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嫁贵婿》 001(紫气东来) 甘泉县,“紫气东来”客栈。 昨夜一场大雨,今早瓦檐垂挂水珠,青石路干干净净,一棵豆芽细的小草钻出石缝,嫩嫩绿绿。 小丫鬟忙着收拾房间,怕是还没注意到它。 一只雪白纤细的素手伸过来,将这野草连根拔起,丢到了一旁。 绯色缎面的绣鞋轻移,碧色裙摆微微摇曳,如风吹过湖面荡起的水波。 柳玉珠掩面打个哈欠,摇着团扇跨过月亮门。 前面客栈传来一道熟悉的大嗓门:“我这早饭都快吃完了,小玉珠怎么还没过来?是不是昨晚又掌灯打牌了?” 唇角上扬,柳玉珠仍是慢慢悠悠地走着,只懒懒应道:“哪有闲情打牌,雨大睡得沉而已。” 酥软入骨的娇语传到大堂,几桌用饭的食客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柜台后通往后宅的小门。 青帘挑起,走进来一个穿红衣碧裙的美貌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黛眉清眸,肌肤胜雪。 金秋时节,早晚甚是凉快,她手里却还拿着一把系着碧玉坠子的团扇。绣着月下嫦娥的扇面随着她手腕的动作起起伏伏,那张莹白秾艳的脸也便时隐时现,只有一双潋滟生辉的眸子,散漫打量一圈堂里的食客,最后,她朝坐在柜台前面那桌的雷捕头走去。 雷捕头是本县威名远播的捕快。 他长得虎背熊腰,站起来像一座小山,每次朝廷派他抓捕犯人,一抓一个准,他押解犯人时又凶神恶煞的,导致街头玩耍的小孩儿都怕他,见了人就躲。 雷捕头娶过一房娘子,红颜薄命早早去了,留下一个儿子。雷捕头原想续弦,相看几次都不满意,跟着柳玉珠就从京城回来开客栈了,雷捕头只见了柳玉珠一面,便扬言非柳玉珠不娶,每日早晚都要来客栈吃饭,见着柳玉珠才能安心回家入睡。 坊间传言,柳玉珠与雷捕头早就有了苟且,但凡两人凑到一起,总要引来探究的视线。 柳玉珠并不在意,坐到了雷捕头下首。 雷捕头看着她如花的脸庞,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柳玉珠笑着指指自己的头顶。 雷捕头视线上移,就见那乌黑如云的发间,别了一小枝桂花,嫩黄色的小小花瓣,散发着一阵阵幽香。 “小玉珠戴什么花都好看。”雷捕头痴痴地道。 柳玉珠摇摇扇子,跟他打听:“新知县老爷是不是今日到任?你去接不?” 雷捕头:“嗯,说是午时初刻左右到,县丞、主簿他们提前半个时辰就要出城去迎,我们这群小喽啰不用跟着去,在衙门等着拜见就行了。” 柳玉珠恭维道:“你还算小喽啰?咱们县这么太平,靠的全是你这捕头呢。” 雷捕头朗声大笑,笑够了摆摆手:“当不得当不得,我只会奉命抓人,闹出案子还得靠诸位大人们。” 柳玉珠想起什么,轻声感慨:“知县在京城只算芝麻小官,到了地方却掌管一县百姓的生死,前面的宋知县高风亮节,爱护我等百姓,这位新来的,不知是什么性情。” 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朝雷捕头看来,黛眉微结清愁,仿佛担心新知县会找小民的麻烦。 雷捕头马上道:“性情咱是不知,只听县丞他们提起过,新任知县姓陆,是京城永安侯府的公子,你在京城待过几年,可听说过永安侯府陆氏?” 柳玉珠心头一跳。 永安侯府,她何止听说过,还在侯府里住过三晚,与那人同床而眠。 面上露笑,她对雷捕头解释道:“有所耳闻,只是永安侯府有三位年轻公子,不知咱们知县是哪一位。” 这个雷捕头就不知道了。 “行了,我得去衙门了,今日我肯定会见到知县,晚上再来跟你细聊。”雷捕头放下一把铜板,恋恋不舍地看眼柳玉珠,大步离去。 柳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外人还当她不舍雷捕头,实则她目光迷离,思绪早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侯府两房共三位公子,两嫡一庶,以那人嫡长子的身份,定不是他。 . 甘泉县外。 将近午时,赵县丞、钱主簿率领本县大小官员,早早在这里候着新知县了。 虽是八月,地处江南的甘泉县晌午依然酷热,一众人饿着肚子满头大汗翘首以待,好不难熬。 终于,官路远处,出现了一辆乌盖马车,看规制,车主身份必然不俗。 “这是陆大人的车驾吧?” “应该是了,快快站好,别在大人面前失了礼数。” 陆询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的侯府公子出身,比寻常知县还值得地方官员巴结逢迎。 赵县丞看过调任文书,知晓的稍微多一点,新知县陆询不但是世家公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只是堂堂状元郎为何没去翰林院任职而是来了他们这个小小的甘泉县,其中内情赵县丞就不得而知了。 谨慎起见,赵县丞已经给一位在京城为官的昔日同窗去了信,能打听到多少是多少,以免无意间说错话冒犯了陆询。 马蹄哒哒,很快,马车就停在了众人面前。 左右车辕上分别坐了一个小厮,一身材偏瘦眉清目秀,赶车的那个高大健壮,像是武夫。 赵县丞上前,拱手道:“敢问车内可是陆大人?” 说完,他保持躬身的姿势,抬眸看向车帘。 车帘挑起,露出一道白袍身影,赵县丞顺着那上等的绸缎袍子往上看去,待看清对方的容貌,赵县丞恍惚间入了幻境,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对面那位从天而降的九霄神仙。 都说江南人杰地灵,可赵县丞活了四十来岁,竟从未见过一个比眼前人更俊逸脱俗的儿郎。 他呆呆地望着对方。 身后的那些官员,震撼、惊艳之色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询习以为常,淡笑道:“正是本官,烈日炎炎,劳诸位久等了。” 赵县丞回过神来,连说一些客套欢迎之词。 陆询耐心地听着,等赵县丞絮叨完了,他才道:“实不相瞒,本官清晨出发,途中并未进食,如今已是饥肠辘辘,承蒙诸位盛情替本官摆了接风宴,我等这便过去吧。” 此话正对了众人的心思,这便领路前往接风宴的地点——赵县丞的宅邸。 . 红日西斜,柳玉珠在客栈等了一日,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等来了雷捕头。 柳玉珠亲自给雷捕头倒了一碗酒,下酒小菜也都备齐了,就等雷捕头开口,透露新任知县的消息。 雷捕头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谈起陆大人来,他简直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给倒出来了,将对方形容得是貌似潘安神仙下凡。怕柳玉珠无法想象,雷捕头掏心窝子,说了句大实话:“这么说吧,如果陆大人是女儿身,并且愿意嫁给我,那我肯定不来你这里了,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去。” 柳玉珠:…… 她似乎已经猜到新知县是陆家的哪位公子了。 但柳玉珠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可知陆大人的名号?” 雷捕头:“不知,县丞他们都喊他陆大人,谁敢直呼大人名讳。” 柳玉珠美眸一转,又问:“大人如何唤他身边的小厮?” 雷捕头想了想,记起来了:“大人带了两个小厮,一个小白脸,好像叫清风!” 清风…… 柳玉珠突然心乱如麻,强打精神陪了雷捕头一会儿,将客栈交给伙计们打理,她去了后宅。 她走了,雷捕头看不见美人,喝酒都不得劲儿了,歪头朝街上看去,跟着眼睛一亮,噌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陆询在县衙休息了一下午,用过晚饭便想出来走走,微服领略甘泉县的民土风情,谁知道没逛多久,就被白日里见过的雷捕头挡住了。 不想惹人注意,陆询及时打断雷捕头的行礼,低声道:“本官随便走走,不宜声张。” 雷捕头恍然大悟,热情道:“大人初来乍到,不如小的为您带路?别的地方不说,整个甘泉县,没有我不熟悉的地盘!” 陆询迟疑片刻,点了头,视线偏转,落到了雷捕头刚刚跑出来的客栈牌匾上。 雷捕头笑道:“这是我们县最好的客栈,虽然铺面小了点比不上那些大客栈,可他们家的饭菜好吃,小老板娘更是美艳赛嫦娥,大人若是没有用过晚饭,不如进去坐坐?我叫小老板娘出来给您敬酒!” 雷捕头喜欢柳玉珠,想做个中间人替她结交新知县大人,将来有事好商量。 陆询对什么赛嫦娥的小老板娘没兴趣,继续往前走了。 陈武心无旁骛地跟着公子,清风好奇地往客栈里面瞥了眼,没看到老板娘,只看见一个低头算账的女账房。 三人走后,女账房秋雁目光复杂地朝外看了眼,随即匆匆去了后宅。 后宅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此时柳玉珠就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晃着摇椅,心不在焉地摇着团扇。 秋雁来到她身边,俯身,低声道:“姑娘,我刚刚好像看见陆家大公子了。” 柳玉珠猛地坐了起来,问她:“当真?” 秋雁点头:“大公子的风采容貌,想要错认也难,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大公子似乎并不知道这间客栈是你开的。” 柳玉珠捏了捏额头,将陆询来本地做知县的事告诉了秋雁。 今年暮春,她与秋雁一同进的永安侯府,她负责查验陆询的身体,秋雁负责保护她,后来她功成身退,秋雁也跟着她一起来了甘泉县。总之,她与陆询的恩怨,秋雁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这该如何是好?” 秋雁担忧地看向柳玉珠。 当初她与柳玉珠只是两个宫女,做什么说什么完全是奉命行事,陆询真要恨,该恨京城里的贵人,可构陷陆询身体有疾、致使其沦为京城笑柄的那番话是柳玉珠说出来的,哪个男人能有度量容得下柳玉珠? 柳玉珠也在烦恼应对之法。 如果陆询就是冲着她来的,那她逃也无用,只能等着接招。 如果陆询并不知道她在此,那她从此再不抛头露面,躲着他就是。 “别慌,看看再说。” 002(别哭我会对你负责...) 陆询新官上任,既要熟悉本地情况,又要解决前任积累的诉讼案件,前几日自然要忙个不停。 雷捕头照旧每日早晚来柳玉珠的客栈点菜用饭。 “你脸上的疹子还没好?” 这晚雷捕头过来,见柳玉珠仍是戴着面纱,他有点担心了:“不行就去华春堂看看,让老神医给你开副药。” 华春堂是甘泉县名声最大的医馆,馆主华老医术超高,本县百姓都尊称他为老神医。 可柳玉珠的脸蛋滑滑溜溜,根本就是装病,自然不必寻医问诊。 “快好了,已经结疤了。”柳玉珠笑着搪塞过去,给雷捕头倒酒,“快给我们说说,今日陆大人审了什么案子。” 雷捕头道:“今日只有两桩鸡毛蒜皮的小案,不值得说,大人审完案子就去巡城了,我没跟着,瞧赵县丞回来时汗流浃背的样,估计大人跑了很多地方,大人虽然是书生,到底年轻体壮血气方刚,腿脚利索,咱县丞都快胖成猪了,哪里受得了。” 柳玉珠抿着自己的清茶,眼底浮现苦笑。 陆询是书生不假,却是个文武双全的书生,他的体力有多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在京城的时候,只听说陆询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不似一些世家子弟,十三四岁就安排了通房或呼朋唤友去那花街柳巷买醉留宿,是以,突然被公主选中让她去查验陆询的为夫之能,柳玉珠虽然紧张,想着他那般君子传说,便也没有太怕。 谁曾想,陆询有神仙君子之貌不假,夜里却似一条猛狼,嘴上哄得好听,力气一点都不减,与她有仇一般,她哭得越凶,他越威风。 三晚匆匆而过,到最后柳玉珠也没想明白,陆询到底是为她的色所迷,还是太想当驸马,不惜以贵公子之尊身体力行侍奉她,再由她将他的龙精虎猛转述给公主。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公主有了新欢,不稀罕他了,还要她说谎构陷陆询有疾,借此悔婚。 柳玉珠与陆询无仇无怨,想他一个贵公子屈尊睡她一个小宫女心里也是不甘的,最后又落得被人耻笑的下场,着实令人同情。但柳玉珠亦有苦难言,作为公主身边的宫女,代公主去试陆询的本领非她主动请缨,违心诋毁他,更是身不由己。 陆询最该怨恨的,该是对他移情别恋的公主。 但傻子都知道,陆询不会与皇族为敌,他只会将气撒在她这个小宫女身上。 柳玉珠真是有苦也诉不出。 夜深人静,柳玉珠翻出了离京之前,她向公主求得的公主令牌。 她这个公主啊,除了感情善变见一个爱一个,坑害了一批京城贵公子,其实对她们这些身边人还是很不错的,譬如公主选她去陆询身边,并非强行命令,而是与她商量过的,还提出会赏她一百两银子。 没有赏银柳玉珠也不敢直言拒绝公主,有了银子,她便去的心甘情愿了。 待到公主要她配合说谎,又提出给她五百两银子。 柳玉珠就豁出去了,得罪陆询总比得罪公主强,何况还有银子拿。 只是,柳玉珠胆小,怕被陆询报复,稳妥起见,她试着向公主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放她出宫离京,且毁掉宫中关于她身世来历的所有记载,使得陆询无法找到她。二是希望公主赠送她一枚令牌,见令如见公主,如此即便陆询找到她,也不敢忤逆公主,公然报复。 公主全都答应了。 靠着那六百两银子,柳玉珠回到故乡开了客栈生活富足。 靠着公主的令牌,本地恶霸无人敢动她,前任宋知县都对她礼遇有加。 这种自由自在、有滋有味的日子,柳玉珠真是太喜欢了。 只是内心深处,她对陆询还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 所以说莫做亏心事,只要做了一件,哪怕她后来做了多少善事,也填补不了良心上的那一处亏欠。 远处街上,忽然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不叫了。 柳玉珠抱着公主令牌翻了个身。 愧疚归愧疚,让她主动去陆询面前负荆请罪是不可能的,她胆小,她怕他,怕他变着法地报复她算旧账,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见面才好。 思绪难停,柳玉珠终于做了决定。 待在县城太危险了,说不定哪天陆询就会从客栈前面经过,明一早她就带着秋雁回自家在九岭村的老宅去,避他三年,等陆询调任回京或是随便去什么地方走了,她再重返县城,这期间,客栈就交给伙计们打理吧,有事尽管去找父亲母亲商议。 嗯,明早天不亮就先回家一趟,跟父母打声招呼。 翻来覆去,柳玉珠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翌日天未大亮,柳玉珠突然被一阵喧哗吵醒,是前面客栈传来的,有人高喊“死人了”! 柳玉珠脸色大变,匆匆起床,正在穿鞋,秋雁过来了,在窗外道:“姑娘莫急,我先去看看!” 秋雁会些功夫,无论何时,有秋雁在她身边,柳玉珠多少都安心。 没时间去挑选衣裳,柳玉珠抓起屏风上本想今日换洗的那套绿衣白裙穿上,随便抹把脸,便一边绾发一边小跑着去了客栈。 客栈里的旅客与附近的街坊都赶来了,聚集在马房。 人群纷纷攘攘,柳玉珠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平地中间的雷捕头。 他一身酒气,虎目圆瞪,脸色发青,嘴唇紫黑。 如果说生龙活虎的雷捕头已经令孩童惧怕,眼前横尸的雷捕头,便是形如恶鬼。 可,这是雷捕头啊,昨晚还过来与她把酒言欢劝她去看疹子的雷捕头。 柳玉珠从没考虑过要嫁给雷捕头,但她把雷捕头当朋友。 她面白如纸。 秋雁靠过来,低声道:“人是在咱们骡车底下的暗箱里发现的,有个旅客的小厮起早来检查货物,发现咱们骡车下面有一滩积血,跟着就发现了雷捕头。” 柳玉珠遍体生寒。 “石头!石头!”她四处一看,见到了客栈的伙计石头,马上吩咐道:“快去县衙报案,就说有人杀了雷捕头!” 石头扭头就往外跑去。 柳玉珠再看一眼雷捕头的尸体,想到有人要将杀人的罪名栽赃到她头上,她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吩咐秋雁、盘子与其他伙计道:“快去关上客栈前后大门,县衙派人过来之前,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不许出去,一切等知县大人做主。” 秋雁便带人去封门了。 来看热闹的几个旅客不愿意了,尤其是打算今日便退房出发的,纷纷闹了起来:“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就是,人是在你车上发现的,你们俩又认识,我看就属你的嫌疑最大!” “对对,昨晚还看你们俩凑在一桌打情骂俏!” 这些男人,平时觊觎柳玉珠的美色,喜欢窥视柳玉珠,真出了大事,谁还有那怜香惜玉的心思,恨不得马上就把杀人的帽子扣在柳玉珠头上,好洗刷他们的嫌疑,免了他们的麻烦。 “看,这捕头脖子上还有咬出来的牙印,你们俩是不是半夜厮混了,发生仇怨,所以你就杀了他!本想早早坐马车转移尸体,没想到被起早的人发现了!” 一群走南闯北的老少爷们,纷纷指着柳玉珠骂了起来。 柳玉珠自知跟他们说不清楚,只想等县衙来人,没想到差役还没过来,雷捕头的家人来了,有雷捕头的老娘、十岁大的儿子,还有雷捕头的弟弟、弟媳、侄子侄女。秋雁可以拦着别人不让进,雷家人总要放行。 “虎子,我的虎子啊!” 雷老太太拨开人群,亲眼看到儿子的死状,雷老太太登时扑了过去,抱着雷捕头雷虎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雷家其他人也扑上去哭成一团。 “是谁,是哪个天杀的害了我的虎子!”哭着哭着,雷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发红的眼睛朝柳玉珠瞪来。 柳玉珠虽然有在宫里磨练出来的心性,对上雷老太太这双眼睛,仍是被唬得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看客们重新开口了,认定是柳玉珠谋杀情夫。 雷老太太第一个信了,扑过来要抓住柳玉珠,被时刻防备他们的秋雁挡住,牢牢地护在柳玉珠面前,其他伙计们也顾不得看门了,纷纷跑过来保护老板娘。 雷老太太抓不到柳玉珠,便指着柳玉珠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狐狸精!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着虎子不放,也不嫁他,只想骗他的钱!你肯定是听说我要逼虎子另娶贤妻,虎子也答应了,你就因此生恨,宁可杀了虎子也不放他去过安心日子!你个狐狸精!你还我虎子的命来!” 老太太不管不顾地扑过来,被秋雁拦住,她就抓住秋雁的胳膊狠狠咬了上去,秋雁要防着其他人,竟真被老太太咬住,推搡不开,血眼看着流了出来! 各种骂声冲进柳玉珠的耳朵,各种嘴脸冲进她的视野,柳玉珠仿佛被无数恶鬼包围,头疼欲裂。 直到,她看见秋雁的血。 恶鬼陡然消失,柳玉珠又站到了人间。 她就不信了,她没杀过人,这些人还真能栽她一个罪名不成! “去县衙吧,是非曲直,自有知县大人分说。” 拉回秋雁,柳玉珠一把攥住雷老太太的胳膊,往外扯道:“走,咱们去县衙,我比你们更想知道是谁杀了雷捕头。” 雷老太太懵了。 雷二夫妻没懵,跑过来夺回老娘,然后一人扭住柳玉珠的一只胳膊,押着她去县衙。 离开客栈,街上闻讯而来的百姓一边跟着他们往县衙走,一边对着平板车上雷捕头的尸体与鬓发散乱的柳玉珠指指点点,明明还没有证据证明是柳玉珠杀的人,这些百姓已经听风是雨,对着柳玉珠脱口大骂起来。 柳玉珠垂着眼帘,被迫跟着雷二夫妻的步伐往前走着。 此时此刻,她忘了自己与陆询的恩怨,甚至忘了陆询来了本地做知县,她的脑海里,只有雷捕头的死。 是谁杀了雷捕头,为何又要推到她的头上。 浑浑噩噩中,县衙到了。 在县衙外面等候知县升堂的时候,柳玉珠突然想起来,新知县老爷,是陆询。 “别哭,我会对你负责。” 混杂着紊乱呼吸的低哑话语浮现耳畔,柳玉珠蓦地泪盈于睫。 她不用他为那三晚负责,只要陆询能抓到真凶还她清白,他怎么报复她,她都认了。 003(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询来甘泉县上任已经有七日了,这七日他忙着熟悉官吏、民情,几不得闲,一整套暂且摸清楚了,昨晚才睡了一个安稳觉。 今日清晨,他起得比平时稍微晚了点,正准备用饭,前头县衙门外忽然起了喧哗。 距离当值的时间还早,赵县丞等官吏未到,三班捕快也只有昨晚轮夜班的在。 “大人先用膳,我去看看。”陈武说完,快步朝前面走去。 陆询若无其事地夹了一个蟹黄包。 侯府里也有位擅做江南菜的厨子,但论蟹黄包,还是本地厨娘做的更地道,皮薄汁多,滋味鲜美。 他才吃了一个,陈武领着一个门吏来了。 陆询看向那门吏。 门吏二十来岁,长得瘦小,小眼睛转动起来透出几分机敏,弓着身子,口齿清晰地禀报道:“大人,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咱们衙门的雷捕头,雷家众人押了‘紫气东来’的女掌柜柳玉珠过来,告她谋杀情夫。” 陆询在得知死者是雷捕头时,眉头已经皱起。 捕头不算官员,但也代表官府的权威,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谋杀一位捕头。 跟着,他听到了客栈的名字,紫气东来。 陆询对紫气东来有印象,他抵达甘泉县第一晚出门,就是在紫气东来遇到了雷捕头,当时雷捕头还夸赞那客栈的老板娘美艳赛嫦娥。 原来,“赛嫦娥”名唤柳玉珠。 “玉珠”二字触发了陆询的某些回忆,不过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上到官家小姐下到奴婢歌姬,光是甘泉县一地,以玉珠为名的女子便难记其数。 “速传典史、仵作、刑房经承、三班就位,到齐后升堂。” 门吏领命而去。 陆询又吩咐陈武:“你带几个人去紫气东来客栈,护好案发现场。” 陈武:“是。” 陈武走后,清风神色肃穆地走过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一大早的,县衙人手可能不足,清风也想替主子分忧。 陆询看眼桌子上的蟹黄包,吩咐道:“去厨房倒点醋来。” 清风:…… 都什么时候了,主子还讲究吃食呢? 腹诽归腹诽,清风还是麻溜地取了一碟子老醋来。 陆询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饭,人已经死了,他急也没用,只等县衙人手到齐,升堂审理就是。 这一等,就等了两炷香的功夫。 皂班执仗高喊威武,陆询跨入大堂,入座,传嫌犯。 喧哗声被挡在了衙门外面,稍顷,衙役分别押着四人走了进来,其中三人皆穿布衣,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一对儿中年夫妻,必然是雷捕头的家人。另有衙役抬着雷捕头的尸体,仵作提着箱子跟在一旁。 陆询的视线,移向了另一位罗裙女子。 那是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美人,肤如凝脂眸似秋水,推搡间弄乱的发丝不但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姿。她穿着碧色的短衫白色的罗裙,身段纤细又不失妖娆,如水面上随风摇曳的娇荷。 陆询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目光相对,她似乎没有认出他,只为陷入这桩人命官司而惧怕,清泪潸然而落,盈盈朝他跪拜下来:“大人,民女冤枉。” 酥软委屈的声音,一如那几晚。 陆询收回视线,再看过去,她仍旧跪在那里,垂首落泪。 没等他涌起什么情绪,雷老太太突然挣脱衙役,胳膊被衙役及时拉住,雷老太太一脚踹到了柳玉珠的肩膀上:“你个狐媚子!到了青天老爷面前竟然还做出这等狐狸精的姿态!你一天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老太太腿短脚小,只鞋尖碰到了柳玉珠的右肩,但她还是顺势倒在地上,并不去与雷老太太辩解,眸含清泪地望向知县大人的方向。她似乎只想求助于知县老爷,可是这次,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泪眼浮现惊惧,猛地低下头去。 此情此景,陆询只想到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肃静。” 陆询抓起惊堂木,拍下,敛容警告雷老太太:“大堂之上不得放肆,再有撒泼之举,仗刑二十。” 雷老太太不再试图殴打柳玉珠,哭天抢地地诉起冤来。 陆询问:“你说她杀了雷捕头,可有证据?” 雷老太太恸哭不止,断断续续地罗列起来:“有,我家虎子喜欢她,早就扬言非她不娶,虎子被她迷了心窍,每日早晚都要去她的客栈吃饭花钱,她也喜欢跟我家虎子坐在一桌,喝酒调笑,这事街坊们都知道,大人找人一问便知。” “这狐狸精只想虎子给她送钱,对虎子并无真心,近日虎子终于听我劝说,答应另娶一房媳妇,昨晚虎子没有回家,肯定是跟她私会去了,想做个了断,不想她恼羞成怒,敛财不成便杀了虎子,还将虎子的尸身藏在自家骡车中,意图白日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 陆询道:“你说雷虎昨晚与柳玉珠私会,可有证据?” 雷老太太又急又怒:“人都死在她的客栈了,不是跟她在一起,还能有谁?” 至此时,仵作已经验完尸身,起身对陆询道:“大人,雷捕头死于砒..霜之毒,死前被人灌了酒,身上也有与人欢好过的痕迹。” 雷老太太一听,又跳起来了,指着柳玉珠骂:“你个丧尽天良的狐狸精!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狠得下心!” 陆询再拍惊堂木。 雷二赶紧按下老娘,哭着求陆询替他们做主。 陆询先派捕快去搜紫气东来客栈,看看是否能搜出砒..霜,然后他离席,神色凛然地走向摆在大堂中间的雷捕头的尸身。 仵作紧随其侧,先指着雷捕头的脸、手指,道:“雷捕头面皮发青,唇紫,双手双脚指甲发黑,这些都是中砒..霜之症,他身上、口中酒气残留,足见昨夜饮酒过量,后被人灌入砒..霜。大人再看,这些都是女子留下的抓痕、咬痕。” 仵作拨开雷捕头的衣衫,陆询俯身,果然在雷捕头的脖颈、胸腹发现了痕迹。 他的审问对象,终于变成了柳玉珠:“你可有话说?” 柳玉珠似不敢面对他,始终低着头,如今他已经来到她身前,她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青色官袍与官靴。 定了定神,柳玉珠如实道来:“禀大人,民女与雷捕头确实有交,但绝非男女私情,民女回乡不久,开了一家客栈,常有地痞无赖上门骚扰,幸得雷捕头仗义相助,杜绝了很多麻烦,所以民女感激雷捕头,但凡雷捕头登门,民女都会亲自作陪,听他说些衙门案子,甚觉有趣。” 陆询:“你对他无情,那你可知,他有心娶你?” 柳玉珠:“知道,雷捕头曾当面向我提亲,被我直言拒绝,寻常男女或许就不会再来往了,然雷捕头豁达爽朗,民女愿意与他为友,故而一直保持着来往。” “屁的来往,你就是图虎子的钱!”雷老太太再次跳脚。 柳玉珠:“除了酒饭钱,我没有多收过雷捕头一分,大人可查看客栈的账簿,小店才开张三月有余,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雷老太太:“他偷偷给你,你怎么可能记账!” 柳玉珠:“雷捕头身为捕快,每月俸禄必然有个定数,他是孝顺之人,发了俸禄交了家里多少,老太太总该心里有数,试问雷捕头孝敬您后还能剩下多少?” 雷老太太突然被问住了,她虽然天天数落儿子去客栈花钱,但儿子手里真没有几个钱。 “就算你不图他的钱,你图他的人!他要娶别人了,你受不了,便下毒害他!” 柳玉珠苦笑:“我若图他的人,早可以嫁他了,何必多此一举。” 雷老太太:“因为你是狐狸精!你根本安不下心嫁人过安稳日子,你就喜欢勾引各种男人,喜欢让不同的男人骑!你个贱货,有种你让人去验验你的身子,肯定早不是黄花闺女了!” 这话十分粗鄙,却让在场的一些捕快露出了玩味之色,齐齐看向柳玉珠,仿佛美人已经被人剥了衣裳,任人对她做那等屈辱之事。 柳玉珠方才还能理直气壮地与雷老太太分辨,此时却花容失色,朝陆询的位置抬了抬头,最终还是垂下去,她紧紧咬着唇,眼泪一串串地滑落下来,渐渐哭至难忍,漏出几声啜泣。 “怎么样,是不是没话说了!”雷老太太乘胜追击,“只要你去验身,只要你还是清白身,我就相信虎子不是你杀的!” 柳玉珠偏过头,顿了顿,她擦掉脸上的泪,朝陆询叩首:“民女冤枉,请大人做主。” 陆询颔首,回到案前,问仵作:“指痕、咬痕都可以造假,如果为了诬陷,男人也可以伪造,可有证据证明雷虎生前与人行过房?” 仵作又去雷捕头身上检查了一番,摇摇头。 陆询道:“既如此,柳玉珠是否完璧与此案无关,不必多此一举。” 柳玉珠微微松了口气,只是被逼到如此境地,她心里仍然发苦。 早知今日,当初她就不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去侯府了,可,她只是一个宫女,公主选中她,岂能她说不去就不去?公主态度虽好,一旦她真的拒绝了,公主会不会用别的方式惩罚她的不听话? 归根结底,人在屋檐下,她根本没有选择,唯一能选的,只是贵人们不屑的那点赏钱。 接下来,陆询又叫了几位街坊与客栈旅客上堂问话。 综合众人说辞,可证明柳玉珠与雷捕头交情不浅,可证明昨晚雷捕头去过客栈并且离去,但无法证明两人半夜私会。 陈武率领的搜查捕快们从客栈回来了,在库房里搜到一小包砒..霜,在柳玉珠的房间搜到一个包袱,里面装了几张银票与金银细软。 小包砒..霜是伙计买的,用来防鼠。 至于那包细软…… 雷老太太红着眼睛大叫:“大人快看!她定是杀了人做贼心虚,准备带着银钱逃了!” 柳玉珠看到熟悉的包袱,肠子都悔青了。 昨夜她睡不着觉,决定要离开县城避着陆询后,她就先把细软收拾好了,哪想到这么凑巧,今一早竟撞上被人陷害谋杀? “呈上来。” 陈武将包袱摆到案上,打开。 那是柳玉珠的所有家底,有三张百两银票,几个银锭子,几样京款首饰,一张客栈地契,以及一枚赤金打造的公主令牌。 陆询一一撵开三张银票,又拿起令牌看了看,打量完毕,淡淡瞥向柳玉珠。 柳玉珠被他看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想也知道,她一个小宫女,本不该拥有这么多钱财。 “柳玉珠,你如何解释这些银票?”陆询端坐案前,面无表情地问。 柳玉珠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陆询气势凛然:“本官在问你话。” 柳玉珠只能硬着头皮道:“民女曾在公主身边伺候,银票都是公主所赏。” 陆询似乎笑了下,然而一闪而逝,无人注意。 “本官是问,你为何要收拾这些细软,畏罪潜逃?” 柳玉珠连连摇头。 陆询咄咄逼人:“那是为何?” 柳玉珠溃败下来,对着他,露出哀求之色。 白生生的一张小脸,眼中含泪,明明害怕,却不能说,在权势面前,只能逆来顺受。 陆询敛眸。 他当初就是怜惜她的身不由己,所以温柔待之,并许她以名分。 谁曾想,小可怜回头就把他卖了,卖了包袱里这点价钱。 “来人,将疑凶柳玉珠押入大牢,查封紫气东来客栈,所住旅客、所雇伙计一律不得出,直到本官查明真凶为止。” 004(夜审) 县衙出了人命大案,死者又是捕头,陆询必须重视。 他看了看今日要审的其他案子,全是民事诉讼,陆询便将这几个案子交给赵县丞,让赵县丞去二堂审理,审出结果时将判决文书呈递到他面前即可,由他做最终裁决。 雷捕头的案子,陆询亲自负责。 柳玉珠被押去了女牢,陆询朝清风使了个眼色,有清风在,保证柳玉珠不会被狱卒欺凌丝毫。 陆询则带着陈武、仵作、捕快,先去了‘紫气东来’。 柳玉珠购买的这处宅子分成三进,第一进占地最大,分成前面的客栈铺面与后院,后院设有厨房、马房、茅厕等,左侧有一条狭窄的高墙走廊,直通客栈柜台小门与二进的月亮门,只有客栈的伙计们能走,住店的商旅门最多能去马房那边绕一圈。 后院右墙外面就是一条小巷,右墙中间设侧门,骡马货车都从这边进出。 侧门的钥匙一直握在伙计手里,没有丢过。 雷捕头的尸体是在客栈的马房发现的,有可能是客栈里面的人杀了他后藏尸马房,也有可能是外面的人杀了雷捕头,再趁半夜翻墙而入,栽赃嫁祸柳玉珠。 陆询沿着右墙里外走了一圈。 因为都是青石板铺就的路,留不下脚印,墙头上也没有发现明显被人翻越踩踏的痕迹。 马房里面就更乱了,一早发现尸体时,就被伙计、旅客们踩得乱七八糟。 陆询仔细查看了每个角落,只在柳玉珠用的骡车上,在两块木板的缝隙中间,发现一根黑色的布线拉丝,有可能是凶手藏尸时无意间留下的,但也不能排除是客栈伙计日常清扫马车时所留。 握着这根黑色布丝,陆询去了二进,柳玉珠的房间。 这里被捕快们搜查过,并没有弄得很乱,衣柜里柳玉珠的衣裳都在,只有那个细软包袱惹人怀疑。 站在衣柜前,陆询笑了下。 如果柳玉珠真的杀了人准备畏罪潜逃,她不可能只收拾细软,衣裳也要带几件的。 别人不知内情,陆询猜到了七七八八。 柳玉珠从雷捕头那里,得知新任知县是他,烦恼一晚最终决定离开县城一段时间,所以她先把最重要的金钱首饰收拾出来了,衣裳鞋袜不急,早上再收拾也来得及。 可惜她运气不好,遇到了杀人案,卷入官司不说,还被人送到了他面前。 陆询相信,柳玉珠不是杀人的料,但要洗刷柳玉珠的嫌疑,需要证据。 命捕快们看着那些旅客,陆询坐到二进大堂,先逐个审问客栈伙计。 除了柳玉珠,客栈还有石头、盘子两个跑堂,李三娘、杏花母女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剩下就是柳玉珠的贴身婢女莺儿,以及账房秋雁。 这些伙计,除了逢年过节可以回家,平时吃住都在客栈。 捕快们先去搜了他们的衣物,纵然有黑色布衣或裤子,并没有衣料受损拉丝的情况。 那根丝很长,夜晚或许发现不了,白日看起来非常明显。 石头负责马房打扫,包括老板娘的骡车,他向陆询发誓,昨天早上他擦车时并没有这根黑丝。 但这暂且也证明不了什么,也许石头撒了谎或记错了,也许这根黑丝与凶手并无关系。 留下伙计们,陆询去了客栈。 客栈里一共有七个旅客,一个是商人,带着两个小厮,另外三个是结伴同游的书生,还有一个独行的壮汉。 如果说整个客栈里有谁能单独拖动雷捕头的尸体,这位壮汉最值得怀疑。 陆询坐在大堂,让七人分别下楼接受审问。 这七人包括客栈伙计们都可以证明,他们无一人与雷捕头发生过纠纷,仇杀基本不成立。 这么一看,柳玉珠情杀的嫌疑竟然是最大的。 陆询又去了雷捕头的家。 雷老太太、雷二夫妻正在接受街坊们的安慰,小小的院子里唏嘘声一片。 陆询向众人了解雷捕头平时是否与人交恶。 雷老太太哭道:“他是捕头,干了这么多年,抓过多少犯人,真说恨他,那些犯人与他们的家人,个个都有可能恨他,我哪记得过来?可虎子死在狐狸精那边,肯定是狐狸精杀的,大人您可千万别被她的美色骗了,就是她杀的!” 有雷老太太开头,左邻右坊们也都信誓旦旦地指责起柳玉珠来。 陆询想,在他眼里,昔日的宫女玉珠是个小可怜,怎么她回到故乡,反而成了过街的老鼠? 听了一箩筐针对柳玉珠的控诉,等陆询走出雷家,天色已暗。 这一日,除了那根线头,竟然没有什么收获。 陆询带着人回了县衙。 出了人命大案,虽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赵县丞等官吏都没敢走。 陆询命赵县丞、钱主簿、孙典史去文书馆将雷捕头参与的案子卷宗都翻出来,他留下两位平时与雷捕头交好的捕快问话,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了。 接下来,陆询与两个捕快一聊就是一个时辰。 捕快们走后,清风关心道:“大人,都快二更天了,您先吃点东西吧。” 陆询点头。 清风赶紧去备饭。 过了半个时辰,赵县丞、钱主簿、孙典史分别抱着一摞卷宗赶了过来,个个满头大汗:“大人,卷宗我们都找出来了,这些都是五年内雷捕头参与过的案子,您看更久以前的还要找吗?” 陆询扫眼三摞卷宗,道:“辛苦三位了,今晚就到这里,明早你们早点过来,尽量找齐。本官初上任便遇到这等人命官司,急于破案之心,还望三位体谅。” 赵县丞三人齐齐点头,表明都是分内之事,应该的。 三人走后,暖阁这边安静了下来。 陆询开始翻看卷宗。 清风惊道:“您现在看,这么多,今晚还睡不睡了?” 陆询想了想,道:“去厨房热一屉蟹黄包。” 清风:“您还真准备熬夜啊?” 陆询没再说话。 清风虽然心疼主子,又不能耽误主子的大事,叹着气走了。 蟹黄包端来了,陆询让清风退下,翻完一卷案宗,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陈武:“去女牢,带柳玉珠过来。” 陈武目光微变,但还是去了。 女牢。 柳玉珠坐在牢房一角,透过牢房北墙上面的小窗,她能看到半轮月亮。 再过六日,便是中秋佳节。 她十三岁进京做宫女,与家人分隔五年,因为陆询一事得以提前出宫回乡,本以为今年终于可以与家人共度中秋,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 这就是她构陷陆询的报应吗? 白日家人来探监的画面闪现脑海,想到爹娘兄姐的眼泪,柳玉珠也红了眼眶。 脚步声传来,柳玉珠飞快擦擦眼睛,警惕地看向前方。 是陈武。 柳玉珠心虚地垂下眼帘。 她代公主去试婚,不仅要查验陆询为夫的本事,也要观察他白日的言行举止,像个婢女一样跟随其左右。那三日,陆询没有出过他的院子,柳玉珠没有见过侯府其他人,却与陈武、清风打过几次照面。 陈武打开牢房大锁,对瑟缩在里面的女人道:“出来吧,大人有话问你。” 柳玉珠一下子就慌了。 有什么话不能白天问,非要三更半夜问? 陆询该不会想趁此时报复她吧? 柳玉珠害怕地看向陈武,试图从陈武脸上看出什么。 陈武被她看了一眼便避开了视线,这个柳玉珠,半年前还是宫女时已经美得楚楚动人,恍似一颗刚刚从深泉里打捞出来的玉珠,美得灵透惹人怜爱,如今身陷囹吾,她目光楚楚地望过来,陈武竟然生出一种愧疚感,愧疚自己不能救她。 “大人在看雷捕头办理过的旧案,你与雷捕头交好,或许能提供什么线索。”陈武猜测道。 柳玉珠立即燃起了希望,是啊,陆询可能会报复她,但陆询也是此时唯一能帮她脱罪的人,她怎么能怕他,她该想尽办法消除陆询的怒气,再央求他尽心尽力。 想明白了,柳玉珠连忙站了起来,只是记起自己在牢房关了一日,头发乱糟糟的,而陆询又是那般不可亵渎的神仙容貌,柳玉珠顿生自惭形秽之感,面上泛起红晕,小声与陈武商量:“我这般狼狈,恐碍了大人的眼,不知可否容我先收拾一下仪容?” 陈武瞥她一眼,转过身去。 柳玉珠熟练地以手为梳,快速梳顺一头长发,再用唯一一支木簪定好。 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柳玉珠只希望白天流的泪没有在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走吧。” 陈武闻声,回头看来,她恰好走到那一束月光能照到的地方,一袭白裙,宛如月上仙娥下凡,来与他在这牢狱相会…… 陈武及时掐断了这不该有的念头,就算她是仙娥下凡,要会的也不是他。 陈武不禁加快了脚步,这曾经深深连累了主子的女人,他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越短越好。 月光照亮了县衙的院子,走出牢房那一刻,柳玉珠竟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哪怕这种自由很短暂,她也格外珍惜,连即将见面的陆询都没那么可怕了。 陆询坐在大堂一侧的暖阁,知县升堂之前,都在这里休息。 “大人,嫌犯柳玉珠带到。” “让她进来。” 陈武一听,站在暖阁垂落的帘子前,示意柳玉珠自己进去。 柳玉珠忐忑地往前走,到了帘子前,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陈武。 陈武心里一咯噔,她看他作何?就算主子真有报复之心,她还指望他会救她吗? 这女人的眼睛,还真像那狐狸精,欲语还休,夺魂摄魄。 陈武站得更直了,脸也沉得更冷了,活似阎王殿前的鬼差。 他像鬼差,柳玉珠就觉得自己像极了即将被阎王处置的小鬼。 她认了命,挑起帘子,跨了进去。 陆询人在临窗的榻上,侧对她盘腿而坐。 窗外是半轮明月,桌上摆着两盏烛灯,柔和的光晕映照得他侧脸如玉。 如果阎王真长这样,怕是无数女鬼都不要逃了,争先恐后地飘来阎王殿,跪伏在他的脚下求他惩罚,用任何方式惩罚。 柳玉珠低了头。 至今她也想不明白,公主怎么会为了一个武夫,舍弃陆询这样的男人。 “罪女玉珠,拜见大公子。” 柳玉珠跪下去,叩首请罪。 此时此刻,他不是新任知县,她也不是客栈老板娘,他们又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他的小院。 005(叙旧情) 夜凉如水,晚风透过窗纱吹进来,陆询都觉得有些冷了。 他放下手里刚翻完的一卷卷宗,看向柳玉珠。 她面朝他跪在地上,低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间别了一支简单的木簪。 她的脸很白,鼻尖微红,不知是冷得,还是刚刚哭过。 这女人,如果说她是狐狸精,一旦她哭起来,就成了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祖宗,纯真无辜混杂着无限委屈,纵使陆询自诩不好女色,遇到她,也没管住身上那二两肉,着实荒唐了三晚,听了她各种哭腔。 “罪女?你这是承认你杀了雷捕头?”陆询又拿起一卷卷宗,目不斜视地翻阅起来。 柳玉珠忙道:“不是,我没杀他,我是向大公子请罪,罪女还是宫女时,曾诬陷大公子、大公子身体有疾,罪女知错了,大公子如何惩罚都行,只求大公子还我一个清白。” 她抬起头,想到那莫须有的杀人罪名,眼中又浮起了水色,哀求地望着榻上那人。 陆询闭了闭目,随即朝她看来:“还你清白,哪个清白?” 柳玉珠怔住,反应过来,她苍白的脸瞬间红了个透,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低下头,澄清的话都变得语无伦次:“您,您误会了,我是求您替我洗刷罪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大,我对不住大公子,大公子让我死都行,只是罪女死不足惜,却不能背着杀人的罪名,令家人蒙羞,还请大公子救我。” 她一边哽咽,一边朝他磕头。 才磕了一个,榻上便传来他凉薄的声音:“别磕了,磕肿了,明日被人看见,还以为我逼迫你做了什么。” 柳玉珠哪想过那么多,磕头竟也磕错了,忙顿住。 她仍然保持上半身伏地的姿势,长发滑落两侧,雪白纤长的后颈隐隐若现。 陆询看了一眼,继续翻卷宗:“既然你提到了京城旧事,那我有三惑,还望玉珠姑娘解惑。” 柳玉珠心中一紧:“大公子想问什么?” 陆询:“第一,姑娘是不是阅男无数,且个个长如枪粗如碗口,所以那般鄙薄于我。” 柳玉珠面红如血,羞愧之下几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我,我只与大公子有过肌肤之亲,并不知道别的男人……” “嗯,那就有了我的第二惑,姑娘是看我不顺眼,亦或姑娘对那三晚深恶痛绝,所以不惜在娘娘、公主面前撒谎,陷害于我?” 柳玉珠头大如斗。 她没有看陆询不顺眼,对那三晚也算不上深恶痛绝,顶多在心里埋怨他连番欺人体力过剩,害得她白日腰酸背痛几乎难以下床。 构陷他有疾,完全是受公主指使罢了。 可柳玉珠能把公主推出来吗? 不能啊,否则陆询去京城找公主对峙,她柳玉珠就成了叛主之人,公主、娘娘能饶了她? 她伏在地上,额头开始滴汗。 “看来我果然令姑娘深恶痛绝了。”陆询自嘲地道。 柳玉珠身子一抖,紧紧闭上眼睛道:“不是,大公子什么错也没有,全是我的错,我,我太怕疼了,所以一点都不喜欢那样,我一时糊涂,我怕公主也会跟我一样痛苦,便自作聪明,自以为替公主着想,在公主面前撒了谎,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要您替我解了眼前的困局,我愿随公子回京,替公子正名。” “你那些银票是如何得来?” “公主心善,信了我的谎言,她怜惜我的遭遇,故而赐了赏银。” “你们主仆还真是情深似海。” 柳玉珠如何听不出陆询的讽刺,只是事已至此,她万不能背后供出公主。 陆询没再纠缠旧事,道:“最后一惑,你那些细软应是为了避我准备的,既然你已经从雷捕头那里知道我是新任知县,为何白日大堂上见面,你还故作不知?” 这点也是陆询事后反应过来的,如果不是那包细软暴露了她的心思,他差点竟被她骗了。 自始至终他都把她当成小可怜,结果她可怜归可怜,其实还是个贪财的小骗子。 陆询发出一声轻哼。 柳玉珠就又哆嗦了一下。 好在,瞎话说多了,再编一个也没有那么难了。 “我是怕一开始就表现地认得您,令人怀疑,可一直装不认识,又怕您误会我真的忘了您。” 陆询笑了。 他在京城认识的宫女玉珠,畏他怕他,必须他主动问她问题,她才会小声回答,否则除了床榻间的低泣哀求,她半个字都不会多说。谁曾想,她胆子虽小,一张樱桃蜜唇竟然如此能说会道,不敢得罪的,她一个都不得罪。 “起来吧,关于本案,我有话问你。”随手将一卷宗放到左侧,陆询道。 柳玉珠从命站了起来,忐忑地看向他。 陆询看向门口:“拿条干巾子来。” 陈武应了声,很快就送了一条巾子进屋,随即退到外间。 陆询指指巾子,再指指桌案上高高三摞陈年卷宗,对柳玉珠道:“上面都是灰尘,本官不想脏了手,你上来替我擦拭一遍。” 侯府贵公子,再讲究都符合他的身份。 柳玉珠便脱了鞋子,从长榻另一侧爬上去,跪坐在陆询斜对面,老老实实地干起活来。 她一边擦拭灰尘一边等着陆询问话,可陆询只是低着头,快速浏览着那些卷宗。 他看得太快,柳玉珠不得不加快速度,不敢分心。 渐渐地,擦拭干净的待看卷宗摆了一摞,够陆询看一段时间的了。 趁他不注意,柳玉珠悄悄活动了一下双臂手腕。 “你与雷捕头,平时见面都聊什么?” 终于问话了,柳玉珠精神一震,如实作答:“雷捕头话多,什么都能聊,有时候聊县衙里的案子,有时候聊街上的见闻,五花八门,凡是他觉得有趣的,都会跟我说。”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你。”陆询看她一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雷捕头魁梧不俗,你为何不愿嫁他?” 这话谁都问得,他怎么问得出口? 眼圈发热,柳玉珠一边擦新的卷宗一边低声道:“离开京城时,我已经决定终身不嫁了,回到故土,开个铺子,赚点小钱,不也挺好。” 若要嫁人,就避不开身子那一关,发生在京城里的事,柳玉珠连家人都瞒着,更不想告诉外人。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看不出眼里是否有泪。 一卷擦完,她又拿了一卷,看起来倒像无事了。 陆询继续问:“他可有跟你提过他有什么仇家?亦或者,他曾经抓过的犯人最近刑满出狱了,或是他才抓了哪个犯人,对方家里恨他入骨?” 柳玉珠动作慢下来,凝眉沉思。 她的客栈才开三个月,与雷捕头也才谈了三个月,时间太短,如果有什么令她记忆深刻的话题,仔细想想还是能想起来的。 陆询没有打扰她。 脖子有些酸,陆询微微活动活动,视线一转,看到了放在旁边的蟹黄包食盒。 他打开食盒,淡淡的白雾升腾开来,用手背碰了碰包子皮,还是温的。 食盒里放了两屉,每屉摆了六个,清风还放了一碟子醋。 陆询看饿了。 他将两屉蟹黄包都摆到桌子上,瞥见柳玉珠还在习惯性地去拿卷宗擦拭,陆询便道:“休息片刻,等我吃完再擦,免得飞灰落到吃食上。” 柳玉珠回神,这才发现那两屉蟹黄包。 香气扑鼻,柳玉珠偷偷地咽了咽口水。 她已经三顿没吃了,牢狱里提供两顿饭,爹娘来看她也带了饭,可柳玉珠忧心案子,什么也吃不下。 现在怎么就想吃了? 是县衙的蟹黄包做的太好,还是发现陆询有帮她的意思? 柳玉珠不知道,她就是饿了。 “想起什么了吗?”陆询夹起一个包子,一边蘸醋一边问她。 柳玉珠摇摇头:“您慢用,我再想想。” 她偏过头,希望看不见就不会再馋。 “牢房伙食如何?”陆询问。 柳玉珠还是摇头,沮丧道:“一直在想案子,没胃口吃东西。” 陆询似乎很不赞成她这种态度,推了一屉包子过去:“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协助我破案,吃了,这些卷宗可能要看到后半夜。” 柳玉珠假意客套了下,见他是真的要她吃,这才在身上抹抹手,低头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眼泪又巴巴地往下掉,一对儿一对儿仿佛珍珠豆子。 陆询:“哭什么?” 柳玉珠放下包子,泪眼汪汪地望过来:“真不是我杀的,有他给我撑腰,我能少很多麻烦,我怎么会杀他。” 陆询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过去,问的却是另一回事:“你与他亲近,就是为了找个靠山?” 柳玉珠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半是找靠山,一半是欣赏雷捕头的真性情。 陆询垂眸,对着卷宗道:“哭也没用,有力气不如仔细回想他跟你说过的话,可能无心的一句,便是破案的线索。” 柳玉珠明白,她就是委屈,这么美好的夜晚,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她花大价钱置办的拔步床上,然而却被人送到了牢房,牢房铺着潮湿的稻草,会有蟑螂、潮虫从里面爬出来。别说在宫里的时候,就是在柳家,从小被爹娘娇养的柳玉珠也没吃过这种苦。 陆询蘸醋,她蘸着心里的苦,不知不觉吃了满满一屉,连陆询偷偷往她那边夹了一个都没发现。 后面的一个时辰,柳玉珠想到两个雷捕头提到过的小案子。 陆询皱眉道:“这种案子有什么稀奇,你去那边面壁,不用做别的,只管好好回忆。” 他指向长榻挨着西墙的角落。 柳玉珠被他一训,乖乖去面壁了。 然而身心疲惫,跪着跪着,柳玉珠就倒下去了。 006(她是柳家娇养的一颗玉珠...) 柳玉珠做了一个很乱的梦。 起初是宫中派人到各地遴选秀女,家中长姐、二姐都已经出嫁,只剩她一个,爹娘虽然千万般不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差在名册上记下她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其他采选秀女一起上了进京的马车。 那是柳玉珠第一次离开甘泉县,遥远的京城,她一无所知。 进了宫,柳玉珠先是被皇后娘娘看上了,点她做身边的宫女。柳玉珠才到皇后宫中没几日,又合了公主的眼缘,将她从皇后娘娘身边讨了过去,得知她本名柳玉珠,公主没有给她改名字,依然唤她玉珠。 后来柳玉珠才知道,能被公主领走,是她的大福气,公主虽然有些刁蛮,却善待她们,而那些被安排到后妃、皇子身边的秀女们,经历的远比她复杂,挨打挨骂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在争宠、算计中丧命。 所以,柳玉珠非常感激公主。 梦境一转,她已进了永安侯府,夜里陆询压在她身上,却不是当初她遇见的大公子,他记仇了,他故意报复她,说些枪啊碗的荤话。 柳玉珠一直哭一直哭。 胳膊突然被人推了两下。 柳玉珠茫茫然睁开眼,月光皎洁,为陆询的脸蒙上了一层清冷的光,与梦中的大公子完全不同。 柳玉珠怔怔地看着他。 “哭什么?”陆询神色颇为不悦。 刚刚他在翻看卷宗,她突然发出猫崽儿似的低泣,陈武还在外面守着,误会了如何是好? 他问话的时候,柳玉珠已经看到了东边榻上的桌案与卷宗,也记起了白日发生了什么。 可她明明在回忆与雷捕头的过往谈话,怎么躺下来了? 柳玉珠慌乱地就要起来,动作受阻,这时她才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薄被。 她攥着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陆询。 陆询轻嘲:“你倒是会享受,让你回忆案情,你却睡着了,还不忘扒拉被子盖上。” 柳玉珠再一看周围,右边那床铺盖果然变得乱糟糟的了,很像她睡中怕冷循着本能翻了被子出来。 她低下头,羞愧汗颜。 “快黎明了,再给你两刻钟,若还是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便回牢房去吧。”陆询退回桌案旁,脸色极冷,而他右边待看的卷宗,只剩下薄薄一层了,看完的那些,全都摆在左侧,分成三摞,每摞都有两尺来高。 “您,您一直没睡?”柳玉珠呆呆地问。 陆询垂眸道:“本官初上任,你就给我惹来人命官司,如不尽快破案,我在京城更无颜面可存。” 柳玉珠咬了咬唇,他是很惨,可她也冤枉啊,她也不想雷捕头死,还是死在她的马房。 无论如何,两人此时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想破案。 柳玉珠先把他的铺盖收拾好,然后继续面壁回忆。 黎明未到,窗外夜深风冷,柳玉珠无意识地摸着手臂,这冷也让她的脑海格外清醒。 陆询说过,鸡毛蒜皮的小案基本可以不作考虑,要能引起仇杀的那种。 雷捕头直爽归直爽,偶尔也喜欢吹吹牛,在雷捕头口中,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柳玉珠想起几桩雷捕头自认破案过程很精彩的大案,那也可能是甘泉县这个小地方发生过的仅有的几个大案。 陆询点了点被他单独放在桌案正前方的一小摞卷宗,头也不抬地道:“这几个案子我已经找出来了,犯人要么已经执以死刑,要么被流放边疆,白日我会派人去查探他们家中的情况,或许会有线索。” 柳玉珠不由地凑过来,翻了翻那些卷宗,有的犯人家里住在县城,有的住在本县所辖的村镇。 “这么多,范围也太大,能查出来吗?”柳玉珠忧心忡忡。 陆询看着她道:“破案便是如此,有的难,有的易,如果怕麻烦,本官大可以将罪名安在你的头上。” 柳玉珠惭愧难当,正要放好卷宗重新去面壁,突然,她在露出的一页卷宗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忘了陆询刚刚的训斥,柳玉珠低头,认真看起这个卷宗来。 卷宗所述,是一桩杀人案。 三年前,本县捕头邹峰觊觎屠户马大祥之妻林织娘,傍晚提酒去马家与马大祥共饮,灌醉马大祥后意图对林织娘行不轨之事,马大祥酒醒,举刀与邹峰缠斗,邹峰夺其刀具反杀马大祥,后连夜潜逃,官府捉拿未果。 这张卷宗上,特意提到新任捕头雷虎与犯人邹峰交情甚笃,雷虎曾抓到邹峰,又被邹峰寻机逃走。事后县衙还拷问过雷虎,怀疑雷虎有徇私刻意放人之嫌,幸而有其他捕快的口证,证明了雷虎的清白。 “这个案子,为什么拿出来?”柳玉珠抬眸,问对面的男人。 陆询瞥眼她手中的卷宗,淡淡道:“案发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凶犯线索,说明凶犯心思缜密,深谙官府查案之道。雷捕头死前曾与人饮酒,遍访其亲朋好友或各大酒楼都无人见过他,说明他与人约在了秘密之处,对方是他愿意赴会的故交。从这两点看,邹峰很有嫌疑。” 柳玉珠脸色大变:“你是说,邹峰可能回来了?” 陆询:“有这种可能。” 柳玉珠:“他回来了,想求雷捕头替他做什么事,雷捕头不愿意,他就杀了雷捕头?” 陆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柳玉珠沉思片刻,眉头越皱越深,道:“雷捕头跟我提过邹峰,忘了什么时候了,当时雷捕头喝酒喝多了,吹牛吹得有点大,有个本地客人就说,‘你那么厉害,怎么没把邹捕头抓回来’,雷捕头听了,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然后给我讲了他与邹峰的交情。” “邹峰比雷捕头大八岁,他们俩住在一条街上,雷捕头小时候长得瘦,经常被人欺负,都是邹峰替他撑腰,还教他功夫。后来雷捕头长大了,就跟着邹峰一起当捕快,按照雷捕头的说法,他的本事都是邹峰教的,邹峰把他当亲弟弟,他也把邹峰当亲哥哥。” “提到邹峰杀人,雷捕头眼睛都红了,他说邹峰不是那种人,案子肯定有隐情,可他查不出来,官府认定是邹峰杀人,他只能抓人,但邹峰功夫比他好,他打不过邹峰,所以邹峰才能跑掉,不是他故意放的,虽然他也想。” 回忆起雷捕头痛苦的面孔,柳玉珠也跟着难受起来:“他们感情那么好,二十来年的兄弟,就算雷捕头拒绝帮忙,邹峰也不可能狠得下心杀他吧?再有,邹峰一直在外面逃亡,回来也应该是近期的事,他怎么知道我与雷捕头的关系?” 陆询漠然:“我说过,邹峰只是有嫌疑,未必是他犯下的案子,我要查案,只能放大范围,以免有漏网之鱼。” 柳玉珠明白,她就是不希望邹峰是凶手,换谁都行,如果是邹峰,雷捕头死在他视为兄长的人手中,太冤了。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陆询忽然道。 柳玉珠登时忘了邹峰,想到了那阴湿发臭的牢房。 她不想回牢房,却又知道,她没有乞求的条件。 她看向陆询。 陆询垂眸,继续翻卷宗。 柳玉珠只是想求他快点破案,可转瞬一想,陆询为了他自己也希望快点破案的,看卷宗都看了一晚,足见其心志,又何必她多说? 柳玉珠下地,俯身穿好鞋子,离开之前,她朝陆询拜了拜。 陆询并未多看她一眼。 柳玉珠跟着陈武走了,陈武可能提前打点过,无论是昨夜过来,还是现在回去,两人一路上都没有碰见任何人。 柳玉珠又坐到了牢房里。 女牢关押的犯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也都被关在另一边,倒是没有人打扰她。 柳玉珠背靠栅栏,望向头顶的小窗。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稻草丛里悉悉索索的爬虫声响也越来越少了。 柳玉珠松了一口气,旋即苦笑。 什么时候了,如果陆询破不了案,为了给上面交差,肯定要把她推出去立功,她小命都悬在人家手里,竟然还有闲心在意那些蟑螂潮虫。 . 县衙,大堂旁边的暖阁。 陆询低声交代陈武去办几件事,他终于离开暖阁,去了后宅。 清风伺候他洗漱更衣。 到底年轻,虽然熬了一晚,陆询脸上竟然看不出任何疲色,用饭时胃口也不错。 清风试探道:“这案子,大人是不是有眉目了?” 陆询摇摇头,除非找到证据,所有线索都可能无用。 清风最好奇的是主子对柳玉珠的看法,按理说,柳玉珠把主子害得那么惨,如今柳玉珠身陷囹吾,主子怎么报复她都方便,可主子居然还让他去敲打狱卒,不许狱卒欺凌柳玉珠,莫非,主子对柳玉珠还存了一点旧情? 亦或者,主子还是要报复柳玉珠的,只是柳玉珠毕竟做过主子的女人,主子无法容忍其他人染指? “柳玉珠的情况,你可打听清楚了?”吃了半饱,陆询忽然问。 清风点头,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柳家住在甘河南街,家中不算多富裕,却也温饱不愁。柳玉珠的父亲柳晖是本地有名的伞匠,淳朴厚道乐善好施,其母宋氏乃街坊间有名的母老虎,威名与美名齐平。夫妻俩育有四个孩子,分别是大姑娘柳金珠、二姑娘柳银珠、公子柳仪,以及幺女柳玉珠。” “柳玉珠进京前乃柳晖夫妻的掌上明珠,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无比,据说柳玉珠进京后,夫妻俩都大病了一场,待柳玉珠回到本县,夫妻俩对她宠爱纵容更甚,凡有诋毁柳玉珠声名者,皆会被宋氏唾面辱骂。” 清风自觉柳家诸事有趣,说得很是轻快。 陆询想到的却是她的那些眼泪。 原来是如此娇养长大,怪不得那么爱哭。 玉珠玉珠,当真人如其名。 007(一个狐狸精一个母老虎...) 今日陆询坐镇县衙,并没有出去,只派了大量捕快去查访有可能会因案报复雷捕头的那些人家,查查相关家眷近日是否有异常举动,是否离开家乡进过县城,是否在言谈中表达过对雷捕头的怨恨。 甘泉县下辖一百多个村镇,村镇里的口角纠纷基本里正都能帮忙解决,但总有一些案子会告到县衙,所以陆询每日的闲暇并不多。 上午,他正在审理一桩盗窃案,县衙外突然传来妇人的叫骂声,绵绵不绝,甚是扰人。 陆询朝陈武使了个眼色。 陈武出去查看,稍顷回来,俯身在陆询耳边道:“柳玉珠的母亲宋氏与雷老太太打起来了。” 两个妇人,一个认定对方女儿杀了自己的儿子,一个认定自家女儿清清白白与雷捕头绝无私情更不会杀人,见面了不吵才怪。 陆询:“你去警告她二人,案子本官在查,她们若继续在县衙外喧哗,一律以藐视律法罪关进大牢。” 陈武跑出去传话。 过了一会儿,他折回来,神色复杂地对陆询道:“大人,雷老太太走了,宋氏自请入狱,还提出要与柳玉珠关在一个牢房。” 陆询皱眉:“牢房岂是她想进就进,逐走。” 陈武再次跑了出去。 没多久,陆询等人就听外面传来一妇人的怒骂,骂朝廷抓错了人,且声音越来越近。 陆询沉着脸走了出去。 进入县衙大门,是一条甬道,从甬道到大堂中间,还有一道仪门,陆询过来时,只见宋氏已经跑到了甬道靠近仪门这头,被两个捕快抓住,正撒泼挣扎,头上的木簪都歪了。陆询驻足观之,宋氏年过四十,却仍然美艳动人,果然如清风得到的消息,彪悍与美貌齐名。 宋氏也看到了陆询。 她奋力挣开两个捕快,扑通朝陆询跪了下去,还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大人,小女玉珠绝无可能杀人啊,她从小连蟑螂、青虫都怕,怎么可能有胆量去杀人!大人,民妇生了三个女儿,幺女玉珠最是胆小,她才见了死人,您又把关在蟑螂遍地的牢房,多关几日,她不死也得疯啊,求求大人行行好,让民妇进去陪她吧!” 宋氏是真的心疼女儿。 天真单纯的年纪被送到了宫中,背井离乡独自在外,那些年不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没过过多少安稳日子,又卷入了人命官司。 昨夜宋氏辗转难眠,她不会破案,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害女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牢房陪女儿,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万一知县是个无能庸官,真判了女儿死罪,那她就陪女儿一起去死。 她哭得泪流满面,陆询半点都未动容,冷声道:“擅闯衙门,你可知该当何罪?” 宋氏拿袖子抹脸,抽搭道:“随便什么罪,只要大人将我们母女关在一起就好。” 陈武都服了,怎会有如此心宽之妇人。 陆询吩咐陈武:“拿她下去,仗刑十,牢狱十日,以儆效尤。” 说完,陆询就要回后面的大堂。 陈武快步追上去,低声问:“大人,宋氏关押何处?” 陆询:“随便哪个牢房,本官不想再听她聒噪。” 陈武:…… 如果不如了宋氏的意,宋氏肯定要继续骂天骂地。 一刻钟后,宋氏被陈武亲自带到了柳玉珠面前。 “娘,你怎么来了?”看到母亲,柳玉珠仓皇而起,扑到牢房栅栏上。 宋氏看着女儿笑,等陈武打开铜锁,她迫不及待地跨了进来,扶住女儿上下检查:“怎么样,昨晚有没有害怕?” 柳玉珠下意识地看向陈武。 陈武只管上锁,大步离去,这对儿母女,一个狐狸精,一个母老虎,他可不敢招惹。 柳玉珠不想让母亲知道她与陆询的恩怨,便也没有说出昨晚之事。 “玉珠别怕,娘进来陪你了,过几天咱们娘俩一起出去。”宋氏一手扶着女儿,一手扶着腰,屁.股刚被打了十下,虽然行刑的捕快们似乎手下留情了,可她还是疼。 柳玉珠急着询问经过。 宋氏不甚在意地解释了一遍。 母亲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柳玉珠不免大哭了一场。 宋氏只好想办法分散女儿的注意力,背过去道:“哎,你帮娘检查检查,屁.股有没有打出血,等会儿你爹他们肯定会过来探监,真流血了,我让他去买点伤药,娘还年轻呢,可不想身上留疤,给你爹借口养姨娘去。” 柳玉珠:…… 这天底下的男人,谁养姨娘,她的父亲也不会养,一是舍不得惹母亲生气,二来他也没那胆子。 不过,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柳玉珠总算收了眼泪。 趁狱卒不在,柳玉珠飞快地替母亲检查了一番,红印子肯定有的,还好并未见血。 目的得逞,宋氏开始埋怨新来的小白脸知县:“长得人模狗样,还真是凶啊,直接关我进来得了,还非要打我板子。” 柳玉珠再偏心亲娘,也不能昧着良心责怪陆询,讲道理道:“朝廷自有律法,今日娘爱女心切来闹,他若不重罚,明日他人也为了儿子、丈夫、妻子、父母来闹,县衙岂不是要乱套?” 宋氏哼了哼,忽然紧张地看向女儿:“你在里面,有没有狱卒欺负你?” 女儿这模样,太容易勾起男人的劣根了。 柳玉珠连忙否认,道:“我好歹也是公主身边出来的,谁敢对我下手。” 宋氏叹气:“天高皇帝远,更何况公主,真遇到小人,你伺候过皇上也没用。” 柳玉珠没再反驳母亲。 . 到下午,陆询审了两个案子,便开始处理其他公务。 派出去查访的捕快们陆续返回县衙,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尤其是县城外面的犯人家属,这几日都没有离开过村落,有村民可证。 陆询去了停尸房。 雷捕头的尸体还停放在这里,在仵作的陪同下,陆询重新检查了一遍雷捕头的尸身,并无任何与人打斗过的痕迹,脖子的几处掐痕,应是他发现自己中毒后痛苦地掐抓喉咙所致。 种种迹象表明,雷捕头死前,曾与信赖之人把酒言欢,对方则在他的酒里下了砒..霜。 光凭这点,柳玉珠“情杀”的嫌疑还真是最大。 陆询回到大堂旁边的暖阁,昨晚他整理出来的卷宗,只剩三户人家还没有消息,一个是邹峰的老家,还有另外两桩凶杀案,这三户人家居住的地方离县城太远,派出去的捕快要明日才能回来。 这三份卷宗,陆询最在意的是邹峰。 可邹峰还是捕头时,在县城赁宅子住,他潜逃三年,那宅子早被东家租给了别人,邹峰若回了县城,无处可落脚。而且,邹峰的老爹兄弟都住在偏远的山村,县城里并没有他的亲人,陆询想不到邹峰冒险回县城的理由。 单纯为了报复雷捕头?根据柳玉珠的说法,邹峰并没有动机。 重新看了一遍邹峰的卷宗,陆询让清风去请赵县丞。 “大人,您找我?” 为了雷捕头的案子,赵县丞这两日也忙得团团转,眼底两团青黑,可见晚上没睡好。 陆询将邹峰的卷宗推过去:“这案子,你可还记得?” 赵县丞快速浏览一遍卷宗,点头道:“记得记得,这是前前任方大人任期结束前办的最后一桩命案,不过这案子没什么疑点,林织娘、马家的邻居都能证明是邹峰杀了人,邹峰又畏罪潜逃了,可惜一直没能抓到他。” 陆询道:“雷捕头生前,偶然间跟我提到过这个案子,他认为其中另有隐情,邹峰不是色.欲熏心之人。” 赵县丞挠挠脑袋,回忆片刻,迟疑道:“邹峰为人正派,的确不曾听闻他在女色上与人纠缠不清,可男人嘛,总有冲动的时候,那林织娘姿色过人,邹峰醉酒之下,做些糊涂事也在情理当中。” 陆询沉默片刻,问:“案发前,邹峰去马大祥家中喝酒,他与马大祥私交很好吗?” 因为凶犯未能抓获,赵县丞对这件案子印象还算深刻,道:“据当时的查访,邹峰常去马大祥的肉铺买肉,但两人交谈不多,似乎只是普通的卖家与食客的关系。林织娘常在肉铺帮忙,邹峰可能早就看上她了,如果他主动提议去马大祥家中喝酒,他是捕头,马大祥肯定愿意招待。” “邹峰与林织娘关系如何?” “据了解,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那林织娘是闷葫芦,除了马大祥,她跟街坊都不怎么熟。” “林织娘现在何处?” “还在马家守寡,男人没了,她卖了铺面,带着一个老婆子过活儿。” “她与马大祥没有孩子?” “生过一个儿子,病死了,好像还怀过两次,都没保住,马大祥那人,粗手粗脚的。” 陆询敲了敲桌子。 赵县丞观察他的神色:“大人是怀疑什么吗?” 陆询没有回答,看向窗外,夜幕再度降临,此时去林织娘家中并不合适。 但如果邹峰真的回来了,林织娘极有可能是他的动机。 . 县衙大小官吏都下值回家了,陆询也去了后宅。 厨房里烧了水,陆询沐浴更衣,再开始用膳。 清风关心问:“今晚您还看卷宗吗?” 陆询:“暂且不用,明日再说。” 清风放心了:“昨晚您一夜没睡,今晚可要好好休息,不然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陆询还真没觉得困。 饭后,陆询提着灯笼,单独在县衙里逛了逛。 夜空的月亮比昨晚又圆了一点,庭院中的桂花散发出阵阵甜香,都说江南风景好,就连县衙的小院也别有情调。 走着走着,陆询竟来到了牢房这边。 牢房分三块,一男牢,一女牢,一死牢,其中女牢间数最少。 陆询扫眼女牢墙上开的一扇扇小窗,提灯沿原路返回。 牢房里面,柳玉珠躺在父兄使钱托狱卒送进来的席子上,躺在母亲身边,闻着驱虫散的特殊香气,竟睡得比昨晚还要安稳。 008(真凶落网)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日。 县衙开门不久,雷老太太就率领家人来衙门打听进展了,希望早点定了柳玉珠的罪,她好早点带走儿子的尸体,回家安葬。 陆询面都没露,派陈武去打发了雷老太太。 雷老太太不是宋氏,她不敢硬闯衙门,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去,披麻挂白,在衙门附近领着儿孙哭。一家人哭声不大,惊扰不了知县老爷,只引得百姓们驻足围观,窃窃私语,纷纷议论此案,夹杂着一些捕风捉影的对柳玉珠的臆测。 种种人证物证都对柳玉珠不利,民声又如此,倘若不是陆询认识柳玉珠,相信她的清白,换个知县,可能直接就给柳玉珠定罪了,哪怕柳玉珠不认,也能来个屈打成招。 到晌午,前往邹峰等三个犯人家乡打探的捕快们回来了。 邹峰家里,他的老娘早在他犯事潜逃当年便得了急病去世了,邹老爹身体虚弱,如今苟延残喘而已,平时若与村人谈到邹峰,也都是唾骂之词,嫌邹峰连累了一家人的名声。邹峰的两个弟弟都是庄稼汉,皆有妻子儿女,踏踏实实种地过活,不曾离开故土。 另外两个死刑犯的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听完捕快的话,钱主簿看向陆询,道:“大人,昨日我已经将雷捕头参与过的其他旧案卷宗找出来了,您要过目吗?” 陆询尚未说话,赵县丞转向钱主簿:“你也怀疑雷捕头死于仇杀?依我看,如果真有犯人家眷如此憎恨雷捕头,他们早对雷捕头下手了,何必等到今日,反倒是那柳玉珠,平时就与雷捕头不清不楚,因情杀人,嫌疑最大。” 钱主簿心想,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大人偏向仇杀报复,你直接去劝大人啊! 钱主簿悄悄看向主座上的年轻知县。 陆询手里握着邹峰案的卷宗,他似乎没有听到两人说了什么,又看了一遍卷宗,他抬起头,对赵县丞道:“本官对邹峰案有些疑虑,还劳县丞随本官去马家走一趟。” 赵县丞昨日就发现陆询很在意邹峰案了,但他不懂,邹峰案能与雷捕头的死有什么关系? 年轻的书生,定是受了柳玉珠的美色蛊惑,想方设法替她摆脱罪名。 可陆询身份尊贵,赵县丞不敢公然表达自己的态度。 “应该的应该的。”赵县丞恭声道,命人去给陆询备车。 正午时分,明日晃晃,陆询一身青色官袍走出县衙大门,陈武、赵县丞步行跟随左右,后面还跟了一队捕快。 陆询正要上车,雷老太太哭喊一声青天老爷,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来了。 陆询循声看去,除了雷家众人,还看到一对儿布衣父子,父亲年约五十,面容敦厚,脊背微微佝偻,儿子双十年华,五官俊秀,神色焦急。 父子俩原本站在一处树荫下,见雷老太太跑过来,父子俩也匆匆跑了出来。 陈武低声道:“大人,那便是柳晖、柳仪父子。” 陆询面无表情地上了车。 雷老太太哭跪到马车前,充满希望地看着车厢:“大人,大人查到真凶了吗?大人要去抓捕真凶,老妇跟您一起去!” 柳晖跪在她一旁,双目含泪:“大人,小女玉珠绝不会杀人,求大人还她清白!” 车内,陆询闭目,攥了攥手。 还她清白? 他正是因为要了她的清白,招了她那么多眼泪,才自觉亏欠于她,若能奉还,他早还了。 “本官另有要案要查,你等先退下,雷虎一案本官自会查明。” 陆询挑帘,看着二人道,随即放下帘子,命车夫出发。 陈武去撵雷老太太,柳仪神色复杂地扶起父亲,父子俩守礼地避到一旁。 等陆询的马车走远,雷老太太瞪向柳晖父子,狠狠地吐了一大口吐沫。 父子俩及时避开,柳晖还想分辨分辨,柳仪二话不说地扶走了父亲。 跟雷老太太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没什么好说的,雷老太太把雷捕头当宝,觉得玉珠会稀罕雷捕头,柳仪却知道,妹妹玉珠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选择五大三粗的雷捕头,如果不是妹妹命苦早年进宫,或许妹妹早嫁给谢公子了。 . 明日当空,家家户户都在吃午饭,街道上少见行人。 赵县丞身体肥硕,跟车走了一刻钟,后背便被汗水打湿了一小圈,瞥眼旁边的马车,心中叫苦不迭。 绕过几条巷子,终于,马大祥的家门出现在了眼前。 “大人大人,那就是马家!”赵县丞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激动地道。 陆询挑帘看看,调遣几个捕快去马家后面守着。 赵县丞暗暗好笑,马家就一个寡妇一个老奴,能犯什么事? 马车停到了马家门前。 大门紧闭,陈武上前叩门。 “谁,谁呀?” 一个老妇的声音传了出来,似乎有些紧张。 不过平时少与人来往的两个妇人,胆小也正常。 陈武扬声道:“知县大人要重审邹峰案,有话询问林氏,速速来开门。” 习武之人声音浑厚响亮,陈武这一喊,左右街坊院子里都有了动静,马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已有街坊赶到门外,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终于,林织娘身边的田婆子来开门了,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妇人,突然见到陆询、赵县丞等人,田婆子脸色发白目光躲闪,十分害怕的样子。 陆询反而笑了笑,问:“你似乎很怕本官。” 陆询容貌昳丽,气质卓然,在京城有第一雅公子之称,他这一笑,看得前来围观的街坊妇人都发痴了,尤其在一身肥肉汗流浃背的赵县丞的衬托下,陆询简直就像神仙下凡。 田婆子心里有鬼,哪会在意陆询笑得好看与否,强忍着没有去张望院子里面,她求助地看向认识的赵县丞:“邹峰,邹峰不是逃了吗?都三年了,还有什么可审的?我们当家的都埋了,还能审出什么?” 赵县丞热死了,也渴死了,只想快点进去坐坐,不耐烦地道:“大人自有思量,你不必啰嗦,赶紧去厅里备好凉茶,叫林织娘出来问话。” 田婆子不敢违背,慌慌乱乱地去泡茶。 赵县丞引着陆询走进了马家。 马家盖了三间上房,南北两个院子,北院尚不得见,南院里左右分别盖了厨房、厢房。屋檐下围了花坛,里面开着应季的花,看得出主人喜欢侍弄花草,过得很是安逸。 陆询走得很慢,目光一一扫过院子各个角落。 厅堂里除了忙着倒茶的田婆子,终于又多了一道身影,是个刚从东屋里走出来的妇人,三旬左右,肌肤雪白娇嫩,只是在陆询看来,这位林织娘只是中等偏上之姿,算不得什么美人,放在侯府一众婢女里都不起眼。 看到他们,林织娘局促地低下头,一副不善言谈且怯弱胆小的模样。 陆询径自坐到了主位。 赵县丞不敢坐,扫眼桌子上的茶水,他忍着渴,给林织娘介绍陆询,让她跪拜。 林织娘讷讷地跪了下去。 陆询闻到了一丝酒气,道:“你喝过酒。” 林织娘面上一慌,随即低着头道:“夫君被杀后,我,我就染了借酒消愁的毛病。” 陆询:“你夫君乃邹峰所杀,你可恨他?” 林织娘头垂得更低:“恨。” 陆询:“近日他可来找过你?” 林织娘马上摇头:“没,没有!” 她的紧张与异常,连赵县丞都察觉了不对。 陆询看向陈武。 陈武拔.出佩刀,指挥两个捕快去搜西屋,他一人去了林织娘的东屋。 就在他跨进去的那一刻,林织娘跌坐在了地上。 赵县丞吓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东屋,难道,邹峰真的躲在这里? 几乎他的念头刚落,里面就传来了打斗声,赵县丞何曾亲临过抓捕现场,想到邹峰的狠勇,赵县丞魂都快飞了,下意识地要躲到两个捕快身后,然而余光一扫,却见陆询仍然端坐在主位,神色平静地仿佛他只是过来与人喝茶叙旧。 赵县丞两股战战,躲也不是,坐下去也不是。 东屋传来一声惨叫。 很快,陈武押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异常高大却精瘦的男人,一头干枯如荒草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挡住了他的脸,当他被迫跪下来,抬起头,他的面容也终于暴露在了众人面前,浓眉深目,鹰钩鼻,说不上多丑,却十分阴森可怖。 赵县丞惊得倒退两步。 这就是邹峰,当年县衙里的邹捕头,只是三年前,邹峰长得很壮,身上充满了威武英气,眼前的邹峰,那么瘦那么狠,几如恶鬼。 邹峰看看陌生的陆询,目光落到了赵县丞脸上,忽地笑了:“赵大人,好久不见。” 赵县丞先是惊,跟着怒,指着邹峰道:“是你杀了雷虎?” 邹峰冷笑:“他坏我好事,死有余辜!” 一旁,林织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邹峰看向她,想到这几日随时可得的酣畅淋漓,只觉得憋了三年的恶气终于得出,死也值了。 陆询神色淡漠,离座道:“押回县衙。” 009(袒护) 县衙女牢,柳玉珠与宋氏吃了一顿家人送进来的午饭,有鱼有肉有汤,香气四溢。 母女俩并不知道,如果不是陈武、清风都跟狱卒打过招呼,柳家父子岂能频繁地往里面送东西。 “又是晌午了,新来的陆大人行不行啊,看他年纪轻轻的,应是今年科举新考上的进士,以前只知道闭门苦读,哪里会破案。” 吃饱喝足,宋氏望着墙上的小窗,对知县大人的办案能力表示了怀疑。 柳玉珠在京城的时候,只听说过陆询的雅名,近距离领略过陆询的风采,至于他当官的水平,柳玉珠心里也没数,不过,两人有旧怨,陆询仍然愿意相信她没有杀人,光是这点就让柳玉珠对他感激涕零了。 “娘别急,他是永安侯府的嫡长公子,从小对官场耳濡目染,远非寒门学子可比,只要他想追查到底,一定能揪出真凶的。” 宋氏惊讶道:“侯府长公子?” 柳玉珠点头,将她在京城的听闻说给母亲,只略去她曾奉命去替公主试婚。 试婚这件事,京城绝大多数的官民也只知道公主派了身边的宫女去侯府,并不知道那宫女姓什么叫什么。世人眼中,重点是公主与陆询的热闹,牵扯到的宫女微不足道,议论起来,“宫女”二字足以概括柳玉珠整个人。 宋氏一边听一边点头:“我说呢,一看他就气度不凡,原来是世家子弟。” 娘俩正闲聊,牢房前面传来人语,过了会儿,有捕快分别押了两个女子走过来,陈武跟在后面。 柳玉珠少时离开故土,并不认得林织娘、田婆子。 可三年前邹峰杀人,此案在县城闹得沸沸扬扬,宋氏好热闹,跑去县衙外面围观,自然记得林织娘主仆。 宋氏探究地打量二人。 林织娘失魂落魄,田婆子垂头丧气,陈武命人打开柳玉珠母女对面的牢房,林织娘二人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捕快们先退下了,陈武转向柳玉珠。 柳玉珠巴巴地望着他。 宋氏则打听道:“这位小爷,她们俩犯了什么事?” 陈武道:“邹峰杀了雷捕头,已经被抓,她们二人藏匿邹峰不报,后面也要论罪。” 柳玉珠惊骇地看向林织娘。 宋氏则激动地扑到栅栏上,对着陈武道:“既然真凶已经抓到,是不是可以放了我们娘俩了?” 陈武解释道:“现在是晌午,大人需要休息,半个时辰后升堂,届时大人会传唤你等,与雷家众人一同审案。你们再等等,下午审完应该就能放人……不对,柳玉珠无罪可以释放,你之前擅闯衙门,还要继续关押九日。” 说完,陈武大步离去,唯恐宋氏与他争吵。 然而陈武纯粹多虑了,宋氏此时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要多关押一段时日,女儿的罪名洗清了,不用砍头了,别说九日,再关她九个月,她也高兴! “玉珠,我可怜的珠儿,你总算可以出去了!” 宋氏抱住纤弱的女儿,喜极而泣。 柳玉珠替自己高兴,却又懊恼因为她连累母亲还要住九天牢房。 宋氏浑不在意,高兴够了,她拍拍女儿的小手,走到牢房栅栏前,开始质问对面的林织娘:“姓林的,你这人怎么回事?三年前邹捕头对你图谋不轨,还捅了你男人,现在他回来了,丧尽天良杀了雷捕头,你怎么不报案,竟然还将他藏在家里,差点害惨我的女儿?” 宋氏神色不善,语气更凶,如果不是有栅栏拦着,她定要抓住林织娘的衣领好好问一问。 林织娘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泥人。 田婆子看眼宋氏,哭丧着脸道:“你当我们娘子心甘情愿?那邹捕头凶神恶煞地跑到我们家里,我们娘子若是不从,就要被他杀了,不得已才从了他,至于雷捕头,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是他杀的人。” 宋氏一听,就有那么一点同情林织娘了,可一想到如果不是陆大人英明神武破了案子,林织娘的怕死就会害死她的女儿,宋氏便再也说不出同情的话,拉着柳玉珠去她们的席子上坐着了。 柳玉珠偷偷瞥了林织娘几眼,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怕邹峰,可那晚他去杀雷捕头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趁机跑了?难不成他人在外面,还能挟持你们?” 田婆子:“那晚他出门前,把我们绑得结结实实嘴也堵住了,我们能怎么办?” 柳玉珠:“邹峰回来多久了?怎么混进城的?” 田婆子心乱如麻,这时候有人陪她说说话,她反而好受点,便如实回答道:“初一那天下大雨,天黑了他翻墙进来,穿得破破烂烂乞丐一样,他人瘦成了鬼,力气一大把,一个照面就把我打晕了。” 说到这里,田婆子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林织娘。 那晚她晕了,晕得时间却不长,醒的时候被捆在林织娘的屋里,嘴里塞着抹布。她还迷糊着,就听见林织娘在呜呜地哭,正被邹峰糟蹋,直直祸害了一晚。第二天,林织娘对邹峰唯命是从,她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更不敢揭发邹峰,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柳玉珠记得八月初一的那场雨,雨势很大,白天路上都没什么人,天黑了更不会有人上街,那样的天气,邹峰扮成乞丐混进城非常容易,翻墙去林织娘家里也不怕引起大动静。 巧的是,初二中午,新任知县陆询也进城了。 “邹峰为何要杀雷捕头?”柳玉珠最不明白的是这点,“雷捕头始终相信他的为人,他被官府通缉也是他杀人在先,与雷捕头何干?” 田婆子:“我哪里知道,他已经疯了,谁知道疯子是怎么想的。” 在田婆子看来,如果她是邹峰,既然已经逃了,就寻个远离本县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好好过日子,非要回来也是偷偷去见爹娘至亲,为何要冒险来睡一个女人? 只有疯了,才能解释邹峰所为。 田婆子这边提供不了线索,柳玉珠看向林织娘:“他跟你说过吗?” 林织娘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低着头,一动不动。 田婆子叹道:“你别问了,我们娘子这十来日过得生不如死,大人再不破案,我们娘子迟早也要被他折腾死。” 宋氏是过来人,猜到林织娘的遭遇,她朝女儿摇摇头,不想自己单纯的女儿听那些。 柳玉珠突然反应过来。 她刚去伺候陆询的第一晚,浑身僵硬,因为陆询的脸,因为他开始的温柔,勉强才放松下来,可如果换成一个潜逃三年凶神恶煞的杀人犯…… 柳玉珠不敢再想,也不再对林织娘追问什么了。 半个时辰好像很快就过去了。 捕快来请柳玉珠母女去大堂,只请她们母女。 外面阳光明晃晃的,娘俩都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 到了大堂,就见雷老太太一家人已经跪在那里了,正对着一个头发乱如疯子的囚服身影哭骂连天。 陆询端坐北面,一身官袍,清俊威严。 柳玉珠、宋氏跪到了一旁。 陆询开始审案,让邹峰交代杀人经过。 邹峰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闲散,低着头道:“我藏在林织娘家里,本想快快活活跟她厮混一生,没想到因为馋酒两番使唤田婆子去陈家买酒,被雷虎撞上。雷虎知道我喜欢喝陈家的酒,追着田婆子打听,虽然被田婆子混弄过去了,我仍然不放心,怕夜长梦多,索性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柳玉珠怎么都没想到,邹峰竟然因为这种理由残杀了曾经的兄弟。 她都替雷捕头难受,雷老太太更是扑过去对着邹峰又打又咬起来。 邹峰没躲,直到雷老太太被捕快拉开,他才转过去,朝雷老太太磕了三个头:“我对不起虎子,对不起您,只是我过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再也不想逃了。虎子外粗心细,早晚能查到林织娘那里。我约他喝酒叙旧,他不肯替我遮掩,那就别怪我狠心。” 雷老太太嚎啕大哭。 柳玉珠回想雷捕头对她的照顾,慢慢红了眼圈。 陆询瞥了她一眼,继续审问邹峰:“你何日进的县城,如何得知雷虎心仪柳玉珠?” 柳玉珠顿时忘了缅怀雷捕头,朝邹峰看去。 邹峰低着头,顿了顿道:“初一大雨,我扮成乞丐进的城,进城前我就从其他乞丐那里打听过雷虎的消息,知道他常去紫气东来,等我动了杀心,便想到可以嫁祸柳玉珠,虎子身上的咬痕抓痕,都是我伪造的。” 这回,换成宋氏对他又踹又打了。 陈武及时拉开宋氏,宋氏犹不解恨,脱了一只绣鞋,重重地拍到邹峰脑后:“让你害我女儿!” 陈武:…… 他心有余悸地看向上面的主子,如果,如果让宋氏知道柳玉珠的清白早毁在了主子手里,宋氏会不会继续脱了另一只绣鞋,扔到主子脸上? 陈武不敢想。 陆询也多看了一眼宋氏的鞋子,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宋氏瞪着邹峰跪回女儿身边。 陆询对她们母女道:“既然凶手已经认罪,柳玉珠可以回去了,紫气东来即刻解封。宋氏昨日擅闯衙门,本该关押十日,念在你爱女心切,且柳玉珠确属冤枉,你也随她一起归家罢,切记不可再犯。” 宋氏听了,惊喜交加,扶着柳玉珠站了起来,朝陆询拜了又拜,夸了一堆好话。 陆询摆摆手,示意她们快走。 宋氏高高兴兴地挽着女儿走了。 柳玉珠微微偏头,终究没敢再看陆询,接过陈武递过来的细软包袱,心虚离去。 陆询收回视线,对雷家众人道:“你们可以去给雷虎收尸了,雷虎智勇双全,为本县治安立过大小功劳无数,这次雷虎也是因公查案而死,本官特赐白银五十两予以抚恤,雷虎下葬之日,本官也会前往吊唁。” 雷老太太哭得都发抽了,她宁可不要这荣耀,也要儿子活过来。 雷家众人退下后,陆询看眼邹峰,命人去提林织娘。 邹峰握了握拳,突然大笑三声,对陆询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雷虎是我杀的,林氏被我逼迫不敢报官,大人不必为难她一个寡妇。” 陆询:“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邹峰摸摸鼻子,得意又猥琐:“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伺候了我那么多晚,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 有几个皂班捕快配合地发出笑声。 陆询一一扫过去。 捕快们登时收敛笑容,挺胸抬头,一脸凛然。 陆询将邹峰杀马大祥一案的卷宗放到一旁,看向大堂之外,静候寡妇林织娘的到来。 010(水落石出不想嫁人...) 捕快押着林织娘来了大堂,按跪在邹峰旁边。 邹峰看了她几眼,见林织娘始终低着头丢了魂一样,他突然嫌弃道:“看你这死木头的样子,如果不是三年前老子没得手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才不回来找你!” 林织娘抖了抖,头垂得更低了。 邹峰还欲再说,陆询一拍惊堂木,叫他闭了嘴。 大堂安静下来,陆询审问林织娘:“三年前马大祥横死案,本官尚有疑虑,当日情形,你可还记得?” 林织娘抬起头,双眼木然地看着陆询。 陆询便问邹峰:“你来说。” 邹峰嗤笑:“记得记得,老子惦记这娘们许久了,那天特别想,就拎着酒坛去了马家。老子先将马大祥灌醉,再掳她去了床上,没想到老子还没成事,马大祥憋尿醒了,提刀来砍老子,可他烂泥一样哪里是老子的对手,反而被老子砍了。” 他刚说完,陈武一脚踹在他背上:“大人面前,不得放肆,再敢说一句老子,我打断你的腿!” 邹峰回头看他一眼,笑了两下。 陆询拿起卷宗,对林织娘道:“据卷宗上所述,案发当晚,直到马大祥死了,你发出尖叫,街坊们才听到动静,在那之前,邹峰意图强..暴你时,你为何不高声求救?” 林织娘还没开口,邹峰抢着道:“她那性子,我一瞪眼她就吓傻了,哭都不敢大声哭。” 陆询反过来问他:“既然你这么了解林氏的脾气,以你身为捕头的智谋,为何不选在马大祥外出林氏独自在家之际,翻墙去找她,反而要冒被马大祥当场抓获的风险去犯事?” 邹峰微怔,旋即哼道:“我说了,那天我特别想,男人冲动来了,谁还顾得了那么多。” 陆询点点头,吩咐陈武:“堵住他的嘴。” 邹峰抗议,却被陈武强行塞了一嘴抹布,手脚被缚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一张阴森狰狞的脸朝着林织娘的方向。 陆询继续审问林织娘:“现在本官只问你话,你若执迷不悟不予配合,休怪本官动刑。” 他才说完,便有行刑捕快抬了长木凳进来,随时准备打林织娘的板子。 林织娘木然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陆询:“初一晚上,邹峰潜入你家,除了一身乞丐衣裳,他还带了什么随身物品?” 林织娘下意识地看向邹峰,可一对上邹峰消瘦阴森的脸,她马上避开,脸色苍白,似是不愿回忆一些画面。半晌,她闭着眼睛,道:“只有一身破衣,并无他物。” 陆询:“你可知他计划谋杀雷虎?” 林织娘:“知道,那日田婶告诉我们她买酒时撞见了雷捕头,他对雷捕头起了疑心,彻夜难眠。初八傍晚,他逼我拿出家里用来毒鼠的砒..霜,然后将我与田婶绑在一起,堵上嘴,他不知去了何处。这两日我们主仆不曾出门,今日才知道他真的杀了雷捕头。” 陆询:“你恨马大祥吗?” 林织娘错愕地睁开眼睛。 其他人也没料到陆询突然转移了话题,纷纷看过去。 陆询只盯着林织娘:“马大祥活着时,经常对你拳脚相加,你的两个孩子也皆因此小产,你可恨他?” 林织娘苦笑两声,麻木道:“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家家户户的媳妇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会为这个恨。” 陆询:“马大祥案发当晚,邹峰强迫你,你为何不喊人?” 林织娘垂下睫毛:“我太怕了……” “你可恨邹峰?” 林织娘脸色惨白,更加不敢看邹峰的方向:“恨。” “这几晚邹峰可有与你行房?” 林织娘浑身发抖,只点了点头。 “你是否怕他,所以不敢反抗?” 林织娘点头。 “在你心里,他是不是猪狗不如?” 林织娘还是点头。 “如果可以,你是不是希望他死?” 林织娘点头。 “他是否亲过你?” 林织娘点头。 “他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恶心想吐?” 林织娘脸色更差了,点头。 “他摸你的时候,你……” 突然,林织娘捂着耳朵,尖声大叫:“不要说了!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千刀万剐!” 吼完这一句,林织娘仿佛疯了一样,扑到邹峰身上,疯狂地抓打起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我本来都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陈武不知何时取掉了邹峰口中的破布,也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但一开始,邹峰并没有反抗林织娘,直到林织娘不打他了,反而去抓她自己的脸,邹峰才猛地抱住林织娘:“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我不用你管!”林织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发疯地从邹峰怀里挣脱出来,她爬到远处,指着邹峰哭骂:“你别碰我!我看你就恶心!早知道要被你糟蹋,我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想被你这个疯子玩弄!你为什么没死,三年前你就该死了!” 林织娘一边哭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俨然真的疯了。 邹峰看着这样的林织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陆询冷声道:“邹峰,到了此时,你还要袒护她吗?” 邹峰攥着拳头,神色痛苦,却依然一言不发。 陆询便对林织娘道:“邹峰真心喜欢你,你不该如此恨他。” 这句话像一簇火苗,烧毁了林织娘脑海里的最后一丝理智,她突然停下了折磨自己的动作,双眼血红地看向邹峰。 邹峰回避了她的眼睛,因为那里面只有深深的恨。 林织娘见了,流下两行眼泪,脸上却是无尽的嘲讽:“你以为你这样对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三年前你替我杀了马大祥,如果你乖乖被官府抓获砍头或是逃之夭夭不再回来,我一定会感激你,可你回来了,你像当年的马大祥一样不把我当人,只管自己快活,你凭什么还要我感激你?早知道你会回来,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要被你恶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邹峰终于爆发,跪行着扑过去抓住林织娘的肩膀,“你当我真是傻子?三年前我的确被你骗了,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可你有丈夫,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你的去劝马大祥,直到你趁他醉酒扑到我怀里,主动要与我做一夜夫妻,我都还以为你心里有我,便是错手杀了马大祥,我也甘愿揽下一切罪名,只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我逃了,在外面的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想你,不担心你,怕你一个寡妇被人欺负,我为什么回来,还不是为了与你团聚!可我跟你在一起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虽然没有拒绝我,可你一眼都不愿意看我!” “我不在乎,我只想带你离开,你拿虎子当借口,说虎子这些年一直在盯着你,你一走他肯定会怀疑!你打着替我着想的名义,不停地劝我离开,我快要被你逼疯了,才想到要杀了虎子,你又怕我贸然行动连累你,跟我说他与柳玉珠的事,那时候我才知道你究竟有多狠毒,可我还是喜欢你,被人抓了也还想把你摘出去!” “林织娘,我都要死了,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非要让我不好过!” 邹峰死死地抓着林织娘的肩膀,声嘶力竭。 林织娘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她其实知道,只要她保持理智,她就能扮演一个完全无辜的寡妇,便是私藏凶犯也是被逼无奈,知县大人定不了她什么大罪。 可她真的受不了了,邹峰回来的这几晚,对她而言无时无刻不是折磨,她一点都不想再回忆,她宁可跟他一起去死,也不想再看他自以为的深情,也不想再欠一个让自己恶心的人分毫。 面对邹峰丑陋可怖的嘴脸,林织娘只是轻轻一笑。 . 随着邹峰与林织娘的一番质问剖心,三年前的马大祥案与雷虎一案都得以水落石出。 下午,陆询还在整理卷宗,县衙里发生的事已经经由多嘴的捕快传到了百姓中间。 有好热闹的人,马上去了刚刚解封的紫气东来,要把案情说给差点蒙冤的柳玉珠听。 柳玉珠不在客栈,之前离开衙门,她就直接跟着爹娘兄长回了柳家的老宅。 跨过去霉气的火盆,洗了一个热水澡,重新梳妆打扮一番,看着围在身边的家人亲人们,柳玉珠总算有了真实感,可以彻底将牢房里的那两日抛到脑后了。 父亲柳晖、母亲宋氏、哥哥柳仪,对柳玉珠都是安抚心疼为主。 长姐柳金珠、其夫萧鸿,二姐柳银珠、其夫周文俊也都赶来了。 柳金珠看不得爹娘把妹妹当小孩子哄的样子,教训柳玉珠道:“你打算开客栈的时候我就说过,姑娘家干什么要去抛头露面,咱们家现在日子过得好,阿仪是读书人,等他考上秀才,你就是秀才郎的妹妹,随便挑个人家都能嫁掉,你不听我的,结果遇上这等祸事,白白去坐了几天牢!” 柳玉珠低头不语。 萧鸿劝妻子:“三妹平安归来,这是喜事,一家人都高高兴兴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柳金珠瞪向丈夫:“我教训我妹妹,用不着你插嘴。” 萧鸿无奈地摇摇头。 柳银珠觉得长姐的话有道理,小声去劝柳玉珠:“玉珠啊,咱们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安心待在家里,别去客栈了好不好?” 柳玉珠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看着母亲道:“我在宫里当差当惯了,闲在家里实在无趣,客栈都开起来了,又不会经常遇到这种案子,而且还有伙计们要养,我怎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柳金珠:“那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柳玉珠倔倔的:“不嫁,一早我就说了不想嫁。” 柳金珠气得跳脚:“娘,你管管她!” 宋氏完全站在小女儿这边:“不嫁就不嫁,玉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跟咱们想法不一样,人各有志,玉珠不愿意,咱们就别说了。” 柳金珠还想再理论,被萧鸿拉到了一旁,夫妻俩拉扯一番做了点小动作,总算作罢。 “行了行了,你们也都出来不短时间了,赶紧回去,跟长辈们报个平安,别让家里一直操心这边。”怕女儿们继续吵下去,宋氏开始劝两对儿小夫妻回家。 柳金珠、柳银珠只好带着丈夫走了。 柳玉珠跟着爹娘将姐姐姐夫们送到门口,就在此时,有街坊过来宣扬邹峰、林织娘的案子了。 一家人站在门外,一起听了前因后果。 宋氏:“林织娘好狠的心,这么说来,马大祥、雷捕头都是她害死的,邹峰不过被她利用而已。” 大姐夫萧鸿:“最毒不过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刚说完,宋氏、柳玉珠三姐妹齐齐朝他看来。 萧鸿咳了咳,及时弥补道:“当然,也不是所有妇人都如此,狠毒的还是少数。那个,时候不早,我与金珠先回去了,岳父岳母请回,过几日小婿再来探望二老。” 宋氏哼了哼。 011(招待) 送走姐姐姐夫们,柳玉珠跟着爹娘兄长回了厅堂。 柳晖不善言辞,他心疼女儿这两日吃的苦,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宋氏道:“行了,玉珠在牢房都没睡踏实过,先让她去补个觉,休息好了再说。” 柳晖、柳仪父子点头赞同。 柳玉珠就回了她在家里的闺房。 柳家不算富裕,但凭借柳晖祖传的制伞手艺,还是慢慢地攒了一点家业,现如今柳家有两栋宅屋,挨着的,左边的临河开了卖伞铺面,后面的大院子留给师傅们做伞。右边的宅子便是柳家众人的居住之所,前后院被宋氏收拾得雅致温馨。 柳玉珠与两个姐姐都住在后院。 她睡不着,等母亲走后,她悄悄从床上起来,坐在窗边往外看。 姐姐们都出嫁了,后院空空荡荡,可柳玉珠还能记起小时候三姐妹一起玩耍的情形。 她是家中幺女,姐姐们都帮家里做过活儿,只有她,生在家里已有闲钱的时候,爹娘疼她,两位姐姐与哥哥也都照顾她,从不舍得让她帮忙烧菜洗衣,那时候家里虽然没有佣人,柳玉珠过得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慢慢地,两个姐姐相继出嫁,柳玉珠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姐姐们那样嫁出去,逢年过节再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小住两日孝敬爹娘,没想到宫中下旨到各地选秀,爹娘想花银子打点都不管用,她还是去了京城。 在京城的时候,五年的时间度日如年,总是想家,如今回来了,竟又觉得那五年匆匆如梦,如果不是在自己的故乡看到了陆询,柳玉珠几乎都可以忘却那段时光了。 两只胖乎乎的雀儿飞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在枝丫间蹦跳。 前院传来人语,想必是街坊们听说她回来了,都来找母亲打听。 柳玉珠听了一会儿,关上窗子,重新躺到了床上。 归根结底,她可以忘了京城,别人忘不掉,在街坊们眼中,她是进京五年的宫女,她身上有太多的谈资,街坊们恨不得围在她身边,让她将五年里的每一日见闻都说出来,供她们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 柳玉珠不想说,不想强迫自己去应酬,可那些都是家里处了二十多年的街坊,还有很多都是家里的主顾,母亲再疼她,也不能次次都不叫她过去,次次都将好心来“探望”她的亲朋好友们撵出去。 柳玉珠不想母亲为难,所以她搬了出去,母亲要应酬街坊,她可不必。 东想想西想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柳玉珠醒来,已是黄昏。 屋里有水,柳玉珠擦把脸,抹上薄薄一层香膏,柳玉珠去了前院。 柳晖、宋氏、柳仪都坐在厅堂,见她醒了,宋氏笑着走到门口,唤厨娘炒菜上饭。 “快过节了,这几晚玉珠就在家里睡吧?”宋氏期待地道。 柳玉珠点头,看着兄长道:“不过客栈刚被查封过,等会儿哥哥陪我过去一趟吧,我去安安伙计们的心。” 柳仪一口应了下来。 厨娘端了晚饭来,一家四口先吃饭。 吃完饭,柳晖咳了咳,赶在儿女出发前,看着女儿道:“玉珠啊,爹有事跟你商量商量。” 柳玉珠乖乖坐好。 柳晖先捶了捶自己明显佝偻的背。 他还没到五十岁,但因为常年累月地制伞,脊背早早地佝偻起来,脖颈腰杆手腕都落了些毛病。 媳妇心疼他,早让他休息了,柳晖舍不得,才一直都没有丢下那手艺。 柳玉珠看着父亲的背,心里何尝不难受? 柳晖见了,不由挺直腰杆,笑着开了口:“是这样的,我跟你娘好好商量了一番,你大姐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都是为你好,玉珠你想想,客栈那营生,接送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不知根不知底,鱼龙混杂,万一有了仇家,人家半夜里来寻仇杀人,还能栽赃到你头上。以前咱们想不到这个,如今出了雷捕头的案子,咱们不能不警惕啊。” 柳玉珠低下头,她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了。 柳晖怕女儿误会,赶紧接着道:“爹爹知道你闲不住,没有叫你搬回来住的意思,只是咱们换个生意行不行?换个安生稳妥的。” 柳玉珠意外地抬起头,原来爹爹是这个意思吗? “爹爹觉得换什么好?”柳玉珠诚心请教道。 柳玉珠刚回来时,没有做任何生意的经验,她只是想搬出去,正好那家客栈的前东家急需银子周转,柳玉珠就给买了下来,稍微修缮修缮,换个牌匾,直接做起了客栈生意。而今摊上雷捕头的凶杀案,短时间怕是没人敢去紫气东来投宿了,如果有其他生意路子,柳玉珠也愿意换的。 宋氏笑道:“你爹卖了大半辈子的伞,除了卖伞,他还能懂什么生意。我们的意思是,你把客栈改成伞铺,一楼卖伞二楼当库房,货直接从咱们家里搬,原来的伙计继续用着,既不用担心他们没饭吃,又不用再担什么风险,一举两得。” 柳玉珠惊道:“那我岂不是抢了咱们家伞铺的生意?” 宋氏道:“咱们县城的伞铺还少吗?你不抢也有别人抢,人家的铺面还比咱们好,你的客栈在主街,我跟你爹巴不得你多卖点,让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瞧瞧,给咱们柳家的伞多扬几分名。” 江南多雨,伞乃家家户户必备之物,伞铺随处可见,只是良莠不齐而已。 柳家的伞制作精良,画工更是一绝,乃是其中精品,在杭州府都小有名气,如果不是柳晖没有野心,不愿离开居住了三代的老宅,他大可以去府城开铺子。即便如此,府城也有伞商定期会来柳家进货。 柳玉珠已经心动了,卖伞的确比开客栈安生很多。 只是…… 柳玉珠瞥了眼身边的哥哥,也想到了出嫁的两个姐姐。 宋氏看得出女儿在顾虑什么,道:“你爹年纪大了,还能干几年,你哥若是不读书,咱家的祖业肯定要传给他,可他从小心思就不在这上面,开窍去读书了,正好你不愿意嫁人,干脆替你哥继承祖业好了,如果你以后又想嫁了,铺子还是你看着,每年分点红利给他们仨就行。” 柳仪马上道:“什么红利不红利的,铺子是玉珠开的,将来父亲退下家里的伙计也都由玉珠管,我考了功名外出做官,制伞的事一点都不搀和,自然也不用分什么红利。萧鸿家大业大,大姐跟着他不愁吃穿,肯定也不会惦记咱家这点,二姐手头紧,玉珠若生意做得好,略微接济二姐就是。” 柳玉珠想了想,道:“这样,将来铺子真的开起来了,纯利我分五成,大姐二姐哥哥一人一成,爹娘拿两成。” 宋氏哼道:“你若嫁了,这么分很公平,你若没嫁,一直都是柳家的老姑娘,那赚多少银子都是你的,谁也不用给他们分。” 柳晖被娘仨逗笑了:“伞铺能赚几个钱,看你们这一本正经的,先别想那么远,玉珠啊,你大哥我指望不上了,接下来我真就把你当接班人培养了,你是姑娘家,爹爹舍不得你太辛苦,但你该会的必须会,学会了手艺可以栽培徒弟,你主管经营就成。” 柳玉珠笑道:“嗯,爹爹尽管教我,我不怕辛苦。” 制伞是柳家的祖传手艺,多辛苦柳玉珠都愿意学,更何况为了自己学,她心里高兴人也自在,不像在宫里,学什么都是为了伺候人的,一旦伺候不周还要挨教习嬷嬷的打骂。 一家人商量好了大概,柳玉珠跟着哥哥出门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有些街坊饭后出门溜达,瞧见兄妹俩,都热情地恭喜玉珠得以洗刷冤屈。 柳玉珠笑笑,故意紧紧跟在兄长一旁,仿佛不善言谈的模样。 再有柳仪圆滑地应酬,街坊们都没有纠缠柳玉珠太多。 走出这条街,熟人少了,兄妹俩也清静下来。 “玉珠,你真不打算嫁人了?十八岁也并不算太晚。” 昏暗的光线下,柳玉珠的侧脸仍然莹白娇美,如月光皎皎浮动着动人的光华。看着这样的妹妹,柳仪忍不住问道。 在他看来,家里三颗明珠,各有各的美,都值得嫁一个好儿郎。 应对这个话题,柳玉珠再次搬出公主,笑道:“公主说过,如今天底下的女儿,除了她这个唯一的公主,其他人都要嫁去别人家,刁蛮跋扈者要被人议论不守妇德,柔弱温驯者难免要看别人的脸色,所以,除非遇到真能托付终身之人,但凡自己有些钱财,都不如不嫁,哥哥,你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吗?” 柳仪失笑:“就算有些道理,大多数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且,玉珠你不要忧虑过重,你看咱娘、大姐,她们不都过得很好?” 柳玉珠:“娘年轻的时候累是累了点,不过她与爹爹感情好,咱们就不说了。大姐家里,大姐夫是不错,可大姐的继母婆婆年轻强势,哥哥当真以为大姐在那边什么麻烦都没有?大姐都如此,更不用说二姐家里的那堆破事了。” 柳仪顿时无言以对,半晌才摸了摸妹妹的头:“看你平时不言不语的,原来什么都清楚,我家玉珠真的长大了。” 柳玉珠仰头,认真地对兄长道:“哥哥,你一定要努力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将来的官比周文杰还大,到时候看李桂花还敢不敢在二姐面前摆官夫人的谱。” 柳仪笑:“好,哥哥努力。” 走出前面的巷子,就是主街。 兄妹俩不再说悄悄话,柳仪问妹妹:“等会儿要不要去买点小吃?” 柳玉珠正要摇头,巷口外面的主街上,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能作祟,柳玉珠嗖的躲到了兄长身后。 陆询只觉得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一闪,偏头,看到了柳仪,年轻男子青色的衣袍后,露出一点白色的裙摆。 柳仪也认出了陆询,那可是救了妹妹的大恩人,礼节使然,柳仪顾不得去想妹妹的异常举动,加快脚步朝陆询走了过去,最后停在陆询几步之外,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小民柳仪,谢大人明朝秋毫,还了舍妹清白。” 陆询抿唇,瞥眼丈远之外的柳玉珠,他虚手一扶:“本官分内之责,不必多礼。” 柳仪直起身子,发现妹妹还愣在那边,连忙招手唤她过来。 柳玉珠定定神,垂眸上前,朝陆询福礼:“大人救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来世必定衔环结草为报。” 陆询:“言重了,不过你身为女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此案若不是你与雷捕头交好,林织娘断想不到要陷害于你。” 类似的话,长姐已经训了她一箩筐,柳玉珠左耳进右耳出。 人各有路,自打她在京城失了身,她的路注定与常人不同。 不过,关于此案,柳玉珠倒是有个疑问。 “大人说的是,我已经悔过了。”柳玉珠神色诚恳,然后钦佩地看向陆询,“大人,关于此案,那邹峰明明已经揽下所有罪责了,大人是如何看出林织娘也参与其中的?” 柳仪也很好奇。 陆询扫眼街上的吃食摊子,道:“此事说来话长,本官刚刚从县衙出来,想先去吃点东西。” 柳仪马上道:“舍妹的客栈也卖吃食,有江南菜也有京城菜,大人若不嫌弃,今晚就由我们兄妹做东招待大人,如何?” 陆询看向柳玉珠。 柳玉珠能说什么? “还望大人赏光。” “那就叨扰了。” 012(手帕) 紫气东来。 因为闹出了一桩命案,客栈一解封,那几个投宿的客商游子马上拎着收拾好的包袱走了,要么换了其他客栈,要么直接出了城,导致此时客栈里只剩下几个伙计,冷冷清清,柳玉珠她们来得再晚点,盘子可能都要打烊关门了。 “东家,您可算来了!” 盘子第一个瞥见了柳玉珠兄妹,高兴地喊道。 于是,石头、李三娘、杏花也都赶了过来,秋雁、莺儿也都在。 只是大家还没围过来,就看到了俊如神仙的陆询。 陆询来过客栈查案,伙计们都认得他,虽然此时的陆询神色温和风度翩翩,但陆询审讯他们时的余威犹在,所有人都安静地避让到了一旁,其中,知道内情的秋雁偷偷瞥了柳玉珠几眼,不懂眼下是怎么回事。 柳玉珠用眼神示意秋雁放心,笑着对李三娘道:“我与哥哥过来看看铺子,正好遇到陆大人,陆大人还没有用过晚饭,三婶快去厨房起火,做几道拿手好菜端上来。” 李三娘激动地拿手抹围裙:“好嘞,我马上就去,大人,不知道您好什么口味?” 陆询温声道:“本地菜就好,微咸即可。” 李三娘便叫上杏花去厨房帮忙打下手了。 盘子飞快擦了一张本来就干干净净的方桌,端上茶水。 柳仪请陆询坐上位,他挨着坐在陆询下首。 柳玉珠不想离陆询太近,就坐了他对面的位置,坐好了,一抬头,正好撞见陆询看过来的视线,柳玉珠心里一咯噔,突然后悔选错了地方。 “大人喝茶。” 柳玉珠提起茶壶,站起来给他倒了七分满,掩饰自己的慌张。 “有劳姑娘。”陆询很是客气,双手接过茶碗。 柳玉珠继续给兄长倒。 柳仪让妹妹坐下,敬重地看向陆询:“林织娘一案,还请大人替我们兄妹解惑。” 陆询颔首,先肯定了柳玉珠的功劳:“还要先感谢玉珠姑娘提及雷捕头生前所言,如玉珠姑娘所说,雷捕头与邹峰情同兄弟,便是雷捕头奉命抓捕邹峰,两人之间也并无生死之仇,他为何突然要对雷捕头下杀手?” 柳仪自动理解为妹妹在大堂受审时说了这些,没有深究,只等着陆询继续说下去。 陆询:“再有,邹峰在外逃亡三年,担惊受怕自顾不暇,按照情理,他不会过于仔细打听雷捕头的近况,可他不但杀了雷捕头,还对雷捕头与玉珠姑娘的事了如指掌,不惜冒着被客栈伙计发现的危险也要将尸体运到客栈,借此栽赃玉珠姑娘。我便猜测,邹峰或许有同谋,他是替同谋杀人,他的酒、砒..霜、消息,也全是那位同谋所供,栽赃陷害是怕查到同谋身上。” 柳玉珠被他说得浑身发冷,仿佛看到了林织娘与邹峰密谋陷害她的情形。 柳仪安慰妹妹:“别怕,都过去了。” “对对,东家是有福之人,这不,陆大人就是东家的贵人,一上任就帮了东家。” 身后传来盘子的声音,柳玉珠回头,这才发现盘子、石头、秋雁、莺儿不知何时都凑了过来,大概都被陆询的话吸引来的。 人一多,柳玉珠的胆子自然就大了。 陆询喝了口茶,继续道:“我翻看过马大祥的案子,除了林织娘被他强迫时不曾呼救,该案最大的疑点便是邹峰。我与县衙里的老人们打听过,邹峰十六岁入县衙当捕快,因其心思缜密功夫了得,二十岁便成了捕头。这样的一个人,且不说他平时侠义心肠,便是他意图对林织娘不轨,也会制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绝不会冲动行事。” 他负责说,柳玉珠等人就负责点头,都觉得他的话太有道理。 “邹峰被抓之后,言谈间对林织娘十分无礼,其实暗藏维护,再对比马大祥案的种种疑点,林织娘与马大祥的夫妻不和,我一开始只是怀疑两人联手杀了马大祥,由邹峰承担罪名,逃走后再谋前程。但林织娘对邹峰充满了抗拒与憎恨,对邹峰应该只是利用,在我的挑拨与刺激之下,她自己招了。” 陆询说得简单平淡,柳仪等人都被他吊足了胃口,盘子更是急切地问道:“大人是如何刺激她的?” 审讯的详细过程,他们并不知道,只从百姓口中听到了结果。 陆询笑了笑,道:“权宜之计,难免恶语伤人,本官不想再提。” 说完,他看向大堂通向后院的门。 吆喝声响,李三娘先端了一壶酒、一碟子酱牛肉来。 菜一上桌,陆询便拿起了筷子。 见此,盘子等伙计都散开了,再想听故事也不能打扰知县大人用饭不是。 柳玉珠解了困惑,因有兄长招待,她便站了起来,对陆询道:“大人慢用,民女有些话要与伙计们说,暂且失陪了。” 陆询点头。 柳玉珠叫上几个伙计去了后院,通知他们客栈要改成伞铺一事。 妹妹语焉不详,柳仪主动向陆询解释道:“经此一案,我们一家人都心有余悸,如大人所说,玉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与三教九流的客商打交道,所以她准备改开伞铺了,铺面交给伙计们打理,她主管监工自家师傅们制伞。” 陆询面露困惑:“伞铺?” 柳仪笑道:“正是,我们柳家世代制伞,到了我们这一辈,我去读书了,家里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正好玉珠无意嫁人,家中二老便决定让她继承祖业。大人初来江南,想必不知江南雨多,有时候淅淅沥沥能连着下两个月,身边没伞可不行。” 陆询:“原来如此,不过,玉珠姑娘正值芳华之年,为何不想嫁人?” 柳仪轻叹:“她曾入宫做宫女,出来后自觉年龄大了,恐难找到好婚事,再加上在京城得了一些见闻,觉得女子嫁了人多少都要吃些苦头受些气,就宁可单着,一个人过活。” 陆询品了一口酒,未予置评。 柳仪也不想多说家里事,端起酒碗,朝陆询道:“感谢大人替舍妹脱罪,小民敬您一杯。” 陆询与他喝了一碗,转而聊起柳仪的学业来。 后院,听了柳玉珠改经营伞铺的计划,伙计们都很赞成,死过人的客栈应该也没人敢来住了,改成伞铺,主顾们买了伞就走,不必忌讳太多,后院的大马房拆了,种些花草,自家伙计们看着也舒心。 李三娘炒好了菜,伙计们一样一样地端进去。 柳玉珠与秋雁去了二进的宅子,单独聊了聊。 “如此看来,大公子并不记恨你非议他的那些话?”秋雁问。 柳玉珠蹙着眉头,心神不宁的:“他先前急着破案,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免得传到京城继续惹人笑话,至于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他可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也可能打算后面再慢慢算账,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秋雁:“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柳玉珠苦笑:“只能等了,他已经知道我在这边了,我藏到老家也无用。” 秋雁看眼客栈的方向,迟疑道:“刚刚我观大公子,似乎不像记仇之人。” 柳玉珠仰着脸问她:“如果有个男人跟你睡了三晚,之后便四处传播你有狐臭,臭不可闻,而他身份卑微,你是侯府大小姐,你会轻易放过他吗?” 秋雁光听听都气得脸红了,狐臭,她才没有狐臭! 柳玉珠一脸生无可恋:“这就是了,我说他的那些话,比狐臭还恶劣百倍。” 如果这样陆询都能原谅她,那陆询就不是神仙下凡,而是活佛转世。 秋雁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柳玉珠看向院子,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陆询该吃完了吧? 拿了一盏灯笼,柳玉珠去了前面。 她来的正好,陆询才放下筷子,准备告辞了。 柳玉珠站到哥哥身边,虽然心里怕他报复,表面还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陆询走了,一身便服,颀长挺拔。 柳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如果此时周围无人,她定会跑过去拦住陆询,求他说句准话,怎么报复都行,让她做什么都行,只求陆询痛快点给她个了断,而不是继续这样吊着她,让她日夜难安。 “不早了,咱们也回家吧。”柳仪接过妹妹手中的灯笼,在前带路道。 柳玉珠心不在焉地跟着兄长。 回了家,宋氏、柳晖都还没睡。 又聊了聊新伞铺的事,宋氏送女儿去后院。 “玉珠,你在牢房穿的那身衣裳娘已经烧了,只是这帕子料子太好,娘没舍得,你看看,以后还用吗?” 分别之前,宋氏从袖口取出一张白色的手帕,递给女儿问。 那雪白的帕子上没有绣任何图案,只是用料太好,摸起来绵软顺滑。 柳玉珠想了一会儿,猛地记起来,这是陆询的帕子。 那晚夜审,她担心蒙冤掉脑袋,曾在他面前落泪,陆询递了帕子过来,她随手就用了,用完还忘了还他。 “用,这是公主赏我的好料子,幸好娘没烧。”柳玉珠庆幸无比地道,话肯定是糊弄母亲的瞎话,但这的确是宫里赏赐的雪缎,万一陆询找她讨要,柳玉珠拿什么赔? “既是公主赏的,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弄丢了。” 宋氏叮嘱几句,回房歇息了。 柳玉珠进了内室,坐到床上,对着手里的帕子发愁。 躲他还来不及,帕子该如何还回去? 013(灯会) 柳玉珠的客栈开始关门重修,父亲替她请了熟练的老工匠,有自家伞铺做参照,老工匠保证十月前肯定能完工。 铺子有秋雁等伙计帮忙照看,柳玉珠只需要跟着爹爹学制伞就行。 才学了两日,中秋节假到了,制伞的师傅们回家与家人团圆,柳家也精心准备过节。 八月十四,柳金珠、柳银珠分别带了丈夫回娘家过节。 柳金珠与萧鸿夫妻恩爱,连着生了两个孩子——九岁的萧珞、六岁的萧善,兄妹俩都长得极为漂亮,站在一块儿仿佛金童玉女,深得柳家众人的喜爱。 柳银珠与周文俊成亲多年,至今还没有孩子,早年柳银珠曾经怀过一个,没保住,后面就再也没了动静。 厨娘回了家,宋氏早早就在厨房准备午饭了,柳金珠、柳银珠都去帮忙,柳玉珠也想,却被三人赶了出来,让她陪外甥外甥女玩。 男人们坐在厅堂说话,柳家院子里没什么好玩的,正好北门外面就是甘河,蹲在河边的石阶上能网起一些小鱼,萧珞兄妹俩每次过来都喜欢捞鱼玩,柳玉珠就带着他们去了河边,一人手里拿一个小鱼兜。 临河的人家,几乎每户都会在河边搭建一段通到水面的石阶,平时便来这里洗衣。 石阶不宽,只能让两个孩子并肩挨着坐下,柳玉珠就坐在兄妹俩后面的一层石阶上,看着他们:“小心点,别掉进去。” “知道知道,小姨你放心吧。”萧善嘿嘿笑道,大眼睛盯着水面,随时准备捞鱼。 柳玉珠确实也比较放心,这条河她太熟悉了,她小时候也是这般玩过来的,而且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明白掉进水里的危险,不会乱来。 “哥哥,那里有条大的。” “你别动,我来捞。” 兄妹俩很会配合,并不争抢,柳玉珠看着外甥外甥女,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她与哥哥。 “玉珠,你大姐二姐都回来了吗?” 有个街坊婶子端着一盆衣裳走出门,瞧见柳玉珠,笑着打招呼道。 柳玉珠回以一笑:“是啊,中秋节嘛。” 婶子走向自家门前的石阶,对着柳玉珠道:“自从你去了京城,你爹你娘就少见笑脸了,今年好啊,你们一大家子终于聚齐了,热热闹闹地过个节。” 柳玉珠回头看看家门,白墙青瓦,院中桂花飘香,心中亦是无限感慨。 只有远离家乡,才会觉得这样看似单调的平常日子有多珍贵难得。 “玉珠啊,你大姐二姐都成双成对了,你真的不羡慕?”坐好了,街坊婶子一边洗衣,一边好心地劝道,“傻玉珠,听婶子的,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吧,现在你有爹娘疼你,将来呢,还是找个贴心的男人一起过日子好,生几个孩子,瞧你这俩外甥外甥女,多讨人喜欢啊。” 柳玉珠只是笑笑。 萧善举起鱼兜,突然朝那婶子道:“阿婆你别说话了,我们这边的小鱼都被你吓跑了。” 街坊婶子:“……行行行,我不说了,你个小机灵鬼。” 萧善假装听不懂,见那婶子低头搓衣裳了,小丫头笑着回头,朝柳玉珠眨了眨眼睛。 柳玉珠伸手摸了摸外甥女的脑袋。 萧善继续捞鱼。 女娃娃的脸蛋粉嘟嘟的,柳玉珠想,她的确不想嫁人,但如果能有一个外甥女这般伶俐乖巧的女儿,她非常愿意养。 一个时辰后,柳玉珠提着水桶与几条小鱼,跟在小兄妹俩的身后回家了。 午饭也差不多做好了,柳金珠、柳银珠不断地进进出出,将一盘盘散着发诱人香味的菜端上桌子。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摆了一张红木八仙桌,等会儿全家老小都坐在一起吃。 最后一道菜摆好,宋氏擦擦手,与柳晖一起坐在了北面的主位。 萧鸿、周文俊并肩坐东边,柳玉珠、柳银珠坐西边,柳金珠带着两个孩子挤在南边。 萧鸿打趣岳母:“三妹才在家里住了三晚,母亲竟如请了菩萨进门似的,瞧着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宋氏哼道:“回头让金珠、银珠也回来,我能变得跟她们一般大。” 萧鸿看向妻子。 柳金珠倒是想回来,可萧家情况复杂,她很难得闲。 萧鸿便道:“金珠是我的贤内助,没了她家里得乱套,不如这样,我请母亲、二妹、三妹去家里小住,您看如何?” 宋氏:“我走了,你岳父他们怎么办?” 萧鸿还想再说,柳金珠瞪他道:“这么多菜也堵不住你的嘴,你真有这份孝心,少油嘴滑舌的,我看西院有一摞竹子还没劈,等会儿你帮忙劈竹子去。” 萧鸿:“劈就劈,我又不是不会。” 周文俊笑道:“我跟姐夫一块儿去。” 柳银珠:“算了吧,你们俩的手,一个拿算盘,一个拿纸笔,都不是劈竹子的料。” 萧鸿:“二妹这话就错了,劈竹子是力气活儿,只要有力气就能劈。” 宋氏:“对对对,银珠不用拦着,等会儿让他们俩一起劈去,劈不完谁也别想走。” 柳晖笑着摇摇头。 柳玉珠只管安静地夹菜,安静地吃。 柳金珠问她:“你真决定改开伞铺了?” 柳玉珠点头。 柳金珠:“挺好的,咱们家的伞好看耐用,你的铺子位置显眼,不说赚大钱,肯定亏不了,养活你足矣。” 萧鸿:“你这叫什么话?三妹运道不俗,她的铺子一定会成为咱们县最大的伞铺,将来生意红红火火,日进斗金,三妹岂止能养活自己,还能给咱们父亲母亲盖大园子,让二老日日穿金戴银,奴仆成群。” 柳金珠连瞪他都懒得瞪了。 其他人都被萧鸿的话逗笑了。 笑过之后,宋氏哼哼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求自己大富大贵,只求我的三个女儿能衣食无忧,事事如意。” 这话有点弦外之音,柳金珠瞥了一眼周文俊,柳银珠神色微惭,柳玉珠低头吃饭。 萧鸿咳了咳,正色道:“母亲放心,小婿会继续努力。” 周文俊跟着表态:“下次春闱,我也力争金榜题名,让银珠做上官夫人。” 柳仪则道:“我与两位姐夫共勉罢。” 萧鸿起头,三个年轻男儿碰了一碗酒。 女娃娃萧善对这些话题没有兴趣,她问柳玉珠:“小姨,今晚爹爹带我们去逛灯市,你要去吗?” 她知道,二姨有二姨父陪,就小姨没有成亲。 柳金珠也道:“对,玉珠跟我们一起逛吧,人多更有意思。” 萧鸿:“还有文俊二妹,我赁了一条船,咱们同去船上赏灯。” 柳银珠看向丈夫,周文俊笑着点头:“好啊。” 姐姐们都有兴致,柳玉珠自然要应下来的。 散席后,萧鸿真拉着周文俊去西院劈竹子了,姐夫们都去了,柳仪当然也不能闲着。 男人们劈竹子,宋氏带着俩孩子去歇晌,柳家三姐妹都聚到了柳玉珠的闺房。 “玉珠,我听娘说,陆大人是京城侯府的公子,那你在京城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柳金珠躺在最里面,与柳银珠将小妹夹在了中间,好在床够宽敞,躺三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并不会觉得拥挤。 柳玉珠:…… 为什么人人都对陆询感兴趣? 不过,柳玉珠愿意满足家中姐妹的好奇心,解释道:“我是公主身边的梳头宫女,算是公主的亲信之一,但公主外出时并不会带上我,所以我在京城待了五年,真没见过多少外人。” 柳银珠:“那你见过皇上吗?” 柳玉珠:“见过两次吧,那时候我在皇后身边,只是很快就被公主挑走了。” 柳金珠十分后怕,看着小妹惹人怜爱的脸蛋道:“你哪里会伺候人,笨手笨脚的,人也不够机灵,除了脸没什么能入贵人的眼,皇后八成是想把你献给皇上,幸好被公主捷足先登,免了你被老皇帝糟蹋。” 柳玉珠回想当年,皇上看她的眼神的确有点那个意思。 因此,柳玉珠真的感激公主,倘若她成了皇帝的人,面对后宫的尔虞我诈,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个问题。 “当年你写家书回来,说你在公主身边做事,娘高兴地去寺里捐了五两银子,其实我们都怕你被皇上看上,关在后宫一辈子都出不来。”柳银珠抱着妹妹的小手道。 柳玉珠笑道:“我这就算傻人有傻福吧。” 柳金珠突然坐起来,瞪着她道:“你就是傻,大好的年华,为什么不想嫁人?” 柳玉珠捂住耳朵:“不嫁就是不嫁,能不能别提这个了?” 小丫头竟然敢耍脾气,柳金珠压过来挠她的痒痒。 柳玉珠立即向二姐求助。 三姐妹滚成一团,笑闹声都飘到了西院。 萧鸿正在搬运一根竹子,听到熟悉的笑声,他对柳仪道:“你大姐,在我跟孩子们面前母老虎似的,只有跟二妹三妹在一起,她才又变成了曾经的柳家大姑娘。” 柳仪坐在木凳上,低头削竹子,淡淡道:“姑娘出嫁,若还像在娘家一般无拘无束,该被人嫌弃了。” 萧鸿摸了摸鼻子,这话不是在说他,金珠在萧家也是无拘无束的。 周文俊仿佛没听见二人的对话,眼中只有竹子。 可他听到了银珠的笑声,她出嫁前,也经常这么笑的,嫁进周家后,才慢慢变了另一种模样。 其实,他比谁都希望银珠快点变回去。 . 劈完竹子,柳金珠、柳银珠她们先回家了,约好晚饭后再见。 柳玉珠好睡了一场,醒来洗漱更衣。 莺儿伺候她换了一件白底绣莲花的短衫,配大红色的长裙,既端庄又不失明艳。 镜子中照出来的脸,肌肤娇嫩水眸清澈,看不出任何世故,仿佛仍是十三岁的那个柳家幺女。 “姑娘面嫩,说您刚及笄也不会有人怀疑。”莺儿羡慕道。 柳玉珠笑了笑,经历过那些事,她对这些都不太在意了,美不美的,无病无灾就好。 趁莺儿出去倒水,柳玉珠翻出陆询的那条白色帕子,偷偷藏进袖袋。 良辰美景,陆询离家千里,夜里可能会出来逛逛灯市,如若侥幸碰见,她便寻机将帕子还他。 县衙后宅。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陆询用过晚饭,走出厅堂,只见一轮玉白色的月亮已经挂在天边,距离圆满只剩一小角。附近的街上传来人语喧哗,显得县衙静如空宅。 “大人,您第一次来江南,要不要去逛逛江南的灯会?”清风笑着问。 陆询:“也好。” 清风便要命人去准备车马。 陆询:“不必,县城不大,我随便走走就是。” 清风面露苦色,听主子的意思,今晚主子又准备单独出门了,不带他们。 014(桥上看美人...) 甘泉县城内河道众多,多是小河,其中甘河、泉河乃是两条主流,县名也是因此得来。 只不过,甘河位于县城北边,位置较为偏僻,远不如泉河地处本县中心,两岸店铺林立,热闹繁华。 柳玉珠更喜欢甘河一带的幽静,不过,若是与亲人出门游玩,还是泉河这边更合适。 吃过晚饭,柳玉珠跟着哥哥一起出门了。 因为周家住在泉河边上,三姐妹提前约好在周家碰头。 骡车在泉河前面一条街停下,家中车夫在这边候着,兄妹俩下了车,步行前往周家。附近人来人往,如果马车开过来,走得慢不说,还容易撞到人。 周家到了,是一座三进的宅子。 周文俊的父亲是位举人,在县城颇有名望,且以专情爱妻深受街坊褒奖。周文俊才五岁,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周父没有再续弦,除了教书育人,便是教导两个儿子。可惜周父身体多病,刚替长子周文杰主持了婚事,便撒手人寰,还没有周老爷子、周老太太活得长。 周文杰才情过人,六年前考中进士去外地做了知县,因家中有祖父祖母,他便留妻子李桂花在家操持家务孝敬二老,一个人去赴的任。前后当过两任知县,今年周文杰调到京城做了六品京官,前不久还写来家书,称他年底会在京城置办宅子,到时候派人来接家人进京,一起过年。 周老爷子、周老太太以长孙为傲,夫荣妻贵,连带着李桂花在周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李桂花又是要强的性子,周文杰不在,周家事事都得听李桂花的,连周文俊都不会公然反对曾经为他洗衣做饭精心照料的长嫂。 柳玉珠进京前,二姐柳银珠才嫁到周家一年,与周文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李桂花也还没有对新妯娌露出本性。 直到柳玉珠回来,才从家人口中得知了二姐在周家的处境。 柳金珠原话是这么说的:“那李桂花,一定是自己丈夫不在身边,所以一看到周文俊对银珠好,她便嫉妒来气,她人狡猾,不会当着周文俊的面欺负银珠,只等周文俊出去读书了,她便想方设法刁难银珠,要么嫌银珠衣裳洗得不干净,要么嫌银珠做饭做的不好吃,银珠那胎为什么会掉,都是她气得!” 现如今,李桂花膝下养着两个儿子,压得柳银珠在她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二姐夫呢?他都不管?” “他会管个屁,除了私底下哄银珠几句好话,他在李桂花面前连个脸色都不肯摆。别提,一提我都要气死了,也怪银珠不争气,换我是她,早跟周文俊离了,才不在他们家受那窝囊气。” 柳玉珠就想起二姐还没嫁给周文俊的时候,周文俊总是借找哥哥为由来家里,每次他遇见二姐,都会直勾勾地看,每次都羞得二姐脸红红的。夜深人静,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二姐也向柳玉珠坦露过她对周文俊的喜欢。 对比往昔,柳玉珠心里发疼。 婚前周文俊对二姐那么好,婚后怎么就变了? 大姐家里虽然也有不如意,但大姐夫对大姐言听计从,只有大姐凶他的时候,大姐夫绝不敢先让大姐不痛快。 周家的门关着,柳玉珠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柳仪上前叩门。 周文杰虽然当了京官,俸禄只能够他花销,还要攒钱买宅子,一分都不曾往家里寄。周家官名在外,实际上日子过得远不如柳家富裕,因此家里没养仆人,日常洗衣做饭等等琐事,全是李桂花、柳银珠来做。 宋氏、柳金珠都想安排丫鬟过来帮忙,被李桂花撵走了,说什么周家还没穷到要人接济的时候,还说她做官夫人的都不怕辛苦,柳银珠怎么就娇气地必须丫鬟伺候了? 随便宋氏或柳金珠都能骂回去,是柳银珠哭着劝母亲姐姐走,往小了说洗衣做饭是她身为媳妇的本分,往大了说,李桂花是官夫人,一旦骂狠了,李桂花将宋氏、柳金珠告到衙门,柳家也只能认栽。 柳仪敲了几次门,无人应,可能周围过于热闹,里面的人没有听见。 柳仪高喊了几声二姐。 “来了来了!” 柳银珠匆匆地跑过来开门,身后跟着周文俊。 柳玉珠一看二姐身上还系着围裙,便猜到今晚可能计划有变。 柳仪看向周文俊。 周文俊神色疲惫,道:“老太太犯头疾了,我们得留在家中照看,今晚就不出去了。” 柳仪:“可请了郎中?” 柳银珠:“郎中才走,你们聊,我继续去煎药啊。” 柳仪抿唇,却不能说什么。 柳玉珠站到哥哥身边,盯着周文俊问:“李夫人呢?” 周文俊指向老太太的屋子:“她在给老太太揉额头,多少管点用。” 柳玉珠:“这个我二姐也会,为什么轻巧活都让李夫人做,粗活重活全丢给我二姐?” 周文俊动了动嘴唇,对上柳玉珠清冷平静的脸,他沉默下来,垂眸。 柳玉珠:“文俊哥哥,可能我在京城待了太久,所以对几年前家里的事记得特别深。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来我们家,正好二姐要去提水,你见了,立即跑过去将二姐手里的水桶抢走帮忙干活了,怎么,你那时候会心疼二姐,现在就不心疼了吗?还是说柳家的姑娘娇气,不该做重活,进了周家变成周家的媳妇,就不能娇气了?” 她故意用的旧称,周文俊回想当年追求柳银珠时的殷勤,不禁脸上发热,半晌才道:“我跟银珠说过了,明年我们去了京城,就不用她再做这些,我大哥置办好宅子,也会添置厨娘丫鬟。” 柳玉珠一点都不稀罕什么京城,爹娘大姐哥哥都在这边,李桂花都敢欺负二姐,二姐真跟他们去了京城,离得那么远,二姐被李桂花吃到嘴里,他们可能连一点消息都不可得。 “周大哥在京城为官还算顺利吗?要不要我写封信给公主,求公主帮帮忙?”转动腰间的荷包,柳玉珠忽然笑了笑,“我虽然只是公主身边的宫女,但公主很喜欢我,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请求,公主还是会应我的。” 周文俊强颜欢笑:“多谢三妹好心,下次写信我问问大哥,大姐他们还没来,你们进来坐着等吧。” 柳玉珠:“不了,老太太病着,太吵了反而打扰她休息。” 周文俊:“那,我去煎药,让银珠出来随你们去赏灯。” 柳玉珠:“算了吧,李夫人都在孝敬老太太,二姐民妇一个,哪好只管自己赏灯作乐。” 周文俊愣了愣,忽地笑了,朝柳玉珠行礼道:“我知错了,以后必改,还请三妹饶我一回罢。” 柳玉珠避开他的礼,走去了河边。 该说的三妹都说了,柳仪没再理会周文俊,点点头去与妹妹汇合。 周文俊道声歉,关上了门。 柳仪看眼周家的门,有些担心:“你那么不给他面子,就不怕他将气出在二姐身上?” 柳玉珠嘲讽道:“我只怕他不迁怒二姐,他去找二姐的麻烦,或许还能让二姐死心,一气之下离了他,就怕他仍然这副谁也不得罪的样子,外面敬重李桂花,回屋对二姐甜言蜜语,二姐一直泡在他的迷魂汤里,舍不得出来。” 柳仪光想想都觉得头疼,揉着额头道:“怪我,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他机会接近二姐。” 柳玉珠看着哥哥道:“后悔无用,哥哥,周文杰的官越来越高,如果二姐一直不想离开周家,咱们家唯一能给她撑腰的希望就落在你头上了,只要你考上进士,周文杰就不会纵着李桂花欺负二姐太甚。” 柳仪正色道:“我知道,过完这个中秋,我便搬去县学住,一心跟着先生读书。” “你们俩怎么在这里站着?” 柳金珠、萧鸿带着一双子女过来了,柳金珠远远地问。 兄妹俩走过去,简单解释了一遍。 柳金珠当即就要去周家敲门。 柳玉珠拽住姐姐:“人都病了,管她真病假病,二姐今晚都不适合出门,该说的我都说过二姐夫了,你再去闹,只会让二姐难堪。” 柳金珠气啊,妹妹从京城回来,今晚三姐妹终于可以再次携手赏灯,她都计划好了等会儿让萧鸿、弟弟照看孩子,三姐妹像出嫁前那般痛痛快快玩一晚,没想到又被周老太太、李桂花给坏了好事。 萧鸿与妻子同仇敌忾:“早知道,我当年也去读书了,周文杰那榆木脑袋都能当官,我比他聪明万倍……” 柳金珠一脚踩在了他的鞋面上,怒气上头,谁要听他胡侃? 萧鸿揽住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明后两晚还有灯会,看看能不能再约二妹出来。” 非礼勿视,柳玉珠、柳仪同时看向一旁。 萧鸿笑着松开妻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率先朝赁船停泊的地方走去。 在他刻意的引导下,众人上了船时,已经暂且忘了周家带来的不快。 萧善非常喜欢小姨,拉着柳玉珠坐到船头,一起看岸边的花灯。 清风徐徐,带来桂花的甜香,河水平缓,倒映璀璨的灯光。 柳玉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二姐的烦恼,如果陆询没有来本地做官,这样的日子简直赛过神仙。 “哇,小姨快看,那个人长得好俊!” 萧善突然扯了扯柳玉珠的袖子,指着前方的拱桥道。 他们的船距离拱桥很近了,所以柳玉珠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临桥而立的陆询。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侯府公子,穿了一身白色锦袍,披着月光独立桥头,面如冠玉,卓尔不群,与那下凡的神仙也无区别了。 似是被女娃娃的惊呼吸引,陆询朝船上看来。 那一刻,柳玉珠恨不得跳到水里去,慌张地低下头。 她不想见陆询,每次见了,她都会想起那三晚,于是在陆询面前,她便似身无寸缕。 柳仪等人坐在船尾,并没有注意到桥上的人。 游船即将穿过桥洞,陆询看着坐在船头佯装被水面吸引的红裙美人,笑了笑,转身要走。 就在此时,有一物从他袖口滑落出来,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到了柳玉珠的怀里。 柳玉珠一直避着他,只求船快点划进桥洞,哪料到突然天降异物,吓了她一跳。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萧善扑过来,抓起她怀里的青色荷包,仰头大喊道:“公子,你的荷包掉了!” 然而桥已经进了船洞。 “怎么回事?”萧鸿大步赶了过来。 萧善急道:“刚刚桥边站了一个公子,他走开的时候,袖子里的荷包不小心掉下来了!” 萧鸿立即命船夫靠岸。 等船开过桥洞,萧善伸着脖子往桥上瞧,可惜已经看不到那位公子了。 “爹爹,他往那边去了,咱们去追他吧!” 萧鸿检查过荷包,里面有几块儿碎银,必须还的。 “你们在这里等,我带善善去找人。” 说完,他抱着萧善上了岸。 柳玉珠看向桥头,非常怀疑陆询是故意的,也许他想砸她的头,只是没瞄准罢了。 015(独处) 陆询下了桥,沿着河边慢行,很快就被萧鸿、萧善父女俩发现了。 “爹爹,就是他!” 靠在爹爹怀里,萧善指着前方灯铺前的白衣公子,无比肯定地道。 那么好看的公子,她绝对不会认错。 萧鸿便抱着女儿走了过去。 陆询在看花灯,察觉有人接近,他瞥了一眼萧鸿父女,随即往旁边让了让,似乎以为父女俩是来买灯的。 萧家是甘泉县三大富商之一,萧家与历代知县都交好,只不过陆询上任不久,前几日又在忙一宗命案,萧家还没找到机会结交陆询,所以,此时的萧鸿只是听说了陆询的一些消息,并没有见过陆询的面。 但当陆询偏头,无意间瞥过来的时候,萧鸿突然知道女儿为何一定要来还荷包了。 此人的脸,女儿若再大十岁,可能会哭着闹着非嫁他不可。 萧鸿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然后停在陆询身边,笑着托起手中的青绸荷包:“方才小女捡到一荷包,可是公子遗失之物?” 陆询再次看来,目光扫过父女俩的脸,落到那荷包上。 他面露意外,摸了摸自己的袖袋,旋即拱手向父女俩道谢:“正是我的,夜色迷人,竟不知道何时落了它。” 萧善笑道:“我知道,刚刚你站在桥上,转身的时候荷包从你袖子里滑出来,正好我们的船从下面经过。” 陆询神色一变,看着萧鸿问:“此物有些分量,可有砸到什么人?” 不等萧鸿作答,萧善抢着道:“砸到我小姨了,小姨胆小,吓了一跳呢。” 萧鸿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公子也不是故意的。” 陆询却道:“虽是意外,陆某还是要去赔罪的,不知可否方便?” 萧善:“方便方便,我们的船就停在那边!” 萧鸿:…… 被砸的毕竟是柳玉珠,刚刚他跟女儿走得太急,都忘了问柳玉珠有没有伤到,万一真砸疼了,确实也该得一声道歉。 “既然公子坚持,那就随我们走吧。” 就这样,萧鸿带着陆询一起过来了。 柳金珠、柳玉珠、柳仪还坐在船上,柳金珠最先发现了丈夫女儿,柳仪抬头望向河岸,看见了姐夫身后的陆询。 柳家众人都把陆询当恩人看待,认出陆询,柳仪惊喜地站了起来,对柳金珠解释道:“那位公子就是救了玉珠的陆大人。” 柳金珠飞快地打量陆询几眼,忽然看向柳玉珠,似有质问之意。 柳玉珠:…… 难道大姐看出来了什么?怎么可能,她又什么都没做。 她无辜地看回去。 趁三人还没靠近岸边,柳金珠悄悄问妹妹:“你怎么从来没提过陆大人长得这般雅俊?” 这点在柳金珠眼里,真的太奇怪了,别说陆询救了妹妹,就是她在街上偶遇陆询这样的人物,回家后都要跟妹妹们提一提,与姐妹们分享见到惊天美男子的特殊见闻,可玉珠在县衙与陆询打了那么多交道,竟然一句案情外的事都没有主动提。 柳玉珠:…… 她看了一眼即将登船的陆询,昧着良心小声回答道:“他很俊吗?我觉得跟哥哥姐夫差不多。” 柳仪都准备去招呼陆询了,听到三妹的话,他突然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起来。 柳金珠难掩笑意,体贴地帮弟弟拍拍后背。 柳仪回头,快速对柳玉珠道:“此话自家人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对他人提及。” 柳仪知道自己五官俊秀,在甘泉县算是个人物,但拿他与陆询媲美,柳仪自愧不如。 “陆大人!” 叮嘱完妹妹,柳仪上前与陆询见礼了。 两人并萧鸿客套一番,彼此都认识了对方。 “大人救了妹妹,妹妹捡到大人的荷包,真是太巧了。”萧鸿看眼妻子,笑着道。 柳金珠瞥眼始终不曾正眼看陆询的妹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听说陆某的荷包砸中了玉珠姑娘,玉珠姑娘可有受伤?”陆询朝柳玉珠微微行礼。 柳玉珠虽然没有证据,可她敢肯定,陆询是故意的,不过也好,她趁这次机会将帕子还了陆询,还省着她头疼主动去找他。 “还好,砸到的是腿,并无大碍。”柳玉珠还礼道。 陆询点点头。 萧鸿适时提出邀请:“大人若无其他安排,与我等同游如何?今晚街上行人太多,不小心就会撞到谁,还是坐船更方便欣赏夜景。” 柳仪也热情挽留。 陆询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打扰了。” 男人们与孩子坐在外面,柳金珠带着妹妹去了船篷。 “玉珠,你在京城,真的没有见过陆大人?”柳金珠拉着妹妹坐在远离男人们的一侧,低声审问道。 柳玉珠摇头,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我在内宫,他在侯府,哪有机会见面?” 柳金珠:“那你被关县衙那两日,陆大人对你可有特殊对待?” 柳玉珠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除了审讯还是审讯,哦,他穿官服时官威甚重,换上常服倒比较平易近人。” 旧事柳金珠问不出什么,便转移到了今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我怀疑陆大人是不是被你的美色吸引,他一早就在桥上认出了你,所以故意遗落荷包,接近咱们?” 柳玉珠心道,大姐就是聪明,不像哥哥,太敬重陆询,丝毫没往这上头想。 只是大姐猜错了一点,陆询并不是贪图她的美色,他只是要捉弄她,报复她,让她时刻记得他在甘泉县,早晚会动手报复,让她心神难安。 “我哪有什么美色,再说了,陆大人真是那种肤浅之人,我被关县衙时他便有机会接近我,甚至占我的便宜,大姐,陆大人替我洗刷了冤屈,咱们可不能恩将仇报,背后诋毁人家的品行。”柳玉珠振振有词。 柳金珠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妹妹。 柳玉珠怕姐姐追问下去,站起来道:“我去船头了,说好出门赏灯,躲在船篷里做什么。” 说着,她挑开船帘去了船头。 陆询等人在船尾,中间隔着船篷,除非故意走到两边边角,否则首尾难相望。 柳金珠去了船尾,她已经出嫁,且丈夫弟弟都在,她过去与陆询攀谈两句也无伤大雅。 “陆大人,我妹婿的长兄周文杰在京城为官,任的好像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您可曾听说过他?”柳金珠非常感兴趣地问。 陆询回忆片刻,道:“京城大小官员太多,陆某所识有限,并未有幸与周大人相交。” 柳金珠马上道:“陆大人客气了,应该是他今年刚去京城,没机会结识您这样的人物。” 陆询谦逊地笑笑。 萧鸿担心妻子气愤之下说些不该说的,及时转移了话题。 游船在泉河上划了一个来回,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渡口。 柳仪先上岸,站在边上接应众人。 柳玉珠上岸后,瞥见陆询站在几步之外,她在船上思索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男未婚女未嫁,当着兄长姐姐姐夫的面她冒然凑到陆询身边,怎么看怎么失礼,好像她要巴结陆询似的。 “大哥!”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萧鸿回首,看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萧海、妹妹萧宝琴。 萧鸿与继母所出的子女并不亲近,但身为兄长,该客套的还是要客套。 “你们俩也逛到这边了。” 萧鸿笑着道。 萧宝琴嗯了声,刚在萧鸿身边站好,目光就落到了陆询身上。 陆询微微一笑。 萧宝琴脸红了,问萧鸿:“大哥,这位公子是谁啊?好像从未见过。” 萧鸿这才给陆询引见自己的这对儿弟、妹。 陆询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表情。 萧宝琴听说他是新任知县大人,眼睛一亮,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又美丽,抬首仰慕陆询的俏丽面孔,比岸边的花灯半空的皎月还要动人。 这一刻,谁都看得出,萧宝琴已经被陆询迷住了。 陆询不着痕迹地看向柳玉珠。 柳玉珠躲在柳仪身后,此时防备的却不是陆询,而是萧宝琴的亲哥哥萧海。 “好了,你们陪大人继续逛逛吧,善善累了,我们先回去了。”萧鸿还能不了解萧海的德行,无需柳金珠瞪他,他已经抱起女儿,朝陆询告辞了。 小萧善很会看眼色行事,这会儿趴到爹爹肩膀,揉着眼睛朝舅舅、小姨、陆大人道别。 “你们俩也随我们走吧。”萧鸿隐含警告地对萧海道。 萧海不敢公然违背兄长,萧宝琴更不会在心仪的夫婿目标面前违抗哥哥,便都老老实实地跟着萧鸿夫妻离去。 柳仪松了口气,陆询是柳家的贵客,他真怕萧海兄妹在陆询面前丢人,害得他们也没了颜面。 “大人还想再逛逛吗?”柳仪转过来对陆询道。 陆询颔首:“只是不知哪处风景最好。” 柳仪笑道:“论赏灯赏月,除了游河,最好的去处当是本县的月老庙。庙里有两棵相向而生的老槐树,中间被一池泉水隔开。两棵老树的枝条在池水上方纠缠牵连,好比夫妻恩爱难断难分,纠缠的枝枒间有一圆形空缺,月光投到水面恰如一轮满月。据说,月圆之夜,只要能将铜钱投中水中的“满月”,月老便会满足那人的心愿,赐其姻缘美满。” 陆询看向天上的月,调侃道:“本官尚未娶妻,只是今晚明月微缺,便是投中,怕也无用。” 柳仪:“大人竟也信这个?我少年时投了多次,也未见月老显灵。” 陆询笑道:“过去瞧瞧吧,心诚则灵。” 柳仪看向妹妹。 柳玉珠点点头,安静地跟在他一侧。 月老庙的位置比较偏,而且明晚才是满月,最值得许愿的日子,今晚去月老庙的百姓并不多。 周围渐渐清幽下来,柳玉珠突然脚一崴,人朝柳仪歪去,被他及时扶住。 “怎么了?”柳仪担心地问。 柳玉珠低着头,声音听起来仿佛要哭了:“崴脚了,好疼。” 柳仪蹲下去,试着去捏妹妹的脚踝,他刚碰到,柳玉珠便疼得避开。 “哥哥,我走不了了,你去叫全叔赶车过来接我吧,等会儿你继续陪大人去月老庙。” 柳玉珠歉疚地道。 陆询道:“姑娘的伤要紧,不必管我。” 柳仪此时也只想照顾妹妹,然而这里离骡车停留的地方太远,周围也无人可以帮忙带话,无奈之下,柳仪只好恳请陆询代为守着妹妹,他去叫自家的螺车。 陆询温声应允。 柳仪先把妹妹扶到一旁的石头上坐好,低声道:“妹妹别怕,哥哥去去就回。” 柳玉珠乖乖地朝哥哥笑了笑。 柳仪对陆询完全信任,拱拱手,转身跑去找全叔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陆询径直走到旁边的树荫下,背靠树干,面朝柳玉珠的方向。 月色皎皎,他俊美的脸被如丝的柳条遮挡,朦胧不清。 柳玉珠咬咬唇,取出袖口的帕子,起身朝他走去。 016(月色不错要下来吗...) 晚风吹拂,柳条轻轻摇曳,恰好能挡住陆询胸口的位置。 如果陆询换身黑衣,离得远了,未必能发现他站在树下。 柳玉珠停在柳条外围,还没开口,里面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姑娘的脚,好的真快。” 柳玉珠既然撒谎骗哥哥,就做好了被陆询嘲笑的准备,她托起手中的帕子,低声道:“之前在衙门,民女替大人拂尘时曾绝望落泪,承蒙大人心善借了帕子一用,只是当时民女心事烦扰,竟把这帕子当成自己的收了起来,现已清洗干净,趁此机会归还大人吧。” 陆询看着她白皙柔嫩的手,道:“这帕子是我娘亲手为我做的,我找了多日不得,原来被你藏了去。” 柳玉珠再次澄清:“我不是故意的。” 陆询微哂,背倚树干,朝她伸手。 两人中间还隔了些距离,他这样,柳玉珠只好拨开柳条,往里走了两步。一手挡着柳条,一手将帕子放到他手上,她的视线始终避开陆询的脸,尤其是那双看似温润实则心思难测的眼。 突然,陆询将帕子与她准备收回的手一起攥住了。 柳玉珠浑身一僵。 “进来,你我叙叙旧。” 那声音低沉温柔,宛如蛊惑。 柳玉珠陷害过他,两人身份又悬殊,陆询提出这种要求,她不敢拒绝,只是这样的地点,若被人发现两人躲在柳树下,不定要生出什么样的误会。 “可以在外面说吗?我怕树上有虫子。”福至心灵,柳玉珠机敏地找了个借口,声音怯怯的。 陆询笑了笑,收了帕子,松开她的手。 柳玉珠如释重负,飞快走出树荫,坐回了那块儿大石头上。 陆询也走了过来。 柳玉珠望向哥哥离开的方向,解释道:“我还是继续装脚疼吧,我家的骡车离得不远,哥哥他们随时可能过来,别让他瞧见我站着。” 她神色语气配合,仿佛真的只是担心谎言被兄长拆穿。 陆询不置可否。 旁边是条小河,岸边有很多可以供人休憩的石头,陆询与她隔了一块儿石头坐下。她背对着河面,他正对着,月亮的影子随着流水不停地颤动,堪堪保持形状,很像此时的她,胆小无助,却要努力维持仪态。 皎月与玉珠,本就有相似之处,无非一个在天上,一个人间可得。 “放心,男女欢好讲究两厢情愿,如今你不愿意,我便不会勉强。” 陆询低声道,声音清越,似流水分了灵韵给他。 刻意隐藏的提防被他一语道破,且暗藏玄机,柳玉珠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什么叫如今她不愿意,难道在侯府的时候,他以为她很愿意配合? 真是侯府贵公子不知小宫女的心酸无奈。 她低下头,假装听不懂。 陆询手里捏着一片纤长的柳叶,一边翻转把玩一边问:“你入住侯府的第二晚,我曾问过你祖籍何处,你支吾不答,是不是那时已经决定要去公主面前诋毁我了?” 柳玉珠真心冤枉。 那时候她哪里知道公主已经移情别恋了? 她奉命去试婚,除了查验陆询的身体,还要替公主观察他是否会贪恋女色,而她就是公主精心挑选出来的“色”。 柳玉珠肯定要完成公主交代的任务,可她做不来主动诱惑陆询的事,甚至,她都查验过陆询的身体了,为了不白跑这一趟,柳玉珠真心希望陆询与公主圆满成婚。她故意不与陆询多说,就是为了降低陆询对她的兴趣,这样,她可以如实禀报公主陆询不贪女色,等陆询娶了公主,也不会在意公主身边的她,不会引起公主的拈酸吃醋。 没想到,当时的守口如瓶,竟有出事后替自己隐瞒来历的功效。 只是,陆询还是抓到她了。 柳玉珠懊恼地攥了攥袖口。 陆询看见她的小动作,笑了笑。 他知道她没那么多心机,就是想听听,她能编出多少瞎话。 “是。”柳玉珠歪着头道,为了不背叛公主,她只能什么都揽到自己头上。 陆询:“你可知,京城百姓都是如何议论我的?” 柳玉珠虽然没亲耳听过,可她完全能想象出来。 “民女知错了,大人既然找到我了,那大人如何惩罚我,我都心甘情愿领受。”柳玉珠认命地道。 陆询:“找到你?你被告到县衙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甘泉县,确实,我在京城查过你的户籍,但公主应该帮你善了后,我几处打点,都一无所获。” 柳玉珠被他的话吸引,看着他问:“那您为何来了甘泉县?” 陆询道:“各地知县三年一调职,通常都是年底吏部重新安排新的职务,统一调度,其他时间则是某地官员获罪或告病或服丧,才会临时派遣官员补任。我在京城受流言蜚语中伤,实难忍受,才决定外放。” “我去吏部询问,得知当时有七地知县已经或即将离任,其中甘泉县知县是江南一带唯一的空缺。我神往江南已久,便选了甘泉县,遇到你,却是机缘巧合。” 柳玉珠:…… 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撞上这种巧合。 “你该庆幸是我来了这边,换成别人,你未必能脱罪。”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询一语中的。 柳玉珠竟然无法反驳。 算了,这都是命,不必想太多。 “大人准备如何罚我?”柳玉珠回归主题,早晚都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 陆询看向掌心的柳叶,道:“罚肯定要罚的,还没想好该怎么罚,重了有我仗着身份恃强凌弱之嫌,轻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柳玉珠被他说得更难熬了,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觉得如何算是重罚?” 陆询沉默片刻,漠然道:“押你进京,只要你如实交代,必然是欺君之罪,牵连九族。” 柳玉珠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脸色刷白。 “念及是你一人犯的错,与你的九族无关,我也不想祸及无辜。亦或者,你签下卖身契给我,是打是骂是卖是杀全凭我心意。” 柳玉珠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她抹着泪,朝陆询跪了下去:“如果大人真想重罚的话,我愿意签卖身契给您,随便大人打杀,怎样都行,只求大人饶过我的家人。” 陆询看向河面:“在你眼里,我很像那等心狠手辣虐待妇孺之人?” 他长得那般容貌,当然不像,可两人有仇,谁知道他会怎么做? 柳玉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低着脑袋,默默地掉眼泪。 陆询:“你先起来,坐好,你哥哥随时可能回来,我不想他误会。” 柳玉珠从命,手脚发软地坐回石头上,努力收回眼泪。 “放心,似邹峰那等穷凶极恶之徒都知道顾念旧情对林织娘怜香惜玉,有那三晚在,你虽然对我不仁,我却不会绝情到重罚于你。”陆询走过来,将才收好的雪缎帕子递给她。 “我有的。”柳玉珠别开脸,拿出自己的帕子擦拭起来。 陆询便退回原来的位置。 柳玉珠渐渐平静下来,向他确认:“大人当真不会重罚于我?” 陆询:“嗯。” 柳玉珠:“那大人到底想怎样罚我才能消气?” 陆询笑:“我说过还没想好,你怎么比我还急?” 柳玉珠能不急吗?就像半空悬了一块儿砖头随时可能砸下来,谁都想快点挨砸一下,一了百了。 “罢了,我也怕你再收拾细软跑了,这样,你我先签一张私契吧。” “什么叫私契?” “私,意味只有你知我知,不得泄露他人,包括我的随从你的父母。契,你不必卖身给我做奴,但我在甘泉县任职期间,你必须视我为主,我有吩咐,你必须听从,我不许你做的,你不能擅自为之,直到我想出妥当的惩罚方式或是我调离京城,你我之间的私契才会解除,从此互不相欠,互不相干,不得再公报私仇。” 这样的私契,柳玉珠陷入了犹豫。 按照常理,陆询只会在甘泉县任职三年,不,他是临时补任的,后年年底就会接受朝廷统一调动离开,也就是说,这份契书的最长时间也就是两年零四个半月,时间一过,她就再也不欠陆询什么了。 可是,签了私契,她就得听陆询的话,陆询若只把她当普通婢女使唤一些粗活倒也还好,就当她赔罪了,万一…… “我不会要求你做触犯律法之事,除非你愿意,我也不会碰你丝毫。”陆询适时地补充道,“这点你大可放心,否则你关在大牢的时候,我早动手了。” 柳玉珠低下头,他在这方面,似乎确实可以信赖。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我想好了,我愿意跟您签私契,只求大人保密,万不可叫我的家人知晓。” 陆询:“自然。” 商议有了结果,柳玉珠头顶的砖头算是掉了下来,至少,她不用再担心自己与家人的性命了。 “什么时候签?”柳玉珠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她与陆询想要单独见面,并不容易。 陆询看向月老庙的方向:“明晚,月老庙,契书我会备好,明晚戌初时分,你过来赴约便可。” 柳玉珠急了:“明晚月老庙必然人山人海……” 陆询:“我自有安排,你叫秋雁陪你,别带其他人。” 秋雁会功夫,能够保护她,且知道两人的旧事,见到他不会大惊小怪。 他都考虑全了,柳玉珠只能应下。 远处忽然传来人语,有男有女,说说笑笑的,似是约好要去月老庙玩。 柳玉珠紧张地看向陆询,却只瞥见陆询跳下堤岸的利落身姿。 ……竟是比她还怕被人撞见两人单独坐在一起,坏了他的清誉官威 柳玉珠想,这位侯府大公子还真是道貌岸然,看似清风朗月无欲无求,其实很记仇。 转念又记起,是她先配合公主狠狠地坑了他,陆询记仇也是应该的。 那几人走过来了,个子高高矮矮,是一大家子的堂兄妹。 柳玉珠瞧了一眼便转向河水。 那些人见她一个姑娘孤零零坐在这里,很是奇怪,只是并不认识,便没有过来搭话。 待他们远去,河岸下面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陆询跳到水里,被水冲走了? 柳玉珠小步来到岸边,往下一看,只见半人多高的堤岸下是一片狭窄的石滩,此时陆询就坐在水边,一身白色锦袍,俊美的脸被水面的粼粼月光映照得绝世无双,真如谪仙下凡。他的睫毛很长,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柳玉珠准备悄悄退回去的时候,陆询忽然朝她看来。 柳玉珠下意识地解释道:“他们已经走了。” 陆询:“这里的水很清。” 柳玉珠满眼困惑。 陆询笑了笑:“月色不错,要下来吗?” 柳玉珠:…… 她以最快的速度坐回了石头上。 017(后山) 柳仪引着全叔将骡车赶过来的时候,陆询还独自在水边赏月。 “玉珠,大人呢?” 柳仪来到妹妹身边,皱眉询问道,担心陆询食言,将妹妹一人丢到了这边。 他刚说完,陆询跃上了堤岸。 柳玉珠替他解释道:“刚刚大人见那边月色不错,去赏月了。” 柳仪马上明白过来,那是陆询在避嫌。 多么君子端方的一个人啊! 柳仪向陆询道谢,回头便想抱起妹妹上车。 柳玉珠一手扶着他,一手试着活动活动脚踝,惊喜道:“哥哥,我的脚好像没那么痛了。” 柳仪:“真的?” 柳玉珠点头,松开兄长,略显瘸拐地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可能当时很痛,坐着休息这么久,痛劲儿就过去了。” 始终旁观的陆询忽然道:“还是去医馆看看吧,以防万一,耽误了病情。” 柳玉珠:…… 这人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要给她添乱,心眼也太坏了。 畏惧他的权势,柳玉珠才没去瞪他。 在陆询的坚持下,他陪柳家兄妹一起去了医馆,馆主华老神医一家就住在医馆后宅。 年轻人都去赏灯了,华老亲自来给柳玉珠看脚,检查检查表面肌肤,再捏了捏,华老疑惑地问:“小丫头,你这脚真的崴了?” 柳玉珠羞愧地点头:“就疼了一会儿,已经没事了,哥哥不放心,非要送我过来。” 华老看眼柳仪,念在过节的份上,没数落什么,挥手叫兄妹俩走了。 陆询与全叔在外面等着,见二人出来,陆询关心道:“如何?” 明月洒落一片清辉,他神色温和,当真看不出任何虚情假意。 柳玉珠只能佩服。 客套一番,陆询告辞,步行回县衙去了。 回家路上,柳仪一直在夸赞陆询的君子做派。 柳玉珠闭上眼睛靠着门板,好像很困倦的样子,心里却想,如果哥哥知道明晚她就要与陆询签一纸私约了,哥哥会不会冲过去打陆询一顿? 罢了,陆询会功夫,哥哥肯定打不过他。 . 次日便是八月十五。 这日亲戚们就不走动了,各家团聚在自家的小院里,挂花灯,蒸月饼。 两个姐姐不在,柳玉珠总算可以进厨房,帮母亲打下手了。 宋氏准备了五种馅儿料,桂花、五仁、豆沙、火腿、蛋黄,放在五个大碗里,柳玉珠坐在矮桌旁边,将馅儿料填进面皮,放进模子压出漂亮的花形。 柳仪凑过来,坐在门口对宋氏道:“娘,昨晚姐夫与我单独聊了聊,他说,陆大人远离京城,一个人独处异地肯定思念家乡,咱们若与陆大人毫无干系,自然不必理会,可陆大人救了玉珠,对咱们有大恩,姐夫说,您可以多做一份月饼,由我陪玉珠送过去。” 柳玉珠手上一顿,看向母亲。 宋氏哼道:“你大姐夫,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他是想咱们先跟陆大人打好关系,他再顺着杆子往上爬呢,将来好托陆大人多照顾萧家的绸缎生意。” 柳仪:“姐夫是生意人,这么想也无伤大雅。” 宋氏道:“是啊,玉珠也要开铺子,与陆大人走近点没坏处。那行,等会儿月饼做好了,你们兄妹俩一起去趟县衙,趁热送过去,对了玉珠,京城那边的人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有什么特殊讲究吗?” 柳玉珠兴致寥寥:“不清楚,我只知道公主喜欢吃枣泥月饼,其他宫女都是主子赏什么就吃什么。” 宋氏:“咱们家有红枣,我也给陆大人做俩枣泥月饼。” 说着她就去取红枣了。 柳玉珠小声嘀咕:“送月饼,哥哥自己去就行了吧,我是姑娘家,不太合适。” 宋氏好笑:“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客栈都开过,还在意这个?再说了,陆大人救的是你,你当然得去,还要亲自将月饼送到他手上,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陆大人吃了你的月饼,将来你有事求他,他都不好意思一口拒绝。” 柳玉珠:…… 吃人嘴软? 那陆询早吃过她这个人了,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的确是因为那三晚才决定手下留情不重罚她的。 脑海里浮现一些迷乱的画面,柳玉珠连忙低头,专心做月饼。 月饼蒸熟,距离午饭时间还早,宋氏找出自家最新最漂亮的一个食盒,里面每层都摆上五个月饼,递给女儿,让兄妹俩早去早回。 骡车一路开到了县衙。 县衙正门是办案子用的,如果有私事要找陆询,可以去东边的侧门等候,此门直通知县老爷的住宅。 柳玉珠跟着哥哥下了车。 今日阳光明媚,有些晒,柳玉珠走到一旁的树荫下,看着哥哥去敲门。 小厮得知二人来意,请他们稍等,他派人去知会大人。 稍顷,清风亲自跑过来,请兄妹俩进去。 “我等没有打扰大人公务吧?”柳仪与清风攀谈道。 清风笑道:“没有没有,这三日衙门放假,大人也不当差,今早大人很有雅兴,命我备好笔墨纸砚,一直在书房练字。” 安静跟在二人身后的柳玉珠,突然心中一动,书房,难道陆询在拟写两人的私契文书? 绕过一处月亮门,前面就是厅堂了。 陆询已经坐在了里面,穿一身青色绣云鹤纹的锦袍,手端青瓷茶碗,愈发显得风流倜傥。 柳仪暗暗赞叹,这样的美男子,他一个男人都觉得赏心悦目,妹妹竟然丝毫都不惊艳?萧家那个萧宝琴,可是一眼就对陆大人动情了,离去时看向陆大人的眼神,缠缠绵绵跟蜘蛛丝似的,恨不得绑了陆大人一起带走。 想到这里,柳仪看向妹妹。 柳玉珠垂着眼帘,果然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大概还没开窍吧。 柳仪上前行礼,道明来意。 陆询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然是伯母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清风闻言,从柳玉珠手里接过食盒,放到了桌子上。 陆询趁机看向柳玉珠。 她今日打扮得很是清淡,青底短衫白色长裙,鬓边插了一朵粉色绢花。她的肌肤白嫩如新开的梨花,唇瓣却红润像水洗过的新鲜樱桃,仿佛精心涂抹过,于是她的美也秾丽了起来,垂眸静立时惹人怜惜,一旦长发散开倒在枕上,她便成了欲迎还拒的狐狸精。 公主悔婚后,陆询查过她的来历,没查到身世祖籍,却得知她最先是被皇后看中,过了几日才被公主讨了去。 也幸好如此,否则以她的美貌,一定会沦为皇后取悦皇上的工具。 “玉珠姑娘的脚可完全好了?”兄妹俩落座后,陆询看着柳玉珠关心道。 柳玉珠捧着茶碗道:“好了,多谢大人惦念。” 陆询点点头,一心招待柳仪去了。 因是中秋佳节,柳仪陪陆询浅聊几句就提出告辞了。 陆询派清风去送二人。 客人走了,陆询打开食盒,随手拿了一块儿月饼出来,枣泥馅儿的。 陆询不喜欢枣泥,但这绵软的口感,让他忆起了她的嘴唇。 . 黄昏一过,天色又黑了下来。 秋雁下午就过来了。 柳玉珠要去月老庙见陆询,她对家人搬出的借口,便是秋雁是她在宫里认识的好姐妹,秋雁帮了她很多忙,如今秋雁随她来了甘泉县,在这边没有一个家人,她想好好尽尽地主之谊,今晚专门陪秋雁逛一逛灯市。 柳晖、宋氏都知道秋雁会功夫,不但能飞檐走壁,腰间还常年缠了一把软剑,女儿能平平安安地从京城回来,一路无灾无难,都是秋雁的功劳。 “去吧去吧,带着秋雁好好逛逛,今晚秋雁就在这边过夜好了。”宋氏笑着道,之前还塞了女儿几两碎银子,专门让女儿给秋雁买东西用的。 柳玉珠告别家人,带着秋雁出门了。 从这边走到月老庙,闲庭散步的话,差不多正好戌时初刻到。 柳玉珠买了两盏花灯,她与秋雁一人提一盏。 前往月老庙的行人络绎不绝,几乎都是尚未出阁的姑娘,柳玉珠是断了嫁人的念头,她问秋雁:“你想过要嫁人吗?” 秋雁不假思索道:“不嫁,我这辈子都跟着你。” 她是孤儿,记事起就身在宫中了,被人教授武艺,本来另有用处,因公主身边需要女卫保护,她就到了公主身边。柳玉珠奉命去侯府试婚,她负责保护柳玉珠,免得陆询身体有疾恼羞成怒杀柳玉珠灭口,或是威逼柳玉珠什么。 试婚结束,柳玉珠听命公主陷害了陆询,事后柳玉珠自请离宫,公主顾念主仆之情,担心柳玉珠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路上遇到危险,或是被陆询追杀,便也放了她出宫,让她从此一心一意跟着柳玉珠过。 秋雁喜欢跟着柳玉珠,甘泉县的生活比宫中自在多了,也更有意思。 柳玉珠也喜欢秋雁的陪伴,但她更希望秋雁为了自己而活,如果秋雁想离开,柳玉珠完全不介意。 “据说我们县的月老庙挺灵的,等会儿到了,你也试试吧,也许月老就送你一个如意郎君呢。”柳玉珠笑着道。 秋雁对如意郎君没兴趣:“再如意的郎君,成了亲做妻子的都要伺候丈夫,我又何必给自己找事?如果哪个如意郎君愿意伺候我,什么都不用我干,也不因此嫌弃挑剔找我的毛病,我倒是可以考虑。” 这种如意郎君,柳玉珠都跟着憧憬起来:“给我一个,我也嫁。”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可惜这样的如意郎君,月老寻遍天下大概也未可得。” 柳玉珠与秋雁同时回头。 陆询一身深色锦袍,笑着朝柳玉珠点点头,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在柳玉珠耳边留下一句低语。 柳玉珠便连嫌他扫兴的心思都没有了。 到了月老庙,柳玉珠没去人多的地方,而是带着秋雁朝月老庙的后山走去。 秋雁猜到这是陆询的安排,没有多问。 月老庙的后山也是一处风景秀丽之地,白日常有游客,只是这样的夜晚,大家都去庙里许愿了,很少有人会来后山,纵使天上高悬明月,深山老林难免给人阴森恐怖之感。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到了山脚,月老庙的人声已经淡了很多。 陆询站在一处树荫下,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还是秋雁先发现了他。 柳玉珠不懂陆询为何挑了这种地方,靠近之后,她小声询问:“这边黑漆漆的,如何签文书?” 她肯定要先检查检查文书内容的,需要光亮,而她们手里的花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过来时已经熄了。 陆询没有回答,对秋雁道:“你寻个隐蔽之处等着,无论是否有人过来,都不必露面。” 秋雁看向柳玉珠。 事已至此,柳玉珠只能听陆询的,点点头。 秋雁便换了个地方藏身。 陆询低声吩咐柳玉珠:“你随我来。” 柳玉珠转身,就见他竟然朝山上去了,山路两侧浓荫蔽日,怎么看都适合做些欺负人的勾当。 018(类似这种事你该趁早习惯...) 因为是一处景致,月老庙后山的山路修了石阶,只是那石阶本来就不平整,有的两层石阶紧紧挨着,有的需要抬脚跨高,有的石阶边缘平整,有的如被狗啃过似的,再加上修建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白日登山都不能大意,更何况走夜路。 柳玉珠不得不微微提起裙摆,她已经无心观察前面的陆询了,只求自己不要跌倒摔跟头。 浓密的树荫遮盖了月光,柳玉珠朝后看看,山脚已经被夜色遮掩,看不见了。 距离半山腰还有一段距离,可陆询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柳玉珠怕了。 对于陆询,她其实并不了解。 他虽然说过不会重罚她,不会要她的性命更不会连累她的家人,但他的话就一定可信吗?也许他打算将她诱骗到这种偏僻阴森之地悄悄杀了她,神不知鬼不觉,也许,山脚的秋雁已经被陆询安排的随从加害了。 柳玉珠说过,她害惨了陆询的名声,陆询杀她报复她也认罚。 但真到了这种时刻,她还是忍不住会害怕,忍不住想谋求个生路活下来。 掉头跑下山? 她肯定没有陆询的速度快。 继续跟他上山? 那她可能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瞥眼陆询的背影,柳玉珠惊呼一声,扑到了石阶之上。 陆询顿足回头,月色之下,她趴伏在山路上,似是摔重了,一动不动的。 陆询快步折回。 柳玉珠也慢慢地扶着坐了起来,一手捂着右边的膝盖。 “摔到哪了?” 陆询在她旁边单膝蹲下,先去看她的脸。 柳玉珠低着头,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若是想杀了我,直接在这里动手吧,我保证不吭声,何必还要难为我爬这么高的山路。” 陆询本来还有点怀疑她故技重施,可她一哭,陆询便半分也不疑了。 “谁要杀你?我若有杀你之心,就让老天爷罚我客死他乡,不得好死。”陆询一边出言安抚这胆小多思的姑娘,一边去提她的裙摆,想看看她的腿伤势如何。 只是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柳玉珠一巴掌拍开了,啪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山路上十分突兀。 两人都怔住了。 柳玉珠头垂得更低。 陆询摸了摸自己发热的手背,笑了,看着她道:“力气这么大,看来摔得不重。” 柳玉珠不吭声。 “能自己走下山吗?”陆询问。 柳玉珠心中一松,点点头。 陆询摸了摸她的头:“那就是真没摔伤了,既然如此,随我上山签文书去。” 柳玉珠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陆询:“莫非私契的事,你想反悔?” 柳玉珠不敢,只是不服气:“这里也可以签,为何非要上山?” 陆询道:“山上有一凉亭,我已在亭中备好了笔墨纸砚,私契是我草拟,但如果你对上面的条款有意见,你我可以商议修正,还是说,无论我写了什么,你都愿意签字画押?若是如此,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取文书下来,你按个手印足矣。” 柳玉珠瞬间动摇了,原来她还有修改条款的资格。 可她还是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说清楚?” 陆询笑:“好,都是我的错。” 那声音带着一丝宠溺,柳玉珠很不习惯,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准备继续往上走。 陆询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山路陡峭,我背你上去,免得你继续摔跤,下次未必有这次的好运气。” 柳玉珠想也不想地拒绝:“不用,我……” 陆询突然将她拉到怀里,柳玉珠重重地撞到他胸口,刚要抬头,陆询低沉的声音近距离地传到了她耳中:“私契生效后,你当对我言听计从,类似这种事,你该趁早习惯。” 柳玉珠被他温热的呼吸吹得浑身发软。 他很喜欢她的耳垂,因为发现她最受不了被他亲耳朵,那三晚他总是这样诱她配合。 思绪一偏,等柳玉珠回过神来,她已经被陆询背到了背上。 当他开始拾级而上,柳玉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看似温雅文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强健体魄。 突然,他晃了一下。 柳玉珠赶紧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唯恐掉下去。 于是,陆询就再也没有晃过了。 柳玉珠心有余悸,提防地观察他的脚下。 过了一会儿,陆询忽然问她:“你说想要一个愿意伺候你的如意郎君,我现在这样,算不算伺候你?” 柳玉珠看向山间:“大人偷听就算了,何必又来揶揄我。” 陆询:“怎么叫揶揄,我早就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是你做了亏心事,跑了。” 柳玉珠被他提醒,倒是记起来了。 第三晚入睡之前,陆询的确抱着她说,会给她一个名分。 可柳玉珠连话都不想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走完试婚这一步,陆询与公主的婚事会顺顺利利,陆询会做驸马,那做了驸马的陆询,能给她什么名分?妾室还是通房?无论哪个,都得征询公主的同意,陆询真去公主面前讨要她,公主能不妒吗? 那简直是在害她。 “民女身份卑贱,不敢高攀。”柳玉珠敷衍道。 陆询道:“旧事不提,且说现在,你乃良民,与我做妾足矣。” 柳玉珠身子一僵:“大人想纳我做妾?” 陆询:“只要你愿意。” 柳玉珠:“我若不愿呢?” 陆询:“我自不会强求。” 柳玉珠:“那就多谢大人了,我不愿意。” 陆询并不恼,只是好奇:“那三晚我的表现,就如此令你嫌弃?” 柳玉珠拿两个胳膊肘抵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双手捂住耳朵:“大人是君子,非礼勿言,请不要再提及旧事,民女一个字都不想听。” 陆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柳玉珠发现前面树林间似有灯光闪现,等陆询转过一个弯,一座四角凉亭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盏灯,足以照亮桌子,又不会引起山下的人注意。 这边的石阶比较平整,陆询放了柳玉珠下来,却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 柳玉珠看着他的手,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他不选择重罚她,不是不够狠,而是还贪念那三晚。 可柳玉珠宁可跟他签两年多的私契,也不想给他做小妾,做了小妾,就要给他以及他未来的夫人做一辈子仆人了,哪有留在甘泉县自己当家做主快活。 到了凉亭外,陆询松开了她。 柳玉珠抬头,借着点点月光,看见凉亭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姻缘亭”。 月老庙附近的东西,题词肯定都与姻缘有关。 “这里会不会有人来?”有了灯光,柳玉珠更怕被人瞧见了。 陆询在石桌一侧坐下,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我让陈武在半山腰守着,如果有他人上山,会被他打发离开。” 柳玉珠点点头,坐到他对面。 陆询从怀里取出两张文书,同时递给她。 柳玉珠不禁将灯往自己这边移了移,低下头去,先逐字检查第一张文书上的条款。 条款最前面,陆询先列明了此乃她为了弥补陆询的名誉损失甘愿签署的私契。 好吧,柳玉珠的确也算“心甘情愿”。 再看条款,基本与那天陆询说出来的差不多,要求她在陆询于甘泉县任职期间对他言听计从,也规定了陆询不能随心所欲地欺凌她或威逼她做触犯律法之事,以及两人都要对外保密等等。 “可有需要更改之处?”陆询竟然还准备了茶,一边饮茶一边悠哉问道。 柳玉珠瞥他一眼,道:“再补充一条,大人不得要求我为妾、为通房甚至做外室。” 这一条真传出去,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陆询给她的体面,算不得欺凌或惩罚,很容易被陆询钻空子。 陆询笑了笑:“可。” 他接过文书,持笔沾墨,分别补充了这条。 柳玉珠重新检查一遍,签字、画押。 两份文书,一人保管一份。 收好文书,陆询给她倒了一碗茶。 柳玉珠没心情,歪头看着山下,只想快些下去。 陆询忽然问:“庙里的姻缘池,你可许过愿?” 柳玉珠摇摇头。 大姐二姐都许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许这种姻缘愿会被人笑话的,十三岁可以许了,可她早早进了宫,没能在家乡过当年的中秋节。 “想去试试吗?” 柳玉珠还是摇头。 陆询笑道:“不是想求月老赐你一个愿意伺候你的如意郎君?” 柳玉珠:“我随便说说的。” “来都来了,去试一试也无妨。”陆询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柳玉珠只好随他下山。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陆询走在前面,这次他没有离开柳玉珠太远,始终走在能随时接应她的地方。 因为柳玉珠走得慢,等两人回到山脚,月老庙那边几乎没什么人了。 秋雁从暗处走了出来。 柳玉珠马上跑到了她身边。 “玉珠姑娘要去庙里求姻缘,咱们分路过去吧。” 陆询说完,看眼柳玉珠,先走了。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秋雁不太放心地问,实在是两人在山上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柳玉珠摇头,解释了凉亭签文书一事。 秋雁懂了,又问:“真要去庙里?” 柳玉珠不想,可她签了文书,她得听陆询的话。 等二女跨进月老庙,就见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小道士在借着月色清扫寺院。 柳玉珠认得路,带着秋雁绕过一处院墙,前面就是姻缘池,池边两棵老槐树枝条纠缠,如情人相握的手,难舍难分。 树下,陆询已经站在了池水边,面朝水面的月影。 柳玉珠看看秋雁,笑道:“来都来了,那咱们都试试吧。” 她从荷包里取出两个铜钱,分给秋雁一个。 秋雁无奈地摇摇头。 无视陆询,柳玉珠走到池边,槐树枝叶投下的那团月影,距离她们有一丈多远,只有碗口大小,泉水清澈,可见池底堆了密密麻麻的铜钱,都是今晚的善男信女们投下的愿望。 柳玉珠让秋雁先投。 秋雁会暗器,只要她想,更远的地方她都能投中,所以,她铜钱一扔,投偏了。 柳玉珠无意嫁人,可来这边投铜钱是她懵懂时期一直未能实现的愿望,从前只能羡慕地看着姐姐们许愿的那个女娃娃终于长大了,因此,等了五年的机会终于来临,柳玉珠忘了一切杂念,只想认认真真地投一回。 她靠近池子,近到鞋尖已经抵住了石壁,然后,她瞄准水面上微微浮动的月影,将手中攥得温热的铜钱投了过去。 “咚”的一声轻响,柳玉珠的铜钱落到了月影中央,沉了下去。 如果柳金珠、柳银珠在场,一定会抱住妹妹连连贺喜,兴奋之情不亚于书生金榜题名。 可秋雁不是那么活泼的性情,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月老都睡着了,柳玉珠投中了也不算数。 总而言之,柳玉珠并没有得到幻想中的成就感。 “恭喜姑娘,看来你的如意郎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唯一捧场的陆询笑着走过来,声音温润地道。 柳玉珠实在没忍住,凶巴巴瞪了过去。 别人的贺喜都是真心的,陆询这句,明显就是阴阳怪气! 019(猫腻) 柳玉珠带着秋雁回了柳家。 宋氏柳晖都还没睡,见女儿平安归来,一家人才各自回房安歇。 莺儿服侍柳玉珠梳洗,柳玉珠若无其事地躺好,等莺儿退下后,她继续躺了会儿,然后悄悄坐起来,点了一盏灯。 与陆询的私契文书,她必须藏好。 最后,柳玉珠翻出针线筐,找出一双没用过的鞋垫。 柳玉珠拆了一只鞋垫,将文书缝到里面,再把这一双鞋垫包进绢帕,拿去给她存放银钱的铜匣压箱底。 这个铜匣子,除非她有吩咐,莺儿秋雁不会碰,母亲也不会动。 铜匣里面放了防潮驱虫的樟脑,也不怕虫子来咬。 忙完了,将铜匣子放回原处,柳玉珠熄了灯,躺回床上。 暂时睡不着,柳玉珠翻个身,脑海里全是今晚与陆询的月老庙后山之约。 原来他还想纳她做妾。 一定是那三晚他欺负人欺负得太享受,陆询才想与她重温旧梦。 什么不近女色,顶多是以前没近过,自打在她这里近了,陆询就放不下了。 幸好,他还算君子,没有仗势逼她就范的意思。 想来想去,柳玉珠渐渐安心下来,她最怕的是陆询狠狠报复她,现在有了那份文书,有了他白纸黑字写下的保证,与他同住甘泉县的日子,应该不会太惨。 . 三日节假过去后,甘泉县的百姓们又恢复了平静安宁的生活。 柳玉珠去自己的铺子看了看,老工匠带着学徒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盘子、石头也都在帮忙。锤子砸在墙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伙计们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多少影响了左边干货铺的生意。 柳玉珠特意去干货铺买了二十斤山核桃,顺便向掌柜表达了歉意。 干货铺的掌柜刘叔与柳玉珠的父亲一个年纪,本来对隔壁的动静有点怨言,此时见柳玉珠这么懂事讲礼,还照顾了他的生意,刘叔就变得笑眯眯了,让柳玉珠尽管忙,他这边不碍事。 柳玉珠付了钱,告辞。 她分了一些山核桃给工匠们,剩下的都带回了家。 柳仪搬去县学了,一心读书,要等过年前再回来。 东院只有归来的厨娘、丫鬟,宋氏在西院前头的老铺面卖伞,柳玉珠便去西后院找父亲。 柳晖是本县有名的伞匠,但他没什么野心,只开了一个小小的伞铺,手下有两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老师傅,乃柳玉珠的祖父的徒弟,还有四个柳晖一手栽培的学徒。 无论老师傅还是年轻的学徒,都是柳家从各地捡回来的乞丐孤儿,签了卖身契给柳家。柳家供他们吃穿,传授他们制伞的技艺,技成卖了伞也会给他们工钱。那个卖身契只是为了防止学徒们背叛柳家,另立门户罢了。 现如今两位老师傅都在甘泉县成了家,四个年轻的学徒也有一个成亲了。 柳玉珠一来,四个守字辈的学徒都笑着跟她打招呼:“三小姐来了。” 这四人,分别叫柳守仁、柳守义、柳守礼、柳守信。 柳玉珠都认识,小时候她还唤过他们哥哥,大一些明白尊卑了,她才改了称呼。 柳晖要做伞,让小徒弟柳守信教女儿做伞骨的基本功。 伞骨看起来简单,然而要将一根竹子做成精巧复杂的伞骨,其中要经过选竹、刨皮、劈条等二十多道繁琐程序,每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柳晖自然舍不得让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每日都做这些粗活,可他要求小女儿必须学会且精通整个过程,将来一旦学徒们都老了干不动了指望不上了,女儿还可以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其实,如果不是儿子有读书的天分,柳晖真想把儿子从县学抓回来。对柳晖这种工匠人来说,穿成祖辈的家业技艺,比儿子考取功名更重要,他宁可儿子当不成官,也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让祖宗们骄傲的伞匠。 柳玉珠明白父亲的期许,所以她学得很认真。 她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练习刨皮,伞房里,一位老师傅低声问柳晖:“东家,你真打算让三小姐继承家业?” 柳晖叹道:“她哥哥不顶用,她又不想嫁人,只能这么安排了。” 老师傅瞅着柳玉珠白生生的小脸,他都不忍心看她辛苦,帮忙出主意道:“与其让三小姐辛苦,还不如替三小姐招个上门女婿,让三姑爷学这些,将来再传给三小姐的孩子。” 另一个老师傅道:“都说了三小姐不想嫁人,还招什么上门女婿,依我看,就该让少爷先娶一房媳妇,多生几个儿子,挑一个继承柳家制伞的手艺,也免了三三小姐辛苦受累。” 柳晖哼道:“柳仪放过话,说一日考不上进士就不娶妻,现在进士还远着,儿媳妇更没影子,我哪等得起他。” “那也没有让女儿继承家业的规矩啊。” 理是这个理,柳晖知道老师傅们没有恶意,可他就是不爱听:“女儿怎么就不能继承家业了?只要玉珠愿意学,我就愿意把我一身的本事传给自己女儿,别说玉珠,便是金珠银珠现在想学,我也教她们。” 两个老师傅见他不高兴,忙说起好话来:“嗯嗯,东家说的在理,只不过大小姐在萧家做少奶奶,二小姐也是举人娘子了,只等着做官夫人,她们俩是肯定不要学啦,东家就一心教导三小姐吧!” 柳晖低着头,还是不爱听。 为什么这么说起来,好像他的玉珠过得最差? 停下手中的伙计,柳晖看向院子。 柳玉珠还在刨竹皮,白白嫩嫩的小脸低垂,脸颊红扑扑的,平时娇生惯养,这会儿做点力气活就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可她的眼睛水水润润的,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竹节,并未露出任何抱怨不满。 柳晖突然酸了眼睛。 三个女儿,金珠、银珠、玉珠,玉珠从来都是最娇气又最听话的那个,如果不是玉珠命不好遇到了宫中选秀,他的玉珠,本有希望嫁得比两个姐姐都好。 . 从八月中旬到九月底,柳玉珠几乎没有离开过柳家的两座宅子,柳晖虽然爱女,在学伞的事情上却非常严格,要求柳玉珠必须精通每一道伞序后才能继续学下一道,在这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柳玉珠连制作伞骨的一半程序都没学到,一双白皙的手却练得起了厚厚的茧子,也多了十几条细碎的小伤口。 宋氏那么彪悍的性子,自己多累都没哭过,看到女儿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 柳玉珠安慰母亲:“刚学都这样,学会了就好了,而且等我学会了,一个月做两把伞避免手生就行,又不用像爹爹他们那样天天做这个。” 宋氏一边给女儿上药一边红着眼圈问:“玉珠你跟娘说实话,你是真想学这个,还是你爹这么安排你就学了?你要是不想学,娘跟你爹说去,就是断了柳家的传承,娘也绝不会逼着你遭这份罪。” 柳玉珠笑道:“我真想学,娘您想想,技多不压身,我学会一门能营生的手艺,肯定没错。” 宋氏还是心疼:“怪娘,娘把你生的太好看了,你要是长得丑点,当年就不用进宫了。” 不进宫,女儿没有耽误大好年华,早早嫁人了,哪里会想学这个。 柳玉珠摸摸自己的脸,开玩笑道:“那我宁可好看点,丑了您都不会这么心疼我。” 宋氏破涕为笑,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 下午柳金珠回了娘家,瞧见妹妹伤痕累累的手,柳金珠直接数落了妹妹一箩筐,长了一副花容月貌不肯嫁人,非要自找苦吃。 柳玉珠对付姐姐的办法,就是低头不吭声。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柳金珠是没辙了,转而提到她今日过来的目的,对宋氏道:“娘,县衙张贴了告示,说从明天开始,陆大人每月初一都会在县衙前讲书半日,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可前去听讲,若有疑问陆大人也会解答,娘,咱们也去看看吧?” 宋氏道:“以前也有知县讲过,都是宣扬礼法的,有什么好听的?” 柳金珠瞥了一眼心不在焉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的妹妹。 宋氏看出一点门道,马上应了:“行吧,陆大人救过玉珠,他第一次讲书,咱们一家都去给他碰碰场,免得去的人少,陆大人面上无光。” 柳玉珠一听母亲应了,小声道:“我不去,我要跟爹爹学做伞。” 宋氏:“做伞也不差这半日,听我的,金珠你跟我出来,我有点事问你。” 柳金珠故意道:“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娘还怕玉珠听吗?” 宋氏挑眉:“你生完善善好几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萧鸿应酬喝酒喝多了伤了身子?” 饶是柳金珠成亲多年,也被母亲这话弄红了脸,柳玉珠更是主动将屋子留给母亲姐姐,她一路小跑去了西院。 宋氏关上门,若无其事地问长女:“你刚刚那眼神什么意思?玉珠与陆大人讲书有什么关系?” 柳金珠也是直爽性子,已经将母亲的调侃抛到脑后,说起中秋那晚的巧遇来:“我总觉得,陆大人是故意的,他看上咱们家玉珠了。” 宋氏立即摇头:“不可能,他若是对玉珠有半点意思,当初我去县衙找玉珠,他就该直接放我进去,而不是打我板子。” 陆询替女儿洗刷了冤屈,所以宋氏并不介意陆询打她板子,但是,如果陆询当时已经对女儿有意却还要打她这个娘,宋氏绝不会轻易饶了陆询。 柳金珠差点忘了母亲挨打这茬。 她瞄了眼母亲的屁.股:“十大板子,您好的那么快,陆大人应该也不是真想打您吧。” 宋氏哼道:“那是他知道玉珠是被人冤枉的,知道我们娘俩是好人。” 柳金珠:“算了,我说不过您,反正我觉得陆大人对玉珠有猫腻,且让我继续观察观察,说不定能给玉珠凑门好婚。” 宋氏想了想,还是摇头:“哪有那么好的事,人家是侯府贵公子,咱们小门小户的,便是陆大人看上玉珠想娶玉珠,他京城的爹娘也未必愿意。” 柳金珠:“那您就说错了,当年的谢公子家世没比陆大人差多少吧,谢公子喜欢玉珠,他母亲谢夫人也是乐见其成的,还送玉珠府城的吃食,就差明言要玉珠当谢家媳妇了。咱玉珠生来就是有福之人,错过了谢公子,老天爷便送来一个陆公子做补偿。” 回想旧事,宋氏终于意动,陆询配女儿是绰绰有余的,只要陆询真想娶女儿,待婚事一成,她要收拾女婿算旧账,陆询敢不从? “行,明天咱们一起盯着他!” 020(论夫德) 柳玉珠不知道母亲跟长姐说了什么,反正两人从屋里出来后,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第二天,柳玉珠才睡醒,宋氏就来了她的房间,打开衣柜,要亲自给女儿挑选衣裳。 柳玉珠这才记起来,今日她得跟着母亲、长姐去县衙那边听陆询讲书。 “娘,这件是不是太艳了?” 眼看母亲拿了一条石榴红的长裙出来,柳玉珠急得反对道,“穿成这样,人家还以为我要去相看谁。” 宋氏早想好了说辞:“不是你要相看别人,是娘想让别人看见你,我的女儿这般花容月貌,只要美名传出去,不求没人登门提亲,到时候娘从里面挑一个如意郎君给你。” 柳玉珠嘟嘴:“怎么又提起这茬了,您不是答应不管我了吗?” 宋氏道:“没有好儿郎,娘一定支持你单着,万一遇到个好的,你也喜欢的,那为何不嫁?” 柳玉珠还想反驳,见母亲已经开始去挑搭配的衫子了,她就闭了嘴。 柳家六口人,她与父亲哥哥姐姐们加起来,也说不过母亲的一张嘴。 吃过早饭,柳晖、宋氏带着柳玉珠出门了。 今日天气晴朗,宋氏提醒柳玉珠拿一把伞。 柳玉珠从京城回来后,柳晖高兴,特意给小女儿做了两把伞,一把重些,留着雨天挡雨用。一把轻便,外伞面绘了出水芙蓉图,里面还贴了一层绣着月色的黑布,专门遮阳光的,免得烈日晒黑了小女儿娇嫩的肌肤。 在柳晖之前,本县一带都没有人做过这种专门的遮阳伞。 柳晖也是五年不见幺女,积攒了太多想念,女儿一朝回来,他恨不得一口气将这五年落下的疼惜全部补偿给女儿,他又不会说什么哄女儿的话,于是就闷头捣鼓出两把精心巧制的伞。 这把伞,柳玉珠喜欢极了,柳金珠、柳银珠也都爱不释手。 于是柳晖又分别给长女、次女做了一把,店里也开始售卖起来,只是柳家的老铺面位置一般,新伞的名声还没有打出去。 看着略微走在前面的父亲的背影,柳玉珠转了转手中漂亮至极的伞,忽然觉得,今日去听陆询讲书也不错,她可以趁机展示一番家里的新伞,正好明日新伞铺开张,以后本县百姓们想买柳家的伞要方便得多。 柳玉珠的铺面与衙门都在本县主街,跑快点,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从铺子跑到县衙去,所以之前陆询两次出门用饭,都能经过她的铺子附近。 一家三口到了主街,就见闲散的百姓都在往县衙那边走。 柳晖奇道:“以前的知县们讲书,怎么没见大家如此感兴趣?” 宋氏道:“那些知县老爷们跟学堂里的夫子似的,满口之乎者也,谁耐烦听。陆大人上任后一举查清了雷捕头的新案与马屠户的旧案,百姓们都敬佩他,这是他第一次讲书,大家肯定都慕名而来,再说,陆大人长得俊,你看看前面那些,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不为听书,一睹陆大人的风采也值得。” 柳晖摸摸胡子,无法否认,陆询的确长得俊。 宋氏偷瞥小女儿。 柳玉珠看着蜂拥过去的妇人少女们,眼中露笑,悄声对母亲道:“娘,等会儿咱们抢个显眼的地方,让大家都看看爹爹的遮阳伞。” 宋氏:…… 得了,自家姑娘就是个小财迷,只想着赚钱呢! . 距离陆询公布的讲书时间还有两刻钟,县衙门外已经被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努力往前面挤的都是仰慕陆询美名的妙龄少女与试图结交京城贵公子的书生阔少。陆询在京城都是令同辈翘楚自叹不如、令一众大家闺秀争相欲嫁的人物,如今到了甘泉县这个江南小县,自然是众星捧月。 “娘,这边!” 柳玉珠听到长姐的声音,翘首一看,在县衙一侧的樟树下发现了姐姐姐夫。 一家三口就挤了过去。 宋氏夸赞柳金珠:“这地方占的好,等会儿日头晒了也不怕。” 最妙的是,这个位置在陆询讲书的高台左侧,陆询如果对玉珠有意,自然会频频看过来,很容易被她们发现。 宋氏与柳金珠对个眼色,母女俩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柳玉珠倒是惋惜人在树荫下,不好撑伞展示了。 “二姐会不会来?”柳玉珠朝人群间看去。 宋氏气道:“那得看李桂花来不来,她若不来,肯定也不会放你二姐出门。” 当年她觉得周文俊不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周文俊的娘已经没了,只有年迈的祖母,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婆婆的气,谁成想,李桂花竟然是个跋扈刻薄的,像管儿子一样将周文俊死死拿捏在手里。 柳玉珠却想,李桂花的丈夫周文杰远在京城,陆询恰好从京城来,李桂花应该会对陆询有兴趣,正如她刚回来的时候,李桂花跑来问了她好多京城的事。 果不其然,李桂花、柳银珠、周文俊出现在了人群外侧。 萧鸿个子高,朝周文俊挥挥手。 周文俊便带着嫂子、妻子也来到了这棵樟树下。 宋氏讽刺李桂花:“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夫人竟然也会出门看这种热闹。” 李桂花今年二十四,比柳金珠还小一岁,却因为周家家贫李桂花做了数年的粗活,看起来反而比柳金珠还大上几岁。她以朴素节俭为傲,穿了一条半新不旧的湖绿色裙子,绷着脸抿着唇,显出几分刻薄。 看眼宋氏,李桂花扯出一个笑容,道:“文俊夸赞陆大人温雅博学,所以我也来听一听。” 宋氏:“李大人比陆大人还官高一品,夫人听他讲学还没讲够吗?” 李桂花嘴角的条纹抿得更深了,周文杰在外为官六年多,这六年多夫妻俩始终分隔两地,她想得半夜都挠了几回床。 “娘,你们来了多久了?”柳银珠走到母亲身边,不想母亲再针对李桂花。 宋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周文俊是男人,早与萧鸿站到一块儿去了,仿佛没有察觉女人间的交锋。一个是照顾他多年的嫂子,一个是岳母,他偏向哪边都不合适。 终于,衙门大门打开,陆询出来了,身穿青色知县官服,俊如修竹,风流倜傥。 百姓们如观仙人,不约而同地停止议论,看着年轻的知县大人一步一步跨上高台。 站到高台上的陆询,拱手朝台下的百姓行礼,随即坐到中间的太师椅上,态度闲适地开口道:“今日本官召集诸位过来,虽冠以讲书之名,实乃为宣扬礼法之道,书中有礼法,学而致用于生活,所以,本官不想照本宣科拿着书给诸位说教,而是要通过本官经手的一些案子,与诸位论一论我等该如何遵法守礼,诸位觉得如何?” 这说法实在新鲜,立即有人捧场叫好。 连宋氏、柳金珠都忘了她们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都好奇接下来陆询要怎么个论法了。 陆询喝口茶,看着正前方台下的百姓问:“本官到任后查办的第一桩命案,便是邹峰、林织娘联手谋害雷捕头一案,与二人杀害马大祥一案合起来论,诸位觉得,导致这两案发生的根源在何处?” 他抛出一个问题,下面百姓争先恐后地回答起来,几乎一致认为两案中最坏的是林织娘,是她为了杀害亲夫率先勾引诱惑的邹峰,也是她连累了雷捕头,如果邹峰提出要杀雷捕头的时候林织娘加以阻拦,邹峰不会下手,可林织娘害怕被邹峰发现她对他无情,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想到了嫁祸柳玉珠的毒计。 因为提到了柳玉珠,百姓们纷纷朝柳家这边看来,陆询似乎这才发现柳玉珠等人,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 等大家各抒己见抒发地差不多了,陆询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正色道:“本官以为,两案发生的根源,在于马大祥虐待林织娘,没有尽到君子之仁,没有履行为婿之信,更没有尽到为夫之责。”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谁也没有想到,陆询竟然会先责备一个冤死的死者。 陆询站了起来,一边扫视众人,一边声音清越地说起他的道理来:“仁,意味相互亲爱,譬如一个人走在路上,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他将其扶起,此为仁,他看见一个孩子欺负另一个孩子,上前劝阻,免弱者受伤,此也为仁。而屠夫马大祥,一个身材魁梧的九尺男儿,他不珍惜爱护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的温良妻子,反而频频拳脚相加致其体弱多病,忍无可忍进而激发出恶念,林织娘谋杀亲夫固然有错,可马大祥若足够仁爱,绝不会招惹此等杀身之祸。” 妇人们都沉默了。 哪个不是从嫁人开始就任劳任怨伺候丈夫的,哪个没有被丈夫凶过打过,挨打挨骂都成习惯了,她们都快忘了,丈夫们那样欺负人是不对的。 男人们有的沉默自省,有的却不认同:“大人,您这么说就不对了,仁爱也要看对象,也要讲事由,马大祥为什么打林织娘,还不是林织娘先犯了错?她要是事情都做对了,马大祥能打她?” “就是就是,好端端的,谁会没事打人?” 有越来越多的男人附和,甚至女人也有点头的。 陆询坦然道:“林织娘犯没犯错,犯了多大的错,这个本官不得而知,但圣人宣扬礼法仁爱,为的就是教化众人,劝人从善。有些道理,言语可以说通,打人便是不妥,常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积善成德,积恶成怨,何必因一时意气打人,去赌对方的怨恨深浅?倘若马大祥对林织娘温柔呵护,林织娘绝不会设计杀他。” 台下议论纷纷。 陆询继续讲马大祥的违信、违为夫之责,当然,他也强调了林织娘、邹峰的恶与罪。 几乎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引起百姓的激昂辩论,日头渐渐升高,清风为陆询续了两次茶。 他在台上侃侃而谈,被质疑也不恼,辩赢了也不骄,玉树临风,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 萧鸿同父异母的妹妹萧宝琴已经挤到了台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跟随着陆询的身影。 突然,清风来到柳家这边,看着柳玉珠手里的伞道:“日光这么晒,姑娘的伞若暂且不用,可否借我们大人?” 这似乎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毕竟陆询一直在台上讲话,清风除了上去倒茶,与他并无交流。 柳玉珠看向母亲。 宋氏直接抢过女儿的伞,塞给了清风。 别的不说,光凭陆询对为夫之责的那一番论道,宋氏就要定这个女婿了! 021(酬劳) 柳玉珠眼睁睁看着清风托着她的伞, 蹬蹬蹬上了高台,再将伞撑开,请陆询使用。 陆询笑着摆摆手。 “大人撑伞吧, 别晒着自己!” 百姓们纷纷劝说, 仿佛陆询的皮肉比他们的金贵, 他们能晒, 陆询就不行。 陆询闻言,只好接过清风手里的伞,他低声问了清风什么, 清风指向柳玉珠, 陆询便转过来, 朝柳玉珠行礼道:“多谢柳姑娘借伞一用。” 百姓们的目光, 刷刷刷地投向柳玉珠。 柳玉珠进京五年, 到底见过世面, 心中又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对陆询的道谢, 柳玉珠落落大方, 先回礼, 然后介绍道:“这把伞是我们柳家伞铺新上的样式, 轻便遮阳, 雨天用不得,专留着晴天防晒的,如今我有树荫蔽日,大人高台讲礼,伞借大人正是物尽其用。” 陆询看向柳晖, 笑道:“柳东家好巧思,改日本官定要登门订伞, 寄给家中姐妹。” 他都欣赏这把伞,在场的其他姑娘更是意动,只等陆询讲礼完毕,她们便去柳家伞铺抢购。 接下来,陆询继续通过大案小案讲礼法。 柳玉珠的那把伞,外面是白绢伞面,画了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清淡素雅,姑娘可以用,男子用也不会显得女气。陆询又是那般万里挑一的好容貌,随着他一手撑伞悠然辗转于高台,翩然若仙,简直就是柳家伞铺的活招牌。 自从甘泉县偶遇,柳玉珠第一次真心觉得陆询长得俊,太俊了! 陆询一口气讲了一个时辰,终于宣告今日的讲书结束。 大多数人都散去了,有几个姑娘留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看着陆询,似乎要等陆询进去了她们再走,其中就包括萧宝琴。 陆询下了高台,托着合拢的伞朝柳家几人走去。 萧宝琴见了,立即也凑到了萧鸿身边,被柳金珠悄悄瞪了一眼。 “多谢三姑娘。”陆询笑着将伞还给柳玉珠,而他对柳玉珠的称呼,也随着场合变来变去。 他今日替自家宣传了遮阳伞,柳玉珠心情好,看他非常顺眼,笑了笑便去接伞。 陆询转过脸去与柳晖商量订伞的事,手却不着痕迹地在伞下将一物塞到了柳玉珠手中,快到柳玉珠都没反应过来。 她慌乱地看眼家人,确定大家都没发现陆询的小动作,柳玉珠默默退到父母身后,悄悄将那小竹筒收进袖中。 心砰砰地跳,时隔一个半月,柳玉珠终于记起她与陆询的那份私契了,不用说,陆询这么一番举动,是要行使他“债主”的权力,准备使唤她做事了。 . 陆询没说几句就进了县衙,柳玉珠一家也与两个姐姐分路回家了。 一路上,宋氏与柳晖都在夸赞陆询这个人,柳晖觉得陆询很君子,宋氏觉得陆询是个会疼媳妇的好男人,宋氏一边说,还频频看向女儿。 柳玉珠心不在焉,根本没仔细听父母聊了什么。 “玉珠,你想什么呢?”宋氏觉得女儿表情不对,奇怪道。 柳玉珠眨眨眼睛,摸摸手里的伞,问父亲:“爹爹,遮阳伞咱们家有多少存货?最近要买伞的人肯定特别多,咱们先多做一批遮阳伞出来吧。” 柳晖笑道:“嗯,回去我们就抓紧时间做。” 宋氏笑着点女儿的嫩脸蛋:“你这孩子,小时候也不这样,长大了怎么越来越贪财了。” 柳玉珠抱住母亲的胳膊,道:“自己当家做主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不想嫁人,以后没有孩子给我养老,当然得自己多攒点积蓄。” 一句话,说得柳晖、宋氏都心疼起来。 柳玉珠倒是无所谓,此时此刻,她更在意陆询找她什么事。 回到家,柳玉珠关上门,坐到床上,拿出袖子里的东西。 是个一寸来长的小竹筒,放在信鸽腿上的那种,柳玉珠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来,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明晚新铺后宅,戌中见。 那字笔锋雅正,形似其主。 柳玉珠却无心思欣赏陆询的好字,捏着纸条愁上心头。 下午,柳玉珠带着秋雁、莺儿辞别父母,重新搬回了位于县城主街的铺子,明日就要开张了,她将常住新宅,伞铺好料理,她白日大部分时间仍然会回家学习制伞,直到学成为止。 这边仍然前面铺子后面宅院的结构,石头、盘子晚上住在前边,柳玉珠带着几个女伙计住在后宅,后宅又分主院、后罩房。因为陆询要来见她,柳玉珠安排李三娘母女、莺儿住后罩房,秋雁跟她住主院。 这晚柳玉珠睡得不太好,不过第二天就是新铺开张的好日子,天不亮她就醒了,暂且将陆询抛到脑后,干劲十足地与伙计们准备起来。 吉时一到,柳玉珠请来的舞狮班子便开始敲锣打鼓舞了起来,百姓们渐渐被吸引过来,只见新开的铺子屋顶上并排撑开了五把精致漂亮的伞,铺子门前悬挂的黑底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柳伞”两个金色大字,门板两侧刻有楹联:与客偕行宜晴宜雨,随身不厌可缩可伸。 伞铺在江南太常见了,不过“柳伞”在本县颇负盛名,昨日那遮阳伞又在县衙前大出风头,新铺开张不久,便宾客盈门,短短半日,库房里的遮阳伞已经卖空,只剩六把摆在铺面里,供后面的客人挑选样式,提前订购,过阵子再来取货,或是由铺子送到客人家里。 喜气冲淡了这边曾经死过人的晦气,也冲淡了柳玉珠对今晚的担忧。 忙碌一日,傍晚伙计们先去吃饭了,柳玉珠与秋雁坐在一起算账。 “今日生意这么好,跟陆大人有关系吗?”秋雁想起白日,有好几个姑娘都在议论,说要与陆大人用一样的伞。 柳玉珠就与她说了昨日陆询讲书的事。 秋雁想了想,道:“陆大人自然有功,还要感谢清风的机灵,如果不是他去借伞,陆大人也不会想到这茬。” 柳玉珠哼了哼。 刚开始她也以为借伞完全是清风的主意,可陆询还伞时塞了那么一个东西过来,柳玉珠就知道,陆询一开始就叮嘱过清风了,不然他哪来的机会接近她? 年纪轻轻的一个贵公子,实则老谋深算,都快成精了。 用过饭,莺儿伺候柳玉珠沐浴,差事都完成,莺儿就去后罩房睡了。 柳玉珠叫来秋雁,告诉她等会儿陆询要来。 秋雁大惊,孤男.寡女夜间相会,难道陆询想对柳玉珠做什么? 柳玉珠将秋雁视为自己的另一个姐妹,甚至京城里的事,她隐瞒了两个亲姐姐,只愿意与秋雁讨论商量。 “他倒没那么小人,否则他大可直接与我签卖身契,让我去他身边做丫鬟做通房,到时候还不是随他做什么。”柳玉珠先打消了秋雁的猜疑,当然,她很清楚,陆询还是有点惦记她的色的,只是那等贵公子,不屑卑鄙强求。 若不图色,秋雁完全猜不到陆询的心思了,在侯府那三日,她完全就是在门外保护柳玉珠的,与陆询只见过面没说过话,对陆询与柳玉珠房中相处的细节也不甚清楚,唯独听了一堆墙角,隐约猜到陆询那方面很强。 秋雁想,公主要她跟着柳玉珠来江南,应该也是担心她留在京城,无意间泄露什么。 显然,公主还是善待她们的,不然杀人才是灭口的最好办法。 “还有两刻钟,咱们下下棋吧。”柳玉珠早已准备好棋盘,邀请秋雁道。 秋雁是作为暗卫培养出来的,武艺高强,琴棋书画也都有专门学过。 二女点了一盏灯,默默地对弈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两人沉浸在棋盘里,直到某一刻,秋雁突然放下棋子,看向外面,低声对柳玉珠道:“他来了。” 这座宅子右侧就是一条巷子,一人多高的墙头,自然拦不住身怀武艺的人进来。 柳玉珠带着秋雁悄悄走到厅堂门口,往墙边一看,就见有个修长的黑衣人影站在那。月初无月,厅堂也只有一盏昏暗小灯,柳玉珠眯了眯眼睛,直到那人闲庭散步般来到近前,柳玉珠才看清了陆询的样子。 白日他喜穿白衣,温雅俊逸,今晚换上黑衣,他的俊美中便多了三分凛冽。 站定了,陆询瞥向秋雁,显然是不欢迎秋雁在场。 柳玉珠只是留秋雁陪她壮胆,怕翻墙进来的另有其人,并非指望秋雁能在陆询意图不轨时出手阻拦,现在最紧张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她便示意秋雁回耳房休息。 “有事叫我。”秋雁临走前,朝柳玉珠笑了笑,自始至终无视陆询的样子,似乎并不惧怕他。 柳玉珠突然好奇,如果秋雁与陆询打一场,谁会赢? 目送秋雁进了耳房,柳玉珠看看陆询,低声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陆询朝厅堂里面看了眼。 柳玉珠只好让开门口,请他进去。 陆询扫眼厅堂,微微皱眉,像回了自家一般吩咐道:“备茶,最好是龙井。” 柳玉珠想到那私契,应了声,去了厨房。 热水很快烧好,柳玉珠泡好茶,端到厅堂,倒茶之前解释道:“这是今年的龙井新茶,原本我们是买不到的,都是托姐夫的福,他爱喝这个,每年都专门去府城茶农那边亲自挑选,回来也会送我们一些。” 说着,她将倒好的茶水放到陆询面前。 正要缩手,陆询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心里一慌,想缩回来,陆询攥得紧紧,另一手压住她的指尖,迫使她的整个右手掌心都暴露在他眼前。 一盏灯光昏黄,柳玉珠的右手乍一看白皙纤长,然而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她的掌心与指腹磨出了一层茧子,有薄有厚,葱白般娇嫩的肌肤上更是散乱地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都不算严重,可那些深色的结痂出现在她的手上,便如好好的一块儿美玉突然生出瑕疵,暴殄天物。 “怎么回事?”陆询抬眸,看着她问。 柳玉珠低着头道:“我在学制伞,技艺都是熟能生巧,刚开始难免受些小伤。” 陆询:“你很缺钱吗?” 他仍然没有松开她的手,柳玉珠挣了几次不管用,干脆随他攥着了,解释道:“我不缺钱,但我们柳家的制伞手艺不能断了,哥哥要读书考功名,我自愿跟着我爹学的。” 陆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不是很怕疼吗?现在怎么不怕了?” 他这话,又将柳玉珠的回忆拉到了半年前。 她慢慢地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 烛光跳跃,她羞红的脸像一枝娇艳的海棠,垂眼不敢瞧他,瞬间也将陆询带回了那三晚。 他低头,食指指腹自那些小痂上轻轻抚过。 柳玉珠很痒,趁他不留神,嗖的缩回手,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陆询笑了笑:“按照文书,你该奉我为主,这里虽然是你的宅子,你也要听我的话。” 柳玉珠认。 陆询:“那我让你坐下了吗?” 柳玉珠暗暗咬牙,站了起来。 陆询似乎很满意她的懂事:“坐吧。” 柳玉珠:…… 她还不想坐了,问他:“大人夜里过来,到底有何吩咐?” 陆询喝口茶,闲聊似的道:“我记得,你这边有两个耳房,东边给秋雁住了,西边做何用?” 柳玉珠:“空着的,没什么用。” 陆询点点头:“很好,明天你将西耳房收拾出来,以后你住西耳房,你的房间给我住。” 柳玉珠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陆询靠到椅背上,揉着眉心道:“县衙的牢房关着囚犯,总有几个半夜发疯鬼哭狼嚎,我来这边两个月,没有几晚睡得踏实,长此以往,身体如何承受得住,思来想去,还是来你这边合适。” 柳玉珠一点都不觉得合适:“大人若受不了县衙的吵闹,可以另外置办一个宅子,光明正大地搬过去……” 陆询挑眉看她:“你以为我不想?可朝廷要求知县必须坐镇县衙,我若置办宅子,一旦被人发现参我一本,朝廷降罪下来,你替我领罚吗?” 柳玉珠:“可你偷偷来我这边,一次两次没事,次数多了,早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传出去,大人置我的清名于何地?” 陆询:“清名?提到这个,我倒是要羡慕你,至今清名犹在,不像我,堂堂侯府公子,本可以在翰林院步步高升,却被人陷害,不得不远离京城。” 柳玉珠:…… 她理亏,她无法反驳! 陆询见她不再说话,只憋红了一张脸,似是有苦诉不得,陆询笑了笑,拍拍肩膀:“过来,替我捶捶肩。” 柳玉珠认命地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后,伺候他。 陆询默默享受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道:“你倒不必担心,我虽然在京城颜面尽损,在这边仍是受人敬仰的贵公子父母官,你爱惜清誉,我也不想背负与人通奸的污名。我若来你这边,必会处处小心,绝不会被人察觉,况且,我也并非夜夜都要过来,一个月来三五回,足够我养精蓄锐了。” 柳玉珠听了,总算没那么抗拒了,少被欺负一点竟然都觉得满足。 陆询仰头看她。 柳玉珠及时别开脸。 陆询坐正,提到昨日那把遮阳伞:“我替你扬了伞名,你是不是该给些酬劳?” 柳玉珠小声抗议:“明明是我借伞给你用,我又没求你帮忙。” 陆询:“也对,那我明日去别的伞铺逛逛,兴许有更合我意的伞,我也替他们宣扬宣扬。” 柳玉珠:“……大人想要什么酬劳?” 陆询转转桌面的茶碗,笑了。 022(登门) “我要一把伞, 你亲自做的伞。” 陆询喝口茶,提出了他想要的酬劳。 柳玉珠顿时松了口气,她真怕陆询要她侍奉一夜什么的。 再看看陆询的后脑勺, 柳玉珠想, 她刚刚那么担心, 算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人替我们柳家的遮阳伞打响了招牌, 我送大人一把伞是应该的,只是我爹对我十分严格,我才刚学到给伞骨钻孔, 年前能单独做出一把伞来都算快的, 大人等得起吗?”柳玉珠如实地解释道。 陆询用过很多伞, 对制伞一无所知, 让她仔细讲讲。 柳玉珠就把自己已经学会的几个程序跟他说了一遍。 陆询:“原来一把伞竟有这么多讲究, 你慢慢学, 出师了再为我做伞也不迟。” 柳玉珠心想, 回头她得把这件事记在账本上, 时时提醒自己, 免得忘了。 “时候不早, 你去收拾收拾床铺, 我要睡了。” 柳玉珠惊道:“今晚就要在这边睡?” 陆询:“难道我还要白跑一趟?” 柳玉珠无可奈何, 丢下陆询在厅堂饮茶,她快步去了自己的房间。 先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放到一旁,柳玉珠拿出一床没用过的褥子被子铺到床上,全都是姑娘家喜欢的鲜艳颜色,至于陆询喜不喜欢盖, 那就与柳玉珠无关了。 除此之外,柳玉珠还把自己的不好让男人瞧见的小衣放进箱笼, 上锁,只等明白日再收拾。 两刻钟后,柳玉珠抱着她的铺盖走出来,对陆询道:“床铺好了,大人可以休息了。” 陆询看眼她的铺盖:“你要去何处?” 柳玉珠:“我先与秋雁挤一晚。” 陆询:“也好,明早你提前过来等我,如果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会告诉你。” 柳玉珠抿了抿唇。 陆询:“叫秋雁去厨房烧水,我要洗脚,她会功夫,手脚比你利落。” 柳玉珠小丫鬟似的点点头,见陆询没有别的吩咐,她抱着铺盖转向门外,一张樱桃唇终于不高兴地撅了起来。什么人啊,好好的县衙不住,非要来她这边摆贵公子的谱,虽然她与秋雁都伺候过公主,可再来伺候陆询,多少还是不甘心。 来到耳房,秋雁还没睡,衣衫齐整。 柳玉珠放下铺盖,将陆询的来意与要求说了一遍。 秋雁道:“今晚让他住你的屋子可以,接下来几天我悄悄将西耳房布置好,以后他来,还是让他去西耳房,不然莺儿白日打扫房间,肯定会看出不对。” 柳玉珠:“嗯,你说的有道理,明早我跟他说,只是辛苦你了,白白被我连累,还要伺候他。” 在甘泉县,秋雁只负责管账以及保护柳玉珠,这些贴身伺候人的活儿,柳玉珠都交给莺儿。 秋雁笑笑:“这算什么,你先休息吧,我去烧水。” 柳玉珠一直将秋雁送到门口,看着秋雁进了厨房,她才转向自己的房间。 里面透过灯光来,不知道陆询在做什么。 柳玉珠就站在廊檐下。 过了会儿,秋雁兑好洗脚水,脚步稳健地端了过去。 柳玉珠想,陆询若是要求秋雁给他洗脚,她宁可自己揽下这活,也不能让陆询羞辱秋雁。她是欠陆询的,秋雁不欠。 幸好,秋雁才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走过来告诉柳玉珠,说陆询要自己洗。 柳玉珠仍道:“委屈你了。” 秋雁只是笑。 柳玉珠自小被家中娇养,到了公主身边也只需要伺候公主,除了奉命去侯府试婚,柳玉珠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秋雁呢,不提那些艰苦,她的软剑都沾了不少血,给陆询送洗脚水这等小事,秋雁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待陆询那边熄了灯,柳玉珠与秋雁才回房睡下了。 “你醒得早,早点叫我。”临睡前,柳玉珠叮嘱秋雁道。 秋雁点点头,等柳玉珠睡着了,她才翻过身,闭上眼睛。 翌日,秋雁听到陆询那边有了动静,马上就把柳玉珠叫起来了。 柳玉珠回到故土这么久,已经习惯睡懒觉了,一想到这两晚都因为陆询没有睡好,她便忍不住暗暗生气。 简单梳洗一下,柳玉珠去了厅堂。 秋雁也给陆询这边送了水,陆询洗完脸出来,一身黑衣,一看就是来讨债的。 柳玉珠还困倦着,没精神给他演乖顺小丫鬟,脸上难免露出几分不满。 陆询递给她一张纸。 柳玉珠接过来,凑到灯边一看,上面全是陆询要她添置的东西,大到棉被纱帐,小到茶碗茶壶。 “这是一百两,你先用着,不够了再找我要。”陆询等她皱起眉毛,再递过来一张银票。 柳玉珠就顺气多了,接过银票,提起要他去西耳房住的事:“我这边丫鬟进进出出的,看到你的东西肯定要吓到,你住西耳房,钥匙你拿着,你来了尽管自己开门,走时记得锁上,自然没人知晓那边的情况。” 陆询想了想,道:“也可,只是你要多添置一些东西了,床柜桌椅,都要用上等之物。” 柳玉珠打哈欠,眼中浮现水雾,绵软的声音透出不耐烦来:“这些东西置办起来太麻烦,引人注意,先前客栈剩下的好桌子好椅子我还留了几套,挑一套给你将就用吧,实在不行,你就别过来了,还免得晚上折腾。” 陆询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你这语气,哪里像个欠债的。” 柳玉珠瞥他一眼:“大人宅心仁厚,定不会因此为难民女。” 陆询:“是否宅心仁厚,也要看你的表现。” 被他用那种微冷的眼神注视着,柳玉珠清醒了几分,低下头,折卷他的银票道:“大人让我买被子,我一口应下了,床柜桌子那种大件,我若去买,人家问了,我怎么说?我自己要用的早都置办好了。” 低低软软的声音,透出心底的小委屈。 陆询收回视线,平了平袖口,淡淡道:“罢了,你看着安排,左右我在耳房住的不舒服,便去你屋里。” 说完,陆询朝门口走去,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子里。 柳玉珠就像送走了瘟神一样高兴,与秋雁快速搬回自己的铺盖,补了一个回笼觉。 . 连着看了两日的铺子,确定这边交给秋雁盯着没什么问题,柳玉珠用过早饭,便坐着骡车回甘河一畔的柳家了,继续学制伞。 柳晖管制伞,宋氏看铺面。 柳家这边的铺面位置比较偏,平时生意就普普通通,全靠老主顾与府城的大订单赚钱,现在柳玉珠在主街那边开了新铺子,“柳伞”的老铺面就更清闲了,宋氏没事就坐在河边的树荫下与出来洗衣裳的街坊们聊天,有客人来了,她再进去兜售。 这日初十,是儿子柳仪回家的日子,县学与官府一样,逢十的日子都放一日假。 不过最近柳仪读书很用功,说好在县学温习半日再回来吃个午饭,黄昏前又要赶回县学。 宋氏就琢磨着,晌午她要亲自下厨,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红烧鱼。 “哎,那是不是陆大人啊?” 一个洗衣的媳妇惊喜地道。 宋氏诧异地抬头,然后就在河边的青石路上,看见了陆询的身影。他穿了一身玉白色的锦袍,边走边打量两岸的人家,像是在寻找什么。 那个叫清风的小厮跟在他身边,清风最先瞧见宋氏,赶紧示意主子看。 宋氏心想,难道陆大人要找她? 她坐着没动。 陆询直接朝这边来了,与宋氏行礼后,陆询瞥眼柳家老铺子的牌匾,笑着对宋氏道:“伯母,先前陆某说过,要来您这里买几把遮阳伞寄回京城送给家中的姐妹,今日终于得闲寻过来,不知伯母家里可还有的卖?” 宋氏想起来了,道:“记得记得,只是大人来得晚了,遮阳伞卖得太紧俏,现在铺子里没有现货,大人要买,可以先挑样式订做,等我们做好了,马上给您送去,您看可行?” 陆询有些失望,旋即同意了宋氏的方案。 宋氏便与身边的妇人们打声招呼,引着陆询主仆去了自家铺子。 遮阳伞一共有六种伞面,新铺、老铺都放了六把成伞供客人挑选样式。 陆询认真看伞,宋氏一边近距离欣赏这位贵公子的风采,一边想到了自家小女儿,她好奇道:“大人,小女玉珠新开的伞铺就在主街,离县衙那么近,您怎么没去玉珠那里挑伞?” 陆询面露苦笑。 清风替他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自从我们大人讲过书后,仿佛全县未嫁的姑娘都知道我们主子仪表堂堂俊雅无双了,平时大人不出门,衙门外都有姑娘路过张望,大人若去了主街,必定被人围观,徒添不少麻烦,今日大人出来买伞,都是从后门溜出来的。” 宋氏完全能想象出那画面,别的不说,如果陆询跟她一般岁数,再在她年轻未嫁的时候过来赴任,宋氏只会比那些小姑娘更热情,非要将陆询弄成自己的夫君不可。 可惜啊,陆询年纪太小了。 按下心里的不正经念头,宋氏打趣陆询道:“大人躲什么,我们江南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美,一个赛一个水灵,这种被围追的好事,别的公子都求之不得,大人何不从中挑个最最美貌的,或是做娘子,或是做妾室,身边也好有个人伺候。” 陆询正色道:“陆某身为一地知县,怎可沉湎女色,陆某只想尽好分内事,上不愧朝廷,下不愧百姓。” 清风则对宋氏道:“我们大人最最洁身自好,从不做那招蜂引蝶之事,您万不可再开此类玩笑。” 宋氏哼了哼,觑着陆询道:“大人看起来有二十三四了吧,又出身富贵,难道身边没有通房妾室?” 陆询垂眸看伞,清风一脸骄傲地道:“我们大人从不用丫鬟伺候,端茶倒水都是我来做。” 宋氏假意惊讶,心里很是高兴,陆询如此正直君子,女儿若真能嫁他,婚后可就享福了。 “这六把伞,我分别买五把。”陆询谈起正事道,“敢问要付多少定金?” 宋氏喜笑颜开,拿出账本准备记账。 陆询付了定金,颇有兴致地道:“伯父巧手天工,不知在何处制伞,方便的话,陆某想去瞻仰一番。” 宋氏倒没想到他还对这个感兴趣,随手指了指西边的宅子:“就在那里,大人想看,我领你过去。” 陆询拱手:“那就麻烦了。” 宋氏就带着主仆俩去西院了,从外面将大门一推,朝里面吆喝道:“珠儿他爹,陆大人来了,你招待一下!” 柳晖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作坊一角,正卖力给伞骨钻孔的柳玉珠手一抖,锋利的锥头便歪了,尽管她及时收力,还是刺破了指腹,涌出一大颗血珠。 023(上药) 柳晖开了大半辈子的伞坊, 经常有好奇的孩子跑过来围观他们制伞,陆询却是正经八百为此而来的第一个贵人。 柳晖恭敬地将陆询请了进来,宋氏继续看铺子去了。 “还请伯父告诉诸位师傅不必行礼, 陆某只是过来看看, 不想耽误师傅们做事。”陆询一边往里走, 一边谦和地对柳晖道。 柳晖笑着应承下来, 挥手示意老师傅、学徒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作坊里面堆着各种器具、伞架,乱中有序,陆询视线一转, 看到了坐在树荫下的柳玉珠,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绯衣绿裙, 腰间还系着一条灰扑扑的围裙, 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钻着什么, 乍一看就像作坊里的小丫鬟。只是这丫鬟非常胆大, 学徒们都敬畏知县大人, 她竟像没听见陆询与柳晖说话似的, 只管闷头干活。 “玉珠, 还不过来拜见大人。”柳晖出言唤道。 柳玉珠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走过来, 朝陆询行礼道:“民女拜见大人。” 钻孔是力气活, 柳玉珠忙了小半日,脸颊红扑扑的,腮边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娇嫩的肌肤上,只是她长得美,便是狼狈至此, 瞧着也叫人喜欢,想要怜惜她, 递一张帕子,或是将人拉到怀里,喂她喝水。 陆询故作诧异,问柳晖:“三姑娘也要在作坊里帮忙吗?” 柳玉珠闻言,悄悄撇嘴,这人,不好好地在县衙做事,就喜欢四处演戏。 柳晖哪里知道陆询是明知故问,笑着将家里要女儿继承手艺的事解释了一遍。 陆询看着柳玉珠赞许道:“三姑娘虽是女儿身,却有这等志气与毅力,实在令人佩服。” 柳玉珠懒得与他敷衍,笑道:“爹爹带大人四处看看吧,我继续做事了。” 柳晖点点头。 柳玉珠便回到树荫下,专门调整姿势,背对着这边。 柳晖带着陆询详细参观了一圈,每到工序都做了讲解,有位老师傅正在绘制伞面,提笔沾墨,专心致志。柳晖给陆询介绍道:“这里的颜料都兑了桐油,防晕染,画到伞面上也更容易着色。” 陆询似乎对这一步骤非常有兴趣,负手站在老师傅一旁,安静地看着老师傅画好一张伞面。 清风见了,笑着道:“大人最喜丹青,是不是技痒了?” 陆询斥他:“就你话多。” 柳晖惊喜道:“还请大人赐画!” 伞面需要画图,所以好的制伞师傅都得掌握一手画图的本领,但家学底蕴注定伞匠的画技难与丹青大师们相比,柳晖平时画的图,大多都是祖辈传下来的,他自己新琢磨出来的屈指可数,毕竟,他不是书生,养家糊口,平时少有功夫专门作画。 此时得知陆询擅长丹青,柳晖如获至宝。 陆询沉吟道:“陆某才疏学浅,赐画不敢当,如若伯父不嫌弃,陆某愿意献丑,只是陆某从未在伞上画过,还请伯父教我。” 柳晖高兴极了,随手拿了一把待画的伞来,比教徒弟还认真地传授陆询绘伞技巧来。 陆询一点就通。 第一把伞全当练习了,从第二把伞开始,陆询开始一心作画。 “伯父喜欢什么内容的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都行都行,大人看着画就好。” 等陆询正式画起来,作坊里的其他人也慢慢地都凑了过来,陆询心无旁骛,有弧度的伞面在他笔下就像平坦的宣纸一般,他一手提着袖子,一手沾墨挥笔,笔尖在伞面上游走,如龙飞凤舞,一幅栩栩如生明媚艳丽的蝶恋花很快就画成了。 柳晖带头,拍手称赞! 陆询看向柳玉珠,她孤零零地坐在树荫下,只是不再干活,好奇地望着这边,被他瞧见,她才逃避似的低下头。 陆询连续画了三把伞,他画第四把的时候,柳玉珠终于走了过来,站在父亲身边旁观。 这一幅,陆询画的是赏梅图,梅花傲雪,有一美人撑着伞,俏立树下,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仍然叫人心动,情不自禁想让她转过身来,一睹芳容。 “大人这双手,若是能借我,我早成了江南制伞第一人了!”一个老师傅深深地羡慕道。 “是啊是啊,咱们柳家的伞第一是好用耐用,第二是伞面精美,可与大人的这几幅画比,我们画的简直是粗工滥制,难登大雅之堂。” 柳晖、两个老师傅、四个学徒,几乎每人都夸了陆询一堆。 柳玉珠没有夸,她只是盯着陆询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恨不得将其偷过来,安在自己身上。 “大人,再画一幅吗?” 在柳晖的眼神暗示下,小徒弟柳守信又端了一把伞来。 陆询笑道:“县衙还有事,不好再耽搁。” 柳晖很是失望,可人家是知县,他总不能强求。 柳玉珠太懂这些画的珍贵了,父亲不敢开口,她想着陆询要在她那里借宿,试着商量道:“看得出大人也喜欢画伞,恕民女斗胆,以后大人得空时,可否每个月都为我们赐画几幅?当然,我们会把伞面送到县衙,不敢劳烦大人来往走动。” 请陆询将画画到伞面上,父亲与老师傅们临摹起来非常方便,如果画到纸上,平面与弧面转换需要技巧,反而失去原画的美感。 陆询微微皱眉。 柳晖连忙斥责女儿不懂规矩,向陆询道歉。 柳玉珠仍不死心,继续道:“以大人的图做伞面的伞,获利可分大人一成。” 陆询笑了,看着柳玉珠道:“三姑娘误会了,陆某非贪财之人,只是公务繁忙,不敢轻言应允。” “公务要紧,大人不用听玉珠的,她是太喜欢大人的画了,才口没遮拦。”柳晖又训了女儿一顿。 柳玉珠哼了哼,走开了。 陆询笑着与柳晖告辞。 . 晌午柳家四口人用饭,提到了陆询的画。 柳玉珠问哥哥:“你们县学教画吗?” 柳仪苦笑:“礼、乐、射、御、书、数,已经够忙了,‘书’里虽然涉及到作画,但都只学了皮毛,关键还是要做好学问,为科举做准备。” 论起来,他的画工还没有父亲好,哪像陆询那种贵公子,可能四五岁就开始学画了。 而且,柳家难得出来个读书苗子,就算柳仪想帮父亲画伞,宋氏也舍不得让儿子浪费时间。 就因为二女儿柳银珠嫁到小官之家受了委屈,宋氏一心盼望儿子也能考进士当官呢。 柳玉珠低头吃饭。 哥哥读书,她经商,当然希望伞铺生意红火。 下午继续学制伞,傍晚在家里吃了晚饭,柳玉珠带着莺儿回了主街的宅子。 因为白天陆询的出现,柳玉珠总觉得今晚他会过来,梳洗后坐在厅堂,与秋雁闲聊。 几乎一更的梆子刚刚落下,陆询便来了,照旧是一身黑衣。 秋雁暂且退下。 柳玉珠有点不满,对陆询道:“才刚过戌时,大人怎么来的这么早?” 越早越容易被人发现啊。 陆询道:“天黑渐早,绝大多数人家此时早已睡下,待到深冬,我可能用过晚饭便来。” 柳玉珠辩不过他,拿着钥匙,带他走向西耳房。 耳房都是两房的格局,外面可作小厅堂,里面作卧室,只是相比上房,耳房的两间屋子都要小很多。 柳玉珠不敢苛待陆询,床柜等用具都尽量选的最好的,此时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是小了点,比柳仪在家里的那间房雅致多了。 陆询四处看了看,还算满意。 “这是剩下的银子。”柳玉珠将手里的荷包递给他。 陆询道:“你先收着,四季衣裳鞋袜等分别为我缝制两套,留我过来换洗用,对了,你的女红如何?” 柳玉珠撒谎不眨眼:“我不擅女红。” 陆询:“一身衣裳换一张伞面。” 柳玉珠马上道:“好,我会勤加练习,保证让您满意。” 陆询笑了笑,做到椅子上,伸出左臂放到桌面,看着她道:“白日绘伞太久,手臂有些酸,你替我捏捏。” 柳玉珠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可为了得到他的画,她便乖乖顺顺地走过去,低头替他捏胳膊。 陆询打量她的手,皱眉道:“你这手伤痕累累,实在有碍观瞻。” 柳玉珠瞥他一眼,道:“大人若是不喜,我这就退下。” “倒也没有那般不喜。”陆询看着她的眼睛道。 灯光柔和,照得他一张俊脸润泽如玉,眼里也浮动着令人遐想的光华。 柳玉珠顿生警惕,怀疑他想用美男计,诱她主动上钩,自荐枕席。 她低下头,宁可像小丫鬟似的出些苦力,也不想在寝帐中被他欺负。 “换这边吧。” 陆询将左臂抬了起来。 柳玉珠默默地换了一边,捏的时候,瞧见他右手伸到怀里,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 她还在想那是什么,陆询突然左手一翻,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惊疑地瞪着他。 陆询垂着眼帘,一边单手取下瓶塞,一边神色如常地道:“这是我从侯府带过来的伤药,赏你一瓶,每日早晚这般涂抹两次,能加快伤口愈合,亦可祛疤除痕。” 说着,他用指腹挖了一些透明色的膏药出来,轻轻地抹在柳玉珠的掌心,再每次蘸取一些,分别涂到每一次细小的伤痕。 此时他的神情,与他在作坊作画时一般无二,同样专注,同样认真。 看着如此尊贵的男人如此温柔地帮她上药,柳玉珠只冒出一个念头:他一定是太想诱她主动暖床了,才不惜如此屈尊降贵。 “这药肯定很贵重吧,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亏欠着大人,怎好收下。”柳玉珠缩不回手,却可以拒绝他的赏赐。 陆询唇角上扬,对着她的手道:“私契存续期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这双手也是我的,我赐你药,是爱惜我自己的东西,你若不用,便是背主毁约,果真如此,就别怪我重罚于你。” 他在威胁,声音却低沉轻柔,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越叫人畏惧他可能会施加的惩罚。 柳玉珠不敢再与他作对。 陆询替她的两只手都上了药,确保每一处伤痕都照顾到了,陆询才满意地放开她。 “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024(量身) 既然陆询住在西耳房, 早上锁了门悄悄离去即可,不需要她搬来搬去的,这晚柳玉珠睡得就比较安心, 如无意外, 应该会睡到自然醒。 然而天还黑着, 柳玉珠就被一阵规律的敲窗声惊醒了。 她穿着中衣坐起来, 盯着黑暗中的窗户清醒片刻,猜到是谁了。 柳玉珠无奈地穿上鞋子,披头散发地走到窗边, 隔着一扇窗问:“什么事?” 陆询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要为我做衣裳, 可你还没有量过我的尺寸。” 此刻柳玉珠只想睡觉, 隐忍着烦躁道:“等你下次过来再量吧。” 陆询:“现在量了, 下次我来时, 你应该能做好一套冬装。” 柳玉珠:……(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都知道她每天忙着学做伞还催她做衣裳, 这哪里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分明是苛待下人的刻薄纨绔少爷。 “那你等等。” 遇到这样不近人情的债主, 柳玉珠只好去穿衣裳, 因为一会儿还要继续睡, 柳玉珠简单将长发高高地绾了个髻, 随便洗把脸, 翻出软尺、纸笔,抱在怀里去了厅堂。 点好一盏灯,柳玉珠去给陆询开门。 与她的困倦不同,门外的陆询玉树临风,目光清明, 宛如皓月化成人落到了凡人院中。 柳玉珠不由地问:“起这么早,你都不困的吗?” 陆询道:“习惯了。” 他没有解释太多, 从柳玉珠身边跨了进去。 柳玉珠眨眨眼睛,习惯了,难道陆询平时都是黎明时分起早? 她做宫女时也起得走,但那是被迫的,一回到故土,柳玉珠便恢复了本性,反正没有人逼着她早起。 打个哈欠,柳玉珠虚掩上门,见陆询在厅堂中间站着,柳玉珠也不废话,研研磨,备好笔,拿着软尺走向陆询。 陆询静静地看着她。 柳玉珠很困,只想快点完成差事,于是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径直站到陆询背后,量了肩宽臂长,走回桌案前记下,折回来再量他的腰、腿。 “胳膊抬起来。” 她垂头做好了姿势,发现陆询定定地站着,只好提醒他配合。 陆询看不见她的人,光听她的声音,更像一个威严十足的女管事在给府里的小厮量身,充满了敷衍与不耐烦。 陆询觉得好笑。 她在侯府的时候,明明那么敬畏他,如今到了她的地盘,如果不是她心中有愧,这姑娘恐怕会变成另一个宋氏或柳金珠吧,根本不把他当官忌惮。 陆询配合地抬起双臂。 柳玉珠略显粗鲁地将软尺另一头绕过他的腰,用力往后一勒,觉得过紧了,再松松,终于,柳玉珠那困倦的神情在她看到软尺上的刻度时,变了。 一个大男人的腰,怎么可能跟她差不多? 是不是她量错了? 柳玉珠重新挪了挪软尺的位置,收紧再看,跟刚刚相差无几。 “为何量了这么久?”陆询突然问。 柳玉珠忙收回手:“没什么。” 说完,她蹲下去,继续给他量腿,一手按着软尺一头抵在他的脚尖,一手扯着软尺往上拉,结果可能太困或是饿了一晚没什么力气,做这个动作时柳玉珠突然身子歪了歪,人往他那边倒,出于保持身体平衡的本能,柳玉珠及时抱住了陆询一条腿。 …… 她以最快的速度跳开了! 陆询缓缓回头。 “我不是故意的。”柳玉珠满而通红地低着头,根本不敢再看他,瞌睡虫也彻底飞走了。 陆询看着她道:“腰量了很久,腿也抱了,你若真的心仪于我,直说就是,不必这么麻烦。” 柳玉珠才没有心仪他! 心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与陆询在一起。 “大人误会了,腰量了两次,是因为您的腰太细了,我还以为自己量错了,刚刚则是我早起困乏没站稳,绝非刻意为之。”柳玉珠用对天发誓的语气澄清道。 可陆询看过来的眼神,显然并不相信。 柳玉珠想了想,狠心道:“大人而如冠玉、儒雅博学,本县确实有很多姑娘都心仪您,可我比较特殊,我,我更喜欢那种健硕魁梧的,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正是书中所说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将英雄。” 陆询笑了笑:“健硕魁梧?雷捕头那种?” 柳玉珠摇摇头:“雷捕头过于豪放,我喜欢比较内敛的。” 陆询又想到一个:“我身边的陈武,除了不是武将英雄,其他方而似乎都很符合你的喜好。” 柳玉珠:“……他太冷了,一看就不像会照顾人的。” 陆询:“你要求倒是多。” 柳玉珠低下头,攥着手指道:“我也知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嫁人。” 陆询沉默片刻,转过去道:“继续吧。” 柳玉珠松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他量了腿脚。 她伏案记录的时候,身后传来陆询玩味的询问:“真的喜欢武将?” 为了洗刷觊觎他的嫌疑,柳玉珠连连点头:“武将我不敢高攀,武夫就行,将来还可以上山帮我砍竹子,力气越大越好。” 他的话里就多了一丝笑:“知道了,念在旧情,我会帮你留意合适的人选。” 没等柳玉珠拒绝他的好意,陆询已经走了。 柳玉珠赶到门前,就见陆询已经站到了东边的墙根下,夜色如墨,距离一远,她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鬼魅般跃上墙头。他似乎顿了顿,朝这边看了一眼,跟着纵身而下,不见了。 柳玉珠倚在门上,回想抱住他腿的那一刻,懊恼地咬了咬唇。 . 接下来几天,都是绵绵细雨,衣裳洗了晾不干,处处都感觉潮潮的。 作坊里有棚子,并不耽误柳玉珠苦练基本功,只是每日练完她都筋疲力尽,回家后勉强做两刻钟的针线,人就犯困了。 秋雁有很多本事,唯独女红是真的不行,柳玉珠无法找她帮忙,又不能吩咐莺儿缝制男装。 柳玉珠只求陆询不急着穿吧,或是晚点再过来。 一连多日陆询都没出现,后来还是秋雁从前来买伞的姑娘们口中听说,陆询带人去查访本县的耕地开发、河流堤坝修筑的情况去了。甘泉县虽然只是个小县城,可算上下属的村落,陆询要想认认真真地核实一圈,没一个月甭想回来。 柳玉珠安心了,一个月,足够她弄出一件袍子来。 忙忙碌碌的,到了十月底,这日柳玉珠正在西院勤学苦练,宋氏突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父女俩道:“先别弄这些了,周文杰从京城派了人来,要接一家老小进京去住,说是明早就要启程,银珠忙着收拾东西,托邻居来送的信儿。” 柳玉珠脸色一变,一边解开围裙一边站了起来,回家洗洗脸洗洗手,这就跟着父亲母亲匆匆赶往周家。 他们过来时,柳金珠萧鸿夫妻以及县学里的柳仪都已经到了。 周老爷子、周老太太喜气洋洋,正经的六品官夫人李桂花眉飞色舞,充满了对京城新生活的期待,就连平时颇为稳重的周文俊,此时也而带喜色,神清气爽地来招待岳父岳母一家。 柳晖、柳仪、萧鸿陪他说话,宋氏带着两个女儿去屋里帮柳银珠收拾东西。 娘家来人,柳银珠第一次没有出门来接,等宋氏她们进了屋,柳银珠扑到宋氏怀里就哭了起来。京城,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即便有丈夫陪在身边,柳银珠也怕,也舍不得爹娘手足。 宋氏眼睛也红了,商量道:“要不这样,让李桂花她们先去,你跟文俊留在家里,他要读书备考后年的春闱,在哪不是读,何必那么着急。” 柳银珠哽咽道:“我跟他商量过,他说京城的先生更好,且有大哥亲自指点他,更有益于他备考。” 柳金珠气道:“那就让他自己去!” 柳银珠哭声一顿。 宋氏就知道,女儿还是想跟着周文俊。 作为过来人,宋氏非常明白,男人都贪那个,年纪轻轻的夫妻俩,如果长期分隔两地,很容易摩淡了情分。她虽然舍不得女儿,但女儿坚持要现在就跟周文俊进京,她还是支持的。 “说什么胡说,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宋氏瞪眼长女,开始安慰柳银珠。 柳玉珠懂了,二姐进京,已经无法更改。 她开始叮嘱二姐这一路上要注意什么,马上就要冬月,越往北走越冷,江南的弱女子没经历过北方的严寒,若不注意保暖,很容易冻坏身子骨。 她是柳家最熟悉京城的,这点就完全交给了她。 等柳玉珠说完,柳金珠对二妹道:“平时送你丫鬟,你不要,现在你要去京城了,周文俊耳根子软,我信不过他,这样,我把我身边的紫蕊给你,紫蕊性子烈人也机灵,有她护着你,我跟爹娘才安心。” 柳银珠犹豫片刻,接受了姐姐的好意。 分别在即,等行李都收拾好了,周文俊、柳银珠跟着柳家人回了柳家,算是话别。 晚饭后,宋氏先陪女儿们待了会儿,见三姐妹难舍难分话说不完似的,宋氏来了前院。 柳晖、柳仪、萧鸿、周文俊,四人围着方桌坐,而前都摆了酒。 宋氏一来,三个年轻的小辈都站起来迎她。 宋氏柳眉倒竖,盯着周文俊道:“文俊,让你好好照顾银珠的话,你岳父肯定说了一箩筐,我这个岳母就不废话了,我也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我只撂一句给你,当年是你三求五求求我们把银珠嫁给你的,若到了京城你还敢让银珠受委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哪怕你当了京官,我也敢寻过去,扒你一层皮!” 周文俊立即跪下,发誓他会护好妻子,不让岳父岳母担心。 翌日一早,在柳家众人依依不舍的注视下,柳银珠坐上骡车,随夫进京去了。 025(暖被窝) 柳银珠的进京让柳家众人都低落了一阵子, 只是相比当年柳玉珠的孤身一人年少懵懂,柳银珠好歹已经嫁人多年,且有夫君、忠仆陪伴, 在李桂花那里受委屈怕是免不了, 但至少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冬月中旬, 陆询再次出现在柳玉珠的面前时, 柳玉珠已经恢复如常了。 陆询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白皙的脸上:“瘦了些。” 月色如水,落在他俊美儒雅的脸上, 让他的神色也显得温柔起来, 低低一句短语, 似乎也含了几分关心。 柳玉珠只觉得冷, 只想快点钻回暖暖的被窝, 她拢了拢刚刚从被窝爬出来后披上的斗篷, 低声道:“大人好久没来了, 不过您的房间我们天天都在打扫, 前两天日头暖的时候也晒过被子, 时候不早, 大人早些去睡吧。” 陆询不急, 从她身边走了进去。 柳玉珠便知道, 短时间她是甭想睡觉了,可惜她暖和的被窝,肯定要冷下来了。 “我这么久没来,你不好奇原因吗?” 主人般在椅子上坐下,陆询笑着看着柳玉珠。 柳玉珠保持距离站好, 道:“听铺子里的客人说,大人去巡视本县耕地情况了。” 好奇之下, 柳玉珠瞥向陆询,然后就觉得,陆询是真瘦了。 看来,他这个知县当得挺负责的。 “我也听闻,你二姐随夫进京了?”陆询似乎很有闲聊的兴致,手碰了碰桌子上的茶壶,发现是凉的,又放回到膝盖上。 柳玉珠嗯了声,低下头。 陆询道:“你们姐妹倒是都与京城有缘,你才回来,二姑娘又去了,现在想想,倘若你当时没有逃回来,留在我身边当个小妾,如今也能与你二姐有个照应。” 柳玉珠心想,他都没当成驸马,有什么资格讨要公主身边的宫女为妾?就算公主答应让她去做陆询的妾,她一个半仆之身的小妾,如何能照应二姐? “她有我二姐夫照顾,无需我照应。”柳玉珠敷衍地道。 陆询笑而不语。 “大人要喝茶吗?” “不了,上次我要的冬装,做好了吗?”陆询看向内室。 柳玉珠点点头,见他有现在就想试试的意思,柳玉珠看向院子道:“已经放到耳房的衣柜里了,大人等会儿试试,有什么不妥明早告诉我,我再改改。” 陆询却道:“你随我一道过去,我明日就要穿,如有不妥,你今晚就改。” 柳玉珠暗暗咬牙,却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她提上灯笼,跟着陆询去了西耳房。 陆询带了钥匙,打开门,等柳玉珠进来后,他随手将门关上了。 柳玉珠听到声音,心高高地跳了一下。 陆询径自抢过她手里的灯笼,走向内室,进去之前,他偏头道:“我先更衣,你在外面等着,莫要窥探。” 柳玉珠:…… “我……” 陆询没听她的,挑帘进去了。 柳玉珠只庆幸自己的牙很结实,不然早晚要被他气到咬碎一口好牙。 因为灯笼被他拿走了,外间变得黑漆漆的,耳房的位置比较偏,平时又很少住人,阴森死寂,柳玉珠原地站了片刻,不禁双手抱臂。这个时候,她希望里面的陆询发出一些声音,可那家伙除了打开柜门发出一点动静,后面就静悄悄的了。 柳玉珠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陆询终于让她进去。 柳玉珠第一次这么希望快点见到他。 她快步走到内室门前,掀开帘子往里一瞧,陆询就站在屏风边上,穿着她不是那么用心但也不敢太敷衍了事缝制出来的白底杭绸袍子。袍子上绣有山水湖景,飘渺清幽,与陆询贵公子的气度相得益彰。 柳玉珠专门让秋雁去挑选的好料子,料子一好这件袍子就成功了七分,再穿到陆询的身上,哪怕柳玉珠的女红不够出彩,旁人也发现不了了,注意力都被陆询吸引了去。 “大人龙章凤姿,穿什么都好看。”假意围着他转了一圈检查衣袍,柳玉珠刻意地吹嘘道。 陆询提起袖子,细细检查一番,点评道:“你的女红还要再练练。” 柳玉珠虚心接受,只盼着他快点放她走。 陆询却指着屏风里面道:“你去铺床,顺便替我暖床,什么时候里面可以睡人了,你再离开。” 柳玉珠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差事等着自己! “我那边有汤婆子,应该还热着,我给大人端过来。” “你用过的?那我不用。”陆询坐到内室里面的椅子上,淡淡地嫌弃道。 柳玉珠又想咬牙了。 他都摸过她的脚,现在倒来嫌弃了! “可我为大人暖床,岂不是玷污了大人的被子?”心中一动,柳玉珠顺着他的话道。 陆询道:“是否玷污,我说了算,快去做事,我困了。” 柳玉珠无可奈何,认命地绕过屏风,铺好被子,再脱了鞋子爬进被窝,脸朝外面躺着,警惕地盯着陆询的位置。 “整个被窝都捂热了,别只捂一个地方。”陆询的声音隔着屏风传了过来。 柳玉珠:…… 她在公主身边做宫女的时候都没暖过床,谁知道该怎么暖? 不得已,柳玉珠开始在床上滚了起来,左边转转右边转转,没一会儿,被窝热不热她不知道,反正她全身是热乎乎的了。 “好了吗?” 听到陆询的声音,柳玉珠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她摸摸两侧的被褥,微喘着道:“好了。” 说完,柳玉珠飞快爬出被窝,还没忘了掩好被子,免得热气跑出来,陆询又要使唤她。 柳玉珠披斗篷的时候,陆询走过来,摸摸被窝里面,低声道:“嗯,你去睡吧。” 柳玉珠如蒙大赦。 第二天,她就让秋雁去买了四个新的汤婆子回来,全都放到了陆询的西耳房。 . 腊月里,北方大雪纷飞的时候,本地连着下了几日绵绵细雨,更添寒凉。 在柳家众人的期盼下,过年之前,柳银珠的家书终于送到了。 宋氏拆信,柳玉珠父女俩分别坐到她身边,看得时候大家一起看。 柳银珠的写了满满三页纸,第一页给家人报平安,说她在京城一切都好。周文杰置办的宅子有三进,她与周文俊夫妻俩占了一进院子。周文杰考虑周全,给她准备了一个小丫鬟,因为她带了紫蕊过去,那个小丫鬟就还给李桂花了,总之现在柳银珠什么粗活儿都不用做,一心一意照顾周文俊就好。 第二页,柳银珠重点说了一件事,周文杰竟然养了一房姨娘!那姨娘二十岁,已经跟了周文杰六年了,几乎是他第一次外出做官就养在身边了,姨娘花容月貌且性情温柔,很得周文杰喜欢,李桂花刚过去的时候打了姨娘一顿,周文杰非常生气,只因姨娘并没有生下孩子,李桂花才稍微消停下来。 宋氏看到这里,哈哈大笑:“活该啊活该,让李桂花天天欺负咱们银珠,现在她有仇家了,以后就斗姨娘吧,让银珠与文俊安安生生过日子。” 柳晖只是笑。 柳玉珠替二姐松了口气,李桂花忙着斗姨娘,还要以官夫人的身份结交周文杰的同僚之家,应该没空再去找二姐的麻烦了。 第三页,柳银珠主要询问家人的情况,全是思念关心之词。 宋氏的笑容慢慢淡下去,看看小女儿,她叹气道:“京城再好,娘还是希望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儿。” 柳晖道:“怎么可能,温礼真考上进士,不留在京城,也要派到其他地方做官,咱们一家再难全聚一堂喽。” 温礼是柳仪的字。 宋氏气得拍走了丈夫。 柳玉珠与母亲畅想:“如果二姐夫金榜题名中了进士,多半是要外放的,到时候二姐跟他一起去,夫妻俩单独过日子,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周文俊那个人,只是不愿公然违抗李桂花,一旦李桂花不在,周文俊对二姐还算不错了。 宋氏:“希望如此吧。” . 柳银珠的来信宽了柳家众人的心,一家人开始准备过年。 伞铺过年要放半个月的假,铺子关门的前一晚,陆询又来了。 入冬后他来得都早,柳玉珠与秋雁还没睡,在对伞铺开张以来的账本,过于关注,陆询在门外咳了咳,两人才察觉。 秋雁看向柳玉珠。 就剩几页的账了,柳玉珠让秋雁先去休息,她继续核对剩下的。 秋雁出去了,陆询走了进来。 他还没坐下,又咳了两声。 柳玉珠终于朝他看去,灯光明亮,他俊脸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一双黑眸比平时多了些水色,竟显得有些可怜。 柳玉珠皱眉:“大人病了?” 病了还折腾什么?都快过年了,他想把病气传给她吗?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可陆询在她眼中看到了嫌弃与抗拒。 “江南的冬日阴寒潮湿,我不太适应。”陆询拿出帕子,捂着嘴咳了咳。 柳玉珠都想抱着账本走开了,顾忌他是债主,才没有表现出来。 “华春堂的华老神医医术了得,大人可以去他那里看看。”柳玉珠一边拨弄算盘一边表示关心。 陆询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不离算盘的纤纤玉手,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意识到,在侯府的那三晚,她确实毫无留恋,对他这个人,她更无一丝余情。 陆询没想过要娶公主,公主先看上他,皇上召见他,询问他的意思,陆询有利可图,便应了。 因为无情,后来公主悔婚,陆询也并不觉得遗憾。 可对柳玉珠,陆询是真的想过要给她名分。 偏偏,柳玉珠比公主更无情,至少,公主还曾青睐过他,心动欲嫁,而柳玉珠,对他只有避之不及。 026(地上冷今晚一起睡...) 在陆询间或的咳声中, 柳玉珠算完了所有的账目。 别看伞铺才开两个多月,因为遮阳伞的热销,柳玉珠第一个月就把修缮铺面的本钱赚回来了。 想到这里面有陆询的功劳, 柳玉珠抬头, 再看他掩唇低咳的样子, 多少有些同情。 “大人病了多久了?”锁好账本, 柳玉珠端着一碗温水从内室走了出来。 陆询瞥眼碗面飘出来的白雾,再看她的脸,似乎比刚刚温柔了几分。 压下喉头的痒, 陆询道:“前日开始咳的, 以为能撑过去, 便没去看诊。” 他常年习武, 这种小病基本都能挺过去, 无需服药。 柳玉珠将碗放到他旁边的桌子上, 低头仔细一瞧, 总觉得陆询的脸好像更红了。 “你, 额头烫不烫?” 陆询随手摸了下, 摇摇头道:“跟手差不多, 不知道算不算烫。” 她要是人在县衙, 有清风陈武伺候着, 柳玉珠自然不必操心,可陆询跑到她这边来了,病得还似乎很严重,万一烧起来,明早都动弹不了, 她怎么回家过年? “冒犯了。” 柳玉珠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 陆询闭上眼睛, 只觉得她手上的凉就像一丝甘露,贴的他很是舒服。 柳玉珠却被他的体温吓到了,看看外面,她催促道:“趁现在还不算太晚,趁你还有力气,马上去华春堂找华老神医看看吧,拿了药回县衙让清风煎了,睡前服用,晚上发发汗,说不定明早就好了。” 陆询看着她,自嘲地问:“我若病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那些恩怨一了百了。” 病成这样还阴阳怪气,柳玉珠便阴了回去:“可大人若死在我这边,我又要进牢房了。” 陆询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转过去,连声咳了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柳玉珠都于心不忍了,不禁上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轻轻给他捶背。等陆询不咳了,她放软声音道:“大人若是女儿身,我这就去给您请郎中了,可你我的关系实难告知外人,只能劳大人自己去医馆。” 陆询没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柳玉珠继续劝说:“大人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京城的夫人,都说母子连心,大人病了,夫人肯定有所感应,您想让她这个年都过得不安生吗?” 陆询终于回头,看了过来。 柳玉珠轻轻推推他肩膀:“快去吧,华老神医医术高超,脾气却不好,等会儿他睡下了你再吵他起来,老神医要骂人的。” 陆询:“我是朝廷命官,他也敢骂?” 柳玉珠:“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陆询顿了顿,起身道:“好,我去拿药,你先别睡,等会儿我还要回来。” 柳玉珠:…… 陆询走了,翻墙的时候,倒是看不出人生了病。 柳玉珠站在院子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她提前关铺子一日,昨晚就搬回家住,让陆询扑个空。 华春堂也在县衙主街,大概过了两刻钟,陆询就回来了,将药包交给柳玉珠,叮嘱了煎药之法,他便去了西耳房,似乎体力不支的样子。 秋雁对柳玉珠道:“我来煎药,你去看看大人吧。” 柳玉珠点点头。 西耳房黑漆漆的,陆询竟然连灯都没点,柳玉珠点了两盏灯,一盏放外间,一盏端到里间。隔着屏风,她看到陆询躺在床上的模糊身影,连被子都没盖。 柳玉珠绕过屏风。 床上的人懒懒撑起眼皮,见是她,又闭上了眼睛。 人在这边,就是她的责任,柳玉珠认命地走过去,替他脱了靴子,放下被子盖好。 药没煎好,暂且也没什么要做的了,柳玉珠想去外间等着。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只发烫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柳玉珠回头。 陆询仍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坐下。” 柳玉珠低头看看,要坐的话,只能坐在床边上。 “我去拿把椅子。”柳玉珠试着缩手,一挣就成功了。 她想,此时的陆询,真成了病老虎。 可柳玉珠也不敢欺他病弱就不听话,走过去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头,她侧对他坐着。 “华老骂我了。” 床上响起他虚弱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委屈,柳玉珠又惊又笑:“他老人家睡这么早吗?” 陆询道:“他骂我耽误太久,今晚才去看病。” 柳玉珠心想,那是你活该,换成她病成这样,不但华老神医要骂她拖拉,母亲与大姐也要凶她一顿。 “等会儿你喂我喝药。” “嗯。” “今晚你替我守床。” “……嗯。” “你也喝点药,提前预防着,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多谢大人关心。” 柳玉珠没忍住,夹杂了些许讽刺。 陆询睁开眼睛,见她果然绷着脸,就笑了笑,跟着又狂咳起来。 柳玉珠吓得跑去将外间的门关上了,怕他的咳声传到西边的隔壁,陆询显然也顾忌着这点,用帕子捂住了嘴。 终于,秋雁端了药过来,一大碗,一小碗,也给柳玉珠预备了一份。 “好了,这边交给我,你早点去休息吧。” 秋雁看眼床上的陆询,料想今晚陆询也没力气欺负人,放心地出去了。 柳玉珠扶陆询靠到床边,她舀了一点药汁滴到手背,不烫了。 陆询个子高,柳玉珠就端着碗站在床头,一勺一勺喂他。 喝了药,陆询的脸更红了,红得艳丽,看得柳玉珠心惊肉跳,没想到男人俊美到极致,也有艳媚勾人之效。这是柳玉珠从未垂涎过他的男色,若是换个姑娘,譬如萧宝琴,大概会控制不住扑上去吧? 想象陆询被恶女欺凌却无力反抗的画面,柳玉珠甚是解气。 她端着药碗出了屋,去厨房清洗。 洗完了,想到今晚要给陆询守床伺候他,柳玉珠又去自己屋里抱了席子与铺盖,汤婆子也都加了热水抱过来。 等她重新跨进陆询的房间,就见他只穿一身白色中衣躺在床上,被子掀开了,外袍丢在地上。 “你怎么不盖被子?” “热。”陆询俊脸潮红,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柳玉珠才不会怜香惜男,抓起被子给他捂得严严实实,叫他不许再踢,她去收拾自己的地铺。 “放到这边。”陆询伸出一只手,指着他的床边道,不许她睡在屏风另一侧。 柳玉珠无奈,只好将铺盖搬过来,顺便将他的手塞回去。 防着他晚上需要伺候,柳玉珠将灯放到远处,既能提供光亮,又不会让人睡不着觉。 “睡吧。” 她钻进垫得厚厚的铺盖,背对他躺着道。 陆询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眼皮困倦地合上,才在药效下陷入了沉睡。 . 柳玉珠睡得并不好,一是担心床上的病人,怕明早陆询病到没力气翻墙回去连累她,二是太冷了,等汤婆子的温度渐渐冷下去,她不由地蜷缩起腿脚,裹着被子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一会儿睡着,一会儿冷醒,浑浑噩噩的,柳玉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突然,她感觉自己连着铺盖被人抱了起来。 柳玉珠猛地睁开眼睛。 陆询已经将她放到床上,他扔掉他那床被汗水打湿的被子,不顾柳玉珠手忙脚乱的反对,强行钻了进来。柳玉珠阻拦不了他,就想自己爬出去,他轻轻伸手一捞,便环着她的腰将她拉回了怀中,单薄的后背撞上他的胸膛。 “地上冷,仔细我好了,你又病了。”黑暗中,陆询在她耳边道,声音发哑,但明显比睡前有力了。 他整个人都是热的,像一个温热的火炉子,虽然柳玉珠很抗拒这样,可她无法否认,这样的被窝真的很暖和。 但是,柳玉珠宁可一个人挨冷,也不想与他同床而眠。 “大人,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不强迫,我什么都不会做,睡吧,明早你醒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柳玉珠还想反对,陆询突然对着她的耳朵吹了一口热气。 柳玉珠猛地一缩肩膀。 陆询笑了笑,低声道:“我很困,可如果你再嗦,我可能会清醒过来,不想睡了。” 这样的情况,柳玉珠不敢跟他赌,只好浑身僵硬地被他抱在怀里。 帐中有淡淡的药香,被窝里又那么暖和,前半夜没睡好的柳玉珠,渐渐支撑不住了。 就在她只剩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他的声音:“睡着了?” 柳玉珠眼皮一撑,却没说话。 他摸了摸她的发丝,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道:“我不算什么君子,但,在我没有婚约的前提下,如果我要了哪个良家姑娘的清白,只要她愿意,我必然会娶她为妻。” 当时他与公主有婚约,她在他眼里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陆询只能许她妾室的名分。 与公主的婚约解除,如果她还是个宫女,陆询仍会纳她做妾。 可她跑了,逃跑前求公主替她善后,陆询想找她都找不到。 如果没有甘泉县的偶遇,她大概会继续留在他的回忆中,直到那回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 然而机缘巧合,她被人送到了他面前。 陆询忽然发现,曾经卑微柔顺的小宫女,其实是柳家备受宠爱的幺女,回归故土的她,也不再是那个一板一眼伺候主子毫不出错的呆板宫女,她有她的脾气,也有她的小心机与坚持。与他相比,她仍然身份低微,却足以为妻。 陆询低头,轻轻亲在她的脑后。 柳玉珠一动不动,也不敢太过僵硬,就保持刚刚的睡姿,仿佛已经陷入了熟睡。 陆询刚说完的时候,柳玉珠想,他一定是动了色心,先说点甜言蜜语,哄得她应了,便来与她成就好事。 可是,陆询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亲了亲她的头发,便转过去睡了,只反手压了压两人中间的被子。 直到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柳玉珠才认真思索他那番话。 所以,他愿意对她负责,娶她为妻? 半晌,柳玉珠摇摇头,猜他肯定是病得太重,因她体贴照顾,他才一时冲动。 027(画伞) 柳玉珠没有太把陆询的话放在心上, 很快就又重新睡着了。 直到整个人再次被人抱起,柳玉珠才再次惊醒。 还是在陆询的西耳房,屏风外侧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窗外一片漆黑, 显然时候还早。 “你做什么?”柳玉珠警惕地问头顶的男人。 她裹在被窝里, 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 一头乌发凌乱,却又娇美妩媚。 陆询笑了笑,道:“本想悄然离去, 又怕你睡得太沉, 待秋雁过来寻你, 见你躺在我的床上, 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 我想悄悄抱你回你的房间, 既不打扰你的好眠, 又无后顾之忧。” 柳玉珠看看身上, 果然她的被子铺盖都被陆询一起抱起来了。 “我自己来吧。” “外面天寒, 你身体单薄, 别再折腾了。” 陆询说完, 径直抱着她朝外走去。 柳玉珠被他裹成了粽子,根本动不了,只能任由他抱着。 走出耳房,外面湿凉的空气袭来,柳玉珠不由往他怀里缩了缩。 陆询忽然问:“昨晚我说的话, 你听见了吗?” 柳玉珠心思一转,茫然问:“什么话?” 陆询与她对视片刻, 看向前方:“没听见就算了。” 柳玉珠便也不再问,只暗暗庆幸自己料事如神,知道他是病糊涂乱说的,这不,天还没亮他已经后悔了。 陆询一直将柳玉珠放到了她房间的床上。 “你睡吧,我去收拾一下耳房。” 没有多纠缠什么,陆询转身走了。 柳玉珠裹着被子,因为在外面走了一会儿,被窝已经没那么热乎了。 过了一刻钟左右,柳玉珠又有了睡意,外面静悄悄的,想来陆询已经离开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推门声。 柳玉珠马上睁开了眼睛,警惕地看向门口。 内室的门也被推开,陆询抱着四个汤婆子走了进来。 柳玉珠目瞪口呆。 陆询来到床边,先将两个汤婆子塞到她脚下的被窝,再把两个塞到她怀里,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碰到柳玉珠任何地方。 在这一刻,柳玉珠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两个姐姐。 小时候的冬天,替她放汤婆子这种事,不是母亲,就是姐姐们帮她。 如今,陆询一个大男人,竟然替她做了。 “我去厨房拿药,见锅里有昨晚没用完的水,顺便烧热了。”陆询放好帐子,隔着薄纱与她道,“昨晚你替我守夜,我替你灌几个汤婆子,算是扯平了。” 柳玉珠心里有些乱,只能回以一声“嗯”。 陆询继续道:“年后我会比较忙,可能抽不出空过来,你别忘了欠我的那把伞,伞面我要自己画,如果你没有机会给我送过去,便一直留着,直到我过来找你。” 柳玉珠:“好,我记住了。” 陆询顿了顿,转身离去。 柳玉珠望着窗外,明明被窝暖和了,她却有点睡不着了。 . 柳玉珠在家过了一个年。 兄长柳仪也从县学回来了,只是才过了初五他就又回了县学,专心准备四月的院试。 院试若中,柳仪便会成为柳家几辈子子孙里的第一个秀才。 周文俊已是举人,他进京之前,送了柳仪一箱子书,里面有书也有他的心得笔记。 柳仪除了听县学夫子讲课,私底下也会翻看周文俊的藏书。 二月下旬,陆询作为知县,来了本县县学,给待考学生讲了半日的课。他是前年春闱的状元郎,稍微分享一点经验,对学子们来说也大有裨益。 柳仪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将陆询的每句话都牢记心里。 下午陆询仍在县学,他让县学官员给他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然后每个学生都可以过来找他解惑,但因为学生众多,每个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其他学生都兴奋紧张,柳仪毕竟见过陆询几次,心情还算平静,默默地将他想要请教的几个问题整理下来,准备好好利用这一刻钟的时间。 等他见到陆询,陆询正在喝茶。 柳仪恭敬地行礼。 陆询笑笑:“你我熟识,不必如此拘礼,坐吧。” 柳仪在他对面坐下。 陆询对柳仪自然不同,别的学生过来,学生问什么他答什么,柳仪才坐好,陆询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柳仪心中一动,他来之前已经听过其他学生的交流,知道大概是怎么个过程,显然,陆询对他是不一样的。 冷静下来,柳仪沉思片刻,开始作答。 陆询一共问了他三道题,都是当年他参加院试时的题目。 柳仪不知,只管从容应对。 这三个问题问完,陆询对柳仪的才学也有了大概的了解,道:“依我看,你考秀才不难,只是不知,你会不会参加今年的乡试。” 柳仪笑道:“若是中了秀才,当年要去试试秋闱,即便考不上,也能为下次秋闱积累经验。” 陆询看着他,道:“我希望你考上。” 柳仪一怔。 陆询隐晦道:“官场之上,我不会刻意结党营私,但如果有一二好友,总是个助益。” 柳仪恍然,原来陆询有结交他的意思。 他向陆询表忠心道:“大人救过舍妹的性命,无论我是官身还是平民,只要大人有所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效劳。” 陆询笑道:“言重了,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而已。这样,你先准备院考,待你中了秀才,可以在家中自己研读,到那时,你搬到县衙去住,白日在我的书房读书,我若得了空闲,便去与你讲解一二,如此,秋闱中举更有希望一些。” 柳仪惊喜非常,当即便要跪下行礼。 陆询及时拦住他,低声道:“本县学生,我暂且只发现你一个可造之材,故特别关照于你,切记不要对外声张。” 这种道理,柳仪当然明白,如果他现在就张扬出去,其他学子既会嫉妒他,也会指责陆询不公。但如果他在院试中考得好名次,高中秀才,那时陆询再给他开小灶,旁人就没有由头再说闲话了。 关键还是院试。 怕自己考不上秀才让家人白欢喜一场,陆询的那番话柳仪连自家人都没告诉。 三月中旬,柳仪与几个学生一同前往府城赴考去了。 . 哥哥赴考,柳玉珠除了祈求哥哥高中,什么都帮不上忙,不过,看哥哥胸有成竹意气风发的样子,柳玉珠也跟着有信心了。 自己这边,柳玉珠从去年八月中旬开始,苦学至今共七个月,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可以出师了。 其他学徒们学得几年才能出师,一是因为师父不可能一下子就倾囊相授,二是学徒们平时要帮忙做事,不像柳玉珠,完全是被当成继承人栽培的,什么杂事都不用做,一心一意学手艺就行。当然,柳玉珠能在七个月就学会柳晖的全部手艺,说明她这方面的天分很高。 学成出师,柳玉珠并没有忘了她还欠陆询一把伞。 她先做了几把熟练技艺,然后才精心为陆询做了一把雨伞。 伞骨做成,伞面也糊好晒干了,柳玉珠将这把待绘图的伞带回了铺子,连同画笔颜料一起,放到了陆询的西耳房。 陆询已经很久没来了,柳玉珠倒是听说了他都在忙什么,去年陆询去巡视诸村,发现有很多荒地可以开采,也发现一些河流堤坝需要重修,年后他就在忙这些,督促百姓种地,监督河工筑堤。 这些都是秋雁先打听到的,转述给柳玉珠时,秋雁都忍不住夸了夸陆询:“他这样的贵公子,为了避京城的流言蜚语才外放的,只需在江南挂职闲散一年半载,便可托关系重回京城,陆大人却没怎么闲着,大案小案都办得妥妥当当,连开荒修堤那种辛苦差事也揽在了身上。” 柳玉珠就想,陆询确实是个好官吧。 这日傍晚,下起了毛毛细雨,雨小到如果只是短距离行走,都懒得费事撑伞。 核对完今日的账目,莺儿去了后罩房,柳玉珠与秋雁也分别歇下了。 天气凉爽,柳玉珠睡得很香,直到被敲窗声惊醒。 确认是陆询,柳玉珠穿好外衣,去外面开门。 她手里提着灯,陆询闪身而入时,她发现他的袍子湿了一些,肩膀处最明显,再看院子里,雨势比傍晚略微大了些。 “大人怎么没撑伞?”柳玉珠下意识地问。 陆询站在她对面,看着她道:“没有伞,如何撑?” 柳玉珠登时明白,他是来取伞的。 “已经做好了,就在耳房放着,大人此时若有雅兴作画,今晚画好,明日我拿回作坊,再过三日便可过来取伞。” 陆询满意地点点头,道:“许久没画了,你随我过来,提点我一二。” 柳玉珠便随他一道过去了。 一盏灯的亮度不够,柳玉珠又点了三盏,高低远近分别放好。 她负责调制颜料,陆询对着伞面,似是在思索要画什么,如玉的脸庞被灯光映照得越发俊美。 终于,他拿起画笔。 柳玉珠全神贯注地看他画。 白色的伞面,他先画了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慢慢地,河流上面多了一拱石桥,河岸两侧多了柳树花灯与林立的店铺,景色距离河流越远就越模糊,重在韵味。 “这是泉河吧?”柳玉珠低声道。 陆询没答,继续在靠近拱桥的河面,花了一艘乌篷船。 然后,他在船头画了一个低头看水色的红裙女子。 柳玉珠脸上突然一热。 果然,他又在桥上画了一个白衣公子,红裙女子低着头赏景,看不清面容,他也低着头,不知是赏景,还是在赏人。 柳玉珠的脸早已红透,因为他画的太好太美,她才没有阻扰他。 等陆询放下笔,柳玉珠攥着手道:“大人存心调.戏我吗?若是被姐姐姐夫哥哥看见,他们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陆询道:“不敢,此伞做成,我会小心收藏,绝不拿出来用。” 柳玉珠瞥他一眼,还是不敢信他,小声要求道:“这把毁了,我再重做一把,大人重新画别的图。” 陆询笑道:“也好,再画就画夫妻闺中之乐。” 柳玉珠:…… 028(陆某已有心悦之人...) 柳玉珠又做了两把伞, 才把陆询画好的那把带回了家里的作坊。 此时距离伞成还差六个步骤,其中伞面的折痕烘烤定型只能借用作坊里的烘烤处,柳玉珠必须回来, 否则她就在主街的铺子悄悄做完这把难以示人的伞了。 家里有很多伞在烘烤, 柳玉珠费尽心思把她的三把伞放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父亲与两位老师傅想看看她画的伞面, 柳玉珠只展示了她亲手绘制的那两把,然后装作不好意的样子,藏起了第三把伞。 不被父亲发现最好, 万一被发现, 父亲并不知道去年泉河上的那事, 只会震惊她画得居然这么好, 届时, 柳玉珠大可用自己超常发挥了一次糊弄过去。 接下来, 柳玉珠就守在烘烤处的外面, 以防父亲与老师傅去翻看她的伞。 等三把伞烘好了, 柳玉珠一起带回主街的后院, 刷上桐油、阴干、安装伞柄, 认认真真又忙了几日。 伞彻底完成时, 已是四月初。 初二夜里, 陆询过来取伞。 西耳房里点着一盏灯,柳玉珠站在一旁,看陆询打开他的伞,一边缓缓地转动伞柄,一边目光专注地欣赏他绘制的伞面, 然后,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瑕疵, 伸手摸向船头上的红裙女子。 “有什么问题吗?”柳玉珠不由地走过去。 陆询将伞面朝她倾斜,看眼画中的美人,再看向柳玉珠那张白皙娇嫩的脸,低声道:“似乎将你画胖了些。” 柳玉珠的脸就又烫起来了。 陆询笑了笑:“不怪我,是你这半年学伞过于辛苦,消减了。” 柳玉珠懒得听他调戏,别开脸道:“大人若无事,我回房去了。” 陆询收起伞,问她:“快夏日了,我的夏袍何时做好?” 柳玉珠就让他四月中旬来拿。 陆询思忖片刻,道:“到那时,你哥哥考完院试也回来了,如果他这次中了秀才,你便是秀才妹妹,身份水涨船高,或许真能找到一个愿意伺候你的如意郎君。” “便是我要嫁,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不劳大人费心。” 没完没了的戏弄人,柳玉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 如陆询猜测的那般,四月初十,柳仪考完院试,在府城继续逗留一晚,然后就回了甘泉县。 科举是大事,柳金珠、萧鸿夫妻俩也赶来柳家,关心柳仪考得如何。 柳仪笑道:“我感觉还行,院试发榜快,五月初一就知道结果了,你们都别急。” 萧鸿惯会说漂亮话,都要将柳仪夸成文曲星转世了,又对柳晖、宋氏道:“五月初三我爹庆五十大寿,若温礼中了秀才,咱们家就是双喜临门了。” 宋氏:“那就借你吉言了,温礼真中了,我给你爹送份大礼。” 萧鸿忙道:“娘您别破费,您都送过我们家一颗世上独一无二的金珠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准备。” 他话音才落,柳金珠伸手过来,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圈。 柳玉珠抿唇偷笑。 接下来的半个月,柳玉珠等人都在盼望院试发榜,柳仪倒是镇定地很,每日都在书房里埋头苦读,柳玉珠给哥哥送茶的时候,与哥哥聊了聊,才知道哥哥已经开始为八月的秋闱做准备了。 “哥哥注意休息眼睛,看两刻钟就站起来去窗边待会儿,哪怕一边默背一边远眺呢,也比一直伏案读书强。” “放心,哥哥知道的。” 柳玉珠就退出去了,不再打扰哥哥。 到了五月初一,因为离县衙太近,柳玉珠叫上秋雁,一块儿去等着发榜了。 她们俩最先到,没多久,柳金珠萧鸿夫妻、宋氏柳晖也都赶来了。 好多街坊也都来看热闹。 终于,负责张贴红榜的衙役走出来了,百姓们自动让开地方,两个衙役一个涂浆糊一个往上粘贴,大红的榜纸从最后几名缓缓地往前铺开。 柳玉珠翘着脚尖,待一张红榜都贴好,她终于在第六的位置看到了哥哥的名字! 排名第六,也就是说,今年杭州府的院试,那么多考生去考,哥哥不但中了,还名列前茅! 等大家都反应过来,萧鸿高兴地看向妻子,柳金珠已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柳玉珠,姐妹俩笑容灿烂,像一对儿娇艳明媚的并蒂海棠。 喜悦过后,一家人齐齐回了柳家。 柳仪听到笑声,从书房走出来,见家人个个面带喜色,就知道自己中了。 得知他是第六名,柳仪也有些意外。 柳晖摸着胡子道:“不枉你娘非要供你读书,我还想呢,这次若没中,就让你一边学伞一边读,两不耽误。” 宋氏笑着推了一把丈夫。 柳仪想了想,对父母道:“二月里,陆大人曾去县学勉励我等,还腾出半日专门为我等解惑,陆大人对我有点拨之恩,眼下我中了,得去县衙拜谢大人才是。” 柳玉珠诧异地看向哥哥。 柳金珠已经问了出来:“大人是如何点拨你的?” 柳仪解释了一番,有意隐瞒了他与陆询的对话,免得消息走漏出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等他拜谢陆询回来,再说陆询要他搬去县衙亲自指点,因为他的名次好,此时消息传出去,无论家人还是外人都不会质疑。 柳金珠听说陆询为每个学子都解惑了一刻钟,并没有特殊关照,就没多问了。 萧鸿道:“我随你一起去吧,先前我邀请大人明日去家里吃席,大人已经应了。” 宋氏笑他:“就没有你混不熟的知县。” 萧鸿拱手:“都是托娘的福。” 宋氏去了一趟内室,回来递给儿子一个荷包,道:“既然是拜谢,就不好空手去,先去买点茶叶什么的。” 柳仪点头,换了一身袍子,与萧鸿并肩离去。 宋氏又让厨娘去买肉买鱼,今儿晌午好好置办一桌席面。 “娘,弟弟高中,咱们家宴请亲朋好友吗?”柳金珠问。 宋氏道:“先不忙,不是还要参加秋闱、明年的春闱吗,先让你弟弟考,考上举人再考进士,咱们争取一口气请个大的!” 柳金珠笑:“行,那就请个大的!” 柳玉珠也在笑,只是心里不敢抱太大希望,秋闱比院试难,春闱更是全国的举人汇聚一堂争一百多个名额,那种书香世家的学子都很难做到一次就中,更何况自家这没什么根底的。 . 喜讯传开,陆续有街坊好友来柳家道喜,柳玉珠陪着母亲招待客人,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到了准备午饭的点,客人不再登门,柳仪、萧鸿也终于从县衙回来了。 一家人碰了头,萧鸿满面红光地道:“父亲,娘,咱们温礼别说中举,中进士都有希望了!” 柳仪为姐夫的夸张摇摇头,站在一旁只是笑。 宋氏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萧鸿喝口茶,兴奋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去拜谢陆大人吗,大人得知温礼考了第六名,夸赞温礼大有前途,大人就问温礼,愿不愿意搬去县衙住,如此大人得空时,温礼若有什么学问上的疑惑,都可去找大人请教!娘,咱们陆大人可是上届春闱的状元,学问不比名师差,您说,有他单独指点温礼,温礼考进士还不容易?” 宋氏大喜过望,问柳仪:“这是真的?” 柳仪点头。 宋氏握着儿子的双臂,激动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晖有点受宠若惊,不懂陆大人为何如此照顾自家儿子。 萧鸿道:“父亲不必担心,这种事在官场上很寻常,陆大人出自永安侯府,栽培温礼对他只是举手之劳,可于温礼却是莫大的恩情,等将来温礼中了进士做了官,陆大人或永安侯府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温礼自然要效力。” 柳晖总算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了。 柳仪道:“爹,娘,等明日咱们去给萧伯父祝了寿,后日我便搬去县衙,家里若有什么事,你们尽管派人去知会我。” 宋氏:“咱家能有什么事情,你安心读书就是!” 他们议论得热闹,柳玉珠安静地站在一旁,想到陆询对哥哥的提携,她心中就有些乱。 她有点摸不准,陆询是真的赏识哥哥,还是…… 念头刚起,就被柳玉珠按了下去。 陆询若图谋她什么,根本不需要绕那么大的弯子。 这晚柳玉珠就在家里睡了,次日一早,一家人都换上新衣,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寿礼,前往萧家。 萧家是甘泉县数一数二的富户,住的是五进的大宅子,还带一个宽阔无比的大花园。 富商之家,亲朋好友多,结交的生意伙伴也多,萧老爷与继室夫人忙着招待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哪怕是亲家,单独招待柳家的时间也不多。 这样更好,柳玉珠很快就跟着母亲宋氏去花园里赏景了。 宋氏特别喜欢萧家的大花园,柳玉珠记得,小时候父亲惹到母亲,母亲就喜欢说她当年明明可以嫁给有钱老爷,只因为年纪轻被父亲当时的脸骗了,才嫁到柳家过上了苦日子,父亲还总是欺负她之类的话,每每母亲这样说,父亲都要赔罪老半天才哄好母亲。 “哎,那是不是萧宝琴?” 花园分里外两座,外花园是给男客们游逛的,宋氏带着柳玉珠逛到内花园靠近外花园这边,突然看到了鬼鬼祟祟的萧宝琴。宋氏立即拉着女儿躲到暗处,想看看萧宝琴要做什么。 今日的萧宝琴,打扮得极为隆重,她容颜美丽,也适合这样的盛妆。 内外花园中间由一扇月亮门连通,虽未上锁,但守礼的男客断不会往内花园走,女客也不会去外花园。 偏偏,萧宝琴蹑手蹑脚地跨过了月亮门。 “莫非她想私会哪个男客?”宋氏眼睛一转,让柳玉珠留在这里,她要跟上去瞧瞧热闹,就算被人发现,她一个长辈,只说有事找柳仪或萧鸿,都解释得过去。 柳玉珠劝说无效,眼睁睁看着母亲像萧宝琴那样鬼鬼祟祟地溜过了月亮门。 焦急地等待了两刻钟左右,柳玉珠忽然听到脚步声,她偷偷看过去,看到了萧宝琴,她拿帕子捂着嘴,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宋氏也回来了,却是高高兴兴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娘,她怎么哭了?” 母女重聚,柳玉珠疑惑地问。 宋氏仍然笑个不停,捂着肚子对女儿道:“为什么哭?丢大脸了呗,你不知道,她刚刚去找陆大人了,她运气好,碰巧陆大人一人在赏竹,她就扭扭捏捏凑过去,也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陆大人只想离开避嫌,她突然抬高声音,问陆大人是不是嫌弃她是商家之女,陆大人就说,不是因为这个,他已有心悦之人,只等回京便去提亲,萧宝琴一听,就哭着跑开了。” 柳玉珠下意识地跟着母亲笑,心中却漫起一丝自嘲。 亏她还瞎猜陆询点拨哥哥可能是因为她,原来陆询早有心悦之人了,回京就要提亲的。 所以,他那晚病中说的愿意娶她为妻是假的,画那样的伞,纯粹就是调.戏她而已,因为她身份低微,因为她早已失身给他,因为她陷害他欠了债,所以他对别的女子客客气气君子守礼,对她就任意戏耍。 跟着母亲往宴席上走的时候,柳玉珠狠狠地将脑海里的四个汤婆子挖了出来,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温柔,都是假的。 待宴席结束,柳玉珠跟着家人离开时,在萧家门外遇到了同样准备离开的陆询,他身上穿的,竟然是柳玉珠为他缝制的夏袍,风流倜傥,俊雅非凡。 父亲母亲都上前行礼,为他提点哥哥的事道谢,柳玉珠垂眸站在一旁,不想看他。 陆询与柳晖夫妻客气完毕,上了马车。 人在车上,他微微挑起一丝帘缝,看向柳玉珠的方向。 小美人微微抿着唇,不太高兴的样子。 029(我下次要你定是三媒六聘...) 五月初三, 柳仪搬去了县衙,为了备考秋闱,他连端午节都不在家里过了。 两个姐姐都出嫁了, 哥哥也不在家, 柳玉珠作为唯一能陪伴爹娘过节的小女儿, 这两晚都在老宅过的。 节日一过, 柳玉珠就回了主街的宅子。 秋雁悄悄交给她一个小竹筒,说是上午清风来买伞,结账时塞给她的, 要她转交柳玉珠。 柳玉珠有些奇怪, 陆询若有事找她, 以他的脾气, 大可夜里过来当面说, 这次怎么拐弯抹角的? 回到房间, 柳玉珠打开竹筒。 还是像上次一样的小纸条, 上面写着:毛遂自荐指点令兄备考秋闱, 一日不中, 无颜来见。 因为纸条太小, 他写这么多字, 每个字都小小的。 柳玉珠看着这些字, 心里又乱了下。 照陆询这么说,他是真心要帮哥哥了? 为了什么?真的只是为了栽培一个将来可能用得上的书生吗?还是,因为那是她的哥哥? 这不是柳玉珠第一次这么猜测了,可一想到陆询回京后就要向一位京城闺秀提亲,柳玉珠便再次将这种念头甩出了脑海。 随便陆询吧, 她本来就欠他的债,如果陆询能够帮哥哥中举, 她们柳家就又欠了陆询一份恩,陆询真要找她来讨要,不是要她做妾就是要她再伺候他几晚。做妾是不可能的,大不了再陪他睡几次,睡到他返京为止。 这件事,柳玉珠已经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反正,她早就伺候过他,反正,从秋闱结束到陆询调回京城,最多也就三四个月。 不再去想陆询,柳玉珠趁闲时给哥哥缝制了一件秋袍,上面绣了简单的兰草纹,并无其他寓意吉祥却有可能给哥哥带去压力的图案。 三个月匆匆而过,七月底,柳仪回了柳家,前往府城前与家人团聚一晚。 “这几个月读得如何?”宋氏有些急性子,忍不住问。 柳仪笑道:“大人说我基本功很扎实,这阵子他除了为我出题、释疑,都在指点我应试机巧。” 宋氏:“那你有把握吗?” 柳仪还是笑:“尽力而为,考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儿子倒也不敢承诺母亲什么。” 柳晖说宋氏:“你就是性子急,玉珠的伞铺还没开的时候,你都把铺子收益都分配好了,这要是儿子真中了举人,你能把他的官服都缝出来。” 宋氏大笑,然后瞪了丈夫一眼。 柳玉珠不会说俏皮话,将她缝制的袍子交给哥哥,让哥哥去试一试。 翌日,柳仪与同县几个秀才一道出发了。 这次别说柳晖夫妻,柳玉珠也再难保持平静,恨不得每天都去菩萨面前上香。 秋闱考三场,每场三天,最后一场八月十七日结束。 八月二十,柳仪返回甘泉县。 与院考的时候一样,柳仪还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样子,在家里应酬了两日前来关心的亲朋好友,柳仪再次搬去了县衙。 去县衙做什么?自然是求陆询赐教,备战春闱。 柳仪虽然没说什么,此举却告诉众人,他对中举非常有把握。 果不其然,九月里放榜,柳仪高中举人,成绩排在第十二名,仍然算得上名列前茅! 与柳家众人的狂喜相比,柳仪淡然地似乎事不关己,回家吃顿饭,就又回了县衙。 饭桌上,宋氏感慨:“也对,难得陆大人肯提点咱们,温礼当然不能懈怠。” 只是可惜啊,她亲耳听见陆询说回京后就要准备成亲,不然陆大人如此谦和君子,宋氏还想试着撮合自家玉珠与陆大人呢。 事关萧宝琴的笑话,宋氏早将花园里窥见的一幕告诉长女柳金珠了,柳金珠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也暗暗惋惜,妹妹与陆大人是彻底没戏了。 柳玉珠低头吃饭,想的却是,哥哥中举了,陆询夜里要过来见她了吧?这次若来,陆询是准备像以前一样睡个清静觉就走,还是借哥哥的事向她索要什么酬劳? . 深秋时节,天黑得也早了,然而柳玉珠一直等到快二更天,陆询也没有过来。 莫非她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来也好,柳玉珠脱了外衣,躺到被窝里睡觉。 结果,她还没把被窝睡暖和,外面有人敲窗了。 柳玉珠只好又穿上衣裳。 来人自然是陆询。 仔细算来,从五月院试发榜到九月中旬秋闱发榜,两人已经有四个半月没见了。 空中挂着一轮皎月,月光之下,陆询一身月白色锦袍,翩然似仙,与从前没什么区别。 柳玉珠低下头,让开地方,让他进来。 陆询坐到厅堂的主位上。 柳玉珠小丫鬟似的站在旁边,他不说话,她就不开口。 陆询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很有耐性的样子,陆询笑道:“知道我今晚为何来得这么迟吗?” 柳玉珠摇摇头。 陆询道:“县衙地方小,我与令兄住在一个院子里,他读书用功,两刻钟前才睡下,他睡了,我才好出门。” 提到哥哥,柳玉珠识趣地道:“哥哥能中举人,全赖大人的指点,民女一家都感激不尽。” 陆询喝了一口凉茶,看着她问:“空话谁都会说,你准备如何感激我?” 果然来了! 柳玉珠头垂得更低:“大人想要什么?” 陆询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 这下子,柳玉珠最后一丝幻想都破灭了,如她猜测的那般,他就是图她的色。 欠债又欠恩,柳玉珠无法拒绝。 她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刚刚站定,陆询伸手一揽,将她拉到了怀里,放到腿上抱着。 柳玉珠紧紧闭着眼睛。 陆询抬起她的下巴。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微湿,显然已经在酝酿泪水,随时可能落下来。 陆询轻叹,道:“那晚病中,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娶你为妻,空说无凭,我以为我帮你哥哥中了举人,如此诚意,你会信我。” 他不说还好,他一提这个,柳玉珠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不想让他看见,柳玉珠抬手挡住脸,自嘲道:“大人想要我的身子,尽管拿去就是,何必说这些哄我?” 陆询拉下她的手:“我怎么哄你了?” 虚伪的男人,心里想着另娶名门淑女却不肯承认,柳玉珠偏过头,提醒他道:“五月初二,你我同去萧家祝寿,开席前你在外花园与萧宝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陆询笑:“你亲耳听见,还是伯母听见了,回去告诉了你?” 柳玉珠震惊地睁开眼睛,看向他。 陆询握着她的手捏了捏,无奈地道:“那话我是故意说给伯母听的,再借由伯母传给你。” 柳玉珠咬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询当然有他的用意。 他想知道,小美人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一丝位置,如果没有,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过来,柳玉珠都会像平常那样与他相处,有点嫌弃却又不敢违背,甚至还会高兴他帮哥哥中了举人。 可是,如果柳玉珠有一点点喜欢他,有一点点想嫁他,明明听见他病中所言的她,在得知他还想“娶别人”的时候,肯定会不高兴。 如今她的反应,恰恰给了陆询答案,还是一个让他高兴的答案。 “你这里,明明有我。” 陆询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心口。 虽是心口,放在女子身上,那地方就不该碰了,柳玉珠面上一红,连忙将他的手拿开了。 陆询反握住她手,主动解释道:“我已经给京城去了信,如无差池,十一月初我便会返回京城,届时你们兄妹与我同行,路上互相有个照应。到春闱开始之前,我仍会指点你哥哥,待春闱结果出来,无论他能不能考上进士,我都向你提亲。” “所以,我对萧姑娘说的话,确实是肺腑之言,没有骗她,也没有骗你。” 柳玉珠已经听呆了。 陆询回京后要提亲的姑娘,竟然是她? 陆询补充道:“其实这话端午时就可以向你解释,只是那时说了,你肯定又要疑我故意哄你,如今你哥哥进京已是必然,你大概能信我了。” 柳玉珠垂着眼,一时心绪纷乱。 事已至此,她无法否认自己对陆询动了心,他长得那样好相貌,因为两人身份悬殊,柳玉珠才只把他当债主看,不曾动过别的心思。可自从陆询到了甘泉县,他嘴上要找她算账,还要求她签了什么私契,但陆询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明明他有那么多机会。 陆询非但没有真正地欺负她,还,还烧水给她灌汤婆子,给她暖被窝。 就在那个早上,柳玉珠真正心动。 若是让母亲姐姐们知道,怕是会嘲笑她居然就为四个汤婆子动了心,可柳玉珠就是这么没出息,陆询长得有多俊美她不在意,陆询给她银子给她口头的承诺她也不在意,他背她上山,抱她回房,再塞四个汤婆子,她就被他迷住了。 只是,他真的要娶她吗? “就算哥哥中了进士,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你父母能同意?”柳玉珠没信心地问。 陆询再次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这种细如针软似棉的半残之人,京城早无大家闺秀愿意嫁我,除了你,我还能娶谁?” 他才说出第一句,柳玉珠便涨红了脸,双手捂住耳朵要逃走。 陆询狠狠将她按住。 这样的姿势,柳玉珠能清晰地感应到他真正的情况,不知是自己亲口说出的诬陷之词太令人羞愧难当,还是想起了侯府的那三晚,柳玉珠全身发烫,越想逃越没有力气。 “我若只想欺负你,在县衙大牢都可以成事。”陆询气息不稳地道,“可我敬你是良家女子,我陆询也不是那等好色小人,我下次要你,定是三媒六聘、洞房花烛。” 说着,陆询松开钳制她腰的手,扶她在地上站好。 柳玉珠一得自由,便朝内室跑去,手忙脚乱地插好房门。 陆询仍在椅子上坐着,黑眸灼灼地盯着那边,半晌,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 l e w x x.卡姆。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030(陆询送的鱼...) 因为陆询已经决定回京城了, 离任之前他还有很多官务要忙,他来柳玉珠这边的次数就少了。最后一次,是在十月中旬, 陆询告诉柳玉珠, 他已经邀请柳仪一同进京了, 只是他不好明言让柳仪带上柳玉珠一起, 这件事,还得柳玉珠也跟着配合。 “你我成亲之事,我可以私下先求娶你, 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伯父伯母那边, 还是我托了媒人直接提亲的好, 不然总有轻浮之嫌, 而且现在说了, 伯父伯母无法肯定我的诚意, 可能不放心让你随我们一起进京。” 西耳房的小窗下, 陆询与柳玉珠面对面的隔着桌子而坐, 轻声解释道。 柳玉珠微微低着头, 一边攥弄袖口一边小声回他:“为何非要我现在就去京城?等哥哥考完春闱, 你真的提亲了, 我与我爹我娘正好一起过去。” 陆询看着她,道:“第一,你哥哥第一次进京,对京城的民土风情毫不了解,你与他住在一次, 总能照应他,以免春闱前他出什么影响发挥的状况。” “第二, 我不想再与你分隔两地,我初来甘泉县时你就想收拾包袱避开我,谁知道现在你是真的愿意嫁我了,还是暂且敷衍我一番,等我走了,你马上更名换姓逃之夭夭。” 柳玉珠:“……我怎么可能逃,我祖籍家人的情况你都了如指掌,我逃了,你对付他们怎么办?” 陆询挑眉:“看来,你果然计划过逃跑,因为担心家人才罢了念头。” 柳玉珠知道他在开玩笑,瞪了一眼过去。 陆询笑:“那就这么定了,咱们码头上再见。” . 与陆询商量好了进京之事,柳玉珠再去跟家人们商量她要与兄同行的事。 “娘,京城那边我熟,除了照顾哥哥,我也想去看看二姐,万一那李桂花还在欺负二姐,哥哥是书生,不好与李桂花理论,我可以替二姐撑腰。等哥哥考完了,我再回来,路上有秋雁照应,你们不用担心什么。” 这就是柳玉珠想出来的两个理由。 宋氏一下子就同意了,儿子倒还好说,她主要是牵挂二女儿银珠的事,儿行千里,写家书回来也是报喜不报忧,如果不是接下来家里两个铺子都得她帮忙看着,宋氏都想亲自去京城跑一趟。 宋氏同意了,柳晖也就同意了。 出发之前,柳家给柳玉珠兄妹摆饯别宴,还把陆询也请了过来,席上宋氏夫妻俩免不得对陆询说了很多请他多帮忙照应兄妹俩的话。 陆询笑道:“伯父伯母客气了,我与温礼已是好友,到了京城,招待朋友尽地主之谊,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厅堂里放了两张桌子,柳玉珠与姐姐坐在另一桌,陆询与父母交谈时,她只管照顾外甥外甥女吃饭,仿佛对那边的谈话并不在意。 饭后,姐妹俩单独话别时,柳金珠塞给妹妹三张百两银票。 “不是给你的,我想着,如果温礼真能中了进士,运气更好的话留在京城做官,你就拿这三百两给他买一处宅子,也好让他有个安身之处,总是赁宅子住哪是长久之道。若是他没中,你就把这三百两带回来还我。” 柳玉珠现在就把银票还姐姐了,笑道:“娘已经给我了,也是你这么说的。” 柳家的伞铺虽然小,几代人积攒下来,几百两还是拿得出来的。 其实柳玉珠手里也有银子,足够在京城买宅子了,没想到母亲与姐姐也都抱了同样的打算。 姐妹俩推来推去,最后柳金珠只好将银子收了起来。 翌日,柳家众人一起来了码头。 陆询订的是官船,此时官船已经停在码头,陆询带着他的两个随从也到了,他一身白袍站在岸边,清风、陈武来来回回地将他的箱笼搬去船上。 众人见礼,又依依话别一番,柳玉珠等人就上船了。 官船越行越远,很快,柳玉珠便看不清爹娘家人的面容了。 想到陆询来提亲后,她就要一直住在京城,爹娘姐姐顶多来京城送嫁小住一段时间,柳玉珠眼睛一酸,趁哥哥与陆询说话,她率先回了她的房间。 官船一层左右各有两个房间,左边是放货物的,船夫与清风、陈武都住这边。右边的两间,陆询与柳仪一人一间,柳仪的房间还有楼梯通向二层的小阁楼,柳玉珠、秋雁就住在阁楼里。 为了避嫌,柳玉珠基本没怎么下来过,需要什么东西,都是秋雁下来拿。 进京之路千里迢迢,一行人要走四十余日,柳仪抓紧时间备考,陆询大部分时间也都陪着他,柳仪不需要他的时候,陆询就走到甲板上,临湖远眺,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阁楼。 柳玉珠一开始还躲着他,后来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她便坐在窗前,陆询看过来,她就也看看他,这般眉目传情,竟然成了行船过程中的唯一乐趣。 这日柳玉珠早起,打开窗子,发现哥哥与陆询都坐在甲板上,正在钓鱼。 可是船在前行,水中的鱼能追上饵吗? 如她猜测的那般,两人坐了半个时辰,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柳仪要去看书了,一转身,见妹妹趴在窗口看得津津有味,想到妹妹这段时日困在上面实在也是煎熬,便笑着唤道:“你要下来钓鱼吗?” 柳玉珠想,只要能离开阁楼,让她在甲板上白坐半日她都愿意。 但面上还要装作犹豫的样子。 柳仪看向陆询,陆询笑道:“这边没有外人,让三姑娘下来透口气吧。” 柳仪再向妹妹转达陆询的意思。 柳玉珠笑了笑,高兴地就要下楼,秋雁担心她太久没活动腿软,体贴地走在前面,免得柳玉珠摔下来。 平平安安地走到底层,柳仪教妹妹如何钓鱼,看了一会儿,他就进去了。 柳玉珠坐在陆询一臂之外,手里握着长长的钓鱼竿,她能感受到鱼钩在水中轻轻穿梭的阻力。 天蓝水清,空气微冷,柳玉珠深深吸一口气,如脱笼的鸟。 “大人钓吧,我去旁边走走。” 柳玉珠不想坐着,每天都坐那么久,她早坐腻了。 陆询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柳玉珠带着秋雁围着船舱转了三圈,身体活动开了,她才又回了钓鱼这边。 旁边摆着的水桶里突然传来轻微的水响,柳玉珠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里面竟然多了一条手掌来长的河鱼! “这,这是大人钓的吗?”柳玉珠下意识地看向陆询,刚刚她下来的时候哥哥的桶里可是什么都没有。 陆询笑了笑,低声道:“不是,可能三姑娘在船上走动,河里的鱼见了,被三姑娘的美貌打动,主动跃上来的。” 秋雁识趣地站得远了些,没听见陆询的话,只看到柳玉珠突然红了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柳玉珠的脸确实烫烫的,古人夸赞女子的美貌,用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陆询倒好,竟然将“沉鱼”改成了“迷鱼”。 “你再没正经,我回去了。”柳玉珠小声嗔道。 陆询目视水面,自嘲道:“回去更好,你我还能对视两眼,你在这里,既不看我,也不便我看你。” 他越发调.戏人,柳玉珠真的站了起来。 陆询及时提醒道:“别忘了你的鱼,此鱼太小,吃了可惜,不如给你养着,还能逗鱼为乐。” 柳玉珠再次看向那桶。 里面的河鱼太过常见,对于在水乡长大的柳玉珠来说,毫无任何稀奇,只是,这是陆询钓上来送她的,一游一摆都藏着陆询的心意,于是这条普普通通的鱼落到柳玉珠眼中,竟也变得与众不同、值得观赏起来。 柳玉珠便正式养起了这条鱼。 一直到船开到京城附近的码头,这鱼都活蹦乱跳的。 收拾东西下船时,柳仪见妹妹竟然准备把这条鱼也带上马车,好奇地问了一句。 陆询不在,柳玉珠看着秋雁手里的水桶,面不改色道:“养了这么久,舍不得扔了。” 柳仪笑道:“行,那就养着吧,回家多喂点鱼食,若我能金榜题名,咱们拿它做汤。”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031(周文俊纳妾柳银珠死心...) 京城有很多专门短租给进京考生的宅子, 在陆询的牵桥搭线下,柳玉珠兄妹搬进了一户姓胡的人家。胡家祖上家境还算殷实,到这代不太行了, 家主便将东西两个跨院隔了出来, 专门用来租给来京商客住。 胡家所在的地段很好, 所以租金较贵, 一般的寒门学子可舍不得来这边。 柳玉珠兄妹俩住的是东跨院,与主院的门已经堵死了,保证胡家人不会过来打扰。 小小的跨院, 柳玉珠将上房让给哥哥休息读书用, 她与秋雁住在厢房, 陆询竟还送了个两个丫鬟过来, 帮忙洗衣做饭。毕竟, 柳玉珠从未把秋雁当粗使丫鬟用, 她在甘泉县用的莺儿更喜欢在铺子里做事, 就没带过来。 看着兄妹俩安顿好了, 陆询便告辞了, 与柳仪约好, 待新年结束, 从正月初七开始, 他每日傍晚会来这边待半个时辰指导柳仪,直到春闱开始。 陆询离开时,还没到中午。 柳玉珠随哥哥往厅堂走,问:“哥哥,咱们吃完饭就去看二姐吗?还是明日再去?” 柳仪道:“下午就去, 二姐太老实,我有点不放心。” 柳玉珠也是这么想的。 沐浴一番, 兄妹俩分别洗去一路的风尘,换上干净的衣裳,带上从家里带过来的特产,这便步行前往周家了。 柳银珠往家里写信时,提到过周文杰那宅子的地址,所以兄妹俩知道地方,而为了给柳银珠一个惊喜,他们并没有提前写信告诉柳银珠柳仪也中了举人,且即将来京城的事。 走过两条街,顺便领略一番京城的风土民情,兄妹俩就来到了周家门前。 这栋三进的宅子位置与胡家那栋差不多,但明显重新修缮过,看起来像新的一样。京城这边的房价比甘泉县贵多了,周文杰不但有钱买宅子修宅子,还能养姨娘买那么多丫鬟,看来他为官这些年,捞了不少银子,至少肯定不是只拿了朝廷俸禄。 柳仪两手都是特产,柳玉珠上前敲门。 此时已经是腊月二十,朝廷官员也都休假了,就算周文杰、周文俊兄弟俩有事出了门,女眷应该也在家的。 才敲三下,里面就有人应了声,稍顷,门被打开,露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门房。 柳玉珠猜,这就是姐姐在信中提到的周文杰那房小妾的弟弟吕平安了。据说当年周文杰初次外放,在路边救了一个要卖身葬父的美貌姑娘,也就是现在的吕姨娘。在周文杰的帮助下,吕姨娘安葬了父亲,带着年幼的吕二姑娘、吕平安搬进了周文杰的县衙。 柳玉珠细细打量这个吕平安,只见他唇红齿白,长得很是清秀文静,弟弟都这么好看,吕大姑娘肯定也是美人,难怪能被周文杰看上,不但宠爱吕大姑娘多年,还帮忙照顾着她的弟弟妹妹。 “二位是?”吕平安好奇地打量两人。 柳仪道:“我们从甘泉县来,是你家二太太的娘家人。” 吕平安脸色微变,再次打量柳家兄妹一番,他有些结巴地道:“你们稍等,我去知会老爷夫人。” 说完,吕平安再次关上了门。 柳玉珠看向哥哥,柳仪抿着唇,不太高兴,周文杰这个门房,也太不懂事,哪有如此慢待亲家亲戚的? 好在,里面很快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大门再次打开,多年不见的周文杰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李桂花、周文俊、柳银珠三人。 位置关系,柳玉珠最先看见的是周文杰。 这一眼,她吃惊不小,记忆中的周文杰是个清清瘦瘦的书生,而眼前这个三十岁的周文杰,脸圆了肚子也鼓出来了,虽然不算特别胖,却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跟着,柳玉珠才看到她的二姐柳银珠。 目光相对,柳银珠先是笑,见妹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柳银珠便讪讪地低下头。 只是一个照面,柳玉珠就猜到二姐过得很不好了,不然才一年不见,二姐怎么消瘦憔悴至此? 柳仪也看出来了,若非礼仪使然,他都想直接质问周文俊,到底是怎么照顾姐姐的。 在门口客套了一下,众人去了厅堂。 得知柳仪中了举人,周文杰非常高兴,对柳仪、周文俊道:“今年春闱你们俩若都中了,将来入了官场,咱们三人也算互相有个照应。” 柳仪只是谦逊地笑。 李桂花坐在周文杰身边,见柳银珠为了弟弟中举很是高兴的样子,李桂花就笑了笑:“是啊,你们俩都中举,二弟那边再生个儿子,咱们家就是三喜临门了。” 此言一出,周文杰淡淡瞥了妻子一眼,但也没有说什么。柳银珠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二弟没有休妻已经顾念了少时的情分,纳个妾又算什么。 柳仪、柳玉珠同时看向柳银珠的肚子。 可柳银珠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哪里像有了身孕?再看她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以及周文俊心虚垂眸的做派,兄妹俩还有什么不懂的? “姐夫纳了妾室?”柳仪咬着牙根问。 周文俊微微点头,仍然不敢抬起眼来。 柳玉珠嘲讽道:“二姐夫才来京城一年,不但纳了妾,孩子都有了,还真够快的。” 周文俊那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李桂花突然替他说起话来,反讽道:“玉珠妹妹倒也不必这个态度,文俊心里只有你二姐,可谁让你二姐的肚子不争气呢?嫁到我们周家也有七八年了,愣是不见动静,这是文俊心善,换个男人,早写一封休……” “闭嘴!”周文杰突然怒喝一声,打断了李桂花。 李桂花撇撇嘴,端起茶碗喝茶。 柳银珠眼圈早红了,再难维持体面,起身朝外跑去。 柳玉珠立即追了上去。 柳仪则对周文俊道:“二姐夫,咱们单独说话?” 周文俊白着脸点头。 . 柳银珠与周文俊住在二进院子里。 柳银珠一路哭着跑回二进的上房,她进去了,紫蕊端着一盘要晒日头的花走了出来,本想去问问主子怎么了,一抬头看到后面的柳玉珠,紫蕊便都明白了,气鼓鼓放下花盆,在院子里拦住了柳玉珠。 柳玉珠正要问个清楚,二姐此时怕是没心情,她就先问紫蕊:“周文俊纳妾了?” 紫蕊一提气,对着西厢房就高声解释了起来:“可不是,二爷纳妾了,谁让这家里住着个狐狸精呢!她姐姐喜欢给人做妾,当妹妹的从小看着姐姐笼络男人,也学会了那一套,今儿个给二爷送汤,明儿个给二爷绣帕子,后儿个求二爷给她画风筝,这一招连着一招的,哪个男人受得了?” 柳玉珠登时明白了,周文俊的妾室,竟然是吕姨娘的妹妹吕二姑娘! 这个吕二姑娘,二姐只在第一封家书中简单提了一笔,后面更是一个字都没有,如果最初二姐是没必要提,后面她不说,就是不想家人替她难受! 就在紫蕊还在拐着弯辱骂吕二姑娘时,周文俊与柳仪过来了。 紫蕊瞥眼周文俊,狠狠地咬咬牙,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柳玉珠朝周文俊笑了笑,道:“二姐夫,听紫蕊说,你的姨娘貌美如花,何不请出来给我们看看?倘若她确实那般美,我倒是也能体谅二姐夫的情不自禁了。” 自从被李桂花揭穿他纳妾的事,周文俊就一直心虚着,但心虚的时间长了,似乎也就不在乎了,淡笑着对柳玉珠道:“她刚查出喜脉不久,孕吐严重,叫出来也是失礼,算了吧。” 柳玉珠并未坚持,转身去内室找姐姐了。 柳银珠坐在床上,正在抹眼泪。 柳玉珠对吕二姑娘美不美性情如何没有一丝兴趣,她也没有追问姐姐周文俊与吕二姑娘是如何勾搭成奸的,亦或是里面有没有李桂花的功劳。她只是在床边坐下,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二姐,先前李桂花欺人太甚,娘跟大姐劝你回家,你放不下周文俊对你的好,如今他对别的女人好了,他明明能看见你的难过憔悴却还弄大了别人的肚子,这种负心人,你还放不下吗?” 柳银珠靠到妹妹肩上,眼泪越来越多。 她对周文俊,已经彻底寒心了,吕二姑娘第一次勾引周文俊成功,周文俊说他只是一时情不自禁,她哭过之后勉强还能原谅,可是周文俊要了人家的身子,必须纳吕二姑娘做妾,自从成了妾礼,吕二姑娘更有理由接近周文俊了。 于是,周文俊与吕二姑娘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最初周文俊还会哄她向她赔罪,渐渐的,周文俊连赔罪都不赔了,似乎他去吕二姑娘的房里就像去她的房里一样自然。 吕二姑娘很豁得开脸面,夜深人静,甚至光天化日,柳银珠都听见过吕二姑娘的叫声。 就是那些动静,就是周文俊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的心一日一日变冷。 如果他们还在甘泉县,如果母亲再来劝她,柳银珠一定会与周文俊和离。 可她人在京城,孤零零地背井离乡,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周文俊。 如果和离了,她怎么回家?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她,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紫蕊脾气虽然大,却也是个弱质女流,不似秋雁有见识又有功夫,能保护妹妹一路周全。 因为这些顾虑,柳银珠只能将苦楚都吞到肚子里。 幸好,弟弟与妹妹来了京城。 “玉珠,你与公主真的还能说得上话吗?” 哭够了,柳银珠擦掉眼泪,肿着眼皮问道。 柳玉珠奇道:“你问这个作何?” 柳银珠苦笑:“我想与他和离,可他哥哥是官,我怕现在和离了,他哥哥动用关系,在考场对弟弟做手脚。” 柳玉珠笑了,既高兴二姐终于愿意离开周家这个糟心地,又笑二姐想法太单纯。 “他周文杰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官,手能伸到春闱考场去?二姐放心,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他真敢了,我再去求公主。” 当然,找公主做主这种话,柳玉珠只是随口说说安二姐的心的,公主哪有那么闲,连曾经的一个小宫女都见? 真要找,陆询或许更管用。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032(两巴掌) 周文俊将柳仪带到了他的书房。 柳仪先进去的, 周文俊走在后面,他虚掩上门,转身正要问柳仪喝不喝茶, 一个拳头迎面挥来。 周文俊躲闪不及, 被柳仪打在了脸上。 打完了, 柳仪拨开周文俊, 寒着脸走了出去。 一个婚前信誓旦旦要爱护姐姐的男人,如今变成这样,柳仪实在无话与他说, 宁可在院子里站着。 周文俊自知理亏, 心情复杂地站在书房。 他有错吗? 有, 他让银珠受委屈了。 可是, 是银珠先变了, 变得不像婚前那么娇羞可爱, 变得整日郁郁寡欢, 除了操心柴米油盐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这时, 吕慧娘出现了, 十五岁的姑娘, 杏眼桃腮, 容貌娇美, 性情也像极了曾经的银珠,天真单纯。 今年初夏,一日长嫂陪银珠出去上香,他在书房读书,吕慧娘端了凉茶过来给他解渴。怕他读书辛苦, 吕慧娘还主动给他扇扇子,扇着扇着, 吕慧娘自己困了,慢慢地就趴到了桌子上,没趴稳,朝他这边倒来。 周文俊及时扶住了她,没想到吕慧娘倒在他的怀里时,竟然抬起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全身僵硬,吕慧娘又撒娇般地亲上他的嘴唇。 夏日衣衫单薄,早已看出吕慧娘喜欢他的周文俊,一时情不自禁。 再后来,吕慧娘常常跑来与他私会,那些花样,让周文俊越陷越深。 终于有一日,银珠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周文俊非常愧疚,哄了银珠很久,而银珠的沉默与忍让,让他越来越放纵,最后,吕慧娘成了他的妾室,银珠虽然不高兴,可她还是同意了,接受了与吕慧娘共事一夫的安排。 周文俊想,银珠一定是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才一次次妥协。 这个念头冒出来,周文俊就觉得,他虽然纳了妾,可他对银珠还是很好的,瞧瞧,她生不出孩子,他还是愿意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从未想过要休妻。银珠肯定也是恋着他的好,才没有被宋氏等人怂恿,离开他。 也是,除了他,还会有谁愿意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柳玉珠讽刺他,柳仪打他,周文俊都不气,他相信,再过几年,柳银珠还生不出孩子,那时候,柳家人就会庆幸柳银珠嫁了他这样的好男人了。 他在书房平静心绪,柳仪在院子里生闷气,内室,柳玉珠姐妹俩已经商量好了今日和离的事。 柳玉珠走出来,招招手,让紫蕊、哥哥都过来,然后关上房门。 两刻钟后,柳玉珠三女收拾好了柳银珠的箱笼,里面都是她的嫁妆,银子早快花完了,只剩一些首饰与一些小物件。柳仪也奋笔疾书,写好了一封和离书。 至此,柳仪打开房门,叫周文俊过来。 周文俊就站在书房门口,他猜,柳家兄妹肯定想了什么办法,要他认错,或是赶走吕慧娘。 认错可以,吕慧娘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周文俊不可能抛弃她。 短短的一段路,周文俊心里已经翻过无数思绪。 终于,他跨进了厅堂。 一心想着与柳家三兄妹斡旋,周文俊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心虚,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大家还在甘泉县,还是偶尔有争执但总体和睦的一家人。 这样的周文俊,柳玉珠、柳仪看了恶心,至于柳银珠,她竟然没什么感觉。 心早已经死了,娘家人不在她无处可去,娘家人来了,柳银珠就只想离开。 “周文俊,我想过了,我身子坏了……” “二姐说这个做什么?”柳玉珠打断姐姐的自责之言,挡在姐姐面前,毫不客气地对周文俊道:“周文俊,当初你对二姐情深一片,二姐才嫁了你,在你们家受了那么多委屈也忍着。如今你有美妾伺候,对我二姐已经没了情意,那就签下这份和离书,让二姐随我们走吧。” 她刚说完,柳仪敲敲桌子,示意周文俊和离书的位置。 和离? 仿佛一记当头棒喝,周文俊直接被砸晕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柳银珠。 柳银珠感受到了,她露出半个身子,指着桌子道:“我已经按了手印,你也去按上吧,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关系。” 连她都这么说,周文俊恍惚的神识终于落稳,随即深深皱起眉头,对柳银珠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因为慧娘的事?纳妾时你不是同意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闹?” 柳银珠苦笑,看着他道:“我从来都不想你纳妾,可你已经跟她睡过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我能阻拦你负责任吗?我阻拦了你就会不纳妾了吗?还有,我早想离开了,因为京城离江南太远,我怕路上出事,一直没敢跟你提和离,现在我娘家来人了,我为什么不走?为了每天看你们俩在我眼皮子底下相亲相爱,还是为了听李桂花夹枪带棒地嘲讽我?” 周文俊涨红了脸。 柳银珠忍了周家这么多年,今日既然决定要走,话也说开了,柳银珠便继续说,似是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浊气一口吐净:“周文俊,你真以为我就非你不可了吗?真以为我一直忍着,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吗?我告诉你,不是,如果说进京前我对你还抱有一丝希望,这一年那些残留的情分早磨没了,我只后悔当年为何看上了你!” “你是不是总觉得,我生不出孩子你都不休我,你多好啊,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这身子是怎么坏的?是我大着肚子的时候李桂花非要我去提水,我提水回来她故意绊了我一脚!你呢,你自己的孩子被她害没了,你还信她,信她不是故意的!周文俊,我其实很同情你,被一个根本不想你好的女人糊弄了这么多年!” “她若真希望你好,她会在你备考这最紧要的一年撺掇吕慧娘来勾引你?别告诉我你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这里面有李桂花的手笔,如果不是她拉着我出去上香各处晃悠,你能有机会与吕慧娘私会?周文俊,现在你被女色迷惑,想不通其中的关节,那你等着好了,你被吕慧娘勾得荒废了整整一年,我倒要看看,明年春闱你能考成什么样!” “柳银珠,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 偷偷过来查看情况的李桂花,没想到她刚凑到门前,就听到了柳银珠的这番话,立即跳了出来,指着柳银珠破口大骂。 柳玉珠看向紫蕊。 紫蕊早憋了一年的火,既然亲家彻底做不成了,紫蕊还需忍什么,冲过来直接一巴掌打在了李桂花的脸上! 李桂花都不敢相信紫蕊敢打她,所以毫无防备,可这一巴掌打下来,李桂花反应过来,顿时就要发飙:“你敢打我?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 早在甘泉县的时候,柳金珠、宋氏好几次都想动手,李桂花便是拿这句话吓唬人的。 可惜,她这话不管用了。 柳玉珠笑道:“那你去吧,看见紫蕊打你的人,除了我们兄妹就只有周文俊,我倒要看看,周文俊会不会替你作证,我更好奇,周大人舍不舍得豁出他的脸面让你这个泼妇糟蹋。” 李桂花气得跳脚,抓着周文俊道:“文俊你快休了她!她就是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你留着她有什么用!” 周文俊脸色铁青,生平第一次狠狠地甩开了李桂花:“大嫂,这是我与银珠的事,我们自己解决,还请大嫂回避。” 柳仪冷笑:“不必回避,你来按个手印,我们马上离开。” 周文俊死死地盯着柳银珠。 柳玉珠迎上他的目光,还算平静地道:“周文俊,如果你对我二姐还有一丁点感情,那你就签了这和离书,放她回家过平静日子去。” 周文俊双拳紧握,似是难以做出决定。 柳玉珠讽刺一笑:“还是说,你想继续让我二姐看你与小妾卿卿我我?继续看我二姐被李桂花欺负,继续看她活得越来越不如意,死在你面前才好?” 躲在她身后的柳银珠,突然背转过去,低声哽咽起来。 周文俊突然怔住了。 心口没来由地发疼。 少年时候,他爱慕银珠,银珠嫁给他后第一次与李桂花争吵落泪时,周文俊便是这样心疼她的。后来,她经常哭,经常露出那种委屈的神情,周文俊却越来越麻木,哪怕他与吕慧娘的私情暴露,银珠在他身边哭了半夜,他也只是觉得烦躁,碍于情面才没有离开。 可是,银珠都要走了,她这一哭,他竟然又尝到了那种心疼的滋味。 “银珠,等慧娘生了孩子,我会卖了她,到那时,孩子就当是你生的,咱们一家三口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好不好?” 来时还想保住吕慧娘,此时此刻,周文俊第一次后悔自己碰了吕慧娘。一个姨娘的妹妹,一个不知羞耻跑来勾引他的女人,有什么资格与他的银珠相提并论? 周文俊试图接近柳银珠:“银珠,我真的知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柳银珠仍然背对着他,一边哽咽一边摇头:“回不去了,从我看见你们两个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恋着的那个少年周文俊就彻底死了,文俊,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痛痛快快签了和离书,行吗?” 周文俊眼眶一热,有什么滚了下来。 原来她恋着的,只是少年时候的他吗? 原来,婚后这么多年,不是柳银珠变了,变得是他周文俊。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换域名了c-l-e-w-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033(玉珠你与陆大人真的...) 二院的动静越闹越大, 周文杰闻讯赶来时,周文俊已经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对柳银珠,周文俊到底还是残留一丝情分的, 那是少年时的怦然心动, 尽管后来发生种种他觉得柳银珠变了, 他也移情别恋有了吕慧娘, 然而,当柳银珠坚定地要求离开时,周文俊做不到狠心强留。 姻缘断了, 两家再无关系, 柳仪收好和离书, 拎起两个大件包袱率先往外走, 柳玉珠、柳银珠、紫蕊也各自拿着东西紧随其后。 周文杰试图阻拦, 被李桂花扯开了。 等柳玉珠等人离去, 二院厅堂就只剩周文杰、李桂花夫妻, 还有失魂落魄的周文俊。 李桂花劝慰周文俊道:“二弟别难过, 你大哥是官, 你又是举人, 春闱再中了, 还愁娶不到更好的姑娘?她柳银珠算什么, 她……” “大嫂,银珠都走了,您就别再说了,成吗?”周文俊突然抬头,目光冰冷地看向李桂花。 李桂花竟在小叔子的眼里感受到了一丝恨意。 李桂花的眼睛也猛地红了起来, 哽咽道:“二弟这是恨上我了吗?你真信了柳银珠的话是不是?你觉得我不想你好对不对?二弟,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忘了那些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了吗?你大哥不在家,老爷子老太太身体不利索,整个家全靠我操心,你病了,我卖了我的首饰给你买药,你要与学子们应酬,我宁可自己总穿旧衣裳也要给你做新衣,二弟你摸着良心说说,我若不想你好,何必掏心掏肺地照看你?” 周文俊就又想起了长嫂对他的那些好。 他低下头,一时竟不知将柳银珠的离去勾起的怒火发泄到谁身上。 周文杰拍拍弟弟的肩膀,道:“二弟,哥哥知道你心里还有银珠,你若还想挽回她,便马上收拾心情发奋读书,若你能高中进士,或许银珠还愿再嫁你一次。” 周文俊听在耳里,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是啊,只要他中了进士,再求一个外放的官职,到时候带着银珠一起上任,这不正是银珠曾经设想过的好日子吗? 希望让周文俊振奋起来,他想了想,重新看向李桂花:“大嫂,春闱前我不想再操心任何杂事,能否先让慧娘搬去前院,你替我照看她一段时日?” 李桂花一口应了下来,仿佛她比谁都盼望周文俊高中。 周文俊这就去了书房。 李桂花就准备去吩咐吕慧娘搬走。 周文杰叫住她,低声道:“若二弟高中,自有更好的姻缘等着他,慧娘肚子里的庶子绝不能留,免得传出去坏了文俊的好事。等会儿你安排她住到咱们屋旁边的耳房,别让她们姐妹住在一处,到时候你随机应变,想办法落了她的孩子。” 李桂花听得心惊肉跳:“那你刚刚为什么说还让二弟娶柳银珠?” 周文杰笑:“不那么说,二弟能打起精神备考?” 李桂花懂了,想到丈夫对吕慧娘的狠辣,说明他对吕家姐妹都没什么真心,李桂花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今日一闹,吕慧娘惨了,柳银珠也走了,简直是属于她的一箭双雕。 周家这边发生了什么,柳玉珠等人已经无从得知了。 租赁来的小小跨院暂且成了三人的家。 柳玉珠、柳仪都很担心柳银珠的心情,柳银珠却觉得弟弟妹妹多虑了,能彻底离开周家,她只觉得浑身轻松,而且弟弟春闱在即,她便是有什么忧虑,也不会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表现出来。 休息半日,第二天三人吃早饭时,柳银珠笑着对妹妹道:“就要过年了,咱们虽然背井离乡,这个年还是要好好热闹一下的。等会儿吃完饭,温礼在家读书,咱们去逛逛京城的铺子了,采办一些年货。” 柳玉珠很久没见姐姐笑得这么开心了,当然应下。 临走之前,柳银珠还嘱咐柳仪:“二姐脱了苦海,现在真的挺好的,你别担心我,专心备考才是,周文俊这一年无心读书,八成是考不上的,你给姐姐争口气!” 柳仪笑着点头。 柳银珠便与柳玉珠一起出门了,秋雁也随行。 柳仪将姐姐妹妹送到门口,看着那两道纤细的背影,柳仪神色一凛,直接回了书房。 但凡他是个官,周文杰都不会纵容周文俊欺负二姐。 . 小年结束各种铺子集市就要关门了,所以这几日京城的大小铺子都十分热闹,百姓们来来往往,讨价还价声不断。 不过,虽然百姓们都忙着采办年货,当柳银珠、柳玉珠姐妹俩从身边经过时,众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被姐妹俩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 二十四岁的柳银珠,为了宽弟弟妹妹的心,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脸上也涂了脂粉,掩盖了之前的憔悴。而作为曾经美名传遍甘泉县的柳家三美之一,柳银珠自然容颜美丽,换上未嫁姑娘的发髻,看起来仍向二八待嫁少女。 十九岁的柳玉珠就更不用说了,不涂脂粉气色都好得像朵娇艳海棠,笑起来明眸皓齿,勾得一些男子回头窥视,却撞上了前面的行人。 “二姐你看,这像不像小时候咱们姐妹在甘泉县逛街的时候?” 柳玉珠悄声对二姐道。 柳银珠笑:“我们家玉珠长大了,越来越美,大家都在看你呢。” 柳玉珠:“有看我的,也有看二姐的,过了年你也才二十五岁,大好的年华,多少人想娶的。” 柳银珠摇摇头,握着妹妹的手道:“咱们不提这个。” 柳玉珠识趣地点点头。 姐妹俩买了红纸,回家让柳仪写对联。买了几匹绸缎,若柳仪中举,大家都要穿新衣裳庆祝一下。最后去买干茶酒果,就在姐妹俩凑在一起挑选干果时,柳玉珠突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公主、陆大公子、宫女、试婚。 她动作一僵,悄悄回头。 对面的干果柜台站着两个婆子,看穿着很像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两人正在议论当年的试婚之事。 “听说陆大公子回来了,他不在京城,自然没几个念叨他的闲话,他这一回来,大家看到他就又想起来了。” “可惜哦,我还记得当年陆大公子高中状元,身穿红袍骑着骏马游街,风流倜傥人人夸赞,没想到那样的人物,竟然得了天疾,根本不能……” 后面的话,婆子压低了声音,似乎不适合高声议论。 柳玉珠脸上发热,先是羞愧当年自己说的话,跟着又很是同情陆询。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过了会儿,才发现二姐正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柳玉珠心虚,走开去看另一袋子干货了。 外面不好说话,柳银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回了家后,先把买来的东西收拢好,柳银珠就拉着柳玉珠去了房间,关上门,一副要审讯的样子。 柳玉珠低着头坐在床上,她猜,姐姐来京城这么久,肯定听说了她与陆询的事。 “玉珠,你跟我说实话,当年公主派去与陆大人试婚的那个宫女,是不是你?” 柳银珠声音微微颤抖地问。 关于陆询的笑料,还是李桂花跟她说的。在甘泉县的时候,陆询先是救了妹妹,又替家里的遮阳伞打响了名声,柳家众人都感激陆询,李桂花却因此看陆询不太顺眼。到了京城,李桂花结交了一些小官家的女眷,可能无意中提到了陆询,便听说了陆询差点做驸马的事。 试婚的是公主身边的宫女,而妹妹柳玉珠正好在公主身边做事,回家的时间也远早于其他宫女,偏偏,陆询外放做知县,就去了妹妹所在的甘泉县。 别说李桂花怀疑到了妹妹头上,并为此深深地幸灾乐祸,柳银珠心里也觉得,那个被公主派去试婚的可怜宫女,就是她的妹妹玉珠。 昨日为了与周文俊和离分了心,柳银珠都没想起这茬。 “玉珠,真的是你吗?” 得不到妹妹的否认,柳银珠的心沉了下去。 柳玉珠可以撒谎,可那有什么意义? “二姐,你知道就好了,先别告诉哥哥。”半晌,柳玉珠拉着姐姐在身边坐下,低声道。 她平平静静的,柳银珠心疼啊,娇生惯养的妹妹做宫女伺候人已经够苦了,还要…… 柳银珠怜惜地抱住妹妹:“所以你说不想嫁人,就是为了这个吗?” 柳玉珠不想姐姐替她难受,小声道:“之前是不想嫁,后来,陆询答应要娶我为妻,我就又想嫁了。” 柳银珠大吃一惊:“陆大人要娶你?” 柳玉珠点点头,将陆询那番提亲的话告诉了姐姐。 柳银珠沉默好久,若是陆询身体康健,妹妹嫁他是货真价实的高嫁了,全家人都会替妹妹高兴,可那陆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不能人道,妹妹嫁过去,岂不是赔进了整个后半辈子? “玉珠,你真的要嫁他吗?他那身体……” 柳银珠艰难地问,陆询的身体,妹妹不该最清楚吗? 柳玉珠脸红了个透,但这点必须解释清楚,不然二姐要误会她犯傻去跳火坑了。 她凑到二姐的耳畔,悄悄低语。 柳银珠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可,既然他没问题,公主为何要你撒谎?” 柳玉珠嘘了一声:“贵人的事二姐就别问了,其中真相你知道就好,除了咱们自家人,连身边的丫鬟都不能说,不然消息传出去,公主肯定不会承认她存心悔婚,只会逼我承认自己犯下了欺君之罪,坏了她与陆询的姻缘。” 欺君之罪? 柳银珠吓得全身发冷,便是有人要她的命,她也不会说出去。 “那你嫁了陆询,公主知道后,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柳玉珠攥着手道:“陆询说,公主只会觉得他娶不了别人只能娶我全了名声,与公主没什么关系。” 柳银珠叹息:“希望如此吧!”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_l_e_w_x_x点_(去掉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034(谢公子&陆公子...) 柳仪一心读书, 听不到外面的闲话,柳银珠知晓了妹妹与陆询的约定,既高兴陆询愿意对妹妹负责, 又有点害怕陆询只是哄妹妹的, 未必真的会来提亲。 无论如何, 姐妹俩都将此事瞒了柳仪。 简简单单地过了一个年, 正月初七傍晚,陆询如约来了这边。 柳仪单独招待的他,柳玉珠姐妹俩避嫌地待在厢房, 柳银珠只偷偷地从门缝里面瞧了瞧陆询, 毕竟一年没见了, 她对陆询的现状还是挺好奇的。 陆询与柳仪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 告辞离开, 目光飞快地从厢房这边扫过。 柳银珠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回头对柳玉珠道:“陆公子肯定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如此关照温礼的, 你说, 他不辞辛苦地过来, 却一眼都看不到你, 心中会不会不满?” 作为姐姐, 柳银珠现在的心情特别复杂, 一会儿担心妹妹避嫌会让陆询不满,一会儿又担心,如果妹妹出去见陆询,会显得不够端重。 柳玉珠垂着眼笑:“他没那么小气。” 在甘泉县的时候,陆询有大把的机会与她肌肤相亲, 他都能忍,如今岂会介意见不到面? 柳银珠见妹妹笑得那么有信心, 稀奇道:“你好像很相信他啊。” 难道过去的一年,妹妹与陆询经常见面吗,所以如此了解?还是说,妹妹只是因为对陆询动了心,便陆询说什么,妹妹都信? 罢了,陆询是不是真心,只等三月春闱发榜就知道了。 但柳银珠还是想到一个办法,她让柳玉珠每日傍晚都提前炖上一份鸡汤,等陆询与弟弟在书房温习的时候,让紫蕊把汤端过去,就说是妹妹熬的,给兄长与陆公子御寒,如此既合规矩,又暖了陆询的心。 柳玉珠拗不过姐姐,只好乖乖地熬鸡汤。 连着熬了三天,这日傍晚陆询走后,柳仪过来对妹妹道:“玉珠,陆兄说,明晚的补汤可否换成鱼汤?鸡汤连着喝有些腻了。” 柳玉珠目瞪口呆。 柳银珠短暂的惊讶后,笑了:“这个陆公子,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柳仪不懂姐姐话里的机关,解释道:“陆公子对玉珠有救命之恩,换个汤而已,再客气就见外了。” 柳银珠怕他分心,仍是保密,没有多说。 正月十五元宵节,京城也有花灯会,陆询提前打过招呼,说今晚要带柳仪、柳玉珠姐妹去赏花灯,算是还了前年甘泉县柳仪邀他赏灯的礼。 避嫌了那么多日,今晚同赏花灯还算一个见面的合适机会。 京城的晚上太冷,柳玉珠穿上厚厚的夹棉短袄与长裙,外面再披上一条红色的狐毛斗篷,可能略显臃肿,但暖和才是最重要的。 柳银珠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只是她的紫色狐毛斗篷也是柳玉珠带过来的,周家兄弟可没钱给女眷买这么好的东西,就算有,大概也舍不得花。 这边离主街远,陆询带了一辆马车过来,让柳仪陪姐妹俩坐车,他骑马跟随。 到了主街,四人步行赏灯,柳玉珠姐妹俩走在前面,喜欢逛什么地方就逛什么地方,陆询、柳仪保持两三步的距离跟着。 别看柳玉珠曾经在京城当过五年宫女,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京城的大街上赏灯,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的花灯样式更多更精致,还有很多卖糖葫芦、糖人的小贩,沿街走动,悠悠地吆喝着。 柳玉珠想吃糖葫芦,拉着姐姐过去买。 柳银珠小声嗔她:“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馋这个,也不怕陆公子笑话。” 柳玉珠道:“更狼狈的样子都被他见过,吃个糖葫芦算什么。” 她在大牢关押着的时候,大概是蓬头垢面,陆询不也没有嫌弃? 姐妹俩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前,问了价钱,柳玉珠仰着头,想挑两根最好的。 她挑得认真,柳银珠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 柳玉珠疑惑地看向二姐。 柳银珠要斜前方扬了扬下巴。 柳玉珠看过去,就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公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那公子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小男孩急着来买糖葫芦,拽着他使劲儿。 柳玉珠的心,轻轻地颤了下。 如果十三岁那年,她没有进宫,到了中秋能跟姐姐们去月老庙许愿的时候,她心中能想象到的如意郎君,一定就是眼前这个人――谢清宴。 柳仪还在与陆询说话,等他注意到陆询的目光似乎被某个方向吸引的时候,谢清宴已经牵着孩子走到了柳玉珠姐妹面前。 认出谢清宴,柳仪脸色微变。 陆询低声问他:“那是谢阁老家的公子,当年我为状元,他是探花,竟是你们的熟识吗?” 柳仪颔首,解释道:“谢公子的外公外祖母与我们家同住一条街,只隔了两户,早年谢阁老在京为官,本家家眷都在杭州府城,谢公子常常来甘泉县小住,久而久之就与我们成了朋友。不过,后来谢公子备考科举,就很少再来甘泉县了,想不到,他竟然也还记得我们。” 陆询笑道:“既如此,你我上前一起与他打声招呼吧。” 柳仪正有此意。 谢清宴给儿子买了一根糖葫芦,小孩子吃得高高兴兴,他也与柳银珠、柳玉珠叙起旧来。 当然,谢清宴的目光几乎一直都落在柳玉珠的脸上。 他与柳玉珠,算得上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待柳玉珠渐渐长大,娇憨美貌,谢清宴暗暗告诉自己,等玉珠妹妹及笄,他一定会登门提亲。母亲看出他的心事,也是默许的了,并无门第之见。 可是,玉珠妹妹因为美貌,被选为秀女,进了京城。 谢清宴得知后,也想立即进京,然祖父有训,谢家子弟除非科考,不得擅自进京。再后来,祖母病重,生前只想看到他完婚,谢清宴出于孝道,娶了一位与他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 妻子温柔文静,没有任何不好,谢清宴只能藏起对玉珠妹妹的情意,尽职地做个好丈夫。 终于,他可以来京城参加春闱了,高中探花后,他试着打听玉珠妹妹的情况,可无论玉珠妹妹做了宫女还是妃嫔,都是内宫之事,他无从下手。他有想过写信询问柳家人,奈何他已娶妻,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她的事? 去年,妻子难产身故,周文杰夫妻带着周文俊、柳银珠来吊唁,谢清宴这才重新与柳家联系上。 没过多久,他就从李桂花的口中得知,玉珠妹妹一直在公主身边伺候,他中探花那年,玉珠妹妹提前出宫回家。李桂花拐弯抹角地暗示,玉珠妹妹就是当年替公主去试婚陆询的那个宫女。 这种猜测,让谢清宴心疼。 如今,他又见到了玉珠妹妹,她个子高了,长得更美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澈水润的眼。 那些话,谢清宴问不出口,但他猜,玉珠妹妹还愿意来京城,当年的宫女,应该不是她。 “小公子越长越像你了。”柳银珠看向他身边的男娃娃夸道。 谢清宴摸摸儿子的头,终于鼓足勇气,正要与柳玉珠说话时,柳仪、陆询走了过来。 看到陆询,谢清宴心中大惊,下意识地再去看柳玉珠。 柳玉珠:…… 难道谢清宴也猜到试婚宫女是她了? 被姐姐知道也就罢了,谢清宴竟然也知道,柳玉珠哪还能若无其事地与陆询同时出现在一起? “哥哥,你陪谢公子聊吧,我与姐姐去看看那边的花灯。” 柳玉珠挽住姐姐,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清宴目光复杂地看着陆询。 陆询笑了笑:“好巧,你我同科金榜题名,且都去过甘泉县,与温礼认识。” 谢清宴皱皱眉:“你外放的地方,是甘泉县?” 陆询:“正是。” 柳仪察觉到什么不对,却又毫无头绪。 陆询瞥眼柳家姐妹的方向,对柳仪道:“咱们先去与二姑娘、三姑娘汇合吧,今晚街上行人太多,容易走散了。” 柳仪便与谢清宴道别。 谢清宴伸手一拦,略显急切地问道:“你们如今下榻何地?明日我去登门探望。” 既是熟识,此举再正常不过,柳仪笑着报出了胡家的住址。 谢清宴放心了,松开手,行礼道别。 柳仪、陆询重新来到了柳玉珠姐妹身后。 柳玉珠心里有些乱。 在一个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面前,遇到一个曾经悄悄向她许诺会娶她的故交,总觉得怪怪的。 陆询会看出什么吗? 柳玉珠故作无意地扫向陆询,未料陆询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深深地回视过来。 柳玉珠被烫般转回脑袋。 因为谢清宴的突然出现,因为可能被陆询发现了蛛丝马迹,柳玉珠彻底没了心情赏灯。 心不在焉地逛了小半个时辰,大家准备回去了。 陆询仍是骑马将三人送回胡宅,告别之时,柳玉珠心虚地回避着陆询的视线。 陆询笑笑,朝柳仪道:“明日我再过来。” 他走了,柳玉珠姐妹俩回房休息。 躺到床上,柳玉珠向姐姐打听谢清宴的事:“怎么他好像知道我在公主身边做过宫女?” 柳银珠咬牙道:“李桂花,去年我们吊唁完毕,谢公子来周家还礼做客,李桂花虽然不清楚你与谢公子的旧情,但为了让我没脸,她主动提的这茬。” 柳玉珠默默地捏着姐姐的手指。 柳银珠怜惜道:“你说这算不算命运弄人?他与陆公子竟然是同届的状元与探花,如果,如果当年公主看上的人是谢公子,或许,你们俩还能破镜重圆。今晚谢公子看你的眼神,显然心里还有你……” 柳玉珠苦笑着打断姐姐:“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已经发生的事,姐姐就别想太多了,我与他,当年就注定了有缘无分。” 夜深人静,柳银珠就是止不住自己的念头,撑起来问妹妹:“万一呢,万一谢公子不介意你与陆公子的事,他愿意娶你做续弦,你是选他,还是选陆公子?” 柳玉珠捂住耳朵,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_l_e_w_x_x点_(去掉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035(只嫁心上人...) 正月十六, 仍是官员的假日,谢清宴一早吃完早饭,便来到了柳玉珠三人租赁的胡家跨院。 柳仪笑着将他迎进厅堂。 两人是从小就认识的交情, 如今久别重逢, 谢清宴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 对柳仪开门见山道:“温礼, 你当知道我对玉珠妹妹的感情,年少时阴差阳错,我与玉珠妹妹有缘无分, 如今我妻位空缺, 玉珠妹妹也没有嫁人, 昨夜我彻夜未眠, 现在只想亲口问玉珠妹妹一句, 她是否愿意嫁我。” 柳玉珠是他心头数年的空落, 能够重逢, 谢清宴不想再错过。 他如此直白, 柳仪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 他才正色道:“婚姻大事, 岂可儿戏, 玉珠做过五年宫女,此事你家中父母也都知晓,就算你愿意娶玉珠,他们能答应?” 谢清宴笑道:“我母亲很喜欢玉珠,她与你们是同乡人, 一直都念着这情分,只要我开口, 母亲肯定会答应。至于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都不看重门第,玉珠是个好姑娘,他们会喜欢的。温礼,你放心,如果我没有把握,绝不会冒失来找玉珠,现在我只想确定玉珠的心意。” 柳仪还是相信谢家的家风的,也信任谢清宴的品行。 妹妹已经二十了,又进过宫,能遇到谢清宴这样有情义的旧人,哪怕是做续弦,也算是一段良缘了。 只是,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想法。 柳仪起身道:“谢兄稍坐,我去问问玉珠的意思。” 谢清宴恳求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与玉珠妹妹见一面。” 柳仪苦笑:“这个我做不了主,得看玉珠愿不愿意见你。” 谢清宴明白。 柳仪就去厢房找妹妹了。 柳玉珠得知谢清宴竟然是来提亲的,愣了愣。 柳银珠很高兴,弟弟能不能中进士还不一定,陆询会不会真的来提亲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陆询的家人个个身份尊贵,能不能容得下妹妹也不一定,与陆询相比,谢清宴的母亲是他们见过的,和蔼可亲,谢清宴明知道妹妹可能是试婚宫女却仍然来提亲,足见其痴情。 当然,试婚的事,柳银珠仍然在弟弟面前守口如瓶。 “玉珠,你怎么想?”柳仪问。 柳玉珠低着头,沉默许久,她开口道:“我去见见他吧。” 有这么一个男人,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还喜欢着她,便是拒绝,柳玉珠也该当面与他说清楚,算是对少时情分的一个了断。 叫哥哥姐姐在院子里等着,柳玉珠去了厅堂。 门开着,但柳仪、柳银珠站得都比较远,保证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小丫鬟樱桃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了,见姐弟俩站在外面,面露疑惑。 柳仪笑着摆摆手,让她先回厨房等着。 樱桃瞥眼厅堂,退回了厨房。 厅堂。 柳玉珠一进来,谢清宴便激动地离开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柳玉珠昨夜未能仔细打量谢清宴,此时一看,就发现谢清宴与她记忆中的谢家哥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十二三岁情窦初开时,谢清宴也才十六七岁,是个青涩简单的少年,会偷偷送她从府城带来的糕点,会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脸红。 眼前的谢清宴,已经是个官员了,更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眉眼五官都已长开,成熟伟岸,与记忆只有些许重合。 “玉珠,你,你都知道了吧?那你还愿意嫁我吗?” 见她只是目光平和地打量自己,谢清宴紧张地问。 他一点都没觉得柳玉珠变了,她还像记忆中那么美,目光仍是那么单纯,笑起来令他心动。 柳玉珠从回忆中走出来,面对谢清宴炽热的目光,她低下头,道:“我已另有心上人了,以前的事,谢公子都忘了吧,那时候你我都还小,当不得真的。” 进京之前,有谢清宴这么一个俊俏且身世不俗的公子喜欢她,柳玉珠怎么可能不喜欢,不高兴? 但那都是很浅薄的感情,譬如她进京做宫女后,会想家,会想爹娘姐姐,想得夜里偷偷哭,却从未怎么想过那个谢家公子。归根结底,她与谢清宴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简单日常的相处,就像一缕柔和的春风,迎面吹来的时候很舒服,却因为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柳玉珠不知道自己在谢清宴的回忆中是什么模样,谢清宴于她,便是那缕短暂的春风,失去后会有一丝怅然,但也只是一点点怅然罢了。 谢清宴没想到自己辗转一夜,等到的却是这种结果。 “是,陆询吗?”他声音艰涩地问。 柳玉珠点点头。 谢清宴攥紧双拳:“他对你呢?他喜欢你吗?想娶你为妻吗?还是只是……” 他的声音开始不稳,柳玉珠在他说出更多冲动之言前打断了他,露出一个心如止水的笑:“他怎么想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他了,假如他来提亲,我必然答应,他不来,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害,等哥哥考完,我随姐姐回甘泉县就是。” 谢清宴不懂:“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明明……” 柳玉珠恳求地看过来:“那是我与他的私事,我们可以不谈吗?” 谢清宴脸色一变,意识到那些话会让她难受,他克制地忍了下去。 柳玉珠感谢他的君子之风,垂眸道:“我来见你,一是道谢,谢谢你还记得我,还愿意娶我。二是道别,无论我是否会留在京城,你我都将是不同路上的人,绝无在一起的可能,我只愿你一生安好、前程似锦。” 谢清宴不想道别,不想再错过她:“如果,如果陆询只想纳你做妾,你也不愿嫁我为妻吗?” 柳玉珠笑,低声道:“我喜欢他,但我宁可离开,也不会给他做妾。我不嫁你,是因为我喜欢他了,我若嫁你,我自己不会开心,你也不会开心。” 谢清宴翻涌的情绪,都因为她这些话沉寂了下去。 归根结底,他仍然有情,她却早已无意。 “是我唐突了。”谢清宴退后两步,低头朝柳玉珠行礼,“玉珠妹妹,今日一别,你我大概再难相见,我也祝你一生安好、心想事成。” 柳玉珠笑着还礼。 谢清宴最后看她一眼,苦笑离去。 很快,柳仪、柳银珠便都知道妹妹拒绝了谢清宴的提亲。 柳玉珠对哥哥说:“是我配不上他了。” 柳仪自然心疼妹妹,心疼过后,他继续去书房苦读。 柳银珠则明白,妹妹是真的一心想嫁陆询了。 她忽然开始担心:“那晚谢公子看你的眼神,陆公子应该也见到了,他会不会猜到什么,心生芥蒂?” 柳玉珠笑着安慰姐姐:“我会跟他解释清楚,姐姐就不用担心了,再坏又能如何?大不了我随你一起回京,咱们回家找大姐去。” 柳银珠便在妹妹的笑容里释怀了。 她是嫁过一次的,嫁给曾经两情相悦的男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未必能得善终,所以,她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能过下去,便是不再嫁,照样也可以过得很好,至少不必受夫家人的闲气。 . 傍晚,陆询如约而来。 他离开之后,樱桃找机会悄悄塞给柳玉珠一个小竹筒。 看着那熟悉的小竹筒,柳玉珠只想笑。 小纸条上,陆询约她今晚二更天,跨院的小厨房见。 夜里柳玉珠早早与姐姐睡下,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悄悄钻出被窝,披上斗篷,散着一头长发摸黑去了小厨房。 厨房没有点炭,冰冰冷冷的,柳玉珠双手伸进袖子,摸着手臂取暖。 外面忽然传来低微的脚步声,柳玉珠有点怕,紧张地看向厨房的门。 门板打开,走进来一道黑幽幽的身影,那人朝里面看来,低声问:“有鱼汤吗?” 是陆询的声音。 柳玉珠笑了:“没有。” 彼此确认了身份,黑暗中,陆询大步走过来。 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彼此大概的模样了,陆询见她冷得瑟缩的样子,便一把将人抱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 柳玉珠还是冷得发抖,直到陆询席地而坐,将她整个人都笼到了怀中,斗篷也变成被子裹在身上。 “有什么话快点说吧,说完你也早点回去。”柳玉珠也很担心他的身体。 陆询便握着她的手,直接问道:“你与谢清宴,以前见过?” 他若想查,肯定也能查出来,柳玉珠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询轻笑:“好一对儿青梅竹马,也是你命苦,如果当年没进宫,现在已经是谢阁老的孙媳妇了。” 柳玉珠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 她故意不应,让他讽刺去。 陆询又问:“他今日过来,是还想与你再续前缘?” 柳玉珠默认。 陆询:“你拒绝他了?” 柳玉珠不吭声。 陆询抬起她的下巴:“为什么拒绝?他如此深情,身份也不比我差什么,就连提亲的速度也比我快。” 柳玉珠拉下他温热的手,想了想,忽然问他:“你说他对我有深情,那你呢,你对我有多少情吗,还是只是因为那三晚,才想对我负责?” 陆询笑了,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竟然反过来盘问他了。 深情吗? 陆询不知道他对柳玉珠的感情有多深,毕竟感情的深浅不知如何丈量。 陆询只能肯定两件事。 第一面开始,他就是喜欢柳玉珠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次。 从甘泉县重逢开始,他就没想过他的妻子会有别人。 他俯身,在她耳边道:“深浅你自己判断,我只能告诉你,在县衙大堂,看着你被人押到我面前,我很高兴。” 柳玉珠挑眉:“我被人冤枉,你竟然还高兴?” 陆询并未解释,只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先招惹谢清宴的,所以今晚他失礼一次,算是向她索取补偿。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l*e*w*x*x点_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036(恶有恶报) 偷偷地从厨房溜回房间, 柳玉珠浑身还是热的。 她已经快忘了那三晚被陆询亲是什么感觉了,今晚的陆询让她重新回忆了起来,而且因为彼此都有了情, 必须克制地分开时, 柳玉珠竟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仿佛, 哪怕陆询不停下来,她也愿意的。 接下来,陆询照旧每日来给柳仪辅导半个时辰。 柳银珠看在眼里, 终于放下了对陆询的那份不放心, 先前她总觉得陆询的身份太高了, 陆询对妹妹的承诺也过于飘渺, 可在发生谢清宴登门提亲的事后, 陆询仍然不猜不疑妹妹, 如此有雅量的君子, 柳银珠只盼弟弟早日高中, 自家双喜临门。 终于到了二月初九, 柳仪要进场了。 柳玉珠姐妹俩都想将他送到考场门口, 柳仪笑着让她们在家里等着, 独自赶赴考场。 他这一去, 就要等九日后的下午再回来。 这九日,姐妹俩度日如年,吃饭都不香了,睡觉前也要窃窃私语很久才能睡着。 幸好,无论发生什么, 姐妹俩在一起,至少都有个伴。 考到第五日, 紫蕊眉飞色舞地从外面跑回来了。 听说考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有的考生会因为作弊被抓出来,有的会因为焦躁发疯,有的会因为身体不适昏迷等等,所以柳玉珠姐妹俩每日都会让紫蕊去考场外面守着,万一柳仪遇到这种情况,外面也好有人接应。 前面四日,紫蕊总会带回来一些考场见闻,还真有考生昏倒被抬出来。 今日上午的考还没结束,紫蕊就回来了,若非见她那么兴奋,柳玉珠都要担心是自己哥哥出了什么事。 “二姑娘、三姑娘,太好了,恶人有恶报,周文俊被衙役带走了!” 柳银珠脸色大变,周文俊被抓了? 毕竟曾经是夫妻,有过情,惊闻周文俊被抓,柳银珠很难像紫蕊那么幸灾乐祸。 柳玉珠朝紫蕊使了个眼色,冷静道:“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蕊这才收起自己脸上那堪比过年的喜悦,咽咽口水,从头开始道:“刚开始,我们只是看见两个官府衙役进了考场,后来就见他们押着周文俊出来了,别人不认识周文俊,都在猜发生了什么,我就也假装不认识他的样子,然后悄悄跟着人群去官府看热闹。” “到了官府,我才知道原委,吕慧娘死了!好像是过年那几天,她的孩子掉了,一直缠绵病榻,昨晚病死了。她姐姐吕贞娘不甘心妹妹就这么白白死了,早上周文杰一走,吕贞娘就伙同丫鬟、弟弟将吕慧娘的尸体抬去了官府,状告李桂花、周文俊合谋弄掉吕慧娘的孩子,还不给请医买药,害得她妹妹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柳银珠脸都白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自己的腹部。 她知道李桂花有多狠,几乎紫蕊一开口,她便猜到吕慧娘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了。 只是,为什么? 案情官府还在审,紫蕊暂且也打听不到更多,柳玉珠思索片刻,对姐姐道:“吕慧娘的孩子肯定不是自己掉的,周文俊也不至于去害自己的骨肉,李桂花那人,坏归坏,可她并没有理由去害吕慧娘的孩子,除非有人指使她。” 柳银珠错愕地看着妹妹。 柳玉珠就想到了周文杰那副世故的嘴脸:“八成是他,他能在短短六七年就升成京城的六品官,宅子也买了,心机、手段一样都差不了。之前姐姐是周文俊的妻子,一个姨娘生了孩子也正常,如今姐姐与周文俊和离了,周文俊无论考不考进士,他自己是举人,还有个当官的哥哥,再找一门好婚事都不难,这种情况下,周文杰怎么可能让弟弟未娶妻便多个庶子?正经闺秀都不会嫁过来的。” 柳银珠终于明白了,一阵后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文杰竟然是这种人。” 柳玉珠看着淳朴温善的姐姐,也是一阵后怕。 此时此刻,她忽然感激周家有个吕慧娘,感激周文俊移情别恋与吕慧娘勾搭上了,否则,如果周文俊没有纳妾,他又高中进士,周文杰会不会觉得姐姐碍了周文俊娶官家小姐的路,想办法害死姐姐? 想到这里,柳玉珠紧紧地握住了姐姐的手。 过了一日,春闱还未结束,周家的案子就有了结果。 李桂花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京兆尹严加审讯,她一开始还咬定吕慧娘是自己跌倒的,后来说得越多越错,然后怕牵扯到周文杰害周文杰丢了官,两个儿子也无人照顾,李桂花便试图诬陷周文俊,说是周文俊不满吕慧娘气走了妻子,让她替他弄掉吕慧娘的孩子。 周文俊考到中途被拉出考场,本就气得要吐血,他甚至都不知道吕慧娘的孩子掉了,更不知道吕慧娘死了。曾经的枕边人香消玉殒,若换个时候,周文俊或许还会惋惜一场,此刻他一点都没那闲情,只想洗清自己的嫌疑。 周文俊义正言辞地与李桂花理论。 李桂花翻脸不认人,再也不是他曾经信任敬重的大嫂,咬定就是周文俊指使的她。 后来,吕姨娘突然凑到李桂花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李桂花便如见了鬼一样,突然改口,在京兆尹面前说出了真相,把周文杰供了出来。 吕姨娘只是周文杰的姨娘,并非奴婢,吕慧娘更是良籍女子,周文杰、李桂花合谋害人,又因不请医间接害死了吕慧娘,按律当分别仗刑一百,发配边疆。 罪名落实,周文杰红着眼睛癫狂地质问吕姨娘:“如果没有我,你们三姐弟早死了,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吕姨娘只是冷笑:“我委身给你,为的是弟弟妹妹能有个好前程,便是知道我怀不上孩子是你做了什么手脚,因为你只把我当个玩物,我也故作糊涂,如今你们害死了我的傻妹妹,还指望我继续给你当牛做马吗?” 决定替妹妹报仇之前,吕姨娘已经想好了退路,这么多年她攒了一些银子,带着弟弟回家置办两亩田足够养活自己了,她还年轻美貌,运气好的话,还能嫁个良人,怎么都比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周文杰害死,却还要忍气吞声给他暖床好。 当李桂花为了儿子们打算撇清周文杰时,吕姨娘凑过去,在李桂花耳边笑了:“太太英明,保全了老爷,太太放心,等你死了,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两位少爷的。” 因为周文杰平时太偏心她,李桂花这个蠢货,竟然真以为发生这种事后周文杰还会袒护她留着她,嫉恨之下,李桂花终于将周文杰招了出来。 . 柳仪考完,本以为姐姐妹妹这些时日肯定都等得着急了,没想到,一见面,姐妹俩就迫不及待地将周家的变故告诉了他。 “周文杰做官多年,养得过于娇气,一百个板子打下来,没撑几天就死了,反而是李桂花,在周家没享过什么福,竟然活了下来,只是很快就要跟着同一批犯人发配边疆了,边疆那种苦寒地方,够她受的。” 柳仪算是体会了什么叫世事难料。 “他若不纳妾,怎么会惹出后面的事端?”柳仪感慨道。 柳玉珠心想,若没有周文杰惹出来的这些事,二姐还不会对周文俊死心呢,现在好了,恶人自有恶报,二姐却已经脱离苦海,周家发生什么,都与二姐无关了。至于周文俊,亲哥亲嫂都获了罪,他也落下了宠妾灭妻治家不严的骂名,以后都不用指望再考进士,只能带着两个年幼的侄子回老家,如果还能娶到妻子,都算他的善终了。 然而,柳玉珠还是低估了周文俊的脸皮。 他才收好亲哥的骨灰,竟然来了胡家跨院,意图向柳银珠负荆请罪,求柳银珠再嫁他一次。 柳银珠面都没露,让柳仪去打发周文俊走。 周文俊跪在跨院门外,扬言柳银珠不见他,他就不走。 柳仪直接泼了一桶水过去。 二月下旬的京城,仍然冷得很,周文俊着凉病倒,倒在地上见柳银珠仍然不肯出来,终于死心,拖着病体回到哥哥的宅子,着手准备卖宅子离京之事。 三月殿试,柳仪中了进士,可入翰林院。 周文俊打听到这个消息,想到柳仪的风光,柳银珠的喜悦,而他却已落魄至此,苦笑数声,带着侄子们登上了南下的客船。 . 柳仪入了翰林院,柳玉珠就开始替哥哥物色宅子了。 柳仪最近有很多应酬,宅子的事只能交给姐妹俩,柳玉珠、柳银珠就开始了四处看宅子的忙碌又开心的日子。 不过,因为陆询并没有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提亲,柳银珠难免又担心起来,只是不好对妹妹说,怕妹妹更加烦恼。 这日,柳仪从外面回来,脸色阴沉沉的,似是有什么怒火,看到柳玉珠,他硬生生憋了下去。 柳玉珠想,哥哥有了应酬,终于听说了陆询与她试婚的事吧? 外人不清楚,自家人很容易猜到那个试婚的宫女就是她。 她低头退回了房间。 柳银珠留下来,给弟弟解释。 柳仪对陆询的心情极为复杂。陆询帮了他那么多,他肯定是感激的,只是,陆询对妹妹…… “他说要娶玉珠,如今我已入了翰林院,怎么没见他来?难道只是戏耍玉珠的?” 柳仪越想越气,拍案而起:“我去找他问清楚,他若无意,也好让玉珠彻底死心,玉珠又不是非嫁他不可。” 结果柳仪还没出门,清风来了。 柳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 清风赔笑道:“公子与两位姑娘别急,我家公子正准备四月里的武科举会试,待他高中,想必公子的新宅也置办好了,那时再来提亲,既喜气又体面,多合适。” 柳仪惊道:“他,他要参加武科举?” 清风解释道:“正是,其实我们公子少年时便同时考了文秀才武秀才,后来专心从文罢了,再后来,到了甘泉县,公子无意间听说三姑娘喜欢武将,去年十月便抽空去杭州府参加了武科举秋闱,得了武举人的身份。” 柳仪:…… 所以,陆询从去年十月就开始准备娶妹妹的事了? 柳银珠则笑着走开,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妹妹。 “玉珠,你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武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柳玉珠的脸都要红透了。 还不是去年给陆询量腿长做衣裳,量的时候她不小心抱了陆询的大腿,陆询调.戏她是故意的,为了自证清白,柳玉珠只好胡诌自己喜欢健硕魁梧的武夫。 一句违心之言,陆询竟然当真了!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l*e*w*x*x点_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037(提亲) 三月底, 柳玉珠姐妹俩终于看中一套三进的宅子,贵是贵了点,但离翰林院比较近, 周围居住的也都是大小官员, 柳玉珠就做主买下了这处宅子。 新房布置也都是姐妹俩负责, 柳仪除了去翰林院做事, 便是留意武科举的消息。 武科举会试分内外两场,外场主要考骑术、箭法、力量、刀枪等真功夫,内场考的是兵法策论, 也就是说, 想要在武科举中拿到好名次, 光有功夫是不行的, 还要熟读兵法擅长谋略, 如此才能被朝廷重用, 成为优秀的将才。 外场先考完, 陆询除了力量考了第三, 输给了两个肌肉壮汉, 其他几样全是第一, 总成绩便也是第一。 柳仪把这个好消息带回了新宅。 柳玉珠腼腆地笑, 柳银珠高兴地道:“没想到陆公子竟然是文武双全之人, 他曾经中过文状元,接下来的内场策论肯定能夺得头筹。” 事实果然如柳银珠猜测的那样,陆询的内试果然考了第一名,文章还被皇上大加褒奖,当朝命人诵读了一遍。 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都评选了出来, 照例,也是要骑马游街, 让百姓们瞻仰的。 柳仪去了翰林院,柳银珠将妹妹拉出门,姐妹俩一块儿去主街上看热闹。 主街两侧已经排满了人山人海,姐妹俩戴着面纱,干脆站在人群之后,没有试图往里面挤,秋雁、紫蕊一左一右地守着她们,免得被人趁乱揩油占便宜。 前三甲还没有来,人群中全是对陆询的议论。 除了对陆询文武双状元身份的夸赞与佩服,更多的全是对陆询私事的揣测。 “你们说陆公子为什么突然去考武状元?” “这还不好猜,当年康乐公主说好了要嫁给陆公子,结果试婚都试了,又看上了凯旋回城的曹将军,陆公子不服气,干脆弃文从武,要与曹将军较量吧。” “瞧你说的,公主悔婚是因为陆公子不行,后面她才看上曹将军的。” “你还真信这个啊?也就傻子才信,陆公子真不行,他敢答应皇上的撮合?康乐公主从来都是见一个爱一个,陆公子倒霉才被她看上,还白白被人诬陷,也就是陆公子过于君子,换成是我,我直接脱了裤子让太医审验,看公主有什么话说!” 这句话,直接把秋雁听呛到了。 面纱之下,柳玉珠的脸红了又红。 话糙理不糙,陆询真要与太医对峙,她的谎言肯定立即拆穿,只是,陆询那样的身份,宁可名声被毁,也不愿用那种羞辱自己的方式让人随意检验去吧? 她分了会儿神,跟着又听了一堆闲话。 似乎大多数人都认为,陆询考武状元,是为了与公主现在的驸马爷曹将军较量,是想压下曹将军的风头,让公主后悔选错了人。 其实这完全就是百姓们的臆测,可大家都这么说,信誓旦旦的,柳玉珠听在耳里,就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也有一丝动摇。 陆询考武状元,真的只是为了她的那句戏言吗? 最重要的一点,柳玉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公主那么尊贵那么美貌,陆询当初答应婚事,本来就是对公主动了心吧?被一个他喜欢过的女人抛弃,陆询真的已经放下公主了吗? 好心情突然不翼而飞,就连陆询终于骑着骏马出现时,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俊脸,柳玉珠都高兴不起来。 热闹散后,柳玉珠心事重重地随姐姐回了家里。 她不想姐姐担心,所以什么都没说,柳银珠怕百姓们说的是真的,更不敢在妹妹面前提及此事。 就看陆询功成名就,会不会来提亲吧。 幸好,陆询并没有让她们等多久,次日永安侯府便托媒来提亲了。 陆询娶她的诚意十分明显,可柳玉珠对他的心意,没那么坚定了。 应许之前,柳玉珠让哥哥找机会,请陆询来一趟家里。 当日傍晚,陆询就出现在了柳家的新宅。 柳玉珠单独在厅堂见的他。 陆询以为她会高兴,没想到这一见面,却在她白皙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顾虑。 “出了什么事吗?”陆询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柳玉珠垂着头,攥着袖口道:“昨日我去街上看热闹,听见很多人说,你考武状元,是为了与驸马爷曹将军争强。” 陆询失笑,捞起她的小手问:“外人那么想,你也这么想?” 柳玉珠甩开他的手,背过去道:“当年你答应与公主的婚事,不就是因为喜欢她吗?外人这么想有什么不对。” 这是迟来的醋意,虽然迟了,发作起来仍酸得不行。 但只有动了情,才会吃醋,才会为陈年旧事算账。 陆询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比她倒在他怀里任他欺负时还要明显。 陆询很高兴,他从后面抱住她,低声解释道:“我若喜欢公主,当年她敢派宫女来作践我的真心,我会当场悔婚,什么宫女,我连见都不会见。” 他说的是实话,柳玉珠听起来却像狡辩,偏头道:“你若不喜欢公主,为何会答应婚事?” 陆询瞥眼门外,用更低的声音道:“皇上只有一个子嗣,便是现今才五岁的太子,公主是太子的胞姐,而皇上已经年迈,你说,如果我成了太子的姐夫,他会不会倚仗我,信任我?” 柳玉珠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陆询转过她的肩膀,眼里带着一丝笑:“那门婚事,我想的只有争权夺势,然而月老不认可这样的婚姻,所以毁了我的野心。后来,我在月老庙后、姻缘亭下与你私定终身,月老窥见我真心,终于肯成全我了。” 柳玉珠心头一颤,红着脸道:“谁与你私定终身了?那次你我签的是私契。” 陆询道:“所以月老厉害,能看出我的真正用意。” 柳玉珠说不过他的状元口才,想到哥哥就在院子里,她便想挣脱陆询了。 陆询看着她羞红的脸,终究还是没克制住,揽住她狠狠地亲了一回。 柳玉珠倒在他的臂弯,重新睁开眼睛时,眸子里水色盈盈,好不勾人。 陆询悔道:“我该晚上来的,如今厨房不冷了。” 柳玉珠哪还听得进去,使劲儿推开他,跑到了一边。 陆询笑着整理衣袍,出去见柳仪前,他要柳玉珠的保证:“明日你若再不回媒人一个准信,就别怪我夜里过来。” 柳玉珠轻轻点点头。 陆询这才离开。 夜里,柳玉珠想了很久,最终,她选择相信陆询,如果当初他真的对公主有情,那三晚怎么会那般热情地对她?至于陆询的野心,他那般有才,文武双全,只因太年轻才被一群年长的官员压着,他想走个捷径,也是人之常情,并非什么无法接受的缺点。 . 柳玉珠应下了陆询的提亲,从此不再出门,只等爹娘姐姐姐夫来了京城便出嫁。 但她托秋雁去替她物色了一个铺面。 这阵子,柳玉珠与姐姐柳银珠商量好了,柳玉珠留在京城开伞铺,换柳银珠去继承甘泉县家里的祖业。柳银珠负责往京城运送竹料,柳玉珠则持续为姐姐提供新鲜的伞面,当然,她不会画,得靠陆询帮忙了。 “姐姐,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了吗?” 夜深人静,畅谈完南北伞铺的计划,柳玉珠忽然问姐姐。 柳银珠笑道:“不嫁了,我跟你不一样,你还能遇到良人,姐姐的身子是真的坏了,怀不上孩子,与其嫁过去被人指指点点时间长了还可能养小妾求孩子,何不留在自家过舒心日子?爹爹夸你有学伞的天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可我天天跟着爹爹学,再笨也能学会吧?” “过个十几年,如果你们三家的孩子里有喜欢做伞的,送过来交给我带,如果没有,我就去捡个孤儿养,反正我以后就跟伞打交道了,死了嫁人的心。” “玉珠,你也不用心疼我,姐姐有喜欢过的人,也被人喜欢过,尝过两情相悦的甜蜜,也尝过其中的苦辣,总之都尝过了,也就不好奇了,没什么需要惦记的。不像你当年说不要嫁人,其实我从来都没当过真,你才多大啊,什么都没经历过,很容易被诱.惑的。” 柳玉珠想要辩解,可想想陆询用四个汤婆子就暖了她的心,姐姐说的又有哪里不对? 至于姐姐,回想姐姐在周家受到的气,柳玉珠便觉得,姐姐能够留在家里,有爹娘陪着,有姐姐姐夫在同县照应,的确没有什么不好的。 . 七月中旬,柳晖、宋氏夫妻与柳金珠一家四口乘船抵达了京城码头。 陆询、柳仪一起来接的他们。 萧鸿看见陆询就笑:“在甘泉县的时候,你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啊,我这双眼睛都没看出来你想娶我们家的最后一颗珠。” 柳金珠瞪他:“你那双眼睛早喝酒喝花了,再说了,萧家是萧家,柳家是柳家,玉珠才不是你们家的。” 萧鸿就递给陆询一个羡慕的眼神,羡慕陆询娶的是柳家最乖巧可人的玉珠。 陆询则向宋氏行了一个大礼,为当日的十板子赔罪道歉。 宋氏笑眯眯的:“都过去的事了,当初也是我做的不对,你叫人放水,没打疼我,已经是给玉珠面子了。” 陆询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 柳晖摸了摸鼻子。 这次进京,妻子精心挑选了一根鸡毛掸子,说是要送给女儿当嫁妆。 陆询身份尊贵嘛,她得给陆询留面子,不好亲手打回来,那就让女儿打,新婚夜的时候,陆询必须先让女儿打十下屁.股,不然不让他洞房! 全文完(万幸我现在是你的男人了...) 柳玉珠与陆询的婚期定在八月初九。 也就是说, 柳家几口人还没团聚多久,柳玉珠就要嫁出去了。 宋氏、柳金珠在甘泉县准备了六十四抬嫁妆,这次坐船都给带来了, 这个数目的嫁妆, 在京城都足够体面了, 也只有顶级勋贵、高官家的小姐, 才会备上最高规格的一百二十抬。 嫁衣则是柳玉珠自己做好的,柳银珠帮忙做些小物件。 柳晖、宋氏进京不久,陆询安排两边长辈见了一面。 永安侯府的爵位在二房, 而陆询的父亲是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是个武官, 性情豪爽不拘小节, 在柳晖、宋氏面前并没有什么官架子, 而且还很欣赏宋氏的爽朗。陆询的母亲陆夫人乃大家闺秀出身, 不过性情十分温柔, 平易近人。 夫妻俩都知道柳玉珠就是当初替公主试婚的宫女了, 但他们也都明白, 悔婚的主凶是康乐公主, 柳玉珠一个小宫女, 难道还能违背公主的意愿? 这点, 陆询早就想通了,陆家二老也是如此,所以从未怪过柳玉珠什么,如今陆询要为那三晚负责,二老都是支持的, 更何况柳玉珠现在是官家小姐,身家清清白白, 没什么可挑剔的。 这次见面过后,宋氏这颗心总算踏实了,她对陆询自然无比满意,怕的是两位亲家瞧不上小女儿。 等宋氏将见面的情况转述给柳玉珠,柳玉珠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也担心过准公婆会不喜欢自己。 幸好,能抚养出陆询这种君子的二老,也都是开明之人。 . 陆询与柳玉珠的婚事,议亲阶段很是低调,等柳家众人进京,陆家将聘礼送到柳家的小院,这门婚事算是彻底在京城传开了,且因为陆询当年试婚引起的轰动,如今他要成亲了,喜讯便在大街小巷传得轰轰烈烈,百姓们都在猜测陆询要娶的是哪家小姐。 除了柳玉珠的至亲,除了陆询以及他的父母,整个京城,就只有康乐公主在听说陆询的未婚妻是江南来的一位唤柳玉珠的姑娘时,猜到了其中内情,毕竟,没人会对当年的试婚宫女刨根问底。 大喜前一日,康乐公主命一心腹给柳玉珠送了一封信。 信上,康乐公主祝贺柳玉珠能够与陆询凑成一段良缘,她还让柳玉珠放心,当年的事绝不会从她那边传出去。 归根结底,康乐公主对陆询、柳玉珠也是存了愧疚的,那年父皇母后都催她嫁人,她在京城挑来挑去,对陆询的容貌最满意,但也只是满意而已,后来曹将军回京,康乐公主看到马上的男人,心跳砰砰如擂鼓,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不得已才想出那种办法悔婚。 柳玉珠收到这封信,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就知道,公主除了花心,本性并不坏。 偷偷烧了信,翌日,柳玉珠早早起床打扮,做他的新娘。 . 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日,天黑了。 丫鬟们在外面候着,柳玉珠坐在内室,还是有点紧张。 距离那三晚,过去整整三年了。 可她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似的。 心思飘来飘去,目光也漫无目的地在内室器物上晃来晃去,落到一个箱笼上,柳玉珠突然笑了。 她想到了母亲非要塞给她的鸡毛掸子,说是让她替母亲报仇。 干等着也是紧张,柳玉珠将那支鸡毛掸子取了出来,上面扎的鸡毛根根鲜艳漂亮,柳玉珠就想起小时候,每次哥哥惹母亲生气,母亲都会抓着鸡毛掸子去抓哥哥,一直到哥哥懂事了,家里的鸡毛掸子才失去了打人的作用。 柳玉珠觉得,她这辈子都做不来像母亲那样追着人打鸡毛掸子,更不用说去打陆询了。 趁陆询还没过来,柳玉珠赶紧把鸡毛掸子放了回去。 几乎她才放下箱笼盖子,院子里就传来了动静。 柳玉珠紧张地坐到床上。 大喜的日子,每个新郎都逃不过被人灌酒,陆询喝了七分醉便及时找借口退下来了。 在新房门外看到秋雁,陆询脚步微顿,似乎三年前的今晚与此刻出现了重叠。 “下去吧。” 今晚是他与她的洞房花烛,不需要任何人守着。 秋雁便与另外两个丫鬟一起走了,她原也不会在京城待太久,柳家众人南下时,她会跟着柳银珠一起离开,去帮忙照料江南的伞铺。 丫鬟们都走了,陆询关上外面的门,径直朝里面走去。 挑开帘子,绕过屏风,陆询终于看到了他的新娘。她微微低着头,绯红的脸被大红的嫁衣映衬着,艳若牡丹。 陆询坐到了她旁边,去握她的手。 柳玉珠乖乖地给他握住了。 陆询就笑了,回忆道:“我记得,三年前咱们初见,我只是抬手想解衣裳,你就吓得往旁边躲。” 柳玉珠也记得呢,能不慌吗,她跟自己的哥哥都没有单独在内室床边待着过,却一下子要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 “那晚我是不是不够温柔?”陆询将她拉到怀里,靠近她的耳朵问。 柳玉珠咬咬唇,点头。 何止是不够温柔,根本就是一点都不温柔,装了一会儿,后面便本性毕露。 陆询很是惭愧,低下来亲她的耳朵:“那我今晚温柔些,保证不让你哭。” 说着,他一边亲她,一边伸手拉下帷帐。 一双新人缓缓倒在床上,只剩衣摆与双脚露在外面,没多久,靴子与绣鞋双双坠地,大红色的喜帐彻底遮掩了两人的身形,只有新娘子细碎的声音陆陆续续地传了出来。 到最后,柳玉珠还是哭了。 但那哭声又与三年前不同,不再委屈,也不再惊慌,因为她知道,这次她不是来完成差事的,陆询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从今以后,他会是她的丈夫,他会在天暖的时候为她绘制精美的伞面,也会在天冷的时候,替她塞好汤婆子,与她共度每一年的寒暑秋冬。 “为何这么看我?” “你长得好看。” “三年前你怎么不看?” “那时你又不是我的丈夫,我只看我自己的男人。” “万幸,我现在是你的男人了。” 陆询笑着压住自己的小娇妻,换成他来细细地看她,好将那三晚分别后时常涌起的魂牵梦萦,一一地都给补回来。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