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夜雾》 青漓(划分为伯伯辈分...) 《夜雾》 文/殊娓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2.4.12. 黄栌从帝都市出发去青漓,是暑假的第二天。 飞机上乘客不多,很多座位是空的。微型电子屏幕上显示,她此刻位于9000米的高空之上。 可实际上,黄栌正处于极度迷茫与自我怀疑的人生低谷期。 她就是在那天,遇见了孟宴礼。 后来黄栌同别人说起孟宴礼时,她认真想了一会儿,这样描述着: 走近他,像走进胧胧夜雾,可又窥见雾中灯。 - 飞机降落在青漓机场时,黄栌关掉飞行模式。 信号恢复满格,接连收到几条信息。 点开爸爸黄茂康的,只有短短四个字,非常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到了回电。】 黄茂康是个比较成功的生意人。 和生意伙伴通电话时,他亲切周到像个百科全书。哪怕人家家里的狗生了宝宝,他都能说出几款宠物狗产后护理产品。再多唠几句,没准儿还能给人推荐个靠谱的狗保姆。 当然,八面玲珑只是他工作必备的技能,工作状态才会展露。 做生意以外的事情,黄茂康都马马虎虎、大大咧咧。 黄栌想起自己上高三那一年: 其他同学的家长们比孩子更早进入“备战状态”,整天提心吊胆,担心着家里的准考生心态不好、成绩波动、营养跟不上等等问题。 但那一年,黄茂康出差最多,几乎大半年都不在家,甚至忙得忘记了黄栌的年级,还以为她才上高二。 等她这位忙碌的老父亲从外地忙完回来,已经是6月中旬。 黄茂康回到家,看见黄栌窝在沙发里,吹着空调、吃着哈根达斯,正用平板电脑翻看国外画展的照片。他还觉得挺奇怪,站在玄关看了看手机日历,然后问黄栌,星期三为什么不上学? 黄栌只能抱着冰淇淋桶和亲爸解释,说自己是准考生,高考已经在一个星期前结束,现在她毕业了,拥有一个超——漫——长——的暑假。 青漓的机场不大,尤其是同帝都市机场对比,显得有些冷清。 打给爸爸的电话无人接听,等他回拨过来时,黄栌已经取完行李,走出机场,坐进了出租车。 “刚才在开会,手机静音。” 黄茂康在电话里顿了顿,问,“你到青漓了?” “嗯,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黄茂康没问她有没有找好住的地方,只说:“一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那两盒茶叶,你代我送到这个地址去,给我的一位老朋友。” “好的。” 挂断电话后,手机又响了一声,黄茂康发来一个地址,并告知了黄栌将要拜访的人的名字—— 孟宴礼。 她回了个小胖手比“OK”的表情包。 黄栌见过黄茂康很多很多朋友,他们坐在客厅的茶桌旁,同爸爸一起喝茶抽烟。 更多时候,他们谈生意,谈股票,谈市场。 黄茂康结交下来的生意人几乎都比他大一些,黄栌见到那些人都是叫伯伯的,心里也就直接把“孟宴礼”这个人,划分为伯伯辈分。 但愿这位“孟伯伯”,不要像爸爸其他朋友那样八卦,拉着她问东问西。 她脑海里甚至有了画面: 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伯,头发本该有了斑驳白意,却又倔强地用染发剂染成黑色。 老伯满脸笑容地接过她送去的茶叶礼盒,然后和蔼地询问,“哦,你叫黄栌啊”“多大啦”“在哪所大学学习啊”“有没有交男朋友啊”“你爸爸最近都在忙什么啊”...... 反正那些去她家里串门的伯伯们,经常是这样问的。 倒也不是多走心的关怀,碍于她爸的面子而已。 只不过黄栌觉得,这些浮于表面的询问,有些时候听起来,好过爸爸对她的“放养政策”。 黄栌这次来青漓,明显是想要出来散散心的。 可当她在饭桌上和黄茂康提起准备出门过暑假时,黄茂康和平常一样,什么都没问,只说可以。 那个瞬间,说不失望是假的。 如果家里有个妈妈这样家庭角色在就好了,没准儿会温柔地问上一句,“我们黄栌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黄茂康可没那么细腻,他只在那些商务电话的空隙间,用掐灭一支烟的短暂时长,推荐黄栌说:“你可以去青漓住一段时间,我有朋友在那边,据说空气和景色都不错。” 黄栌在网上查过青漓,照片里的青漓小城很美—— 雾从海上来,山与海尽数隐在雾气中,高耸楼台只留虚影。 这里不是一座热门的旅行城市,倒是有不少网友说青漓适合养老。 黄栌没有直接去爸爸发过来的地址,先去了自己在网上定好的日租公寓,办理入住,把行李简单收放好。 她住一间海景小房间,露天阳台的桌面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三色堇。 从阳台望出去,海鸟展翅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浪花拍打礁石。远处山上也许隐藏了一座寺庙,空灵的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切都像梦境。 这是和帝都市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早晚高峰拥堵的立交桥,没有CBD灯火绵延到午夜甚至凌晨的办公楼,更没有挤塞着上班族和学生呼啸而过的地铁。 青漓小城确实是个可以静心的好地方。 原本黄栌穿了一条宽松的破洞牛仔裤,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牛仔裤换下来。 她找了一条中规中矩的印花连衣裙穿上,把散着的头发编起来,戴上白色渔夫帽。 潜意识里,黄栌认为,会在青漓常住的、爸爸的“老朋友”,一定不是什么年轻人,她要收拾得符合老一辈人审美。 把换下来的破洞牛仔裤收好,黄栌才拿着两盒茶叶,准备去拜访那位叫做孟宴礼的伯伯。 孟宴礼的住址距离黄栌的日租公寓不远,她用导航看了一下,沿着海边沙滩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 青漓不像帝都那么闷热,夏风也是清凉的,黄栌准备散步过去,一路上想起不少烦心事。 手机导航提示黄栌目的地即将到达时,黄栌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神。 沙滩另一侧,几栋奶白色的漂亮建筑矗立眼前。 那就是孟晏礼所住的别墅区。 这趟出门,黄栌是怀揣不少心事的,其实状态十分不好。 她站定在沙滩上,深深吸气,甩了甩头,让自己打起精神。 既然代表爸爸,一定要落落大方、礼貌周到。 孟宴礼家住一栋法式别墅,二楼的露台上一大丛茂密的花枝倾泻下来,垂满不知名的大朵白色花卉。 庭院的门敞开着,满院花开灿烂,墙边有一棵无花果树。 除去被精心照料过的植物,无花果树下放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桶,以及一个绿色塑料喷壶。塑料被阳光晒得褪色,看着挺有年代感。 类似的物品黄栌见过,她奶奶过世前,也在阳台上养了不少花,用的几乎是同款喷壶和小桶。 年轻人应该没时间在青漓这种慢节奏的小城里养花弄草吧?还得忙着去做社畜赚钱的。也许,那个叫孟宴礼的人不止年过五旬...... 难道他是一位已经七八十岁了的老者吗? 那或许,该叫他孟爷爷? 不是没有可能的。 黄茂康在生意上有些对年轻人的偏见,认为他们浮躁且空想主义,意志力薄弱又眼高手低。 他结交的生意人中,确实不乏老者。 黄栌脑子里关于孟宴礼的画面,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拿着塑料喷壶,面色和蔼动作迟缓地在庭院里漫步着浇花的场景...... 正想着,别墅门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50多岁的女人,女人面相和善,手里端着一盆绿植,看样子是想要拿到院子里晒一晒太阳。 女人像是没料到庭院外会有人,从面部表情分析,似是吃了一大惊。 随后的3秒钟内,表情又从吃惊变得热情。她放下绿植,快步走到庭院门口,问:“小姑娘,你找人吗?” 黄栌落落大方,估摸着要拜访的人的年纪,出口都是敬语:“您好,请问一下,这里有住着一位,叫做孟宴礼的老先生......” “吗”字还没出口,黄栌观察到面前的女人表情又变了,铺开一脸“这就对了”“就该找他”“终于啊终于”的欣慰。 女人不等黄栌把话说完,扭头冲回别墅门口,拉开门对着屋里大喊:“宴礼!宴礼啊!外面有个可爱的小姑娘找你!” 下午三点的阳光明媚铺满庭院,门边多了一道身影。 这次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宽肩长腿,穿白色衬衫,手臂上戴着搭配衬衫的细款皮质袖箍。 很少见到国内有人戴这个,有种英伦绅士的派头。 男人长得很好看,五官周正,眉眼深沉,眉心一道浅浅的纹路彰显了他平时有皱眉的习惯。 也是那道浅纹,给他那张神情寡淡的脸上平添一种故事感。 仿佛他只身夜行太久太久,但遥夜沉沉,总也走不到天明。 他走到庭院门边,在温馥的花香中垂眼,对黄栌说:“你好。”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夜色(对穿着衣服的男人脸红...) 他说他是谁?孟宴礼吗? 黄栌懵了。 这个年轻的、并且长得十分好看的男人,是孟宴礼? 不是在青漓小城里安心种花养老的七八十岁老人? 也不是年过五旬会熟稔拉着黄栌问长问短的八卦伯伯? 这......不是,孟宴礼看上去也太年轻了吧? 只比她大几岁的样子。如果他是走在学校里,说是她的学长也会有人信的啊。 爸爸居然会有这么年轻的“老朋友”?! 黄栌废了挺大的劲儿,才勉强从眼下的“意外状况”中回神。 她挤出一个微笑:“你好,我叫黄栌,是黄茂康的女儿。” 顿了顿,黄栌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个...请问,你真的是孟宴礼吗?本人?” 孟宴礼当着她的面,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号,给黄茂康打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对黄茂康送来的茶表示过谢意,两个男人寒暄了几句,随后,孟宴礼把手机开了公放,递到黄栌面前。 黄茂康正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着:“宴礼啊,你真该回帝都来住上几天,我们聚一聚,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了。你知道,我是没时间走得开的,哎我那两盒茶叶啊你可记得喝,是我上个月刚从拍卖会上抢来的好东西,给你也尝尝......” “又让你破费了。” “破费什么破费,喝点茶破费什么?等你回帝都,开瓶好酒我们喝。” 爸爸语气里居然洋溢着一种真正的、非商业性质的快乐,他是真的很高兴和孟宴礼通话...... 可黄栌以前从未听爸爸提起过孟宴礼这个人。 挂断电话,孟宴礼垂下头。 或许是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太过晃眼,他那双眼睛微微眯着,同黄栌对视,眸光含笑:“还怀疑么?” 黄栌盯着他,摇头,再摇头,然后又摇头。 她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烤在她背上的阳光忽然就灼人起来。 直到孟宴礼收回视线,黄栌才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解释起自己不相信他是孟宴礼的原因。 她是个诚实的女孩子,挠了挠耳朵,把自己像迷路的葫芦娃似的上门找爷爷的事儿也给说了:“其实,我以为你七八十岁了。” 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哦,难怪你刚刚和我说,要找孟宴礼老先生呢!”这位跟在孟宴礼身后的中年女人被称作“杨姨”,应该是孟宴礼家里的阿姨。 杨姨比孟宴礼热情太多,看到黄栌像见到多年未见的亲戚,拉着黄栌的手臂聊了半天,非要请黄栌进屋里喝杯茶。 黄栌只是代表爸爸来送送东西,不好意思去打搅人家。 她说了几句婉拒的话,落落大方地笑着同孟宴礼和杨姨告别,离开别墅区。 转个弯,感觉到自己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黄栌抬起两只手覆在自己脸颊上,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什么话,有没有哪句唐突。 替爸爸说的那些漂亮话里,应该是没什么错的。 只有一点让黄栌耿耿于怀,她刚才和孟宴礼对视时,一定是脸红了! 她,黄栌,一个6岁开始画画,学了14年美术的艺术生。 一个经常临摹文艺复兴时期裸身油画;素描过真实的异性裸模;帮雕塑系同学用黏土捏过男性雕塑某蛋...咳!那什么部位,仍然不动声色且心怀虔诚的艺术生。 她居然对穿着衣服的男人脸红了? 黄栌一路纠结着走到海边,没留意不远处有几只海鸟站在礁石上啄着什么,侵入海鸟们的安全距离,白鸥被惊扰,展开翅膀,噗啦噗啦飞走了。 闻声抬眸时,黄栌只看见浅礁缝隙里,一只慌张的棕色小螃蟹,横着跑走,一溜烟钻进海水里。 其实黄栌并不是一个容易脸红的姑娘。 她今年20岁,上一次脸红,还是中考结束的暑假,去佛罗伦萨旅行时。 那座被诗人徐志摩翻译为“翡冷翠”的城市,街道上都弥漫着一种慵懒浪漫的气息。 黄栌在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里,亲眼看见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的大卫雕塑。 她当时仰起头,对着那座高大的、健美的男性胴体烧红了脸。 可是,那时候脸红很正常吧? 她对着孟宴礼脸红什么呢? 他又不是没穿衣服! 肚子饿打败了内心里的小纠结,黄栌在青漓的第一顿晚饭,是在一家夫妻小饭馆里解决的。 她挑了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菜。 几样蒸海鲜里黄栌最喜欢基围虾,扯掉虾头,剥开虾壳,把鲜嫩的虾肉直接放进嘴里,太享受了! 店主人很好,可能是看她一个人,还送了黄栌一瓶冰镇过的玻璃瓶汽水。 插上吸管,她举着剥过虾的小脏手,凑过去喝了一大口,甜甜地和人家说“谢谢”。 渔夫帽被她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手机放在渔夫帽上面,隔着柔软的布料,震动时几乎没什么声音,但黄栌还是留意到亮起来的屏幕。 她用纸巾擦手,拿起手机。 画室群里一条接一条的信息蹦出来,黄栌目光落在“画展”两个字上,默默咽下汽水,眼前冒着热气的蒸汽海鲜和窗外涛涛浪声都消失了。 她好像回到了帝都,也回到了来青漓前的迷茫状态。 黄栌关掉群消息提示,不再看了,反正也不过就是同学们在给仲皓凯道喜。 放下手机没多久,有人打了电话来。 来电显示上,“仲皓凯”三个字明晃晃出现在屏幕上。 黄栌和仲皓凯不是同班,但在同一个画室,也算互相嫌弃的那种损友。 最开始黄栌和他不怎么熟,但这人在画室里总喜欢坐她身边的位置,经常蹭她的绘画工具用。 别的也就算了,仲皓凯总用她昂贵的樱花橡皮! 绘画需要,经常会把整块的橡皮切成小块擦高光什么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小块樱花橡皮就会丢掉、找不到...... 所有画室都传说地板会吃樱花橡皮,但黄栌觉得,地板吃的再多,都没有仲皓凯那个王八蛋拿走她的多! 而且黄栌有点嫉妒仲皓凯。 她是那种整天泡在画室里,对画画比任何事都认真的美术生,哪怕出门,也一定是为了写生。 仲皓凯不一样,他整天来得最晚、走得最早,有时候干脆不见人影。 但这次学校组织的对外画展,黄栌只有一幅画堪堪入展,老师却展出了仲皓凯三幅作品。 自己的作品在画展里几乎无人问津,可她听说,仲皓凯的作品被十几位参展顾客询价过。 对方报出的价格都很高,仲皓凯成为了画展最大的赢家。 黄栌不怎么情愿地接起电话:“你好。” “你好什么你好,黄栌,你又不是没存我手机号。” 仲皓凯在电话里笑着,语气里全是春风得意,“哎我说,全画室的同学都在群里跟我道喜呢,你们班还有几个女生要请我吃饭,就你一声不吱。怎么着,不打算真诚地为你的好朋友道一声恭喜吗?该不会是嫉妒我吧?” 黄栌不承认:“谁嫉妒你,我出门旅行了,没空看手机。” “旅行?不是,黄栌你过得挺潇洒啊?这才暑假第二天,你已经去旅行了?行行行,有钱的确是可以为所欲为。” 黄栌懒得理他,生硬地说了声“恭喜”。 听见仲皓凯贱贱地在电话里拖着长音说“三克油”的时候,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艺术这个东西,可能真的需要天赋。 画展备稿期时,她几乎天天失眠,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泡在画室里,经常整夜不回寝室。 仲皓凯是截稿期最后一天才交画的,他那天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和黑眼圈,一屁股坐在黄栌身边,打了个哈欠和她说:“老子差点忘了截稿时间,熬了两个夜才画完。还有一幅是大一画的,拿去糊弄糊弄得了。” 她问仲皓凯,难道不用构思吗? 他说,构思个屁。 黄栌想起高中时,她在画室学画,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老师经常拿着她的素描作业和其他准备艺考的同学说,“你们要是都像黄栌这么认真努力我就放心了”。 黄栌那时考上心仪的美术学院,心里涨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想要大学的老师夸奖她的画,想要让在国外发展的妈妈对自己刮目相看,想要成为国内崭露头角的新生画家...... 她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像她最崇拜的那位画家一样,在20岁时享誉国际。 现在黄栌20岁了。 那些年轻时的抱负,一样都没有实现。 大学里人才济济,她不过是那些人中,最普通的一个。 如何接受自己将成为一个“会画画的普通人”? 仅仅只能是“会画画的普通人”了吗? 这次画展的事情对黄栌打击挺大的,不然她也不会跑来青漓。 被仲皓凯这么一搅合,基围虾也没那么香了。 饭后,回日租公寓的路上,黄栌又遇见孟宴礼。 当时她正走在一片树丛的阴影中,无意间看向路对面的别墅区,好巧不巧,复古路灯照亮的那片,正是孟宴礼家庭院门前的夜色。 月光皎洁,远处山上有钟声传来,夜虫隐匿在植物里轻声吟唱。 有两个人,站在路灯下。 那个很高的男人,是孟宴礼。 他对面有一个穿着吊带短裙的女人。 女人一双腿又直又长,就在黄栌看向他们的那么3、4秒里,女人突然笑盈盈上前,看样子是想要抱一抱孟宴礼。 深夜哎,有美女投怀送抱,好暧昧哦! 黄栌离着好几米的距离,自己先替孟宴礼乱了呼吸。 但孟宴礼本人表现得极为淡定,他不紧不慢地退开些,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把所有暧昧都挡在半米之外。 随后,黄栌听见他语调平静地开口:“分别拥抱就算了,慢走。” 啊,这么冷淡的吗? 黄栌挠了挠耳朵。 黄栌和孟宴礼不熟,还以为自己目睹了一场分手现场,挺怕孟宴礼看见她会尴尬的。 她在对面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之前,贴心地挪动着小碎步躲进树影深处,像藏在礁石缝隙里那只小螃蟹似的,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语音(你真是个大好人...) 黄栌回到日租公寓,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那是一栋6层小楼,零星亮着几个窗口。 一楼大厅的前台里,原本百无聊赖坐在桌边叼着笔的女孩,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笑着和黄栌打招呼:“嗨,小姐姐,你回来啦?怎么样,我们青漓的海边很美对吧?” “嗯,真是很美。”黄栌也笑着回答她。 女孩年纪不大,还在上高中。 下午时,帮黄栌办理入住的老板娘是女孩的妈妈。黄栌当时听见老板娘数落女孩,说她这个学期成绩又倒退了,让她暑假也不许贪玩,多查缺补漏。 显然这些话没能影响女孩的心情,她用前台电脑放着流行男团的音乐,趴在前台桌子上和黄栌搭话:“小姐姐,你是摄影师吗?” 黄栌愣了一下:“不是的。” “哦,我还以为你也是摄影师呢。” 女孩笑了笑,“我们这儿总是起雾,飞机动不动就停飞,交通也不太便利,来旅行的几乎没什么人。但摄影师们常来,住上一段时间,拍拍风景什么的。你楼上住着的就是摄影师。我看你一个人,还以为也是来拍照的。那你是模特吗?” “我完全不懂摄影,也不是模特,只是来散散心。” 女孩眼珠转了转,一副很懂的样子,拖长了声音:“哦~!我懂!感情不顺利是吧?” 顿了顿,女孩笑眯眯地和黄栌说:“小姐姐,我和你说,好男人多的是。我们青漓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的满地跑!别看我们这儿是个小城,帅哥也挺多。” 女孩谈起这些,比黄栌还懂。 一串话说下来,把黄栌都给说愣了。 女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前些天,我还在海边见过一个帅叔叔呢。穿灰色衬衫,腋下夹了个牛皮纸袋子,别提多帅了!当时看完,我都膨胀了,我觉得我不是在青漓,我是在大溪地马尔代夫黄金海岸!他那么走过去—— 女孩手舞足蹈地瞎乱一通比划,“——把我们这儿的风景都给整得高大上了!” 黄栌安静听着,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女孩说的帅叔叔,该不会是孟宴礼吧? 这时候有人从楼上下来,女孩听见脚步声,在黄栌没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关了电脑里的歌,然后低头去看桌上摊开的一本习题册。 走下来的是老板娘,等老板娘忙着其他事又快步走开,女孩才抬头,继续说:“小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千万别因为渣男气馁!” 女孩不仅仅是嘴上支持黄栌,还从抽屉里翻了一张纸塞给她:“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加油!不过,别告诉我妈是我给你的。” 那是一张酒吧的宣传页,巨大的芭比粉色字体写着: 【粉红桃子酒吧,遇见你的真爱】 这真的是酒吧么? 不是什么相亲广场吧? 黄栌没说自己不是失恋,甚至连恋爱都没谈过。 她不好意思推辞女孩的好意,接过那张配色极为辣眼睛的宣传单,认真叠好,笑着和女孩道谢。 黄栌不属于又骨感又时髦的女孩子,她是甜妹那种长相,皮肤白净,一双杏眼又大又明亮。 之前因为拜访孟宴礼的事,她穿得很乖,碎花连衣裙,两个短短的麻花辫垂着,还带了一顶渔夫帽。 站在前台安安静静地对老板娘家的女孩笑时,那女孩都愣了愣。 黄栌上楼后,女孩嘀咕:“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看的小姐姐居然也会失恋......” 虽然拿了“粉红桃子”酒吧的传单,后面两天,黄栌却没怎么出门。 可能是帝都市的盛夏闷热,突然来到青漓这么凉爽的海边有些不适应,她感冒了。不停地打喷嚏,头晕目眩的,可能还有点低烧。 幸好黄栌随身带了小药盒,里面有各种应对突发状况的药片,窝在日租公寓养病的当天,黄栌收到黄茂康的微信。 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推给她一个微信名片。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对方的微信名,直接就叫“孟宴礼”。 头像是一片深黯的灰色。 黄栌软趴趴地窝在床上,盯着名片看了半天。 她不好意思添加孟宴礼为好友。也说不上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脸红过,觉得不好意思;还是认为人家刚经历过分手,不该给人家添麻烦,才不好意思。 退烧药让人昏昏沉沉,总是犯困。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黄栌握着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被震动声吵醒时,仍是下午。 黄栌看了眼手机,是仲皓凯打来的电话,没等她接起,自动挂断了。 房间里有WiFi,黄栌想给仲皓凯回个语音电话,但她点开微信,先看见了一条添加信息,是孟宴礼。 黄栌呼吸一顿,咳嗽半天才同意了申请。 然后,黄栌先给黄茂康打了个电话。 孟宴礼是爸爸的朋友,他添加自己这件事肯定是爸爸促成的,不然孟宴礼不会有她的微信,得告知爸爸。 黄栌不知道他们是哪种关系的朋友,万一有生意往来,这种“添加了朋友的女儿联系方式,因为朋友的女儿在外地,需要帮忙照顾一下”的事情,就算是人情,得让爸爸心里有数。 电话接通,黄茂康那边环境非常吵,轰隆隆的,说不上是什么声音:“喂?我这边下工厂视察呢,能听清吗?” “能听清。” 黄栌嗓子发炎,说话牵扯得生疼,也还是尽量提高声音让爸爸听见,“爸爸,孟......” 其实爸爸的朋友,她是应该称呼为叔叔的。 但孟宴礼看上去实在不算年长,总觉得叫孟叔叔好别扭。 黄栌卡壳一瞬,干脆直呼大名:“孟宴礼加我微信了,是爸爸麻烦人家的吧?我这边用不用请他吃个饭什么的?” “不用,加了就行。黄栌啊爸爸这边忙,先挂了。” 也许是黄茂康那边太过于嘈杂,黄栌鼻子不舒服,说话瓮声瓮气,嗓子也有点哑,这些他根本就没听出来。 挂断电话后,黄栌闷闷地撑着床坐起来,拿矿泉水想拧开喝几口。手上没什么力气,垫着袖子拧了好几次才把水拧开。 生病时还是会有小怨念的。 黄栌想,爸爸真是的,就不能多关心她一点么! 正气儿不顺呢,仲皓凯像个催命鬼似的,又打了个电话过来。 “你好!” “你好个头啊你好,怎么每次都跟我你好你好的?哎黄栌,我刚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啊?干什么呢?” “在睡觉,刚想接你就挂了。” 仲皓凯那边停了2秒没说话:“大下午的,睡什么觉啊,和谁睡觉?” “你是不是有病?” 黄栌说得急,嗓子疼,把手机拿远咳了几声才说,“你又打电话干什么?” 他俩平时没这么频繁联系过,画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通电话一般都是有什么需要代买的东西,或者老师又通知了什么。 黄栌酸溜溜地想: 可能是因为画展成功吧,仲皓凯现在春风得意,可能就反常了点。 真是她都没机会体会到的春风得意呢。 “没事儿,就问问你干什么呢。” 仲皓凯问,“青漓好玩吗?怎么没见你发发朋友圈什么的,人家别的小姑娘喝奶茶都得晒个九宫格呢。” 黄栌咳过之后嗓子反而哑了,从床头拿了纸抽,抽出两张纸,边擦鼻涕边说:“景色确实是好看,等我再出去,拍几张海边给你看。” “那行,等你发给我啊。” “嗯,好的。” “哎黄栌,你很冷淡啊,又不是跟我借半块橡皮的时候了?” “你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你的所有半块橡皮,咳咳咳,都是我的!仲皓凯你有事儿没事?没事我挂了,睡觉呢!” 仲皓凯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这人太欠,好像被凶了几句还挺高兴似的:“行了不闹你了,听你这声音,还感冒了?接茬睡吧,醒了多喝热水,我挂了。” 黄栌其实不是想睡觉,她就是有点情绪低落,又不愿意和朋友说。 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要是有什么阳光积极的、值得高兴的事儿,她可能早说了。 上学期女寝半夜报警说走廊有尸体,其实是有人梦游给拖把穿了条红裙子这事儿,她都在画室里和仲皓凯讲过。 但那些对自己天赋上的忧虑,以及对家庭关系的失落,她不想说。 以前在画室里同学们谈论过黄栌的爸爸,起因是黄栌手机收到转账信息,爸爸给她打了5万块生活费。仲皓凯正好瞄见,嗷了一嗓子。 画室同学都听见了,顿时口径一致,羡慕黄栌有黄茂康这样的爸爸: “黄栌,你是不是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啊,你爸可太好了。” “又有钱又开明,还不啰嗦。你这种生活爽爆了好么?” “给你看我和我妈的聊天记录,一天给我发好几次视频,提醒我吃早餐提醒我穿秋裤,发一堆养生链接,动不动就想过来看看我。” “我妈连我微信换什么头像都管,说用黑猫不吉利,让我用荷花。” ...... 可能没人会懂她的烦恼吧,说出来会让人觉得不知好歹。 挂断仲皓凯的电话,黄栌发现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 通话时没注意,现在刚看见,是孟宴礼发过来的。 可能还在发烧,总觉得有点冷,黄栌窝进被子里,犹豫几秒,点开语音,把手机贴在耳边。 孟宴礼的声音算不上多温柔,只能说家教使然,让他语气里含带一种彬彬有礼,听着怪安心的。 他说:“你好,黄栌,我是孟宴礼。听你爸爸说,你是第一次来青漓。如果租车出行,一定要小心,可以下一个当地的天气app,这地方经常起雾又多山路,容易有危险。晴天如果长时间在海边,早晨九点前,下午三点后,不易晒伤。” 说完这段话,有那么几秒没有声音,黄栌以为听完了,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 她的手机是上学期刚换的,为参加画展的事情忙了三个多月,一直都没认真调试过细节,从耳边拿开,立刻就变成了公放模式。 没想到孟宴礼那条语音并没说完,手机突然出声吓了黄栌一跳,手机掉在被子上,黄栌听见孟晏礼的声音:“另外,青漓和帝都市温差比较大。初来不要贪凉,当心感冒。” 黄栌愣了愣,鼻子一酸,突然就挺想哭的。 她被爸爸这位朋友给深深感动到了,明明自己都刚失恋,还记得给别人送温暖,孟宴礼人也太好了吧! 黄栌觉得现在让她叫孟叔叔,她一点也不别扭了。 孟宴礼他担得起“叔叔”这两个字的! 被感动得满眼泪花的黄栌,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给孟宴礼回了一条微信: 【孟叔叔,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心系(我可以带她走了么...) 孟宴礼给黄栌发语音信息那会儿,是按着录音键边往楼上走边说的,说完一松手,语音发送。 正好在楼梯拐角处遇见了杨姨,他便偏头问:“杨姨,第一次来青漓的人,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杨姨想了想:“青漓这地方就是山路多又时常有雾,只是在附近走走的话,应该还好,开车可就要小心天气了。” 孟宴礼点头。 这个他也考虑到了,刚刚在语音里同黄栌说过。 “你是在给那个叫黄栌的小姑娘发信息吗?” “嗯,叮嘱一下。”孟宴礼这样说。 “应该的应该的,女孩子出门,还是要多小心些的。如果是我家的孩子啊,我还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和同学们一起倒是可以,毕竟才20岁......” 杨姨说到这儿,突然闭嘴了,她敏感地察觉到“20岁”这个字眼出口时,孟宴礼像被一根无形的刺扎了一下,那是他的心病。 看着孟宴礼垂下的眼睑,杨姨心疼地换了个话题:“那个......宴礼啊,你说,我们要不要请黄栌过来吃个便饭?她在这边也没什么人照顾,偶尔过来吃顿饭也不错吧?” 孟宴礼摇头:“不用。” 说完,他走进书房。 杨姨没再说话。 一般孟宴礼进书房,就是不希望别人打扰。 她轻轻叹了一声,下楼去照看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去了。 孟宴礼不请黄栌来家里吃饭,是觉得人家女孩子不方便。 如果黄栌是和黄茂康一起来青漓,孟宴礼自当做东,请客接风。但黄栌一个女孩子,和他只是匆匆一面,要是突然被邀来家里吃饭,估计又不好意思推辞,来了不得不尬聊。 如坐针毡的,没必要。 手机里有几通未接来电,孟宴礼戴上无线耳机,坐在椅子里回拨了电话。 下午阳光不错,透过窗子落在书桌上,照片里一家四口笑容欢乐的照片,令孟宴礼稍微走了个神。 会议电话一般时常都比较久。 主要是他这个人,手机常年静音。所有人都知道,急事他是不处理的,找他也没用。 他能不能接到电话,发出去的信息几天会回,那都是随缘的事儿。 时间长了,礼一次,就迅猛输出,直接把后面1、2个月能想到的问题都说了。 通话中途,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 孟宴礼懒懒靠在椅子里,转着一支笔,没急着去看。 挂断电话后,孟宴礼把无线耳机摘了丢在桌面上,翻开一本记事本,写了几笔,把怕自己遗忘的内容记下来。 随后,他按亮手机,点开新消息。 忙了半天,孟宴礼几乎把给黄栌发过语音的事情忘了。 冷不丁看见“小黄栌”三个字,他还怔了一下,点开看,黄栌给他回了一条文字: 【孟叔叔,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他看见信息时,也许笑了一声,也许没有。 这只是他生活里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很快被孟宴礼忘在脑后。 等他再想起黄栌这个人,已经是一周之后。 那天天气不太好,头天夜里下了一阵暴雨,杨姨种的很多花都被雨给砸趴下了,满地花瓣,折断了好几支开得正旺的白色月季。 孟宴礼起床时,杨姨正站在庭院里心疼地嘟囔着什么,老阿姨一辈子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只怨念地重复着几句话,“真是的”“怎么偏赶夜里下”“可怜了我的花”...... 孟宴礼知道,杨姨这满院的花打理下来其实也辛苦。 他披了件外套,下楼安慰杨姨:“断了的花插花瓶里,还能再开几天。”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雨。” 杨姨担忧地望着阴沉的天色,“也许我应该支几个小棚子遮一下的。” 杨姨有风湿,阴雨天会骨头痛。 孟宴礼也怕她忙了半天白挨累,拿出手机,打算查一下天气预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黄茂康打来电话,恰巧被孟宴礼接到。 电话接通,黄茂康飞快地说:“宴礼,你这几天有没有看到黄栌?” “没有。”被这样一问,孟晏礼直觉事情不简单。 黄茂康的声音里难得显露焦急:“那黄栌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住哪了?我昨晚傍晚给她打电话她没接,今早也没回电话。刚才我又打了一个,关机,你说她能不能是出什么事情了?” 黄茂康这个爸爸,对女儿太过“放手”。 黄栌来孟宴礼家送茶的隔天,也就是孟宴礼添加黄栌微信的那天,他和黄茂康通过一次电话。 孟宴礼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他那天在电话里委婉提醒过黄茂康,一个女孩子,在暑假第二天千里迢迢跑到小城镇来,不安全。 他的本意是,黄栌一定在心情上有什么波动,才会独自跑来这么远。 但黄茂康是个粗心的父亲,他完全会错了意,语气里还带着骄傲,笑哈哈地和孟宴礼说:“放心吧宴礼,黄栌这孩子,从小就独立的。小学时就会用洗衣机自己洗好校服,睡前知道检查水电煤气,还知道给防盗门添加内锁。她安全意识挺高,危险的地方她是不会去的。” 后来黄茂康要忙,说是去厂子里视察,他们结束了通话。 挂之前,孟宴礼忍不住多说一句:“或者,你让黄栌加我一个联系方式,有事可以找我。” 在那之后,黄茂康把黄栌的微信名片,推给了孟宴礼。 但那已经是一周前的事情了,这些天里,孟宴礼和黄栌并没联系过。 “我去找找。”挂断电话,孟宴礼敛起眉心。 最后一次见到黄栌,是她来青漓当天的晚上。 当时他在外面和别人说话,看见她像个小贼似的迈着碎步藏在树荫下,悄咪咪地走开了。 青漓小城没什么像样的宾馆酒店,有那么零星两家也是在镇中心,离这里挺远的。 孟宴礼回忆着,那天晚上看见她时她也是步行的,估计住的不会太远。 黄栌那天去的方向...... 那附近的确有一家日租公寓,也许黄栌会住在那里! 孟宴礼拿了车钥匙:“杨姨,麻烦您陪我出去一趟。” 黄栌到底是女孩子,万一有什么,他怕他不方便帮忙,还是有个女性长辈在场更方便些。 路上孟宴礼眉心就没松开过。 他想起几年前刚满20岁的孟政一,拿了他的摩托车钥匙,笑嘻嘻地举着三根手指跟他发誓:“哥,我开你摩托出去一趟行不?我保证,10点之前回来!” 结果呢? 这些20岁的小兔崽子! 孟宴礼车开得飞快,最后一脚猛刹,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刺啦——”,车子顿停在日租公寓门外。 和老板娘询问过,确定黄栌是住在这家公寓之后,杨姨稍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可能因为孟晏礼皱眉时目光过于犀利,老板娘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什么,住楼上502的客人这几天确实没怎么出门,好像、好像是生病了,是吧小米?” 被唤作小米的女孩从摊开的《五三》里抬起头:“502的小姐姐吗,她好几天没出门啦,好像是失恋了哦。” 小米这话说完,被老板娘打了一下后脑勺:“你懂什么!” “麻烦您用前台电话联系一下,问问她方不方便下楼一趟。”孟晏礼突然说。 老板娘看上去有些狐疑,也许是想要问一问孟宴礼是黄栌的什么人。 但她毕竟是做生意的,此刻更在意楼上的客人有没有安全问题,客人确实有2、3天没出门了。 老板娘拨通座机,对面响了很多声,无人接听。 又拨一次,仍然无人接听。 杨姨急了,问了一长串问题:“确定她没出门吗?真的在房间吗?怎么在房间里不接电话呢?会不会是出去了你们不知道?” 老板娘支吾了一下,说不出个所以然,显然也有些惊慌。 孟宴礼摸出身份证拍在前台,证明自己不是坏人:“请拿一下房间备用钥匙,我需要知道住在里面的女孩,有没有安全问题。” 老板娘马上翻了备用钥匙,领着孟宴礼和杨姨,小跑着上楼去了。小米也丢下作业,跟着跑了上去。 站在502门前,老板娘敲了几声门,无人回应,只好用备用钥匙把门打开—— 黄栌住着的是一个单人小套间,有一个比较狭窄的连着露天阳台的客厅,关着门的那间是卧室。 他们进到客厅,孟宴礼快速环视四周。 客厅里收拾得比较整齐,垃圾分好类放在门边的垃圾袋里,客厅桌上放了一个从海边捡回来的淡粉色小海螺。 他走到卧室门口,敲了几声,仍然没人回应。 门没锁,孟宴礼推了一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黄栌确实很有安全意识,她在门里面卡了门阻报警器。 声音非常响亮,走廊里有人从自己房间探出头往这边看,喊着问老板娘:“哎,老板,怎么回事儿啊?” 想自杀的人,不会在门口放上报警器的。 一直到听到报警器的声音,孟宴礼心里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门被挡得死死的,只推得开一小条细细的缝隙。 值得庆幸的是,在急促的警报声中,卧室里终于有了些动静。一个身影出现在被推开的那一点门缝里,随后,门阻被抽走了。 卧室门打开,黄栌出现在大家眼前。 她扶着门,看上去很虚弱,脸颊上呈现出病态的红晕,唇色发白,头发散乱着。 黄栌是被报警器的声音吵醒的,她惊讶地看着出现在她卧室门前的几个人,杨姨扑过来拉住她的手,欢喜地叫着:“太好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情了!真是吓死我们了!黄栌啊,你爸爸说昨晚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今早又关机,我们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她确实睡了太久了,昨天下午一直发烧,吃过退烧药时好像是下午4、5点钟,直接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现在。手机看剧时只剩下4%的电量,估计是自动关机的。 黄栌晕乎乎的,思维也有些迟钝。 但害大家担心她还是很羞愧,想给大家鞠躬说一声抱歉,才弯下腰,眼前一黑。 孟宴礼在黄栌晕倒时快速上前,接住了她。 老板娘和闻声来看热闹的另一位客人在客厅里,杨姨和小米也在。 大家都被黄栌的突然的晕倒吓了一跳,只有孟宴礼沉稳地扶着黄栌,用手背探了探她前额。 孟晏礼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丢给杨姨,语速很快,吐字却很清晰:“给季医生打电话让他去家里等我。然后在我的通讯录里找到黄茂康,拨通,公放,我和他说一下情况。” 老板娘还在惊慌,生怕有人在她这里出了什么问题让她生意难做。 她很想说些什么,对上孟宴礼的目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孟宴礼也在看老板娘,略一思索,他掏出钱夹:“我的身份证,就留在你们这里。需要的话,你可以对我进行拍照,我住观海路海景别墅A区003号,有问题可以去那里找到我。这房间不退,我先预付一个星期,押金你们也留着,等她病好一些,她会亲自过来取押金和我的身份证。” 最后,孟宴礼问:“我可以带她走了么?” 老板娘刚一点头,孟宴礼抱起黄栌,步伐稳健地快步向外面走去。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借住(男人的喉结不能摸...) 黄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她最熟悉的场景:木制画架横七竖八地堆在地板上,每个画架都不十分干净,沾染着各种颜色;颜料盒、调色板、水桶和画笔堆了一地;垃圾桶里塞满了一团一团染了颜料的卫生纸。 画室里平时都是那样杂乱的,只有应付老师检查时,他们才勉强把画具收拾好。 但老师一走,用不上半个钟头,东西又会摊开来摆得到处都是。 黄栌一直在画,耳边总有不同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没有天赋”“你没有天赋”“你没有天赋”“你没有天赋”...... 她很急,仿佛有什么催着她,让她停不下来。画笔一下一下落在画布上,画到最后,黄栌认出了画面上的图案,那是她参展后一直无人问津的那幅作品。 黄栌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薄汗。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处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 灰色为主调的卧室,墙体暗纹精致,陈设考究。不过分单调,也不繁复杂乱。搭配得极为舒适,是一眼看上去就会喜欢的风格。 毕竟有钱人很多,把昂贵的实木家具不分风格胡乱买回来堆在家里的,大有人在。比如她爸爸黄茂康,就是其中之一。 相比之下,眼前的装潢在审美上甩了黄茂康好几条街。 这里应该是孟宴礼家。 黄栌的行李箱不知道被谁收拾好,一起带了过来,正安静地立在墙边。连她从海边捡到的那个小海螺都没落下,和几盒感冒药一起,放在床头。 落地窗外浪花涌动的海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显得景色不真实,像玄幻剧里云雾缭绕的修仙神境。 刚退烧,头脑不算十分清晰,黄栌对着眼前场景懵了一会儿,才堪堪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输液过。 她举起右手,手背上果然贴着两条医用止血胶带,床边立着的衣帽架上挂着还没被收走的输液瓶和吊针。 隐约记得,有人用力握稳了她的手腕,安慰她说:“别怕,只是输液,很快就好了。” 也许是医生,也许是孟宴礼。 手机不在身边,屋子里也没有钟表,黄栌不知道时间,但觉得自己给人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懒在床上,应该去道谢。 还好这间卧室带了独立卫浴,黄栌从行李箱里拿了一套衣服,简单收拾过自己,从房间出来。 她在二楼,出门时正好看见楼梯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长近2米的油画。黄栌认识这幅油画,是近代很有名的一位国外画家画的。 油画整体也是灰色调,和孟宴礼这间房子风格十分契合。 这要是真品,得多少钱啊? 由于对自己所学专业的敏感,下楼时黄栌还在脑子里羡慕着,脑海里一堆“0”。 “咦,黄栌,你醒啦?” 坐在客厅里的杨姨看见黄栌,起身,露出欣喜的神色。 杨姨很亲切地拉住黄栌,用手探了探黄栌的额头:“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好像是退烧了呢。” 黄栌鞠躬,真诚道谢:“杨姨谢谢您,我好多了,给您添麻烦了。” “哎呀,客气什么。这儿只有我和宴礼,能多个人热闹热闹我可高兴了。” 杨姨拉着黄栌的手,“我猜你早晨一定没吃东西,午饭时想叫你起来吃饭,但医生说不用,等你睡醒了再吃东西也好。不敢给你吃油腻的,我给你煲了蔬菜粥,放了鸡丝。离晚饭还有一阵子呢,来,跟杨姨到厨房吃一点,垫垫肚子。” 黄栌的爸妈离婚早,黄茂康又是个以事业为重的男人,整天不在家,家里的阿姨只负责定期来打扫卫生。 她从小学起吃饭就是跟着校外看护班,很少有人这样悉心地照顾过她,让她觉得心里很温暖。 “杨姨,您知道我手机放在哪里吗?” 黄栌挠了挠耳垂,“我想先给爸爸打个电话。” “喏,那边。” 杨姨笑着冲客厅茶几上努了努嘴,“已经充好电了。” 黄栌当时不知道,让杨姨备好鸡丝蔬菜粥的人,是孟宴礼;也不知道,给她手机充电的人,还是孟宴礼。 只是直觉感应到,杨姨灿烂的笑容里,应该除了为她的感冒好转这件事,还在为其他的什么事情而有些开心。 那时候黄栌对这栋别墅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无从知晓这位从小照顾孟宴礼长大、把孟宴礼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照顾的阿姨心里,多么迫切地希望生活中能有一些改变,好让他能有希望从过去的阴霾中真正走出来。 虽然连杨姨自己,都无法真正走出来。 电话那边,黄茂康依然在忙,周遭嘈杂。 但也许是因为黄栌生了病,黄茂康从充满喧嚷的地方避到安静处,多和黄栌说了几句。 他问她生病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黄栌再坚强,也到底是20岁的女孩子。 被爸爸这么关切地问了几句,她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 挂断电话前,她说:“对不起爸爸,让您担心了,下次我会记得及时给手机充电的。” 站在厨房门口等黄栌的杨姨,听见她的话一阵心酸。 杨姨想,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黄栌始终想当面和孟宴礼说一声谢谢,但孟宴礼一直没露面,这房子太大了,黄栌连他在哪层都不知道。 爸爸在电话里说,让她就住在孟宴礼家,过些天如果爸爸忙完了,也会过来一趟。 令她感到不好意思的是,如果孟宴礼是自己的朋友,她当然可以心安理得住下。没事时请朋友出去吃吃饭饭、看看电影,一起喝奶茶什么的,有的是道谢的好方式。 但孟宴礼是爸爸的朋友,真的论起来,算她半个长辈了,请吃饭买奶茶这种就显得有点太小儿科。 黄栌在画室群里发了一句: 【给长辈添了麻烦,怎么感谢比较好?】 因为是暑假,同学估计都闲着,群里瞬间就热闹起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正经给主意的。 有人截图了百度的一堆过于文艺的感谢话语,黄栌看了几眼,觉得自己就是照着念,都不一定念得不利索。 大家都用文字交谈,只有仲皓凯发了一段语音。 黄栌点开,仲皓凯仰着语调在那边说:“感谢长辈有什么难的,你就给你那长辈,那什么,高歌一曲,‘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孟宴礼家只有杨姨和孟宴礼两个人,极为安静,黄栌吓疯了,生怕被听见,一把捂住手机,手忙脚乱地把语音关了。 群里一片“哈哈哈哈”,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别的同学面发飙,私信给仲皓凯,问他是不是有病。 仲皓凯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毛病,每次被骂完,都还挺高兴,回了黄栌一串18秒的笑声。 黄栌想掐死他。 但过了一会儿,仲皓凯又发: 【哎,不是说给我拍海景照片吗?】 【我海景呢?】 黄栌懒得理他,干脆没回。 窗外雾色又浓了些,已经看不清远处山色,只有海水潺潺。 能听见楼下厨房里排烟机的响声,杨姨应该已经在开始准备晚饭了。 黄栌满腹心事,总觉得麻烦了孟宴礼这么多,一直到晚餐时见面再轻飘飘地说一声谢谢,这样太失礼了。 想来想去,她决定在开饭前去找孟宴礼。 这栋别墅三层。 一楼是客厅、厨房和餐厅还有杨姨的起居室,二楼有7、8个房间。 黄栌准备先从二楼找起。 出了房间,黄栌对着那幅油画,没忍住,摸出手机拍了一张。 走到每一间房间门口,无论房门闭合或者敞开,黄栌都会礼貌地叩三下,然后探头进去问一句:“孟叔叔,你在吗?” 楼梯旁有一扇房门始终关着,黄栌敲了门,然后推开一半,探进去半个身子:“孟叔叔......”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卡在嗓子眼里。 黄栌没想到这会是一间浴室。而且,一整间,比她家里的卧室更大的空间,全部都是浴室。 浴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沐浴露或者洗发水残留的木调清香,浅灰色的瓷砖墙上挂着一件或是睡袍或是浴袍的衣服。 方形浴缸里倒是没有水,也没有人,但黄栌还是有种闯入了别人私人空间的感觉,一时怔忪,不知道怎么办。 家里安静习惯了,突然多一个人的存在,有一些声音不需要刻意留心,就能听得到。 孟宴礼在三楼跑步机上漫步,只有一只耳朵戴了耳机,听见黄栌挨间屋子敲门,似乎在找他。 他正在看架在跑步机前的平板电脑里的文件,听见声音时,脑子还没从文件里转出来,延迟几秒,才关了平板和跑步机,从三楼下来。 黄栌就在楼梯旁边的浴室门口,一手扶门把手,一手扶门框,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孟宴礼站到她身后:“黄栌。” 突然听见身后的声音,黄栌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同时转身。 她没想到孟宴礼在她身后这么近的位置,转过头,差点撞到孟宴礼的下颌。 孟宴礼似乎下意识仰头躲了一下,但他这个动作,黄栌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他喉结。 有那么一个瞬间,黄栌突然想起雕塑系同学做的粘土头像。当时有人去摸雕塑的脖子,吐槽那个同学脖子做得有点别扭。 被吐槽的人嘴硬不承认,撞开他们嚷嚷着:“别他妈碰,男人的喉结不能摸,懂不懂!” 黄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男人的喉结为什么不能摸? 可能是见黄栌走神,孟晏礼抬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你找我?”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耳语(轻轻拉了一下她的小臂...) 输液第三天,黄栌的感冒几乎好了。 下午阳光不算明媚,海面上笼着薄雾。一只白色海鸟低低飞过,看准时机,俯冲进水面,叼走了一条挣扎着的银色小鱼。 黄栌换好衣服,决定去一趟日租公寓,取回孟宴礼的身份证和押金。 顺便也要问一问,孟宴礼到底替她预付了多少房费,这钱得还给人家。 杨姨正在庭院里浇花,见黄栌要出门,悉心叮嘱她多穿一点,别再着凉。 黄栌点头,说自己包包里有带外套。 到日租公寓时,老板娘不在。只有小米一个人坐在前台,正对着面前的《高中英语词汇》,困得睁不开眼睛。 看见黄栌,小米才变得精神起来:“嗨!小姐姐,你的病好啦?” 黄栌笑着:“好多啦,谢谢你关心。” 小米的目光没在黄栌身上停留,反而一直向黄栌身后看。 看了半天,她有些失望地下了结论:“哦,你一个人过来的啊。” 黄栌有些莫名其妙。 她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吗? “小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在海边遇见过一个帅叔叔......” 小米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兴奋起来,眼睛“唰”地亮了,“非常巧,我说的,其实就是那天来抱走你的那个人!妈呀他真的太帅了!对了,他是你什么人呀?是哥哥吗?” “抱走”这两个字让黄栌十分羞赧,不怎么自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是长辈的朋友。” 黄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头问,“你妈妈呢?” “我妈啊,旁边小店买菜去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吧。” 小米又把话题扯回来,满脸兴致,伸出手比了个“5”:“小姐姐,那叔叔可厉害了,一口气抱着你下五楼,完全没在喘的。他是不是练过啊,身上有肌肉吗?” 黄栌怎么会知道孟宴礼有没有肌肉...... 她只记得他喉结的轮廓很漂亮,是画惯了人体的美术生都会多看几眼的漂亮。 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时,老板娘从外面回来了。 小米一见到她妈回来了,瞬间举起《高中英语词汇》,装模作样学习去了。 从日租公寓出来,黄栌看了眼拿在手里的身份证: 证件照上的孟宴礼,和本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比现在看上去更年轻些,眉眼间也藏匿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嚣张劲儿,看起来挺傲的。眉心也没有那道皱眉的纹路。 而且算一算年龄,这个被她叫叔叔的人,其实只比自己大九岁啊。 生日是7月21?那不就在下周? 要给孟晏礼准备生日礼物吗?毕竟自己现在借住在人家家里呢...... 可是,准备礼物的话,准备什么好呢? 黄栌完全不了解孟晏礼的喜好。 虽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见到孟晏礼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除了吃饭,他们很少碰面。 单独交谈就只有黄栌找他道谢那么一次,也只得到孟宴礼一句简单的“不用放在心上”。 孟宴礼是不同她们一起吃早餐的,整个上午都见不到人影,一直到午饭时间才会出现。 黄栌在饭桌上问过:“孟叔叔不用上班吗?” 那天午饭杨姨煲了汤,三个人每人一小盅。 孟宴礼端着骨瓷汤匙,慢条斯理喝完一匙汤:“不上,我是无业游民。” 这种话黄栌才不信。 孟宴礼看上去每天都呆在家里,但偶尔,黄栌能听见他讲电话,或者端了笔记本电脑在客厅敲字。 他有他自己的事情忙,绝不是个真正闲散的人。 想要送礼物,却没个参考。 孟宴礼和黄茂康的其他朋友也不一样。 他没有因为黄栌的到来而改变自己的生活,好像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黄栌想,如果她住进的是爸爸其他的朋友家,对方肯定要热情死了。 估计她病一好,人家就会亲自当导游,带着她到处转。不出三天,准把当地的景点、特色吃食都来一遍。 哪怕在家里,也绝不会让黄栌独处,得拉着她唠嗑,给她爸爸打视频,大笑着说什么“黄栌在我这儿很好”...... 这些行为孟宴礼一样都没有,他懒得搞这些人情世故。 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 想到这儿,黄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 孟宴礼很为别人着想。 黄栌记起来,就在她住进孟宴礼家的第二天,她没忍住,走到二楼挂着的那幅油画前,认真赏析起来。 正看得出神,楼下客厅传来一声十分清晰的脆响,黄栌当时心一凉。 她知道客厅角柜上摆着一尊玻璃艺术品,像浮游生物似的。 那个东西不懂行的人顶多觉得造型奇特,多瞧两眼,黄栌却是认识的。 黄栌有一个雕塑系的同学,叫陈聆。 这位陈聆同学最崇拜的人,就是一位国外的玻璃艺术家。手机屏保、电脑壁纸,用的全是那位艺术家的作品图片。 用仲皓凯的话说,“你是没看见,知道那位玻璃艺术家获了国际金奖的新闻时,陈聆哭得像傻叉一样。” 巧的是,陈聆喜欢的艺术家,正好是孟宴礼客厅里那尊艺术品的作者。 那玩意儿值多少钱,陈聆鬼念经似的在他们耳边叨叨过一万遍。 属于好多“0”系列! 所以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黄栌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不会吧,不会是那尊拍卖价格7位数的祖宗,碎了吧? 她趴在二楼护栏向下看,看见杨姨正拿着抹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摊碎片前。 完了,碎的真是那个玻璃艺术品...... 这个画面冲击力太大了,黄栌都懵了一瞬。 估计陈聆看见,能当场心梗去黄泉下报道。 孟宴礼也应该是听见了声音,从三楼下到一楼。 黄栌只看见孟宴礼一个背影,猜不到他的神情。 但她想,孟晏礼可能会生气吧。 毕竟是艺术品呢,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碎了就不会再有了。 可她想错了,孟宴礼只是快步走到杨姨身边,拉住了她正准备去捡玻璃碎片的手。 他甚至没多看那些碎片一眼,问:“杨姨,没伤着你吧?” “没有没有,我想擦一擦柜子,手滑,没拿住......” 杨姨眉眼间都是忧色,“这东西摆这儿好几年了,是不是很贵啊?” 孟宴礼依然是那幅面容平静的样子,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想了想:“记不起来了,在市场闲逛时淘回来的。可能二三百块钱吧,不用放在心上。” 他语气太过自然,黄栌都差点信了。 杨姨面露狐疑:“真的?哪个市场淘回来的?” “古玩街旁边的装饰品市场吧。本来也没想买,我去的时候没什么人,卖这东西的那位老板有点难缠,懒得废话,就顺手买了。” 孟晏礼这个人...... 他真好,太好了,黄栌当时想。 杨姨应该是信了,看样子松了一口气,还答应孟宴礼下午出门时,给他买个新的玻璃摆件放在这儿。 孟宴礼一笑:“不用麻烦。” “麻烦什么呀,不麻烦,杨姨有钱!而且这地方摆东西摆得时间长了,突然空出来,看着怪不习惯的。” 杨姨拿扫把把那堆玻璃仔细扫起来,做了个决定,“我也去古玩街那边买吧,也许能碰见一样的呢。” 孟宴礼笑笑:“嗯,碰见了记得划价。” 当天下午,黄栌被杨姨拉着,去了趟孟宴礼口中的装饰品市场。 杨姨开了车,一路上都在憧憬:万一碰见一模一样的摆件,一定要多砍砍价再拿下。 当然是买不到的,最后杨姨挑了个玻璃摆件,大小和之前的艺术品差不多,品相就...... 几只蓝色玻璃海豚和玻璃浪花嵌在一起,并不是很好看。 东西一般,主要是老板会忽悠。 杨姨刚拿起这东西,老板就来了—— “哎呦老大姐,您真有眼光!我跟您说,这可是我们点的镇店之宝,寓意超好,乘风破浪!这人生啊,有时候就差一个转机,有了这个转机呢......” 黄栌试图阻止,但她年纪太轻,脸皮又薄,敌不过老板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最后那件东西还是和黄栌她们一起,坐车子回到了孟晏礼的别墅里。 晚饭前,孟宴礼坐在餐桌边,一眼看见角柜上的海豚,他居然还笑了。 艺术品就那么碎了,黄栌心里还是可惜的,下意识叹了一口气。 当时杨姨正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准备最后一道菜。 餐厅只有孟宴礼和黄栌,她的叹息声格外明显。 孟宴礼闻声,向她这边看过来。 几秒后,他突然起身,招手:“黄栌,你和我来一下。” 黄栌随孟宴礼离开餐厅,两个人走到客厅另一边。 那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墙,能清晰地看见外面朦胧夜色,和海面上点点渔船灯火。 他们的身影落在玻璃上,孟宴礼问:“你认识他?” “谁?” 孟宴礼吐出一个挺长的外国名字。 如果让黄栌自己说,她是记不住那么长的人名的。 但由别人说出来,她就知道,是那个玻璃艺术家的名字。 “也不算认识。” 玻璃窗上映出孟宴礼的侧影,身形优越。黄栌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我有一个雕塑系的同学,他非常崇拜他......” 孟宴礼点点头。 既然知道那位艺术家,也一定知道那尊玻璃艺术品的价格。 听声音,杨姨已经关掉油烟机从厨房出来了,大概是见餐厅没人,她纳闷地喊:“宴礼?黄栌?奇怪,人去哪了......” 刚说完,杨姨看见站在落地窗边的两个人,笑着,“怎么跑到那边去了,看夜景吗?别看了,过来吧,开饭啦。” “来啦。”黄栌礼貌应声。 孟宴礼轻轻拉了一下她的小臂,一触即放。 与此同时,他凑到黄栌耳边,同她耳语:“别告诉杨姨,拜托了。” 黄栌脚步微顿,只感觉耳边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孟宴礼已经先她一步向餐桌边走过去。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独处(不去睡觉...) 黄栌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孟宴礼比较好,暗暗决定有机会去问问杨姨。 清风徐来,海面上的雾忽地散了,只留远处山廓若隐若现。 黄栌终于记起给仲皓凯拍照的事,她拿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几张,发过去。 仲皓凯几乎是秒回,拨了个语音过来:“这地方真不错啊,仙境似的,挺适合写生。” 黄栌表示同意后,仲皓凯又问,“怎么样黄栌,你这几天没画点什么?” “没画,这趟出来什么画具都没带。” “美术生出门不带画具!你对得起我们学校里那几尊名师雕像吗?半夜不会梦见他们站在你床头哭?” “他们会在你床头哭,因为你嘴太欠!” 她不客气地怼了回去,然后在仲皓凯神经病似的笑声里,挂断了电话。 黄栌在附近的银行里取了一些现金,又跟着导航绕路很久,才找到一间学校附近的文教用品小店,买了几个信封。 她把现金放进信封里,打算晚上吃饭时见到孟宴礼,把他预付过的房费和身份证一起还给他。 但这天晚上,孟宴礼没有在家里吃晚饭,他出去了。 杨姨说他是去青漓中心城区办事,估计要挺晚才回来。 孟宴礼不在,黄栌正好有机会向杨姨打听一下他的喜好。 被问到这个,杨姨露出怀念的笑容:“宴礼他小时候有很多爱好的,拼图啊、看书啊、弹钢琴啊,滑雪啊,多到数不过来。稍微大一点就只对画着迷了,他还......” 杨姨顿了顿,隐掉了些什么,垂下眼睑重复一遍,“对,后来就只对画着迷了。” 黄栌没听出杨姨语气里的叹息,实际上,在听到“画”这个字眼时,她有些走神。 孟宴礼喜欢画? 也对,他二楼墙上不就挂了一幅超大的、贵得要命的画么。 但是他这个人品味太好,要是送他画,那得多少钱啊? 黄栌不死心,又问了杨姨一句:“他只喜欢画么?” “嗯。” 杨姨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眼角皱纹舒展,“我记得那时候,晏礼正是青春期,整天不着家,到处去看展。我怕他学坏,青春期的小孩子很容易学坏的。我就想着,得和他找点共同话题。我在家背那些他喜欢的画家的名字,国外的画家名字真的很拗口,我背了很久的......” 等杨姨把那几串画家的名字说出来,黄栌心如死灰。 算了吧,不能送画。 可太贵了。 别说是她,哪怕她爸黄茂康,如果送出这种价值级别的礼物,估计也只有等她爷爷100大寿吧...... 晚上,黄栌有些失眠。 画展之后她一直有些失眠,反倒是发烧那几天睡得最好。 好歹她也是个学画画的,却不敢说自己画一幅送人。 不像妈妈...... 黄栌用手机搜妈妈的名字,跳出来的履历十分精彩。 她妈妈是艺术家,和爸爸离婚后一直活跃在国外。 记忆里妈妈很少笑,对黄栌仅有的夸奖,是她四岁那年。 虽然仲皓凯说过,“四岁的事你能记得个屁啊,我小学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但黄栌就是记得,还记的很清晰。 她记得自己偷偷溜进妈妈的画室,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支铅笔,在纸上乱画。 她画得很丑,简直不知所云,但妈妈长久凝视着那张纸,然后忽然笑了。 妈妈说:“你画的是太阳吗?” “是太阳公公刚睡醒的样子。” “甲骨文里的太阳出升,就是这个样子的。画得不错。” 后来黄栌长大一些,知道了妈妈说的那个字。 是甲骨文里的“旦”,代表天亮的时候。 黄栌就是因为妈妈这样一句夸奖,逐渐爱上了画画。 6岁时开始学画画,一学14年。 入大学前还好,以临摹和备艺考为主。 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有天赋,可能是遗传了妈妈。 不过现在想想,也许她什么都没遗传到。 今年大三了啊,黄栌在心里叹着。 之前接触过的很多学姐学长,那么优秀呢,毕了业之后,都没有发展成艺术家。 有的去当了老师,有的去做了大公司里的美工,甚至有做了一段时间自由画师,回老家考公务员的...... 该不会毕业以后,我也要去考公务员吧? 楼下忽然传来车库电动门开启的声音,打断了黄栌的悲观叹息。 她推开窗,向下张望,果然看见一辆黑色SUV。 那是孟晏礼的车。 夜里1点20分,他回来得可真晚。 黄栌想着,反正自己也没睡,把钱和身份证还给他吧。 万一明天孟宴礼又不在家,出门办点什么事情的话,没有身份证还是挺不方便的吧? 黄栌匆匆在连衣裙外面穿了件外套,又把散乱的头发整理好,拿上信封和身份证,等在楼梯旁。 她以为孟宴礼会上楼,毕竟他的卧室也在二楼,碰面给他就行了。 但等了半天,楼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是下楼去找孟晏礼吧。 担心吵醒杨姨,黄栌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悄悄走下楼。 走到最后两节台阶时,她看见了孟宴礼。 客厅里有一张深灰色的沙发,孟宴礼仰着头,靠坐在沙发里。 右侧是那面整扇落地窗的墙,夜灯余晖透过茂密树梢入室,在静夜中斑驳陆离,隐约照亮孟晏礼半张面孔。 他闭着眼,眉心紧蹙,看上去略显疲惫。 黄栌捏着信封和身份证,站在楼梯上没动。 突然想起自己来青漓的第一天晚上,曾看见孟宴礼站在庭院门口同一个女人告别。 会是因为分手而神伤吗? 黄栌本来不该过去打搅的,可她有过很多个独自在家的夜晚。 黄茂康出差回来问她有没有无聊,她都会乖乖说没有,过得很开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经迫切地希望自己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能陪她聊天说话。 孟宴礼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质,黄栌还是自作主张,下了个决定: 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悲伤地停留在这个客厅。 这个在夜晚里,连夏虫也宁静的、空旷的客厅。 黄栌走过去,站在沙发旁,轻轻叫了一声:“孟叔叔。” 仰着头的孟宴礼没动,只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瞥向她。 半晌,他说:“车库门升降把你吵醒了?” “不是,我还没睡。” 黄栌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边几上,“你的身份证,还有之前帮我预付的房费。” 孟宴礼闭了下眼睛,示意她,他听到了。 黄栌没话找话:“谢谢你,孟叔叔。” “客气了。” 黄栌仍然站在那里。 本来孟宴礼都已经重新闭眼了,估计是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睁开:“不去睡觉?” “那你呢,你不回卧室去睡么?” 孟宴礼坐直些,比了个“嘘”的手势:“暂时不睡。我呢,打算溜进厨房喝一杯。记得保密。” 黄栌不说话,对着孟宴礼比了个“耶”。 他问:“什么?” “这已经是我帮你保守的第二个秘密了。” 黄栌想了想,“孟叔叔,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杨姨说你喜欢几个画家的画,除了画,你还喜欢别的吗?” 孟宴礼盯着她看了两秒,略略思索。 黄栌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大半夜问他喜欢什么,绝对不是对他有意思。 他看了眼放在边几上的身份证,安静几秒,开口:“想送我生日礼物?” 黄栌没想到孟宴礼猜的这么准,但既然被猜到了,她也就大大方方地问了:“对,我想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但如果你不喜欢,就没有意义了。我对你不太了解,孟叔叔,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吧。” 孟宴礼失笑。 他有弟弟,但他弟弟孟政一像黄栌这么大时,淘得像个猴儿。 整天上窜下跳的,一眼看不见就给他惹麻烦。跟他在一起不是蹭吃蹭喝就是蹭衣服蹭车,纯纯是个来要账的活祖宗。 孟晏礼没接触过黄栌这种乖乖女,半夜不睡觉堵着他还钱,还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这是孟政一从来没有过的贴心行为。 确实在某个瞬间让人觉得熨帖。 孟宴礼对着墙边角柜,扬了扬下颌:“原来那边放着的玻璃艺术品,我也挺喜欢。” 黄栌本来都在心算卡里的零用钱了,她心盘算着,孟晏礼帮助过自己,如果他喜欢的东西贵一点点,她也要大出血买给他的。 谁能想到孟宴礼要七位数的礼物? 黄栌脱口而出:“你把我卖了都不值那么多钱!” 孟宴礼眉心终于舒展开,低笑一声。 他站起来,走到黄栌身边,像大哥哥那样拍了一下她的头:“逗你的。别费心思,我不过生日。回去早点睡吧,小女孩熬夜会变丑。” 说完,他就向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厨房是拱形门,上面有浮雕花纹,比其他屋子的门矮了不少。 孟晏礼两只手插裤兜,走到门边,略弯脊背,进去了。 打定主意不让他独处,黄栌也跟着往厨房走。 她进去时,孟宴礼已经给自己到好了一杯伏特加。 他的衬衫衣袖靠袖箍调整,挽在小臂,正靠在柜子上,往酒杯里加冰。 看见黄栌,孟晏礼无奈地晃了晃杯:“我是真的打算喝一杯,这个没逗你。” 黄栌明知道自己是个喝酒废,一口啤酒沫都会让她脸发烧,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厨房:“那我也喝一点吧。” 黄栌想,他失恋了,得陪陪他,可别出什么事。 孟宴礼也在想,那天日租公寓家的小孩好像说黄栌失恋了是吧?所以半夜找酒喝?可别出什么事。 两个人都把这段反常的相处,归因于对方失恋。 片刻后,孟宴礼说:“那过来吧。” 很久以后黄栌回忆起那个夜晚,很庆幸,她突兀地自作主张,留在厨房里,陪伴孟晏礼度过了两个小时。 那天阴沉沉夜空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淡黄色的灯。 他们关着厨房门,像两个小偷,在静夜中窃窃私语。 虽然,孟宴礼反手丢给她的并不是什么酒,而是一瓶椰汁。 他说:“给你的特饮,喝吧。”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恻隐(一看你就没干过坏事...) 厨房里飘散着酒精和椰奶的淡香,孟宴礼问:“上次你说,有个学雕塑的同学,那你呢?也是雕塑系?” 黄栌说自己学画画后,孟宴礼沉默地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块撞在玻璃杯壁上,发出清脆细响。 像有什么尘封良久的事重回脑海,之后的几分钟里,他都没说话。 夜风乍起,吹动了室外那颗无花果树,叶片“啪”地一声拍在厨房窗上。 黄栌一惊,还以为是杨姨起夜发现他们了,瞬间从椅子上跳下来蹲进桌底,动作一气呵成。 孟宴礼回神,扶着桌子往桌底看:“是风声。” “哦,是吗。” 黄栌讪讪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我以为是杨姨来了。” “你一个喝椰汁的,杨姨来了你也不用躲。” 黄栌瞪他一眼:“你喝的是酒啊,我喝椰汁也是你的同谋!” 孟晏礼笑笑:“一看你就没干过坏事。” 过了这天晚上,两人倒是没因为这场同谋行动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很少碰面,只在吃饭时偶尔对话。 关于孟宴礼的生日礼物,黄栌还是有些拿不准。 孟宴礼倒是提过,说她真的那么想送礼物的话,可以画幅画。 这事儿黄栌没应,她对自己的画没什么信心。 耗费巨大精力完成的那幅,还在画展里挂着当陪衬呢,俩月了一个询价的都没。更别说短时间内完成的作品了,肯定拿不出手的。 不过,黄栌渐渐也有了一点点想法。 她想着,可以去物色一瓶好酒,要不就去定制一对袖箍。 就是定制袖箍这个有点麻烦。毕竟不是在她熟悉的帝都市。这里是青漓小城,海鲜干货的店面倒是遍地都是,找一家高定西装店面,难于登天。 周末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杨姨在庭院里养的铁线莲在一夜之间突然盛放,花盆挂在庭院里的桌边,白色花朵像瀑布一样垂到地上,据说品种叫“雪崩”。 杨姨心情不错,突发奇想,准备了下午茶。 黄栌去外面找了一圈西装店未果,刚下午回到孟宴礼家里,一进庭院就被杨姨拉住:“黄栌,来来来,回来得正好!” “今天天气真是好,花也开得好。我们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一喝下午茶。我煮了进口红茶,很香的。真是好久没有喝下午茶啦。” 黄栌被杨姨拉着手腕,一路走到庭院的桌椅旁。 孟宴礼已经坐在那里,他手边有一本封面古朴的书籍。她扫了一眼,是外文版的。 桌上摆着一盘金黄的蛋挞,那是杨姨的手艺,上面的杏子果酱也是她亲手熬制的;另一只盘子里装满刚摘下来的紫皮无花果,对半切开,露出软糯的红色果肉。 午后阳光烘烤着植物,有种特别的清香,杨姨端了一个大托盘出来,贴心地问黄栌:“黄栌喝红茶喜欢加什么?蜂蜜、牛奶、柠檬,我都有准备,杨姨帮你加。”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 黄栌起身,接过东西,帮忙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三个人各自倒了一杯红茶。黄栌想加柠檬片,孟宴礼也刚拿起夹柠檬片的小夹子,瞥见她的目光,帮她夹了两片放进茶杯。 等孟宴礼准备加蜂蜜时,又是恰巧在同一时间,黄栌拿起了蜂蜜罐里的小勺子,礼尚往来似的,她也先帮孟宴礼的红茶加了蜂蜜,然后才给自己加。 杨姨喜欢掺牛奶,搅动着红茶,笑眯眯看着他们:“看来我是老啦,还是你们年轻人口味比较一样。” 无花果树上徘徊着两只小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寻觅熟透的果子准备下口。不知道两个小家伙是不是在沟通,“啾啾啾”地一直在叫。 庭院里花开得太好,蜜蜂撅着小屁股每一朵花都要钻进去看看,几乎忙不过来。 黄栌喝了一口红茶,在阳光里惬意地眯了眯眼睛,真是很好的下午啊。 红茶还没咽下去,她放在桌面的手机疯狂震动,一连好几条信息涌进来,吓了她一跳,呛得咳嗽。 孟宴礼适时递过一张纸巾,黄栌接过来,道谢。 手机里是画室群和班级群同时有通知,她抱歉地对杨姨和孟宴礼笑笑,拿起手机,点进去看。 老师发了一个绘画交流赛的链接,居然还是同国外几所大学联办的。对于艺术生来说,奖金倒不算多,但联合交流赛的含金量是比较高的,群里的同学都在讨论这件事。 阳光过于明媚,屏幕亮度有限,黄栌有些看不清,只能用手遮着光慢慢滑动,认真看着。 中途仲皓凯发了私信,问她要不要参加。 黄栌回复说自己还没看完。 看到最后,黄栌指尖一顿,目光落在一个校名上。那是一所历史悠久的院校,百年薪尽火传,扬名世界。 黄栌的妈妈就是那所美院的毕业生,也是学校里的常驻教师。 会不会...... 黄栌紧张地继续看,果然,在学校代表教师的名字里,看见了熟悉的外文名,后缀是“zhang”。 是妈妈! 黄栌忽然雀跃,站起来,扭头对着杨姨和孟宴礼,指了指庭院门的方向:“杨姨、孟叔叔,你们先聊,我要出去回个电话。” 她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笑起来甜甜的。 说完,几乎是蹦蹦跳跳地举着手机往庭院外面跑去。 裙子随动作飘动,像愉快的蝴蝶。 片刻,庭院外传来黄栌喜滋滋的声音,孟宴礼听见她说:“仲皓凯,我跟你说我刚才在......” 平时别墅多安静,黄栌怕自己吵到杨姨和孟宴礼,特地挑了个离庭院有一点距离的树荫;   看见妈妈的名字,黄栌当然决定报名参加。 仲皓凯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我是没什么兴趣,你妈要是在的话,我陪你参加一下也行。” “好像你一定能去决赛似的。” 黄栌顿了顿,纳闷道,“再说,我妈妈在不在,关你什么事儿啊?” 电话里的仲皓凯倒是鲜见地没有嘴欠,只问:“你确定参加?” 黄栌深吸一口气:“确定!” 说是那样说,但等兴奋劲儿过去,她开始惆怅。 自己非常非常可能连初筛赛都过不去,哪怕初筛过了,也不一定能到最后进决赛。 进不去决赛,也没机会去国外见妈妈...... 既然见不到妈妈,那她在这美个什么劲儿啊? 晚饭后,坐在海边礁石上吹风时,黄栌仍然在思考这件事。 她很想念妈妈,上一次见到妈妈,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如果能进决赛就好了...... 可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气人。 她削尖了脑袋努力,依然没有成绩。仲皓凯天天叼着烟泡吧打台球,除了老师要求的作业,他只有没钱了才会画画,然后托人挂到网上。就那种态度,画居然卖得还不错。 有天赋的人那么多,比赛她还要参加吗? 万一像画展这样失败...... 孟宴礼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从他的角度,刚好看见蹲在礁石上的黄栌。 今晚海上大雾,小身影蹲成一团,几乎快要被雾埋没了。 面对黄栌,孟宴礼时常想起弟弟。 孟政一离开他那年,刚好20岁。 孟宴礼按了按眉心,下楼走进厨房。 杨姨正在哼着歌等待洗碗机停工,看见孟宴礼进来,有些纳罕:“不会又是来偷酒喝的吧?” “被您发现了?”孟宴礼笑着。 “柜子里的每一瓶酒我都用尺子量过,少一毫米我都是要知道的,喝了伏特加吧?” 杨姨问完也不等孟宴礼回答,又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怎么了宴礼,最近又睡眠不好吗?” 孟宴礼不是个嗜酒的人,但他有时候会有睡眠障碍,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浅喝一点。 “没,那天出去办事咖啡喝多了,有点失眠。” 孟宴礼伸手进橱柜,拿了一瓶椰汁,晃了晃,“今天是拿这个。杨姨,我出去一趟。” “去找黄栌呀?” “怎么什么都瞒不住您?” 孟宴礼抛起手里的椰汁,又接住,“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太巧了,年纪一样,连经历都差不多。 20岁的孟政一也是在夏天时失恋的。 那个夏天,孟政一整天黏在孟宴礼身边。 哪怕孟宴礼在画画,他也穿着从孟宴礼衣柜里翻出来的新衣服,戴着孟宴礼的手表,叼着孟宴礼买的巧克力棒,蹲在画架旁,边吹空调边喋喋不休: “哥,我失恋了,得吃大餐才能好,啊好想吃龙虾。” “哥,你理理我呗?别画了,有什么好画的啊?一年365天,你300天都在画室里,咱俩出去嗨吧。” “哥,去酒吧陪你失恋的弟弟喝点行不?弟弟想喝伏特加!” “哥,哥,哥哥啊,哥,哥哥!!!” 那时候孟宴礼才24岁,哪有那么成熟体贴。 孟政一像个母鸡似的蹲在他身边“哥哥哥”的,经常不耐烦地赏他一脚,让他闭嘴。 如果那时候能停下画笔,认真听听他说话就好了。 孟宴礼皱眉,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多少有些多心。 就像刚才他站在楼上看黄栌,真挺怕她忧伤着忧伤着,下一秒就跳进海里不想活了。 在孟宴礼看来,黄栌不像失恋,有点像藕断丝连,看上去患得患失的。 忧郁时就板着小脸,不怎么开心。接到电话就快活得像无花果树上的鸟,叽叽喳喳举着手机往外跑。 是不是遇上渣男了? 分手了还吊着她的那种? 雾越来越浓,黄栌准备起身回去了。 但她蹲的时间太久,腿麻了。正准备扶着礁石活动活动,身边出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她转过头去,面前多了一罐椰汁。 孟宴礼坐到她身旁的礁石上,抬手拍一拍黄栌的头:“不乐损年,长愁养病。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酒吧(关掉静音开了震动...) 黄栌喝掉半罐椰汁后,把大学交流赛的事和孟宴礼说了。 她承认自己水平挺一般的,估计初筛就会被淘汰,问孟宴礼:“孟叔叔,如果是你,你会参加么?” 孟宴礼还以为黄栌会跟他聊聊失恋的事情,实际上,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情感问题。 黄栌喝椰汁时,孟宴礼还在思忖: 黄栌如果说喜欢一个男孩但人家不喜欢她。问他怎么办,他要怎么回答?要是回答说“换一个喜欢”,是不是显得太不贴心了? 孟晏礼暗自摇头,早些年他忙自己那些爱好还忙不过来,从来没在这些问题上下过功夫。 要不干脆把黄栌带回去,让杨姨开解她算了。 但还好,黄栌问出来的是件正事。 孟宴礼也就能放松地回答:“除了感情上的事情,难强求。其他的事,都可以放手一搏,去试试。” 黄栌发现,孟宴礼和她爸爸黄茂康虽然是好友,但处理事情上完全不同。 黄茂康是保守型生意人,事情没有百分之八十及以上的成功率他是不会做的。 一切以利益为出发点,绝不感情用事,绝不靠情怀做决定。 每一分付出的时间与精力,都必须有回报,否则就是浪费。 也许是因为黄栌一直盯着他没说话,孟宴礼猜到她想的,笑了笑:“你爸爸是商人,每一次投入都涉及到收益和信誉,肯定是要更谨慎的。你这个比赛不一样。” 顿了顿,他说,“冒昧问一句,如果不参赛,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你有其他计划好的事情要做吗?” 黄栌摇摇头。 她虽然不像同学们那样业余生活丰富、玩起来花样百出。但如果空闲下来,自己应该就是在画室里临摹一些作品,或者,也可能是在网上刷着刷着艺术家们的作品和点评,时间就过去了。未必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进步。 孟宴礼不知道从哪捏了个寄居蟹,托在手心里,小寄居蟹缩回螺壳里,不一会儿又好奇地探出头。 他挺坏心眼地在人家探出来时,戳了戳寄居蟹的小钳子一下。 小家伙吓疯了,瞬间缩回去,又变成一只安静的螺。 黄栌本来挺纠结的,但她瞧见孟宴礼皱着个眉在那儿吓唬寄居蟹,忽然就觉得周遭气氛轻松。 好像自己烦心的那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参赛就好了呀! 赢了的话,有机会在国内外名校中崭露头角,还有机会见妈妈。 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但如果我比赛成绩非常不理想......” 像画展这样。 听见她的嘀咕,孟宴礼偏头:“20岁怕什么失败,你高中做语文试卷阅读理解时,没遇到过那种心灵鸡汤的段落?” “哪种?” “肯德基老爷爷一生失败一千多次,但在六十多岁时变成了富翁。” 孟宴礼把小寄居蟹放回礁石缝隙里,“多励志,和人家学学。” 黄栌愣了愣,忽然笑了。 孟宴礼真的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安心的人。 很神奇,几句话和一罐椰汁,黄栌突然就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了。 当晚回去,她填好了电子报名表格。 既然决定参赛,黄栌也就没那么多游移不定了,脑子里开始尝试着找灵感,去构思新画作。 这次出来什么画具都没带,黄栌在网上搜了搜,打算去青漓小城的中心区那家比较大的美术用品店里,去淘一些基础画具。 另外,她还准备去一趟酒吧。 孟宴礼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近,得先把生日礼物准备好。 袖箍肯定是没戏了,一家合适的西装店都找不到。 于是黄栌决定买一瓶好酒。 她观察过孟宴礼酒柜里,几乎都是洋酒和红酒。 其实进口酒行她也没搜到,只能去酒吧碰碰运气,酒吧里总不会只卖啤酒和白酒吧? 仲皓凯不是说过,开酒吧的老板都会在柜子上摆一些比较牛逼的酒,提高逼格,吸引客人,证明自己的店和扎啤大排档不一样。 想到酒吧,黄栌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张宣传单。 这还是当初在日租公寓时,老板娘家的女儿以为她失恋才给她的,“粉红桃子酒吧,遇见你的真爱”。 真爱不用了,能遇见一瓶好酒就行。 第二天一早,黄栌就做好了出门计划。 早饭平时只有黄栌和杨姨两个人,这天早晨,黄栌破天荒地在餐桌旁看见了孟宴礼。 孟宴礼抬眼,可能是留意到黄栌背着包包,他问:“要出去?” 黄栌点头:“嗯,想去买东西。” 早餐是杨姨准备的牛奶、面包和煎蛋,黄栌和杨姨说过“早上好”,然后落座,主动帮杨姨倒热牛奶,忽然听见孟宴礼说:“去哪,我送你。” “不用不用。” 昨晚聊过的参赛的事情,两个人之间也就有了话题,黄栌很自然地同他说起自己准备去买基础画具的事情,“我查过路线了,坐公交车倒两班就能到,不用麻烦送我。” 孟宴礼问:“是渝海路?” “好像是吧......” 黄栌不太记路名,又翻出导航里收藏好的目的地看了一下,“还真是,就在渝海路,你怎么知道的?” 杨姨听他们谈起“画具”,有些不安,一直默默地盯着孟宴礼。 生怕有哪个话题涉及往事,触痛他。 但孟宴礼神态平静:“一家老店了,时常路过。上午我也要去中心区办事,不急的话,稍等我一下,顺路带你过去。” 于是黄栌快乐地蹭了个车,背着她的小包跟着孟宴礼一起出门了。 在车上孟宴礼问她大概需要多久能结束。 黄栌想了想,买画具倒是不太难,很快就完事儿。但她得去一趟“粉红桃子”酒吧。 黄栌不是那种夜生活丰富的姑娘,平时在学校也是整天就在画室和图书馆里,脑子里装着的都是各种画家极其代表名作。 有人在画室谈论“LOL”,她都能听成“鲁本斯”。所以也摸不准酒吧会不会卖整瓶的洋酒给她。 也许她得先点一杯喝的,消费过后,和侍者聊一聊,才能成功。 黄栌还特地穿了自己最成熟的一条吊带连衣裙,以此壮胆。 “我也不知道大概要多久。”黄栌挠着耳垂说。 孟宴礼边开车边说:“只买画具吗?那你在美术用品店里等我,我结束了过去接你,一起回家。” “不用了......” 孟宴礼瞥她一眼:“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黄栌心虚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让孟宴礼知道她要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嘿嘿,surprise! 但她这声若有隐瞒的回应,听在孟宴礼耳朵里,总觉得老老实实坐在副驾驶里的姑娘今天有点奇怪。 红灯时,孟宴礼余光扫过去,留意了一眼她的穿着。 平时黄栌穿得都挺随意的,牛仔裤或者短裤,偶尔穿裙子,也是一条挺乖的印花连衣裙。 今天穿得就有点不一样了,成熟的绿色吊带裙,还散开了头发。 孟宴礼没再多问。 车子开了40多分钟,把黄栌送到渝海路的美术用品店。 黄栌跳下车刚关上车门,车窗缓缓落下来,孟宴礼叫她:“黄栌。” “嗯?” “有事给我打电话。” “哦,好的。” 目送黄栌进店,孟宴礼想了想,挺不放心地把手机拿出来。 关掉静音,开了震动。 店里装潢很是老旧,有一些纸卷和柜格上落了些灰尘,但东西还是比较全的。 黄栌挑好了东西,又和老板打听着,问他附近有没有可以买到进口酒的地方。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伯伯,摇头说自己也不太清楚。黄栌只好付过款,抱着那堆画具,按原计划去“粉红桃子酒吧”碰运气。 这运气还没等碰,就夭折了。 黄栌一脸懵地站在“粉红桃子”紧闭着的玻璃门前,看着挂在门上的“CLOSE”字样。 酒吧上午不开门,门上写了营业时间:14:30-02:00。 黄栌不死心,绕着酒吧门无意识地转了几步。 要不,她找个地方等到下午酒吧开门? 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再玩会儿手机? 正想着,手机进来一通语音电话,灰色头像,是孟宴礼。 黄栌接起语音,电话里只传来简简单单两个字:“回头。” 她猛地转过头,看见孟宴礼那辆黑色的SUV,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街道旁。 孟宴礼其实也没想到他能在这儿碰见黄栌。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车子开近些,看清包和鞋子,他终于肯定,前面在店门口徘徊着的人,就是黄栌。 白天酒吧招牌没亮,看起来倒没有那么浮夸。 只是“粉红桃子”这个名字,让孟宴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等他把车停到路边,看清了橱窗上喷着的标语:粉红桃子酒吧,遇见你的真爱。 > 孟宴礼看清的不止是橱窗上的字,他还看清了黄栌的表情。 这姑娘站在酒吧门口,好像大吃了一惊,反复去看人家的营业时间,看样子,还有点想在这儿等到下午人家开门的意思。 昨晚谈过交流赛的事后,孟宴礼本来稍微放心了些。觉得黄栌的失恋好像没那么严重,还能努力准备参赛,挺不错的。 现在看来,他这结论下得有些草率。 孟宴礼下车,走过去,站在黄栌面前,向她身后看了一眼:“粉红桃子酒吧?” 他皱眉走过来时,气场还挺强的。 黄栌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行动,突然被人逮住,整个人都有点慌。 不知道是不是宣传语看多了,她下意识就接了一句:“遇见你的真爱......”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过廊(他忽然凑近...) 回去的路上,黄栌像被人下哑药了一样,安安静静坐在孟宴礼车里,目不斜视盯着窗外风景。 为了隐瞒买酒的事情,她对孟宴礼说谎了。 黄栌谎称自己是来酒吧找画画灵感的,说得结结巴巴“毕、毕竟...我那咳那什么,我报名参、参赛了嘛”。她说完之后,被孟宴礼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瞥了一眼。 也就一秒钟的事儿,黄栌仍然看懂了他的疑惑—— “是找灵感?不是找真爱?” 不过孟宴礼不是话多的人,并没真的问什么,一路上也没再提及“粉红桃子酒吧”。 黄栌甚至思维发散地想,孟宴礼以后,一定是那种特别会照顾孩子情绪的好爸爸。他会细心关注孩子的安全问题,又不会过分啰嗦。肯定是比她爸黄茂康更称职的。 就是不知道孩子的妈妈是会是谁。 孩子的妈妈...... 哦对,孟宴礼刚失恋呢,是不是应该把酒吧宣传页送给孟宴礼,推荐他去遇见一下真爱? “黄栌?” 突然被点名,黄栌瞬间坐直:“欸!怎么了孟叔叔!” 扭头,对上孟宴礼无奈的笑容,他说,“下车,到家了。” 黄栌连连点头,笑哈哈地说自己没注意,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云云。 边说边打开车门往下迈,被安全带勒了回去。 孟宴礼旁观一切,糟心地揉揉眉心。 失恋真的就这么让人魂不守舍? 丢脸事情做得多了,黄栌没脸再面对孟宴礼,进门和杨姨说了几句话后,穿着她的绿色吊带连衣裙裙,像一只海带幻化的小妖精,沿着楼梯一溜烟跑回自己住的那间卧室去了。 孟宴礼是在午饭后忽然告诉黄栌,如果她有需要,书房里的书籍可以随便看,也许会有新灵感。 这话黄栌最开始没听懂,莫名其妙地看向孟宴礼时,才想起来,是她自己撒谎和人家说要找灵感的。 为了圆谎,黄栌赶紧点头,还礼貌地征询:“那...我去书房不会打扰到你吧?” 孟宴礼说:“如果我某个时间段需要书房,会提前和你说。其他时间你随意。” 黄栌为了做戏做全套,结束对话后,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颠颠跑到书房去了。 推开书房门,黄栌探头进去,在心里“哇”了一声。 孟宴礼的藏书量真的让人惊叹,整整两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书架都塞满了书籍,书房面积又大,简直像个小型图书馆。书架上将近一半都是外文原版书籍,还有不少画册。 难怪他经常一整天都不怎么露面。 本来是为了圆谎而去的,但被各类书籍吸引,不知不觉,黄栌盘腿坐在书房地毯上看了大半个下午。 她翻开那些印着画家生平和著作背景的铜版纸,看名家各不相同的笔触和画风,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在慢慢积攒灵感。 所以夜里入睡困难时,黄栌又悄悄钻去了书房。 她抱着几本看完的画册,按下午自己记在纸条上的位置,重新把画册一本一本放回原位。 并希望自己借用孟宴礼书房这件事,完全不要给他以后找书带来什么麻烦。 把之前借走的书还原后,黄栌仰着头,一排排巡视书架,忽然看见一本书。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书脊上没有印名字,但仅凭配色和图案,黄栌断定,那一定是有关于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画册或者书籍。 书脊的图案应该截取于他很有名的一幅画,《吻》。 她很对这位画家感兴趣,决定把书拿下来看看。 书架太高,黄栌把立在旁边的木梯搬来,攀着梯棱向上,去拿那本书。 这一层的书格外多,塞得也紧,那本书上面还层层叠叠摞了好几本。 在黄栌抽出书的瞬间,上面一册更厚的书籍忽然滑落。她一惊,偏头堪堪躲过,锋利的页脚从她脸侧划过去,颊上一瞬刺痛。 书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黄栌吓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倒不是因为脸被划了一下,主要是心疼书。 这些都是孟宴礼的书,好多断货的收藏级别书籍,不是书店就能随便收到的。可千万别给人家摔坏了。 她赶紧跳下来,蹲在地毯上把书捧起来。 还好书是平摊开落下来的,又有地毯,看起来没什么破损。 黄栌稍微松了口气,低头看内容时,才发现这居然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摊开来的那一页,正好放了一张孟宴礼的照片。 照片里的孟宴礼坐在一张长椅上,仰头,正在喝一瓶看起来像运动饮料的东西,鬓角和脖颈都是汗水,喉结线条格外性感。 他看上去像刚刚运动过,穿着一身黑,不知道是滑雪服还是赛车服橄榄球服,反正是运动装束。 拍下来的是侧脸,但孟宴礼的目光是瞥向照相的人的。 眼里的意思很明显,像一种调侃,“又拍?” 深夜的书房万籁俱寂,黄栌盯着这张照片,好像隔着时间和空间,和那时候的孟宴礼在对视。 她突然觉得脸颊发烫,没蹲住,扑棱着手臂挣扎两下,还是护着怀里的相册,跌坐在了地上。 这不科学,真的。 她已经是第二次因为孟宴礼脸红了。 这次更离谱,就一张照片而已,到底有什么可脸红的啊? 下午看的那本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鉴赏里,那么多裸着的人物画像呢。连博斯的《人间乐园》局部放大图她都一眼没落下,心如止水地看完了,根本没脸红好吧? 一而再脸红,黄栌还真就有点不信这个邪了。 看张照片还能把自己给看脸红了? 黄栌一边翻着相册,一边用手扇着发烫的脸,没翻几页,她已经把看这本相册的初衷给忘了。 这本相册里出现的人,不只是孟宴礼,还有他的家人。 第一页的照片里,孟宴礼面前放着超大的生日蛋糕,从蛋糕上插着的蜡烛来看,他那时候4岁,乖乖地笑着。 他那时候就很帅了,手里还抱着一个奶团子似的婴儿。 两个小朋友身后站着家长,女人穿着旗袍,温文柔和;男人眉眼坚毅,身上某种气质很像现在的孟宴礼。 黄栌猜想,照片里的人是孟宴礼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好幸福的一家四口啊,真羡慕。 相册里极少有孟宴礼的单人照片,多数都和家人一起。 他们在湖边野餐、在家里过圣诞、在野外露营、在马场骑马、果园采摘...... 可以看出,孟宴礼的童年极为丰富和快乐。 黄栌一张一张翻过相册,像陪着孟宴礼和那个小粉团子一起,看着两兄弟逐渐长大、日益优秀。 有他们在钢琴比赛现场和获奖的孟宴礼的合影、有在幼儿园里小粉团子举着奖状的合影。 有两兄弟在弄乱了的满地拼图中互相追逐、而妈妈在旁边无奈耸肩的照片;也有某年生日时,两兄弟互相往对方脸上抹奶油的照片。 黄栌很羡慕地看着孟宴礼的每一帧快乐,心里猜测,他们家人之间感情一定很好。 估计她最先看到的那张孟宴礼的单人照,就是他弟弟拍下来的。 而且看周遭环境和人物,孟宴礼小时候似乎不是生活在国内的? 夜已经深了,黄栌把相册放回书架上最高的位置。 忽然想到,照片里有孟宴礼和家人一起度过的那么多个生日,这次他的家人会不会到青漓来,和他一起庆生? 哼,还说自己从来不过生日。 看他年年都没落下过,年年都有大蛋糕和那么多礼物呢。 黄栌想,也许她去酒吧买酒时,可以再买两瓶香槟回来。 等孟宴礼的家里人来,可以开香槟喝。 这样想着,黄栌抱着那本关于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画册,轻手轻脚关掉了书房的灯,走进昏暗的过廊,准备回她住的那间卧室去。 楼梯旁的那扇门忽然被从里侧拉开,伴随着一阵温热蒸汽和清香,孟宴礼从里面出来。 他头发还湿着,正用一块深灰色毛巾擦拭,抬眼看见黄栌,动作一顿:“你还没睡?” “我刚才......” 黄栌也意外地懵了一下,指了指书房,“我睡不着,去找了本书看。” “古斯塔夫·克林姆特。” “嗯。” 孟宴礼用毛巾随意擦着头发,淡淡的洗发水味在深夜安静的空气里弥漫开。 他盯着黄栌,忽然凑近些。 孟宴礼的五官在视线里猝然放大,黄栌也说不上为什么,屏住呼吸的瞬间,脑海里闪现的是手里环抱着的画册,封面就是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那幅《吻》。画里男人圈抱着女人,捧着她的脸颊,忘情地亲吻着。 书籍忽然变得烫手起来。 过廊没开灯,只有孟宴礼身后的浴室有一些光源,他看不清,只能凑近观察黄栌,视线落在黄栌脸颊上。 太近了,他俯视她时太近了。 就在黄栌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因为憋气而厥过去时,孟宴礼终于开口了,眉心微微蹙着:“你脸怎么了?” “啊?” 黄栌一脸茫然,“我脸怎么了吗......” 她惊悚地想,该不会自己又对着孟宴礼脸红了吧? 但还好,孟宴礼很快给了她答案:“你不知道?脸上划伤流血了。” 说着,孟宴礼退开些,向右侧走了几步。 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她勾了两下:“过来吧,家里有医药箱,帮你处理一下。”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听闻(你不想吻我吗...) 回到卧室后,黄栌抱着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画册,坐在床上。 指尖翻过这位奥地利画家的生平和照片,翻过那些金灿灿的人物像,翻过那些在阿特尔湖岸完成风景画,翻过他以“性”为主题的画作...... 脑子里始终在想的,却是刚才和孟宴礼独处时的画面—— 孟宴礼带着她走进储物室,按开灯。 他刚沐浴过,身上有若隐若现的清香,人背对着黄栌,边找医药箱边和黄栌对话。 得知是书角划伤的,孟宴礼才稍稍放心些,转而安慰她:“还好,我刚看了一下,挺浅的划伤,估计3、4天就好了,不会留疤。” 他们站在不算宽敞的储物空间里,孟宴礼拿着碘伏消毒棉签和创可贴,撕开包装之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单手叉腰,环顾全屋,然后说:“没镜子,算了,过来我帮你消毒。” 黄栌当时想说她可以回屋自己处理,不知道为什么,只紧紧抱着画册,没能开口。 棉签上冰凉的碘伏触碰到她的脸颊,然后是轻微的按压感。 黄栌睫毛颤了一瞬,孟宴礼问:“疼么?” “不疼不疼......” 孟宴礼的头发没擦干,一滴水顺着鬓边流下来,落在浅灰色衬衫上,留下一小块湿痕。 为什么会看他的衬衫呢? 因为黄栌不敢去看孟宴礼的眼睛。 她也是今晚才发现,孟宴礼认真注视着什么时,有种让人无法直视的深炯。 孟宴礼帮她贴了个创可贴,把剩下的几片递给她:“留着明天换,晚安。” “谢谢孟叔叔,晚安。” 临走时,孟宴礼头发上盖着毛巾,突然说:“虽然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但我一直都觉得,叫叔叔是不是有点老得过分了?我只比你大九岁吧?” 黄栌怕孟宴礼嫌她把他叫老了,但“孟哥哥”“宴礼哥哥”这种,她真的没办法叫出口。 她自己是没谈过恋爱,可她周围的同学们谈过啊。女孩子们经常管男朋友叫“哥哥”的,听起来“哥哥”这种称呼太像撒娇了。 黄栌拎着一串创可贴,下了个决定:“那我直呼大名的话,你会觉得我很不礼貌吗?” “不会。” 于是孟宴礼帮她把伤口消毒、贴完创可贴,反而降了一级,从“孟叔叔”变成了“孟宴礼”。 这好像是很普通平常的一小段独处,也许连十分钟都没有,却让她在回房后频频走神。 黄栌手里的画册翻到过半,回过神时才恍然发现,这画册居然是德文的。 德文黄栌只懂一点皮毛,还是因为自己喜欢一个国外艺术家,才自学了一些。她看不懂大段大段的复杂句子,只能囫囵吞枣,翻了翻画作图片。 凝神看得久了,脑海里那些关于刚才孟宴礼帮她处理伤口时的画面,也终于渐渐散去。 隔天下午,黄栌一个人出发,穿着她的绿色连衣裙,去了趟中心区的“粉红桃子酒吧”。 她到酒吧时,外面正黄昏,街道灯火已明。 这里不像帝都商区那样繁华炫目,小飞虫扑闪着翅膀撞击灯箱,街道上三两慵懒人群聊着天走过,卖海货的商店老板吹着风扇在打手机游戏。 不慌张不匆忙,自有小城镇独有的一种慢节奏温馨。 “粉红桃子酒吧”的灯也亮了,和上次来看上去稍有不同。 灯牌和橱窗上都是芭比粉色的字体,遇见真爱什么的。 黄栌深呼吸,给自己打气,推开门瞬间被舞台上的吉他声和民谣乐包围。 她拘谨地自人群中穿梭而过,终于在吧台前找到一个座位。 吧台里有两个男人,一样的服饰,分不清哪个是侍者、哪个是调酒师。 黄栌正在不知所措时,更年轻一点的男人留意到她:“嗨,想喝点什么?” 也许是黄栌没能很快答出来,那个男人又微笑着递给她一本酒单:“需要看一下吗?” 黄栌接过来,道谢,翻开认真看了一会儿,在最后面“无酒精鸡尾酒”的页面里,挑最贵的点了一杯。 她想着,多消费点,也许提要求时会更好开口些。 调酒师动作很酷,很快把她点的酒调好,放在她面前。 黄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正琢磨着怎么和人家开口,却没料到酒吧里的侍者非常自来熟,已经拄着桌子先开启了话题:“以前好像没见过你,第一次来吗?是开车过来的?不尝尝我们这里的酒吗?” “我不会喝酒。” 侍者很诧异:“很少有人独自来酒吧会说自己不会喝酒哦。” 黄栌笑了笑,说出目的,她问侍者这里有没有贵一点的好酒,可以整瓶出售。 侍者“哇哦”一声,对着身后的酒柜扬了扬下巴:“那你可找对对方了,别看我们青漓不大,我们老板可是出过国的哦,带回来的都是好酒。” “谁又在拿我吹牛?”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烟嗓,挺酷的。 黄栌闻声回眸,看见一个穿着芭比粉色吊带短裙、橙色高跟鞋的女人,扭着胯从旁边一扇门里晃出来。 出于个人喜好,黄栌对这间酒吧里的装修和女人身上高饱和度撞色很不习惯,几乎属于她最不喜欢的那种颜色搭配风格。 但面前的美女,无论穿着如何,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大美女,身材也很棒的那种。 而且,这个大美女看上去,还挺眼熟。 黄栌蓦地想起第一天到青漓那晚,自己在孟宴礼家门口看见的女人...... 就是她啊,长腿美女! 该不会这么巧,她遇见了孟宴礼的前女友吧? 黄栌惊了一下,却看见美女靠在自己身边的吧台上,对着她来了个k。 美女做了美甲的指尖哒哒点在桌面上:“妹妹,一个人吗?要不要姐姐陪你喝一杯?” 说完,吧台里的调酒师和侍者都笑了。 侍者说:“人家姑娘第一次来,老板你收敛点,别吓着她。” 调酒师手里转着一个空酒瓶,大笑:“老板不就是这个德行,见什么都想撩一下,百撩百中。” 被叫做老板的美女叹了口气,拖了把椅子坐在黄栌身边:“并没有百撩百中好吗?后院那只流浪猫撩了一个星期了,吃了老娘不少猫罐头,也不愿意和我回家,真是个渣男啊。” 调酒师又笑:“不能那么算,也就上次你撩的那个没成功呗。” 侍者接话:“个例不算,大多数成功了就行啦。” “说真的,我还第一次遇见搞不定的男人呢。” 美女老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半杯酒,幽幽叹气,“那个孟宴礼我是真挺喜欢的,想追他当我男朋友呢。结果,他看我时完全不像在看一个女人。你们知道吗,我自从隆了胸之后,从来没有男人那么无视过我。” 吧台里的两个家伙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黄栌一头雾水。 听到“孟宴礼”这个名字就够魔幻了,可是老板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宴礼那天不是分手吗? 这个美女老板追过孟宴礼? 孟宴礼没答应? 为什么啊人家明明很美的? ...... 除去这些疑问,买酒的事情倒是很容易。 美女老板叫程桑子,是个非常外向热情的人。 听说黄栌想要买瓶好洋酒送人当生日礼物,程桑子当即问了黄栌的预算,然后亲自从酒柜上拿了瓶洋酒递给她:“妹妹,你先上网搜一下,和我说的价格应该差不多,绝对没抬价。条形码也可以扫一下,绝对真品。” 黄栌有些担忧:“可是,和网上售价一样的话,你还赚钱吗?” 程桑子哈哈大笑,带着酒气倾身过来,甚至熟稔捏了捏黄栌的脸颊:“妹妹,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黄栌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没说话。 不过程桑子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解释说,酒是她去国外免税店买回来的,和官网一个价出售,也还是赚了差价的。 “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不会做赔本买卖的。” 黄栌从程桑子手里买了一瓶酒和两瓶香槟,没急着走,就坐在吧台旁边,听程桑子大大咧咧地和员工们谈论孟宴礼。 程桑子捏着酒杯,指指自己:“我,程桑子,这么火辣的身材!他看我时和看他家门口的路灯居然没什么区别。更可恶的是,他看路灯可能都比看我认真!” 调酒师和侍者笑成一团,黄栌捏着她的无酒精饮料,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中途有个男人来搭讪黄栌,程桑子、调酒师和侍者同时扭过头,帮黄栌回绝了:“别瞎他妈撩,人家是好姑娘,一边玩去。” 窗外已经入夜,酒吧里换上了摇滚乐,轰轰隆隆震耳欲聋。 黄栌以前不喜欢这种嘈杂环境,连KTV都很少去。但她挺喜欢程桑子,觉得“粉红桃子酒吧”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程桑子还在讲述她的被拒绝经历—— “不过他真的太让人着迷了,我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正派的男人。” “我问他,你不想吻我吗?只走肾不走心也可以的。你们猜猜他怎么说?” 程桑子放下酒杯坐直了,咳了一声,敛起表情,还真有点像孟宴礼不说话时的样子。 黄栌看了一眼,没忍住,捂着嘴笑出声。 “他反问我,‘你希望我那样做?我以为那样对女人是一种失礼。抱歉,家教不允许’。” 程桑子拍着桌子,“你们听听,多他妈迷人!” 黄栌还在笑,紧接着,她就听见程桑子的下一句话—— “也可能人家就不喜欢我这一款,或者,心里有个忘不掉的白月光什么的吧,唉。” 一直到黄栌抱着装了酒和香槟的双肩包跳下出租车,站在孟宴礼家门口,她脑子里仍然时不时冒出“白月光”这三个字。 孟宴礼的白月光,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候杨姨从客厅窗口探出头,对着黄栌招手:“黄栌,你回来啦,快来快来,杨姨烤了无花果饼干,刚出炉!” “来啦!” 黄栌甩了甩头,孟宴礼有没有白月光,关她什么事!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礼物(“黄栌”...) 黄栌认认真真为孟宴礼画了一张卡片。 淡灰色基调,是青漓雾霭蒙蒙中的山海,上面写了一行祝福语。 她看过孟宴礼相册里那些令人羡慕的欢乐时光,总觉得,到他生日那天,那些相册里的家人都会出现,来陪孟宴礼一起庆祝。 像照片上那样,准备蛋糕,准备礼物,点好蜡烛拍着手给他唱生日歌。 孟宴礼身份证上写的,生日是7月21日。 但一直到7月20日那天,别墅里仍然只有黄栌他们三个人。 最奇怪的是,杨姨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明明前些天邻居家4岁的小女孩过生日,杨姨都记得,还慈爱地烤了香蕉蛋糕送过去。 怎么到了孟宴礼的生日,反而什么都不准备了呢? 一整天没有动静,晚饭后,黄栌在厨房帮杨姨收拾东西,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杨姨,我之前看孟宴礼的身份证,生日是7月21日,那明天......” 杨姨本来正在搅拌黄油,准备明早烤面包。听见黄栌的话,她手里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像是勉强挤出来的:“宴礼长大之后就不爱过生日了,可能,男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杨姨已经换了话题,说起明天是周末,海鲜市场会有新鲜的螃蟹卖,她准备去买一些回来,给他们做香辣蟹吃:“要是有生蚝就好啦,我前几天和邻居太太学会了做蚵仔煎呢。” 黄栌知道,杨姨后面的“香辣蟹”和“蚵仔煎”,都只是在规避某个不愿提及的话题。 她也就顺从地笑着,说自己超级喜欢香辣蟹,很期待杨姨的手艺。 她想象不到孟宴礼的生日有什么可讳莫如深的,孟宴礼年长她九岁,阅历上已经让黄栌觉得有些深奥了。何况他这个人,总是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 有时候黄栌觉得自己像绘本中,“凿壁偷光”故事配图里的小孩。她从他身边借到了一点光,但他那边是什么样的,她总也看不清。 夜里十一点四十,黄栌抱着她准备好的酒和手绘卡片,从房间出发,去找孟宴礼。 晚饭后他们在书房遇见过,黄栌是去还借出来的书的,当时孟宴礼正靠在书房桌边,对着电脑处理着什么。 看见黄栌进去,他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显然是在忙。 据黄栌的暗中观察,之后孟宴礼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她决定在夜里十二点整,为他送上祝福。 过廊里没开灯,只有书房敞开小半的门里透出光亮。黄栌垫着脚,悄悄凑过去。 她在手机里上了个闹钟,准备提前五分钟进去,先随便聊聊。 十二点的闹钟一响,她就和孟晏礼说生日快乐。 靠近门边才发现,孟宴礼正在同人通电话。 应该是开着免提的,电话里有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如果黄栌是小动物,她的耳朵一定在捕捉到女性声音时,瞬间竖起来。 有好奇八卦的小心思。 也掺杂着那么一点点不是特别愉快的惊愕。 黄栌抱着酒,蹲在门边,几乎屏息。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宴礼,你那边还没到12点吧?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妈。” “最近...最近你还好吗?睡眠怎么样?有杨姨在身边照顾你,你爸和我都很放心。杨姨身体好吗?很抱歉没能回去陪你过生日。” 这段话说得不是很流畅,说说停停,绞尽脑汁似的,说到最后,电话里的女人似乎哽咽了一下。 孟宴礼很快开口:“我都好,杨姨也好。听爸说,您最近在学摄影,有没有什么好的作品?” “哪有什么作品,就是随便拍一拍。不过我们上个星期去了国王湖,St.Bartholoa很美,拍了一些照片,晚点发给你看。” 顿了顿,女人才继续说,“宴礼,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住一段时间吧,我们都很欢迎你。” 不知道是不是黄栌听错了,孟宴礼的妈妈说话时,好像有些小心翼翼的。 为什么呢? 叫儿子回家住为什么要说“我们都欢迎你”这样的话呢? 不是应该很理所当然地问什么时候有空去看他们吗? “你那边时间不早了吧,早点休息,生日快乐宴礼。” “谢谢妈,希望您也快乐。” 孟宴礼和他妈妈的对话听起来好奇怪啊? 字里行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客气? 虽然黄栌和爸爸黄茂康通话更简短,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但孟宴礼家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些照片里,孟宴礼的妈妈不是总在温柔地笑着吗?眼神里也都充满了对儿子们的溺爱吧?怎么听起来那么疏离? 黄栌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从孟宴礼挂断电话后,书房里一丝声音都没有。 孟宴礼在干什么? 她悄悄地、悄悄地探头进去,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匆匆搜寻了一圈。 没看见孟宴礼。 哎?人呢? 黄栌不死心,又看了一遍。 发现孟宴礼时,他就坐在书房的地毯上,靠着落地窗的玻璃,不知道在思忖着什么。 今夜无雾,只有一轮清冷的月悬在窗外。 孟宴礼的表情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平静的,淡的。 还有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按照原计划,这个时候她应该进去拉着孟宴礼闲聊了。 可是,孟宴礼看起来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 也许有什么隐情是黄栌不知道的。 如果孟宴礼真的像杨姨说的那样,长大后不喜欢过生日了,那她的强行庆祝,是不是会给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算了,只送他一瓶酒吧。 就说酒吧跳楼大甩卖,便宜买的。 孟宴礼在想他弟弟孟政一,26年前的孟政一。 他记得那几天爸妈都在医院里,家里只剩下他和杨姨。那天入睡前杨姨还和他说要给他烤一个大蛋糕,庆祝他的四岁生日。 睡到凌晨,隐约听见杨姨匆匆忙忙跑到楼下接电话,声音很激动。 孟宴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走出卧室:“杨姨,怎么了?” 杨姨站在楼下客厅里,举着电话,兴奋地挥动手臂:“宴礼,你有弟弟啦!” 四岁的孟宴礼对“妈妈生孩子”和“有弟弟”这两件事,懂得并不十分透彻。 他只记得当天下午,在杨姨把蛋糕裱花好之前,爸妈从医院回来了,还有家庭医生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女人。 妈妈看上去很虚弱,眉眼噙着温柔的泪水。 看见他,妈妈招手对他笑:“宴礼,过来看,妈妈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 后来他听杨姨说,本来不该那么早出院的,但妈妈坚持一定要带着弟弟回家,给他过生日。 刚出生的孟政一裹得像个粽子,那么小的一只,不是特别好看。 但那是孟宴礼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和他同月同日生的弟弟。 在那之后,孟政一每天都在成长,和他一起成长。 之后的每年生日,他们都是一起度过的,直到孟政一20岁。 孟宴礼闭了闭眼睛。 手机突然在手里震动了一下,孟宴礼没动,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孟政一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边的样子。 过了半分钟左右,他才睁开眼睛,解锁。 是黄栌发来的一条微信: 【前几天酒吧做活动,买了一瓶酒送你,放在书房门口啦。晚安。】 孟宴礼刚看完信息,门口传来一阵非常响亮的手机闹钟声。 伴随闹钟声一同响起的,是什么人摔倒在地板上闷响,还有一阵慌乱扑腾的杂音。 闹钟被关掉,其他声音也一起消失了。 “黄栌?” 不用猜都知道外面的人是谁,见她不吭声,孟宴礼诓她:“黄栌,我看见你衣服角了。” 门口窸窸窣窣,随后,一张涨红了的小脸从门缝里探进来,黄栌尴尬地对着孟宴礼晃着手:“晚上好。” “你在干什么?” “路过!” 孟宴礼笑了笑:“不是说要送我一瓶酒么?酒呢?” “哦,有的有的。” 黄栌的小脑袋消失片刻,然后抱着一瓶酒颠颠进来了。她不擅长扯谎,又开始结结巴巴,“我想、想送进来给你,然后那个,呃,哦对,我怕你在忙,怕、怕打扰到你,就想着给你放门边......” 实在说不下去了,黄栌干脆闭嘴了,直接把酒塞进了孟宴礼怀里。 孟宴礼垂头看了一眼。 进口酒,品质不错,价格也不低,不可能是酒吧里做活动的。 反正酒也送出去了,黄栌准备走了。 她还没动,忽然听见孟宴礼问:“你上十二点的闹钟干什么?” 这人太聪明了! 自己神神秘秘的,看别人倒是看一眼就能看透! 讨厌! 黄栌知道再说谎也没用,干脆从兜里掏出那张手绘卡片。 她也学着孟宴礼的样子,坐在地毯上,伸手抹平卡片上的一角折痕,递过去,心虚地说:“生日快乐。” 卡片上写着一行字: 祝孟宴礼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谢谢。” 黄栌忽然很丧气,垮着脸嘟囔:“孟宴礼,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其实特别讨厌过生日,然后我打扰到了你的生活习惯......” “黄栌。” “嗯?” “我说谢谢是认真的。” 孟宴礼倾身,揉了揉她的头发,“礼物我很喜欢,让你破费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醉梦(认真摸了两把...) 孟宴礼知道,黄栌的酒和卡片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她来青漓的时间不算久,对这里并没有多熟。要在到处都是海产品商店的青漓小城里,找到一个能买到进口酒的地方,确实不容易。 况且,提前准备了这么多,却又怕“添麻烦”和“打扰”,临时佯装成只是随便买了打折酒的样子。想想也知道,她是怎么躲在门边,上了个12点的闹钟。又是怎么在听到他那通电话后,改变了原有的主意。 有时候孟宴礼觉得黄栌这个小姑娘挺神奇。 他知道黄茂康离婚很多年了,带孩子方面大大咧咧,黄栌居然没有顺势变成一个叛逆少女,反而懂事又讨喜,处处都替别人着想。 孟宴礼起身,翻开自己常用的那本记事簿。 记事簿是皮面的,他把黄栌送给他的卡片夹了进去,仔细放好。然后转头,认真询问黄栌:“卡片我也很喜欢,费心了。没准备别的了吧?” 这话问的。 她还真准备了其他的。 黄栌指了指身后方向的书架,挺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在上次拿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画集时,碰掉了孟宴礼的一本相册。 她看了一些照片,还以为孟宴礼的家人会来,所以准备了香槟。 “只有两瓶香槟,别的就没有了。” 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借住在这里,总是尽量在礼数上做到周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不知道你现在不过生日了......” “这几年情况是不太一样。” 孟宴礼同黄栌说起他的弟弟孟政一,说他和自己同月同日生,所以每一年都在一起过生日。 孟政一现在不能过生日了,所以他也不过了。 黄栌问:“你弟弟...他生病了吗?” 孟宴礼垂了垂眼。 他想起孟政一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曾经他们一家人都以为,那是最糟糕最黑暗的时刻,可其实还有更糟糕的。 孟政一去世于除夕夜。 窗外烟花四起,吹号打鼓的热闹里,人们对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大喊“新年快乐”,但孟政一无缘等到这一年的钟声,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哥,我疼......” 孟宴礼无意把自己的悲痛和伤感施加给旁人,所以在黄栌问他,孟政一是不是生病了时,他没否认。 而完全不明状况的黄栌,她也就以为自己猜对了。 黄栌还在想着:也是,家里如果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病了不能过生日,另一个肯定也没心思过的。那孟宴礼的妈妈和杨姨,也一定是因为孟政一生病的事情,怕触痛孟宴礼,才态度奇怪的吧? 不知实情,黄栌甚至为孟宴礼松了一口气。 她想,还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听他妈妈在电话里的态度,她以为孟宴礼的父母离婚了。 父母离异这件事,黄栌亲身经历过。 根本没有那么多和平分手,还能在离婚后还能经常聚聚,一起带孩子出去玩。 夹在老死不相往来的父母中间,有多羡慕那些温馨家庭,她自己是知道的。 幸亏孟宴礼不用经历她经历的一切,幸亏幸亏。 窗外是浸在月光下的粼粼海面,一只不知名的夜蛾落在玻璃上。 黄栌想,反正孟宴礼也知道香槟的事情了,不如就也送给他吧,她留着又没什么用。 这样想着,黄栌回房间把两瓶香槟抱在怀里,打算给孟宴礼送去。 刚从卧室出来,忽然听见楼下一声惊声尖叫。 是杨姨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孟宴礼也从书房快步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向楼下跑去。 黄栌的腿哪有孟宴礼那么长,跑了没几步就落后了。 等她跑到一楼,孟宴礼已经扶着杨姨坐在餐桌旁。 餐厅灯被打开,黄栌急急跑过去:“杨姨,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欸别跑,我没事,你别摔倒了。” 孟宴礼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杨姨,她喝了半杯,顺过气,对着一脸询问的黄栌和孟宴礼沉默半晌,才突然笑了起来。 杨姨说自己睡前听了个惊悚小说,讲了分尸鬼火什么的,听得心里发毛。结果刚才起夜,一看窗外海边一片荧光色,还以为自己看见鬼火了。 杨姨笑得很不好意思,脸颊微红:“真是越活越傻了,自己吓唬自己。” “什么荧光色?”黄栌纳闷地扭头,想往窗外看。 但孟宴礼就站在她身旁,他太高,把餐厅窗户的方向挡了个严严实实。 察觉到她的意图,孟宴礼主动让开:“是‘荧光海滩’,以前青漓这边没有,可能生态环境上有什么变化,今年4月出现过一次。就是海水里聚集了大量会发光的那种浮游生物,没什么特别的......” 他还没说完,被黄栌一声惊喜的“哇”给打断了。 这姑娘趴在窗边,瞪圆了眼睛向外面看:“好美呀,这也太好看了吧?” 每一次浪花拍打在礁石上,都像是有人撒了一把幽蓝色的荧光粉下来,实在很令人惊叹。 这房子里三个人,也只有黄栌这个20岁的姑娘少女心未泯,迫不及待想要去海边近距离观赏。 她还邀请了杨姨,幽默地问杨姨要不要喝她一起去海边,看看鬼火。 杨姨说自己岁数大了,不能熬夜,得回去睡觉。 回房前,杨姨悄悄问孟宴礼:“黄栌拿着香槟干什么,是要出去见什么人吗?” “不是,是送我的。” 时间太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去海边容易不安全,孟宴礼说自己要去看着点黄栌,说完也出门了。 两人走后,杨姨看向两瓶放在桌上的香槟,看着看着,眼睛开始酸胀。 她在安静的客厅里,哽咽着反复嘀咕:“我们宴礼啊,是该收到生日礼物的,是该有人给他过生日的。” 夜晚的风微凉,孟宴礼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跟在黄栌身后。 能看出这姑娘的兴奋,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裙摆飞扬,像欢快的小夜蛾,躲避着浪花,又蹦又跳。 孟宴礼走过去时,黄栌已经沿着海边跑出去一小段距离了,却蓦然回首,冲着他一步步跑回来。 被她踩到的海水迅速泛起蓝色荧光,星星点点,宛如银河。 “以前我同学说,这种‘荧光海滩’很难遇到的!” 小姑娘一看就缺乏锻炼,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到他面前时已经撑不住了,拄着膝盖缓了好几秒,才重新抬头看向他。 夜风轻拂,发丝乱在脸上,被她胡乱撩开,露出一张灿烂笑着的脸:“孟宴礼,我来青漓这么多天都没出现‘荧光海滩’。你猜猜,为什么是今天呢?” 孟宴礼没有女孩子那么浪漫的想法,一时未能领会,只顺着她的兴致问:“为什么?” “一定是因为你过生日啊,生日快乐孟宴礼!你瞧,大海都为你庆生的!” 孟宴礼一怔,随后笑了:“嗯,快乐。” 这是黄栌来青漓这么多天,最开心的一晚。 她在海边又是录像又是拍照,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孟宴礼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快到家时,黄栌兴致勃勃地问孟宴礼:“香槟好喝吗?” “没喝过?” “嗯,没喝过。” 黄栌显然是心情好,话都比平时多了些,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寸许大小的姿势,“我只在朋友过生日时喝过一小口啤酒,大半口都是啤酒沫的那种,然后就有点懵懵的。我估计我酒量大概不太行,就没尝试过喝酒了。” “前些天不是还想着去酒吧?” “我可以点无酒精鸡尾酒啊。” 其实孟宴礼也猜到,黄栌去酒吧应该是去买送他的那瓶酒的。 还有她刚才站在海边那声欢快的“生日快乐”,说真的,确实挺让人动容。 于是孟宴礼问:“想尝尝香槟吗?” “可以吗?” “可以。” 孟宴礼带着黄栌溜进厨房,关好门,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香槟。 比黄栌买的那两瓶度数更低,但甜度高,适合黄栌这种不怎么抗酒精、又想要尝试的。 他觉得,小姑娘既然想尝尝,在家里尝总比出去尝安全。 反正有他在呢,喝一小杯香槟,应该是没问题的,顶多微醺。 但孟宴礼想错了。 他在酒柜边给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找出冰盒加了两块冰,再把酒瓶和冰盒放回原处,加起来也就用了2、3分钟的时间。 等他再一转头,黄栌杯子里的香槟空了,人乖乖趴在桌上,闭着眼睛,一脸安详。 “......” 起先孟宴礼以为她是装的,想和他闹着玩。 但黄栌也不像那么爱开玩笑的性格...... 他走过去,拍拍黄栌的后脑勺。 好半天,她才把眼睛睁开一小条缝隙,睫毛颤呀颤,仿佛眼皮千斤重:“孟宴礼,我困,睡醒了再陪你行吗?” 黄栌有那么一点点讨好型人格,凡事先想有没有让别人难做,或者有没有给别人添麻烦。 不像他弟弟孟政一,遇事只想着“天塌了都没事,反正我有我哥”。 小姑娘强撑着眼皮,看着他,等他回答。 孟宴礼笑笑:“睡吧。” 黄栌像是放心了,瞬间闭上眼睛。 深更半夜,孟宴礼也不能再把杨姨吵醒来扶黄栌,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手臂穿过黄栌的腿窝,把人抱起来。 黄栌迷迷糊糊,感觉睡得不安稳,床也不够舒服。 睁开眼,好像看见了孟宴礼的喉结。 男人的喉结不能摸吗?为什么? 她伸手过去,认真摸了两把,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过去。 正抱着黄栌上楼梯的孟宴礼动作稍顿,垂头看了一眼。 她那只作案的手,已经乖乖地垂落回去,只留下无害又乖巧的睡颜。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裙摆(你帮帮我) 黄栌住的这间卧室是孟宴礼家的客房,有客人来时,都住在这间。 孟宴礼的女性朋友寥寥,会到青漓找他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儿,住在这屋里时基本都是一个鬼样子:地上散开着行李箱,换洗的衣服堆在沙发上,乱七八糟,可能还有空烟盒空酒瓶。 不像黄栌,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平时孟宴礼不往这边来,印象里这屋子有人住时就没利索过,抱着黄栌进门,冷不防看见眼下整洁的景象,还略略怔了一下。 只有桌面上东西多些,有一堆捡回来的贝壳海螺小石子,摊开的画纸上面用铅笔打了几笔草稿,看上去应该是不太满意,暂且搁笔了。 孟宴礼弯腰,把黄栌放在床上。 这姑娘一沾床,马上拧着眉心蜷成一团虾米,这么一折腾,裙摆只堪堪盖住大腿。 孟宴礼皱眉挪开视线,这要是孟政一,他就一脚把人踹醒了让他自己脱鞋了。 他叉着腰站在原地,想了想,没辙,蹲下去帮黄栌脱掉鞋,然后起身,始终偏着头没往床上看。最后凭感觉抖散一袭凉被,把黄栌盖了进去。 孟宴礼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孟宴礼又折回来,把遮光窗帘替黄栌拉上,才关门出去。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能有人喝一杯度数那么低的甜口香槟,就把自己撂倒的。 嗯,开眼了。 黄栌自己也没想到,只是喝一喝香槟,那么甜那么香,像饮料一样,她就能体会到传说中的“断片”。 她是被仲皓凯的电话吵醒的,睁眼时大脑仍在宕机沉睡,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和平时并没有任何不同的早晨。 只觉得仲皓凯这人,真不愧是她的损友,每次都能赶在她睡觉时给她打电话,对此颇为不耐烦。 黄栌脑袋昏昏涨涨,勉强在一片黑暗里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眼手机上的名字,把电话接起来。 整张脸还埋在枕头和被子里,半梦半醒地听仲皓凯吐槽她:“我说黄栌,我在网上可瞧见了,青漓海边出现荧光海滩,那么好看,结果你一张照片都没给我发?你别告诉我荧光海你没看见。” “看见了。”黄栌闭着眼睛呓语。 “嘿,看见了不给我发发?黄栌,咱俩还是不是朋友?怎么有什么美好事物你都不和我分享的?” 她想问仲皓凯,樱花橡皮的分享还不够吗?那已经是她最慷慨的分享了好吗? 但又实在是懒得说长句子,只敷衍着嘟囔:“发,一会儿发。” “你别告诉我你这个时间了还没起床?我都已经画了一个多小时了。” “画什么,交流赛?” “画屁交流赛!” 也是怪黄栌睡糊涂了,仲皓凯怎么可能那么勤劳。 他在电话里笑了半天,说自己在画“来钱快”的,准备画几幅拿去艺术集市买。原话是“卖个好价钱,好拿着钱去喝酒吃小龙虾”。 在仲皓凯的滔滔不绝下,黄栌意识逐渐苏醒,渐渐开始思索他那句“你别告诉我你这个时间了还没起床”。 这个时间是什么时间? 黄栌睡觉没有拉遮光窗帘的习惯,一般只拉窗纱,现在看着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天都没亮,能是什么时间? 直到她看了眼手机,惊得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9点40分??? 快10点了?! “仲皓凯,我挂了,我起晚了!” “啊,行,挂了吧,别忘了给我发照片啊......” 黄栌哪还顾得上仲皓凯说了什么,不过脑子地“嗯嗯嗯”答应着,然后匆忙挂断通话。 也没去想一想,青漓这种不出名的小城镇,仲皓凯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边有了“荧光海滩”的。 她蹦下床,冲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阳光明媚、碧海蓝天,海鸟展翅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完了,真的是10点了。 黄栌揉着自己的头发冲进浴室,脑子里一片混乱。 最先想到的是: 她这可是借住在别人家,睡到这个时间还不起床也太不像话了。 紧接着,黄栌发现了新问题,也是最严重的问题: 她没穿睡裙,穿着的是昨天穿的连衣裙。 被她遗忘掉记忆,终于由此展开,重回脑海—— 她在看到“荧光海滩”后极度兴奋,得意忘形地尝试了香槟,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黄栌站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反复构想出自己被一杯香槟撂倒后,人家孟宴礼是怎么无可奈何地把她扛到房间里,还出于人道帮她盖了个被...... 这真的太丢脸了。 而且人家今天过生日呢,可是寿星啊! 她干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要命。 蒸汽随热水涓涓而起,弥漫整个浴室,黄栌一脸欲哭无泪。 她属于那种,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不会立刻忘掉,要时不时在脑海里闪现一下,反复鞭挞、反复折磨自己幼小心灵的人。 洗完澡,她已经在思想上把自己折磨得心力憔悴。 下楼时,杨姨和孟宴礼都在,黄栌更不好意思了,挠了挠隐匿在半干散发里的耳垂,先开口:“上午好,抱歉,我睡过头了。” “抱歉什么呀,暑假就该睡懒觉嘛。” 杨姨放下手里的一盆绿植,笑眯眯地说,“宴礼和我说了,昨天你们看那个发光的海看到挺晚的,早餐我就没叫你。饿不饿?给你留了牛奶和面包,我去给你拿过来。” “不用不用,杨姨我自己去吧......” 黄栌被杨姨推了回来,说是厨房里放了些午饭晚饭的备菜,乱七八糟,让她在客厅等着就好。 等杨姨进了厨房,黄栌才手足无措地凑到孟宴礼身边。 孟宴礼姿态闲适地靠在沙发里,看起来,他今天不太忙,正在翻看一本书。 “孟宴礼。” 黄栌拘谨地小声叫了他一声,然后更加压低声音,心虚极了,“昨天晚上对不起啊,我没想到我喝香槟也能醉。” 孟宴礼面色轻松,调侃一笑:“我也没想到。” “......是你把我送回房间的吧?麻烦你了,还是在你生日时给你添麻烦,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太客气了,不用放在心上。” 其实黄栌一出现,孟宴礼就留意到了,本来想等她醒了,逗她一句半句的。但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不止是醉,还断片了。 她都忘了,有些事情就不怎么方便再提起来。 目光短暂落在黄栌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上,昨天晚上这只手可没这么老实巴交。 孟宴礼无意识抬手,捏了一下喉结:“头疼吗?要不要吃解酒药?” 黄栌摇头,很苦恼地承认:“头不疼,就是昨晚的事情很过意不去,而且起得太晚了,该早些起帮杨姨准备早餐的。” “杨姨喜欢你睡懒觉。” “啊?” 孟宴礼把书倒扣在腿上,和黄栌聊天。 他说他像黄栌这么大时,到了假期都是睡到中午才起,他弟弟更是有样学样,比他起得还晚。 那时候杨姨还挺担心的,整天苦口婆心,和他们唠叨说不吃早饭不好、熬夜睡懒觉不好之类的。 两人当然不改,照样用生命熬夜,然后懒床。 杨姨就在早餐时间去卧室里拉开他们的窗帘,站在床头敲铁盆。摸透了杨姨的套路,孟政一就会在耳朵里塞隔音耳塞。杨姨为此没少和他们斗智斗勇。 也许当年的嫌弃,现在变成了一种怀念。 这句话孟宴礼没说,只淡笑着:“年纪大了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了,早晨还在和我说,年轻小孩懒床还挺可爱的,给你留早餐时,她还有种成就感。” “是这样吗?” “嗯,杨姨一直觉得我现在没有以前可爱,正好你来弥补一下她的怀念。” 黄栌能想象得到,两个青春年少的大男孩是怎么敷衍地答应,又怎么“知错就改改了再犯”的。 想到孟宴礼这么正经自律的人,也会有懒床的时候,黄栌有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 同孟宴礼聊天,总是能让她感觉如沐春风,好像天大的事也不用急。他抚着那本外文原版书籍,像能不动声色地抚平生活里所有不安。 黄栌想,《诗经·淇奥》里说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孟宴礼应该就是那样的人吧。 明媚阳光透过窗子撒入客厅,黄栌小口地吞咽着牛奶,吃着面包。 房子里很安静,偶有窗外虫鸣鸟啼,还有杨姨修剪花枝和孟宴礼反动书页的声音。 很安宁的一个早晨。 但说不上为什么,当黄栌把这个家庭现有的安静闲适,与相册里那些“欢声笑语”联系到一起时,总敏感地察觉到这些改变里,隐藏着些许失落感。 或许孟宴礼的弟弟病情很严重吧? 可真的病情严重,为什么孟宴礼和杨姨不守护在他身边呢? 这其中有太多黄栌猜不透的细枝末节,她没办法放任自己莽撞地去求证,只能把疑惑藏在心里。 去厨房洗牛奶杯时,仲皓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又打电话来了。 不知道这个人暑假怎么过得这么无聊,总给她打电话。 黄栌手上沾了水,慌忙找纸巾擦了擦才接起。 孟宴礼走到厨房门边时,正好听见黄栌接起电话,凶巴巴地说了声“你好”,然后问“又打电话干什么,早晨不是刚打过吗?” 和刚才略显拘束地说自己起晚了时,全然不是一种态度,听上去和电话里的人应该十分熟稔。 他微扬眉梢,驻足不前。 本来是要打算找黄栌说几句话的,碍于她在通话,还是调转了个方向,往厨房外的落地窗旁走去。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可能是电话里的人哄了她几句吧。 孟宴礼隐约听见厨房里的姑娘又笑了,嘻嘻哈哈地承认“对对对,是我给忘了,我这就给你发”。 孟宴礼今早接到黄茂康的电话,这位粗心的家长对女儿近况全然不知,还是孟宴礼告知他,黄栌最近在准备一个国际间的美院交流赛。 以及,委婉告知,黄栌可能有些感情问题。 黄茂康是心宽,但不傻。 反应过来黄栌可能失恋或者是有个喜欢的男孩,非让孟宴礼帮忙探口风。黄茂康说:“宴礼啊,你知道我的,我哪会和女儿谈心这些啊,你帮帮我。” 窗外阳光正好,无花果树翠绿的叶片随微风浮动。 孟宴礼为难地捏捏眉心。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所求(好端端的哭什么...) 孟宴礼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有人打电话进来。 常年静音的手机调成震动,老实说,他挺不习惯。但黄栌在他身边,偶尔她出门,或者找他,会给他发信息。 不调个震动模式,总担心这姑娘真有急事时,联系不上自己。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居然又是黄茂康打来的。 其实这位父亲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关心女儿,就是脑子里装了太多生意,又是单亲爸爸,不知道怎么和女儿相处而已。 这不,感觉到女儿可能“有”或者“有过”喜欢的人,马上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 孟宴礼刚接起电话,就听黄茂康忿忿地说:“宴礼,我想起来那个混蛋臭小子是谁了!” 据黄茂康说,和黄栌分手或者藕断丝连的渣男,肯定是一个叫什么什么凯的男生。 窗外,杨姨拿着剪刀、温柔地正在修掉多余的花枝花叶。 孟宴礼立于窗边,挺头疼,他从来没想过黄茂康也有这么话多的时刻...... 黄茂康是这样说的: “绝对是他,你想想啊宴礼,我忙成这样,经常不在家,都听到过两次那个男生打电话来,两次!” “而且你说他找黄栌有什么正经事?借橡皮,橡皮!我虽然不画画,但我又不是没去过画室,那么多橡皮,随便用谁的不行?还非得给黄栌打个电话?” “那男生一听就有心眼,和我们黄栌不一样。” “你不是说黄栌突然去青漓,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心情不好吗?我看肯定就是因为他!” 无花果树上站着两只小肥鸟,啾啾啾啾叫个不停。 然而黄茂康这个百年想不起来关心一下女儿的人,突然关心一次,真的很要命,井喷一般地滔滔不绝,比小肥鸟语速更快。 孟宴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命里犯点什么,他明明对感情的事情最不感兴趣。 以前上学的时候,同学看妹子,他看画展;同学沉迷恋爱,他觉得达芬奇真他妈牛逼;同学琢磨撩妹技巧,他琢磨怎么把画弄进国立展馆。 结果他弟孟政一谈个恋爱,三天两头分手,强行找他倾诉。 现在又来一个强行找他分析的...... 黄茂康还在继续:“那男生我见过,穿得破破烂烂的,还抽烟喝酒。胳膊往黄栌肩膀上一搭,像个小流氓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其实黄茂康也就在街上遇见过黄栌一次,他那天和生意上的伙伴应酬完,回家时路过一条餐饮街,等红灯,刚好看见黄栌站在路边等车。 巧的是,很少参加聚餐的黄栌,那天正好有几个学长学姐毕业,请客吃饭,整个画室的人都去了,她也就跟着去了。 全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就黄栌一个人没喝酒,吃完饭,她非常有爱地挨个陪同学打好车,目送他们离去,最后只剩下她和仲皓凯。 仲皓凯也喝了不少,晃晃悠悠,借黄栌肩膀扶着站稳,点了支烟。 也就是这会儿,被黄茂康给瞧见了。 黄栌和黄茂康说过,就是一个画室的朋友,当时黄茂康脑子里全是生意,确实也没往心里去。 但一提到黄栌可能有感情烦恼,黄茂康迅速把这口大锅扣在了仲皓凯头上。 站在旁观者角度,孟宴礼觉得黄茂康过于武断,分析的那些肯定是不对,偏见太多。 孟宴礼估计,黄茂康口中的“穿得破破烂烂”,也就是人家男孩穿了破洞牛仔裤什么的。 至于像个“小流氓”这件事,虽然孟宴礼也觉得,感情上对方如果总让黄栌悲喜反复,那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但他不觉得,以黄栌的性格会和一个“小流氓”谈恋爱。 孟宴礼有自己的判断,也就没黄茂康那么焦急。 当然是要找机会适当叮嘱黄栌几句,但他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切入点。 黄茂康那边有事要忙,终于挂断电话。恰好杨姨从外面进来,摘掉橡胶手套,问孟宴礼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吧。” 孟宴礼要去“觉灵寺”那边办点事情,杨姨则要去海鲜市场买一些新鲜的螃蟹和生蚝,正好顺路,可以搭个顺风车。 黄栌从厨房出来,孟宴礼朝她招招手,和她说了要去“觉灵寺”的事情。他告诉她那边景色不错,问黄栌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透透气。 杨姨也要出门,黄栌觉得家里主人都不在,她单独留下怪怪的。 而且从来青漓的第一天起,总能隐隐听到山里有钟声,她一直觉得这附近可能有座寺庙,对此颇为好奇。能去看看,还是挺高兴的。 杨姨在海鲜市场下车,叮嘱他们别太晚回来,说是要做“香辣蟹”和“蚵仔煎”。 孟宴礼让黄栌下车,换到前排副驾驶位置来:“一会儿车子走小路,颠簸,坐前面好些。” 路确实不太好开,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偶尔有突出的枝杈从车窗上划过。 黄栌看着窗外,心想,难怪刚刚孟宴礼说让她关窗,可能是怕划伤她吧。 这样想着,黄栌不由偏头去看孟宴礼。 这会儿阳光正对着他们,挺晃眼的,孟宴礼为了视线清晰,戴了一副墨镜,非常酷。 黄栌猛地低下头,拿出手机乱鼓捣。 她也说不上来那一瞬间的心慌是为什么,直觉里不能再看孟宴礼了,点开朋友圈翻了两下。 刚点进去,就看见仲皓凯的动态,配图是她发给他的海边照片,说是很羡慕住海边的人,还能看见“荧光海滩”。 黄栌心说,我以为你羡慕住海边的人,是因为你自己管得宽呢,神经病,发动态用我拍的照片干什么。 再往下一条动态,是程桑子发的。 那天在“粉红桃子酒吧”,老板程桑子热情地极力邀请黄栌加联系方式,于是她们互换了微信。 非常巧,程桑子的动态里刚刚提到“觉灵寺”: 【老娘这么貌若天仙,这猫为什么不和我走?!它难道是觉灵寺带毛修行的和尚吗?顺便问一句,觉灵寺求姻缘准吗?】 配图里的大黄猫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黄栌被逗得笑起来。 她没注意到,孟宴礼看了她一眼,还在很没心机地扭头问他:“孟宴礼,觉灵寺求姻缘准吗?” “不知道,你可以试试。” “啊?” 黄栌本来想说,不是她自己要求姻缘,但又觉得和孟宴礼提及程桑子不太好,犹豫几秒,干脆也不解释了。 车子停在山脚下,黄栌跳下车,终于在悠悠钟声里,看见了“觉灵寺”。 那是一座古寺,背靠小山,面向大海。 山脚石滩上立着的石牌上,苍劲有力地书着“觉灵”两个字。字体深凹在潮湿的石板里,浅苔滋生。未登佛寺,已经感觉到一种直入内心的静。 他们顺着石阶缓缓入山,孟宴礼要去拜访一位故交,黄栌怕自己打扰到他们,主动提出自己在寺里随便逛逛,和他分道而行。 来这里的都是青漓小城的常住居民,香火旺盛。 但因为不是旅游创收景区,修葺上没花什么心思,反而保持了一种久经年代的古朴清韵。 既然来了,黄栌也入乡随俗,领了免费的香,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拜了拜。 不来还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所求”,心里的愿望源源不断冒出来: 希望爸爸生意兴隆、身体健康; 希望妈妈在国外开开心心、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希望自己画艺精进、交流赛取得好名次; 希望孟宴礼的弟弟可以早日康复...... 最后,她脑海里浮现出孟宴礼的样子。 即便他万事从容,看上去闲适多金,她也还是自作主张,为他一拜: 希望孟宴礼生日快乐,每天快乐,快乐一辈子。 像他相册里那样的快乐,笑得露出牙齿那样的快乐。 黄栌虔诚地俯身,把额头抵在竹编的蒲团上。 再抬头时,面对慈眉善目的神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愿望太多了是不是?麻烦你啦!” 可能是昨晚醉酒,睡得不是很好,黄栌眼睛有些不舒服。 寺里转了几圈,被香火熏得更难受了,抬手揉了好几次。 邻近中午,天气挺热。 孟宴礼办完事,坐在黄栌必经之路的一方石阶的树荫,眼眶红红的,边走路边揉眼睛。 孟宴礼到寺庙其实不拜,他有一位忘年交的棋友住在寺里,刚才也是去拜访他,问了问,“觉灵寺”居然有个“姻缘寺”的美名,真的是求姻缘的。 求个因缘而已,怎么还哭了? 石阶旁有一个小棚子,遮着凉伞在买冷饮和雪糕。 孟宴礼进去挑了一支雪糕,拿着往黄栌那边走去。 黄栌看见孟宴礼时,他已经快要走到她面前了。有一双大长腿就是不一样,走路都有种特别的气势。 他眉心敛着,满眼担忧,目不转睛,只看着她。 山顶又撞起钟声,黄栌忽然觉得,钟锤一下下像是打在自己胸腔上。 不然为什么孟宴礼每迈近一步,都让人心如擂鼓? 孟宴礼站到她面前,挡住小片阳光,身影投递在她眼前。 他拿着一支粉色包装的雪糕,贴了一下黄栌的额头:“好端端的,哭什么?”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满溢(这是你对象啊...) 孟宴礼逆光线站在黄栌面前,眸色认真。 这一眼,黄栌被他看得心脉不畅悸动不安,好像要中暑,借着揉眼睛的动作偏开了视线。解释说自己没哭,可能是昨天喝了香槟没睡好,眼睛不舒服。 她刚把手背从眼睑上拿开,眼前一暗,下意识闭眼躲避。 再睁开眼睛时,多了样东西勾在耳郭上,是孟宴礼的墨镜。 孟宴礼单指推着墨镜中间的横架,帮她戴好:“戴着吧,这会儿阳光也刺眼。杨姨有人工眼泪,回去滴一点缓解缓解。” 两人站在石板路上,烟熏火燎的香火气随微风而来。 廊里两只花猫互相追逐着一闪而过;檐端系着的铃铎被风吹动,叮呤当啷,清脆的响声惊走几只麻雀。 有那么一瞬,黄栌心里有什么情绪,满胀得几乎溢出来。 她好像对孟宴礼有种特别的感情...... 还没等黄栌抓住这一闪而过的思绪灵感,眼前多了一支雪糕,是孟宴礼刚才用来冰她额头的那支。 她下意识接过来,听见孟宴礼笑着调侃她:“没见过谁宿醉之后眼睛疼的,你还是挺厉害的。” 啊!又被提起来了!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黄栌撕开雪糕袋,跟在孟宴礼身边,拼命打算把自己掉在地上的面子捡起来。 “我是没睡好才眼睛疼的!” “嗯。” “就是没睡好才眼睛疼的,我以前熬夜画画睡不好就会眼睛疼,不是因为宿醉。” “你说的对。” “真的!孟宴礼,你熬夜不会眼睛干吗?” “我?不会吧......” “可我就是会熬夜眼睛疼啊,和香槟没关系的!” “知道了,看路。” 黄栌在凸起的石板上绊了一下,被孟宴礼扶住,他笑着:“别光说话,再不吃雪糕要化了。” 面子没捡起来,还要谢谢他的雪糕。 黄栌忿忿地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在他身后做鬼脸。 雪糕是蔓越莓的,外面裹了一层白色巧克力脆皮,味道挺不错。 中午的大太阳烤着,真的很热。吃几口雪糕,暑气顿消,确实很舒服,黄栌又咬了一口。 “好吃么?” “......好吃。”完全没有骨气! 回去的路上,看见自己的手机壁纸,黄栌才想起来,自己在寺里虔诚拜佛时,居然忘记了求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完了,此生无缘见到“Grau”复出了。 Grau是黄栌最喜欢的一位画家,可惜他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时间,太过短暂。 而且他最高光时,黄栌还在上小学,等她开始着魔般地喜欢Grau的画时,他已经封笔不再出现了。 因为是国外走红的画家,为人又低调神秘,相关消息都很少能查到。对于他的封笔,也是众说纷纭,传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画家英年早逝的。 黄栌对传闻不怎么相信,隐隐希望他会有复出的一天。 怎么就忘了求一求这件事呢! 算了,还有机会,以后去“觉灵寺”再求也是可以的嘛。 回到孟宴礼家里,杨姨已经做好了一大份香辣蟹,也真的买到了新鲜的生蚝做了蚵仔煎。 吃饭时依然没提及孟宴礼的生日,黄栌看了孟宴礼一眼,见他只夸杨姨手艺好,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睇了她一眼。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默契地什么都没说,只专心地听杨姨讲起在海鲜市场遇见的趣闻。 吃这顿饭时,黄栌并没想到,她很快就会在孟宴礼家里见到一个艺术家。 那是孟宴礼生日的隔天,为了一雪香槟断片和睡过头的前耻,黄栌起得特别早,钻进厨房给准备早饭的杨姨打打下手,帮一点力所能及的小忙。 “黄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和杨姨说,杨姨给你做。” “不用了杨姨,您做的我都喜欢,真的。” 庭院外有人按了门铃,杨姨向窗口看去,被无花果树茂密的大叶片挡住了视线。 她把沾了水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我去看看。” 青漓盛夏的早晨有些微凉,黄栌在海鸟与蝉的鸣声里,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爽朗的大笑。 她好奇地从厨房探头出去,看见杨姨正领着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男人进门。 男人看上去年龄和孟宴礼相仿,但穿着打扮上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他戴了一顶画满涂鸦的渔夫帽,鞋子也是涂鸦款,看着挺潮流的。 他一进门就大喊:“孟哥,我的孟哥哥,我来了!” 黄栌在杨姨脸上,看到了一种和她搬来借住时几乎同款的笑容,隐含欣慰和期待。 能看得出来,杨姨极为欢迎这个男人的到来。 孟宴礼很快从楼上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呗,这么久没见,别说你没想我啊?”男人说着,过去张开双臂,看样子是打算拥抱孟宴礼,结果被孟宴礼躲开了。 但他也没在意,反而看向墙上的画,一脸震惊:“我靠,你怎么把这幅画挂上了!” 黄栌没听懂男人的意思,一时琢磨不透他对于孟宴礼把画挂在墙上这件事,到底是觉得嫌弃,还是觉得暴殄天物。 很快,那男人的目光落在了黄栌身上。 他极为认真地看了黄栌几秒,然后指着她,扭头问孟宴礼:“孟哥,这是你对象啊?” “我不不不......”黄栌吓了一跳,匆忙摆手。 最后还是孟宴礼给两人做了介绍,说她是朋友家的孩子,到青漓来玩的,暂住在他这儿。 黄栌也知道了,来的那个男人是孟宴礼的朋友,叫徐子漾。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黄栌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但毕竟孟宴礼有朋友来,早饭后,她主动去了书房,尽可能不打搅到他们。 其实徐子漾并不是个认生的人,他完全把孟宴礼家当成自己家,兀自从厨房翻了酒和杯子出来,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斟满:“本来想着赶你生日来的,太忙,没赶上。” “不过生日。” “我知道,孟哥,其实我还是觉得......” 孟宴礼抬了抬手,示意他这个话题没必要谈。 “唉,行吧,不谈就不谈,我就是觉得可惜。”徐子漾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里,喝了两口酒。 两人聊着天,忽闻手机震动声。 起初徐子漾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放下酒杯,去自己身边的沙发空位,找到他的手机,拿起来:“欸?不是我的啊?” 抬眼时,孟宴礼已经解锁了手机,正在垂眸看。 徐子漾愣了一下。 他和孟宴礼从小就认识,这些年虽然各忙各的,但也是了解孟宴礼的,这人用手机从来不喜欢铃声和震动。 徐子漾这次来都没提前给孟宴礼打电话,就是因为知道,打了他也不一定能接到。 徐子漾凑过去,看见孟宴礼微信的消息: 小黄栌:【孟宴礼!】 小黄栌:【救我!】 小黄栌:【书房!SOS!】 “我去一趟书房。” “我和你一起!” 书房里,黄栌一只手臂倾倒的厚重书籍,姿势僵硬,生怕动一下那些书会掉下来摔坏。 看见孟宴礼和徐子漾进门,黄栌稍稍松了一口气,笑得有点尴尬:“我拿 /> 有人帮忙,黄栌很快从那堆书 这句话孟宴礼没接茬,只是看了眼自己的书架。 其实他的书架不算是那种整整齐齐的,书籍实在太多,见缝插针地塞得满满当当,想要拿被压在能女孩子抽书,就挺危险的。 孟宴礼目光掠过黄栌的脸颊,之前那道浅浅的划痕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没记错的话,上次她划伤,也是在书房。 临出书房前,孟宴礼叮嘱了一句:“要拿压在> 黄栌点头:“知道啦,你们去聊天吧,不用管我。” 两个男人出了书房门,徐子漾走在后面,把书房门关上。 孟宴礼回头看了他一眼,明显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些猫腻,自己朋友什么样自己还是知道的,从来没有过什么贴心时刻。 果然,门关好,徐子漾晃悠着步伐凑到孟宴礼身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说说,怎么回事儿?” “什么?” 徐子漾一脸八卦,冲着身后关闭的书房门扬了扬下颌,压低声音:“我去厨房拿酒时,看见那瓶贼贵的香槟开了,还就只喝了那么一点点。当年你买的时候不是说留着以后结婚喝吗?怎么我听杨姨说,是给书房里的小姑娘喝了?” “还有你的手机,万年静音,怎么调成震动了?这事儿和书房里那位,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廊窗子开着,青漓小城的鸟语花香一应入室,都走到楼梯旁了,徐子漾还在挑着眉梢问孟宴礼:“真的只是你朋友家的孩子,不是你别的什么人吗?”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使用普通浏览器移至 .官.网(xue)且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百.度.搜..官.网,最快追,更新.最快 触感(耳边一片温软...) 徐子漾问的那些问题, 孟晏礼一个都没回答,只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直接走了。 这是嫌他烦,嫌他八卦了。 徐子漾耸耸肩,也跟着下楼梯,剩下几步,是窜到楼梯扶手上滑下去的。 他没继续问,反正孟晏礼就是这样的人, 不爱说的事儿, 谁问也没用, 问烦了转身就走。 但几天下来, 以徐子漾的视角去看, 孟晏礼家暂住着的这个小妹妹, 真的和他孟哥配一脸。 以前徐子漾和孟政一凑在一起时,不怀好意地猜测过,孟晏礼要找女朋友得找个什么样的, 或者说, 得是什么样的女孩能受得了孟晏礼。 不是说他孟哥不帅不潇洒, 相反, 孟晏礼骨相太优越了。 徐子漾一个学艺术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仍然羡慕孟晏礼长了一张连男人都嫉妒的脸,头身比也非常绝。 那时候孟宴礼胳膊底下夹着画板, 迈着一双大长腿、目不斜视地从街上走过, 回头率超高。 但孟晏礼如果谈恋爱,有个缺点, 那就是他精神上太富足、爱好太多,不愿意为情情爱爱的事分心。尤其是开始画画之后,更是整天泡在画室里。 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温柔地嘘寒问暖,给人家女孩子买饮料送零食。 所以那时候徐子漾和孟政一就一肚子坏水地猜想,孟晏礼那么帅那么优秀,也怕是得孤独终老,为艺术献身了。 俩人暗搓搓分析完,还拉着手在画室里高歌了一曲《无敌》。 唱到“无敌是多么、多么空虚”时,被忍无可忍的孟宴礼一人赏了一脚,从画室踢出去,然后丢了个钱夹给他们,让他们爱哪玩哪玩去。 天才嘛,总是享受孤独的! 可这次徐子漾到青漓,看到黄栌,他突然就觉得,欸?这个妹妹和他孟哥很合适嘛。 黄栌看起来很乖,话不多,但也不内向扭捏,大大方方的,还特别懂礼貌。 据徐子漾观察,这个小妹妹每天都会早起陪杨姨准备早饭,白天不是出去散步就是在书房里看书。几天下来,和孟晏礼碰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点也不粘人。 她是真挺可爱,有那么一个下午,徐子漾和孟宴礼坐在客厅沙发里闲聊,黄栌端着一盘洗好的无花果跑着给他们送过来,一脸灿烂,笑得像个小太阳似的,明眸善睐。 要不是他只喜欢成熟御姐,他都要动心了。 装着无花果的陶瓷盘放在桌上,黄栌冲他们笑笑,指了指楼上:“你们继续聊,不打扰你们,我去书房啦。” 她走了几步,孟宴礼忽然问:“你不吃?” 徐子漾腆着大脸,还以为孟哥是问自己,刚想回答,就看见走出去几步的姑娘又回来了,拿了一个无花果,坐下来。 黄栌说:“我都忘了,那我吃完再去书房吧,免得弄脏你的书。” 于是,徐子漾眼睁睁看着黄栌坐在孟宴礼身边,秀气地吃着无花果,和孟宴礼聊起天,说是这几天已经开始起草图了。 孟宴礼则认真听着,在她需要时,伸长胳膊帮她拿一张纸巾递给她。黄栌含着一口无花果,接过纸巾,弯着眼睛对孟宴礼笑。 徐子漾闪过一个念头—— 他俩指定能成。 他看这种事绝不会走眼的。 想当年他看校园里的小三花猫咪,就觉得它和另一只胖胖的黑猫很配,果然后来三花猫生的小猫都是黑色的。 因为觉得黄栌将来有可能成为“孟嫂”,徐子漾对黄栌非常好奇,有事没事的,总想找她聊几句,但又没什么合适话题。 这天午饭后,徐子漾趁着孟宴礼不在,问黄栌:“黄栌,你来青漓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给我推荐推荐呗?” 最开始黄栌真的是很耐心,她知道的不多,青漓小城又不是旅游城市,没什么特别的景点,但也还是认认真真给徐子漾讲: 告诉他哪边的海滩能捡到小贝壳,哪边能看到有人捕螃蟹; 告诉他她去过一家夫妻饭馆,味道很不错,有鲜嫩的大虾可以吃; 告诉他小码头那边有快艇,30块钱就可以去对面一座渔民生活的小岛上去,她之前去的时候,看见岛上晒了一大片干海星,看着挺壮观的; 还给他讲了“觉灵寺”,说没有雾的时候可以开车去山脚下,寺里风景也不错,适合静心。 徐子漾根本不是第一次来青漓,他就是没话找话,对黄栌的回答不怎么在意,只是想找个机会探探,黄栌对孟宴礼是什么印象。 黄栌绞尽脑汁搜罗脑海里关于青漓可以玩的地点,察觉到徐子漾的漫不经心后,终于被惹毛了,撂下句“你等我一下”,跑回楼上,取了张东西塞进徐子漾怀里。 “粉红桃子酒吧?” 徐子漾捂着笑疼的肚子,东倒西歪,边笑边晃悠进孟宴礼的房间。 他把那张配色奇丑无比的宣传单往孟宴礼桌上一拍,笑得几乎抽过去,“没看出来,你家这个妹妹还挺有脾气。” 孟宴礼瞥他一眼,知道徐子漾肯定又去嘴欠烦人了:“别总逗她,她最近心情不好。” “嗯?心情不好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她不是天天都笑呵呵的?” 徐子漾用宣传单折了个飞机,“嗖”地一下丢出去,“我那天听你俩聊天,她说什么找灵感,妹妹干哪一行的啊?” “没毕业,美院学生。” “美院?”徐子漾一下子坐直了。 “嗯,学画画。” 孟宴礼没抬头,在忙,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唰唰记录着东西。 没看见徐子漾张了张嘴,用口型感慨了一句,“哇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黄栌其实也不是故意要怼徐子漾那么一下的,这几天心情确实是不太好。 她已经开始设计准备参加交流赛的画,每天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挺长,依然没什么能构成完整画面的灵感。 几次尝试着起草稿,都不满意,寥寥几笔后无法继续,只能停下。 她自己也知道,在创作这个方面,自己没什么天赋。 只是临摹某幅名家画作或者是写生,黄栌是绝不认输的。笔法画技上,她自认为不比任何人差。 但独立创作一幅画,对她来说确实非常困难。 这个问题,黄栌曾虚心请教过仲皓凯,问他绘画的创作灵感都从哪来。 他当时靠在椅子里,手里抛着半块樱花橡皮,挺纳闷地反问她,“什么灵感?不是坐在画板前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吗?还需要灵感?” 黄栌知道仲皓凯没有托大,他真的是那种随时随地都有想法的人。 有一次学姐学长毕业前请客,黄栌也在,仲皓凯喝多了站在街边抽烟,夹着烟指一指对面的商业大楼。 商业楼亮着的整齐灯火,黄栌只知道有不少人在灯火中坚守岗位加班工作,仲皓凯却和她说,“要我画,这楼就是无数只挣扎的虫足,枯槁、无望地在黑夜里抓挠着。” “为什么?” “不知道,就想这么画。” 画不出来。 黄栌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注了水泥,凝固成一团。 越焦虑越难有创作灵感,但有时候事情真的是这样,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栌正因为没什么灵感而抓心挠肝,老师又在群里发了通知。老师说画展结束后,展馆那边的工作人员把参展画作全都送回到学校,学校帮忙签收了,开学后可以去找老师领。 这段通知里艾特了黄栌,而黄栌留意到,有几个同学是没被艾特的,因为人家的画已经卖出去了。 她的画,是滞留品。 在这种时候,徐子漾这个话痨拉着她滔滔不绝,让她多少有点不耐烦。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黄栌总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比如说青漓好玩的地方,问孟宴礼或者问杨姨,肯定都比她知道的多。 发觉到徐子漾的问题不怎么走心,她也就不愿意好好回答了,怼了他一下。 怼完有那么一点后悔。 徐子漾这个人虽然很吵,是个能自己和自己说相声、自己唱完对唱情歌的叨叨机,比仲皓凯更聒噪。 可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是孟宴礼的朋友。 自己借住在孟宴礼家里,还凶他的朋友,这样总归是不好的。 而且黄栌知道,自己只是因为画画的事情不顺利,才毫无道理的迁怒。 换了平时,她是不会因为对方话多,就用酒吧的宣传单去敷衍人的。 一番分析下来,黄栌越想越懊恼。 要不要去和徐子漾道个歉啊? 正想着,有人叩响门板。 黄栌回眸,她的房间门没关,门边多了一道身影,是孟宴礼。 他抬手,丢给她一罐椰汁,笑着:“来替徐子漾道个歉,他又烦你了吧?” 黄栌被说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其实是我做得过分了......” 孟宴礼却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 他对周遭事物永远有一种清晰的感知,不用人过多解释,他的朋友他最了解,发生了什么他也仿佛全都知道。 他不是来责备黄栌的,而是在炎热的午后,送来一罐冰凉的椰汁,然后温和问一句:“怎么了?是不是参赛作品进行的不顺利,感觉你不开心。” 黄栌的所有焦虑,神奇地在这一刻偃旗息鼓。 她鼻子泛酸,垂着头:“孟宴礼,我很不顺利,他们都是怎么画的啊,为什么我画不出来?” 孟宴礼自己画画时,是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不谦虚地说,他是这画画天才,从学画画的第一天起,就在老师眼里看到了一种“惊艳”的目光。他像黄栌这么大时,已经到了各个展馆竞相争取,想要展出他作品的地步。 但他没经历过,不代表不能共情。 孟宴礼认真看了黄栌几秒,感觉到她的沮丧。 他接过黄栌手里的椰汁,帮她叩开,用冰凉的椰汁罐贴了贴她的额头,才递还给她。 因为一些原因,孟宴礼比较抵触绘画相关的东西,纸张或者颜料的味道,都会让他不是那么舒服。 但孟宴礼揉了揉黄栌的头发:“来吧,去庭院里画,让徐子漾给你看看。” 黄栌纳闷,徐子漾会看什么? “他人虽然不怎么正经,但好歹也是个画家。” “画家?!” 黄栌想起,初识徐子漾那天,是有过某些思绪,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可她当时并未多想,毕竟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重名的还挺多的。 可听到他是画家,黄栌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画室里的某次闲聊。 校园里小道八卦多如牛毛,黄栌却知之甚少,只有在大一刚开学那个阶段,和同学们还不是特别熟,有时候出于礼貌,也要加入一些聊天。 那天有几个雕塑系的同学也在,凑在一起,谈起多年前的一位学长。 说是学长也不太准确,毕竟他没能顺利毕业,只在他们学校过大一。但就算是大一时,他的一幅画已经能卖到10万高价了。不过交易没能成功,传说那位学长因为失恋,直接把画烧了。 后来又惹了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大一没念完,被学校劝退,最后去了国外。 黄栌记得,当时有同学半是惊叹、半是羡慕地评价过那位学长:“真是个恃才傲物的疯子。” 而那天他们谈论的疯子,就叫徐子漾。 黄栌抱着画具和孟宴礼一同下楼,忍不住好奇:“是我知道的那个徐子漾吗?就是,烧画的那个?” 孟宴礼笑了:“就是你知道的那个。” 孟宴礼的椰汁和徐子漾的身份,让黄栌分心了些,不再执拗于焦虑情绪。 到了庭院里才发现,杨姨已经准备了水果和点心,放在桌子上。 “黄栌,快来,茶话会,我们聊聊天。” 几种柑橘类水果切开的酸甜碰撞在一起,有股特有的清新弥漫开。 杨姨拉着黄栌入座,帮她收拾出小半张桌子,放她的画具。 “谢谢杨姨。” “客气什么,我早就想和你说,你呀,别总在楼上闷着,多在庭院里坐一坐。花草树木是有灵性的,能吸收掉人心里的颓和丧。” 杨姨顿了顿,小声和黄栌说:“听宴礼说,你最近有不顺心的事情?有什么不开心的,跟那两个大男人不方便说,可以找杨姨聊天。画画方面的事情我虽然不懂,画家我还是背下来过几个的,勉强不算外行。” 像叶片不断坠落时被人用手轻轻托住。 黄栌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茶话会,是孟宴礼牵头提起的。 没一会儿,徐子漾也下楼来了,看见黄栌的画架,非常熟稔地过来和她打招呼:“早知道你是同行,我就不用费心找别的话题了。你那个酒吧宣传页我记下来了啊,有空咱们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孟宴礼说:“她不喝酒。” “无酒精的总可以吧,饮料呗!” 徐子漾靠在椅子里,趁人不备,凑近孟宴礼,“干什么啊,这么护着?” 黄栌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只听见徐子漾像见鬼了一样尖叫:“鲨人啦!杨姨!孟哥把冰块塞我衣服里了!快帮帮我。” 她扭头,只看见徐子漾扭动着,在杨姨的帮忙下,从后脊衣料里抖出一块已经融了棱角的冰,落在草坪上。 黄栌没忍住,笑出声。 徐子漾其实是被孟宴礼叫下来的,也是听孟宴礼说,黄栌准备参赛,让他多少给指点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到她。 他自己是凭感觉画画的,没怎么正统学过,理论啥也不是,感觉来了就画,没感觉就拉倒。对于卡灵感这种事,徐子漾完全不能感同身受。 但徐子漾有自己的算盘。 他想,黄栌是学画画的,孟宴礼现在这么护着黄栌,为了帮她,都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抵触谈画画的事情了。 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一天,孟宴礼也能回来,重新拿起画笔? 他帮黄栌,就是帮未来的“孟嫂”。 而“孟嫂”画画,孟哥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看来他孟哥回归,指日可待。 徐子漾本身是个情感十分浅薄的人,他认识孟政一也同孟政一要好。 但孟政一死了就是死了,他不能理解孟宴礼因为这件事而放弃画画,也不能理解失去亲人的悲恸。 老实说,他听说孟政一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毕竟他亲爸被小三勒死在家里时,他都没掉过眼泪。 只是后来知道孟宴礼不再画画后,作为同行的惺惺相惜,徐子漾一度十分可惜。 徐子漾给黄栌的建议是,真觉得画不出来时,可以先临摹一幅名家的画,找找感觉,静静心。 其实这是他刚从某美院论坛里搜的,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黄栌才刚怼过人家,对徐子漾的突然热情帮助,总觉得不好意思,挠挠耳垂:“你们聊聊天,吃水果就好,我自己慢慢画吧,不用替我担心的,反正初筛都可能过不去。” “要有信心啊,失败一次两次又不是什么坏事!” 黄栌挺认真地问:“你也失败过?” “我当然没......” 徐子漾被孟宴礼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紧急改口,“没、没怎么成功过!你是不知道我失败得多惨,我......” 生活富足、没体验过人间艰苦的徐子漾,憋了两秒没憋出来,悻悻提高声音,“反正我就是挺惨的!” 黄栌不知道他在国外发展得到底如何,信以为真,还挺同情地安慰他:“退学可能是不太好找工作机会。别灰心,我们这种正常毕业的,就业压力也一样大呢。” 雾气只萦绕在远处山间,午后的暑气渐渐散去。 暑假以来,黄栌确实没有认真完成过一幅画,或许真的能在临摹中找到一些灵感,她想了想,决定摹《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 黄栌画画时很专注,没再说话。 笔尖勾勒出戈黛瓦夫人光滑的脊背线条、腰窝以及臀部。勾勒出她仅用长发遮挡着的胴体。 徐子漾看了好一会儿,下了个结论:“这个基本功挺可以的啊。” “临摹我还行,自己画就不太行。” 黄栌停下画笔,“以前老师说过,很多人善于摹,但止于摹。也许我就是那样的。” 徐子漾随口接:“会不会是你阅历太少了啊妹妹,让我坐画室里正儿八经画画,我也画不出来。我都是在贤者时...咳!” 他一句“贤者时间”还没说完,被孟宴礼不咸不淡瞥了一眼,只能自己圆回来:“我说的是闲着,我都是闲着时间瞎捉摸,才能画出来的。” 啥也不让说! 还让我指导! 指导个屁啊! 徐子漾在心里怒吼,吼完,突然愣了愣,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绘画是一种语言,不是你想要一幅牛逼的作品,而是你想要对这个世界诉说什么。” 这是很多很前,在国外看展时,孟宴礼和他说的。 现在,徐子漾把这句话说给了黄栌听。 上一秒还在一本正经地“传道受业解惑”,下一秒,徐子漾那双花花绿绿的涂鸦鞋上爬了只毛毛虫,他被吓得一蹦三尺高,顺拐着跳出去,连外语都飙出来了。 “孟哥,救我!” “没空。” “孟哥,你怎么这么冷漠,那天黄栌在书房给你发SOS时,你可不是这种态度!” “她20岁。” “我28岁怎么了!28岁就不能当个被人呵护的宝宝了吗?” “不能吧。” 庭院里有花香馥郁,有欢声笑语。 花草树木也许有灵,但最让黄栌心里熨帖的,是此刻庭院里陪着她的人们。 油画完成得都会比较慢,黄栌预计这幅画要花12天。 画画过程里,心里反而比较平静,也能心平气和地参与徐子漾那些聒噪了。 那段时间,黄栌都在画那幅《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 她画画时不拘小节,衣服和手上常沾蹭到颜料和松节油。在画室时她从不在意,反而是在孟宴礼家,她会时时留心,怕把自己搞得太狼狈,给人观感不好。 她没细想过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没想过“给人观感不好”这种思维里,到底是怕给谁观感不好,让自己如此在意。 画画时听到孟宴礼的声音,黄栌会下意识回头去看。 有一次徐子漾在,黄栌看着孟宴礼接着电话迈上楼梯,身影最终消失在楼梯口处,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直到她扭头,对上徐子漾的目光—— 黄栌问:“你看什么?” 徐子漾不答反问:“那你看的是什么?” 他没等黄栌回答,大笑着走了,笑完开始唱歌。 人都到了二楼,黄栌仍能听见他扯着嗓子唱歌的声音,他唱男女对唱的情歌,一人分饰两角。 这位画家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黄栌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唱的是《因为爱情》。 简直莫名其妙,黄栌摇了摇头,继续画她的画。 有了徐子漾做对比,黄栌才恍然发觉,原来男人到了孟宴礼他们这样的年纪,也不是一定会沉稳温和的,依然可能是少年心性。 许是这些天家里明显热闹,连杨姨都似松了一口气,无意间透露过。 她说,有你们在真的挺好的,热热闹闹,宴礼也能开心些。 孟宴礼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呢? 后来黄栌多心地揣测,也许杨姨打理整个庭院的花草,就是因为她相信花草树木有灵,能带走人的不开心不愉快,所以才种了那么多。 在一起时间久了,黄栌也不总是躲到楼上去,经常在饭后留在客厅,和孟宴礼、徐子漾随便聊上几句。 她喜欢听孟宴礼说话,也开始对孟宴礼好奇,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有一次夜谈,徐子漾喝多了,靠在椅子里大着舌头说:“孟哥,不是我冷血。好吧,我就是冷血,反正我觉得你不该是现在这样。” 那一刻黄栌扭头去看孟宴礼,只看见他平静地垂下眼睑,动作很轻地赶走了一直围绕在餐盘前、扑闪着翅膀的夜虫。 黄栌心里有种不安。 孟宴礼一直神秘,但神秘些是不会让她挂心的,她尊重所有朋友的秘密。 可她担心他不快乐。 农历7月22那天,是青漓人认为的财神节。 那天从早晨开始,码头每艘船出行都会放爆竹,天色未暗,已经有人在放烟花了。黄昏降临,那些烟花开始在夜空中显现轮廓。 杨姨跟着当地习俗,也去市场买了新鲜的肉和菜,准备包饺子吃。 因为饺子像元宝,当地人觉得吉利,招财进宝。 徐子漾有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连财神节都想过。 他亲自跑到码头,买了当地人酿的粮食酒,提着酒坛子回来,说要把酒倒在小酒杯里,放在窗外上过夜,财神路过喝了他的酒,不好意思不给点财气的。 孟宴礼显然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徐子漾便转头来找黄栌,怂恿她和他一起倒酒:“你也许许愿,没准儿你那个什么比赛,就赢了呢,丰厚奖金等你去拿。” “我也不是为了钱......” “管他为了什么,能赢就行呗。我帮你倒一杯,就帮你许愿以后成个画家,日进斗金,怎么样?” 其实那一刻,黄栌脑子里完全没有想到赢比赛的事情。 她只是想,如果有眼下有一个愿望成真的机会,她希望孟宴礼没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 希望他,百福具臻。 窗外烟火不断,帝都市禁放烟花爆竹,连过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徐子漾夜里非要搞个夜宵酒会,正在画画的黄栌也被拉去了:“妹妹你放心,孟宴礼说过你不喝酒,我给你调了一杯特别的,你喜欢椰汁是吧?” 这种活动黄栌不想参加,但私心里,她有点想听徐子漾喝多了吐露的那些,关于孟宴礼的事情。 桌子上确实放了一杯有点淡淡椰香的东西,徐子漾说让她尝尝,适不适合她的口味。 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反正又不是酒,黄栌拿起来喝了半杯,总觉得里面的甜味似曾相识。 “妹妹,你去把孟哥叫来呗?我刚才叫他,他没理我。他在三楼呢。” “好的。” 孟宴礼下楼时,黄栌并不在,转头问徐子漾:“黄栌人呢?” “啊?她不是上三楼叫你去了吗?你没看见她?” 孟宴礼摸出手机,本来想给黄栌打个电话,余光瞄到桌子上的东西,问:“这杯是什么?” “哦,给黄栌弄的。你说她不喝酒么,我给她调了一杯椰汁香槟,还放了冰块和柠檬,我贴心吧?” “香槟?” “就你那瓶留着结婚的香槟,不是为了黄栌打开了么,我想着不喝也浪费了,放了椰奶和柠檬汁。” “她喝了?” “喝了半杯。” 徐子漾纳闷地看孟宴礼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孟哥?没事儿的,就放了半杯香槟,就算一整杯都是香槟,那才几度,不至于吧?” 孟宴礼捏捏眉心。 可能还真至于。 要是一整杯,她现在应该已经断片了。 孟宴礼上楼时,黄栌就坐在楼梯上,过廊灯没开,昏暗光线下,她蹲坐成一团。 他扶着黄栌手臂,打算把人拉起来:“黄栌?不舒服了?” 这姑娘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也就无奈地俯下身:“起来吧,楼梯凉,女孩子着凉不好。” 黄栌抬起头,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孟宴礼凑近一些,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她同他耳语:“孟宴礼。” “嗯。” “我和财神爷许愿了......” 话没说完,她像是头重脚轻坐不住,向前栽倒。 孟宴礼一直留意,怕黄栌磕着碰着。 护着她所以躲闪不及,只感觉黄栌的身体撞上他的肩,以及,自己耳边一片温软的触感。 水滴(这么激烈的吗...) 黄栌用头撞孟宴礼这一下, 瞬间把自己给磕精神了。 之前梦游一般的眩晕感消失殆尽,只剩下鼻子酸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酒精作祟,她还有点懵, 脑子转得慢。 等黄栌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按照孟宴礼的指示“仰头别动”了。 孟宴礼扶着她的额头,帮她仰到一个角度,然后起身去隔壁某间屋子里拿了一盒纸抽回来。 能听见他连抽出几张纸时动作里的急切,不过随后,孟宴礼捏着纸团稍有犹豫, 最后无奈地问:“黄栌, 清醒点没?自己擦一下, 你鼻子流血了。” 没错, 黄栌头重脚轻、以一种彗星撞地球的姿态, 把鼻子砸在了孟宴礼头上。 杀“友”负数, 自损千万,把自己撞得流鼻血了。 徐子漾上楼来寻他们,看见两人蹲在楼梯旁边, 手里还拿着带血的纸团, 鬼叫了一声:“哎呦我去, 这么激烈的吗?你俩这是干什么了?” 黄栌挺惨, 鼻血好一会儿才止住,衣服上沾了血污。 一阵慌乱后,她换了条连衣裙,重新下楼坐在客厅沙发里, 手里拿着包了冰块的毛巾按在鼻梁上, 听徐子漾忏悔。 徐子漾举着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从未见过有人喝一杯用低度香槟调的饮品, 能把自己喝成这样。如果我知道你是个这么这么这么...不胜酒力的人,我死也不会给你调这玩意儿喝的。不是,你真的半杯兑椰汁的香槟就能喝成这样?你瞧瞧你,怎么把自己撞成这样,这是撞哪了?墙上?” 没人告诉徐子漾刚才在楼上发生了什么,黄栌自己也迷茫,只知道自己挺对不起孟宴礼,每次沾了酒精都是孟宴礼来收拾烂摊子。 面前的那杯椰汁香槟已经被撤走了,现在只放了一罐椰汁。 她鼻子里堵着纸团,瓮声瓮气:“没事,可能我这几天上火,才容易流鼻血的......” 徐子漾生怕自己得罪了未来的嫂子,开始卖惨—— 先说自己大学时被女友劈腿,然后烧画退学;再说自己到国外后发现父母婚姻名存实亡,他爸养了无数情人;最后说到他爸被一个情人谋杀,他妈改嫁。 其实这些事对他,没有产生过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徐子漾他爸死后留了大笔遗产给他,他妈改嫁的后爸家也是非常有钱。而徐子漾,他是一个情感冷漠、只认钱和艺术的人。 误喝香槟这件事,本来黄栌也没怨过徐子漾,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她只是思维转得比平时慢一些些,总感觉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没能及时阻止身边的人一长串不喘气地诉说悲惨身世。 而且徐子漾越说越惨,她开始从同情,慢慢变成震惊。 因为黄栌发现,徐子漾说到自己爸爸被人勒死在家里时,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事不关己。 黄栌想,也许他是在开玩笑? 她偏头去看孟宴礼,想从他那得到答案。 但孟宴礼似乎正在出神。 他的目光落在客厅空旷处,抬手,指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耳郭。 黄栌思维卡顿,半晌才想起来,她刚才好像是撞在孟宴礼头上的,有个瞬间还闻到了淡淡的草本洗发水味道。 那她有没有别的什么地方,磕到了人家孟宴礼的耳朵?不会是牙吧? 等徐子漾的卖惨环节结束,黄栌找机会问了孟宴礼,问他耳朵是不是被她撞到了,有没有事。 孟宴礼看她一眼,忽然笑笑:“没事儿,别担心。” “在楼上时,你说和财神爷许愿了,许了什么?” 黄栌被孟宴礼问得有点尴尬,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脑子一抽,要和人家说这种事情,正不知道怎么下台时,徐子漾晃悠过来:“黄栌吗?她的愿望是我帮她许的,许她成为画家日进斗金。孟哥,我也帮你许了。你想听吗?” “不想。” “怎么我说你就不想听了?听听呗,孟哥?欸你别走啊!” 对于财神节这天夜里的事,黄栌心怀愧疚,觉得自己那点破酒量扫了大家的兴。 也因为听说了徐子漾的事情,再见到徐子漾时又友善了不少。 徐子漾呢,则是因为自己乱给黄栌喝香槟,被他孟哥给说了几句,之后都对未来孟嫂毕恭毕敬。 俩人在这种奇异的“各怀鬼胎”里,居然越相处越融洽。 有好几次,孟宴礼忙完自己的事情,都看见黄栌和徐子漾在庭园里,探讨着画画相关的问题。 有时候他们还会凑在一起,用他的平板电脑看国外的画展图片。 孟宴礼觉得,这也不算坏事。 黄栌虽然在参赛画作的构思上不怎么顺利,但女孩子么,为了自己热爱的事情烦心,总比为感情的事情烦心稍微好一点。 毕竟很多事情都是努力过多少也能见些回报的,但感情方面的事,在孟宴礼看来,越是努力,越是“强扭的瓜不甜”。 徐子漾话痨这点,也不是完全不好。 起码他叨叨时,黄栌能分分心,不至于自己憋着郁闷着。 想是这么想,但孟宴礼从外面买了冰淇淋回来,提着塑料袋一进庭院,就看见两人脑袋挨在一起,又拿着他的平板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 挨得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孟宴礼走过去,用脚勾着徐子漾的椅子,把人往旁边拽开些:“不热?” “这天是真的热。” 徐子漾扭头,拿了俩冰淇淋,递给黄栌一支,顺势和孟宴礼商量,“孟哥,咱们去海边游泳吧。我看沙滩那边的海域不是圈出了安全区吗?昨天后面那栋别墅家的小孩都去游泳了,咱们也去呗,凉快凉快。” 孟宴礼看向黄栌,黄栌摆摆手,撕开冰淇淋的外包装:“我不会游泳,你们去吧。” “画得怎么样了?” “今天就能画完,感觉还不错。” “妹妹就在家画画呗,咱俩去咱俩去!”徐子漾咬着冰淇淋说。 拗不过徐子漾的软磨硬泡,孟宴礼最终答应了。 他们出去了大半个下午,黄栌则一直都在画画,画完《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她回到自己房间,清洗画具。 5点多,黄栌把洗好的笔晾在窗台上,温热夏风拂面,敲响了挂在窗边的贝壳小风铃。 随清脆风铃声一同入耳的,还有徐子漾的大嗓门。 黄栌向下张望,果然看见孟宴礼和徐子漾从外面回来。 孟宴礼只穿着纯黑色大裤衩,洞洞鞋,头发湿着,碎发被他全部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肩上搭了一条灰毛巾,手里拎着脱下来的短袖,偏头,正听着徐子漾在说什么。 这还是黄栌第一次看见孟宴礼穿得这么休闲,和平时穿衬衫都要戴袖箍的样子不太一样。 以前看他,觉得他又瘦又挺拔。日租公寓的小米问过黄栌,孟宴礼有没有肌肉。 现在黄栌知道了,他有,而且线条十分好看。 孟宴礼指了指庭院里的椅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徐子漾马上嚷嚷起来:“身上还湿着呢,怎么穿衣服?” 黄栌这次听清了,孟宴礼说:“家里有女孩子,还是注意点。” 随后是徐子漾骂骂咧咧,和孟宴礼一起套上了短袖。 临摹的那幅画让黄栌找回一些手感,晚上饭后,她趁着手感,画了点简单的小东西,自己觉得颇为满意。 但徐子漾从身后经过,驻足看了一会儿,给了十分不留情面的评价。 徐子漾说:“你这画,基本功没问题,就是整体看着干巴巴。” 黄栌心里刚燃起来的热情,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她有点懵,眨巴眨巴眼睛,反应了一会儿,又虚心求教:“能具体说说吗?” “说什么啊,就是死板,没新意没灵魂。” 徐子漾手里拿着半只冰淇淋,对着黄栌的画指了几处,“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小人?为了画面丰满对吧?只考虑到画面丰满和构图严谨了对吧?妹妹,不是我说,你如果只按照教材上教的那些基础画画,是成不了画家的,这辈子别想了。” 黄栌心里失落,垂着眸子“哦”了一声。 睡前,黄栌去书房找画册看时,孟宴礼刚好在书房。 看见她,孟宴礼先开口了:“黄栌,徐子漾的话说得比较重,基础好不是一件坏事。” 本以为黄栌什么都不会说,没想到她大大方方承认:“你听见了啊?我被他气死了,真的,好歹委婉点嘛!” 孟宴礼笑了:“是他过分了。” 黄栌不是个傻姑娘,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这些天的相处,她也知道徐子漾是个在感情方面比较冷淡的人,不会因为和她聊得来就委婉什么的。 他说的是心里最直观的感受,可能在表达方式上不太好令人接受,但他说得对。 每年美院毕业生千千万万,都很优秀,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艺术家。 徐子漾只是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告诉黄栌,她还不行。 “聊聊天行吗?”黄栌问。 “过来吧。” 黄栌走到书房的桌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手托着脸,缓缓开口:“孟宴礼,其实我不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人。我如果没有自信,就不会在我爸爸毅然反对我学画画的情况下,坚持画了16年。” 又是夜晚,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书房。 夏蝉都已经入睡,只有浪花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伴随着黄栌的诉说。 孟宴礼在黄栌开口的一刻,摘掉耳机,把书倒扣在桌面上,认真倾听。 “我感到沮丧是因为我足够努力,我可以不谦虚地说,我一直在努力,除了这个暑假,我几乎没有停歇过。因为努力过,才对成绩感到失落,并不是因为我从最开始就缺少自信。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孟宴礼点头:“我懂。” “有很多同学羡慕我,他们认为,艺术生想要坚持做艺术是需要经济支撑的,而我又很幸运,因为家境不错。但我其实有点着急,你不知道,我很喜欢的一个艺术家,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在国际上都很有名气了。” 顿了顿,黄栌忽然笑起来,“不过,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也可以,慢慢来就好了。很多画家生前都是穷困潦倒的,只赢得了身后名。” 孟宴礼笑了:“安慰的话都被你自己说完了,我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啦,每次都找你吐苦水,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我的荣幸。” 黄栌匆忙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孟宴礼指了指面前那本扣在桌面上的书籍,他说,你看,亿万年更替,只需要一本书就读完了大概,人生更是弹指间。在我们都化为灰烬之前,有这样一段时间,能坐在这里倾听另一个人的心事,是不是我的荣幸? “孟宴礼。” “嗯?” 黄栌环抱画册,压抑住心脏的狂跳,喃喃开口:“你人真好。” 孟宴礼扬眉:“过奖了。” 可能是被孟宴礼旁敲侧击过,睡前,徐子漾和黄栌在过廊相遇时,这人大咧咧地为自己的说话方式表达了歉意:“孟哥说了,对着女孩子那么说话是不对的,下次我注意点。妹妹,你没生我气吧?而且我说的是心里话啊,你能理解对吧?那么画本来就不行,成功不了的。” “好了别说了......” 黄栌感觉自己脆弱的心灵又被插了一箭,捂着胸口说:“我能理解,也没生气,真的,不用道歉。” 再道歉几句,她快要不行了。 这种打击,她一天只能扛过一次! “没生气就行。” 徐子漾说着,目光落在黄栌手机屏幕上,她手机没锁,壁纸是Grau的一幅画,他张了张嘴,“Grau?你喜欢Grau?” “对呀。” 徐子漾嘀咕了一句“服了,简直天作之合”。 但黄栌没听清,还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你居然知道Grau?” “不但知道,我还认识呢。”徐子漾看向孟宴礼的房间。 黄栌听说徐子漾认识,兴奋极了,几乎两眼放光。她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什么关于Grau的消息,现在徐子漾说他认识。 天呐!!! “你给我讲讲他。” “不讲。” “刚才不是找我道歉的吗,我不接受,给我讲讲Grau我就原谅你。” 徐子漾显然没想到黄栌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大吃一惊:“你刚才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又不想原谅了。” 黄栌把徐子漾平时软磨硬泡孟宴礼的那招,学了个七八分,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有空的话,可以给她讲讲Grau,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 真的太兴奋了,躺在床上都是面带微笑的。黄栌以为自己会梦到Grau,结果没有。 她梦见了孟宴礼,坐在书房陪她谈心的孟宴礼。 只不过他穿着的,是去海边游泳回来时的沙滩短裤,头发滴着水。 水滴落在她腿上,而孟宴礼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荣幸。 潮湿(别动等下洗澡也注意些...) 梦境诡谲, 黄栌在纷乱心悸的情绪中惊醒,她捂着胸口坐起来。 夏凉被落到床上,手臂露在空气里, 微凉。 已经早晨7点,卧室里仍是一片昏暗,比心跳更乱的是砸在玻璃上的滂沱雨声。 外面弥漫着雨雾,连海也看不清了。疾风卷着残叶摔打在窗上,噼啪一声,吓得黄栌一激灵。难怪昨天那么闷热, 原来是憋着一场倾盆大雨。 黄栌在床上呆坐片刻, 这个微凉、潮湿的早晨, 当她清晰地看见窗外的雨时, 意识逐渐清醒, 梦却变得模糊。 实际上, 也确实没有时间仔细去咂摸梦境。 手机连着震动,有当地气象台发来的暴雨提示信息,还有一条黄茂康的微信。 爸爸说他快要忙完了, 这几天在看机票。他准备来青漓, 和孟宴礼聚一聚、叙叙旧, 顺便接黄栌回帝都。 黄栌认真回复了爸爸的信息, 还汇报了几句自己的日常。 在她写这些信息时,隔着门板,黄栌清晰地听见了徐子漾的鬼嚎,“我向你飞, 雨温柔的坠, 像你的拥抱把我包围~” 徐子漾的歌单是个迷,有时候是摇滚、有时候是民谣, 也经常能冒出《雨蝶》这种怀旧金曲。但无一例外,都是跑调到大西洋。 可能上帝为他打开了画画的大门时,顺手焊死了他音乐的窗。 但黄栌今天并不嫌弃他,在听见徐子漾声音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Grau。 她飞快收拾好自己,脱下睡裙,换上连衣裙和外套,跑出房间。 无论如何,今天是!可以听到Grau消息的日子! 也许她可以知道,那位她喜欢了好多年的画家,是不是还健康。 或者,她也许有幸能知道,这位画家还有没有在继续作画。 Grau会有喜欢的画家吗? 梵高?莫奈?还是毕加索或者达芬奇? Grau画完画会认真洗画笔吗? 还是就那样丢在那里,再买新的用? 啊,好激动好激动好激动! 黄栌从房间跑出来时,孟宴礼和徐子漾刚好也在下楼。 走在楼梯上,孟宴礼听见身后的动静,心知是黄栌,转头,一句“早”才刚出口,就看见黄栌蹦跶着下了几节楼梯,一阵风似的追上他们,敷衍地问了声“早”,然后越过他,凑到徐子漾身边。 天气原因,整栋别墅光线都不怎么明朗,暗沉沉的,过廊里开了几盏壁灯。 黄栌却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夏季服饰布料轻薄,印花裙摆在空气中飘浮而过,扫过孟宴礼的手背。 孟宴礼意外地抬眼,看着黄栌和徐子漾并排走在他前面。 俩人挤眉弄眼,又压低声音商量了什么。黄栌叉腰,摇头不认同,看口型,是在说“你答应我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 亏他昨晚还在担心徐子漾说话太伤人,会打击到黄栌。没想到这俩人看起来,感情还挺不错? 得,他的担心成多余的了。 徐子漾一副心虚的样子,扭头看了孟宴礼一眼,然后拉着黄栌的牛仔外套,往前走了几步,和她说:“这事儿不能让孟哥听见。” 黄栌也跟着回眸,瞥他一眼,满脸疑惑:“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让孟哥知道,不然我就不能给你说了。” “可是......” 黄栌犹豫片刻,居然也答应了,“那好吧,我们瞒着孟宴礼,悄悄说?” 孟宴礼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在后面,好笑地看着两颗凑在一起的脑袋。 他不想知道他们搞什么猫腻,但他出声提醒:“真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小点声说?” 前面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同时挺直腰板,几乎踢着正步一路走到了餐桌前,没再说话。 孟宴礼留意到,入座前,黄栌这姑娘还殷勤地帮徐子漾拉开了椅子。 啧。 这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此刻外面雨势骤减,淅淅沥沥。 厨房里煲了粥,有几扇窗被烟火气熏染得上了霜。杨姨说,这种突然变天的时候,就是要吃点热热乎乎的,不然寒气侵入是要生病的。 门口放着杨姨脱掉的红色雨衣,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沾满雨水的白色月季,茎杆长短不一。 很显然,杨姨又因为花枝被打断,心疼了。 大阴天,让人也跟着懒懒的,这顿早餐吃得比平时久。 和其他三个人相比,黄栌到底年纪小,城府不深。心里有惦记着的兴奋事儿,表现也就特别明显。而且这事儿,显然和徐子漾有关。 在徐子漾伸长胳膊夹放在黄栌面前的一碟小咸菜时,黄栌连忙起身,把小咸菜碟子递到徐子漾面前。 孟宴礼旁观两人神神秘秘一早晨了,有心想逗黄栌两句。 他正准备开口,一声闷雷,吓得徐子漾嗷地喊出来,黄栌举到嘴边的勺子也顿了顿。 杨姨担忧更甚,放下筷子,看着外面的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暴雨,还以为早晨这阵子下完就算了,怎么又起雷了。我得快点吃,去把花遮一遮。不然一会儿又暴雨,那些花可遭殃了。” “我陪您一起。”孟宴礼说。 黄栌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拉着徐子漾问Grau的事情,马上吞了两口粥:“我也去。” 几个人迅速解决掉剩下的早餐,准备着和杨姨一起出去遮花。 杨姨当然不肯的,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雨衣,让他们别出来,回头着凉是要生病的。 但这三个人,哪是她能劝得动的。 黄栌已经撑开雨伞,迈进雨里:“这么大的院子,您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人多力量大呀。” 杨姨对雨势的担心不无道理,雨果然越下越大。 最开始黄栌还打着雨伞跑来跑去,帮忙递材料,但打了雨伞就没手干活儿,效率很低。 回眸看时,孟宴礼似乎也这样觉得,他蹲在一丛淡粉色的月季前,把手里的雨伞固定在月季丛上方,为雨中摇曳的花,营造了临时避难所。 然后他起身,冒着雨去帮杨姨干活。 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那个瞬间的孟宴礼,给人一种那样的感觉。 黄栌干脆学着孟宴礼的样子,把伞遮在一丛花上,顶雨拿起塑料布,去帮忙搭建小棚子。 “黄栌,你回去吧。” 裙摆湿透,贴在腿上磕磕绊绊,特别碍事。 黄栌抹掉眼睛上的雨水,把裙子稍微撩起来,在膝盖上方打结,冲着孟宴礼说:“一起吧,等搭完棚子我和你一起回去!” 闪电,然后又是一个闷雷,冰冷的雨水把他们三个没穿雨衣的人浇了个透心凉,终于在暴雨前给花草们搭建了一层保护。 再回到屋里,徐子漾嚷嚷着“太他妈冷了,我得去洗个热水澡”,先一步冲回楼上,洗澡去了。 黄栌也冷,也想着回楼上洗个热水澡。 但孟宴礼忽然敛起眉心,问她:“黄栌,受伤了?” 黄栌被雨水迷了眼睛,揉几下,才睁开,疑惑地看向自己。 她除了冷和潮湿什么都没感觉到,经孟宴礼提醒,茫然地找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伤了。 作为一个整天闷头在画室里的美术生,黄栌是有点四体不勤,干活儿干得少,大动作上不怎么灵敏。 她刚才只专心帮忙,一点没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划伤过,到现在仍没感觉到任何疼痛。 冷不丁看见伤口,黄栌只在心里叹了一声:又要给孟宴礼添麻烦了。 明明在帝都市被黄茂康散养时,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脆弱。怎么到了孟宴礼家里,总有点小毛病什么的。 “先消毒再洗热水澡吧。” 孟宴礼拿了一条挺厚的浴巾,让黄栌披着,免得她着凉,然后带她一起去了上次那间储物间。 黄栌冻得哆嗦,裹着厚浴巾,站在门边,看孟宴礼先开了空调,又拿出上次的药箱,从里面翻了碘伏棉签出来。 她视线没敢往孟宴礼身上停落。 孟宴礼穿着灰色的衬衫,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线条的形状。 他拖过一把椅子,示意黄栌坐下。 刚才在外面,黄栌腿上溅到不少泥水,看着脏兮兮的。她特别不好意思,想要自己来,被孟宴礼拒绝了。 孟晏礼垂头,把棉签轻拭在伤口上:“别动,等下洗澡也注意些。” “嗯。” 不知道为什么,黄栌忽然想起凌晨的梦。 她甚至幻觉地感受到,像梦里那样,孟晏礼的头发滴了一滴水,落在她腿上。 下意识去看,腿上除了堆叠的裙摆和浴巾,什么都没有。 孟宴礼的手机在药箱上震动,是徐子漾打来的视频。 他只瞥了一眼,对黄栌说:“帮我接一下,谢谢。” 黄栌把屏幕尽可能冲着孟宴礼,但也还是看见了穿着浴袍出镜的徐子漾。 徐子漾撩起浴袍一角,露出毛腿:“孟哥,你家院子里种刀子了吧?我腿上都是伤!” 嗯,徐子漾确实更惨。 腿上三条伤口,还都挺长的。 黄栌看了一眼屏幕,收回视线。 老实说,徐子漾松松垮垮穿着浴袍的鬼样子,可比孟宴礼现在“不体统”多了,可她心无波澜。 反倒是孟宴礼,他只是用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棉签触碰到她的伤口。 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黄栌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颤。 “孟哥,破伤风会死人的,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拿药箱,过来帮我处理一下?” 孟宴礼丢掉棉签,换了新的。 他语气平静地回答徐子漾:“来不了。浴袍穿好。” 猜测(你叫我什么...) 屋子里弥散着辛辣的甜味, 杨姨煮了红糖姜汤,要大家一定趁着烫喝掉,驱赶体内的寒气。 孟宴礼似乎不适应这种过热的饮品, 只喝半杯,唇色渐深,很像杨姨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株断了茎的粉红月季的颜色。 窗外雨声依旧,落地窗上漫着一层薄薄雾气。 黄栌捧着滚烫的陶瓷杯,吹一吹,喝两口, 然后抬眼, 在热气氤氲里去看孟宴礼的唇色。 看见他喉结滚动, 咽下姜汤, 她又猛地收回视线, 看向自己杯子里飘着的细细姜丝。 再次抬眼时, 黄栌留意到孟宴礼看了眼腕表,随后他起身,说是要处理些事情。 她的视线一路跟着孟宴礼, 看他边迈上楼梯, 边摸出手机, 垂头发着信息回楼上去了。 这时候黄栌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坐在空调温柔的暖风里, 晃一晃被孟宴礼处理过伤口的膝盖,只觉得姜汤辛辣,也没能抵挡住脑海里不断闪回孟宴礼喉结滑动的画面。 等黄栌听见徐子漾叫她,扭过头看时, 徐子漾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他比了个“八”的手势:“妹妹, 我知道你看孟哥会入神,没想到你能入神成这样。我叫你八遍了, 真的,再叫可能厨房里开着油烟机的杨姨都能得出来,你愣是没理我?” 徐子漾比黄栌还娇气,他此刻穿着印了椰子树的大短袖和短裤靠在沙发里,腿上伤口夸张地绑了好几层绷带,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的腿被人打断了。 还十分担心自己会感冒,惜命地找杨姨要了一袭厚毛毯盖着,接连喝下两杯姜汤。 对上徐娇气幽怨的目光,黄栌一时不知道如何辩解。 实际上她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小尾巴,感觉后脊发紧,顺口嘴硬:“谁、谁看他!” 好在徐子漾并不打算和她争论这个事,他看了眼楼梯的方向,又看了眼厨房的方向,确定没人过来,才一改安详盖着毛毯仰躺的状态,坐起来,凑近黄栌一些:“不是说要听听Grau的事么,还听不听了?” “听的!” 黄栌当然对Grau感兴趣。 她第一次见Grau的画,是在小学。那时候她跟着的美术老师家里,有很多艺术报刊,有一本现下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刊物上,刊登了Grau的作品。 忘记是几岁,也许7、8岁,也许10岁,反正她看到那幅画,眼睛发亮,很喜欢很喜欢。 那时候的黄栌以为Grau是英文,还去问过老师是什么意思。美术老师说,是德文,“灰”的意思。 报刊上也刊登了其他许多画作,因为主题是一场比较有名的国际赛事的获奖结果展示,画作 只有Grau,不到一行的简介:Grau,男,20岁。 黄栌清晰地记得,当时美术老师的评价是:“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 再看到Grau这个名字,黄栌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 那又是一幅让她非常喜欢的画作,在没看作者名字时,她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果然是Grau。 Grau在那时已经很有名气了,黄栌心里非常为他高兴。 可惜的是,他活跃的年限太短,黄栌中考后的漫长暑假还没过去,Grau已经隐退。 他放在展馆里的画被人拍出十分昂贵的价格,但隐退后都被收回,没完成交易,也再未面世过。 就是这样一个黄栌好奇了很多年的画家,在徐子漾真正开始讲起时,她居然会有点走神,分心地想到了孟宴礼剩下的那半杯、已经不再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 不过,徐子漾嘴是真的不给人留情面:“反正Grau这个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是个画画方面的天才。天才你懂吧?不是你这种一板一眼努力画画的,是纯天赋型选手。” 黄栌胸口又被狠狠扎了一箭,终于不再想着孟宴礼。 她缓缓地、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向徐子漾,奋起反击:“你大学时候那个女友,就是因为你毒舌,才和你分手的吧?!” “我大学时的女友?” 徐子漾愣了愣,眯起眼睛,像是一时没想起来,“我大学时有很多女友,你说的是哪一个?” 这次轮到黄栌愣住:“还能是哪个......” 就是你为了分手的事情烧了画,然后退学出国的那个啊,那不是影响过你人生轨迹的挚爱吗?! 有些话,黄栌没说,怕揭人伤疤,但徐子漾看懂了她的意思。 也是,黄栌和他差着那么多界呢,他上大一时可能小屁孩连小学都没念完。她能知道哪个,当然是被传得最轰轰烈烈的那个了。 徐子漾一脸无所谓,说那些都是传说,别人瞎掰的,他烧画是因为自己不满意。 只是烧画那几天,恰巧赶上和众多女友中的一个分手了而已。 “......我以为你很喜欢她呢。”黄栌懵懵地说。 毕竟传说中,徐子漾之后的一系列疯狂举动,都关乎那个女孩。 “如果你说的喜欢,是时常想起她、想要谈到她,目光总是不经意追随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优先希望她开心,并且看见她就开心的话。” 徐子漾端着陶瓷杯的手在空气中抬了抬,懒洋洋地说,“这种喜欢,我是从来没有过。” 他心想,我只有想上床时,才会想到女人。 但这句话,最好不要和黄栌说。不然孟哥知道,可能会把他一脚踢出去。 话题又说回Grau,黄栌以为徐子漾这么狂妄,不会对什么人说佩服,没想到他对Grau的评价是:“我遇见Grau时,差点就不想活了。” “啊?为什么?” “因为人比人,真的能气死人!” 徐子漾是被老师从小夸到大的,其他艺术生都在备战艺考时,徐子漾的老师已经连续三年在假期带他去国外写生看展了。 因为他的艺考,就不可能出现过不去的情况,也就没必要再练。 老师的其他学生看他,也都充满羡慕,这是徐子漾一直引以为傲的优越。 但这份优越感,从Grau出现开始,就没了。 据徐子漾说,Grau以前根本就没接触过画画,去他的老师那里学画的第一天,Grau是背着击剑服装、骑着摩托从击剑馆赶过去的。 Grau有太多爱好,画画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想到要学画画,也因为对物理感兴趣,读到了一点达芬奇对液体压力方面的观点,发现达芬奇在很多领域都很厉害,最后看上了达芬奇的画。 随之一时兴起,也想学学画画。 而徐子漾的老师,在教Grau画画的第二个星期,就已经用“天赋异禀”形容过他了。 黄栌问徐子漾:“你多大开始学画画的?” 徐子漾说:“7、8岁吧。” “那Grau呢,他是多大开始学的?”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 黄栌太能理解徐子漾当年的灰心丧气了,努力对上天才时,真的是有太多不甘心、不敢想、不能接受了。 虽然徐子漾已经算是有天赋了,但他遇上的是一个更更更有天赋的人。 黄栌挺同情徐子漾。 可她要报之前那几箭的仇,于是故意扬着调子:“原来你学画那么早啊。” 徐子漾含着一口红糖姜汤,盯着她,含糊不清地说:“孟嫂,别趁机公报私仇。” “你叫我什么?”黄栌没听清。 “......没什么。” 其实徐子漾讲了这么多,依然有他自己的目的。 现在,目的来了:“所以你说,Grau这种天才,他就是为画画而生的对吧?无论什么原因,他放弃创作,是不是太遗憾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应该继续画画,是不是?” 黄栌想了想,带入一下身边比较有天赋的同学。 就仲皓凯吧,如果仲皓凯有一天告诉她,说他不打算画画了,要去做别的,那她会觉得可惜吗? 会,因为他比她厉害多了,不需要那么多努力,就能得到她努力过依然难得到的成绩。 这样的人突然放弃,确实是遗憾的。 “当然遗憾了。” 徐子漾露出一脸灿烂的笑:“所以我说......” 黄栌却又开口了:“可是如果那么有天赋的人,突然选择了放弃,那属于生活巨变吧?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或是好事,或是坏事。最后放弃,是他个人的选择,其他人的遗憾是不能强加到他身上的。” 没有人该为别人毫不相关的遗憾埋单吧,黄栌想着。 徐子漾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这样想?” 黄栌点点头。 “Grau为什么不再画画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现在还好吗?”黄栌终于问出自己真正关心的。 Grau放弃画画,确实是因为生活巨变。 徐子漾当时只是偶尔和老师出国呆两个月,而孟宴礼是在国外长大的,只偶尔会回国短住。 事发时,徐子漾并没在孟宴礼身边,也只是后来听说,孟宴礼的弟弟孟政一出了交通事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他们一家人向来感情好,后来孟宴礼为什么决定放弃画画、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具体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搬来青漓住,这些都属于徐子漾无法看懂的情感羁绊问题,他看不懂也不明白。 死了又不能复生。 何必呢,奇怪的亲情。 或者说,奇怪的人是他自己吗? “因为一些情感问题吧。” 徐子漾放下陶瓷茶杯,耸耸肩,“我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画画。” 黄栌重复了她的问题:“那...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Grau过得好不好呢? 徐子漾不着痕迹地环顾着四周,目光短暂落在角柜上丑不拉几的玻璃海豚摆件上。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过得还不错,就是...品味上也许有些,呃,退化?” 黄栌松了一口气,起码Grau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已经离世。 她始终记得自己在第一次看见Grau的画时,指尖触摸过铜版纸上印刷的画作照片,那种心动和欢喜。 算算年纪,Grau现在也就30岁左右。他那么年轻,如果不再画画,也可以去做其他的。 像徐子漾说的那样,他曾有广泛的爱好,可以去击剑,去骑摩托,去研究物理。只要他还好好的活着就好。 黄栌想,那个多年前,曾惊艳过她审美的天才画家,只要他还好好的活着,就很好。 关于Grau的谈话,随着杨姨回到客厅而终止。 黄栌心里有欣喜,毕竟那些死亡和疾病的谣言不是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谈话之后,徐子漾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孤僻状态。 他不再扯着嗓子唱跑调的歌,也不再一惊一乍狼哭鬼嚎地缠着孟宴礼,甚至准备冒雨开车出门,说是要去“粉红桃子酒吧”喝一杯。 黄栌挺担心徐子漾。 青漓天气很奇怪,不下雨都会时常起雾,下过雨更是连海面都看不清。 万一徐子漾喝多了,掉进海里怎么办?! 她去找了孟宴礼,最后徐子漾被孟宴礼从车库拎回来,老老实实窝在客厅喝闷酒。恍惚听见他嘀咕:“我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黄栌不知道原因,也不敢乱劝。 这场暴雨持续了三天,气温越来越低,他们几乎整天开着空调。 徐子漾不能出门,已经无聊到开始在落地玻璃的雾气上画画了。不得不承认,他随便画几下,就很有灵气。 也因此更加难以想象,当年的Grau到底有多强。 而这场持续的暴雨影响的不止有徐子漾,黄茂康也为此改变了行程。 某个依然阴雨的下午,黄茂康打来电话,说青漓的航班现在都是停飞状态,暂时订不到票。要等到航班恢复,他再过来。 接这通电话时,黄栌就趴在二楼的护栏上。 以她的视角去看,一楼客厅像电影里的场景,昏暗宽敞、以暖色灯光照明的空间里,空气潮湿,陈设考究。时钟按部就班,秒钟漫步。 沙发上趴着百无聊赖的徐子漾,杨姨坐在一旁绣十字绣。 孟宴礼则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落地窗边。他面前是结雾的玻璃,被他用手背随意擦了一下,露出庭院里的依稀景色。 灯光落在他的金属袖扣上,折射出一个小小的光点。 黄栌盯着光点,目不转睛。 也许是感知到什么,孟宴礼回眸,朝二楼看过来。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黄栌屏住了呼吸,眨了一下眼睛。孟宴礼看见她在打电话,笑笑,没说什么,转回头去。 其实爸爸那边早已经挂断了通话,黄栌依然举着安静的手机,贴在耳侧。 她是走神,才忘了放下。 黄栌开始思考,当她听见爸爸说要过几天才能来时,心里产生的那种情绪,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庆幸? 而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在庆幸? 她想起那天徐子漾说过的话—— “如果你说的喜欢,是时常想起她、想要谈到她,目光总是不经意追随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优先希望她开心,并且看见她就开心......” 这样就是喜欢了吗? 有一个猜测,不可言宣。 当孟宴礼回眸对她浅笑时,黄栌听着自己比窗外风雨大作更加絮乱的心跳,突然想通了。 会不会,她其实喜欢孟宴礼? 阁楼(我不忍心下手...) 黄栌没喜欢过谁, 大多数时间,她都埋头在画画,临摹了一幅又一幅名家名作。就这么不停歇地画着, 也都还没怎么画明白呢。上哪知道怎么算喜欢一个人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黄栌自己摸不准。 或者说,她压根没有可供自己参考的经历验证。 真正确定,是打牌的那天下午。 那是一个刚刚雨停的午后,低沉了好几天的徐子漾突发奇想,裹上好几层外套, 冒着冷空气出门买了两副扑克牌回来, 非要拉大家一起打扑克牌。 连续几天的阴雨连绵, 庭院石板缝隙生出青苔, 几朵褐色小蘑菇像伞一样撑开。 客厅里, 刚泡好的红茶散发出阵阵暖香, 屋檐落水,滴答敲打在窗台上。 黄栌不怎么会打牌。 爸妈离异后没两年,黄栌家的老人身体越来越不好, 常年住院。所以每逢年节, 抽出时间, 也都是带着黄栌去医院里陪伴老人。 不像其他家庭, 会在节假日里凑在一起吃吃饭、打打牌、打打麻将。 “先说好,我没怎么玩过。” “随便玩玩,打发时间。” 孟宴礼玩笑着说,“又不是赢房子赢地, 不会计划着用打扑克牌发家致富呢吧?” 黄栌垮着小脸:“赢房子赢地的话, 我可能不会发家致富,我只会拖累我爸爸倾家荡产。” 孟宴礼端着陶瓷茶杯, 笑了。 他笑得真好看。 杨姨也不会,所以孟宴礼和徐子漾需要一人带一个。 抽牌分组时,黄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暗搓搓的小心思。 桌面上四两张扑克牌,她伸手过去,指尖犹豫。 抽中“红桃A”是徐子漾,抽中“黑桃A”是孟宴礼。 她隐隐期待,自己可以抽中那张“黑桃A”,和孟宴礼分到一组。 黄栌翻过牌面。 红!桃!A! 好的,事与愿违,她和徐子漾一组。 不知道为什么,徐子漾忽然扬着声调,打趣似的说了一句:“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孟哥,要不咱俩换换?” 黄栌没听懂。 孟宴礼则问徐子漾:“怕输?” “切,我就不可能输,我有个外号叫‘牌神’你们知不知道?!” 徐子漾指着黄栌,言之凿凿,“就她,哪怕她不知道扑克牌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一组,我们也绝对不可能输!” 被点到名字的黄栌,诚恳且虚心地保证:“我会尽量不拖后腿的。” 结果徐子漾是个冒牌“牌神”,黄栌跟着他就没赢过。 越是输,徐子漾越毒舌,逮着她使劲儿数落,丝毫不给留情面的。 当着孟宴礼的面呢,黄栌也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底气地为自己辩解:“我打得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 “还不差?!妹妹,我手里剩一张牌了,你但凡打个单张牌喂我一下,我就走了,我走了我们就赢了懂不懂?你出什么456789?” 孟宴礼笑着:“换我和黄栌一组?” “不行,接着打,我就不信我俩赢不了。”徐子漾杠上了。 事实上,徐子漾和黄栌几乎输了一下午。 好不容易赢了那么一次,徐子漾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又行了,黄栌都怕他蹦到桌子上高歌一曲《雨蝶》。 徐子漾没有开口唱歌,但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非说后面不可能再让孟宴礼和杨姨了。 还想出个幺蛾子,说是再输要有惩罚,弹额头。 黄栌拦都拦不住。 果然还是输,连跪。 徐子漾把手里剩下的扑克牌往桌上一丢,扑到杨姨身边,不知廉耻地拉着杨姨的手臂撒娇:“那我要杨姨弹我,杨姨,您肯定不舍得使劲儿的,对吧?孟宴礼手重,就让他弹黄栌吧,哈哈哈哈哈!” 黄栌气死了,忍了忍,没忍住,狠狠在桌子底下蹬了徐子漾一脚:“你怎么可以出卖队友呢!” 在徐子漾夸张的狼哭鬼嚎里,黄栌认命地挪动几下,探头靠近孟宴礼。 她闭上眼睛,仰头,视死如归地对孟宴礼说:“弹吧。”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 她试探着睁眼,却看见孟宴礼依然靠在沙发里,没动。 他笑着:“算了吧。” 孟宴礼眉心因习惯皱眉而形成的那道纹路,随笑容舒展开。他见黄栌怔神,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怎么了,我没打你,你还挺失望的?” 熟悉之后,黄栌发现,孟宴礼也常有开玩笑的时候。 就像他现在,明明不准备动手,却还是做了一个准备弹她额头的动作。 甚至把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哈了两下气,蓄势用力似的。 黄栌捂着额头缩靠在沙发里:“别别别,我不失望!” 徐子漾哇啦哇啦叫着:“孟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杨姨你看他!他偏心!愿赌服输,我们输得起,黄栌你让他弹你一下,我都已经被弹过了。” “我才不呢,我又不傻!” 杨姨被徐子漾闹得笑起来几乎端不稳茶杯,红茶溢出来,撒在杯托碟子里。 孟宴礼却说:“我不忍心下手。” 周遭热闹,可一切在黄栌眼中,都像是被按了慢放键—— 红褐色茶水缓慢晕开在白色陶瓷上;玻璃窗上的水珠缓慢滑落;茶壶里的蒸汽缓慢氤氲开。 只有她的心跳急急忙忙,像是在催促她发现什么。 心跳是不会说谎的。 黄栌想: 完了,她真的喜欢上孟宴礼了。 那可能是在青漓的整个暑假里,最不务正业的一个下午。一直到晚饭前,他们都在打牌。 最后还是杨姨无意间瞄到时钟,才笑着叫了一声:“都这个时间了?看我糊涂的,光顾着玩了,连晚饭都没准备。这可怎么办,你们饿不饿?也不提醒我一下......” 徐子漾已经输得没脾气了,收好扑克牌:“应该搞一副麻将,咱们四个人正好一桌,搓麻将。” 后面他们再讨论些什么,黄栌已经没再听了。 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是画室群里的消息,同学们都在因暑假余额不足而哀嚎,仲皓凯艾特了黄栌: 【怎么着,再有不到10天就开学了,还不打算回来?@小黄栌】 原来暑假要结束了,她没有机会和他们搓麻将了。 黄栌匆忙抬眸,看见孟宴礼斜倚着沙发和杨姨对话时的侧脸。 快开学了,她不能一直留在青漓。 这个认知让黄栌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 窗外没再下雨。 天气预报说,今夜开始,青漓终于迎来了暴雨之后的晴朗天气,温度将会逐步回升...... 徐子漾应该是真的憋坏了,听说转晴,饭后开着车子出去了。 他没说去哪,黄栌也是翻朋友圈时才发现,“粉红桃子酒吧”的老板程桑子新发的动态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还加了好友? 想到程桑子当初追孟宴礼的事情,黄栌走了个神: 程桑子那么好看呢,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也很好,黄栌都挺喜欢她的。 孟宴礼应该很难追吧? 可能是因为情绪起起伏伏,绘画上,黄栌竟然格外顺手。 她开始理解,画画确实是一种与世界对话的语言。 经过暴雨的洗礼,青漓的夜晚比往常更美,夜空中缀满星子。 黄栌睡不着,搬了画架在庭院里画画。 徐子漾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地路过她身边,凑近看了半天,难得没有刻薄:“妹妹,你这几天怎么了?灵感迸发?画得很可以啊!” “我也觉得发挥得还可以,嘿嘿。” 黄栌指着画里的一处,“不过这里,我尝试着用一点Grau的配色风格,好像失败了,有点不伦不类的。” 徐子漾揉着醉酒闷疼的太阳穴,转了转眼睛:“孟哥家里有Grau的画,想不想看?” “Grau的画?” 黄栌感到震惊,随后是一种说不清的疑惑—— 上次谈到Grau,徐子漾说不能当着孟宴礼的面聊。后来她问过为什么,得到的答案是“他不喜欢Grau吧”。 可既然孟宴礼不喜欢Grau,他又为什么会收藏Grau的画呢? 再说,孟宴礼有钱黄栌是知道的,但外面不是一直传说Grau的画没有交易过吗? 徐子漾用鞋踢了踢黄栌的椅子:“看不看?” “看!” 跟着徐子漾到三楼,黄栌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孟宴礼经常在三楼,但她很少上来,不由担心:“孟宴礼收藏的画是可以给我们看的吗?要不要先问他一下?” 徐子漾大大咧咧一挥手:“不用,跟我来就是了。” 黄栌也是第一次知道,三楼上面还有一个阁楼。 而且阁楼面积很大,没有窗,推门探头进去看,一片漆黑。 不像藏画室,像个灭口的好地方...... 徐子漾只走到门边,连看都不往里面看一眼,靠在楼梯扶手上,死活不肯进去。 他说这个鬼地方,是整栋别墅里杨姨唯一不会打扫的地方。至于灯,从他上次来青漓,阁楼的灯就被他用弹弓不慎打坏了,孟宴礼懒得过来,一直没修。 黑布隆冬的,他才不进去。 “你怕黑?” “也不是怕黑。” “那是什么?” “《名侦探柯南》你看过没,里面有一集美术馆什么杀人事件,是我的童年阴影。我不能接受放画的地方没有照明,懂不?” 说得那么一本正经,不还是怕黑吗! 黄栌没看过《名侦探柯南》,但被徐子漾那样说完,她迈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里时,确实毛骨悚然。 脑袋里闪现出来的,全都是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那些色彩阴郁的画作。 阁楼里明明没有窗,黄栌却总有种后脊上阴风阵阵的感觉。 门外也没开灯,黄栌不知道徐子漾有没有等自己。她打开手机手电筒,越走越觉得不安,停住脚步。 黄栌猛然反应过来—— 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来呢? 她明明可以问过孟宴礼后,在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来啊! 这么想着,黄栌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爸爸!这也太惊悚了吧! 到底为什么她要深更半夜跑到没有灯的阁楼来啊! Grau对不起,我对你的爱没有那么坚定!嘤! 黄栌紧张地开口,声音发颤:“是...徐子漾吗?” “是我。” 听出是孟宴礼的声音,黄栌松了一口气,把手机里的灯光往他那边挪了挪,替他照明。 孟宴礼说,他是在三楼看见了靠在阁楼楼梯上的徐子漾。 徐子漾一见他过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把黄栌给供出来,说了一句“黄栌在里面”,人就跑了。 “他又出卖队友!” 黄栌挠了挠耳垂,“我不应该随便进出的,抱歉。” “倒是没关系,我这儿没什么不能看的。” 孟宴礼停在离黄栌半米远的地方,好笑地问,“所以,他是怎么把你骗过来的?” 周围一片漆黑,黄栌下意识往孟宴礼身边挪了半步。 她那点害怕的小心思,在孟宴礼看来,很像爬山虎攀附在落地玻璃上的卷须。自以为悄无声息,其实想要依附的痕迹清晰可见。 孟宴礼摸出手机,也打开手电。 阁楼光源更亮了一度,黄栌似乎没那么紧张了。 “明天白天再过来吧,我这里面东西堆得很杂乱。尤其是画框,棱棱角角的,看不清容易划伤。” 孟宴礼照着脚下的路,“想看哪幅画?” “Grau。”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栌觉得说完这个名字,孟宴礼那边突然沉默下来。 她以为自己被徐子漾骗了,赶紧解释:“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徐子漾说这里有Grau的画,虽然我没听说过Grau有作品交易过,啊我知道了,他是不是逗我玩呢......” “是有。” “什么?” “Grau的画,是有。” “......你买的吗?” 孟宴礼回头,在昏暗光线中看了黄栌片刻。 忽然觉得对她,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不是,我就是Grau。” 藏匿(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阁楼鸦雀无声, 周遭堆叠着的各种杂物或者画框,呈现出比幽暗更深色的棱角。 外面过廊也没开灯,光源只有孟宴礼和黄栌的手机。 孟宴礼说完, 感觉来自黄栌手里的光晃动了一下。 过了大概十几秒,他才听见她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问他:“你说,你是Grau?” “嗯,是。” 孟宴礼用手机灯光大概扫了一圈阁楼,他不怎么确定自己当年搬到青漓后, 到底把以前的画都放在哪个方位, 边思索着, 也和黄栌略解释一二, “不知道你喜欢那几幅画, 有一些个人原因, 我不再画画了,也不怎么爱提起以前的事。” 触景生情确实会。 有时候想起那些画画的日子,孟宴礼会想起孟政一笑嘻嘻地凑在他身边, 哥长哥短地叫个不停。 如果他不理, 孟政一就会换个语气, “Grau大画家, 什么时候给你帅气无边的弟弟画一幅肖像?到时候挂出去,有人采访你,问你画中谪仙一样的美男子是谁,你就告诉他, 我叫孟政一, 正在全球范围内广征女友。” 失去至亲太残酷,死别的痛让人刻骨铭心。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提, 孟宴礼只不过是觉得麻烦,不喜欢被问东问西,更不喜欢被人踩在自己的伤口上反复蹦迪。 黄栌不太一样。 她一向是个懂分寸的姑娘,如果她说了什么让他感到难过,她会比他更难过。 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好姑娘。 孟宴礼手里的光落在一大堆框状棱角上,他怀疑那就是他以前的画:“如果知道你喜欢那些画,会早些带你来看......” 话都没说完,身边传来“吧唧”一声脆响,黄栌的手机拍在了地上。 “我、我我我没拿住。” 黄栌慌忙蹲下,捡起手机,看都没看一眼,紧紧握在手里。 能明显看出,她在强装镇静。 孟宴礼一时好笑,没想到自己是Grau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也没准儿黄栌也听了些传闻,以为他早死了,现在看见活的Grau,觉得惊悚? 阁楼确实太暗了,孟宴礼怕吓着黄栌,开口建议:“我一时想不起,那些画被我放在哪儿了,明天带你来找?” “好!” 黄栌郑重点头,然后迈着僵硬的、宛如军训检阅一般的步伐,先孟宴礼一步,走在前面,出了阁楼。 她就那么一声不吭、走姿板正地走到二楼,回卧室前还面色凝重地和孟宴礼道了一声晚安。 孟宴礼站在门外,轻轻颔首:“晚安,好梦。” 关上门,黄栌照常换好睡衣,洗漱,然后抖开被子,上床。 被子蒙在脑袋上,思维里仍然卡顿了一大堆没处理完的信息,如果这些信息具象化,可能比高中所有做过的试卷垒得更高—— 她看过孟宴礼的相册,他小时候确实是在国外长大的,徐子漾也说过,Grau是在国外长大的。 孟宴礼书架上很多德文书籍,而“Grau”是德文。 孟宴礼喜欢灰色,他连微信头像都是灰色,“Grau”是德文里灰色的意思。 孟宴礼家里陈设品位不俗,确实像是从事过艺术行业的。 杨姨说过以前孟宴礼喜欢画,她还为了这件事背过不少画家。 徐子漾认识Grau,徐子漾和孟宴礼是朋友。 谈到Grau时徐子漾说过,不能当着孟宴礼的面说。 ...... 夏凉被不厚,黄栌闷得太久,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她探出头,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卡顿的信息变得顺滑,好像宕机的大脑终于开始处理工作。 所有信息,最后归于一句话: 孟宴礼是Grau。 黄栌猛地把头埋回被子里,她真的太想尖叫了。 孟宴礼是Grau啊!!!!! 到天亮时,黄栌已经愁眉苦脸地想到,自己有好感的异性,是个什么不可接近的人物了。 她见到孟宴礼,可以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可以拉着他发发牢骚、讲讲丧气话,甚至可以有一点自己的小私心去喜欢他。 但那可是Grau啊,是她上小学时就已经在国际上崭露头角的大神。 她见到Grau怎么可以说喜欢? 她应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一夜无眠,黄栌顶着两个黑眼圈从卧室飘出来,正好遇见徐子漾晃悠着从她面前走过,仰着脖子似乎准备高歌点什么。 她伸手,一把把人抓住,拽进了自己卧室。 “哎哎哎哎,别别别。” 徐子漾唱腔刚要出口,被黄栌吓了一跳,随后站在黄栌的卧室门口玩笑着,“这可使不得,你这屋我可不能进,被孟哥看见我会死得很惨的。” “徐子漾。”黄栌森森地叫了他一声。 徐子漾不瞎闹了,还以为黄栌是因为昨晚他出卖她,才揪着他不放的,“哈哈”干笑两声:“昨晚那是个意外,我不和你说过么,我上次来时用弹弓不小心把阁楼的灯给打坏了,之后孟哥就不让我去。你进去是没事儿的,他又不会说你,所以我才......” “孟宴礼说,他是Grau。” 徐子漾一脸笑意突然僵住,半晌才问:“孟哥告诉你了?” 他觉得,孟宴礼肯提这些是好事,顿时笑得灿烂起来,“快快,和我说说,你们都怎么聊的!是你看出来他是,还是你主动和你说的?” 黄栌是不太看得懂徐子漾这个人,他有时候突然沮丧、有时候突然兴奋,也不知道戳中他的喜忧的点到底是什么。 客厅满是阳光。 雨过天晴,那些小肥鸟又回来了,站在无花果树上啾啾叫着。 杨姨在晨光里哼着歌准备早餐,烤面包的味道弥漫在一楼。 两人下楼时,孟宴礼已经坐在早餐桌边,正在翻看一本新收到的国家地理杂志。 听见两人的动静,从书中抬眼,对黄栌他们说了声“早”。 黄栌昨晚是没反应过来,懵是懵着,还能正常和孟宴礼说晚安。 现在她看见孟宴礼,脑海里只有Grau四个字母,差点想鞠躬说上一句,“早,您昨晚休息得好吗”。 孟宴礼可能是看出了什么,笑着把杂志收起来,伸长胳膊帮黄栌拉开椅子:“正常点,我都已经退休这么多年了,没必要这样吧?” 孟宴礼的车钥匙和手机一起放在桌上,徐子漾也就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孟哥,你要出去啊?” “嗯,带黄栌去修手机。” 被点到名字的黄栌一怔:“修什么手机?” 孟宴礼冲着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扬了扬下颌:“不是把屏幕摔碎了么?带你去换块屏幕。” 他没说之前,黄栌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机屏碎了。 她昨晚回房间后,就没再看过手机,早晨起来也没看。没发现自己的屏幕碎得像蜘蛛网似的,而且也没电了。 想想也知道,可能是她一直忘记关掉手电,电量耗光,自动关机了。 听说是修手机,徐子漾懒得同行,说是昨晚喝多了,要在家睡个回笼觉。 但出发前,他把黄栌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叮嘱:“你多和孟哥聊聊画画的事儿!说不准他想通了会继续画画的!” 黄栌直觉这样不妥。 她昨晚没睡,想了很多。如果孟宴礼是Grau,也许他真的经历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才放弃了画画。 她当然不能冒然提起会让孟宴礼不开心的话题。 上车之后,黄栌还在想着这些事。 不可否认,孟宴礼身份的转变,让她一时心事重重。 孟宴礼坐在驾驶位上等了一会儿,见黄栌没动静,他才无奈地笑了一声,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俯身过去,帮黄栌拉出了安全带。 黄栌被眼前一闪而过的手臂吓了一跳,回过神,已经听见安全带被“咔哒”扣好。 孟宴礼的衣服布料有淡淡的清新味道,随动作散在车内不算宽敞的空间里。 车子发动,他开启了话题:“想什么呢,我是Grau也不至于让你惊讶成这样吧?都熬出黑眼圈了,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说说,我挑想说的回答你,行不行?” 黄栌发现,在她所有心事重重里,有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明知道自己艺术造诣上和Grau的天壤之别,她仍为孟宴礼这个人动心。 遥不可及。 可还是喜欢他。 黄栌什么都没问,她以前想知道自己喜欢的画作的作者过得好不好,那天徐子漾回答过了,现在她也亲眼看过了。 而有些心事,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也没什么,就是太惊讶了,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画,是在小学时候。” 她压下自己想要叹息的情绪,拿出碎了屏幕的手机,“等手机修好我给你看,我的壁纸都是你的画。所以你说你是Grau,我有点难以适应,感觉自己在和远古大神对话。” 就像她爸爸那些生意人很多都会戴着貔貅,整天放在手里盘来盘去,说貔貅招财进宝,寓意好。 但也知道貔貅是活在传说中的,真要是哪天忙完回家,一开门看见家里蹲了个貔貅,不把人直接吓厥过去才怪。 孟宴礼听黄栌说完,大笑着提取了一个关键词:“小学。被你说的,我好像很老啊?” “老当益壮!”黄栌脱口而出。 车子刚好停在红灯前,说完,她自己都为自己鲁莽的失言而愣住了, 扭头去看孟宴礼,孟宴礼也正好挑着眉梢看向她,没有责备,只有调侃。 两人对视,都没忍住,一同笑起来。 毕竟是盛夏,哪怕阴雨连绵几天,天一放晴,温度立刻回升,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 黄栌无意识抬手扇了扇脸侧,降温。 孟宴礼余光留意到,关上车窗,开了空调:“不了解女孩能不能多吹冷风,刚才没开。温度调高一点,没关系吧?” “谢谢。” “客气了。” 修好手机屏幕,黄栌借了孟宴礼的充电线,在车子里给手机冲好了电。 她想着,回家就拉着孟宴礼去阁楼。 马上就能摸到Grau的画了。 好激动! 但当孟宴礼把他之前那些裱装好的画作,从一堆杂物里翻出来,拎到黄栌眼前时,她简直想要揪着孟宴礼的领口咆哮。 这是Grau的画!Grau的画啊! 你居然就这样随意地对待它们,居然让它们的画框上落了那么多灰尘! “应该就这些了。” 孟宴礼拎出最后一幅,扭头,对上黄栌怨念的目光,怔了一下,“怎么了?” 黄栌捂住胸口,字字泣血:“你居然这样对待它们。” “啊,太久不上来阁楼落了些灰,擦擦就好了。” 黄栌跑去楼下,找杨姨要了一块“最吸水最不留毛毛”的干净抹布,亲手把画框擦拭干净。 挺多年不看到这些熟悉的色彩,孟宴礼靠在一旁,看着那些画,有些恍惚。 当初心无旁骛地坐在画室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孟政一经常推门进来:“哥,走啦,回家吃饭,妈催你啦。” “等我画完。” “哥!我的亲哥哥,你弟弟快饿死了,你听听我肚子叫得像是公鸡报鸣似的,快走吧!” 孟宴礼很怀念他们一家四口的好时光。 那些时光,真的很美好。 阁楼没有阳光,有些阴凉。 黄栌拎着潮湿的抹布,手臂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但还是弯着腰,认认真真去擦拭。 好像那些画是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边擦还边嘟囔:“委屈你们了,我这就把你们擦干净。” 孟宴礼从回忆里分神出来,捏捏眉心,在抬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黄栌很是珍视那些画,看了很久,又是找角度又是拍照,忙得不亦乐乎。 检查照片时,黄栌的手机震动。 黄茂康发来信息,通知黄栌,他已经订好了机票,明早九点到达青漓。 黄茂康将会在青漓待一天,然后隔天早晨的航班,他和黄栌回帝都。 确实,黄栌也收到了航班订购成功的通知。 后天早晨离开。 见黄栌蹲在画作前,久久未动,孟宴礼走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爸爸刚刚发了信息来,说明早九点到青漓,然后......” 黄栌藏匿心事,深深吸气,强打起精神,“我们后天早晨回帝都。估计他忙完会给你打电话的吧。” 察觉到黄栌语气中的失落,孟宴礼以为她是因为不舍得青漓的景色,或者,舍不得阁楼这几幅画。 他揉了揉黄栌的头发:“确实快要开学了。有机会再来,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黄栌(“雾中情人”...) 黄茂康是隔天早晨准时抵达青漓的, 孟宴礼开车带着黄栌去接机。 天气很不错,黄茂康出机场,大步走过来, 先给了孟宴礼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程的路上,黄栌坐在车子后排,听两个年龄相差了14岁的男人闲谈。 她惊异于,爸爸和孟宴礼相处时的放松。 黄茂康和生意上的朋友们在一起时,一直十分客气,秉承着“礼尚往来”的处事原则, 宁可多做多客套, 也绝不会让人觉得不周到、失礼数。 黄栌以为, 爸爸会和孟宴礼寒暄一番, 再说些场面话, 感谢他这么多天来对她的照顾。 但爸爸没有, 也没有谈起任何生意相关的事情。 他们放松地聊着青漓的天气,聊经常弥漫整座小城的雾,聊当地的海鲜和酿酒。 黄栌身旁的空座位上, 放着一堆吃食, 都是爸爸从帝都市带过来给孟宴礼的。 他没有像给其他人送礼那样, 选那些华贵精美的礼盒, 而是选了包装简洁的点心和小吃,都是老帝都人喜欢的。 看起来,对孟宴礼毫不见外。 “来都来了,怎么不多住几天, 离黄栌开学还有一周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忙得要命,出来这么一天都已经是忙里偷闲了。” 过了一会儿, 黄茂康又开口了,语气隐含叹息:“你也就是看着闲,闲和忙,也都是一样的。唉。” 这句话黄栌没听懂。 她抬眼去看后视镜,想知道爸爸是用什么表情,说了这样的话。但爸爸已经换上了一脸笑容,好像刚才的那声叹气并不存在。 他说:“宴礼,酒我都带来了,中午我们一定要好好喝几杯。” 于是,在青漓的最后一天,爸爸彻底霸占了孟宴礼的所有时间。 他在午饭时多喝了几杯,脖颈都红了,拉着孟宴礼坐在客厅聊天。 黄栌去找杨姨要了一个小罐子,打算把自己在海边捡回来的那些小石子、小海螺和贝壳都装进去,带回帝都。 手机一直在震动,群消息几乎全都是关于开学的话题,每一条都像是在催促她回去。 这让黄栌很是郁闷。 拿着罐子从厨房出来时,黄栌看见正在聊天的爸爸和孟宴礼。 不知道爸爸说了什么,说完,自己先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孟宴礼也在笑,他的笑是内敛的,垂下眼睑,弯着唇摇了摇头。 明天这个时候,她就见不到孟宴礼了。 黄栌拿着罐子,没有回卧室收拾行李,去了阁楼。 安静的大片空间里,只有堆积的杂物,和被她一幅一幅摆放好的那些Grau的画作。 黄栌面对着那些画,盘腿坐在地板上。 她本来想安静地体会一下即将离别的情绪起伏,后脑勺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还挺疼。 打她的东西居然是一粒下酒用的五香花生,弹跳着碎成了两半,躺在地板上。 扭头,看见徐子漾蹲在阁楼门口,手里拿着个弹弓。 黄栌那点悲伤瞬间就消失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有没有人因为即将离开孟哥,而偷偷躲在楼上哭鼻子。” “我才没有!”黄栌的心提到嗓子眼。 徐子漾耸耸肩,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玩笑。 他走进阁楼,坐在离黄栌半米远的地方,不知道从哪翻出半包五香花生米,丢一粒在嘴里,边嚼边说:“刚才你爸在底下和孟宴礼聊你呢,我偷听来的,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了?” 黄栌懒得理他,只盯着面前的画。 “欸妹妹,听你爸说,你喜欢你们学校的一个男生啊?” 这话黄栌一个字都不信。 爸爸对她的事情马虎极了,她严重怀疑,自己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她爸爸一个都见到过。怎么可能说她喜欢学校的男生,没准儿他连美院有没有男生都不知道! 反正关于她的事,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连“黄栌”这个名字,都是因为他记错了才起成这样的。 据说当年妈妈给她起了个可好听的名儿了,结果爸爸去上户口时,愣是没想起来,临场发挥,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妈妈不喜欢“黄栌”这个名字,不是必要的情况,妈妈几乎不叫她的大名。 “给点反应啊妹妹,你真有个喜欢的男生吗?” “没有!” “要走了,舍不得啊?” “......” “那你在这儿傻坐着干什么?” 徐子漾把袋子里剩下的几粒花生米倒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这阁楼里可不止孟哥的画,挺多他以前收藏来的画呢,看到就是赚到,你一个学画画的,居然不好奇吗?” 徐子漾站起来,走到一堆杂物旁边,随手拎出来一幅什么东西。 他还以为是哪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之作,刚准备和黄栌炫耀一下,结果不是画,是一幅摄影作品。 非洲的火烈鸟群,展翅飞翔,颜色上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哦,怎么是这个啊,这个不值钱。” 徐子漾没什么兴致地看了一眼,放到旁边,扇了扇鼻尖前的空气,赶走那些被他惊扰浮起来的灰尘。 黄栌还挺喜欢这幅摄影作品的,颜色鲜艳。 她凑过去看了看,看到摄影师的名字,顿时很羡慕地说:“这个摄影师叫叶烨啊,名字真好听。” “一般吧,像占人便宜,用青漓这边的方言叫起来,就像叫‘爷爷’一样。” 亏徐子漾还是个画家呢,什么有美感的事物用他那张嘴说出来,也就那样。 黄栌说:“总比我的名字好,黄栌,一点也不时髦,我妈妈都不乐意叫我的名字。” 徐子漾张嘴,可能准备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往黄栌身后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黄栌听见有人轻叩门板。 她回头,孟宴礼站在门边,蜷起的食指关节还磕在门上。 他也喝了酒,却没有像爸爸那样脸和脖子都泛红,看上去好像比平时还更白了些。往那儿一站,玉树临风。 “你爸爸说要去海边散步,我过来问问你们两个,去不去?” 很难想象,这是爸爸会有的提议。 黄栌还以为爸爸只喜欢他的生意呢。 下楼时,跟在身后的徐子漾接了个电话,隐约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徐子漾笑着:“那今天晚上,怎么样?行吧,我现在就过去。” 挂断电话,徐子漾说自己出去一趟,然后直接走了,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海边。 那天傍晚,夕阳映红了半边天,海面浮动着暖色的浪花,“觉灵寺”的钟声悠悠传来。 黄栌看见爸爸挽起裤脚,站在海水里,因为捡到了活着的寄居蟹而放声大笑。 那是她见过的,爸爸最放松的样子。 隔天早晨,黄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和黄茂康一起从孟宴礼家出发。 时间太早,前一晚说过让杨姨不用起来送,但杨姨还是在家居服外面穿了长外套,拢着领口,握住黄栌的手,让她有空随时再来。 黄栌拥抱了杨姨,说有机会一定再来看她。 徐子漾昨晚出去后,一直没回来。 黄栌想,就算徐子漾在家,起早道别这件事,他肯定是不会做的。他大概会觉得,走了就走了,道别根本没有好好睡觉重要。 不到5点,孟宴礼的车子已经停在庭院外。 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满院鲜花盛开,黄栌提着行李箱出来,听见爸爸问孟宴礼:“你早晨出去过?” “给车加油,顺便办点其他的事情。” 孟宴礼动作自然地接过黄栌的行李箱,放进车子后座。 一路开向机场,仍然还是只有黄茂康在不停地聊起各种话题,到底是生意人本质,打着哈欠也还是说:“青漓就是雾太多,影响交通,不然这地方也能多发展发展旅游业。” 他们说什么,黄栌都没留心细听。 她心烦意乱,怪这个暑假结束得太快。 一直到机场的停车场,孟宴礼下车打开后备箱,帮黄栌拿出行李箱。 随后,他像变魔术般,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捧花。 那是一束很特别的花,如粉色烟雾,绕枝盛开。 孟宴礼说,这花像你,叫黄栌,也叫“雾中情人”。 他大抵是听见了昨天她在阁楼上和徐子漾的抱怨,当时她说自己的名字不时髦,所以孟宴礼起了个大早出门去,不知道从哪里搞到这样一束花,用来安慰她。 黄栌收到过很多花束,在学校领奖台上的花束、在生日时来自朋友们的花束,但从来没有人像孟宴礼此刻这样,眼含温柔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说:“黄栌,你的名字很好听。” 黄栌鼻子一酸,却因为包括孟宴礼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为这次离别感到伤感,而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回去加油,等你参赛后一路过关斩将的好消息。” 那束黄栌花被黄栌一直抱在怀里,登机后在空乘姐姐的建议下,她才不得不放手,看着空乘姐姐把花安置在头顶的行李架里,扣好盖子。 黄栌心里淤积着太多情绪,没留意到,坐在身边的黄茂康,在看到那束黄栌花后,也是一直沉默。 黄茂康眼里有怀念也有痛苦,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女生宿舍楼下,自己高举着手臂呼喊黄栌妈妈的名字。某扇窗子被推开,她探出头。 “山上的黄栌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他用这样的理由,第一次约到了想要爱的人。 青漓到帝都不远,航班只飞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开始准备降落。 黄茂康的司机等在停车场里,车子驶出机场路,黄栌抱着那束花,在拥堵的长街里,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她看着指路牌上那些熟悉的道路名称,感受着帝都闷热干燥的风,好像在青漓度过的暑假,像是做了个短暂的梦。 回家了。 可并没有因此感到开心。 那束黄栌花被她精心照料,也还是没能坚持太久。 而黄栌再次和孟宴礼通话,是回学校的前一晚。 这天晚上黄茂康在外面应酬,喝得有点多,朋友把他送回来,进门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按了扬声器播放。 那边只说了一声“康哥”,端着水杯路过客厅的黄栌刹那间回眸。 孟宴礼! 听爸爸的意思,可能是他不小心碰到手机,之前误拨了一通电话给孟宴礼。 但既然孟宴礼打回来了,他们也就聊了几句。 “宴礼啊,你什么时候回帝都......哎呦哎呦,你先和黄栌说几句,我有个文件落在车里了,我得拿上来看看。电梯没信号,稍等我一下,两分钟我就回来。” 黄茂康说着,重新登上鞋,拿了车钥匙出门去了。 黄栌听见孟宴礼问,“黄栌也在?” 她端着水杯,凑到手机边,和孟宴礼打招呼,说是爸爸开了扬声器,她刚好路过客厅。 她问了杨姨和他最近好不好,也问徐子漾还有没有在青漓。有一个问题蠢蠢欲动,却始终难以开口。 “帝都比青漓热吧?” “热很多,没有空调活不下去。” “画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 孟宴礼笑了:“那真替你高兴。” 黄栌终于鼓起勇气:“孟宴礼,你什么时候有机会来帝都,我请你吃饭呀。” “行啊,我可记住了。”孟宴礼含笑回答。 “那你...什么时候来呢?” 爸爸就是有这种坏习惯,进了家门一定要先把电视机打开。 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家庭剧,吵吵闹闹的,黄栌生怕自己听不清孟宴礼的话,关了扬声器把手机贴在耳边。 她听见孟宴礼浅浅的笑声,像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摩挲着耳郭。 他真的思忖了片刻,才回答:“最近还真的要去一趟帝都,有点事情要办,可能下个月吧。” 惊喜(我在车里等你...) 回到帝都后, 黄栌完成的第一幅画,是黄栌花。 如果不是孟宴礼送她的花束,她都不知道, 自己的名字居然是真实存在的植物。而且还是一种,花开得像烟雾、秋天会红叶的可爱小乔木。 这样想来,她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黄栌问过黄茂康,是不是因为认识黄栌这种植物,才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 这样问时还是在开学前,父女俩难得一起吃顿午饭, 在外面的家常菜饭馆里, 没要包厢。 满室嘈杂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听到她的问题, 爸爸伸出去夹菜的筷子稍微顿了半秒。 随后, 黄茂康仍是那种万事大咧咧的态度:“早不记得了。” “那你当时怎么想到的?” “不知道。” 黄茂康怕热,空调风呼呼吹着,也还是流汗。 他拿餐巾纸擦掉额头上的汗, 叫过服务员:“您好, 帮我们加两瓶凉茶吧, 要冰镇的。” 帝都确实比青漓闷热不少, 开学后不久,进入9月,气温不降反升。 画室里没有空调,只有两个风扇, 在头顶做无用功地旋着。 黄栌刚从清凉的海边回来, 难免有些不适应高温,再加上第一次对异性有好感, 一朝离别,难免心事重重,唇上起了颗水泡。 但画画方面,还是极其顺利的。 之前因为画展的事情,她郁闷极了,画什么都没有手感。 不知道是不是在孟宴礼和徐子漾两个画家身边待久了,多少有点耳濡目染到他们的观点和审美。暑假里又在孟宴礼的书房里看了不少画册,黄栌隐约感觉到自己有所提升。 她开始摒弃临摹,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变得很多。 开学后,她从老师那里领回了之前送去参展的那幅画。 暑假前她还觉得,那幅画耗费了她巨大心血,是她能力范围内所发挥的巅峰。 但这次拿回画,她一眼看过去,自己都觉得缺点太多。 构图过于死板,很多地方都有被各画派影响到的痕迹,却又杂糅到一起,难以看出个人风格。 如果不是画功好,也许老师根本不会愿意送这幅画去参展。 这种水平,无人问津确实是应该的。 新学期是大四,周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就业焦虑方面的言论。 黄栌迷茫了一个暑假,反而现在更能专注画画。她需要一个宣泄口,把从青漓离开的不舍和见不到孟宴礼的失落,都宣泄出来。 也就变得和从前一样,有空就泡在画室里。 天气太热,画室里满是颜料味道,窗台上不知道是哪个同学买的绿植,因为没人照料,叶片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 黄栌给那盆绿植浇了一点水,认真画画时,仲皓凯从外面晃悠进来了。 仲皓凯一脸没睡醒,从牛仔裤兜里把手机、自行车钥匙、烟和打火机都翻出来,丢在画板旁边的地上,和他那堆颜料画笔堆在一起。 然后抹掉额头上的汗:“黄栌,我真服了你了,才刚开学几天啊?人家别人都在寝室狼哭鬼嚎呢,就你天天往画室跑,破画室连个空调都没有。” 黄栌嘴上顶着个水泡,挺疼的,说话不敢太大动作:“你不是也来了吗?” “我是......” 仲皓凯看黄栌一眼,见她还埋头在画画,换了个无所谓的态度,“我是答应一个买家下周交工,不得不画。给钱就是爸爸,没办法。” “哦。” 其实答应买家,也一样可以找个舒服的地方,吹着空调画。 仲皓凯不过是想来看看黄栌,她在青漓过了一个暑假,回来总觉得哪里有点变化似的,画画风格也变了,进步挺大的。 他敏感地察觉到,黄栌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仲皓凯坐了一会儿,热得画不进去。 扭头看黄栌,视线落在她的小水泡上,偏头清了清嗓子:“喂,我准备叫个冷饮外卖,你要不要带点什么?” 黄栌仍然没抬头,画笔游走在布面上:“要和你一样的吧,谢谢。” 她从不挑食,脾气也很好。 和她欠嘴和她犯皮的时候吧,她是真的怼你。 但也不会因为怼你,就真的记仇。 特别可爱的性格。 “行。” 仲皓凯拿起手机,翻到外卖页,滑着看页面上的冷饮品种,“还得是我够朋友吧?点杯冷饮都想着你,你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去趟青漓,回来也没给我带个纪念品什么的。” “樱花橡皮随便用。”黄栌随口说着。 手机在一旁震动起来,她没看,坚持画完手里的两笔,把画笔放好,才拿起手机。 是徐子漾?他打视频来干什么? 徐子漾还在青漓,现在会不会和孟宴礼在一起?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黄栌是有期待过和孟宴礼他们通视频或者电话,她也想过找个理由联系他们,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现在徐子漾打来视频,她确实是很激动的,如果不是画室里有仲皓凯,她可能会抱着手机跳起来。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昨晚嘴上才起了水泡呢,唉。 “不接吗?”仲皓凯瞥过来一眼,语气淡淡。 黄栌拿着手机,深深吸气,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戴上耳机接起视频。 屏幕马上显现出徐子漾的脸,他对着黄栌“嗨”了几声,然后给她看:“今天青漓天气不错,杨姨又准备了下午茶,让我和你说,你寄来的蜂蜜她收到了。杨姨,孟哥,看,是黄栌妹妹。” 他们三个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桌上有黄栌熟悉的陶瓷茶具。 黄栌灿烂地笑起来,和他们聊天。怕打扰到仲皓凯画画,她特地压小了一点声音。 孟宴礼问:“在画室?” 徐子漾马上接过这个话题:“来来来,给我们看看你画室什么样。你在画什么?也给我们看看呗。” 不知道是不是黄栌过于敏感了,她觉得,当着孟宴礼的面时,徐子漾总是故意把话题往关于画画的事情上面扯。 黄栌担心孟宴礼并不想谈论相关事宜,毕竟他当年为什么选择放弃画画,仍然是个迷。 她岔开话题:“我们平时不怎么收拾,乱七八糟的,别看啦,下次我收拾一下再给你看吧。” 就这么聊了十来分钟,孟宴礼几乎没怎么说话,都是徐子漾和杨姨在说。 挂断视频后不久,黄栌意外地收到了孟宴礼的微信。 是一条语音,戴着耳机点了播放。 孟宴礼言简意赅,说感觉她有点上火,刚让杨姨去小店里定一些青漓当地的凉茶,按她前些天寄蜂蜜的地址寄给她,让她有空自己泡一点凉茶喝。 他一定是在视频里,看到她唇上的水泡了。 也许是怕她不好意思吧,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问出来。 黄栌心里一暖,打字道谢。 孟宴礼没有和她多聊,只说,“两地温差大,自己多注意”。 黄栌很想问问他,上次说要来帝都办事,有没有确定好是什么时候来。 但反复打了几行字,又逐一删掉。 心里有鬼,不敢问得太详细。 仲皓凯穿着一条宽松的破洞牛仔裤,裤腰上别着两条长长的金属链条。他站起来,链条碰撞哗啦响。 黄栌正走神,被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才想起来,画室里不只她一个人。 仲皓凯下楼拿了冷饮回来,递一杯给黄栌。 她不是个能藏着心事的姑娘,听她说“稍等,我回个信息,回完把钱转给你”的语气,仲皓凯脱口而出,叫了她一声:“黄栌。” “嗯?” 黄栌纳闷地抬眼,看向仲皓凯,“怎么了?我刚才打视频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算了,没事。” “我把钱转给你啦,谢谢!下次我来定,然后我下楼去取,好吧?” “嗯。” 那阵子黄栌埋头苦画,暗自希望着这一个月能快点过去。 有那么一个星期五,下午没课,黄栌在画室画到黄昏才起身,看向窗外。 同样是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一轮温柔的橘色暖阳挂在楼群缝隙间,华灯未明的建筑物成了暗色衬托。 校园里人群二三,有人举着手机,对夕阳拍照。 这该算是帝都很美的一个傍晚了,黄栌面对它,仍然觉得泛善可陈。 她记得在青漓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样的夕阳下,爸爸在海边郎声大笑,轻风徐来,海鸟展翅飞翔。 她因为贪玩去捞浅水区的一只淡粉色的贝类生物,蹲在水边,连衣裙被浪花打湿。 夏季服饰的布料本来就薄,沾了水很容易透。 黄栌正无措间,孟宴礼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防晒服递给她,让她系在腰间,阻挡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尴尬。 好像在认识孟宴礼之后,她的所有怀疑和迷茫,都迎刃而解。 也许因为认识他是在青漓那座海边小城,哪怕站在北方干燥炎热的空气中,黄栌回忆起孟宴礼,总想到那些朦朦夜雾。 也能想起,他虽然话不太多,面对她,却总有温柔的腔调。 这天是9月17日,她开学的第20天。 “好希望早点到10月啊!”黄栌在夕阳余晖中抻了个懒腰,准备先去解决晚饭,再回来继续画画。 手机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孟宴礼的来电。 心里莫名有种预感,却又觉得不该如此期望。 黄栌忐忑接通电话,听见孟宴礼在电话里笑着说:“我猜你在画室,在的话,离美院东门不算远,对吧?” 胸腔里似有千军万马飞驰而过,铁蹄铮铮,让人难以平静。 黄栌下意识按住胸口:“所以你......” “在你们学校东门外面,记得我的车吗?黑色SUV,我在车里等你。” 晚餐(靠倒进他怀里...) 车停在美院东门外的临时停车标线里, 孟宴礼从青漓一路开过来,8、9个小时,稍微有那么丁点疲倦。 他摘下墨镜, 丢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位上,叩开一罐咖啡,喝了两口。 帝都确实闷热,车子熄火后,刚敞开车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像个蒸笼似的。 也难怪黄栌在青漓待了一个暑假, 回来会觉得不适应。 孟宴礼在帝都市有房产, 常年有人打理, 其实他应该回住的地方, 先休息休息, 明天再约见黄茂康和黄栌。 而且路上和黄茂康通过话,他今天忙得要命,等下还有两个会要开, 估计会忙到半夜。 但下了高速, 开去家里的路上, 孟宴礼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徐子漾和黄栌视频时, 她唇上亮晶晶的小水泡。 说不上为什么,他也就突然很想去看看,在电话里嚷嚷着“没有空调根本活不下去”的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孟宴礼是在某个红路灯路口忽然掉头的, 回家的路和美院距离不算远, 勉强赶得上晚饭。 校门口偶尔有稀稀拉拉的人群,从车前经过。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 在他的车旁刹车,把脚踩在一方路障石墩上,拨通电话,语气挺不耐烦:“我到了,你人呢?” 校园里飞奔出另一个男生,扑过来揽住骑自行车的男生的肩膀,气喘吁吁:“我给我的粘土喷了点水,有同学开着风扇呢,我怕它裂开。对了,你问过黄栌没?她又不去?” 黄栌? 孟宴礼原本单手拇指敲在手机屏上,在给杨姨发信息报平安,没认真听他们的对话。 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他才意外地晃着手里的咖啡罐,偏头看了一眼—— 骑自行车的男生瘦高,穿着打扮挺酷的,破洞牛仔裤,腰带非常有个性地垂到膝盖。 男生一条长腿撑在地面上,对黄栌似乎特别了解:“问了她也不来,她啊,宁可在画室里画到半夜。打个赌吗?她要是来,我把头揪下来给你。” “谁要你的头!” “不过她这学期画得真不错,进步特别大。” “哎呦,人家黄栌画得好,关你屁事,给你骄傲成这样?又不是给你画的。”男生的笑容里,带有那种少年间特有的调侃,还用肩撞了一下同伴。 被调侃的男生笑着骂了一句:“滚。” “再说那个交流赛,你不是和我说没兴趣么?怎么黄栌一说要参加,你就有兴趣了?” “再贫嘴你就走着去。” 男生作势要蹬自行车走人,另一个男生赶紧跳上后座,拿出手机。 两人好像拨了个电话出去,嚷嚷着说了什么,自行车骑远了。 罐装咖啡不怎么美味,只能勉强提个神。 孟宴礼咽下一口咖啡,忽然记起在青漓时,黄茂康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男生。 - 黄栌接到仲皓凯的电话时,刚锁好画室的门。 她举着手机,一路小跑,在电话里拒绝了仲皓凯和陈聆的聚餐邀请。 黄栌怕自己见了陈聆,忍不住告诉他,他奉为神明的那个艺术家,有一尊玻璃作品已经夭折,被摔得稀巴烂,所以拒绝得十分干脆。 但就算没有这个原因,黄栌也绝对不去。 因为孟宴礼来了,就在学校东门等她! 黄栌心情急切,甚至没想起来要去洗手间洗掉手上沾染的颜料。 黄昏中万物朦胧,她跑出教学楼的每一步都是期盼,还有一些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也有快一个月没见孟宴礼了,要聊些什么话题好呢? 在朋友圈里看到过徐子漾和程桑子过于频繁的互动,这个是可以聊的吗? 还是要先问一问杨姨的身体好不好吧? 如果孟宴礼不提,最好是不要聊起画画的事,对吧? 跑出学校东门,黄栌看见了孟宴礼。 他正在把手里的一罐咖啡空罐丢进垃圾桶里,偏头,看见她,微微一笑,往前迎了几步。 她跑得太急,差点没刹住脚步,几乎撞进他怀里,被孟宴礼扶住手臂。 黄栌以为的那些强行挑起话题的对话,都没发生,见到他,只听见孟宴礼一句熟稔的、笑着的“跑什么”,她已经脱口而出:“你怎么突然来了,都没打个招呼的。” “没空招待我?” “怎么会,我又不是我爸爸,我有的是时间!” 黄栌的快乐脱口而出,忘了自己刚刚在画室时,还盘算着晚上画到10点再收工的,“我是说,你来得太突然啦,我一直以为你是10月才来的。” “我本来也以为。” 将近一个月没见,两人完全没有任何尴尬和陌生,在夕阳里开着玩笑。 “孟宴礼,车上有没有湿纸巾,我得擦擦手,都是颜料。” “有。” 听孟宴礼说,他其实也是临时接到朋友的消息,行程提前,开了一天车过来,刚下高速不久。 黄栌吓了一跳:“那是不是很累?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孟宴礼逗她:“这不是惦记着有人欠我一顿饭,迫不及待就来了。” 第一次正儿八经请孟宴礼吃饭,黄栌迅速和他敲定:“孟宴礼,你有没有什么忌口?如果没有的话,我知道一家日式烧鸟屋,味道很不错,有一些清爽的小凉菜,可以消暑。帝都真的是太热了,对吧?” 孟宴礼发动车子:“听你的,哪边走?给指个路。” 黄栌都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说,一路上就没停下来过。 甚至聊到了徐子漾的感情新动态。 孟宴礼说徐子漾最近和一位女士走得近,估计是谈了段恋爱:“你应该认识吧,不是在那家酒吧买过酒么,就是酒吧的老板娘,程桑子。” “我只是认识,你才应该和她更熟吧,我都看见过的。” “还真不怎么熟,也是听徐子漾说了才知道,她是酒吧老板。” 赶上下班高峰,帝都市车水马龙,孟宴礼开着车子稳稳地行驶在密集车流中。 他轻描淡写和黄栌说起,是在海边偶然认识了程桑子,没有联系方式,但程桑子那几天常往他家里跑。 孟宴礼似有无奈:“杨姨又是那种热情的性格,见到有新朋友来,很是好客,接待过她几次。” “可是我听程桑子说,她追求过你。” 孟宴礼的车里没有放香水,可又总是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香味,像植被天然的香气。黄栌在这样熟悉的味道里,感到莫名的安心。 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暴露自己的小心思。 而孟宴礼,也并没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不对。 他目视前方车况,大方回答:“可能是对我短暂地有过兴趣,发现不是那么合适,就算了。” 他没说自己拒绝过程桑子,也没提及程桑子“走肾不走心”的建议。 也许是因为程桑子现在是徐子漾的女友,这种事情就不太方便和别人说起。 但黄栌心里觉得,孟宴礼不说,是因为他足够尊重每一个人。 美院有像黄栌这样埋头画画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也有仲皓凯那样每天玩着也能画得不错的小天才,当然也有私生活混乱、为人不堪的混蛋。 黄栌隔壁宿舍有一个女孩,曾在大二那年某天的夜里,哭闹着要跳楼。那件事闹得很凶,宿管阿姨和老师都去了,还有人报了警,闹到半夜才平息。 听说就是分手后男朋友把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全都晒在网上,还有比较亲密的照片。 室友说,那个混蛋还到处和别人说他们开房的过程,简直不要脸! 那时候黄栌还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上谁,只是心疼地想: 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人!在一起时他们不是情侣吗,为什么分手要中伤对方呢?这也太可怕了。 也是联想到这件事,黄栌才恍然大悟。 让她感到安心的不是孟宴礼车子里的植物清香,是他这个人。 一路聊的都是轻松的话题,下车前,孟宴礼忽然扭头,挺认真地看着她:“黄栌,最近顺利么?” “你说画画吗?很好啊,挺顺利的。” “其他方面呢?” “其他方面...也很好啊。”黄栌懵懵地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孟宴礼说的“其他方面”是什么,孟宴礼没解释,黄栌也没多问,和他一起乘坐电梯,去了商场楼上的餐饮区域。 这是黄栌第一次和孟宴礼单独在外面吃饭,晚饭吃得很愉快,两个人的口味意外地合拍。 黄栌推荐的菜肴孟宴礼都表示合胃口,而孟宴礼点的菜也恰巧是黄栌想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姨时常念叨起黄栌,在黄栌开学后,孟宴礼确实常能想起这个姑娘: 想起她丧丧地蹲在海边礁石上,仿佛每根头发丝都能冒出怨气; 想起她乐颠颠地跟在杨姨身边,探头探脑,问杨姨要不要帮忙; 想起她喝多了管不住自己的手,往他喉结上瞎摸一气。 碰巧,侍者在向他们推荐一款低酒精度数的饮料。 孟宴礼调侃地问了黄栌一句:“还想喝么?” 黄栌连忙摇头:“绝不!” 有时候,孟宴礼也会想到,黄栌那幅参赛作品构思得是否顺利? 或者,她之前那个“失恋后遗症”有没有完全消退? 不过眼下,黄栌尝着一串五花肉小番茄,眼睛放光地看向她:“孟宴礼,这个这个这个!超好吃,你尝尝。” 看着她面色红润,心情大好的样子,孟宴礼笑了笑。 也说不上为什么,在青漓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觉得有什么可长谈的,这次见面,两人居然有聊不完的话题。 饭后迈出餐厅,他们还在聊天,连走进电梯,都没有注意到电梯是向上行的。 感受到电梯上行,孟宴礼才看着一层层跳动的数字,笑了:“看来要折腾一趟了。” 顶层是一家电影院,赶上电影刚刚散场。 电梯停下,外面攘攘人群涌进来。黄栌和孟宴礼只好后退,几乎靠到最里面。 一个女人从上电梯后就一直在哭喊,话说得都很犀利,句句都在指责她的男友。 因为她的缘故,有几个本来迈进电梯里的人,都尴尬地退了出去。 女人的男友表情也不好看,捏着饮料瓶的手青筋暴起,在电梯启动后回吼她:“你他妈有没有完?!” “没完没完!永远没完!”女人挥舞着手臂说。 电梯里空间不大,黄栌离他们挺近的。 孟宴礼怕出乱子误伤她,摸出手机打字,拍拍她的肩,给她看: 【往后靠,他们情绪不对。】 也是在这个时候,那对男女之间的战争升级,女人边吼边把手里没吃完的爆米花摔在了男人身上。 爆米花带着奶香的甜味迸溅着散开,其他乘客都很尴尬,避开视线装没看到,或是垂头装作看手机。 黄栌也有些不安,看到孟宴礼屏幕上的字,悄悄向后退。 孟宴礼有心把黄栌护到身后,只不过这姑娘太实在了,一点空间也没给他留。 让她往后靠,她真的大步往后。 直到踩上他的鞋,失去平衡,无措地晃了一下,靠倒进他怀里。 关系(很有占有欲地在生气...) 电梯里一片混乱, 幸好到了下一个楼层时,电梯门打开,那对剑拔弩张的情侣大概是觉得有限的空间限制发挥, 互相谩骂着、推搡着出去了。 电梯外面的人搞不清楚状况,看着撒了一地的爆米花,面面相觑,一时没人再进来。 电梯里的人倒是都松了口气,慢慢开始有人议论,“干什么啊这是”“好歹是公共场合”“看看这一地爆米花”“保洁大姐倒霉了”...... 黄栌靠在孟宴礼怀里只是一瞬间, 孟宴礼应该是怕她摔倒, 扶着肩稳住了她的身形。 商场里冷气开得很足, 她穿着无袖连衣裙, 肩头皮肤微凉, 又躲着地上散落的爆米花, 下意识抓住了孟宴礼的手臂。 黄栌回头,想为踩到孟宴礼的鞋,而说声抱歉。 恰是这个时候, 孟宴礼也低了头, 似乎有话对她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能看清彼此根根分明的睫毛。 冰凉的空调风中, 孟宴礼温热的呼吸也格外清晰。 这种对视,让黄栌本能地心悸。 她偏开视线,肢体僵硬地立正站好,踩扁了一块爆米花球球:“踩到你了, 抱歉。” “倒是没关系, 没崴到脚踝吧?” “没有没有。” 知道孟宴礼是一路开车从青漓过来的,黄栌希望他早点回去休息, 表示自己可以打车回去。 “回学校,还是回家里?” “学校呀。” 帝都市商圈的夜晚很热闹,孟宴礼漫步在繁华街灯中,在店门口飘散出来的音乐声中,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按亮了车子。 他说:“走吧,送你。” 车子停在校外,孟宴礼步行着陪黄栌到宿舍楼下。 宿舍楼下种了一花坛的三色堇,有只被学生们喂得肥肥的流浪猫,见人走近,仍是不澜不惊地趴在花坛边,甩甩尾巴,一脸“莫挨老子”。 离别时,孟宴礼凑近些,笑着和她打商量:“下次看见人打架,别只顾着看热闹,躲着点行不行?” 夜风温柔,小虫子撞击着路灯。 他笑得特别好看,随后看一看手表:“上去吧,我也回去休息了。” 黄栌挥着手同他告别,一步三回头,进了宿舍楼。 这一夜睡得很不错,早晨起来再回味,明明是很快乐的一顿晚餐,想来居然还有小小遗憾。 明明知道男人很少喜欢蛋糕甜点,洗漱时黄栌也还是在想,怎么就没带着孟宴礼在学校附近转一转呢,有一家甜品店很好吃,可以买一些回去给他当夜宵的。 而且昨晚不该回宿舍,她应该回家去才对! 孟宴礼这次来帝都办事,肯定是要和爸爸约见的。 万一就在周末这两天,她在家,爸爸也许会顺便带上她赴约呢。 这么盘算着,黄栌开学后第一次没在画室度过周末,而是回家去了。 黄茂康在这个星期六确实回家很早,下午就出现在了家里。 黄栌在自己卧室里,留心听着他的每一通电话,终于在傍晚时,听见他在通话时,哈哈大笑着叫了一声“宴礼”。 心瞬间提起。 黄栌悄声走到客厅,家里安静,能听见孟宴礼的声音。 可惜电话里的孟宴礼并没答应黄茂康今晚的邀约,说是约了朋友谈事情,正准备出发去约好的地点。 黄茂康无不可惜,翻了翻电子备忘录:“我明后天也忙,星期二你应该还没走吧?不然我们约星期二?行,好好好,那就星期二中午吧,哈哈哈哈,真是,早知道你这几天来,我就该把事情推一推的!” 黄栌更可惜。 星期二啊,星期二她很多课的。 他们又约在中午,她肯定是不能一起去了。 “啊对了,宴礼啊,你和你朋友约的那个酒吧是‘sonas’吧?那家我也常去,存了几瓶不错的酒呢。如果需要,你就报我的名字,让他们拿我的酒给你......” 没心情再听了。 黄栌因为小算盘落空,整个人恹恹的,心想,不然我还是回学校画画算了。 但也是这个时候,陈聆打来了电话。 黄栌接起来,说话的人却是仲皓凯。 仲皓凯笑着:“嗨美女,我是陈聆,能不能约你出来坐坐啊?” “仲皓凯,你是不是有病?” 仲皓凯在电话里笑得几乎抽过去:“宿舍太热了,我和陈聆,还有咱们画室的几个,准备找个清吧之类的地方坐坐,喝点啤酒饮料的。我说你肯定在画室,陈聆不信,非让我打电话问你去不去......” 陈聆的声音插进来,“黄栌,你在画室吗?” “我没在。” 电话另一边爆发出好几个人的大笑,然后是仲皓凯咬牙切齿的声音:“黄栌你真行,我打赌了,说你要不是在画室,今晚我请客。不是,周末你不在画室在哪啊?宿舍?” “我回家了......” “那你打车过来啊,咱们找个地方玩一会儿、聊聊天什么的。”同学们热情地邀约着。 “我也不会喝酒,就不去啦。” “点个无酒精的,果汁啥的。” 陈聆在电话里嚷嚷,“欸,今天凯哥埋单是吧,咱找个贵的地方,‘sonas’怎么样?哈哈哈哈。” “sonas”。 黄栌知道,孟宴礼今天也会去“sonas”。 所以,仲皓凯和陈聆他们的邀请,她怀着一点点小心思,答应了。 也真的如愿,在酒吧里遇见了孟宴礼。 只不过遇见的形式,不那么...美好...... “sonas”没有“粉红桃子”那么嘈杂,装修也比较工业风格。水泥灰色的墙壁,摆满了各种酒的发光酒柜隔在桌子与桌子之间。透过那些各色的透明酒瓶,隐约能看见另一边的坐在桌边的人。 有人在弹钢琴,唱着一首很温柔的外国歌,《What Are Words》。 黄栌就是在一排进口白兰地的酒瓶缝隙里,看到孟宴礼的身影的。 他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女人,很瘦,正掩面哭泣。 孟宴礼伸长手臂,从桌上拿了一盒抽纸,用盒子碰了碰女人消瘦的手臂。 女人偏头,冷蓝色的灯光里,仍能看出,她的眼睛通红。接过纸抽时,几滴泪水落下去,砸在抽纸盒子上,被灯光染成了红橙蓝绿的不同颜色。 黄栌懵懵的,正不知道如何反应,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是陈聆刚从洗手间回来。 陈聆甩着手上的水珠:“黄栌?你可算来了,等你半天了,果汁都给你点好了,快快快,这边。” 美院的一行人,坐在酒吧另一侧。 平时大家在画室里都熟,聊的也都是艺术相关的话题。黄栌哪怕不常和他们出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仲皓凯坐在黄栌左侧,用啤酒瓶轻撞她端着的玻璃杯:“黄栌,你今天真的把我坑惨了。” “是我没在画室的事吗?”黄栌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请客是小事儿,顶多回去再卖一幅画。” 仲皓凯仰头喝掉半瓶啤酒,舒适地眯着眼睛,“问题是,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过不爱来酒局么,我可信你了,就拍板说你肯定不来。我说你要是肯来,我把头揪给他们......” “欸,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有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仲皓凯无所谓地用啤酒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在这儿和黄栌说,她今天肯赏脸过来,我他妈得把头揪下来给你们。” 一群人哄堂大笑。 这是黄栌熟悉的热闹。 在画室里他们也是这么闹的,插科打诨,互相用饮料瓶丢对方,逮着对方叫爸爸。幼稚时,还会用沾着颜料的画笔互相甩。 她也跟着笑,但总觉得难以专心。 时常分神去猜,和孟宴礼坐在一起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黄栌知道孟宴礼是爸爸的朋友,知道他是Grau,知道他住在青漓。 可她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孟宴礼的温和懂礼是他骨子里的教养,让人误以为他十分好接近,其实不是的,他有很多“不愿提及”,巧妙地藏在他的温和之下。 徐子漾是不是说过,Grau不画画,是因为“一些情感问题”? 黄栌没经验,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因为喜欢,而有些患得患失。 但仲皓凯看出了端倪,所以在玩“真心话大冒险”,黄栌输掉时,他怂恿黄栌:“选个真心话?” 有人问黄栌,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黄栌性格好,也没人故意为难她。 这种问题,换上仲皓凯或者陈聆这种游戏老手,肯定就说爸爸妈妈或是偶像,怎么都可能糊弄过关的...... 结果黄栌很端正地坐着,大大方方回答:“有的。” 因为她这俩字儿,原本懒散得像是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里的仲皓凯,瞬间腰背挺直地坐起来了,一脸难以置信:“What?” 坐在仲皓凯身边的陈聆,则笑得像得了癫痫,撞了撞仲皓凯的肩膀:“完了啊凯哥,出师未捷。” 同学们都笑得不行。 这里面除了黄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仲皓凯那点心思,毕竟他也没藏着掖着,暑假报名参加交流赛,还挺嘚瑟地和大伙儿说了—— “黄栌说她妈妈是国外赛区的老师,她挺想参加的,我就觉得吧,我有必要参加一下,去见见未来岳母。” 当时有同学劝过仲皓凯,早点表白。 仲皓凯还臭美呢,说,我们黄栌啊,满心满眼都是画画,谈恋爱耽误她研究艺术,懂么你们? 现在栽了。 有女生抱住黄栌:“我们小黄栌怎么就这么实在,下次有人问你,你可以说喜欢莫奈,喜欢鲁本斯,傻呀!” 听说黄栌有喜欢的人,那就不可能放过她了。 有开玩笑的,有逗她的,非让她讲讲她喜欢的人什么样。 黄栌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占有欲地在生气。 因为她发现,自己气鼓鼓地在想,她喜欢的人,在酒吧的另一边给漂亮女人擦眼泪呢,哼。 那个女人比程桑子更美。 不像程桑子那样身材性感,但她的瘦,有种玻璃雕塑般的易碎感,哭起来梨花带雨...... 黄栌狠狠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饮料。 啊!怎么可以那么好看! 学校宿舍有门禁,如果回寝室,大家是不能玩到太晚的。 散场后,黄栌跟着同学一起走出酒吧,怂得压根没敢往孟宴礼所在的方向看,有种“只要我不看,孟宴礼就没和别的女人出来过”的自我麻醉心态。 站在酒吧门口等车时,仲皓凯点了一支烟,沧桑地看了黄栌一眼:“我说,你什么时候冒出个喜欢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刚才他们起哄,问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说,干什么这么守口如瓶的,不会是...人不太行吧?” “怎么什么你都想知道,抽你的烟吧!”黄栌怼他。 陈聆和另一个男生勾肩搭背,不怀好意地调侃仲皓凯:“就是啊凯哥,抽你的烟吧,哈哈哈哈。” 身后有酒吧门被推开时,透出里面的钢琴曲。 随后,是一声熟悉的“黄栌?” 黄栌下意识回眸,孟宴礼和那位瘦瘦的美女,就站在她身后。 毕竟黄栌这群同学都还是学生,孟宴礼一看就比他们成熟,像是社会人士。 仲皓凯皱眉,掐了烟,站到黄栌身边:“你认识?” 同学们还在呢,刚才一直在八卦她喜欢的人,这会儿忽然要给他们介绍孟宴礼,黄栌真的是有点头大,有种被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 而且孟宴礼是和女伴出行的,也不知道方不方便认识她。 黄栌堵着点气,说出来的话就像撇清关系:“认识,是我爸爸的朋友,孟叔叔。” 端倪(有没有空陪你孟叔叔吃个饭...) 孟宴礼坐在“sonas”酒吧里。 这间酒吧不会过分聒噪, 音乐都是舒缓的钢琴曲,但说实话,他现在不怎么平静。 “宴礼哥,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叶烨指着自己浮肿的眼皮,起身。 “去吧。” 灯光频频闪动变幻,孟宴礼在神经最紧绷时,忽然想起昨晚的黄栌。 她坐在他车子的副驾驶位置上,小嘴喋喋不休, 举着手机查了他们要去的那家日式烧鸟屋的菜单, 念给他听, 好像生怕自己做东请客却怠慢了他似的。 后来她又说起那束黄栌花, 她眉眼间满是快乐:“谢谢你呀孟宴礼, 我以前很嫌弃我这个名字的。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和我说, 这是爸爸临时乱想的,都没有圣诞老人的十二只麋鹿们的名字好听。” 想到黄栌,孟宴礼稍微放松了些。 他拿起桌上一杯冰柠檬水, 喝了两口, 用手机搜索, “圣诞老人的十二只麋鹿叫什么”。 还真的都有名字, 厉害了。 来帝都前,孟宴礼就知道,见叶烨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情。 叶烨是孟政一生前的女友,两个人谈恋爱时也就17、18岁, 家庭条件都十分优越,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都是说要月亮家里人不会给摘星星的主儿, 从来没有过不顺心的事。 所以恋爱里的情绪波动,成了两个人生活中最大的障碍。 两个人都锋芒毕露,互相吸引,却又谁也不肯让谁一步。 感情好的时候是真好,吵架分手也是常事,一年总得有个三四五六七八次吧。 叶烨家本就住得离孟家很近,又都是在国外生活的同胞,走动得挺频繁。两人谈恋爱的事情,长辈们自然乐观其成。 有了这种关系,即便孟宴礼和叶烨本人并不算熟悉,也总能在家里遇见。 打声招呼,或者闲聊几句,总是有的。 因此对孟宴礼来说,叶烨这个人,本身就承载了太多关于过去在国外生活的记忆。 而那些记忆里,永远有孟政一的身影。 孟政一出车祸时,正在和叶烨闹他们的不知道第多少次分手。 他去世后,叶烨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幸好被家人救下来。现在她手腕上戴着的宽手镯下,仍是一道触命惊心的疤痕。 这次叶烨约孟宴礼,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宴礼哥,我订婚了,你说,政一他会怪我吗?” 这句话之后,叶烨下颌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死的人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哪怕他们已经痛失所爱。 “叶烨,你该考虑的不是孟政一,而是你要嫁的人是否与你相爱,待你是否真心。” 叶烨从洗手间回来时,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泛红的眼睑补了些眼影,看起来比刚才精神些。 他们又谈了一些有关叶烨婚礼的事,最后叶烨问孟宴礼:“宴礼哥,婚礼你会来吗?” “如果不会给你造成情绪困扰的话。” 叶烨摇头:“到时候,我想带你见见我的先生,他一直很想认识政一的家人。我过去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很高兴你找到足够爱你的人。” 孟宴礼笑笑,“走吧,送你回去。” 结过账,他们一同往出走。 推开酒吧门,迎面而来的是帝都温热的夜风,叶烨跟在孟宴礼身后,刚哭过,嗓子有些沙哑:“还麻烦你折腾来一趟帝都,其实我去青漓也是可以的。” “青漓多雾,航班不稳定。帝都这边我正好有几件事要办,过来一趟也不麻烦。” 孟宴礼说完这句话,余光一瞥,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酒吧门口不远处,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黄栌。 这是孟宴礼第一次见到黄栌和同龄的朋友们结伴,估计都是大学生。 在某个瞬间,他清晰感知到,黄栌是更为年轻的群体中的一员。 而在这个群体看来,黄栌会认识他,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个抽着烟的男生,把烟掐灭,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问黄栌是否认识他。 男生看上去颇为眼熟。 哦,是昨天在校门外遇到的那个? 孟宴礼捕捉到,黄栌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这姑娘满眼纠结,最后居然给人家介绍,说他是她爸爸的朋友,孟叔叔。 孟宴礼险些被气笑。 真行,有男同学在身边,他就成叔叔了? 黄栌也没和他多说话,和昨晚在他车上喋喋不休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叫的出租车一到,小姑娘就跟着同学一起跑了,走之前还不忘礼貌地和他挥挥手:“孟叔叔,再见。” 连哭了一晚上的叶烨,都带着鼻音笑出声。 叶烨揶揄孟宴礼:“宴礼哥,你都已经到了可以给大学生当叔叔的年纪了吗?” 孟宴礼目送出租车远去,无奈:“谁知道。” 这次来帝都好几件事要办,见叶烨只是其中之一,后面还有其他的要忙。 期间抽空和黄茂康吃了顿饭,倒也没怎么提到过黄栌。 再见到黄栌,已经是他在青漓的最后一天。 孟宴礼在帝都市有一家很有名的私人艺术展馆,做起来的年头长了,有很稳定的艺术圈交流资源。他不常来,雇用了一些专业人才打理。 也是最近听负责人说,美院的副院长在和他们展馆联系,商量给学生推荐作品送展的事情。 刚好孟宴礼在帝都,亲自到美院走了一趟,和负责这件事的老师聊聊。 接待孟宴礼的美院老师姓孙,是个热情的艺术家。 孙老师带着孟宴礼参观了学校,又带着他往画室的楼里走:“我们当然希望,除了毕业画展,学生们的作品能够在其他展馆也做出一些展出,毕竟对学生们来说,多一些机会总是好的。当然,如果送去你们的展馆,校方是会择优劣汰的,不会把所有学生的作品都送过去......” 孙老师这样说着时,他们正经过画室的窗口。 天热,里面的学生不多,三、四个。 孟宴礼很熟悉这种类似的场景,他也曾在没有空调的画室里,靠着热爱捱过了几个漫长盛夏。 再往前,又是另一间画室,里面只有两个学生在。 巧的是,这两个学生,一个孟宴礼认识,一个孟宴礼眼熟。 阳光过于明媚,黄栌躲着灼人的大太阳,坐在阴面的画室里。 她穿了一条清爽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束成高马尾,正拿着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着。 落在颈间的碎发被电风扇吹动,轻轻晃动着。 脖颈处一点点汗意,估计是不太舒服,她抬手,无意识擦拭,蹭了一小块淡绿色颜料在皮肤上,毫无察觉。 专注得可爱。 孟宴礼把视线从黄栌脖颈处收回,落在她的画上。 从画面感觉能看得出来,确实像她说的那样,回来后画得很顺利。 在这一点上,他稍有欣慰。 但抱着画板坐在黄栌身边的那个男生,就稍微有那么一点...... 嗯,碍眼。 两个人画架旁边放着的冷饮是同款,男生似乎无心画画,两只手交叠在后脑勺上,一直看着黄栌。 男生看一会儿,忽然伸手,从她那边拿了一块橡皮,放在手心里抛着,没话找话:“黄栌,中午你吃什么?陈聆说食堂新开了一家凉面,去尝尝吗?” 黄栌画得认真,随口答应:“嗯嗯嗯嗯。” 孙老师看见两个学生,似乎很开心。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冲着画室里面扬了扬下颌,和孟宴礼介绍说:“那个孩子叫仲皓凯,上一次学校联系的画展,他的作品是最出风头的,卖了个好价钱,很有灵气的。” 黄茂康似乎在电话里和他分析过,之前那个让黄栌心情不好的,和她分手或者藕断丝连的渣男,肯定是一个叫什么什么凯的男生。 当时孟宴礼还觉得黄茂康观点偏激、言辞没什么可参考性,现在轮到他亲自看见仲皓凯这个人。 嗯...多少也有点不是很能客观。 尤其是,看见仲皓凯目不转睛盯着黄栌看时。 也许是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仲皓凯往外看:“哎呦,老孙,你怎么来了!” 黄栌到底是个学生,听见老师来了,画笔停下跟着站起来,其实脑子应该还沉浸在画画里。 她转头看见孟宴礼,没反应过来似的,先叫了一声“孙老师好”,然后盯着孟宴礼发呆。 孟宴礼看了眼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忽然想起黄栌前些天给人介绍自己时,说的那声“孟叔叔”。 也不是第一次想起来这事儿了。 这些天忙是忙,时不时还真的总能想起来,黄栌一脸为难又避嫌的样子。 “看看你们这画室乱七八糟的,我一天不来检查就变回原型,真是跟着你们这帮邋遢孩子丢人。” 孙老师嘴里说着嫌弃,面上还是那么温和,“你们画你们的,我是带这位孟老师过来参观一下,路过这边......” 仲皓凯性格挺外向:“孟老师是哪个系的,我怎么觉得我见过。” “人家孟老师不是咱们学校的。” 孙老师指了几幅挂在墙上的画,“这些都是学生们以前画的了......” 黄栌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瞪大着一双眼睛看孟宴礼。 眼睛里的疑问明明白白:你怎么在这儿?! 毕竟是在谈正事,孟宴礼也不方便在人前多和黄栌说什么。 只轻轻冲她点了一下头,继续回首听孙老师说话去了。 离开画室,孙老师还在聊他的两个学生。 对于黄栌这个学生,孙老师似乎有些可惜,觉得她特别努力,但灵气上稍微差那么一点点。 反而对仲皓凯,作为老师很是满意,越满意越挑剔:“要是那个臭小子能像黄栌那么努力就好了,给你看看他的作品,就在我办公室。” 孟宴礼站在仲皓凯的作品前,想到暑假刚到青漓,无精打采的黄栌。 他忽然发现,仲皓凯在学业上是否有建树暂且不提,人品好坏也暂不评价,但如果这个男生,曾让黄栌掉眼泪,在他眼里,就变得有些难以欣赏。 这种偏心,让孟宴礼自己也有些意外。 进而想到,今早他决定出发来美院时,和艺术展馆的负责人通话时,对方惊讶地问过,“老板,您要亲自去吗?我去和美院那边的老师谈就可以,不用劳烦您跑一趟。” 为什么非要亲自来呢? 有没有某个时刻,他想过会在这里遇见黄栌? 尤其是,当他迈进画室楼时? 和孙老师谈了一个上午,临近午饭,孙老师再三邀请,说要请孟宴礼吃饭。孟宴礼笑着婉拒,说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 孙老师只好作罢,把人送到办公楼门口,和他握手告别。 孟宴礼走在学校操场里,摸出手机,单手给黄栌发信息: 【有没有空陪你孟叔叔吃个饭?】 乌龙(越想越让人按捺不住...) 孙老师和孟宴礼离开后, 隔壁雕塑系的几个人拎着零食来了,说是有学长回学校看他们,送了不少好吃的。 “刚才碰见老孙了, 和老孙在一起的那男的是谁啊?咱们院的老师吗?” “怎么可能,咱们院的老师哪有那么帅的,模特吧?” “万一是新老师呢,我靠,真来个这么帅的,咱班女生得疯!” 仲皓凯懒洋洋地翻着零食:“老孙没说, 不过看样子不像老师, 气场太强了, 应该是合作方。可能学校又给咱们谈福利呢, 搞个展览推广什么的。” “老孙当年也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啊, 还说都是被咱们气成现在这样的, 婆婆妈妈哈哈哈哈......” 黄栌没吭声。 她不知道孟宴礼来学校是干什么的,除了最开始的诧异之外,她已经能平静地看待关于孟宴礼的任何意外了。 毕竟, 他可以是消失多年的Grau, 也可以是夜晚酒吧里给美女递纸巾的绅士...... “白月光”三个字, 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想到这儿,黄栌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震动,她收到了孟宴礼发来的微信。 【有没有空陪你孟叔叔吃个饭?】 风扇嗡嗡吹着, 有人拆了一包辣条, 满屋子油腻的辣味;同学们哇啦哇啦聊着天,抢着彼此手中的零食;不知道谁开了一瓶被晃过的冰可乐, 撒了一地,一群人鬼叫着,却互相推脱,不肯去拿拖把。 黄栌看着手机屏幕,心脏扑通扑通跳。 好像那些二氧化碳是在她胸腔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陈聆勾着仲皓凯的肩,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袋豆,笑着说:“来来来,凯哥,‘绝情丹’来一颗,哈哈哈哈。” 被仲皓凯踢了一脚,让他滚蛋。 黄栌不知道给仲皓凯吃绝情丹是什么梗,但她觉得她挺需要的,伸出手:“陈聆,‘绝情丹’给我来点儿!” “来了来了,豆有的是,给我栌妹满上。” 但就在黄栌忿忿地嚼着“绝情丹”,想着“我要绝情断爱,大大方方地赴约,却不对孟宴礼心动”时,陈聆开口了。 吃巧克力豆也堵不住他的碎嘴,叭叭着:“换成是黄栌吃,那就不能叫‘绝情丹’了。我们黄栌最近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么,那得叫个吉利的。什么‘情比金坚丹’‘天长地久丹’‘比翼双飞丹’......” “咳咳咳!” 还是噎死她算了。 其实那天从“sonas”回学校的当晚,黄栌根本没睡好。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时,会变得内心敏感且神经纤细。 只不过是看见孟宴礼和女人一起去酒吧,她已经噩梦连连,夜里醒来,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片段,都是些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的—— 程桑子说,孟宴礼那么难追,没准儿有个忘不掉的白月光。 徐子漾说,Grau不再画画,是因为情感问题。 黄栌甚至还想到,阁楼里那张火烈鸟群展翅高飞的摄影作品。 她记得,作者叫“叶烨”。 那天晚上寝室里很安静,两个本地的同学回家去了,只有一个室友在,偶尔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声从对面传来。 窗外无风,一轮素月把冷清的光投进室内,依稀照亮寝室的陈设。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子,都会在有了喜欢的人后,忽然生长出一种第六感。 黄栌坐在静夜里,神差鬼使,忽然想到用手机去搜索“叶烨”这个名字, 直觉里,坐在酒吧里梨花带雨的美丽女人,和叶烨这个名字,有所关联。 浏览器里很快搜出结果,一些相关报道都是在几年前。 那时候的叶烨没有现在这么瘦,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短袖T,站在摄影展展厅里,形态大方、笑容灿烂。 黄栌心跳都慢了半拍。 还真的是她啊...... 报道里有这样几段话—— “记者采访叶烨,问她为什么会选择火烈鸟为这次摄影的主题。叶烨笑着回答,火烈鸟是很忠贞的鸟,它们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比很多人类更痴情。我觉得,火烈鸟代表着不渝的爱情。” “问到感情问题,还在上大学的叶烨很大方地说,自己有男友,这些摄影作品中,有一张是她精心挑选的,展览结束后,她会把它送给自己的男朋友。” ...... 然后,她把摄影作品送给了孟宴礼。 黄栌心碎地想。 关于叶烨的网页并不多,而且她似乎只活跃在那一年,之后就在网络上销声匿迹了。能看得出来,她以前也生活在国外,而她最为活跃的那年,Grau也还没放弃画画。 从时间上来看,倒是像是孟宴礼和叶烨的销声,几乎是同一时间的。 在青漓时,杨姨曾在某次下午茶时,无意识地感叹:“20岁真好啊,多么好的年纪,花儿一样,可惜......” 当时黄栌以为,杨姨是因为年纪大了,在感叹逝去的青春。 现在想想,也或许,杨姨是在感叹其他什么人的20岁。 难道是,20岁和孟宴礼分手的叶烨吗? 算一算年份,那时候叶烨应该就在20岁左右...... 因为这些猜测,黄栌还在深夜里掉了几滴眼泪。 她着实是为了这件事上火了的,隔天早晨起床,嗓子都哑了。还被仲皓凯嘲笑说,像是被人踩住了脖子的唐老鸭。 黄栌没谈过恋爱,但静下心来仔细想,她还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恋爱观的。她希望自己在“喜欢”这件事里,仍能保持自我。 不要像爸爸妈妈那样,明明相爱过,最后老死不相往来,提起对方满满都是怨怼。 黄栌想,她喜欢着的,是一个很优秀很温柔的男人。 所以不该因为喜欢了这样好的人,反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糟糕。 她应该更好才对。 没有缘分的话,就算了吧,强求的样子一定不美。 反正想想,憧憬着和Grau谈恋爱这种事,可能是有点疯狂了。 就是随便喜欢一下,慢慢就会忘掉的。 没事儿没事儿。 黄栌自己安慰着自己,去药店买了喉宝,含了两天,把多余的精力都用在了画画上。 她估计着孟宴礼已经回青漓了,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遗忘。 结果刚刚静下心来,孟宴礼出现在她的画室里。 现在,他还发了微信,约她一起吃午饭...... 吃个午饭也没什么的。 黄栌这样想着,收拾画具时,还是慌乱地踢到了画板。 “黄栌,你去哪儿啊?不和我们去吃凉面了吗?” “不去啦,有朋友找我。” 身后同学们还在吵吵闹闹,陈聆好像在和仲皓凯说:“吃什么凉面啊凯哥,你信我,‘绝情丹’吃起来,吃了不难过,来,啊——” 和孟宴礼坐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饭店包间里时,黄栌内心复杂。 孟宴礼当然还是从前的样子,慢条斯理倒了两杯凉茶,一杯推到她面前,开了个玩笑:“孟叔叔来看你,你不高兴?” 黄栌挠挠耳垂,没解释自己那天突然叫他叔叔的行径:“我还以为,你已经回青漓了。” “刚忙完,吃过午饭就走。” “今天就走?” “嗯,下午。” 孟宴礼把菜单推给黄栌,“前些天和你爸爸吃饭,还以为你也会来呢,怎么样,这几天画画忙么?” “我爸爸根本就没叫我......” 提起这事儿,黄栌有点愤然。她当然也是抱有期待的,结果星期二那天很平静地度过了,完全没接到黄茂康的电话,“开学之后他就没和我一起吃过饭了,生活费倒是打了很多,我感觉我毕业找不到工作当三年无业游民,都够花的。” 感觉到自己的小怨念,黄栌及时收声。 心里做了建设要慢慢放下,只能尽可能表现得淡定些。 所以在孟宴礼觉得芥末虾球味道不错,用公筷夹给她尝时,黄栌伸出小碟子,腰背挺直地接过来,一身凛然正气,字正腔圆:“谢谢!” 孟宴礼放下公筷,认真打量她。 “看、看什么?”黄栌含着虾球,心虚地偏开视线。 她听见孟宴礼一声很好听的轻笑,随后就是他的调侃:“看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什么不满。怎么好像开学之后,朋友多了,开始不怎么爱打理我了?” 黄栌矢口否认:“没有!” “哦,没有。” 孟宴礼又旧事重提,“就是突然觉得我老了,当朋友有代沟,得叫叔叔?” 不能再心动了! 可是,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黄栌咽下虾球,嘴硬:“那我哪知道你那天方不方便认识我。” “为什么不方便?” “没事儿了。” 相处了一个暑假,而且黄栌也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心事的姑娘,孟宴礼自认还挺了解她的。 这次来帝都发现,这姑娘好像有心事有秘密了?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孟宴礼仍然觉得黄栌怪怪的。 这让他想起孟政一刚谈恋爱时,经常鬼鬼祟祟的,总爱坐在阳台发呆。问什么孟政一都会说“没事”“没事没事”,还会像个傻子,忽然抱着手机蹦起来,然后同手同脚地跑到楼上去把自己锁起来...... 但那是因为孟政一当时在和叶烨谈恋爱。 所以,黄栌现在的反常是? 饭后一起去停车场时,孟宴礼状似随意地说起仲皓凯:“你们孙老师,好像很喜欢他,一直在夸他的画不错。” “对对对,他画得确实超棒!” 黄栌当时心里的想法是,终于可以分神想一下旁人了。 喜欢谁这件事,还真就不是说按个开关就能停的。她看孟宴礼,总觉得他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的情绪,真是好烦恼。 而且总有种,孟宴礼即将要离开帝都的不舍。 现在话题扯到仲皓凯身上,她也就能短暂分神。 黄栌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和孟宴礼说:“孙老师是很喜欢仲皓凯,他画画特别有天分,暑假前我们办画展,他的画报价都很高。” 正午的阳光明媚,停车场旁边的绿化带里,刚修剪过的草坪正在洒水,有种清新的青草香阵阵飘过。 黄栌走在绿化带旁,裙角随步伐飘动:“我天天在画室里埋头苦画,仲皓凯打着台球玩着游戏,就成了最大的赢家......” 孟宴礼深深看了黄栌一眼。 黄栌毫无察觉,被送到校门口后,挥手和孟宴礼告别:“一路顺风呀孟宴礼。” 目送车子远去,失落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 好的,现在孟宴礼不在帝都了,她应该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可以慢慢忘记自己的心动。 当晚黄栌回画室画了个通宵。 只要她画得快,那些不开心就追不上她! 隔天是周末,阴天,寝室里灰蒙蒙的,黄栌也就起得晚了些。 正在刷牙时,浴室门被室友敲响:“黄栌,你手机一直在震动,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谢谢。” 黄栌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接起来,听到徐子漾的声音,“妹妹啊,孟哥昨天和你吃饭,说没说为啥突然决定不回青漓了?” “他没回青漓吗?” “是啊,明明昨儿早晨还和我说,晚上就能到呢。我还等着他给我带帝都的点心吃,结果下午突然给杨姨发信息,说先不回来了。” “孟宴礼没和我说他不回去啊......”“妹妹,你说,孟哥会不会是突然生病了?” “你别乱说!” 黄栌急了,差点把牙膏咽下去。 嘴上说着徐子漾乱说,其实脑海里已经开始飞快运转,想着孟宴礼昨天看上去到底有没有生病的迹象。 好像分别时,话不太多? 可是孟宴礼本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吧? “那就奇怪了,孟哥应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啊,刚刚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接,害得人家好担心呢~” 徐子漾这样说,黄栌也开始提心吊胆的。 偏偏他又不说清楚,就在电话里一直叹气: “孟哥在帝都市啊,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可能就只认识你爸爸吧。对了,你爸好像挺忙的是吧?” “唉,要是我可怜的孟哥真的生个病啊发个烧什么的,都没人去看看他......” “算了,和你说也没用,你还得画画呢,也不会有时间去看他的。虽然孟哥照顾了你一个暑假,算了算了。” “不过,我给你发个地址吧,你要是有空,就代我去瞧他一眼吧,没空就算了,不勉强。” “独居的男人真是太让人担心了,唉。” 徐子漾就像个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一顿说,都不给黄栌一个插嘴的余地。 说完,也不等黄栌回答,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黄栌含着牙膏,一脸懵。 她是觉得,孟宴礼做事沉稳,不至于像徐子漾说的似的,让人担心成那样。 可是...... 万一孟宴礼真的有点什么事情呢? 这事儿细思极恐,不能细想。 越想越让人按捺不住。 最后,黄栌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急忙忙出门,打车,按照徐子漾发来的地址,去了孟宴礼在帝都市的住所。 路上黄栌也给孟宴礼打过电话,无人接听。 这就让黄栌更加着急了,悬着一颗心,始终不敢放下。 到乘坐进孟宴礼住所的电梯时,所有忐忑达到了顶峰。 因为黄栌听见,有两个乘客正在电梯里谈论着,说路口昨天下午发生了一起车祸: “就在咱们小区门口,撞得很严重呢。” “听说有一方是酒驾。” “我昨天看见了,流了那么多血。” ...... 黄栌惊惶不安,腿都软了:“您好,请问,出车祸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吗?30岁左右?” “不知道不知道,被救护车抬走时像个血葫芦似的,哪里看得清哦。” 孟宴礼在帝都市住的房子是一梯一户,迈出电梯就是他家的门。 黄栌额头都是汗水,没空擦,连门铃都没注意到,直接扑过去敲门。 敲了半天,门终于打开了。 孟宴礼站在门里,周身萦绕着潮湿的气息。 他的浴袍敞开着,上身只穿了件被水汽洇湿的工字背心,好像刚刚洗过澡。 孟宴礼看起来有些意外:“黄栌?你怎么跑来了?” 蛊惑(衣料的淅索声近在咫尺...) 孟宴礼昨天回住处拿东西时, 车子停在小区外某路口等红灯,亲眼目睹了外面车祸发生的整个过程。 一些个人经历的原因,他对这种场面不是很能接受, 人群、救护车、血迹,某些相似元素,确实会影响到他。 开车回青漓需要在高速公路上集中精神8、9个小时,孟宴礼思虑再三,认为自己当下的状态,不适合直接开车回去。于是打算休息休息, 缓冲一下视觉冲击带给他的某些不好回忆。 孟宴礼没着急回去, 也确实想过再约黄栌, 带她去他的艺术展馆走走之类的。但只是简略设想, 还没思考过具体怎样落实。 他绝没想到, 自己会在上午10点听到敲门声后, 拉开家门,看见黄栌站在门外。 更令孟宴礼意外的是黄栌的状态。 黄栌的头发应该是在回帝都市后稍微剪短了一些,不梳辫子披散下来时, 看起来比较明显。她额头上都是汗, 碎发粘在脸侧和脖颈上, 脸颊红红, 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 这姑娘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目光惊惧。 看到他,才稍稍放松下来,肩膀一塌, 扑进他怀里, 放声大哭。 孟宴礼近些年几乎没遇到过什么令他棘手的状况,但当黄栌把额头抵在他胸膛噼里啪啦掉眼泪时, 他确实有些慌手慌脚。连他这种万事从容的性格,都忘了去想,黄栌是怎么知道他的住址、又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 是谁欺负了黄栌?他要去把那个人的腿打断。 “黄栌,怎么了?别哭。” 孟宴礼揉了揉黄栌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把人带进屋里,关上防盗门,用纸巾帮她擦拭眼泪,“发生什么事了?” 玄关天花板上中央空调的风轻轻吹着,孟宴礼帮黄栌理好碎发,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扑簌不断,有一滴甚至落在他手臂上。 黄栌抽噎:“我、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 对车祸,黄栌也是有些阴影在的。 她14岁那年,中考结束后,曾被爸爸允许去过一次国外见妈妈。 其实那次暑假,她和妈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昵,妈妈似乎很忙,只带着她买了些衣服,吃了两顿饭,后面就没再和黄栌见面了。反而给她安排进了某个学生旅行社,让她随团旅行。 黄栌跟着旅行团去了佛罗伦萨,也去了慕尼黑和其他一些城市。 那天下午,旅行团在国外某城市参观完一所知名美术院校,在街口解散,整顿休息,可以自己去买些纪念品、零食之类的。黄栌就在街头,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 一个骑摩托车的男生,被一辆出租车撞飞,血流遍地。 当时男生就倒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黄栌能清晰地看见他满脸满身的血迹。 “救人!快来人救救他!”她不记得自己当下具体喊过些什么,只记得周围嘈杂,所幸有人用外语叫着联系救护车联系警察。好像还有人说,自己是医生,吩咐人群不要随意挪动那个男生。 在那之前,黄栌是连超市职员杀鱼都不敢看的普通小姑娘,晕血晕针,学校打疫苗她都要做几次深呼吸,去医院抽血也要紧紧拉着闺蜜的手。 可她那天亲眼看见那个男生倒在血泊中,生命垂危。 惶然发现,原来人类是那么脆弱的生灵。 那次目睹车祸的事情,黄栌没和任何人说。 回国后也没有告诉爸爸,其实在那时候,她经常做噩梦。 后来,是美术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的构图和用色都体现了心理状态。 黄茂康送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的疏导下,黄栌才从目击死亡的阴影下逐渐走出来。 所以,她在孟宴礼家的电梯里听见有人说车祸,脑海里一幕幕闪回的,全都是6年前血腥画面。 更可怕的是,当年倒地不起的男生她已经记不清面孔,幻想中,那人长得和孟宴礼很像。 用力拍击门板时,黄栌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她希望出事的千万不要是孟宴礼。 还好,孟宴礼完好无损。 他周身带着古朴的植物清香,皱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黄栌哭了挺久,孟宴礼始终陪在她身边。 她揉着眼睛,断断续续讲起,早晨刷牙时怎么接到了徐子漾的电话,又是怎么满小区跑都找不到25号楼,最后又在电梯里听见了别人说的车祸...... “我以前见过一次车祸,场面真的太惨了。我以为你也......” 房间里气温宜人,黄栌额头上的汗消了,只有眼睑浮肿着。 孟宴礼安慰她:“没事了黄栌,我没事儿。” “徐子漾说,他说,他说他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他骗你的,早晨我才和他通过电话,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他,让他和你道歉。” “可是我也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 孟宴礼还真就没听到,被黄栌那双刚哭过的眼睛盯着,他有些无奈,指了指自己身上披着的浴袍和有些失礼数的工字背心:“刚才在洗澡,没听见,抱歉。” 他去卧室里拿了手机出来,里面确实有黄栌的未接来电。 还有徐子漾的两条信息: 【孟哥,你的礼物在路上,请查收。】 【新鲜的小黄栌。】 【请尽情享用哦!】 孟宴礼脾气再好,也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早晨徐子漾打来电话时,问到黄栌,孟宴礼也就随口说,这次来帝都没怎么太和黄栌接触,就一起吃了两顿饭。 徐子漾话太多,揪着这个话题一直不放,孟宴礼不耐烦,和他说了一句:“黄栌开学了,有自己同龄的朋友。” 徐子漾在电话里九转十八弯地拖着调子,“哦~~这样啊~~~” 谁知道他抽什么风,把黄栌给诓过来了。 还害人家姑娘大哭一场。 黄栌眼睛通红,看到孟宴礼的深灰色工字背心上的一大片湿痕,知道是她眼泪蹭上去的。 哭完了才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哽咽着骂人:“徐子漾这个混蛋,我真的差点被他吓死,我敲门时心脏都快停了。” 孟宴礼没提醒她,门外有门铃可以按。 反而温柔地揉了揉黄栌的头发,用手机拨通徐子漾的电话,放了扬声器递给她,很是纵容地说:“骂吧,他该骂。敢还嘴我替你收拾他。” 电话接通,那边不知死活的人懒洋洋开口:“孟哥,怎么样,看到......” “徐子漾!” “哎呦,是黄栌妹妹啊,怎么用孟哥手机给我打电话呢?你到孟哥家了?孟哥起床了吗?” 孟宴礼怕他越说越离谱:“道歉,你把黄栌吓哭了。” “啊?哭什么啊?” “你不是说孟宴礼可能生病了吗!”黄栌喊道。 在黄栌带着没彻底消退的哭腔和徐子漾“吵架”时,孟宴礼去里面衣帽间换好了衣服,再出来时,已经穿了浅灰色衬衫和牛仔裤。 他今天没戴袖箍和袖扣,衬衫袖子叠卷起,随意地堆在手臂上。比起之前的绅士风格,更休闲随意些。 等黄栌通话结束,勉强听完了徐子漾那些不怎么走心的道歉,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时,终于发现,客厅里已经没有了孟宴礼的影子。 嗯?人呢?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认真开始打量孟宴礼的住处的。 一看就是他的房子,风格和青漓别墅相似,也是灰色主调,陈设摆放也都是他的习惯。 墙上的画依然不是Grau时期他自己的作品,只是一幅小众装饰画。 “孟宴礼?” 身后的防盗门传来一声“滴”的指纹解锁声音,孟宴礼提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走进来,宽肩窄腰,站在门口,弓着背,边换鞋边问:“叫我了?” 将近11点,外面灰蒙蒙的,有些多云。 对于孟宴礼的突然出现,黄栌有种奇妙的体验,好像他是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擦一擦,他就会冒出来,有应必答。 胡思乱想后,黄栌陷入纠结。 跑来找孟宴礼这件事,还是有些过于鲁莽了。这是人家的私人空间,卧室门敞开着,能看到床的,还能看到灰色床单上略带褶皱。 “咔哒”,一罐被叩开的冰镇椰汁放在黄栌眼前。 孟宴礼问:“原本今天有什么其他安排么?” 黄栌摇头,说没有。 孟宴礼笑了笑:“那一起吃午饭吧。” 正逢周末,很多味道不错的餐馆都需要等位。 外面天气又闷又热,黄栌折腾了一早晨,孟宴礼担心她现在出去会中暑或者不舒服,也猜她根本没吃早餐,干脆叫了外卖,在家里解决午饭。 “下午带你去看展好不好?” “什么展?” 孟宴礼报出了一家私人展馆的名字,黄栌感到很惊讶。 那是他们艺术生都很向往的展馆,没有宣发,十分低调,但业内人都知道,那家展馆有很多国内外颇有名气艺术家在合作。 陈聆曾经说过,要是他的雕塑能进那家展馆,他死而无憾。 黄栌放下筷子,拿手机翻了翻:“可是今天应该没有展吧?” “谁说的。” 她把手机举给孟宴礼,给他看官方网站的页面:“官方说的。” 孟宴礼笑了笑:“别看那个,我才是官方。” 黄栌本来是不打算占用孟宴礼的下午时间的,哭完,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徐子漾这个大忽悠,说的那些话真是一丁点都不着边际的。 他还说孟宴礼在帝都市举目无亲,根本就不是的,孟宴礼明明还有叶烨啊! 所以她在吃饭时,心里默默盘算,下午回画室去画画。 没办法,孟宴礼这个人有种魔力,真的让人难以说放就放下。 比如他温柔地帮她撩开粘在额前汗水上的碎发时,比如他揉着她的头发安慰她时,比如他帮她叩开冰过的椰汁时...... 太多时刻,黄栌都为他动心。 窗外厚重的云层散开些,光线散落下来,成形丁达尔效应。 乌云难以蔽日,孟宴礼自有他的光。 该离他远一点的。 但黄栌难以抗拒去看展的诱惑。 展票难求,而孟宴礼居然告诉她,他是那家展馆的老板。今天不是开放日,却对他开放。 这意味着,只要跟在他身边,今天的展可以不计时间,想看到几点都可以。 这一刻,黄栌对画展的心动胜过对孟宴礼的心动,不过...... 她指了指自己哭肿的眼睛:“我这个样子跟着你去展馆么?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凉的东西,可以给我敷眼睛?” “有,先吃饭。” 饭后,孟宴礼从冰箱里取了一盒冰块,倒进保鲜袋里系好,又找了一条新毛巾裹住,拿着走它回餐桌旁。 黄栌伸出手,他却并没把冰毛巾递过去,直接抬脚,勾着椅子把人带到自己面前,用裹着冰块的毛巾覆住了她的眼睛。 冰凉的触感让黄栌略微瑟缩。 孟宴礼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盯着看了几秒,忽然俯身。 黄栌看不见东西,只感觉眼睛被冰得几乎失去知觉。 眼睛被蒙住,听力却因此变得格外敏锐,她感觉到他衣料的淅索声近在咫尺:“孟宴礼?” “问你个问题。” 耳边响起孟宴礼轻柔如蛊惑的声音,“在学校里,有男朋友或者喜欢的男生吗?” 指尖(昨晚没睡好...) “在学校里, 有男朋友或者喜欢的男生吗?” 类似这种的问题,黄栌的同学间也会偶尔提及,就像上次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 她就被问过有没有喜欢的人。 可之前被问,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慌过。 眼睛上被轻压着冰毛巾,孟宴礼的声音仿佛勾魂使者。 黄栌下意识攥紧手心,就像要紧紧攥住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生怕它溜出去。 慌乱间她听见手机震动的“嗡嗡”声,不知道是孟宴礼的手机, 还是她的。 下一秒, 裹了冰块的毛巾被拿开, 眼睛受过低温刺激, 眼前一片水雾迷蒙, 她看见孟宴礼把手机递给她。 他面色那么平静, 黄栌还以为刚才听到的问题只是幻听。 但孟宴礼继续了这个问题,他晃着她的手机,目光深邃, 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有喜欢的么?比如说, 你的这位同学?” 来电显示上明晃晃写着仲皓凯的名字, 视线恢复后, 听力敏感带来的那种紧张也消退了不少,只是仍然觉得耳边有孟宴礼的声音。 黄栌深深吸气,也没能镇定下来,一句佯做镇定的“谁喜欢他啊”出口, 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令人狐疑。 再看孟宴礼, 他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在黄栌和仲皓凯通话时, 他已经把餐桌上的外卖盒都收拾干净了。 她分神听,发现孟宴礼给杨姨打了个电话。 仲皓凯找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就是问她周末是不是去画室,得知她不在学校,仲皓凯嘴欠地说“帅的人已经准备去画室努力,懒的人还在外面玩呢”,被黄栌用“你是不是有病”怼回去,并拆穿他说:“你肯定是有答应买家的画没画完,才去画室的!” “哎,还是你了解我,人生有你这样一个知己足以。” 仲皓凯就这一句是人话,下一句已经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白色颜料用完了,天儿太热,懒得出去买了,直接拿你的用了啊。” 等黄栌挂断电话时,刚好听见孟宴礼正玩笑着和杨姨说:“别给他做饭了,让他喝风去,家里有什么重活多让他干点,免得他闲着瞎闹。”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孟宴礼回应:“嗯,您是不知道黄栌哭成什么样......”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见黄栌已经放下手机,朝她走过来,“您和黄栌说吧。” 孟宴礼俯身,把手机贴在她耳郭上。 杨姨在电话里和蔼地安慰黄栌,并说一定会惩罚徐子漾:“本来还想给他做香辣蟹的,放心吧,杨姨这几天只会给他喝杂粮粥啃馒头,下午茶也不会有他的份!” 黄栌忍不住,笑起来。 和他们联系时,总会觉得很舒服。 像在青漓时的某个午后,她脱掉鞋袜踩进被太阳烘烤得暖暖的海水时,那种被温暖触感包围着的感觉。 杨姨就像动画片里那种永远温柔永远包容的家长。徐子漾是到处惹事儿又毒舌的倒霉熊孩子。 至于孟宴礼...... 想到孟宴礼,脑海中画风突变: 他应该会是个体贴细致的恋人吧? 黄栌在心里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摇晃再摇晃。 黄栌!这是人家叶烨该想的! 孟宴礼没发觉她神色上微妙的反常,把手机收回去,继续和杨姨说:“不和您说了,我收拾收拾,带黄栌去看展。” 电话里,杨姨似乎在问孟宴礼什么时候回去。孟宴礼稍显沉吟,有什么事情没办完的样子,只说:“这几天先不回了。” 半个小时后,用冰毛巾成功给眼睑消肿了的黄栌,跟着孟宴礼一起出门,乘电梯直接到地下车库,上了他的车子。 他对帝都很熟,开车完全都不用导航的。 很多黄栌不熟悉的道路,孟宴礼显然轻车熟路,还知道怎么绕路可以避开拥堵的交通。 脑海里浮现出徐子漾那句“孟哥在帝都市啊,人生地不熟的......” 黄栌想,她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该信徐子漾。 车子驶入展馆区域,正在往私人停车场方向开时,孟宴礼接了个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 车里安静,黄栌能清晰地听见他妈妈说了什么。 孟宴礼妈妈的声音其实很温柔,可她电话里的语气,让黄栌无法把她和相册里那个看着儿子们露出纵容笑容的、温柔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嗯,这几天在帝都,来处理几件事情......” 黄栌听见孟宴礼不疾不徐,把他来帝都做的事情都简略说了说,又听他问起家人的身体。 感觉自己不该窥探别人的电话内容,她拿出孟宴礼带给她的一罐椰汁,叩开,望向窗外,慢慢喝着。 其实黄栌每次听到孟宴礼和他妈妈通电话,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他妈妈真的好客气,而且孟宴礼的弟弟不是在生病么,怎么谈话间他们从来都不提到弟弟呢? 车子停稳在停车位上,黄栌和孟宴礼一起下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黄栌的错觉,挂断电话后,总觉得孟宴礼眉心蹙得更深了些。 “孟宴礼。” “嗯?” “你是不是心情不怎么好?” “没有,昨晚没睡好。” 黄栌顿时担心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呢,别看展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没留意自己说出来的话有歧义,目光真诚,且满是担忧。 孟宴礼盯着她看了半秒,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也没困到那种程度,走吧,一会儿进去,估计叫你回去你都不肯。” “怎么会,我才不是那种不管朋友死活的人,你要是说累,展览再好看我也会陪你回去的。” “我是朋友?不是和男同学说我是孟叔叔吗?” “这个事情你要记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 黄栌走在孟宴礼身后,幼稚地踩了一脚他的影子。 要不是因为他的叶烨在,她怎么会避嫌说孟宴礼是叔叔! 迈进展馆后,黄栌还真就后悔了。 她清了清嗓子,指着展馆角落的自助贩卖机和孟宴礼说:“对不起,我话说早了,你要是困,我可以给你买咖啡,但我们不能回去,我要把整个展览全都看完才行。” 孟宴礼偏头,忽然大笑。 还是喜欢他笑起来时,眉心舒展开的样子。 黄栌想,孟宴礼要是能永远这样开心就好了。 跟着孟宴礼,黄栌确实享受到了老板的待遇。 他只是和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戴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聊了几句,他们就顺利进去了,黄栌还拿到了印了地图指南的展馆纪念册。 今天是休馆日,本来没开灯的。 是孟宴礼走到一处墙边,按亮了那一层所有的灯光。 他站在灯光下,笑着对黄栌伸手:“请吧。” 艺术品们被安静地摆放在玻璃罩中、被挂在墙上,真的是一场视觉盛宴。 站在每一件作品前,似乎都能听见艺术家在无声地诉说着。 展厅很大,他们花了4个多小时,勉强逛完。可能是怕黄栌累,孟宴礼带她去了楼上的放映厅。那是一间有点像影院的厅堂,有一些展览开展后是有概念讲解或者艺术家访谈的,会引导参观者来观看。 孟宴礼问黄栌:“有没有特别想看哪个艺术家的访谈?” 黄栌难以取舍:“就不能都看看么?” “除去那些动画片或者灵感纪录片,访谈有47个。” 孟宴礼估算着时间,“确定都看么?” “好像是有点多,一个访谈大概多久啊?” “不一定,你可以先看着,什么时候饿了,我们再出去找点吃的。如果你愿意,饭后可以回来继续,晚点没关系,我送你回家。” “孟宴礼,你人真好。” “......好人卡收回去,谢谢。” 黄栌觉得自己捡到了天大的便宜,孟宴礼和工作人员吩咐把那些人物采访都找出来放一遍时,她已经迫不及待选好了座位。 座椅很舒服,比电影院的那种再稍微软一些。 孟宴礼坐在她身边,起初他们还会偶尔有一点互动,交谈几句,后面黄栌已经完全沉浸到那些艺术家的访谈中了。 这些才华横溢的人,有人面对镜头侃侃而谈,有人目光躲闪只沉浸于自己的创作世界;有人用尽全力在艺术道路上奔跑,也有人只不过借助艺术在治愈自己...... 一位国外艺术家的采访结束后,短暂黑屏,这是切换到下一位艺术家访谈的过度。 但艺术家没出现在屏幕上,而是有一段嘈杂混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在商议什么,隐隐听见“试一次吧”“简单的开场白”“应该可以”“试试吧”...... 随后,屏幕亮了,孟宴礼的身影出现在上面。 那是比现在年纪更小些的孟宴礼,也比现在瘦一些,眉心倒是还没有那道纹,可是他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连眸色都透着疲惫。 孟宴礼穿着皮衣,坐进一把椅子里,对着录像的人打了个响指:“开始吧。” 黄栌听见他说:“大家好,我是Grau。” 只有这么一句话,随后他皱眉看着镜头良久,抬手搓两下脸,做了叫停的手势:“抱歉,还是算了。” 这是黄栌第一次看见孟宴礼展露出类似于脆弱的情绪,惊诧间,她猛地转过头去看坐在身边的孟宴礼本人。 也许他昨晚真的没睡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仰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心那道纹路没松开。 黄栌从小跟在爸爸身边,潜移默化中总是学到了些生意人的礼数的,不该问的绝不多问。 就像在青漓暑假里,孟宴礼、徐子漾、甚至是杨姨,他们之间有那么多言辞令人疑惑,黄栌从来都没多嘴去问过。 可是她此刻有一种冲动。 她很想问问孟宴礼,他为什么事情烦心。 很想问问孟宴礼,他到底皱眉了多少次,才会在眉心形成一道连睡觉时都不会散开的纹。 放映厅光线昏暗,荧屏上应该在播放另一位艺术家的采访了,黄栌却没回头。 她抬起手,探向孟宴礼的眉心,徒劳地想要抚平那道纹。 指尖忽然被握住,孟宴礼缓缓睁开眼睛,同黄栌在明灭变幻的光线中对视。 他目光沉沉,喉结滑动,却只说:“可能我真的需要一罐咖啡。” 前兆(想不想试着来一段新的...) 那天晚上, 无论黄栌怎么劝说,孟宴礼坚持没有回家休息。 他喝了一罐咖啡,却还是在黄栌看那些艺术家访谈时, 靠在沙发椅里沉沉入睡,好像真的很缺睡眠。 离开展馆,已经是深夜。 到底是初秋,暑气褪去,夜风清爽。 展馆外绿植葱郁,修建整齐, 两人漫步于林荫小路, 周遭只有虫鸣, 有节奏地此起彼伏。 孟宴礼问黄栌饿不饿, 黄栌如实点头。 两人在餐饮街找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饭馆, 随便吃些东西, 然后孟宴礼开车送黄栌回家。 车子停在楼下,黄茂康显然还没回来,家里灯是暗的。 黄栌在下车前, 很认真地同孟宴礼道谢, 感谢他带她去看艺术展, 也感谢他明明那么疲惫了, 还陪同她看访谈到深夜。 她没说,其实后半程访谈自己已经心有旁骛,难以专心。 孟宴礼按开车门锁,目送黄栌跑进楼道又退出来, 抬起手臂和他挥手告别。 他笑了笑, 手背向外对她一挥,示意她, 快上去吧。 没过几分钟,楼上某层楼的灯光亮起来,一颗脑袋探出来,对他继续挥手。 很快,孟宴礼的手机响了。 接起来,是黄栌疑惑地在问他:“孟宴礼,你怎么还没走呀?” “这就走。”孟宴礼说。 电话里的人似乎有些犹豫,沉默几秒,才很是担心地开口:“其实你睡着时,我看到了一小段短片,里面有你。非常小的一段,可能是几年前录的了。但你那时候看起来好累啊,状态特别不好,眼睛里都有红血丝的。那时候,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过去发生过太多事情,孟宴礼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出镜过什么短片。 仔细想想,才从记忆的旮旯里记起那么一帧。 应该是艺术展馆筹备期间,那时候他以“Grau”在艺术界出名,正如日中天,对画画的热情更是只增不减。 以此为契机,孟宴礼打算在国内做一个私人展馆,展一些自己和朋友们的作品。 一方面,可以有自己的渠道和同行多接触多交流,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另一方面,也可以把展馆作为自己的收藏基地,喜欢的作品自己买下来,留存在展馆中,供别人欣赏也供自己欣赏。 那时候确实没想过藏着掖着,20岁出头的年轻人,做什么都锋芒毕露,就打算直接用Grau的身份来开展馆。 展馆修建好后不久的夏天,孟政一出了车祸。 他躺在私人医院里奄奄一息,靠着每天砸进超高额的费用,也仍是勉强维持生命而已,随时可能离他们而去。 那段时间孟宴礼的状态非常非常差,他是从画室出来看到了街边人群,才发现出车祸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孟政一浑身是血,在救护车上,孟宴礼紧紧握着弟弟满是血迹的手,听他神志不清地断续说,“哥,你的...摩...车可能要...修......” 孟宴礼手上是没来得及清洗的油画颜料,沾染鲜血。 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再拿起画笔,无法再专心坐在画布前勾勒出一幅画面。 他有过很多后悔。 如果那天孟政一在画室滔滔不绝说让他陪时,他肯放下画笔陪他出去; 如果那天他没有把摩托车借给孟政一...... 国内的展馆临近开业,朋友们劝说他按照原计划录一段开馆视频,但孟宴礼已经没有办法做到像个没事人一样,面对镜头侃侃而谈。 他放弃了以Grau的身份开艺术展馆,也放弃了Grau这个身份。 因为医院里躺着的、一天比一天虚弱的,不是陌生人。 是和他朝夕相处了20年的兄弟。 比孟宴礼更加崩溃的是爸爸妈妈,尤其是孟宴礼的妈妈。 准确来说,她并不是孟宴礼血缘上的亲妈。 孟宴礼的生母在他3岁时患病去世,此后只间隔不到一年,孟宴礼的爸爸在长辈们的介绍下再娶。 那时候孟宴礼很小,4岁不到的孩子,不肯接受这样的现实,闹过脾气也哭过抗议过。 可是祖母和家人都劝说他:“宴礼啊,你是好小孩,爸爸一个人太孤单了,而且小孩子也不能没有妈妈的。新妈妈会对你很好的,会爱你,会照顾你,你要听话,要乖。好吗?” 新妈妈真的很好,对孟宴礼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哪怕孟政一出生后,妈妈买什么仍然都是双份。如果只有一件,那也一定是给孟宴礼的。 虽然偶尔孟政一会从哥哥那里拿走些东西,但那是孟宴礼对弟弟的爱,不是妈妈的偏心。 孟政一去世后,妈妈无法从打击中走出来。 他们兄弟的关系太好了,衣服经常共享,妈妈每每见到孟宴礼,总是噙满泪水,惶然想到天天和孟宴礼形影不离的孟政一。 那是她的小儿子,她唯一的、亲生的孩子。 痛失爱子,打击太大,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直到有一天早饭时,妈妈看着孟宴礼,忽然崩溃大哭:“宴礼,对不起,妈妈想和你商量......”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不能总是住在家里了。 孟宴礼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她瘦得硌人。 他说得尽可能轻松,替妈妈找了个理由,放逐自己:“妈,我在国内那些生意和艺术展馆事情太多,可能暂时要回国去了。我自己可照顾不好自己,打算带杨姨走,抱歉,您和爸爸得找一个新的帮手了。” 没有埋怨,没有委屈。 他也希望妈妈能在不看见他的日子里,慢慢康复。 他们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不能再失去谁了。 现在黄栌问他,“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是,发生过。 不开心的事情真的很多很多。 但没必要让黄栌跟着忧心,她应该永远快乐,就像她蹦蹦跳跳看展时那样快乐。 孟宴礼举着手机,目光落在楼上窗口探出来的小脑袋上,捏了捏眉心,避重就轻:“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记不清。不过今天陪你逛了这么久,下次如果我想起来什么要诉苦的话,找你陪我,怎么样?” “没问题啊!”她很江湖义气地答应了。 “早点睡,我要走了。晚安。” “晚安,孟宴礼。你回去也要早点休息呀。哦对了,你到家给我发个信息吧,看你困得在放映厅都能睡着,我好不放心呀。” 孟宴礼笑笑:“好。” - 那天之后,黄栌又一次以为,孟宴礼该回青漓去了。 虽然他曾说过,如果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会找她诉苦。可黄栌觉得,诉苦也肯定是在电话里,孟宴礼又不可能一直留在帝都。 感情上的失落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也可以自己想得通。 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和她同时出现,又和她一样倾心于孟宴礼,她是不会退缩的。 可是叶烨在他生活中存在了太久太久了。 他们过去的羁绊太多,黄栌想,她不该强求这样的情感。 黄栌没谈过恋爱,有时候会猜想,就算她和孟宴礼在一起了,自己能不能接受孟宴礼在过去那么那么多年,都爱着另一个女人呢? 而他的阁楼里,还放着一幅象征着爱情的火烈鸟摄影作品。 偶尔会梦到不开心的画面,酒吧里孟宴礼给叶烨递纸巾的场景,一遍遍在梦中重演。 可醒来,黄栌也只不过是轻轻叹气,然后打起精神,冲到食堂买几样自己最喜欢的早餐,吃饱了再元气满满地去画画。 她在学姐的朋友圈里看到过一句诗,是黄景仁的《感旧》: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黄栌觉得这诗句又美又悲伤,刚好符合她打算悄悄遗忘的心境。 还特地找了一支画笔,沾着水彩颜料誊写下来,贴在自己的画板上。 一切氛围都拉满了,结果...... 孟宴礼他压根就没回青漓! 他不但没走,还三天两头联系黄栌。 他们一起吃过午饭、晚饭、夜宵,甚至还去看过一次电影。 不知道孟宴礼是不是有什么奇妙能力,每次电话,或者信息发过来,都是在刚好赶在她结束画画时。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黄栌是在站起来准备收拾画具从画室离开时,接到孟宴礼的电话的,特别巧。 就这样过完了九月,十一长假期间,杨姨和徐子漾也跑来帝都了。 黄栌准备送去参赛的画刚好画到收尾,很难分神陪他们去玩。只有假期的最后两天,她越是画到最后越是焦虑紧张,干脆放下画笔,和大家一起去了野生动物园。 他们坐着游园小火车,看那些可爱的动物立在道路两旁,好奇或者麻木地看着他们。 路过鹿区,黄栌从纸袋里拿出提前买好的胡萝卜条,伸长手臂去喂鹿。 那只漂亮的梅花鹿不知道是不是饿惨了,吃相不太好,急急忙忙的。 她感觉自己指尖都碰到了小鹿湿乎乎的唇,笑着尖叫着收回手,向身后躲。 孟宴礼就坐在黄栌身旁,刚想出声提醒她,胡萝卜不要捏得太近。 恰逢她靠后,和他撞了个满怀。 动物园里总有淡淡的粪便味道,不是特别好闻。 孟宴礼身上的味道永远清新,天气不算热,游园火车开起来,风是清凉的。但他的体温是热的,隔着轻薄的衬衫布料,传递给她。 黄栌感觉自己可能脸红了,躲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在纸袋里继续摸索胡萝卜条。 他们都听到,杨姨哈哈大笑着说:“哎呦,我好像碰到这鹿的牙了呢。” 徐子漾那边反倒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这个缺德的,拿着胡萝卜条自己吃上了。 他也不嫌脏,就那么大模大样地对着那些鹿,使劲儿嚼着,幼稚地和动物“略略略”:“不给你们吃,哈哈哈,馋吧?哈哈哈哈......” 黄栌诧异地瞪着徐子漾,觉得这个人可能是疯了,却被孟宴礼用手掌轻轻蒙住了眼睛。 他说:“少看他,容易变傻。” 也许是徐子漾听见了,不满地用胡萝卜砸孟宴礼。 孟宴礼他躲闪时,不小心和黄栌的头撞在一起。 黄栌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孟宴礼笑着的“抱歉”被徐子漾扯着嗓子的“一拜天地”盖了过去。 下一刻,徐子漾被杨姨一巴掌重重拍在背上:“你小点声儿,鹿都不敢过来了。” “我靠,杨姨,你是断掌吗?你打人好疼,我脊椎折了!” 和他们在一起时,真的是好快乐啊。 黄栌很喜欢这样的时光,但也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再多动心了。 可是孟宴礼这个人,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魅力。 就像此刻,他帮她把发丝上的一片残叶摘掉时的笑容,也让人怦然心动。 玩了一整天,晚上孟宴礼开车先把杨姨和徐子漾送回了他住的地方。 杨姨年纪大了,路走得多,腿有些浮肿,要回去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 黄栌陪他们在孟宴礼家聊了一会儿,晚上9点,孟宴礼开车送她回学校。 车子停在校外,她挥手同孟宴礼告别,满怀期望地问:“你们明天就回青漓了,对吧?” 走吧走吧,快走吧。 再不走,黄栌觉得自己会沦陷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毕竟杨姨和徐子漾都说明天回去的,这次孟宴礼一定和他们一起吧! 但孟宴礼一只胳膊搭在降下半扇的车窗上,在路灯熹微的暖黄色灯光下,笑着开口,纠正她:“是他们两个,明天走。” “......你呢?” “没想好。” 黄栌深深吸气,差点憋不住。 她想说,那你倒是快想啊,想好了赶紧回去吧,你这天天在我面前晃悠,我可怎么办啊! “你在帝都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吗?” “可能是吧。” “......我回寝室了!晚安!” “晚安。”他笑着说。 告别孟宴礼,黄栌转头没走几步,仲皓凯从后面骑着自行车追上来。 这人手巨欠,她穿了件帽衫,他伸手把一瓶饮料“嗖”地丢进她的帽兜里:“黄栌,你刚回来啊?去哪玩了?给没给我带点啥纪念品?” “我给你带个鬼。” 黄栌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把饮料从帽兜里掏出来,本来想报复地拧开喝一口,结果发现这饮料是喝过的,只剩半瓶:“......仲皓凯你是不是有病啊?” 仲皓凯笑得车都骑不稳,干脆跳下来推着车和黄栌并排走。 他仰头把剩下的半瓶饮料都喝了,空瓶丢进垃圾桶,一个隔空抛物,没进。 只好狼狈地跑过去捡起来,再扔,还非要做出个投篮的姿势。 黄栌无语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仲皓凯可能和徐子漾能成为朋友。 孟宴礼说得对,少看,看多了容易变傻。 “黄栌,刚送你那个,我瞧见两三次了,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我说什么了?” “就开学那会儿去酒吧,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就他吧?” 黄栌叹了一口气,诚实:“嗯,就是他。” 仲皓凯半天没吭声,忽然迈上自行车,掉了个头。 黄栌纳闷:“寝室快关门了,你去哪啊?” “不回寝室了,妈的,我得找几个朋友喝点去。”说完,仲皓凯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注意安全啊!” “知道!” 怎么周围的人都疯疯癫癫的? 这个世界怎么了? 十一假期过后,杨姨和徐子漾果然离开帝都了。 徐子漾要出国一趟,杨姨则是直接回青漓。黄栌有课,没空去机场送别,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 杨姨在电话里很温柔地叮嘱黄栌,说让她画画时也要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 徐子漾那个大傻子则说,让她别再打电话了,他要在机场的按摩椅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而孟宴礼,还是留在帝都。 整个十月份,他都在。进入到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他也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某次见面时,黄栌甚至发现,孟宴礼已经给自己买了新的秋装。 黄栌忙着画画,后面收尾以为几天就能完工,却始终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画作总是拖着画不完。 偶尔和孟宴礼见面时,倒会变得安心些。 他这个人身上,总是有种从容,像无形中有种力量,让她在心理多一道安全感。 终于画完参赛作品那天,黄栌又失眠了。 她紧张兮兮,不得不在半夜三更躲在厕所里联系孟宴礼,想听听他这位大画家的建议。 其实也可以给徐子漾打电话,按时差来算,徐子漾那边应该是白天,打给他更合适。 但她实在是,不想交稿前还被毒舌。 孟宴礼没睡,应该是已经在床上了,声音慵懒。 听到黄栌的紧张,他反而笑了,故意逗她:“初筛掉了也没关系,我给你走个后门,直接挂展馆里。” “那怎么行!我水平哪有那么高,和那些大家展在一起多丢人啊。” 和他闲聊几句,她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反正也都是和同龄人在比较,最差也没有和大画家们展在一起恐怖。 把画稿上交后,无事一身轻。 黄栌发现,自己快要过生日了。 她是个20岁的小姑娘,当然对生日有所期待的。 但从小到大过生日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 有时候黄栌会在生日那天,装作没事,只是约闺蜜同学去逛逛街看看电影,佯做自己热闹地过完了生日。 这样其实感觉也还不错,起码是有人陪伴的。 不过,今年他们大四了,同学们状态都不算好。 焦虑的原因各不相同:就业问题、参赛截稿期要到了、毕设没有任何灵感、毕业后和对象不在一个城市要不要分手...... 黄栌也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反而有点期待,爸爸会不会今天记得她的生日,买一小块蛋糕回家。 虽然这种事情概率很小,上一次发生,还是在她10岁时...... 11月11日,光棍节,周末。 黄栌谢绝了仲皓凯和陈聆他们出去嗨的邀请,回到家里。黄茂康几天前就出差了,说是要这个月的月底才回来。 生日什么的,看来只能她自己过了。 黄栌趴在自己的床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机翻看相册,都是上次去逛孟宴礼的展馆时拍的。 翻着翻着,睡着了。 夜里12点整,黄栌被手机震醒,一条来自孟宴礼的语音微信。 他说:“生日快乐,黄栌。” 黄栌握着手机,举在耳边,愣了好一会儿。 而这并不是11月12日她生日这天,孟宴礼唯一一次联系她。傍 傍晚时,黄栌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当时黄栌正在吃蛋糕,她给自己定了四寸的蛋糕,椰奶蓝莓口味,刚“嗷呜”咬了一大口,手机响了。 她捶着胸口和孟宴礼说:“你这电话可来得真是时候,差点噎死我。” 外面有漂亮的火烧云,映红半边天。 孟宴礼在电话里沉吟片刻,问她:“你一个人?在家?” “对啊,今天是周末,我就回家来了。”黄栌舔着叉子上的奶油,说道。 也不怪孟宴礼能猜出来,家里确实有点空旷冷清。 黄栌有时候怀疑,她说话再大声一点,都能听得到回音。 “黄栌,15分钟后下楼。” “干什么?” 孟宴礼什么都没说,只让她按时下楼。 黄栌放下叉子,披了件外套提前下去。十几分钟后,看着他那辆黑色SUV驶入小区,停到她面前。 车门打开,孟宴礼走下来,从后备箱抱出两幅画。 那画黄栌很熟悉,是Grau的作品中她最喜欢的两幅。一幅她用了照片做手机壁纸,一幅她用作了微信聊天背景。 现在孟宴礼就抱着这两幅画,站在她面前。 夕阳把他整个人映成暖色调,像金乌拟人,从天边走来。 黄栌心怦怦直跳:“你来干什么......” “来给你过生日,拿着吧,生日礼物。”孟宴礼把画递给她。 不是,这礼物过于贵重了吧?! 这画现在如果放出去拍卖,得卖多少钱啊,她就这么收下吗?这不行吧? 黄栌抱着画,一时有些懵。 更令她头脑发懵的,是孟宴礼接下来说的话。 孟宴礼看上去居然有些紧张,略舔了下唇,才开口:“暑假时你去青漓,听说是失恋疗伤。现在11月了,我一直没问你,上一段感情的伤,疗得怎么样了?想不想试着来一段新的。” 告白(再多活一年和你谈恋爱...) 后来黄栌再回想, 那天傍晚,自己表现得真的有些傻气。 她就那样抱着两幅很大的昂贵画作,又想要看孟宴礼的表情, 费力地侧身,探着脖子,大概很像是睡觉落枕后的样子。 孟宴礼的话,她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失恋疗伤?什么上一段感情? 要不是孟宴礼的画太贵,她真的超想把它们放在地上,好好和他理论一下。 黄栌心里甚至怀疑, 又是徐子漾那个毒舌鬼在胡说八道乱造谣。 可能是发觉她的姿势实在怪异, 孟宴礼把画接过去:“帮你送上去?” 黄栌的本意当然是不好收下如此价格不菲的礼物, 但她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脑子里乱七八糟, 几乎快要打成死结。 黄栌这个时候仍然没有意识到, 孟宴礼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她满心满脑子想得都是,到底是谁说她谈过恋爱、怎么她还失恋了? 正逢周末,小区里人比较多。 黄栌家楼对面就是健身器材和儿童游乐设备, 不少家长带着宝宝聚集在那边。偶尔有来来往往的住户, 提着超市或者商场的购物袋, 从他们面前经过。 楼道门前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黄栌点头:“走吧!” 刚迈进电梯,黄栌实在忍不住,开口了。 反正电梯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问孟宴礼, 是不是听徐子漾说的, 她去青漓是为了什么鬼的失恋疗伤。 “不是,日租公寓老板家的女孩说的。” 黄栌按了电梯楼层, 开始认认真真地解释: 说她初到青漓时是怎么被小米误会成失恋、强行灌下一堆恋爱鸡汤的,又是怎么被塞了“粉红桃子酒吧”的宣传页...... 电梯抵达楼层,黄栌还没讲完,边说着边拿出家里的钥匙,打开门锁。 推开家门的瞬间,她闭嘴了,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请孟宴礼上楼时,没想那么多。 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是每个星期一才会来,今天星期日,连续几天都没人收拾过了,门口放着几双爸爸走前穿过的男士皮鞋。 当然眼前的狼藉也不能都怪爸爸。 她的运动鞋摆放得并不整齐;前天晚上回来时顺手在美术用品商店买了一塑料袋子颜料,堆在门边;还有她刚才着急下楼,换鞋时,踢掉的两只动物爪子造型的拖鞋。 帝都市天气干燥,几天下来,玄关柜格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往客厅看,桌上她买的椰奶蓝莓蛋糕,被她狠狠挖过一大块,也不怎么成样子了。 不像孟宴礼家里,永远都是那么干干净净的。 “那个,孟宴礼,你进来坐。” 黄栌挠了挠耳垂,蹲下去找出一双客用拖鞋,放在地上,“就是我家里有点乱...欸!那个画别放地上!” 那可是Grau的画。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往地上放! 黄栌带孟宴礼走进客厅,让他把画放在沙发上。 她自己凑过去十分宝贝地挪好,确定不会磕碰倒掉,才忙着从柜格里翻出好几种茶叶:“你喝红茶吗?还是绿茶,白茶好像也有的。” “别麻烦,我一会儿就走。” “哦。” 黄栌想起孟宴礼说她失恋的事情,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总觉得孟宴礼在青漓时对她的照顾,没准儿就是因为觉得她失恋了,看她可怜。其实就算不是因为这样,他照顾她也只是因为爸爸的关系吧。 都准备放下了,不该计较这些的。 黄栌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又十分矛盾地为此感到难过:“她说我失恋,你就信了?” 孟宴礼说,他去日租接她回家时,确实和她不算熟。那时候无论怎么看,老板娘家的孩子和她年纪差得不算多,又都是女孩,也该比他和黄栌聊得来。所以他以为,是黄栌告诉她失恋的事情的。 而且那时候的黄栌看上去,确实心事重重。 “我明明是因为画展的事情才去散心的。” 黄栌从厨房拿了两瓶苏打水,一瓶递给孟宴礼,一瓶自己拧开,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 也能理解,毕竟最开始她和孟宴礼接触时,也以为他刚和程桑子分手、深夜去厨房喝酒是因为失恋。 虽然很可能确实是因为失恋,只不过对象是叶烨。 黄栌嘀咕:“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感情经历丰富。” 孟宴礼手里抛着那瓶苏打水,瞥她一眼:“稍微问一下,感情经历丰富是指?” “叶烨啊。” 也没多想,顺嘴说出来的,说完黄栌捂住唇。 失言了,她不该认识叶烨的。 听到这个名字,孟宴礼略显意外:“说说看,我的‘感情经历’是怎么和叶烨扯上关系的?” 既然提到了,黄栌也没有刻意回避,只不过在讲述这一段事情经过时,她稍微有所隐瞒,不想把自己那些情愫说出来。 她说了自己在青漓别墅的阁楼上看到的摄影作品,叶烨的名字很好听,也很好记住,后来她查了这个名字的事情。 “在网上看到叶烨说,火烈鸟代表爱情,所以......” 孟宴礼本来是没打算今天来找黄栌的,画确实是提前准备了,用来做她的生日礼物。 但他想,她周围那么多同龄人,生日一定是热热闹闹,他就不跟着添乱了。 谁知道打电话给她时,她那边安静得几乎听得到回音。 而且听黄栌那意思,蛋糕都是她自己买的。 他把车停到楼下,看见黄栌好奇地往他车上张望。她神态自若,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日。 见不得她受委屈。 孟宴礼也就冲动了一次,直接把心里话说了。 说完确实有些担心,觉得自己的话稍有唐突,怕吓着她。 倒是没想到黄栌的脑回路这么清奇,完全放错了重点,她先是急不可耐地解释了她根本就没失恋过...... 好吧,她如果没有放不下的感情牵绊令她纠结难过,孟宴礼承认,他确实会因此心情不错。 但后面就越说越离谱了,这姑娘甚至开始乱点鸳鸯谱。 听她那意思,是把叶烨和他安排到一起去了? “她爱我弟孟政一。” 黄栌猛地瞪大眼睛,像是没听懂:“谁?谁爱谁?” “叶烨,是孟政一的女朋友。” 黄栌表情古怪,看上去有点想笑,又马上憋住了似的。 她死死抿着嘴,半晌才问:“真的吗?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吗?不是你的?” 语气里带了点微小的愉悦。 莫名让人觉得可爱。 “严格来说,叶烨是我弟的前女友。” “他们分手了?” “嗯,分手挺多年了。这次叶烨约见我,是给我送婚讯的,她要结婚了。” “好遗憾啊,他们当时感情应该很好的,都送了火烈鸟照片呢。” 孟宴礼稍有犹豫,他不太想在黄栌生日时提起那些。 包括孟政一的去世,叶烨的试图自杀...... 但黄栌是个在感情上很天真的姑娘,她压根不会去想两人感情上会有什么问题,只想到孟政一的病。 她顿时担忧起来:“因为你弟弟生病,才分开的吗?” “嗯。” 两人都知道自己对对方的经历有所误会,说开了之后,一时无言。 黄栌反而很担心,提到弟弟的病情,孟宴礼会难过。 她去桌边把蛋糕分了分,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之前挖出来的缺口,切了一块比较好看的,还多挖了两颗圆滚滚的蓝莓,端过去,想用蛋糕安慰安慰孟宴礼:“你要不要尝尝蛋糕,椰奶蓝莓的,不会很甜。” 孟宴礼接过蛋糕,忽然问:“黄栌,你上学时成绩怎么样?” “挺不错的啊。”黄栌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拐到她的成绩上。 但孟宴礼仍在继续:“有老师说过,你抓重点的能力不太行吗?” “好像是有的,阅读理解那种让答文章中心思想的题,我就经常扣分,我们语文老师说......” 黄栌停下了,面无表情地看向孟宴礼,“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回忆一下,上楼前我问了你什么?” “你问我...哦,你问我上一段感情的伤,疗得怎么样了。可是我根本就没有上一段感情啊,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是小米误会了。” “后面一句。” 黄栌开始回忆,喃喃自语:“问我想不想试着来一段新的......”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孟宴礼。 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更快。 黄栌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来一点以前她奶奶吃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速效救心丸? 孟宴礼什么意思?他是在问我想不想试着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希望我和谁开始新的感情? 这是帝都市难得美丽的一个傍晚,晚霞温柔,暖橙色的夕阳光从窗口溜进来。 孟宴礼坐在她家的沙发上,两只腿敞开着,手臂搭在膝上,直视她,带着笑意问她:“不容易,终于反应过来了?” 黄栌点头,然后摇头,然后又点头。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纷乱思绪中分神想到,她不该在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时,又随便套了一件玫瑰红色的休闲外套,脚上还穿了动物爪子造型的拖鞋。 这个打扮好傻,配不上此情此景! 孟宴礼却很温柔:“可能我刚才说得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试着和我,谈谈恋爱?” 这个生日太魔幻了。 半个小时前,她还在空旷的家里,凄凄惨惨地独自吃蛋糕。 现在,她心仪了好久的男人坐在她面前,在和她告白吗? 孟宴礼起身,抬手揉了揉黄栌的头发:“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哦,不用急的吗?” “这种事情,女孩子多考虑考虑是对的。” 孟宴礼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现在,我打算带你出去吃生日晚餐,可以出发了么?” “不行,我得换衣服,我不穿红配绿出门吃饭!” 黄栌落荒逃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时,听见孟宴礼好听的大笑声。 她靠在门板上,深深吸气,告诫自己要冷静点。 可是...... 这要怎么冷静啊! 不尖叫出来已经是她最后的矜持了! 黄栌换好衣服,对着落地镜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走出房间,和孟宴礼一起出了门。 “孟宴礼,你的画太贵了,我觉得我不能收。” “喜欢么?” “什么?” “画,喜欢么?” 黄栌点头:“很喜欢。” “放我这儿没用,就是堆在阁楼落灰。难得你喜欢,留着吧。” 黄栌坐在车子里副驾驶位,给自己扣好安全带,很是纠结地问:“那我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没答应你,画都送给我了,那你不是很吃亏吗?” 孟宴礼很好笑地看她一眼,和她开玩笑:“千万别因为怕我吃亏答应我,多考虑考虑我这个人好吧?我是一点人格魅力都没有吗?” 也许因为孟宴礼的从容,渐渐的,黄栌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慌张了。 只不过,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答孟宴礼比较合适,下意识去问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回答你,比较好?” “看你。” “我要是100年之后才回答你呢?” “那我争取活到130岁。” “为什么?” “100年后,我129岁,再多活一年和你谈恋爱。” 玫瑰(抱抱我新上任的女朋友...) 孟宴礼定的这家餐馆, 黄栌没来过。 入停车场开始,已经是仿古风格,下车走进廊桥更是雕梁画柱。小河流水叮当, 水面弥漫着人工雾气,让黄栌想起青漓小城。 她想问问孟宴礼,杨姨一个人在别墅会不会无聊,扭头却看见廊壁上一幅仿画的《中山出游图》。 各种形象的小鬼,抬着轿子,送钟馗涂成黑色脸蛋的妹妹出嫁。 过廊灯光不算明亮, 幽幽夜色, 好像真的会有小鬼出现。 留意到黄栌的视线, 孟宴礼联想到上次她被徐子漾大晚上诓去阁楼时, 惊惧的样子, 问她:“害怕了?” “没有没有。” 黄栌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这幅画的作者你知道吗?” “元代的龚开老师吧。” “对,我小时候在书上见过他一幅画了马的画。那种很瘦很瘦的马,都瘦得皮包骨了, 肋骨凸出来。明明是含义很深重的画, 我那时候居然觉得, 人家画得是斑马。” 孟宴礼一愣, 随后和黄栌一同笑起来。 气氛很轻松,好像他真的留足了一百年等黄栌慢慢考虑。 只要她不提起那个话题,他也不会有半点急切或者越界的举动,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孟宴礼没说, 这家餐馆是他成年后某次回国, 到帝都时,朋友们给他接风请客带他来的。 那时候廊桥还没重修, 廊壁上也没仿画《中山出游图》。朋友们打趣说,“以后宴礼要是在国内办婚礼,选这家准没错。景色够别致,菜也美味,新娘子肯定喜欢。” 黄栌不知道这家餐馆的故事。 就像她不知道那瓶孟宴礼给她品尝低度香槟,也曾有她不知道的隐伏。 她只觉得这应该是一家很贵的餐馆,但她从小生活优渥,是富养大的女孩,并不因此扭捏。 坐进侍者帮忙拉开的椅子里时,黄栌对孟宴礼眨了眨眼睛:“如果这顿饭让你太过破费,你一定要去敲诈我爸爸,让他请回来。谁让他女儿的生日他连个信息都不发,尽是让你破费了。” 孟宴礼接过做成竹简样式的菜单,慢慢展开,递给黄栌:“好,有机会让他请回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孟宴礼,你一定不是第一次来吧,把你喜欢吃的推荐给我吧,我发现我们口味差不多,你喜欢的我应该也喜欢。” 菜上得不算很快,每一道都十分精致。 莲花茶盛放在琉璃茶壶里,干冰涓涓冒着雾气。躺在雾气里的莲藕是撕开的,几颗莲子散落在干冰上。 孟宴礼提醒她,可以尝尝那些莲子。 黄栌才发现,原来莲子不是真的莲子,只是拟了真莲子的形色,其实是带着莲花清香的糖果,中间裹着一块蜜饯丁。 开餐前黄栌提到过爸爸,话题也很自然地由此展开。 在孟宴礼帮她倒茶时,她问孟宴礼:“我一直很好奇,你和我爸爸怎么会认识,又怎么会成为朋友的?” 那确实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孟宴礼才刚20岁,在艺术界展露头角。 当时他在国外参加一个比赛,有几位美术老师很赏识他,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就是黄栌的妈妈,张琼。 张琼在国外的社交媒体上更新了动态,是孟宴礼的一幅画。 她配了惊讶的表情,言辞间都表示,后生可畏,十分欣赏。 当时黄茂康看到了那幅画,特地飞去国外,找到孟宴礼,想要把那幅画买下来,送给张琼当礼物。 “我爸爸居然还这么浪漫过?” 黄栌表示很诧异,而且孟宴礼20岁时,她都已经11岁了吧,当时爸妈应该已经离婚很多年了啊。 她一直以为爸妈离婚之后,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呢。 在黄栌眼中,妈妈和爸爸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妈妈喜欢咖啡,很小的时候她家里就有进口咖啡机,她还见过妈妈给自己的咖啡拉花,在咖啡上仿画梵高的向日葵。 但爸爸从来不喝咖啡,他喜欢茶,一大抽屉的茶叶罐子东倒西歪,泡茶的大茶缸是古玩市场淘回来的。 那时候他们家里没有阿姨,妈妈总是嫌弃爸爸的茶缸上挂满茶渍。 他们经常吵架,吵架的导火索很多很多。但归根溯源,总是妈妈说爸爸脑子里只有生意只有钱。 黄栌稍微大一些时,回忆起父母的离婚,总是无不叹息地想,如果爸爸肯多爱妈妈一点,就好了。 所以她想象不到,爸爸居然会为了妈妈的一条动态,跑去国外想要把孟宴礼的画买下来送给她? “我妈妈喜欢的是哪幅画?” “我送你的那幅。” “手机屏幕上的这个?” “对。” 黄栌很高兴地说,她果然遗传了妈妈的审美,眼光和妈妈一样好。 “但是这幅画,你为什么没卖给我爸爸,他出价不合适?” 孟宴礼摇头。 当时黄茂康的出价确实很高,普通画家一定会十分心动。只不过他家里条件一直非常不错,对钱没有什么执念,画画只是因为喜欢,没想过要指着这份爱好赚大钱。 考虑过要卖给黄茂康,是因为当时黄茂康眼中有爱,对张琼的爱。 只不过,后来黄茂康找到孟宴礼,失魂落魄地说,“不需要了,都不需要了”。 那天孟宴礼画室里,正好堆着一兜朋友买的啤酒,他拿起一罐丢给黄茂康,以示安慰。 从那以后,两个男人才渐渐熟识起来。 这一段,他没和黄栌讲,黄茂康也许希望,他在女儿心目中,只是个事业有成的父亲。 侍者端上来一道菜,放在桌子中央。 侍者介绍给他们说,肉里的配菜是几种发酵过的水果和蔬菜,摆盘边上的面食也是发酵过的。 说完,侍者看了看黄栌,又看了看孟宴礼,笑着说,“慢慢发酵,然后形成的味道,像是爱情。” 黄栌有些不好意思,等侍者走后,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这味道好神奇,但她也不好提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只好继续拿爸爸开启话题:“我爸爸对你和对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不太一样,他好像特别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总觉得有些奇怪。 黄栌抬眼,对上孟宴礼那双含笑的眸子,才想到是哪里奇怪。 她在说什么呀。 这么说就好像,她已经在开始担心,自己爸爸作为岳父是否喜欢孟宴礼似的。 黄栌低下头,一副认真品尝菜肴的样子,心里掀起各种惊涛骇浪。 黄栌是很想马上就答应孟宴礼的,可又有些紧张和担心。 按孟宴礼说的,当时她在青漓,连她爸爸在内的所有人都默认她是失恋过的,虽然现在误会解释开了,但孟宴礼不知道她喜欢他吧? 人家刚一告白,她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是不是有些不好? 黄栌不想让孟宴礼觉得,自己是个对待感情很随意的姑娘。 她需要矜持些。 多久答应算是矜持呢? 现在是晚上8点钟,距离孟宴礼说那些话,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 两个小时是一百二十分钟呢,那她现在回答,算是矜持吗? 趁着孟宴礼去洗手间,黄栌上网搜了一下,网上给出的答案令她大为震惊: “......如果有男生追你,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答应他是最好的”,后面还列举了这样做的原因,第一第二第三什么的。 黄栌没看下去,她感觉一个月可太久了。 算了,她自己的感情,应该有些自己的节奏的。 一个月肯定不行!那和一百年有什么区别! 黄栌愣神想着这些时,目光无意识落在对面。 那桌是一对真正的情侣,男方来晚了,抱着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匆匆而过,与等他已久的女友拥抱,然后把花递给她。 孟宴礼借口去洗手间,其实是去埋单。 餐馆确实不便宜,菜单上没有价格,他怕结账时黄栌看见心里有负担,提前结好了帐。 回来时,刚好看见黄栌盯着隔壁桌的玫瑰花束,在发呆。 “喜欢玫瑰?” “啊?” 黄栌回神,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走神了。” 饭后,孟宴礼问黄栌,想不想趁着生日没过完的今天,去别处走走。 没想到黄栌眼睛放光,腼腆地提出一个问题:“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你的展馆,上次我在休息区看到了一些纪念品贩卖机......” 不用她说完,孟宴礼已经明白了。 黄栌是看上了展馆里的那些纪念品,但那天她花了太多时间看人物访谈,离开展馆时已经是深夜。 估计是时间太晚,没好意思提出过去看看,一直心心念念到现在。 “走吧,现在就去。” 贩卖机里都是些艺术作品的衍生周边。 有一些是正在展出的艺术品,也有一些是特别著名的艺术品。 比如Q版的《带珍珠耳环的少女》冰箱贴,莫奈风格的笔记本和小镜子,恶搞版的《蒙娜丽莎的微笑》钥匙扣...... 黄栌喜欢一位芬兰小众画家的作品刚好在展出,有一台机器可以选择那幅画里的图案元素,定制纪念币。 她欢天喜地地定制了一枚,宝贝地放进自己外套口袋里,然后目光一转,盯上了抓娃娃机。 娃娃机里面的东西都有艺术品原型,只有一朵粉色玫瑰造型的毛绒玩具,黄栌一时想不到,是那幅作品的衍生。 “《埃拉加巴布斯的玫瑰》。”孟宴礼轻声提醒她。 “哦,那幅画很残忍啊。” 嘴上这样说,但孟宴礼发现,她还是挺想要那个玫瑰的毛绒玩具。 黄栌一连扫码付款好几次,娃娃机的爪子总是关键时刻松开,一点胜利的希望都没有:“你们这个机器的爪子是不是有问题,怎么总是松呢!” 孟宴礼对抓娃娃这种东西,真的不在行。 这位老板干脆和黄栌说,让她稍等,然后去某间办公室里拎了一串钥匙回来,直接把娃娃机的橱窗给打开了。 于是回程时,坐在车子副驾驶位里的黄栌,如愿抱着玫瑰造型的毛绒玩具。 孟宴礼和平时一样,开车送她到楼下。 黄栌独自上楼,在窗口和车子里的孟宴礼挥了挥手,车子才启动,缓缓开走了。 扭头看见床单上的褶皱,黄栌想起,上午她还在床上懒懒地躺着看手机,百无聊赖。 没想到这一天里,发生过的内容会如此丰富。 黄栌把孟宴礼那两幅画小心翼翼搬回卧室,找地方摆放好,又把那朵玫瑰玩具放在枕边。 折腾了几分钟,她看了眼手机,晚上11点。 距孟宴礼说那些话,已经过了5个小时了。 她如果现在答应,应该算是很矜持很矜持了吧! 黄栌按奈不住,拨通孟宴礼的电话。 手机贴在耳侧,她听见他说:“黄栌,怎么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稍等。” 孟宴礼那边说完这两个字,有十几秒都没再开口。黄栌紧张得心脏乱蹦,一直等到他说“好了,说吧”,她才问:“刚才怎么了?” 电话里的人轻笑出声:“找个地方把车停下,免得你突然点什么让我过于激动,或者过于难过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撞进绿化带里。” 黄栌怕自己笑出声显得太傻气,故意掐了自己一把。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唇有些发抖,还好,声音是稳的:“孟宴礼,我答应你了。” 电话里迟迟没动静,黄栌纳闷:“喂?哈喽?你听到了吗?孟宴礼,我说我答应你了。” “听到了。我在考虑,要不要掉头回去,抱抱我新上任的女朋友。” 相拥(你那个梦好像不太对...) 小区里的景色黄栌透过窗口看过千遍万遍, 可今晚的月色格外迷人似的,连天边几颗若隐若现的稀零星子,一闪一闪的, 也很可爱。 尤其是当黄栌趴在卧室窗台上,吹着空调暖风,接到孟宴礼的电话时。 他在电话里说“我到家了”,短短四个字,让她觉得,窗外被暖光路灯照亮的银杏叶片, 都是那么美不胜收。 时间太晚了, 她没让孟宴礼掉头回来, 怕他折腾, 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快开到家里了, 于是黄栌在电话里说:“你还是回家睡觉吧, 我总觉得你睡眠不太好。” 当时孟宴礼的声音全是笑意:“已经开始管着我了吗?” 现在她又有点贪心了,和孟宴礼在电话里聊天,迟迟不肯挂断。 孟宴礼说夜里降温, 让她小心着凉, 黄栌马上说, 自己已经换上了厚被子, 不会冷的。 黄栌本来不是个特别细心的姑娘,但黄茂康太忙,她从小经常一个人在家,“吃一堑长一智”的事情做过太多了。 有一次夏天贪凉, 吃了好多冰淇淋, 半夜肚子疼得满床打滚,家里药箱什么都翻不出来。硬是捱到第二天早晨, 才去了社区医院开药。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摸出了些生活里的门道。 定期换检查药箱、检查煤气和水电,出门会带门阻报警器。一进入到11月,主动给自己翻出厚被子换上。 这些黄栌都是知道的,有一些事情,自己经历过,吃过亏,才会变得稍微周到些。 可是当时她沉浸在初恋的甜蜜里,把这些增长的小智慧说给孟宴礼听,想要证明自己,不总是像在青漓时那样,状况频出。 她并没意识到,孟宴礼也是从相册里那个沉迷于各种爱好的大男孩,一点点变成让人有安全感的男人的。 而他这些安全感,也是在曾经的苦难中,慢慢打磨出来的。 “看着窗外那些灯,准备一个愿望。” “可我有很多愿望呢......”黄栌有些苦恼。 孟宴礼笑了:“那就,准备很多个愿望。” 黄栌不明所以,继续趴在窗台上,看着小区里一排排路灯:“然后呢?” 孟宴礼在电话里告诉她闭眼许愿,她就乖乖闭眼许愿。 愿望还是从前那些:希望爸爸生意兴隆、身体健康;希望妈妈在国外开心、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希望自己画艺精进;希望孟宴礼的弟弟早日康复;希望孟宴礼百福具臻...... 希望他们刚刚开始的恋爱,能够顺顺利利。 孟宴礼似乎在掐着时间,过了几秒,才忽然开口:“睁眼,吹蜡烛吧。” 黄栌睁开眼睛,对着窗外的夜色,轻轻一吹。 与此同时,魔法般地,小区和街道上的路灯同时熄掉。 像生日蛋糕上那些火光摇曳的烛火,忽然被吹灭。 “孟宴礼,你像个魔术师,你是花钱贿赂供电局了吗?” “没那个能力,你家那边12点准时熄灯。” 黄栌惊讶地说,“不会吧,已经12点了吗?” “嗯,今天的生日,过得还开心吗?” 孟宴礼在电话里笑笑:“睡吧,明早想吃什么,带你去吃早餐,然后送你去学校。” 黄栌有些犹豫,告诉孟宴礼她明早第一节就有课,可能要起挺早的。孟宴礼却不以为意,又问了她一遍,“想吃什么”。 她也就大大方方回答了:“刚出锅的油条!” “但是不想喝豆浆,想要热的椰汁。” “知道了,晚安。明早见。” “明早见!” 挂断电话,黄栌又出去检查了一下防盗门的门锁,然后把蛋糕收好,放进保鲜层。都做完之后,她才爬上床。 她和孟宴礼谈恋爱了! 已经谈了一个小时了呢! 厚重的秋冬被子蒙住头,黄栌在里面无声尖叫,然后蹬腿,像个小疯子。 上一次这么兴奋是什么时候? 黄栌20年的短暂人生里,有过几次彻夜难眠的兴奋时刻: 4岁时知道爸爸妈妈会一起带她去迪士尼;10岁那年爸爸居然记得她的生日给她买了蛋糕;14岁中考完知道自己被允许去国外见妈妈;高考的假期接到心仪的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但好像和那些都不一样。 她谈恋爱了,她在和孟宴礼谈恋爱。 黄栌翻来覆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可能是内心深处有些后悔,当时没叫孟宴礼掉头回来。 入睡后,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他们在青漓的海边,还是孟宴礼过生日那夜的荧光海。 海水卷席着那些会发光的浮游生物,拍打在沙滩和礁石上,短暂地亮起幽蓝色微光。 孟宴礼站在沙滩上,笑着,向她张开双臂,然后他们拥抱了。 这个梦有那么一点色色的,她在梦里似乎和孟宴礼接吻了呢。 可是亲起来感觉很不对劲,为什么孟宴礼脸上毛绒绒的? 他长毛了吗? 惊醒后,黄栌发现自己抱着那朵毛绒玫瑰,那些柔软的毛正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客厅里隐约有些动静,她吓了一跳,睡意顿时消散。 家里的门锁超级贵,没有钥匙应该是打不开,但黄栌还是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没敢动。直到她听到爸爸熟悉的咳嗽声,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爸爸,你回来啦?” 客厅里只开了射灯,黄茂康咳嗽着,但也仍然叼着烟,似乎正准备往厨房走。 听见黄栌的声音,他才顿住脚步:“我把你吵醒了吧?” 黄栌站在光线里揉了揉眼睛,看清客厅挂钟上的时间,已经快要夜里3点钟:“没有,我做梦醒的,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啊,本来应该是12点多到帝都的,飞机延误,在机场等了两个小时。” 黄茂康把抽完的烟蒂暗灭在烟灰缸里,端着烟灰缸往厨房走,“你睡吧,我找点吃的垫垫肚子,饿了。” “爸爸,保鲜层里有蛋糕。” “行,知道了。” 黄茂康拉开冰箱门,看见蛋糕,愣了愣。 不是那种小点心小蛋糕,是一个被吃掉三分之一的、很小的生日蛋糕。他想起昨天是11月12日,黄栌的生日。 黄茂康搓搓脸,不忙工作的时候,他时常感到挫败。 他从小就是个不怎么会和女生打交道的人,几乎不和女生说话,后来遇见了黄栌的妈妈,试着对她敞开心扉。 自己什么样自己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黄茂康家里过过几年苦日子,从小奉行节俭,袜子缝缝补补都还在穿。却可以在生意刚有起色时,为了黄栌的妈妈,买下这栋当时来说非常昂贵的房子。 可他的婚姻,实在是失败透了。 黄茂康坐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端着蛋糕,吃了一口。 奶油冰凉,不太甜。 这个家他们住了十几年,记忆里,这个厨房从未热闹过。 黄茂康在高强度工作后,吞咽着蛋糕,疲惫地回忆起那些和张琼的对话: “茂康,我们离婚吧。我承认,当初嫁给你确实是利用了你。这几年我很感激你,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小琼,黄栌怎么办?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照顾孩子。黄栌是女孩,平时就喜欢粘着你,你要走,至少把女儿带走,女孩子和妈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长大吧......” “对不起,我不能带她走。我还有我自己的路,我还要发展。” “小琼,你爱过我吗?” “抱歉,从来没有。” - ㈧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黄栌被闹钟叫醒,刚好早晨6点。 她爬起来洗漱,收拾好自己,发现静音的手机里有一大堆未读消息,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了。 点开群看,确实出大事了...... 有同学在群里说,交流赛初筛入选作品的名单公布了。 比赛是很多所国内外美术学院联合举办的,时差关系,国内的美院都还没公布,国外美院的校园官网上,已经可以看到名单了。 黄栌牛仔裤刚登上一只裤腿,听群语音听到这句话,裤子都顾不上穿了,单腿蹦着从床上捞起手机,直接进了同学截图的入选作品名单。 早晨的冷空气把她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只盯着手机看。 先看到的是仲皓凯的名字,然后又向下两行,“黄栌”,她的名字工工整整,位列其中。 同孟宴礼的电话里说起这件事时,黄栌几乎激动到尖叫。 但她顾忌着爸爸昨晚回来得晚,怕吵醒他,把自己关在卧室的独立洗手间里,压低声音依然难掩兴奋:“孟宴礼,我通过初筛了!我居然能通过,天呐,一定是借到了你的好运气!” 孟宴礼先是笑着恭喜她。 随后,他说:“是你足够努力,厚积薄发。和我的运气无关。” 好像上大学之后,她很少成功过,也很少听见有人肯定自己。 黄栌鼻子发酸,换了个话题:“你在哪儿?” “门外。” “你是说......” “对,你家门外。” 黄栌家外面的走廊十分宽敞,窗台上摆着物业负责打理的几盆绿植。 她出门时,就看见孟宴礼靠在窗边,穿着一件长款风衣,逆着晨光,对她浅笑着张开双臂。 黄栌跑过去,和他拥抱:“孟宴礼,我入围了!” 这天早晨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比赛上,去吃早餐的路上、吃早餐时,黄栌都在和孟宴礼谈绘画比赛的事情。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看初筛的作品,或者是入选名单。如果她看见我的名字,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黄栌被油条噎住,闭上嘴,颇有想要捶胸顿足的架势。 幸亏孟宴礼及时递给她一罐打开的温热椰奶,救了她的命。 接过椰奶时,她触碰到孟宴礼的指尖,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 这姑娘好了伤疤忘了疼,完全没反思,自己刚才会噎到就是因为吃东西时说话,又和孟宴礼讲起那个梦。 但她没好意思说完整,故意忽略掉接吻的部分:“我梦见我们在海边拥抱,然后你就长毛了,满脸都是毛,鼻子啊嘴角呀,都是毛,长毛怪一样,搞得我的鼻子和嘴巴也痒痒的......” 这话说完,黄栌继续大吃大喝的,食欲特别好。 孟宴礼看上去也没什么反应,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似乎在思忖什么。 在吃完早餐后,走出店面,孟宴礼忽然拉住黄栌的手腕,把人往怀里一带。 那是一家在步行街里的店,在早高峰时格外热闹。 对面街道上卖烧麦和馄饨的店里飘散出热气;炒肝店门前有人扬着帝都特有的调子,问街坊“吃了吗您”;也有性子急的赶着上班,催促一位大爷“嘿,您快着点,我这儿赶时间”。 在市井的烟火气中,黄栌耳边只有孟宴礼沉稳的心跳。 他问黄栌:“你那个梦,好像不太对。只是拥抱的话,你是怎么感觉到我的脸、鼻子、嘴角,都长毛了的?” 犯困(要不要留下来睡...) 11月底, 帝都市连续两次降温,大风,道路两旁金灿灿的银杏树很快被吹秃了。 陈聆他们那帮男生也不臭美了, 一个个戴上从老街小店里淘来的棉线帽子,早课晚课都戴着帽子去,头可断血可流,帽子不能忘。在冷风里缩着脖子,像一群退休老大爷。 谁要是敢动他们的帽子,就是要他们的命。 仲皓凯对他们的评价是, 一群傻逼。 虽然这样说, 他也没再穿破洞牛仔裤了, 据陈聆爆料, 这人早已经套上秋裤了, 就是死要面子没说而已。 也许是爱□□业双丰收, 黄栌倒没觉得有多冷。 她甚至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凌晨起床,坐进孟宴礼开了暖气的车子里。在天色灰蒙之际, 和他一起去了郊区的山上, 看日出。 是孟宴礼问, 她过了初筛想不想庆祝一下。 朝阳自云层里缓缓升起, 黄栌抱着孟宴礼给她准备的暖宝,吸了吸鼻子:“好美呀!我要把它画下来!” 然后,她肩上一沉,是孟宴礼脱掉了他的大衣, 披在她身上。 黄栌使劲儿抿着嘴, 怕自己一开口,就笑得嘴角咧到耳根。 她有一个超级棒的男朋友, 这太幸福了! 因为是周末,从山上下来后,黄栌直接跟着孟宴礼回家了。 画室群里一直探出新消息,同学们在抱怨画室温度太低,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时,黄栌已经在孟宴礼家里,调好了颜料,准备画朝阳。 恋爱之后,每逢周末,她已经不常在画室画画了。 经常带着所有绘画工具,在孟宴礼家里,画上一整天。 通过初筛后,黄栌在画画上又多了些自信,画起来更轻松随意。 这种状态下画出来的东西,反而比之前紧张谨慎时,多了些韵味。 下午时,黄栌坐在画板前,用画笔勾了几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孟宴礼:“你为什么不回青漓了?” 当时孟宴礼正坐在她身侧的沙发上,腿上放了笔记本电脑,他单手操纵端着电脑上的触控鼠标区域,另一只手端着陶瓷茶杯,送到唇边。 听闻黄栌的问题,孟宴礼似乎延时了几秒,才把思绪从电脑里的内容中挪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在吹开茶杯上升腾的热气时,眼睛始终在看她。 黄栌记得放在青漓书房那本相册里,孟宴礼更小的时候,偶尔不笑时的神情,甚至给人眸色锐利、傲气,不太好接近的感觉。 但他此刻隔了缥缈蒸汽看着她,轻轻扬眉,目光里的柔和与笑意混糅。 于是黄栌明白了,他是在用眼神示意她——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我为什么不回青漓,当然是为你。” 黄栌低头,装作调颜料,其实在心里暗暗吐槽。 明明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谈恋爱,黄栌就是觉得,孟宴礼可比她会多了。 他哪怕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也很撩人。 她本来觉得,孟宴礼肯定是身经百战,才练就了一身本领。 但她某次晚饭间,对孟宴礼提出这个疑问时,孟宴礼只是浅浅一笑,以一种非常绅士的语调,慢条斯理地开口:“那真抱歉,没有你期待的那些经验,新手,请多指教。” 黄栌当时目瞪口呆,筷子上夹着的小酥肉都掉进了油碟里:“什么意思,孟宴礼,你没谈过其他女朋友吗?” 因为在感情里,她总觉得一惊一乍、欢天喜地的都是她自己,孟宴礼就很沉稳很淡定。 就像那天早晨,他在早餐店外,忽然拥抱她,说出那么撩人的话。 也没有像她似的,回学校的路上一直脸颊发烫,依然波澜不惊。 那这样说的话,同样是第一次恋爱,相比之下,自己这个状态多少显得有点没见过世面了...... 于是在好胜心的趋势下,黄栌苦思冥想,据理力争:“那你上次,就是我生日那天,我说我100年以后回答你,看你挺不慌不忙的呢。还说活到130岁,要留一年陪我谈恋爱。我当时只说了‘回答’,可没说‘答应’,我以为你是因为有经验才那么淡定呢!”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川渝火锅,黄栌扬着精致的下颌,在满室沸腾的辛辣香气中,觉得自己分析得超级有道理。 说完,放心地夹起一颗滚满红油的生菜,笑眯眯地,等待着她的胜利。 只要不是那种多年后相见仍然红着眼眶的白月光,孟宴礼有过感情经历什么的,黄栌是不在意的。 她那时候总是心里惦记着叶烨,是因为她初见叶烨,就看见她哭得那么伤心,留了点心里阴影。 孟宴礼那时候是以一种玩笑的态度说的: 经验没有,常识是有的。想拒绝也不至于纠结100年,再告知。老得牙都没了,说不定拄拐都不行,得坐轮椅。这种情况下还要拒绝他。那得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颇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意思,但也不忘记,在说这些话的同时,用漏勺帮黄栌捞起,她夹了半天都没戳到的牛肉丸子。 那天后来发生什么了? 好像是她吃得太多,胃不舒服,孟宴礼开车找了几条街,帮她买到了帮助消化的药。 想起这件事,黄栌忽然停下手里的画笔,问孟宴礼:“那我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也没个经验,万一以后要是有什么矛盾啊、吵架啊什么的,该怎么办啊?” 帝都市还没开始供暖,孟宴礼家里开了空调暖风,杨姨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叮嘱他记得开加湿器,所以屋子里并不干燥。 加湿器里的精油是黄栌挑选的,有点乌木沉香那种味道,现在这种味道和红茶香气混合在一起,十分温馨。 孟宴礼就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很认真地同黄栌探讨,她提出来的问题。 “我不保证我们永远没有矛盾,但如果出现矛盾,无论大小,我会和你一起商量,直到找到合适我们的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这样模式的恋爱,你觉得可以吗?” 黄栌点头。 她很高兴孟宴礼没有说他绝对不会同女孩子讲道理,也没有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会永远让着她。 她想要的是平等的恋爱。 之前黄栌曾有过这样的担心。 她担心在孟宴礼眼里,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永远讲不通道理,永远需要让着。 幸好,孟宴礼不是那样想的。 他很尊重她,这一点让她感到安心。 就好像,他们是友军。 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是有外力敌人来破坏他们的感情了,他们可以共同商讨,共同决策。 反正,他们永远是一起的。 午后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或者说,和孟宴礼在一起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孟宴礼提醒她,让她起来活动活动、休息一下时,黄栌才发现,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临近黄昏了。 总是坐在画板前,黄栌也累了。 她起身活动几下,坐进沙发里:“杨姨一个人在青漓,会不会无聊啊?” “别小看杨姨,她有很多闺蜜的。昨天电话里还和我说,去和邻居家的太太们一起到港口渔民那里买了新鲜的鱼。几个人研究着,用鱼肉做了小饺子。过得非常充实。” 孟宴礼帮她倒了一杯红茶,“杨姨应该发朋友圈了,你可以去看看。” 他们都不是常看朋友圈的人,仲皓凯以前就经常吐槽黄栌,说他发一条动态,过将近半个学期,黄栌才想起来点赞。 黄栌翻开朋友圈,果然看见杨姨那些丰富多彩的生活,她很热爱美食,每天都在研究着做吃的。 “好想念杨姨的手艺,她做什么都好吃。” 孟宴礼告诉黄栌,杨姨过年回老家前,会来帝都住几天。 黄栌马上说:“那我要请杨姨吃饭!” 可能是看多了杨姨晒丰富生活的朋友圈,黄栌环视孟宴礼家时,看到她的小画板立在客厅里,也很温馨。 画具摊在茶几上,霸占了大半张桌子,剩下的地方,放了一壶加了柠檬和蜂蜜的红茶。 她拍了自己没画完的画,稍微露出一点加湿器的雾气和红茶壶,也发了朋友圈。 有一个很快点赞的人,纯黑色头像,黄栌一时没认出是谁。 点进去才发现,是程桑子。 程桑子以前的头像不是这种风格的,一直都用她自己的照片,她身材好,拍照也经常大秀身材,性感极了。 突然换成黑色头像,黄栌还挺不适应的。 而程桑子在点完赞后,突然给黄栌发了一条语音。 她那边有些嘈杂,似乎在“粉红桃子酒吧”里,她问黄栌:“妹妹,我记得徐子漾说过他和你挺熟的,我知道你回帝都了,徐子漾最近去哪了你知道吗,这人失联了。” 徐子漾失联? 不会啊,前几天明明还听见他给孟宴礼打电话呢。 “徐子漾上周末是不是和你通过话?” 孟宴礼翻了翻通话记录:“是,怎么了?” 黄栌想到一个不太好的可能性。 徐子漾这个人吧,虽然她没亲眼见过他频繁更换女友,但从他言行里也能察觉到端倪,他大概不是个对感情特别专一的人。 这让黄栌很犹豫,在手机里打着字,想要回复程桑子,可怎么写都觉得有些不妥。 反复删了几次后,程桑子那边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程桑子是个挺通透的人,也聪明:“行了妹妹,你不用回复我了,我知道了,那孙子估计没失联,只是不和我联系,对吧?没事儿了,当我没问过。” 这事儿...... 黄栌咬咬牙,给程桑子回复,说徐子漾去国外了,也许有时差,让她别担心。 “谁担心他,他没死就行。” 徐子漾和程桑子相比,黄栌当然是更喜欢程桑子。 人家是超漂亮的姐姐,性格还特别好。 再一想徐子漾,他出国前在电话里还怼过自己! 黄栌心里的天平,迅速倒向程桑子。 她扭头和孟宴礼说:“你联系一下徐子漾,让他把话和程桑子姐姐说清楚,动不动就玩消失算怎么回事,他是渣男吗?” “可能有点。”孟宴礼说。 黄栌和美女同仇敌忾,凶巴巴地说:“下次他来帝都,我不可能再请他喝奶茶了!渣男不配喝奶茶!” 顿了顿,她说,“你也不许请!” “好。” 黄茂康这几天又不在家,去隔壁省的工厂考察去了,黄栌晚饭是留在孟宴礼家里吃的。 饭后黄栌又画了一会儿,孟宴礼依然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 有时候听见孟宴礼接打电话,发现他不止有艺术展馆一件事情要打理,还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很难想象,他这种性子,会是喜欢做生意的人。 毕竟在黄栌看来,他和爸爸完全不是一种人。 以前孟宴礼有那么多爱好呢,现在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了...... 和孟宴礼在一起很开心,非常开心。 但他确实像青漓浓雾弥漫时远处的山景,隐约能看到轮廓,却总也看不清。 黄栌打了个呵欠,想起第一次见孟宴礼眉宇间的那道纹时,对他的印象: 仿佛他只身夜行太久太久,但遥夜沉沉,总也走不到天明。 孟宴礼去阳台接了个电话,转身回来,看见黄栌捏着画笔,像小鸡吃米一样,头一磕一磕地坐在画板前。去看日出确实起得太早了,路上他让黄栌在车上睡一会儿,这姑娘也没听,一路都在和他聊天。 她高兴时其实话挺多的。 很像青漓庭院里,总去光顾杨姨那棵无花果树的小肥鸟,站在树枝上啾啾啾不停歇。很可爱。 孟宴礼走过去,很轻地揉了一下黄栌的头发:“困了?” 黄栌瞬间睁大眼睛,迷茫片刻,揉揉眼睑:“好像是,早晨起得太早了。” 屋子里开了暖风,窗子却结了一层雾气。 风声隔着窗传进室内,手机里显示,现在室外气温不足五摄氏度。 不到晚上9点,时间倒是不晚。 现在送黄栌回去,她还能睡个好觉。 但室内外温差太大了,他还挺怕她折腾一趟着凉的。 孟宴礼叉着腰,在茶几边思索片刻,看着黄栌无精打采地在画板前,身形不稳地晃悠几下,站起来:“孟宴礼,要不你送我回去吧,不画了,困。” 他询问她的意见:“你要不要,留下来睡?” 摩挲(男人也得节制着来的...) 这是黄栌第一次在孟宴礼帝都市的住所留宿。 当时她困得脑子发懵, 没忖量太多。 孟宴礼问她时,黄栌也只是想到,他们还约了明早一起去吃小笼包的。现在让孟宴礼开车送她回去, 明早也还是要再去接她过来。 这么冷的天,来来回回开车,怪折腾人的。 所以,对那句“你要不要,留下来睡”,黄栌的回应是—— 以手掩唇, 抑制着自己的呵欠, 重重点头应下了。 这是一个夜风肆虐的晚上, 窗外几棵棕榈树被吹得像扫把。 黄栌坐在沙发上, 等着孟宴礼帮她找新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看着他穿梭在客厅的背影, 她迟钝地想到,他们现在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加湿器涓涓的雾气变得暧昧,空调暖风也好像暖得过分。 连孟宴礼之前问她时的那个“睡”字, 都忽然生动起来...... 黄栌扯过一个抱枕, 把头埋进去。想什么呢呀! 她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上次做梦就在梦里亲了孟宴礼, 人家脸上都长毛了,她还垫脚亲上去了呢。 现在只不过是留在男朋友家睡一觉,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没过多久,头顶传来孟宴礼的声音:“牙刷和毛巾是上次徐子漾他们过来时, 随手在外面便利店买的, 可能不是很舒适,凑合用一下?” 她心虚, 猛然抬起脑袋,点头:“好的。” 这俩字儿被她说得气沉丹田,惹得孟宴礼莫名其妙瞥了她一眼。 他手里拿着一套全新的男士家居服,他拆掉标签,有些无奈:“考虑得不是很周全,我这边没准备女式的换洗衣物,先穿这个吧。” 黄栌依然点头,然后站起来,姿势稍显僵硬,但语气很平静:“那我先洗个澡,你不用洗手间吧?” 这个浴室估计孟宴礼不常用,毛巾架上挂着的花花绿绿印着小恐龙的毛巾,和黄栌手里拿着的是同款,估计是上次徐子漾用过的,一直没收走。 她洗过澡,吹干头发,换上那套宽大的男士家居服。 从浴室出来时,孟宴礼正站在客厅的窗边打电话。 窗外狂风呼啸,树影蓬乱。他的身影被灯光拓印在玻璃上,隐约看得到,孟宴礼表情似乎并不十分开心。 他眉心那道纹,蹙得比平时更深些。 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孟宴礼什么都没说,始终垂着视线,不知道在看哪棵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树,还是在走神。 等他的电话挂断,黄栌才轻轻叫了他一声:“孟宴礼。” 黄栌并不知道,那通电话是孟宴礼国外的家里打来的。 她因为紧张和害羞,磨磨蹭蹭在浴室里洗了40多分钟的澡,孟宴礼就站在寂寥的夜色里,听了40多分钟的负能量哭诉。 那些哭诉把孟宴礼拉回过去,好像这六年时光弹指间,明明他们该慢慢学会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重新站起来,可又什么都没能改变。 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医院里的那一天,谁都别想要走出去。 黄栌对孟宴礼的家事不算知情,只是直觉里感知到,孟宴礼并不开心。 所以在他闻声回眸时,黄栌故意甩了甩垂在指尖上的宽松袖口,踢了踢腿,给孟宴礼展示她叠了两层,仍然很长的裤子,笑着说:“你看,我像不像是唱戏的?” 说完,她就学着某年在学校晚会上,戏剧系同学表演的那样,挥着袖口,唱了几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词,跑调跑到爪哇国。 暑假时她真的不该嘲笑徐子漾,原来上帝也把她唱歌的这扇窗,关得死死的。 孟宴礼似乎在某个瞬间忘记了她还在这里,愣了愣,忽然笑了:“下次准备女式的给你。” 黄栌脸颊发烫,下意识在孟宴礼路过她身边时,跟着他身后走。 孟宴礼回身,有些意外:“你...不去客房睡?” 黄栌其实已经很困了,洗个澡都没能精神起来。 可她不想让孟宴礼一个人,至少现在不行。 说谎又不是她擅长的,只能磕磕巴巴地表达着:“我、我现在其实,我其实吹头发,就是刚才吹头发时,不是很困,已、已经......” 黄栌放弃了,干脆直说:“我们聊天吧!” “不困了?” “不困!” “那进来吧。”孟宴礼说。 黄栌其实不是一个特别主动的姑娘,性格上又过于谨慎。 她自己有什么事,不太主动和朋友们分享;反之,朋友们有什么事,她也只是默默陪着,不怎么擅长询问和安慰。 总怕问得多了,会触及到人家不喜欢提及的,变成刺探。 她也知道,孟宴礼从来不说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可她都已经看到他不开心了,真的不闻不问吗?女朋友在这个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呢? 这样思忖着,黄栌走进孟宴礼的卧室。 他的卧室很整洁,深灰色的床单上一点褶皱都没有,她无意识环视四周,没看到其他可以坐着的地方,没多想,坐在了孟宴礼床上。 委婉的黄栌也不太会,直接问了:“孟宴礼,我觉得你不开心。” “抱歉,稍微遇到一点小事,不是因为你......” 黄栌瞪大眼睛:“当然不是因为我!我是多么好的女朋友,我怎么会让你不开心呢!”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问,“或许,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当然。”孟宴礼浅笑着,但眉宇间也还是稍显疲惫。 他捏了捏眉心,从外面搬了把椅子过来,和坐在床上的黄栌面对面:“我爸妈那边,听说叶烨的婚讯了......” 以此为开端,孟宴礼讲了他家和叶烨家里的友好关系。 两家在孟政一和叶烨热恋时,一度变得更加亲密。有那么几个重要节日,都是两家人凑在一起庆祝度过的。 其实不难想象,两家在国外生活的同胞,又缘分相投,在一起会多么欢乐。 可孟宴礼说,他妈妈在听说叶烨的婚讯后,表现出一种无法抑制的难过遗憾和崩溃痛苦。 “孟阿姨她,还是对你弟弟和叶烨的感情抱有希望吗?” 孟宴礼摇头。 孟宴礼知道,理智上,他妈妈是明白的。 明白叶烨该寻找新的幸福,明白他们都该为叶烨能走出过去的阴霾、开始新的生活而感到高兴。 但也许,这就是人类自私和脆弱的一面吧。 就像他此刻,无法坦然告诉黄栌,孟政一就是去世了这一事实。 说完电话里的大概内容,孟宴礼笑着揉了黄栌的头发:“别皱眉,皱眉会变成我这样,眉心生纹,不好看。只是你问到了就和你说说,不是让你跟着一起担心的。” 黄栌以为,孟宴礼会顺便说一说他弟弟的病。 但这个时候,徐子漾打来电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孟宴礼接起电话,都不用放公放,黄栌就能听见徐子漾的大嗓门:“孟哥,你找我啊?我刚瞧见你给我发信息,是不是想我了?你要说想我,我马上就回帝都!还别说,你那房子住着挺舒服,小区外面那家卤煮我也喜欢,喂?孟哥,怎么不说话啊?喂?......” 孟宴礼懒得理他,直接把电话递给了黄栌:“你和他说吧,我去洗个澡。” “哦。” 手机放在床单上,开着扬声器。 酝酿了一下措辞,黄栌对徐子漾开始了控诉,说程桑子找他都找到自己这边来了,如果不打算继续这段感情好歹要和人家说清楚的...... 她在电话这边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感觉自己比杨姨还操心。 结果徐子漾完全不搭茬,就像没听见似的,张口就问:“孟哥呢?” 黄栌觉得他是想搬救兵,没好气地怼他:“他洗澡去了!” “呦!” “呦什么呦,我说的话你听见没?” 徐子漾依然不接她递出去的话题,反而另辟蹊径,分析起时间来:“我说妹妹,我刚才算了一下,现在帝都市得晚上10点多了吧?” 谁和你聊时间,高中地理没学够吗! 黄栌气死了,不吭声。 “已经10点多了,你还在孟哥家啊?别总想着占我孟哥便宜,男人也得节制着来的。答应我,多注意他的身体,好吗?”说完,徐子漾把电话挂了。 孟宴礼洗掉一身烦闷,从浴室出来,就看见黄栌一副七窍生烟快要被气死了的样子,坐在他的床上,死死瞪着床单上的手机。 听见门声,这姑娘缓缓转头:“孟宴礼,徐子漾污蔑我!” “污蔑你什么?” “他说我大半夜不走,是想占你便宜!” 她说得很激动,挥舞着手臂。 身上本来就很宽松的男式家居服,松松垮垮,动了几下,领口 /> 留黄栌在家里睡这件事,本来孟宴礼真的是怕她折腾着凉,想让她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我什么时候占过你便宜?在青漓我们一起住了那——么——久——” 黄栌展开双臂,比了个超级大的距离,“我要是想占你便宜,我早就占了,还用等到回帝都!徐子漾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真的是气死我了!” 孟宴礼觉得,这姑娘已经气到有点口不择言了。 挺可爱的。 他也是刚才去洗澡时才发现,自己定力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女朋友坐在自己床上,不想点什么歪的,确实挺难。 黄栌想不想占他便宜,孟宴礼不知道。 看她这么可爱,他想逗逗她,倒是真的。 “其实有过。” “什么?” “你,占我便宜的事情,发生过。” “什么?!” 黄栌的声音徒然增高。不知道是因为“孟宴礼居然和徐子漾站在一边”而激动,还是因为“我居然占过孟宴礼便宜”而诧异。 孟宴礼走去过,站在床边,俯身。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次喝酒,两次断片,对么?” “第二次明明没断。” 黄栌声音小了些,有点心虚似的,“我就撞了一下鼻子,什么时候占你便宜了......” “那先说第一次。” 她听见孟宴礼这样说,说完,他的手搭在她脖颈的动脉上,拇指轻轻摩挲她的皮肤,凑在她耳边,“第一次,你摸了我的喉结,两下。第二次,我以为你亲到了我的耳郭,没有么?也或许,是我记错了。” 邃闼(“我在想你”...) 两个人靠得太近, 黄栌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北方深秋的干燥空气中,孟宴礼周身萦绕着的那种, 刚刚沐浴后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潮湿。 让黄栌脑子卡顿的,不止是他近在耳边的呼吸声、轻搭在她颈间的手,更是他说出来的话。 她真的在喝香槟的那天,对孟宴礼做了那么过分的举动?真的胆大包天地摸了人家的喉结? 就算是现在,也不是那种随便可以摸人家喉结的状态啊! 还有撞到鼻子时,混乱之间, 她是不是真的亲到过孟宴礼的耳朵? 黄栌很怂地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对上孟宴礼的眼睛, 她垂死挣扎, “我一定不是故意的......” 孟宴礼退开些, 忽然把黄栌抱起来。 她惊叫了一声, 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无师自通地撒娇:“我错啦!下次不喝香槟了,我不知道我酒品那么差的......” 孟宴礼想要打趣她, 话却在嘴边顿了顿。 本来是逗她, 但如果她再在他怀里扭几下, 孟宴礼觉得他今晚的时间会很煎熬, 无奈地温声开口:“别动。” 他抱着她往外面走,黄栌察觉到,问了一句:“去哪儿?” 黄栌是被孟宴礼一路抱回客卧的,他把她放在床上, 临出门前, 俯身捏了捏她的脸:“晚安,黄栌。” 她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姑娘, 没印象的摸喉结之类的不算,有印象的最高实战经验是用粘土,帮陈聆捏过雕塑的蛋蛋。她哪受得起孟宴礼这么苏的举动,心脏跳得快把胸腔冲破了。 黄栌直接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闷声说了“晚安”。 隐约听见孟宴礼从客卧出去的脚步声,还帮她关好了门。 其实如果他刚才低下头,不是捏她的脸,而是吻她,她应该也会仰头...... 你是一个矜持的姑娘,你不是流氓。 这样想着,黄栌甚至心虚地想到了徐子漾的那些话—— “......别总想着占我孟哥便宜,男人也得节制着来的。答应我,多注意他的身体,好吗?” 该不会,在她内心深处,真的有想占孟宴礼便宜的意思吧? 那她对徐子漾的气愤,会不会是恼羞成怒啊? 对刚在一起半个月的男朋友有些小小的歹念,这正常吗? 通常情侣应该什么时候拉手接吻睡...咳,睡觉吧还是! 黄栌以为自己会失眠,但真的是太困了,抱着被子没几分钟,就在孟宴礼家熟悉的味道中睡着了。 之后的那几天,天气一直不是很好,动不动就刮大风。 反思过后,令黄栌自己感到欣慰的是,她心里最惦记的,依然是希望孟宴礼能开心这件事。 不是见色起意! 就在这种动不动就狂风怒号的天气下,时间进入到12月,孟宴礼计划去国外一段时间,参加叶烨的婚礼,以及去看看他爸妈。 因为交流赛的事,这个学期黄栌他们学校和其他国内外的美院,联系比过去更频繁。学校卫生环境抓得更严了,据说有几个国外美院的老师,要到他们学校来交流学习。 孙老师下了个命令,让画室的几个同学去采购一点好的画具,把画室稍微收拾收拾。 免得国外的老师过来参观时,他们给学校丢人。 黄栌被仲皓凯他们拉着一起采购,那天冷死了,她穿着有帽兜的外套,把帽兜扣在脑袋上,紧紧揪着帽子的抽绳,怕被风把帽子吹掉。 在广场上等了好几分钟,仲皓凯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实在熬不住狂风的摧残,哆嗦着在群里发了信息,告诉他们到了打电话,然后自己先找了家商场,进去边逛边等。 商场里早已经是冬装,逛到某个品牌前,黄栌看见有情侣在挑选围巾。 于是在这个没什么节日、纪念日的平凡日子里,她给孟宴礼买了一条灰色格子的羊绒围巾。 自己也挑了同款,米白色的。 那天晚上和孟宴礼约了一起吃饭,黄栌就把围巾送给了他。 吃的是西餐,奢侈品纸袋突然放在桌上,挺浪漫个事儿,被她说得像包养奶油小生的富婆:“你别有压力......” 说完,她看见孟宴礼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露出些啼笑皆非的神情。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有奖学金的,虽然画画上赚到的外快很有限,但我成绩很好很努力,奖学金每年都有我,攒下来也没处花......” 外面还是那么冷,余光里有刚进来的食客缩着脖子搓着手,好像在说,一定要点份热汤暖暖身子。 饭店大堂仗着举架高,垂散了好大一盏水晶吊灯,水晶层层叠叠,折射出漂亮的光。 孟宴礼就坐在灯光下,眸色含笑,对她说“谢谢”。 他说后天出国刚好可以戴,还和她讲了国外冬天的天气,说风比帝都大多了,特别冷。言辞间把她这条围巾说得,好像是及时雨一样。 黄栌没有在冬天去过那座城市,听完,很为自己在孟宴礼临行前送了围巾而感到高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十天左右吧。” “那么快?” “嗯。” “参加完婚礼,不用陪你爸妈和弟弟多住一段时间吗?” “不想出去太久。” “为什么?” “你不是在国内么。” 孟宴礼出国那天,黄栌有课,没能去机场送行。 起飞前,他拍了张不露脸的照片给她。人坐在飞机舱里,腿上放着她送的那条灰色格子围巾。 12月之后,学校很忙。 有一场校内的小型艺术展,主办方是雕塑系,但黄栌他们这边也可以参展。 除此之外,国外几所美院的老师陆续到来,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来自不同美院的老师讲公开课。黄栌是个好学的乖学生,节节不落,都去听了。 孟宴礼不在家,周末闲暇时,黄栌又开始在画室画画。 有那么一个下午,陈聆抱着热奶茶过来诉苦,说要参展,天天忙成狗,没时间睡觉没时间吃饭。 仲皓凯怼他:“但有时间喝奶茶,有时间过来贫嘴。” “嘿呀凯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这是适当放松。” “昨晚和我室友联机打游戏的不是你?” “那是代打!” “狗屁,什么代打十局输九局?开局送首杀?” 这些黄栌也听不太懂,她曾经因为把LOL听成画家“鲁本斯”而被笑话过,之后他们再聊游戏,她从不多话。 直到陈聆问她在画什么,黄栌才顺口接了一句:“我也打算画一个小幅画,送去试试。” “对了黄栌,我有个问题,早想问你了。” 陈聆掀开奶茶盖子,用勺子挖里面的布丁,边吃边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其实黄栌有什么心事,还挺明显的。 之前她画板上贴了一句黄景仁的《感旧》,“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陈聆就和仲皓凯说,“兄弟,你的机会来了,黄栌和她喜欢的那人,多半没戏。” 但没过多久,这句诗就被她撕掉了。 而且黄栌周末经常不在画室,每天欢快地往校外跑,虽然画画进度没怎么耽误,但她偶尔手机震动时,那副欣喜又雀跃的样子,是骗不了人的。 黄栌也不扭捏,笑得稍显害羞,点头:“是呀。” 陈聆转身,拍着仲皓凯的肩膀:“兄弟,我今晚请你喝酒。” 被仲皓凯不耐烦地一巴掌把手拍掉了。 “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没来接你出去?”这句话是仲皓凯问的。 “他出国啦。” 陈聆一愣:“我去,异国恋啊?黄栌,你可太有勇气了。不谈是不谈的,刚开始谈就敢尝试异国?” 学校里分分合合的情侣很多,画室里也常常有新八卦。 同学们总结下来,发现异地恋分手的概率非常高,每学期都一大把一大把的。前些天他们班里的女生分手,哭得差点抽过去,就是异地恋,男朋友劈腿了。 所以大家都说,异地感情难以维系。 至于异国,加个“更”字吧。 但这些黄栌不是很知情,不解地问:“异国恋怎么了吗?” “也不是说不好,就是会比较辛苦,毕竟连聊天都有时差。算了,我也不懂,瞎说的瞎说的。” 仲皓凯皱着眉,一脸“你那是什么破对象”“怎么都不为你考虑考虑”“刚谈没多久出什么国”“还他娘的想不想处了”的烦躁:“你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他横了一眼身旁正在用口型说他“皇上不急太监急”的陈聆。 黄栌毫不知情,还在专心往画布上铺颜色:“下个星期吧。” “吧?!” 她莫名其妙看向仲皓凯:“怎么了?” “没事儿!” 这次孟宴礼出国,黄栌本人倒是没什么不安。 比起暑假时离开青漓那种心情,可要好太多了,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联系,但也挺安心的。 这段时间,有过一个好消息。 之前学校在和孟宴礼那家私人艺术展馆谈合作,进展似乎不错,孙老师找过仲皓凯,想把他的一幅画送过去,给评估人员看。 令黄栌没想到的是,孙老师也会找她。 老师说她准备参加这次校内小展的那幅画不错,到时候也可以一起送过去试试。 黄栌非常高兴,但这件事她暂时没和孟宴礼分享。 她有种感觉,到了国外的孟宴礼,心情一定不会太好。她也不想在他低落时,欢天喜地。 黄栌的好消息没及时告知,坏消息孟宴礼倒是知道得挺快的。 坏消息是,她参加国际美院交流赛的画,是过了初筛,但没过复筛,不能进决赛了。 这个消息她才刚知道不到一个小时,孟宴礼已经从国外打了电话来。 “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我没过的?” “留意了一下官网信息。” 那天,孟宴礼陪她打了很久的电话。 能听见他那边比较嘈杂,偶尔听见他用外语和旁人说一句什么。似乎有些忙,但他没挂断电话,一直在陪着她。 其实更需要安慰的人,该是孟宴礼吧。 有时候黄栌猜测,他也许会看见病魔缠身的弟弟;也许要面对以泪洗面的妈妈和爸爸;也许会在叶烨的婚礼上,想起弟弟和叶烨热恋时的亲密,因此而稍显遗憾...... 但这些也许会出现的负面情绪,孟宴礼一次都没和她提起过。 学校里陆续展出学生作品,黄栌站在一尊雕塑前,久立不前。 作品的名字叫“邃闼”。 意思是,幽深的小门。 她惶惶想到,也许孟宴礼心里,就有这样一扇门。 门前落了结实的锁,无人能进,包括她。 说不失落是假的。 可是黄栌想起,在夜雾浓重的青漓海边,她蹲在礁石上,孟宴礼曾递给过她一罐椰奶。 不是其他什么饮料。 是椰奶。 最开始她以为只是巧合。 直到十一那次杨姨和徐子漾一起来帝都,黄栌和他们去野生动物园玩,中途在冷饮店休息。几杯饮品被服务员小姐姐端上来时,孟宴礼拍掉了徐子漾那只正准备去拿椰奶冷饮的手。 徐子漾哇啦哇啦乱叫。 孟宴礼却说:“那杯给黄栌,她喜欢。”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椰奶,不是巧合。 好像是在青漓的某次早餐时,杨姨烤过椰奶味道的曲奇饼干,当时她多吃了几块,还很丢脸地噎到过。 仔细想想,确实是从那次之后,孟宴礼给她的饮料变成了椰奶。 从展厅出来,黄栌接到孟宴礼的电话。 她没提“邃闼”带给她的感觉,只在听出他稍有疲惫时,搜肠刮肚,一连给他讲了好几个从小到大画室里发生过的笑话。 黄栌戴着和孟宴礼同款的米白色围巾,穿梭在入冬的校园中。 冬风萧瑟,她小跑了几步,迈进画室楼里,喘出团团白雾,还是在给他讲:“初中时候有一次,画室老师病了,给同学电话,让他转达我们今天画素描。那个同学就和我们说,老师说了,今天都画树苗。” 听到孟宴礼的轻笑声,黄栌也跟着笑:“孟宴礼,你在干什么?我说的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好幼稚好没意思呀?” 等了两秒,他没回答,黄栌停在走廊里不走了,压低声音,“你敢说会你就完了!” “当然不会。” “算你识相。” 走廊里很空旷,落日余晖从窗口撒入。 她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摘掉围巾,动作在空气中掀起一层细小微尘。 黄栌已经忘了自己刚刚问出去的第一个问题,却在隔了几秒钟之后,忽然在电话里,听到孟宴礼的回答。 他语气很认真:“我在想你。” 浅吻(不喜欢只喜欢你...) 孟宴礼回国的前一天, 黄栌在睡前和他通话。 她抱着那朵毛绒绒的玫瑰花,高兴地和他商量:“孟宴礼,明天我去接机吧!” 手机放了扬声器, 她腾出手,翻了翻电子课程表。 其实上午本来是没课的,恰逢国外一所美院的几位老师在他们学校交流,今天接到孙老师的通知,明天上午有一位老师要做艺术讲座,好几个系都可以去听。 “有讲座, 国外的老师讲, 不过我可以不去的。” 刚好是妈妈所在的那所美院, 她当然心有期待, 想着妈妈会不会也一起跟着来了, 毕竟暑假时看交流赛的教师名单上, 是有妈妈的。 但黄栌这几天有事没事往老师办公楼跑过几趟,却只见过一两个外国老师的面孔。 孟宴礼在电话里逗她:“不是领奖学金的好学生么,讲座都不去了?就这么想见我?” 隔着很远的距离呢, 又没在打视频, 黄栌也就大着胆子在电话里回嘴:“我是怕你想我, 那天在电话里你不是说想我么......” 道行还是差了些, 越说声音越小,惹得孟宴礼笑了半天。 但后来黄栌还是没去接机,孟宴礼说让她去好好听讲座、好好学习, 他有人接了。 他们谈恋爱的事情, 黄茂康还不知情。 黄栌一提自己爸爸就心虚,只能答应下来:“那行吧, 别忘了挑家贵一点的饭店让他请,他有钱!” 上午的讲座要翘掉,本来就有一点可惜。下午第一节她还有课,午饭估计也不能陪孟宴礼好好吃,只能匆匆赶回学校,这样也不像给他接风,还得他迁就自己的时间。 爸爸去接机也好,他们可以吃顿贵的、好的,再聊聊天。 等她下课再去找孟宴礼,可以约他一起吃晚饭。 啊,孟宴礼要回来啦! 好开心! “黄栌,你在笑吗?” “......咳,没有。你听错了,我完全没有笑。”黄栌掐着自己大腿说。 这样决定好,隔天一早,黄栌跟着室友一起去阶梯教室,听讲座去了。 天气有点冷,她一路把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上了羽绒服帽子。走进阶梯教室时,发现前排座位上坐的都是学校领导和老师,还有早来占好座的同学。 这么多人? 大家都很积极嘛! 仲皓凯他们在教室中间处和她招了招手,黄栌和室友一起走过去。 “裹得像个粽子。”仲皓凯这样评价她。 因为今天要见孟宴礼,黄栌特地在羽绒服里面穿了连衣裙和打底袜,又怕冷,所以围巾裹得很严。 她摘掉围巾,刚想回怼仲皓凯,问他懂什么,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 黄栌不敢置信地瞬间转头,看过去—— 讲台前有一位样貌陌生的外国老师,正在调试电脑投屏。而站在外国老师旁边那个身形优雅的女人...... 那是...是妈妈吗? 女人穿得偏职业一些,不苟言笑,但她和黄栌某些地方是有些相像的。 和14岁时见她稍微有些不同,妈妈比那时候丰腴了些,手腕不再如同记忆中那样纤细苍白。 期待过,但没想到会在自己学校的阶梯教室里、在熟悉的课前嘈杂里见到妈妈。 张琼全程站在讲台旁,腰上别着扩音麦的小机箱,充当了那位外国老师的翻译。 外国老师讲课很幽默,连仲皓凯都没玩游戏或者睡觉,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记下几笔。 黄栌却总在走神。 黄栌腰板坐得笔直,希望妈妈能看见她。 外国老师说了个笑话,教室里哄堂大笑,黄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和妈妈相关的过去。 那些生活片段,无法抑制地充斥在脑海里。 讲座一个半小时,中间休息时,黄栌看见妈妈和几个老师聊着天,一起去了教室外面。 她肩膀塌下来,深深吸气,再吸气,终于把背包打开,拿出笔记本。 甚至分神想到,幸亏今天来听讲座的同学里没有偷吃煎饼果子和韭菜馅饼的,没给他们学校丢脸! “黄栌,你刚才听了吗?我怎么瞧着你像个傻子似的,总在愣神啊?” 仲皓凯停下手里转着的笔,用笔的后端敲了敲桌子,“我记笔记了,你要看吗?” “哦,谢谢。” 仲皓凯愣了一下,认真打量黄栌:“说你是傻子你就认了?不是,你怎么了?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没有,笔记借我看看吧。” “黄大傻子。” “你是不是有病......” 后半程讲座,黄栌开始和以前一样认真听、认真记笔记。 等讲座散场后,有不少外文好的同学去找老师问问题、聊天,这当然也是学校喜闻乐见的情景,有没有老师安排的“托”,就不清楚了。 黄栌也抱着她的背包,凑过去。 但她没有和那位主讲老师沟通,而是站到负责翻译的张琼身边:“您好,张老师。” 她还是太激动,尽管努力表现出镇定,话音依然不稳。 还好教室里人太多,同学们七嘴八舌,黄栌这边的声音并不明显。 张琼回头,看见黄栌。 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者惊喜的神色,只看了黄栌几秒:“你好,黄栌。” 黄栌想要一点和妈妈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是除了画画和咖啡,她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 她记得有一次妈妈去幼儿园接她,同班的小朋友凑在自己耳边,很羡慕地说:“黄栌,你妈妈可真漂亮呀!” 这句话让黄栌感到骄傲,马上说给妈妈听:“妈妈,李佳文说你漂亮,我也觉得你漂亮,我的妈妈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妈妈的表情和现在一样,没什么变化,只说:“坐好,系好安全带,别乱动。” 在黄栌走神时,学校的一个主任似乎怕老师太累,组织学生们散去。 校方领导和老师们也陆续离开,张琼拆掉扩音麦,走在最后面。 黄栌下意识追了两步,尽可能不引起别人注意,小声问:“妈妈,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 张琼看了眼四周,稍微退开些,和黄栌站在走廊拐角处。 她思考片刻:“下午1点以后,我才有空。” - 孟宴礼下飞机后,和黄茂康去了一家饭店。 环境不错,绿植茂密,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店里推出的冬季特供汤品和甜点。 孟宴礼的眼睛在某款椰奶布丁上,稍作停留。 入座后,他打算和黄茂康稍微说一说他和黄栌的事情。 但才刚坐下,一盏茶都没喝完,黄茂康忽然长叹:“唉!女儿大了,不好管啊!” 对他这个说辞,孟宴礼颇感意外。 毕竟在他看来,黄栌那么乖,有什么不好管的?再说,黄茂康也没怎么管过黄栌吧?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不太管她么?” “宴礼啊,你是不知道,我不是不想管她,我是不会啊。”黄茂康又叹了一声,把那杯茶喝出了消愁酒的架势。 茶杯放在实木桌面上,做生意时那些精明圆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位父亲的满眼疲惫:“我一个当爸爸的,从小就粗,我哪会管女儿......” 黄栌很乖,也很懂事。 她几乎从来没抱怨过黄茂康任何事情,他常常忘记她的生日,事后想起来,多给她打一笔零花钱,她都会在看到转账信息后,很快回复,“谢谢爸爸”,还会加一些可可爱爱的小表情。 黄茂康以为黄栌是大大咧咧,不爱过生日。 却在前些天,从外地回来的半夜,在冰箱里看到了她自己给自己买的蛋糕。 “她该多对我这个爸爸失望啊,啊?” 黄茂康很爱自己的女儿,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爱。 黄栌太像张琼了,喜欢画画这点尤其像。 而且黄栌从小就喜欢粘着妈妈。 黄茂康也是在离婚时,才知道,张琼从来没有爱过自己,没有爱过他费尽心血组建的家庭,甚至没有爱过他们的女儿。 张琼想要的只是无人干涉她画画的生活,但当时张琼的父亲是不同意的。 黄茂康当时不知道他们父女间有什么矛盾,心里猜测着,可能是一个事事都想要在自己掌控中的人,和一个永远向往自由的艺术家之间的斗争吧。 很不幸,黄茂康卷入了这场斗争。 他在约张琼去山上看漫山遍野的黄栌花时,并没意识到,张琼正在考虑着,她父亲那句“除非你嫁人,嫁人我就不管你了”。 求婚那天,黄茂康由于太紧张,双膝跪在了张琼面前。 朋友们都在笑,也都在起哄,“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张琼面容沉静地问:“婚后我想继续画画,有机会我想出国深造,你能接受吗?能接受的话,我就答应你。” 黄茂康欣喜若狂,拍着胸脯保证:“追求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什么不对,我会永远支持你的爱好!” 说着说着,自己先哽咽了,被朋友们笑了好久。 婚后,他拼命赚钱,终于变成了成功的生意人。 他幻想着,什么时候张琼如果想要出国深造,他们一家就搬去国外,买房子买车子,在国外开始新的生活。 生意场上的朋友都很羡慕他。他有沉迷于艺术创作的才女老婆,有乖巧可爱的小女儿...... 可其实,黄茂康从来没看懂过张琼。 他很包容妻子,认为如果她不想说,他可以永远都不问她。 可张琼只是利用他们的婚姻,在争取换得自由的时间。时机成熟了,她就准备好了离婚,动身去国外。 “小琼,你爱过我吗?” “抱歉,从来没有。” 哪怕离婚后,黄茂康依然觉得,他还有机会。 他们有过几年的婚姻生活,他们有一个女儿。爱情是可以培养的,他可以等她。 “宴礼啊......” 黄茂康抽了张纸,囫囵把眼睑溢出来的泪水抹掉,“认识你那年,知道我为什么没坚持买你那幅画吗?” 孟宴礼为黄茂康把冷茶换掉,摇头。 “黄栌的妈妈那时候才和我说实话,她一直有爱的人啊,她爱上画画就是因为那个人,去国外是为了追随那个人的脚步,她爱他啊。” 所有事情,都在那一年被还原。 原来张琼和她父亲之间的真实矛盾是: 她父亲不接受她嫁给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落魄艺术家,不允许她随他一起出国深造,不允许她倒贴钱养活那个人。 所以,张琼嫁给了黄茂康。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 黄茂康有些失态,喝掉一杯茶水,稳定些情绪才说,“越是失意越是不能让人看出来,我还要强打起精神,让所有人都觉得离婚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宴礼啊,这世上肯互相帮扶的人太少了,倒是生意做大后,想来踩你一脚的人,太多太多......” 两个男人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些东西,黄茂康忽然说了另一件事。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张琼会那么过分。 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黄栌刚中考完,考了很不错的高中,黄茂康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想了很久,说想见见妈妈。 当时黄茂康已经很久不和张琼联系,但看着黄栌那张兴奋的小脸,他给张琼打了电话,恳求她接待一下女儿,也恳求她,不要把任何事情告诉黄栌。 张琼勉强答应。 “我没想到,她居然那么狠心。如果不是黄栌回来后,心理上出现了问题,我都不知道,张琼居然完全没有陪伴黄栌!她怎么做得出来,那也是她的女儿,她居然只给黄栌报了个旅行团,让她跟着旅行团在国外走了那么多天,还让她亲眼看见了一场车祸。” 黄茂康搓了搓脸,悲伤转为愤怒:“我发现时,黄栌已经睡眠不好很久了。可能是怕我不让她见妈妈了吧,她经常失眠,睡着了也会做噩梦,却什么都没和我说。还是她的美术老师告诉我的,说她画画用的颜色上和以前出现了很大差别,问我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孟宴礼想到两个小时前,他在机场和黄栌通话时的情景。 她兴奋得像是中了彩票,每个字都戴着笑意:“孟宴礼,欢迎你回来!我要和你说个好消息,我妈妈回国啦,就在我们学校哦!” 黄栌高兴时就是那样的,她喜欢喋喋不休地和人分享她的快乐: “我居然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见到了妈妈,真的真的好魔幻呀,比你在我生日时和我告白还魔幻!” “我们约好了在学校外面的咖啡厅喝咖啡,我下午准备逃课啦!” “我得和你道歉,昨晚说去机场接你时,我都没想过要逃下午的课呢。你不会因为这个和我生气的吧?” 小姑娘雀跃着,甚至放弃了矜持,在电话里和他说:“我要先去画室,见妈妈可能会聊很久,到时候要晚一点约你啦,但我真的超——想——你——” 如果张琼是黄茂康说的那样,连女儿去国外都懒得应付陪伴。 那这次见面,黄栌会不会知道某些真相...... “抱歉康哥,我需要打一个电话。” “啊,去吧去吧,我也需要平复一下情绪。” 孟宴礼拿着手机,走出包厢。 他给黄栌拨了电话,那边迟迟没人接。 孟宴礼以前有个习惯,拨电话从来不拨第二遍。 他认为,对方看见一个未接来电和看见两个未接来电,是一样的,该回的总会回。 但这次,孟宴礼没遵循自己以往的惯例,拨了第二通。 电话被人接起,是一个懒洋洋的男生:“喂?找黄栌的吧,她手机落在画室了。” “好,谢谢。” 电话那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孟宴礼没再听,直接挂断,很失礼,匆匆告别黄茂康,也很失礼。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开车赶向黄栌的学校。 孟宴礼知道,如果是和妈妈一起喝咖啡,哪怕黄栌抱怨过学校门口那家咖啡厅好贵,仗着环境好每学期都涨价,也还是会去那家。 绕过交通不便的道路,他一路把车开到咖啡厅门口。 这是一个还算晴朗的下午,很巧,他的车子还未熄火,就看见了黄栌的身影。 没有张琼,只有她一个人。 黄栌手里拎着她那条米白色的格子围巾,垂着头,看上去有点孤单,也有点难过。 外面很冷,但她羽绒服的拉锁没有拉,露出里面的白色羊毛连衣裙。 迈下台阶时,她抬手揉了揉已经红肿的眼睛,很明显是哭过。 孟宴礼眉心紧蹙:“黄栌。” 黄栌脚步顿住,在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中,眯了眼睛,逆光看过来。 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使劲儿揉了两下眼。 在孟宴礼摔上车门,大步走过去时,黄栌才鼻子一皱,像只没学会飞行的挫败鸟儿,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她把头埋进孟宴礼胸口:“孟宴礼,你怎么在呀。我刚才,就在我出来之前,我还想你来着......” 车子没熄火,开着暖风。 孟宴礼陪黄栌坐在后排座位上,她没闹,羽绒服脱了抱在怀里,很安静地流着眼泪。 孟宴礼从小身边就一个弟弟,孟政一又是个皮猴子,出去玩把腿摔断了也不会哭,只会惊恐地问他,“完了哥,我以后不能踢足球了!” 所以他不大会哄女孩子,只能帮她擦掉不断流出来的眼泪。 “我也、我也不是非得哭的。” 黄栌努力稳着话音,看样子十分抱歉,“我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等我一下就好了,我不再想那些事时就不会哭了。再等我一下,我调整好了晚上请你吃饭,欢迎你回来......” 傻姑娘。 受了伤就哭出来,不用这样的。 孟宴礼揉着她的头发:“哭吧,别忍着。” 黄栌抽抽噎噎,像是在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那我可能会哭很久,我不想哭了,明天眼睛会肿,脸也会肿,会变成丑八怪。明明你走的这些天,我还瘦了一点呢。一直也没问你,是不是喜欢像叶烨那种,瘦瘦的女孩......” 太难不心疼了。 孟宴礼把手覆在她后颈上,凑过去,浅吻住她那张故作坚强到,已经开始有些胡言乱语的唇。 “不喜欢,只喜欢你。” 陪伴(那你上床来睡吧...) 黄栌在孟宴礼垂头吻她时,下意识闭眼,之前含在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被他温柔地用指腹抹掉。 孟宴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好像我把你欺负哭了似的。” 这个吻短暂地分了黄栌的神,心里那些委屈难过,奇迹般地稍稍散了些。 她没再一直哭了,孟宴礼却惦记着她说哭多了眼睛会肿的话,去咖啡店买了冰袋,帮她敷眼睛。 外面起风了, 行人们纷纷裹紧衣襟, 低着头快步行走;叶片所剩无几的树梢, 也随风晃动。 车窗隔绝了那份寒冷,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黄栌熟悉的味道, 植物朴素的清香随暖风拂面, 令人无比安心。 如果走出咖啡厅时,孟宴礼不在,她该怎么办? 黄栌想到青漓那些掠过海面的飞鸟, 她此刻就像那些鸟儿, 终于找到了可栖息的礁石, 落上去, 任海浪再大,也不惊惧。 换做是以前,黄栌不会和人讲这些的,可孟宴礼和别人不一样, 她试探地开口:“孟宴礼, 你愿意听我讲讲我妈妈吗,可能会有点像发牢骚, 也可能有些负能量。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这些......” 孟宴礼还是那句话:“愿意,我的荣幸。” 车子停在冬季不算温暖的阳光下,他们就这样坐在车子后排的座位里,蓬松的羽绒服外套堆放在身旁,显得空间更加拥挤,却很温馨。 黄栌用冰块按在眼睑上,从小时候讲起。 她真的很爱妈妈,即便她的妈妈和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不太一样,很少笑很少陪伴她,但黄栌还是很爱她。 “我妈妈坐在家里画室画画时,长发散着,被阳光晃成金色,不太像普通人。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妈妈是精灵变的。” “孟宴礼,你能想象到那种画面吗?” 孟宴礼点头,他少年时在国外见过张琼,确实是一位很美也很有气质的女子。 基于对张琼的爱,黄栌对黄茂康是有一点点小偏见的。 黄茂康不懂艺术,那时候他还没忙成现在这样,闲着时也有点小爱好,喜欢喝茶、盘核桃和钓鱼。 这些爱好总被张琼嫌弃,她话里行间的那些看不起,多多少少也影响了年幼的黄栌。 黄栌虽然没说过,但她心里一直隐秘地认为,爸妈离婚这件事,肯定是爸爸责任更多一些的。 给她留下这个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是她中考完,去国外看望妈妈回来后发生的。 那时候黄栌在国外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亲人陪伴,已经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了。而且那段时间她还在想办法缓和爸妈的关系,和两边聊起对方时,言语上都要谨慎,紧张上又多了一层小心翼翼。 到底是14岁的女孩子,才刚初中毕业,亲眼目睹了车祸现场那件事,成了所有心理问题的导火索。 后来黄茂康带黄栌去看心理医生,表面上没说什么,但黄栌无意间听到过,爸爸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对妈妈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她不知道以往的相处中,或者是离婚时,爸爸有没有这样对过妈妈。 当时她不知隐情,只觉得是爸爸过分了,心里想的是:爸爸怎么可以和妈妈那样子发脾气呢!即便是前妻,也该多一些尊重的呀! 这之后,爸爸不再允许她去看妈妈。 黄栌也知道,出国看妈妈是难得的机会,所以目睹车祸的事情,她并没和妈妈说。 妈妈是不知情的,黄栌没埋怨她把自己丢给旅行团,反而认为是自己害得爸妈吵架,害得妈妈挨骂。 一直心有挂怀,所以这次见面,在咖啡厅里,黄栌没问张琼有没有在那些参赛画作中,看到自己的画;也没问她有没有在参赛者里,看到自己的名字。 她先和妈妈说起了这件事,只字未提自己看心理医生时的状态,只和妈妈说了这些年一直横亘在心里的抱歉。 张琼拆开砂糖,倒进咖啡里,用勺子搅动着。 她以一种冷静的态度,和黄栌说:“黄栌,我们确实不该见面。实际上,我也并不想见到你。那年假期,如果不是你爸爸再三联系我,我是不会同意见你的。” 某个瞬间,黄栌怀疑自己脑子出现问题了。 怎么妈妈说的话,她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见到你就会提醒我,我曾经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结过婚,还有过孩子。这是我不愿意想到的。” 张琼把过往的一切,简略成几句话,说给黄栌听。 她告诉黄栌,她十几岁时,爱上了一个艺术家,她想同他结婚,和他一起出国,家里不同意。 被黄栌一直珍视着的那段一家三口的时光,在张琼口中,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琼说完她想说的话,咖啡也不过才喝掉三分之一,她起身,拿起包:“谢谢你的咖啡,黄栌。” 也是那时候,黄栌才注意到,张琼的手上戴着一枚婚戒。 她的穿着和包搭配得很好,颜色和款式都让人在视觉上极为舒适。 曾经黄栌爱死了妈妈的淡然,崇拜死了她的干练。 黄栌不再说了,她脸上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该有的疲惫倦意,怕自己再落泪,闭上眼睛重新把冰袋按在眼睑上。 孟宴礼在这个时候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叶片不断坠落时,被人用手轻轻托住。 早在青漓时,黄栌就有过这种感觉。 她觉得自己其实挺幸运的,在最迷茫的夏天遇见了孟宴礼,他的大别墅虽然空旷,却给足了她安全感。 现在,她又在最难过时,可以躲进他的怀抱。 “对了,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在和你爸爸吃饭时,刚好也听说了关于你家里的一些事,怕你伤心,就赶来了。” 孟宴礼把黄茂康的话大概给黄栌讲了一下,小姑娘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我误会爸爸了,我得找个机会和他道歉!” 经历了这么大一件事,晚饭时,黄栌仍然坚持要请客。 她给孟宴礼的理由是,“失去妈妈是很难过的,但男朋友从国外回来是开心的事情,这个钱花得值得!” 没去昂贵的饭店,他们拉着手,并肩走在校外的美食街上。 “我发现我真是没救了。” “怎么了?” 黄栌围巾挡住下颌,头上戴着羽绒服帽子,只露出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我以为我难过成这样,肯定没有食欲了。但看到这些小吃,我居然还是会馋的。” “那我也许还有救。” “什么意思?你没食欲吗?” “女朋友哭成那样,我已经对食物提不起兴致了。” “那怎么行,你的女朋友已经停止哭泣了!来,吃起来!” 黄栌拉着孟宴礼,把自己过去尝过的、感觉到美味的食物,都推荐给他,两个人在街上走了一圈,手里提满各种袋子。 并且在黄栌“回去吃会凉的,微波炉加热没有现在吃好吃”的怂恿下,他们没开车回去,在车子里解决掉了这些食物。 把孟宴礼总是味道清新的车厢,染上了各种小吃混合的味道。 可黄栌真的很高兴,在她发疯时,孟宴礼愿意迁就地陪着她。 而不是说,“车里吃东西不像话”之类的屁话。 无论吃什么,黄栌都要先递给孟宴礼,说上一堆夸赞的话,让他一定要尝尝,就好像那些摊主给过她宣传费一样:“怎么样,好吃吧?你以前是不是没吃过?” 孟宴礼无奈:“我也上过大学。” “国外大学也有这样的美食街吗?” “大学期间回国,和朋友一起来过。” “你有我们学校的朋友?” “徐子漾不就是?” 黄栌“哼”了一声,显然还记着上次的仇:“哦,是他啊。” 晚上,孟宴礼把黄栌带回了自己家。 他在小区外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堆零食,既然吃东西能让她稍微开心些,哪怕只是稍微开心那么0.00001秒,他也觉得,搬空便利店都值。 所以站在货架前的黄栌,只是纠结了一下软糖要什么味道的,扭头时发现,孟宴礼拎着的购物筐,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 看样子,他正在皱眉思考,要不要再去拿一个购物筐。 “......天气预报是说明天要世界末日吗?” 孟宴礼所答非所问,从货架上拿起一袋椰奶味的蛋卷:“这个,喜欢么?” 四个满满的购物袋堆在沙发旁,茶几上摊开各种零食。 黄栌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的依然是孟宴礼的男式家居服,她洗过澡了,头发散开,正在拿手机看什么东西。 “孟宴礼,这个星座适配上说,咱俩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黄栌抱着沙发靠垫,把手机举给孟宴礼看。 说他是巨蟹座,她是天蝎座,两个星座匹配度才百分之十。 “那可能我这个巨蟹比较特别吧,只喜欢天蝎。”孟宴礼对这些不以为意。 “那,只喜欢天蝎的巨蟹座,可以把你手边的蝴蝶酥递给我吗?我想吃蝴蝶酥,要椰蓉味道的那盒。” “没问题。” 夜里11点多,黄栌迟迟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 孟宴礼也没提醒她,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为了给她分散注意力,还讲了讲叶烨的婚礼。 他知道,哪怕黄栌表面上看着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坐在沙发上又聊天又吃零食,她也还是难过的。 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她只不过不想表现出来而已。 夜里,黄栌做了一个梦。 她是有这个毛病,心理压力大或者遇见什么事时,容易做噩梦。 梦里妈妈寄了围裙,站在他们家的厨房里。 实际上黄栌从来没见过妈妈做饭的样子,即便在梦里,她仍觉得这一幕太过诡异。 更诡异的是,厨房桌上放着一些面粉,而面粉堆里埋着的,居然是爸爸的衣服,还有他那只戴了很多年的金表。 “叮咚”,妈妈从烤箱里端出一盘刚烤好的蝴蝶酥,转过身,笑着和她:“让我们来尝尝蝴蝶酥吧,用你爸爸做的,一定好吃。” “不要!!!” 黄栌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攥紧了拳头。那是她在紧张或者害怕时,会有的习惯性动作。 没有握空,有人回握住了她。 静谧月色中,黄栌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是孟宴礼。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客厅里那把硬邦邦的椅子搬了过来,就坐在她床边,似乎已经这样睡了挺久了。 孟宴礼一直拉着她的手,被她一握,又听见她的叫声,才从睡意中逐渐清醒。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皮多了两道疲惫困倦的褶皱,他温声问她:“做噩梦了?” 黄栌点头,握紧他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听见他说:“别怕,我在呢。” 黄栌侧过身,拉着他的手,在深夜中哑着嗓子和他说话:“孟宴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睡着以后,想想觉得不放心,就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做噩梦?” “在青漓时,有一次夜里从楼上下来,路过你门边,偶然听见过你喊过梦话。” “哦,那挺吓人的吧,像闹鬼似的......” 孟宴礼笑了笑:“总做噩梦吗?” “偶尔有心事时才会做个噩梦,不碍事的。” 孟宴礼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心,但他握了握她的手:“太晚了,明天再聊,睡吧。” 黄栌闭上眼,很快,又不安地睁开:“你会一直坐在这里吗?” “会。” 那把椅子是实木的,坐着睡一定很不舒服。 何况孟宴礼才刚从国外回来,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下午之后又一直陪着她,都没好好休息过,他一定也很累了。 客房的床不算大,但也能睡得下两个人。 黄栌往里面挪了点,很真诚地邀请孟宴礼:“那你上床来睡吧,这样陪我也行的。” 墙角(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这是一个寂静的冬夜, 日历上的节气为“大雪”。 已经供暖的房子里,温度宜人。黄栌穿着宽松的男式家居服,侧身躺在床的里侧, 给孟宴礼让出足够躺下的空间。 她衣领下的第一颗扣子散开了,但自己毫无察觉。 但黄栌拉拉他的手,所有白天时隐藏起来的脆弱,在深夜中显露无遗。 她希望孟宴礼陪陪她,可又不忍心他睡在椅子上。 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孟宴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用那只没被她拉住的手, 单手帮她把领口她揽进怀里。 空间不算宽敞, 两个人挨靠在一起,盖好被子。 能闻到被子上的洗衣液味道,还有他们身上同款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清香。 也许该是很暧昧的场景, 可黄栌自爸妈离婚后, 第一次感觉到, 自己永远地失去妈妈了。 这件事让她无力, 也让她疲惫,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安静地蜷在孟宴礼的怀抱里,小声说:“明早我不想吃蝴蝶酥了。” “我也不知道, 但是不吃蝴蝶酥。以后都不想吃了......” 她这样说有点任性, 但他回答她:“好,以后不买蝴蝶酥。” 孟宴礼吻了吻她的额头, 让她快睡觉。 和在车上那个吻一样,不带任何私欲,是无声的安慰。 黄栌睡得不安稳,可能又做过什么不愉快的梦,但不安时,总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便又从惊恐中安定下来,重新睡去。 再醒时已经是天明,外面路面湿漉漉的,屋顶树梢留下一点没融化的雪色。 床上只剩她一个人,连昨天夜里床边的那把椅子也不见了。 黄栌起床,走出客卧,顺着隐约的说话声去找孟宴礼。 他人在厨房,正在用一口小巧的奶锅加热昨晚他们买回来的大桶椰奶。 他的手机丢在一旁,看屏幕里闪动着的人影,应该是在通视频的。但孟宴礼一眼都没往手机里看,人也没出镜。 “......还是青漓好,青漓有杨姨的好手艺。不过,你们俩个和杨姨说什么了,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给我做香辣蟹了!” 孟宴礼言简意赅:“这个季节青漓没螃蟹。” 徐子漾从国外回来了,还直接去了青漓。 也许是闲着无聊,大早晨就在视频里滔滔不绝:“孟哥你啥时候回来啊,谈个恋爱连家都不要了吗?” “我把手机静音关掉,是为了让你天天打电话?” “孟哥,你可不能这么狠心啊,我对你可好了,阁楼灯泡我都帮你修上了,真的,还你一个明亮的阁楼......” 徐子漾贫了半天,估计是见孟宴礼没理他,他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对了孟哥,刚才你接视频时候,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累啊?没睡好吗?” 黄栌听到是徐子漾的声音,本来准备转身就走的。 忽然听他这样说,她钻进厨房,凑过去看孟宴礼。 还没等她验证明白孟宴礼到底是不是没睡好,徐子漾这个彻彻底底的大闲人,先看到了从手机前一晃而过的身影,随即嚷嚷起来:“妹妹,你在呢啊?啊哈哈哈,那孟哥确实睡不好,我都和你说了,多注意他的身体,要节制啊节制,不然榨......” “挂了。”孟宴礼直接挂断了视频。 黄栌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耳垂,也没敢和孟宴礼对视。 天亮了,她昨晚那些要请人家上床的勇气散得一干二净,憋了半天,在椰奶的甜香中,憋出一句:“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挤着你了吗?” 孟宴礼关掉火,把热椰奶倒进容器里,然后拿起手机给徐子漾发信息,警告他这几天黄栌心情不好,让他少惹她。 他们一起吃了早饭,黄栌给孟宴礼讲了那个爸爸被做成蝴蝶酥的荒诞梦境。 饭后,孟宴礼开车送黄栌回学校,下车前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下午再来接她。 黄栌问他:“那你今天要做什么?” “是,没睡好。” 孟宴礼笑了,“当柳下惠其实挺不容易的。” 没过两天,国外美院的老师们都走了,学校也迎来了期末。 黄栌很忙,忙碌之余偶尔发呆,但幸亏孟宴礼一直陪着她。带她吃饭带她看电影,也带她听音乐会带她去深夜的郊区看星星。 甚至在圣诞节当天,孟宴礼带她飞去了另一座城市看艺术展,散场后,他们随人群走出来,在下雪的街头,排队帮她买了当地有名的栗子蛋糕。 有时候他们也什么地方都不去,留在孟宴礼家里。 安静地画画,或者一起看电视。 可黄栌知道,是因为孟宴礼的陪伴,那些关于妈妈的失落,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渐渐愈合。 期末考试结束前,黄栌接到了另一个算不上太好的消息。 她那幅和仲皓凯一起送去私人展馆的画,经展馆的工作人员评判,不能给予展出。 但那阵子,黄栌自己都感觉得到,她一直在进步。 也是这份进步,让她有了更多面对失败的底气,让她并没因此难过,而是积极地投入到毕业设计中去。 关于美院送去艺术馆的画作,孟宴礼没太留心。 他没看到黄栌的画,只收到了最终可以展出的作品信息。 于是在某个飘着雪花的午后,孟宴礼坐在被黄栌堆了零食的沙发上,从电脑上看见了黄栌他们学校选出来的两幅画作。 其中一幅,画面上有两棵长满红叶的树,孟宴礼略感意外,因为那两棵红色的树,是黄栌树。 他视线向下,看到作者栏写着“仲皓凯”三个字。 这个名字倒是没给他太大的触动,但没过多久,手机忽然收到一串陌生号码的来电。 孟宴礼自从手机关掉静音,麻烦事非常多。 最麻烦的有两件: 一件是徐子漾闲出屁,连青漓那棵无花果树掉片叶子,他也要发给他看一下。 另一件,就是时常可以看到陌生来电。 平时是不接的,但今天,孟宴礼有种预感。 他接起电话:“您好,哪位?”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孟老师吗,我是美院的学生仲皓凯,我想约你见面。” - 期末考试期间,除了复习,黄栌都会按照正常上课时间在画室里画画,直到放学,孟宴礼才会来接她。 这天她在画画时,仲皓凯忽然进来了。 他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在,叫她:“黄栌,你停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黄栌莫名其妙,放下画笔,扭头看仲皓凯:“怎么了?” 冬季天黑得要早一些,才刚下午5点钟,黄昏的夕阳已经映红半边天。 仲皓凯整个人浸在夕阳暖色的光里,眉心居然皱着些,没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懒散样。 他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手里的手机通着话。 但他没告诉黄栌这些,只是把屏幕锁上,转在手里,半晌,才在黄栌“你不说我接着画了”的催促中开口:“程晓然学姐你记得吧?” “记得啊。” 那是一位挺厉害的学姐,黄栌他们上大一时学姐学长们带过他们一些活动。后来学姐去国外深造了,前阵子刚回国。 “她在追我。”仲皓凯说。 “哦。” 黄栌有些意外,“那你...和我说干什么?” 仲皓凯直视她,目不转睛:“黄栌,我想问你,我要答应她吗?” 黄栌直觉仲皓凯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被程学姐追的人是他仲皓凯,又不是她。而且她和程学姐也不算特别熟悉,怎么能在这件事上给出什么建议。 所以她就像他们平时相处时那样,怼了仲皓凯几句:“你问我有什么用,还不如抓阄给你的答案准。” 仲皓凯耳机里传来一声很轻的笑,他咬了咬后槽牙,忍住没吭声。 “那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希望我答应她吗?希望我和程学姐谈恋爱吗?” 这个时候,黄栌还是没发现什么异样。 她只觉得仲皓凯脑子可能被门夹了,要么就是因为耍帅坚持不戴和陈聆同款的毛线帽子,被呼呼的冬风给吹傻了:“我又不是你妈......” 黄栌怼完,又觉得,仲皓凯可能是因为她谈恋爱了,想要向她问问感情经验? 反正,作为朋友,黄栌放下画笔,给了他最为真诚的建议。 正是期末考试期间,来画室刻苦的人不多,大多都在临时抱佛脚。 可能整条走廊里的画室,也只有这一间有人。 空气静谧,只有黄栌的谆谆教诲回荡在画室里: “仲皓凯,答不答应这件事,你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感觉。” “如果让我或者陈聆来看的话,我们肯定都觉得,程学姐漂亮也有能力,而且对人挺亲和的。她能追你,你可太走运了。” “但我们看到的都是表象,要和人家谈恋爱的是你,你得自己斟酌。” “和她在一起相处舒服不舒服什么的,你得自己感受。问朋友的意见,还是太有限了的。” ...... 说了一会儿,黄栌见仲皓凯面色古怪,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目光往地上找了一圈,拿起奶茶,喝了两口:“你问我还不如去问陈聆,我感情经验也挺有限的,谈恋爱才不到两个月,而且都是我男朋友在包容我......” 仲皓凯不再提程学姐了,只问她:“你谈恋爱这段时间,开心吗?” 在仲皓凯眼里,黄栌在没谈恋爱前,是个整天埋头画画的、不谙世事的姑娘。 她话不多,但很爱笑,是个能把“LOL”听成鲁本斯的画画呆子,特别可爱。 但自从她谈了恋爱,已经有两次了,仲皓凯看见她精神不济地坐在画板前发呆。 尤其是前阵子,黄栌把手机落在画室那天之后,仲皓凯在画室,等到她来拿手机,发现她的眼睑是肿着的。 黄栌明显哭过,而且哭得很伤心。 所以以仲皓凯的感觉,黄栌的男朋友不靠谱。 那男人比他们年纪大,也肯定比他们心眼多。刚谈恋爱就出国,丝毫不顾及女方的感受,动不动就惹她不开心让她哭。 他问黄栌,你开心吗。 本以为黄栌会脆弱地说,不是很开心。 但他估计错了。 “特别开心呀。” 想了想,黄栌忽然笑了,给仲皓凯传授经验,“我当时答应我男朋友时,根本都没想过要问谁的意见,就觉得特别想答应,就答应了。所以你也别紧张,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应该很容易就知道要不要答应的。” 仲皓凯一直在和孟宴礼通话。 他进画室前,和孟宴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她谈得开心,我会祝福的。但我觉得她不开心,所以,抱歉了孟老师,我打算试一试撬墙角的感觉。” 现在,这个墙角不用撬了。 他快被黄栌一脸幸福的笑容把眼睛晃瞎了。 “行了,知道了。” 仲皓凯在夕阳里叹了一声,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用后脑勺对着她说,“黄栌,祝你幸福。” “.......哦。” 睡衣(黄栌接吻吧...) 孟宴礼和仲皓凯的见面, 是在学校东门的停车场。 仲皓凯当时拎了两杯咖啡,在轻雪飞扬的冷空气里,呵着白霜, 一路吊儿郎当晃悠着走来。 他拉开车门,叫了一声“孟老师”后,就大大咧咧坐进来。 两个男人不会多拖泥带水,咖啡只抿了几口,对话就结束了。 仲皓凯离开后,拨通了孟宴礼的电话, 说是要坦坦荡荡, 给他直播铁锹撬墙角。 挺不幸的, 墙角太硬, 还死活不开窍, 像金刚石做的。 没撬开, 铁锹被墙角的狗粮给撑折了。 孟宴礼的手机放在一旁,开着扬声器,仲皓凯应该是站在走廊里, 说话有些回音。 还行, 没被打垮, 他挺坚强地说:“孟老师, 墙角没撬动,祝你们幸福吧。另外,我那幅画是不是不能展出了?” 孟宴礼喝着仲皓凯买的那杯咖啡,有点凉了, 糖也有点多。 他抿一口, 瞥了眼纸杯上的加3份糖的标签,怀疑仲皓凯是想要齁死他:“为什么不能?” “我那画是为了刺激你画的, 别说你没看见里面明晃晃的两棵黄栌树,真不吃醋?也是,和我吃醋犯不上是吧?” 仲皓凯的笑声里能听到一点点逞强,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他大抵是呼出了一口愁闷的烟雾,“说个时间吧,我自己去取回来,不用勉强展它的。” 孟宴礼放下咖啡杯,语气平静:“我个人比较习惯公私分明做事。你那幅画是正常程序选出来的,也会正常展出,不用担心。” 这次和艺术展馆的合作,一对多的。 有六所美院都选了作品送过来,要做一个类似于未毕业的艺术生“蓬勃发展”的主题展览。 孟宴礼在电话里不带个人情绪,中肯地评价仲皓凯的画,说他觉得和其他作品相比,他那幅作品成绩能排进前五,值得一展。 “也建议你个人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仲皓凯那边半天没吭声,最后开口:“我开始有点明白,黄栌喜欢你什么了,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孟宴礼笑笑:“你也和我想的不一样。” “嘿呦,我对你威胁那么大吗?孟老师,你还私下琢磨过我呢?这我可真没想到。” 挂断电话后,孟宴礼给黄栌发了信息,告诉她他在东门等她。 没过多久,黄栌的身影出现在孟宴礼视线中。 车子里温暖,雪落在玻璃上,会化成一小滴水汽。 透过潮湿的车窗,看见黄栌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她喜欢那种蓬松的、厚厚的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爱斯基摩人,也像一朵棉花糖。 似乎是看见了他的车,黄栌欢快地把脚步提速,在雪花里小跑着。 孟宴礼想起圣诞节,他们在外省看展。 那天拿到展票时,黄栌也是这样在雪花纷纷中跑着,对他挥舞着手里的票。 但那天,孟宴礼想,她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不用在床头放袜子,只是看着她向自己跑过来,就能收到太多太多快乐。 孟宴礼下车,张开双臂,黄栌就扑进他怀里,仰头。 她唇色很好看,是那种女孩子气血好而显露出的自然红色。 但黄栌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你帮我们定好了饭店,对不对?” 其实见仲皓凯这件事,完全没有给孟宴礼带来影响吗? 他再成熟稳重,面对情敌,心情也还是会有波动的。 他习惯所有情绪都独自消化掉,也习惯了无论遇见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地自己扛下来。 这次也一样,他什么都没说,只和黄栌说起定好的那家饭店:“松鼠桂鱼不错,你们可以试试。” 今晚他们不约会,而是黄栌和黄茂康约好了一起吃饭。 自从上次见过妈妈,黄栌一直希望和爸爸单独坐在一起聊聊。但她前阵子状态不是特别好,怕聊到这些自己先哭出来。 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不能因为失去妈妈这件事,在爸爸面前表现出过分的难过。 这次她要坚定地站在爸爸这边。 去饭店的路上,黄栌和孟宴礼分享了下午在画室发生的事情。 她还挺得意地说,自己给仲皓凯当了爱情导师,在她的悉心教导下,他一定能找到真爱。 孟宴礼笑着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今天的晚饭孟宴礼不方便在,黄栌有些可惜。 下车前,她犹犹豫豫:“我以前没和爸爸这么正经地谈过什么,我怕我发挥不好。” 巧的是,几分钟前,黄茂康也发给孟宴礼信息: 【宴礼,黄栌约我谈谈。你说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别说,我还真挺紧张呢。】 孟宴礼给两人定的是包间,窗外假山流水。 最开始黄栌和黄茂康都没说话,正襟危坐,仿佛要比比谁的腰板更直。 甚至看起来,黄茂康比她还更紧张些,茶喝了几盏,又拿纸巾擦拭额头。 黄栌也有点不知所措,摸不准用什么做这场谈话的切入点。 还是爸爸先开口的,他居然紧紧攥着擦过汗的纸巾,问黄栌:“黄栌,你和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黄栌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紧关着的包间门:“爸爸,你说什么呢!” “那就好,那就好......” 黄茂康松了一口气,“那是为了什么事?” 以此为开场白,后面的谈话勉强算是顺利。 父女两个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几乎没有坐在一起谈过心。突然说些煽情的,双方都别扭。 但幸好,在见面前,孟宴礼从中间调停过,有一些藏在心里的话,终于不吐不快。 黄栌再和孟宴礼联系,已经是晚上回家后了。 晚饭时她哭过,嗓子稍微有些哑,但人还是很愉快的,挺高兴地和孟宴礼分享着:“孟宴礼,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叫黄栌了,不是我爸爸随便起的!” 黄茂康给黄栌讲了他带张琼约会时的事情,讲了那片漫山遍野的黄栌花开。 他觉得那天很浪漫,是他们爱情的开始,所以在起名字时,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黄栌。 过去,黄栌还以为爸爸眼里只有他的生意。 可她见到了爸爸听见她说“你比妈妈好”时,眼里闪动着泪光、匆忙扭头隐藏激动的别扭样子。 爸爸是爱她的,只不过人与人之间,表达爱的方式不同。 无论是对张琼还是对黄栌,黄茂康表达爱的方式都是赚很多很多钱。 这样她或者她未来想去哪个国家深造、生活,他都有足够的经济,去支撑她们。 黄茂康和朋友们聊天时,也会在朋友们说起给孩子大学的生活费问题时,骄傲地提高嗓门:“我们家黄栌,开学我直接打五万块给她!” “我爸爸居然认为,打钱,是世界上最高阶的爱。” 黄栌举着手机,笑着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 路过茶几时,她甚至觉得爸爸那些胡乱堆在一起的茶叶和茶具,都让她感到温馨。 平时黄栌和孟宴礼几乎不通视频。 她能感觉到,孟宴礼不喜欢对着镜头。 就算是徐子漾那个欠儿打视频来,他也是几乎不露脸的,手机放在一旁,把视频当电话打。 以前的孟宴礼一定不是这样,毕竟她见过他那本厚重的相册,那时候他面对镜头,是自然的,并不排斥。 黄栌猜测,也许发生过什么不快,改变了孟宴礼的习惯。 所以她也尽可能细心,避免和他通视频,有什么都用电话和微信联系。 但今天黄栌有点太开心了,她点错了,把语音拨成了视频。 孟宴礼没拒绝接黄栌的视频,也没表现出任何排斥。 他出现在她手机屏幕中,听她滔滔不绝地分享完,对她笑着:“听起来,你们谈得还不错?” “嗯,还挺顺利的,但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我爸爸的脑回路,他居然以为我是因为怀孕了才找他的!” 这么简单的事儿,不知为什么,和孟宴礼说起来,她脸皮发烫了,抬手扇着脸侧的空气,“刚洗过澡,好热呀!” 确实是刚洗过澡,她刚吹过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胸前。 黄栌和孟宴礼说,她爸爸又出去办事了,晚上不回来,问他要不要来她家里。 也许是因为话题是从“怀孕”转到的“来家里”,黄栌觉得脸更红了。 好像是有点过于粘人。 晚饭前明明才刚见过的,怎么又想着找他了。 不知道孟宴礼会不会觉得她烦人呀? “接你来我家吧。”孟宴礼这样说。 等孟宴礼把车子开到楼下,黄栌已经等了有两分钟。 她坐进车子里,摘掉羽绒服的帽子,手里提着的纸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孟宴礼问她是什么,她就很骄傲地和他炫耀:“是我爸爸送我回家时,路过甜品店给我买的点心,这可是第一次!” 她高兴时就是这样,喋喋不休: “车子当时停在路边,我还以为怎么了呢,结果爸爸就下车了。” “他隔着车窗和我说,前几天参加一个生日饭局,蛋糕挺好吃的,当时他瞧了一眼蛋糕盒,好像就是这家。” “然后爸爸就说要给我买些点心拿回学校吃,说完就进去了,也不问问我爱吃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呢,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爸爸给我买点心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我小学,或者幼儿园时吧?” “我想着我们可以拿这些点心当夜宵,就拎出来啦,我瞧瞧爸爸都买了什么......” 这样说着,黄栌把装了点心的透明盒子从纸袋里拿出来,路灯光照亮车子里的空间,然后她嫌弃地一咧嘴:“妈呀,是蝴蝶酥啊......” 孟宴礼放声大笑。 距离不远,很快开到到孟宴礼家楼下。 黄栌还在对着她那兜点心不死心,进门就一样一样拿出来看。 6盒点心,居然有4盒都是蝴蝶酥。 最 这是什么? 黄栌拿出来,打开,然后愣住。 那是一款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黄栌知道,那是奶奶的遗物,非常贵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突然交到她手里,她也有点发懵。 而且这么多年来,父女俩向来没什么默契。 她没想到是黄茂康补给她的生日礼物,只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扭头和孟宴礼说:“孟宴礼,我爸爸给我准备了嫁妆!” 孟宴礼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嫁给谁?” 黄栌不说话了,像是没听见,垂头摆弄着翡翠镯子。 孟宴礼帮她把羽绒服脱下来,看到她里面的穿着,他又笑了:“怎么穿着睡衣就来了?” 这段时间混熟了,黄栌也不像当初在青漓时那样拘谨。那时候处处都小心着,生怕自己哪里做得失了礼数。 现在孟宴礼是她的男朋友了,她也就随意起来:“那我到你家也是要睡觉的嘛,睡觉还是要换睡衣呀,我就干脆穿着睡衣来了,嘿嘿......” 没留意到孟宴礼深邃的目光,两人一起坐进沙发里时,黄栌单手举着翡翠手镯在看,另一只手递过去一盒蝴蝶酥给他:“你要吃蝴蝶酥吗?” 没听到回答,黄栌抬头,看向他。 孟宴礼敞着腿靠在沙发里,看上去有些慵懒。 他看着她,接过蝴蝶酥放在一旁,然后说:“黄栌,接吻吧。” 不像前些天她失意时,相拥入眠的毫无私欲。 她现在心脏跳得几乎冲出胸腔,懵懵地点头,然后继续点头。 孟宴礼提醒她:“把手镯收好。” “哦。” 黄栌把手镯收进盒子里,刚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手腕被孟宴礼握住,整个人顺着他的力道,倾倒过去。 他深深注视着她,然后垂头,吻住了她的唇。 心事(最特别的那个人...) 和孟宴礼接吻, 让黄栌想到在青漓品尝过的那瓶低度数香槟。 同香槟相比,他充斥着一种更加迷人的危险感,让人不断浸沉, 再浸沉。 当时她的脑子完全是懵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羞,脑海中闪过很多画家关于“吻”的描绘: 弗朗西斯科·海耶兹笔下,女人蓝色的丝绸长裙和男人的暗红色长袍;毕加索笔下,抽象夸张的色块交叠;喜多川歌麿笔下的靡靡又亲昵的相依...... 最后那些关于名画的画面, 都消失不见了。 统统变成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笔下的那种金色, 明亮的金色。 黄栌以为自己闻到了空气中蝴蝶酥的蛋奶香气, 以为自己闻到了孟宴礼身上的植物清香, 但其实都没有。 因为孟宴礼停下来, 俯视着她的眼睛, 提醒她:“呼吸。” 后来黄栌和孟宴礼描绘时,觉得自己可太有艺术家的范儿了。 她说接吻在她脑海中是金色的,孟宴礼却打趣她:“你确定那不是憋气窒息的颜色?” 说完, 他被黄栌恼羞成怒地用沙发靠垫砸过去, 但用力太猛, 自己也没站住, 和靠垫一同跌入孟宴礼怀里。倒像是投怀送抱。 孟宴礼揽着她,轻轻吻了吻她因羞愤而准备出口怼人的嘴,笑着逗她:“还是金色吗?” “你这样惹我,小心我在梦里让妈妈把你也变成蝴蝶酥!” 几天后, 黄栌在孟宴礼的平板电脑中, 看见他家里的监控。 她心怀鬼胎地会找了他们接吻那晚的日期,看见自己坐在沙发里, 手紧紧攥着孟宴礼的衣摆,肉眼可见的紧张。 孟宴礼则是温柔的,甚至在吻她时,动作自然地用覆在她脑后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黄栌矢口否认,把平板电脑死死护在胸前。但又在睡前忍不住和孟宴礼说,她看了他们亲亲时的监控。 她还说,“孟宴礼,我喜欢你吻我时,喉结滑动的样子。” 孟宴礼无奈地捂住她的嘴,让她少说几句:“再说下去,我可能就不想姓‘柳’了。” “什么姓‘柳’,你不是姓孟吗?”黄栌没反应过来。 那几天帝都市降雪,雪下了停,停了又下,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黄栌很忙碌,穿梭在学校的考场和画室之间。一直到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她的忙碌也没能停止,从考场出来就去了图书馆,查阅资料,准备着春天的毕业画展。 黄栌收拾着她的画具,打算把这些东西搬到孟宴礼家里去。怀里抱着的东西太多,几支画笔散落,仲皓凯蹲下,帮她捡起来。 仲皓凯没起身,顺势坐在一把画画时坐的矮折叠椅上,仰头,手里抛着打火机,像个多动症,“你男朋友最近...没为难你和你吵架什么的吧?” “他才不会为难我,你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他还真挺爷们儿的。” 仲皓凯舔了舔唇角,还是决定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和黄栌大概说一下。 他巧妙地避开了他对黄栌的感情,但黄栌还是听得直蹙眉。 她怼仲皓凯:“仲皓凯你是不是有病,你没事儿画什么黄栌树?” “啊,那我不是误会了么,瞧你肿着个眼皮子来画室,我以为你挨欺负了呢。怎么说也用了你这么多年的樱花橡皮,我不得帮你打抱不平?” “谁用你打抱不平!” 黄栌要气死了,叉着腰在画室里自转一圈,瞪着仲皓凯,“你要是闲得没事儿,能不能去自己买几块橡皮!” “哎哎,别生气黄栌,算我狗拿耗子。但你男朋友他,真没因为这事儿为难你吗?一句都没问过?”这是仲皓凯最关心的一点。 “没有!” 黄栌没好气儿地看着仲皓凯,心想,孟宴礼才没你这么幼稚,他连提都没提过。 想想还是好生气。 孟宴礼那么好的人,她的朋友居然去气他。 这是什么猪队友啊! 她的樱花橡皮都喂了猪吗?! 黄栌很是护着孟宴礼,当即决定:“仲皓凯,下学期你不许用我的橡皮了,一个渣都不许碰。” “欸,别这么绝情啊,下学期毕业设计,用橡皮的地方多了去了。” 后来陈聆来了,听见两个小学鸡在拌嘴吵架,还叼着棒棒糖当了一次和事佬。 陈聆的观点是,无论谁对谁错,女孩子总是对的。他连原因都没问,直接站在黄栌这边,敲诈仲皓凯给他们买奶茶喝。 于是,大四上半学期生活,在这种吵吵闹闹的氛围中结束了。 他们三个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迎风去了奶茶店。加了椰奶冻的可可拿铁喝完,黄栌刚好收到孟宴礼的信息。 她围好围巾,在冷风中和仲皓凯陈聆他们挥手告别。 仲皓凯非常欠,宁可嘴里叼着的烟掉在地上,也要贫一句:“下学期要继续借给我橡皮哦。” 黄栌实在懒得理他,直接走了。 一路小跑着,往学校东门的停车场那边去。 孟宴礼站在车边,对着黄栌张开双臂。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很是歉意地和孟宴礼说:“男朋友,真是对不起,我不该用樱花橡皮喂猪的。那两棵黄栌树,你就当没看见吧,今天我们去吃炒肝,听说肝脏明目,给你补补眼睛......”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由这件事,意识到任何的不对劲。 吃饭时再想起来,也只是觉得,当时她看到叶烨坐在孟宴礼身边落泪,就难过了好久,相比之下孟宴礼可太成熟太稳了。 真正意识到某些隐存的问题,是在一座寺庙里。 自从父女间那次谈心后,黄茂康也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和黄栌多一些交流。 于是这位老父亲,在女儿放假的第二天,约了女儿一起爬山,还要去寺庙里拜拜掌管财富的佛...... 黄栌当然对拜财神没什么兴趣,这座寺庙也没有青漓的“觉灵寺”古朴幽静。 也许因为新年将至,从停车场难得的车位,便能看出香火旺盛。 黄茂康去请香时,黄栌一个人在殿堂之间闲逛,又小心地避让着挨挨挤挤的人群。 香火气息中,总觉得这里有种无声的热闹,不喧哗,却也不寂静。 也许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所求颇多,因此心声嘈杂吧。 因为是寒假,黄栌的手机调了铃声,入寺前忘记关闭。 手机突然响起时,她对着周围的人歉意地笑了笑,接了电话,往人迹少的角落走去。 过廊里有一处转角,绵延着一排松树。 黄栌躲在这里,听见电话那边传来徐子漾的声音:“怎么我打电话给孟哥,他都不理我的,打了八百个,愣是没人接。妹妹,你们干什么呢?没打扰你们什么吧?” 黄栌已经习惯了徐子漾整天拿他们打趣,淡定地说自己没和孟宴礼在一起。 “哦,那可挺难得的,我瞧着你俩像连体婴儿似的,居然没在一起吗?” 松树上落着两只不知名的鸟,也许因为天气冷,脖子缩在胸脯羽毛里。 怕惊扰它们,黄栌压低声音,说自己和爸爸在外面,今天没去孟宴礼那边。 她最近对徐子漾态度稍微好些,多少还掺了点幸灾乐祸。 因为黄栌听孟宴礼说,现在是徐子漾整天往“粉红桃子”酒吧跑,但人家程桑子,已经懒得理徐子漾了。 当时黄栌盘腿坐在沙发上,吐出喝椰汁的吸管,乐呵呵地说:“哈哈哈,他活该!” 徐子漾可能是在程桑子那边受挫了,最近话格外多。 联系不到孟宴礼,还要拉着黄栌叨叨叨。 黄栌一开始还在认真听着,后面听见他事无巨细,连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剩下几片叶子都要白话一遍,她终于耐心不足,开始频频走神。 背靠着的不知道是一间什么房间,隔着墙壁响着有节奏的木鱼声。 突然有人撞钟,钟声震得人心笙动荡,黄栌被惊了一下,扭头向钟楼那边看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 要不要求个平安符,送给孟宴礼的弟弟? 过年时,孟宴礼总要回家的吧? 徐子漾也在电话里听见钟声,嘴很欠地说:“哎呦,妹妹,我没听错的话,你在寺庙里吧?干什么呢?要是背着我孟哥偷偷出家,他可是会伤心的。” “陪我爸爸来的。” 顺着这个话题,黄栌也就把刚萌生的想法,和徐子漾说了一下。 听到她提起要给孟宴礼生病的弟弟求平安符,徐子漾在电话里沉默半晌,没像最开始那么欢快了。 他问黄栌:“我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孟哥为什么放弃画画吧?” 黄栌压根没想过去窥探孟宴礼的隐私。她觉得,只要他不想说的,都是他的隐私。 所以面对徐子漾的问题,黄栌有些无言以对。 “到现在,你也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对吧?”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戳中黄栌的隐秘心事。 她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 不该窥探。 可她也曾坐在光线明灭的放映厅中,把手伸向孟宴礼的眉心,徒劳地想要抚平那道纹; 她曾驻足于一件叫做“邃闼”的雕塑作品前,失落地发现,孟宴礼有一扇紧紧关闭着的心门; 她曾在擦拭家中那两幅Grau的画框时,像他一样蹙起眉心,想象着,到底是多么大的生活动荡,让他放弃画家的身份。 黄栌知道,她和孟宴礼的感情很好很好。 但孟宴礼仍然是一团迷雾,难以捉摸。 佛像慈悲肃穆,香案上供香袅袅,黄栌看着蒲团上俯身叩拜又起身双手合十祈祷着的人们,一时无言。 电话里徐子漾应该是换掉了话题,又开起无关痛痒的玩笑,她勉强应付几句,挂断电话。 来这里的人都心事重重,现在好了,她也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黄栌,走了,这边。”黄茂康请了一大把很粗的香,在不远处冲着黄栌招手。 “来了爸爸。” 她起身时,心不在焉,一头撞在低矮的松树枝上,惊飞了两只鸟。 黄茂康逢殿便拜,他们在寺里几乎耗光了整个下午。 从寺庙出来,黄栌看见爸爸静音的手机里挤满了未接电话和信息,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把耽搁下来的公务处理完。 黄栌主动要求爸爸把自己放在路边,然后去忙他的事。 她站在路边,给孟宴礼拨了个电话。 孟宴礼那边很快接通了,黄栌“咦”了一声,问:“徐子漾还和我说,他打了八百个电话给你,都没人接的。” “手机静音。” “可是我才刚拨给你,也就2、3秒吧,你就接起来了,是在看手机么?” 孟宴礼说不是,是给她设了铃声,其他人静音。 黄栌有些意外:“还有这种操作?” 她听见孟宴礼似乎在自嘲似的笑着,语气稍显无奈:“花了点时间,把其他人都设成了无铃声,这样,你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了。” 然后他问她,“有点幼稚了,是吧?” 喜欢(孟宴礼我陪着你呢...) 黄栌坐在地铁站的一家饮品店里, 等孟宴礼来接她。 饮品店里人不太多,放了些黄栌不知道名字的轻音乐。没有椰子口味的饮品,她随便点了杯热的柠檬红茶。 红茶没有孟宴礼家里的那种香, 但她慢慢喝着,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黄栌回忆着从认识孟宴礼以来的过往,关于他从不提及的某些事,其实是有些细枝末节,以碎片化的形式,展现在她眼前的。 比如, 孟宴礼放弃画画那年, 也是叶烨和孟政一分手的年份。而那一年孟政一病了, 病得很重。从那之后, 似乎孟宴礼的家庭氛围也变得奇怪起来。 但那些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黄栌拼凑不出具体,只能凭借感觉猜测,其中必然有些什么极大的不愉快。 那些不愉快把把孟宴礼这个人割裂成两部分: 一部分, 是他相册中那种爱好广泛、生长在充满温情的家庭氛围中的大男孩;另一部分, 是现在沉稳冷静、万事从容的成熟男人。 有新的客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门上风铃叮当, 一股北方冬季特有的干燥冷气吹进来,拂过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背。 黄栌毫无察觉,用搅拌棒搅动着红茶杯里的一片柠檬,沉默地思考着。 黄栌在用她的理智, 抵抗着初次恋爱中难免的不安和彷徨。 指尖轻敲在茶杯上,她在想, 那些问题永远不该被概括为“我喜欢上了一个浑身秘密的男人怎么办”“我的男朋友对我总是有所隐瞒怎么办”“男朋友秘密太多该继续吗”...... 没错,孟宴礼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但她不想因为这些秘密,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在青漓时,孟宴礼的书房对她开放,电脑没有密码,工作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 现在也一样,她可以随便使用他的手机、平板电脑。 家里所有有密码的地方,连徐子漾都知道,只要连着输两遍孟宴礼的生日“07210721”,就能解开。 他的秘密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愿提及。 有一段往事,以极不愉快的方式发生,在他眉心刻下深深的一道纹。 虽然也担心,或者说,也会有点小小的失落,自己没能成为分担他悲伤的那个人。 但黄栌不想打着“喜欢他”“为他好”的名义,莽撞地往孟宴礼那些明知不愉快的往事里硬闯...... 她自己过去也并不是一个特别特别外向的姑娘,以前仲皓凯和陈聆他们说过,“黄栌要是有什么事儿,非得点名问到她头上,她说不说还是两码事呢”。 忘了是什么样的契机下有过这样的对话,但别人眼里,她也许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面对孟宴礼时,她没有这样,是因为孟宴礼让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 因为这份安全感,她才慢慢变得会主动倾吐心声。 她记得在青漓海边,她蹲在礁石上,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丧气。 孟宴礼坐在她身边,给她讲阅读理解里肯德基老爷爷创业失败数十次的心灵鸡汤。 在对未来迷茫时,在对参赛犹豫时,在对母女关系失意时,在对爸爸抱有歉意时...... 这半年里,站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有太多太多时候,都是孟宴礼陪在她身边了。 黄栌有这样的改变,是自然而然的。 可她不能因为自己有了改变,就强迫孟宴礼也去改变,强迫他把自己完全摊开来展示给她看...... 她不小心说出声,身旁路过的侍者停步,礼貌地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黄栌歉意地摇头:“没有没有,抱歉。” 侍者走后,她继续思考,试图从自己浅薄的人生经历中,找到一些经验。 就像她和爸爸之间,明明这么多年,爸爸比妈妈爱她更多,但她凭着对母爱的幻想,就站在了妈妈那边,一直隐隐觉得爸爸对家庭付出不多,才导致了离婚。 就像爸爸表达爱的方式是打很多钱给她。 也许孟宴礼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不让她跟着担忧呢? 黄栌明显感觉到,自己偏心孟宴礼。 不太好喝的红茶被黄栌喝得只剩下一点底子,她深呼吸,做了个决定。 那天下午,孟宴礼来得很快,他那辆黑色的SUV停在饮品店门外,可能是有心灵感应,黄栌也是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的。 透过橱窗,她看见他熄火下车。 孟宴礼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也许车子里热,羽绒服没拉拉锁,敞着怀。 他迈着那双大长腿,从车子里出来。 隔着玻璃,他同她对视,在阳光下展露笑容,眉心的纹也舒展开。 孟宴礼对她扬了扬下颌,意思是,还不出来? 这样做完,他似乎想到什么,向街的另一侧偏头,认真看了几眼,然后在黄栌从饮品店跑出去的时候,问她:“昨天不是说白色颜料快用完了么,那边有家美术用品店,要不要去看看?” 自我审视和与情绪对抗让黄栌精神上感到有些累,逛了那么久的佛寺让她体力上感到累,但她还是跑过去,拉住孟宴礼的手,轻快地回答他:“好的呀!” 阳光明媚,黄栌活跃在孟宴礼身边,给他讲她在寺庙里偶遇的一只野猫,也给他讲她爸爸在拜掌管财气的佛前叩首得十分认真。 孟宴礼拉着她的手,怕她冷,把她的手放进羽绒服口袋。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一起去了美术用品店,买好东西,然后开车返回孟宴礼家里。 寒假不算长,而且临近新年。 本来杨姨要在回老家之前来一趟帝都的,但青漓这阵子天气不太好,飞机总是延误,来帝都有些麻烦。 “本来想给你和宴礼带些东西过去的,买了海参和鱼干,还有我新学的小酱菜。前几天子漾吃了,说配粥很开胃,他吃了不少呢。不过这阵子一直有雾,看样子我是去不了了,等我问一下快递,看看能不能寄过去给你们。” 视频是黄栌给杨姨打的,得知杨姨不能来,还有点遗憾。 但听到杨姨说可能会寄小酱菜给他们,她又很高兴地表示:“那我很期待呀!最近天太冷了,不想出门吃早餐,要是有小酱菜,我们就可以在家里煮粥啦。” 杨姨对着摄像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黄栌反应几秒,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在杨姨面前,把她和孟宴礼称为“我们”。 她垂了垂眼睑,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说起过年,杨姨也就顺着这个话题,问到了坐在黄栌身旁、没露脸的孟宴礼:“宴礼,过年你在哪边?” 黄栌回头看他,她以为他会说去国外过年呢,但他说:“青漓吧。” “咦,不在帝都吗?” “你不去国外的吗?” 视频里外,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同时发出疑问。 黄栌不知道,那个瞬间,孟宴礼感到了一种舒适的熨帖,因此而笑了几声。 挂断视频,黄栌心怀两个问题,因此一脸纠结。 第一个问题是,“孟宴礼,我在杨姨面前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太不知羞了”,孟宴礼摇头,说杨姨早就知道。 杨姨怎么会知道呢? 黄栌一扬下颌:“哼,我知道了,肯定是徐子漾那个大嘴巴说的!” 孟宴礼笑起来,揉着她的头发,告诉黄栌,确实是徐子漾说过。 但他也有打过电话,认真和杨姨说起,他在和她谈恋爱,因为杨姨在他眼里,是家人。 孟宴礼还说,他打算过完年回来,约黄栌的爸爸谈一谈这件事。 不过他逗了她一句:“如果过年期间我没被甩的话。” 这就让黄栌想起她的第二个问题:“可是,过年你不去国外陪你爸妈和弟弟吗?” “不是很方便。”孟宴礼笑笑,没说,他们可能也不太想他回去。 本来有过留在帝都陪伴黄栌的念头,生怕这姑娘过年期间像她过生日时一样,别人都热热闹闹,她一个人窝在床上刷手机刷到睡着。 但他之前联系过黄茂康,黄茂康说今年过年期间,他会多抽出时间陪黄栌,带她逛逛庙会什么的。 还表达了老父亲幡然醒悟,再不多和女儿相处相处,等她找了对象,就该嫁人了,就没机会了。 黄栌过年有人陪,孟宴礼也就不担心了。 他打算回趟青漓,等年后再回来。 “我也好想去青漓啊......” “过完年去找我?” 黄栌摇头,寒假她还有毕业设计要构思。 青漓是一座小城,适合放松身心,但查资料方面肯定不如帝都更便捷。 帝都有太多大型书店可以供黄栌参考了。孙老师也在帝都,偶尔假期会组织画室的几个学生一起聚聚,聊聊正经事。 而且那么多画具,也不能都搬到青漓去。 她靠进孟宴礼怀里:“算了,我还是先忙毕业设计吧。” 暑假时,黄栌还以为自己肯定做不好毕业设计呢。 没想到现在,她还对毕业设计还挺有想法的,她要尽快确定好主题,和孙老师商量一下是否可行。 黄栌抻了个懒腰,偏头去看孟宴礼:“等我毕业,又是夏天了。到时候我想去青漓住一段时间,你欢不欢迎我?” “那不是当然的么。” 晚饭后,孟宴礼接到了国外家里的电话。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和过去每一次接到电话一样,并不背着黄栌,只是看她一眼,确定自己接电话的声音不会打扰到她正在做的事。 黄栌正在平板电脑上翻孟宴礼存的艺术品资料,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冲他挥挥手,表示他,“我没在做什么正事,不影响的”。 电话持续的时间不长,但黄栌抬眼,依然觉得,孟宴礼眉心比平时蹙得更深。 她明白,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去,像个磨人的小妖精,又来重创她的男朋友了! 于是,在孟宴礼挂断电话后,黄栌凑过去,拉拉他的袖口,戳戳他的手臂,温柔地叫他:“孟宴礼。” “嗯?”孟宴礼回眸。 黄栌就在他转头看过来时,靠过去,主动吻了孟宴礼。 那是刚满21岁不到两个月的黄栌,打败所有未能如热恋幻想中“忧他之忧”的失落情绪,打败所有胡思乱想的不安,打败所有初恋时的兵荒马乱,以她的一腔孤勇,投掷出的所有喜欢。 “孟宴礼,我陪着你呢。” 酒精(自控能力可能不是那么好...) 学校假期图书馆不开放, 她常满帝都市奔波,跑各家书店查阅资料。 艺术方而的书籍多是彩色配图印刷,拍了照颜色会失真。黄栌只能花大量时间泡在书店和图书馆里, 一点点记笔记。实在需要的书籍,也会买回家继续看。 她有时候会拍一些日常发给孟宴礼,拍在看的书籍或者笔记,也拍在书店外的绿化丛中偶遇的狸花猫。 孟宴礼不属于那种秒回信息的人,年底,生意上的事情要操心的较多, 他也稍微忙一些, 不能时时刻刻都关注着手机。 但他看到了, 会回复她, 有时候也发一张他那边的照片过来。 这天, 孟宴礼发来的是一份备忘录截图, 上而写着,他过会儿要去拜访一位陶瓷艺术家。 这位艺术家黄栌知道的,在课上听老师介绍过。 她在书店里捂住嘴, 难掩激动, 一连回复他好几条: 【给你们当司机也行的, 我会开车!】 【在书店等我, 15分钟后出来。】 黄栌压根没想到,如果不是故意引她去,他根本不会发那个备忘录给她看。 她以为自己撞了个大运,参考书一眼看不下去, 早早把东西收拾好, 等孟宴礼来接她时,还盘算着, 这么好的运气,要不要去买张彩票。 一见而,黄栌就欢快地问:“孟宴礼,我不会打扰到你工作吧?” 半个小时后,黄栌见到了那位艺术家。 那是一位住在帝都市老胡同院子里的老人,头发花白,身着棉麻套装,披着羽绒服来开门。 他们站在贴了福字的木门前与老人寒暄,黄栌听见孟宴礼自然地介绍她,“这是黄栌,我女朋友”。 最近见到孟宴礼身边的人,他都是这样介绍她的。 艺术展馆的经理年轻,甚至会打趣,叫黄栌“老板娘”。 老人听他这样说,哈哈笑着说“郎才女貌”。 室外温度低,老人笑时,呼出一团团白色霜气:“该不会今天来,是要告诉我婚讯吧?” 下午的阳光明媚,孟宴礼玉树临风立于陈旧胡同中。 他偏头,对黄栌浅笑,然后说:“她还没毕业。” 老人的打趣并不过分,只问了这么一句,再开口就是称赞:“黄栌啊,这名字真是不错。” 黄栌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心怀崇敬、落落大方地同老艺术家握了手:“打扰您了。” 他们被老人迎进院子。 真不愧是不拘小节的艺术家,满院木桌石桌上摆的都是陶瓷器皿和摆件,有些是出自老人之手,有些是他看着喜欢从别处淘来的。 一丛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已经枯黄,荒立在墙角,显得有些杂乱。 本来黄栌有些紧张,毕竟是名字会出现在学校老师口中的艺术家。 但老人实在没什么架子,也没走那些形式上的客套,随便搬了两把椅子,给他们坐。 两把椅子高矮不同,孟宴礼却把稍微舒适的那一把让给了黄栌。 他自己迈着大长腿,把矮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上去,长腿无处安放地蜷着,看上去稍显憋屈。 但他谈笑自若,丝毫没觉得有什么。 黄栌发现,老人是孟宴礼的旧相识,而且关系很不错。 老人没提及Grau那个身份,反而和她爸爸一样,叫他“宴礼”。 聊着聊着,话题转到黄栌身上。 听说黄栌是美院大四的学生,下学期就要毕业,老人很慈祥地说了些鼓励的话。 “孩子,艺术这条路,可不好走的啊。”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墙边的陶瓷材料,“你要是真爱一行啊,就知道了。梦想啊未来啊什么的,说起来很容易的。但是人总要生活的,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黄栌点头。 到了快毕业的这个节点,周围已经有很多同学开始谋求生路了。 大家都想做英雄。 可又被生活轻松打败。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我以前是收废品的。” 老人坦然地笑了笑,“大夏天的,咱帝都多热啊,挨个垃圾桶都要翻一翻,从那些发霉腐烂的东西里捡矿泉水瓶、纸箱子,拍掉上而的蛆虫,拿回家。赚来的钱,不舍得吃好的,却要坚持做陶瓷。” 老人说他每天就吃一顿饭,白粥或者白馒头,用盐腌一些不花钱就能采到的野菜。 生活条件不好,也就没结婚生子。 日子就这么熬着,他也没放弃陶瓷。 没有老师,研究了一辈子,也算自学成才。 “挺多毕业生都迷茫,别怕,你们这代人的条件比我们老一辈好多了,最差也不过就是我当时那样了呗。” 老人骄傲地挺起胸,“你看看,熬到老了,我也熬成了艺术家。” 那天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出门时天已黄昏。 胡同里老式路灯亮起来,有人推着冰糖葫芦的车,从胡同另一端走过来。 孟宴礼给黄栌买了一支糖葫芦,山楂的,里而夹着糯米馅的那种。 天气不太冷,黄栌刚听过老人一席话,身上充满了正能量。 她咬着糖葫芦跟在孟宴礼身边,边吃边往胡同外而的停车场走。 好一会儿,她才想到:“孟宴礼,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带我来的?” 孟宴礼身后是绀碧的天空,被老城区的电线切割成无数个几何形体。 他笑着:“才反应过来?” 也许是她在青漓时表现得太丧了,连参不参加交流赛都要纠结好久。 孟宴礼担心她在毕业前会迷茫,毕竟艺术生有时候涉及到就业,落差还挺大的,真正进艺术圈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他带她来这边走一圈,听听老一辈的话,希望能给她一点力量和勇气。 黄栌啃着糖葫芦:“我已经想好了,先把毕业设计做好,毕业实在不行,就和陈聆仲皓凯他们一起做个小工作室......” 提到仲皓凯,黄栌有点为他画里那两棵气人的黄栌树不好意思:“我不会再借给他橡皮了,你放心吧!” “让他买橡皮吧,他有钱。艺术馆里那幅画,有人询价了。” “多少钱?!” 孟宴礼伸出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大概是这个价吧,可能还会更高。” “我也想卖画啊!” 黄栌羡慕得直跺脚,孟宴礼却忽然凑过来,咬走了她手里竹签上的最后一颗山楂,然后就跑了。 “孟宴礼!”黄栌举着空空如也的竹签,追上去,幼稚地喊他:“你给我吐出来,刚才问你吃不吃,你还说不要的,骗子!” 暮色四合,胡同里不知道谁家院子传来犬吠。 炒菜的香气弥漫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孟宴礼跑到车边,停住,把追过来的黄栌抱起来,没管她掐在他手臂上的那只小爪子,在她耳边安慰:“会有卖出去的一天的,别急。” 黄栌早就不急了,满脑子糖葫芦:“等我卖了画,我要买一个会做糖葫芦的男朋友。” “哦,真的?” “......假的!” 黄栌这阵子恋爱谈得风生水起,快乐得要命。 毕业设计和恋爱一起,忙得分身乏术,还胖了一斤。 父女间向来没默契,黄茂康倒是一直有件心事。 原本那天从寺庙回来,黄栌让黄茂康把她放在路边地铁站的举动,已经让致力于“富养女儿”的老父亲感到一丝内疚。 偏偏最近黄栌早出晚归去图书馆、书店,都是去挤地铁出行的,这让黄茂康无比挫败。 于是1月中旬的某天,黄栌趴在书店咖啡厅的桌而上奋笔疾书时,手机亮了一下,她收到黄茂康发来的微信。 黄栌脑子里沉浸在各种颜色和花纹里,看第一遍时,只是目光习惯性落在屏幕上,并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等她回神,又看了一遍,才惊讶地瞪大眼睛。 爸爸微信里居然说,他给她买了一辆车...... 那天黄栌从书店匆忙赶回去,发现爸爸的助理叔叔已经等在楼下,他把车钥匙交给黄栌,是一辆白色的SUV。 居然还和孟宴礼的车子是同款?! 黄茂康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着:“我也没什么参考,上次和宴礼出去,发现他的车挺舒服,就给你买了个白色的。要是不喜欢,明年你过生日时给你换别的。” 黄栌喜欢死了。 她也是小姑娘呀,突然和男朋友有了“情侣车”,兴奋还来不及:“我特别特别喜欢,谢谢爸爸!” 早在大一的漫长暑假里,黄栌就拿到了驾照。 但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开车,拿到车钥匙,在小区里试着开了两圈,就按奈不住给孟宴礼打电话,要和他显摆显摆。 孟宴礼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能来接她,稍微喝了一点红酒,开不了车。 那不是正好么! 黄栌马上快乐地回应:“你在哪儿吃饭,快结束时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现在就快吃完了。” “好嘞,等着我吧。” 黄栌车技不熟,开着车子七拐八拐终于磨蹭到饭店门口时,和孟宴礼同桌吃饭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他一个人。 他站在饭店门口,看到她从车上跳下来,略显诧异:“买车了?” “我爸爸给我买的。” 她露出一种要包养他的架势,降下车窗,霸气地一扬下颌,“上车!” 这阵子孟宴礼忙,通常如果有饭局,不得不喝一点酒,他们晚上是不见而的。 但今天是个例外。 孟宴礼坐进副驾驶位,忽然说:“黄栌,我喝酒了。” “坐副驾驶喝酒没事儿吧,不是只有司机不能喝酒吗?遇见查酒驾的,吹酒精测试器又不是你吹......” 饭店门口灯火通明,隔着车窗照亮了车内的陈设。 孟宴礼没急着系安全带,伸手过来,覆在黄栌脸侧,他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郭:“喝过酒,自控力可能不是那么好。所以,今晚你是和我睡,还是睡客房?” 浴室(“和我睡”...) 车外有另一群食客走出饭店,从黄栌他们车边经过。 那群人估计喝大了,说话舌头捋不直, 乱糟糟地反复重复着几句话,句句都是“咱哥们儿”开头...... 黄栌的手紧攥着安全带扣,同孟宴礼对视。 那阵嘈杂也没能盖过心跳声,噗通,噗通, 噗通。 她没什么经验,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兴奋地开着车子跑来, 当然不是只为了去孟宴礼家里睡客房的。 想和他多待会儿, 想和他亲近, 这些应该也...没什么不对吧? 见她不说话, 孟宴礼帮她做了个决定:“别去客房,和我睡。” 车子是新的,不像孟宴里的车里总是带着好闻的植物气息, 崭新的内饰散发出皮革的味道。 孟宴礼的手轻轻抚了两下她的脸侧, 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的耳垂, 晃了两下, 动作温柔,羽绒服特有的布料,随动作淅淅索索。 他有一双好看的手,皮肤冷白, 骨节分明。 有时候黄栌坐在孟宴礼家的客厅里画画, 回过头,看见他单手操控着笔记本电脑上的触控键盘区, 会想象,那只手如果拿起画笔,沾上油彩,该有多性感。 但她现在知道了,性感的不是他的手沾满色彩颜料。 是他的手隔着羽绒服揽住她的腰,稍微用了点力度,把她带向他这边时,眼里的那种深黯。 黄栌手里本来拉着安全带,要给自己扣上,但她被孟宴礼这么一撩,手松开,安全带“咻”地缩回去。 她在孟宴礼靠近时,下意识闭上眼睛,以为他要吻她的嘴,却没想到,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鼻尖,问她:“酒味重么?” 不重,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红酒味道。和他一起吃饭的人里,似乎有人是抽烟的,他身上也残留了些烟草味。 这让黄栌有种陌生感,好像面前的孟宴礼是另一个人。 孟宴礼笑着,退回副驾驶位里,靠进座椅里,又变回那个温柔无害的他,还扣好了安全带:“有一位朋友烟瘾重,回去我洗个澡。” 洗澡......车里的气氛暧昧的要命,黄栌觉得她不能再深想了,强迫自己也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晕头转向地往孟宴礼家的方向开。 她本来就不是个老司机,车技有限,又心神不宁,走错了路,越开越觉得道路陌生。 他靠在副驾驶里,阖着眼。 车子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每路过一盏路灯,他的面部轮廓都在灯光中短暂地清晰一瞬。 如果让黄栌来画,她会借用伦勃朗画《夜巡》时的方式,在暗色调里,慢慢勾勒出他的面孔。 尤其是他的鼻子、嘴唇、和喉结。 沿着街道又错误地开出去几百米,黄栌才开口:“孟宴礼,我好像走错路了。要不,我们开个导航吧,这车的导航怎么调?” 孟宴礼没睡着,只是在养神。 闻言,他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片刻:“是走错了,路口掉头,我给你当导航。” “哦,好的。” 时隔几秒,孟宴礼忽然说:“前面便利店门前稍微停一下吧,买点东西。” 车子停在便利店门前,黄栌问他:“要我也下去么?” 外面起风了,吹得孟宴礼稍微眯些眼睛。 他摇头:“你在车上吧,外面冷,我很快就回来。有需要带的吗?” “没有。” 目送他的身影走进便利店,黄栌趴在方向盘上,忐忑难掩。 她感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前些天在孟宴礼家里骑过一次动感单车,剧烈运动后的那种心跳,都比不上此刻。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孟宴礼落在她鼻尖上的那个吻,淡淡的酒精味几总让她频频走神,好像灵魂下了蛊似的。 也或许,让她走神的不是吻,也不是酒精,是这些都和那句“和我睡”堆叠在一起,所呈现出的效果。 黄栌想起便利店收银台旁边,经常和口香糖、巧克力摆放在一起的计生用品。 最近几次留宿在孟宴礼家,确实也不全然是睡在客房的。 她在孟宴礼那张大双人床上,睡过两次。 一次是他们靠在一起,用他的平板电脑看纪录片。 她说喜欢他吻她时喉结滑动的样子,孟宴礼捂着她的嘴,让她少说几句。那天早起他们去干什么来着?反正两个人都很困,纪录片没看几分钟,她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后来孟宴礼也睡着了,平板电脑里的一整个系列纪录片,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完了4、5集。 他们在凌晨,几乎一同醒来,关掉小声播放着的平板电脑,接吻,然后又相拥着沉沉睡去。 另一次是她痛经,蜷在沙发上可怜巴巴,被孟宴礼抱上了他的床。 本来黄栌不是个容易痛经的人,大学四年痛经次数屈指可数。但那天不巧,刚好那阵子帝都市降温,而她又在晚饭后吃掉了半桶冰淇淋,哼哼唧唧捂着肚子和孟宴礼说,自己是自作自受。 孟宴礼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在她身边,帮她揉着肚子,还亲了一下她的脸:“明早给你煮红糖和红枣喝。” 所以,即便她躺在他床上,孟宴礼也一直是绅士的。 今晚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激活了些什么,她总觉得他刚才吻她时,目光里深深燃着什么。 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感染了她,让黄栌想起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里,大卫高大健壮的雕塑。 孟宴礼去便利店买什么? 会是那个东西吗? 很快,孟宴礼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挺大的塑料袋,似乎买了不少东西。 他没说买了什么,只帮黄栌指路。 一直到车子开进他家的小区,他住的那栋楼已经出现在她视野中,黄栌才忍不住,故作随意似的问了一句:“孟宴礼,你刚刚去买了什么?” 塑料袋就在他脚下。 孟宴礼偏头,似乎看透她:“你希望我买的是什么?”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车库的感应钥匙,“滴”,电动门缓缓上升:“刚好有两个车位,停库里吧。” “哦。” 黄栌欲盖弥彰地扯回刚才的话题,“我可没希望过......” “滴滴”,她的车提示她,倒车过程中后方有障碍。 经过提示音这么一吓,她倒是清醒很多,脑子里纠结成团的、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的情绪,终于褪去些。 黄栌垮下小脸,扭头求救:“完了,孟宴礼,我倒车技术可差了,我把我爸那辆车的后车灯撞碎过......” 她伸出手,比了个“耶”,“撞碎过两次。” “我来。”孟宴礼忍着笑说。 黄栌下车,把驾驶位让给孟宴礼。 她可能是傻了,明明可以站在车库旁边等的,居然也跟着上车了,坐在副驾驶位上。 深更半夜,车库这边一个人都没有。 孟宴礼看了她一眼,单手倒车,车子稳稳入库时,他忽然侧身凑过来,扣住黄栌的后颈,和她接吻。 只是停车入库,他们都没系安全带,在“滴滴滴滴”的提示音中,黄栌尝到了孟宴礼嘴里淡淡的椰子味。 脑子闪过模糊的疑问—— 他什么时候吃了椰子糖吗? 孟宴礼吻得挺凶,却又在车子该停下时,及时抽离,把车子熄火。 就这么分心边吻她边停车,居然倒得这么正! 他下车,关上车门,走到黄栌这边拉开车门,把车钥匙丢给她,然后把她从车里抱出来:“锁车。” 只有这么两个字,声音里染着某种情绪,令人心悸。 恍惚间,黄栌看见身后车库的门缓缓下落,两辆同款的车子并排停在车库里。 情侣款真的好顺眼。 感谢爸爸! 他们没乘电梯,像偷情似的避开了摄像头,一路都是孟宴礼抱着她走楼梯。 楼道里安静,能听见孟宴礼压着两个人的重量、依然从容的脚步声,混合着一点便利店塑料袋的哗啦声。 他们甚至没惊动那些不算灵敏的声控灯,穿梭昏暗光线里。 不知道走了多少阶楼梯,在黄栌小声询问他“会不会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时,孟宴礼又偏头,吻住了她的唇。 黄栌是学画画的人,靠眼睛记录这个世界。 朦胧中,她看见了孟宴礼垂下睫毛,盯着她唇看,然后吻上她的全过程。 也看见他视线稍微抬起,和她脉脉对视:“闭眼。” 到家门口,孟宴礼让她搂紧他,然后单手托在她腿窝处,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另一只提着购物袋的手去按指纹锁。 孟宴礼的臂力也太好了吧? 抱着她走楼梯从负一层到5层,还能单手公主抱? 孟宴礼完全不带喘的,还有余力逗她:“上次不是说,接吻是金色的么。现在告诉我,舌吻是什么颜色?” 黄栌把头埋在孟宴礼怀里,装死。 这次太投入了,一幅名画都没想到过,只在意乱情迷里尝到了椰子糖的甜味。 指纹锁“滴答”打开时,她才吐出一句:“白色吧,椰奶的颜色......” “因为椰子糖?” “可是,你哪来的椰子糖?” “便利店买的。想吻你,又怕烟味酒味惹你烦。” 顿了顿,孟宴礼忽然笑了,“还有一个原因,想听么?” “什么?” “我其实不是个会晕车的人,但你开车实在不是很熟练。” “......好了别说了。” 黄栌恼羞成怒,一口咬在他下颌上,“我开车哪有那么差劲!” 孟宴礼“嘶”了一声:“逗你呢,没有第二个原因。” 进屋后,黄栌被放在沙发里,孟宴礼去了浴室。 隐约能听见浴室里传来一点水声,她把手按在胸前,平复着走廊里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吻所带来的悸动。 黄栌有个预感。 这一晚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便利店的塑料袋放在门边,黄栌走过去时,感觉到自己被亲得腿都发软,差点跪在塑料袋前面给它深深一拜。 她很想知道,孟宴礼买了什么。 翻了翻,却发现里面没有她想象中那样东西。 有三明治和牛奶,估计是买来当明天早餐的;有一卷椰子糖,纸包装已经被撕开,少了一块。 她现在已经不能直视椰子糖了,偏开视线,看见孟宴礼的钱夹就丢在购物袋里,敞开着。 这还是黄栌第一次知道,原来在青漓时,她给孟宴礼手绘的那张生日卡片,一直被他放在钱夹里保存。 黄栌把钱夹拿出来,发现手绘卡片后面放着孟宴礼的家庭合影,有他爸妈和弟弟,还有杨姨。 好像他弟弟,是叫孟政一? 是个挺好看的大男孩,和孟宴礼的面相比起来,孟政一更阳光灿烂些,没什么心机的样子。 在照片里笑得露出八颗牙,像朵向日葵花似的,挤在孟宴礼身边。 孟宴礼也在笑着。 幸好,她现在能越来越多地看见孟宴礼的笑容了,私心里盘算着,也许同她恋爱,他比在青漓时稍微快乐了那么一点点点。 黄栌把孟宴礼的钱夹收好,放在茶几上。 购物袋里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几乎都是吃的,这个事实还让她有那么一丁点失望来着。 预感不会成真吗? 等会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时,他不会再像在走廊里那样亲她了吗? 肚子抗议地叫了一声,黄栌才想起来,自己拿到车之后在小区里试车,又去接孟宴礼。折腾了一圈,根本还没吃晚饭,她打算叫个外卖。 黄栌点开外卖软件,走到浴室前,隔着门问他:“孟宴礼,我要叫个外卖,你要不要再吃点?” 叫了几声,没人应。 他怎么了?该不会是喝了酒又洗热水澡,出什么反应晕倒了吧? “孟宴礼?”黄栌敲了两下门。 浴室里,孟宴礼靠在浴缸中,抱着臂,耳机里放着《百家讲坛》。 他没想欺负黄栌,所以皱着眉耐心地泡在冷水里,等情绪消退。 耳机音量挺大,源源不断地把那些正经语句传送到他的大脑里,所以门外黄栌小声小气的说话声,孟宴礼一个字都没听见。 等他感觉到动静,摘掉一只耳机扭头时,就看浴室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有个傻姑娘紧闭着眼睛,像探路的盲人一样,摸索着挤进来半个身子。 “......” 十几分钟的冷水澡,算是白洗了。 黄栌闭着眼睛,探头进去,对着浴室里的空间挥了挥手里拿着的手机,一连串地说着: “孟宴礼?你没事儿吧?” “我再叫两声,你不说话的话,我可要睁眼睛了?” “到时候万一我看到什么,我可不负责的啊!” 奇怪的是,浴室里一点蒸汽氤氲的感觉都没有。 她听到一点水声,随后,好像有人抖开什么布料的声音。 “孟......”黄栌刚开口,已经被人扣着后颈,把她带入怀里。 孟宴礼抽走她手里的手机,用嘴堵住了她的唇。 手指(因为那天浴室没开灯...) 手机一直停留在外卖的页面, 被随意地丢在浴室一进门的洗漱台上。孟宴礼打开热水,密闭空间里腾起潮湿的水蒸气。 后来黄栌的衣服和牛仔裤也被丢在那儿,覆盖住手机。 等她再看到自己的手机, 已经是将近两个小时之后。 过了营业时间,那家原本要点外卖的店,挂上了打烊的字样。 孟宴礼瞥了眼她的手机屏幕:“想吃小龙虾?” “那会儿有点饿了,看什么都想吃。” 孟宴礼瞧着她有些遗憾似的样子,脱掉浴袍,换了衣服, 说要出去给她买。 “别去了吧, 肯定都关门了......”黄栌没什么力气, 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说这话时, 她也没敢看他, 生怕看见自己把人家肩膀咬伤的痕迹。 “我知道一家24小时营业的店, 稍微等一下,半个小时左右,我就能回来。” 孟宴礼没戴衬衫袖箍, 拎着手机走出卧室, 再折回来时已经穿好了羽绒服, 把便利店袋子拎到床边, 吻了吻她的唇,“别饿着,先垫垫肚子。平板电脑看么?帮你拿进来?” 被孟宴礼从浴室抱出来之后,他几乎没让她下地走动过。 什么都是他代劳, 洗过的贴身衣物, 也是他烘干后,帮她穿上的。 孟宴礼走后, 黄栌看了眼便利店的袋子。浴室里的场景重回脑海,她很羞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也许是怕黄栌紧张,孟宴礼在同她接吻时,关掉了浴室的灯。 他身上有浸泡冷水后短暂残留的凉意,仅仅披着一件浴袍,五官在昏暗中显现朦胧轮廓,他问黄栌:“紧张么?” 可是既有紧张,也有期待,不然她当时蹲在玄关翻找便利店塑料袋时,脑子里希望的是看见什么呢? 他们在黑暗中探索,虽然没有到需要买那个东西的地步,只是手而已,她就已经像涸辙之鲋...... 后来再回忆起那天,黄栌总是想不起自己在夜里吃过一大份小龙虾。 可能因为浴室的昏暗与潮湿中,孟宴礼看她的眼神过于深炯,指尖过于灵活,让她无法再记住其他的。 几天后,临近年关,孟宴礼动身回青漓。 早晨从帝都出发前,孟宴礼开车去了黄栌家楼下,她跑下楼,钻进车里,和他拥吻。 “可能十来天吧,如果你爸爸很忙,我可以提前回来陪你。” “嗯。” “那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拜拜呀。” 话是这样说的,可是黄栌一点都没有要从车上下去的意思,还撅了一下嘴,特别小女生的可爱表情。 和昨晚面无表情熬夜构思毕业设计的,判若两人。 孟宴礼没忍住,凑过来又亲她一下:“再这样我就舍不得走了。” “说得好像我舍得让你走似的。” 黄栌下定决心,“等我忙完毕业,暑假我要和你一起去青漓。” “好。” “毕业设计加油,黄栌冲鸭!” 孟宴礼走后,黄栌一如既往地忙碌。 本来黄茂康是打定主意在过年期间多陪陪黄栌的,但凡事总有意外,他一个外地的朋友家里老人最近不好,可能快要不行了,他陪着忙前忙后,这几天都没能回帝都。 但也怕黄栌失望,时常会打一通电话给她,尬聊。 连黄栌都受不了,和孟宴礼吐槽过:“我爸爸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吃了医院食堂的糖醋里脊这种事情,为什么也要特地发照片给我看?” 孟宴礼在电话里逗她:“这是怨我发照片发得少了?” “孟宴礼,你曲解我,我什么时候这样过?” 两个人总在电话里吵吵闹闹,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旧年的最后两天。 帝都市街道上红红火火的年味似乎和她五官,除夕前一晚,黄栌仍画画到挺晚,然后接到了孟宴礼的视频。 “还没睡?” “几点了?” 听孟宴礼说已经11点多了,她才恍然起身,举着手机抻了抻胳膊,又揉了两下脖子:“都这么晚了呀,我没注意时间,觉得画得挺顺手的,就一直画着了。你准备睡了么?” “还没,突然想你了。” 黄栌在视频里咧嘴傻笑:“我也想你啦。” “真的,刚才不是还说,画得连时间都忘了,还有空想我?” 黄栌故作苦恼,像个渣男似的:“确实是忙了一会儿。那怎么办呢,你要是现在和我闹的话,我可不保证能哄好你。” 说完,她听见孟宴礼爽朗的大笑声。 孟宴礼站在青漓的客厅里,那是黄栌所熟悉的陈设。 他把摄像头切到后置,给她看夜色中,窗外连灯光都模糊了的浓雾。 他的身影映在落地玻璃上。 说想他不是假的。 黄栌发现,这次回青漓,孟宴礼和她联系时,偶尔会打视频。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总觉得他比之前,稍微有了些改变。 “今天没收到什么东西么?”孟宴礼这样问她。 “收到什么?哦,下午好像收到了两个快递。” 黄栌举着手机走到玄关,“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收到快递时,她以为是她网购的美术用具,不着急用的,也就没拆开。 但孟宴礼这么一提醒,黄栌就笑了,拿起纸盒在耳边晃晃:“是你给我寄什么东西了么?” 意外的是,她收到了之前陪孟宴礼去拜访的那位老艺术家寄来的礼物,应该是孟宴礼给了他地址。 “天呐!” 黄栌受宠若惊,拆开后发现,是一枚白色的陶瓷戒指,“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不要回礼?回礼回什么呀,我的画又不值钱......” “你不用回礼,我来回。” “你也有?” “嗯。” 孟宴礼笑着,把他的手举到摄像头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戴着一枚同款的深灰色陶瓷戒指,很明显,也是出自那位老艺术家之手。 他举着右手,晃动五指,黄栌忽然就脸红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他就是用这只手,单手解开了她牛仔裤的金属纽扣,也是用这只手...... “脸红什么?” “没有!你看错了!” 孟宴礼盯着摄像头,没说话。 他那神情很明显,是猜到了她有所隐瞒。 黄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孟宴礼,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嗯,你说。” 她深深吸气,尽可能平静地说:“你那天解开我衣服时,怎么动作那么熟练,很有经验似的,你们男人的衣服,应该没有那种扣子吧......” 这姑娘说得很委婉,好像很多词汇都烫嘴,让她不好意思吐出口。 孟宴礼也是思忖片刻,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因此,略微挑了下眉梢。 她是在说,那天晚上,他隔着衣服捻开了她的搭扣这件事。 “经验倒是没有。” 孟宴礼笑着,语气平静,“那天晚上在车里和你接吻、抱着你上楼,以及,你推开浴室门前的十几分钟里,脑海里或多或少想过。有点冒昧,抱歉。” 黄栌脸更红了,欲盖弥彰地走到客厅灯最亮的地方,企图把自己照得白皙些。 心里一慌,嘴里的话也是胡说八道:“那个搭扣还挺精致的是吧......” 说完,她想掐自己一把。 说这个干什么! 好在,后面的话题聊得勉强算是正经。 黄栌给孟宴礼讲她第一次脸红,是对着大卫的雕塑,还好奇了一下孟宴礼对哪些艺术品脸红过。 毕竟国外很多艺术品尺度都比较大,黄栌都清楚地记得,她在看到美术馆看到提香·韦切利奥的那幅《□□比诺的维纳斯》时,目光扫过画面上细腻的皮肤和笔触,她一个女孩子,都为画中女人身体的美感到震惊。 但孟宴礼想了想,居然告诉她,他迷上物理时对什么什么理论脸红过。 黄栌被他说得,差点梦回高中物理课。 “对异性呢?” “你。” 黄栌说他骗人,她可从来都没见过孟宴礼有过什么脸红的时候,他永远都是从从容容的。 “因为那天浴室没开灯。”他这样回答。 很难想象,他曾在黑暗中脸红。 黄栌还以为那天失控的只有自己,还为此不好意思了好久。 “孟宴礼,你一个人过新年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也经常自己过年,但我总觉得你好像更孤单一点。” 孟宴礼笑笑:“小场面,别担心。” 视频里聊着,黄茂康打来了电话,黄栌和孟宴礼说:“我爸爸打电话过来啦,我先接一下爸爸的电话。” “嗯,去吧。” 在电话里,黄茂康语气稍微有些低落。 他告诉黄栌,朋友家的老人去世了,按当地习俗,三天后出殡。黄茂康可能要大年初二或者初三再回来,不能陪她守岁过初一了。 其实每年都是这样,黄栌习惯了,反而比较担心爸爸那边的情况。 家里老人去世是大事,当年爷爷去世,也是爸爸很多朋友帮忙陪着忙前忙后的。 不知道爸爸是在什么地方站着和她通话,风声呼呼,黄栌和爸爸说,东北那边天气冷,让他多穿点别着凉。 “知道。” 黄茂康向来对女儿言简意赅,不过最近在忙着“转型”慈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也没挂断电话。 片刻之后,黄茂康才说,“回去时爸爸给你带这边的特产,晚上吃饭了?” “吃啦,叫了个挺豪华的外卖,寿司盒子。” 黄栌有意让爸爸放心,“吃得特别撑,还剩下半盒放在冰箱里,希望明天不要坏掉。” 是年关,又是刚经历过生死。 黄茂康感慨颇多,难得和黄栌诉说一说心里话。 “人啊,这一辈子说不好到底多长,老太太走时候好歹快要90岁了,不像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比别人少见识不少好东西。他们走的那个年月,哪有外卖啊,连快递都没现在这么司空见惯。还是活着好,能见到的东西多......” 这是爸爸少有的脆弱时刻,黄栌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忽然听见爸爸说:“最遗憾的是那年宴礼的弟弟出事,去世时才20岁。现在想想,他当时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大学还没毕业,人就没了......” 几分钟前,孟宴礼还在视频里,淡淡笑着和她说,“小场面,不碍事”。 他目光那么从容笃定,好像任何情绪他都不放在眼里。 黄栌紧攥着手机,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谁的弟弟去世?” “孟宴礼的弟弟,你大概不知道,挺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像叫孟政一?” 筠雾(我来陪你过年了...) 很多时候, 黄栌无法把沉默的孟宴礼,和相册里的他联系在一起。 就像现在,她清晰地听到了孟政一的死讯, 却仍然无法相信,那个和孟宴礼五官稍有相似,却总是灿烂笑着的男孩,已经去世多年。 黄栌感到脑子很乱,她拿着手机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着圈,心慌地碰掉了水彩调色盒。 盒子里的色彩泼溅出来, 历史悠久的西子色染湿了摊开在地上的笔记本。 那句黄栌查资料记录下来的《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 字迹遇水, 顿时模糊不清, 像她此刻千丝万缕找不到头绪的思维, 乱作一团。 那本笔记黄栌忙了大半个寒假, 此刻却顾不上收拾。 孟政一在国外养病啊,他怎么会去世了呢...... 隐约记起, 她第一次和孟宴礼谈到孟政一, 好像是去年的7月21日, 孟宴礼生日那天。 就是那天, 孟宴礼告诉她,他和弟弟是同一天生日,现在弟弟不方便过,他也就不过了。 孟宴礼当时似乎没有回答, 只是垂了垂眼睑。 那时候, 黄栌以为他是在默认她的问题。 私心里她希望,孟政一的死讯是爸爸搞错了。 这件事不能去问孟宴礼, 如果是个乌龙,对病人家属来说,多少有些不吉利。 况且,万一是真的...她无遗是在孟宴礼心口上戳刀子。 临近夜里12点,黄栌做了个失礼的决定,她拨通了杨姨的电话。 孟宴礼说过,杨姨是从小就在他家里的,在他心里,是他的家人。 如果有什么,杨姨一定是最清楚不过的。 青漓冬天雾更大,小机场本来就没几班航线,又受天气影响,总是延误或取消,杨姨要回家过年,等不到合适的航班。 孟宴礼前阵子回青漓,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杨姨,他开车送杨姨去了隔壁省的省会机场,杨姨才得以回老家。 所以现在,杨姨并不在青漓,不在孟宴礼身边。 在电话未被接通前的提示音中,黄栌隐约意识到,这么晚打电话,一定会吵到人家的睡眠。 电话被接通,杨姨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黄栌吗?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说不上什么原因,黄栌忽然鼻子一酸:“杨姨,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杨姨语气中隐含叹息,却是笑着的,“我还没睡呢,有些失眠,正缺个人和我聊聊天。”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您,孟政一的事情。” 听到“孟政一”这个名字,杨姨那边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刚才也在想宴礼和政一,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讲过去的事情。宴礼他,一定是不愿提起的......” 杨姨到孟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以旁观者的身份,亲眼见证了孟宴礼的父母的相恋,两家联姻,然后孟宴礼的母亲怀孕,生下孟宴礼。 “因为一些事情,我离过婚,是个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女人,也没想过再嫁了。那时候小宴礼出生,我是真心实意地跟着孟先生和太太一起高兴的,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小孩子。” “那段时间家里很温馨,宴礼的妈妈是很可爱的女人,闲时会带着我们一起用毛线给宴礼织小袜子。” 黄栌脑海中浮现出孟宴礼相册里,他妈妈的面容,确实是很温柔的面相。 可她听到杨姨说:“可惜好景不长,宴礼的妈妈在他3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他妈妈去世了?! 因为心焦而满屋子乱转的黄栌,一脚踢在了实木茶几上。 很痛,但她顾不上:“可是我听过他妈妈和他通电话啊......” “那是孟先生再婚的太太。” 黄栌回忆起孟宴礼和他妈妈通话时的状态,虽然他妈妈总是透着些小心翼翼,但他总是那样温柔的,恭敬的。 杨姨继续在讲,讲小孟宴礼听说爸爸要再婚时的哭闹,讲他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东西,讲家里人对他的劝说...... “我那阵子也总失眠的,抱着宴礼,天天祈祷,希望新太太能对他好一些。” “幸好啊,新太太也是个好女人,她对宴礼特别特别好。” 后来就是孟政一的出生了,他和孟宴礼同一天生日,是以“小礼物”的方式出现在孟宴礼生活中的。 小时候的孟政一总是哭闹,但他似乎格外喜欢孟宴礼,见到他就会露出婴儿特有的那种,水灵灵的笑容。 “政一10岁之前,都不肯搬去自己的房间睡,非要在宴礼的卧室放一张上下床,他就像个猴子,天天爬到上铺去睡。” 黄栌在相册里看到过杨姨描绘的那张床,是浅木色的,照片里的孟政一趴在上铺,手里拎着个鲨鱼造型的玩偶,和躺在下铺的孟宴礼打闹。 那张照片为什么令她印象深刻呢,因为那是一张拍模糊的照片,可即便模糊,也能看见兄弟俩是笑着的。 孟宴礼也很宠他这个弟弟,小学时得到的第一笔课外发明奖金,他用来给孟政一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 讲起这些时,杨姨语气里有太多沉甸甸的怀念和向往,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慢慢讲述着。 黄栌回忆起相册里那些画面,她能感觉到,孟宴礼真的是过了很快乐的那些么多年。 一切都很好。 孟宴礼成为有名的新兴画家Grau,孟政一和叶烨谈起了恋爱。 这些美好的终结,是那年盛夏的某个下午。 骑着孟宴礼的摩托车出行的孟政一,在回画室找孟宴礼的路上,被一辆疾行的车子撞翻...... 那天是7月20日,离两个男孩子共同的生日只差一天,杨姨他们本来是在家里给气球打气、烘焙蛋糕,做生日的准备布置的。 闻讯赶到医院时,孟政一正在抢救。 孟宴礼坐在走廊的椅子里,手上身上全是血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瓶饮料。 后来杨姨听说,那是孟政一出事前给孟宴礼买的冷饮,放在塑料袋里挂在摩托车把上,和他一起被撞飞。 孟宴礼手上沾满颜料和弟弟的血迹,这是他有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拿起画笔的原因之一。 7年前的7月20日? 那天! 黄栌记得,是她跟着旅行团在国外参观的日子。 那天下午她在某街区目睹了一场车祸,摩托车和汽车的相撞,那个年轻男孩倒在她面前。 那个人,是孟政一吗? 她因为偶然遇见那样一幕,被惊吓到去看了心理医生,至今留下一有心事就做噩梦的心理阴影。 可那个人是孟宴礼的弟弟,孟宴礼他...亲眼目睹了弟弟倒在血泊中吗? 那该是对他多大的打击...... 夜里寂静,只有杨姨啜泣着,在慢慢诉说。 那段时光是不愿被提及的,以为他们当时太痛了,痛不欲生,到现在伤口仍未愈合。 杨姨说,那段时间所有人都难以振作,孟政一器官衰竭,但他们也一直对他的病情抱有希望,花重金请来专家团队。 但他还是离开了,那年他20岁。 “政一有个女朋友,叫叶烨,她在得知政一的死讯后试图割腕,后来抢救过来了。” 两个家庭,三个欢欢乐乐的年轻人。 像入秋时的花朵,迅速枯萎,不再生机勃勃。 那阵子家里很不好,死气沉沉。 “太太每天都以泪洗面,她是难以负荷那么重的悲痛的,半个月瘦了20多斤,被宴礼和先生强迫着去看医生,去打针吃药,以此抑制心灵上的重创。” “先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宴礼妈妈去世时他已经开始长了白发,政一的离开,更是让他痛苦,也是没心情打理生意和产业,整天抽烟。” 杨姨长长地叹了一声:“但宴礼很坚强,他一直没哭,他强撑着支撑起家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决定......” 他决定放弃画画,决定接手家里的一些生意。 也决定离开家庭放逐自己,免得家里人看到他,触景生情。 “后来我和宴礼一起回国,到了青漓。那阵子他总往帝都跑,我以为他是在忙着打理生意忙。后来我打扫卫生时发现了医院的诊断记录,才知道,他是一个人在看心理医生......” 24岁的孟宴礼没有放弃自己。 他在自救。 劝人时都说,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怎么想得开呢?那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是多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 杨姨说了很多很多,那些字里行间的悲伤,压得黄栌喘不过气。 好像有一根钢针,狠狠刺进她心里,还尤嫌不足,搅动着。 “宴礼很久没对人敞开过心扉了,黄栌,这一点上委屈你了,希望你包容他一些。” 眼泪止不住地掉落,砸在拖鞋上、袜子上、地板上。 她想过孟宴礼眉心那道纹,一定是生活曾给过他不快乐。 可她没想过,会是这么沉重的不快乐。 孟宴礼的密码总是“07210721”,如果限制六位,他就会用“721721”。 他偶然说起过,这个密码他用了很久,是小时候他弟弟想到的,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生日。 孟宴礼和弟弟的感情那么好。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 黄栌查了机票,但到青漓近几天都没有航班信息。 已经快要夜里1点钟,黄栌用手机地图把目的地定在青漓孟宴礼的别墅,然后深深吸气,拿起车钥匙,穿上羽绒服,直冲下楼。 她要去找孟宴礼。 她要去陪他。 虽然有些迟了些,她没能在多年前认识他。 可她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完这个新年,他不该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青漓那栋空旷的别墅。 难怪暑假里,哪怕她和孟宴礼没那么熟悉的时候,她在“觉灵寺”许愿,会下意识希望他“希望孟宴礼生日快乐,每天快乐,快乐一辈子”。 也许那时候,她已经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况下,潜意识里意识到,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时隔多年,车祸现场的画面一帧帧闪过。 黄栌坐在驾驶位上,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勒令自己不许分神。 她抹掉眼泪,告诫自己: 黄栌,不要哭,不要走神。 你要好好开车,要安全抵达青漓。 车子穿过深夜寂静的帝都市街道,驶入高速,按照导航一路向青漓方向。 她从来没开过这么远的路,神经紧绷着,想要不停歇地直接开到青漓去。 可还是没忍住,开了4个多小时候后,她终于在高速服务区的停车场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真的是好心疼啊。 过去猜想过,孟宴礼是怎么从照片里那些挂着淡淡微笑的、沉迷于各种爱好的男孩子,成长成现在这样沉稳可靠又细致的男人的。 徐子漾轻描淡写说,是因为情感问题。 她没想到是这样严重的情感问题。 仔细想想,4岁时,孟宴礼不肯接受新妈妈的那次闹脾气,会不会是他唯一的一次情绪宣泄? 又想起杨姨打碎玻璃艺术品那次,孟宴礼说那是他从外面小店淘回来的,只花了200块。 他永远是那么不动声色、永远是那么可靠。 可他独自一个人往返帝都,在去看心理医生的路上,他都想过些什么呢? 他对生活失望过吗?他感到无力过吗? 黄栌给自己定了个闹钟,哭了15分钟。 闹钟一响,她咬牙擦干眼泪,坚定地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临近早晨6点时,天色开始朦朦胧胧地转亮,不久后,初生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滑出,露出温柔的光。 快要8点时,天色已经大亮,黄栌驶入青漓范围内,闯入薄雾中,沿海高速上,隐约听到海鸟啼鸣。 黄栌用她所能驾驭的最快车速,奔赴小镇。 车子开过她熟悉的街道,路过那家她住过的日租公寓,隐约在雾色里,看见孟宴礼家的别墅。 “孟宴礼,我来了。” 车子停在庭院门口,也或许有些心有灵犀,黄栌的导航刚提示过“您已到达目的地”,屏幕上就弹出了孟宴礼打来电话的提示。 黄栌拿起手机时,透过车窗,她看见孟宴礼家的门打开,他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迈进雾色里。 做毕业设计的那本笔记第一页,黄栌曾因为惦记着青漓小城闲适安逸的生活,迫不及待地记录了一种叫做“筠雾”的传统颜色。 那时候她觉得,雾色是潮湿的、轻盈的,像孟宴礼一样令她安心的。 可她现在,只觉得那些雾霭萦绕在孟宴礼身边,却不能像一层保护色,保护到他任何一点难过。 黄栌没接电话,在孟宴礼抬眸前,她迫不及待地冲下车。 一夜未眠的紧张驾驶后,脚落在地上,有些不听使唤。 但她还是奋力跑过去,在孟宴礼抬眼间的惊诧目光里,紧紧拥住他:“孟宴礼,我来陪你过年了。” 彻夜(孟宴礼俯身凑过去...) 黄栌彻夜未眠驱车赶来青漓的这一晚, 孟宴礼也没睡好。 睡前,他忙完工作上的事,关掉笔记本电脑, 靠在书房椅子里,按了按眉心。 说不上什么原因,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 和黄栌最后一次联系,是她说黄茂康给她打了电话,要先接一下。还以为稍后她会回拨视频给他,也没等到。 时间太晚, 孟宴礼担心她已经睡了, 没再发信息过去。 窗外是雾霭沉沉的夜, 月光像被蒙了一层薄纱, 万物朦胧。 孟宴礼没有睡意, 随便抽出一本书, 翻了几页。 书上说,人在面对未知时其实更多时候会产生的不是兴奋,而是恐惧。 确实, 对于黄栌来说, 关于他的过去, 他家庭的过去,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 那些“未知”,会让她感到恐惧或者不安么? “也许,该找机会和她说一说孟政一。” 孟宴礼自认并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言辞的人,他和弟弟孟政一完全不同。 小时候和家里人打扑克牌, 孟政一如果偶然摸到一张好牌, 能把嘴角咧到耳根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尤其是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周遭需要他解释说明的事情极少,需要他扛起来的责任反而更多,所以内化情绪的习惯越来越严重。 但现在他有黄栌了,他也该尝试着改变性格习惯,把过去的事情和她说说,免得她乱想。 提及过去确实是一件过于不愉快的事,但就让他一个人不愉快吧,别让他的姑娘在心里留下什么不安。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打算,很多不常想起的片段都重回脑海。 夜里临近睡着的半梦半醒间,孟宴礼隐约感觉自己床上多了一层上铺,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孟政一拿着手电放在下巴上,无聊地装鬼吓唬人:“哥~你饿不饿~我想吃薯片~” 早起洗漱时,孟宴礼想起她那阵子乱点鸳鸯谱,把他和叶烨给凑成了一对儿,后来还和他承认,她自己暗地里吃醋,难受了好久。 想到这儿,孟宴礼含着牙膏沫笑出来。 青漓是一座海边小城,不像帝都市那样限制烟花爆竹的燃放,外来人口少,当地人的年味比较足。 9点多,已经能听见有人家燃放爆竹的噼啪声。 他看了眼手机,对话框里毫无动静。 黄栌寒假总熬夜搞毕业设计,说是晚上安静,灵感更多。 所以早晨她起不来特别早,孟宴礼怕扰她休息,都是等她早起给他发过什么,他才回电话或者视频联系她的。 孟宴礼隐约想起来,今天是年三十,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 他担心黄茂康没能回帝都,留黄栌一个人孤零零过年,破例在早晨先给她打了个电话。 心里盘算着,如果黄茂康没回帝都,他现在出发,开车到帝都,也许能赶陪她守岁。 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听。 孟宴礼举着手机迈出房门,却不想,刚刚还在惦记的人突然出现,像雾气幻化而成的精灵,让他一时以为,自己思念成疾,出现幻觉了。 可黄栌穿着蓬松的羽绒服,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她说,孟宴礼,我来陪你过年了。 孟宴礼的怀抱里有黄栌熟悉的植物清香,她强忍住没有哭,扬起头,问他:“我来你高兴么?” 看得出他很高兴,唇边带着惊喜的笑意。 但他目光落在她身后和他同款的白色SUV上时,敛起眉心,语气严肃:“黄栌,你一夜没睡?” “所以没力气了,你抱我进去吧。” 她说的没力气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了孟宴礼感到安心,她整夜没合眼的疲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孟宴礼抱她进屋,上楼,路过她暑假曾住过的那间客房,却没停留,直接去了他的卧室。 这还是黄栌第一次见他在青漓家里的卧室,略略张望,隐掉一夜的担忧,故作轻松地开口:“你这间房原来这么大,那我今晚就在这屋睡吧。” 孟宴礼却满眼思虑,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问她是不是她爸爸不能回家过年。 他大概是以为,她是因为爸爸没能回家陪她过年,难过得夜奔几百公里,跑这儿来和他诉苦来了...... “我开车时我很专注的。” 黄栌坐在床边不肯躺下,把头往他怀里埋,“孟宴礼,我听说你弟弟的事情了,还给杨姨打了电话,你会怪我打听你的事吗?” 孟宴礼揉着她的头发,居然反过来安慰她:“别难过,别乱想,都过去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紧绷了一路的情绪突然就绷不住了,黄栌的眼泪不停流出来,她很想擦干它们,像她计划好的那样坚强起来,让孟宴礼来依赖她。而不是她总是脆弱地哭泣,让原本就很辛苦的孟宴礼,还要花心思来安慰她。 可是她忍不住。 为了止住哭,黄栌又像昨晚在路上时那样,下意识去咬下唇。 孟宴礼大概是感应到了,把黄栌从自己怀里揪出来,拇指托起她的下颌,皱眉去看她已经咬到渗出血迹的唇,然后叹了一声,轻轻吻上去。 “以后有什么事,我会试着和你说,以前没有这方面的习惯,我慢慢改。那些事情过去很久很久了,很难说不再难过,但别担心,我们都在慢慢痊愈。昨晚那样开车跑来太危险,下次别做了。” 黄栌点头。 “好了,别哭。知道你心疼我,作为男朋友来说,我很高兴这一点。” 孟宴礼揉揉她的头发,“但人总是要自己站起来的,就像我是Grau,也不能帮你完成毕业设计,帮你在艺术上获得成就。我是确定自己可以好好谈一场恋爱,才告白的。” 黄栌听见他问她,“黄栌,现在回答我,和我谈恋爱是让你开心的事情吗?” “是!”她重重点头。 孟宴礼笑了:“那就别哭了。” 那天是大年三十,青漓小城仍然雾气弥漫。 窗外偶尔传来爆竹声,还邻居家的孩子们追赶跑闹的欢笑声。 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下,黄栌窝在孟宴礼怀里,听他讲过去的事情。 她紧紧拉着孟宴礼的手,希望通过并不那么坚强的自己,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力量。 他给她讲那些孟政一在医院最后的日子—— 孟政一躺在病床上,尽管每天都砸大量的金钱进去,但他日益消瘦。去世那天是国外的新年,比青漓的年三十更热闹。窗外满天烟花,孟政一和孟宴礼说:“哥,我疼......”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讲到叶烨—— 叶烨曾一度瘦得像皮包骨的骷髅。她割腕后,孟宴礼去叶家看她,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没有一点精气神,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不笑也不说话。 那阵子她唯一吐出过的完整句子是懊悔,她说她不该和孟政一闹脾气,不该和他分手。 所有人都因为失去,产生了痛不欲生的后悔。 他自己也一样。 孟宴礼的声音很平静,他说他曾后悔过,后悔把摩托车的钥匙借给孟政一,后悔没叮嘱他戴头盔,也后悔那天没能早点结束画画去陪他。 那些后悔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遗憾,也变成了他心里越来越厚重的结痂,有时候压得他喘不过气。 确实在最初那段时间里,频繁梦见过一个场景: 梦里是夏日阳光明媚的下午,孟政一蹲在他的画板旁,“哥哥哥”地叨叨个不停。 而他,在孟政一说“哥,我失恋了,得吃大餐才能好,啊好想吃龙虾”“哥,去酒吧陪你失恋的弟弟喝点行不?弟弟想喝伏特加”等等这些话时,停下了画笔,从孟政一手里夺过了摩托车钥匙,起身,陪着孟政一走出了画室。 如果当时是那样,就好了。 “黄栌。” 他叫她,声音很温柔,但他也只是那么叫了她一声,然后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世界被遮挡在孟宴礼温热的掌心中,黄栌感觉到有泪水落在她肩头,打湿了她的棉布衬衫。 这是孟宴礼迟到了将近7年的情感宣泄。 黄栌任由他遮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还想着安慰他一下的,结果她比他后劲儿更大,哭得更凶。最后孟宴礼都笑了,无奈地捂住了她的嘴:“商量个事儿,小点声行么?我怕外面路过的人听见,去报警说我虐待你。” 临近中午时,他们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回到卧室。 黄栌躺在孟宴礼床上,盖着他的被子,孟宴礼坐在床边,他们戴着陶瓷戒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像码头用锁链连在一起的船只,任风雨再大,也吹不散。 孟宴礼的陶瓷戒指是深灰色的,戴在右手中指上。别看那位老艺术家岁数那么大,又终生未娶,思想还挺浪漫的。他告诉孟宴礼说,戒指戴在中指上是“热恋”的意思。 当时孟宴礼也觉得,先戴中指挺不错。 如果要戴无名指,那得是更有意义的戒指,当然不能用快递寄给她,他要单膝下跪送的。 尺码是按照中指来的,可是黄栌这个傻姑娘,明明有些大,也还是固执地把那枚白色的陶瓷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松松垮垮的。 “孟宴礼,你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两年前就不再看了,放心。” 黄栌听完,揉着眼睛,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 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就睡一小会儿,等我醒了再陪你过年,真的是太困了。” “睡吧。” 孟宴礼俯身,凑过去。 他的吻,像“觉灵寺”那棵300年古松针叶上凝结的霜露,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城府与沉稳,温柔地落在她额头上。 衬衫(那就晚上回来再穿...) 孟宴礼的吻有安抚人心的神奇魔力, 黄栌窝在被子里,很快入睡。 接收到的信息略多,思绪稍有不安, 梦里也不算清净,杂七杂八地闪现出一些片段。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窗外传来几声响亮的爆竹声,随后是一阵欢快的童声。 黄栌意识逐渐清醒,睁开朦胧睡眼,发现孟宴礼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他背靠着床边矮柜, 长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 单手在操控, 另一只手依然和她睡前一样, 始终握着她的手。 窗帘拉了一半, 刚好遮住这片空间的光线, 把床笼在适合睡眠的昏暗中。也许是听见了窗外的吵闹,他也恰好偏头过来看她。 孟宴礼抬起她的手,轻吻手背:“再睡一会儿?” 孟宴礼起身, 端了一杯水给她:“喝一点, 你嗓子好像有些哑了。” 这次来青漓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带,状态也不怎么好。大哭一场后眼睑是浮肿的,昨晚急火攻心的, 现在嗓子也疼:“可能是有点上火, 我去洗个热水澡吧,也许能精神点。” 为了能有个好形象陪伴孟宴礼过年, 黄栌在浴室里耗的时间有些长。 她泡在浴缸里,用冰袋敷了眼睑和脸颊,消肿。热水驱逐了她的疲惫,洗过澡后整个人神清气爽。 黄栌洗好自己的内衣,用吹风机吹干换上。 从浴室出来时,她裹着孟宴礼的浴袍,发现自己换下来放在床上的衣物不见了,也没多想。瞄见旁边衣帽架上挂着的一件深灰色衬衫,她拎起来比了比,刚好可以遮住大腿。 室内供暖很足,黄栌就只穿着这件衬衫,下楼。 孟宴礼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手机开着扬声器放在桌面上,正在同人通话。 桌上的煮茶器皿中冒出涓涓蒸汽,能闻到一丝清甜的凉茶香气。 去年暑假从青漓回帝都,她一时适应不了气温,唇上起了个水泡,被孟宴礼在视频中看到。当时他托杨姨寄给她的,就是这种凉茶。 估计是听她嗓子哑,才煮给她喝的。 怕打扰孟宴礼通话,黄栌走去过尽量没出声音,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偏头看过来。 原本孟宴礼手里是随意抛着一枚金属钥匙的,可能是翻找凉茶时,用来打开某个柜格抽屉的。 当他看见黄栌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男款衬衫走过来,动作顿了顿。 金属钥匙落回到掌心后,没再被抛起。 电话是国外打来的,孟宴礼的妈妈依然是带着小心的口吻,问他新年后是否留在青漓,还是有计划返回帝都市...... 孟宴礼统统没回答,他看向黄栌,目光向下,落在衬衫衣摆,停顿半秒,然后才收回视线。 像是大脑运转时的无意识动作,黄栌看见他手指套入钥匙圈环中,轻轻转了几下。 “宴礼,你在听吗?” “抱歉妈,我刚才有些走神了,您说什么?” 电话里的女人重复着:“问你过完年是留在青漓,还是去帝都......” 顿了顿,女人忽然换了问题,“你那边,家里有其他人在吗?” 这时候黄栌已经走到沙发旁,正在用目光巡视着桌子,想要找茶杯倒一杯煮好的凉茶喝。 听见电话里的问句,她一时无措,看向孟宴礼。 孟宴礼倒是语气平静地说:“是黄栌。之前和您说起过的,我女朋友。” “是黄栌在呀,那很好,有人陪你,我和你爸爸也放心些。” 黄栌听他这么大方地和父母提到她,一时发怔,没听清电话里说了什么。 再回神时,只听到孟宴礼说,“嗯,她今早到青漓的,来陪我过年。” 他声音里似乎带了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炫耀劲儿。 可是她探身仔细去观察,他脸上又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黄栌坐在孟宴礼身边,听到他妈妈难得露出轻松的语气:“宴礼,妈妈方便和她打招呼吗?” 孟宴礼没直接回答,而是以眼神询问黄栌。 她很大方地开口:“阿姨您好,我是黄栌。新年快乐。” “你好黄栌,你也新年快乐。我是宴礼的妈妈,听他提起过你的。真高兴听见你在青漓过年。” 其实孟宴礼的妈妈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相处,黄栌在听见她小声说“老公,快来,宴礼的女朋友在,你也来听听她的声音”时,回忆起照片上她面对嘻笑打闹的两个儿子露出的,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对话很随意的,左不过就是国内的天气和新年的话题,气氛也不错。 只不过说到后面,孟宴礼的妈妈声音里带上了些哽咽。 黄栌慌张地看向孟宴礼,孟宴礼拍拍她的头,示意她没事。 他关了扬声器,把手贴在他自己耳边:“妈,我带黄栌去海边走走,那边有人在放烟花。嗯,好,你让爸陪你去吧,别自己一个人。好的,那我挂了,新年快乐。” 电话刚挂断,黄栌马上抓住孟宴礼的胳膊:“阿姨她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和你没关系。” 孟宴礼告诉黄栌,他妈妈哭应该只是因为听见她的声音,联想到了孟政一和叶烨。可能也产生了一些,类似于“政一如果还活着,也许已经结婚了”的遗憾。 “我弟离开后,她状态一直不好。在她的世界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总也走不出来。或许我们都有些走不出来,但她是最难的那个。” 孟宴礼倒了一杯凉茶给黄栌,“别紧张,不是因为你才哭的。” “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 “嗯,希望。” 本来气氛还有些凝重,但孟宴礼忽然问黄栌:“春天时我爸妈会去一趟帝都,他们很想见见你。要见家长了,紧张吗?” “特地来看我的?” “应该是吧。我回国这么多年,他们也没专程来看过我。” 黄栌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孟宴礼。 她说,孟宴礼,我不是第一次见你的家人了,我见过孟政一。 黄栌给孟宴礼讲过中考结束后她去国外见妈妈的事情,也讲过那场车祸。所以他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愣了愣,垂眸隐掉一些情绪,再抬眼时,又是那个从容平静的他:“那等你见过我爸妈,也算是见了我的所有家人了。” “我有点紧张。” “别紧张,紧张的该是我。” “为什么,我爸爸很喜欢你。” “但选女婿的话,他大概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人能配得上他的女儿。”孟宴礼玩笑着说,他已经做好了被打断双腿的准备。 黄栌用玩笑回敬他:“那我会帮你推轮椅的。” 凉茶喝过几盏,孟宴礼才问她,怎么穿着衬衫下楼。 “我没找到我的衣服......” 孟宴礼想了想:“我帮你洗过,烘干后也许忘了拿到卧室去。” 外面又跑过一群孩子,身影隐在雾色中。 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精灵,嬉笑着从门前经过,很快消失不见。 “孟宴礼,你以前都怎么过年的?” “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不需要工作的话,晚起两个小时。” “我们出去玩吧,去买烟花爆竹和零食!” “好。” 换下衬衫后,黄栌居然冒出一句:“我还挺喜欢穿你这个衬衫的,料子比我想象中舒服。” 孟宴礼吻她的侧脸,然后浅笑着,在她耳边说:“那就晚上回来再穿。” 这天是年三十,青漓小城年味很足。 当地人相信,一定要在旧年的最后这天放爆竹,把过去的霉运驱逐,迎接崭新的、幸运的一年。 黄栌和孟宴礼出门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道。 天色渐暗,那些烟花显露出形态,像一朵朵蓬松的菊,炸开在夜雾中。 黄栌出门连手机都没带,拿着孟宴礼的钱包,站在附近唯一一家没有因过年歇业的商店门前,像个暴发户似的挑了个最多的、5000响爆竹。 那么大一盘红色爆竹,她都拿不动的,只能让孟宴礼帮忙,还嘟嘟囔囔说自己是为了帮他迎接好运气。 最乐呵的是老板,说了一堆吉利话,忽悠着黄栌买了更多烟花,装满了整个塑料袋。 帝都市限制燃放烟花爆竹好多年了,黄栌这个没怎么放过爆竹的人,经验不足,找了块沙滩上的空地,像个半仙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脚尖点点地面:“孟宴礼,就这儿吧,这地方应该吉利。” 吉利不吉利的,孟宴礼也不知道,本来想叮嘱几句,转头瞧见黄栌的一脸灿烂的笑,她说:“就这儿!” 行吧,就这儿了。 他认命地摇摇头,拿了打火机,按她指示行动。 点燃后小沙子小石子都被迸溅起来,离了老远也还是波及到他们,吓得黄栌抱着孟宴礼的腰,躲在他身后连连后退。 夜风四起,雾气退散。 海另一边的小岛上放的那些烟花,都映入眼帘。这真是太美的一个除夕夜晚。 5000响的爆竹,一直噼里啪啦折磨着黄栌的耳鼓。 但她一脸“为了孟宴礼无怨无悔”的傻笑,堵着耳朵,在嘈杂爆竹声中对着孟宴礼喊:“孟宴礼!新年快乐!” 孟宴礼扭头,看见他的姑娘头发散乱着,发丝随风浮动在眼前。 这姑娘又想要撩起发丝不遮住视线,又顾着无名指上松垮的戒指不要掉下去,忙得不亦乐乎。 他笑了笑:“新年快乐。”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新年快乐!”说完,他凑过去和她接吻。 爆竹声停止,黄栌笑着:“这个爆竹红红火火的,我感觉我毕业设计肯定会很顺利,今年也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好事发生。” 她拉住孟宴礼的手,“把我的好运也分给你一些。” “还挺迷信。” “这算什么迷信,谁会不喜欢吉利的事情啊?” 也许是他们买的烟花爆竹太多,很快吸引来一帮孩子。 孟宴礼坐在一块礁石上,挺大方地把那些手拿烟花分给孩子们,还用打火机帮他们点燃。 烟花也不是白送的,要求只有一个。 他冲着黄栌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那边的姐姐爱听吉利话,拿到烟花,去和她说点什么好听的。” 黄栌正蹲在塑料袋旁翻找零食,孩子们忽然举着小烟花围过来,对着她大喊大叫,嘴里说着各种吉利的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居然还有祝她“长命百岁”的?! 她才20岁出头,居然就被祝福这个了吗? 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小男孩稍微大些,皮得要命,居然对着她喊:“姐姐,祝你早生贵子!” 黄栌被他们的热情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她叉着腰,指着坐在不远处礁石上看热闹的孟宴礼,质问他:“是不是你教他这样说的?” 孟宴礼身后是波涛汹涌的海,他点燃了一支手拿烟花。 烟火照亮那张好看的脸,他眉眼间都是笑意,摊开手,隔着孩子群,无辜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冤枉。 清晨(想不想试试.........) 冬季的青漓, 海风清冷,浪花轻柔地拍在沙滩上。 “觉灵寺”的袅袅钟声,隐约从远处山间传来。孟宴礼蹲在沙滩上, 用打火机点燃烟花,然后退回黄栌身边,拉住她的手。 他们仰着头,还以为被小店老板忽悠为“镇店之花”的,会是那种百花齐放的烟花,没想到只有三道白色光亮窜出来。 “孟宴礼, 我们是不是被骗了啊?”黄栌拉拉他的手问。 被问的人想起她拿着他的钱夹买东西时、那种任人宰割的天真样子, 笑着逗她:“不是镇店之花么?” 三道攀升的花火痕迹如白色蛟龙, 蜿蜒向上, 在夜幕中先后“嘭”“嘭”“嘭”地炸开, 点亮了夜空, 也点亮了两个人的眼睛。 不愧是“镇店之花”比想象中美,占据了大半张天幕。 黄栌下意识捂着胸口,赞叹还未出口, 孟宴礼忽然在花火绽放的夜幕下, 偏头吻过来。 他们在海浪声和爆竹声中拥吻, 吻到黄栌喘不过气, 人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孟宴礼才退开,帮她整理着头发,问她:“饿不饿?” 她第一次知道, 原来两个人的新年,也可以称之为热闹的。所以不想回去, 想把所有烟火都放完。 她都这样说了,孟宴礼当然是陪着她的。 后来两个人疯闹起来,好像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极速退化,变成了两个没长大的稚气孩童,在沙滩上举着手拿烟花互相追逐。 黄栌跑得慢,为了躲避孟宴礼,她只能另辟蹊径,丢掉烟花,绕着海边的凉亭跑、绕着那些礁石跑。 结果不慎踩在不知道哪个孩子挖的沙坑里,崴了脚,整个人扑倒在沙滩上。 沙滩松软,又穿着羽绒服,倒是不疼。 可都这样了,黄栌还不忘躲开追上来的孟宴礼,试图爬行着向前。结果被孟宴礼逮住,拍掉她身上沾着的细沙,拦腰抱起来。 黄栌把头埋在他胸口,飞快认怂:“孟宴礼,我错了,我再也不绊你啦!” 其实她是和画室里的男孩子们学的。 仲皓凯他们就经常这样,互相欠欠地伸腿绊对方。绊完立马跑,被逮住就是一顿“暴打”。 平时她都是不参与那些的,偶尔还在心里笑话他们幼稚。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可能被爆竹声把脑子吵傻了吧,居然在孟宴礼经过她身边时,欠欠地探出了脚。 孟宴礼毫无防备地迈着那双大长腿,被她绊得踉跄半步,手里烟花晃动,落下几粒星光。 黄栌笑得俯身捂着肚子,突然就找到了当熊孩子的快乐,然后转身就跑。 孟宴礼以前学过击剑、打过篮球,还参加过马拉松......运动方而能力不弱。 真要想追上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看黄栌跌倒,他心疼还来不及,赶紧过来想扶她。 谁知道这姑娘脑回路清奇,居然想要爬着逃走。 黄栌被孟宴礼抱着,晃动几下脚踝骨,很顽强地说:“好像没事儿,一点也不疼。” 他们提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一起回家。 进门后,黄栌才发现自己羽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烫了个小洞,换鞋时稍微一动作,鸭绒扑簌簌从里而飘出来。 黄栌感到很诧异:“你还会缝衣服?” “不会。” 之前邻居家的小女孩贪玩,在他们家门口摔了一跤,牛仔裤膝盖的位置破了,哭了好久。 杨姨刚好闲着,带小姑娘去买了几个卡通的补丁贴,用熨斗烫在牛仔裤的破洞处,哄好了小女孩。 “家里应该还有剩下的,我去找找。” 黄栌脱下羽绒服,生怕飞出更多羽毛,小心地铺放在桌而上:“那我能帮忙做什么?” 听到孟宴礼说不用她帮忙,黄栌先上楼换衣服去了,衣服上沾染着硝烟味道,她便换上了他那件灰色的衬衫。 下楼时,孟宴礼已经帮她选好了刚好和她羽绒服颜色相搭配的补丁贴,正用熨斗烫在上而加热。 她凑过去,两只手拄着桌而,探头去观察。 杨姨的熨斗很老式,是几年前买的款式,被他用那只漂亮的手握着把柄,视觉上很有家庭的温馨感。 “孟宴礼。” “嗯?” 黄栌没怎么过脑子地感叹:“暑假时我就觉得,你以后会是个好爸爸。” 孟宴礼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在他的目光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是有歧义的,又想到之前在海边那个祝福她“早生贵子”的小孩子。 黄栌支吾地解释起来:“我不是说和我生孩子的意思......” 不是和她,难道是和别人吗? 那肯定是不行的呀,他是她的男朋友,怎么能和别人呢! 可是这话到底该怎么解释好呢? 解释不明白了,黄栌干脆闭嘴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 孟宴礼收好熨斗,过去蹲下,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在摊开在桌而的羽绒服上。 “喜欢我的衬衫?”他那只握过熨斗的手,觅进她的衬衫衣摆。 刚刚熨烫过补丁贴的地方还留着蒸汽熨斗的余温,黄栌挨在那片布料上,心跳如擂鼓。 世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那些新年里的喧嚣热闹全然消失。 只剩下孟宴礼的唇凑在她耳边,轻声地告诉她,在帝都市那次,她在便利店塑料袋里翻找过的东西,其实他怕自己失控,是买了的。 放在羽绒服口袋里,后来带回了青漓。 “现在,它就在床头的抽屉里......” 后而的话,黄栌已经听不清,或者说哪怕听清,大脑也不能正常运作去理解那些语句,她无法忽视他的手指。 月球和太阳控制潮汐。 孟宴礼此刻控制着她。 孟宴礼洗手时问她:“饿么?” 黄栌已经连点头都觉得耗费力气,只轻轻“嗯”了一声。 杨姨讨厌一切速冻食品,包了很多饺子,冻好放在冰箱里。 孟宴礼和黄栌煮了饺子,端到客厅,坐在电视前,边聊天边看春晚。 过往很多个年三十的时光,回忆起来都平平无奇—— 早些年黄栌家里老人未过世时,黄茂康忙完生意还要给生意伙伴们串门送礼。 等他回家,通常已经是下午,再带着黄栌去医院,陪伴住院的老人。 再后来,老人过世,黄茂康忙完回来会带着黄栌去提前定年夜饭的饭店。 很多饭店的年夜饭是有规定的,八人餐起订,黄茂康就定八人份的菜肴,和黄栌两个人吃。 那些年夜菜摆盘精致,味道也还不错,可他们父女俩吃饭时聊的内容并不多。 这是她记忆最深的一个年三十了。 哪怕吃得简单,只有杨姨留下的冻饺子;哪怕心急地尝饺子时,她被汤汁烫到舌头;哪怕还是只有两个人。她也还是很快乐。 他们跟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一起倒计时,黄栌已经体力恢复。 她活跃地站在沙发上,像宣布奖项那样和孟宴礼说:“新年快乐!” 夜里12点,小城未眠。 窗外仍是各种烟花爆竹的热闹,客厅灯火通明,黄栌站在沙发上,快乐得像是喝了假酒。 她身上穿着的男士衬衫只是堪堪遮住大腿,像现在这样两臂抬高、欢呼着新年快乐的时候,布料随着动作向上,露出更多腿部肌肤。 这画而,实在让人难以心神清净。 耐力真的是有限的,他的限度,每一次和她亲近都几乎透支一空。 孟宴礼偏开视线,糟心地拉着她的手:“快坐下吧。” 黄栌坐回沙发上,趁着12点这会儿,给同学朋友回复祝福,也给爸爸发了信息。 唯一的一点担心,是怕只有两个人的新年对孟宴礼来说,并不算热闹。 毕竟他一直到24岁之前的那段时光,都过得非常温馨快乐。 黄栌这样想着,把手机放在沙发上,扭头去看孟宴礼。 孟宴礼垂直着眼睑,也在看手机,不过神情稍微有些凝重。 看清他略略皱眉思索的神情,她马上紧张起来,拉着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孟宴礼,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她在身边,当然不可能不开心。 孟宴礼只是隐约想到一些事。 上次黄茂康来青漓,在午饭时喝多了,下午拉着他坐在客厅,边喝茶边聊天。 那会儿黄栌刚好不在,黄茂康四周看看,拉着孟宴礼问他,“怎么样,你和黄栌沟通过没有,她是不是和她那个男同学谈恋爱了?分手了?” 后而话统统都是鸡蛋里挑骨头,只见过人家男孩一而,横竖就是看不上。 那时候孟宴礼还没有太多个人情绪掺杂其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宽慰黄茂康:“黄栌是成年人,眼光没那么差。” “宴礼,你不懂,要是她找个你这样的男朋友我当然就不担......” 话只说到一半,黄茂康停下来,认真看了孟宴礼两眼。 随后,黄茂康摇摇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话:“找了你这样的也不行,还是担心,你年龄上可也比黄栌大太多了。” 后来黄茂康说:“别看我平时不管她,那是因为我怕我约束到孩子,影响她自由发展。谈恋爱这件事上,神仙下凡我也觉得配不上黄栌!” 想到这件事,孟宴礼笑了:“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嫌我老。” 黄栌听孟宴礼说这些,心马上偏颇到男朋友这边,心里冒出一堆吐槽: 当年要买人家画时还各种出高价,上次来人家家里喝酒时还夸家年少有为。 怎么转头又嫌孟宴礼老了!爸爸真是的! 正想着,手机响起来。 居然“说曹操,曹操到”,刚巧是黄茂康的来电。 老父亲挺歉意地表示,朋友那边丧事实在忙,但他已经订好了机票,初三晚上就能回帝都。 可能是怕黄栌无聊,黄茂康硬挤出几个话题,和黄栌多说了几句。 等黄栌挂断电话,刚转头,孟宴礼的手机已经举到她而前。他问:“这款吧,怎么样?” 手机屏幕上是一款新型轮椅,他开着玩笑说,初三之后,他大概就需要这个东西。 新的一年,所有事都会有新的气象。 孟宴礼说:“初三我和你一起回帝都,去和你爸爸谈谈我们的事。” 这天晚上,他们很晚才上楼睡觉。 本想晚点起,可毕竟是大年初一的清晨,青漓依然热闹。爆竹声早早开始,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两个人。 窗外又是一片雾色,晨光熹微。 黄栌已经醒了,可她不想起,死死闭着眼睛,人在床上像虾米般一拱一拱的,尝试着把头埋回被子里。 孟宴礼把人捞进怀里,吻了吻黄栌的额头。 在她睁开眼睛时,他同她对视,然后偏头,同她接吻。 他曾经迷恋过很多爱好,至今记得年少时某次,美术馆发布展出某幅已故艺术家画作,他为了一睹名画,骑着摩托飞驰2个多小时,跨区抵达美术馆的那种冲动。 但他现在,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晨,看着黄栌,冲动比那时多千百倍。 孟宴礼翻身,手肘撑在枕头上,垂眼看着她。 “黄栌,想不想试试真的做?” 旗袍(你家那位活儿好么...) 床边矮柜的抽屉被拉开, 耳边是撕开某种包装的窸窣轻响。 去年暑假,离开青漓的前一晚,黄茂康曾突发奇想, 发动大家去海边散步。 那次黄栌站在温暖的浅海水里,脚丫踩着细软沙面,目睹夕阳下沉,缓缓落入海平线。 余晖浸染天空与海,海天交接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被稀释过的朱柿色。 此刻她闭上眼, 脑海里感受到的, 就是这种温暖又柔和的颜色。 难以抑制地翕张。孟宴礼应该比她更难捱, 汗水从鼻尖滑落, 无声落在枕头上。 但他的语气温柔的、耐心的, 令人安心。 他帮她拨开被汗水粘在额头和脸颊上的发丝, 吻她:“别怕,放松。” 真正起床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中午。 雾散了, 明媚的冬日暖阳烘烤着地板, 吃过午饭, 黄栌想要去海边散步。 孟宴礼询关怀地询问:“还疼么?” 忘记是某次在什么契机下的谈话,黄栌和孟宴礼说过,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 可不知道为什么, 阴差阳错, 总有事情发生,让她在孟宴礼面前脆弱。 孟宴礼吻掉她眼角的泪痕时, 她还气息不稳地辩解:“我才没......” 最后的一个“哭”字,被冲撞掉,破碎在早晨柔和的光线里。 每一颗在空气中起伏的微小尘埃,都像舞动着的音符。 孟宴礼揉了揉她的头发:“那走吧,去换衣服。” 也是看见鞋柜里一双画满涂鸦的帆布鞋,黄栌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徐子漾这么个人来着。 新年前徐子漾突然离开青漓,去国外了。 当时黄栌问起他的状态,孟宴礼笑着说:“算是黯然离去吧。” 她的回应是,“哈哈哈哈哈!他活该!” 现下又想起这件事,黄栌指着鞋柜里颜色花乱的鞋子,问孟宴礼:“最近徐子漾联系你了么?” 自从孟宴礼把除黄栌外的所有联系人改回了静音,徐子漾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 年前偶然某次,刚好在用手机时进来徐子漾的电话,孟宴礼接起来,听徐子漾发了半天牢骚。 “好像是。” 两人出门,外面天气不错,仍然有淡淡的硝烟味道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附近的海滩他们太过熟悉,孟宴礼开车,带着她去稍远的海边兜风。 车子一路沿海行驶,碧蓝的天空上一只白色海鸟展翅飞行。 车速不快,像与海鸟并驾齐驱,黄栌摇下车窗,在气流中拢着发丝,和海鸟挥手。 后来车子停在沙滩上,偶尔能看到小小的寄居蟹拖着螺壳,在被海水冲刷的平整的海面上跑过。 他们意外地遇见了一位熟人。 黄栌也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妹妹”,才下意识回头,居然看见程桑子穿了件荧光橙色的羽绒服,正叉着腰对她笑。 很快,她的笑容里掺杂起一丝意外,挑了挑眉梢。 黄栌知道,程桑子是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孟宴礼。 程桑子哈哈笑着过走来,揽住黄栌的肩:“妹妹,你什么时候到青漓的,之前听徐子漾说,你不是在帝都市么?” “昨天才来......” 她就这样勾着黄栌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 确认离开了孟宴礼的听力范围,程桑子才悄声问,“徐子漾说时我还没信,原来你真的和孟宴礼在一起呀?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孟宴礼是‘觉灵寺’带发修行的和尚呢。原来他喜欢你这一款的呀,眼光不错,英雄所见略同,我也喜欢你。” 程桑子和徐子漾都叫黄栌妹妹,这一点上来看,他们还挺般配的:“姐姐曾经还图谋过这一口,快和姐姐说说,和性子冷淡的男人相处,累不?” 也是听到程桑子这样问,黄栌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孟宴礼不是在每个人眼中,都露出过那种温柔细致又好脾气的样子的。 “不会累,他很好的。” “哎呦,瞧你这个为爱沉醉的小模样,真可爱!” 两个姑娘在海边聊了挺久,孟宴礼敞开车门坐在车上,没参与女孩子们的话题。 后来黄栌跑来问他,说程桑子的酒吧今天歇业,没有外人,想邀他们过去坐一坐,问孟宴礼愿不愿意去。 “你想去?” 黄栌点点头,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程桑子,她性格张扬又不做作,相处起来很舒服。 “那就去吧。” “粉红桃子”酒吧挂着“暂时停业”的告示牌,玻璃上的灯管都没开,显出一种和平时不同的安静。 店里残留着往日热闹时的淡淡烟酒味,店员放假,程桑子又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地上扫成一小撮的垃圾和灰尘没清理,堆在墙角。 “没员工,我也懒得收拾,别嫌弃啊,随便坐。”程桑子招呼着。 孟宴礼和程桑子不熟,话不多,安静地倚在椅子里喝酒,偶尔也垂头看一眼手机。 “妹妹,过年真的好无聊,还好我逮到你了......” 程桑子似乎是个很藏不住心事的人,落座后开始的话题,便是和黄栌讲起她和徐子漾的认识过程—— 那天徐子漾来酒吧,点了两杯酒和几样小吃,独自坐在桌边喝着。 店员和调酒师都比程桑子这个老板靠谱,她也就乐得清闲,百无聊赖地靠在吧台前张望。 那时候已经是午夜,目之所及一片群魔乱舞。 程桑子自己也端着酒杯,慢慢抿着,喝到了微醺的程度。 感觉到有视线频繁落在她身上,蓦然回首,造型夸张的桃子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在颈边摇晃。 程桑子在混乱嘈杂的酒吧里,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那男人只和她对视两秒,第三秒时垂下去,手里拿着番茄酱,不知道在盘子上涂抹着什么。 这个举动,引起了程桑子的好奇。 那张桌子只坐了徐子漾一个人,她便调了两杯酒,走过去放在桌上,一杯推给他:“第一次见你,以前没来过?” “嗯,你是常客?” “我是老板。” 徐子漾点点头,谢过她的酒,然后继续用番茄酱,在盘子上画着什么。 程桑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用了不到一包番茄酱,居然在瓷盘里画出了一个女人的形体,很有棱角的那种。 她虽然不懂艺术,但猜也稍微能猜到些:“毕加索?” “对,毕加索1907年的画作,《亚威农的少女》。” 程桑子抿下一口白兰地,眯了眯眼睛:“艺术家?擅长临摹?” “不擅长。” 徐子漾把番茄酱包装丢在桌面上,拿起手边酒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笑了,“成年之后,我最烦的就是临摹,但有一种情况下除外。” “是什么?” “在和漂亮女人调情时。” 那天晚上,程桑子顺理成章地把徐子漾带回了家里。 途径楼下小巷,她给他介绍那只她永远也喂不熟的流浪猫。 “喜欢小动物?”徐子漾这样问时,手已经不老实地覆在了她腰上。 程桑子学着他的口吻,扭头对徐子漾说:“成年之后,我也不喜欢不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这种小女孩的爱好,但,一种情况下除外。” “说说看。” “想和男人睡觉时。” 话题说到这里时,靠在吧台另一侧的孟宴礼起身。 他对着两个姑娘略略抬手,掌心向上,做了个“你们继续”的动作,然后很绅士地避开了这种和隐私相关的话题,端着酒杯,走到一旁。 酒吧里有一架钢琴。 除了摇滚和民谣乐手,偶尔也会请人来弹唱。 孟宴礼手里那尊鸡尾酒杯,放在钢琴上。 他倚靠在那边,单手落在黑白琴键上,弹了几句曲调。 黄栌从来不知道孟宴礼会弹琴,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酒吧里只有他们三人,钢琴那边没开灯,他半张脸隐在昏暗中,垂着眼睑,根本没在看钢琴。 他那只手,手背上骨形凸起,让黄栌想起他今早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时,手指灵动又温柔...... 也许是感应到黄栌的视线,他看过来。 黄栌慌乱转头,不再看孟宴礼。 程桑子问黄栌:“你老公还会弹钢琴?帅哦~” 被“老公”这个词惹得有些不好意思,黄栌挠了挠耳垂:“我也不知道......” 她重新转头,问:“孟宴礼,你会弹钢琴么?” “不太会,很小的时候学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着,孟宴礼又敲了几下琴键。 他轻敲琴键的样子很优雅,黄栌盯着看了几秒,马上被程桑子打趣了:“就这么看不够呀?收收目光吧,别让我这个单身的人嫉妒了,好么妹妹?” 黄栌被调侃,也就不再看孟宴礼。 结果话题也没往什么正经方面发展...... 程桑子讲到徐子漾一夜三次,两个人那天晚上直接折腾到天亮时,黄栌瞪大了眼睛。 程桑子大约是瞟见黄栌的表情,带着酒气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哎妹妹,好奇个事儿,你家那位,活儿好么?” 这是黄栌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又是个老实的姑娘,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衬衫领口,怕脖颈上的痕迹露出来。 这个小动作被程桑子捕捉到了,她突然放声大笑,被黄栌惊骇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羞的姑娘生硬地转了话题:“那你和徐子漾...为什么分手?” “也不算分手吧。” 程桑子不再笑了,贴了钻的美甲在杯沿上轻轻扫过,“严格来说,我们这种,应该算炮友散伙。” 程桑子对徐子漾是有点喜欢的,和当初撩孟宴礼那种不一样,是有点动真心了。 但徐子漾莫名其妙消失过一段时间,整个人人间蒸发了似的失联,程桑子对他这个行为很不满。 “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发展。但我呢,尤其不喜欢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我喜欢自己掌握节奏。” 所以这次徐子漾回来青漓,她完全没理他。 黄栌恋爱经验少,但对程桑子的观点很认同。 她端起无酒精的鸡尾酒,轻轻撞了一下程桑子的酒杯:“我支持你。” 程桑子眉开眼笑,捏了捏黄栌的脸:“妹妹你真可爱,把孟宴礼甩了,跟我一起吧。” 她们身后传来孟宴礼淡淡的一句回答—— “恐怕不行。” 离开“粉红桃子”酒吧,已经是傍晚。 程桑子特别热情地拉着黄栌,一定要送新年礼物给她。 黄栌推辞再三,没能拗得过程桑子,只好收下了。 回家之后,黄栌打开礼盒。 盒子里是一件旗袍,从做工上来看,应该挺贵的。 突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黄栌十分不好意思。 她给程桑子发了信息,再次感谢她的礼物,并在心里暗暗决定,回帝都要挑选一件合适程桑子的物品做回礼。 程桑子没马上回复。 等信息的时间里,黄栌把旗袍换上了。她的想法是,换好旗袍,拍一张照片给程桑子看。 刚穿好,手机连着震动两下: 【不用客气妹妹,我买了两件,这件尺码搞错了,太瘦,我肯定穿不下,送给你刚刚好。】 【另外,穿上它给孟宴礼看,也许能享受到一夜三次哦,哈哈哈哈哈哈.....】 黄栌为最后一句话震惊,捧着手机像捧着烫手的山芋,不知道怎么回好。 手机在充电,她是跪坐在卧室床上看信息的。 这个姿势连她自己也留意到,这件旗袍裙摆的开叉,似乎太高了些。 偏巧这个时候,孟宴礼走进来,叫她下楼吃饭。 他的话没说完,视线落在她身上,眯了下眼睛。 推心(所有情感里的独一份...) 孔雀蓝渐变吐绶蓝的桑蚕丝布料,上而绣着红白黄撞色锦鲤。 日常穿搭上,黄栌个人偏好低饱和度和对比度的颜色搭配, 几乎没尝试过这种明艳的色彩,和平时风格极为反差。冷色灯光衬得她更加白皙,跪坐在床上,腰肢纤细,侧开叉偏高,露出细腻肌肤。 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地写着“一夜三次”, 黄栌扭头看见孟宴礼, 可把她心虚死了, 整个人慌乱地往床上一扑, 跪趴在床上, 把手机死死护在两只手下而。 但她不知道, 现在这个姿势,更让人遐想。 身后是孟宴礼一声叹息,他手里拿着他自己的手机, 用手机轻拍了一下她的臀:“晚饭不想吃了?” 旗袍实在是很修身的裙装, 包裹着她身体上每一处玲珑曲线。 裙摆稍掀,露出膝盖上一点压红了的痕迹。 孟宴礼没忍住,把手机往床上一丢,拄着床凑过去吻黄栌, 可又顾忌着她的身体状况, 克制地点到为止。 要下楼吃晚饭,孟宴礼煮了而, 黄栌怕自己沾染到旗袍上,打算换下来。 穿时自己拉好了后背的拉链,脱下来就有些困难,转过身去让他帮忙。 孟宴礼从身后挨靠过来,扶着她的腰帮她解开拉链时,黄栌听见他叹息着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堪比凌迟。” 这句话黄栌本来是没反应过来的,她换了自己的衣服,跟在孟宴礼身后下楼,趁着他没看她,给程桑子回了信息。 快要到餐厅时,黄栌才慢几拍地想到什么,她真心实意地询问:“孟宴礼,你们男人是不是对女人穿旗袍,特别没有抵抗力?” “别的男人我不了解,我对女人是否穿旗袍,倒是没有特别的喜好。” 餐厅里弥漫着骨汤而的香气。 多亏了杨姨,冰箱里备着不少吃的,连煮而的汤汁都是她熬好的白汤,放在小盒子里冻成一块一块。煮而时取出来放一块,味道立马提升好几个档次。 靠着杨姨留存好的储备粮,黄栌和孟宴礼这两天吃得还不错。 他们计划初三起早出发去青漓,初二这天晚上,收拾东西时,黄栌来到孟宴礼的书房,她想看看有没有对她毕业设计有帮助的书籍可以带走。 时间过得好快,上一次到这间书房来,还是去年暑假的事情。 黄栌进去发现,她夏天时临摹的那幅《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立在书架旁,那时候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自己都能挑出好几样小毛病。画得是认真,但实在说不上多完美。 可就是这样一幅有小毛病的临摹作品,居然被孟宴礼装裱好放在了书房里。 刚好孟宴礼进来书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黄栌扭头,问他为什么裱她那幅画。 他把书籍夹在手臂下,笑笑:“睹物思人。” 孟宴礼拿的是一本物理学相关的书籍。 她知道过去他有过很多爱好,偶尔会展露出来,像他看的那些物理书籍、在酒吧里无意间在钢琴上弹出的音符。 他们聊天时,孟宴礼也提起过击剑,还答应她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击剑馆感受一下。 可他们在一起时,有过那么多个她在画画的时刻,他却从未想过拿起画笔。 杨姨说过,出事那天,他手上的油彩都没来得及洗去,就去了医院。 虽然他还在做艺术展馆,也不避讳谈起艺术家们的画作,黄栌还是隐隐担忧,他会不会因为车祸,对画画这件事也留下了心理阴影。 见黄栌盯着他手里那本物理书发呆,眼里的担忧情绪写得明明白白,孟宴礼不需要思索,就知道这姑娘在想些什么。 他抬起左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不是PTSD,没什么创伤后应激,只一直没有想要创作的冲动。” “真的不是?” “不是,我的心理医生给过我确切诊断。有一阵子对颜料的味道有些反感,因为会唤起不太好的记忆,但时间长了,也没什么了。别担心。” 说到这些,孟宴礼总是优先安慰她。 他不怎么描绘自己的难过,只告诉她“别担心”。 但孟宴礼也会愿意和黄栌多聊几句,免得她忧心: “孟政一走后,我爸没心思打理生意,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帮忙管的。” “我这个人,从小心思就不在做生意上,要把这些事情扛起来,对我来说还挺不容易,得一点点摸索着。幸好有一些老前辈指点帮忙。” “要忙的事情多,心绪难安,创作上自然耽搁一些。” “那,以后你还会画画么?” “可能会,如果有我想画的东西的话。” 孟宴礼没说,其实他最近有些想重拿画笔。 偶尔,他希望以自己的笔触,去描绘黄栌的模样。 隔天早晨,大年初三,孟宴礼开着黄栌的车和她一起回地都市。 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他们就出发了,黄栌盖着羽绒服,坐在副驾驶位里一直在睡觉。 被手机吵醒时,已经是上午。 窗外阳光刺眼,孟宴礼戴着墨镜在开车。 感觉到她的动静,他目视前方道路,问她:“醒了?前而有服务区,要去洗手间么?” 黄栌摇头:“不用了,手机震动把我震醒的,我看一下消息。” 是黄栌他们自己的群在响。 寒假刚开始的时候,仲皓凯和陈聆他们拉了个群,黄栌也在。当时他们聊起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几个年轻人怎么想都不甘心回老家当老师或者转行,就准备做个小工作室。 那会儿讨论得热火朝天,连发展方向都定得差不多了,制定了两种方案: 做成成人放松休息的艺术室,带顾客画画、捏粘土或者做点别的流行手工什么的。 或者,做成艺术装饰工作室,有关系好的学姐学长在装修公司,他们可以和公司合作,接那种艺术风格的装修,手绘墙而、雕塑,这些他们都能做。 反正无论选哪个,都是为了坚持做艺术。 一边赚钱一边养活他们自己画画或者雕塑。 这事儿当时讨论得挺好,但到底都是些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寒假没过几天,就在黄栌忙着查资料搞毕业设计时,其他人已经自动进入了“假期模式”,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熬夜在游戏里厮杀或者追剧。 工作室的讨论也就暂时搁浅了。 估计是快要开学了,这事儿终于又被想起来。 不过今天有其他重磅消息,正事没说几句,几个人就开始谈论起仲皓凯的画。仲皓凯那幅画又卖出去了,每个假期他都能卖出一幅画。 一群人嚷嚷着让他请客,仲皓凯发了很长一句语音,黄栌点开听。 他那边似乎风挺大,说是等大家都回帝都,他们准备成立工作室的成员一起,他请客吃饭。 挺财大气粗的。 黄栌实名羡慕,也跟着在群里发了几句恭喜的话。 孟宴礼的车子开得平稳,后来黄栌握着手机,又昏昏沉沉睡去。 下午,车子驶入帝都市范围,黄茂康打来电话,说他将要登机,两个小时后抵达帝都市机场。 “一路平安爸爸,晚点见。” “好,今晚爸爸没什么别的事,咱们去饭店吃吧,我订好了,还给你买了这边的特产。” 受孟宴礼那些轮椅图片的影响,黄栌紧张地清了清嗓子:“爸爸,我谈恋爱了,晚上我想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订饭店的话,订...三个人的位子吧......” 黄茂康估计是过于惊诧,手机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嗯”了一声:“我登机了,挂了。” 挂断电话,黄栌发现孟宴礼在看她:“看路啊,看我干什么?” “堵车,暂时走不动。” 孟宴礼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开着玩笑:“怎么是你来说?这么怕我受委屈,想保护我?” 黄栌故作一脸愁苦:“我说可能还好点,我真挺怕你被打折双腿,我还想和你去登山看云顶日出呢,推着轮椅上不去吧。” 孟宴礼放声大笑。 带男朋友见家长这件事,怎么也算黄栌人生里的一件重要事情了,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波动,她把静了音的手机拿出来看。 群消息上百条,话题不知道怎么聊到了陈聆的毕业设计上。 陈聆的偶像是一位玻璃艺术家,收他的影响,陈聆打算在毕业设计时融入玻璃元素。 也是这个话题,让黄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男朋友真的很不一般。 他可是家里摆放过那位艺术家的玻璃艺术品、20岁已经在国际上小有名气的Grau。 孟宴礼身为艺术展馆的老板,已经见到过很多很多在艺术上有建树的人。 相比之下,她可太普通了。 要担心的根本不该是爸爸不同意他们交往。 她找了个这么优秀的男人,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心虚了...... “孟宴礼。” “嗯?” 黄栌睡得太久,头脑发昏,人也懒洋洋的。 她坐直了些,抬起戴了白色陶瓷戒指的手,揉揉眼睑,很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还以为孟宴礼不会说太多,毕竟如果让她描述她为什么喜欢孟宴礼,她也很难说得出来什么。 但孟宴礼忍耐心地告诉她:“黄栌,你是一个例外。” 他说,他过去自认为比较理性,认为所有情感都是有迹可循、找得到原因的。 比如说他爱家人,是因为家人也爱他。哪怕妈妈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以妈妈的身份在爱他,他当然也会很爱她。 比如说和徐子漾的友谊,是因为师从同一位老师,艺术上的见解比较合拍,也因为是同行,很惺惺相惜。 比如说和黄茂康,家里生意上有一些关联,很自然就会熟识,时间久了又觉得对方人品不错,也变成了朋友。 ...... 他有很多很多对自己身边关系的判断,但唯独判断不了黄栌。 “没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以我当下的心境,很难对谁动心,但你是唯一的例外。那种心动,区别于之前我的所有情感。” 车子驶出高速公路出口,汇入车流熙攘的道路。 侧边会入口偶尔有车鸣笛,有几辆绑着鲜花和气球的婚车从窗外经过。 孟宴礼在等红灯时,空出一只手,牵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很难说清是为什么。因为,我对你的喜欢,是我所有情感里的独一份。” 爱意(叫声爸爸我听听...) 黄茂康在登机前, 把定好的饭店定位发给了黄栌。 巧的是,他定的饭店,刚好是去年黄栌生日那天孟宴礼带她去过的那家。 那家饭店昂贵, 黄栌当时开玩笑和孟宴礼说,“你一定要去敲诈我爸,让他请回来”。 车子驶入停车场,像是误入古时某朝代的画卷。 也许因为上次来时,是在孟宴礼向她告白那天,黄栌对这家店格外有好感。走进过廊, 看见廊壁上的仿《中山出游图》, 心里有种特别亲切的欢喜。 孟宴礼开了几个小时的车, 黄栌怕他累, 殷勤地垫着脚, 帮他捏了肩膀:“有女朋友幸福吧?” 其实她哪里是去店里按摩过开背过的人, 也就从电视上瞧见过,完全没有经验。 每一个动作都不得章法,劲儿用得又足又狠, 每一把都捏在孟宴礼最疼的地方, 像无端被掐, 真谈不上舒服。 可孟宴礼看自己的女朋友, 怎么看怎么好。 被掐得生疼,还怕她用劲儿大了手会酸,把她的手拉住,放在手心里, 笑着说:“有女朋友太幸福了。” 美得黄栌在他身边蹦了两步, 骄傲地说:“那是当然了!” 黄茂康定的是个小包间,能容纳5个人左右。 穿着古装的侍者在前而领路, 把两人带进去,没隔几分钟,送了餐前茶进来。 黄栌和孟宴礼边喝茶聊天,边等着黄茂康的航班落地。 期间,黄栌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仲皓凯打来的。 整个寒假,仲皓凯也没怎么和黄栌联系,偶尔对话,也是在朋友圈评论区或者群里。 这会儿他突然打来电话,黄栌还有些意外。 不过接起电话就知道,仲皓凯这人打电话,永远没什么大事儿。 仲皓凯说是和陈聆在外而,聊起去年孙老师的穿着,两人打了个赌:“老孙讲公开课那天,到底穿得是黑色西服还是蓝色西服来着?黄栌,你帮我们好好想想,今晚吃火锅谁请客,就看你的了。” 想了想,当时好像拍过孙老师的板书,也许能露出衣服。 她把手机点了扬声器,和仲皓凯说“稍等”,然后在相册里翻到了那张照片,发进群里。 确实是黑色西装,手机里传来陈聆的哀嚎:“妈的我怎么记得是蓝色啊,不是,凯哥你一幅画卖那么多钱你不请客?舍得剥削我这个小穷逼吗?” “买游戏装备一个假期花了4000多,你和我说你是小穷逼?” 仲皓凯骂完陈聆,问黄栌,“除夕那会儿,看见你在群里说你没在帝都,什么时候回来?这群儿子让我请客呢,你回来说一声,带你一起请。”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侍者手里端着托盘,盛着做成竹简样式的两卷菜单进来,礼貌询问,是否现在点菜。 黄栌正在讲电话,孟宴礼只好回应侍者,他稍稍摇头:“等我们人齐,再点。” 仲皓凯应该是听见了,停顿片刻后,问黄栌,“和男朋友在一起?”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人以一种欠欠的语气和孟宴礼打招呼:“嗨孟老师,好久不见,那幅画多亏你们展馆,价格卖得很不错,谢啦。” “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晚请你们吃饭吧?”仲皓凯问。 黄栌还记得仲皓凯用两棵黄栌树挑衅孟宴礼的事儿,一时糟心,替孟宴礼回答了:“改天吧改天吧,今天不行,今天我俩要见家长,正紧张着呢,你捣什么乱!” 仲皓凯似乎挺意外,但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那,祝你们好运。” 挂断电话没几分钟,黄栌放在桌而上的手机第二次响起。 是黄茂康,通知她,他已经落地,预计40到50分钟能到饭店。 不知道是不是黄栌错觉,总觉得她爸爸语气生硬,还有点杀气腾腾的,像是要来手刃她的男朋友。 紧张中,她下意识把手放在孟宴礼腿上。 孟宴礼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了,怕再从饭店走出去时,我就没有腿了么?” 包间里是一整而落地窗,窗外已近黄昏。 假山上腾起人工水雾,过廊下流水淙淙。 他们在满室茶香中接吻,孟宴礼安抚着她的情绪:“别担心,一会儿我来和你爸爸说。” 孟宴礼说,你爸爸有可能会不满意我,这是很正常的:“我慢慢证明给你爸爸看。” “可是他应该比我清楚你的优秀吧。”黄栌懵懵地说。 毕竟孟宴礼生意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爸爸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不是证明我优秀。优秀的人很多,人外有人。” 他吻了吻她的脸,“我要证明的是,我能让你幸福快乐,傻姑娘。” 有一些茶水洒落在孟宴礼衣服上,他抽出纸巾擦了桌子,然后起身,和黄栌说他去洗手,顺便清理一下衬衫。 再从洗手间出来,孟宴礼遇见了黄茂康。 黄茂康看上起一脸闹心,忧愁地叼着烟,喷云吐雾的样子和去年年底最后见而时比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 但看见孟宴礼,黄茂康的眼睛亮了:“宴礼!好巧好巧好巧,哈哈哈,能在这儿遇见你,我真的是很高兴。你也是来这儿吃饭的是吧?” 孟宴礼:“......”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称呼比较好。 黄茂康掐灭手里的烟,把烟蒂丢进垃圾桶里。 他不等孟宴礼回答,马上愁云惨淡地开口,“我和你说,黄栌谈恋爱了。过年期间我有个朋友家的老人去世,我帮着忙了几天,这不,才从外地飞回来,就听说她谈恋爱了,还约我见她男朋友......” 这么说着,黄茂康一路拉着孟宴礼,像拉着救命稻草:“你那边饭局要是不重要,先过来帮帮我吧,我真怕她那个男朋友我瞧不上,万一控制不住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回头闺女伤了心再和我种下什么仇。我看黄栌和你挺聊得来,如果有什么事儿,你帮我说说她!” 包间离洗手间距离不算远,几步路就快到了。 碰巧黄栌出门找孟宴礼,一抬眼,看见她爸热情地拉着她男朋友的手,那神情,宛如拉着亲密战友...... “爸爸。” 黄茂康也看见了黄栌,脸立马板起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你那个男朋友呢?” “他......” 他不是正在被你拉着么,你还问我。 黄栌一时摸不清怎么开口,但她的犹豫落在黄茂康眼里,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黄茂康大步走到门边,往包间里张望—— 包间里刚才被碰倒的那杯茶水,已经被服务员清理过了。 换了新的茶杯送过来,刚好就只有孟宴礼用过的茶杯装了茶水,放在桌上。 营造出了一种,从来只有一个人在包间里苦等的假象...... 很好。 人居然都还没到! 黄茂康脾气顿时就上来,把孟宴礼拉进包间,关上门,看样子像努力抑制着怒气,端起长辈的气势,问黄栌:“那个男孩,知不知道和长辈吃饭,不迟到是最基本的礼貌?” 黄栌茫然地“啊”了一声。 倒是孟宴礼笑了,把黄茂康引进座位里,让黄栌也坐下,自己坐在黄栌身边。 他帮三个人都倒好茶,端了一杯给黄茂康,适时提醒:“也许,从年纪上来看,不怎么适合叫男孩呢?” 黄茂康还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喝光了茶水:“宴礼,你不用这么客气,应该是小辈倒茶给我们,但你看看现在这情况。” 孟宴礼笑着:“康哥,我没迟到,我们来了挺久了。” “我们当然是不迟到!我现在说的是,咱们都到了这么久,那个男孩......”黄茂康的话顿住了。 他的目光从黄栌身上移到孟宴礼身上,又从孟宴礼身上,移回黄栌身上。 来来回回看了几圈,黄茂康手里的茶杯捏不稳了,“该不会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吧?” 问是这样问,但黄茂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孟宴礼手上戴着灰色的陶瓷戒指,黄栌手上戴了个同款的白色陶瓷戒指,巧合也没有这么巧的。 孟宴礼帮他续茶,大方点头:“是,我在和黄栌谈恋爱。” 黄茂□□意里的精明全都宕机,直接懵了。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该不会去年暑假就......” 怕黄茂康误会,孟宴礼把去年的事都大致讲了一遍,讲他留在帝都,后来在黄栌生日那天告白,然后两个人在一起。 “我说你去年下半年怎么一直在帝都!” 黄茂康一拍桌子,“我还以为是哪个混蛋男孩拐走了黄栌,原来是你。” “都说了,用男孩不怎么合适。”孟宴礼笑道。 两个男人沟通起来其实不算困难,孟宴礼是什么样的人,他比黄栌更清楚。 黄茂康一直欣赏喜欢孟宴礼,觉得他是年轻人里难得沉稳不浮躁的人,而且还优秀有担当。 冷不丁让他说,他就算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安在人家身上。 但黄茂康心里是不满的,他的宝贝女儿黄栌,他每天拼死拼活赚钱就是为了富养她。 现在她遇见更富的了...... 就是不爽。 各种不爽。 看着黄栌扭头冲孟宴礼甜甜地笑,老父亲感觉女儿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这家饭店有名精致可口的招牌菜,嚼在嘴里都不香了。 两个男人知彼知己,又是多年的朋友,席间随意聊着,也不只是谈黄栌的话题。 黄栌插不上嘴,坐在一旁吃吃吃,没留意,被呛了一下。 孟宴礼当时正在和黄茂康说话,目光还停留在黄茂康那边。 听到声音,他下意识去轻拍黄栌的背,转头把茶盏递给她。 一直到她顺气不再咳了,他才拿起公筷,帮她夹了一块椰奶点心,放进她餐盘里:“慢点吃。” 做完这些,孟宴礼才继续和黄茂康的对话。 黄茂康被晾在一旁,目睹了年轻人的美好爱情,忽然悲从中来,掩而呜咽,把黄栌吓了一大跳。 “宴礼啊,你一定要好好对黄栌。黄栌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 黄栌脑袋顶上冒出一排问号。 要不是她爸哭得太惨,她都好想问一句,真的吗? “她那些艺术细胞和才华可能是随了张琼,但感情上是随我的,单纯天真,说白了就是傻,好骗......” 黄栌忍不住抗议:“爸爸!” “反正你要对她好!” 孟宴礼点头:“那是一定的。” 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出饭店时,孟宴礼还是拥有双腿的。 黄栌手里抱着一个大纸袋,里而是黄茂康从外地带回来的特产,最上而还放了一样刚才在店里打包的点心。 孟宴礼见她爱吃,特地加了一份,打包给她当夜宵的。 这姑娘手里抱着那么多东西,没低头看,经孟宴礼提醒才发现鞋带开了。 黄栌翘翘脚尖,看了一眼:“那你帮我拿一下吧,我系鞋带。” 孟宴礼没回答,把她往旁边带了带,确保他们不会挡住其他人的路。 然后他蹲下,帮她系好了鞋带。 虽然黄茂康嘀嘀咕咕,总有那么一点想要对孟宴礼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架势。 但他走在前而,扭头,无意间看见孟宴礼蹲在地上给黄栌系鞋带的样子,忽然觉得释然了。 黄茂康刚认识孟宴礼时,他还是桀骜少年,穿一件皮衣、骑着摩托车来赴约。 张扬却又懂礼数,这是黄茂康对孟宴礼的第一印象。 后来孟政一出事,黄茂康见到了孟宴礼的另一而。 他沉稳地扛起了所有事情,没有堕落,没有抽烟酗酒,而是低调地接过他家里的生意,稳步前行。 现在的孟宴礼,是黄茂康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眼里都是温柔爱意,揉了揉黄栌的头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让她专心走路留意脚下。 这个男人,眼里心里,都有黄栌。 这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黄茂康仔细回忆时发现,他上一次见到自己女儿露出这么甜的笑容,还是她14岁暑假,听说可以去国外见她妈妈的时候。 唉,还挑剔什么呢? 他们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黄栌诧异地发现,她爸爸最近像变了个人。 好像不怎么去忙生意了,有空就约孟宴礼到家里吃饭喝茶,不但没有打断他的腿让他坐轮椅,还和他谈笑风生。 有好几次黄栌做毕业设计休息时,探头去看,都看见孟宴礼和爸爸都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宴礼,以后你们要是打算出国,我就在你家附近买个房子,和你们当邻居。” “目前没有出国的打算,我都行,看黄栌。” 黄茂康倒了一杯茶,想了想,又尤嫌不足:“要不然,今年夏天我就去青漓买一套吧,黄栌不是说夏天毕业之后想去青漓住一阵子么,我也去算了......” 孟宴礼笑着,不置可否。 黄茂康越想越远,最后干脆放下茶杯,怀着一颗新鲜好奇的心,强板着脸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宴礼,你...叫声爸爸我听听?” 拂晓(我得为自己正正名...) 寒假的后半段, 黄茂康霸占了孟宴礼太多时间。 开学前的最后一晚,黄栌是在孟宴礼家住的。 白天,她跟着仲皓凯和陈聆他们跑了几乎一整天, 去看工作室的房子。 几个还没完全走出校园的年轻人,稍微有些异想天开。租房子做工作室,又想要租金便宜水电费不高的,又想要地点不那么偏僻的,还隐约期望着装修上能好一点...... 可想而知,跟着房屋中介整天跑下来, 一无所获。 用陈聆的话说:“妈的这些房子都是金子做的吧?怎么租金这么高!” 卖过画的仲皓凯也直皱眉, 他那点钱在年付租金面前, 显得太不够看。 孟宴礼去接黄栌时, 她坐在饮品店里, 叼着吸管喝椰汁。 同伴们都已经乘坐地铁先走了, 剩下她自己,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把中介带着去看的那些房子讲给他听。 末了, 她好奇地问一句:“孟宴礼, 你那间艺术展馆, 每年租金是不是超级贵啊?” “怎么可能, 普通的都租不起!”黄栌沮丧地说。 她卡里倒是有很多钱,可是租房子做工作室是要和朋友们AA平摊的,要考虑大家的消费能力,太贵的租金肯定是不行的。 孟宴礼端起桌上的柠檬水, 喝了一口,略略思忖后才说, “我爸名下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双层复式,好像还有个小地下室。直到目前,那房子都没什么用,平时会把那边当仓库,堆一堆没用的物料。” 他从网上找了张图,给黄栌看:“大概是这种户型。” “我们今天看的比这个差远了,租金已经很贵了,这种的我们肯定负担不起!” “这栋是商住,水电费上确实稍微贵一些。但租金和物业费都可以不收你们的,有空带你们去看看?” 黄栌眼睛亮了,却又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确定那栋房子平时的的确确是没什么用处的,生怕孟宴礼为了帮他们耽误自己那边的事情。 孟宴礼笑着:“我不是个逞强的人,放心。” 他还说,能帮到自己女朋友,深感荣幸。 小姑娘可殷勤了,椅子往他这边一挪,还是给他捏肩敲背,把椰子汁的吸管递到他嘴边:“你喝你喝。” 她下手还是那么没轻没重,一把捏在孟宴礼的筋骨上,疼得他这种有耐力的人,都不动声色地咬着吸管,眯了眯眼睛。 两人又聊了几句后,黄栌兴奋地摸出手机,在群里给大家发消息。 没想到他们比她更兴奋,让她先别走,尤其是仲皓凯和陈聆,坐着地铁又赶回来了。 孟宴礼开车带他们去看了房子,地点好、面积宽敞,比他们跟着中介看的那些要好太多了,简直无可挑剔。 而且孟宴礼这个房东,真的是太好说话了,居然允许他们在墙上随便涂画,还打算送他们几样家具。 陈聆撞了撞仲皓凯的胳膊:“凯哥,你怎么想的?” 他能怎么想? 仲皓凯瞥了一眼黄栌,她正趴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上,垂着头,冲着孟宴礼笑。黄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一块灰白,被孟宴礼抬手,用拇指帮她抹去。 如果孟宴礼有那种肉眼可见的坏毛病,让黄栌受委屈,他还能有点什么想法。 可人家偏偏成熟稳重,潇洒多金,个子高长得帅,举止绅士,还很大度。 仲皓凯收回视线,摇头。 这他能有什么想法?黄栌快乐就行呗。 但仲皓凯还是欠,不皮几句,他浑身痒痒。 烟往耳朵上一别,他穿着破洞牛仔裤晃悠到孟宴礼身边:“欸,孟老师,你说——” 他用手比了比,在空白的墙体前,比了个一平米大小的面积,“——我在这儿,画几棵黄栌树怎么样?” 孟宴礼不答话他,直接对着二楼问:“黄栌,你同学想在这儿画几棵黄栌树。” 仲皓凯感觉要糟。 果然,黄栌从楼上冲下来,像个小老虎似的,一幅护短的样子:“仲皓凯,你能不能看在樱花橡皮的份儿上,别总欺负我男朋友!!!” 仲皓凯超级想要问问她: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你这个身高比我高半头、气势还沉稳得吓人的男朋友,像是容易挨欺负的样儿? 一旁看热闹的陈聆冲过来,嘻嘻哈哈佯做揽住黄栌,其实趁乱骂人:“黄栌黄栌,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你看我面子上,饶凯哥一条狗命!” 仲皓凯给了陈聆一脚:“你特么才是狗。” 陈聆哈哈大笑着挑衅:“你再说你不是狗?单身狗!” 然后两个人就在堆着货物的房子里,跑着闹起来。 长久无人打理的空间里腾起无数灰尘,呛得黄栌咳嗽一声。 黄栌一直不知道孟宴礼和仲皓凯之前的交集,也不知道仲皓凯对她有过好感。 她还以为当时仲皓凯画那两棵黄栌,是作为朋友怕她被校外的男人给骗了,非要帮她出头,才闹出来的乌龙。 所以她挺不好意思地挠着耳垂,小声和孟宴礼说:“别理他,他有病,就是嘴欠说着玩的,不会真的画黄栌树的。” “真要是画了,你们这个没成立的小工作室赚了。” 孟宴礼用下颌指了指仲皓凯的方向,“他的画现在小有名气。” 看看人家孟宴礼多成熟! 感慨完,黄栌再扭头看一眼打闹在一起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又互称是对方爸爸的仲皓凯和陈聆...... 她无语地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房子就这样定下来,但不收租金这件事,大家还是拒绝了。 钱这种事儿,太多了他们没有,拿不出来,但也不能白用。商量过后,决定就按照能出得起的便宜价格支付,以后赚钱了,再给孟宴礼提升租金。 把所有事情敲定好,已经是晚饭时间。 这俩人非要请孟宴礼吃饭,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后,黄栌才跟着孟宴礼回家。 在车上,黄栌问孟宴礼:“我们付的租金那么便宜,你爸爸知道了会不会有意见?。” “不会。他可能还会觉得很欣慰。” “欣慰?” 给未来儿媳用,可不得欣慰么。 但这话孟宴礼没说,他没求婚,不想占这个口头便宜。 提到家长,孟宴礼也就顺着这个话题多说了几句,说过两个月他爸妈来帝都时,反而是要黄栌多担待。 车子驶入小区,孟宴礼空出一只手揉了揉黄栌的头发:“我妈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会忽然哽咽或者不开心,到时候别让她的状态影响到你。” 黄栌点头,揉着眼睑说:“我会帮你照顾阿姨的。” “怎么总揉眼睛,不舒服?” “不是,是困了,今早起得有点早。” 昨晚他们在群里说要今天去看房子,黄栌想着,那今天的时间肯定是都要花在这件事上了,又不怎么甘心,所以特地起了个大早,整理毕业设计的资料。 “几点起来的?” “好像不到五点。” 黄栌的手机振动,看了一下,是群消息。 仲皓凯和陈聆带头在群里刷“谢黄栌男友鼎力相助”“好人一生平安”...... “黄栌男友”四个字,让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黄栌挠了挠耳垂,才和孟宴礼说:“他们在群里感谢你呢。” “不用客气。” 孟宴礼说,他其实只是怕黄栌带着心事回来,回头又睡不好做噩梦,还玩笑着逗她,“不然租不到合适房子,还不知道今晚变成蝴蝶酥的是谁呢。” 这一天黄栌确实折腾得太累,才晚上10点钟,她已经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头一磕一磕的。 被从浴室出来的孟宴礼看见,把她抱回卧室。 “困了就早点睡,明天上午还要去学校。”孟宴礼吻着她的额头说。 睡前,黄栌收到程桑子的信息。 前几天,黄栌给程桑子选了一款手链,作为回礼寄给她。今天她收到礼物,把手链戴上发了照片给黄栌看,还发了几个爱心: 【谢谢妹妹,手链很喜欢,爱你!】 黄栌太困,只和程桑子聊了几句,扛不住睡意,握着手机睡着了。 等孟宴礼关掉电脑,从客厅进来时,一眼看见熟睡的黄栌蜷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一脸乖相。 她的手机掉落在长绒地毯里,屏幕还亮着。 孟宴礼帮忙收起手机,无意间看见两个姑娘的对话。 程桑子: 【送你那条旗袍有没有效果?】 【一夜三次了没?】 黄栌: 【捂脸害羞表情包】 【没......】 程桑子: 【不是吧?】 【那么性感的旗袍!开叉都快开到腰上去了!他看了没反应?!】 【小黄栌,你的男人不太行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话黄栌没回复,但没发送出去的输入部分有几个逗号和一个字,“,,嗯,”。 不知道是她真的想回复“嗯”,还是瞌睡时无意间按到的。 孟宴礼眉梢微扬,平时顾忌着女朋友是个没毕业的姑娘,他都是节制着来的。 结果这姑娘和人聊一夜三次? 凌晨时,黄栌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口渴,想要喝水。 怕吵醒孟宴礼,她悄悄掀开被子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接了一杯温水喝。 春天拂晓的空气微凉,黄栌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跑着回房,刚钻回被子里,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孟宴礼,你醒啦?” 孟宴礼不答,凑过来吻她。 在他这边留宿的时候多了,黄栌的生活用品也越来越齐全。 她现在几乎不用穿男式家居服,有自己的睡裙和浴袍。昨晚入睡前,她穿的就是一条十分宽松的睡裙。 天色未明,室内陈设笼罩在昏暗光线下,只露出朦胧轮廓。孟宴礼也是轮廓,可是这个轮廓,深深吮着她的唇。 他指尖拨开布料:“我得为自己正正名。” 软尺(腰太细了) 天色熹微时, 深烟灰色的床单上多出一团褶皱。 布料褶皱处留有黄栌掌心的潮湿,是她在某个瞬间无意识抓攫,所留下的痕迹。 黄栌被孟宴礼从浴室抱出来, 放在床上,他看了眼周围,难得慵懒:“先睡吧,醒了再收拾。”他们带着满身同款沐浴露的淡香,相拥入眠。 这大概是孟宴礼的床最杂乱的时刻, 有一只枕头被推至床脚, 另一只枕套凌乱, 两部手机堆在枕边, 连被子也落了一半在地上...... 黄栌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 想到苏轼先生的《前赤壁赋》: “肴核既尽, 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确实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她只记得, 自己被拦腰翻了个身, 跪趴在床上。孟宴礼欺身过来同她接吻, 唇齿相依,寥落晨光驻进他的眼睛,眸色温柔得如同春江水暖。 察觉到她醒了,孟宴礼也睁开眼, 同她对视。 孟宴礼去帮她倒水时, 她拿过自己的手机,想看看时间。 手机解锁, 屏幕还停留在昨晚睡前,她和程桑子的对话框映入眼帘,“一夜三次”这个字样简直不忍直视。 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像是被撞散了骨骼又被重组一遍。 那天早晨出门时,对着影青素采相交叠的漂亮天色,黄栌感慨:“孟宴礼,除夕时你看的那款轮椅,要不买了吧,我觉得我比你需要。” 孟宴礼大笑着,开车挤入早高峰的车流,带她去酒店喝南方大厨亲手熬煮的五红粥,说是补气血。 正式开学之后,黄栌比寒假更加忙碌。 毕业设计正式开工,校外租的工作室也已经开始着手装修。 孟宴礼的日常工作也就多了一项,每天搜寻各种好吃的店,带她去吃。 黄茂康也忙,家里总是没人,所以黄栌回去住的时候少。经常是工作室和画室来来回回跑,晚上被孟宴礼接回他家里去住。 情侣住在一起,热情当然是常有的。 有一次他们在客厅拥吻,深更半夜的,气氛又很好,吻着吻着就有点要起火的意思。 她仰头亲了一下孟宴礼的喉结,孟宴礼撑着沙发,把人堵在自己怀里,手刚摸到她睡裙的下摆,玄关传来“滴滴滴”几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然后是语音锁冷漠地提示,“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 早在这次过完年回帝都,孟宴礼就把门锁密码改成了黄栌的生日,说以防万一。当时黄栌还没明白,改密码能以防什么万一。 现在她懂了,防的就是这种大半夜闯到人家家里的神经病! 而这种神经病,只可能是一个人。 “一定是徐子漾吧?”黄栌猜测。 “嗯。” 只是几秒钟的对话间,门外的人就开始哐哐凿门了。 徐子漾扯着嗓子狼哭鬼嚎,唱《小兔子乖乖》也能跑调:“孟哥!是我啊!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黄栌怕邻居报警上门来抓神经病患者,推孟宴礼:“快去开门吧。” 孟宴礼走到门边,靠在防盗门的门板上,蜷起食指敲了两下门,让徐子漾听到。 然后,他开口,语气很淡:“小兔子乖乖?” “哎呦我不是说你,我是随口唱的。孟哥,我错了!快开门,我开了好几个小时车,快要累得暴毙了。” 孟宴礼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运动裤:“闭嘴等着。” 两分钟后,徐子漾终于被放进来。 一进门就问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 黄栌到底是个女孩子,脸皮薄,抱着抱枕不吭声。 徐子漾被孟宴礼盯着看了两眼,也不敢乱皮瞎问了,大咧咧坐进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零食,吃起来。 “有事儿?”孟宴礼问。 徐子漾“咔嚓咔嚓”嚼着椰子脆片,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丢给孟宴礼,吃着零食也堵不住他的嘴: “孟哥,给你送车来了。我听杨姨说,这几个月出门你都开车黄栌的车给她当司机呢?车还是她爸给她买的?” “这事儿不行,我和你说,你这样会有人误会你倒插门的,有损男人的面子!” “我孟哥啥车买不起,这面儿必须得争!” “这不,我不辞劳苦,特地把你车给你从青漓开过来了。” 徐子漾说得一套一套的,黄栌还信了。 过年她是开着车去找孟宴礼的,回来也只开了她的车,她还真就顺着徐子漾的话想了想,孟宴礼开着她的白色车,他会不会觉得丢脸...... 孟宴礼一个字儿都没信。 他接住车钥匙,瞥了徐子漾一眼:“找黄栌?” 被拆穿,徐子漾捏着椰子片的手顿住,笑容也收敛起来。 椰子片丢回包装袋里,他冲着黄栌招手:“妹妹,你手机借我用用。” 黄栌不明所以,把手机递过去。 徐子漾用她手机按数字,边拨号皱眉告诉她,程桑子把他手机号拉黑了,而且他去青漓找她,她也不在酒吧。 “人间蒸发了似的。”徐子漾这样说。 电话拨通,程桑子轻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妹妹,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说实话,我今天还想你来着,心有灵犀么么哒~” 徐子漾沉默片刻,开口:“是我。” 那边的程桑子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把电话挂断。 后面再打,就不接了。 徐子漾捏着手机,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他就开始赖在沙发上撒泼打滚,非要孟宴礼陪他聊天。 明天黄栌要起早去画室,先回房间休息去了。 睡一觉起夜,发觉身边的床位仍是空的,门缝透进灯光,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拿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夜里1点多了。 孟宴礼和徐子漾还不睡么? 她爬起来,悄悄拉开卧室门,从门缝窥探。 茶几上堆着几个喝空了的啤酒瓶,徐子漾靠在沙发里,神色迷茫寂寥。 他举着一罐啤酒,铁罐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凹陷:“程桑子问过我,‘你懂什么是爱情吗’,老实说,我不懂。” 徐子漾转头,问孟宴礼:“孟哥,你说,什么是爱情?” 孟宴礼手里敲着电脑,没抬眼:“不知道。” “你看!你看你看!你一个谈着恋爱的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上哪儿知道去?不知道有毛病吗?没毛病啊!” “我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什么。”孟宴礼纠正他。 徐子漾灌了一口啤酒,反驳:“你的爱情你就知道了?” “我的爱情,是黄栌。” 说完,孟宴礼把笔记本电脑合上,起身,“你自己喝吧,别唱歌,免得吵醒黄栌,她明天还有毕业设计要忙。也别在屋子里抽烟,二手烟对女孩不好。” “不是,孟哥,你这就睡了?不管我了?” “再吵把你丢出去。” 黄栌就站在卧室门后面,躲闪不及,被拉开门的孟宴礼逮了个正着。 他笑她:“偷听?” “才没有,就是看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过来睡。” 其实黄栌心脏怦怦跳,因为她听见孟宴礼说的那句,“我的爱情,是黄栌”。 孟宴礼把电脑丢在床上,关上卧室门,扣着她的后颈吻她。 黄栌小声说:“徐子漾在呢。” “想什么呢?” 孟宴礼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是晚安吻。” 忙碌的人不止是黄栌,这阵子孟宴礼似乎也格外忙。但黄栌没问过,他在忙些什么。 倒是4月底,她的毕业设计绘制进入尾声时,听说了一个消息。 她爸爸在青漓买了一栋房子,在就孟宴礼那栋别墅的后面。 包括杨姨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讨论暑假时聚在青漓的行程。 杨姨夸张到,已经把他们夏天每天的菜单都计划好了。 黄栌紧绷在毕业设计中的情绪,也在这些愉快的设想中松弛下来。她还抽空给杨姨发了信息,撒着娇说自己想吃无花果曲奇。 也是4月底的某个晚上,她在深夜接到程桑子的电话。 坚强洒脱如程桑子,也在夜里清唱着一首伤心的情歌,苦笑着逞强:“妹妹,你说我这个智者,是不是不该入爱河?” 黄栌听得牙痒痒,恨不能穿越回徐子漾来帝都的那天晚上,打爆徐子漾的狗头。 那天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晚上微冷。 她怕吵醒孟宴礼,蹲在客厅窗边接电话。 说了没几分钟,孟宴礼从卧室走出来,帮她披了一条空调毯,还帮她穿了袜子。 有时候黄栌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第一次谈恋爱,遇见的是孟宴礼这样的男人。所有她欠缺的经验,都被他呵护着。 家长们又很支持他们。 好像一切都非常、非常顺利。 连孟宴礼的妈妈,也在4月最后一天打来电话,询问黄栌的三围。 孟妈妈说,要亲手帮黄栌缝制一条旗袍,做为送给黄栌的见面礼。 黄栌曾因为孟宴礼,而对他妈妈抱有隐约的不满。 可听孟妈妈哽咽着叹息,说“可能会缝制得比较久一点,毕竟我的心情总是难以捉摸的,希望能赶上黄栌的毕业典礼”时,黄栌感到无比温暖。 睡前,孟宴礼拿着一条软尺,帮黄栌量腰围。 他脱掉她的睡裙,冰凉的尺带贴上她的腰线,勒紧,然后在她耳边说:“腰太细了。” 糖果(吻走了她嘴里那块椰子糖...) 时间进入5月后, 帝都市的天气越来越暖。 柳絮到处飞,落在城市角落里,随微风滚成一团一团的绒毛。画室整天开着窗, 角落里也有柳絮团,随气流滚动到更角落的地方去。 仲皓凯对柳絮过敏,戴着口罩还总是打喷嚏。 他蹲在墙角,泄愤似的用打火机点燃那些绒毛,看着它们“嗖”地一下,随着火光画为虚无。 艺术细胞蠢蠢欲动, 仲皓凯扭头和黄栌说:“黄栌, 你说我画一幅柳絮怎么样?被点燃然后消失的柳絮, 最好再升华一下主题, 用来讽刺些什么。” 黄栌正站在自己的毕业设计前, 心里稍有些紧张地打量着每一寸画而。 她和仲皓凯不一样, 他一路成功,心态上自然是稳一些。她是一路失败,总难免紧张。 一旁的仲皓凯那样说时, 黄栌没听见,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在自己的毕业设计里。 回神时已经有画室的其他同学在问, “卧槽凯哥, 你现在思想觉悟这么高吗?画个画都得讽刺点什么了?” 仲皓凯的穿着还是老习惯,裤子上叮呤当啷地挂了好几条金属链子,顺势坐在地上,又点了一团柳絮:“前天喝酒时, 听一个学长说的, 他说现在的画越有故事越炒的价格高。我回来一琢磨,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这话似曾相识, 黄栌仔细想想,可能是徐子漾在某次喝多时,说过类似的? 细思起来,某些方而,徐子漾和仲皓凯还真是挺像的,都属于桀骜不驯特别有个性的那种。 仲皓凯一口气烧了好几团柳絮,扭头,刚好看见黄栌在笑:“你笑什么?” 黄栌的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飞快否定:“你们才不像!” 这时候陈聆从楼下拎着外卖送来的冷饮,正在给大家分发。 仲皓凯接过他的那杯,把吸管戳进去,扯掉口罩:“知道了,孟老师在你心里独一无二。” 他对这个话题,比黄栌还稍微敏感些,解释着:“我就是怕你恋爱中毒太深,看什么都有孟老师的影子,才提醒你的。我自己当然知道我和孟老师不像!不过,你说的那个和我像的人,谁啊?我认识么?别不是陈聆那个傻逼吧?” 刚吸了大口奶茶,含着满嘴珍珠的陈聆,隐约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他瞪大眼睛,茫然回眸,目光里写满了“谁叫我”的疑惑。 徐子漾是活跃在国外的小众艺术家,她以为仲皓凯不会认识。 但仲皓凯嘀咕着“这名字挺耳熟”,想了想,忽然问:“是不是高咱们很多届的那个,大一时有画被报了10万块的高价,然后他失恋把画烧了,还退学了的那个?” 黄栌差点忘了,徐子漾确实是有这么个传说。 但仲皓凯显然比她更诧异,拉着黄栌往画室人少的空间走了几步:“你怎么认识徐子漾的?” 黄栌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男朋友”这几个字,她和孟宴礼之间也没什么特别的称呼,都是直呼大名的,“他是孟宴礼的朋友。” 黄栌吓了一跳,抱着奶茶四处张望。 确定没人听见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她才压低了声音,小声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据仲皓凯说,是有一次陈聆他们给黄栌打视频时,他看见黄栌家里有幅画。 那幅画是Grau的代表作,黄栌一直喜欢,且表示过不会买仿制品。 而且早些年就有过传闻,那时候有人说徐子漾和Grau是同一位老师带出来的。 但仲皓凯也不确定孟宴礼就是,随口炸一下,没想到还真给炸出来了。 黄栌紧张兮兮:“那你不要告诉别人。” “知道。” 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走回来:“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不画画了,你...也先不要和他提起画画方而的事。” 黄栌眼里那种对恋人的担忧是真实的,单身狗仲皓凯糟心地叹了一声:“行,知道。” 有同学在嚷嚷着过几天把画搬到展厅去的事情,老师说了可以自己布置一下,规范都发在了群里...... 黄栌思维被拉回毕业画展上,又开始隐隐紧张。 她踱步回到自己的画前,看着她忙了几个月画完的画。 其实自己能感觉到,自己是有进步的。 不止在绘画的方而,连心态上也更加成熟。 犹记得去年暑假去青漓时,那时候她很烦闷,满脑子想着如何让老师夸奖她的画、让在国外发展的妈妈对自己刮目相看、成为国内崭露头角的新生艺术家...... 现在心态上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每次落笔,想要的不再是得到别人的肯定,而是希望自己用画笔在讲述。 在孟宴礼的书房里,她曾看到过一本书籍,书名叫《活着为了讲述》。 对这几个字,她深以为然。 包括孟宴礼带她去见做陶瓷的那位老艺术家时,老艺术家的话也影响到了她。 带着功利落笔,每一笔画出来的都是功利。 带着情感落笔,每一笔画出来的都是情感。 这幅画她确实是饱含情感去画的,她用了从古代建筑、物品或是画作和服饰中剥离出来的传统色,比如“银红”“霁蓝”“十样锦”“胭脂虫”“迷楼灰”等等。 用这些颜色,绘制了一幅《种子》。 从深深埋藏在底下的种子,慢慢向上。 土壤空间被她割裂开画成各种苦难的线条,可它最终破土,进入新的世界。 不知道她有没有成功地把“治愈”的感觉,真正带给观画人? 正纠结着,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下午好。” 黄栌闻声回眸,看见孟宴礼站在画室门边。 他手臂上搭着一件薄款风衣,下午的温差和早晨有些大,这会儿比较热,连衬衫袖都已经用袖箍往上提了些,袖口卷在小臂上。 孟宴礼的突然出现,陈聆他们比黄栌还兴奋,胡乱嚷嚷着“孟老师怎么来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人”“快给孟老师搬椅子”之类的玩笑话,吵吵闹闹的。 他说是来和孙老师谈事情的,顺路过来看看。 至于看谁,不用问也知道。 黄栌在家里习惯了,再加上孟宴礼突然出现,让她有点懵懵的,见他鬓间有汗意,她也就顺手把自己手里的冷饮递过去。 这时候陈聆刚好在嚷嚷“刚才多买出来的那两杯奶茶呢”,一扭头,看见黄栌的举动,带头起哄。画室里“哦”“哦”“哦”地喊成一片。 这群人! 要命啦! 黄栌不好意思了,把冷饮往孟宴礼手里一塞,人直接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间。 孟宴礼从进画室前,就看见黄栌刚才站在自己的画前,脸上倒是没有露出若有所思的愁绪,但他知道,这几天她都没太睡好,夜里不知道梦到什么,总是一激灵,然后闭着眼睛往他怀里钻。 他也知道,这姑娘是因为毕业画展,稍微有些紧张。 黄栌被孟宴礼拉着手臂扶起来时,听见他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的画。” 她猛然回头,对上他的眼睛。 孟宴礼的眼里没有玩笑和哄逗,神色认真,他说:“你的画有种治愈感,我很喜欢。” 那些小紧张小焦虑瞬间偃旗息鼓。 黄栌兴奋起来,化身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拉着孟宴礼给他讲她用色上的良苦用心。 “别担心,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这幅画。” 他凑到她耳边,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是以Grau的身份评价的,没有男朋友的滤镜。” 一起走出校门时,孟宴礼在黄昏中揉了揉黄栌的头发:“别紧张了,晚上安慰你。” “安慰?” “我妈给你缝制的旗袍到了,回去帮你换上。” 毕业画展是在五月中旬开始的,画展前一天晚上,孟宴礼接黄栌回家。 他们在路上接到了黄茂康的电话,老父亲在电话里有些忧心忡忡:“黄栌,我今天试了试,结婚时那套西装,现在肚子大了,实在是穿不进去。明天上午我得先去买套西装穿,你和宴礼说,午饭时我再过去。” 孟宴礼的爸妈是明天到帝都,孟宴礼会去接机。 小情侣没怎么紧张,黄茂康倒是成了最紧张的那个。 黄茂康本来就不是一个时髦的男人,除了结婚时花大价钱定制了西装,平时都穿得很随意。几件衣服轮番穿,几乎不怎么买新的。 他有闲钱,一般都花在核桃和手串上,再不然就买买好茶。这次孟宴礼的爸妈过来,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他了,黄茂康非要给自己置办一套西装。 黄栌被爸爸的情绪带得,也冒出点小紧张—— 总觉得爸爸穿得那么正式,显得这次的两家家长碰而,很像是定亲。 挂断电话,黄栌脸皮有些发烫,转头问孟宴礼:“叔叔阿姨那边,明天我不去接机,会不会有点失礼?” “不会,他们知道你明天毕业展,说让你安心忙你的。” 孟宴礼左转,把车子驶入小区,“我爸妈已经在校园官网上预约了参观资格,等我接到他们,直接去学校找你,想看看你的画。” 等到临近中午时,黄茂康也会去,然后两家人要一起吃饭。 真是个难以想象的场景。 黄栌瞄到车里有一袋椰子糖,翻出一块,撕开,放进嘴里。 小动作被孟宴礼瞄见,笑她:“怎么了,紧张?” 椰子糖鼓在腮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非常小的距离:“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孟宴礼,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去年暑假时成熟了些?” “有。” “真的?” “真的。” 孟宴礼笑笑,说她去年暑假时到青漓,后来住在他那边,表现得确实很有礼貌也很周到,但看上去总是丧丧的。 他说:“当时我以为你失恋,看你蹲在礁石上,都怕你下一秒就要跳海,还挺担心的。现在厉害了,有什么心事都看不出来的。” “怎么看不出来,上次我因为毕业画展紧张,你不就看出来了,还安慰我了......” 孟宴礼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黄栌忽然想起,他那天晚上说是安慰她,结果带她换了个体位。 有些画而重回脑海,旗袍丝滑的布料堆在地上,她被他整个人抱起来,背靠浴室墙壁。 什么呀,想什么呢黄栌! “......我不是说那个!” “哪个?” “孟宴礼,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 两个人在车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闹着玩,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时,笑声透过车窗,飘荡在空旷安静的地下空间里。 黄栌笑到岔气。可也是笑过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当时孟宴礼对她的照顾,也许不只是因为他和爸爸是朋友,也因为她当时20岁,又碰巧被他误会失恋。 也或许,那时候孟宴礼在她身上,看到了些许孟政一的影子。 他怕悲剧重演,所以格外留心他的安全。 过去的事情确实是过去了,可那些失去总是令人阵痛。 有时候黄栌无法想象,孟宴礼是怎么以一种平静样子,慢慢走出那些伤心难过的。 去年暑假时她的出现,有没有给他带去过不好的回忆,有没有让他的内心因此难以安稳。 他们回来的时间比较晚,地下车库里一片安静。 孟宴礼无意间看见黄栌一脸纠结的表情,马上猜到她是想到了什么,在担心他。 他空出一只手,单手驾驶,另一只手握了握黄栌的手:“往好了想,那些事也让我多少有些长进。起码我在遇见你时,足够沉稳。没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和你吵架、让你伤心落泪。孟政一和叶烨谈恋爱时,叶烨可没少被他气哭的。” “以后我都陪着你。” 黄栌想了想,目光瞥到糖果袋子,以女孩子特别的温柔坚定的语气,很认真地说,“我要让你每天都甜甜......” 话没说完,孟宴礼单手倒车入库,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同她接吻。 他吻走了她嘴里那块椰子糖,“咯嘣”一声咬碎,笑着说:“已经很甜了。” 碧山(再亲我要起反应了...) 5月21日, 毕业画展的第一天,黄栌起得很早。 沐浴后,她把挂在孟宴礼衣柜里的旗袍拿出来。 和程桑子那件明艳性感的不同, 孟妈妈缝制的旗袍用了简洁的琵琶襟,布料颜色也素雅,是浅浅淡淡的绿色,像山岚。 她在腰侧,特地为黄栌绣了一簇盛开着的淡粉色黄栌花。 黄栌很喜欢这件旗袍,也喜欢孟妈妈和旗袍一起寄回国的那张卡片。 卡片上写了几句话, 大意是说, 她年轻时喜爱缝制旗袍, 很多年没做过了, 如果哪里做得不好, 希望黄栌不要嫌弃。 “也许你听宴礼说过, 我的情绪总是不太受自己控制。希望回国同见面时,你能多担待一下阿姨。阿姨好紧张,但请你相信, 我和宴礼的爸爸都非常期待与你相见。” 那天晚上, 黄栌听孟宴礼说, 卡片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 孟妈妈却反复誊写了十几遍。 孟妈妈的情绪状态确实不稳定,卡片写着写着,经常联想到一些悲观的事情,悲从中来, 掩面哭泣, 模糊了钢笔字迹不得不停下来。 “越是遇到高兴的事情,她越是会想到孟政一。想到他已经无法再享受到人间的任何事物, 她会情绪失控。”孟宴礼这样说。 当时孟宴礼和黄栌讲这些时,她捏着卡片感动得泪花闪闪。 孟宴礼把人抱进怀里,揉揉她的头发,又吻吻她的嘴唇,安慰地说:“不是为了惹你哭才说的,我是真怕你们见面时我妈一哭,你心里跟着不好受。你又是个太容易自责内疚的姑娘。” 孟宴礼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啰嗦的人,反复在家人和黄栌之间做功课,其实也没别的什么,他就怕一件事—— 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黄栌感受到委屈,哪怕一丁点。 旗袍很合身,每一处曲线都刚好贴合黄栌的身型。 她穿好时,孟宴礼从门外进来,帮她拉好背后的拉链。 卧室里晨光明媚,风从窗口拂来,带着一丝窗外的清新。 几团柳絮粘在纱窗上,春燕叽叽喳喳叫着自窗前飞过。 孟宴礼的手扶在她腰侧,侧身吻她:“今天想吃什么?” “先陪你吃饭,然后送你去学校我再去机场,时间来得及。” 车子停在学校东门外,黄栌穿着旗袍,限制了动作,只能慢条斯理迈下车。 孟宴礼也下车了,他拉她的手腕,然后拥她入怀,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摩挲两下:“别紧张。” 学校东门墙边的黄白色月季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黄栌对孟宴礼的车窗挥挥手:“一会儿见。” 黄栌在展厅门口遇见几个同学,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兴奋和紧张。 只有仲皓凯,百无聊赖地坐在艺术造型的金属垃圾桶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这人估计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我说,咱们有必要来这么早吗?” 有同学说,趁着早晨,没什么人,可以先进去和作品合影。 慢慢的,人也多起来。展厅很大,等她看了一圈同学们的作品,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再回到自己毕业设计所在的区域时,发现她的画前驻足了好几个人,他们在拍照留念。 去年暑假前送去展馆的那幅画,她天天去观察,发现会在她画前停留的人寥寥无几,从未发生过现在这种盛况。 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停下来细细观看,是因为她有进步吧? 黄栌心里美滋滋,拿出手机对着那些观众的背影拍了一张,打算发给孟宴礼。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黄栌一惊,回头发现是孙老师和一位留校工作的学姐。 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人,看上去面生,不像是学校老师,可能是校外的什么人。 孙老师笑眯眯地和身后的那几个人说:“你们看,踏破铁鞋无觅处,作者这不就在这儿么。” 然后,孙老师转过头,“黄栌,你给我们讲讲你这幅画。” “讲解我的画?” 孙老师在点头。 学姐也笑着暗暗用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小声说:“就是你的画,快去呀!” 有那么一瞬间,黄栌忽然想起孟宴礼在同她告别时,说的那句“别紧张”。 他已经预料到她会面临这样的情况了吗? 是不是说明,他真的很看好这幅画? 黄栌在短暂的意外慌乱后,深深吸气,稳下心态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展厅里开着冷气,她引着老师和学姐他们往自己的画那边去,落落大方地介绍着:“作品的名字叫《种子》,br /> 孟宴礼接到爸妈后,一家三口从机场赶来。 路上孟妈妈还在抹眼泪,进了美院的展厅,她努力镇定着情绪,开始东张西望。 孟妈妈挎着孟爸爸的手臂,有些迫不及待:“咱们先别看这些了,先去看看黄栌的画吧。” 孟宴礼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跟在两人身后,仗着身高优势,远远看见黄栌。 她站在她的画作前,穿着那件颜色淡雅的旗袍,也许因为日子特殊,她还翻出了之前黄茂康送给她的那款翡翠手镯,戴在腕间。 这姑娘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速不急不缓,讲述着她的作品: “查尔斯·狄更新在他的小说《双城记》的开篇这样描写,他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那是也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很幸运的是,我们已经不在是那样的年代了。但仍然有人痛苦,有人难过,有人伤心,有人落寞。” “我希望每个人都是一颗种子,穿过暗如天日的土壤,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暖、希望。” ...... 画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黄栌毫不胆怯,侃侃而谈。 被问到用色,她说:“在用色上,我选用了古代传统色,这些颜色是在千年前的服饰、物品或者画作建筑上出现过的。比如种子破土而出的第一抹色彩,我选用了传统色中的‘碧山’......” “碧山”? 孟宴礼忽然想起早春时的某个夜晚。 那时候黄栌正在做毕业设计,画到种子发芽的那部分,她苦恼地翻着笔记,不知道该选用什么颜色好。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他放弃画画的原因,总怕触及他的伤心事,遇到绘画方面的问题,黄栌其实很少来问他。 那天她应该是真的纠结得不行了,头发被她揪得有些凌乱,噘着嘴凑到他身边:“孟宴礼,我有问题问你......” 窗外是风雨俱歇的春夜,客厅灯落在她那张秀气的面庞上。 过去有一种颜色叫做“美人祭”,那时候黄栌的唇就是那样的颜色。 孟宴礼没忍住,把笔记本电脑扣上,推开,然后一把抱起黄栌,放在桌子上。 他俯身,拄着桌面,偏头凑过去,同她接吻。 黄栌也配合,缩在他怀里听之任之,被占了不少便宜。 等她晕乎乎地走回她那摊画具前,懵懵地盯着她的笔记本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去找他的目的。 她起身,神色清明起来,对着孟宴礼发小脾气:“孟宴礼,你好坏呀,我是找你问问题的,被你亲得都忘了!” 孟宴礼为了哄女友,把人揽进怀里,绞尽脑汁给她提建议。 过去他自己画画时,可能都没这么冥思苦想过。 后来他说:“李白在《山中问答》里面有一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他们有种同行间的默契,黄栌灵光一闪,惊喜地叫着:“‘碧山’!我喜欢这个颜色,就用它吧!” 她从孟宴礼的怀里跳下去,跑了几步又回来,凑过去亲他的左脸:“孟宴礼,谢谢!有你真好!” 跑了几步,又兴奋地回来了,兴奋时的小话痨本性尽显:“你怎么想到的呀,我以为你在国外长大,不怎么了解传统色呢,你好厉害呀。” 说完,对着他的右脸,又是“吧唧”一口。 黄栌真的是可爱的姑娘。 直到孟宴礼逗她说,“再亲我要起反应了”,她才慌忙跑开。 思及这些,孟宴礼垂了视线,以拳掩唇,浅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明显,孟妈妈还是听到了。 她这些年一直对各种事情都敏感,她那只瘦削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了一下孟宴礼手臂,语气总有种歉意的小心:“宴礼,妈妈是真的为你高兴的,你知道么?” 孟宴礼抬手揽了一下孟妈妈的肩:“妈,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痛失爱子的痛哭,也知道她一边无法从遗憾悲伤中走出来,一边又对大儿子深感歉疚。 母亲的纠结,孟宴礼都懂。 他眉心深刻一道纹路,却从来不肯对家人说一句抱怨。 那是他表达对家庭的爱的方式。 那边的黄栌似乎讲完了,被人群围着问了几个问题。 然后她如有所感地忽然抬眸,隔着层层人群,看到这边。 孟妈妈和黄栌挥手,情绪一激动,又控制不住地眼含热泪。 她很怕自己扫了大家的兴,瞪着眼眶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滴落。 正不知道往哪里躲避,黄栌已经穿着孟妈妈送给她的旗袍迈着小碎步跑着走过来。她张开双臂,如一颗会移动的小太阳,扑过来,温柔地抱住孟妈妈:“阿姨,欢迎您来。” 也是在拥抱时,黄栌腾出一只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纸巾,帮孟妈妈擦掉了眼泪,动作熟稔得,仿佛私下演练了千遍万遍。 “我好喜欢您给我做的旗袍,谢谢。” “我也喜欢你的画,画得真好,看着很舒服。”孟妈妈拉住黄栌的手腕,含泪微笑。 黄栌也笑:“谢谢阿姨,您这样说我好高兴呀!”说完,她对着孟爸爸挥挥手臂,“叔叔您好。” “欸欸欸,好,你也好。” 孟宴礼一直和孟爸爸站在她们稍微后方一点的位置。 他问:“爸,我妈最近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在看,也还吃着药。知道你谈恋爱了之后,哭的时候更多了,但我感觉她是高兴的,失眠的时候都少了些。宴礼,我们都为你高兴。” 孟宴礼少有这种不谦虚的时刻,他的目光落在黄栌身上,接了一句:“我也为自己高兴。” 孟爸爸说,在来回国之前他和孟妈妈,去看过孟政一。 他们都了解政一,哪怕他已经不在了,也能想象到,如果孟政一活着,肯定不会等这么久,他会在知道哥哥有女朋友的第一时刻,就欠欠地跑回国,围在孟宴礼身边整天八卦。 父子俩应该是想到设想到一起去了,孟宴礼抬手拍了拍孟爸爸的肩,以示安慰。 真的无法预料失去亲人的伤痛要持续多久。 但所幸,他们在越来越好。 黄栌那边有老师叫她,她一脸乖学生的样子,暂时告别他们,恭恭敬敬地跟着孙老师走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孟宴礼。 整个展厅里,她对所有人都是礼貌有加又大大方方的样子,唯独对孟宴礼,会露出活泼又调皮的笑。 黄栌还对着孟宴礼吐了吐舌头,似乎在说“光顾着和阿姨说话,忘记理你了,不要介意呀男朋友”,然后她又笑着转头,回去忙正事去了。 黄栌那边,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名片。 男人说自己是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很高兴看到她的作品,希望后面有和她合作的机会。 另一位和这位年轻男人穿着几乎相同的人走过来,那人看见黄栌,怔了怔:“......这不是,老板娘吗?” 被他这么一叫,黄栌也愣了。 她隐约想起,面前的男人她在孟宴礼的艺术展馆里见过。 某次展馆休息日,黄栌跟着孟宴礼一起去时,孟宴礼又乱用私权打开了周边艺术品的娃娃机柜,让黄栌拿她心仪的一个玩偶。 那天刚好是这个男人值班,看见了,一脸调侃地远远和孟宴礼说“老板,我可什么都看见了”,他还闹着叫黄栌老板娘,要孟宴礼请他喝咖啡。 黄栌感到万分惊喜,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画会被孟宴礼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看中。 惊喜之余,她也有些自豪。 下意识举起手里的名片,对着不远处的孟宴礼挥手。 面前穿西装的男人扭头,看见自家老板也在,似乎还带着亲友团。 男人笑起来:“老板娘,有多家选择时,记得给我们展馆来个亲情分哦。” 孟宴礼看着黄栌扬着名片对他招手的兴奋样子,笑着也对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孟妈妈撞了撞孟宴礼的手臂,声音还带着哭腔:“宴礼,妈妈好喜欢黄栌。” 孟宴礼一笑:“谁不是呢。” 过了几秒,他盯着黄栌的方向,忽然开口问:“妈,您和我爸结婚时,我爸在哪儿给您定做的钻戒?” 正文完(我爱你) 5月的最后那段时间里, 黄栌身边总是热闹的。 白天忙完学校里的事情,晚上无论是回孟宴礼家,还是回她自己家, 总能看见聚在一起的黄茂康和孟宴礼的爸妈。 三位家长聊得热闹,只有孟宴礼总是对着电脑,认真处理工作。 听到黄栌回来的开门声,他会抬眸,对黄栌一笑。 她把画送给了孟宴礼, 第二天发现卧室墙上多了一颗钢钉, 画已经被他装裱好挂在了墙上。 黄栌很不好意思, 觉得那只是自己随手画的, 挂起来实在是过于隆重了。 孟宴礼却说:“出价百万, 我也不卖。” “那, 出价千万呢?”黄栌满怀期待地问。 不止他们两个感情好,两家家长相处得也颇为愉快。在黄栌休息的某个周末, 两家人一起开车去了郊外。 他们在湖边的树荫下, 选了一处背靠花丛的草坪空地, 支着帐篷烧烤。 帐篷是两室一厅的豪华款, 要支起来不容易。 支完帐篷还要搭烧烤架,生炭火,要忙的事情挺多。 最开始黄栌像个辛勤的小蜜蜂,兴奋地跟着跑前跑后。 结果被阳光晒得太狠, 不幸中暑。 她捂着脑袋蹲在地上, 蔫巴巴抬眼看着孟宴礼:“孟宴礼,你说, 我怎么有点头晕呢?” 然后她就被孟宴礼抱进帐篷,让她老老实实休息。 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黄栌哪有那么娇气,她喝了一点冰镇过的饮料,又生龙活虎起来。 刚从帐篷里面探头出去,被孟妈妈眼尖看见了。 因为孟政一的事情,孟妈妈现在看起来不再像相册里那样丰腴温柔,眼圈又时常是红的,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孟妈妈自己才是那个清癯纤细的女子,但她坚决地把黄栌推回了帐篷,决不允许黄栌的十根指头沾上哪怕一丁点的阳春水。 “这段时间毕业这么忙,你就在里面躺着休息,安心等着吃香香的肉。” 孟妈妈扭头看了眼快要搭好的烧烤架,“黄栌喜欢吃什么,阿姨让他们先烤。” “我都行的......” 孟宴礼在旁边开了句玩笑:“不说的话,你阿姨会生气,生气会哭。” “鸡翅!鸡爪!烤玉米!” 好不容易出来玩,黄栌怎么也躺不住,索性爬起来,摸出手机。 正面临毕业季,事情还是挺多的,她就坐在帐篷里,翻看手机里的群消息。 有同学艾特了黄栌和仲皓凯,然后发来一张学校官网的页面截图。 截图里两张照片,一张是黄栌和毕业作品的合影,一张是仲皓凯和毕业作品的合影。 两张照片拼在一起,看着稍微有那么一丁点“金童玉女”的意味。 她把照片放大,想看看自己的表情。 刚好这个时候,孟宴礼从帐篷外面钻进来,他手里端着小托盘,上面有烤好的鸡翅、鸡爪和烤玉米,都是她刚才点的。 瞥见她的手机屏幕,孟宴礼略一扬眉。 黄栌完全没意识到任何危险,她特别不长心,放大了看完自己的面部表情,觉得不太满意,想拉个垫背的,又去放大仲皓凯的面部表情。 都看完,再一对比,黄栌有点愁,嘀嘀咕咕地说:“怎么仲皓凯面对镜头就这么自然呢,拍得还挺好看的。” 涉世未深的姑娘,不懂“人间险恶”。 夸完别的男人还不够,胆敢把手机举给自己男朋友找认同感:“你看,仲皓凯拍得比较好看,对吧?” “......对。” 烧烤真的是很香,黄栌放下手机,拿起鸡翅,吹一吹,咬了一口:“这也太好吃啦!” 但也还是对照片耿耿于怀,毕竟在官网首页挂着呢,她嚼着鸡翅说:“我那张照片拍得就不怎么好看。” 孟宴礼拿过手机,认真瞧了两眼:“好看。” “哪好看?我明明笑得就很僵硬啊。” “我看挺好看。” “孟宴礼,你那一定是对女朋友的滤镜!” 好歹也是做过艺术家的人,还掌管着一家艺术展馆,怎么这么歪曲事实的话,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黄栌举着鸡翅,笑得险些仰倒在充气软垫上。 她最近总是这样笑着,快乐都写在嘴角和眼睛里。 这是成功的喜悦。 去年暑假在青漓,她总是在做同一个噩梦,噩梦里有人在她耳边不断呢喃,“你没有天赋”“你没有天赋”“你没有天赋”...... 可毕业画展开展后,黄栌已经陆续收到了几张名片。 这姑娘每天把名片翻出来看一遍,然后很高兴地用手比个寸许的距离,和孟宴礼说:“也许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天赋的。” 孟宴礼当然喜欢看她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刚才黄栌放大看别的男生照片的事儿...... 帐篷外面有欢声笑语的热闹,黄茂康在讲一个生意上的笑话,逗得孟爸爸哈哈大笑,连孟妈妈也浅浅地笑了两声。 黄栌很是诧异:“我都不知道我爸爸会讲笑话。” 这话孟宴礼没有回答,他看了眼外面,忽然抬手,动作利落地把帐篷门拉锁拉上了。 光线暗了些,烧烤的烟火气和欢声笑语被阻隔。 他凑过来,手托起黄栌的下颌,先亲了一下她的唇,然后深深摄啄,同她接吻。 等孟宴礼从帐篷里出来,孟妈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随后,她忽然抬起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两下,手上戴着钻戒,钻石在阳光下布灵布灵闪着。 孟宴礼明白她的意思,大大方方坐在烧烤架旁,露出笑意:“钻戒已经按照您给的联系方式沟通过了,进度喜人。” “好好好,喜人就好。”孟妈妈拿了张纸巾遮住眼睛,擦拭眼泪。 那天盘腿坐在帐篷里的黄栌,被亲得莫名其妙。 几天后,她在看群里陈聆他们瞎聊八卦时,才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 黄栌放下手机,跑到孟宴礼身边,探头问他:“孟宴礼,露营那天,你该不会因为我看仲皓凯的照片,吃醋了吧?” 孟宴礼在工作,合上电脑思忖片刻,才从脑海的旮旯记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来着? 黄栌托着腮,自说自话:“你肯定是吃醋了,你那天吻我吻得好凶。” “怎么凶的?” “什么怎么凶......唔!” 孟宴礼托起她的下颌,吻上去,半晌才退开。 他笑着问,“我那天是这样凶的么”,被黄栌捂着嘴用眼神一通控诉。 6月初时,在黄茂康诚挚的邀请下,孟宴礼的父母和他一起出发,先黄栌他们一步去了青漓。 青漓很热闹,杨姨和徐子漾也在,除了徐子漾最近感情受挫有点郁闷外,其他人都挺欢乐的。 杨姨每天发他们一起吃喝玩乐的照片给黄栌和孟宴礼,还晒了被她塞得满满的厨房,说回来要做好吃的给他们两个。 颇有种万事俱备,只欠黄栌毕业的感觉。 受他们影响,黄栌有些迫不及待。 她和孟宴礼商量,等毕业当天,他们晚上就出发去青漓。 孟宴礼当然说好。 只要黄栌提出要求,他都会觉得好。 - 黄栌毕业那天,全校的毕业生都穿了学士服,带着学士帽,黑压压的一片,坐在操场上,听学校领导做毕业致辞。 也许是怕天气炎热,校方选了早晨。 晨风清爽,操场边的树丛里一阵阵蝉鸣,又是一个夏天。 黄栌抱着毕业证书,听见校长引用了海子的诗句: “我们最终都要远行,最终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也许路途有点艰辛,有点孤独,但熬过了痛苦,我们才能得以成长。” “今天,你们就要远行——” 校长站起来,挥舞手臂:“未来路途遥远,加油啊,孩子们!愿你们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那些坐在电风扇下昏昏欲睡的课堂,那些上课铃与下课铃带来的、楼道里的短暂喧嚷,那些失眠夜里在寝室夜话的日子...... 它们都将远去。 因为,毕业了。 黄栌感性,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 可她宽大的学士学位服下,牛仔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趁乱翻出来看,发现是孟宴礼发来的信息。 孟宴礼是个从来不会用表情包的人。 这是黄栌第一次收到他发的表情包,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有点过时了,也不是很萌很可爱。 但,他发的是个抱抱的表情。 就像他心有灵犀,感知到她对学校的不舍,及时送来了安慰。 黄栌捏着手机,会心一笑。 毕业典礼之后,又是班级自发的毕业小聚。 下午黄栌和同学们聚集在操场上,拍了毕业照。 接到孟宴礼的电话时,黄栌穿着宽大的学士学位服,刚和几个同学拍过合影。 他说他在学校东门的停车场,她就在温热夏风里一路小跑着,衣摆浮动,像一只黑色燕尾蝶。 帽子被风吹得歪了些,她抬起手扶住。 出校门,她看见孟宴礼的身影,笑着扑过去,抱住他:“孟宴礼,我毕业啦!” 学士帽掉落,被孟宴礼捞住。 他单手拥着她的腰,对着车子扬了扬下颌:“有东西送给你。” 黄栌顺着他的动作回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他那辆黑色的SUV:“什么?” 孟宴礼按动车钥匙,后备箱缓缓打开,空间扩大,藏在后备箱里的马卡龙色气球争先恐后飘出来。 里面有一束黄栌花,还有一幅画。 她在看清那幅画时,心脏突然剧烈跳动,几乎冲出胸腔。 那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画风,时隔多年,黄栌仍然记得她在上小学时,在美术老师家里的杂志上,第一次看见Grau的画时那种惊喜。 就像抬头仰望群星,发现了最亮最闪的那颗,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Grau的画,孟宴礼他...动笔画画了。 在孟政一出事之后,他终于拿起了画笔。 画面上盛开的淡粉色黄栌花融入灰色调的背景里,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幅画。 可是孟宴礼他拿起画笔时,没事吗? 那些事情,终于在他心里成为过去了吗? 黄栌想要问孟宴礼这些问题,可她抬眼时,孟宴礼手里拿起那束黄栌花,对着她张开双臂。 他眉宇间全是笑意,没有任何可让她担忧的情绪,连眉心的那道纹都舒展开。 孟宴礼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说:“毕业快乐,我的女孩。” 那天晚上,黄栌跟着平时要好的朋友们去吃散伙饭。 朋友中好几个都是一起做工作室的,认识孟宴礼,蹭他的车一起去饭店。 “孟老师不来吗?” “不了,你们玩,祝愉快。” 几个同学下了车,黄栌也下车。 她脸上全是兴奋,趴在车窗框上和孟宴礼说:“等我吃完饭,我们就出发去青漓!” “好。” 那边有同学在打趣:“黄栌,别亲亲我我啦,快来呀!” 刚好仲皓凯和陈聆也在饭店门口,陈聆问孟宴礼:“孟老师不会是家教严,正在耳提面命让黄栌不许喝酒呢吧?” “怎么可能,我哪敢?”孟宴礼这样说。 等黄栌聚餐结束,孟宴礼来接她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 这一天折腾得太累,她抱着那束黄栌花坐在副驾驶位里,昏昏欲睡。 车子驶入高速公路,驶向青漓方向。 中途黄栌醒来一次,摆弄着黄栌花,睡意朦胧地叫了孟宴礼一声:“孟宴礼。” “嗯?” “下午你打开车子后备箱时,我以为你要和我求婚呢......” 她只是这样嘀咕了一句,又睡着了。 可能真的是折腾得太累,连他停车在服务区加油站加油,车门开关两次,她都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孟宴礼裤兜里揣着个木质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 主钻2.1克拉,设计师说,是“爱你”的意思。 刚才黄栌如呓语般说以为他要求婚时,孟宴礼险些冲动,直接把戒指拿出来。 爱这东西,有时候真的让人无法理智啊。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孟政一在半夜突然像神经病一样从上铺跳下来,站在卧室地中间,举着手机大喊大叫:“哥!叶烨答应我了!!!” 然后他就在三更半夜冲出去,往住邻居的叶家跑。 孟宴礼站在卧室窗边,看见两个从不同方向飞奔在夜色里的小黑影,迅速拥抱在一起,变成了个大黑影。他当时难以理解,皱了皱眉,戴上隔音耳塞接着睡觉去了。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爱情真叫人冲动。 理智思考,是有一点顾虑的,他和黄栌刚谈了7个月,现在求婚,总觉得对她来说有点早了。 毕竟人家姑娘年纪小一些...... 但不理智的各种冲动思维,那可太多了。 定制钻戒那天,他甚至还翻了翻几个婚纱品牌的网页。 孟宴礼告诫自己,该成熟些。 但当天光微亮,他们越是驶入青漓境内,他越是想要把戒指送给黄栌。 黄栌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时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盖着那条孟宴礼帮她准备的小毯子,在晨光里抻了个懒腰:“我居然在车上睡了一夜,一次都没醒过?” “醒过。” “有么?我不记得了......” 黄栌挠了挠耳垂,马上又自责起来,“我应该和你换着开的,孟宴礼你怎么不叫醒我呢,一个人开通宵多累呀,天都亮了。” “不舍得叫你,我不累。” “什么你不累呀,上次你还说我让我以后不许熬夜开车,你就可以熬夜开了么?” “黄栌,看。” 车子已经驶入他们最熟悉的那条街道,离别墅只有百米之遥。 窗外是青漓特有的雾天,薄雾弥漫在远处天边,不止模糊了海平线,也模糊了朝阳的光芒。 朝阳远远地挂在海天一线之上,漫天尽染的淡淡粉色,居然像是黄栌花的颜色。 黄栌顺着孟宴礼的话看过去,惊叹一声:“好美。” 孟宴礼把车子停在海边,空气湿润清新,黄栌跳下车,跑向海边。 她脱掉鞋子,踩在沙滩上。浪潮涌过来打湿裤脚,她尖叫着连连后退,却又在发现一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小寄居蟹时,蹲下去逗它。 那枚白色的陶瓷戒指始终被黄栌戴在无名指上,她也知道有些大,可怀揣着少女心事,就是固执地不想换到中指去。 寄居蟹受到惊吓,缩回壳子里,没过两秒又好奇地探头出来,在细沙滩上爬行。 黄栌想招呼孟宴礼过来看,一抬手,戒指飞出去。 她被惊了一大跳,慌张地叫他:“不好了,孟宴礼,我的戒指不见了。” 幸好不是落进了海里,只在沙滩上,还有能找到的希望。 孟宴礼也过来帮忙,可黄栌还是焦急万分。 她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沙滩上寻踪觅迹。 一着急,眼神都变得不好了,以为一个白色贝壳是她的陶瓷戒指,拿起来才发现自己认错了。 “找到了。”孟宴礼忽然说。 搜寻中,黄栌不知不觉已经走得离他好远,又颠颠跑回来,惊喜地问,真的找到了? 孟宴礼把人往怀里一带,垂头吻她,边同她接吻,边把戒指戴在她手上。 黄栌不明所以,只觉得孟宴礼的吻格外温柔。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在为了戒指着急。等他退开,她愣了几秒,才想起抬手看戒指。 手是自己的手,可抬起手来看时,黄栌懵了。 这天是6月19日,青漓雾霭朦朦。 她在若有若无的薄雾里,看清自己手上戴着一枚闪亮亮的钻戒。 黄栌傻傻看着,说不出话来。 还是孟宴礼先笑了,把那枚陶瓷的也拿出来:“这个也没丢,找到了。不过我觉得你戴无名指有点大,不如换一个戴?” 黄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在和我求婚吗?” 孟宴礼吻了吻她的额头,依然在笑着。 但不知道是不是黄栌错觉,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紧张,偏头先看了一眼朝阳的方向,才开口说,“是,是在和你求婚。” 不过他也说,希望黄栌不要在这件事上有压力。 如果她愿意,这就是求婚的戒指。 如果她不愿意,这就是毕业礼物,等她想要一段婚姻时,他再买一枚新的求婚。 黄栌整个人是懵的。 这就是情人之间的心电感应吗? 她昨晚刚做了个梦,梦到孟宴礼昨天下午送她画的时候,打开后备箱,拿着画和她求婚了。 现在,她算不算美梦成真? 黄栌一路和孟宴礼拉着手走到别墅门口,人还没从震惊和恍惚里反应过来。 孟宴礼大概是怕她被吓到,主动开了个玩笑:“别怕,不然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我都送你一枚钻戒?你哪年想嫁,看你心情。” 黄栌终于有反应了,孟宴礼还以为他能听见什么言论,结果她居然喃喃地说:“那我100岁时再答应,不就有100枚钻戒了吗......” 孟宴礼大笑,然后提醒她:“100岁再答应,你也只有79枚,你今年已经21岁了。” 他们到青漓的时间有点早,杨姨一定还没起床。 孟宴礼用钥匙打开庭院门,回头,发现黄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目光坚定。 他扬起眉梢:“怎么?” 黄栌又抬起手,看了看钻戒,然后扑进孟宴礼怀里:“孟宴礼,反正我也凑不够100枚钻戒了,不如我现在就答应你吧!” 海风徐来,风里有孟宴礼身上淡淡的植物气息,挂在天边的朝阳大概是椰子糖的甜味。 孟宴礼在她耳畔低语“我爱你”这三个字时,弥漫在青漓清晨的雾,忽地散了。 番外-1(万事万物里我最爱你...) 这是一个雾霭迷蒙的下午。 中午时, 青漓下了一阵小雨,雨后温度宜人。卧室的窗敞开着,微风习习, 窗纱随之轻轻浮动。 “觉灵寺”的钟声自遥远的山间云雾中来,余音袅袅;稍远处是海浪与鸥鸟和鸣;楼下庭院里落在树梢上的蝉和麻雀不甘示弱,鸣声此起彼伏;屋檐上偶尔落下一两滴积雨,“吧嗒”“吧嗒”,砸在窗台上。 这些可爱的小热闹,都没能吵醒黄栌。 是混合着泥土与青草幽香的风, 拂动她脸侧碎发, 发丝捣乱, 黄栌感到脸颊有些痒痒的, 意识才逐渐从梦中苏醒。 睁眼时黄栌有些茫然, 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甚至有些恍惚地以为自己还在停留在半年前的时间, 停留在那个她通宵驱车到达青漓的年三十那天下午,太困,用了很久补眠。 但窗外已无爆竹, 满是一片盛夏。 黄栌睡懵了, 看到自己手上的钻戒, 终于想起今夕何夕。 是因为她觊觎青漓的美景, 孟宴礼才在她毕业当天,开了一夜的车,今早他们抵达青漓。 还有...... 在晨雾中,孟宴礼向她求婚了。 忽然想起年三十那天, 她似乎在放爆竹时和孟宴礼说过, “这个爆竹红红火火的,我感觉我毕业设计肯定会很顺利, 今年也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好事发生。” 当时的话,好像成真了。 毕业设计确实顺利。 至于好事么,收到展馆的邀请!画得到肯定! 还有...... 黄栌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笑了。 钻石在雨后的阳光中闪着光,令人愉快。 那是一枚巴洛克风格的钻戒,忘记是春天时的具体哪个下午,黄栌和孟宴礼当时还在帝都,一起去看画展。 展厅里人群三三两两,却很安静。 走在一幅幅油画前,孟宴礼似是无意地问过她,是否喜欢巴洛克风格。 当时,黄栌点点头,说非常喜欢。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在筹划着,送她一枚戒指? 黄栌抚摸着手上的戒指,咧嘴笑。 她真的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子,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甜甜蜜蜜的。 好高兴。 床头花瓶里,插着孟宴礼送给她的那束黄栌花,如粉色烟雾,开得正盛。 花瓶旁边是一杯水,上面盖着一张纸巾遮尘。那是孟宴礼怕她口渴,和她一起上楼时,从楼下带上来的。 当时他们刚吃过午饭,被家长们催促着赶上楼来,说是怕他们劳累,让他们好好睡个午觉,休息一下,等晚上再一起吃饭。 青漓别墅很少有那么热闹的时刻,两家的家长都在,还有杨姨和混在这儿蹭饭的徐子漾。 黄栌还惦记着帮杨姨收拾餐桌,被孟妈妈拉住:“这里不用你,赶路一夜,肯定累了,快去休息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垂,和大家解释,是孟宴礼整晚一直在开车,她什么也没帮忙,上车就睡着了,睡到青漓才醒。 “那也去睡一会儿,休息休息。车上哪能睡得舒服呢?”孟妈妈这样说。 徐子漾小声在旁边嘴欠:“上楼睡啊?光天化日同床共枕,你说你俩......” 孟宴礼端着一杯水从他身后走过,不客气地给他了一脚。 然后拉起黄栌的手,对长辈们欠了欠身:“我们去休息一下,晚点见。” 可是,明明通宵开车的人是孟宴礼,他却早已经睡醒起来了,只剩黄栌一个人,裹着蚕丝夏凉被,睡到现在,仍然懒懒的不想起床。 连喝水都是扭动爬行着,勉强摸到水杯,她稍微抬头,喝完又把水杯放回去,重新窝回被子里。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黄栌始终忙得要命。 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她想。 现在,她毕业了。 她收到了Grau亲笔画的黄栌花。 她答应了孟宴礼的求婚。 48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好像她穿着学士服在暴晒的操场上、努力在明媚阳光下睁大眼睛拍毕业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无论怎么回忆,脑海里闪回的,都是她踩在沙滩上,抬起手,却意外地看见手上戴着钻戒的画面。 还有孟宴礼和她说,“我爱你”。 黄栌蒙上被子,像蚕蛹一样卷在被子里偷笑。 然后又忍不住,探出头去,把手举起来,看手上的钻戒。 真好看呀。 孟宴礼的眼光真好! 孟宴礼进来时,黄栌就那样带着一脸幸福的傻笑,对着自己的钻戒发呆。 他笑着问:“这么喜欢钻石?” 这样说着,他走到床边,依次解开袖箍,丢在一旁,然后倒进床里,把黄栌往怀里一揽,扣着她的后颈,去吻她的唇。 短暂的唇齿相依,黄栌却还惦记着他的问题,窝在他怀里,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是你送的,我才特别喜欢的。” 孟宴礼又亲她,然后问:“醒很久了?” “没有,刚刚才醒。你呢,起来很久了么?” “有一段时间了,去洗了个澡,然后处理了一些事情。” “不累么?” 孟宴礼声音里带了些懒洋洋的放松:“本来没觉得累,看见你躺得这么舒服,我也有点不想起了,再躺会儿吧。” 也许是觉得衬衫太束缚,孟宴礼抬手,捻开一颗扣子。 他的手指好像真的很灵活,单手操控笔记本电脑的鼠标区域时,单手解开衣扣或者袖箍时...... 还有,指尖探进某个地方时。 黄栌脸红了。原来不只是孟宴礼会想要和她亲密接触,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会想要孟宴礼。 “脸红什么?” 黄栌猛地摇头。 这种事情根本不好意思讲出口的嘛! 她还是老毛病,说谎就会变结巴:“没、没有啊,我哪有脸红,就,就可能是你抱我太紧了,有些热的,对,可能是热的吧。” 为了让自己的话被信服,她挪了挪,从他怀里钻出来,还抬手扇了扇脸侧,戏很足地嘀咕一句,“好热呀。” 孟宴礼看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下午的时光令人慵懒,昨夜旅途劳顿,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 孟宴礼的衬衫上压出一些小褶子,他脱掉换了一件,准备带着黄栌去楼下吃饭。 孟宴礼的爸妈暂住在黄茂康那边,不过这个时间,大家应该是都来了,但没上楼打扰他们。 隐约能听到黄茂康和孟爸爸说话的声音,也能听到杨姨笑着,不知道在同谁讲,说她在网上学会了怎么做腊肉,打算这几天试试,如果成功,刚好可以当下酒菜。 在这些热闹窃窃声音里,黄栌看着孟宴礼把衬衫袖口解开,袖子叠了几道,挽在手肘处。 有时候他不戴袖箍,会这样调整衣袖。 她飞快地看了他的指尖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黄栌不知道女孩子如果有这方面的想象,该怎么解决掉。 可孟宴礼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推开卧室门向外走时,他忽然揽了揽她的腰,示意稍等,他有话要说。 黄栌停住脚步,偏头看他。 他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过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却凑近了和她说悄悄话:“今晚。” “什么今晚?” “今晚做。” 过廊里一眼望去,有好几扇门。其中一扇是水波纹的玻璃质地,窗外夕阳橘色的光落在上面,像一幅油画。 黄栌和孟宴礼对视。 他的眼睛和那扇玻璃门一样,被落日点燃,柔情地望着她。 她下意识点头。 等走到楼梯,黄栌才忽然捂住脸,小声惊呼:“孟宴礼,我...有那么明显么?” 孟宴礼笑了:“没有。” 徐子漾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什么玩意儿明显?” 问完就被孟宴礼揪走了。 那天的晚餐,格外热闹。 杨姨恨不能把自己所有擅长的手艺都做一遍,也不管是不是搭配合理—— 拿手的香辣蟹和椒盐皮皮虾有做,新在网上学会的咸蛋黄鸡翅和炸鱿鱼圈也做了,肚子里塞了玉米粒青豆和糯米的烤鸡、烤猪肘混搭在一起,甚至还煎了两块战斧牛排,切了红肠。 吃食摆满餐桌,过年都没这样喜庆热闹。 看起来,杨姨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当然,也对眼下的气氛感到满意。 她喜滋滋告诉众人:“我还煲了海鲜粥在砂锅里,一会儿当主食!” 唯一敢毒舌挑剔的人只有徐子漾,他这阵子心情不佳,嘴也就更欠,恹恹地靠在椅子里:“我们这么吃,真的不会拉肚子吗?我胃肠很脆弱的......” 话没说完,被杨姨在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常年和面做饭的手,力气还是有的。 徐子漾顿时倒在桌上,做了个吐血的假动作,嚷嚷着:“孟哥,我胳膊肯定是折了!快来帮我看看。” 孟宴礼正在帮黄栌剥螃蟹,闻言头都没回:“胳膊不长在后背上。” “我是畸形行不行?!” 黄栌笑起来。 她抬手捂嘴时,手上一闪,被大家调侃手上的钻戒,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孟宴礼那边躲。 黄茂康喝了酒,两颊泛红,带着老父亲的心酸,幽幽叹一声:“女儿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喽。” 孟妈妈柔声说:“我们是一家人。” “对对对,你们是一家人!”杨姨愉快地说。 那枚钻戒做得确实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 黄茂康说:“宴礼的眼光还是好的,当年我挑的钻戒,被嫌弃死了,婚礼上张琼都不愿意戴......” 提到“张琼”这个名字,他顿了顿。 这些天在青漓,黄茂康也曾对大家倾吐心事,所以很多事情,大家是知道的。 孟爸爸揽了黄茂康的肩膀,举起高脚杯和他撞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黄茂康喝掉了手里的红酒。 孟妈妈总是食欲欠佳的样子,吃东西很少。被杨姨拉着再三叮嘱,帮她夹菜,让她多吃些。 满眼热闹中,黄栌留意到孟妈妈几次扭过头,偷偷擦掉了眼泪。 烤鸡切开,满室飘香。 黄栌喜欢里面的糯米,动手夹了两次,被孟宴礼看见,干脆把烤鸡挪到了她面前。 他自己喝红酒,却又时刻留意着帮她倒满椰汁。 同家长们对话时,也不忘给嘴角沾了汤汁、四处张望寻找纸巾的黄栌,递过抽纸盒子。 当着家长们的面,黄栌不好意思太亲昵。 她偷偷在桌子;   孟宴礼回握她,然后轻轻捏了一下她戴着钻戒的无名指,凑近了和她说悄悄话:“之前没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求婚。这种事情上,我没经验,只送了戒指,会觉得太简陋么?” 当然不会。 实际上,黄栌连梦里都重复了那个神奇的场景,抬起手看见钻戒的瞬间,简直可以说是她人生惊喜的前三名。 黄栌摇摇头,想到什么似的,自己先笑了:“我喜欢你送我戒指时情景,像变魔术一样。就,如果是我自己设计的话,求婚可能会变得很没有创意。” “你想的求婚,是什么样的?” “就是在餐厅吃饭呀,比较西餐的餐厅吧,然后有人弹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或者别的什么,然后你拿出戒指,单膝跪地......” 她的描述,令孟宴礼想起一段多年前的回忆。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黄栌注定要成为他的求婚对象。 孟宴礼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黄栌说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设想很没意思?” 孟宴礼摇摇头,眼波含笑,似乎有话要说。 可坐在对面的两位父亲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抬高声音,谦虚起来—— 孟爸爸说:“宴礼其实很细心,但就是话不算多,性子上没有那么活泼外向,有什么事喜欢藏在心里。这一点,要你家黄栌多担待担待了。” 黄茂康马上开口:“哪里哪里,还得是宴礼多担待黄栌。宴礼多沉稳啊,倒是黄栌她年纪小,容易冒失毛燥。” 两位父亲谦虚过后,又是一波互吹: “别这么说,我看黄栌这女孩子,很好很好。” “欸,宴礼才是很好很好。” 就好像这山珍海味摆满桌子的,其实是黄栌和孟宴礼的喜宴。 马上就要拜天地高堂,然后入洞房了...... 黄栌听不下去,在桌子候伸长腿的倒霉徐子漾。 这人夸张地“嗷嗷”乱叫,扭头和孟宴礼告状:“孟哥,你媳妇儿把我脚踩骨折了!” 黄栌气得要命:“怎么可能骨折,我是大象吗?” “妹妹,你最近胖了你自己不知道吗?我瞅着,至少胖了五斤!”徐子漾伸出手掌,比了个“5”。 “我没胖,你胡说!” 毕业前她忙都要忙死了,怎么会胖,黄栌扭头和孟宴礼求证,“孟宴礼,我胖了么?” “没有,太瘦。” 孟宴礼说完,切了一块牛排,送到黄栌嘴边,“再吃点。” 杨姨煎的牛排特别好吃,黄栌被美味暂时消了气,但徐子漾还在不依不饶地闹腾:“孟哥,我也想吃牛排啊!刚才你把鸡端到黄栌那边,我就不说什么了,牛排也给我切一块呗?” “你手断了?” “哇,那黄栌是手断了吗?” 杨姨打徐子漾一下,切了超大一块牛排塞进徐子漾嘴里:“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咳咳!杨姨,我可是失恋的人!”徐子漾捶胸顿足。 孟妈妈坐在一旁,帮忙递过去一杯饮料:“慢点吃,别呛到了。” 无论徐子漾怎么闹,孟宴礼岿然不动,依然在给黄栌切牛排。 黄栌喜欢眼下的热闹。 这种热闹的家庭氛围,她几乎没有体会到过。最近一次见到,还是在孟宴礼那本相册里。 也许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这些热闹,都太“久违”了。 还好,每个人都在尝试着向未来迈步前进。 哪怕是她自己,那些孤单的新年,那些亲情缺失的日子,也都已经逐渐远去。 几只流浪猫互相追逐着从窗边跑过,然后扑在无花果树下,抱成一团。 几只麻雀被惊到,不满地叽喳嘀咕着飞走了。 挨着窗子最近的一枚无花果坠在枝叶中,熟透了,已经被鸟儿啄了个洞。 杨姨在厨房扬着声调问:“海鲜粥煲好了,有没有人想要先来一碗?” 黄栌嘴里含着牛排,急急举起手,还没等张口,听见孟宴礼已经笑着帮她说:“黄栌报名,先来一碗。” 这是一个太美好的夏天。 他们举杯欢庆,水晶质地的红酒杯“叮当”“叮当”碰撞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要特别庆祝的理由。 可黄栌心想,就庆他们所有人,重获新生吧。 饭后,男人们留在客厅喝茶聊天,黄栌先回楼上去了。 她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着孟宴礼宽大的浴袍,去书房翻出几张信纸出来。 回到卧室里,她对着精致的信纸构思半晌,才拿出孟宴礼办公时常用的那支钢笔,开始给孟妈妈写信。 信的开端,先用钢笔勾勒了几朵黄栌花。 “亲爱的阿姨......” 孟妈妈关于过去的心结有很多,今晚在餐桌上,孟妈妈也不止一次落泪。 要孟妈妈彻底解开心结,黄栌无能为力,但也许,她也可以尝试着,做些什么。 她知道,孟妈妈有时候会担心自己的情绪令大家扫兴,因而总是压抑克制着,实在难以抑制,会背过身偷偷擦掉眼泪。 黄栌想通过写信的方式告诉她: 不会有人觉得扫兴,他们所有人都一定会在互相陪伴中,越来越好。 这些,是黄栌在孟宴礼身上学到的。 过去她没有认真想过,也是在认识孟宴礼之后,她才渐渐发现,无论哪一种感情,都是需要沟通的。 就像杨姨庭院里的那些花,总要精心呵护,才能枝繁叶茂,才能盛开。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定也是这样吧。 窗子没关,清凉夜风携楼下客厅里的欢声笑语而入。 信的结尾,她用了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一句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大陆的一部分。” 当她把最后一句话写完时,卧室门被推开。 孟宴礼从外面进来,对她坐在桌边、手握钢笔的这个场景,他略感意外:“在写什么?” “我在给阿姨写信。” 孟宴礼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手拄着椅子背,另一只手拿起纸张。 他身上有淡淡的红酒味道,目光落在纸上,良久,轻轻笑了一声。 给长辈写信这种事,黄栌从来都没做过。 这是第一次,听见他笑,她马上就慌了:“我写得不好?该不会有错别字吧!” “不是,很好。” 当时黄栌并不知道,曾经孟宴礼也给妈妈写过信。 哪怕他一个人在青漓与帝都市之间往返,独自看着心理医生,也没忘记去爱他的家人。 最巧的是,他在信里,也曾引用了和黄栌一样的句子。 就是那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后来孟妈妈告诉黄栌时,略带惊讶地说:“宴礼也给我写过同样的话,难道这就是天作之合的心有灵犀?” 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下,孟宴礼摸了摸她还湿着的头发:“怎么没吹干?” “着急写信嘛。” 孟宴礼去浴室拿了吹风机回来,插好电源,帮她吹头发。他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帮她捋顺。 黄栌则把信折好,收在一旁,然后拿了一张新的信纸。 温暖的风烘烤着她的发丝,早晨孟宴礼和她说“我爱你”时,因为自己太过害羞,她还迟迟没回应。 现在她在信纸上,认认真真写下七个字: “孟宴礼,我也爱你”。 他关掉吹风机时,她就把纸举起来,挡住脸:“孟宴礼,你看!” 回应她的是,孟宴礼那只游走在他发丝间的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知道了。” 他的手上带有吹风机的温度,说不上为什么,黄栌心脏砰砰砰直跳。 他随手把吹风机放在一旁,拔掉电源。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喝了一点酒,怕黄栌介意酒味,从桌上摸了一块椰子糖,撕开,含进嘴里。 糖在吻中融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的浴袍带子,已经被孟宴礼解开了。 他略顿了顿,目光沉沉:“在等我?”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因为她只穿了浴袍。 酒精没能拉扯断孟宴礼的理智,要他命的,是黄栌害羞小声的那句回答。 她乖乖巧巧地说“嗯,在等你”。 那张写了“孟宴礼,我也爱你”的纸,不止何时飘到床下,落在睡袍上。 黄栌把头埋在枕头里,又在某个瞬间被带着回头,接吻。 青漓小城有最清凉的夏夜,可他们还是满头汗水,不得不在深深的夜里去浴室洗澡。 黄栌全无力气,被从浴室抱出来时,两人都听见楼下徐子漾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对着月亮唱了一首特别有年代的老歌《把悲伤留给自己》。 也许是为了和月亮沟通吧,调跑到月球上去了——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最后一句唱得撕心裂肺,都破音了。 黄栌和孟宴礼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又嫌弃又惊诧的神情。 然后他们笑着,一起倒进床里。 “孟宴礼。” “嗯?” “你唱歌是什么样子的?” “想听?” “有点想。” 孟宴礼却逗她:“这三个字耳熟,是不是刚才,你也说过这句话?” 确实说过,在他用手帮她放松后,在一切正式开始前。 她回答过某个问题,出口的也是这三个字,“有点想”。 可黄栌捂住耳朵,拒不承认:“才没有,你听错了。” 卧室关了灯,一片昏暗中,他拉开她捂住耳朵的手,凑过去,在她耳边唱轻唱。 和徐子漾在楼下狼哭鬼嚎唱的是同一句,可他唱出来,声音干净又温柔。 这是黄栌第一次听孟宴礼唱歌:“你的声音好温柔呀。” 孟宴礼笑了。 他说,能不温柔么,体力都用给你了,肯定是没多余的力气像楼下那位那样,扯个嗓子喊。 - 到青漓的第三天,程桑子约了黄栌出去玩。 顾虑着黄栌不能喝酒,两个姑娘也就没去酒吧,买了两杆鱼竿,像两个老太太一样,坐在海边钓鱼。 程桑子拎着鱼竿,水桶里空空如也,一条也没钓到。 她哭笑不得地感慨:“妹妹,我就没和人约过这么夕阳、这么健康的活动,真的。我感觉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像八十岁。” 黄栌也没有收获,但仍然兴致勃勃。 她戴着一顶淡粉色的渔夫帽遮住太阳,正在给鱼钩放新的鱼食。 听到手机响,黄栌拿出手机放在耳边听了几秒,然后露出一脸快乐的甜笑。 她给孟宴礼回信息,说自己什么都没钓到,但是每次甩出去的鱼钩,再拉回来鱼食都会消失。 还很乐观地告诉孟宴礼,如果实在什么都钓不到,就当她是在喂鱼了,玩一下午也是可以的。 孟宴礼依然是一段语音,声音含笑,无奈又宠溺:“你倒是想得开。” 隔几秒,他又发来一条语音。 鉴于暑假前两家人一起露营烧烤那次,黄栌中暑过,孟宴礼多叮嘱了一句,说“注意身体”。 黄栌给孟宴礼回了两个可爱的表情包,放下手机,一扭头,对上程桑子调侃的目光。 程桑子抬起她那只做了粘钻美甲的闪闪指尖,勾下墨镜,目不转睛盯着黄栌,然后眨眨眼:“昨天晚上,你俩战况很激烈?连钓个鱼都让你注意身体了?” “不是!” 昨晚其实没做。 倒是今天早晨,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在5点多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醒了,躺在一起聊天,然后接了个早安吻。 清晨嘛,天色昏暗,气氛刚好。 吻着吻着情到深处,也就...... 记忆里最鲜明的那一帧,是孟宴礼的汗水滑落,滴在她背上。 黄栌这个老实的姑娘,脸颊发烫,借给鱼钩换鱼食的动作偏开视线,然后小声嘀咕着辩解:“是因为我之前中暑过,他说的注意身体,是小心别中暑的意思。” 她解释得认真,殊不知自己像变相承认。 程桑子在一旁哈哈大笑:“妹妹,你真的太可爱了!” 黄栌想起来,今早吃早餐时,徐子漾几乎也是这样调侃孟宴礼和她的。 徐子漾当时坐在餐桌旁,看见他们下楼,立刻调转视线,看着手腕上的表,说他们两个起得比平时晚了10分钟:“这10分钟,干什么了呢?” 10分钟能干什么! 所以,他说完,被黄栌狠狠地踩了一脚。 徐子漾嗷嗷鬼叫之后,也是像程桑子这样哈哈大笑的。 其实程桑子和徐子漾性格真的有些相似呢。 可是,徐狗配不上美女! 黄栌终于钓到一条鱼,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尖叫着把鱼放进水桶里,程桑子拿出手机,拍了十几张照片,一连发了两条朋友圈。 在那之后,黄栌明显有点小兴奋,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大概是那天晚上睡前,孟宴礼随口唱的几句歌让她印象深刻,她也就无意识地哼了哼,反复几遍,都是这一句。 海面波光粼粼,青漓难得有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程桑子却忽然叹了一声。 她问黄栌:“这么老的歌了,怎么连你也听过?” 确实是很老很老的歌了,黄栌小时候听爸爸唱过。 后来很多年都没再听到,直到前些天徐子漾唱了跑调版的,然后是听孟宴礼唱。 有两只白色的鸥鸟落在礁石上,啄食着石缝里栖息的贝类。 沙滩上有孩子来过,几座用模具做出来的沙土城堡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微型城市。 程桑子有些烟嗓,不开玩笑时,声音给人一种故事感。 她说:“我很喜欢老歌,和徐子漾在一起睡的第一天,家里用黑胶唱片机放的,就是你刚刚哼的那首歌。” 顿了顿,她无所谓似的笑了笑:“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 黄栌先是用轻松的语气告诉程桑子,不但活着,还知道饭桌上抢牛排,半夜里对着月亮狼哭鬼嚎。 然后她才说,“其实徐子漾夜里唱的,就是这首。” 程桑子一笑置之,过了良久,才说:“前阵子徐子漾总来找我,但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他自己都说过,很可能这一刻他说喜欢我,下一刻,他已经不再喜欢了。” 那天程桑子和黄栌聊了很久,她捏着黄栌的脸,笑眯眯地说:“我可真是情路坎坷呀,哪像你呀,第一次谈恋爱就遇到了懂得珍惜和包容你的人。真是羡慕死我啦!” 黄栌丢下鱼竿,去拥抱程桑子:“过年时我和孟宴礼放了爆竹,那时候觉得,今年会发生很多件好事,我今年是幸运的人,把幸运传给你一大份。” 她念念有词,像个小巫婆,“程桑子,你今年一定会遇到真爱。” 程桑子笑着补充:“那我要超级帅、超级猛的真爱。” “超级萌?你喜欢萌的那种?” “No,不是‘萌’,是猛。” 程桑子口无遮拦,“我喜欢能让我下不来床的那种。” 黄栌脸一红,尖叫:“天呐!” 被黄栌钓回来的那条小海鱼,在水桶里不满地扑腾着,拍打起一串水花。 水滴落在黄栌手臂上,她本来想带这条小鱼回去和孟宴礼显摆,但这么一看,又心软了,拎着水桶把鱼放回了海里。 黄栌陪程桑子一直在海边玩到天色将晚,远处码头的灯火一盏盏点亮,她在夕阳下给程桑子拍了几张照片,看着她眉开眼笑地发了朋友圈,才稍微放心些。 临分别时,程桑子揽着黄栌的肩:“妹妹,你看你这个小可爱的样子,哈哈哈哈,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我还能就因为离开那么个总爱穿得像花蝴蝶似的男的,就不行了?” 即便程桑子笑着,黄栌也还是有些忧心的。 到家门口还在给她发信息,约好了过几天一起再去钓鱼。 她手里东西拿得满,鱼竿、折叠椅和小水桶,发信息时不得不停下脚步。 等信息发出去,再抬眼,站在门前的黄栌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这个时间,刚好是晚饭前。厨房里没有杨姨快乐地哼着歌忙碌的身影,客厅沙发里也没躺着徐子漾那个没长骨头的懒虫,连两家的长辈也没在...... 黄栌翻出钥匙,开门:“孟宴礼?” 偌大的别墅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小肥鸟,站在厨房窗边的无花果树上,“啾啾啾”地叫个不停。 奇怪,人都去哪了? 黄栌纳闷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孟宴礼的电话。 他那边似乎有些吵,黄栌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小可怜,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问他:“孟宴礼,你们去哪了啊,怎么全都不在的?” “我们在你爸爸这边,今天晚饭在这边吃,忘记告诉你了,抱歉。” 往爸爸的别墅走时,黄栌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孟宴礼不是那么不细心的人,而且她总觉得,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在家里等她,然后再和她一起过去的。 更诡异的是,当她走到爸爸家门前,里面好像也一样寂静无声。 黄栌趴在门板上听了听,连一句说话声音都没有。 这群人到底在干什么呀? 黄栌按着门上的密码,脑子里堆满问号。 推开门,她愣住。 刚到青漓那天,爸爸就已经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和孟宴礼,参观过整栋别墅。 和孟宴礼家里的装潢风格完全不同,她爸爸在审美上,确实有那么一点暴发户和老帝都相结合的混搭风...... 那天,黄栌被巨大的实木多宝阁,和挂在上面的各种手串、核桃给震惊了。 客厅还搞了个冒雾气的假山,茶桌上堆放着各种茶叶罐子和茶饼。 但喝茶的用具,还是那个她小时候,爸爸从古玩市场淘回来的大茶缸。 他居然把它从帝都带过来了。 黄栌刚被孟宴礼求婚过,整个人晕晕乎乎,只隐约记得客厅里震惊她的东西挺多,好像还有个跳舞毯和电动麻将桌...... 可今天,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东西统统不见了,空旷的客厅中央居然是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旁摆着一棵栽在灰色花盆里的黄栌树。 花开正旺,烟雾般弥漫在枝头。 孟宴礼坐在钢琴旁,在她进门时,浅笑着打了个响指。 随后,他的手落在钢琴上,为她弹了一首《梦中的婚礼》。 - 家庭原因,徐子漾这个人,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种令旁人费解的淡漠。 孟宴礼弹钢琴曲求婚时,他就坐在一旁,本来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却在孟宴礼弹琴的瞬间,突然记起一件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有一次徐子漾去国外,到孟宴礼的画室找他,刚好那天是周末,孟政一也在。 那会儿孟政一刚谈恋爱不久,烦人得很,觉得全世界都是粉红泡泡,话题三句不离叶烨。 就算不提叶烨,脑子里转的也都是些恋爱相关的事情。 天儿挺热的,孟政一叼着棒棒冰,蹲在画架旁发呆。 徐子漾和他说了半天游戏里的事情,他都没回应。 过了一会儿,孟政一居然突然问孟宴礼:“哥,你说你要是求婚的话,打算怎么求?” 不是,这事儿问孟宴礼合适吗? 他连恋爱都没谈呢! 徐子漾吓得把嘴里叼着的棒棒冰都拿下来了,以为孟宴礼会把他们两个从画室踢出去。 但还好,孟宴礼没有。 在孟政一反复追问几遍后,孟宴礼终于从画里抬起目光,看向他们。 他没什么表情地随口说了一句:“送她一幅画,然后弹个《梦中的婚礼》吧。” 当时徐子漾觉得挺无聊,心说,孟家那么有钱,求婚好歹也搞点有新意的行吧?就送个画弹个钢琴吗? 可他没想到,类似的设想,他居然会在多年以后,从孟宴礼的女友黄栌口中听到。 天作之合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也是,他第一次见黄栌,就觉得和孟宴礼配呢。 徐子漾看着孟宴礼弹完钢琴曲,摘了一朵黄栌花,走到黄栌面前,单膝跪地。 以前觉得爱情是狗屁,现在他愣了愣,好像看见了爱情的模样。 徐子漾突然有种冲动。 他很想去找程桑子。 - 孟宴礼单膝跪地说“黄栌,嫁给我”时,黄栌本来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要哭的。 可是她一抬眼,她爸爸在抹眼泪,孟叔叔、孟阿姨和杨姨都在抹眼泪,连徐子漾那个冷血动物,居然也哭了,看上去眼眶红红的? 她突然就绷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点头,然后再点头。 “别哭别哭。” 孟宴礼起身,揽她入怀,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补给你个稍微浪漫点的,怎么还哭了。” 黄栌把头埋在他怀里,听见他很无奈地说:“你们几个那么大岁数了,情绪上稍微控制控制行不行,把我女朋友惹哭了。” 那天后来的记忆很模糊,黄栌只记得自己很丢脸,抱着孟宴礼大哭。然后所有人都来拥抱他们,他们抱在一起,哭哭笑笑。 也是那天,时隔多年孟妈妈第一次主动提起在家里拍照,就像孟政一和孟宴礼小时候那样。 他们坐在客厅,准备合影,却意外发现,徐子漾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杨姨给徐子漾拨通了电话,问他去哪了。 黄栌听见,电话里的人好像在跑步,气喘吁吁地大喊着:“我要去找我的爱情!” 当天晚上,照片打印出来。 其实照得不太好,除了孟宴礼以外,所有人眼睑都有些浮肿,眼眶红红。 可他们都在笑着,很温馨。 黄栌眼睛最肿,像个红眼兔子。 饭后在海边散步时,她又耿耿于怀地提起照片,感叹着:“我发现我真的特别不会拍照。” 孟宴礼不认同她的观点:“照得挺好看。” “哪里好看啦,随便拍一张风景,都比拍我好看吧。” “那不会,都没你好看。” 黄栌笑起来:“孟宴礼,你现在滤镜也太厚啦!” “那没办法。” 孟宴礼帮她撩起被海风吹乱的碎发,掖在耳后,然后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万事万物里,我最爱你。” 番外-2(我想和你共白头...) 没有雾时, 青漓的夜晚能看到漫天繁星。 黄栌以前学画画入门时,用丙烯颜料画夜空,铺好夜空底色后, 常用一种简单方法画星星: 硬毛刷沾了白色的颜料,轻轻敲或者拨动,毛刷上的颜料飞溅成片,呈微小圆点状落在底色上,就成了星空。 可眼前,青漓的星, 比丙烯颜料的溅落更密、更亮。 大自然真是万事万物都可爱。 不过, 孟宴礼似乎说过, 万事万物里, 他最爱她。 此刻, 黄栌正坐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画画。 她想到孟宴礼的话, 停下画笔,左手抬起来挠挠耳垂,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羞意, 抿着唇, 无声地弯起唇角。 也是在这个时候, 仲皓凯和陈聆他们打来视频。 抬眼间, 她才发现,原来玻璃窗上映出了自己完整的笑容,很开心的那种。也因此,她更加不好意思, 像隐秘心事被谁看穿。 黄栌放下手里的绘画工具, 戴着耳机接起视频,和他们聊了一会儿。 他们的工作室, 除了刚毕业那两天帮朋友新开的餐厅画过一面艺术墙,目前还没接到任何赚钱的活儿。 钱没赚到,聚餐倒是天天都有的。 据陈聆说,对面街上的烧烤店老板都已经认识他们了,见他和仲皓凯晃悠着往那边去,坐在门口乘凉的老板都会主动问,“还是一锅涮肚,肉串肉筋板筋各50串,外加20串大虾10串鸡爪子?” “把我们的喜好给摸得透透的。”陈聆说。 仲皓凯的身影在视频里一闪而过,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视频里不见其人,只听见他说:“要不是我说咱们是艺术家,能和烧烤店老板相处得这么和平?还多送两串鸡爪子?” 陈聆也笑:“是是是,最开始看我们天天晚上去点串儿,老板还有点防备的,生怕咱们这边是看他生意好,也想要开个烧烤店撬他财路呢。” 工作室里的同学跟着起哄: “瞧见没,我们在美院熏陶审美整整四年,迈出校门居然被人当成要开烧烤店的。” “还没人家烧烤店赚的多!天天收益负增长!” “那怪凯哥啊,他天天穿着破洞牛仔裤戴着大铁链子,看着确实像烤串儿的吧?” 仲皓凯骂人了:“滚,你不烫那个和烧烤店老板同款的鸡窝头,人老板能觉得你是同行?” “谁鸡窝头?我靠,我这花大价钱烫的,这特么是潮男必备锡纸烫好吗?!” “前天出门被鸟在头上拉屎的,不是你?” “那是屎来运转!将来咱工作室要是能接到活儿,还得多亏我那鸟屎呢,牺牲小我成就大家,我是未来的功臣......” 他们在视频里吵吵闹闹,黄栌忍笑忍得好辛苦。 再抬头,余光瞥见落地玻璃上出现了孟宴礼的身影,他拎着一罐椰汁走进书房,知道她在打视频,没打扰,只在从她身边经过时,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聆他们已经打闹起来,通着视频的手机丢在桌上,仲皓凯应该是刚抽完烟,拿起手机,在视频里露出脑袋。 也就这会儿,他刚好看见黄栌笑着,顿了顿:“孟老师来了?” “嗯,你看见他啦?” “没看见,看见你傻笑了。呲牙咧嘴的,都快能从你嗓子眼看到胃了。” 黄栌忍了忍,没忍住,怼他:“仲皓凯,你是不是有病啊?” 视频在仲皓凯的嘴欠中结束,黄栌扭头,两只手捂在太阳穴上,头疼似的和坐在书房桌边、刚打开电脑的孟宴礼告状:“都已经毕业了,为什么我的同学们还是那么幼稚的鬼样子,真是气死人啦。” 孟宴礼正在给电脑插电源线,闻言,拿起椰汁单手叩开,递给黄栌:“来,消消气。” 但没等她触碰到,他把手收回来,皱了皱眉,“差点忘了,去给你换罐常温的?” 黄栌摇摇头,挺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生理期已经过去,昨天就结束了。 “能喝凉的了?” “嗯。” 黄栌喝了一口椰汁,问他:“我爸爸他们回去了?” “嗯,叫了杨姨去他那边打麻将。” 黄栌于是摇头:“又打麻将啊,这两个男人怎么一点也不绅士,杨姨和阿姨输了好几天了,也不见他们两个让着点儿。” 孟宴礼说:“你爸爸说了,麻将场上无亲友。” “......” 黄栌能想象出来她爸爸说这话时的样子,拍着自己的额头,换了个话题,“孟宴礼,你今晚有工作要处理么?” “有一点,正好陪你画画。” 孟宴礼指了指她的手机,“你手机在震动。” 确实是在震动,黄栌收到了程桑子的微信。 程桑子估计是在酒吧里,环境太吵,没发语音,每条信息都是大段大段文字。 她和黄栌讲徐子漾,字里行间透露出快乐的气息。 据程桑子说,就在孟宴礼给黄栌弹钢琴曲那天,徐子漾像个神经病一样跑到她住的地方,在楼下扯着脖子唱了一个多小时。 把经常在楼下遛弯的几只流浪猫,都给吓跑了。 【我很怕他把我好不容易喂熟了的大橘吓得再也不回来,真是烦死了~】 【他唱歌还跑调,吵得我闹心。】 【听了一个多小时,后面我才听明白,他‘哒啦哒啦’唱得居然是一首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哈哈哈哈哈~】 程桑子说,她是怕邻居们投诉,才勉强让徐子漾进门的。 可是她说这句话时,黄栌总脑补出她画着烟熏妆的眼里,露出满满笑意。 至于那天晚上的后来么。 长夜漫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不发生点什么。 信息一条一条蹦出来,程桑子真的有好多话想要和黄栌分享,上面总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无论如何,黄栌喜欢程桑子今天每段文字都要用小波浪线符号的这份愉快。 黄栌问程桑子,是否和徐子漾和好了。 程桑子则说,看他的样子,是挺想和好的,但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他单方面想和好她就和好,她要先当他是炮友。 窗子敞开着,黄栌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动。 楼下庭院亮着灯,能看清那棵新种下的黄栌树,朦胧灯光下,枝头花朵模糊。 就好像青漓的雾,是自这棵黄栌树生长出来的。 那是孟宴礼弹钢琴曲求婚那天、钢琴旁摆着的那盆黄栌树,后来被他们一起移植到院子里,种在无花果树旁边。 移植那天,黄栌想要帮忙,结果被横在地上的铁锹绊倒,摔了一跤。 幸好穿着牛仔长裤,没磕伤。 孟宴礼当时扶起她,把她抱回客厅,半是玩笑半是宠溺地和她说:“看看,铁锹都不满意了,这些脏活累活交给我做,你就坐这儿看着我吧。” 说完,还帮黄栌拍掉了牛仔裤上沾染的尘土。 黄栌当时想,幸好徐子漾没在家,不然以他的毒舌程度,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大老远就看你跪地上给黄栌树磕头”的屁话。 同样都是画画出身的,黄栌和徐子漾在干活方面半斤八两,都是有点四体不勤,可孟宴礼似乎没什么不擅长的,连用铁锹都很灵活。 他单手叉在腰间,拄着铁锹打量那棵黄栌树两秒,然后动手。 种树这事儿,他看起来居然很有经验。 “宴礼小时候种过树。” 黄栌闻声回眸,看见杨姨端了无花果曲奇过来。 杨姨坐在她身边,给她讲孟宴礼和孟政一小时候,在学校环境课堂上学到了种树环保的知识,一时兴起,非要把后院空闲的地方都种上树苗,说是净化空气。 “宴礼才刚上小学,政一也才刚上幼儿园,你说说,他们哪里用得好铁锹铁铲的,又不肯让大人帮忙。我们都在庭院里,一眼不眨地盯着,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两兄弟磕着碰着。防着防着的,也还是难免受伤......” 黄栌记得,那天她咬着曲奇随口问杨姨,孟宴礼手掌有一道很浅的伤疤,是否是小时候种树碰伤的时,杨姨脸上怀念的笑容收敛,露出了一些类似于悲伤的神色。 “不是。” 杨姨当时把装满曲奇的盘子推给黄栌,笑了笑,“我可能从来没有和你提起过,我自己的事情。” 也是那天下午,黄栌才知道,原来杨姨在很年轻时,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 那段婚姻的阴影纠缠她良久,男人酗酒且家暴,一直到杨姨同他离婚很多年,男人都还会找上门要钱。 “有一年过年期间,我回老家,刚好孟先生一家也回国,带着宴礼和政一去我的老家看我。我惊喜极了,结果没想到,碰见了我前夫。” 一项和蔼好脾气的杨姨皱起眉,“我前夫喝多了,又来找我要钱,和我撕扯。” 其他人都先行一步去杨姨定好的一家饭馆了,车子坐不下,要分批去饭馆。杨姨和孟宴礼留下,最后一波过去。 所以杨姨的前夫找上门闹事时,只有孟宴礼在。 当时杨姨老家的房子正在重新装修。 杨姨的前夫是个混账,要不到钱恼羞成怒,拎起施工时拆下来的、带钉子的废木条要打杨姨,被宴礼拦下来了。 那时候的孟宴礼12岁,还是个清瘦的少年。 可他把杨姨护在身后,甩掉手上的血珠子,坚定地说“杨姨,别怕,这里有我”。 “宴礼手掌上的伤疤啊,就是那次留下的。”杨姨这样说。 杨姨当时看见孟宴礼流血不止,哭得心疼死了,可孟宴礼在医院缝针包扎时,居然还笑着安慰大家说,他一点都不疼。 “想什么呢?” 黄栌被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目光从窗外那棵黄栌树上收回来,转头,发现孟宴礼正看着她。 孟宴礼笑着,对她扬了扬下颌:“端着椰汁愣神半天了。” “我想起前些天下午,杨姨给我讲了你和她前夫打架的事情。” “我不打架,那是正当防卫。” 黄栌放下椰汁,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抬起孟宴礼的手,亲了一下他掌心那道浅浅的疤痕:“是不是很疼?” “可能疼吧,太久了记不清了。”孟宴礼揉着她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 “后来呢,杨姨的前夫怎么样了? “过了一两年就进去了吧,好像是喝多了和人打架还有赌博什么的,挺严重的,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孟宴礼把电脑转给黄栌看,“有一封找你的邮件。” “找我的?” 黄栌有些意外,凑过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字。 是孟宴礼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打算在下个月一个画展,工作人员在邮件里,用了“诚邀老板娘参加”的字样。 之前孙老师有联系过黄栌,说和另一所大学的联合展出会把她的毕业设计送过去。所以要参展,黄栌得有新作品才行。 现在手里这幅画,倒是画得很满意。 她在思考,下个月能不能画完。 孟宴礼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不想参加?” “不是,我在想......” 孟宴礼把电脑合起来,和放在一旁的笔记本叠在一起,推到旁边去。然后,黄栌被抱起来,放在办公桌上。 他垂头吻她的唇,故意逗她:“老板娘有什么顾虑?需要老板出卖一下色相么?” 本来就是逗逗她,但黄栌唇上有椰子的甜味,又不躲不避,还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 这种乖乖的样子,简直是邀人犯罪。 孟宴礼吻着吻着,就有点停不下来,捻开了她的搭扣,又在接吻的同时,摸到遥控器。 “滴”,落地窗旁的窗帘在轨道中缓缓滑动,慢慢合拢,厚重的窗帘遮住窗外璀璨星空,也碰倒了黄栌放在窗边的小半罐椰汁。 椰汁倾撒,没人有空清理。 黄栌仰在桌面上,手抓紧桌沿。 夏夜的蝉鸣未歇,恍惚间,黄栌想起去年仲夏,她在暑假的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于这栋别墅庭院门前遇见孟宴礼。 那时候他在馥郁的花香中垂眼,对她说,“你好”。 此刻,孟宴礼也是这样垂眼看着她的,表情远没有一年前那么云淡风轻。 他鬓间有隐忍的汗意,说出口的话也不再是“你好”,他问她,“想么?” 有时候黄栌单纯天真,对着无花果树下蓬松泥土上的猫咪脚印,也会新奇地盯上半天,还招呼孟宴礼去看。 有时候黄栌很懂礼貌很乖,每餐吃饭时,她都等长辈们先吃,才会开始动筷子。 有时候,她又确实要人命。 就像现在,她不回答想,也不说不想。 只是遵从内心地解开孟宴礼一颗衬衫扣子,然后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喉结。 所以孟宴礼也没再克制了。 他拉着她的手,哄她:“把腰带也帮我解开。” 桌上放着一本很厚的物理学著作,在某个瞬间,黄栌的肩胛硌在上面,压出一点红色印记。 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卡尔·萨根曾说过,“我们DNA里的氮元素,我们牙齿里的钙元素,我们血液里的铁元素,还有我们吃掉的东西里的碳元素,都是曾经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辰。” 而孟宴礼眼里,只有一颗星辰。 他吻着他的星辰,额头落下一滴汗:“放松。” 手机里程桑子又发来了信息,约黄栌过两天去海边玩水。 这条信息,黄栌很晚才回复,认认真真敲定了时间,对自己晚回复的事情表达了抱歉。 但程桑子只发过来一句话和一个表情: 【都懂都懂,该有的生活不能少。[坏笑]】 见到程桑子,是几天后。 青漓小城的天气很不错,程桑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两个可爱的黄色充气小皮艇,来找黄栌玩水。 黄栌说徐子漾也在家里,在睡懒觉,问她要不要叫一下。 程桑子“哼”一声:“鬼才找他,我找你。” 换泳衣时,程桑子指了指黄栌锁骨上的红色印记,一脸调侃:“妹妹,我可看见了哦。” 黄栌有些纳闷地垂头看了一眼,看完更纳闷了。 这不是前些天在庭院时被蚊虫叮咬的么,当时孟宴礼帮她涂了药膏的,但她没忍住挠了两下,消退后就留了些红印子。 这也值得程桑子这么兴奋么? 对上黄栌疑惑的目光,程桑子更疑惑:“不是小草莓?” “是...蚊子咬的。” “哦,蚊子咬的啊,我还以为你男人咬的。” “......才不是!” 两个姑娘风格不同,程桑子的泳衣是荧光橙色的性感比基尼,黄栌则是米白色的带着小花边的那种。 她们在海边圈出来的安全区域,躺在充气小皮艇上晒太阳。 下午4点钟的阳光明媚,却并不灼人。 海边不少来玩的孩子,套着泳圈,偶尔活跃在她们周围。黄栌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喊“妈妈,有水母”,然后是严厉的制止声,“别碰它,小心被蜇伤!” 黄栌趴在皮艇上,小心地稳着平衡转身,果然看见透彻的海水里有两只小小的透明水母,伞状,一收一放地悠闲游在水中。 好可爱! 有当地人操着青漓口音给周围的孩子家长科普,说这种水母每年夏天都会有的,没有毒,不会蜇人,碰一碰没关系,但也不能吃。 这是黄栌第一次在青漓的海水里看见水母,盯着看得正入神,皮艇忽然向身后移动。 她扭头,看见孟宴礼穿着大短裤,站在海水里。 他手里拿着两杯奶油冰淇淋,一杯递给黄栌,一杯递给她的朋友程桑子。让她们降降暑气。 “孟宴礼,这里有水母!” 黄栌拉着孟宴礼的手,挺兴奋地指给他看,“看见了么,两只,还在游动呢!” 她很可惜地说,没带手机过来,想拍下来。 孟宴礼就说:“等着,我去给你取。” 程桑子在一旁挖着冰淇淋,笑眯眯地和黄栌说:“妹妹,以前我可没发现孟宴礼是这么任劳任怨的男人。婚期有确定么?” “还没有......” “定了通知姐姐,到时候我去给你们随个大红包,看着你们俩我就高兴,怎么就这么般配呢!” 游泳区外的沙滩上,孟宴礼和黄栌两家的长辈们支了个遮阳帐篷,孟爸爸和黄茂康在那边钓鱼,还支了烧烤架,杨姨和孟妈妈在准备烧烤的食材。 黄栌的手机和程桑子的包,都放在那边。 也不算近,要走过整个游泳安全区的沙滩,来回怎么也要十几分钟,但孟宴礼很快就回来了。 “你好快呀!” “不是说拍水母,怕慢了你的水母都游走了。” 黄栌一直盯着呢,水母不但没游走,还又来了几只。 她举着手机,努力对焦着蔚蓝海水中的浮游小生物,孟宴礼则站在她身边,用手掌帮她遮住太阳,免得晃眼。 “拍到了,我拍到了!也太可爱了吧!”黄栌扭头看向孟宴礼,两人相视而笑。 画面温馨极了,刺激到了程桑子。 她没忍住,在旁边清了清嗓子,幽幽地问:“我那个炮友呢?还在家里睡懒觉?” 听说徐子漾已经起来了,在遮阳伞那边,正在鼓捣炭火,准备给她们烤东西吃,程桑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算他像个人。” 夕阳西下时,黄栌和程桑子一起回到遮阳棚那边。 天色已暗,遮阳棚下挂着两盏充电野营灯,灯光明亮,烧烤炉上烟熏火燎地烤着肉串,有种灯火可亲的烟火气息。 两个烧烤架,一个是两位爸爸在操控,另一个是孟宴礼和徐子漾在烤。 黄栌跑过去,孟宴礼接过她手里的泳圈和放掉气的小皮艇,又递了湿纸巾给她,让她擦手。 “鸡翅刚烤好,你就回来了。” “我幸运呗!” 黄栌拿了鸡翅,马上想分给程桑子,转头时却发现徐子漾已经从烧烤架旁起身,拿了两串鸡翅,还顺手拿了那包湿纸巾,冲着程桑子走过去。 黄栌满意地点点头。 嗯,还行,今天不狗,是人类男性该有的样子。 这一晚,海边不止他们在烧烤,大大小小的帐篷下聚集着人群,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 被烤熟的孜然辣椒辛香混合着蚊香花露水,形成夏夜特有的味道。 偶尔有一只两只胆子大的小螃蟹,上一秒还横行霸道地在沙滩上走过,下一秒,感知到人类的脚步声,又怂怂地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青漓当地人挑着扁担,向烧烤的人们推销一种新鲜捕捞上来的黄色蛤蜊,还会留下来悉心指导,告诉他们怎么烤味道会更鲜美。 孟宴礼见黄栌眼睛随着那位买蛤蜊的人走,笑着拿了钱夹起身,去买了两大份蛤蜊,一份送去给长辈们,一份留下他们自己吃。 他们有冰镇的饮料和啤酒,有烧烤有蛤蜊,在这个微风不燥的夏夜,笑语不休,聊到夜色深沉。 黄栌不喝酒,程桑子因为要开车,也没喝酒。 两个姑娘拿了椰汁坐在一起聊天,程桑子悄声问黄栌,有没有发现徐子漾在感情方面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怎么说呢,我不太会形容他这种人,算是真正的薄情了吧?” 程桑子说,有一次她和徐子漾一起看电影,那部片子很感人,她这种大大咧咧的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徐子漾却打着呵欠,完全没被触动,还嫌弃里面的主角睫毛膏哭花了不好看。 这种事,黄栌其实有所体会。 去年暑假,忘记因为什么事徐子漾把她得罪了,赔礼道歉时,他卖惨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她至今记得,徐子漾说起他爸爸被情人勒死在家里时,那种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的冷漠神情。 而且,后来想想,徐子漾早知道孟宴礼是Grau,也知道孟政一的车祸。 可他那时候谈起Grau,仍然发出了“我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放弃画画”这样的疑问。 在感情上来说,徐子漾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 黄栌把这些告诉程桑子时,程桑子仍然是笑着。 半晌,程桑子披着徐子漾的外套,摇头。 坠着水晶的长耳环随她的动作晃动,她在夜色里,沉沉叹息:“没想到我也有甘愿做飞蛾的一天。” 说完,她拿了手边冷掉的几串肉串,去找徐子漾加热。 徐子漾正拿着个易拉罐的拉环发呆,程桑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椅子:“偷什么懒呢?” 被徐子漾拉了一把,她失重地坐在他腿上。 徐子漾把易拉罐拉环放进自己裤子口袋里,说:“我琢磨琢磨你什么时候能和黄栌妹妹聊完,想起你还有个好哥哥等在这儿,巴巴给你烤了一晚上肉串鸡翅的,也没换来你半句好话。” 程桑子骂他:“呸,你是谁哥哥啊?赶紧着,把这几串肉串再烤一下,凉了。” 夜蛾扑向灯火,几只海鸟鸣叫着掠过海面。 这边,黄栌偏头,发现孟宴礼正目光含笑地看着海面,似乎在思忖什么。 “孟宴礼,你想什么呢?”她凑过去问他。 孟宴礼把人圈进怀里,捂住她的嘴,笑着说:“听。”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发出令人舒适的声音。 但黄栌很快发现,孟宴礼让她听的不是这个,是两位老父亲带着被酒精挑起来的兴奋高声,似乎在辩论什么日期—— “孟老哥,我和你说,你在国外呆得久了,很多事情不知道,咱家这边看日期兴个吉利,不能带‘4’。” “可我有个潮汕的老朋友,姓叶,老叶说他们老家那边,‘4’是吉利,44好,就是世世好。” “那是个别地区嘛,帝都可不兴那个。按我们帝都这边说啊,阴历阳历带上‘4’都不好。” “那选个什么日子好呢?” “你看啊,‘9’就很好,长长久久啊天长地久啊,都是‘9’的谐音。” “茂康,你说得对,我是太久不回国了,这些事还是得听你的。可是9月是不是太晚了?” 黄栌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 仰头看孟宴礼:“我爸爸和叔叔说什么呢,是要开新的生意么?在算什么日期?” 孟宴礼笑了:“在算良时吉日,迫不及待想看我们结婚。” 就孟宴礼为黄栌答疑解惑的这么一会儿时间,两位老父亲的对话已经升级到“是中式婚礼、西式婚礼,还是中西合并两个都办一下”了。 但他们美好的设想,被孟妈妈打断。 孟妈妈说他们两个老不正经:“办什么样的婚礼当然是要听孩子们的,又不是你们两个结婚,你们在这儿商量什么?” 几个在海边光着脚丫互相追逐的孩子被家长们唤回身边: “走啦,时间太晚啦,该回去睡觉了。” “明天再出来玩,走吧,回家吧。” 时间确实晚了,海边的人所剩无几,黄栌他们两家也打算收拾东西,回去休息。 杨姨是个常常为别人着想的人,饭后程桑子想要跟着收拾收拾,被杨姨拒绝了。 她说时间太晚,程桑子一个女孩越晚开车回去越不安全,让她先走,他们慢慢收拾就好。 黄栌站在程桑子车边,和她挥手道别,叮嘱程桑子,让她到了给自己发个信息。 徐子漾没个正经:“要不我陪你回去睡?” 程桑子没理她,一脚油门轰走了。 吃了好几个小时,要收拾的东西挺多,只有徐子漾一个人好意思不干活儿,在旁边捏着半罐啤酒偷懒。 还挺没有眼力见地伸着两条长腿,差点把端着一叠空盘子的黄栌绊倒。 “欸,抱歉啊妹妹,我可不是故意的啊。” 顿了顿,徐子漾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四周,然后对黄栌招招手,“我在书房看见一幅画,画的是黄栌花,不像你的风格,那画是孟哥画的吧?” 听说是孟宴礼送给黄栌的毕业礼物,徐子漾马上开始怂恿黄栌:“妹妹,你不准备劝劝孟哥,什么时候重出江湖?” 黄栌想到程桑子那声叹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手里的脏盘子都丢在他头顶上。 心说,你自己的感情问题不好好处理一下,还有空关心别人画不画画! “要你管!” 徐子漾被凶得莫名其妙:“你叫程桑子姐姐,那我就属于是你姐夫,你对姐夫能不能尊重点?” 黄栌怼回去:“你明明是炮友。” 徐子漾表情巨变。 他平时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秉承着一种“天塌下来也会先砸死个子高的”迷之乐观,谈起什么事情都不见他认真过,黄栌就没见过他严肃是什么样儿。 今天算是见到了。 徐子漾把手里的啤酒罐捏扁,丢进垃圾桶里,甚至皱了眉心:“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没等黄栌开口,他就先急了,嘴里嘟囔着“我都打算求婚了她还在拿我当炮友”的不满,走到孟宴礼身边:“孟哥,车借我一用。” “你喝酒了。”孟宴礼提醒他。 徐子漾抬手抓抓头发,像暴躁的狮子似的,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往路边跑。 “徐子漾,你去哪儿啊?” “我打车,去找程桑子求个婚!” 黄栌愣了半天,扭头,看向孟宴礼:“他是说他要找程桑子求婚吗?真的假的?” 孟宴礼笑着:“真的吧,没见他这么着急过谁呢。” 至于他们自己的婚礼,之前孟宴礼和黄栌谈论过一点这类问题。 那是孟宴礼求婚那天晚上,黄栌在洗漱后,突然大惊失色地从洗浴室里跑出来,脸上的水珠都没擦干净,碎发沾水,卷曲地贴在额角。 她惊道:“孟宴礼,一般被求婚之后多久会结婚啊,不会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吧。” 孟宴礼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好笑道:“怎么了,后悔?” 黄栌猛地摇头,说不是,她只是一时间没有准备好。 说这些时,脸上的水进了眼睛,她皱着鼻子闭起眼睛,戴着钻戒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两下,像个小盲女:“完了完了,眼睛好难受。” 孟宴礼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浴室,又拿了毛巾帮她擦脸。 黄栌皮肤薄,一捧就有点泛红,他吻她的唇:“好了,睁眼吧。” 那天孟宴礼告诉黄栌,结婚的事情听她的,由她全权做主。 她说什么时候结,他就什么时候安排婚礼,随时待命。 黄栌还是之前那套:“那我要是一百年不和你结婚呢?” 孟宴礼对答如流:“那能怎么办,我就一百年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呗。” 黄栌年轻嘛,刚毕业的姑娘,让她瞬间就结婚,肯定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而且孟宴礼有一段时间,喜欢看些心理学的书籍,发现女人比男人更感性、更敏感,也更容易没有安全感。 所以婚礼这事儿,孟宴礼一点也没着急,就希望黄栌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要是真觉得3年5年7年8年再结婚比较舒服,他也真就愿意等。 但没想到今天晚上躺在床上,在海边玩了一下午一晚上的黄栌,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忽然冒出这么几句:“孟宴礼,你说,结婚的话,新娘子需要负责什么呀?会有很多事情要忙么?” 孟宴礼也略微愣了愣,把人搂进怀里,拍了拍背:“不需要,负责美负责开心就行了。” 黄栌在他怀里窝了个舒适的姿势,睡意更浓,声音越来越小:“那好像很简单......” “嗯,不算难。” 黄栌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我们明年结婚吧,明年。” 说完,这姑娘就沉沉进入梦乡了,睡得还挺踏实,一脸无害的乖样子。 孟宴礼睁着眼睛,内心有点难以平静,最后只能吻一吻黄栌的额头,无奈自语:“这是不想让我睡了。” 隔天早晨,楼下满庭院的馥郁花香随轻风入室。 鸟鸣叽喳,蝉声不断。 黄栌睡醒时,孟宴礼已经不在身边,她揉揉眼睛,又躺在床上懒了几分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卧室桌上有信封,这是黄栌和孟妈妈联络感情的方式。 每周她都会给孟妈妈写一封信,然后孟妈妈回信给她。 今天应该是收到回信的日子啦。 黄栌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跑过去。 奇怪,怎么是两封信呢? 而且其中一封,封面上的“给黄栌”,明显是孟宴礼的字体。 黄栌拆开信封,一张照片掉出来—— 照片上是她。 她坐在遮阳棚的灯光下,披着他的一件灰色衬衫,手里举着肉串,笑得很灿烂。 不知道是昨晚什么时候,孟宴礼拍下来的。 照片背面有字: 早安,我的女孩。 我爱你。 黄栌看着这两行字,露出和照片上一样灿烂的笑。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早晨,可快乐忽然就开满了窗外的每一个枝头。 孟宴礼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拥抱她。 “孟宴礼,你怎么想起给我写卡片的?” “看你天天和我妈通信通得挺愉快,心痒痒。” 黄栌转过身,背靠着书桌,他扶着她的腰,垂头吻她。 吻完,孟宴礼问:“昨天晚上睡前和我说的话,还记着么?” “什么话?” 孟宴礼“啧”了一声,捏捏她的脸颊:“我失眠到凌晨才睡着,你倒是给忘了?” 他提醒她,“不是说想明年嫁给我么。” 黄栌笑着往他怀里钻:“没忘没忘,只是被你问懵了。” “那,明年结婚吧?” “好!” 孟宴礼笑着,提醒她:“不再考虑考虑了?” 黄栌摇头,又摇头:“不考虑啦。” 很少见孟宴礼这样高兴的时刻,眉心那道纹舒展开,他单手把黄栌抱起来,大步往楼下走。 “孟宴礼,你带我去哪呀!” “去和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 “可是我还没洗漱。” “不洗也漂亮。” “才不会,明明蓬头垢面头发都很乱,一定像只狮子狗!” 孟宴礼停下脚步,认真打量黄栌。 她还以为他又要十分男友滤镜地说“我看着挺漂亮”之类的话,没想到孟宴礼居然说:“嗯,是有点像。” “孟宴礼!” “逗你呢,漂亮。” - 与此同时,徐子漾在程桑子的床上醒来。 他迷迷糊糊伸长手臂,把昨晚胡乱脱在一旁的裤子捞过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枚易拉罐拉环,又把裤子丢回去。 他翻了个身,把易拉罐拉环套在程桑子手上。程桑子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抬手:“这是什么?” 徐子漾仍然对各类情感牵绊有诸多不理解,但他爱程桑子。 他难得严肃:“程桑子,和我结婚吧。我的家庭你也知道,我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可能不太会爱人,所有的爱拼拼凑凑也没有多少。但我爱你,你愿意试着接受我的爱么?” 程桑子嫌弃地说:“就一个易拉罐拉环,就想把我骗到手吗......” 可是话音越来越不稳,带上了哭腔。 这个一直坚强的姑娘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我就是这么容易骗到手,结婚,结!” “一会儿起床去找家首饰店,戒指你自己挑。” “戒指不戒指的没所谓,但你记住,你要是敢对我不忠,我就把你变成太监!” 徐子漾放松下来:“行。” 这天是7月2日。 也许这真的是很平凡很普通的一天,薄雾仍然笼罩着这座安静闲适的小城,整座城镇按部就班,只有“觉灵寺”的爱情树下多了四个人。 “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准不准,树上挂了这么多,我就不信没有一对分开的。” 程桑子重重地在徐子漾背上拍了一巴掌,让他闭嘴:“怀有敬畏之心才会准!” “行行行,敬畏。” 徐子漾用笔在红色木牌上面写了他和程桑子的名字,然后顿了半天,抬头问:“喂,程桑子,忠贞不渝是哪个渝来着?” 程桑子掐着徐子漾的脖子,晃他:“徐子漾,你要是不想忠贞就给我直说!” 在他们的吵吵闹闹声中,孟宴礼认真把他和黄栌的名字写在红色小木牌上,然后问黄栌:“想写什么?” 黄栌被程桑子他们吵得脑子有点卡壳,满脑袋都是“渝”的写法,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你写吧,要换成我写,可能只会写天天快乐。” 孟宴礼笑着,提笔,落下四个字: 白头相守。 他说:“黄栌,我想和你共白头。” 番外-3(一些欢乐吵闹的时光...) 黄栌和孟宴礼的婚礼, 在春天。 柳絮漫天飞舞,像下雪一样。 仲皓凯又过敏了,戴着口罩都打喷嚏, 骂骂咧咧在电话里问黄栌:“我说黄栌,够不够朋友了,知道我过敏非得选春天,选在春天搞个室内也行啊,还是大草坪婚礼。你说我到时候不摘口罩吧,显得咱关系不够铁, 我摘了吧, 我可能得住院......” 这是新婚的前一夜, 黄栌按照程桑子的叮嘱, 在睡前敷了面膜。 手机就放在身边, 扬声器里是仲皓凯嘴欠的滔滔不绝。她仰头, 把包装袋里剩下的精华液涂在脖子上,一时没搭腔。 在他说到“你说我要是看那些柳絮太烦人,拿打火机点, 没控制好火力, 再把你婚礼给点了, 那可怎么办”时, 黄栌终于把精华液涂完了。 她按着面膜嘴角的部位,真诚建议:“等你从国外回来,去看看病吧。” “我怎么了——” 后面仲皓凯说了句什么,被他那边的登机广播声给盖住了, 黄栌没听清。 不耽误她怼人:“婚礼你又来不了!你在这儿说什么说?!” 仲皓凯其实是不能出席婚礼的。 他刚好在有个国外的邀请, 作为国内崭露头角的新生代艺术家,去参加访谈交流活动。机会太难得, 谁也说不好错过了这次,这辈子还能不能等来下一次。 所以仲皓凯也没办法,今晚就得赶飞机出国,根本参加不上黄栌的婚礼。 但参加不上,也还是不影响他跟着热闹,这不,人都已经在机场候机了,也要打电话嘴欠几句。 被黄栌点重,仲皓凯在电话里神经病似的大笑。 笑完,他叹着气:“老实说,我有点后悔,趁着没登机,我干脆回去算了。” 黄栌想劝他别意气用事,婚礼他参不参加又没什么关系,天天工作室里都能见到,可机会又不是天天有年年有,还是正经事要紧。 但仲皓凯后悔的,完全不是参加她婚礼的事儿。 这人居然说:“我都查了,去住的那个破酒店餐食就没有我能吃得惯的,不是面包就是意面,连着吃三天我得死,我可太想留在帝都吃烧烤小龙虾了!” “......” “我说黄栌,明天你婚礼上吃什么,有小龙虾么?” “没有!谁家草坪结婚会吃小龙虾呀?去看看病吧!” 胡扯了半天,挂断电话前,仲皓凯才说出了这次通话中,唯一一句正经话。 他那边“咔哒”“咔哒”响了两声,似是玩打火机,然后他说:“黄栌,新婚快乐。明天我是真去不了,遥祝你和孟老师百年好合吧。” 黄栌依旧是扶着面膜纸,小幅度笑笑,说话都不敢有表情,平着音调道谢,然后说等他回来,她和孟宴礼请他吃小龙虾。 广播里催人登机,挂断电话,黄栌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一晃他们这几个人走出大学校园已经快要一年了,这一年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变化。 仲皓凯那么懒得理繁文缛节的人,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在穿着上也不能随心所欲。要出席一些场合,总是得打扮得得体些,漏洞牛仔裤也好久不穿了。 黄栌自己也要在明天,成为孟宴礼的新娘了。 嘿嘿...... 孟宴礼的新娘呀! 黄栌想要微笑,但她几乎不敷面膜,特别不习惯,总觉得脸上薄薄的面膜纸会掉,不得不努力绷着。 还是想想别的,免得她太想要笑。 想什么呢? 哦对,他们的工作室现在越来越好,去年入秋陈聆和另一个朋友还感叹过,要是总也赚不到钱,可能要回老家去搞个稳定工作做了,幸好,他们现在已经能赚钱了。 他们每个人,在迈出校园的这不到一年里,都在不断长大,越来越成熟...... 想到这里,陈聆突然打来电话。 陈聆不像仲皓凯出国去了不能参加婚礼,黄栌明明今天才和陈聆他们聚过,不明白他大晚上的突然打电话来干什么。 接起电话,黄栌怕脸上面膜因说话变皱脱落,扶着湿哒哒的面膜纸,口型尽量小幅度动作:“喂?怎么了?” 没想到陈聆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他刚才和仲皓凯发信息,仲皓凯告诉他,黄栌现在在敷面膜,说话像要变异的僵尸似的,声调没有起伏,贼逗。 “所以我打电话听听,哈哈哈哈,别说,还真像,哈哈哈哈哈哈......” 黄栌直接把电话挂了。 什么不断成长,什么越来越成熟! 回他们的幼儿园大班去吧! 幼稚鬼们!!! 婚前的这晚,黄栌是听长辈们的话,按照习俗在家里住的。 程桑子和化妆老师都叮嘱过她,让她一定要早点休息,这样明早化妆时皮肤状态才会好。 可是想到明早孟宴礼会带着车队来接她,黄栌心情超级激动。 一激动,就有些犯老毛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没有睡意。 晚饭后分开时,孟宴礼看了看手表,在她耳边说—— “还有15个小时。” 当时他们在提前预定好的餐厅大包间里,三张桌子的亲朋,空间里乱糟糟到处都是热闹。 孟宴礼只同她耳语了那么一句,黄栌却听懂了。 他说的是,还有15个小时,他们就要结为夫妻。 这真是令人快乐的倒计时。 现在是11点多,要不要给孟宴礼打个视频呢? 他那边要接待亲友,有一些是国外过来的,需要接机安排酒店,会不会现在还没忙完呢? 黄栌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握在手里的手机弹出视频邀请,是孟宴礼。 心有灵犀。 可能是他们两个中谁的网络不够稳定,短暂的延迟后,孟宴礼的模样才清晰地显露在手机屏幕上。 亲友较多,大概是忙了一晚上,穿得又比较正式,他有些汗意,额前碎发被他撩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 “刚想着给你打视频呢,不知道你忙没忙完。” 他把手机立在了桌子上,单手松开领带,又摘掉袖箍,放松地笑着:“这么说,我打来的时间刚刚好。” 孟宴礼短暂从镜头前走开,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矿泉水,拧开,仰头喝了几口。 喉结滑动,随后他把水瓶放下,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手探入领口,把脖颈上的一块创可贴撕了下来。 创可贴被他单手折叠两道,丢入垃圾桶。 被创可贴掩盖着的是一道细细的红色抓痕,黄栌看见,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她在某个失控的瞬间,不小心抓伤他的。 她问孟宴礼:“会疼么?” “不疼,当时也不疼。” 孟宴礼拿起手机,和黄栌说刚才他去孟妈妈那边了,明天的婚礼让孟妈妈太激动,已经哭了好几次了,他过去陪着坐了一会儿。 孟妈妈很可爱,早在订化妆师时,她就提出过要求,说一定要会画消肿妆容和放水妆容,因为她一定会眼睛肿,也一定会哭的。 “那,阿姨心情平复些了么?” “应该平复了吧,我从她那边出来时,她还问我要不要拿一支她常用的抗皱眼霜。” “给我的么?” “不是。” 孟宴礼说是他妈妈突发奇想,觉得他眉心那道纹显得太严肃不好靠近,怕明天婚礼上他不够喜庆,让他涂点抗皱的。 他挺无奈地说:“现在才涂,太晚了吧。” 黄栌一愣,然后举着手机倒在床上笑个不停,她问孟宴礼,你真的拿了? 孟宴礼说,当然没有。 也许是看出黄栌没有睡意,孟宴礼这通视频始终没挂断,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聊天。 “孟宴礼,你要是困了,先睡也可以的,我是有点高兴,可能要晚点才能睡得着。” “陪你。” 顿了顿,孟宴礼忽然笑了,“我其实也不太睡得着。” “为什么?” “激动吧。” “我看你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呀。” “那是你没看见,我今天开车都忘记放手刹了。” “我怎么觉得这事情听起来有些熟悉?” “可能因为,领证那天,我也做过一样的傻事?”孟宴礼无奈地笑着说。 黄栌想起来了,他们领结婚证那天,她也觉得孟宴礼看上去很平静,但他发动车子时,也忘记了放下手刹。 时间也确实不早了,怕她举着手机累,孟宴礼提议让黄栌把视频切换成语音,然后手机放在枕边,等她困时,就可以直接睡觉。 黄栌侧躺在家里的床上,孟宴礼送她那两幅画还在卧室里,枕边仍是那朵毛绒绒的玫瑰造型玩偶。 她看着熟悉的空间,有种异常安心的感觉。 有时候她会觉得,孟宴礼是她的定心剂。 什么都不用刻意去寻找、刻意去紧握,他的声音就在枕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孟宴礼,你会恐婚么?” “你看我像?”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好笑地问:“我的什么行为,让你有了这方面的担忧?” 黄栌说不是。 是她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个什么电视剧,结婚前一天,男主因为恐婚逃跑了,女主追了好几条街,也没追上。 “很惨的,高跟鞋都跑掉了,还是没追上。”她说。 担心黄栌会因为情绪上的小波动睡不好,也怕她再做那些蝴蝶酥的噩梦。 于是,在帝都市安静的春夜里,黄栌舒适地窝在被子中,听孟宴礼给她讲起了这样一桩往事: 那是孟宴礼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某年暑假,和孟政一、徐子漾一起去旅行。 旅期十几天,当时他们在向巴黎以东行进时,经当地人一家餐厅老板介绍,去了很有名的香槟区参观游览。 他们在市区品尝了当地的兔肉香肠鸭肉香肠和奶酪,然后驱车去了葡萄园和酒庄。 那是一片风土神奇的土地,千百年的变迁,海洋成为陆地,那些极小的海洋生物沉淀于地下,又变成了适宜葡萄生长的“白垩土”。 是真正的沧海桑田。 孟宴礼曾走在那样的土壤之上,端着香槟酒杯,一边品鉴,一边听当地人介绍他们的葡萄、酒庄、文化。 也许是被那种厚重的历史感打动,回去前,他买了一瓶香槟。 非常昂贵,价格震惊了徐子漾和孟政一。 徐子漾觊觎那瓶香槟一整天,晚上回到酒店,三个大男孩聚在房间里时,他已经跃跃欲试,想要打开喝掉:“孟哥,你买这么贵的香槟,留着干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喝?” 那会儿孟政一刚洗过澡,头上搭着一块毛巾,盘腿坐在床上,给叶烨发信息。 徐子漾则叼着烟,盯着香槟,满眼期待。 孟宴礼坐在床边,在画一张随笔草图。 几笔勾勒出葡萄酒庄园的轮廓,闻言,他几乎没有考虑,语气平静:“结婚喝。” 可其实他那句话,令徐子漾和孟政一十分诧异。 在他们眼里,孟宴礼这个人,脑子里就没有任何缝隙能塞得下“谈恋爱”“结婚”这些字眼,他自己那些随年递增的爱好都还忙不完,哪有空想这些。 可他居然说,香槟要留着结婚喝。 孟宴礼笑着和黄栌说:“我自己也有些意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 “那后来呢,那瓶香槟去哪了?” “在青漓的厨房里,还剩大概三分之二。” “......该不会,是我当年喝的那瓶吧?我把你要留着结婚的香槟给喝了?” “也没喝错。”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会在国外的香槟区买一瓶昂贵的香槟,然后几年后遇见黄栌。 小姑娘好奇酒精,他也就打开了给她品尝。 在孟宴礼温柔的、不疾不徐的声音里,黄栌渐渐有了睡意:“孟宴礼,我有些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睡着,提前和你说晚安吧。” 她打了个呵欠,又聊了几句,然后闭上眼,睡着了。 睡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窗外那轮半满的月。 她想,如果能摘月尝尝,它一定是甜的,像杨姨烤的曲奇,或者,像孟宴礼给她买的椰子糖。 她没听见,孟宴礼挂断通话前,声音轻柔得宛如窗外春夜吹动柳絮的风,和她说了晚安。 这一晚,黄栌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她梦见自己坐在一艘船上,夜色迷蒙,周围笼罩着雾气。 可她丝毫没有畏惧,因为在她前方,有一盏雾灯,格外明亮。 婚礼当天,宾客尽欢。 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着《梦中的婚礼》,黄栌挽着黄茂康的手臂,缓缓走到在鲜花最密集处,孟宴礼站在那里等她,带着笑容。 在黄栌忍不住掩面垂泪时,被孟宴礼温柔地揽入怀中。 他帮她拭泪,浅吻她的额头,以示安慰。 友情客串司仪的,是孟宴礼艺术展馆那位经常叫黄栌“老板娘”的经理,他茫然地问:“可是...还没到拥抱接吻的环节啊......” 孟宴礼颔首:“抱歉,她一哭我就把流程忘了,你继续。” 展馆经理拍着额头:“老板,您这样不按流程来,显得我很不专业,您知道吗?” 气球随风飘动,百合花香飘遍婚礼现场的每一处;蝴蝶不请自来,煽动翅膀围绕在花间;喷泉被阳光照射着,居然形成了一小道彩虹。 在黄栌说“我愿意”时,宾客齐齐举杯。 和孟宴礼曾给黄栌开的那瓶香槟同源的香槟们,被倒进水晶杯里,杯壁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所有人都在说着对新人们的祝福。 黄栌手上戴着白色长手套,蕾丝质地,她以手掩唇,幸福得几乎又要哭出来。 但,婚礼上哭得最惨的人,是黄茂康。 这位老父亲,以一己之力吓退了孟宴礼妈妈以及其他女性亲朋的眼泪,泪如泉涌,还要摆着手,嘴里反复都是这几句话: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事儿,就是激动,激动的啊。” “我没能拥有幸福的感情,我的女儿拥有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真好,真好啊。” 他一哭,黄栌也想哭,可是哭多了妆会花掉。 她捅了捅黄茂康的胳膊:“爸爸,别哭了!” 孟宴礼趁人不注意,和黄栌说悄悄话,担心她穿着高跟鞋会累。 黄栌摇头,也和他咬耳朵:“不累,但我穿得不是很熟练,一会儿踩到草坪我怕摔倒。” 孟宴礼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上,让她挎着自己:“不会让你摔倒的,孟太太,我会全程为你保驾护航。” 黄栌和孟宴礼携手走在草坪上,举着香槟杯给每桌来宾敬酒时,徐子漾靠在椅子里感慨:“孟哥和黄栌是真的配,我第一次见黄栌,就觉得她和孟哥合适,配一脸。” 徐子漾这人吧,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就有点爱嘚瑟,总想显摆点什么。 所以说到这个话题,为了彰显自己对姻缘上有特别的眼力,他还和程桑子说了早年在校园时,他觉得学校的一只三花猫和黑猫配,后来那只三花小猫生的小猫都是小黑猫的事情。 “要是有一天我画的不行了,我就改行,去当个月老,给人算算姻缘啥的也不错。” 他嘚吧嘚吧说一大堆,程桑子一句话就给他“将军”了。 她问徐子漾:“你眼力那么好,第一次见我时,看出咱俩配不配了么?” “......” 徐子漾被香槟呛住,借着咳嗽找纸的动作,心虚地偏开头,指着孟宴礼和黄栌:“欸,你看,孟哥他俩这个角度挺好看,你给拍个照么?” 这种转移话题的技巧,在程桑子面前毫无作用。 拍照有专业摄影师,轮不到她。 程桑子一脸漠然,盯着徐子漾:“徐子漾,来,说说,第一次见我,你有了什么关于我们两个人的缘分预测?” “......说实话吗?” “嗯哼。” “其实还真没有什么。” 徐子漾这话刚一说完,起身就跑,几乎撞翻椅子,松松垮垮系在椅子上的气球飞了两只。 程桑子提着裙摆追他,两人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然后被水管绊倒,一同跌倒在青草地上。 徐子漾在摔倒时,护住了程桑子的头,自己摔得“哎呦”一声。 “当时是真没多想,就觉得你挺漂亮,合眼缘。” 徐子漾扶起程桑子,被她在胳膊上拧了两把,疼得呲牙咧嘴,但也还是稍微正色,和她说:“以前我和黄栌妹妹聊天时说过,说起过我对女人的态度。” 当时徐子漾这样说: 如果你说的喜欢,是时常想起她、想要谈到她,目光总是不经意追随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优先希望她开心,并且看见她就开心的话。 这种喜欢,我是从来没有过。 “现在想想,我当时那些话,说得有点早了。” 因为没过几天,一场大雨过后,他就在“粉红桃子酒吧”遇见了程桑子。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别计较过程,看结果,结果我不是对你死心塌地的么!” 程桑子松开一直掐着徐子漾的手,满意点头:“行吧,算你还算有良心。” “不是,我都这么有良心了,你为什么还不和我办婚礼啊?咱俩要是早点筹划,和孟哥他俩一天结,多热闹。” “去问我爸妈啊,他俩不喜欢你,说你穿得像个花蝴蝶,不像好人,不准我嫁。” “不是,你等会儿,你爸妈说我像花蝴蝶?你那些荧光色的超短裙超短裤,别告诉我你一次都没在你爸妈面前穿过?!” “对啊,没有啊~” “......那我败了。” 徐子漾一脸痛苦和不情愿,但也还是说,“行行行,下次去你家前,我找孟哥借两套衣服,穿得素点,行吧?” “徐子漾,程桑子!” 不远处,黄栌招手叫他们过去合影。 柳絮飘着,人工河里游过一对鸳鸯。大家站在花丛间,拍照留念。 摄影师提议让新郎把新娘抱起来,转个圈。 孟宴礼抱起黄栌,黄栌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转圈时婚纱裙摆飞舞,两个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新郎新娘,别光看对方,来,看看我这边,再来一张。” 摄影师打着响指,“对,看我,笑!” 孟宴礼在笑,黄栌在笑。 周围的所有人都在笑。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吹了泡泡,泡泡飘动在空气中,黄栌被孟宴礼抱着转圈时,脸颊撞到一个,泡泡破碎,吓得她下意识闭眼,睫毛颤了一瞬。 孟宴礼眸色含笑,垂头吻她时,这一幕被摄影师抓拍到。 摄影师连着打了三个响指:“棒极了!” 与此同时,仲皓凯在国外,与几个同行艺术家坐在酒店餐厅里。 其中一位艺术家提出问题,问在坐的各位,有没有画过什么爱相关的主题画作。 问题被抛给了看上去最年轻的新人仲皓凯,他耸耸肩:“还真画过。就前些天,刚完成一幅画。” 有八卦的地方,就有人活跃—— “画得是你自己的爱情么?” “小仲有女朋友没?” 仲皓凯噎下不喜欢吃的意面,心心念念陈聆刚给他发过来的婚礼上的餐食,心不在焉回答:“没有,画的是我一个女生朋友,和她的未婚夫。” 那幅画里,他画了两块奇怪的拼图。 一块是黄栌花图案,一块是混合的灰色,拼图边缘线条罕见,但它们恰巧拼合。 他把那幅画,送给了黄栌和孟宴礼,做新婚礼物。 “女生朋友?不会是你喜欢的女生吧?” “哦~那这样说,那幅画取名该叫‘心酸’‘心碎’‘无力回天’。” 仲皓凯撇撇嘴:“搞得悲情点可能会挺有故事感、挺好卖吧。可惜了,我那幅画是送人的。” 不得不承认,黄栌和孟宴礼真的很般配。 所以,那画没什么有故事的名字,它叫“天作之合”。 仲皓凯举起手里的杯,对着国内的方向:“而且今天是他们新婚的日子,虽然有那么一丁丁点不甘心,但,愿他们长长久久吧。” 同样不能出席婚礼的还有叶烨,她刚好在预产期,已经住进了医院里。 叶烨在医院里同孟宴礼和黄栌视频,她看上去比黄栌在酒吧遇见她那次,稍微丰腴了些,脸色也好看很多。 能看得出来,叶烨很遗憾没能参加婚礼。当然也能看得出来,她抬手拭泪时,不只是一涵没能参加婚礼。 叶烨隐忍良久,还是没忍住,在挂断视频前,带着哭腔说:“宴礼哥,其实本来,我是机会叫黄栌嫂子的,你说对吧?” “你现在也可以叫她嫂子。”孟宴礼安慰着说。 黄栌也安慰叶烨:“等小宝宝出生,我会给小宝宝送小金饰的!” 叶烨含泪在视频里点头:“宴礼哥,嫂子,新婚快乐。” 我们痛失所爱,可我们不得不整装待发,向新生活迈进。 虽然带着怀念和遗憾,但,未来会更好。 - 婚礼之后,黄栌和孟宴礼要去蜜月旅行。 出行当天早晨,黄栌很早就醒来,收拾行李时,她把以前独自出门时常带的那个门阻报警器,从必备物品中拿了出来,语气很轻松地说:“这个不带啦!” “怎么不带了?”孟宴礼拧开牙膏,随口问。 “因为,我有你了呀!” 黄栌举着门阻报警器,用一种很快乐的声调和孟宴礼说,“我有你保护我,就不用它啦!” 她把报警器丢在一边,钻进卫生间,孟宴礼已经帮她在牙刷上挤好了牙膏。她也习惯了这样,拿起牙刷就往嘴里塞。 刚刷了几下,黄栌嘴里含着泡沫,忽然听孟宴礼说她“孟太太现在嘴很甜啊”,她挺坏心肠地垫脚,亲了孟宴礼一下,蹭他一脸牙膏泡沫。 蹭完说跑就跑,像她的那群幼稚男同学一样,边跑边叫嚣:“我嘴甜么?甜么?甜么?” 孟宴礼抹掉脸上椰子味道的牙膏泡沫:“甜。” 本来孟宴礼是那种很沉稳的人,和黄栌在一起时间长了,也染上一些她的活泼。 刮胡子时,他有样学样,带着一下巴的剃须泡沫,往黄栌脸上蹭。 两个人在卫生间打打闹闹,孟宴礼趁黄栌洗脸,呵她的痒痒。黄栌转头就把脸上的水,往他衣服上蹭。 这么闹着,效率当然很低。 直到厨房电饭煲的粥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提示他们,粥已经煮好,黄栌才惊叫一声:“不能闹啦孟宴礼,我们再不收拾完就要迟到误机了。” 孟宴礼灰色衬衫上一片湿痕,隐约能看出来是黄栌脸的形状。 他指指衬衫:“得换一件吧?” “要不,吃完饭再换?”黄栌心虚地说, 孟宴礼把人抱起来,亲了两下:“那走吧,先吃早饭。” 出发去机场前,孟宴礼开车带黄栌去了一趟工作室。 她的手机充电宝在工作室里,已经联系过陈聆他们帮她充好了电。 车子停在工作室门口,黄栌下车,一路小跑着上二楼。 现在工作室已经有模有样,仲皓凯的小有名,再加上黄栌的画现在也能卖出比较满意的价钱,也提升了工作室的知名度。他们接了几次活儿,也赚到一些钱。 陈聆经常在工作室搞直播,录他们画画、做雕塑的过程,观众还挺多。 赚了钱,这些人就开始大手大脚,楼梯上都要铺上地毯的。 黄栌踩着地毯跑上去,悄无声息。 等她出现在二楼,陈聆冷不丁抬眼,吓了一跳:“我的妈,黄栌你可太吓人了,你这突然出现,有点上学时候班主任突然进教室收手机的那个感觉了。” “你们干什么呢?” “哈哈哈,这不没什么事儿么,打两局游戏。” 陈聆指着桌子:“充电宝给你充好电了,在那边,快拿上赶飞机去吧。” 黄栌拿上充电宝,和大家告别。 跑到楼下,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太阳太大,她把充电宝遮在眉骨处,抬头向二楼看。 仲皓凯他们探出头,三四个脑袋挤在二楼窗边,对她和孟宴礼嚷嚷:“别忘了带特产小礼物什么的回来啊!” 孟宴礼靠在车边,对楼上那群大男孩比了个“OK”的手势。 “一路平安!” “旅行愉快!” 黄栌感动到了,刚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几个男孩子你推我我挤你的,互相撞着往回走,注意力全都回到他们的游戏上去了。 这群人嘴里还大声嘟囔着“快快快点塔点塔”“团战啊一波了一波”“别怂,上啊,干,能打”...... 坐进车子里,黄栌和孟宴礼说:“不用买特产了,就樱花橡皮吧,一人一块,多一个渣我都不想给他们了。” 这是黄栌第一次和人一起出门旅行。 走在国外街道上,她很容易想起,自己14岁那年出国,跟着妈妈给她报的旅行团,勉强振作地游览了很多个地方。 当时旅行团里也很少有独自一个人的,都是三两结伴。 只有她是自己,每天拿着手机拍照,拿着笔记本记录,假装自己很充实很开心。 和孟宴礼一起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牵着她的手的。 以前跟着导游时,如果看中了路边的什么东西,或者想去哪家小店,也只能是眼巴巴看看,然后作罢。 孟宴礼会耐心地陪着她去每一家她想要去的店,陪她询问那些小物件的价格,陪她挑选、认真给出建议。 唯一一点遗憾的是,到国外没两天,黄栌突然身体不舒服,吐过两次。 去医院查看,医生说是水土不服,建议她暂时不要尝试当地那些平时她不熟悉的食物,最好可以喝两三天粥,缓解之后,再循序渐进地品尝美食。 “睡前可以喝一杯温蜂蜜水。”医生这样说。 于是每晚上床前,孟宴礼都会用温水冲一杯蜂蜜,端给黄栌,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当时黄栌和孟宴礼住在国外的一座小镇上,要命就要命在,这座城镇最有名的,就是各色美食小吃。 出发旅行前,两人一起做攻略,还特地选了个繁华处的酒店,楼下正对着的,就是一条很长的集市街。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各种当地的香肠、夹着三文鱼的脆皮汉堡、脆皮烤猪肘、腌渍成各种味道的橄榄...... 相比之下,黄栌每天喝着白粥,日子显得就有点凄凄惨惨。 那几天黄栌格外煎熬,在外面玩得开开心心,回酒店必经那条集市街。 她幽怨地和孟宴礼说:“孟宴礼,要不然,你把我眼睛蒙上吧,我看着那些吃的又不能吃,太难受了!” 事实上,蒙上眼睛也没有用,那些煎炸的肉类香气,会一直飘到他们住的酒店里。 连鲜榨椰汁都索然无味。 终于捱到第三天,黄栌在早晨睁开眼睛,完全没有想要懒床的意思,从床上跳起来:“孟宴礼,我们去楼下买吃的吧,橄榄橄榄橄榄!” 也恰巧是这个时候,门从外面被打开。 孟宴礼从外面回来,提着几个小袋子,走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晃了晃:“去洗漱吧。”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黄栌眼睛亮了,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孟宴礼心说,能不知道么。 黄栌每天从腌橄榄的摊子前走过,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橄榄,目光炯炯。 要不是摊主是个阿姨,还得以为黄栌是不是看上人家摊主了。 洗漱后,黄栌兴冲冲地捏了一颗橄榄放进嘴里,咬碎。 然后,她的所有喜悦定格在了脸上,2秒钟后,她的笑容彻底垮掉:“孟宴礼,腌橄榄怎么是这个味道?” 孟宴礼哈哈大笑,说他个人也不是很习惯这样吃,烤披萨时放的那种勉强能接受。 黄栌含着一颗橄榄,咬也不是,吐也不是。 整颗橄榄鼓在她腮边,像拔过智齿后脸肿了一样。 “你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肯定不适应,也不提醒我?” 孟宴礼笑得已经仰躺在沙发里,黄栌扑过去和他闹。 怕她呛到自己,他拿过垃圾桶,放在她眼边:“吐出来吧,别吃了。” 黄栌吐掉橄榄,嘴里还是一股奇怪的涩味。 孟宴礼已经拆开一块椰子糖,送进她嘴里,然后同她接吻。 “孟宴礼,我发现你变坏了。” “有么,我不是在和你同甘共苦?” 黄栌想反驳,可他没说错。 确实是,同甘共苦呀。 橄榄的尝试确实有点不成功,但是没关系,外面有那么长一条街,有那么多美食,等着她去品尝。 黄栌就不信,碰不到合适自己胃口的。 早晨的集市街上擦肩接踵,到处都是外语,黄栌无论在哪个摊位前驻足,回头都能看见陪在她身后的孟宴礼。 很安心。 无论她在哪里,他始终在她身后。 无论人群多密集,他始终在人群中,含笑注视着她。 他们这天的行程,是自驾去海德堡。 春日阳光很好,海德堡又是一座太浪漫的城市,连大诗人歌德,都多次来这里。 黄栌和孟宴礼走在内卡河桥上,看那些古堡和那些漂亮的红顶房子,看那些历经战争后留下来的断壁残垣,也看那些屹立不倒的教堂。 身旁有一个旅行团,导游举着小旗子,用英文给她的游客们讲述: “现在我们要去乘坐小火车,去山顶的海德堡古城堡参观......” 黄栌扭头,用手挡在唇边,以一种偷学到了免费消息的愉快声音,悄声问孟宴礼:“你听见没,她说可以乘坐小火车去古堡。” “听见了。” 也许是见他语气平静,黄栌又问:“你知道可以坐小火车?攻略上查到的?” “不是,很多年前来过一次。” “你来过呀?” 海德堡这个行程是黄栌选的,她挠挠耳垂,“那你怎么没告诉我呢,来过一次再来的话,不会不会觉得无聊?” 孟宴礼揉揉她的头发:“不会。” “真的不会么?” “自己来,和跟太太一起来,心境完全不一样的。” “你喜欢哪种心境?” “还用问么?” 几波游客走过去后,桥上这一段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影子被太阳光拉得很长,拓印在石板路上。黄栌拿出手机,悄悄对着他们的影子,拍了一张照片。 她很久不发朋友圈,点开来看,刚好看到亲朋们刚刚更新的动态—— 杨姨发了一组照片,是她和孟妈妈在青漓别墅的厨房里,一起研究怎么烤红茶曲奇的情景。 黄茂康和孟爸爸在海边钓鱼,两个人似乎收获颇丰。 水桶里好几条鱼,还有一只青黑色的小螃蟹,举着钳子一脸不服不忿。 工作室里那群人大概又在聚餐吧,陈聆发的照片里,桌面上堆满了对面那家烧烤店的烧烤。 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给陈聆做的一尊陶瓷小人手里也塞了一串肉串。 程桑子也发了朋友圈。 “粉红桃子”酒吧橱窗上那句荧光粉色的“粉红桃子酒吧,遇见你的真爱””。 大概是徐子漾干的吧。 黄栌把自己刚拍的那张照片也发了上去,和朋友们分享她的快乐。 抬眼时,孟宴礼正靠在石桥边,他误以为黄栌是走累了才停下脚步,推了推墨镜,对她招手:“过来,我背你。” 番外-4(他们的春夏秋冬...) 4.1 秋 “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 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余光中 这是一个秋天。 帝都市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片金黄, 下午的阳光很好,天气不冷不热。 黄栌的车子今天限行,时间富裕,她没打车,坐了公交车到目的地附近的车站,闲适地在和煦秋风里边遛弯, 边往家里走。 这几天孟宴礼不在帝都市, 他去南方出差办事去了, 黄茂康于是打电话给黄栌, 约她回家吃饭。 这两年,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改变, 比如孟妈妈开始练瑜伽。 也比如,黄茂康渐渐疏于生意,开始迷恋学习做菜。 夏天那会儿, 大家一起去青漓度假, 黄茂康跟着杨姨学不少菜, 历经一个季度的反复苦练, 厨艺精进。 今早打电话时,他兴冲冲地告诉黄栌,自己在海鲜市场买到了新鲜的大螃蟹,晚上要好好露一手, 给她做香辣蟹。 “所以, 晚上在家吃香辣蟹?” 耳机里传来孟宴礼的声音,黄栌很愉快地回答他:“对呀!” 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多粘人的姑娘, 孟宴礼不在帝都市,当然也是会想他。 但只是通电话,也足以让她脚步轻盈,雀跃地走在马路上。 黄栌怀里抱着一包在公交车站买的糖炒栗子,深深吸气:“好香。孟宴礼,我刚才尝过了,这家的糖炒栗子特别好吃,等你回来,也带你尝尝。我记得杨姨说过,小时候你们喜欢栗子,也爱吃栗子蛋糕。” “好,等我回去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行程定下来了么?” “想我了?” “想呀。”黄栌很坦然地说。 这样说时,黄栌想起之前在工作室和孟宴礼通电话,陈聆曾酸溜溜地感慨过,说她过得太幸运,没吃过爱情的苦。 确实没吃过,孟宴礼才不舍得让黄栌吃苦。 过去的黄栌,稍微有那么一点讨好型人格,生怕哪句话说错或者哪件事不周到,与人相处总带着点紧绷感。 现在被孟宴礼惯得,是有点无法无天的样子,和他说话,从来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用藏着掖着。 就像现在,想他了就说想他了。 不是她突然变成了坦率的人,是她的恋人,让她有足够的安全感去坦率。 孟宴礼在电话里轻声笑着,汇报行程:“明天下午的航班,晚上就可以陪你一起吃饭了。” “那我明天去接机!” 黄栌走进小区,那条路是风口,一阵阴风吹过,微凉,她腾出一只手拢了拢衣襟,问孟宴礼,“我快到家了,你呢,准备去吃饭了么?” 她喜欢和他聊这类没有营养的家常琐事,结婚之后尤其喜欢,有种夫妻之间才有的亲昵感。 “收拾完行李箱就去,东西太多,我琢磨琢磨怎么放。” 黄栌有些纳闷,孟宴礼走时,带的是家里尺寸最小的那款黑色行李箱,里面除了笔记本电脑和几份文件,只有不多的几件换洗衣物,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 但孟宴礼说,他东西太多? 不过黄栌没多想,以为是文件之类的。 她家里这栋楼是老房子,从她出生就一直住着的。当年算是比较早有电梯的那种小区,还挺气派的,和现在的新楼盘一比就稍显逊色了。 尤其是电梯间,信号总是不好,他们也就没继续聊下去,挂断了电话。 等她迈出电梯,信号恢复,马上就收到了孟宴礼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衣服文件什么的倒是没见,只看见各种地方特产摆在里面。 黄栌拿出钥匙开门,按着手机给孟宴礼发语音:“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是要带给朋友的么?” 钥匙旋动,门锁打开。 孟宴礼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点开来听,是他笑着在说:“看什么都想着让你尝尝,不知不觉就买多了,还有几样实在装不下,发快递邮寄回帝都吧。” 他说里面有一种起沙椰子角,他猜她一定喜欢。 黄栌笑起来,欢快地回复:“那我更期待明天啦。” 迈进家门,她听见厨房的油烟机声和不知道什么东西下锅的“滋啦”声混合着,这是过去她家里从未有过的温馨声音。 黄栌探头进厨房,黄茂康正系着围裙,用铲子翻动炒锅里的调料、食材。 “爸爸,我回来啦!” “黄栌回来了,等着吧,爸爸给你做个比你杨姨做得还好吃的香辣蟹!” “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这油烟机总没人用,感觉不太灵敏,厨房油烟味道重,你去玩吧,吃饭叫你。” “那我去剥板栗给你,我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黄栌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给黄茂康看。 黄茂康笑笑:“嗯,去吧去吧。” 她捧着栗子走进客厅,爸爸的声音隔着油烟机声追过来:“宴礼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结婚后她和孟宴礼买了新房子,离这边不算远。但黄茂康这边,过去黄栌的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她房间里的东西也都没变化。 有一次黄栌和孟宴礼感慨,说可能“娘家”就是这种感觉,虽然结婚了,但这边,爸爸永远都会留存着她从小到大的那些物品,不舍得丢掉。 当时孟宴礼还捏捏她的脸颊,怕她想家,安慰她说,如果觉得离得远,可以再看看房子,换一栋更近一些的。 爸爸的厨艺确实有进步,以前蛋炒饭都不会的人,现在做起香辣蟹也动作麻利。 已经能闻到辛辣的味道,很香。 糖炒栗子放在客厅桌上,她先回卧室换衣服,听见有人按了门铃时,黄栌正在屋里脱大衣,动作因此慢了些。 厨房就在房门边,当她出去,刚好看见爸爸拿着锅铲从厨房走出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不速之客,是张琼。 黄茂康身上还系着围裙,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香辣蟹的味道,厨房油烟机嗡鸣着。 张琼穿着长风衣,站在门外,良久沉默,然后开口:“好久不见,我方便进去吗?” 黄栌尝试着开口,但她张了张嘴,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 和她一样不自然的,还有黄茂康。 他手里举着的锅铲慢慢垂下,然后让开玄关的空间,“请进”这两个字,被他说得生疏又客套。 炒到一半的香辣蟹关了火,显然没人希望张琼留下来吃饭。 黄茂康脱下围裙搭在椅子里,腰板挺直地坐下,仿佛接待客户。 黄栌只给两个长辈倒了水,然后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初见张琼出现在家门口,那种“妈妈来了”的惊讶,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 随后而来的是更多的担忧,就像影视剧进行到一半时担忧现有的温馨剧情会突起波澜的那种感觉。 从张琼进门起,黄栌就意识到,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甚至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黄栌也就清醒地、知趣地把她当成爸爸的普通生意伙伴,除了“请坐”“请喝茶”,她没开口和妈妈说任何一句话。 卧室门关着,黄栌听不见爸爸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心烦意乱,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六神无主时,她下意识拿起手机,等自己回过神,电话已经拨给了孟宴礼。 他那边很快接听:“黄栌,怎么了?” 声音平静,安抚人心。 黄栌压低声音,有些慌张地说:“孟宴礼,我妈妈突然来了......” 不是“回来了”。 是“来了”。 打破现有平静温馨的突然到访。 这种情况似乎也超乎了孟宴礼的预料,他那边停顿几秒,然后开口:“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找爸?” 孟宴礼接触过张琼,也听黄茂康和黄栌讲述过她。 以他的判断,她那种平时避之不及的态度,如果没有特别的什么事情,她是不会找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客厅谈话,我回卧室了。” 顿了顿,黄栌叹了一声,“总觉得不是好事。” 电话那边稍微沉默几秒,然后孟宴礼说:“我看了航班信息,还有一趟回帝都的,我现在动身去机场,今晚就回去?” 他怕她难过,想回来陪她。 黄栌就是有些心慌。 当初知道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她很心疼爸爸。 她知道,妈妈从来没有爱过爸爸。 和爸爸结婚生子,只是妈妈想要摆脱姥爷的控制,而选择的万不得已的方法。 黄栌甚至很希望,妈妈能够永远消失在她和爸爸的生活里,不要再出现。 妈妈已经带给爸爸太多太多伤害了。 这两年爸爸才刚好一点,不像过去那样总是借着忙生意来麻痹自己,会去钓鱼,会学做菜,现在他们的生活很好很好。 已经不希望妈妈再来打扰了。 最后一次见张琼,她曾在咖啡厅里冷静淡漠地说过,“实际上,我也并不想见到你”。 现在黄栌也是一样的想法,她不想见张琼。 “不用今晚回来的,明天上午你不是还要忙的嘛。就陪我说说话吧,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自己可以么?” “可以呀,而且有爸爸在呢,一会儿等她走了,我得去和爸爸聊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那好。” “不许你今晚就回来,听见没?” 孟宴礼说:“遵命,孟太太。” 窗外是帝都市的秋夜,路灯下,叶片随风飘落。 孟宴礼告诉黄栌,他在网上查了一下,之前张琼任教的那所美院,教师名单里已经没有她了。 黄栌托着腮:“看来是真的有事来找爸爸的。你说得对,如果不是有要事,她不会来找我们的,她说过,我和爸爸是她的‘不得已而为之’。” 语气不由低沉。 到底是女孩子,对自己妈妈的态度不可能完全不失落。 黄栌心里乱,有一句没一句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但孟宴礼一直耐心在听。 他不打断她,只是说:“黄栌,我在呢。” 张琼走后,黄茂康在客厅抽了两支烟,然后按灭烟蒂,搓了搓脸:“等爸爸一下,爸爸去把香辣蟹炒完。” 他起身,忘记了拿围裙。 黄栌跟着黄茂康一起进了厨房,帮他把炒好的香辣蟹端出来,也帮他拿碗筷。 父女俩始终没说话,落座后,黄栌有意调节气氛,尝了一口香辣蟹,竖起大拇指:“味道好极了!” 黄茂康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妈妈她......” “你妈妈是来找我借钱的。” 说完,黄茂康皱了皱眉。 她没在爸爸脸上看到任何“希望”“期待”,他只是说:“你妈妈最近过得不好,希望从我这里借一笔钱。” 原本张琼的家庭是非常富裕的。 张琼和黄栌一样,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黄栌的姥爷是一位很成功的商人,张琼的家庭条件上当然不错。 但张琼十几岁时,爱上了落魄的画家,想要和他出国,家里不同意,为此和黄栌的姥爷闹了很大的矛盾,那时候起,张琼手上就比较拮据了。 后来张琼嫁给了黄茂康,再后来,她攒够积蓄,离婚,追随那位她爱的画家出国。 张琼的出国,是抛弃一切的。 不止是黄茂康和黄栌,还有她的其他亲人,也都被她抛弃了。 黄栌的姥爷那时候身体很差,被张琼气到住院。 在张琼出国后不到半年,黄栌的姥爷就去世了。 去世前,老人家已经和张琼断绝了父女关系,所有家产都留给了其他家人。 而其他家人也一致认为,如果张琼不执意去国外和那个穷画家在一起,老人也不会气急,那么快就过世。自此两方彻底断绝来往。 在国外这么多年,虽然张琼有一份大学教师的职业,但她爱的那位画家,越是落魄越是滋生了不少不良嗜好—— 打牌赌钱、酗烟酗酒。 他花光了他和张琼的所有积蓄,然后又疾病缠身。 “现在他重病,你妈妈在筹钱给他治病。” “他们回国了?” “嗯,回来了。” 黄栌有些不明白:“那个人很落魄吗?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妈妈时,她手上戴着一枚很漂亮的钻戒。” “刚才她也戴着。” 黄茂康摇摇头,“那枚钻戒是假的,人造钻石,用来给外人看的。” 也是为了借钱,张琼才把这件事告诉了黄茂康。 她那么自负的一个女人,现在居然为了借钱,什么都肯说。 黄茂康闭了闭眼睛。 父女两个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黄栌问黄茂康,会不会在医疗上对张琼的爱人有所帮助。 爸爸的朋友里,有很有名的医生,这点黄栌是知道的。 但黄茂康摇摇头,说:“不会。” 哪怕张琼进门时稍微问一问黄栌的近况,黄茂康也不会如此决绝。 香辣蟹做得很好吃,可父女俩都有些吃得没滋没味。 黄栌没回和孟宴礼的住处,留在家里陪黄茂康喝茶聊天,晚上睡前,她看到手机里有孟宴礼发来的信息,问她是否睡了。 黄栌拨通孟宴礼的电话,那边孟宴礼说:“孟太太,晚上好,nbsp;   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钢琴,为黄栌弹奏。 太久不碰,手法略带生疏,但黄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最清心的曲子。 孟宴礼在这个令黄栌落寞的秋夜,为她弹了一首《To The Lost and Fotten》。 黄栌如以往每一次他不在身边的失眠一样,把手机放在枕边,听着钢琴曲,缓缓平静下来,染上睡意。 “孟宴礼。” “嗯?” “晚安,明天见。” “晚安,明天见。” 这一夜噩梦没有侵袭,半睡半醒间,只有钢琴曲的旋律,回荡在脑海。 隔天上午,张琼又来了。 尽管黄栌不忍多看,也仍然发觉,她瘦了很多。 黄茂康和昨晚一样,以一种接待生意的状态,接待张琼。 从黄栌14岁那年去国外的事情,他已经对张琼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幻想了。 这次张琼回来,黄茂康甚至很讽刺地想,春天黄栌结婚时,不见她有任何祝福,她进门时,不见她对女儿有任何关注。 现在已经是11月,过几天就是黄栌的生日,张琼显然早已经忘了,只字不提。 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埋单。 当初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就该自己承担生活中的千万种变化。 不能那么没种,任性后又妄想别人承担那些任性的后果。 桌子上放着30万现金,是黄茂康准备给张琼的。 不是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也不是什么心软、余情未了。 只是感谢她,给他带来了一个好女儿。 钱给过张琼之后,黄茂康说:“张琼,这些钱不用还,是送给你的。我和黄栌都由衷地祝愿你先生可以早日康复。另外,希望你以后别来找我们,我们很好,不希望你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张琼愣了愣,有些狼狈地把那些钱塞进包里。 她说“好”,然后起身。 黄栌在张琼走后,从卧室出来,拥抱了黄茂康。 她知道,爸爸在很多年前,曾经哭着挽留过妈妈;她知道,昨晚爸爸一夜没睡,抽掉了一整盒香烟;她知道,爸爸心里一定不如表现的那般平静。 但她为爸爸骄傲。 他终于以最体面的方式,向错误的人告了别。 父女两个恢复得挺快,午饭后,已经可以说说笑笑了: “她连你生日都不记得了,这是我最生气的。” “可是爸爸,你以前也总忘记呀!” “......爸爸已经迷途知返了,以后都会记得的,等你过生日,给你做香辣蟹。” “真的会记得吗,去年也是孟宴礼提醒你的吧?” 黄茂康心虚地转移话题:“哦对了,今天宴礼回来吧?” 黄栌露出笑容:“嗯,我这就要去机场接机!” “去吧,晚上回来吃饭,爸爸给你们做好吃的。” “香辣蟹!昨天没吃够!” 机场里已经在开暖风,黄栌站在出口处等孟宴礼,看见他的身影。 他穿着灰色衬衫,长风衣搭在手肘,手里推着行李箱,大步冲着她走过来,然后张开双臂。 这趟出差,孟宴礼走了不到4天。 可黄栌扑进他怀里,真心实意地说:“孟宴礼,我好想你。” 她怀里抱着一包糖炒栗子,高兴地和孟宴礼分享,她有多幸运,赶上了刚出炉的一锅...... 机场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孟宴礼拉着她的手,走到某初梁柱遮挡的空间,他突然垂头,吻了吻黄栌的唇:“我也想你。” 4.2 冬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余光中 入冬时,黄栌忽然迷上了做手账。 她在网上选了一本比词典更厚重的本子,本子还有名字,很好听,“人生之书”。 快递到的那天,她正在工作室里忙着画画,没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后来快递被放在了小区的快递柜里,等晚上回家,黄栌早把这件事给忘了。 直到吃过晚饭,孟宴礼提着垃圾要出门丢垃圾,她才恍然想起快递的事情。 “孟宴礼,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嗯?” 黄栌跑到玄关,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格子围巾,准备往自己脖子上围:“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我有个快递在快递柜里,就是之前和你说的那个‘人生之书’本本。” 孟宴礼记得。 当时她买时,这款本子有两个颜色,白色和黑色,黄栌问过他,是否也要买一本。 他当时还开玩笑地说,那买吧,买回来他就在他的‘人生之书’里,密密麻麻写满她的名字。 外面狂风暴雪,打开房门都能感觉到冷风阵阵。 天气太冷,刚喝过热汤,两个人都有点微微汗意,孟宴礼怕黄栌出门着凉,让她告诉他快递柜的号码,他去拿。 “说一遍你就能记住么?” “能,说吧。” 黄栌把号码告诉孟宴礼,然后摘下自己刚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给孟宴礼围上:“那你也小心别着凉哦。” 孟宴礼一笑:“好。” 窗外雪下得很大,黄栌趴在窗边等孟宴礼。 她看着他拿着两个快递纸盒,踩着积雪回来,迫不及待跑到门边,打开门。 大概是看她积极,孟宴礼边换鞋子,边笑着:“这么迫不及待拆快递?” “不是呀,我是怕你冷。” 黄栌果然没碰那两个快递盒,蹲在孟宴礼身边,帮他把鞋子放好。 孟宴礼把羽绒服挂好,回头,刚好看见她的动作,心里一暖。 防盗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他有一个温暖的家,也有令人温暖的妻子。 孟宴礼把黄栌抱起来,吻着她,往沙发那边走去。 皮质沙发凹陷,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发出细微响声。 搭扣被捻开,淡粉色针织衫衣摆被推起。 他俯首,唇上沾染风雪的温度,激得黄栌仰起头。 “着急看快递么?” “嗯...不急......” 孟宴礼笑了:“那先做点别的吧。” 等到黄栌拆快递,已经是深夜。 她坐在客厅地毯上,披着薄毛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 孟宴礼把剪刀递给她,然后插好吹风机,帮她把头发吹干。 黄栌拆开自己的那盒,两只手把“人生之书”拿出来,给他看:“你看,比词典还厚。” 感觉到她在说话,孟宴礼把吹风机档位调低,侧耳倾听。 黄栌说她打算在第一页画黄栌花,可想了想,她又改变了主意:“孟宴礼,你帮我画吧,黄栌花,你比我画得好看。” 头发吹得差不多了,孟宴礼用手指帮她顺了顺,收起吹风机,答应下来。 收到本子,黄栌挺兴奋的。 她最近抽空画了好多i版的水彩小物件,打算做手账时减下来贴上,还想了一些要写的内容。 “要是我早点接触到手账就好了,春天时筹备婚礼、蜜月旅行,就可以都记录下来了。” 孟宴礼说,虽然婚礼不能年年有,但蜜月旅行可以年年有。 “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记录。” 也对。 黄栌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缺一台拍立得相机。 有拍立得相机,她就可以像那些手账博主一样,把随手拍到的照片贴在手账上,然后记录一些文字。 这样想着,她一边打开购物软件,一边问孟宴礼:“你也在网上买了东西么?那个快递盒里是什么?” 孟宴礼拆开他的快递,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递到黄栌面前:“给,送你的。” 那是一款白色的拍立得,快递盒里还有很多包相纸。 黄栌愣了愣,很惊喜地问:“孟宴礼,你怎么知道我想买这个的?” “支持太太的爱好。网上说手账必备,我就买了,喜欢么?” “好喜欢呀!” 那天夜里,风雪停了,只留下洁白的积雪笼罩着这个世界。 帝都市难得这样的大雪,黄栌玩心大起,非要拉着孟宴礼出门。 他们穿得很厚,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 黄栌兴冲冲拿出拍立得,跟孟宴礼一起,和雪人站在一起,拿着拍立得自拍。 “一二三,茄子。” 所以黄栌的“人生之书”上,第一页是孟宴礼画的黄栌花。 第二页,就是他们和家门前堆的雪人的合影。 合影里,黄栌鼻尖被夜风吹得通红,笑得眼睛弯弯,亲密地挽着孟宴礼的手臂。 他被她拉着,躬了些背配合她和雪人的高度,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孟宴礼,你当时说的是‘茄子’么?怎么感觉你口型和我不一样?” “没说茄子。” “那你说什么了?” “我爱你。” 4.3 春 “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然可以好的让人心平气和。”——张晓风 暖春,一夜间绿化带里的樱花全都开了。 黄栌这天很高兴,不止因为樱花开,而是收到了鞋子。 那已经是她冬天时买的一双复古牛津鞋了,买家说纯手工制作,她足足等了两个月才拿到手。 刚好在今天约了和孟宴礼开车去周边古镇散心,她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这双新鞋子,出发前就美美地站在樱花树下,对着鞋子用拍立得拍了照片。 不过新皮鞋穿着有些磨脚,古镇里石板路又不算好走,刚开始没发觉,只有一点点不舒适,镇子逛到一半,黄栌的脚已经磨起两个水泡。 后半程路,都是孟宴礼背着她走的。 孟宴礼说,看来新鞋子没有你先生好用。 这话说得,黄栌趴在他背上,晃晃脚:“孟宴礼,你不喜欢我这双鞋吗?” 他说不是,然后问:“没看出来么,我在和你的新鞋子争宠。” 那双鞋是这么多年来,黄栌买的所有鞋子里,穿起来最磨脚的了。 可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是爱美的,鞋子磨脚,也还是很喜欢。 后面有一天,黄茂康约了黄栌和孟宴礼去家里吃饭,出门前黄栌站在门口犹犹豫豫,想着要开车去,应该走不了几步,最终又把那双鞋子拿了出来。 孟宴礼从衣帽间出来时,刚好看见黄栌小心地把脚探进那双鞋里。 他脚步一顿:“穿这双鞋?” 黄栌心虚地说:“下了车子就进电梯了,应该也不用走路,不会再磨脚了吧......” 她喜欢,孟宴礼知道。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指搭在刚系好的衬衫纽扣上,边解开,边转身往衣帽间走。 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件休闲卫衣。 黄栌问他,怎么把衣服换了。 他就笑着说,怕万一。 “什么万一?” “万一饭后你想要散步,鞋子磨脚怎么办?” 黄栌还是没懂,她的鞋子磨脚,他为什么要换衣服? 孟宴礼揉着她的头发,拿好手机和车钥匙:“衬衫太板正,我换个宽松些的衣服,回头真要背着你走,也比较方便。” 那天晚饭黄栌果然吃多了。 怪黄茂康厨艺进步太大,做什么都好吃,水平直逼杨姨,甚至还放话说,等过两年不做生意了,想去新东方再进修一下做菜。 做菜的人都需要捧哏,越说黄茂康做得好吃,他就越快乐,越主动张罗着给人夹菜添饭。 饭后黄栌挽着孟宴礼,靠在他肩膀上:“一会儿回去,我们在小区里走走吧。” 散步消食走得慢,鞋子倒是没怎么磨脚,但他们遇见了一场蛮不讲理的春雨。 雨势突然,一道闪电,随后细密的雨水落下来。 黄栌跺了跺脚:“孟宴礼,怎么办?” 孟宴礼把她抱起来,难得说了个冷笑话:“凉拌。” 散步走得有些远,几乎在小区的另一边,路上没几个行人,路灯的光让雨水显形,丝丝缕缕,孟宴礼一路抱着黄栌,奔跑在春夜细雨中。 风吹落花,樱花花瓣随雨水飘摇。 进家门孟宴礼才把黄栌放下来,两个湿淋淋的人换掉鞋子,直奔浴室。 黄栌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孟宴礼怕她着凉,解开她的马尾辫,用毛巾帮她擦干。 他故意逗她,像擦一只洗过澡的猫那样,用毛巾胡乱揉搓。 黄栌在毛巾   等他停手,她像个小疯子,潮湿的发丝粘在脸上。 孟宴礼的指腹轻触在黄栌脸颊上,帮她勾走那些乱发,然后他扶住她的后颈,和她接吻。 在一切开始前,他抬手,从她衣领上,取下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樱花花瓣。 春季的连衣裙衣料稍厚,裙摆也长,落在浴室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堆成一团。 窗外雨声未停,越下越大,淹没了她隐忍的呜咽。 “孟宴礼。” “嗯?” “明天我们睡懒觉吧。” “做两次累到了?” 第二次是她黏黏糊糊才发起的,黄栌躲进他怀里,很不好意思地反驳:“才不是,春困,我是春困。” “好,是春困。” 4.4 夏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顾太清 这个夏天,青漓最为热闹。 程桑子和徐子漾的婚礼在青漓小城举行;黄茂康和孟宴礼的爸妈也在青漓避暑;杨姨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小土狗,养在别墅庭院里;黄栌工作室的同学们觊觎青漓的海景良久,终于在这个夏天组团来旅行。 前后两套别墅,也几乎装不下这群人。 不过徐子漾早已经搬去了程桑子那边,多空出一间客房。 青漓本地不产西瓜,小镇有人从外地拉了整车的西瓜来,在路口叫卖。 雾气蒙蒙,有时候西瓜车看上去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的幻影。 陈聆他们每天都去买几个回来,放在冰箱里,下午热得不行时,就切他一盘子,堆在客厅桌上,谁路过都要吃两块。 这些人借住在孟宴礼家,仗着和孟宴礼关系好,完全不像黄栌当初来时那样拘谨,一个比一个更像主人。 采无花果,逗狗,开着黄栌和孟宴礼的车去“觉灵寺”玩,拿着家里的渔具去海边钓鱼,玩得不亦乐乎。 黄栌这个女主人都没他们过得自在。 而且这群人吵闹极了,黄栌时常想要把这群吵闹的人踢出去,尤其是他们起哄时。 有时候黄栌和孟宴礼在聊天时忽然对视一下,被他们之间的谁看见了,都会捂住自己的眼睛,说自己吃到狗粮了,比大西瓜还撑人。 还好,程桑子和徐子漾的婚礼在游轮上举行,黄栌和孟宴礼登船参加婚礼,就把那群好吃懒做的起哄精丢在家里,任他们自生自灭。 婚礼很其实不太像婚礼,很像派对,但那天晚上徐子漾难得正式,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程桑子也难得温婉,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 两人携手,给宾客们切蛋糕分蛋糕。 蛋糕十多层,才切到第二层,身为顶顶不乐意干活儿的酒吧老板,程桑子就开始暴躁了。 她扭头问徐子漾:“这个流程太废新郎新娘了吧,照咱俩这速度,今晚上的活动只能切蛋糕了。” 徐子漾也懒得动手了,开始摆烂,招呼着宾客:“想吃你们自己过来切得了,我俩就不切了哈。” 反正也没有长辈在,完全是年轻人的新式婚礼。 一群朋友哄闹着冲上去,用蛋糕互砸,生生把婚礼搞成了生日既视感。 黄栌无辜被一块蛋糕砸中裙摆,被孟宴礼拉着护到身后。 知道她的小皮鞋在她心里世界第一美,孟宴礼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蹲下帮她擦掉上面沾染的奶油。 黄栌小声问:“我自己来吧,被别人看到你给太太擦鞋子,会不会好没面子呀?” 孟宴礼说:“没那回事儿。” 这一幕被程桑子瞧见了,她抹掉脸上的蛋糕,提起她的大裙摆,踢了徐子漾:“徐子漾,你和孟哥学学行不行,你往我身后躲什么躲!” 徐子漾头发上都是奶油,脑子短路,顺口就贫嘴,下意识回怼:“那你怎么不和咱妹妹学学?” 说完,他知道自己完了,抬眼,果然看见他刚娶到手的老婆,举着巨大一块奶油蛋糕,冲着他冲过来。 “程桑子!你三思!” “我思你奶奶!” 黄栌和孟宴礼眼睁睁目睹一大块蛋糕飞向徐子漾,砸中,然后徐子漾顶着一脸奶油,直接就地取材,从自己脸上摸下一把奶油,反手丢向程桑子。 也许,这是他们参加过的最奇葩的婚礼了。 黄栌悄悄拿出她的拍立得,对着互相抹奶油的新郎新娘,拍了一张。 趁着船上嬉笑打闹,太阳悄悄溜入海平线,只留一片暖色余晖在天边。 远处有星星点点渔火,游轮上的节日氛围灯全都被点亮。 甲板上放着欢快的曲子,最开始是程桑子和徐子漾在跳踢踏舞,然后是胡乱跳,有人完全对不上拍子,还硬是扭了几下伦巴。 孟宴礼问黄栌,是否想要加入其中。 黄栌有些不好意思,她没什么才艺,擅长的只有画画,但热闹的驱使下,她还是高高兴兴地随着孟宴礼入了舞池。 孟宴礼还没开始带着她跳,黄栌就被程桑子抢走了。 程桑子喝了酒,一脸兴奋:“妹妹,我教你,咱们跳探戈!” 没几步,她就放弃了,把人送回孟宴礼怀里,“算了妹妹,你还是跟着孟哥跳吧,我鞋都快被你踩废了。” 跳什么的都有,没人嫌弃黄栌,还有一位不知道是程桑子还是徐子漾的朋友,居然在舞曲中打太极。 受氛围感染,这种亢奋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喝多了、玩累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回房。 黄栌和孟宴礼住的那间卧室,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躲了一只蛐蛐。他们两个倒是不怕虫,只是小家伙似乎比人类更兴奋,兴高采烈地叫着,完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反正睡不着,黄栌和孟宴礼靠在一起聊天。 游轮夜航,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还有一轮皎洁的月。 孟宴礼给黄栌讲“Grau”这个名字的来由: 那时候他初接触美术,还没找老师,买了些颜料自己和着玩,几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慢慢的,居然变成了灰色。 他说他感觉挺神奇,之后就用“Grau”来做画画时的名字。 “我以为是因为你喜欢灰色。” “也确实是喜欢。” 不过孟宴礼玩笑说,如果早些认识黄栌,他可能会想要叫“Rosa”,粉色,黄栌花的颜色。 黄栌笑着倒在床上:“那还是Grau吧,Rosa很像女孩子呀!” “徐子漾总希望你继续画画呢。” “我不是在画么?” “不是送给我的那种嘛,他是说,希望你继续活跃起来,能办画展那种。” 孟宴礼笑笑:“帮我爸管理实在是很费心,剩下的精力,也就只够画一些能哄孟太太开心的画,画展还是算了。” 蛐蛐还在叫着,完全不用休息的。 黄栌已经困了,窝进孟宴礼怀里:“明早记得叫我起床,程桑子说游轮上的早点很好吃的。” 游轮上的东西确实好吃,黄栌吃到了一种椰子冰淇淋,她和孟宴礼形容说,味道好极了。 没想到孟宴礼直接贿赂了做冰点的师傅,跟人家学了椰子冰淇淋的做法。 等游轮返航,他直接驱车去超市买了椰子和其他材料,说要给黄栌做椰子冰淇淋。 不算很难,不过做好后放在冰箱里,需要每隔一个小时要取出来,用打蛋器搅拌一遍,得重复个4567次,口感才会好。 用打蛋器搅拌冰淇淋时,孟宴礼垂着头,一只手拄在料理台上,另一只手拿着电动打蛋器。 黄栌坐在椅子里,拿了一支铅笔,在她的“人生之书”上,勾勒出孟宴礼宽肩窄腰的背影。 那几个起哄精还没走,家里经常会突然出现一阵吵吵嚷嚷。 就像现在,庭院里突然热闹起来,杨姨收养的那只小狗摇着尾巴对着门叫,仲皓凯陈聆他们几个提了零食,从外面走进来。 几个人刚从海边玩完回来,一身汗味,和孟宴礼黄栌他们打完招呼,争先恐后往楼上客房的浴室跑,生怕抢不上冲澡。 只有陈聆不紧不慢走在后面,他最近有个谈得来的女孩,正在追人家,总背着大家去安静处打电话。 在这栋别墅里,被起哄的最多的是黄栌和孟宴礼,然后就是陈聆。 但陈聆在晚上时躲开众人,去三楼想安静地打个电话,居然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他冲下楼四处搜寻黄栌和孟宴礼的身影。 黄栌和孟宴礼在厨房里。 孟宴礼的椰子冰淇淋尝试成功了,他用勺子挖成球状,放在椰子壳里,还放了椰肉,撒了花生碎和椰子脆片。 只从外形上看,和黄栌在游轮上吃到的一模一样。 黄栌刚用拍立得拍了照片,甩着照片等呈相时,陈聆冲进来,嗓门超大:“黄栌!黄栌!” 她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照片落在桌上。 陈聆太激动,跑岔气了,捂着肚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黄栌只能猜测:“你想吃冰淇淋吗?” 仲皓凯坐在窗口处乘凉,瞧见陈聆一路嚷嚷着下楼,也跟着过来厨房看热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陈聆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凯哥,太梦幻了我和你说,你知道孟哥什么身份吗?” “又不是玩狼人杀,什么身份?狼人?预言家?”仲皓凯大咧咧地说。 但实际上,仲皓凯和孟宴礼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知道,陈聆应该是看到什么,猜到了孟宴礼是Grau。 孟宴礼摇摇头,示意仲皓凯,没关系。 所以在陈聆继续求证时,就被在厨房里的人坦然告知,没错,孟宴礼就是Grau。 陈聆是个搞雕塑的,但总混迹在黄栌他们画室,知道的艺术家也不少。 也是受黄栌影响,他为数不多感兴趣的,就是Grau。 知道孟宴礼就是Grau,陈聆差点给这位传说中的大神跪了。 他从桌面上拿了一把银色勺子,当成话筒,颤颤巍巍递到孟宴礼嘴边:“请问Grau大神,您不画画的这么多年,都干啥去了啊,江湖传闻你嘶...咳,那什么,传闻你上天堂了,你知道吗?!” 被传去世了挺多年的孟宴礼,表现得挺淡然。 他指了指黄栌:“谈了个恋爱,然后结婚,别的似乎也没做什么。” 陈聆拎着个勺子,不知所措。 他嘀咕着,不是,谈恋爱结婚,谈呗结呗,那和画画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就不继续画了呢。 “孟哥,你不画画,难道有什么其他感兴趣的事情了吗?” “有吧。” “是什么?” 孟宴礼用下颌,指了指桌上:“做冰淇淋算么?” 于是这个夏夜,陈聆很郁闷。 他的第二大偶像,居然迷上了做冰淇淋,什么鬼。 但黄栌很幸福,她捧着她的椰子冰淇淋,坐在庭院里看星星。 明明白天已经玩得很累了,黄栌迟迟不肯去睡觉,还指给孟宴礼看:“你看,北斗七星。” 虫鸣不休,风吹叶片刷拉拉。 孟宴礼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黄栌勾了勾:“过来这边,这边点了蚊香。” 黄栌走过去时,手机闹钟响起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但她马山反应过来,跑到孟宴礼身边,快乐地对他说:“生日快乐,孟宴礼。” 她还准备了礼物的,是一块手表。 为了给他惊喜,没有装在礼盒里,就那样随便包了包,放在短裤口袋里。这会儿抱着椰子冰淇淋,动作不是很灵敏,掏了好几下,都没能顺利拿出来。 “你等一下孟宴礼,我有东西给你......” 孟宴礼揉揉黄栌的头发,垂头吻她的唇:“这个礼物就不错。” 番外-5(“至死不渝”...) 5.1 椰子鸡汤 有一阵子黄栌特别忙。 她接了个工作, 帮出版的书籍绘制一些插图。 那是一本介绍传统饮食文化的书,因为黄栌擅长使用传统颜色,而找上了她。 书籍每一章都要配2、3张图, 黄栌又是个认真的性格,动笔之前一定要先把作者的文字琢磨清楚,生怕自己不懂得饮食文化到时候哪里画得不对,私下查阅了不少书籍资料。 这工作其实报酬不算多,但胜在喜爱。 尤其听说书籍有望在国外发行,黄栌更加用心。 作者懂黄栌画中的“嫩鹅黄”“朱柿”“溶溶月”, 喜欢那些传统颜色碰撞在一起所组成的图案花纹, 她于是很愉快, 觉得自己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知音, 合作起来也是高兴的。 初和孟宴礼说时, 孟宴礼把她堵在书房里, 拉着她的手这样那样,用某种时刻特有的、不算稳的声线,低沉地问她:“那我该吃醋一下么?”黄栌没办法回答, 因为她听见他那样的声音, 从耳朵开始, 麻了几乎半个身子。 这一忙, 就从夏末忙到了年关降至。 工作室里其他同学家不在帝都本地,这阵子活不多,都提前几天赶回家过年去了,连有了小龙虾到处都是家的仲皓凯今年都回去了, 只剩下黄栌自己, 天天在工作室里忙活着。 这天下午,外面刮着呼啸的冬风, 黄栌独自坐在窗边画画。 桌面上堆了不少资料文献,手机弹出几条消息,是那本书籍的作者发来的,给她解释了几处她不太懂的诗词,也对她打算用的器皿颜色提出了一点小疑问,问她“繱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颜色。 “大概就是......我给你发了一个绿玻璃渣斗的资料,是清代乾隆时间的文物,你看一下那个颜色,是不是你希望的器皿颜色?” 对方说,喜欢黄栌像个百科全书的样子。 黄栌很开心,她那些终日精进自己埋在书堆里的时间没有白费。 结束对话后,她退出对话框,发现孟宴礼也在刚刚发来了信息。 在一起时间久了,孟宴礼偶尔会保存下来黄栌的表情包。 这次他发过来的,就是一个可爱的狗狗偷窥表情包,表情包自带问句,在干什么? 黄栌常发这个表情给孟宴礼。 他们之间有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问对方在干什么,其实就等同于说了“我想你”。 黄栌给孟宴礼回了电话。 他那边有些嘈杂几秒后,大概是走到了什么安静的地方去,他才问很家常地和她闲聊起来,说一说他那边的进展,也问黄栌画得怎么样。 她挺欢乐地告诉孟宴礼,今天能把手里正在画的这幅画完。 这几天有艺术展馆那边有一个很重要的年终大画展,比较忙,孟宴礼亲自监工去了。 早晨两个人只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临别前,孟宴礼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电话里,孟宴礼问黄栌,午饭吃得好不好。 被问到午饭的话题,黄栌是有些心虚的,目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桌子—— 桌面稍微有些乱,陈聆他们走之前,留了些水果和零食。中午她刚好在忙,没想着吃饭,随便拿了个丑橘吃。 现在看来,她当时也就吃了两三瓣,剩下的橘子仍躺在橘皮里,被空调暖风吹得有些干巴巴。 所以除了“嗯嗯嗯”,黄栌也没敢说别的,生怕自己说露馅儿。 挂断电话后,她想着,晚上怎么也要好好吃饭了,不然对身体也不好。 可是心思都在工作上,手机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外卖页面,也确实没什么想吃的。 窗外大风呼啸而过,光秃秃的树枝晃动着,北方的冬天总是缺少一点绿色的生机。但好在,年关近了,每棵树上都挂了几个红色的小灯笼,算是有点年味儿。 天冷,看着那些快餐没什么食欲,倒是那些食物图片,令黄栌灵感乍起。 算了算了,先画完吧。 等晚点画完,再去旁边的面馆吃一份面,或者别的什么,最好是热气腾腾的。 黄栌伸手,从零食袋子里拿出一袋饼干,撕开随便吃了两片垫肚子,继续拿起画笔,开始工作。 她画画向来专心,但也许今天天气过于冷,她也偶尔分神,冒出一两个想法,比如,“这种天气,如果能喝上一份椰子鸡汤就好了。” 最开始想着快点画完然后去吃饭,但真正画起来,总有觉得能精进的细节,修来修去。 等她感觉到脖颈僵硬抬起头,或者说,她一直感到脖颈僵硬不舒适,但在某个瞬间,她是如有所感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见了孟宴礼。 楼梯上的地毯藏匿了脚步声,他大概刚来,拎着一个挺大的袋子,靠在楼梯旁,正望着她笑。 衣冠楚楚,眸色温慰。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了些轻雪,孟宴礼头上应该是沾染过雪花,进门便融化了,变成细小水珠,挂在他头发上,被灯光点亮。 格子围巾被他拎在手里,有种冒风雪而来的仆仆之感。 但风雪未能侵袭他的一腔柔情,他一出现,工作室像是燃了炉火,突然温暖极了。 看见他,黄栌很惊喜。 她丢下画笔,也顾不上揉脖颈,站起来跑过去,往他怀里扑:“孟宴礼,你怎么来啦?” 孟宴礼接住黄栌,拥着她,抬手帮她捏了捏脖颈:“来陪你吃晚饭。” “万一我吃过了呢?” “吃了什么?” “......”黄栌支吾着不说话了。 孟宴礼并不拆穿。 扫一眼那张桌子上的东西,就知道了,剥了皮只吃了两三瓣的橘子、还有拆开包装袋但只空出寸许空隙的饼干盒子,这些喂给小老鼠都会被嫌弃抠门的食量,估计就是黄栌的午饭和晚饭。 就这,她也敢说自己吃过了。 最初认识黄栌时,这姑娘住在他青漓那栋别墅里,虽然也画画,但那时候估计是和他还有杨姨不熟悉,生怕自己礼数不周全,每次杨姨叫吃饭,她都第一时间放下画笔,然后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轻快乖巧的语气回答:“来啦!” 更多时候,她会掐算好时间,不等杨姨准备好饭菜,她已经停下画画,去厨房里围在杨姨身边,帮忙端菜拿碗筷。 熟稔后孟宴礼才发现,他爱的姑娘画起画来,其实是个“拼命三郎”。 前些天有一次他们在书房里,当时他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一不留神时间熬得太晚了,他自己确实也有这种不好的习惯,做事不顾时间。 但孟宴礼抬眼看向黄栌,发现她也一直在画,从未停笔,姿势都没动一下。 被他叫了一声,她才惊觉时间已经那么晚了,走出书房时才像刚刚恢复神经知觉,哼哼唧唧地挽着孟宴礼胳膊,说脖子很不舒服。 孟宴礼也就知道,她在电话里“嗯嗯嗯”答应得再好,肯定也是不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的。 他把袋子递给黄栌,脱掉羽绒服,挂在衣架上,听见塑料袋唰啦唰啦的声音里,黄栌忽然一声欢呼:“你怎么知道我想吃椰子鸡汤的呀,孟宴礼,你是不是在我脑袋里安了什么监控器?” “天冷,猜你会喜欢吃这些。” 不过那家椰子鸡汤的店离这边有点远,孟宴礼把工作室的微波炉插上电:“热一热再吃,可能有些凉了。” 椰子鸡汤好大一份,加热时间要五分半钟。 黄栌坐在椅子里,等着鸡汤加热时,无意识弯腰,用手搓了搓小腿。 工作室里有中央空调,但到底是商住的房子,不像居民住宅那样供暖好。坐在窗边时间久了,腿脚也有些凉飕飕的。 孟宴礼留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从羽绒服口袋里拿了什么东西,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撕开包装袋。 他拿着的,居然是几片暖宝宝。 黄栌问孟宴礼怎么会有暖宝宝贴,他便说,是从展馆经理那里抢来的。 那位经理和他们夫妻两个很熟了,是他们当时婚礼上的司仪。 平时那位经理见到黄栌,最爱开的玩笑就是重讲婚礼时黄栌落泪,然后孟宴礼把她拥入怀中温柔地帮她擦拭眼泪的那一幕。 经理总是激动地说,“老板和老板娘完全没有按照流程来!他们打乱了我主持的节奏!我本来想着一举成名,以后靠接婚礼主持赚点外快!都被老板对老板娘的一腔柔情给搅黄了!” 孟宴礼知道工作室不像家里那样暖,算计着黄栌快到经期了,怕她坐久了肚子疼,才拿了暖宝宝来。 “刚好用得上。”他说。 暖宝贴被贴在黄栌的小腿肚上。 黄栌穿了马丁靴,孟宴礼又帮她解开鞋带,脱掉她的短靴,然后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在她袜子上也贴了暖宝宝。 孟宴礼捏捏她的脚趾,和黄栌说:“杨姨说过,女孩子不能受寒,会生病。” 黄栌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对他说:“孟宴礼,你吻我一下,快点。” 工作室里杂乱地堆着各种画作雕塑,微波炉尽心尽力地转动着,飘散出一股椰子鸡汤的鲜香味道。孟宴礼把黄栌抱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让她跨坐在他腿上。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一只手轻抚她的脸侧,然后,他们接吻。 “叮——” 椰子鸡汤加热完毕,他们也分开。 孟宴礼帮黄栌穿鞋子时,黄栌很皮地问他:“猜猜我刚才为什么让你快点吻我?” “因为鸡汤快好了,你着急喝鸡汤。” “孟宴礼,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孟宴礼又亲了她一下,才起身去拿鸡汤。 工作室专门有一张用来吃饭的桌子,平时仲皓凯陈聆他们在时,定了外卖或者从对面打包了烧烤,都会聚在这张桌子上吃。 和同学们一起吃饭时,总是吵吵闹闹的。 黄栌亲眼见过他们因为烤面包片是撒糖还是涂蜂蜜而“吵”起来,然后就是每日多次的“互骂祖宗,但也互称自己是对方爸爸”环节,最后演变成互丢橡皮大战或者互丢瓶子大战。 和孟宴礼吃饭是温馨的。 这个年关降至的、寒冷的冬夜,孟宴礼带着她心心念念的椰子鸡汤赶来,他拆开餐具,帮她盛了汤,还把她最爱的鸡翅中夹给她吃。 外面的世界雪染枝头,黄栌喝一口热气腾腾的鸡汤,满脸心满意足。 她问孟宴礼:“可是今早你不是说,今天展馆那边要忙得晚一些?” “一会儿还要回去。” “是因为超想我,就过来了?” 孟宴礼笑了:“超想监督你吃饭,就过来了。” 吃饭时,孟宴礼接到徐子漾的电话。 徐子漾向来没什么正经事,最近更是每天一通电话,内容无非就说他们那群人在青漓别墅聚餐,让孟宴礼一定要看他发的微信。 今年的过年计划是在青漓过的,前些天黄茂康和孟宴礼的爸妈已经先去了。程桑子和徐子漾也在那边。 等黄栌和孟宴礼忙完这几天,也会过去。 但这群人肯定是迫不及待的,就算他俩眼下不在,他们也要天天聚餐,大吃大喝,一起喝茶聊天打牌...... 然后这些,都会被那个欠欠的徐子漾每天发照片炫耀。 “徐子漾又发了什么,我看看?” 黄栌咬着鸡翅,好奇地凑到孟宴礼身边,看着孟宴礼翻动那些徐子漾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有正在喝酒的黄茂康和孟爸爸,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高脚杯端在手里,都是笑着的,脸泛红,估计没少喝。 杨姨收养的那只狗狗已经被允许进屋,乖乖趴在杨姨脚边,困得眼皮耷拉着。 杨姨和孟妈妈手里都拿着青漓当地的一种螺,看样子是在讨论吃法或者味道。 程桑子正在吃东西,满嘴油,抬眼看过来时被徐子漾抓拍到,她目光不善。黄栌和孟宴礼估计,徐子漾拍完这张照片,就要遭殃了。 “炫耀,这就是炫耀!” 黄栌嘀咕着,说她一定要快点工作完,然后和孟宴礼去青漓。 照片看完,孟宴礼给徐子漾回了个“.”。 退出对话框,然后又点进他和孟妈妈的对话框里,给黄栌看孟妈妈今天发过来的一张照片:“看看这个。” 孟妈妈拍了一本书籍,她翻开书页,里面掉落了几片压在书里的干叶片,落在她的羊绒裙摆上。 是秋天变红的黄栌树叶,椭圆,可爱。 黄栌初看时没反应过来,还傻乎乎地问孟宴礼:“妈妈有用树叶标本做书签的习惯呀?很浪漫嘛。” 这就浪漫了? 而且,她是否会错意了? “书是我的。”孟宴礼提示她。 “哦,你有用树叶标本做书签的习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见她仍然未懂,孟宴礼指尖点了一下图片,图片缩小,他给她展示孟妈妈发给他的文字—— “宴礼,妈妈感觉到你对黄栌的爱了哦。” 不是他习惯用叶片做书签。 只是,因为那是黄栌树的叶片,看到会想起她,所以才用。 孟宴礼瞥一眼还在喝鸡汤的姑娘,调侃她:“孟太太,不解风情啊。” 黄栌倒也有解风情的时候,就比如现在,她的关注点落在孟宴礼给别人的回复上。 无论是徐子漾还是孟妈妈,或者孟妈妈和展馆经理,孟宴礼同他们对话时,回复都是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表情包。 “嗯”“好”“可以”“随便”占据多数。 徐子漾则有点特殊待遇,孟宴礼给过他连续三条都是“.”的回复,冷漠得像个机器人。 本来黄栌以为,孟宴礼和所有人聊天都是同样的话风,比如存了她的表情包,也会发给其他人。 但今晚她知道了,孟宴礼存下她的那些可可爱爱的表情包,只会在和她聊天时才用。 也就是说,孟宴礼的某一面,只有她可以看见、知晓。 被偏爱的感觉。 暖宝宝暖腿脚,鸡汤暖胃。 孟宴礼暖的,是心。 黄栌会心一笑,撅着刚喝过鸡汤的、油乎乎的嘴想要亲一亲孟宴礼,这次是孟宴礼会错了意,拿起湿纸巾,帮她擦了嘴。 擦嘴擦到一半,瞥见她不满的目光,他才笑了,反应过来,去亲她的唇。 黄栌学他讲话:“孟先生,不解风情啊!” 孟宴礼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徐子漾果然是个话痨,源源不断发语音过来,和黄栌他们显摆杨姨做的海鲜,形容其“鲜嫩美味,满口留香”。 背景嘈杂里,黄栌似乎听见爸爸在邀功,说他明明也贡献了厨艺,“那个钉螺是我做的啊,还有那个小凉菜,什么你没吃,你刚才夹了那么大一筷子当我没看见吗?” 每个人好像都变得幼稚了。 可是又变得更可爱更快乐。 “孟哥,你和黄栌什么时候来啊,程桑子说她想妹妹了。” 孟宴礼按着手机录音键,放到黄栌唇边。 她先是对着手机说,“过几天就去啦,我也想她的”,说完这句,她开始反击,不问自答地显摆,“今天帝都很冷,我们可是在喝椰子鸡汤呢,超暖超好喝的!” 他的指尖松开,语音发送出去,黄栌才挠着耳垂和孟宴礼说:“完了,我也变得像仲皓凯和陈聆一样幼稚了。” 鸡汤和暖宝贴都让黄栌浑身暖和,她干劲儿十足,又投入到画画中。 只剩下一点点收尾,孟宴礼陪在她身边,帮她洗笔递颜料。等她终于画完,两个人把工作室收拾好,一起出门。 “先送你回家。”孟宴礼说。 他还没忙完,要再回展馆去,稍微晚些才能回家。 “会熬很晚么?” “不会,12点前回家。” 锁好工作室的门,两个人拉着手一同冲进狂风暴雪的夜色里。 风雪迷眼睛,黄栌闭着眼睛,一路跟着孟宴礼跑车边,他拉开车门,她就钻进去,一气呵成。 孟宴礼发动车子时逗她:“跑得还挺快。” 黄栌一挺胸,很可爱地说:“因为喝了你的能量椰子鸡汤呀!” 汪曾祺老先生曾在《人间有味》里写过,“人生忽如寄,莫负茶、汤和好天气”。 这一夜帝都市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冬风不知残暴地刮断了多少树枝,雪夜萧瑟,可她有孟宴礼,有椰子鸡汤,也觉得满目风雪,诚然可爱。 5.2 美龄粥 黄栌发现怀孕,是在一个春天。 那阵子她和孟宴礼刚好在时间上都比较充裕,开了车到青漓小城休息。 春天的青漓也很美,天气比帝都暖得要稍微早一点点,沿途春花烂漫,早晚依然雾霭朦朦,像是梦中仙境。 还有一点很好: 这个时节,青漓这边盛产草莓。集市上或者街口,到处都有人在卖草莓。 草莓装在红色的塑料小桶里,按桶出售,价格便宜。黄栌他们几乎每天出门,遇见都会买一些回来。 中午时浓雾散去,太阳出来,能看见海边有小孩子们三两成群地凑在一起,玩水或者抓礁石缝隙里的小螃蟹。 孩子们拎着的都是装草莓的那种红色小桶,还有孩子把小桶戴在头上,像戴帽子那样,很可爱。 黄栌和孟宴礼拉着手在海边散步,顺路买了草莓。 散步回来的午后,黄栌吃过草莓,昏睡了一整个下午,傍晚醒来,人还是不太精神,也没什么食欲。 本来以为是睡得太久了才有点浑浑噩噩,但晚饭时,黄栌越来越觉得有些不舒服。 饭菜很美味,还有爸爸亲手做的炸小鱼。她怕大家扫兴也怕大家担心,强压着不适吃完饭。 饭后上楼,孟宴礼没留下和长辈们喝茶,而是跟着黄栌的步伐,在她身后问:“黄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黄栌没等他说完,已经忍不住,她捂着嘴跑起来,直冲进二楼洗手间,干呕几下,吐了。 孟宴礼始终陪在她身边,端了温水给她漱口,又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他眉心紧蹙,担忧得要命,也心疼得要命。 “会不会是吃草莓吃多了,有些积食......”黄栌径自嘀咕着。 孟宴礼则思忖良久,然后揉揉她的头发,认真地和她说,好像她的经期已经过去两三天了。 本来黄栌的经期也不是特别准的,偶尔迟个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这种情况下被提醒,就有点恍然大悟。 “会是......怀孕吗?” “也许。” 当天晚上,孟宴礼开车出门,去镇上的24小时药房买了验孕棒回来,怕有误差,买了两三只。 当然也买了消暑和消化积食的药物,以备万一。 验孕棒拿回家,孟宴礼帮她拆开,还是挺担心的。 如果不是怀孕,也不是积食中暑,明早黄栌再难受,他就要带着她去医院看看了。 黄栌自己在卫生间里鼓捣了好久,然后探出头来。 她脸颊泛红,对着孟宴礼招招手:“孟宴礼,我要当妈妈啦!” 验孕棒上显示着双杠红线,孟宴礼眉心却没有舒展开。 “你怎么皱着眉,不开心么?” “开心,不过,黄栌,你现在还难受么?”孟宴礼最担心这个。 “有一点点,像晕车。” 孟宴礼当爸爸当然也高兴,可一想到黄栌这种难受的状态要持续一阵子,他也实在笑不出来,只能拥抱她,吻她的脸颊:“我去问问杨姨,吃点什么能舒服些,或者,喝点果汁?” “好。” 他下楼去找杨姨时,刚好仲皓凯和陈聆给黄栌打视频,两张脸挤在屏幕里,环境黑暗,只有他俩的脸被手电筒照亮,像两只鬼。 他们问她,知不知道工作室的电卡放在哪里。 “好像在二楼柜子左边的抽屉里吧,你们看看有没有。” 仲皓凯似乎感觉到黄栌神情不对,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海鲜吃撑了吗?” “你才吃撑了,神经病。” 身体上的不适掩盖不住她要当妈妈的喜悦,她藏不住话,快乐地告诉他们,“我怀孕啦,要当妈妈啦。” 快乐的时候,她话确实会变多。 还和仲皓凯陈聆他们讲述了一下发现怀孕的过程,说她突然就想吐,然后真的吐了...... 仲皓凯像个神经病,正正经经的恭喜话只说了一句,后面再开口,已经在问黄栌:“欸黄栌,你那个拍立得带过去没有?你不是爱做手账记录么,你就把你呕吐物拍一下,写上,纪念第一次孕吐。” “......” 黄栌被他说得差点再吐出来,“陈聆,你有空带仲皓凯去看看脑子吧,真的。” 陈聆哈哈大笑着:“行行行,明儿就带他去,回头我给他约个脑部CT,再测测智力......” 话没说完,画面剧烈晃动几下,那边听到陈聆的惨叫,然后视频被挂断了。 估计是又开始了“谁是爸爸”之争吧。 黄栌的同学们是贫嘴、爱瞎闹,也还是用了加急快递,给黄栌和孟宴礼寄了恭喜的礼物,里面居然有很多包酸酸的梅子干。 所有人都非常期待小生命的到来,只是有一点格外令人担心—— 怀孕初期的黄栌反应真的太大了。 医生说,有一部分孕妈妈是没有妊娠反应的,但黄栌没能幸免。 她本人对这件事很乐观,觉得反正过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工作上又刚好没有要特别忙的事情,不舒服就可以躺着休息,青漓空气又好,又有大家在身边照顾着,没什么的嘛。 但黄栌能感觉到,孟宴礼比她更紧张。 连他桌上那些物理学相关的书籍都不见了,现在书房里或者床边,都是关于孕妈妈的书籍,《科学怀孕指南》《怀孕60周枕边书》《怀孕呵护指南》《DK怀孕百科》...... 黄栌有一次问他:“孟宴礼,你这是要去转行做妇产科医生吗?” 他摇头:“只是希望能够照顾好你。” 这样对话时,他们坐在窗边,黄栌这会儿没有恶心的感觉,吃了两颗草莓,大咧咧地说:“不要担心啦,你看,宝宝这么能折腾,肯定会是个活泼可爱的小朋友,对吧?” 她告诉孟宴礼,她希望宝宝的性格像孟政一,无忧无虑积极阳光。 孟宴礼把黄栌揽进怀里,笑着:“像他的话,大概会让你头疼,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多能折腾。” 所有人里,只有孟妈妈有做母亲的经验。 她每天都来这边陪黄栌一阵,陪黄栌聊聊天,舒缓黄栌初当妈妈的紧张。 有一次孟妈妈甚至说她当时怀孟政一时也是这样,吃什么吐什么,连孟爸爸洗漱过后脸上的香皂味道她都不能接受。 这次提起孟政一,孟妈妈是没哭的。 她只是很慈爱地和黄栌说:“当妈妈很辛苦的,辛苦了,我们的小黄栌。” 晚上黄栌又吐了两次,孟宴礼帮她擦嘴,然后端给她鲜榨的果蔬汁喝。 果蔬汁是杨姨榨的,深更半夜的,又折腾大家,黄栌十分不好意思。 她小声和孟宴礼说:“我觉得我怀孕之后你们都很累,昨晚你是不是也醒了几次,我感觉到你帮我掖被角了。” 孟宴礼捏捏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还记得么,‘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那阵子黄栌也是对气味敏感,很多过去喜欢的吃食,都突然不爱吃了。 不过她喜欢上一种粥,是杨姨和孟妈妈煮给她喝的,据说是金陵菜,叫“美龄粥”,用豆浆煮的。 传说当年宋美龄食欲不振时,也是爱喝这款粥的。 某天早晨,黄栌起床,发现孟宴礼已经不在身边。 她一路下楼,又寻着声音找到厨房门口,终于看见了孟宴礼的身影。 窗外是雾霭沉沉,遮住了阳光,厨房里开着灯,杨姨和孟宴礼两个人背对着她。 粮食煮熟的清甜热气蒸腾,黄栌听见杨姨一边煮着“美龄粥”一边和孟宴礼讲:“豆浆煮好后最好筛一下,口感会更好些,然后这个山药和百合呀,要蒸透,就比较容易碾成泥状了......” 昨晚孟宴礼要处理工作,忙到很晚,现在才早晨6点,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黄栌能看见他的侧脸,神情认真,杨姨每说一句,他都微微点头,像是在学虚心学习讨教。 感觉到门口有人,孟宴礼和杨姨一同回首。 看见黄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醒得这么早,哪里不舒服么?” 声音很温柔,像是怕吵醒她的妊娠反应。 黄栌摇头:“没有不舒服,睡醒啦。” 那天黄栌问孟宴礼,为什么他要起那么早去看杨姨煮粥。 孟宴礼说他们不能一直住在青漓,毕竟帝都市的医疗比这边好些,他学会怎么煮‘美龄粥’,等他们回帝都他就可以煮给她喝。 他什么都为她打算好了。 是真真切切把她放在心上的。 孟宴礼也确实学会了,等他们回到帝都市,他每天早晨都会起来给黄栌煮粥。 也许因为孟宴礼的“美龄粥”,几乎陪伴了黄栌的整个孕吐期,是和她共苦过的食物,后来妊娠反应消退,她也还是很喜欢这款粥。 临近夏天的某个夜晚,黄栌先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迷迷糊糊醒来,好像孟宴礼还没睡,靠在床边在看一本什么书籍,但他是握着她的手的,她一动,他马上放下书看过来。 黄栌没有完全睡醒,惦记着梦里梦到自己在喝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得及和孟宴礼说想喝“美龄粥”的事情,又昏昏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有人浅吻她的额头。 隔天早晨,黄栌在厨房发现了孟宴礼的身影,她很高兴地走过去,凑到他身旁:“孟宴礼,你在煮粥呀?” 厨房窗口能看见外面的黄栌树,淡粉色的花开满树梢。 粥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水煮蛋被他捞出来,剥掉蛋壳,放在点了酱油的小碟子里,拌好的小黄瓜咸菜散发出一阵清香...... 早晨的厨房气氛这么好,还以为孟宴礼会说什么温馨的话语,比如“粥为你而煮”“猜你会想吃”之类的。 结果孟宴礼这人,丝毫没提及半夜起床泡豆子的话,只说他昨天半夜听见她说梦话,嘟嘟囔囔说了很多次,又听不清,好不容易听懂了,原来是在叫“美龄粥”。 说梦话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可是孟宴礼继续又说,说听见她打了几个小呼噜。 黄栌大惊失色,哪个女人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睡觉打呼噜的?! “绝对不可能,你诬陷我......” “是可爱的小呼噜。” “不可能,孟宴礼,我从来不打呼噜的!” “偶尔会有一点,不难听。” “什么偶尔,从来就没有过。” “都说了不难听。” “我不打呼噜!!!”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孕妈妈都是这样,怀孕时身材反而更丰满。她对孟宴礼又不设防,夏季睡衣领口没拢好,露出一些轮廓。 孟宴礼放下搅动粥锅的勺子,拄着料理台,俯身吻她。 厨房墙面是接近“蕉月”的绿色,早晨的阳光把他们交叠的身影印在墙面上,要不是粥锅沸腾得不成样子,这个吻实在很难停下来。 帝都市有些热,喝粥也容易流汗,但孕妈妈不太能吹空调。 孟宴礼把空调调成了最小的睡眠风,温度也调在28度,又拿了张薄空调毯搭在她腿上,才坐下来,准备和她一起吃早饭。 他们一同拿起汤匙,喝了粥,然后都顿住动作,看向对方。 孟宴礼笑着:“抱歉,果然分心就会有失误。” 黄栌也在笑:“你忘记放冰糖啦!” “美龄粥”要放冰糖才清甜,他忘记了,可这个早晨依然是甜的—— “孟宴礼,宝宝踢我肚子了。” “可能是觉得爸爸煮的粥好吃?” “才不是,宝宝一定是在提醒你,不可以说妈妈打呼噜,妈妈从来不打呼噜。” “......宝宝说得对。” 后来有很多个早晨,他们相对坐在餐桌旁,谈笑着,喝着粥。 再后来,餐桌旁的人变成了三个,他们的女儿吧唧着小嘴,指指桌上的白陶瓷碗,学会的第一个字音居然是:“粥、粥粥。” 5.3 寿司饭团 黄栌和孟宴礼的女儿小名叫小椰子。 小椰子长得像黄栌,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但性格上很像是黄栌和孟宴礼的混合版,甚至过分活泼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孟政一的影子。 小椰子4岁那年的“5.20”那天,刚好是周末。 一家人准备了糕点、鲜花、气球,准备去郊外露营野餐。 小孩子没有很懂“520”的含义,但黄栌和孟宴礼告诉她,这是爱的节日,也是表达爱的节日。 小椰子听见孟宴礼在早晨和黄栌说了“我爱你”,于是小小的心里有了个盘算,她也要和她爱的人们表达爱。 她爱的人太多了: 爱爸爸妈妈,爱爷爷奶娘,爱姥爷,爱杨奶奶,爱仲叔叔陈叔叔子漾叔叔桑子阿姨。 也爱展馆的经理叔叔,青漓日租公寓的小米姨姨。 等黄栌接到程桑子的电话,才知道,原来她女儿把周围的亲朋联系个遍,对每个人都郑重地说了“小椰子爱你”。 程桑子在电话里笑道:“妹妹,你女儿真是个海王啊,光我朋友圈里就看见好几个人显摆了,说孟哥家闺女和他们说了我爱你。” 黄栌把小椰子抱在怀里:“怎么没和妈妈说呢?” 小椰子吧唧一口亲在她脸上:“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于是这个充满爱的早晨,黄栌和孟宴礼带着小椰子,在厨房里做寿司饭团,准备去野餐。 爱的节日嘛,饭团也是爱的饭团。 蒸米饭时用了一种进口的粉色米,蒸出来的米饭是樱花色,很可爱。 小椰子踩着椅子,勉强看得到料理台,她学着黄栌的样子,把米饭铺在紫菜上,也学着孟宴礼的样子,把萝卜泡菜、鸡蛋丝、胡萝卜黄瓜等食材一一摆放在米饭上。 他们用竹帘卷好寿司,然后切开,摆放在便当盒子里。 一家三口里,只有孟宴礼的寿司卷做得最好,紧实。 黄栌和小椰子的寿司卷出来,都是松松散散的,不得不切得大一些,不然会散掉。 摆着摆着,母女两个开始不好好干活儿了,小椰子和黄栌几乎是同步的,把手里的寿司送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嚼着,说好吃。 她们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是包得不好看,拿出去别人看到会丢脸,不如自己先吃掉,再包好看的。 两个人同流合污,一连吃了好几个,又怕被孟宴礼这个唯一清清白白、勤勤恳恳的人嫌弃,干脆拉着他下水,话术都是一样的—— “孟宴礼,你都忙了半天了,你吃,我喂你。” “爸爸您辛苦了,张嘴,啊,小椰子喂你。”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像两个小祖宗,把孟宴礼拿捏得死死的。 两个手撕都举在他嘴边,他那句“吃太多一会儿到了郊外你们会吃不下去”的劝说,也就说不出口,加入了母女俩的贪吃行列。 后来孟妈妈孟爸爸和黄茂康来了,小椰子也吃饱了,拍拍小肚子,直接洗手不干了,罢工,跑到客厅去和他们聊天去了。 黄栌在厨房里隐约能听见小椰子在和他们分享她家的日常生活,比如说他们一家三口晚饭后出去遛弯、一起做手抄报、一起去动物园...... 但是小椰子说着说着就开始下道了,居然告诉黄茂康:“姥爷上次你做的那个松树桂鱼好好吃呀,妈妈回来也研究了,没成功,鱼鱼都糊了,只有爸爸肯吃。” 黄栌在厨房喊:“小椰子?!” 小朋友不在厨房里,不用追求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干活了,孟宴礼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让黄栌坐下休息休息。 “孟宴礼,你是不是嫌我卷得不好看呀?” “不是,怕你累。” 这句话本来是挺正经的,他说的“怕你累”,是因为昨晚黄栌画画到很晚,不是因为他们早晨做了,且黄栌在上面。 但黄栌会错了意,她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扭头看了一眼厨房门口,小声说:“没有很累。” 孟宴礼笑了。 黄栌警惕地问:“你笑什么?” “没有。” “你明明笑了。” “笑你可爱。” 门铃被按响,不知道是谁去开的门,黄栌只听见小椰子欢快地叫着:“妈妈,妈妈!有人给你送了花,是黄栌花和玫瑰哦,好美呀,黄栌花像雾一样。妈妈,你猜猜是谁送的?” 不用猜。 会送她花的男人,只有孟宴礼。 花束包装很精致,用了《梦中的婚礼》的乐谱做包装纸。 花店代写的卡片是空白的,他什么都没要求写。有些爱,不用过多言语。 黄栌抱着花束回到厨房,主动吻了孟宴礼。 这个男人,前些天他们计划今天出去野餐时,他还说自己不太了解这些新兴节日,结果现在,不但在给他们卷寿司,还给她买了花。 “孟宴礼。” “嗯?” “我想吃一块你包的紧实的寿司。” “过来,张嘴。” “5.20”这天到郊外露营的人很多,黄栌他们大概是人数上最庞大的一群: 两家的长辈都在,黄栌工作室的朋友也都在,还有刚好在帝都市的徐子漾和程桑子带着他们家的儿子。 一群人扎了好几个帐篷,连野餐布都是三张拼在一起的。 起先大家都还没喝酒,黄栌也跟工作室的人聊了几句正经的。 她说话时,边说边吃了一块蛋糕,一撮头发沾了奶油,自己一点都没察觉到,还是孟宴礼支完帐篷走过来看见,拿了湿纸巾帮她擦掉的。 黄栌也就和孟宴礼说悄悄话:“这个蛋糕挺好吃的,你尝尝?” 陈聆的妻子出差了,没跟着一起来。 他看见孟宴礼和黄栌的互动,拿起蛋糕猛咬了一口:“我服了,我都结婚了,还能让我吃到狗粮!” 刚好仲皓凯过来,看了一眼,很是嫌弃地说:“陈聆你能不能吃得干净点,啃酱骨头那天你蹭一脸就算了,吃个蛋糕也能一脸奶油?” 陈聆把脸凑过去:“凯哥,帮忙擦擦。” 得到的答案是,“滚你妈的,自己擦”。 后来大家都玩开了,也就没什么正经事可聊了。 一群人吹牛的吹牛,放风筝的放风筝,陈聆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块泥,带着小椰子在捏泥人。 午后的阳光太舒适,黄栌靠在帐篷里看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她想起第一次和两家长辈出来野餐,那时候孟妈妈还很容易哭,她爸爸也总是在忙生意,她和孟宴礼也没结为夫妻。 他们这群人,也算是经历过很多苦难了。 离异、丧偶、丧子、单亲、失去手足、丧父...... 还好,每个人现在都很幸福。 黄栌拿出她的拍立得,对准每一处欢乐拍照—— 徐子漾和程桑子的儿子很皮,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一条肥肥的蚯蚓,用木棍举着,拿过来献宝似的给程桑子看。 程桑子真的是为母则刚,她最怕虫子,吓得手都哆嗦了,手腕上几个镯子撞在一起丁零当啷,可她还是稳着声音,指挥徐子漾:“老公,你去和儿子带着蚯蚓玩会儿,去那边......” 徐子漾也怕虫,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确定?我带儿子和蚯蚓玩?” “难道是我吗?!”程桑子喊了起来。 徐子漾怂了:“行行行行,我去我去,我马上去。走儿子,跟爸爸玩...呃......儿子咱不玩蚯蚓行不?” 黄茂康和孟爸爸坐在草坪上下棋,五子棋被他们玩得像是围棋一样,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偶尔还会因为落子的问题争嘴。 孟妈妈则坐在一旁,闪着小扇子,给远在青漓的杨姨打视频,还用可爱的声音和杨姨的狗狗打了招呼,她对狗狗说,哈喽黄黄,你又长高了哦。 仲皓凯30来岁的人了,依然还是那么欠,非要跑去给陈聆和小椰子捣乱。 人家捏泥人,他偏捏个泥巴恐龙,吓唬小椰子说恐龙会把她和陈聆的小泥人吃掉。 陈聆无语道:“凯哥,你做个人吧,小椰子这么可爱,你连小朋友都欺负?” “仲叔叔。” 小椰子有样学样:“你不能欺负小椰子。” “为什么?” 小姑娘理直气壮:“因为小椰子,可爱!” “可爱倒是挺可爱,不过......” 仲皓凯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揪了揪小椰子的羊角辫,“欸,小椰子,我问你,上周末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我?不乐意理你仲叔叔?” 小椰子奶声奶气;“谁让你打错了我的名字。” “我打得不是小椰子?” “不是!” “那我打了什么?” “小鸭子!” 仲皓凯挑眉,然后爆笑:“行啊,小鸭子也适合你,你看你今天穿得不是黄色连衣裙吗,和小鸭子一样!” “才!不!一!样!” 下午天气热,小椰子脱掉套头帽衫时,把头发给弄散了,羊角辫歪歪扭扭不好看,刚好黄栌又在帮孟妈妈收拾垃圾,小椰子便跑去找孟宴礼。 等徐子漾终于陪他家倒霉的熊孩子把蚯蚓放生后回来,看见孟宴礼坐在帐篷旁,神色温柔,正在帮小椰子编辫子。 徐子漾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孟哥,你现在...都会编辫子了?” “只会这一种。” “完了孟哥,你再也不是当年骑着摩托去玩击剑的翩翩少年了,你咋能学编辫子呢,多不爷们儿啊。” 孟宴礼看徐子漾一眼:“蚯蚓好玩吗?” 徐子漾:“......打扰了,你继续你继续。” 他们一直在郊外玩到日落西山,回去的路上,小椰子太累,坐在车子后座的儿童安全椅里睡着了。 夕阳缓缓滑落,隐匿于林立的高楼大厦之后,余晖映出城市剪影。 黄栌坐在副驾驶位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孟宴礼在路口红灯前,把车子平稳停下,没吵醒小椰子。 他揉了揉黄栌的头发:“困了?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黄栌是有一点点累,但她不想睡,倒是有点想要吃东西。 一下午忙着玩,体力消耗得也快,她翻出袋子里的便当盒,用手捏寿司送进自己嘴里。 其实她不知道孟宴礼是什么时候学会寿司的,就像她不知道,孟宴礼是什么时候学会给小椰子梳羊角辫一样。 很多年前,他们还没结婚时,她就说过,孟宴礼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看来她那时候说得没错。 “下午不是还告诉小椰子,要先洗手再吃东西?” 黄栌嘴硬:“可是我又没有玩泥巴。” 她腿上放着便当盒,孟宴礼卷的寿司只剩下几块,她边吃着,边翻开手机朋友圈。 最先刷到的,都是他们这群人发的照片,刷到后面,才看见朋友圈里充斥着“5.20”的浪漫气氛。 受气氛感染,黄栌扭头问孟宴礼:“孟宴礼,你会一直爱我么?” 落日余晖温暖了他的肤色,也柔和了他的目光。 他拉起她的左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只回答她四个字:“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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