 宋清华复又去打量连寤二人是否受伤,见其身上并无外伤,神色看上去也是安然无恙的模样才松了口气:“可还是上次范公子口中那位红衣姑娘?” “是。”连寤点头,“境界未知,来去无踪。” 他们当然追不上了。 姜昭低头一笑,这才去拆手中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似乎是才写不久,纸上墨迹都还未干。 “畔归,陶叙,知往事。” “陶叙……” 姜昭抚着下颚轻声呢喃,这人跟陶良是什么关系? “这姑娘如何得知我们要去畔归?”唐远安道,“是所有寻找闻星令的修行者都收到了?还是这人故意的引我们去?那我们还要不要去?” 若真是圣女,故意引着他们去找她,不怕他们听信了关于永生的传言,抓住她放干她的血吗? 虽然她被他们抓住的几率小之又小。 “是福是祸躲不过。”姜昭随手将手中的箭由窗口扔出,把纸又还给林元,“她境界之高,若是想杀我们,谁能拦得住?何必绕这么个弯子,把人骗进去再杀?若是另有图谋,那也没有其他办法,如今我们除了依着《永寂传》里的线索去畔归,也没有什么其他退路。” 可不是嘛。 她收了南陆国君的钱,这几人受了南陆国君的命令,谁还能打着空手回去? 连寤的视线姜昭的动作移动,纸张再次回到林元手里时,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瞧了林元一眼,笑道:“昭昭说的对,继续赶路吧,我出去驾车。” 连寤微微皱着眉头掀开了帘子。 为什么,这两次疑似圣女亲自传递过来的线索,都是针对林元的? “哼,她现在说什么你不觉得是对的。” 唐远安冲着连寤的背影小声嘀咕,一屁股坐在姜昭旁边,凑过去指了指她身上的红裙。 “我听说北御三公主不爱做皇室里的娇花,是位上场杀敌的将军。你们穿红衣的姑娘是不是都这么厉害?你能看出那红衣姑娘的境界吗?是她厉害些还是你厉害些?你是冰系的,她好像跟林元一样是风系的……” “之后撞上了你就知道了。” 姜昭敷衍道,见他又张嘴准备继续说,脸色一变,及时抱着臂往后仰,双眼一闭,做出一副我要休息的模样,止住了唐远安还没出口的问题。 哼。 他瘪着嘴转头,他不就问问她到底是冰几境的嘛。 马车在连寤的手中平稳行驶不过半个时辰,倏然停住。 本来以为是撞上了什么,或是遇上了些什么动物,过会儿就好了。 姜昭却一直不见连寤有所动作,忽然脸色剧变,几步上前拉开帘子。 “!” “连寤?!” 第二十八章 破境 车外连寤双眸紧闭,脸色微微泛红,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泌出,双眸紧闭,眉头紧皱,周围一层浅红色的光圈将他完完整整地笼罩在里面。 这是…… 破境了? 姜昭伸手去触碰那层光圈,红光一闪,姜昭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被灼伤的刺痛感,不出意料地被反弹回来。 姜昭抬手去观望指尖的伤口,她伸手时没有加以防备,一触及那道浅红色的屏障,炙热的境力直接将她的手指破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奇怪的是,鲜血还没来得及涌出,那道伤口却奇迹般的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愈合,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有过的伤痕。 “怎么了?” 唐远安紧随其后掀开帘子探出个脑袋,视线触及连寤时一顿,表情随即转为惊喜:“寐之破境了?!” 话音刚落,连寤周身的光圈倏然破开,化作点点红色的星光消散,连寤缓缓吐出一楼浊气,睁开双眼,眉间有些疲惫。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见指尖泛起的更为醇厚的境力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他面前低头查看他情况的姜昭:“我……破境了?圣女……” 跟圣女有关吗? 怎么在家时无论怎样研究修炼也摸不到六境的门槛,如今毫无防备地突然破境了? “恭喜你破境。”姜昭笑道,指了指唐远安,“此时体内境力虽醇厚却不稳,你先和唐远安进去调息调息吧,车我来驾。” “对啊,你先跟我进去好好调息,顺便也好让清华姐再给连家主去信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唐远安急急忙忙从车里钻出来,施力扶起出了一身虚汗仍然对这突如其来的破境有些错愕的连寤。 “破境是好事啊,你看,以前我们怎么也破不了的境,如今只是跟圣女简单的交了下手就破境了,难怪天下人对圣女和闻星令这么趋之若鹜呢,这圣女都出现过两回了,你现在该确确实实地相信闻星令和揽星间是真的了吧?” “进去吧你。”姜昭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唐远安肩上,将他往车里轻轻一推,“破境凭的是实力,不过是以前只学些理论闷头修行缺少实战罢了,往圣女身上瞎扯什么,先有她的血可以永生,现在还觉得跟人打一架能破境,做什么白日梦?你刚才还在质疑人家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唐远安并不叫疼,扶着连寤,笑嘻嘻地回头犟嘴:“你这么急做什么,我又……我们这就进去。” 眼见着姜昭捡起脚边地马鞭,举起手就要向他抽来,唐远安连忙转了语气,朝姜昭讨好地笑了几声,转头扶着连寤进了马车。 姜昭敛了笑容,微微掀开帘子,确认几人都安置好后才转身坐下,抓起缰绳意味不明地朝当时红衣姑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挥动缰绳驱动马车。 车里渐渐传出些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大多都是关于破境和畔归的,姜昭听得不太真切,也没将心思放在身后马车里。 行驶一段时间,姜昭有所感应般地抬头望向前方的树上。 一片绿色之间,那抹与她身上一般的红色格外显眼,与连寤交手的红衣姑娘就站在树上,指尖微动,棕色的境力包裹着什么东西冲她而来。 一截不长不短的香,外面包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姜昭伸手轻松接住,微笑点头,树上的姑娘见她已经收到东西,微微福身行礼,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平稳向前,姜昭低头拆开手中的纸条,将香随手收起,纸上字迹与方才那张纸上的一般模样,明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永安街第三户人家,陶良后人。” 姜昭轻笑,指尖境力一闪而过,柔软的纸张被冰封,重重坠地,四分五裂,化作几滴水沁入地底。 …… 一个月后。 姜昭几人好不容易应付了城门守卫的盘问顺利进入畔归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夜幕快要降临之时了。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连寤让姜昭他们先行进入客栈订房,他独自跟着人去拴马。 由着门口迎接的店小二将他引到拴马的地方,客栈里忽然走出个跌跌撞撞地老人,手中抓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 连寤不欲理会他,一心只想着快些拴好马车好进屋去与姜昭他们会合,不料这老人醉得实在厉害,店小二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老人绕过他歪歪扭扭地往连寤这边倒来。 连寤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那老人顺势抓住他的手臂站直身子,眯着眼睛打量他两眼,笑着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小小年纪,如此修为,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啊。” 他笑着说完,不等连寤回应,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你见过天上的星星吧?想不想抓住你喜欢的那一颗?不对不对,谁能揽得住星星星,也不对,星星又怎么可能来这人间?公子,你若遇见了她,要怎么留下她……还是不对,你怎么能遇见她,她又怎会留恋人间?” 他独自说了一大堆话,却又模糊不清,弄得连寤一头雾水想要问个清楚,却叫老人轻轻推开他,自言自语地走远了。 “这位……?” “啊。”店小二堆笑着小跑过来,殷勤解释,“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酒鬼了,每每喝了酒总要抓着人自顾自地说些什么星星什么的,也没人能听得懂,公子不必理会。” 连寤点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老人离去的背影,跟着店小二去与姜昭他们会合,虽然说听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事,但那老人的话总让他觉得不舒服,心中莫名发堵。 以至于他夜里躺在床上时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直到能隐约听见唐远安和林元平稳的呼吸,他也没能睡着。 姜昭也没睡,一直等着夜过三更,宋清华已经陷入熟睡,她又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推开了窗户。 姜昭一脚踏在窗边,回头观望了眼床上的宋清华,见她睡得正香,她含笑看了眼桌上刚刚燃尽的香。 道行还不够啊,清华。 姜昭轻笑转身,脚尖轻点,消失在夜幕中,熟门熟路,直奔城西而去。 第二十九章 城西陶叙 城西早已是黑暗一片,完完全全被笼罩在黑夜之中,唯有一处依旧隐约可以从紧闭的门口处看见灯火。 这一盏亮至深夜的灯虽在旁人早已入睡的夜里有些突兀,但周围邻居若是偶尔看见了也不会奇怪,实在是因为里面住着的就是位怪人。 屋子里已经挂了好几幅画,陶叙手中依旧没停,他立在桌旁,脚底倒了些空酒壶,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一手执笔在画上落下墨迹,一手翻阅着早已泛黄的古籍,试图从久远的历史中找出一点一滴关于画中人的线索。 一一望去,这墙上挂着的几幅并着陶叙手中正在进行的那副画上明明都是同一位女子,同样的动作,眉目如画,隐约透露着点点清冷的气息,独立寒江,伸手去接空中要落不落的雪花,徒然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吱呀——” 好好关着的大门被人轻而易举的推开,一股强烈的寒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屋子,吹得墙上的画作摇摇欲坠,陶叙握笔的手一抖,笔尖的墨水也因此落在还没画完的画上,留下一小片黑色的墨迹,影响了整幅画的美观。 陶叙却无暇顾及他的那些宝贝画作,直愣愣地盯着门口,一时忘了言语。 门口姑娘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隐在夜色之中,指尖还残留着白色的境力,红色的衣裙随着夜风轻轻飘动。 陶叙迅速低头望了眼桌上还没完成的丹青,复又不可置信地盯着门口,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呼吸骤然加快,眼眶湿润,嘴唇微微抖动。 “殿,殿下……” 这个人,他在父母与祖父的口中听过,在先祖留下来的古籍里寻找过,在先辈传下来的那幅画里见过,被他深深地刻入脑海里,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她是谁。 姜昭进屋随手关了门,在屋子里环视一圈,细细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似笑非笑道:“看来陶良此人,确实知道的不少,记录下来的也不少。” 幸好她收到消息提前来了,这要是等到连寤他们自己找来,她不得暴露得明明白白,一干二净,还怎么跟着他们去找圣女和闻星令。 “我,先祖他……”陶叙见她神色不明,急忙绕到她面前,忙着解释,“殿下放心,这些都只有陶家后人知道,其他的人来了,我等就是死也不会将关于殿下的事说出去。” “这次不一样了。”姜昭一笑,指着墙上十分显眼的画,“把这些收了,若过几日有几位南陆人寻到你这里来,除了我是谁,其余的,你都可以如实相告。” 陶叙怔愣,一时不能理解她这话的意思,只下意识点头称好,犹豫一阵,朝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墙上几幅所差无几的丹青的姜昭问道:“殿下如今……可是因闻星令而来?可是已经有了帝王人选?”他突然降低了音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会停留多久?” “闻星令……” 姜昭细细琢磨这三个字,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随手扒开右手手腕处的布料,四颗星星依旧鲜明显眼,只是那第五颗,颜色不知何时已经淡到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的地步了。 “帝王不是我想选谁就是谁,是天下人的选择。我拥有的时间不多,不过来走个过场罢了。” 姜昭轻轻摩挲手腕处的印记,垂着眼眸,转身往外走:“叨扰了,我该走了。” “殿下!” 陶叙慌忙想追,却连姜昭的衣角都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回去将桌角散落的酒壶捡起,偶然触及一瓶还剩了两口的,仰头往嘴里灌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已经无用的画卷上落下洋洋洒洒的几个字。 “若触烟火,可留人间?” 第三十章 角落里的小男孩 连寤清清楚楚地能感觉自己又在梦中。 看不清脸的姑娘靠坐在床上,伸手推开他递过去地吃食,声音清脆又带着丝丝虚弱,她偏头质问他:“做权倾朝野的名臣,青史留名,后人敬仰,不好吗?” 他举着瓷碗的双手微微颤动,失落地垂下眼眸,抿着嘴,默默从碗里舀死一勺粥,固执地送到她的嘴边:“不好。” 他的嘴角嗫嚅两下,似乎在唤谁的名字:“你不是……希望我如愿以偿吗?” …… 一场让人有些头疼的梦,无法理解的对话,无法明了的感情,连寤揉着太阳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碗里的粥,昨晚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让他的精神有些萎靡。 他偏头将视线投降门口抓着张煎饼在啃的姜昭身上,她坐在老板娘立在门口的椅子上,微微靠着桌子,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煎饼。 姜昭视线一转,与一位缩在角落里直勾勾盯着她的小男孩对上视线。 那张小脸蛋脏兮兮的,却仍然在触及她的视线时下意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应该是有些冷,身上的衣服看着有些破破烂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蹲在角落里。 姜昭看了看他,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煎饼,伸手直接将桌上剩余的煎饼连盘端起,往男孩那边试探性地走了两步。 见姜昭大步朝自己走来,男孩下意识想继续往后缩,后背猝不及防撞上冰冷的墙,他想跑,可是看见姜昭手里的煎饼,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 他好饿,他真的好饿,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离了家,他没钱去买吃食,没人收他这么小干不了什么活的童工,这样近乎人人家里都揭不开锅的时候,没人有能力能救济他。 他偶尔能从一堆脏东西里捡到一点能吃的果皮剩饭,但大多时候,他都争不过同样饥饿的恶犬。 “小孩。” 姜昭在他面前蹲下,带着阵阵煎饼的香味,将手中的煎饼递到他面前,“吃一点?” 男孩盯着她手中的煎饼急急地吞了几口口水,却仍然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没钱……” “噗。” 还挺有志气。 姜昭轻笑,将煎饼又往他面前送了送:“也不是白给你,你先吃了,有力气了再帮我办事来抵债,如何?” “我……” 男孩犹豫一阵,或许是因为闻到了香味的原因,肚子也适时地发出饥饿的声音,他一咬牙,接过了姜昭手里的煎饼。 盘子被他往地上一放,男孩抓着煎饼就开始狼吞虎咽。 姜昭蹲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咬下一口煎饼。 “慢慢吃,不急。” …… 见门外的姜昭没了身影,连寤更是食之无味,最后干脆直接端起碗全部往自己嘴里灌。 老板娘用早上刚烧好的水泡了茶,提着茶壶往连寤他们桌上殷勤倒茶:“几位公子姑娘来畔归可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是她好奇心太强。 畔归不是什么稀奇的好地方,男人都上了战场,如今城里大多都是些老弱妇孺,不怎么能见到年轻的男子,连她店里的小二都是因为身子弱才留了下来。 这时有人突然前来,免不了让人心生疑惑。 “要事倒谈不上。”唐远安拿着杯子接了老板娘的茶,“我们自北都来,办了个书局,专门写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儿,这次是为永寂来的。” 他浅浅地抿了口还有些烫嘴的茶,又抬头问道:“老板娘可听说过永寂古国?” “永寂?那自然是听过的。” 老板娘低头一笑,弯着身子为林元倒茶,又移到宋清华身边继续动作,朝唐远安道,“虽说不知这古国是真是假,但这城里关于永寂的故事也流传得挺广。” “那闻星公主呢?”唐远安追问。 老板娘提着茶壶又绕回他身旁,略微思索一二:“我只听说过这位公主殉国的壮举,再有的,就是她与破生王储的故事了。” 说完,她眼睛一亮,提醒道:“几位来得巧,这几日城里万云楼里正在演永寂的事,城里百姓对闻星公主与破生王储之间的风月颇有兴趣,楼里排这场戏排得也多,几位若有兴趣,可去瞧瞧。” “是吗?!” 唐远安惊喜道,起身向老板娘一拜,“如此,就多谢老板娘了。” “来者是客,何必客气。” 老板娘提着茶壶离开,唐远安一屁股坐下,一时忘记了茶水的温度,猛地往嘴里灌了口茶,烫得他直吐舌头。 宋清华无奈摇头,替他说了他想说的话:“依老板娘的话,今日可先去万云楼里瞧瞧,再做打算。” “对!” 唐远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告诉姜昭……” 他突然环望客栈一眼,朝门口看去,不见姜昭身影,转身问连寤,“姜昭呢?吃个煎饼吃这么久?” 人怎么还吃不见了? 林元抬眸,慢条斯理地抿着杯中的茶水,朝他背后扬了扬头:“在你后面。” “后面哪有……”唐远安不相信地转身,话语一顿,姜昭端着空盘子出现在门口。 身后还跟了个怯怯生生的小萝卜头。 “不是吧……”唐远安目瞪口呆,一脸夸张起身几步疾走过去,小声打趣,“出去吃个饼的功夫,你怎么还多了个孩子?” “哪那么多话。”姜昭把盘子往他怀里一丢,看着他慌慌忙忙地接住,朝连寤那边点头示意,带着男孩往二楼房间走。 “诶……” 唐远安刚想继续跟上去贫嘴,不料姜昭也正好停了步子,转身与他道:“盘子放好,帮我倒两杯热茶上来。” 唐远安下意识反驳:“为什么我去倒?” 姜昭与男孩站在楼梯上,笑吟吟地瞧着他道:“那你也可以换个人。” 说完,转身就带着男孩继续上楼,唐远安还想再扯上两句,姜昭那边却已经在呼唤老板娘备热水了。 哼。 唐远安气愤转身,换人就换人! 一抬头,他望见三双盯着他的眼睛。 沉默片刻,唐远安抿了抿唇,动手拿了两只没人动过的杯子往正在忙碌的小二走去。 第三十一章 开始保持距离 姜昭捧着干净的衣物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 反复几次过后,屋里窸窸窣窣的水声渐渐停了下来,禁闭的房门被人打开一条缝,飘出丝丝热气,从姜昭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唐远安一双幽怨的眼睛。 “衣服。” 姜昭扬了扬手中的东西,“你记得让那小孩换上。” 门缝被他稍微拉开了一些,能看见唐远安半个身子,他身上似乎沾了些水,有些地方有明显的水渍,袖子被他挽到胳膊处,伸出一只还带着水珠的手来接姜昭手里的衣物。 姜昭无视他幽怨的眼神,将衣服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手上,笑道:“辛苦了,累了就喝口茶。” 唐远安轻哼一声,转身关门。 他就不该端那两杯茶上楼来,堂堂唐家的公子,他什么时候伺候过别人洗澡,还得轻声哄着那小孩让他不要害怕。 姜昭下楼时,楼下连寤三人已经将桌上的吃食解决完毕,老板娘正与小二一同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走。 “没有什么大事。” 姜昭走过去朝眼神一直跟着她的连寤点头一笑,习惯性的想在他旁边坐下,倏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调转方向去挨着宋清华坐了唐远安原来的位置,“等他们收拾好下来了再说吧。” 她应该和连寤保持些距离了。 自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连寤那点小心思,连寤刚刚破境,忙着修炼,又正轮到他驾车,所以他们这近一个月说的话也不多,如今一时闲了下来,她蓦然想起这么一回事,一斟酌,自认为为了连寤好,她应该与他保持些距离,不易亲近。 连寤的指尖动了动,睫毛微微颤动,眸底浮现丝丝疑惑,有些搞不明白姜昭的举动,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将口中的问题咽了回去。 林元看不出什么,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想挨在小姐妹宋清华身边,念及她不久前才吃了煎饼,贴心地为她倒了杯温热的茶。 不过宋清华倒是敏锐地看出其中端倪,低头失笑,另起话题:“据老板娘所说,万云楼里可能会有闻星公主的消息。” “万云楼?” 姜昭手上的动作一顿,茶杯轻轻贴在唇下,偏头疑惑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宋清华沉吟片刻:“大概是个与南陆的讨乐居差不多的地方,听说这两日会有几场闻星公的戏。” 姜昭浅浅轻笑一声,并不在意:“闻星公主短短一生,他们还能演出朵什么花来不成?” 宋清华道:“具体的不太清楚,只听老板娘说是有关公主与破生王储两人的情爱。” 破生王储…… 姜昭神色一怔,垂着眼饮下半杯茶,忽然抬眸,不可置信道:“闻星公主与破生王储这隔着家仇国恨的两人之间还能叫他们演出些缠缠绵绵的风月情事呢?” 宋清华一笑,无奈摇头,为姜昭重新添了茶:“毕竟此二人差点成了夫妻,又是远古时代的事,时间隔的越久,人们越渴望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越忍不住有很多猜想。” 姜昭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正好听见楼上的响动,抬头望去,唐远安已经带着人出来了。 原本破破烂烂的的一身被换成干净的蓝灰色衣裳,脸上脏兮兮的污渍被洗干净,肤色有些过分的白,倒不像是姜昭想象中长期在外面做活该有的肤色,嘴唇微微带了点紫色。 莫不是哪个贵族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 第三十二章 七岁的于逢生 那小孩似乎极为忐忑,抬起脑袋观望了一眼楼下坐着的几人后又迅速垂下头紧紧跟在唐远安身后,双手揪着衣角,显得有些别扭,无措。 唐远安带着他下楼,伸手将人从背后轻轻拉出来,按在林元和姜昭两人之间的空位处,颇有些疲惫地一屁股坐在连寤身旁,长舒了一口气。 他一直不知道,原来给小孩洗澡是这样劳心费力的事。 这小男孩性子太安静,过于怯弱,连水温高了,将他的皮肤烫得有些发红都不敢告诉他,一直咬牙受着,直到他伸手去打湿帕子准备给他擦背时才发现水温的不合理。 当他怀着愧疚像他道歉时,他反而红着一张脸感谢自己帮他洗澡,半句不提是由于他经验不足而粗心少放了冷水才导致水温过高烫着了他。 这小孩太过懂事,过犹不及,唐远安暗自摇头叹气,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惋惜,以后他与文竹的孩子,还是稍稍淘气一点要好。 姜昭顺势给这男孩倒了杯茶,轻轻放在他面前:“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孩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里,也不喝,悄悄抬眼瞧了瞧姜昭的脸色,见她面色平静柔和,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不耐之色。 “于……于逢生,七岁。”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童应该有的声音。 姜昭皱眉:“家住哪里?” 于逢生低下眼眸,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杯壁:“我……我没有家……” 他对姜昭有所隐瞒,心跳有些加快,莫名慌张,一直垂着头盯着杯中的茶水,心虚之下,也不敢抬头去看姜昭的脸色。 在座几人皆是一怔,姜昭眼神一飘,看见了他抠茶杯的小动作,微不可闻地扬了扬嘴角。 还真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姜昭动了动嘴唇想要配合他的谎言安慰他两句,眼神一转,触及他微微发紫的嘴唇。 目光一颤,姜昭察觉到不对,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宋清华:“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风,清华,要麻烦你给这位小友瞧瞧了。” 宋清华顺着她的话打量了几眼于逢生,姜昭忽然这么一提,在比常人略微白些的脸色的衬托下,于逢生稍稍有些发紫的唇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正常。 “没事。” 宋清华说着,依着姜昭的话坐到她的位置上,“还请小公子伸手。” 她原本只是想着给这位小公子把把脉,看看他是否是冻着了,被吹得着了凉,不成想这小公子反应极大。 于逢生惊得瞬间扔了杯子在桌上,杯身摇晃几下,几滴茶水随之溢出来,他似乎察觉自己这样有些失礼,用袖子抹去了桌上的水滴,伸出手去欲继续捧着杯子,但一瞥见宋清华,又慌忙缩回手,背在身后。 “怕什么?”唐远安撑着脑袋,半靠在桌上,帮腔道,“这位姐姐很温柔,让她给你看看没什么坏处的。” 宋清华也微微凑近了些,温和笑道:“小公子不必害怕,只是简单的把脉。” “我没事。” 于逢生强撑着笑容,语气故作欢快,却对姜昭与宋清华的靠近有着下意识的防备,双手依旧固执地背在身后,“我都习惯了,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就……不必劳烦这位姐姐了吧?” 宋清华一怔,刚预备不放弃继续劝说,肩膀处突然搭上来了一只手,宋清华偏着头去看。 姜昭向她笑着摇了摇头,在她的位置坐下,朝于逢生挑眉,也不去深究他不愿意让宋清华把脉的原因:“随你吧,不强求。” 其实也不是她不想深究,只是这小男孩这副模样,明显是任你说破嘴皮他也不愿意将手交给你的,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宋清华有些挫败,范念柏不愿意让她为他治疗,面前这位小公子也是如此,作为医者,她已经被两个人拒绝过了。 “那我……”于逢生又重新捧起杯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几人,见他们脸上没有生气的神情才微微松了口气,“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姜昭抿着唇,有些苦恼,她那番要他帮忙做事的说辞只是为了骗他吃东西吐口而出的,这会儿要她突然想个什么事让他去办,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但是她还没搞清楚他究竟想隐瞒什么关于自己身子的事,救人救到底,她又暂时还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况且除开他这嗓音,自他坐下来后的一切动作都不像是个七岁孩童。 姜昭“啧”了一声,做沉思状,下意识向连寤投去视线寻求帮助。 正好,一偏头,她立刻就与连寤四目相对,姜昭一愣,反应过来,急忙又将视线转到林元身上,成功获得林元一脸“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连寤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开始陷入沉思,微微皱眉。 “这样吧。”姜昭忽然坐直身子,从怀里摸出几颗糖来,摆在于逢生面前,随手打开唐远安顺势伸过来拿糖的手,“我的事呢,还要个一两日才能办,不如你先在这里住着,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要让你去办什么事。” 她手上一时真没有什么事能让眼前这七岁小男孩去办的,只有先将人忽悠着留在这里,等什么时候弄清楚了他的事,在让他帮她跑个腿就完事了。 于逢生看着手边的糖有些怔愣,手指有些颤动,有些犹豫是否应该收了这几颗糖。 他其实挺想离开的,他深知他有意隐瞒的事对他会有多大的影响,他如果不走,再过段时间,那位会医术的姐姐一查,他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他不能做对阿娘和兄长不好的事。 于逢生无奈点头,应了声“好”。 …… 于逢生被他们安排留在店里休息,拜托了店小二照看着,姜昭跟着连寤他们去见识见识这所谓的闻星公主与破生王储之间的风月情事。 她就不信邪,史书上这两人的牵扯就那么几句话,他们还真的能知道数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不成,况且这些人还没有关于永寂的史书吧? 第三十三章 闻星与京墨 万云楼与他们落脚的客栈离得不算太远,顺着老板娘指的路,路上再问了几位畔归当地人,一柱香的时间就顺利摸了过去。 这楼里的生意并不景气,客人与南陆的讨乐居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大多都是姑娘幼童,不过又比客栈好了太多。 万云楼不像讨乐居那般牵扯着太多权贵的利益,它只是一所简单的茶楼,占地算不上太大,老板为了拉些生意,让人临时组了个戏班子,天天在台上演着。 如此一来,倒比以前那说书人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故事要吸引人得多,虽然他们仍然赚不到多少钱,但吸引了些有钱人来看,最起码能把税交了。 过来迎接姜昭几人的是两位年纪轻轻的姑娘,看了眼他们的衣着打扮,贴心地将他们引至上好的位置,又赶紧招呼人为他们上了吃食和茶,整整摆满了一桌。 楼里的人似乎对他们的身份很是好奇,偷偷打量了他们好几眼,可惜视线过于明显,惹得林元皱眉,眉目间爬上几丝不耐,眸色冷淡,一一瞪回去。 这些人又慌慌忙忙地移开视线,指着台上的几位戏子故意讨论出声来掩饰尴尬。 姜昭对茶没有兴趣,与宋清华坐在一桌,随手端了跟着清茶一起上上来的糖蒸酥酪,捧在手里,一勺一勺地小口吃着。 她回头观望了一圈,除了与他们坐在同一片区域的人,其他大多数的桌上都只是一碗茶水,也不喝,只盯着台上。 台上好像正巧演到他们想看的片段。 高椅当作城楼,绒毛假作飞雪,闻星身着嫁衣,头戴凤冠,在一片白色之中格外显眼。 她缓缓站上城墙,手握珠钗,紧紧抵在自己的喉咙处,手一抖,不小心在颈间留下一道红痕。 血迹画得还挺真。 姜昭嗤笑,随手往嘴里喂了口糖蒸酥酪,侧着身子看了眼在高椅前后站着当群演却又忍不住眼神乱瞟做男子打扮的姑娘们,忍俊不禁。 台上的“闻星”身子有些颤抖,回头看着被士兵们拦住一脸焦急的永寂国君。 他推不开围着他的士兵们,平时唯他是从的官员此时也早已听了公主的命令将他拦在后方。 这位年过半百的国君泪流满面,由身边的近侍扶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让闻星下来,祈求着自己的女儿不要做傻事。 闻星眸中含泪,朝自己的父亲淡然一笑,决绝转身,对城墙之下同样一身婚服的破生王储高声道:“京墨,你明明答应过我,此生不会让破生的兵踏入我永寂半步,两国各不侵犯,为何食言?!” 城楼之下的京墨似乎有些慌张,往前走了几步,又被破生这边的士兵拦下来,神色焦急,只能仰头大喊,只是答所非问:“闻星,你别做傻事!你下来,随我回破生好不好?我马上就继位了,我们马上……” “随你回破生?”闻星冷笑打断,伸手指着城楼上受伤的士兵,泪水蓦然滑落,“你要我看着你破生铁骑踏进我永寂,杀我族人,毁我家园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跟你去破生?!你要我在嫁人的日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国破家亡?!” “京墨,你是破生的王储,我亦是永寂的公主,你有身为一国王储的责任,我也要对一国公主的身份负责。” 京墨父命难违,有口难辩,使了力气推开围住他的士兵,却因为紧闭的城门而无法靠近。 闻星狠狠抹去泪水,突然将珠钗从城楼上松手扔下,珠钗坠地,京墨仰头,闻星冲他释然一笑,纵身一跃而下。 “闻星!” 他大惊失色,张开双臂想要去接住她,却来不及触碰到闻星的一片衣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坠下。 京墨被自己绊倒,连爬带滚地去将闻星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不停地用袖角擦拭她嘴角不断涌出来的血液。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有事……” 闻星偏头拒绝他的动作,轻轻拉下他的手,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声音虚弱:“看来永寂与破生之间定要一存一亡,可惜我……既做不了亡国的公主,也做不了丧夫的皇后。” 京墨无助地张了张嘴,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手穿过闻星的膝盖将她轻柔抱起,小跑着往自己军营里去。 他一边吼着让人把军医找来,一边不停地向她诉说他们如何在大漠相识,如何同生共死走出大漠,不厌其烦地回忆他们在乡间度过了怎样一段美好的日子。 直到闻星的头一歪,手从腹部滑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蹲下身子,跌坐在地上, 抱着怀里的人崩溃大哭。 “……” 荒唐。 姜昭将已经空了的碗放在桌上,有些无语地冷哧一声,端起清茶冲淡了些口中的甜腻,小声嘀咕。 “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分明记得,所谓“公主”站在城墙上时,那位永寂国君就在后面,被他那几位亲近的内侍护在中间,目光冷淡,丝毫不见悲伤,若一定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神情,大概就是即将亡国的焦虑。 即将会死去的是从出生起就不曾见过的女儿,哪来的感情,哪来的不舍,他只在最后关头,盼着她这一跳能涨己方志气,阻敌方脚步。 姜昭刚想与宋清华嘀咕两句,正巧宋清华也偏头过来想与姜昭说话。 她那日不过听了几段史书上的话就对闻星这个人心怀怜惜,此时不免有所触动,眼眶微红,鼻尖泛酸。 只是…… 宋清华轻声道:“这与《永寂传》似乎……有些出入?” “嗯。” 姜昭点头,看着台上仍在继续的故事,“许是编排这故事的人不知道有《永寂传》这么本书。” 这东西他们都是从那位疑似圣女的红衣姑娘那里得来的,何况这城里的不怎么接触这些事的百姓? 虽为畔归本地人,但毕竟已经隔了数千年,永寂古国的踪迹早已随着历史消失,如今就连他们都不知道永寂是否真的存在过,哪里能知道闻星与京墨之间的事。 不过姜昭倒是好奇,这编排的人是如何给这明显一听就知道隔着国恨家仇的两人弄出这么个感人故事的? 第三十四章 她在排斥他的靠近 随着京墨的哭声渐渐停止,台下开始响起阵阵掌声。 姜昭跟着众人拍了几下掌,去看连寤他们的情况,他们三人坐了个圆桌,被安排在她们后面,离得不远,一两步的距离。 桌上的吃食一口没动,估计杯中的茶早已凉了。 面上虽不似台下坐着的姑娘们一般触动感伤,眼含热泪,却也免不了露出几分惋惜。 台上的人暂时下了台休整,“闻星”被人扶着下了台,几位姑娘上去收拾飘了一地的绒毛,姜昭眉梢微挑,向那位一直观望着她们这边情况的姑娘招了招手。 那姑娘先是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再确认姜昭叫的确实是她后,才提了茶壶过去,往姜昭的杯里添了茶,弓着身子小声问她:“姑娘有何吩咐?” “这故事实在引人入胜,令人心生触动。”姜昭浅笑道,仰头示意她看看台下一些眼眶微红的姑娘,有些好奇,“就是不知负责编排的是哪位先生?” 那姑娘听了姜昭的夸赞,又给宋清华添了茶,颇有些自豪地笑道:“是我们东家,是他找的人,也是他作的故事,我们这一片的人都爱来听他的故事。” 姜昭顺势追问:“可否引见?” “这……” 姑娘一愣,有些犹豫,朝二楼的某个角落望去,低头沉思了片刻:“须得先容我去问问东家。” 姜昭心满意足地点头微笑:“有劳姑娘了。” 随即姑娘转身上了楼,拐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间里,台上那几位姑娘还在蹲着身子收拾地上的绒毛。 姜昭嘴里有些寂寞,可桌上那一碗糖蒸酥酪已经被她吃的一干二净,只剩个空碗。 若干吃其他的点心姜昭觉得太干,若配上杯中的茶,她又觉得一苦一甜是在折磨自己的舌头。 眼睛一瞟,姜昭刚打上了宋清华那份的主意,将目光放在那一份还没被动过的糖蒸酥酪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向宋清华撒娇讨要,一份新的糖蒸酥酪被人轻巧地放在她面前。 她一怔,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连寤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正微微俯下身子移开她手边的空碗,将那碗新的放过来。 姜昭视线上移,与连寤对上视线,连寤目光微颤,稍稍移开视线:“我……” “不必麻烦了。” 姜昭及时出声阻止,随手捻起块甜腻的糕点,捏在手里晃了晃,“那姑娘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我吃块点心就行了。你不也喜欢甜的吗?我怎么好意思再吃你这一份。” 这谁还看不出来?! 这还得了?! 这要让她如何是好?! 姜昭急急推脱,忙咬了口手中的糕点。 唐远安好奇又兴奋地盯着这边,目光炯炯,让人难以忽视,林元扫视了一圈桌上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糕点,再瞧了瞧前方连寤的背影,手指微动。 他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他又认为连寤与姜昭之间的事,无论怎样发展应该都与他无关,牵扯着情爱的这些事,他只需要当个看客就好。 他只需要陪着姜昭找到闻星令,然后回南陆复仇。 连寤眸色暗淡,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失落,并没有听从姜昭的话,将那碗糖蒸酥酪留在了姜昭桌上,自己不发一言坐了回去。 惹得后面看完台上缠绵悱恻的故事后又现场目睹了这一场面的姑娘们低头掩唇失笑,免不了思及自己的情郎和夫君,又面露丝丝难过。 连寤微微抿着嘴,闷闷不乐,他明确以及肯定,现在的姜昭在排斥他的靠近。 从昨天他们来了畔归后就开始有这么个现象了。 不仅是连寤自己确定了这一情况,连在后面看热闹见到了完整过程的唐远安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姜昭刚才,明明就是想要清华姐那份糖蒸酥酪的。 吵架了? 好在姜昭就着茶一口甜一口苦地咽完了整块糕点时,那上楼去的姑娘也带着笑容下来了,径直走到姜昭几人面前,福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东家请几位楼上雅间一叙。” 连寤也随着这道声音停止胡思乱想,跟着人上了二楼。 二楼虽说全部是备的雅间,但几乎没什么人,如今普通百姓能来这儿看场戏,喝几口白水已经是对自己莫大的奢侈了,哪里又会订什么雅间。 富贵官宦人家大多都在城南,又哪里会放弃那边跑到城北来他这不出名的小茶楼坐什么雅间。 是以二楼除了老板日常用来算账的房间,就只有楼梯口那一间里有人活动了。 姜昭他们从那房间门口路过时,门是大开着的,几位姑娘在里面,有些吵闹。 姜昭脚步微顿,那位刚才在台上扮作闻星的姑娘也在,被其他人围在中间,面前的姑娘正弓着身子为她擦去脖子上的假血,又换了干净的湿毛巾再轻柔地擦拭。 又有人蹲下轻轻为她揉了揉脚腕,惹得她皱眉痛呼,忍不住想要将脚缩回。 蹲下的姑娘叹气道:“刚才从椅子上跳下来那一下太危险了,你不该骗东家你会功夫的。” 扮演闻星的姑娘的脸都疼得发白了,额上冒出丝丝冷汗,低着头对人感激一笑:“没办法,我家里四口人,得拿了这钱才能交得了税。况且,我也没出什么大事。” “怎么了?” 前方唐远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没什么。” 姜昭收回视线,预备抬步跟上前面几人时,不凑巧,正好看见林元也正盯着里面的情况,目光沉沉。 甫一触及她的目光,林元偏头,率先跟了上去。 姜昭在后面低头一笑,并不多言。 那引路的姑娘将他们带至门口便又下楼去继续忙活,房间的门没关,被人虚虚掩着,留了道不大不小的缝。 连寤屈指敲门,里面一阵窸窣响动,似乎是有人在挪动椅子。 随后门被人轻轻拉开,来人侧身为他们让出道来:“几位请进。” 这万云楼的东家,是位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身子颇为硬朗的老人,周身无境力波动,不是位修行者。 他将账本合上,笑道:“还请几位坐下详谈。” 第三十五章 万云楼老板 “叨扰先生了。” 姜昭几人围着桌子陆陆续续地坐下,老板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些人的穿着气质,为他们一一倒上茶,低头笑道:“几位应该不是北御人?远道而来,也不会只是为了看我楼里这几出关于永寂的戏。” 姜昭捧着茶杯的手一顿,故作惊讶,抬眼轻笑:“先生如何得知?” “畔归城里,有钱人居于城南,奢靡享乐,不会来我这不入眼的万云楼,北御如今内忧外患,人人自危,也不会有人专门来这不出名的畔归城。” 这里既不是边境,也不在君王脚下,更没出过什么能人异士,只有几条不知是真是假的关于永寂古国的传闻。 可是有永寂古国的传闻又如何呢?谁又会对这么个连是否存在都不能明了的国度感兴趣呢? 这种别人自嘲的话不好回答,姜昭只有点头一笑了之。 老板低头从账本之下又扯出一本书册,推至离他最近的连寤手边。 “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认得些字,如今也都用来记这些故事了,若这些东西对几位有什么帮助,也算是件好事。” 那书册的书封之上没写什么字,连寤伸手将它翻来,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故事,字迹说不上丑也说不上好看,但起码能让人看懂。 唐远安凑过去挨着连寤细细瞧了瞧上面的写下的故事,大多都是关于永寂的,牵扯着各种爱恨纠葛的情爱故事。 详细至极,让人不免咋舌惊叹。 唐远安眼神一顿,忽然按住连寤的手臂以免他继续往后翻。 他的手指快速指向某处段落,神色有些激动,急忙招呼其他三人靠近:“你们快看。” 姜昭应声把脑袋凑过去,顺着他手指方向寻去,“揽星间”三个字被他紧紧抠住。 再从这段话继续往下看,写的是揽星间历代护法下山后与人的爱恨纠葛。 好家伙。 姜昭嘴角忍不住的上扬,这各国君王倾其力量也挖不出关于揽星间内部的一点消息,这里竟然详细地写了他们历代护法的各种琐事,连她们何时下山,要遵守什么规矩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先生查阅史书而得知?” 老板又一一打量了他们一眼,有些惊愕,大致能猜出他们为何而来,继而又摇头淡笑。 “不是,这些是我从一位好友处听来的,不过他讲的不多,大多都是我自作主张添了些纠葛进去编成戏,再找人来演,做不得数。” 他斟酌片刻,“几位……是为了闻星令和圣女的事而来?” “是。” 姜昭面色不变,并不隐瞒,这人都能看出他们不是北御人,从刚才他们的举动里猜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先生可是担心他国之人找到闻星令?” 他们不是北御人,他若有所顾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们也无话可说。 老板垂下眼眸,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我不相信闻星令的存在,统一天下也不是个令牌能决定的,圣女或许也只是活在传说之中。至于担不担心……若北御需要,我自然会拖着这副身子上战场。我会誓死保卫我的国家,也想要和平安宁的生活,我和我的女儿已经吃过乱世的苦,并不希望子孙们继续承受。” 他微微停顿,似乎思索了什么,继续开口。 “我希望有人能结束战乱,无论这人是男是女,无论是不是北御人,只要是位明君,哪怕他的铁骑终有一日会踏过我的尸体,进入北御大地。” 或许裕朝还在的百年之前,他们的先辈曾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忙时与同窗共论繁杂政务,闲时与友人同游大好河山,不必日日处于心惊胆战之中。 他蓦然红了眼眶,双手开始无意识地抠着:“为国战死是我的荣耀,和平是我最迫切的需求。” 天下不统一,战乱不会停。 他说了一大段话,气氛有些沉闷,连寤他们跟着心情沉重过后一时也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是担心还是不担心,是会告诉他们信息还是拒绝向他们透露。 唐远安挠了挠头,试探性地问:“那先生口中这位好友……?” “他叫陶叙,居于城西永安街。”老板出人意料的爽快,抹了眼泪,“不过是个怪人,每日午时过后便不见人影,四处去寻酒,今日在城北,明日可能就在城东。几位若是相见他,怕是要等到明日再去。” 唐远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多谢先生。” 这么爽快,都没给唐远安劝说的机会,着实让人有些不敢相信,老板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笑着向他们解释:“我告知你们关于闻星令的事,也不会背叛我的国家。” “……?” 这话又说的模糊不清了,弄得连寤他们一头雾水,但是问也问到了,他们也没了继续叨扰的理由,继续与人随意聊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 老板也跟着他们想要将他们送下楼,再次经过楼梯口那间屋子时,那位脚受伤的姑娘仍然在里面,小心活动自己的脚腕。 这一次姜昭没做什么,停下脚步的是另一位。 林元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里面的情况,他一停下脚步,连带着走在他身侧的宋清华也停了脚步问他:“怎么了?” 前方两步之隔的姜昭几人闻声也转身来查看情况,林元微微抿了抿唇,偏头沉声问老板:“如今这城里,税收很高?” 这话可戳在点子上了,老板急急忙忙退回来两步,拍手抱怨道:“可不是嘛,如今这税收,从北都那里一层一层滚过来,到了畔归这里,城主每月要我们上交收入的八成,城里的年轻小伙儿们又都被拉去打仗了,这些担子只有家中老夫老母与妻子扛着,如此高的税收,温饱都要成难题,可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这话一出。 不光是林元,在场几人皆是瞳孔一震,畔归这虽离国都不近但也称不上太远的城都有如此荒唐的税收,看来北御这国君,怕是比南陆那位还要不管事啊。 林元有些不敢相信,语气都带了点惊疑:“北都不曾有人来查探过?监察的官员呢?” 第三十六章 这样的北御国君 “北都?” 老板重重叹息一声,气愤却无奈,屋子里听到动静的姑娘受惊望向门口,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被他摇头安抚回去。 “北都那里只知道畔归每月上交的税收一分不少,哪里还需要了解百姓究竟交了多少。如今国君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形下,再正直清廉的监察官员又有何用。” 北御皇室乱作一团,国君缠绵病榻,与其他几国的战争也一直处于下风,他只需要每座城每月能上交足够的钱供皇室和军队使用,何必在意百姓过得如何,横竖你生是北御人,死是北御鬼,这辈子都离不开北御。 高门残羹狗不食,陋室剩饭三人争。 有人在高墙内拿着搜刮的钱财极尽奢靡,有人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只求温饱。 君王站在高台上指手画脚,从来都不曾听见他们伏在他脚边的哀嚎。 林元微微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又觉得自己不好对他国的政事指手画脚,轻轻随着老板叹了口气,没再开口。 老板将他们送下楼,几位姑娘来询问了他们的去留,将桌还没动过的糕点为他们一一用纸包好,放入简单的篮子里想让他们带走。 连寤才刚低头拿出钱袋,一抬头,姜昭已经将钱放进了那姑娘手里,见他的眼神过来,又迅速地退回了宋清华身边躲开他的视线。 这也不怪姜昭,她活了这么多年,很多事都能在她的预料之中,唯独连寤这个人,明明她什么也没给他,他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欢,自以为藏的很好,笨拙地一点一点靠近她。 不得了。 姜昭咬牙,暗自悔恨,那次在祈安城里遭遇刺杀那么明显的举动,她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她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白看了那么多话本子。 如今只希望他这喜欢还停留在初期,没发展到那样粘稠的男女之情,她有意疏远一段时间还能挽救。 连寤看不出姜昭的心理活动,面前还有姑娘挡住他的视线,递了篮子上来,各种吃食装了满满一篮子。 他们之中其实除了个姜昭,也没人爱吃甜的,但姜昭素来又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糕点,连寤推脱一阵,没法,只能伸手接货吃食道了告辞。 姜昭率先与宋清华走在前面,躲着连寤,宋清华偏头看她,眼里不免带了点调侃的意味。 姜昭尴尬一笑,乱瞟间正好看见林元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样。 虽然他平时也没什么高兴样。 秉着要时常关心伙伴的心理,姜昭逃出宋清华的眼神,后退几步挪到林元身边,“还在想北御国君的事啊?” 林元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与姜昭并肩走了好一阵才犹豫着开口:“会有国君,将自己的臣民置于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姜昭挑眉,摊手道:“畔归不就是个例子吗?这些属于北御国君的百姓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林元皱眉:“他不怕——” “不怕什么?”姜昭打断他,笑道,“失了民心吗?可他已经失了,先生方才所言,没有一句是将希望放在他身上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林元无话可答,半晌憋出一句:“……自作孽。” 没有百姓,哪来的国,没有民心,哪来的君。 难怪北御如今处于弱势地位,即便内有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家加持也还是被西纪压上一头。 这样情形,若是皇室再不出一位有能力的储君,要不了多久,北御被人轻轻一推,就能土崩瓦解。 姜昭莞尔,小跑几步回到宋清华身边。 唐远安在后面观望了好一会儿情况,忽然笑嘻嘻地凑到连寤身边,讨好接过他手中的篮子:“是不是此时心中烦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舒服?” “……” 无视唐远安的话,连寤面色淡淡,盯着姜昭的背影出神。 这样看来,她只是在躲他一个人。 见连寤不说话,唐远安不死心地戳了戳连寤的肩膀,将他的注意力强制吸引但自己这边来,刻意清了清嗓子,“哎呀,看来我们连二公子也难过美人关啊?” 连寤脚步一顿,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头也没偏一下,复又继续向前:“你又想做什么?” 唐远安撞了撞他的肩,神秘兮兮地笑道:“好办法,等着吧。” …… 他们回来客栈的时候,一楼照常没有一位客人,但是于逢生还在原来那位置安安静静地坐着。 老板娘给他倒了杯水,他就捧着水喝,喝完了,就坐着发呆,头晕了,就趴在桌子上歇息一会儿,也不说上楼去屋子里睡着,一直等到姜昭他们从万云楼回来。 姜昭他们这场戏从上午看到下午,他也在这里从上午坐到了下午。 唐远安一进客栈就将篮子强硬地交给姜昭,拉着连寤就要上楼,后来见姜昭看他的眼神实在不对劲,又收了一脸的嬉皮笑脸下来将林元也请了上去。 “……” 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姜昭无语。 “小孩。” 篮子被姜昭提在手里往桌上轻轻一放,上面趴着的人立即清醒,从桌面上弹起坐直了身子。 “困了为什么不上去休息?” 姜昭说着,从里面挑选出两包看着应该是小孩会喜欢的口味的糕点送到他手边。 “我不困……” 于逢生还美完全清醒,呆呆地捧着两包高点,眼睛直直地盯着姜昭,“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吗?” 姜昭失笑,又重新提起篮子,上前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上去休息吧,姐姐们也要回屋修炼了,需要你办的事明天早上再告诉你。” 于逢生这会儿正是对姜昭唯命是从的时候,一听这话,先是因“修炼”二字露出点艳羡的神色,后又立马抱着东西就跟在姜昭与宋清华后面上了楼。 …… 这一下午到晚上,姜昭也没看见唐远安他们那房里出来过人,只神秘兮兮地将店小二叫进去过,连饭都没出来吃。 问店小二,他也只说他们很早就叫了晚膳进去。 姜昭没法,虽然好奇,但碍着连寤在里面,她也不好意思硬闯,给于逢生送了饭之后与宋清华又回了屋。 隔壁房里, 连寤面色有些泛红,眼眸蒙上一层雾气,与唐远安说话时带了不常有的怒气。 “这,就是你的办法?!” 第三十七章 灌醉连寤 唐远安狡黠一笑,往连寤面前已经空了的杯子里再次添满酒水:“一醉解千愁嘛,说不定你一醉,脑子突然就灵光了。” “来,再喝一点儿。” 他嘴里喋喋不休,将酒杯塞进连寤手里,抓着他的手腕半哄半骗地又让人一口气咽了半杯。 也亏得不是在南都,连寻就算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了他,不然他哪敢将连寤灌醉。 既然上次把姜昭灌醉的方法行不通,那这次就换个人,再不行,他下次就把这两人一起灌醉。 “他已经醉了。” 连寤目光有些呆滞,直勾勾地盯着林元筷子夹着的青菜,让他夹菜的动作一顿,犹豫片刻,将菜放进了连寤手边的小碟里。 唐远安嘿嘿一笑,兴致勃勃地为林元添上酒,坐回去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盯着连寤低头看着青菜出神的动作:“醉了好,醉了才好。” “不过,”唐远安偏头打量林元片刻,“林公子酒量不错啊?” 他们少说也喝了两三坛了,他偷奸耍滑背着连寤少喝了至少一半,意识还算清醒,连寤酒量差,这会儿能坐着跟他们说话已经算是不得了了,但观之林元,他仍然神态自若,目光清醒。 “嗯。”林元点头,“之前喝的比较多。” 跟着姜昭之前,他一直都在讨乐居做活儿,有时遇见些好色难缠的客人,为了脱身,喝酒倒是常事。 “啪!” 原本安安静静的连寤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猝不及防的,还是将唐远安吓得一激灵,连忙伸手去稳住他手边微微颤动的酒杯,“怎,怎么了?” 连寤不理他,撑着桌子要起来,奈何实在是醉了,起身时腿一软,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就要跌倒,幸好被迅速起身的林元伸手扶住。 “你……” 连寤没忍住,小小地打了嗝,忽然低下脑袋凑近林元,闷闷不乐:“是不是喜欢昭昭?” “?” 林元被问得懵住,反应片刻,才明白连寤口中的昭昭指的是谁,下意识脱口道:“不是。” 连寤不依不饶:“那昭昭喜欢你?” 这就荒唐了,他对姜昭的了解如今怕是还没有他们多。 “更不是。” 林元见他喝的实在是多,扶着人想把他往床上带,不料连寤突然站直了身子,垂着脑袋 “哼”了一声:“那她怎么只跟你说话。” “……?” 什么叫只跟她说话? 林元不解,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想起和醉酒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偏头凉飕飕地看了眼仍在看热闹的唐远安。 “好了好了。” 唐远安收到眼神,立即弹起,几步跨过来从林元手中接过连寤,一边想将人往原处带,一边哄道,“来,我们接着喝。” “嗯?” 连寤站在原地不动,抬头问他,“那昭昭呢?” “昭什么……”唐远安话音一顿,眼珠子麻溜一转,忽然笑道,“你喜不喜欢姜昭?” 连寤点头:“喜欢。” “那没办法呀。”唐远安苦恼道,“她现在不愿意跟你说话怎么办呢……” 他有意拖长声音,满意地看见连寤苦恼起来,忽然话锋一转:“要不你给她跳支舞吧?” “……” 林元无语,摇头坐了回去。 连寤睁大眼睛盯着唐远安,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看,你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讨乐居吧?她去那儿干什么呢?自然是去看跳舞的啊。” 他这么胡说八道,也得是连寤此时脑袋不清醒,竟然也真的跟着他的话思考起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全然忘了姜昭当初是接了活儿才去的讨乐居。 见他上钩,唐远安一乐:“那你先跳一个,我们也好给你点建……” 话还没说话,连寤倏地将他重重推开,歪歪扭扭地就要往门外去。 唐远安连忙将人拉住:“你干嘛去?” 连寤转头疑惑看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跳舞。” “?!” 唐远安怔愣间,连寤已经摸到了门口。 倒是难为他醉成这样还能找到门口去,唐远安咋舌。 门一开,这下不是唐远安要拦他了,林元听明白了他的去意,放下筷子想要将他拉回来。 “我就说醉了好!” 唐远安咧嘴笑开,赶紧扯住林元,也不管怵不怵他了,“不管他,不管他,咱继续喝继续吃。” 林元皱眉:“不管?隔壁她们能制得住醉酒的……” “当然能了。”唐远安为他倒上满满的一杯酒,“你难道觉得姜昭打不过他?” “……” 好吧。 想起姜昭高得过分的修为,林元闭嘴默默将手中的酒一口闷。 安抚下林元,唐远安又连忙趴到门口去看连寤的情况。 这人继续歪歪扭扭地走向隔壁门口,都醉成这样了,敲门之前还理了理头发,细细整理了自己的衣衫。 唐远安“啧啧”两声,在隔壁来开门之前及时关了门。 转身就瞧见林元握着杯子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好笑道:“我突然想起,你能打得过姜昭吗?” “……” 其实这时也算不上多晚,宋清华还在桌边给连寻写信,姜昭实在没有事干,又没有睡意,还在等人,无聊之下趴在宋清华身边为她研磨。 宋清华最后一个字刚刚落下,门口的敲门声也正好响起。 “何事?” 姜昭开门的同时,一股淡淡的酒味扑鼻而来,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一抬头,竟然是连寤委委屈屈地站在门口,好看的眉眼都耷拉下来,一双盯着她的眼睛却出奇的发亮,只差把“委屈”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昭昭。” 要了命了。 姜昭立即别来脑袋向屋里的宋清华求助。 宋清华正好完整地瞧见了这边的情况,大致能明白此时的情况,失笑,将信放好,到门口来查看连寤的情况。 “这……”她也没有办法立即解了他的酒啊。 宋清华有些苦恼,她还没说话,连寤摇摇晃晃地朝她拜了一拜:“嫂嫂,我有话想与昭昭说。” 宋清华于是更苦恼了。 他都叫嫂嫂了,她还不帮帮自己的小叔子吗? 可是把姜昭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也不太好。 好在姜昭与宋清华待在一起这么久了,也能明白这声“嫂嫂”的威力,率先开口,咬牙切齿:“清华,要麻烦你帮我把唐远安请过来了。” 连寤这番模样,十有是唐远安搞的鬼。 第三十八章 跳舞 连寤双手扶着门框,低着头盯着脚尖,微微挪开步子给宋清华让出道来。 “呼……” 看着宋清华离开的背影,连寤悄悄出了口气,松开门框的双手虚虚握着,暗自给自己打气,正要进去,一抬头,好不容易有的那点自信顿时垮掉。 姜昭还抱臂堵在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面容在身后灯光的映射下忽影忽现,他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姜昭此时完全没有要让他进屋的打算。 “昭昭……” 他带着淡淡的酒味靠近姜昭,凭着身高优势顺利将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可不可以让我进去?” 当然不可以,让他进去了,那她这两天的疏远不是就白做了? 姜昭有意在拖延时间,等着宋清华把唐远安叫过来后将面前这人拉走。 她后退两步与连寤拉开距离,抬头去寻他的眼眸,眉间轻挑,有意逗他,笑道:“连二公子,这么晚了,进姑娘家的屋子不合礼数。” 连寤的注意力全在她退开的那几步上,心里更加委屈,加之被唐远安灌的有点多,大脑昏昏沉沉,一时没有听清姜昭这轻飘飘的几句话。 可他又实在想听清楚姜昭到底说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面露疑惑,想往前走几步。 “小心!” 姜昭大惊,神色突变。 连寤抬起的脚还没落地,被不算高的门槛一绊,反应不及,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去。 吓得里边的人连忙伸手去接。 “嘶——” 姜昭吃痛轻呼,一手支持着连寤,一手轻轻揉着额头,她伸手敏捷,自然能轻易地撑住连寤,只是这人被她扶住后自己却飘飘然站不稳,一个摇晃之间脑袋与姜昭的重重碰在一起。 各自都觉得对方练了铁头功。 不过疼痛之间,反倒让连寤的意识清醒了那么一点。 他凭着这一丝的清醒站直了身子,看着捂着额头的姜昭,反射性伸手想要帮她揉揉,被人一巴掌拍回来后又低垂了了眉眼,抿了抿唇,盯着姜昭低声道:“我好疼。” “……???” 姜昭不可置信地抬头,连寤逮准机会,理不直气也壮:“我头疼,腿也疼,手也疼,肚子也疼,我……进去可能就不疼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细弱蚊蝇,姜昭几乎快要听不见。 可怜他最后好歹还保留了点羞耻心。 虽然嘴里的声音虽然弱了,但那双眼睛却仍然是直勾勾地盯着姜昭,大有一副你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走的气势。 “行行行。” 姜昭被他这番随口乱扯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话逗笑,手指轻轻揉着额头,转身进了屋子,“你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得了姜昭的允许,连续思忖片刻,小跑两步追上姜昭的步伐,绕到她前方站着不动。 姜昭再一次抱臂,正要说话,被连寤忽然握住双肩将她按在椅子上坐着。 “你做什么?” “嘘。” 连寤低头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大步向后退,伸手理了理袍子,“我……我也是第一次。” “啊?” 什么意思? 姜昭惊疑不过刹那,神情突然僵住,瞳孔微微放大,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一脸不敢相信。 “连寤?!” 连寤没有理她,自顾自地捏起兰花指,他这些年要么读书要么修炼,没学过怎么哄心上人,也没学过跳舞,讨乐居更是只去过一次,在里面看过的舞,也只有文竹的那一段,他记不太真切,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来。 他这舞跳的歪歪扭扭,肢体僵硬,胡乱比划,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好不容易有的那一丝清醒又给转没了,头昏脑胀,脚下不稳,看着摇摇欲坠。 姜昭憋着笑连忙上前去将人拉住,试图让人安分下来,不料这人固执地很,轻轻推开姜昭的手又开始了。 “噗。” 姜昭忍俊不禁,眉目间的笑意藏不住,又害怕连寤磕着碰着,她急急扯住他的袖子:“连寤,别跳了,你明天会后悔的。” 还有,姜昭默念,唐远安这人明天也会后悔的。 连寤这会儿倒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不过依言停下了动作,站在姜昭面前,低头去细看她面上的笑意,忽然咧嘴笑道:“你笑了,是不是不生气了?” “嗯?”姜昭一时没有明白他说的什么,“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那就好!” 连寤把姜昭这话成功地理解为她已经消气,也不管姜昭依旧疑惑的神情,笑着将人拥入怀中。 “对不起。你不生气了就好,以后如果我再让你生气了,你就跟我闹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姜昭在他怀里一怔,推开他的动作也因此而停住。 他这么一说,她才忽然明白他刚才的所作所为,浓浓的危机感顿时涌上来,告诉她大事不好,但抬头望进连寤的眼里时,心脏又忍不住地颤动。 这状况…… 不妙啊不妙。 “你做了什么你就道……” 姜昭的话才说一半,连寤的身子一软,脑袋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肩上。 姜昭用力撑着他,扶着他的肩和腰把人放在椅子上。 “连寤?” 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大概是酒劲上来,真的醉得很了,姜昭连着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双眸紧闭,显然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姜昭坐在他身边,撑着脑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地叹了口气。 总不能就让他在这边睡一晚上。 隔壁屋里林元已经上了床,坐在床上闭眼打坐修炼,宋清华被唐远安粘着坐在饭桌前,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与文竹的故事。 尽管这些事她早已听他讲过多次,烂熟于心。 “远安。”宋清华劝道,“你再不跟我过去把寐之接回来,等会儿来找你的就是昭昭了。” “哎呀,清华姐……” “咚咚咚。” 唐远安娇还没撒出来,敲门声及时响了起来。 唐远安立马闭嘴,看着宋清华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心理迅速想着可以不去开门的理由。 “唐远安。” 姜昭清脆的声音直接将他的思绪打断,门外渐渐泛起白光,“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去把连寤接过来。” 唐远安想起那道白光的威力,忽然小小地打了个冷颤,连忙跑过去开门,讨好笑道:“你等着,半盏茶的时间我一定把寐之带回来。” 第三十九章 屋顶吹风 今天晚上这场酒也没算白喝。 虽然不知道连寤借着醉意跟姜昭说了什么,但好歹也是说了,姜昭也没直接把人打出来。 唐远安暗自窃喜,架着连寤出了房间,他心虚,不敢与姜昭对上视线,只微微抬着脑袋向宋清华咧嘴得意地笑了笑。 宋清华无奈摇头:“早点休息,别再喝了。” 唐远安一边架着人往前走,一边努力偏着脑袋回应宋清华:“放心吧清华姐,我回屋就把那一桌子收了。” “唐远安。” 姜昭侧身靠在他们房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知道连寤刚才在屋里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 唐远安迅速扫视了姜昭一身,被她抬眸瞪了回来,心底泛上丝丝不详的预感,“什,什么?” 他不会对姜昭做了什么吧? 唐远安狐疑地再次打量了姜昭一眼。 但看着不像啊……? “啧……原来你不知道啊?”姜昭站直身子,往宋清华的方向走了几步,方便唐远安两人进去,与唐远安错身而过时继续道,“我还以为这么傻的事是你教的。” “诶。”唐远安立即不服,但肩上架着连寤也不好转身,微微提高声音,“什么叫我教的,我教的那能叫傻事……” “!” 声音蓦然顿住,唐远安瞳孔放大,以一种惊恐的眼神微微侧头盯着连寤。 “他他他……” 他不会真进去跳舞了吧?! 天哪。 连寤哪会跳舞啊?他何时做过这种傻事啊? 如果他明天想起来了,就不是姜昭理不理他的问题,是他敢不敢见姜昭的问题了。 他那会儿骗他的时候也没想过他会上钩啊?! 唐远安懊恼咬牙,祈求老天不要让连寤想起今晚上发生的事。 趁着身后宋清华和姜昭还没出声,唐远安急急忙忙架着人进了屋,倒把在床上打坐的林元吓得睁开了眼。 “嘭!” 门被人匆忙关上。 姜昭寻声回头,隐隐露出几分笑意,对着宋清华无奈道:“我想出去透透气,你先休息吧,不用给我留灯。” 宋清华先入为主,以为是连寤醉酒时与她把话说的过于直白,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让她一时思绪有些混乱。 突然遇上这种事情,却是需要独自冷静思考,故而宋清华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早些回来。 楼下客栈老板娘还趴在柜台上记账,时不时抬头往楼上看一眼,见姜昭下楼,眼神发亮,明显是或多或少知道些楼上不久前那一连串儿的事情。 “姑娘,这么晚了要出去吗?” 姜昭“嗯”了一声,从老板娘面前走过:“还不困,出去转转。”眼神随意一扫,看见老板娘还没算完的账,顺口一问:“要做完这些才能睡?” 老板娘低头看了眼被自己一只胳膊压着的账本,像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低头轻笑:“不是多着急的事,只是我也还没有睡意,想着看看能不能将每日的开支再收一点,赶在冬日之前做件冬衣出来给夫君寄去。” 姜昭一时沉默。 北御和西纪正在交战,双方都死伤无数,却没有一方愿意停下。 北御此时外有西纪虎视眈眈来势汹汹,内有国君重病储君夺权,内忧外患。 西纪几十万大军压境,北御边境怕是早已乱作一团。 “挺好。” 姜昭垂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我先走了,还劳烦老板娘给我留个门。” 老板娘双眼笑成弯月形状,应了个“好”字,又埋首继续去苦恼该缩减哪一处的开销才好。 …… 客栈外与客栈内明显成了两个温度,姜昭甫一踏出客栈的大门,便立即被一股寒风吹的打了个冷颤。 这还没入冬呢。 冷是冷了点,但她体质特殊,素来是不怕热也不畏寒,冬天哪怕是让她穿个薄衫在雪地里打滚睡觉,她这副身子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于是夜黑风高之时,这姑娘抬头看了眼隐匿在云朵之后的月亮,脚尖一点,跃上了客栈屋顶吹风。 她撑着脑袋一颗一颗数着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 一件白色的披风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姜昭微微偏头,与她一般身着红衣的姑娘正细心地伸过头来将披风为她系好。 “天冷了,下次出来看星星该多穿点了。”她的声音比姜昭略低一些,沉稳许多,只可惜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凑的近了时,姜昭能隐约看见她眉心的那一点美人痣。 姜昭复又抬头望着天空:“所以还是白天好,有太阳,还暖和。” “白天我们就看不见星星了。”红衣姑娘挨着她坐下,面露惆怅,“真难过,太阳升起,星星就该退场了。” 姜昭顺手拢了拢披风,失笑道:“这不是正常的现象吗?难道太阳还能和星星一起出现不成。” 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啧……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姑娘纠结道,“不过星星有月亮陪着,也不算孤独。” “嗤。” 姜昭摇头轻笑,搞不懂这姑娘脑子里想得都是些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将话题扯开,“今天晚上要你去一趟永安街了。” “好。” 红衣姑娘应声,又悄悄打量了姜昭的神情片刻,见她面色淡淡,犹犹豫豫道,“你是因为再一次到了这座城所以有些不开心?” 姜昭否认的干脆:“不是。” 她也真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离她上次来这儿过了那么久,这座城如何她早就已经不大关心,这会儿压不下去的那一点惆怅也与畔归关系不大。 身旁的人思索片刻:“那是因为连二公子?” “……” 姜昭没有点头,但也没开口否认,如此,姑娘只觉得自己猜中了,斟酌了语气,“其实我觉得,你像今天这么躲着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姜昭侧身,挑眉意示她继续说。 姑娘稍稍沉默:“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以连二公子的品性,最后你若不愿,他也不会强求,而且我觉得他心悦你也不是件坏事。” 姜昭抿唇,她现在担心可不只有连寤,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她自己,“不算心悦,他如今只是有一点喜欢罢了。” “可是……”姑娘反驳道,“两人之间的爱意,都是从一点点喜欢开始发展。” 第四十章 于逢生究竟隐瞒了什么 月色昏暗,两人一起坐在屋顶,衣袖被风吹在一处,若非姜昭没有蒙脸,一时恐怕分不清谁是谁。 姑娘张开手掌感受着从手指间流过的冷风,偏头去看姜昭:“如果你继续避着他,今晚这事再来一次,你打算怎么应付?” 虽然她不曾有过心上人,但将自己带入连寤,她是万万接受不了喜欢的姑娘一直避着自己的。 “……” 或许是夜风真的有些凉,姜昭又不想再继续与姑娘聊起连寤,加之睡意上来,她低低叹了口气,解开披风,起身披在姑娘身上。 “那就如你所说,顺其自然吧。” 姑娘抬头,姜昭正打着哈欠撑懒腰,低头看她一眼,笑吟吟地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我回去了。” 她贴着姜昭的手心点头,拢着披风想要起身。 姜昭收回手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地面上,边往客栈里走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姑娘站在屋顶上,看着姜昭轻轻推开客栈的门,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眸色温和,喃喃自语:“我其实觉得这一路有连二公子,挺好的。” 她低头系紧披风,遥遥看向城西的方向,棕色境力乍现,再抬头看屋顶时,已经不见红衣姑娘的身影。 …… 梦里唐远安神采飞扬,身着鲜艳的婚服,站在唐府门口时不时地望向远方,任身边人怎么打趣嘲笑他,他也不在意地继续咧着嘴傻笑。 热闹的唢呐声从远方渐渐地进了,他神色大喜,忍不住地跳下门口的台阶踮着脚伸长脖子去望,惹来父母无奈对视一笑,笑他没半点沉稳。 可唐远安此时哪顾得上这些,他一颗心都在前方慢慢靠近的花轿里。 花轿一停,他立即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在婚服上胡乱擦了擦手,伸在轿前,尽力压住了心中的激动,却怎么也止不住面上的笑意。 “文竹,下来吧。” 轿前的轿子随着他一点一点加深的紧张被人撩开,唐远安抬头,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这这…… 花轿里头坐着的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文竹,竟然是连寤他大哥! 连寻一身白衣,面色淡淡,直直地盯着他:“远安,文竹姑娘不能嫁你为妻。” !!! 唐远安立即被吓醒,一睁眼,又是一番惊吓。 连寤站在他的床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紧地锁住他,虽然面色看上去颇为平静,但唐远安不用再抬头细看,从他垂在身侧的双拳就足以感觉到他的怒气。 糟了! 唐远安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掀开被子退至角落,干笑道:“寐,寐之,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啊……” 连寤眼神一变,眉头微皱,嘴角缓缓勾起个微小的弧度:“你觉得我忘得了?” 见连寤微微抬手,唐远安立即举手投降:“诶诶诶,冷静,冷静……” 随手抹去额头上被吓出来的冷汗,唐远安讨好一笑,开始胡扯:“你看,我刚才正梦到我和文竹成亲呢,你这眼神太吓人,都变成你大哥入我的梦教训我了,我最后都没娶到文竹。你大哥已经替你报仇了,要,要不,咱就算了?” 说完,他又胡乱投医,看向早已收拾好已经坐在桌前喝茶等他们的林元,唐远安暂时没看出他与昨日的不同,只想着怎么摆脱连寤,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自作孽。 林元放下茶杯,侧头躲开他的视线。 连寤被他这一通话弄得气极反笑,正要说话,门外猝不及防传来姜昭的声音。 “日上三竿了,你们再不出来,陶叙就该出去寻酒了。” 连寤动作一顿,耳尖霎时泛上浅浅的红色,无声地瞪了唐远安一眼,放下手,顺势一屁股坐在唐远安床头,闷着不说话。 唐远安慌忙向床那头爬去,连声应好。 “……嗤。” 姜昭隔着房门都能感受到他几声“好”里的慌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嘲笑一声,转身下楼。 不大不小的圆桌上这会儿只有宋清华和于逢生两个人,一个一直抬头注意着她这边的情况,一个听了她的话只顾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姜昭不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从今早见到于逢生起就觉得他的脸又苍白了些。 这么明显,可他偏偏不让宋清华给他瞧瞧。 姜昭刚刚落坐,于逢生立即抬头,有些忐忑:“你昨天说今天告诉我让我去做的事,是什么?” 姜昭为他和宋清华一一倒了杯热茶,起身放在他手边:“你知道永安街吗?我们不识路,想让你指指路。” 姜昭其实也没指望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能认识从城北到城西的路,说这话也是想故意为难为难他,让他答应她另一个要求罢了。 不料这小孩的反应比她预料中的激烈多了,她话音才落,下一刻他手中的筷子就落了地。 “?” 姜昭疑惑歪头,“怎么了?” 于逢生年龄小,脸上的神情一时掩藏不住,露出几分惊慌害怕,慌忙低头去寻掉落的东西:“对,对不起。” 姜昭眼睛一眯,嗅到不对劲的气息。 宋清华弯腰拾起筷子,为他重新换了双新的,放在他手中,一股不显眼的浅蓝色境力悄悄依附在筷子上,顺势爬上于逢生的手腕进入他的体内。 宋清华笑道:“没事,小公子是……不识路?” 她微微低头去看他的脸色,有些过于白的面色并没有如她预想般的得到改善。 没有用? 宋清华微微沉思,她送入他体内的境力没有用,这样一看,他应该不是得了风寒之类的什么病。 于逢生垂眸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姜昭:“你们……去永安街做什么?” “找人啊,找一位叫陶叙的老先生。”姜昭再次坐下,撑着脑袋打趣他,“不识路啊?那你让清华姐姐给你把把脉也算为我做事了。” 既然他对永安街表现的这么抗拒,那这第二个选择对他来说应该就容易多了…… “我识路。” 姜昭的小心思猝然被于逢生打断,他出乎意料地迅速做出了选择,“我可以带你们去永安街找陶爷爷。” 姜昭的心思更多了。 宁愿去一个让自己惊慌害怕的地方,也不愿意让人为自己把脉。 叫陶叙陶爷爷,说不定他也是城西那边的人。 这小孩…… 究竟在隐瞒些什么。 姜昭抿唇一笑,也不多问:“好啊。” 第四十一章 远安酣睡夜林元破境时 这小孩的防备心太强,明明看得出来他藏了事,但哪怕不管自己这副身子,他也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小小年纪,事还藏的挺多。 想弄明白他这身子到底怎么回事,估计还得另想办法。 姜昭等的无聊,与宋清华随口说起楼上刚才的动静,调侃道:“也幸亏连寤是醉酒不忘事的人,不然像我这样喝醉就跟失了个忆似的,那唐远安还得逃过一劫。” 说完,她忽然笑容一顿,想起上次被唐远安灌醉的事情,“我上次醉酒后应该没在桌上乱搞什么吧?” 第二日动身离开范府时他们神色都还算正常,那她应该也没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没有脱口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交代出来了。 “在桌上没做什么。”宋清华道,“之后倒是独自一人不知去了哪。不过寐之将你送回屋时都挺正常的,也没说有什么事。” 只他的脸红了些,是将人背着送回来的。 “连寤把我送回去的?!” 姜昭惊疑道,瞪着眼睛向宋清华试图再次确认这事是真是假。 她多年不曾饮酒,不知道如今的酒量,早忘了自己醉酒后会是个什么状态,那晚被唐远安灌的多了些,事后又想不起醉酒时做了哪些事,这若是跟着连寤在一起,她要是看着那张脸一时没忍住做了什么怎么办? 姜昭面色微微紧张地盯着宋清华,见她点头,立刻微微咬着下唇苦恼地将头埋进碗里。 “……” 她没做什么吧? 她应该没做什么吧? 可……连寤的不对劲好像就是从那以后开始的。 姜昭叹了口气,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强行让自己不再思考这件事。 直到碗里的白粥慢慢见底,姜昭咬着小菜盘算要不要再上去催一次。 她这念头还没付诸行动,楼上的门终于被人打开,林元率先走在前面,唐远安被连寤轻轻推出来,他自己缩在唐远安后面磨磨蹭蹭。 姜昭眼睛一亮,等到林元的脚刚刚沾上一楼的地板,她立即起身围着林元转了一圈,惊喜道:“破镜啦?” 林元点头,看着指尖凝起棕色的境力,微微抿了抿唇,又抬头打量一脸高兴的姜昭。。 他还是看不出她的境界。 姜昭这么一说,唐远安猛然抬头去细细打量林元,这才发现一觉醒来他忽然就已经看不透林元的境界了。 “!” “你破境了?!” 唐远安一喜,冲上去抱住林元的肩膀,“太好了!这样我们这支队伍就更强了,以后又出去看谁敢……” 嘴里叨叨不停,唐远安一时得意忘形,还似模似样地拍了拍林元的肩,说到正高兴处,忽然有所感应地偏头。 “……” 林元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见他终于有所担心,意有所指地望向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 “嘿……嘿嘿” 唐远安顿觉尴尬,干笑两声,触电般地收回手,默默退回连寤身旁。 姜昭嘲笑他一声,转身坐了回去招呼他们:“吃饭吧。” 林元与唐远安先连寤一步坐下,等连寤慢吞吞移过去,已经只有一处挨着姜昭的座位留给他。 老板娘估摸着他们的人数,一张桌子不多不少刚好摆了六处座位,连寤除了姜昭身边这处座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手指微微颤抖,连寤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从那些记忆中,他记得姜昭是不生气,但摸不清她是不是为了早些打发他。 连寤红着耳尖坐下,微微偏头去瞧姜昭的神色。 他,应该是哄好了吧? 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被人轻巧地放在他面前,连寤睫毛一颤,从自己的思绪里被拉出来。 抬眸,姜昭刚刚坐回去捧起手边的热茶。 “想什么呢?” 她伸手点了点他手边的桌面,“快吃吧,我们好早些去永安街。” 连寤低头,用勺子随意搅了搅,嘴角抑制不住地缓缓上扬。 “好。” 第四十二章 永寂真实存在 唐远安几人放下碗筷时,姜昭已经跟着店小二将马车牵了出来。 虽然有于逢生这么个当地人在,但他毕竟还小,永安街离这里也不算近,兜兜转转的,姜昭驾车饶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地方。 一到永安街,于逢生就更加拘谨了,一路上紧紧咬着下唇,趴在窗边时不时地撩开帘子观望外面。 但似乎对这里倒是十分熟悉,轻轻松松地将他们引到了陶叙门前。 陶叙应该还没出门,连寤他们一时也没有心思去纠结于逢生认识陶叙的原因,只当他以前是在这里流浪过。 姜昭将马车随手栓在陶叙门前的树下,回过头时唐远安已经将于逢生从车上抱下来,从怀里掏出碎银放进他的手心,蹲着身子与他平视:“我们进去的时间可能会有点久,你可以去附近买点零嘴吃着,在车里等我们出来。” 于逢生的手却有些发冷,攥着碎银有些轻微颤抖,心跳蓦然加快,呼吸有些急促。 这些钱,应该够他们用好久了。 他尽力抑制住自己的不平静,乖乖巧巧地点头说好。 等这几人都往陶家门口去了,他才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怀里他还藏了些东西。 几颗糖和几块糕点。 都是姜昭给他的,糖他只吃了一颗,其他的都在他怀里,糕点太大了,带多了他怕姜昭他们知道后不开心。 现在,他手里还有了钱。 …… 连寤在门前缓了缓,斟酌了语句,屈指轻扣房门。 在几人期待的神色中,屋里一片寂静。 连寤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又轻轻扣了两下。 唐远安皱眉凑上来:“已经出门了吗?”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传出两声咳嗽,连寤一喜,连忙又接着敲了几下:“陶先生?” 紧接着传出来的似乎是瓶瓶罐罐轻轻碰撞的声音,“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连寤一怔,露出几分惊讶:“你是上次那位……?” 上次那位他在客栈门口遇见的老者。 陶叙屋里的视线颇为昏暗,乍一开门便被外面的光线刺地睁不开眼,他似乎对连寤并无印象,略带疑惑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在这五人之间来回。 他装的不错,视线没有在姜昭身上有过多的停留,宛如他们毫不相识。 “几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仔细去听,微微有些颤抖,眼里也布着红血丝,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事?” 他手指紧紧抓着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想起昨晚的来客,匣子里的烫手山芋,还有昨晚那位姑娘告诉他的话,头脑有些发晕。 如昨晚那位姑娘所说,他们真的找来了。 连寤弯腰向他一拜:“晚辈几人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陶叙再次扫视他们一眼:“为永寂古国和揽星间来的?” 被人一眼看穿,连寤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陶叙已经径直将房门完全打开,给他们让出空间:“进来吧。” 他不按常理出牌,倒是让连寤刚才斟酌的那一番漂亮话无处可说,只能吞回肚子里。 “多谢先生。” 连寤与姜昭先行进入,其余三人紧随其后。 进屋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不算多浓郁,但也让几人下意识皱了皱眉。 桌边倒着挡了路的瓶瓶罐罐被陶叙弯腰随手拾起扔在角落,又翻出抹布擦了擦桌边那几条长凳。 “我也没有什么茶水可以招待几位,家里只有点酒可以看了。”他摆手招呼几人坐下,不顾连寤等人诧异的眼神,一一给他们倒了杯酒,“几位是想问永寂古国还是揽星间?” 哪有人把酒当水喝的? 刚经历昨晚那一场,连寤这会儿是对酒这种东西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不光是他,唐远安也诧异于这满屋子的酒味和陶叙的嗜酒程度,他捧着酒杯顺势接了陶叙的问题:“畔归城,真的是永寂旧址?历史上真的存在过永寂与破生这两个国度?” “自然存在,这里也确实就是永寂旧址。”陶叙只接以酒当茶,用酒水润了润喉咙,让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沙哑,“几位能找到这儿来,许是读过一本名为《永寂传》的古籍,它就是永寂的史书。” “史书?!”唐远安诧异道。 这本书还真是永寂史书?那里面记载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先生如何确认是真是假?”林元皱眉追问。 陶叙笑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随手用袖角擦去嘴边不小心沾上的酒水,隐隐约约露出几分骄傲:“先祖陶良,正是永寂的史官,《永寂传》是他翻阅前人记载,于暮年才完成的着作,记载了从永寂开国至被破生灭国的八百多年间的史实。” 陶良。 这个名字确实熟悉,连寤与林元对视一眼,《永寂传》的最后一页,确实有陶良这个名字。 “那……”宋清华轻声道,“其中关于闻星公主的事也一字不假?” 陶叙添上一杯酒,自信道:“只少不假。” “少?” 《永寂传》里对闻星公主那短短几段话的描述与她的兄弟姐妹们比起来确实是少,只贵在传奇,留给他们的印象倒比其他长篇大幅要重得多。 但确实留下了很多空白。 宋清华蓦然联想起昨日在万云楼看得那一场戏:“那万云楼里演的那些也有一定的依据?” “万云楼里?”陶叙笑着摇头,抬手又是一杯酒下肚,“那都是我那好友搞出来的噱头,闻星公主一生不过十几年,不曾与任何人走过情爱纠葛。” 他似乎对这么一小杯一小杯地喝酒有些不满意,直接扔了杯子,拿过酒坛往嘴里灌,兴致上来了,不用连寤他们再开口问,他自己就自顾自地开始了,“闻星公主城门那一跃,就是她与京墨的初见。” “万云楼里还演永寂成帝与闻星公主父女情深呢,可实际成帝究其一生都未把公主当成过自己的子女。” “若非破生压境,宫里无人愿意和亲,他哪里会想得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当时永寂人人都当缩头乌龟,不敢与破生为之一战,眼睁睁看着破生毫不费力打到都城门下,最后推着早就被他们视为不详,遗弃山林的闻星出来。” “可叹这位公主未享一日公主之尊,国人奉养,却要履行公主之责。” 第四十三章 于逢生出事 看着姜昭他们进屋,于逢生在原地静静地站了许久,望了望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动静的门口,握着钱离开了。 他倒不是像唐远安说的那般去买什么零嘴,永安街这里住的大多都是一些穷人,没什么钱,甚至温饱都成问题,哪里还会去买什么零嘴。 没有需求也就没有买卖,这方圆几里也找不出一家卖零嘴的店或是路边小摊。 于逢生似乎害怕自己被什么人认出来,一路都低着头,拐进一条更为荒凉的小道,偶尔有一两位妇人经过,他也连忙躲进角落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周围一个人都看不见了,他才从黑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走出来,摸到一处简陋的院子处。 说是院子,其实也就是两间房再被人用一些破旧的篱笆围起了小小的一圈。 于逢生蹲在篱笆边,捡了石头试探性地往窗户上砸去,一次性扔出去五六颗,担心被人当场逮着,他又迅速趴在地上透过缝隙去看院子里的情况。 他有些紧张,害怕屋里会有人出来。 幸好,他在地上趴了好一阵院子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屋子里没人,应该出去了。 于逢生松了口气,双手并用从地上爬起挪过去。 院子门没锁,一来是这门也没法锁,二来这屋子里已经穷成这样,就连盗贼都懒得进去,反正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于逢生推开院门进去,院子里还摆着个木桶,一些衣物被随意地浸泡在里面,应该是脏的厉害,水已经是混浊的颜色。 窗户下面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才摘来不久,摸着都还是新鲜的。 于逢生将他刚才扔过来的石子从桌上一一捡出,随手往篱笆外一扔,又拨开野菜,留出一片小小的空间来。 他先将手中唐远安给的碎银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他今天一直带在身上的糖和糕点继续放在桌上,盯着它们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 房门也没锁,但他不敢推门进去,离开这么久,他害怕屋里早就变得陌生,已经没有一点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想被他们忘记,但是又觉得他们忘了他才是好事。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大声吆喝,于逢生吓得身子一僵,连忙擦去脸上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迅速观望四周,发现没人过来才连忙小跑着出了院门。 还没走两步,于逢生大脑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花,腹部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致使他不得不蹲下身子缓解疼痛。 发作的真不是时候。 于逢生面色痛苦,额间渐渐冒出冷汗,忍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 这里太近了! 于逢生看着地面上显眼的红色脸色大变,满目惊慌,顾不得嘴角的血迹,急急忙忙从旁边刨了碎土掩盖住,又随手扯了几株草覆上面。 撑着篱笆起身时那股眩晕感并没有减轻,反而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重。 很难受。 他可能要死了,于逢生有气无力地想。 他狠狠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保持一点清醒,强撑着一步一步朝着远处不显眼的角落挪去。 最近仅剩几步之遥时却实在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跌倒在地,暗自咬牙,他又用力向前爬了一点。 他不能死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于逢生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往昏暗处滚了几圈,身子重重撞上墙壁,又被逼得吐出口鲜血,不省人事。 …… “闻星公主复活后境界突飞猛进,独自一人生生挡住了破生铁骑的步伐。可又如何?她所信仰的,所保护的,不信她啊。” 陶叙已经有些醉了,脸色酡红,狠狠一拍桌,将其他几人吓了一跳,微微的痛感从手心传来,陶叙忽然意识到姜昭还在这里坐着,有些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抬眼状似无意扫过姜昭,见她神色平平,既不像宋清华一般眼里含泪,也不如连寤那样陷入沉思,倒像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听了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陶叙暗自松了口气,缓缓打了个酒嗝,继续开口。 “成帝下令射杀之时,满朝文武大臣,竟无一人出言劝谏,只因那狗屁国师口中的一句不详。” 陶叙有些激动,脸色涨红,猛地往嘴里灌了两口酒,“哪里记得公主城外杀敌卫国时,他们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为什么宁愿国破也要放弃这么一位或许能击退破生的公主? 陶叙冷笑。 于国师,谁不害怕自己口中的不祥之人突然强大,于成帝,被自己遗弃,与自己没有丝毫感情的女儿成了功臣,若哪日起了夺位之心,对他这种人而言,与国破又有什么区别。 成帝冷漠多疑,国师煽风点火。 “正在拼死守护的人被来自身后的乱箭穿心,至死不敢回头。墙头上的人却还在雀跃他们除掉了未来会对皇城不利的隐患。” “一颗丹忱,白献奸佞。” 陶叙说到激动处,手指忍不住地颤抖,这些话他憋了好久了,平日里深藏于心,对万云楼的老板也只能讲个皮毛。 他一生都执着于揽星间圣女,如今垂垂老矣,膝下无儿无女,日日夜夜能慰藉他的,只有那些他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 如今这些秘密,终于能被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若如先生所言,闻星公主复活是真。”连寤思索片刻,“那京墨将其奉为圣女的事也为真,此圣女,可与揽星间圣女有关?” 陶叙抬眸瞧了眼他,这就正好戳着他守了这么久的那些秘密了,一时无心饮酒,却也仍还是将酒坛抱在怀中,借着醉意畅所欲言。 “关系匪浅。”他吊了吊几人的胃口,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此圣女,就是彼圣女。破生,就是揽星间的前身。” “这也是为何京墨成为国君后,这泱泱大国,突然就此消失在历史中,至今都未曾有人证实破生的存在。” 除了他们这一脉从出生起就开始守着这些秘密的陶家人。 “京墨一国之君,破生又正值鼎盛时期,为何愿意隐于闻星身后?”林元蹙眉问道,“于公,不合理。于私,又与先生所言二人无纠葛相矛盾。” 第四十四章 传说中的闻星令 “千万年前的事情,后人又如何能探知的一清二楚。” 陶叙抱着酒坛沉吟片刻,他曾费力去研究过京墨与闻星之间的关系,但无论哪一本提及这二人的永寂古籍,都没有记载他们的关系,对他们的描写,仅仅是差点成为夫妻的陌生人。 先祖陶良留下的古籍里,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削弱闻星的存在,留下大片的空白,惹人心痒。 在闻星成为圣女之前,除了京墨曾停战下令厚葬这位未过门的妻子,他二人也再无交集。 闻星成为享世人敬仰的圣女之后,二人的关系,无非是闻星如何说,京墨如何做,再简单不过的上下级。 “京墨为何会携破生居于闻星公主之下我无从得知。”陶叙补充道,“但京墨在当时被称为第一美男子,又手握权势,引得数位才子佳人前仆后继。在继位之前,虽不曾娶正妻,但后院佳丽只多不少,是个滥情之人。若他真与公主有些什么,何必在大婚当日带着铁骑前去,又何必在人起死回生后将人放回永寂。” “揽星间出世后,京墨就是揽星间第一任护法,是圣女座下第一位大将。二人的关系,说的直白点,就如今的君王与贤臣。”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今人对那个时代的认识只有那一两本不为人知的古籍,又如何去探寻当时京墨的想法。 林元无法想通京墨领着破生退出历史的行为,无法想象他当时是怎样做下的这样一个决定,一国之君,很多事都不能随心而为,何况这种牵扯了国运的事。 “既然无关情爱,京墨王储如此决定,或许是因为‘值得’二字。” 连寤接过话,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词,想起万云楼老板那本堪比唐远安给他的话本子的册子,“不知先生可知万云楼东家那本册子里写的关于揽星间护法的事?有几分可信?” “护法呀。” 陶叙低低地呼出口气,做沉思状,有些纠结,本想仰头再灌自己口酒,坛里却已空空如也,再开一坛,又思及家中存酒不多,只能摇头叹气,倒全心去想连寤的问题去了。 “那册子有关揽星间护法的,情爱是假。”他顿了顿,“但圣女携闻星令出世,护法也会随之下山倒是真的。” “不仅如此。”陶叙忽然放下酒坛,隐晦地与姜昭对上视线,又连忙低头错开,起身往一旁书桌处走去。 他酒量不错,喝了这么多,面上看着一副醉态,人却还算是清醒,走路也是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连寤昨晚的歪歪扭扭。 唐远安几人被他那一句“不仅如此”吊足了胃口,眼神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循着几人的视线望去,桌上应该是放了个小小的匣子,陶叙从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可惜屋里光线昏暗,他们看不大真切。 陶叙像是看不见他们的急迫一般,慢慢走地挪回来,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轻轻一放,完美地吸引住了在场几人的眼球。 唐远安的瞳孔瞬间放大。 一枚玉佩。 看成色倒说不上有多贵重,唐远安曾偷偷看见过林元擦拭他的那枚牡丹玉佩,面前这枚比之林元那块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它与林元的又有些相似之处,林元护着的那块,牡丹花包着一个“林”字,面前这块,海棠花包着一个“星”字。 如今这样紧张的时刻,提及海棠,谁能不联想到揽星间山下的那片海棠林? 他们这样的状态,看到“星”字,谁能不想到闻星公主? 唐远安大惊。 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闻星令吧?! 第四十五章 揽星间的信物 四国众家族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寻找的闻星令,如今就摆在他们面前? 人人趋之若鹜的闻星令难不成就是这么一枚不起眼的玉佩? 唐远安止不住的激动,声音微微发颤,但理智又告诉他不太可能。 “这是……” 陶叙将玉佩推得离他们近了些:“揽星间现任护法名为乐疏,已经下山,行踪不定,手握天下各国情报。” 顿了顿,又一盆冷水浇灭唐远安的激动兴奋:“历代护法虽然会为了圣女下山,但不会时时跟在圣女身边,这枚玉佩是揽星间流出的东西,几位带着它作为信物前往揽星间,若足够幸运,能见着乐疏护法,自然也就找到了圣女与闻星令。” 陶叙也是刚得到东西不久,得知这番话也不过半天,他研究了揽星间圣女半辈子,本以为一生也就跟着这些早已泛黄的古籍过了,然而这两日的惊喜却源源不断。 他如今得需要借着酒意才能掩饰住声音的颤抖,让连寤他们相信他。 他觉得自己隐约间知道了什么,甚至能因此猜出未来天下的局势。 陶叙垂下眼眸,掩饰住眼中的被努力压制的兴奋。 唐远安深感失望,又趴在桌上细细打量了玉佩,有点不敢相信,又不知道该怀疑什么。 不相信揽星间会用这么普通的令牌,更不相信天下会有人敢冒充揽星间的名义行事。 他心里有疑,林元也不逞多让。 林元倒是相信这玉佩是真的,但是并不相信陶叙这个人,身为北御人,为何不愿意将这东西交给北御皇室,反而直接给予他们这群来历不明的人,甚至无需他们开出条件,他已经主动拿出玉佩。 太过顺利。 林元目光沉沉:“晚辈觉得,于先生而言,北御国君会更需要这枚玉佩。” 陶叙昨晚早已在脑子里预想过各种情况,林元这番话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自然也能猜出他心底此时想的什么。 “我不是北御人。”陶叙笑道,“我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永寂在这里,若永寂在西纪,我也可以在西纪,在南陆,我也在南陆。” 见几人愈发疑惑,他又补充道:“真要论起来,我该是梧城人,为探寻圣女事迹,流浪至此。” 梧城? 姜昭听得兴致勃勃,下一刻,其他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偏头看她。 姜昭面色不变,随手拿起桌上的玉佩,追问陶叙:“为什么要将这东西给我们?” 问到点子上了,这几人又齐刷刷地望向陶叙。 陶叙想了一晚上的应对方法,这句质问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只是面对姜昭,他难免心虚,对上姜昭似笑非笑的视线,竟让他的醉意都去了大半。 “因为只有你们能找到这里来。”陶叙道,“这东西本就该给你们。” 姜昭微微挑眉,将玉佩随意放在桌上,不再置一词。 玉佩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连寤眼神微动,抬眸悄悄看了眼一心在陶叙这番话上的林元,笑道:“既然如此,便多谢先生了。” 他伸手将玉佩往林元的方向推去:“林公子细心,这玉佩既是信物,交由公子保管才为妥帖。” 林元蓦然被唤,还没开口推辞,陶叙那边收到姜昭的眼神,忽然起身赶客。 “时候不早了,我这连杯好点的酒水都没有,就不留几位了。” 言下之意,我要去买酒了,你们该走了。 第四十六章 于逢生不见了 姜昭顺势将玉佩往林元怀里一扔,不容他拒绝,起身拜谢:“多谢先生了。”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情绪低落的宋清华的肩,带着她率先往外走。 林元接着玉佩有些茫然,偏头去看唐远安想要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不料他已经起身去追姜昭二人的脚步。 林元无法,只能将东西收在怀里紧随其后。 连寤最后出门,他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被堆满了书籍与杂物的架子上。 那架子上东西摆放地杂乱无章,丝毫没有让人想去翻看的,唯有第一层角落里颇为引人注目。 与其他地方的杂乱不同,那小小的角落被主人收拾地干干净净,有意空出一小片空间,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几副画卷。 或许是与圣女有关的什么东西。 连寤与陶叙一同出了房门,在陶叙锁门时并不离开,忽然问他:“先生探寻圣女的事迹半生,如今圣女出世,先生信物在手,为何不前去揽星间了一桩心愿?” 陶叙锁好门,屋外的风不小,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再加上说了这么些激动人心的事,酒倒是醒了大半。 他背手站在门口,并不去看他,只盯着前面几人的背影:“能一睹圣女风华自然是好事,却不是我的心愿,我探寻半生,能窥见一点圣女的人生,已无遗憾。倒是她来去匆匆,如今……便求她能多看看人间吧。” 前面姜昭频频偏头盯了宋清华好几次,她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姜昭实在是忍不住,挽上她的手臂:“怎么了?” “也没怎么。” 宋清华立刻注意到自己外露的情绪,急忙扬起笑容示意自己没事,“我不过觉得若是万云楼里那场戏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姜昭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嗯……”宋清华思索道,“这样,闻星公主最起码享受过父亲的疼爱,与京墨有段情投意合的日子,也不至于如历史中那般孤身一人,绝望而终。” “……” 姜昭眼睫微颤,眼中波光流转,临近马车,笑着岔开话题:“这么久了,逢生不会在车里睡着了吧?” 她松开宋清华小跑几步,先一步登上马车,撩开帘子,空空如也。 “……?” 人不在? 姜昭顿觉不妙,眉心一跳,复又跳下马车,宋清华他们三人面露疑惑:“怎么了?” “逢生不在。” 姜昭眉心微蹙,担心于逢生是不是在去买零嘴的路上走丢。 可依他对永安街这里的熟悉程度,不该找不到回来的路啊? 唐远安迅速跳上马车一看,果真如姜昭所言,车里什么都没有:“会不会还在哪家卖吃食的店里?” 姜昭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于逢生进入永安街后的不对劲,径直走向还不知这边情况,正慢慢悠悠晃过来的连寤与陶叙二人。 “先生。” 还不等连寤疑惑出声,姜昭自顾自地向陶叙微微福身,微微一笑安抚住连寤,让他安心,“先生可知这永安街哪里有卖零嘴吃食的地方?” 陶叙身体一颤,下意识想要伸出去扶住姜昭的手被她轻飘飘地瞪回来。 陶叙稳住心绪,在脑海里再次过了遍姜昭的问题。 “永安街,没有这种地方。” 第四十七章 后街于家 见姜昭二人疑惑,陶叙连忙解释:“此地多为穷苦人家,吃食时常都不够自己果腹,哪里有多的能拿出来卖,就连米铺都仅有一家,还是城南那边的人开的,派了两个小厮过来日日守着。” 没有卖吃食的店铺,那于逢生能去哪? 他对永安街如此熟悉,又知晓陶叙名讳,说不准就是这里的人。 姜昭面色有些凝重:“先生来这儿应该有些日子了,可曾听过一位唤作‘于逢生’的男孩?” 于逢生。 陶叙对这个名字还真不陌生,差不多半月之前,他这里除了万云楼的老板,日日都有个孩子来缠着他讲故事。 这个孩子,是后街于五帆的小儿子。 只是这小孩前些日子不见了,他前几日出去寻酒时还能碰上他家里人在到处找人。 陶叙也试着帮忙找过,只是城西这里于逢生家人找过,城北,城南,城东等地方他也去过,都不曾见过这孩子的踪影。 领里间已经有传闻说他是贪玩上了山,夜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野兽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与姜昭他们怎么会有牵连? “听过。”陶叙如实回答,倒是有几分急迫,“后街于家的孩子,前不久失踪了,报了官府也没找到,殿……姑娘可是见过?” “于家?” 姜昭重复这两个字,察觉到丝丝不对劲,“我们在城北见过他,今日也跟着我们来了,只是这会儿却又不见了踪影。先生说于家就在后街,他家中可有人?” 她心里担忧和疑惑并存,连寤这才从她口中弄清楚到底出了个什么事,抬头往马车旁望去,那边三人也还没上车,虽未跟着姜昭过来,却也是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陶叙闻言反而松了口气:“这孩子应该是回家了,他母亲与兄长都在家,也寻了他好久了。” 姜昭与连寤同时蹙眉。 家里有人。 可是昨日在客栈之中,他告诉他们他没有家。 姜昭抿唇,还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不过家里并非是她想的富贵人家。 可他为何会流浪到城北去? 若说是一时贪玩跑远了,从今日他为他们指路的情况来看,虽然不说对路线有多熟络,但好歹也是能摸得回来的,又怎么会在城北成了那副模样? 明明家中有人,又为何要谎称无家可归? 这样一来,他今早听到永安街时的排斥也能解释成是因为家在这里。 既然排斥,她可不相信他会轻易回去。 姜昭抬头与连寤对上视线,都能明显地看见对方面上的疑惑,姜昭一笑,朝陶叙道:“如此便好,只是我们多少有点不放心,还想请问先生于家的具体位置,我们去看一眼,也好安心离去。” 陶叙对姜昭是万分的相信,只要姜昭开口,他自然是毫无保留的,直接就给他们指了路,清楚地告知他们是后街哪户人家。 姜昭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思早飞到了于逢生身上,得了消息,用完人就跑,立即就拉着连寤与陶叙道谢告辞。 陶叙与连寤二人同时行礼:“有缘再会。” 他是真的十分想再见到姜昭的,只可惜后会无期,再不会有与她相见的可能。 姜昭莞尔:“有缘再会。” 第四十八章 毒 进入后街的路口太小,马车无法通过,姜昭几人只得徒步过去。 好在本就是属于永安街的区域,他们也没走几步路就精准地摸到了于家门口。 唐远安在院门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一声声的,倒将附近的几户人家里的姑娘招了出来。 找不着于家人,问问这周围其他人也成。 唐远安扬起笑脸,露出一口白牙,还没等他凑上去跟人打听什么,人家姑娘躲在家门口远远打量了他们的衣着,慌慌忙忙地齐刷刷回屋关上了门。 仿若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姜昭嘲笑他一声,伸手轻轻碰了碰门,轻而易举地推开院门。 院子不大,这会儿又一下涌进来五个人,就更显得拥挤。 环望四周。 桌子上东西很难不惹人注目。 唐远安与连寤出生世家,家境殷实,不曾见过桌上的野菜,不确定是不是能吃的。 宋清华不同,她虽也出生官宦人家,父亲兄长都是朝中重臣,但她自幼学医,见过这些野菜。 虽然她自幼学的多是如何运用境力救人,但她身上境力未显现前,也曾跟着师傅上山采集辨认各种草药,有时也能遇见有人在采集野菜。 不过她采药的地点靠近南都,天子脚下,百姓的日子虽谈不上奢靡,但温饱还是没有问题,是以这种野菜,大多都采回去喂猪的。 这里…… 宋清华左右瞧瞧,这院子小,东西也不多,并没有养猪或是其他家禽的地方。 屋里也不曾看见晾晒的食物,这桌上的野菜多半是主人家自己吃的。 于逢生的家里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差一点。 一片野菜之中,桌上的吃食和银子就格外显眼。 不仅显眼,还眼熟。 吃食和糖都是姜昭昨日给的,旁边的碎银,唐远安也粗略地看了一眼,与他早上给于逢生的数量也对得上。 “于逢生?” 姜昭试探性地扣了扣门,不料她力道虽不大,门却就着她的力道开了。 屋里没人应声。 姜昭顺势透过不大不小的门缝探进去半个脑袋,查看一圈,有些失望地退出来,随手带上了门。 “人不在。” 为什么他要将有家说成无家?如今到了家门口只留下东西人就不见了踪影? 而且还不回马车。 他那副看着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今还能…… “!” 姜昭思绪一断,蓦然想起于逢生的身体状况。 他莫不是撑不住晕倒在哪个角落里了吧? “在这儿附近再找找吧。” 宋清华与她对视一眼,跟她想到一处去了,担忧于逢生是出了什么事,先一步走出院门找人。 都已经找到这来了,他们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放着于逢生不管。 周围人家多数房门紧闭,从方才这些人对他们避而远之的情况来看,他们多半也不能从周围邻里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 只能在周围茫然搜索。 于逢生不过一位七八岁的小孩,短时间内走不远,依他们这几日对他的观察来看,他也不像会一声不吭背着他们悄悄离开。 唐远安跟在连寤身后,边走边回头去看不远处那户人家,过了这么一小会儿,这人家里那位妇人倒不像其他人家那般依旧紧闭着大门,偷偷地挪到院子里,藏在树后伸出脑袋观望这边的情况,一触碰唐远安的视线,又连忙缩了回去。 “诶,那位夫人她……哎呀。” 唐远安偏着头正要向连寤调侃那位妇人几句,谁知脚下不平,他又没看路,险些一个踉跄趴在连寤背上。 唐远安一阵心惊肉跳,咬牙低头去看绊自己的罪魁祸首。 一个小小的土包,这会儿已经被他一脚踢散。 “何事?” 连寤听见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唐远安正蹲着身子伸手去扒地上的土,表情……不太明朗。 连寤跟着蹲下去看,唐远安张开的手指上已经或多或少的沾上了点点血迹。 血已经被泥土吸收了不少,还没完全干完。 “这地上的血……” 唐远安看着手上的血迹正准备向连寤进行一通分析,话才说了几个字,连寤颇为严肃地环视了一圈附近,忽然脸色一变,起身大步朝右后方走去。 “怎,怎么了?” 唐远安被弄懵,见连寤表情严肃,随意在野草上蹭了蹭手指上的血迹,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姜昭三人还没反应过来,连寤与唐远安已经快速奔向一处角落。 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看去,那处不起眼的角落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隐在早已塌毁的屋子的残垣断壁下,见不着阳光,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衣角露出来。 姜昭眼神突变,其余两人也因为连寤与唐远安的动作察觉不对,连忙齐齐往角落走去。 连寤拂开野草,于逢生已经不省人事许久。 苍白脸上沾上了血迹,还粘着些许泥土,身上的原本干净的衣物此时也不能看了。 双眸紧闭,神色痛苦。 连寤将他从地上抱起,宋清华连忙上前拉起他手腕处的衣料,手指轻轻搭上,浅蓝的境力也顺势进入于逢生的身体。 境力越深入,宋清华的神情也越发严肃,抬眼看了看于逢生的面色,食指抹下他嘴边的血迹,仔细查看一番,忽然抬头看向姜昭,语气沉沉:“是毒。” “毒?” 林元冷静的神色微变,看着于逢生的眼里一片暗色,手指轻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并不美好的事。 “先把人抱回马车吧。” 姜昭瞥他一眼,注意到不远处藏在树后偷看的妇人,于逢生躺在连寤怀里没有知觉,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总不能让人一直待在这儿。 连寤点头,依言抱着于逢生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那妇人见几人一一都走了,才露出整个身子,眼底一片震惊。 如果她没看错,他们手里的那个小孩,就是隔壁于家失踪了的小儿子。 还没喘口气,她一抬头,姜昭与林元就站在篱笆外,林元面色沉沉,直直地盯着她,与她不过是十几步路的距离。 她吓得后腿一步,神色惊慌:“你,你们……” “夫人别怕。” 姜昭微微一笑,示意妇人不用害怕,见人有些害怕地盯着身旁,姜昭抿唇,不用想她也知道这会儿林元是个什么表情。 这可真不是她故意设计的,连她都只能说一句太巧了。 姜昭微微抬脚,碰了碰林元的小腿,让人皱着眉移开了视线,好歹没刚才那般吓人。 姜昭接着道:“我们就是想打听打听,隔壁于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第四十九章 五露草 “隔,隔壁……” 这位夫人看着年龄与客栈老板娘差不多大,比她略矮些,看着也要娇小些,如今跟他们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倒有点像是她借着林元的势欺负人。 那夫人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别过头去的林元,手指有些害怕地攥住了衣裙,“她带着儿子上山了,恐,恐怕要晚些才会回来。” “这样啊……”姜昭回头看了眼于家小院,有些苦恼,时辰尚且还早,照这么说来,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于逢生的家里人,于逢生中毒,说不定要用药,他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姑娘。” 她突然出声喊住姜昭,脚步试探性地往前挪动了两步,垂着眼不敢去看篱笆外那两人的神色,“那个小孩是个很好的孩子,平时就很懂事听话的,从不抱怨什么他真的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孩子,他,他不值钱的,身子也是弱不禁风,家里人也找了他好久了,你们不要,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心里焦急却不知道该怎么把人从姜昭他们手里要回来,急得要跺脚。 “这样吧。” 姜昭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担心他们是人贩子或者是城南那里专门派过来抓人的人。 这年头,穷苦人温饱是关乎性命的难题,富人铺张享受,极尽奢靡,穷与富是两个极端,富人满足了口腹之欲,也生出了些别的龌龊的享乐方式,一些百姓深受其害,有的却不得不主动向那边送人来换取生存。 “城北有家叫‘渡守’的客栈。”姜昭安抚道,“若于夫人回来了,还请夫人告知她往‘渡守’寻人,我们就在那里。” 陆续有其他人家偷偷开了门缝或是窗户观望这边的情况,姜昭也不好再继续叨扰,加上又记挂着于逢生那边的情况,得到人的点头之后,便带着林元匆匆离开。 马车还停在原地,姜昭刚刚解开绑在树上的绳子,还没翻身上车,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缰绳。 林元手里捏着缰绳,先姜昭一步上车,伸手去拉她:“我来驾车,你进去吧。” 姜昭握住他的手,轻飘飘看他一眼,不多言,借着他的力上车,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车里连寤与唐远安各坐一方,于逢生依旧处于昏迷中,被连寤与宋清华夹在中间,需要连寤双手握住他的肩扶着才能勉强固定,头无力地靠在连寤的手臂上,脸部应该是已经被宋清华清理过,没了让人心惊的血迹,苍白的吓人。 宋清华面色紧张,眉头紧皱,源源不断的境力从她手中泛起输送进于逢生体内,但效果并不明朗。 姜昭挨着唐远安在他们对面坐下:“如何?” 宋清华深呼吸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挫败无力:“是五露草。” 五露草? “这是何毒?”连寤问道,他虽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各种致命无解的毒药他都有所耳闻,但宋清华口中的五露草他却是从未听闻,“是无解的毒药?” “算是最初级的毒药,若是发现的早解毒算是轻而易举,只要学过医的人都能解,只是逢生的情况太过严重。”宋清华解释,“这东西说是草,其实有毒的只是它开出的花,多长在山间阴暗处,只靠着一点阳光生存,花呈淡紫色,花瓣若被人碾碎泡进水中饮下,不小心喝的少倒没多大的问题,一但长期饮用,毒性慢慢积累,会在最后爆发时腐蚀尽中毒者的肝脏,让人痛苦而亡,而若一次性大量引用,当日即亡。” “只是”宋清华顿了顿,看着于逢生发紫的嘴唇面露疑惑,心中有不好的猜测,“五露草花瓣被碾碎后泡出的水虽然没有什么气味,但入口的味道极涩又难以掩盖,让人难以下咽,一般人只要一口就能察觉不对,故而中这种毒的人不多,即便有也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若是误饮,逢生他不该喝下这么多,若是有人恶意下毒,也没谁会蠢到用这种毒下药。” 这种只要有舌头就能被发现不对又极其容易解的毒,早就被人淘汰,学毒的看都不会看它,学医的也仅是一笔带过。 姜昭眉心一跳:“那这小孩?” 宋清华颓然地收回视线,有些无助地看向姜昭:“他饮用五露草的花汁若按每日一小碗的量来算,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久,离他中毒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体内的毒已经到了最后的爆发时期,如今,哪怕是学医的九境水系修行者也回天乏术。” 死路一条,只能慢慢等死。 姜昭无言。 腐蚀肝脏,痛苦而亡。 太过残忍。 五露草味涩刺喉,他又正是喜甜厌苦的年龄,怎么会喝下这种东西。 从这两日的表现来看,他多半是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因此才不愿意让宋清华给他把脉的原因。 怕他们知道他中毒的事情? 可他为何又要隐瞒?是误食,还是在流浪时被人恶意下毒。 他不过一介孩童,年龄尚小,无权无势,能对谁有威胁,让人对他下这种狠手? 姜昭道:“还能撑多久?” 宋清华涩声:“毒发得又猛又急,他又不曾用过任何解毒药物,即便用客栈里我们带过来的药材压制,最多……也就是今天的事了。” “今天?” 唐远安有些不能接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依旧没有醒来迹象的于逢生。 昨日乃至早上还在与他们说话的人,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姜昭抿了抿唇,透过帘子看了眼门外驾车的林元。 他应该听见了。 “已经托人告诉他家里人了,下午应该会找到客栈来。” 还能见上于逢生最后一面。 她也想见见于逢生的家人,弄明白为什么他身中花毒却有家不回,谎称无家,极力掩藏什么。 还是他不是偷跑离家,是被赶出家门的? 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宁愿忍着毒性,在剧痛中丧命,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 这小孩,跟家里的关系让人不得不深思。 第五十章 她来寻于逢生 于逢生再被连寤抱下马车时,宋清华一路上给他输送的境力好歹起了点作用,虽然救不了他的命,但或多或少能为他缓解缓疼痛,脸色比之刚才也要好上一点。 老板娘不知他们来历,对他们的事从不多问,看了眼连寤怀里的小孩,也不多管闲事,见唐远安捧着药材下来立即就让店小二带人去熬药。 于逢生昏睡了近一个半时辰,期间连苦涩的汤药都是连寤扒着嘴硬生生灌下去的。 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见床边围着的三人,连忙挣扎着起身往角落里缩,虚弱地喘着粗气。 他没死成。 腹部还有些轻微的疼痛,但与他昏迷之前的痛感简直是天差地别。 嘴里还泛着苦味,他们肯定已经为他检查过,知道他中毒的事情了。 “你醒了。”宋清华安抚他,让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别怕,我们已经回客栈了。” “我,我……”于逢生缩在角落,手指紧紧攥住手下的被褥,“我为什么没死?” 这是什么话? “……?”宋清华皱眉,试探问道,“你知道自己中毒了,对不对?” “……” 于逢生咬着下唇不说话,别过头去盯着床帐,一副不想理人不想说话的模样,面上的惊慌却是藏不住的。 宋清华微微叹了口气。 姜昭不语,低头与坐着的连寤对视一眼,也不打算继续逼着于逢生说话,为他倒了杯温热的白水,递到他面前,连寤顺势转移话题。 “你认识永安街的陶叙先生吗?” 姜昭的手维持着递水的姿势在他面前停了许久,再加上口中的苦味实在难受,于逢生看了眼面色柔和的连寤,不再拒绝,双手接过了姜昭手中的茶杯。 “我认识,他会给我们讲很多故事。”于逢生小口抿了抿温水,稍微冲散了些口中的苦味,眼里有了些亮光,“我可喜欢他讲的关于圣女姐姐的故事了。” 圣女? 姜昭微微挑眉。 她也不是像连寤与宋清华一般一直守在这里的,于逢生的家里人没来,她本来是与林元和唐远安在楼下等着,临时送药上来,没想到正碰上他醒来。 这会儿谈到圣女,她深知陶叙不能将与揽星间有关的事情讲出去,又是给孩子讲故事,能有几分真实可信的。 姜昭对陶叙胡编乱掐几番加工的故事一丝兴趣都没有,干脆继续下楼等人。 连寤却对他口中的圣女来了兴趣,颇为好奇道:“关于圣女姐姐的什么故事啊?” 于逢生毕竟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这会儿虽能明显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但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要强,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再者有宋清华的境力加持,此时腹部也不见得疼,见又有人对自己知道的故事这么好奇,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努力扬起笑容。 “他说圣女姐姐是住在天上的仙女……” 果然。 姜昭脚步一顿,悄悄地翻了个白眼,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推门下楼。 楼下老板娘依旧趴在柜台上细细算着每一笔账,见姜昭下楼,抬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林元与唐远安面对面坐着,觉得他跟唐远安实在没是什么好聊的,但唐远安这人就不这么想了,他虽然仍旧有些怵林元,但他耐不住寂寞啊,前面还好,姜昭有段时间没下来,他就按耐不住想要地挑起话题。 桌上老板娘上的茶他们倒是没怎么动,唐远安手边还摆了封白色信封,“清华亲启”四个大字让他一丝偷看的想法都不敢有。 姜昭坐下,也不在意桌上她上楼之前倒的茶是否已经凉了,随手往嘴里灌去润了嗓子,朝着信件微微扬头:“连家主送来的?” “嗯。” 唐远安点头,隔了这么一会儿,终于来了个话稍微多点的,他支起身子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姜昭与林元的目光已经不在他这了。 他顺着这两人的目光看去,是一位身着灰布短衫的女子,青丝尽数被挽起,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观望。 老板娘也注意到门边的身影,放下笔正要招呼,却见姜昭这边已经起身往门口走去,联想到不久前姜昭他们抱回来的那位小孩,她又默默趴了回去。 姜昭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女子两眼,在她疑惑谨慎的目光中凑近,轻声问道:“夫人是来寻于逢生的?” 女子猛地睁大双眼,慌忙地后退两步,站稳后又伸出手想要抓住姜昭的袖子,但触及她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急忙缩回了手,在身上用力擦拭了几下,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于逢生留在家里的碎银和一些还沾着泥土的铜板。 铜板上的泥土似乎又刺激到她,使得她又急急忙忙在胸口翻来覆去地拭擦。 姜昭皱眉:“夫人” 一听见姜昭叫她,她连忙双手捧着银钱走近一步,突地跪在姜昭面前。 “夫人?!” 姜昭被她这猝不及防地动作吓得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拉起来。 她捧着银钱,固执地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抬头望着姜昭,急得语无伦次:“姑娘,我就只有这么点钱了,我,我求求你,我全都给你,你把逢生还给我,他不值钱,他,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我求你,姑娘,我求求你” 这一时闹出的动静不小,林元与唐远安接到姜昭的眼神,连忙起身赶过去帮着姜昭一左一右扶着女子。 多半是那位夫人告诉她带走于逢生的可能是人贩子,才能把人吓成这样。 姜昭并不接女子手中的东西,皱着眉与唐远安两人一同施力将人从地上拉起:“夫人,你先冷静些,我们不是人贩。” 女子的动作有一瞬的怔愣。 可他们若不是人贩,她的孩子又怎么会在他们手里呢? “我,我……” 女子捧着手里的东西不知该怎么反应,脸上还挂着泪珠,呆愣着由几人顺势扶到桌边。 她的情绪尚有波动,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一双泛红的眼睛里眼看着就要再次落下泪来,姜昭急忙为人倒了杯茶放到人的面前。 “你是于逢生的母亲?” 第五十一章 是她亲手喂的毒药 “我是,我是。” 于夫人将手中银钱急忙全部堆在桌上,往姜昭手边推去,“逢生他,他还好吗?” 姜昭垂眸瞥了眼那捧钱,除了那些铜板,其余的碎银确实是与她之前在那小院的桌上看见的数量无差。 依于逢生的表现来看,他跟家里的关系似乎不怎么简单,可照面前这位于夫人的表现来看,他们也不像是断绝关系不再往来的情况。 于夫人焦急的目光里,姜昭神色自若,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暗自思忖了一番,在唐远安实在要忍不住时终于开了口。 “他在楼上,由人照料着。”姜昭道,片刻后又故作好奇,“逢生离家多久了啊?” 于夫人急着想要见自己的孩子,但又不知道姜昭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只能空焦急地坐在原地,回答姜昭的问题:“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 姜昭皱眉。 依照宋清华的话来看,于逢生体内的五露草至少有半个月的量,中毒也有段时间,都到了毒性爆发的时候。 也就是说,于逢生那小孩中毒的时候还没离家。 不止是姜昭,其他两人心里亦是“咯噔”一下。 在家里。 姜昭眼神微眯,面上露出几分冷意。 那这位于夫人可能会有点问题啊…… 姜昭轻点桌子的手指停住,扫视于夫人的眼神带着不明意味,意味深长问道:“夫人知不知道,一种叫五露草的东西?” 几乎是“五露草”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面前红着眼尾的女人倏然白了脸色,焦急瞬间转为惊慌。 “我,我,我……” 支支吾吾地,怎么也吐不出家一句完整的话。 这副模样,姜昭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唐远安微微张着嘴,差点打翻手边的茶杯,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可是你的孩子?!” 顿了顿,他略微歇了气焰,哑声问道:“他是你亲生的吗?” 于夫人紧紧咬着下唇,豆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乱流,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微微点了点头。 “……” 姜昭心到不妙,连忙转头去看林元神色,果然见他表情隐晦,放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握拳,青劲爆起。 还没来得及让她反应反应,姜昭只觉得面前一阵强风刮过,被刺激的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眼,林元已经半蹲在桌前紧紧攥住了于夫人的衣领,满脸怒容。 “林元!” 姜昭与唐远安立即起身,下意识一左一右去稳住林元,防止他一时情绪过激有下一步动作。 柜台的老板娘被姜昭这一声惊得再次直起了身子,一抬头,被眼前的情况吓得一激灵。 这年头,她也不想多管闲事,但奈何于夫人哭得实在可怜,犹豫片刻,她还是试探着上前准备劝劝。 姜昭上前握住林元的手腕,试图分开两人:“尚不知来龙去脉,不要凭一时冲动。” 林元抿着唇不语,直到属于姜昭的境力爬上他的手臂,冰冷的刺激之下,他才松了手,于夫人也得以放松,虚脱地靠在桌上喘气。 姜昭回头看了眼准备往这来劝说的老板娘,抬头对着唐远安使眼色。 唐远安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几步跑去稳住了正往这里来的老板娘。 “客官,这是……” “没事没事。”唐远安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挡住别人的路,随手往身后指了指,“一时激动了些,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吧,有我身后这位姑娘在,无论有多大的动静都不会出什么事,你就安心吧。” “可是……” 老板娘动了动嘴皮,侧着身子看了眼林元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虽对唐远安口中的话仍是半信半疑,但好歹有了口头保障,她就算说不上什么话自己也能觉得安心些,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柜台。 “你。”林元眼神阴鸷,狠狠锁住于夫人,“知不知道五露草是种什么毒?” “我……” 于夫人语塞,泪珠要落不落地挂在眼眶边,她手指动了动,垂下脑袋不敢说话。 她能亲手喂给于逢生,自然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致命的毒,是她儿时从老人那里无意间听得的两句,五露草碾碎入水,可要了人的命。 “嘭!” 林元双拳紧握,狠狠砸向桌面,惊得在场几人皆是心里为之一颤。 好在他有意在压抑自己的怒气,这桌子得以在他手下存活,只有桌上摆着的茶杯摇晃着坚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歪倒在桌上,茶水顺着桌沿滴落。 “腐蚀肝脏,痛苦而亡。”林元咬牙切齿道,一双眼睛因为怒气而微微发红,“你是对他有多大的怨,要对他用这种药?!” “!!!” 于夫人大骇,脸上最后的血色也退得一干二净,猛然抬头,睁大双眸,怔怔地盯了林元片刻,扶着桌子的手指突然开始剧烈抖动。 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轻微,半晌之后她才颤抖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腐蚀肝脏,痛苦而亡……?”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倏地上前攥住林元的衣角,又哭又笑,小心翼翼地带着点希望:“五露草入水,不是,不是无香无味,慢慢拖垮人的吗?怎么会,会……” 怎么会有这么烈的毒性?! “无香无味……?” 林元缓缓重复着四个字,默默扯出自己的衣角,站起身子,低头看向于夫人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讽刺:“五露草味涩刺喉,极难掩盖,难以下咽,夫人又是怎么让它无香无味,让于逢生心甘情愿地喝下去的呢?呵,还是……告诉他这是强身健体的苦口良药?” 既然已经下了毒,何必再给自己树立这一番慈母的形象? 姜昭皱眉,陷入沉思。 林元受往事影响,先入为主,难免带了点主观情绪。 她与唐远安不一样,无论是林元的往事,还是此时面前这副场景,他们都是局外人,虽有感触,但不能完全与之共情。 于夫人方才听见五露草毒性时那副震惊,大骇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可能真的以为五露草入水是无香无味,只会慢慢拖垮人的。 她不知道五露草入水的味道,可能并不是以什么苦口良药去劝的于逢生,只当作寻常的水端给了于逢生。 那于逢生呢? 他不是没有味觉,又为什么会喝下这种味涩刺喉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母子见面 于夫人仰头怔怔地盯着林元好一阵,忽然捂脸爆发出一阵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是她错了。 她一直以为只要她狠下心,少了逢生就会好一点的。 可是血缘亲情,母子连心,他离家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她亲生的孩子,七年来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的家人,感情早已刻进了骨子里,融进血肉之中,他不能离开她的同时,她也离不开他。 痛苦而亡,根本就不是她预料之中的安然离世。 她怎么…… 她怎么能?! 她怎么就能动了这样的心思,下了这样狠的手?! 林元垂眸静静地看放声大哭,对她这时的忏悔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还嘲讽。 眼前这个女人,真的与他记忆中的人极其相似。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姜昭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等到于夫人的哭声渐歇,姜昭才蹲下去预备将人扶起来:“你起来吧。” 一直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于夫人顺着她的力道巍巍颤颤地起身,姜昭等她站稳,为她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先上楼吧。” 姜昭偏头,担心林元会出声阻拦,正要劝说两句,林元却抬眸看她一眼,侧身让开了道路。 姜昭怔愣片刻,低头失笑,微微松了口气,对着于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于夫人一连道了三声“好”字,急急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昭后面。 唐远安小心观望林元的神色一眼,见他也有上楼的趋势,连忙拿了桌上的信件揣进怀里,抢在林元前面将他与于夫人隔开。 姜昭走在前面,步子放的有些缓慢,于夫人扶着扶栏紧紧跟在她身后,忽然停下步子,有些紧张,神情忐忑地叫住姜昭:“姑娘!” 姜昭应声停步,转身借着与她相隔了一阶梯的优势,低头俯视她,面带疑惑:“何事?” “逢生他……”她顿了顿,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逢生他还好吗?” 姜昭深深地看她一眼,轻声细语打破她的侥幸:“我们有位很优秀的医师,她很想治好逢生,可惜毒已入骨,药石无医,回天乏术,逢生的余生,仅余今日。” 姜昭瞳孔清澈,清晰地映射出面前于夫人无措的模样。 她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汹涌,小腿一软,大脑蓦地一阵强烈的眩晕,失重向后仰去。 “小心!” 姜昭伸手拉住于夫人的同时,跟在她身后的唐远安及时扶住她的肩稳住了她的身形。 “走吧。” 姜昭拉着她的手将她扶好,眸光闪动,仿若不曾看见她面上的无助失措,转身继续领路。 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对于夫人这种情况同情有之,但……她与她萍水相逢,互不了解,也只有这点同情了。 姜昭抬起的手还没落在门上,连寤已经不经意间看见了门外的影子,姜昭手指扣在门上的刹那,门也应声被连寤打开。 于逢生应该是讲累了,本身他如今毒发过后虚弱的身体也不能让他兴致勃勃地与连寤讲完他听来的各色故事,此时不得不听宋清华的话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微微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中泛着蓝光的境力。 或许是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事,他这会儿倒不像前几日在他们面前那般拘谨,临近生命的终结,他也终于敢将被压制已久的孩子气放出来一些。 比如看完宋清华将境力输送进他身体后,又鼓着嘴别别扭扭地抱怨宋清华配的药太苦。 “逢生……” 于夫人站在门口,刚念出于逢生的名字便紧紧地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当着他的面哭出声来。 这一声不轻不重地呼唤,让床上的于逢生浑身一颤,笑容僵在脸上。 他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偏过脑袋,看着那位穿着灰布麻衣有些踉跄朝他走来的女子,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惊慌。 “阿娘……?” 他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可是他体内的毒已经爆发,腐蚀肝脏,他如今只剩一副破败身子,软弱无力。 刚才与连寤坐着手舞足蹈地对话,已经用去了他大半的力气,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夫人走近,宋清华让出位置,由着她半跪在床边手法轻柔地抱住他。 他一句“阿娘”,倒是省了姜昭向宋清华与连寤介绍来人的动作,如今母子相见,他们不好再插话,互相对望一眼,准备退出房间给他们留出最后的时间。 “等一下!” 于逢生及时察觉他们的动作,一时焦急,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连忙叫住了他们,朝着连寤道:“我……你们不要将我阿娘一个人留在这里。” “……?” 连寤对他这要求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只以为是他害怕他们就此离开,开口解释道:“我们就在外……” 话音未落,于逢生已经偏过头看着无助流泪的于夫人,努力扬起了笑容,伸手去抹她的眼泪:“阿娘,哥哥呢?在家吗?” 连寤一怔,徒增疑惑,到底没说什么,与姜昭他们一起在屋里各自找了地方或站或坐。 唐远安靠在柱上,随手从怀里摸出信件递给与姜昭相对而坐的宋清华。 顺着姜昭的视线望去,于夫人握住于逢生的手,一边无声地落泪,一边重重点头,努力憋着哭意,跟着于逢生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是啊,哥哥在家做饭呢。” “哥哥已经学会做饭了吗?” 于逢生眼里露出几分亮色,似乎是来了兴致,可又想起什么,有些失落地瘪了瘪嘴,“可惜我没有吃过。” 于夫人神色痛苦:“……” “所以今天哥哥做好了饭,就等阿娘带着逢生回去吃饭……”她紧紧握着于逢生的手,对上他的澄澈的双眼时,忍着的情绪忽然崩塌,溃不成军,再憋不住自己的哭意。 “逢生,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知道水里有毒了,是不是早就知道娘要害你了……” 她无措地将脸埋在于逢生的手上,胡乱蹭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逢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第五十三章 于逢生生不逢时 “!” 宋清华惊骇,放在信件封口处的手指顿住,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惊得一时没了拆信的心思。 她动了动嘴皮,欲言又止,左右环望一眼,除了她与连寤是一副震惊神色,姜昭与林元他们似乎对此并不惊讶,没有多大的反应。 若她没有听错,于夫人口中的意思,是于逢生体内中的毒与她有关? 于逢生的手脚有些发冷,他能感觉到毒性正在发作,不过因为宋清华为他输入了大量的境力,没有早上发作时那般痛苦。 “我……”他想擦去于夫人脸上的泪水,但双手却被她合拢紧紧握在掌心,他试了试,抽不出,只能微微仰着头去安慰痛哭的母亲。 “那水味涩刺喉,你怎么不问问阿娘?”于夫人憋着哭意,急促地喘气以求平静自己的情绪,“你要是淘气一些就好了……” 他要是淘气一些,不要这么懂事就好了,淘气些,遇上自己难以下咽的东西,背着她偷偷倒掉就好了。 于夫人伏在床边,眼睛有些发涩,手上早已湿润一片,她只能将下颚支在床上,由着眼泪浸入被褥。 于逢生的脸色愈发苍白,于夫人的到来与此时的痛苦都剧烈地扯动了他的情绪,血液上涌,连带着牵动了体内的毒。 强忍着体内涌起的那股连宋清华的境力都压不下去的不适,他又硬生生地挤出笑脸,哑声安慰道:“只要我喝了那些水,阿娘和哥哥就都会好了。” 说完,他见于夫人的眼泪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因为他的安慰而止住,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有些手足无措。 从来都是于夫人哄他,这会儿她哭了,他却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娘,你别哭了。其实……”他顿了顿,“那水也没那么难喝。” …… 姜昭随意靠在桌上撑着脑袋,一字不漏地将于夫人母子俩的对话听了进去,忽然轻声道:“所以这就是他要隐瞒的原因?不想让人知道他体内的毒是他阿娘下的?” 话音才落,身边几人都还没来得及听清思索,床上的于逢生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吓得于夫人慌乱大叫,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擦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对不起,逢生,对不起”她的手沾了泪水,抹不去血液,她满目慌张,捏着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于逢生的嘴角,“逢生,你疼不疼,对不起,对不起,你再看看阿娘好不好,哥哥还在家里等我们回……”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发抖,惊慌之下哭意彻底涌上来,最后只能听见她口中不断的呜咽声。 姜昭与宋清华连忙凑上去,一人稳稳地扶住于夫人,一人立即握住于逢生的手腕将浅蓝色的境力输送进去,试图缓解于逢生的痛苦。 “阿娘,我,咳咳……”于逢生感受从手腕处传来的境力,从疼痛的混沌中恢复一丝清醒,甫一开口,便被口中残留的血液呛地咳嗽几声,嗓音沙哑无力,“阿娘,我不疼的。” “……” 其实他很疼,心底也有那么一点委屈,可是他不敢哭,不敢说疼,不然只会给这屋里的所有人徒增麻烦罢了。 “姐姐……”他看着宋清华眉间的焦急,有些难受,别开眼偏头对上姜昭的视线,想要转移注意力,“你好像陶爷爷说的仙女姐姐。” 姜昭一怔,扶着于夫人让她靠在床沿边,微微靠近于逢生,笑道:“可能因为我们都穿红衣服?” 于逢生跟着她咧嘴一笑,一只手腕被宋清华握在手里输送境力,一只手缓缓伸出去轻轻拉住正痛哭流涕的于夫人的手指。 他看了看姜昭一身红衣,想起无意间在陶叙那里看见的那副画卷,可惜他没看清楚画上人的脸,只模模糊糊地记住了她一身几乎与姜昭无异的红衣。 “我经常听陶爷爷说他生不逢时,没生在可以见到仙女姐姐的年代。”他说,“可能我也是生不逢时,没生在可以长大的年代。” 于逢生其实一直都不认同陶叙这样的说法,他一直说仙女姐姐是神仙,可既然是神仙,那必然是住在天上的,他又怎么能见到。 “天上的神仙会不会觉得我是坏孩子?所以才让我早点离开?”临近死亡,他又想起一直以来从大人那里听到的各种传说,“我死了以后,会去很可怕的地方吗?下辈子,还能回到这里吗?” “嗯……”姜昭抿着嘴思索片刻,忽地眯眼笑道,“像逢生这样的,当然不是坏孩子,他们都很喜欢你的。只是上天将你放在人间后,突然发现弄错了时间,所以想要让你回去,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又回将你送回来啦。” “真的吗?” 于逢生似乎有些惊喜,眼睛笑成月牙,“谢谢仙女姐姐。” 姜昭微微一笑,见宋清华红了眼眶,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宋清华鼻尖泛酸,失了力般地撤回了境力,无力地发现她输送进的所有境力都对此时的于逢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大概是最后一次毒发,他身体里的毒性齐齐发作,她所读过的医书里,解五露草入口不久的毒的法子比比皆是,却找不出一条是能缓解这种毒最后爆发时期带来的疼痛的。 偏偏他还做出一副没什么感觉的模样。 宋清华手指微微颤抖。 他真的只有七岁吗…… “阿娘。” 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意识逐渐在流失,于逢生紧紧抓住于夫人的手,“你不要把我抱回家去。” 他费力地吞咽了口中的血液,看着止不住哭意不断小幅度摇头的母亲,笑道:“只要我死在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不会有人猜到你。” “逢生!” “阿娘。”于逢生止住她的话,“对不起,你要是没生我就好了,你和哥哥就不用这样苦了。只是可,可惜我见不到阿爹了。” 于逢生的意识逐渐焕然,抓着于夫人的手渐渐失力,仰着头看向姜昭:“对不起姐姐,又要给你添很多麻烦了。” 最后朦胧之际,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听不见耳边几人的呼唤,视线模糊,姜昭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画上人的身影重叠,几乎融为一体。 他笑了笑,露出几分欢喜:“仙女姐姐,你能满足我的愿望吗?” “我想要阿爹归来,阿娘和哥哥不要再这么苦了,我能……” 第五十四章 逢生离世 “逢生?” 姜昭凑近他的嘴边,想要听清他最后的话,无奈他的声音实在太轻,她听得断断续续。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于逢生努力扬起了自己的嘴角。 他已经很开心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甜糖,感受到了母亲对自己的爱意,许下了自己的愿望,能握着母亲的手离开。 姜昭再抬头时,于逢生的手已经从于夫人的手边彻底滑落,眼角悬挂多时的泪落下的同时,呼吸随之停止,再听不见于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呼唤,一切喧嚣就此停止。 林元紧紧握拳,双眼微微泛红,眼神狠狠地盯着床边的情况,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呼吸。 于夫人与于逢生话听见了七七八八,连寤再傻,也差不多弄清楚这对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连寤轻叹,止不住地惋惜。 真可惜,来了人间不到半年,该是最欢乐的年纪,却带着一身伤痛离去。 姜昭和宋清华还在于逢生床前,连寤他们也插不进去,只能稍微靠近他们以备不时之需。 姜昭起身的刹那间,原本趴在床头哭喊的于夫人忽然猛地冲上来,姜昭毫无防备地被她这么一撞,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心。” 伴随着身后人小声的惊呼,姜昭慌乱间抓住床帘,手上还没来得及用力,一双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稍稍用力,将她稳稳当当地撑起。 松了口气,姜昭轻拍着胸口安慰自己,惊魂未定,朝身后扶住自己的人一笑,“多谢。” 连寤眉间还有未退去的惊慌,连带着呼吸都带了点急促,双眸微微睁大,上下扫视了姜昭好几眼,对上姜昭投过来的视线时,又下意识的换上了一副笑颜,缩回手:“没事。” 于夫人抱着于逢生哭的实在伤心,只听见不断有声音从她喉咙处被挤出,却始终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姜昭抿着唇盯着她,倒不是在意她刚才险些将她撞倒在地,只是就今日于逢生与于夫人互相说的这些话来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差。 最起码从于逢生死都不愿意让人直到下毒的是于夫人这一点来看,这对母子之间的感情绝对说不上淡。 既然于逢生的死去会让自己受不了,那于夫人当初又何必要下狠心给自己的亲子下毒?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只余于夫人阵阵哭声。 姜昭缓缓在于夫人身边蹲下,待她哭声渐歇,于逢生的额边的发丝已经被她的她的泪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面上。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偏就投生在了我肚子里。” 于夫人失了神,抬头盯着姜昭的眼神宛如疯魔,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突然大笑起来,死死地盯住姜昭。 “为什么他要投生在我腹里?为什么……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家?” 她此时的表情与神色实在瘆人,姜昭眉头一皱,偏头喊人:“清华?” 宋清华立即应声蹲下,握住于夫人的肩,将境力缓缓输送进去,趁着人接受到境力的愣神间,与姜昭配合着将于逢生从她怀里稍稍抱出来些。 感受到姜昭两人的动作,于夫人下意识紧紧抓住于逢生有些冰凉的手,怔怔地望着宋清华,应该是冷静下来了,蓦然失笑,眼泪跟着笑意一起涌现。 她低着头用手指抹去眼泪,眼睛一阵涩疼,“逢生他,怎么就没生在像你们一般的好人家,他从小就懂事,应该被娇养长大的。” 宋清华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的侧脸:“所以你毒杀逢生的原因……” “我养不了啊……”于夫人满目绝望,侧身盯着床上的于逢生,又哭又笑,“家里没有吃的,每日出去做的工,税收一交,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该这么办的……” “官员吃人,百姓无粮,家中男儿尽数被强拉去战场,畔归城北,富人不知饥冷为何物,畔归城西,迟早成为穷人的乱葬岗。我的逢生……” 这是一种无力又绝望的感受,让人如鲠在喉,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心中的难受无法消散。 什么理由都不是毒杀于逢生的理由。 可是什么样的世道,才能逼得母亲向亲子下毒。 “嘭!” 被重重的推门声惊醒,姜昭抬头,看见的是林元夺门而出的背影。 连寤欲出门跟着去看看情况,被姜昭微微摇头堵了回来,继续留在屋子里跟唐远安站在一处。 这就大致能复原所有的事情了。 于逢生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即便母亲与兄长都出去做工,都已经不能再负担起一个他了。 即使知道母亲端给自己的水里有毒,也每次都忍下那刺喉的味道依言将水喝下肚。 但一户人家突然死了人,又是在这种急需劳动力的时候,难免会引人注意。 所以他才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死在外面也是因为他自己淘气乱跑,不会有人会怀疑到他母亲的身上去。 这个人,即便是死,也不想给家里再添麻烦。 “我多坏啊。”于夫人说着,因为眼睛涩疼,不得不微微仰着头,憋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我连五露草发作是怎样的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又蠢又坏。” “逢生在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我给的。” “……” 唐远安还在愣神,被姜昭一道境力轻轻地打在他的手背,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回神。 姜昭已经从地上起身,顺便与宋清华打配合让于夫人松开了握着于逢生的手,一左一右地扶着她站了起来,空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手。 唐远安凑过去,姜昭偏头看了看床上的于逢生,他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嘴角及半边脸还沾着血迹:“你把逢生抱走吧。” “逢生?!” 没等唐远安行动,于夫人的情绪瞬间激动,左右挣扎试图摆开姜昭与宋清华,“不要抱……” “夫人。”宋清华打断她,柔和的境力输送进去,再次安抚住于夫人的情绪,“我们遵从逢生的遗言不让你将她抱走,我想,你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 第五十五章 他心心念念的弟弟回不去了 于夫人伸出去想要抢夺的手顿在空中,喉咙处呼之欲出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眼睁睁地唐远安把人小心翼地抱走。 宋清华说的没错,她能明白于逢生的用意。 他活着时自己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受尽痛苦哪怕死也要瞒住是她下毒的消息,死后自然也不愿意让她将他的尸体抱回去,让人徒增怀疑。 于逢生在这件事上有多细心?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无论无何也不让自己死时身边只有于夫人一个人。 他连一点让人可以怀疑于夫人的机会都不愿意留下。 姜昭与连寤送于夫人下楼,宋清华不愿意跟出来,她需要时间去消化今天的所见所闻,可桌上那封原本打开来想要从中得到些许安慰的信,却又猝不及防地给她带来惊慌。 那封来自连寻的信,一段问的她的近况,一段问的连寤的近况,一段问的整个团队前行的情况,剩下的九段,字字句句,都与唐远安脱不开关系。 连寻与唐远安的关系说不上太熟,唐远安与连寤一同长大,彼此都将对方视为挚友。 但连寻从来不插手弟弟的人际关系,于唐远安而言,连寻是敬而无法亲近的长辈,看见他闯了祸,或是听见他拉着连干了蠢事,时不时会说教两句,在唐远安心里的威信不比他爹娘小。 除了这偶尔的一两句说教,连寻平日从不过问唐远安的事,哪怕他拉着连寤出去,只要事情没传到他耳朵里,他也懒得去细查。 可这封来信,信纸上有关她与连寤的话不过寥寥几句,剩下字字句句,仿佛写尽了他毕生对唐远安的所有了解。 据信上所言,他与宋清业不日就要与他们见面。 离家数日,她既能见到思念不已的兄长,又能见到许久未见的心上人,该是开心的事,她明明心生欢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宋清华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唐远安没有一时淘气偷偷打开了这封信。 “远安其人,看似顽劣风流,任烈风冷雨也熄不了一张笑脸,却有致命的软肋。” 宋清华垂眸盯着这句话,丝毫不敢想象唐远安如果看见这封信会是什么反应。 还好他不在。 …… 老板娘不知道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林元突然突然出了门,唐远安不久后也抱了人出来,问她要了不少热水。 此时见由姜昭扶着的于夫人面色惨白,眼眶红肿,行动见还会不由自主地抽噎,明显是一副才大哭过的模样,她连忙招呼店小二端了温热的洗脸水过去。 眼睛被温热的湿热的帕子温过,于夫人要比之前好受了一点,望着盆里的热水出神。 姜昭将还摆在桌上的碎银与铜板一一塞进于夫人手中,一句话止住她还没出口的拒绝:“这碎银是逢生的东西,他送回了家,自然就是于家的东西,我们万没有收下的道理。” 于夫人捧着手中冰冷的银钱,眼睛酸涩,隐隐约约的,又是一阵湿意。 好讽刺,逢生那样温暖的人,她身为他的母亲,害死了他,能带走的他最后的遗物,竟然是将她逼到这种境地的冰冷的银钱。 连寤看见她的双手微微颤抖,颤颤巍巍地将银钱一一放进怀里,低叹一声:“夫人回去吧,逢生的后事还请放心交给我们。” 他心底像是被堵住一般难受,但又没有话去安慰于夫人,她毒杀亲子,却怎么也称不上一句心狠手辣,为世道所逼,事后又后悔不已,对逢生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 可她又确实毒杀了逢生,甚至因为无知让他饱尝痛苦而亡。 深爱孩子的母亲毒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种随时都能让人窒息的愧疚与后悔,说不定会在她心底扎根。 他们无权向人告发于夫人去改变这件事的结局,一是逢生遗愿如此,二是身处他国,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三是于夫人这种情况,他们未身处她的境地,如何有资格去评判她。 于夫人仰着头,好不容易让泪水憋回去了些,扬起笑容,颤抖着嘴唇,故作开心:“是。我也该回去了,告诉逢时今天可以多吃一碗饭了,告诉他,弟弟不回去了……” 她能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等着弟弟回不来了,却不敢告诉他,是因为她这个母亲弟弟才回不来了。 要是逢生能早点遇见姜昭他们就好了。 她白着一张脸,嘴唇发抖却仍然偏要勾起笑容,也不要姜昭扶她,自己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客栈门口,被外面有些刺眼的阳光射得眼前一晃,左脚勾住门槛。 “诶……” 姜昭惊呼声中,她又扶着门框站起,自己走出了客栈,留给姜昭与连寤一个还发着抖的背影。 姜昭跟到门边,伸出脑袋朝客栈外打量了一番,不出意料在对面树下正站着出神的林元,了然微微失笑,准备上楼去看看宋清华和唐远安的情况。 一转身,连寤还坐在桌边,面色沉沉,盯着门口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撞上姜昭的目光,才回过神来,掩饰性地笑了笑。 “上去吧。” 姜昭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站在楼梯口等他跟上来,眉梢轻挑,“怎么了?” “有些烦闷罢了。”连寤与姜昭并肩,一左一右往二楼走,“逢生令人太过惋惜,明知水中有毒,却不得不喝下。” “逢生逢生。”他叹了口气,“却生不逢时。” 生在这么个世道。 要是他们能早点遇见逢生就好了。 “所以天下才需要位明君啊,所以天下人才会去信揽星间,去相信闻星令的传言。”姜昭似乎是等不及他这么个慢悠悠的速度,先他一步上了楼。 她站在二楼楼梯口,为了安慰他,转身微微含笑,等着他靠近,盯着他有意放低声音,语调故作调皮,“若真是堵的慌,那就想想天下众多名士,看看哪位能有幸入我们连二公子的眼,成为他心中的明君呢?” “……” 连寤失笑,低头不敢去看姜昭直勾勾盯着他的目光,小声笑骂道,“狂妄之言。” 他一时差点分不清她是在讽刺他还是再逗他开心。 没心没肺。 天下名士千千万,哪里会他选哪个,哪个就是明君。 连家不会堵错,可不代表他就不会选错人。 第五十六章 家纹 于逢生被葬在城北的一棵常青树下,到家的距离比从客栈到城西近,他能成功将姜昭他们从这里带到城西陶叙家,想来也能从这里找到回家的路。 姜昭几人能给于逢生的东西不多,为他立了碑,在碑前给他摆上特意去买的糖和糕点,期盼他来世可以生活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之中。 希望他许下的愿望可以实现。 林元是第一个回屋的,他似乎自从知道了于逢生和于夫人之间的事情后心情一直都不好,事情一结束,就立马离开,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去。 连寤他们不明缘由。 姜昭倒是一清二楚,不过这件事可不在她的预料之中,捡到于逢生本就是无意之举,那红衣姑娘给她的情报之中也没调查于逢生的事情啊。 她与那红衣姑娘也没想到这事能与林元那次的事情那么像,不然她们早就有应对的手法了,让林元几乎是全程参与了这件事情,不白白加强了他心中复仇的火焰嘛。 姜昭也很惆怅,无奈望天。 所有的事情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姜昭婉拒了宋清华几人想要一起用餐的邀请,一抬头,直接跃上了客栈屋顶。 “诶,她这……” “由她去吧。”宋清华仰头看着姜昭的身影,面色淡淡,眉间不自觉也爬上了点愁绪,接着唐远安没说完话,“毕竟逢生是她带回来的,这会儿难免会难受点,一个人待会儿也好。”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早上还在跟你说话的人,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已经躺在冰冷的坟墓之中。 “……也好。” 唐远安稍稍输出一口气,脑袋微微一偏,瞥见仍然仰着头盯着姜昭身影的人。 视线昏暗,从他的目光看去,姜昭微微立在屋顶上,张着双臂一步一步地乱晃,看不清神色,身形摇摇欲坠,惹得人不由蹙了眉头。 一晃眼,她又独自屈膝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远方出神。 唐远安偷偷一笑,有意调动气氛,上去揽住连寤的肩,打趣道:“想当初,跟你提起姜昭就脸红害羞,一副纯情模样,没想到啊,如今不过寥寥几月……哦!” 连寤趁着唐远安不注意,伸手弹开他放在自己肩上手,指尖红光一闪,境力不轻不重落在唐远安手上。 手背突然感应到一丝剧烈的灼热感,唐远安吃痛,立即挪开手掌,成功止住口中的后半句话,落开连寤半步。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他擦了擦手背,见那处什么事也没有,又笑嘻嘻地粘上去,“不说姜昭,那说说别的?” 唐远安的声音传入前面依旧眉头不展的宋清华耳中,莫名带去一种慌张感,大拇指在无意识间紧紧抠住掌心,不敢转头去直视唐远安。 连寤自顾自地走在唐远安前方,并不想为他这这句话停下脚步,真的去跟他谈谈其他的事。 唐远安却仿若并不在意连寤理不理会自己,眼珠子一转,想起件事,蹦到连寤前方,故作玄虚:“那你猜猜我今天发现了什么事?” 连寤无奈看他一眼,绕过他默默加快步伐,将人甩在身后。 “诶,你别走这么快啊,你还没听我说呢。” 唐远安急急忙忙跟上去,扒在连寤身边,一股脑将话全部吐出来:“今天陶先生给我们的玉佩和林元那块很像啊,一个是牡丹一个是海棠,一个是林字一个是星字。若拿出去,你说这是两家人定亲的信物也有人信啊。” 他本是将这无意间的发现说出来转移几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在于逢生离世的情绪中能放松些。 倒是没想到,这效果出乎他意料的……好? 连寤与宋清华同时停住脚步,宋清华目光有些惊疑,这句话一时竟冲淡了些连寻那封信带给她的冲击。 “应该是巧合吧……” 宋清华转身,避开唐远安的眼神,想垂眸沉思的连寤寻求答案。 唐远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两人这样出乎意料的反应是因为什么,挠了挠脑袋疑惑道:“怎么了?什么巧合?” 连寤之前已经有所猜测,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不如宋清华那般惊讶不已,略微沉思片刻,迎上唐远安疑惑的目光,开口问道:“记不记得连家的家纹?” 唐远安点头:“青龙啊。” 连寤:“姜家呢?还有其他家。” 唐远安摊手,仍然不明就里:“姜家朱雀啊,你们四大家族不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占其一吗?这谁不知道。其他你还想问哪家?” 连寤皱眉,把话挑明,继续道:“你可知皇后母家?” 唐远安道:“知道,左相林家,家纹不就是牡丹……?!” 唐远安眉心一跳,话语顿住,怔愣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吧,没听说林相家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公子或私生子啊?” “再说,天下家族千千万,家纹大都取自自然,不过形态不一,难免会有重复。”唐远安轻声道,“像宋家是六瓣雪,天下用雪作家纹的也不少,都或多或少在形态上有区别,林家的牡丹与林元那块玉佩上……” 话没说完,他又突然歇了声音。 他不是没见林家的家纹,所画模样与林元那玉佩上的牡丹分明…… “与林元玉佩上的牡丹一样。”连寤观望他的神色,接着替他说完后半句话。 “那也不对啊?”唐远安急道,“林家总不能真还有流落在外面的孩子吧?若是私生子,也不会给他纂有家纹的玉佩啊。” 连寤垂眸,林家不知道有没有流落在外的公子,可皇宫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位流落在外的皇子,好巧不巧,还就是皇后亲子。 林元还姓林,就更巧了。 可他是姜昭带来的人。 “先放着吧,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连寤抬头看向屋顶的方向,轻声道,“说不定……总会知道的。” 这问题一时也想不通,宋清华与唐远安在心中留了疑惑,暂时将这件他们自以为牵扯到林家家事的事放置脑后。 连寤目光沉沉,收回视线与两人一齐走进客栈,心中思绪却片刻不停。 林元,姜昭。 第五十七章 所见所闻不过冰山一角 从南陆祈安城到北御畔归,连寤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这一队与其他寻找闻星令的人的不同。 指名点姓交给林元的《永寂传》,多日之前那支射在林元耳边的箭,加上在祈安城里受到的那场刺杀。 无一不将他的目光吸引到林元身上。 更何况,哪位去寻找闻星令的人一路上都有位疑似是圣女的人跟着,白白送给你关于闻星令的线索? 若真如昭昭所说,圣女也有她自己的选择,如果林元就是她的选择,连寤抿了抿唇,神色不明。 那么昭昭呢? 她一身神秘,除了姜家姑娘的身分,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她带着林元出现,似乎早已知晓林元的身份。 那她自己又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思及姜昭的身份,连寤不由得再生疑惑,扎根于揽星间下的梧城千百年的姜家,与揽星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还有闻星令…… 连寤思绪忽然一顿,有些想笑,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在质疑闻星令与圣女的真实性,如今却是渐渐深信不疑了。 …… 不知道此时的想法,姜昭独自在屋顶坐了许久,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她倒也不觉得饿得慌,横竖她就算十几二十天不吃东西也饿不死。 整个团队前进的方向与她预想中的一般无二,下一步…… 她想起万云楼老板的话,不出意料的话,下一步就该是北都了。 天差不多已经完全黑了,风吹着有些冷,姜昭在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两颗糖来,窸窸窣窣地剥开放进嘴里。 甜味在嘴里散开,她垂眸掀开了右手手腕处的布料,轻微的刺痛感传来,白皙的手腕处浮现四颗星星。 四颗了。 姜昭微微叹气,眼睁睁看着几颗星星又消失不见。 吹在面上的风突然剧烈起来,姜昭被激得稍稍闭了眼,还没用手去挡直扑面门的冷风,这风突然又自己停了。 再睁眼,昨晚那位眉心有痣的红衣姑娘已经捏着张叠的正正方方纸灵巧地落下她面前,将手中的东西往她眼前一送:“我还正在想该找个什么办法把这东西给你,没想到你又在屋顶上,正好。” “你这身功夫不错。”姜昭从她手中接过纸张,随手打开,“去培训培训林元多好,反正你们俩个都是风系的。” 趁着姜昭看信的空隙,红衣姑娘挪到她身边坐下,笑道:“若真能这般,我倒是愿意……可惜不能呀。” 姜昭笑看了她一眼,她当然也明白不能,无奈地抿了抿唇,继续将目光放在纸上。 待她一字不漏地看完,脸上的笑意也消失的干干净净,面色凝重,低声问道:“确定……全部属实?” “下午刚得的情报,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红衣姑娘似乎已经预料到姜昭的反应,面色不改,努了努嘴,“我们这里收到的消息,何时有不属实的?” “倒也是。”姜昭紧紧盯着纸上“唐远安”三个字,“十年……如此看来,这位姑娘倒算厉害。” “我……有人要来了。”红衣姑娘眼神一顿,声音突然放的极低,脸色一变,迅速起身,境力微显,整个人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一阵冷风。 姜昭手心燃起境力,纸张眨眼间被一层薄薄的冰封住,指尖微动,冰块碎裂,冰晶四散,纸张也随之化作极细小碎屑,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姜昭借着月色垂眸看向屋下,不过片刻,就有人晃进她的视线里,这客栈算不上高,只有两层,姜昭轻而易举辨认出来人是谁。 还没开口叫人,下面的人已经抬头观望一圈,成功找到她,脚尖在空中轻点两下,跃上屋顶。 “昭昭。” 宋清华朝她微微一笑,手里还端着盘糕点,几步过来坐在刚才那位红衣姑娘的位置上,将盘子轻巧地放下二人之间。 “你今天没吃多少东西,晚上再不吃东西,夜里难免会饿,多少吃点。” “好。” 姜昭没拒绝,伸手拈了块糕点,也不管嘴里含着的那两颗糖还没咽下,直接就往嘴里喂。 嘴里嚼着东西,姜昭偏头瞥了眼坐在她身边许久却一直一言不发望着远方出神的宋清华,心中了然。 她才收到红衣姑娘送来的情报,再加上于逢生的事情,她自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宋清华这会儿在烦什么。 可她这会儿也不能点破唐远安的事。 “你怎么上来了?”姜昭道,“因为逢生的事?” 她已经吃了一块糕点,嘴里甜腻得紧,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动第二块,尝试着与宋清华找些话题。 “也不完全是。”宋清华回道,视线仍一直停留在远处。 于逢生的离世她确确实实是挺难受的,她作为医师,读过无数医书,知道他是什么毒,又有境力加持,能缓解他的痛苦,却怎么也救不了他的命。 眼睁睁地看着病者在自己手下离去,对她来说,并不是很容易消化的情绪,那种带着自己怀疑的无力感一直在她周围。 “我生在手握权势的官宦人家,亲人朋友非富即贵,长在繁华喧闹的南陆都城,对奢靡享受的事司空见惯。”宋清华笑了笑,抱着膝盖偏头看了看姜昭,又再次将目光投向夜色。 她接着道:“但是我自幼学医,跟随师傅救治过数名患者,其中不乏有着各自的苦难的百姓。” 姜昭也与她一般抱着膝盖,将脑袋放在膝上偏头盯着她,等着她的下言。 宋清华微微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我自以为知道了解许多,却不曾想到,当走出南都的舒适圈,才会知道,以往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不过人世间的冰山一角。” 原来真的有人连活着都成了奢侈。 成蓉与于逢生…… 如今的世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她幸好走出了南都,幸好没有留在原地。 宋清华手指微动,又想起被自己藏起的那封有关唐远安的信,各种情绪堆在一起,鼻尖蓦然泛酸,险些落下泪来。 宋清华眼眶泛红,借着微微的冷风将泪水憋了回去,并未让姜昭察觉,闷声道:“什么时候乱世才能结束啊……?” “……” 姜昭沉默良久,宽慰的话说不出口,盯着宋清华的侧脸,目光隐晦,轻声道:“所有人都在盼望同一件事并为之行动的时候,这件事就快了……天下将安,要不了多久了。” 第五十八章 只要我活着他一定会来 南都皇宫。 已至深夜,满城的灯火都已经灭得差不多,只余几户夜里辗转的人家灯火依旧通明。 还得除开皇宫。 宫里几乎是处处都亮着昏暗的灯,既不让人觉得刺眼,也不至于看不清路,省了夜行的宫人们挑灯的功夫。 这是宫里这一朝国君伏晖立下的规矩,皇后早年跟随国君深受争权夺位之乱的痛苦,曾流离外界数月,怕极了黑暗。 国君为弥补皇后,登位后便下了凡皇后所经之处,灯火长燃不熄的命令。 这会儿人们口中性格暴戾的国君神色黯然,身处夜色之中,在皇后的回芳殿外静静地站了有半个时辰。 回芳殿的大门依旧紧闭,只能隐约看见从屋里透出来的光。 周围跟着的宫人习以为常,站在国君身后不敢发一言。 伏姚接了皇后的令,匆匆忙忙从床上爬起赶来,还没让人进去通报,一转眼就在回芳殿门口见着了站立已久的南陆国君。 他对父母二人的事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仿若不知二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还在思忖要不要上前,甫一抬头,却正好不偏不倚对上伏晖的视线。 “父王。” 他几步过去,躬身行礼。 “你母后叫你来的?”伏晖背着手,收回的视线重新落在回芳殿的大门上,也不等伏姚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一句,“许是有了你弟弟的消息。” “……” 伏姚眼神微变,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涩声道:“父王放心,儿臣一定会为母后找到小弟。” “为你母后?”伏晖失笑,察觉到伏姚口中的不对劲,想要劝他两句,又蓦然想起姜昭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一定会找到闻星令的场景。 闻星令找到,就算能到他手里让他统一了天下,他老去之后,所有权利最终却还是要交到伏姚手里的。 横竖他那据说在流落在外的儿子至今也没个消息,他让宫中禁军齐齐出动都不曾找到,说不定早已身死魂消。 毕竟是亲子,他心中有愧,却也无可奈何,便也只能抛之脑后。 反正人都不在了,他这兄长对他是个什么感情也不重要了。 何况他私以为,要做帝王的,少些感情也好。 他当初又何尝不是踏着那些异母兄弟的尸体踏上的王位。 伏姚对他弟弟或许早就没了记忆,如今怕是连异母兄弟都比不上。 “你进去吧。” 他叹了口气,对伏姚摆了摆手,带着宫人转身离开。 林平露知道有人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从伏晖靠近回芳殿,就有婢女过来通风报信,明里暗里地劝她与伏晖和解。 林平露不语,她都与伏晖闹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怔神间,婢女已经拉开了大门,侧着身子告诉她大皇子来了。 她握着桌上的纸条起身,伏姚已经从门外匆匆进来,扶住她的双手,急切道:“母后,可是有了小弟的消息?” 林平露将手中的纸条塞进他的手心,他低头急忙展开,是一处不太出名的村子,连名字都像是别人随口起的——子时村。 离城说不上远也说不上近,村子里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如今怕是连一户人家也没有了,任谁翻遍南陆地图也再找不出这么个地方。 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伏姚暗自发笑,紧紧握住手中的纸,他不仅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村子还是他亲手烧的。 伏姚将纸张重新叠好放进怀里,见面前握着他的手的林平露满怀希冀,抿了抿唇,“好,我即刻派人去寻,如今入秋,白天夜里都不比往日,母后还是多加些衣……” “你快快去。”林平露打断他,话语间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急切,“别在我这耗着,白白耽误了你的时间。” “……是。” 未说完的话被他咽回喉咙,低头行礼,面色陡然一沉,露出几分不甘心,沉声道,“儿臣告退。” “你一定要找回你弟弟。” 林平露望着伏姚的背影,心中既是忐忑又是激动,不放心地补上了一句。 伏姚脚步未停,由着婢女为他拉开房门,掩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手紧握,脸色阴沉。 走至一处这满宫灯火难得照不见的地方,他脚步忽然一停,身后跟着的宫人了然地退开段距离。 只余心腹还跟在身后。 伏姚微微偏头,一身黑衣的心腹微微上前,与他拉进距离,等他指令。 “等过个几日,你再去趟回芳殿。”伏姚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告诉母后南陆没有子时村这个地方。” 他那小弟是死是活,他一清二楚,那场大火没烧死他。 他当时就不该心软,与其等他自己因为愧疚自杀,还不如他亲自动手,也不会留下后患。 “是。”心腹应声,犹豫片刻,“当初派去刺杀的禁卫找到了,已经没命了,身上令牌也消失不见,像是位风系的修行者干的……不是他所能达到的修为。” “所以也没了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是吗?”伏姚侧身。 心腹惭愧低头,不发一言。 “也是。若没有高人相助,他即使是没死在大火里,第二日就该冲进皇宫了。” 那群贪生怕死的废物,他也没指望他们能杀得了人,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被人灭口,一点消息都带不回来,让他完全断了关于他那弟弟去向的消息。 伏姚并未出声责怪,抬眸凝视不远处墙边点着的灯火,“没事,只要我活着,他一定会来。” …… 次日姜昭是被楼下的吵闹声弄醒的,隐隐约约能听见唐远安的叫唤声,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想着等下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可纵使她翻来覆去,低下的吵闹已久不停。 姜昭无奈掀开被子起身,天早已大亮,宋清华也已经不在屋里。 昨晚睡得晚,她特地嘱咐了宋清华不要叫她,她能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她嘱咐了宋清华,却摆脱不了唐远安。 好容易磨磨唧唧地穿上衣裳收拾好自己,姜昭百般无奈打开房门。 “!” 被楼下的阵仗吓得瞬间清醒。 第五十九章 将军娄旭 站在角落里的老板娘扶着店小二的手臂踮起脚粗略地看了看,有些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她这渡守自开业以来,恐怕从没有像这会儿这样突然涌进来一屋子的人来。 可惜这些人并不是来照顾她生意的。 全部是城南过来的人,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是身穿盔甲的护卫,剩下三个一看就是她们这种老百姓不敢惹的大官。 连寤他们知道今天会启程前往揽星间,行李已经收拾完备,刚要让唐远安去把马车迁过来将东西先放上去,脚都还没踏出去,万云楼老板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来了。 楼下四人被围在中间,只差姜昭一人还没下楼。 “想必是……姜二姑娘?” 楼下一位官员抬头,向着姜昭遥遥一拜。 其实其余两位官员也是赶巧,前几日突然从北都过来位朝中的将军,说是要在这畔归城里找几位从南陆来的贵人,再将人护送到北都。 他们想着,既然是贵人,自然停留休息的地方也不会差,谁知在城南摸索了好一阵,愣是没找到半个影子,急得人抓耳挠腮。 谁曾想到今日一早,就有位城西的百姓过来报信说城西混进来了南陆的人。 这时候来的南陆的人,还恰巧是五个人,除了将军口中的贵人,还能有谁。 可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不得去盘问守城士兵的过失,他们急急忙忙地带人一大早来这堵人。 客栈本就不大,一楼楼梯口被他们带来的士兵堵住,姜昭眉间微挑,手扶上栏杆,纵身跃下,稳稳当当地落在连寤身边。 她略微扫视了一眼刚才行礼唤她的人,一身绛紫色官服,看上去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唐远安低头凑近她身边,瘪着嘴嘟囔:“我之前还在纳闷这老板那句告诉我们闻星令的消息又不背叛北御的话是个什么意思,没想到在这儿等着我们呢。” 那些身着绛紫官服的中年男子见人到齐,再行一礼:“在下北御娄旭,奉太子之命前来迎接贵人进宫。” 娄旭。 这个名字连寤他们并不陌生,北御边境的战事节节败退,这位曾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将军却被国君一道指令拘在国都,眼睁睁地看着国土一点一点被人侵占却无可奈何。 连寤曾惋惜这位将军被困于一隅,抱负不得施展,实在想不透北御国君定要将人留在北都的原因,只能归咎于北御国君其人昏庸过头,比他们的南陆国君的暴戾自大有之过而无不及。 不过这原因他不知道,姜昭作为一个手握无数情报的人,对其中缘由一清二楚。 娄旭被北御国君留在北都的原因简单且可笑。 因为北御如今就这么一个看着有些实力的将军,留下他的原因有二。 一是怕人在边境立了大功建了威信,北都这边会有危机;二是万一北御境内起了叛乱,也好有人镇压和保护他这个国君的性命。 “娄将军多礼了。” 连寤回他一礼,琢磨着该怎样摆脱这群人,如今揽星间信物在手,他们自然兴致勃勃地想要前往揽星间,恐怕是无人有心思进入暗流涌动的北御皇宫去跟人周旋。 宋清华嘴唇微动,下意识想要向连寤解释去北御皇宫的原因,话至喉咙,蓦然惊醒,想起连寻信中告知她不要透露,只能垂下眼眸,将话咽了回去。 林元皱眉,大致地看了眼屋里的士兵,修行者不多,高境界者更是寥寥无几。 这些人,光凭借他和连寤唐远安三位男子都能有超过五成的胜算,何况他们有位既能战斗又能治疗的宋清华,还有位不知境界,修为恐怖的姜昭。 若打起来,他们有十成十的胜算。 林元低头凑近姜昭耳边,低声寻求她的意见:“打不打?” 当然不打,北御皇宫里有人正等着他们呢。 姜昭刚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娄旭已经从怀中摸出封信来,递至连寤眼前:“在下无意打断几位行程,实在是事发突然,宫里的命令下得急,不得已为之,公子若不信,大可看看这封连家主的信。” “大哥?” 连寤面露疑惑,有些怀疑娄旭的说辞,可信纸被展开,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他熟悉至极的连寻的笔迹与语气,还印了连家的家纹。 大家族家主的信不好得,笔迹更是难仿,何况还有沾着境力的家纹。 连寤已然信了九分。 可他分明记得几月前他们离开时,国君将清理南都里他国间谍的事交给了连、宋两家。 四国战争不断,各国都城里的间谍既多且深,历经几月,就算动作快些,也是该到处理间谍这种正忙的阶段,又为何会突然出使北御? 他回头与宋清华唐远安对视,轻轻点头,又轻声道:“确实是大哥的字迹。” 姜昭侧头看已经歇了心思的林元,笑吟吟道:“不打。” “既然如此。”娄旭道,朝门口做出个“请”的手势,士兵们即刻让出一条道路,“几位,请。” 连寤无法,只能依着他的话。 连寻的信都到了,虽然未说他们去北都的原因,但总归是要用他们的急事,不然也不会想到将正外出寻找闻星令的他们找过去。 等他们几人出了门,一屋子的士兵也紧跟着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车队后方,一丝不乱。 姜昭冷笑,眸子露出几分明晃晃的讥讽。 能将训练有素,战斗力居北御首位的娄家军拘在北都干这种跑腿的事的,也只有如今这位北御国君了。 这胡乱猜忌,疑心重且行为幼稚的模样,跟永寂成帝一个德行。 一屋子的人走了,令人压抑的紧张感也顿时消失得差不多,老板娘终于松了口气。 她猜到这几人身份可能不简单,倒是没猜到这么不简单,能惊动北都的将军来。 好歹连寤几人是她这客栈很长时间以来为数并不多的客人,姜昭几人在等娄旭安排的人去牵他们的马车时,老板娘还是带着店小二出了客栈门,准备送送他们。 姜昭在她开口前先看见了她,朝她躬身行礼道:“这几日多谢老板娘和小二哥了。” “哪里,是我该多谢几位客官光顾。”老板娘盈盈一拜,算是回礼,笑道,“祝几位客官此去一路顺风。” “多谢老板娘。” 姜昭回道,转头看了眼快要到跟前的马车,“那便也祝老板娘顺遂如意,喜乐康宁。” 第六十章 密林遇刺 娄旭实在是个无聊又死板的人。 这是姜昭跟他同行这一路以来得出的结论。 说他话少,他又实实在在地唠叨了一路。 他派遣专门的马夫为她们驾车,却明里暗里地言连寤他们与姑娘家同车不合礼数,暗示他们该出去与他一起骑马。 绕是唐远安脸皮再厚,也经不住他这么一路上的暗示,跟着连寤与林元出去骑马了。 说他话多自来熟,他一路上口里只有这些话,问他其他的,便是一副闭口不言的模样。 当然,也有可能是立场不同,他不愿与他们多言。 姜昭撩开马车小小的窗帘,探出半颗脑袋四处张望,不过片刻,后方的娄旭就已经骑着马过来,沉声问她:“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大事。”姜昭笑道,顺势趴在窗边,“就是想看看将军这一队人马里,有几位修行者?” “……” 娄旭沉默,回头扫视了一眼跟在马车后方的队伍,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姜昭。 他本身也是修行者,不算有天赋,至今也不过六境,能感受得到姜昭身上过于醇厚的境力,却看不出她的境界。 她的境界与他肯定不在一个档次,无需他多言,姜昭自己就能看出这队人里有多少修行者。 他们这五人,境界最高的姜昭看不出境界,最低的唐远安与宋清华都是五境,可谓是天才中的天才都聚在了一处。 也不怪国君愿意向南陆国君低头。 这种情况,他还不如如实告知,也好显示出北御的诚意,何况他这一个小队也不能代表什么。 娄旭犹豫之际,姜昭已经再次探出半个身子,细细地看了眼车后的队伍,笑吟吟地坐了回去,单手继续撩起帘子,当着娄旭的面刻意环视周围一圈,故作高深:“将军,不妙啊。” 娄旭眉头一皱,明显地感觉到姜昭话里在暗示什么,出于警觉,当即叫停了队伍:“姑娘何出此言?” 车队停住,车里宋清华同样在等着姜昭接下来的话,连寤几人见队伍停住,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一一下马围了过来查探情况。 姜昭挑眉:“将军这支小队里修行者不过五人,境界最高的是那位为首的队长,是与将军一般的六境。如果……路上遇见九境高手该如何?” 娄旭心底大惊,与连寤几人同时反应过来,齐齐向身侧密林望去。 此地方圆百里都看不见人烟,他从这条路去的畔归,自然清楚这里的情况,从进了这条路起就没打算找客栈过夜。 娄旭眉心一跳,浓浓的不安从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如今不见人烟的地方,可不就是刺杀的绝佳之地。 他怎么能忘了,眼前这五人,个个天才,大多出身世家,更有两人是四大家族其二的嫡系子孙。 除掉了这几人,对南陆的打击只大不小,这样一群人,如何能不惹眼? “小心!” 姜昭惊呼一声。 娄旭猛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被连寤扯住手臂往后一拽,堪堪躲过从密林里射出来的冰刃。 再回头时,姜昭面色微冷,一手撩着帘子,一手虚虚制住冰刃,白色的境力霎时从她手心爆发,原本能轻易要了人命的冰刃,已经在她手心消失的无影无踪。 实力强悍。 来不及惊叹,密林里藏的人许是看见马车停住,抓住这对他们来说绝好的时机,瞬间从林子里窜出。 个个都是手握境力的修行者,低境界的有之,高境界的也不少,竟还有两位九境的修行者。 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 姜昭心道不妙,偏头刚要告知宋清华让她待在车里保护好自己,连寤已经一手拉下帘子,与其他人一起将她们护在身后。 几个五六境的,怎么打得过别人九境的? 这些人多半是祈安城城主府里万明养的那些人,自他们出了祈安城就一直跟着他们,如今得知他们手中或许有什么东西,可不得趁着这机会杀人夺宝吗。 姜昭可耐不住性子在马车里听外面的打斗声。 绕是温和如宋清华,此刻也是一脸急色,与姜昭对视一眼,当即掀开帘子出了马车。 外面各系的境力齐飞,姜昭猝不及防被晃得眯了眯眼,与宋清华跳下马车定眼一看。 说的好听是双方打斗,说直白点简直就是对方单方面的折磨。 这一小队倒不愧是娄家军的兵,如此情况之下,也依旧没半分退缩,咬着牙往前冲。 低境界者负责这一队人马,娄旭四人被那两个九境的紧紧缠住,像是有意戏耍他们一般,时不时一道境力落在他们身上。 境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们还与人家差了三四个境,被人单方面的碾压。 连宋清华打过去的境力也被他们轻易化解。 “小子,你们天赋不低,可毕竟年轻,哪里是九境的对手?”有人笑道,偏头看了眼姜昭与宋清华两人,面露几分不屑,显然是未将这两个小姑娘放在眼里,“还是快些将在畔归拿到的东西交出来吧。” 姜昭暗自咬牙,差点破口大骂。 呸,不要脸! 她还指望趁着连寤他们还不知道这两人的境界之前解决他们,结果他们倒自己宣扬出来了。 她暂时还不能暴露,唐远安还好,她还能糊弄糊弄,但绝对不能当着连寤的面解决这两个人,否则他几度联想过后,她可不是得暴露的一干二净。 姜昭气愤至极,手心汇聚境力,猛地朝连寤几人与他们交缠的方向打去。 “清华,走!” “嘭!” 一时白光大盛,那两人连忙打出境力去挡,几道境力相撞,迸发的气流直接将几人甩开。 姜昭眼神一变,脚尖轻点,扯下娄旭腰间的令牌往自己怀里一揣,一手抓住娄旭一手抓住唐远安,往宋清华的方向一扔,见那两人有缓过来的架势,急忙又是一道境力甩出。 趁着他们被掀倒在地的功夫,姜昭拉起连寤,刚要照常把人甩过去,却不防被人握住手腕,想要反过来将她送出去。 姜昭一愣,连忙挣开,双手将人推走,“放心。” 一转身,倒下的人已经站起,手中的境力也向着林元而去。 第六十一章 莫尘山庄 姜昭神色一凛,双手凝起境力,猛地向林元的方向推去。 “将军,你先带他们走,我自会拿着令牌前往北御皇宫!” 姜昭顾不得后方,背对着他们呵道,林元与那人皆被相撞的境力弹开,一时冲击过大,寒气逼人,加之本就受伤,直直被震得眼前一黑,伏倒在地方不省人事。 “姜昭!” 连寤挣开唐远安扶住自己的双手,皱着眉想要再次进入战场。 姜昭一手抵住那俩人的攻击,一手挥出境力打在连寤脚边,逼得他连带着唐远安几人后退几步,厉声道:“走!” 娄旭面露震惊,顾不得急剧加快的心跳,一把抓住站稳身子想要再次上前的连寤,与同样震惊的唐远安对视一眼,互相配合架着人往马车上去。 “不许恋战,走!” 娄旭下令,尚还存活的士兵即刻往马车处跑去,姜昭双脚点地,翻身挡在队伍与欲再次追去的修行者之间,醇厚的境力从双手手心泛起,逐渐被她汇在一处,自半空拍地,白光扫向人群,硬生生将他们留在此地。 连寤握住唐远安的手臂,偏头咳出一口鲜血,唐远安立马扶住他的肩膀,有些着急:“清华姐!” 宋清华才为在外面驾车的娄旭输完境力,闻声即刻掀了帘子进来,手指隔着衣料搭在连寤手腕处,顾不得其他,源源不断的境力开始涌入。 唐远安靠在车壁上,胸口剧烈起伏,方才混乱之中,连寤与林元仗着天赋好境界高,挡了那两个人大部分的攻击,伤的也是他们之中较重的。 他一口气还没出完,思及还留在原地的姜昭和林元,一颗心又重新提起来,落不下去。 但他还算好,他刚才有幸目睹了姜昭单手接住两个九境高手攻击的场面,对姜昭的实力又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他偏头去瞧连寤的神色,果不其然见他眉头紧皱,轻轻放下膝上的手紧紧握住。 “你别太担心。”他凑近去安慰人,嘴上说着不要担心的话,心底的忐忑与不安却是怎么也按不下去。 “姜昭实力不俗,你方才也看见了。”唐远安对上连寤隐晦不明的视线,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她只用一只手就接住了那两个人的境力,她很厉害,他们……” 说到后半段,他自己也在连寤的视线下歇了声音。 对面如今可不止有两个九境高手,剩下的七境八境的也不少。 姜昭毕竟是一个人,还有位同样受了伤的林元。 “这会儿回去也是给昭昭添麻烦。”宋清华为连寤输送完境力,简单地控制住伤情,转而开始为唐远安疗伤,“我们境界不高,若在那里,昭昭打斗同时还得顾及我们,岂不更加危险?” 她垂下眼眸,温和境力从她的指尖被送进唐远安体内:“与其做无用的焦虑,不如相信一回昭昭……先养伤吧,她与林元公子一定会追上我们的。” 连寤双手在不自觉间握的更紧,他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之前在祈安城遇见的修行者不知道是几境,多是姜昭一出手就被解决,若认认真真地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这么直面高境界的修行者。 那种根本性的差距,出手时境力直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境大一级压死人,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还是太弱了。 昭昭,究竟是多高的境界? 他无奈地卸了手中所有的力气,半阖着目,哑声道:“是。” 姜昭被人围在中间,神色淡漠,手心还凝着泛着寒气的白色境力,盯着为首的两位九境高手:“东连有座山,山里有个莫尘山庄,是其第一任庄主警告门下弟子入山则莫问尘世而取名,故而这座山也被称为莫尘山,一向以超脱俗世而闻名,毕竟这么久了,也出过数位九境高手,如今连东连国君都敬其三分,与海棠山上的揽星间倒有那么一点相似。” 她话音落,那两位九境高手已然黑了脸色,目光阴狠,直直地锁住她,面上的杀意不言而喻。 姜昭低头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在自己手心流转的境力,继续道:“怎么?是我的消息出问题了?如今莫遂、莫论两位庄主半路劫杀,莫不是也对闻星令生了兴趣?两位想要一统天下,东连皇室一点也不在意吗?” 莫遂双手悄悄汇聚起醇厚的境力,上前半步,趁着姜昭还在低头,猛然将一道境力甩出,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瘆人的狠意。 冷气袭来,姜昭迅速抬眼,倒是没料到这人突然出手,吃了点没设防的亏,被境力重重抛起。 转头向下看时,莫遂似乎是已经确信她会死在他这一击里,得意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阴冷的笑声也自喉咙处冒出。 姜昭偏头冷笑,他这一下是挺厉害,若换了旁人,哪怕是个普通的九境高手,没有防备地受他这么一下,不死也得残。 她也确实是挺疼的,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他这一道境力打得移了位,逼得她刚才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可疼归疼,她死不了啊。 莫遂得意自傲的眼神之下,姜昭借着他这道境力,灵巧地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完好无损,讽刺道:“原来江湖上一向赞誉有加的名门正派,也干得出来这种为了私欲半路劫杀,暗中偷袭的事啊?” “你!” 莫遂面色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姜昭轻笑,面色忽然一冷,源源不断的境力从她体内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径直扑向周围一圈已经看傻眼的修行者们,直接将他们掀倒在地。 一片惊呼声中,莫论目光沉沉,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了姜昭,沉声道:“你这年纪,不该有这样高的修为。” 她之前接住他们的攻击已是让人惊震惊,这会儿又让莫遂的境力如打在棉花上一样,响都不响,更不要说这群不乏七八境的修行者的人,被她仅用一招就撂倒。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可我确实就是有这样高的修为啊。”姜昭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指尖随意凝起境力,“难不成莫论庄主还觉得修炼境力,能有什么灵丹妙药让人一飞冲天不成?” 第六十二章 脱身 自古以来修行这种事情,一靠天赋,天才总是会被人称赞,二靠勤奋,所谓勤能补拙,天赋不够,后天来凑,三靠前人留下来的修行心法。 境界都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练练上去的,从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给人提供一步就能登天的捷径。 可就是因为这样,莫论才如此震惊。 莫尘山庄说的是不问尘世,但早在数年之前就被破了规矩,明面上他们不染尘世,暗地里该知道了解的事一样也没漏,手上沾的血不比江湖一些组织少。 他活了这么几十年,从未听说姜家何时出了位这样恐怖的天才。 自有记载以来,什么时候出过一位十多岁的九境者,大多数人修炼至九境,都已垂垂老矣,天赋稍微差点的,一生都到不了九境的境界,止步于八境。 姜昭能单手接下他二人同时打出去的境力,她的修为,也不像是个九境该有的修为,绝对在九境之上。 莫论的手心冒出冷汗,用力掐住掌心才勉强按耐住心底的颤动。 惊世骇俗。 九境之上,还有境界。 直接打破千百年来修行者对于境界的认识,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难怪啊难怪,有这么个人在,那些跟着万弘去范府的人才回不来。 除了那位在宴会上压得众人喘不出气的城主和面前这位名声不显却实力怖人的小丫头,姜家说不准还藏了更多修为高深的修行者。 难怪敢不将西纪放在眼里。 他一通胡思乱想,姜昭却没有多少心思顾及他们的心情,忽然将手一背,慢慢朝林元的方向挪去,周围的人随即反射性地后退几步,给她留出空位来。 姜昭莞尔,抬眸通过莫论与莫遂之间的空隙望向他们身后的密林:“我这身修为是挺好,但二位庄主也不必妄自菲薄,能将刚才那几人打到武器都唤不出,二位的实力自然也不容小觑。” “你……”莫遂气愤,他们好歹是九境的修行者,干掉几个六境的不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也是能轻而易举,怎么到她的口中,他们打得赢那几个倒像是多困难似的。 “既然如此。”莫论手心凝起境力,要笑不笑,“容我等向姑娘讨教讨教,人虽略多了些,但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其余众人见此,对视一眼,纷纷也凝起境力,只等莫论莫遂二人发话。 若让姜昭活着离开这里,其中利害关系,不需莫论多加解释,他们自己就能想明白。 姜家出了个正正经经的九境城主就算了,如今还多了这么个看不透实力的姜昭,其究竟藏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加之姜家常年有人员为了钱奔波在外出各种任务,眼线说不准早已遍布各国,莫尘山庄的情报与姜家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一旦姜昭活着离开,将此事告知姜家,他们这里任何一人,都逃不过姜家的追杀。 她必须死在这里。 他们这么多人,加起来也不可能四五成胜算都没有。 姜昭冷哧一声,眉目间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能将以多欺少说的这么清丽脱俗不要脸的,也就只有庄主您了。不过……” 她语音一转,嗓音带了几分笑意,半点没因为他们的威胁露出恐慌的神色,甚至还带了几分得意:“您二位与我同为冰系修行者,你们敬杯茶拜个师傅,说不定我还有些东西能教给你们,只是这其余人嘛……我可就管不了。我时间紧,教完你们就该走了。” 莫论面色阴冷,按住身后再次被激起怒气的莫遂,跟着姜昭扯了扯嘴角:“能不能走,可不是姑娘能决定的事,” “是吗?” 姜昭摊手,朝他们身后扬了扬脑袋,“那他们能不能决定?” “庄主!” 人群有人忽然惊慌大叫,莫论转身瞬间,数位红衣人从密林中窜出,犹如他们出现一般来势汹汹。 为首的姑娘红纱遮面,眉心有痣,凭着现有的信息来看,她与姜昭的年岁差不多,莫论却蓦然凉了半颗心。 她是九境的风系修行者。 又是一位这么小的九境修行者! 身后跟着的人年龄略大些,以中年人为主,境界全都是六境及以上,有这些人加持,姜昭想要他们的命,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姜家竟然真的藏了这么多人! 都说姜家位居四大家族之末,如今一看,竟不过是扮猪吃虎,若真要打起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真巧。” 姜昭蹲下身子探了探林元的脉搏,仰着头朝一脸菜色的莫论莫遂二人笑道,“庄主不想让我走,我也不想让庄主走。” 她笑吟吟地起身,随手招来一人将林元转移到不远处的树下,直直地与莫论对上视线,双方眼神冰冷,局势一触即发。 莫论与莫遂联手,两道境力合二为一,直扑姜昭面门。 姜昭脚下轻点,腾空而起,莫论莫遂二人的境力也随之向上冲来,竟被她转身间用自己的境力轻易接住。 战斗瞬间爆发,一时各系境力到处乱飞,血液溅起,惨叫哀嚎声此起彼伏。 姜昭灵巧落地,莫论莫遂二人手中纷纷化出武器,两把大刀同时向她砍来。 姜昭眼睛微眯,手心境力化作数枚冰刃,一一朝奔过来的两人扑去,将人困在原地。 再次腾空而起,姜昭双手捏诀,双手间爆发的境力向下直直冲着两人脑袋而去。 “嘭!” 尘土飞扬,白光大盛,刺骨的寒意突然笼罩下来。 莫论莫遂手中挡着冰刃,来不及顾上自头顶上而来的攻击,硬生生地抗了姜昭这一下,直接瘫软在地上,眉毛上似乎都染上了冰晶,眼前发昏,同时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 姜昭落在红衣姑娘身边,轻拍她的肩:“交给你了,我先撤了。” 再打下去,林元就该醒了,她都还没想好要怎么糊弄他。 “放心。” 红衣姑娘点头,姜昭直接将受了伤的莫论与莫遂交给她,绕开人群直奔林元而去,拖着人就往密林深处去,将这一片混乱抛在身后。 第六十三章 将就一晚 连寤他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姜昭并不知道,反正她这边挺不好的。 她虽有一身修为,但并未如宋清华那般刻意去学过医术,只能根据过往的经验简单地为林元疗伤。 林元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般很快醒过来。 是以她蹲在林元面前叹了口气,并不知道他至今昏迷不醒的原因是什么。 直到夜幕降临,姜昭已经在他面前升起堆火来,考虑要不要干脆再叫人过来替他看看?正愁眉不展地将捡来的树枝丢进火力,靠坐在树边的林元忽然轻咳两声,缓缓将眼皮睁开了一条缝。 夜色之中,他先是被面前这堆火焰刺得眯了眯眼,再回神,姜昭已经一脸惊喜地瞧着他,声音清脆:“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林元偏过头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姜昭立即扔下手里的干树枝蹲着身子凑过来,语气急切:“怎么了?” 林元摇头,他被那两人用境力的打到的地方还有些痛,其余的,他试着运作了一下境力,身上的伤已经被人简单的用境力处理过,只要静静养着,对他也没有什么威胁。 “我没事。” 他低声道,抬眼去看姜昭,见她似乎没受什么伤,神色正常,连身上的衣裙都依旧干干净净,不似他身上这般脏乱,“那些人呢?” 他记得他昏迷之前姜昭厉声让娄旭带着连寤他们先行离开,正要来救他,他被境力扫到,坠地过了过去。原以为他们两人必死无疑,没想到这会儿不仅活得好好的,姜昭连伤都没受。 庆幸之余,他又难免升起几分怀疑。 不应该,两个九境的高手,再加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修行者,不应该会眼睁睁地放跑他们。 林元伸手摸了摸胸口,隔着几层布料感受到了陶叙交给他们的东西。 玉佩还在,那些人没有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姜昭又是如何带着他脱身的? 就算他想的大胆一点,姜昭的境界已经高达九境,但她孤身一人,对面又人多势众,还要带他出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连寤他们先去北御皇宫了。”姜昭退回去,继续将捡来的树枝往火堆里丢,故意学着林元刚才的模样虚虚咳了几声,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还好我跑得够快,不然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林元的视线顺势从那堆燃得正旺的火焰上移至姜昭身上,哑着声音道:“你应该跟着连寤他们离开,不必管我。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之常情。” “救人难道还是错的吗。” 姜昭嗤笑一声,拿着根细小的树枝戳了戳林元手边的泥土,好笑道,“人之常情是这么用的吗?你是我硬要带出来的,保障你的性命,才是我要守的人之常情。” “” 林元垂下眼眸,没有吭声,树梢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姜昭看不清他的神色,刚刚坐在地上打了个哈欠,林元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你是怎么摆脱那些人的?” “我一个人当然不行了,多亏了那位红衣姑娘。”姜昭抿着嘴一笑,眼神发亮,偏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补充道,“就是你们认为是圣女的那位姑娘。” 圣女…… 林元手指微颤,喉咙滚动两下,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问她,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仔细算算,从他跟着姜昭出了南陆,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独处,他不止一次想问问姜昭,为什么天下这么多人,她偏偏就选中了他一个,偏偏就赶上他自杀之前。 更疑心的,是想知道她是否在拿到张婆婆给她的玉佩之时就知道村子会出事。 姜昭这个人,跟揽星间会不会有关系,跟那位一路上跟着他们的圣女有没有关系。 那位圣女来没来他不知道,但是他敢肯定姜昭的实力绝对不止他们目前知道的那么简单。 “你呢?”林元道。 “什么?” 姜昭抱着膝盖抬头,没有听懂他这句突如其来的“你呢”是个什么意思。 林元不去看姜昭的神色,静静盯着跳动的火焰,解释道:“你也觉得那位姑娘是揽星间的圣女吗?” “嗯……”姜昭沉思,火焰将她的脸烤得有些发烫热,她伸手轻轻捧住自己的脸,冰凉的温度霎时让人感觉舒服多了,不由得喟叹一声。 “可能吧,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姜昭耸了耸肩,朝将整个脸部隐在暗色之中的林元无所谓一笑,漫不经心道,“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打点什么?” 林元立即拒绝:“不用了,我不饿。月黑风高,你别乱走。” 姜昭自己不饿,问这句话也是顾及林元受了伤的身子,她也不放心把人独自留在这里,既然他自己都说不饿,她正好算了。 林元再次没了声音,靠在树上仰头盯着弯月,满腹的疑问被他压在喉咙里问不出来。 他不知道姜昭的目的,也看不懂如今这事情的走向,但是能确定自己对她还有用。 反正他也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跟着姜昭也不是坏事,最后说不定还能借着她的力为一村子的人报仇。 她是他能成功报仇的最后的希望了。 “这地方太偏了。” 姜昭说着,双手撑着地挪动到林元旁边的一棵树下,指尖凝起境力,在火堆周围画了个圈,确定火窜不出去后抱着臂往树上轻轻一靠。 合上双眸,道:“附近一处人家都找不到,只能委屈你在这将就一晚上了,明天再赶路。” 林元循着她的声音朝她看去,姜昭已经闭上双眼,一副疲倦的模样,脑袋轻轻靠在树上,也不知道睡还是没睡。 姜昭拾来的树枝还堆在旁边,林元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又向火堆里扔了不少树枝。 入秋后的夜里虽然凉了些,但是有这堆火在,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姜昭本就不怕冷,不消片刻便已入睡。 林元就难受了,他这个人不爱倾诉,什么事闷在心里,又不是简单的闷在心里,每逢这种夜深人静他还睡不着的时候,各种事就会串联起来,由着他胡思乱想一晚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昭保持着这姿势睡了一晚上,林元保持着这姿势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彻夜难眠。 第六十四章 北御公主 姜昭是被射在眼睛上的阳光硬生生照醒的。 入秋后的太阳说不上烤人,但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射醒一个正在睡梦中的姜昭。 一睡醒,沉睡的知觉慢慢回笼,坐着睡的后遗症随之而来,也不知她昨晚睡着后是干了什么,醒来时人是坐着的,上半身却是偏着地上去的。 腰酸背疼,跟落枕的痛苦比起来有之过而无不及。 林元一夜没睡,直到天都亮了才稍稍眯了会儿,没到一个时辰又被姜昭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他反应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眼睛布着不太显眼的红血丝,看着姜昭龇牙咧嘴垂着后背的模样悄悄叹了口气。 他昨晚一夜没睡,自然也发现姜昭睡姿的不自然,他数次试过要么将她摆正,要么让她干脆躺下。 让她躺下,过程中又要将她弄醒,条件性带着境力的巴掌就来了。 将她摆正,不过几刻中她又偏了回来。 数次动手数次失败后,他只能靠着树深深地叹了口气,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着。 睡前点的火早已熄了,她留下的境力也跟着消失,姜昭揉着酸疼的腰撑着地起身,忍着疼升了个懒腰,回头看还在出神发懵的林元:“这离北都也没多远了,起来赶路吧,别今晚又靠着树睡,我这腰已经向我抗了一晚上的议了,再受不住了。” 林元回过神来,从地上起身,活动了手脚,伤还没好,但不影响他正常的行动。 他低头整理了有些凌乱沾了尘土的衣服,还未抬头,姜昭的手摊在他眼前,一张一合,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 白净的手心里躺在几颗方糖,一看就是还在畔归时跑出去买的,隔着包装纸都能隐约闻见丝丝甜味。 姜昭见他没有动作,以为是他还在纠结要不要吃这几颗甜的,咬着颗糖又将手往他眼前送了送:“先吃两颗?这林子里没什么果子树,要是饿得慌,等会儿我去这附近逛逛,看能不能打只山鸡。” “不用了,我不饿。”林元抓过糖,当即就剥开糖纸,几颗全部往嘴里一送,说话间有些含糊不清,“赶路吧,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嘴里的糖有些多,林元牙齿用力挨个咬碎,一时齁得慌,不由得皱起眉头。 “行。”姜昭被他这模样逗笑,“跟我走吧。” …… 娄旭一行人担心被那些修行者追上,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快马加鞭,直到出了那处密林好一段路,确定人应该是不会追上来了,他才放心将马车重新交给昨日保住了性命的马夫。 转身回去连帘子才撩开一半,周围的树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马夫握着马鞭的手顿时僵住,经历过昨天那么一出,他甫一发现周围的不对劲,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娄旭放下帘子转身,眉头紧皱,昨天是因为有姜昭他们才能侥幸逃脱,如若再来一次,再有位九境的高手,他们就真的是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了。 跟在后面的一小队人迅速上前,手握刀剑,将马车围在中心,眼神不放过周围一丝动静。 车里几人明显地感觉到不对劲,掀开小小的窗帘一看,娄旭的人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军?” 唐远安隔着帘子试探性地喊了声外面的人,“出什么事了?” 娄旭站在车外,紧握的双手冒出冷汗,一时没有听见唐远安的过于轻柔的声音,神经紧绷之际,不远处却突然传出阵姑娘的笑声,伴随着一句带着笑意的“将军。” 这声音娄旭熟悉至极,蓦然松了口气,卸了满身的防备,遥遥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红衣的姑娘从树后显现出身影,缓缓走进,姿态柔美,容貌艳丽,极具攻击性,先是被娄旭及娄家军这一身的狼狈惊得愣了片刻,带了几分疑问:“将军这是……?” 娄旭不答,跃下马车,朝着她躬身行礼道:“公主。” 末了,他又抬头,忍不住补了一句:“公主是独自前来?” “自然。” 她看了看马车,又几步蹦到娄旭面前,“出门带着人多不好玩,我左赶右赶才在这里遇上你们……” 她低头凑近娄旭,睁大眼睛兴冲冲地小声问道:“车里便是那几位南陆的人吗?” “!” 娄旭一惊,心里泛起几分惊怒,“是。” 他先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待她继续发问,他已经忍不住皱眉说教:“路上时有危险,公主此举太过……” “诶!”红衣姑娘立即打断他,扯下腰间的令牌,拿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这次可是经过了三哥的同意,喏,为了防止你不信,我特意向他讨的。” 娄旭顺着她的话去看,令牌上明明白白刻着个“卓”,确实是太子手中的备用令牌。 可即便这样,也很危险,娄旭甚至不敢想象,若是这位三公主早来一天,与他们一同遇上那些半路出现的修行者会是个什么结局。 后怕过后,娄旭心中有疑,太子燕卓一直都觉得外面危险,大部分时间都将公主拘在宫中,如今却不仅允许她出宫,还放任她离了北都。 这令牌,莫不是她偷来的吧。 娄旭低头轻叹一声,向着马车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还请公主上车。” 不管令牌怎样来的,人反正是到了他面前来。 恐路上再遇刺客,娄旭不敢放任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骑马,虽说男女同车不合礼数,但如今这种情况,连寤他们又受了伤,也只能这样。 “这才对嘛。” 姑娘笑眯眯地将令牌一收,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用他扶,利落地上了马车,掀开帘子。 唐远安正慌忙放下窗帘,收回偷看的视线,掩饰性地轻咳了几声。 北御公主迅速环视一圈,正好与连寤对上视线。 姜昭不在,他心底一直不安,那块大石头始终落不下去,一路上都眉头微蹙,乍一看这一身红衣,下意识睁大了眼睛,抬头去看。 还没等他失望,那姑娘眼里闪过惊艳,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在下北御燕桑,见过公子。” 第六十五章 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 连寤被燕桑这突然靠近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皱着眉往唐远安的方向稍稍仰去,听清了来人的话才反应过来。 干巴巴地回应:“南陆连寤。” 燕桑笑容更甚,刚要说话,被唐远安打断。 “我我我。”唐远安嘿嘿一笑,将脑袋凑到连寤面前,“三公主好,我姓唐,叫远安,是……” “原来是连家二公子。”燕桑看他一眼,转而又继续凑在连寤身边,捧着脸看他,“怪不得有如此风华。” 唐远安嘴还张着,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嘴角一勾,与同样被这北御三公主的热情弄得怔愣的宋清华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连二公子。”燕桑对唐远安和宋清华的神情仿若未闻,紧紧地盯着连寤,“你知道一见钟情吗?我一见着你,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你还好看的男子了。” “噗。” 唐远安失笑,打趣道,“公主殿下,你那不叫一见钟情,该叫见色起意。” 连寤眉头依旧微蹙,转过头颇有些恼怒地瞪了唐远安一眼,刚要开口劝说燕桑,娄旭已经撩开帘子进来了,见车里这番场景,神色微怔,随即向着连寤抱歉一笑,低声劝道:“殿下,莫要失礼。” 燕桑作为北御皇帝最小的女儿,爹疼娘宠,在北御宫中用无法无天一词来形容都不为过,能将将管住她的,一是她那位作为太子的同胞哥哥,二是近年被北御皇帝留在北都她时常干坏事都能撞见的这位亦父亦友的将军娄旭。 故而听了娄旭的话,她低下声音道了声“哦”,不甘不愿地挪到了娄旭身边。 见她离开,连寤才松了口气,宋清华摇头失笑,顾及着连寤受的内伤,手指搭上连寤的脉搏,温和的境力再次输送进去。 燕桑也是修行者,比起宋清华的水系,她的木系更适合学医,只是她好动,实在看不进去在她看来枯燥乏味至极的医书,便没走上这条路。 但好歹都是修行者,她能明白宋清华是在为连寤疗伤,这才发现,她刚才光顾着沉迷美色,一时竟然没有看见连寤的脸色要比常人苍白些,眉间也不自觉地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连二公子,你受伤了吗?”她急急问道,想起方才在车外看见的一身狼狈的士兵与娄旭,眉心一跳,转而看向娄旭,“你们不会遭到刺杀了吧?” 娄旭目不斜视,轻轻“嗯”了一声:“已经没事了。” 连寤手指微动,默默握拳,垂眸低声道:“有劳公主关心,我亦并无大碍。” …… 姜昭与林元紧赶慢赶,纵使他们两人有轻功在身,又有林元时不时的境力加持,但轻功不能一直飞,境力也不能一整天不间断,他们也只能赶在天黑之前走出了密林那段路,隐约能看见一处村庄。 此时已经是落日黄昏,阳光都是红彤彤一片,晒得人脸上微微发热。 还好已经是十月下旬了,姜昭非常庆幸,不然让这太阳照一天,还得不停不休地赶一天的路,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姜昭在一处门前晃荡了许久,村子里也不怎么见到有人在外面乱逛,偶有一两人,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眼时就赶紧跑走。 姜昭与林元盯着紧闭的大门犹豫许久,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敲门,那两位一看见他们就跑走的人又悄悄回来了。 一位老妇人和她的小孙女。 “姑娘。”她牵着女孩的手有些小心地喊了喊正盯着大门出神的姜昭。 姜昭应声转身,看清来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婆婆,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地方可以歇脚吗?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如今天快黑了,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信他们口中的说辞,但面前这两人看上去又确实是风尘仆仆。 她心一横,反正家里已经有位不知来历是真是假的姑娘了,也不差这两位了,况且她家里也没什么能骗能抢的东西,只有些她们婆孙俩打来的野味。 “这附近就一处村子。”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若要找客栈,天黑之前你们怕是进不了平城了。” 姜昭失望的表情还没做出来,她又接着开口:“若二位不嫌弃,我家中倒空了几间房,可供二位休息。” 姜昭立即转失望为笑,与林元对视一眼,再上前一步,笑吟吟道:“婆婆哪里话,有能容我们休息的地方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岂会有嫌弃一说。” 这可谓是天降的好事了。 “如此。”老妇人转身,“那二位便随我来吧。” “好嘞。” 姜昭带着林元跟上她的步子,随手从怀里再掏出几颗糖递在小女孩眼前,“小姑娘,这给你。” 见小女孩抿着唇不敢收,姜昭又当着她们的面剥开了颗放进自己的嘴里,再次将放在糖的手递过去:“很甜的。” 女孩咬着下唇,眼神里露出几分渴望,抬头看了看走在她旁边的姜昭,又望着自己的祖母征求同意。 老妇人笑了笑,摇了摇女孩的手:“拿着吧,说谢谢姐姐。” 女孩这才笑开,小心翼翼抓过姜昭手心的糖,脆生生道:“谢谢姐姐。” “不谢不谢。”姜昭眯着眼笑了笑,又从怀里摸出几颗,在林元面前晃了晃,“你要不要?” 林元看她手心中的那几颗糖一眼:“不要,甜得发齁。” “噗。”姜昭失笑,随意抛着手中的糖,“你这也不能怪人家甜,谁叫你一口包那么多的。” 林元不语,不想与她这种喜欢甜食的人争论这些问题,闭着嘴默默再次将姜昭吃的这种糖放进他再也不会碰的名单里。 村子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老妇人的家。 是修的挺好的一处农家院子,应该是几口人一起在住,虽然看着有些久了,但与之前于夫人的家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大了。 老妇人推开门,房间的门也随之被打开,一位看着年岁比姜昭大不了多少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有些着急道:“吴婆婆,你终于回来了。” 姜昭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的同时,这姑娘也在打量他们二人。 第六十六章 耀灵日也 彼此只需要对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与此地的格格不入。 姜昭眼里,这位姑娘衣着华贵,身上也有境力傍身,露出的手指白净细嫩,丝毫不像村里人干活的手。 这姑娘,不说家世不凡,也是富家出生,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同样,在对方眼里,姜昭两人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料却绝对不是这里村人会花大价钱去购置的,身上醇厚的境力告诉她,他们的境界也是她远不能及的。 她心底生了几分警惕。 扶住吴婆婆的手:“婆婆,这两位是……?” 吴婆婆深知她今日一直处于怎么样的担惊受怕的状态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们是路过于此,在此地寻个落脚处。” 偏偏是今日? 姑娘心中疑惑不减,抬眸再去看姜昭时,姜昭无所谓一笑,福身行礼:“在下姜昭,见过姑娘。” 说罢,她悄悄捅了捅林元,隔了片刻,满意的听到身边一声不冷不淡的“林元。” “我姓郑,单名一个昕字。” 郑昕挽着吴婆婆的手臂,与人一齐进了屋子,与吴婆婆配合着将桌上各种针线收拾干净,重新添了温热的白水。 “你们先坐着。”吴婆婆与女孩一起搬来凳子,又用抹布一一将其擦过一遍,“我和丫头去做些吃的来。” 姜昭感谢的话卡在喉咙,还没出口,立即就被郑昕打断,她不放心,起身就要跟着一起去:“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说不定也能帮上什么忙。” 吴婆婆将她按下去:“你就在这坐着吧,与这二位说说话也比跟着我这老婆子强。” “婆婆。” 郑昕微微皱着眉,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直勾勾地盯着老人。 吴婆婆叹息一声,倒对她这几日的说辞信了九分,心中有暖意浮现,对姜昭二人抱歉一笑,拍了拍郑昕的肩:“那便同去吧。” 姜昭摸不准郑昕在担忧害怕些什么,也不想硬要去多管闲事,看着几人一起出了门,并未多说,随手给自己和林元到了杯水。 天还没黑,门外的天空还是火红的一片,这村庄所处之地僻静,又基本无人出门走动,一时寂静无声,姜昭撑着脑袋盯着门外的光看了好一会儿,困意一阵一阵地侵袭。 “也不知道连寤他们走到哪了。” 她顺势趴在桌上,万般无聊,林元这人话又不多,安安静静地坐着饮水,她实在无事可做,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下“姜昭”二字。 又无意识地一笔一划写下“寐之”,等“之”字收尾完成,她指尖蓦然一顿,又有些无聊的撑着脑袋看着桌上的快要干掉的几个字出神。 不过片刻,她忽然转头看向林元:“你有没有字?” 林元不明所以,照实回答:“没有。” “嘿。”姜昭这下便来了精神,眼神发亮,坐直了身子兴冲冲道,“那我送你一个吧。” 她兴致来得突然,也不等林元拒绝,她已经自顾自地又用指尖蘸了水,准备就绪。 她微微仰着头思索片刻,林元便见她又低了头,慢悠悠地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屋子里光线不好,林元稍微侧了身子去看,隐隐约约间终于看清了字的模样。 “耀灵?” “对。”姜昭点头,“耀灵,日也。” 林元不解:“太阳?” “我觉得挺适合你的,正好提醒你不要下意识将自己放在暗无边日的地方。”姜昭也不多作解释,含糊其辞,又随手蘸了两点水抹去字迹,“如果不喜欢,就当没这回事吧。” 林元不作声,姜昭怕他多想,撑着脑袋与他一同看着门外残留的光辉,想要转移林元的注意力:“找到闻星令之后,回了南陆,你想要做什么?” 林元稍稍转头,视线悄悄落在她的侧脸上:“闻星令会让我们找到吗?” “你这是对我们没有信心?”姜昭反问,“四大家族我们可是占了两家,六位修行者哪位不能称上一句天才?” “而且。”她忽然一笑,视线与林元相对,朝他颇为自信地挑眉,又偏过头去继续看着门外,“闻星令与圣女的传闻出来这么久了,哪一队人马走到了我们这一步?又有哪一队……一路上都有人指引?” 林元这才垂下眼眸,看着放在膝盖处的手掌,微微动了动:“报仇吧,回去之后,我也只剩下这一件事了。” 报完仇,再去村人的坟前跪着,之后是生是死,都暂且不言。 “报仇啊……” 姜昭重复一遍,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也不出乎她的意料,指尖轻点桌面,随口道:“找到闻星令,若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这天下就是南陆国君伏晖的了。再往后,多半就是太子伏姚的了。” “……” 林元神色微动,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拳,如他昨晚所思,他一点都不知道姜昭是否知道子时村的事,疑问就在喉咙处,他微微蠕动了嘴唇,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能问出口。 姜昭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上唇刚刚触及被放的有些变凉的水,便被院子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奶奶”吓得险些丢了手中的物什。 来不及细想,姜昭与林元立刻朝门外奔去。 不用他们去寻声音的来源处,隔着他们待的这间房不过两间屋子厨房门口,聚了四个人。 姜昭朝他们的方向奔过去,女孩满脸害怕,躲在吴婆婆身后,老人一手护着自己的孙女,一手想拉开男子擒着郑昕衣襟的手,不料被男子猛地用力推开,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婆婆!”郑昕满面惊恐,想要伸手去抓。 紧急时刻,林元周身境力一显,姜昭只觉得一阵风刮过,林元已经站在吴婆婆身后,稳稳当当地将人扶住。 姜昭趁着几人愣神之际,一道境力顺势从指尖泛起,直直地打向男子揪着女子衣物的手上,迫使其不得不吃痛放手。 姜昭上前细看他,他眼尾泛红,神情紧绷,盯着郑昕的眼神里是不可置信以及还没收回的强烈的恨意。 他手中的长剑还沾着不少血液,时不时就有鲜血顺着剑锋滴落,或许因为主人的原因,剑身上还笼着一层浅浅的境力。 水系,四境。 第六十七章 和青 “郑、昕。” 他咬牙切齿地喊出惊慌不已的女子的名字,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地颤抖,盯着她的双眼通红,“为什么?” 姜昭轻轻抱住受惊的女孩,她的头才刚刚到她的腰部,此时害怕大于陌生,她也顾不得怕生,一手握着吴婆婆的手指,一手顺势紧紧攥住姜昭的衣角。 郑昕被他瞪得心底发凉,受不住地后退半步,微微摇着头,似乎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眼神触及男子手中的长剑,她要颤抖着深呼吸了一口气,眼角泛红,上前半步,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男子攥得有些发白的手,被他缩手躲过。 郑昕一颤,睫毛微微颤动,再抬眸时,眼里已然有了盈盈水光:“和青……” 姜昭眉头微蹙,这两人的关系明显不简单,看似剑拔弩张,但这叫和青的男人再生气也没将手中的刀剑对准郑昕,再不济也是朋友的关系。 目前这胶着着的气氛,他们也不太好蓦然插手。 “我问你为什么?!” 和青倏地怒吼出声,吓得郑昕又是缩着肩浑身一颤。 吴婆婆更为担心,和青刀剑上的血,他出现时说的话,无一不彰显着郑昕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吴良骥他们一家,怕是已经出了事。 郑昕说得对,只要面前这个男人发了狠地想要报仇,即使紧闭家门,将自己关在屋里也难逃一劫,何况谁也没通知吴良骥一家。 也算是,恶有恶报。 这位叫郑昕的姑娘,与他们素不相识,若不是踏足这里,为他们报信,也不会平白地受这么大的委屈。 她颤颤巍巍地去想要将郑昕挡在身后,郑昕却直勾勾地盯着和青,蓦然用袖子擦去眼角处要落不落的泪珠,半步不退。 两位皆有境力傍身,此时正剑拔弩张的修行者之中插进去位毫无境力的老人,看得人难免心惊。 女孩握着吴婆婆手指的手不愿意放来,被她带着松开了姜昭的衣角,不需姜昭出声阻拦,林元已经上去将老人拦住,对她轻轻摇头,将她带回原地。 “和青。”郑昕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张地握住,努力抑制泛起的哭意,“还不够吗?” “够……?” 和青的神色微怔,冷哧一声,轻声反问,“你怎么就不能当作不知道呢?” 他转头看了眼姜昭与林元,不知他们的身份来历,但同是修行者,他深知今日若是这两人插手要管,他再杀不了这村子里的任何人,索性手一松,丢了剑,与郑昕继续对峙。 “你如今!”郑昕猛地提了声音,身子僵直,将后半句硬生生地挤出来,“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与你仇之恨之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郑昕!” 和青不甘示弱地怒斥,上前紧紧握住郑昕的肩膀,带着毫不压制的怒气,“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就不能站在我这边?他们无辜?你既然查我,那查清楚没有?当初我爹身死,我娘被污蔑与人通奸,被人折磨致死,我被他们踢来打去,他们哪个无辜?” “……” 听及此处,姜昭与林元倒明白了个大概,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种夫妻之间的事他们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想要找个离得远又能看见这边的动作以防和青动手的地方待着。 他们想退,但吴婆婆依旧对郑昕此时的境遇十分担心,不肯离开半步,她不走,女孩也不走,姜昭他们也走不成。 若是郑昕,她也是修行者,与和青打起来至少能撑到他们过来,吴婆婆这两人可就不一样了,和青一旦不控制力道,一招下去就能要了她们这两人的命。 无法,姜昭两人也不敢离开,只能稍稍后退几步。 “你冷静些。”郑昕道,手指指向地上还沾着血迹的长剑,“你记不记得你刚才说的,当初参与的人都已经一一死在你的剑下,为何还要牵扯其他人?!” “你懂什么?”和青猛地松开她,恨恨地瞪了眼吴婆婆,“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日日夜夜都会进入他的梦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能忘,告诉他谁都不能放过。 “我不管!”和青怒吼,宛如疯魔,“他们当初袖手旁观,如今就该为我母亲陪葬!” “对不起,对不起……” 吴婆婆又是哭又是作揖,就差拉着孙女跪下来祈求原谅,和青咬牙,恨恨地别过脑袋。 郑昕苦笑,再次泛起的泪水来不及擦拭,顺着脸颊滑落。 他们要怎么救呢? 乱世之中,这种处在荒无人烟之地的村子无人管辖,唯有吴良骥是三境的修行者,人人都活在他一大家子的阴影之下,人人自危,谁又敢去与吴良骥正面对刚。 “可是……”郑昕抬眸看他,眼里含泪,看不大真切他的表情,说话时憋了许久的哭意终于爆发,带着哭腔道,“可是你为了报仇,什么都不要了。” 不是她费尽心思去寻找蛛丝马迹,再让人查到这里来,是和青自己太过明显,他每天每夜都只想着如何提升境力,如何报仇,吴良骥死时的模样恐怕都已经在他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才让他刚刚破境,就立马急不可耐地回了吴家村。 “你回想一下这些年。”郑昕道,“除了报仇这一件事你还想过什么?你曾设想的未来里,除了报仇,有没有过囡囡,有没有过我?有没有想过,你是个父亲,是个丈夫。” “你把自己锁在黑暗的角落里,拒绝外界所有的善意,让自己的人生只有报仇两个字。”郑昕说得激动,蓦然扑进他的怀里,不容他伸手推开,已经紧紧抱住他的腰部,“我不阻止你报仇,但是并不希望你为了报仇什么都不要了。你存在世间的意义有很多,你真的很重要,不只是为了报仇而存在。” 和青沉默良久,虽没说什么话,但好歹手上紧绷的力道歇了,整个人都卸了力气。 吴婆婆一边抹泪一边自责,他们是局内人,姜昭与林元是局外人。 “不会有事了。” 姜昭道,轻轻拍了拍有些愣神的林元的肩膀,“回屋吧。” 第六十八章 北御相见 林元跟着她走了两步,迟疑道:“我以为你会再劝劝他们。” 姜昭回头瞥他一眼,耸肩抱臂道:“如果你是当事人之一我就接着劝了。但是你我都不是,若不感同身受,便不评头论足。” 他们与郑昕和青两人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基本的共情都做不到,又如何在这种各自都有苦衷与心酸的事里判出谁对谁错。 姜昭与林元回屋才坐了一会儿,吴婆婆便领着孙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眼眶通红的郑昕。 一见着他们,两人便齐齐作揖:“多谢二位。” “不必客气。”姜昭道,托着她们的手臂将她们扶起,“我们也没插上手。” 吴婆婆几番道谢之后,又急急忙忙带着孙女去厨房将做好的菜一一端来。 郑昕才经历过大悲一场,情绪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也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露出一副脆弱的模样,再跟着吴婆婆帮忙端菜去了。 端上桌的菜不算好,一盘清清淡淡的青菜,一碗用不知从哪打来的鸡炖的肉。 鸡肉炖的倒是香气十足。 可五个人才坐上桌没多久,又有人风风火火地敲开了吴婆婆的家门,在大门口拉着郑昕与吴婆婆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时不时有些好奇地看看姜昭这边。 姜昭捧着碗靠在房门口,离得不远,她听清她们口中的话,句句都不离吴良骥一家身亡的事情,语气之间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可惜。 姜昭无心再听下去,站在门口往屋里看,林元正捧着碗出神,有一口没一口地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往自己嘴里送。 从郑昕与和青的事毕,他便隐隐约约有些心不在焉。 姜昭知道一二,并不开口点破,这事与她二人无半点关系,她想要的效果也有了,如今只等着这一夜过去之后,他们继续赶路,能早日与连寤他们会合。 …… 娄旭生怕再遇见刺客,带着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三日的傍晚将一车子人安全送到了北御皇宫。 马车驶入宫门时,唐远安按捺不住,不顾燕桑要吃人的眼神,硬是将正在假寐的连寤摇得睁开了眼。 “别睡了。”唐远安亢奋道,“马上就要见到你大哥和清业兄了。你们两个的兄长都来了,要是我爹娘也来了就好了,再不济,文竹来也成啊。” 连寤本就是为了躲燕桑跟他说不完的话才闭上眼装作要休息,这甫一睁眼,又换了个人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在耳边说个不停。 眉头一皱,他都还没来得及张嘴,唐远安一拍手掌,声音又继续在车里响起:“不过你也比不过清华姐,她不仅能见着兄长,还能见着心上人。” 他缠着连寤,偏头朝正出神的宋清华一扬头,打趣一笑:“对吧,清华姐?” “啊?……对。”宋清华心跳有些加快,自从进了北都,她整颗心都被她提起来,不安越来越重,只要唐远安一说话,她的心脏便不受控制地颤动。 “真的吗?” 燕桑来了兴趣,凑到宋清华身边,炮语连珠:“连家主是宋姐姐的心上人吗?那连家主他知道吗?姐姐已经让他知道了吗?他是不是也喜欢姐姐?” “我……”宋清华一时有些懵,心绪还在连寻送来的那封信上,被燕桑这些来得突然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愣是没说出后半句来。 燕桑已经接着问下面的问题:“那他们两兄弟之间是不是喜好都差不多?” “诶诶诶,你这跑偏了啊。”宋清华久不作声,唐远安以为她是被问的害羞,出声解围,“你不就想问我们连寤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嘛。” “要你管!” 燕桑嗔他一句,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我知道啊,我跟你说,我和连寤可是从小一起……” 唐远安嘿嘿一笑,正要接着调侃,被连寤暗含警告的眼神一瞪,乖乖地闭了嘴,朝着皱着听他们打闹的娄旭讨好一笑。 “到了。” 娄旭道,马车也随即停下。 娄旭率先掀开帘子下去,宋清华与燕桑紧随其后,唐远安抢先连寤一步下车,脚一踏地,便被燕桑揪住,扯到一边去。 “那你告诉我。”燕桑压低声音,悄悄看了眼刚从在车上下来,正与娄旭一起皱眉盯着他们这边情况的连寤,“连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唐远安得意挑眉,故意道:“你不是不要我管吗?” “啧!”燕桑着急,眼看着来迎接他们的宦官就要又近了,急切地跺了跺脚,“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别急嘛。”唐远安抿唇一笑,颇有几分奸诈的意味,低声道,“他喜欢……穿红色衣裙的姑娘。” “啊?” 燕桑还没反应过来,唐远安已经摆脱她几步跑到连寤跟前,与他们一起应对前来迎接的宦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裙,喃喃道:“这么……巧?” 骗人的吧? 连寤不知道他与燕桑说了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并不是什么好事,略带疑惑看他一眼,被唐远安心虚地躲开。 他也没有时间多问,转头与宦官客套几句,跟着他进了早已有人等着的大殿。 北御国君缠绵病榻,没有办法接待他们。 故而在大殿等着他们的,是代替国君监国已久的太子,以及从南陆远道而来的连寻与宋清业几人。 连寤与连寻隔着段短短的距离对视一眼,带着身边两人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来者是客,不必多礼。” 燕卓连忙上前几步,将人稳稳扶起,又环视一圈,朝跟在娄旭身后的妹妹无奈地摇了摇头,才向娄旭问道:“不是说,总共五人吗?” 这正正问到连寤的心尖上,他看了眼同样疑惑的连寻与宋清业两人,抢在娄旭前面开口:“还有两位,路上有事耽搁了,不日便到。” 他如此说,燕卓也不好多问,再与人寒暄几句,将空间留个他们,带着燕桑与娄旭出了门,顺便也带走了殿里服侍的宫人。 燕桑是个停不住的,知道燕卓恐要唠叨自己,出了殿门就一溜烟地跑了,燕卓喊都没来得及喊。 娄旭望着她逃跑的背影,有些无奈,汕头问道:“公主说,她此次出宫是得了殿下的允许?” 第六十九章 人外有人 “的确是我准她出去的。”燕卓点头,回头看了眼殿内的情况,领着人走得远了些,“宫里最近事有点多,我顾不得她,给了她令牌让她出去散散心。倒是没有想到她往你那里去了。” 知道是燕卓应允的,娄旭松了口气,如此也省了他本打算为燕桑求情的心思,但思及路上的遭遇,不免又皱了眉头:“公主独自出了北都,这实在危险,若是遇上刺杀,后果难以想象。” 燕卓失笑:“我怎么敢放她独自一人出去,自然派了人跟着。” 娄旭一愣,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他怎么会不知道燕卓会派人跟着,但若遇上的刺客是他们遇见的那般高手呢:“北御宫内,如今还无一位九境高手,都说九境难得,有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位九境的修行者。可是臣此次前去,遇上的九境高手就有两位,七境八境的修行者更不计其数。” 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些藏在民间,不知其境界的修行者是很可怕的,偏偏他们都还聚在了一处。 娄旭再想起当时的场景,心中仍忍不住后怕,觉得自己能有命回来,多亏了同行的人中有位不知境界的姜昭,否则恐怕此时早已身首异处。 “你们遇上刺杀了?”燕卓抓住他话里的重点,停下脚步,侧身问道,“连二公子口中的事,就是指的你们遇上的刺杀?” “是。大概是冲着南陆去的,这几位出事,南陆也不得安生。”娄旭道,“我们……” “那姜二姑娘和她那名护卫如今可是已经……?”燕卓打断他,声音惊讶提高又蓦然放轻,带着浓重的疑问。 一位九境的修行者已经是难以匹敌的存在,堵在她面前的不仅有两位九境,甚至还有数位七八境的高手。 如今怕是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南陆要如何与姜家交代? 娄旭沉默良久,想起临走前姜昭曾展现出来的恐怖的实力:“姜二姑娘为保我们离开,以一己之力挡住了两位九境高手的境力,殿下不必担忧,或许如连二公子所说,他们应该不日就会到了。” “一己之力?”燕卓呼吸一顿,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她一个人拦住了那些人?” 娄旭点头:“南陆派出去寻闻星令的这几人,个个都是修行的天才,姜二姑娘更甚,她的境界最低都是九境。” “不可能!”燕卓否决道,“古今往来,天下何时出过十多岁的九境?!况且什么叫最低都是九境,难道你还想告诉我九境之上还有个境界不成?荒唐!” “可臣亲眼所见,她单手接住了那两人的境力。”娄旭顿了顿,“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或许这就是这位二姑娘被姜家藏了这么多年的原因。” 正因为天赋过人,实在是太惹人注目,才会被家族掩藏锋芒。 燕卓不语,应该是已经有些认同他的说法,但他与娄旭所处的位置不同,娄旭身为北御名将,忠心爱国,日夜所思的是如何离开北都,前往边境杀敌卫国。 但燕卓是北御太子,除了为北御的未来谋出路,他身边到处都是龙潭虎穴,宫里他那些兄弟姐妹,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时刻准备着拉他下马,他还得给自己寻出路,他曾经不止一次暗中拜访过梧城城主,想将他拉拢过来,一是助长北御的势力,二是稳固他太子的地位。 可姜家已经独自存在了上千年,不曾依附过任何国家,照样位居四大家族之一,如今任他开出怎样的条件,姜家也不愿意对着别人俯首称臣。 “也不对。”燕卓道,“姜家既有这样一位实力强悍的二姑娘,一人可抵百人,又为何要与南陆合作寻找闻星令?南陆开出的什么条件他们得不到?” 为了钱? 可寻找闻星令这种事情,一但开始,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过程危险重重,姜家都能为了姜二姑娘的安全将人藏了十几年,如今又怎么可能为了钱去让人去做这种事情。 为了劝? 如果为了劝,姜家又何必只居于海棠山下一脚,自立为王,再征战天下,岂不更好? 娄旭与燕卓没争辩出个所以然来,大殿里,连寤也将在路上遇刺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连寻与宋清业两人。 “别担心。”连寻拍了拍连寤的肩,安慰道,“姜二姑娘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坚定,面上也看不出对比有丝毫担忧,嘴角含笑,神色如常,毕竟是兄长,轻易就能让连寤心安了不少。 连寤他们不知道姜昭真实的实力,但连寻是亲自接待过姜昭的,在她与连寤他们见面之前,他就已经和宋清业一起在南都皇宫的大殿里代表南陆皇帝与姜昭见过面。 他们报出南陆开出的条件,质疑姜家不够诚意,仅仅派出一位小姑娘前来时,姜昭就已经告知他们她的境界,否则,他们又哪里敢放心让这几个连实战经验都没有的人出门寻找闻星令。 他微微一笑,再拍了拍连寤的肩,眼神去寻另一位。 宋清华朝自己的兄长微微一笑,便一直要么盯着唐远安,要么去打量宋清业,不太好意思往连寻那里瞟。 “咳咳……” 宋清业虚咳几声,一手揽住连寤的肩膀,又几步过去揽住唐远安的肩,带着两人就往外走:“我也好久没见你们了,我们出去叙叙旧?” 唐远安多精明一人,宋清业这么明显的举动,他自然瞬间就能明白,了然一笑,由着人带着往门外去。 连寤被他揽着出了门,回头望了眼与宋清华相对而立的连寻,自然也做不出再反身回去的举动。 “清业兄。” 一出了殿门,唐远安便一溜烟地从宋清业手下逃出来,又笑嘻嘻地靠近,“你与连大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宋清业手上动作一顿,干脆将两人都放开,左右看了眼,确认周围没什么人后才道:“北御国君病重,宫内各皇子争斗不休,外面又有西纪大军压境。北御为和其他两国缓和关系,决定退回扣留的南陆使臣与谍者,正巧,我们近日也抓了些北御的谍者,作为交换,也全给他们退回来了。” 第七十章 清浅一吻 “国君同意了?!”唐远安瞪大眼睛,满脸疑问,学着宋清业的模样左右观望一眼,低声道,“国君会同意不打北御?” 他那性格,不从来都是趁人病要人命,这次会放过北御? 唐远安瘪嘴。 他不信。 “当然不同意了。” 宋清业伸手按着两人的脑袋将人往自己面前带,压低声音,“国君的原话是,即便南陆不打北御,西纪那边也不会停战,北御横竖就一个结局,这般还可以让军队修整修整,全部调到雾规去跟东连打,最后就只需再打一个西纪。” 毕竟西纪没有世家加持,打起来也比东连要容易些。 宋清业暗中叹气,这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南陆国内百姓一片唉声载道,多位大臣齐齐进谏都阻不了国君发兵打仗的步子。 唐远安小声嘟囔:“我就知道。” 但是这种事,以连寻和宋清业的性格,是不会把他们叫过来的。 连寤疑惑,从宋清业手下钻出来:“大哥写的那封唤我们来此的信……” “哦。那个呀!”宋清业立即接过话,顺势搂着唐远安的肩膀又拍又捏,“这不是后日就是远安的生辰了嘛,想着反正你们都在北御,不如叫过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给我过生辰?!”唐远安即刻喜得大叫,蹦开两步,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道,“你们专门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过生辰啊?为什么啊?” 这可是比有人告诉他姜昭是圣女,连寤是阴险小人还要让他不敢相信。 属于自己的第六感敏锐地告诉他,此事有问题,不简单,连寻和宋清业绝对藏了事。 他们什么时候参与过他的生辰,他与他们虽是自幼相识,但毕竟他是与连寤宋清华这些做弟弟妹妹的玩在一处的,与他们这些素来事务繁重的兄长们算不上多亲热。 以往他二人都是礼到人不到,他一直觉得要请到他们恐怕得等他两年后及冠才行。 这一时突然这么来一下,还在公务中抽时间为他庆生辰。 不对劲。 “什么为什么。”宋清业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为你庆个生辰还不乐意啊?” “乐意乐意,当然乐意了。” 唐远安吃痛,捂着背嘿嘿笑道,心底却蓦然不安。 大殿, 宋清华微微抬眼,第一时间看见了连寻腰间挂着的绣着兰花的香囊。 香囊的用料挺好,但绣娘的技术实属不怎么好,属于中等往下一点的水平,佩在他这么一个大家族家主的身上,让人看着着实有些突兀。 宋清华有些脸红,说来惭愧,这香囊出自她手,是她去年亲手交给连寻的。 彼时连寻跟宋清华抱怨户部那位年轻的小侍郎天天带着心上人送的香囊在他面前乱晃,扰得他心烦。明里暗里地想要宋清华也给他做一个。 宋清华哪里绣的出来精美的样式,她自小就跟着师傅学医去了,她虽然时不时绣过一两样东西,但打发时间糊弄自己还可以,一但上了台面就不行了。父母在女工这方面也没对她有过要求,这连寻突如其来的心思,她还为此苦恼了好一阵子。 连寻带着一阵极淡的墨兰花香走近,将宋清华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之下,她才终于肯抬眼正正瞧他。 宋清华道:“远安他……?” 温柔的女音蓦然止住,宋清华的眼睛微微睁大,半张着嘴,有些愣神地看着连寻。 连寻的手指轻轻戳在她的脸颊上,完美地止住姑娘的话,他轻叹一声,手掌转而去拍了拍宋清华的头顶,执起她的双手,有些无奈道:“这么久不见,清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远安的吗?” “我……”宋清华语塞。 连寻目光在她面庞上流连一圈,低头失笑,忽然手上用劲,将人拉近自己。 “?!” 宋清华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拉,小小地惊呼出声,脚下来不及反应,身子不受控制地往连寻怀里倒去。 惊慌抬头,连寻的脸已经压了下来。 “!” 她再多的疑问,都被连寻这清浅的一吻暂时堵了回去。 连寻握着她的手将其环在自己腰间,转而搂住宋清华的肩,将人锢在自己怀里。 宋清华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没有挣扎,安静伏在他的怀里,听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小没良心的,也不先说想我。” 宋清华环着他腰,红着脸有些忍俊不禁:“我自然是想你的。” “是吗?”连寻低笑,松开对人的禁锢,“那我与清业,你更想哪个?” 这是什么问题? “你这人……”宋清华顺势从连寻怀里退出来,望见他含笑的面容,气势又顿时歇了一大半,“你这人怎么这样。” 本来就是不会生气的人,她软趴趴垂下眉眼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生怜爱,连寻不再逗她,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他与宋清华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他想要什么,宋清华想要什么,他们彼此都能清楚。 他知道宋清华此时在担忧什么,她这种心情,正如他们知道唐远安牵扯其中时的心情:“这件事情我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能看远安自己,后日生辰一过,他也十八了。走出去或者是困在原地,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宋清华犹豫:“那你们把人带来了吗?” 连寻答:“自然。” …… 他们几人身在皇宫,不知道正在赶路的姜昭与林元的状况怎么样,反正连寤觉得他自己在精神上过得挺不好的。 虽然得以与兄长相见,又即将迎来唐远安的生辰,该是欢乐的时间,但他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一来是还不知道姜昭与林元的情况如何,心里难安,尤其是姜昭,他一想起她,只觉得整颗心都安定不下来,昨日夜里也辗转难眠。 要是他再强点就好了。 再强点,他就能留在姜昭身边,既不会为他添麻烦,还能护她周全。 二来是燕桑这位北御三公主实在黏人,一逮着时间就往他们这边跑,这一上午,她已经来过他们这里不下五次了。 第七十一章 皇宫之内肆意妄为 得亏宫里几位大人物看出来她的心思,次次都能以各种理由将人叫了过去。 连寤眉头皱了半天,干脆出去寻燕桑准备跟人说清楚时,连寻与剩下几人在他身后品茶看戏。 “寐之自小接触的姑娘不多,我还以为他遇上三公主这样热情的姑娘,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懂如何拒绝。”连寻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其实公主与寐之一动一静,若能成,抛开政治问题,倒也般配。” “那可不行。” 唐远安放下手中的杯子,忽然坐直了身子,义正言辞道,“莫说他们之间隔着政治问题,就算是没有,寐之与三公主也不会有结果。” 宋清业嗤笑:“何以见得?我倒觉得寐之很有可能招架不住。” 连寤从小不是读书就是修行,何时接触过这样活泼热情的姑娘,虽然这次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向连寻寻求帮助,但估计这会儿心里正慌得不行呢。 “怎么见不得。”唐远安道,撸了两把袖子,“你们不懂,连大哥,清业兄,我偷偷告诉你们啊,寐之现在整颗心都在姜二姑娘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别人。” “……” 话如平地惊雷,连寻一顿,手里的茶险些洒出来:“姜二姑娘?” 唐远安摊手,得意一笑:“是啊,姜二姑娘。” …… 连寤刚走至宫中的花园,还没找到燕桑其人,被突然冒出来的燕卓堵住,往僻静之地带了去。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连寤拜了拜:“连二公子。” 燕卓好歹是一国太子,连寤可不敢受他这礼,急忙扶住人的手臂,慌道:“寐之不敢当。” 燕卓也不拘泥,与连寤相对而立:“二公子,可是要去寻桑桑?” 宫里今日隐隐约约的传闻他一句也没落下,燕桑与连寤的事,他还专门召了娄旭进宫商讨。 可惜燕桑与连寤,注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是。”连寤如实告知,同为男子,燕卓又是燕桑的兄长,他以为燕卓在这件事会认同他的做法,“在下还是说清楚为好,也保公主的名誉不再因此受损。” 堂堂一国嫡公主,一直往男子住的地方跑,传出去难免会有损名声。 燕卓早料到连寤会有这么一出,这会儿也是故意在这里堵的他,把他拦住,才能缓解一点他心底对燕桑的愧疚。 “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燕卓犹豫片刻,作势就要再拜。 连寤眼疾手快,在人拜下去之前及时扶住,松了口气:“殿下有事不妨直说,不必如此。” 燕卓起身抬眼,直直地盯着他:“我想请公子由着桑桑。” “?!” 连寤一惊,张嘴就要解释,“殿下,我已经有心……” “公子放心。”燕卓见他理解错误,也急急忙忙道,“不是强迫公子定要与桑桑怎样,只需公子暂且放任她如今这些举动,哪怕是晾着她也好,只不要让她这么早就知道……” 连寤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这燕卓太子的要求是怎么一件事,不由得皱眉。 这样是好事吗? 连寤劝道:“殿下,这样对公主来说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燕卓解释,“但她这几日往你那里去时都很开心……至少这几日,我还不想让她伤心。” 他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把连寤弄得更加迷糊,他口里的话他也只能听得懂半句。 燕卓脸上的恳求实在太过明显,似乎只要连寤一个“不”字,他立刻就又要拜下来。 堂堂太子殿下都如此了,于公于私,连寤都不太好拒绝。 两人正沉默之际,连寤刚要张口答应,不远处却蓦然传出婢女一声大叫,连寤与燕卓抬头望去,那处的树木也因此剧烈抖动,惊起一片飞鸟。 “这是桑桑身边婢女的声音!” 燕卓大惊,立马往声音的来源处奔去,连寤担心出事,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跟在燕卓身后。 确实是出了事。 燕桑正站在树上,满面怒容,低头盯着树下站着的人,握紧的拳头泛着绿色的境力,片片树叶浮在周围,对准树下的男人蓄势待发。 树下的男人轻哼一声,带着些笑意,随手一挥,紫色的境力打出去,轻而易举震飞燕桑身边的树叶,顺势还将燕桑从高处打下。 “桑桑!” 燕卓大惊。 情况紧急。 幸好连寤轻功了得,脚下点地,飞身过去稳稳接住了人。 谁知低下那人突然发难,眉间一冷,手中境力对着连寤甩出。 连寤急忙带着人闪身躲开,境力径直打在树干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连寤落地将人放在身后,反手同样用境力打回,火红的境力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你!” 巨大的热浪包裹住他,浑身像被火烧着一样疼,使得他不得不在地上胡乱打滚以求缓解痛苦。 “贾应立,你放肆!”燕卓怒目而视,上去就要与人扭打在一处,但手指一触及贾应立周围,立即被烫得缩回了手,只能站着呵斥,“这是北御皇宫!由不得你乱来!” 顾着燕卓随时可能动手,连寤微微思索片刻,收回了境力,贾应立方才松了口气,大汗淋漓,满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用手背擦去嘴边因为疼痛大喊时流出的口水,丝毫不惧燕卓:“太子殿下。” 他笑了笑,面带警惕地瞥了眼连寤这边的动静,看着燕卓跃跃欲试的拳头冷笑道:“我是奉了陛下的令进宫,又是皇后让我来见三公主。殿下可要冷静,我这一身灰本就不好解释了,若在与您发生点什么,陛下与皇后那里都不好交代。太子监国,可还不能越过这两位吧?” “你!” 燕卓气极,偏偏又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将指尖握得发白。 他母后打的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 贾应立嚣张咧嘴而笑,转身面对连寤,暗中记下他的模样,誓要问清姓名后带着人再来报仇:“这位公子,不知是哪位高人?可否告知名姓?” 他这么阴沉的一眼,吓得连寤身后的燕桑再往连寤身后缩了缩,露出半个脑袋来对他龇牙咧嘴,又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没有反应的连寤。 第七十二章 一见钟情 连寤原沉浸在如果当初也能像今日护着燕桑这般护着姜昭就好了的思绪之中,苦恼于实力不够的无奈,被燕桑这么一戳,才抬眼看他。 “南陆连家,连寤。” 连寤朝他拱手:“幸会,贾公子。” 贾应立顿时歇了气势,几分惊讶几分害怕,悄悄地后退几步:“连……连?!” 他咬牙瞪了眼仍旧怒气冲冲的燕卓,早听说宫里要来几位南陆的人,没想到好巧不巧就让他遇上了。 还是连家的人。 他有能耐在北御宫里作威作福,可不代表他有能耐在北御如今的局势下对连家人做些什么。 打不打的过是一回事,若是闹大了,在这北御极力讨好南陆的时刻,他可不能确保这太子不会借题发挥,到时候老皇帝都不好护住他。 连家能坐上四大家族之首的位置,各方面的实力都不容人小觑,他还不敢随意得罪连家嫡系一脉的公子。 “幸会。”贾应立干笑着对连寤遥遥一拜,瞧见燕桑躲在人身后的那样,不满瘪嘴,再联想他今日一进宫就听见的传言。 她不会真喜欢连寤吧? 贾应立与连寤对上视线,慌忙转身,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燕卓双拳依旧紧握,不难想到今天这一出是怎么来的。他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愤怒,预备去宽慰宽慰自己的妹妹,视线触及她与连寤,纠结片刻,做出追赶贾应立的模样跟着人跑了。 直到看不见贾应立的身影,燕桑才慢吞吞地从连寤身后挪出来,既不是连寤想象中的余惊未消,也不是他以为的委屈哭泣。 这位小公主照常咧着嘴笑,抬头盯着连寤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光芒,一副丝毫不再在意刚才那些事的模样。 贾应立不过一领了闲职的世家子弟,在北御宫里就敢如此放肆,连寤不需细想,便能猜出北御皇室如今是怎样一副境地。 连寤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燕桑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摆手笑道:“不要担心,我下次就能打过他了。” 倒是乐观。 人家都这么说了,又是别国宫里的事,连寤也不好再多说,微微点头,等着方才大喊的婢女小跑到了燕桑身边,转身就要离开。 “诶,连二公子……” 燕桑及时拉着婢女小跑至连寤身边,跟着他的步子,笑道,“连二公子,你是不是喜欢穿红衣的姑娘啊?” 她身上的红衣明晃晃,意图简直不要再明显,连寤猜到燕桑想说什么,停下步子,微微皱眉,嘴里的话刚要出口,脑海里燕卓的话却及时响起,将他的喉咙里的话打了回去。 燕桑一见他这神情,以为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什么她不想听见的话,急忙再次摆手道:“你别想多,我就是想看看唐公子是不是骗我的,你回答我是与不是就行了。” 唐远安…… 连寤咬牙,记下这一笔。 不过说起红衣,他第一时间可不就得想起姜昭嘛,第一次见面那身红衣给他的印象就深刻地让人忘不掉,后来更甚,连那种羞于启齿的梦都做了,与现实中的情况形成惨烈的对比。 连寤沉默片刻:“是。但是……” “真的吗?!”燕桑跳起来,打断他的话,自然而然地忽略掉后面的“但是”二字,抓着婢女的手微微用力,喜不自胜。 他身边的姑娘除了她还有哪位穿的红衣? 连寤这一番话,给了燕桑极大的希望,她并不想听到他但是后面的内容,对她来说,既然他喜欢红衣,她也穿红衣,一切都是好的开始不是吗? 只是连寤自己一身白衣,为什么会喜欢穿红衣的姑娘。 燕桑纠结片刻,心底忽然一喜,一道不可思议的想法飘过。 会不会,会不会就如她对连寤一见钟情一般,他也对她…… 燕桑跃跃欲试,小心翼翼问道:“连二公子,你相信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吗?” 一见钟情。 连寤对这个词的理解不要太深,一见钟情的情,来得没有缘由,始于皮相,陷于日久。 “我从前是不信的。”连寤认真回答,“如今信了几分,但私以为,该是一见生情,日久钟情。” “我也是,我也信一见钟情。”燕桑笑道。 秋末带着暖意的阳光将她白皙的脸照得微微泛着红色,眉眼之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欢喜。 燕桑不欲多说,怕连寤说出什么打击她的话,拉着婢女的手跑开。 连寤也不好意思去阻拦,仰头远远望向宫墙之外。 不知,昭昭如今到了哪里? …… 燕卓借着这股奔跑的劲,急冲冲奔向皇后的寝宫,也不等宫人通报,自己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殿门。 皇后早料到差不多这个时间会等来自己的儿子,早已在桌旁等候多时,连桌上的茶都备了两杯。 燕卓沉着脸进了门,殿里的宫人一见他这模样,一一放下手中的活,如约定好的一般齐齐走出门外,关了宫门。 燕卓瞧见皇后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更气,几步过去直接掀了桌上的东西, 不经摔的茶杯瞬间四分五裂,杯中温热的茶水也应声溅了一地,燕卓站在她对面,咬牙切齿道:“母后,桑桑她是你亲生女儿。” 皇后垂眸看了眼脚边的碎片,丝毫不介意地用脚踢开,沉默半晌:“我知道你觉得我心狠了,可是你父王问你时你也不快要同意他给桑桑和贾应立赐婚了吗?” “我说容我考量几日……这几日说不定就会有转折……”燕卓眼角泛红,手不知该放在何处,胡乱比划着,“贾应立十二岁就能混迹青楼楚馆,从小又是怎么欺负她的,桑桑有多厌他,贾家对她来说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知道吗,桑桑是我的亲妹妹,我……” “她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就不心疼吗?!”皇后猛地起身打断燕卓,走进两步,压着声音道,“你以为你父皇真的在意你这几日的考量吗?他堂堂国君,如今唯贾家主的话是从。” 她紧紧抓住燕卓的肩,眼里泛起的泪水要落不落:“只有讨好了贾家,贾家主在你父王面前劝上几句,你父王才能放娄旭去边境,北御才能看见希望。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燕卓心中不平,气得微微发抖,却渐渐被一种深深地无力感笼罩,不甘心道:“只有……这一种法子了吗?” 第七十三章 只是恰巧 燕桑跟在他身后十多年,他疼爱这个妹妹也有十多年,贾家主与皇室这些恩恩怨怨,燕桑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 他不想燕桑嫁进贾家,何况还是由他这个哥哥亲手将她推进去。 “别的法子?”放在他肩上的手突然松开,皇后冷笑一声,泪水模糊视线,她眨了眨眼,终是没忍住让眼泪掉落,“有啊,姜二姑娘不是要来这儿吗,你说服她,让她嫁给你啊。你娶了她,北御就与姜家有了姻亲关系,你太子之位会坐得稳,北御说不定也能起死回生。” 燕卓惊得后退几步:“怎么可能……?!” 任他开出怎样的条件,费劲口舌地劝说,姜城主都丝毫没有想将姜家推入这种皇权更替的漩涡之中的想法。 他将姜昭藏了这么多年,若是让他知道他们对他妹妹,对两家打的是这般主意,怕是连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都要没有了。 燕卓低头沉思,忽然眉心一跳,心底徒生疑惑。 若是姜家无心牵扯这些事,何必让姜昭接南陆的活,为南陆卖命? 南陆开的什么条件,能让姜家出动这位不显于人前的二姑娘。 皇后见燕卓没了声音,以为他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奈,抹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对不起,母后也没有办法,母后实在没办法了。” 国内局势如此,而他们与贾家主之间的恩怨情仇,终究要牵扯到燕卓他们这一代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些可悲,贵为皇后,握不住权利,得不到情爱,一事无成,如今快要老去,还不得不屈膝去求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 可悲。 …… 唐远安生辰当天下午,连寻和宋清业一直说会带给他一份惊喜,让他安生待在殿里。 可他们将这次生辰看得越重,唐远安心里的疑惑就越来越重深,不安就越浓,在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先是念叨了一阵子姜昭他们赶不上他的生辰,后来又实在好奇连寻与宋清业口中的惊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追着连寤问了半天无果后,又不断地怂恿他去偷偷打听打听,一下午不曾停歇。 连寤被他烦得实在头疼,他嘴皮子又不如唐远安利索,跟他吵又吵不过,干脆将唐远安丢给宋清华,自己随意找了借口出去透气。 好巧不巧,出了门不过几步路,他就撞见了燕桑。 她还是站在树上,一副蹲守连寤已久的模样,一直观望着连寤他们落脚的宫殿,甫一见连寤出来,等他走近,便纵身跳了下去。 她昨天已经想好并且为自己做了份详细的追夫计划。 既然连寤相信日久生情,那她就天天出现他面前,算上他们在马车里朝夕相处的日子,再加上昨天她确认的他喜欢穿红衣的姑娘的事,她觉得她离成功的日子也不远了。 她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珍藏版的美人图册:“连二公子,听连家主说今天是唐公子的生辰,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才好,想找你问问,这份美人图册他会不会喜欢?” 连寤瞧她这模样,更加头疼,甚至有些后悔出了殿门。 他瞥了眼她手中的册子,想替唐远安拒绝。唐远安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一副浪子模样,平日里往讨乐居去的次数也不少,但那也只是为了看文竹一人,就其本人来言,他对这东西实在说不上喜欢。 可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昨天他记下的那一笔账,将想要说辞咽了回去,刚准备换个说辞,燕桑身后的拐角处,拐出三个人影来。 连寤眼神一亮,抑制不住的欣喜爬上面庞,等人走进,他已经眉眼弯弯,其间的阴郁一扫而空,只差把“我很开心”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那三人,领路的是宫中的婢女,剩下的两人,他简直不要再熟悉。 他等了这么久,恍若隔世一般,终于等来了姜昭与林元。 燕桑捏着画册,没等来他的回答,却被他这忽然转变的脸色打懵,盯着他的笑容呆愣了片刻,她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的同时,他嘴里那声欣喜若狂的“昭昭”也刚刚喊出。 姜昭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唤,与林元一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连寤正笑吟吟地朝她走来。 姜昭心中猛地松了口气,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意。 熟人相见,领路的婢女识趣地后退几步,对木愣愣跟在连寤身后的燕桑行了礼。 燕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从连寤的笑容里回过神后她已经跟在连寤身后了。 连寤走得很快,她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到后来他干脆跑起来,直接将燕桑落下了一大段。 燕桑远远地看着姜昭,跟不上连寤,她干脆慢吞吞地挪着。 她忽然觉得,她的计划不能成功了。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红衣,再抬头望向同样一身红的姜昭,属于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连寤对姜昭,绝对不是他对宋清华那种感情。 都不需要连寤再介绍什么,光从连寤刚才的反应,她就能猜到一二了。 那种欣喜与迫不及待,姜昭在他眼里绝对不只是一位许久不见的同伴。 她蓦然有些心酸。 原来他不是喜欢穿红衣的姑娘,只是恰巧,他喜欢的姑娘喜欢穿红衣。 真是令人伤心又觉得可惜,燕桑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她那写满了两张纸的计划才开了个头,就要结束了。 连寤一改往常的沉静,围着两人一连转了好几个圈,急切问道:“昭昭你可有受伤?林公子的伤怎么样了?这一路可有再遇上什么……” 他的问题问得又快又多,姜昭干脆在他面前给他转了个身,顺手还推着林元的肩膀让他也转了个圈,行动间无意带起手腕处的衣袖。 这一次光线正好,连寤看她又看得仔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右手手腕处的那四颗星星,连寤微怔,再眨眼,又消失不见。 姜昭未曾察觉,转完圈后还小小地蹦了两下,笑道:“看吧,完好无损。路上也没什么,就是为了唐远安的生辰,有点赶。” 第七十四章 高攀 姜昭手握情报,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对今晚连寻与宋清业要给唐远安的那份惊喜也摸得一清二楚,紧赶慢赶终于在这日到了北都,甚至还空出了点时间去城里的成衣店换了身衣服。 她没给林元解释这么赶的原因,林元只当她是因为当初答应了南陆什么事不能与那群人分开太久,一路上也没多问,姜昭说休息他就休息,说赶路他就赶路。 好在娄旭提前跟宫门口的守卫做了功夫,她拿着从他那里得来的令牌交给守卫时,对方第一时间就找了婢女过来引路,省了好些事。 “那便好,那便好……”此时见到姜昭的喜悦大过连寤对姜昭手腕处那几颗星星的好奇,他跟着人笑了笑,急切地想带人往殿里去,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燕桑才反应过来,方才一时激动,竟然直接将人晾在了身后。 “在下失礼了。”连寤忙拱手作揖,扬手指了指姜昭与林元,“这两位是与我们一路的同伴,是姜……” “没事儿。”燕桑勉强一笑,故意打断他的话,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册子,“我跟你们一起去吧,顺便把这东西交给唐公子。” 连寤沉思片刻:“也好。” 姜昭本想向连寤询问一番这位姑娘的事,但眼神一绕过连寤触及燕桑,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 看这模样,不是唐远安的桃花就是连寤的。 姜昭偷偷抬眼看连寤一眼,也不凑上去介绍自己,与连寤一起跟着婢女进了他们落脚的宫殿。 唐远安心里隐约的不安越来越重,也就促使他的话也跟着越来越多,同宋清华发了许久的牢骚,偏偏宋清华性子温和,笑吟吟地听着,既不如宋清业一般同他争辩,也不像连寤一般听得受不了了就起身离开,他满腔的烦恼吐得一干二净,这次没人打断,他自己反而觉得有些不得味。 挠头无聊之际,敞开的大门一进就是四五个人。 这下他可再不觉得无聊了。 他与宋清华同时欣喜起身,朝着连寤身后的燕桑遥遥一拜,先宋清华一步过去,盯着平安归来的两人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们正赶上个好日子。” 姜昭嗤笑一声:“你的生辰?” “嘿~”唐远安退开一步,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难道我接生意之前不查清合作伙伴是哪些人吗?”姜昭朝他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换上一副笑脸迎上跟着唐远安过来的宋清华。 唐远安噎住,是他一时忘了姜昭背后还有姜家这么一回事了,姜家的情报,不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其好歹也是个四处接任务的家族,绝大多数时间都要靠情报吃饭,查他个生辰还不是轻而易举。 宋清华握住姜昭的手,侧着身子去打量林元,问道:“林公子的伤可好了?可否容我替公子再看看?” 她手中握着姜昭的手,境力进去探查一番,并未发现任何问题,她的体质甚至要比大多说人都好。 可能这也是姜昭能在这样的年纪就能拥有如此修为的原因。 她不好对林元直接上手,他从外表上看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她当日是亲眼看着他受伤的,被那样强大的境力波及,若没有及时疗伤,难免会留下后患。 林元立在姜昭身后,低头拱手道:“有劳关心,已无大碍。” 这倒不是他故意逞强,姜昭自己会给人疗伤,虽不像宋清华这般专业,但这一路走来,虽然赶,但一碰到该停下抓药疗伤的时间,姜昭一点也没含糊,直到他身上的伤基本已经痊愈了,她才敢拉着他马不停蹄地往北都赶。 “如此便好。” 宋清华放松笑道,本欲再与燕桑说两句话,但瞥见人正在悄悄地往唐远安身边挪,歇了心思,拉着姜昭的手将人往位置上带。 燕桑轻轻扯了扯唐远安的袖子,得到人的回应之后,又指了指门口,示意让人跟着她出去。 唐远安看看她,再看看姜昭,了然一笑,对她要说的话也猜得到七七八八,也不推脱,挑眉就跟着人出了门。 一到门口,燕桑立即挥手赶走了在门口候着的宫人,左右看看,才抬头看着唐远安小声问道:“里面那位姑娘是不是……是不是连二公子的心上人?” 离得近了,唐远安低头才看清她手里究竟捏了本什么书,诧异地盯了她一眼,才回答她的问题:“是。” “那你之前!”燕桑声音猛然拔高,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他也没说错,连寤喜欢的确实是穿红衣的姑娘,又默默歇了声音,垂头丧气又不甘心地问道,“那你知道这位姑娘是哪里人士吗?是哪家的姑娘?” “燕太子没告诉过你吗?”唐远安颇为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他也是经常去讨乐居的人,当初为了讨文竹欢心也下了不少功夫,一听燕桑这语气,便能隐约猜到点姑娘家的心思。 他咧嘴微笑,道:“里面那位是姜家家主的亲妹妹,姜家宝贝似的藏了十多年的二姑娘。啧……其实仔细想想,姜家独占梧城,犹如一国,姜昭的身份也相当于公主了。这么看来,倒像是连寤高攀了。姜家虽排名居四大家族之末,但因为其所处之地受揽星间庇护,许多人是宁愿得罪其他三家也不愿去得罪姜家。” 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姜家不属于任何一国,也就造就如今这般谁也摸不清其深浅的局面,其他三家要保家族繁荣至少还得观望自己国内政权的交替,但姜家不同,不需要皇室的任何好处,单凭自己就能让姜家一直位列四大家族。 西纪国君作为第一个明面上去得罪姜家的人,当初无数人观望着那场西纪晚宴,但凡姜城主有一点松口之势,其他势力也会跟着闻风而动,争前恐后地想要分一点羹,梧城如今的清净怕是早就没了。 但正因观望的人多,西纪国君当初被姜城主警告的尴尬模样也有目共睹。 第七十五章 认不认识姜二姑娘 梧城地处揽星间的海棠山下,当初绥朝一统天下都没能动到梧城去,何况如今区区一个西纪。 谁会去得罪一个只要互不干涉便相安无事的势力,巴结还来不及,何况如今除了姜城主自己之外,还出了个天赋过人,实力恐怖的姜昭。 况且说不准人家的后台就是揽星间呢。 唐远安又故作纠结地皱了皱眉:“你说情爱这种两个人的事应该抛开家族来看,但就他们本人来看,姜昭的实力也高了连寤不知几个境界,所以最后还得是……” 他的话越讲越多,越扯越远,燕桑的心也越来越凉。 她春心第一次萌动,满腔热血地做了计划,八字的那一撇都还没点上便被人一盆冷水浇下来,本来以为对方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千金,她脸比不过人家,修为比不过人家,想着借着公主的身份说她两句好找回一点自尊心,没想到人家的身世也不差。 燕桑跺了跺脚,脑子里一团乱麻,干脆通通扔到一边,看了看手中被自己无意识捏得有些发皱的册子,将它往唐远安怀里一塞。 唐远安下意识接住:“干什么?” “送给你。”燕桑道,扬了扬头,“生辰礼物。” “嗤。” 唐远安失笑,两根手指捏着册子在燕桑面前晃了晃,“我也是有心上人的人,想她还来不及呢,看别人做什么?” “拿着吧,这可是珍藏版,市面上都已经绝版了的。”燕桑不想再跟他多说,将册子一把夺过,再重新塞进他怀里,“再不济,你若不看,下次再转送给别人也好。” 燕桑不想再多说,也不想进去看里面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闷声闷气地丢下一句“生辰快乐。”一转身跑了。 唐远安来不及再拒绝,干脆将书往怀里一塞,一回头,姜昭就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姜昭冲着燕桑离去的背影挑眉,调侃道:“怎么?唐大公子魅力无限啊?” “冤枉啊。”唐远安无奈撇嘴,“苍天可证,这公主明明是冲着寐之来的,我刚才可是在帮……呃,在细心劝说人家。” 连寤? 姜昭沉默一瞬,摇头失笑:“你得了吧。” 唐远安嘿嘿一笑,隔着布料拍了拍怀中的册子,笑嘻嘻地跟上去:“诶,你再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摆脱那群人的?还是你直接刷刷两下把人放倒的?” 口里说着,他还顺势比划了两下,好奇地盯着姜昭。 姜昭轻笑一声,瞥他一眼:“我要是有两下就放倒那群人的能力,我还搁这儿跟你们找什么闻星令?” 她顿了顿,搬出应付林元的那套说辞:“之前遇见的那位红衣姑娘你记得吧?她带人救的我们。” “啊?那你们知道她是谁了吗?是不是揽星间的圣女?”唐远安惊讶道,嘴里的话不断往出蹦,跟在姜昭身边,“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为什么给我们《永寂传》?为什么要帮我们寻找闻星令?嗯……这么熟悉与闻星令有关的东西,修为又高,她至少一定是揽星间的人吧?可她没理由帮我们啊?她本人就已经这么厉害了,自己找到闻星令称帝不好吗?” “……”姜昭扶额,丢给连寤与宋清华一个绝望的眼神。 是她错了。 她原本以为唐远安会是这几个人中最好糊弄的一个,谁知连寤与林元他们几个听了这话没什么疑惑,反而是这看似最好糊弄的唐远安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姜昭深吸口气,微笑道:“人家过来救了人就离开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问成。” “哦。” 唐远安嘟囔一声,有些可惜,没再说话。 …… 燕桑跑回宫殿,正撞上与连寻宋清业二人谈完事情特地来寻她的燕卓。 她眼眶泛红,委屈地瘪着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对劲,何况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燕卓。 “怎么了这是?”一见她这模样,燕卓立即屏退了殿里所有的宫人,拉着人按在椅子上坐下。 没人问还好,没人问她就一个人受着,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有人问,还是自己的亲生哥哥,燕桑的眼泪顿时断了线般地往下坠,吓得燕卓匆匆掏出怀中干净的手帕给人擦泪。 燕桑自己捏着手帕抽抽搭搭地擦干泪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今日贾应立被贾家主留在屋里修行,父王也母后也未曾召见她,宫里其他兄弟姊妹还没有谁有能力能将她弄哭。 燕卓看着燕桑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连寤他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 燕桑立即红着眼睛抬头反驳,对上燕卓询问的眼神,她又想起连寤见着姜昭时的模样,嘴一瘪,鼻尖泛酸,眼泪又要落不落地挂在眼角,“是我看出来他有喜欢的人了。” 看出来了? 燕卓沉默,她之前跟连寤同行了那么长的时间,算得上朝夕相处都没看出来的事,如今突然就看明白了? 若要说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也就是唐家公子的生辰和刚刚进宫的姜昭和林元。 连寤若突然有了心上人,除了这位被娄旭说得玄乎其玄的姜二姑娘还能有谁? “哥哥。”燕桑突然唤他,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今泫然若泣,如何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不怜惜。 “哥哥你认不认识姜二姑娘,就是梧城的那个姜家。”燕桑道,“她,她是不是很优秀很厉害?” 她说着,声音突然染上了压制不住的哭腔,干脆扑进燕卓怀里:“连二公子一见着她,立马就变了。我与他认识这么久,任我怎么与他说笑都不见他开心,可姜二姑娘一出现,他就欢喜得不行了。” 她第一次见心上人的笑颜,竟然是在他为了别的姑娘笑的时候。 燕桑自小就不怎么关心这些天下大事,她从小不愁吃穿,每天要操心的也就如何开心地过完一天和怎样应付贾应立。 对四大家族只是知道个皮毛,对姜昭这种半路杀出来的人物,更是一无所知。 第七十六章 唐远安的惊喜 果然是姜昭。 燕卓并不对此感到有多惊讶,从南陆到北御这么长的时间,男未婚女未嫁的,难免生出些情意来,又是共患难过,感情看着深些也不足为奇。 燕卓搂住燕桑的肩,安慰似的拍了拍,“没关系,我妹妹这么好,天下又不止连寤一位男子,你一定会再遇见位更喜欢的。”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燕卓不免又有些心虚难过。 燕桑与贾应立的事多半是铁板钉钉上的事了,除非他真的如母后所说,在娶了姜昭的同时,办到既不得罪姜家,又能让姜家的势力为自己所用。 可是他怎么能办到,他仅仅是太子,手中的权力又不够,竭尽所能开出的条件姜家根本看不上,也探听不到南陆国君究竟用什么跟姜家做了交换。 即便姜昭就在这宫里,离他不过一段路的距离,他也丝毫没有办法。 他可能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桑嫁进贾家了。 燕桑初次动心,没与连寤有过什么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经历或是令人难忘的美好回忆,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估计也就连寤第一眼给她的惊艳和今天绽放出的欣喜笑颜。 她这相处时间短,对连寤还没到爱的死去活来的地步,感情来得猛烈迅速,去得也快,等她趴在燕卓怀里痛痛快快地放声哭过一场,压在心头的情绪也消散的差不多了。 她这情绪好了,那边唐远安开始紧张了。 天色越暗,他也就越紧张,一心只想着连寻与宋清业口中的惊喜,姜昭他们打发时间的说笑他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好在在他实在憋不住想要出去探探情况时,连寻与宋清业一起回来了。 他原本以为他们会带着一堆美味佳肴以及那份惊喜回来,结果这两人皆是空着双手回来的。 唐远安脸上的欣喜顿时垮掉,但转念一想,宋清业这人虽然信不过,但连寻绝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转而又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连寻两人与姜昭和林元互相见礼。 连寻看得出来唐远安满脸期待等的是什么,失笑道:“你的惊喜不在这里,在前面的空欢殿里,你出去,自有北御的宫人领着你去。” “连大哥的意思是,我一个人去?!”唐远安惊道。 “是,你一个人去。”宋清业代替连寻回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在他实在疑惑的眼神下耸肩摊手,“本就是给你准备的,我们去了不好,只能你一个人去。” 他这么说,唐远安就更慌了,什么惊喜只能他一个见? 他张了张嘴,疑问的话还没出口,宋清业便推着他往门外去:“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我们还会要了你的命不成?去吧,去。” 强行将唐远安推出门外,宋清业才松了口气,神情变得有些严肃,面色担忧地望了望唐远安的背影。 连寻与姜昭林元他们都在面前,连寤才重新拿起心底对林元身份的疑问,之前他整颗心都在不知生死状况的姜昭身上,没有多的心思去思考这些问题,如今得了空闲,他再想起,疑心更重。 若如唐远安所说,那枚玉佩是真的,林元与林家绝对脱不了关系,至于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是否是他猜想的那般,他还得找个时间悄悄告诉兄长,让他暗中去探查一番。 还有让人疑心的,是他下午刚刚见着姜昭时在她手腕处看见的那几颗星星。 原来在祈安城范府那晚他没有看错,她的手腕上是真的有这么个印记,上次月色之下,他没看清究竟是几颗,但这一次光天化日的,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手腕上的四颗星星。 他不知道这几颗星星是不是姜昭的胎记,但姜昭曾经在马车上给他们看过手腕处,那时他虽然只是晃眼一看,但也能确定她手腕上是没有胎记的。 难不成这还是姜昭自己画上去的不成? 虽然说这姑娘家的胎记什么的,好像也与他无关,但姜昭实在特殊,如果林元的身份如他所想,那姜昭呢,带着林元出现,又并不惊讶于那位圣女对林元的特殊关照,她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 他可不信姜家二姑娘在路边随手一捡,就能捡到林元这么一位身份不简单的人。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悄悄放在姜昭身上,不料唐远安早将他卖了个一干二净,这动作被一旁的连寻尽收眼底。 连寻眼里浮现出丝丝笑意来,但一思及唐远安的这份惊喜,他心底因为连寤动心的那点喜悦又被冲淡的一干二净。 姜昭目送唐远安离去,故作不知情况,向连寻好奇问道:“这惊喜弄得如此神秘,到底是个什么?” 连寻神色一顿,先看一眼同样面露担忧的宋清华,再看了一眼不知情况的连寤,轻叹一声:“这惊喜也不算是我们准备的,其中缘由,怕是要姑娘坐下等我详细讲来。” 他这副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儿的模样,没惊着姜昭,倒让连寤眉心一跳:“出什么事了?” …… 唐远安被婢女领到连寻他们口中的空欢殿,还没来得及询问,婢女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走了,留下唐远安独自一人在门口犹豫。 宫殿里倒是没人,一桌好菜,一张古琴,再有一壶美酒。 唐远安犹犹豫豫地慢慢晃进去,弯着身子仔细瞧了瞧桌上的菜,又去摸了摸边上的古琴,不确定这一桌菜和这一张琴是否就是连寻与宋清业准备的惊喜。 他试探性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桌上的鸡汤,闻了闻香味,犹犹豫豫地往嘴里送去。 “远安。” 一道人声突然插进来,唐远安吓得险些没拿稳手里的勺子,汤没喝着,全洒桌上了。 这是一道唐远安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促使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 他日思夜想的紫衣姑娘手里端了盘红烧鱼,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屏风旁看着他,目光柔和,明显是在屏风后藏了一阵子,是他一路上太过紧张,进了屋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屏风后有人。 原来这才是连寻他们准备的惊喜。 “文,文竹!” 第七十七章 文竹 唐远安立即过去端走文竹手里的盘子,牵着人往桌边走。 桌上的饭菜香气腾腾,唐远安这时却没了刚才对食物的兴趣,一颗心都挂在文竹身上。 放下那盘红烧鱼,他牵着文竹让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个圈,嘴角的笑容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你怎么会来?” 往常在南陆时,他的生辰她甚至都不愿意跟他回唐府吃顿饭,怎么如今离了家,她反而选择千里迢迢跟着连寻他们过来。 唐远安做出一副我知道了的模样,凑近文竹耳边,含笑挑眉道:“莫不是觉得我离开的太久,想我了?” “切。” 文竹轻笑一声,一巴掌轻轻拍在唐远安胸口,“看把你能的,吃饭吧。” “好嘞。” 唐远安捂着胸口嘿嘿一笑,拿起文竹面前的小碗就要为她盛上满满一碗鸡汤,被文竹及时止住。 “我来吧,你的生辰哪能让你动手,你只管坐着吃就行。”她轻巧地从唐远安手中拿过汤勺和碗,先给他盛了一碗,又夹了鸡腿放进碗里。 唐远安傻笑着,仰头盯着她,殿里点的灯挺多,明亮不失温馨,他双眼突然微微睁大,接过鸡汤的同时一手握住文竹的手:“你今日特意打扮了。” 被唐远安看出来,文竹忍住嘴角的笑意,故作正经,抽出手问他:“难道我往常见你就没有打扮过吗?平时比不上今日?” “不是,当然不是了……”唐远安连忙重新拉住文竹的手,拽着她让她挨在他身边坐下,“往常和今日都漂亮,不过今晚又是另一种漂亮了,反正……都是好看的。” 往日在讨乐居里,她身后站着唐远安这么一位世家公子,再加上她本身底子也不错,东家也不强求她浓妆艳抹,上台时的装扮都是顺着她自己的心意来,略施粉黛便行,唐远安也见多了她不施粉黛的模样。 但是今晚明显不一样,她描了柳叶眉,打了口脂,抹了胭脂,不知是这妆容的效果还是他自己的错觉,唐远安觉得文竹整个人也变了,不似从前那般娇俏活泼,半年多不见,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倒有了几分宋清华身上的那种温柔气质。 他不在这段时间里,有人欺负她了? 唐远安正要开口打听打听情况,文竹却又再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地为她与唐远安各倒了杯酒。 “我当然好看了。”文竹笑道,将酒杯端起放进他手中,察觉唐远安眉间的疑惑,随口转移了话题,“我原本只是打算拜托连家主与宋大公子给你带封信来的,但是仔细想了一番,还是觉得来一趟看看你比较好,好在赶上了,没有错过。怎么样?惊不惊喜?” “惊喜,太惊喜了。” 唐远安成功被转移走了注意力,随着文竹的话柔和了眉眼,接过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舌尖触及温酒,唐远安动作一顿,瞧了瞧已经空了的杯子,有些惊讶的看向文竹。 “这是……埋在你门前那棵树下的梨花酒?” 奇了怪了。 她宝贝似藏着的酒,平时碰都不愿意让他碰一下,如今竟然为了他的生辰将这酒从南陆南都带至北御皇宫? 他这次生辰,未免被看得过于重要了。 “你怎么知道?”文竹跟着他饮尽,再给他添上,轻飘飘地问他一句,忽然抬眼瞪他,“你偷喝过是不是?好啊,没想到我千防万防还是让你转了空子啊?说,什么时候偷喝的?” “我,我那不是太好奇了嘛。”唐远安忙夹了一块子鱼肉放进她的碗里,笑嘻嘻道,“你酿的酒,我光是想想都要觉得醉了,哪里还忍得住不去偷个嘴儿。” 文竹轻哼一声:“油嘴滑舌。” 她这样说着,面上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意思,甚至出乎唐远安意料地还带了些笑意。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往常她只要逮住他要去偷这酒就会和他闹个小别扭,怎么今日得知他偷喝到嘴了反而是这般模样。 难不成是因为已经开封进了他的肚子,所以也不在意往常是否到过他的嘴里? 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想让他静下来仔细想想,但文竹夹着菜递到他嘴边时,他又什么都不能想了。 推杯换盏之间,桌上的菜逐渐见底,唐远安没什么事,文竹的脸上却爬上了浅浅的红。 好在这酒不怎么醉人,他们喝的也不算多,文竹还能保持意识的清醒。 她轻轻推了推看着她出神唐远安,指向一旁放着的古琴,笑道:“那古琴也是我特地从讨乐居带来的,不如你抚一曲给我听听?” “嗯?”唐远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古琴,有些犹豫道,“可我不怎么会弹琴。” 他自小爱玩,哪里静的下心来去弹这东西,能勉强弹出曲子来都还是因为去找连寤时跟着他与先生学了点皮毛。 “没事儿,你弹嘛。”文竹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撒娇道,“你抚琴,我跳舞,多好,弹嘛……” 唐远安哪里受得住这样,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管自己这会儿能不能弹出来曲子,应了声“好”,起身径直往古琴旁去。 文竹这才垂眸低头一笑,看着唐远安坐在古琴前为该弹什么而抓耳挠腮,轻声道:“无须去想那些名曲,随你心意,弹出什么是什么?” 她这样说,唐远安也不拘泥,断断续续的琴音就此响起。 文竹闻之起舞。 唐远安的技艺算不上好,一开始断断续续,并不稳定,后来才渐入佳境,琴音和缓,如涓涓细流,平稳无波。 姑娘挥袖而舞,公子含笑抚琴。 此情此景,竟蓦然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琴音明明不伤感,文竹却忍不住想要落泪。 鼻尖酸涩,喉咙深处突然涌上来一股腥甜,文竹身形一顿,干脆停了舞蹈,跑去唐远安身边蹲着。 唐远安被她这一下弄懵,低头去看,见文竹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慌了神色,连忙伸手去碰她的脸:“怎么了?” 文竹躲过他的手,顺势坐在地上,用手臂垫着脑袋,轻轻伏在唐远安膝上,低声道:“你十八了,寻常男子到你这个年纪,已经娶妻或是定了亲了。” 第七十八章 谍者 “?!” 唐远安闻言,捧起文竹的脸,将她跳舞时不小心散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细细打量了她的脸色,面露惊喜,低头吻在她的眉心:“你愿意嫁我了?好,等我回去,一定八抬大轿娶你进门,还要在北都绕上几圈,让他们都知道文竹嫁给唐远安了。” “……傻子。” 文竹失笑,憋了许久的泪水最终忍住不从眼角滑落,沉默良久,她忽然轻声道:“远安,回了南都之后就成亲吧。” 唐远安捧着她的脸,大拇指轻轻抹去她眼角滑下的泪水,顺势揉了揉她温热的脸颊:“好,我一定尽快找到闻星令,不会让你等太久,等我回了南都,我们立即就成亲。” 文竹笑意有些淡,鼻尖涌上来阵阵酸涩,泪水开始不断地往下落,把唐远安惊得变了脸色,她伸手轻轻抓住他放在她脸上的手,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哭意:“找位温柔的姑娘……” “文竹?!”唐远安动作一顿,对现在的情况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阻止文竹的话。 文竹没有理会,微微仰着头看他,继续道:“或者找位活泼点的也好,跟你打打闹闹的,唐府也热闹。我跟你说,姑娘家都是要哄的……” “文竹!”唐远安提高声音,眼神慌乱,紧紧攥住文竹的手,触及从她脸上滑落的温热,又连忙扯了袖子去轻轻擦拭。 “怎么了?”唐远安从椅子上缩下来,与文竹的视线齐平,手足无措,“是不是,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这样,不要说这种话。” 文竹的情绪再绷不住,失声痛哭,唐远安吓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干脆学着文竹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里:“要不,要不你骂骂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的潜意识已经开始意识到这次的不一样了,以往他们两人闹别扭,最多就是文竹说他两句,在他去讨乐居寻她时将他关在门外,何时又说过这样的话。 文竹干脆在他怀中痛哭一场,再说话时已经带上了浓厚的哭腔,不敢抬头:“是我该说对不起。” 她攥着唐远安胸前的衣料,不等慌乱的唐远安再说些什么:“你知道连家主他们为什么来北御吗?” 唐远安满心只想着如何将文竹哄好,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将北御潜入南陆的谍者……” 声音突然止住,唐远安瞳孔蓦然放大,脸上的血色都退了一半,声音突然暗哑,不可置信道:“谍,者?你是北御……” “不是。” 文竹接过他的话,却还未等他松口气,继续道:“我来自西纪。” 言罢,她从已经怔住的唐远安怀里挣脱出来,垂眸道:“对不起。” “不,不是。”唐远安神色有些恍惚,“你不是……” 她怎么能是西纪谍者呢,她明明就只是南都一位普通姑娘,怎么能是他国的谍者。 “我是。”文竹强行扬起笑容,握住唐远安紧紧攥住的有些发凉的手,抬眸对上他不敢相信的视线,轻声道,“是我自小伪装身份潜入南都,是我故意进入讨乐居这种权贵居多的场所跳舞,是我有意无意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是我故意接近你,是我骗了你,是我该死。” 她从被自己的国家送入南都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结局——必死无疑,她有预谋地接近权贵,有预谋地去做每一件事。 可唐远安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他虽然是处于南陆权力中心范围内的唐家的独子,但素来不爱那些官场上的事,能给她带来的有用信息少之又少。 可他一副浪子模样,却偏偏比她以往接触过的人都要专情。 明明唐家是南陆世家,是南都人人都想攀上的权贵,却能允许继承人娶一个舞女为妻,没有人来责备她不该接近他们的继承人,没有人来说她配不上唐远安。 她前半生受过的苦难,上天都用唐远安来弥补她了。 可她偏偏是西纪谍者,她怎么就是别国谍者呢。 这一时冲击太大,唐远安脑子一片混沌,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将人揽进怀中。 “西纪……西纪,怎么能是西纪。”他喃喃道,双手发冷,忍住鼻尖酸涩,憋的眼眶通红,“若是西纪,我要怎样救你啊……” 是北御就好了,是北御,他还能保住她的性命。 可是西纪,他要怎么做? 文竹轻笑两声,稍稍卸了点力气:“是我不好,不必救我。” 几乎是力气卸下的瞬间,喉咙深处被压制已久的腥甜立即涌了上来。 文竹轻咳两声,呕出的鲜血染红唐远安肩上的布料。 唐远安浑身僵住,立马将人放在自己腿上查看情况,文竹的嘴角还挂着鲜血。 “怎么回事?!” 唐远安双手颤抖,用手指抹去文竹嘴角的鲜血,蓦然想起大殿之中的宋清华,连忙将人从地上抱起,急匆匆地往宋清华所处之地奔去。 文竹只感觉自己的浑身开始发冷,蜷在唐远安怀里,吐过血后,她的声音也虚弱了许多,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包封好的糖。 她轻轻用手扯了扯唐远安的衣服,不料他一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神情紧张,不过片刻,他已经用轻功带她到了殿门口。 殿里留守的姜昭几人刚刚从连寻口中了解文竹的情况,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是连寤,他与唐远安最为熟悉,实在不能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唐远安抱着人进殿,不等他们反应,他已经径直将人抱上软榻,祈求的目光投向宋清华:“清华姐,求求你……” 这两人身上的血迹如此明显,何止是宋清华,在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文竹出了事。 宋清华不敢耽搁,连忙去查看文竹的情况,一看见她的脸色便是浑身一怔:“服毒了?” 文竹将手中捧着的糖交给唐远安,被他轻轻放在一旁,紧紧握住她发冷的双手贴在自己面上,眼泪终究是憋不住地落在她的手上,文竹的嘴唇已经发紫,唐远安声音颤抖:“我一定能救你的,文竹,我求你,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出事……” 第七十九章 挖墙脚 宋清华的手指轻轻搭在文竹手腕上,眉头紧皱,浅蓝色的境力被大量地输送进入她的体内,宋清华脸上的严肃丝毫不减。 “对不起。”宋清华忽然道,不敢去看唐远安的表情,紧紧盯着自己指尖源源不断涌起的境力,“这应该是西纪皇宫的一道秘药,无解。” 各国皇宫总有一两道从不流传出去的秘药,这一道西纪的药,她连配方里有些什么东西都摸不出,解毒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皇宫里的派发给谍者的秘药,从来都是冲着他们的命去的。 “无解……无解,无解,无解”唐远安喃喃几句,眼底浮现出慌乱与绝望,愈发用力地握紧文竹的手,“西纪秘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唐远安攥着文竹的手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嘴唇开始发抖,紧紧盯着榻上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人。 文竹虚弱一笑:“我原本……想写封信来告诉你我已移情他人,与你一刀两断算了,也免去如今这一番场面,可,可我又细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哪怕是你要恨我厌我,我也想让你这辈子都记得我……” 姜昭站在连寤身后,将唐远安的神色尽收眼底,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心底翻涌上来一股冲动,脚还没提起,便被右手手腕处突如其来的刺痛生生遏制住。 “……”姜昭无力地闭了闭眼。 她无权干涉别人的生老病死,连于逢生死时她都忍住了,怎么今晚就差点没忍住。 是她冲动了。 姜昭睁眼看了眼文竹的情况,实在受不了屋里这氛围,转身走了。 文竹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姜昭踏出门口前再偏头看了眼屋内的情况。 唐远安痛哭流涕。 效果显着,姜昭想。 以后他唐远安的生辰,就是文竹的忌日。 何其残忍。 当真是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林元察觉她的动作,也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跟在姜昭身后一并出了门。 屋里的悲伤还在蔓延,毒性发作,文竹不光身子发冷,连大脑都昏疼起来,她咬破自己的下唇,努力让自己保持了一丝清醒,想要安慰泣不成声的唐远安。 可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她就是造成如今这场面的罪魁祸首,还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受害人。 “我死了之后……”她缓缓道,“如果可以,将我的骨灰带在身边好不好?让我也能跟着你去看看你看过的风景。” 唐远安吸了吸鼻子,低头在衣袖上抹去眼泪,强行压制住声线的颤抖:“好……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文竹闭着眼想了想,苍白笑道:“就在刚刚……我都说了,不用救了……” 唐远安抿唇,迅速抹去眼角又泛起的眼泪,闷声道:“那是你无理取闹。” …… 文竹命不久矣。 宋清华默默退开,为两人留出空间,转身与连寻对视一眼,连寻轻轻地叹了口气,左右望了望,不见姜昭与林元身影,低声道:“我们也出去吧。” 连寤看了眼唐远安微微发抖的背影,垂眸跟着众人出来时,已经不见了姜昭与林元的身影。 姜昭心中实在郁结,带着林元在北御皇宫里无所事事地闲逛,好巧不巧,被从皇后宫里出来,明显与皇后闹得不太愉快的太子燕卓堵个正着。 燕卓虽然没见过姜昭,但是皇宫里突然出现这么两位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人,除了刚进宫的姜二姑娘和她身边那位随从,还能有谁? 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赐婚燕桑与贾应立的旨意明天就要下来,他根本无力阻止。 “姜二姑娘。”燕卓深呼吸一口气,微微握紧了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对着姜昭一拜。 姜昭瞧着他这般眼眶泛红的模样有些错愕,别的不说,她可知道唐远安昨天才帮着连寤劝走了北御的小公主,据她手中的情报,这燕太子和她妹妹的关系可不要太好。 这时把她堵在这里,莫不是查清了她和连寤之间的那点事,来找她说道说道的吧? 姜昭要笑不笑,学着他的模样一拜:“太子殿下。” 燕卓瞥了眼跟在她身后几乎是将自己隐在夜色之中的林元,更加确信他就是姜昭从姜家带出来的随从,放下警惕,犹豫半晌:“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姜二姑娘。” 来者不善。 姜昭挑眉:“殿下请说。” 燕卓有些激动,心跳忽然如雷,手心微微冒出冷汗来:“姑娘为南陆寻找闻星令,路途辛苦,此番遇刺,连二公子几人先行离开,姑娘却差点丢命。可即便如此,我却未见姑娘有放弃之意,实在好奇,南陆国君究竟许了姜家什么好处?” “……嗤。” 姜昭偏头失笑,细细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情绪比方才更为激动的燕卓,“殿下这是……离间之计?” 这话,不就是明里暗里地告诉她南陆不管她的死活吗。 燕卓身形一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情绪带着音量也微微提高:“南陆能许姜家的,北御不见得就不行,若是权,北御能给,若是钱,北御也愿意出双倍,甚至……若他日一统天下,我亦可以许姑娘后位。” “……” 他话音落下,气氛陷入沉默,姜昭闭口不语,倒是她身后的林元皱起了眉头,按耐不住地看了姜昭好几眼都没等来她的回答。 等燕卓那股子冲动的劲过了,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这一通话,林元忍不住要上前喊她。 他话还没出口,姜昭突然抬头出了声:“殿下有所不知,姜家接活有规矩,接单不退单,更不能半路毁约,否则谁还愿意找我姜家办事儿,你说是不是?” 她停顿片刻,左右看了看,弯腰微微凑近燕卓,轻声笑道:“况且殿下在两国这种时候挖墙脚,恐怕不合适吧?……北御国君知道吗?他可是一心想要缓和与南陆的关系。” “……” 后悔。 燕卓此时除了这两字以外没什么想法,若实在要再想点其他的,那他还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古人说得对,三思而后行。 冲动坏事啊。 第八十章 钟意就好 夜风吹来,燕卓只觉得浑身发凉,这番话,只要姜昭向南陆透露半个字,北御就完了。 若南陆国君因此对北御发兵,再加上西纪大军压境,娄旭又被困在北都,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燕卓涩声道:“是我冒犯了,还望姑娘海涵。” “不敢当。”姜昭笑道,侧头看了眼目光灼灼盯着她的林元,“在下理解太子为北御着想的心,但我作为外人,私以为贵国当务之急是将娄旭将军派去边境,边境守住了,太子为北御考虑的这些才会有意义不是吗?” 她顿了顿,“姜家被人传得再怎么邪乎终究也只是个世家,没有能力更没有军队能让其凭一己之力挡住来势汹汹的西纪。” 燕卓虚虚握拳,沉默良久,低声道:“是” 姜昭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忽然道:“殿下去过畔归吗?” “?”燕卓抬头看他,不明白她这问题的缘来,“不曾。” 姜昭却是偏头与同样不解的林元对视一眼,低头笑道:“畔归这地方,税收之高,有人为了缴税,野菜充饥,用命换钱,为了活着,毒杀亲子。这样令人绝望的情况,却没人将希望放在你们身上,于他们这些人而言,举目望官府,处处皆恶人。” 姜昭嗤笑:“如此一来北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虽说弱国无权,但连百姓都不愿意的相信的北御,可不只是弱这么简单,失信于民,不是一朝一夕能弥补回来的。” 燕卓被她说得脸色发白,咬着唇后退几步,俯身一拜:“姑娘说的是。” 全无一国太子的骄傲与铮骨。 “我们走吧。” 姜昭抿了抿唇,不欲再与燕卓多说,行了礼,带着林元往回走。 林元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昭身后,时不时皱着眉头打量她两眼,终归是在回去之前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几步走至姜昭身侧,犹豫问道:“四国之中,姜家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南陆?” 姜昭脚步未停,嘴角扬起淡淡地笑容,轻声道:“没有为什么,在四国找过来之前,在他们没选择姜家之前,姜家就已经选中了南陆。嗯……若真要问原因,那大概是,命中注定?” 林元更加不解,再想要问,姜昭已经快步走开,他也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去。 …… 连寤他们还在门外,面色沉重,屋里没什么声音,他们却不敢贸然进去。 “文竹姑娘去了。” 宋清华轻声道,她鼻尖酸涩,深深地无力感笼罩着她,再一次,她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站在这里的作用,一路走来,从南都到北御,其间的范念柏,于逢生,文竹,她一个都没能救好。 医者医不了人心,她救不回一颗一心求死的心。 连寻轻轻拢住她有些发凉的手,缓缓地摩挲着,无声安慰她。 连寤观望了眼天色,如今已经是弯月高悬:“我在这里守着远安,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么多人一直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是了。”姜昭道,几步小跑至连寤身边,“我也留在这里,万一唐远安做什么,我也能制得住他。” 连寻几人面面相觑片刻,确实如连寤所说,他们几个人都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种情爱之事,唯有等唐远安自己想通,旁人皆是外人,哪能理解他的感受。 况且如今,他觉得宋清华也需要独自待会儿。 连寻与宋清业对视一眼,朝连寤微微点头一笑,道:“姜姑娘修为高深,如此,今晚就劳烦姑娘了。” 姜昭回礼:“客气。” 连寻带着宋清华离开了,林元本来也想跟着姜昭一并留下来,被宋清业觍着脸揽着人的肩膀带走了。 屋子里没有多大动静,只时不时传出来一声唐远安的抽噎,姜昭干脆靠在墙壁上微微仰着头看向高空的弯月,低声道:“乱世里的情爱,十有都不如意。” 连寤偏头看她,清冷的月光洒下,在姜昭如玉的面庞上笼上一层阴影,徒添几分冷漠的意味,她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乐。 仿若世间万物,皆与她无关。 连寤如鲠在喉,沉默片刻,学着姜昭的模样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应:“也不是所有结局都是不好的。” “是。”姜昭抿唇一笑,也不与他争论,“比如清华和连家主。” 连寤浅浅地“嗯”了声,也跟着姜昭一起抬头望月,不再做声。 夜里渐凉,冷风刮过,连寤微微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去看姜昭。 姜昭却仿佛没走知觉一般,面色不改,静静地望着月色出神。 此情此景,连寤又想起她手腕处那几颗一闪而过的星星印记。 再陷入沉思时,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吓得姜昭与连寤瞬间回神。 唐远安垂眸站在门口,才经历过一场生离死别,他唇色苍白,眼睛红肿,泛着血丝,衣衫微乱,仔细看去,还沾了些未干的血迹,整个人都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两人,忽然冷不丁地开口:“是不是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无论是世家公子和楚馆舞女,还是少年人臣和敌国谍者,都是只有在话本子里才能拥有最美好的结局。 “我原以为,我会不一样的。”他轻声道。 他一直坚信他和文竹会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话本子中那些极力阻止的父母,他的家人从不干涉他与文竹之间的事,他原以为,他们会有最好的结局。 “对不起……”他继续道,垂着头不敢去看连寤,他爱上敌国的探子,不知无意间透露了哪些情报,甚至刚刚,他仍不知悔改地想只要文竹能活着,他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我错了。” “……” 姜昭与连寤对视一眼,连寤无话可说,他素来不会安慰人,从前感情上的事情都是唐远安来安慰指导他,如今角色反过来,他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这段感情本身而言。”姜昭道,“你没错,世间情爱万千,各有各的万般无奈,钟意就好,错的不是感情,是如今的时代。” 第八十一章 火化 月色之下,唐远安努力想去寻姜昭的眼,她眸色冷淡,再多的情绪也在长久的沉默中冷静下来,既无同情也无怜悯。 唐远安嘴皮微微动了动,蓦然感受到姜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感。 她好像对人世间的各种生离死别有种司空见惯的冷漠。 唐远安有些脱力地靠在门框上,再多的疑问和话只化为一句“多谢。” 他指尖微微颤动,感受了一番迎面而来的冷风,低声道:“寐之,帮我个忙吧。” 他想按照文竹的遗言,将她带在身边。 ……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数米之外,是燕太子派来以防出现意外情况的士兵。 火焰之中,是换上新衣,被姜昭仔细画上了精致妆容的文竹。 泛紫的嘴唇被上好的口脂掩住,她躺在火光之中,面色平静,双眸紧闭,无悲无喜。 唐远安握拳站在火光之外,双手握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晶莹的泪珠在火光的映射下透出亮光。 连寤指尖红色的境力刚刚消散,火焰包裹着文竹,将她一点一点的吞噬。 连寤望过去时,唐远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憋着哭意道:“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明天一早,我保证还你们一个跟往常一样的唐远安。” 姜昭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连寤的肩,示意他跟着她一起离开,将这最后的时间留给唐远安。 “放心吧。”她轻声安慰仍放心不下的连寤,指了指身后那一群人马,“有这么多人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更深的原因是,经过这么半年的相处,加之手上那些有关唐远安心性的情报,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选择相信他一回。 既然他说只需要一晚上,那他们明天就一定能见到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唐远安。 连寤没有拒绝,再看了眼直愣愣地盯着火焰中心的唐远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跟着姜昭走了。 换位思考一下。 不说死别。 单说姜昭会离开他返回姜家这件事,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很难过了。 不知这一晚几人无眠,反正连寻次日清早来找他们说事时,唐远安已经神色正常,甚至还动手抢了连寤手边的馒头,见他进了屋子,才又悻悻地放回去。 倒真的是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除了腰间多出的那一枚不大不小的荷包。 如此,连寻倒不好意思主动提起昨晚的事,左右看了看,不见姜昭的身影,温声问道:“姜姑娘还未起?” “那倒没有。”唐远安指了指桌上那碗被人吃了一半的粥,“姜昭被北御国君召过去了,姜家嘛,难免会遇上这种事儿。” 连寻点头,不再多问:“北御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了,下午可能便要启程了。” 若算上今日,他与宋清业在北御宫里已经待了一旬了,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文竹姑娘的事也已经结束。 他们确实该走了。 何况如今连寤与北御三公主之间还有了点关系,如今涉及两国政治问题,这二人身份又特殊,再待下去,既引北御疑心,又得南陆不满。 第八十二章 燕桑接旨 姜昭一大早被人叫起来带走时,是极度不耐的。 她以为她与燕卓说的话已经够清楚了,足以断了北御所有的心思,没想到都快要离开了,还有这么一茬。 北御国君如今一心只在思量如何去弥补自己年少犯下的错误,可没有心思再管她姜家投不投靠北御。 这大清早召她过来的人,可不简单。 甫一进殿,姜昭便感受到了不一般的氛围,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有人还在低声啜泣,姜昭循着声望去,正是昨日她来时见到的那位小公主。 燕桑被同样跪着的皇后揽在怀里,细细看去,她脸上还有浅浅的巴掌印。 这殿里,倒是不见北御国君本人。 燕卓颓废地跪坐在妹妹身边,紧握着拳头,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咬着唇不发一言。 如今里面还站着的,除了姜昭,就只有位看着年龄与皇后差不多的华服女子。 她手中握着圣旨,面色淡淡,对脚边的啜泣声仿若未闻,看一眼进来的姜昭,将手中的圣旨随意往桌上一放:“若公主实在不愿意嫁,臣也不强求,自会请求国君废了这道旨意。” 姜昭处于一个正尴尬的境界,无事可干,早起的困意上来,刚刚掩唇打了个哈欠,就有婢女从地上爬起来,忙将她引到一旁的椅子上,为她添上热茶。 这……这不好吧。 姜昭捧着茶杯更加尴尬,叫她过来,总不是为了让她看皇后嫁女儿的场面。 燕桑还在止不住地抽噎,低头直直盯着地面,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 皇后打了自己的女儿一巴掌,如今再说不出任何逼迫的话,愈发用力搂紧了燕桑。 姜昭轻微地抿了口茶,看着燕桑动了动嘴唇,以为她要开口拒绝的时候,不料她却蓦然抬起了头,望向华服女子:“我嫁。” “桑桑?!” 燕桑不理会身边人的惊讶,直直地与站着的人对视,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只要你按照约定,我嫁进贾府后,你就让父王将娄旭将军派去边境。” 女子微微挑眉,有些吃惊,她原本还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听了贾应立的名字,会说什么都不肯嫁的,倒未曾想到,她原先备的那些逼人就范的手段都还没用出来,她已然松口。 刚才皇后那一番对北御局势的长篇大论,她倒是认认真真听了去。 “这是自然。”她说,“我可以承诺你,你出嫁之日,便是娄旭出征之时当然,你要是愿意,让他吃了喜酒再走也行。” 燕桑咬唇不语,憋着哭意举起举起双手,郑重行礼:“燕桑接旨。” 女子轻笑一声,从桌上拿起圣旨轻巧地放进燕桑手里:“公主能明大义,臣甚感欣慰。” 燕桑握着圣旨的手有些僵硬,鼻尖酸涩,想哭,但又不知道自己还要哭什么。 面前的人说得对,她母后刚才说得也对,她是北御的公主,受北御百姓的供养,身上寄托着百姓的希望,该为北御考虑,北御若是,若是亡了,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她又稍稍偏头看了眼一旁饮茶的姜昭。 这样也好,燕桑想,反正连寤心中有人,将来她怎么都是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还不如嫁了贾应立,至少娄旭出了北都,她心里还能有那么一丝宽慰。 可惜这小公主一点都没想到,北御的百姓早不将希望放在皇室的身上了。 第八十三章 姜家的选择 不再去理会这边几人的心情,女子对着一旁连一杯茶都还没饮完的姜昭,细细打量一番,心惊过后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忽然笑道:“是在下的不是,耽误了姜二姑娘的时间,国君圣体抱恙,无法得见姑娘,让姑娘白跑一趟” 她顿了顿,笑意更甚:“既然来都来了,姑娘不如赏个脸,与贾某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好像用国君的命令将她召过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姜昭暗自腹诽,放下杯盏起身行礼:“乐意至极。” 说来可笑,方才见着燕桑接旨的模样,倒勾起了姜昭心里的一丝恻隐之心,隐隐约约的,竟然还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意味。 姜昭嗤笑一声,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贾家主身侧,身后无人跟随,就算路上偶尔遇上的一两个宫人,见了她身边这人的脸便只恭敬行礼,是连眼睛都不敢往这边瞟上一眼。 姜昭略觉好笑,偏头望向贾家主的侧脸:“我听旁人说,贾家主修为高深,权势滔天,手握北御命脉,连北御国君都对你言听计从,是位跺个脚,北御都要抖上几下的大人物。” “是吗?”贾家主偏头看她一眼,微微露出些笑意,“可是我修为不及姑娘,权势不及连家,可见旁人所言,不可尽信。” 姜昭低头去看自己手心凝聚起来的境力,对她而言,出门在外,身份可以隐藏,名字可以隐藏,只是这一身的境力,却是次次都被人一眼察觉,怎么都是藏不住的。 “不可尽信”姜昭笑了笑,将手心的境力熄灭,调笑道,“那看来其中还是有得信的,比如北御国君对你言听计从这一条,我看,倒所言非虚。” 贾家主未辩解什么,继续带着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笑道:“若姑娘这么说,我倒也曾听了几句关于姜家的传闻。” 姜昭眉梢微挑,并未在意:“洗耳恭听。” 见来了处偏僻的地方,一时也不会有人找过来,贾家主干脆停了脚步,侧身与姜昭对视。 “都说姜家利益为大,拿人钱财,为人办事,不曾依附过任何一人。但我家里有些古籍说是古籍,倒也不算,是贾家先祖立下的规矩,每任家主都会在书上记下自己在任时姜家的动静,贾家的变化,揽星间的消息。贾家曾被人烧毁,我后来整理这些古籍时,偶然从中得知,闻星令的传闻,倒不是第一次突然兴起。” 姜昭微微一笑:“得闻星令者得天下的传闻一直都存在,这不是什么辛秘,与姜家又有什么关系。” 得闻星令者得天下的传闻,早在千百年前就有了,若真要翻书,那些各朝各代留下的民间册子,轻而易举就能找这句话的存在,毕竟人揽星间也存在了这么多年。 贾家主道:“不止如此,我不仅发现这传闻不是第一次兴起还得知,姜家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帮人寻找闻星令了。” “……” 这倒是失策,没料到贾家不仅有这习惯,还能延续这么多年。 姜昭张了张嘴,刚要反驳,贾家主却没给她机会,继续道:“若说只是为钱图利,倒也说得过去。奇就奇在,虽然不知道姜家是否为这些人找到了闻星令,但姜家每一次选择的国家,最后都能一统天下,故而贾家曾有家主留下疑惑,是否姜家的每一次选择,都从海棠山上的揽星间知道了点什么,还是所有的选择,都是揽星间的意思?” 这一番话说完,姜昭面上平静,心底却掀起巨浪,到底是多次的成功让他们都有些放松了,一时都没查到贾家竟然还存着这么些东西。 说来也是,千百年间四大家族更新换代,唯有姜家一直位列其中,这贾家,也是近百年才成为四大家族之一。 她也是没想到,原来还有人整天闲着不去考虑家族怎么发展,反而去关心揽星间和姜家的动作。 贾家 姜昭皱眉思索,若论其发展,它是在卫朝覆灭之后出现的家族,先代家主,也不见得与揽星间和姜家有什么恩怨。 “贾家”姜昭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对我们颇为关注。” “这事确实该我们说声抱歉。”贾家主一拜,解释道,“姑娘放心,我们并无监视更无窃听情报之心,只贾家第一代家主,乃卫朝末代帝王的女婿,这规矩,也是卫朝一代接一代帝王口耳相传的,传到公主身上,最后便落在了贾家这里,我们也不得知立这条规矩的缘由,许是因着姜家恩情才格外关注。” 卫朝…… 姜昭沉默,卫朝能有人这么关注揽星间和姜家的,可不就是他们的开国帝王,王俍。 “若追根究源,这规矩还是卫朝的开国帝王立下的。”贾家主笑道,略带几分探究打量了一番姜昭的模样,“据说是听了哪位大臣的话,相信着前世今生这种事,想要在未来的某一世再见见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位圣女。” 姜昭抬眸,注视她良久之后,忽然嗤笑一声,别过身去:“既是口耳相传,那在贾家也该是个秘密吧,贾家主如今告诉我,图什么呢?” “自然是……”贾家主跟着她侧身,与她并排站在一起,“图贾家的未来。” 姜昭眼神微动,还没开口,贾家主已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令,纹路繁复,姜昭不懂其中奥妙,只能浅浅地看出一个“御”字来。 “如今天下局势,南陆势如猛虎,东连已现败势,西纪来势汹汹,北御……已经救不了了。”贾家主看着手中的玉令,面色不改,“即便娄旭去了边境,能挡住西纪一时,却无法再顾及休整过来的南陆。” 她双手将玉令递上:“这枚玉令,乃历任国君之物,可调动皇城最后的守卫军。” 姜昭没有收:“若家主顾及北御未来,为何不早日说服国君将娄旭将军派往边境,为何不将这玉令交与燕太子?” “……” 贾家主捧着玉令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涩声道:“姜家的情报网布满天下,姑娘应该听说过近二十年前的灭贾夺兵一案。” 第八十四章 交易 十七年前,乱世都还没彻底爆发,彼时还不是北御国君的燕运还不需要像如今的燕卓一般去思考怎样才能保住北御。 他只需要考虑怎样能讨得他父王的欢心,坐上储君的位置。 怎样才能讨一位国君的欢心?自然是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了。 十七年前手握兵权的贾家,就是燕运他父亲的心头大患。 于是她便有幸体会了一把话本子中那些爱上不该爱的人的女主人公的人生。 燕运借着她,取得她父母信任,盗取兵符,一封以假乱真的通敌造反书信被他放进贾府的书房。 一夜之间,贾家众人全部下狱,国君要他们交出兵符来证明贾家未曾通敌。 她一时错信豺狼,害贾家满门只余她和还在襁褓的贾应立两人。 手段残忍引百姓不满又如何,皇家一句轻飘飘地冤案,假惺惺地替她翻案,再给些毫无用处的补偿,便堵了天下人的嘴。 她抱着襁褓里的侄儿,在国君为她打造的笼子里,看着燕运从此得势,娶了丞相之女,稳坐太子宝座。 若不是她靠着咬牙坚持,念着祖父临死前的嘱托,靠着贾家残存的底蕴一步一步走来,如今的四大家族,哪里还看得见贾家的影子。 燕运不会明白,日日夜夜,她不敢轻易闭眸,哪怕是在似真似假的梦里,她都无颜再见贾家任何一人。 如今燕运对她所谓的言听计从,不过是临近死亡,才回忆起年少做过的事,不想让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心一直折磨着自己罢了。 毕竟他如今坐着的这王位,洒着贾家众人的血。 “贾家的儿女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帝王的猜忌里。”贾家主垂着眼眸,托着玉令的手半分不让,“我不是史书里记载的恢廓大度的伟人,做不到以德报怨。北御不能容我家和美满,我又何必护他继续苟且。” “燕卓此人……”她接着说,“暗自培养的眼目众多,看不见北御从根源处的,直到大厦将倾,他也只知道北御要活,边境要人。从小身处高位的人,是做不到对下面的人的感同身受的。娄旭为人正直,行军布阵自有一套,确实很好,但北御官场是何模样,姑娘应当有所耳闻,他这样的人,去了边境,虽能解一时之忧,但最终也只会被人啃的骨头都不剩。” 姜昭静静看她,这位年纪不大的女家主,关于她的过往不难探知,说书人口中,是当初灭贾夺兵一案,让这位姑娘一夜成长,成为喜怒莫测,权势滔天的家主。 倒没人假设如果没有这灭贾夺兵一案,这位也是个才情兼备,被父母娇养,悉心教导的世家姑娘。 但姜昭手中的情报更多,对贾家主的了解也更深,虽然没查到贾家口耳相传的这秘密,但最起码她幼时的事还是能知道一些。 贾家灭门固然在她的成长中起到推动作用,但真要论起来,若没有这一场祸事,她也不会比如今逊色。 姜昭终于肯伸手接过玉令,握在手里把玩。 这种国君贴身之物都能给到她手里,北御国君在这人生最后的时间里,倒真的是在想要去弥补当初的过错。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即便留下再多悔恨的泪水,也洗不掉他手上沾着的贾家人的血。 姜昭道:“家主今日这些话,想与我做什么交易?” 贾家主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令:“待南陆大军兵临城下,这玉令可直接号令我北御皇城守卫开城门,拥其为王。我用此为筹码,换南陆大军入城后,不抢北御一物,不烧北御一屋,不扰北御一民,不杀北御一人。” 末了,她想了想,又补了句:“……贪官奸臣除外。” 姜昭挑眉反问:“那贾家呢,家主不是说此番为的是贾家的未来吗?” 贾家主微微一笑,太阳升起,轻柔地透过树叶零零散散地洒在两人身上,她抬手看了看落在手心的光点:“等到天下皆安,盛世降临,贾家自然会有未来。” 话虽如此,姜昭还带了点早上的起床气,笑道:“先不说我能不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便是有,我又为什么要答应这一场交易?” 她故意为难,不料贾家主却是低头一笑,不见恼怒惊慌,胸有成竹道:“我一见姑娘便觉得面善,之前不知为何,这会儿才想起来,原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幅画里,那女子样貌与姑娘有几分相似。故而才下意识觉得,姑娘是不会拒绝我的。” “……” 贾家竟然还藏着这东西。 姜昭沉默片刻,利落将玉令收入怀中,咬牙切齿地笑道:“成交。” 横竖就当她半路上又接了个单子,与她帮南陆寻找闻星令这件事并不冲突。 …… 连寤几人并没有在北御皇宫待到下午,姜昭回来得早,他们行李也不多,离开得自然也早。 按照计划,他们该向西而行,拿着信物前往揽星间,与向南要回南陆的连寻几人并不顺路。 他们来时北御皇室派专人来接,太子在大殿亲迎,走时倒是冷冷清清,除了几位内侍宫人,再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趁着连寻拉着宋清华告别的功夫,连寤倚靠在车壁上,悄悄地打量姜昭。 她早上睁眼便被宫人叫走,回来时虽然面色不太好,但是并不影响她因为要离开北御皇宫这地方早膳多吃了两碗饭。 涉及姜家的事,连寻与宋清业只确定姜家不会临时反水,对她与北御国君的谈话也不好多问,便无人知道北御与她说了些什么。 这会儿大脑空闲,他又想起姜昭手腕处的印记,以及他与兄长说起林元那枚玉佩时,连寻眉头紧皱的反应。 连寤心底蓦然泛起一些不知名的惊慌。 林元在外面等着驾车,姜昭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一偏头,无意对上他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没事。” 连寤立即收回眼神,手指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摇头浅笑道,“没睡好罢了。” 第八十五章 梧城 姜昭不加怀疑,以为他只是同自己一般休息的晚又想着事,才导致着今日这无精打采的模样:“暂时不会出什么事了,休息会儿吧。” 连寤点头,目光移向昏昏欲睡,状态更不好的唐远安,直到现在,他都不肯相信唐远安这副完全放下的模样。 唐远安何其了解连寤,他的视线一碰到自己,他立即就能明白对方此时想得什么,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企图让自己更精神一点:“放心吧,我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昨晚那般模样,今日说自己没事,谁能信? 反正连寤不相信他说的这话,但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再提及昨日的事,点了点头,索性转移话题:“《裕朝开国录》带了吗?借我看看。” “带是带了。”唐远安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猫着身子摸到角落去打开小箱子一阵摸索,翻出本泛黄的古籍,递给连寤,“不过你不是没睡好吗?不趁此机会休息休息?” “不太想睡。” 连寤面色不改,接过古籍随意翻了两篇,悄悄抬眼看了眼姜昭,见她抱着臂已经靠在车壁上阖目休息,才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想要的页面翻。 车身一阵摇晃,是宋清华一手撩开帘子,脸色微微泛红,偏过身子向外面挥了挥手,回头见姜昭闭了眼,唐远安也靠着车壁昏昏欲睡,宋清华与连寤悄悄地点了个头,轻手轻脚地在姜昭身边坐下。 马车平稳地从路面驶过,书页在连寤手里一页一页翻过。 他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姜昭,低头紧紧盯着书上的字句,眼睫颤动,嘴唇不自主地紧紧抿在一起。 赵姑娘……? 连寤强行压下心底的不安,将书扔在身侧,顾不得宋清华带着询问的眼神,急急忙忙地学了姜昭的模样闭眼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样。 …… 从北御国都到梧城,这次马车没跑多久,或许是临近年关,想要让姜昭能回家过个年,每每轮到林元驾车之时,都有他用境力加持,往往三天的路程只需一天他便能走完。 故而即使相隔甚远,他们紧赶慢赶,还是在腊月二十七这日进了梧城。 梧城守门的将士不认得姜昭的脸,等姜昭从一堆行李中翻出了久不用的身份玉牌,他们才手忙脚乱地给人开了门。 唐远安瞧着这场面,不免想要调侃两句,张嘴就来:“这怎么连自己家姑娘都不认识呢。” 话一出口,姜昭还没什么反应,连寤与宋清华的目光率先甩了过来。 “……” 是他多嘴了。 唐远安猛地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姜昭被姜家藏了这么久,外界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梧城里的人,自然也应该是被瞒得死死的。 姜昭被藏的原因,他们猜测的是因为其逆天的实力,姜家怕树大招风,才不得不将人保护起来,但这也只是他们猜测,真实原因如何,只有姜昭和姜城主他们自己知道。 若是涉及到姜家的伤心事,他这么一调侃,不正正地往刺人家心窝子嘛。 唐远安暗骂自己口不择言,有些忐忑地望向姜昭,却见她似乎对这番话并不在意,浅浅地瞪他一眼,偏头撩开了小小的窗帘。 凛冬已至,梧城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大部分百姓这会儿恐怕都已经窝在家里,不再愿意出门。 偶尔遇见的小贩或是出门采买的人,连寤他们通过这小小的窗口好奇他们的同时,别人也在好奇这在年三十前两天突然进来的异乡人。 乱世之下人人自危,战争不会管你过不过节,许多地方,过年也是不安生的。 可梧城是这乱世下的一个例外,它位于揽星间之下,无人敢犯,也没有能力去犯别人,独居一隅,享受安宁。 故而人人能温饱,常能论衣行,家家有壮丁,满室皆笑语。 马车刚停在城主府门口,便有人从门下跑来,一边伸着脖子往马车里面看,一边问车外握着缰绳的林元:“可是我家姑娘回来了?” 这样冷的天,姜昭几人身上早已换上了厚衣裳,下车时,也裹上了厚实的披风。 姜昭脚尖刚刚落地,那小丫鬟便跑来她身边,将手里的早就备好的手炉放进她手中,回头朝着门口大喊:“二姑娘回来了!” 守门的两人闻声而动,一人跑进去通知姜城主,一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接了林元的活,牵住马儿。 “城主猜的果然不错。”小丫鬟欢喜道,“姑娘前两日来得信,今日便会到了。” 姜昭暗笑,哪里是她这哥哥根据她写的信猜的,他们这一行人,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了什么,恐怕姜家这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姜昭朝她笑了笑,回头伸手扶住正下车的宋清华,将手炉又塞进她手里,在宋清华开口拒绝之前先行道:“我不冷,素来是不怎么用这东西的。” 等着连寤与唐远安一一都下了马车,姜昭才又看向那小丫鬟,笑道:“人齐了,进去吧。” “好,城主肯定等姑娘也等很久了。”小丫鬟向他们微微福身行礼,“请诸位跟我来。” 马车被人牵走,他们跟在姑娘的后面,也不好意思多说多问,连寤盯着前方姜昭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书信。 前两日与一些冬衣银钱寄到他们落脚的客栈的,除了唐宋两家人分别写给自己家孩子的信和连寻隔着千里都要送来的腻腻歪歪,还有他怀中这封他所询问的,关于林元身份的信。 收到信后他要么是在车上,要么是与林元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时找不到打开这封信的机会,直到现在这封信都还完好无损地被藏在他的怀里。 唐远安观摩了一路上能看见的所有东西,姜家虽然占的是四大家族最末的名头,但这府里,亭台楼阁,名花名树,应有尽有,跟连家比起来,有之过而无不及。 他微微张着嘴,一时也没顾着看人,凑倒林元耳边,发出惊叹:“你说这姜家,还真是有钱啊?” 都在传姜家穷,如今这么一看,哪里穷了? 第八十六章 没听到答复,唐远安略带着些疑问偏头去看,原本他想象中的连寤忽然变成了林元,吓得他连忙后退几步,干笑着点了点头。 林元瞥他一眼,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姜家存在了这么长时间,可以称得上一句千年世家,府中这般光景,不难理解。” 唐远安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前方走在小丫鬟身侧的姜昭耳尖地听到了后方的声音,步子微微停顿,偏头好笑道:“我这生意都做到南陆皇室那里去了,再怎么着,你们国君出手还是大方的,给的钱可不少。” 唐远安挠头嘿嘿一笑,往连寤身边靠,小声嘟囔:“我当然知道国君这次肯定是大放血,不然怎么请得动姜家……” 他说话的声音小,走在前面的姜昭没注意听,只知道他叽叽咕咕了两句,听不真切,也没在意,拉着宋清华继续抬步走了。 可连寤就在唐远安身侧,将他这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倒引出个他不曾认真思索过的问题。 姜家为什么会拒绝其他三国而愿意与南陆做这笔生意? 闻星令的传言盛行之前,姜家的态度一直都是不愿意参与进与他国政事有关的事情中,甚至不惜在晚宴上与一国之君直接正面对上,怎么忽然就变了态度。 若得闻星令者得天下这句话属实,南陆这笔单子,实实在在地牵扯着未来天下的局势,按照姜家一贯的作风,实属不该参与进这件事里。 南陆开的什么条件,能是其他三国开不出来的。 甫一踏进大堂,一阵暖意便迎面袭来,将他这满脑子的思绪打散不少。 那位领路的小丫鬟已经不见了身影。 连寤朝前方看去,主位处坐了位中年男子,正捧着着热茶浅浅抿着,见着他们进屋,才放了手中的杯盏起身。 连寤四人跟在姜昭身后到了跟前,及时躬身行礼:“姜城主。” 这位声名远播的城主姜晔身形一顿,受了他们的礼,做出个请的手势:“几位不必多礼,梧城规矩不多,揽星间的事我们坐下慢慢详谈。” 连寤几人又再拜了拜,顺着他手的方向朝位置上走去。 姜晔话音落下不久,便有婢女端了热茶糕点上来一一放在桌上,趁着连寤几人落座的功夫,姜晔又立即转向姜昭。 他喜笑颜开,手刚有抬起来的迹象,嘴里蹦出个“殿……”字,便被姜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顿时将原本要抱拳行礼的动作收回,带着笑意走近姜昭,话音一转,“惦记你好久了,可算是回来了。” 姜昭这才微微一笑,接过他的话:“这单生意哪能一时半会儿就做完。”她有些发热,解了带子拿下披风搭在手上,一边往椅子处走,一边偏头问道:“哥哥身体可还好?” 姜晔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自然很好。” 姜晔兄妹二人在说话,其他几人倒有了机会细细打量这屋子。 难怪这么暖和。 屋子里各个角落置了火盆还不够,凡是能见着冷风的地方,都被铺上了厚重的帘子,与门外的寒冷形成对比,连寤他们进屋不过片刻,鼻尖已经泛出细密的汗水,干脆学着姜昭,解了披风搭在椅子上,让自己稍稍凉快些。 与不怕冷的姜昭相比,这位姜城主似乎及其畏寒。 桌上的热茶的温度刚刚好,入口不烫不凉,应该是姜晔推算了他们到达的时间,早早就备好的。 “几位是打算即日动身去海棠山?”坐回了椅子,姜晔又重新端起桌上的杯子捧在手心,“还是在寒舍过了年三十再去?” 连寤几人下意识望向姜昭,却见她撑着脑袋,对这问题不怎么在意,感受到他们几人的目光才无所谓地回了句:“这看你们吧,不必顾及我。” 她说不顾及,可连寤私心早就顾及了,偏头与唐远安和宋清华两人各自对望了一眼,见他们也拿不出主意,等着他开口。 “过了年再去吧。”连寤道。 他私心,还是想让姜昭在家里跟着家人过了年再跟着他们奔波。 “好。”姜晔脸上笑意更甚,“甚好。” 唐远安跟着咧嘴一笑,觉得这问题多半是姜城主对他们的考察,连寤刚才那番回答,显然是让姜晔极满意的。 “还要请教城主。” 唐远安进了屋子这么一会儿,此刻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开口道,“如果我们要前往揽星间,是顺着山路直接上山顶吗?” 姜晔捧着茶杯浅浅啄了一口,故作神秘,压下了嘴角的笑意,似乎是为了告诉连寤他们这问题的严肃性,他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是也不是。” “?” 唐远安与连寤对视一眼,连寤道:“此话怎讲?” 姜晔干脆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眼抬着头同样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的姜昭,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道:“揽星间确实是在海棠山山顶,但却是没有山路可以上去的。山下能见着的路,最多只能到半山腰。” 唐远安立即回道:“这是为何?” “公子细想便知。”姜晔笑道,“若揽星间这么容易就被人找到,那大门门槛可不就得被天下各国国君与使者给踏破了吗?那闻星令的传闻一出,这些人恐怕就直接摸到揽星间去了,哪里还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去到处找。” “……”屋子里一阵沉默。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林元缓缓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跟着众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用信物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姜晔看向他,眉目间不自觉的多出了几分认真,“其实并非是无法找到去揽星间的路。海棠山除了山下那片供百姓祈愿的海棠林,半山腰还有一片,据说穿过了这片林子,往上走,就是揽星间了。只是这林子是揽星间故意设下的路障,进去的人第二日便被人迷晕丢出来,要睡个好几日才醒,醒来就把林子里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久而久之也没人去尝试了。你们手中的信物,也得等到进了揽星间,见了里面的人才能起作用吧?” 第八十七章 林元是皇子 连寤对揽星间的了解仅限于书上那些似是而非的描写,其真实情况怎么样,除了揽星间的人,谁能知道? 但姜家毕竟是在海棠山下存在这么多年,与揽星间的关系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再加上有姜昭在,姜晔这一番话,连寤他们也信了个十成十。 “多谢城主指点。” 姜晔与姜昭兄妹二人时隔半年重聚,连寤他们不好一直待着,姜晔身为姜家家主,手里握着的情报一点都不比姜昭少,这几个人的底细他摸得一清二楚,也没什么话要对他们说的,招来婢女,带着他们各自往事先为他们备好的房间去。 唐远安还没跑过去找连寤,连寤自己倒一脸严肃地找过来,手中握着本书,身后跟着宋清华,只是不见林元。 “出什么事了?” 唐远安诧异道,见连寤这般神色,以为有大事发生,让人进来后又探出脑袋左右观望了两下,才将门合上,“林元呢?” 书被连寤轻巧地放在桌上:“我有些话想与你们说……需得先避着林元公子才行。”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封他藏了许久,被捂的有些温热的信一并放在古籍旁。 唐远安与宋清华对视一眼,皆疑惑地睁了睁眼,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问题,齐齐走近桌旁坐下:“怎么了?” 等到坐下,他细细看去,才发现桌上那本古籍就是连寤从他这借走的《裕朝开国录》。 连寤三两下将书翻到自己微微折起一个小角的位置,白净的手指指向中间的段落:“你们再读读这段话。” 连寤与宋清华仍然是满脸不解,他们离开南陆之前,就已经将这本古籍仔细研究过,连寤更是将有用的东西都反反复复地看过好几遍,总不能如今他突然又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只是连寤这般着急的模样极其少见,他们也不好多说,宋清华顺着连寤手指的方向,干脆将他手指下的话读了出来。 “有女赵氏,身世不详,常伴帝侧,皇城重地,宫廷内苑,来去自如,帝甚喜之。赵氏其人,喜着红衣,容貌倾城,手有胎记,冰系强者,所至之境,无人可及。万尘不入眼,独居高阁处……帝曾叹,日月昭昭,闻星者众,揽星者稀。” 连寤微微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宋清华突然歇了声音,眉头微蹙,面上浮现惊疑,带了些不可置信。 唐远安左右观望了两人的神色,忽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 他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裕安帝这么喜欢这位赵姑娘,连皇城宫廷都能让她随意出入,却不娶她为后,也未纳入后宫,这姑娘境界又高,容貌又好,再加上他晚年又曾花重金派人做了红衣往揽星间送,这说明这位赵姑娘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圣女!” 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一番话说完,去看连寤和宋清华脸色,却见他们依旧眉目紧锁,唐远安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干笑道:“圣,圣女这事儿,我们来之前也猜到了哈……” 连寤忽然抬眸看他,吓得他身形一顿,一时摸不准连寤的反应,迟疑道:“怎,怎么了?” 连寤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有些紧张,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声道:“时隔半年之久,你再读书中对赵姑娘的这番话,会不会想到谁?” “这能想到谁?我们又不认识圣女。”唐远安耸肩摊手,一口气还没松,眼珠子一转,另一口气又立马提了上来,面露震惊,“你们不会怀疑姜昭吧?” 连寤与宋清华沉默不语,唐远安惊讶更甚,指着书上的话:“因为这昭昭两个字啊?这句话不是裕安帝因为没抱得美人归的一句感慨嘛,姜昭可是实打实的姜家二姑娘,与这书中能有几个条件对得上?不就穿红衣,属冰系,境界高……” 唐远安一顿,声音越说越小,眸子里渐渐染上如同宋清华一般的惊疑:“可她手腕上也没胎记啊?她当初可是掀开给我们看过的。还有跟了我们一路的那位红衣姑娘,万一她才是呢?” 连寤抿了抿唇,微微张了张嘴,还是将自己看见姜昭手腕处有胎记这件事咽了回去:“可那位姑娘,不是冰系的修行者。” 当初他破境之前与她交手的时候,与他的境力碰撞在一起的,是醇厚的风系境力。 “!” “对啊!”唐远安睁大眼睛,有些懊恼道,“我这一路怎么就忘了这位赵姑娘是冰系强者的事。” “可这也没道理啊。”唐远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接着说,“若姜昭就是圣女,她又何必跟着我们到处奔波寻找闻星令?难不成圣女也不知道闻星令在哪里?闻星令不就是揽星间自己发出来的吗?” 连寤的手下意识颤了颤,垂下眼眸:“我也只是再度猜测。” 想在他们这里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还有一事。”连寤转移话题,将古籍旁的信封拆开,将信纸平整地铺在桌面上,“你们看看。” 宋清华认得这字迹,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抬头看了眼唐远安,见他已经将脑袋凑过去,连忙也将视线放回信纸上。 连寤也没看过这封信,跟着他们一起从第一个字,只读了不过两行,连寤心惊过后,却是一阵了然。 再看唐远安与宋清华神色,震惊二字已经不能形容他们目前的状态。 唐远安惊得微微张大了嘴,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林元那枚玉佩确实是林家的玉佩,林家没有私生子,除了皇后,林家人依旧是人手一枚牡丹玉佩,而皇后当初那枚,给了失踪的五皇子。” 如遭重击,目瞪口呆。 原来这就是连寤要避着林元的原因。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宋清华缓缓从震惊中回神,接过他的话:“所以这封信的意思是,林元公子便是国君与皇后寻了这么多年的五皇子?” 两人皆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连寤心中对此事早有猜测,如今的情况比他们好些。 “昭昭是不是圣女我不敢确定。”连寤道,“但五皇子的事,连家有九成的把握。” 第八十八章 共白头 唐远安面色凝重,没了往常嬉笑的影子,双手轻轻撑住桌子,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 连家出手,哪里能是九成的把握。 南陆失踪十余年,至今生死不明的五皇子,竟然就在他们身边待了这么久。 林元自己明明说过他是姜昭捡来的。 唐远安咬了咬嘴皮,犹犹豫豫道:“姜昭她知道林元的身份吗?她……不会真是揽星间圣女吧?” “……” 屋内一片沉默,三人心思不一,却没人能回答得出这问题。 屋顶上,红纱的遮面的红衣姑娘轻笑起身,看不见神色,只瞧见棕色的境力一闪而过,姑娘已经轻巧地跃下房顶,转身离去。 …… 他们进入梧城时是腊月二十七,天气在冬日还能算得上好,晚上却吹了一夜的风。 姜昭再睁眼,窗外已经银装素裹,她陷入睡梦之时,大雪也跟随着风飘了一夜。 此时雪小了许多,姜昭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冷气,被冷气这么一吹,她也暂时没了出去寻宋清华玩耍的心思,拒绝了婢女提出的是否用早膳,姜昭预备躺在软榻上盖着毯子看看姜晔为她寻来的话本子。 哪知鞋都还没脱下,门外蓦然传来两声“笃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声清雅的“昭昭。” 顾及着门外的冷风,姜昭应了声“稍等”,放下手中的书,披上了斗篷才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冷风直直地灌进来,让人不得不微微眯了眯眼。 姜昭抬眸看去,连寤站在离门不过三米远的地方,披着与她身上出不多的纯白斗篷,发上与肩膀处都落了点白色,耳尖冻得有些发红,双手不断摩挲着,时不时放在嘴边吹上一口气。 这样冷的天,即使将他的鼻尖冻得通红,也挡不住他眼中的兴奋。 “昭昭。”他难得地露出个孩子气般的笑容,几步小跑至她面前,“你用过早膳了吗?” “……用了。” 姜昭见他这副不常见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挑眉等着他下一句话。 连寤眼睛发亮,露出十分十的期待:“我们出去看看雪吧?” “……” 姜昭向他走近两步,将门轻轻带上,还没说什么,连寤已经上前,将她随意披上的斗篷系好。 有些亲密了,姜昭目光微微怔愣,浅浅地嗤笑一声,小声道:“雪有什么好看的。” 连寤后退半步,以为她要拒绝,神色还没来得及黯然,姜昭却绕过他径直往大门处走:“也是,南陆估计没怎么下过雪,看在你这么喜欢的份上,就陪你看一回。” 连寤反应片刻,立即小跑着跟上去,笑道:“寻找闻星令之前我没出过南陆,南都气候温暖,我没见过雪。” 姜昭放慢脚步,侧头听他说话,末了才补上一句:“你们初入梧城,这样冷的天,难免不适应,小心生了冻疮。” “放心。”连寤走在姜昭身侧,与她并肩而行,恶趣味地拉下她的雪帽,“我们好歹都是修行者,还能抵御住这点寒。” 姜昭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也不想打断他的兴致,只好笑地看他一眼,带着人继续往外走。 城主府外的街道上依旧没多少人,只有一两人握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上昨日夜里落下的一层浅浅的积雪。 过了城主府门前的那一段路,街上的行人就多起来了,昨日他们嫌冷不肯出来,今天下了雪,倒有不少人为了这场雪出来,街上也热闹起来,一些小贩也趁着人多的功夫,推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出来,哄着家里的大人为自己的孩子或妻子买上一个。 “你看。”连寤带着笑容低头凑近她,“即便是见惯了雪,他们也依旧觉得新鲜。” 姜昭伸开手掌,看见小小的雪花飘落在自己的掌心,漫不经心道:“那是他们度过的冬天不够多,一年四季不过一个冬天,见过的雪也还不够。” 连寤偏头看向位年过半百,带着孙女出来看雪的老人,四处张望着笑道:“那昭昭的四季有多少个冬天?看了多少场雪?” 姜昭脚步一顿,被他问题问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微微一紧,转身去看连寤的表情。 好在今日对连寤来说实在新鲜,他并不太在意姜昭这脱口而出的胡话,轻轻扯了扯姜昭的衣袖,停在了一处小摊旁。 姜昭还没说什么,连寤已经利落地付了钱,从小贩手里接过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甜饼。 顺其自然地,一个甜饼被他塞进姜昭手里,两人复又缓缓向前走去,留下一串脚印,任由不大的雪花落在发间。 姜昭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手中的甜饼,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不由想起连寤曾不止一次买给她的糖,微微弯了眼睛。 连寤瞧见她的笑容才微微松了口气,跟着她咬了口饼,轻声道:“闻星令找到之后,昭昭是会回到梧城,还是继续接单?” 姜昭一怔,盯着甜饼缓缓流动的糖心,抿了抿唇,舔去唇上残留的甜味:“南陆国君给的钱不少了,找到之后……大概从前是什么模样,今后便是什么模样。具体的,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她卖了个关子,连寤却早有猜测。 “从前吗?”连寤回忆了一番,似乎从前,谁也不知道姜家有位二姑娘,谁也没听说过姜昭这么一个名字,他也还不怎么相信闻星令和圣女的传闻。 再论今后,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得不完全相信闻星令和圣女存在的事实。闻星令被他们找到之后,势必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天下的局势只会更加紧张,只有梧城这个地方能如从前一般,将姜昭完全藏住。 两人沉默前行,连寤忽然再停下脚步,引得姜昭跟着站住,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连寤回头望了望一路走来的痕迹,脚印从远方一直蔓延到跟前,他抬眸看了看姜昭,他们出来的时间不算短,雪也断断续续地下着,姜昭与他的发间,这会儿已然落了不少白色。 他忽然柔和了神色,眉眼露出几分得逞的欢喜,浅笑道:“远安说,一起淋了雪,也算共白头。” 心里像是一汪被人投掷了石子的潭水,不受控制地泛起阵阵涟漪,姜昭有些错愕,抬眸撞进连寤眼里,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八十九章 喜欢 连寤怔在原地,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问题打的措手不及,错愕片刻,本就冻的发红的耳尖颜色更深,只觉得自己面上开始发热,连微不可闻的鼻息都变得灼人。 他吃的快,也不怕烫,姜昭手里的甜饼还剩小半个时,他手里的食物已经全部进了他的肚子。 姜昭微微仰着头,见他睫毛颤动,垂着眼,轻柔拂去她头顶的雪花,手掌轻轻碰在她的发上,红光微闪,姜昭只感觉到一阵暖意。 连寤已经用境力将她因沾了雪微微湿润的黑发烘干,双手从她耳边穿过,将斗篷上的雪帽为她戴好,才又缓缓对上她的视线:“我喜欢你。” 心脏狠狠一颤,姜昭努力想压下心底的悸动,手上不自觉用了劲,甜饼的糖心溢出,顺着纤细的缓慢的下滑:“我……” 连寤轻轻擒住她抓着甜饼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小巧的手帕,抹去她指尖沾上的糖心,有些失笑:“吃这种零嘴,如果一味只咬边角,余下的糖心便会随意淌出来,会弄脏手。” 姜昭连忙收回手,低头在甜饼上咬下一大口,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它会这样。” “没关系。”连寤道,雪花纷纷洒洒地落下,他一身白衣,几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眼里只有姜昭身上斗篷遮掩住的红色,“不用因为我喜欢你而喜欢我。” 他抬眼看着在空中飞舞的雪花,由着他们飘落在脸上,留下一两滴微不可见的水珠:“如果不会因我停留,请让我可以找到你。” 姜昭觉得可能是刚才猛地吃下的那一大口糖心甜的发齁了,又或者是今天实在是太冷了,将她的眼眶都冻的发红,鼻尖也微微有些酸涩。 触动过后,她蓦然有些慌张,别过身,神色僵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说完,也不等连寤反应,自己先行顺着来时的脚印跑来,徒留连寤一人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她确定以及肯定,连寤肯定是猜到了什么。 …… 连寤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等到她回了城主府,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唐远安也神色激动的捧着那本《裕朝开国录》跑来找他,将他径直拉进屋里。 “我跟你说。”唐远安见连寤一身寒意,倒了杯热茶塞进他手里,“姜昭十有真的就是圣女。”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屁股坐在连寤身旁:“之前被她用手上没胎记一时打消了怀疑,倒忘了冰系境力这么一回事了。而且今天我跟着清华姐和林元在府里转了转,随口问了府里的人两句关于姜昭的事。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吸引了连寤的全部注意力,还不等人开口,他自己便忍不住一股脑全部吐了出来:“这府里的人说,他们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位二姑娘。昨天那位在门前接我们的小丫头记不记得?她说她也是三年前才被派去服侍姜昭的,据她说啊,他们这位姑娘是因为自小体弱,所以被寄养在外,这几年身子好些了才被接回来,其余的他们也一概不知。” 他一番话说完,喉咙有些发干,又往嘴里灌了两口热茶,连寤以为他终于停了,不料他最还没张开,唐远安又开始了。 “姜昭那一身修为,可不是体弱的人该有的模样,还是一般没人可以达到的九境。她三年前出现,也与闻星令的传言突然盛行的时间对得上,这种种迹象不就表明,她就是揽星间那位圣女殿下吗!” “……” 连寤长舒了一口气,听完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在他期待的眼神下缓缓饮了口热茶,将唐远安昨天反驳他用的话抛出来:“那昭昭为什么要跟着我寻找闻星令呢?她又为什么会是姜家的二姑娘?” “……呃,这个嘛。”唐远安噎住,眼珠子快速地转了几圈,忽然一拍桌子,凑近连寤,刻意压低声音,“姜家就在海棠山下,肯定与揽星间有着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关系。” “嗯……”他忽然又面带严肃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说不定今儿我问的那些人还隐瞒了些什么。” 毕竟他们对梧城的人来说是外人,又正逢乱世,有些防备心也是情理之中。 连寤低头,神色不明,低声道:“横竖再过几日,去了揽星间,大概就能知道一二了。” 第九十章 离开 大年三十比连寤想象之中来得要快,他心里的疑问一直还悬在心里,其实也算不得疑问了,他潜意识已经有了答案,却仍固执地不肯去相信。 姜昭这几日隐隐约约地躲着他,他见不着人,又不想逼人太紧,次次都只能在远处瞧着。 继连寤与林元接连破境之后,唐远安也在大年三十这一日清晨破了境,喜不自胜的同时还不忘夸两句姜家的风水好。 年夜饭吃的平平淡淡,或许是因为有他们这些外人在的原因,姜晔与姜昭也没说上几句话。 直至宴散,连寤几人为了给兄妹两人留出空间,一一回了房间,姜昭站在门口,望着连寤远去的背影,清冷的月色之下,姜晔为她轻轻披了件斗篷,他垂下眼眸,看见姜昭不小心露出来的手腕,红光一闪,三颗星星若隐若现。 不知是还开心还是悲伤,姜晔笑也笑不出来,又不知这莫名的悲伤从何而来:“时间,倒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要充足的多。” 姜昭浅浅地“嗯”了一声,看了眼身侧的姜晔,嘴唇动了动:“你的身子如何了?” 姜晔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良久,才笑道:“不过怕冷些,受不得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家瞒的极好,天下谁也不知道,前几年在西纪宴会上一展风采的梧城城主,虽年纪轻轻入了九境,但因走火入魔,身子早已经不起折腾,一到冬天便使不出境力,与不会修行的常人无异。 一阵冷风袭来,带了些冰凉的雪,姜昭顾及姜晔的身子,后退几步,伸手合上了房门。 “那便好。” …… 他们启程之时,姜晔领着姜家众人在门口送姜昭上了马车。 如今到了海棠山山下,姜昭以认得路为由,将原本打算要赶马的林元打发了进去,她握着缰绳,马车缓缓行驶之际,她侧身回眸去看姜晔。 大雪纷飞,一片白茫之中,城主府门口的积雪还没被扫去,姜晔不顾府中下人诧异的眼神,对上她的视线,缓慢郑重地行了一礼。 姜昭心里一动,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回身扬鞭催马,高声道:“再会,哥哥!” 徒留身后姜晔一人红了眼眶。 梧城就在海棠山山下,出了城,往右拐,不需要多久,就能进入一片海棠林。 时值冬日,已经见不着海棠花,树枝之上只有铺天盖地的雪,偶尔坠下一两团,连昔日无数百姓前往这里祈福留下的木牌都被掩藏在白雪之下。 林中积雪甚后,又一时无人清理,马车无法行走,姜昭他们只得弃车步行,在林子中留下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脚印。 偶尔能遇见从书上落下的祈愿木牌,林元手上已经拾了好几只,姜昭颇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连寤,晃悠到林元身边,见他边走边瞧着木牌上写着的字出声,不由轻声问道:“怎么了?” 那木牌上不单单只写着天下皆安这样的愿望,密密麻麻的,还写了好一长串的字,姜昭凝神看了几句,皆是生活之中遇见的一些烦心事或一两句对天下局势,百姓生活的抱怨。 林元轻轻一抛,手中的木牌登时借着他的力重新落在树上,惊落一阵洋洋洒洒的雪。 “这木牌,十张有九张写的是天下安宁,其中诉苦者不少,各人有各人的苦难,不像是来许愿的,倒像是发泄。” 第九十一章 奇事 “正常。” 姜昭没多大兴趣,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拂开被雪压着低垂下来的树枝,任由冰凉的雪落在手背。 “揽星间之于天下大多数人,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谁都知道它存在,却谁也没见过它,与他们的联系,也不过这片海棠林。太平盛世之时,便不会有多少人往这来,如今乱世之中,再没个可以寄托希望,可以倾诉的地方,要他们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偏不倚地砸进林元的脑袋里,他抬头看去,姜昭站在前方,回身看着他们慢吞吞的步子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快些走吧。”她错开林元的视线,不小心望进连寤的目光里,他没有多少疑问,只带了温和的笑意,将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身上。 姜昭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总得赶在天黑之前走出这林子。” 宋清华与唐远安暗含探究的目光依次落在连寤身上,唐远安颇为诧异连寤如今这一副得心应手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初识姜昭时的拘谨。 他们再将视线投向这两日明显对连寤不对劲的姜昭身上时,姜昭已经转身接着往前走了。 …… 震撼、惊异。 这是连寤他们行至山腰处的感受,他们跟着姜昭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天黑之前出了那片海棠林,这海棠山不算高,他们甚至还有时间走到半山腰处。 姜城主没有骗他们,行至半山腰,果然还有一片海棠林。 令人惊讶的是。 他们身后,银装素裹,一片雪海,一路所见,除了皑皑白雪,皆是枯木。 他们眼前,海棠花开正好,一片垂丝海棠,粉白相间,时不时有花瓣应风飘落在地。 所有的寒意与白雪,似乎都止步于他们脚下,进不得这林子半分。 看着一片春意,让人心生愉悦,连寤几人却皱了眉头。 “此去,不知深浅,注意安全。” 唐远安与连寤对视一眼,点头:“明白。” 他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按照姜城主的说法,若进不了揽星间,最多也就是第二日被人送出来而已,他要担心的,该是时值冬日,被人丢出来时,这冰天雪地会不会将他们冻出毛病来。 姜昭抿了抿唇,深深地看了眼这几人,神色不明,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走吧。” 连寤几人紧随着姜昭进入,甫一踏进海棠林,连寤立即高喝:“小心!” 来不及辨别什么,几人只觉得周边景物迅速变换,他们不过堪堪站在边缘,树木几经变化,再睁眼,已然望不见入口。 不仅如此,树木变换之间,掀起一阵直逼面门的风,便是风六境的林元,都被激的不得不以袖遮脸,再次闭上了眼。 树木变化,他们没有地动山摇的感觉,只听见阵阵风声呼啸,再次睁眼,已是孤身一人,不见其他人踪影。 人人皆深陷于海棠林之中,唯有姜昭独自站在出口处,仰头望着一树海棠一言不发。 一盏茶的时间,红衣姑娘轻巧地落在她身后,眉间点痣,是跟了他们一路的那位“圣女”。 她伸手摘去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颇为英气的面孔来,望一眼姜昭的背影,躬身拱手:“殿下。” …… “这什么意思啊?!”树木不再移动,唐远安顺势保住一棵海棠,高声呼喊,“寐之!林元!姜昭!清华姐!寐,咳咳咳……” 蓦然被自己的口水一呛,唐远安扶着树弯腰连咳了好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回声传来,却得不到半句回应。 唐远安颇为气恼地一脚踢在树上,想要用轻功上树去看看,脚还没挨着树枝,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打下。 他连试了三次,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失败。 趁着天还亮着,唐远安摸不准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方走,途中一片寂静,连声鸟叫都没有。 林子里分不清哪是哪,唐远安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还是在不断地绕圈子,化出扇子在树上刻下的印记,不消片刻便消失不见,让人实在束手无策。 一阵风突然袭来,唐远安来不及反应,只看见洋洋洒洒的花瓣自树上飘落在眼皮上,微微遮住了他的视线。 等他拂下花瓣,再向前望去时,林子竟平白无故地多出条小路来,小石子铺成的路,自他脚下而起,似乎在引导着他往尽头处那束光芒走去。 唐远安也别无选择,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么一条路,是继续这么无望地走下去,还是循着这道光去一探究竟,他觉得不论是他们当中的谁,都会选择第二条。 唐远安有些犯怵,这神秘兮兮的东西,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恐惧又好奇的。 越往那处走去,那道光芒就越刺眼,最后竟像是等不及了一般,直直地朝着唐远安奔来。 唐远安被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用袖子遮住遮住眼睛,触及光芒的刹那,他也没了意识。 唐远安是在一阵吵闹中醒过来的。 这次睁眼,他已经不在海棠林中了,门外吵吵闹闹的,等到视线清明,他细细打量了眼所处的地方,眼睛倏然睁大,猛地从床上坐起,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里绝对不是海棠山! 如此熟悉的屋子,是千里之外的,遥不可及的唐府。 这屋子是他的房间。 “怎么,回事……?”唐远安用劲掐了掐自己。 疼痛传来,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 他怎么在这里?不会是因为在海棠林里昏了过去,一直睡到了连寤他们将他回南陆吧? 怔愣间,门蓦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他父亲带着一帮子的人从外面进来,见他这副呆愣模样,一巴掌直接拍人头上:“你还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还不起来收拾!” 日子? 唐远安的记忆仍停留在那片海棠林里,对眼前的情况仍然是没有反应过来,怔怔道:“什么…日子?” “你这小子!”唐父笑骂一声,指着他对身旁的唐母道,“我看他多半是太过兴奋,一觉起来人都傻了。” 唐母笑着不痛不痒地推了把唐父,过来将唐远安从床上拉下来:“大喜的日子,你这般傻愣模样,文竹见了,可不是更要笑话你了,快起来,这么多人等着呢。” 第九十二章 虚幻 “文,文竹?” 唐远安僵在原地,不可置信般地抓住唐母的手,仿若没听清地紧紧盯着唐母的眼,在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止不住的开始慌乱。 怎么会呢? 文竹…… 明明已经死在了北御皇宫,在他眼前离去。 唐远安大脑被眼前的这一切冲击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细细思索。 “果真是傻了。”唐母轻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唐远安的额头,拉着人到等身铜镜前,伸手招来捧着一大堆东西的下人,“快给公子梳洗,千万别误了时辰。” 唐远安木愣愣地任由他们摆弄,直到唐父唐母离开房间,房门被人关上,他才空出心思出来细细打量房间。 他没认错,这确实是他的房间。 墙上挂着的云海图还是他厚着脸皮从连寤那里软磨硬泡得来,由他亲手挂上去的。 只是又有些不同,屋中挂了红绫,看着他长大的嬷嬷正捧着大红色的新被褥,指使着下人换去他以往熟悉的被褥,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面前低着头为他系腰带的婢女也是原来他院子里的,也笑吟吟地向他道着恭喜。 为什么会这样? “公子?!” 不顾婢女的惊愕,他指尖凝起紫色的境力,不管不顾地往自己的肩上打去。 疼。 唐远安闷哼出声。 他那会儿没感觉错,还是疼的,不是在做梦,他又轻轻推开想要上来查看情况的婢女,大步走去,手掌轻轻抚摸上壁上的红绫。 太真实了。 细致到他儿时无聊之际在柱子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远”字都还在。 一点都不像是古书中曾说过的幻境。 他的大脑仍然有些混沌,不由得冒出另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莫不是之前去寻找闻星令的种种,才是他做的梦? 可他为什么不记得成婚前的事? 太荒唐。 姜昭与林元总不能只是他梦中的人物。 他伸手抓住小心翼翼靠近他的婢女,神色急切:“你可知道姜二姑娘?” 婢女被他的举动吓住,回头向站在床边观望着这边情况的嬷嬷求助:“公子说的,可是暂居连府的姜二姑娘?” 暂居连府。 姜昭怎么会暂居连府? 不对劲。 唐远安松手放开婢女,床边的嬷嬷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婢女的肩以示安抚,笑道:“公子昨夜可是做了什么梦不成?好容易等到迎娶文竹姑娘这天,怎的又在问其他姑娘,也不怕文竹姑娘吃味?” 唐远安被越弄越糊涂,他触摸的人和物,都好像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直到被人半推半拉地弄上了马,他仍是混混沌沌的。 唐远安穿着大红色的婚服,在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中,握着缰绳缓缓前行。 一路上不断有南都百姓的恭喜声传入他的耳中,他望着乌泱泱的人群,人人都在笑着,他却不知为何浑身冰凉。 不该是这样的。 可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的? “公子,下马吧。” 队伍停在讨乐居门前,随行的小厮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上前轻声提醒。 唐远安眼睫颤动,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从他早上醒来,人人都知道他不对劲,却人人都不在意他的失态,一心只想完成今日的婚礼。 他顺着小厮的声音翻身下马,落地之时,一件物什忽然掉落在地,唐远安俯身去拾,怔在原地。 是枚荷包。 唐远安浑身一颤,猛然惊醒。 不对! 文竹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她的尸身被火焰吞噬,亲手捧了一小堆骨灰装入荷包。 这枚荷包在,文竹就不可能还活着。 讨乐居里的不是文竹! 他还在海棠山,这里是才是梦! 他抓起地上的荷包就要跑,讨乐居禁闭的大门却蓦然被人推开。 “远安!” 是他熟悉至极的声音,唐远安脚步一顿,回身看去,一身嫁衣的文竹站在门口,似乎还喘着气,“你要去哪儿?你不娶我了吗?” 太像了。 唐远安有片刻的晃神。 难怪这么多年,没人能走出海棠山这片林子找到揽星间。 他差点也要相信了。 幸好这突然出现的荷包。 唐远安目光清醒过来,警惕地看着门口的文竹,握紧了手中的荷包,后退几步:“你不是文竹。” “我就是文竹。” 一身嫁衣的姑娘伸出手,缓和了呼吸,笑吟吟地邀请他,“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不久就会儿女双全,唐府里会是一片欢声笑语,你想要的,都会有了。不好吗?” 唐远安定定地盯着她,良久之后,手心忽然凝聚起境力,他闭了眼,咬牙将境力直直地甩向门口的姑娘。 时间忽然停止了。 唐远安睁开眼,世界静止下来,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梦啊。 唐远安惊魂未定,身边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黑衣的姑娘突然出现在他身侧,指尖还泛着绿色的境力,看着他手中的荷包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不满地瘪了瘪嘴。 “你是谁?!” 察觉到身边有人,唐远安猛地跳开,满脸防备,他看不透他面前这位姑娘的修为如何,不知她的境界究竟是多高。 境高一级压死人,若真与她对上,他恐怕一成胜算都没有。 黑衣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背着手带着恶意的笑缓缓靠近他,轻声道:“这里不好吗?你心爱的姑娘还在,与她成婚之后,你之前设想过的一切就都有了。” 她靠近一步,唐远安就后退一步,就如她不曾回答他的问题一般,唐远安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偏头看了眼门口静止在原地不动的文竹,攥紧了手里的荷包:“……关你屁事。” 被他这样说,黑衣姑娘也不恼,手一挥,他手中紧紧攥着的荷包已经躺在了她的手心。 “拿来!” 唐远安大惊,作势就要去夺,原本静止的世界却开始崩塌,世间万物都在顷刻间化成碎片,猛地朝他袭来。 唐远安大惊,手中凝聚境力一边去挡着,一边去搜寻黑衣姑娘的身影。 没有人。 那位拿了他荷包的姑娘似乎也跟着世界一起消失,他用境力化出的紫色屏障猛然被碎片冲破。 唐远安登时眼前一黑。 他今日不会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第九十三章 救她一次 漫长的寂静之后,唐远安再次睁眼,头脑一阵眩晕,险些没站住。 身后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扶住他,唐远安视线清明,正欲回头道谢,却忽然怔在原地。 身后笑眯眯地扶住他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不久之前还在为他铺床的嬷嬷。 他没有死,仍旧被困在这个假的世界里。 他身着大红色的婚服,没有与之前一般骑在马背上去迎娶他的新娘,他站在门口,身后还有好友的调笑,他呆愣愣地转过去,喧闹的人群之后,连寤握着姜昭的手望着他,对他做了个恭喜的口型。 他猛地望向自己的父母,他们相视而笑,笑骂他失了常态,没沉住气。 一片喜乐融融中,唯有唐远安浑身冰凉,冷汗从后背泛起。 他眼前的场景,与他曾做过的梦,太过相似。 远方的唢呐声越走越近,载着新娘的花轿被人放下,唐远安心里一紧,急急忙忙跑过去,急切地想要验证花轿里坐着的文竹或是连寻是不是普通那枚荷包一般,是离开这场梦的关键。 顾不得周边的人笑他猴急,他站在花轿前,依着对这场梦的记忆,向着花轿里的轻声道:“文竹,出来吧。” 帘子被人轻轻撩开,唐远安面色有片刻的紧绷。 不出他所料,是连寻。 连寻坐在花轿里,一身白衣,面色淡淡,如唐远安梦里一般,告诉他:“远安,文竹姑娘不能嫁你为妻。” 预料之中,唐远安眼也没抬,抿着唇回头去寻找黑衣姑娘。 人群仍是笑吟吟的一片,似乎谁也没看见花轿里坐着的连寻。 “文竹已经死了!” 唐远安朝着空气无力地怒吼,“不要再拿她来骗我了!” 话音落,周遭突然被黑暗笼罩,他所看见过的嬷嬷,连寤,姜昭,父母,连寻都一一消失不见。 什么都没有了。 唐远安身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根本无法知道这次又是在哪里。 无望之际,一道柔和的光芒亮起,远远的出现两个人的背影。 唐远安照旧不觉得陌生,前面走着的,是他在北御才见过的连寻与宋清业。 “他们要往讨乐居去。”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出现,唐远安猛然转头,他寻找的黑衣姑娘就站在他身侧,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乖觉的笑意:“他们得了文竹西纪谍者的消息,正要去探探虚实呢。” 什么意思? 唐远安望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黑衣姑娘冷笑一声,眼里的冷意缠绕上他,令人心底生寒,她贴过来附在他的耳边,轻飘飘道:“这件事这会儿还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你……杀了他们,文竹就可以活了。” “!!!” 唐远安大骇,用劲推开身边的姑娘,平日里总是盛着笑意的眸子此时满是怒意,咬牙切齿,“你怎么敢!” 黑衣的姑娘也不恼,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眼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绿色。 唐远安眸子里怒气忽然消失,大脑突然放空,他看见面前的姑娘满意一笑,嘴唇开合间,声音如虚幻一般,却字字直击他的大脑。 “外面的世界里,文竹已经死了。难道在这里,你都不肯救她一次吗?” 第九十四章 时间不对 她身上的黑衣几乎要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眸诡异地泛起了点点绿色。 唐远安的神色平静下来,逐渐染上呆滞,手中蓦然一凉,他低头看去,被黑衣姑娘塞进了一柄匕首。 “去吧。” 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杀了他们,给这个世界里的文竹一个好结局,也不枉她与你相恋这么几年。” 唐远安觉得自己脑袋一片混沌,身子只知道听从面前这人话,双手微微颤动,他轻轻握住匕首,感受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往连寻两人的方向走去。 不行! 他在心底呐喊,可身子被控制,他什么都做不了。 “啪!” 唐远安无力之际,一道刺痛自手腕处传来,匕首被人打落在地,如黑衣人一般突然出现的红衣姑娘微微叹了口气,眉间闪过些无奈:“谈月,不要闹了。” 黑衣姑娘的笑容凝固,瘪嘴瞧着突然出现的人,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施加在唐远安身上的境力,压低声音:“乐疏,就算是内定的,你这也太放水了,荷包都出来了。” 乐疏轻轻瞪她一眼,转身去看还没回过神来的唐远安:“他要是真在这里杀了人,可就出不去了,到时候殿下追问起来,我看你怎么交代。” “我也没打算让他杀人。”谈月指尖绿芒微闪,直直朝着唐远安眉心而去,片刻之后,面色苍白的文竹站在他面前,“我做都做了,至少得让我把流程走完吧。” “你来得晚。”她又不甘心地小声嘟囔,“你是没看见那会儿那个姓连的脑子里是些什么东西。” 乐疏的注意力没在谈月这儿,对她的话不过一笑了之,心思全在前面浑身僵硬的唐远安身上,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谈月的境力虽撤,但这幻境给唐远安的影响还在,经历过刚才那么一番思想与身体的挣扎,文竹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对不起……” 唐远安伸手,脸色苍白的文竹即刻倒在他的怀里。 “对不起。” 他又重复一遍,紧紧将人抱在怀里,眼泪如断线般地留下,没入文竹的发间。 他抱得很紧,却不敢用太大的劲,没哭出声,面容被哭得微微扭曲。 家国仁义在前。 即使是在这里,他也不能杀了连寻与宋清业去保住她。 西纪谍者,南陆臣子。 西纪杀南陆多少人,南陆屠西纪多少城,他们之间隔的是有着上万人性命的国恨,本就不该相遇。 伤心之余,唐远安蓦然想起夜风凛凛的晚上,月色之下,姜昭曾告诉过他四个字。 钟意就好。 钟意就好,他抱住文竹的手还在颤抖,哭声抑制不住地突然断断续续地跑出来。 钟意就好,可是时间不对。 若是盛世和平,若是两国友好,若是未身处乱世,何愁不能结成连理。 世上万千情爱,各有各的无奈,不巧,他们就遇见了死局。 唐远安含泪苦笑一声,缓缓松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文竹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的消失。 大脑一阵眩晕,向后倒去之际,他想起他初遇文竹的时候。 那日他本不想往讨乐居去,只是与连寤从街上路过时,被门口不小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他停了与连寤的交谈转身望去,没怎么在意门口原配夫人与对面花楼姑娘的纠缠,反而被门里由人拉着来看热闹的紫衣姑娘吸引了全部目光。 她站在人群之中,似乎感受到他的投去的目光,遥遥与他对视,引得他心动一颤。 当时,他不该停下步子的。 唐远安闭上眼。 若是再来一次…… 若是再来一次,他怕是也会停下步子。 再睁眼。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文竹,没有唐家人,他终于出了梦,回到了海棠林。 脚下的小路还在,那到刺眼的光芒早已消失不见,他抹了把眼泪,顺着如今这林子里唯一的路走,本以为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却不料仅仅一小段路过后,便突然峰回路转,到了一片空旷之地。 不知这片地是海棠林的哪里,一张石桌,六张石凳,两个人。 连寤与乐疏相对而坐,他的面前摆了杯茶,还是满的,显然一口没动,面色淡淡,直到看见唐远安情绪才有了些波动。 “寐之。” 唐远安记不得乐疏的脸,哀叹一声,满脸疲惫地走过去,坐在连寤身旁,刚要抱怨,被连寤轻轻推了推,示意他朝对面看去。 “公子好。”乐疏笑道,将一杯温茶递给他。 唐远安连忙伸手接住,小抿一口:“多谢姑娘。” 他捧着茶杯,一双眼还有些微微泛红,四处观望,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乐疏:“姑娘是……?” 他偏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连寤。 这里不会还是梦吧? 乐疏摆弄着茶具,往海棠林里看了看:“公子不必担忧,这里不是幻境,我也只是奉命在这里守着揽星间入口,见了信物,自然便带几位离开。” “幻境。”唐远安小声嘟囔,干笑两声,“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看了看她一身装扮,凑近连寤,压低声音道,“这姑娘这身打扮有些眼熟啊?” 连寤对他这种自以为人家听不见的行为无奈摇头,随意的“嗯”了一声,他当然觉得这姑娘眼熟。 连寤的目光触及乐疏眉心的痣,微微停留片刻,不仅仅是眼熟,他甚至还能确定,坐在他们面前这位姑娘,就是当初与他交手的那位红衣姑娘,就是那位被他们认为是圣女的人。 见连寤随意应付他,唐远安也不在意,信物在林元身上,离他出来应该也还要点时间,唐远安干脆将茶杯一放,趴在石桌上,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睛,“你不知道,在里面可给我折腾惨了。” …… 那把他折腾惨的幻境,此时正在折腾宋清华。 谈月苦恼了许久。 她没找到能吸引宋清华留在幻境里的东西。 作为特殊的存在,她的境力可以依据人心中的渴望去构建美好或痛苦的幻境将人留在里面。 唐远安那个,有乐疏送荷包作弊,后面的事都是她见美梦留不成,又胡乱搞出来的噩梦,没想到也被乐疏察觉。 但她能迅速在荷包之后构建出另一个幻境,也是因为他才经历过文竹离世,她能轻而易举找到他心里对文竹的感情。 宋清华就不一样了,她直接没让她找到她极度渴望的东西。 第九十五章 清华其人 宋清华其人。 南陆贵女,父母恩爱,兄长疼爱,爱人钟意。 她活了十几年,人生仅有的那么几处不如意,恐怕也是出了南陆之后未曾救回来的于逢生和文竹。 能力优秀,出生名门,相貌姣好,性子温柔,修为在同龄人之中也属于上层。 近乎完美。 谈月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才能编织出一个能将人困在这里的幻境。 若没有什么想得到的,便只有让她失去。 宋清华睁眼之时,正处夜晚。 没有满目的海棠,她也听不见唐远安的呼唤,时隔半年,她再次回到了宋府,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屋子里还熏着她惯常爱用的香。 自小贴身服侍她的小丫鬟趴在床头睡了,宋清华借着昏暗的烛光,隐约看清了小丫鬟脸上的泪痕,她撑着身子想要起来,还没坐直,大脑却突然没由得一股眩晕袭来,宋清华手上支撑不住,复又重重跌落回去。 惊醒了床边趴着的小丫鬟。 “姑娘!” 小丫鬟连忙起身,顾不得被自己坐的酸麻的双腿,轻轻扶起宋清华,将枕头垫在人的背后,才扯了袖子抹去脸上未干的泪水,说话都还带着隐约的哭腔,“姑娘,可是想要饮水?” 饶是处事不惊如宋清华,此时也一脸震惊模样,她能明显感觉自己身体的虚弱,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她下意识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境力还算浓厚,并没有受什么伤,也未曾在这寒冬腊月感染风寒,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书因。” 她开口唤小丫鬟的名字,却被喉咙处发出的沙哑声音下了一跳,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喉咙,满目惊异。 书因紧紧盯着宋清华,以为她此番举动是因为喉咙干涩而想要喝水,连忙小跑至桌边,触了触茶壶,温和的感觉传来,她才倒至杯里给床上的宋清华送去。 这太不对劲了。 宋清华捧着茶杯出神,抬眼环视了一眼屋子,怎么会她上一刻还在海棠林里,这会儿就在南陆家中了。 她伸手去碰书因的脸,柔软的触感之外,她还明显的感觉到了她脸上的湿意。 手下的触感太过真实了。 “姑娘。”书因顺势握住她的手,沉默一阵,“姑娘节哀吧,将军与夫人,还有公子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想” “你说什么?” 宋清华手中的杯子掉落,温热的茶水瞬间倾洒在被褥之上,宋清华顾不得身子上的不适,紧紧攥住书因的手,俯身靠近,“你说,我父兄和母亲” “不可能。” 她低声重复,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她父母与兄长全部丧命。 宋清华咽下口中的腥甜,动用境力支撑着这副身子,抬眸对上书因的视线,试图从她眼里寻求答案。 书因却如没看见她的震惊一般,自顾自地收了掉落在被褥上的茶杯,拍了拍宋清华的背为她顺气,急得眼泪断线般地往下流:“姑娘” 宋清华心底几分震惊几分怀疑,趴在床头,实在忍不住呕出了一小口鲜血,趁着书因急忙忙地掏出手帕想要为她擦去唇边的鲜红,她再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们,因何而亡?” 书因仿若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一般,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想到什么,再次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嘴唇连着动了好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你说啊。” 宋清华摇了摇书因的手,神情急切。 “我来告诉她吧。”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冷风一股脑的灌进来,宋清华不受控制地瑟缩一下,凉意袭来,大脑倒是清醒了不少。 门口站着位黑衣公子,男生女相,面容显得几分阴柔,让人下意识心生警惕。 宋清华翻身下床,将书因拉至身后,眉目间难得有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凌厉,满眼防备地盯着门口的男子。 身后的书因却小心地探出了个脑袋:“谭,谭公子……” 宋清华眉头微蹙,细细打量了门口的谭公子,低声询问书因:“你认识他?” 突然出现的这人一身黑衣,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饰品,黑发束起,一双眼眸时不时透露点让人不舒服的笑意。 没等书因回答她的问题,谭公子嗤笑一声,戏谑地瞧着宋清华,走近几步:“看来宋姑娘是要告诉我,你受了刺激,一时什么都想不起了。” “无妨。”他捋了捋衣袖,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我可以与你细细到来。” “……” 宋清华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面色更为苍白,她好歹也是水系五境的修行者,南都城里人人见了也要称上一句天资过人,可如今,她既看不出面前这人的境界,也看不出她归属哪一系,再加上她如今身体虚弱,若他真要有什么动作,她们怕是只能为人鱼肉。 “谭公子。”宋清华握住书因的手微微颤抖,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夜闯女子闺房,可不是什么好事。” 谭公子不在意一笑,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对上宋清华视线的眼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姑娘看来是真的什么都忘了,依我的身份,若是白日里光明正大的与你见了面,可不光是你我要丢了性命,就连朝堂之上力保你的连寻也不会好过。” 他这么一说,宋清华还没反应过来,书因已经率先跑去关上了房门。 宋清华找遍了自己所有记忆,都没发现这位谭公子的存在:“你是什么身份?” “我啊……”谭公子故意拖长了声音,“我是东连暗行处主事之一,谭越。” 暗行处…… 东连的情报处。 宋清华倒退几步,直到再次退到床沿处,她才猛地看向谭越,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与东连的谍者扯上关系,宋清华无助地望了望屋顶,这个梦,她要怎样才能摆脱。 她明明应该在海棠山与连寤姜昭他们一起寻找揽星间,等着拿信物面见护法,除了梦境这一条,她没有理由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南都。 第九十六章 幻境虚假 莫不是,真如这谭越所说,她因受了刺激,一时间什么都忘了。 宋清华背后微微泛起些冷汗,思绪不敢触及父母兄长亡故的事,攥紧自己的衣裙。 书因跑过来扶住她,宋清华咬着下唇,沉默许久,忽然道:“如今是哪一年?” 谭越这次倒是颇为震惊地看了她一眼,饮了口温茶:“姑娘连这儿都记不得了?按你们南陆的算法,如今,应该是崇帝二十三年。” 崇帝二十三年。 宋清华一惊。 她与连寤和唐远安离开南陆时是二十一年,她记忆里进入海棠林那天也才是二十二年的大年初一。 若真是他们回了南陆后她失忆,时间便对上了。 谭越见她久久不说话,抱臂绕有兴致道:“姑娘觉得如今这是在做梦?” 宋清华咬着下唇,她对谭越这个人没有半点记忆,不清楚他的脾性,不清楚他为何会在这里,心里那点隐约地猜测一出来便被她慌忙地压下去,镇定了神色:“我父兄不会与东连谍者有私交。” 谭越耸了耸肩,摊手道:“宋将军父子二人肝胆披沥,碧血丹心,自然不会与我们这种人有私交。” 话音一停,他带着促狭的笑意起身,“可是如今的宋姑娘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帝心难测吗?” “宋将军携子出征,浴血奋战,有闻星令加持,杀得我东连毫无还手之力。”谭越的眼中染上兴奋,急迫地想要看看宋清华反应,面上的恶意毫不收敛,“可惜功高盖主,对南陆国君来说,有了闻星令,谁去征战不是战无不胜的呢?可怜我们宋姑娘,还没出嫁,父兄皆死于马蹄之下,还要被一心侍奉的君王扣上通敌的帽子。” 谭越满意地看见宋清华的脸色愈发苍白,被书因扶着的手臂微微颤抖,却仍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若非连寻在朝堂之上力保,说你是连家的人。”谭越继续道,“你和你身后这小丫鬟哪里还会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如今,姑娘竟然什么都记不得了。” 帝心难测。 宋清华喉咙处涌上来了压不住的腥甜,她不敢在这人面前露出怯弱的一面,只能死死咬住下唇。 她知道帝心难测,可如今的国君,是她宋家与林家联手送上王位的。 她原以为,纵使她印象之中的国君再残忍暴虐,对宋家,也会有几分旧时的情义在。 “既然罪名安都安了,宋家的名声也早已一塌糊涂,姑娘何不将错就错,听了夫人的话,从连家盗出南陆的军情,用南陆祭奠宋家冤死众人。” 谭越一步步走近,蛊惑道,“你这么做,一来,报复了南陆国君对宋家的迫害,二来,也能将连家拉下来。与其带着罪臣之后的污名给连寻做妾,不如拉了他一家与你一同陪葬。谁知道这件事里,他有没有为国君出力?若非如此,为何他朝堂之上力保你性命,赢了个念旧情的好名声,却不为你父兄翻案?凭什么你父死兄亡,他却可以继续迎娶高门贵女,让你做妾?凭什么你宋家家破人亡,连家却一片其乐融融?” 他一步一步走近,宋清华低头不语,一手攥着衣裙,一手握着书因的手。 谭越挑了挑眉,正欲再道两句,宋清华却蓦然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将他看得发毛,冷不丁开口:“这不是崇帝二十三年。” 宋清华轻轻推开书因,再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子,抿了抿唇,眼眶憋得通红,她方才硬生生吞下了喉咙处涌上的鲜血,唇角还沾着鲜艳的红色,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我的梦,还是幻境?” 谭越冷笑,摇了摇头,对她这副模样似乎并不意外,准备再打击打击她。 “我的母亲不会说出让我通敌卖国这种话。”宋清华抢先一步道,“宋家世代忠良,忠的是国不是君,即使君主荒唐,宋家也不会卖国。这种话,绝不可能出自我母亲的口中。” “即使南陆屠你满门?” 宋清华咬牙:“在这梦中,屠我满门的不是南陆,是君王的疑心。南陆终会有更好的明君。” “” 谭越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梦?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姑娘仍觉得这是梦,你就不怕,是宋夫人经历夫死子亡之后,变了态度?” 宋清华的神情不似之前那般紧绷,直直盯着谭越的双眸:“我相信我的母亲,也相信连寻,纵使我身死魂消,他也不会另娶她人。更莫论,让我为妾,便是哪一日宋家没落,也断不会有要拉连家共沉沦的心思。哪会有人,自己身处黑暗,便见不得别人拥有眼光?不管你这是梦还是幻境,都太过虚假,不足为信。” “这里不是南都宋府,仍是揽星间下的海棠林。” 恐怕这就是没人能走出海棠林的原因了。 将人困于梦境,第二日送回山下。 宋清华憋着口气,等着谭越的答案。 谭越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挑了挑眉,宋清华偏头朝身旁看去,原本该站在自己身边的书因消失不见。 她猜对了! 宋清华猛地看向谭越,惊恐地在他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绿色。 “你!” 未等她反应,周围突然开始坍塌,断开的房梁堪堪从她眼前落下,危险之中,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挣扎不得,视线也被迫落停留在面前的一团黑雾之中。 那里原本站着谭越。 黑雾散去,不见谭越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笑吟吟的姑娘。 她穿着与谭越一般的黑衣,面容亦与他无异。 谈月笑着在她眉心一点,又一处断开的木头砸下来,谈月退开好几步,还不忘朝她喊道:“若不是殿下说要放水,你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出了我的幻境。” 周围坍塌的声音过大,宋清华听不清她究竟喊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殿下二字,身上控制她的力度一松,她不由往后倒去,落在床榻之上,抬眸间,左侧坍塌的墙体朝她倾来。 身子虚弱,宋清华来不及闪躲,下意识抬起双臂挡在了眼前。 疼痛没有如她预料一般袭来。 她被谈月扔出幻境,恍惚间站立不稳,失重般地跌落在地。 第九十七章 重回噩梦 “嘶。” 手掌重重地在并不平坦的石子路面上摩擦而过,宋清华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出了幻境,她也摆脱了幻境里因为体弱一直若有若无的眩晕感。 她仍在之前遇见那团光的小路上,只是刺眼的光芒散去,能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出口,若有若无地透着丝丝光芒。 有了之前的教训,宋清华小心翼翼地往前方挪去。 出乎意料。 不是她想象中的出口,倒像是被林子围起来的中心,留出一片空旷的地方。 “清华姐?!” 宋清华突然出现,吓得唐远安连忙丢了手中的茶杯,跑过来迎她。 见了朝自己跑来的唐远安和起身望向她的连寤,宋清华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下来,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来:“远安。” 宋清华这里放松下来了,林元那边可就不好了。 谈月送走了宋清华,下一个可不就该轮到一言不发,还在林子里瞎转悠的林元。 林元这个人不一样,他是乐疏交代下来要特别关照的人,心中藏了挺多事,谈月甚至都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就能为他构建出一个幻境。 可难就难在,林元他不按套路走啊。 一阵眼花缭乱之后,他眼前也出现了小路和那道刺眼的光芒。 可这个人! 眼看着他已经走近,那团刺眼的光正要冲来,不料被他迅速反应过来,跳上树梢,甩出境力,死死抵住。 谈月在暗处咋舌:“……反应这么快?” 林元的境界不如谈月,伸手挡住这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光也只是本能反应,不过片刻,林元逐渐力不从心,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谈月轻轻落在他身旁,伸手一推,将人推进光团之中:“不要挣扎了,进去吧。” 原本与林元僵持着的光团猛然变大,林元的境力仿若打进了棉花之中,加上谈月一推,整个人失重般地往光团之中倒去。 慌忙之间,林元下意识偏头去抓谈月的袖子,却只触及一枚恰巧落在他手掌处的花瓣,堪堪看见了谈月的面容。 林元眼前景象蓦然一变。 火焰几乎点亮黑夜。 林元的双眼被一波接一波直扑面门而来的热浪熏得睁不开眼,重重地跪坐在地上。 他一身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裳被染上了血迹,失重间撑在地上的手掌也只感觉粘糊一片。 身后的到处都被溅上血迹的房屋不断坍塌,火势越燃越旺。 这场景…… 分明就是子时村被屠的那晚。 林元双眼被热浪熏得泛酸,不由自主地流出泪水。 来不及思考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下一刻,林元的衣襟猛然被人攥住,一股强劲的力道将他从地上微微提起。 看清来人。 林元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伏,姚。” 伏姚攥着林元的衣襟将人往上拽,弯腰俯首与林元凑近的极近,盯着他泛红的双眼,低低地笑出声来:“怎么不叫哥哥呢?” 伏姚猛地撒开手,将人往地上一扔,朝旁边指去:“你怎么有脸回来?” 林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火焰之中,渐渐出现了他熟悉的人影。 李大爷、孙姑姑、张婆婆…… 全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全都是子时村村子里的人。 林元的瞳孔放大,顾不得一旁冷笑的伏姚,连爬带滚地冲过去。 他们在挣扎。 在火焰中无助地翻滚,尖叫,挣扎,哭泣。 林元伸手想将他们从火焰中抱出,手掌却猝不及防地穿过李爷爷的身体。 他几近崩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却都无一例外地触碰不到。 伏姚一步步走近,在林元身边蹲下,明明笑着,却给人一股阴恻恻的感觉:“你怎么敢回来?若不是你,他们怎么会死?那杯茶怎么就没毒死你呢?你若是死了,他们也不会遭此劫难。你怎么敢……还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世上?” 字字句句,撞进林元的心底。 林元浑身都在颤抖,他看着火焰之中挣扎的张婆婆朝他伸出了手,可是当他扑过去,手指能触摸到的只有灼人的火焰。 “滚开!” 林元咬牙,重重甩手,棕色的境力猛地扑向伏姚。 林元猩红着双眼望去,只看见境力打中一道幻影,伏姚消失不见。 猛地回头,火焰之中挣扎的众人也都一一消失不见。 留他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整个空间都暗了下来,只有火焰还在继续跳动,林元颤抖着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杯茶怎么就没毒死他。 张婆婆若是没捡到他,子时村如今应该还是一副其乐融融,哪会血流满地。 都是他的错。 他若是死了,子时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周围一片安静,藏在暗处的谈月脚下都是鲜血,为他记忆里这副场景咋舌,正要唤出下一副场景,周遭的火焰突然变小。 一股强烈的寒意笼罩整个幻境,谈月抬头,竟然有片片雪花从空中落下。 林元放下手掌,抬眸,目光所及的黑暗处,隐隐约约出现个窈窕的身影。 随着来人的缓缓走出,林元与谈月的目光皆是一颤。 谈月一惊,下一刻就要提步出去,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乐疏拉住了手腕:“不可。” 谈月试着挣扎了下,甩不开,指着林元面前的红色身影,向乐疏解释道:“殿下……” “那不是殿下。”乐疏手中的力度不减,“你这幻境是根据人心而来,林公子与殿下同行这么久,有殿下的身影在,不足为奇。” 谈月咬牙,见实在挣扎不开,轻轻地“哼”了一声。 乐疏无奈摇头,她是顾及着林元身份特殊,佯装有事在身,撇下了连寤几人才入的幻境,好在她来得巧,阻止了谈月冲动现身。 林元仰头愣愣地看着走来的姜昭。 她身上的衣裙几乎是要与火焰融为一体,颜色鲜艳,俯下身子时却带来一股渗人的凉意,将林元刺激得清醒不少。 一只素白的手伸到林元眼前,林元抿了抿唇,沉默着拉住姜昭的手借着她的力起身。 清醒过后,林元心底出现几分警惕。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傻子都知道肯定与方才推他的黑衣人和那团光有关。 他进了什么奇怪的只存在与古书记载中的幻境。 他瞥向一旁站着的姜昭,不知道她是这幻境里的人,还是跟他一样是被人推进来的。 第九十八章 他的选择 “想报仇吗?”姜昭侧身微微仰着头与他对视,“我可以帮你。” 不是姜昭。 林元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但好在即便是幻境里的姜昭,他也能从她那里获得一丝安心感,没有多加隐瞒,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在幻境之外还杀不了伏姚,在幻境之中能杀了他也能获得些许安慰。 “好啊。”姜昭一笑。 好在是让姜昭的形象出来了,乐疏松了谈月的手腕,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出了幻境。 谈月暗自腹诽,乐疏无法察觉林元的内心,以为他相信姜昭,以姜昭的名义来做事会事半功倍。 她可不一祥,她能清楚的知道林元并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姜昭。趁此机会,谈月唤出下一副场景,狂风大作间,雪与火都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谈月打散姜昭的幻影,自己化作姜昭的模样,落在林元身后。 姜昭突然从眼前消失,林元怔愣之间,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 一转身,他看见姜昭咧着嘴朝他笑,侧开身子,露出站在远处的堪堪被她挡住的人。 伏姚。 狂风散去,仍是黑夜,月色倾洒下来,余下的微风带着凛冬的寒意,一阵一阵朝他扑来,林元悄悄打了个冷颤,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处。 谈月着实没想到林元心底大义和报仇撕扯的这么强烈。 他们与伏姚相隔甚远,与伏姚空出之间这片空地,突然化作泥潭,混乱之下,泥潭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些林元熟悉的面孔。 林元被晃得险些站不稳,眼睛却定定盯着在泥潭之中挣扎的人。 是范念柏和成荷。 是于夫人和于逢生。 是他一路上见过的苦苦挣扎的人。 他们仍在挣扎。 伏姚站在对面,一动不动,带着浅淡的笑意望向这边,手中握着的剑上沾了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化出你的武器来。” 姜昭道,虚空一抓,手上多了一柱细长的香,仿若不曾看见泥潭之中挣扎的人,“有一柱香的时间,伏姚的身子无法动弹,身边的护卫也不会出现。你可以过去杀了他报仇。” 怎么过去? 他面前是一帮在泥潭中挣扎的人,他要过这个泥潭,就得越过他们。 林元有些抗拒,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带着惊疑看向姜昭,却见她不顾他的反应,只瞧着手中已经燃起的香。 她不是姜昭。 林元咬牙。 手中境力微显,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他明显是被困在了幻境之中,这种在外面觉得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只有在幻境里才能见到。 那么伏姚呢? 林元沉思。 伏姚是不是就是他出去的关键?还是泥潭中的人们?还是站在他身旁的姜昭? 林元提着剑一步步靠近泥潭,挣扎的众人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纷纷向他伸出了手。 于逢生几乎是只剩一个头在外面了,他费力地举着双手,眼眶中含着眼泪,恳求般地盯着林元:“哥哥,救救我……” 于夫人顾不得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子,紧紧托住于逢生的身体,用力间牙齿几乎要将她下唇咬出血来,她一边哭泣一边求救,却丝毫不敢松了手上的力道。 “公子,救命啊。” “公子,救救我们。” “救我,公子……” 求救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传来,林元面上露出几丝惊慌,突然狠狠瞪了眼对面的伏姚,将长剑往地上一扔,趴下身子去拉住了于逢生的手。 手臂上青筋暴起,林元咬牙,憋着口气,一张脸被他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将于逢生从泥潭中拉起。 顾不得去安抚受惊的于逢生,泥潭里还有数人在挣扎,林元回头想去寻求姜昭的帮助,却猝不及防闯进她一双带了点笑意的眼里。 她在笑。 林元微怔。 姜昭不避不闪,对上他的视线,甚至还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香,嘴角露出个不算和善的笑容:“你的时间不多。” 林元瞳孔微颤,连忙回头攥住一位正在下沉的人的手腕,侧着身子紧紧盯住姜昭:“这么多条人命,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姜昭面色不改,随意把玩着手中的香,冷笑道:“那是对你来说,与我何关?他们死不死,选择权在你,不在我。况且……” 她走近几步,笑吟吟地晃着手中的香,看了看趴在地上伸长手臂费力地去拉他母亲的手的于逢生:“你不是很清楚这里是幻境吗?既然是幻境,这些人便都是假的,对你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吧?” 林元抿着唇,一言不发,费劲地将人从泥潭中拉起,转身再度对上姜昭的视线,目光沉沉,看了看她一身红衣:“你果然不是姜昭。” 被人拆穿,谈月也不在意,干脆恢复了原来的样貌,蹲在一旁,颇为无聊地转着手中的东西,看着林元继续救人。 拉出了一两人之后,有了他们的帮忙配合,林元就轻松多了,一头扎进救人的事里,可旁边他随手扔下的长剑始终没有消失。 待到泥潭之中只剩一人,谈月一挥手,林元身后被他悉数救起来的人一一都消失不见,只留了个范念柏还在潭里苦苦挣扎。 香已经要燃到尽头了。 谈月将只剩下小半截的香往地上一扔,起身拍了拍手:“看来这便是你的选择了。” 林元拉住范念柏的手,紧紧咬着牙将人使劲从泥潭中拽出来,来不及顾及手上的酸软无力,捡起地上的长剑,在谈月惊愕的目光之中,林元周身忽然笼罩上一层棕色的境力,猛地从泥潭之上掠过,朝伏姚奔去。 手起刀落。 幻境很真实,即使林元小心避开,零星的血液还是溅上了他的脸庞。 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原因,林元握住长剑的手在止不住的发颤。 剑锋刺破喉咙,血液从伤口喷洒出来,伏姚甚至都无法去触摸自己的伤口,呜咽两声,倒地不起。 林元别过头去。 手中的长剑消失,林元沉着脸色回到谈月面前,指着脚边还没完全燃尽的香,声音微微颤抖:“这才是我的选择。” 谈月从怔愣中回神,忽然低头一笑:“倒不愧是南陆五皇子,可是……” 她冰凉的手抚上林元还在发颤的手,“皇子殿下,你在害怕什么?” 林元未来得及回答,谈月已经退开,指尖在他眉心微点:“是我小瞧你了。” 她用的力度明明不重,却让林元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第九十九章 皇子殿下 眩晕之中,林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金碧辉煌的大殿,他站于高台之上,百名大臣齐齐作揖下跪,朦胧之间,林元隐约看见他们的目光朝自己射来,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 林元大脑猛地清醒,睁开双眼,从地上坐起。 不敢去细想刚才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林元抹了把微微泛着冷汗额头,喘了口气。 果然没错,伏姚就是出来的关键。 漫天的黑暗已经散去,海棠林里正值黄昏,他坐在海棠树下,落日的余晖柔和倾洒下来,让在幻境里冷得有些颤抖林元温暖不少。 林元的手仍在微微发颤,身上不见在幻境的泥潭之中沾上的泥土,后脑勺有些发痛,应该是直接被谈月从树上推下来的原因。 林元抿了抿唇,摇头甩去刚才出现在脑海之中的画面,在怀里摸索一番,掏出张荼白色的手帕,正要将手上不慎沾上的泥土拭去,动作却忽然一顿,怔愣片刻,又将手帕重新揣回怀里,再摸索一番,无果,他干脆随意在身上抹了两下,扶着树起身。 幻境消失,那条小路还在。 林元顺着路往前走,如唐远安与宋清华一般,一拐弯,转进了一处空旷之地。 连寤几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林元出来,就只剩下姜昭一人。 石桌旁四人皆起身望向他,面露欣喜,唐远安正要奔过来迎他,却见他前面的乐疏隔着十几步路的距离朝林元盈盈一拜,嘴角含笑:“我等已恭候多时,五皇子。” 五皇子。 唐远安的脚步顿在原地,纵使他们早从连寻那里得到过消息,但如今骤然被明晃晃地摆在他们眼前,一时还是免不了惊愕。 “你,在叫我?”林元微不可见地后退半步,稍稍沉了脸色,“我不是。” 比起连寻来的信以及身边站着的揽星间使者,林元的否认略显苍白,反而让连寤三人更加确定他的身份。 “人已齐了。” 乐疏没有反驳林元的话,只向着他微微一笑,“殿下可有信物?” “殿下”二字直接让林元不适地皱了眉,他微微张了张嘴,瞥见连寤几人投过来的略带询问的眼神,默默闭上了嘴。 多说多错,更显得欲盖弥彰,林元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陶叙交给他们手中的玉佩,上前递给乐疏,微微环视一圈:“姜昭呢?” 不光是他疑惑这个问题,余下三人也想问问姜昭的消息,正好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突然变成五皇子的林元,连忙也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乐疏。 姜昭还没出来,她却说人已齐了,那姜昭呢? 乐疏面色不改,查看了手心中的海棠玉佩,将其放进怀中,淡笑道:“或许是先行一步,也或许是没能出得了幻境,被送回了山下。” 乐疏停顿,微微偏头看向林元身后,“海棠林里,已经没有人了。” 几人的视线立即看向她望去的地方。 入口处,站着一位妙龄黑衣姑娘。 原本该在她脚下的小路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认得这张脸,幻境之中,就是这张脸意图一步步将他们往深渊里推。 “我叫谈月。”黑衣姑娘道,拱手行礼,“属幻系。方才在林中……职责所在,多有得罪,还望原海涵。” “幻系……?” 宋清华轻喃出声。 千万人中都出不了一位的幻系。 境界还这么恐怖。 难怪可以在幻境之中将他们弄得堂堂转,差点崩溃。 人家都说了职责所在,他们哪里还有理由去追究什么。 唐远安想起姜昭,回过神来,微微皱眉:“姜昭没有信物,怎么可能先行一步?” 宋清华和林元也一同将视线转到乐疏身上,等待她的回答,唯有连寤一人垂眸看向地面,想起什么,慢慢攥紧了拳头。 乐疏不慌不忙,等到谈月走至她身后才慢悠悠地开口:“几位不必担忧,便是没能出了幻境,几位的友人也不会有什么事,何况山下就是姜家。” 山下就是姜家。 她说得没错,若姜昭真被送回了山下,他们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死缠烂打要人家将人重新接上来,他们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宋清华感激一笑:“多谢姑娘。这么久了,还不知姑娘你怎么称呼。” “不必客气。”乐疏道,“在下乐疏。” “乐疏?”唐远安皱眉,乐疏这个人他还不确定究竟是不是跟了他们一路的圣女,这个名字他们可一点都不陌生,陶叙口中揽星间这一任的护法,可不就叫这个名。 “姑娘是揽星间的护法?” 乐疏如实承认:“是。” “那,这一路上跟了我们一路的也是姑娘你?”唐远安乘胜追击,小心翼翼地追问。 他这么一问,林元的神色倒是有了点波动,经唐远安一说,他才反应过来,他虽看不出乐疏的境界,但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出她身上风系的境力,与当初他们在范府门口看见的那位“圣女”无二。 “是我。”乐疏也不狡辩,“《永寂传》是我给你们的,陶叙的住址也是我告诉你们的,甚至包括陶叙告诉你们的话,也有我的手笔。” “为什么?”林元抢在唐远安前面发问,“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们?” 从祈安城开始,她知道他们的每一步路,连他们如今到这里,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不是我的选择。”乐疏面色淡淡,站着笔直,“难道对于南陆来说,选择的原因比闻星令更重要吗?” “……” 终于是一时不会儿问不出什么问题来了,乐疏悄悄松了口气,听见背后谈月一声微不可闻的“问题真多”,笑了笑,“几位请随我来吧。” 乐疏转身,谈月及时甩袖,撤了境力,众人面前的景象一变,露出原本地模样。 原本前方还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棠林消失不见,连寤回头,那片海棠林依旧开得正旺。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海棠林的出口处。 入目是高耸绵长的阶梯,有云雾环绕,几棵海棠树种在两边,偶有鸟雀飞过。 微风细细,草长莺飞,四下寂静无声,长阶之下,他们身旁,半人高的石碑上,纂刻着“揽星间”三个大字。 第一百章 圣女姜昭 “这就是揽星间了” 唐远安小声喃喃。 一种奇妙又说不出来的感觉爬上他们的心头,仿若踩在云间,飘飘然,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 世人口中神秘强大的揽星间就在他们眼前,近在咫尺。 谈月没有跟着他们,这四人一个不少的进了揽星间,她的任务完成,已经不需要再在他们面前找存在感,何况她在梦境之中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她也没先他们一步上了长阶,反而再度入了海棠林,立在一棵树上,抱臂远远地瞧着这边的情况。 乐疏侧身,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俯身,对他们做出个“请”的手势:“请。” 阶梯挺长,他们跟着乐疏一步一步走到顶时,额角已经冒出细密汗水,不得不卸了披在外面的斗篷。 连寤无意间回头往后望去,这片海棠林并不大,甚至不及山下那片林子的三分之一,但海棠林以下,只得见一片白茫茫,丝毫看不见他们来时的路。 乐疏在紧闭的大门上扣了几下,不消片刻,门应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两名轮到今日当值的弟子拱手行礼,唤了声“护法”,悄悄抬眼观察着乐疏身后的几人,面上的好奇毫不遮掩。 “辛苦了。”乐疏点头一笑,转身抬手将连寤几人往里面引。 不光是他们这一路上遇见的弟子好奇,连寤几人也好奇。 揽星间,从外面看,云雾缭绕,仿若人间仙境,不染世俗。 进了大门,才得见里面真容,倒是出人意料的,不是他们想象之中的清冷的风格,其亭台楼阁,园林回廊,与外面无二,偶尔还能得见几位弟子聚在一处,嬉戏打闹。 他们原先还以为,揽星间之内,必然庄严肃穆的。 未曾料到竟是这么一番景象。 有着人间烟火气的揽星间,让唐远安他们放松不少。 天色渐暗,乐疏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楼阁,揽星间其他地方皆只能道得上一句精美,是连寤他们这种人从小看惯的精致,唯有这处楼阁,修的金碧辉煌,比之南陆皇宫里那些也毫不逊色。 一楼右侧列着一排接着一排的书架,架子上都一一堆满了画卷,每副画卷之上都垂了小小的刻着人名的木牌,书架之上不见灰尘,应该日日都在派人来清扫。 与人间皇宫里的宫殿比起来,这楼阁里略显空旷,不知二楼有什么,但是他们所在的一楼,除了右侧立着的书架和左侧挂着的一副画像,便只有简单的桌椅了,寻常富贵人家家里爱摆的物什盆栽,这里一样都没有。 那副画像。 乐疏招呼几人坐下,亲自为他们一一倒了早已备好的茶水,见连寤目光落在壁上的那副画像上,低头一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画上是位握着剑的玄衣男子。 偏瘦,与姜昭一般的桃花眼微弯,含着笑意,看着也不算白,却是一副真正的好样貌。 放在如今,也能引来数人惊叹。 “此乃京墨,是揽星间的第一位护法。”乐疏为连寤斟上茶水,又移到唐远安身旁,为他倒了茶,才回了自己的位置。 唐远安盯着壁上的话惊叹两声:“京墨。” 他们在畔归听见那位与闻星公主有所牵连的破生皇储。 当真是当时的第一美男子。 林元与宋清华也转了头跟着对面三人看见了京墨的画像。 林元道:“《永寂传》里的记载,都是真的?” “自然。”乐疏回道,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问什么,“《永寂传》就是永寂古国的史书。里面记载的闻星公主,确实就是我们的圣女。” 末了,她悄悄侧头看了眼连寤,见他眉头微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乐疏补充道:“不过你们在万云楼看得那出戏就做不得数了。京墨皇储的时代离我虽远,但圣女毕竟还在,每每忆起京墨皇储时,流露出的并非男女之情。” 万云楼里的戏陶叙也解释过,他们本来也不怎么相信,如今乐疏口中提及闻星,倒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圣女身上。 唯有连寤思绪偏向了别的地方,浅浅地抿了口茶:“护法既说陶叙先生告诉我们的话里有你的手笔,想来也是知道这些话的,他口中所言的闻星公主的事迹,可也是一字不假?” “……是。” 乐疏微微敛了笑,脸上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神情,“被视为不详,遗弃山林,出嫁殉国,杀敌护国,被拒城外,万箭穿心,都是真的。” “……” 连寤捏着茶杯的手一颤,险些将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下去,唐远安观望一会儿,实在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观望着几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闻星公主就是圣女,又说圣女还在,那也就是说,外面传言的圣女不老不死,也是真的了?” 乐疏点头。 不老不死。 连寤四人心中皆是一颤,这种只存在于书籍之中,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事,竟然真的存在。 不老不死,是怎样一个概念。 从千万年的永寂到如今的四国争霸,这期间,她一直都存在着。 林元抿了抿唇,回忆起当初在畔归时陶叙告诉他们的话:“陶先生说揽星间护法会为了圣女下山,你一路跟着我们,也是圣女的意思?” “我……” 乐疏刚要说话承认,却听得楼上几声响动,有女弟子率先下来,朝着乐疏一拜,立在一旁。 乐疏顺势收了口里的话,起身笑道:“是不是圣女的意思,几位等下可以当面询问圣女。” “什么意思?!”唐远安立即起身问道,露出几分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 他无声地指了指二楼,仍不可置信道:“我们要见到了……?” 乐疏含笑点头。 宋清华三人面面相觑,忙也跟着起身望向楼梯口。 几人目光汇集之处,楼梯拐角先是露出一摸红色衣角。 下一刻,来人的面容身形清晰的暴露在他们眼皮之下。 是他们都熟悉的面孔。 来人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距离他们不远不近,唇角含笑,声音清脆,不轻不重地传来。 “幸会,再介绍一次,我是揽星间圣女,姜昭。” 第一百零一章 传言真假 连寤心中一直绷着的一根弦猛地断开。 乐疏那声“殿下”喊出口的同时,一股冷意从背连寤脊泛起,随着姜昭一步步地走近,逐渐布满全身,涌上来一阵虚脱的无力感。 姜昭就是揽星间圣女。 他的猜测成真,从前一直抱有的侥幸荡然无存。 其余的几人谁不震惊呢? 唐远安纵然与连寤一起有过猜测,但猜测总归只是猜测,他甚至还找出了理由反驳自己的这种猜想,但如今姜昭直接以圣女的身份站在他面前,证实了他们这一曾经认为不合理的猜想。 天下诸人倾力寻找的揽星间圣女一直就在他们身边。 唐远安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不是姜家的二姑娘吗?” “许多家族都会有自己世代口口相传的秘密。”姜昭道,避开连寤投过来的视线,“姜家也不例外,其历代家主口耳相传的,便是与揽星间的关系。” “姜家历任家主都会入揽星间。历来基本没有外人踏足过的揽星间,他们可以来去自如。” 宋清华眼睫颤动,垂下眼帘,遮住眼里不要太明显的震惊。 原来如此。 难怪千万年来姜家一直位居四大家族之列,难怪从不见姜家有衰败的迹象,难怪任天下局势如何,从没有哪一国能占得了梧城。 原来姜家与揽星间有着这样密切的关系。 姜昭的身份突然披露,唐远安脑子里第一时间想的竟然不是闻星令这件事,反而下意识偏头看了眼明显不在状态的连寤。 圣女…… 他突然想抽自己一巴掌。 连寤对姜昭的心思他们之中谁看不出,他还刻意撮合引导过。 姜二姑娘与连二公子,日后说不定还会是后人口中一段佳话。 可如今他们一个是不老不死的圣女,一个是终会衰老病死的连寤之间,又能有怎样的结果。 “坐吧。”姜昭道,“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们。” 确实有一肚子的疑问,林元几人也没推脱,各怀心思,顺着她的话坐了。 虽说疑问不少,但昔日同行的伙伴突然成了古籍里记载的圣女,唐远安多多少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次气氛陷入沉默,他也没能张得了嘴。 最后还是宋清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只是那句“昭昭”,她斟酌片刻,摸不准姜昭的态度,没能喊出口:“殿下既是圣女,又为何要与我们同行?” “……”姜昭眉梢微挑。 “若是不介意,清华还是叫我昭昭吧。”姜昭将乐疏递过来的温茶捧在手里,指腹轻轻在杯壁上摩挲着,“听了这一路,蓦然叫我殿下,不太习惯。” 她笑了笑,接着道:“至于这个问题。自我成了这揽星间里的圣女,从来都不是等着人来找我,而是我去找人。” 姜昭的话说的有些含糊,宋清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太听明白。 林元回想起这一路上他问过姜昭的问题,听姜昭说过的话,过往种种都涌上来,忽然再次将他脑子里那副不敢言于口的画面推上来,他放在大腿处的手忽然一颤:“那闻星令呢?” 姜昭抬眸直接对上他的视线,似笑非笑:“揽星间从来都不存在闻星令这种东西……从一开始,这条传闻就是假的。” 她顿了顿,“作为当事人,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得闻星令者得天下’和‘饮圣女血可得永生’这两条传言,前者是假的,后者嘛,听着荒诞,却是真的。” “我的血,确实可以让人永生。” 第一百零二章 要他称帝 姜昭面色平静,带着他们往常见惯的笑意,声音平淡,吐出的话宛如平地惊雷。 “!!!” “什么意思?”唐远安喃喃道。 在座几人猝不及防被这句假的打的措手不及,一时反应不及。 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呢? 就是天下传的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四国国君信了,大部分老百姓信了,众多修行者信了,他们原先不信现在也信了。 为了这传言中谁也没见过的闻星令,各国高手全部闻风而动,他们一路寻来,甚至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却被当事人告诉他们是假的。 没有闻星令这种东西。 如今有几个人认为这是假的? 他们此刻若是在外面大吼一句这是假的,估计都没人会相信。 现在外面甚至还有一大批人还在寻找闻星令和圣女。 “假的?” “假的。” 姜昭直接打破几人心里最后一点希望,“若实在要找这么一个东西我就是闻星令。” 心中不知是被耍的怒气,还是因为姜昭这番话带来的震惊还没消去,唐远安几人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实在不舒服。 气氛再次沉默,林元抿唇思考良久:“你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的?” “是。”姜昭没有丝毫狡辩的想法,“这一真一假的两条传言是我放出去的,姜家与南陆的合作是我先找过去的,一路上收到的《永寂传》和写着陶叙住址的纸条是我让乐疏送的,连哪里会出现线索,下一步我们会去到何处,都是我算计好的。” “”林元噎住,未曾想到姜昭会这样直白,怔愣片刻,垂下眼眸,干涩道,“为什么?” 姜昭将手里的杯盏放在桌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垂眸没有看她的林元身上。 林元没有看她,独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但他这个问题问的挺好,除了乐疏,屋里几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林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有些犹豫,想问问姜昭当初她出现在子时村将他救起是不是也是她的早有预谋,是否伏姚屠村之时,她就在暗处冷眼旁观,是否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他想问,可是又问不出口,万一答案是他不愿意听到的,他又能如何? 他要为敌的人已经很多了,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可姜昭不行。 他不能与姜昭为敌,他做不到与姜昭为敌。 直到姜昭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他猛地从思绪中扯出来。 “原因很多,一时也说不清。”姜昭顿了顿,抿了抿唇,视线一一扫过屋子里坐着的唐远安几人,却偏偏不肯触及连寤一星半点,低头失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若要成为天下人的帝王,这民生百态,总归是要看一看,知道一些的。” “?!” 帝王?! 唐远安觉得他们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脑子此刻有些不够用了,不然他怎么一时竟然听不出姜昭口中的这声帝王,又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宋清华和连寤,还是他自己,家中都是为人臣子,从没动过,将来也不会有这种心思,他们之中,除了一个不久前才被揭露身份的五皇子林元,还有谁会称帝? 从一开始,她就是奔着林元来的。 唐远安能想到的事情,林元自然也能明白,何况乐疏又才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了他的身份,再加上之前脑海中曾出现过的画面,他不傻,能猜出姜昭口中的帝王指的是谁。 林元微不可见地吞了口口水,握住有些微微冒着冷汗的手:“你你想让我称帝?” “是。”姜昭浅笑点头,直直地盯住林元,无视他面上的不可置信,“这样的乱世,你难道会甘心只守着南陆的一片天地,等着他国找上门来吗?”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林元想。 若是他成了南陆的国君,自然是不会甘心等着别人打到家门口来,可问题哪里是这个,他要报仇,事及南陆太子伏姚,他与南陆皇室的关系便不会好,更不可能会顺着如今这位南陆国君的意,他们又如何会让他坐上国君的位置。 要他放弃复仇吗? 林元顾自镇定:“我为什么要按照你的想法成为南陆的国君?” 气氛猛地降入冰点,唐远安下意识屏住呼吸,偏头想要询问连寤的意思,可惜连寤这人此时正微微皱着眉头,一门心思地盯着姜昭的侧颜出神,丝毫看不见他的眼神。 没志气。 唐远安暗自腹诽,与正坐在他对面的宋清华对上视线,她也才从连寤身上收回视线,冲着唐远安安抚一笑,微微摇头。 他们劝不了。 林元虽然是南陆的皇子,但若论认识时间与情义,恐怕他们这三人谁也不及姜昭,如今他们二人对峙,连寤又不在状态,他们又如何插得了嘴。 姜昭却没在意,微微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勾唇轻声反问道:“那难道让伏姚上吗?成为帝王的伏姚,你还能动的了吗?” 伏姚。 唐远安虎躯一阵,欲哭无泪。 这怎么又扯出太子来了,还要动他。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想得通,林元要称帝,必然要先成为南陆国君,要成为南陆国君,自然得先成为南陆太子,那原先的太子伏姚,可不就得要动吗。 这么一想,唐远安更慌了。 林元启唇,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姜昭说的没有错,伏姚一旦成了国君,成了帝王,他便无法报仇,他撼动不了手握实权的一国之君。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一定是南陆。” 这个问题他从前在北御时问过,也得到过含糊的答案,姜昭并不意外再次从林元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不是我的选择,大概……是命中注定吧。”姜昭也再一次以相同的话回答他,只是这一次,双方身份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比不得葱烧,她对自己的回答做了补充。 “北御皇室的情况你见过,西纪国君目光浅显,将手中的权力握的极紧,对膝下诸子多有打压,导致其唯唯诺诺,连坐上国君之位的野心都不敢有,何谈一统天下。” 第一百零三章 还能是谁 “东连内忧外患,国内有周家专政,国君形如傀儡,连莫尘山庄都敢在他眼皮子下派大量人马寻找闻星令。国外,与南陆这一战,也可谓是节节败退。” “虽说选人选贤,可如今天下文人,名臣武将,谁不在乎‘正统’二字,谁不讲究个名正言顺。” “你说,除了南陆的五皇子,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莫说林元想不出来,无论是认真思索的宋清华和唐远安,还是已经回过神来,跟着姜昭思绪走的连寤,在脑海里寻找一通,也再找不出比林元更适合的人了。 林元想不出还能拒绝的理由,他也没有开口拒绝的底气,天下人为一统天下苦寻未果的揽星间圣女就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他称王称帝,谁不心动?谁不想去试一试? 可他从未将自己摆在这个位置上过,措手不及,顾自强行压制住内心的触动紧张,不知该如何反应。 姜昭等他自己消化,再望了望宋清华与唐远安,笑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 宋清华与唐远安对视一眼,动作统一地看向连寤,他皱了皱眉:“为什么要放出饮圣女血可得永生的传言?” 姜昭这才肯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碰了碰桌上的茶杯:“对于有些人来说,闻星令对他来说不是一件有多大吸引力的东西,永生才是。” 她话音落下,瞥见连寤几人仍旧疑惑的表情,解释道:“毕竟放的是我的血,我也不想给自己招来这么大麻烦,可是不放出这一条,怎么吸引南陆国君与姜家合作。” 得闻星令者得天下这一点固然吸引人,但历来总有像南陆国君这样的人,即使没有闻星令这种东西,以他们的实力,终究也会是统一天下的赢家,不过就是个杀敌多少,自损多少的问题。 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放弃不了生命,就越看淡不了生死。南陆国君身处高位,南陆如今也隐隐有压其他三国一截的架势,他要什么没有。 最缺的,可不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寿命再长一些的法子。 “……” 圣女血,永生。 南陆国君。 连寤的喉咙有些发涩,如鲠在喉。 南陆国君想要的圣女血,需要姜昭划破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给他放出来。 “……” 连寤沉默半晌,其他几人也没有说话,姜昭见天色不早,预备让乐疏带他们去用了晚膳回房休息,连寤却又突然开口,“五皇子登上皇位,天下安定之后,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读过《裕朝开国录》,其中关于那位赵姑娘的动向,自裕安帝一统天下之后便没了记载,只能从裕安帝命人往揽星间送东西的举动之中推断出赵姑娘最后是回了揽星间。 赵姑娘,昭姑娘。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姜昭。 姜昭偏头寻找乐疏的动作顿住,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抿着唇瞧着自己的连寤,良久,才低低一笑:“天下皆安之后,我还能有什么计划,自然是从哪里来便会哪里去了。” “是姜家吗?”连寤追问。 “不是。”姜昭回道,“是这里。” 第一百零四章 无法选择 连寤他们还是被乐疏送走了,眼睁睁地看着姜昭背对着他们上了二楼,一举一动,明明还是他们熟悉的模样,却让人莫名觉得哪里变了。 各怀心思,食不知味地吃了顿饭,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揽星间又过来几位弟子说要带他们去各自的房间休息。 不知道揽星间是个什么规矩,他们这一行人,明明一个院子就可以住下,揽星间仗着地方大,偏偏要将他们安排到四个院子里。 连寤运气挺好,前面与他隔了十几步为他领路的人,是揽星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法——乐疏。 不论是之前在海棠林之中的空地处,还是进了揽星间见姜昭,他与这位护法都没说上太多的话,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一个是冲着闻星令而来的外人,一个是守护圣女的揽星间的护法。 一路上也是挺安静的,如果忽略乐疏时不时带着点好奇的眼神回头打量他的举动。 生怕他发现不了。 最后还是乐疏主动放慢了步子,离他不过两三步远,背着手问他:“连二公子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连寤停下步子,抬眸看她,不明白乐疏这番举动的缘由:“我问了,护法就会回答吗?” “自然。”乐疏转身,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公子当着殿下的面不能问的,问不出口的,我都可以一一告知你答案。” 她跟了他们一路,连寤对姜昭什么心思,姜昭对连寤什么感觉,不说摸的一清二楚,但也能算得上略知一二。 连寤思忖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昭……殿下会继续与我们同行回南陆吗?” “当然了。”乐疏笑着点头,“你们是奔着闻星令和圣女而来,殿下若不跟着你们回去,你们如何向南陆国君交差?” 乐疏说着,向身后扬了扬手:“我还得回去复命,不如咱们边走边说?” 见连寤有往前走的动作了,乐疏才转过身去,继续走在他前面,与他仍旧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接着道:“揽星间的后山有处密室,里面极寒极冷,境力却浓郁到让人难以想象,便是个在修行方面天资愚钝的人,将其丢进去一段时间,也能变成常人口中难得一见的天才。按照殿下的意思,回南陆之前,你们得进去待上一段时间才行。毕竟要称王称帝的,境界还是高一点好。” 连寤轻声“嗯”了一声,对后山密室的事没再过问,犹豫片刻:“若是天下皆安,殿下回了揽星间之后,可还会下山?” 乐疏走在连寤前面,夜色已浓,连寤看不见她刹那的怔愣和随即在嘴边扬起的果然如此的笑容。 “很长的时间内,没有下山的可能了。”乐疏轻声道,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连寤蹙眉追问:“很长是多长?” 乐疏:“大概是我老去,死亡,揽星间的护法换了一任又一任……五皇子建立起的王朝覆灭之后?” 成百上千年。 连寤心中隐隐约约抓住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一缕思绪瞬间又消失不见。 再开口,他的语气中带了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殿下要一直待在揽星间?……若是,期间遇上什么想做的事不得不下山呢?” 乐疏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隐约爬上些悲凉的神色,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沉了下来:“殿下不老不死,看似打破了人类自古以来生老病死的定律,拥有漫长的生命。可实际上,这永生的人连做自己想做的时间都没有,久而久之,也便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 她话音一落,连寤心底登时涌上来一股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的思绪回到还在范府时唐远安说过的话。 他说姜昭给他一种不真实感。 那时他不相信的唐远安口中所说的不真实感,如今突然有了。 “何,出此言?” 乐疏听出连寤语气中的不自在,未曾回头,声音依旧平稳:“这种诸人皆渴望的永生,是形如死亡的永生。” 她顿了顿,“殿下与平安盛世,不能共存。” 乐疏似乎并不知道她这一番话会给连寤带去怎样的冲击,仍旧按着自己的步伐将人带着往早已安排好的院子去。 连寤的大脑有那么片刻的空白,眉心一跳:“若是盛世,她会如何?” “自然是盛世不能醒,乱世不能休。” “我任护法有二十二年,从幼时起,我便在各种古籍中寻找殿下的身影,独自去勾勒一个我一生誓死效命的主子的影子。揽星间的历史上,有数位护法一生的愿望便是能执行一次殿下发出的命令,却终其一生都未曾得见殿下一面。我原以为,我也是见不着的,可我却见着了,不仅见着了,还能与她说上好些话。这是我的幸运,却不是天下人的幸运。殿下的醒来与沉睡,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好了,都不是她能选择和说了算的。” 乐疏在一棵海棠树下停下脚步,侧身朝着前方微微扬手,向连寤抱歉一笑,“前方就是公子的院子了,我就送公子到这儿了。” 连寤顺着乐疏手臂的方向看去,不过十几步开外,立了处小院子,已经点上了灯火,门口提灯等着的弟子远远地朝他们拜了拜,只等着他过去。 连寤自进了揽星间,预想过很多关于姜昭的事,却万万不曾想到过,她的永生,是这样的永生。 因盛世而眠,因乱世而醒。 永生这个词的概念,是每一个人都感受到生命的进行,唯有她一成不变,永远留在原地。 连寤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朝着乐疏拱手一拜,低声道:“多谢护法。” “不必客气。”乐疏笑道,面上又露出几分好奇,放轻了声音,“我也有事想要请教公子。” “护法请讲。” 乐疏低头左右看了看,又扬首示意院门口那位弟子背过身去,微微凑近连寤一步,更加压低了声音:“公子得知殿下是圣女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我实在好奇,公子在想些什么?” “……” 连寤不知乐疏的想法与心思,但好歹她也告诉他不少消息,他也没做隐瞒,直接用了乐疏之前的话。 “我在想,被视为不详,遗弃山林,出嫁殉国,杀敌护国,被拒城外,万箭穿心,原来都是真的。” 第一百零五章 梦回永寂 那些他不愿意去相信的闻星公主的过往,原来都是真的。 他的心上人,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眼前,所有好的坏的过往都被历史长河掩埋。 连寤参与不了姜昭过往,如同他至今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姜昭的心房。 乐疏郑重一拜:“多谢公子解答。” “在下告退。”乐疏再拜,“公子好眠。” 乐疏一走,院门口的弟子见没了动静,急急忙忙小跑着过来将他迎了进去。 明明是寒冬,揽星间的夜晚却温暖如春,说好听点,这里四季如春,常年温暖,说直白点,这里没有四季变化,只有一成不变的常态。 连寤又做梦了。 他不是第一次做到关于姜昭的梦了。 不像上次的旖旎,也不是幻境之中的惊世骇俗。 他站在城墙之下,看着远处大军压境,他身后的城内,竟无一人敢出来应战。 身子被人猛地一拉,连寤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出现在高高的城墙之上。 “这可如何是好?!” 连寤耳边猛然传来男人的怒吼,吓得他连忙跳开,抬眸看去,是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紧紧抓住了内侍的手,急得转圈。 “破生好歹也是个大国,岂能言而无信?!” 破生。 成帝。 连寤瞳孔猛然一缩,连忙环视四周,心跳如雷。 果不其然一众士兵身后,施施然走出红衣姑娘,在这人堆里格外显眼。 “昭昭……” 连寤轻唤一声,连忙奔过去,姜昭却如看不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连寤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她,这身红衣明显不同于她平日里穿的那样,纹路样式都要繁复精美的多,明显是嫁人用的婚服。 姜昭应该是才上完妆,盘起的青丝上除了一只简单的用于固定的银钗,再无其他的首饰。 连寤心里微微一紧,《永寂传》里关于闻星公主的那寥寥几句记载浮现在眼前。 红衣出嫁日,铁皮破城时。 连寤想要靠近姜昭,却猛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远,远远地看见姜昭忽然跪地朝着成帝深深一拜,他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看见有一位男子走近成帝,拿着他看不懂的符咒在成帝眼前念叨了什么。 下一刻,那股牵扯住他的力量突然消失,连寤顾不得太多,连爬带滚地跑了过去。 正欲蹲下身子将跪在地上的姜昭扶起,姜昭的身子却猛地一颤,连寤的动作因此顿住。 他听见了。 他听见成帝说的话了。 他说国师所言极是,唯有不详之人以身祭国,永寂才能存活。 不详之人。 连寤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想去扶起姜昭,手指却猝不及防地穿过她的身子。 连寤不甘心地连着试了好几次,伸手去抓还在胡言乱语的国师,无一例外都触碰不得。 他只能做个旁观者。 成帝俯下身子,告诉仰着头紧紧盯着他的姜昭:“你是永寂的公主,为了永寂好,这都是你该做的,是你的出生给永寂带来了不幸,如今正到了你赎罪的时候。” 何其荒唐。 连寤整颗心都揪起来,低头去看姜昭的反应,没人去扶她,她跌跌撞撞地自己站起来,环视了一圈。 文武大臣一言不发,随着成帝一声“恭送公主”,整个城楼之上都响起这种声音,连寤跟着她的视线朝身后城楼之下的百姓望去,他们各自聚在一处,不知道城楼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主。”国师过来虚虚地扶她一把,他哪里会什么未卜先知,他若是真会一些术法,永寂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你可想好了,永寂可就这么一座城了。” 姜昭咬牙推开他,目光在一众文武大臣面上巡视而过,忽地轻笑一声:“国师说的对,今日这一战,谁赢我都得死。” 没有人期待她活着。 姜昭甩袖爬上城墙,连寤手脚发凉,僵在原地,看着她回头望向这边:“公主殉国,理所应当。” 姜昭缓缓回过身,风吹动她的衣角,太阳有些刺眼,可她盯着成帝的眼睛眨都不敢眨。 连寤忽然想到什么,连忙看向成帝,面露紧张,抬眼只看见他满眼的冷漠和对殉国二字的不满。 这次是真的如坠冰窟了。 他们在万云楼里看见的父女情深,全都是假的。 “你稍微心疼她一下啊。”连寤喃喃道,眼泪不自觉的流出,却落不到地上,“她那么渴望……” 连寤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泪水,蓦然听见姜昭嗤笑了一声,晶莹的泪水自脸庞滑落,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转身望去,看见了已至城下的破生大军,与为首的同样一身婚服的京墨遥遥对望一眼,不等对方有什么动作,姜昭忽然纵身一跃。 “昭昭!” 连寤脸色大变,脚尖一点,猛地朝人扑去,双手所及,只有寒冷刺骨的风。 他身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看着人重重坠地,身下的鲜血逐渐蔓延开来,与她身上的衣裙融为一体。 哪有这样的…… 连寤蹲在姜昭身边,手足无措,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住,可无论他怎么一遍遍伸手想去救人,却始终连她的衣角都无法触碰。 破生的大军在京墨的示意下停住了脚步。 他预备娶过门的新娘从他面前一跃而下,她甚至都来不及听一听她的身影,来不及与她说上一句话,他第一次与她正式见面,见到的便是她的尸首。 连寤抿着唇看着京墨下马将姜昭从地上抱起,抬头遥遥与趴在城楼上观望情况的成帝对上视线。 城楼上的弓箭手已经对准了京墨,成帝望了眼他身后的大军,施令的手怎么也挥不下去。 “停战三日。” 京墨抱着姜昭回了自己的营地,面色平淡地下了命令,下属们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依言停战,开始着手准备姜昭的后事。 连寤一方面感激他,一方面又对他对姜昭莫名来的感情产生疑惑。 京墨应该不是第一次见着姜昭。 按照陶叙与乐疏所说,姜昭与京墨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男女之情,但又是什么样的交情,能让京墨停战三日,冒着被乱箭射杀的危险也要抱了姜昭的尸首回营地厚葬。 第一百零六章 无法参与 连寤无缘看见被时间冲散的姜昭与京墨的过往,这场梦来得突如其来,让他清楚地知晓他眼前的不过是一场梦,却无法脱身。 他来不及眨眼,来不及跟上去细看敌国为姜昭举行的丧事,不过眼前一花,他整个人都被置于寒冷之中。 下雪了。 连寤张开手,冰冷的雪花缓缓落在他的手心化作水珠。 他看见了。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脚下的白雪,连寤顺着血迹抬眸看去,一片白茫之中,姜昭半跪在地上,用剑努力支撑着自己。 这是连寤第一次看见姜昭的武器,一把由冰化成的利剑,只是远远看着,便能让人心生寒意。 京墨站在她面前,身后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他蹲下身子与姜昭平视,面上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神情,连寤走近,听见他温声劝着姜昭:“这么久了,永寂城门未开,一将不出,闻星,你要撑不住了。” 然成帝愚昧,听信谗言,拒开城门,命乱箭射杀。 连寤心神一动,连忙仰头朝城楼之上撑伞观望这边情况的成帝望去。 姜昭垂着脑袋,沉默良久,没有接京墨的话,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不该将我抱回营地预备厚葬……我杀了破生这么多人。” “我理解。”京墨道,“我抱你回营地,因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杀我破生士兵,因为你是永寂国人,谈不上什么是非对错。” “不要!”连寤突然惊呼。 城楼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排弓箭手,泛着寒光的箭锋无一例外地都对准了半跪在地上的姜昭。 京墨显然也看见了这一点,神色一变,猛地握住姜昭的手腕:“跟我走!” 姜昭刚要拒绝,一通长篇大论还没说出口,却见京墨突然被一直守在身后的近卫双双扯住肩膀往后一拉,一群人迅速跑到队伍前方,整个人群又迅速地开始后退。 “闻星” 京墨还没说出口的话被进卫立马截住,他拉着京墨的手臂往后撤:“殿下放心,闻星公主好歹是永寂的公主,成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动手,那些箭不会射到公主身上的。” 他大喊的声音刚落,姜昭的左肩猛地一痛,来不及回头,接二连三的箭锋刺进她的后背。 连寤大惊失色,连忙朝姜昭扑去,数百支箭直冲他的面门,连寤张开双臂去挡。 纵使他满面惊慌心急如焚,可他目光所能及的东西他丁点都无法触及,能感受到的,只有脸上因为大雪而变得冰冷的泪珠。 连寤一张干净的面庞上血色全无,嘴唇微张,眼睁睁地看着一支接一支的箭刺进姜昭的身体。 无能为力。 纵然心中有万般不甘,可他连参与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你懂什么!” 越行越远的队伍里,京墨还在试图从这两个修为高过他不少的近卫手中挣扎出来,“那每一支箭都是冲着她来的。” 近卫眉间露出些许不忍,手中的力度却是丝毫未减,咬牙道:“我等的任务是保护王储,不是去了解他国的恩怨情仇。” 第一百零七章 梦醒 队伍渐行渐远,连寤蹲下身子,半跪在姜昭身边,她已经握不住手中的剑了,冰剑离了主人的手心,倒在一旁,化作一道白色的境力消失不见。 姜昭支撑不住自己,微微低头看去,一支箭直接穿透她整个身子,她甚至能看见泛着寒光的箭锋。 姜昭脱离地倒在地上,血液渗进她身下的雪地之中,逐渐染血大片雪地,犹如前几日她从城楼跃下时身下的鲜红。她撑着最后的力气想往城楼之上望去,想看看她的父亲,永寂的成帝,在射出这一箭时脸上有没有丝毫的不忍与后悔。 可是她又不敢,生命最后关头,她对自己产生不忍,心底早已知晓的答案,何必再去自讨苦吃,让自己走也走得不舒心。 她也不在意了,姜昭想,反正她都要死了,反正从一开始她就被放弃了。 算了吧,她这样劝自己。 连寤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触碰她,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眸子里露出万分的难过,垂下脑袋,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哪有这样的。 哪有这样的父亲,哪有这样的人臣,敌军来袭,不想着御敌,却听信子虚乌有的东西,将一位姑娘独自推出去,自己躲在城后。 永寂好歹也算是一个大国,即使被破生逼到这种地步,也不该满朝文武皆是苟且偷生者,竟无一人敢出城应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君主听信谗言,射杀为他们挡住敌军的公主。 陶叙说的没错,正在拼死守护的人被来自身后的乱箭穿心,至死不敢回头。墙头上的人却还在雀跃他们除掉了未来会对皇城不利的隐患。 一颗丹忱,白献奸佞。 连寤跌坐在雪地之中,任由漫天大雪落满身子,少有的失态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明明雪花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这梦境里的人他却丝毫不能触碰,为什么即使在梦境里他都无法参与姜昭的过往,为什么明明是他自己的梦境,他什么都无法改变。 “结束吧” 他忽然呢喃道,“不要再继续了,不要再继续了” 无力。 难受。 痛苦。 却不能发泄。 “结束吧!” 随着连寤的一声压抑的怒吼,梦境之中的世界突然开始坍塌。 天亮了。 在连寤屋顶上坐了一夜的黑衣姑娘终于肯跃下房顶,走之前不忘对守在院门口的弟子做了“嘘”的手势。 连寤醒了。 恍若隔世。 连寤伸手触了触眼角,那里还留着已经干了和未干的泪痕。 揽星间气候温暖,夜里也不见得凉,他却浑身冰冷,手脚都有些僵硬,仿若真的回到了千万年前的永寂,淋了那场大雪。 身子渐渐回温,连寤有点虚脱感,撑着手臂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 门外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公子可是醒了?” 是昨晚他见过的守院的弟子。 连寤回了声“稍等”,匆忙穿了鞋,穿了外衣拉开门,弟子已经端了温热的洗脸水站在门口,笑吟吟道:“我正打算唤公子呢,没想到公子已经醒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后山密室 其实哪里是个巧合呢,谈月在连寤的屋顶坐了多久,他就在下面观望了多久。 他不是没有看见她指尖微微泛着的境力,明显是在对睡梦中的连寤做些什么,他不知道谈月这番举动是奉了谁的命令还是自主行动,也没敢上去阻止,一直在下面小心翼翼地盯着。 好在谈月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一走,这人立马就猜到是屋子里的连寤醒了,连忙端了洗脸水上去敲门。 仔细瞧了瞧连寤眉间藏不住的疲惫,他越发确信自己没有猜错,谈月绝对是对他的梦境做了什么。 连寤微微点头,侧开身子让人进来,弟子嘿嘿一笑,一边端着盆小跑着放在桌上,一边道:“公子还记得我吧?我们昨晚见过的,昨晚实在是太晚了,还没来得及向公子说明,弟子方许,负责公子这段时间的起居。” 连寤浅浅地“嗯”了一声,与他露出了微笑,说了声“多谢”。 “不谢不谢。”方许笑着,贴心地将方帕打湿,拧干水递到连寤手中,“公子你先洗漱,我去把早膳给你端过来。” 说完,也不等连寤反应,径直小跑出了门。 连寤将帕子重新放进盆里,掬了捧水轻轻往脸上拍去,连续几次让自己有些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这才重新拧干了帕子,细细擦去脸上的水渍。 方许端着清粥和馒头回来,将连寤用过的洗脸水端出去倒了,守在门口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等着连寤将早膳用完,又立即马不停蹄地将人往揽星间后山带。 揽星间前面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后山却颇为荒芜。 杂草丛生,似乎很久无人打理,有的草甚至已经半人高,唯有一处山洞入口处种着一棵海棠树,如揽星间门下那片海棠林里的树一般开得正旺,是这后山里难得一见的颜色。 连寤受梦境困扰,醒的最晚,来的也最迟。 唐远安三人早已被人带到此地等候,入口之处,还站着位黑衣姑娘,长相秀气,眉目冷淡,在他们来之前她就守在这里了,一言不发。 此处就是乐疏昨晚告知连寤的揽星间那处供人修炼的密室了。 方许将连寤送到这里,与谈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留下连寤四人互相对望,大眼瞪小眼。 “几位请随我来。” 直到连寤走近,谈月才开口说话,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连寤,也不管后面的人跟上没有,转身就往山洞里走,连寤几人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跟上谈月的步子。 山洞里灯火通明,路也还算平坦,只是越往里走,越让人感到寒冷。 没几步路,走至一处紧闭的石门前时,唐远安已经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小幅度的抖动着,却顾及着谈月在此,不敢随意开口说话抱怨,他还对梦境里她的能力心有余悸,对她有一种敬畏心理。 剩下的连寤三人也被冻得嘴唇微微发紫,唯有谈月还面色如常。 她在石门面前捣鼓了一阵,原本紧闭的石门突然打开,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微微震动,下一刻,渗人的寒意铺面而来,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谈月率先走进去,回身对着连寤他们做出手势:“请进。” 她面色虽然冷淡,但明显看出几人稍微的犹豫,目光紧紧锁住为首的连寤,只差把“不容拒绝”几个字写在脸上。 连寤抱着手臂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情况,唐远安早已受不住地左右乱蹦,宋清华也忍不住小小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连林元都有些受不住,嘴唇微微颤抖。 连寤呼出一口白气,皱着眉,咬牙领先一步进了密室。 连寤见过姜昭使用境力时的威力,姜昭在祈安城与万泓带来的那群夜袭范府的高手一战时,他就在当场,姜昭境力施展时,身旁气温骤降,让人如置身于寒冷的凛冬。 可与这密室里的温度比起来,却如同小巫见大巫。 林元几人紧跟着他进来,冻得话都说不出口,唐远安甚至觉得连鼻尖吸进去的空气都刺得他鼻间生疼,早知如此,他就该穿件大氅再来的。 寒冷刺骨。 是这密室给人的第一印象。 连寤几人抖着嘴四处观望,明明是走进了山洞,这里却如进入了另一方空间,抬头看不见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却莫名将这里照的如同外界白日。 占地很大,却很空旷,除了中间那座奇奇怪怪的冰棺,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四周皆是冰冷的石墙,目光所及,除了那处还开着的石门,再找不出能与外界接触的地方。 但是他们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周围源源不断的境力。 浓郁到过分。 这样的地方,若是公之于众,不知又会引来天下多少修行者的疯狂。 “嘭!” 一道不小的声响自几人身后响起,连寤几人应声转身,只见谈月不知什么时候挪步到了他们身后,将石门重新关闭,一直冷淡的眉目终于露出浅浅的笑意。 她背着手,微微靠在石门上,朝着连寤他们一笑:“我奉殿下的命令在此监督你们,今日起,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你们每日在此地修炼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什么时候你们每个人的修为都到了九境,什么时候殿下就跟着你们返回南陆。总之一句话,你们既入揽星间,不至九境不得出。” 谈月顿了顿,不顾几人眉目间的不可置信,向林元扬了扬首:“尤其是你,五殿下。殿下说她希望你能最先达到九境。” 林元咬着牙努力克制住颤抖,还没说话,那边唐远安已经惊讶开口:“九境?!那得多长时间,等我们出了揽星间,那不得好几十年以后了?” 等他们回去,天下的局势早就变了,南陆也说不定早就认定他们入海棠林不归,衣冠冢都给他们立好了。 南陆是不是还是南陆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成功达到九境出了揽星间都不知道。 唐远安朝着手心哈了口气,没什么作用,皱眉盯着谈月,被她轻飘飘地看过来,敬畏心理出现,顿时歇了气势,小声道:“这真的是姜殿下的命令吗?” 他们如今还是什么水平,她应该还算是清楚吧?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冲到九境去。 第一百零九章 九境 谈月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笑道:“别紧张,别激动。这确确实实是殿下的命令。” 唐远安噎住,支支吾吾半天,是小声地吐出来句:“怎么可能……” “怕什么?我还在这里陪你们呢。”谈月站直身子拍了拍微微沾了点灰尘的手,离开石门,张开手转了两圈,手心凝起境力:“这里是揽星间,没有什么不可能。” 她睨了眼唐远安:“这里境力充裕浓厚,便是位在这方面天资愚钝的人,也能成得了天才,何况你们这种本来就是天才的人。” 说完,她又得意地挑了挑眉:“反正除了我,你们也没有办法出去,是静下心来修炼,还是继续跟我耗时间,都随便你们。横竖什么时候到了九境,什么时候你们就能去见殿下,时间浪费了,也是你们损失大些。” 她说完,也不等这几人消化消化,便又恢复那副眉目冷淡的模样,也不管其他几人的神色,径直穿过他们,走至冰棺旁边,率先席地而坐,打坐修炼。 连寤几人面面相觑,唐远安冷得打了个喷嚏,使劲搓了搓手臂,抬头去看连寤,只见对方朝自己微微点头,做了个“修炼”的口型。 谈月的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不到九境不得出揽星间,他们除了安心修炼,还能怎么办? 况且这里除了寒冷,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充裕,境界高点,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 几乎是同步的,他们各自找了地方坐下,闭眸修炼。 …… 揽星间里这间密室的效果确实感人,第一天结束,唐远安就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因为密室实在寒冷,时间长了身子受不住,他甚至能拉着连寤他们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天。 连寤再没有做过什么梦,修为一点一点的高起来,他眉间的阴郁却一点一点的浓起来,偶尔不知想了什么事而陷入沉思时,眉头微蹙,整个人随和温雅的气质一扫而净,所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比之林元有之过而无不及。 宋清华作为他未来长嫂,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眉头也一点一点的皱起来,拜托唐远安去了解情况。 唐远安也担忧,他不是没有自己尝试着去试探过,可每一次都被连寤几句轻飘飘的话给打发了,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连寤从进了揽星间开始就不对劲了,这阵子如此模样的原因,或多或少,可能是与姜昭有些关系的。 他们几人每天在同一时间被人唤醒,被人送到后山,再由早已等候在此的谈月领进去,由她守着修炼。 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他们真的没在见过姜昭,与她有关的消息,也不过谈月口中偶尔提起的“殿下”二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境界一步步上去,唐远安原本想象中的几十年没有实现。 这密室属实神奇,他们从五六境到九境,其实也就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林元不负姜昭的期望,确实是他们之间最先达到九境的。 谈月对他们说完那一声恭喜时,宋清华和唐远安仍然还望着自己指尖流转的浓厚的境力不可置信。 谁敢相信?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修炼到了九境? 唐远安抬头再次环视了一圈这间密室,不由得惊叹。 这地方若被人传出去,对很多人的吸引力怕是要比闻星令大的多。 可惜这么多天了,他们仍旧不是很能习惯这里的温度,身上的大氅只厚不薄。 石门一打开,他们立即一一出了密室,等着谈月发话。 谈月关好石门,带着他们往山洞外走:“我从不食言,你们既然都到了九境,到了洞口外,你们在那等上一会儿,乐疏便会来领你们去见殿下。差不多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返回南陆了。” 石门离洞口不远,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他们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洞口。 与谈月相处了三个多月,虽然她时常一副冷淡的模样,与他们说的话每日也不超过三句,但他们对她的实力却有目共睹。 先不谈三月之前她就能凭一己之力将他们通通困在幻境里,如今这三个月,他们每日都得看见她修炼时周身环绕的浓郁强悍的境力。 她是千万人里都出不了一位的幻系,修为高深,说得直白一点,千军万马当前,她境力施展,谁还摸得清进攻的方向,不自相残杀都是好事了。 简直是这世上作弊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人才,出了世,必然是要被天下各方势力争抢的。 林元也不例外。 他向来慢热,也不爱说话,此时却破天荒地主动对谈月开了口。 “姑娘此次可会随我们一同返回南陆?” 洞口已经近在咫尺,谈月先他们一步出了洞口,转身等着他们一一出来,顺便回答了林元的问题:“不会,我不下山。” “为何?”林元道,“姑娘此番修为,又属幻系,若是随我们下山,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 林元的心思昭然若揭,连寤他们明白,谈月也明白,她含着笑,举起的右手手心突然燃起境力:“因为我是幻系。这便是我不能下山的理由。” “我的使命是守着揽星间,不让其受外界侵扰。”她接着道,“不是用这身修为去干涉山下的事。” “……”林元沉默片刻,“你甘心一生如此?” 谈月点头,又微微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他的问题,抿了抿唇:“若说之前吧,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我活了这么久,连自己要效命一辈子的人都没见过,那谁能甘心?”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挑了挑眉,“我见过殿下,真真切切地执行过她的命令,为她效命,便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了。” 林元久久没能说出话来,谈月也不想一直和他们耗着,留下他们在原地等着,以执行任务为借口先行一步往姜昭所在的地方去了。 姜昭似乎晚料到她要来,没显得有多意外,反而还顺手将桌上摆着的糖给了她几颗。 谈月也不见外,立即剥开糖纸将方糖扔进嘴里,站在姜昭身旁指了指桌上一堆糖:“这些是乐疏今日下山为殿下带回来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章 没有未来 “是。”姜昭指尖随意拨弄着桌上散乱的方糖,“是我让她带上来的。” 谈月嘴里含着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甜味,皱着眉瘪了瘪嘴:“我就不喜欢这样甜的东西。” 姜昭无声地勾起了嘴角,低头看着指尖下的方糖:“你赶在这个时间来见我,就是为了尝一口我的糖?” “当然不是了。” 谈月小跑至姜昭对面坐下,丝毫不见外地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冲淡了口中的甜味,“殿下就要跟着他们去南陆了,我再不来见见殿下,可能就没机会了。” 她不能像乐疏那般时常都可以下山,若是想姜昭了,还可以动身前往南陆去见她。 她得守着揽星间,等着姜昭回来。 “诶,殿下。”不等姜昭再说什么,谈月突然想起什么,眉间闪过好奇,身子前倾,几乎是要趴在桌上,“你怎么不好奇这几个人当初过海棠林是进入的幻境都是些什么呢?” 姜昭正一颗一颗地将桌上的方糖摆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面对谈月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好奇连头也没抬一下:“能猜到。” 她一路与他们走来,对他们心中所思所想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他们会在幻境里见到什么,她不说一清二楚,却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那……”谈月盯着她,对姜昭脸上的表情一丝变化也不肯放过,故意拉长字音,“连二公子的幻境,殿下也能猜到吗?” 连寤? 姜昭指尖一顿,眉目间有片刻怔愣,随即又迅速松开,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她甚至能平静地看了眼谈月含着探究的双眸,给她分析的头头是道。 “连寤这个人,从小生活在父慈母爱,兄友弟恭的环境之中,连家位居四大家族之首,南陆皇权都会敬他们三分,他自小便不缺什么。一来,他有长兄,家族的压力压不到他身上,二来,他修为出众,才貌皆备,又有挚友常伴身侧,又还有什么想要的呢?” 说话间,她不知不觉已经将方糖垒成一条摇摇欲坠的柱体,又随手捻了块想继续往上垒:“他与清华的情况差不多,不缺什么。你为他制造的幻境应该也是与清华一般根据他的过往随手捏造的。” 谈月却不如她愿地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有些淡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也不顾自己还在姜昭面前,陷入了沉思。 再次看向姜昭时,她神色带了些不自然,索性趴在桌上,将下巴枕在脑袋上:“可是宋姑娘有的一些东西,连二公子是没有的。” 姜昭却是嗤笑一声,没将她这话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在放上一块方糖:“人各有异,岂能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那你且说说,你口中清华有而连寤却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谈月脱口而出:“爱人啊。” 姜昭动作一顿,谈月却似乎生怕姜昭没听明白一般,甚至做出详细的解释:“宋姑娘所爱之人深爱她,不日便能与情投意合之人结为连理,厮守一生。” 她停住,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挣扎一番,才接着道:“连二公子不是没有什么想要的了……我在他的深处,看见了殿下。” 光风霁月的连二公子内心深处的,经过时间的侵染,逐渐化作了姜昭的模样。 不需她有多费劲,只需随意往他心底探一探,她便能找出他的内心所求。 “!” 姜昭指尖一颤,垒好的方糖轰然坍塌,重新散落了一桌。 姜昭内心有些颤动,明明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好事,连寤与她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可从谈月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她却还是忍不住为之颤动,内心可鄙地滑过一丝欣喜。 随即而来的,是一股直冲鼻尖的酸意,她听见谈月用了极小心的语气问她。 “殿下与连二公子同行这么久了,就没想过他的未来会有殿下的身影吗?” 未来。 姜昭张了张嘴,险些落下泪来:“我哪有什么未来……?” 她的过去与未来,早在千万年前,在那场令人生寒的大雪里消失。 她排斥,抗拒,逃避,不敢面对与连寤之间感情的缘由,恰恰就是“未来”这两个字。 她是没有未来的。 …… 连寤他们在洞口没等多久,谈月的背影刚刚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不久,乐疏就已经踩着风来了。 她环视了一圈几人,看着他们周身环绕的浓郁的境力,盈盈一拜,笑道:“恭喜几位,我奉殿下之命,来迎几位前去一聚。” 今时不同往日,修为到了九境,他们轻易便能看出揽星间这些人的境界。 揽星间里处处高手,谈月是九境,乐疏是九境,连他们院子里照顾他们起居的弟子都是七境的修为。 连寤缓过神来,朝乐疏回以一礼:“有劳护法。” 乐疏朝着他们微笑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领着他们往姜昭的方向去。 此时已是黄昏,揽星间的气候一如既往的温暖,没有几步路,他们身上的大氅倒没了作用,一一被几人取下来搭在手臂上。 从九境的喜悦里回过神来,唐远安欣喜之余,话也多了起来,或许也是念着乐疏比谈月好说话,没有让他心里惧怕,他与连寤他们说完话,几步又蹦到乐疏身边去,问起了密室中的那座冰棺。 “那冰棺不会也是给弟子们修炼的吧?” 乐疏早有预料,谈月这人对内是什么模样都有,对外却一直始终是副冷淡不好接近的模样,他们肯定是无法从她那里知道与冰棺有关的事情,各自院子里的弟子又了解不多,可不得等到如今来问她嘛。 “自然不是。”乐疏笑道,“那座冰棺是由我揽星间十八位九境的冰系强者,取极寒之冰,不分昼夜,用了近五个月的时间炼成的,看似不堪一击,但便是集齐数位九境高手齐齐发力,也无法打碎它。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拿来供弟子修炼。” 连寤脚步微顿,唐远安却被她这一通话弄得摸不着头脑:“那制造这么一样东西是为了什么?” 只有一座冰棺,总不能是给揽星间的弟子们备着的。 乐疏笑吟吟地看他一眼,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重新抛给他一个新的问题。 “唐公子觉得我揽星间后山这间密室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而复始 “自然是极好的。”唐远安道,能让他们短短三个月就能达到从前只能想一想的九境,境力这样充沛的地方,是天下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地方。 若非要找个缺点出来…… 唐远安思索片刻,补充道:“就是太冷了,冻得人受不住,若是在里面一时待的久了些,身子都要被冷出问题来。” 乐疏笑意不减,突然停下步子,回过身来看向跟在身后的几人。 连寤明显能感觉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过多的停留了片刻,随着她重新看着唐远安,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起。 “那样冷的地方,是殿下长眠的地方。千千万万年,她都是在里面度过,非召不得出。” “……” 如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面又被投入一颗巨石,溅起巨大的水花。 宋清华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敢相信道:“……长眠?” “殿,殿下?”唐远安的舌头险些打结,“你你你……口中的殿下,是我我们想,想的那个殿下吗?” 乐疏故意露出几分疑惑,与唐远安微微扬首:“公子觉得,揽星间还有第二位殿下吗?” “不,不是……” 唐远安呆愣道,揽星间怎么会有第二位圣女,她口中的殿下必然只能是姜昭。 要长眠的,要被困于冰棺内上千年的,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位姜昭。 无一例外的,他们突然将视线小心翼翼投放到垂眸不知沉思什么问题的连寤身上,隐隐约约露出几分担忧。 连寤对姜昭的心思,昭然若揭,那样明显的喜欢,谁都看的出来。 姜昭会长眠,在那样冰冷的空间之中,她与连寤又该如何? 若有若无的酸涩泛上他们的心头,只觉得心里实在堵得慌,什么都得不到舒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与姜昭同行这么久,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感情。 他们曾当着姜昭的面同情悲悯过的闻星公主,就是她本人。 宋清华直接没忍住落下泪来,手指微微用力攥住了手边的衣裙,微风送来的冷意让她心底都忍不住地发凉。 瞧见《永寂传》中的记载时,看见万云楼里编排的戏时,听见陶叙对她过往的叙述时,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在旁边面不改色的隐藏自己。 那些种种,皆是真实存在。 乐疏暗自摇头,重新提步领路,不料林元却悄悄加快速度,跟到她身旁来。 “长眠……”林元抿唇道,“是多久?非召是何人的召?” “嗯……”乐疏微微思索,皱着眉头有意吊了吊他的胃口,忽然正色道,“长眠多久这件事是没有定数的,至于非召不得出的‘召’,自然是天下人的召,是山下海棠林里挂着的一块接一块的木牌。” “乱世便醒,盛世便睡。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 乐疏带着几人到了当初他们见着姜昭的楼阁时,谈月已经走了,桌上的方糖也被姜昭一一收好。 取而代之的,是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摆着五双筷子。 意思不言而喻。 乐疏将他们送至二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他们五人在空间里。 姜昭站在窗前,笑吟吟地看着还在二楼入口处的他们。 连寤与林元率先向她走去,垂眸掩住眼中的心惊。 他们已经修炼到了九境,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可是姜昭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仍然看不出姜昭的境界。 只有比他们境界还高的修行者才能让他们看不出境界。 可他们分明已至九境,已经是最高的境界。 难不成……九境之上,竟然真的还存在的更高的境界? 没有时间仔细思索,姜昭盈盈一笑,朝他们微微挑眉,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三个月了,他们确实是好久不见。 姜昭抬手,让他们一一坐下。唐远安看着这满桌子的食物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离开之前的庆祝?” “这个嘛。”姜昭亲自一一为他们几人倒上酒,“一来,是庆祝你们修为到了九境,二来,今日是三月初五,是林元的生辰。” “林,五皇子的生辰?” 唐远安惊讶,握在手中的筷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比他更吃惊的是林元本人,他倒是知道今天是他的生辰,只是却从未想到这样特殊的时间里姜昭会知道他的生辰并花时间备了这么一桌酒菜。 “你怎么知道……” 姜昭为连寤倒上酒,坐回自己的位置,对上林元询问的视线,挑眉一笑:“揽星间什么情报没有?知道一个你的生辰,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她开了头,起身敬了林元一杯酒,其余几人也一一起身效仿。 如今林元的皇子身份披露,姜昭又明说要他称王称帝,他们好歹都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坐在这里的原因,未来会面临什么,他们都能猜到一二。 连寤的酒量是极差的,姜昭知道他这么一个特点,原本也只是为他倒了一杯让他敬酒用,却不想他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硬撑着又饮了几杯酒。 几杯酒下肚,纵使有下酒菜,连寤的意识也很快地模糊起来,双颊微微泛着红色,神色迷离,突然扯住姜昭的袖子,哑着声音问:“天下皆安之后,你便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桌上其他几人默契的闭了嘴不说话,林元甚至直接放下了筷子。 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纵然乐疏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们,他还是想在姜昭这里再确认一遍。 如果她不愿意就好了。 他们什么意思,姜昭明白,乐疏跟他们讲了什么,姜昭清楚,也不逃避,直截了当地回答:“是。” “……” 连寤垂下脑袋,有些失望,晃了晃犯晕的脑袋,试图唤回一丝清醒,他不满意姜昭的回答,但是这回答却在他的意料之中。 借着酒意,他的话多了起来,仍旧不放开抓着姜昭袖子的手,压下心中渐渐泛起的苦涩,沉默良久,低声道:“你没有想过自由吗?” 他想问她很多问题,可是醉酒给了他一些放肆的胆量,却也带来了脑子模糊的坏处。 他想问她有没有打算摆脱这种周而复始的命运,愿不愿意让他带她离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林元来的,是不是要他们辅佐林元称帝…… 可是大脑混沌,他只大着舌头问了她一句想不想要自由。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命中注定 突然被四双眼睛一齐盯着,姜昭索性学着林元放下筷子,眼睛微眯,稍稍仰着头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认真道:“从前,我是想过的,现在么,时间长了,便不想了。” 谁能从一开始就接受这样的命运,她必然是用尽浑身解数挣扎逃跑过后,发现无能为力才逐渐接受了现实。 连寤听完她的回答,脸色不变,姜昭还在等他的反应,不料他头一偏,歪倒在桌子上,仍旧紧紧攥住姜昭衣袖的手指被握得发白。 好在姜昭也没有再接着吃下去的心情,没有挣扎,任由他攥着袖子陷入沉睡。 连寤安稳睡去,唐远安和宋清华的状态也并不好,互相再碰杯痛饮,几盏酒下肚,他们没比连寤好到哪儿去,最后还能短暂地保持清醒与姜昭对话的,竟然只剩下林元一人。 姜昭没饮多少酒,倒是这几人兴奋得一塌糊涂。 “生辰快乐。” 右手处的衣袖被连寤扯住,姜昭趁着林元还有意识,用左手捏着被子与他隔空碰杯,将酒水仰头饮尽。 “那场忘怀不了的大火,就把它当做你重生前的浴火吧。” “以后种种,不过是……老来谈资。”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林元模糊的视线中只能勉强看见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听见她吐出最后一句话。 人人皆醉倒的时候,乐疏才带着人上了二楼,五位弟子,刚好一人负责一个。 其他四人倒是很顺利,醉得如同一堆烂泥,弟子轻而易举地就能或扛或背走他们。 只是到了连寤这里就有些难办了,他即使是睡过去了,手指微还紧紧地攥着姜昭的衣袖,弟子又不敢放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姜昭。 姜昭顺着弟子的视线看向连寤的手指,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连寤的手背。 没有反应。 姜昭咬了咬下唇,试着将袖子从连寤的手心之中抽出来,微微用着力去掰连寤的手指。 感受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的触感,连寤睁不开眼,手却诚实地松开衣服,转而去抓住了姜昭的手,捏在手心无意识地摩挲着。 姜昭倒出人意料地没有下意识挣开他,反而就着这副模样,起身帮着弟子将连寤放在他背上,轻声细语地哄了两句,才哄得他微微松了力道,安静地伏在弟子身上。 趁着机会,姜昭迅速抽出自己的手,示意弟子离开。 乐疏站在她背后将整个事情尽收眼底,笑了笑:“殿下待连二公子有些不同。” 姜昭瞟她一眼,重新坐下,面色未因她的话发生什么改变:“可能是吧。” 她就知道。 乐疏得逞一笑,挨着姜昭坐下:“在畔归时我就看出来了,那时殿下便一个劲地躲着连二公子,没想到如今不是连二公子放弃,倒是殿下妥协了。” “……我没有妥协。”姜昭垂着眼眸,正好掩住眼里的情绪,“你应该能想明白,无论是对连寤还是我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明白。” 乐疏反驳道,“殿下对连二公子心软了……不是吗?若是这段感情还没努力过便被否定了结局,那也不是一件好事。殿下曾劝慰唐公子,世间情爱万千,各有各的无奈,钟意就好。就这段感情而言,它不该还未开始就被否定。” “……” 姜昭无话反驳,沉默良久,没有看她,乐疏也没在说话,安静地坐在姜昭身旁。姜昭望着桌上的残羹出神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我在世间存活这么久,每一次睁眼,都是为了寻找历代的帝王。其间所遇诸人,像连寤这般情况的也不在少数,我都能淡然待之。可为什么……偏偏就是连寤呢?” 月色从窗外洒进来,屋里烛火轻巧地跳跃着,在姜昭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照得她的双眼有些泛酸。 乐疏无法准确地回答她的问题,在脑海之中回顾了一路以来她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事情,犹豫半晌,才试探着开口。 “或许因为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所以从未想要在你这里得到什么,只是单纯的喜欢,就够他为之奋斗了。” 乐疏的睫毛颤了颤,眸子里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再或者,是殿下过的匆匆忙忙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图带你参与人间。” “若都不是,也就只有命中注定这一说法了。” 见姜昭抿着唇久久地不吭声,乐疏身子微微前倾凑近姜昭,“殿下知道连二公子的幻境吗?属下觉得,像连二公子这种,越是什么都不缺的人,越是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法放手。” 不是她骇人听闻,夸大事实。 连寤对姜昭的心思,若真到了最后姜昭离开他的时候,指不定他真的就会如幻境之中所展现的那般,变得疯魔。 …… 连寤再次清醒之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昨日夜里醉酒的余韵还在,大脑还有些微微昏涨,他素来不怎么饮酒,昨夜更是头一次饮了这么多酒,如今难受得紧。 他已经不在昨晚见着姜昭的楼阁里了,这是他平日里住的院子,应该是姜昭昨晚安排了将他们一一送回了各自的院子。 连寤躺在床上,刚刚翻了个身想要从床上坐起,门外一直守着他的方许立即跑了进来,细心地将他扶起后,连忙又去桌上为他倒了杯已经微微有些变凉的茶。 “公子醒了?”方许将手中的茶递给他,“殿下他们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微凉的茶水下肚,连寤一次性直接喝完了一杯,才让自己稍微轻松了些,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有气无力:“……等我?” “是啊。”方许从他手中接过已经空了的杯子,指了指桌上已经由他收拾好的连寤的行李,“殿下说你们今日就要启程返回南陆了,让我等公子醒了就带你去海棠林,其他几位说是已经去了。” “!” 连寤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有些急迫,掀开被子光着脚就往地下踩,“怎么不早些唤我?” 方许立即跟在他身后,迅速整理被子,“是殿下说公子你昨晚酒饮的有些多,叮嘱我不要叫你,让你好好休息。”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返回南陆 连寤穿衣服的手微微一顿,既然是姜昭的命令,那他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方许帮他整理好被褥,又跑过来为连寤打理了被他穿的微微有些乱的衣服,趁着他还在摆弄头发,又冲出去将早已备好的早膳端进来,在连寤开口拒绝之前先一步搬出了姜昭:“殿下说了,要看着你吃了早饭才能带你去海棠林。” 连寤食不知味地吞着食物,看着在跟前忙前忙后的方许,突然来了兴致,叫住正在检查他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方许:“你是揽星间的弟子,那你清不清楚你们殿下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个么……”方许用袖口擦去额头处因为忙碌而泛出的细汗,嘴角一咧,露出个自信的笑容来,“殿下的生辰揽星间谁不知道,腊月初一啊。” “腊月初一吗……”连寤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无意识地咬着手里的馒头,“错过了。” 腊月初一的时候,他们正奔波在北御皇宫前往梧城的路途之中。 …… 连寤由方许领着前往海棠林时,姜昭与林元几人果然已经等在那里,有说有笑的,连寤远远望着,一个恍惚,仿若回到了还未进入揽星间之前的日子。 “来了。” 姜昭又换回了以往那身简洁的红衣,不似昨日他见着时的精美繁复,却让他轻松了不少,心中落下丝丝实感。 方许与姜昭打过招呼,神色有些激动,按捺着兴奋将手中装着连寤物什的包袱递给连寤自己,行了礼告退。连寤将包袱背在背上,粗略地望了望,在场算上乐疏与谈月,一共七人,只有五人身上背了包袱。 谈月不会跟着他们下山是意料之中,当初进入密室时他们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乐疏作为揽星间的护法,跟了姜昭和他们一路,如今到了回国这种正是危险暗生的时候,她反而选择了留守揽星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入海棠林三月不出,外面的人关注你们的人多少也会猜着点。”乐疏道,“往后想要进入揽星间的人会只多不少,我总要留在这里守着揽星间,无论多久,殿下也总是要回来的。” 无论多久,闻星公主总要回归揽星间的。 这便是乐疏不愿让姜昭再避着连寤的理由了。 她总会回来,为什么不愿意在剩下的时间里顺着自己的心意一次。 要出揽星间时连寤几人才发现,海棠林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从总体上来看,这片林子甚至还没有山脚下的那片海棠林大,他们之所以走不出去,都不过是因为有谈月的存在。 姜昭与宋清华挽着手走在前方,连寤三位男子跟在身后,他看着姜昭偏过头小声与宋清华讲了什么,应该是好笑的话,她们的眉眼都荡漾着笑意。 好像他们来揽星间一趟,除了修为大涨,什么都没变。 但是。 他回头去看留在原地的乐疏与谈月二人,她们屈膝行礼,垂眸含笑:“恭送殿下。” 殿下。 终究是有不一样的,姜昭不止是姜昭。 下山时第一面见着的人不是姜家的人,而是南陆派来的人时,连寤几人多少是有些意外的。 姜昭倒是不见半点惊讶,丝毫不见外地将手中的包袱交给南陆的人,自己率先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连寤大致望了望南陆来的这一群人,九成都是修行者,其中过半都是风系的修行者。 看来是很急迫地想要带着圣女和闻星令回去了。 他们上车时,姜昭正把玩着腰间一块白色的玉令,中间被人细心地刻上了“御”字,连寤的脑海里并没有对这块玉令的印象,应该是她恢复了身份,近日才佩上的。 他们还没开口说话,姜昭先是挑开了小小的窗帘观望了一番外面的人马,又转过头来笑吟吟地对上他们有着些许疑惑的视线,解释道:“三个月前连家主的来信被我让乐疏截住了,没到你们手上。我写信告诉了他如今的情况,此番人马,许是出于对你们安全的担忧以及对闻星令的急迫。” 几人微微点头,面上的疑惑消散,恢复平静,唯有林元因为紧张而握紧双拳出卖了自己。 连寤偏头看着姜昭的侧脸,趁着队伍还没开始出发:“不再回一趟姜家了吗?” 姜昭没有侧头看他,微微露出个不大不小的笑容,低垂着眼眸,掩盖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声音平淡,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不必了,不出意外,我与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无论是对这些与她有牵连的人来说,还是对不知多久之后可能会再次醒来的她来说,在山下留下过多的痕迹,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裕朝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反正被人遗忘,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连寤还欲再开口,不料姜昭却如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明明下山时还精神抖擞地与宋清华说着话,此时却仿佛突然失了精神力,颇有些疲惫地合上了双眸,轻轻靠在车壁上不再开口。 连寤只能默默将喉咙里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与车里的其他几人一一对视一眼,也跟着姜昭闭上了眼睛。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连寤昨晚醉酒的余韵本就没有完全消散,如今车身稍稍晃动起来,疲惫感袭来,竟然也真的再次陷入了睡眠。 他们在揽星间待了三个月,与世隔绝三月,外面的世界不说天翻地覆,小小的变化还是有的。 比如北御娄旭将军终于被派去边境,一时间竟然也能挡住西纪的来势汹汹的步子,可惜朝中关于他的一些不好的谣言也渐渐生起,纵使太子燕卓据理力争,却也难敌悠悠众口;三公主下嫁贾家,头一个月还与贾应力水火不容一般,几乎是每隔两日就要闹到宫里去,如今竟也在北御国君一次次对贾家的偏袒中被磨平了性子,肉眼可见的沉闷起来。 不过好在贾应力平日看着与燕桑过不去,但论起来,终究还是喜欢的,只是过不去心里家恨的那一道坎,贾家主出了几次面后,虽然都过得不怎么舒心,但是也能勉强过下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林元归来 再比如,他们原本以为南陆与东连要持续很久的仗,一个月前便以东连割让十一城为结果而结束了。 东连国君与周家的矛盾已经势如水火,这种情形之下,倒没人顾及着国内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反而撤回了大半边境的军队,不惜以割城为代价,也要将本该在外御敌的军队调回来成为自己争权夺位的筹码。 这些事,都是姜昭一一讲给他们听的。 姜昭与他们不一样,她虽与他们同在揽星间,但她是揽星间的主人,揽星间遍布天下的情报网所得到的消息,总是要进了她的耳朵的。 这三个月,天下时事,她是一件没落。 他们去年夏日出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到的揽星间,如今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回去,一路上这么多风系的修行者加持,竟然也仍旧是用了快四个月的时间。 四个月,连斗得死去活来的东连国内的内斗都结束了,周家毕竟把持了东连的权力这么久,哪能是说下台就能下台,最后还是让他们重新扶持了一位六岁的皇子继位。 这小皇子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周家家主为摄政王,美名其曰:辅佐幼帝,共创盛世。 其实也不能怪队伍走得慢,若是单论速度,他们已经走得很快了。 只是正如乐疏所说,一路上盯着他们的人不少,知道他们进了揽星间三个月才出来的人更不少,因此也导致他们一路上遇见的大大小小的刺杀多的数不胜数。 这时这几人便能深刻地领悟到姜昭非要他们修炼至九境不可的直接好处。 纵使来的人再多,他们这里四个九境高手,再加上一个深不可测的姜昭,解决一路上的刺客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路上遇见的刺杀这么多,可他们甚至连南陆国君派来接他们的人都能保护得好好的,一个没少,平白收获了一道道崇拜的目光。 回到南都,连寤掀开手边小小的帘子往外看了看。 恍若隔世。 战争的火焰没有烧到这里来,街上行人无数,小贩处处皆是,吆喝声,笑声,谈话声,夹杂着前方士兵开路的声音齐齐传进来。 南陆国君虽然性子不怎么好,对战争这种事情几乎是到了狂热的地步,但好歹南都也是在国君脚下,其中权贵人家无数,如今看着,仍然是繁华一片,丝毫没有受外界战火的影响。 路上的行人带着疑问,停下了口中的笑谈,一脸茫然的匆匆为开路的士兵让出道路,拉着好友躲在一旁对被包围在队伍中心的这辆马车指指点点。 马车未多做停留,径直驶进了南陆皇宫。 马车停在宫门时正值晌午,夏日的阳光照射下来,姜昭几人额头上都不自觉地泛起了细密的汗水。 他们离开时低调出发,来送行的人只有宋清业与连寻二人,如今都知道他们入了揽星间,归来时,宫人夹道相迎,国君金殿接待。 连寤几人有些恍惚,从前他们行走宫廷,宫人待他们热情,因着他们世家子弟的身份;如今路上宫人皆驻足俯身行礼,面上的恭敬,为的是环绕在他们周身的九境的境力。 这个世界,对强者总是多了一分敬畏的。 金殿里待了不少人,国君皇后,太子朝臣,连寤几人第一次见着这样大的场面,微微有些紧张,各自抬眸望去,国君伏晖就站在高台之上带着盈盈笑意等着他们,余光瞥见各自的家人,他们微微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太子伏姚的神情有些紧张,不过他还算好的,身旁被他轻轻扶住的皇后情况更甚,手指紧紧攥住了伏姚的衣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金殿入口处,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林元与姜昭自他们身后走出,面容露出来的刹那,皇后林平露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险些绷不住地要叫出声来。 随着林元一步步走近,她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泪水直直地砸向地面。 林元目不斜视,直直对上高台之上伏姚的视线,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力压制了自己的情绪。 伏姚浑身僵硬,扶着即将快要站不住的林平露有些不知所措,持续了四个月的心慌终究迎来了结果,揽星间送回来的那封信是真的,他的弟弟,南陆的五皇子,进了揽星间,成了他难以匹敌的强者。 林元的归来在他的意料之中,诚如他曾经告诉心腹的那样,只要他活着,林元就一定会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来的这样快,会与揽星间,与父王苦寻这么久的闻星令和圣女扯上关系,杀的他措手不及。 伏晖站在他身旁,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向台下的姜昭迎了过去。 台下的朝臣们不敢当着国君的面窃窃私语,却都自以为不明显地悄悄伸长了脖子,带着好奇与探究看着姜昭与林元二人。 揽星间来的那封信连寻看过,确保连寤一行人的安全之后,再三思虑,还是将信递进了宫里。 信进了宫里,伏晖看过,林平露看过,伏姚看过,然后皇室的人又隐隐约约地向下面透了点底。 姜家派来帮助他们寻找闻星令和圣女的姜二姑娘,就是揽星间的圣女。 这说明了什么?! 一群人心潮澎湃。 这说明揽星间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他们南陆啊。 在他们还没派人出去寻找闻星令和圣女之前,揽星间就已经率先选择了他们。 这天下,必将会是他们南陆的。 现在对南陆来说,存在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子伏姚和失踪已久如今却突然归来的五皇子林元之间,如何选出南陆未来的继承人。 这问题虽然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但随着林元的归来,这宫里未来会有些什么事,他们人人都心知肚明。 在此之前,伏姚是南陆的太子,能力出众,也深受国君信赖,即便是五皇子归来,也影响不了他王储的位置。 但如今不一样了,如今的林元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他由揽星间的圣女亲自带了一路,再亲自带进揽星间,将他培养成九境高手。 说不定闻星令此时就在他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母子相拥 思及此处。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悄悄投向高台上面色明显僵硬的伏姚身上。 伏姚,危矣。 林元看着伏晖一步一步走近,他其实对这位父亲没有多大的印象了,连带着该台上泣不成声的母亲,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过多的关于他们的记忆了,只剩下零星的,带着不甘的恨意。 伏晖在离姜昭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金殿里的朝臣们少见的看见了他们素来自傲的国君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拱手一拜:“久闻大名,圣女殿下。” 圣女。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8!0!.!c!o!m 这是个曾经对他们来说多遥远的存在,可如今姜昭穿着耀目的红衣,腰间佩着白色玉令,站在伏姚面前,与常人无异,若不是他们事先得知事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面前这位看着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就是各种古书中记载,天下人苦寻这么久的圣女。 姜昭轻笑一声,视线轻飘飘地从金殿之中众人的面上一一掠过,绕有兴致地勾起嘴角。 众生百态。 有人眼里是对南陆未来的激动,有人眼里暗含了对她的好奇与探究,有人眸子里露出些不明显的担忧,还有人,目光里热切的渴望。 除了闻星令这种东西,她皮肤之下,流淌着的温热的血液对有些人来说也是极大的诱惑。 永生,谁不想要呢? 姜昭盈盈一拜,回礼道:“君上严重了。” 她与伏晖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各自都是人精,将自己的情绪都掩饰得极好,可毕竟姜昭活了千万年,伏晖与她比起来,道行还是浅了点。 他从姜昭脸上没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姜昭却从他面上看出了他对她的一丝不怀好意。 诚如姜昭所想,永生谁不想要了,何况还是伏晖这种手握大权的君王。 伏晖忽然笑出声来,眉眼之间都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笑着拍了拍连寤与唐远安的肩:“你们都是我南陆的功臣啊。” 连寤几人立即行礼,口中道着不敢当之类的话语。 伏晖这才将目光郑重地走向林元,抿了抿唇,敛去几分笑意,多了几分严肃。 整个金殿似乎都安静下来,只听见林平露不大不小的抽泣声。 伏晖与林元对视着,他从林元眼里看出了他小心翼翼地探究,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了被林元极力隐藏着的细小的排斥与恨意。 毕竟还是少年人,他与姜昭差得太多,即便极力掩饰,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情绪还是被伏晖瞬间捕捉。 “阿元……” 阿元。 林元浑身一颤,僵在原地,抿着唇不做回应。 已经有段时间没人这么叫他了,可他上次被人这样唤的记忆还清晰的存在脑海里。 上一个这么唤他的人,还是死在子时村里的张婆婆。 林元咬牙,暗暗瞪向高台之上的伏姚。 不等伏晖与林元父子二人各自酝酿一番情绪,高台上观望了林元多时的林平露再克制不住,顾不得自己国母的威严与仪态,提着厚重的裙摆跑下高台,径直将林元搂在怀里,逼得伏晖向身旁退了几步。 林元此时的状态,说是成了块僵直的木头也不足为怪,他的大脑轰的一声,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只听见胸前林平露低低的呜咽声。 林元蓦然有些想笑,眼睛却有些干涩,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出乎他意料的湿意。 良久。 他自嘲般地勾起嘴角,施舍般地低下脑袋,想要推开林平露的手经过几番克制,最终轻轻回抱住了她。 看着是一副母子相认的画面,林平露哭成这样,殿里一些受到触动的,都不自觉地红了眼眶,连几步之外的伏晖一时都没察觉出来什么。 林元伏在林平露耳边,细小的带着疑问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你觉得找回我,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 兀自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与子分隔数年的感伤中的林平露身子微微一顿,整个人如坠冰窖,如同被人当头一棒,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更多的眼泪被逼出来,林平露抱着林元的力度加重,咬着唇平息了片刻起伏的情绪,努力压制住哭意:“我无时不刻不想找回你。” 林元没有说话,伏晖未曾听见林元伏在林平露耳边说了什么,只以为她这突如其来的话是母子相认不由自主发出的感慨,仍旧带着和善的笑意望着相拥的二人,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林元抬眸,咬着牙露出个笑容,眼里也带了点挑衅的笑意,轻飘飘地看向高台之上不敢走近的伏姚。 国君与皇后这一通反应,无需他们多加揣摩,直接就当着她们的面承认了林元皇子的身份,都不需要他们脑海里原本预想的验亲或是由林元拿出个什么信物来的流程。 也是。 众人暗自腹诽,林元如今修为高深,身后又有揽星间这么一个后台,谁不想抓紧时间认下来。 等到林平露这边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伏姚才干巴巴地唤了宫人上前提醒她如今的场合,让她暂时离了林元,回了高台之上的座椅。 “殿下。” 伏晖朝姜昭微笑,视线一一扫过站在她周围的连寤三人,“殿下既是用的姜二姑娘的身份,当初前来与寐之他们一同出发寻找闻星令,如今随他们一起归来,在下斗胆一猜,想必这几人也是完成了任务?” “自然。”姜昭不卑不亢,坦然迎上伏晖的视线,“我既然代表姜家拿了君上给的好处,自然也是遵守条约,带了君上想要的东西回来。” 金殿之内突然隐约浮现出一些细小的交谈声,姜昭看着伏晖眼中隐隐约约的兴奋,煞有介事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笑道:“揽星间圣女和闻星令,都是我。” “!!!” 一语惊起千层浪。 连站在一处,觉得如今事情的发展方向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连寻与宋清业都免不了一惊,随即连忙不敢相信地看向连寤与宋清华,寻求答案。 也不用多说什么,这两人面上的平静就已经告诉他们答案了。 姜昭对殿里众人惊讶的表现没有多大反应,摊手露出个无辜的笑容:“谁说闻星令一定是个令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跟着五皇子上战场 “无论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籍,还是如今说书人口中煞有介事地传言,都没有说过闻星令不能是个人这种话。” 姜昭的话击溃了众人以往对闻星令的一切猜想,一时根本无法相信,更大的议论声响起。 实在难以相信,但是伏晖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番,确实是如姜昭所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本书,表明过闻星令不能是一个人。 他们所有关于闻星令的认知都来自古籍上的记载和说书人口中不知真假的故事,全部都只是猜想而已。 伏晖想了想,他的确找不出能反驳姜昭的话,闻星令是揽星间的,姜昭是揽星间的圣女,她说闻星令是她这个人,谁还能说不是。 他认下这一事实,抿了抿唇,暗自打起其他的算盘:“所谓‘得闻星令者得天下’,殿下既然说自己便是闻星令,那又能为我南陆带来什么?” 姜昭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低头嗤笑一声:“我知道,无论是君上您,还是天下其他人,费尽心思寻找闻星令和圣女为的都不过是其中的得天下和永生。”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笑吟吟地再次迎上伏晖的目光:“至于我能给南陆带来什么,君上让我跟着五皇子上一次战场不就知晓。” “北御与西纪的战事已经结束,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北御国君过河拆桥,战事一完,国内难得的良将娄旭便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家。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北御如今的情况,我可不信君上一点心思都没有。” 姜昭说了一大堆,伏晖毫不在意姜昭将他对北御的心思披露出来,倒是被她口中的五皇子几个字勾起了注意力。 跟着五皇子上战场。 他嘴角勾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看着姜昭与林元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探究。 跟着五皇子上战场,这可是个需要人琢磨琢磨的句子。 为什么不是跟着太子或是他呢? 他们进了这金殿的时间不长,伏晖仔细回想了一番,从他们一开始踏进金殿,到他看着林平露母子相认,在到如今与姜昭对话,他说过的话里应该没有哪一句透露过他会让林元上战场。 “五皇子?”他低声试探性地问了问。 姜昭毫不避讳,不知道高台上的伏姚与周围的朝臣是否能够听见,她也未曾顾及身边连寤几人眼里隐隐的担忧和林元的错愕,点头道:“五皇子。” 伏晖咬牙一笑,偏头带笑看了眼高台之上还沉浸在林元归来这一事实中的伏姚。 都不用他多猜了,姜昭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其实对比一下,如今的伏姚与林元之间的差距已然拉大。 林元如今修为已达九境,这可不是一句“天才”就能形容得了的,这一路又与连、唐、宋三家的公子姑娘结下友谊,身后更是还有揽星间这么一个他不敢得罪的存在。 甚至现在揽星间的圣女还站在他面前,言语之间明里暗里都在支持林元。 他其实对这两个儿子谁继位都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对他而言,只要最后的赢家是南陆就好,从前他信赖伏姚,是因为他就是他所有的孩子中最出众的那位。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住宿问题 但若真要选出一个前后来,就他的私心而言,他还是希望伏姚能够继任。 虽然他对林元皇子身份的真实性没有什么疑问,毕竟熟悉的眉眼在那里摆着,他对这个小儿子也是存了那么点不多不少的愧疚,但这点愧疚还不至于让他绕过伏姚,想尽办法什么好的都要捧到他跟前去。 一个是在自己身边他亲自调教过的孩子,一个是在外流浪他甚至都摸不清底细拿捏不住的孩子,他自然是更偏向于好掌控的伏姚一点。 沉默片刻,伏晖选择避开这个话题:“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 姜昭一拜:“多谢君上。” 没再等姜昭继续开口,伏晖笑着与她点了点头,踱步在连寤几人跟前走了走,做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一一夸赞了他们突飞猛进的修为,不提加官进爵,赏下真金白银,鼓励他们继续为南陆长脸。 姜昭也不自讨没趣,安安静静地站在殿内,听着臣子与君王之间客套的对话,百般无聊。 直到伏晖提起她的住宿问题。 “我们定会为殿下准备最好的宫殿,最珍贵的美味,最舒适的休息环境。” 他有私心,自然希望姜昭住在宫里,离他近些,他才好把控。 “君上有心了。”姜昭面上如伏晖一般,挂着虚伪的笑意,“只是我听寐之与清华几人说过,南陆南都甚是繁华热闹,我从前未曾游览过,如今得了机会,可不得一睹南都风采吗?” 开玩笑。 姜昭暗自冷笑一声,她若是真住进了南陆皇宫,还谈什么休息,她只怕是眼睛都不能闭上一刻。 “我觉得。”姜昭抿了抿唇,故作思索,沉吟片刻,“连家地处南都繁华地带,也没有像宫中这样严的宵禁,正适合我这贪玩的性子。” “……” 金殿内有片刻的沉默。 连寤抬眸,眸子里有些惊讶姜昭这番决定。 他原以为按照姜昭如今对林元的重视,必然会在宫里陪着他,防止宫里的人对他做什么手脚。 伏晖目光隐晦地在连寤与姜昭之间来回巡视了一番,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可连家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有些名气的家族,其中种种,与宫中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怕是会委屈了殿下。” 姜昭这时倒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笑意,她手里的情报说南陆国君颇有些自傲,先前倒是一副人精模样藏的好,如今倒是叫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点。 连家好歹也是上了几百年的世家,真要论起来,其底蕴未必比不得南陆。 姜昭笑吟吟地看了眼不远处面上仍是一片温和的笑意,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的连寻,笑道:“君上严重了,我没有这般金贵……四大家族之首,哪里能委屈的了我?” 她顿了顿,笑意更甚:“怕只怕连家主不愿意。” 这下来不及说话的人又成了伏晖,不等他想要措辞,连寻已经率先提步往前走了进步,拱手一拜:“殿下哪里话,能得殿下驾临,乃连寻的荣幸,连家的荣幸,何来不愿。” 他们一唱一和,抢先堵住了伏晖的嘴,他的眉眼肉眼可见的闪过不快。 可纵使心中有火,他此时也无法发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连家 人都在他面前这样说了,一个想要住在外面方便游览南都,一个觉得这是他的荣幸,敞开了门欢迎人住进去。 他还能再插一脚进去,不让姜昭住进连家不成? 他还不敢直接在明面上得罪揽星间。 伏晖歇了声音,放他们出了宫,将林元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姜昭跟在连寤身后走出金殿时,朝臣们也正两两结伴说着刚才殿里的见闻,你一句我一句地出了殿门,唐远安与宋清华也各自回了唐家人与宋家人身旁。 姜昭回头,伏晖早已跟着内侍离开,高台之上只剩紧紧握住林元的手不肯放开的林平露和这两人身旁神色不明的伏姚。 隔着人群,林元与姜昭对上视线,他的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不安,惊慌,他很想要跟着姜昭离开,并不想与多年未见的所谓的父母待在遍地是豺狼的皇宫。 可林元又不得不将这股子想要跟着姜昭和连寤离开的冲动给压下来,冷静过后,连带着对林平露的抗拒都弱了几分。 他是皇子,子时村已经没了,除了皇宫,他还能去哪儿? 姜昭朝他露出个安抚性的微笑,用口型做了个保重,便转身一心跟在连寤身后。 连寤的身影在前,姜昭望着望着,心思逐渐飘远,连快出了宫门也不知道,一个不留神,轻轻撞上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步子的连寤。 姜昭轻呼一声,思绪从乐疏与她的那番对话上飘回来:“怎么了?” 连寤微微侧身看了看她,抿着唇后退几步,与她并肩后又才重新提步:“我还以为你会不放心五皇子一个人在宫中。” “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姜昭笑了笑,“他如今九境的修为,这南陆宫中,还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看着前面领路的连寻与他们有段距离,姜昭扶着连寤的肩,微微踮脚,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他要当皇帝,怎么能不去触碰权力的中心。” 连寤一时停了脚步,有些微怔,姜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连寤还没反应过来,姜昭也还没来得及退开,前方原本一直安心领着路未曾关注过身后情况的连寻突然回头,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连寻的目光有片刻的呆愣。 姜昭迅速反应过来,连忙撤开放在连寤肩上的手,干笑着退开一步。 连寻沉默片刻,脑子里迅速回忆起在北御时唐远安曾告诉过他的关于连寤与姜二姑娘的事,面上的些微的惊讶没了,倒添了几分了然的笑意,往右侧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的马车在宫内,殿下这边请。” 姜昭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看了眼同样有些不自在的连寤,笑道:“有劳连家主了。” 连家的马车就停在宫内,身旁数位朝臣从他们身边走过,即使刻意遮掩过,但偷偷看过来的眼神还是带了不少好奇和探究。 不乏各种窃窃私语。 姜昭懒得理,也没管身后的声音,与连寤一同随着连寻与他们越行越远,上了连家的马车。 上了马车,连寻带着好奇的目光便投过来了,他也不加遮掩,犹豫片刻,直接问了:“殿下与五皇子的情谊似乎不浅?” 姜昭一笑,头往身旁的连寤的方向偏了偏:“这一路同行这么久,我与连二公子的关系也挺好。” “与宋姑娘和唐公子也挺合得来。”她接着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府上贵客 连寻点头微笑,不再多说。 姜昭虽然没把话说清楚,但他也不是傻子,姜昭在大殿之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林元以五皇子的身份进入了揽星间三个月是什么意思,他还是能明白。 皇权更替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连寻明白,原先也不愿意拿连家的未来来赌什么,他身为南陆臣民,效忠每一任国君是责任,没有必要将手伸长去干涉未来是由谁来做这个王位。 但如今情况却与之前不同了。 如今倒不光是连家,宋家和唐家也或多或少的都要卷进这场纷争里。 姜昭明显是要林元做这个国君乃至是未来的皇帝,连寤几人林元有一路同行的情谊在,他明白,伏姚也能明白,国君又如何会想不到。 在揽星间三个月,这几个人肯定已经接受了林元的身份并知道林元未来会面临的局势。 林元身为五皇子,若要争王位,连寤他们又岂能做到完全坐视不理,何况姜昭还牵扯在其中。 连,宋,唐三家,从做出送家族子弟去寻找闻星令时就已经被扯进去了。 何况有揽星间这么个强大的因素在,面对林元与伏姚之间,连寤他们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伏姚登上王位。 伏晖私心希望伏姚继位,他却私心林元能继位。 “南都繁华。”沉默良久,连寻突然掀开窗帘看了眼路程,朝着对面两人笑道,“殿下若实在感兴趣,闲时可以唤了寐之带你游览一番。” 姜昭回以淡笑:“多谢连家主,此番给你们添麻烦了。” 连寻看了眼明显神色有些藏不住的激动的连寤,低头失笑,眸子里显现出几分温和的笑意:“殿下言重了,来者是客,是我们该做的。” 连寤想与姜昭说说话儿,可是连寻在,他又不好意思打断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连寻与姜昭不熟,当着她的面,他也不方便拉着连寤说些家常话。 姜昭更是不想讲话,车里的气氛便突然陷入沉默,一时没有人来打破萦绕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尴尬。 直到马车在连府门口停下。 马车一停,门口的守卫迅速搬了踩脚的凳子过来迎接,府里年近半百的管家也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连寻率先下车,他对管家微微点头示意,却不急着往府里走,轻声道:“连伯,你去叫人将西苑收拾出来。” 连伯心生疑惑,还来不及问为什么,见马车的帘子再度被撩开,一席白衣的连寤浅笑吟吟地从车里出来,也没要人扶,自己踩了凳子下车:“好久不见了,连伯。” 连伯双眼突然睁大,随即惊喜般地扬起笑容:“二公子?!你回……”他口中的惊呼还没完全出口,便卡在喉咙。 他看见马车的帘子又动了,一只素白的手再次撩开帘子,红衣姑娘微微弯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连寤及时回身,伸出手去扶她。 姜昭也没推脱,将手自然地放进连寤手里,借着他的力道下了马车,站在连寤身旁。 连伯面上的惊喜变为惊讶,看着姜昭犹豫了片刻,摸了摸后脑勺:“这位姑娘是……” 连寻介绍道:“这位是揽星间的圣女殿下,府上的贵客。” 第一百二十章 有话要说 “圣圣圣女?” 连伯提起的一口气一直没放下来,盯着姜昭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连寻率先开口来缓解了尴尬:“外面日头大,我们进去再说吧,先吩咐人把西苑打理好。” 连伯这才惊喜一般,点头哈腰,面上堆起惊喜的笑容:“是是是。怪我,一时糊涂了。” 说完,他立马侧着身子领着人往府里走。 连家毕竟是四大家族之首,虽然如今位居人臣,府中看似不比皇宫奢华,但其中树木楼阁,房屋石雕,样样精致。 姜昭跟着他们一路走来,路上已经有不少的婢女家仆隐隐约约,暗戳戳地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其中最明显的,还是仍然要属此时正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的连伯。 这几步路,连伯与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前方带路,却像是生怕连寻与连寤在自己家里走丢了似的,时不时都要向身后张望张望,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向姜昭投过来。 姜昭低声轻笑。 正如他们当初惊叹揽星间里的烟火气一般,姜昭也微微惊讶于连家府中的氛围并不像她想象之中的那般严肃正经。 连寻和连寤自然也察觉到了连伯的动作,面上皆露出一丝丝尴尬的神情。 姜昭也是感到颇为奇特,这她面前这兄弟俩,即使是觉得连伯这番举动有些让人尴尬,却也未曾出言制止,眉间连一丝的不满与恼怒都没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连伯与连家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可不仅仅是主仆这么简单。 姜昭坦然一笑,出声调侃道:“连伯,仔细脚下。” 见连伯不出所料地顿了顿脚步,姜昭笑道:“连伯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好奇的,都可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人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自己的小心思,连伯有些窘迫,不断点头,嘿嘿一笑,用袖子擦去面上的细汗。 姜昭这一招果然见效,至少接下来的路程之中,连伯是没有怎么在回头打量过她,将他们送至连家的待客厅里,便又火急火燎地出去安排人收拾连寻口中的西苑。 姜昭刚刚坐下,便有婢女立马端了温热的茶上来,一一放在她和连寤手边手边,一边又欲给连寻递过去,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姜昭,连寻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杯盏,道:“我与寐之许久未见,又与圣女殿下有些话要说,叫下面的人歇着吧,可不必再上来服侍了。” 他的话说得这么清楚,婢女自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了声是,留下装着茶水的茶壶,放在连寻手边,向着连寤与姜昭各行了礼,转身退了出去,出门之前,还不忘放下门口被银钩挂起的门帘,隔断门外想要探进来的一双双眼睛。 连家存在了这么多年,家中的婢女与家仆,大多都是家生子,与连家都有着深厚不易割断的感情,连寻与连寤带回个揽星间的圣女殿下,又不让她们靠近,多半接下来的谈话甚是重要。 连寻的命令下达,婢女敛了神色,打退一众与她一般好奇圣女的下人们,告知了连寻的命令,退守在外。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确回答 姜昭端着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对连寻方才对婢女说的话充耳不闻,润了微微有些干涩的嗓子之后,便放下手中的杯盏,垂眸盯着对面连寻的脚边不语。 屋子里的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连寻才轻声道:“殿下放心,连家虽说没有通天的本领,但保障府中干干净净没有探子还是能做到的。” 姜昭一笑:“我明白。” 她将右手手臂轻轻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腕处有些微微刺痛,姜昭没有过度在意,无意识地用左手冰凉的手指去缓解:“我有幸见过南陆宫里培养出的那群禁卫,就是不知道是只有大皇子名下的禁卫是这般模样,还是南陆皇室的禁卫都是这副样子。” 姜昭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腕处仍旧刺疼的印记,连寤坐在她身侧,抬眸间正巧瞥见她的手指不小心带起了手腕处的布料。 连寤微怔,这是他第二次看清楚姜昭手腕处的印记了。 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了,他记忆中的三颗星星,现在已经仅剩下两颗,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约觉得,随着姜昭手指的轻轻摩擦,其中一颗的颜色微微有些淡了。 连寤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是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丝丝不安感。 连寻也不去为南陆宫里的那群禁卫辩解什么,低头微笑:“殿下说的是。” 南陆皇室养的禁卫怎么样,他们连家做了南陆皇室的臣子这么多年,这件事他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随着印记颜色的变浅,姜昭手腕处的刺痛也得到缓解,抚平了衣袖:“我知道连家主这会儿想要知道什么。” “连家主想的没错,金殿里那些官员们想的也没错。”姜昭道,“我确实是要林元坐上王位。” 连寻心下微惊,他还在思忖怎样才能从姜昭这里他听到明确的答案,未曾料到姜昭会毫不掩饰的,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倒让他刚才准备的那番说辞没了用处。 他偏头去寻连寤,见他这弟弟与他不同,面上并无半分惊讶,连寻心下了然,与他之前的猜测没错,连寤或多或少的,已经站在林元身后了。连家也似有似无的与林元联系在一起了。 连寻思忖片刻,犹豫出声:“殿下是想用揽星间的作为五皇子的后盾?” “也不全是。”姜昭抿了抿唇,思索片刻,“揽星间能给他的已经给他了,再多的,也拿不出来了。他的后盾会是天下百姓。” 连寻与连寤对视一眼:“殿下何以认为,天下人就一定会选择五皇子呢?” 姜昭笑容不变,抬眸看向连寻的双眼:“那连家的选择是什么呢?会选择支持谁坐上王位?” “” 姜昭问得太过直白,连寤一愣,面上的温和险些挂不住。 姜昭笑意更甚,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如今正值乱世,天下四分的局势也是勉强维持着,四国之间的僵持犹如一根紧绷的弦,禁不住太大的动荡。四方之中,只要其中一方崩了,如今勉强还能维持的局面便会崩塌。” 她笑着向后仰了仰,轻轻靠在了椅背上,接着道:“南陆不久之前才拿了东连十几座城,下一个目标定然不会再次定为东连。西纪如今的实力仅在南陆之下,南陆也不会先挑硬的动手。但是南陆这仗却仍要打下去,除了如今颓势明显的北御,可再找不着其他的了。而我呢” 姜昭故意拉长了尾音,小小地卖了个关子:“我手上有样东西,可保证林元此次一定会拿下北御。如此一来,天下四分的局面就会被打破,吞了北御的南陆便会势不可挡,这天下迟早会是南陆。既然天下迟早会是南陆的,天下未来的帝王也会是南陆的国君,那为什么,这个国君就不能是林元呢?我也并不是想要干涉连家的决定,毕竟也是事关家族未来的事情,我这个外人也不好插嘴,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比起南陆国君和太子,还是林元比较适合做这个皇帝一点。” 连寻再次被姜昭这一番话惊到,这次他再次下意识去寻连寤时,却是在他脸上也看见了惊愕。 很好。 连寻点头,这代表连寤也是对她这些话是不知道的。 连寤微微张了张嘴:“国君身体硬朗,太子德行未有失。国君的位置,暂时是落不到五皇子身上的。” 姜昭眉梢轻挑,露出个自信的笑容来,摆手道:“你也说了只是暂时。身体硬朗,德行未有失那可都只是如今再说了“她偏头凑近连寤,说话的声音却是一点不减,连寻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她说:“都能派出身边的禁卫屠村杀弟了,这样的德行,还能称作未有失吗?” 姜昭说这话时声音平淡,连寻与连寤却各自嗅到一丝令人惊慌的东西。 什么叫作,身体硬朗,也只是暂时的。 什么叫作,屠村杀弟。 这话要是放在他们身上,那可就是大逆不道,若真要追究起来,那是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连寻觉得自己的思想有些跟不上姜昭,温和的笑意有些凝固,愣愣道:“殿下是想对国君做些什么?” 不去研究太子究竟做了什么,就只国君这一点而言身体硬朗只是暂时的,这言外之意不就是以后会有点什么吗? 连寻现在觉得自己脑壳有些疼,庆幸自己没有放任宫里的探子进来,否则就凭如今他们在屋子里的这番对话,明天要人命的圣旨说不定就下来了,连家立即被打上叛国造反的罪名,彼时,他就是不死也会脱层皮。 “家主放心。“姜昭安抚性地笑道,“我只是想了个法子,既能让林元以那群文人口中‘正统’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又能让我脱身离开回揽星间,消失在天下人的眼皮子之下。” “!” 连寻来不及吃惊细想,立即偏头去看连寤的神色,只见他这次的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反正不是他脑子里预想过的震惊,反倒像是一种逃避似的不想相信,隐约带了点不甘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离开一词 离开。 连寤暗自琢磨着这两个字,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紧,比起他面上透露出来的不甘,他的心底更多的是一种不解。 一种对姜昭即使知道自己回去揽星间的结局,却仍然选择回去的不解,一种对她放弃自由的不解。 明明她可以不回去的,明明可以不去接受沉睡的命运,为什么要回去那间冰冷的密室。 “有殿下这番话。”连寻道,“在下便放心了。” 他不是非要拿连家参与进皇室的纷争里去赌什么,连家毕竟是四大家族之首,这件事未来百年之内都不会有所改变,将来无论谁登上王位,无论有多忌惮连家,一时都不能动得了连家。 可他要的不仅仅只是百年。 他想要连家一直延续。 作为连家的主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跟随了国君生性多疑的伏姚比起来,与连寤有着同行的情义的林元登上王位,显然会更加有利于连家的发展。 林元或许需要连家,正巧,连家也需要一位未来的帝王。 姜昭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连寻起身微拱手一拜:“多谢殿下指点。” 姜昭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他想要的确定的答案,林元就是揽星间选中的未来的皇帝。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在林元开始争权那一刻起,连家便要站在他身后了。 姜昭也起身回以一礼:“家主言重了,哪里称得上指点二字。” 连寤也跟着起身,还没说话,他兄长便又开了口:“梧城距南都路途遥远,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这两日不妨好生休息,若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可告诉连伯,或者直接找我与寐之也可。殿下所求,我等必应之。” 姜昭点头微笑示意,并未再开口多说什么。 连寻这才与连寤对视点头,微微一笑,移步过去拉开被婢女放下的门帘。 连伯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见姜昭跟在连寻身后出了门,连伯立马停了因为天热而不断扇风的动作,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汗水,小跑着过来:“家主,西苑收拾好了。” 连寻点头,回过头看了眼姜昭,对连伯道:“带殿下过去休息吧,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及时告诉我和二公子。” “是。”连伯又匆忙看向姜昭,做出“请”的手势:“殿下请随我来。” “有劳了。” 等到姜昭与连伯的身影越行越远,连寻才转身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一直保持沉默的连寤。 一连瞥了他好几眼,连寻背着手露出个了然的笑容:“看来我们寐之,还没有俘获心上人的芳心啊。” “!” 连寤一惊,被连寻猛地从他自己的思绪里出来,“大哥?” 连寻转身看着自己的弟弟,其面上微微的错愕让他忍俊不禁:“觉得我看不出来吗?你太明显了,藏也不藏,方才说话的这段时间,你的视线可都没怎么移开过。” 被自己的兄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的小心思,连寤稍微有点不知所措,耳尖悄悄地爬上红色。 好在出去这么久了,他如今面对这种情况,即使心中颤动,面上也能保持冷静。 连寤微微点头,连寻露出个稍稍有些得意的笑容。 “你一直忧心的,可是殿下口中‘离开’二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留不住她 连寤望着姜昭离去的方向,也不再遮掩情绪,点头道:“是。” “有什么忧心的呢。”连寻笑道,“你们相处这么久了,情爱这种事情,说不定早已有了结果。殿下愿意跟你来到连家,而不是宋家,唐家,其中缘由,或多或少都有你的一份在。” 他微微挪动步子,上前安抚性的轻轻拍了拍连寻的肩膀:“我很高兴你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忧心,离殿下离开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相信你能留住她。” 可事情本就不只是这么简单。 回来的这段时间,他隐约也能猜到了,姜昭送到南陆的那封信里,大概是没有写揽星间的那间密室和两条传闻一真一假的事的。 是以如今揽星间外除了他们四人,没人知道她回去便会沉睡的事。 “万一我留不住呢?”连寤顿了顿,大拇指开始无意识地扣着食指,“万一她不喜欢我呢……” 万一,万一哪怕她对我亦有情,也要回去揽星间呢? 他顿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还是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那又何必强求?”连寻坦然一笑,“感情一事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是双方的事情,单凭一人是强求不来的。若有一方不愿,一方强求,难过的是两个人。” “你相信命中注定吗?”连寻接着道,面上浮现极温和的笑容,带着些许的宽慰,“很多人,很多事,是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要遇上的。该抓紧时抓紧,该放手时放手。” 连寤谢谢抿着嘴没有说话,稍稍垂下的眸子里划过几丝不赞同,却仍旧是轻轻点头致意。 连寻看他这副模样,隐隐约约也能猜出点什么,低声叹了口气:“走吧。” 他毕竟一年没在他的身边,不清楚也不了解他与姜昭这一路的事情。 他很欣慰连寤出去一趟能遇上自己的心上人,但又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件事感到开心。 正如他在前往北御之前未曾料到连寤会对姜昭生情,同样也未曾预料见连寤第一次动心,便要这样固执。 …… 林元对皇宫早就没了记忆,无论是这里的一砖一瓦,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还是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让人抗拒。 金殿目送姜昭跟着连寤他们离开之后,他被领路的宫人预备着往回芳殿里带。 林元回来的动静并不小,连寻老早就已经把揽星间的信递了上来,皇后激动许久过后,便大张旗鼓地开始为这位即将回宫的五皇子殿下布置寝宫。 如今这一路走来,他倒是受到了与在连府的姜昭一样的待遇。 毕竟是在宫中,这群宫人虽然不怎么敢直接围着他观望讨论,但一路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投过来的视线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眉头。 “到了。” 前面的宫人停在一处宫殿前,与守在门口的内侍微微点头,林元猛然回过神来,便听见一声尖锐的“五皇子到!” 他还没有跟着内侍进去,里面焦急等着的林平露连宫人送上来的茶都顾不得喝上一口,连忙抓着伏姚的手往门口奔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如同嚼蜡 “阿元!” 行至门口,她猛地放开伏姚的手,预备向着林元扑来,却在瞥见他微微后退的举动和眉间的抗拒时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阿元”林平露的声音弱了许多。 林元正眼看她,她并不像唐远安不知从何处搞来的那些话本子里描述的一般年近半百却面如少女。或许是常年忧心的缘故,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时并没有心软。 林平露此时眼含热泪,伸着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若乱,倒让林元恍惚间想不到她当初亲手将要人命的毒药喂给他时的心情。 林元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平露小心翼翼地靠近,最后退而求其次,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来,阿元。”她顾自拉着林元往殿里走,“我们进屋坐。” 林元没有说话,任由林平露用并不大的力度拉着他往里面走。 站在外面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如今踏进殿里了,林元便能清晰地闻见饭菜的香味。 琳琅满目,各种珍馐摆了满满一桌子。 “你为了你父王一路奔波,今日进宫又这样急,来。”林平露忍着眼泪,将林元轻轻按在椅子上,“母后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这顿饭,就当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林元顺着她的力度坐下,手中又被林平露塞进了一双筷子,对林平露的这番话不以为然。 为了他父皇奔波? 伏晖? 怎么可能。 林元暗自冷笑一声,平淡的眸中也浮现出丝丝嘲讽的笑意,抬眸看向跟在林平露身后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的伏姚。 他答应跟着姜昭离开南陆,一路奔波前往揽星间为的可不是他所谓的什么父皇,为的是要她身后这长子的命。 林元望着伏姚的眼里泄露出几丝让人极不舒服的笑意,他微微举着筷子,看着不断忙碌,一直在往他面前的小碟里夹菜的林平露,低声道:“大哥呢?他不一起吃吗?” 伏姚身体一颤,眉头倏地皱起,刚想用眼神问林元想做什么,林平露已经顺着林元的视线转过身来,像是突然惊醒他还在这里一般,急忙又拉了伏姚入座。 林元低头,缓缓扫视了一眼桌子,宫人统共准备了四幅碗筷,应当是把伏晖也算进去的。 只是自从姜昭离了金殿,他也没有在见过伏晖,不知他带着宫人匆匆往了哪里去。 “来,阿元多吃点。” 林平露也不要宫人服侍,亲自站着身子为林元夹菜,眼神一有空便黏在了林元身上,“你太瘦了,应该多补补。” 林元没有出声回答她,林平露也不在意,她一直紧紧地盯着林元,他碗里一但少了一块肉,她便又立即为他添上一块,生怕他饿着,一时倒忽略了同样在手边坐着的伏姚。 林元一直低着头,有条不紊地吃着东西。 周围安静下来,林元也无心主动与林平露搭话,他独自一人处在陌生的环境,面对对他来说甚是陌生的人,连嘴里的饭都如同嚼蜡,明明是宫里名厨做出来的佳肴,到了他口里却让人觉得半丝味道都没有,还不如姜昭随手掏给他的糖。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快死的时候 林平露知道如今母子关系淡薄,林元此时多半也还记着当初她弃他于不顾甚至投毒的事情,他如今心里没有把她当成仇人都是好的了。 没关系。 林平露撑着脑袋,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努力去平复自己的情绪,她下午哭得太狠,此时眼眶有些微微发肿,稍稍眨眼便有令人难受的涩感。 毕竟血浓于水,他们是有着谁也不能割断的血缘关系的亲人。 林平露这样想着,犹犹豫豫半天,试探着想要与自己流失在外多年的孩子聊聊天,拉近拉近距离。 她思索了半天,努力想要在脑海里找到能够与林元说上话的话题,她想要告诉他她一直记着的,当初他还在自己身边时的欢乐时光,可林元如今这副模样,她害怕她说出的过往再刺激了他,再往后推些,她作为亲人,将他亲自推开,又在他的人生里缺席这么多年,她也不敢去问一问这些年他是怎样过的。 林平露看着林元思忖良久,决定还是与林元说一说最近的事。 她小心地再往林元碗里夹了筷子鱼肉,带着微微讨好的笑容:“阿元是什么时候遇见圣女殿下的?” 林元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就在林平露快要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时,林元抬头,嘴角勾出个淡淡的微笑,隐晦的目光投向一旁神情稍显落寞,专心扒饭的伏姚,轻声道:“快死的时候。” ! 林平露笑容一顿,这下她几乎是可以确定了,她真的说错话了。 要死的时候 林平露的笑容还尴尬的挂在脸上,心脏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没有到痛彻心扉的地步,却逐渐布满她整颗心脏,连带着手指都有些微微泛凉。 要死的时候,是她投毒的时候。 林平露小心翼翼地去看林元的神色时,林元的视线已经从整个人都僵住的伏姚身上收回,她只看见他明明笑着,连双眼都弯了弧度,可眉间,却带着灼人的恶意。 他忘不掉的。 过往所承受的伤害,不会因为如今的变好而消失,只会埋在人的心底成为一根难以拔起的刺。 林元对她的恨,不会因为如今回了宫,恢复了皇子身份就会消失。 林平露突然认知到这一点,险些再次将眼泪逼出来。 气氛突然压抑,连站在桌旁服侍的宫人都暗自放轻了呼吸,林平露迅速再次扬起笑容:“那定要你父王好好感谢感谢圣女殿下。” 能怎么办呢?她想。 就算知道他仍然记恨着她,如今归来也并不就是代表冰释前嫌,可她也没有办法,是她做错了,是她为了一己私欲,给亲子投毒,将他留在黑暗里。 如今她受着的,都是她该的。 “是吗?”林元道,恢复成之前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随手拨弄着小碟里的菜,“我也希望他能感谢她。” 可是怎么可能? 林元暗自冷笑,金殿之上伏晖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好好感谢人家的模样。 揽星间和圣女血,他恐怕都一直心心念念着。 正想着,殿门口一阵骚动,门外又宫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娘娘,君上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让他进来 这可不就是不想要什么来什么,听见“君上”两个字,林平露的情绪反倒平静下来。 她侧着身子朝殿外望去,伏晖就站在殿外,身后跟了几名随侍,背着手等着宫人传话的结果。 按理来说,这南陆皇宫都是他的,不该有他进不去的地方。宫人也不会想着将他们的国君拦在殿外,只是回芳殿格外特殊,伏晖与林平露之间的问题,虽然没有被摆到明面上来说,但是但凡是个有眼力见的宫人,都能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 对谁都宽容温和的皇后唯独对国君爱理不理,一年到头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见了面也是一张冷脸,可偏偏伏晖却百般包容,硬生生在她这里磨了脾气。 进来通报的宫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林平露此时的面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好的。 林平露还在犹豫,她看着殿门口的身影,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让伏晖进来。 一来,林元虽然对她有恨,但如今对伏晖这位许久未见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心态她也摸不准,她担心他是想要见到伏晖的;二来,她以往对伏晖所有的冷漠与埋怨都来自他为了争权夺位导致她与林元流浪在外,甚至最后差点丢了林元的性命一事,如今林元归来,虽然带着对她的怨恨,但好歹是平安无恙。 这般过后再面对伏晖,林平露倒一时有些怅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记恨他。 周围安静许久过后,还是一直陪在身边的嬷嬷上前劝她:“娘娘,如今五皇子也回来了毕竟是一家人,能一起吃个饭也是好事,往后君上忙起来了,就再难寻到这样的机会了。” 这位老嬷嬷陪在林平露身边的时间挺久,是她从林家带出来的,虽不是修行者,但平日里林平露将一些烦心事交到她手里,她也能一一处理妥帖。 跟在林平露身边的时间久,见过的关于林平露与伏晖之间的事情也不少,这两人看似互不在意,其实却在互相折磨。 林平露还没有在心底说服自己让伏晖进来,听了嬷嬷的话,略不知所措地去抬头去寻她的视线,见嬷嬷微微朝林元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顾及林元的心情。 林平露咬牙,觉得这位儿子固然恨他,但对父亲,终归是想要见到的。 犹豫片刻,林平露还是松了口,让人去殿外将伏晖请进来。 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情。 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去看林元的脸色,见他仍旧面不改色,也不关心伏晖是否进来,顾自将自己夹给他那块鱼肉上的刺挑了又挑。 伏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回芳殿了,他仔细想了想,大概已经有个十多年了。 自从林元失踪,他们便如同两个世界的人,明明他每天都能听到她的消息,却靠近不得她半步。 伏晖有些恍惚,走近时,伏姚率先起身朝他一拜,随后是林平露微微咬着唇,沉默着向他行礼。 最后是林元,他依旧坐在椅子上,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面色淡淡的仰头瞧着他。 伏晖微微皱眉,随即又缓缓勾起一个慈父般的笑容。 “阿元,我是你父亲。”他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可曾有字 在场谁不知道他是他父亲? 林元抿着唇冷笑一声,蓦然发现他与伏晖相似的地方。 明明含着笑,伏晖甚至笑得比他还要和善,可眉间暗含的不满怎么也让人忽视不了,可不就是之前他对林平露的那副模样? 僵持片刻,林元起身如伏姚一般,拱手行礼,却未曾像伏姚那般将那声父王喊出口。 这场只有伏晖与林元两个人的暗自较量,林平露没看出端倪,只觉得是父子两人许久未见生疏罢了。伏晖没等到他想听的话,皱着的眉头丝毫没有消减的意味,只是林平露在场,依她的性子,她心心念念了林元这么久,如今一时找回来,只怕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他对林元对他的态度纵使有再大的不满,也要顾及着林平露。 宫人屏着呼吸送上来的碗筷成了伏晖的台阶,他率先坐下,摆袖道:“都坐吧。” 他卡着来的时间刚刚好,林平露既没有与林元拉近多少距离,伏姚也还没能在面前母亲与弟弟团聚的“温情”中插上一句话,伏晖这么一来,不多不少,让气氛更尴尬了。 殿里一时只有筷子不小心碰到碗壁发出的轻微响声,他在这里,伏姚感到压力,只想将自己隐形,林平露的一腔悔意与母爱吐不出来,林元直接当作没这些人,自顾自地吃着饭。 “阿元,今年十九了吧?” 最后只能由伏晖自己打破这个尴尬,或许是作为父亲的责任感突然来了,他觉得有必要关心关心这位一直流浪在外的亲子,了解了解他这十几年的过往,若能套出些什么与揽星间和圣女有关的信息,对他来说也是喜事一桩,若是套不出什么来,林平露在这里,若是她听了些林元的往事,也算是对她这些年的宽慰,他也能稍微缓和与她之间的关系。 他被林平露拒绝了这么多年,在回芳殿外吹了多少次冷风,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能缓和关系的机会,哪怕日后她当着众人的面打他骂他,也好过这么些年的不理不睬。 她能打他骂他,说明她还愿意见着他,是鲜活的,不理不睬他想起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只觉得心口实在闷得慌,阻止他继续细想。 林元手上的动作未停,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虽然只是一个“嗯”字,但林平露与伏姚的目光还是聚了过来,伏晖见有效果,也不在意他这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回答,甚至父爱大发地用公筷为林元夹了一块豆腐,继续追问道:“可曾有字?” 伏晖觉得他应该是没有字的,一来,他还没有到二十岁,没有加冠取字,二来,即便是要提前取,可他独自一人流浪在外,也找不出能为他取字的人来。 谁料林元这下便停了手中的筷子,也没去管由伏晖夹到他碗里的豆腐,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还觉得不够,语气郑重道:“有。” 伏晖微微吃惊,没来得及思考更多,随口反问:“何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字的寓意 林元回想起当时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姜昭给他写下这两个字的模样,她那时的面色并没有多大的波动,好似根本就不知道她看似随手写下的二字在他心底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耀灵。”林元道,学着姜昭当初的模样,用指尖蘸了点手边他一直没有动过的茶水,一笔一划地写下。 林平露伸长脖子才看清了桌面上不太明显的几道水渍,呢喃出声:“耀灵” 耀灵,日也。 伏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大致看清了是两个什么字:“可是哪位照顾你的长辈为你取的?” 林元随手将水渍抹去:“姜昭。” “姜昭?” “圣女?” 伏晖惊得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上的震惊一时掩藏不住。 他原以为,不过是他自己或是偶然认识的谁随处翻出了两个寓意挺好的字,未曾想到给林元取字的人会是姜昭。 若是姜昭,这两个字的意味可全都变了。 “殿下为你取的这两个字,可曾说过有何寓意?”他按捺住心底的惊讶,又恢复成之前那副慈父的模样,笑吟吟的问他。 “不清楚。”林元道,垂下眼眸,故意透露出几分失落,“许是随口取的也说不准。” 林元何尝猜不到伏晖问这问题时想的什么,他垂下的眼眸里暗自划过几丝嘲讽,不就是觉得姜昭给他取这字的意思就是要将他扶持起来吗?姜昭给他取字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但他们若是非要这样想,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眼睫微颤,他想起姜昭说的给他取这两个字的用意。 提醒他不要下意识将自己放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林元无声苦笑,可如今这场面,要他在何处见天日。 一个是想要他命的兄长,一个是曾经差点毒死他的母亲,一个是对他满心算计的父亲。 他这副故意做出来的失落模样,没让伏姚与伏晖有什么愧疚想法,倒成功的引起了林平露的心疼,她眼里的泪又被勾起,柳眉微蹙,只差把愧疚与心疼几个字写在脸上。 “耀灵这么好的寓意。”她出声安慰道,“殿下定是特意为你取的,哪里能是随口说的。” 不错。 伏晖暗自点头,对林平露的话深表赞同。 林元口中的“随口取的”这四个字他显然是不信的,特意取的还差不多。 从连寻递上来的那封信开始,到姜昭在大殿上的表现,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所有人,他林元就是揽星间认定的未来皇帝。 依照林元从出发时就被隐藏身份的姜昭带到身边的情况来看,或许根本不是谁找到了闻星令谁就能得到天下,而是闻星令自己在最初时便已经选择好了。 林元回宫恢复皇子身份,又有姜昭在他身后,更不要论他们都还不清楚这一路林元是否已经得到连唐两家的支持,便是宋家,除了同行的宋清华,下一任家主也曾远赴北御和他有过接触。 伏晖心底蓦然一沉。 他似乎已经无力回天,不得不放弃原本的一些计划。 思及此处,伏姚的眼神状似无意的从自他进门来除了一句“父王”外便再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伏姚身上扫过。 第一百二十九章 随口乱说 伏姚一只手捧着碗,藏在桌子下面的左手暗自握成了拳。 他知道他的母亲从回来过后就没放弃过寻找林元,如今母子团聚,他又实在对林元扮不出什么热情的笑脸,知道今日注定是没自己什么事,一直也没说话,却不料哪怕他都预备在这顿饭里做位透明人,林元也没打算放过他。 他知道这位弟弟一但归来他便不得安生,林元先前意味不清的一句“快死的时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林平露不知道林元说的是什么时候,但他心底可是清楚的很,林元有多少次快死的时候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快死的时候又遇上了姜昭,可不就是当初他屠了子时村的那个夜晚吗。 他放了那样大的火,暗自施了境力,林元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心生去意,若是没有遇上姜昭,他无论如何都不该能从那场火里走出来。 若是没遇上姜昭,他派去的所有刺杀他的人都不该回不来。 那场大火之后,姜昭离开南陆寻找闻星令,他便一直都动不了他,可不就显示了他身后的高人就是姜昭吗。 固然他心里早有准备,可如今听到“耀灵”二字,还是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早料到林元一但归来会是对他最大的威胁,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只是回来了一天不到,他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接下来会全心全意去弥补她以往对这个儿子的亏欠,父亲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今日金殿之中的大臣也都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圣女姜昭是个什么意思。 他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谁会放着一个实力九境,身后力量雄厚的人不要,去支持他呢? 伏晖将伏姚的一系列动作和走神尽收眼底,眼里划过几丝不明显的笑意。 他想套的话还没套出来,见不得气氛冷下去,随手拨了拨碟子里的青菜,看似随意的问道:“记得当初天下共传了两条传言,一是得闻星令者得天下,二是饮圣女血可得永生。” 伏晖笑了笑,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我实在好奇,揽星间里的人可都是饮了圣女血,得了永生的世外高人?” 林平露与伏姚以及林元三人脸色皆是一变,对他这种对自己的小心思几乎藏都不藏的行为,林元直接冷嗤一声,好笑道:“假的。” 他脸色严肃,目光真诚,伏晖抬眼望过去,似乎刚才那一声暗含讽刺的冷嗤都只是觉得这荒唐传言可笑。 “假,假的?” 伏晖不可置信。 “是假的。”林元点头,当着他们的面思忖了片刻,“姜昭是不是永生,是不是与史书上记载的圣女是同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揽星间,确实是只是些修为比较高的修行者而已。至于饮圣女血可得永生这话,就更不可信了。若是一口血便可得永生,天下岂不是都乱了套了。揽星间还发什么闻星令,她自己称了帝,王朝永久存在岂不更好。” 林元随口乱说,横竖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面前这几人就只知道少许揽星间的事情,既然他们不知道,他又何必将姜昭推出来,为她招去一些祸患。 也不知是谁给他这父亲这么大的自信,觉得他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能对他说实话,不会有所隐瞒。 第一百三十章 不必再送 伏晖确实莫名自信,觉得林元不会骗他,此时一心沉浸在传言是假的的消息里,脸色有些难看。 他做了这么久的永生梦,如今闻星令来了,圣女也来了,他都在准备谋划怎么得到圣女血的时候,却告诉他这是假的。 他倒是不怀疑林元骗他,只是心底仍然不愿意直面这一信息,还需要时间去消化消化。 可他转念一想,永生这么大的事情,姜昭未必就会告诉林元,是真是假,他试上一试不就明了了吗。 伏晖心里的小算盘可不止这么简单,得到闻星令是第一步,圣女血是第二步,这第三步嘛,他还暗戳戳地看上了揽星间是势力。 揽星间,在世间存在了这么久,其势力恐怕是早已遍布天下各地,深不可测,何况林元几人只是进入揽星间待了三个月,出来就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九境高手,这是让多少人会眼红的事情。 这事听起来荒唐,可若揽星间真归了南陆,他们争夺了这么久的天下便是唾手可得了。 伏晖深深地看了眼不作声的林元,眸子里划过一丝明显的算计。 五皇子回宫的事情不出几日便传遍了南都的各个角落。 倒不是他们有多关心这些皇家的恩恩怨怨,只是国君做的实在张扬,大张旗鼓地让林元改回了伏姓,还为表对这位儿子的重视,包下南都所有的饭馆酒家十日,百姓消费,皇家买单。 伏元的画像被贴在这些店里,供南都的百姓瞻仰他们这位不满二十却已经达到九境,又带回来了揽星间圣女的五皇子。 街道喧闹,姜昭午睡一觉醒来,又有几名连家的婢女捧着物什站在门口。 姜昭眉头微蹙,粗略的扫视了一眼,看见了做工精美的红色衣裙,栩栩如生的糖人,纂刻着蝴蝶的银钗等等。 已经连续有好几日了,她每天必能看见连寤变着法送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 连寤的心思昭然若揭,连府众人几乎是无人不知。 姜昭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清楚如今连寤这一番高调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回了自己家放松了些,他对她的那些心思,以前还会下意识地藏在心里,如今一回了家,他却一改往日的作风,高调地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么一回事。 “告诉你们二公子。”姜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些东西真的不必再送了。” 她堵在门口,没有丝毫要为这些婢女让路的意思,几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姜昭的神色,犹豫一阵,各自端着东西出去了。 姜昭看着她们的身影出了院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刻,连寤本人就已经闪身进来。 他其实一直就在西苑附近,站在不远处悄悄观望着这边的情况,见着婢女捧了东西出来,明白是在她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无奈,只能自己出来。 姜昭挑眉,抱着手臂靠在门上,与他对视。 若是一年前,连寤说不定早就面红耳赤地挪开视线,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抿着唇直直地盯着她,丝毫不退让。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纠缠不休 “我原以为”姜昭面上噙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清脆,听不出什么过多的情绪,与连寤对视的目光却柔和下来,“有乐疏和谈月与你讲的那些事,你会重新考虑这些问题。” 连寤抿着唇,丝毫不退。 “我考虑过。”他说。 他穿着偏薄的白衫站在阳光之下,白净的脸庞上被院子里的树梢投下一片阴影,这样的天,就算吹来一阵风送来的也是热气,让人徒生烦躁。 姜昭放下双臂,轻轻靠在门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上一股轻微的凉意,她好像能预料到他会说出什么话。 “从我看见你手腕处的印记,从我踏进揽星间,从我不得不称呼你一声殿下,我便细细地考虑过。”连寤说着,微微垂下眼眸,姜昭的目光所不能触及的他的眼底,莫名浮现出丝丝隐晦不明的情绪,“我一直都在想,我要怎么样,才能将你留下。” 姜昭眉心一挑,心中蓦然泛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好像隐约能抓到点什么,可等她将视线从连寤身上收回,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寻找让自己不安的源头时,却又什么都没抓着。 姜昭还没组织好回答他的话语,连寤已经整理好情绪,重新抬起头,双眸澄静,率先开口反问她:“在揽星间时,你可知道五皇子和远安的幻境?” 姜昭不明所以,点头:“知道。” 连寤接着追问:“清华姐呢?” 姜昭道:“有所了解。” 连寤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沉默片刻:“那我呢?” 姜昭怔住。 连寤继续道:“你可知晓我的幻境?” 在连寤灼灼逼人的视线之下,姜昭敛了笑意,沉默片刻,如实告知:“不曾了解。” 自连寤几人顺利地出了海棠林进入揽星间休息的晚上,她便向谈月一一过问过这几人的幻境,除了连寤。 她与连寤同行一路,连寤对她什么心思,她又对连寤起了什么心思,她自认为一清二楚,她能猜到,连寤的幻境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如她与谈月说的那般,连寤什么都不缺,所得的幻境都是由谈月虚构。 另一种,便是如谈月所说,他的幻境,会有她的存在。 所以她一直抗拒着去问,不敢去询问连寤的幻境。 她这样的回答,连寤的情绪没有多大的波动,姜昭不知道他的幻境,在他的意料之中。 从前或许会有她知道他幻境的忐忑,可从姜昭提出住进连家时他便安下心了。 知道他幻境的姜昭,不会住进连家,不会想与他再有什么过多的牵连,更不要说住进连家的理由还有他一份。 “那就好。”连寤嘴角忽然一松,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昭昭,我很认真地考虑过了,你我之间,只能纠缠不休了。” 姜昭看着眼前带着笑意的连寤,一时有些恍惚,她忽然感受到,连寤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染上的丝丝阴郁的气息,如今他这副说着要与她纠缠不休的模样,与当初她在讨乐居见着的那位懵懂生涩,稍一撩拨便面红耳赤的公子判若两人。 “” 是她不好。 姜昭鼻尖一酸,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嗤笑一声:“便是你说要与我纠缠不休,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送来的糖 姜昭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我的结局早就定了,十个连寤都改变不了。” 何况还没有十个连寤。 都是她的错。 是她当断不断,才造成了这副场面。 姜昭重新抬起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连寤身上,他似乎仍旧是这南都里温文尔雅,享有盛名的世家公子。 连寤神情温和,几步走近她,仿佛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走至她的面前,微微俯下脑袋,轻声道:“这两日南都城里热闹得紧,昭昭若是实在无事,可以出去走走。” 他有意将刚才的事翻篇,姜昭也受够了刚才他们两人之间萦绕着的折磨人的气氛,连寤话音刚落,姜昭立即咧嘴一笑:“行啊,横竖我也已经连府里闷了这么久了。” 因着伏元的原因,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挤着人,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连寤没带连家的下人,跟着姜昭两个人选了处行人相对来说较少的街道走着。 五皇子回宫,皇家买了南都百姓十日的酒水饭菜,于店家和百姓来说,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一来,百姓心满意足地吃了美食喝了美酒,二来,店家也心满意足地记下每一笔账,预备向宫里报去,还能从中捞着点油水,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姜昭与连寤一路走来,引来的目光不少,南都城里的人不认识姜昭,可这里离连府算不上远,连寤的脸,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 有人笑吟吟地上前给他捧来一把泛着香甜气味的糖:“二公子,前日唐公子来时怎么没看见你?许久不见了,吃些糖吧。” 是位面容慈祥的老人,她这话虽然是对着连寤说的,但探究打趣的眼神却落在姜昭身上。 他们这连府二公子算得上平易近人,性情温和,就是比之他的兄长,稍稍内敛了些,与姑娘们说不上两句话。 如今出去一年,回来身边却有了位漂亮姑娘,她不傻,又是过来人,自她看见这两人走来,连寤的注意力几乎一直都在他身边的红衣姑娘身上,眉间藏不住的欢喜与笑意,让人怎么看怎么多想。 跟着连寤他们回到南陆这段时间,这种探究好奇的眼神姜昭已经见了不少了,也没太在意老人的眼神,一笑了之。 连寤从老人手中象征性地拿了几颗,笑道:“多谢婆婆,我们吃过饭的,拿几颗解解馋就行了。” 说着,他又将手中的糖尽数递到姜昭眼前,笑道:“你尝尝?之前我给你的糖,就是文竹姑娘与婆婆学的。” 姜昭神色微动,摊开手掌,还没等连寤将糖放进她的手中,婆婆又立即将糖重新捧到连寤面前:“吃不了可以揣着慢慢吃,全当路上解解闷。” 见姜昭有些愣神,手掌还摊开着,婆婆又立即将一捧糖分为两份,往姜昭手里放进一份,点头笑道:“姑娘还认识文竹姑娘吗?这糖是二公子以前爱吃的,文竹姑娘也爱,曾来我这里专门为唐公子学过,只是有半年没来了,前日我问唐公子,他说是回了老家。” 姜昭一笑,不想再过多的提起文竹,顺手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展颜道:“确实好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人相邀 连寤见她喜欢,学着姜昭模样摊开一只手,预备握住婆婆送来的糖,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着,掏出些钱来,顺势放进婆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心。 “欸!使不得!”婆婆连忙将手心里的钱推回来,“这糖是我请你们吃的,哪里能要二公子你的钱。” 连寤手腕一转,巧妙地避开婆婆的手:“您拿着吧,明日我还来。” 连寤与她互相推脱的功夫,姜昭口里的糖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好容易婆婆收下了钱,她刚好也将口里的糖咬碎咽下。 连寤又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忽然拐出个握着剑的侍卫,满脸寒冰,拦在他们身前,握拳一拜:“殿下,连二公子,我家主子想与二位一叙。” 姜昭咬住糖的动作一顿,将糖顺势卷入口中,与连寤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疑惑。 姜昭笑道:“你家主子想,我们便要去吗?” 她与连寤顺势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人,这身衣服姜昭认不得,连寤见过,是宫中一处侍卫的制服,宫里皇子公主不少,但想要与他们两人找话说的,除了五皇子就是太子。 侍卫木着张脸不说话,却也不肯放姜昭两人离开,姜昭往东,他便往东,姜昭向西,他也立即向西,将路堵得死死的。 姜昭长出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番打量,连寤认衣服,她能看出来的最明显的东西,就是这人四境的修为。 不过区区四境,若是他们非要走,一但打起来,他们也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决这侍卫。 只是这会儿时间地点都不对,时间上,她总不能才跟着人回了南陆不过几天就在南陆的地盘上跟人打了一架,身边还有个连寤,一但动了手,也是白给连家和她找麻烦。 地点上,这街道虽然不似其他街道那样热闹,但人也算不得少,要是打起来没能控制住,遭殃的也还是周围这群人。 姜昭挑眉:“如果我们就是不愿意去,你要怎样?” 侍卫脸色不变,紧紧握住手中的剑,话语僵硬,却还是半步不退:“愿意为止。” “行吧。” 姜昭瘪嘴,也不指望这侍卫能说出什么话来,不再逗他,轻轻扯了扯对她这决定面露疑惑的连寤的袖子,向侍卫扬了扬首,“前面带路。” 连寤下意识顺着她的力道微微向下看去,抿了抿唇,还是将自己的疑问压了下去。 反正姜昭的决定总归不会有错。 前方的侍卫带他们东拐西拐,拐进一座茶楼。 一楼大堂挂着伏元的画像,人还算是多,见他们进来,盯了片刻侍卫身上的衣裳,复又低头继续与同伴讨论起来。 姜昭与连寤跟着他穿过大堂,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这些人口中的“皇子”“王位”“继承”的字眼,偶尔还能听见飘来的“圣女”二字。 这茶楼二楼便是雅间,门一关,隔绝外面时不时投过来的探究的视线,谁也不知道屋子里坐着喝茶的人是谁。 伏姚就坐在里面,满面惆怅的捧着杯凉茶。 第一百三十四章 茶楼谈话 姜昭与连寤前脚进门,侍卫后脚便进屋关了房门。 伏姚应声微微掀开眼皮,放下手中凉茶起身的同时,连寤先行向他俯首一拜。 “太子殿下。” 伏姚原本准备好的一通话被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微微点头,勾出个勉勉强强的笑容:“两位请坐。” 横竖坐着也是谈,站着也是谈,姜昭也没客气推脱,拉着连寤在伏姚对面坐下,挑眉等着他的说辞。她料到会有伏姚或是伏晖找上门来这一出,只是未曾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她才踏出连府的大门没多久,就有人将她拦下。 伏姚稍稍抬手,那名领着他们进屋的侍卫便立即上前为姜昭二人倒上茶水,背手退守在一旁。 姜昭挑眉,饶有兴趣地瞧了眼倒水的侍卫,又看向明显憋着话的伏姚:“若是当初你派去祈安城的禁卫是这样的,林伏元与我们回来的恐怕也不会这么顺畅。” 伏姚并不意外她知道刺杀伏元的事情,笑容仅仅是一怔,又恢复成苦笑的模样:“我手下那些禁卫,除了贪生怕死些,身手还是不错的,只可惜全部折在了殿下手中。” 他怎么能猜不到? 离开南陆之前,伏元所有的人脉关系他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全离不开子时村那一亩三分地,哪里会认识什么高人。 这一路上,有能力又有胆子杀了皇家禁卫的,除了揽星间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伏元背后的高人,除了姜昭,还能是谁。 连寤皱眉,有些诧异于这二人的对话。 他确定以及肯定,祈安城里南陆皇家禁卫来刺杀五皇子那日,姜昭是放他们走了的。 姜昭一笑,随意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那你可冤枉我了,那时候我可还不敢杀南陆皇家禁卫,准确来说,你手下的人,是折在了我那护法手中。” 也是。 伏姚还没回答,连寤心底先冒出两个字。 彼时的姜昭还顶着姜家二姑娘的身份,哪里能轻易解决了南陆皇家的禁卫,为姜家平白招去一些仇恨。 那时她圣女的身份还不能揭露。 那时他也还不知道他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两个家族。 伏姚良久没有出声,盯着手中的凉茶沉默不语,面上的笑意敛去,良久,忽然道:“殿下的人选,是非伏元不可吗?” 姜昭与连寤同时抬眸,姜昭眉梢微挑,笑道:“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伏姚紧紧握住手中的茶杯,声线有些颤抖,抬头紧紧盯着姜昭:“他许给殿下的东西,我也能给殿下。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母仪天下” “殿下!” 连寤皱眉,出声呵道,见人的视线望了过来,才稍稍降低了声音,“殿下慎言。” 伏姚此时却管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母亲的注意力天天都在伏元身上,开口闭口都是他那弟弟,受够了父亲时不时在他与伏元之间来回打量的目光,受够人宫里宫外,这些人隐隐约约向他投过来的含着同情的目光。 仿佛他这太子之位已经是伏元的囊中之物,他不日便要被废除。 可他明明兢兢业业,做好着他作为太子该做的每一件事,一丝错误都不敢犯。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论公平 伏元什么都没做,所有人却都已经偏向他了。 伏姚的情绪有些激动,说话时又被连寤打断,干脆又向连寤接着道:“还有连家,伏元若许了连家什么,我也可以双倍给连家,只要你们站在我这边” 此话一出,气氛凝住。 连寤的脸色有些难看,虽说连家确实是有跟着姜昭支持连寤的意思,但这些事一直都是只藏在他们心底,哪里能被人搬到台面上来说,若是传进国君耳里,又免不了一场麻烦。 “太子殿下。”连寤对上伏姚有些热切的眸子,面色严肃,“连家素来只效忠南陆,不做他人筹码。” 伏姚脸色僵住,怔愣片刻,被泼了瓢冷水,情绪倒是被他平复下来,木着脸将视线投向连寤身旁之人。 姜昭低头失笑:“殿下不是第一位提这种要求的人了,可是若论钱,揽星间并不差钱,若论殿下口中的母仪天下我如今身为圣女,人人见了称呼一声殿下,岂不更好。” “可是”伏姚咬牙思忖片刻,“殿下不觉得,如此种种,对我很不公平吗?” 伏元回宫,仅仅几日的时间,他便已经从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成了人人同情的南陆未来废太子,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姜昭。 “公平?”姜昭嗤笑一声,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伏姚,“若要论公平,殿下又为何次次要阻挠伏元认亲回宫呢?” “!” 伏姚心底一颤,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姜昭已经继续开口。 “你明明早就找到了伏元,却次次阻挠他认亲回宫,让他对国君和皇后的亲情一点一点被磨灭。”姜昭顿了顿,恶趣味地勾起了嘴角,“你究竟是怕伏元分走你的母爱,还是怕他威胁你的位置?“ “若要论公平二字,当你二人同为皇子,受同等教育,才可论公平。” 姜昭道:“你以皇后这些年来只念着伏元为借口阻他回家,火烧子时村。你觉得母爱于你而言是奢侈,觉得皇后的母爱全都给了伏元,可这十几年,他不曾享受到一丝你口中奢侈的母爱。皇后为何念着伏元,为何逐渐偏心,你不明白吗?亏欠越大,愧疚越多,偏心越严重。” “你从前不肯给他公平,如今,他又如何能给你公平?”姜昭抿了抿唇,“殿下,你本可以得到公平的。” 伏姚垂着脑袋良久没能说得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才放弃了什么似的松开了紧握着茶杯的力道,哑着声音问:“那为何是伏元,四国之中,皇子这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伏元?” 这个问题 姜昭挑了挑眉,她曾经在揽星间详细地回答过伏元几人,如今再被人问起,她稍稍抿了口凉茶,清了清嗓子,却不打算再详谈一次,将问题抛回给伏姚:“各方原因。何况四国之中,殿下难道对南陆没有细心吗?” 伏姚再次没有说话。 姜昭也没在意,与连寤对视一眼,姜昭想走的意思不言而喻,连寤点头,预备向伏姚告辞,却听见姜昭冷不丁地开口:“殿下之前可知道祈安城的万明万泓父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既定的事没有如果 伏姚被她问懵,不明所以,如实点头。 姜昭又道:“万明在任这么多年,其第三子所作所为,南陆半点不知?” 伏姚的脸色有些苍白,姜昭先前对他口中的公平一通问,已经将态度摆明,他只觉得自己周身都萦绕着一副深深的无力感,已经无暇再去思考姜昭这番话的意义。 但他是知道祈安城的事的,在连寤写给连寻的信回来之前。 祈安城好歹也是南陆领土,其中万泓的事迹,南都权力中心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一点。 “南陆幅员辽阔,祈安城又地处边境,鱼龙混杂,难免有无暇顾及的时候。” 姜昭低头微笑,沉吟片刻,对他给出的答案不予置评:“殿下若无疑问,我二人就先告辞了。” 言罢,也不等垂眸出神的伏姚有什么反应,姜昭与连寤微微点头,起身预备离开。 连寤朝着伏姚一拜,侧身空出位置让姜昭先走。 侍卫手指微动,下意识想要拦住二人,转头去看伏姚,却见他对姜昭与连寤二人离开的举动并没什么反应,只好歇了动作,安静立在角落。 姜昭的一只手刚刚放在房门上,预备将门拉开,伏姚却如忽然醒悟了似的,忽然站起身子,急急忙忙喊住了她:“殿下。” 他吸了口气,神色有些紧张,起身时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凉茶,夏日经过处理的冰冷的茶水顺着桌面打湿他腿边的布料。伏姚没有心思去管衣服,盯着姜昭的背影道:“若是殿下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南陆那如果没有伏元,殿下最初的选择,会不会,会不会是我?” 姜昭动作一顿,见她似乎有停下来的意向,连寤止住脚步,站在她身边,等着她给伏姚的回答。 姜昭稍稍侧身,转头与伏姚露出个浅淡的笑容,话语坚定:“没有这种如果。” 在她还没醒来之前,在选择还未被做出之前,伏元就已经存在在这世间了。 既定的事情,不存在什么如果。 姜昭言罢,也不待伏姚在说什么,拉开房门提步出了屋子。 连寤回头不含情绪地看了眼有些失神的伏姚,犹豫片刻,转身跟上了姜昭的步子。 姜昭与连寤下楼时,大堂依旧热闹,只一两位认出连寤的人视线往他们这里多停留了一会儿,转身低头不知道与同伴说了些什么。 离了他们原本选的那条僻静的街道,出了这座茶楼,再往左边走一段路,也实实在在是到了人多的地方。 都说南都夜市热闹,可还等不及夜幕降临,南都这几日的街道之上,已经是喧哗热闹。 连寤小心地把姜昭护在自己身前,让人一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姜昭小心翼翼地侧身避开行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与连寤道:“早知道这么人挤着人,还不如在府里睡上一天。” 连寤失笑,护住她的肩,忽然脸色微变,轻声道:“小心。” “嗯?” 姜昭顺着他的话停下脚步,回头看路,两个小孩各自拿了糖人一前一后从她身前跑过,预备往同伴处去,又指着身后的来的地方朝不远处的同伴大喊:“去他家吧,他家的糖人做的可好看啦!”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面具 姜昭下意识拉着连寤避让他们,退至一处小摊旁。 姜昭盯着小孩手里做工精美的糖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一位小孩手里拿着的,分明是身着华服的伏元,与茶楼大堂里挂着的画像几乎是一模一样,她复又看了眼不远处他们的同伴们,挑眉笑道:“这皇家还揽下了这糖人的账不成?到处都是伏元的脸。” “姑娘说对了。” 姜昭背后突然冒出一道轻快的声音,二人转身,见小摊的摊主手中一左一右拿着两张样式夸张的面具,含笑瞧着他们。 他从摊后绕出来,扬着张笑脸上下打量了连寤与姜昭二人,结合了他们一身穿着和方才脱口而出的五皇子的大名,得出这两人亦是权贵的结论,嘿嘿一笑,再凑近了些,“姑娘说得对,皇家不仅包下了什么茶楼饭馆之类的,早些时候还递了消息出来,只要是吃食,一概算皇家账上,说要与民同庆皇子归家。” 如此张扬。 姜昭咋舌,环望了一眼这街道之上的人群,再瞥见拿着伏元模样糖人的小孩,倒有些明白伏姚这么急着要找她说这些话的原因。 如此张扬地让臣民去记住回宫不久的五皇子,画像几乎遍布全城,南都百姓,有多少人还能忆起如今处境尴尬的太子殿下。 “原来如此。”姜昭道,“多谢公子了。” “不谢不谢。”摊主摇头,将手中的两张面具举起,脸上的笑意更甚,“二位可要买副面具?” 姜昭瞧了瞧他手中两幅面具,皆是青面獠牙的夸张模样,刚要摇头拒绝,这摊主见形势不对,立即颇有些惋惜地晃了晃手中的面具,自顾自地开口:“这几日一门生意都没有,早知有这么几天,我也改行去卖吃食,也不会连续几天一张面具也卖不出去了。还说要养家糊口呢,如今怕是连自己都要养不活了。” 姜昭的动作停住。 摊主偷偷抬眸,小心地看了眼姜昭的神色,换上一副哀愁的神情:“小的话有些多,二位别介意。二位” 他小心翼翼地勾起讨好的笑意,将两张面具递在姜昭眼前:“可要买副面具?” 姜昭好笑地嗤了一声,偏头去问连寤的意见,连寤微微垂眸,稍稍掩住眼底的笑意,从腰间掏出银钱来,一手接过摊主手中的面具,一手将银钱放进他的手心:“那就将这两张给我们吧。” 摊主喜笑颜开,连声应好,又将另一只递到姜昭手中,还没转身,便又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也给我们两张吧。” 摊主应声透过连寤向他身后看去,连寤与姜昭也随着这道熟悉的声音转身。 连寤眼睫微颤:“大哥?” 连寻与宋清华二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或许是街道之上人多吵闹和姜昭二人各怀心思的原因,他们一时竟然没有察觉到连寻和宋清华的到来。 “寐之。”连寻笑道,从腰间解下钱袋,“好巧啊。” 摊主见几人认识,连忙跑回摊位,选了两张与姜昭二人手中样式差不多的面具送到连寻手中:“公子您看,这两张可还行?” 他说着,侧身指了指身后的摊位:“若是不行,我这里还有好多其他样式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南都繁华 “不必了。”连寻将钱递给摊主,接过他手中的两张面具,“就这两张吧。” 姜昭几步过去牵起宋清华的手,惊喜道:“你们也是出来玩的?” 宋清华偏头看了眼正在调侃连寤的连寻,点头笑道:“是,连寻今日无事,我听说今天晚上城里会放灯,所以出来逛逛。” “放灯?”姜昭疑惑偏头,“放什么灯?今日是南陆什么节日吗?” “放的祈福灯。” 身后涌来一群人,应该是与他们一般出门来玩乐的,手里拿着各式的耍货吃食,奔着这面具小摊而来,宋清华见状,拉着姜昭往别处去,为后面的人让出位置来。 姜昭笑吟吟地对上满面热情准备迎接下一批客人的摊主:“一门生意都没有?” 摊主笑容一顿,正要再狡辩几句,姜昭已经随着宋清华的步子往前走去。 宋清华拉着她往前走:“放这祈福灯倒不是因为是什么节日,是宫里君上的意思,说五皇子即将出征北御,命人放灯为他祈福。” 姜昭咋舌:“他倒是认子认的声势浩大。” “能不大吗?”宋清华笑道,偏头紧挨着姜昭,“如今天下正乱,南都城里不知还有多少他国的探子,君上如此大张旗鼓,可不就是想告诉各国咱们这位刚刚回宫的五皇子将揽星间圣女带到南陆了吗。” 这么大的阵仗,连续几日的欢庆,不就是想告诉潜伏在南都里的他国探子们,南都已经得到揽星间的支持了。 揽星间的名声摆在那里,天下多少百姓曾前往海棠山下的海棠林祈福乱世早日结束。 如今揽星间的圣女都到了南陆,此番消息传播出去,北御,东连,西纪的百姓日后也不会对南陆的统治过于排斥。 姜昭对宋清华这番话不置可否。 姜昭原本的打算不过是为了应付应付连寤出门随意逛逛便回府,没想到遇上了连寻和宋清华两人,拉着她体味了好一番南陆当地的各色吃食耍货。 等姜昭再空闲下来时,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已经亮起。 他们四人站在高楼上,取下脸上带着的面具,站在护栏处。 夜里终于凉快不少,站在楼阁之上,凉风吹过,倒别有一番惬意。 “时间到了。” 连寻忽然道。 姜昭低头往下方看去,一盏盏天灯从各处渐渐升起,下面忽然热闹起来,诸人几人成堆,看着缓缓上升的天灯,与身旁的同伴热切地讨论着什么。 连寤偏头向姜昭看去。 她垂眸盯着数百盏天灯,眉间跳动着欢喜的神色,整座城都被天灯点亮,照红半边天空,也在她的脸庞上投下淡淡的红色。 姜昭手撑着护栏向下面看去,街道房屋皆被照亮,行人往来,孩童嬉戏,所有的人的情绪似乎都在这时高涨。 天灯冉冉升起,姜昭清楚的瞧见每一盏灯上写下的“元”字。 “五皇子必胜!南陆必胜!” 楼下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诸人的热情都被点燃,忽然齐齐高喊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直到天灯飘远,楼下的声音才渐渐停下。 “南都繁华。”姜昭笑道,“我也算是见识过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相爱则生离 姜昭感慨一笑,转身想要往楼下走。 连寤垂下眼眸,指尖微颤。 姜昭喜欢,却并不留恋。 连寤脚步微动,想要跟上姜昭,却不料连寻先行开口。 “殿下留步。” 姜昭转身,他笑容温和,向着宋清华微微点头,偏头朝连寤道:“我与殿下有些事要商量,一时怕是不得空,要麻烦寐之帮我送清华回府了。” 姜昭挑眉,这是个什么奇怪的事情,这种时候,这种地点,他们能有什么事要商量的? 连寤与她同样疑惑:“在此地?” 连寻点头:“是要事,恐耽搁不得。” “那方才”连寤皱眉。 方才为何不说。 连寻低头失笑,晃了晃手中的面具:“方才自然是不能扰了大家的兴致。” 见连寤还是存有疑惑,宋清华主动道:“此次要劳烦寐之了。” 连寤剩下的疑问被堵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抿着唇侧开身子为宋清华让出道路:“客气了。” 宋清华都这样说了,说明她早已知道连寻今晚要与姜昭说的事,连寤无法,若他们真是什么有关朝政的大事要商讨,他也不能不管宋清华这位未来兄嫂。 他能感觉到,他的兄长是在支开他。 下楼之前,连寤抿着唇回头看了眼姜昭,她已经回到原处,距离楼梯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他身处黑暗之处,姜昭无法看见暗色下他眼底的一片浓郁。 “寐之?” 宋清华轻声唤他,连寤才惊醒一般,悄悄握紧了宽大衣袖之下的双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深深地看了眼姜昭的背影,转身走至宋清华身边。 “走吧。” 天灯飘远并不影响南都行人继续热闹,姜昭站在高楼上,喧哗热闹就在她的脚下,她还能看见人们依旧嬉笑打闹,谈论着这几日的趣事。 连寤和宋清华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姜昭才抬眸看向连寻:“连寤已经走了,连家主有话,不妨直说。” 她并不认为自己和连寻有什么除了政事之外的共同话题,何况连寻想要支开连寤的意思不要太明显,若真是与政事有关,连寤与宋清华二人,一个是他亲生弟弟,一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好避讳的。 连寻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思忖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我明白寐之对殿下的心思。” 姜昭一惊,下意识偏过脑袋,去看楼下的风景,绷着神色,故作淡定:“我也明白。” 她倒未曾料到连寻会与她说起她和连寤的事情,这段感情之中,她本身就处于一个卑鄙的逃避却无法抽身的状态。 她打算冷处理这段感情的。 她终会离开,连寤的生命还长,余生的时间,够他再遇见一位情投意合,彼此相爱的姑娘,然后将她遗忘。 反正被人遗忘这种事情,才是她漫长生命中的常态。 连寻笑意更甚:“在下斗胆,猜测殿下是否也是动了心的?” 姜昭冷嗤一声,月色倾洒下来,连寻没有在她脸上再看见什么过多的情绪,只见她仰头瞧了瞧月色,嘴角勾起个并不明显的弧度:“我与连寤之间,是没有将来的。若相爱,则生离,若无情,则各自安好。” 第一百四十章 不会停留 连寻不懂其中细节,他未曾到过揽星间,未曾与姜昭相处过,并不知晓连寤他们所探听到的,关于揽星间与姜昭的秘闻。 他对揽星间的所有认知都来自先辈留下的资料,来自姜昭不久前送到他手上的一封信,对姜昭与连寤之间的感情的了解,都来自别人口中的道听途说,他与连寤再亲,终究不是他本人,无法窥见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为何?” 姜昭的目光绕过他,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连家主,可曾听过饮圣女可得永生的传言?” 连寻微怔,姜昭突然将话题引到这上面,他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顾自琢磨片刻,心底才逐渐浮现出一道不可思议的想法,面露惊愕:“这传言?!” 姜昭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是真的,我的血,确有让人永生的功效。” 连寻惊愕:“那你” 姜昭的目光从他身后收回,垂眸盯着楼下的光景:“我在这世间,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我遇见过很多人,像连寤这般的人也不是没有,我不会为他停留。” 她醒醒睡睡这么多年,闻星令也曾经出世过那么多次,为她挡过剑,拼过命,愿意放弃一切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她始终不能停下。 连寻沉默,内心颤动。 他仅仅在各类书籍之上看见过的永生的人,此时就站在他眼前,告诉他她不会为他的弟弟停留。 可他需要劝说她。 连寻思忖片刻,忽然道:“我的父亲是位循规蹈矩的人。” “?” 姜昭抬眸,眉头微蹙,不明白他突然这突然开始讲故事的举动。 连寻轻笑,继续道:“他在我祖父的安排下循规蹈矩地长大,修炼,入朝,曾是南都城里最富盛名的世家公子,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来。可偏偏循规蹈矩如他,遇上了我母亲那般恣意潇洒的女子。” “我母亲是侠客,与父亲在一场刺杀中相逢,她也曾说过,不会为父亲停留。” 姜昭来了兴趣:“然后呢?” 连寻道:“父亲告诉母亲,她不愿停留,他可以随她一起离开。” “连家不能没有家主,在祖父老去之前,他给自己五年的时间,与母亲行走各地,也曾是江湖上有名的一对侠客眷侣。之后有了我,便回了家,再有了寐之,祖父离世,便又一直留在了连家。最后” 他顿了顿,“乱世降临之后,他们携手上了战场,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青山之中。” 连寻抿了抿唇,忽然笑道:“寐之无须背负什么,若殿下不肯停留,他也会随殿下离开,我也可以向殿下保证,他不会与父亲一般,受到家族的束缚,殿下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家永远都会在这里,想回便回,不想回,便不回。” “或许殿下在我们无法窥知的过往之中,遇见过比寐之优秀的人,遇见过比寐之更让人刻骨铭心的人,但感情一事向来霸道,分不了先来后到,甚至可能只在瞬间的感觉,我始终相信,殿下眉间的犹豫,是因为殿下对寐之,总归是不同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挣扎无望 姜昭心底有些泛凉,明明是她在劝说连寻放弃,她才是冷硬不近人情的那一方,可此刻连寻神色平淡坚定,她却想要退缩,鼻尖无缘无故地泛起酸意。 “不一样的” 姜昭声音极轻,像是不忍打破连寻这几句对她与连寤未来的幻想,“我与你和连寤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连寻带着疑问的眼神投过来,张了张嘴,却没有开口询问,只静静地等着姜昭自己出声。 姜昭缓慢而又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令堂不愿停留,许是因为前方是她想要的恣意快活,不受拘束。我不能为连寤停留,缘由是我的前方等待我的只有如死亡般的沉睡这唯一的结局。” 连寻不解:“沉睡?” 姜昭将右手举至胸前,掀开手腕处的布料,第一次主动将手边的印记向他人展露出来。 月色明亮,又有灯火照映,连寻清楚地看见了姜昭白皙手腕处的两个星星,这两颗,大小一致,形状一致,只是一颗颜色极浅,一颗颜色极深,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姜昭已经率先做出解释。 “这便是天下诸人在我这里苦苦寻求的,永生的秘密。”姜昭放下手腕,鼻尖的酸涩已经被她强硬的压了下去,语气归于平淡,连寻已经无法从她的眉眼和话语之中得知她的情绪。 “世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绝对的永生。”她说,“等到印记完全消失,我便会陷入沉睡,如同死亡,直到乱世再次降临,百姓齐聚海棠林里祈愿。” 连寻的双眼微微睁大,显然是被姜昭今晚这番话惊到。姜昭没在继续开口,等着连寻自己琢磨消化。 忽然之间,连寻能体会到一些连寤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她口里的这番话,不出意外,连寤应该是知道,所以才会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之中,所以才会担心自己留不住她,所以巴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姜昭身上才好。 姜昭与连寻之间的氛围突然变得沉默,谁都没再开口,只余下楼下嬉戏打闹的声音时不时地传入耳里。 姜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着时间也不早了,干脆由她来结束了这场对话,还未开口,连寻复又抬眸,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万一,这世间还存在着让殿下醒来的方法呢?” 姜昭失笑,笑容里隐隐透露出些许悲凉与无奈:“千千万万年,我已经探寻过许多方法。一但沉睡,无法醒来,这是我的命,我接受了上天永生的馈赠,就不得不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 她顿了顿:“没有谁愿意接受被注定的结局,我如今坦然,自然是挣扎无望的结果。” “连寤无法改变我的命运。若是我千万年来都不曾摆脱掉的命运,只因动了心便可摆脱,那未免,太可笑了。”姜昭接着道,“家主不该来劝我,应该点醒连寤,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的结局已定,但连寤不同,世家公子,修为高深,朝廷新贵,他还有大好未来,锦绣前程,不该为一个‘情’字绊住脚步。” “” 姜昭忽然歇了声音,沉默片刻,压下心中泛起的比夜风还要冷的凉意:“我是个恶人,这场关系中,我随时可以抽身离开,可连寤如今的状态,我相信家主应当有所了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带不走他 姜昭说着,愈发后悔自己一路以来的行径。 是她不好。 姜昭再次如是想,若她及时抽身,不藕断丝连,没有始终下不了快刀,事情便不会到如此地步。 她静静地瞧着连寻,等着他为她的弟弟抱不平,却未料到连寻突然绽放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柔声问她:“殿下今晚这番话,从始至终,都未曾否认过你对寐之动了心。” 姜昭心中一颤,张口欲辩解:“我” “殿下。”连寻及时打断她,“在下愚昧,不懂命运之说。殿下既然动了心,那便能说得上一句两情相悦,如此,殿下为何不暂且放下所谓命运,与寐之一起,看看人间的万事万物,来人间一趟,不看看其烟火,岂不可惜?至于殿下离开之后,能不能忘记,都是寐之的事。” 没想到连寻会是这样的回答,姜昭皱起眉头,反驳道:“家主,这对连寤来说不公平。” 连寻摇头笑道:“可在下觉得,殿下这般才是对寐之的不公平。明明心上人亦心悦自己,却因为命运之谈无法在一起。殿下还不明白吗?寐之如今执念已深,无论你二人是否有段你侬我侬的时光,他都无法忘怀。” “在下卑鄙,不想要寐之老去之后,回首前半生,却发现自己不曾拥有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心上人片刻,不想他终其一生,只能望见殿下的背影。” “” 姜昭咬牙,不作回答。 她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只短不长,千万年都是在揽星间后山处那间寒冷至极的密室里度过。 姜昭微微眯了眯眼,回想了自己遥远的,作为闻星公主的一生,雪中死去,得到永生,她一开始不甘心不认命的挣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沉睡时的身体一般,被封存在那间密室里。 她的心脏或许如常人般跳动,只是这颗心,再没了对自由的渴望,即便连寤出现。 姜昭不得不承认,连寻说的对,感情这种事情向来霸道,甚至只可能在一瞬间的感觉。 明明她与连寤并未经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若说起来,她和伏元之间好歹也是在北御遇刺时经历过同生共死的人了,其间让人印象深刻的经历,哪里又比连寤少。 姜昭甚至想不起什么时候对连寤动的心,他是由于什么举动让她动了心,逃避妥协之后,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揽星间里听乐疏告诉他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连寤了。 如同被黑暗笼罩已久的海棠花,即便能短暂的身处阳光之下,还是习惯性的将自己躲在阴影之中,有不信邪的阳光非要透过阴暗洒落在花瓣之上,她却退缩般地收回了枝芽。 她的心门不曾尘封,却始终无人闯进,唯有连寤,他清楚知道他奔赴的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却不管不顾,非要将她留下。 “殿下?” 连寻唤她回神。 姜昭却蓦然丧气般的垂下眼眸。 偏偏连寤也唤过她殿下。 她是揽星间不老不死的圣女,是众人口中的神秘不可测的殿下。 这声殿下从连寤口中唤出。 代表她带不走他,他留不住她。 第一百四十三章 改了想法 “我答应你。” 姜昭道。 她卑劣地想,反正她的心早已在千万年的醒来沉睡中被磨得冷硬,她见惯了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不过这次离开要难受些罢了。 清风将她的声音吹散,她的声音不大,正好传入连寻耳中。 他这才如释重负般地笑了,朝着姜昭作了一揖:“耽搁殿下时间了。” 姜昭回以一礼:“不妨事。” 连寻将姜昭送回连府,他自己便又快马加鞭赶回了军务司,他今日为将时间腾出来,将白天所有事务都推到了晚上,此时与宋清华和姜昭的事毕,他还得赶回去处理这些事情。 姜昭一个人进了府慢悠悠晃回西苑时,连寤还站在她的屋外。 他手里还提着他们两人买下的糖,捏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垂眸盯着地面出神。 “这更深露重的,你不回自己院子去休息,在我这里守着做什么?” 听见熟悉的清脆的声音,连寤从自己的思绪头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月色之下的姜昭。 她好像只穿过红衣。 无论是在讨乐居与她初见,还是一路上为寻找闻星令而奔波,还是回了揽星间,他都只见过她穿红衣。 她身上的红衣质地轻薄,是她自己从揽星间带出来的,前几日国君大张旗鼓地从宫里挑了最好的绣娘为她赶制的精美红衣,她一件也没穿,由连家服侍她的婢女顺着她的意思将衣服压在箱底生灰。 连寤张了张嘴:“你冷不冷?” 姜昭顺着他的视线打量了自己一身的红色衣裙,缓缓走近,道:“大夏天的,怎么会冷。” 姜昭在距离他只有两三步时止住脚步,眼珠子一转,抱臂含笑看着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等着,不会就是为了问我一句冷不冷吧?” “” 当然不是。 连寤对上姜昭含着笑意的眼神,蓦然一怔。 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姜昭与之前比起来,似乎是变了一点。 她之前对他所表现出来的抗拒与不愿面对,这会儿都柔和了许多,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他们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屏障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她已经愿意接受他。 连寤盯着姜昭的面孔沉默片刻:“我大哥他,与你说了什么?” “嗤。” 姜昭忍俊不禁,背着手,身子往后微微仰去,说话间带了他这几日难得一见的鲜活:“怪也,你大哥与我说了什么话,你不去门口堵你大哥问他,反而在我这里守着。依关系血缘,亲密程度来看,也是连家主更容易告诉你吧。” 知道她是在挖苦他,即使他反驳不了她的话,连寤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她,没舍得挪开视线。 没办法。 他真的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鲜活的姜昭,在他面前这样明艳不避着他的姜昭。 连寤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他隐隐约约能触到点什么,心中惊起一片波澜。 姜昭见他这副模样,略带疑惑地眨了眨眼,笑着叫他回神。 连寤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想听你说。” 他不傻,姜昭自看天灯回来后便变了,多半是与他兄长与她说的话有关,他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是什么话,能让任他苦苦纠缠依旧逃避的姜昭改了想法。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这样就好 姜昭眉眼弯弯,稍稍仰着头,是连寤难得一见颜色。 连寤愣愣道:“你” 姜昭柔和了眉目,目光轻盈地落在连寤稍显错愕的脸上:“恐怕,你与我真的要纠缠不休了。” 她对连寤的问题避而不答,只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连寤错愕,伸手轻轻抚上姜昭的脸,姜昭微怔,眉眼间荡着温和的笑意,不闪不避,对上连寤盛着些不敢相信的双眸。 姜昭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过神来:“我嗯?” 手腕被认捉住,连寤轻轻一扯,姜昭重心不稳,掉进他的怀中。 “连寤” 带着疑惑的声音才刚刚冒了个头,姜昭感受到肩上一沉,连寤将脑袋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温热的呼吸打在姜昭颈窝处的皮肤上,引起一阵颤栗。 姜昭呼吸有片刻的停顿,除了颈窝处那道温热的气息,她还清晰地感受到了,抱着她的连寤,在微微颤抖。 连寤目光所不及之处,姜昭黯淡了面上神色,眉目间的柔和褪去,渐渐爬上了苦涩。 她终究是要走的。 姜昭将头往连寤的怀中埋了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月色拉长影子,相拥的两人各怀心思。 自南陆皇宫一别,姜昭再次见到唐远安,是在一艘游船之上。 今日天光正好,阳光也不似前几日一般灼人,连寤最近几乎是一整天都守在她身边,在她说出向出门转转时第一时间便提出了游湖。 五皇子回宫一事带来的余韵虽然未消,如今仍然是很多人茶楼小聚时的议论中心。 但皇家倒没有再做什么了,茶楼酒馆里的画像也被揭下,此时出来游湖,一路上遇到的人也没有上次那么多。 姜昭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隔壁船上咧着嘴向他们两人挥手的唐远安。 他似乎兴致不高,给他们招完手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却仍然招手让船靠近,脚尖轻点,上了他们的船。 唐远安带着打趣八卦的眼神在姜昭与连寤两人之间来回转悠,忽地再次咧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容:“真是难得看到寐之出来游湖啊。” 连寤稍稍偏头避开唐远安直勾勾的视线,隐隐地翻了个白眼,目光继续落在含笑看着唐远安的姜昭身上。 “啧。” 姜昭没有理会唐远安的调侃,学着唐远安的模样上下扫视了他两眼,看了看天色,“我听说潜部的小唐大人今日因病告假未去上朝。” 唐远安一怔。姜昭带着与他方才一般的打趣的笑意,提步围着他走了一圈:“不过这么看来,我们小唐大人似乎依旧能蹦能跳啊?” “呃……” 唐远安语塞片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我那也不是因为要去寻找闻星令被临时随意安排的职务嘛。再说了!” 他语音一转,手指指向站在姜昭身后的连寤:“他不也没去吗,而且还是一连几天都没去。” “……” 嗯…… 姜昭歇了气势。 他说的对,连寤确实没去。 见姜昭找不出反驳他的话,唐远安来了兴致,故意做出一副“我明白”“我了解”的模样:“虽说你们如今柔情蜜意,你侬我侬……”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度提起 连寤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面色未变:“我与你一般,只在军务司领了闲职。” 何况军务司的事有连寻管着,也不需要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去插手。 他们这出去寻找闻星令的几人都有官职在身。 即便是宋清华,也被封了郡主,安排了户部的闲职。 看似君王重视,其实可有可无。 姜昭作为揽星间的圣女,手握天下情报,知道这点事情,当初在范府时还曾拿他们几人身上的官职去刺过万泓,但其实若真论起来,没有姜昭那身修为,仅仅凭着他们身上这几个可有可无的官职,是奈何不了万明万泓父子二人的。 唐远安被他堵住话语,笑开,摊手耸肩道:“对嘛,潜部有清业哥,我对潜部许多事也不了解,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帮倒忙给他添麻烦。” 他啧了啧嘴:“而且我要是真成了潜部名下的探子,以我的能力,也不至于不知道文竹呃” 提起熟悉的,却许久未在自己口中出现的名字,唐远安笑意一顿,脸上闪过几丝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知所措。 今日其实是文竹的生辰。 与连寤和宋清华一般出生在温暖的夏天,她却死在了令人生寒的冬日。 文竹死后,他跟着连寤他们继续赶路,他一直以为他已经能习惯没有文竹的日子,能习惯每天不能再向连寤提起文竹的日子,能忘记她。 可回了南陆,一次又一次从讨乐居门口路过,他才知道,不可能。 在这座记录了他们相识相知的城里,一想起她的名字,只有无尽的思念包裹住她。 唐远安原本带着活力的声音渐渐消失,垂眸看了眼腰间挂着的荷包。 不可能。 他会永远记住文竹,记住她的死亡。 犹如记得自己的生辰——文竹死亡的日子。 见他肉眼可见地萎了下去,姜昭顺着他低头的动作向他腰间看去,熟悉的荷包映入眼帘,她多少都能知道唐远安这突然的萎靡是因何而来。 她转头与连寤沉默地对视一眼,连寤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嘴微张,声音还未发出,唐远安又顾自扬起脑袋,嘴角一扯,露出他们往日再熟悉不过的笑容:“算了,既然是来游湖玩耍的,便不谈官场上的事。” 他又恢复成初始那副欠揍的模样,贼兮兮地凑近连寤,自以为很小声道:“怎么样啊?婚期定了吗?你如果下聘的话是下到姜家还是揽星间啊” 姜昭好歹也是个修为高深的人,更不要论她的实力还在他们之上,唐远安揽住连寤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的这几句话,一字不漏地进入了她的耳里。 “” 姜昭松了口气的同时,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跳得有些厉害。 “?嗯?” 以为会换来连寤一个白眼或是带着火焰的一掌的唐远安却久久没有得到连寤的回应,他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去,见连寤面色如常,全然无以前他逗他时该有的惊慌表情。 只是眉目间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前方应该没有听到这几句话的红衣姑娘。 良久。 “依昭昭吧。” 他听见他这么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此时此刻 唐远安顺着连寤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前方缓慢转身的姜昭身上,放柔了脸色。 确实不是他故意想多。 连寤与姜昭之间的氛围,肉眼可见的变了。 他与连寤相识这么多年,不说他对连寤的了解有多厉害,但察觉连寤不对劲这一点,他还是能轻易做到的。 入揽星间,得知姜昭的身份之后,不,准确地来说,是出了幻境之后,连寤就明显的不对劲了。 他从前认识的连寤,虽然话少脸皮薄,但却不会如近几个月这般,动不动陷入自己的情绪里,眉目间也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阴郁。 着实让人担忧。 可如今不一样了。 连寤身上原本笼罩他的若有若无的阴郁气息淡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都变的柔和起来。 挺好。 唐远安微微眯了眯眼,看来他这好友已经与姜昭互通了心意。 他瞥了眼连寤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庞,心里又微微发紧。 他与连寤都清楚地知道,姜昭是要离开的。 揽星间里乐疏告诉他们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天下太平之后,姜昭要回到揽星间,在后山那间寒冷刺骨的密室里陷入沉睡,再一次成为人们口中不知真假的传说。 唐远安忽然露出丝惆怅的表情来,又在姜昭未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将这个煞风景的情绪甩开。 这又怎么样。 最起码他的两位好友,此时此刻看着还是幸福的。 唐远安再抬头,将心里这些小心思压下,有些心虚地望向姜昭。 对方却只是投给他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再落到连寤身上,忽然一笑:“你们两个今晚都没事儿吧?” “啊?”姜昭问得猝不及防,唐远安的还在她与连寤的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与连寤对望一眼,嘴巴快过脑子,先行说出了句“嗯……”。 “那就好。” 姜昭主要也是问唐远安,得了想要的答案,姜昭展颜一笑,眉眼弯弯,“今晚跟我去办件事情吧,只你们和我去。” 唐远安一怔,正要问为什么不叫上宋清华,姜昭似乎已经看穿他所想,率先道,“清华的话,我昨日已经打听过了,她接了林家大姑娘的帖子,今晚要去参加什么花宴,不得空。” 连寤微微思索,补充道:“荷花宴。” “荷花宴?”唐远安微微皱眉,稍显疑惑,再看了看姜昭,疑惑更甚,“林家大姑娘的宴会?这个节点,帖子应该会有你一份吧。” 林家身为皇后母家,两位有力的继承人,无论是伏姚还是伏元,都是如今林家家主的外甥。 如今可是南都里的香饽饽,这花宴应该是多人都赶着要去的。 不过林家从前可不兴这些什么花宴,此时举报荷花宴,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交友作诗为次,刺探情况为首。 姜昭作为两位继承人夺位之争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依林家性子,若是他们支持伏姚,便会借机邀请姜昭,使些手段为伏姚铺路,若是支持林元,便更要邀请姜昭,借机拉拢关系。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是有我一份。”姜昭冲他微微点头,“我婉拒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办事 果然如此。 唐远安在心底叹了口气,姜昭如今身份摆在那里,不需如宋清华一般要因着家族的原因维持明面上的和平。 那些无数人明里暗里递上来的讨好的意味,姜昭理会或是不理会,都没人敢说些什么。 “什么事儿啊?”唐远安出了口气,眨了眨眼,偏头问道。 姜昭笑吟吟地对上他的视线:“去皇宫。” “皇,皇宫?”唐远安一惊,以为她带着他们入宫是要见国君办什么事,斟酌了片刻,“是要见国君吗?” 话音刚落,他脑中灵光一闪:“还是去见五皇子?” 不止是唐远安好奇,便是连寤,也带了疑惑望着她,等着她的解答。 姜昭眼珠流转,避开连寤与唐远安二人的视线:“这个嘛至于见什么人,办什么事,你们到时候便知道了。” 她笑得信誓旦旦,眉眼里藏着丝丝狡黠,像只不知在哪里得了甜果子的小狐狸,唐远安与连寤默默地对视一眼,没在开口。 盛夏的夜晚其实一点也不冷,即便他们只是穿着单薄的衣裙,几番动作之后,额间也免不了冒出细碎的汗水。 纵然身体再热,额间冒出的汗再多,唐远安仍然觉得自己的心拔凉拔凉的。 接着微弱的月色,他不动声色地往姜昭身边挪了挪,轻声道:“这就是我们要办的事啊?” 他回头望了望同样隐在黑暗之中的连寤,对方也只是回给他一个不知道的神情。 唐远安再次查看了一番他们如今的处境。 夜黑风高之时,他们竟然脑子抽了风跟着姜昭悄悄潜入了皇宫,隐藏在伏元的寝殿屋顶,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姜昭的下一步指示。 ? 唐远安忽然很想回去抽一巴掌不久前不问原因迷迷糊糊跟着姜昭悄悄溜进了皇宫的自己。 他们如今在哪?! 他们在南陆皇宫啊。 处处有人巡逻,时时有人把守的皇宫。 无诏无令牌无通报,私自入宫,这可不是小罪。 他和连寤两个脑袋都不够国君砍的。 唐远安咬牙,手伸至大腿处狠狠揪了一把,以此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怎么姜昭仗着揽星间圣女的身份胡来,他们也敢跟着她乱搞。 唐远安再一次悄悄回头看了看连寤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趴在房顶,正顺着姜昭的视线与他一起盯着寝殿门前的动静,半点没有对此时处境的焦虑。 好吧。 唐远安颓败地垂下脑袋,姜昭在这里,连寤又怎么可能不来,此时抓心挠肝心虚焦虑的人只有他一个。 “是大事。” 姜昭小声的回应他,却未曾转过头来看他,只紧紧盯着寝殿门前,“马上你就知道了。” 姜昭一改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神情难得有些严肃紧张,连带着唐远安和连寤也开始屏息紧张。 “来了。” 唐远安还没静下心来等多久,姜昭忽然再次压低声音,双眼紧紧锁住前方,向着下方的人影扬首,示意他们一起看过去。 唐远安和连寤纷纷低头。 目光一怔。 “这是,要干嘛?”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探皇宫 他们低头看去。 蒙着面穿着黑衣的人逐渐从角落里出现。 唐远安与连寤惊讶的并不全是深夜前往五皇子寝殿的这几位境界皆在七境之上的黑衣人,更让人吃惊的,是身着华服,明目张胆走在前方的太子伏姚。 嗯…… 若说明目张胆,他也算不上明目张胆。 至少他把伏元寝殿附近的宫人与守卫都支开了,以至于姜昭与他们两个在屋顶上趴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 这几人明显来者不善。 他们人在屋顶之上,就能感觉到这几位黑衣人并着太子身上散发出的杀意。 明显是要对伏元动手。 唐远安忽然相通姜昭叫他们来此的目的,神情一激动,正要问姜昭什么时候下去帮伏元挡住这些人,却见她忽然轻轻移开手边的砖瓦,露出个小孔来,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之下俯下身子去看寝殿里的情况。 “” 唐远安双眼微微睁大,张口就要问她为什么不下去拦人,声音还没发出,一眨眼的功夫,连寤也跟着姜昭趴了下去。 姜昭没有出声,连寤也一切行动跟着姜昭走,唐远安无法,只能学着姜昭的动作悄悄移开手边砖瓦,俯下脑袋去偷偷观望殿里的情况。 伏元早就知道屋顶上有人了。 他是风系的修行者,对风中空气的流动颇为敏感,再加之如今他的修为在揽星间的密室之中已经达到九境,屋顶的风吹草动,如今更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以为是伏姚派过来刺杀的人。 便一直安静坐在屋里,等着房顶上的刺客动手。 只可惜他一盏茶都快喝完了,屋顶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伏元犹豫片刻,猜想屋顶上的人可能是伏姚或是伏晖派来监视他的人,捏着茶杯琢磨片刻,预备要人出门去探探情况。 他独自一人惯了,不习惯宫人的伺候,因此殿里的宫人内侍都被他赶去了门外,此时想要找人刻意去做些什么,手边一时倒没了可用的人,又不敢出声唤人以免打草惊蛇,只能自己看门去寻。 手还没触及殿门,伏元只听见门外一阵动静,迅速后退。 门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境力从外面推开。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伏元抬眸,满目寒冰。 “伏姚。” 伏姚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右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左手背在身后,笑容给人一股阴恻恻的感觉。 伏元冷着脸扫视了一番站在伏姚身后的人。 最高八境,最低七境。 眼中皆带着渗人的杀意。 明显是冲着他的命而来。 伏元暗自冷笑一声,心底忽然浮现几丝可笑的悲凉。 在他的复仇还没开展之前,因着这几日皇后时刻的温情又丝丝动摇的时候,他这位屠了子时村的兄长,再一次带着几位高手深夜来到他的寝宫,预备再次要亲生弟弟的命。 这一次。 或许没有姜昭来救他了。 伏元垂眸,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悄悄握拳,眼神再次狠狠从黑衣人面上扫过。 算上伏姚自己,五名七境,二名八境。 境大一级压死人,若真打起来,他也不是没有胜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其中门路 “嗤。” 伏姚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忽然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这眼神代表你在想什么。” 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伏元眼神狠厉,立刻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伏姚咧嘴,露出个略带无辜的,故意恶心人的笑容:“我知道,你在外历练了这么久,又在揽星间修行三个月,此时修为早已达到九境,此刻我们这些人与你对上,胜算并不大。” 他摊手环望了一眼分成两批站在他身侧的人:“可是你敢动手吗?” “?” 伏元皱眉,眸色暗沉,死死地盯着伏姚,从喉咙挤出声音,“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动手。” “” 伏姚偏着脑袋,迎上他的视线,却并不作声,直至伏元实在忍不住,眉头紧皱,就要开口再询问一番,伏姚突然“噗哧”一声,仰头大笑出声,面上的讥讽毫不遮掩。 “是我不好。”伏姚嘴角张扬的笑意丝毫不掩盖,以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只觉得阴冷的眼神上下扫视伏元,“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忘了你才从外面回来,不清楚其中门路。” 他似乎料定了伏元此时不会对他动手,背着手在伏元面前踱着步晃了一圈:“揽星间圣女在南陆这件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百姓口口相传,多少人将一统天下,开和平盛世的希望放在南陆这里。圣女早就和南陆绑在一起了。” “父王亦明里暗里将这件事情昭告天下,称你秉节持重,才高行洁” 只差把他是下一任南陆国君拿到明面上说出来。 “他命人所发散的传言之中,你已然成了一位正统出身,至善至纯之人,你若留意民间茶楼里的闲言碎语,便可得知,你如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有多圣洁,有多高尚。” 他顿住,忽然上前拍了拍伏元的肩,目露不甘,附在伏元耳边,带着强烈的恶意,轻声道:“你说,这样的人,若出了弑兄这种事情,他们还能容得下你吗?” 伏姚退开两步,仿若胜券在握,笑眯眯地盯着伏元:“这世道有时候很奇怪,一位恶贯满盈的人,忽然做了件好事,有人便又觉得他不坏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都有了各种令人发笑的借口,一位满身光芒,毫无污点的人,忽然出了件恶事,有人便又将他贬入尘埃,往前做过的那些好事,也都成了惺惺作态被否定。” “有些人啊,对忽然做了好事的恶人有极大的包容心,对忽然做了恶事的好人又极尽严苛。” 他抿了抿唇,挑衅般地看着伏元:“这世道有时就是这样,你不怕吗?今日若是杀了我,风评一转,由人人期望的未来皇帝变成人人唾弃的残暴冷血之人。” 伏元沉默片刻,感受到伏姚身边几人若有若无释放出来的境力,透过伏姚微微扭曲的面容,想起母亲下毒时的狠绝,想起父亲纵容的态度,想起子时村被屠那晚几乎染红半边天的烈火。 伏元盯着伏姚的眼里忽然面露恨意,咬牙切齿道:“这帝位于我,不要也罢。” 第一百五十章 如何选择 伏姚早便料到他会这样说,只冷笑一声,情绪不变,神色不动,低声反问:“那圣女呢?” 伏元一怔,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 伏姚再度扬起个嘲讽的笑容:“你与圣女同行这么久,想必多少也会有点情谊在。你也不在乎她的处境吗?” 不等伏元疑惑,伏姚又自顾自地开始解答:“揽星间,圣女殿下,南陆,三者早已密不可分了,你是什么人,南陆的百姓如今清楚,天下众人也有所耳闻。谁不知道你伏元是南陆的五皇子,是圣女姜昭选中的皇帝。” “若是你弑兄,此事传出,你身败名裂,圣女殿下又会好到哪里去呢?深受百姓信仰的揽星间选错了人,竟然选出了个可能会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弑兄的冷血之人。揽星间千万年间在百姓中积累的形象,可就要毁在你手中了,姜昭会放过你吗?还会心无忌惮的帮你吗?你猜,她会不会恨你?” “” 他这一番看似很有道理的歪理,成功让伏元陷入了沉默,连屋顶之上趴着的连寤与唐远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仍然没有什么动作的姜昭。 屋里的对峙还在继续。 伏元咬牙,露出个与伏姚无异的冷笑:“我可以不杀你,不是死才是最大的痛苦。” 谁料伏姚早已料到他这一番话,面色丝毫未变,甚至多了几分胜券在握:“我若杀不了你,便会让人杀了我。” 他说着,扬首示意身边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了然点头,轻轻抬起右手,棕色的境力缓缓在他的手心凝聚,与伏元是同为风系。 伏元眼神微眯。 伏姚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今晚便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他若杀得了伏元,两位为人议论的皇子只余下他一人,自有人会为他掩饰他杀弟的丑闻,若他没能杀得了伏元,他便会让自己死在伏元寝宫里,又安排了人将消息传播出去,即使他死了,伏元也不会好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伏元稍稍后退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不得不说,伏姚今日赌对了。 有姜昭牵扯在里面,他确实不敢轻易动手。 他不过活了十几二十年,数人为他所累,数人因他而死,他不能再害了姜昭了。 “怎么样?” 伏姚见他不吭声,扬眉挑衅:“是你接受死亡的命运,还是就此杀了我,拿姜昭的揽星间为我陪葬。” 他面上表情是一派盛气凌人,但缓缓踱步的同时,虚握着的双手渐渐泛出些冷汗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之前茶楼之中,姜昭口里所说的不可能的如果,他要将他变成现实。 如今皇帝必然出现在南陆已经是天下大多数人默认的事实,只要伏元死了,只要没了伏元,姜昭和揽星间的选择,就会变成他。 没了伏元,南陆仅剩他这么一位有能力继位的皇子,姜昭的选择,只有他一人。 他的未来,只要没有伏元,就是美好的。 “” 伏元不语,只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眼里的恨意怒火几乎要将人灼伤。 气氛胶着凝固之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响动。 屋子里几人都是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门口的响动,神情紧绷之际,忽闻门口传来的一声冷笑。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言不惭 “呵。” 姜昭踱步进来,神情冷漠,眼神带着丝丝讥讽,一步一步靠近伏姚,寒声道:“区区南陆的一位羽翼尚未丰满的皇子,也敢大言不惭地想要毁我揽星间?” 伏元瞳孔一颤,有些不敢相信:“姜” 他半个字还未吐出来,连寤和唐远安同时轻巧地落在姜昭身后,一左一右,面上带了些无奈,含笑看着他。 伏姚双眼睁大,迅速转身,紧紧地盯着缓缓走近的红衣姑娘:“圣女” 姜昭冷笑一声,戏谑地瞧着他面上渐渐浮现的惊恐的神情,好笑道:“就是今日你死在这里,伏元弑兄的消息传出去又如何?揽星间寻找过的帝王不计其数,各种传奇话本子里皆有痕迹,揽星间能存在这么多年,即使不入世,不展现于世人眼前,也不会有人忘记。你看,战火烧了这么多年,有哪一国君王,敢打到揽星间去呢?” 伏姚心底微微泛凉,随着姜昭的一步步走近,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逐渐后退。 姜昭停下脚步,隔着两三步的距离问他:“弑兄的消息一出,百姓会有什么话好说的呢。他们会相信揽星间的选择,他们需要只是太平盛世,至于这些皇家家务事,比起颠沛流离,亲人离散的乱世,有什么可关心的,不过是天下皆安后,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姜昭微微眯了眯眼,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啧南陆国君之前认定的继承人,不该是这等头脑。” 皇家争斗,弑兄杀弟,这些故事早已是话本子写烂了的故事,当今的南陆国君,不也是斩杀了自己的兄弟,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的吗。 这种传闻,又怎么会影响揽星间,怎么会影响伏元以后的路。 啧 不过她也能理解。 伏姚实在是被逼急了。 不说南陆国君这些日子大张旗鼓的宣传,明里暗里告诉众人伏元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单凭放灯那晚,高楼之下震天的,高呼五皇子必胜的声音,放在任何一位皇子身上,都不会是没有任何想法的。 伏元已经渐渐开始拥有民心了,这其中出力最大的,便是四处散发关于伏元信息的南陆国君。 伏姚咬着牙,无论他再怎么挣扎不甘,他都不得不承认,原本那位曾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放弃他了。 伏晖始终相信着饮圣女血可得永生的传言,他想要圣女血,想要揽星间的势力,所以要将姜昭留下来。 伏姚悄悄握紧双拳,他是留不住姜昭的。 唯有姜昭选中的伏元可以一搏。 所以,即使他的父亲对伏元这在外已久的皇子再怎么没有感情,也选择了他。 姜昭掀开眼皮看他一眼,逐渐有些不耐烦:“之前你在茶楼里问我的问题,我可以再回答你一遍,我的选择不存在如果,我不会让如果发生。” 她含笑看了一眼周围几个皆是满眼警惕防备瞧着她的黑衣人,侧身让出道路,朝着伏姚一扬首:“如果你想打,奉陪,如果你现在想走,不拦。” 收到姜昭的视线,原本已经做好苦战的黑衣人动作一顿,面面相觑,一一向伏姚投去视线,询问他的意见。 还能怎样? 伏姚咬牙。 四位九境强者,他们怎么奈何得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使命 话虽说在这里,姜昭本人却是没有动手的打算的。 他们本就是偷偷潜入皇宫,闹出太大的动静,事后不免要收拾一番,和平解决,对谁都好。 修行者对九境的强者是畏惧的,何况四位九境强者,无需姜昭再多费口舌,伏姚已经心生退意。 如果他的死亡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他为何要放弃这条命。 精神紧绷良久,突然放松,伏姚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气一般,虚脱后退半步。 他孤注一掷的赌局,就这样被人轻易化解了。 他不该是这样的。 伏姚面露疲惫,耷拉着脑袋往外走。 他以前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只是心里一个小小的想法,只有一点的希望,他竟然在不细心布局的情况下就冲动地付诸行动。 带着身后几位黑衣人走出伏元的寝殿,伏姚有些头疼的拍了拍脑袋。 他还是被这些日子朝里的传言和父亲的态度影响到了。 来吧。 他回头再看了眼伏元。 他这弟弟所有的报复,他都等着。 伏姚走了,姜昭这才缓缓踱步到伏元面前,与他对视。 伏元有些心虚,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所听见的屋顶上的动静,哪里是什么伏姚派来的探子,是这偷偷潜入皇宫的三人。 无非是姜昭得了揽星间送去的情报,知道今晚伏姚的行动,待在房顶上想看看他的处理方式。 他应该是让她失望了。 姜昭见他避开自己的视线,微微地叹了口气,正如伏元明白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她也明白伏元不动手的原因是什么。 “以后但凡有拿揽星间和姜昭威胁你的人,你大可以直接动手。”她说。 伏元的视线随着她清脆的声音响起,未曾在她的语气之中听出失望之意,才重新将视线小心地落在姜昭的面庞之上。 她的情绪没有多大的起伏,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经历过上千年时光的洗礼,她的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虚无缥缈的气质,明明看着年岁不大,却总能奇迹般地安抚住他。 姜昭笑了笑:“你平安无虞,登上帝位,开太平盛世,才是揽星间和我的使命,才是我出现在此的理由。名声,是一种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在揽星间考虑范围之内。” “揽星间,从始至终,只要你登位。” 寝殿周围的人被支开,直至伏姚的人离去,这群人才后知后觉地往回赶。 担心会被回来的宫人看见,姜昭并未多言,只深深地看了伏元一眼:“皇宫重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了。” 见伏元没有反应,姜昭也并未有任何意见或不满,环视了一圈过分冷清的寝宫,低声劝道:“我们不能常在你身旁,偶尔,也试着培养位心腹吧,总要有个说话的人。” 姜昭叹了口气,提步往外走。 她走了。 连寤与唐远安却没有及时跟上。 深觉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只来为姜昭撑了个场子的二人默默对视一眼,瞥了眼姜昭离去的背影,忽然齐齐向伏元行礼拜道:“殿下不必忧心。” 连寤轻声道:“连家,愿追随殿下,与殿下,生死与共。” 这场赌局里,是生是死,他与兄长都明白,有姜昭在,结局就只有一个。 伏元会赢,南陆会赢。 “唐家亦然。”唐远安正色道。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出征 南陆的五皇子出征之日,国君携太子亲自登上南都城的城楼送行。 与伏元一起出征的,除了揽星间的圣女殿下,还有连家的二公子和宋家的二姑娘以及唐家继承人。 宋清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登上战场,为南陆开疆辟土,马背之上,她回头遥望了一眼城楼之上的兄长和连寻。 得知她也要随军出征之时,连寻曾来找过她,这位向来恪守礼仪的年轻家主,第一次趁着夜黑,摸进了她的院子。 “真可惜,我不能与你同去。” 宋清华的修为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她的实力,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南陆国君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只看重她九境的修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派上战场。 无论是跟随连寤出去寻找闻星令,还是与五皇子出征北御,就像连寻从未将挽留的话说出口一般,宋清华其实也未曾告诉连寻,即使那晚夜色很暗,她还是看清了他眼中的失落,看出了他想要留下她的心情。 也不知道城楼之上的连寻能不能看见,宋清华朝他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南陆几名九境高手全部出征北御,南都离不得连寻和宋清业这种手握要职的人,只能将他们留在南都。 宋清华明白。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 她轻声道,话语随风消散在风里。 不同于连寤与宋清华以及唐远安回眸安慰族中人的举动,姜昭回头,含笑看着城墙之上望着他们的伏晖。 手腕处的刺痛再现,姜昭垂眸,眸色沉沉,忽地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地冷笑:“再见了,南陆。” 城楼之上,伏晖盯着远去的大军,忽然与伏姚道:“你前几日太过冲动了。” 伏姚一惊,心中泛凉:“父王?” 伏晖对他这副神情毫不在意,压低声音:“你那计划布置那般明目张胆,只要在你宫中有一耳目的人都能知晓,何况眼线遍布天下的揽星间。” 伏姚面色瞬间惨白,额间甚至泌出冷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如今的伏晖有多重视伏元,他一时冲动,背着伏晖对伏元动手,指不定就会惹怒了他,无需等到什么伏元亲自回来复仇了,现在他的太子之位便要不保。 伏晖一笑,嘴唇微张,发出的声音让惊慌的伏姚僵在原地。 “你会如愿的,伏元,回不来的。” 即使声音很小,他还是听见了他的父亲这样告诉他。 伏晖细细想过了,虽然伏姚和伏元谁继位对他的影响都不大,可毕竟伏元与皇室有着隔阂,不知道对皇室抱着的是什么样的态度,这些日子的观察,伏元总是将自己一人关在寝殿之内,让人摸不清他是个什么心思,他安排过去的人全都没有近过伏元身。 这样的人,有着九境的修为,身后还靠着揽星间,将来绝对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住的。 伏元绝对不能活着从北御回来。 还有姜昭,他一定要试出来,那些流传至今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她是否不老不死,她皮肤之下的血液,是否真的能让人得到永生。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再至畔归 南陆大军压境,将娄旭困在北都的北御,边境的抵挡不堪一击,更有甚者,百姓联合官兵主动开城门,迎接南陆军队。 南都的大军由南都出发,再到北御边境护北城,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姜昭更是未曾上过战场,南陆便一路打到伏元几人熟悉的畔归城,损失的兵力不过尔尔。 出乎意料的,北御许多军队并没有多大的战斗意志,伏元的大军来势汹汹,他们不过抵抗个几日半月,便主动投了敌。 趁着队伍休整。 连寤再一次到了永安街处陶叙的住处。 南陆的军队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这位老人仍旧很悠闲,门口处堆着空了的酒壶,他似乎早料到连寤会来,见着白色的身影再出现在他眼前时,面上并没有多少的惊讶,反而闪过些连寤并不能看懂的了然。 “连二公子。”陶叙今日难得没有饮酒,其实也不是他不想喝,实在是由于南陆军队打进城里,商铺酒家皆关了门,将自己与外面隔绝,他便是逛遍了畔归城,也没有找到一家能卖给他酒水的酒馆。 “好久不见了。” 连寤没有吭声。 天有些冷,陶叙穿了厚重的冬衣,不像城中其他人一般对他们避之不及,反而敞开大门,搬了椅子出来晒太阳。 他没有招呼连寤坐下,连寤顾自环望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干脆走至陶叙眼前,沉默半晌,轻声问道:“那日我们来寻先生请教闻星令之事时,先生是否已经已经认出了圣女殿下?” 他走得近了,陶叙才算是仔细看清了连寤其人,目光这时倒是有些错愕,他活了大半辈子了,轻而易举地能看出随着时间流逝人身上发生的变化,何况连寤从不掩饰。 虽然他口里说着好久不见,但真要论起来,他与连寤也不过是一年多未见,但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连寤身上的变化。 不仅仅是一身让人望尘莫及的修为,还有身上若有若无的不太明显的阴郁,但他眉目间却很平和。 陶叙看不出他周身这股极淡的阴郁从何而来,他说不清这位小公子与之前究竟变了些什么东西,但总感觉,确实是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 确实是变了。 如果说之前还在畔归城的连寤想的是如何留在姜昭身边,如今的连寤,想的便是如何将姜昭留在身边。 这些日子,起初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欢喜一时砸昏了头的日子,之后慢慢品味之时,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与姜昭之间有过很多柔情蜜意的时间,以至于他差点都没发现,姜昭对他说的话里,从来没有对未来的设想。 她似乎若有若无地在避开这个话题。 这不是件好事。 连寤皱眉。 陶叙听着他的问题,看见他神色的变化,加之说起圣女二字时小心翼翼地克制,多少明白点其中道理,叹息一声,起身道:“你随我来。” 这是连寤第二次踏进陶叙的屋子,与上次不同,这次屋子里的墙壁之上,挂了好几副女子的丹青。 红衣乌发,手执冰剑,眉目冷淡。 是姜昭。 圣女姜昭。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眼见为实 连寤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墙上的丹青。 他没见过这样的姜昭。 眉目冷淡至极,眸底如一潭死水。 姜昭从来都是笑着的。 哪怕是拒绝他时,她也是生动的,鲜活的。 他不曾见过这样冰冷的姜昭。 “这些画” “这些画都是我画的。”陶叙接过他的话,“祖上曾有人,得幸为圣女做过丹青,便由此流传下来了几幅圣女的丹青,我闲来无事,也照着临摹了几幅。”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姜昭,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姜昭是什么人。 那姜昭呢。 连寤忽然想起往日他们一行人在这间屋子请教陶叙有关闻星令和圣女的问题之时,姜昭也是坐在这里的。 连寤面色复杂地看着墙上的画,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他猜不出。 万云楼里也好,陶叙这里也好,听见后人说出那些过往之时,姜昭平淡的面色之下,在想什么。 连寤出神的时间里,陶叙暗暗打量他许久,将他眼中的情绪,面上的神色瞧了个一清二楚,他不傻,虽说未曾成家生子,但好歹也是活了这多年的人,连寤面上的神情代表什么,他能看得清楚。 “你留不住她的。” 未曾过多询问其中细节,陶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连寤身子微怔,与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对视良久,明了他口中的话指的什么,沉默片刻,哑声道:“我会留住她的。” 陶叙微微叹息一声,走至他身边,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画像:“这才是真正的圣女殿下。” 连寤抿着唇,顺着他的视线同他一起望向墙上的画卷,还未出口反驳,陶叙已经再次开口:“我自识字以来,便醉心于揽星间的事迹之中,我与殿下未曾有过多的接触,不了解她真人究竟如何,但传下来的记载之中,隐约能窥见一二样貌。” 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她活了千万年,寻找过数位帝王,经历的生死离别不计其数,断舍离这种事情,对殿下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看的死亡多了,感情自然也会淡了。” 他说的固然有理,连寤却仍旧不肯认同陶叙口中他留不住姜昭这种话:“先生也说了,你与她接触不多,不了解她真人究竟如何。” “” 陶叙一噎,“虽未了解,但有耳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连寤立即出声反驳。 陶叙被他差点弄出脾气,长出了口气:“那便祝公子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他偏头观望了眼连寤的神色,再呼了口气压住心中隐隐冒起的怒气,尽力平和了声音:“连二公子今日大驾光临,难道仅仅是为了问老夫是否认识圣女殿下不成?” “不是。”连寤道,目光未从墙上的丹青之上挪开,“晚辈只是向来问问,先生是否还知道其他有关圣女的事?” 话音落下,他才舍得将视线从画上移开,带着询问看向陶叙。 “没有。”陶叙摆手,转身往门外走,随意踢开忘记收拾的挡了路的酒瓶,“除了没告诉你们圣女的模样,我知道的,当日趁着酒意,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如今你见了这几幅画,便再没什么你不知道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兵临城下 连寤再回到军队驻扎之地时,意外没有见到姜昭。 他去伏元的营帐里找过,只有伏元与几名将军在商讨什么,寻了一圈,最后还是正在照料伤员的宋清华告诉他姜昭独自去了于逢生的墓前。 他依着记忆里的路线寻过去,姜昭正站在于逢生的墓前,垂眸盯着墓碑上于逢生的名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墓前躺着一排糖,应该是姜昭放的。 夕阳从她的头顶洒下,为她镀起一层朦胧迷幻的光边,随时都会羽化离去。 连寤皱眉。 又来了。 这种心慌的感觉。 姜昭注意到他的到来,回眸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连寤皱着眉咬了咬牙,想要将心底那股心慌的感觉抛去,挪步到姜昭身边。 静谧的氛围之中,他突然想起陶叙的话,抿了抿唇,轻声试探道:“逢生如果能活下去,用不了多久,天下便太平了,他们一家人也能好过一些。” “可惜不存在这种如果。”姜昭继续垂眸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神色淡淡,“谁能遇见自己的死亡呢,生离死别,是世间常有的事。” 连寤偏头,观望着姜昭的神色,内心蓦然一沉,嘴唇微微蠕动,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回去吧。” 时隔一年多,再次见到娄旭,已经是南陆大军兵临北都城门之时了。 火烧到家门口了,北都里的大臣们终于慌了,派出去的妄图分一杯羹的亲信全军覆没,危及性命之时,他们才顾不得娄旭是否权势过大,是否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急急忙忙将人从监狱里捞出来,派上前线。 北都不像北御其他的城池那般好打,北御再崩坏,好歹是四国之一,北御国君又是个极惜命的人,北御都城里所保留的兵力不容小觑。 姜昭难得上了前线。 她一直不上前线,军队里多少人在等着她这位圣女殿下一展闻星令的作用,让他们看看她究竟能为南陆带来什么,如今是最后一战,她再不上战场,军队里的对她的微词,怕是会到伏元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城楼之上的娄旭已经严正以待,神情严肃盯着楼下的姜昭,沉声道:“久违了,圣女殿下。” 虽然南陆兵临城下,姜昭随伏元四人骑马在队伍前方,但他们与娄旭之间的距离实在算不上近,若不是娄旭也是位修行之人,将境力加持其中,姜昭实在是难得费力去听他说了什么。 姜昭一笑,抬头略微观望了一圈城墙之上手执弓箭的士兵,笑道:“我说这一路以来怎么见不着威名在外的娄家军,原来全是留在这里守着都城。” 娄旭脸色微霁,不待出声,姜昭轻笑一声,面容上带了戏谑玩味,目光再次从娄家军身上一一扫过:“将军此刻维护的君王,昏庸无道,暴政苛政,一生玩弄权术,如今却放任权臣专政,罔顾国民期望,至其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军压境,却听信谗言,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忠臣囚于监狱。已失民心的国君,还值得你维护吗?” 娄旭身形不变,神情坚定:“那他也是在下的君王,维护君王,是做臣子的本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开战 “嗤。” 姜昭偏头冷笑,“愚忠。” 娄旭并未多言,一个手势落下,城楼之上的士兵身形微动,万箭齐发,带着各种境力的箭直扑面门而来。 “小心!” 没料到这战开得这样突然,连寤与伏元皆是面上一怔,连忙朝姜昭扑来。 “别动!” 姜昭厉声道,生生止住了两人的行动。 顷刻之间,巨大的冷意爆发。 姜昭凌空而起,手中捏诀,巨大的白色境力自地底而上,形成一道泛着刺眼光芒的墙,一箭不漏挡住了娄家军所有攻击,任箭身与白光相撞发出多大的风浪,仍无法突破白墙,靠近姜昭分毫。 “上!” 姜昭手心一转,重新落于马背之上,无数道境力化成与士兵手中无二的箭,齐齐朝楼上士兵射去。 连寤四人应声而战,手中的境力化成实体,直直扑向城楼之上的众人。 北御,南陆两军战士还未曾从姜昭第一次的发功之中反应过来,便见红的,紫的数道境力齐齐在北御城楼之上炸开,光芒刺眼,掀起巨大的风浪,使人不得不用衣袖微微挡住脸。 时而一阵巨大的热浪,时而一阵狂风,时而几道震耳欲聋的雷鸣,时而落在身上的几滴划破皮肤的水滴,更严重的,是怎么也无法忽视,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刺骨的寒意,几乎是要将他们冻伤。 直到光芒散去,一片静谧之中,只传来城楼之上浓重的喘息声。 南陆的士兵蓦然睁大的双眼。 明明两军交战,伤亡不可避免,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已经在乱世中作战数次的士兵都心知肚明,偏偏这次,这场他们以为直逼人家都城的,最难打的一场仗,他们这边一兵未损,对面 对面竟然已经全军覆没。 城楼之上娄旭喘着粗气,面露惊恐盯着马背上好整以暇的红衣姑娘。 “这就是” 这就是圣女的力量。 他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只是那几道白光冲向他时,巧妙地避开了他的要害。 “没有用的。” 姜昭迎上他的目光,右手微微抬起,一道境力自她手心而出,带着浓重的,渗人的寒意,冲向他脚下紧闭的城门。 “轰——” 巨响之下,娄旭不得不用手扣住墙壁,以避免被波及震飞,有人惊恐的发现,城门已经被破开,四分五裂,带起巨大的灰尘,逐渐露出城里空无一人的街道。 “你挡不住我。” 姜昭冷冷道,“我被冠以闻星令的名号,传出‘得闻星令者得天下’这种荒唐的话的原因,就在此。” 姜昭面色冷淡,直直盯着娄旭:“我不知道你们还留了多少实力,但即便是北都如今拥有的军队,个个九境修为,你信不信,我也能杀到皇宫去。” 惊恐二字已经不能形容娄旭如此的心境了。 他信了。 他之前不是没有见过姜昭,甚至明了她从那群追杀之人的手中救下了伏元,只是如今站在对立面,实实在在地交过手,他才回忆起当时自己的震惊,明白姜昭实力的恐怖之处。 你知道她很强,却无法得知她究竟多强。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忠君 原来成为姜昭的敌人,是这样一件令人心生恐惧的事。 难怪天下人飞蛾扑火般的,想要得到闻星令。 娄旭扶着墙,勉强咽下喉咙处的腥甜:“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姜昭含笑反问。 “各国之间的仗已经打了很久了。”姜昭道,“乱世之中,谁都疲惫了。这片土地,四国百姓,本是同宗同源,何必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娄旭的嘴唇动了动,字音还没发出,姜昭扫视一眼他周围几个挣扎着站起来的士兵,忽然道:“这种关头,无论是你身后的娄家军,还是其他的什么兵,此时应该都归到皇城守卫军里了不,应该是自你下狱起,娄家军就已经成了北御的皇城守卫了。” “” 娄旭将原本想要反驳姜昭的一番忠君的话并着腥甜味咽了回去,声音微微沙哑:“殿下想说什么?” 姜昭眉眼弯弯,朝他绽放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手一挥,白色的境力包裹着的玉令被送到他眼前。 娄旭瞳孔猛缩,不可置信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不待他手伸过去,玉令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躺在了他的手心,他猛地向楼下的姜昭看去,见她笑靥如花,朗声问他:“将军在此杀敌卫国,可曾想过,你所护卫的人并不如你一般想要北御继续存活?” 娄旭的脸色蓦然苍白了许多,他看着手中的玉令,细细地辨别了许久。 “你既然忠君。”姜昭清脆的声音再度传来,“那这枚北御国君贴身带着的玉令,你总不会不认识吧?” 娄旭紧紧握住玉令,双眼泛红,他总觉得姜昭一定是在这玉令上还施加了什么折磨人的境力,不然他的心底,突然会冒出一股与手中玉令一般的凉意,娄旭吞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问她:“这从何而来?” 不仅是娄旭惊讶,连姜昭身边的伏元几人都面露惊讶,唐远安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你这,对啊,哪里来的?” “重要吗?”姜昭笑道,“这种东西我能从哪里得到?不如由将军拿着玉令进去问一问宫中凡是能接触到这枚玉令的人,看看是谁,将它交给了敌军?” 确实不重要了 娄旭垂下眼眸,这种只有掌权者能接触到的东西,仅有的几位嫌疑人,是谁他都不能接受。 他攥着玉令,看着下面胸有成竹,仿若一定能拿下北御的姜昭:“殿下如此将玉令交在我的手上,不怕我拿它调动守卫军阻拦你们吗?” 姜昭早预料到他这种问题:“若是叫你去了,便是我这圣女和闻星令当的不称职了。” “况且,”她补充道,“将军如此做,还有意义吗?一个已经被当权者放弃的国家,将军再有心,又能如何呢?将军忠君,日后定是青史留名的名将,但忠君,是因何忠君?有国才有民,有民才有君,忠君是为了忠于国家。如今,代表君王的玉令却被交在了我手上,将军难道要忠于我不成?当然,如果你要认为是我偷的,我也无计可施。”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入城 “我”娄旭脸色发白,内伤加上这一番刺激,都让他心神俱疲。 他只是不想失去北御,只要国君在,只要支持国君的贾家在,北御就会存在,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今,连国君都不要北御了。 贾家…… 楼下千军万马都注视着他,等着他下一句或怀疑或失望的话,不过娄旭却再问不出什么了, 这枚玉令自何而来,又是可能经过谁的手到了敌军的手里,他将仅有的几位怀疑对象一一排除。 剩下的,唯一能接触这枚玉令,并将它交给姜昭的,就只有一人了。 贾家主。 只有她能从国君那里得到这枚东西,只有才能让国君将玉令失踪的消息一直压住,以至于朝中至今无人知晓。 那种名为亏欠的感情,一直在影响他。 娄旭兀自垂着脑袋陷入沉思,姜昭却未曾再继续等下去。 “进城吧。”姜昭偏头靠近伏元,轻声道,“他拦不住了。” 伏元点头,他也满心疑问,他也实在好奇那枚代表北御最高权力的玉令怎么会到她的手上。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其余三人也什么都没有问。 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放在姜昭身上,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了。 原来这就是历代帝王都要礼让三分的揽星间的圣女,原来这就是传闻之中号称能让人得到天下的闻星令。 “进城!” 一声令下,停止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穿过破烂的城门,径直走上通往皇宫的大道。 姜昭于马背之上偏头,街道上空旷的厉害,姜昭四处环望,不经意间还能对上一双带着惊恐与好奇的眼睛。 真是胆子大…… 姜昭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如今敌军入城,正值担惊受怕,逃窜保命的时刻,竟然还有人敢打开门缝偷偷观望他们。 “站住!” “放肆!” “拦住他……” 身后蓦然传来一阵骚动,小部分人马因此乱了阵脚,姜昭由此停住身形牵着缰绳转身查看情况。 也不是多紧急的情况,是不知突然想通了什么的娄旭,忍着疼痛,拼着境力窜到他们眼前。 “没事。” 伏元多少猜出他的来意,摆手挥退预备上前将人拉走的士兵。 娄旭以剑撑地,向着马背上含笑望着他的姜昭单膝跪下:“……我保不住北御了。” 自他引起国君猜忌,权臣忌惮的时候,他就该知道的。 他保不住北御,他们君臣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已经没有了。 他在前线杀再多的敌又如何,背后他守着的这群人,日日夜夜想着的,是如何向他捅刀。 如今玉令被高层亲自献给敌人,他最后的那一点执念,也该散了。 “天下纷争不断,必将会有统一的一天,不是北御吞并他国,便是他国吞并北御,我深知这一点。”他说,申请恳切,“但这满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无法撼动高位上的人,天下再乱,他们都只能被动地接受。可不可以,请你们……” 话还没说完,娄旭忽然没了声音,只依旧恳切地盯着姜昭。 他还剩了什么话,姜昭几人心知肚明。 “这枚玉令到我手上时,我答应过送它的人,南陆大军入城后,不抢北御一物,不烧北御一屋,不扰北御一民,不杀北御一人。”姜昭道,“我南陆自与北御开这一战以来,未曾屠过一城。” “……” 娄旭这才卸了力气般地松了口气,姜昭依旧望着他,逆着光,他看清她平淡无波的眼。 “……” “多谢。”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章 燕运 当这一日最后的太阳照进皇宫,燕运有些难受地眯了眯眼。 他躺在被人放置在殿门口的软榻之上,看着面前这条小道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地走过。 他身边还站了个人,长身玉立,明明是位姑娘,却不怎么见她穿那些姑娘家穿的飘逸的衣裙。 “……” 其实他也是见过她娇俏女儿的扮相的,燕运转念一想,他这辈子什么都没做好,如今即将死去,为数不多的,让他觉得庆幸的事,他年轻时,也曾见过这位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权臣的小女儿模样。 他这一生实在窝囊,年少时不得父亲重视,竟然要靠毁了心上的姑娘才能坐上太子之位。 善良绝对谈不上,狠辣却又不够,最后倒将北御搅成了一滩浑水。 夕阳洒下来,投下的阴影很好地遮住了身边人面上的情绪。 燕运喉结微动,折磨了他大半辈子的愧疚再次浮上心头:“令云……” “……” 贾令云未曾回头应他的呼唤,只是指尖微动,感受着这皇宫之中被人强行压下的混乱。 她等的这一刻,终于要到了。 “令云。” “……” “令云。” “……” “令云……你不要不理我。” 他一遍一遍的唤,贾令云依然沉默,他捂住嘴虚咳几声,才成功将贾令云哄得回了头。 “真没想到。”燕运低低失笑,“最后还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 贾令云看他一眼:“皇后与太子,都去金殿迎接圣女和南陆皇子了。” “我知道。”燕运垂着眸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又立马将视线重新落在贾令云身上,“真是可惜,圣女殿下曾到北御时,我竟无缘得见。” 贾令云抿了抿唇,低声道:“如果你活到她来见你,倒也不是无缘。” 燕运沉默片刻:“幸好。” 不待贾令云疑问,燕运低声道:“幸好玉令是给了圣女。” 贾令云微愣,纵然惊讶,面色却未曾有多大变化:“我以为,我将你瞒的很好。” 燕运发出一声低低的笑,猝不及防地牵扯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咳嗽。 蓦然间,燕运的双眼睁大。 一道温和的境力缓缓被注入他的体内,缓解了他一直压不住的咳嗽,让他泛凉的手心都渐渐温暖起来。 “圣女殿下。” 贾令云朝着他右边的方向拱手一拜,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位年轻的小宫女正战战兢兢地领了两位姑娘过来。 红衣的姑娘没看他,目光落在他身边的贾令云身上,另一位蓝衣的姑娘,眸光温和,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蓝色的境力。 刚才他体内流淌着的,缓解了他病痛的境力,应该就是她的。 “圣女殿下……?” 燕运唇瓣微动,跟着贾令云再悄声重复了一次。 姜昭与宋清华走近了,贾令云才挪了步子,面上终于肯露出几分微笑:“圣女与宋姑娘,怎么未去金殿?” 姜昭挑了挑眉,狡黠一笑:“这种事情,交给伏元他们去就行了嘛。” 燕运的目光在姜昭身上停留了许久。 倒不是因为他被姜昭这一副好皮囊吸引,只是实在是好奇激动。 各种野史和传闻中近乎被神化的圣女殿下,没想到在他死之前,他真的能见上一面。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任务完成 姜昭与宋清华刚走至贾令云与燕运跟前,那名领着他们过来的宫女,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们的脸色,得到姜昭一个微微点头之后,才如释重负地小跑着离开了。 “嗤。” 姜昭失笑,“你们北御这小宫女胆子也太小了些。” 贾令云看她片刻,主动绕过燕运向她靠近几步:“平心而论,敌国的人已经杀到宫内的情况下,害怕才是人之常态。” “也是。” 姜昭与宋清华这才将目光放到靠在软榻之上,面色略显苍白的燕运身上,他生的不难看,即便如今病魔缠身,一脸病态,却依旧可以从那张苍白的面孔上想象出他年轻时的模样。 不过走得近了些,她们鼻尖处便若有若无地笼罩着一股不浓不淡的药香,不知是从他身上来还是从他身后的寝宫来的。 “国君。” 姜昭二人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方才多谢宋姑娘了。”燕运明显感觉自己的状态暂时好了些,大脑也不似平日里那般难受,整个人轻松不少,眼前这位宋姑娘刚才送进他身体里的那道看似不起眼的境力,功效却是不小。 这就是九境修行者的实力了。 宋清华莞尔:“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也是治标不治本。” 燕运浅笑点头,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半躺在了软榻之上,眉目间倒没叫宋清华看出什么失望和不满。 说起来,这位外人口中昏庸无能,生性多疑的北御国君倒是不似她脑海里原本猜想的那般不堪,至少他看起来虽然明显是被病痛折磨已久,神情带了憔悴,但那双眼却是清明的,整个人透露出的气质,也不似她预料的那般讨人厌。 “多谢圣女殿下。” 猝不及防间,贾令云忽然朝着姜昭一拜,“多谢殿下信守诺言,不扰百姓。” 姜昭倒是没有料到她会直接在燕运面前直接谈及这件事,怔愣片刻,见燕运面色如常,才微微摇头,笑道:“便是没有我与家主的那场交易,南陆大军进入北都时,也不会屠城的。” “俗话说的好,无民无君。伏元需要的是民心,不是百姓对他的恐惧。” “伏元么?” 贾令云念出这个名字,“南陆的五皇子,是当初跟在你身边一起来过北都的那位公子。” “是。”姜昭点头。 贾令云眯了眯眼,没有过多地去想伏元这个人,只是微微一笑:“原来他就是揽星间的选择。” “是的。”姜昭偏头与宋清华相识一笑,“他就是我们的选择。” 姜昭侧头看了眼软榻之上对她投来的目光面露疑惑的燕运,又再次看向隔着几步距离观察了燕运良久的宋清华,在得到她微微点头之后,姜昭长长呼了口气:“好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也不叨扰家主和国君了。” 她们来此的目的,不想跟着伏元他们去管那些因着接手北都而生出来的各种事物是其一,其二的目的,是让宋清华看看北御国君的身体状况,北御毕竟是北御,四大国之一,燕运也毕竟是燕运,纵然昏庸无道,却仍然在国君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 不让宋清华确认他的生命确实是所剩无几,难免会担心他再掀起什么风浪。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二章 悔恨 姜昭与宋清华离去,燕运望着她们的背影沉吟片刻:“你当初是怎么确认姜二姑娘便是揽星间圣女的?” 贾令云不语,盯着姜昭离去的方向许久,燕运也没出声唤她,收回眼神,垂眸盯着白得不正常的手掌出神。 良久,贾令云才缓缓吐出口浊气来,眉间轻松不少,露出几分释然的神色来,缓缓走向燕运,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与他一同沐浴在夕阳之下。 如同少时他们曾甩开婢女随侍偷偷爬上山看夕阳一般。 感受到燕运的疑惑,贾令云才缓缓开口:“贾家的先祖,是卫朝开国帝王王俍的后人,你知道的,每一任一统天下的帝王身旁,都会有圣女的身影,他传下的东西之中,有一副保存完好的圣女的丹青。” 如今南陆大军已经踏破北都城门,今夜过后,北御将归于南陆,她看向燕运的侧脸,今晚过后,燕运也不会再拥有国君这一称呼。 况且,他这副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 “勉强算是,用北御的灭亡祭奠了贾家死去的众人。”贾令云收回目光,如孩童般双手抱着膝盖,目光轻巧的落在远方开得正好的鲜花上。 燕运身子一怔,点点悲哀从心底泛起,随着他的思绪逐渐蔓延至全身。 迎着带了些温度的暖阳,他有些难过地半阖了眼。 他这辈子,善不够善,狠不够狠。 他的人生,早就困在近二十年前那场由他精心策划的,去害人的局里了。 得到想要的位置之后,期待的欢喜与快意从未曾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愧疚。 这份愧疚,促使他保住了贾令云和贾应力。 但刑场之下,贾令云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孩,瞪向他的那双布满恨意的眼睛,日日夜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人心是不可预测的。 贾令云未曾料到他怀了一颗狼子野心去接近她,他亦未曾预料到,逢场作戏,也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感情。 唯有失去,才能让他正视情感,唯有失去,才会让他悔恨交加。 盗走兵符之前,他推算过数种自己与贾令云的结局。 可惜那推算出来的众多结局之中,没有哪一种告诉他被她恨着是这样一件难过的事。 “圣女殿下”他低低出声,难过地缩了缩鼻子,“如果真的是神就好了。” 他在梦中挣扎过数次都未曾改变的那双盛着恨意与绝望的眼睛,如果有神的存在,说不定能带他回到过去。 “事已至此。”贾令云道。 “事已至此。”燕运笑道。 事已至此,他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不是位好儿子,他未曾将父辈留下的北御守好。 不是位好父亲,他一生困于悔恨之中,于燕卓燕桑,除了口头上的宠爱,什么也没给过,留下的,只有即将不复存在的北御。 不是位好丈夫,他顺从父亲的旨意娶的丞相之女,未曾善待人家,平白让人在宫中蹉跎了岁月。 不是位好君王,北御在他手中,官吏贪污,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死在他手下的忠臣名将也不计其数。 他甚至不是一位好人,第一次去喜欢一位姑娘,便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是坏事 这十几年来,他默许贾令云一步步登上高位,一步步架空他的权力,最后看着她将北御拱手送人。 但他没有办法去阻止她。 或许是因为心底那点始终无法消散的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认为,她的做法是对的。 如今的北御,早已不是史书中记载的百年前的繁荣昌盛的北御了。 做了国君之后他才理解父亲当初不重视他的原因,他当真是不适合国君这个位置,即使当年凭着贾家的事坐上了太子之位后被诸多文官压着学习治国之道,可是真到父亲离去,他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之时,他才深深地感受到无力感。 茫然,慌张。 一道道问题摆在他面前等他去决策。 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位国君。 贾令云也不适合掌权。 这些年来,他无心朝政,贾令云也不爱朝政之事,朝廷之中官官相护,贪污腐败的根埋的太深,连燕卓这个他一直认为比他出色不要太多,一心想要保住北御的孩子都未曾将救国的目光放到内部之上。 或许她是故意的,加速北御走向灭亡的步伐,在北御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或许便会更容易去拥护南陆。 让南陆吞并,未必不是件好事。 便是她要拿他的国去复当年的仇,他也生不出去阻止的勇气。 他只是仍旧悔恨。 悔恨当年那个去盗兵符的自己,怎么就没有点自知自明,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适合王位。 这样一来,他和贾令云之间也不会隔着贾家那么多条人命,也不会隔着谁也无法解开的血海深仇。 在温暖的阳光下沐浴得有些久了,宫中却仍没有传来她原先预料过的骚乱,应该是南陆来的人很好的处理了这些事,一丝困意泛上来,贾令云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调查圣女在北御的行踪时,曾打听到一件事。” 燕运偏头将视线投过来,无需他开口询问,贾令云已经自顾自地解答了。 “畔归有母子三人,为人母者,因饥贫毒杀亲子,却因不识毒药,导致亲子被痛苦折磨而死。”贾令云道,“为人子者,备受折磨,却宁死也要为母掩藏真相,一生短短七八年,所念所想,皆是其母与父兄,为人兄者,至今不知真相,仍在寻弟。” 燕运眼睫微颤,隐隐有泪光浮动,喉咙处的叹息还未发出,便又听得贾令云充满失落的声音:“这些,都是我们害得。” 燕运不管,她架空他之后,满心扑在复仇的事里,也未曾去管民间的事。 更不要论,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她不要整治北御的官场,不得民心的统治者,腐败昏暗的国家,北御只会更快地走向灭亡,她也能早日大仇得报,毁掉燕运当初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 “嗯。”燕运压下喉咙处的叹息,浅浅地“嗯”了一声,“统治无方,才造就了这样的局面。” 贾令云扯出一抹不甚好看的笑容:“所以我相信伏元,这位南陆五皇子,内心深处或有黑暗,但他见过民生,熟知百姓的生活方式,又有圣女在侧。北御在他的手里,或许不会再出现这样伤心的事情了。” 燕运沉默片刻,偏过头重新躺回软榻之上,与贾令云一般露出个温和的浅笑:“是,再怎么样,也好过在我手里。”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见燕卓 姜昭再见到燕卓,他憔悴了许多,不似昔日她与伏元一起来时的沉稳自若,也不像当初那般即使被她打破希望也能顾自镇定守住身为一国皇储的骄傲。 燕卓双眼通红,眼眶里充盈着的血丝让人不得不忧心。 如今北御国君命不久矣,贾家主又无心于这些事,一切国家大事,都落在了他身上。 属于北御皇室的印章在那封姜昭不大看得清的文书上落下,燕卓似乎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由低着头不敢发一言的内侍将文书递给坐在他对面的伏元。 “圣女殿下。” 时隔一年多的相见,燕卓起身,面色发白,隔着桌子朝她拱手一拜。 “我知道当初我不能说服你的原因了。我无法成为一位优秀的皇储,我并不具备治理天下的能力。”他说。 不是姜家选择南陆,是揽星间,是圣女选择了伏元,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不会被任何人改变,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改变的事实。 他昔日妄图用皇后之位,无尽财宝拉拢姜昭的行为,现在看来,他都像是一位可笑的跳梁小丑。 姜昭弯了弯唇角,没有再顺着他的意思提起当初他做过的事,倒是连寤带着几丝好奇悄悄地瞄了她好几眼。 “你并非不是一位优秀皇储。”姜昭道,“我们也并非是要求所有身处高位的人都去体会民生疾苦。那不现实,也属于一种道德层面的绑架,毕竟上一代的人拼搏,不是为了让你善心大发,悲悯众生。” 她接着道:“但是你不能,伏元不能,要结束乱世,为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带来希望的人,应该要知道那些身处时代的绝望中的人最基本的诉求是什么。不然,乱世结束又有什么意义。百姓欢欢喜喜想要迎接的,是即将为他们带来和平安稳的希望。” “北御将来留给后人的史书之中,一定会用大量的篇幅去描述你,描述他们倾尽全力想要挽救北御的最后的皇储。” 燕卓抬头望她,姜昭笑起来时同他妹妹一般,眉眼弯弯,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但燕桑与姜昭始终是不同的。 燕桑贵为公主,却不得不接受为国铺路的命运,即使娄旭被成功派出,最后却仍旧被人算计回了北都,入了狱。 当初那件让人欢喜不起来的婚事,如今却成了万般不幸的幸运,北御大厦将倾,燕桑在贾家,或许能得到些许庇护。 而姜昭不一样,他认识她时,她是姜二姑娘,身份形如一国公主,但她与燕桑不同,燕桑要接受命运,她却要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他想起燕桑,心头泛上些苦涩与庆幸:“那么,历史也一定要记住桑桑。她与殿下有一丝像……其实也不像。” 姜昭挑眉,反应了片刻,才想起他口中的桑桑指的是谁。 他这前后矛盾的话语,姜昭未曾去多加询问,擒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含糊道:“其实说不定,是挺像的。从某种层面来说。” 燕桑不得不为了北御接受命运,嫁给不想嫁的人。 她当初又何尝不是呢。 身为闻星公主的她,也需要为了永寂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父亲的旨意,远嫁破生和亲。 姜昭偏头看了眼与伏元唐远安一同沉默着听着他们讲话的连寤。 即便是如今身为圣女,她也有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位 燕卓浑浑噩噩地点了头,只觉得内心悲凉。 但怅然若失之后,他站在殿外,看着天边即将落下的太阳,竟然隐隐也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结束了。 燕卓垂下脑袋,晃了晃自己泛着冷汗的手掌,贴在温暖的额头之上,长舒了一口气。 他作为北御皇储的这二十年,终于结束了。 他自幼便被皇后请来了良师教学,习书识字,但他早忘了读书的初衷了,早些时候,没人告诉他读书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别人在读,他也得读,而且身为储君,他应该要更加优秀才行。 晚些时候,倒是有人告诉他了,北御将亡,大厦将倾,既然他的父亲不理事,他身为储君,便必须得担起护国的责任。 如今,那些荒唐的,迷乱的,渴望的,怅惘的,全都化为过往云烟,被他留在记忆深处。 “我说。” 唐远安贼兮兮地凑近姜昭,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说服你什么啊?” 姜昭含笑瞪他一眼,没有多大的效果,她也没在意,吊着唐远安的胃口,走近长桌,摇头挥退想要上来倒茶的伏元的随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刚给嘴里喂了一口,还没咽下,唐远安又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蹦到她身旁:“告诉我呗?” 姜昭放下茶杯,手臂放在桌上,侧着身子回答:“说服我跟他做一个交易。” 唐远安反应一瞬,仰起头与不知何时站在姜昭身后的连寤对上视线,两脸懵。 唐远安抓过桌上的茶壶,讨好般地为她根本就没少几滴水的茶杯里添茶:“你这不是吊我胃口嘛,整的我抓心挠肝的,什么交易啊?让你放弃南陆帮助北御吗?” “对啊。”姜昭握住他的手腕将茶壶推开,避免出现自己无法端起茶杯的情况,思索片刻,补充道,“他说用后位和财宝来换按照当初他话里的意思,姜家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都可以给,若她真答应了燕卓,要了权力,做了皇后,他要是不将她手里的权收回去,她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这些人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背地里不知道怀的什么样的心思呢。 他亲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姜家?!”唐远安从座位上跳起,又立即歇了气势,惭愧地摸了摸鼻头,“哦姜家。” 他差点忘了,在姜昭公布揽星间圣女这一身份之前,她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姜家的二姑娘。 “后位?” 姜昭好不容易见唐远安有闭嘴的形势,一旁原本安安静静的伏元突然对她口里这“后位”二字来了兴趣。 “后位可以作为一个很大的交易条件?” 姜昭转过头去看他,他还在纠结。 “算吧。”宋清华回答他,皱着眉认真的思索了一番,“若将来殿下统一天下,后位对许多人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诱惑。” “那他是拿未来的事换现在的条件想得美。”唐远安“哼”了一声,“谁叫她遇到的不是姜二姑娘,是揽星间的圣女。” “后位对她能有什么吸引力。” 姜昭没有出声反驳,耸了耸肩表示赞同,仰起脑袋望向身边的连寤,一咧嘴,露出个笑容来:“完事了?可以吃饭了吗?” 唯有伏元暗自沉了眼色,低头不知所想为何。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反常 南陆大军入驻北御的第五日,北御刚刚卸任的国君燕运突然撒手人寰。 彼时南陆伏元几人刚刚处理好北御这边一切需要他们的事务,还没来得及离开。 姜昭已经撑着脑袋望着门外出神有半个时辰了。 燕运的后事本来应该是直接交给燕卓操办的,只是他们预备离开之时,贾令云突然拿着写了燕运遗言的信到了他们跟前。 信上没有什么唐远安一开始兴奋猜测的财宝下落或是这下一任北都城主的位子由谁来坐,寥寥几句,不过表明他不愿按照北御最后一任国君的待遇被葬入皇陵,求他们将他的尸体运出宫去,由贾令云在城外找地葬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若真要实践起来,伏元他们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毕竟别人的事,葬在哪里也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依贾令云原本的权力也办得到。 可偏偏如今的贾家主却办不了,贾家虽然依旧位列四大家族,但其在北御皇宫中的势力,早在他们进入这里的第二日便被贾令云主动向他们坦白,将手中的权力向他们的人交了个一干二净,如今这种事情,再要躲过史官的眼睛,就不得不靠他们的权力了。 所以走之前他们又不得不聚在这里开个小会。 只是姜昭明显不在状态。 伏元微微皱眉。 其实她之前是不爱参加这些会议的,哪怕是第二日要开战,她都不会参与他们,只叫人将作战计划告诉她便可。 但这几日不同。 自打来了北御,去看过燕运之后,她就不对劲了。 像是忽然之间泄了劲,她时不时都会出现出神的状态,最近出现的有些频繁。 倒也算不上频繁,由宋清华总结来说,是连寤在哪儿她在哪。 总总行为 比如清晨一大早,宋清华都还没醒,她便拉着哈欠连天的连寤跑到房顶看日出;又或者是听说北都城内已经恢复正常,缠着连寤跟她一起出去买糖;再或者是连寤处理公务之时,她什么也不干,捧着杯茶盯着连寤看,让人闹了个大红脸 哪怕像这会这般明明一点都不想参与会议,却还是让自己在连寤身边坐下,望着窗外不自觉就出了神。 她这些举动,唐远安不是没看在眼里,脸上的八卦之心一日比一日重,就差随时都跟在这两人身边打探情况了。 “昭昭?” 连寤倒是对她最近一系列黏人的行为感到受宠若惊,享受之余,不免对她这反常行为感到不安,比如此刻她两眼放空,神色莫测的时候,那种当初他好不容易才淡化的不安,又渐渐笼罩住他整个人。 “怎么了?”姜昭瞬间回神,笑得眉眼弯弯,“忙完了吗?” “嗯”连寤满腹疑问,张嘴想要询问一番,低头对上姜昭那双盛着满满笑意的眼时,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处理完了,明日便可出发返回南陆了。” “是吗。”姜昭笑意有片刻的凝固,嘴角的僵硬转瞬即逝,顺势撑在桌子上回应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明日,么 作为时常关注姜昭一举一动的人,连寤眉心狠狠一跳,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姜昭身上,明显察觉到了她听见“明日”时脸上微不可见的变化。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七章 置于死地 连寤这隐隐约约再次出现的不安,还未等到第二日离开北御,便得到了答案。 姜昭好不容易从那场会议里解脱出来,伏元四人一人坐镇诏来史官将其绊住,其余几人前往燕运寝宫协助。 姜昭帮不上什么忙,连寤也在忙,姜昭不好黏着他,预备回屋睡个午觉,独自一人还未走出北御皇宫的花园,由远及近又杂乱无章,显得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硬生生拦住了她的步伐。 一名士兵神色慌张,顾不得礼仪,直直冲到她面前:“殿,殿下,城外出现敌人!我,我们应付不来” 姜昭心中一沉,眼底陡然浮现出丝丝冷意:“可叫人通知五皇子了?” 那名士兵虚虚吞了口口水:“已,已经叫人去了。” 他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的紧握,心跳加快,指尖微微发颤,见姜昭还没有跟着他走的意思,心下焦急:“殿下,我” “在哪?”姜昭打断他,微微扬首,“前面带路。” 至此,士兵才虚虚松了口气,仍旧做出一副神色焦急的模样,连忙转身往宫外赶:“殿下请随我来。” 姜昭早已预料到这一日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手腕处淡红色的星星印记,准确来说,从南陆大军离开南陆时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一日。 这是离开揽星间寻找伏元之时便预料到的结局。 如今这个时候 她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不轻不重的刺痛感,嘴角勾起个不冷不淡的笑容。 如今这个时候,对她来说也算不上太晚。 此时太阳初升,温和的阳光既不刺眼也不会让人感到腻烦,地面上孤零零的落叶被微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姜昭脚边。 “呵。” 精致的红色衣裙在暗灰色的盔甲中显得格格不入,姜昭冷笑出声,环视一圈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人,视线落在人群之中那名将自己带来的士兵身上,“这便是你说的敌人了?” 那名士兵的脸色有些难看,面色紧绷,不敢有丝毫放松,只沉声道:“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 姜昭含笑嚼着这几个字,抬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不久之前才攻下的城楼之上。 数千名弓箭手手持弓箭,箭在弦上,只待令下,将她至于死地。 “没想到南陆皇室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你们这些死士。”姜昭不慌不忙,立在原地,“都怪当初伏姚派来刺杀的人太弱,让我以为南陆尽是些这种人。” “但是”她顿了顿,眉梢微挑,带了几分恶意,“那数千支箭如果向我射来,你们也逃不开,也会死。不可惜吗?来了军队这种地方,没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人手里。” 不远不近地围在她身旁这些人,如她预料的一般,听了她这一番话,情绪没有多大的起伏,仍旧一脸警惕地望着她。 “我们是死士。”领头人面容冷峻,声音低哑,“若能完成主人的命令,死,并不可惜。” 姜昭偏头嗤笑:“真是可笑。” 她抬手,众人立即后退半步,城楼之上的众人也进入戒备状态,蓄势待发。 白色的境力在她手心凝聚,一阵阵寒意直扑他们面门,姜昭失了笑意,目光淡淡,神色冰冷:“你觉得,你们能杀死我吗?”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异变 在场众人神色一凛,身形微动,做出备战的状态:“自然是,拼死一试。” 姜昭随手捏灭了手中的境力,抬眸望向高楼,首领模样的人一只手已经扬起,只待落下。 “啧”姜昭不耐烦地用舌尖顶了顶上颚,“那你们还是活着吧,说不定日后还能为伏元所用。” 话音落下,诸人还未能有所反应,便见她周身忽然迸发出一圈强大的境力,将他们通通扫至百米开外。 毫无还手之力。 一群死士顶着这来自强者的威亚咬牙靠近,不料面前却陡然升起一座泛着寒气的墙,将他们死死堵住。 与此同时,神色焦急的连寤从城口的另一边跃起,脚尖刚刚点地,抬眸间,睚眦欲裂,朝前扑去。 “住手!” 来不及了。 首领的手臂挥下,连寤的手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数千支箭整齐划一地朝姜昭奔去。 想要她命的人是下了死手的。 不光她身后那一群不要命也要杀她的死士,这些射箭之人,无一不是修行者,境界虽不至顶峰,但也论不上低下,那名指挥行动的首领,即使隔着这么远距离,姜昭依旧能看出他周身萦绕着的,九境的境力。 姜昭嘴角微勾,有些讽刺。 这些人,明显是南陆皇室不会轻易现于人前的精锐部队,只听命于历任国君的,南陆捏在手里的最后的王牌。 姜昭闭了闭眼,她还真是荣幸。 别射她脸就好。 “连二公子!不能——” 连寤顾不得首领阻拦,翻身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双手凝气红色的境力,紧紧缠住射过去的羽箭。 可惜纵然他拥有九境修为,与这些人打起来未必会输,也难从后方完全截住这些带着主人不少境力的箭。 缠住箭矢的红色境力蓦然变成实火,将向姜昭疾驰而去的羽箭烧了个七八层,不待他继续发力,第二波羽箭蜂拥而至。 好在,他这一下,也为姜昭争取了时间。 姜昭。 他担忧朝她望去,向她奔去,视线触及红色霎那,脸上的血色蓦然褪了个一干二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姜昭!!!” 连寤睁大的双眼之中,映出姜昭小小的身影。 连寤见过她的实力,也深觉得这些箭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姜昭站在风暴中心,安静地合上双眼,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昭昭!” 连寤站稳身子,向前奔去,眼睁睁地看着羽箭一支支没入姜昭的身子。 “!” 姜昭听见他的声音,猛地睁眼,看见朝自己奔来的连寤。 “回去!” 姜昭神色一慌,猛地抽出胸口处插着的几支箭,向连寤身后甩去,与将要刺进他背后的羽箭相撞。 这些人果然是冲着她的命来的,亏她方才这些箭会刮花她的脸,此时看来,倒是箭箭都朝她的心窝子来。 连寤出现,姜昭下意识伸手就要在他身后凝起冰墙,瞳孔却猛地一缩,巨大恐惧袭来。 那名握着弓箭的首领,面色冷淡地盯着下方的情形,丝毫不见方才拦截连寤时的慌张,射出的羽箭,赫然带了九境的境力。 九境! 眼看着泛着黑色境力的羽箭就要靠近连寤,姜昭顾不得胸口处的伤势,伸手一道境力挥出,在连寤身后筑起冰墙,生生挡住羽箭。 连寤却猛然扑向姜昭,使得二人半跪在地,低头闷哼一声,神色痛苦。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六十九 不疼么 “将军?!” 城楼上的士兵错愕地看向神色僵硬的首领,瞥见楼下从连寤背后渗出来的红色,倒吸一口凉气,“将军,那,那可是” 那可是连二公子。 “闭嘴!” 首领低声呵斥,心中也没底,茫然无措。 他那一箭,明明是朝着姜昭去的。 他统共射出两箭。 第一箭,是冲着连寤去的。 从南陆到北御这么久,他再瞎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圣女殿下待他们的连二公子有所不同,方才连寤出现时,他听出了她那一声呵斥中的惊慌,那冲着连寤去的一箭,只为分散姜昭的注意力,也没用上他多少境力。 第二箭,才是实实在在冲着姜昭的心口去的。 可他想到了姜昭待连寤不一般,却一时忘了,连寤待姜昭,也是万般珍重的。 他扑过去挡的那一箭,着实杀了在场众人个措手不及。 姜昭双手撑住连寤,低头看见他藏着痛苦的神情,大惊,手一伸,果然在他背后触及湿漉漉的一片。 瞳孔狠狠一缩。 铺天盖地的凉意笼罩住姜昭,叫她扶着连寤的双手都开始微微发颤。 此箭虽未射中连寤心脏,但首领九境的修为本就与连寤一时难分高低,何况更令姜昭浑身发麻的,他的境力是毒。 怪不得他这一支会是南陆最后的底牌。 那浓郁的黑色境力,如同带着不详的诅咒之力一般,自连寤的伤口处一点点蔓延,使得连寤的嘴唇迅速苍白起来,开始隐隐地泛出淡淡的紫色。 这般情况 姜昭面色惨白,只一思索,万念俱灰。 这般情况,便是宋清华来了都无法。 “你” 连寤伸手捏住袖角,缓慢地抬手想要擦去姜昭身上不断渗出来的,在红衣上留下一片暗色的鲜血。 “昭昭”她身上的血将他白净的衣袖染红,连寤忽然面露绝望,眼眶泛红,虚虚地抱住姜昭,柔顺地垂下眼,声音虚弱,“昭昭,你果然是骗我的,你果然,还是要走。” 听见他的声音,姜昭蓦然回神,急忙狠心拔出插在连寤背后的毒箭,再次带出他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慌忙用手去堵住伤口,境力不断从她的掌心涌进连寤身体。 可惜她不是宋清华,她的境力不适合救人。 可惜宋清华来了也没用。 “你为什么要来!”姜昭道,“你看不见,看不见这局势吗?!为什么要来!” 或许是受了伤,或许是别的原因,姜昭此时骂人的声音远不及以往的盛气凌人,连寤听着,隐隐约约听出丝哭腔。 “我怕”他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你怕什么!”姜昭打断他,从他虚弱的声音中意识到,眼前这个生命,即将在她怀里消逝。 第一次,作为姜昭活着的日子里,面对这种生离死别,巨大的酸涩爬上心头,那些往日她嗤之以鼻的眼泪,开始从她眼里落下。 “你怕什么啊”姜昭腾不出手去抹眼泪,哭腔渐浓,“我不会死的。你不是知道吗,我不会死的。就算万箭穿心,我也不会死的。” 连寤将她声音中带的哭腔听的清清楚楚,稍微无措之后,竟然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不疼么?”他问,柔顺着趴在她肩头,“万箭穿心唔” 他感受到在他体内蔓延的毒,面上爬上一丝痛苦,强行咽下喉咙处的腥甜,继续道:“万箭穿心不疼吗?只是一箭,我就好疼。”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章 不要回去 姜昭的境力在他的身体里游走,冰凉的境力追逐着黑色,替他暂时缓解了毒素蔓延带来的疼痛。 连寤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的流失,但或许是有姜昭境力在的原因,他的意识并未过于迷糊,声音虽然虚弱,话却能说得清楚。 他动了动手指,分神去想,城楼之上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军,竟然就是国君藏了那么久的暗卫首领。 他没见过黑色的境力,也猜不出他的境力是毒,虽然都是九境,但那位实打实修炼而来,又有无数实战经验的首领,明显稳稳压他这个通过揽星间山后的密室走捷径的人一头。 他动了动身子,用最后的力气松开姜昭,离开她不算温暖的怀抱。 他一动,姜昭输送境力的进度一断,顾不得问他有什么事,连忙又执起连寤的手腕,一股接一股的境力重新争先恐后进入他的身体。 姜昭脸上泪水滴落,留下的痕迹还未干涸,又有新的温热的泪珠落下,连寤抬起未被姜昭握住的手,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姜昭瘪嘴,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城楼之上的那群人是个什么状况,手下输送的境力未断:“都要死了,话还这么多。” 其实她的情况也不好,虽然她这副身子不老不死,但却不是不疼不伤,那射中她的几支箭中,有两支精准地刺进了她的心口,她虽拔了箭,又未曾动手为自己疗伤,此时脸色不比连寤好到哪去。 连寤低笑两声,身体的毒素猛然突破姜昭的压制,顺着他的血液四处流窜。 “咳” 连寤抑制不住,忽然呕出一口黑血。 “连寤?!” 姜昭瞬间察觉他的不对劲,连忙望向他的脸色,手下的境力不断。 这下,不仅是体力的流失,连寤甚至能感受到意识的渐渐模糊。 “昭昭。” 他不管姜昭焦急的神色,攥住姜昭为他输送境力的手,他此时的力气不大,只是握得紧,姜昭怕挣脱时再牵动他体内乱窜的毒,不敢乱动,红唇一张,就要劝他。 “我死后。”连寤率先开口打断,意识更加迷糊,攥住她的手,望进她含着泪的眼中,“我死后,昭昭,你不要回去那间密室了。” “那里太” 那里太冷了,他都受不住,何况姜昭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可惜他未能说出后半句话,意识中断,握住姜昭的手轻轻垂落,混沌之间,只听见姜昭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绝望,颤抖。 原来她的声音,也会有这种情绪。 他缓缓倒在姜昭身上,最后的意识,只听见姜昭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可惜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便没了意识。 姜昭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目光沉沉,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却又瞬间坚定。 楼上首领思考对策之时,远远望见楼下的红衣姑娘忽然捏住手边被她拔出来的箭矢,猛地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她要干什么?!” 首领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跳加快,惊呼一声,神色紧张地盯着姜昭的动作。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一章 震惊 姜昭右手执箭,对着自己白嫩的手腕下了狠手,脆弱的皮肤被轻而易举地割开。 带着温度的鲜血争先恐后地顺着那条不长不短的伤口涌出,姜昭抬眸看了眼目不转睛盯着这边情况的首领,冷笑一声,将手腕递至连寤嘴边。 大约是连寤意识消逝之前仍旧受着毒素的折磨,嘴唇微张,眉间隐约透着一股痛苦的意味。 姜昭垂下眼眸,看着鲜血从自己的伤口涌出,由手腕处一点一点的滴落,又顺着连寤的嘴唇滑进他的喉咙深处。 幸好赶上了。 姜昭松了口气。 城楼上的首领瞠目结舌。 只消片刻,他忽然觉得全身血液上涌,以往从未有过的如此巨大的激动与兴奋完全笼罩住他,这种情绪,一点点将他眼底的震惊染上痴狂。 “你看见没有?”首领一把扯过身边的士兵,遥遥地指着远处仍旧在给连寤喂血的姜昭,“我那一箭是冲着圣女的命去的,连二公子受了箭,应是活不了的。可,可你看,你看她,她在她的血” 士兵仍旧未曾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首领也未曾多加理会,转而继续盯着姜昭。 他兴奋地抓住本就被姜昭破坏过的城墙,极力压制内心的振奋。 什么情况下,你会划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液喂给一位濒死之人? 当然是你的血能救人。 “那个传言,那个传言”首领低声喃喃,眉间染上疯狂。 那个传言是真的。 “大人”士兵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声,有些担忧,想要提醒身边人。 “不够,还不够。”他心头一跳,慌忙打断士兵的话,想起自己的主子对自己下达的最初的命令,复又举起手中的弓,从士兵的箭囊里取下羽箭,重新对准楼下的姜昭。 黑色的境力再次缠绕上羽箭,他拉开弓,或许是兴奋占据头脑,使得他未曾如在场其他士兵一般听见由远及近的嘈杂,只聚精会神地继续往羽箭上添加境力。 “守谕!”身后传来怒呵,“你放肆!住手!” 守谕仿若未闻,在那声音的主人以极快的速度靠近自己之前,手一松,箭已离弦。 “姜昭!” 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慌的,震惊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守谕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支飞出去的羽箭,看着它重重地刺进姜昭的心口。 “噗” 箭刺进身体的刹那,姜昭猛然呕出一口鲜血,遥遥地望了一眼登上城楼,满面惊慌的伏元,也不动手为自己疗伤,任由毒素将自己吞没,陷入黑暗。 姜昭倒下,原先挡在死士身前的用境力筑起的墙瞬间消失,露出那群表情复杂的人来。 伏元不敢相信地盯着城楼之下倒着的两个人,连带着他身后刚刚赶来,仍喘着粗气的唐远安与宋清华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回事?” 守谕的眉头狠狠一皱,按她刚才喂血的做法,那条饮圣女血可得永生的传言应该是真的,那还有的,对她不老不死的猜测,难道是假的? “嘭!” 一道棕色的境力乍现,未曾防备的守谕猛地被伏元击飞,重重撞向身后的城墙,抬头,对上伏元愤恨阴鸷,充斥着杀意的双眼:“你怎么敢?” 他丢下一句,纵身从城楼跃下。 唐远安和宋清华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楼下的情况意味着什么,脸色猛地一变,急忙跟着伏元跳下,向倒在地上衣衫染血的两人奔去。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冷热 连寤好像做了一个让人难受至极的梦。 说是梦,倒也算不上梦,毕竟他也没有看见任何画面,只感觉一片混沌之中,有人时而拿火在烤他的身子,时而又仿佛坠入冰窟。 说来也奇怪,作为火系的修行者,不管是冰还是火,他都不该畏惧的。 可偏偏这次,感受到火时仿佛整个人都被灼伤,连同身体中的血液都要被点燃一般,感受到冰时又如浑身都被冰封,连同血管里的鲜血都被冻住,动一下便像万针扎来。 意识混沌之中,他忽然想起姜昭,想起自己应该是死了。 他应该是死在了姜昭的怀中,虽然他不知道他最后是否倒进了姜昭的怀里。 想起姜昭,他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 他还真实窝囊。 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人家,却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比起唐远安为他搜罗来的那些话本子中为女主人公上刀山下火海,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男主人公来,他实在是太没用。 比起曾经为她建立起揽星间的京墨来说,他连护她无虞都做不到。 姜昭根本救不需要他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自己本人救可以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在刀山上闲逛,在火海中畅游,她可以保护很多人。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一直仿若一位旁观者,从未参与她的宿命。 冷热交替,折磨不停,疼得他想要不顾多年来学会的礼仪去克制情绪,想要不顾一切地撒泼大喊。 可是他没有力气,连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他或许是真的已经死了,只有残存的意识还在遭受守谕境力的折磨,挣扎不得。 黑暗之中,他的世界一丝光亮也没有,只有忍受着折磨,放任自己坠入深渊。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忽然忆起在揽星间外那片海棠林里时,谈月精心为他编织的幻境,忆起幻境里,被他困于屋内的姜昭。 那时候谈月怎么说的? 连寤努力让自己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位一心护主的黑衣姑娘满面怒气,说幻境里的画面就是他内心最龌蹉的存在。 现在想想…… 若他还活着,若他可以重来…… 折磨人的疼痛猛然消失,连寤的意识随之消失。 …… 盛夏已至,窗外的蝉声平白扰人清梦。 连寤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强烈的阳光从打开的窗外放肆倾洒进来,刺得他不得不眯了眯眼,用手挡住光芒,好一阵才能缓缓睁眼。 恍若隔世。 连寤的大脑有些空白,他身上被血染红的,已经不能看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成干净的夏衣。 后背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他双手虚握,浓郁的红色境力在他的手边跳跃。 他愣愣抬眼,看见屋内熟悉的布局,不敢相信地低了低头。 连寤随意套上鞋子,走向房内的桌子,缓缓打开被卷在一旁的画。 那是一副没画完的画,只有个红衣姑娘的轮廓,却足以叫他红了眼眶。 没记错。 这是他的屋子,他的眼泪是温热的,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还在跳动,他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恢复的很好,守谕那道进入他血液的境力,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影响。 “嘭——” 突如其来的声响将连寤的思绪打断,连寤抬眼望去,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打开,小厮不可置信地盯着桌边立着的身影。 难以置信,无措,惊喜。 脚下,是已经被打翻的水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三章 醒来 “二公子?!” 他露出个又惊又喜的表情,不等连寤叫住他询问姜昭的下落,小厮已经随手捡起脚边的盆,转身跑走。 连寤收回视线,细心的重新卷起手中被打开的画,将其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顾及着刚才跑走的那小厮约莫是去叫人去了,连寤找了件外衫套在身上,触了触桌上的茶壶。 应该是不久前为昏睡中的他喂过水,虽然指尖触及一片冰凉,但连寤提着茶壶晃了晃,好歹是还有些清水。 时值盛夏,凉水也不是饮不得,连寤一连惯了自己几杯,余光瞥到门口出现的身影时才停了动作。 门口的人一手撑着门框,微微喘着粗气,目光紧紧锁住手里捏着茶杯,望向门口的连寤。 “大哥……” 连寤将手中的茶杯随手扔在桌上,对上连寻的视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 连寻调整了呼吸,几步走近,忽然大力将连寤拥进怀里:“太好了。” 不等连寤反应解释,他又松开人,拉着连寤转了好几圈,眼里漾着浅浅的笑意:“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圣女殿下说的果然没错。” 连寤身形肉眼可见的一怔,精准捕捉住连寻话里自己想要的信息,神色莫名忐忑,略显迟疑道:“圣女……” 他虽语气犹豫,却足以叫连寻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放心吧。” 他安慰,“圣女也醒了,昨日醒的,人已经没事了,这会儿还在西苑,便是她告诉我你今日会醒……你们已经睡了快四个月了。” 听到人没事又还在连府,连寤隐隐地松了口气,柔顺地垂下眉眼,轻声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连寻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与歉意,眼眶微微泛红,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很好。” 像是为了让连寤安心,他温和道:“将心比心,若我是你,心上人身处险境,我也会与你做出同样的选择。我理解你,只是有着作为兄长的不接受而已。” 连寻抬手,如儿时一般,轻轻揉了揉连寤的脑袋:“不要再有下次了,你也好,圣女也好,不要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了。” 连寤低头,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双唇微张,万般的话语最后只化作一个“好”字。 “我已经派人去请清华过来了。”连寻道,打量了一番弟弟的神色,“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圣女?她应该是有话要与你说。昨日还嘱咐过我若你醒了便让你去寻她。” 这话正中连寤下怀,他微微点头,抿了抿唇,朝连寻微微露出个笑容,说了句“多谢大哥”,抬步往西苑去了。 四个月了。 连寤有些恍惚。 路上遇见的府中下人遇见他时,皆是一脸惊喜,笑盈盈想要与他说话却叫他明显不在状态的神色劝退。 四个月了。 看不见府中人的目光,连寤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四个月了。 他们已经从北御回到了南陆。 不知道伏元如今如何,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如何,不知道当日的事情是怎样的结尾。 他神情恍惚进入西苑,阳光洋洋洒洒地落下,在树上佳人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姜昭坐在树上,一只腿自然垂落,微微摇晃着。 她面上没有他熟悉的笑意,目光淡淡的望着远方,连寤下意识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开口唤她, “昭昭——”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星星 姜昭于是垂下眼眸去看他,神色平静,没有他预想中的情绪。 他一路朝西苑奔来,料想过许多种他们见面时的情形,想过姜昭或许会因为他的醒来而欢喜,或许又会因为他将她留住而怨恨,倒是未曾想到过,她会站在高处,用平静的视线将他扫视一遍又一遍。 “大哥说。”连寤抿了抿唇,率先打破尴尬,“你有话要与我说。” 姜昭浅浅的“嗯”了一声,视线在他被宽大衣袖遮挡住的右手手腕处停留,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指了指他的右手:“将你的手腕露出来。” 连寤不明所以,却也依旧照做,白色的,贴着手腕的布料被撩开,连寤将手臂伸长,方便姜昭观望,自己也疑惑低头去望。 “!” 视线触及手腕处几颗鲜艳的红,连寤的目光狠狠一颤。 这五颗这种模样的星星他并不陌生,无他,往日在姜昭的手腕处见过同样的而已。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并不懂得姜昭手腕处时深时浅的红色星星代表着什么,也不能猜出自己手腕处出现这些印记的原因。 “果然如此。” 他听见姜昭叹息一声,然后眼前一黑,姜昭轻巧地落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腕处的印记。 连寤有些不自在,想要将手收回,却又猝不及防的听见姜昭一声叹息,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她眼底透露出点点悲伤,不似方才他仰头望见她时的冷漠淡然。 “对不起。” 她忽然道,杀了连寤个措手不及。 连寤完全不能明白她这一声道歉从何而来,他的记忆里,向来只有他对不起她之事。 是他不顾她的意愿,以喜欢为借口一心要她留下,是他做事不过脑子冲动上前挡在了她和守谕之间,害她分心,害自己昏迷四个月也害她遇险。 姜昭这一声对不起,让连寤将一路上藏在心底的,那些龌蹉见不得人的心思暂时放了放。 他的面上涌现出极明显的无措,神色慌张,匆匆将手臂放下,除了脸色白些,倒有几分昔日那位一被调戏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连二公子的模样。 “不,是,是我不好……” “连寤。” 姜昭眉头一皱,没想通他的脑回路,开口打断他,指了指他重新被衣袖遮挡的手腕,“你知道这五颗星星是什么吗?” 连寤见她神情严肃,不由一愣,目光有一瞬的呆滞,小小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顺势接下她的话:“是什么?” “这是永生的代价。” 姜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未曾将这句话展开说,平静地再次对上连寤的双眼,“你们国君日日夜夜抓耳挠腮,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的永生,你已经得到了。” 她缓缓露出个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笑容,眼角微微泛红:“对不起,迫不得已,我让你与我一样了。” 寥寥几句,瞬间在连寤心底掀起巨浪。 仿若被人当头一棒,连寤的大脑忽然一阵眩晕,险些没站稳,不可置信地重复:“永生?”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同样存在 “永生。” 姜昭用冷静的语气再陈述了一遍,“就是那种不老不死,不亡不灭的永生,是当初你在乐疏口里听到的永生。” 连寤神色愣愣,脸色蓦然白了一度,与姜昭的脸色有的一拼。 说起姜昭的脸色,连寤在震惊之余悄悄走了个神。 或许是为了救他费了太多心神,又或许是因为当日她昏迷之后她又遭受了什么事情,才让她与他一般昏迷至今,这会儿站在他的面前,虽然神色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 “昭昭,我……”连寤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也无法弄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姜昭泛红的眼角处落下晶莹的眼泪,她随意用食指抹去,心中有些恼怒烦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剩下的时间不多的原因,她中毒醒来过后,总是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太糟糕,睡得太久。 这四个月。 其实她早该醒的,纵然守谕拥有九境的修为,境力还是罕见的毒,但她活了这么久,身体不老不死,形如当初她在北御硬生生接了莫问山庄那两人九境的境力依旧能活蹦乱跳一般,守谕那支刺入她身体的箭上带的毒对她来说也不算大伤。 她不顾时间的流逝,不负责任地放任自己昏迷这么久,很大一层原因,是不再想面对连寤,不再想面对亲眼看到她想要用那种方式离去的连寤。 放灯祈福之后,抵达北御之前,这段时间的镜花水月,纵使她再不愿意,也迎来了破灭的日子。 可她的命运还没结束,她还未曾回到揽星间,不能一直在脑海里放逐自己。 她得醒过来,继续她的宿命。 “永生与长眠。”姜昭道,“在揽星间时,你可曾听乐疏为你解答过?” 连寤连呼吸都轻了不少,他有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听着姜昭似是而非的解释。 眼前一黑,连寤的眼睛忽然被盖上一片冰凉,姜昭微仰着头,伸手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昭昭?……!” 连寤一惊,唇瓣蓦然触及一片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贴在他的唇角。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亲吻。 仅仅是两片唇瓣轻轻贴住,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掀不起多少缱绻的气氛。 连寤垂在身侧的双手一抖,有举起的迹象,在半空颤抖片刻,又极其克制地放了回去。 “虽然你不必与我一般被困于密室,但乐疏口中的,那句形如死亡的永生,同样也存在于你的身上。”姜昭退开半步,声音隐隐带了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在干净的脸庞上留下不少痕迹,显得她颇为狼狈。 遮住视线的黑暗撤离,连寤睁眼,看见的却是姜昭的背影。 “对不起,也让你陷入这种境地了。”姜昭低声道,“但是我没有办法了,我不能让你死在那支箭下。” 连寤上前半步,刚要开口,却见院门口出现了道蓝色身影,身后跟着一脸惊喜的唐远安,满面欢喜地盯着他们。 “昭昭,寐之。” 姜昭转过身来,面上已经被她随意收拾了一番,只隐约能窥见她泛红的双眼,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哭过的模样。 不过宋清华和唐远安也没多想,只当是她与连寤醒来见面时情绪激动了些。 姜昭松了口气,重新挂起往日那副随意的笑容:“你们来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以命换命 连寤没在西苑呆上多久,一来,他被姜昭刚才那一举动弄得有些懵,心里激荡。 二来,宋清华告诉他姜昭如今的情况需要静养,他不懂其中门路,只当宋清华说的是真的,跟着他们回了前院,让宋清华为他把脉检查身体。 同时也能给他空出思考的时间。 他不傻,即使他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姜昭的动心,但他自认为那样坚定的,不惜用性命作为代价也要回去揽星间的姜昭,方才那个他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的亲吻并不代表她愿意留在这里。 果然。 连寤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险险溢出两滴,落在他的大指拇上。 连寤却没有心情去管它,径直盯着刚刚收回手,面容透着惊喜的宋清华,声音发涩:“你说什么……?” “我说。”宋清华含着笑,接过唐远安讨好般地递上来的茶水,“你身体恢复得非常好,完全找不到毒的影子。” 连寤双唇紧抿,继续目光沉沉盯着宋清华,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 她分明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已经从姜昭那里得知了永生的事,虽然这事不可置信的程度让他这会儿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姜昭不会骗他。 她不需要也没有理由用这种事骗他。 因此他并不惊讶于自己异于常人的回复速度。 “……下一句。”连寤放下茶杯,望着宋清华的一双干净的眸子里带了些不常见的恳求。 他想问的是,什么叫做,倒是也不辜负圣女以命换命? 宋清华失笑,半个字还没说出口,唐远安就忍不住上前替他这好兄弟抱不平。 “清华姐,你别逗他了。” 或许是连寤醒来这件事太让人欢喜,唐远安的眉眼间带了非常明显的高兴,周身萦绕的欢乐让人觉得九死一生活过来的是他才是。 “寐之,我来告诉你。”他趴在桌上,努力将脑袋凑近连寤,只是话要出口时,眼中的神色又暗淡不少。 唐远安的嘴角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弯起的弧度悄悄收了些:“这都是外人的说法,是清华姐说出来打趣你的。” 他看着连寤嘴巴一张,连忙伸手止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喝了口水,接着道:“四个月前,姜昭与守谕一战,她自杀般地受了守谕一箭。当时奉了君令的死士,闻着风声赶来的士兵,都看见了姜昭放血救你,中了守谕一箭的一幕。” “姜昭昏迷之后,揽星间的人来过一次,说是时间已到,她们要将圣女带走。” 说及此处,他稍稍停顿,悄悄抬眼观望了一眼连寤的神色,见他虽未开口说话,但却眉头微蹙,不自觉地泄出一丝紧张。 唐远安叹了口气,朝没人的门口望了望,转过头来刻意压低声音继续道:“不过中途姜昭挣扎着醒过一次。哇,你是没看见她那时的脸色,简直白的过分,若不是听过她不老不死的话,我都要以为她命不久……咳……” 他说的起劲,差点忘了连寤此时的状态,见他的脸色愈发沉重,才心虚地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剩下的我也没听懂,估计是和五皇子有关,姜昭说事还没毕,因为你的参与,她这场谋划差了点火候,所以还不能回去,但是要人隐瞒她还活着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如今外面都只知道你保住了性命,圣女死在了那场南陆内斗中……以命换命这说法,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择手段 “你说——” 连寤猛地起身,椅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他声线颤抖,“揽星间要将她接回去?如今……旁人眼里,揽星间圣女这个人已然身死?” 他这副模样,宛如一头受不得惊吓的小兽,一丁点触碰便会引起他极大的反应。 宋清华看得有些难受,鼻尖微微酸涩,轻声道:“是的,来的是乐疏姑娘,她答应昭昭,等事情处理完毕,便会重新将她接回去。” 连寤眼尾泛红,眼底酝酿着风暴。 等到伏元的事毕,再重新接回去? 姜昭做了这么一个局,当着众人的面死去,千辛万苦,即便被毒箭穿心,她也仍在谋划着离开。 如今却暂时留了下来。 他费尽心机,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留下的人,不顾这场已久布好的,能让她脱身的局,为了伏元留了下来。 伏元…… 连寤在宋清华与唐远安担忧的目光中微微闭了闭眼。 这个人。 连寤心中微微泛起苦涩,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好友,是他日后要效忠的君住,但连寤对他,说一丝嫉恨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他遇见姜昭时,伏元说不定已经跟随姜昭已久,比他先遇见姜昭。 姜昭为他而来,为他下山,为他多次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能与姜昭有这么一场相逢,也都是因为伏元。 没有伏元,姜昭不会前往南陆,不会顺手接了南陆官夫人的单子,不会在讨乐居误闯了他的隔间,与他有那样一场相逢。 连寤微微抿了抿唇。 他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伏元一开始是处于怎样被动的状态,他再明白不过。 他没有理由和立场去嫉恨他。 只是他过于在意姜昭总是投放在伏元身上的,过多的注意力。 果然如此。 连寤觉得有些悲哀。 她果然没打算留下,那唇碰唇的举动也并不代表她就被他感动,愿意留下。 所以连府这么大的地方,住着这样尊贵的人的西苑,却不见一位下人,所以他一路上遇见的人瞧见他往西苑去的举动会欲言又止。 …… 连她们都明白他喜欢姜昭。 连寤忽然卸了力气般地跌坐在椅子上,唐远安被吓了一跳,本想上前扶他安慰几句,却在宋清华的眼神下退了回来。 连寤微微俯下身子,以手遮眼,良久的令人焦灼的沉默之后,他带着恳求的声音轻轻泄出来。 “我会留下她,不择手段。” 他说着,声音蓦然暗了几分。 唐远安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是盛夏,他还是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悄悄用手摩挲手臂。 他与同样震惊的宋清华对视一眼,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 不是他的错觉。 触及宋清华的眼神,唐远安才敢确信,那种不该是连寤发出的,阴恻恻的感觉,不是他突如其来的错觉。 唐远安暗自皱了眉,连寤这人从小接受各种正道思想,又被连寻保护的很好,什么时候都不该有这种语气。 不过…… 可惜他与宋清华都不曾知道,当初海棠林里谈月幻境中的连寤,就是这副模样。 像是怕两人没听清楚似的,连寤再重复了一遍。 “我会留下昭昭,我不能没有她。”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理取闹 像是丝毫没注意到宋清华和唐远安的眼神,连寤抬头,眸色沉沉,暗流涌动,竟然隐隐透出一分戾气。 唐远安与宋清华看得心惊,当下犹豫着要不要将连寤这小小的反常告诉连寻。 连寤却无暇顾及他们。 其实不是谁没了谁就不能活,但是姜昭,他一定要留下她。 从小到大,他未曾缺过什么。 虽然父母早逝,但他的身边从来都不缺乏来自各处的爱意。 兄长,挚友,家世,学识,修为,他从来都是别人艳羡的连二公子。 自降生以来,他从未强烈地去要一样东西,如今世道的人惯会察言观色,很多时候,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只要露出一点渴望,自然有人将东西奉上。 唯独姜昭。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会像物品一般属于谁,冷心冷情这么多年,即便动心,仍然不会为了谁留下,对于要回到揽星间这件事,她表现的鲜明且固执。 他该放她走的。 连寤的理智告诉自己,他们之间只有一层淡淡的,说不定一触即灭的关系,他没有立场将她留下。 他们两人都是鲜活的,有着强烈自主意识的个体,各自有各自的选择,他不该强行改变她做出的决定。 将她强行禁锢在身边的这种令人不耻的想法,他不该有。 他在无理取闹。 连寤告诉自己。 可是没有办法。 连寤颇有些痛苦地皱眉,他明知他的想法是错的,可是那股不好的,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想法,已经快要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也好……” 连寤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两个字,原本神经就一直紧绷的宋清华和唐远安立即去看他。 连寤神色冷淡,视线随意地落在门外那只不知受了什么伤,落在门前的台阶,怎么也飞不起来的鸟雀。 在众人眼里已经不复存在这种事情…… 也好。 连寤暗自抿了抿唇,掀开眼皮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宋清华和唐远安,低声道:“我没事。” “……” 你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模样。 如今这种状况,宋清华和唐远安有心无力,唐远安还准备了一大堆这几个月来南都发生的趣事,预备讲给他听。 可连寤这副模样。 唐远安悄悄叹了口气,原先觉得必须要告诉他的关于伏元的事,此时看着连寤不在状态的神色,也只能再往后压一压,横竖也不差这两天。 “你醒来不久,好好休养休养。” 连寤不欲多说,宋清华和唐远安也不好继续逗留,好在宋清华检查过,他的身子确实是恢复得很好,没有什么大碍,简单地叮嘱了他两句,便带着唐远安离开。 …… 这边气氛诡异,那边西苑里,连寤跟着他们走了没多久,姜昭终于等来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她先前坐在树上,一不是为了晒什么太阳,二不是算到连寤今日会醒来,刻意在此等他。 她一直眺望的地方,是揽星间的方向。 她一直等的人,也是揽星间的人。 熟悉的红色身影在她眼前落下,那人眉心处的美人痣如同定心丸一般让她因为醒来不久,有些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乐疏朝她深深一拜,眼中竟泛起点点泪光:“殿下。” 乐疏顿了顿,她在揽星间这么久,从来都知道且深信姜昭不老不死这一事实,但姜昭昏睡的这四个月,却依旧让她胆战心惊。 “您吓死我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相信 直到再一次见到安然无恙的姜昭,乐疏那颗悬了快四个月的心才落下来。 她明白姜昭不会有事。 她这位主人当初还能压下体内乱窜的毒素挣扎着醒来告诉她时机不对,又怎么会出事。 她只是未曾料到姜昭会放任自己昏迷四个月之久。 她带着人潜伏在南都之中,观察着伏元的一举一动之时,自然也不能不管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姜昭。 她睡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尤其是对于时间本来就不多的姜昭来说。 若不是她昨日得到她醒来的消息,这会儿又亲眼看见她站在她面前,她几乎要以为姜昭的时间被缩短,不得不陷入短时间的沉睡。 “抱歉。”姜昭眉目柔和了许多,“是我过分了。” 乐疏摇头:“不,我相信殿下的任何决定。” 乐疏心知肚明,是连二公子对姜昭的影响太大了。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神奇和疑惑。 虽说在揽星间时她曾回答过姜昭关于为什么会是连寤这种问题,但她作为旁人,又无预知能力,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般。 她生下来就是为揽星间和姜昭而活,不曾动过小女儿家的心思,也未曾如姜昭一般有过什么心上人。 是以她将姜昭和连寤之间存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想象的太过简单。 喜欢就喜欢,离开就离开。 她想的太过简单,无法理解抽身时的挣扎。 姜昭眸光微闪,怔愣片刻,丝丝暖意爬上心头,连带着她的笑容也不自觉的灿烂了几分。 “留给我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姜昭道,“明晚就行动吧。” 北御城门处连寤的突然出现搅乱了她的计划,虽然依旧对伏元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她后半段的表演还没开始便不得不停止,导致她无法对伏元挣扎的内心造成最后一击。 伏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君,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权力一点一点被架空的。 她还没将他残忍冷漠的本性揭露给伏元,依照伏元的性格,他心中藏的极深的那点微弱的,由于血脉相连而对伏晖产生的心软,也势必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不过这样也好,姜昭想。 虽然在北御没“死”成,但回了南都,她也更好下手,也算是因祸得福。 姜昭预备再过问几句乐疏南陆皇宫的近况:“伏元那里——” “嘭!” 姜昭还没来得及说完,门口一声响动,吸引她和乐疏齐齐转身。 门被连寤重重推开,又被他迅速合上。 似乎是赶来的急,加之他的身体又刚刚恢复,此时鼻尖和额头都冒着细微的汗珠,双唇微张,轻轻喘着气,一副着急的模样。 姜昭有些诧异。 她很少见到连寤失态的模样,虽然他很少的,失了态的那几次几乎都是在她面前。 但她还是很诧异,前几次最起码有酒精和情绪激动情况危机等因素在。 这一次,她想不到不久之前才和她见过面的连寤此时能有什么让他失态的事情。 “昭昭。” 他急急向她走来,不由分说地将她与乐疏隔开,虽然鼻尖和额头上仍然冒着汗珠,但看向与姜昭一般略显错愕的乐疏时,尽力恢复了常态,挂起了礼貌疏离的微笑。 “乐疏姑娘。”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章 连寤状态 他背对着姜昭,右手微微向她伸过来,呈一副保护者状态,完完整整阻断了姜昭的视线。 姜昭一顿,有些不明所以。 乐疏看他这一副姿态,眉心一跳,干巴巴地朝他行礼:“连二公子,久违了。” 他一脸严肃地瞧着她,仿若她会对姜昭做什么似的。 可他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主子,她立誓要以性命守护的圣女,她会对她做些什么? 乐疏无语,她刚刚眉心一跳,心里一紧,不全是因为连寤这副护犊子的模样。 而是他如今的状态。 眉间轻蹙,隐隐藏着一股不明显的戾气,周身萦绕的阴郁气息,可比他当初离开揽星间时严重多了。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连寤如今这副模样,与当初她在谈月为他布下的幻境中见到的,可不正是一模一样。 乐疏有些紧张,谈月担心的事恐怕要成真了。 那场幻境激起连寤温和外表下潜藏着的欲望,告诉他纵容欲望的后果,可如今…… 乐疏狠狠皱眉。 连寤明显是受到幻境的影响了。 这可不妙,她想。 如今南陆已经将北御收入囊中,实力大增,其余两国内忧外患之重,根本不是南陆的对手,南陆一统天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姜昭的任务就要完成,时间也不多了,一旦到了最后时刻,便不能在山下逗留太久。 不过连寤这副模样,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让姜昭走的。 乐疏偏头,想要用眼神问问姜昭如今是怎样一个情况,可惜连寤实在护得太严,他又长身玉立的,将姜昭挡的严严实实。 连寤声线有些低,眼神忽然一暗:“昭昭需要静养,姑娘突然拜访,不知是有何要事?” 不同于往日的温和儒雅,此刻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对乐疏的敌意。 乐疏被他问得一懵,回味了好一会儿他这副语气,忽然有些理解当初谈月看了连寤的幻境后气呼呼的模样。 她这会儿也差点被气笑了。 她,乐疏,揽星间的护法。 知道姜昭醒了过后,难道还不能来找自己的主人了? 这年头,属下见主子都要经过别人同意了? 乐疏嘴一瘪,就要怼回去,忽然眼神一动,原本想要出口的一大堆损人的话也没了声音。 连寤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姜昭脸上带着无奈,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 乐疏被迫将喉咙处的话咽回去,瞪着连寤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我听闻殿下醒了。” 连寤面不改色,依旧寸步不让:“姑娘既然已经看到了,便可以回去了。” 乐疏登时冷笑一声,但姜昭还在,她只得将心里涌起的怒火压下去。 她的情绪鲜少有如此波动的时候,与谈月比起来,她一向是沉稳的那一个,当初她知晓连寤对姜昭的心思时,与怒不可遏的谈月比起来,她还算是欣然接受,甚至能开导姜昭。 只是这会儿被他浸着敌意的声音一激,再加之之前姜昭为他受伤昏迷的事,一时差点失了分寸。 好啊。 她噙着冷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连寤,感情当初在揽星间跟她打听姜昭故事的那位翩翩公子是假象。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一章 他不对劲 一番对视,乐疏沉下脸来,眼神中带了丝丝冷意,但如今这尴尬的情况,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冷着脸行了礼。 她对上姜昭投过来的含着笑意安抚她的目光,神色微微缓和,转身背对着他们叹了口气,眉头皱起,施展轻功走了。 直到乐疏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不见,连寤才放松下来,暗自松了口气,只是乐疏走后,察觉到姜昭带着疑惑的,打量他的目光落在背后,身子不自觉间又稍稍绷住。 连寤缓缓转过身,低头与姜昭对视,犹豫半天,忽然伸出手去。 姜昭一怔,长长的睫毛也随之一阵颤动,她抬眸,一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疑惑。 身为火系的修行者,除了在揽星间后山的密室那样冷的地方,连寤的身子一年四季都是暖和的。 现在也是,他的手掌温热,但并不像他的外表一般细腻,反而是因为常年的练剑,与旁人比起来略有些粗糙,此时贴上来触及她的脸庞,又是这样一个暧昧的情况,激起姜昭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垂下眉眼,视线在姜昭面上游走,最后停留在她的眉眼处,几近低喃:“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连寤的声音虽然轻,但姜昭离得近,轻而易举地将他的低喃一字不落地听完。 她仍旧有些怔愣,不仅是乐疏发觉不对,此时与连寤面对面的她,也看出了连寤的不对劲。 他面色温柔,嗓音温和,看似与往日无异,但眉头却隐隐约约地蹙着,周身萦绕着的气息也不似往日清明。 姜昭肯定他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他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当他在宋清华和唐远安那里听说了她假死的消息,才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她承认,也没伸手去扯他的手,“除了你们四个和你大哥,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了……” 她顿了顿,想起刚刚离开的乐疏:“哦,还有揽星间的人。” 揽星间…… 仿佛听到了什么刺激的话,连寤的眉头越皱越深。 实话实说,他确实已经对“揽星间”这三个字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了,一听到这三个字,他的内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烦躁,很长时间都难以消退。 “不要回揽星间了。”他低声道,带了点哀求的味道,“就呆在西苑吧,哪里都不要去了。” 他身形一动,上前半步,将人拥进怀里,抱了个严严实实。 连寤微微低头,伏在她的肩头,任由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姜昭的脖颈处。 “我不会让乐疏姑娘再见你了。” 姜昭被他这暧昧的动作弄得身体僵硬,这反常的动作,这反常的话语,她哪里还听不懂,轻轻推了推面前的人。 连寤纹丝不动,她也没在意,干脆直接放弃:“你想囚我?” “没用的。”姜昭道,“你囚不住我的……色诱也没用。” 身子被带的被迫微微上前一小步,姜昭明显感觉到连寤搂着自己的力度重了不少。 “可以试试。”他的声音在她右耳处响起,“反正如今,你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你。”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弃。”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法改正 姜昭脸色一变,有些恼怒,她挣扎不得,颇为气愤地胡乱踩了他几脚。 她给他永生,不是让他这么用的。 她没舍得下狠劲,这点力度对连寤也造不成什么影响,他仍旧抱着姜昭纹丝不动。 姜昭拿他无可奈何,面无表情的让他抱着,心里憋着火。 连寤见她没了动作,稍稍放松了些。 唐远安送给他的那些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连寤看了许多,书中描述的软玉温香,他是没有感受到的。 说软,他和姜昭隔着几层衣服,他虽表达了要将她囚在这里的意思,但却不敢过于放肆。 说温,姜昭此时的身子实在称不上温暖,或许生了气的缘故,浅浅的境力从她周身泄露出来,带着凉意。 但他鼻尖处萦绕的,从姜昭身上传出来的淡淡的,他描述不出来的香味,给了他极大的满足感。 他有片刻的失神。 他能感觉到姜昭身上的寒气愈发重了,大概是余怒未消,越想越气。 连寤无声地勾起一抹苦笑。 谁都不喜欢被囚住,何况姜昭。 曾经渴望自由的姜昭。 他有些伤心,但又无法说服自己改变想法,动了动嘴唇,想要向她道个歉。 “昭昭,对——” 连寤愕然抬眸,姜昭双手刚刚收回去,她独自气了一阵,趁着连寤放送警惕的时刻,伸手用力将人推开。 连寤被她不小的力度推的后退两步。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先行一步,想要去牵住姜昭。 “昭……” 奈何姜昭完全没有给他留下机会,他连想象中盈着怒意的眸子都没看见,只看见她转身往屋里走的背影。 连寤站在原地,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想要追上去的脚步。 她走得不快,但真的是很生气了,连寤静静地看着,觉得她的步子都比平时踩得要重的多。 她此时正在气头上,连寤垂眸,想起唐远安曾教给他的讨姑娘欢心的话。 按照唐远安所说的,他惹了姜昭生气,他应当去哄哄她,了解她生气的原因,应该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进行改正。 可是此时此刻,他半步也迈不出去。 不一样,跟唐远安说的不一样。 他惹了姜昭生气,他也知道姜昭生气的原因,可是,他无法改正。 要姜昭消气,他就要告诉她,是他错了,不该拿她给予的永生来囚禁她;要姜昭消气,他就要放她离开。 不行。 连寤抬眸,看着姜昭背对着他进屋,随手将门关上,未曾回头看他。 “对不起。”他低声道,有些无措,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昭第一次朝他发脾气,他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姜昭。 他一方面想要如唐远安说的那般让姜昭开心,一方面又固执的不想放她离开。 他抬手,红光微闪,一小簇火焰在他掌心燃起,微风一吹,热气袭来,在炎夏给人平添烦躁。 冰火不相容。 连寤苦笑,深觉此言倒有点像他与姜昭如今的情况。 即使离对方很近了,却怎么也无法在一起。 “……” 倒也是相容过的,连寤想,当初还在祈安城时,姜昭就曾将她的冰与他的火相容,还能做到不伤了他。 可他却做不到,他修为不够,若是强行与姜昭的冰相容,姜昭若不反抗,他的火系境力说不定还会伤了她。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好事 连寤走后不久,姜昭冷着脸坐在桌旁,一面倒了凉茶降火,一面撑着脑袋思考明晚的事。 她要去见伏晖。 此事她知乐疏知,只要能瞒住连寤一行人,她就能顺利脱身,在时间耗尽之前返回揽星间。 姜昭面无表情,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着茶水,思考着既能顺通无阻地回到揽星间,又能完美避开连寤的追寻的路线。 若说要与连寤硬对硬,打架方面,她是不怕的。 她活了这么久,沉睡的千百年都在揽星间那间境力充裕的密室里滋养着,以她的实力来讲,打遍天下无敌手倒不成难题。 可难就难在,连寤如今也是个不老不死的,虽然打不过她,但磨也能将她磨得生无可恋。 何况连寤如今那副让人怎么也放心不下的状态。 姜昭不曾有过这种烦恼,感情的事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一方面想留下,一方面又不得不因为身体原因离开。 这种烦恼,在早已习惯了断舍离的姜昭那里着实让人束手无策。 姜昭越想越烦躁,重重地出了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撒气般地往桌上一扔。 门口及时响起几声敲门声。 姜昭一愣,一边往门口挪,一边眉头再次微微皱起。 知道她在这里的人可不多,这个时候回来敲门的,除了连寤就是连寻。 姜昭将门拉开,连寻笑吟吟的脸出现在眼前,手里提着一包糖。 “殿下。”他哄小孩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糖,往她身后指了指,“我可以进去吗?” “连家主。”姜昭吊儿郎当地看在门框上,双手抱臂,视线从他提着的糖上迅速扫过,皮笑肉不笑,她憋着对连寤的气,难免会不小心波及连寻,“女儿家的房间,不太方便。” “……” 连寻一噎,无法可说,一时也觉得自己心急,干笑两声:“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殿下海涵。” “言重了。”姜昭与他客套两句,扬了扬眉,“家主有事?” 连寻一笑,重新提起手中的糖,递至姜昭眼前:“寐之让我给你的,他说他惹你生了气,你此时应该不想见他。” 姜昭轻声一哼,低眸盯了被连寻摇得晃晃悠悠的糖片刻,还是伸手将其接过。 连寻笑意更甚,与连寤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弯了弯:“寐之他很喜欢殿下。” 姜昭摆弄着手里的糖,沉默片刻:“家主知道连寤如今的情况吗?” 连寻神色不变:“当然,清华已经告诉过我了。殿下的血可赐人永生,那日殿下以血救寐之……永生是件好事。” 他宽慰的话并没有引起姜昭的情绪波动,她依旧垂着眸子,看着手中的糖。 “永生是件好事。”她的声音蓦然中带了点笑意,“可我的永生,以及我能给予别人的永生,可不是件好事。” 连寻的笑容有片刻的凝固,不明白姜昭此番话的意思,微微偏头:“殿下何出此言?” “你应该恨我的。”姜昭抬眸,幽幽道,“连寤因我中箭,因我命悬一线,即使得了永生醒来,最多七八年之后,你们也会是一场生离死别。” 她看见连寻略显震惊的脸色,不但不退,反而凑近人跟前,勾起一抹笑,“永远活着,可不代表永远醒着。”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四章 要爱众生 “我与盛世不能共存,等天下将要迎来新的帝王之时,我这副身子就会陷入沉睡。”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姜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带着恶劣的笑意将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已经呆滞的连寻。 “我会沉睡,直到下一次乱世来临,百姓祈愿,我才会再次醒来。如此,饮了我的血的连寤,也是这般情况。不久之后,他也会陷入沉睡,形如死亡,无人能将他唤醒。” 一番话说完,姜昭抬头,发现连寻脸上的血色已经褪了大半,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良久,才哑声问道:“所以七年之后?” 瞧着连寻这副神色,姜昭低低叹了口气,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你相信神吗?”姜昭问,瘪了瘪嘴,又自顾自地回答,“应该是相信的吧,毕竟这世上连境力这种东西都存在。” “世界上存在很多凭借人的认知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比如我的存在,比如我不得不遵守的规则。”姜昭道,“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不老不死,为何会成为揽星间的圣女,当年我从那场大雪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个位置了。” 她抿了抿唇,这些事情对连寻的打击应该不小,此时他微微垂着脑袋,显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看着有些可怜,若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宋清华,怕是已经于心不忍了。 姜昭神情微松,卸下了防备,那些因为连寤而起的迁怒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寻很难过,不过姜昭也不好受,她靠在门上,静静地望着垂头思忖的连寻,白净的脸上一片风平浪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拼死也不留下来吗?” 连寻不语,姜昭也没理会,自问自答:“我会在乱世醒来,醒着的时间却不能确定。乱世有结束的迹象,我也逐渐陷入沉睡,如今天下局势,家主以为,我还能活蹦乱跳多久?” 姜昭勾唇一笑,似迷茫似不解,微微仰头看着连寻身后太阳落下的光辉:“令弟实在是个奇妙的人物。明明我未曾与他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这般情况之下,我居然还能控制不住情感这种东西。” “我有时也想过,要不要让乱世再久一点,这样,我与连寤也能待得久一点。” 姜昭保持着靠门的姿势,盯着门外的时间长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眯了眯,硬生生泛出一点湿意。 “可是不行啊。”她的声音蓦然放轻,轻飘飘地闯入连寻的耳膜,让他下意识抬头。 那位他一直以为不悲不喜,冷心冷情的圣女殿下,红着眼角,清脆又显得极轻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 “谁能忍心呢?四国的百姓已经受了十七年的战乱之苦了。” “命运要我爱众生,便不能深爱连寤一人。” 连寻愣愣盯着她,被萦绕在她周身的若有若无的情绪感染,睁着眼睛,却蓦然泛泪:“既然如此……” 他手指颤了颤,深呼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问不出什么有用的问题,干巴巴的接下一句:“为什么要等到乱世降临了十五年才出现?” 他随口一问,来不及细想,出口片刻,便又惊觉自己再次冒犯了别人。 “为什么吗?”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救己 他问得随意,姜昭却想得认真。 她靠在门上,抿着嘴耸了耸肩:“经历过战乱之苦的人,才知道和平的可贵,才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后人热爱和平。” “又或者……”她继续思索片刻,“都是命运使然。” 说了这么些话,姜昭喉咙微动,嗓子有些干,又不好不顾连寻直接进屋不理人。 但她也实在不想应付连寻了,她与他一通话,勾起了她很多不好的情绪,实在不是件好事。 姜昭不愿开口,连寻又仍是一副呆愣模样,周围忽然寂静起来,只听得门外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叫。 姜昭眼睫颤了颤。 她也算得上是破罐子破摔了,也不怕这些事被连寻捅到连寤面前去。 “啧……” 她咬了咬下唇。 其实捅过去也没什么,连寤知道的也不少,横竖她明晚就会离开,无论他接不接受,事情都已经成定局。 她看了眼还垂着头连寻,眉头狠狠一皱,清了清嗓子,预备赶人,却叫连寻先发制人。 “我不会恨殿下。”连寻道,“寐之有自己的选择,我是局外人,体会不到他的心情究竟如何。我既是他的兄长,自然会支持他的选择。” 姜昭一愣,嘴还微微张着,一个字音还未发出,又叫她生生咽了回去,面色复杂地盯着连寻。 连寻这才抬头,恢复成平日里那般翩翩公子的模样,朝姜昭一拜,“殿下为救世而来,在下哪里来的资格去怨恨。” 姜昭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一眼,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嗤笑一声:“救世?当不起,是他们自救。” 连寻离去,西苑的大门再次被合上,姜昭才终于疲惫地半瘫在床上,盯着窗帘出神,直将眼睛看的泛酸,又猛地起身,往桌边一坐,灌了自己好几杯水。 不知是她哪句话起了作用,第二日姜昭清闲了一天,没再见到昨天那一对烦人兄弟,只是连寤派了几次人来想要给她送些小玩意儿,她又气他将她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冷着脸不留情面地打发走了。 这样也好。 南都城内灯火通明,连府各处屋子也点着灯,时有冷风刮过,让人凉爽不少。 西苑屋顶的几道黑影颤了颤,继续盯着屋内的情况。 姜昭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暗自翻了个白眼。 杯中是无色无味的清水,很快就见了底。 姜昭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她还以为那守谕会以什么手法将她掳走呢,没想到竟然用的是这种低级的手段。 若非她有心配合,他们便等着今晚在屋顶上吹一晚上的风,明早提头回宫吧。 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困意比她想象之中来得要早,脑子的眩晕感渐渐涌上来,她也没逞强,顺势趴在桌上睡了。 …… 连寤注意城里的动向很久了,他屋子里灯火通明,书桌旁是几个被揉成一团的纸,桌上摆着一副只画了一半的山水图。 连寤微微一走神,笔尖在纸上一触,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干脆将画笔放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踪 连寤一直有些不安,这些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成烦躁感,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他看了桌上的画,有些庆幸今晚知道自己无法静心,没拿那副他画了许久只完成了一半的姜昭的丹青图出来。 今日派去寻找乐疏住处的人还没回来,姜昭又还在气头上,他不知道如何哄,只能寻一些小玩意儿送她,也不知道方才小厮抱去的那副花鸟图她收没收。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寤眉心一跳,不等外面的人嚷嚷,快步去开了门。 “二公子!” 惊慌的声音响起,连寤往夜色中一看,他贴身的小厮依旧抱着那副花鸟图,急急向他跑来,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连寤当即皱了眉,还没开口,那小厮便急急冲上来,顾及着连寤交代的不可外泄的话,压低声音道:“公子,西苑那位姑娘不在了!” “!!!” 连寤顿时大惊失色,被不断压抑的不安化为实体,戳心而来,月色之下,连寤脸上忽然失了血色。 顾不得小厮,他一时连自己的轻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跌跌撞撞朝西苑奔去。 方才还在意着小厮脚下踉跄,却不料他此刻也行走不稳,小腿一软,险些撞上院门,看得小厮胆战心惊。 他一张脸与他家二公子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抱着画茫然无措。 他送了一日的东西,却一直被拒之门外,未曾见过西苑姑娘的真容,并不知道西苑里住的是谁,只知道二公子从北御带回来了位姑娘,极其爱重,大有金屋藏娇之意。 他被嘱咐过要保密,此时人丢了,二公子状若疯魔,他思索了半晌,一咬牙,往连寻的院子去了。 “昭昭!” 西苑禁闭的院门蓦然被一道境力破开,随着“嘭”的一声声响,连府里没睡的,睡下的,都被吓得心尖一颤。 有好事者出门往声音源头一望,只见红光乍现,夜里又涌起燥热,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预备往西苑方向走两步,又有护院领着护卫过来一一告知他们不许多事。 事及机密,众人再八卦,有家主一声令下,也只得收了好奇,各自回了岗位。 连寤顾不得书上教的礼仪,双臂一伸,直接推开了姜昭的房门。 屋子里的灯火还燃着,姜昭喝了一半的清水已经凉了,连寤闯进屋子里,愣愣地盯了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环望着屋子里的情况,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放轻了呼吸,声音发颤:“昭昭。” 空气之中还存着姜昭的境力,大概是她嫌天热随手捏了个诀,此时还没完全消散。 有冰系的境力,却没有她的气息。 连寤突然眼眶一红,双手紧握,死死压制住即将失控的情绪,放轻声音,抱着最后的希望再唤了句。 “昭昭。” 门口一阵响动,连寤眼睛一亮,急忙转身望去。 只有微微喘着粗气的连寻带着担忧的神色而来。 至亲面前,连寤有稍稍的放松,背过身子,微微低着脑袋,有些失落:“大哥。” 连寻一僵,大步靠近,想要张嘴安慰几句,手还未触及连寤肩上的布料,却见他浑身一颤,快步朝梳妆台奔去。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各自珍重 姜昭是不爱打扮的,她生的好看,简单的修饰就足以动人,连寤从未送过她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什,这张梳妆台上也没有多少东西。 可那张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上面的纸,尤为突兀。 它被人随意对折,又随手放在首饰盒上。 连寤的心跳突然加快,弯下身子,指尖将要触及白纸之时,又犹犹豫豫地瑟缩几下,长呼了口气,才慢悠悠地拾起,露出里面写的整整齐齐的四个字。 “各自珍重。” 连寤脸色煞白。 连寻悄悄靠近,从他身侧看见了白纸上的字,欲言又止,盯着连寤紧绷的侧脸。 红光一闪,连寻下意识一个眨眼,还没搞清情况,只看见弟弟手中的物什顷刻之间化为灰烬,轻飘飘的坠落。 “寐之,你——” “我要进宫。”连寤打断他,双拳紧握,紧皱着眉,“伏元还未下定决心夺权,宫中也未曾有任何变故,她还没走。” “这世上,除了伏元,没人能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她一定在皇宫。” 他咬牙,不顾连寻眉间的不赞同,转身往皇宫奔去。 …… 姜昭确实在皇宫。 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极其阴冷,虽比不得揽星间的密室,但姜昭当初查出这么一个地方时,也着实震惊了一番,没想到南陆还能有这样的地方。 又潮又湿,温冷的水没过她的腰部,脚下一边一条压制境力的锁链,将她死死禁锢住。 那黑心肝的伏晖,锁住了她不说,还害怕她过于强大,想要挑断她的脚筋,幸好她躲得快,又演得好,才让他以为得了手。 不见天日,除了嘀嗒的水声,姜昭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目光所及,也是一片黑暗,半分月色都透不进来。 一丝光亮不见,似乎连空气都稀薄起来,姜昭用力呼吸了一番,动了动被一左一右吊起来的手腕,发出一阵并不清脆的声响。 一动,手腕处那铁链上带的倒刺又刺进她手腕处细嫩的皮肤,鲜血从指尖坠落,一滴一滴没入水中。 太难受了,她甚至能感受到困着她的水并不干净。 脚被划开的地方触及这些温冷的水,刺痛感一阵接着一阵传来。 这样的环境,太过压抑。 饶是自认习惯了揽星间那间密室的姜昭,也不得不感慨修建这处监牢之人的丧心病狂。 她应该已经流了不少血了,手腕处淡红色的星星印记被鲜血染的看不清。 她能留在山下的时间不多了,受此影响,与往日受伤比起来,她这次要虚弱得多。 不过恢复的速度却并未减慢,姜昭舔了舔嘴唇,感受着身体的恢复,莫名想要狠狠嘲笑一番此刻正在狂喜的伏晖。 她流的血已经不少了。 一口便能叫人永生的血,别说一人,他领着他全家来,这些血也够了。 思及此处,姜昭咬牙切齿。 伏晖那杀千刀的,放她的血就算了,偏偏还只想要她的心头血。 预备得了永生之后,将她生生世世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姜昭闭眸休息。 这地方实在难找,她与乐疏商量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得出一条将人引过来的法子。 姜昭阖眼不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 姜昭登时睁眼,嘴角在黑暗之中勾起个漂亮的弧度。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比你差 壁上的灯被人尽数点燃,姜昭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勾着冷笑看着进来的人。 他与她隔了半个水池,死士贴心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他顺势坐下,盯着姜昭的一双眼睛里,贪婪与贪心毫不遮掩。 姜昭冷哧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讽刺道:“看来君上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连我都敢囚了。” 伏晖毫不介意地大笑两声,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昭,摊手道:“北御已亡,这天下都会是我的,何况揽星间?我有何不敢囚殿下?” “……” 姜昭沉默片刻,低头盯着浑浊到她甚至都不能看见池底的水忽然笑了。 伏晖顿时黑了脸,听着她笑声里毫不掩饰的讽刺,看她不耐烦地掀开眼皮,说他痴人说梦,仿若看一个笑话。 “你以为这天下是给你的?”姜昭冷声道,“可惜这即将归于南陆统治的天下,即将到来的锦绣盛世,都是给伏元的。” “至于你?”她动了动手腕,印记消散和倒刺刺进伤口的疼痛一起传来,让她有些难耐,控制不住地想要瑟缩,身上多处都有疼痛传来,可她仍旧冷冷瞧着伏晖,红唇一动,又说出几个气死人的话来,“痴人说梦。” 伏晖被她气得不轻,咬牙切齿地紧盯着她,仿若要啖其肉饮其血。 不过,他也确实奔着饮她的血来的。 伏晖一道境力打进水中,姜昭立即被疼得眼前一黑,微微仰头,眸子里一片暗沉的死寂,毫无光泽。 也是奇了怪了,都说境力会与血脉有关系,明明伏姚和伏元两人都是风系,偏偏这伏晖独自得了个雷系的境力,与唐远安一般,磨人的要命。 “伏元?”伏晖冷笑,满意看见姜昭吃痛的模样,“该是你痴人说梦,我还未老,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我会得到你的血,会得到永生,成为这天下永远的帝王。”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面色又冷了几分:“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从北御回来这几个月,直接将伏姚杀弟的事捅到明面上,又抓出伏姚纵容手下人贪污敛财的事,将人软禁在寝宫,终生不得出,还几乎要架空我过半的权力。此子,着实危险。” “不过,若说他心软,他又搅得我一家不得安生,让他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动了轻生的念头;说他心狠,不论是这些人,还是我,他都不杀,甘为人臣,居于我之下。我让他以自己为饵,诱你将揽星间的情报网奉上,却也是宁死不从。” 他眼神一刻没离开过姜昭的面容,咬着牙想要从这张一惯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半点惊慌。 姜昭神色已经恢复,那些疼痛转瞬即逝,对她来说也并不是接受不了,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舔了舔嘴唇,算着时间,接了伏晖的话:“伏元这人,可比你重要多了。你有什么呢,如今茶馆饭店,人们偶尔放松闲谈,会论你什么呢?说你残暴冷血?说你凉薄多疑?哦,还可能说你为南陆统一天下打下基础,说你在军事上的成就不小,还说你用情至深,爱重皇后。” “可即便如此,伏元却不比你差。”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只认身份 “他带兵打下北御,立下功绩。数万大兵入北都,未杀北都一人,大办燕运葬礼,整肃北御上下贪污之风,以仁爱勤政之名扬名。比起残暴冷血的你来说,他可不是要得民心太多?” 伏晖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低沉,一片风雨欲来的景象,眼神狠劣又阴毒。 伏晖气极反笑,手心紫光一闪,化出一柄短刃来,也不顾温水脏污,起身入水,缓缓靠近姜昭。 “任凭殿下这张嘴如何能说会道,扰人心乱。”他猛地掐住姜昭的下巴,手一抬,致使人不得不仰头看他,脚下狠狠一踩,脚链摩挲伤口,水中的红色又浓了一点。 姜昭吃痛皱眉,伏晖被她此番表情取悦,左右看了看她的脸:“这张嘴再厉害,如今不也被人困在这里,手脚被废,宛如废人。” 姜昭皱着眉,对他的动作十分不满,指尖难耐地动了动,差点没控制住将人甩出去。 她努力压下心中爆发的怒火,微眯着眼,视线从他身后站着的守谕和其他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未曾理会伏晖的挑衅,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守谕这些人,是听命于你的吗?” 伏晖蹙眉,没待他回答,姜昭自己轻笑一声,眼睛发亮,替他回答:“其实也不完全是属于你的吧?这支没有名字的死士队伍,由南陆开国国君建立,不参与皇子争权,不听旁人差遣,只要国君是伏氏人,便只听命于国君。” 她声音淡淡,纵使下巴还被伏晖大力捏在手里,疼痛过后,她又恢复成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守谕纹丝不动,眼神却是控制不住地往她这里瞄了一眼。 伏晖的脸色难看之极,盯着姜昭的眼神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姜昭却仿若没有感觉,含着笑道:“他们认的,不是你这个主人,是你这国君的身份。” 蓦然,姜昭笑容一收,面上露出怖人的寒意,低声道:“太子被废,不成气候。所以,只要你死在这里,伏元就会是下一任国君,你身后的这些人,也会易主,听命于伏元。” 她不是个大度的人,若是说对守谕射她那一箭毫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支队伍实力雄厚,又只认国君,留给伏元,没什么不好。 伏晖彻底被激怒,扔开姜昭的脸,手中短刃扬起,狠狠刺入姜昭心口。 姜昭当即咬住牙,压住因为疼痛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只发出一声闷哼。 短刃离开,鲜血顿时从姜昭的伤口处流出,大半浸入她胸前红色的布料。 伏晖盯着那股红色,只觉得血气上涌,神色癫狂,伸手就要去接她的血。 “呵。” 静谧的空间里只闻一声冷笑,伏晖的手指停在半空中,目光惊恐。 姜昭低着头冷笑,白光乍现,腰下的温水迅速冰封,生生止住伏晖的脚步。 连同姜昭伤口处的鲜血,也被主人毫不留情的冰封,伏晖固然上半身能动,也得不到丝毫鲜血。 在他之后,守谕与属下几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他抬头,正对上姜昭冰冷的,将要收回去的视线。 “你知道吗?”姜昭勾唇一笑,“在那些话本子中,像你这样的恶人,多半是死于话多。”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章 姜昭境 姜昭啧啧两声:“我若是你,将人绑来时,就该一刀捅了我。有说这些废话的功夫,你早就得到永生了。” “你?!” 伏晖大惊失色,犹如看见恶煞,并未关心她话语中的讽刺,偏着脑袋去看身后他带来的死士,面色灰败,“你的境力,不,不该……” 姜昭依旧保持着被锁住的状态,嗤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锁链:“这区区的缚锁,也想锁住我一身境力?” “不可能!”伏晖反驳,身子向后仰去,想要逃离此处,双腿却被冻住,半分也移动不得。 不可能。 他咬着牙在心底不断重复,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 “这缚锁,我找守谕试过,他一个九境的人都——” “九境的人?”姜昭不耐烦地打断他,境力再放,生生冻僵守谕几人的手脚。 整个空间内,纵使灯火通明,却不觉半分温暖。 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冰冷,守谕半跪着撑在地上,手指冻僵,不受他的使唤,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避免一头摔下去。 更令人心生绝望的,是从他内心泛出的,让他浑身战栗的,对强者威压的惧怕。 当初在城楼之处,他分明应该是伤不了她半分的,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直在主动接受他的攻击。 守谕猛然抬头,冷不丁撞进姜昭似笑非笑的眸子里。 “九境的人又如何?”姜昭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又告诉过你修行这一门课,最高只可达九境?” 她不老不死,活了千万年,便受了那密室里充盈的境力滋养了千万年,如今的修为,岂能是区区九境一词能形容的。 伏晖腿被冻着,浑身发凉,身子也不自觉地颤抖着,嘴唇惨败,他抿着唇垂眸听她继续讲,握着短刃的右手却悄悄抬起。 姜昭微不可见地瞥了一眼伏晖的右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笑容不减:“无人至九境之上,所以此境,名为姜昭境。” 姜昭境。 伏晖暗自重复了一遍,此刻水池里的水被她尽数冻住,他的双腿已经麻木,没有任何感觉。他是个惜命的人,当初能为自己性命将爱妻与幼子丢弃山林,如今更是不愿轻易舍了这条命。 他逃不掉,打不过姜昭,身后带过来的死士也被她狠狠压制,一时成了什么也干不成的废人。 他想活命,除非他得到永生。 得到永生,纵使他打不过姜昭,也不会被她杀死。 姜昭眸子冷光闪过,她眼里涌现一丝笑意,听着由远及近的动静,眼睁睁地看着伏晖再次扬起手中的短刃,狠狠刺穿她的心口。 她不避不让,不拦不阻,如愿吐出一口鲜血。 刹那间,她看见了很多事,万事万物皆在她眼里慢了脚步。 她看见,伏晖身后,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一群人。 看见连寤惨白的一张脸,看见伏元不可置信的一双眼睛,看见连寻惊慌的神色,看见守谕几人脱力倒在地上,看见慌乱不已的士兵。 看见她流出的血液在她最后的授意下,迅速冻结,破碎,在暗沉的灯火中化为血色的冰晶,缓缓消散。 看见腰下的水迅速融化,手腕处的倒刺随着她的坠落狠狠刺入手腕。 看见那一抹不由分说的,承载着主人怒火的红色境力狠狠打向伏晖。 “昭昭!” 她闭了眼,只听见有人唤她。 难过之余,她终于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意。 接下来,就交给乐疏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君 连寤避开所有人担忧的神色,独自靠在门上,紧闭双眸,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他紧咬住后槽牙,双手紧握,才能勉强压下了身体里乱窜的境力。 那种从脚底蔓延而上,由内及外摄人心的寒冷与他体内的火系境力互相冲撞的感觉,他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尝试第二遍。 仿若被人精心算计好一般,他与伏元踏进水牢时,只看见伏晖扬起的刀和自姜昭心口的鲜血。 明明万物皆静,可他却听见了空气中的悲鸣,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致使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泛疼。 她没有给伏晖留下一丝后路。 无论是她心口泛出的鲜血,还是刀刃上的红色,都被她冰封,化作冰晶,让人来不及触碰。 尚未愈合的伤口也被冻住,不见寒冰,却不肯再流出一丝鲜血。 这世间,再没人能得她一滴血。 伏元终究没有弑父,他也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弑君。 一红一棕两道境力先后击向伏晖,没要了他的命,却让他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余生只能在病榻上用药水吊着气。 他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伏元的这十几年,生父遗弃他与母亲,他又被母亲遗弃山林,下了毒,差点喂了野兽,受命运眷顾,被子时村的人捡到养大,却又遭遇兄长追杀,生父也默许。 遇见姜昭,见民生,生夺位之心,获称霸之力,自以为一切走向正轨之时,被伏晖算计,差点要了挚友和姜昭的命。 最后,心软放过的父亲,在他眼前刺穿了姜昭的心口。 那是他亦师亦友的……心上人。 姜昭对伏元来说是多重要的人,连寤能略知一二。 换作是他,濒临绝望的人生中,突然出现一位带着希望来的人,又怎么能轻易待之。 如今,伏晖被囚深宫,生不如死,皇后幽闭后宫,一夜白头。 文武百官连夜进宫,新君上位,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伏元无处发泄的怒火,尽数扑向了那些以为新君上任,根基不稳而生不轨之心的大臣。 他不愧是要做天子的人,一怒,便是流血千里,行刑台的鲜血整整三日未干。 朝臣人人自危,不敢有一丝忤逆。 喜怒不定,心思难测,手段狠戾,勤政握权,他越来越像一个帝王。 可姜昭,已经昏迷半个月了。 他靠在门上,无视连寻和唐远安的担忧,等着宋清华出来。 她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身体却陷入一种极度的虚弱,不曾睁开眼一次。 乐疏已经来过不下十次,每次都要与他打上一架,直到五天前,她查看了姜昭手腕处那道淡得快要看不见的印记,对着他叹了口气,说再给他五日时间。 今天已经是第五日,她要来了。 连寻刚从宫中回来不久,新君上位不久,事情不少,他一天要处理的事务也不在少数。 只是今日听见宋清华察觉到姜昭有醒来的迹象,他才慌忙把事情推给了宋清业,得了伏元的准,从宫中赶了回来。 “寐之!” 屋里的宋清华高声喊了句,守在外面的三个男人立马进屋,小心翼翼地往床上看去。 宋清华已经为姜昭检查完毕,衣服重新被换了一套,与浓烈的红色相比,她的脸实在苍白的过分。 “你们看!” 宋清华退开一步,将床上的姜昭完完整整地露出来。 连寤屏住呼吸,姜昭放在被褥上的手,纤细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未醒 姜昭的指尖颤了颤。 可也只是指尖颤了颤。 连寤几人又在屋子里观察了小半个时辰,床上的人眉目紧闭,没有半分要睁眼的意思。 连寤有些急切,又不通医术,无法开口,只能一直往宋清华那里瞧。 宋清华有些失落,按照她的推算,姜昭这会儿应该是会醒来的,可惜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未曾如她料想的那般。 她将姜昭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褥里,触及的冰凉再次让她指尖一颤。 姜昭的身子太凉,若不是依旧有呼吸与脉搏,她丝毫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左右都是今日里的事了。”她朝连寤笑了笑,“好歹是有动静了。” “……” 连寤抿了抿唇,微微点头:“辛苦了,我守着就好。” 唐远安将要脱口而出的关心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弯咽了回去,复又张了张嘴,却对上连寻温和的视线。 他冲他摇了摇头,唐远安闭了嘴,安安静静站在连寤身后,看着床上不知情况的姑娘。 他一点都不相信姜昭会在伏晖手下出事,莫说伏晖,便是他们这些到了九境的人,对上姜昭,想要重创她,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清楚她的实力,即使有缚锁在,她也不会为人鱼肉。 这一点,连寤应该也是清楚的。 不过是姜昭想要离开的谋划罢了,如当初在北御时一般。 宁愿将自己伤的千疮百孔,也要回归揽星间。 可怜她才昏迷四个月,醒来不过两天,又陷入沉睡。 连寻又在屋里陪了他半个时辰,见姜昭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才又去了军务司。 屋顶之上,黑影一闪而过,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南陆皇宫。 伏元送走宋清业已久,手里握着关于攻打东连的折子,心思却半点也静不下来心。 他眉眼之间已有几分不怒自威,此刻紧皱着眉头,倒让御前伺候的宫人战战兢兢,不敢做声。 这位新君的性子,他们是见识过了,他身为五皇子回宫时还不显,直到不久前亲眼见他囚了伏晖,又与林平露在后宫吵得不可开交,口中声声关于毒杀亲子的逼问,几乎要将他们那位向来温柔内敛的皇后逼成疯子。 又见识了陆陆续续地从这勤政殿里,大叫着被人拖出去的大臣们,才深刻的认识到,隐藏在伏元身体里的,比伏晖有之过而无不及的残忍的血脉。 不触他霉头,才能万事皆安。 “出去。” 捏着折子的人忽然不耐烦地盯了他们一眼,冷声下令。 殿里的人立即如获救般逃命似的出去。 伏元有些急切,他明白他如今手段太狠,在百姓那里还不显,在这几位近身伺候他的宫人眼里,比他那位父亲好不到哪去。 百姓只知道他斩贪官,杀奸臣,这些人却是会在宫里直面他狠劣的一面。 伏元有些隐隐的无奈,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一来,他才上位,需要这些人的惧怕,二来,近来事情太多,他也无暇顾及这些。 大门被人轻轻合上,伏元回神,微微偏头,守谕在他身边落下。 “君上。” 他半跪在地上,向伏元抱拳,神色恭敬,“圣女并未醒来。”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私事 并未醒来。 伏元闭了闭眼:“宋家的姑娘不是说,今日会醒?” 守谕如实报告:“是。按宋姑娘的说法,今日便会醒。” 会醒就好。 伏元松了松紧捏着折子的力度,摆手让守谕回去,将自己重新置于安静的空间之中。 他不敢去看她。 她被伏晖三番两次地伤成这样,而他身上又流着伏晖的血。 他不敢去。 皆是由于他的软弱,才会给了伏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将她害成这般。 知道圣女还活着的人不多,当初与他们一起进入水牢的士兵,看见的只是不知生死的姜昭。 他一时忘了下封口令,没待他冷静下来想出说法对策,这群管不住嘴的,已经将伏晖藏了圣女的尸体一事捅了出去。 事情却不是他预料般的混乱,反而比他想的顺畅太多。 事情在民间发酵几日,揽星间一群人突然降临南都,强行破开南都城门,无人能拦。 揽星间护法又在城门之上痛斥伏晖强掳圣女尸体做法,直接道出他当日射杀圣女之事,扬言南陆若无交代,便联手他国覆灭南陆。 言语之中,暗示五皇子是圣女选中的人,只要南陆给出交代,她们便不会违背圣女之令。 众怒之下,伏晖退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手国君之位。 一切都太过顺利。 顺利到他不需要多加猜想,便知道这些事都是姜昭的手笔。 破城门也好,质问南陆也好,都是为了激起百姓对伏晖的怨恨,让他得民心,让他名正言顺的继任国君之位。 姜昭为他谋划太多,连被伏晖刺穿心口,都是为了让他狠下心来。 他害了她,如何敢去看她。 …… 与宫中无心公事的情况不同,连寻是在去军务司的路上被人截住了。 他走得急,便没让府中人准备马车,直接骑了匹马便往军务司跑。 只是半路上被突然冲出来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来者不过三五人,却个个都是九境高手,带着不逊于他的温和笑容,在路上百姓好奇又不敢多看的眼神之中,笑着向一旁的高楼上扬了扬手:“连家主,我家护法有请。” 连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茶楼二楼窗边撑着脑袋向下望的红衣姑娘。 他见过,他认识。 正是跟他弟弟打了好几架的乐疏姑娘。 他们来势汹汹,连寻境力明显拼不过他们,只能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上了楼。 乐疏带来的人不多,算上她,也不过堪堪六人,她显然也不打算久待,房间里店家送上来的茶一点未动。 乐疏与连寤打了几架,连寤在她这讨不到便宜,可她也拿不老不死的连寤无可奈何,今晚时期已至,她必须要带姜昭离开。 “连家主。”乐疏对他没有多好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和颜悦色,直接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规劝令弟,容我等接圣女归山。” 果然如此。 连寻面上没有多大的波澜,除了连寤与姜昭的这一层关系,他与揽星间的人并无多大的关联。 是以乐疏找他,除了姜昭一事,他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件事。 “实在抱歉,此事是舍弟与殿下的私事,在下无法干涉——” “私事?”乐疏冷笑打断他,端着一副与姜昭一般冷冷清清的模样,眼中充盈的嘲讽不要太明显。 “家主因何认为,这仅是殿下与连二公子的私事?”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四章 情深意重 连寻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见揽星间其余五人,站在乐疏身旁,皆敛了温和,冷眼瞧着他。 她右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子,又干脆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家主想用那一套男女情爱反驳我?”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冷笑,“我之前如家主一般,十分看好殿下与令弟的感情。但在下私以为,感情这种事,应当是拿得起放得下,不能离了对方便要死要活,非要与人闹个不死不休。” 也不等连寻反驳她,乐疏又接着道:“姜昭是我揽星间的圣女,她的去留,关系着整个揽星间,家主如何敢说这只是二公子与殿下之间的私事?” 连寻说不过她,加之也确实不占理,干巴巴道:“寐之待殿下情深意重,怕是——” 他话没说完,便被乐疏睁大眼睛一瞪,被迫闭了嘴,什么也不说。 乐疏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她在连寤那里没讨着好,吃了瘪,心中有火,又劝不动连寻,说话时难免带了怒气。 “情深意重?”乐疏拍桌而起,厉声问他,“哪种情深意重?是是扬言要纠缠不休的情深意重?还是三番五次罔顾别人意愿的情深意重?家主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弟弟,他这般不顾殿下意愿的情深意重,殿下要不要得起?” “这便是你连家的二公子?这便是你那以清风霁月闻名的弟弟?” 她紧紧盯着她,声声质问将他逼得倒退一步,一向沉稳的面上难得有些窘迫。 乐疏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咬着牙,坐了回去,伸手终于去动了那壶送来已久的茶。 她顺手给自己灌了杯凉茶,平复了情绪:“我找你不是要与你吵架。” “我问你。”乐疏放下茶盏,“出征之前,殿下告诉你的关于她手腕处印记的事,可还记得?” 她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倒将连寻杀了个措手不及,呆愣了片刻,才从回忆中翻出这么一件事。 甫一思及姜昭手腕处的印记,连寻心下一惊,猛然抬头:“护法的意思,是印记要……消失了。” “是。”乐疏道,“本来四个月之前,还在北御时,我们就该接回圣女……今日,就是最后的期限。” 似乎是不放心连寤得知此事后会让她带姜昭离开,乐疏皱着眉头,郑重其事道:“我一定要带走圣女。” “殿下会死的。”她说。 “死?”连寻错愕,下意识反驳,“可殿下当日明明说的是沉睡。” 乐疏冷嗤:“不是只有身死魂消才叫死亡。若自己不再是自己,还能称之为活着吗?”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连寤……”连寻还没来得及细究,只下意识张嘴,不愿意配合她们,他话没说完,却见乐疏直勾勾盯了他片刻,在他开口询问之前忽然甩袖准备离开。 “罢了。”她回头瞪他一眼,“你们两兄弟都不是好东西!哪怕知道殿下有性命之忧也不改心思,心尖都黑透了!算我今日白忙活一场。”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凭什么 乐疏怒气冲冲地走了,连寻在屋里沉思了良久,再次放弃了前往军务司的想法,骑上马改道回了府。 乐疏比他先到。 西苑之内,姜昭的房门紧闭,揽星间的人将闻风赶来的宋清华和唐远安并着连寻拦在院外,留连寤与乐疏二人单独对峙。 连寤身后的房门紧闭,他站在门前,手中握着泛着红光的剑,面无表情地盯着乐疏,不肯有一丝让步。 “连寤。”彼此都撕破了脸皮,乐疏也没了最初对他的彬彬有礼,不由自主地泄出几分狠劣,“把殿下还给我。” 连寤并不言语,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没有任何动作。 乐疏有些恼怒,手中却并未像前几次一般化出武器,她连揽星间的人都赶去了门外,不让任何人进入这里。 烦躁地皱了皱眉,乐疏不善开口:“连寤,她会死的,殿下会死的!” 她的声音不复平时的宁静,带着几丝激动,悦耳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刺耳,此刻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谈月。 连寤低垂的眼睫随着她的声音颤了颤,却仍旧是没有多大的动作,固执地站在门外:“她不会死。” “你怎么就十分确定她不会死?”乐疏道,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见连寤依旧一副不言不语,也不肯让她进屋的模样,重重地哼笑一声,“若非殿下爱重你,今日来的便是谈月,即使杀不死你,也能将你困在幻境之中。” 连寤眸色一沉,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剑上的红光更甚:“便是她来,也不能带走姜昭。” 乐疏气极,憋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连寤皱眉之际,她忽然嘴角微勾,嗤笑一声:“所以这是在干什么呢?你觉得你爱她,就要不顾一切把人留下来?” 她实在是觉得讽刺,也收了与连寤对峙时那股一触即发的敌意,抱着臂后退半步,回头观望了一番院外不小的动静,又重新将嘲讽的视线落在一身白衣的连寤身上。 “你或许是话本子看多了,觉得殿下身份不一般,你如今得了她的血也成了不一般的人,所以将自己与殿下想成话本子里的苦命鸳鸯,我们都是持着棍棒的恶人?” 乐疏似笑非笑,不顾他脸上一点一点褪去的血色:“可惜全都是你自以为是!” “你以为你是在带着她与天斗,与命斗?”乐疏说着,将自己好容易平复下去的情绪又说的激动起来,“你只会害死她!你那自以为是的爱,就是要她哪怕死在这里也不让她离开?” “我呸!你罔顾殿下意愿,觉得自己将人留在身边才是对的。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你爱她她就得留下来?凭什么她就得依着你?凭什么她要离开就是错的,你非要将人留在这里就是对的?你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是殿下多对不起你?你想要她留下,可她凭什么因为你想就得留下?” 乐疏一时乱了分寸,厉声质问,将连寤骂得脸色煞白,握着剑的指尖微不可见的轻颤。 乐疏每一声质问都直接破开他的心脏,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眼前。 她说的对。 可他脑子里思绪乱窜,一方面唾弃自己的行为,暗骂自己白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一方面却仍旧不肯放弃。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六章 系铃人 连寤沉默,在乐疏怒目之中,他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连寤的身子顿时僵住。 姜昭还活着的事被人压下去,知道的人不多,连府里除了他和连寻,谁都不知道这西苑住的是谁,都以为是他连二公子金屋藏娇。 姜昭身份特殊,他们也没有安排下人照料,此时连寤在门口,连寻几人在院外,能从里面打开门的人,只有姜昭。 姜昭的屋子里受她无意识外放的境力影响,时常冰凉冻人,随着门开,一股凉气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涌出,扑在他背后。 一股热气突然就熏了他的眼,他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瞬间蔓延开来的酸胀情绪让他红了眼眶。 连寤形容不出自己此时的情感,欢喜夹杂着难受,让他的心口有种说不出的堵闷。 说来惭愧,他见不得她白着脸昏迷不醒的模样,却又在夜深人静时有过若是姜昭醒来要走,这样睡着也好的这样极度自私的念头。 院外安静下来,站在他对面的乐疏惊慌失措,苍白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殿,殿下,你不该,不该……” 连寤将她脸上不断变化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震惊,慌乱,无措,自责,恐惧,他从未在这位护法脸上看见过这样多的情绪。 “!” 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再去考虑,一双眼突然睁大,瞳孔狠狠一颤,僵在原地的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冰冷的手指覆上他握住剑的手,刺激得他浑身一颤,由着她轻轻松松化解了他的武器。 “乐疏。” 许久没开口说话,加之受过伤,姜昭的声音还未恢复成往日的清脆,带着病态的沙哑,对乐疏劝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不会有结果了。” 乐疏含着泪向她靠近一步,连寤立即抬眼盯住她,乐疏干脆停在原地,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盛气凌人的声音终于有了几份软和:“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我不好。”姜昭打断她,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先回去吧,要不了几日,我会去找你的。” 见乐疏神色依旧,姜昭顿了顿,眉目再柔和几分:“放心,一次而已,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传入乐疏的耳中,还不等乐疏有所反应,连寤神色微微一变,右手微动,反客为主,将姜昭冰冷的手攥进手里。 乐疏泪眼朦胧地盯了他们片刻,好似漂泊的落叶终于找着了依赖的树木,嘴一瘪,耸了耸肩,不自觉露出几分稚气,乖乖巧巧应了声“好”,才终于肯带着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走归走,她心里的焦急却半分没少。 姜昭再次醒来,并不是什么好的消息。 乐疏心中忐忑,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她不想带走姜昭,实在是连寤狠起来是个不要命的,仗着自己不会死,拿命跟她拼,她实在无法从他手中带走姜昭。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别无他法,只有等着姜昭的消息。 揽星间的人离开,院外被拦住的几人连忙往门口处奔来。 连寤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终于肯抓着姜昭的手转身。 下一刻,在他惊慌的眼睛中,姜昭身子一软,往地下跌去。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七章 虚弱 “昭昭!” 连寤下意识伸手揽住姜昭的腰身,轻轻一拉,将人拥进怀中。 冷气扑面,带着点让人不安的气息,连寤的眸子明明灭灭,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 姜昭粗粗地喘了口长气,有些无奈。 她已经很久没有有过这么虚弱的感受了,仿若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明明她的身体查不出什么问题,境力也仍旧充盈,却使不上力,大脑有些混沌。 但好在,她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朝她奔过来的一群人也因此停下脚步,无措地看着她,姜昭勉强咧嘴笑了笑:“我没事。” 可她唇色发白,昔日灵动的眉眼莫名染上一股病态,手撑着连寤的手臂,全凭他才能站稳,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宋清华眉心狠狠拧住,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的手,手指燃起境力。 连寤抿了抿唇,没有阻拦。 不过瞬间,宋清华脸色骤然惊慌,抓住姜昭的手显得有些慌乱。 “怎么可能?” 连寤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宋清华指尖的境力依旧燃着,咬着下唇,不信邪地再次将境力往姜昭体内送去,却无一例外再次受到阻拦。 她无法将带着治愈能力的境力输送进姜昭的身体。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蓦然引起她的惊慌。 唐远安探上来,看看宋清华,又看看姜昭:“出什么事了?” 姜昭松开连寤,手掌轻柔地握住宋清华的手掌,朝唐远安摇了摇头:“没事。” 不等其他人再开口,她颇为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我有些乏,想休息休息。” 连寤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深深望了宋清华一眼,一言不发地带着人往屋子里走。 唐远安几人站在门外,不敢跟着进入,挠了挠脑袋,露出几分不解。 连寤将姜昭重新扶至床上,刚刚为人掖了掖被角,一抬眼,只见姜昭直勾勾地看着他,被他发现也丝毫不见窘迫,反而朝他笑了笑:“我想见伏元。” 连寤眉心狠狠一跳,动作微顿,没有回答。 姜昭也不恼,安静地望着他。 良久,连寤才闭了闭眼,喉结微动,吐出个“好”字来。 姜昭复又弯了弯眉眼,安心地闭了眼。 连寤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循环多次,才终于背着手,一言不发地前往书房。 …… 伏元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过将将用完午膳,内侍风风火火地冲进勤政殿。 他知道姜昭醒了。 彼时总管正在屋里询问他午膳的事,守谕突然出现,告诉他姜昭已醒,惊得他掉了笔,面色突变,吓得总管瑟瑟发抖,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连寤来这封信,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是原本他以为的通知他姜昭醒来的信,忽然变成了姜昭要见他。 伏元捏着信纸的手指不受控制用劲,将平整的信纸捏出道道褶皱。 他已经登上国君之位了。 他以为她的任务达成,不会再见他了。 送信的内侍踌躇许久,未看明白这位新君的心思,只下一刻,他便见这位新君如他方才一般,风风火火地出了勤政殿。 …… 伏元推开姜昭的房门时,连寤正询问宋清华姜昭的事。 “她的身子很虚弱,但我查不出原因,境力也无法进入她的体内。”宋清华咬牙,看着伏元冲进屋子里,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 连寤也看见了,只是姜昭要见伏元,他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拦着。 沉默之际,宋清华突然出声。 “她的身子真的出事了。”宋清华道,“寐之,别再囚着她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八章 问心无愧 伏元被屋子里的冷气激得微微瑟缩,往床边看去。 姜昭靠在床头,被褥滑落在腰际,面色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神情却颇为闲适,指尖正在剥着糖纸,将方方正正的糖往嘴里送。 见伏元进屋,她眯着眼一笑:“没想到,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 伏元垂在大腿边的手指动了动,声音发涩,不敢靠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昭舌尖微动,舔了舔上颚,将糖块推至左边,主动将滑落的被褥拉起,将泛凉的双手藏进去:“一切顺利?” 伏元望着她的笑颜,嗓子有些发涩:“有连宋唐三家和揽星间,自然是一切顺利的。” 她偏着脑袋细细打量了一番伏元片刻,感受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嘴角笑意更甚:“我很期待你成为天下之主的那一天。” “南陆易主,又吞并北御,实力大增,东连和西纪内忧严重,便是联盟,也不堪一击,南陆拿下这两国不在话下,你贤名在外,身上也有军功,登上帝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有些冷,姜昭在被褥之下的手小小摩挲着:“之前轻易攻下北御,除了北御自身存在的问题,还有那枚侥幸得到的玉令。” “但东连和西纪不一样了,虽然势弱,却定然是要比北御强些的。我无法再陪你出征,你也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 她不复往日清脆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伏元静静听着,眼眸低垂,叫人看不出想法。 姜昭低叹一声:“不要将我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归咎在你身上,射杀我的不是你,捅伤我的不是你,让我昏迷的不是你,我在山下停留至今的原因也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不评价从你出生到现在做过的其他事,但于我……是我蓄意接近你,是我算计你,是我硬推着你,林元也好,伏元也罢,于我,你问心无愧。” 顷刻间,巨大的酸涩在心里泛起,逼的伏元眼眶泛红,紧紧咬住下唇,险些呜咽出声。 姜昭笑了笑,身体蓦然泛冷,手心一片冷汗,姜昭垂下眼睫,声音轻柔:“耀灵,我不求你爱民如子,只是希望你我所见过的那些苦难,尽可能的,不要出现在你为君的土地之上。” 话音刚落,姜昭便再抑制不住喉咙处的骚痒,撑着床沿连连咳嗽。 伏元几步上前,从桌上为姜昭递过去一杯水。 温水下肚,姜昭才觉得喉咙好受一点,冲伏元感激的笑了笑。 伏元沉默片刻,望了眼门外的日头,声音还带着不易发现的哭腔,低声道:“你以后,是留在连府,还是……” 他唇瓣动了动,却未将剩余的话说出口。 姜昭将空了的茶杯重新塞回他手中,靠在床上闭着眼平复呼吸,听伏元这一句,未曾有过多的犹豫,揉着眉心:“我自然是要回家的。” 她揉眉的动作顿了顿,睁开眼,视线轻飘飘落在门口:“今日一别,我与你,怕是真的不复相见了。” 伏元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低声“嗯”了一声,垂眸去放好茶杯。 姜昭眉间露出丝丝笑意,轻松不少:“那便祝君上万事顺意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怕冷 伏元确确实实没有在她这里待多久,她有心想与他多说些话,可这人一直一副我也有话对你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害得姜昭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放他走了。 伏元一走,姜昭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她身子本就不太好,又因为话多强撑着精神与伏元说了好一阵,此时着实是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她将自己重新缩回被子里,又将四角容易漏风的地方捂得严严实实,感受不到一丝外面的凉意才作罢。 只是她没想到,脑袋一沾上枕头,身体才刚刚放松,那股折磨人的眩晕又再次缠上了她。 姜昭大骇,手指下意识掐住自己的掌心,以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她不久前才答应乐疏过几日就会解决问题,如今她要是再像在水牢里一般沉睡过去,再醒来可不就只是几日后了。 姜昭咬住下唇,做好准备要与这股眩晕死扛到底,好在没等到她掐破掌心咬破下唇,这个眩晕便迅速过去,涌上来一股强烈的困意。 想来只是她这副虚弱的身子过于嗜睡。 额头上满是虚汗,姜昭却如释重负,放任自己一头睡过去。 连寤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他一心陷入宋清华那句出事了之中,没有注意伏元是何时走的,他走的时候应该也没有通知他。 或许是通知了的,只是他一时失神,没有听见。 连寤抿着唇,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往里面一望,看见的就是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睡的不省人事的姜昭。 不省人事。 连寤眉头狠狠一皱,顿时心惊胆战,连忙几步上前,就要伸手过去掀开被子探探姜昭的脉搏。 甫一走近,他的动作却停住了。 姜昭几乎将自己裹成了粽子,只露了张泛白的小脸在外面,连寤瞳孔一颤,竟发现姜昭浓密的眼睫之上凝了点点冰晶,额头处沾了冷汗的发丝也迅速凝固住。 连寤心头狠狠一跳,手转了方向,去探姜昭的鼻息。 手指还没靠近,便明显感觉到丝丝冷意,连寤心中愈发忐忑,好在她的鼻息,还算得上是温热的。 连寤一口气松不下去,又想去试试她面上的温度,细长的手指触及柔软,冰冷一片,连寤下意识蹭了蹭,还没离开,姜昭便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在睡梦中皱了眉。 或许是扰了她的清梦,她脑袋偏了偏,嘴里嘟囔了几句。 连寤却是松了口气,能反抗他的触碰,就说明不是像之前那般昏死过去,说不定只是睡着了。 她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连寤坐在床沿上,俯身靠近姜昭,想要听清姜昭说了什么。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姜昭还没松开的眉头又狠狠皱起,还不耐烦地拱了拱。 “冷死了……” 连寤偷听的身形一顿,立即坐直身子,手指撩开腿边的被褥,精准地找到姜昭的手腕。 姜昭的脉搏很正常,他实在看不出什么。 连寤皱着与姜昭一般深的眉头,望了眼她如今缩在被子里喊冷的模样。 所以她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是怕冷? 连寤神色凝重。 姜昭身为冰系的修行者,又是无人能及的佼佼者,称她是天下最不怕冷的人都不为过,又怎么可能怕冷怕成这样子。 况且。 连寤转头望了眼门外。 如今可还是炎炎夏日,一出门,便是一股子烦人的闷热。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章 美梦 连寤咬牙,心中蓦然浮现出一丝不好的猜测。 宋清华的那句话,一点假都没有。 姜昭真的出事了。 可她安安静静的睡着,神色宁静,做了好梦,带出浅浅的笑意,任由他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正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 姜昭这一觉睡得实在是长,梦也挺长。 从闻星到姜昭,她梦见她在山林之中与乡间玩伴摸鱼爬树,梦见她与好友一起捉弄隔壁的小伙子,梦见史书上某位沉稳大气的帝王第一次见她时红着眼睛只会一声声喊着漂亮姐姐,梦见讨乐居里她伏在连寤膝上时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梦见五个人欢聚畅饮的画面,梦见连寤一次次送给她的那些糖的甜味,梦见不久前她一时兴起落下的吻。 这确实是一场好梦,只让她回忆起了一些舒适的过往,未曾让她再次感受到在山林里贫困交加,挨冷受骂的心惊胆战,未让她再次回到满天白雪的绝望时刻,未叫她想起自己如今的穷途末路。 她要是再果断一点就好了。 姜昭一觉醒来,大脑依旧昏沉,窗户不知被谁打开,送进来一阵接一阵的清风,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额头还被人放着温暖湿润的方巾。 姜昭动了动手腕,出了一身汗,熬过那阵头晕目眩,她如今虽比不上往日的状态,倒也能称得上一句神清气爽。 她刚挣扎着拿来额头上的方巾,撑着床坐起来,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巧推开。 姜昭抬头。 连寤端着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瓷碗站在门口,眸子里是毫不遮掩的惊喜。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姜昭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沉默片刻:“……我睡了一天?” 连寤摇头,端着碗靠近。 姜昭立即松了口气,她看着外面的夜色,加上连寤的表情,还以为自己一觉从中午睡到了第二日晚上。 好在她身体还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只睡了一个下午…… “你睡了两天了。” “!” 姜昭一惊,抓着被子往身上盖的手一抖,布料从她指尖滑落,重新落在腰际。 她收回刚才的想法。 姜昭重新抓住被子,往上拉了拉。 她身体上的问题严重的很,十分糟糕! 回揽星间的事不能再继续耽搁! 姜昭靠在床头生无可恋的时候,连寤也端着碗坐了过来。 离得近了,姜昭鼻头微动,立即嗅出从连寤那小碗里发出来的阵阵苦味。 是一碗乌漆麻黑的药。 很明显,是给她喝的。 姜昭皱眉,下意识转头,瘪嘴就要拒绝。 连寤提前看出她的想法,抢先一步坐到她身边:“昭昭,良药苦口。” 姜昭嘴角微动,刚找好借口想要为自己再挣扎一番,嘴唇一动,温热的勺子便轻轻贴在了她的嘴边。 她斜眼一看,连寤笑的温温柔柔:“昭昭,不要嫌弃苦口的良药。” 姜昭冷哼一声,带出几声轻微的咳嗽,连寤神色一变,将要放下瓷碗,姜昭却一个低头,就着他的手,将勺子里药饮了。 她似乎十分嫌弃他这磨磨唧唧的喂药方式,干脆一把挥开他的手,夺过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一章 逆耳忠言 连寤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她将瓷碗往手他怀里一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糖来,迅速剥开糖纸放进嘴里,还伸出舌尖舔去嘴角苦涩的药汁。 不止如此,她压下口中的苦味仰靠在床上,眉眼被甜味舒展开来,冷着脸给了他一个白眼。 “苦口的良药你要我喝,那逆耳的忠言你怎么不听?” 连寤一顿,低头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碗的边缘。 他不说话,姜昭也懒得管他。 伏元的事情完了,南陆一统天下几乎已经是不可逆转的结局,她躺在这里,不为别的,只为让连寤能放她离开。 她如今是打不过连寤的了。 她一身修为尚在,只是身体由于长时间逗留山下而虚弱无比,过于充盈的冰系境力在她体内乱窜,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昭昭,你不要逼我。” 姜昭出神间,连寤愣是没放下那只看着就泛着苦味的瓷碗,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姜昭也不仔细去研究他脑子装了些什么,没好气地闭了闭眼:“是你在逼我。” 连寤脸色一白,有些不太好看,张了张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姜昭瞧着他这副模样,揉了揉眉心,忽然停下动作,猛地凑近呆愣的连寤,巧笑嫣兮:“连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连寤看她一会儿:“什么秘密?” “自然是很重要的秘密。”姜昭接住他的话,压制住不断泛起的刺骨的凉意和眩晕,“此秘密关系我的去留,你听了之后,是让我走还是将我关在这屋子里,全凭你,我也不日夜都想着怎么逃了。” 条件诱人,连寤面色不变,手指却紧紧抓住了瓷碗的边缘。 姜昭见他没有动静,疑惑地皱了皱眉,拍了拍他的肩膀,朝敞开的房门努了努嘴:“我得防着隔墙有耳,你去把门窗关了。” 连寤木着脸盯了她片刻,见她眼神不避不躲,没有半分慌乱,才确定她没有说谎,起身放了瓷碗去关上门窗。 姜昭好歹是松了口气,虚弱地靠在床上,咬牙压着身体里乱窜的境力。 “我会死的。” 连寤还没走近床头,姜昭的声音率先响起,成功止住了连寤的步子。 连寤怔愣,转瞬间又加快速度往床边去。 姜昭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乐疏为了哄骗你随口乱说的,我真的会死的。” 连寤站在床边,微微低头俯视着她,眸子里有些难过和不知所措:“可当初你也说过,你不会死的。” 姜昭坦然一笑,当着连寤的面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我这副身子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不老不死,还成了揽星间的圣女。” 她弯了弯眉眼,明明是笑的动作,却莫名显得有些悲伤:“可我的精神会消散,许久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了。” “连寤。”姜昭声音放轻,带着丝丝不确定,“那个时候,你还会像如今这样喜欢我么?” 末了,她又摇了摇头,不等连寤回答,自顾自道:“不行,便是你会,也不能护着我了。” 她对着有些疑惑和莫名惊慌的连寤笑了笑,掀开右手手腕处的布料,将白皙的手腕展现在他眼前。 那里光滑白嫩,没有丝毫多余的痕迹。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二章 问他 他看着姜昭白嫩的手腕,眉头狠狠拧住,这几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不安感突然爆发,激得他心跳加快,呼吸蓦然急促。 他隐约嗅出一丝不好的气息,右手悄悄握住。 那里本该有的印记,他心知肚明。 其中缘由,不仅是他曾经看见过姜昭手腕处的印记,还因为他自己的手腕处,也有着与姜昭一般的印记。 只是不知为何,她手腕处原本鲜红的印记,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让人不安的,难以掌握的感觉实在不好,连寤几乎可以确定,姜昭要说的关于印记的事,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连寤抿了抿唇,有些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可耐不过姜昭直直盯着他的那双眼,“什么意思……?” “我……”姜昭张了张嘴,不过发出一个音节,连寤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来,手指被攥得发白。 神经紧绷之际,院门口却传来小厮的声音。 连寤如释重负,顾不得再与姜昭交代两句,几步逃离现场,关上房门。 院门没有紧闭,轻轻掩着,但连府的人许久之前便得了不得进西苑的命令,哪怕是连寤贴身的小厮,也只能捧着连寤要的白粥站在夜色里高声呼喊。 南都里如今没人不知道连二公子在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养着一位佳人,人人都好奇美人的真面目,但即便是亲近如他这种常伴公子身边的小厮,都不能窥见那姑娘的半丝身影。 连寤几步出来,带来些许冷气,小厮微怔,更加好奇屋里人的面目,只是脸上的八卦之色刚现,便被连寤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半点心思都不敢有了。 旁人不知,可他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他这位公子的变化,都说如今南陆的新君喜怒无常,但他们府里的二公子也不逞多让。 这位素来温和内敛的二公子不知在外受了什么刺激,如今已经变了模样,再不复从前那般好相与。 最近更甚,不久前那一批在府里说了几句西苑这位姑娘闲话的下人,被罚了银钱不说,带头的那几位,更是被板子打的皮开肉绽,至今还趴在床上不能下地。 是以连寤只是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他便乖乖巧巧地递了东西,低着头离开,再没有什么好奇之心。 连寤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去触了触装着白粥的小碗的边缘。 好在温热的温度让他皱着的眉头松了松,端着东西进了屋。 姜昭还靠在床头思考对策,眼睛微闭,听见门口的响动,知道来人是谁,也不睁眼,放松身体靠在床上。 直到一阵勺子与瓷碗碰撞而产生的小小的清脆声响在她耳边响起,一股温热的气息倏地出现在她嘴边。 姜昭睁了睁眼,眉目间尽显疲态,怔怔盯着勺子里的白粥,视线默默移到举着勺子的连寤身上。 他对她笑了笑,显然不想让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昭昭,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多少喝点粥。” 姜昭抿了抿唇,她其实是不饿的,至少这副身子如今是半点也感受不出来。 她直直地盯了他多久,连寤便举了多久。 姜昭别过脑袋,伸手推开他递过去的吃食,声音虚弱,偏头问他:“做权倾朝野的名臣,青史留名,后人敬仰,不好吗?”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三章 不能如愿 她声音清冷,带着丝丝病态的沙哑,传进他的耳里,透过时间,将他带回他在畔归做的那场梦里。 连寤举着瓷碗的双手微微颤抖,垂下眼眸,心底冰凉一片,那股从心里蔓延开来的冰凉,将他压的喘不过来气,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蓦然想起幼时在长辈处听见的闲谈。 痴迷儿女情长,不过害人害己。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梦里的回答,只柔顺地垂着眼眸,固执道:“不好。”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那场梦也变得又清晰一点。 他想起了。 连寤顿了顿,按照梦里的话,唇瓣嗫嚅两下:“昭昭。” 他轻声道,带着希望和不甘:“你不是……希望我如愿以偿吗?” “这就是我许的愿望。” 姜昭愣了愣,想起昔日在祈安城时,连寤问起她的愿望时,她随口许下的话。 她当时不是为了哄他,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便会离开,无欲无求,那句话,也不过是在当时情景之下随口应付他的罢了。 “昭昭。”他似乎叹了口气,见她实在不愿张口吃下他递过去的吃食,只能将勺子放回碗里,倾身凑近她,“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 甚至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做过那样不堪入目的梦了。 是他亵渎了她。 连寤的身子在这屋子里浸润了许久,即便是有火系境力傍身,却也实在说不上暖和,可对于正在遭受极寒折磨的姜昭,他一靠近,便带来了一股令人心颤的暖气。 姜昭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循环几次,才堪堪压住想要推开他的心情。 “是吗?”她失神般地笑了笑,仍然偏着脑袋不去看他,“常有人说,许的愿望若是说出来了,便不灵了。” 她抿了抿唇,勉强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浅笑模样:“如今看来,此言不虚,你我果然都不能如愿。” “连寤,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是不能留下的。” 她这话说的或许直白,连寤顷刻间便明白过来,一个大男人,因为这么一句话,控制不住鼻尖泛起的酸意,掌握不了眼角泛出的晶莹。 一点一点出现的绝望开始蚕食他的心脏。 他颓然的扔下瓷碗,由它轻轻坠落在地,让白粥洒落在脚边,他惊慌之下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被褥之下姜昭的手心,以求半分安心。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无法改变姜昭要离开的想法。 姜昭未曾开口,看着他眼角的晶莹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在被褥之上,她来不及伸手去安慰,细细斟酌着语言。 “为什么啊?”他蓦然低声问道,打断姜昭断断续续的思路,细细摩挲着她的手指,“为什么宁愿回去那间没有生气的密室,也不愿意留下来?” 自他从北御归来,醒来之后,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 她甫一醒来,便谋划着离开,谋划着死亡。 他为了伏元下山,为了伏元谋划,为了伏元死亡,行事匆匆,皆为了伏元。 似乎顾不了在她周边惊慌打转,不知所措的连寤。 他将她囚在这西苑近两个月,真正能与她面对面的时间,连一天都不满。 她一睡便是许久,醒来又只围着伏元转。 姜昭叹了口气,低低一笑,反手握住连寤的两根手指:“这便是,除我之外,只能你与揽星间护法两人知晓的秘密了。”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四章 不再是我 姜昭被连寤握住的右手用力,将他的双手拖出来。 姜昭身体虚弱,力气也是丁点大,连寤未曾多加挣扎,顺着她的力道将手从被褥里拿出。 她扒着他的右手,将手腕处那五颗鲜红的星星露出来。 “这印记的事情。”她伸手触了触,“你大哥可曾告诉过你什么?” 连寤被她冰冷的指尖刺了刺,手指颤动两下,如实回答:“你告诉过我,这是永生的代价。” 连寤依旧垂着眉眼,一手被姜昭握着,一手轻轻拂去眼角的泪珠,微不可闻地耸了耸有些难受的鼻尖,无心去追问他大哥从她那里知道了什么。 反正他马上也要知道了。 很奇怪。 不安,害怕,无措,难受,不敢,苦涩……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竟然让他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对她口中的秘密,他虽然仍不想听,却没有了方才的惧怕。 事已至此。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既然她铁了心要走,他只能多留一时是一时。 姜昭看着那处印记:“是永生的代价。” “印记消失,你便要陷入沉睡了。当初你在乐疏那里听到的关于永生的事同样也适用于你。” “我不能与盛世共存,你也不能。” 连寤怔了怔,解脱般地闭了闭眼。 他一直被这个问题折磨着。 他知道姜昭有这样的印记,他也有这样的印记,既然是永生的代价,这份代价,姜昭应该也是要承受的。 如果印记消失的话。 如果印记消失…… 连寤忽然睁眼,望向姜昭白嫩不见印记的手腕:“可你明明,明明还……” “明明还醒着?”姜昭了然地晃了晃手腕,“我为什么还能醒着,这才是揽星间最大的阴暗面,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她冰冷的手指攥住他的手,缓缓道来。 “我与乐疏不断重复过的,我的死亡,不是身死魂消。” “自我从揽星间醒来,这印记便会一直存在,它就是我所能拥有的时间。时长时短,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多久。” “我的时间早就用完了,从我在水牢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丝毫的时间了。” “连寤。”她低声唤他的名字。诱他抬眸对上她清冷的眼,“我在本该沉睡的时间回不去揽星间,便会一次又一次的醒来。” “每醒一次,我的意识便会被消灭一点,直至我的意识彻底消失。” 姜昭攥紧了他的手,紧紧锁住他的双眼:“那会是人间地狱。” “我与盛世不能共存,我的意识消失,身子却不会陷入沉睡,为了反抗盛世不能醒的规则,我便会制造乱世。” “我消失,便不再是我。到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便是屠尽天下人,我这副身子也不会死去。等到天道开眼,制造第二任圣女,天下才会安定。” “可那是多久,谁也不知道。” “……” 姜昭轻轻咳嗽两声,凑近僵住的连寤耳边:“这就是……揽星间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你不一样,从圣女这里永生的人,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只会在时间用尽后强制陷入沉睡,直到我再次醒来。” “你不会死,我会。我死去后,世间便没有我,身体却会如傀儡,去摧毁我想要安定的天下。” “连寤,于公于私,各方各面,我都不想死。”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五章 对不起 “!!!” 连寤霍然起身,不小心踢翻脚边的瓷碗,由着它向前过去,重重撞上桌腿,发出刺耳的响声。 姜昭的努力压制的眩晕受其波动的心绪影响,卷土重来,让她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靠在床头,看着神色僵硬的连寤,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连寤,我……” “对不起。” 她的声音甫一响起,他便惊慌失措般地坐下,痛苦无助,要哭不哭,让姜昭看不出其中门路。 连寤轻手扶住姜昭的肩,小心翼翼地将人拥进怀里:“对不起。” 太多的信息冲进他的大脑。 各种情绪涌上,他一时消化不了,只能将事情简化。 她会死。 被他害死。 “我不想你死。”连寤的脑袋轻轻放在姜昭肩上,表情实在复杂,让人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想要你活着,也想要天下安宁。” 姜昭顺从地靠在他怀中,闭了闭眼,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我并非是想用死亡逼你,这个秘密,揽星间守了千万年,只有我与历任圣女知晓,你是例外,却称不上幸运。” 说白了,她为什么不在当初想要离开时就告诉他这个秘密,不过是无法彻底相信连寤,担心这个秘密会由此流传出去。 从此天下更不得安宁。 “我知道,我知道。”连寤在她颈窝蹭了蹭,眼泪糊上红衣,带了些鼻音,“对不起。” 姜昭执意离开的背后隐藏的事情太大,冲得他浑身冰凉,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可不是他走不了。 姜昭还在因他遭受折磨,他又怎能将她抛弃在这里。 思及此处,连寤狠狠咬住下唇,身子微微一颤,心头那点黑暗出现,又被他狠狠剔除。 姜昭都要被他害死了,在此之前,他竟然还动过用伏元威胁姜昭留下的念头。 他才是恶人。 一心只顾着自己,不去细究她非要离去的原因。 谈月给他制造的那场幻境里说的没错,他这个人,看着是人模狗样,稍有不如意,便能激起他隐藏在心底的偏激。 “对不起。”他反应过来,僵硬着身子匆匆将姜昭从床上抱起,猛然往屋外冲去。 “对不起。”他紧紧搂住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道歉,“我这就送你回揽星间。” 他一直自认为,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如愿以偿,却未曾料到,如愿的背后,会以她的性命为代价,以天下生灵为代价。 姜昭松了口气,没想到连寤会对这番话反应这样大,不需要她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放她回去。 放松之际,她难得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怒。 早知劝他这样容易,当初又为何不再相信他一点,早告知他这个秘密,她也能早离开一些。 连寤摸不准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姜昭身子又极度虚弱,他再不甘愿,也只能叫人打听了乐疏的住处,将人送了回去。 姜昭的身体虚弱,长途奔波之前,她需要一晚上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由门外揽星间一众人为其护法。 一晚上的时间。 也正好给了连寤考虑的时间。 他将姜昭送至乐疏的住处,回府已是傍晚,匆匆用了晚膳,一头扎进了连家祠堂。 夜半之时,连寻也一头扎了进去。 闻星已许山河 第二百零六章 (大结局) 山河无恙再不相见 连寤要与姜昭一同离开的消息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唐远安和宋清华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在天灰蒙蒙亮的时出现在了城门口。 身后的城门紧闭着,守谕正与值守的士兵说着什么,目光淡淡,偶尔偏头看一眼这边的情况。 姜昭坐在马车之上,一手轻轻撩开帘子,对于连寤非要跟着她一同回去这件事没多说什么,只白着张脸,冲唐远安和宋清华笑了笑:“走的匆忙,来不及与你们多说些什么。今日一别,便没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宋清华和唐远安身形一顿,眼眶有些发热,明明大脑还处在懵懂未反应过来的状态之中,身体却先行一步做出反应,蓦然生出丝丝不舍来。 人非草木,他们与姜昭一路同行,相处了这么久,怎么会没有半分感情。 他们私心里也是想让姜昭留下的。 更不要论,与他们一同长大的连寤也要离去,不知归期。 可是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清楚看见姜昭苍白的脸色,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连周身平日里活跃的境力都焉了不少。 他们离开得这样突然,原本执意不肯让姜昭离开的连寤突然改了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姜昭送回揽星间。 除了姜昭的身体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他们再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宋清华与唐远安齐齐行了个礼:“殿下珍重。” 姜昭淡淡一笑,放下帘子。乐疏几人立即控制着马匹靠近,将马车团团保护起来。 连寤牵着马,与唐远安和宋清华一一点头致意,有些歉疚的目光落在了守在宋清华身边的连寻身上,欲言又止。 连寻明白他心中所想,朝他安抚地笑了笑:“去吧,不要让殿下她们等久了……日后,记得回家。” 他昨晚与连寤彻夜长谈,他担忧的,他顾虑的,他想要的,他这个做兄长的都明白。 连寤回头看了眼姜昭的马车,又望了望连寻一行人,翻身上了马,靠近马车,随着大部队一起移动。 人影远去,唐远安蓦然惊醒一般,向前小跑了两步,朗声高呼。 “寐之,来日方长,你定要如愿以偿,万事胜意!” 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宋清华看着他固执不肯离去的背影,有些难过的垂下了眼。 手指轻颤,下一刻却突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抬眼,连寻正笑的温和,带着若有若无的不舍,轻声安慰她:“放心吧,他们都会好好的。” 宋清华手指微动,回握住连寻,想到他这个做大哥的,对连寤的不舍,比之自己,只会有多不少。 “寐之他……” 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两句,却又觉得人已经离开,再多的话都只能显得苍白无力。 “没事。”连寻反过来安慰她,看了眼唐远安的背影,带着她往回走,“寐之很幸运,他可以不做权臣,不做南都里的连二公子,可以只做连寤。” 他只是连寤,不受家族牵制,不用像他们亡故的父亲一般,爱一个人,还要不得不给自己一个期限。 连寤不同,他如今离去,可以无牵无挂,不受束缚。 他也很幸运,即使留在南都,身边也有相守的人。 …… 南陆皇宫。 伏元已经在勤政殿里待了一晚上了,如今新君上位,后宫无人,太后也无法管事,没人敢进去提出让这位新君回宫歇息的话。 所有人都一一被赶了出来,哪也不敢去,只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候着。 直到守谕的身影出现,他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不知道君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为了什么,守谕身为近身的死士,却是一清二楚。 他推开半掩着的大门,闪身进入,又反手将门扣上,冲着里面的人影行礼道:“君上,殿下已经走了。” 伏元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书桌上原本堆成一座小山的奏折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张被铺的平平整整的白纸。 守谕的话音落下,伏元正好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 “耀灵。” 他转了转手腕,眸色沉沉,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守谕沉吟了片刻,犹豫一阵,想起他拿着伏元的令牌去开城门时,与姜昭的一番对话。 彼时他正让属下去与守门的士兵交代什么,一回头,便对上姜昭笑吟吟的双眼。 她脸色不太好,即使在一片暗色之中,仍旧苍白的过分,趴在马车小小的窗边。 “你实力果然很强。”她揉了揉眼,赶走一些疲倦,焉焉地看着他,应该是无聊得紧,随口乱说,“你可不能让伏元受伤啊。” 他顿了顿,手中的令牌有些发烫,想起他拿着令牌离开皇宫时伏元压制情绪的眼神。 唇瓣嗫嚅半天,轻声道:“殿下来人间一趟,可有什么遗憾的事?” 姜昭眼神一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半晌,才收起那点狐疑,咧嘴一笑:“万事嘛,各有定数,遗憾倒是没什么遗憾。” “嗯——”她有意拖长声音,笑眯眯地看着他,“若你是为伏元问的,我倒有一点对不住他的。” “我醒来的晚,行事匆忙,没问过他愿不愿意,是我的疏忽。” 他将这话如实告诉伏元,见他仍旧捏着笔站在桌前,情绪没有多大祈福。 直到他如之前侍奉的人一般被赶出去,伏元才卸了浑身紧绷的神经,虚脱般地将笔扔在纸上,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不需要她问他愿不愿意,他一直都是愿意的。 她要他上位,他需要能让伏姚他们付出代价的筹码,各取所需,没有什么愿不愿意。 他将自己困在深宫,她也会回去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 他们本质,没差多少。 不需要告诉别人自己的意愿,落在身上的命运,接受便是了。 他只是临了了,有些舍不得罢了。 一如当初她在祈安城问自己的问题。 “若你思念一人,但她身在远方,遥不可及,而且你亲人在旁,责任在身,你会不会去找她?” 他的回答一语成畿。 不会,不能,不敢。 所以他成不了连寤。 …… 姜昭这一路上都昏昏沉沉,大脑迷迷糊糊,就连乐疏和连寤有时与她说话,她也听得朦朦胧胧,不知其意。 好在乐疏带下来不少风系的高手,紧赶慢赶,在她失控之前将她送回了揽星间。 许是乐疏在路上便交代下去,甫一踏进揽星间,顾不得修整,便直奔后山的密室。 那里早就站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叽叽喳喳的。 她身上没有力气,乐疏又无法抵御住她身上不断泄露的寒气,兜兜转转,最后只能由火系境力的连寤将她抱过来。 喧闹的洞口顿时安静下来。 这里站着许多人,有些人她偶尔与人交谈过,有些人却是连面也未曾见过。 可无一例外,他们都红着眼眶,眼中泛泪。 为什么呢? 她和他们又算不上熟。 姜昭失笑,从连寤身上挣扎着下来,缓慢地往密室门口挪去。 除了跟着她的乐疏和连寤,其他人只站在洞口,恭恭敬敬地朝她的背影拱手行礼。 “恭送殿下。” 她将声音抛在背后,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一路上都不见人影的谈月,抱着膝盖缩在门口,似乎在等她。 姜昭松了口气,想将人拉起。 手刚刚碰到人,谈月却害怕伤了她,立即从地上弹起,抹了把眼睛,一脸愤怒的盯着她身后的连寤。 “好了。”姜昭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已经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除了虚弱些,倒是一如既往的清脆。 她伸手将谈月脸上未干的泪水擦去,又想起自己身上的寒气,缩回手,无奈地看着她:“别哭了,我又不是死了。” 谈月吸了吸鼻子,在乐疏的眼神下退让一步,为姜昭让出进门的路来,不甘心地嘟囔一句:“只是永远都不再见了。” 姜昭抿着唇,眉目柔和许多。 密室的门被打开,刺骨的寒意顿时包裹住四人。 姜昭一袭红衣,面色苍白,裙摆随着冷风轻轻拂动,她转身望着面色复杂的连寤。 他们这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奇怪,乐疏思索片刻,咬牙拉着不甘心的谈月退开了。 “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醒来下山,会遇见你这样一个人。情爱这东西霸道至极,不问时间,不问是否合适,不问结果,来得突然又毫无预兆。” 她笑了笑,应该是在安慰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但是却又觉得只能是你了。” 她看着连寤充斥着血丝的眼眶,努力露出个释然的微笑:“在沉睡之前,去到处看看吧,不要将自己困在揽星间。” 空气愈发冷了,她咬了咬唇,转身往门里走去,大门要合上之际,她转身回望,正看见连寤向前迈出的步子。 “盛世不能醒,乱世不能睡,这是我的命运,所以……” 姜昭与连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依旧清脆的声音传来,“愿山河无恙,你我不见。” 门被轻轻合上,将他们分开。 只要山河无恙,他们再也不见。 泱泱人世间,不过再多一位流浪的公子。 ——全文完—— 闻星已许山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