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歃血》 第一章 拼命 暮春时节,莺懒燕忙,穿梭如织。暖风轻狂,荡起纤柔花柳,嬉游天地。 这时突然传来嘡嘡的几声锣响,惊起几只树荫中的鸟儿,破了春的慵懒。那颠狂的柳絮也似被惊醒幽梦,轻飘飘地落在溪水中,逐落花而去。 那溪水旁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下放着张木桌,桌前站着几人,京城禁军的打扮,左脸颊上均刺着“骁武”二字。那几人虽在打着锣,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几人前面插着两杆大旗,一面旗上刺着“招募”,另一面绣着“义勇”二字,原来这些人是在选拔禁军。 大旗旁摆放着两个木人,显然是选拔兵士时比较身材所用。桌后坐着一人,正伏案呼呼大睡,听到锣声,起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他伏案而眠时倒看不出什么,但一伸腰,才发现此人肩宽背厚,虬髯满面,端是威武。那人看了眼桌案上的名册,皱了下眉头,说道:“怎么还是这几个人?兄弟们,加把力气,再招十来个,就可以回去了。” 有一瘦子应道:“指挥使,百姓好像都不愿意来,再招十来人,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呀。” 虬髯那人又打个哈欠道:“尽力而为吧。” 一秃头问道:“郭大人,为何不去厢军选拔,却要从这里的百姓中挑选呢?” 虬髯道:“老子本来要在这里的厢军中挑些人回去补充骁武军,好好培养,不让那些杂碎看轻了。可这里的知州吝啬得很,给我送来的厢军都是歪瓜劣枣,奸懒馋滑,还不如我自己挑选来得实在。” 先前那瘦子突然眼前一亮,说道:“来人了。” 虬髯忙抬头望去,见小溪那头过来一人,笑道:“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小子个头不错,是块料子,快把他带过来。” 那人正蹚过溪水,本来要从这些人旁边绕路而过,没想到才到了对岸,就见几个禁军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吓了一跳道:“各位官大哥,在下可没有犯事儿。”那人身材高挑,颇为年轻俊朗,微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 几个禁军抓住了来人,笑道:“谁也没有说你是劫匪。小兄弟,当兵吗?” 那人听到“当兵”二字,吓了一跳,斜睨到不远处招募的旗帜,更是脸色突变。虬髯已站出来,重重一拍那人的肩头,喝道:“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万中无一,就是个当兵材料。你我很是投缘,这样吧,本来别人来当兵,总要经过层层选拔,要入禁军,更是要从厢军中选拔,如今我关照你,你就不用考了,只要回家收拾下行李,我就带你入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你能从寻常百姓一举直入禁军,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咦……你眼睛怎么了?” 虬髯方才远远见到来人身材高瘦,比起参照的木人还高出几分,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可见那人虽长得不错,双眼却是对子,就像一幅壮丽的山水图上画了泡牛粪,未免美中不足。 来人咳嗽连连,心道这哪里是招兵,简直像是土匪拉人入伙的说辞,自己怎么这么不幸,就撞在这些人的手上? “这位军爷,在下身子瘦弱,还有病在身,只怕要枉费你的好意了。” “瘦怕什么?多吃点就胖了。病怕什么?吃点药就好了。来人呀,快快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虬髯倒是饥不择食。 秃子已问道:“姓名?” 那人随口道:“狄青。” 秃子点头道:“好名字。乡籍?不用问了,这里是汾州西和县,你肯定是这里人了。”他大笔一挥,在名册上写下了狄青的名字。狄青醒悟过来,慌忙一把抓住了秃子的笔,叫道:“官大哥,你搞错了,我不参军。” 虬髯面色一沉,威胁道:“名册都已写上你的名字,白纸黑字,还能划去不成?你可是瞧不起我郭某吗?” 狄青对眼泛白,忙道:“官爷,在下哪敢呢?只是在下上有八十岁的高堂需要奉养……怎能轻易离开家乡呢?” 虬髯上下打量着狄青,“你贵庚呀?” 狄青道:“不到二十。” 虬髯冷笑道:“你二十不到,你爹娘就八十了,他们六十多才生下你,真可谓老当益壮。” 狄青不想虬髯看似粗犷,竟然如此心细,忙解释道:“实不相瞒,家父确实是在六十多岁生的我,可生母却是小妾,生我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呢。” 虬髯道:“那也无妨,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接父母到京城岂不更好?”说罢收了名册,就要放到怀中,“你虽眼睛不好,但说不准更有射箭的天赋……” 狄青哑口无言,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他其实不是对子眼,只是看到招兵二字,立即装作眼睛有毛病,只盼他们觉得自己身有残疾,莫要找自己,哪里想到弄巧成拙,竟成了入伍得天独厚的条件。 虬髯又道:“名字已记录,你快快回家收拾吧,晚上就到这里报道。若是不到,我就让西河县令抄你全家,连你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弟一块抓去参军。谅你不会敬酒不吃,非要吃那罚酒吧?” 狄青大急,伸手要去抓那名册。虬髯冷哼道:“好小子!”他话音未落,已抓住狄青的手腕。狄青大喝一声,翻腕挣开。虬髯本是勇冠三军之人,却没想到狄青腕劲极健,竟挣脱他的掌控,虬髯之人断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狄青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那钵大的拳头击中面门,不想他一个空翻,避开了这拳。虬髯之人见状大喜,拊掌笑道:“我就说你小子不差,能躲过本指挥这一拳的人,硬是要得!” 他话音未落,狄青四周已围了八人,个个长刀出鞘,森然而立。瘦子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郭大人无礼!不想活了是不是?” 狄青骇了一跳,不敢再胡乱出手,眼珠一转,长施一礼道:“官爷,其实小人不想参军,也不全是高堂的缘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郭大人拎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斜睨狄青道:“说来听听,天大的事情,本指挥为你做主。” 狄青暗自叫苦,哪曾想会碰到这个青天大老爷,非要逼他参军。可他真的不想参军,实际上不仅是他,一般百姓宁可流浪受苦,也都不愿加入军籍。 原来大宋军人一改隋唐府兵制惯例,采用招募的方法招兵,而招兵的对象多是流民和饥民。当兵虽说是衣食无忧,但也算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最重要的是脸上还要刺字。刺字这一恶习在五代盛行,被大宋承继下来,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士兵逃亡,而当时脸上刺字的人,除了兵士,就是罪犯和奴婢。一旦当兵后被刺字,这辈子都会被人瞧不起。 狄青当然不愿入伍,只是他着急要去做件事,这才从这里抄捷径赶过去,没想到竟被这个不知是锅大人还是碗大人的抓个正着。 方才一会儿的功夫,狄青已找了四个理由推搪从军:对子眼、体弱、多病、父母年迈,不想一个都不管用。狄青急得脑门子都是热汗,暗想就算说自己患了绝症,只怕这个大胡子也要自己刺了字再说,一咬牙,对子眼一眨,两行热泪已流淌下来,说道:“官爷,实不相瞒,在下不肯离开家乡,只因在西河还有个喜爱的女子。这女子叫做小青,本是县西铁匠铺张铁匠的女儿,在下和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铁匠铺的张铁匠为人势利,喜好钱财,非要我出五两银子的聘礼才肯嫁女儿。官爷,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后生,赚银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小的狠狠心,起早贪黑养了两头羊,不等羊出栏,今日赶到集市中去卖了,赚了三两银子。你看……”伸手托出了三两银子,狄青道:“这就是小人卖羊得到的钱。” 郭大人奇道:“那和你参不参军有什么关系?” 狄青忙道:“我已攒了二两银子,加上这三两,就够娶妻了。可那张铁匠素来瞧不起游手好闲之辈,若知道我参军,还不如那游手好闲之辈,怎肯将女儿出嫁?官爷,请你看在我和小青多年感情的份上,莫要逼我参军,不要棒打鸳鸯了,好不好?” 狄青壮着胆子说出这些,本以为郭大人会告他辱骂禁军之名,没想到郭大人却叹口气道:“唉,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强求,就是这个‘情’字强求不得。这次……郭某也帮不了你了。” 狄青大喜道:“郭大人,你只要不让小人参军,那就是帮小人最大的忙了。” 郭大人满脸憾色,又打量了狄青一眼,喃喃道:“真的很像。可这世上,相像的人不是很多吗?”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什么意思,可见郭大人已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抛过来。狄青一把接住银子,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卖身钱,急得汗水又要流下来,不想郭大人道:“郭某和你一见投缘,觉得你这身本事若加以习练,在军中……总比在这乡下好。不过你既然有苦衷,我也不好勉强,这点碎银子,当我祝贺你早娶娇妻了。” 狄青眨眨眼睛,头一次对这个郭大人有了些好感,深施一礼道:“郭大人的大恩大德,狄青永世不忘。在下还要去铁匠铺,就先走一步了。”他再施一礼,匆忙离去。郭大人并不阻拦,回转桌后坐下,捧着酒坛子狂灌一气,重重叹口气,又道:“怎么这么像呢?难道说……”话未毕,有一县尉匆忙赶来,说道:“赵县令知郭大人招兵辛苦,特在县衙摆了桌好酒好菜,请大人赏脸。” 郭大人抹去疑惑,哈哈一笑道:“也好,这就去吧。” 狄青快步急行,等感觉郭大人骑马也追不上的时候,这才稍缓了脚步,掂了下手上的碎银子,自语道:“这郭大人真不错,但娘亲说过,‘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看来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了。想我狄青何德何能,竟让这郭大人如此器重?莫非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不成?”想到这里,连忙摇头,暗想郭大人是个汉子,自己也不是绿豆…… 正自寻思间,远处有人叫道:“狄青,你怎么才回来,出……出大事了!”远方奔来个后生,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狄青认得来人叫做牛壮,是他自幼玩耍的朋友。见牛壮满脸惶恐,衣衫破烂,眼角青肿,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狄青心中一沉,“出了什么事?我大哥呢?” 牛壮急道:“就是你大哥出事了!” 狄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喝道:“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狄青对郭遵所言,其实是半真半假。小青和张铁匠的确是有其人,张铁匠也的确开出了五两银子的价码,不过想娶小青的是狄青的大哥狄云。狄青今日起早卖了羊,凑够了钱满心欢喜地赶回家,只想帮大哥迎娶小青过门,哪里想到会有意外? 牛壮道:“赵武德说要娶小青去做第七房小妾,丢给了张铁匠十两银子。你大哥和我正在跟张铁匠说媒,见状当然不许,我去拦,被他们揍了一顿,你大哥去拦,结果……”他脸上已有惨然之意。 狄青忙问道:“我大哥到底怎么了?”他知道赵武德是赵县令的独子,在西河称霸一方,大哥和他交恶,如何会好? “你大哥他……腿被打断了。”牛壮落泪道。 狄青额头青筋暴起,握拳道:“是赵武德下的手?” 牛壮恨恨道:“虽不是他亲自下手,可也差不多了。你也知道,赵武德有一帮狗腿子帮手,在县里素来都是无恶不作。赵武德当时就叫嚣着说他爹是县令,打死人不会有事。” 狄青不再多说,大踏步向家中赶去,牛壮慌忙追赶,可早被狄青抛在了身后。狄青到了家中,见到大哥狄云脸色苍白,一条腿上血迹斑斑,卧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有一大夫才为狄云矫正了腿骨,见狄青到来,摇摇头,低声道:“只怕好了,以后也要跛了。” 狄青浑身发颤,掏出些碎银给大夫,送走大夫之后,一拳擂在庭院外的桌案上。那桌子本极为结实,竟架不住他的大力,轰的一声散了。 狄青心中大恨。他父母早亡,大哥狄云本是老实的乡下汉子,一手将狄青拉扯大,可以说是既当爹又当娘,狄青对大哥极为敬重。赵武德打断了狄云的腿,那实在比打断他狄青的腿还要让他愤恨。 狄云听到庭院内的动静,醒了过来,虚弱道:“弟弟……你回来了?” 狄青快步进到屋中,“大哥,我回来晚了。你先睡会儿,我这就去找赵武德。”他转身要走,狄云急急唤道:“弟弟,你不能去!” 狄青止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强笑道:“我是去和他们说理。” 狄云道:“弟弟,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可他们人多势众,你奈何不了他们。我已经这样了,你若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呢?”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狄云悲哀道:“弟弟,这件事,我们忍了吧。” 狄青良久才道:“好……” 狄云凄凉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他虽不幸,可毕竟不想弟弟也有事,“你陪着我说会儿话吧。”他只怕狄青去找赵武德,借故拖住狄青。 这时候牛壮也赶了过来,见到这里竟然风平浪静,大惑不解。牛壮太了解狄青,当然知道狄青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狄青道:“大哥,我去和牛壮说几句话,你先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带着牛壮出了庭院,对牛壮低语了几句,又掏出那三两银子给了牛壮,然后才回转到屋中。 狄云并没有看到狄青给牛壮银子,可见到弟弟听自己的话,嘴角终于浮出丝笑,“弟弟,你还记得,当初娘死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狄青道:“娘说我们兄弟要相依为命,让我听大哥你的话。” 狄云凄然笑道:“是呀,弟弟,你虽然脾气不算太好,可还是真听我的话。娘临去时对我说过,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好好看着你,为你找个媳妇儿,那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可是……大哥没用,大哥对不起你,到现在……反倒要你帮我娶媳妇儿……” 狄青垂下头道:“大哥,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就是你。我自幼顽皮,总喜欢惹是生非,每次闯出了祸事,都要你来担当。大哥你这辈子,为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可你从来没有呵斥过我一句。我只是养了两头羊,怎么能报答你的恩情呢?” 狄云叹道:“傻兄弟,你和我还说什么恩情呢?大哥我知道你好武,前些年县里来了个程武师,功夫不错,可我却无钱请他教你武功,其实心中也很过意不去,你不会怪我吧?” 狄青抬起头来,“可我却偷了你的钱,给那程武师买酒喝,央求他教我些功夫。大哥,这些事情你也不会怪我吧?” 狄云听了,想要大笑,牵动了腿伤,嘴角一阵抽搐,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惜只怕那些钱也不够。唉……弟弟,大哥只怕你闯祸,为了拴住你的性子,这才让你养羊。这一年来,你性子已好多了,大哥很高兴。等大哥腿好了后,我们就再养几只羊卖,到时候卖了钱,给你说个媳妇儿,大哥就算死了,也能对得起爹娘了。”他说到这里,虽还在笑,可心中极其难过。小青被抢赵武德抢去,狄云知道已不能挽回,早就心若死灰,只想给弟弟讨个婆娘,他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狄青道:“好。大哥,我谢谢你。” 两兄弟说着闲话,牛壮又赶了回来,在庭院外叫道:“狄青,你出来一下。”狄青走出了屋子,和牛壮说了几句话,这才去井边打了碗水来,回转屋子道:“大哥,你口渴了吧,喝点水。我和牛壮就在庭院,先把前几日砍来的柴劈好。” 狄云端过碗来,点头道:“好,可你一定不要出去,我就在屋中看着你!” 狄青点头,缓步走到庭院,向牛壮使个眼色。牛壮帮忙把柴房的枯枝烂木搬出来,狄青取了斧子,劈了几下,喃喃道:“斧头钝了,得磨一下了。”他在磨石上霍霍地磨了几下斧头,又试着劈柴,狄云见状,心中大慰。他已喝了碗中的水,过了片刻,突然觉得眼皮有些发重,本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好,不想竟睡了过去。 狄青听到屋中鼾声,缓缓转过头来,将已磨得泛寒的斧头别在了腰间,突然对着牛壮跪了下来。牛壮吓了一跳,说道:“狄青,你这是干什么?” 狄青道:“牛壮,我们是不是兄弟?” 牛壮用力点头道:“当然是,自从你七岁帮我打架的时候,我们就是兄弟了。” 狄青道:“你是孤儿,我和大哥也没有了爹娘,这些年来,我和大哥虽与你不是兄弟,但也当你是兄弟了。你知道我的性子,这次我就算违背大哥的意思,也一定要去,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原来他虽应承了大哥不出门,却暗中吩咐牛壮买了迷药下在狄云喝水的碗里。 牛壮道:“狄青,你说吧,要我怎么下手,我拼出一条命,也要挣回这口气!” 狄青摇头道:“你不需要跟我去。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马上雇一辆大车,带我大哥到县城北二十里的放羊坡等我,黄昏的时候,我若还不能带青儿到放羊坡,你就带着我大哥向北,向太原府的方向远走逃难,莫要再回来了。天地之大,不一定要在西河才能活命。牛壮,我求你了……” 牛壮急道:“狄青,可你一个人去那里能行吗?赵武德就在县衙里面住着,养着很多狗腿子,有几个真的有本事,你打不过他们的。”他知道狄青虽也习武,但不过是和程武师学了一点本事,平日又去张铁匠那里打铁,这才臂力强劲。但若说真打,不见得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狄青一字字道:“我看得出,若救不出小青,我大哥就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可我大哥为了我,宁死也不愿意我出手。牛壮,我只有这一个大哥!” 牛壮鼻梁酸楚,知道事已至此,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们根本没法儿告官,因为这里赵县令最大,赵县令当然要帮自己的儿子。牛壮也不再劝,说道:“那你小心,我等你。你放心,我会照顾你大哥。可是……你不要晚上再去吗?” 狄青摇摇头,“就是因为现在是白天,我去县衙,他们才可能更意想不到。” 狄青站起身来,对牛壮深施一礼,然后回头望了眼屋内的大哥,不再多说,大踏步出了庭院。 出了庭院后,狄青先用灶灰抹黑了脸,将衣服撕烂染黑,扮成个乞丐模样。他虽愤怒,却绝非鲁莽送命之辈,为了大哥他一定要救出小青,但也不想先送了性命。 到了县衙前,狄青不由吸了一口冷气。赵武德是赵县令的独子,而赵县令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为了办公,索性把家都搬到了县衙里面。这父子俩丧尽天良,住在县衙内,必定会叫护院守护。狄青算到了有护院,可没想到县衙前竟然还有禁军! 狄青想了半晌,绕道去了县衙的后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县衙后门的巷子处。这里人迹稀少,本是杂役出没的通道。狄青正考虑是翻墙还是硬闯进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叫花子,让让。” 狄青回头望去,见一辆牛车正在巷子口,车上满是干柴。狄青认识赶车的老汉老王,知道他一直在给县衙送柴,心念一动,垂下头来闪到一边。老王并没有认出狄青,见他让出路来,一甩鞭子,已赶车入了巷子。走了一段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却发现叫花子早已不见,老王嘀咕道:“这叫花子腿脚倒快。”他只顾着赶车,没有留意到狄青趁车子路过之时,就地一滚,到了车下,猿臂暴长,已挂在了牛车之下。 老王到了巷子的尽头,敲开了后门。有人道:“老王,这柴干不干?”老王憨厚笑道:“车管家,不干不要钱。”车管家笑道:“你倒老实。好吧,本管家照顾你的生意,你明天多送点柴过来。”老王问,“要那么多干什么,点房子吗?”车管家呸道:“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最近有京城的大人物来到这里,又有不少禁军,柴火就用得多一些。这不,现在那些人就在前厅喝酒呢,领头的那个指挥使真能喝酒,我亲眼见到他喝了十来斤酒下去。” 狄青听到这里,脑海中闪过那个郭大人的样子。他正沉吟间,车管家又说,“老王,去领钱吧。”老王才应了一声,就听到脚步声繁沓,车管家突然道:“公子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狄青听到“公子爷”三字,心口一跳,屏住了呼吸,见一双缎子鞋出现在车前不远处,暗想难道是赵武德来了?他到这杂役出没的地方做什么? 果不其然,赵武德嘶哑的声音传过来,“他娘的,来了个破殿前指挥使,我那老子就非让我去陪。那家伙整一个酒囊饭袋,能吃又能喝,到现在才让我走,今天得来的那小娇娘老子还没空儿碰。车管家,怎么样,她在柴房老实吗?” 狄青得知小青的下落,心中一喜,从车底望过去,望见了那缎子鞋面后还有十多只脚,知道赵武德带着手下,不由大皱眉头。 车管家回道:“公子爷,她撞破了头,还不吃饭,饿她几天就会听话了。” 赵武德骂道:“给她脸不要,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惹恼了老子,玩了她后,丢到王大妈那里去。”王大妈是这县里青楼的妈妈,赵武德倒是王大妈那里的常客。 这时有人道:“公子爷,今日我们打了狄云,听说那窝囊废倒有个好打架的弟弟叫做狄青。我只怕狄青会来找麻烦,还是小心点好。”那人声音尖锐,狄青听了,知道他是赵武德高价请来的武师,叫做索明,习惯使一条链子枪,武功在县里出类拔萃。当初教狄青武功的程师父就是败在索明的手下,这才离开了西河。有这人在此,狄青不敢轻举妄动。 又有人道:“狄青算个屁,给个胆子,他也不敢大白天的来这里。索师父,你若是怕,不如回家抱娃儿去吧。”那人声音如同公鸭,引起了旁人的一阵哄笑。狄青脸色铁青,已听出那人叫做棍子。没有人知道那人的真名,可都知道那人一条棍子使得极好,就算索明对他也要忌惮三分。 索明听棍子讽刺,有些不满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车管家道:“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公子爷好。索师父、棍子,莫要争了。”索明、棍子听车管家发话,都是冷哼一声,却不再争辩。 赵武德哈哈笑道:“那好,我就小心些,这几天你们都跟在我身边。车管家,带我去见那小娘子,我就当着你们的面玩她,这样也安全一些。” 众人淫笑不止。 狄青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知凭自己的本事,只怕不是棍子和索明的对手,可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拿住赵武德,事情才有转机。想到这里,他一松手,不等落到地面,手腕一撑,狄青已从车下滚出来,双手一探,已握住了穿缎子鞋的双脚,喝道:“畜生受死!”他用力一拉,赵武德怪叫一声,已平平地倒了下去。 赵武德虽说要防着狄青,可哪里想到狄青竟然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场人众虽多,却也没有一人注意到不远处的牛车,更没有见到狄青是怎么冒出来的。赵武德惊叫倒地,狄青身形暴长,才待制住赵武德,不想只听呼的一声,一股凌厉的疾风已到了他的脑后。狄青顾不得再擒赵武德,缩头躲避,那股疾风倏然而来,却戛然而止,棍影一晃,竟戳向了狄青的右眼。 狄青从未见过这么迅疾的棍法,只能向一旁滚去。他才一滚开,就知道不好,对手老谋深算,只用了两棍就逼他离开了赵武德。狄青才要再冲上去,只见眼前金光一闪,不由再退一步,一枪刺空,将狄青惊出一身冷汗。狄青只顾得躲避长枪,没有注意到一棍偷偷袭来,正中他的小腿。狄青一个踉跄,抬头再望,只见赵武德已被两人扶起,另外两人冷笑着立在他面前,一个长着三角眼,正是索明,另外一人满脸的麻子,却是棍子。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 赵武德后脑剧痛,见已解除危险,怒道:“狄青,我操你祖宗,你敢杀我?打死他!谁杀了狄青,我赏一百两银子!”他悬赏才出,众人跃跃欲试,狄青却是回头望了一眼。索明见状冷笑道:“想走吗?”他话音未落,狄青蓦然转身,向外奔去。 索明以为狄青要逃,才待举步追去,没想到狄青霍然回身,已向他冲来。索明一凛,链子枪一振,刺向狄青的胸膛。与此同时,棍子亦是一棍抽向狄青的背后。刹那间,狄青腹背受敌,他若躲过了棍子,就闪不过链子枪,就算侥幸闪过了链子枪,也躲不过接下来的杀招。 狄青哪个都没有躲过。棍子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链子枪也已刺中他的肩头!索明甚至听到长枪入肉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不想狄青被棍子击中,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正喷中索明的双眼。索明双目不能视物,吓了一跳,才要后退,狄青早已抽出斧头,一斧头砍中索明的胸膛! 短斧入胸,血如泉涌。索明惊天一声吼,竟被狄青一斧砍杀! 棍子听到惨叫,心中一寒,才要展棍再打。狄青一挥手,斧头脱手飞出,直取棍子的面门。棍子见过对手无数,可从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顾不得出招,闪身急躲。斧头电闪而过,刮在棍子的脸上,带出一丝血痕,咄的一声,砍入马厩旁边的柱子,嗡嗡响动。狄青掷出斧头后,一声大喝道:“挡我者死!” 他奋力一跃,已到了赵武德的面前。赵武德身边本来还有两个护院,可见到狄青浴血威猛,护院中最厉害的两个人物已是一死一伤,早就寒了胆,撇开赵武德,连滚带爬地避开。 赵武德早被吓得尿了裤子,双腿不听使唤,不等动弹,就被狄青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架在脖子上。 狄青只觉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却还能喝道:“赵武德!我的脑袋要破费你一百两,不过你的狗头,老子可以无偿地为你砍下来!” 第二章 天王 狄青搏命擒住了赵武德,受伤却也着实不轻。他自知绝不是索明和棍子的对手,这才拼着命硬挨那一枪一棍,制住了赵武德。 众人再望狄青,都是带了三分敬畏。他们早听说狄青好打架,但当初只感觉此人不过是街头混混,哪里想到过就是这个混混,竟然杀了索明,击退了棍子,还当着他们的面擒住了赵武德! 赵武德早就吓得两腿战栗,听狄青威胁,颤声道:“狄青……狄爷……我的祖宗呀,你别杀我。” 狄青冷笑道:“不杀你?给我个理由!” 赵武德想了半天,才道:“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不是要小青吗?你们这些蠢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小青带过来!”他为了保命,突然聪明了起来,车管家慌忙前往柴房,狄青见状喝道:“给我准备两匹快马!” 赵武德连连点头答应,又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快去给狄爷备马。”他虽然想把狄青千刀万剐,可这时候保命要紧,对狄青自是言听计从。 内院嘈杂一片,赵县令知道这里有事,匆匆赶到,见狄青挟持着宝贝儿子,喝道:“狄青!你要造反吗?还不快把人放了!”紧接着脚步声急促,十数个禁军也相继赶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郭大人。 郭大人见到院中的一切,一扬眉,显然是诧异在这里见到狄青。有禁军就要上前,郭大人一摆手,那些人霍然止步。狄青见状,心中叫苦,暗想这个郭大人的本领极高,再加上这些禁军,自己想要逃脱真的是千难万难。 这时,车管家已带着小青过来,“公子爷,小青带来了。” 小青容颜清秀,见到院中的情形,已明白了一切,哭泣道:“狄青,你怎么这么傻?”她一直当狄青是亲弟弟一样,见狄青如此,只恨自己连累了狄氏兄弟。 赵县令当然知道自己儿子的品行,一见小青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早明了事情原委,暗骂这个车管家和猪头一样,竟授人以柄。上前就给车管家一记耳光,骂道:“怎么回事?”说罢连连暗向车管家挤着眼睛。车管家捂住脸道:“大人……这个……那个……” 赵县令不再理会车管家,对狄青道:“狄青,这里是县衙,你莫要自误。快放了赵武德,我会秉公处理。你若是一错再错,只怕家人也难免受到牵连。”他将小青的事情撇开不说,劝导中带着威胁,暗想只要狄青一放人,就把他押到县牢,打断他的腿,挑了他的筋,然后说他暴毙身亡,一切也就过去了。 狄青冷笑道:“你若真的公正,我何必来此?你儿子强抢民女,打断我大哥的腿,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如何秉公处理呢?” 赵县令脸色一沉道:“狄青,这么说你打算顽抗到底了?”他见有两人已掩到狄青背后,突然一挥手道:“拿下!” 那两人才要上前,不想狄青早就留意到身后,飞出一脚,正中一人的胸口。那人大叫一声,飞出丈许。另外一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动手。狄青手腕一动,长剑已在赵武德脖子上划出道血迹,喝道:“赵县令!既然你不要儿子的性命,那我们索性来个鱼死网破!” 赵武德见到流血,差点晕过去,大声呼喊,“爹爹救我!” 赵县令急喊,“狄青!切莫动手,有话好商量。” 郭大人一旁如看戏般,“赵县令,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有兴趣听听。” 赵县令心中一凛,赔笑道:“郭大人,这不过是小事,不劳你大驾。请你先去前厅喝酒,下官处理了这里的事情就来。” 赵县令虽是个土霸王,可对这个郭大人却丝毫不敢得罪。 原来这个郭大人叫做郭遵,本是京城的殿前指挥使,位列三班,统领京中八大禁军中的骁武军。这次郭遵前来汾州,说是要挑选人手补充禁军。知州不敢怠慢,让州下各县全力配合,郭遵各县游走,这段日子跑到了西河。 赵县令当然也不敢得罪此人,刻意奉承,又是陪酒,又是打点禁军众人,只求平安无事就好。哪里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竟然闹出这么大的祸事,自己想要遮掩,也无从下手。赵县令暗中打定主意,这件事了结后,定然准备一份厚礼送与郭遵,只求破财免灾。 郭遵见赵县令推搪,淡淡道:“这不是小事,好像是大事。其实,我也可以帮点忙……”他不经意地望了狄青一眼,嘴角带着丝笑意。这时候有禁卫急匆匆赶来,低声在郭遵耳边说了几句话,郭遵脸色微变,皱了下眉头。 赵县令闻言喜道:“怎敢有劳郭大人?”觉得郭遵是站在自己这面,来了底气,喝道:“狄青!京中郭大人在此,你还不赶快束手就擒,若是再行顽抗,就算你逃出西河县,也要和你大哥一辈子做个逃犯!”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赵县令说的也不错,自己虽准备亡命天涯,但大哥和小青呢,难道也要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他一时冲动,只想到这个解决的方法,但见到郭遵笑望自己,突然想到个念头,说道:“郭大人,我要从军!”他想自己亡命天涯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大哥,这个郭大人看似个好官,自己当求他庇护,才能洗刷大哥的冤情。可要求人帮助,首先的条件当然是加入禁军。 众人一怔,没想到狄青这时候竟然说出这句话来。赵县令冷笑道:“狄青,你可是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要入禁军?” 郭遵哈哈一笑:“大丈夫一言九鼎,狄青,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狄青点头道:“在下绝无虚言。” 赵县令见郭遵竟然真有答应狄青的意思,不由大急道:“郭大人,这如何使得?狄青穷凶极恶,要挟犬子,本是恶人,绝不能放过!” 郭遵道:“不错,若是恶人,自然不能放过。”他话音才落,突然上前一步,大喝一声,出手向一人抓去。 众人又是一惊,原来郭遵对付的不是狄青,而是一旁的那个棍子。 棍子遽然大惊,没有想到郭遵竟然会向他出手,可此人毕竟有几分本事,长棍一颤,连击郭遵的手臂、胸口和肋下。这一招棍影重重,变化万方。 赵县令骇道:“棍子,你疯了吗?还不住手!”他话音未落,郭遵竟已夺下长棍,再喝一声,单手前送,棍尾戳中了棍子的胸口。喀嚓一声,棍子胸口的骨头已被戳断,一口鲜血喷出,倒飞而出。才落在地上,棍子竟翻身跃起,就想要翻墙而走。不想郭遵纵步上前,长棍扫出,正中棍子小腿。棍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郭遵收了长棍,森然喝道:“拿下!” 早有禁军上前,长刀出鞘,架在棍子的脖颈之上。赵县令吓得冷汗直冒,连声叫道:“郭大人,你……你拿错人了。” 郭遵仰天笑道:“绝对不会错,我听说还有一人混在这里。”目光一扫,从众护院的脸上扫过,众护院皆是面无人色,不知道郭遵到底是什么打算。 陡然间,一人从人群中窜起,倏然已到了墙下,再一翻身,竟然跃出了墙头。几个禁军见状,马上跟着追过去,跃出了墙头。郭遵不动,嘴角带着丝冷笑。众人惊呼,只因发现翻墙而走的那人竟是车管家,一时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车管家一直以来都是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有这般身手? 赵县令已觉得不对,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吃吃道:“郭大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郭遵转向狄青道:“狄青,放开赵武德。” 狄青犹豫一下,终于弃剑在地。郭遵见状道:“绑起来。”有禁军上前,将一人五花大绑,众人几乎要晕倒在地,原来禁军绑的不是狄青,竟然是赵武德。赵县令急了,上前道:“郭大人,错了!错了!” 郭遵冷然道:“赵县令,你可知道棍子、索明和车管家都是何人?” 赵县令茫然道:“他们……他们是谁?” 郭遵冷哼一声,伸手一抓棍子胸口衣襟,一把将他衣襟抓裂,露出胸膛,只见那胸膛上刺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众人茫然不解其意,赵县令却失声叫道:“是弥勒教的人!” 郭遵冷笑道:“不错。这三人都是拜弥勒教,妄想造反的人。我这次到了汾州,借招募之名,其实就是要查弥勒教一事。赵文广,你私藏这种人在府中,还敢说我错了?”他直呼赵县令的名字,是已不把他当做县令来看。 赵县令大汗淋漓,慌忙跪倒道:“郭大人,下官真的不知情呀,求你……求你……秉公处理。” 风水轮流转,方才赵县令还趾高气扬,可这会儿已抖得如秋风落叶般。狄青暗自奇怪,不知道弥勒教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赵县令惊怖如斯。 郭遵道:“如何处置,自有审刑院处理。来人!将赵文广押下去。”有禁卫上前,将赵家父子押了下去,众差人见状,不敢阻拦。郭遵又道:“李简,可通知此地知州了吗?” 一禁军站出来道:“报告指挥使,已有人前去通禀,想必知州很快就会赶到。”郭遵点点头,走到狄青的面前道:“带人回去吧。记得你说的话,三天后来这里找我。” 狄青死里逃生,一头雾水,问道:“郭大人,我大哥他……” “你大哥怎么了?”郭遵不解道。 狄青忙把狄云的事情说了一遍,忐忑道:“只怕我连累了大哥。”郭遵哈哈一笑,“你放心,方才你杀的那人,正是弥勒教的教徒,你非但没错,反倒有功。至于你挟持赵武德一事……他本来就该死,私藏造反之人,岂是小事?他父子不砍头也要刺配,你大哥不用逃难了。”说罢,有一禁军急急过来低语几声,郭遵脸色微变,说道:“好,我马上过去。”他望向狄青,说道:“我三天后在此等你。” 狄青点点头,见郭遵离去,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细想方才的事情恍如一梦。 小青上前为狄青包扎伤口,哽咽道:“狄青,苦了你了。” 狄青想起一事,忙道:“小青,你千万莫要对我大哥说我从军的事情。” 小青微愕道:“那怎么能瞒得住他呢?”她已知道狄青以从军为代价,换取狄云和她的幸福,感激莫名。 狄青抬头望天,见风轻云淡,无奈道:“瞒一天算一天吧。” 三日转瞬即过,狄青愁眉不展,始终想不出离家的借口。狄青知道大哥只盼望他能老老实实地做人,若是知道他当兵,多半又会伤心。 赵县令父子伏法之后,狄青带领小青去了放羊坡。狄云那时候已经醒来,知道狄青为了自己去了县衙,又是吃惊又是担忧,逼牛壮一定要带他前往县衙。牛壮正无可奈何之际,狄青和小青终于赶到,狄云又惊又喜,狄青只说碰到了个好官,自己不但没有过失,反倒有些功劳。 狄云听后,本想呵斥狄青,但见弟弟浑身是血,肩头带伤,正是为他这个大哥如此受苦,哪里忍心再说什么?狄云庆幸终于无事,只觉得是祖上积德,又带狄青到爹娘的坟前上香祷告。张铁匠经过这件事后,只怕女儿嫁不出去,一改吝啬的本性,竟然催促狄云尽快迎娶小青,只商量了盏茶的功夫,就决定第二天操办喜事。 狄云虽跛了腿,但因祸得福,当然是喜悦无限。狄青和牛壮二人立即着手准备,狄家贫穷,准备虽是草草,但到处披红挂彩,也颇有几分喜气。 狄青忙碌了一晚,终于将家中布置妥帖,天光未亮,早劈好了可用数月的柴禾,这才坐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天际。 他要走了,他不能失信于人。更何况,他蓦地发现,原来外边还有更广阔的天空,那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极大的诱惑。可是他大哥腿跛了,他又如何能安心地离开大哥? 脚步声响起,狄青没有回头,知道是大哥走了过来。狄云走到狄青身旁,和他一块儿坐在台阶上,沉默了半晌,说道:“弟弟,你还记得爹爹教过我们的一句话吗?” “什么?”狄青随口问道。 “他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狄云缓缓道,“做人不能无信,不然无以立足天地之间。” 狄青满怀心事,说道:“不错,不但父亲这么教我们,大哥也是一直这么教导我,我从来不敢忘记。” “所以……你该走了。”狄云拉过狄青的手来,放在他手上一物。狄青见是锭银子,一怔道:“走?去哪里?” 狄云微笑道:“去你答应去的地方。”狄青幡然醒悟道:“大哥,你都知道了?”狄云道:“小青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莫要怪她。我看得出,你不想失信于人。大哥当初不想你从军,是因为看多了军士的为非作歹,不想你沾染了那些匪气。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雄鹰自有雄鹰的去处,不能像家禽一样豢养在庭院中。狄青,你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大哥也就放心了。大哥没什么积蓄,只有这点银子,你带着路上傍身,不要推辞,听大哥的话。” 狄青紧紧地握住那锭银子,鼻梁酸楚,“大哥,可是……” “可是什么?我脚虽跛了,但养活一家人还不是问题。”狄云微笑道,“你放心走吧,不要担心我。我听说赵氏父子都被下狱,解往汾州大牢,再也不能为难我们了。弟弟,出门在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记得,若有什么难处,这里永远还有你的家。” 狄青迟迟才道:“那总要等到接了新娘子才好。”狄云笑道:“好。”可回转头的时候,忍不住用衣袖揩拭下眼角。 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多年,狄青离去,狄云有着深切的不舍,可他看出了狄青的为难,他知道弟弟有更远大的志向,所以他能做的不多,只求自己不拖累弟弟。 新娘子进门时,狄青已踏上了未知的征途。他只背了个简单的包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点干粮。那锭银子,他还是放在了大哥的房间之中。他并不知道,他决然离去的时候,狄云已发现了那锭银子,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狄青大踏步离去,到了大哥再也望不到的地方,这才转身向家的方向拜了三拜,说道:“大哥,我不会让你失望,你自己保重。” 狄青到了县衙后,见有禁军守在门前,抱拳道:“这位官大哥,在下狄青。” 禁军道:“你就是狄青?快进来,郭指挥正在等你。”他带领狄青入了衙内,郭遵正坐在前厅,旁边坐着个年轻人。 狄青望见,只感觉那年轻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那年轻人脸色苍白,目光有如剑锋般敏锐,上下打量了狄青一眼,微有诧异,站起来对郭遵道:“郭指挥,这次还需你帮忙。” 郭遵缓缓点头道:“国家大事,郭某当尽力而为。” 那年轻人再施一礼,转身离去。狄青这才舒了口气,被那年轻人盯着,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不由琢磨起这年轻人的来头。 郭遵目送年轻人离去,转头对狄青道:“你果然来了。” 狄青施礼道:“在下既然答应了,怎能不来呢?” 郭遵赞许道:“说的好,丈夫说到就要做到,若是连个信字都无能做到,何谈保家卫国?我郭某这辈子不服旁人,只服那一诺千金的义士。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那对子眼的法子,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 狄青见他看穿自己的小聪明,尴尬一笑。郭遵还待再说什么,一禁军走进来,低声道:“郭大人,兄弟们都准备妥了。” 郭遵点头道:“好,马上出发。狄青,你可都准备好了?” 狄青点头,不发一言。郭遵看出他的心事,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若不趁年轻闯一闯,到老了终究会有遗憾。狄青,我想,你以后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的。”说罢他大步走出了县衙,门外早已有数十禁军在等候,每人身边都跟着一匹马。 郭遵命人又牵一匹马儿过来,对狄青说道:“会骑马吗?” 狄青道:“骑过牛。” 郭遵笑道:“那也差不多了。到了骁武军,不但要会骑马,还要骑得最好。上马!”众人翻身上马,动作矫健。狄青虽从未骑过马,但身手亦是矫捷,翻身上马,丝毫不甘示弱。郭遵见状微微点头,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向东驰去。 这一路竟跑出了百来里,一直到汾水岸边方才稍歇。狄青少出西河,头次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知道每跑一步,就离家乡远了一步,离大哥远了一分,心中难免伤感。转瞬昂起头来,心道郭遵说的不错,男儿志在四方,自己不能让旁人瞧轻了。 众人到了汾河岸边,乘船过河,然后一路南下又跑了数十里,这才停了下来。 狄青只以为郭遵会转向东南前往京城开封,不想郭遵竟命众人寻找汾河稍浅的地方再次渡河,竟又向来时的方向奔回,走的尽是偏僻的山路。狄青大惑不解,不明白郭遵到底要去哪里。因为从路途来看,郭遵完全是在绕圈子,如果这样赶路,岂不从西河径直南下更是痛快?可他见众人都是肃然无语,也就不再发问,暗想反正你们管吃管住,我跟着就是。 没想到当晚众人都在山野留宿,从包袱中自取干粮,就着山泉食用。狄青那匹马上也有个包袱,里面放着干粮、腊肉和果脯。狄青闷葫芦一样,吃了干粮后,找了干草铺在山中背风干燥的地方休息。他自幼贫寒,并不以风餐露宿为苦。 半夜时分,狄青靠在山壁上,望着星空璀璨,银河划空有如天堑,暗想和大哥这么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正思念间,听到左侧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狄青心中一凛,扭头望过去,见到郭遵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狄青缓缓起身道:“郭大人,找我吗?” 郭遵微笑道:“你耳力不错,是个习武的胚子。可惜的是缺乏名师指点,武技还有待提高。” 狄青点点头:“在下家贫,请不起师父。” 郭遵坐了下来,招呼狄青也坐下,不谈武功一事,问道:“你听过弥勒教吗?” 狄青道:“听过。可若非大人当时指出,我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弥勒教的人。可是弥勒教又怎么了?好像大人对这个教极为痛恨?” 郭遵叹道:“‘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你听过没有?”见狄青摇头,郭遵笑道:“其实我在你走后,就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知道你家境贫寒,为人仗义,不过很少出西河,当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多此一问了。” 狄青惭愧道:“在下本就是个蛮力小子,知道的不多,让大人见笑了。” 郭遵道:“谁又生下来就懂这些呢?狄青,宁笑白头翁,不笑少年贫,我看得出,你有志向,有气节,若能发愤图强,以后前途无限。” 狄青心下感激,道:“多谢大人谬奖。其实……”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 郭遵盯着他道:“其实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狄青嘿然一笑,“不过是乡下人的妄想罢了。” 郭遵反倒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怎么会如此热情,尴尬道:“其实我娘亲对我期许很高,总说我以后会有宰相之才……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个很灵的术士给她相面,说她和宰相有缘。”不知为何,狄青总感觉郭遵和他大哥一样,都已算是他的亲人,是以出言没有顾忌。 郭遵睁大眼睛道:“难道说……你娘嫁给了个宰相?” 狄青摇头道:“那倒不是,术士说我娘会生出个宰相。”见郭遵眼珠子瞪得和牛眼一样,狄青也觉得好笑,说道:“因此我娘生前总是对我说,‘儿子,你要努力,莫整日只知道玩耍,你以后是宰相的命。’嘿嘿,我倒是想当宰相,可天生不喜读书,倒辜负了我娘的一番好意。不读书,不考状元,怎么能当上宰相呢?” 郭遵扭过头去,望向远方道:“那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狄青道:“我爹?他……一直有病,总是不能好,我记事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哥养大,不等我成人,也去了。唉,我大哥一辈子辛苦,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所以我不能容忍他受委屈。” “所以你对大哥极为敬重,拼死也要找赵武德算账?”郭遵嗓子有些沙哑。 狄青认真地点点头,“不错,我只有这一个大哥!我受些屈辱无所谓,但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大哥!大哥怕我学坏,说娘说过,当兵的好人少,让我莫要当兵……因此前几天郭大人招我入伍,我才百般推辞。” 郭遵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当兵的好人少?”脑海中突然闪现那如梅般的女子,冲他尖声叫道,“郭遵,你本领高,那又能如何?我这辈子也不会喜欢你,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人!”郭遵想到这里,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狄青自觉失言,忙道:“当兵的当然也有好人,比如说郭大人。”岔开话题道:“郭大人,弥勒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是要去抓弥勒教的人吗?”他隐约看出什么,是以一猜。 郭遵沉默良久,终于道:“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隋唐时亦有发展。现在京城的大相国寺就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弥勒佛身边有四大天王守卫,说是要灭尽天下一切邪恶,握蛇的叫广目天王,手持大刀的叫持国天王,背负宝剑的叫增长天王,扛着一把伞的叫多闻天王。” 狄青听得纳闷,不知道郭遵为何要对他说起这些。 郭遵抬头望向明月,这时清冷的光辉笼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满是刚毅。狄青初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大人有些粗莽无稽,后来得他赠银相助,感觉此人豪爽正直,这刻谈起弥勒教,又觉得郭遵见识非凡。 狄青并不知道郭遵出身军功世家,文武双全,却是不自觉地对郭遵产生了敬仰之意。 郭遵又道:“都说这四大天王护卫弥勒佛,铲除天下邪恶,这教的本意是好的。但教本无罪,罪在人心呀!”郭遵长叹一声,“弥勒教很多时候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北魏、隋末都掀起了滔天大浪。到本朝的时候,弥勒教本已势衰,可近些日子,朝廷却查到有人利用弥勒教蛊惑人心,行造反之事。‘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说的是佛主释迦牟尼衰落,弥勒佛要领众人开辟另外的世界,造反之意不言而喻。太后闻言大怒,这才命开封府派人调查此事,我亦要协助调查。因此我明里是来汾州招募禁军,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调查弥勒教徒的分布。我发现西河有弥勒教徒出没的痕迹,这才和赵县令交往,却无意间发现他是个大贪官,我原本想上奏朝廷,不过又怕打草惊蛇,这才忍耐一时。然后……你来了,剩下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狄青不安道:“若非我不知轻重地杀出,说不定郭大人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郭遵安慰狄青道:“其实我只是查出索明和棍子与弥勒教徒有关系,却不知车管家也是。不过我总怀疑还有人夹杂在其中,这才虚言欺之,车管家做贼心虚,竟翻墙跑了。” 狄青灵光一动,说道:“其实郭大人是特意放他走的,对不对?” 郭遵眼中露出狡黠的笑,“狄青,你很聪明。不错,是我特意放车管家离去,再命人暗中跟踪他,现已知道他们的老巢就在西河南方百余里的白壁岭。我虽捉住了棍子,但棍子极为狡猾,采用弃卒保帅的法子,说出几处无关痛痒的巢穴。我索性将计就计,这几日用霹雳手段铲除了这几处地方,然后大张旗鼓地宣布回转京城……” 狄青醒悟过来,“郭大人特意兜个圈子,然后悄悄回转,就是要潜入白壁岭,趁他们懈怠的时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郭遵微笑道:“正是如此。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说不定就会有场恶战呢。”他起身离去,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拖出个落寞的影子。 狄青感觉有些奇怪,不解郭遵为何对他这个新兵说及这些事情。可无论如何,郭遵对他很是器重则一点不假。狄青初离家乡,一时间心绪如潮,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郭遵按兵不动,命众人继续休息。众禁军凛然遵从,狄青却是拿出新发下的刀,比比划划。白日转瞬即过,临近黄昏的时候,有个百姓装束的人摸到这里,狄青认出那人就是招兵的那个瘦子,叫做赵律。赵律低声对郭遵说了几句,郭遵点点头,喝道:“准备出发。” 众禁军早就憋着一股劲儿,闻言纷纷跃起。郭遵命令众人五人一队,换上百姓穿的衣服,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展开,对众人吩咐这次要做的事情。 原来每到月圆之夜,弥勒教徒按照惯例,都要举行祭月仪式。眼下弥勒教因被朝廷注意,纷纷销声匿迹,可得知郭遵已离去,立即决定在白壁岭的飞龙坳进行祭月。 郭遵早就将白壁岭的地形熟悉得七七八八,吩咐起来井井有条,这次众禁军的主要任务是扼住要道,伺机混入信徒之中,制造混乱,捕杀逆党,而郭遵的任务最为简单明了:刺杀弥勒佛主! 郭遵为人端的是胆大心细,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明白弥勒佛不死,弥勒教随时都会死灰复燃,是以定下了这条策略。 狄青见郭遵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不由钦佩非常。他知道郭遵武功极高,当初若是平手而战,狄青绝对不会是棍子的对手,可郭遵只是两招就擒住了棍子,身手高强可见一斑。 郭遵吩咐完毕,众禁军一拨拨地出发,前往指定的地点,狄青发现唯独自己没有任务,不由问道:“郭大人,我做什么?” 郭遵盯着他道:“你跟着我去杀弥勒佛,不知道你敢不敢?”见狄青良久不答,郭遵叹口气道:“原来你是没胆。” 狄青犹豫道:“郭大人,若弥勒佛真的该死,在下第一个要杀他。可是……他不见得该死……他虽造反,可我也知道,很多百姓作乱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而非执意想要推翻大宋江山。” 郭遵淡淡道:“若不亲自前去,怎么知道他是否该死呢?” 狄青道:“好,我就跟郭大人一起。只怕……我会拖累你。” 郭遵不答,换了百姓衣服,弃马向西走去。狄青效仿跟随,见郭遵这次慎重其事,也难免心中惴惴。 明月升起之时,郭遵和狄青已到了白壁岭边缘。白壁岭沟壑万千,气象森森,山岭蜿蜒起伏,有胜水贯穿其中,本是风景秀丽。可不知为何,群山之间总是雾气朦胧,带来些许凄迷之意。 郭遵看了下地形,循一条小路而入。才入岭中没有多久,就听到前方大石后有人喝道:“月上孤主坟!” 狄青一怔,不解其意,郭遵从容道:“佛照天地门。” 石后转出两人道:“你们是哪个天王的手下,怎么从这里出没?”那两人都是一身黑衣,脸上带个狰狞的面具,森森夜幕下,让人心生寒意。一人突然伸手指道:“你是谁?”他话音未落,郭遵已如豹子般窜过去,一掌切在那人的喉间,那人喝声陡止。另外一人大惊,才要吹哨子报警,不想郭遵手掌一拍,那人咕咚一声,竟然把哨子吃了进去,郭遵再一翻腕,蒲扇般的大手已抓住那人的脑袋,用力一拧,就将那人的颈骨扭断。 两个戴面具之人软软倒下,郭遵立在那里,道:“狄青,脱下他们的衣服换上,再戴上他们的面具。” 狄青见郭遵杀人如杀鸡一般,不由暗自庆幸,心道好在自己不是郭遵的敌人。 二人换了那两人的衣服,又取了面具戴在脸上。郭遵在那两人身上搜了下,取出两块令牌来,抛给狄青一块,低声道:“一会儿我来应对,你莫要说话。” 狄青接过令牌挂在腰上,问道:“郭大人怎么对这里这般熟悉?”他开始还以为拜弥勒教的不过是一些百姓流民,可见对方组织森然,绝非寻常的百姓,不免骇然。 郭遵哂然道:“自然有人帮我们打探一切。”他不再多说,缓步继续沿着山路走去,行了数里,前方树后有人低喝道:“你们两个不守在前面,到这里做什么?” 郭遵哑着嗓子道:“有人禀告,说在岭北见到京城捕头叶知秋带人出没。我只怕他们对佛主不利,特来禀告。” 一人从树后转出,亦是戴着狰狞的鬼面具,惊呼道:“叶知秋来了?他怎么会来这里?” 狄青很是好奇,不知道叶知秋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远在汾州的弥勒教徒也颇有惧意。郭遵道:“我也不清楚,但只怕他们要破坏佛主祭月一事,你快带我前去禀告天王,让佛主小心。” 那人并不疑心,抬头对树上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带他们去禀告佛主。”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这些人故意装作鬼气森森,却也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彼此之间只看面具和令牌,倒让郭遵有隙可乘。郭遵抓住了这点漏洞,轻易混了进来,真可谓艺高人胆大。 有鬼面人带路,郭遵和狄青又过了两道暗卡,进入了飞龙坳。飞龙坳是白壁岭群山中环出的一处谷地,颇为宽敞。因从谷中望上去,只见到群山连绵,有如苍龙飞天,是以得名。 这时候月色清冷,清风拂人,狄青到了飞龙坳之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以为这里极为偏僻,能到这里的均是弥勒教的首脑人物,不想谷中竟然密密麻麻地跪满了百姓,足有近千人。所有人都寂静无声,神色虔诚,百姓前方高台上,有一莲花台座,台座上端坐着一尊金佛,笑口常开。 谷中四周燃着熊熊篝火,弥勒佛前燃起的一堆大火更是烟尘滚滚,直冲云霄。金佛旁边端坐着四个人物,均戴着天神一样的面具。一人身着红衣,头戴龙盔,通体如火焰燃烧般,身上竟然盘着一条蟒蛇,手持铁锏。另外一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脸上的面具极为愤怒威严,斜负长剑,竟有四尺之长。第三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脸上的面具倒是颇有慈悲的表情,他前面木板上插着一把大刀,刃锋背厚,颇为夺目。最后一人肩上斜倚着一把长柄大伞,看伞尖锋锐,竟是精铁打造。他身着绿衣,面具带着分微笑。 狄青见了这四人的兵刃形状,突然想到了昨夜郭遵所说的四大天王。这四人持蛇、背剑、操刀、负伞,不正是弥勒佛座下的四大护法?也就是广目、增长、持国和多闻四大天王! 可是四大天王皆在,郭遵要刺杀的弥勒佛又在何处? 第三章 苦战 明月窥人,清风森冷。一阵山风吹过,树影婆娑,有如鬼怪在张牙舞爪。狄青虽是胆大,但和郭遵到了这里,有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也不免心中忐忑,向郭遵望去。 狄青望向郭遵,郭遵却只望着四大天王之间的金佛!狄青心中一动,暗想那尊金佛难道就是弥勒佛主?可是那金佛远比常人身躯要高大数倍,良久未动,看起来就如同木偶一样,怎么会是弥勒佛? 带鬼面的那人低声道:“佛主正在祝福苍生,这时候不能打断,等一会儿再过去。”郭遵点点头,盯着那尊金佛,暗想道,根据叶知秋的消息,弥勒佛其实就藏身在金佛之中,故作神秘,蛊惑人心,自己虽混了进来,可要过这近千百姓,破四大天王拦截,再击杀金佛中的弥勒佛,绝非易事。不过……叶知秋的消息是否绝对可靠呢?郭遵为人看似粗犷,却极为仔细,不怕难以脱身,只怕这一击不中,后患无穷。 正在这时,郭遵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可一时间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见跪着的那些百姓纷纷抬头望天,情绪激动。 郭遵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东南角迅疾聚起滚滚乌云。那云来得好快,不多时,就已遮挡了半边的明月,再过盏茶的功夫,乌云已掩住明月,布满了天空。 狄青却发现四大天王面前都放着一碗水,跪倒的百姓每人面前,也有一碗清水,不知道做什么用处。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看起来甚至是一家人。狄青看到这里,突然想起大哥,心中一阵温馨,觉得这些人当然是善良的百姓,那弥勒佛也不见得有什么穷凶恶极之处,郭遵这次奉朝廷旨意来剿杀弥勒教,也未必名正言顺。 天空黯淡,篝火熊熊,轻烟弥漫中,群情汹涌,让飞龙坳弥漫在难言的情绪之中。眼看众百姓就要骚动起来,此时一声大喝传来,震耳欲聋,众人倏然而静,向台上望过去。只见那背剑的增长天王霍然站起,喝道:“妖孽已出,佛主除魔!” 操刀的持国天王亦是站起喝道:“佛主济世,普渡众生!” 增长、持国两天王想必在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雷霆一喝,百姓骚动已止,这时候只听到一慈悲声音传来,“明月失明,妖孽已生。心若明镜,普渡众生。”话音是从金佛方向传来,尚能见金佛的口唇一张一闭。 狄青见到那尊大佛竟然如活人一样说话,心中骇然。 这时候乌云蔽月,清风已冷,空中满是森森的气息,众百姓跟念道:“明月失明,妖孽已生。心若明镜,普渡众生……”百姓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无论老少男女,全像入魔了一样。狄青本来还觉得弥勒佛和蔼可亲,但见到这种情形,也不由心悸。 郭遵听到佛主出言,不惊反喜,心道若非弥勒佛,谁又有这种本事蛊惑众生?他已肯定弥勒佛就在金佛之内,四下悄然望去,寻找出手的机会,见众百姓中竟然也有几个禁军潜伏其中,原来众人混入时已在身上做有暗记,旁人虽看不出,但郭遵当然能认出。那几人虽脸色抹黑,郭遵看其面容,依稀认出那几人叫做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不由暗喜,心道这几人在禁军中都是极为机警,武功也不差,有他们帮手,成功的希望又增加了几分。但郭遵并没有把狄青算在其中,他带狄青来,却有其他的用意。 陡然间脸上一凉,郭遵才发觉天已落雨,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滴落了下来,那雨来得很快,转瞬便如同瓢泼一般。众百姓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注,无人稍动。巨蟒缠身的广目天王霍然站起,喝道:“佛主祷祝,天赐圣水。”负伞的多闻天王也跟着起身叫道:“圣水无根,涤恶除尘!” 四大天王一起端起面前的那碗水,齐声道:“圣水无根,涤恶除尘!”他们将那碗水一饮而尽,众百姓纷纷跟着喝下。郭邈山三人稍有犹豫,王则终将水喝下,郭邈山和张海却趁人不备,将水泼在了地上。 原来这三人是最早奉命潜伏在白壁岭附近的,打听到有百姓加入这里,伺机混了进来。聚会的百姓足有千人,但控制百姓的人却不算多,终于让这三人混了进来。他们到了飞龙坳后,每人都取了一碗所谓的圣水放在面前,见那水也无异状,不知何用,可也不敢询问。郭邈山、张海为人谨慎,不敢喝水,王则却想,这千余人都喝了,总不至于是毒药,所以还是喝了。 雨中众人满是喧嚣,郭邈山、张海本以为泼掉碗中的水无人留意,不想广目天王陡然喝了声,“你二人为何不喝?”广目天王身躯暴胀,身上那条蟒蛇倏然盘旋起伏,人蛇均望向郭邈山的方向。 郭、张二人暗自叫苦,不想广目天王竟有如此犀利的眼神,增长天王一抬脚,已下了木台,缓缓向郭邈山的方向行来,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增长天王话音未落,已伸手拔剑。只听当啷声响,四尺长的巨剑已被他握在手上,空中带出炫目的亮色。他不再上前,伸剑一指道:“杀!” 增长天王“杀”字出口,只听到两声惨叫传出,狄青见状,突然背脊涌起一股寒意。原来郭、张二人没事,但却有两个百姓突然抓住身边的两个人,一口咬在对方的喉管之上。被咬之人竭力挣扎,但终于越来越是力弱,再过片刻,已然不动。 那两人竟被人活生生地咬死! 郭邈山、张海脸色巨变,见到周边的百姓眼中都露出了野兽一样的光芒,不由大骇。 多闻天王悠然说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杀人善业,立地成佛。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他尚未说完,飞龙坳已完全失控。在场的百姓都像发了疯一样相互撕咬,嘴角却都带着让人心寒的笑意。 狄青见有像夫妻的人互相掐着脖子,形同陌路,有像父女的人厮打掐咬,喋喋怪叫,有像兄弟的人反目成仇,拳打脚踢。本来还是幽幽的谷中,转瞬已变成了人间地狱。他这才明白郭遵为何一定要除去弥勒佛,实在是这里的血腥残忍让人发指! 郭邈山、张海已陷入了众人的围攻之中。郭遵心中暗惊,蓦地想起一件往事,暗叫糟糕。 原来北魏宣武帝之时,冀州有一人叫做法庆,自命“新佛”,创所谓的“大乘佛”,以李归伯为十住菩萨。别的教派都讲究渡人渡己,劝善救人,就是这个新佛讲求杀人成佛,而且主张杀的人越多越好。这个大乘佛有一种迷失心性的药物,可让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后来法庆、李归伯掀起了无边的风浪,虽然终于被朝廷镇压,但不想到了今日,当年之事竟然重演! 可这有造反之意的弥勒佛,让手下信徒在飞龙坳自相残杀又是为了哪般? 郭遵不及多想,轻啸一声,整个人已凭空跃起,脚尖连点,竟踩着百姓的头顶而过。他啸声才起,人已在空中,啸声未歇,人已冲到高台之上。 众人被他啸声所摄,有了片刻的安宁。四大天王听到那啸声,都诧异莫名,不想飞龙坳中除了郭邈山等人,竟然还有高手潜伏其中。持国天王见郭遵冲来喝道:“何方妖孽?前来送死!”他一翻腕,砍刀已落在手里,大喝声中,向郭遵兜头砍去。刀风夹杂雨水,劈头盖脸地砍去,声势惊人。他想要一刀将郭遵逼落到木台之下,百姓已被迷失心性,自会困住郭遵。 郭遵冷哼声中,不退反进,竟然擦着刀锋穿过。利刃分落,斩下郭遵的一片衣襟,可他一伸手就已抓住持国天王的手腕,夺过他的砍刀,反手一肘,正中对方的胸膛。砰的一声大响后,持国天王退后几步,只觉得气血翻涌,不由骇异。他身为弥勒佛座下的护法,四大天王之一,武功之高不言而喻,可郭遵遽然杀出,一招就夺下他的兵刃,还差点打得他口吐鲜血,这人武功之高,持国天王从未见过。 郭遵也是心中微凛,他这一肘虽是仓促,但击毙一头牛都不是问题,本以为就算不能击毙持国天王,也能打断他几根胸骨,不想持国天王体魄雄壮,这一肘只让他退后几步。郭遵应变极快,夺刀退敌,再上一步,单刀带着水痕化作一道清朗的弧线,已向持国天王砍去。持国天王不敢接招,就地一滚,已下了木台。郭遵逼退持国天王,不再犹豫,凝劲在臂,厉喝一声道:“妖孽受死!”这时候天空喀嚓一个闪电劈下来,划破四野。郭遵手中单刀如闪电般飞出,正劈在弥勒佛的肚子之上! 郭遵出招,虚虚实实,明取持国天王,却留了十二分的力气刺杀弥勒佛。这一刀掷出,直如霹雳,弥勒佛本是笨重,又如何能躲得过这惊天的一击? 砰的一声巨响,金佛炸成碎片。郭遵一招得手,却是暗惊,原来弥勒佛虽是中空,但其中竟没有人影!弥勒佛主未在金佛之中藏身,那方才到底是谁在蛊惑人心? 郭遵来不及多想,发现自己已深陷夹击之中。郭遵杀出,增长天王尚在台下来不及救援,持国天王也被郭遵逼到台下,但弥勒佛身旁尚有广目、多闻两大天王。这二人见郭遵击碎金佛,早就怒不可遏,一持铁锏,一挺宝伞,双双向郭遵攻来。 郭遵蓦地发现,原来这四大天王武功极高,比起索明、棍子二人不可同日而语。广目天王双锏一攻一守,瞬间已递出七招,封死了郭遵的左右上下,多闻天王大喝一声,挺伞就刺。这二人联手,威力无俦。 郭遵只退了一步,就到丈许之外,避开了两大天王的惊天一击。他斜睨过去,见郭邈山等人早就陷入人海,狼狈不堪,狄青却不见了踪影,而增长、持国两大天王手持利刃,已向台上靠来。 是战是退?郭遵脑海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广目、多闻两天王已再次攻到。郭遵再退一步,身躯微弓,已如猎豹待噬一般,伺机待发。 杀不了弥勒佛,就杀了这两个天王,为朝廷铲除祸害!郭遵想到这里,已凝劲全身。他本是遇强更强的性子,这时候虽身陷包围,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两大天王心中一凛,竟止住了攻势。方才虽不过交手两招,可这二人都知道郭遵这人武功奇高,知道此人蓄力一击,定是威猛无俦。 这时候天地间突然一暗,郭遵这才发现大雨滂沱,竟已浇灭了木台前最旺的那堆大火。大火陡熄,谷中陷入一片黑暗,郭遵眼前只残留着对手的两道影子,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横向移开三步。空中陡然风声大作,隐有金刃剌风之声,这时候天空一道霹雳,耀亮了四野。两大天王都是经验丰富之辈,见火焰陡熄,仗着熟悉地势,只凭直觉,不约而同的都杀到了郭遵身前。可霹雳一起,二人才发现郭遵早就消失不见,不由错愕万分。 这时候蓦地传来震天一声喊——“妖孽受死!”广目天王只察觉一道疾风已扑到身侧,不由大喝一声,双锏齐落,向那道疾风击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大响,火星四射,广目天王只见到一柄单刀落了下来,心中大惊,不待再次发招,就见到一拳头迅疾变大,重重击在他的脸上。广目天王惨叫一声,如断线风筝般地飞出,落在地上时,扭曲了两下,已没有了动静。 原来郭遵一拳极为刚猛,有如铁锤一般,不但击毁了广目天王的面门,还击断了他的脖颈。郭遵一击得手,顺手取了对手的一根铁锏,迅疾后退。方才他捡起单刀、掷出单刀诱敌,趁广目天王招式用老之际,一招毙敌。他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知道敌众我寡,只能伺机剪除弥勒佛的羽翼。 广目天王身死,多闻天王不惊反怒,呼喝声中,已朝郭遵的方向冲来,他一抖长伞,连刺数下,均是刺在空处。多闻天王察觉不出对手动向,悲愤莫名,大声喝道:“给我滚出来!”这时候天空又是一道霹雳,照亮了四野,多闻天王蓦地发现,原来郭遵就在他身左数丈开外,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闪电过后,四野尽墨,伸手不见五指。郭遵见多闻天王冲来,横闪几步,他已看出多闻的长伞极尽奥妙,绝非只有长枪的那种功能,若是贸然接战,并没有胜出的把握。可郭遵才闪了两步,突然感觉危机陡升,毫不犹豫地脚尖再点,已向一旁纵去。一道阔剑倏然而落,几乎贴着郭遵的身躯劈下。若郭遵慢了一步,只怕就被这剑劈成两半。郭遵暗自惊凛,知道增长天王已掩到了木台之上,剑风陡然大作,郭遵不明情况,也不接战,再横移一步。 郭遵借着天黑掩藏自己的行踪,行动有如狸猫一般。不想再走一步,脚下却是咯的一声响,原来他已退到金佛碎片之旁。虽在狂风骤雨间,增长天王却是听得清楚,阔剑一摆,疾刺过来。郭遵急退,只想尽速退到台下,一路上咯咯作响,不想才退了两步,陡然觉得一锐利之物刺到了腰间。郭遵大惊,身形急扭,只听嗤的一声响,一尖锐之物已刺入他的腹部。郭遵厉喝一声,单锏砸去,只听到咯的一声响,那物折断,可一掌却是迅疾打到,正中郭遵的胸口。 这一掌力道极宏,郭遵借力倒退,径直飞出了木台,跌落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可心中更是骇然,不知道哪里来了个这么厉害的敌人?方才郭遵借雷电之光,早就留意到身后只有金佛碎片,再无其他,哪里想到竟有人鬼魅一样的出现,还重创了他。 郭遵滚落台下,一道霹雳击下,只见到台上多了一人,脸上戴着面具,笑容可掬,就如小一号的弥勒佛般,郭遵蓦地醒悟,原来伤他之人就是他遍寻不获的弥勒佛主。他方才一刀虽击破金佛,但此人多半藏身木台之下,竟忍而不出,在这关键时刻,才给郭遵致命的一击。 郭遵想明这点,却听身后再起疾风,一人飞扑而到,一刀劈来。郭遵回锏一架,只听到当啷声响,铁锏落地,原来持国天王已趁隙杀到。郭遵被一掌击得骨头差点散架,手臂乏力,竟然挡不住持国天王一击,只见天地间一道道闪电劈下来,照得苍穹时明时暗,再也掩藏不住身形,又斜睨到台上那三人已跃了下来,暗自叫苦,难道老子纵横一世,今日就要立地成佛不成? 持国天王刀势如雷,滚滚杀到,郭遵手无寸铁,只能连连倒退,蓦地一人横向杀出,竟然抱住了郭遵,桀桀怪笑不已。持国天王大喜,见那人是寻常百姓的装束,想必是被迷失了心智,这才抱住了郭遵。郭遵重伤之下,竟然挣脱不得,持国天王毫不犹豫,一刀劈下,就算将那百姓劈成两半,也毫不在意。 持国天王单刀一落,陡然间心中一凛,本应无法挣脱百姓的郭遵竟霍然闪开,他才要追击,不想那百姓却是手腕一振,一道青光从袖口飞出,刺中了持国天王的胸口! 持国天王大叫一声,翻身栽倒,眼中满是不信之意。方才他虽一刀劈下,但也防备郭遵狡猾,故作不能挣脱,再施辣手反击,所以全部心神都放在郭遵身上,哪里想到本是浑浑噩噩的百姓竟突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极为高明的剑法! 事发突兀,弥勒佛主和增长、多闻两天王都是来不及救援,三人纵落,已将郭遵和那百姓围住。 郭遵摇摇欲坠,还能笑得出来,“看来老子命不该绝,你竟然也混了进来。”持国天王一死,他已操起那柄砍刀,微觉沉重,心中一沉,知道方才耗力极巨。那百姓道:“活不活得成,还得看你的运气。” 大雨滂沱,众人浑身被浇得通透,可那百姓被雨一洗,有如长剑磨砺,更显锋芒。多闻天王突然讶声道:“叶知秋?京城捕头一叶知秋?” 那百姓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 那百姓就是狄青在县衙所见的年轻人,也就是京城名捕叶知秋,外号一叶知秋。叶知秋见多闻天王竟认识自己,虽脸上带笑,可思绪飞转,琢磨着眼前这几人到底是谁。 这次郭遵奉旨前来汾州,以招募禁军为名,暗里配合开封府的捕头叶知秋剿灭声势渐大的弥勒教。叶知秋为人机警,武功高强,到了汾州后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弥勒教老巢所在,而且成功混了进来。郭遵能知道弥勒教的暗号,也是叶知秋的功劳。郭遵为怕打草惊蛇,并不径直带兵过来剿灭,而是决定擒贼擒王。叶知秋赞同郭遵的计划,也乔装成百姓到了谷中,伺机帮助郭遵。 方才郭遵一击失手,叶知秋也是大为诧异,不解原因。后来台上漆黑一片,叶知秋只好等在台下伺机救援,他知道郭遵武功高强,倒不虞郭遵是否能够对付四大天王。可弥勒佛主蓦然杀出,击伤了郭遵,叶知秋也是救援不及。 叶知秋在郭遵最危急的时候,终于及时赶到,而且和郭遵联手,一出手就杀了持国天王。可眼下弥勒佛和增长、多闻两大天王完好无损,郭遵看起来伤得不轻,他们以二敌三,要想安然闯出并非易事。 郭遵明白叶知秋的心意,不想他分心,嘿然道:“我没事,再杀几人也不成问题。”他其实也是硬撑,方才挨了一刺一掌,只觉得连运劲都胸口大痛。 大火虽熄,可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叶知秋暗道雷电交加若此的情状一生少见,竟让他和郭遵无可遁形,也算是天公不开眼了。这时候近千百姓已死了半数,郭遵、叶知秋虽骇然这种残忍的情形,可也无暇顾及。 弥勒佛主脸上总带着那慈悲的笑容,可眼中透出的杀气却遮盖不住,五人如同木雕泥塑,浑然不动,疯狂的百姓似乎对弥勒佛主还残留着尊敬,只在众人之外撕咬。 又是一道紫电划破夜空,弥勒佛主突然大声呼喝了一句,郭遵、叶知秋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声未歇,增长、多闻两天王已向郭遵攻去。 叶知秋没有动,因为他发现弥勒佛主的双眸如刀,已定在了他的身上。他只要稍动,只怕就要受到弥勒佛主最犀利的攻击。这个蛊惑人心的叛逆,竟然武功奇高! 郭遵已左支右绌,谁都能看出,他重伤之下,已支撑不了多久。增长天王剑光若雪,多闻天王大伞若冰,二人倾力之下,已冻结住郭遵。弥勒佛主虽未稍动,但胜券在握。弥勒佛主的用意很明确,杀了郭遵,再灭叶知秋! 叶知秋感觉浑身上下有如水里捞出来一样,雨水顺着额头,流过眼睑,再沿着下颌一点点地滴落,他眼睛不眨一下,但一颗心早就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没有胜出的把握。 郭遵蓦地脚下一个踉跄,增长天王阔剑霍然滑落,已在郭遵的手臂上划了一剑,鲜血飞溅,转瞬被雨水冲淡,郭遵厉喝一声,反击一刀,角度极为刁钻。叶知秋心中微喜,知道郭遵这一刀,多少能扳回些劣势,不想多闻天王长伞陡开,已架住了郭遵的一刀! 郭遵一刀砍在伞上,只觉得一陷一弹,单刀之力已遭化解。多闻天王的大伞不知用何种材质构成,利刃竟然划它不破。多闻天王架开单刀,霍然断喝,长伞化枪,已向郭遵刺去! 叶知秋终于出手,他脚尖一点,作势要向郭遵的方向奔去。弥勒佛主嘿然一笑,就已到了叶知秋的身边。叶知秋轻叱一声,霍然转身,手中青光一现,片刻之间,已连刺弥勒佛主三剑。他这招声东击西,就是为了诱骗对手前来,伺机重创对手。 弥勒佛主竟似早就料到这招,倏然前来,遽然后退,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叶知秋蓄意一攻竟然全都落在了空处。叶知秋微惊,却已如离弦之箭,不能歇气,长啸一声,手中青光曲曲折折地攻去,罩在弥勒佛主的四面八方。剑分雨滴,空中满是寒芒。雷电怒闪,激荡天地杀气。 弥勒佛主一退再退,十招中尚能回击两三招。叶知秋心中急怒,知道已中了对手的圈套,他知道自己和弥勒佛主身手仿佛,但自己处于绝对不利的情况,对手只求缠住他即可,可他不到百来招以上,和弥勒佛主难分胜负。 但郭遵已坚持不了多久! 增长、多闻二人一招紧似一招,郭遵连连倒退,脸色苍白,正想着如何破敌之际,蓦然觉得脚下一紧,不由大惊。斜睨过去,才发现有条怪蟒缠住了他的脚踝,那怪蟒身躯一展,竟将郭遵团团困住。这蟒蛇动作无声无息,郭遵事先竟然全无察觉。 郭遵大惊,不想自己杀了广目天王,他驱使的巨蟒竟然会为主复仇。那蟒蛇极为粗大,郭遵片刻之间,竟然挣它不脱!郭遵手腕一转,单刀已砍中蟒蛇身躯,可那蟒蛇滑不留手,再加上郭遵手臂被缠,无法用出半成力道,单刀只在蟒蛇身上割出道血痕。蟒蛇困住郭遵,霍然向郭遵咬来,郭遵无奈,弃刀伸手,已扼住蟒蛇头颈。他知道就算扼住了蟒蛇,也难抵挡两大天王攻击,可性命攸关,只能活一刻算一刻。 增长、多闻大喜,不想竟有这意外之变,增长天王长笑一声,才要上前,不想足踝也是一紧。增长大惊,低头望过去,只以为还有蟒蛇缠身,不想一柄长剑从下向上刺入,整个灌入了他的体内。 增长天王一声惊天的吼叫,阔剑举起,可手臂停在半空,人已仰天倒了下去。那剑刺得极为刁钻,从增长天王肋下而入,径直刺到他的心脏。增长天王再是彪悍,也架不住这致命的一击。 刺出长剑之人,正是狄青! 狄青没有死! 原来百姓发狂,郭遵前往刺杀弥勒佛主,那戴鬼脸之人突然浑身颤抖,竟然悄悄溜走。狄青并不知道弥勒教对犯过者处置极为残忍,那戴鬼脸之人见自己带来的人竟然是个刺客,如何不惊?狄青省却了苦战,见到百姓疯狂,也是心惊。但他混迹市井,早学会求生之能,灵机一动,径直倒了下去。 那些百姓均已喝了迷药,神智不轻,只知道撕咬身边站着的人,却绝不留意脚下的动静。狄青滚倒在地,虽是浑身泥泞,可却半分事情也没有。他人在外围,只留心躲闪踩来的乱脚,捡了一把长剑,竭力向木台方向滚去。他还是想帮郭遵! 狄青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打斗,双方用招之奇,身法之快,下手之狠是他前所未见。和这些人一比,当初他和索明、棍子的打斗简直如孩童戏耍,狄青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但他怎能坐视不理?虽和郭遵相处时日不长,但是郭遵的爽朗、率直、机智和正直莫不让狄青极为钦佩,狄青不想看郭遵孤军奋战。 但狄青知道贸然参与进去,以他低微的武功,于事无补,所以他人在地上,装作死了一般,手中长剑亦是没入泥中,留意郭遵的动静,寻找机会。 惊变陡升,郭遵蓦地被蟒蛇缠住,狄青一惊,见增长天王从他身边而过,知再不能拖延,一咬牙,左手抓住对方的脚踝,长剑遽起,一剑从下向上刺去。增长天王那里想到死人也会出手,虽有高明的武功,但变生肘腋,竟被狄青一剑刺死。 狄青一剑得手,心中微喜,不等起身,郭遵已叫道:“小心!”狄青心中一凛,就地滚了过去,只觉得一股寒风擦脸而过,刺在地上。原来多闻天王见增长天王被杀,怒不可遏,他和广目、增长、持国几人情同手足,不想今日一战,四大天王死了其三,多闻天王悲痛欲绝,只想先杀狄青,再除郭遵。他一伞刺去,见狄青身法远逊,武功不高,更是坚定了先除去他的念头。 狄青只躲避了三招,已全身是汗,被多闻天王刺中三处,虽不是要害,可也受创不轻。这时候天空又是一声霹雳,多闻天王一声大喝,一伞刺来,狄青怪叫一声,一个跟头翻了出去。郭遵眼中突现惊骇之意,叫道:“小心!”狄青人在空中,不知道要小心什么,可不等落地,就见多闻天王的伞尖遽然飞出道银光,打到他的脑门之上,狄青只觉得天地间轰隆一声响,然后再没了知觉。 郭遵已怒,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只见到多闻天王的长伞射出银针,狄青猝不及防,被那银针刺中,银针力道刚猛,竟整支没了进去。 狄青死了?狄青本不必死!郭遵陡然间暴喝一声,竟然压住了天边沉雷滚滚。 多闻天王一招得手,认为狄青必死。他忧愤稍解,本想转而对付郭遵,甚至有些后悔在这不入流的狄青身上浪费时间,可他听到郭遵这一声吼,不由大惊,扭头望过去,一颗心怦怦大跳。 郭遵一声暴喝后,身躯暴胀,那巨蟒本缠郭遵缠得甚紧,竟也抗不住郭遵的大力,稍微松动。郭遵足尖一点,砍刀霍然飞起,他伸手操住。在星逝电闪间,手腕一转,已砍下巨蟒的脑袋! 蟒头飞起,鲜血喷涌,洒了郭遵一头一脸,郭遵眼角、鼻端、耳边均有了血迹,那是他用力崩开巨蟒,五脏受伤的缘故。可郭遵不理伤势,只是望着多闻天王,一字字道:“我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多闻天王已胆寒,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畏惧的时候。虽知道郭遵伤势极重,虽看到巨蟒的身躯还缠在郭遵身上,虽知道倾力一战,他说不定能杀了郭遵,可多闻天王竟已不敢上前。多闻天王甚至已不敢去看郭遵的双眸。那双眼满是绝望、内疚、愤怒和狂野,这样的一双眼眸,已让多闻天王失去再战的勇气。 郭遵拖着蟒蛇的尸身上前,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极慢,可是走得极为坚定,他浑身湿透,血迹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滑落,有如悲愤的泪水。 这时候天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郭遵就那么走过来,有如地狱来的杀神,不杀多闻不回地府。多闻天王一阵心悸,突然一声大叫,扭头就走,晃了几晃,已没入黑暗之中。 弥勒佛主见状,虚晃一招,也没入了黑暗之中。叶知秋再想追时,见郭遵晃了两晃,已倒了下去,顾不得再追弥勒佛主,飞身到了郭遵面前,叫道:“郭大人,你怎么了?” 郭遵方才挣脱蟒蛇的束缚,五脏俱伤,完全是靠着一股意志这才坚持下来,见敌人已去,一口气提不上来,昏迷了过去。可他毕竟心中悲愤,昏迷片刻就已苏醒过来,这时候飞龙坳中已如人间地狱,近千百姓已没有几个留下。郭遵挣扎站起,踉跄走到狄青面前,望见狄青一动不动,雨水夹杂着枯叶落在郭遵脸上,郭遵已泪流满面…… 第四章 兄弟 郭遵的泪水不能抑制,滚滚而下。他缓缓跪在地上,抱起泥浆中的狄青,哽咽道:“狄青,你为何要救我?你本不必死!我如何对得起你……呢?”那一刻他心若死灰,恨不得替狄青去死。脑海中又闪过那如梅花般的女子,女子戳指骂道:“郭遵,你够狠!你伤了我丈夫,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郭遵伤心欲绝,喃喃道:“梅雪,我对不起你们夫妇。可我又害了你们的儿子,我何颜再活在世上?” 叶知秋并没有听到郭遵的自言自语,但知道方才若非狄青,郭遵早已毙命。狄青明知不敌,竟还挺身而出,救人危难,只说这种胸怀,就让人唏嘘。突然感觉到半空光线有异,叶知秋忍不住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天空竟有个火球划过。 那火球极大,炫目非常,从天际划过的时候,几乎耀亮了半个天空。火球划出道耀眼的轨迹,落在西方的远山处,轰的一声大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飞龙坳地动山摇,无数山石从山坡滚落,有如地震一般。 叶知秋感觉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失声道:“地震了?”可那震动只是过了片刻,转瞬趋于平静,虽说山石仍在滚动,但少了先前震撼心弦的那股威力。只是一阵阵波动依旧从地底传来,让人胆战心惊。 叶知秋终于站稳了脚跟,见并没有山崩,舒了口气。可郭遵如此悲伤,竟对天地震动仿如未觉。叶知秋不忍惊动他,抬头向火球落处望过去,见到那个方向竟好像燃了大火,雨夜中满是红彤彤的颜色。 雨歇云收,明月重现。 叶知秋见飞龙坳已是尸体遍布,尚有几个幸存的百姓白痴一样地站在泥水中,不时地还疯狂笑上几声,却不再找人撕咬,想是弥勒佛主已走,迷药的药性已淡,众人这才狂性大减。可是就算他们清醒了,发现自己为了成佛,杀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只怕也会再次发狂,难以自拔。叶知秋想到这里,心中叹息,见西方红光已渺,几次想要前去探个究竟,终于还是压制住这个念头。 正琢磨间,叶知秋突然眉头一皱,蹲了下来,望着狄青的脑门,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因为他发现狄青脑门处,只有轻微的血迹,伸手悄悄搭了下狄青的脉门,突然大呼道:“他还有生机!” 郭遵本是伤心得脑海一片空白,听叶知秋大喊,心头狂跳,忙问,“你说什么?” 叶知秋道:“他还有脉相!”他又伸手摸在狄青胸口处,马上道:“他的心还在跳。” 郭遵一喜,忙伸手指放在狄青鼻下,却感觉不到呼吸,将耳朵贴在狄青的胸口处,这才发现狄青的确还有心跳,只是心跳的速度极为缓慢,若不留心,真的和死了无异。郭遵霍然而起,抱起狄青道:“叶捕头,我要带他去找大夫,这里的事情,交给你处理。”叶知秋道:“可你也是身受重伤,若是再碰到那弥勒佛的手下怎么办?” 郭遵忿忿道:“那帮无胆鼠辈,也敢出来见我?” 叶知秋还是放心不下,说道:“我送你出山,等遇到你的手下再说。” 郭遵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郭邈山他们呢?”望着一地的尸体,难以尽辨,郭遵心想,这几个兄弟只怕已死在飞龙坳,心中一阵黯然。可眼下救狄青的性命要紧,郭遵想到这里,决定先出谷中,可才抱着狄青走了几步,只感觉天旋地转,连站立都困难。叶知秋急忙接过狄青,搀扶着郭遵,踉踉跄跄地出了山谷,走了数里,有人高呼道:“是郭大人!”一人奔出,正是郭遵的手下赵律。 赵律见郭遵身受重伤,不由大惊,放出烟花信号召集人手前来。这时候又窜出几个禁军,叶知秋简单地说明原委,众人见郭遵伤重难行,慌忙派人背负起郭遵,另外有人从叶知秋手上接过狄青。 叶知秋见到烟花,又想起方才见到的火球,问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个火球从半空划过?” 赵律点头道:“是呀,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不过我们都不敢擅自离开,所以无人去看。” 郭遵愕然道:“什么火球?” 叶知秋将所见说了一遍,郭遵也是不明所以,见叶知秋有探究的打算,说道:“叶捕头,你去看看吧,这里交给赵律他们善后。赵律,你派几个兄弟去飞龙坳,看看郭邈山、张海、王则几人如何了。若是没死,当然最好,若是死了,总要把他们安葬才好。李简,你去通知地方官府,让他们处理这里的尸体……”这时候又有禁军陆续赶到,这些人本是负责扼住要道,可都没有见到弥勒佛主和多闻天王的下落。大家也都见了火球,均说那景色极为奇异,但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郭遵随即又吩咐几个手下前往白壁岭周边的孝义、介休、灵石等地寻找良医。等一切吩咐妥当,叶知秋见郭遵身边已有护卫,就想至西方山岭探寻个究竟,当下告辞。临行前,叶知秋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郭大人,当初那个弥勒佛吩咐两个手下进攻你,你可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的话?” 郭遵略作回忆道:“那妖孽所说的话,我也从未听过,会不会是偏僻地区的土语?若是能知晓到底是哪里的方言,说不定能对抓住弥勒佛有些帮助。” 叶知秋也是这般想,摇头道:“不像是方言,我对南北各地的方言都略有涉猎,可从未听过那种话……”见郭遵心不在焉,叶知秋道:“好了,我继续查探,郭大人先救治狄青要紧。”见郭遵捂住嘴轻轻地咳,手上也满是鲜血,叶知秋道:“郭大人,你也注意身体。这次多谢郭大人出手,朝廷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 郭遵点点头,叹口气道:“我是职责所在,没想到连累了狄青,只盼狄青能活转过来。”他和叶知秋告辞,出了白壁岭,又有禁军赶来接应。赵律不知从哪里找来辆马车,郭遵不放心狄青,亲自抱着狄青进入马车。又怕颠簸导致狄青伤势恶化,一路上抱着狄青不肯放手。 赵律等人都是暗自奇怪,心道狄青不过是个普通百姓,郭大人为何对他这般厚爱?可是见到郭遵神色凝重,均不敢发问。众人趁夜赶路,天明的时候已到了孝义。这时候早有禁军先到了孝义,请来了这里最好的几位大夫。 孝义本是个小县,县令听说殿前指挥使驾到,忙不迭地赶来拜见。郭遵无心应酬,只看着大夫,希望从他们口中说出“有救”两个字。可几位大夫均是摇头,说出的是同样四个字,“此人已死!” 郭遵大怒,差点让四位大夫跟着陪葬。好在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压抑住怒气,知道这些人的确也是无可奈何,不想浪费时光,让县令找了几匹最好的马,再次上了马车,一路向南,赶往灵石。 到了灵石后,县令早就带着几位大夫恭候,一大夫摸了下狄青的脉门,皱眉道:“大人,此人已死!”灵石县令大皱眉头,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他明明……还有几分生机。”其实县令心中也觉得狄青无救,可不敢得罪郭遵,暗想狄青要死也行,但不要死在灵石。 郭遵长叹一声,束手无策。这时有一老者上前道:“大人,这个小哥脑部受损,导致昏迷不醒,是为假死,这种病症药石无用。” 郭遵心中一动,“那什么有用呢?” 老者道:“老夫忝长几岁,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知道以前也有过一人如这小兄弟一般。那人是个孩童,顽劣上树,结果不留神摔了下来,脑袋被铁耙的铁刺扎了进去,昏迷不醒。” 郭遵急问道:“那孩童后来是死是活?”他盯着老者,只盼说出“活着”二字,因为那孩童如果能活转,说明狄青也有机会。 老者道:“那孩童后来的确醒转过来,是由京城的神医王惟一所救。” 郭遵听到“王惟一”三个字的时候,一拍大腿,喝道:“我真的是急糊涂了,怎么忘记他了呢,竟还在这里浪费功夫?” 郭遵当然知道王惟一其人,此人虽年纪不大,但医术极精,在京城可是大大有名。 王惟一精通人体经络,集古今针灸之大成,对重病之人,往往无须施药,一针见效。前几年更是一展平生所学,借大内之手打造了两具穴道铜人,做为天下针灸之术的范本,弘扬针灸之法,名扬天下。契丹国主闻之,也是渴求一见铜人,却是求之不得。眼下狄青药石无计,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从针灸入手,救回他的性命。 郭遵一想到这里,霍然起身,命赵律备马,见众大夫都是讪讪,想必是对郭遵所言耿耿于怀。郭遵有些愧疚,心道这些人毕竟也是一番辛苦,对知县道:“这些大夫也辛苦了,还要烦劳知县大人给些赏钱。” 灵石知县只求狄青不死在这里,什么都好商量,当下奖赏了那些大夫,又重赏了那位老者,众人皆大欢喜。郭遵突然想起一事道:“这位老丈,当年那孩童现在何处呢?” 老者犹豫片刻才道:“那孩童被救转后,他父母带着他回转故里,但过了半年,那孩童突然失踪,倒让那父母伤心欲绝。”见郭遵满是怀疑的表情,老者忙道:“大人,这绝非老朽编造的故事,你若到老朽乡里,只要一打听,就会知晓此事。” 郭遵忙道:“我并非不信任老丈,只是奇怪那孩童去了哪里?” 灵石知县道:“郭大人,下官倒没有听人报案,是以不知道此事。” 郭遵见他推诿责任,暗想年代久远,多半成了疑案,无心再理会此事。这时赵律早就备好快马,飞龙坳的禁军也已赶到,说在飞龙坳并没有找到郭邈山等人的尸体,可也没有见到郭邈山等人的踪影。郭遵大为奇怪,暗想这几人均是精明强干,若是没死,必然会找谷外的禁军联系,怎么会不知所踪?可这时候他的一颗心全放在狄青的身上,理会不了许多,当下命禁军继续寻找,自己则带狄青上了马车,带着一帮禁军赶往京城。 这一路昼夜不停,前方禁军快马疾驰,不停地调换军马。众人穿隆德军、经怀州、渡黄河到汴口,沿着汴河而下,终于赶到了开封。 京城开封,天子脚下。如今正值宋朝安定兴荣之时,大宋国都开封府可以说是八方争凑、万国咸通,繁华兴荣,鼎盛一时。 眼下大宋虽是军事积弱,但自从真宗与北方的契丹定下澶渊之盟后,大宋已有近三十年未大动干戈。虽有西北战乱频起,但暂时无关大局,此刻的东京开封,锦绣华夏,在天下人心目之中,如同梦幻国都一般。 苍茫天地间,开封城高大巍峨,有着说不出的庄严雄壮。从那杀机四伏的飞龙坳到了这歌舞升平的开封府,直如从地狱到了天堂。众禁军奔波日久,皆是舒了口气,脸上带着惬意的表情。只有郭遵双眉紧锁,望着苍天祷告道,“苍天在上,只求你开眼,救狄青一命。我郭遵就算折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他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嘶哑。他伤势未好,又连日奔波,就算铁打的身体,也有些疲惫不堪。 郭遵入了开封大城,先让手下将狄青送到自己的住宅,然后让人去请神医王惟一,自己去三衙复命。郭遵身为殿前指挥使,隶属三衙管辖,这次虽说并没有成功击杀弥勒佛主,但除去了四大天王中的三个,也算有些功劳,弥勒佛主经此一役,只怕短时间很难恢复元气。郭遵素来管杀不管埋,追查那三大天王身份的事情,自然是由叶知秋善后。 郭遵从三衙回转府中时,王惟一已赶到,正为狄青把脉。王惟一衣着简朴,脸色红润,只是颌下短须根根如针,看起来拔一根都可以做针灸使用。见郭遵进房,起身道:“见过郭大人。” 郭遵深施一礼道:“郭某才回京城,就要有劳王神医,实在过意不去。” 王惟一笑道:“当初若没有郭大人仗义出手,世上早没有了王惟一,些许小事,郭大人何必客气呢?” 郭遵见王惟一还能笑的出来,心中便多了几分指望。 原来王惟一现在虽是神医,可多年前不过是个穷寒的郎中,当初他进京之时,路遇盗匪打劫害命,若非郭遵恰巧路过,王惟一说不定已去当神仙了。郭遵和王惟一自此后,少有交往。郭遵为人勇武侠义,生平救人无数,这种事情很快就忘,不然当初狄青伤重,他也不会想不到王惟一。 此刻听到王惟一如此说,郭遵谦道:“王神医言重了,你慈悲心肠,做铜人济世,医者福音,自然会有善报。这狄青……可醒得过来吗?” 王惟一皱眉道:“其实像他这种脑部受到重创还能存活的症状,我也遇到过几例。不过人体本是一奇妙之物,他能否醒来,并不看我,而要看他自己的生存意志。人之性命或顽如坚石,或弱不禁风,他若想活,我救他倒还有几分希望。”见郭遵满是不解,王惟一解释道:“古书有云,‘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狄青之髓海,也就是他的脑海,和这几样不绝沟通,狄青这才虽昏不死。可这种联系和他意志关系极大,一但断绝,必死无疑。” 郭遵担忧道:“他若是不醒,还能坚持多久?” 王惟一道:“他眼下这种情况,极其类似动物的冬藏,体力消耗极少,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怕是他也坚持不了几日了,依我看来,七日之限吧。” 郭遵脸色黯然,喃喃道:“只有七日了?” 王惟一和郭遵相识多年,从未在郭遵脸上见过如此颓废黯然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敢问一句,狄青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郭遵犹豫片刻才道:“若没有他,死的就是我!” 王惟一心想,郭遵一生救人无数,这次得人相助,怪不得竭力回报。只是这个狄青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救得了郭遵呢?不便多问,王惟一说道:“郭大人,我当尽力而为。对了,他可有亲人吗?” 郭遵道:“有,狄青最亲的大哥叫做狄云,在汾州的西河县。我已命人请他过来。”郭遵心细如发,一方面在为狄青找最好的医生,一方面也派人去请狄云前来,暗想若是狄青真的不行了,也能让狄云再见兄弟一面。 王惟一欣慰道:“那最好了。我先给他试针,看看能否让他醒来。若是狄云赶来,请他来见我。郭大人,人有四海五脏,十二经脉,四海分髓海、血海、气海和水谷之海,脑为髓之海,如今狄青的髓海重创受制,外刺不能拔出,只怕一拔就死,我当求用针灸之法打通他髓海和五脏之通道,尽力让他苏醒。眼下若要下针,就要从他的百会穴和风府穴下手,百会连足太阳膀胱经,风府连奇经八脉中的督脉,这两条经络都和髓海有关……” 郭遵道:“王神医,这些我不懂,你尽管施为就好。若是连你也救不了,这京城恐怕也没有谁能够救得了他了。”说罢长叹一声,双眉紧锁。 王惟一再不多言,当下施针,他认穴极准,手法熟练,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刺得准确无误。郭遵等了良久,仍不见狄青醒来,见王惟一正在冥思苦想,不时地切着狄青的脉门,不好打扰,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郭遵才到了庭院,一孩童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抱住了郭遵道:“大哥!”郭遵暂放心事,举起那孩童道:“弟弟,你又长高了。”那孩童叫做郭逵,眼大头大,古灵精怪。郭逵和郭遵并非一母所生,可郭遵对这个弟弟十分疼爱。 郭逵好奇道:“大哥,狄青是谁呀,你为何这般费心救他呢?” 郭遵缓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道:“那人……他是个汉子。” 郭逵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大哥,你说给我听听吧?” 郭遵见弟弟满是期盼,不忍推搪,将飞龙坳的事情简单说了下,至于自己如何浴血奋战并不多说,只说自己最危急的时候,狄青突然出手缠住对手,这才给自己搏得生机,可狄青却被敌人所伤,重伤难治。 郭逵听完,眨着大眼道:“大哥,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受伤的。他若是醒了,我一定谢谢他。” 郭遵黯然摇头道:“只怕他很难醒得过来。” 两兄弟沉默良久,郭遵想着心事,郭逵也像考虑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郭逵道:“大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郭遵终日东奔西走,每次回来的时候,郭逵都会缠着大哥讲趣闻,这次却是看大哥情绪低落,想要逗他开心。 郭遵抬头望着天际,正逢落日熔金,暮云如璧,天空好一派壮观的景色。 沉默良久,郭遵这才道:“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略作沉吟,郭遵道:“从前有个人,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总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很不将人看在眼中。他武功不错,却不知道韬光养晦,整日只知道和人打架斗狠,总以为可以用拳头来解决一切问题。” 郭逵道:“这和街头的混混有什么区别呢?”抬头望着郭遵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那种人的!” 郭遵拍拍弟弟的肩头,欣慰道:“你果真懂事多了。” “后来那人怎么了?”郭逵问道。 郭遵叹口气道:“后来那人碰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那人第一眼见到,就下定了决心,想无论如何,定要娶那女子到手。不想那女子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反倒对一个文弱书生大有好感。” 郭逵嬉笑道:“或许那女子觉得……得不到的才好吧?有时候我就这样,看别人手上的糖果总是好吃,可等到手了,才发现也是稀松平常。” 郭遵不想弟弟这么比喻,想笑,心中却满是苦涩,喃喃道:“真的是这样吗?”扭头望向那落日的余晖,郭遵又道:“可那武人并不做如此想,只痛恨那女子有眼无珠,又恨那书生抢他的女人。他本是狂傲的性格,再加上一直没有受过挫折,自高自大,妒火高燃,却从不想自己是对是错。可他越是嚣张,那梅花一样的女子对他越是不屑,反倒刻意和那书生亲近。武人终有一日嫉恨不已,前去客栈找到那书生,给了他十两金子,令他立刻离开那女子。那时候书生正要考科举,当然不肯就走。更何况,就算他不考科举,也不舍得离开那女子。” 郭逵学大人叹气状,“你这故事太俗套了,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结果了。那武人最后打伤了文人,被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斩了,对不对?”见郭遵脸色古怪,郭逵狡黠道:“我知道大哥你的苦心,你不想我学坏,所以总用这种故事劝我了。我明白。” 郭遵良久才道:“你真太他娘的懂事了。看来以后我得请你讲故事了。” 郭逵拍着小手大笑起来。郭遵也挤出分笑容,拍拍弟弟的大头,说道:“你去玩吧,我想静静。” 郭逵逗大哥开心的目的已达到,蹦跳离去。郭遵有些心烦,信步到了后园。等走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旁,这才止步。微风横斜,竹叶刷刷,郭遵缓缓坐在一块大石上,从怀中掏出只笛子。 那笛子是竹子做成,通体碧绿,郭遵横笛唇边,幽幽吹了起来,他吹的曲子却是一首梅花落。 狄云在郭遵到了京城后的第四日,终于赶到了郭府,可狄青仍未醒来。 郭遵见狄云前来,只说了一句话,“狄青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对不起他。”然后郭遵就将狄云带到了狄青的床榻前。 狄云已从禁军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反倒觉得郭遵有些自责过深,道:“郭大人,狄青为救人而伤,就算死……”可见到床榻上的狄青双目紧闭,脸色憔悴,声音已哽咽。他不想弟弟才出了汾州,就身受重伤,狄青若真的不治,那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王惟一正为狄青施针,见狄云前来,有些疲惫的起身道:“这位……是狄青的大哥吗?”见郭遵点头,王惟一道:“眼下能帮狄青的只有你了。” 狄云忙问:“怎么帮?” “和他说话。”王惟一无奈道:“我不停地刺激他的髓海,以期激发他的活力,可惜效果不佳。人体极为奇妙,我虽已对经络、穴道有所研究,但对髓海仍是所知甚浅,但我知道,亲人的话语有可能唤醒他的神智,你不妨一试。” 狄云点点头,一跛一跛地走到床榻前,握住狄青的手,眼中含泪,却还能微笑道:“弟弟,大哥看你来了。大哥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你再次见面。大哥已知道发生的一切,知道你竟然除去了危害百姓的增长天王,大哥很为你骄傲。我来之前,太过匆忙,你嫂子没有跟来,可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谢谢你当初救了她。她说你一直都在乡下,这次到了京城,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不能在你身边,你自己保重……”说着说着,狄云泪水已忍不住滴下,落在狄青苍白的脸上,狄青仍是没有半丝醒来的迹象。狄云心如刀绞,却还能强笑道:“我当时就笑你嫂子说弟弟已经长大了,不但可以照顾自己,还能照顾你我呢。当初若非弟弟你,我和你嫂子怎能在一起?” 狄云说的虽是寻常之事,可语音颤抖,字字深情。郭遵鼻梁酸楚,抬头望向屋顶。听到狄云说“弟弟,你要快点醒来,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哥腿脚不好,还要你照顾,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你答应过娘亲,要听我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听。”郭遵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出了房门,呆呆地坐在庭院中,神色木然,眼中满是愧疚之意。 郭遵从晨光晓寒坐到晚霞满天,又从晚霞满天坐到晨光晓寒。郭逵数次前来,见大哥神色沮丧,不敢多言,只是悄悄将食物放在大哥的身边。转瞬过了两天,可郭遵身边的食物,始终丝毫未动。这个铁打的汉子,就那么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不吃不喝的不止郭遵,还有狄云。狄云已连说了两天,面容憔悴,嗓子嘶哑,可还是坚持说下去。他认为只有说下去,弟弟才会有命活过来。每过一天,狄青就向死神跨近了一步,狄云又怎舍得浪费辰光去吃饭? 第七日的时候,王惟一缓步从房间走出来,亦是神色疲惫,望见郭遵如石雕木刻般坐在那里,轻叹一声。郭遵被叹声所引,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王惟一,见他无半分喜悦之意,已明了一切。王惟一心有不安,走过来道:“郭大人,我愧对你的信任……” 郭遵摆手道:“药医不死病,命已如此,为之奈何?”虽是这般说,可心情激荡,用手捂嘴,连连剧咳,手指缝间满是鲜血。 王惟一暗自心惊,道:“郭大人,你的病,也需要将养几日。” 郭遵叹口气道:“不急。”他缓缓起身,本待向狄青的房间走去,却终究不敢。他一生征战无数,出生入死,也从未有如此胆怯之时。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人,说道:“郭兄,你……你怎么了?”那人脸上满是风尘之意,但眼中犀利不减,正是京中名捕叶知秋。 郭遵强笑道:“不妨事。你……有结果了?” 叶知秋叹道:“你的那几个手下,依旧没有下落。我去了白壁岭西,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深坑,四周树木有灼烧的痕迹,像是当初火球落地造成的结果。” “深坑?”郭遵随口应了句。 叶知秋道:“不错,那坑真可谓深不可测。”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郭遵见状,倒有些奇怪,暗想叶知秋见多了光怪陆离之事,如何会对一个深坑大为恐惧?叶知秋苦笑道:“依我之能,竟完全测不出坑的深浅,我最后丢了一块石头下去,等了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郭遵牵挂狄青的生死,随口说道:“天地造化神奇,我等也无能一一破解……” 叶知秋见郭遵全无兴趣,苦笑一声,不再和郭遵深谈那火球的古怪。见郭遵双眸红赤,脸颊潮红,显然是病得不轻,叶知秋关切道:“郭兄,你……”本想让他保重身体,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狄青还没有醒转吗?”他已看出郭遵和狄青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 郭遵摇摇头,叶知秋见王惟一也在这里,暗想他都无能为力,自己更是不行。他本是个干脆的人,见状说道:“既然如此,不打扰郭兄了。只盼狄青能好。”他转身要走,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对了,郭兄,那三大天王的尸体我都查了一遍,已将他们的容貌画了下来,暗令各地捕快留意,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那三人身份的线索。上次弥勒佛所说的话我虽不明其意,却暗中记住了音调,昨日到京城,我找了数位精通天下语言之人询问,终于确定了那句话是哪里的话!” 见郭遵全然提不起兴趣,叶知秋摇头续道:“那是吐蕃语。这说明弥勒佛主可能和吐蕃有关,我打算去吐蕃转转,你……多保重。”他说完后,抱拳离去。郭遵抱了下拳,又无力地放下,喃喃道:“吐蕃?吐蕃的弥勒佛?那他们不在吐蕃,到中原来做什么?” 郭逵正端着热的饭菜进来,懂事道:“大哥,你吃点东西吧。” 郭遵见到饭菜,无心下咽,“小逵,你帮我去看看狄青吧。”他没有入房看望狄青的勇气。 郭逵旋即端着饭菜走进屋内,本想劝说狄云几句,可见到狄云满是绝望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 狄云并未察觉郭逵前来,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神已全放在弟弟身上。狄青这几日来,依旧昏迷不醒,脸色更加地苍白,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狄云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就像握住生命的希望。他诉说了两天两夜,不肯歇息,双眸布满血丝,似要滴血,他的嘴唇早起了火泡,嗓子也已干裂,动一下都和刀割一样疼,可这种痛苦,却比不过他心口那锥心的痛楚。 “弟弟,莫要睡了,大哥可要生气了……”说完这句,狄云禁不住泪如泉涌,哽咽道,“弟弟,你还记得吗?每次你犯错了,都不敢告诉大哥。你不怕我责打,你只怕我失望。每次大哥说要生气的时候,你就会很懂事地改正一切。在大哥心中,你是这世上千金不换的弟弟,可有一日我听你对牛壮说,在你心中,大哥也是万金难求的大哥。你可知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泪水点点滴滴地落在狄青的脸上,狄云又道:“弟弟,你真的不要睡了,大哥这次真的要生气了。不,大哥以后再也不对你生气了,只求你醒来,好不好?”五指紧扣狄青的手指,狄云似笑实哭,“弟弟,你还记得娘亲临终时所说的话吗?她说要你我相依为命,要你我互相照料,她说,这世间遇上就是缘,兄弟更是缘。缘分要珍惜,仇恨却不过是些过眼云烟,她说早就不恨当年击伤爹爹的那个人,不希望你我报仇雪恨,只盼你我快快乐乐地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我那时候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可今日我却知道了娘亲的心情,她什么都不希望,不希望我们做宰相,不期冀我们考状元,她只求我们快快乐乐地活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弟弟,我只求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他泪水滂沱,见狄青还是沉睡不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痛,一头扑在狄青的胸前,用力摇着他一只手道:“弟弟,求你了,你莫要丢下大哥,求求你,莫要丢下大哥!” 狄云扑到狄青的胸前,埋头号啕大哭。郭遵听到屋中传来的哭声,只以为狄青已死,心口痛楚,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不知哭了多久,狄云突然感觉有人正摸着他的头顶,以为是郭逵在安慰他,哀声道:“郭小弟……”不想却听郭逵惊叫道,“狄青他……” 狄云霍然抬头,只见到狄青正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只手刚从他头顶落下。狄云见弟弟醒来,大悲大喜,已然呆了。狄青眼中满是泪水,轻声道:“大哥,我不会丢下你的,不会!”那声音虽是微弱,但却不容置疑。 狄云欢喜得差点晕过去,嘴唇张了两张,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说了三天两夜,这一刻才觉得嘴唇刺心地痛,可这种痛,怎能抵得住心中的喜悦? 郭逵亲眼见到狄青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亲眼见到狄青睁开双眼,亲眼见到狄青伸出手来,摸着狄云的头顶,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不能稍动。听狄青说出话来,这才欢喜无限,转身冲了出去,叫道:“大哥,狄青醒了,狄青醒了!” 王惟一精神一振,快步进了房间。郭遵嘴角血迹未干,听到这话,难以置信,颤声道:“真的?” 郭逵一把抱住郭遵,连连点头道:“真的,他睁开眼了,他说话了。”孩童兴奋无限,紧紧搂住大哥,或许只有今日,他才真正体会到兄弟情深。 王惟一终于走出来,笑着对郭遵道:“狄青活过来了。” 郭遵这才肯信,身形晃了两晃,无力地跪在地上,郭逵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郭遵仰谢苍天,嘴唇动了两下,跪叩大地。他将一张脸埋在黑色的泥土中,喜极而泣的泪水,就像那清露晨流,新荷雨滴,无声无息地滚动…… 第五章 惊艳 春去春来,梅落雪残。 光阴如水般冲刷着年年岁岁留下的刻痕。飞龙坳一战,虽是惊天动地,诡异莫测,但日子过得久了,除了当事人,已没有几人记得当初的惨烈和诡异。可只要经历过的人,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年又是暮春草长,群莺啼飞的季节,开封府的英武楼内外,喧哗阵阵,禁军来往,有如蚂蚁一般。因这几日是禁军的磨勘大限,所以京城禁军多来应考。 大宋崇文抑武,科举常开,武举若不是非常时期,少有开榜。武人若无出身资历,朝廷又无人的话,单从厢军径补至禁军之人,升职的唯一途经就是参加磨勘。能进英武楼内试演武技的人,职位最少都要是副都头以上,而大量低级军官要想升职,就只能在英武楼外的八大营进行考核了。 八大营的骁武营中,有考官唱道:“王珪试射。”一人出列。众人见那人脸黑如炭,年纪也不算大,只在演武场上一站,就有股凛然彪悍之气。这时有人递上硬弓,王珪双臂用力,拉开硬弓,众人一阵喝彩。 众禁军指指点点,一人道:“王珪这次若再过了考核,那就是副都头了。以后我们在这里就看不到他了。” “那当然了,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吗?看你这些年从未长进,九年过不了一考,到现在还是个承局呢。人家王珪朝中没人,可有志气,每考必过,一次机会都不错过,愣是从普通的军兵考到军头,眼看又要变成副都头了,真的是条汉子。” 被质疑那人不满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个都头,上面还有都虞侯和指挥使。指挥使在京城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要不进三班,这辈子不过是个低等军人。只有入三班使臣,才算真正有了盼头。那王珪再勇,要想打入三班使臣之列,恐怕胡子也要白了吧?这么努力地混进三班,却也快要死了,又是何苦呢?” 先前那人叹口气,却又道:“话虽这么讲,但升职总是好事,就像将虞侯总比承局要好。”说完得意地笑。原来这人是将虞侯的官阶,比承局要高出一级,是以讥讽对方。 被讽那人有些脸红,忿然道:“老子是承局又如何?老子毕竟是凭自己的本领升职,不像某些人,就凭吹、凭混过关。老子年年不变是不错,可有些人好像反倒年年倒退了。不过人家是十将,比你这将虞侯可还高一级呢。”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说狄青吗?” “可不是吗?那家伙被吹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说杀了个什么增长天王的。本来以为郭遵在禁军中还算不错,不想竟也是个任人唯亲之辈。这狄青本来连厢军都不是,可郭遵为狄青请功,让他直接进了禁军,还径直当个十将,但狄青屁本事都没有,真让人看着来气。”那承局忿忿道。 那将虞侯道:“你气愤,是因为郭遵不是你的亲戚吧?嘿嘿,想必那增长天王是和泥塑的菩萨一样,这才能让他一击得手吧?”二人均是嘿嘿地笑。 这时,营中又传来一阵喝彩。原来王珪已开始进行骑射的考核,他飞身上马,手挽长弓,一箭射中了靶心,众人轰然叫好。 “这才是真本事!”将虞侯赞道。 “谁说不是呢,像狄青那样,真让人羞于为伍呀。”承局接口道。 这时候考官唱道:“王珪优等,狄青试箭。” 那承局和将虞侯二人四下张望,都道:“不知他今天还会不会出来丢人现眼?”张望了半天,听到后面有人道:“让让。”二人回头望去,不由略显尴尬,慌忙闪到一旁,原来出声那人正是狄青,适才就站在他们身后。 几年的功夫,狄青又长高了些,却也瘦了些。他额头有点疤痕,如同红痣,左颊刺着“骁武”两字,颏下胡子拉茬,容颜很是憔悴。 见二人让开,狄青缓步走到监考官前,递上腰牌。监考官验明无误,点头道:“狄青试箭。”有人送上弓箭,狄青缓缓接过,望着长弓,神色复杂,手也有些发抖。 低级军官升职,必要考步射、马射、武技和开弩四项技艺。狄青要想由十将升为军头,就必须步射开弓六斗力,开弩一石七斗力,马射三箭中的,试演武技,这才由监考官审核,决定是否升迁。 步射开弓六斗力对从前的狄青而言,一点不难,他虽武技不高,但终日去铁匠铺打铁帮手,腕力极强,当年就算郭遵一时间都拿他不住。可是现在开弓六斗力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难题。 “狄青试箭!”监考官见狄青还不开弓,微有不耐。众人见状,嘘声已起,有人叫道:“不行就回去抱孩子,莫要浪费大伙儿的功夫。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狄青暗自咬牙,一声大喝,双臂用力,只听喀嚓一声,长弓竟被他生生拉断。众人肃然,面带畏惧。可随后狄青晃了两晃,已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一手握拳,指甲入肉,神色很是痛楚。 众人一阵哗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承局叹道:“拉弓都能把自己拉晕倒,这位可算是空前绝后了。” “你若是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做哑巴。”一人冷冷道。 承局回头一望,见身后那人狮鼻阔口,唇边短髭,容颜很有威势。慌忙施礼道:“指挥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那人不理承局,走到狄青身边,和监考官点头示意,亲自背负狄青出了大营。 那将虞侯见狮鼻那人走远,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呀,挺狂的呀?” 那承局抹了一把冷汗道:“此人叫做王信,是神卫军的指挥使,也是郭遵的朋友。指挥使你知道吗?与你这个将虞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呀。” 那将虞侯吸了口凉气,只能摇头道:“这个狄青命好,竟然有郭遵、王信等人关照。唉,若是你我能得他们关照,说不定早就能混个都头当当了。” 二人唏嘘的功夫,王信已将狄青安置在军营外的树阴下。 狄青清醒过来,见是王信,挣扎着起身道:“王大人,又是你背我出来了?” 王信道:“若是不行,何必勉强呢?” 狄青嘴角露出苦涩的笑,说道:“我这人就是鲁莽,考虑不了太多。” 王信望了他良久,这才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转身离去,等狄青望不到自己的时候,这才摇摇头,喃喃道:“唉,可惜了这个汉子。” 狄青坐回树下,还感觉脑海轰鸣,隐隐作痛,抬头望着柳枝依依,飞絮蒙蒙,神色黯然,自语道:难道我狄青这辈子,真的就这么一事无成了? 原来狄青被多闻天王重创伤了脑海,苏醒后,一直乏力难动,使不出气力。这几年多亏王惟一悉心用针,让狄青不至于成为废人,但他脑中那根银针,王惟一也是无法取出。 如今狄青虽能活动,但一用大力,就会脑海剧痛,痛不欲生,所以这几年两次参加磨勘,均是败在拉弓开弩的环节上。今日听及旁人议论自己,虽表面平静,可内心悲愤,实在不愿意郭遵为自己受到非议,拼尽全力一拉,虽拉断了长弓,但脑海中随即如受锤击,痛苦不堪,径直昏了过去。 当年郭遵前往飞龙坳,本意是带狄青历练,不想却让狄青身受重伤,差点送命。郭遵心中愧疚,因此将飞龙坳的功劳,大半都让给了狄青,也为狄青争取到了十将的官阶。但郭遵能做到殿前指挥使,担当护卫皇上一责,不仅因为武功高,还因为家世好。狄青并无出身,眼下这十将的位置,已是郭遵能为他争取的极限。虽说十将官职不高,但总算衣食无忧,郭遵虽内疚,但狄青并没有半分怪责郭遵的意思。 狄青正伤心间,有一少年蹦蹦跳跳过来道:“狄二哥,怎么样了?”那人正是郭逵,几年的工夫,他也长高了些,但仍不脱稚气。他叫郭遵是大哥,所以叫狄青是二哥,这几年来,狄青在京城,和郭氏兄弟相处得极好。 狄青摇摇头。郭逵见狄青有些沮丧,忙安慰道:“狄二哥,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见有几个人从英武楼出来,都是趾高气扬的表情,郭逵转移话题道:“狄二哥,你别看这些人好像高人一等,其实都是仗着老子的功绩。他们的老子不是在三衙任职,就是两院的高官。这些人就算是坨屎,也可以直接进英武楼。你比他们可强多了。” 狄青心想,我现在真不比一坨屎强,岔开话题道:“小逵,你找我有事吗?”他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 郭逵眼珠一转,说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大哥又出京了。” 狄青关切地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危险?”原来郭遵虽是殿前指挥,但因为身手高强,做事利落,很多时候,都被三衙外调、协助开封府和地方官府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因此郭遵很多时候,并不在京城。 郭逵道:“你还记得郭邈山、张海和王则三人吗?” 狄青诧异道:“当然记得。这三人当初是郭大哥的手下,后来在飞龙坳失踪,郭大哥总是念念不忘,他们三人怎么了?” “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郭逵皱眉道:“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那毕竟是他的手下,他希望能说服这些人回归正途。我大哥很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不回京城,却要造反呢?” 狄青不愿多想,苦笑道:“只希望郭大哥一切顺利吧。小逵,我去转转。”他失意之下,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郭逵叫道:“对了,狄二哥,你大哥只怕你在京城花费不够,所以托人带来了三两银子给你。喏,这就是。”他伸手递过了三两银子,狄青不接,问道:“有信吗?” 郭逵眼珠一转,笑道:“你哥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有信?” 狄青道:“小逵,你不用骗我了,这是郭大哥给我的,是不是?”见郭逵不语,狄青拍拍郭逵的肩头,说道:“小逵,我是帮了郭大哥一次,但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你们兄弟对我很好,我已是无能报答了。” 郭逵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是不是兄弟?是的话,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狄青忍不住地笑,刮着他的鼻梁道:“看你这样子,也像个英雄好汉了。我真的不缺钱用,我这个十将虽是无能,但朝廷的俸禄,也够我吃喝不愁了。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我这有攒下的几两银子,你兄弟熟人多,看能不能帮我送到汾州,给我大哥。他有段时间没有我的消息了,只怕他担心。”狄青从怀中掏出锭银子,心中多少有些酸楚。 当初狄云唤醒狄青后,见弟弟虚弱不堪,一直照顾着狄青,可心中也惦记着小青。狄青当然知道大哥的心事,就催他回转,郭遵更是痛快,建议狄云直接把小青也接到京城来住。狄云却推脱不习惯京城的生活,说京城有京城的好,可他不喜欢,再说家乡在西河,根也在西河,不想搬到京城。因此狄云在弟弟好转后,还是回到了西河。郭遵有些不解,狄青心中却知,大哥是因为脚跛了,不想丢他这个弟弟的脸面,这才坚持要回去。好在大哥回到西河后,和小青做些小买卖,如今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郭逵望着那银子,心道,狄二哥这个人呀,瘦驴不倒架。不想让狄青难堪,便接过银子道:“好,我一定为你送到。” 狄青别过郭逵后,信步而走,见路边有家酒铺,进去叫了斤劣酒喝了。心中盘算,留在京城多半没有什么发展,可想要回去西河,更是不成。自己脸上刺了字,那其实就和犯人无异,入禁军不容易,脱离更不是件容易的事。轻叹一声,丢下十几文钱,出了酒肆,一时茫然四顾,只见柳絮飘飘,如雪儿轻坠,街市热闹非常,可都是别人的喧嚣,与自己无关。恍然间听到前方一阵叫好,狄青这才发觉已过州桥,到了大相国寺的所在。这里有勾栏瓦肆,卖艺演出,端的是热闹非常。 街市上行人来来往往,如今正是鲜花争艳、万物闹春时节,沿街满是店铺和花市,姹紫嫣红,花香浮动。狄青驻足其中,心中惆怅。这时候前方传来几声锣响,有一队马儿驰行开路,后面跟着一群文人骑马簪花,个个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有百姓啧啧道,“快看,快看,天子门生在游街呢。”狄青抬头望过去,才记得今日不但武人磨勘,亦是文人科举开榜的日子。每次科举放榜唱名赐第之日,及第举子都会由朝廷安排聚集在一起,举行游街和期集,以慰十年寒窗之苦。 可这十年之苦绝非白挨,因为这一朝的荣耀,会将所有的一切完全弥补,这些人除了在大相国寺进行期集外,今晚还会前往琼林苑,朝廷摆酒,圣上和太后亲临,荣耀无限。然后这些人就会被派往各方任职,观其政绩,再决定是否重用。 这些人的升职速度极快,和武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太宗即位后,次年开科取士,那榜及第的吕蒙正和张齐贤二人,只用了七年的功夫,就已入了两府,位居副相,而吕蒙正更是只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坐到了宰相的位置,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二年的光阴,说短不短,可能让一介寒生坐上万人瞩目之位,怎不让天下寒士为之心动?也怪不得天下人都说,“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狄青看着风光的天子门生,低头看了下自己,自嘲地笑笑。他到京城已过了近十二年的一半,可如今还在市井巷陌混迹。 又是一阵锣响,那些文人骑马而过,个个面带微笑,不自觉地向上望过去。他们不需向旁看,不需向下看,因为那里的人需要仰望他们。他们只看着那两侧楼阁,看那红粉楼阁中的粉黛春山。才子佳人,本是佳话,他们十年辛苦,很多时候,不就是为了成就这一段佳话? 这时早有不少佳人出了楼阁,吃吃笑着,拦住了马头,向才子们索要簪花留念。官人也不阻拦,反倒乐促其成。有才子见美人青睐,尚还矜持,有的却已摘下头上所戴之花,抛给所看中之人,佳人接过,都是含羞不语,却指了下楼阁,才子脸有微红,百姓一阵哄笑,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原来这些佳人都是青楼女子,可大宋素来不禁这些事情,反把这些视作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道:“兄弟,当初咱不打铁,你不磨豆腐,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那多风流。看那帮女子平日装得多么高不可攀,可还不是看中了这些人的才气。”他兄弟讥笑道:“你也得是那块料才行,你识得的字可有百个?” 这时有一妇人指指那些才子,又偷偷指了下狄青,教训那顽劣的儿子道:“儿子,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你要是当了兵,这一辈子,可真的毁了。” 孩子认真地点头,轻蔑地望着狄青,崇敬地望着才子。狄青立在喧嚣之中,听到那妇人的讥诮,见到那些才子远去,喧嚣也跟着远去,突然想起了娘亲常说的一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狄青已憔悴。这几年如流水般过去,当年那个义气、热血做事、少计后果的狄青已憔悴,已心累。 冠盖满京华,可繁华与他无关。当初他遇到郭遵后,迫不得己从军,连从军也带着几分渴望。他渴望凭借自己的本事,凭借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但飞龙坳一战让他身受重创,这几年的低迷让他内心更受重创。他明知拉弓可能昏迷,也硬要全力拉弓,为郭遵,也为心中的孤寂愤懑。 他曾见娘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念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念到潸然落泪…… 狄青当时还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此刻,繁嚣落寞,反差之大,却让他陡然体会到娘亲当时的孤独与寂寞。 狄青想要落泪,却又昂起头来,木然地走下去。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娘亲的面容,想起娘亲望着自己,坚定道:“青儿,你以后一定是宰相,你信娘。因为给娘看相的人,可是当年和太祖下棋的陈抟。”狄青想到这里,喃喃道:娘,我信你,可孩儿非不为,而不能了。 一声钟磬大响,惊醒了狄青的数年一梦。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走到大相国寺前。狄青突然心中一动,涌起了入内一观的念头。 大相国寺为大宋皇家寺院,规模极大,金碧辉煌,阳光一耀,让云霞失色。今日大相国寺有万姓交易,再加上有天子门生聚会,所以围观看新奇的百姓可谓是摩肩擦踵,拥挤非常。 狄青来到京城多年,竟从未入大相国寺一观,实在是因为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今日下意识到了大相国寺前,却想起几年前郭遵所言。绕过人群,从大雄宝殿后转过去,到了重檐斗拱的天王殿前。 天王殿内有四大天王,还有弥勒佛主! 狄青脑海中闪过当年郭遵所说,“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连大相国寺都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狄青到了京城后才听说,这弥勒佛本来是太后所建。 他想起了四大天王,鬼使神差般生出入天王殿一观的念头。到了殿中,狄青抬头望过去,见殿中果然有尊弥勒佛,正端坐在莲花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子民。狄青突然想起飞龙坳那弥勒佛的阴险,不由打了个冷颤。 狄青从未见过那么阴险、狠毒的人,对于当初飞龙坳所发生的一切,他和郭遵事后商议过几次,还是不明白弥勒佛主为何要让信徒自相残杀。这几年来,叶知秋的足迹从东海踏到大漠,从草原到江南,却还是不能将弥勒佛主绳之以法。 弥勒佛主竟然失踪了。 狄青有种预感,弥勒佛主绝不会就这么销声匿迹。弥勒佛主隐藏得越久,越可能说明他正在策划图谋着一个惊天大阴谋。 半晌,狄青的目光又落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四大天王身上,他只能说,当年在飞龙坳见到的四大天王,无论是装扮、面具还是兵刃都与殿中的四大天王极为相似。 狄青望着多闻天王的那把伞,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喃喃道:“你们若真的好,自然有百姓朝拜,可你们如果像那晚一样邪恶,我还是要出手的。”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多闻天王,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转过身来。殿中的人本不多,一人方才站在狄青身旁,正在向弥勒佛施礼。狄青转身时,那人已离开。在擦肩而过那一刹,狄青恍惚中看到那人嘴角好像残留一丝笑意,但是面容很冷。 狄青被那人极不协调的表情吸引,不免多瞧了几眼。不想那人到了殿门前,风一吹,掀开那人的长衫,狄青见到那人露出的绿色腰带,顿觉胸口如同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绿色腰带触动了狄青久埋的记忆。那腰带的颜色,不就是那多闻天王衣装的颜色?那嘴角的一丝微笑,不就像殿中多闻天王的微笑,慈悲中带着无边的森冷? 狄青飞快地回头扫视了一眼佛像,更加确认了这个想法,再次扭过头去,却发现那人已踪影不见。狄青举步要追,突然觉得脑海一阵剧痛,晃了两下,竟无法移动,可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人的背后,不是背着个长形包裹么?那里面会不会是雨伞?路人背个雨伞,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但那人背着的伞,却是让狄青痛苦多年的利器! 那人就是多闻天王!凭直觉,狄青已断定他就是多闻天王。可多闻天王怎么会出现在大相国寺?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大恸,双手握拳,指甲深陷入肉。掌心的痛,驱散了狄青脑海中的痛,复仇之心一起,他冲出天王殿,嗄声道:“莫要走!”他那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多闻天王的对手。 可狄青才冲出天王殿,旁边过来两人。一人正要举步进入殿中,被狄青撞个正着,不由哎呦一声,坐在了地上。那声音带着春江水暖的那股慵懒无力,原来被狄青撞到的竟是个女子。 狄青顾不上道歉,急匆匆的向一个方向奔去,斜睨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到那女子一双眸子清澈明亮。那女子旁边有个丫环道:“小姐,这人好生无礼。” 狄青听到那怪责,微有歉然。可他急于追寻多闻天王,不再回头。奔行一阵,已快出了相国寺,行人渐多,背伞的也多,可系着绿腰带的却没有一个。 狄青止住了脚步,茫然四顾,又向另一个方向追去。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四下张望,全然没有留意到旁人看他的目光中满是诧异。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钟磬声传来,狄青这才止步,一拳擂在身边的槐树上,发现自己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狄青心中一个声音狂喊,眼中怒火熊熊,止不住想:多闻天王为什么来这里?他来这里一次,说不定还会再来?但他或许只是偶尔经过,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 狄青思绪如潮,正在狂躁间,忽听一女子道:“小姐,就是这人把你撞倒了,他眼神好凶。”狄青听了一怔,回头望去,只见到有两名女子正望着自己,左侧那女子穿着水绿色的衫子,一身丫环的打扮,正搀扶着右边的小姐。那小姐眉目如画,白衣胜雪,肤色却比衣服还白上几分,见狄青望过来,澄净若水的眼波移开去,对丫环低声说:“莫要惹事。” 狄青心乱如麻,想要致歉,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被那女子清澈的目光扫过,更是浑身不自在。情急之下,转身就走,却还能听到那丫环嘟囔道:“小姐,这次本来要去看牡丹的,可你脚扭了,还去吗?” 那小姐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唉,总要去看看。”那声音柔弱中带着分怅然。 丫环道:“那好,不过只怕这里没什么好花,见不到家里的姚黄……” 那小姐轻叹一声,并不多言。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狄青有些不安,想要回转,却没有勇气。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算当初孤身面对赵公子的一帮打手、勇刺武功高绝的增长天王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胆怯,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怕见到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清幽明澈的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幽香传来。狄青望去,见有处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近前一观。卖花的是个老汉,脸上的褶皱有如花盆中的泥土,满是沧桑,见狄青走来,招呼道:“客官,要买花吗?” “随便看看。”狄青支吾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花。朝中文臣多喜簪花,每逢盛大节庆的时候,更是满朝簪花,但狄青总觉得一个男人带花,多少有些别扭。 老汉见并无旁客,就对狄青热情介绍道:“客官,这里有紫金盘、叠楼翠、白玉冰和满堂红,都不错呢,若买一盆回家摆起来,很好看的。”这花棚卖花,都会给花儿取个雅致的名字,博取客人的眼球。 狄青见到叫紫金盘的牡丹是紫花金边,倒是少见;叠楼翠是翠绿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也颇好看;那白玉冰顾名思义就是白色的,满堂红却是通体红色。这牡丹盛开,端的是争奇夺艳。狄青目光扫过,突然问道:“有什么……姚黄吗?” 老汉一怔,摇摇头道:“姚黄是极为名贵的品种,那花径过尺,老汉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这里却没有卖的。” 狄青问,“哪里有卖的呢?” 老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这种花,只有那些豪门达贵才能买得起。”他见狄青衣着寒酸,忍不住提醒道。 狄青听卖花老汉这么说,暗想,那小姐家里既然有姚黄,想必是富贵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瞥,被那小姐的容光所慑,竟然不敢多看,只依稀感觉那小姐长得极美,但穿戴如何,却没有留意。正沉吟间,见到有盆牡丹花开淡黄色,在群芳争艳的花丛中显得恬静安宁。狄青缓步走近,在花前驻足了半晌。那老汉介绍道:“客官,这花儿叫做……”未及说完,棚外突有人高喊:“高老头,你可准备好了?” 狄青回头一瞧,看见三个混混站在棚前,左手那个身材矮胖,中间那个歪戴着帽子,右手那个赤裸着半边的胸膛,上面刺了个狰狞的猛虎。三人举止十分嚣张跋扈,只差没把“恶棍”两个字刺在脸上。 高老汉见状,慌忙上前道:“各位小爷,准备什么呢?” 歪戴帽子那个道:“你装糊涂不是?这保棚费该交了不是?” 高老汉急道:“这几天前不是刚交过了吗?”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你几天前还吃过饭,今天难道不用吃了?”纹身那个点头附和说道:“老大言之有理。” 高老汉急道:“老汉卖花只够个温饱,哪有这么多余钱?几位小爷,下个月再给你们一些钱好不好?”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那你下个月再吃饭好不好啊?”纹身那个赞道:“老大言之有理。” 狄青听到这里,已知是怎么回事,缓步走过来,冷冷道:“你们可知耻?” 歪戴帽子那人闻言怒道:“你是哪个?” 狄青淡淡道:“你们就算不知耻,难道也不识字吗?” 歪戴帽子那人一怔,喝道:“大爷识不识字,关你鸟事?”矮胖子眼珠子一转,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脸色一变,低声对歪戴帽子那人道:“大哥,这人是禁军。”歪戴帽子那人只顾得嚣张,这才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也是脸色微变。他们不过是混混,平日以敲诈弱小为生,对禁军不敢得罪,知道对方的身份,立即软了下来,赔笑道:“这位大爷,小人吴皮,自幼家贫,哪有钱请得起教书先生,更不识字,不认得大爷,还请你海涵。”改颜对高老汉道:“和你老人家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呢?”说罢向两个兄弟使个眼色,灰溜溜地离去。 高老汉舒了口气,对狄青道:“这位官爷,多谢你帮忙呀。眼下京城赋税不轻,还要应付这帮无赖,真让人头痛。”说罢摇摇头,满脸的无奈。 狄青一笑,扭头又去看那盆黄色的牡丹,问道:“这花要多少钱呢?” 高老汉陪笑道:“官爷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就好,一盆花,算老汉孝敬你的了。” 狄青笑道:“我只是个寻常的禁军,不是什么爷。我若不付钱,和那几个混混又有什么区别呢?”说罢伸手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些可够?” 高老汉连连点头,“足够了,多了,多了。” 狄青放下铜钱,捧着花出去,却突然愣住,原来那白衣女子带着丫环在棚外正望着自己。狄青将那盆花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前,不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那白衣女子有些诧然,唤道:“喂……”可她声音微弱如蚊子一般,狄青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早已没入人海之中。 那丫环扁扁嘴道:“就这么一盆破花,怎能和家中那姚黄相比呢?小姐,你说是不是?他撞伤了你,难道是想用这盆花来补偿?若不是小姐大量,我们把他告到开封府去,打他个几十大板!哼!” 那白衣女子柔声道:“他方才说不定是有急事。你不也见到他帮助这卖花的老汉么?这么说,他也是个好人。”原来狄青方才逐走三个混混,这主仆二人也看在眼中。 老汉听丫环说这是破花,有些不满道:“这位姑娘,老汉这花可不破,你看它开得多艳呀。再说这种花,不是老汉吹牛,这方圆百里也极为少见。” 那白衣女子蹲下来看着那盆花,突然道:“老人家,这花儿确也长得古怪,花瓣上怎么还有心形纹路?这个纹理,很是奇怪,像在心旁画了只玉箫呢。”她观察的非常仔细,看出花儿与众不同之处。 老汉自豪道:“当然了,这花儿虽不有名,但别家没有。老汉遇到个雅人,给我这花儿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凤求凰!” 第六章 五龙 狄青离开了大相国寺,茫然不觉地四处走动。直到黄昏日落,倦鸟归巢的时候,这才倏然清醒过来,暗想自己怎么如此失魂落魄,难道还在找那多闻天王珪一想到多闻天王,狄青又是心中火起,寻思道,这弥勒教徒对弥勒佛像看来还算有些尊敬。多闻天王去了第一次,说不定会去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不妨回大相国寺看看,或可遇上。才走了几步,禁不住又想,不知道她是否已离开大相国寺了? 想到这里,狄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想回相国寺,到底是想寻那多闻天王还是要见那女子。不由自嘲道:狄青呀狄青,你这样的人,也会痴心妄想吗? 狄青不再去想那女子,认准了方向,又朝大相国寺奔去,途中在路摊上买了两个馒头揣在怀中。此时寺庙期集早已散了,百姓也都纷纷离去,寺中清净许多。 狄青进了天王殿,见殿中供桌上香烟渺渺,只有个敲木鱼的僧人犹在。心中微动,悄悄转到供桌之后,趁那僧人不备,竟然钻到供桌之下。他做事不拘一格,想到若在这里停留久了,寺僧感觉奇怪,说不定会把他驱赶出去,索性先藏起来。 供桌之下倒还算干净,狄青轻轻地取出腰刀,将布幔割出个可供探看的缝隙,盘膝坐下,一时间心绪起伏,也不知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法子是否管用。可他要找多闻天王,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法子。 暮色四垂,油灯点起,大相国寺渐渐远离了喧嚣,寺内只余清音梵唱。狄青听那声音和缓,内心却静不下来。他一直从那布幔口子中向外张望,可直盯得眼睛发痛,多闻天王也没有再次出现。 狄青有些肚饿,掏出馒头,撕下一块,怕发出声响被僧人发现,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吃了馒头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狄青坐得腿脚麻木,知道已近半夜,不由沮丧非常。心道寺门早就关闭,这多闻天王肯定不来了。 这时候有脚步声响起,狄青精神一振,举目望去。前方来了一僧一俗,那僧人慈眉善目,颏下白须;那俗人则是背对着狄青,身无伞状长物,不像狄青在等的人。狄青看不到俗人的正脸,只见到他的鞋子是锦缎鞋面,极为华美。狄青认得那鞋子是京城名坊五湖春所制,买家均是达官贵人。 来人显然和狄青没什么关系。狄青大失所望,闭上了眼睛,只听那俗人问道:“主持,我有一事请教。”那人声调年轻,但口气中隐有沉郁之气,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狄青微微错愕,感觉这人说话的腔调和多闻天王的那张脸有一拼,都是不太正常,又想,大相国寺主持隶属皇家,并非说见就见,这人竟能请动主持解惑,不知什么来头。 主持道:“施主但请问来。” 俗人苦恼道:“何处是净土?”狄青差点喷饭,暗道,难道这京城还不是净土吗?可转念一想,嘴角带分哂笑。 主持缓缓道:“若寻净土,当求净心。随其心净,无处不净土。” 狄青心中苦笑,话虽如此,可若要净心,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俗人亦道:“高僧所言甚是,但我却始终难以静心,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是以前来求佛。”狄青听那人声音中满是困惑悲凉,宛如困兽深陷笼牢,心中陡然涌起同情之意。狄青多年来亦是在困苦中挣扎,对这种感觉等同身受。 主持道:“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贫僧想说个故事……” 俗人欣喜道:“请讲。” 主持缓缓道:“闻东海之滨,有一翠鸟,厌倦世俗丑恶,总觉天下与它为敌。是以它飞到临海高崖处做窝筑巢,本以为再无祸患,不想一日潮涨,巢穴被浪卷走。翠鸟叹曰,心中有敌,处处为敌。” 狄青听了,心中微有混乱,转瞬想,我不是非要和多闻天王为敌,只是此人不死,大乱不止而已。他若是真的学好……想到这里,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若是真的学好,我能放过他?恐怕不能。不然飞龙坳死的那近千百姓岂不太冤枉了? 俗人沉寂良久,方才道:“多谢大师指点,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大师辛苦,我有意重修寺庙,做一场功德,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主持道:“重修、不修,无甚功德,心中有佛,方算功德。” 俗人领悟,双手合十一礼,缓步走开,主持随后离去,天王殿转瞬沉寂下来。 狄青听闻高僧讲禅,一会儿觉得有理,一会儿又觉得放不下,还有些好奇那俗人的来头。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感觉从布幔透进来的光线先暗再明。狄青心中一凛,凑到布幔后向外望去,只见一人静立弥勒佛像前,腰间一根绿色的丝带,背负长伞,正是他欲寻觅之人。 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向那人脸上望过去。只见那人嘴角有丝微笑,可一张脸却是极为阴冷,正望着弥勒佛像出神。狄青看了那人良久,见那人站姿也不变一下,不由心底起了一股寒意。狄青知道自己就算无伤,武功也比那人相差太远,这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暗叹郭遵已离开京城,不然还能找来郭遵对付此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僧人入内。见到那人伫立在佛前,不由诧异低喝道:“你是谁?”大相国寺乃国寺,主殿灯火整夜不熄,这僧人负责半夜来添灯油,见到突然有外人出没,难免诧异。 那人听到喝问,霍然回身,到了僧人的面前,背负长伞一动,伞柄已敲在僧人的后脑之上。僧人不等再喝,已软软地倒下去。那人手一伸,接住了僧人手持的油壶,竟耐着性子绕着大殿走了一圈,为四壁的油灯添上灯油。 狄青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却搞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添完灯油,又回到弥勒佛座前,望着弥勒佛主,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狄青听得一头雾水,暗想当年在飞龙坳,这人念咒为蛊惑人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又念的是哪门子咒语?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那人又将这句话颠倒念了一遍,眉头紧锁,目光又定在弥勒佛的金身上。 灯火下,弥勒佛熠熠生光。那人目光中突露喜意,低声道:“是了,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他无论什么腔调,可嘴角的笑意永在。 狄青突然醒悟,“这人多半是乔装改容了的。”未及多想,那人身形一闪,纵到莲花台旁,转到弥勒佛像身畔,连走数圈。 狄青忍不住从布幔探出头去观看,好在那人全部心思放在弥勒佛身上,做梦也没想到供桌下有人,是以全未察觉。 那人终于止步,用手敲敲弥勒佛像的身躯,双掌突然抵住弥勒佛像,凝神用力,低吼一声。只听到轰隆一声响,那弥勒佛像竟然被他推下了莲台。 巨响中,弥勒佛像已摔得四分五裂。烟尘弥漫处,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那人跃了下来,在佛像碎片中一伸手,像是取了什么东西,忍不住自喜道:“果然在这里。” 狄青心中满是好奇,不知道这人到底取了什么。 就在这时,天王殿外已传来数声呼喝道:“是谁在殿中?”喝声未落,已窜进数个武僧。 大相国寺虽以精研佛法、为皇室效力为主,但寺中收有不少金银法器、名家墨宝,只怕有不开眼的小贼过来盗窃,所以有武僧护院。入大相国寺盗窃例属重罪,历来都要砍头,着实威慑了不少盗贼,因之这几年来,少有窃贼,寺中僧人也轻松许多,不想今日天王殿内竟有巨变。有巡院武僧听到声响赶入,见到破碎的弥勒佛像旁站有一人,不由又惊又怒,也不询问,棍子一挥,就向那人打去。 那人冷哼一声,伸手抓住长棍,飞脚踢出,将一武僧踢飞出去。众武僧大惊,怎料这人的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只是卫寺有责,即便不敌也硬着头皮围了上去。 狄青只听到哎哟妈呀的叫声不绝,转瞬之间,冲上来的几个武僧都已被那人击飞了出去。狄青本想和武僧联手,可又怕被武僧误认为窃贼同党,说不定吃不着羊肉,反倒惹了一身臊气。正犹豫间,那人已窜到殿前,才要纵到殿外,只听到一声喝道:“躺下!” 一道剑光如明月穿云,向那人当胸刺去! 那人微惊,不由倒退一步,可那剑虚虚实实,变幻莫测,那人退了一步后,又被逼退两步,出剑之人却是无声无息地一掌击到,正中那人的胸口。 那人被一掌击得倒飞而出,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大骇,暗想这人怎么会在此?他来此之前,事先探得殿中地势,又得知大相国寺虽武僧众多,但均非其敌手,故此肆无忌惮,哪里能想到这死对头竟然也来到了大相国寺。 狄青见到来人目光如剑锋般,心中大喜,原来出剑那人正是开封捕头叶知秋! 叶知秋一掌得手,并不留情。他身随剑走,剑光融融,分刺那人的周身各处。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抄,取下了背负的长伞,只是轻点地面,竟然飞速而退。叶知秋惊诧那人的身手,并不放弃,脚尖连点,御风追行。 二人一进一退,转瞬已到了四大天王佛像身边。那人断喝一声,持伞对着叶知秋,竟再也不动。叶知秋心中一凛,知道这人的长伞变化无穷,凝神以对。 那人见状长笑一声,只是伸手一引,一佛像摇摇欲坠,就要向下方的叶知秋砸去。叶知秋不由退后一步,那人趁机一纵,竟然窜到了佛像头顶,再一跃,已向殿顶横梁冲过去,可他跃到极限,离那横梁还是差了一臂的距离。眼看将落未落之际,那人长伞倒转急伸,竟勾住了天王殿的横梁,用力一带一冲,已翻上横梁,撞破殿顶琉璃,冲到了天王殿的屋顶。殿顶虽高,这人数次借力,竟然从殿顶逃脱。 叶知秋大恨,不想这人应变如斯快捷。他既不想亵渎佛像,也的确无法上至殿顶,只能闪身出殿,喝令属下,“封住天王殿。”可他命令一出,就自知大有问题,毕竟天王殿并非孤立大殿,而是和其余的殿宇连在一起,那人绝不可能留在殿顶等人捉拿,只怕这时候早已脱身溜走。 月光如水,照得天地间一片肃杀。叶知秋眉头紧锁,忖度此人的来意,突然听到殿中传来几声呼喝:“什么人?”叶知秋心中一奇,闪身入殿,待看清众武僧围着的那人,失声道:“你……”他心中一动,喝道:“是自己人,你们撤了棍棒。” 方才叶知秋和那人殿中大战,众武僧插不上手,都是又羞又愧,看那人破殿顶而出,更是让众人瞠目结舌,不想这世上还有这等功夫。这些护寺僧人,也算是终日习武,虽说僧人无欲无求,但内心对叶知秋如今在开封府锋芒毕露也是有比试之心。但见今日那持伞之人横行无忌,若是没有叶知秋,只怕众人都要丢人丢到姥姥家,所以对叶知秋有七分敬佩,也有三分感激,均撤了棍棒。 狄青有些尴尬,叫道:“叶捕头。”原来那人推翻了佛像,差点就砸到供桌之上,狄青吓了一跳,再也藏身不住,闪身而出,众武僧见有外人,只想立功赎罪,将狄青团团围住。狄青心道糟糕,一时间却无从解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突然道:“你是跟踪那多闻天王到此吗?” 狄青佩服道:“叶神捕果然名不虚传。我白天见到此人在寺中游荡,心怀鬼胎,想他可能会晚上来此,因此在这里守株待兔。那人真的是多闻天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 叶知秋虽觉得狄青说的不尽详实,但知道他绝不会和弥勒教徒一伙,又因为郭遵的缘故,不想多起波折,说道:“好,我改日为你请功。你先离开大相国寺吧。” 狄青没想到藏桌子下也能藏出功劳,看起来日子是苦尽甘来了。才要说什么,有人匆忙到了叶知秋的身旁,低声耳语两句。叶知秋点点头,对狄青道:“我还有他事,你先离开这里吧。”他两次催促狄青离开大相国寺,神色似有隐情,倒让狄青有些不解。不过狄青知道叶知秋应是一番好意,点头出了寺庙。才一出了大相国寺,寺门便咣当一声关上,狄青有些诧异,转念又想这帮僧人多半见弥勒佛像摔坏,怕担责任,所以偷偷在寺中修补,可叶知秋在寺中又做什么? 狄青摇摇头,不愿多想,回转到郭遵的府邸。 郭府不小,却只住着郭氏兄弟,郭遵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京城外捉匪平叛,狄青这几年就一直在郭府居住。狄青先去看望郭逵,见他早就酣睡,将被子踢到地上,悄悄走进去,替郭逵盖好被子,这才回到自己房间,点燃油灯。 油灯闪闪,有如情人多情的眼眸,狄青望了油灯半晌,缓缓伸手入怀,掏出半拳大小的一个黑球出来。 谁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狄青也不知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这东西却是多闻天王身上掉下来的。 刚才多闻天王从破碎的弥勒佛像中取出一物,惊动武僧和叶知秋,多闻天王被叶知秋打了一掌,怀中竟掉出个黑球,滚到了供桌下。狄青伸手拿过,直接揣在了怀中,他知道这东西多半和多闻天王有联系,因此先取了再说。 在大相国寺的时候,狄青本想对叶知秋说及此事,可叶知秋匆忙离去,让狄青无从开口。狄青拿着那黑球,见那东西似铁非铁,黑黝黝的全不起眼,手感粗糙,不解多闻天王为何大费周折来取。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突然发现黑球好像闪着丝丝的寒光,狄青忍不住拿着黑球凑到油灯上一看,才发现黑球上竟写了“五龙”两个篆字。 狄青暗自皱眉,想起多闻天王喃喃所说的话,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生,泪滴不绝。看来弥勒佛不是渡劫,而是遭劫,才生出这个五龙。 这黑球若是五龙,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狄青想得头痛,仍不得其解。试着用单刀在黑球上面划了下,却发现那东西极硬,锋锐的单刀划在上面,并没有丝毫的痕迹。 狄青研究了个把时辰,总是不得其解,将那东西往桌案上一丢,嘟囔道:“什么鸟东西,白白浪费老子睡觉的功夫。” 忙碌一晚,已堪堪就到清晨。狄青也不脱靴,径直倒在床榻上,望着屋顶,脑海中突然又浮出那清丽脱俗的面庞,摇摇头,挥去了那个影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感觉眼前有丝光亮,霍然睁开双眼。他这屋子是向东,太阳东升,第一缕阳光总是能照进来。狄青已习惯了阳光,可却觉得这次的阳光有异,他睁开了双眼,突然见到了难以置信的瑰丽景象,诧异得差点叫起来! 原来他眼前出现一条红色的绸带,平展开来,绸带上满是奇怪的斑点,一时间难以分辨是何东西。狄青怔了片刻,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不由大叫一声。他叫声才出,红绸倏然消散,室内恢复了平静。只见到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床榻上,狄青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左眼皮跳得厉害。 房门一响,郭逵冲了进来,问道:“狄二哥,怎么了?” 狄青霍然而起,抓住了郭逵道:“小逵,你方才……看到红绸了吗?” “红绸,什么红绸?”郭逵满是不解,伸手在狄青脑门上摸了下,“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病了?你眼皮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狄青抹了一把脸,感觉到眼皮终于止住了跳,急迫道:“方才你若在外边,应该看到这屋子里面有道红绸。从那面墙,一直到了这面墙。”他伸手比划着,见郭逵奇怪地望着自己,颓然放下手来,喃喃道:“你没有见到?” 郭逵奇怪道:“我本来要找你,从窗外看你在熟睡,正犹豫是否等一会儿,就听你大叫一声,我立即冲了进来,哪里有什么红绸呀?”心中嘀咕,狄二哥是不是太忧心,闷出病来了? 狄青盯着郭逵,见他态度真诚,也没有必要对自己撒谎,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一场梦?”见郭逵担忧地望着自己,狄青强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是叶捕头找你,不过他走了。”郭逵道,“狄二哥,你昨晚是不是去了大相国寺?”,狄青也不隐瞒,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略去了白衣女子和黑球的事情。他不想对郭逵说及女子之事,也觉得黑球有些怪异。一想到黑球,忍不住向桌案上望过去,见到那东西安静地躺在桌案边,阳光照在上面,仍是黑黝黝的不起眼。 郭逵注意到那个黑球,奇怪道:“这是什么?” “我捡的。”狄青随口道。 郭逵拿在手上掂掂,笑道:“好像是铁的,要是金的就值钱了。”他将那黑球又放在桌案上,道:“叶捕头让我告诉你,这几天不要去大相国寺了。还有,昨晚的事情,尽量忘记好了,切记切记!”只怕狄青有所不满,郭逵道:“叶捕头也是为你好。他说了,绝非是怀疑你什么,可很多事情,不必太过理会,以免惹麻烦上身。” 狄青点点头道:“我明白。” 郭逵心道,你明白了,可我却不明白。可见狄青神色恍惚,不好多问,便转身离去。狄青想起今日还要当差,忙整理装束准备出门。他这个十将虽是混饭吃,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在大宋已有数十年没有战争,京城一直平安无事,所谓的当差,不过是敷衍了事。 出门之前,狄青望了桌案上那黑球良久,终于还是将它收起来放在怀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清晨那幻境,似乎和这黑球有些关系。 等到了禁军营,见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长个马脸那个人叫张玉,另外一人叫做李禹亨,有着一蓬帅气的大胡子,本很威猛,但眼睛比黄豆大不了多少,让此人威猛形象大减。 狄青凑上前问道:“说什么呢?” 张玉和李禹亨都算是狄青的朋友,在骁武军营关系不差。张玉是个军头,比狄青大上一级,李禹亨却是个将虞侯,比狄青小上一级。无论军头、十将还是将虞侯,都属于低级军官,管不了多少事情,俸禄也不过是一个月差别一二两银子而已,所以众人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少有等级之分。 李禹亨见狄青前来,神神秘秘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莫要对旁人说。” 张玉一旁笑骂道:“你他娘的这句话今天最少说了十来遍了,听得老子耳朵都起了茧子。你逢人就说告诉他一个秘密,到现在这秘密已经路人皆知了。” 李禹亨摸摸胡子,挤眼道:“没有十来遍,是七遍。”说罢哈哈大笑道:“狄青,你知道大相国寺出了事情吗?” 狄青心头一跳,记得叶知秋的嘱咐,摇摇头道:“不很清楚。” 李禹亨身临其境般的描述道:“都说昨晚夜半时分,天王殿上空突然乌云笼罩,遮住了明月,空中突然击出一道霹雳,击裂了天王殿的屋顶,然后击在殿内的弥勒佛像上。这不,弥勒佛像被击得四分五裂,余威还将那个增长天王的塑像击毁。这事别人本不知道,可我有个亲戚在大相国寺做杂役,今天在寺内见有人修补天王殿顶,可见传言多半是真的。” 狄青暗自好笑,却不说破,只是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奇异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这种人才能……知道。” 李禹亨得意洋洋,“谁说不是呢?”还待再说什么,赵律走进来道:“说什么呢,不用做事了?”狄青三人站起,叫道:“赵军使。”赵律是郭遵的手下,平日郭遵不在,赵律负责调动骁武军的部分人手。 赵律板着脸道:“莫要乱嚼舌根子,小心祸从口出。张玉、狄青、李禹亨,今日你们三人去西华门至西角楼大街左近巡逻,留心陌生人等,不得怠慢。” 三人遵令,知道每次京城有异常的时候,都要照例加派人手留意动静。如今大相国寺出现异常,只怕京城大内、内城、外城早已布满了禁军。 赵律见狄青向外走去,突然叫住他道:“狄青,你等一下。”见张玉、李禹亨走远,赵律这才道:“这次巡视是例行公事而已,有问题示警就好,不用出手。”他也不多说,转身离去。狄青心中苦笑,暗想这多半又是郭大哥的关照。自己虽想逞能,可在别人眼里,自己着实和废物无异。 出了禁军营,张玉、李禹亨已在等候,都问,“狄青,赵军使有什么吩咐?” 狄青淡淡道:“他说昨天京城有个乱嚼舌根的人被雷公问候了,让我们禁言慎行。” 张玉、李禹亨哈哈一笑,知道狄青说笑,拥着狄青向大内西华门的方向走去。狄青虽说武功不济,无法使力,但为人豪爽,做事仗义,二人也从不小瞧他。 三人顺着西角楼大街行上去,只见一路繁华,这三人长期负责这段路的安全,街边小贩早就熟识。路边有一妇人热情的招呼道:“三位官人,新鲜的包子,要不要来几个?”京城的百姓称差人、衙役都为官人,这妇人姓王,一直在街头摆摊,卖的包子在这条街很有名声。 狄青递过了十二文钱,拿了六个包子,笑道:“王大嫂,最近这里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有呀。”王大嫂接过了铜钱,笑道,“你就挺可疑,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要不要大嫂给你介绍一个闺女呢?”周围摆摊的百姓都善意地笑。狄青有些尴尬,笑道:“大嫂说笑了。”带着张玉二人一溜烟向北行去,张玉一旁道:“狄青,你没做贼,跑什么?要说这世道真不公平,我官位比你高,人也长的比你帅,比你还光棍,为何别人总是给你介绍闺女,却不给我介绍?” 李禹亨道:“王大嫂家的母马还没有嫁,你考虑一下?”他一直拿张玉的脸做文章。 张玉一脚踢过去,笑骂道:“去你奶奶的,你顾好自己吧。我听说最近吐蕃来头狮子找婆家,和你很般配,你现在去提亲还来得及。”二人笑做一团。 狄青有些意兴阑珊道:“做事吧。”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温雅的白衣女子,难免惆怅。 三人到了西华门左近,随便找个台阶坐下来,盯着西华门发呆。过西华门就是皇宫大内,是朝廷重臣办公和皇帝、皇后居住的地方。他们这等人,虽在京城多年,但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 李禹亨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狄青懒洋洋道:“是不是东华门多出状元,西华门多出美女呢?” 李禹亨故作诧异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狄青嘟囔道:“你这几年不停地说,就算聋子,多半也都知道了。”每次新科开考,殿试过后,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都是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闻名天下。东主阳,西主阴,对应的西华门却是皇宫内眷出没的地方。如果有地位的妃嫔过世,棺椁更要从西华门而出,方显尊贵。东华、西华两门,狄青等人一辈子都难进去,李禹亨每次到这里当差时,都要忍不住将这“秘密”说一遍。 这时,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向西华门,那马车珠玉为帘,玉勒雕鞍,端是华丽非常。张玉突然低声道:“其实西华门不只出美女,还出一种东西。” 李禹亨不解道:“是什么东西?” 张玉嘲讽道:“还出死太监。” 李禹亨忍不住又笑,低声道:“太监可不是东西。” 狄青一旁道:“你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这个太监若是知晓你们议论,说及给太后听,找个茬儿,说不定会把你们满门抄斩。” 张玉冷冷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满门抄斩。我满门也就一人,满门抄斩也不过一个脑袋。这个死太监,我每次见到他的车,都要骂上一顿。” 李禹亨叹道:“不过这个死太监非但没被你骂死,眼下还成为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呼风唤雨,活得精神呀。可惜堂堂的枢密使曹利用,也斗不过这个太监,竟被他暗算至死。” 原来那豪华大车里面坐的人,正是宫中的第一太监——罗崇勋。 大宋虽有祖宗家法,外戚太监不得专政,但如今皇帝仍未亲政,要太后辅佐。这个罗崇勋虽没什么能耐,却深得太后赏识,是以仗着太后的威严,很有些权势。当太监的这辈子没别的欲望,除了钱就是权。宫中太监多会为自己的亲戚争取点官职,但枢密使曹利用为人刚正不阿,屡次拒绝宫内的请求,这才让罗崇勋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日找到曹利用侄子犯错的借口,上禀太后,太后闻言大怒,严惩曹利用。是以堂堂一个枢密使、两府中人,居然因此被贬出京城。 罗崇勋竟然仍是不肯放过曹利用,又找人罗织曹利用的罪名。曹利用还在被贬的路上,就再次被贬房州,当初负责押送曹利用的是太监杨怀敏,而谁都知道,杨怀敏和罗崇勋本是一丘之貉。曹利用被这宦官陷害,终于在开春之际惨死在路上。 当年的澶渊之盟,保了大宋数十年的平安,而当时不顾生死、毅然前往契丹的使臣正是曹利用。曹利用身在虎穴,却凛然不惧,寸土不让,虽说最后还是献币求和,但在京城的百姓眼中,这人实乃大大的功臣,因此京中之人对罗崇勋和杨怀敏都是极为痛恨,张玉也不例外。 李禹亨又感慨道:“可恨太后不明是非呀,当初就没有召回寇老主持朝政,到如今又让宦官陷害忠臣,朝纲不振啊。”李禹亨所言的寇老就是寇准,此人极为刚正,天下闻名,不过刘太后当政后,始终不用寇准,寇准前几年已故去,惹天下人叹息。 张玉冷笑道:“你以为太后真的糊涂吗?那你可大错特错!” 李禹亨一怔,问道:“她重用宦官,逼死重臣,让忠心耿耿的寇老终不能用,难道还不昏聩吗?” 狄青见二人越说越肆无忌惮,连忙岔开话题道:“吃包子,吃包子,咦,那有两个人好像是陌生面孔?”他为了转移张玉二人的注意,伸手向前一指,不想果有两人举止有些诡异,常人见到罗崇勋的马车路过,多半会退到路边,可那二人不但退到了路边,还转过脸去望向墙壁。 等罗崇勋过去后,这二人还不时偷偷张望那车子。 张玉霍然站起道:“果然可疑,去问问。”他没有留意这二人是从大内走出,还是要去大内,但职责所在,总要查问。 三人向那两人逼了过去,见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年纪尚轻,脸上似有灰尘,可一双手极为白晰细嫩。另外一人白胖的脸庞,眉毛很浓,胡子却没有。 见三个禁军走过来,白胖那人脸色微变,才要说什么,却被年轻人示意噤声。年轻人想要从旁而走,张玉拦在二人身前,喝道:“鬼头鬼脑的做什么呢?姓名,乡藉,住在哪里?亲戚何人?老老实实交代!” “大胆!”白胖那人喝了声,声音尖锐愤怒。 年轻人忙向那白胖之人道:“莫要声张。真不像话。”他说的奇怪,让张玉等人如坠雾中。狄青却是心中一动,暗想怎么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稔。 张玉道:“还不要声张?你们做贼吗,这么小心?快快报上姓名。” 年轻人眼中闪过丝古怪,道:“我想去大相国寺求佛,你们莫要多事。” 张玉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求佛了不起?我他娘的问你姓名,你东扯西扯些什么?” 年轻人听张玉口出秽语,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狄青听到求佛二字,心中一动,记起昨晚在大相国寺好像听过这个声音。这不正是和大相国寺的主持在论禅的那人吗?低头向下望去,见到那人脚上的一双鞋子虽换了式样,但却是五湖春缝制的无疑,坚定了念头,拉了张玉一把道:“这二人没什么可疑的,放他们走吧。”狄青暗想,“能和大相国寺主持论禅的人,不应是坏人,若是达贵,没有必要得罪。” 张玉见狄青向他连施眼色,咳嗽一声道:“那你们走吧。最近大相国寺暂不见外客,你们也不要去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他向狄青又望了一眼,点点头,快步离去。那中年胖子紧紧跟随,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个鸭子。 张玉等二人走后,才对狄青道:“你认识他们?” 狄青摇头道:“虽不认识他们,可你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禁军,就看那一双鞋子,也抵你一年的俸禄。这人非富即贵,你和他闹什么别扭?” 张玉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他富贵,所以借故拦他。我们当差尽职,又有什么错处?” 狄青摇摇头,蹲下来啃着已冷的包子,忍不住向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之事,由多闻天王又想起了五龙,情不自禁地摸了下怀里,那黑球硬邦邦的还在。 一日无事,狄青交差完毕,用过晚饭后,直接回到自己住处,掏出那黑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发狠拿个铁锤敲了一下,却只听到黑球传回晦涩声音,叹了口气,又将黑球放在桌案上,盯着看了半夜。 黑球还是黑球,并没有变成红绸,也没有变成金蛋。 狄青盯得双眸已经有些发酸,暗想难道今早真的是做梦惊醒?已到深夜,狄青很有些困意,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可总是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又醒来数次。 狄青每次醒来,都要向那黑球望一眼,见它在沉沉夜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有一次醒来,突然有些失笑,暗想自己真的以为它是活物不成?想必不过是幻觉,自己却当真了而已。一想到这里,狄青放宽了心,再次睡了过去,这一次直睡到雄鸡三唱,红日东升才起。 耳边听着鸡叫,狄青心想,原来天亮了。他不等睁开双眸,突然身躯一振,因为就算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红光道道,迥乎寻常。那种情形,竟然和昨晚有些相似! 狄青忍住心头的震颤,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刻,心中的惊骇几乎难以言表。太阳的光线从纱窗射过来,金灿夺目,可更夺目的却是眼前的一道红绸。那红绸极为绚丽夺目,色彩极艳,从左手的墙壁一直铺到右侧,蠕蠕而动,而那红绸的根部,却像是以黑球为根基。这种现象极为怪异,就像是黑球吐丝成束,变成了宽广的绸缎。 狄青见那红绸蠕蠕而动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不知道那到底是何事物,为何平白出现,凭空消失?他没有叫喊,也忘记了叫喊,只是盯着那红绸,见那上面隐有光华流动,再过片刻,红绸一转,已向他而来,狄青虽不想叫,可也忍不住大吼一声。 不是红绸,而是条龙!赤红色的巨龙! 红绸化作巨龙,就在狄青惊叫的那一刻,扑到狄青身前。狄青蹦起,情不自禁地后退,却忘记了身后是墙,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屋脊震颤,背脊发痛。紧接着狄青脑海中轰的一声,只见那红龙已扑到他的身躯之内,陡然消散。屋内阳光依旧,桌椅床榻依旧,可狄青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左眼皮不停地跳动。 又过了许久,狄青回过神来,心中叫道,“不是梦,不是做梦,我是清醒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床榻之上,缓步下来,发现口渴异常,情不自禁地去拿桌面的一个茶碗,那里还有他昨晚尚未喝尽的凉茶。 可他右手一碰茶碗,那坚硬的青瓷茶碗竟喀嚓的一声,倏然破裂。狄青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剩下的半个茶碗在他手上,竟如干土一样,悉数碎裂。狄青一怔,伸手扶住桌子,不等思索,那桌子喀嚓响后,桌腿已折,狄青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碎瓷之上,望着破碗残桌,呆在当场。 狄青一时间诧异无比,只是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第七章 妙歌 狄青髓海受创之后,虽大难不死,但那根刺仍然留在脑中。他日常作息虽和旁人无异,可却动不了力气,只要稍用大力,就会头痛如裂,甚至昏死过去。 狄青这数年来,一直受病痛折磨,心志消沉。好在他性格还算爽直,并不愤世嫉俗,在禁军营中,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受制于伤病,几次磨勘均无表现,经年累月得不到升迁,难免心灰意懒。 但他今晨捏破茶碗,又击断木桌,就算是受创前完好无缺的他都不能够做到这两点,今日竟忽有此大力,到底是何缘故? 狄青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残桌破碗,突然怪叫一声,霍然窜了起来。原来他方才震惊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留神还坐在碎瓷上,这会儿才感觉到屁股疼痛,有如针扎一般。这下顾不得再考虑什么红龙、红绸,赶紧先脱下裤子一瞧,屁股上已是红血流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屁股上的碎瓷尽数取下,然后涂抹上药粉,简单包扎下,又换了条裤子穿上。 这番忙碌后,狄青想起今日不必当差,不由长舒一口气。弯腰取了根桌子腿,双手用力一拗,感觉手心发痛。狄青忍住手痛,再次用力一拗桌腿,脑中又隐隐作痛。 狄青只怕晕过去,不敢再次发力,心中一阵迷惘。搞不懂为何方才可以,而现在力气却又消失? 就在这时,郭逵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诧异道:“狄二哥,来贼了?” 狄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如实道:“桌子烂了,茶碗也坏了。是我弄坏的。” 本以为郭逵会刨根问底,不想郭逵眼珠一转道:“我明白。桌子烂了,我让人再买一张就好。”郭逵人小鬼大,只以为狄青心中郁闷,这才打砸桌椅,竟不再追问。狄青有些过意不去,回应道:“正好今日不必当差,我去就好。”郭逵见狄青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帮狄青收拾后,这才告辞离去。见郭逵离开,狄青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可屁股一沾床榻,又中箭兔子般跳将起来。 狄青忍住痛,望向那黑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毕竟年纪尚轻,再加上生活枯燥,遇到这种怪事,心中非但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可奇异再没有出现,狄青觉得两次奇景都出现在清晨,想必下次再现要等到天明,只好先出府办事。出了郭府,狄青记得新门旁的大巷口有个乌姓匠人手艺不错,所做的桌柜椅凳虽算不上华美,却极为结实。 要到大巷口,先要过曲院街。等到了曲院街,狄青只感觉屁股更痛,暗叹自己要脸不要腚,真对不起这屁股了。正难捱间,狄青突然嗅到花香传来,原来不远处有个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凑了过去。 那卖花的妇人认识狄青,见狄青走法古怪,问候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苦笑道:“熊家嫂子,我跌伤了……腿。” 那熊家嫂子埋怨道:“伤了腿,不在家中休息,还出来干什么?”回身拿了瓶跌打药酒递给狄青道:“这是跌打药酒,挺有效的,拿着吧。”狄青是个十将,但当差巡视时从不借机敲诈勒索,甚至遇到百姓遭人欺压时,还会出面帮忙,因此这一片的百姓对狄青极有好感。 狄青推脱不得,接过药酒道:“多少钱?” 熊家嫂子笑骂道:“你小瞧嫂子了!一瓶药酒,还要什么钱呢?” 狄青无奈,说道:“那我买束花吧。”他掏出一串钱递给熊家嫂子,突然问道:“这里有姚黄卖吗?” 熊家嫂子摇头道:“那是大富人家才有的花,极为罕见。狄青,这里没有姚黄,倒是有眼儿媚,开得极好,你拿一支吧。” 狄青见那花儿呈淡红色,花瓣做月牙状,倒像是娇羞少女那如月的眼波,既美又媚,不由笑道:“多谢你了。”他虽不喜花,可却不想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花来,才要告辞离去,却见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埋怨道:“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那人眉清目秀,手中拿着把折扇,脸上却像是灰尘洗不干净的样子,正是狄青在西华门外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还是那个胖白无须的中年人,闻言苦笑道:“这个……这个……”四下望了眼,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去过呀……” 那年轻人跺脚道:“我不管,你要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用折扇边敲中年人脑袋,边威胁道:“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中年人闻言苦笑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娘娘只能为你遮掩一时,你若久不回去,大娘娘那面只怕不好交代。” 年轻人恨恨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如何?”陡然见到了狄青,眼中闪过喜意,快步走过来道:“喂,你还认得我吗?” 狄青倒有些意外,含笑道:“当然认得。兄台有事指教吗?”他感觉这年轻人心事虽重,但言行举止,还像个孩子。 年轻人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狄青不解道:“我叫你兄台,有何不妥吗?” 年轻人哈哈一笑,极为开心道:“有趣,有趣!竟然有人叫我兄台?很好,很好!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西华门外那个禁军,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有趣,疑惑回道:“在下狄青,不知道公子高姓?” 年轻人犹豫片刻才道:“我姓……尚,单名一个圣,你叫我圣公子就好。狄青,我想请你帮个忙。” 狄青见他出言直爽,也痛快道:“说来听听,我若能帮手,就尽量帮你。” 那白胖之人见公子和狄青竟然言谈甚欢,不由睁大了眼,好像见鬼的表情。狄青瞧见了那胖子表情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尚公子突然脸红了下,扭捏道:“其实……我想……我想……”他想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个三六九。狄青见状,奇道:“你就是想杀人越货,也不见得这么为难吧?” 尚圣吓了一跳,盯着狄青道:“你杀过人吗?”见狄青点头,尚圣忙退后两步,眼中露出警惕之意,问道:“你杀的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别人都叫他增长天王……”尚圣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你是狄青?你是郭遵的手下?我记起来了!” 狄青大为诧异,疑惑道:“你认识郭大哥吗?” 尚圣似觉失言,支吾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廷认识一些人。当年郭遵力闯飞龙坳,重创弥勒佛一事,朝廷很是轰动,我也就知道了。我说怎么觉得你名字这么熟悉呢,原来你是郭遵举荐的人。郭遵人很好,我很喜欢。郭遵举荐的人,我也很喜欢。” 他忽而扭捏,忽而大大咧咧,狄青感觉这人性情怪异,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问道:“对了,你到底让我做何事?若没有急事,我要去做些别的事情。” “你别走。”尚圣一把抓住了狄青,终于吐露道,“我其实想去……看看张妙歌。”他说出这句话后,满脸涨红,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狄青哑然失笑道:“要见张妙歌,去竹歌楼就好。她虽是有名,但不至于比皇上难见吧?”原来竹歌楼不过是个青楼,而狄青也知道张妙歌歌舞双绝,是竹歌楼的头牌,但是他从未见过。 尚圣紧张道:“你见过皇上?” 狄青摇头道:“我这种身份,怎有机会见到皇上呢?”狄青说的倒是实话,他虽是禁军,但在八大禁军中只能排在外围。每次圣上出巡,身边总是有三班殿直近千人开路,寻常百姓若是眼神不好,都看不到玉辂中有没有皇上,更不要说见皇上一面。 尚圣轻松起来,“张妙歌虽不比皇上难见,但我还真的见不到他。兄台若是老马识途,倒还请指点一二。” 狄青感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他其实也没有去过竹歌楼,但人家既然说自己是老马,总不至于迷路,一拍胸膛,视死如归道:“那好,我就带你们去一趟。”不过又有点疑惑道:“圣公子,我看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真的从未去过那种烟花之地?” 尚圣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从未有过,所以才迫切地想去。” 狄青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得不到的岂不都是最好的?”他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尚圣怔了半天。狄青见他发呆,问道:“尚兄,我可说错了?” 尚圣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说得极好,或许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有人才会特别想要。”他说的隐有深意,白胖中年人闻言,脸色变了下,眼中闪过丝畏惧,低声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若是大娘娘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小人只怕屁股要开花了。” 尚圣心道,那关我屁事?脸上却故作慎重道:“我自有分寸。狄青,有劳了。” 狄青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得这位多半是士族子弟,家教严格,道:“圣公子,其实令堂只怕也是好意。烟花之地龙蛇混杂,你若只是想见见张妙歌,倒也没什么。可若真的因张妙歌丧意失志,岂非是我害了你?” 尚圣盯着狄青道:“多谢阁下提醒,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陷进去。” 狄青不再多言,走在前面带路。尚圣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毡帽带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狄青见了好笑,心道他躲着母亲前来,多半是怕被人认出。三人到了竹歌楼,见这里果然不负雅名,四壁均是竹子搭建,最妙的是楼中天井处有修竹泉水,水声淙淙,轻敲竹韵,端是典雅非常。 楼内大堂早坐了不少宾客,喝茶的时候,总是抬头向楼上仰望。狄青找个座位坐下,可屁股着实疼痛,只能斜倚在椅子一角。心中奇怪这些人到了这竹歌楼为何不找歌伎,都在这儿坐着喝茶? 三人落座,也没人上前招呼,仿如这里已经歇业一样。狄青心头纳闷,本想问问尚圣,见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不好丢脸,咳嗽了声,“我有事,先去找朋友问上几句。” 尚圣钦佩道:“阁下真是朋友遍天下,我自愧不如呀。” 狄青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先探探形势。四下望过去,见到有两个胖胖的商贾坐着喝茶,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油光满面,都是饱暖思淫欲的典范,便微笑过去坐下来道:“两位朋友请了。” 那两人见狄青脸上刺字,刻着禁军的招牌,虽心底看不起,但明面还是不好得罪,勉强回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呢?” 狄青压低声音道:“在下初来此地,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张妙歌呢?” 肥头大耳那人闻言,嘿嘿一笑,“你想见张妙歌?我也想呀。” 狄青拉关系道:“这么说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肥头大耳向旁一指,“你可看到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吗?” “看到又如何?”狄青不解道。 油光满面那人淡淡道:“他们在这里已等了数日,可和我们一样,还是只能等下去。官人若是想见,也请去等着吧。”他言语中带些轻蔑,又道:“我们花十两银子,也不过得个号签,才有见张妙歌的机会,官人若是要见,不如先去买个号签吧。”狄青这才发现二人茶杯旁,都有个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一个是二十二,另外一个是二十三,皱了下眉头,问道:“这号签是怎么回事?” 肥头大耳之人道:“张妙歌一日只给十人弹琴歌舞,所以要想见她之人早在十数天前就来买号签,这才能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若是能得她青睐,说不定还能有品茶谈心的机会。我等已等候三日,眼下才要将将等到。兄台若是真的想见张妙歌,不如先买个号签,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如何?”他虽像在解释,可言语中实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狄青讪讪而退,听到那人低声对同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想看张妙歌的歌舞?” 狄青听到,暗自冷笑。他本无意见张妙歌,可那商人对他如此轻蔑,反倒激出他的傲气。回转座位后,尚圣热切问道:“阁下,怎样了?” 狄青道:“要见张妙歌,还要什么号签。十两银子一个。” 白胖中年人见状讽刺道:“原来你夸下海口,却也没有来过。这号签嘛,我们其实倒有。”他伸手将两竹签丢在桌案上,可要依上面的签号来等张妙歌,都排到立秋了。 尚圣见狄青皱眉不语,不由大失所望道:“这……唉……”他叹了口气,满是失落。 狄青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要见张妙歌何难?不过你们要配合我的举动。” 尚圣闻言又来了兴趣,欣然道:“无不从命。” 狄青四下望了眼,见有婢女过来斟茶,低声道:“去叫你们的鸨母过来。” 那婢女不屑道:“妈妈岂是说见就见的?” 狄青暗想这竹歌楼简直比大内还要排场,一个头牌歌姬比皇上还难见,这鸨母看来比太后还架子大。自己怎么说也是禁军,竟然被这些人轻视?脸色一沉,狄青伸手敞开衣襟,露出里面一块令牌,道:“公家办案,你明白怎么做。”他飞快地又将令牌掩住,其实那不过是块普通的禁军腰牌。 婢女终于有些畏惧,迅速走进后楼。不多时,一浓妆艳抹的妇人走过来,坐在狄青面前,娇笑道:“哎呦,这位小哥,有何贵干呢?” 那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目光从狄青脸上扫过,落在尚圣和那白胖男人的身上,微微一怔。借端茶的功夫,又向各人的足下望了眼,微蹙眉头。饶是她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来路。 妇人叫做凤疏影,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她一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就知道,此人是禁军,还应该是低级军官那种,但却不知他这种粗人何以拿着一支牡丹花?那白胖中年人身上赘肉已生,满是富态,面相形貌活脱脱就是位宫中太监。而那个拿把折扇的年轻人更是古怪,看他一张脸灰泥满布,好像是杂役,但一双手极为秀气,分明是半分重活都没有干过,而他穿的一双鞋子,杂役干一年的酬劳都买不起。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伙的,但现在却凑合在一起,看起来竟还很亲热,也怪不得这凤疏影疑惑。 狄青知道若循正途排号,等到武人再次磨勘时也不见得能见到张妙歌,见妇人询问来意,只是低声言道:“你不认得我吗?” 凤疏影娇笑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官人贵姓呢?” 狄青心道,你不认识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正色道:“这位妈妈,实不相瞒,我乃开封捕头叶知秋的兄弟叶知冬,以前一直在厢军做事,最近才来到京城协助开封府破一件大案。我身边这位……是大内武经堂的火器高手阎难敌,那位圣公子更是捕快圣手玉扇飞龙,平常人都不知晓他们的大名。不知道你可听过没有?”他胡诌个名字,暗想我有言在先,你没听过,那只能说你见识少了。 凤疏影见尚圣轻摇折扇,端是有些深不可测,不由脸色微变,但瞥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又质疑道:“可官人好像是骁武军的禁军?” 狄青不慌不忙道:“刺字只是权宜之计,遮掩身份罢了,若立了功劳,自然会想办法洗去。” 凤疏影赔笑道:“原来如此,妾身眼拙,不识三位官人,还请莫要见怪。可三位官人来这里做什么呢?” 尚圣听到狄青胡诌,几乎要笑出来,可想起狄青的吩咐,只好低头喝茶。 狄青面不改色道:“昨日大相国寺天王殿被雷击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凤疏影点头道:“略有所闻,可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狄青冷哼一声,“谅你也不知情。我和你说了,你莫要与旁人提及。不然,走露了风声,只怕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凤疏影连忙道:“妾身只有一个脑袋,官人还是莫要说了。不如说说你们的来意好了。” 狄青故作慎重道:“大相国寺一事的确不能和你详说,但我不妨告诉你,那和弥勒教的妖孽有关,朝廷知道这些人在京城出没,才让我等联手捉贼。有人提供消息,说有贼人到了竹歌楼……” 凤疏影失声道:“哪有此事呢?” 狄青道:“并非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凤疏影道:“那是,那是。”她多少也听过弥勒教的事情,知道若是和他们扯上关系,事态严重,这竹歌楼也就不用开了,急急问道:“那官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狄青道:“第一条路就是等我们大队人马杀将过来,将竹歌楼围住,详细地搜个十天半月,看看其中可有叛逆。” 凤疏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哪要搜那么多天呢?这可不成啊……那,第二条路呢?” 狄青低声道:“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三个去见张妙歌,因为有细作已探得,这贼人最近喜藏身于烟花之地,似张妙歌这等处所,自然也是奸贼藏身的好地方。我们三人要前去一观,查探看看到底有没有奸人藏身此处。” 凤疏影一怔,不想狄青提的竟是这种要求。她琢磨不透这三人的来头,只以为他们想来敲诈一笔银子,不想狄青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反倒让凤疏影将信将疑,不知如何回应。 狄青见她犹豫,淡淡道:“当然你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我们奉公命查案,说不得只能打上去了。” 凤疏影忙陪笑道:“官人,妾身并非不肯,可希望几位官爷上去后,千万莫要伤了我们妙歌哇……那样的话,妾身真的无能承受。” 狄青道:“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们是浪得虚名的吗?这位武经堂的阎难敌大人,你别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可一身火器放出来,雷公都比不上。” 凤疏影心中一寒,暗想那还不把我这竹歌楼拆了?可事到如今,权衡轻重,也只能放狄青三人上去。妇人悄悄召了个丫环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环招呼道:“几位官人,这边请。” 狄青见已得计,起身对尚圣二人拱手道:“圣公子,阎大人,敌人狡诈,都留神些。请。” 尚圣憋着一肚子笑,学着狄青的样子拱手,“叶二捕头,请。” 狄青一怔,转瞬醒悟过来,暗想自己方才说是叶知秋的弟弟,所以尚圣才称呼他为叶二捕头,心中好笑。故作捕头状,大摇大摆地跟着丫环走去。 旁边那两个商人见狄青和凤疏影低声嘀咕几句,竟然就被带往张妙歌的听竹小院方向行去,下巴惊得差点砸在脚面上,忍不住要鼓噪。 狄青将烦心事交给凤疏影去处理,跟随丫环过了方流亭、赏幽台,到了听竹小院前。那丫环道:“三位公子稍等,我先去禀告一声。”说罢不等回复,已入了听竹小院。 狄青闲着无事,见那白胖子臭着一张脸,问道:“还不知道这位先生贵姓呢?” 白胖子冷冷道:“姓阎,阎王的阎。”他一直都在沉默,显然对狄青的处事方法并不认同。 狄青倒是一怔,没想到自己随口给这人起个名姓,居然中了。见那人好像被天下人亏欠的脸,心中也是不悦。 这时候丫环从听竹小院走出来,招呼道:“三位贵客请了。”她前头带路,圣公子紧紧跟随,狄青却有些意兴阑珊道:“圣公子,我还有他事,就不进去了。” 尚圣闻言一把抓住狄青,急道:“那怎么行,我们三个来抓大盗,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高手?你……一定要跟着。”他口气中很有恳求的意味,狄青心中一软,终于还是向前走去。 这听竹小院别具韵味,以幽、清、雅、淡为主。尚圣一路行来,赞不绝口。这时只听铮铮铮数声琴响,曲调高亢,如入云霄,竟给这小院添了些激昂之气。那调儿穿云破雾后,曲曲折折,渐变幽细,如花间莺语,又似幽泉暗咽,美妙非常。 尚圣听得呆了,赞叹道:“此曲极妙,我很喜欢。”狄青暗想,看你也算个有钱的主儿,怎么好像成天都在牢笼中住着,这也好,那也不错,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 三人上了阁楼,琴声已止,余韵不绝。丫环轻轻推门进去,指着一旁空处的三个椅子,低声道:“三位请坐。”说完领三人到椅子前,奉上三杯清茶。 阁楼里坐满了十人,每人面前都只有一杯清茶,但看来却都彷佛有吃着山珍海味般的惬意。靠窗棂处坐着个女子,听到门响,轻抬螓首,向这面望了一眼。尚圣一见,本已坐下,又是霍然而起,盯着那女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本来尚圣欣赏旁人,都说我很喜欢,可这刻嘴唇蠕动两下,竟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算很小,粉抹得也不是很厚。若是单论五官,那女子算不上极美,但她只是淡淡地那么一瞥,就如清风扶柳,明月窥人,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她最动人的地方,就在风情。 旁人看到这女子的眼神,好像融入了绿水,看到这女子的媚态,就如沐浴着春风。尚圣并非没有见过女子,相反他见过的女子可说是极多极美,但和这女子一比,尚圣只能评价他身边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是木头! 这女子自然就是张妙歌! 张妙歌一双妙目扫过尚圣的时候,微带些讶然,看到白胖中年人的时候,蹙了下眉头,见到狄青的时候,突然轻笑了声。 众人皆惊,顺着张妙歌的目光望过去,不解张妙歌因何发笑。 张妙歌不用轻展歌喉,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无声而又动人的歌声,尚圣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个号签,还觉得有些不值,可这时候突然感到,能见张妙歌一眼,就算花二百两银子也值。 狄青却不如尚圣那般失魂落魄。实际上,在阁楼里头,对张妙歌没有失魂落魄的就只有两人,一个是那白胖中年人,另外一个就是狄青。 白胖中年人因为自身原因,所以对再美貌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感觉。狄青却只觉得张妙歌有些可怜,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尚圣、张妙歌都属于深陷牢笼、不能自拔的人。 因此狄青见张妙歌含笑望来,也回以一笑,走上前去,将那束眼儿媚放在张妙歌的桌案前,说道:“送给你了。” 张妙歌微有讶然,妙目盯在狄青的脸上,看了良久,这才轻声道:“多谢你啦。”她声音也如清风晓月,自带风骨。她拿起桌案上的那束眼儿媚,轻轻嗅了下,又启朱唇称赞道:“好花!简直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众人皆惊,神色各异,有几人脸上已露出不平之意。尚圣听到柳七两字的时候,却是皱了下眉头。 少有人不知道柳七,有井水处,即有柳七词!柳七不是达官,亦尚未及第,眼下落魄京城,是个穷困书生。但他的名气,甚至已超过了当朝的皇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凭此一句,柳七就已成为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的知己,亦是无数闺中少女、侯门深妇仰慕的对象。京城青楼中甚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在无数歌伎眼中,柳七简直比皇帝都要威风。 有人慕、有人恨、有人识、有人鄙。天下人对柳七的评论多多,不一而足,但无人能否认,柳七的名气之大,世间少有。张妙歌若是称赞柳七也就罢了,在座众人若论多金,每个都要多于柳七,但是若论文采,那是项背难企。可张妙歌竟然说一个贼禁军献的花儿,可以和柳七的词相媲美? 无人能服! 狄青也听过柳七的名字,不过他和柳七道不同。柳七的词写尽了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羁旅离情和暮宴朝欢,但惟独写不出狄青所向往的慷慨侠烈之气。因此狄青虽知柳七大名,却没有知己的感觉。他给张妙歌送花,纯粹是因为他从张妙歌的眼中看出风情之后的落寞,那种落寞让他心有戚戚。 听得张妙歌赞美,狄青一笑道:“谢了。”他转身回到座位上,自然而然。可屁股一挨凳子的时候,龇牙咧嘴。张妙歌见了,又是一笑。手指轻拨琴弦,叮叮咚咚几响,虽没有唱,但很多人都听得出那是雨铃霖中的曲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众人更是不满,暗想我等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何张妙歌独钟情狄青?一人已看不过去,霍然站了起来,故作豪爽道:“妙歌若是喜欢花,何不早说?依在下的能力,给妙歌买下丹桂院也不是问题。”丹桂院是京城里规模极大的一座花苑,里头的花儿品种繁多,极为奢华。这人开口就送一座丹桂院,极为阔气。不过那人本身看起来也是极为阔气,一站起来的时候,就已身泛金光,十个手指头上,戴足了十个纯金的戒指,看他的样子,只恨没有再多长几个手指头才好。 张妙歌嫣然一笑道:“我虽颇喜食猪肉,但总不至于守着猪圈吧?”她虽是仍在笑,但显然少了那种宽容,而多了些讥诮。 众人忍不住想笑,原来站起来那人叫做朱大常,此人无他,有钱而已。每年供送京城的牲猪,朱大常家就占了三分之一,是个暴发户。闻张妙歌嘲讽,朱大常一张脸红得和猪血一样,站也尴尬,坐也不安,却也不愿走。 旁边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张妙歌,朱兄好意对你,为何不解风情?想你长年在此,其实也不过是分开两腿做生意而已,何必装得如此清高?你出个价吧!在下定当如你所愿。”说罢,掏出一锭金子丢在地上道:“你明白吧?” 众人听那人出言不堪,都是脸色微变。因为张妙歌素来卖艺不卖身,此人此言可以说是对张妙歌极大的侮辱。 此人叫做羊得意,倒不是京城养羊的大户,而是城中“太平行”的少掌柜。太平行主要做京城船运生意,有时也负责送猪到京城,所以和朱大常也有生意往来。这次伙同朱大常排号终于得见张妙歌,喝着清茶,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气,是以借机发作。 张妙歌不动声色,只是摆了摆手,就见一婢女上前,轻轻放了两锭金子在地上。张妙歌淡然一笑道:“你明白吧?” 羊得意喝道:“我明白什么?” 张妙歌道:“这两锭金子是说,只要羊公子下楼,它们就是羊公子的了。”说罢手拨琴弦,再无言语,可她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众人都笑,羊得意被臊得脚后跟都发热,才待动怒,一人霍然站起,喝道:“两个蠢货,竟然敢对张姑娘无礼!滚出去!” 那人双目圆睁,一团怒气,朱大常和羊得意见到那人发怒,竟脸露惧意,犹豫片刻,恨恨转身出了阁楼。那人这才向张妙歌深施一礼道:“张姑娘,那二人粗鄙不堪,大煞风景,还请你莫要见怪。”那人文士打扮,脸上长着几个痘子,很是青春,若不是一张脸比常人长了三分之一,也算是一表人才。此刻虽是为朱、羊二人无礼而赔礼,但脸上却多少露出点自得之意。 尚圣见到那人,低声对白胖中年人道:“这个人是谁,我怎么有些面熟?” 白胖中年人压低声音道:“他叫马中立,是马季良的儿子。” 尚圣皱了下眉头,只是冷哼一声。狄青一旁听到了尚圣的低语,心思微动,暗想马季良这个名字很是耳熟,自己好像听过。 张妙歌见马中立为自己赶走了牛羊,却是掩嘴做倦意道:“多谢马公子的好意了,若是……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揽上这个过错呢?” 马中立脸色微变,转瞬陪笑道:“这二人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姑娘说笑了。” 张妙歌道:“妾身累了。”她突出此言,已有逐客之意,马中立眼中露出古怪道:“那不知姑娘要请的品茗之人又是谁呢?”张妙歌有个规矩,每天所见之人不过十个,但可能会留一人品茶谈诗。来竹歌楼之人,无不以和张妙歌品茶谈诗为荣,马中立这么一问,当然是抱着一近芳泽之意。 张妙歌纤手一指,随意道:“这位官人可有闲暇,不知能否陪妾身说说话呢?” 马中立脖子虽扯得和鸭子一样长,但那纤纤手指离他实在太远,扯着脖子也够不到。扭头一眼,气得鼻子差点歪了。原来张妙歌指的不是旁人,正是狄青! 众人大诧,一人站起来,不服道:“张小姐,为何我等倾心相慕,却不如区区一束鲜花?” 张妙歌淡淡道:“有所求,无所求而已。” 问话那人大是羞愧,拂袖离去。有一穿绸衫人嘀咕道:“这倒和见高僧仿佛了。”言语中大有酸溜溜之意,可也知道无法强留,讪讪离去。 马中立眼中闪过丝怨毒,又上下的打量了狄青一眼,拂袖离去。片刻之后,阁内只剩下狄青、尚圣和他的跟班。 张妙歌望向尚圣道:“妾身可没有留公子呀。” 尚圣厚着脸皮道:“可我与狄兄本是朋友,怎忍心舍他而去呢?” 狄青好气又好笑,见尚圣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恳请之意,说道:“张姑娘,尚兄仰慕你的大名,这次可是专程前来。我等只闻琴韵,却不闻完整一曲,若能得姑娘再奏一曲,不胜荣幸。” 张妙歌妙目一转,落在狄青脸上,“他是想和我见上一面,那你呢?”张妙歌虽身在青楼,可素来卖艺不卖身,因曲歌极佳,来见之人可以说是趋之若鹜。她阅人无数,早就看出尚圣绝非寻常人家子弟,但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倒是见狄青自落座后,一直坐立不安,东瞧西看,好像对她并不在意,让张妙歌大起新奇之感。 她怎知道狄青坐立不安是因为屁股伤口未曾愈合,已经火烧火燎,东瞧西看却是因为狄青记得说过的谎言,既然假扮捕头,也得拿出捕头的架势来,要搜寻一下盗匪踪迹,以免穿帮。不想阴差阳错,倒让张妙歌另眼相看了。若是马、猪、羊三公子知道,多半会血溅五步。 见张妙歌眼波脉脉,狄青犹豫道:“实不相瞒,在下以前不想,但是今日闻曲,说不定以后就会想了。” 张妙歌听他说得含蓄,微微一笑。中年人一旁冷笑道:“狄青,勿用动心,你真的以为张妙歌看上你了吗?她对你没什么好意的。” 狄青根本没有这个想法,见中年人硬邦邦地突来了一句,动气道:“那总不成看上你了吧?” 张妙歌见狄青生气,却不多言,微笑坐观好戏。女人当然喜欢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张妙歌虽清高,也不例外。 白胖中年人道:“你若是自作多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你可知道马中立是什么人?”见狄青摇头,白胖中年人嘿然冷笑道:“他是马季良的儿子,你又知道马季良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管他是谁?他就算是皇帝,也和我扯不上关系吧?” 白胖中年人尖锐笑道:“你一定要知道他是谁才行!马季良身为龙图阁待制,他可是皇太后之兄刘美的女婿,皇太后是谁,你总知道吧?”尚圣皱了下眉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狄青暗中吃惊,表面却仍毫不在乎道:“这个嘛,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皇太后廉政清明,天下称颂,断然不会让皇亲国戚为非作歹吧?” 白胖中年人微凛,扭头向尚圣望过去。尚圣笑容有些古怪,突道:“阁下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听歌就好。” 张妙歌却道:“妾身倒还想问这位……先生,为何方才说我对狄青没什么好意呢?”她言语不急不缓,别人指责她也好,诋毁她也罢,看起来都能应对自如,没有丝毫的不满。 白胖中年人道:“你当然知道马中立并不好惹,可想必也不想和他谈心……” 尚圣一旁道:“方才的马中立……好像也不错呢。”他倒是平心而论,毕竟马中立比起朱大常、羊得意二人要儒雅许多。 张妙歌突然咯咯笑道:“我只以为我身居幽楼,不知世事,没想到这位尚公子比我还要不懂世事。” 白胖中年人喝道:“大胆!”他才要再说什么,尚圣却是摆手止住,问道:“张姑娘的意思是?” 张妙歌道:“朱大常、羊得意开的生意,若没有马中立帮忙,怎么会在京城站得住脚跟?他们三人一起到了这里,要说不相识,我是不信。朱大常看似豪爽,其实比铁公鸡还要吝啬,那个羊得意也比朱大常好不到哪里,这二人知道马中立来这里的目的,怎么会和他争夺?” 狄青皱眉道:“这么说,这二人是故意激怒姑娘,让马中立有机会挺身救美?” 尚圣诧异道:“他们真的有这般算计?” 张妙歌淡淡道:“这种不入流的算计,我一年总能碰到十来次吧。” 白胖中年人道:“所以你故意留下狄青,看似欣赏,却不过是想要推搪马中立。可你定然知道马中立失算后,必会把怒气发泄到狄青的身上。那你不是欣赏他,而是害了他。” 张妙歌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尚圣皱起了眉头,良久才道:“张姑娘,真是这样吗?” 张妙歌轻拨琴弦,良久才道:“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她轻声细语,缓拨琴弦,也不分辩。 尚圣扭头望向狄青道:“狄青,你莫名卷入其中,可曾后悔?” 狄青缓缓道:“我只信当今大宋还有‘天理公道’四字!” 尚圣一拍桌案,喝道:“说得好,只凭着‘天理公道’四个字,狄青,有事情,自有我来担当。”他一直表现得不过是个世家子弟,性格柔软,这时候才多少有点激昂之意。 白胖中年人忙道:“圣公子,马季良可是和太后有关系……” “那又如何?”尚圣白了他一眼,向张妙歌道,“张姑娘,你尽管放心弹曲就好。” 张妙歌嫣然一笑,玉腕轻舒,只听铮铮几声响后,轻启檀口唱道:“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狄青不知道这曲子的来处,尚圣却知道这词仍是柳永所做,轻皱眉头。可张妙歌音若天籁,发人心思,尚圣再听了片刻,不悦之色渐去,只听着张妙歌唱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蓦地心中一痛,想起往事,暗想,词中虽说一别无书信,生死两茫茫,可自己和意中人却不得不分开,再无相见之日。一想到这里,心中大恸,竟然默默流泪。 张妙歌弹唱双绝,勾起尚圣心伤的往事,狄青却想起了白衣女子,暗想,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什么鸿雁传书了。 只有白胖中年人皱起眉头,心道主人久被约束,这次来到这里,真情流露,抒发心中的郁闷忧愁也是好事。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要秘密行事,主人也不要沉迷在此才好。 第八章 官司 三人各怀心事,张妙歌却已弹到尾声,漫声道:“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张妙歌唱罢,玉腕一翻,轻划琴弦,曲终歌罢,余韵不绝。她只是望着那束眼儿媚,轻声道:“怜儿,送客。”说罢起身离去,狄青三人沉默片刻,这才互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满是深意。 尚圣叹道:“若非今日,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曲调。” 白胖中年人道:“圣公子,已过了午时,要回转了。不然小娘娘只怕也要急了。” 尚圣出了阁楼,这才注意到时候不早了,倒有些焦急,说道:“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这下糟了。”说罢和那白胖中年人急急向竹歌楼外行去,等到了楼外,尚圣对狄青道:“狄青,我记得你了。下次再来找你。” 狄青心道,这人倒是现用现交,到现在连阁下的称呼都省了。不过见尚圣的确有些焦灼之意,问道:“其实兄台不过是来听听琴,算不了什么错事,令堂理应不会怪责。” 尚圣苦笑转身,却又止步。不是对狄青还有交情,而是前方街道上已站了十数个人,为首一人,正是马中立! 尚圣用手压住了毡帽,问道:“这个马中立想做什么?难道真的无法无天,想拦截我们?” 白胖中年人额头冒汗道:“圣公子,我们换条路走。” 尚圣怒道:“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让路?狄青,你不是郭遵的兄弟吗?” 狄青见马中立已向这个方向行来,知道不好,问道:“是又如何?” 尚圣道:“郭遵勇武,你也应该不差。你一个打八个,应该不是问题吧?” 狄青道:“一个打八个不是问题,关键是……是打人还是被打?”伸手一拉尚圣,叫道:“不想挨打,就快跑吧!”他一把拽住尚圣,扭头就跑,马中立没想到这三人场面话都没有,气得跺脚道:“追!” 马中立的确如张妙歌所言,用尽了心机,拉拢朱大常、羊得意二人演戏,本来以为今日可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博得俏佳人归的好戏,不想被狄青横插一杠子,只能携带猪羊回圈。他恨得牙关发痒,一出了竹歌楼,就召集家丁在外守株待兔,准备等狄青一行出来,和他们“晓之以理”,用棍棒告诉他们什么是规矩。结果兔子才出来,不给马中立机会,撒腿就跑,马中立一番苦心化作流水,更是义愤填膺,心道若不好生教训狄青一顿,这晚上都睡不着了。 尚圣手不能缚鸡,脚步也是踉跄,一个劲儿说道:“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跑什么跑?”虽是这么说,可这种情形,不跑怎行?慌乱中,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不由哎呦一声,捂住脚踝。 狄青急问,“怎么回事?” 尚圣额头已汗珠滚滚,道:“脚不行了。” 那白胖中年人也是气喘吁吁,见状伏在尚圣身前道:“圣公子,我背你走。”他本来身躯稍胖,背上了尚圣,几乎不能挪步。狄青见状,牙一咬,瞥见身边刚好有辆推车,上面满是柴禾。旁边站着个老汉,见到这阵仗,正要躲避。 狄青喝道:“官家捉贼,征用下车辆。”他一把抢过车子,推着反倒向马中立等人冲去。脑海中又是一阵阵疼痛。那些家丁没想到狄青竟然敢杀回来,其中一个措手不及,被车子撞倒,又被车轱辘从腿上压过去,疼得哇哇大叫。马中立吓得慌忙后退,叫道:“给我打!出什么事情,自然有本公子负责。” 众家丁听令又围了过来,狄青大叫道:“你们先走,莫要管我!”回头一看,尚圣和那白胖中年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心底暗骂,尚圣这小子!在女人面前倒是猛拍胸脯撑好汉,没想到事到临头,这般不顾义气! 这时场面极其混乱,狄青已深陷重围,脑海中又是阵阵作痛,暗自叫苦,翻身上了车子,对马中立抱拳道:“马公子,想大家总是相识一场,何苦拳脚相见?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我以后再也不去竹歌楼如何?”他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昔日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自己暂且退让,也是效仿淮阴侯之举。 马中立阴笑道:“不劳你大驾了。本公子辛苦下,打断你的狗腿,你自然去不得。”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谁打断他的狗腿,本公子赏银子十两!” 众人蜂拥而起,棍棒齐上,已向车上的狄青打来。狄青不想淮阴侯的招数自己用着不灵,身子一滚,已经溜下车子,抢过条棍子。 可他身手比起当年还不如,转瞬间已挨了几棍。剧痛之下,狄青短棍挥舞,不知为何,想起当初在赵府搏杀的场面,瓮声喝道:“挡我者死!”他毕竟出身市井,混迹军营,若论功夫,算不上高强,但若说打架斗殴,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经验丰富。 狄青蓦地发威,一棍子落在个家丁的头上,那人鲜血直流,晃了几晃,已经晕了过去。众人见狄青勇猛,发了声喊,齐齐退后。狄青瞥见空隙,竟然冲到外围。不想一人正向这面走来,被狄青一撞,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狄青被那人一撞,也是脚下踉跄,心中暗道,这个人是个疯子,不然这种时候,怎么还会凑到这里?斜睨一眼,见那人蓬头垢面,衣衫邋遢,可不就是个疯子! 狄青暗自叫苦,向前跑了两步,见那疯子还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躲闪,大声唤道:“快走开!”那人呆愣愣地望着狄青,并不起身。狄青顾不得太多,撒腿要走。马中立怒气无从发泄,命令道:“抓不到狄青,就打死那疯子!” 这时围观的百姓渐多,可见到这场面,如何敢靠近?却又不舍得这场热闹,都是围得远远的,不停地指指点点。 众家丁不敢去追狄青,竟纷纷向疯子围去,有的竟一棍子打在疯子的头上,那疯子痛呼后又大喝道:“谁敢打本王爷?” 疯子自称王爷,显然是神志不清,众人哄堂大笑。马中立本心中怨毒,此刻也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继续打,本公子有赏!” 狄青本已跑远,见状却又止住了脚步。见还有家丁举棍向疯子脑袋上打去,连忙大喝,“休伤无辜!”随即手中木棍疾甩而出,轰然击在那家丁脖子上,只听那家丁哀嚎一声,脖子险些被打断。 狄青霍然冲回,喝道:“你们可还有半分良心?”众家丁见他威若猛虎,不敢阻挡,纷纷让开。狄青折返后反身挡在那疯子身前,仰天笑道:“好!好!好!你们既然要打,我今日就和你们打个痛快。马中立,你有种就自己过来和我打!” 众人见狄青激愤莫名,都是胆颤心惊,马中立紧握双拳,斥喝道:“一帮蠢货!这么多人竟然还打不过他一个?你们再不出手,回去看我不打死你们!”众家丁见主子发怒,鼓勇上前,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后挥棒打了过去。狄青早将疯子推开,脚下一勾,绊倒了来袭那人,挥手一拳,重重击在第二人的脸上。可那人哀叫呼痛之时,狄青也是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原来他出拳过猛,此刻脑海中又是一阵大痛。 一家丁看出了便宜,趁机一棍击在狄青后背上,狄青一个踉跄,又被两人伸腿一绊,咕咚倒在地上。有家丁飞身上前,压在了狄青的身上,众人擒胳膊抓腿,转瞬之间已将狄青牢牢地按住。狄青脑海剧痛,虽是拼命挣扎,但如何抵得过数人之力? 马中立见众人制住了狄青,这才大笑走过来道:“你小子敢和老子争女人?这就是下场!”说罢一棍子击在狄青的头顶!鲜血顺着狄青的发髻流淌而出,狄青并不求饶,咬牙瞪着马中立道:“你最好打死我!” 马中立见狄青双眸喷火,心中一颤,可在众人面前又如何肯示弱,故作轻蔑道:“打死你又如何?”说罢为证明信心,又是一棍子击在狄青的脑袋上。 狄青又是一阵晕眩,但不知为何,晕眩后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只听到不远处有一女子道:“小姐,这不是送你花的那人吗?不想他竟是这种人,居然和人在青楼里争风吃醋抢女人。”那小姐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并不多言。 狄青艰难望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双淡绿色的鞋儿,上面绣着一朵黄花,看那黄花,竟然和自己上次送给那白衣女子的牡丹相仿佛。勉力斜望上去,就见到一张俏脸上满是怀疑、诧异或者还夹杂着鄙夷。血水流淌而下,模糊了狄青的双眼,马中立还不肯罢休,喝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话音变得遥远,劈头盖脸落下的棍棒突然变得无足轻重。狄青心头一阵迷茫,往事也如水滴石痕般一幕幕浮现。从和恶霸相斗,到无奈从军,从潜入飞龙坳,到杀了增长天王,从脑海受创,到消沉数年,直到再遇多闻天王时,偶遇那白衣女子。旁人如何看待他,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可连那白衣女子都对他鄙夷厌恶,狄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天下所有人轻视鄙夷?这时候又是一棍落下来,击在狄青的脖颈之上,狄青大叫一声,只觉得脑海中有一条红绸舞动。 不!不是红绸,是红龙! 巨龙飞舞,咆哮怒吼。狄青怒吼一声,竟然翻身而起。按住他的几个家丁惊叫声中,腾空摔飞了出去。狄青不等站起,已抓住了马中立的脚踝,用力一捏,马中立惨叫一声,双脚齐断!狄青一扬手,马中立腾云驾雾般飞起,落在了柴车之上。众家丁大惊,就要抓住狄青。狄青再吼一声,竟伸手举起柴车。围观的百姓都已惊呆,暗想柴车本身就重,上面还有个马中立,这人竟能举起,难道说这人竟有千斤的气力? 狄青眼皮跳动不停,见众家丁涌来救主,双臂一振,柴车已横飞出去,重重地砸在众家丁的身上。众人一时间哭爹喊娘,惨叫不绝。 狄青哈哈狂笑道:“马中立,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呀!来!”蓦然听到一女子的尖叫声,狄青斜睨过去,见那白衣女子眼中满是惊惧,心道,她也怕我吗?但我又何必在乎她的想法?马中立要死了,我也活不了,绝不可拖累郭大哥。才想到这里,一棍重重地击在他的脑后,狄青身躯晃了两晃,只觉得天旋地转,缓缓地倒了下去。 只是脑海中那巨龙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淡绿鞋儿上的一朵黄花。狄青昏迷前,嘴角反倒带了丝微笑。他突然觉得,死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 狄青不知昏迷了多久,遽然间一声大呼,翻坐而起。他还没有死,只是浑身上下,已分辨不出哪里痛,因为哪里都痛!可狄青竟对那些痛楚并不介意,他浑身湿透,眼皮不停地跳动,只是回忆着梦境。 梦中有龙有蛇、有火球有闪电、有弥勒佛主亦有四大天王,但最让狄青心悸的却是一种声音。那声音空旷、寂寥,有如来自天庭,又像是传自幽冥,内容只有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狄青不知道,可那声音如此真实清晰,已不像是梦境。狄青梦中正觉得古怪时,突然黑暗中现出血盆大口,将他倏然吞了进去。狄青这才惊醒。 那是梦吗?可为何如此真实?那是现实吗?怎么又空幻如梦?狄青想不明白,茫然望去,见孤灯昏暗,四壁清冷,一时间不解身在何处。他只记得自己击倒了马中立,然后掀翻了柴车砸倒数人,脑后又挨了一闷棍,然后…… 他想要挣扎起身,却感觉手腕冰冷,哗啦啦作响。低头向下望,见到有铁链束手,狄青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在牢里! 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到了牢房前止步,紧接着是铁锁当啷作响,显然是有人正打开牢门。一人道:“你快点,这可是重犯。”另外一人道:“多谢兄弟了。这点碎银子,请兄弟们喝酒了。” 狄青向牢门望去,见到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两人,一个是张玉,另外一个却是李禹亨。二人来到狄青的面前,都沉默不语,只是左看看右看看。狄青疑惑道:“你们看什么?” 张玉叹道:“我看你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哪里有那么大的气力?听路边的百姓说了经过,我真的不敢相信是你做的事情。” 狄青苦涩一笑,“是我做的。” 李禹亨急了,“狄青,你可知道,你打的那人叫做马中立,是马季良的独子!马季良是刘美的女婿,刘美是刘太后的兄长!刘美虽死,可刘太后对刘家后人极为看重,你这次可捅到马蜂窝了!” 张玉问道:“狄青,你出手前,多半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吧?” 狄青靠在冰冷墙壁上,无奈道:“我知道不知道,都要出手。不然也是死路一条了。”见张、李二人心事重重,狄青反倒笑着安慰道:“不妨事,大不了命一条。那个马中立如何了?” 张玉苦笑道:“他脚踝断了,又被柴车砸断了胸骨,比你伤得重多了。还没死,不过……活了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狄青心中一沉,知道马中立伤得重,马家人肯定就不会让自己活。转瞬笑道:“好呀,至少一命换一命。” “他是个杂碎,你怎能用自己的命和他换?”张玉急道,“狄青,你莫要想死,最少京城还是个讲理的地方。他们若是滥用私刑,我们禁军营就不会答应。可你这次到底是为了谁,才要和马中立打个你死我活?是不是因为一个绝世大美女?” 狄青摇头喟叹道:“说来可笑,是为个男人。” 若是以往,彼此言笑无忌,张玉肯定早就放肆猜测,调侃狄青有龙阳之好,可这时只是惊诧问道:“怎么?你将事情好好说一遍,我们一起商量下,看能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狄青叹口气道:“张玉、禹亨,你们就不要管了。这事牵扯到太后,别说禁军营不好出面,就算是枢密院也救不了我。你们这样,只怕连累了你们。”他虽未死,但知道事关重大,早就放弃了挣扎。 李禹亨脸上露出丝畏惧,张玉闻言怒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这时候还和兄弟说这种话?我们要是不管,今日就不会来。枢密院救不了你,但我们兄弟还是要救你!” 狄青泪水盈眶,垂下头来,半晌才道:“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当日之事详尽说了一遍,张玉听后,咬牙切齿道:“狄青,这件事你本来就没什么错,可他们倚仗权势,不讲道理,一定要弄死你。哼,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意!”张玉虽是这般说,但如何来应对,可是没有半分主意。 李禹亨抓着胡子,喏喏道:“眼下当要指望开封府尹程大人明察秋毫了。”开封府府尹叫做程琳,这个案子,当然是交给开封府尹审断。 张玉马脸都变绿了,“可程琳和太后是一伙的,我听说太后一直不还政给皇上,就是自己想当皇帝。那程琳懂得拍马屁,不久前还献了什么《武后临朝图》,劝太后当武则天呢!” 李禹亨胡子都掉了几根,浑然不觉,只是道:“那可怎么办呢?” 狄青见两兄弟这时候还想着为自己出头,心下感动,一时无语。 张玉突然一拍脑门,说道:“有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尚公子,如果能求得动他出面作证的话,事情可能会有转机。” 狄青心道,这件事牵扯到太后,那个尚公子如果不傻,肯定早就躲起来了,怎么会出头呢? 张玉却兴奋道:“你说尚公子穿五湖春的鞋子?我这就去打听!狄青,你不用愁,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找出这个人来。” 狄青不忍泼张玉的凉水,强笑道:“那就有劳两位兄弟了。” 事不宜迟,张玉当下告别狄青,又给狱卒打点下,请他们莫要为难狄青,这才和李禹亨匆匆离去。 狄青知道就算找到了尚公子,他能否出头还是未知之数。又有谁不开眼,敢和太后作对呢?想到这里,狄青后脑有些疼痛,可脑中剧痛的感觉却少了些。狄青突然想起什么,伸到怀中一摸,那黑球仍在,轻轻地舒了口气。 掏出那个黑球,狄青已肯定,自己能打伤马中立,肯定是因为这黑球的缘故。可黑球到底有什么神通呢?狄青想不明白。 牢房幽幽,狄青不禁想起多闻天王当初所言,“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 五龙一出,果然是有人滴泪不绝。可他狄青,以后滴的只会是血,而不是泪!狄青想到这里,昂起头来,眼露倔强之意。那昏黄的灯光照在黑黑的五龙上,泛着幽幽的光芒。 转眼间狄青在牢房中已经呆了月余,开封府竟一直没有提审他,这倒让狄青心中惴惴。他忍不住想,难道自己早被定罪,连审都不要审了,就直接问斩吗?想到这里,狄青心中悲怆,但无可奈何。 这段日子,郭逵倒是来过几次,说他已通知了郭遵,可郭遵还在外地,一时间赶不回来。狄青本不想让郭遵知道此事,更怕牵连郭遵,反倒希望郭遵不要回京。张玉也来了几次,可每次均是强作笑容,他终究没有找到尚公子。 狄青已心灰,暗道,这事情已闹开,尚公子不是聋子,当然能知道。他不肯出现,想必就算找到也没用了。他自知无幸,反倒放宽了心。每日无事的时候,都是拿着那黑球在看,心道临死前若能研究出五龙的奥秘也好,但红龙终究没有再出现过。 如是又过了半月光景,这一日狱卒早早前来,喝道:“狄青!今日提审,准备走吧。” 狄青叹口气,心道自己打的是太后的人,审自己的也是太后的人,自己估计是不能幸免了。大哥呢?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此事呢?思索间,狄青被狱卒押解,出了开封狱,直奔开封府衙。才到了门前,就见一帮百姓拥堵在府衙门前,见狄青被押来,众人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关心道:“狄青,你没事吧?”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有卖包子的王大婶、有卖花的熊家嫂子、有砍柴的乔大哥、有卖酒的孙老汉,就连狄青上次帮助的卖花的高老头竟也来了。 这些年狄青虽说官阶半级未涨,但长期混迹于市井之中,前来的这些百姓无不曾得过他的帮助,知道他今日受审,早早地前来旁听。 狄青从未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记挂自己,见状很是感动。高老头颤巍巍地站出来道:“狄青,你好人有好报,肯定会没事的。俺们都去大相国寺给你烧香了,求菩萨保佑你。” 狄青心道,听说大相国寺那弥勒佛还是刘太后命人塑造的呢,只怕会保佑马中立了。可还是道:“多谢你们了,狄青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旁边的衙役都想,你怕是只有等下辈子了。不等狄青再说什么,衙役们就用棍棒分开百姓,带着狄青入了官衙。 官衙大堂上方横挂着一牌匾,上书“廉洁公正”四字。大堂公案之后,开封府尹程琳肃然而坐。两侧衙吏见狄青上堂,以杖扣地,齐喝“威武”二字,这在衙内称作是打板子,一方面让衙外的百姓安静,另外一方面却是警示囚犯,让他心存畏惧。 狄青一眼扫过去,见到程琳右下手处站着一人,眉间皱纹有如刀刻,天生一副愁容,看衣饰,应该是开封府的推官。左下手处坐着一人,三角眼,酒糟鼻,一双眼恶狠狠盯着狄青,满是狰狞。狄青心头一颤,不知此人是谁。 程琳见狄青跪下,一拍惊堂木,喝道:“狄青!你可知罪?” 狄青摇头道:“小人不知。” 那长着三角眼之人霍然站起,喝道:“好一个刁军!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反悔吗?”他说话气息急促,好像随时都要断气,想是个脾气暴躁之人。狄青不语,心道这多半是马家的亲戚。果不其然,程琳道:“刘寺事,稍安勿躁,一切当按法令来办。” 狄青暗想,刘寺事?此人多半就是刘美的长子刘从德了。 这段日子里,李禹亨早就将马家的关系告诉给狄青。狄青知道马季良是刘美的女婿,这个刘从德为姻亲马季良的儿子马中立出头,倒也是正常。不过大宋家法中,外戚少握重权,宋改前制,九寺五监中,除了大理寺和国子监外,其余的职位均为闲职,不掌或少掌实权。刘从德并无才学,太后为他讨个卫尉寺的寺事职位,其实只领俸禄,并不做实事。若论官阶实权,程琳远比刘从德为大,但程琳知道刘从德在刘太后心中的地位,这才客客气气。 刘从德怒喝道:“现在证据确凿,还审什么?这个狄青以武欺人,在大街上公然行凶,打伤数人,还害得马中立至今瘫痪在床,奄奄一息,不杀狄青,不足以平民愤!” 那满面愁容的人突然道:“刘寺事,这是开封府,断案之事归程大人,推案之事由下官负责。还请莫要越俎代庖,以免旁人闲话。” 那人说话软中带刺,刘从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急促道:“庞籍,我今日就要看你怎么推案!”心中暗恨道,你莫要让老子抓到错处,不然禀告给太后,有你好瞧! 庞籍见刘从德不再言语,对狄青道:“狄青,你且将当初之事详细道来。” 刘从德喝道:“还说什么?这些日子岂不查得明白?何必浪费功夫!” 程琳干咳一声,皱眉道:“刘寺事,你若是不满本官审案,可向两府告书。但若再咆哮公堂,本官只能将你请出去了。” 刘从德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狄青倒有些诧异,不想程琳、庞籍二人竟然有些公事公办的样子,难道说传闻是假? 程琳见刘从德终于安静下来,这才道:“狄青,先将当日之事从实道来。”他言语平静,但内心绝不轻松。原来这寻常的一个案子,牵扯的范围之广,简直难以想象。程琳接手这个案子,只感觉压力重大,不敢轻断。 程琳这些日子查的越多,反倒越是犹豫,不敢轻易做出结论。马中立那方不用多说,这些日子,马季良天天到太后面前哭诉,请求严惩凶徒,刘太后知道一个普通的禁军竟伤了她的家人,勃然大怒,命开封府严惩。但狄青这个寻常的禁军并不寻常,这人不但在百姓心目中颇有侠气,而且和郭遵扯上了关系。郭遵将门世家,虽未回转京城,但关系极多,三衙、枢密院虽未发话,但都盯着这事到底如何处理。 本来就算是郭遵也没资格对抗太后,但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内情——皇上已到了亲政之年,太后迟迟不肯还政于天子,朝臣已是议论纷纷。眼下百官都想看看,太后是否还能一手遮天? 程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讨好太后呢,还是将此事秉公处理?如果讨好太后,圣上登基后,他前途未卜。可若秉公处理呢,太后说不定立即就会撤了他的官职。 府衙外百姓汹涌,众目之下,一个决断,就可能影响深远,程琳心中并没有定论。在听狄青陈述前,程琳已知道,此事错在马中立,狄青并无大过。待听狄青说完,更是印证了判断。只是事情虽明了,处理起来却很是棘手。程琳想了良久才道:“庞推官,你意下如何?” 庞籍正色道:“古人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下官以为,尚要听旁人的证词才好。” 程琳沉吟道:“既然如此,召竹歌楼张妙歌前来。” 张妙歌早在后堂等候,闻言上堂,烟视媚行,风情万种。 狄青本已绝望,可见庞籍、程琳都有清官的潜质,倒觉得并不用急于绝望。知道眼下找不到尚圣,张妙歌的证词对他事关重大,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张妙歌不望狄青,到了大堂上,和狄青并排跪下,说道:“妾身张妙歌拜见府尹大人。” 程琳问道:“张妙歌,你以前可曾认识狄青?” 张妙歌摇头道:“不曾。” 程琳又道:“那你将狄青到竹歌楼后发生的一切,详尽说上一遍。” 张妙歌轻声道:“当初妾身甚至不知此人叫做狄青,只是凤妈妈让我小心接待此人,对了,他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圣公子,一个是阎难敌。”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一沉,已知道不妙。他一时意气,冒充衙差办案,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可这时候被拆穿,那事情就非常严重了。 庞籍问道:“凤妈妈为何要你小心接待狄青呢?” 张妙歌道:“凤妈妈说,此人叫做叶知冬,本是开封府叶知秋的弟弟,说是到听竹小院查案……” 众人一阵哗然,刘从德大喜,喝道:“好呀,狄青非但殴打马中立等人,甚至冒充开封衙役,作恶嘴脸,可见一斑!程大人,请对此人严惩!” 程琳皱了下眉头,不理刘从德,说道:“张妙歌,你继续说下去。” 张妙歌道:“不过这人来到听竹小院,并没有什么作恶的嘴脸,只是和其余两人听曲。这时朱大常、羊得意二人借故找茬,马公子将这二人喝退。妾身记得凤妈妈所言,留狄青三人在听竹小院再弹一曲,然后请他们下楼。这之后的事情,妾身就不知晓了。” 程琳问道:“那这三人在你阁楼之上,可曾与马公子有什么冲突?” 张妙歌掩嘴一笑,“表面上没有。” 程琳皱眉道:“何出此言呢?” 张妙歌道:“马公子那日前来,想必是要留在听竹小院,可妾身留住了狄青,马公子心中,多半有些不满吧?” 刘从德大怒道:“张妙歌,你小心说话!” 张妙歌也不畏惧,微笑道:“既然大人有问,妾身就如实作答而已。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大人看在小女子见识少的份上,原谅则个。” 庞籍沉吟道:“那狄青三人在你的阁楼上,可有什么嚣张不轨的举动吗?” 张妙歌摇头道:“没有,他们是妾身见过的最为规矩的三人。” 程琳点头道:“本府知道了,张妙歌退下。召竹歌楼鸨母凤疏影上堂。”张妙歌退下,凤疏影一摇一摆的上了大堂,跪拜府尹。程琳开门见山道:“凤疏影,你可认识堂上这人?”他一指狄青,凤疏影见刘从德瞪着自己,立即道:“认识,他叫狄青,冒充衙差,说和什么大内武经堂的阎难敌,还有捕快圣手圣公子来破案,要去听竹小院一趟。妾身不敢得罪他们,这才让妙歌接待这三人,不想他们不但冒充衙差,还打伤了马公子,实在是可恶至极。” 狄青双拳紧握,却是无从置辩。凤疏影削削减减,几句话就将他定位为一个恶人,还让人无从辩白。 刘从德的酒糟鼻已兴奋得通红,这次却没有急于要程琳严惩狄青。 程琳让凤疏影退下,又问庞籍道:“庞推官,你可有结论了?” 庞籍缓缓道:“狄青冒充衙役一事,虽算不对,但未酿成祸事,应由三衙自行处置。至于打伤马公子一事,却有因果。如按狄青、张妙歌以及一些旁观百姓所言,马公子出手在先,甚至殴打个疯子模样的人,狄青回转相救,误伤了马公子。可以说过错各半……” 刘从德霍然站起道:“庞籍,你是什么狗屁推官?这种结论也能推得出来?张妙歌不过是个歌姬,地位低下。百姓所言,如何做得了准?狄青说的,更不见得正确!” 庞籍也不动怒,淡淡道:“还请寺事大人出言检点,下官虽职位卑微,但官位毕竟是圣上所封,你随口辱骂,恐怕不太妥当。再说下官不过是回程大人的例行询问,给断案提供些依据。根据目前的口供,我也就只能得出这些结论。你若觉得不妥,大可提出异议,不必在公堂之上咆哮。” 刘从德恨恨地盯着庞籍道:“我认为若想明白事情的真相,当要询问在听竹小院的众人,只凭狄青、张妙歌二人的供词,如何作准?” 程琳点点头道:“刘寺事说的也有道理,召朱大常等相关人等上堂!” 和朱大常一起上堂的不止羊得意,还有另外三人。狄青认得那三人均是当初在听竹小院的宾客,见刘从德不怀好意的笑,心头一沉。堂下众人报上名来,另外三人中,矮胖之人叫做东来顺,是一家酒楼的少掌柜,穿绸衫之人叫做文成,本是绿意绸缎庄的主人,还有一人满脸麻子,开了家果子铺,叫做古慎行。 朱大常当先道:“那日马公子出了竹歌楼后,本想和狄青交个朋友,所以就在楼外等候。不想狄青下来后,竟对赵公子恶语相向。至于骂了什么,小的也不好说。” 东来顺接道:“有什么说不得的?狄青说马公子不知好歹,竟然敢和他抢女人,让马公子快滚,不然见他一次打一次。” 文成道:“马公子当时很不高兴,但毕竟为人谦和,忍怒不发。没想到狄青以为马公子软弱可欺,竟开始辱骂,说……唉,那和太后有关,在下不敢说了。”他说罢连连摇头,痛心疾首。他虽未说,可比说了的后果还要严重。 狄青越听越惊,一股怒火心底冒起,喝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何要冤枉我?”他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 古慎行退后一步,指着狄青道:“他当初就是这般脾气暴躁,呼喝连连。马公子见他辱骂太后,就和他辩驳了两句,不想他伸手就打,简直是无法无天!” 羊得意道:“我们一帮人看不过去,就有人过去劝,不想也被他几拳打倒。”说罢一指眼角的青肿道:“这地方就是他打的。” 狄青牙关紧咬,身躯微颤,已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不弄死他,誓不罢休! 朱大常接口道:“好在马公子的家丁及时赶来,原本只是劝狄青莫要动手。不想狄青竟和疯狗一样,四下撕咬,慌乱中,不知是谁误推倒了个路人。那人好像是个疯子,后来不知所踪。但马公子急了,慌忙去卫护,狄青这时已被制住,马公子说,‘只要狄青认错的话,一切既往不咎。’不想狄青人面兽心,谎说知错,趁家丁放开他之际,冲过去拉倒了马公子,还要杀了马公子,慌乱中,柴车被掀翻,马公子被压在车下。”说罢抬起衣角揩拭下眼角,哽咽道:“可怜马公子菩萨心肠,竟遭此噩运。我等实在是看不过去,这才挺身而出说出真相,只求府尹大人还马公子一个公道!” 这五人众口一词,完全像事先演练过一般。刘从德起身拱手道:“府尹大人,如今想必已经真相大白了吧?狄青不过是信口雌黄,妄想瞒天过海,不想天网恢恢,天网恢恢呀。”刘从德为敲定狄青的死罪,特意一口气找来了五个证人。他虽见衙外百姓不少,可知道当时场面混乱,很多人搞不懂情况,再说他也不信有哪个百姓敢公然出来和刘家作对,为狄青作证。 程琳又望了眼庞籍,说道:“庞推官,你又有什么结论呢?” 庞籍堂前踱了几步,突然道:“你们五人以前可认识马中立?” 五人不想有此一问,有两人点头,有三人摇头,点头的见有摇头的就慌忙摇头,摇头的见有点头的也赶快点头,一时间滑稽非常。 庞籍犯愁道:“这是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刘从德咳嗽一声,说道:“当然是在竹歌楼后才认识的。”他这么说,只想增加证词的可信程度。五人均是点头道:“刘大人说的对,当然是竹歌楼后才认识的。” 庞籍目光从五人身上扫过,肃然道:“你等可知道本朝律例,严禁诬告,有‘诬告反坐’一说,若是被查明诬告,会有严惩?” 五人面面相觑,隐有惧意。刘从德冷笑道:“庞籍,你这是威胁他们吗?你难道认为,这几人是我找来诬告狄青的不成?” 庞籍故作惊诧道:“刘寺事何出此言?下官不过是觉得他们言语中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这才出言提醒而已。为人只要行得正,又何惧提醒?” 刘从德面红耳赤,知道庞籍是暗中讽刺自己,冷哼一声道:“我倒要听听庞推官的高论。” 庞籍仍是愁容满面道:“朱大常,据狄青、张妙歌所言,是你和羊得意先走,然后马公子和东来顺几人离去,最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左右,狄青三人才出了竹歌楼?” 朱大常忍不住向刘从德望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刘从德有些不满道:“据实说就好,难道还有人能颠倒黑白吗?” 朱大常立即道:“庞大人说的不错。” 庞籍微笑道:“你和羊得意,还有东来顺几人,是在竹歌楼后才结识了马公子?” 朱大常道:“不错。” “那你们有什么理由,在近一个时辰内还在竹歌楼左近徘徊,迟迟不去?马公子是因为要和狄青讲些道理,这才不离去。但是你和羊得意呢,又为了什么?你们被马公子呵斥,却在竹歌楼附近并不离去,可是心怀不满,想对马公子报复?” 朱大常额头汗水都流了下来,忙道:“这怎么可能?害马公子的是狄青,可不是我们。” “那你们在竹歌楼旁做什么?”庞籍追问。 朱大常不知所措,刘从德三角眼眨眨,说道:“他们多半是为在竹歌楼的言行后悔,这才想找马中立致歉。马中立为人好交朋友,见他们诚心改过,这才和他们交了朋友,这几人一见如故,在竹歌楼旁的茶肆喝茶,喝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刘从德毕竟还是有些急智,一番解释,几乎连自己都信了。 庞籍沉吟道:“这朋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是酒肉朋友呢,还是真心知己?” 羊得意接道:“当然是真心知己,我们有感于马公子的仁义,这才前嫌尽弃,成为知己。不想狄青丧心病狂,竟然连马公子这样的人都害,实在是罪大恶极。” 其余三人均点头,不迭道:“极是,极是。” 庞籍对程琳道:“府尹大人,如果他们真的是知心朋友,那证词采用的时候,倒是要酌情处理,以防他们被友情蒙蔽,做出不利本案的证词。” 刘从德勃然大怒道:“庞籍,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证明他们和马中立结交,不过是想说证词无效?你这等推官,本官就算告到天子太后那里,也绝不姑息!” 程琳皱了下眉头,说道:“庞推官,这些人先前不识,后来一见如故这才结交。而案发不过是随后的事情,这些人站出来作证,并没有什么不妥。” 庞籍点头道:“府尹大人说的极是。那现在我把事情重说一遍,朱大常等人和马中立从未见过,后来在竹歌楼内,朱大常和羊得意口出妄语,侮辱张妙歌,马中立挺身而出,将朱、羊二人喝退。朱、羊二人迷途知返,幡然悔悟,这才在楼下等候马公子。马公子大人大量,接受二人的道歉,又和这二人结交成朋友,这时候东来顺、文成、古慎行三人正巧路过……他们若不是和马公子以前见过,想必是看马公子义薄云天,真心倾慕,这才也结交成了朋友?” 第九章 太后 刘从德怎么听怎么刺耳,但一时间搞不懂庞籍的想法,只能沉默。东来顺三人见刘从德沉默,只以为他默许,连连点头道:“庞大人虽未在那里,分析的却是身临其境,小人佩服。” 庞籍又道:“马公子和你们五个结交成朋友后,见狄青三人下楼,义薄云天的马公子又想和狄青交朋友,所以上前搭讪,却不想被丧心病狂的狄青痛打一顿,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说得很清楚,自然不用我来赘述了。” 众人都觉得经过庞籍这一分析,马公子实在行为怪异,有的衙役憋着笑,朱大常等人只能硬着头皮道:“的确如此。” 庞籍向刘从德道:“刘大人,下官这次的推断,不知道你可有质疑吗?” 刘从德大为头痛,可觉得庞籍这次的确为他们着想,只能道:“这次你说的不错,我没有问题。” 庞籍愁容更重,为难道:“刘大人没有问题了,我倒有问题了。”刘从德心头一跳,只见庞籍从桌案上拿起几本账簿,不由疑惑不解。庞籍淡淡道:“这是下官这几日从太白居、喜来乐、会仙楼等地取来的记录。” 程琳皱眉问,“庞推官此举何意?” 庞籍道:“马公子果然好客,在这几家酒楼都留下了足迹,当然都是旁人请客了。”双眸从朱大常等人脸上扫过,见这些人已面色如土,庞籍再缓缓道:“而请客的人,就是眼下的朱大常、羊得意、东来顺等人。根据记录,马公子和朱大常这些人原本私交甚密,若是有人不信,酒楼老板已在堂后待召,不妨提来一问。” 朱大常已大汗淋漓,强笑道:“我等……信。” 庞籍脸色一沉,“现在才信,只怕晚了吧?”将账簿奉到程琳的案前,庞籍转身面对朱大常等人,愁眉不展道:“方才我一问再问,你等均说从未认识、结交过马公子,但事实说明,你等与马中立早是朋友。你等刻意隐瞒此事,所为何来?” 朱大常等人惶恐难安,庞籍已向程琳建议道:“府尹大人,经下官询问,朱大常等人所言第一句就错,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之后的言论。还请府尹大人严查这五人的意图,若真的有诬告之行,还请大人严惩,以儆效尤!”此刻的庞籍,虽还是愁容满面,但脸上一团正气,寒意凛然! 刘从德虽不把开封府尹放在眼里,但那不过是倚仗着太后的权势,若论精明能干,那是远远不及庞籍。刘从德已有人证,庞籍早就知晓。庞籍若从百姓中找来五人对簿公堂,不算容易,就算找来后,难辨真伪,众人恐陷入旷日持久的辩论之中,只怕最后还会闹个一发不可收拾。 庞籍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先欲擒故纵,然后釜底抽薪,直接将刘从德的五个证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如此直接的手段,就是想要警告刘从德,开封府还不是你皇亲外戚可一手遮天的地方! 程琳望着眼前的账簿,翻也不翻,沉声问道:“朱大常,庞推官所言可是属实?” 朱大常双腿打颤,又向刘从德望去,庞籍叹道:“朱大常,你莫要总是望向刘大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受他指使,岂不让刘大人清誉受辱?” 饶是刘从德有些急智,这时候也乱了分寸,喝道:“庞籍,我和他们全无关系,你莫要血口喷人!” 庞籍立即道:“既然刘大人都说了,和你等并无关系,你等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大常等人彻底崩溃,他们受刘从德的吩咐,过来诬告狄青,可如果刘从德弃他们而去,那他们还可依靠谁? 庞籍趁热打铁道:“难道你们是因为狄青被张妙歌所留,这才心中忿然,趁机陷害狄青?你们若是主动招认,府尹大人念你们初犯,说不定会从轻发落。” 羊得意哭丧着脸,“府尹大人,我们错了……”他话音未落,衙外有衙吏唱诺道:“罗大人、马大人到。” 刘从德霍然站起,喜道:“快请。”他乱了分寸,一时间以为这里是他的府邸。程琳暗自不满,可仍保持克制,道:“请进府衙。” 程琳本想起身迎接,不过见庞籍望着自己,眼中含义万千,脸色微红,又坐了下来。 衙外走进两人,一人风流倜傥,但脸有怒容;另外一人面白无须,神色倨傲。 程琳知道,那风流倜傥之人正是马中立的父亲马季良,也就是太后的侄女婿,眼下为龙图阁待制。而那个神色倨傲之人,却是当朝的第一大太监,供奉罗崇勋。 程琳知道马季良和罗崇勋都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本想表示亲热,但毕竟就算当朝第一大太监,权位也不如开封府尹,他若是太过奉承,反倒会让手下看不起,是以只在座位上拱手道:“两位大人前来,不知何事?” 罗崇勋尖声道:“咱家听说这里审案,就过来听听了,以免有人贪赃枉法,错判了案子。程大人,这案子到底如何了?” 程琳强笑道:“正在审理中,罗供奉若是有兴趣,可在一旁听听。来人!设座。” 早有衙吏取了两张椅子,罗崇勋大咧咧坐下。刘从德一旁低声对马季良说明了一切,马季良见了狄青,就已恨不得掐死他,闻言更是恼怒,“程大人,我倒觉得,这案子审理得很有问题。怎么说都是吾儿受了重伤,有人不分黑白,竟然将精力都放在了无关之人的身上,实在让本官失望。” 程琳辩解道:“马大人此言差矣,既有证人,就要审理分辨清楚,方不负圣上的器重和太后的期冀。再说天地明镜,法理昭昭,一切当按律行事。朱大常等人指证狄青,本官依律询问,庞推官辅佐推断,怎么能说将精力放在无关人等的身上呢?” 罗崇勋驳斥道:“府尹大人,我倒觉得待制说的不错,眼下的事实是,狄青伤了人,而且马中立可能终生瘫痪,这等凶徒若不严惩,才是辜负太后的一番器重!你还是赶快给狄青定罪吧。” 罗、马二人一来,就展开了唇枪舌剑,目的当然是向程琳施压。不想程琳却沉默下来,庞籍在一旁回道:“开封府的事情,自然有开封府的人来处理,罗大人这么吩咐,于律不和。” 罗崇勋身为内宫侍臣第一人,得太后器重,这些年来,就算两府重臣对他,也都客客气气,自然养成了骄横的毛病。见一个开封府的推官竟然反驳他,不由大怒道:“庞籍,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 庞籍平静道:“下官不过是公事公办,依法断案,问心无愧,有何敢不敢之说?本朝祖宗家法有云,‘外戚不得干政,宦官不能掌权’,眼下正在审生死大案,两位大人按例应该回避,不得干扰开封府办案。程大人照顾你等的心情,这才设座请两位大人旁听,但旁听可以,若想左右开封府断案,岂不坏了祖宗家法?罗大人若是不满,可与下官前往宫中向圣上和太后询问,然后再定下官的对错。” 罗崇勋白净的一张脸已涨得和茄子皮仿佛,只是恨声道:“好,好,很好!” 庞籍脸上又泛愁容,说道:“既然罗大人也无异议,下官觉得,程大人应该继续审案了。” 程琳心中微有羞愧,对庞籍不畏权贵的气节倒有几分敬佩,一拍惊堂木说道:“朱大常、羊得意、文成、东来顺、古慎行,你五人冤枉狄青,所为何来?还不快从实招来!” 朱大常等人见罗崇勋来了竟也保不住他们,都汗如雨下,朱大常哭丧着脸道:“程府尹,我等是不满狄青抢了我们的风头,这才对他诬陷。可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我等也不得而知。” 程琳冷哼一声,“朱、羊等五人诬陷他人,混淆断案,每人重责八十大板,另案发落。” 朱大常等人见刘从德面沉似水,连冤枉都不敢说,暗想挨八十大板,免除祸事也算是幸事了,垂头丧气的被押到堂下当堂受责,衙外观看的百姓无不大呼痛快。 罗崇勋听那板子噼里啪啦作响,有如被抽在脸上一样,暗想,庞籍、程琳你们莫要得意,以后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上,不然我定要让你们生不如死。曹利用一个枢密使,比你们权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还不是被咱家弄死了。一想到这里,罗崇勋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 等朱大常等人被押下,马季良不满道:“府尹大人,如今虽说朱大常等人有错,但并不能免除狄青的过错。本官还希望府尹大人把精力放在狄青的身上,当然了,这只是希望,具体如何来做,本官不敢吩咐。”他见庞籍一张欠打的脸,心中暗恨,可措辞也慎重了许多。 程琳道:“若真依狄青、张妙歌所言,狄青出手伤人也是逼不得已……” 刘从德忿忿道:“一句逼不得已就能随便伤人了?狄青不过是贼军,张妙歌是个歌姬,这二人说话如何能算?” 庞籍驳道:“寺事大人说话请检点些,想天下禁军八十万,你一句贼军,就寒了天下禁军将士的心。张妙歌虽是歌姬,但本朝有哪项律例规定,歌姬不能作证呢?” 刘从德几乎要被庞籍气疯了,马季良咬牙道:“庞籍,据本官所知,张妙歌并不知道当初竹歌楼外的情形,狄青毕竟是行凶之人,他的话当然也不能作准,若要清楚明白当时的对错,就要另有人证。如果开封府没有人证的话,我们倒可以重新提供证人。” 庞籍心下踌躇,因为当初场面混杂,他找了许多人,但那些人对当初的情形都难以完整叙述,而关键人物尚圣和那白胖中年人却是鸿飞渺渺,不知所踪。庞籍不惧罗崇勋,但若是在证人方面出现纰漏,被罗崇勋等人抓住把柄,只怕会死得惨不堪言,是以在人证方面,尚未找出个合适的证人来。 庞籍正犹豫间,程琳已道:“开封府的确还没有找到关键证人……” 马季良立即道:“那我们倒可以提供几个。当时马府有不少家丁在场,足可证明事发经过。” 庞籍暗自冷笑,心道若是你们提供证人,无非是朱大常等人的重演,如此扯来扯去,何日是个尽头。可这次他倒无法回绝,正为难间,衙外突然有人言道:“谁说开封府没有证人?” 众人均是变色,不知道这时候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竟然会给狄青作证? 话音未落,衙门外就有两人不经通传,闯了进来! 程琳暗自皱眉,心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当开封府和城门一样,随意进出!就算是罗崇勋前来开封府,也不敢如此嚣张! 程琳本皱着眉头,可抬头见到那两人,霍然起身,急步从案后迎出来,向其中的一人深施一礼道:“八王爷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方才程琳对罗崇勋多礼,庞籍见了颇有不满,可这时见到那人,也只能跟随在程琳身后施礼。不但程琳、庞籍礼数恭敬,就算罗崇勋等人见那人前来,也只能起身施礼,不敢缺了礼数。 所有人都很奇怪,八王爷来这里做什么?他好像要过问狄青的案子,狄青和八王爷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 狄青也是奇怪,斜睨过去,见到了程琳所拜见之人,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那人实在太干净了,衣衫光鲜得好像打过蜡。他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极为光亮,苍蝇站上去,只怕都要滑下来摔死。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让你站在他面前,都会被感染得想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洗干净了没有。 狄青知晓八王爷叫做赵元俨,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八皇叔,可却从未想过八王爷是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多少知道些八王爷的事情,知道此人是太宗第八子。在太宗之时,他就被封为周王。真宗赵恒即位后,又加封赵元俨为曹国公、拜宰相、授检校太保、进爵荣王,风光一时无二。 后来赵祯即位,太后垂帘,赵元俨身为三朝元老,虽说年纪也不过四旬,但因地位奇高,更被圣上拜为太尉、尚书令兼中书令。朝中除了太后和皇帝,若说身份之尊,无人能超过赵元俨,就算是两府、三衙、三馆、三班中,虽尽是威名赫赫之辈,但若与赵元俨论尊崇,都难及项背。 但这样的一个人,来开封府做什么?谁都不清楚,不过早就有人在罗崇勋上首又设了位置,请赵元俨坐下,奉上香茶。罗崇勋虽不愿意,可也得挪挪椅子,眼中却有嫌恶之意。 等一番忙碌后,府衙终于安静了下来,程琳见到跪着的狄青,才记得自己还要审案。只能赔笑道:“不知八王爷驾到,有何贵干?” 八王爷不语,只是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手洁净秀气,手指修长。程琳嗓子有些发痒,可不敢咳,只好望向八王爷旁边站着的那人。见那人白发苍苍,驼着背,脸上的皱纹能当搓衣板,好像随时准备把八王爷再洗一遍。 程琳突然有了这个念头,想笑又不敢,脸上更是恭敬,问道:“赵管家,不知八王爷来此,有何贵干呢?”程琳知道那老人姓赵,在八王爷一出生的时候,那老人就已是王府的管家,程琳为人谨慎,谁都不肯得罪。 赵管家咳嗽几声,才哑着嗓子道:“王爷这些日子不舒服。”程琳摸不到头脑,庞籍静观其变。所有人都在想,原来人老了,一定会糊涂。王爷不舒服,总不至于来开封府看病吧? 程琳只好道:“那王爷……应该……”本想建议赵元俨休息,可又感觉“应该”二字太过唐突,他一个府尹,有什么资格对王爷这么说话?脑门子渗出汗水,程琳就算审案都没有这么吃力过。 庞籍一旁道:“那不知是否请了太医?王爷既然不舒服,适宜多休息了。” 程琳跟道:“是呀,是呀。” 赵管家叹道:“程府尹,你也知道,这些年来,王爷得了种怪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程琳皱了下眉头,只是“嗯”了声。这种事情,他不好接茬。赵管家出言无忌,他程琳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肠子里面绕上几圈。 原来赵元俨的确有病,是疯病!自从赵祯登基,刘太后垂帘听政后,赵元俨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他深居简出,一整年少有几日出了王府。有传言说,八王爷是怕太后猜忌,因此不敢出门。但不久以后,赵元俨脾气时而狂躁,时而安静,他可能才和你和颜相向,但转眼就让家丁打你个八十大板。 他是王爷,更像是个半疯!所有人都对赵元俨敬而远之,程琳也不例外。眼下八王爷很安静,可熟知八王爷秉性的人都清楚,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 狄青因为是跪着的,所以恰巧能看到八王爷垂着的一张脸。他也有些迷糊,甚至开始怀疑方才听到的那句话都是幻觉。可就在这时,八王爷突然向狄青眨眨眼睛,又垂下头去。狄青愣了下,不敢确定八王爷是否在对他打招呼。转瞬有些自嘲,八王爷怎么可能向他打招呼? 赵管家沉默了良久,终于又说了下去,“王爷糊涂的时候,有时会出府。但他生性谦和,从来不挑衅旁人。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对王爷放肆。” 众人均想,有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挑衅赵元俨呢?可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这老东西跑到这里说闲话,真是糊涂透顶了!若不是说话的人是八王爷的管家,只怕早被打出了开封府衙。 程琳皱眉道:“谁敢对王爷无礼呢?” 赵管家不回程琳的问话,自顾自说下去,“那人不但对王爷无礼,还敢叫人殴打王爷。王爷的脑袋,都被打出了血。” 众人均惊,马季良一旁冷笑道:“看来开封府真的乱了,有人敢打王爷,真的无法无天了吗?先有个狄青闹事,后有人殴打王爷,都不把皇亲国戚放在眼里。程府尹,你把开封府管理得很好呀。”他早对程琳的唯唯诺诺不满,暗中讽刺。 程琳也有些慌了,忙问,“后来怎样?那凶徒可被抓住?” 赵管家老脸抽搐,“没有,还逍遥在京城呢。若不是有人挺身相救王爷的话,只怕王爷真的被那凶徒打死了。” 众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罗崇勋尖叫道:“好呀,开封府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都不知情。咱家定要话与太后知道。”他霍然起身,却被马季良一把拉住。马季良低声道:“罗大人,总要听个究竟才好。” 马季良满是幸灾乐祸,刘从德也是兴奋的酒糟鼻子通红,斜睨着程琳和庞籍,一个劲道:“赵管家,那凶徒到底是谁,说出来,我们帮你找太后做主。既然有人管不了事情,那就要换个管事的人了。” 赵管家愁容满面道:“救王爷的人就在这开封府衙,不然我和王爷怎么会来呢?” 众人听他才入正题,大为诧异,四下望过去,纷纷道:“是谁救了王爷呢?” 赵管家颤巍巍走几步,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已落在一人的鼻尖前,“救王爷那人就是……他!” 众人顺着那指尖望过去,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马季良等人更像脸上被踹了一脚。赵管家指的不是旁人,却是一直跪在堂前的狄青! 狄青救了八王爷?这怎么可能?狄青也是怔怔,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了八王爷? 马季良心思如电,半晌才道:“赵管家,这怎么可能?你认错人了吧?”罗崇勋立即道:“就算没有认错人,狄青救王爷是一回事,伤人是另外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刘从德挤着三角眼道:“罗大人说的极是!” 庞籍目光闪动,一旁问道:“赵管家,那打伤八王爷的又是谁呢?这人斗胆包天敢伤王爷,可是死罪。” 赵管家手臂又在颤动,众人见了,不敢相信伤了王爷的人也在开封府衙。等那手臂定住,众人顺他指尖所指方向望过去,又都愣住了。赵管家指着的人,竟然是风度翩翩的马季良。 马季良倒还镇静,淡淡道:“赵管家,这是开封府,不是说什么是什么的。你总不会说,是我打伤了八王爷吧?”他没有做过,当然不会胆怯。 赵管家放下手臂,缓缓道:“不是你,但打伤王爷的那人却是你的儿子。” 马季良脸上一阵抽搐,失声道:“这怎么可能?犬子就算再胆大,如何会对王爷不恭呢?” 赵管家冷冷道:“他的确没有对王爷不恭,他只不过是想打死王爷。那天狄青和马中立在竹歌楼前,王爷恰好经过,被马中立拖在其中痛打,若不是狄青,王爷只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众人心口狂跳,马季良脸若死灰,汗水顺着额头流到嘴角,脸上肌肉跳个不停,“你是说……那疯……”突然住口,脸现惊怖之意。 赵管家终于道:“你说得不错,马中立当街打的那个疯子,就是八王爷!” 开封府衙前所未有地安静,众人目瞪口呆,想要不信,却不能不信。 马中立打的那疯子,竟然是八王爷? 狄青霍然抬头,也是难以置信,堂外已一片哗然。赵管家又道:“所以今天王爷就是开封府的证人,是狄青的证人!程府尹,这殴打王爷的官司,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呢?” 马季良心跳都要快停止了,没有人敢接话。良久,罗崇勋吐了口气,“赵管家,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 赵管家有些愤怒道:“罗大人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凭空捏造不成?” 罗崇勋淡淡道:“赵管家,你方才也说了,王爷得了种怪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请问他在竹歌楼前被打,是清醒呢,还是糊涂?”他问得隐有深意,赵管家若说八王爷清醒,那是绝非可能,可要说八王爷糊涂的话,他更有反驳的借口。试问一个糊涂的人说的话,怎能让人相信? 庞籍皱起了眉头,知道其中的深意。赵管家不等开口,一个声音道:“你是想说我有病吗?”那声音极为认真,有板有眼。罗崇勋心中一凛,因为发话的人竟然是八王爷。八王爷终于抬起了头,盯着罗崇勋,神色严肃。 谁都觉得八王爷神态不正常,可谁敢说他有病?罗崇勋也不敢,只好道:“下官从未这么说过。” “那你是不信我被打了?你觉得……我在说谎?”八王爷又问。他口齿清晰,像已恢复了正常。 罗崇勋闭嘴,只能摇摇头。八王爷见罗崇勋不答,环视周围道:“那谁觉得我在说谎?” 没有人应声。程琳一个脑袋已有两个大,眼珠一转,急道:“既然本案有变,本府当重新审度,此案押后处理,退堂!” 程琳没办法审下去了,只能退堂。一方面是八王爷,一方面是太后的亲信,他哪方面都得罪不起。他本来想要牺牲狄青,但事态急转,程琳一时间又没了主意。程琳说退堂,竟也没有人反对。赵管家走的时候,只说道,“这世上,好人在牢房,恶人在逍遥呀。”程琳无法应答。 罗崇勋几人也不反对退堂,他们急需回去商量对策,他们本吃准了狄青没有证人,可八王爷这个证人,简直比全城的百姓作证还要管用,他们只能去找太后! 开封府衙很快安静了下来,程琳紧锁双眉,颏下稀稀落落的胡子都快被抓落了,可还是想不出两全之计。见庞籍还在身边,忍不住问,“庞推官,你说本案该如何处理呢?” 庞籍依旧愁眉不展,回道:“要处理此案,只需四个字即可。” 程琳微喜,忙问,“哪四个字?” 庞籍一字字道:“秉公处理!” 程琳愕然,感觉庞籍话中带刺,仰天打个哈哈。心中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痛,这案子,无论如何……正沉吟间,有宫人前来道:“程府尹,太后召你入长春宫晋见。” 程琳心中咯噔一下,忙整理衣冠入了大内。到了太后所居的长春宫外,等了片刻后,有宫人将程琳领入。长春宫内繁华绚丽,珠光宝气。程琳低首敛眉,不敢多看。走到了一珠帘前,程琳跪倒道:“臣参见太后。” 珠帘垂地,泛着淡白的光华,让人看不清珠帘之后那人的容貌。但程琳知道,那珠帘后,坐着的正是大宋当今第一人,皇帝赵祯之母,刘娥刘太后! 当年真宗在位时,信慕神鬼,大兴土木,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真宗后期,更是变本加厉,一心求神,不理朝政。刘太后那时候就已接管朝政,等真宗驾崩,赵祯年幼,刘太后便开始垂帘听政。刘太后虽是一介女子,但在处理国事上尚明大体,振朝纲、兴水利、整治官吏、完善科举,更将朝中奸佞丁谓逐出朝中,眼下把持朝纲,极有威严。 程琳能当上开封府尹,也是仗着刘太后的举荐,是以对帘后那女人,极为敬畏。 见帘后无语,程琳只以为刘太后恼怒自己,汗水流淌,颤声道:“太后,马中立一案……曲折非常……” 不等程琳说完,帘后太后开口道:“吾今日找你来,并非是询问马中立一案。”那声音极为低沉,但威严尽显。 程琳怔住。他入宫前,就以为刘太后是过问狄青一案,早准备了说辞,哪里想到根本不是这回事! “那不知太后宣召,有何吩咐?”程琳试探着问道。 珠帘后又沉寂了下来,良久无声。程琳跪得双腿发麻的时候,刘太后才道:“不久前,大相国寺中弥勒佛像被毁一案,查得如何了?” 程琳大惑不解,心道弥勒佛像被毁虽让人头痛,可何须太后过问呢?突然想到那弥勒佛像本来是太后遣人所建,惶恐道:“臣已责令他们抓紧重塑佛身了。” 刘太后帘后冷哼一声,似有怒意,“那佛修不修有何要紧?可那毁坏佛身的人,到底抓住了没有?” 程琳更不明白刘太后为什么突然对此案如此看重,流汗道:“还不曾。” 刘太后轻叹道:“方才我听人说,你最近办案拖拖拉拉,本来不信。今天见了,才知道传言不假呀。” 程琳知道说他坏话的肯定是罗崇勋几人,急道:“太后,非臣办事不利,而是那毁佛像的凶徒太没有道理,臣一头雾水,更无线索,无从查询。更何况臣不知道太后对此如此关注,若回去后,定会立即多派人手去查。” 刘太后缓缓道:“你不必多派人手了。你最好把调查此事的人全部撤回。” 程琳诧异道:“这是为何?”太后既然关注此事,但为何不让人查下去?程琳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珠帘后又静寂了下来,程琳心中叫苦不迭,琢磨不透刘太后的用意。陡然想到,刘太后不是要撤我的官职吧?一想到这里,额头汗水又流淌了下来。 刘太后终于又道:“吾听说开封捕头叶知秋做事利索,屡破大案。程府尹,你如何看待此人呢?” 程琳不敢妄言,含糊道:“此人的确做事利索,屡破要案。”他说了等于没说,刘太后却似乎有些满意,沉声道:“此人可信吗?” 程琳想了半晌才道:“叶家三代担当开封捕头一责,叶知秋此人武功高强,足担捕头之任!” 刘太后沉吟良久,“那宣叶知秋入宫。程府尹,你退下吧。” 程琳退下,叶知秋旋即入宫。叶知秋入宫时,也是奇怪非常,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他虽是名捕,但和太后的地位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与太后素无往来,可太后为何要见他? 入了宫,叶知秋虽还是有剑锋一般的锋芒,可刻意收敛。珠帘后沉默许久,太后才道:“叶知秋,吾知道你家三代都在京城开封府衙任职。当年太祖立国,汴京多乱,你祖父叶放破大案三百七十七件,杀巨盗一百六十三人。一时间威慑京城,宵小鼠辈闻之无不胆寒。” 叶知秋眼露古怪,沉声道:“太后过奖了。” 刘太后又道:“后来你父亲子承父业,亦是如你祖父般,锄奸铲恶,对朝廷忠心耿耿。现如今你又做了捕头。这几年来,你破案无数,抓捕的巨盗也有数百之多。所办之案,从无冤情,很好!” 叶知秋回道:“食君俸禄,与君分忧。臣不想愧对职责所在!” 刘太后帘后点头道:“说得好。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何事?” 叶知秋摇头道:“臣驽钝,猜不出太后的心意。” 刘太后轻叹一口气,“因为我需要一个忠心耿耿,又本事高强的人,秘密帮我做件事。我觉得,你还算符合我的要求。” 叶知秋心中微凛,知道太后如此慎重,这事情处理得如何还在其次,但若是参闻了秘密,只怕是一辈子的病根。 刘太后见叶知秋沉默,淡然道:“你不敢担当吗?” 叶知秋心思飞转,见无可回避,咬牙道:“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太后的重托!” 刘太后满意道:“很好。”略作沉吟,又道:“大相国寺中,天王殿的弥勒佛像被毁一事,你当然知晓了?” 叶知秋皱眉道:“臣正负责此案。可那人来去诡异,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臣暂时还找不到凶徒。” 刘太后突然问,“你觉得他会是吐蕃人吗?” 叶知秋一凛,失声道:“太后为何这般猜测呢?”叶知秋知道多闻天王是弥勒佛的手下,当年弥勒佛说了句吐蕃语,叶知秋因此去吐蕃寻了良久,但毫无发现。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也怀疑毁佛像的是吐蕃人。太后为何如此怀疑?多闻天王为何要毁佛像?太后怎么会关注此事?叶知秋想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太后良久才道:“我只是有这个感觉。” 叶知秋感觉太后说的言不由衷,并不追问,岔开话题道:“太后是想让臣尽力找到毁坏佛像的凶徒吗?” 太后帘后摇摇头道:“不是。唉,当年先帝崩殂,留有天书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叶知秋道:“臣略知一二。”他其实知道的很多,可不愿多言。 当年真宗信道,有一日对群臣说,他在殿中见神人降临。神人对真宗说,要在正殿建道场,会降天书给真宗。真宗后来真的建道场等候,在左承天门南果得天书,群臣震动。但更多的人私下认为,这天书本是真宗伪造,是真宗为巩固皇威所为,但当时又有谁敢多言? 真宗就是自那时起开始狂迷道教,痴信祥瑞,不理朝政。而各地百官投其所好,宋朝举国争现祥瑞之像,弄得天下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 真宗死后,刘太后一股脑将什么天书祥瑞统统随赵恒埋葬在永定陵,虽说有些不敬之意,却也让天下人舒了口气。此后,朝中都明白太后不喜鬼神祥瑞,也就无人再在太后面前提及祥瑞天书。 叶知秋知晓这些事情,更奇怪刘太后为何主动提及天书一事。 刘太后似看出叶知秋的疑惑,叹道:“先帝之物,吾多数将它葬在永定陵。可惟独有一物,吾留了下来。可每次看到那东西,又总觉得伤感,因此将那物塑在大相国寺的弥勒佛像内,每次拜祭,想着先帝遗物在此,也是聊胜于无。” 叶知秋顿时醒悟过来,“难道说那盗贼已知道此事,这才毁像取物吗?” 刘太后赞许道:“你果真聪明,那贼子毁了弥勒佛像,当然就是贪图先帝的遗物了。吾此次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全力追查贼子的下落。这件事,你万万不可向旁人透漏。” 叶知秋为难道:“臣当竭尽所能。可那物到底什么形状呢?” 刘太后沉默许久,缓缓道:“那物如同小孩的拳头大小,是黑色圆形。它上面写着两个篆字,叫做五龙!” 叶知秋满腹疑惑,暗想五龙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是重要的话,为何太后将它塑起来?可若不重要,太后为何这般慎重?但太后既然不说,叶知秋就只能找,不能问,恭声道:“臣已清楚一切,务必将那贼人缉拿归案,将五龙完璧归赵。” 刘太后淡淡道:“那五龙定要想办法取回来,至于谁拿了五龙,你就杀了谁,不必带回来了!” 第十章 宁鸣 狄青回转牢房的时候,倒有些出乎意料。让狄青意外的事情太多,庞籍竟然会为他说话,罗崇勋这个大太监竟奈何不了个小禁军,开封府的大老爷,对他竟也头疼。 当然最让狄青意外的是,他激于义愤回转救了疯子打伤了马中立,却没有想到所救的疯子竟然是八王爷!这是福是祸,他想不明白。但他多少明白一点,八王爷对他不赖,最少可以为他作证。 一个八王爷说的话,比一万个朱大常的证词都管用。有八王爷作证,只怕马季良也不敢乱来。可八王爷为什么会为他这个不起眼的禁军作证呢?他不怕得罪太后吗?八王爷到底是不是疯子?狄青不明白。 更让狄青想不明白的是,程琳这一个押后处理,竟然押后了半年。 这半年里,开封府没有对狄青一案定论,狄青也就只能呆在牢中。夏去秋来,秋去冬来,牢中一日冷似一日,幸好狄青还有朋友,张玉每次前来,都是抱怨连连,好像坐牢的是他张玉。开封府就这么拖着,张玉能有什么办法?反倒是狄青安慰张玉,让兄弟放宽心。郭逵有一日带来了过冬的衣服,嘴上不说,但狄青已明白,只怕这个冬天,他都会在牢中度过了。 什么时候会出狱,狄青已不再太过期盼。牢狱中,他心中少有的宁静。幸好他还有个五龙。那五龙中好像蕴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狄青翻来覆去地看,始终看不明白。 红龙也再没有出现。狄青却知道,不是幻觉,可秘密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日,狄青期望到了绝望的时候,牢门响动,有狱卒进来道:“狄青,去府衙,定案了。”狄青大为错愕,跟随狱卒到了开封府衙。一路上,才发现京城已落雪,雪花飘飘,开封府很有些冷意。 开封府衙外,和那飘零的雪儿一样冷清,昔日那些百姓都已不见。他们显然和狄青一样,并不知道狄青一案什么时候了结。 狄青到了开封府大堂,发现只有两个衙吏懒洋洋地站着,开封府尹程琳坐在公案之后,胡子依旧稀稀落落,庞籍在一旁站着,还是愁容满面。 狄青心中惴惴,堂前跪倒。程琳道:“狄青,你冒用衙役之名行事,再加上毁人柴车,你可知罪?” 狄青心道:怎么扯到这里来了?为何不问马中立一事?不得不答道:“小人的确有错。” 程琳沉吟道:“你虽冒用开封衙役之名,好在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打架斗狠,不能轻饶。按例嘛,罚你增五年磨勘,然后陪给那损失柴车的老汉一两银子,即可出狱,不知你可服罪吗?” 狄青眨眨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罚五年磨勘的意思就是,狄青在五年内不得升职,狄青对此倒没放在心上。一两银子,他也拿得出,可这种判罚,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他打伤了马中立又怎么算? 程琳见狄青不语,皱眉道:“你不服判罚吗?” 狄青喏喏问道:“我交了罚金,就可出狱了?” 庞籍一旁道:“正是如此。”说罢他和程琳交换了目光,都看出彼此的无奈和疲惫之意。 他们到底为何无奈,难道是因为狄青而疲惫?狄青已顾不得多想,大叫道:“我愿意!” 交了罚金,领回原先的衣物。狄青孤零零地走出了开封府的大狱。 他莫名其妙进来,又莫名其妙离开。进来的时候,柳树依依,出来的时候,那伶仃的枯枝上,已压了厚重的雪。哈气成霜,好冷的冬! 狄青忍不住搓搓手,跺跺脚,才待举步,突又止步。前方孤单的站着一人,虬髯染霜,显然在风雪中立了很久,正含笑的望着他。 狄青喜意无限,奔过去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郭遵上下看了狄青一眼,说道:“出来了就好。”拍拍狄青的肩头道:“这件事,你没有做错。” 狄青鼻梁酸楚,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被马季良等人冤枉没什么,他被那白衣女子误解也算不了什么了,可郭大哥理解他,反倒让他惭愧无地。“郭大哥,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郭遵吁了口气,笑道:“你我是兄弟朋友,何必说这些呢?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边走边说吧。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狄青有些不解要去见谁,可郭遵就算让他跳火坑,他也会跳下去。 郭遵没有让狄青跳火坑,二人并肩踏雪而行。雪凝成了冰,碎成屑,咯吱咯吱地响着,仿佛狄青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就这么出来了?怎么没有人提及马中立一事?”郭遵目光深邃,望着墙角腊梅。 狄青忙点头道:“是呀。他们没有道理放过我的。” “他们是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以后要小心。”郭遵淡淡道:“但眼下不同了,马中立竟然打伤了八王爷!如果重判了你,那马中立就是死罪!这点他们想得清楚。” 狄青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他们只能让开封府草草结案,一切都是大事化小?” 郭遵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说得不错。你是打架斗狠的罪名,伤人是无心之过。所以马中立也是打架斗狠,无心伤到八王爷。你被关了半年,他一直躺在床榻上,这件事只要八王爷不追究,太后不再过问,就会这么算了。”心中暗想,这种处置是在意料之中。可奇怪的是,八王爷为何会为狄青做证人呢? 狄青叹口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妙处……”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已无话可说。 “狄青,你错了。”郭遵停下脚步,转身望着狄青,目光灼灼,“在这里,权力并不能一手遮天,就算是太后,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这京城,还有正直之士。你这件事做的没有大错,因此只要秉公处理,你就能无碍。但你若真的错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你!” 狄青喃喃道:“可秉公处理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做到绝非易事。”突然眼前一亮,说道:“郭大哥,你是带我去见正直之士吗?” 郭遵眼中满是欣慰,“你一点不笨。我带你去见的那人,叫做……”话音未落,只听到?的一声大响,有锣声传来。那锣声极响,不但打断了郭遵的话,还震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郭遵目光一凝,已定在远处的一顶轿子上。狄青也望着那轿子,满是错愕,他从未见过那种奇怪的轿子。可与其说那是一顶轿子,还不如说那是一张床,因为那轿子没顶盖,轿子也绝对没有那么宽大。但那也可以说是轿子,因为谁见过有人抬着一张床走在大街上? 长街尽头处,突然现出了八个喇嘛,八个喇嘛手持巨钹,每走十来步,就会齐敲巨钹。方才那声大响,就是八面巨钹共击发出的声响,怪不得震耳欲聋。 那八个喇嘛之后,又有十六个喇嘛抬着那奇怪宽广的轿子。轿子上只坐着一人。那人也是个喇嘛,可裸着半边身子,虽有些消瘦,但肌肉如铁。寒风冷雪中,那人浑身上下竟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番僧嘴大、头大、鼻孔朝天,蓦地一看,好像那鼻孔竟然比鼻子还要大。 狄青见了,只觉得这个喇嘛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堂堂汴京,这些喇嘛怎么如此嚣张?狄青也在京城多年,真没有看过这么诡异嚣张的喇嘛。 “郭大哥……”狄青本想问问这喇嘛的来历,突然发现郭遵脸色竟变得极为难看,眼中更是露出分警惕和追忆之意。狄青一凛,下面的话却已问不下去。 那些喇嘛看似走得慢,可片刻之后,已到了郭遵、狄青的身边。天降寒雪,寒风凛冽,长街上本没有行人,就算有人,见到这声势,也早早的闪到一旁。郭遵带着狄青退后了两步,还是沉默无言。那轿子上的喇嘛突然哼了一声,本是微闭的眼睛突然向郭遵望过去。 那眼眸竟是碧绿色的。 狄青只觉得那眼眸中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差点被那目光吸引。郭遵上前半步,挡在狄青的面前。狄青的目光被隔断,竟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不明所以。轿上那喇嘛盯着郭遵片刻,那轿子不停,渐渐去得远了。 可那喇嘛目光的深邃和意味深长,似乎冰雪难断。那轿子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后,郭遵这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喃喃道:是他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那个喇嘛什么来头?” 郭遵摇摇头,“你不用知道。可你以后莫要去惹这个人。”他口气中满是戒备之意,又像是追忆着什么。突然听旁边有一人道:“唉,成何体统。”郭遵望过去,见有一文士模样的人摇摇头,上了酒楼。郭遵目光闪动,对狄青道:“去酒楼喝几杯吧。”狄青见郭遵不答,也不好追问,跟随郭遵上了酒楼。 楼外冰凝雪冷,楼内却是温暖如春。酒楼大堂处,早有喝酒的酒客议论纷纷,郭遵并不理会,径直上了二楼。 狄青上到二楼,见有一人坐在靠窗近长街的位置,不由眼前一亮。那人衣着简陋,洗得发白。因背对这里,狄青看不到他的面目。那人身形稍胖,桌上只有一壶酒,一碟水晶盐。 狄青发现那人是个真正酒客,因为只有真正的酒客,才会不要菜,只就着水晶盐喝酒,他们不想让别的味道干扰到品酒的兴致。那人绝不穷,因为那碟水晶盐很不便宜。可从他衣着来看,又像是个穷书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狄青心中想,这就是郭大哥要带自己见的人吗?这人会有什么能力呢? 那人只是望着长街,他虽稍胖,但背影满是孤独。郭遵正待举步,突然见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轻敲青瓷碟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虽远不及张妙歌的琴声动听,却自有风骨。 郭遵竟然止步不前,静静的听着那声响。狄青大惑不解,不知道郭遵到底搞什么名堂。 这时那人喃喃念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等念完后,又喝了口酒,轻叹口气,似有什么为难之事。他声音暗哑,如饱经沧桑。那人声音虽低,但郭遵、狄青都听得清楚,郭遵满是怅然,若有所思。 狄青听了,竟然听得痴了。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场。他自幼喜打架斗狠,少读书,只是娘亲对他期冀很高,教他识字,因此狄青也不算大字不识。但若论文采,那是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词中之意,因为那词,只有心苦的人才会懂。那人是说,人生不过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间那意气风发的时候不错,可惜又要追逐名气,耽误平生。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不过淡淡数语,却说尽了弹指人生,狄青几欲落泪。 郭遵虽也被牵动往事,但毕竟还记得来意。才待举步走过去,先前那上楼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颔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那吟词之人站起来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来,下官不胜感激。” 宋大人摆手道:“今日只论词品酒,不谈公事。不知希文兄让我前来,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寻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虽不想谈国事,但实不相瞒,在下这次请你前来,正和国事有关。” 宋大人脸色微变,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记得‘为臣不忠’四个字吗?”宋大人怫然不悦道:“原来希文兄招我前来,只想羞臊于我?” 狄青听不明白,又望向郭遵,见他侧耳倾听,不好询问,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希文兄摇头道:“非也,在下只觉得自己‘不忠’而已。” 宋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为宋大人满了一杯酒道:“宋兄当知道几日后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尽数知晓此事。圣上、太后祭拜天地,为天下祈福,国之幸事。”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皱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确是国之幸事。但宋兄当然知晓,圣上这次竟然如长宁节那时一样,要带着文武百官到会庆殿为太后祝寿,然后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宋大人缓缓道:“这个是圣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说些什么,可见到希文兄直视他的双眸,脸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说不下去了。 希文兄问道:“似乎什么?宋兄怎么不说下去?想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可圣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后朝拜,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长此以往,天下之乱不远矣!” 希文兄虽尚平静,但口气已咄咄逼人。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心道,这二人应该在议论太后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时去会庆殿给太后拜寿,这个希文兄为何不赞同呢?希文兄说什么天下之乱不远,倒有点杞人忧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对我说此何用?难道想让我去说说圣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确是有这个念头。”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难道只想逞苏秦之口舌吗?” 希文兄缓缓道:“在下今日之语,已在昨日上呈给两府。” 宋大人一滞,脸现羞愧之意。希文兄道:“今日请宋兄前来,非想强人所难,只请宋兄念及当日‘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则天下幸,朝中幸。在下自知无悻,但观满朝文武,无人领言,今舍却浮名,被贬无疑。在下只求能以片言惊醒朝中有识之士,虽死无憾。” 那希文兄言辞已渐慷慨,掷地有声,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终于道:“希文兄,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 希文兄已恢复平静,说道:“宋兄请讲。”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鸟藏身其中。猎人经过时,百鸟肃然,不发言语。可一鸟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却被那猎人发现了踪迹,一箭射过去,是以殒命。那鸟儿不想多言会遭此祸患,它若是和其它鸟般沉默,或许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说是不是?” 希文兄叹口气道:“多谢宋兄提醒。但在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声音虽是低沉,郭遵听了,虎躯一震,眼中已露出敬仰之意。狄青虽不明所以,但听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为何,胸中也有热血激荡。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八个字刚劲锋利,刺的宋大人脸色苍白,刺破了酒楼中难言的沉寂,刺醒了那意气风发的无悔之梦。 风冷声凝,楼上已静寂无声。只有那雪静悄悄地飘着,如同那孤独的背影,无言——但执着如冬。 宋大人眼中终于有了尊敬之意,他似被那八个字激荡了情怀,沉吟良久终道:“希文兄不会孤单!”他说完这句话后,干了杯中酒,起身下楼。 希文兄并没有拦阻,也没有相送,只是又叹了声,端起杯中酒,沉默下来。郭遵这才走过去抱拳道:“范大人,郭遵有礼了。” 希文兄闻言,转过身一望,嘴角浮出笑容,“原来是郭指挥使。”看了一眼郭遵身边的狄青,希文兄道:“这就是狄青吗?” 狄青这才看到了希文兄的一张脸。那脸白皙非常,但多少有些沉郁,眼角已有了皱纹,写满了艰辛。狄青看到希文兄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很孤单寂寞,但当看到那人的双眸,狄青却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那双眼眸明亮执着,温柔多情,让人望见后,突然会发现,原来这多情的人之所以愁苦轻叹,绝非为了自身。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因为他在怜悯着世人。 郭遵已道:“范大人所料不错,他就是狄青。这次他能出来,还要多谢范大人上书直言,为狄青鸣冤。”狄青愣住,呆呆地望着范大人,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素不相识,竟然不怕得罪太后,为他鸣冤? 范大人笑笑,“指挥使,你不该谢的。这是本分之事罢了。” 郭遵目露激动,“若天底下都如范大人这样……” 范大人摆摆手,打断了郭遵的话,提起酒壶满了三杯酒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薄酒一杯,后会有期。”他干了杯中酒,点头示意,已向楼下走去。郭遵端着那杯酒,扬声道:“范大人,风厉雪冷,请多珍重!” 范大人点点头,下了楼,去得远了。郭遵颓然坐了下来,眉头紧锁。狄青这才有空问道:“郭大哥,这范大人到底是谁?刚才他们在说什么呢?” 郭遵回过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解释道:“方才那范大人叫范仲淹,眼下为秘阁校理。那个宋大人叫宋绶,本是朝廷的翰林学士。” 狄青将范仲淹之名牢牢记住,忍不住道:“秘阁校理的职位比翰林学士差得多,可看起来,宋绶对范大人很是……尊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感觉范仲淹反倒像是宋绶的上司。 郭遵凝视狄青道:“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权势和官位,而是看你的为人。权势和官位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狄青默默地咀嚼着郭遵的话,若有所悟。 郭遵自斟了一杯酒,又道:“范大人虽官职低微,但在京城中,是个让很多人敬重的人。若让我评价范大人,我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心忧天下,敢为人先!’”郭遵很少评价人,可说及范仲淹的时候,眼中已有尊敬之意。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狄青听到这八个字,良久才道:“郭大哥,这人真的值得这评语吗?” 郭遵端着酒杯,望着飘雪,良久才道:“他本叫朱说,范仲淹是他后来自己起的名字。他父亲早死,母亲因是妾身,被争家财的范家人赶出家门,改嫁到了朱家。他自幼好学,等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愧于改姓,前往应天府求学。我听说他那时过得极为贫寒,冬日时,靠熬稀饭度日,他每日将稀饭冻起,划成四块。每日两餐,每餐就以两块为食。在先帝在时,他就通过科举考试,成为进士,自此从政。然后他把母亲接过来赡养,并改回范姓,自立门户。” 狄青感慨道:“范大人意志之坚,让人敬佩。” 郭遵落寞的笑笑,“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有点愤世嫉俗,我想也是情有可原。可此公虽幼年不幸,多遭磨难,但从政后,反倒清廉如水,救济天下。只要是遇到了不平事,无论对手是谁,都要抗争到底。因此他虽有大才,但在官场沉浮,始终难以被朝廷重用。他被贬到泰州时,见海堤失修,就领人修了数百里的海堤,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免于流离失所。他到应天府教学,接济贫苦书生无数,自己终年只穿着一件衣衫。他虽官职低微,但遇不平则鸣,绝不默生。就说你这件事吧,很多人虽知道你是冤枉的,但真正敢为你上书得罪太后的,朝中只有他一人!” 狄青心情激荡,后悔道:“我方才忘记谢他了。他好像也有很为难的事情,方才对宋绶说什么‘为臣不忠’,又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解释道:“当年太后初政,佞臣丁谓大权独揽,将政敌名臣寇准、李迪悉数罢免,贬出京城。丁谓命令当时的知制诰宋绶起草贬官诏书,那时满朝文武都屈服在丁谓的淫威之下,宋绶也不例外。宋绶虽知道寇准、李迪是忠臣,但诏书上却斥寇准为‘为臣不忠’,给李迪的评语是‘附下济恶’。宋绶自诩清正,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一生的痛处。范公提及‘为臣不忠’一事,并非想揭宋绶的伤疤,多半是想劝宋绶,上次没有坚持,留下一生的遗憾,希望他这次能坚持。” 狄青不解道:“范大人就是想宋绶劝皇上莫给太后祝寿吗?这好像也没什么呀?” 郭遵四下望了眼,见身边没什么酒客,这才压低声音道:“狄青,你很多事情不明白的。如今太后虽垂帘,但天子已成年。很多人都希望太后早些还政给天子,但太后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很多人私下议论,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狄青一凛,记得当初张玉在西华门所言,恍然道:“所以太后宁死不用寇准,只用亲信,是在为篡位做准备吗?” 郭遵叹口气,“太后到底会不会篡位,谁都不清楚。但这几年来,太后出游,均是用天子的玉辂,朝拜规格,也愈发的向天子礼仪靠拢。过几日就是朝廷冬日祭祀,天子要带群臣先去给太后祝寿,然后再祭祀,无疑又把太后凌驾在天子之上。太后得寸进尺,一步步的试探群臣之意。范公只怕太后篡位,天下大乱,所以上书反对此事。如今朝廷失言,只有此公敢为人先。我带你前来,其实就想让你和他多说几句话。” 狄青醒悟过来,“郭大哥只怕我意志消沉,所以想用范公之事鼓励我?”他这才明白郭遵的良苦用心,心中大为感激。 郭遵笑笑,心道,狄青终于长大了,唉,只希望他以后,能少受些苦。二人各有所思,狄青又尽了一杯酒,感动道:“我过几天,一定要去范公府上拜谢。这样的人,值得我敬。” 郭遵摇头道:“不用了,我想他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狄青一惊,“为什么?” 郭遵怅然道:“你难道方才没有听宋绶说,出头的鸟总是先死。范公这次上书反对天子带文武百官给太后祝寿,只怕不用两日,他就要被逐出京城!他方才唱‘忍把浮名牵系’之时,我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狄青震惊道:“你是说,范公明知道要被贬,可还要上书?”突然想到范仲淹临别说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狄青终于明白了,可心中蓦地酸楚,为那孤独的背影。 “是呀,这就是范仲淹,好一个范仲淹!”郭遵放下空空的酒杯,轻敲着桌案叹道:“这种人,你应该见上一面的,因此我今日就带你来了。”他起身放下些碎银,已举步向楼下走去。可不等下楼,有一禁军急急奔来,见到郭遵,大喜道:“指挥使,你果然在这里,太后急召你入宫。” 郭遵愕然,不知太后宣召何事。回头对狄青道:“你先回去,我去宫中。”狄青点头,见风雪漫路,目送郭遵离去后,转身举步向郭府的方向走去。他喝了些酒,借着酒意,回想方才在酒楼的一切,一会儿心情激荡,一会儿愁肠百结。 他本是乡下少年,本性善良,仗着些本事,碰到不平之事,总喜欢管管。后来几经磨难,性格已经变了很多,多少有些愤世嫉俗,自怨自艾,但今日知道范仲淹的往事,突然想到,范大人屡经磨难,还是心忧天下,自己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一想到这里,狄青已振作起来,见风雪扑面,不觉寒冷,反倒豪兴大发。借着酒意敞开了胸膛,高声吟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狄青不喜文,却喜这词的苍凉意境。踏雪正归时,途经一巷子旁,风雪塞路,突然见巷墙那面有棵大树,上面挂着个风筝。 风筝做工精细,上面画着一鸟,羽翼华丽,鸟喙为红色,两翅又有红黄色的翼斑,在这一片苍白的京城中,显得颇为明艳。狄青第一眼见到那鸟儿,就喜欢上它了,虽然他还不知道风筝上的那鸟叫什么名字。 这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可为什么会有风筝落在树上?狄青突然想到,这种天气却来放风筝,这人倒和风筝一样的寂寞。不再多想,狄青已准备翻墙上树摘下风筝,正要有所举动,突然听到有女子声音道:“喂,你帮我们取下风筝好不好?” 狄青回过头去,心头一颤,只见巷子那头站着两个女子。发话那人是个丫环,那丫环旁边站着个女子,正讶然的望着自己。那女子身着白裘,肤白莹玉,那漫天的雪花如花瓣般在那女子身边旋舞,衬着那如画的眉目,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泼墨山水,妙夺天工。 狄青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想竟然还能见到这女子。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在天王殿旁偶遇的那女子。 那女子先是讶然,后是欣然,喜道:“你……你出来了?原来……”蓦地脸上一红,才想到自己和狄青其实并不熟识,随即收口,至于“原来”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了。 狄青喏喏道:“才出来没有多久。”他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和女子说话。这女子如此高雅,自己不过是个禁军,还入过牢狱,再说当初她们还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和旁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的浑人,自己当初还撞伤过这女子,女子脸红,是不是后悔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狄青扭头想走,那女子叫道:“狄青,你等等。” 狄青止步,半晌才回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又有些脸红,垂头不语。丫环道:“这京城里还有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吗?一个寻常禁军,竟然为了女人,将皇亲国戚打成重伤。” 那女子低喝道:“月儿,别瞎说。”抬头望向狄青道:“狄青,她是和你说笑,你莫要见怪。” 狄青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资格见怪别人呢?这位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当初那种初见的惊艳,再见的误解,又见的茫然,均在这一笑中化作云烟。 那女子见狄青要走,忙道:“你能帮忙取下那风筝再走吗?那树很高,我取不下来。” 狄青看了眼风筝,问道:“你做的风筝?”见那女子点头,狄青不再多说,小跑了几步,一脚踩在墙上,飞步而上,再是一跃,已抓住根枯枝,立在墙头。那墙足有丈许,狄青竟能轻松而上,也为自己身手这般敏捷感到诧异。同时有些奇怪,他这般用力,脑海竟然毫无痛楚。折磨他多年的头痛病,难道说在牢狱中大半年,竟变好了? 手心热辣辣的痛,狄青才发现只顾得上墙,竟被树枝剌伤了手。可这点小伤对狄青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小心翼翼地攀到树上,费了半天气力,这才取下了缠在枯树上的风筝。狄青从树上跃了下来,伸手将风筝递给那女子,道:“给你。” 女子才要接过风筝,秀眸一转,突然掩住了口,道:“你的手出血了!”她晃了几晃,看似要晕倒的样子。狄青急忙一把扶住她,“你没事吧?”突然觉得有些不妥,见那丫环瞪着自己,慌忙松开手道:“她……你快扶住她。” 丫环冷哼一声,扶住了那女子道:“小姐,这里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望向狄青道:“多谢你了。”见到狄青手上还有血,突然道:“你手上有伤,要包扎一下。”说罢不顾丫环诧异的目光,不等狄青拒绝,已取出一方丝绢,拉住狄青的手,垂头为他包扎伤口。 狄青低头望去,只见到那如墨的黑发披落在那如雪匀细的脖颈上,心头微乱,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只觉得身边那女子吐气如兰,稍有些冰凉的手指和那柔软的丝帕触摸在手掌,让狄青有种凝立崖壁的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终于如释重负道:“包扎好了。”狄青忙道:“天冷,你快回去吧,别着了凉。” 那女子嫣然一笑,从丫环手上接过风筝,盈盈道:“谢谢你。还有……谢谢你的花儿。”她说罢,白玉般的脸上涌上丝红晕,终于转身离去。 狄青想要挽留,却没有借口,突然恨自己口拙,见到那风筝时,心中一动,叫道:“姑娘,这鸟儿叫什么名字呢?”说完后,就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问那女子的名姓。可一句话问出去,有如泻出了全身的气力,再也问不出第二句来。 那女子身形微凝,背影都像有了羞涩,说道:“这鸟儿……叫做……红嘴玉。”说罢快步离去。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红嘴玉?这名字不错。”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想什么,但再没有搭讪的勇气。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感觉周身泛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身上早就堆满了积雪,有如雪人一般…… 第十一章 暗流 郭遵并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可脑海中不由想起方才长街上过去的番僧,暗想道:藏边极为神秘,那里的藏密高手,自己也听说过几个。听说吐蕃王唃厮啰能够逃脱吐番僧李立遵的掌控,就是仗着三个藏密高手。眼下唃厮啰异军突起,势力不容小窥,主要是有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这三位藏密高手相助。方才从长街上过去的,好像就是唃厮啰的手下不空。但唃厮啰势力方兴,为何要派人前来汴京?看不空的声势,竟似和朝廷打过招呼,不然禁军早就过问了。太后宣自己入宫,难道说是与这个不空有关吗? 正寻思间,罗崇勋已走过来,尖声道:“郭遵,你来了。” 郭遵含笑道:“不知供奉大人有何吩咐呢?” 罗崇勋上下打量着郭遵道:“都说你现在可称得上是汴京禁军第一高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郭遵不卑不亢道:“第一高手之称,如何敢当?供奉大人说笑了。” “可二十多年前,你还是个寻常的宫中侍卫。”罗崇勋唏嘘道,“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先帝的御前侍卫剩下不多了。你这等功夫,还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真的屈才了。若是……”故作沉吟,斜睨着郭遵,罗崇勋微笑不语,静等郭遵询问。 郭遵果然问,“若是什么?” 罗崇勋淡淡道:“若是你能为太后多做些事情,就算统领两厢,在三衙做个官儿,也是轻而易举呀。” 郭遵笑道:“下官这点能耐,若入了三衙,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岔开话头道:“不知太后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呢?”心中暗想,罗崇勋示好,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他的意思,要提防他暗地下刀子。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一直在拉拢人手,难道说,真的不想让位给天子了? 罗崇勋摇摇头,眼中闪过恚怒,暗想道:这个郭遵,不识抬举。宫中有一太监匆忙赶到,“供奉,太后催问,郭遵何时能到?” 罗崇勋尖声道:“急什么,这不来了吗?”扭着屁股前头先行,等入了长春宫,罗崇勋到了堂前,隔着珠帘跪下,恭声道:“启禀太后,我把郭遵找来了。” 郭遵单膝跪地道:“臣殿前指挥使郭遵,叩见太后。” “起来吧。”帘后声音微有嘶哑,但威严依旧。 郭遵缓缓起来,也不再问,反正既然来了,太后总要说出用意。刘太后帘后沉默片刻,轻声道:“郭遵,自从先帝驾崩后,我就很少见你了。这几年来,你东奔西走,为国尽力,也很辛苦。” 郭遵回道:“此乃臣本分之事。太后操劳政事,才是真正的辛苦。” 刘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我是真的累了,可天子还不懂事呀。” 郭遵琢磨不透刘太后的心思,谨慎道:“但天子毕竟已可处理政事,太后若想让圣上磨练,现在也是时候了。” 刘太后又沉默下来,许久方道:“唃厮啰派个手下来汴京,那人叫做不空。”郭遵暗道:街上遇到的那番僧果然是不空!太后终究不肯谈论还政于天子一事。 刘太后又道:“眼下西平王赵德明垂暮,但赵元昊野心勃勃,最近做了不少大事,已成了朝廷的隐患。但前段日子,赵元昊对吐蕃开战,和唃厮啰僵持不下……” 郭遵知晓西平王赵德明,更听说过他的儿子赵元昊!当郭遵听到赵元昊三字时,心中微凛,说道:“曹玮将军在时,就说元昊野心极大。元昊和唃厮啰相斗,却是大宋的幸事。”心中却想,这和不空来汴京有什么关系? 如今天下数分,除大辽北疆控燕云十六州和大宋分庭抗礼外,西北边陲也是战事频繁,隐患由来已久。当年宋太祖立国后,为求一统江山,免树立太多强敌,抱着“先南后北”的战略,承认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后裔李彝兴为西平王、定南军节度使的割据地位,以换取他的臣服。拓跋思恭当年在唐朝平叛有功,后人被赐姓李,归附大宋后,又被赐姓赵。 宋初二十年,大宋为了统一大业,扶植夏州党项牵制北汉,结果北汉被灭后,夏州党项族却羽翼丰满,成为宋朝的心腹大患。党项先后立李光睿、李继筠等人为主,到李继捧的时候,因为此人缺乏能力,眼看党项就要被宋朝所收服。没想到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横空杀出,硬是在漠北建立起根基,再和大宋对抗。后来又经李继迁之子李德明的苦心孤诣,扩充了党项的势力,等李德明之子元昊即位后,更显出勃勃野心。 这些年来,德明虽是老矣,但元昊却开始四面征伐,时不时的还在宋境的西北挑起争端,已成大宋隐患。但刘太后显然还不重视对这父子,口气中满是轻蔑,称呼这父子赵姓。那意思就是,德明父子不过是大宋的赐姓家奴罢了。 刘太后沉默片刻,又道:“唃厮啰虽与元昊暂能抗衡,但觉得元昊锐气正酣,是以想投靠我朝,希望我大宋出兵夹击元昊,说若能击败元昊,只请朝廷封赐瓜州、沙州两地,不知道你有何看法?”刘太后虽询问,心中却有个疑惑,瓜、沙两州土地贫瘠,荒芜人烟,唃厮啰为何只要这两地呢? 郭遵谨慎道:“臣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不敢妄议政事。这些自有两府定夺。” 刘太后帘后道:“宰相、参政还有枢密使都说朝廷不适宜出兵夹击元昊,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我朝正可渔人得利。” 郭遵心道,那你问我干什么?可知道太后找他前来,肯定另有缘由,附和道:“两府说的大有道理。” 刘太后良久才道:“可若不出兵,又想让唃厮啰卖力,只凭赏赐封侯只怕还不够。” 郭遵皱眉道:“难道说……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吗?” 刘太后缓缓道:“你一猜就中。他们还想要——五龙!” 郭遵身躯一震,脸色微变,“他们要五龙何用?”他那一刻,眼中神色极为怪异,似追忆,又像是惊凛,还带着无边的困惑。 刘太后喃喃道:“我也很想知道他们要五龙做什么用,先帝的御前侍卫还知道五龙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了。因此,不空来了,你可在旁听听。或许可以打探出些端倪。”略作沉吟,刘太后已道:“召不空入宫。” 不空这次倒是走进来的,抬轿的那些喇嘛,当然都被挡在宫外。郭遵立在珠帘一旁,见不空缓步走来,不知为何,心口已怦怦大跳。不空头大身瘦,如同被拔出泥土的萝卜。那萝卜当然立不住,不空看起来也是飘飘忽忽。郭遵很奇怪,总感觉这人有如浮在半空。 不空双手结成个奇怪的印记,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等到近珠帘前时,这才躬身施礼道:“佛子使者不空拜见太后。”唃厮啰是吐蕃语译音,中原就叫做佛子,寓意佛体转世。 郭遵若有意似无意地隔在不空和太后之间,知道这次虽是要探听五龙的秘密,但也要保护太后。这个不空,很不简单,而且还是个高手,他不能不防。 郭遵见多识广,知道密宗有三密,分为身、口、意三密。自唐初莲花生大士从北印度入藏,传授密宗之法,藏边密宗高手就极为神秘。 三密要详细来说,只怕说上几个月也无法说清。但简单来说,手印是身密的一种修持方法,真言可算是口密,而意密却是一种意志力。藏密高手一直都信以手结印,口吐真言,修炼意志力就可以通神,得到神之力。 但很多人对此将信将疑,甚至认为是无稽之谈,郭遵若不是年轻时碰到件极神秘的事情,也不会信密宗三密。但这时的他,宁可信其有。 眼下这个不空是否有神帮助郭遵不敢断定,但郭遵见其双眸神光十足,竟似有魔力,再加上不空肌肉如铁,郭遵真不敢有半分小瞧之心。 刘太后显然也在观察不空,良久才道:“不用多礼。” 不空不但身形如铁,声音也如铁钹相击般尖锐刺耳,“佛子真心想和大宋世结友好,恳请宋廷出兵共击元昊。太后说过几日就给答复,今日召我入宫,可是有了音讯?”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眼郭遵,眼中闪过丝诡异的光芒。 刘太后缓缓道:“佛子真心和大宋修好,乃天下幸事。吾已向两府说过,决定授佛子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邈川大首领等职。过些日子,大宋还准备和你们开展茶马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空径直问,“那出兵一事呢?” 刘太后轻淡道:“佛子想和大宋修好,赵德明也这么想的。吾不能厚此薄彼,是以准备过些日子,修书一封,劝他罢兵好了。再说,就算赵元昊不休兵,以佛子之能,要败他也非难事。”她轻易的将要求化解,就算郭遵都有些佩服。 不空眼中光芒一现,转瞬收敛。双手结印道:“那五龙一事呢?” 帘后刘太后的声音有些暗哑道:“吾倒想问一句,你们又如何知道五龙在吾手上?” 不空微微一笑,“佛子智可通神,早已知此物落在太后之手。其实那五龙本是佛子所有,真宗皇帝不过是暂借,如今用了多年,也早该还了吧?” 那五龙极为神秘,刘太后所知不多,听不空这么一说,一时间无从答辩。可心中不由想,他们索要五龙,难道说……当初毁佛像之人,不是他们?但除了这些喇嘛,还有谁想要窃取五龙呢? 郭遵突然道:“先帝已驾崩近十年了。” 不空道:“这位可是真宗当年的殿前侍卫郭遵郭大人吗?”见郭遵点头,不空道:“真宗虽去,但借物总要归还,难道不是吗?” 郭遵淡淡道:“借物当然要归还,但如果非借,当然不用还了。先帝已拥有五龙十年,驾崩近十年,我知道佛子眼下不过三十出头,难道说,先帝会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索要此物吗?” 不空微微一笑,“此事极为玄妙,难以细言。但我想即便太后拥有此物,想必也不知道用处。” “难道说你就知道用处了?你不妨说来听听,太后若看你们急用,说不定会把五龙借你们一段日子。”郭遵故作轻松道。 不空眼中光芒一闪,半晌才道:“此乃神之物,乃佛子和天沟通所用。” 刘太后忍不住喝道:“一派胡言!”她态度威严,语气一直平缓,这时不知为何,勃然大怒。 不空叹息道:“既然太后不信,也觉得五龙无用。那就当可怜我们佛子,将此物赐予,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刘太后微愕,没想到不空竟又如此恭敬。她素来颇有心机,只是在想,唃厮啰这次特意派不空前来索要五龙,软硬兼施,肯定有什么不轨。这五龙自己就算不知道用途,断然也不能给他们!当年那死鬼曾说,五龙中,有个极大的秘密,得之得天……可死鬼至死也没有说完这句话,难道是说得之得天下吗?若果真如此,当然不能让出去。可若是得之得天神相见呢?那可真的见鬼了。都说佛子唃厮啰有大智慧,他这般渴求五龙,这里面肯定藏有惊天的秘密。 刘太后心目中的死鬼,当然就是已驾崩的真宗赵恒了。她现在心中还恨着赵恒,至于为什么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不过女人都是如此,越是别人抢的东西,她就越想要。反之,她也不要!刘太后也是女人,当初对五龙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可自从五龙被窃后,她就总觉得不妥,这才吩咐叶知秋全力的寻找五龙的下落,这次见不空对五龙也有兴致,更是好奇心起。 但刘太后根本没有五龙,自然无法赐予。略作沉吟,对郭遵道:“郭卿家,你意下如何?” 郭遵知道太后的心意,突然道:“我早上吃饭,还剩了半碗饭。” 刘太后怔住,不空也是愕然,不由问,“那又如何?” 郭遵缓缓道:“饭放在桌上,我不吃,不代表你就可以吃下去。吃多少,那要看你的本事!” 长春宫蓦地沉冷下来。 不空眼中光芒爆闪,淡淡道:“原来郭侍卫是想看看我的本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逼近了郭遵。郭遵也迈前了一步,嘴角带笑道:“不敢。” 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丈许,可谁都不再动半步。本是温暖如春的长春宫,空气遽然冰冷。 刘太后心中一震,本想唤侍卫进宫护驾,将不空逐出去,可心思再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郭遵素来谨慎,既然出手,肯定有他的道理。而郭遵当年身为赵恒身边的御前护卫,武功高强,刘太后当然是知道的,因此刘太后对郭遵有信心。 可郭遵一直没有出手,只是望着不空的一双眼。不空自从入宫后,双手就结印不停,但此刻却如被冰封般,再也不动。可他的嘴唇却是不停的颤抖,似乎在念着什么。 良久,这二人还是一动不动,可四目相投,如刀剑相碰,隐有火花。太后隔着珠帘望过去,突然脑海有些昏沉,吃了一惊。一伸手,茶杯落地,乒的一声脆响。那响声击破了郭遵与不空之间的沉凝,郭遵缓缓退后一步,淡然道:“看来这碗饭,并不好吃。” 不空嘴角带笑道:“那我下次若来,定当再讨了。”他霍然转身,大踏步的离去,竟然再也不问五龙一事。 刘太后惊疑不定,问道:“郭遵,怎么回事?” 郭遵目露思索,回道:“太后尽可放心,他应不会再要五龙了。探寻五龙秘密一事,臣会尽力而为。” 刘太后只觉得有些疲倦,摆手道:“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若有消息,立即回禀。” 不空大踏步的走出长春宫,面带微笑。众人都知道这是吐蕃的使者,也不敢拦阻。不空出了大内,轿子早就等候,那些喇嘛毕恭毕敬,如见天神一样。四下无他人,只余风刀雪剑,被那冷风一吹,不空脸上笑容倏灭,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鲜血红艳,如梅花盛开。众喇嘛均惊,齐呼道:“大师……” 不空摆摆手,已上了轿子,满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喃喃道:好一个郭遵,竟然有这般本事,难道说?嘴角转瞬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可如此一来,你以后……就不要想太平了。 狄青回转郭府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晃晃悠悠的在汴京古道上徘徊,如在云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回转,或许是觉得,还能和那女子再次相见。但直到华灯初上,他终究还是没有见到那女子。 推开郭府大门的时候,狄青轻轻叹口气。可身后遽然有疾风涌起,狄青一惊,喝道:“谁?”他才待转身,就被一只手按住肩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 狄青不用回头,已听出是郭遵的声音,惊喜道:“郭大哥,你回来了?”回头望过去,见郭遵脸色煞白,狄青骇然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郭遵摆摆手,缓步回到房中,取了坛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这才喃喃道:好厉害。 狄青一直跟在郭遵身边,急问,“郭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生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他才要转身,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没事。今天和那番僧交了手。” 狄青满是惊凛,“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实在不敢相信,以郭遵之能,也胜不了那喇嘛。 郭遵沉默半晌,“唉,不好说,但他肯定也不好受。狄青,今日见到的番僧叫做不空,是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你以后尽量避开他。” 狄青点头道:“郭大哥,我记住了。”心中却想,那番僧为何和郭大哥作对?郭大哥让我避开番僧,多半是为我好。 郭遵心中想到,善无畏、金刚印、不空乃唃厮啰手下三大高手。只是这个不空,竟有这般意志,不知道旁人如何?那唃厮啰呢,是不是更加犀利?藏密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郭遵和不空虽未交手,但比过招还要危险。不空双眸似有一种魔力,简直可以勾魂夺魄,他以双眸的精神力想要控制郭遵。郭遵早听说过这种法门,今日才得相见。但郭遵本人早就意志如钢,又兼身经百战,虽知不空的法门,但仍凝聚精神和不空对抗。不空因无法控制郭遵,意志反受伤害,这才口吐鲜血,不敌离去。可郭遵也是觉得精神疲惫,甚至气力都暂时无法凝聚,也骇然此人的神通。 见狄青满是关切,郭遵笑道:“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我要查一些事情,可能又少和你见面。对了,马季良他们绝非善类,你要小心些。” 狄青有些担忧郭遵,闻言道:“我知道!” 等狄青离去,郭遵长舒口气,脸上渐有些血色。又喝了几口酒,心中想到:太后不知道五龙的秘密,可不空显然知道些事情。我击败了不空,他肯定会知道我也有秘密。这样一来,他多半会找我的麻烦……轻轻叹口气,郭遵从怀中取出根笛子,望着那笛子道:不空,那我就等着你。这件事已困扰我太久,梅雪,你可知道,我当年,也是身不由己?若不查出真相,我始终难以释怀。 碧笛幽幽,灯下泛着绿光,映在郭遵的脸上,如庭外飘雪一般凄凉…… 清晨狄青起来后,先去看望郭遵,可发现郭遵已不见。狄青想起昨晚郭遵的脸色,难免忧心,去找郭逵一问,他竟然还不知道郭遵回转。 狄青无奈,只能先去禁军营。骁武军众人见到狄青,发出一阵欢呼。赵律却是阴沉着脸道:“狄青,你乱生是非,又冒用开封府之名,郭指挥有令,罚你三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众人隐有不平之意,狄青知道郭遵此举在于息事宁人,默默承受。吃亏有时候就是占便宜,狄青吃了这次亏,如能保命的话,那也算占了便宜。赵律虽冷,可还是将狄青和张玉、李禹亨分为一组。 再过几日就是祭祀大典,京中禁军自然全力戒备,狄青三人被分到五丈河附近巡逻。三人说说笑笑到了五丈河附近,天下数十年平安无事,朝廷养了这么多禁军,不过是为防万一,说是巡视,其实也无甚大事。几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抱着膀,缩着脚。狄青抬头望天,见空中飞鸟一闪而过,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张玉,你是南方人,可曾听过红嘴玉这种鸟吗?” 张玉道:“当然听过了,那种鸟很漂亮,我儿时的时候,还抓了一只鸟养过。不过,后来我又把它放了。” “为什么?”狄青不解道。 张玉怅然道:“因为我将那鸟关在牢笼中,竟有另外一只鸟不畏危险,每天过来在笼外悲啼,又不停的撞击那鸟笼。我当时很奇怪,我娘告诉我,这鸟儿极为重情,雌雄两只鸟很多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彼此极为忠诚。一只若是被抓,另外一只无论千难万险,都要想尽办法和它团聚。” 李禹亨啧啧道:“那这鸟岂不比人还忠义?” 张玉叹道:“唉,谁说不是呢?我放了那鸟儿后,爹就过世了。可没几年,娘也去了,我想……他们也和红嘴玉仿佛吧。” 狄青想到自己的娘亲,也是不由心酸。 张玉抖抖身上的积雪,舒口气道:“对了,还忘记告诉你了,因为红嘴玉这种性子,所以我们那边又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做相思鸟。”说罢以手打拍,轻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李禹亨一旁道:“张玉,没想到你这人除了打屁,还会做点打油诗呢。” 张玉道:“禁军不可怕,可怕的是禁军说瞎话。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做的诗,你竟然说是打油诗?当年我娘在我爹死后,总是念着这首诗,我就记下了,当时不解其苦,可现在懂了,却迟了。”说罢眼角泪光莹莹。 狄青见了,想起大哥常念叨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知道张玉的心情,安慰道:“张玉,你莫要难过,其实父母只要知道我们过得好好的,他们就已心满意足了。” 大雪时下时止,三人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狄青当值结束后,没有立即回返住所,而是去了当初捡风筝之地,那巷子叫做麦秸巷。 黄昏雪冷,巷子中早就没有了行人,狄青孤魂野鬼般从巷子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来到了东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那风筝终究没有再飞起。狄青暗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讪讪的回到了住处,始终见不到郭遵。 郭逵倒心大,只说大哥白日回来过一次,但匆匆离去,好像有什么急事。狄青知道郭遵无事,也就放下了忧心。呆坐在床榻之上,一夜只是想,她在雪天,放飞着风筝,风筝上又画个相思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想到,自己这般神魂颠倒的念着那女子,可是觉得那女子相思的是自己?转瞬哑然失笑,暗想自己绝不会这般自作多情。可若非这般,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去那里? 突然发现桌案上有方丝巾,正是那女子所留,狄青自辩道,我多半是想归还这丝巾,别无他意。可是,黄昏的时候,我去那里,并没有记起丝巾的事情呀。 狄青坐在床榻上,患得患失,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清晨醒来,脑海中没有红龙,只有那一方幽蓝的丝巾在思绪中飞扬。 翌日当值后,狄青竟又莫名的去了麦秸巷。但风筝终究没有再起。 第三日之时,风卷狂雪,狄青只对自己道,谁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放风筝,莫要去了。但就算风刀雪冷,当值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前往麦秸巷。 没有风筝,只有狂风。狄青喝了半天西北风,回去冻得和冰柱一样。躲在被窝中烤火,狄青发狠道:明日若再刮风,死活都不去了。狄青呀,你自作多情,这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她了。你算得了什么,不过给她取了风筝,难道还想要酬劳不成? 昏昏睡去,清晨醒来时,雪止天晴。 狄青望着晴空冰冷,不由暗想,这不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今日正巧不当值,狄青再次起身到了麦秸巷,依靠在巷墙旁,从日出等到了日落…… 影子都没有一个。 北风起,雪屑纷飞,狄青缩着脖子,望着巷墙里的那棵杨树。杨树光秃秃的,满是积雪,和狄青两两相望。不时的一阵风过,树上的积雪抖落,纷纷洒洒,狄青伸出手去,望着那雪花落在手上,变成点点水珠。 天虽冷,可心暖。情虽朦胧,但炽热。 黄昏日落,余晖散尽,夜幕开始笼罩着古朴的开封城之时,狄青抖抖身上的积雪,转身向巷口走去。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带着雪花的落寞,到了巷口处,戛然而止。 巷口处,有梅散幽香,梅枝横斜。狄青立在那里,非为梅,他已被冻得麻木的脸上突然绽放出难言的光采。巷子尽头,一女子正如清幽雪梅般站在那里,凝望着狄青。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带着泪影,有如那春来时,碧水中未溶的冰。 终于见到那梦中的女子,狄青突然觉得苍天待他其实不薄。为了这一刻,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禁军,而她…… 狄青胡思乱想之际,才发现女子在风中有些颤抖,终于快步走过去,鼓起勇气道:“你……真巧,竟能又碰到你。”狄青有些脸红,知道这世上的巧合,很多都是因为有心。 那女子嫣然一笑,“真的巧呀。” “今日没有放风筝?” “这不是放风筝的天。”女子轻咳两下,狄青这才发现她脸颊微红,关切道:“你受寒了?” 女子道:“前几日放风筝,受了风寒,因此这几日一直没有来。” 狄青心安中有些心慌,不舍却又不能不舍,“那快回去吧,这里冷。” 女子紧了紧身上的白裘,抬头望向苍穹,突然跳了两下。狄青不解其意,只觉得雪地中有一朵旋舞的花儿。“我娘告诉我说,若是觉得冷,就要多动两下。”女子一笑,笑容有如皓月。 狄青笑道:“是呀。”他这才发现自己也冷得厉害,左摇右晃地跺脚道:“我们整日在京城游走,若是冷,就先跺跺脚,脚若不冷,身上就不冷了。” 女子突然捂嘴咯咯地笑。 狄青呆呆地问道:“你笑什么?” 女子道:“我看你摇晃着跺脚,好像是一只大螃蟹。我最喜欢吃汴京东城的洗手蟹了。”她忍俊不住,竟笑得前仰后合。 狄青满是尴尬,可心中又带着喜悦。 女子笑后,用力地跺跺脚,举止有着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过了片刻,喜道:“你说的很对呀。我也变成螃蟹了,和你……”突然脸红,垂头不语,只是用脚尖划着雪面。 狄青看的已心醉,心道:和你怎么的?和你是一对螃蟹吗?虽这般猜测,可如何敢唐突佳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又笑道:“狄青,你为何要入伍呢?” 狄青见女子无拘无束,自己也渐渐去了不安,说道:“说来话长……” “说来听听。”女子微笑道。 狄青见那女子的眼眸中似蕴含着什么,却绝没有离去之意,只好道:“我本来不想入伍,可世上绝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将当初的事情说了一遍后,突然觉得舒畅了很多。当然很多事情都是删繁就简,说到擒赵公子的时候,只说侥幸为之,当时逼于无奈,只能从军。 女子静静地听,听完后感觉到寒冷,又是跺脚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你和他们不同的。” 狄青心中一颤,问道:“有何不同呢?” 雪光中,女子的脸如喝醉了酒。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天,惊叫道:“哎呀,好晚了。我要回去了,不然爹会责骂我了。”说罢转身就跑,雪地中轻盈的有如玉兔。 狄青突然想起还没有询问女子的名字,才要问,那女子已没入黑暗之中。狄青有些焦急,只怕她孤身有事,悄悄跟随。见到那窈窕的影子入了朱门,再不见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回转的路上,狄青只觉得身轻如燕,喜悦无限。 第二日清晨,狄青早早的到了禁军营。和张玉、李禹亨赶赴金水河附近巡逻。 狄青满怀心事,只盼太阳像流星一样的坠落,然后他就可以交差再去麦秸巷了。虽不确定那女子会不会去,但他现在每天若不去那里走一圈,晚上觉都睡不好。 见金水河蜿蜒东去,银装素裹,有如飞龙,狄青突然想起了红龙,心中微震。同时也有些奇怪,这些日子,红龙为何一直没有再出现呢? 狄青正寻思间,听李禹亨对张玉道:“张玉,你知道最近京城出大事了吗?”这雪天当值,可说是苦不堪言,若再不说几句话,着实无聊。张玉随口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屁事?” 李禹亨叹口气道:“听说范仲淹被贬出京城了。” 狄青回过神来,心头一震。回想起那多情的眼眸,伤情的脸庞。范仲淹果然被贬了,这结局早已注定,可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明知道结局,还要去做!狄青望着那金水河的冰雪,感觉到冷。 张玉嗤之以鼻道:“你这算什么大事?我还知道被贬的除了范仲淹,还有翰林学士宋绶呢。这两人都劝太后还政给天子,结果都被太后贬出了京城。” 狄青突然想到郭遵所言,“太后自己想做皇帝!”忍不住紧了下衣领。 张玉已道:“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李禹亨又惊又怕,忙道:“张玉,别瞎说话。” 张玉冷哼道:“我没有瞎说,太后不停地把忠于赵家天下的臣子驱逐出京城,就是自己想当皇帝。” 没有人再回话,空气中满是冰凝的冷,狄青心中忍不住想,天子是太后的儿子,太后想当皇帝,会把天子如何?狄青只是限于想想,哂然一笑,继续看着那金水河的冰雪。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禁军,这种事情,连想想都是多余。一个人有苦恼,通常不是想得太少,而是想得太多了。 近黄昏之时,狄青已有些按捺不住,才待和张玉、李禹亨回转交差。不想远处有几人走来,为首一人脸色黝黑,一张脸有棱有角,有如铁板一般,却是开封府的捕头邱明毫。 这几年来,开封府除了捕王林宗外,着实出了几个好手,而叶知秋、邱明毫二人因为办案出色,被京城人并称为“一叶知秋,明察秋毫。” 叶知秋如剑,邱明毫看起来如盾,铁盾! 邱明毫身后跟着个倨傲的年轻人,眼睛仿佛长在脑门上一样。狄青认得这人叫做夏随,本是三衙马军都指挥使夏守?的儿子,眼下是骁骑军的一个指挥使。 骁骑、骁武两军都归三衙中的侍卫马军司指挥,也就是说就算是郭遵,也要听命于夏守?。夏随有个好老子,也就能指挥动狄青等人,眼下正傲慢道:“在金水河白虎桥附近巡逻的就你们三个吗?” 张玉在三人中官阶最高,答道:“除我们三人外,白虎桥那面还有李简军头等人照看。” 夏随点点头道:“既然这样,白虎桥这面让李简等人负责,你们三个跟我来。” 张玉三人满是错愕,可只能听从调令,跟在夏随的身后,不知道要做什么。狄青暗自皱眉,心道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本想去麦秸巷,没想到偏偏有事要做。 夏随带着众人径直向南行去,也不多言,邱明毫双眸如电,警惕的留意周边动静。这二人均是神色慎重,如临大敌。众人从白虎桥南下,经大佛寺,过北巷口,又绕着王家金银铺转了一圈。 狄青看着日头一点点的西落,夜幕一重重的沉凝,心中焦急。这时听夏随低声道:“他们应该就藏在这一带。” 邱明毫也是低低的声音,“不错,眼下莫要打草惊蛇,不如查探明白再说。” 狄青听到了夏随和邱明毫说的话,但不解其意。只隐约知道这二人多半是在抓什么人,他无意捉贼,心中早就不停的骂娘。抬头看了眼天色,狄青见许多店铺已点了灯,整条金梁桥街都如繁星坠地,灿烂非常,只是想,她今日会去麦秸巷吗? 好不容易等到夏随道:“今日暂到这里,诸位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狄青急急告辞离去,张玉斜睨了夏随一眼,见到他望着狄青的背影,脸色阴沉,不由打了个突儿。 第十二章 搏杀 雪已停,风更冷,刮在身上,透骨的寒。 狄青一口气从金梁桥街跑下去,直奔麦秸巷。麦秸巷离金梁桥极远,他奔了小半个时辰,额头冒汗,又歇了两次,这才到了麦秸巷口。 明月已升,麦秸巷清清幽幽,鬼影都不见一个。狄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那哈气到了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气,也集结着狄青的失落。叹口气,狄青坐了下来,望着墙角的一丛梅花,见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喃喃道:我有事,来晚了,对不住。虽然没有和女子约定什么,但狄青当日见那女子的神情,已觉得无需约定。她来也好,不来也罢,他总是会等她! 狄青在雪地上坐了良久,这才疲惫地站起,见梅花下有几瓣粉红色的花瓣,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那花瓣旁有一排窄窄的脚印,似是女子的纤足留下。狄青顺着那足迹望过去,发现足迹离去的方向,正是当初那女子离开的方向,不由心中叫道,“是她,是她!她肯定来过这里。”狄青顺着足迹寻去,见那足迹到了朱门前而止,欣喜中夹杂着几分失意。喜的是,那女子还记得他狄青,这次前来,多半是找他了。失意的是,他却有事,不能如约前来。 在朱门前徘徊良久,见夜色沉沉,狄青终于没有勇气去拍门。顺着那足迹的方向,又走了回去。跟来的时候,心情激荡,并没有留意什么,回转的时候,狄青才发现那足迹有的并不完整,只余个脚尖的痕迹,不由暗想:她为何这般走路?最初见她的时候,矜持秀雅,可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觉得她天真烂漫。她那时还跳了几下驱寒,哦,想必是她心情高兴,这才蹦蹦跳跳地回转。想到这里,心中愉悦。可转念一想,我这猜测也不见得是对的。她见不到我,有什么心情高兴的?难道我那么讨厌?天冷路滑,说不定她不留神,跌倒了或者扭伤了脚,这才用脚尖点着地回转。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揪起来,惴惴难安。终于还是向朱门的方向再次走去,留心观察那脚印,只见到那半个脚印的地方,都比寻常的步伐稍宽,又想,“不会是受伤了。这是跳跃的足迹,若是受伤了,那足迹应该比寻常的步伐要短才对。” 狄青想到这里,再次回转。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只盯着那女子的脚印,也不舍得踩上去。一路到了几丛梅枝的地方,徘徊不去,突然见到梅枝下脚印也是错杂,暗想,是了,她有些冷,所以在这徘徊等待。唉,我本不该让她等的。 蹲下来,狄青想再研究下脚印,突然目光一凝,已留意到雪地的花瓣有些不同。借朦胧月色,狄青这才发现,原来那花瓣有如箭头般指向一处,那箭头的尽头,竟写着几个字。这本是很明显的标志,但狄青心乱之下,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刻见到这标志,一颗心怦怦大跳,知道这多半是那女子留下来的字。可那到底写着什么? 狄青定睛望去,只见雪地上写了八个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识字不少,可也不多,这八个字,他就有六个不认识!他唯一能知道的两个字,就是草虫,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望了良久,只是想,她是说我和草虫一样讨厌吗?不过草虫也不全是讨厌,也有些可爱的虫子吧。可终究觉得难以自圆其说,虫子还不是可恶的居多?又想,那个喓喓又是什么意思?哦,多半是她想让我帮她找草虫,所以用个要字,不过为什么两个要,还加个口字呢?想必是她催促我,让我快点找草虫?但这时候天寒地冻,哪里会有虫子?再说,她要虫子干什么?狄青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看到后面“趯趯阜螽”四个字,更是一头雾水,暗想:最后那个字是冬天的两个虫合在一起,这么说来,我前面的猜测还是对的,她的确是要冬天的一种虫子。冬天的虫子?哦,这个冬天的虫子,到底到哪里去寻找呢? 狄青猜测良久,终于觉得还是要找个有学问的人问问才好,拔出佩刀,想砍下梅枝把这几个字刻上,可转念一想,她喜欢这梅花,我若砍了,她岂不看不到了? 犹豫片刻,狄青灵机一动,脱了鞋子,踮着脚,用刀尖在鞋底把这八个字刻了下来。看了半晌,确认无误,这才把鞋子穿起,又停留了良久,等的月儿都睡了,这才回转。 到了郭府后,已是深夜。狄青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天明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门。感觉胸口有些痛。狄青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那黑球硌得他胸口发痛。 黑球虽是怪异,但许久没有显灵,狄青无心理会,急匆匆的去找郭逵。郭逵还在沉睡,狄青不好推醒他,眼珠一转,呼呼喝喝,在院中打起了拳法。 狄青入了汴京后,郭遵就尽心传授他武技。狄青不忍郭遵失望,招式倒尽数记住,但因为难发力,一直少练,这时候兴致所到,一通拳打出来,虎虎生威。狄青打的兴起,伸手拔刀,又舞了一会儿刀。这时候只觉得体内气力充盈。狄青使到尽性,大喝一声,长刀脱手而出,嚓的一声响,已插入对面的一棵柳树。 狄青掷出单刀,心中一惊,暗想,我我头怎么不痛了?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脑海中隐约还有一丝痛楚,但绝非以往那般撕心裂肺。 难道说人逢喜事,精神也会爽快很多?狄青正诧异时,一人喝彩道:“好刀法!狄二哥,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本事,你的头痛病好了?” 狄青回头一望,见是郭逵。狄青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好了没有。不过使了这路刀法后,头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郭逵欣喜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过几天你再去找王大夫看看。” 狄青困惑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昨晚之事,问道:“小逵,你不是一直说很有学问,我且考你一考。” 郭逵奇怪道:“你要考我什么?” 狄青脱下鞋子,用白雪擦去鞋底的泥垢,忐忑问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郭逵接过了鞋子,掩住鼻子道:“你几天没有洗脚了?” 狄青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好,那我找别人去好了。”他假意伸手要拿鞋子,郭逵拿着鞋子退后一步,叫道:“你太小看我了,不就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八个字吗?有何难认?” 狄青见郭逵出口流畅,不像蒙他,奇怪道:“摇摇草虫,踢踢浮肿什么意思呢?踢几脚,自然就浮肿了,哈哈。”说罢干笑几声,知道那女子写这几个字,绝对不会是这个意思。 郭逵上下打量着狄青,狡黠笑道:“你说……这鞋子你到底在哪里买的?” 狄青回道:“这是官家的鞋子,可有问题吗?” 郭逵研究下鞋子,知道狄青说的不错。京城有八大禁军,每一军都有统一的装束,这鞋子每年冬季,朝廷三司下的度支部掌管冬衣之案都会发两双下来,他大哥郭逵也穿这样的鞋子。 “这就怪了。”郭逵诧异道:“怎么会有人在你鞋子上刻上这八个字呢?” 狄青本想说自己刻的,但怕郭逵知道后不好解释,索性将错就错道:“是呀,的确很奇怪,我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底有这八个字,这些天忘记问旁人,今日见到你,这才考考你。你知道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说罢又是大笑两声。 郭逵嗤之以鼻道:“我博览群书,通古知今,还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草虫喓喓的在鸣叫,蚱蜢四处在蹦跳。喓喓是说草虫叫的声音,阜螽就是指蚱蜢,阜螽是说蚱蜢跳跃的样子,怎么样,服了吧?” 狄青知道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后,更是糊涂,心道那女子写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故作讽刺道:“小逵,你莫要骗我了。你多半知道二哥不识书,所以随意的编个意思,嘿嘿。他们在我鞋底刻着八个字,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真的奇怪之至!算了吧,我还是找个有学问的大儒问问吧。你呀,还差得远。”说罢蹬上鞋子,转身要走,郭逵这下不干了,一把扯住了狄青道:“你可以侮辱我的诚意,可你不能侮辱我的学问,这八个字的确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后面接的话!” 狄青心头一颤,故作不在乎道:“后面又有什么话呢?” 郭逵大声道:“这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叫做《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后面两句说的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心头一震,竟然呆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就算不通书,可也多少明白这四句的含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原来她在关心我!那一刻,心里喜悦中又有甜蜜,感动中又夹杂着伤感。 他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又郁郁不得志,虽喜欢那女子,可从不敢说出。他见那女子容颜脱俗,秀美绝伦,只觉得能见那女子一眼,和她说上几句话,那已经是这辈子的福气,可哪里想到过,这女子竟然也关心他! 狄青脑海中一阵眩晕,幸福得胸膛都要炸开。 郭逵没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解释道:“这本是情诗,是说等待情人约会,但一直见不到心上人,所以很是担忧。哈哈,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多半是三司度支部有男人对你有意思,所以才在你鞋子上刻下这几个字对你表达情意了。”说罢笑的前仰后合,得意非常。 狄青回过神来,见红日东升,记起今日还要当差,暗叫不好。才待离去,又不敢确定道:“小逵,你说的什么什么,书上可有写吗?” 郭逵撇撇嘴,飞转回了房间,不一会取了本诗经丢给狄青道:“自己看吧。难道说我骗你,书中也特意写好了骗你不成?”说罢摇摇头,打个哈欠道:“被你打拳的声音吵醒,出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个没品位的人。回去再补一觉了。” 狄青翻翻书页,找到了《草虫》那节。《草虫》前四句的确如郭逵解释般,后面还有三句话,“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书页旁有着郭逵标注,解释道:“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当浮一大白。”狄青心道,郭逵这解释狗屁不通,意境和前面全然不符,正确的解释应该是,终于见到了心上人,我心也就安宁了。 诗分三节,不过意思都是仿佛。狄青收了书,快步跑出了郭府,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八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大叫一声,翻了个跟头。转念又想,狄青呀狄青,人家忧心,你为何开心呢,实在不该。可终究难以遏住心中的喜念,一路奔行,几乎如飞般到了军营。 幸好并未迟到,幸好头也未痛。到了军营后,狄青领了任务,是和张玉、李禹亨二人前往汴京蔡河左近巡逻。 等到了蔡河左近,找个避风的地方,狄青晒着太阳,看着天空发呆,嘴角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一日无事,临近交差之际,狄青忍不住偷偷将诗经拿出来看一眼。见到诗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几句的时候,不由暗想,若真的能和那女子,一块上山采蕨,下山种菜养羊,那真的是给个皇帝都不做了。可是,她那么娇贵的身子,当然不会和我这么做了。她真的是在等我?我有什么好?唉,或许这八个字是写给旁人,我不过自作多情了。狄青患得患失,脸上表情也是瞬间变幻。 张玉见狄青竟然拿本书在看,简直比见到太后让权给皇帝还吃惊,又见狄青脸色百变,忍不住伸手去摸狄青的额头。狄青吃了一惊,霍然后退,等发现是张玉,诧异道:“你做什么?” 张玉道:“今天吃药了吗?” 狄青道:“没吃,怎么了?” 张玉道:“那我建议你吃点药吧。我看你一会儿忧愁,一会儿高兴,中邪了吧?” 狄青打开张玉的手,笑骂道:“你才中邪了呢。”话音未落,李禹亨突然低声道:“真的邪门了,他们怎么又来了?” 狄青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夏随、邱明毫已并肩走了过来。狄青暗自叫苦,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解以汴京之大,这两天为何均能碰到夏随二人?夏随二人若是无意,那两次相遇狄青也太巧了。但若是有心,夏随、邱明毫和狄青并无往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夏随仍旧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冷冷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张玉摇头道:“回指挥使,没有异常。” 夏随皱着眉头,对一旁的邱明毫道:“那就怪了,这贼子到底藏在哪里了?” 邱明毫缓缓道:“弥勒教的人,素来都是故作神秘。依我之见,他们这次来汴京的人手不会多,多半是虚张声势……” 狄青听到弥勒教三字的时候,心口一跳,暗想难道说多闻天王又来了?他来做什么?找五龙吗? 夏随摇头道:“这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日就是大典,若是被他们惊了圣驾,那可不得了。”扭头对张玉道:“你们几个再辛苦一下,跟我们去捉贼,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张玉也听明白了,原来京城出了逆贼,怪不得夏随这么紧张。张玉是不想要好处的,可他这时候,还真无法推搪。正犹豫间,北方突然跑来一禁军,低声在夏随耳边说了两句。夏随脸色微变,道:“此事当真?” 那禁军道:“绝无虚言。” 夏随当下又低声对邱明毫说了几句,邱明毫铁板一样的脸上也有些动容,说道:“如果消息确实,当立即动手。” 夏随点点头,对张玉喝道:“已发现弥勒教徒的行踪,立即捉捕,你们三人跟我来!”说罢当先向北奔去。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摸摸怀中的那本书,满是无奈。 众人一路北行,很快又到了北巷口附近,夏随并不停留,径直往王家金银铺的方向奔去。狄青暗自皱眉,记得昨日也是这样的路线。 夏随到了王家金银铺旁,并不停留,从旁边斜插入一条巷子,到了一大宅之前。有乔装的禁军匆匆奔来,向大宅一指道:“夏指挥,有人看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这时候有禁军已陆陆续续的赶到,竟然有数十人之多,个个手持利器,还有人持弩操弓。狄青一想到多闻天王的本事,也是手心冒汗。 夏随命令道:“厉战,你带十来人手扼住南方主道,用硬弩射住要道,有匪人冲出,格杀勿论。宋十五,你带金枪班守住北方院墙,不能让人逃出。高大名、汪鸣都,你们两人分别带弓箭手,刀斧手守住东西方向,不得怠慢!” 厉战、宋十五、高大名和汪鸣都等人均是骁骑军,纷纷应令。这时候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军头李简也悉数赶到。狄青来京城多年,倒是头回碰到这种阵仗,心中紧张起来。 夏随望向了邱明毫道:“邱捕头,人手已到得齐。调集人手我在行,可捉贼就看你了。” 邱明毫沉着道:“这曹府我曾经来过,知道分前厅、后堂、左右厢及后花园、马厩、假山、梅亭、竹林等处。曹相已过世,他的后人离开京城,这宅子也就荒芜了下来,贼人藏匿其中,我们应分头搜寻。”狄青心中一动,暗想这里难道是枢密使曹利用的宅邸? 夏随皱眉道:“那这样好了,邱捕头、王珪,你们二人和我一起,直扑左右厢。李简,你带两人前往梅亭、竹林等地查看。张玉、狄青、李禹亨,你们三人去后花园查看动静……”接连的吩咐后,夏随道:“听闻消息,这里有三个可疑人物。我们这次关门捉贼,务求一击得手。若见贼踪,吹哨即可,其余人众若听到哨声,要尽快赶去支援。” 言毕,早有几人抬着根巨木向府门撞过去,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朱门倒了下去。夏随一马当先冲到前厅,过堂后向左右厢奔去。 狄青、张玉逢此大事,心中虽忐忑,多少也有些兴奋之意。李禹亨却是脸色苍白,隐有惧意。三人从走马道一路奔过去,绕过座假山,穿亭绕阁,竟走了一段工夫,这才到了后花园。曹府极大,积雪浓厚,满是荒凉。张玉见状,忍不住叹道:“曹利用一生豪奢不羁,不想死后曹家竟如此败落。” 狄青轻嘘道:“小心了。”见李禹亨紧跟在自己身后,微笑道:“不用怕,你没有杀过人吗?” 李禹亨紧张的浑身发抖,说道:“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会杀过人呢?唉,我只以为入禁军后,就会享福了,哪里想到还要捉贼。他们这般声势,想必那贼人很凶狠吧。你们千万小心。”他声音发颤,很是不安。 张玉、狄青摇摇头,没有想到李禹亨长得粗犷,为人竟如此胆小。 狄青安慰道:“禹亨,莫要担心,我们人多,不必怕的。”他举目一望,见到后花园冰雪覆盖,远处有个马厩,早就没有马儿。那马厩不远处又有个水井,水桶倾倒在一旁,显然是很久没有使用,更显凄凉。 “去马厩看看吧,这附近看来只有那里能藏贼了。”张玉皱眉道。 三人并肩向马厩走去,马厩里黑幽幽的一片,看不真切。那马厩极大,左手处还有个棚子,堆满了喂马的干草。张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丢过去,“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后花园中更显悚然。李禹亨打了个冷颤,见马厩没有任何动静,颤声道:“没人的。张玉、狄青,我们不如在这里坐会儿,等等别人的消息,莫要瞎闯了。” 狄青突然鼻翼稍动,轻咦了一声。张玉二人一凛,忙问:“怎么了?”狄青向马厩的一角望过去,说道:“那里不是雪,而是梅花,有股幽香。” 那马厩旁有一丛雪白梅花,狄青见到梅花,想起那女子,心中一阵暖意。又想,她多半又空等了。唉…… 张玉舒口气道:“狄青,这时候你竟然还留意梅花?” 狄青讪讪地移开目光,突然双眸凝向地面道:“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三人借着清淡的月光望过去,只见银白的雪地上有两排半圆的痕迹。那半圆有如拳头般大小,边缘有三道齿痕,入雪极深,呈一字型向井口的方向排过去。 张玉蹲下来盯着那痕迹,诧异道:“这绝非人的足迹,可也不会是畜生的脚印,我这辈子,倒从未见到过这种奇怪的痕迹。” 狄青正要沿着那痕迹前寻,却被李禹亨一把拉住。李禹亨道:“狄青,这痕迹古怪,我们还是等夏随过来,再做决定吧。” 狄青苦笑道:“到时候他们若是问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难道说在这里等吗?那太丢人了吧。” 李禹亨讪讪地松开手,喃喃道:“丢人总比丢命好。” 狄青不理,沿着那痕迹向水井的方向走去。见到那痕迹到了水井边就再也不见,不由大为奇怪。张玉也到了井边,四下望去,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到了井中不成?”他才要探头向井中望去,狄青陡然有了分心悸,脑海中金光闪动,一把拉住了张玉,喝道:“小心!” 不知为何,狄青那一刻,心中前所未有的惊凛,只觉得井中藏着极大的危机! 就在这时,井中冲出一道光华,耀目无比。那道光华极亮,瞬间已压住天上的月光,奇异无比。三人目光都为光华所引,不想那光华中分出一点寒光,已刺向张玉的喉间! 是什么在井中?难道就是夏随等人要捉的弥勒教徒? 狄青大喝一声,已伸手拔刀,一刀向那寒光之后砍去。寒光是剑,井中有人! 狄青只出一刀,攻敌必救。 他这一刀或许算不上高明,但出刀的时机却把握得极为准确,那人要杀张玉,就要留下命来。谁知那人回剑,剑光暴涨,一剑就刺中狄青的手腕。狄青手腕一痛,单刀脱手而出,飞向半空。 血光一点,空中如梅花绽放。那梅花未谢,长剑已化作毒龙,直奔狄青的喉间噬来。狄青虽能拼命,但从未见过这么快、这么毒、这么狠辣的剑! 光电火石中,狄青已躲不开那刺来的一剑。生死关头,狄青双腿被人用力一拖,霍然摔了下去,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狄青也因此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 拖倒狄青的正是张玉。张玉被那一剑刺喉的时候,脑海中已闪过死字,可狄青救了他一命。张玉死里逃生,非但没有胆怯,反倒激发出无边的勇气。他知道这剑手武功很高,但他还是冲了过去,因为狄青有危险。 生死一线! 生死也往往就在转念之间。因为张玉的勇气,所以他离狄青很近,所以他能在间不容发的机会救了狄青一命。可那长剑如龙,只是一耀,已刺在张玉的肩头,鲜血四溅。张玉连哼都不哼,抱着狄青一滚,已到了马厩附近。二人鱼跃而起,如猛兽一般盯着对手,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二人虽没有高绝的武功,没有无双的技艺,但却都有着澎湃汹涌的勇气、舍生忘死的义气。他们经过方才的命悬一线,已无比信任对方,也知道眼下要想活命,只能靠勇气,靠周旋,靠他们兄弟齐心。 那出剑之人距离狄青二人不过丈许,可被二人勇气所迫,竟一时不敢上前。 狄青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突然心口如同被铁锤重击一般,身躯竟有些颤抖。出剑那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一张脸呈极为愤怒威严的表情,赫然就是当初被狄青刺杀的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没有死?或者本已死了,这是他的鬼魂来报仇? 狄青不信!当初狄青那一剑刺穿了增长天王的心脏,事后郭遵也证明,增长天王的确死了,可无法查出他的身份。死人不能复活,那眼前的这人又是谁? 狄青心思飞转间,哨声陡然响起,尖锐刺耳,原来是李禹亨吹响了哨子。李禹亨见刀光剑影,竟不敢上前。但他还是做了件管用的事情,报警求援。哨声才起,梅亭、竹林的方向竟也传来了尖锐的哨声,那应是李简在求援。 这曹府中,不止增长天王一个敌人? 竹林间哨声才起,狄青突然觉得天地间亮了几分,快速向旁瞥了眼,只见到曹府两厢的方向竟然有火光传来,转瞬间哨声大作。 夏随他们竟然也遇到了敌人?这曹府中,到底有多少敌人? 狄青一颗心已沉了下去,曹府四面有敌,很难再有人来援救他们。以他和张玉之能,如何能斗得过增长天王珪增长天王冷冷地望着狄青,突然阴森森道:“还我命来!” 阴风吹过,这花园已变得鬼气重重。狄青咬牙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绝非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眼中闪过古怪,喝道:“佛主新生,天王不死!”他言毕,出剑。一剑就已刺到了狄青的喉间。这人武功高明,竟丝毫不逊当年飞龙坳的那个增长天王。 张玉见状,低声嘶吼,早就拔刀一滚,削向增长天王的双足,他用的是围魏救赵之法。 狄青这次却早有戒备,一转身,已到了马厩的一根柱子后面,再一纵身,去取马厩旁挂着的铁叉。 长剑波的一声,已刺入木柱。剑势威猛,竟又破柱而出! 狄青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威猛的剑法,他手无寸铁,只顾得去抢铁叉应战,不想竟躲过了这神鬼莫测的一剑。回望长剑,狄青背脊有了寒意。可铁叉在手,狄青顾不得多想,已一叉砸在了长剑上。 张玉单刀已到增长天王的脚下。增长天王顾不得拔剑,纵身退后。当的一声大响,长剑断成两截。 狄青、张玉精神一振,趁增长天王失去兵刃之际,一左一右已攻了过去。二人知道生死攸关,势若疯虎,下手绝不留情。转瞬之间,增长天王被逼退数步,已近马棚的干草堆之前。 张玉见状,一个虎步窜上,瞬间连砍三刀,狄青才待出叉断了增长天王的后路,突然瞥见干草堆一耸,心中悸动,喝道:“小心!”他喝声才出,增长天王遽然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狄青的铁叉,也就制住了狄青的双手。 干草堆霍然而起,铺天盖地般向张玉压来,遮住了张玉的双眸。张玉闭眼,已看不到一道匹练飞出,瞬间已斩到他的眼前!原来草堆还有敌人,竟忍到现在才肯出手。那人一出手,就将狄青、张玉二人逼入了死地。 草堆冒出那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手中一柄单刀,赫然就是狄青当初在飞龙坳所见的持国天王。狄青心头狂跳,顾不得再想持国天王为何也没死。眼见张玉身陷绝境,狄青陡然弃叉,伸手一扬,一物已向草堆窜出那人打去,叫道:“看我绝毒暗器!” 那物在空中哗哗作响,变幻多端的向草堆那人打去。那人本要得手,突见如此古怪的暗器,顾不得再杀张玉。倏然而退,单刀一摆,已将空中那物打了开去。等单刀触及那物,才发现那暗器不过是一卷书而已。 书是《诗经》。 狄青弃叉抛书救了张玉一命,可增长天王夺了铁叉,反手一送,叉杆已不偏不倚的戳中狄青的胸口。狄青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人已倒飞出去。 增长天王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似随手一戳,已聚集了十成的力气,本来以为可以戳死狄青。没想到狄青胸口好像有什么阻挡,铁杆竟然没有戳入他的胸口。 增长天王变化极快,爆喝一声,铁叉脱手而出,已向空中的狄青追刺过去。狄青人在半空,已是避无可避。不想一人横穿而出,挡在了狄青的身前。那人赤手空拳,断喝声中,双手竟然抓住了叉头。可增长天王一掷之力极为彪悍,那人虽抓住了叉头,却挡不住那股犀利,被那铁叉刺穿了手掌,刺在了小腹之上。 狄青目眦欲裂,悲叫道:“张玉!” 为狄青挡住一叉的正是张玉。这两人虽不是兄弟,但胜过兄弟,这种时候,记不得逃命,只记得宁可自己送死,也要救下兄弟! 狄青重重摔出了马厩。落地时,压在那丛梅枝之上,砰的一声响,梅雪齐飞。 狄青只觉得浑身剧痛,筋骨欲裂,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时候,曹府已是四处火光,哨声四起,狄青手一撑,还要去救张玉,可他伤得亦重,四肢乏力,才一起身,又重重的摔在地上。这时候他只觉得疲惫欲死,眼前金星直冒,见身旁有卷书,正是《诗经》。 天地间寒风涌动,火光熊熊,空中飞雪舞动着梅花残瓣,狄青目光随着花瓣落在书卷之上,正见到《草虫》那页的一句话,“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狄青见到这行诗句,遽然间一股悲意涌上心头,暗想自己一生不幸,沉沉浮浮,白日的时候,还满心欢喜,只以为找到了平生所爱,不想才到夜晚,就要毙命于此。那女子深夜等候,终究见不到自己。那股悲意越聚越浓,凝在胸口,有如要爆了一样。狄青虽知今日必死无疑,可心中却有个声音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当初他在飞龙坳受了重伤,还能苏醒,只因为牵挂着大哥。这刻不想去死,却是痛恨苍天捉弄,悲愤莫名,想与苍天抗争。那股悲意澎湃汹涌,转瞬冲到头顶,狄青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两条巨龙翻腾搅动。 那龙一红一金,咆哮怒吼,飞腾不休。陡然间绞在一起,如红霞满天,落日熔金,绚烂难言。狄青身躯一震,只感觉那两条巨龙给他带来精力无俦,刹那间伤口虽痛,却已微不足道。狄青翻身跃起,挡在了张玉的身前。 增长、持国两天王一呆,不信世上还有这般人物。才受重创,奄奄一息的狄青怎么会突然龙精虎猛?更让两天王惊怖的是,狄青不但浑身颤抖,而且眼耳都是不停的抽动,有如中风一样。两天王从未见过有人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一股寒意不由自主从心底涌出。他们遽然发现,这狄青竟已是如此的陌生。 狄青嘶吼一声,已向增长天王冲去! 狄青竟然主动出招,对付两大天王珪增长、持国二人想笑,想笑狄青的自不量力,可是很快那笑容变成了惊骇。因为狄青来势实在太猛,实在太快,快的有如龙腾,猛的有如虎跃,眨眼之间,狄青已冲到了增长天王的身前。 增长天王也失了兵刃,双拳一并,向狄青的太阳穴击去。这一招以攻为守,逼的狄青不能不自救,应算是好招。可增长天王蓦地发现,这是一招极其糟糕的招数。狄青根本没有躲避,他快如闪电,冲到增长天王怀中,避开那两拳。似已发狂般抱住了增长天王,脑袋一甩,已撞在了增长天王的额头上! 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增长天王只觉得脑海轰鸣,眼前发黑,鼻血长流,嘶吼叫道:“救我!”他本来倨傲非常,武功高绝,但面对狄青,竟头一次产生无可匹敌之意。 持国天王连出三刀,有如梅花数展,可单刀一发即收,无法砍落。因为狄青抱住增长天王的同时,身形陡转,竟和陀螺一般。二人缠在一起,已让持国天王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刀法再快,竟也不敢砍下,直到持国天王听到咯的一声响。 那声响虽是轻微,可转瞬已变成噼噼啪啪之声,持国天王一惊,再不犹豫,挥刀砍下。因为他已发现,那噼噼啪啪之声,赫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狄青这一抱,竟已活生生的扼断了增长天王的臂骨、肋骨、胸骨和脊椎骨!持国天王再不出手,增长天王必死无疑。 单刀砍下,断臂飞起。持国天王大叫一声,心中悲愤莫名。原来他一刀砍下之时,狄青已松手后退,他这一刀无可收回,居然砍断了增长天王的胳膊。增长天王已如烂泥般软倒在地,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他手脚不停地搐动,一时间不能就死。可他上身骨头全断,刺穿了五脏六腑,虽没死,却比死还要难受。 狄青一退再进,已到了持国天王的身前。持国天王一颗心突突大跳。怒喝声中,脚尖点地,已倒退了出去。 持国天王眼见增长天王的惨状,早就胆寒,只怕被狄青如法炮制,一把抱住,那可真的生不如死。他倒退之中,单刀挥舞,瞬间已砍出十三刀。这十三刀招若清风,势若霹雳,已是持国天王毕生之力所聚。刀势如潮,沸沸扬扬,卷动了空中的梅瓣残雪,声势浩大,天底下,只怕少有人敢正撄其锋,长驱直入! 但是,狄青敢!狄青眼中陡然间寒光一闪,挥拳击出。他一拳竟然从那寒光之中打过去,打在了刀身之上。喀嚓一声,单刀断为几截。那几截断刀被大力激荡,霍然倒飞,已射入了持国天王的体内。持国天王大叫一声,落地时脚步踉跄,身形再闪,已没入了黑暗之中。狄青才待追去,张玉晃了两晃,向地上倒去。 狄青回头一望,已放弃了追赶持国天王的念头,转身抱起张玉,向曹府外奔去。方才那一幕仍在他脑海中回荡,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狄青只知道方才那两条龙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陡然恢复了体力。他不但恢复了体力,而且体力更胜从前十数倍。 持国天王连砍数刀,在狄青眼中,竟慢了许多,因此狄青可轻易地打折持国天王的单刀,扼杀增长天王。这种力量从何而来,怎么会来?狄青满是困惑。 才奔出几步,狄青突然脚下一软,踉跄倒地。他这时候才发现,方才的那股力道已消失无影,而他此刻虚弱不堪,走路都困难,更不要说是抱人。 一人奔过来接过张玉,道:“狄青,我来吧。”那人满面羞愧,正是李禹亨。方才众人激战,李禹亨心生胆怯,除了吹哨示警外,不敢置身其中。在一旁见到狄青、张玉二人为对方不惜舍却性命,不由羞愧交加。本以为狄青、张玉必死,不想狄青竟然能击败两天王,不顾自身,还要救张玉,不由心中大悔,冲了出来。 狄青挣扎了两下,发现已筋疲力尽,说道:“禹亨,你先带张玉去找大夫,不要管我。我……没事。”突然脸色微变,听到有人低语道:“狄青应该死了吧?”那声音中带些倨傲和自得。 “嘘……”另外有一人低声道:“事情才开始,小心隔墙有耳。”那声音有些冰冷。狄青一阵茫然,不知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李禹亨见狄青脸色铁青,担忧道:“你……你真的没事?我知道……你肯定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罢抱起张玉,向外奔去。 狄青一怔,心道,我怪禹亨吗?他在危急的时候躲了起来,的确让人有些不满。但那时候生死关头,他加入进来,也于事无补。再说,命只有一条,做抉择还不在于自己?我不应该怪他的。 见李禹亨消失在黑暗之中,狄青担心张玉的生死,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向前走去。心中却奇怪方才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行走间,西厢的方向走来了两人,狄青心中一惊,止步不前。那两人也是停住脚步,手按腰间。 那两人正是夏随和邱明毫。 二人见到狄青,不约而同道:“狄青,怎么是你?” 狄青一听到二人的声音,脑中宛若闪电划过,浑身颤抖起来。他终于想到,方才那神秘的声音,正是夏随和邱明毫在对话。 方才夏随、邱明毫离他极远,他怎么可能听到二人的声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狄青一阵迷惑,可更大的惊怖涌上了心头…… 这本是一个圈套,诱他狄青送死的圈套! 夏随布了这个局,是不是要借两大天王之手杀了他狄青?两大天王是谁?夏随和他狄青素无交往,为何要处心积虑杀了他? 第十三章 圈套 狄青惊疑不定,感觉如笼中困兽。这是一张早有预谋的大网,网中的大鱼难道就是他狄青? 狄青甚至开始怀疑,那两大天王并非弥勒教的叛逆,而像是夏随埋伏下的人,不然夏随为何肯定他狄青会死?他狄青若死了,就是死在弥勒教徒手上,没有人会怀疑夏随! 狄青虚弱不堪,瞥见夏、邱二人手按刀柄,更是寒心。冷风中,三人互望,眼神中都带着警惕戒备之意。夏随终于上前一步,问道:“狄青,你可碰到了弥勒教徒?” 狄青心乱如麻,回道:“有两个……” 邱明毫冷冷道:“你莫要大言不惭,若增长、持国天王真出手,你怎么还会站在这里?” 狄青心头一震,反问道:“我并没有说是哪两个!为何邱捕头竟然知晓是谁出手?” 暗夜中,邱明毫脸色有些改变,转瞬沉冷道:“我们要捉的就是这二人,难道曹府还有别人出手?” 狄青心中愤怒,可知道性命攸关,反讥道:“增长天王被我所杀,张玉、李禹亨亲眼所见。你们若不信,何不去看看?” 邱明毫脸色又变,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夏随退后一步,失声道:“你能杀了增长天王珪” 狄青故作轻松道:“夏指挥找我来,不就是想让我捉贼吗?在下幸不辱命了。” 邱明毫上下打量着狄青,缓缓道:“可你好像也伤得不轻。”他向夏随望去,眼中隐约有了征询之意。 狄青一凛,虽恨不得躺下休息,还故作镇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了。”他只怕邱明毫二人看出他浑身乏力,就会立即出刀杀了他。 邱明毫眼现杀机,才待上前。远方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人飞奔而来道:“夏指挥,并没有再发现盗匪的踪迹!” 邱明毫送开握刀的手,叹了口气。来人却是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夏随缓缓摇头,也松开了握刀柄的手,皱眉道:“那就奇怪了,我方才明明看到了贼踪。王珪,其余地方怎么样了?”向邱明毫使个眼色。邱明毫会意道:“我先去马厩那面看看。” 王珪摇头道:“其余的地方,都是故布疑阵,并没有敌人出现。”见狄青身上满是鲜血,惊诧道:“狄青,你和他们交手了?” 狄青点点头,已看出王珪和夏随并非一路人。王珪来得倒巧,正救了狄青的性命。王珪忍不住道:“他们是谁?” “是弥勒教的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狄青回道。 王珪大奇,“他们不是死了吗?这次要抓的,不是他们呀?” 夏随脸色又变了下,讥诮道:“死人说不定也会复活。”若有深意的望了狄青一眼,夏随吩咐道:“王珪,你随我去马厩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王珪本待再问些什么,无奈听令。见狄青摇摇欲坠,关切道:“你还好吧?” 狄青咬牙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王珪这才和夏随离去,狄青体力稍复,不敢久留,踉跄地出了曹府,已是一身冷汗。 突然曹府中锣声梆梆,已有人开始救火。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马厩的方向也是火光冲天,好像想到了什么,哂然冷笑。狄青牵挂张玉的伤势,知道这里并非久留之地,便匆忙奔军营而去。他受伤着实不轻,路上歇了两次,这才赶到军营。 才入军营,赵律已迎上来道:“狄青,你没事吧?” 狄青胸口奇痛,顾不得自身,忙问,“张玉呢?” 赵律皱眉道:“他还在昏迷中,你们的运气真的不好,好像只有你们遇敌了。” 狄青心中冷笑,更加肯定这是夏随布下的圈套。旁人还是稀里糊涂,狄青觉得事情已很明了。夏随这次就是要杀他狄青,因此两次巧遇他,又借故把他调到曹府。旁处没有见到真正的敌人,唯独马厩有两个杀手,不用问,那杀手就是为狄青准备的,余处警情肯定是夏随故布疑阵。夏随杀了狄青,就可把一切都推到弥勒教身上。夏随算得很巧妙,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狄青竟然没死!夏随当然也没有算到,狄青隔得虽远,还能听到他和邱明毫的对话。 狄青信自己听到的那声音,可还有些困惑。他为何能听到那些声音?夏随为何要杀他呢?想起夏随走前那阴冷的目光,狄青拳头已握紧。他寻思的时候,已到了张玉床前。 张玉紧闭双眼,李禹亨守在张玉身边,见狄青前来,霍然站起道:“狄青,张玉伤得很重,大夫说他不见得能醒来了……” 狄青看着张玉苍白的脸,喃喃道:他不见得能醒来了?他心中愤怒之意更浓,突然想起当年大哥莫名被打一事。 李禹亨满脸愧色,失神落魄的退后两步,喏喏道:“我……我没用……” 狄青叹口气,拍拍李禹亨的肩头道:“你……”狄青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中对李禹亨也有不满,但见李禹亨如此,反倒责怪不出口。良久,狄青才道:“你照看张玉,我出去一趟。” 李禹亨怔怔地点头,狄青已快步离去,可没走多远,就呆呆地坐了下来。等见东方凝霜之时,狄青这才疲倦的伸了个懒腰,回营中看了眼,张玉依旧没有醒转。 赵律前来,见张玉如此,也是连连摇头,又知道狄青受了伤,让他休息几日,这几日莫要当值了。狄青点点头,信步走在街上,胸中怒火渐渐高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仇必报!”他沉思一夜,已想得明白。他和夏随,只能活一个!这件事,就算他装糊涂,但夏随一次杀他不成,肯定还要杀第二次。 狄青本是热血的汉子,做事讲求恩怨分明。这些年虽是消沉,但血性不改,夏随要杀他,他就要杀回去,这当是天经地义。想到报仇之时,狄青又想到,这件事不必告诉郭大哥,也绝不能连累他!杀了夏随,若侥幸不死,自从后,就要亡命天涯了。若是死了呢,最少也要一命换一命。 嘴角带着苦涩的笑,狄青没想到当初没有逃命,时隔多年,他还是一样的下场。难道这就是命? 一想到亡命天涯的时候,狄青胸口大痛,脑海中又现出那清丽脱俗的面容,神色黯然。这注定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相遇,难道这也是命? 狄青摇摇头,竭力甩去脑海中的影像,又感觉胸口剧痛。他分开胸口的衣襟,见胸口微陷,竟印着“五龙”二字,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当初那叉柄虽戳中他的胸口,却击在了黑球之上,若不是那黑球挡了下,只怕他早被那一叉戳死。 狄青心中一动,暗道:当初在曹府,我突然间不但体力尽复,而且强悍十倍,难道是和这个东西有关?不然何以解释我能击杀增长天王珪狄青看着五龙,五龙幽幽,并没有任何动静。 红龙、金龙、天王、弥勒……种种古怪纷至沓来,狄青想了半晌,不得要领。终于又将五龙揣回怀中,出了军营。他虽有杀夏随的念头,但如何来杀,一时间却没有头绪。 狄青心中苦闷,抬头见有个酒楼,走进去喝闷酒。今日京城祭祀,酒楼中有百姓议论纷纷,更多的百姓则早就涌到朱雀门附近一观盛况。 狄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举目望去,见整个京城苍苍茫茫,雪止而风不停。祭祀之日,满是肃杀。可那肃杀的氛围中,却有一树红梅迎着怒风,在白皑皑的雪中展露倔强之意。 狄青望着那红梅,突然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八个字。他就算亡命天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曾经在汴京遇到过那女子,尽管他连女子的名字都不曾知道。但那女子呢?多年以后,那女子或许还能记起,或许已经忘记!狄青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痛,痴痴的望着红梅,似已呆了。 就在这时,酒楼外有几人走进来,大声叫道:“伙计,先来几碗酒暖暖身子。”狄青斜睨过去,见是厉战、宋十五等人,心中微动。厉战这些人都是骁骑军的人手,也是夏随的手下,当初围攻曹府的时候,这几人均在府外候着。狄青见了这些人,心中厌恶,扭过头去。厉战等人却没有发现狄青,坐下来后大呼小叫,宋十五道:“今日偷得闲暇,能喝两碗酒,众位兄弟都快点,一会儿还要去当值。” 厉战道:“急什么?京中内外禁军几十万,我们不过是守着外城,你放心吧,出不了什么篓子。” 高大名得意道:“就算有点事情能如何?昨日我们那般辛苦,今日又要当值,铁打的都要休息一会儿,我们喝点酒,又有什么大不了?” 酒水刚上,众人才待饮酒,酒楼外又跑进一人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喝酒?夏指挥找你们,快点去。夏指挥说,今日当值后,请你们在这里喝酒。” 宋十五等人大喜道:“那敢情好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好了,这就走吧。”对酒楼老板喝道:“这酒钱先记下了,晚上一起算。” 酒楼老板赔笑道:“几位官人好走,这酒钱……不急了。”骁骑军素来在京城飞扬跋扈,老板只求他们不要闹事,一些酒钱,是断不敢讨要的。 等宋十五那些人离开后,狄青满了一碗酒,嘴角带着冷笑,喃喃道:今晚不醉不归?他一直犯愁怎么宰了夏随,暗想今晚夏随一帮人若是喝的酩酊大醉,那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振奋。抬头见那红梅映雪,梅枝横颤,突然想到,过了今晚,无论死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呆呆地望着红梅,不知多久,狄青算过了酒钱,信步向麦秸巷的方向走去。 这时朝廷大祭,万人空巷,虽是白日,麦秸巷也是清幽如夜。狄青到了麦秸巷,只听风声呜咽,见雪屑飞舞,梅花傲雪,可意中人终究不见,狄青立在梅树之前,见树下脚印凌乱,当不止一个人的足迹。细心地找那窄窄的足迹,过了良久,缓缓蹲下来,捡起一瓣残花,花已残,字迹早就不见,狄青心道,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了。 虽是这般想,可心中又是一股悲意上涌,拔出刀来,拣了块平地想要写些什么。狄青想了半晌,只写了“珍重”二字。转念又想,她多半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多半也不会看到这两个字。可是……我知道自己想什么就好,何必让她知道呢?凝望着地上的两个字,狄青沉默良久,这才仰天笑了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凄凉落寞。 回转身,就要离去,可笑容陡然僵在脸上,身躯颤抖。 只见那千思百想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前。几日不见,那女子依旧荣光绝代,但却憔悴了些,见到狄青那一刻,眼中闪过丝光彩,却不发一言。 狄青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目光从狄青的脸上望到他的手腕上,突然惊道:“你受伤了?” 狄青这才感觉到丝丝的痛楚,不是手腕,而是心口。强笑道:“我们这些人,整日打架斗狠,不伤才不正常。”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上前要为狄青包扎伤口,狄青后退一步,说道:“不用了,多谢你。”他已决意要杀夏随,然后逃窜天涯,只想女子忘了他。他怀中还有那方丝巾,本想取出以绝女子的心意,他看得出,女子喜欢他,至于为什么喜欢他,他真的不知。可那方丝巾是女子给他的唯一物件,他又怎么舍得拿出来? 女子见狄青突然变得冷漠,眼中露出讶然,本待问什么,可终于垂下头去,却正巧见到地上那刀划的两个字。 女子不语,也不抬头。狄青却见到两滴水珠落到了雪地上,打出浅浅的两点痕迹,风过无痕,可泪过呢?伤心入骨。狄青见那女子伤心,心中歉然,本待安慰几句,可知道徒乱人意,狠心道:“天冷,你回去吧。”那冰冷如雪的言辞下,却有着如火般的关切。 女子幽幽道:“你要走了?” 狄青道:“是。” 女子又问,“再也不回来了?” 狄青道:“是。借路,请让让。” 女子霍然抬头,忍着泪,见到狄青眉间刻着的忧愁,突然有了种恍然。才待闪身到一旁,可脚下一滑,就要摔倒。狄青见状,慌忙伸手去扶,握住那冰冷细滑的手腕,身躯又是一颤。女子站稳了,低声道:“谢了。你……也珍重。” 狄青见她泪珠盈盈,心中一阵惘然。又见寒风如刀,不想女子受冷,硬起心肠道:“好。”他大踏步离去,再不回头,只听到那女子低声道:“泛彼泊舟,亦泛其流。”狄青身子微凝,听那女子念的好像还是诗经。脚步只慢了片刻,再次加快而去,最后只听到女子说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狄青早去得远了,心中却回荡着那四句话,“泛彼泊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知道这诗是说有人忧愁,可女子到底是说他狄青,还是说自己呢?狄青想不明白,加快了脚步,逃命般的回到郭府。 郭逵不在府中,郭遵亦不在。狄青心中有些失落,暗想若是郭逵在,自己就可以问问那诗句是什么意思,若是郭遵在,自己也可谢谢郭大哥多年的照顾。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如何?谢过了又如何?知道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这种兄弟情深,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解决? 狄青坐在屋前,先睡了会儿恢复体力。等醒来时,已近黄昏。 狄青也不整理行李,只是拔出腰刀,在一块大石上磨了起来。等到刀磨得和冰一样冷厉之时,望着刀身上的一泓亮色,喃喃道:刀儿呀,今晚我只能倚仗你了,以后亡命也只有你跟随了……见天色已晚,收刀入鞘,仔细地整理下装束,务求出招的时候干净利索,不被行装所累。 新月已升,狄青戴了顶毡帽,大踏步地出了郭府,随意找了间酒肆,吃了半斤羊肉,又咽了两个馒头,然后到了白日喝酒的地方。他先将毡帽压低,本待进去打探下动静。不等进了酒楼,只听到远方的街上大呼小叫声传来。狄青心中微动,闪身到了阴暗的角落,只见到夏随带着七八个人过来,宋十五、厉战、高大名、汪鸣都四人都在,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却没有邱明毫。狄青心下稍安,暗想少了邱明毫,对付个喝醉的夏随,还是有几分把握。 夏随嚣张道:“这几日众兄弟们辛苦了,今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谁他妈的不喝装孙子,老子绝不饶他!”众人轰然叫好,狄青心中微喜,暗想你们这帮龟儿子喝的越多越好。他只是站在酒楼旁的一个巷子背风处,盯着酒楼的方向。 寒风森冷,昏月无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酒楼处又是喧哗阵阵,狄青活动下有些麻木的身躯,瞪大眼睛望过去。夜色中,酒楼的灯火更显明亮,夏随已喝得酩酊,被两个手下搀扶着出了酒楼,那两个手下也是脚步踉跄,一不留神,三人都跌倒在雪地之上。夏随也不恼怒,还高叫着,“来继续喝,不喝是孙子。”他陡然要呕,可呕了几口,却没有吐出什么。 狄青见状,心中微喜,暗想这几人均醉,正是苍天有眼,给机会让他报仇雪恨。手按刀柄,狄青正要冲出去了结夏随,不想一只大手突然按到了他的肩头。那只手极为宽厚有力,按在狄青肩头,重逾千斤。 狄青大惊,只以为身后来了敌人,回肘一撞,正中那人胸口。窜上前两步,转身就要拔刀。不想身后那人被狄青一撞,若无其事,反倒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低声道:“是我。” 狄青只觉得手腕如被铁箍扣住,本是心惊,听到那人的话语,定睛一看,惊道:“郭大哥,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郭遵! 郭遵脸色森然,并不答话,伸手拖住狄青,朝巷子深处走去。狄青扭头望去,见夏随等人渐渐走远,不由心中大急。可郭遵拖着他,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随远走。等过了幽巷,到了一条长街上,郭遵这才松开手,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狄青犹豫片刻,终于道:“杀夏随。” “为什么?”郭遵似早有预见。 狄青恨恨道:“因为他要杀我,若不是足够幸运,昨晚我就死了。” 郭遵望着凄清的长街道:“幸运不是总有的。” 狄青道:“不错,幸运不是常有,所以我要抓住这次机会。郭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若不杀夏随,他迟早还要对我动手。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参与此事。这次杀了他后,我会亡命天涯,你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兄弟!我求求你!”他转身要走,郭遵冷笑道:“我只拦你一次。可你硬要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狄青心中一凛,止步道:“为何这么说?” 郭遵道:“你可知道夏随这人酒量极宏?我从未见到他有喝醉的时候。”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吃吃道:“那他今日……” 郭遵淡淡道:“他今日身边带了三个高手,再加上装醉,你若去了,必死无疑。” 狄青有如被盆冷水浇下来,浑身冰冷,“他装醉,他为什么要装醉?” 郭遵冷笑道:“那还不简单,因为他在等人上钩。他在等个白痴以为他喝醉了,前去杀他,然后就等着杀了那个白痴。” 狄青冷汗直冒,这才发觉碰到宋十五等人不是巧合,夏随醉酒亦是个圈套。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夏随再次布局,他若是稀里糊涂去刺杀,说不定已被夏随格杀当场。 狄青被郭遵几句话点醒,可心中还有疑惑,忍不住道:“郭大哥,你怎么知道夏随要布局杀我?” 郭遵道:“我已问过王珪、赵律、李简和李禹亨几人,知道曹府捉乱党一事大有问题。方才又看你咬牙切齿,夏随故作醉酒,几下一凑合,当然就明白了。夏随的确想杀你,他也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猜出来了,因此他就布下这圈套再次诱你,你若上钩,自然死路一条。你若不上钩,他只以为你没有看出破绽,反倒暂时不会再动手。” 狄青心中怒急,“他不动手又如何?他要杀我,难道我就这么忍着?” 郭遵脸上隐有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实力不济,不忍能如何?难道伸着脑袋让人去宰?” 狄青舒了口气,缓缓道:“好,我忍!”他心中却想,这种事无凭无据,自己已拖累郭大哥太多,当然不能请郭大哥帮忙,既然如此,只能再等待机会。他把仇恨埋起来,神色反倒变得平静。多年的抑郁,让那个曾经粗莽的乡下汉子,已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郭遵看了狄青半晌,说道:“跟我来。”他信步向前走去,又入了一巷子,找了家酒肆坐下。 天寒地冻,那酒肆早无客人。店中只有一盏油灯,昏黄若月,一老者望着孤灯,静静地等待。他或许是等待着客人,或许等待着年华老去。像他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只余等待。 听脚步声传来,老者起身迎道:“郭官人,你来了。照旧吗?”原来那老者是认识郭遵的。 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斩断了眉毛,容颜显的有些怪异,一脚微跛。狄青见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狄云,心中对老者已有同情之意。 郭遵点点头道:“麻烦刘老爹了。这么晚还开着店吗?” 刘老爹脸上皱纹有如刀刻,闻言笑道:“我只怕你不来麻烦我。人老了,很难睡着,难得你来陪陪我。这位小哥是你的朋友?” 郭遵点点头道:“是,他叫狄青。” 刘老爹“嗯”了声,又认真看了狄青一眼,问道:“照旧吗?” 郭遵点点头,简洁道:“两份。” 刘老爹不再多言,跛着脚去了后堂,一会儿就端来了数碟卤味,两壶酒。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似已习以为常。 狄青忍不住问道:“郭大哥,你经常来这里吗?” 郭遵点点头,提壶倒了杯酒,自斟自饮,神色悠悠,似乎想着什么。狄青见郭遵如此,突然感觉,那刘老爹是在等郭遵,因此才迟迟不肯关店。郭遵显然也经常来这里,狄青看着那几碟卤菜,一壶酒,想着郭遵雪夜独饮,又觉得,郭大哥很寂寞,还有很重的心事。 可狄青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他给自己倒了酒,抿了一口,只觉满嘴的苦涩。 郭遵放下酒杯,突然道:“今日祭祀前,天子还是带文武百官去了会庆殿,先给太后祝寿,然后才去天安殿接受朝臣的朝拜。” 狄青记起郭遵以前所言,皱眉道:“难道说太后真的准备称帝了?” 郭遵避而不答,又道:“前些日子,范仲淹和宋绶都被贬出了京城。” 狄青喃喃道:“他们当然是因为建议太后还政于天子,这才惹恼了太后吧?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遵凝望狄青,缓缓道:“可我要说的一件事,却和你大有关系。夏随本是太后的人!” 狄青脑海中电光一闪,失声道:“他蓄意杀我,难道还是因为马中立的缘故?” 郭遵端起酒杯,沉默无言。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认可。 狄青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阵心悸。 郭遵尽了杯酒,又道:“你想必都明白了,你的案子虽了结了,事情并没有完结。夏随是太后的人,这次杀你,多半是为马季良出气。”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狄青没有注意到郭遵的异样,握杯的手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可我有件事反倒不明白。”郭遵眼中厉芒一闪,沉声问道:“你怎么有本事再次杀了增长天王珪” 郭遵目光灼灼,狄青却问心无愧,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郭遵皱眉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狄青犹豫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五龙放在桌上,为难道:“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哥,我……只怕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他根本不知如何解释,也以为郭遵不会相信他的解释,不想郭遵见到五龙,脸色陡变,失声道:“这五龙怎么在你手上?” 那一刻,郭遵眼中满是惊骇、诧异、还有无边的困惑,甚至还有些恐惧的样子。狄青见状,大惑不解,吃吃问道:“郭大哥,你见过这个东西?” 喀嚓一声响,郭遵手中酒杯已破,可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五龙……终于又出来了。难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狄青听郭遵竟和当年的多闻天王所言的一模一样,骇然道:“郭大哥,你怎么了?”心中又想,郭大哥说的他,又是哪个? 郭遵终于回过神来,盯着桌上的五龙,良久才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脸上又现出困惑之意,低声问,“狄青,你怎么会得到了五龙?” 狄青虽诧异郭遵的反应,还是将当日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他早当郭遵是亲人一样。这件事,他藏了许久,除了郭遵,也找不到旁人倾述。 郭遵神色恍惚,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根本没有听。狄青说完,见郭遵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道:“郭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我的幻觉?还是这五龙真的……有古怪?” 郭遵回过神来,迟疑道:“这五龙……本是先帝所有。” 狄青失声道:“这是真宗之物?” 郭遵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郭遵脸色也阴晴不定。许久,郭遵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时,我是他的御前侍卫,我有段日子,就见他拿着这五龙,整日沉吟不语。” 狄青目瞪口呆,不解问,“既然是先帝之物,怎么会藏在弥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东西,多闻天王怎么会知道此物藏在哪里?那四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郭遵叹口气道:“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又有些怅然,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急切道:“狄青,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狄青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五龙有什么不详,相反,在他心目中,五龙一直在帮他。 郭遵嘴角抽搐,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莫要问,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把抓住五龙,摇头道:“郭大哥,我不能丢掉它,你莫要逼我!” 郭遵身躯一震,霍然站起,浑身颤抖,眼神变得极为犀利,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凶狠。 狄青见郭遵脸色惊怖,心头凛然,一时间也变了脸色。 灯火跳跃,郭遵脸上的肌肉都有些跳动起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不丢掉它?”他痛苦中夹杂着不安,竟失去了常态。 狄青一字字道:“我若没有它,当初已死在增长天王手上!” 郭遵身躯一振,遽然恢复了冷静。缓缓地坐下来,喃喃道:“你若没有它……说不定……”他看到狄青满是激动的神色,终于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中奇怪,暗道,郭大哥到底想说什么?我若没有它,说不定什么? 郭遵提起酒壶,慢慢地满了杯酒,恢复了平静。心中在想,“这五龙再出,难道说那人的预言竟是真的?可若是真的,狄青会不会有事?这五龙在我眼中是个祸害,可在狄青心目中呢?他这些年落魄潦倒,难得喜欢上一物,我怎么忍心让他丢了五龙?大相国寺被毁,弥勒佛像损坏,太后震怒,原来也是因为这个五龙。太后究竟知道些什么?多闻天王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五龙的下落?吐蕃的不空为何也要求五龙?”所有的一切,在郭遵心中已成难解的结! 良久,郭遵才道:“先帝信神,当年举国信神修道观的事情,你当然知道了?” 狄青点头道:“那是多年前的笑谈了。就算我们乡下,也都说真宗很糊涂,自欺欺人。” 郭遵哂然道:“当初先帝说天降祥瑞,神人授他天书,这件事的确很多人不信。但先帝总是个君王,若没有些诡异,他如何会如此痴迷?我知道,这五龙,应是神给他的东西。” 狄青一振,“神?真的有神?怎么可能?” 郭遵不答,继续道:“太后也不信真宗所说的一切,而且对真宗所谓的什么天书极为厌恶。在真宗死后,太后就将真宗的一切都封存在永定陵。我当初以为,这五龙也已封在永定陵了。今日听你所言,我才知道当年太后将五龙藏在了弥勒佛像中。不想天意冥冥,你竟然误打误撞得了它。” 狄青问道:“那五龙重出四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郭遵道:“这本是当今一个隐士所言。当年太后曾就五龙一事,询问过那隐士,那隐士才说出这四句偈语。具体什么意思,只怕除了那隐士外,没有人知道了。” “那隐士叫什么名字?” 郭遵沉默半晌才道:“他叫邵雍,听说他本是陈抟的徒孙,得陈抟弟子李之才的真传。” 狄青忍不住问,“陈抟?就是和太祖在华山论棋的那个神仙吗?” 郭遵点头道:“不错,都说陈抟此人已和神仙仿佛。当年太祖就是得陈抟的指点,这才能从一寻常禁军起家,和太宗凭四拳双棍打下了大宋四百军州。”见狄青欲言又止,郭遵问道:“你想说什么?” 狄青犹豫道:“当年给我娘看命的术士,就是陈抟。” 郭遵一震,失声道:“陈抟说你娘能生出个宰相来?” 狄青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这些都是妄言了,当然做不了准。我算什么?怎么有当宰相的命呢?” 郭遵目光又移到五龙之上,含义极为复杂,像是思索着什么。良久才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你说什么是天意?” 郭遵涩然一笑道:“天意让你得到五龙,可你若不丢掉它,以后莫要后悔。”他脸色沉重中带着分无奈,却不再劝狄青丢弃五龙。 狄青凝声道:“我做的事,我不会后悔。” 郭遵缓缓站起来,看起来满怀心事。长长地叹口气,说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一步。你这次没有去杀夏随,夏随想必觉得你没有看穿他的心机,一时间应该不会再对你下手。你多多留意,暂时不会有事。” 狄青见郭遵要走,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郭大哥,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还有别人知道吗?” 郭遵沉吟片刻,摇头道:“应该没有了。” 狄青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既然那偈语除了你和太后外,没有人知道。那多闻天王为何能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不是你和太后告诉多闻天王的,难道说……是邵雍告诉他的?”他想到疑点,兴奋道:“或许我们可以从邵雍的身上,查得多闻天王的下落。” 郭遵叹口气道:“邵雍乃奇人隐士,居无定所,想找他,谈何容易?但我想多半不是他说的,会不会是……”他目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不言语,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狄青冥思苦想,不得要领,暗想道:听郭大哥所言,邵雍不会说这个秘密,郭大哥肯定也不会说,知道秘密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当然也不会说! 一想到这里,狄青大为头痛,悄悄放下点碎银,也出了酒肆。那酒肆的刘老爹并没有出来,似乎早就睡了。 第十四章 羽裳 夜已深,月色微。 狄青信步走在京城街头,想着郭遵今日所言,谜团种种,思绪万千。 不经意地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到麦秸巷左近,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暗想自己终究还是忘不了那女子。可自己今日才辞别那女子,说的那般绝情,日后怎么有脸相见? 但终究还是向那巷子走过去。未等近了巷口,狄青已发现有人正站在那梅树之前,一颗心不由怦怦大跳。砰砰响声不绝,从梅树那边传来。狄青本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回响,可蓦地发现,原来站在梅树前面那人竟然举着个斧头在砍梅树。 狄青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这才发现那人并不是他中意的女子,而是那女子的丫环月儿。月儿虽是瘦弱,砍树的力气倒是不小,砰砰声中,积雪震落,木屑斜飞。狄青忙问,“喂,你做什么?” 月儿砍树正砍得全神贯注,没留意身后来人,惊叫一声,霍然转身,竟一斧头向狄青砍去!狄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疯了吗,怎么见人就砍?” 月儿终于认出狄青,用力挣扎了几下。狄青只怕她杀过来,哪敢放手。月儿挣脱不得,突然啐了口,吐了狄青一脸口水。狄青慌忙后退,怒道:“你怎么这般蛮不讲理?我是狄青!” 月儿冷笑道:“我知道你是狄青,你怎么还不去死?” 狄青见她说得咬牙切齿,不由大为奇怪道:“我……我怎么得罪你了?当初的事情,我不是赔礼了吗?”在他心目中,当初撞到那女子一事,已用鲜花赔过礼,除了那件事外,他自忖没有得罪过月儿。 月儿骂道:“你这个大骗子,小姐被你害死了,你竟然还说风凉话?” 狄青心中一凛,忙问,“你家小姐如何了?” 月儿叫道:“你不是说要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她听了很伤心,已哭了一整日,竟然还害了病,这下你满意了?你撞倒小姐也就罢了,可为什么送她凤求凰?” 狄青诧异道:“什么凤求凰?” 月儿又是一斧头劈过来,“你现在还不承认了?” 狄青心乱如麻,急急闪开道:“你别动不动就用斧头,我看你是女人,才不和你动手,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你要我承认,总要告诉我,要承认什么才好吧。” 月儿叱道:“当初你送给我家小姐那盆花,不就是凤求凰了,你总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送过。” 狄青终于恍然,不想那花儿还有这雅致的名字。当初他只想表示歉意,一直不知道花的名字。他虽少读书,可对凤求凰的含义,多少还明了。他若是当时就知道这花儿的名字,打死也不敢送出去,这时候知晓,心中又是苦涩,又有些甜蜜。这才明白为何那女子说谢谢他送的花之时,有些脸红。 月儿道:“你送我家小姐花儿也没什么,可你不该三心二意,送了一女子花儿,还要去那种烟花之地,还为了个女人和别人大打出手。” 狄青不能不分辩道:“我真不是为了女人。” 月儿撅嘴道:“不是为了女人,难道是为了男人?” 狄青解释不清,说道:“月儿姑娘,你相信我,我去那里真的不是为了歌姬。” 月儿道:“我信你做什么?不过我家小姐真的瞎了眼,竟然会信你无罪。她说你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她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担心了大半年。我们家乡中有个习俗,说放风筝画上红嘴玉,就能为人祈福,心想事成。你在牢狱中呆了大半年,她就为你放了大半年的风筝。” 狄青怔住,风中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陡然想起再见之时,那女子说什么“原来……”,言下之意当然是——原来习俗是真的。 月儿冷笑道:“你别表错情了,我说的虽是真的,可那是我家小姐心好,不是对你有意。” 狄青只能道:“你说的极是。可我……总算为你家小姐取回风筝……” “取个风筝了不起了?”月儿问道。 狄青心虚道:“也不是了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就知道去死对吧?”月儿讽刺道:“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为何数日都等在麦秸巷,失魂落魄一样?” 狄青一惊,讪讪道:“你怎么知道?” 月儿冷笑,“我什么不知道?你敢说你连续几日在麦秸巷徘徊,不是等我家小姐?”月儿目如寒冰,冷望狄青。 狄青不再回避,挺起胸膛道:“不错,我是等你家小姐。我知道自不量力,可我在麦秸巷转悠,总没有什么过错吧?” “你怎么没错?”月儿不满道:“你等不到我家小姐,难道不能去找她?她见血就晕,可却为你包扎伤口,她最怕冷,可却为你数次等候。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半分都体会不到?她主动来找你,主动留言,你倒好,反倒端起架子来了,竟然几晚不来,也不知道你是蠢牛,还是蠢笨得和牛一样?” 狄青闻言,心中激荡,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开口解释,“我真的有事,你看,我有伤,那几晚都在当值,几乎要死了。” “死了就了不起了?”月儿又问。 狄青尴尬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我那时真的来不了。” “那你最后一次来,为什么要那么绝情?”月儿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你所得天经地义?你真的以为我家小姐就要受你欺负?还是你真的不过是个骗子?你既然走了,今晚为何还要过来?” 狄青道:“月儿姑娘,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可我只求你带我去见你家小姐。我向她解释一切,她原谅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对你感激不尽。”本以为月儿刻薄,不会带他前去,不想月儿望了他半晌,终于叹口气道:“好吧,我带你去。只盼你这次莫要再让人家失望了。” 狄青得月儿应允,倒有些受宠若惊,见月儿拎着斧子当先行去,不由心中惴惴。二人过了麦秸巷,到了上次那女子进的朱门前,却过而不入。月儿从侧门而进,带着狄青穿廊走园,到了一厢房前,低声说道:“我家小姐多半就在这里,你进入看看吧。她估计还在睡着,你轻些。” “你不进去?”狄青有些冒汗道。 月儿道:“我累了。难道你不能让我歇一会儿吗?” 狄青有些犹豫,道:“这是你家小姐的闺房吧?我怎么能进去呢?” 月儿道:“你若真心想要见她,就算刀山火海都要进去,不要说是闺房!”狄青心道,那怎么一样呢?为了她,我刀山的确不怕,可闺房那就不同了。还待再说些什么,月儿脸色已冷了下来,道:“婆、婆、妈、妈,好不男人。你不进去是吧?那就和我出去吧!” 狄青忙道:“我进去,我进去。”才待先喊一声,月儿道:“小姐可能在休息,你不要惊醒她。”说罢转身离去。狄青心中大为困惑,搞不懂这个月儿的心思。 望见那厢房依稀透着昏暗的灯火,狄青突然心中有了疑惑。他这段日子总在阴谋算计中打滚,蓦然想到,难道这是一个圈套,不然月儿为何放心让他一个陌生人去见她家小姐?可随即嘴角又露出苦涩的笑,暗想狄青呀狄青,你又算什么东西,值得他们为你这么设计圈套呢?就算真的是圈套,跳进去又如何? 狄青左思右想,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才发现屋中空空荡荡,只燃了一盏青灯。屋内空旷,哪里是什么闺房?立在房间内片刻,才发现屋中还有道侧门,狄青缓步走过去,推开房门,这才发现那里香火缭绕,那女子正立在一祭案前,面对着一灵位,背对着狄青,动也不动。 狄青觉得有些不妥,才待退出,那女子听到身后响动,幽幽道:“小月,你回来了?” 狄青略感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子只以为是小月前来,也不回头道:“唉,他手腕受伤,伤口还没有包扎,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狄青鼻梁微酸,只是默默地望着那女子,心潮澎湃。 那女子又道:“小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只见了他一面,只接受他送的一盆花,不知为何,当初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有无尽的心事和忧愁,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不相信一见倾心的事情,但后来我相信了,你还笑我傻。当初你说他和马中立为女人争风吃醋,并不是个好男人,我还呵斥了你,说他不是那种人,我和你赌过,他不是那种人!你输了,是不是?” 那女子像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又道:“原来放红嘴玉的风筝,真可实现一个人的心愿。原来好人也终究会有好报。他没事了,我很高兴,可他真的喜欢我吗?他在麦秸巷连续几天风雪中徘徊,真的是在等我?小月,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你外,再没有别人这么关心过我,我很喜欢。我听他说了往事,才知道原来他也和我一样,都很小失去了娘亲。他为了大哥这才参军,因为平叛才受伤。他总是受伤,很让人担心,上次我为他包扎了伤口,可是他这次为何这般决绝的离去呢?我知道,他有为难的事情,却不想让我难过。可是他不知道吗?他不告诉我,我更难过!” 女子突然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起来,狄青泪盈于眶,已不能言。 “娘亲,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转。我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娘亲,当初我几乎想要说,我陪他一起浪迹天涯,但我怎么能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亲,我无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平安安……”那女子已哽咽难言,陡然感觉有只手轻轻触及她的秀发,女子霍然转身,一把抱住了狄青,哭泣道:“小月……”突然感觉不对,撒手后退,见是狄青,娇躯晃了两晃,几乎要晕了过去。 狄青嘴唇喏喏动了两下,颤声道:“我……”他听那女子表达心意,早就激动莫名,虽有千言万语,只是无从说起。女子却是轻呼一声,再次扑到狄青的怀中。二人紧紧相拥,更不多言。或许在彼此心中,此刻无言已值千言,无声更胜有声! 夜色沉寂柔美,空中幽香暗传。狄青搂着那女子柔暖的娇躯,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荣辱心酸。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轻轻地推开了狄青,后退两步,脸上带着分娇羞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回来?小月,你在哪里?”女子心道,狄青绝没有勇气孤身到这里,肯定是小月那丫头带他来的。 门外无人应答,女子脸上红晕,摆弄衣角道:“狄青……你……” 狄青歉然道:“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对我如此,若早知道……”见那女子明若秋水的眼眸望着自己,狄青提掌就要向自己脸上打去。 那女子柔荑已握住狄青的手掌,轻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狄青突然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这女子不但有着脱俗的容颜,还非常善解人意,感慨道:“可我无论有什么难处,都不应该那么对你。” 女子眼角的泪珠滑落到嘴角,带出嘴角的一抹靓丽弧线,“你知道对我说了也是没用,反倒让我为难,对吗?” 狄青当初的确这般想,叹道:“我当初只想寻仇,以为退无可退,这才想着动手后出了京城,从此流浪天涯。当然……也可能毙命街头,一死了结。” 女子娇躯微颤,妙目望着狄青道:“那现在呢?” 狄青苦笑道:“现在想想,一些事好像还是可以忍的下来。” 女子轻声道:“是呀,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当初看起来难以承受,但事后想想,也是不足一笑。狄青,你答应我,以后凡事多想想好吗?” 狄青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你!” 女子嫣然一笑,突然身躯又晃了下,手抚额头,狄青慌忙扶住她,“你怎么了?”女子道:“我……没什么。” 狄青这才想起月儿说过女子害了风寒,关切道:“你既然不舒服,回转歇息吧。” 女子本待点头,脸上又有微红,摇头道:“我还想再坐一会儿,你陪陪我好吗?” 狄青不忍拒绝,点头答应。扭头望向那灵位,见到上书“显妣杨门白氏之位”,暗想女子原来姓杨。 女子见狄青望向灵位,低声道:“那是亡母之位。” 狄青闻言,毕恭毕敬的向那灵位深施一礼,心中默念道:伯母,在下狄青,幸遇令千金。只求你保佑她平安喜乐,狄青得她垂青,必定不负她的深情。 狄青多年落魄,郁郁难欢,陡然知道这女子和他身世相仿,对他又是这般情深,早就不能自已。在麦秸巷徘徊多日,狄青虽自不觉得,但情思早已深种。 等拜过灵位后,狄青才想起一直未问过女子的名字。以前的时候是因为羞涩,后来却是因为自卑,等到稍有熟悉的时候,又要诀别,何必问来?所以至今,狄青竟然尚不知道女子的姓名,甜蜜中多少也带着歉然。 女子见狄青对自己的亡母尊敬,心中喜悦,见他沉思,问道:“你想什么呢?” 狄青摇摇头,“也没什么。我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未免太过失礼了。” 女子抿嘴一笑,“太过失礼吗?也不见得!不过若是家母尚在,多半说呀,羽裳呀,你怎么会认识这种糊涂的男人呢?” 狄青听女子埋怨,脸色发赧,迟疑道:“原来姑娘叫做杨……”他正在琢磨到底是雨裳还是羽裳或者另有别字的时候,女子突然起身,翩翩一舞道:“你难道不知道《霓裳羽衣曲》吗?” 狄青见女子舞姿轻盈,竟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仙境之感,惭愧道:“没有听过。” 那女子盈盈笑道:“这《霓裳羽衣曲》本是唐玄宗最得意之作,当时有人作诗赞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我娘亲很喜欢那曲子,也喜欢这首诗,本来要给我起名霓裳,但又觉得太过华丽,后来终究还是定名羽裳。她说‘女儿呀,平实是真,娘亲给你不取霓裳,起名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就希望你以后不求奢华,但求开心快乐,你要知道,快乐很多时候,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的。’” 狄青由衷道:“原来你叫杨羽裳,你娘亲说的真好……”心中暗想,狄青能得杨羽裳的青睐,那真是多少奢华都买不到了。 “是呀,所以我忧伤的时候,会找娘亲哭诉;我开心的时候,也会来到这里倾诉。我知道无论我开心不开心,她总有耐心听我说的。”杨羽裳轻声道。 狄青终于鼓起勇气道:“那你以后无论忧伤还是高兴,也可以向我说的。” 杨羽裳秋波微转,欣然道:“好呀。”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忙用手掩住了嘴。狄青见状,忙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杨羽裳摇头道:“我还不困。”眼珠一转,笑道:“我说了自己名字的故事,你也应该说说自己的故事才好。” 狄青尴尬道:“我哪有什么故事?” 杨羽裳不依道:“你不说,就不让你走。” 狄青真是舍不得走,可见杨羽裳脸现倦容,却也不忍她再熬夜,沉吟道:“真的没有什么故事,我幼时在西河,因爹娘死的早,总喜欢打架斗狠。我最厌恶别人瞧不起自己,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或许命运注定,我就是被人瞧不起的人。” 杨羽裳安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狄青,你要想别人看得起你,就要自己先有志气才行。” 狄青见杨羽裳善解人意,心中感激,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今后绝不会再让旁人看轻。”心中暗想,为了你,我狄青也要奋发才行。 杨羽裳道:“当初你说为大哥这才和恶霸动手,好像其中有个叫小青的姑娘,她名字中有个青,你也有个青,你们是不是有缘呀?” 狄青忙道:“青山也有个青字,我难道和所有的青山也有缘不成?”见到杨羽裳双眸中有狡黠的笑意,狄青笑道:“好呀,你取笑我。” 杨羽裳假装板起脸道:“我怎敢呢?狄青,你不觉得……你长的很英俊吗?” 狄青摸摸脸,苦笑道:“脸上刺了几个字,也英俊不到哪里去吧?” 杨羽裳道:“不然,我总认为,你本来的脸肯定太过俊美,反倒不好。娘亲说了,世上太完美的东西,总会夭折的……” 狄青心中一颤,忙道:“这也说不定。”望着杨羽裳那美的没有瑕疵的脸庞,狄青突然一阵心悸。 杨羽裳低声道:“你脸上刺了几个字,反倒去除了原先的美中柔弱,变的刚硬。你头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青道:“说来话长了。” 杨羽裳道:“那说来听听。”她神态满是依依不舍,狄青见状,不忍拒绝,说道:“那可说是我毕生中,最难忘记的一场厮杀……”当年飞龙坳的惨状再次浮现在脑海,狄青忍不住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事隔多年,杨羽裳仍听得惊心动魄,美目不时流露出惊骇之色,她毕竟还是闺中少女,平日不要说见识这种血腥,就算听都没有听过,等听到狄青为救郭遵出手,脸上已有了尊敬之意,说道:“狄青,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呀,那时候还能出手,真的是丈夫所为!” 狄青得意中人赞许,淡淡笑道:“其实你过奖了,我事后几年总是问自己,当年出手值不值?有时候,不过是意气而起。” 杨羽裳缓缓道:“生死关头,方显英雄本色。我倒觉得,就是那一刻,才能真正现出人心的本色。那后来呢?” 狄青道:“伊始是郭大哥救了我,后来是我帮了他一把,再后来仍是他救回了我。他那次在飞龙坳搏杀,因为运功过剧,听说已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好,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及此事,我是向王大夫询问,才知道此事。唉,我这辈子总是欠他的。”这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及,因为他知道郭遵素来施恩不望报,可终究还是在杨羽裳面前吐露了心事。 杨羽裳目露敬仰之意,良久才道:“你们都是好男儿,狄青,你不要灰心,只要努力,终究有一日,会得偿所愿的。” 狄青好笑道:“你难道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 杨羽裳妙目凝在狄青脸上,柔声道:“你的愿望,不就是要做个天下人敬仰的男儿吗?” 狄青身躯一振,握住了杨羽裳的纤手,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只对我大哥说过。” 杨羽裳脸色微红,却没有抽回手掌,狡黠道:“我就知道。” 狄青这才发现触手柔腻,低头见杨羽裳的一双小手白如玉,胜似雪,缓缓松开了手,说道:“羽裳,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你要信我。”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意志从未如此坚定。 杨羽裳望着狄青的双眼道:“我若不信你,何必等你?”盈盈一笑,“好了,你今日讲故事过关了,记得以后再来给我讲故事。” 狄青点头道:“好。” 杨羽裳送他到了屋门前,狄青坚持道:“风大,你不要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杨羽裳点点头,也不坚持,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说罢一笑,关上屋门,再不见芳踪。 狄青听那四句悠悠,一时间也不解其意,暗想青青多半是说我狄青,后面的意思好像是羽裳责怪我,她不来找我,难道我就不能去找她吗?嗯,多半是如此了。他虽这般想,心中终究不敢肯定,暗想回头还要请教郭逵那半瓶醋才行。 大踏步的原路返回,到了那道小门,狄青犹豫下,方才推门离去。狄青才出了小门,就听到门后咯的一声,似有人上了门栓。狄青心中感激,知道多半是月儿等候已久,这时才上了门栓。这月儿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如此冷夜,竟然也陪着他们熬夜,自己以后也要感谢她才对。 一路轻飘飘地回到郭府,狄青躺在床榻上时,还恍如在云端。疑团虽还多有,但快乐早就压过了疑惑,甚至那仇恨,都淡了很多。 终于等到天明,狄青早早起床,到了郭逵的房前,见他仍是高卧,不好打扰,又去找郭遵,见郭遵床榻洁净,竟似昨晚未归。狄青慢慢发现郭遵好像也有很多秘密,但这时并不多想。 又回到郭逵窗前,狄青见他猪一样的睡,暗想整日这般懒惰,怎么能行?自己这个做二哥的有责任让他早些起来奋发向上! 狄青在郭逵窗前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拳法,喝叱声高亢得可以抢那街头卖炊饼的生意了。才喊了数声,一本书扔出来,正中狄青的后脑,狄青回手一抓,见正是本《诗经》,不由暗喜。 郭逵叫道:“你大清早的鬼叫什么?要书是吧?昨天才买了本,拿去看吧。”他本以为狄青会恼,不想狄青将书揣到怀中,微笑道:“小逵,你真比伯牙子期还伯乐了。”说罢匆忙离去,也忘记了要提醒郭逵练武的责任。 郭逵大为奇怪,喃喃道:“这个狄二哥,也不知道搞什么鬼。难道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不然怎么被书砸了比捡锭金子还高兴。”打个哈欠,困意上涌,懒得再管,又倒头睡了。 狄青一出了郭府,马上拿出《诗经》翻看起来,翻到“青青子衿”那四个字的时候停下来,发现那首诗诗名就叫做《子衿》,除了杨羽裳念的那几句话之外,后头还有几句,是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句话就算瞎子都看得懂了,那意思就是说我要是不过去,你就不能自己过来吗?狄青暗暗为自己的举一反三高兴,不过书中少了郭逵那些离谱的注释,未免还有些不明不白。狄青接着往下看去,见最后四句是“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由心中柔情陡升。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狄青怎会不明其中的含义?杨羽裳对他,竟是如斯的思念?杨羽裳说了这句话,是不是提醒他不要再爽约,早些再去见她? 狄青将书卷和相思一块收到怀中,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军营。才入了营帐,李禹亨就迎了上来,满脸喜意道:“狄青,张玉醒了!” 狄青惊喜交集,忙到了张玉的床前,见张玉正望着自己,虽双目无神,但毕竟醒转了过来。 李禹亨一旁道:“昨夜郭指挥请王神医来给张玉治病,今晨才离去。” 狄青暗自羞愧,心道郭大哥心细如发,自己却不过是个粗莽之人,一心只想报仇,怎么会忘记了请王神医呢?握住张玉的手道:“张玉,你安心歇息……” 张玉低声道:“狄青,我有事对你说一个人说。” 李禹亨脸色微变,缓缓退出去,知道张玉还不肯原谅他。狄青坐在张玉床头,不解道:“你要说什么?” “我只怕这次是夏随在搞鬼。”张玉担忧道:“他第一次找你的时候,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不对……” 狄青截断道:“张玉,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张玉看了狄青半晌,不解道:“你都知道了?” 狄青涩然道:“我虽知道了,可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张玉舒了口气,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他闭上眼,再不多言。 狄青坐了会儿,见张玉沉沉睡去,心道,原来张玉早就看出来夏随有些不对,他担心我不知情,因此提醒我,可又怕我找夏随去报仇。以往只见他嘻嘻哈哈,不想竟如此仗义。患难见真情,狄青心中感慨,从营中走出,李禹亨走过来道:“狄青,张玉还怪我吗?” 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他重伤未愈,你多照顾他。” 李禹亨点点头,神色黯然。有时候,一个选择,可能就会造成一辈子的愧疚。 狄青满怀心事,信步而走,不由又要向麦秸巷行去。路过大相国寺的时候,正逢寺庙前万姓交易,天气虽冷,百姓却是兴致不减,到处熙熙攘攘。无论庙堂、边陲如何,这里的百姓,总是安于现状。 狄青心道昨晚杨羽裳有些病容,今日不急于前去,让她多休息也是好的。信步在大相国寺前游荡,想起初识杨羽裳的时候,也是在这附近,可那时哪里能想到竟会和她这般熟悉呢?世事难料。 正回忆间,有人招呼道:“官人,买点首饰吧。”狄青扭头望过去,才发现来到了个玉器摊位前。 大相国寺前的交易千奇百怪,卖什么的都有。从飞禽猫犬到珍禽奇兽,从果子腊脯到刺绣珠翠,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宋安定了数十年,全国各地的艺人商贾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了京城,使得开封的空前繁华。 以往狄青心情寂寥,遇到这种热闹,总是避到一旁喝闷酒。这次虽遭陷害,但有杨羽裳安慰,心中开朗,看事物时心境自然也就不同起来。见那玉摊有美玉悬挂,给皑皑白雪中带来了点亮色,心动了下,不由蹲下来细看。 卖玉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副精明的样子,见狄青好像有兴趣,忙拿起块玉介绍道:“客官,你看这玉做工精细,有如佛手,是和阗玉,这可是从昆仑山上采下来的。” 狄青见到那玉佛手,心中一颤,暗想自己这辈子从不信佛,但是和佛好像有不解之缘,无论好事坏事都和那个弥勒佛有关。扭头望过去,见各种玉器千奇百状,神韵横出,上面的花纹更是各式各样,有如苍松翠柏,有似猛虎下山,有的像浓墨洗出,有的又比翠竹新绿,这些都很不错,可他不喜欢。 卖玉的汉子不辞辛苦地介绍道:“客官,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不要紧,你看看,这里还有很多,这是蓝田玉,质地好得不得了,你看,这是祁连玉,以绿色为主调,各种绿都有,深绿、浅绿、翠绿、墨绿……你看这色泽,多么纯净……” 狄青没有留意卖玉汉子的介绍,目光却落在一块绿玉上,那绿玉不属祁连玉,却也色泽墨绿,色彩柔和。更稀奇的是,那玉中有块淡黄的痕迹。狄青拿起来看看,倒觉得这玉像是一盆花,绿叶衬着黄花。狄青看着喜欢,便问道:“这块玉多少钱?” 汉子忙道:“客官果然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南阳玉,品质极佳,你看这上面……多么好看呢。”这是块杂玉,表面还有细微的痕迹,不过若不留意,倒也看不出来。汉子暗笑狄青没有眼力,可既然主顾来了,就没有不宰上一刀的道理,又道:“若是旁人问价,这块玉最少值十两银子。客官,你给个八两吧?” “八两银子?”狄青有些诧异,没想到一块玉居然卖这么贵。他是个十将,一个月所领的俸禄也不过三两银子而已。狄青素来大方,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点积蓄,又都寄给了大哥,眼下没有什么余钱,又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块玉。 汉子见狄青为难,忙道:“当然,价钱好商量。七两行不行?” 狄青摇头道:“给你一两还差不多。” 那汉子为难道:“一两太少,总要加些,这样吧,二两银子,再不讲价,不然我本钱都不够。” 狄青难得喜欢那块玉,也不再还价,爽快道:“好。”伸手入怀摸了半响,连铜钱都摸了出来,才发现加起来连一两银子都不够。 汉子脸色难看,已收回了玉,嘟囔道:“没钱站在这里做什么?” 狄青听他说话无礼,双目一瞪,本想呵斥,转瞬想到,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斗气的呢?再说的确是自己不对,怀中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怪不得羽裳说自己糊涂。 无奈之下,狄青起身准备离去。那汉子赔了口水和唇舌,忍不住的再赠送句,“一看就是个穷鬼!”话音未毕,旁边伸来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手上拿着锭白白胖胖的银子道:“这些买玉够了吧?” 第十五章 巧遇 狄青扭头望过去,脸色微变。 拿银子的人姓阎,狄青是认识的。而阎姓那人的身边,可不就是害他入狱的圣公子?狄青怒火上涌,一把就揪住了圣公子的衣领,叫道:“你还有脸见我?” 圣公子慌了神,忙道:“狄青,莫要动粗,有话好商量。我……有苦衷,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狄青握拳要打,可见圣公子一副可怜相,心中一软,喝道:“你不知道我为你坐了大半年牢吗?你莫要告诉我,这段日子出了京城,不知道我的事情。” 旁边有一人喝道:“你先放手!” 狄青斜睨过去,见圣公子身边多了一人。那人黝黑的脸庞,人在中年,很有几下子的样子,冷笑道:“怎么的?心中有愧?怕我打你,所以带保镖来了?” 圣公子摇头道:“哪里,哪里,这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李用和。和我一块儿逛逛京城而已。” 那黑脸的人听圣公子这么说,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可随即低下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脸色。 狄青并没有留意那人的表情,可手已松开了些。当初的事情,虽由圣公子而起,但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唯一让狄青不满的是,当初圣公子没有站出来。可八王爷都站出来了,他狄青还不是被关了半年,圣公子站出来,有什么作用? 一想到这里,狄青气平了许多,但觉得圣公子并不仗义,啐了口道:“你也不用解释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是你,我是我了。” 他转身要走,圣公子早就抢过那块玉,递到狄青面前,真诚道:“狄青,我知道这块玉补偿不了什么。但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狄青盯着那玉半晌,哂然道:“那我不是要多谢你了?” 圣公子脸色微红,轻咳道:“阎先生,我记得你怀中有本书?” 阎先生脸色微变,讪讪地从怀中取出一书盒递过来。圣公子道:“狄青,这本书送给你。” 狄青没有接,见圣公子满面愧疚,倒也心软,道:“玉我收了,书就不必了。” 圣公子将书盒硬塞到狄青手上,舒口气道:“我看你也挺窘迫的,这书你用得着。” “你给我这本书,还不如给我点银子。”狄青叹口气道:“我又不考状元,要书干什么?”话未说完就感觉手中的书盒很有些分量,狄青忍不住翻开一看。 一道淡淡的金光泛将出来。 狄青一凛,几乎以为脑海中金龙再现,定睛细看,才发现书盒中竟是一层层金叶子。这个书盒中,竟装了几十两的金子! 大宋金贵,这几十两金子等于数百两银子,狄青当个十将二十年所得的俸禄,或许才能勉强赚到这些金子。狄青捧着金叶子,半晌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岂是个贪财的人?” 圣公子赔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狄青本待还给圣公子,转念一想,把盒子揣在怀中道:“唉,盛情难却,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我有事,先走一步。”他心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圣公子突然冒头找我,多半还有事要我办,上次去竹歌楼,入了大半年牢狱,这次说什么也不和他打交道了。金子嘛,不要白不要。 圣公子见狄青离去,忙叫:“狄青,我还有事。”他一叫,狄青溜得更快。 阎先生骂道:“这小子不地道。” 圣公子跺脚道:“唉,我还准备给他讨个官做……”话未说完,狄青又出现在圣公子面前,笑道:“哎呦,圣公子,我最近耳朵不好使,刚才没有听到你找。你方才说什么?” 狄青不是耳朵不好使,而是太好使。他已跑出半条街去,偏偏听到圣公子为他求官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狄青本不是贪财贪官的人,可人总是会变,他知道杨羽裳不以他的身份为意,但是羽裳的家人呢?会不会因此看不起羽裳?狄青正是有了这种念头,这才重新奋发向上。他感觉圣公子有些权势,说不定真的能给他搞个官做。 阎先生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有事吗?” 狄青厚着脸皮道:“圣公子有事,我总得看看能不能帮忙了。” 圣公子不以为忤,眼中有了笑意,说道:“狄青,你帮我挡了难,我付你银子,送你玉,已算两清了。” “所以我要官,就要帮你再办事,对吧?”狄青听懂了圣公子的言下之意。 圣公子认真点头道:“好,这买卖可做,成交!” 狄青道:“别忙,你先说让我做什么事,然后再说为我讨什么官。我总要掂量下。” 圣公子道:“我让你再带我去竹歌楼!” 狄青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圣公子又道:“我可以为你讨个殿前散直的官!” 狄青良久才转过身来,盯着圣公子道:“你不骗我?” 圣公子一字字道:“绝不虚言。” 狄青有些犹豫,他无法不动心。原来散直已属皇上亲兵之列,直接负责大内的安全,比起一个军营中的十将,地位高出太多。一个行伍之人,想当散直,不但要熬个十数年,还要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凭空落在狄青脑袋上,他接还是不接? 阎先生见状,冷笑道:“你莫想着再装捕神了,若见张妙歌,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狄青挺起腰来,昂然道:“你脑袋被门板夹了,我却没有。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众人一路向竹歌楼走去,圣公子想笑,强自忍住。阎先生的脸比李用和还要黑,原来他有些胖,一个脑袋是梯形的,倒真像被门板夹过一样。 狄青虽说得自信,其实心中没底。上次他骗了凤疏影,想再骗她一次,难若登天。但富贵险中求,若不搏一下,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出头呢?狄青寻思中,已近了竹歌楼,才待入内。圣公子突然脸色变了下,闪身躲到一旁。阎先生、李用和二人也是做贼一样,和圣公子躲在一起。 一公子模样的人从竹歌楼走出来,上了辆马车,扬长而去。狄青见到圣公子盯着那公子,眼神很是怪异,忍不住问,“圣公子,你认识他吗?”他只见到上马车那公子剑眉星目,一表人才。那公子一举一动,平和温雅,绝非马公子之流可比拟。 圣公子咳了声,这才恢复了脸色,喃喃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眼中露出少有的冷意,自语道:来得好呀。 狄青不解道:“你都能来这里,还有谁不能来呢?” 圣公子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进楼吧。狄青,你可有办法了?” 狄青也不答话,进了竹歌楼后,急中生智,拦住一婢女道:“我是狄青,你叫凤疏影出来。” 那婢女听到“狄青”二字,吃了一惊,慌忙去了后堂。不多时,凤疏影已走了出来,阎先生一旁冷笑,只想看狄青如何出丑。狄青光脚不怕穿鞋的,才待说出腹稿,不想凤疏影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说道:“哎呦,这不是狄公子吗?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狄青反倒怔住,一时间又把话儿咽了回去。 凤疏影笑道:“妙歌姑娘一直念叨着你,说你若是来了,就不要让你等,径直去见她就好。你可一定要赏脸,去看看妙歌了。” 阎先生发黑的脸都变绿了,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狄青也不明白,可这时候他当然不会拒绝,微笑道:“凤老板,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心中却想,这楼上莫不是埋伏着刀斧手,等我上去,好把我砍成肉酱?不然张妙歌和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像发花痴的样子,为何想要见我? 凤疏影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赔笑道:“狄公子,不过现在妙歌楼上有人,你暂时不能前去。” 狄青心头一跳,故作平静道:“是谁?” 凤疏影皱了下眉头,“这人……狄公子多半不认识了。不过他肯定一会儿就会下来,小怜,带这三位公子去听竹小院等吧。狄公子,我就失陪了。” 凤疏影说完,匆匆离去,心中暗想,这种人还是由妙歌打发就好。求佛保佑,千万不要让马家知道我和狄青打过交道。她固然怕马家,但这次让狄青去见张妙歌,却是身不由己。 狄青等人自然不知道凤疏影的念头,心中都有些奇怪,难信事情竟如此简单。 阎先生皱眉道:“这里只怕会有圈套。” 那黑脸的李用和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有古怪。” 圣公子折扇一摆,在二人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你们也太过疑心了,狄青是英雄,张妙歌是个美女,自古美女爱英雄,有什么多疑的?”他胆小起来,比老鼠还谨慎,可胆大起来,看起来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 众人已跟随小怜到了听竹小院。听竹小院前,雪压竹挺,万花千草凋零,而竹叶如箭,破寒傲雪,让冬日满是勃勃生机。 圣公子赞道:“不出来,怎么能见到这种美景?” 狄青无心欣赏,眼珠一转,说道:“圣公子,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为你做到,还望你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你上去就可见到张妙歌了,我就不去了。” 圣公子忙拉住狄青道:“你方才没有听到吗?人家说只想见你。你好歹也得陪我上去,等人家不逐客再说。” 狄青为了升官大计,只能勉为其难地等候。阁楼处有了声响,一人迈步轻飘飘走下来,那人嘴大、头大、鼻孔朝天,很是怪异。狄青一见,失声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那人却是吐蕃僧不空。狄青暗想,这张妙歌的生意真红火,连不空都来捧场。可不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听张妙歌弹琴?总觉得不太可能,但想到郭遵的警告,狄青不想多事,低下头来。 这次不空少了排场,也没有穿喇嘛的衣服,看起来除长相怪异些,倒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阎先生一旁道:“你都能来,还有谁不能来?” 方才狄青就用这句话回了圣公子,阎先生好像一直看狄青不顺眼,借故讽刺。 圣公子问道:“狄青,你认识这人?这人是谁?” 狄青皱眉道:“我……不认得。” 圣公子哑然失笑,还待再说,不空已经过众人的身边,望了圣公子一眼。圣公子只觉得那双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竟然忘记了说话。不空见到圣公子时,眼中露出丝讶然,但脚步不停,转瞬去得远了。 圣公子摇摇头,回过神来,又记起张妙歌,一把拉住了狄青,热切道:“该我们了。” 狄青苦笑,只能和圣公子入楼。等到了帘前,风吹帘动,声脆若冰。掀开珠玉帘子,阁楼内暖暖如春。张妙歌慵懒地坐在琴前,见四人上楼,娇弱道:“妾身有恙,恕不起身相迎了。” 张妙歌身着浅绿绣罗裙,闲散一坐,柳腰身段尽显。她脸上不过是淡淡的妆粉,如闲花淡春,额头上饰有梅花妆,给那慵懒闲柔的外貌中带来了丝惊艳之气。 圣公子忙道:“妙歌小姐可曾看过大夫?我倒认识几个良医,你若是喜欢,我一会儿就让他们过来为你诊病。” 张妙歌摇摇头,轻拨琴弦唱了几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曲调平平,并无当日初听的那种潋滟。 圣公子并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声调绵软,峰回路转,不由大声喝彩。 狄青听了却是一怔。若是几个月前,狄青绝对不懂张妙歌唱词的含义。但这段日子来,他没少翻诗经,记得这几句应该是诗经中的话。意思好像是,你要是思念我的话,就要不辞辛苦地提着衣裳过河来找我,你要是不想我的话,难道就没有别人爱我了吗? 这四句诗本是一女子对情人的大胆表白,张妙歌突然唱出来,狄青听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这里哪有张妙歌表白的对象呢? 张妙歌听圣公子叫好,微微一笑道:“原来圣公子还是个雅人。那妾身就再为你弹上一曲……”言罢,手腕轻舒,拨弄琴弦。那琴是死的,曲却是鲜活的,跳动不休,回荡在暖阁间,满是灵韵。曲调将歇,张妙歌又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正无聊得拿出新买的那块玉把玩,听到这两句,心头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张妙歌秋波飘渺,正荡到狄青的脸上,手上不闲,只是唱着那两句,却不再唱下去。 圣公子不知道这两句的出处,皱着眉头思索。瞥见狄青若有所思,低声问:“狄兄,你说这‘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嘿然一笑,“我不知道。” 圣公子看出什么,激将道:“我就知你不知,本来还想说你若是知道,为你求官的时候,还可以多加个武骑尉的官衔呢。”说罢故作惋惜地摇头不已。 狄青眼前一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圣公子立即道:“当然。” 狄青心喜,暗想读书就是好,这次又捡了个便宜。原来武骑尉是勋官,勋官是贴职,虽有名无权,但有俸禄领。狄青方才怕麻烦,懒得说,这次凭空得到这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回道:“这本是《诗经》中《草虫》的两句,下两句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哈哈,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记了。” 圣公子听这四句合辙押韵,倒不像狄青在瞎编乱造,对狄青倒有些佩服,称赞道:“不想你还文武双全呢?” 狄青大言不惭道:“那是。” 圣公子见张妙歌还在弹琴,突然以手击案,合着节拍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妙歌小姐弹得好琴,难得曲意如雪,隐有古风呀。”他对曲律颇有研究,这一唱一和,极其合拍。唱着的时候心中想,张妙歌在思念谁,总不会是思念狄青吧? 张妙歌眼中有丝讶然,手腕一划,曲终韵余,盈盈一笑道:“圣公子文采不凡,妾身佩服。” 圣公子暗叫惭愧,才待谦逊两句,张妙歌已望向狄青道:“狄官人,你手上是何物,不知可否给妾身看看呢?” 狄青见人家客气,不好推搪,说道:“不过是才买的一块玉罢了。” 张妙歌接过玉佩,看了半晌道:“这玉美得很呀。你看这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以前我就见过一块类似的玉,曾经起名为眼儿媚,可惜……不见了。狄官人,你真的好眼光。”她赞着那玉,把玩不已,对那玉儿竟是极为喜欢。 圣公子暗道狄青这小子不知哪里好,所做一切偏得女子喜欢。自己风流倜傥,年少多金,张妙歌怎么就不多赞自己几句?这买玉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见狄青白痴一样的站着,圣公子捅了狄青一下,说道:“你总该说两句呀。” 圣公子本示意狄青将玉送给佳人,不想狄青却道:“张姑娘,你看完了吗?这玉……该还给我了吧?”他见天色将晚,急着去见杨羽裳,是以催促。 圣公子差点踹狄青一脚,见张妙歌脸色一黯,圣公子忙道:“狄兄,这玉儿你不是花二两银子买的吗?我花二十两买回来送给妙歌姑娘,你意下如何?” 狄青摇头道:“多少钱也不卖!” 圣公子还待再说,张妙歌纤手一伸,已将玉递了过来道:“狄官人,你把玉收好了。” 狄青拿过那块玉,说道:“妙歌姑娘,我还有事,告辞了。” 张妙歌幽幽道:“狄官人不再多留一会儿吗?我其实……”她未说完,狄青截断道:“在下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了。” 圣公子一旁道:“我倒没什么事。” 张妙歌叹了声,“妾身也累了,怜儿,送客吧。” 圣公子也只能叹息,跟随狄青讪讪下楼。 怜儿送众人下楼,再上来的时候,满是忿然道:“小姐,狄青这人好大的架子,小姐你要留他,他竟然不肯留下。” 张妙歌手拨琴弦,嗡的声响,琴声未绝,已道:“狄青留不留无妨事,我本来是想从狄青口中打探些郭遵的消息,但我觉得,狄青多半也不了解郭遵。那不空倒是个麻烦事,我只怕他还会来找我。” 怜儿低声道:“我们还怕他不成?” 张妙歌只是抚琴,轻轻叹口气,可琴声不再含情脉脉,反倒有种寒雪的彻骨之气。 狄青等人下了楼后,圣公子埋怨道:“狄青,你蠢到家了。张妙歌喜欢这玉,你为何不送给她呢?” 狄青皱眉道:“我还喜欢银子呢,你没事为何不送给我些?” 圣公子微愕,不等答话,狄青已道:“你欠我个散直加上武骑尉,可记住还给我!人在京城混,最要紧的是个‘信’字,我等着你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圣公子本待召唤狄青,不想一人突然走了过来。李用和一直沉默,见状已挡在圣公子面前,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望着圣公子道:“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圣公子一凛,已认出来者是从竹歌楼下来的人。狄青认识这人,他却不认得。 阎先生呵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谁?” 那人双手结印,含笑道:“小僧法号不空!” 圣公子愕然,失声道:“你就是不空?” 不空双眸盯着圣公子的眼睛,问道:“公子认识小僧吗?”他对这个圣公子,态度竟然比对刘太后还要温和。声音虽是铿锵有如钹响,但收敛了傲气。 圣公子摇头道:“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你。”蓦地想起什么,问道:“我闻大师预事神准,难道说……我真的有危险?” 不空暗中闪过丝诡异,转瞬隐去,叹道:“小僧和公子相见,就是有缘。方才竹歌楼相见,就觉得圣公子命中有难,是以才在外等候。” 阎先生又惊又怒道:“你这番僧,恁地乱说,圣公子怎么会有难?” 不空摇摇头道:“既然这位先生不信,小僧告退。”他转身要走,却被圣公子一把抓住。圣公子神色古怪,眼中亦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嗄声道:“高僧莫走,我信你,还请你帮忙寻求破解之道。” 圣公子本是从容,但此刻神色隐有极大忧虑,竟像对不空所言深信不疑。看起来,他果真有所担心,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阎先生、李用和互望一眼,脸上也露出了极重的忧意…… 狄青没有圣公子的忧心,几乎是身轻如燕的到了麦秸巷。圣公子为他求得官也好,求不着也罢,他怀中那块玉总是片真情。有时候,真情岂是官位和金子能够衡量的? 到了杨府朱门前,狄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若有人开门,自己如何开口?犹豫片刻,走到上次进院的侧门处,狄青敲了敲,不闻动静,有些失落。徘徊了片刻,狄青正准备离去,侧门咯吱一声,竟然开了。 月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啐道:“只是这道门,就难住你了?” 狄青汗颜道:“我总不能撞破了门进去吧?月儿姑娘,你家小姐可在吗?” 月儿点点头,道:“她还在,不过有了点问题。” 狄青着急道:“她病还没有好吗?” “哪能好的那么快?”月儿撇撇嘴道:“她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没有好利索呢。不过今天的难题可不是病,而是另外的事情,就看你能否帮忙了。” 狄青立即道:“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月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不枉我家小姐如此对你了,跟我来吧。”说着带着狄青从侧门走入,竟直奔前堂,狄青疑惑道:“月儿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月儿道:“去见我家老爷。” 狄青一惊,止步道:“见你家老爷?” 月儿蹙眉道:“怎么了,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和我家小姐偷偷摸摸的?” 狄青忙道:“那倒不是,可是现在去见,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月儿问道:“你再准备,还能准备出来个大将军、节度使出来吗?” 狄青苦笑道:“不能。” 月儿嘴一扁,“那不就得了,你既然无法准备得更好,眼下唯一能说动我家老爷接受你的只有两个条件了。” 狄青虚心道:“姑娘请讲。” “这第一个条件当然就是真诚。你必须要让我家老爷知道,你对我家小姐赤诚一片。” “这个……真心我有!” 月儿见狄青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嗤一笑,继续向前走道:“有没有呢,要到时候才能知道。这第二件呢,是你必须让老爷看到,你这个人是个有本事的人!” 狄青心中叹气,知道月儿的条件并不过分。试问哪家的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个碌碌无为的人?但他狄青,又有什么本事?狄青心乱如麻,试探问,“那你家老爷有何爱好呢?” 月儿回答的干净利索,“做生意的人,当然爱钱!”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近了前堂。远远望去,只见堂中坐着三人,杨羽裳正向堂外望着,若有期待,见狄青和月儿赶来,嫣然一笑,晕生双颊,垂下头来。 狄青远远望见杨羽裳的笑容,心中柔情激荡,暗想这番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羽裳失望。 堂中除了杨羽裳外,主位上端坐着一老者,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庞,颇有几分威严。狄青暗想,这想必就是羽裳的父亲了,不过和羽裳并不相像,好在也不像。 老者下手处坐着一年轻人,屁股下好像有钉子,没有个安稳。年轻人手上带着个硕大的绿玉戒指,油头粉面,虽和老者一问一答,但目光不时的向杨羽裳飘去。老者发现有客前来,不由诧异,远远问道:“小月,何事?” 小月支支吾吾道:“老爷,有客拜访。”她毕竟是个丫环,虽全心为了杨羽裳,也不敢触怒杨老爷。 杨老爷怫然不悦,暗想自己正在待客,这个月儿怎么如此不知规矩,还领人到这里?见狄青已到面前,又瞥见狄青面上的刺青,杨老爷微有心惊,起身拱手道:“这位官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狄青片刻之间已定下了对策,径直说道:“在下是来找杨伯父的。” 杨羽裳又惊又喜,没想到狄青如此直接。杨老爷却皱起了眉头,心思飞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狄青只在杨羽裳面前木讷,对旁人可一点都不含糊,眼珠一转,已想到了说辞,说道:“杨伯父……” 杨老爷连忙道:“老朽杨念恩,你看得起我,就叫我声老丈,伯父可是不敢当。” 杨羽裳垂头不语,嘴角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一旁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本把狄青当作空气,可见狄青把他当做透明的,忍不住道:“你到底谁?莫要穷套近乎!” 狄青转头望向那人道:“你又是谁?为何到杨老丈家,可是想要偷鸡摸狗吗?” 那人怒道:“你说话客气些!” 狄青反诘道:“不客气又如何?” 那人一滞,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般见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低等军人,烂命一条,我没必要和他拼命。 杨念恩慌忙圆场道:“官人,这位小哥叫做罗德正,此次前来,是和老朽谈些私事,绝非偷鸡摸狗之辈。” 罗德正自感弱了气势,怒道:“杨伯父,何必对他废话?” 狄青道:“伯父不敢当,你还是叫声老丈吧。”他把话题接过来,反倒占了罗德正的便宜。 杨羽裳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罗德正霍然站起,拍案道:“你敢占我便宜?” 狄青诧异道:“哪里哪里。我是见杨老丈谦逊,这才替他说出,你难道不叫他老丈,要叫兄台不成?” 杨念恩大皱眉头,慌忙岔开话题道:“德正贤侄,方才你说带了点茶叶过来,老朽倒想看看。” 罗德正见杨念恩对他客气,心意稍平,取出个锦盒,双手递上道:“还请伯父品鉴。” 杨念恩随手接过,笑道:“还不知道是哪里的茶叶呢?”他本是个茶商,岔开话题,是不想狄青和罗德正争吵,对于一般的茶叶,还真不放在眼中。 罗德正微笑道:“此茶乃建溪的龙团茶。” 杨念恩一惊,忙打开锦盒,见正中放着一茶团,色泽光亮,上有建溪独有的金龙标志,不由喜道:“哎呦,这份礼可就贵重了,太贵重了!” 狄青看不出这茶团有什么贵重,不想出丑,只好藏拙沉默。狄青虽想低调,罗德正却不想放过他,轻蔑道:“这位官人,你可知这礼重在哪里呢?” 狄青回道:“我看轻的很。”他话一出,杨羽裳和月儿都是大皱眉头,狄青知道说错了话,眼珠转动,想着应对之策。 罗德正哈哈大笑道:“轻的很,哈哈,你若还能找出比这重的礼来,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狄青挑衅道。 罗德正气得满脸通红,杨念恩解围道:“官人说笑了,这礼不重,可也着实不轻。要知道天下产茶圣地就在福建建溪,而这龙团茶更是建溪茶中极品,一斤茶叶,不过能做二十团龙团茶饼,价值黄金二两呢。更何况,这是宫中用茶,有钱也买不到。” 狄青故作不屑道:“二十团茶叶才值黄金二两?价钱也算稀松平常了。”他当然知道这价钱不稀松,而是高昂的要命,他一年的俸禄,也还没有黄金二两。但这时候,狄青当然不肯掉价。 罗德正气急反笑,“某人真的胡吹大气,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二两银子?” 狄青笑道:“不瞒你说,在下虽说贫寒,但随便买个几百团……这什么了?哦,龙团是吧?买几百团龙团也不是问题呀。” 罗德正怒道:“你若是能买几百团……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狄青问道。 罗德正气的发疯,拍案道:“好,只要你能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我就磕头管你叫爷爷,可你若是拿不出来呢?”他见狄青是个寻常禁军,衣着敝旧,绝不信狄青能拿出金子来。 狄青心中好笑,故作犹豫道:“说笑而已,何必当真呢?” 罗德正见狄青退缩,更有了底气,喝道:“谁有功夫和你说笑?你若拿不出来五十两金子,就莫要胡吹,滚出去吧!” 狄青故作恨恨道:“若我拿出来金子又如何?” “你拿不出又如何?” “我拿出来又如何?” 杨念恩见二人“鸡生蛋、蛋生鸡”一样的斗气,只怕争到明天都没有结果,忙道:“两位莫要争了,来者是客,和气生财。老朽手上虽无龙团,但正巧有些江南的早春茶,待老朽为二位烹茶消消火气。” 罗德正道:“杨伯父,不是我削你面子,只是这人太过嚣张,我若是不教训他一顿,他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今天我是赌定了。” 狄青霍然站起,喝道:“好,我若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你就叫我爷爷,我若拿不出来,我就从这里滚出去,以后再不登门。” 杨羽裳脸色微变,低呼道:“莫要意气行事。”狄青背对杨羽裳,手掌摆了摆,杨羽裳见狄青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倒不解,因为她太了解狄青,知道狄青绝不是有钱之人。罗德正见狄青中计,哈哈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就请伯父做个见证。” 狄青道:“绝不反悔?” “当然!” 狄青哈哈一笑,伸手掏出圣公子送的那本书丢在桌子上道:“那你就赶紧叫爷爷吧。” 砰的一声响,书盒震开,黄灿灿的金叶子蹦出来几片,夺人眼目。 罗德正怔住,已不能言! 第十六章 天子 不但罗德正诧异,就算杨念恩、杨羽裳和月儿都满是惊奇。因为无论怎么来看,狄青都不是能够拿出五十两金子的人,若说他能拿出五十两牛粪,那倒是大有可能。可那金子就在桌案上闪着光辉,绝不会假。 狄青哈哈一笑道:“看来有人要管我叫爷爷了。” 杨羽裳放下心事,掩嘴一笑,如春降人间。 罗德正一张脸涨得和茄子皮一样,喝道:“杨伯父,在下无颜在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狄青叫道:“喂,你还没有叫呢……”话未说完,杨念恩已一把拉住狄青,哀求道:“官人,求你莫要闹了。” 杨念恩示意杨羽裳先留住狄青,然后追出了庭院,可罗德正早就去得远了。杨念恩暗自叫苦,愁眉苦脸地回来,狄青见状安慰道:“杨……老丈,想此人出尔反尔,谅也没有什么本事,若再来闹事,你只管叫我,我把他打出去!” 杨念恩见不该来的来了,该走的又没走,心中来气。可见狄青特立独行仿如高人,倒也不敢得罪,询问道:“官人来此到底有何贵干呢?” 狄青支吾道:“在下狄青,是来……”扭头向杨羽裳望去,见她一双妙目盯着自己,似有期待,又像是责怪,心中陡然来了勇气,说道:“在下来此,其实是向老丈提亲。这金子,就是聘礼,请老丈将羽裳许配给我。” 杨羽裳饶是喜欢狄青,闻言也是娇羞无限,垂下头去。杨念恩却差点晕了过去,他活了一辈子,也从未见过如此脸皮、如此荒谬的人物。 狄青真诚道:“在下当然也知道此举冒昧,但对羽裳是真心喜欢,只求老丈成全。” 杨念恩忙道:“老朽不过是一介商人,如何敢高攀呢?月儿,快煮些水来,我要好好的招待狄官人喝茶。别的事情,暂且从长计议了。”他心烦意乱,手一抖,手上的茶杯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见女儿脸上竟有羞意,杨念恩心中起疑道:“羽裳,你认识这位官人吗?” 杨羽裳点点头道:“爹,我们早就认识了。” 杨念恩心中不悦,可却不好当面呵斥女儿,这时候月儿已搬出个红泥小火炉,又在上放一小鼎,注了井水。 宋承唐法,喝茶的时候,有的还采用煎煮之法,不过也有人用冲泡之法。只是唐人有时还用姜用盐做为调料,宋人却注重茶本身的品质味道,早就摒弃前法不取。 杨念恩亲自取了片茶,慢慢的将茶碾碎,等候水开。杨念恩是用煮茶来掩饰心中的不安,心中在想,怎么来应对这个无赖呢?羽裳怎么会认识这种无赖?羽裳的娘死的早,我又常年经商,养成她任性的性格,这件事若过去,定当找羽裳好好谈谈。女大不中留,唉…… 狄青虽是农户出身,但也知道每逢过年过节,婚丧嫁娶,请来客喝茶在乡下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暗想,这个杨老丈请自己喝茶,多半也会慎重考虑自己的提议。 杨羽裳心中羞涩,却也带着分甜蜜,心道:狄青终于肯为自己出头,只是爹多半不许。爹爹不许我只要坚持就无妨的。不过看看狄青怎么说服我爹也好,他其实嘴很巧,可为何每次见到我总是木讷难言?想到这里,嘴角带着分甜甜的笑意。 众人心情各异,水已沸了,杨念恩先取茶碗,放了点茶在杯中,又点了些水在里面,说道:“狄官人,这叫点茶,用以调味嗅香,然后再决定放茶的多少和冲泡的时间,这茶要好喝,一丝一毫都不能随意。” 狄青诚挚道:“在下少喝茶,倒还不知道泡茶也有如此的讲究。” 杨念恩心道,这小子总算说句人话,看样子也不像蛮不讲理之辈,待我以理服之。说道:“岂止泡茶这般讲究,其实这寻常的一片茶,所含艰辛难以尽言。采茶者得芽,即蒸熟焙干,研磨压形,有时还要以珍膏油覆面,这种茶又称腊茶。那罗德正所送的龙团就是此类,不过此茶出产极少,听说皇帝都少喝,每次赏赐给两府中人,也不过一块半块,很多珍贵的东西,那是有金子都买不到呀。茶要等得,才能喝好,茶因高贵,因此绝非只用金子就能买到。” 杨念恩苦口婆心,把女儿比作茶,意思就是,我女儿和你不般配,你有金子也没用。杨念恩说出了心意,见狄青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只好道:“不知道狄官人怎么看呢?”说罢冲好了两杯茶,让月儿将一杯送到狄青的面前。 狄青不敢怠慢,接过喝了一口,叫道:“好烫!”他只顾得琢磨杨念恩的意思,没留心茶是沸水冲出,一口喝下去,烫的口舌发麻,可不好失礼,只能强忍痛苦。 杨念恩心道,得,白讲一通了。对这种人讲茶道,那是对牛弹琴。 狄青吸着凉气,忍住烫道:“其实杨老丈所言,我不敢苟同。” 杨念恩心头一颤,问道:“那你有什么高见呢?” 狄青道:“高见算不上,不过是寻常的一点想法。想我当年尚在乡下,百姓家中有点茶叶的,不肯轻易拿出来,一放就是几年。可等拿出来喝的时候,已淡而无味。那茶叶本是新鲜,但很多人为了存储,不惜将那新采的芽儿晒干研磨成粉,早就让真味荡然无存,再加上什么腊封添香,更是舍本逐末了。所以呢,在我看来,饮茶一道,水要活,茶贵鲜,那些做作的功夫,和真味已经无关,算不上喝茶。杨老丈,在下随口之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海涵。” 狄青随口之言,只想着贬低罗德正的龙团。杨念恩听了,却是愣在当场,端着茶杯,良久无言。 眼下京中奢靡成风,才有龙团一茶。物以稀为贵,不过贵的未见得是最好的,龙团只能说是稀缺,在杨念恩眼中并非极品。因此狄青所言虽鄙,但杨念恩觉得,此人的见解比起附庸风雅的人可高得多。 杨念恩见狄青颇有见解,倒也不敢小瞧他了。斜睨过去,见到那书盒还在桌子上熠熠生光,暗想能随手掷出五十两金子的人,在京城也不多见,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陡然见到书匣内壁好像刻着两个篆字,定睛望过去,见到写着“内藏”两个字,杨念恩脸色微变,忍不住问道:“不知道狄官人眼下何职呢?” 狄青惭愧道:“眼下不过是十将之职。”见杨念恩紧皱眉头,狄青只好又道:“但最近多半会稍有提拔,可能会做个散直。” 杨念恩又是一惊,暗想散直和十将不可同日而语,此人能由十将一举到了散直之位,不言而喻,肯定是有后台的。杨念恩并非凭空猜测,而是因为“内藏”两字,他已看出这盒金子的出处。 这盒金子竟来自宫中的内藏库!内藏库又称作天子别库,只能由皇帝动用。当年宋太祖攻取荆湖、后蜀之后,就创“封桩库”存储两地所运来的财富,后来三司每年盈余,也有部分入库。当年宋太祖建封桩库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契丹,宋太祖曾言,等库满三五百万,即用来向契丹赎回幽燕故土,若是不成,就将库中全部充当军费,攻回旧地。宋太祖雄才伟略,立志收回故土,不想却深夜暴卒,而这封桩库后来改成内藏库,储财无数,但当初宋太祖的本意,却早已被后人淡忘。 这盒金子竟和天子有关?杨念恩难以置信,试探问道:“狄小哥,不知道你在朝廷可认识些官员吗?”他这么询问,当然是觉得这金子是天子赏给重臣,重臣又转给狄青的。一念及此,暗自心动。 狄青含含糊糊道:“有一些吧……” 杨念恩叹道:“其实老朽找罗德正,本来有一事相求。不过他走了,只怕事情不成了。”说罢斜睨着狄青,隐有试探。 狄青壮着胆子道:“不知道老丈有何难事?” 杨羽裳不满道:“爹,你和狄青初次见面,怎么就想要让他做事?” 杨念恩笑道:“并非让他做事,不过是询问一下而已。羽裳,狄小哥是你的朋友,当然也是为父的朋友。商量些事情,也没什么吧?” 狄青不想让杨雨裳为难,硬着头皮道:“没什么,没什么。” 杨念恩轻咳一声,说道:“这个罗德正本来和驸马都尉李遵勖有些亲戚关系,而李遵勖又深得当今太后的器重……”狄青心中一沉,知道麻烦来了。他虽没见过太后,但也知道凡事和这个老太婆扯上关系,那就是纠葛不断。 杨念恩又道:“老夫本是个茶商,这些年朝廷对茶税法变来变去,前段时间用虚实三沽之法,导致茶农、商人受苦。如今朝廷改了这法,采用贴射之法,老夫仔细观察,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可若再卖茶,必须要到朝廷领个券凭,才能买卖茶叶。不过这个券凭并不好拿,老夫这些日子一直为此事发愁,这才找到罗德正,此人本来说可以为老夫办成此事,后来的事情……狄小哥也知道了。” 狄青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叫苦。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朝廷取消了盐茶专卖,把权利下放给商人,眼下这资格有限,所以众人都在抢这个资格,他狄青一个寻常禁军,如何会有这种关系? 杨念恩见狄青面露难意,不由大失所望,暗想此人恐怕后台有限,也就懒得再和他扯皮,说道:“这件事纠缠老夫良久,眼下还要为此事奔波。狄小哥,你若无他事,也就请回吧。这金子还请收回。” 狄青无能为力,又听出杨念恩的言下之意,讪讪站起道:“既然老丈还忙,那改日再来拜访。匆忙前来,未备礼物,就算老丈不肯将羽裳许配给在下,这金子也请收下,权当礼物了。” 狄青要走,杨羽裳突然道:“爹,女儿送狄青出去。” 杨念恩急道:“你,外边冷,你莫要去了。” 杨羽裳固执道:“不妨事,我只和狄青说几句话。爹,你放心吧。”说罢已拉着狄青到了堂外,杨念恩见女儿对狄青举止亲热,平添了一分心事。 杨羽裳一直没有和狄青说上几句话,见他要走,依依不舍。狄青见状笑道:“羽裳,不想今日这么和伯父相见,不过……我总算说出想说之话,不虚此行了。” 杨羽裳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任何事情,力所能及就好,莫要为难自己。天寒,你自己照顾自己。”说罢为狄青拉了下衣襟,拍了下灰尘。二人怔怔地对望良久,狄青突然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块玉道:“羽裳,这是我给你买的玉。” 杨羽裳见到那玉儿的颜色,喜道:“这玉上的花纹很像姚黄呀,狄青,你真好。”突然脸上红晕,接过那玉佩,转身回到堂上,又忍不住地扭头望过去。狄青见她回头,还以一笑,见杨念恩面色不善,只怕杨羽裳为难,大踏步地离去。 杨羽裳在狄青走后,翻来覆去的只是看着手中的那块玉,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微笑,心中满是柔情,又是甜蜜。月儿一旁见到,说道:“这玉儿杂而不纯,还有斑点,也是稀松平常。” 杨羽裳微笑道:“黄金有价玉无价……” “不但玉无价,这情意只怕也是无价了。”月儿一旁大声道。 杨羽裳又红了脸,叱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月儿求饶,转身逃走,杨羽裳想追,却被杨念恩拦住。 杨念恩一旁早看了半晌,见女儿含情脉脉,竟似对狄青有了极深的情意,看来狄青不要说送玉,就算送块石头给女儿,女儿也是喜欢。杨念恩更是心慌,不得不问,“羽裳,为父这些年只顾得经商,倒少和你谈心,这个狄青,你是怎么认识的?” 杨羽裳垂下头来,良久才道:“其实也没什么,他送给我花儿,又为我捡回风筝,我们也就认识了。” 杨念恩急道:“此人对你心怀不轨,又是个低贱的禁军,你莫要被他迷惑。” 杨羽裳本是羞涩,闻言抬起头道:“爹,女儿大了,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娘什么?” 杨念恩皱眉道:“我答应过她,让你自己选如意郎君,可女儿呀,爹也是为你好。京城达贵无数,以你的才学相貌,想找个达官显贵也不是难事,你没有见到那罗德正只不过见你两面,就失魂落魄?若不是狄青突然到此,他多半早帮爹办妥券凭一事了。” 杨羽裳不满道:“爹,你让罗德正做什么是你的事情,可你为何要拉上我?难道女儿在你眼中,真的连货物都不如?他为你办成了此事,难道你就可以把女儿卖给他了吗?” 杨念恩叹口气道:“当然不会如此。可江东数百口都眼巴巴的等着爹办成此事,若是一事无成,爹何颜去见江东父老?女儿,人总要吃饭吧?你看看狄青能不能帮忙办成此事,若他真的有本事,爹怎么会拦阻你呢?” 杨羽裳垂头望着手中的那块玉,心中只是想,他又有什么本事做成此事呢? 雪渐融,天更冷。初春的天气,虽阳光普照,但冷风吹在人身上,还有股难散的寒气。 狄青心中有些发冷,他这些天已愧见杨羽裳。杨羽裳虽说让他莫要勉为其难,对他的关切一如往昔,但杨念恩整日一张入冬的脸,让狄青坐立不安。 自从和杨羽裳交往以后,狄青一扫颓唐,想要振作。但磨勘日子已过,他就算要振作,亦是无能为力。眼看着树绿了,风柔了,狄青整日又忍不住唏嘘起来,“当个禁军难,当个低等的禁军更难。” 他叹息的时候,方给张玉买了份早点,已准备出门当差。张玉伤势已有所好转,只是和李禹亨少说话。狄青知道,张玉不满李禹亨在危急的时候,闪到一旁。张玉显然认为,那不是兄弟。有时候,成见积习难以更改,狄青只能希望张玉能看开一些。 张玉望着春意,眼中也有分愁意,“当个被人暗算的低等禁军,那更是难上加难呀。”狄青知道张玉在说夏随,心中也闪过分警惕。 赵律从营外走进来,盯着狄青道:“你不想当低等禁军,可以不当的。” 狄青赔笑道:“总要吃饭不是?这张嘴,除了吃饭,难免发些牢骚。赵大哥莫要见怪。” 赵律板着脸道:“我现在有什么资格怪你?狄青呀狄青,不知道你吃了牛粪,还是踩了狗屎呢?三衙竟有调令,升你为散直,加封武骑尉,即日起效。” 张玉一旁强笑道:“赵军使,年都过了,就莫要说这些话逗我们开心了。” 狄青心中一动,记得圣公子的许诺,倒有几分信了。可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想调他当散直就当散直,想加封就能加封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见张妙歌都如此为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马中立追得落荒而逃? 狄青正琢磨间,赵律手一伸,递过一纸调令,笑道:“不是说笑的,郭大哥都有点不信,但千真万确。狄青,你立即收拾下行装,先去三衙报道。”说罢转身离去。 狄青心道,春天来了,自己的春天也终于来了。那个圣公子,虽不够仗义,说话倒还算数。可这种人,到底有什么后台呢? 他才待去三衙,张玉已担忧道:“狄青,会不会是夏随他们先提拔你,然后再准备杀了你?”狄青知道不是,安慰道:“应该不是……”话未说完,李禹亨已跑进来道:“狄青,你要当散直了?这事在军营都传开了,到底怎么回事?” 狄青解释不清,故作高深道:“说不定我时来运转,前段日子去拜佛求官,没想真的灵验了。” 李禹亨本想问到底是哪个神仙这么灵验,他也想去求求,但见张玉冷着脸,只好改口道:“那真的好运。狄青,你升了官,可别忘记我们这帮兄弟。” 狄青笑道:“那是自然,我会经常回来看看你们。”他出门后,只见众禁军对他指指点点,目光中或嫉妒、或惊奇,心中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突然记起古人曾说过什么福中有祸,祸中有福。暗想道:古人说话还是很有道理,如果坐大半年牢狱,可以升个五六级的话,这买卖,也划得来。 狄青到了三衙后先见主事之人。主事的先是说了通规矩,然后说他归殿前指挥使葛宗晟部暂管。狄青知道葛宗晟是葛怀敏的儿子,是葛霸的孙子。葛霸在真宗时,已因军功卓著被赏识,娶了枢密副使王德用的妹子。推算下来,这个葛宗晟也算是将门虎孙了。 狄青蓦地被提拔,只敢腹诽,表面还是唯唯诺诺,先去领了军备,翌日就要当值。狄青领了军备后,本待去找杨羽裳说说近况,可想到杨念恩那张寒冬腊月的脸,心中打怵。回转军营先请以前的兄弟喝顿酒,除张玉外,众人都道,狄青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弟兄。狄青口上应诺,心中苦笑。 翌日清晨,狄青正式入大内巡逻。 葛宗晟因是将门虎孙,平日少见露面。负责调度的人叫做常昆,本是京城八大禁军中捧日军的副指挥使,因武功高强,抽调到殿前。 散直是班直的一种,班直其实就是皇帝的亲兵。班直人员主要从京城八大禁军中抽调提升,职责是卫护皇上,平日主要保护大内的安全。班直分为诸班和诸直。诸班中有殿前指挥使、金枪班、散直等职称的划分,诸直中有御龙直、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等分类。说穿了,各班各直负责皇宫内各种安全事务,狄青听常昆说了一通,也记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如今属于救火那种,哪里缺人去哪里。 常昆对狄青也有些头痛,他早就听说狄青这调令是两府转到三衙,三衙把狄青转到他手下。狄青到底什么来头,常昆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只能暂时对狄青和和气气。 常昆头正痛如何安排狄青,突然灵机一动。他并不带狄青熟悉宫内的环境,而是径直把他带进一道宫门内。 狄青抬头见宫门横匾写着“集英门”三个字,暗想,看来到这里的都是精英了。想到这里,也有些脸红。常昆带着狄青又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左右手处都是高墙,前面是死路。狄青茫然四顾,几乎以为常昆要把他带到这里杀了灭口。 常昆止步道:“狄青,这里暂时无人把守,职责重大,你一定要小心看管。等到日落后,就可以回转。对了,你还记得回转的路吧?”见狄青点头,常昆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好做事,莫要乱走,不然惹出了事情,我可保不住你。若是有功劳的话,我会记得你的。”说罢转身离去。 狄青守的地方虽三面高墙,但中间有片竹林,有石凳石椅,林边还有个亭子。地方虽小,也算清幽。狄青搞不懂这地方为何要派人把守,难道还会有人到这里来闹事? 红日高升,过了高墙照过来,晒到身上,暖洋洋的。狄青叹口气,喃喃道:“有钱领,还有地方休息,你该知足了。” 他和杨羽裳交往以来,忧伤渐去,又恢复了以前乐观的天性,找个石椅坐下来。心中嘀咕道,“这种地方,本应是宫人夏日休息的地方吧?开春天冷,雪还未融,大概很少有人会来了。” 正琢磨间,一声惨叫陡然传来! 狄青正在走神,听到那声惨叫,浑身汗毛竖起,霍然而立,已握刀在手。惨叫声过后,四处又是静得吓人。 狄青左右顾盼,回想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好像在西方高墙内。狄青心中惴惴,暗想难道又有人设下了圈套,想要诱骗他入彀?这是皇宫大内,夏随只怕也不敢在这里闹事吧? 狄青缓步向西方高墙走去。到了墙下,侧耳倾听,不闻声响。终于鼓起勇气,退后两步,借势奔去,脚一踩墙,身形暴起,奋力扒住了墙头,探头望过去,差点又掉了下去。 墙内不远处,鲜血淋淋。正中有块案板,上面躺着头死猪!狄青这才想起,方才那声惨叫应是猪死前的叫声。原来集英门内,竟是个屠宰牲畜的地方。 狄青只能叹气,宫人也是人,皇帝、皇后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宫中总得有个地方屠宰牲畜。而他现在的任务,原来就是看管死猪。 狄青松开扒墙的手,掉了下来,摇摇头,早将常昆的女性亲人问候了一遍。他堂堂一个散直,竟然摊上这种活儿,不用问,那些人是瞧不起他的了。 不过这好像也不能责怪常昆,想能入班直的人,都是贵族子弟,他一个泥腿子来这里,当然让人轻视。狄青坐了回去,心中想着,就算看一辈子猪圈,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功劳。若再遇到圣公子的话,希望他还想去竹歌楼,自己和他讨价还价,再要点官做,不知道他肯不肯? 嘴角浮出分嘲讽,狄青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抱着佩刀,倚着亭柱,正要睡会儿,突然听到集英门的方向好像有动静。 狄青一凛,确定不是猪叫,长身而起,迎了过去,听一人低声道:“坏了,他们要追上来了。” 另外一人道:“你去挡着,我先走。” 狄青一听,心道,好呀,常昆未卜先知,竟然知道有贼来此,所以让我在这里。看来我狄青立功的机会到了。这正是英雄莫问出处,管你杀猪看猪。听脚步声粗重,暗想贼人气力已失,机会不容错过。 总觉得声音好像有些熟悉,狄青听脚步声已近,顾不得多想,闪身躲在墙边。见转角处人影一动,一人冲过来,狄青伸腿一绊。那人猝不及防,哎呦叫声中,已摔倒在地。 那人身后还有一人,一边惊叫:“住手!”一边恶狠狠地扑来,狄青已抽刀在手,抵住他的胸口,喝道:“莫要逼我杀人!”话才出口,眼珠子有些发直,失声道:“阎先生,怎么是你?”扑来那人正是圣公子的跟班阎先生,狄青想到什么,扭头望过去,更是吃惊。那跌得哼哼唧唧的,不正是圣公子? 阎先生怒道:“好你个狄青!竟敢对圣……公子出手?” 狄青冷笑道:“你这个做贼的,竟也如此嚣张?想我堂堂散直,当以擒贼为先……”转念一想,这个散直还是圣公子给求的,软了口气,对圣公子道:“你没事吧?你们吃了豹子胆吗?竟偷到宫中来了?”蓦地有些背脊发冷,暗想这两人该不会是飞贼,那盒金子也是他们从宫中偷出来的吧? 阎先生道:“谁偷东西了?” 圣公子一摆手,勉强站起,问道:“狄青,你怎么到这里了?” 狄青奇怪道:“不是你给我求的官吗?” 圣公子脸上突然有分古怪,半晌才道:“原来他真的帮我做到了。” 狄青忙问,“你说什么?”心中想到,原来圣公子也求了别人,不知道为自己讨职位的是哪个? 圣公子摇头,急道:“狄青,你得帮我个忙。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狄青立即道:“什么酬劳?” 阎先生怒道:“你才是吃了豹子胆,敢这样说话?” 狄青收刀回鞘道:“这是我和圣公子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圣公子不同意,我也不必多管闲事。”他扭头要走,心道和这两人总算有点交情,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们走就好了。 圣公子叫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先帮我逃命再说。” 狄青一凛,“你可是杀了人?” 圣公子苦笑道:“你看我像会杀人吗?哎呀,快来不及了,你先帮忙再说。” 狄青倒觉得圣公子的确不像凶徒,转念之间,已决定出手。说道:“你们跟我来!”他带二人到了方才那宰猪的墙外,说道:“从这翻过去,里面是屠宰牲畜的地方,好像暂时没人,一会儿我想办法接你们出去。” 阎先生皱眉道:“这种龌龊的地方,岂是我们去的地方?” 狄青又气又笑,“那你去高贵的地方吧,圣公子,你呢?” 圣公子向来路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听到人声,脸色微变,为难道:“可我过不去呀。” 狄青蹲下身子道:“踩肩头过去吧。我吃点亏,你可记得我要报酬的。” 圣公子点点头,慌忙踩住狄青的肩头。狄青一用力,圣公子已过了墙头。那面咕咚一声,圣公子又闷哼声,阎先生变了脸色,叫道:“狄青,你快送我过去。我要看看圣公子。” 狄青叹口气,直起腰道:“我又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要我帮忙?” 阎先生气怒交加,眼珠一转,伸手入怀,掏出锭银子道:“这些够了吧?” 圣公子在墙内已低呼道:“阎先生,你快点过来,我……我很怕。” 狄青也听到集英门处脚步声踢踢踏踏,来不及讨价,又将阎先生送过墙头,这才整理下铠甲,抱刀而立。 拐角处声音嘈杂,听着已快到这里,狄青心中一动,迎过去道:“谁人喧哗?”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将狄青围住!狄青一惊,手握刀柄,才待呼喝,见到一女子凤冠霞帔,神色倨傲,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初入宫中,虽不认识这女子是哪个,可想着能带着一大帮人在宫中乱闯的,他最好还是不要得罪。 那女子身边有五六个宫人,七八个宫女,个个额头见汗。那女子四下望去,见周围无人,尖声道:“喂,你可见到有人过来?” 狄青道:“有呀。” 圣公子在墙内听到,差点晕了过去。那女子喜道:“那人呢?” 狄青道:“不就是你们过来吗?” 旁边已有宫人叫道:“大胆!你竟敢对皇后如此说话?” 狄青心头狂震,差点儿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女子竟然是宫中的郭皇后。狄青虽对宫中不算熟悉,却也知道当今天子有一个皇后姓郭。郭皇后要找圣公子,所为何来?难道说圣公子贪恋美色,就算对郭皇后都敢勾勾搭搭?狄青暗自叫苦,心道这下求官不得,惹了郭皇后。若被她发现圣公子,圣公子不仗义,又供出了他,那以后不要说在集英门看猪,就算养猪都不能了。 郭皇后已怒目圆睁,陡然伸掌击去。狄青一咬牙,只听啪的一声,方才给皇后拍马屁的那宫人已挨了一耳光。那宫人捂着脸,满是惶恐。狄青未挨打,反倒有些糊涂,搞不懂郭皇后今天吃的什么药。 郭皇后杏目瞪起,指着一帮宫人宫女骂道:“你们这帮蠢货!连人都看不住,还有脸推诿责任?这里没有人,不会去别的地方找吗?”她扭头就走,急匆匆地竟顾不得理会狄青。 有一宫女赶来道:“皇后,太后召你。请你快些过去。” 郭皇后又是一巴掌打过去,那宫女尖叫声中,脸上已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郭皇后骂道:“我自己不会去吗?要你多嘴?” 喧嚣渐去,再过片刻,郭皇后已没了踪影。狄青忍不住摸摸脸,暗自庆幸,心道这郭皇后有病,好在有病呀!圣公子躲避是有情可原,谁见到这种女人,都会逃之夭夭。可这么个有病的人,为什么要急急地找圣公子呢? 狄青想不明白,却已顺着墙根走过去。等到了宰猪的正门,见四下无人,闪身而入。院中竟连杂役都没有,想必是偷懒歇息去了。狄青暗叫苍天有眼,看来过几天就可以再见羽裳了。原来狄青和圣公子讨价还价,还是为了杨念恩提及的券凭一事。 进了后院,狄青见圣公子和阎先生正坐在院中,望着死猪愁眉苦脸。狄青叹口气道:“好在我把难题应付了过去,圣公子,皇后为何要找你呢?”狄青还是有些后怕,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圣公子眼中有丝怒容,转瞬即被愁容代替,也叹道:“别提了,那是个疯女人。” 狄青深有同感,见圣公子不愿再提,心道管他皇后太后,自己先把要求提出来。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有院门开启的声音,狄青脸色微变,急道:“他们难道追来了?你们先躲躲?”见旁边有个生猪圈旁,满是干草,示意圣公子躲进去。 阎先生怒道:“这怎么可以?” 圣公子皱眉道:“先躲躲吧,进猪圈也比去皇后那里强。”说罢他竟当先入了猪圈,阎先生虽满脸不愿,还是紧紧跟随。二人才藏好身子,狄青就听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轻微,若豹行荒原,不仔细倾听,绝难察觉。狄青心中微凛,先发制人道:“谁在外边,这里怎么没有人呢?我找你们有事。” 一人闪身而入,已立在狄青面前。狄青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人,良久才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却是郭遵。郭遵盯着狄青的双眸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狄青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就是听到杀猪之声,这才过来看看。郭大哥,你到这里又做什么?” 郭遵缓缓道:“我知道你升了职,所以过来看看。方才见你进入这里,所以也跟进来了。” 狄青不知道郭遵听到了多少,岔开话题道:“杀个猪,没什么好看的。郭大哥,我们出去再说。”他才待举步,郭遵已道:“猪圈里是谁?” 狄青一惊,不等多言,郭遵闪身上前,已掀开了猪圈中的稻草。狄青见状不好,只以为圣公子犯事,郭遵过来缉拿,急叫道:“郭大哥,莫要伤他。他是我的朋友!” 郭遵身形一凝,望着稻草堆中的圣公子,脸上神色变得极为古怪,低声道:“你的朋友?” 圣公子见到郭遵,嘴角只有分苦笑,却没有惧意。狄青没有留意到圣公子的表情,不迭道:“是呀,他们是我的朋友……”不待说完,狄青已目瞪口呆,因为他见到郭遵单膝跪倒,向圣公子施礼道:“殿前指挥使郭遵,参见圣上!” 狄青差点一口吞了舌头,失声道:“圣……圣上?他是圣上?” 第十七章 相怜 圣公子竟然是圣上!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五雷轰顶。 往事一幕幕涌过,狄青一时间乱了分寸。不错,圣公子若不是皇帝,怎能轻易就把他调入班直,做皇上的亲兵?圣公子若不是皇帝,怎会随手就拿出内藏库的金子?圣公子若不是皇帝,大相国寺的主持怎么会亲自接见?当初弥勒佛像被毁,叶知秋正巧出现,多半也是在保护皇上,因此叶知秋当初神色古怪,让他快走,莫要多事。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圣公子就是当今的皇帝——赵祯。 狄青想到这里,又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皇帝怎么这么窝囊?去大相国寺倒苦水,要见张妙歌都不能,被马中立追打,喜欢风花雪月的场所,甚至——被他狄青敲诈…… 到眼下,这个皇帝人在宫中,甚至为了躲避皇后,也就是为了躲避他自己的老婆,宁可藏在猪圈里?这个皇上,也有病吧?狄青想到这里,哭笑不得。可他知道,郭遵绝不会看错。 尚圣,圣上,狄青醒悟了过来,原来尚圣就是圣上反过来念,怪不得阎先生每次说“圣”字都拖个长音,不用问,积习难改,阎先生习惯叫圣上了。 狄青思绪万千,圣公子已从猪圈中走出来道:“郭指挥,在这里见到你,倒巧了。”他头上虽有稻草,身上还有猪粪,但话语中,已有天子的威严。他就是天子赵祯,当今大宋年轻的皇帝,就算狼狈些,就算从猪圈中出来,可终日在宫中召见百官,也有了威严之气。 郭遵也在奇怪狄青如何会认识赵祯,闻言道:“是呀,有些巧。圣上可有吩咐吗?”郭遵久在宫中,做事谨慎,不该问的事情,绝不过问。 赵祯摇头道:“没什么吩咐,朕就是想清净一会儿。”说及“清净”二字时,他脸上露出无奈之意。 郭遵道:“那臣告退。” 赵祯点点头,吩咐道:“狄青,你留下陪陪朕吧。” 狄青只好点头,心道你躲着老婆,让我陪你,到底什么打算?我和张妙歌一样,也是卖艺不卖身的。 赵祯当然猜不到狄青的心事,在狄青思绪千转的时候,也是心绪繁沓。他是大宋天子,或许在很多人眼中,风光无限,荣耀万千,但他有苦难言。赵祯久在深宫,极为寂寞,偶遇狄青时,见狄青油滑中带着义气,聪明中带着市侩,心中非但不厌恶,反倒有几分喜欢狄青的性格。 他出宫,只因为心中烦闷,又不喜总如傀儡般,被前呼后拥的保护,因此很多时候,他只带着贴身太监阎文应偷偷出宫。阎文应就是那个白胖的阎先生,本是个太监。 每次遇到狄青,赵祯都能经历些刺激的事情,是以对狄青印象极佳。这次被郭遵揭穿了身份,赵祯怅然若失,暗想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个朋友。转念一想,眼下正有事要办,又要借助狄青,向狄青表明身份也是好事。 郭遵离开赵祯后,心中满是疑惑,只能等待狄青回转后再询问一切。他在宫外徘徊,正犹豫是否等下去之时,有人走到面前。郭遵抬头望去,见到那人锋芒毕露,有些诧异道:“叶捕头,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京城捕头叶知秋。叶知秋满面尘土,锐气不减。盯着郭遵道:“郭指挥,我想找你说几句话。” 郭遵知道叶知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沉吟道:“出去喝几杯吧。” 叶知秋爽快道:“好。” 二人随意找了家酒肆,叶知秋捡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郭遵知道叶知秋想避开旁人说话,暗想,前段日子,叶知秋离开了京城,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他一直以来,都在追踪弥勒佛的下落,不知道可有结果了? 叶知秋先为郭遵满了杯酒,这才道:“郭兄,在下生平敬重的人不多,郭兄可算是一个。” 郭遵道:“知秋,你若有事,但说无妨。”他见叶知秋以私谊称呼,也换了称谓。二人在办案时合作无间,私底下,也很有交情。 叶知秋道:“狄青入狱时,我就被太后派出去办件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我不好明说。” 郭遵心中微凛,暗想叶知秋开口就提狄青,难道说叶知秋想说的事情和狄青有关?叶知秋见郭遵不语,又道:“我虽不能详说此案,不过……这件案子和大相国寺中弥勒佛像被毁有关。” 郭遵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叶知秋尽了一杯酒后才道:“郭兄当然也知道,那弥勒佛像是被多闻天王毁坏的。当初圣上正在大相国寺,我负责卫护。当时我只以为多闻天王是声东击西,意在行刺圣上,不想他只取走了一物。” 郭遵明知故问道:“取走了什么呢?” 叶知秋盯着郭遵良久,见他神色沉静,移开了目光道:“那物事关重大,太后命我私下查探。说若有人取了那物,让我取回那物时,顺便杀了那人。” 郭遵心中微凛,点点头道:“你和我说这些,可想让我帮手破案吗?” 叶知秋舒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如让郭兄破案,不知道如何下手呢?” 郭遵立即道:“既然是多闻天王毁坏了佛像,当然是从多闻天王的身份入手了。” 叶知秋点头道:“郭兄和我想得不谋而合。当初飞龙坳一战,四大天王死了三个,只有多闻天王逃走。当然,弥勒佛也逃走了。我一直追查此案,这两案的关键都在多闻天王。当初弥勒佛曾说过一句藏语,我就入藏查询了许久。” 郭遵缓缓道:“或许他是故布迷阵,诱你误入歧途。” 叶知秋赞同道:“郭兄说得不错,后来我也如此做想。不过大相国寺案发后,我又得到线索,说多闻天王可能和藏人有关,因此再度入藏。” 叶知秋没有说是从太后那得到的消息,郭遵也不追问,只是试探道:“那这次……可得到些什么消息吗?” 叶知秋道:“在藏边并没有得到消息……” 郭遵已听出叶知秋的言下之意,动容道:“难道说,你在别的地方查得了多闻天王的身份?”对于飞龙坳一战,郭遵刻骨铭心。他被弥勒佛暗算,害狄青痛苦多年,这些怨恨郭遵虽不说,但没有一日忘记。得知有了多闻天王的消息,郭遵战意已起。 叶知秋缓缓道:“我从藏边回转,路过西北,不经意的听到首歌谣……”不待郭遵回答,叶知秋已漫声道:“这歌谣只有四句话,是为‘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夜叉三罗摩乾部,不及九王天外仙。’郭兄可曾听过这歌谣?” 歌谣朗朗上口,叶知秋说得却极为缓慢,似乎在咀嚼着歌谣中每个字的用意。念及歌谣之时,叶知秋目光已变得如剑锋般犀利。 这四句歌谣到底有何神奇玄奥之处,竟让叶知秋也如此重视? 赵祯出了猪圈,不再惶惶,沿着宫墙走了不久,竟又到狄青当值的地方。狄青跟在赵祯的身后,搞不懂赵祯在想什么。不过狄青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赵祯是皇帝,他帮了赵祯的忙,若不提出点要求,那真是土鳖了。 狄青一想到杨羽裳的笑容,就心中暖暖,轻轻叹口气,那是惬意的叹息。 赵祯坐在石凳上,也叹口气,满是沉重。 狄青只好装作共同悲痛的表情,问道:“圣……上,你有心事吗?”心中想着,这个皇帝,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祯茫然地抬头,半晌才道:“狄青,你有心仪的女人吗?” 狄青做梦也想不到赵祯突来这一句,谨慎道:“有……” 赵祯道:“我也有。”他又叹口气,望着不远处的竹林,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狄青顺着话题道:“圣上喜欢的,可是张妙歌张姑娘吗?”他知道赵祯心仪的女人,肯定不是郭皇后。虽然只是短暂的相见,狄青已感觉郭皇后和赵祯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赵祯摇摇头,又点点头,狄青一头雾水,耐着性子道:“圣上,恕臣太笨,不解圣上的心意。”若这位还是圣公子,狄青早就撂挑子走人了,但这是皇上,狄青有所求,当然要先礼于人了。 赵祯心道,我喜欢的女子并不是张妙歌,张妙歌虽也不差,可如何能比我中意的人儿?我见张妙歌,不过是觉得张妙歌和我喜欢的女人有点像了。可这些话,何必对狄青说呢? 赵祯是皇帝,也是凡人,当然也有心仪的女子。他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是个王姓女子。那女子本是商贾王蒙正的女儿,虽非官宦之女,可善解人意,姿色绝代。赵祯做梦都想娶那女子为妻。 可刘太后不许! 眼下在朝廷,刘太后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情欲。刘太后不许,赵祯就不能娶。刘太后托辞王蒙正的女儿太过妖艳,又没有出身,将王蒙正的女儿逐出宫。让赵祯娶了大将军郭崇的孙女,说这才是门当户对。 赵祯无奈,只能和心上人别离,娶了任性刁蛮的郭皇后。 郭皇后仗着有太后宠信,整日如喝了一缸醋的悍妇,禁止赵祯和别的女人交好。今日赵祯逃命,就是因为在别的妃子寝宫多呆了会儿,就被郭皇后追杀过来。 赵祯对郭皇后已深恶痛疾,宁可面对猪圈,也不想面对郭皇后,是以逃命,这才碰到了狄青。赵祯因为太后之故,只能对郭皇后忍耐,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刘太后在他娶了郭皇后不久,就将他心仪的女子,嫁给了她的侄子刘从德。 赵祯每次想到这里,心口都像是针扎的一般痛。因此狄青重伤了马中立,赵祯反倒有着说不出的快意。他是皇帝,但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甚至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是以当初他听到张妙歌唱到“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的时候,默默地流泪。 他喜欢听张妙歌的琴声,因为只有在那琴声中,他才能追忆往昔的风情。往事如水又如烟……他钟爱的女子,就叫王如烟。 赵祯怔怔地回忆,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双妖异的眼眸。一个声音从天籁传来,“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若不想法破解的话,甚至会有杀身之祸。” 赵祯身躯一震,脸有惊惧,一把抓住狄青的手,低声道:“狄青,朕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朕!” “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郭遵喃喃念着这几句话,眼中精光闪动。 叶知秋凝声道:“我想,以郭兄的睿智,就算没有听过这歌谣,多半也能猜出点歌谣的含义。” 郭遵缓缓道:“这首歌谣是在说西平王元昊吗?没想到元昊竟以帝释天自诩。”他蓦地想起唃厮啰和元昊之争,又想起了不空和刘太后,隐约有个念头,一时间无法说出。 郭遵文武双全,知晓佛教典故。帝释天本是佛教中——三十三天之天主。元昊信佛,自诩帝释天,不言而喻,是寓意他是世间独一无二,亦是天下之主。 叶知秋道:“不错,西平王元昊野心勃勃,已不甘心俯首在宋廷之下,想要自立为王。但这歌谣不但说及元昊的野心,还说了西平王手下的势力。” 郭遵点头道:“是了,我虽少去西北,但知道元昊已建五军,创八部,改官制,东讨西杀,应是在为称帝做准备。这首歌谣就是在说元昊的势力,五军、八部、夜叉、修罗、九王……唉!”他神色黯然,突然叹口气。 若是别人听到那歌谣,多半一头雾水。郭遵熟悉佛典,却知道八部本佛教用语,是说八类神道怪物,以天、龙两部为尊,其余六部包括夜叉、修罗等神怪。 元昊创八部众,就是将手下人杰划分为八部管理,听说至尊的天部只有元昊一人,其余七部都是能人异士众多。郭遵只知道大概,详情如何,不得而知。 叶知秋心道郭遵学识渊博,已明白了歌谣所指,立即问,“郭兄,你叹息什么?”郭遵苦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想当年曹将军曾说,‘元昊此子真英勇也,当为宋朝大患’,不想一语成真。当年朝廷犹豫寡断,没有趁势袭取灵、夏等州,实乃失策。” 提及曹将军之时,郭遵脸上有分尊敬之意,叶知秋亦是如此。二人都是武功极强,心高气傲的人,生平少服旁人,但对于曹将军,却都由衷地钦佩。 曹将军就是曹玮,大宋开国武将曹彬之子,是大宋立国后少有的名将,当年奉命坐镇西北,用兵如神。元昊之祖父李继迁为乱西北,宋军诸将不能挡,曹玮年纪轻轻,在西门川轻骑伏击,给李继迁当头一棒,从此名震天下。李继迁死后,曹玮建议宋廷趁机收复西北夏、灵等州的失地,可李德明狡猾,假意归顺,奉表称臣,宋廷优柔寡断,竟以和为贵,坐视李德明在西北发展壮大,痛失良机。但李德明虽狡诈,终其一生,不敢侵犯宋境。只因为西北有个曹玮! 曹玮不但威慑西北党项,甚至西南吐蕃人提及这个名字,都是脸上变色。只因为当年三都谷一战,曹玮用数千轻骑,就破了吐蕃重臣李立遵的数万铁骑,让吐蕃再不敢轻犯宋境。 边陲有曹玮,平静若水!这样的一个人,本值得郭遵、叶知秋钦佩、仰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元昊虽有立国之志,亦不敢正撄其锋。就是这样天下无双的人,评价元昊的时候却说,“此子真英物也。”英雄本识英雄,英雄更重英雄。 美女迟暮,英雄末路。 曹玮的末路就是死,人谁不死?任何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哪怕是千古名将。曹玮死了,可元昊还活着,且元昊正当壮年。 这些年来,元昊趁宋廷刘太后当政之际,带党项铁骑战回鹘,击高昌,对抗吐蕃。先取甘州,后破西凉,占据河西走廊,让党项疆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雄才伟略,可见端倪。元昊大志已现锋锐,宋廷谁能挡其锋芒? 郭遵就是因此叹息,远望西北苍穹,似已见到烽烟剑戟之气。他皱着眉,神色愁苦,突然想到一事,失声道:“知秋,你在追寻多闻天王的身份,突然提及到元昊。难道说……”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已有了极深的忧意。 叶知秋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不错,我就是怀疑。多闻天王本是元昊手下——八部中人。” 郭遵一震,疑惑道:“怀疑?你并没有见到过多闻天王的真实面目,如何这般推测?” 叶知秋道:“我虽没有见过多闻天王的面目,可在飞龙坳的时候,见到过已死三人的面目,我早就把他们的图像画了出来。” 郭遵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在西北,找到认识三人面目的人了,又由那三人的身份推测出多闻天王的来历?” 叶知秋点头,从怀中掏出张画像,摊了开来。画像上左三人,右三人,共有六个人像。叶知秋道:“左手三人,是飞龙坳死的三人。右手三人,是我在八部中找到的人物肖像。你看像不像?” 左右三人除了衣饰不像,面容极其类似。郭遵看了良久才道:“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八部中人,那当初他们在飞龙坳的所为,就很值得琢磨了。” 叶知秋心事重重,“因此我要将这一切禀告给太后。” 郭遵迟疑道:“只凭这些画像,恐怕终究会不了了之了。” 叶知秋长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他当然明白郭遵的意思,眼下太后想着登基一事,自然对边陲安危不放在心上。就算飞龙坳一事真的是元昊主使,两府、三衙的重臣,又怎么会为这件事对西北大动兵戈呢?他本如剑锋般的眼眸黯淡下来,喝起了闷酒。 郭遵缓缓道:“但你今日找我,肯定不是让我出手擒凶,你还有别的目的,对不对?” 叶知秋霍然昂头,目光如炬道:“不错。我来找你,是和狄青有关。我想了很久,突然觉得,弥勒佛像中藏的那物,不见得一定被多闻天王拿走。因为当初……狄青也在大相国寺中。”见郭遵神色不变,叶知秋道:“你一点也不吃惊,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些什么?” 郭遵沉吟道:“你素来言不轻发,想必不会仅凭狄青当初在大相国寺,就推断狄青拿了那物了?” 叶知秋道:“当然!因为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查询,已了解拥有那物的人,肯定会有特别之处。我看过马中立的伤势,知道马中立的踝骨,是被人捏断的!狄青本来没有那个本事!他能捏断马中立的踝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要不要我再说说曹府的事情?” 郭遵终于叹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件事瞒得过很多人,让很多人奇怪,却唯独瞒不过你。”心中在想,夏随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当然也不解狄青为何能杀增长天王。但夏随多半不知道五龙的事情,岂止是他,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明白五龙呢? 叶知秋目光锋锐,沉声道:“所以狄青拿了五龙?”他口气慎重,像是已起了冰冷的杀机。他本来就得到了太后的命令,杀了盗五龙的人。而狄青正是拿走五龙之人。 郭遵没有回答,也没有望着叶知秋,只是看着酒杯,半晌才道:“你不找狄青,却过来找我,当然不想抓狄青了。”他这么说,显然已承认了叶知秋所问。 叶知秋淡淡道,“你说呢?” 郭遵又道:“你叶家世代为京中名捕,一心为国。可叶知秋这人,做事灵动,只求心安,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叶知秋笑了,笑容如春暖花开,“你别以为奉承我两句,我就会不追究下去。郭兄,太后想要五龙,元昊手下的人也想要五龙,我听说,不久前唃厮啰手下的高手不空也向太后要五龙。京中如果说有一人知道五龙的奥秘,那一定是你了。我很想听听,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 郭遵摇头道:“我真的不知。” 叶知秋皱眉道:“你不知?你怎么会不知?” 郭遵望着叶知秋的双眸,问道:“知秋,你我相知多年,我或许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你说,但可曾骗过你?” 叶知秋凝声道:“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不但没有骗过我,你还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你出手,八年前,我已死在巨盗历南天的手上了。我虽还没有抓住历南天,但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郭遵舒了口气道:“那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叶知秋目光如刀,“你求我放过狄青?那没有问题。但你总要把五龙交给我,不然我如何交差?” 郭遵摇头道:“我不但求你放过狄青,我还想求你莫要拿走他的五龙。把五龙留在他手上,好吗?” 叶知秋错愕不已,失声道:“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郭遵凝视叶知秋,一字字道:“我、求、你!” 狄青听赵祯求他做事时,诧异不已。赵祯是皇帝,竟然还求他一个小禁军?狄青有些惊怵,可也有些自豪。 阎文应脸色已变了,但他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什么。 赵祯见狄青不语,失神道:“你不肯帮朕吗?” 狄青在那一刻,已下定了决心,“圣上吩咐的事情,我赴汤蹈火都会做到。”他知道赵祯好像不得势,也看出刘太后眼下一手遮天。但他还是要帮赵祯,因为他喜欢! 赵祯舒了口气,“你帮朕,那就好。对了,朕记得你帮我逃命的时候,你说要些酬劳?你有为难事了?先对朕说说,看看朕能不能帮你。” 狄青感动的鼻涕差点流出来,“圣上,那多不好意思。” 阎文应冷冷道:“你脸皮刀砍不破,也有不好意思的吗?” 狄青装作没有听见阎文应的讽刺,忙把杨念恩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祯道:“阎文应,你立即派人去办此事。” 狄青喜道:“谢圣上。”这句谢,可真是诚心诚意,一想到以后有皇帝撑腰,狄青感觉不但春天来了,夏天看起来也要到了。不过他一时并没有想到,帮助皇上,就意味着和太后作对,冬天看起来也就不远了。 赵祯微笑道:“其实能帮你做点事情,我感觉也不错。”他这句话是有感而发,这些年来,就没有人求他。一直都是有人命令他,规劝他,只说让他不要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让他做过什么。 阎文应为难道:“圣上,那找谁做这件事情呢?” 赵祯立即道:“找吕夷简不就好吗?上次调狄青入班直,不就是找得他吗?” 狄青听到“吕夷简”三字时,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吕夷简是哪个,那是当朝宰相,亦是宋朝两府第一人!狄青从未想到过,他升职为散直,竟是经过吕夷简之手。 阎文应道:“上次调狄青当散直,吕夷简好像就有些为难……” 赵祯不耐烦道:“你就说是我吩咐的,别的事情,不用操心。”心中暗想,朝廷中,反对母后的人,如范仲淹、宋绶等人,一个个都被贬出京城。吕夷简对朕到底忠不忠,从这些小事就可以看出。上次找吕夷简做事,他故作为难,焉知不是以退为进之意? 阎文应勉强应了,狄青投桃报李,立即道:“圣上有何事吩咐呢?” 赵祯想了良久才道:“朕最近想提拔一些新人入班直,你看看有没有和你义气相合的人,把名字报上来,朕会酌情录用。” “啊?”狄青?目结舌,一时间搞不懂是赵祯求他,还是他求赵祯。 赵祯不解道:“这事很难做吗?” 狄青忙道:“不难,不难。”心中微动,加了句,“圣上,我找的人,肯定对圣上忠心耿耿。” 赵祯缓缓点头道:“你做事,朕放心。好了,你可先出宫做事了。”想了半晌,从怀中掏出面金牌递给狄青道:“你拿着这令牌,以后你就是朕的贴身侍卫,随传随到,不必听殿前指挥使调度了。” 狄青当然满口答应,拿着令牌离去。等感觉赵祯望不见了,这才仔细看了眼令牌,见令牌正面雕龙,背面是山水。金龙下面刻着四个字,竟是“如朕亲临”! 狄青心道,这个皇帝猪圈也要钻,如朕亲临?那不是要和他一块钻猪圈?心中对这块令牌的权威很是怀疑,正行走间,一人过来道:“狄青,你到处乱走什么?” 那人正是狄青的顶头上司常昆! 狄青本有些发慌,但转念一想,亮出令牌道:“圣上派我出宫行事。” 常昆见到那令牌,眼中露出错愕之意,盯着那令牌许久才干笑道:“狄兄原来已成圣上的亲兵,可有事要小弟做吗?” 狄青不想令牌一出,狄青就变成了狄兄,上司变成了小弟,笑道:“暂时没有事情。常大人,以后在下宫中行走,还请多多关照。” 常昆忙道:“一定一定。狄兄若看得起小弟,叫我常昆就好,什么常大人,不是寒碜我吗?” 狄青心情舒畅,点头离去,心道,这种墙头草的名字,定不能对圣上说了。 常昆不知道因为拍马屁,失去了晋级的机会,见狄青离去,冷笑道:“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才当了半天的散直,就变成圣上的亲兵呢?” 一人在常昆身后问道:“谁变成了圣上的亲兵呢?”那声音暖暖。常昆回头望见来人,忙施礼道:“卑职拜见成国公。” 赵祯等狄青离去,又叹口气,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望着修竹,不知想着什么。阎文应一直寸步不离,见状道:“圣上,这个狄青,不见得信得过呀。” 赵祯半晌才道:“他当初不知我身份,尚能舍命救我,我觉得他应该对我忠心。更何况……我还能信谁呢?” 阎文应垂下头来,目光闪烁。就在这时,远方有脚步声响起,一剑眉星目的男子走过来,见到赵祯,喜道:“圣上果然在此。方才臣听常昆说,狄青拿了圣上的手谕,还有些疑惑呢。” 那男子遇见赵祯极为高兴,赵祯见了那人,却是大为皱眉。那人正是赵祯在竹歌楼前曾见过的公子。赵祯当然认识这人,可心中并不想见他。这人叫做赵允升,是楚王赵元佐的儿子,眼下官至成国公。 当年太宗本要传位给楚王,可后来赵元佐发疯,太宗这才传位给赵祯的父亲真宗。如果赵元佐不发疯的话,如今的天子,很可能就是这个赵允升。赵祯倒不是对此忌讳,而是因为刘太后一直对赵允升很好,甚至比对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 赵允升似乎没有看出赵祯的不满,还热情道:“圣上,皇后找太后哭诉去了,说你不见了。臣心急如焚,赶快出来寻找,只怕圣上有事……” “你很希望朕有事吧?”赵祯不咸不淡道。 赵允升额头都有些冒汗,赔笑道:“圣上说笑了。” 赵祯很有些瞧不起这个堂兄,一直觉得他除了拍马屁,也没有别的本事,不明白为何母后偏偏喜欢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几日,阎文应出宫,说见你从竹歌楼出来,你应该知道,太后最不喜欢我们去那种烟花之地。” 赵允升脸色巨变,恶狠狠地看了眼阎文应。阎文应垂下头来,不敢多说。 赵祯淡淡道:“你去了就去了,看阎文应也没有用。正好我要去见见太后……”他举步要走,赵允升慌忙跪地道:“圣上,臣无心之过,还请圣上莫要对太后说及此事。” 赵祯见赵允升惶恐,心中微喜,故作为难道:“那不是欺骗太后吗?” 赵允升苦着脸道:“圣上只是不说而已……” “你有什么资格让朕不说呢?”赵祯见赵允升满头是汗,突然语气变得柔和,“我不说也可以,但你以后,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赵允升眨眨眼睛,抹汗道:“臣明白。” 狄青兴冲冲地出了宫,一路上竟通行无阻,那块令牌果真很有效用。他先奔骁武军的军营跑去,等到了军营,见李禹亨已扶着张玉起身,喜道:“张玉,好些了吗?”他更喜的是,这些日子李禹亨照顾张玉竭尽心力,而看起来,张玉对李禹亨的态度也好了些。 张玉体格壮硕,总算捡回条命,正要下床走动,看到狄青来了,说笑道:“大人回来了?” 狄青笑骂道:“你小子才好些,就记得臭我。猜猜,我今天碰到谁了?” 李禹亨迟疑道:“太后?” 张玉猜测道:“持国天王珪” 狄青一个爆栗击过去,“你们就不能猜点好的?”三人嘻嘻哈哈,似乎又回到以往亲密无间的时候。 “我见到了皇上!” 张玉扁扁嘴道:“你是散直,皇上的亲随,见到圣上也值得欣喜吗?不过圣上长得啥样?说来听听。”禁军也有高下之分,张玉这些人从不入大内,就算见皇上也是隔着几里地,还不知道皇上的样子。 狄青道:“其实皇上这个人,也还不错呀……” “啧啧……”张玉吧嗒着嘴,“入大内的人就是不一样,才当值一天,就对皇帝歌功颂德起来了。狄大人,你有升职的潜力呀。”他当然是在开玩笑,嘲弄狄青会溜须拍马。 李禹亨忙道:“张玉,也不能这么说,皇上本来就不错,难道让狄青骂他吗?” 张玉假装生气道:“当初我们几兄弟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惜呀,有人当了散直,就忘记了当初的诺言。嘿嘿,想我张玉不会阿谀奉承,自然得不到升迁。” 狄青故作惋惜道:“我倒是没忘。今天圣上请我帮忙,想要再提拔几个人,问我人选,我还准备把你们的名字报了上去。可惜呀……某些人不喜阿谀奉承,只想凭本事。这样吧,我把这人的名字划了去,也免得辱了他的一世英明。” 张玉忙道:“圣上实乃圣明之君,天下称颂,我张玉也是从心底……那个佩服的。狄青,你说得可是真的?” 狄青哈哈一笑,将今日宫中所遇大略说了遍,可略去了赵祯去竹歌楼一事。 张玉啧啧称奇,一时间不明所以,只能叹狄青时来运转。 李禹亨胆小道:“狄青,你是不是在宫中得罪了圣上,他准备诛你九族,所以让你把朋友的名字都报上去……” 狄青苦笑道:“要不我把你的名字划去,不报给朝廷了?” 李禹亨左思右想,终于道:“不用吧,咱们不是说过,有难同当嘛。” 狄青又是一笑,想要告诉杨羽裳这个喜讯,告辞离去。出了军营,狄青暗想,名单上就张玉、李禹亨两人,太过单薄,还有谁够义气需要提拔呢?郭大哥当然不用了,他本来就在殿前。只是狄青在想着心事,差点撞在一人身上,抬头望去,叫道:“郭大哥,怎么是你?” 郭遵竟然又出现在狄青的面前,见狄青望过来,郭遵笑笑,问道:“你怎么会和圣上那么熟悉呢?” 狄青笑道:“郭大哥,说来话长。但若简单说……”四下望了眼,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就是圣公子!” 郭遵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如此。你得罪了太后,救了圣上,怪不得……”他欲言又止,转问道:“你方才想着什么?”郭遵虽和叶知秋交谈许久,但这刻看来,还是波澜不惊。 狄青将赵祯所言一事又说了出来,突然兴奋道:“郭大哥,你见多识广,识人能力更强,不如你说几个人物吧。” 郭遵脸色沉凝起来,缓缓问道:“你说圣上要提拔一些人入班直?” “是呀,机会难得。”狄青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好运。”心中想,难道是羽裳给我带来的好运? 郭遵心道,圣上要在身边换批人手,难道是对太后起了戒心?半晌才道:“狄青,事情只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了。” 狄青收敛了笑容,叹口气道:“我知道,最近太后想登基,圣上忧心忡忡。既担心太后抢了他的帝位,又觉得在宫中不安全,因此想多找些人来保护他。我看他也挺可怜的。郭大哥,我知道你要劝我考虑清楚,但富贵险中求,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顾忌呢?再说现在谁都不明白太后的心思,太后也不见得一定会抢亲儿子的皇位吧。” 郭遵静静地听,良久才拍拍狄青的肩头,“你说得对,那就去做吧。”沉吟片刻又道:“骁武军的王珪武功高强,李简做事老练。捧日军的武英,素有大志。天武军的朱观勇力难敌,龙卫军的桑怿颇有锐气……”郭遵缓缓地说着,对八大禁军中的底层禁军竟很是熟悉。 狄青心道,郭大哥可比我有心多了,难为他记得这么多的人。郭遵说了十数禁卫,又道:“其实这些人都是和你仿佛,虽有雄心,但因出身不好,难以高升。我一直在观察,觉得这些人可堪大用,难得有这个机会,你把他们的名字都报上去吧。” 狄青连连点头道:“郭大哥,你有空再想想。” 郭遵笑道:“一口气提拔这些人入班直,已是朝中少有的事情,你还想提拔多少人呢?我有空再想想,明天就给你份名单。” 狄青点头道:“那辛苦郭大哥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郭遵点点头,望着狄青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口,喃喃道:“梅雪,我对不起你夫妇。今日看到狄青开心,我也很开心。只希望你夫妇在天之灵保佑,让狄青他从此一帆风顺。” 他转身向狄青相反的方向行去,风长动树,刷刷作响,投下清影凌乱,满是惆怅。 第十八章 柔情 天已暮,新月未上。 狄青路过街铺的时候,记起杨羽裳曾说过最喜欢吃洗手蟹,于是顺手买了几只螃蟹,用油纸包了放在怀中。到了杨家后,狄青犹豫片刻,走到正门前,敲了几下。有管家出来开门,皮笑肉不笑道:“狄官人,来此有何贵干呀?”狄青认识这个管家姓刁,和杨念恩是一个鼻孔出气。 狄青道:“不知羽裳可在?” 刁管家道:“我家小姐是在,可是老爷吩咐了,若是狄官人还没有拿到券凭,以后就尽量少来吧。不过今日老爷宴请罗公子,狄官人若是喜欢,虽见不到羽裳小姐,大可一起喝两杯。” 狄青怒气上涌,本想拂袖离去,可转念一想,浮出微笑道:“难得你们如此好客,我就勉为其难,和杨老丈、罗公子喝上几杯吧。” 刁管家不想狄青如此,可话说出来了,反倒不好拒绝,嘟囔道:“见过脸皮厚的,却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狄青道:“刁管家说的谁?唉,在下脸皮就薄得很,要不是你相邀,我还真不好意思前来呢。”刁管家为之气结。 狄青和刁管家到了堂中,见酒宴已摆开,席间只有杨念恩和罗德正二人,杨念恩见刁管家领着狄青前来,不由大皱眉头,心道自己早就吩咐过,能不让狄青进府,就不让他进来,这倒好,还把人领到眼前来了。 狄青先发制人,拱手笑道:“哎呀,杨老丈,罗公子,相请不如偶遇,又难得刁管家一番客气,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莫要见怪。” 罗德正今日前来,已取了券凭,心道狄青来的正好,当要好好羞臊他一番。故作大方道:“狄官人说的哪里话来,在下可是欢迎之至。可惜的是今日杨姑娘身子不适,倒让狄官人无功而返了。” 狄青知道罗德正嘲笑自己做不了正事,才待反唇相讥,堂外有人道:“狄青,你来了?”那声音娇脆中满是喜悦,正是杨羽裳到了。 狄青大喜道:“羽裳,你怎么出来了?听说你身子不适,我还准备请王神医给你看看呢。” 杨羽裳盈盈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倦,不想见外人罢了。”言语中对罗德正的轻慢之意,不言而喻。 罗德正脸色不悦,杨念恩忙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杨羽裳到了狄青身边坐下,轻声道:“狄青,今日当差,一切可还顺利吗?” 狄青道:“也没什么,不过绕着大内走几圈罢了。” 杨羽裳微笑道:“我倒没有去过大内,听说那里金碧辉煌,颇为壮观呢。” 狄青道:“在我看来,麦秸巷那树梅花要好看得多了。” 杨羽裳知道狄青是想说,只要有她杨羽裳的地方,哪里都是皇宫。心中欣喜,垂下头去。 罗德正不解其意,讥讽道:“麦秸巷有梅花吗?狄官人,你初到大内,可曾见过圣上?在下不才,倒有幸和圣上见过一面呢。当然,有本事的人才能见到皇上。” 杨念恩艳羡道:“想天子九五之尊,寻常人哪里见得到呢?听说罗公子的义父不但常见天子,还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呢。” 狄青诧异道:“还不知道罗公子的义父是哪个?” 罗德正傲然道:“我义父姓罗,眼下身为东头供奉官,说起来你下狱被审的时候,还见过我义父一面呢。”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怪不得这么嚣张,和阎文应那个死太监一样的讨厌。太监生不出儿子,可还要传宗接代,所以就收义子,看来只要和太后沾边的人,个个都不是东西。 罗德正见狄青不语,只以为压住他一头,得意笑道:“狄官人,可想起我义父是哪个了?” 狄青笑道:“原来阁下是东头供奉罗大人的义子,怪不得看着眼熟。阁下子承父业,可喜可贺呀。” 狄青这么说,当然是讥讽罗德正也是个太监。杨羽裳听了,有些脸红,又有些好笑。 罗德正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你说什么?” 狄青故作诧异道:“罗公子,我说错了什么?阁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想必终究有一日会和大供奉一样,名扬天下啊。” 罗德正心中极怒,一时间却无从辩驳。杨念恩忙道:“喝酒,喝酒。对了,听罗公子说,这券凭有些眉目了?” 罗德正尽了一杯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桌案上道:“今日我已取到券凭,只要杨伯父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再拿去求义父盖个印,杨伯父就可以正式做这个生意了。” 杨念恩大喜,说道:“还是罗公子爽快。” 罗德正道:“比不上一些人口头上的功夫了。其实杨伯父,有些人就仗着一张不错的脸,花言巧语骗女人的心罢了,杨伯父可千万要小心。”罗德正说的有些酸溜溜的,若有期待地望着杨羽裳。 狄青脸上虽刺字,额头有疤,但狄青本来就神色俊朗,再加上沉浮多年,神色沧桑,仪表更有让人心动的魅力。罗德正也知道自己若论相貌,比狄青差了许多,是以出言点醒杨羽裳,只希望她迷途知返。 杨羽裳看也不看罗德正一眼,纤手只是摆弄着衣角,低语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狄青这些日子,苦读《诗经》,比考状元还努力,知道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木瓜》,后两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首诗本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已不重礼物的价钱,但求情意永好。杨羽裳这时候念这首诗,当然是安慰狄青,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狄青见杨羽裳虽垂着头,可嘴角带着一弧靓丽的浅笑,甚是娇艳,不由看得痴了。 罗德正不知书,却以为杨羽裳终于被他的真心所打动,暗想我这券凭就是木瓜,杨羽裳就是琼琚,她多半看出了谁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又见杨羽裳修长的脖颈白若美玉,罗德正心中火热。 杨念恩已接过了券凭,眉开眼笑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罗德正见狄青不语,不知道他沉醉在柔情之中,只以为他无话可说,不肯放弃羞辱他的机会,说道:“狄官人,这次我带了券凭来,不知道狄公子带了什么来?可又是一些铜臭吗?” 狄青心中叹气,回道:“可惜在下的老子完整无缺,没有个太监的爹呀……” 罗德正脸色大变,不等再说,院门陡响,有人高叫道:“杨念恩可在?” 刁管家听院门拍得震天响,慌忙去打开院门,见院门处站着两人,一人稍瘦,一人矮胖,都是官家的服饰,迟疑问道:“两位官人有何贵干?” 稍瘦那人道:“我是榷货务的监官,这位是榷货务的副使。”刁管家听了大惊,心道榷货务本属太府寺的一个衙门,负责掌管盐、茶交易一事。老爷为见这两人,着实下了不少功夫,但终不能见,这两人怎么又会来这里? 刁管家将二人请入府中,快步到了杨念恩身前,说明了那两人的身份,杨念恩也是惊喜交集,不知道二人的用意,快步抢出,躬身施礼道:“两位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稍瘦的监官道:“你叫杨念恩?”见杨念恩连连点头,又问,“你认识狄青吗?” 杨念恩大惑不解,回头望向狄青,说道:“他正在老朽的府上,不过……不是老朽请来的……”他说话留有余地,只怕狄青惹祸。 监官道:“那就对了。杨念恩,圣上有旨,宰相有令,令榷货务快些将你的券凭办妥。喏,这是你的券凭,签两份名字吧,我们赶着拿回去交差。”原来赵祯有旨,吕夷简当下就把事情办了。皇帝和宰相都关注的事情,这些榷货务的官员哪敢怠慢,由监官亲办此事,趁夜赶来。 杨念恩不明缘由,又惊又喜,忙道:“好,好。”他画了押,对监官道:“两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喝杯水酒吧。” 副使道:“我们实在没空,这酒就免了吧。” 狄青走过来施礼道:“两位大人辛苦了,在下狄青,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监官上下打量着狄青道:“你就是狄青?不简单呀。日后……”嘿然一笑道:“说不定还要你来关照我们。狄青,以后你若有事用得着我们,直接去榷货务说一声就好了,不用烦劳圣上了。” 狄青赔笑道:“两位大人辛苦了,狄某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也请吩咐就好。还不知道两位大人贵姓?” 监官道:“我叫边晓峰,这是我的副手,叫易笛。” 狄青早满了两杯酒,端过来道:“客气的话也不多说,今日敬两位大人一杯,天寒暖暖身子。” 边晓峰哈哈一笑,说道:“也好。”和易笛举起酒杯,与狄青对干了一杯,边晓风放下酒杯道:“狄青,我们还赶着回去复旨,不能耽搁了……” “那改日有空,一定请两位大人喝个痛快。”狄青笑道。边晓峰点点头,和易笛离去。狄青这才回到席位上,对杨羽裳笑道:“幸不辱命。” 杨羽裳诧异道:“你怎么能请得动榷货务的监官呢?” 狄青笑道:“不是我请得动,而是我对圣上说及此事,他当下吩咐人去办。这事儿我今日才说,没想到今日就办成了。” 杨羽裳道:“原来你也见过圣上了?” 狄青道:“可我却没什么本事,惭愧惭愧。” 罗德正听狄青此言,明显是讽刺自己方才说的“有本事才能见到皇上”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桌上那张没盖印的券凭在灯光下看来,已是说不出的碍眼。 杨念恩忙举杯对狄青道:“狄青,喝酒喝酒。”杨念恩并不知晓宫中之事,见狄青竟然能和皇上说上话,明显比那个太监爹要强很多,见风使舵,已对狄青示好起来。 罗德正满是尴尬,伸手扯过那券凭,忿忿道:“杨伯父,在下多此一举了,告辞!” 杨念恩忙道:“罗公子也是一番辛苦,老朽感激不尽,这酒还没有喝好,不如再喝会儿?” 罗德正见杨念恩言不由衷,敷衍的意思浓厚,更是来气,袖子一拂,转身离去。杨念恩等他快走到院门处,这才追上去道:“天色已晚,罗公子回转也是对的。罗公子慢走。”轻轻地关上院门,快步回转,杨念恩又举起酒杯对狄青道:“老朽托大,不如叫你一声狄贤侄如何?” 狄青道:“杨老丈见外了,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呀。” 杨念恩道:“我说贤侄你才见外了,你若是看得起我,今后叫我声伯父就好。” 狄青忙道:“杨伯父。” 杨念恩微笑道:“天色尚早,你来得又晚,今天可要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狄青心道,敢情这太阳是为你一个人升的?要早就早,要晚就晚。这事儿办成了,就是伯父了,不然就是老丈,是呀,伯父那是实在亲戚,老丈可就隔着老几丈远了。 杨羽裳嗔道:“喝酒也要适可而止,莫要喝醉了,不然怎么回去?” 狄青见杨羽裳关心,心中微甜,笑道:“杨伯父是说笑,大家喝酒就是暖暖身子,还能真喝醉了?” 杨念恩见酒菜已冷,吩咐道:“刁管家,快去叫厨子再整治点佳肴,再把我珍藏多年的雨前茶拿来。” 狄青忙道:“杨伯父,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解开道:“羽裳,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吃的洗手蟹。不过……冷了。” 杨羽裳接过那洗手蟹,低头望过去,良久无言。 狄青突然见到两滴水珠落在那洗手蟹上,杨羽裳竟在落泪,慌张道:“羽裳,你不喜欢吃吗?那不吃就好,我下次不带了。” 杨羽裳缓缓抬起头来,泪眼中满是柔情,说道:“我很喜欢。可是,不急于吃了。”说罢将那洗手蟹再次包好,轻轻放在手旁。 狄青一时间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令羽裳伤心落泪。正无措间,杨念恩一旁催促道:“刁管家,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茶叶呀。” 这杨老爷是个见风舵,刁管家就是棵墙头草,见老爷转了风向,忙快手快脚取了茶叶来。杨念恩亲自烧水,取出素日珍爱的茶具,说道:“贤侄,上次你说的茶道,我事后想想,大有道理。其实那龙团不过是稀缺,喝起来不见得好。这片茶品味最高的在老夫看来,当属福建路南剑州所产的十二绝,但在淮南、江南、荆湖一带,散茶却比较出名,比如说雨前、雨后、龙溪都算是一时极品。老夫这些年倒是收藏了天下各处的名茶,日后若有机会,再和贤侄慢慢品来。” 狄青心思全绕着“羽裳为何要哭,我说错了什么?”这想法转着,闻言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那多谢老伯父了。” 杨念恩见狄青无心品茶,只觉一番俏眼儿做给了瞎子看,可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贤侄,只知道你最近才要升为散直,还不知道你竟还能和圣上说上几句。今日这事儿,可真多亏了贤侄你了。” 狄青回过神来,“其实我就是侥幸,帮了圣上几次。圣上对我不错,这才将我升为散直。后来我想起伯父一事,随口对圣上说了,正赶上圣上心情好,就让人去办。” 杨念恩肃然起敬,他一直以为狄青有后台,但肯定本钱不厚,哪里想到狄青的后台竟是皇帝!有榷货务的那两个大人撑腰,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一帆风顺?一想到这里,杨念恩心中乐开了花儿,暗想女儿眼光果然不凡。见狄青频频向杨羽裳望去,杨念恩明白过来,以手扶头道:“人老了,酒也喝不多了,才喝几杯就有些头晕。羽裳,我先回房休息,你陪狄贤侄再坐会儿。”说罢起身告辞。 狄青认识杨念恩这么久,终于发现杨念恩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客气地送杨念恩到厅前。等杨念恩和管家都已不见人影,狄青忙问,“羽裳,你不舒服么?那回去休息吧?” 杨羽裳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见罗德正,这才推托说身子不适。狄大哥,难为你了。”她叫声狄大哥,情致绵绵,脸上又有些发红。狄青心中激荡,低声道:“羽裳,我不过是随手之劳。再说为了你,再难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狄青和旁人斗嘴,少落下风,但在杨羽裳面前,总是木讷,说不了什么场面话,但言语句句发自内心,态度恳切。杨羽裳听了,心中感动,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沉默无言,均是享受那静谧温馨的时光。 厅外的天空孤云高远,一阵北风吹过,带下树上寂雪,那雪花空中飞舞,如花碎影裂,狄青望见,只是想,比起这孤云碎雪,我狄青可是幸福多了。见风儿吹到厅中,杨羽裳打个寒战,狄青不敢抱住杨羽裳,只伸出手去,握住杨羽裳的纤手。 杨羽裳娇躯一颤,手却任由狄青握着,终究没有抽回去。狄青只觉得触手滑腻冰冷,关切道:“羽裳,这里很冷,你还是回去吧?” 杨羽裳轻轻靠过来,依偎在狄青怀中,低声道:“狄大哥,这样……不就暖和了?”脸上有些羞涩,可眼中满是狡黠的笑。 狄青醒悟过来,轻轻地搂住杨羽裳的纤腰,鼻端有处子幽香传来,沉沉幽幽,只觉得飘在云端,就算做皇帝,也不如今日的幸福。感慨道:“羽裳,我是个粗莽的汉子,不懂别人的心思。我若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莫要怪我。” 杨羽裳轻笑一声,却不说话。狄青只觉得那轻笑的样子,如飞雪盈盈,惹人爱怜,忍不住问道:“羽裳,你方才为何要哭?唉,我这人很笨,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 杨羽裳不答前问,低声道:“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讲理由。若真摆得清清楚楚,那和我爹一样,是做生意了。” 狄青哑然失笑,“你不满令尊吗?其实他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着做生意罢了。你先前不是说,你家在江南,本来是个大家族,你爹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在京城奔走,又没有太多的关系,其实也不容易。” 杨羽裳低声道:“其实……其实……”她望着那包洗手蟹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其实我并非我爹亲生的。” 狄青吃了一惊,“杨念恩不是你爹,那你爹是谁?” 杨羽裳眼中盈泪道:“我也不知道亲生爹爹是谁,我娘她是改嫁到的杨家。” 狄青见杨羽裳伤心,无以安慰,只能用手轻抚杨羽裳的秀发,但觉得那秀发也是冷的,丝丝如冰。 杨羽裳道:“听我继父说,我娘生了我后,就和我生父被迫分开,嫁到了杨家。我继父本来就认识我娘亲,一直等待着我娘,所以很是开心地接纳了我们母女。但我娘嫁到杨家后,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伤心,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狄青伤心道:“原来……你比我还可怜。我最少还有个大哥照顾,你继父他……” 杨羽裳低声道:“你大哥对你很好,我继父对我也不错。我娘死后,他也很伤心,对我百般疼爱。当年我娘过世的时候,请求他照顾我,但必须让我自己择选夫婿,我继父一口答应。继父并不逼我嫁人,至于陪罗德正说话,也不过是他们生意人的手段罢了。当年我在江南的时候,家族中不少人对我有意,但我都不喜欢,继父也不强迫。后来我觉得心烦,他正巧要到京城做生意,所以就带我来到这里,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狄青歉然道:“那日我撞到你,真的是无心之过,你莫要见怪。” 杨羽裳微笑道:“难道到了如今,你还要和我这般客气吗?我当时见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那时很难过,撞到我,绝不会是登徒子所为了。狄大哥,你当初为何要那般紧张愤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对我说吗?” 狄青遂将当初的一切说了一遍,杨羽裳听完,感慨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当日如此焦灼。可惜害你的那个人,我们始终找不到。你们本来没有纠葛,但却不得不性命相搏,人怎么就这么可笑呢?”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我再见他,还是要抓他,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无辜的百姓。” “那……你千万小心。”杨羽裳握住狄青的手,并不反对,轻声道:“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牵挂着你。” 狄青缓缓点头,说道:“我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羽裳照顾我,关心我,我也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杨羽裳抓紧狄青的手,嘴角露出丝甜甜的笑,“我知道,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狄大哥,不知为何,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忘不了你,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说罢羞涩地低头,抓住狄青的手却紧紧不放。 狄青心下感动,低声道:“我见到你以后,也一直在惦记你。我这些年一直被人误解冤枉,又郁郁不得志,那时候你为我辩解了两句,我都听在心中。就因为那几句话,我终究对你念念不忘。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你,也没想到,你竟也喜欢我。” 杨羽裳道:“那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你问我方才为何要哭?其实那洗手蟹,我幼时常吃,那时候是娘亲为我所做,我一直记在心中。我以前随意和你说过喜欢吃洗手蟹,不想你牢牢记在心上。我看到你拿出洗手蟹,突然想起娘亲,也想告诉娘亲一句话,所以忍不住就哭了。” 狄青问,“你想和娘亲说什么?” 杨羽裳秀眸含泪,嘴角含笑,柔声道:“我想告诉娘亲,‘娘亲,你放心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疼爱我的人,他叫狄青!’”杨羽裳满是柔情,望着狄青,脉脉不语,可那心意浓得如雪,那情意缠绵入骨…… 狄青心中震颤,紧紧地握住杨羽裳的手,低声唤道:“羽裳……” 杨羽裳轻声应和,“狄大哥……” 二人四目交投,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关怀怜惜之意。北风虽冷,可厅灯如春,暖暖如融,二人突然觉得不必再多说些什么。那轻怜蜜意的话儿已是多余,因为他们已明了了彼此的一颗心。 相望良久,狄青突然想到一事,遂问道:“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令堂就从来没有和你讲过令尊的事情吗?” 杨羽裳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递给狄青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可能是我父亲所留。”那玉正面雕龙,背面刻凤,做工极为精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所有。 狄青道:“为何是半块呢?哦,多半是令尊和令堂当年分手后,只怕日后难识,留作凭证。” 见到残玉清冷,狄青心中涌起同情之意,说道:“羽裳,你放心,无论上天入地,只要令尊还在,我就一定为你找出他来。” 杨羽裳痴痴地望着狄青,良久才道:“这块玉是娘亲留给我的,但她留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一直没有提到我父亲,她临终时也只有说,‘羽裳,为娘不求你找到你爹,只求你找到真心对你的男人,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喜乐。’所以我娘请我养父照顾我,让我自己择选夫婿。至于这玉到底是不是日后爹娘相见的凭证,我也不知晓。”杨羽裳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一滴滴掉下来,如断线的珠子一样。 狄青心想,羽裳的娘多半是受到丈夫的蒙骗,所以才如此伤心欲绝,希望女儿找到个真心的男人。不过从这块玉来看,羽裳的娘嫁的多半也是大户人家,哼,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又如何?他们唯独没有情。当然,也可能是羽裳的爹娘不得不分离,这才留玉为凭,但羽裳的爹爹却终究没有出现。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羽裳的爹爹已经死了。当然,这些猜测不便对杨羽裳说。见到杨羽裳如此伤心,狄青忙从怀中拿出那方蓝色的丝巾为杨羽裳擦泪。 杨羽裳哭了会儿,心情舒畅了许多。见那丝巾是自己当初为狄青包扎伤口时所用,问道:“原来你还留着它呢?” 狄青道:“这是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丢呢?”摇头晃脑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送我丝巾,我报之以螃蟹。”说罢搂住杨羽裳,嘴角露出笑意。 杨羽裳陡然醒悟过来,笑道:“好呀,你讥笑我是螃蟹,看我不把你打成木瓜。”说罢轻轻扬手,对着狄青的胸膛擂下去。狄青手一伸,轻轻抓住杨羽裳的手腕。二人呼吸近在咫尺,狄青只闻杨羽裳吐气如兰,忍不住意乱情迷。杨羽裳脸色又红,却是悄然闭上了眼睛。狄青壮起胆子,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一吻,只觉得嘴唇如同在软玉旁吻过,一颗心怦怦大跳。杨羽裳嘤咛一声,再次躲在狄青怀中,不胜娇羞。二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只求此生永留此刻。 良久,杨羽裳将那半块玉佩塞在狄青手上,喃喃道:“狄大哥,这半块玉,你留着吧。我爹虽弃我娘亲而去,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只盼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狄青握紧了杨羽裳的手,坚定道:“好,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杨羽裳心中暖暖,只觉得此生再无所求。狄青却望着那半块玉佩,心想,羽裳的爹爹,到底是谁呢?无论如何,我总要为羽裳找到亲生父亲,这才不辜负她的一片深情。 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转瞬又到了暮春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狄青要为杨羽裳寻父一事,却始终毫无头绪。好在杨羽裳善解人意,只劝狄青顺其自然。 这个痴情女子,一颗芳心早就系在狄青身上了,不求狄青大富大贵,只求狄青平平安安。 这些日子以来,杨念恩生意顺达,心情舒畅,非但不再阻挡狄青来见杨羽裳,反倒希望狄青常来。杨念恩见狄青背景似乎深不可测,连皇上都能说动,对狄青也有了几分满意。再说杨母临终前让杨念恩莫要为难女儿,杨念恩心想这狄青算是羽裳自己选中的,难得还有几分本事,这下可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一日,狄青才入了宫中,阎文应已找了过来,冷冷道:“狄青,圣上正等着你。” 不知为何,狄青总觉得阎文应对他有些敌意,暗想,难道以前说他脑袋被门板夹了,这才惹他记恨?可左看右看,总觉得阎文应脑袋被门板夹得更厉害了。 到了赵祯面前,不等施礼,赵祯已道:“免礼吧。狄青,最近八大禁军新入班直的有多少人?” 狄青心算下,回道:“应该有三十二人。” 赵祯喃喃道:“差不多了。”他眼中闪过分古怪,像是期冀,又像是担忧。 狄青心头微颤,问道:“什么差不多了?” 赵祯道:“朕准备微服私访,因此需要你们跟随护驾。狄青,你当然会和我一起吧?” 狄青有些吃惊道:“圣上万金之体,恐怕不易轻离吧?” 赵祯笑容有些讥诮,“一切都有太后,我离开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狄青,你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吧。” 狄青头一次见赵祯如此决绝,知道自己无法阻挠,只好通知一帮人等。赵祯见狄青离去,在宫中徘徊良久,见阎文应还在一旁立着,皱眉道:“文应,朕想前往先帝陵寝,你可有什么主意?” 阎文应苦着脸道:“狄青说话虽不中听,但方才说得没错。圣上万金之体,怎能轻易离开京城?臣只怕……太后不许。” 赵祯怒道:“太后不许,太后不许!朕这么多年,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太后不许!你脑袋真的像狄青所言,被门板夹过吗?为何不为朕想个离宫之计?” 阎文应脸色苍白,喏喏不能语。他跟随赵祯多年,第一次见赵祯如此愤怒。正在这时,有宫人匆忙赶到,“圣上,八王爷求见。” 赵祯目光一闪,吸口气道:“有请。” 八王爷进来的时候,仍是干干净净的,他这次穿着的是朝服。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到了赵祯面前,本待跪倒施礼。他就算是赵祯的叔父,见到皇上也是要施礼的。赵祯一把扶住了八王爷,目光闪动道:“八皇叔不必多礼。你久在王府,今日进宫为了哪般?” 八王爷轻声道:“臣听说太后病了,因此入宫来问候。正巧路过圣上的寝宫,想着很久没有叩见圣上,很是失礼,是以入内求见。” 赵祯有些错愕,“母后病了?那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呢?”扭头望向阎文应道:“你整日在做什么?” 阎文应惶恐道:“臣也不知,不知道八王爷从哪里知道的?” 八王爷轻声道:“是成国公今晨对我说的。” 赵祯眼中怒火一闪而过,心道我这个亲儿子还不如个养子。原来当年真宗无子,就将赵允升养在东宫,想着万一无后的话,就立赵允升为太子。后来赵祯出生,又过了几年,赵允升才被请出东宫。可刘太后养了赵允升几年,对赵允升极为关爱,屡次提拔赵允升,反倒疏远了亲生儿子赵祯。 赵祯每次念及此事,心中都是极为别扭。听说刘太后病了,赵祯终于露出关怀之意,叹口气道:“皇叔,朕和你一块去看望太后吧。” 八王爷点头道:“那是最好。” 二人前往长春宫,等到了宫前,赵祯突然问道:“皇叔,太后得了什么病呢?” 八王爷道:“听成国公说,太后昨晚惊梦,清晨起来后就感觉不适。” 赵祯又问,“太后做了什么梦呢?” 八王爷沉默片刻才道:“臣不敢问。”他糊涂起来,比疯子还要疯,但这刻清醒了,简直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赵祯像是随意问了句,“成国公为何要找八王爷呢?” 八王爷犹豫下,“他也是问候臣的病情。” 赵祯“哦”了声,见大太监罗崇勋迎过来,吩咐道:“朕听闻太后有恙,带朕前去看望太后。”罗崇勋不敢怠慢,立即领着赵祯、八王爷入内。等到了太后的寝室,罗幔四垂,只见太后隐约躺在床榻上,成国公赵允升正在床榻前。 赵允升见赵祯前来,慌忙前来施礼,赵祯也不理会,径直到了刘太后床前,跪地道:“祯儿听说母后有恙,前来问候。”扭头对罗崇勋喝道:“为何没有太医前来为太后诊病呢?” 罗崇勋不待回答,刘太后已轻声道:“只是微有不适罢了,吾没有让太医来。祯儿,一些小事,本来不想扰动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赵祯急道:“母后有恙,怎么能说小事?” 刘太后截断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赵祯诧异道:“不知道母后做了什么梦呢?” 刘太后声音有些恍惚,“我梦见先帝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只是看着我,他想说什么,但我听不见。他想说什么呢?” 赵允升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多半是太想念先帝,这才有梦吧?” 赵祯眼中有分古怪,突然道:“母后,孩儿其实这几天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刘太后颤声道:“你做了什么梦?” 赵祯缓缓道:“孩儿梦见四野黑暗,突然有道光芒刺破云霄透过来,那光芒里,竟立着先帝。可那景象太过玄奥,孩儿被惊醒了,不知是何缘故。” 刘太后沉寂许久,这才低声道:“没有别的了吗?” 赵祯斜睨了八王爷一眼,轻声道:“孩儿只见到四周模糊的景象,不远处好像有座山……” “有座山?”罗幔后的刘太后霍然坐起,失声道:“是什么山?”她声音中,竟有分惊怖之意。 赵祯忙道:“母后,你怎么了?” 刘太后沉默良久才道:“没什么。祯儿,你说下去。” 赵祯担忧道:“母后,孩儿不敢说了。你休息吧。” “我让你说,你就说!”刘太后声音中竟有分暴躁。 众人皆惊。刘太后垂帘多年,威严自显,心事难以捉摸,但少有如此暴躁的时候。成国公眼中闪过分怪异,见赵祯望过来,垂下头来。 赵祯吃惊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山,只记得山好像都被烧焦了一样,寸草不生。那山上的石头,仿佛都被融化。是的,先帝望着孩儿,好像也要说些什么。可孩儿被惊醒了,竟听不到先帝的嘱托。”说完脸上满是懊丧。 宫中沉寂下来,赵祯说得绘声绘色,本是暖暖的宫中,不知为何,竟有些鬼气森森。罗幔后,死一般的沉寂,呼吸可闻。 刘太后的呼吸似乎变得粗重,赵允升、八王爷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多言。许久,刘太后这才低声道:“允升,你如何看待皇上的这个梦呢?” 赵允升战战兢兢道:“臣不知晓。臣听说有个叫邵雍的隐士,对梦境解析很是玄妙。若有机会,臣当请他前来解梦。”他脸色如土,看来是发现太后的异样,不敢轻易发表见解。 刘太后又问,“荣王,你又如何来看皇上的梦呢?” 荣王就是八王爷,闻言道:“太后,臣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刘太后叹口气道:“祯儿,你对自己的梦境,有何想法?” 赵祯神色终于恢复了冷静,皱眉道:“梦境不可全信,但总是有些征兆。孩儿和母后不约而同都梦到先帝,想先帝也是想念我们了。母后因梦染病,孩儿甚为忧心。孩儿想也该替母后前往先帝陵寝拜祭了,说不定先帝也会喜欢……” “你想去永定陵?”刘太后缓缓道。 赵祯低声道:“孩儿也想拜祭先帝了。”说罢向赵允升望了一眼。赵允升脸色有些异样,犹豫片刻,说道:“皇上一片孝心,这主意听起来也是不错。难道说……真的是先帝有灵,这才托梦吗?” 刘太后在幔帐后沉寂许久,叹口气道:“你愿意去,就去吧。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赵祯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和众人退下。刘太后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盏茶的功夫,有一人静悄悄地走进来,刘太后也不诧异,问道:“阎文应,你说圣上最近一直想出宫吗?” 阎文应垂头道:“是呀,圣上最近心神不宁,总像做噩梦的样子。” “他为何这么想出宫?为何一定要去永定陵?”刘太后问道。 阎文应半晌才道:“臣不知。圣上最近,并不是什么事都对臣说的。” 刘太后悠悠道:“阎文应,吾对你如何呢?” 阎文应跪倒道:“太后对臣恩重如山。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无能报答。” 刘太后轻声道:“吾让你照看皇上,你一直做得很好。这次皇上去永定陵,你也跟着。皇上有什么举动,你知道怎么做吧?” 阎文应道:“臣一定最先禀告太后。” 刘太后点点头道:“好,你下去吧。吾以后不会亏待你的。”蓦地想起一事,问道:“圣上最近招了一批人入了班直,有什么用意呢?” 阎文应迟疑道:“圣上想要出宫,可又怕出事,这才带些禁军在身边。圣上也知道,眼下班直的人,武技算不上好,因此圣上这才从八大禁军中抽调人手吧。” 刘太后淡淡道:“他如今倒是小心了很多。他若真的小心,怎么会和你私自去烟花之地呢?我还以为,他提拔人手,想要自己做主宫中呢。” 阎文应不敢多言。刘太后最后那句话,含义颇深,他不敢插嘴。 刘太后沉吟片刻,才道:“好了,你退下吧。记得小心行事。” 阎文应退下,刘太后自言自语道:“山?烧焦的山?寸土不生?这怎么可能呢?”她言语中带了分颤抖,似乎还带着惊惧惶惑。 她垂帘听政,手掌大权,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那么她畏惧的又是什么呢? 第十九章 运数 八王爷离开长春宫后,见赵祯心事重重,当先告辞。赵祯神色漠漠,也不多言。八王爷出了皇宫,上了马车,直接回转王府。 马车悠悠而行,因为八王爷并不着急。没有人会留意八王爷。很多人都知道,八王爷是个半疯,没病的时候可能送你一把宝刀,可有病的时候,很可能就拿起送你的刀宰了你。八王爷有病,宰了你也是白宰。所有人对他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惹,就不惹。 幸好,八王爷也很少招惹别人。他下了马车,回转府邸,一路上都很安静。他的客厅中,有个极大的屏风,上面浓墨重彩,画的一塌糊涂。那是八王爷的手笔,所有人都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那是八王爷的客厅,就算他画一坨牛粪在上面,来人也只能看着。 客厅没人,只有面屏风。八王爷亲自烹茶,倒茶,然后喝了口茶。他的举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疯子,因此很难让人相信,当年竹歌楼前的那个疯子,就是他。可若不是疯子,堂堂的一个王爷,烹茶为何要自己动手? “赵祯已信你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空旷的客厅中,突然传来另外一人的声音。 八王爷连手都不抖一下,慢慢地抿了口茶,“他现在好像也没有谁可以信了。”他在望着屏风,似乎那屏风上的画,是丹青妙手。声音是从屏风后传来,屏风后原来有人。 “可他如何会信你?”那声音有些温和,有些卑谦,又带了分嘲讽。 八王爷叹口气道:“他一直觉得,我既然到开封府救了狄青,就应该和他站在一起。他还年轻。” 那人笑了起来,“是呀,他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他也没有谁能够相信了,所以还希望拉拢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说太后病了,和他说太后惊梦,他就一定能编出个好故事。可我也没有想到,他编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说到这里,那人语气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烧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头……这个谎言到底有什么深意?为何太后听起来,竟很错愕的样子呢?赵祯到底是真的做梦了,还是在说谎?” 当初赵祯说梦的时候,太后床榻前的人屈指可数,但屏风后那人却如身临其境。 八王爷摇摇头道:“我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那人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赵祯已经准备出京。他不出汴京,没有人会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来了。”那人语气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带了分释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爷淡淡道:“我只奇怪一点。” “奇怪什么?”那人好奇道。 八王爷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来第三个人,你为何一定要坐在屏风后和我说话?难道你觉得,屏风后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吗?” 那人哈哈一笑,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屏风后不但有茶,还有小点。方才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风后,喝着茶,吃着点心,看起来,比在自己的府上还惬意。 走出那人,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脸上带着卑谦的神情。那人竟是赵允升!八王爷仍在喝着茶。赵允升走过来,坐在八王爷面前,给八王爷满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赵祯为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赵祯一样,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爷为皇叔,也都姓赵。 八王爷摇头道:“我没有问,也不必问。” “为什么呢?”赵允升皱起了眉头。 八王爷叹口气道:“因为我只想活着,而你……”他目光在赵允升脸上一扫,没有多说下去。 赵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人,不会受人摆布。”八王爷脸上已有痛苦之意,“聪明的人,也不会整日惶惶难安。”他端茶的手,蓦地颤抖起来,好像用尽全身的气力,这才压得住惊惧,“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赵允升惬意的叹口气道:“赵祯以为你是和他一起的,却不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有我的话,太后很快就会找个缘由,赐死你!” 八王爷没有说话,可手还是不停地抖。赵允升抿了口茶,突然问,“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为何会那么恨你?看起来恨不得你死!” 八王爷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嗄声道:“你莫要问了,我求求你……”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怖,突然用手抓乱头发,掐住喉咙,眼中竟有疯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疯了。他像是怀着极深的恐惧,在那一刻释放了出来。他经受不起恐惧,只能发狂。 赵允升吃了一惊,但安坐那里,竟动也不动。面对个疯子,赵允升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静非常。他不再温和,不再卑谦,一双眼眸,有如鹰隼。 八王爷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还烫,他竟浑然不觉,一口气喝了下去,将那茶杯摔在地上。赵允升眼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爷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着赵允升,嘶声道:“你走!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赵允升盯着八王爷片刻,霍然转身,才待离去。厅外有个老汉急匆匆地赶来,正是王府的赵管家。赵管家对赵允升视而不见,匆匆地跑到八王爷的身前。 八王爷嗄声道:“药……药……” 赵管家赶紧递过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八王爷接过那瓷瓶,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瓷瓶里装满了黑色的液体,瓶塞一拔,厅中竟满是奇异的香气。 香气如麝。赵允升鼻翼忍不住动了下,脸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爷喝了药,突然长舒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倒了下去。那地上还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躯已被割出了血,但浑然不觉。 八王爷竟然睡了。赵管家望着八王爷,苍老的脸上,突然有了种难名的悲哀。那浑浊的眼,已蕴含了泪水。他轻轻地为八王爷包扎伤口,全神贯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赵允升的存在。 赵允升终于走了,他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他虽然知道八王爷间歇性地发疯,但不知道发作起来,竟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随着夜坠入黑暗之中。 八王爷躺在地上,赵管家蹲在旁边,二人就那么呆在厅中,有如幽灵。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夜色里,还有只幽灵浮了出来,坐在墙外的高树上,冷冷地望着二人。许久,那幽灵才摇摇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如落叶,随风没入黑暗之中。 狄青望着落叶,心中满是不舍。他就要离开京城了,虽然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离开太久,因为赵祯是不会离开汴京太久的。但他怎舍得和杨羽裳分别? 他喜欢杨羽裳的温柔,喜欢杨羽裳的浅笑,喜欢杨羽裳的凝眸…… 只要能在杨羽裳身边,他就算整日什么都不做,也满心欢喜。杨羽裳亦是如此。热恋的情人,就算是一个眼神,都比蜜甜。 可狄青不能不走,清晨,日头未升,他已赶到了杨羽裳的家中。杨羽裳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门前,她像早知道狄青要来。心有灵犀的情人,很多话根本不用多说,就已明了。 狄青本有满腹话说,可见到杨羽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心的情人,本就说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话来。真心虽淡,但经得起风浪,虚情越甜,就越不能夹杂着苦涩辛酸。 杨羽裳纤手拉拉狄青的衣领,又为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狄青身上本没有尘土,狄青动也不动,等杨羽裳终于望过来的时候,狄青才发现那眼眸中也满是不舍。但杨羽裳什么都没有说,她本期冀心爱的男子振翅高飞,一个有大志的男儿,岂不应该傲啸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嗯。” “我每天都会惦记你的。”狄青说得很艰难,但这是他说过的最甜的一句话。 杨羽裳盈盈秋波望着狄青的眼,再也舍不得离开,“我也是。”声音虽柔,可其中浓浓相思,已等不到离别。 “你要小心。” “哦。” “记得照顾自己。” “哦。” “我等你回来。”杨羽裳轻轻依偎在狄青怀中,感受着那热烈的心跳。 春风吹柳,满是离别之意。狄青搂着那温暖的娇躯,突然扳住杨羽裳的肩头,盯着那雾气朦胧的眼,沉声道:“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真心。” 杨羽裳笑了,眼角带泪,是欣慰的泪。她早在等着这句话,狄青只以为说得早,她却觉得太晚。这个木讷的狄大哥,杨羽裳心中想笑,她望着狄青,虽不舍,但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欢别人送我。” 狄青用力点头,杨羽裳转身入了朱门,头不再回。咯吱轻响,朱门已掩,狄青一颗心,却随着那升起的日头明朗起来。分别是为了再次相遇,他狄青明白杨羽裳的心意。 不再多说,狄青转身大踏步的离去,过了长街,终于消失不见。他并没有见到,在他离去的时候,朱门又已悄无声息的打开。那黑白分明,有如山水的眸子,就那么痴痴的望,如春风般,追随着狄青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 春风暖暖,艳阳高照。 这一日,狄青已到了巩县。他在到巩县的时候,才知道赵祯是要去永定陵。 永定陵就在巩县。 巩县离汴京本就不远,如果马快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赵祯没有出过远门,也骑不了快马,但他还是尽力策马,两天的时间,已赶到了巩县。 巩县位于西京、汴京之间,北有天险黄河,南邻巍巍嵩山,东有群山绵绵,而洛水自西向东穿过,风景绝胜。 这里素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如今,大宋皇陵却埋在这里。 不只先帝赵恒陵寝在此,就是高祖、太祖等人亦悉数葬于此地。 赵祯凝望青山巍峨,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葬在这里! 众侍卫均是才入选班直的侍卫。这些人基本都是经过郭遵筛选,重义气,知感恩,默默地跟随着赵祯。他们很多人从未想过有这种机会,但机会既然来了,所有人都想抓住。 赵祯此举,虽说不上惊世骇俗,但也让太多人错愕不已。很多人只以为赵祯微服来永定陵祭拜祖先,可狄青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祯为何要到永定陵?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赵祯微服,众人自然也去了侍卫的装束。众人策马而行,倒像是某富家公子哥的亲随,眼下正在游春出猎。 众人由东行来,要去永定陵,先过巩家集。赵祯一直奋力催马,看来恨不得立即到了先帝的陵前,但近了永定陵的时候,反倒放缓了马蹄,神色中,竟有迟疑之意。 众侍卫不解皇上的心意,只是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下虽说天下太平,但小乱不断,弥勒教徒总在汴京、西京左近出没,众侍卫不得不防。 这些侍卫中,要以狄青最受众人尊敬,因为众人都知道,若非狄青提名,他们就算再熬十年,也不见得有今日的风光,是以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感激莫名。 众侍卫中,若论武技当以王珪最猛。狄青有自知之明,虽众侍卫都推举狄青为首护卫皇上,不过狄青还是请王珪主持大局。王珪出身行伍,文武双全,见狄青推让,也不推搪,领了卫护皇上的主责。他让狄青、张玉、李禹亨三人贴身护驾,又请阎文应和李用和侍奉赵祯的起居饮食。其余众人,有前哨,有断后,错落地分布在赵祯的身边,留意近前之人。这一番布置,已和行军作战无异。不过作战求胜,王珪求的却是把赵祯平安的送到永定陵,再无恙的送回汴京。 赵祯这次来永定陵,除了命新提拔的侍卫跟随外,只带着阎文应、李用和二个旧人。众人都已知道阎文应是赵祯的贴身太监,但却不知道李用和到底什么来头。 李用和是个散直,当初狄青就见过他。此人沉默寡言,少和旁人说话,但赵祯既然信任他,众人当然也要信任此人。 路过巩家集时,赵祯见路边有一酒肆,一路奔波,倒有些饿了,说道:“大伙弄点吃的吧,一路都辛苦了。对了,再来些好酒给大伙喝。” 赵祯说得轻松,可眼中忧郁更浓,狄青瞥见,心中不解。暗想赵祯既然到了永定陵,还忧心什么? 王珪向李简点头示意,李简向那卖酒的老头道:“来两斤上好的酒,再来十斤冯翊的羊肉,若有肥鸡鲜鱼,也上来几盘吧。” 卖酒的老头为难道:“客官,我这是小店,不要说冯翊的羊肉,就算本地的羊肉都没有。” 原来大宋禁杀耕牛,富贵人家都以吃羊肉为贵,而天下以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最为鲜嫩。朝中的御厨,每年都要从冯翊取羊数万以供宫内享用,李简当上散直没有多久,却已熟悉了宫中的规矩,心道圣上在此,当然务求最好,哪里想到这种偏僻之地简陋非常,有吃的就不错了。 李简有些为难,赵祯反倒并不介意,说道:“有什么上什么好了,只要吃饱。” 卖酒的老头道:“小店只有些卤味,还有些面条可吃。” 赵祯微笑道:“那就上些卤味,一人来碗面就好。” 老头见赵祯如此好说话,心中大喜,一会儿工夫已捧了一坛子酒上来。王珪取出银针试酒,见酒水无毒,这才为赵祯斟酒。斟酒的时候,王珪斜睨到酒肆内还有个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 赵祯带着一帮人来,鲜衣怒马,旁的百姓见状,早就躲避离去,唯独那酒客酣然而睡,全然没把来人放在心中。那酒客伏案而睡,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头发黝黑,身形消瘦,似乎还很年轻。这人是谁?若是寻常百姓,恁地有这种胆量? 王珪向几个侍卫使个眼色,那几人点头示意,已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了那食客的周围,他们倒不是想生事,只是以防万一。 赵祯却没有留意太多,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那酒辛辣非常,极为低劣,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流淌了出来,却大声赞道:“好酒!” 他久在深宫,第一次这么痛快的饮酒,心中烦闷,只想图个一醉。但他眼下心事重重,来到永定陵,是为个极大的秘密,又怕无功而返,是以放不开心情。见王珪等人还站着,赵祯说道:“都坐呀,站着干什么!这酒不错,你们也喝些吧。” 王珪道:“圣公子,我等职责在身,不能饮酒。大伙都坐下吃面吧。”赵祯微服私访,还是用尚圣之名。王珪当着外人,也就称呼赵祯为圣公子。众侍卫这才三三五五据桌而坐。赵祯独自饮酒无甚乐趣,才待招呼狄青过来饮酒,突听集市尽头有马蹄声急骤传来。 王珪心中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到路那头烟尘扬起,有几骑飞奔而来。为首那人玉勒雕鞍,举止轻狂,后面几人则是家丁打扮,众人鞍上各挂着几只兔子和山鸡,看样子像是纨绔子弟野外狩猎方归。 为首那公子哥到了酒铺旁,一勒马缰,说道:“今日打的野物,就在这儿吃了好了。”众家丁都是叫好,可下了马,才发现酒铺坐满了人。有一肥胖的家丁喝道:“你们吃完了就快滚!” 这时有的侍卫点的卤面还没有端上来,闻言大怒,暗想老子在京城吃饭都没人敢撵,你们区区一个巩县的百姓竟也敢对老子如此嚣张? 王珪不想多事,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挤挤,空出两张桌子来。”那被指到的几个侍卫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起身挪出两张空桌子。可那胖家丁竟得寸进尺,对赵祯一指道:“你这地方最好,也把桌子空出来吧。”那胖家丁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惨叫一声,已飞了出去。 众人皆惊,只见到王珪活动了下拳头,说道:“还有谁需要让桌子吗?”王珪本想息事宁人,可见那家丁竟敢指着皇上的鼻子,如何能忍? 公子哥脸色巨变,见家丁都要上前,止住众人道:“各位哪里来的?” 王珪不答,只是冷哼一声,缓缓坐下。公子哥心中大恨,强笑道:“在下打扰了,你们慢慢吃。”说完竟上马离去,众家丁将那胖家丁扶上马,也跟随公子哥离去。 众侍卫痛快中又有些诧异,暗想这公子哥如何看都不像好相与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走?狄青倒是常见这种阵仗,立即道:“这些人多半去找帮手了。” 众侍卫都道:“就算来了千军万马,我们还怕他们不成?”众人说话的时候,都望向赵祯,暗想皇上在此,还有这些侍卫,若真的退缩,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王珪向赵祯施礼道:“圣公子,在下不得已出手,还请圣公子恕罪。眼下如何来做,还请圣公子定夺。” 赵祯本来心中烦闷,见王珪小惩恶奴,心中痛快,淡淡道:“吃完饭再走吧。”那恶公子虽去找帮手,赵祯也正想看看手下侍卫的本事,心道我在宫中逃得多了,难道到了这里还要躲避? 王珪已明白了赵祯的用意,吩咐道:“吃饭。”他慢慢地挑着面条,用意明了,就是要等那恶公子复返。众侍卫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时突然有人打个哈欠道:“唉,天地如盖轸,覆载何高极。日月如磨蚁,往来无休息。日月穿梭,求静不得,凡人想求安稳也是难了。” 众人望过去,只见伏案而睡那人伸个懒腰,已站起身来。那人额头宽广,双眸明亮,颏下短髭。他衣着寻常,不过粗衣麻布,但随意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出尘之意。 王珪见了那人,已放松了警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有种淡然的态度,不但不把赵祯带领的这些侍卫放在眼里,甚至不把天下万物放在眼中,任何人面对那人时,都很难兴起敌意。偏偏那人的眼中,深邃的有如无底的湖水,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那人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落在赵祯身上,微有惊奇,喃喃道:“你自顾不暇,为何偏生惹这么多闲事呢?” 赵祯心头一跳,感觉那人竟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时间手足冒汗。那人却已移开了目光,就要离去。陡然间身形顿了下,王珪心中凛然,如虎卧高岗,只怕那人突然发难。他虽觉得那人平和,但职责所在,怎能不防?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目光从张玉、李禹亨二人身上掠过,已定在狄青的身上。他对众侍卫均是只看一眼,但看狄青的时候,却上下打量了许久,目光隐有惊奇之意。 狄青被他看得发毛,勉强笑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那人喃喃道:“既往尽归闲指点,未来须俟别支梧。不知造化谁为主?生得许多奇丈夫!”他说的声音很轻,狄青却听得清楚,一时间不明白那人所言何指。 那人拱拱手道:“兄台高姓大名?” 狄青茫然道:“狄青。” 那人喃喃道:“狄青……狄青?”蓦地眼前一亮,轻呼道:“你就是狄青?”他目光从狄青额头扫到脚下,五指却在不停地屈伸。 狄青不知道这人练的哪门子功夫,暗自戒备。那人五指陡顿,长长叹口气道:“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 赵祯和众侍卫听了,都很不赞同。若说狄青是人中丈夫,他们还算同意,但“天下英雄”四个字,怎是狄青能够担得起的? 狄青哑然道:“先生说笑了。” 那人眼中已有了怜悯之意,又道:“可惜你命中多磨。” 狄青心头一震,失声道:“先生此话怎讲?” 那人又看了眼狄青,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但苍天终究不会那么无情。你好自为之。”他说完后,缓步离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片刻的功夫,已消失不见。 众人都觉得那人危言耸听,王珪见那人离去,松了口气。狄青也一头雾水,莫名地心惊肉跳,突然想起一事,向那卖酒老汉问道:“老丈,你可知道方才那人叫什么名字?” 卖酒老汉道:“哎呀,你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吗?那他怎么会给你们看命?” 张玉冷哼道:“他是谁?总不成是皇帝吧?” 卖酒老汉赔笑道:“他倒不是皇帝,但他是个神仙。他叫邵雍,算命很准的……”老汉不等说完,狄青和赵祯就异口同声道:“什么?他就是邵雍?” 赵祯满是错愕,心道听说邵雍极具仙气,解梦精准,断命如神,不然赵允升也不会说要请邵雍解梦。自己一直想要见邵雍一面,哪知失之交臂。邵雍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他有极重的心事…… 狄青心中激荡,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人竟是邵雍? 他当然听过邵雍的名字,是从郭遵口中得知。邵雍是陈抟的隔代弟子,也是预言五龙之人。只有邵雍才知道五龙的奥妙。 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本是邵雍的谶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有邵雍才知道! 邵雍今日又对他狄青另眼相看,难道已猜到他和五龙有些秘密?邵雍为何说他命中多磨,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机,可推知他的后事?五龙到底有什么神奇?为何他狄青神力突有,转瞬又消失? 狄青思绪如潮,一时间心乱如麻…… 赵祯已道:“王珪,速派人请邵先生回转。” 狄青才待要请缨,王珪已道:“李简、武英,你们二人前去寻找。” 李简本是郭遵的手下,做事老练,武英年少老成,可堪大任。王珪掌控这些禁军,早就将这些人的秉性熟悉。他本待让狄青前去,但见他失魂落魄,只怕误事,因此没有吩咐。 李简、武英二人应令,骑马向邵雍离去的方向奔去。 王珪没有狄青想的那么多,只是想着邵雍方才所言,“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忍不住又望了狄青一眼,见狄青神色恍惚,皱了下眉头。 陡然间,远处马蹄声响,有六七匹马儿当先奔来,后面又跟着十数人,看其装束,应是巩县的衙役。 王珪见这些人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又见为首那人正是那恶公子,心想要来的还是会来,低声喝道:“保护圣公子!”众侍卫稍向内靠拢,王珪却挺身站出去,心中琢磨,这要脸不要命的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差使得动衙役? 那帮衙役见到王珪屹立当场,虎踞龙蟠,大有威势,不由都缓下了脚步。那公子一指王珪,喝道:“就是他打伤了我的家丁,还要打我,幸亏我跑得快,你们快把他拿下!” 那些衙役上前一步,为首的衙役头顶微秃,一挥铁链,喝道:“你们竟敢打钱公子的人!真是不要命了。若是识相,束手就擒,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王珪冷冷道:“若是不识相呢?” 秃顶那人一怔,喝道:“大胆狂徒!如此嚣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珪本戴斗笠遮住刺青,闻言摘下斗笠,冷笑道:“你可知道王法何在?” 秃顶那人一见到王珪额头上的刺字,心中一寒,颤声问道:“你……你是禁军?” 王珪冷笑着解开衣襟,露出大内服饰,缓缓道:“我不但是禁军,还是殿前侍卫,你还要我去衙门走一趟吗?” 秃顶那人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大人身份,请大人恕罪。” 王珪质问道:“有身份就不用秉公处理了?” 秃顶那人手足失措,忙不迭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左右为难,钱公子来头是不小,可对方竟然是殿前侍卫,他一个巩县的衙役,就算向天借胆,也不敢得罪王珪。 钱公子见状傻了眼,王珪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巩县县令何在?” 那秃顶衙役忙回道:“大人,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追究了。” 王珪道:“我倒是不想追究,但若不追究,王法何在?” 钱公子本有退缩之意,见王珪抓个蛤蟆竟要捏出尿来,斗胆喝道:“禁军又如何?难道禁军就没有错处?我爹在太后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区区一个禁军算得了什么?” 赵祯向狄青低声道:“这人是何来头?” 狄青终于回过神来,也搞不懂钱公子的来头,暂时放下疑惑,索性喝道:“你爹是谁?这里有你爹吗?” 众侍卫轰然而笑,钱公子大怒道:“小子,有种就站出来!” 狄青讥笑道:“我可没你这样的种。”他有皇帝撑腰,暗想这小子的老子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用怕。 钱公子大怒,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就向狄青刺来。王珪见状,伸手就抓住钱公子的手腕,随即用力一拗,倒剪了他的手臂。钱公子虽会耍个两下子拳脚,可哪里是王珪的对手?他头一歪,见到路的尽头处又有三骑向此行来,不由大喜高声呼道:“爹爹救我!” 三骑上之人,一人面白无须,一人面白长须,另外一人脸色黝黑。面白长须那人听到钱公子叫喊,慌忙催马过来,急问道:“发生何事?” 钱公子叫道:“爹,这帮不知哪里来的盗匪,竟然挟持我,你定要为我……”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大响,钱公子满眼金星,却是被父亲重重打了个耳光。 钱公子糊涂间,见父亲已跪倒在一公子面前,颤声道:“臣接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众衙役正疑惑时,见巩县附近跺下脚,地面都要震三颤的钱大人,竟然对那公子称呼圣上,不由大惊,纷纷跪倒。秃头衙役更是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钱公子的一张嘴都可以塞进个拳头进去,眼前一阵发黑,做梦也想不到,他得罪的竟然是皇帝! 赵祯笑道:“原来是孝义宫使呀,我听令郎之言,一直在琢磨,他爹到底是谁,让他这般嚣张呢?” 长须那人额头冒汗,五体伏地,连声请罪道:“臣该死,臣管教不严,理当受罚,请圣上严惩!” 原来长须那人叫做钱惟济,本是巩县孝义宫的宫使,也就是个祠禄官,没什么实权。钱惟济本人没什么可说,但他哥哥钱惟演曾任枢密使,钱惟济跟着水涨船高,也有了些权势。钱惟演这人极擅钻营,当初和刘太后之兄刘美攀亲,一路坐到枢密使之位,后来朝臣极力反对,说是外戚不掌兵权,刘太后无奈,这才解了钱惟演的兵权。 赵祯本厌恶刘太后的亲戚,可想到还要用此人做事,和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钱惟济早将儿子拎到赵祯面前,又是一脚重重地踢过去,流泪道:“请圣上重责犬子。老臣虽就这一个儿子,可是……他既然得罪了圣上,老臣也不敢求情。” 赵祯叹了口气,说道:“钱宫使,以后莫要让令公子再惹事生非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他暗想,入永定陵,还需要这个钱惟济指点,饶了他儿子,也能让此人尽心做事。 钱惟济有些难以置信,连忙叩头道:“谢圣上。”钱公子也是喜出望外,连连叩头。 赵祯对那面白无须之人道:“文应,宫中准备得如何了?” 原来和钱惟济一道快马赶来的两人,正是阎文应和李用和。 赵祯虽是微服出巡,但祭拜先祖仍要按照规矩行事。大宋皇帝每次祭陵,均要在孝义、永安、会圣选一行宫沐浴斋戒,然后才行祭拜之礼。 赵祯微服至巩县,早就让阎文应到孝义宫找宫使先行准备,且反复叮咛不让这些人声张扰民。钱惟济听得圣上莅临此地,哪敢怠慢,是以急急到此,不想儿子嚣张无状,竟冲撞了皇上。 阎文应道:“回圣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圣上前往。” 赵祯才待前行,武英已赶回来道:“圣上,一时间找不到邵雍邵先生。李简还在寻找,臣先回转禀告情况。” 狄青有些失神,暗想自己真的命运多磨,好不容易见到邵雍,却不识真身。 钱惟济听到“邵雍”两字,脸色微变。忙问,“圣上有何事?不知道臣可有效劳的地方?” 赵祯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钱惟济立即道:“还请圣上起驾孝义宫。臣会派人寻访此人,一有消息,立即禀告圣上。” 赵祯无奈,点头道:“好,那你派人去找,我们走吧。”他当先上马,钱惟济忙在前面领路,众侍卫簇拥,众人已向孝义宫的方向行去。 要到孝义宫,得先过卧龙岗。卧龙岗气势恢宏,东靠青龙山,正照少室主峰,有卧虎藏龙之势。赵祯过岗之时,远望群山巍峨,心中默默祈祷道,“求父皇保佑孩儿,早亲政事。孩儿定当励精图治,不负天子之位,保天下太平。” 赵祯之父——真宗赵恒就葬在巩县的卧龙岗中,皇陵形胜地佳,地势高于太祖太宗之陵,名曰永定。永定陵周边,松柏苍天,青绿滴翠,林木森然,如枪戟耸刺。 赵祯要进陵园前,必须沐浴斋戒三日,因此并不入陵园。在钱惟济领路下,赵祯抄近路斜斜地进岗,到了孝义行宫之前这才下马。 王珪环视孝义宫,见这里的守陵侍卫不过数十人,而孝义宫极大,只怕防备不周,对钱惟济道:“钱宫使,圣上这次微服出京,侍卫人手并不太多。这护卫圣驾一事……” 钱惟济忙道:“这点尽可放心,我已通告巩县张县令,让他调动县中人手前来护卫,此时已兼程赶来,守住卧龙岗要道,一般人不得出入。圣上叮嘱此行要严密行事,因此我不敢让他们到宫前护驾。” 王珪虽见钱惟济考虑周到,还是不敢大意,将跟随的侍卫分为三拨,按在京城大内轮换的次序进行守宫。 等安排妥当,王珪这才对狄青道:“狄兄,听说我之所以能到殿前,还是因为狄兄向圣上举荐的缘故?” 狄青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王珪沉吟道:“在下和狄兄素无交情,却不知道狄兄为何要举荐我呢?” 狄青正色道:“正是因为你我素无交情,我才更要推荐王兄。数载磨勘,王兄不怨不忿,为人耿正,一级级的升到副都头的位置,我狄青若不举荐这种人才,那举荐哪个呢?” 王珪凝望狄青良久,才道:“狄兄,这次我等得圣上提拔,无以为报,当求尽心保圣上平安。圣上若是少走动,我等压力自然轻些。我知道狄兄和圣上交好,不知能否在这三日,就守在圣上房前,顺便规劝圣上莫要随意走动呢?” 狄青笑道:“这有何难?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珪舒了口气,深施一礼道:“那有劳了。” 王珪本以为劝皇上静心并非易事,因此请狄青帮手。不想赵祯三日内,竟不出宫半步,赵祯一直都在寝室中,谁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 转瞬已过去两日,孝义宫平安无事,众侍卫虽百无聊赖,可心中欢喜。狄青更是祷告一直平安,然后早点回去见杨羽裳。 第三日晚,明月初上,破云弄影。狄青照常在殿前守卫,他坐在殿前,抬头望过去,见皎月上隐约有暗影起伏,暗想,“古老传说,这月宫上有吴刚伐桂,终日艰辛,难见意中人一面。我也像吴刚一样,许久不见羽裳了,她还好吧?她一定会好的,这有什么疑问呢?唉。”狄青不由自责,又想,“我这般想着羽裳,她这时候当然也在想着我。只是她多半又会念着什么相思的诗句。那会是什么呢?” 他正想拿出《诗经》看看,突然见前方远处花丛好似晃动了下。狄青微凛,定睛望过去,见到花丛如初。本待过去看看,转念一想,别中了对手的调虎离山之计。说不定是风吹花动,再说,宫外要道也有侍卫把守,谁又能潜到这里? 狄青安坐不动,见到那月儿渐渐地过了中天,撒下清冷的光辉,嘴角浮出丝微笑,心道这月儿照着我,也照着羽裳,她可安睡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响起,狄青恢复警觉,低声问,“崇德。” 对面答道:“延庆。” 狄青舒了口气,问道:“谁?” 张玉笑道:“是我。” 崇德、延庆都是京城大内的宫殿,王珪以此为口令,大内宫殿无数,贼人就算混进来,也绝不知晓如何应对。 张玉道:“狄青,圣上睡了吧?” 狄青回头望去,见到赵祯的房间还亮着灯,说道:“圣上多半还未休息,他这几日总是很晚才睡。” 张玉叹口气道:“他这个皇帝当的,也真累呀。” 狄青低声笑骂,“难道你我在这里当值就不累了?好啦,别多管闲事了,打起精神来。”张玉前来,却是和狄青换班,当值守卫。 狄青交代了几句,还是惦记着方才的事情。他缓步向那花丛处走去,突然听到扑的一声响,不由一惊,手按刀柄望过去,只见一道黑影顺着墙角跑出去,看外形倒像个兔子。狄青暗自好笑,心道“原来是个兔子,倒把老子吓了一跳。”才待离去,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在花丛之间。 这时候月光正明,照在花丛之上,暗香浮动中,狄青注意到有两截被踩断的花枝。狄青蹲下来,看了花枝良久,心想,“方才一定是有人躲在这里,若是野兔,绝对踩不断这花枝。是谁躲在这里?他又是如何能到得了这里?目的何在?”狄青惊疑不定,突然伸手在花丛中一抹,从花枝上摘下条布来,那布条似绸非绸,色泽灰暗,好像是来人不经意间,被花枝刮破了衣服。 狄青此时已确定一点,这里的确有人来过!来人究竟是谁? 第二十章 刺杀 狄青发现有人藏身花丛,心中惊疑不定,又走回了殿前。 张玉见状,奇怪道:“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好心,要替我当值么?” 狄青压低声音,将方才的发现说了一遍,张玉也紧张起来,低声问,“会是谁呢?难道是刺客?”狄青轻声道:“不清楚,但现在不宜惊动皇上,你小心些……” 狄青才待去找王珪商议,房门开启,赵祯道:“狄青,你进来,朕有话和你说。”赵祯站在门前,双眉紧锁。 狄青微有诧异,还是入了房门。见房内摆设朴素,以白色为主调,有种惨淡之意。赵祯落座,指指身旁的座位道:“不必多礼,坐吧。” 狄青虽跟了赵祯有段日子,但还没有养成每次施礼的习惯,这次听赵祯提及,才有些醒悟——他面前的是皇帝。但狄青怎么来看,都觉得这皇帝很不像样。 赵祯见狄青坐下后,叹口气道:“朕真不像个皇帝。朕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废物。” 狄青忙道:“圣上过谦了。你……你……”本想说两句歌功颂德的话来,可那功劳都是太后的,狄青不忍欺骗赵祯,竟无言以对。 赵祯没有留意狄青的尴尬,望着高燃的红烛,喃喃道:“狄青,朕很寂寞。朕从小就没有玩伴,娶了不爱的女人,整日听着‘太后不许’四个字,受着那些朽臣的约束。狄青,你是朕的第一个朋友。” 狄青有些受宠若惊,汗颜道:“臣愧不敢当。”他的确有些羞愧,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敲诈着赵祯。 赵祯扭过头来,盯着狄青道:“狄青,朕若亲政,定会重用你。朕绝不食言。” 狄青喏喏道:“圣上抬爱了。”心中想,赵祯这皇帝不知道还能当多久?万一太后亲政的话,只怕我不等被重用,就要人头落地了。我和你加起来,只怕还抵不住太后的一根手指头。 赵祯吁了口气,站起来在房间内踱来踱去,伸手一划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学秦皇汉武,如太祖般,马踏天下。狄青,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狄青见赵祯慷慨激昂,满面的兴奋之色,暗想到,天还早,还没到做梦的时间呢。可这时候,狄青如何会说出扫兴的话来? 赵祯突然止住了脚步,幽幽一叹道:“但朕可能亲政吗?” 狄青半晌才道:“想圣上乃太后亲子……” 赵祯喃喃道:“朕真的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吗?为何太后对赵允升,都比对朕好一些?很多事情,太后宁可对赵允升讲,也不和朕说。” 狄青哑然失笑,“圣上和太后的关系,天下皆知,怎会有错呢?” 烛光下,赵祯脸色阴晴不定,突然道:“狄青,你可记得,在集英门内,朕曾说过,有事要求你?” 狄青点头道:“圣上但请吩咐。” 赵祯走过来,握住了狄青的手。狄青有些发窘,但没有挣脱,只感觉赵祯手心满是冷汗。再看赵祯的双眸,似乎也有惊怖之意。 “狄青,这次朕来永定陵,求先帝保佑我能亲政是一件事,请先帝保佑太后平安是第二件事。不过,朕还要做第三件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帮朕。” 狄青见赵祯脸色铁青,只感觉背脊发凉,强笑道:“什么事呢?” 虽四下无人,赵祯还是扭头看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朕要去先帝棺椁旁的密室,取一件东西。” 狄青骇道:“要取什么?这……不妥吧?”原来拜祭真宗,只需在陵园内的献殿来举行仪式就好,可要见真宗的棺椁,就要去地下玄宫。 狄青就算从未来过永定陵,也知道存放皇帝遗体的玄宫内机关重重,那是防备旁人惊扰真宗的遗体。赵祯竟要去玄宫?那可说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赵祯焦灼道:“无论如何,朕一定要去,先帝定会保佑朕。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脸色苍白,握紧狄青的手道:“狄青,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就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狄青心思千转,见赵祯惊惧中带着哀求之意,想起以前的交情,义气陡升,咬牙道:“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祯听狄青允诺,虽眼中还有忧愁,但已长舒了口气,低声道:“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有些把握了。狄青,你出去吧,到时候朕自然找你。这件事你万勿对别人提及。” 狄青退出赵祯的房间后,满腹疑惑,暗想赵祯到底要取什么重要的东西?擅入真宗玄宫不是小事,那里定有机关,赵祯又有什么把握能进去呢? 张玉见狄青满怀心事,低声道:“狄青,没事吧?” 狄青欲言又止,想起赵祯的嘱托,摇头道:“没什么,圣上就是心烦而已。”又想起方才花丛中有人潜伏的事情,皱眉道:“张玉,我先去找王珪问问,你在这儿小心把守。” 张玉点头道:“那你一切小心。” 狄青重返花丛旁,四下望去,见有一条路蔓延出去,循径而走,走了不远,就听暗处有人低喝道:“崇德。” 狄青回道:“天和。” 原来过了交班之际,禁卫们又换了一遍口令。王珪此举,可谓煞费苦心,只防旁人浑水摸鱼。树后走出一人,黝黑的脸庞,不苟言笑,正是赵祯的贴身侍卫李用和。李用和问道:“狄青,你到这里做什么?” 狄青反问道:“你可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李用和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道:“没有!” 狄青见李用和目光闪烁,言不由衷的样子,心头一沉,感觉李用和有古怪,岔开话题道:“在你的外围,是谁当值呢?” 李用和简单道:“王珪。” 狄青道:“我正好有事去找王珪,这里还要仰仗李兄了。” 李用和点点头,闪身到了树后,狄青大踏步离去,待走到李用和望不到的地方,闪身隐在一块大石后,悄然向李用和的方向望过去。过了良久,不见李用和的动静,狄青疑惑中,正要起身,突然感觉有人掩了过来,狄青心中惊凛,一闪身已转到大石的另外一侧,手按刀柄。 掩来那人止住了脚步,低喝道:“狄青,你到这里做什么?” 狄青听是王珪的声音,舒了口气道:“王珪,我正要找你。有古怪!” 王珪缓步走出,直视狄青的双眸,目光犀利。 狄青问心无愧,坦然望道:“刚才我见到这个方向似乎有动静,这才趁张玉当值换班的时候,过来查看。你可见到有外人出没吗?” 王珪道:“没有外人,只有个行宫之中的人来过。” 狄青问道:“是谁?” 王珪道:“是先帝的一个顺容,姓李,也是圣上殿前散直李用和的姐姐。李用和一直在京中护驾,这次来到巩县,李顺容想念弟弟,过来看望一眼,我就准了。” 狄青知道顺容是皇帝后宫中第三等第四品的女人,一般都算是不受宠的妃嫔。听说刘太后善妒,真宗过世后,妃嫔中除了杨太后还留在京城,其余的妃子都被遣散到各处道观出家,这个顺容守着真宗的坟墓,很是凄凉。一想到这里,狄青倒有些同情起那个女子,但疑心不去,暗想就算李顺容看望弟弟,也不必藏身在花丛中吧? 不过一个弱女子,应该对皇上造成不了威胁,狄青想到这,说道:“那没事了,我四处走走。” 王珪笑道:“狄青,你小心些总是好的。不要走太远,圣上要在五漏三刻祭拜先帝,我们要到齐护驾。” 狄青点点头,向外走去。一条青石大路铺出去,在月光照耀下,如绸缎般光滑。山气清新,擘面而来,让人胸襟为之开阔。 狄青知道顺着这条路过去,就是真宗的寝陵,不便再行,捡了条小路闲走。他踏着月色,渐走渐偏,这里已不在王珪的戒备范围内,也无人手看管。狄青随手摘了朵野花,心道,这里景色其实极好,若是能和羽裳一起漫步此间,那真的是神仙也比不上。给她摘些花儿带回去,她必定喜欢,可是这花儿摘了,只怕很快就要枯萎了。 他捡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满满的都是那灵秀的女子。正神驰间,突然听到左手处坡旁有人声传来,狄青心中一凛,放轻脚步走过去。路过片林子,只见到幽径旁立着一女子,缁衣青帽,尼姑打扮,正向着明月拜下,口中喃喃自语。狄青隐约听到那尼姑道:“求你……坠入地狱……情愿……” 微风吹拂,狄青听得断断续续,又悄然上前两步。见那尼姑站起身来,祈祷两句,又跪了下去,说道:“菩萨在上,民女谢你这些年照顾他,知他无恙,民女足感恩德。可是,民女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的样子,只求菩萨垂怜,让我见他一面,虽死无憾!” 这时狄青已绕到那尼姑身侧,只见到两行清泪顺着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滴滴地落入尘埃。那女子人在中年,容颜清减,眉目间依稀可看出昔日的美貌。 正在此时,远处脚步声响起,狄青藏了身形,见到李用和急急地奔过来。 狄青心中一动,暗想难道真的那么巧,这女人就是真宗的妃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 李用和到了尼姑身前,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坏了大事。” 那女子不解道:“谁发现了我?” 李用和道:“是个殿前侍卫,叫做狄青。那人极其警觉,我看他好像发现有人靠近孝义宫,我已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圣上要在五漏三刻……到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他压低了声音,声音时断时续。 狄青心中一凛,心道,他们要在五漏三刻做什么?难道要对皇上不利?这个李用和可深得皇上的信任,若是对赵祯不利,那真是防不胜防。 那女子道:“我不能……”她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幽怨,扯住李用和的手臂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然太后她不会放过我们。”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暗想原来李用和已被太后收买或威胁,因此对赵祯不利。 李用和低声道:“我自然会小心,你放心吧,这次钱惟济已经和我说好,有他在,我们应该没有问题。” 狄青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实在不想相信,这幽怨的女子与李用和会联合钱惟济对皇上不利,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狄青不信。狄青心中焦急,只怕打草惊蛇,悄然向一旁退去,想找到王珪等人,再商量应对之策。等到了山岗转角,突然听到孝义宫的方向传来声凄厉的哨声。那哨音打破了夜的沉凝,在这寝陵周围显得异常的惊心动魄! 狄青大吃一惊,见孝义宫的方向竟然有火光闪动,心中一紧,飞奔而回。狄青到了孝义宫前,四面八方的殿前侍卫已纷纷向孝义宫靠拢,急问道:“怎么回事?圣上呢?” 狄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喝道:“李简,李禹亨,你们带着十人暂时扼住要道,提防有人进来,其余的人,随我护驾!” 众侍卫纷纷点头,狄青带着众侍卫到了殿前,发现王珪、张玉等守在殿前的人都已不见,微有心慌,高叫道:“王珪,张玉!”冲到了皇上的房前,顾不得禀告,一脚踢开了房门。 房间内寒光一道,直指狄青的咽喉。狄青后退一步,见是王珪拔剑而向,急问,“圣上……”瞥见赵祯还在房间安坐,舒口气道:“殿外的侍卫呢?” 王珪缓缓收剑,见狄青带来了十数侍卫,说道:“孝义宫后殿突然起火,我已令两人前去打探情形,为防敌人声东击西,我让殿前左近的人手悉数先留在圣上身边。方才你破门而入,我还以为是敌人……” 狄青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明白。王珪,我带了十四人过来,还有十人由李简率领,暂时扼住殿前的要道。”见到赵祯的房中除了王珪、张玉外,还有五人,狄青道:“眼下首先要保护圣上的安全,然后吩咐人去救火……” 王珪皱眉道:“我已让杜放和温凉玉二人去查看火势,怎么还未回转?” 狄青道:“我去看看?” 赵祯突然道:“狄青,你留在朕的身边。” 王珪立即道:“车夜永、申报喜,你们去后殿看看,同时负责安排宫人救火,若是见到杜放和温凉玉二人,让他们回来护驾。” 两侍卫领命出了房间,这时候后殿处早就锣声阵阵,阎文应冲了进来,见到赵祯还在,忙道:“圣上,还不快走,这火烧到正殿来了。” 赵祯一拍桌案道:“钱惟济呢,怎么还不过来?李用和呢,现在在哪里?”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叫道:“圣上!”那人快步冲进来,正是李用和。 狄青心中一凛,已挡在了赵祯的身侧。这火来得突然,说不定是敌人鱼目混珠,他不得不防。 赵祯见李用和前来,问道:“李散直,钱惟济呢?” 李用和道:“圣上,臣才要休息,知道火起,匆匆赶来,也没有见到钱惟济在哪里。” 赵祯冷哼道:“眼下宫中失火,钱惟济身为宫使,不可推责。” 李用和忙道:“圣上,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宫中火起,我看难以控制,圣上当要先出了这里再做打算,不然火烧过来了,只怕会有危险。”他上前两步说道:“臣护送圣上先走。” 王珪下意识地拦在李用和身边,说道:“李散直,这护送圣上的职责,交给我们就好。”狄青微愕,见王珪对李用和好像也有怀疑之意。 李用和一怔,说道:“那还不走?” 王珪问道:“往哪里走?” 李用和道:“先到帝陵再说,那里有数十禁军护卫。加上我们这里的人手,可保圣上周全。” 王珪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请先移驾。” 赵祯点点头,在王珪、狄青的护送下出了房间。这时候众侍卫已聚集二十来人,赵祯见状,心下稍安,说道:“我们去先帝的陵寝吧。”赵祯一直向往着太祖的兵戈险行,但这次以身犯险,已有后悔之意。 王珪道:“先帝的陵寝不能去!” 李用和一怔,急问,“为什么?” 王珪冷冷道:“因为我怀疑,有人要对圣上不利!” 李用和皱了下眉头,“你说哪个?” 王珪沉声道:“今日午后,我曾看到有一人和钱惟济窃窃私语,似乎商量着什么。如今孝义宫起火,钱惟济却迟迟未到。钱惟济之子得罪圣上,虽圣上既往不咎,但不见得钱惟济不会暗怀鬼胎,勾结外人。这火势如此凶猛,杜放等人还没有回转,想必已遭遇不测!我想定是有人放火混淆视线,伺机要对圣上不利。而这孝义宫中,一定已混入了刺客!” 狄青这才知道王珪亦是谨慎,稍舒了口气。王珪一挥手,众侍卫明白他的意思,将李用和团团围住。赵祯瞠目结舌,一时无语。李用和见众人围过来,却不慌张,冷问道:“那个和钱惟济窃窃私语的人当然就是我了?” 王珪道:“不错!不知你可敢将与钱惟济谈话的内容,当着大伙的面说说?” 这时候大火更熊,孝义宫的所有宫人、宫女都跑了出来救火,有一人急匆匆赶到,见到众侍卫和赵祯,喜道:“圣上……” 王珪喝道:“站在外围,不得近前,否则格杀勿论!” 那人一怔,忙道:“卑职乃孝义宫副使庄别,宫中起火,卑职四处找不到钱大人,特地赶来护驾。” 王珪吩咐道:“庄副使,你带宫中众人尽量控制火势,若有陌生人出没,要及时禀告。至于卫护圣上的职责,自然有我等担当。” 庄别见王珪杀气腾腾,不敢有违,忙去率人救火。赵祯一旁见到,心中惴惴,阎文应已喝道:“王珪,你好大的胆子,圣上在此,你竟敢擅做主张?” 王珪一怔,转身单膝跪倒道:“圣上,臣得圣上赏识,到殿前之位,只想护卫圣上的安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圣上信我。”他目光灼灼,满是恳切,赵祯见了,望向狄青道:“狄青,你觉得呢?” 狄青出列道:“臣和王珪一样的念头。眼下宫中失火是小,卫护圣上的安全是大。王珪所言极有道理,臣也觉得李用和大有可疑。”见赵祯满是诧异,狄青又说了有人私过李用和关卡、接近孝义宫一事,本待将山岗见到李顺容的事情也抖落出来,可转念一想,还是压制住这个念头。 狄青说完后,又道:“圣上若是不信,大可询问张玉。” 张玉出列道:“启禀圣上,狄青所言属实。” 烈火映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用和身上,满是怀疑戒备。赵祯面沉似水道:“李用和,你能否给朕一个解释?” 李用和屈膝跪倒,焦急道:“圣上,臣对你一片忠心,你难道竟不信我?” 王珪冷冷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莫要混淆视听。钱惟济现在何处,你今日又与钱惟济说了什么?” 李用和扭头望向王珪,喝道:“王珪!圣上待你不薄,如今危机关头,你不思保全圣上的安危,却只想内讧,实在让我失望!” 王珪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要卫护圣上,当求上下一心,若中间有了叛徒,何来保全之说?圣上,此人若是不说出真相,臣请圣上下旨,将他拿下!” 赵祯皱眉道:“用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何不对朕说明一切?” 李用和望着赵祯,惨然道:“圣上,臣不能说,更不想骗你,但臣绝不会对你不利。圣上,臣这些年待你如何?” 赵祯犹豫起来,他眼下最信任的几人就是阎文应、李用和、狄青等人。王珪虽得他提拔重用,但这种关头,要信王珪擒住李用和,在他心中和自毁长城无异。沉吟良久才道:“用和,我信你!” 王珪一惊,急道:“圣上……” 赵祯摇摇头道:“王珪,你与李用和、阎文应、狄青还有在场的所有禁军,都是朕最信任之人。这种时候,朕只希望你们能同舟共济,应付局面。”走过去拉起李用和,赵祯又拉住王珪的手,让彼此互握,缓缓道:“以往的一切,让它过去吧。王珪,你说如何?” 王珪不能有违,只好道:“臣遵旨。” 陡然间一声惨叫传来,众人惊悚,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远处奔来一人,鲜血从额头流淌而出,看服饰竟是方才王珪派去的侍卫。那人踉踉跄跄到了众人前面,坚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伸手扭头向后指去,嗄声道:“他们三个都死了……我……有敌人。” 王珪跃过去,急问,“敌人是谁?”话音未落,狄青突然叫道:“小心!”王珪心中一凛,倏然而退。只见一道刀光有如匹练,堪堪从王珪身前划过,割破他胸前的衣襟。若非他及时退却,只怕就要被这刀开膛剖心! 出刀之人却是那满面鲜血的侍卫!众人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珪却已明白,这人不是侍卫,而是刺客。刺客浑水摸鱼,穿了侍卫的衣饰,用鲜血模糊了脸,故做声音嘶哑,就是要混淆视线,趁机偷袭。 这么说……方才派出的侍卫已死?王珪想到这里,虽惊不惧,后撤之时已拔出长剑,一剑反斩了过去。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偷袭那人及时回刀,挡了王珪一剑。 二人刀剑相交,都是暗自凛然。王珪惊骇这人刀蕴巨力,收发自如。偷袭那人却是暗自叫苦,心道赵祯的贴身侍卫,果然武功高强。闪念中,偷袭之人借势一滚,已绕过王珪,直扑赵祯。狄青、李用和二人毫不犹豫,已一左一右的拦在了赵祯身前。 王珪大喝声中,长剑脱手,已向那人背心掷去。长剑如虹,眼看就要化做一道电闪击入那人的背心,不想那人一扑却是虚招,脚尖一点,斜穿了出去。王珪的长剑算错了去势,擦着那人的衣襟钉在地上,嗡的一声,剑身颤颤巍巍,动人心魄。那刺客冲出了众侍卫的包围,没入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长笑,“狗皇帝,这次杀不了你,只怕你过不了今晚!” 赵祯面色如土,张玉才待追赶,王珪道:“穷寇莫追!”他脸色阴晴不定,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心中暗想,刺客多半知道圣上身边护卫重重,这次只想先杀了自己,剪除圣上的膀臂,然后再对圣上下手,可他没想到精心的算计竟被狄青看穿,自己又能够抵挡住他的杀招。刺客一击不中,当下离去,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下当以保护皇帝为主,不能让他们调虎离山。 张玉止步,恨恨道:“难道就让他这么轻易逃脱了?” 狄青道:“何必追呢?他肯定还会再来。” 众人一凛,心道狄青说的不错,刺客精心布局,火烧孝义宫,乔装行刺,绝不会甘心就此罢手。 王珪缓缓道:“那人穿着侍卫的衣服,只怕杜放四人,已着了他们的毒手。”话音未落,只听到后殿的方向一声巨响,孝义宫后殿不堪大火,已整个坍塌下来。火舌伸展,已到了主殿,就算是在殿外所站之人,都能感觉到火势的炎热。 可众人心中均有冷意。 王珪突然望向狄青道:“狄青,方才多谢你提醒。只是……刺客伪装的极好,你如何知晓那人是敌人呢?” 狄青道:“我看那人举止踉跄,但一双眸子很有神,不像激战脱力之人。再说他虽是满面血迹,但佩刀完好,衣不带尘,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浴血厮杀的样子。” 王珪仔细一想,不由暗赞狄青的观察力极为敏锐。瞥见狄青还在沉思,忍不住道:“狄青,你有什么问题吗?” 狄青皱眉道:“我总觉得……那刺客很有些眼熟。”说着向张玉望过去,张玉不解道:“你看我干什么?总不成是我们的朋友。” 狄青提醒道:“不见得是我们的朋友,说不定还和我们生死搏杀过,我觉得你不应该忘记。” 张玉锁住眉头,回忆当初的情形,突然叫道:“是持国天王,那人就是持国天王!” 众人皆惊,王珪问道:“那人就是当初在曹府逃走的持国天王吗?” 张玉道:“是呀,狄青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人的确是曹府出现的那个持国天王,可是……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王珪脸色阴晴不定,赵祯怒道:“这个弥勒教阴魂不散,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朕回转京城后,定要召集禁军,将弥勒教徒一网打尽。” 狄青心中凛然,暗想刺客如果真的是曹府出现的持国天王,那可就大大不妙。那人和夏随可能有干系,夏随又是太后的人,难道说……这次刺杀,太后是主谋?李用和到底有何阴谋诡计,为何圣上这般信他? 火燃的益发猛烈,赵祯见孝义宫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不由长叹一声,问道:“眼下应如何来做呢?” 王珪安慰道:“圣上不用担心,孝义宫失火,钱惟济虽不见下落,但眼下还有巩县的数十衙役在山外,若知道这里失火,定然通知巩县张县令。所以按我推测,最迟凌晨,张县令就会带人赶来护驾,我们不如坐等待援。” 赵祯略微心安。狄青却是忧心忡忡,暗想一直是钱惟济在联系巩县人手,可钱惟济不见,这巩县的衙役能否前来,也是未知之数。 李用和一旁道:“我不赞成王珪的建议,这里离先帝陵寝不远,若去那里,总比在这里强上很多。” 王珪反驳道:“依我所见,这孝义宫旁已是危机重重,谁又能说陵寝不会混入敌人?再说敌暗我明,谁能保证前往陵寝的路途中不发生意外?” 赵祯听得头痛,向狄青问道:“你说该如何?” 狄青犹豫道:“我倒同意王珪的建议。” 赵祯无奈道:“好了,朕就留在这里。” 王珪见赵祯同意自己的建议,心中稍安,请赵祯依靠院墙而坐,数十侍卫成环形围在赵祯之外。这样就算有数百兵马前来,急切之间,只怕也冲不破众人的护卫。 王珪见众人神色或惶惶、或茫然,知道大伙突然遇到这种情形,一时间无从应变。他从孝义宫失火、钱惟济不见、四侍卫被杀、持国天王来行刺等种种迹象判断,敌人的这一切都已经过了精心筹备,持国天王虽走,今晚却难免一场恶斗,更何况己方阵营中还有个鬼鬼祟祟的李用和!如此局面,只怕很多人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王珪想到这里,向狄青望去。 狄青也是满怀心事,正向王珪望来。二人四目交投,缓缓点头。虽未说一句话,但已明了彼此的决绝心意。眼下只有齐心协力,才可能保护赵祯的安危。 这时月过中天,树影扶疏,清冷的月光投在火海中,绚烂中带着落寞。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到远处轰隆一声大响,原来孝义宫不堪大火,主殿也塌了下来。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经久不熄,火势烧红了半边天,如落日前惨烈的云霞。 又过了盏茶的功夫,只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急骤,沉雷一般。紧接着马儿长嘶,脚步声响起,黑暗中有人迅疾地靠近众侍卫,守在外围的李简喝道:“什么人?”众人听那脚步声繁沓,来人竟然极多,不由一惊。 有人回道:“这位大哥可是殿前侍卫?卑职巩县县尉吕当阳,奉张县令之手谕,前来护驾。张县令知道孝义宫有变,让我等快马先来,他随后就带更多的人手赶到,孝义宫失火,我等救援不利,还请圣上恕罪!” 李简接过手谕,见来人足有数十人之多,心中暗喜,说道:“你等先在此等候。”转身来到王珪面前,递过手谕,将事情说了一遍。王珪其实早就听到,仔细地检查手谕,确定无误,又对赵祯道:“圣上,这巩县的救援,比起我的预测,早来了数个时辰。” 赵祯见来了援助,大喜道:“快让他们过来,朕要奖赏他们。” 李简领令去见吕当阳,王珪对狄青道:“狄青,你去看看那些县中的人手,看能否从中找几个护驾之人。”在王珪心目中,一个小小的巩县,没什么人才,不过眼下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了。狄青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李简却已将吕当阳带来。 吕当阳看起来精明能干,脸上一颗大大的黑痣,他旁边两个副手,均是官差的打扮。 狄青和吕当阳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但瞥了吕当阳和他的两个手下一眼,感觉那三人神色镇定,并没什么问题。 狄青心中总有些异样,可脚步不停,已到了那些官差的身前,陡然心头狂跳…… 吕当阳到了侍卫圈中,上前一步,和两个副手齐齐双膝跪倒道:“臣叩见圣上。” 王珪见吕当阳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挡在赵祯身前。赵祯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王珪护驾之心是好的,可很多时候,好像小心得过了头,温言道:“免礼平身。” 吕当阳见王珪拦在身前,抬头笑道:“大人这般谨慎,难道是怕我袭驾吗?” 王珪见他笑得真诚,额头又满是汗水,多半是星夜赶来护驾,不由为自己的多疑暗叫惭愧,退开两步,岔开话题道:“张县令何时会到?” 吕当阳道:“这孝义宫着火,张县令知晓后极为焦急,因此让卑职先来护驾。张县令最近偶感风寒,勉强起身,还要招调人手,不过我想天亮之前,他就能来了。” 王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清楚,随口道:“那你带了大约多少人手……”话音未落,只听到远处狄青急叫道:“小心有诈!”王珪心中一凛,见到吕当阳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想也不想,拔剑直刺吕当阳的咽喉。 王珪一剑刺出,已明白哪里不对,这个吕当阳实在太镇静!按理说区区一个县尉,平生未见皇帝,在天子积威之下,绝不会如此冷静。更何况吕当阳的两个手下,也镇静得过了头! 王珪出剑意存试探,只要对方有鬼,不会不防!果然,吕当阳拔剑,一剑已经挡开了王珪的长剑!当的一响,火花四溅,亮如银星,吕当阳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显然也诧异王珪的反应之速。 王珪立即道:“护驾!”他虎躯一挺,已挡在赵祯之前。可吕当阳长剑如蛇,已蜿蜒刺来。逼得王珪不能不退。 但王珪不退!他身后就是赵祯,赵祯手无缚鸡之力,他若一退,无疑就把赵祯置于险地。王珪不再犹豫,竟长身迎着剑尖冲了过去。 吕当阳又惊又喜,长剑疾刺,已没入了王珪的身体之中,长剑入肉那一刻,王珪出肘,一肘重重击在了吕当阳的脸上!王珪在关键时刻,闪开要害,以轻伤搏得机会,一招得手。 吕当阳只感觉到一股大力惯来,整个人倒飞出去,满天星斗。王珪并不追赶,振臂一挥,长剑雷轰而出,空中洞穿了吕当阳的胸口! 鲜血爆射,在夜空中极为妖艳。王珪击毙吕当阳,心中却是更急,因为在吕当阳缠住他那一刻,他带来的两个副手已经左右窜出,掠过王珪,向赵祯扑去。王珪杀得了吕当阳,却来不及拦住另外两个刺客。 幸好还有旁人!张玉也可算是身经百战,在这生死关头,最先反应过来,一个鱼跃,竟然抓住了一名刺客的脚踝,那人才在空中,只觉得脚下传来大力,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可就算有张玉也只能扑杀一人,但刺客还有一人! 另外一名刺客一振臂,已打出了三点寒光,径直射向已惊得目瞪口呆的赵祯。 王珪大急,想叫圣上快躲,但嗓子已哑,双目尽赤,半分声音也是不能发出。眼看那寒光就要射入赵祯的体内,一人斜扑了过来,挡在了赵祯的身前,那三点寒光尽数没入那人的体内。 扑上来那人竟是李用和!李用和已不用解释什么,只凭这一扑,王珪就知道错怪了李用和。 李用和挡住刺客的暗器,人在空中,手臂一曲,两点寒光已反打了回去,他是散直,随身带了弩直的机弩! 那刺客本以为得手,不等惊喜,就见寒光打到眼前,用尽全身的气力向旁闪去,两点寒光堪堪擦身而过,刺客已经决定要逃! 吕当阳已死,另外的同伴被缠,他一击不中,已没有再次出手的机会。刺客脚尖落地,再一纵身,就向外杀去。可不等窜出,一弩打来,正中他的胸口。那人摇晃两下,低头望过去,只见到胸口插了一弩,晃了晃,仰天倒了下去。 侍卫武英及时出手,射杀了刺客。武英平时沉默寡言,但在关键时刻,并不手软。 王珪心中一松,见张玉正和最后一名刺客缠斗,身形一纵,已到了那刺客身边。那刺客被张玉缠住身子,感觉脑后疾风如箭,才待闪躲,就听砰的一声大响,双目凸出,已然毙命。 王珪一脚踢去,竟将刺客的颈骨活生生地踹断! 这时远方惨叫连连,竟然都是侍卫的声音,王珪忧心狄青的情况,喝道:“你们保护圣上!若再有人靠近,格杀勿论!”他腰间还有血迹,却看也不看,身形一纵,向狄青、李简的方向冲去。 等到了近前,饶是王珪胆壮,见到眼前的惨状,也是不由得打个寒战。那一刻,他只感觉不在人间,而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吕当阳带来的那些衙役,已变得和疯狗一样,见人就扑,有几个侍卫不及防备,竟被那些人一把抱住,咬住了咽喉。 王珪只感觉手心发冷,见狄青霍然冲入人群中,长刀挥起,斩杀了一衙役,抢出一侍卫,不由暗自叫好,心道狄青这人平日油滑,可真正的关头,能堪大用! 狄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于这种场景,他似曾相识。这场景和当年的飞龙坳何其的相似?! 狄青听从王珪的吩咐,过来查看衙役的人手,可才到了诸人面前,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因为黑暗中,那些人直如木偶一样的站着,眼神茫然。狄青立刻觉得这种情形依稀见过,他转瞬就已想到,飞龙坳那些被迷失心神的百姓,就是这般模样。 狄青当即示警,可他喊声才出,就听到人群中有人说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杀人善业,立地成佛!” 狄青心头一颤,扭头望去。当年飞龙坳就是因为这十六个字,这才引发了一场无边的浩劫,狄青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此刻,竟然重闻此言! 漆黑的夜,有双明亮的眼,明亮的眼中,带着无尽的邪恶。狄青心底一声哀鸣,已认出那人是谁。 那人赫然就是让他痛苦多年的多闻天王! 第二十一章 追命 多闻天王怎么会来此?弥勒教到底要做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行刺赵祯?若说他们是太后所遣,那早些年这些人为乱大宋江山又是所为何来? 狄青想不明白,可情形也不容他多想。多闻天王说完“杀人善业,立地成佛”后,那几十个衙役已如当年飞龙坳的百姓一样,疯狂地冲过来。 狄青知道不好,立即后退。一些侍卫不知该如何应对,等到有几人被活生生咬死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奋力反抗。狄青只怕多闻天王出手,但多闻天王早就不知去向。 李禹亨素来胆小,见到这种场面,已骇得移不动脚步。那被迷失心智的衙役奔他过去,他竟然都忘记了闪避,只是惊吼道:“莫要过来!莫要过来!” 那衙役如何听他命令,一把抱住李禹亨,就要咬下去。狄青出手,一刀从那人背心刺了进去。那人倒了下去,李禹亨也软软地向地上倒去,狄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要活命就快跑!” 李禹亨回过神来,鼓起勇气逃命,可这时候众侍卫和衙役已陷入了绞杀之中。狄青稍有犹豫,见身边一侍卫被困,再出一刀,救出那侍卫。只是连杀两人,狄青也有些手软,若是真的与穷凶恶极之徒搏斗,他反倒不会如此,但面对着丧失心智之人,狄青也有些下不去手。 这时又有两人向狄青冲来,狄青尚在犹豫之中,王珪赶来,挥手两剑,已割断那两人的咽喉。狄青扭头望过去,急道:“王珪,这些人被弥勒教蛊惑,丧失了理智!”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王珪喝道,“狄青,我们没有选择!” 狄青道:“我们可以选择走!” 王珪再次出剑,又杀了一人,喝道:“他们的用意就是逼我们走!眼下我等防备森严,他们无法靠近圣上,但在逃命途中,谁能保证圣上没有危险?”长剑垂血,春夜凝寒,王珪眼中虽有无奈,可出剑绝不容情,片刻之间,再杀数人。 被困的侍卫已清醒过来,纷纷向王珪的方向靠拢,众人成环形对外,见那些衙役冲来,再不手软。那些人虽是疯狂,却不知变通,只知道往前冲,不知道闪避,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被侍卫们斩杀殆尽! 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血腥之气,地上血流如河,有一侍卫见满地尸体,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别的侍卫也是胃部抽搐,有几人跟着去吐,一时间呕声不绝。 王珪收了长剑,这才将腰伤简单包扎。突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王珪扭头望过去,见到赵祯在侍卫的护卫下走过来,慌忙单膝跪倒道:“臣守卫不利,让圣上受惊了。” 赵祯伸手拉起王珪,叹道:“你们已尽力了,朕都看在眼中。只是……这些人难道真的和朕有不解的仇恨,定要取朕的性命才好?”他满是疑惑,似乎不解自己微服来此,却为何有人刻意要来袭驾。 王珪犹豫片刻道:“这吕当阳,不见得是巩县县尉。” 赵祯道:“若非巩县县尉,怎么会有县令的手谕?唉,要等巩县人马救驾,只怕是不行了。” 王珪忙道:“圣上,说不定真有县尉来救圣上,但却被这些逆贼拦杀,又取了他们的手谕。” 狄青突然道:“说不定这县尉真的奉了县令的手谕。” 众人沉默,心底冒出一股寒意,暗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是造反!县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是有人授意?到底是谁要刺杀天子?很多人都在猜测,但没有人敢说。 冷月照在冷凝的血上,泛着凄凄的光芒,众人望见,心中戚戚。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羌笛悠悠。众人一怔,不解此时此刻,怎么会有人吹起羌笛。那羌笛之声,如惜红烛岁短,叹寒夜漫长,满是凄凉悱恻之意。赵祯听了,悲从中来,恨不得大哭一场。 就在众侍卫面面相觑之际,羌笛声陡转,已变得苍苍茫茫,满是塞下兵戈之气。片刻之后,笛声再转,不成曲调,只余呜咽。那笛声低沉,却极为有力,再过片刻,四处仿佛均起笛声,有如鬼哭,将众人包围其中。 王珪虽惊异那人笛声的多变,但更惊骇来人的用意,高喝道:“何人装神弄鬼?有种出来一战!”喝声未歇,武英目光一凝,叫道:“你们看,蛇!” 武英本是沉稳之人,可现在他的叫声中也有了凄惶之意。 众人举目望去,全身发冷。暗夜中,只听到沙沙的响声,视力所及处,竟有无数毒蛇向赵祯等人涌来。 蛇涌若浪,翻腾不休。赵祯只觉得两腿发软,嗄声道:“怎么……回事?护驾!”众侍卫也傻了眼,他们可退刺客,但如何能退得了这看似无穷无尽的毒蛇? 这时羌笛声更急,毒蛇爬行虽不算快,但就是这种蜿蜒起伏,更让人心惊肉跳。王珪心思飞转,喝道:“快点燃火把驱蛇!” 众人醒悟过来,暗想蛇很怕火,眼下只能以火驱蛇,早有侍卫窜出去,聚拢干柴,燃起大火。 狄青见群蛇竟然像听羌笛指挥,骇然对手的惊人之能。更觉得袭驾刺客显然早有准备,绝不会只是驱蛇来攻那么简单。狄青忧心道:只怕他们还有后招。 话音才落,只听到咚的一声鼓响。那鼓声犹如惊雷,在夜空中显得颇为沉闷,又带分鬼气森森之意。众人诧异,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何还有人击鼓。 笛声稍歇,群蛇将停,鼓声再起,只见远处天空射来一团火焰,耀在当空。 那是一枝火箭。王珪见状,冷哼声中,脚尖轻提,一根枯柴凌空飞起,正中那枝火箭之上。众人不等叫好,只听到嘭的一声响,那火箭竟然炸开,散出浓浓的黑烟。 狄青大叫道:“屏住呼吸,小心烟中有毒!” 王珪大惊,喝道:“狄青、张玉,保护圣上!朱观、桑怿,抬着李用和!李简、武英开路,我率人断后!” 王珪本想以逸待劳,不想对手计谋百出,只能逼王珪、狄青突围。王珪虽知中计,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先离开这里。 黑烟虽浓,但散开的速度并不算快,狄青早就用湿布条绑住赵祯的口鼻,背着他就往外冲去。众人并肩一冲,很快就脱离了黑烟的范围,有一侍卫脚步稍慢,竟吸到黑烟,晃了两晃,颓然倒地。 众人骇然,不想烟雾之毒竟如此犀利。王珪才待去救那人,忽听到远处哞哞传来几声牛叫。众人扭头望去,只见远处火光陡起,点点逼近。几头黄牛头绑尖刀,尾燃火炬,竟然向这个方向冲来。火牛来得极快,王珪更惊,叫道:“狄青,小心!” 狄青一闪身避开火牛,那几头火牛疾冲而过,踏在火堆之上,顿时烟火四射。羌笛声再起,群蛇再涌,沙沙的逼来。倒地那人挣扎要起,却被群蛇漫过,很快丧身蛇吻。 王珪心中惊怒交集,不想对手不出一人,就逼得他不得不逃。眼下火阵被破,无法驱蛇,只剩下向帝陵逃命一途。但对手这般策划,焉知不是在帝陵设了圈套? 众人奔走,虽惊不乱,还是将赵祯护在当中。狄青背负一人,虽体格不差,也不免有些气喘。阎文应急叫道:“方才若是早走,还能有马骑,现在可好,先手尽失了。” 赵祯喝道:“如今埋怨何用?王珪,到底去哪里,你来定夺。”慌乱之中,赵祯并未失去分寸,知道这时候,当以鼓舞士气为主。 王珪也是彷徨无计,向狄青望去,狄青皱眉道:“依我来看,永定陵多半有人埋伏……” 众侍卫多有赞同,王珪缓缓道:“也不见得,敌人用的是虚虚实实之计,他们到现在为止,只出了四个刺客,却死了三个。他们人若真多,为何不趁方才混乱之际来攻?” 狄青纠正道:“他们本来最少有五个刺客,眼下虽死了三人,但多闻、持国二人均是高手,平手相斗,我等无一人是他们的对手。” “那吹笛击鼓的呢?是两个天王,还是另有其人?”张玉在一旁忍不住道。 狄青皱眉道:“如果不是持国、多闻二人击鼓吹笛,那可能还有另外两人,这么说,他们一共还有四个人?” 王珪沉声道:“不管他们几人,但总不会太多就是。他们想方设法,逼我们逃命,就是想要趁乱刺杀圣上。他们若有必胜的把握,早已出手,何必鬼鬼祟祟?因此眼下无论去哪里,我们绝不能分散。” 众侍卫虽折了数人,但仍有三十好手。这些人都是经郭遵观察,在八大禁军中算是武功卓越之辈,听王珪如此分析,均是赞同,士气一振。 “那眼下怎么办?”阎文应急问,看着赵祯的眼神有些怪异。赵祯也在看着阎文应,眼中似乎也有些焦急。 狄青见二人表情奇怪,不等多想,就听到黑暗中一声马嘶,一匹骏马从夜幕中闪出,就要从众人身边掠过。一人从众人中窜出,倏然出手,已扣住了马缰。那马儿奔走之力,何止千钧,可那人断喝声中,力挽缰绳。那马儿惊嘶声中,人立而起,再不能前行一步。 众人望去,见那人却是殿前侍卫朱观。狄青想起郭遵的评价,“天武军的朱观勇力难敌。”不由佩服这人的大力,也感慨郭遵评价颇准。 赵祯见状,喝道:“真勇士也。”他见朱观力挽奔马,又见众侍卫斗志不减,一时间心中大定。此时朱观已把马儿牵来道:“圣上还请上马。” 赵祯见那匹马神俊非凡,不由欣喜,忙道:“好。”他才要上马,狄青突然道:“等等,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匹马呢?” 王珪也是疑惑,说道:“圣上,臣先检查一番。”他快步上前,仔细检查马缰、马鞍和马镫等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见绝无异常,这才舒了口气道:“狄青,马儿没有问题。圣上,请上马吧。” 狄青心中尚有困惑,总觉得有些不对,盯着那马儿看了半晌。阎文应有些不满,嘀咕道:“就你们看似小心,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赵祯翻身上马,说道:“眼下应去哪里?”他有马代步,心中有了些底气。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低声道:“圣上,我们还应该去先帝陵寝。想先帝定会保佑我们。” 狄青见状,心道,赵祯一直要去陵寝取个东西,眼下看来,他并未死心。正琢磨间,远处暗中有啸声悠扬。 众人均惊,知道啸声传来,必有不妙。果不其然,啸声才起,就听暗中竟传来一声虎啸,顿时腥风大作。马儿惊嘶。一头斑斓猛虎几乎没有任何先兆地窜出,一爪就抓在最前一个侍卫的胸口上。 那猛虎爪利如刀,从那人的胸口划下,破腹划出。那侍卫一声惨叫,已然殒命。众侍卫皆惊,却见一人飞身扑出,长剑如虹,竟向猛虎刺去。那人正是武英。 众人大呼声中,猛虎竟似有灵性,纵身避开武英的长剑。傲啸声中,一口向旁边的侍卫咬去。那一侍卫闪身急退,随即手腕一抬,弩箭打出,已射入虎腹。射弩那人却是桑怿。 王珪眼见猛虎受伤,不喜反惊,因为猛虎一出之际,马儿已惊,竟然霍然窜出,离开了众侍卫的保护,飞奔起来。 远处山头啸声陡停,笛声遽起,有如鬼哭狼嚎,那马儿稍有停顿,转瞬就向山头奔去。 王珪嘶声道:“护驾!”他喝声未出,已展开身形,向马儿奔去。月色中,王珪有如流影分光,被逼出全身的气力。他这刻才知道,敌人安排的巧妙,实在匪夷所思。 对方的确人手不多,这才千方百计的想将赵祯孤立。他们烧孝义宫,驱动毒蛇,放毒烟,策惊牛,无非是想逼王珪等人仓惶逃离,然后对方以马儿诱之,让侍卫捉住孤马。他们当然知道,众人中只有一匹马的时候,乘坐那人必定是赵祯。 只要赵祯一坐到马背上,那些人就驱虎惊马,哨声吸引马儿奔去,即可轻易的将赵祯和众侍卫隔开,为所欲为。敌人心思缜密,更惊人的是乐声诡异,变幻莫测,似有无上之能。敌人到底是谁? 王珪虽竭尽全力,但仍无法拉近和惊马的距离。眼见气力不济,便伸手拔剑,全力向前挥去。他没有把握击中惊马,更怕长剑刺伤惊马,反倒激发马儿的野性。长剑如电,王珪取的却是马前。嗤的一声大响,长剑入地,正在马儿前方。那马儿惊嘶声中,竟然止步。王珪大喜,已堪堪到了惊马之侧,伸手要抓之际,山岗处陡然又是一声哨响,追魂夺魄! 马儿惊嘶一声,前蹄扬起,已向王珪踏去。王珪不能不躲,他血肉之躯,若被这两蹄子踏中,多半就要变成肉酱!可就是这一躲,马儿已越过了王珪,王珪怒喝一声,翻身跃起,腾空向马儿抓过去,指尖堪堪触及马尾,力道已泄,凭空跌了下来!转瞬间,马儿已窜出丈许!王珪已经绝望,嘶声道:“圣上,跳马!” 可赵祯人在马上,不知是吓呆了还是不敢,只是死死地抱住马背,哪里想到要跳马?就在此时,一人斜穿而出,纵身跃起,向马儿抓去。 穿出那人竟是狄青。狄青本没有王珪的速度,不过那马儿被王珪所阻,惊吓之间,已变了方向。狄青斜插过来,正巧拦住。 狄青纵身扑出,已算准可抓住马缰。但那惊马速度实在太快,他人尚在空中,惊马就已擦肩而过。狄青陡然急伸手臂,牢牢抓住了马尾!可惊马毫不停留,继续向山岗奔去。 狄青抓住马尾,哪里肯放,另外一只手也竭力抓住马尾,双脚连点,几乎足不沾地,被马儿拖着飞行。 哨声更厉!马奔尤急! 狄青已是灰头土脸,还能扯着马尾拍马屁叫道:“圣上,你没事吧?” 赵祯自从惊马那一刻,魂魄就都飞出,这刻才算是稍微附体,见狄青拽着马尾,身处险境,竟然还关心着自己的安危,不由大为感动,泣声道:“狄青,你……很好。朕回去……升你的官!” 狄青暗自苦笑,见哨声更急,奔马没有丝毫止步的意思,直奔高岗。他知道敌人就在那里,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马儿跑到高岗。 尘土四起,哨声凄厉。狄青心思转念间,单臂用力抓住马尾,腾出一只手来,解下刀鞘,一下子捅到了马屁股之上。惊马剧痛,长嘶而立,狄青遽然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已顺势上了马背,将赵祯扑下马来! 赵祯吓得惨叫,只觉得昏天暗地。狄青下马之时,斜睨到山岗高处好像闪过一丝人影,直奔这面冲来,知道那人来意不善,狄青抱着赵祯就向另一面山坡滚去。 马儿已奔出极远,这一路地势颇高,二人滚下去,直跌得七荤八素,半晌都没有止歇。赵祯早就昏了过去,狄青却是咬牙撑住,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满天星斗,浑身已不知哪儿疼的时候,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背心剧痛,已撞在一棵柏树之上,二人的去势终于缓了下来! 狄青只觉得筋骨欲裂,一口血几乎喷了出来,低头望过去,见赵祯双眸紧闭,可呼吸尚在,知道他是受惊过度暂时昏迷。飞快地打量下四周的形势,发现身在一处凹地,四周松柏遍布,杂草丛生。 狄青顾不得周身疼痛,抬头看天,分辨出方向,记得侍卫们应该在东方,才要背着赵祯拔足狂奔,突然想到,敌人知道他急于和同伴汇合,多半会中途拦截。一念及此,狄青霍然转身,竟然向西而走,和众侍卫的方向背道而驰。这一招极险,可狄青认定的主意,就不再犹豫。 这时行云有影,明月含羞,东风拂夜,春夜添愁。谁又知晓,这种悠然下,竟暗藏着致命的杀机。 一路急奔,前方竟没有遇到拦阻。狄青暗叫侥幸,奔行数里,将赵祯放在草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疲惫欲死,心中只想着,敌人若是拦截不到自己,肯定会想到自己的方法,反向追击,那该如何应对? 正沉吟间,赵祯悠悠醒来,见到狄青就在身边,赵祯挣扎站起,叫道:“狄青,朕还活着?” 狄青低声道:“我们虽活着,但离王珪他们已经很远了。现在四周恐怕都是敌人,我们一定要谨慎从事。” 赵祯也压低了声音,说道:“那赶快发信焰让他们赶过来救援呀。”赵祯知道这次出行,所有的侍卫都带有信焰。信焰用来传递消息方位,只要放出,侍卫们就会赶来救援。 狄青犹豫道:“这次刺杀圣上的人……对圣上的行踪很熟悉。我只怕……信焰发出后,刺客反倒最先赶来。” 赵祯脸色大变,急声道:“那怎么办呢?狄青,你一定要救朕!” 狄青安慰道:“圣上大可放心,我当竭尽全力。” 赵祯稍有安心,见狄青沉吟不语,不敢打断他的思绪。狄青抬头望天,放松了心境,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光。那时候,他和伙伴们总是喜欢玩一种躲藏的游戏,竭力不让对方找到自己,以往是游戏,胜负无所谓,这次输了,可真的连命都要搭出去了。 陡然想到了个主意,狄青道:“圣上,要想活命,一切听我的。”赵祯早乱了分寸,连连点头。 狄青四下望去,见到周边古木参天,走进林中,找了根枯藤,扯了下,见牢固可靠,转身伸手用力扯下赵祯的一块衣襟。 赵祯吓了一跳,问道,“你做什么?”狄青不语,飞快地拿着赵祯的衣襟奔出十数丈,丢在荆棘上,然后向前奔了几步,在地上打了滚,又用力跺折了几根枯枝。赵祯远远望见,一头雾水,不知道狄青是疯了还是傻了。 狄青做完一切后返回,将枯藤系在赵祯的腰间,然后扯着枯藤上树,低声道:“圣上,你小心。”他用尽全身的气力,终于将赵祯扯到树上,这才舒了口气。 赵祯一双不沾油腥的嫩手早就满是伤痕,可这时顾不得叫痛,惴惴道:“狄青,在树上躲着管用吗?” 狄青道:“管不管用,总要试试。”说罢下树又奔出十数丈,从怀中掏出信焰,取下外壳,迎风一晃,那焰信燃着,通的一声,飞到了半空,夜色中,夺目非常。 赵祯一见,差点晕了过去。方才狄青还说不能放出信焰,只怕引人追杀,不想才过了片刻,竟主动招人前来。 狄青放出焰信,不慌不忙地退回,见草地并无痕迹,这才爬到树上,借浓密的枝叶挡住二人的身形,说道:“圣上,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切不可出声。”赵祯点点头,见自己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只恨不得大哭一场。 过不多时,只见到东方有侍卫衣着的人飞奔而至,低呼道:“圣上可在?”赵祯差点应声,可记得狄青所言,咬紧牙关。那人四下张望,等转过脸来,月光落在那人的脸上,满是狰狞,赵祯这才发现,他竟然不认识这个人。 狄青见那人双眸如鹰眼,脸型消瘦,背负一把单刀,浑身上下满是彪悍之意,心中一凛,已认出此人就是持国天王。持国天王呼唤半天,这时又有一人奔来,手持长伞,赫然就是多闻天王! 多闻天王竟也是侍卫的服饰,狄青见状,心中微寒。不问可知,这两人一路寻找赵祯,顺手又杀了几个侍卫。侍卫们虽人多势众,但若论单打独斗,没有任何人是这二人的对手,狄青想到这里,不由为侍卫兄弟难过。 多闻天王低喝道:“人呢?” 持国天王咬牙道:“多半又是那小子耍了花枪!我赶到的时候,狗皇帝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们在他们回归的路上等待,不想他们竟然没有回返,这个狄青,屡次坏了我们的大事,我下次见到他,定要剐了他!” 多闻天王皱眉道:“我们时候不多了,多言无益,抓紧找到狗皇帝才是正道。”说罢抬头向上望去。狄青心中一凛,动也不动。赵祯只以为多闻天王发现了二人,一颗心更是要跳出胸口。 多闻天王只是看看天色,低下头叹道:“我们这等计谋都杀不了狗皇帝,难道大宋真的气数未尽?” 狄青心中诧异,暗想怎么听这二人的口气,竟不是宋人?他们难道不是太后的人吗? 持国天王突然目光一凝,望向远方道:“那儿好像有情况。”这时东方又有两人奔到,喝道:“可发现了什么?”那两人倒真的是侍卫,见到这面是自己人的装束,出言询问。 多闻天王摇头道:“没有发现圣上……” 有一侍卫突然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个呢?” 多闻天王伸手向远处一指,诧异道:“咦,那是谁?可是圣上?”两侍卫忍不住扭头望过去,持国、多闻二人闪身上前,伞刺刀劈,瞬间杀了二个侍卫。 狄青见多闻、持国杀人如麻,更是心冷。 多闻天王收回了宝伞,这才向持国天王所指的方向走去,蓦然一矮身,已抓了狄青抛弃的衣襟,看了眼就道:“是狗皇帝的衣服,他们来过这里。” 持国天王精神一振,低头查看道:“这枯枝是被人踩过,他们的确经过这里。多半狄青放了焰信后,又怕我们赶来,所以逃了。狗皇帝娇生惯养,狄青带着狗皇帝,肯定也跑不快。” 多闻天王皱眉道:“他们会去哪里?” 持国天王道:“看他们离永定陵已近,多半就是想去永定陵躲藏了,追吧。”说罢身形一晃,已向西奔去,多闻天王紧紧跟随,身形如一缕轻烟。赵祯这才明白狄青方才打滚踩树枝的用意,又喜又佩,才待说话,狄青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赵祯不解,可也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突然有个声音从赵祯藏身的树旁响起,“他们的确不在这里,你莫要多疑了。”那声音正是持国天王所发。 赵祯心头狂跳,才明白那二人看似远走,却悄然回返查看动静,自己若真的出声,只怕要被他们捉个正着。 多闻天王点头道:“走吧。”二人这才急奔离去,狄青还是不敢大意,又听了良久,这才放下捂住赵祯的手来,舒口气道:“他们走了。” 赵祯对狄青佩服的五体投地,忙问,“如今怎么办?” 狄青沉吟道:“这招可骗他们一时,但说不定会被他们识破。若他们在永定陵发现不了圣上,只怕还会杀回来。既然如此,不如险中求胜,他们搜寻永定陵无果,肯定要去别处。我们尾随他们身后,前往永定陵!” 赵祯连连点头道:“果然好计,狄青,朕就指望你了。” 狄青带赵祯爬下树来,避开两大天王所走之地,兜个圈子向永定陵的方向行去。狄青抬头望天,见离天明尚有个把时辰,暗自叹气。见赵祯行走得踉踉跄跄,伸手扶住他前行。 二人行了一段路,前方出来个岔口,狄青问道:“圣上,你曾来过这里,可知道哪条是入陵的路?” 赵祯苦笑道:“你可问错人了。朕每次来,都有人前呼后拥,不用自己寻路的。再说,我走的都是正路。这等荒野之地,我也是第一次前来。” 狄青知道赵祯说的是实情,正犹豫间,突然听前方有脚步声渐近。狄青心中一凛,带着赵祯悄然躲在一大石之后,心中只是在想,来者是谁?是敌是友? 第二十二章 玄宫 狄青在石后等了片刻,见一女子婆娑地走过来,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月光洒落,狄青只见那女子容颜清减,微显憔悴,竟然是与李用和交谈的女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李顺容! 那女子四下张望,憔悴的神色中带着焦急,只是自语道:“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呢?”她看起来心力憔悴,突然跪倒在地上,向明月拜道:“救苦救难的菩萨,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若有什么苦难,只求你加到民女的身上,民女就算立即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祯见到两行泪水从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又闻女人祷告,心中突然有所触动,只是想,她想保佑的是谁?那个人得她牵挂,真是幸福。赵祯虽是皇帝,但极为孤单,就算是生母都对他极为冷漠。见天上明月凄清,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在这样的明月下,也有一个亲人对自己如此的牵挂? 狄青早就打定主意,低声对赵祯道:“你留在这里,我先出去打探情况。”不等赵祯多言,狄青已抽出裤腿上插着的匕首,飞身到了那女子身边,匕首已递到女子脖颈之处,低喝道:“莫要声张!” 李顺容骇了一跳,差点坐倒在地,见到是狄青,眼中却闪过喜意,说道:“我认识你,你叫狄青,你是狄青!”她一把抓住狄青,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狄青反倒被李顺容骇了一跳,低声道:“你认识我又能如何?你们的诡计,我早就看穿了。”虽说李用和不顾性命救了赵祯,但狄青总觉得这李家姐弟有所图谋。 李顺容诧异道:“我……我有什么诡计?”狄青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了,险些坏了大事。”他模仿李用和的腔调说出这句话后,又尖着嗓子道:“谁发现了我?”接着冷笑道:“还用我多说什么吗?” 狄青所言正是李顺容和李用和二人私语的两句话,他本不明白其中的隐情,但狄青素来多变,觉得这么一诈,李顺容多半就会觉得计谋败露了。 李顺容秀眸带了分惊诧,只是道:“你……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圣上要在五时三刻祭拜,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李顺容,你们欲对皇上不利,还要我多说什么吗?” 狄青以为说到这里,李顺容就算不大惊失色,也会掉头就跑,不想李顺容只是望着狄青,神色中有了凄婉之意,摇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话未说完,双眸竟然垂下泪来。 狄青如坠雾中,不知这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李顺容哭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急道:“狄青,你是不是和圣上在一起?” 狄青立即道:“没有呀,我也正在寻找圣上。你们一直在暗算圣上,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李顺容伤感道:“我怎么会暗算圣上?”她脸上忧伤如刻,急道:“你没有和他在一起?可王珪说应该是你救走了圣上呀,他怎么会骗我呢?” 狄青心中微喜,急问,“王珪到了永定陵吗?” 李顺容点头道:“王珪已带着我弟弟到了永定陵,他正派人四处寻找你,说你应该和圣上在一起。可是你怎能舍弃了圣上独自逃命?”她急得落泪,不顾狄青手上锐气森森的匕首,泣声道:“定是你为了逃命,舍弃了圣上。狄青,你到底在哪里丢下的圣上?快带我去找!” 狄青难辨真假,硬起心肠道:“命是自己的,只有一条,我就算逃命又怎么了?”说罢一推李顺容,喝道:“好了,你害圣上,我不追究了。可我逃命的事情,你也莫要说出去。以后你我天各一方,互不相见。”狄青作势要走,不想却被李顺容一把抓住了衣袖。狄青低喝道:“放手!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李顺容泪水滚落,突然跪了下去。狄青一惊,跳了开去,说道:“你做什么?” 李顺容跪在地上,泪水中都带着那难解的忧伤,“狄青,你为保自己,弃圣上不顾,我不怪你。这世上,本来看重自己性命的人就多,怎能强求?我只求你带我去离开圣上的地方,好不好?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你带我去……我……就算死,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她心情激荡,突然哇的声,竟然喷出了鲜血。 狄青一惊,不等再说,一人已道:“朕就在此,你要见朕吗?”那声音略带颤抖,夹杂着难言的感伤,原来赵祯已站了出来。 李顺容一听,急急转头望去,见到赵祯那一刻,身躯晃了晃,颤声道:“你是益……圣上?”她似乎不堪承受激动之情,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祯见李顺容倒地,轻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伸手相扶道:“你怎么了?”他在大石后听了良久,只觉得李顺容对自己极为关切,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对自己安危如此关心之人。见李顺容吐血,赵祯更是心情激荡,忍不住站了出来! 狄青见李顺容眼中惊喜中夹杂着柔情,伤感中带着些怜爱,心头狂震,一时间竟然呆了。他记得当年母亲临死前望着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眼神!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身边的一个顺容,和赵祯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赵祯?她说的“益”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明月渐隐,繁星满天,照得天地间柔情点点。微风吹得绿草刷刷响动,像是母亲安慰着哭泣的孩子。 李顺容见赵祯伸出手来,浑身轻颤,终于探出手去,抓住了赵祯的手掌,那一刻,泪如雨下。狄青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没有阻拦。 赵祯不解李顺容为何哭泣,可直觉中却认为,这女子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见李顺容极为伤心,赵祯安慰道:“你不要伤心了,朕没事。你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朕说不定可以为你解决。” 李顺容突然笑了,风情如雨后的彩虹。狄青一旁见了,心道,这个李顺容,以前应该很美呀。只是现在太过憔悴,让人一眼看到的都是心累。 赵祯见到李顺容微笑,也跟着笑起来,至于自己为何会笑,却也说不明白。他只感觉到李顺容的目光中,蕴藏他从未经历过的关爱,一时间竟然痴了。 狄青在一旁担忧敌人赶来,忍不住道:“李顺容,你若真的为圣上着想,就要为他找个藏身之处。” 李顺容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真糊涂了,怎么会忘记这个。圣上,你跟我来。”她拉着赵祯的手,并不松开。 狄青问道:“去哪里?” “当然是去永定陵。”李顺容忙道:“王珪和一帮侍卫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定能卫护圣上周全。圣上,你要信我……” 赵祯不由道:“我信你……可是……”他扭头向狄青看去,欲言又止。狄青道:“我虽信你不会害圣上,可我不信你有保护圣上的能力!” 李顺容的目光终于从赵祯身上移开,望着狄青道:“就这样去陵寝,的确会是有危险。但我知道有条密道离此不远,从那里可进入先帝的玄宫,我们从玄宫返回,必定没有人发现。” 赵祯听到可去玄宫,目光闪动。他方才被追杀,早就将此行的目的抛在脑后,这刻听说可去玄宫,怦然心动。见狄青还在犹豫,赵祯坚决道:“我信先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平安,狄青,我们跟她走。” 狄青盯着李顺容双眸良久,缓缓道:“好,你前头带路。”他手持匕首跟在李顺容身后,赵祯又跟在狄青的后面。 三人走了盏茶的功夫,前方古树参天,乱石嶙峋。李顺容从乱石中穿过,到了一株古树前。她拨开杂草,绕到树后摸索了半天,突然用力一提,合围的树干靠地的部分,竟然出现了一个树洞。 树洞幽幽,深不可测,狄青望见,暗自戒备。真宗的玄宫内,怎么会挖个地道出来?这本来就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李顺容似乎看出狄青的疑惑,说道:“这本是当年建墓的匠人挖的一条隧道,他们只怕被人埋在墓中,所以留下一条逃生之路……” 狄青恍然,知道历代帝王为防后人掘墓,陵墓建好后,多会将建墓之人斩尽杀绝,以绝后患。工匠这么做,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顺容脸上有些惨然道:“后来那些人还是死在了里面。我是无意中,从唯一逃生的匠人口中知道这秘密。不想……”她望着树洞发呆,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道,李顺容多半想说,真宗为了陵寝的秘密,杀了工匠。不想当年工匠逃生的道路,救了赵祯。这其中的冥冥天意,谁能说得清楚? 李顺容回眸望了赵祯一眼,轻声道:“我们从这里下去,可入玄宫侧翼,那里有条密道通往陵台,不过那密道极为隐蔽,少有人知。我们只要到了陵台,见到那些侍卫,就可保圣上无事了。” 赵祯点点头,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他既怕陵寝内有古怪,又怕在陵寝中找不到想要之物。 狄青见树洞幽密,问道:“这下面很深?”李顺容道:“丈许的高度,想以你的身手,不应该有事吧。”狄青道:“我和你一起下去,圣上一会儿再跳下来。”他扣住李顺容的手腕,探头望过去,见到洞下黑黝黝的一片,不由心中发毛。 李顺容从怀中取出颗明珠道:“这是先帝所赐的夜明珠,可用来照明。”那珠子有半拳大小,夜色中发着淡淡的光辉,有如清冷月色。狄青伸手接过,探过身去,当先跳下,李顺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跟随跳下。 狄青人到洞中,只觉得身子急坠,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蓦地脚一踏实,屈膝缓力,这时候李顺容也随即坠下,狄青怕她受伤,伸手接住。感觉到触手温柔,才想起对方是个女子,立即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树下孔穴虽深,但并不宽绰,狄青虽退,但仍与李顺容贴身而立,不由脸色微红,幸好夜明珠只能照尺许的方圆,让人看不见他的脸色。 李顺容吐气如兰,突然道:“狄青,你这般照顾圣上,我很感谢你。” 狄青不解道:“我保护圣上是本分之事,你谢我做什么?” 李顺容不答,已仰头向上道:“圣上,快下来吧。”不等狄青再说,赵祯也跳了下来,狄青伸手接住。 三人在树洞中沉默半晌,李顺容才道:“我左手处有一洞穴直通玄宫,妾身先行吧。不过洞穴稍矮,委屈圣上了。” 赵祯苦笑道:“逃命要紧,也不算什么委屈。”心道,当初那些匠人亦是为了逃命,这才事先挖了这条道路来,当然不会雅致大气,自己该恨他们呢,还是该谢谢他们? 狄青沉吟道:“我先走,李顺容在我后面,圣上最后吧。”他这番安排大有深意,只怕李顺容熟悉道路,让她逃了。 李顺容道:“好吧。可前面到底如何,我只是听匠人说过,却从未走过,你一切小心呀。” 狄青不再多说,寻到洞穴,躬身而入。洞穴不高,有些地方甚至要跪爬而过,狄青心道,赵祯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钻洞,不知道他能不能挺住?不过他和我认识后,不是钻猪圈,就是爬鼠洞,也真难为他了。 赵祯手脚早被磨得鲜血淋漓,却还是咬牙挺着。只因为他见李顺容虽是女子,却并不叫苦,他堂堂一个男人,自然不肯堕了威风。 不知行了多久,狄青见前方地势稍阔,可却突然没有了去路,不由诧异道:“前面没有路了,好像都是青石墙壁。” 李顺容微喘细细,低声道:“据匠人说,左手尽头有一凸起的石头,只要左转半圈,就能启动玄宫侧的一块青石。” 狄青沉吟不语,心想如果已到玄宫,一定要小心从事。历来君王的陵寝都有些古怪,赵祯的老子也不会例外。 李顺容见狄青不语,已知他的心事,挤过来道:“我来开启吧。”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在夜明珠映照下,李顺容的一张脸如观音般圣洁,无半分邪恶,终于道:“我来吧。” 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终于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上还有孔洞,可供把握,狄青一咬牙,将那石头用力向左转去,只听到咯咯几声响,眼前陡然一闪,那封路的青石竟然向上提去,略带清新的空气扑过来,让人心胸一畅。 狄青借着微弱的珠光望过去,只见到前方赫然是个宽敞的石室,可珠光尽头处,依稀有两个人影伫立! 狄青一凛,低喝道:“谁?”他声音虽是低沉,可石室极静,回声嗡嗡作响,反倒把狄青自己吓了一跳。 李顺容喜道:“哎呀,这是朝天宫,我知道这里。那匠人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离陵宫不远了。”见狄青惊疑不定,李顺容低声道:“那些都是陪葬的石人。” 狄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两人果然是雕像,那雕像做武士打扮,手持巨斧,甲胄纹路极为细腻逼真。狄青舒了口气,暗叫惭愧。 才待从洞口跳下去,李顺容已道:“朝天宫有古怪。你看到地上的格子了吗?” 狄青微凛,低头望去,见到石室地面是由格子石板铺就,地面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有什么古怪?” “在朝天宫行走,只能在白色的格子中走,千万不能到黑格子中。”李顺容紧张道,“如果在黑格子上走动,会触发机关。” 狄青盯着李顺容道:“你如何知道这些呢?” 李顺容脸上突然有分古怪,半晌才道:“先帝生前曾说,他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我能经常过来陪陪他,因此他告诉我这里的机关所在。” 狄青只觉得李顺容言不由衷,甚至有些荒诞。难道说……李顺容平日的时候,还会来玄宫陪真宗的鬼魂?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赵祯却信了。多年的委屈,逃命的惊吓,让赵祯已变得脆弱不堪,他喃喃道:“父亲,孩儿不孝,没有经常来看你。”他说着说着,几欲落泪。 李顺容眼中,有着难名的慈爱和怜悯,见赵祯落泪,李顺容不由伸出手去,抚摸着赵祯的头顶,哽咽道:“圣上,你放心。我……和先帝,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危。”她动作自然而然,狄青看在眼里,更是奇怪。 李顺容对赵祯的感情,绝非一个普通顺容对前夫之子的感情!李顺容为何对赵祯如此关切? 不待多想,李顺容反倒坚强起来,说道:“我先下去。”她不等别人反对,纵身一跳,已落在白格之上。 狄青和赵祯的一颗心均是揪起来,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顺容露出自豪的笑,脸上光彩更浓,招呼道:“你们下来吧。” 狄青当先跳下,又接了赵祯下来。朝天宫名字虽是好听,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狄青举目望过去,突然一怔,发现方才看到的那两个石像在石室的正中。石像之间竟有张石桌,而石桌之旁,尚有一石凳。 石桌、石凳当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狄青望见,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气。 赵祯顺着狄青的目光望过去,也不由心中一紧,失声问,“这里为什么会有桌椅?”他虽去地面的献殿祭拜过几次,但也从不知道玄宫的结构。 房间中有桌椅很正常,但这是墓室,赵祯从未听说过,墓室要放桌椅。这桌椅本是给活人用的! 李顺容倒是脸色平静,但在珠光下,也显得有些诡异森森。她幽幽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先帝所设。他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 狄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步,盯着那桌子,仿佛见到——有个幽灵在暗无天日的陵寝中,孤零零的坐着……也许不应该说是孤零零的,因为那幽灵还有两个石像武士护卫。 这种想法有些荒诞不羁,但不知为何,在狄青的脑海中,却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赵祯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石室空旷,除了四壁外,只有这桌椅。石室在幽幽夜明珠的照耀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更有那夜明珠照耀不到的地方…… 赵祯突然低呼一声,举步要走。他久在金碧辉煌的大内,见到这种地方,惊惧之意更浓。可他前行的仓促,一脚竟向黑格踏过去。 狄青只留意着桌椅的古怪,李顺容的双眸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赵祯。她的目光中,有着怜惜、爱护、慈爱,甚至可说是有种贪婪…… 见到赵祯举步,李顺容突然低呼声,“小心!”她一伸手,已拉住了赵祯,但她被赵祯一带,却一脚踏向了黑格。 狄青霍然醒转,身子前扑,一把拉住李顺容。他身子失衡,好在前扑时已看准石桌,用力抓住。 李顺容借力站起,脸色苍白,狄青这才缓缓直起腰来。赵祯想起方才的惊险,脸色发青,低声道:“谢谢你们。” 狄青松了口气,突然举手看了下,他手上满是灰尘。原来石桌上早有一层浮灰,他方才抓住石桌的边缘,留下了四个手指印。 “这里没人来吧?”狄青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顺容强笑道:“当然没有人来。先帝虽希望我能常来转转,但是……我也有几年没有下来了。要不是因为圣上,我也不会到这里。” 李顺容说的也是实情,谁会到这里来? 狄青心中满是不解,暗想古代君王要妃嫔陪葬,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君王会让活着的妃嫔在他的玄宫中走动。 李顺容似乎不愿在这里多呆,急道:“这里危险,我们出去吧。”她对狄青道:“狄青,你把夜明珠给我,你保护圣上,我找出口。” 赵祯低声道:“你小心。” 李顺容本就脸色苍白,看来也极是畏惧,听到赵祯关心的言语,突然间容光焕发,眼中也有了说不出的勇气,微笑道:“我会的。你们要小心跟着我。” 她默想了片刻,缓缓举步向来时洞口的对面行去。 夜明珠毕竟光亮有限,光线照耀下,石室更显得幽冷森静。狄青隐约看到四壁刻有图像,但一时间看不清楚刻的是什么,他也无心去看。 李顺容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到了对面,突然惊喜道:“是这里了!是这道门!” 前方赫然有道玉门,是那种晶莹的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门上似乎有晶莹五彩流动。这时候突然见到这样一扇门,狄青没有欢喜,只觉怪异。不知为何,自从他进入了这石室,就感觉这里诡异重重。 李顺容低声道:“我们运气很好,直接找到了入口那道门。从这里出了朝天宫,过了彩云阁,就能到生死门。从生死门上去后,就是献殿了。当然了,这里岔路重重,我说的,是最正确出去的方法。” 狄青背脊发凉,心中暗想,出去的方法?陵墓中,为何要设置出去的方法?他愈发觉得心惊,一颗心已怦怦大跳起来。 李顺容伸手在玉门上摸了半晌,不知扳动了什么,玉门霍然开启。 狄青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外面仍是空旷旷的石室。这里的石室,好像一间套着一间,若非李顺容说明,真的有如噩梦之境,永无希望之时。 狄青感觉李顺容话中有话,突然问道:“你方才说,我们好运气,所以找到了入口。难道说……朝天宫还有别的门户?” 李顺容脸色微变,并不言语。赵祯眉头一动,低声道:“是不是有一道门户,通往先帝棺椁安放的地方?”见李顺容不语,赵祯急道:“你快说呀。” 李顺容见赵祯表情迫切,缓缓点头道:“圣上说的不错,但朝天宫内呈八角形,一共有七道门户。” 赵祯失声道:“为何有那么多的门户?” 李顺容脸上有些异样,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显得铁青,“除了先帝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圣上,我们走吧。” 赵祯不走,缓缓道:“是不是,我们出了生死门后,就到了献殿?” 李顺容不解道:“是呀,圣上想说什么?” 赵祯舒口气道:“我来这里,本是祭拜先帝。但我也要取一件东西,若是取不到那东西,我活着出去也没用。” 李顺容急道:“圣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等再说什么,狄青突然嘶声道:“谁?”那声音中满是惊怖之意,狄青霍然转身,额头已冒汗。 狄青在听赵祯和李顺容谈话之际,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人,亦有风。这里本是密闭之地,怎么会有风?难道说有人掩过,所以带起了风声?这石室中,难道真有个幽灵? 赵祯骇了一跳,暂时忘记了旁事,嗓子都哑了,“狄青,怎么了?” 狄青沉寂下来,侧耳倾听,再无声响,只有他们三人粗重的喘息之声。过了良久,狄青才低声道:“方才,好像有风声……”他一时间也不敢肯定。 李顺容听后强笑道:“狄青,或许因为石门打开,所以才有风涌动吧?” 赵祯放下心来,立即道:“多半如此。”说罢拉住了李顺容的衣衫,哀求道:“李顺容,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去先帝那里的办法。求求你带我去吧。”他这次来永定陵,已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当然不肯就这么回去。他也知道,只要上了献殿,想下来,都难有借口。 李顺容满是为难,可见到赵祯哀求的眼神,幽幽一叹道:“你要找什么?我去找。这里危机重重,怎能让你冒险呢?” 赵祯摇头,坚决道:“我一定要自己去找。李顺容,你帮帮我好吗?”他摇晃着李顺容的衣襟,有如个撒娇的孩子。 赵祯是天子,从未有过这种姿态,但他在李顺容面前,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撒娇的情绪。玄宫虽玄,但看着李顺容的眼睛,赵祯突然抛却了所有的畏惧。他觉得,李顺容定然能够保护他!不为什么,只凭感觉。 狄青没有留意二人的表情,还在回忆方才的情形。他眼角不自主的又开始跳动,突然问道:“李顺容,要从献殿入这里,难不难?” 李顺容缓缓道:“据我所知。除了我知晓最直接入朝天宫的道路外,应该没有别人了。生死门之后,岔道重重,而生死门更是有十七种机关,想要通过,绝非易事。而若误入岔道,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人能进来了?”狄青缓缓道。见李顺容点头,狄青稍放下心事。赵祯已道:“狄青,你莫要疑心了。李顺容……”不待再求,李顺容已叹息道:“圣上,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赵祯大喜,连连点头。 李顺容转身,决然的重回了朝天宫中。狄青无奈,望着出口苦笑,可只能跟随二人重返宫内,心中疑惑却更甚,李顺容这人根本算不上赵恒身边有身份的妃子,为何可以在玄宫自由出入? 真宗若是宠爱李顺容,就不应该让她孤单的守墓,可真宗若不宠爱李顺容,按理说也不会将李顺容留在这里。狄青想不明白,已小心翼翼地跟随赵祯来到一门户前。他其实更好奇,赵祯不惧危险的来到玄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门户呈乌黑色,若不细看,绝难察觉这是道门。 赵祯问道:“这道门通往先帝灵柩所在之地吗?” 李顺容摇摇头道:“不是,先帝的那里,门是五色夹杂。” “哪五色?” “有金、白、黄、黑、乌五色。”李顺容缓缓道。 狄青心中一动,一旁道:“你方才说这朝天宫有七道门户。入口是玉门,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是五色门,这有一道乌门,难道说,其余的四道门,分别是金、白、黄、黑四种颜色吗?” 李顺容点点头,“狄青,你很聪明。” “那门内都有什么?”赵祯关心地问道。 李顺容缓缓摇头,并不言语。狄青暗自皱眉,心道赵恒的陵寝,五色绝不会是凭空设计,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李顺容也向旁走去,说道:“这里我几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记得先帝的陵寝,本来在这乌门的对面。” 在这黝黑的朝天宫中,李顺容也分辨不出方向,找到了乌门后,才想到这简洁的法子。 要到对面,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从石室正中穿过,李顺容下定了决心,反倒没有了丝毫犹豫,径直走过去。等路过桌椅的时候,李顺容只是在想,菩萨保佑,我终于见到了他……求你保佑他平平安安,民女虽死无憾。她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情激荡,就在这时,只听狄青嗄声道:“等等!” 狄青那两个字,说得竟有些颤抖。他本来是极为胆大之人,但在这阴森的玄宫中,竟有说不出的惊怖。 李顺容一凛,止住了脚步。赵祯急道:“狄青,又怎么了?” 狄青一字字道:“李顺容,你把夜明珠给我用用。”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气力,这才压住了心中的惊惧,实在是因为他发现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赵祯听狄青口气有异,揪心起来,颤声问,“狄青,你发现了什么?” 狄青只是接过夜明珠,缓缓地照在了石桌之上,那一刻,他满脸错愕惊恐。 石桌是玉石所做,色泽淡青。石桌上,只有一层浮灰。 赵祯见了,大为诧异,不解道:“狄青,你到底怎么了?” 狄青嗄声道:“你和李顺容,方才可曾碰了石桌?” 赵祯、李顺容异口同声道:“没有。” 狄青嘴角抽搐,低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方才我只在石桌上,留下四个手指印。” 赵祯道:“那又如何?”转瞬间,他也脸色巨变,因为他已发现,石桌上除了狄青的四个手指印外,又多了一个手印!手印是三指按上留下的痕迹。 “是拇指、食指、和中指留下的印记。”狄青喃喃道,他那一刻,脸色极为难看。 那多出的手印,手指长度竟比寻常人长了半数,那绝非狄青的手印,更不是赵祯和李顺容的。赵祯手没有那么大,李顺容的手指纤细,也不会留下石桌上的那种印记。这玄宫中,竟然有第四个人,方才就在石桌上留下个手印。 狄青想到这里,已觉心寒,向赵祯望去,他已经预料到赵祯惨不忍睹的表情。赵祯果然不停地流汗,这压抑的玄宫、无尽的寂静、难言的黑暗,还有黑暗中不知是人还是幽灵的手印…… 赵祯没有发狂,狄青倒有些出乎意料。他目光闪动,不经意地瞥见了李顺容的表情。李顺容表情很怪,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她嘴唇蠕动,只是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反问道:“什么不可能?” 李顺容的话好像很正常,她不认为这玄宫会有第四人进来。但狄青总觉得,李顺容的不可能三字中,包含着鬼气森森。 李顺容浑身颤抖,突然道:“把夜明珠给我!” 狄青递过夜明珠的时候,只感觉手心已在流汗,李顺容一把抢过了夜明珠,嘶声道:“跟我来!”见赵祯浑身颤抖,迈不开步,李顺容一字字道:“圣上,这是你父亲的陵寝,就算有鬼,也要保护你。” 李顺容说罢,径直向对面的方向行去,毫无畏惧之色。赵祯被李顺容所言打动,竟跟随李顺容前行。狄青又急又惊,可见二人前去,他转瞬要没入黑暗之中,只能跟在赵祯身后。 在这里,没有光线照亮,若是踩到黑格,狄青实在不敢想象后果如何。可又有疑惑涌上脑海,那在石桌上留印的,到底是人是鬼?留印之人怎么可以在石室中任意走动? 脚步沓沓,在幽静的玄宫中,有着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三人终于走到了对面的石壁前。 夜明珠照耀下,那道门户果然是五彩的,分金、白、黄、黑、乌五色,让人看不出门户是什么构造。五种颜色分格子交错组成,让人看一眼后,就觉得混乱不堪,头晕目眩。但珠光闪耀,那门户的五彩又开始流动,如青霄行云、夕照晚霞,转瞬让人心胸畅快。狄青不解为何一道门,竟给人如此的感觉。 李顺容摸索了半天,用力一扳,五彩门户倏然而起,露出个长长的甬道。门户开启时,无声无息。可就是这种宁静,更让人心跳不已。 甬道内,大放光明。由幽暗之地,蓦见光明,狄青吃了一惊。等定神望去,才发现甬道两侧的石壁上,每隔数丈,都有一颗夜明珠镶嵌。那夜明珠比李顺容手中的珠子还要大上半数,这甬道中,竟然有百来颗这样的夜明珠。 狄青望得魂动心驰,竟然呆了。 一个墓室,为何要设计得这般精巧。这本是死人住的地方,为何要有这些名堂?狄青想到这里,又感觉心跳加剧,当初见到石桌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玄宫中,有个孤孤单单的幽灵…… 狄青有些好笑,但又感觉背脊发凉。 甬道幽幽,李顺容望着那甬道,轻声道:“圣上,甬道的尽头,就是先帝棺椁所在。这条甬道,没有机关了。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她又按了一处机关,关闭了彩门。 赵祯哑声道:“好。”他轻轻牵住李顺容的衣襟,李顺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赵祯猝不及防,只觉得那手掌冰凉,浑然不似人手,想要大叫,但牙关打颤,竟发不出声音来。 李顺容笑容有些凄惨,双眸盯着赵祯道:“圣上,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平安。” 赵祯点点头,脖子都有些僵硬。李顺容已举步从甬道走过去,甬道宽阔,足够三四人并肩行走。狄青走在这珠光宝气的甬道中,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甬道竟越来越宽,越走顶部越高。感觉就像从个喇叭管子里向外宽敞的开口走去,虽不确切,但前方已渐渐不像甬道,而像是殿阁入口。 甬道尽头,竟是面宽广的玉墙。玉墙之上,绘了个佛像。那佛像细腰婀娜,一手拈花,一手下垂,身上宝气珠光,璎珞庄严。但那佛像,竟是没有脸的。 本来仰望那佛像时,狄青心中隐有肃然之意,但见到那佛像白白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五官的时候,狄青心中寒气遽升。 这是什么佛?这里画着这么一尊佛,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不到佛像的五官,只从那佛像的装束,分辨不出那佛像的性别。 狄青怔怔望着那佛像,赵祯亦是如此。二人互望一眼,均见到彼此眼中的惊恐疑惑之意。 李顺容竟还镇静如常。她突然对狄青道:“你把刀给我。” 狄青强笑道:“你要刀做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声音嘶哑,仿佛他说的话,都和他的身体脱节了。狄青本来觉得李顺容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有敌意,他也能制住对方。可见到这时的李顺容,竟冷静非常,忍不住心中惴惴。 “把刀给我。”李顺容又说了一遍,神色决绝。 狄青望了李顺容良久,终于除了刀鞘递过去,李顺容接刀鞘在手,并不拔刀,对着那尊佛像望了半晌,嘴唇蠕蠕而动。 狄青听不到她出声,但见她神情激动中带有悲壮,心中微动。就见李顺容倒转刀鞘,刀柄已撞在佛像之上。 刀柄撞击的是佛像下垂的左手食指。叮的一声响后,李顺容并不停歇,刀鞘连击,又击在佛像的无名指之上。转瞬之间,狄青已见李顺容连敲五下,击的都是佛像的手指。 狄青正待询问,突然眼中露出惊骇之意,赵祯也倒退一步,面无人色。前面绘着佛像的玉墙遽然上移,消失不见。 如果只是玉墙移动,还不能让赵祯、狄青如此神色,让他们吃惊的是,墙壁移开,里面竟现出了一座宫殿。 那宫殿的规模,比起汴京皇宫中的任何一座宫殿,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一现,如梦如幻…… 狄青见到,几疑身在仙境。宫殿中光线柔和,丝毫没有陵寝中的鬼气森森。殿顶不知镶嵌着多少夜明珠,有如日月星辰。而宫殿之底,并非实地,流动着蓝色的水——好似浩瀚海洋。蓝水的正中,立着九层高台,以黑石为阶,白玉为栏杆。明光蓝水、黑石白玉下,整个宫殿已泛起迷离幻化的光芒。 狄青举目望过去,身躯一震,因为他蓦地发现,高台之上,竟站有一人。本来有人站在宫殿的高台之上,是极易被人发现。但狄青震撼于宫殿的恢弘瑰丽,这时才发现有人。等见到那人的时候,狄青更是心颤如弦。这里怎么会有人站在高台之上? 赵祯也发现了那人,脸上激动,失声道:“父亲!”狄青不认识那人,赵祯却早见过那人不知多少遍,是以举目之间,就已认出那人。 高台上站立的那人,赫然就是大宋真宗赵恒! 狄青已额头冒汗,侧身望向李顺容,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先帝怎么没死?” 陡然察觉李顺容并不在他的身旁,狄青急忙扭头向来处望去,只见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狄青又是一震,身躯晃了两晃。 李顺容竟然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入彀 狄青骇然眼前恢宏而又诡异的景象,一时心神悸动,竟没有留意李顺容。待发现李顺容消失不见,差点大叫起来。 赵祯也发现了这点,再也按捺不住,放声狂叫。那声音凄厉惨切,充满了不信和恐怖。狄青一把抓住了赵祯,喝道:“圣上,莫要叫了。” “圣上,莫要叫了。” 一个声音几乎和狄青同时唤出,赵祯听到那声音,倏然止声,低头望过去,惨白的脸上有丝欣慰,更多的是委屈。他眼睛一眨,泪水涌出,哽咽道:“我……我还以为你不再要我了。” 发声那人正是李顺容。狄青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宫殿的入口处,有一道台阶向下通去。而李顺容,就站在下方的台阶上。 狄青若早见到台阶,绝不会如此惊慌。但他也是个常人,震撼于宫殿的奇诡,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你在下面干什么?”狄青涩然道。 李顺容缓缓道:“先帝虽说前面这段路无危险,但我总不放心,因此就先探探。” 狄青迟疑道:“先帝……先帝怎么会没死?” 李顺容道:“谁说先帝没死?” 狄青只是望了眼高台,李顺容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叹口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伸手又牵住了赵祯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地面蓝水如海,却有一道曲径回廊通向高台。原来方才李顺容,是去试探那回廊是否有危险。 李顺容顺着那个回廊走去,终于到了高台之旁。举目望过去,喃喃道:“一三五跳,莫要走在双数的台阶上。”她举步迈上第一级台阶,并不踏在第二层玉阶上,而是径直踩到第三阶梯。 狄青暗自心惊,心道赵恒端是小心非常,就算在这里,也安排了陷阱。 三人越阶而过,终于踏上九层高台。李顺容舒口气,抹了下冷汗道:“好了,这上面没有危险了。” 赵祯怔怔地望着高台上的那人,李顺容却只望着赵祯。这里所有的一切诡异,在李顺容眼中都不足为奇,她的目光,简直不舍得离开赵祯片刻。 狄青也望向高台那人,心中惊疑不定。现在他终于看清,原来那人是立在棺椁之中。而那棺椁,竟是透明的。怪不得他从远处看过来,看不到棺椁,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 棺椁中人身着皇服,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神色威严。 狄青看了眼,仍不能确定那人的死活,因为那人面容栩栩如生,更像是在入睡。但赵恒当然是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这点应没有可疑。不过赵恒在陵寝中,死后还要站着,却是什么道理?赵恒已死十年多,尸体还是如生前般,又是什么道理? 狄青想不明白,目光终于从赵恒的脸上移开,见那棺椁奇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透明的棺椁,狄青从未见过。那棺椁如同用整块透明的水晶雕琢出来的,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晶? 狄青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古怪而不可思议。暗想真宗活着的时候,就搞得举国乌烟瘴气,没想到死后,也是神神怪怪。 他目光从棺椁处移开,不经意地掠过了赵恒的一双手,突然全身一震,脸色又变。 赵恒的那双手,比起常人要大了许多,五指亦是长了许多。 狄青霍然想起,朝天宫中那石桌上留下的三指印记,不就像这双手留下来的? 想到这里,狄青浑身颤栗,退后两步,差点跌下了高台。他双眸满是惊怖,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根本不信,那手印竟会是赵恒留下的。赵恒死了,他还站在棺椁中,怎么会跑出去在石桌上留下手印? 荒诞不羁。 狄青双眼发直,突然想到,李顺容方才见到石桌上的手印,说得也是他方才说的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道说,李顺容也早就怀疑那是真宗的手印,这才有些发疯的要到这里看看? 狄青向李顺容望去,见到李顺容也向他望过来。二人的目光中,都带着难以置信之意。李顺容低声道:“不是他……这棺椁绝没有打开过。” 狄青想笑,可怎么也挤不出笑容,声音都仿佛变得陌生,“你不要告诉我……他可以……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说赵恒不可能复活,但话到嘴边,已断断续续。 “那是谁?”李顺容反问道。 狄青答不出来了,他勉强压住心跳,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赵祯并没有留意到赵恒的手,更没有联想到石桌上的手印。他终于镇定了下来,眼前是他的父亲,无论生死,都应该保护他。 不过赵祯从未想到过,父亲竟是这种葬法。据赵祯所知,父亲在位时,就开始秘密修建这个陵寝,直到父亲驾崩后,也没有竣工。还是仗着刘太后继续修下去,才有了永定陵。 这里的一切,母后知道吗?赵祯满怀心事,也就没有留意到李顺容和狄青的低语。他目光流转,望了半晌,突然有了失望之意,问道:“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日月星辰,有浩瀚海洋,有高台棺椁,但显然没有赵祯想要的东西。 李顺容诧异道:“圣上,你要找什么?” 狄青也想问这句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赵祯坚持到玄宫来是要做什么。 赵祯支支吾吾道:“我想找……”他看了半晌,终于摇摇头道:“这里应该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宫殿恢宏,但也简单,所有的物品,一目了然。赵祯脸上写满了失望,突然道:“李顺容,你不是说朝天宫还有五道门吗,我们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 李顺容变色道:“圣上,你是倚仗着先帝的保佑,眼下才能平安无事。我只知道如何进入这里的方法,其他五道门,我根本不知道开启之法,如何进入?我现在能带你平安到此,只因为这些地方的机关,我均是知道,但只要错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那五道门后有什么古怪,我完全不知,你莫要冒险了。” 赵祯满是失望,无神道:“你也不知道如何开启?那可如何是好?”他直到如今,仍不肯说出要寻什么,狄青奇怪中又有不满,突然感觉赵祯到了这地方,也满是神秘。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终于忍不住道:“圣上,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这里虽是没人,但狄青想到多出的那个手印,还是心有余悸。 赵祯木然立着许久,又看了眼父亲的棺椁,喃喃道:“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骗我的……” 狄青不知道他是谁,可见赵祯如此表情,忍不住抬起手掌在他面前晃了下。 赵祯霍然回神,苦涩道:“朕没事,先出去再说。”他好像恢复了冷静,又以朕自称。 李顺容舒了口气,带二人原路返回。等到玉墙关闭的时候,三人沿着甬道回转,狄青忍不住手按刀柄,警惕留意周边的动静。 到了朝天宫之前,李顺容又开启了彩门,光线透出,将黝黑的朝天宫也照亮了起来。 李顺容才待嘱咐赵祯莫要乱走,突然脸色大变。狄青霍然望去,也呆立当场。赵祯也是摇摇欲坠,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朝天宫被甬道内的光线照的大亮,狄青也就看清楚了朝天宫的构造。 朝天宫内除了石桌石椅和两个石像外,只有黑白的地格,七道门户。七道门户除彩门、玉门外,另有五个门户,分五种颜色。 那五个门户,赫然都是开启的! 一股寒意涌上狄青的心头,别的门户开合他不清楚,但方才乌门肯定是关着的,但如今,怎么会悉数开启?是谁开启了门户?是那个留下手印的幽灵? 虽难以置信,狄青还是回头向赵恒停放棺材的方向看了眼,身后无人。可就是静悄悄的才让狄青心慌。或许有个幽灵跳出来,狄青反倒不会如此心慌。 赵祯竟还能挺住,望见五门悉开,他眼中蓦地涌出狂喜之意,喃喃道:“是祖先保佑。” 狄青吃吃道:“圣上,你说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发狂,就算自己都感觉到奇怪。他认为赵祯好像有点神志不清了。 赵祯霍然望着狄青,兴奋道:“是先帝开启的,他知道朕要找个东西,所以帮朕开启了五道门。” 狄青脸色铁青,心道你真的以为这门是赵恒开的?强笑道:“圣上……你……”不等说下去,赵祯已举步向金门走去。 李顺容本待拦阻,可见到赵祯兴奋的表情,竟跟随他而去,只是出言提醒道:“圣上,你小心。”李顺容神色决绝,看来前面就算有刀山火海,她也要跟下去。 狄青浑身冒汗,手按刀柄跟了过去,赵祯已入了金门。金门内,是个比朝天宫要小的房间,远不及存放真宗棺椁的地方恢宏,但里面所有的东西,均是金色的。外边的光线照进来,照得室内辉煌变幻,金丝万缕。 狄青适应了光线,就见赵祯正在望着正前金案上的一本书。这个房间内,好像就为了放置那本书。 书的封面,竟然也是金色。书页无字。 赵祯颤抖地伸出手去,竟要取金案上供奉的那本书。 狄青心思飞转,暗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书?当年真宗在左承天门南得天书一事,狄青略有所闻,只奇怪赵祯来到这里,就是为取这本天书吗? 李顺容突然道:“圣上,你要天书,我来取。”她闪身到了赵祯面前,拿了天书,静了片刻,这才舒了口气,将天书递给赵祯。 赵祯眼中露出感激之意,轻声道:“谢谢你。”他知道李顺容如此,当然是怕这附近有机关。这李顺容竟把他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怎能不让赵祯感激? 赵祯持着天书,手还在发抖,却已迫不及待地翻开天书。狄青就在身边,忍不住也看了眼,可一眼望过去,有些发呆。 天书竟然是无字的。 狄青看到,又惊又笑,不由想起儿时曾听娘亲说过个传说。春秋时期,有个叫鬼谷子的人曾得授天书,是以修仙得道,那本天书,也是无字的。 无字天书,要来何用?赵祯历尽艰辛来取这本书,又为了什么? 赵祯眼中也满是怪异,他翻看两下,见书中空无一字,眼珠转了下,将书收入了怀中。李顺容大为吃惊道:“圣上,你做什么?” 赵祯缓缓道:“朕来这里,虽不是为了此书,但这终究是先帝的遗物,朕需要带回去看看。李顺容,你不会把这件事对旁人说吧?”他眼中满是恳切,李顺容见了,心中一软,惨然道:“先帝为了此书,不思朝政,我只怕你重蹈覆辙。” 赵祯一字字道:“朕答应你,朕绝不会沉迷此物。朕拿这本书,只是想……纪念先帝。”见李顺容也不反对,赵祯望向狄青道:“你也不会对旁人说此事,是不是?” 金室中,赵祯的眼珠似乎也变成了金色。狄青望见赵祯的那双眼,背脊有些发凉,低声道:“我当然不会。” 赵祯竟然笑了,说道:“再去另外四个房间看看。” 伊始有些懦弱的赵祯,在这诡异的玄宫里,变得好像越来越胆大。相反,胆大如虎的狄青,却变得越来越心寒。 只有李顺容平静依旧,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只是道:“圣上跟我来,你要什么,我来取就好,你万勿动手。”她转身向旁走去,到了白色的门户前。 说是白色,并不确切。在狄青看来,那里应是淡淡的银白之色。房间里,所有的一切,均像是白银所制,包括几案,这让整个房间中有了种阴冷之感。几乎和金色门户内相同,正前方有个银色的几案,上面放着几件东西。 如果说无字天书完全让人看不懂,那几案上放的东西,就更让人看不明白了。桌案上,有一个扁扁的匣子,匣子材质银白,里面放着十数片银白的金属。 那匣子是什么?做什么用?没有人知道。 赵祯虽是讶然,却对这东西并没有兴趣,转身要走,突然发现狄青直勾勾的望着几案,惊骇欲绝的样子。 赵祯皱眉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疾步上前,突然伸手从几案上拿起一物,盯着那东西,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赵祯本有不满,心道这里均是先帝之物,朕取走无妨。你狄青怎么能随便动这里的东西?定睛一看,见狄青手中,不过是半块玉佩,赵祯心思微转,说道:“狄青,你若喜欢这玉佩,就取走吧。” 在赵祯心中,狄青已和他亲信仿佛,狄青出生入死地救他,赵祯当然也会感激。眼见陵寝中危机重重,赵祯还需要狄青卫护,当然能拉拢就拉拢。 狄青哑声道:“不是……圣上,我不是贪图这玉佩。”他突然伸手入怀,又取出一物,和那半块玉佩对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 赵祯一惊,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顺容也吃惊地望着狄青,不知所措。 狄青心乱如麻,也是茫然不解。他拿出的那半块玉,正是杨羽裳送给他的半块玉,也是关系到杨羽裳身世的半块玉。 但另外半块玉怎么会在玄宫的一间房中?杨羽裳的身世怎么和永定陵有关?难道说……狄青不敢想下去,也不能说下去,见赵祯目光中满是问询,狄青咳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去再说吧。” 赵祯还有他事,点点头,走出了房间,走到乌色的门户。他才到门户前,就吸了口凉气,不肯再向门内走进一步。那房间内的颜色,不出所料,全是乌色的。 房间内没有几案,只有很多乌色的瓦罐之物。那瓦罐共有九堆,每堆三层。底层五个,中层三个,顶层一个。九堆瓦罐,共计八十一个。 狄青见到那些瓦罐,不知为何,心中满是不安。 赵祯脸上也有些异样,竟对那瓦罐施了一礼,叹口气道:“走吧。”狄青或许不知道瓦罐中是什么,但赵祯却知道,那里面装的肯定是佛舍利! 就算是赵祯,对这些佛舍利都有敬畏之意,不敢亵渎。 当年真宗信神,各地争献祥瑞舍利,赵祯没想到,他爹竟然将这些舍利堆放在玄宫。这有什么意思?赵祯有些头痛,心中只想,只剩下两间房了,我要找的那东西,难道在那里。若是没有那东西的话,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地到了黄色的门户前。 门户呈黄铜之色,微微发暗,赵祯举目望过去,见没什么诡异,缓步进去。狄青紧紧跟随,抬头一望,见到四壁空空。 这间房中,竟然物饰极少,除了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刀! 其实狄青只能见到刀鞘和刀柄,见不到那刀身是什么样子。刀鞘色泽血红,刀柄色泽如血,狄青见到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条飞天的红龙。 他见到那把刀的第一眼,就感觉黄铜的室内,突然充斥了红色的血意,那把刀中,有如带着万刀千杀的气息,凝聚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快意。 狄青心驰神往,突然瞥见墙上那刀的两侧,各写着四个大字。 字体龙飞凤舞,直欲破墙而出。那两侧的八个字,组成了一句话: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八字简单,但含义万千。狄青读到这八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头热血上涌,只觉得耳边铿铿锵锵,如金戈相击,铁骑繁急。 “王不过霸,将不过李!”这八字中,到底有什么意思?狄青一时间,竟然痴了。他忘却了太多的事情,甚至忘记了神秘的手印,奇怪的玉佩。他望着那柄刀出神,并没有留意到李顺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赵祯叹口气,已转身道:“走吧。”这里看起来并没有赵祯需要之物,因此他不想耽搁。 狄青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墙上的那把刀,心中还在想,这是谁用过的刀,挂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赵祯已到了最后一道黑色门前,他神色有些紧张,也像有些惶惑。在门口犹豫片刻,赵祯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黑色的房间,黑色的墙面,里面只有一个黑色佛像。狄青见到那佛像的时候,心中忍不住呻吟,那佛像是无脸的,就在方才见过,除了色泽外,和玉墙的佛像,一般无二。 赵祯突然叫道:“不对,不对!” 狄青一惊,忙问,“圣上,怎么了?” 赵祯盯着佛像的手道:“这佛像和方才的有些不同。方才那佛像,一手拈花,这佛像的手,应该是托着一物的。那一物,现在哪去了?” 狄青望去,发现赵祯说得没错。室内这黑色的佛像,一手下垂,另外一只手不是拈花,而是横在胸前。他五指微曲,的确像托着一物。 那佛像托着什么?难道就是赵祯要找的东西?金书、银器、血刀、舍利还有这房间中的没有面目的佛像,羽裳的玉佩、通明的水晶棺、不朽的帝王,还有那壮阔的玄宫…… 狄青心绪如麻,想得头都大了,这里所有的一切,若让狄青形容,只能用“不可思议”四个字。 他想不出答案,只能向赵祯望去。他蓦地发现,赵祯好像知道的比他要多些。 赵祯望着那佛像,那佛像也望着他。佛像脸色黑暗,赵祯已面如死灰,眼中满是深深的绝望之意,他喃喃道:“完了,完了……”那一刻,赵祯没有了自信,所有的惊怖似乎重新回转到了他的体内。 赵祯失魂落魄,只是反复念着“完了”两个字。李顺容急了,问道:“你到底找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祯突然放声大笑道:“告诉你?告诉你有用吗?找不到了,这是命中注定。”他转身就要冲出房间,却被狄青和李顺容死死拉住。赵祯蓦地抑制不住失落,放声大哭,伏在李顺容的肩头道:“朕完了,朕回去也没用了。” 李顺容泪水也流淌下来,突然眼中光芒一现,似想到了什么,低声在赵祯耳边说了几个字。 她声音极低,狄青没有听清,只注意到李顺容嘴唇蠕动,不想赵祯全身巨震,霍然挺直了腰板,骇然望着李顺容道:“你如何得知?”向狄青看了眼,赵祯收声,眼中露出惊凛之意。 李顺容轻叹口气道:“圣上,我明白了,我有办法。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赵祯略有犹豫,抹掉了泪水,强笑道:“好。” 狄青发现赵祯那一刻,像惊悚,又像是振奋,少了绝望之意,不由大是奇怪。他总觉得李顺容和赵祯之间,有种难言的关系。可赵祯是天子,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的一个顺容,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李顺容带赵祯出了黑色的房间,关了五彩之门,朝天宫暗了下来,三人再次陷入幽幽的黑暗中,幸好李顺容手中的夜明珠还在,还能勉强照路。李顺容开启了出去的玉门,门外黑暗依旧。 李顺容道:“圣上,我们到了彩云阁。只要再过了生死门,就可直到献殿了。这彩云阁中,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来过几次。” 赵祯嗯了声,还是心事重重。狄青突然一把拉住了赵祯,止住脚步,心中发冷。李顺容感觉到异样,不解道:“怎么了?” 狄青凝望着不远的暗处,问道:“这彩云阁里也有石像吗?”他不由又想起了那石桌上的手印。 李顺容吃了一惊,已见到前方似有道暗影,失声道:“谁?”她知道,这里本是空空荡荡,除了墙壁上绘有的佛像。 可如果没有石像,哪来的影子? 嗒的一声响,是火石撞击的声音。火星在黝黑的石室中,显得那么绚烂刺眼。油灯燃起,照亮了石室,却遮掩住拿灯之人的那张脸。 那人轻轻叹口气,不等狄青认出那人,李顺容满是惊骇道:“钱宫使,怎么是你?” 那张脸终于从灯后移出,昏暗的灯光下,本来白皙的脸上,带分阴冷。狄青也终于认出那人,目瞪口呆。 掌灯之人,竟是孝义宫的宫使钱惟济! 玄宫中发生了太多难以解释的事情,让狄青震骇莫名,甚至忘记了他还在带赵祯逃亡。 他不知道幽灵是谁,也不知道刺客是谁。 幽灵和刺客,是否是一伙的?狄青坚信,方才在朝天宫,的确有第四人的存在。那人难道就是钱惟济? 见到钱惟济的那一刻,狄青的思绪立即回到了现实,已知道事情不妙。钱惟济怎么可以进玄宫?孝义宫失火的时候,钱惟济去了哪里?见到赵祯,钱惟济为何不拜见?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已无需拜见? 赵祯没想那么多,见是钱惟济,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喝道:“钱惟济!你见了朕,怎不上前参拜?” 钱惟济叹口气道:“现在拜与不拜,又有什么区别?” 赵祯脸色巨变,听出了钱惟济的言下之意,嗄声道:“你要造反?” 钱惟济淡淡道:“你总算不笨。” 赵祯吸了口冷气,已清醒了过来,咬牙道:“刺客是你派来的?” 钱惟济不语,狄青突然道:“钱宫使,圣上待你不薄。你儿子虽冒犯了圣上,但圣上对此并不怪责,你若真是因为此事造反,我觉得大可不必。” 钱惟济不待回答,一人已道:“狄青,你实在过于天真。难道你到了这时,还认为钱惟济有回头之路吗?” 狄青听到那声音,一颗心沉了下去,说话那人是他的老对头。他不想此时此刻,竟又狭路相逢。 多闻天王缓步从暗处走出来,冷漠道:“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狄青见了多闻天王,只能暗叫命苦,知道已陷入了对手的大网中。眼珠转转,微笑道:“凭你一个人?只怕能力不够吧?想当初在曹府……” “在曹府没有宰了你,我现在还想试试。”一人淡淡道,从多闻天王身后走了出来。那人背负单刀,赫然就是曹府逃走的持国天王。 狄青神色再变,心乱如麻。持国、多闻天王到底是不是飞龙坳那两人?他们联手钱惟济袭驾,到底是何用意?钱惟济好好的一个宫使,为何要袭驾? 狄青太多事情想不明白,他唯一明白的是,除非奇迹出现,不然以他狄青的身手,根本不是这两人任何一人的对手! 李顺容意识到不好,嘶声道:“钱宫使,你忘记了先帝遗训,旁人不得进入这里吗?违命者……不得好死!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钱惟济脸上微有畏惧,不等说什么,赵祯忿忿道:“钱惟济,你父投奔大宋,太宗好生待见;你兄钱惟演和太后家族联姻,甚至官拜枢密使;你也是荣耀万千。我赵家对你们不薄,你竟然想要杀朕?” 钱惟济脸色越来越青,遽然叫道:“是呀,你赵家的确待我不薄。我父对大宋极为恭敬,可你爷爷却扣住他不放,逼他献出千里江山,之后毒杀了我父。我兄为你们大宋鞠躬尽瘁,官拜枢密使,可转瞬就被革职,逐出京城!我荣耀万千,是呀,当个宫使饿不死,但天天为你们赵家看坟守孝,真的荣耀呀。”转瞬讽刺地笑,“你们赵家对我们钱家,真是不薄呀。” 狄青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赵祯却沉默下来。 原来钱惟济之父钱俶本是吴越的最后一个皇帝,对大宋一直执礼甚恭,但宋朝太宗之时,传旨让钱俶入京朝拜,借机扣留了钱俶,钱俶不得已献了吴越疆土。太宗表面上对钱俶优待有加,封王赐号,但随后在钱俶六十大寿那日遣使祝贺,钱俶当夜暴毙,旁人虽是不说死因,但都猜测钱俶是被太宗所杀。钱俶之子钱惟演工于心计,热心仕途,竟能和刘太后家族联姻,官至枢密使,但才上任没有多久,朝中群臣一致觉得此人对朝廷是个极大的威胁,上书请太后罢免了钱惟演。钱惟济是钱俶七子,在仕途沉沉浮浮,终不得志,固然是能力不行,其中当然也有赵家防前朝后人之意。 钱惟济要反,并非无因。 钱惟济激动万分,放声笑道:“因此有个机会,我当然要抓住。李顺容,这玄宫的秘密,的确只有你一人知道,但这些年来,你根本对我并不提防。我对生死门后的机关早就了然……” “但入玄宫岔路重重,我每次进来时,都确定无人跟踪,你如何能来到彩云阁?”李顺容问道。她其实并不关心钱惟济如何进来,只想着拖延时间。 钱惟济诡异道:“你一直都在使用龙诞香。那种龙诞香本是先帝所赐,是从西域进贡过来。” 李顺容不解道:“那又如何?” 钱惟济得意道:“那香气虽淡,但我早就训练了灵犬。” 狄青一旁道:“因此李顺容离开后,你打开机关,就用灵犬嗅玄宫中的香气,找到了主道?” 钱惟济叹口气道:“狄青,你真聪明。可惜的是,李顺容一直只到这里,再没有多走。因此我只能带他们在这里等你们。我知道,这里是不能走错一步的。李顺容,我们遍寻赵祯不见,我就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他,那一定是你了,你若找到了赵祯,肯定会把他带到这里。因为……” 不等他说完,李顺容已嘶声道:“住口!”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钱惟济说得并不正确,因为是赵祯执意要到玄宫。但世上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可钱惟济为何认定李顺容可以找到赵祯?狄青想到这里,心中苦笑,又想钱惟济如果说的是实话,那方才在朝天宫内的又是谁? 心思飞转,狄青问道:“钱惟济,可我还有件事不明白。你如此算计,就算杀了圣上,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宫使,圣上遇刺,你不可推责。这天子的位置,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他问话时,眼珠飞转,却在想着逃命之法。 多闻天王面具上还是那亘古不变的微笑,闻言道:“狄青,你莫要拖延时间了,你问了,我们也不会说。其实这里要死的只有赵祯,你和李顺容都不用死。” 李顺容悲声道:“那我死,你放圣上走!” 多闻天王叹口气道:“不可以。你还有用,我怎么舍得你死?”他叹气的时候,嘴角在笑,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赵祯见李顺容已泣不成声,突然一把抓住了李顺容的手,微笑道:“朕从未想到过,还有人对朕如此关心。就算死了,又能如何?” 李顺容眼泪如珠子般落下,只是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在玄宫内不过数个时辰,赵祯早就体会到李顺容如海深的爱护,闻言笑道:“若真是你害了朕,朕倒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害朕。”见李顺容柔弱凄婉,赵祯胸中兴起男儿之气,霍然转头,望着钱惟济厉喝道:“钱惟济,此乃先帝玄宫,你如此大逆不道,真不怕天谴吗?” 赵祯一直有些柔弱,断然一喝,神色竟显狰狞。 钱惟济不由倒退一步,持国天王狞笑道:“若是怕,就不会进来了。狄青,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杀了赵祯,我们放你走。” 赵祯一怔,缓缓向狄青望去。狄青握刀之手青筋暴起,脸色在油灯的照耀下,也显得犹豫不定。 多闻天王见状,淡然道:“你不必担心,我们绝不食言。” 狄青霍然抬头,喝道:“好!” 呛啷声响,狄青拔刀,一刀已向赵祯劈去。 刀光明亮,耀亮了赵祯难以置信的脸。李顺容尖叫声中,已挡在赵祯的身前。三人在玄宫虽没有多久,李顺容一直觉得狄青绝对忠心耿耿,哪里会想到狄青也会反噬。 狄青刀到近前,突然伸手一推李顺容的肩头,低声道:“从朝天宫走。” 李顺容一个踉跄,转瞬明白过来。逃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朝天宫,朝天宫有机关,那些人未见得敢进。 生死关头,她踉跄后退,一把已抓住赵祯,反身就跑。狄青就地一滚,长刀横削,斩向持国天王的双腿。玉门已关,他必须要给李顺容争取开启玉门的机会。可一刀斩去,持国天王竟凌空跃起,消失不见。 狄青只听嗤的声响,伞尖已到眼前。狄青再滚,可那伞尖如影,紧随狄青的身躯。狄青再滚两滚,就要跳起,多闻天王一脚无声无息地踢来,正中他胸口。狄青闷哼声中,单刀脱手,倒飞而出,撞在了石壁之上。 这时传来砰砰两声,有两人落在了狄青的身边。狄青扭头望去,心头一沉,那两人正是李顺容和赵祯。李顺容、赵祯尚未跑到玉门前,就被持国天王抓回。 多闻天王眼中闪过分诧异,望了眼持国天王道:“这小子多年来,武技无任何长进。你当初怎么会败在他手?” 持国天王迟疑才道:“小心他有诈。” 狄青从这两句话中,已判断出两件事,多闻天王的确是飞龙坳的多闻天王,而这个持国天王,亦是在曹府的那个。 见狄青还在转着眼珠,多闻天王嘿然道:“狄青,你已没有选择。莫要指望旁人了。殿前侍卫中有个王珪,武功虽不错,但是呆的,绝不会找到这里。” 狄青被多闻天王看穿心思,心中更冷。不想就在此时,一人冷冷道:“我真的有那么呆吗?” 众人均惊,不知道谁在说话。多闻天王霍然转身,向远处望去。只听到咯的一声,一处石门大开,一人大踏步走进来,虎背熊腰,凛然彪悍。 多闻天王瞳孔急缩,已握紧了长伞。持国天王身躯暴涨,已拔出背负单刀。钱惟济周身颤抖,失声道:“王珪?你怎么到了这里?” 进入彩云阁的,赫然就是赵祯的殿前侍卫——王珪! 王珪手持长剑,神色凛然道:“钱惟济!你阴谋作乱,还不束手就擒?”他身边跟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都是手持火把,照得石室大亮。 石室虽是大亮,但那两人头带毡帽,遮住了脸庞。 狄青微喜,心道护驾的侍卫中,王珪武功最强,说不定可挡一个天王,剩余三人对付另外的天王,并非全无生机。赵祯喜极而泣,握紧李顺容的手,竟已说不出话来。 钱惟济心中畏惧,不能回话。多闻天王淡然道:“要人束手就擒,总要有让人不敢反抗的本事。王珪,你本不该来。” “可是我来了。”王珪昂然道。 “你来了,就莫要想走了。”多闻天王故作惋惜道。 王珪微笑道:“我来了,肯定有人走不得。” 多闻天王微凛,他知道王珪的武功,感觉自己若出全力,十招内可以将王珪斩杀。可就是因为知道王珪不行,又见王珪如此自信,多闻天王反倒狐疑起来。 王珪突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进来?” 多闻天王道:“不知道。” 王珪一字字道:“因为我已知道你们的底细,有胜过你们的把握。” 一旁的持国天王怒笑道:“王珪,你果真知道我们的底细?” 多闻天王目光闪动,冷漠道:“那不妨说来听听。”他口气中满是轻蔑,他根本不信王珪所言。 王珪哈哈大笑,突然吟道:“‘西北元昊帝释天,五军八部望烽烟。夜叉三罗摩乾部,不及九王天外仙。’这歌谣,你们两个当然听过。” 王珪说的四句,琅琅上口,狄青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持国天王脸色已变,多闻天王一凛,舒了口气,“你还知道什么?” 王珪沉声道:“我还知道,你们本是这歌谣中的人。” 多闻天王眼中厉芒闪动,喃喃道:“看来,我们真的轻视你了。” 持国天王怒道:“你别听他虚言恫吓,他知道个屁!” 王珪道:“我知道方才那歌谣,本是说西平王元昊和他手下的势力。这些年来,元昊不甘臣服大宋,已建五军,创八部,八部中奇人异士不少。八部中以天、龙两部为尊。元昊以帝释天自称,独尊天部。龙部九王,统御其余六部。其余六部众,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就是歌谣中的三罗。其余三部,就是夜叉、乾达婆、和摩呼罗迦部!六部虽奇,但只有卓绝功绩者,才能入选九王,是以才有‘夜叉三罗摩乾部,不及九王天外仙’一说。” 多闻天王缓缓道:“然后呢?” 王珪森然道:“我还知道,你们两个本是八部中人。当年多闻天王奉了帝释天之命,和八部别的人手潜到了中原,改头换面,乔装成弥勒佛手下的四大天王,伺机蛊惑人心,祸乱中原,这才引发了飞龙坳的惨案。” 多闻天王皱眉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珪盯着多闻天王道:“我还知道,你本是夜叉部的人手。夜叉部是元昊八部众中精于刺杀的一部,又分三种,是为天夜叉、地夜叉和虚空夜叉。你手中的长伞不是伞,而是一对巧妙的翅膀所变,这翅膀叫做雪蚕翼,本是昆仑山雪蚕吐丝所化,你凭借这翅膀,有时候甚至能在空中飞翔。你有雪蚕翼,不用问,当然就是天夜叉中第一高手——夜月飞天!” 多闻天王手上青筋已起,喃喃道:“你真的很聪明。”他手一抹,露出张清癯孤高的脸来,“你猜对了,我就是夜月飞天!” 那张脸上没有微笑,满是战意。夜月飞天被揭穿身份,杀气已盛,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当王珪是大敌。王珪娓娓道来,轻易揭穿了很多隐情,已让夜月飞天不能不重视。狄青大为惊奇,不解王珪为何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持国天王叹口气道:“那我是谁呢?” 王珪微顿,随即道:“你们这次带来的人手显然不多,这才伙同钱惟济烧了孝义宫,暗算了我派去救火的侍卫,逼我们逃窜,企图各个击破。袭驾的吕当阳不用问,必是天夜叉部的杀手所扮。真的吕当阳,已被斩杀在救驾途中。” 夜月飞天并不回答,但神情已是默认。 王珪精神一振,望着持国天王道:“但真正逼我们离去的人,是一个善用乐声驱兽的人。在元昊所创八部中,乾达婆部和紧那罗部的人都精通乐理,但听说乾达婆部均是妙女,个个能歌善舞,你当然不是女人,因此你可能就是紧那罗部的高手——拓跋行乐!” 持国天王哂然道:“可你莫忘了,八部中真正擅长驱兽的是摩呼罗迦部。” 王珪摇头道:“摩呼罗迦部的确精通驱兽,摩呼罗迦的部主珈天蟒也是少见的驯兽高手,不过,他已死在飞龙坳!”狄青一震,回忆当初飞龙坳一战,不由恍若隔世。 王珪断定道:“珈天蟒本乔装成广目天王,但被郭遵郭大人击杀。人死不能复生,你绝不是珈天蟒。” 持国天王一震,盯着王珪,目光狠恶。 王珪全不在意,又道:“当年飞龙坳一战,郭遵、叶知秋、狄青击杀的三人,就是摩呼罗迦、紧那罗、和迦楼罗部三部主。这三人本是呼风唤雨之辈,不想尽数折损在飞龙坳,元昊大惊,又因为叶知秋追得急,这才暂缓渗透中原的计谋。但时隔多年,元昊已重整人手,派你们前来混淆视听。紧那罗部的人本来就是精通乐理,只要再知晓兽性的话,驱兽也不见得不可。你若是拓跋行乐的话,那你的兵刃本应是长棍,但你们故弄玄虚,宣称四大天王复生,因此才改换用刀。事情有利有弊,你没有用熟悉的兵刃,武技不能完全发挥,不然早可以杀了我。” 持国天王垂头望刀,五指如铁,良久才道:“不错,我就是拓跋行乐。当年在飞龙坳被叶知秋所杀的持国天王,就是我大哥,也就是紧那罗部的部主——拓跋行礼。” 王珪冷笑道:“因此你这些年学了驯兽之法,就想为你大哥报仇了?” 拓跋行乐一字字道:“不错。”他说的斩钉截铁,眼中满是恨意,就算王珪见了,都不由心中一寒。 拓跋行乐突然舒了口气,望向王珪道:“王珪,我虽和叶知秋有仇,但你我本没有仇恨。你这般聪明,若是投奔帝释天,大有可为。帝释天好武,不像大宋昏君,只知道崇文抑武,那些文弱书生何用?却始终骑在你们的头上!难道说征战天下,一统江山,要靠那些文人的诗词歌赋?江山大业、终需英雄马蹄踏出!你武技再高能如何?还不是为昏君所嫉,不得善终。大宋自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习武之人,已再无出头之日!你若投靠帝释天,你我联手,岂不更好?” 他突然劝说王珪投奔元昊,众人均是诧异,可又忍不住想到,拓跋行乐不过是元昊手下的一部主,竟也有如此心机,那元昊此人,不知又是何等人物? 赵祯忙道:“一派胡言!朕当革除陋习,重用武将。王珪,你莫听他们的蛊惑。只要回转京城,我就会升你的官儿。” 王珪嘿然一笑,“大宋再不好,也是我王珪的故土,王某得圣上器重,当凭借一身武技保家卫国,安定天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可是见阴谋败露,这才言语诱骗吗?” 拓跋行乐霍然抬头,目光如电,凝声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真以为知道的多,就能稳操胜券?王珪,胜败还是要用动手,不是凭一张嘴的。” 王珪缓缓道:“你等装神弄鬼,终究难成大器。” 夜月飞天哂然道:“我等图谋的大业,又岂是你这竖子所能明了?” 王珪哈哈一笑道:“你等所谓的大业,不过是搅乱中原,蛊惑人心,趁大宋内乱之际,让元昊顺势东进。你们怕大宋天子亲政,励精图治,一改大宋颓势,对你等入侵中原不利,这才收买钱惟济行刺天子。太后老迈,在你们心中不足为惧了。” 狄青皱起眉头,暗想如果拓跋行乐真是元昊派来的,为何会在曹府中,看似和夏随一伙儿?这其中,肯定有个关键所在! 夜月飞天点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王珪目光闪动,反问道:“只有几分道理?这么说,还有其余的原因了?” 夜月飞天冷漠道:“你猜出来的,我不必否认。可你猜不出来的事情,我也不会对你多说。” 王珪皱了下眉头,喝道:“你所谓的原因,不过还是故弄玄虚。当年飞龙坳一战,你等已铩羽而归,这次前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你们两个若是束手就擒的话,我还可饶你们不杀。” 此言一出,彩云阁已静了下来。良久,夜月飞天周身绷紧,随即笑道:“就凭你吗?”他才一微笑,就已退后,话未说完,长伞陡然穿出,直刺赵祯! 这一招实在出乎意料。谁都以为他全力要攻王珪,不想他还是要杀赵祯。狄青一惊,一把抱住赵祯,滚向一旁。王珪变色,飞身扑来救驾。不想夜月飞天一刺竟是虚招,不等刺实,霍然倒转身形,身轻如燕,已扑向了王珪。 拓跋行乐几乎同时发动,一刀砍的也是王珪!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合作多年,默契难言。王珪最强,就先除王珪。只要王珪一死,余众微不足道。 他们低看了王珪,从未想到王珪如此深不可测,一来到玄宫,就把他们所有的计划揭开了七七八八。所以夜月飞天一出手就已用尽了全力,拓跋行乐一出手就是绝招,二人务求三招之内联手毁了王珪! 拓跋行乐一刀砍下,刀光未及王珪之时,突然化作了繁星点点,满室寒光。刀光如练,怎会变成点点寒光?谁都想不明白。王珪身临其境,已见那单刀陡碎,变成无数铁片向他打来。 原来拓跋行乐的刀打造巧妙,机关重重,竟然可分可合!这一招实在出乎王珪的意料,让他猝不及防! 夜月飞天的伞却是不变,已如闪电般刺到王珪的喉间。夜月飞天以伞做枪,一伞刺出,快不可言,竟然后发先至,抢在漫天的寒光射来前刺出。 狄青已变色,他现在才知道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的联手有多犀利、多可怕!他知道这一招若是袭向自己,自己必死无疑。 王珪也是脸色巨变,已如死人,他只来得及向后退了一步。可一步远远不够,就算他退到天边,那星光电闪也要跟他到天边。不死不休! 星光暴涨,星光陡灭! 星光陡灭,只因为那漫天的碎片突然消失不见。一人伸手抛了火把,随手脱下外衣,只是一裹,就将那杀人的碎片尽数包在衣内。 狄青已看直了眼睛,拓跋行乐脸色巨变。二人只见到王珪退后一步,身侧那个侍卫却是上前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迎着铺天的杀气,脱下外衣,将杀气化解于无形,他包住那些碎片极其随便,就像随手拍死个臭虫,轻松之极。然后他手腕一震,切在那伞尖之上。长伞一颤,已斜刺出去,擦那人身边而过,那人眼眨都不眨。 那人破解了攻势,这才伸手接住火把,火焰跳动了两下,未熄!夜月飞天和拓跋行乐如此犀利的合击,竟被那人这么随手破解,这人是谁? 夜月飞天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本还有杀招未出,可见那人出手举重若轻,蓦地想起一人,顾不得再攻,一个跟头倒翻了出去,轻盈的有如翩翩花蝶。 拓跋行乐心中一紧,竟被那人气势所迫,脚步连错,双手一招,只听到咯咯咔咔声音如爆豆连响,转瞬之间他手上已驳接出一条长棍。 狄青只见到拓跋行乐身躯一颤,身边暗影重重,那暗影化作一道黑气到了拓跋行乐之手,转瞬变幻出条长棍,不由诧异世上竟还有这种本事。 棍头一颤,嗡嗡作响,拓跋行乐手中长棍虚点,神色紧张,可却终于没有发出招去。他已没有了把握。 夜月飞天才一落地,眼中已露出惶惑之意,嗄声道:“郭遵?”拓跋行乐一震,不由后退了一步。似乎郭遵这个名字,就有着无穷的魔力,让他不能不退。 赵祯惊喜得落泪道:“郭指挥?” 狄青叫道:“郭大哥,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了毡帽,挺直了身躯。他来到石室后,一直垂头顺目,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挺起了胸膛,去除毡帽,却是睥睨八方,威势尽显。那人正是郭遵! 郭遵一出手,就已逼退了元昊手下两大将的合击,举重若轻! 第二十四章 身世 夜月飞天终于明白王珪的勇气是来自哪里。可郭遵怎么会来?夜月飞天想不明白。 郭遵在笑,但目光锐利若刀,说道:“夜月飞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几年过去了,几年……”言语间隐有唏嘘之意。 夜月飞天衣袂无风自动,长伞斜指郭遵,缓缓道:“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王珪不过是在传达你的心思。” 郭遵叹口气,多少有些疲惫,“要找出你们的真相,真不容易。因此我想借王珪之口,看看分析的到底如何?很好,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原来聪明的是你。”夜月飞天一颗心痛得发颤,当一个人发现,蓦然由狩猎者变成猎物,多半都是这种感受。 郭遵道:“聪明的不是我,而是叶神捕,对不对?”他这句话问的是赵祯身边的另一个侍卫。 那个侍卫趁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王珪、郭遵身上的时候,已悄无声息地护在了赵祯身边。 夜月飞天又是一阵心紧,斜睨那个侍卫,一字字道:“叶知秋?” 那个侍卫一直没有动,就算漫天星光电闪时,握住火把的手也和铁铸一般。 轻轻地摘下毡帽,那人锐气尽显,就如柄森冷的长剑挡在赵祯面前,“夜月飞天,你骗得我好苦,我怎么说也要骗你一回才好,是不是?” 那人正是京城名捕叶知秋。 夜月飞天蓦地发现,他优势全失,先手尽丧,他本来应该先挟持赵祯,那才是不败的底牌。但他太高傲,高傲得只想先杀了王珪,对于其余事情,不屑一顾。叶知秋就趁他轻敌之时,扭转了局面。 夜月飞天心思飞转,望着叶知秋冷笑道:“我骗了你什么?” 叶知秋缓缓道:“当年你们乔装成弥勒佛座下的四大天王,其实就想混淆视线,后来弥勒佛一句吐蕃语,更让我千里远赴吐蕃查明真相。” 夜月飞天道:“你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叶知秋淡淡道:“不错,我是比较蠢,弥勒佛果然狡诈,当时那种情况,竟然还不肯吐露身份。但幸运的是,我在吐蕃出没,竟侥幸碰到认识摩呼罗迦部主珈天蟒的人,也就从摩呼罗迦的身份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和阴谋,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至于钱惟济为何要造反,那也好解释,因为他积怨已久,正可借此事投靠元昊。” 钱惟济脸色阴晴不定,已左右为难。形势风云突变,钱惟济蓦地发现,胜负的天平已有所倾斜。 夜月飞天叹口气道:“叶知秋呀叶知秋,当初在飞龙坳,没有杀了你,实在是失策。” 叶知秋微笑道:“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但你胜算实在不大。” 夜月飞天看看郭遵,点头道:“不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 “不过你和拓跋行乐都可以不用死。”叶知秋一字字道。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郭遵也不多言,只是斜睨了眼李顺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大敌当前,郭遵的神色却有些恍惚。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知秋的身上,不明白为何叶知秋稳操胜券的时候,突然要放过夜月飞天。 夜月飞天沉吟道:“你要放我们,当然有条件了。” 叶知秋微笑道:“你果真聪明。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 “还不知我和拓跋行乐的两条命,需要什么代价?”夜月飞天眼中满是讥诮之意。 叶知秋心头微沉,知道夜月飞天不好相与,缓缓道:“这次圣上出巡,本是秘密行事,少有人知晓。” “那你和郭遵还不是知晓了?”夜月飞天嘲讽道。 叶知秋摇头道:“这个不同。我和郭大人是事后知晓,这才赶来,但你们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据我猜测,自圣上起身离京,你们就已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才早在此谋划。” 夜月飞天怅然道:“所以你想知道那人是谁?我说出那人的姓名,就可以走了?” 叶知秋眼中寒芒闪动,“我其实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夜月飞天一震,失声道:“你知道?” 叶知秋追问道:“那人当然就是弥勒佛!” 夜月飞天脸色巨变,哑声道:“你怎么……”话才出口,倏然住嘴,夜月飞天长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不蠢,很聪明。” 叶知秋眼中掠过失望,却还能笑道:“我也明白了,你也不笨。”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 夜月飞天冷然道:“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通知消息的是谁,你也知道我不会说。你这么问,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些消息。” 叶知秋道:“不错,因此你知机的住口了。不过,我也知道了不少。” 夜月飞天道:“但你根本无法肯定什么。” 叶知秋淡淡道:“我可以肯定京城也有你们的人,这就够了。” 二人沉默互望,眼中光芒咄咄。许久,叶知秋惋惜道:“看来已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你真的不后悔吗?” 夜月飞天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震颤石室,火把似乎也被他的笑声震撼,明暗不定。 叶知秋动也不动,皱眉道:“你笑什么?” 夜月飞天突然一指狄青道:“这个狄青,本是个无名小子,方才明知必死,还不舍赵祯而去。夜月飞天不才,只求和你叶知秋一战!” 千古艰难唯一死!若不怕死,还怕什么? 夜月飞天的意思很清楚,狄青为了赵祯可死,他夜月飞天为了帝释天,当然也不怕死,他要和叶知秋堂堂正正一战。 狄青暗道夜月飞天狡猾,叶知秋若论破案之能,绝对不差,但叶知秋的武技并不如郭遵。夜月飞天如此叫战,看似豪迈,却暗藏机心。夜月飞天若重创了叶知秋,就可再与拓跋行乐联手对付郭遵,挽回败局。 这也是一个局,反败为胜的局。夜月飞天一直没有放弃过挣扎。叶知秋却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也是个狂傲的人。他双眉一扬,已待出战…… 郭遵突然一把按住叶知秋的肩头,缓声道:“知秋,当年的恩怨,请你让我来了结。” 叶知秋微愕,已知道郭遵的心思,略有犹豫。夜月飞天脸色微变,轻蔑道:“难道说堂堂京城名捕,只有动口的能耐吗?” 郭遵斜睨了狄青一眼,摇头道:“你错了,叶捕头是照顾我,他知道我必须要出手,因为我等了许多年。” 狄青心中激荡,明白这些年来,郭遵对他的伤病,一直耿耿于怀,郭遵是为他出手! 郭遵又道:“夜月飞天,你若喜欢,就和拓跋行乐一起上吧。当年拓跋行礼虽非我杀,但若旧事重演,说不定就是我来杀了拓跋行礼。” 夜月飞天尚在犹豫,拓跋行乐听到大哥的名字,已按捺不住道:“好!” “好”字方一出口,彩云阁内火光陡盛,静寂无声。拓跋行乐手中的长棍颤颤巍巍,火光下有如灵蛇般扭动。夜月飞天别无选择,长伞虚指,双眸寒意更浓。元昊手下八部中两大高手合击,虽未出手,但气势森然。 郭遵并不拔刀,赤手空拳面对二人,舒口气道:“我现在只想问一句,你们收买钱惟济,除了要行刺圣上外,是不是还为了香巴拉?” 话未说完,夜月飞天嗄声道:“你……”他那一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狄青错愕,不知道香巴拉是什么,为何会让夜月飞天如此惊异? 拓跋行乐喝道:“看招!”他声出招至,一棍刺出,直奔郭遵的胸膛。他棍做枪使,更显诡异凌厉。只是这一刺,就让叶知秋动容。 很显然,如今的拓跋行乐,武技还要比当年的拓跋行礼高出很多。郭遵能否敌得住这二人的联手?叶知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出手,因为他要卫护赵祯。 这场仗斗心斗力,若是赵祯有事,赢亦是输了。叶知秋在方才郭遵望来之时,就已读懂了他的心思。 夜月飞天脸上还余着惊诧,但在拓跋行乐出招之际,已跃到半空,长伞霍然张开!长伞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众人错愕,不明白夜月飞天此举何意。 郭遵目光一凝,整个人已如飞龙般掠了过去。他一出手,刀鞘就击中了如电的棍梢。长棍若是如蛇,那这一招无疑就是击中了蛇的七寸。 长棍杀气顿失,荡了开去。可长棍陡散,分射八方! 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竟和他使的单刀仿佛,都是驳接而成。拓跋行乐一双巧手,可用最快的速度拼接出兵刃,也可将兵刃化作暗器击出,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长棍未散之际,郭遵已翻腕、拔刀、出刀、劲刺,一刀就刺入了拓跋行乐的心脏! 拓跋行乐仰天倒了下去,这时那分射八方的暗器才击了过来。 郭遵身形一旋,避开击来的暗器,没有半分停留,已扑向半空。他的目标是空中的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已死,夜月飞天才是大敌。 夜月飞天手上的一把伞,妙化无穷,绝不是只能做枪做伞而已,它还能变化成羽翼!只见空中白莲一分,化作夜月飞天的双翼。他陡生两翅,用力一煽,凭空一道风雷,已和郭遵擦身而过,扑向赵祯!拓跋行乐才倒,便蓦地腾起,已如虎豹般地冲向赵祯。 原来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的目标仍是赵祯!他们就算死,也要杀了赵祯再死! 郭遵心头一沉,不解为何拓跋行乐中了他一刀,竟然还没有死!那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郭遵知道那一刀的的确确是从拓跋行乐胸口刺入,背心透出。一个人心脏中了那么彻底的一刀,生机断绝,绝不会如此生龙活虎。 但是拓跋行乐为何还有还击的气力?郭遵已顾不得再阻拓跋行乐,他只希望叶知秋能拦住拓跋行乐一刹,他眼下的任务,就是要狙杀夜月飞天。 关键时刻,石室陡然暗了下来!郭遵霍然醒悟,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化影,分射八方,不但要攻击他郭遵,而且还要打熄石室内的油灯和火把! 明暗相易,才是夜月飞天的出手之时。这二人算计精准,竟至如斯。 郭遵虽惊不乱,长啸震天,空中一个转折,已向夜月飞天追去。他虽身法惊人,但毕竟少了双翅,也不是飞鸟。一口气用尽之际,郭遵无力为继,身子已沉将下去,郭遵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夜月飞天微喜,已冲到赵祯的上空,陡然间前方一道疾风袭来,上面竟然还有着点点星火。夜月飞天一脚踢飞了来物。 那物飞转,反向郭遵击去。这一招本是巧妙,夜月飞天不知暗器的古怪,只想用它阻挡郭遵。踢飞了来物,夜月飞天这才发现,原来那物不过是个火把。 郭遵见火把击来,不惊反喜,脚尖一点,竟能再次借力而起,已拦到了夜月飞天的身前。 火把是王珪掷出。王珪猝不及防,被拓跋行乐的暗器打灭了火把,却看穿了夜月飞天的用意,当下扔出火把阻挡。 空中火星四射,耀着那微薄的明。夜月飞天不想弄巧反拙,反被郭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已没有选择,双翼一鼓,伞柄一转,就要发出最后的杀招。 夜月飞天的伞柄中,藏有暗器。上次飞龙坳之时,他凭借伞尖就已重创了狄青,这次伞柄之中,最少藏了七种暗器,只要一按,任凭对手是大罗神仙,也是无能抵挡! 咯的一声响,夜月飞天手指按了下去。半空倏静,杀机尽显。 郭遵目光中寒芒一现,突然伸手,千钧一发之际,已拎住了夜月飞天的羽翼,只是一合,竟将所有的暗器兜了回去。 冰蚕羽翼实在是柔韧非常,七种暗器击中,竟也没有击穿!羽翼一卷,居然将夜月飞天也包裹其中。 夜月飞天计算了所有的变化,却做梦也没有想过,所发的暗器竟全被打了回来,大罗神仙也抵不住七种暗器齐击,夜月飞天不是大罗神仙,亦是抵挡不住自己的暗器! 夜月飞天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道拓跋行乐那面如何了? 拓跋行乐在郭遵追赶夜月飞天之际,已冲到了叶知秋面前。 黑暗之中,他固然占了些便宜,但也失去了对手的方向。他只凭方才眼中留着的残影扑去,这时候锐风一道,直奔拓跋行乐的胸膛。 拓跋行乐也不躲避,猱身而上。只听到嗤的一声响,那锐风已刺入拓跋行乐的胸膛,拓跋行乐厉喝一声,已一掌击中对手的胸膛。 那人不想拓跋行乐全不抵挡,被他一掌击中,倒飞出去。拓跋行乐伸手拔出胸前之剑,连喝数声,长剑如风,大砍大杀,只盼能斩杀赵祯,又盼夜月飞天及时赶到。 拓跋行乐天生异象,心脏稍偏,这才能在胸口被郭遵刺穿时,凭无上意志留住口气。但他血流不止,又全凭一口气维系,已是眼前发黑。 这时候他只听夜月飞天空中一声闷哼,再无动静,一颗心遽然沉下去,见前方隐约有道人影,大喝一声,长剑脱手而出。只听到那面传来声女子的惊叫,紧接着拓跋行乐感觉背心一凉,一物波的一声,已从他的背心刺到胸前。 那是一截带血的剑。长剑凝寒,刷的又收了回去,也带走了拓跋行乐全身的气力。拓跋行乐脸上现出诡异的笑意,晃了两晃,软倒在地。 战事已止! 暗室中火光再起,郭遵手持火折子,默默望着地上躺着的二人。夜月飞天早死,拓跋行乐竟然还余一口气。 王珪收回长剑,眼中杀气涌现,方才就是他一剑刺中了拓跋行乐,结束了拓跋行乐的疯狂。 拓跋行乐此时发现,赵祯早就离开了原处,身边有狄青护卫,而自己所伤那人,却是那个李顺容。 “天意……天意……”拓跋行乐喃喃自语。 郭遵冷冷道:“天做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拓跋行乐狂笑起来,胸口鲜血已要流尽,“成王败贼,何必多言?你们……很好……我们输了……可是……你们……也不见得赢了!” 他头一歪,已然死去。可他脸上仍带着分诡异的笑,让人一望心寒。 郭遵和叶知秋互望一眼,眉间均有忧虑。狄青有些奇怪,暗想郭遵、叶知秋已大获全胜,本应该高兴才是,他们又担忧什么?不等多想,就见到赵祯已扑到李顺容的身旁,关切道:“你没事吧?” 原来刚才激战一起,叶知秋就已扯住赵祯,送到狄青的身边。拓跋行乐拼命一击,虽灭了火把,占了先手,却同样迷失了赵祯的踪影,叶知秋不过是将计就计,不然以他之能,暗器无论如何,都是打不熄火把的。可让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李顺容竟然冲了过来,挨了拓跋行乐一剑。 李顺容没有那么多的机心,更不知道赵祯早就离开原处,只知道一定要保护赵祯。 谁都看得出来,李顺容把赵祯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性命!幸好黑暗之中,那一剑只划伤了李顺容的手臂! 见到赵祯关切的目光,李顺容挤出丝微笑道:“圣上,不妨事了。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 赵祯泪下,只是道:“可是……你伤了。你为了我,受伤了。” 李顺容眼中有着无尽的慈爱和欣慰,“一点小伤,没什么。” 赵祯这才注意到李顺容胳膊上还在流血,忙道:“狄青,你先带李顺容去找太医看看。朕……朕与郭指挥还有事要说。” 狄青点头,搀扶李顺容先走,李顺容眼中满是不愿,可见到赵祯神色肃穆,轻轻地叹口气道:“那……你小心。”不知为何,李顺容眼角已湿润,一步三回头地望。 赵祯只是向李顺容摆摆手,就对郭遵道:“郭指挥,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狄青扶着李顺容出了彩云阁,可出去前,借着火光,见到石门后有幅画,不由多看了一眼。 本来帝王玄宫的四壁上,有画是再寻常不过。帝王玄宫中,画面中常有日月星辰以示天下,文臣武将以保帝魄,石兽神禽以摄鬼魂,但那幅画只是一团破云显示出的光芒,那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一团光芒?这是什么意思?狄青只觉得永定陵中,到处都是难解的秘密。赵恒如此设计玄宫,究竟所为何来? 不待多想,二人已出了彩云阁。彩云阁外,竟有山、有泉、白云出岫,烟云渺渺,隐约有出尘之意。最奇怪的是,这里并不黑暗,又见不到光源。狄青真不知道这墓地下怎么还会有如此奇景,可见李顺容脸色苍白,不再耽搁,在她的指点下,已向生死门走去。 到了一处玄门前,李顺容突然止住了脚步。狄青不解,问道:“这里还有机关吗?” 李顺容凝望着狄青,那眼神中带着感激,似乎又有请求,道:“我们在这等一下好吗?” “你的伤……”狄青有些犹豫。 李顺容避而不答道:“圣上这次若回到汴京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眼帘湿润,喃喃道:“我这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只怕是最后一次了。”正说着,悲情难抑,突然伏在一块大石上,抽泣起来。 狄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李顺容,你为何对圣上这般关心?难道说……”他心中有个念头,却不能说。 李顺容霍然抬头,凝视狄青道:“狄青,你是个好人。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你不顾自身安危来救益儿,我真的很感激你。”她盈盈一拜,竟向狄青深施一礼。 狄青慌忙搀住道:“益儿?你是说圣上吗?” 李顺容道:“圣上小名就叫益儿,他是当太子的时候,才改的名儿。” 狄青心头一震,记得当初李顺容初见赵祯的时候,就叫什么“你是益……”现在想想,原来她当初想称呼的是益儿,可赵祯贵为天子,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的一个妃嫔,她有什么资格叫赵祯益儿? 狄青心中困惑,随口道:“在下救驾乃本分所在,何须你来谢呢?” 李顺容珠泪垂落,望着狄青道:“狄青,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我若不让益儿知道这个秘密,真的死不瞑目。我早就想了,若能活着出了玄宫,我一定要对你说及这个秘密。” 狄青不解道:“你想说什么?圣上肯定会信你。” 李顺容摇头道:“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吃惊道:“你不过是皮外伤,怎么说没几日可活呢?” 李顺容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早在几月前,就有太医给我看过病,说我积郁成疾,沉疴难愈,没有多少日子了。再说,我带圣上入了玄宫,本来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她神色惨然,低声道:“当年先帝曾言,时辰未到,严禁我进入存放他棺椁的地方。我若擅入玄宫,定会不得善终!” 狄青心中不知是何感觉,强笑道:“这……先帝若知道你是为了圣上,定会原谅你。”虽在安慰,可不知为何,背脊却升起一股寒意。时辰未到?是要到什么时辰? 李顺容反倒笑了,满是凄婉,“先帝是否原谅我,无关紧要。若是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带益儿来的。我生下他后,虽没有一日不想着他,但从未为他做过什么。这次不要说是入玄宫,就算为他死,我也很高兴。” 狄青退后一步,哑声道:“是你生的圣上?” 他不敢信,李顺容竟然是赵祯的生母!那刘太后呢?天下人谁不知道,赵祯的生母本是刘太后! 他不能不信,李顺容若不是赵祯的生母,怎么会每次危险的时候,都挡在赵祯的身前?除了母亲,还有谁有那么伟大的爱? 李顺容凄然道:“这就是我的秘密。”突然一把抓住狄青的手,李顺容急切道:“狄青,你莫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求你。”她又要跪下去,狄青拉住了她,苦笑道:“我不是多嘴的人,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李顺容幽幽叹道:“当年先帝虽有子,但均夭折,是以一直郁郁寡欢。我那时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侍女,负责侍奉刘娥。当初刘娥还不是皇后,但为人极有心机,懂得迎合先帝,是以先帝最喜欢她。那时候圣上感觉澶渊之盟是终身羞辱,又因并无子嗣,不知为何,突然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说到这里,李顺容苍白的脸上有了丝红晕,半晌才道:“他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狄青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那后来,圣上为何变成了刘太后的儿子?”他突然心中有些发寒。以往他总认为虎毒不食子,刘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抢赵祯的皇位。但赵祯若不是太后的儿子,那皇位岂不岌岌可危? 李顺容惨然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侍女,生下益儿后,才升为顺容。可益儿一出生,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一眼,刘娥就命人将益儿抱走,说那是她的儿子。” “她怎么能这么做?”狄青忿忿然道。 李顺容漠然道:“刘娥想当皇后,但一直没有儿子。朝臣早就因此事劝先帝另立皇后了,刘娥当初若不抢走益儿,只怕皇后的位置不稳。” 狄青皱眉道:“先帝当然知道谁是圣上的生母,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李顺容半晌才道:“他最疼爱的是刘娥,他只想要个儿子,他对我,其实没什么感情的。” 狄青听了,吸了口凉气。李顺容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血泪、恩怨纠缠。 许久,狄青才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幽居深宫,禁止和益儿见面。”李顺容道:“先帝驾崩后,我就到了这里。” “圣上每次祭天,都会来到永定陵,难道你也从未见过他吗?” 李顺容伤心道:“每次圣上来此拜祭先祖,刘娥总是跟随,借故让钱宫使将我幽禁。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益儿。因此我才会恳请你带我去见益儿。前日益儿来到永定陵,我哀求用和去求钱宫使,不要再幽禁我,让我见圣上一面,哪怕一面也好,谁知你听到了,却以为我要对圣上不利。可用和是益儿的舅舅,一直尽心保护益儿,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狄青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暗想这一切真的是阴差阳错。他和王珪都误会了李顺容和李用和!突然想起一事,狄青不解道:“李用和是你的弟弟,那就是圣上的舅舅,那太后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见李顺容点头,狄青皱眉道:“那她还让李用和留在圣上的身边?” 李顺容解释道:“刘太后为人聪明,做事喜留后路。她其实也怕益儿以后知道此事,更怕益儿恨他,因此不想把事情做绝。太后将用和留在殿前,就是想让我知道,我虽见不到益儿,但总可以从用和口中知道益儿的事情。她曾逼我发誓,此生不能再见益儿,更不能认了益儿。若我对益儿泄露此事,不但我要死,益儿也会被牵连。” 狄青咬牙道:“刘太后好毒的心肠!”他知道如此一来,李顺容就算不顾自身,但为赵祯着想,也绝不会认这个儿子了。 望着李顺容憔悴萧索的面容,狄青道:“你突然对我说这个隐秘,可是看我和圣上关系不错,想借我口,将此事转告给圣上吗?” 李顺容望了狄青良久,才道:“不是。” 狄青不解道:“那你说出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李顺容眼中带泪,面容却有了分圣洁之意,“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圣上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狄青愣住,良久才道:“你终究是怕刘太后对圣上不利,这才决定一辈子瞒住此事?只想太后念及对圣上的养育之恩,莫要夺他的皇位?” 李顺容木然许久,只回道:“只要他好,我怎么样都无妨了。” 寻常的一句话,让狄青几欲落泪。他忍住心酸,重重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李顺容笑了,但笑容中,却不知夹杂着几许凄凉,如同那夕阳斜雨,几度飞花,最终只化作了点点残红,“谢谢你。” 狄青强笑道:“不谢。”他那时候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突然有一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郭遵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跟着赵祯、叶知秋。王珪押着钱惟济,钱惟济垂头,面容苍老木然。赵祯竟然没有杀钱惟济,这点倒出乎狄青意料。 狄青看了李顺容一眼,见她摇头,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说道:“顺容说她累了,要在这里休息片刻。” 赵祯忧心忡忡,闻言向李顺容望去,见她眼角有泪,问道:“你为何要哭,很痛吗?”他满怀心事,可或许母子天性,或许血浓于水,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并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问候,在李顺容心中掀起了多少滔天波浪。赵祯那时候,只是在想,要找的东西并不在永定陵,那可如何是好? 李顺容就那么的望着赵祯,目光中如海如山的浓情只变成淡淡的几个字。“圣上,不痛,是风沙迷了眼睛……” 地下寝陵干干净净,没有风,死一般的静,当然也就没有沙。 李顺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平静若水,那水一样的平静下,谁又知道,藏着排山倒海一样的浓情。 狄青扭过头去,只怕自己一时冲动,忍不住说出实情。 赵祯笑笑,笑容中满是苦涩,“朕要走了,你保重。” 他并不舍得离开李顺容,心中那时只在想,太后若是像李顺容这样对朕,朕此生何求呢?终于还是惦记着汴京,赵祯道:“郭指挥、叶捕头,护送朕回京。狄青,你护送她去看太医。” 郭遵看了狄青一眼,低声吩咐道:“狄青,你收拾残局后,立即带侍卫们回转京城。”狄青点头。 郭遵又看了眼李顺容,只是拱拱手,和赵祯离去。狄青见郭遵目光复杂,突然心中微动,暗想郭遵曾是赵恒的殿前侍卫,难道说郭遵也知道李顺容的底细,不然何以这般举动? 狄青只是留意着郭遵,并没有注意到,叶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祯走了,终于走了。李顺容痴痴地望,心口在滴血,没有挽留,也没有理由挽留。等到赵祯出了寝陵,李顺容却发疯一样,向最高处的山岗跑去。 狄青没有拦,只默默地跟随,天未明,月隐星稀。马蹄声传来又淡去,残淡的月色中,有人影远去。李顺容奔到山顶,可也阻挡不住人影远去,跪倒,泪流满面。狄青一旁望着,突然也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空山鸟鸣的时候,李顺容这才扭头对狄青道:“狄青,我没什么能谢你的。这有一本书,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呢?”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书递过去,狄青摆手道:“在下不考状元,要书何用?李顺容,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李顺容笑了,见狄青并不接书,突然道:“你还记得在玄宫里,曾见过一把刀吗?” 狄青微凛,记忆复苏,蓦地想起朝天宫内七道门户中的黄色门户。那里有把血刀,一旁写着八个大字,“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那铿锵豪气犹在眼前,狄青急问,“当然记得,你知道那把刀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顺容脸上突然泛起自豪之意,漫声道:“古往今来,征伐天下的帝王将相无数,但若论霸气勇力,帝王中,有一人若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狄青问道:“那人是谁?”蓦地想到什么,狄青恍然道:“王不过霸……那人当是楚霸王!”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 狄青当然听过楚霸王项羽,就算羡汉高祖的盛世,但心中总有楚霸王的身形。 李顺容点头道:“不错,项羽虽败了,但司马迁仍以本纪铭记这位千古英雄,当然是承认了他的帝王之威。‘羽之神勇,千古无二’,但这句话是说在帝王中,无人能在霸气上和项羽比肩……” 狄青立即道:“‘王不过霸,将不过李!’你的意思是说,将领中,也有一人的霸气不逊楚霸王珪那人是谁?” 李顺容忧郁稍去,脸上自豪之意更显,“你说得不错。自古名将中,李姓不少,李牧、李广、李靖……这些将领无不立下了千秋功业,万古流芳。但这些人或以铁血称雄,或以排兵布阵自傲,或靠计谋心算,出奇制胜。但若说军中有万夫不挡之勇,凭一己之力可横行千军者,李姓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存孝!十三太保李存孝!” 狄青心头一震,良久才道:“李存孝?我听过此人的功业……”狄青知道李存孝本残唐猛将,生平骁勇冠绝,未尝挫败。但李顺容说李存孝勇霸之气甚至比肩项羽,狄青还是有所不信。 李顺容已看出狄青的迟疑,轻声道:“我知道你多半不信,但他生平事迹难详,原因多多。”她似乎有些怅然怀念,转瞬岔开了话题道:“原因我就不想多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一点,他的武功绝伦,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微动,望着那卷书道:“这本书,和李存孝有什么关系?” 李顺容缓缓道:“这本书,就是李存孝遗留的刀谱。” 狄青震撼道:“李存孝的刀谱?”他不用李顺容多言,已接过了刀谱。见刀谱已破旧,页面只写两字,是为“横行”! “横行”二字,力透纸背,意气风发。 狄青有些颤抖地掀开了书页,见到最先一页上,只写着遒劲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狄青呆呆地望着四句话,已热血激荡。可不知为何,又夹杂着难言的心酸。 那四句话平朴中透着奔放,睥睨中又带着黯然,只是四句话,不知道诉说了多少战场捭阖,人间花落…… 只凭这四句话,狄青已对写出这话的人,带有一种熟悉的陌生。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狄青捧着书卷,已陷入了深思中…… 第二十五章 宫变 狄青捧着那卷书,没有急于翻看,反倒对李存孝满是好奇。不待多想,李顺容已道:“狄青,我知道你武功并不算好。” 狄青回过神,苦笑道:“只能说是寻常。” “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保护益儿。”李顺容道:“我把这本书送给你,就是希望你能从中习得什么。” 狄青不再拒绝,也无法拒绝。他是习武之人,如何能拒绝这种诱惑? “可是,我不知道你能从中习得多少。”李顺容眼神有些奇怪。 狄青自嘲道:“在下并不聪明……” “和聪明无关的。”李顺容摇头道:“这刀谱传了多年,但说实话,从刀谱中受益的人,一个都没有。” 狄青心中一动,“那刀谱为何会落在你手上?” 李顺容淡淡道:“你莫要忘记了,我也姓李。” 狄青微震,“你是李存孝的后人?” 李顺容默然片刻才道:“可以这么说吧。这刀谱中有个秘密,只留给有缘人,我相信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狄青突然问道:“那石室中的血刀,难道就是李存孝所用的佩刀?” 李顺容点头道:“你真聪明,猜到了这个。传说中,‘霸王逐鹿,太保横行’就是说楚霸王所用的佩刀名为逐鹿,而李存孝所用之刀,本名横行。玄宫中那把刀,就是李存孝的横行刀。” 横行刀!原来那把刀就叫做横行刀。 狄青回忆那把刀千杀万斩的气息,鲜血淋漓般的快意,喃喃道:“怪不得,那种刀配得上横行两个字。” “可我不能把那把刀取出来给你。”李顺容为难道。 狄青忙道:“横行刀,只有横行之人才配持有,在下算得了什么?不敢有此奢望。无论如何,赠谱之情,今生难忘。” 他向李顺容深施一礼,心中却有些奇怪,赵恒为何把那把横行刀收在玄宫中?赵恒既然对李顺容没什么感情,为何让李顺容自由出入玄宫呢? 不等多问,远望张玉从山脚处转来,狄青将刀谱收入怀中,道:“他们找我,多半要回返京城了。” 李顺容轻轻叹口气道:“那……你一路珍重。”她不再多说什么,当先离去。张玉赶到狄青的身边,问道:“狄青,圣上带着郭指挥、王珪、阎文应等人回去了。圣上说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尽快回京。” 狄青点点头,说道:“那就走吧。” 这时天色已明,卷云如思,人在卧龙岗外,只见卧龙岗有如龙腾,风光大好,江山秀丽,可狄青始终觉得,那条卧龙徜徉云雾中,无所依从。 狄青从巩县出发,带众侍卫处理些后事,然后就领众人回转京城! 众侍卫都知道这次若非狄青,圣上早就不能幸免。这些人都是殿前侍卫,护驾不利,赵祯若死,只怕都要陪葬,是以人人感激狄青。但关于玄宫发生了何事,众人都没有多问。侍卫都明白,有时候,知道多了,并不见得是好事。 众人一路奔行,这一日终于赶到了京城。天近黄昏,残阳如血。 狄青心事重重,一路上想着心事,这次永定陵之行,带给他太多的困惑。玄宫为何那般布置?天书为何是空白的?李存孝的刀、高僧的骨、没有面目的佛像,立着埋葬的赵恒…… 这些都是先帝搞的古怪,狄青一时间可放到一旁。但赵祯究竟要取什么东西?石桌上的手印是谁留下的?朝天宫的幽灵到底是不是赵恒诈尸?李顺容虽说了很多事情,不像有假,但神情中,好像又隐瞒着什么。李顺容为何能在玄宫出入自如?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狄青都觉得头皮发麻,感觉到鬼气森森。他莫名地卷入这件事情,是福是祸? 当然了,如果他和众侍卫一样,权当忘记了,说不定就可把永定陵一行当作一个梦,但他怎能忘记? 但郭遵、叶知秋为何能恰巧入了帝陵?按理说,郭遵等人不会未卜先知,不应该进入陵寝。郭遵说的香巴拉又是什么意思?夜月飞天为何要对香巴拉如此震撼?狄青感觉明白了很多,但糊涂更多。 这些困惑,只要见到郭遵,就能解释。狄青将这些事情也暂时放下,但最让他不能放下的是,银白色的石室内,为何会有那半块玉佩? 那半块玉佩为何和杨羽裳所给的完全吻合?玉佩旁,那个银白色的匣子又是什么? 难道说先帝赵恒,竟和杨羽裳的生父有关系?狄青一想到这里,就头大如斗。 杨羽裳的父亲,总不会是赵恒吧? 狄青都觉得自己的想象太过丰富,有些不可思议,可见汴京在望,想到就要再见杨羽裳,一扫困惑,心头微热。去见杨羽裳,胜过一切。 众人到了城门前,狄青才准备自作主张,让众人歇息一天,赵律已迎了上来,说道:“狄青,你们终于回来了,圣上有旨,让你们一回转,立即入宫。” 狄青有些失落,但知道应以公事为重,还不忘记问了一句,“郭指挥呢?” 赵律道:“郭指挥也在宫中。” 狄青舒了口气,在心中认为,只要郭遵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虽然郭遵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殿前指挥使,和两府中人的权位相差十万八千里。 众人入了汴京,进内城正向大内赶过去时,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百姓拦在路上,众人骑马无法通过。 狄青勒马,听有百姓道:“太惨了,钱家十七口,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杀得精光。”狄青一凛,忙问道:“哪个钱家?” 那说话的百姓见是禁军问话,忐忑道:“是宫使钱惟济的家……” “谁杀的他家人?”狄青吃惊问道。 那百姓忙道:“官大哥,我怎么知道呢?开封府正在查呢,和我无关呀。”说完转身就走,不敢多言。 狄青凛然,暗想钱惟济前几日才造反被擒,怎么今天在京城的家眷就被斩杀殆尽?要说这事和钱惟济谋反没有关系,谁都不信,但若是有关,那这些人如何这么快得知消息,又意欲何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其实和狄青一个想法。他们多少也知道钱惟济造反的事情,都在想,谁要杀钱惟济? 赵律倒还平静,说道:“莫管闲事,走吧。” 众侍卫绕道而行,到了大内,请宫人前往禀告,不多时,赵祯宣见。不过赵祯只命狄青、张玉二人见驾,其余众人都在殿外等候。 狄青、张玉才入了宫中,就听到前方有喧嚣声传来。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禁中有谁敢这般喧哗? 再向前行了几步,只听到前方有一女子尖声叫道:“吕夷简,你给我站住!” 狄青吃了一惊,心道吕夷简身为当朝两府第一人,竟还有人敢对他如此大呼大叫? 定睛望过去,见到有一女子双手掐腰,柳眉倒竖,狄青暗自叹气,心道这天底下,可能也就这个女人会对吕夷简如此无礼了。 女子就是郭皇后! 狄青虽和郭皇后只是一面之缘,但已知道,如今在宫中,权势最大的是刘太后,但脾气最大的,就是这个郭皇后。 郭皇后怒视着一人,狄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想见见两府第一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狄青早听说吕夷简的大名,甚至他当上散直,还是因为吕夷简的干系,但他从未见过吕夷简。 郭皇后对面那人中等身材,五旬的年纪,额头稍高,眉间宽阔。狄青乍一看,只觉得吕夷简容貌有些怪异,可多望几眼,就发现此人神色镇定,镇定得简直不是人。 如果说郭皇后是火山的话,那吕夷简无疑就是座冰山。他永远神色谦和,但谦和中自有孤傲和清冷。 就算在郭皇后面前,吕夷简的孤傲依旧不减。他是恭敬,但对的是郭皇后的衣着。“皇后有何吩咐呢?”吕夷简已止步,平静问。 郭皇后冷冷笑道:“方才你和圣上说了什么?” 吕夷简道:“军国大事。” “什么军国大事?” “若皇后喜欢,大可去向圣上询问。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臣也不敢破坏祖宗的规矩。”吕夷简不卑不亢道。 郭皇后怒道:“你不要整日将圣上挂在口中,你莫要以为,我对你就无可奈何!” 吕夷简无视威胁,淡淡道:“臣不敢。可皇后若是无事的话,臣告退。” 郭皇后差点被吕夷简的态度气疯,尖叫道:“吕夷简!你等着,我迟早有一日让你知道今日得罪我的后果。” 吕夷简也不回话,施礼退下。郭皇后冲到宫前,阎文应拦住道:“皇后,圣上……他要见旁人,不见……你。” 郭皇后怒不可遏,一耳光煽在阎文应的脸上,骂道:“狗奴才!吕夷简敢对我无礼,你竟然也这么大胆,要反吗?” 阎文应捂脸道:“皇后,臣不过是奉圣上的旨意行事……” 郭皇后冷笑道:“又是整日把圣上挂在口中的人!你莫要以为,我就不能惩治你。”话音未落,忽然一伸手,两指向阎文应的眼珠子抠去。 阎文应骇了一跳,慌忙后退,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郭皇后哈哈笑道:“狗奴才,看你还敢拦我?”举步就向宫中走去,那些宫女太监见状,哪里敢拦?郭皇后长驱直入,已入殿中。 狄青、张玉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是悄然跟在后面。阎文应见到二人入宫,并不阻拦,可眼中闪过古怪。 郭皇后未到殿中,先闻铮铮数声琴响,等入了殿中,见赵祯坐在帝位,郭遵正坐在下手处作陪,案前有酒。有女子正手拨瑶琴,弹奏曲子。那女子是宫中的尚美人,姿色并不出众,但琴技高超。 赵祯早听到宫外喧嚣,却动也不动,见到郭皇后进来,只是道:“皇后来了?” 郭皇后见到赵祯淡静的神色,心中蓦地打了个突儿。 郭皇后和赵祯是多年夫妻,早习惯了赵祯的唯唯诺诺。赵祯虽是天子,可在郭皇后眼中,和寻常的窝囊丈夫没什么区别。但今日再见,郭皇后蓦地发现,这个窝囊丈夫竟然少了分窝囊,多了分自信。 是什么让赵祯突然变得自信起来?郭皇后心中虽有丝惶恐,但毕竟多年倨傲,不甘下风,说道:“圣上,我来了。” 赵祯不再废话,只是望着酒杯。郭皇后心中忿然,暗想自己和赵祯不像夫妻,更像是冤家。 郭遵对皇后倒不怠慢,一旁早起身施礼。郭皇后一股怒气正无从发泄,见状冷笑道:“什么时候宫内侍卫都可留在禁中了?难道是想造反吗?” 原来禁中乃皇帝、太后寝居所在,每到入夜,侍卫均得远离,宫门紧锁,禁中一切都由太监负责。如今已到了夜晚,赵祯留了禁军在宫中,实为极不正常的现象。 郭皇后胡搅蛮缠,只是随口一说,见赵祯脸色微变,持酒杯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不由疑心大起,叫道:“呵,难道真让我猜中了不成?” 郭遵不语,赵祯也是沉默,可这沉默中的含义,着实让人心惊。郭皇后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慌张,突然软了口气,说道:“其实和宫中侍卫喝两杯,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赵祯终于道:“朕感谢郭遵的救驾之功,这才设宴请他喝两杯。其实不止是郭遵,就连狄青等人也有份。”见狄青、张玉已到了宫内,赵祯道:“狄青、张玉,都过来喝两杯吧。” 狄青、张玉和赵祯出生入死,暗想喝两杯倒也没什么。二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不知道大宋自立国以来,武将一直不受重视,赵祯和侍卫对饮之举,也算是惊世骇俗。 赵祯又道:“王珪他们呢?都叫过来吧,朕今晚和你们一醉方休。”早有太监去传王珪等人,赵祯虽对侍卫和善,但对郭皇后却是视而不见。 郭皇后又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可赵祯既然不找女人,她也无从发作,袖子一拂,竟扬长而去。 夜凉如水,天边不知何时,已起浓云,紧接着凉风吹过,像要下雨的样子。 郭皇后被凉风一吹,燥热的心稍有些平静,突然想到,圣上今晚打破宫中的规矩,不但留郭遵在此,就算狄青等人也都涌入宫中,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真的要对我不利吗?方才她突然抽身,其实已心中畏惧。 陡然心中一寒,郭皇后想到,不对,我毕竟和官家没什么大仇,这个冤家,平时虽不到我那过夜,但也不会到找人对付我的地步。但在宫中,他对付的若不是我,难道是要对付太后吗?一想到这里,郭皇后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全身都凉了。 她虽与赵祯不和,但毕竟是皇后,赵祯和太后斗,无论哪一方有损,她这个皇后都是得不偿失。一想到这里,郭皇后急的不得了,只是想,这个冤家,出去了一次,心也野了,不行,我明天要去告诉太后,让太后劝劝他,最好大伙和和气气的,和以前一样。 郭皇后心事重重,向寝宫行去。 天际突然传来沉雷之声,很是闷郁,大雨将倾。 赵祯人在殿中,听到沉雷之声,脸色突然变了下,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颤抖。那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期待、有惊怖、有振奋亦有不安…… 赵祯到底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的侍卫都在埋头喝酒,就算是郭遵,亦是对着酒杯在发呆。听到雷声的时候,郭遵脸上突然现出股缅怀之意,他也没有去望赵祯。 留意赵祯的只有狄青,狄青偷偷望着赵祯,心中想着所有人在想的一个问题,赵祯留侍卫在宫中,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有宫人道:“圣上,杨怀敏求见。” 太后身边有三个得力的手下,供奉罗崇勋算一个,都知杨怀敏也算一个,另外一人是副都知江德明。赵祯听杨怀敏前来,目光闪动道:“让他进来吧。” 杨怀敏进来时,扭动着屁股,“臣叩见圣上。”这宫中的内侍,进宫的时候或许有些差别,但阉割多年,都是身形若鸭,嗓音尖锐。 赵祯向郭遵望去,见郭遵点点头,赵祯挺直了腰板道:“杨都知,你来此何事?” 杨怀敏道:“启禀圣上,太后知郭指挥在巩县救驾有功,特意召郭指挥去长春宫询问些事情。郭指挥,还请你跟咱家走一趟吧。” 赵祯见杨怀敏竟也不问自己准不准,心中恼怒。郭遵缓缓起身,望了赵祯一眼,眼中含义万千。狄青一旁见了,心中一动,暗想郭大哥和皇上今晚肯定有事要做。郭遵走到狄青的身边,也不多言,悄然伸出手指向赵祯一点,点点头离去,狄青知道郭遵要自己听从赵祯的吩咐,一颗心不知为何,竟然通通大跳起来。 狄青暗自奇怪,心道自己当初在巩县,几经生死,也不见得有这么紧张,为何这次竟然如此惶惑不安?难道说,今夜要有大事发生? 雷动长空,无雨,空气中满是燥热。本是金碧辉煌的大内,在如此沉夜中,突然变得有些森森阴冷。 郭遵跟随杨怀敏出了帝宫,径直向长春宫行去,一路上沉默无语,等近了长春宫的时候,杨怀敏突然道:“郭指挥这些年来屡建奇功,却少得升迁,咱家都为郭指挥不平了。” 郭遵道:“升迁也好,不升也罢,食君俸禄,当与君分忧。” 杨怀敏道:“郭指挥,咱家看太后今日心情不错,只要郭指挥有意,咱家可为郭指挥再求个升迁。” 郭遵道:“升迁与否,想朝廷自有定论,郭某不想坏了规矩。” 杨怀敏嘿然一笑,再不多言,心中却想,这郭遵不识好歹!难得太后对他器重,可他还是不近人情,怪不得这些年来,仍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 众人到了长春宫前,杨怀敏并不再行禀告,而是带郭遵径直入了宫,宫内灯火辉煌,太后仍坐在珠帘后,和一人隔着珠帘在品茶。 郭遵认得那人叫做李遵勖,本是驸马都尉,和太后算是姻亲。 太后这些年来,很多时候都在帘后,就算上次见吐蕃使者不空的时候,太后也从未露面。郭遵想到这点,不免有些奇怪。 郭遵寻思间,已单膝跪倒道:“臣参见太后。” 珠帘那面,隐约见到刘太后放下了茶杯,第一句话就是,“郭指挥,你可想造反吗?” 郭遵离开了帝宫后,赵祯吩咐尚美人退下,只令贴身太监留在宫中。 众侍卫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振奋。要知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朝廷就从未对哪些武将再有此礼遇,而“杯酒释兵权”所对之人,无不都是威震八方之辈。眼下众人不过是些殿前侍卫,却能有和皇帝一块喝酒的机会,那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赵祯端起酒杯道:“朕帝陵一行,不想遭遇惊变,有不少忠心护驾之人丧命,朕每次思及,都是心中不安。朕先敬那些已死的侍卫一杯,以表歉意。”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默然中带着感动,陪着赵祯喝了一杯酒。 宫人给赵祯又满了一杯酒,赵祯端起酒杯对在座的众人道:“朕这次鲁莽行事,连累你等,这里朕给你们赔罪了。” 众侍卫轰然站起,连呼不敢。 王珪道:“圣上,想我等既得圣上提拔,身为殿前侍卫,职责就是卫护圣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这番话,实在折杀我等。以后圣上若有吩咐,我等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他说得忠心耿直,但言语中却很有深意。 狄青一旁想到,王珪也看出圣上今晚要做件事情,是以言语暗指无条件跟随。可我呢,郭大哥让我听圣上的吩咐,想必早有了定论。 定论是什么,狄青并不知道。但想这些年来,郭遵对他一直照顾有加,一阵热血上涌,也道:“王珪说的不错,圣上若有吩咐,我等断无不从的道理。” 众侍卫也道:“圣上若有吩咐,我等一定遵从!” 刹那间,帝宫中热血沸腾,群情汹涌。 赵祯微微一笑,说道:“那好,就干了这杯酒吧。”见众人饮了酒,赵祯又道:“用饭吧。” 众侍卫多明白王珪、狄青二人的用意,是以均是酒少喝,饭多吃。 狄青落座后,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皮一个劲地跳动,心神不宁,越来越心惊。可到底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张玉就在他旁边,见他不安,关切问,“狄青,你没事吧?” 狄青摇头道:“不妨事。”他一口气喝了两杯酒,眼皮子这才不跳,转念想到:这么久不见羽裳,不知道她如何了。想起那温婉如水,绚如霓裳的女子,狄青心中一阵甜意。 赵祯端着酒杯,心中却想,这些人忠心不假,若真的非要动手不可,就只能指望他们了。但是太后她,唉,只盼郭指挥那面能如我所愿,不过郭遵若不能成行,我难道真的要……想到这里,赵祯的手忍不住又有些发抖。 沉雷更紧,一声声如响在耳边,赵祯脸色已有些苍白。 郭遵听太后质疑的时候,脸色不变,沉声道:“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刘太后帘后道:“今日圣上召你入宫,又留下一帮侍卫在禁中,不知道意欲何为?” 郭遵缓缓道:“圣上多半有感众侍卫的忠心,这才召他们喝酒吧。” 李遵勖一旁道:“想古人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天子此举,甚为不妥呀。” 郭遵笑道:“古人所言,是说礼仪不置庶民于下,刑法不以大夫为贵,本意人人等同。圣上如此,正符合古人之意啊。”。 李遵勖微微有些脸红。他这个驸马都尉其实是仗着太后的恩荫才当上,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华。他本想驳斥郭遵,不想郭遵倒纠正了他的错误,一时间无言以对。 刘太后道:“那些侍卫不过都是一帮粗人,圣上和他们一起,终究不妥。” 郭遵道:“太后,想古人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圣上久居深宫,虽有大儒教习,但终究少近百姓,难知百姓疾苦。这次圣上微服出京,虽有不妥,但总仗祖宗保佑、太后的积福,这才化险为夷。想经此磨难后,圣上定能更上一层,治理天下,有所凭据。” 刘太后微蹙眉头,一时间沉默无言。心道这个郭遵,不但武功高强,说辞也是这般犀利,倒也难以对付。以往的那些文臣,都因有所忌讳,在刘太后面前不敢直言,但郭遵绵里藏针,竟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 原来太后知道赵祯回转后,留了郭遵在宫中,心中就有不安,又听狄青等人随后也到了宫中,更是忐忑。 刘太后知道自己的心病,她的心病当然就是李顺容!刘太后当然知道,赵祯的亲生母亲并非自己,而是那个给死鬼赵恒守灵的李顺容。 她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此事。她以前靠着赵祯到了太后的位置,但如今,她其实很有些畏惧…… 至于怕什么,只有刘太后自己明了。她迟迟不肯登基,别人都认为她畏惧人言,怕群臣阻挠,只有她知道不是。 这个郭遵,看似豪放,实则谨慎,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在大是大非前,却极有坚持。 沉默良久,刘太后这才问道:“郭指挥,可曾记得当年之诺吗?”她没有提及诺言是什么,但她知道郭遵会明了。 郭遵沉声道:“臣记得,不敢违背。” 刘太后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郭遵是一诺千金之人,说的话,肯定会兑现,这也让她放下个心事。 不想郭遵随后道:“太后可记得当年对先帝之诺吗?” 帘后啪的一声响,茶杯落地。只见帘后刘太后霍然站起,怒声道:“郭遵,你怎敢这般对吾说话?” 郭遵垂头道:“臣不敢。臣只是尽忠行事。” 李遵勖喝道:“大胆郭遵,竟然对太后无礼!来人呀!”不等多说,帘后刘太后已喝道:“李都尉!什么时候,你可以代吾发令了?” 李遵勖只想拍拍马屁,不想拍到马蹄子上,慌忙道:“臣一时情急,请太后恕罪。” 长春宫静寂下来,呼吸可闻。帘后刘太后似在喘着粗气,许久才道:“好,很好!郭遵……你很忠心。” 郭遵不待回答,就听有宫人禀告:“太后,开封府叶知秋叶捕头已候在殿外。” 刘太后道:“传他进来。” 叶知秋轻步走进来,施礼后,太后已道:“叶知秋,大相国寺佛像被毁的事情,现在你查的如何了?” 郭遵脸色变了下,突然想起五龙一事,心中隐约不安。他本无愧于心,但惟独在五龙一事,擅自做主,甚至求叶知秋莫要把五龙从狄青身上拿走。 太后这么问,难道说…… 郭遵没有想下去,也没有望向叶知秋。就听到叶知秋一字字道:“太后,五龙有下落了。” 赵祯端着酒杯,却不喝酒,今夜他还有事,当然不会先行喝醉。众侍卫也不敢多喝,都吃着饭菜,等着赵祯的一声吩咐。 有几人心中已想,圣上神色慎重,难道真的要对付太后? 狄青心中却想,圣上以孝义为先,平日不肯说刘太后一句坏话,眼下还不知道刘太后非他亲生母亲,不会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危险对太后不利。可若不是对付太后,他留侍卫在宫中,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的烛火明了暗,暗了灭,赵祯见天空浓云密布,雷声反倒稀少了,眼中有股焦急,突然道:“朕有一生母,有一养母,你们想必都已知道?” 众人都是点头,却不解皇上要说什么。 赵祯道:“朕生母大娘娘,养母小娘娘,都对朕恩重如山,朕感激两位母后的恩德,终此一生,不会对她们有半分不敬。你们若是以后碰到两位太后的人,定要多加照顾,万勿得罪。” 众侍卫都是一愕,却齐声道:“遵旨。” 赵祯点点头,不等再说什么,有一太监匆忙赶到,急声道:“圣上,不好了,皇后在后宫闹脾气,竟然点燃了寝宫帘幕,起了大火。” 众人一惊,霍然起身,只等赵祯一声令下,赶去救火。赵祯淡淡道:“让他们救火就是,随皇后去闹,不要妨碍我们喝酒。” 那太监有些犹豫,赵祯喝道:“还不退下?”太监不敢再说,急忙退下。赵祯端起酒杯,只是道:“来,喝酒。” 众侍卫只好端起酒杯做个样子,暗想圣上对郭皇后可真没有半点夫妻之情,皇后的宫中起火,按理说也该问候一下呀。可这些都埋在心底,谁又敢多说一句? 赵祯突然问道:“你们可都曾娶妻了吗?” 众侍卫有的说娶了,有的说没有,一时间闹哄哄的一片。赵祯笑道,“娶妻的若有儿子的,以后记得把名字报上来。没娶妻的,明天都去内库领五十两银子,权当朕的贺礼了。” 众侍卫大喜,已娶妻的人都知道报名上去,自己的儿子无论多大,都能领俸禄过活。那些未娶妻的却想,五十两银子数目虽说不少,但关键是圣上所赐,那真是有着说不出的荣耀。 赵祯极力拉拢这些人手,却是另有深意,见王珪一直不语,问道:“王散直,你呢?可有意中人了吗?” 王珪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众人沉默下来,只觉得这平淡的话中有着说不出的激昂之意。原来这句话本来是霍去病对汉武帝所言,当年汉武帝之时,匈奴为患,霍去病数击匈奴,功劳赫赫,霍去病回转后,汉武帝要为霍去病修建府邸,霍去病回了这句话。大宋时匈奴虽已势微,但北疆又有契丹兴起,西北党项人频起战事,王珪的意思就是要铲除这些势力后才成亲。 赵祯心中激荡,笑道:“难得王卿家有这般雄心壮志,朕若掌政,定会重用尔等,痛击逆贼!”转头望向狄青道:“狄青,你有意中人了吗?” 狄青笑道:“臣倒没有王散直那种野心,已有了意中人。” 赵祯笑道:“不成亲也好,成亲也不错。若真的灭不了番邦,难道一辈子不娶吗?你意中人是谁?朕可认识?” 狄青道:“她乃一介民女,想圣上多半不识。” 赵祯微笑道:“那有机会,倒要带到宫中让朕瞧瞧。朕想看看,你小子骗得哪家的好姑娘。” 众人皆笑,宫中紧张的气氛一时间缓和了许多。狄青也跟着傻笑,心中满是甜蜜。 赵祯嘴角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心道这天底下只要是个女人,恐怕都比郭皇后强一些。忍不住向长春宫的方向望过去,赵祯心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郭遵那面如何了?伸手摸摸怀中的天书,赵祯神色中有丝紧张之意。 就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告道:“启禀圣上,八王爷求见。” 刘太后听说五龙有了下落,动容道:“五龙在哪里?” 叶知秋不望郭遵,沉声道:“据臣所知,当初损坏大相国寺佛像的人叫做夜月飞天,此人本是西平王元昊的手下,也是八部中天夜叉的第一好手。” 刘太后皱眉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问你五龙在哪里?”她并没有避讳,因为她知道郭遵也知道五龙的事情。 叶知秋神色不动,说道:“夜月飞天在永定陵袭驾,郭指挥杀了他。我从夜月飞天身上,并没有搜到五龙。” 郭遵突然觉得叶知秋说得很巧妙,叶知秋没有对刘太后撒谎,他说的和刘太后想问的,完全是两个事情。 刘太后已道:“这么说……五龙到了元昊手中?元昊为何也一定要五龙呢?”她本来对五龙没什么兴趣,可唃厮啰派不空明求五龙,元昊派人暗取,这就说明五龙中肯定大有玄机。 刘太后自言自语之际,叶知秋静静地等候。半晌后,刘太后才道:“叶知秋,吾今日找你来,还有他事。” 叶知秋恭敬道:“太后请吩咐。” 郭遵皱了下眉,他来这里,本也为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可一直难以进谏。他只怕赵祯等不及消息,若冒昧前来,只怕会引发刘太后的反感。突然见叶知秋身形不动,拇指指指自身,郭遵舒了口气,已明白叶知秋的用意。 叶知秋当然知道郭遵要说什么,他劝郭遵莫要急,他也会想办法处理。 刘太后帘后道:“最近宫中出了些古怪……”话未说完,有宫人再禀,“太后,开封府捕头邱明毫请见。” 郭遵、叶知秋一怔,不知邱明毫为何深夜前来? 刘太后道:“召他进来。”不知为何,她声音中隐约有些颤抖。 邱明毫走进来之时,如铁的脸上,竟然有分仓惶之色。郭遵见了,大为奇怪。要知道京城中,“一叶知秋,明察秋毫”二人,均是历经大风大浪的捕头,邱明毫或许不如叶知秋的名气大,但这些年来,也着实破获了不少大案,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惶惑?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太后召邱明毫入内,又做什么打算? 邱明毫不待施礼,太后已道:“免礼。邱明毫,你一直在宫中行事,可查到什么了吗?” 邱明毫牙关竟有些打颤,谁都看出他眼中已有惊怖之意。“太后,臣什么也没有查到。可是……” “可是什么?” “臣查案之际,宫中又死了两个宫女。”邱明毫颤声道。 帘后的刘太后霍然站起,失声道:“又死了两人,怎么可能?”她声音中也有些惊惧。 叶知秋亦是脸上变色,他回汴京没有几日,对宫中的事情并不知情。但从方才的几句话他也可知道,宫中在死人,因此太后要邱明毫来查案,邱明毫查案的过程中,宫中又死了两人。 谁有胆子在邱明毫查案的时候,对宫中人下手?为什么有人要杀宫女?所为何来? 死人虽不是好事,但邱明毫绝不会因为死人而惊怖,那他怕的是什么?太后也是个镇定的人,就算死了宫女,她本也不该这么慌张的。 叶知秋和郭遵互望一眼,都已看出彼此的惊疑之意。 雷声竟然停了,可浓云早就布满了夜空,本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在漆黑的夜色中,变得灰蒙蒙的,雨仍没有下…… 第二十六章 造反 刘太后终于又坐了下来,半晌才道:“邱明毫,我让你这些日子查案,可你就告诉我个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邱明毫额头晶亮,原来汗水已冒,“太后,臣已竭尽心力。求太后……再给我些时日。” 刘太后缓缓道:“吾已经给了你不少时日,你现在可以把事情对叶捕头说说了。” 谁都明白刘太后的意思,刘太后已对邱明毫没有了信心,看起来很想把案子交给叶知秋处理。 邱明毫向叶知秋望去,眼神中隐约有分嫉妒,可更多的是彷徨。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叶捕头,自从你离开京城后,皇宫中突然有了异常。先是宫中活着的鸡鸭牛羊莫名地死了很多,太后就让我入宫查这件事。” 郭遵暗自皱眉,心道死了些牲畜不算什么大事,为何太后会让邱明毫亲自查这件事情? 叶知秋微凛,立即道:“那你有没有查牛羊鸡鸭的来源?” 邱明毫道:“查了,那些牲畜来自常给宫中供货的十六家京城老字号。这些老字号数十年如一日的给大内供应所需,应该没有问题。”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心想以邱明毫之能,说没有问题,当然就不会有问题。沉吟片刻,叶知秋道:“那就应该查喂食这些牲畜的人。” 邱明毫摇头道:“我没有查。” 叶知秋不解道:“为什么?”他不解邱明毫为何会放弃这么明显的追踪线索。 邱明毫很快打消了叶知秋的疑惑,“因为那些人不等我着手调查的时候,就都死了。” 叶知秋心中一寒,半晌才道:“都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 邱明毫道:“都死了,一共十七人,都是……”他顿了下,眼中又露出惊惶之意,“都是笑着死的。” 郭遵本是沉默,闻言也惊悚道:“笑着死的?仵作有什么说法?” 邱明毫良久才道:“我让开封府最有名的三个仵作来验尸,其中包括任识骨,他们给我了一个答案。这十七人,可能是中毒死的。” “可能?”叶知秋瞳孔收缩,心中也有了不安。他知道开封府的仵作做的虽是验尸的活儿,但某些方面的医术不比王惟一差。尤其是任识骨,甚至可以从一块埋了三年的骨头上,判断这人中什么毒死的。可就算任识骨都无法确定那些人怎么死的! 郭遵已问出来,“依邱捕头所看,这些人是如何死的?” 邱明毫脸色已变,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可是……”他欲言又止。郭遵急问,“可是什么?” 邱明毫望向了太后道:“臣不敢说。” 刘太后一直在帘后静静地听,可郭遵能听到她的呼吸有些粗重,似紧张,又似惊怖。 良久,刘太后才道:“你说吧。” 邱明毫舒了口气,“在臣的家乡,也有过那种死人,笑着死的人。臣家乡的老人说,只有转世托生的人被幽灵锁走了魂魄时才会有那种笑容。” 不待说完,刘太后已怒喝道:“一派胡言!你堂堂一个开封府的捕头,竟然会说出这种无稽之谈?” 邱明毫叩地道:“臣本不敢说的。太后,臣已竭尽全力,但仍阻挡不了宫中的事情发生。” 叶知秋吸了口冷气,想到了什么,“邱捕头,你是说,宫中还在死人吗?” 邱明毫惊惧道:“不错。那十七人一夜暴毙,我就从食物、饮水上来查,可没想到,给那些人做饭的厨子也死了,也是笑着死的。自此后的七天,我就向一些人查厨子的出身,来历……”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但只要是被我查问的人,转瞬就会毙命。方才我才问了两个宫女,没想到不等我离去,她们就死了。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没有人知道我事先要询问她们的。” 邱明毫咬牙说出这些,已满头是汗。他根本无法解释,谁都看出,他已竭尽所能,谁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没有人知道邱明毫要询问谁,但那些人还是死了,因此只有一种可能,是鬼才知道!但这岂非更无可能? 雷声又响,闪电划空,照得长春宫中明暗不定。可那沉郁的夜空中,仍没有雨下。 这种诡异的天气,再加上诡异的案情,还有邱明毫惊怖的表情,就算郭遵、叶知秋见了,也不由茫然心寒。 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幽灵作祟,夺人魂魄?不然何以解释眼下宫中的情形? 叶知秋向郭遵望去,见郭遵也望过来。二人眼中都有深深的不解,显然也被宫中诡异的案子所困惑。 叶知秋更是想,任何人作案,总有理由!但这次牲畜死掉,宫人宫女相继毙命,凶手是为了什么?要谋害太后或圣上吗?那如此作为,岂不是打草惊蛇?而且要杀这些人,肯定要担极大的风险,凶手在这种风险下行事,埋藏的祸心不是更加惊怖?他身为名捕,经历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不信有鬼。 刘太后呼吸难静,终于道:“好了,莫要说了,事情就是这样。叶知秋,你暂时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力追查此案。”略有犹豫,刘太后道:“邱明毫,你协助叶捕头吧。怎么说你也查了许久了。” 邱明毫低头道:“是。”他声音还有些颤抖,额头也还在流汗,叶知秋见了,突然有些奇怪。 叶知秋破案不但凭剥茧抽丝,还凭无上的毅力和一种直觉。 这件案子很奇特,叶知秋心中只有困惑,却还没有畏惧,他只觉得,邱明毫太怕了些。邱明毫怎么说也是开封府顶尖的捕头,处事精练,本不应该如此害怕的。 不待多想,刘太后已道:“你们暂且退下吧。” 邱明毫道:“是。”他抬头望了叶知秋一眼,说道:“叶捕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叶知秋见邱明毫的眼中,似有奇怪的含义,心中微愕。可只是点点头,已和邱明毫走了出去。 只是临走前,叶知秋向郭遵看了一眼,意味深长。 长春宫再次沉寂下来,只有一道道破空的闪电,耀得长春宫一明一暗,暗影幢幢。 刘太后终于又道:“吾明白了,吾明白了。” 长春宫内,除了宫女,只剩下李遵勖和郭遵二人,无人应话,也无人询问。 刘太后沉默片刻,轻声道:“郭遵,你留在圣上的宫中,其实就在等吾宣召,你知道吾肯定会找你?” 郭遵迟疑道:“臣不敢确定。” 刘太后叹口气,“无论你是否确定,但你终究来了。你找吾何事?” 郭遵立即道:“太后圣明,臣的确有事启奏。” 刘太后道:“你想说什么?” 郭遵道:“元昊派夜月飞天在永定陵袭驾,这件事……太后想必已知道了。” 刘太后有些倦懒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下结论。” 郭遵沉声道:“但此事已关系到太后的安危。” 刘太后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郭遵从怀中掏出奏折,上前一步。李遵勖立即拦在太后身前,喝道:“你要做什么?” 刘太后一叹,说道:“郭指挥若是出手,岂是你能拦得住的呢?将那奏折呈上来吧。”李遵勖脸色微红,顺势接过郭遵手上的奏折,递给刘太后。 郭遵已道:“所有的一切,均在奏折中禀明,请太后明察。” 刘太后接过奏折,喃喃道:“我就说了,你早有准备。那狄青他们入宫,又所为何来呢?” 郭遵道:“太后一看奏折,自然知晓。” 李遵勖冷哼一声,知道郭遵口风很紧,就是怕此事外泄,郭遵信不着他李遵勖!但有什么事情,郭遵会对他李遵勖讳莫如深?李遵勖想到这里,心中忐忑。 刘太后终于展开奏折,只是看了眼,就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她在帘后,别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隐约看到她的身形,却见不到她的表情。但就算李遵勖都听出来,刘太后声音中带有震怒、不信,还夹杂着不安失望之意。 李遵勖吃了一惊,暗想郭遵奏折上到底写着什么,竟让太后如此失态? 八王爷求见。 听到这话,众侍卫静了下来。赵祯目光闪动,立即道:“请进来。” 八王爷还是干干净净的脸,整整齐齐的朝服,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见到赵祯的时候,八王爷才要施礼,已被赵祯走过来一把搀住道:“皇叔不必多礼,这边坐。” 赵祯命阎文应在御座旁设了桌案,让八王爷就在身边坐下。 狄青记得还欠着八王爷的情,忍不住看了眼八王爷。八王爷目不斜视,似乎看到了狄青,又似乎不记得狄青。 赵祯终于问道:“皇叔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呢?” 桌案上早摆了酒,八王爷拿起酒杯,还是彬彬有礼。可大拇指早就浸入了酒杯,众侍卫有的见了,心道,这八王爷,没有规矩,毕竟还有些毛病。 八王爷拿着酒杯半晌,又放了下来,轻声道:“听说圣上受惊了,很是牵挂。可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来不了。今日才好些,这才来见圣上。还请圣上莫要见怪。” 赵祯笑道:“皇叔太见外了,朕只是些许小事,皇叔不用担心。不过皇叔的病,可好利索了?” 八王爷道:“好的差不多了。需要急服几味药,不能拖延。” 狄青听了,感觉八王爷说得古怪,病好了,为什么还要不能拖延的急服几味药呢?八王爷说的话好像有些颠倒。 赵祯目光闪烁,半晌才道:“皇叔都服了什么药呢?” 八王爷手指鬼画符般的在桌面上颤动,回道:“无非是什么羌活、升登等药。” 赵祯盯着八王爷的那只手,眼中突然现出惊惧。他握住酒杯的手,轻微地颤抖,就连酒水撒出来,也没有察觉。 狄青悄然留意,心中大为奇怪,总觉得八王爷好像也不简单。这个八王爷到底真疯,还是假疯?他深夜来这里,就是为了问候赵祯吗? 一个响雷炸起,狄青心口一紧,不知为何,一颗心又怦怦剧跳起来,忍不住抽搐。他心中蓦地有了不祥之兆,但他担心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了! 太后失态之际,有宫人入内道:“启禀太后,叶知秋、邱明毫求见。” 刘太后怔住,不解这二人为何这么快回转?感觉手中奏折沉重非常,刘太后哑声道:“让他们进来。” 叶知秋进宫的时候,脸上也带了分紧张。不待施礼,已道:“太后,江德明死了。” 众人又是一惊,刘太后吃惊道:“德明怎么会死?” 宫中太监不少,但统领内宫的有三个主要的人物,供奉罗崇勋、都知杨怀敏和副都知江德明。这三人均是太后的心腹,这些年来,一直为太后做事。 这些日子来,虽死了牲畜、杂役和宫人,但均还无关紧要。可江德明身份非同凡响,他竟然也死了? 刘太后突然暴怒道:“那你还不去查凶手,回来做什么?” 叶知秋急道:“太后,宫中起火了。” 刘太后不悦道:“起火就去救火,何故慌张?” 叶知秋凝重道:“火势极大,会庆、天和、承明、延庆四座大殿都已起火,火势蔓延过来,眼看就要烧到帝宫和长春宫了。臣要不出去,还不知道有此大火。” 郭遵脸色也变,失声道:“如此大的火势,怎么会现在才来禀告?” 刘太后呵斥道:“胡说八道!那不是整个禁中都是一团大火?罗崇勋呢?若真有这种火势,罗崇勋为何不来禀告?”要知道会庆四宫虽非禁中的全部,但零落分布,却在禁中诸殿的中央,这一烧开去,无异是极大的祸事。 刘太后和郭遵一样的疑惑,但她呵斥时,心中已有惊惧,她知道叶知秋为人沉稳,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知秋道:“臣略微询问,知道本是郭皇后在后宫发脾气,点燃了寝宫的帘幕。罗供奉以为是小事,安排人去救火,还特别吩咐莫要惊扰太后。但罗供奉一去不复返,皇后宫中的火势未灭,别的宫中居然也相继起火,宫人一时间不敢来报,这才导致如今的局面。” 邱明毫补充了一句,“臣方才和叶捕头分头查探火情,有宫人说,见有闪电劈中了宫殿,导致宫殿起火。” 帘帐霍然掀开,刘太后终于冲了出来,喝道:“你说什么,天降闪电?天降……天降……”刘太后吃惊非常,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 众人怔住,眼中均露出惊骇之意。 天降闪电,击毁宫殿,或者燃了宫殿,并非什么奇事。众人惊骇的不是这个,而是骇然刘太后的一张脸。就算是郭遵,眼中都露出震撼之色。 那张脸,实在过于苍老。苍老的有如千年古树,皱纹如刻,让人乍一看,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曾经让真宗最为喜爱的女子。 可郭遵知道,这人的确是刘太后,刘太后只是老得厉害。她本不应该如此苍老,她久在宫中,保养的很好。听人说,太后一直都用羊奶洗面,服食珍珠粉末。刘太后虽年已六十,但肯定风韵犹存,可她怎么这般模样? 众人垂头,不敢多言。 刘太后已忘记遮挡容颜,眼中已有惊恐,只是喃喃念着,“天降……天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我不信!” 旁人不解刘太后说什么,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恐。 叶知秋职责所在,不能不说道:“太后,火势来得极快,宫人控制不住了。太后留在宫中,只怕有危险,请太后速做定夺。” 郭遵虽惊不乱,赞同道:“叶捕头说得很有道理,为太后安危着想,还请太后移驾。臣不才,愿护在太后左右。” 刘太后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先出宫看看火势。” 等出得宫来,刘太后又吃了一惊,只见到禁中已四面起火,铅云赤染,烟冲霄汉。四周已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叶知秋说得不错,火势已难以控制。 刘太后虽有些慌乱,但终于镇静下来,吩咐道:“郭遵护驾!其余宫中之人随行,不得慌乱,违者必斩!” 太后一声令下,众宫人凛然。太后略作沉吟,又道:“叶知秋,你拿吾的手谕,出禁中调夏随、葛宗晟两队禁军入禁中。同时让夏守贇、葛怀敏二人尽快在大内候着。” 葛怀敏身为京中捧日、天武四厢禁军的都指挥使,夏守贇是夏随的老子,也就是三衙中的马军都指挥使。这二人都手握兵权,刘太后让他们前来,显然已对宫变极为重视。 叶知秋略有迟疑,李遵勖已急道:“太后,祖宗家法,禁军不能轻易前来禁中,只怕有变。” 太后怒喝道:“禁中失火,绝非老天的缘故,只怕是有奸人放火。如今禁中危机重重,怎能不让禁军入内护驾?快去,快去。” 叶知秋也感觉事有蹊跷,向郭遵望去,见郭遵点头,一咬牙,领令飞奔而去。 太后望向郭遵道:“郭指挥,你认为吾的决定可对?” 郭遵道:“太后所令极是,眼下紧急关头,当施非常手段。迟则生变。” 刘太后点点头,正待说什么,半空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正中长春宫的顶部。只听到轰隆隆的巨响,长春宫如纸糊一般,倏然垮了下来。 天地之威,竟至如斯。 方才刘太后若没有出长春宫,只怕要被埋在其中,众人暗叫侥幸。邱明毫脸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刘太后低呼一声,失声道:“天降神火,八殿……”她倏然住口,望向了郭遵,眼中满是惊怖骇然之意。 郭遵大是奇怪,不解刘太后要说什么。上前一步,安慰道:“太后,郭遵在此,必保太后安全。” 刘太后似没有听到郭遵所言,望着天空闪电不停地劈下来,失魂落魄道:“天降神火……天降神火……” 她不知说了多少遍,惊雷响动,惊回了她的魂魄。刘太后回了神,这才又道:“李驸马,你立即去召集宫人救火,不得怠慢。若见到罗崇勋、杨怀敏二人,让他们速来见吾。”李遵勖战战兢兢的应了,仓惶而去。 刘太后望向邱明毫道:“邱捕头,宫中有祸,圣上可能也有危险,你速去圣上的身边护驾。” 邱明毫略有迟疑,终究还是抱拳道:“郭指挥,保护太后之责,就交给你了。”见郭遵点头,邱明毫也飞奔离去。 刘太后望着邱明毫入了暗夜,心中想到,这邱明毫虽破案无能,却也是忠心。见宫人大部分都已聚过来,心中微动,说道:“郭遵,随我去找圣上,我……总是放心不下他。” 郭遵大喜,他也一直担忧赵祯那面的情况,闻言立即道:“遵旨!太后请随我来。”他来见太后,为避嫌疑,未带兵刃。可如此惊变,仍神色沉着,睥睨八方。 刘太后已上轿,见到郭遵不慌不忙,暗自点头。 郭遵前头领路,后面就跟着太后的轿子,再后面,又是一帮慌慌张张的宫人和宫女。雷声滚滚,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最奇怪的是,天竟无雨。 所有人望着这古怪透顶的老天,心中彷徨。郭遵虽也皱眉,但还算镇定。众人径直向帝宫行去,脚步沓沓,这时雷声又响,郭遵突然有种警觉,倏然扭头望去。 只见到不远高墙处,突然冒出个头颅,戴着鬼脸面具。郭遵心中一寒。如此惊魂之夜,那头颅冒出,有着说不出的邪恶惊心。 那头颅才出,一只手转瞬扬起,铮的一声响,有点寒光已向太后所乘的轿子射来。寒光犀利,来势极劲。 郭遵爆喝声中,身形展动,已一掌切在轿子栏杆之上。抬轿的宫人猝不及防,只觉大力涌来,惊呼声中,全部倒向了一侧。就是这么一倒,那弩箭射偏,擦着轿帘飞过,击在一宫女胸口。 那宫女哀鸣声中,已软倒了下去。郭遵惊出了冷汗,再抬头望去,高墙处,神秘之人已经不见。郭遵为保太后,不能追去,心中凛然想到,行刺的人是谁? 有宫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为表忠心,纷纷上前喝道:“郭遵,你要造反吗?” 刘太后叱道:“退下。” 那几个宫人马屁拍在马蹄子上,讪讪退下。有宫女早扶出了太后,太后脸上虽有惊疑,但还镇定道:“郭遵,怎么回事?” 郭遵飞快的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遍,同时也看到射死宫女的是枝弩箭,暗自皱眉。刘太后苍老的脸上有了不信,喃喃道:“在宫中,会有谁想要杀老身呢?” 她言语中,突然有着说不出的疲惫。郭遵不能答,心中也在琢磨着,谁要杀太后?杀太后做什么?蓦地心中凛然,已向帝宫的方向望去。帝宫的方向,竟也有火光升腾。 太后也望着帝宫的方向,缓缓道:“郭遵,你前头带路,我们还是要去看看圣上。” 郭遵点头,见轿子已损,不能乘坐。这时候也无暇再找轿子,索性守在太后的身边,向帝宫行去。 太后已步履蹒跚。郭遵见了,心中有了同情之意。太后老了,老得连走路都不利索了。 众人终于到了帝宫前,帝宫早就火光冲天,郭遵倒还镇静,暗想有狄青、王珪等人护驾,赵祯应该无事。 突然见阎文应和八王爷迎过来,郭遵忙问道:“圣上呢?” 阎文应见到郭遵、太后,喜道:“圣上见火起,带一帮侍卫赶去救太后了。臣在这里,和八王爷一起指挥救火。” 刘太后听到赵祯去救自己,蓦地心中一热,鼻梁酸楚,心生柔情。无论她如何对待赵祯,赵祯对她这个娘亲,总是不差。可方才那一弩箭,又是谁射的?刘太后脸沉似水,向八王爷望去。 八王爷头也不抬,只是望着脚尖,神色中,隐约有惊慌之意。 赵祯已到了长春宫前。 宫中火起,赵祯得到消息时,正在望着酒杯发呆。八王爷也在望着酒杯,似乎看酒比喝酒更有乐趣。 会庆殿起火!赵祯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凛然站起,不待再派人打探,又有宫人禀告,天和殿起火、承明殿起火、延庆殿起火! 片刻之间,禁中已是一片大火。 赵祯本来还想稳住,但见天和殿已快烧到帝宫,承明殿又接近了长春宫,不由大急,喝令众侍卫随行,赶着去护卫刘太后。本来他不能轻易带兵去见太后,只怕旁人会说他对母后不敬,但这种关头,哪里顾得了许多? 赵祯带侍卫赶赴长春宫之时,宫殿已倒塌,见火势颇猛,宫中却已空无一人。赵祯并不知道刘太后赶着见他,双方正好错过。 赵祯不由诧异,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置。正沉吟间,远处有一太监奔来,赵祯见到,急道:“杨怀敏,太后何在?” 杨怀敏已满头是汗,见到赵祯喜道:“启禀圣上,禁中大火,太后知晓后,牵挂圣上,和郭指挥一同前往去了帝宫,不想圣上在此,竟错过了。” 赵祯听太后关心自己,心中一热,急道:“那太后现在何处呢?” 杨怀敏道:“太后找不到圣上,眼下和小娘娘前往延福宫去了。” 宫中大娘娘就是刘太后,小娘娘是杨太后,也就是赵祯的奶娘。刘太后掌权,杨太后却是诸事不管,对赵祯很是疼爱。 赵祯闻言,感慨道:“天幸大小娘娘平安。速带朕去见她们。” 杨怀敏道:“臣遵旨。”说罢带赵祯和众侍卫向延福宫的方向行去。延福宫靠近皇仪门的方向,如今还没有受到大火的波及。 狄青默默跟随着赵祯,不知为何,心中不安之意更浓。他自从进入皇宫后,内心就隐约有了惶恐之意,就算他当年在飞龙坳、曹府、甚至在永定陵的时候,都没有这般惶惑。但具体惊惧什么,他却说不明白。 那股惊惧从心底涌出,让他眼皮不停地跳动,甚至连手都抖了起来。张玉和狄青素来交好,见到他一只手抖个不停,关切问,“你没事吧?” 狄青长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杨都知,你怎么知道圣上在此呢?”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想要分散自己的紧张。杨怀敏前头带路,陡然间身躯一震,回道:“是太后知道圣上必定前往长春宫,是以让我回转来找。” 赵祯问道:“太后没事吧?” 杨怀敏道:“没事,没事。有郭指挥在,又有谁能伤到太后呢?” 这时候延福宫就在眼前,宫门森森,前面不见宫人。杨怀敏道:“大娘娘、小娘娘均在里面,圣上,我陪你入内吧。” 赵祯点点头,举步前行,王珪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喝道:“为何宫门前无人守候?”他想着刘太后、杨太后都是宫中极为显赫的人物,就算宫中失火,肯定也有一帮宫人、宫女跟随,怎么这个延福宫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候宫门咯吱一声,已然开了。 杨怀敏强笑道:“大伙……”话音未落,突然凄然叫道:“是我!” 狄青喝道:“圣上小心!”他飞身扑过去,一下子扑倒了赵祯,王珪只听到嗡的一声,眼前寒气森然,怪叫一声,平平地倒了下去。 只见宫门处一排劲弩射出,射入侍卫人群之中,杨怀敏惨叫一声,已被劲弩射个通透,倒地死去。 随驾的众侍卫武技都是不差,可这次事发突然,弩箭射来,有的前扑,有的倒地,还有几个躲闪不及,被弩箭射个正着,当场毙命。 张玉侥幸躲过,李禹亨却恰逢前面有人为他挡了一弩,可脚下一软,骇得晕了过去。 狄青抱住了赵祯,毫不犹豫的向一侧滚去,只听到又是嗡的一声响,方才扑倒的地上又扎了一排弩箭,寒光闪闪。 王珪仰天倒下去,也正避开了那排弩箭,心中又惊又怒,暗想看这弩箭的数目,来人竟是不少,这是禁中,又有哪些人能混进来?倒地之际,已见到宫门之后,竟然蹲着一排弩箭手,又想到杨怀敏临死前所言,证明他是刺客同党,真正该死!而那些人只求袭驾,竟然连同伙都杀,也是心狠手辣。 王珪思绪不停,手脚更是不慢,倒地之余已抽刀在手,用力抡了过去。宫门内有数人已冲了出来,就要奔狄青而去,不想兜头飞来一刀,一人躲闪不及,惨叫声中,已被一刀贯穿了胸口。 刺客都是一凛,缓了半步,王珪鱼跃而起,喝道:“护驾!”众侍卫呼喝一声,已有数人顶了上去,手臂一抬,弩箭射出。门口挤住的几个刺客,无从躲避,竟然悉数被弩箭毙在当场! 刺客余众发了一声喊,转瞬躲在两侧,又是一排弩箭开道,众侍卫这次早有防备,窜高伏低,纷纷躲避。 这时候墙头传来响动,王珪斜睨过去,背脊发寒。只见墙头处已冒出数十个脑袋,那些人见众侍卫逼住宫门,纷纷从墙头纵越而下,向侍卫们冲了过来。 王珪见敌人势大,低声道:“狄青、张玉、武英,你们三人护送圣上走!去最近的皇仪门,我带人截住他们。”他不知这些人如何混入了禁中,但总不能大内的禁军都反了,只要狄青带圣上找到了禁军,再来多少刺客也不用担心。 狄青也是心中发毛,见赵祯已不能起身,问道:“圣上,你怎么了?” 赵祯忍痛道:“脚不行了。”方才狄青飞身一扑,赵祯虽躲过了弩箭,但毕竟没有习过武功,慌乱中伤了脚踝。 这时间刺客已冲到近前,侍卫们身负卫护圣上之责,已退无可退,一咬牙,对冲了过去。只听到乒乒乓乓,闷哼惨叫四起。转瞬之间,已倒下三个侍卫、十多个刺客,可宫门敞开,又杀出一队刺客,足有数十人之多。 王珪厉喝一声,已正面冲过去,一人手持长枪,一枪刺来,直奔王珪胸膛。王珪去势不减,手如电闪抓住了枪杆,用力一戳,那枪杆倒穿而出,刺入那人的胸膛。 可转瞬之间,又有两杆长枪、一刀一剑击来。那些刺客似乎知道王珪在这里本领最高,已有七八人向王珪冲来。 王珪遇强更强,长枪一摆,已磕飞来袭的刀剑,单臂一振,手中长枪雷霆般轰出,刺入一刺客的胸膛,余势不歇,竟然又将那人身后的刺客连在一起。 众刺客虽是得了死令,这次誓杀赵祯,但见王珪如此勇猛,也不由倒退一步。 宫门处有一人说道:“谁杀了王珪,赏黄金千两!” 赵祯一怔,听到那声音有些熟悉,脸上已现愤怒之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刺客攻势再起。狄青见敌势如潮,知道抵挡不住,一把拉起赵祯,负在背上,拼命向皇仪门奔去。 张玉、武英也是杀红了眼睛,和狄青并肩一冲,砍翻了两名刺客,已冲了出去。 狄青奔行之时,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但事态紧急,身后喊杀冲天,一时间也无暇多想。好在王珪、桑怿等人知道事态紧急,和众侍卫拦住道路,且战且退,拖延时间,刺客虽多,但一时间也攻不过众侍卫的拦截。 狄青已到皇仪门下。 皇仪门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一片,狄青心中一寒,已知道不妥,想禁中如今已如火如荼,就算瞎子聋子都知道禁中有乱,这城门前怎么会连人影都没有? 狄青放下赵祯,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一颗心通通地跳个不停。武英高喝道:“守宫门的是谁?还不快打开宫门,圣驾在此!”他喝声才落,已有几人现身城头,一人笑道:“真的是圣上吗?” 赵祯一见城头那人,脸色已变。城头上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朝中寺事刘从德! 这里本不应是刘从德把守,但刘从德竟能出现在城头,已说明他有反意。赵祯随即想到,延福宫的刺客,也可能是从这皇仪门放进来的,那些人刺杀不成,索性把他逼到这里,形成合围之势。 武英厉喝道:“刘从德,还不快开宫门?” 刘从德叹口气,不理武英,只对赵祯道:“圣上,你身边怎么竟带着这种蠢材,我若是能开宫门,早就开了,你说是不?” 武英厉喝一声,就要顺城道冲上城头。 刘从德一挥手,城头上现出数十弓箭手,个个挽弓搭箭,箭头泛寒。武英心中一紧,已带着赵祯连连后退。 刘从德哈哈笑道:“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冲过这里吗?” 赵祯反倒沉住了气,说道:“你不开宫门,难道朕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刘从德嘿然一笑,“你们到了这里,还想到哪里去呢?你们怎么不看看两侧。” 赵祯扭头望过去,脸色又变,只见到黑暗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队弓箭手,堵住了他前往垂拱门和集英门的道路。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哈哈笑道:“赵祯,你也有今日吗?” 赵祯见那人正是马季良,恨得牙关紧咬,凝声道:“朕待你等不薄,你等竟敢公然造反,不怕株连九族吗?”他心中虽恨,却有些奇怪,马季良和刘从德怎么会有这般胆子造反,难道说他们是得到了太后的吩咐?一想到这里,赵祯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刘从德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怕的?其实你也怨不着我们对付你,你若不是带着禁军,蓄意对付太后,我们又何必这般对付你?赵祯,你若是聪明的话,就束手就擒,将玉玺让给太后,若是执迷不悟的话,我就先杀了你,再取玉玺。” 武英突然道:“你们这般做,可是得到太后的授意?” 马季良淡淡道:“太后早就想了,不过总还念及亲情,我们这些人得太后的恩德,当然要急太后所想,所以为她办了。” 赵祯忿然道:“你们竟然想弑君,可真的视大宋君臣于无物?你们真的以为杀了朕,太后就可以登基?只怕此事泄出去,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马季良哈哈一笑,“杀了你,谁知道是我们杀的?今日宫中起火大乱,混入了刺客,刺杀了天子,我等平乱有功,以后荣华富贵,当是享之不尽。” 张玉单刀一横,喝道:“马季良,你当我们是死人吗?” 马季良淡淡一笑,“你们虽不是死人,不过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其实我都不用自己动手,想必让狄青解决你们两个殿前侍卫,也是绰绰有余了吧?” 赵祯、张玉和武英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玉仰天大笑道:“马季良,你疯了不成,你以为狄青会听你的吩咐?”他笑声陡止,因为他已经见到狄青的一张脸。 狄青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张玉嗄声道:“狄青……你……怎么了?你难道真的要背叛圣上?”他早就察觉狄青今天有些不对劲,可却从未想到过,忠心耿耿的狄青会和马季良等人一伙儿。但狄青若非和马季良一伙儿,马季良的口气为何像吃定狄青一样? 狄青不语,缓缓抬头向皇仪门上望过去,失魂落魄…… 第二十七章 红颜 那火的夜,冷的风,映照天地间一片凄清。 那巍峨的城门楼上,立着一点白,白衣胜雪,雪一般的冰冷…… 冰冷的是两颗心。 狄青一颗心都抖了起来,绝望的叫道:“羽裳?”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不安,原来他为之日思夜念的杨羽裳已落在刘从德等人的手上!原来羽裳就在宫中! 狄青从永定陵赶回时,从未想过,会在这般情形下和杨羽裳相见。 杨羽裳就在城门楼上,痴痴地望着狄青,神色黯然。她日夜想念的意中人就在城门下,但咫尺天涯! 马季良哈哈大笑,得意道:“狄青,你知道的,你我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狄青霍然转身,嘶声怒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我的恩怨,与杨羽裳何关?” 赵祯等人心头一沉,他们虽不知道杨羽裳是谁,但看狄青的表情,就知道狄青对此人的关切,甚至超过自己的性命。赵祯想起宫中询问狄青意中人的时候,狄青满是柔情,不由心中更冷,很显然,今日之事,刘从德他们已经策划许久,有备而来。 但只凭马、刘两人,当然难以掀动这场造反。幕后人到底是刘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马季良冷笑道:“你错了,一人做事,往往要连累别人的,不然何来株连九族之说?当年你害我儿子一生残废,你就要知道,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的。” 马季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狄青,你可还认得我?” 狄青望向那人,咬牙道:“罗德正,你还算人吗?” 那人微笑道:“我是不是人不劳你操心,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听我们的吩咐,你很快就要做鬼了。” 马季良旁边那人就是罗德正,也就是罗崇勋的义子。狄青片刻就已明白,这些人早就蓄意对付他,罗德正知道他对杨羽裳的情意,告诉了马季良,而马季良一直隐而不发,今日才用杨羽裳要挟自己。 狄青还在懵懂之际,这些人显然已把狄青当作大敌,这才专门定下了对付狄青的计策。 狄青长吸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马季良立即道:“你要敢动我,他们就把杨羽裳丢下来。嘿嘿,更何况……你有本事冲过来吗?”他离狄青有段距离,身边又都是弓箭手,只要狄青一动,乱箭射来,狄青绝对抵挡不住。 马季良还没有让人放箭,只是因为胜券在握,要好好的折磨狄青。他就一个儿子,却被狄青打成残废,这口怨气憋了许久,当然不肯让狄青就这么死了。 狄青浑身僵凝,头发丝都不敢动半分,可双手指甲入肉,已滴出血来,恨声道:“罗德正,你义父罗崇勋必然也参与了今夜谋反一事,不然宫中也不会这么快起火!你们父子均是卑鄙小人,不怕世上有报应吗?” 罗德正叹口气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有报应。”他霍然上前,一脚踢在狄青的小腹上。他当初被狄青戏弄,早就憋了许久的火气。这次得到机会,如何会轻易错过? 狄青痛得弯腰,却终究没有还手。 城门上的刘从德、城门下的马季良都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已掐住了狄青的命门。 张玉呼喝一声,才要上前,狄青突然一伸手,已拦住了他,说道:“张玉,我求你一件事。” 张玉颤声道:“何事?”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狄青惨然笑道:“你若是我的兄弟,莫要帮我。” 张玉大声道:“可是你值得吗?”他和狄青兄弟多年,已看出狄青的用意,不由心中打颤。 狄青吸了口气,望向马季良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羽裳?” 马季良得意地大笑,“狄青,你也有今天?要我放了杨羽裳,很简单,你先解了刀。” 狄青想也不想,伸手除下刀鞘,掷在地上。当啷声响中,带着难言的决绝。 马季良又道:“好,够痛快!狄青,只要你再杀了张玉和武英,绑起赵祯,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张玉握紧双拳,牙关紧咬。武英忍不住后退一步,挡在赵祯身前。赵祯目光闪动,只是望着暗处,神色中隐约带着焦灼。 狄青回头望了眼,摇头道:“你知道……不行的。” 罗德正嘿嘿一笑,“真的不行吗?”他陡然竖肘,一肘击在狄青的脸上。狄青眼角已裂,鲜血流下,踉跄后退两步,遽然伸手,扭住了罗德正的手腕。 众人一惊,狄青反扭了罗德正的手臂,抽出罗德正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住手!”他这一招干净利索,罗德正得意间,猝不及防,已被狄青擒住。 狄青虽制住罗德正,心口更是抽紧,咬牙道:“马季良,你放了杨羽裳,我就放了罗德正。” 变生肘腋,弓箭手倏然拉弓,吱吱弓弯,杀气漫天。马季良笑了,摆手止住弓箭手放箭,“狄青,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认输的。可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狄青心在颤,还能冷静道:“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是太后身边的人,你难道会因为个杨羽裳,得罪罗崇勋吗?” 马季良淡淡道:“我可以和你赌。我数到三,你杀了罗德正,然后你看看有什么后果。”他冷冷的笑,已数道:“一……” 不等再数下去,狄青已惨笑道:“不用数了,你赢了。”他也知道这事关系极大,马季良如何肯为个罗德正放弃造反一事?他方才如落水之人,勉强抓住根稻草,马季良可以不把罗德正放在眼里,他狄青如何敢拿杨羽裳来赌? 罗德正看出便宜,回肘撞去,狄青无心再打,罗德正轻易挣脱狄青的束缚,又是一拳击在狄青的脸上。 狄青神色木然,晃了两晃,却还是没有倒下。 罗德正已抢过单刀,放声笑道:“狄青,还手呀,你怎么不还手?你不是一直都很嚣张?”他眼中露出怨毒之意,长刀扬起,一字字道:“我今天不会杀你,我只会斩了你的四肢,然后天天看着你……” 他口气中满是森然恐吓,狄青却是充耳不闻。 夜凉如水,狄青心冷若冰。饶是他计谋百出,但此刻却是半分主意都没有。陡然间脸上一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苍天终于下起斑斑雨滴,有如心中的泪。 “杀了我,放了她!”狄青终于道,声音中带着分宁静。他心中祈求苍天有眼,满足他这个最后的愿望。 罗德正哈哈大笑起来,“杀你还不是和杀条狗一样简单……”他晃了下单刀,那泓光亮照耀着他那狰狞的脸。狄青不动,甚至没有再转头去望杨羽裳,可一颗心只是叫,羽裳,我对你不住! 陡然间,城门楼上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声音在如水似墨的夜中,带来分明亮,击破了暗的沉寂,其中竟不闻有半分哀伤。乍一闻,只以为是那多情的少女,唱给情郎听的情歌,但谁又知道,其中凄婉深藏,生死一线? 在场众人多数都不知文,不解其意,狄青霍然转头望过去,心中想,羽裳想说什么?只有狄青才知道杨羽裳唱的是《诗经》。他这段日子,整日揣着本诗经,没事就翻看,突然记起这诗经最后四句是,“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这本是一女子对天发誓,说要与夫君同生共死。狄青想到这里,只是想,羽裳,我若是死,能换来你的生,我没什么不敢。可是,我救不了你。 刘从德听到“畏子不敢”四个字时,却以为杨羽裳胆怯,催狄青自杀,嘴角显出了嘲弄的笑。 那歌声再是一转,变得如苍茫暮色,凄迷风雨。杨羽裳终于流泪,泪流满面,凄然而笑,唱道:“红颜刹那弹指无,千古盈亏叹玉斧;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狄青心中一阵惘然,突然心中震颤,已明白杨羽裳的用意。杨羽裳告诉他,人生弹指,红颜易逝,不见得值得留恋生死。陡然间心中一寒,已知道杨羽裳更深的用意,嘶声叫道:“羽裳,不要!” 那凄凉的歌声荡气回肠,缠绵悱恻,已从城头幽幽传来,“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歌未罢,一朵白花陡然绽放,已从城门楼飘然而落。 落落如舞。 众人呆住。杨羽裳竟然挣开身后人的束缚,从高高的城门楼上跳了下来! 狄青心已碎,撕心裂肺的喊道:“不!”他终于明白杨羽裳的意思,杨羽裳要用死,换取狄青的生。就像狄青为了她的生,宁可自己死。 她用歌声表达了自己最后的相思、无尽的依恋。虽有无限的缠绵,但她就那么决绝地跳了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明白,不懂的人,说多少都没用,懂的人,终究会懂。她虽是花一样的柔弱,却有竹子般的倔强,她爱狄青,胜过爱自己,就像狄青爱她胜过自己一样。 此生不渝!此爱不渝! 狄青已向城门处奔了过去,罗德正见杨羽裳坠落,骇然失色,竟也忘记了阻拦,马季良一凛,已忘记让众人放箭,就算城门楼上的刘从德,也被杨羽裳的决绝震撼,后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听到那婉转却又激荡、情浓更是情深的歌声,恨不得大哭一场。见杨羽裳竟为狄青跳下来,就算赵祯、侍卫、众叛逆都是望着狄青,只望他能接得住杨羽裳! 狄青那一刻已奔行如飞,泪眼模糊,只奔着那白影坠落的方向扑去,哀求天上千万菩萨,只要能救得杨羽裳一命,他狄青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 但人力有穷! 狄青堪堪奔到城下,白影闪电而过,狄青伸手去抢,却不过触到冰凉的一丝衣裳。 砰的一声响,狄青的一颗心已裂了开来,天际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碎了那阴沉的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如苍天的泪水。 狄青无泪,眼中几欲滴血。他缓缓跪下去,伸手想要去触摸那似近实远的面庞,一只手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 他想哭,可无声;他想喊,却无语;他想怒,但全身血液如同被抽空一样。他心中只余一股莫名无尽的悲意!滔滔滚滚,充斥了胸膛! 天地间电闪雷鸣,那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惊心动魄,狄青心中唯有死寂。微风过,忽见杨羽裳眼睑一动,狄青已扑过去,一把搂住杨羽裳,泣声道:“羽裳,你醒醒!” 又一道霹雳击过,杨羽裳缓缓睁开了眼睛,带丝艰难,有分痛苦,见到狄青哭泣,流泪道:“狄……大哥,我对你不住……以后……陪不了你。” 那一刻,狄青泪如雨下,悲声道:“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不……我带你去看大夫,看最好的大夫。”他见杨羽裳虽是嘴角溢血,但尚有呼吸,陡然间升起希望。 杨羽裳艰难道:“没……用……了。”见狄青潸然泪下,杨羽裳伸手想要触摸那悲刻般的脸庞,却终究无法抬手,她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但思维却益发清晰,狄青一把抓住她的纤手,心碎无语。 杨羽裳突然笑了,笑得很淡很轻,“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她没说的是,她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狄青受辱,她虽看似柔弱,但内心的刚烈,却远胜常人。 狄青咧咧嘴,可无言,滴滴泪水落在杨羽裳的脸上,如血泪。 杨羽裳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狄青只是点头,“百件千件,只要你说!” 杨羽裳轻声道:“好好……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狄青心如刀割,盯着杨羽裳的双眸霎也不霎,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天籁般遥远,“我答应你!” 杨羽裳舒展了眉头,脸上满是不舍,叹道:“好美的……雨,好美……的舞,就算这火儿……也是好的。可惜……狄大哥,羽裳有娘亲陪……却陪不了你……”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虽是依恋,但终于细不可闻。 狄青手臂一沉,嘶声吼道:“羽裳!”那声音裂云穿雨,响若雷霆,其中夹杂着无限的伤心之意。又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临死前发出绝望悲恸的怒吼…… 张玉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起,一刀就向马季良劈去! 马季良立即道:“放箭!”听到狄青的吼叫,马季良突然觉得,一切并非想象中的掌控手中,他已心寒,只想早些解决这里的事情。 长箭如雨,张玉去势不停,单刀急挥,竟然磕飞了面前的长箭,冲到马季良的身前。但脚才落地,就有三杆长枪当胸刺到。张玉挥刀急砍,当当响声,长枪荡开,但又有数人拦在张玉的身前。 马季良急退,故意哈哈大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想要杀我,再练个几十年功夫吧。” 张玉又急又怒,虽斩杀了一人,但已深陷重围,冲出去都困难,更不要说杀马季良! 武英护在赵祯身边,手持长剑,拨打着羽箭。他功夫虽是不差,但对方长箭一拨接着一拨,等到第三轮长箭射到,武英躲避不及,已被羽箭射中肩头。 武英哼也不哼,剑交左手,拼命抵挡。 赵祯又是心寒,又是感激,突然道:“武英,你自己逃走吧,朕不怪你。”这几日来,护卫他的侍卫前仆后继,死伤不少,赵祯心中不忍,知道已不能幸免,不想武英再死在这里。他也知道,马季良对付的是他,武英、张玉若不护驾,尚有一分生机。 武英咬牙道:“臣得圣上提拔,不敢有负,既然护驾无能,那就一块儿死了吧。” 赵祯暗想自己虽竭力挣扎,哪里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心中一酸,不想被叛逆看轻,反笑道:“那好,一块儿死了吧。”他就要走出去迎长箭,只希望早死,也能心安。 不想远处一声厉号蓦地发出,有如鬼哭道:“那好,那就一块死了吧!”那声音在深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悲戚愤慨之意,众人听到,均是心中发冷,手上稍缓,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 只见狄青终于站起,凄厉的苦雨中,本是俊美的面容已有扭曲,眼皮不停地抖动,带的他脸颊一块儿抖动起来。 凄迷的雨中,狄青的一张脸都开始跳动起来,暗夜中已有说不出的狰狞之意。他就立在那里,任凭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低头望了杨羽裳一眼,说道:“羽裳,今日你就看着,狄青本就是个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仰天长啸,身形陡动,已到了罗德正的面前。 众人皆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狄青去救杨羽裳,奔的虽快,但还是有迹可循,但此刻狄青一动,有如轻烟薄雾,飘渺无踪。 罗德正已心寒,抽刀就砍,闪身就退。可刀才举起,刀断,腿才后移,腿折。 罗德正甚至没有见到狄青如何出手,就被狄青击断单刀,踢折双腿。惨叫才出,就像被斩断脖子的鸡一样。那惨叫陡灭,却是狄青一伸手,扭断了罗德正的脖颈! 叛军已惊呆,赵祯又惊又喜,张玉难以置信,马季良已惊得浑身簌簌发抖。 狄青已不像人,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人会有如此快捷、诡异的身手?狄青杀了罗德正,转瞬已向马季良扑了过去! 马季良嘶声叫道:“救我!” 城头上,刘从德见势不好,厉声喝道:“放箭!” 城下的叛军这才醒悟,弃了张玉,弯弓搭箭,已向狄青射去。长箭如蝗,空中嗤嗤作响,众人仓促之间,放箭虽不齐整,但刹那间,已有十数枝长箭射了过去,不想狄青只是一挥手,就将射到面前的长箭尽数抓住,尚有几枝长箭成了漏网之鱼,可已伤不了狄青。 弓箭手已骇破了胆子,心道这人空手抓飞箭,不要说见,以前就算听都没有听过,这狄青恁地这般犀利? 不等弓箭手再次挽弓,狄青已冲到马季良的身边,手臂一振,那十数枝长箭悉数送入了马季良的小腹中。 马季良退却不及,只觉得小腹剧痛,垂头望去,见到鲜血淋漓,一簇长箭入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狄青一双眼眸已沉凝若死,盯着马季良,一字字道:“害死羽裳的人,全都要死!” 马季良浑身发颤,不等说话,狄青手臂一抽,竟然将那十数枝箭又拔了出来。马季良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只觉得全身的气力和那肠子、鲜血一起喷了出去,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狄青出手实在太快,快的叛军甚至来不及反应,有两人不知死活地冲过来要救马季良,一人奋力一扑,去抱狄青的双腿,另外一人长枪闪颤,就要刺过来,可见到狄青杀人手段如此之狠,一时间竟僵在当场。 狄青厉喝一声,声震云霄。双腿一挣,一脚踢在扑来那人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胸口已塌陷进去,狂喷鲜血,整个人飞出了好远,落在地上的时候,滚了两滚,再无声息。持枪那人被那一声喝骇破了胆子,晃了两晃,仰天倒了下去,竟被狄青活活吓死。 那些弓箭手虽箭已在弦,见到这种情形,却忘记了射出去。 狄青手臂一挥,手中的长箭已成扇形飞出,空中嗤嗤作响,竟比硬弓所射还要迅猛。一些叛军躲闪不及,当场被射翻在地,其余的人一声喊,四散逃去。他们固然造反都不怕,可见到狄青一人杀气腾腾,所向披靡,亦是骇破了心胆,不敢再战。 这时候武英、张玉二人身边早就没有了敌手,护在赵祯身前,见狄青遽然这般神武,吃惊之余,还有些敬畏。 城头的刘从德见马季良惨死,已急红了眼睛,喝道:“下去杀了狄青,谁杀了狄青,赏金千两!” 重赏之下,却无勇夫。 刘从德还待再喊,陡然间闭口,浑身发冷。 大雨中,狄青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城门楼处,目光森冷。刘从德哑了嗓子,虽觉得隔的尚远,可狄青的目光却如刀子般的刮来,让他不寒而栗。 狄青浑身仍在颤抖,突然笑了声,可那笑声比哭还要忧伤百倍,他一俯身,拾了两把单刀在手,脚步一点,已向城门楼奔去。 狄青眼中只有刘从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刘从德,必杀刘从德! 刘从德见到,心胆俱寒,喝道:“守住城道!不然一个都不能活!”他若说保护自己,那些叛军早就一哄而散,可叛军听到一个都不能活的时候,都是凛然。 众叛军已明白,狄青心伤杨羽裳之死,见人就杀,这城门楼肯定不能让他冲上来。 形势逆转,众人由袭驾转为保命,大声呼喝,已有弓箭手扼住城道,另有七八人参差而立,或挺枪,或持刀,扼住了通往城门楼的要道,只等狄青窜上,刀剑齐施,长箭倾泻,势必要将狄青阻在城门楼之下。 不想狄青奔到城墙下,竟不循正道,奋力一跃,已高高飞起,要从一旁的城墙翻上。 可城墙有数丈之高,岂是他一跃能上?眼看他堪堪要落,狄青却伸手疾刺,左手的单刀已刺入了坚硬的城墙之中。 这皇仪门的城墙均是青石所制,狄青手中单刀绝非宝刀,但这一刀已如切豆腐一样刺入了城墙。 城上城下之人均是瞠目结舌,难信天下竟有如此神武之人。 狄青一刀刺中城墙,借势翻上,竟身轻如燕。原来杨羽裳身死,狄青心中悲意不绝,贯彻周身,不知为何,那久已消失的两条巨龙蓦地上涌,回归脑海,翻腾不休。狄青借巨龙起舞,只觉得周身精力弥漫,比起当初在曹府之时更是强盛,当下心中恨意如狂,虽意志清醒,但周身已似不受自己控制一样。 他借力而上,可距城墙尚有数尺,眼看堪堪要落,右手单刀奋力砍去,一刀击在城墙之上,单刀折断。狄青身体稍停,弃了单刀,再次借力,已翻身跃入城墙,立在刘从德的面前。 刘从德吓得尿了出来。他只以为守住城道,狄青虽勇,却也无能杀他,只要坚持到援军赶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哪里想到援军未到,狄青已如神兵天降,到了他的眼前。刘从德手脚麻木,动弹不得,那些叛军却是哗一声响,已向城下涌去,哪里再管刘从德的死活? 狄青一伸手,已抓住了刘从德的脖领,刘从德生死关头,急叫道:“莫要杀我!”狄青凄冷地望着刘从德,“不杀你?给我个缘由?” 刘从德急得满头是汗,叫道:“造反的主谋不是我!” 狄青凄然一笑,“是你非你,羽裳终究去了。你让她活转,我就饶了你。” 刘从德颤声道:“人死岂能复生?” 狄青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凝声道:“那你只好死了。”他手臂方振,欲将刘从德扔下城墙,就听到城门下有人高叫道:“狄青,住手!” 狄青冷然望去,见到出言呼喝的竟然是刘太后! 刘太后不知何时,已到了皇仪门前。 狄青拎着刘从德,望着刘太后,神色木然。刘太后扭头对郭遵道:“郭遵,快让狄青住手。” 原来刘太后守在帝宫旁,久不见赵祯回转,不由焦急。这时有侍卫杀出埋伏,冲到这里,告知赵祯向皇仪门的方向逃命。郭遵急怒,刘太后更急,正逢叶知秋已带宫外禁军赶至,众人才到皇仪门前,就见到狄青飞上墙头,不由骇然。 刘太后见狄青要杀刘从德,慌忙制止。刘从德是刘太后兄长刘美之子,刘美早死,刘太后当权后,对刘美后人极为疼爱,如何会眼睁睁看着狄青杀了刘从德? 郭遵已看清了场上的一切,浑身也剧烈颤抖起来,他双拳紧握,眼中已有刻骨的伤悲。郭遵不语。 刘太后怒道:“郭遵,你没有听到吾说的话吗?” 郭遵仍旧不语,刘太后身后有一人高叫道:“狄青!你放了刘从德,一切好说。若是不放……” 那人不等说完,狄青已狼嚎般地笑,不等笑完,嘶声道:“若不放能如何?” 那人正是成国公赵允升,见状喝道:“你若不放,就是死罪!” 刘太后暗叫糟糕,就听狄青仰天悲笑道:“原来如此。”他手臂一振,刘从德已飞出城墙,空中哇哇大叫,砰的一声大响,摔落在地,翻了下身子,再没有了声息。 众人惊呆。 天地雷动,电闪如潮,耀得城头上狄青明灭闪烁,有如幻化。刘太后心口剧痛,呻吟一声,可这时没有人去望太后,众人只盯着城头的狄青,不知所措。 狄青连杀罗德正、马季良、刘从德三人,立在城头,无视城下诸人,一颗心已是空空荡荡,再没有着落。 杀了这些人又能如何?羽裳终究不能活过来了。一想到这里,狄青心头又是大痛。 他本是乡间少年,被逼从军,受难受辱,意志消沉。他生平也没有什么大志,只以为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不想得到杨羽裳青睐,度过生平最幸福的时光。但幸福总是短暂,杨羽裳转瞬离他而去,可说是为他而死,他那一刻的悲痛自责难以言表。 狄青立在城楼之上,往事一幕幕、一重重的显现,和杨羽裳大相国寺初见,误会频生;相思鸟筝,款款深情;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那个钟天地之灵秀的女子,那个婉转多情的女子,那个对他狄青情深意重的女子,那个让狄青心疼心怜的女子…… 本以为苍天垂怜,为弥补他多年所受的苦难,所以让他认识了杨羽裳,不想更大的心痛却才开始。蓦地想到当初巩县邵雍所言,“你命中多磨!” 狄青仰天长笑,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滚滚如血,对苍穹喝道:“老天!若是我狄青命中多磨,你让我承受所有的苦难就好,为何要加给羽裳?你何其不公!”他厉喝声声,有如沉雷滚滚,可任凭他如何呼喝,苍天无情,羽裳还是死了。 羽裳死了…… 狄青一想到“羽裳死了”这四个字,就觉得有如千斤巨锤重重地击在胸口,身躯晃了两晃,又想到杨羽裳为了不让他受辱,宁愿赴死,狄青心如刀绞,只想立即死了,换来杨羽裳活转。陡然间想到杨羽裳所唱的,“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以往他不懂,可他现在懂了,终于懂得杨羽裳的似海深情,但那又有何用? 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他狄青,虽信那银河天堑,可隔断人间别离,但是怎堪忍受生死相思之苦?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狄青喃喃念着这几句,等再念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时候,突然心中一阵激烈,暗想既然生不能同室,那若能同死,也不枉杨羽裳的一片情深。 他本是壮怀激烈的汉子,热血涌上心头,再也顾不得许多,喝道:“羽裳,我对你不住,不听你的话,可你去了,我怎能独活?”一抬脚已过了墙头,纵身跃了下去。 身子急坠的时候,众人惊呼一片,可狄青内心平静,只想着,羽裳,我来了,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狄青飞扑下城,众人均是出乎意料。谁都想不到狄青这般深情,谁都想不到狄青会寻死,看起来谁也救活不了狄青。 除了郭遵。 郭遵见狄青一抬脚要出城墙,悚然动容。空中电闪,可郭遵身形比电闪还要快,他竟抢在狄青坠地时到了城下。 狄青堪堪落下,郭遵长吸一口气,运劲去接。狄青人在空中,已见郭遵伸手,厉喝道:“走开!”他心灰若死,空中狂怒,虽知郭遵是好意,但心中毫不领情,竟一拳击向郭遵的胸膛。 拳风如飙,砰的一声,已击中了郭遵的胸膛。郭遵手腕急翻,已扣住狄青的胳膊,借力使力,横甩了出去。 狄青今非昔比,此刻体质早改,这一拳击出,直如巨斧开山,锤击博浪。但这一拳击出,郭遵本可闪开。可郭遵没有避,他若闪开,狄青就要摔死,他怎能让狄青去死? 郭遵硬扛了一击,甩出狄青后,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踉跄退后一步。 狄青横飞而出,砰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滑下来后,只觉得气血翻涌,周身剧痛,但终究没死。 狄青怒喝道:“郭遵……你!”他伤心欲绝,理智全抛,本想冲过去搏命,可见郭遵吐血,眼中又满是悲伤,狄青蓦地清醒过来,脚下一软,已跪了下来。 他跪下来才发现,杨羽裳就在不远,望见杨羽裳玉容栩栩如生,不由心中绞痛。 突然又想到,杨羽裳对他一往情深,生平只求过他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可他转眼就忘记了杨羽裳的要求,一心求死,实在负她良多。 狄青自尽一次,侥幸活下来,一时间死志已淡,可悲从中来,瞬时泪如雨下,早忘记了身在何处,更无视身旁诸人。 他爬到杨羽裳的身边,从怀中掏出那裂成两半的玉佩,捧到杨羽裳面前,泣声道:“羽裳,你醒醒,我已经为你找到生父的线索了。你不能就这么去了,你总要等我的消息。你醒醒呀。你曾说过,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你不能说了不算!” 天空电闪,照着杨羽裳苍白的脸,狄青望见,突然想到,羽裳死了,她肯定是在天上。我狄青一介莽夫,若是死了,有什么资格去天上?这么说,我狄青就算死,都再不能和羽裳相见了? 念及于此,狄青心中激荡,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鲜血如雾,喷在那玉佩上! 玉佩染血,泛着微弱的光…… 大雨狂泻,似要将这半天的积郁一口气释放出来。 众人早就周身通透,可没有人留意那风卷雨狂,郭遵更是满脸的水滴,也分不清是雨是泪。没有人去看郭遵,可若有人看到他那入骨的悲伤,就会发现,他的悲恸,丝毫不弱狄青。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五龙重出,泪滴不绝!”郭遵只是喃喃念着这句话,眼中满是悔意,自问道:“难道……我又错了?”他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入雨,稀释无影。但那永恒的悲伤,血雨也是无法洗刷。 郭遵又在后悔什么?所有的一切,本和他无关的!他有太多事情,无能为力! 苍穹雷动如涌,惊心动魄,一道电光裂开长空,耀得天地皆白,也耀得狄青手上的玉佩泛着微白。 遽然间,一人惊呼道:“你这玉,是从哪里来的?” 一人踉跄奔到狄青的身旁,再也顾不得整洁的衣着,跪在泥水中,神色仓皇。 那人竟是八王爷。 八王爷没了从容,少了冷静,一把握住狄青的手,抓住了玉佩,叫道:“狄青,你这玉,哪里来的?” 狄青搂着杨羽裳,神色木然,并不理会八王爷,只是喃喃道:“羽裳,我找到线索了。你父亲的另外半块玉我找到了,羽裳,你听我说,我这次去了永定陵……”他说话声音渐低,早就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他就当羽裳还在他身边,巧笑顾盼。他就当还坐在杨家的厅堂,柔情满胸。 他只说给杨羽裳听。 八王爷已无心再听,眼中满是惊怖,霍然站起,回头喝道:“赵允升!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怔,八王爷奔出来跪在狄青的身边追问那碎玉,就让众人感觉不可思议,此刻八王爷竟怒喝赵允升,更是让众人云山雾罩。 所有人都望着那个成国公,成国公赵允升最近一直都住在宫中,方才宫中大火,他跑到刘太后的身边护驾。刚才刘从德要被狄青杀死,也是赵允升出头。 此时此刻,八王爷找成国公做什么? 没有人留心刘太后,更没有人发现她脸上神色变得极为可怕。她望着地上的杨羽裳,望着狄青手上的玉,周身已剧烈颤抖起来。 赵允升站出来道:“八王爷,一切以后再说。眼下天降大雨,正好扑灭了大火,可雨太大了,还是让太后、圣上早些回转,以免淋出病来。”此时此刻,赵允升居然说出这几句话来,表现实在忠心。 没有人应声,刘太后没有动,赵祯更是没有动。 大局已定,叛逆全死,可形势却如天边云涌,电闪雷鸣,完全没有止歇的迹象。 八王爷双眸已要喷火,嘶声道:“赵允升!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赵允升眼中有了寒意,抖抖头上的雨水,叹道:“八王爷,这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先回去,我再慢慢对你说如何?”他口气中隐约有了威胁之意。 八王爷悲愤填膺,惨笑道:“赵允升,你让我回去?杨羽裳是我女儿!唯一的女儿!她死在这里,你让我先回去?” 众人哗然一片,就算是赵祯,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杨羽裳的父亲竟然是八王爷?这怎么可能? 赵允升目光如针,完全没有平日的卑谦,半晌才道:“八王爷,你该吃药了。我知道,你最近在吃一种药,总能引发幻觉。” “你放屁!”八王爷怒喝声中,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允升的衣领,一字一顿道:“我从未这么清醒过。那玉是我留给女儿的玉,天底下只有一块。你害了我的女儿!” 众人又惊,只觉得就算天上沉雷滚滚,都不如八王爷所言动人心魄。杨羽裳一事,不是和马季良、刘从德有关?为何八王爷会扯到赵允升?难道说……所有人心中都有个可怕的念头,不敢说出。 赵允升已和冰一样的冷。八王爷揪住他的脖领,他动也不动,只是说,“八王爷,你疯了。你没有女儿的!” 八王爷眼中遽然露出疯狂之意,一口竟向赵允升脖子上咬去。 众人惊呼,赵允升只是一振手臂,八王爷已跌坐在雨水中。八王爷狠狠的望着赵允升,怨毒道:“赵允升,你不要妄想混淆视线了。你一直说我疯,就是怕我说出你要造反的秘密。” 皇仪门前,沉寂若死。只有一道道闪电划过,天边雷声滚滚,也击不破那死一般的沉寂。 赵允升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他只是摊摊手,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他不用辩解,因为很多人这时候,都觉得他可怜。八王爷又发疯了,每次他发疯,都有人倒霉,这次倒霉的就是成国公。 “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八王爷只是望着赵允升。 赵允升缓缓道:“你不妨说出来。”他声音低沉,目光如刀。 八王爷眼中悲意更浓,“我以前什么都不敢做,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一定以为我很怕死?其实你错了,我根本不怕死!” 赵允升见状,眼中终于露出分惊疑之色。 八王爷惨然道:“我怕的——只是我女儿有事!她自出生时,我就从未见过她一眼。我只留给她一块玉,我做梦都想见她,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她。我更没有想到,原来我还做了害死女儿的帮凶!我女儿死了,我还怕什么?” 他目光凄然,一直盯着对面的一人说话。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他望的是刘太后。刘太后也失魂落魄地望着八王爷,一言不发。她脸上也满是雨水,有如泪。 刘太后突然间,益发苍老。 赵允升少了分冷静,眉头皱紧道:“八王爷,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王爷霍然盯向赵允升,嗄声叫道:“一切的主谋都是你,你想杀了圣上!你勾结了罗崇勋、杨怀敏做内应,又说服了刘从德和马季良带人刺杀圣上!你让我入宫试探圣上的口风,却早布下了袭驾的阴谋!今天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悚。 赵允升目光斜睨,冷冷道:“你以为旁人会信你乱语?” 八王爷无助地望过去,指着赵允升道:“今夜造反的主谋就是赵允升,你们……你们要信我!”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可见到八王爷疯狂的表情,又觉得不可尽信。毕竟八王爷是个半疯,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如此,他说话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就算杨羽裳是八王爷的女儿,但说不准八王爷是失女心狂,这才引发胡言乱语。 赵允升眼中已有得意之色,叹道:“八王爷,我不怪你。今日……” “你不怪八王爷,因为你内心有鬼吧。”一人冷冷道。 赵允升身子陡凝,一分分地转过身去,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落在一人脸上。雨水中,那人淬厉若剑,站在那里,挺起胸膛,有如长剑刺在地上。 那人却是叶知秋。 叶知秋带众禁军赶来,一直沉默,这刻蓦地出言,剑拔弩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叶知秋何意。 赵允升眉心如刀,嘴角还能浮出笑,“叶知秋,方才是你在说话?” 叶知秋上前一步道:“对。” “你说我心中有鬼?” “对!” 赵允升蓦地暴怒,大骂道:“叶知秋!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这么说我?”他一直对八王爷忍耐,因为无论辈分还是官位,八王爷终究还在他的上面,可对于一个开封府的捕头,他怎会客气? 所有人都觉得赵允升是被冤枉,憋了一肚子的火,也觉得他的反应很正常。 叶知秋剑锋一样的笑,“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扭头对赵祯施礼道:“圣上,请容我说下去。” 赵祯立即道:“准!” 赵允升目光闪动,有分惊惶。他扭头望向刘太后,突然跪下道:“臣对太后忠心耿耿,天日可见,请太后为臣做主。” 叶知秋冷笑道:“若真的忠心耿耿,何必怕我多说?” 太后双眉竖起,呵斥道:“叶知秋,这里怎么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太后让臣查案,臣此刻已有了结论。”叶知秋争辩道。 太后浑身颤抖,眼中也有分惊疑之色,“案子以后再说。” “不行,一定要今日说。” 刘太后怒道:“叶知秋……”她陡然收声,向赵祯望去,原来方才那句话,并非叶知秋说的。坚持今日要说的,正是赵祯。 刘太后脸上有了阴霾,问道:“圣上,你很多事情不知道。今日的事情,总要慢慢来查。” 赵祯脸上满是激动,上前一步道:“太后,今日有人要杀孩儿,你说让人慢慢查?” 刘太后吸了口冷气,四下望了眼,悲哀道:“是马季良、刘从德要杀你吗?他们这些日子,越发的不像话了。不过他们死了,一切就过去了。” 赵祯截断道:“他们两个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太后勃然大怒道:“你懂得什么?吾说的话,你难道不听了?夏随、葛宗晟何在?” 夏随、葛宗晟越众而出,齐声道:“臣在!” 刘太后道:“你们请圣上回宫歇息,一切明天再说。夏随,你调查宫中袭驾一事,葛宗晟,你接手叶知秋的案子。” 她轻轻两句话,就要压住眼下的风波。太后虽老,但威严尚在。夏随、葛宗晟,均是太后的人,他们当然要听太后的话。 叶知秋脸色已变,赵祯冷哼一声,见夏随走过来,喝道:“退下!” 夏随额头冒汗,左右为难。赵祯已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问道:“太后,你还认得这本书吗?” 那本书色泽淡金,书封无字,虽在雨水下,也无寻常书卷湿漉漉的迹象,不知道那书是什么材料所制。那本书,正是赵祯从永定陵取来的天书。 刘太后见了天书,神色巨变,哑声道:“你……你怎敢私取永定陵之物?你冒犯先帝,难道不怕先帝怪罪吗?” 赵祯道:“太后,先帝怪罪的只怕不是孩儿。孩儿带此书回转,就是想问问太后,这书上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太后失声道:“什么,你说书上有字?”她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有惶惑。 赵祯断然道:“当然。”他翻了下那书,已念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不等念完,刘太后已惊怖叫道:“住口!” 众人见刘太后失去常态,都大为诧异,不明白刘太后为何惊慌,也不解赵祯念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郭遵一震,扭头望向赵祯,眼中满是古怪之意。郭遵只望了一眼,目光又落在狄青身上。 皇仪门前,惊变迭出,旁人都听得惊心动魄,只有郭遵心若死灰,悲伤地望着狄青。他心中只是想,我只为弥补过错,才带狄青来汴京,可狄青变成今日的情形,还不是因为我?我若不多事,怎么会到今日的局面?大错已成,我如何对得起梅雪? 想到这里,郭遵已摇摇欲坠。当初他就算立在高手不空、夜月飞天面前,也从未有过这般虚弱的时候。 狄青还在喃喃说着什么,没有人去听,狄青也不想旁人听到。他泪已干,双眸红赤,虽不再流泪,可那神色,比落泪还要伤心百倍。 刘太后惊叫后,颤声道:“祯儿,你这些话……谁……谁……说的?” 赵祯大是奇怪道:“天书上写的呀。”他展开天书,对着刘太后。又是一道闪电劈开,耀明了书页,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书上并无点墨,空白一片,不由都是大寒。 书上没有字,那赵祯看的是什么?有鬼? 一念及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但见赵祯神色正常,又不像是发疯。赵祯没有发疯,可在场众人已要发疯。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太后嘴唇喏喏,只是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心中有个极大的恐惧,赵祯所说的话,除了真宗赵恒对她说过外,再无第三人听到。 既然没有第三人听到先帝说过的话,那话也不会是她对赵祯说的,那赵祯怎么知道此事? 蓦地想起当年之事,赵恒对她说过,“娥儿,这天书很是奇异,听说只有有缘人才能读到其中的内容。朕有一次,有幸就读过几句。造化神奇,真的不可思议。” 她本不信的,她不信什么鬼天书,但现在,她还不信吗? 又想起真宗临终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阴森道:“娥儿,祯儿虽非你亲生,但你一定要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样。你要保护他,辅佐他登基,将朕的江山交给他。你不能有异心,你不能对不起朕,因为朕待你始终不薄!你说,这些年来,朕可有亏待你的地方?” 她那时候只是点点头,赵恒没有亏待她的地方,相反,她有负赵恒! 刘太后这些年,若要登基,机会也有。但她始终害怕,不怕群臣,只怕赵恒临死前望着她的那双眼。 再想起赵恒弥留前,就她一人在赵恒的床榻前。赵恒已陷入昏迷,口中喃喃地念着几句话,那几句话,就是赵祯今日所言。 “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 弥勒佛被毁,五龙重出了,有人流泪了。禁中着火了,烧几个大殿不重要,关键是人为还是天烧?自己始终不想放弃登基的念头,这些日子总是惊恐梦醒,祯儿也做怪梦,还有祯儿梦中那烧焦的山是怎么回事。那梦本是真宗曾经说过的,祯儿怎么又会知道? 宫中最近异象频生,也是真宗在警告她吗? 执迷不悟,魄魂难协! 难道这世上真有幽灵,在冥冥中狞笑望着世间一切? 托梦,是托梦吗?赵恒托梦回来了?一想到这里,刘太后浑身发冷。 前面的话都应验了,那最后一句话呢? 刘太后望着远处的杨羽裳,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她最近老得厉害,就算怎么服补都无济于事。红颜空嗟,是说杨羽裳的死,还是说她的老,抑或是…… 刘太后已不敢想下去,周身冷汗。 赵祯已道:“叶知秋,你想说什么,就说下去。” 众人都看着太后,太后目光空洞,并无一语。赵祯虽是皇帝,但眼下宫中均是太后的人,只要太后说一句,谁都不能不听。 但太后就是不说话。 不知何时,雨渐渐歇了,雷声也小了。但众人心中的惊天骇浪,仍滔滔不绝。 叶知秋轻咳一声,已道:“八王爷所言不错,今日宫中起火,一半天灾,一半人为。有人收买了罗崇勋、杨怀敏二人,为乱宫中。又说服刘从德、马季良造反。马季良、刘从德早就有心拥护太后登基,但为人不聪明,反被那人利用,做了替死鬼。” 叶知秋说的是有人,并没有明指,可谁都知道,他在说赵允升。 所有人都望着赵允升,赵允升抬头望天,淡淡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叶知秋反问,“为什么?” 赵允升望向刘太后道:“我想是因为他对太后太过忠心了。” 刘太后心头一颤,忍不住又想开口。这次宫变,本和她无关,但刘太后虽老,却一点也不糊涂,知道马季良要反,肯定是要拥护她登基。就算赵允升策划了此事,自然也是为了拥护她登基。 刘太后对赵允升一直视若亲生,她也觉得赵允升对她,满是忠心。 如果没有赵祯,这天子之位,本来就是赵允升的。 赵祯一天天的长大了,赵允升他们已等不及了,刘太后很多事情都明白,可她想到天书所言,又沉默了下来。 叶知秋冷笑道:“他真的是对太后忠心吗?恐怕不是吧!他一直想当皇帝,可惜命运不济,于是他只有指望太后登基。因为只有太后登基,才有把皇位传给他的希望。他一直装作卑微懦弱,甚至在圣上面前装作无能。” 赵允升阴冷地望着叶知秋,全没有了当初的谦卑。 赵祯恍然道:“赵允升,原来你当初建议太后让朕去永定陵,早有预谋!” 赵允升道:“圣上莫要忘记了,是你让我求太后的。这怎么是我的预谋?” 赵祯一滞,又气又恼。 叶知秋不理赵允升的讥诮,续道:“那人知道圣上私服出京,心中暗喜,于是买通元昊手下八部中人,暗杀圣上。他打着如意算盘,知道只要圣上一死,太后肯定登基。太后登基后,他凭借太后对他的溺爱,要当皇帝已不难了。但他没有想到机关败露,行刺不成,圣上竟能安然回京。圣上回京,让侍卫留在禁中,又让郭遵去见太后说明那人的一切阴谋,请太后公正对待。那人意识到不妙,知道那些侍卫就是要抓他的,因此先发制人。他早知道永定陵事败,所以提前布局,才有了今日袭驾一事。不过那人很是小心,就算是袭驾,都不肯亲自出手,只让罗崇勋放火制造混乱,又让杨怀敏去骗圣上到延福宫,然后派之前混入的刺客逼圣上到皇仪门,就是想让刘从德、马季良亲手弑君。” 众人听了,不由心悸赵允升的连环计,又佩服叶知秋头脑的条理清楚。 叶知秋又道:“本来事情就要成功,不想人算不如天算,狄青挺身救驾,又抓了刘从德。那人非常诧异,在狄青发狂之际,故意激怒狄青,这才导致刘从德身死。” 刘太后听到这里,身躯微震,瞪着赵允升。赵允升移开了目光,不敢和刘太后对视。 叶知秋轩眉道:“那人只以为刘从德、马季良都死,他计划虽败,但无人再泄露,这件事就可以敷衍过去。哪里想到圣上执意要查此事,八王爷又揭穿了他的阴谋,他既然无法隐瞒,索性就装作对太后忠心的样子,还想拖太后下水。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人机关算尽,终究难逃天理公道。” 叶知秋说到这里,终于停了片刻,问道:“不知道那人可承认这些事吗?” 赵允升拊掌道:“叶捕头不愧是京城名捕,谎话说得和真的一样。我很想问问,那人是谁?” 叶知秋毫不退缩,盯着赵允升的眼睛道:“那人就是成国公你!” 赵允升讥诮道:“我只想问叶捕头一句,你真的觉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很多人脸上都有疑惑之意,赵允升说得不错,这一切需要庞大的人力和精心的算计,无论怎么来看,赵允升都很难做得如此缜密。 叶知秋道:“你有这能力的,因为你不止是成国公,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赵允升眼中寒光闪动,揉揉脸道:“哦?什么身份?” 叶知秋吸了口气,肃然道:“你另外的一个身份,就是弥勒佛!你就是那个和元昊勾结,妄图里应外合,颠覆大宋江山的弥勒佛主!飞龙坳一战,你虽逃脱,但今日此时,你难逃一死。” 众人皆惊,耳边如炸雷响起。 赵允升竟是弥勒佛主?这是真的? 刘太后也是满脸的诧异,难以置信叶知秋所说的一切。 听到叶知秋这般说,赵允升反倒平静下来,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何不指我就是元昊呢?” 叶知秋道:“赵允升,当年先帝无子,太后慈心,将你养于东宫,但你不思报恩,居心不轨。后来圣上入主东宫,请你出了东宫,你心中忿然,竟偷偷去西北,联系李德明,请他助你篡位。” 赵允升只是冷笑,也不置辩,可一双眸子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叶知秋又道:“李德明不敢得罪大宋,也就不肯和你同流合污。可后来继位的元昊却是野心勃勃,一心要搅乱中原江山,竟和你一拍即合,于是你们合谋,由你假扮弥勒佛主,由元昊暗中抽调八部人手助你。你们一方面搅乱大宋天下,另外一方面却在试着一种迷药,让人喝了后,狂性大发。元昊这般作为,当然是为攻打大宋西北城池做准备,你这番作为,却是为了取信元昊,同时痛恨失去皇位,不想让太后、天子心安。” 赵允升仍是一言不发,可额头上水滴流淌,也不知是雨是汗。 刘太后望着一地尸体,神色茫然,再望赵允升的眼神中,已没有慈爱之意。 叶知秋并不因为赵允升的沉默,就放弃了追查,“你这次宫中纵火袭驾,仍不忘记挑拨太后和圣上的关系,刻意制造圣上对太后不利的假象,因此在郭指挥护送太后去帝宫的时候,你射了太后一箭!” 太后一震,冷望赵允升道:“叶知秋所言,可是真的?” 赵允升退后一步,仰天狂笑道:“叶知秋,你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叶知秋见赵允升神情激愤,心中微动,感觉自己的推断可能有误,但还是说道:“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情。大相国寺中,弥勒佛被毁,本没有人知道五龙藏在那里,但元昊部下知道了,不用问,肯定是你从太后口中得知,又说给他们听了。我本来也想不明白,为何宫中有这么多的惊变,想必也是你在捣鬼,只想惊吓太后,得偿阴谋。若非你赵允升,还有谁能轻易在宫中杀了许多人而神不知鬼不觉?” 太后脸色已变,冷冷的望着赵允升,眼中满是伤心和愤怒。她最疼爱赵允升,从未想到,赵允升竟瞒着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如果叶知秋所言是真,那赵允升要杀的,就不仅是赵祯了! 赵允升脸色铁青,咬牙道:“叶知秋呀叶知秋,我只以为你有些头脑,哪里想到,你并没有那么聪明。眼下你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也没人指证。” 叶知秋道:“成国公若真以为在下信口雌黄,那可是大错特错。当初永定陵八部之人尚有活口,我已带到京城……” 赵允升冷笑道:“夜月飞天他们……”话未说完,陡然色变。 叶知秋双眸闪光,淡淡道:“是呀,夜月飞天、拓跋行乐都死在永定陵中,的确没人能指证成国公就是弥勒佛主,可是我一直只说八部之人,成国公怎么知道袭驾的就是他们呢?”叶知秋言罢心中有分困惑,赵允升既然没有离开京城,那是谁给赵允升传递消息呢? 刘太后脸色也变,哑着嗓子道:“允升,原来他们所言,竟是真的?” 赵允升知道刘太后虽老,但绝不糊涂,眼下事情败露,再无回转的余地,嘿然冷笑道:“不错,都是真的!那又如何?” 刘太后一怔,身躯发颤。赵允升是她的养子,极为乖巧、明白她的心意,是以在刘太后心目中,赵允升就算有千错万错,但只要对她忠心,那一切罪责均可赦免,不想赵允升竟然胆大包天,勾结元昊作乱。 叶知秋听赵允升终于承认,缓缓道:“赵允升,你谋朝篡位,勾结番邦,数次袭驾,祸害百姓,大逆不道,按罪当诛!就算圣上不下旨,我也要将你绳之以法。” 他手按剑柄,呛的一声,已拔出腰间长剑。 赵祯见状,喝道:“赵允升,太后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还不束手就擒?你若放弃抵挡,或许朕能饶了你性命。” 夏随、葛宗晟互望一眼,也成犄角之势围住了赵允升。 赵允升眼中怒意若狂,指着赵祯道:“赵祯!你莫要再假仁假义。朕?嘿嘿,当年若非我父得罪了太宗,这天子的位置,本来应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称朕?你取了本属于我的东西,我再取回来,有什么错?成王败寇,你赢了,因为你运气好,我棋差一招,死就死了,何须你饶?” 赵祯脸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刘太后突然道:“允升,你……” “你什么你?”赵允升怒对刘太后,喝道:“你当初若不收养我在东宫,我也不用心存登基的指望,更不用发奋一生,终成镜花水月。天底下,最了解你心思的是我,可天底下,最犹豫的却是你,若非你优柔寡断,早登基称帝,成就天下霸业,我又何须到如今的地步?” 刘太后脸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郭遵终于留意到这面的动静,冷冷道:“这天底下忘恩负义之人,多半就是阁下这般嘴脸了?”他一腔怒愤,已起杀机。 赵允升目光冷冷,望着郭遵道:“郭遵,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其实早想找你算算。当初飞龙坳时,不得其便,今日定能得偿所愿了。” 郭遵只回了一个字,“好!”他声音未落,赵允升已厉喝一声,纵身向郭遵冲来。 当年飞龙坳一役,郭遵先中了赵允升的暗算,随后被夜月飞天等乔装的四大天王围攻,以至于差点命丧当场,后来虽化险为夷,却害狄青身受重伤,一蹶不振,郭遵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到如今,因为赵允升的阴谋,更害了杨羽裳,郭遵见狄青已如死人,早就心如刀割。 他唯一能做之事,就是杀了赵允升为狄青报仇。见赵允升主动搦战,正合心意,长啸声中,已冲了过去。 赵允升前冲途中,身形陡转,数种暗器已从身上射出来,其中三点寒星打向郭遵,一柄飞刀竟然斜斜飞出,劲刺太后。 郭遵脸色微变,身躯爆闪,竟然后发先至,不但避开寒星,而且一伸手,竟然抓住了飞刀,手腕一抖,飞刀已向赵允升刺去。 太后那一刻心如刀绞,立在那里,却是动也不动。 赵允升一声断喝,身形再转,躲开飞刀,已向赵祯冲去。手腕一翻,十数点寒星当先开路,气势汹汹。他这一招声东击西,调开郭遵,怒攻赵祯,看起来才是真正的本意。 众人大惊,慌忙护驾。 不想赵允升身形又变,倒纵窜出。他这两进一退,极为突然,再加上身法如电,顷刻间已没入黑暗之中,从黑暗中传来一声长笑,“赵祯,你要捉我,下辈子吧!” 原来赵允升极富心计,知道事败,早就想着脱身之计。他方才故作愤慨,做出要决一死战的样子,却在暗中寻找退路。他佯攻太后,再攻赵祯,均是疑兵之计,只等众人措手不及,这才逃命。 只要他逃出包围,藏入深宫,以他的心智和对禁中的熟悉,要活命并非全无机会。 可赵允升才入暗中,奔出数丈,就见到一人已拦到他的身前! 那人如幽灵般冒出来,眼眸中满是绝望和悲伤,其中还夹杂着无边的愤怒。光电火闪中,赵允升已认出那人正是狄青! 怎么会是狄青?赵允升心中一凛,喝道:“滚开!”他单手做拳,一拳擂向狄青,脚下用力,一点寒光从鞋尖飞出,射向狄青的小腹。 这一招攻势凌厉,赵允升自忖,就算郭遵接招,都不得不闪! 狄青不闪,砰的声响,那一拳重重击在他肋下,狄青肋骨已断。那点寒星射入狄青的小腹,鲜血崩飞。 可狄青还是搂住了赵允升,全身用劲,震天价的一声吼。 害羽裳的人,全都要死! 赵允升惊惧惨叫,却听周身骨头碎响。狄青这一抱,已扼断了他全身半数的骨头。赵允升一声哀鸣,五官溢血,眼中露出骇然惊怖之意。 天空中沉雷又响,击出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两人相拥,却已倒向了无边的黑暗中…… 第二十八章 余波 黑暗无边,狄青突然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他叫的是“羽裳”二字。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茫然的望过去,眼中满是惊怖之意。他做了个噩梦,他被噩梦惊醒。 可就算噩梦,也无法骇走心中的痛。 梦中有光,一团极亮的光,有山,石头仿佛都要融化的山。有火,无边无际的大火,还有人,真宗立在透明的棺材中,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所有的一切,就在真宗瞪着他的时候,化作了无边的黑暗,只有天籁处,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空洞真实,清晰无比,只是反复的重复两个字,“来吧!” 来吧?去哪里,狄青完全不知。他在黑暗中,只觉得有无边的恐惧四处蔓延,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然而降。 那道白影惊醒了他心中的痛,那是羽裳。他伸手去抓,只抓个了空,他霍然而醒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在何处?室内静寂,孤灯昏黄,他原来是躺在床榻之上。噩梦初醒,可他宁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肋下和小腹的疼痛,让他意识到,已回到了现实中。现实是,羽裳她……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是一声狂叫。脚步声响起,郭逵匆匆走来,叫道:“狄二哥,你醒了?” 狄青终于又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抓住了郭逵,叫道:“小逵,羽裳呢?羽裳在哪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郭府,他怎么出的皇宫,已经完全不记得。 郭逵支吾道:“你伤得很重,要休息下。你已经昏迷了一天,王神医他……” “羽裳在哪里?”狄青嘶声叫道。 郭逵低下头来,“她……她……”不等说什么,狄青已跳下了床榻,感觉肋下如针扎般痛,胸口揪心地疼。他陡然想起,杨羽裳还在宫中。不由分说,他已冲了出去。 他要回宫中,去见羽裳,生死都要见上一面。 郭逵惊叫道:“狄二哥,你的伤……”他伸手去拉,被狄青反腕甩去,郭逵踉跄退后。等郭逵追出府外,狄青早已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黑云欲坠,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长街寂寥,狄青深一脚浅一脚,如孤魂般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皇宫去,去见羽裳。他只顾前行,神色恍惚,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有把伞儿在暗中跟随,忽闪忽现。 狄青不知走了多久,已入了前方巷子,巷子里满是黑暗,甚至有些森森之气。狄青木然穿过去,未到巷口,一阵阴风吹来,前方竟飘来个人影。而他身后跟随的那把伞儿,突然没入了黑暗之中。 如斯深夜,前面那人影飘飘荡荡,有如鬼魅浮在半空般,就算胆壮的人见到,也要吓个半死。 狄青止步,盯着那人影,暗夜中,他看不清那人影的面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叫道:“羽裳,是你吗?”他霍然冲过去,只想一把抱住那人影。他只以为那是杨羽裳,他也希望那是杨羽裳。 一阵冷风吹过,那人倏然后退,身法飘忽。那人咯咯笑道:“狄青,你拿命来。”暗夜中,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绿色,隐有光芒流动,时浅时深。那双眼眸浅色时,如绿草青青,深色时,有如墙角阴藓,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色。 若不是鬼,那人如何会有这样的眼睛? 狄青看着那影子,神色木然,突然问道:“我欠你的命?” 那人反倒怔住,他倏然出现,只以为不把狄青吓死,也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一番心思,全部用在空处。眼珠一转,那人厉声道:“当然。你在永定陵,惊了我魂魄,一定要死!” 那人“死”字才出,霍然出手,一把抓向了狄青的胸膛。那人手上指甲如刀,五指比起常人来,要长出一半。 那人竟是永定陵的鬼怪?那人手比常人要宽长,岂不极像在陵寝的石桌上,留下手印的那只手? 狄青惊了他的魂魄,难道说……他就是赵恒?这次特意从棺椁出来找狄青的麻烦? 那人布局作势,突兀一击,势在必得。不想狄青神色恍惚,根本没有多想,听那人声音虽凄,绝非女声,恨那人不是羽裳,喝道:“滚!”他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影的手掌。 砰的一声响,那人影后退一步,狄青亦是全身大痛,可他不管,就要全力冲过去。那人影倏然挡在狄青身前,眼中精光大盛,长喝道:“?嘛呢叭咪——?!” 那一声,如天籁沉雷,等到那“?”字出口,声音如兜头惊雷,直灌狄青周身。狄青只觉得周身剧颤,那一刻,脑海轰鸣…… 狄青竟呆立不动。 那人影走近过来,缓缓道:“狄青,你从哪里来?”他靠近了狄青,才现出高瘦的身形、硕大的脑袋和结印的双手。他眼中的绿芒,愈发的妖异。 那人却是不空!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高手之一——不空! 狄青呆呆地望着不空,仿佛已不认得不空,只是回道:“我从郭府来。” “你要去哪里?”不空又问。 狄青脸上露出痛楚之意,“我要去皇宫找羽裳。” 不空略有沉吟,并不知道羽裳是谁。又问道:“你在永定陵,可和赵祯找到了五龙?” 狄青喃喃道:“五龙?永定陵没有……” 不空目光闪动,灼灼地盯着狄青双眸,缓缓道:“永定陵没有五龙,那哪里有呢?” 狄青像已完全迷失,说道:“五龙在我身上。” 不空眼中露出狂喜,不想竟有这意外的发现。 原来不空颇有心计,他是藏北密宗高手,精通三密之道,意志力奇强,见狄青出拳极具威力,只怕不能擒住狄青,可见狄青神色恍惚,心中微动,竟用六字大明咒做引,用精神力制住了狄青。 他偶遇狄青,本想打探些事情。他怕狄青不说,这才装神弄鬼,不想无心插柳,得知五龙的下落。他大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高墙上,正有双眸子盯着他。 那双眸子如天星般的闪耀,听到“五龙”之时,也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不空轻易得到五龙的下落,反倒不敢就信,忍不住问道:“五龙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狄青道:“我捡到的。” 不空错愕不已,暗想刘太后宁可与唃厮啰撕破脸皮,也不拿出五龙,显然是把五龙看的很重。这五龙怎么又会落在狄青的手上?正要让狄青拿出五龙,不想狄青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他本已迷惑,可五龙两字,突然开启了他混沌的意识,心中痛楚,那道白影从他脑海中倏然闪现,狄青俊脸扭曲,咬牙道:“我该走了。” 不空一凛,从未想到有人还会在他的控制下,说出这种话来。 长吸一口气,不空双手扭曲结印,眼中妖异之色更浓,凝视狄青道:“你哪里也不能去。” 狄青只感觉不空双眸中如同千古潭水,蕴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被不空的双眸所摄,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跟着道:“我哪里也不能去?” 不空微喜,声音放低,愈发的柔和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用找……”他怕迟则生变,不敢再提五龙,伸手向狄青的怀中摸去。口中还喃喃道:“你谁都不用找……” 话音未落,狄青已狂叫道:“羽裳!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找羽裳!”话才出口,一拳击出,正中不空的胸口。 不空做梦也没有想到,迷失的狄青会突然出拳,他猝不及防,被狄青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不空闷哼声中,吐血倒飞而出。他本钢筋铁骨,可挨了狄青一拳,只感觉胸骨欲裂,浑身乏力。 狄青一拳威势,竟至如斯。 不空心中惊惧,只以为狄青故做被控,等他无防备的时候,这才反击。一想到这里,不敢停留,身形一纵,已投入了黑暗之中。 不空倏退,狄青所受的控制已无,脑海中轰然鸣响,身躯晃了晃,已向地上倒去。他在皇仪门前受创,伤势本重,全凭一股意志冲出来。刚才不空又用精神摧毁了他残余的意志,不空一走,狄青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过去。 他倒在巷中,沉沉昏去,可那脸上还镌刻着入骨的忧伤。那忧伤惊吓不去,生死不离。 高墙上的那双眼眸也不想有此变化,等不空一走,翻身而下,轻灵如燕,飘到了狄青的身边。长伞撑起,已为狄青遮挡住风雨。 原来方才跟在狄青身后的人,就是他! 雨依旧下,淅淅沥沥,宛若情人伤心的泪。那人立在狄青身前良久,望着狄青脸上的忧伤和痛楚,双眸中含义像天空飘着的细雨。 细雨如织,渐渐稠密,那人伸手到了狄青胸前,只是停顿片刻,突然变了方向,搭在了狄青的肩头。 那人一用力,已拉起了狄青。腰身一扭,已将狄青负在背上。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洁白的肤色。他身着蓑衣,遮掩住周身,却难掩纤细的腰身。 那人比狄青要矮,但将狄青负在身上,并不吃力,甚至还行有余力的再支起伞。 他穿街走巷,悄然而行,并非向郭府的方向,更不是向皇宫大内。 前方渐有了灯光和喧哗,如斯深夜,汴京中还有这般热闹的场所并不多。那人似乎熟知这附近的地形,身形一闪,又进入个僻静的巷子中。 蓦地听到狄青说道:“你……是谁?” 那人微惊,才待扭头望过去,就觉得脖颈有股热在流淌。他伸手摸去,摊开一看,见全是殷红的血。那人眼中有些焦急,忙放下狄青道:“狄青,你……”他声音娇弱,竟然是个女子。 她才一出口,就已住口,原来狄青又昏了过去。狄青双眸紧闭,嘴角还有血流淌,那女子眼中满是焦灼关切,不再耽误,一把拎起狄青,闪身入了巷子尽头的小门。 她一路奔行,等到了一阁楼前,稍有气喘。 那阁楼两层,修竹搭建,很有风情。阁楼旁边也栽着修竹,雨敲竹韵,滴滴嗒嗒。 这本是极妙的雨景,但那女子看也不看,入了阁楼后叫道:“怜儿,过来。” 阁楼上奔下一婢女,梳着两个小辫,大大的眼,见进来那女子扶着狄青,失声道:“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已去了斗笠,解下蓑衣,露出婀娜的身段,娇俏的面容。把狄青带到这里的女子,竟然就是竹歌楼的张妙歌! 张妙歌纤眉蹙起,低声道:“莫要多问,扶他上楼,带到我的房间。” “上楼?到你的房间?”怜儿掩住口,有些吃惊。可见到张妙歌的急切,不敢多问,吃力地抱起狄青上了楼。 张妙歌翻箱倒柜,不忘记说一句,“你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怜儿气喘吁吁的将狄青抱上楼,进了一间房。那房间甚是素雅,玉枕碧纱帐,帐旁摆放着个铜制香炉。 香炉中还燃着香,烟气渺渺。那铜制香炉甚为精致,上面镂金花纹,花纹的图案是个飞天的仙女。仙女飘飘,看其眉目,竟和张妙歌有些仿佛。 室中一尘不染,怜儿看看抱着的狄青,皱了下眉头,才要将狄青放在地板上。张妙歌已上了楼,说道:“把他放在我床上。” “放在你床上?他像从臭水沟中捞出的一样。”怜儿忍不住又问一句。 张妙歌轻叱道:“你哪里这么多废话?耳朵聋了不成?” 怜儿神色中有些畏惧,也有些不解,但终究还是将狄青放在张妙歌的床上。张妙歌左手刀剪,右手拿着个小红木箱子,望了昏迷的狄青半晌,终于叹口气道:“怜儿,你去将外边的血迹悉数清理。记得……楼外的血迹也要除去。” 怜儿点点头,轻轻下楼,可下楼前,还不忘记提醒一句,“小姐,你脖子上也有血。” 张妙歌伸手摸去,见脖颈上的血已凝固,皱了下眉头,可见狄青双眸紧闭、神色痛楚的样子,摇摇头,已打开了红木箱子。 箱子造型颇为奇特,共分三部分。箱盖算是一部分,其中挂着各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箱盖开启,那些银针并在一处,泛着寒冷的光芒。 箱内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有红绸覆盖,看不到下面是什么。另外一部分却分十二格,里面有着五颜六色的粉末。 张妙歌盯着箱子中的粉末半晌,突然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解开狄青的衣襟。突然纤手微凝,犹豫片刻,从狄青的怀中取出一布袋。 那布袋中显然装着东西,就算隔着布袋,仍能摸到有一圆圆之物。 五龙?张妙歌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复杂,甚至有些挣扎。但她终于没有去看,反倒将那布袋放在狄青的枕边。 她解开狄青的衣衫,见他身上绷带包扎完好,心中琢磨,狄青负伤,郭遵肯定会请王惟一给他治病,按理说我不用再治了。不过他方才经不空的精神伤害,只怕意志有损,那对他的伤势不利。 想到这里,张妙歌取了杯热水,指甲轻挑,从五个暗格中挑出五种粉末兑在水中。等药溶解,这才用汤匙舀了药,递到狄青的嘴边。 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狄青突然伸手,已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张妙歌一怔,手中的那口汤药尽数洒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听狄青说道:“羽裳,你莫要走!” 狄青闭着双眸,可两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神色紧张忧伤,就算再好的画师,也难绘出来。他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却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着噩梦,额头尽是汗水。 张妙歌望着狄青的脸,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狄青才又安静下来。张妙歌试图抽回手腕,可发现竟挣脱不得。脸上有分苦涩的笑,只好用一只手给狄青喂药,喂了几勺后,喃喃道:“狄青,你喝了这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声细语,眼中已有了怜惜之意。她看着狄青的肌肉一分分的放松下来,这才抽回了皓腕。 随即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张妙歌舒口气,刚放下水杯,就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张妙歌一凛,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头望过去,只见到怜儿冷冷地望着她。张妙歌早听出是怜儿的声音,可她从来不认为,怜儿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怜儿脸色冰冷,一双眼茫然没有任何感情。 张妙歌看到那双眼,心头微颤,柔声道:“怜儿,你都收拾好了吗?” 怜儿就那么望着张妙歌,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难道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张妙歌眼中闪过丝讶然,看了怜儿半晌,反问道:“我该做什么?” 怜儿一字字道:“你本来应该取了五龙,杀了狄青!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张妙歌气急反笑,望着手旁的红木箱子,叹口气道:“我现在搞不懂,到底你是仆人,还是主人?” 怜儿缓步走过来,低声道:“我……”她说的声音极低,张妙歌忍不住道:“你什么?”话音未落,怜儿手一扬,一道寒光已划向张妙歌的咽喉。 怜儿手上竟有把匕首! 这一招极为突兀,谁都意料不到。她本是张妙歌的丫环,为何要杀张妙歌? 张妙歌看似已无法躲避,不想她倏然伸手抓住了怜儿的手腕,脚步一错,肩头顶过,已将怜儿重重地摔在地板之上。 她虽用的是草原人摔跤的手法,但并不笨拙,相反却进退飘逸,灵动若飞。 砰的一声响,怜儿竟被摔昏了过去。 张妙歌退后一步,又坐了下来。她脸上反倒没有了诧异,突然抬头望向门外,微笑道:“不空大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张妙歌笑容不减,手一招,桌案上的瑶琴已到了膝间,她盘膝而坐,淡然道:“不空大师不想进来,那小女子就不招待了。”她才要弹琴,珠帘响动,一人已闪身走了进来。 那人手结印记,双眸炯炯,正是不空。 不空眼中有分惊奇,更多的是妖异的绿色。他像没有料到,张妙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张妙歌没有半分的诧异,盈盈笑道:“大师今日前来,可想听曲吗?你虽没有去买号签,但妾身……” 不空截断道:“张妙歌,何必废话?” 张妙歌妙目中满是讶然,娇声道:“大师想听什么话?莫非要听情话?” 不空见张妙歌眉梢眼角,满是媚态,心中微凛,竟退后了一步,嘿然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他挺直了腰板,凝声道:“张妙歌,我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次我来,竟没有看穿你的底细,也算你的本事。” 张妙歌还在笑,“上次你来找妾身,妾身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妾身见过的男人无数,有朝堂重臣,有贩夫走卒,可像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不空听张妙歌隐有讽刺,也不动怒,说道:“我其实只想看看,连赵允升都找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张妙歌笑道:“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大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出什么两样的。” 不空冷笑道:“饶你狐狸一样的狡猾,可在小僧面前,还是露出了尾巴。我听说赵允升事败被杀,他之前找过你几次,你敢说,你和他没有关系?只怕宫变一事,也和你有关吧?” 张妙歌笑容更媚,“大师也找过我几次呢,难道说也和宫变有关吗?” 不空一滞,双眸中精光闪动,怒视张妙歌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狐狸精,你真以为我不能揭穿你的把戏?嘿嘿,我控制了怜儿,并不想杀你,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和表面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眼下来看,你非但不弱,功夫还不差。” 张妙歌虽还在笑,可双眸中已有了分警觉,“不空大师,你迷了怜儿的心性,让她来杀我,当然不是来说废话的。你我本互不相干,不知你咄咄逼人,所为何来?拜托你莫要施展勾魂之法了,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大师的恩泽。不过大师要想销魂嘛……”说罢掩嘴轻笑,抛个媚眼。 她没有再说,可不说比说更是意味深长。但张妙歌见不空灼灼望来,并不去看不空的双眼,只望着膝上的瑶琴,不远处,有面铜镜,将不空的举止照的一清二楚。 不空见张妙歌并不入彀,更是警惕,故作轻松道:“张妙歌,你也不要迷惑小僧了,小僧意志如铁,你迷不倒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五龙。你把五龙给我,小僧心喜,就此走人。你喜欢狄青也好,杀了他也罢,我不会干预。” 张妙歌轻笑道:“哎呀,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来竹歌楼的人,不是为了我。这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让不空大师这般看重?” 不空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张妙歌突然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想必不空大师虽已得道,但未成仙,因此一心想要五龙吧?” 她说得奇怪,像是讥讽不空,又像是有别的含义。不空眼中精光闪动,一字字道:“你还知道什么?” 张妙歌轻蹙眉头,以手支颐,如同个天真的孩子,说道:“我还知道,大师想五龙想得要发疯了,向刘太后软求不得,又被郭遵硬败……” 不空的脸已和眼睛般,开始发绿,竟还是一声不吭。张妙歌举止烂漫,他几乎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他猜测的人。 可张妙歌若真是天真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秘事? 不空不语,张妙歌也不理会,思索道:“大师屡次受挫,这才在竹歌楼外蛊惑天子……”眼珠微转,张妙歌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大师蛊惑天子说,五龙中蕴藏着极大的秘密,天子若能得到的话,可助亲政。其实大师助天子亲政是假,不过是以为五龙本在永定陵,这才让赵祯去找,然后跟在天子身后,只想天子取出五龙,然后黑吃黑,再抢了五龙。” 不空色变,失声道:“你怎么……”他倏然住口,神色阴晴不定。 张妙歌笑意更甜,“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大师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吗?狐狸精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了。我还知道,赵祯居然信了大师的话,立即动身前往永定陵,大师想必一直尾随赵祯入了玄宫。大师不敢独自前往,当然是怕玄宫的几百种机关算计。大师意志如铁,可身体不是铁的呀,若是中招,往生极乐的话,多好的意志都救不回来,大师这才费尽心思布下了这个圈套。但机关算尽,还是未得五龙,大师贼心……佛心不死,又想从狄青身上问些事情,不想无意中发现五龙竟在狄青的身上。大师欣喜若狂,本以为打不过郭遵,还奈何不了狄青吗?哪里想到阴沟里翻船,又被断了肋骨的狄青打折了胸骨,落荒而逃……” 不空咬牙道:“原来你当时也在场?你敢说,你深夜出去,不是为了狄青?” 张妙歌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媚眼丢去,“我嘛……适逢其会而已。说不定……我是为了大师呢,大师难道还不如狄青自信吗?” 不空发绿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闪烁,突然醒悟过来,喝道:“你莫要拖延了,狄青今晚绝不会醒来。你废话连篇,难道真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张妙歌,你是有两下子,可不要以为能斗过我!” 张妙歌含笑道:“大师既然觉得手到擒来,为何还不动手?难道说……你方才伤得不轻,已没有出手的气力?” 不空神色一凛,迈前一步,双手结印,沉声道:“张妙歌,我不想动手,你莫要逼我。你真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哼,我不用确实,我只要对旁人说出你的身份,我相信,不用一个时辰,汴京就有无数禁军来抓你。到时候你是真是假,都少不了进天牢受审。我给你面子,你莫要不知好歹。” 不空多疑谨慎,就因为隐约猜到张妙歌的身份,才迟迟没有发动。他目光转动,落在香炉上那镂空的花纹上,微微色变,喃喃道:“飞天?”突然仰天笑道:“飞天,你果然是飞天!久闻飞天的大名,不想今日竟能见到。张妙歌,你好本事!我和你本河水井水不犯,但你若执意翻脸,也莫怪小僧无情了。” 张妙歌听到“飞天”二字的时候,脸色徒变,但转瞬平静如常。长叹口气,张妙歌道:“唉,大师果然聪明,竟从那香炉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既没有刘太后的权势,也没有郭遵的本事,更少了狄青的拳头,大师既然执意要五龙,我不给也不行了。” 不空本已决心一战,闻言心中窃喜,止步不前,换脸道:“张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小僧先行谢过了。” 张妙歌媚眼抛过去,问道:“那不空大师怎么个谢法?” 不空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张妙歌这般说,故作诚恳道:“张姑娘尽管说,只要小僧能做到,断无不从的道理。” 不空心道,眼下先顺着她,等五龙到手,我一走了之,还谢个屁! 张妙歌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挺难做的,但大师肯定可以做到。昆仑山绝顶之处,有种雪蚕极为奇特,吐丝成茧,那雪蚕丝极为坚韧,若织成护甲,刀枪不入,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说过?” 不空没想到张妙歌突然扯到了雪蚕上,耐着性子道:“那又如何?”心道:你难道消遣我,让我去给你捉蚕吗? 张妙歌又道:“那蚕茧虽然奇特,但毕竟还能寻到,算不上稀奇。可破茧而出的蚕蛾,却是极为罕见。那种蚕蛾可抗酷寒,破茧后,雌蛾会放出一种气味引诱雄蛾来交尾。交尾后,雄蛾即死,雌蛾却要再产下卵后才死。” 不空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姑娘见识广博,小僧自愧不如。不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张妙歌道:“若能抓住那种雌蛾,研制成粉,就可做成一种香料。那香料叫做瑞脑香,可提神益气,甚至有驻颜防老的作用。” 不空眼珠转转,“张姑娘难道就想要这种瑞脑香吗?那不是问题,包在小僧身上。只要你把五龙给我,小僧立即发动吐蕃手下,为你寻这种瑞脑香。”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瑞脑香,只想着答应下来再说。 张妙歌轻笑道:“那谢谢大师了。不过不用了,因为我这香炉中,燃的就是这种香。” 不空脸色微变,怫然道:“原来你还是在消遣于我。” 张妙歌霍然抬头,微笑道:“这种瑞脑香虽是奇特,但有更奇异的地方,不知大师可曾听过?” 不空暗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妙歌笑容已带了讽刺之意,“这种瑞脑香,若是和龙涎香一块燃起来,虽是更香,但却会产生一种毒气,中者非独家解药难救。不过嘛,发作起来缓慢一些。方才大师进来时,莫非没有嗅到吗?我一直说着闲话,吸引大师多听些,无非想让大师多嗅些……” 不空脸色巨变,嗄声道:“你骗我!我怎么没有发现异状?”他方才只留意张妙歌的举动,哪里想到屋内的香气竟有古怪。正惶惑间,见张妙歌笑意盈盈,眼珠一转,不空突然笑道:“你想诈我?若真的有毒,岂不是把你和狄青也毒在里面?” 张妙歌故作诧异道:“大师不信吗?中了这种毒的人,手心会有红点的……” 不空不由低头去望手心,不想眼前陡然银光闪烁,大喝声中,长袖卷动,倒翻出去。只听嗤嗤声响,无数银针空中掠过,击在不空身后的墙上。 不空落地,脸色已变,他分神之下,身上已被射中几枚银针。不空霍然醒悟,方才张妙歌突说瑞脑香,不过是分散他的注意,怒极反笑道:“好你个张妙歌,竟然偷袭于我,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一出手,就说明瑞脑香无毒,不然你何必多此一举?区区几根银针,你以为可伤得了我?” 他才待上前,就听张妙歌淡淡道:“瑞脑香的确没毒,和龙涎香一块烧也不会有毒。不过银针上却是有毒的。” 不空怔住,再也迈不动半步。 张妙歌嘻嘻而笑,“大师,枉你如此聪明,怎么会信什么瑞脑香的无稽之谈呢?我方才就怕射不中你,这才让你低头去看,哪里想到大师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当。不过‘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大师没有维摩的境界,躲不开我的天女飞花针也不用难过。” 不空怒急,喉中嘶吼,就要上前,张妙歌淡然道:“大师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吗?” 不空只能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毒?”他就算意志如铁,也万万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张妙歌道:“湘西有种赶尸之法,听说那些赶尸人可控制尸体,让尸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空再见张妙歌的笑语嫣然,已觉得毛骨悚然。 张妙歌道:“他们赶尸之谜,少有外传。不过我是狐狸精,恰恰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让尸体行走,除了靠鞭子和独特的声音外,还靠一种尸虫。” “尸虫?”不空喃喃自语,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中畏惧。湘西的赶尸人传说,他也是听说过的,但至于尸虫,他并不知道。他是密宗高手,更知道这世间之秘数不胜数,绝非人类能够探索究竟。 张妙歌道:“这尸虫本是埋了三年的棺材后,棺材底生出的一种虫子。色泽银白,入血而钻。你想呀,我用的是银针,若真的在针上下毒,那针就会变灰了。大师这么聪明,我怎么会下那么简单的毒药呢?” 不空向地上的银针望过去,隔着半空的烟雾,见到针上似乎真的有东西蠕动,忍不住发抖。 其实针上到底有没有尸虫,他并未看到,但这时候他屡次受克,早被张妙歌占尽上风,难免将信将疑。 “那虫子极小,可从人的血管中钻进去。说不定会钻到心中,说不定会行入脑中。”张妙歌轻声道:“要是钻到心中,那还好了,最不济两三天就能繁衍长大,变成万千尸虫,把心脏挤破。” 不空额头汗水涔涔而落,嗄声道:“这还算好?” 张妙歌故作讶然道:“当然了。最可怕的是,那尸虫要钻入脑中,饶是那人意志如铁如钢的,也会心性发狂,如疯狗般,见人就咬。若是咬不到人的话,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手脚也咬下来,当然了,别人咬不到,大师精通密宗之法,身子骨灵活,说不定还能咬到自己的臀部呢。” 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那情形颇为可笑。 不空想到那种残忍的情景,几欲发狂,厉喝道:“那好,我死之前,也要你来陪葬!”他全身聚气,就要出手。 张妙歌笑意仍在,突然道:“你不想要解药吗?” 不空立即散了功力,赔笑道:“原来还有解药?”他刚才恨不得和张妙歌、狄青同死,但这刻又觉得,倒不急于一时。 张妙歌笑道:“不空大师这么聪明……” 不空忙截断道:“张小姐莫要自谦了,若论聪明,小僧实在不及张小姐的十之一二。”他现在一听聪明两字,脑袋就大了几圈。 张妙歌掩嘴轻笑,满是娇意,“真正聪明的人,素来懂得忍辱负重。只有那种莽汉,才会一命搏一命。淮阴侯能忍胯下之辱才能有后来的四面楚歌,汉高祖能忍夺妻之恨,这才会成就一代霸业。不空大师为了自己的性命暂且忍耐,真的是能人所不能……” 不空本是羞怒交集,可听张妙歌轻声细语,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聪明。但感觉背脊好像也有尸虫在爬,他已忘记了那是他的冷汗,见张妙歌喋喋不休,不能不打断道:“张小姐,那解药在哪里?” 张妙歌道:“解药有,不过大师当然知道,要取解药,总要有条件的。” 不空咬牙道:“什么条件?” 张妙歌终于收敛了笑容,肃然道:“首先,你不要妄想再取五龙;其次,你不能再伤害我和狄青;再次,你毒解了后,立即就走,此生莫要再到汴京城。” 不空心中恨极,可保命要紧,立即道:“我答应你!” 张妙歌终于舒了口气,说道:“大师乃吐蕃高僧,当然不会言而无信。我信你。”她手指轻动,已从红箱十二格中的七格中挑出些药粉混在一起,放在一小瓷碟中,自豪道:“解尸虫之毒的解药,只有我能配制,但需要隔日连服,七日才能尽去毒性。大师改日再来要第二份解药吧。” 她手臂一振,瓷碟飞过去,不空稳稳抓住,将那解药尽数倒在嘴中,甚至还舔了下碟底,只怕浪费那药粉。 张妙歌又笑了起来,说道:“大师,不送了。” 不空点点头道:“好的,不用送了。”他转身要走,陡然间疾风般回转,五指疾探,已抓向张妙歌的咽喉。 张妙歌一惊,瑶琴竖起,恰挡住了不空的急攻。铮铮急响,瑶琴七弦齐断,碎木纷飞。张妙歌身形急闪,已从不空头顶掠过,喝道:“不空!你不要解药了吗?” 不空仰头长笑,得意已极道:“张妙歌,你太小瞧贫僧了。你方才大意,配药的时候不避开我,我已看清楚你取药的格子和药的份量,这些药粉足够七天的用量,我解药在手,还怕你吗?” 原来他急攻之下,不过是障眼法。不空明攻张妙歌,悄然已取了红木箱子在手。 张妙歌脸色发白,竟还能笑起来,“大师果然聪明……” 不空狞笑道:“张妙歌,你就算是飞天,可比起本神僧来,还差得远了。我先取五龙,再杀狄青,然后嘛,嘿嘿,让你这狐狸精尝尝欢喜禅的妙处。我包你喜欢。” 他片刻间扭转了局面,将方才所受之辱尽数洗去,不由得意非常。 张妙歌突然又笑了起来,如春风动柳,风情万种。 不空冷笑道:“你真不信我有这本事吗?还是觉得欢喜禅不错,也想享受一番?”这刻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淫邪。 张妙歌竟还不惧,笑容余韵不绝,淡淡道:“我当然信了,不过你会信我用尸虫那么恶心的毒物吗?” 不空怔住,急问,“原来你又在骗我。”仰天长笑道:“如果银针无毒,我怕你何来?” 张妙歌不急不缓,情意绵绵道:“银针的确没毒,不过嘛,解药有毒。你若不信,何不看看手心?这次可真有红点了。我向你保证,经我飞天调制的毒药,绝对不比那尸虫要差。” 不空心头一沉,脸上如同被踹了一脚。他凝力防备张妙歌的暗算,低头向手心望去,脸色巨变。 他手心正中一点,果真有个红点,赤红如血! 第二十九章 奇峰 不空见到手心的红点,差点哭了出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张妙歌香中无毒,银针无毒,唯一有毒的就是她的那颗心。不空自以为不差,哪里想到,竟乖乖地钻入了张妙歌的圈套,他亲自把毒药吞了下去。 张妙歌仍在微笑,可笑容中的讥诮,如同针尖般锋锐,“不空,你是不差,可我不见得怕你。” 不空左右为难,一时间不知是要求解药呢,还是动手的好。 见张妙歌镇静自若,不空长吸一口气,只觉得胃里做疼,嗄声道:“这毒药,可有解药吗?” 张妙歌道:“当然有了。” 不空心中微喜,眼中露出哀求之意,“飞天,小僧方才得罪了。既然我败了,只请你赐予解药。小僧发誓,答应你方才的全部条件,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他又由神僧变回了小僧,神色却变得肃穆庄严,诚恳无比。 张妙歌轻叹口气道:“若真的动手,我不见得打不过你。但你方才若真想离去的话,我并没有办法留住你。偏偏我还要留在这里,暂时不想出京,又不想被你破坏计划,这才特意说些好玩有趣的事情给你听,你还真以为我不舍五龙吗?大师呀,我是不舍得你离去呀。” 不空看张妙歌貌美如花,却如见蛇蝎,颤声道:“你不舍得我离去?” “大师,你太聪明了。可太聪明的人,往往会早死。”张妙歌很是惋惜道:“大师是得道高僧,岂不知贪嗔痴三毒之害?你贪世间名利,嗔我这弱小女子,痴迷五龙,已无药可医了。”见不空恶狠狠地望着自己,张妙歌轻轻一笑,如飞花雪月,“佛经有云,‘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大师你如此烦恼,难道说现在还在痴心想要解药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废话,不过是在等毒性发作吗?” 不空霍然变色,厉喝声中,已腾空而起,向张妙歌扑去。张妙歌笑容妩媚,竟毫不躲避。 不空最后一击,只求擒住张妙歌,不想才到半空,只觉得胸口一痛,周身的气力蓦地消失无影,已从空中重重摔了下来。 张妙歌望着地上的不空,终于舒了口气,喃喃道:“骗你吃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狄青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发白。他望着绣帘旖旎,闻着室内幽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这段日子,如梦如醒,只盼永远睡下去,莫要醒过来。 才一睁眼,就翻起那心底的痛,狄青已无暇考虑身在何处,挣扎着站了起来。 室内洁净,完全看不出有丝毫打斗的痕迹,不空也早已不见。 狄青对昨晚见不空后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有印象。他只记得,好像清醒了片刻,见有一人背他在雨夜奔走,那时候幽香暗传…… 但到底是梦是幻,他并不了然,也不想去明白。 珠帘一响,有丫鬟端着碗走进来。见到狄青起身,那丫环惊喜道:“你醒了?” 狄青感觉那丫环有些眼熟,问道:“你救的我?你是怜儿姑娘?”他终于记起来这女孩是张妙歌的丫环。 怜儿犹豫道:“不是我,是我家小姐……让我救的你……”话未说完,狄青已掀开珠帘走出去。怜儿急道:“喂,你去哪里?你的药还没有喝呢。” 狄青不理,走出内室,见张妙歌正坐在瑶琴旁,妙目望着他,手拨琴弦。 瑶琴又换了新的,但曲调不变。 狄青再次醒来,心还在痛,但已少了些疯狂。或许痛苦素来都是如此,每次咀嚼消化后,没有了竭斯底里,却多了刻骨铭心。 狄青向张妙歌施了一礼,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平静说道:“谢谢你。”然后就向外走出去。 张妙歌道:“狄青。”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怜儿看着二人,表情却很奇怪。狄青没有留意怜儿,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问,“张姑娘,你有事吩咐吗?” 张妙歌道:“是我救了你,我若不救你,你说不定就淹死在臭水沟里了。你若是汉子,就不应该这么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把昨晚惊心动魄的厮杀一略而过。 狄青涩然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张妙歌微笑道:“你要谢谢我,最少把这碗药喝下去吧?” 狄青霍然转身,抢过了怜儿的药碗,将那碗药一口喝尽。问道:“张姑娘,还有吩咐吗?”他脸上肌肉抽搐,变得有些可怕。 张妙歌点头道:“没有了,你走吧。”她垂下头来,轻拨琴弦,再不说什么。等听狄青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后,这才轻叹口气,神色中满是伤感。 一场寂寞凭谁诉?难为言,总自苦。 怜儿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昨晚做了什么?我怎么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张妙歌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说道:“你昨晚摔了一跤,昏了过去。”她救醒怜儿后,怜儿已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张妙歌并不解释。 怜儿有些不信道:“是吗?”见张妙歌不语,怜儿又道:“小姐,昨晚我见到你落泪了呢……” 张妙歌神色一变,呵斥道:“你想说什么?” 怜儿偷偷吐了下舌头,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让狄青就这么走了。” 张妙歌落寞地笑笑,“他不会留下的。”心中在想,我可以用手段留下不空,但我知道,怎么也留不下狄青。狄青能把那碗药喝下去,就说明他死志已淡,不用太过担心。自此后,我和他天各一方,已是路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琴伴幽情,一如既往地响起。 张妙歌拨弄着琴弦,突然想到昨晚,狄青虽在昏迷中,仍在不停呼唤着羽裳的名字。望着窗外高树,双燕徘徊,突然想到,我这一生,若是死了,可会有个男人像狄青般,对我刻骨铭心的思念?一念及此,没来由的心中一痛,几欲再次落下泪来。 狄青出了竹歌楼时,红日正升,天地生机盎然,可在狄青的眼中,不过是片灰蒙蒙之色。 去皇宫,见羽裳!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来,不可遏止。他才想起来,昨晚冲出来的时候,就是要找羽裳的。他有些恨郭遵,恨郭遵为何救活他,恨郭遵为何将他送回郭府。 他想到了要做什么后,才待举步,就见到一人站在他身前。 那人容颜有些憔悴,双眸深陷,依旧不改魁梧本色。他望着狄青的眼眸中,含义万千。 狄青怔住,吃吃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郭遵若有所思的向竹歌楼的方向望了眼,说道:“我随意走走,不想碰到了你。” 狄青问心无愧,盯着郭遵道:“郭大哥,我想见羽裳最后一面。”他极为镇定,镇定的像是忘记了忧伤,可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办到这点。 郭遵移开了目光,竟不言语。 狄青焦急起来,一把抓住了郭遵的肩头道:“郭大哥,我杀了刘从德他们,我知道我有罪,我这时候进宫,说不定立即就被抓起来,肯定也会让你为难。但是我只能求你!我求你!” 郭遵叹口气,“你没罪的。刘从德他们阴谋造反,证据确凿,这次连太后,也没有为他们平反。至于赵允升嘛,你不杀他,我也要出手的。你要入宫,没有人会拦阻你。” 狄青举步要走,郭遵突然按住他的肩头道:“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狄青止步,望着郭遵道:“你要说什么?” “你以后准备怎么做?”郭遵缓缓问道。 狄青神色终于变得惨然,喃喃道:“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郭大哥,你以前帮过我很多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和小逵,你们都很照顾我。” 郭遵目光闪动,琢磨着狄青的话,感觉像是临终遗言,良久才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 狄青霍然爆发,推开郭遵的手,叫道:“郭遵,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救了我和我大哥,带我入伍,我感激你!我被夜月飞天所伤,是我命中注定!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好。就算我爹娘、大哥,做的也不会比你好。我一辈子,都还不了你的恩情。可羽裳去了,我恨你!” 郭遵脸颊抽搐下,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忧伤。 “因为你若当初让我死了,羽裳也不会因为我去了。”狄青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控制才压到心底的情感。 郭遵见狄青流泪,喃喃道:“是的,我错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狄青见郭遵如此,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他宁可郭遵一拳打死不讲理的他,也不想再听郭遵道歉,狄青想到这里,嘶声叫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我本不应该认识羽裳,我命中多磨,我本该就在乡下,我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何要找夜月飞天?为何要认识羽裳?是我害了羽裳!”他说罢,转身就跑,一口气奔出好远。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奔走,全不顾街上那些诧异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摔倒在地上。他也不起身,将头埋在泥土中,任由沙石摩擦着脸颊,痛楚而快意。 一人伸手拎起了狄青,喝道:“狄青,你做什么?” 狄青扭头望去,见抓他那人眉目如剑,竟是叶知秋,忍不住怒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四下望去,这才发现郭遵也在不远处。 叶知秋松开了手,冷笑道:“你做什么,的确不关我的事。但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才痛苦。我告诉你……”话音未落,郭遵一旁已道:“叶捕头,你怎么会到这里?” 叶知秋道:“我到这里来找一人,碰巧看到了狄青发疯,这才留住了他。” 郭遵道:“那你去做事吧。”略有沉吟,郭遵又道:“今晚你能不能到我府中?我有事想和你说。” 叶知秋点点头,已转身离去。 郭遵走过来,见狄青又要离去,郭遵神色犹豫,突然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坚强,莫要激动。” 狄青木然地望着郭遵,自语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坚强呢?” 郭遵心中也是彷徨,只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我若告诉他,是救他,还是害他一辈子?他本犹豫,但见狄青痛苦不堪的表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狄青的手,一字一顿道:“杨羽裳她……还没有死!” 杨羽裳没有死? 狄青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身形晃了几晃,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羽裳还没死! 那几个字迅疾充斥了狄青的胸膛,他一把反握住郭遵的手腕,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你……你说什么?羽裳还活着?” 他脑海一阵眩晕,差点晕了过去。 叶知秋和郭遵告别后,已到了一家院门前。院门敝旧,庭院中没有丝毫动静。叶知秋叩了下门,不闻人应,皱了下眉头。 院门是虚掩的。叶知秋略作沉吟,已推开了院门。院中宁静,远望厅中伏睡着一人。叶知秋见了,微有诧异,他认得那是任识骨的背影。 他今日到这里,本来要找仵作任识骨的。 宫中巨变,虽说已告一段落,但叶知秋总感觉其中还有些难解的秘密。他是个捕头,理当尽忠职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 但眼下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初射太后的那一箭,到底是不是赵允升所射?宫中多人之死,牲畜不留,真的是赵允升做的?他为何那么做? 本来叶知秋在皇仪门前觉得,赵允升这般做,无非是一石二鸟,挑拨太后和天子的关系,从而渔翁得利,但事后据郭遵所言,那箭犀利非常,欲直取太后性命! 赵允升射死太后,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若想当皇帝,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后,他没有理由先砍掉这棵大树。如果这么想想的话,宫中多人之死也有蹊跷,赵允升虽然有能力杀死那些人,但他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谁想杀太后而后快呢?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寒战,已走到了任识骨的身后。 宫中大火,将所有的线索烧了个干净,那些宫中的死人,也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大太监江德明死后,亦是尸身不保。 这是个细节,在宫中内乱后,谁都不会太注意的一个细节。眼下太后有恙,谁都在盯着赵祯的举动,希望能向赵祯表示忠心,又有谁会留意死者的尸体是否被毁呢? 叶知秋没有了线索,眼下只剩下几个可帮他的人,那就是任识骨等三个仵作。 那些人验过尸,或许还能给他一些答案。 “任仵作?”叶知秋心事重重,轻呼了声,伸手去扳任识骨的肩头。眼下正是清晨,任识骨怎么会在桌旁休息?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桌案上灯油燃尽,桌子上有两个茶杯。 叶知秋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灯应是燃着了一夜,任识骨之前有个客人。任识骨在凌晨的时候,见的人是谁?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已扳过任识骨的身体,任识骨在笑,极为诡异的笑,可他死了! 叶知秋见到任识骨笑的那一刻,背脊发凉,遽然警觉陡升,倏然窜到了桌底。 叮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一支弩箭击在叶知秋方才站着的青石砖面上,击得青石四分五裂。一刺客已从梁上跃下,就要挥刀斩去。 叶知秋不见了。那刺客怔住,他算了太多,却惟独没有算到叶知秋这般机警,不但躲开了他的弩射,还转瞬掩藏了身形,让他无从下手。 木桌霍然飞起,已向刺客砸到。刺客正蓄力间,毫不犹豫地断喝挥刀,一刀斩去,木桌碎裂。一道亮光从碎木中飞起,直奔杀手。 叶知秋出剑,一剑就扭转了形势,划过刺客的胸襟,劲刺在刺客的肩头!这人要杀他叶知秋,肯定和案情有关,叶知秋想留活口。 光电火闪中,叶知秋见到刺客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灼灼的一双眼。见到那双眼的时候,叶知秋陡然一阵心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鲜血飞溅,刺客闷哼声中,倏然坠落,就地一滚,已连射出三支弩箭。叶知秋身形陡转,已在刺客射箭前,换了身形,飘落一旁。 刺客翻身再起,已扑到院墙旁,再一纵,跃过了高墙。 叶知秋竟没有追上去,他眼中满是惊骇诧异之色,持剑的手,有些颤抖。 刺客已被他所伤,他怕的是什么? 过了许久,叶知秋这才缓缓地弯下腰来,从地上拾起了一物,那是一面令牌。方才叶知秋划破刺客的胸襟,那块令牌,就是从刺客身上跌落下来的。 叶知秋看着那面令牌的时候,持令牌的手也抖了起来。他的眼中,已有了惊怖畏惧之意。他缓缓坐了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任识骨的尸身。 任识骨还在笑,笑容中似乎满是讥诮! 杨羽裳没有死?狄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之下,更多的是疑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郭遵为何说起来支支吾吾? 但喜悦转瞬稀释了一切困惑,狄青激动道:“郭大哥,羽裳没有死?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郭遵目光深邃,缓缓道:“不过她也很难醒转过来了。” 狄青只觉得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惊疑道:“你说什么?” 郭遵沉吟半晌,才道:“当初我也以为杨羽裳去了,不过后来王惟一赶来,竟发现杨羽裳还有生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叹口气道:“她的情况,就和你当年昏迷的时候仿佛,但比你要严重。” 狄青大悲大喜之下,心中忐忑,急道:“那……王神医怎么说?” “王惟一说,她还能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他又说,他没有办法救治杨羽裳。”郭遵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 狄青一颗心再次垂下来,紧张地抓住郭遵的手道:“郭大哥,我求你,求你救救羽裳,我知道,你有这能力。”他心中知道郭遵武功高,但医术绝不会比王惟一强,但他只剩下这一个希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双眸,半晌才道:“这件事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狄青追问。 “奇迹。”郭遵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狄青松开双手,失神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奇迹?”奇迹很多时候,不就意味着绝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表情,建议道:“无论如何,你先和我去宫中看看。眼下八王爷在陪着杨羽裳呢。” 狄青无力地点点头,跟随着郭遵,疾步到了大内,入了禁中,来到了一座宫殿前。宫殿的牌匾上写着什么,狄青根本没有留意。他轻飘飘地到了宫内,就见到杨羽裳平躺在半空,身边鲜花缭绕…… 宫中,满是花香的气息。狄青差点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长吸了一口气,定睛望去,心头狂震。原来杨羽裳不是躺在空中,而是躺在一具透明的物体中。 那物体就像是个棺材,不,应该说,那就是个棺材。当初狄青在永定陵的时候,就见过这么一具透明的棺椁。真宗赵祯,不就是躺在这样的棺椁里? 棺材中铺满了鲜花,杨羽裳就躺在花中。娇艳的鲜花,也遮盖不了她无双的容颜。 为何要把杨羽裳放在那里?难道说,羽裳还是去了?狄青才待冲过去,就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人坐在棺椁旁,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扭过头来。那人衣冠不整,容颜憔悴,头发再非以往的洁净不染,脏乱不堪,甚至已夹杂了华发。 那人就是八王爷赵元俨! 八王爷为何在这里?难道说他真的是杨羽裳的亲生父亲? 赵元俨的目光从郭遵身上掠过,落在狄青的身上,喃喃道:“你来了?你来了也好,过来见见羽裳吧。你要很久见不到她了。” 八王爷说得极为奇怪,狄青捕捉到什么。很久不见,难道说还能再见?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宫中,已有些永定陵玄宫的诡异。他艰难地走过来,望着棺中的杨羽裳,见她面目依旧,双眸微闭,就和熟睡了一样。 狄青眼中,又盈满了泪。 “我听说……羽裳最喜欢的就是你?”八王爷喃喃道,泪水从眼角流出,望着狄青,有如望着亲人般。他神色沧桑痛楚,自语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一直念着她,听说……你一直照顾她,你对她很好。我知道,你若不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为你死呢?” 狄青不用再问,只见到八王爷的表情,已信了他说的一切。狄青一样的痛苦,泪水又下,他无话可说。 “我这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她好好的活着,我一直想见她。”八王爷凄然道:“可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情况和她相见。赵允升说知道羽裳的下落,他用羽裳的下落威胁我,让我给他做事,我不能不听。”八王爷情绪渐转激动,突然间嘶声对狄青叫道:“可我若知道这样的结果,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羽裳如此,你信不信?” 狄青望着八王爷那满是血丝甚至有些疯狂的眼,悲伤道:“我信!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下他。” 八王爷一把抱住了狄青,失声痛哭。他似乎要将多年的积郁一口气宣泄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狄青咬着牙,已不想问八王爷和杨羽裳的旧事,但他不能不问道:“八王爷,可我听郭指挥说,羽裳还没有死!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对不对?” 八王爷霍然松开了狄青,把住了他的双肩,一字字道:“你说得不错,我们一定要全力救活羽裳。王惟一没有方法,但我有方法。” 狄青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哑声道:“什么办法?” 八王爷的神色变得恍惚,眼中有些敬畏,也有些诡异,他盯着狄青,有如魂游般说出了几个字,“要救羽裳,眼下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找到香巴拉!” 香巴拉?什么是香巴拉?为何香巴拉能救杨羽裳?狄青听到这三字的时候,茫然向郭遵望去。因为他从郭遵的口中,曾经听过香巴拉三个字。 郭遵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怪异起来,他眼中带着缅怀,带着惊异,也同样带着分畏惧。他本应该解释的,但他却低下了头。 “什么是香巴拉?”狄青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回答,宫殿中已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许久,一人冷冷道:“就算香巴拉,也救不活杨羽裳!”声音很冷,夹杂着沧桑感慨,那绝不是八王爷和郭遵的声音。 狄青一震,回头望去,见身后不远处已站着一人。那人的容颜,比八王爷还要憔悴苍老,那人的眼中,竟然也有悲伤畏惧之意。 那人竟是刘太后!可刘太后为何会来这里? 狄青浑身颤抖,被刘太后的一句话,几乎打得万劫不复。他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的身躯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八王爷霍然冲出,窜到了刘太后的面前,嘶声道:“你……你……难道忘记了……羽裳她……”他脸上满是激动,咬牙切齿,看起来恨不得要掐死刘太后的样子。 他太过激动,说的话不成句。 一旁的人听了,都觉得八王爷想指责刘太后,说羽裳是因为太后这才送命。但又觉得,八王爷好像太激动了些。 刘太后脸上似乎也有了激动,喝道:“你住口!” 八王爷身躯一震,不由退后了两步,惨笑道:“我住口?太后,我已住口了这么多年,你到现在,还不想我开口?羽裳她不行了,羽裳她还有希望……羽裳她……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八王爷不停地念着,摇摇欲坠,突然跪了下来。抬头望着刘太后道:“我求你,我这辈子,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救救羽裳,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我求你!” 他突然以头叩地,砰砰作响,只是几下,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刘太后又惊又怒,喝道:“你疯了,快起来!”见八王爷不理,刘太后命令道:“郭遵,把他拉起来。” 郭遵一直沉默,听太后下令,终于出手搀扶起八王爷,低声道:“八王爷,太后她……宅心仁厚,肯定会救羽裳的。” 八王爷置若罔闻,挣扎叫道:“郭遵,你放开我!羽裳若不能活,我活着还做什么?” 宫内转瞬已乱做一团,突然有一人道:“八皇叔,你做什么?” 八王爷一怔,抬头望去,见赵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这几天来,宫中的人个个为发生的事情心力憔悴,赵祯也有些疲惫,但在众人中,无疑已是精神最好的一个。他到了八王爷面前,八王爷终于不再挣扎,泣声道:“圣上,臣……有罪。” 他就要拜倒,赵祯一把拉住了他,感慨道:“本来和你无关的。这一切都是成……”本待说都是成国公的事情,可见到刘太后望过来,慌忙收口,转身跪倒道:“孩儿拜见母后。”他对刘太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刘太后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祯道:“母后,孩儿听阎文应说,你身体不适,这才去请安。不想听宫人说,你来到了这里,孩儿放心不下,因此过来问候。” 宫中三个掌权的太监,江德明殒命,杨怀敏被杀,只有罗崇勋好像还活着,但下落不明。赵祯关心刘太后,把贴身太监阎文应拨调到刘太后的身边。 刘太后脸色缓和了些,轻咳几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雨淋了,有些不舒服。我知道八王爷认了亲生女儿,很是替他……”犹豫片刻,感觉说高兴不好,悲伤更不好,只好岔开话题道:“因此过来看看。祯儿,这几日我不临朝了,一切都要你来处理了。” 刘太后说到不临朝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她突然想起在禁中失火后,满朝悚然。第二日天未明,禁中紧闭,群臣就拥在拱宸门外候驾,请赵祯登城楼相见。 赵祯、刘太后虽经一夜折腾,但还是知道安抚朝臣最为紧要,在命众人严守口风后,赵祯、刘太后出现在拱宸门的城门楼上。 本来按照规矩,在宫中,素来都是太后行在天子之前,以示尊崇。刘太后先上了城门楼,群臣跪拜,其中有两府、三衙、三馆、两制等衙门的诸文武百官。 百官跪叩太后,唯独吕夷简不拜! 当宫人呵斥之时,吕夷简竟说,“宫中有变,臣只见太后,未见圣上,心中不安。臣请一望圣颜,以安臣心!” 群臣沉默,多半此时才知道问题的严重。若天子死在宫变,那这一拜,岂不就让刘太后名正言顺的登基做了皇帝? 刘太后怒极,可她终究不能不让吕夷简等群臣见天子。赵祯登上城门楼的时候,吕夷简才拜,群臣高呼万岁。 这一把火,不但烧了宫中八大殿,还把一切都烧变了样。 天降神火,八殿遭劫。 一想到这里,刘太后就忍不住心悸。这一把火,烧了崇德、长春、滋福、会庆等八座宫殿,不多不少,就是八殿!先帝的预言竟然成真了?这简直是荒谬! 可荒谬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 刘太后疲了,累了,也怕了。她不知道,若是再不让赵祯亲政的话,会有什么祸患发生。她最近老得厉害,刘从德等一帮亲信均死,赵允升也死了,她就算称帝又能如何?她能坐在皇位多久? 因此刘太后这几日不临朝了,她也知道,这几日不临朝,以后再想重整朝纲,将更加艰难,但她在拱宸门见到群臣对赵祯关切的那一幕,已有些心冷。 她就算竭尽心力的整治天下又如何?这终究还是赵家的天下,不会姓刘。 宫中寂寂,赵祯听到刘太后不临朝几个字的时候,眼中光芒闪动。 刘太后瞥见,突然感觉眼前的赵祯有些陌生。不待多想,赵祯已道:“母后若不临朝,孩儿只怕难以承担治天下的重责……” 刘太后竟有些喜意,本以为赵祯还会请她垂帘,不想赵祯又道:“可母后操劳了这久,也累了。如今母后身体不适,孩儿就算不能承担,也要咬牙挺住,绝不会再让母后劳累。母后尽请安歇,一切交给孩儿好了!” 刘太后怔住。 赵祯已转过身去,对着八王爷道:“八皇叔,你……节哀顺变。杨羽裳忠烈有加,也算是因为护驾出事……”他本来也以为杨羽裳死了,但方才听说杨羽裳好像还有生机,一时间无法措辞。赵祯无暇理会杨羽裳的生死,沉吟片刻道:“皇叔,你有什么要求,日后尽管说好了,朕绝无不许。” 八王爷伤心欲绝,只是点点头,再无言语。 赵祯向狄青望了眼,沉吟下,缓步走到狄青身边,看了他半晌。 狄青神色木然,也不参拜,也不说话。他现在只想着,香巴拉到底是什么?难道八王爷说的是真的?太后能救羽裳? 赵祯见狄青失礼,并不怪责,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道:“狄青,你以后有什么事,对朕说就好。”他说了这么一句后,转身离去。 等走出宫中,赵祯舒了口气,神色虽还肃然,可眼中不知为何,有了分古怪。 阎文应急匆匆地走来,低语道:“圣上,邱捕头求见。” 邱明毫本是太后的人,自从宫中失火后,一直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到皇仪门前。根据他自己所言,他在离开太后,前去找赵祯的时候,被个刺客击晕,后来才醒,除了叶知秋外,根本无人关心此事。 宫中惊变,波涛汹涌,谁会留意一个捕头? 邱明毫这时找赵祯做什么?赵祯竟不奇怪,只是道:“嗯,让他在大兴宫候驾,记得,不要让旁人知道此事。” 阎文应点点头,闪身退下。赵祯四下望望,这才不急不缓道:“起驾大兴宫。” 赵祯到了大兴宫,神色平和。帝宫被火烧毁,他临时移居承天宫,当天就改承天宫为大兴宫。 入了宫内,赵祯屏退左右,对着屏风道:“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一人,脸色如铁,神色恭敬,赫然就是京中名捕邱明毫。邱明毫一出屏风,当即跪倒道:“臣叩见圣上。”他跪倒时,身形并不利索,神色中似乎有痛楚之意。 赵祯并没有留意,眼中露出赞赏之意,缓缓道:“起来吧。”等邱明毫起身后,赵祯轻叹了口气,惬意道:“邱明毫,你做得很好。” 赵祯的这句话,简直奇怪之极。他本来和邱明毫没有半分交往,他是天子,邱明毫是捕头,又是太后的人,邱明毫本没有为赵祯做任何事。 邱明毫什么事情做得好?没有人知道。但看起来,赵祯不但熟悉邱明毫,和他有过交往,而且还很信任他。 邱明毫也没有半分吃惊,他敛眉垂手,态度恭敬道:“臣得先帝信任,为圣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祯点点头,神色悠悠,像在缅怀什么。不知许久,他终于开口,开口就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不该向太后射那一箭的。” 话如利箭,说出去,就没有再收回的余地。赵祯说完,眼中终于掠过分阴鸷。或许直到此刻,那个委屈、彷徨还夹杂些懦弱的人儿,才变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 威严无限! 第三十章 真幻 赵祯竟然说是邱明毫射了太后一箭,这话不论被谁听到,估计都难以置信。 邱明毫为何要射杀太后?赵祯怎么会知道邱明毫的事情?赵祯如果肯定邱明毫对太后不利,为何放心的留他在自己身边?赵祯还知道什么?那个看似悲愤、压抑再加上胆怯的天子,到底在想着什么? 邱明毫听到赵祯的质疑,再次跪倒道:“臣该死!求圣上恕罪!”他没有丝毫辩解,诚惶诚恐中带着忠诚无限。 若有第三人在场的话,肯定已知道,邱明毫是对谁忠诚。 赵祯盯着跪倒的邱明毫,轻轻叹口气,“朕不怪你,朕知道……你是为朕好。可你太急了些,太后她……终究是朕的……娘亲。就算赵允升他们为了太后,对朕不利,可朕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对太后不利!” 邱明毫只是应道:“臣明白了。臣自作主张,罪该万死。” 赵祯放缓了口气,低声问道:“朕不是对你说了这段日子若没有什么紧要之事,暂时不要见朕。你今日入宫做什么?” 邱明毫道:“圣上,叶知秋这两天一直还在查宫中的案子,只怕他已发现了什么。” 赵祯霍然站起,失声道:“他查到了什么?” 邱明毫道:“叶知秋这人,有股牛脾气,而且查案很有些本事。飞龙坳一事,隔了数年,都被他查出真相,这宫中发生的事情,只怕他一直查下去,迟早会明白的。” 邱明毫没有明说,但口气中已有了建议,眼中也有了杀机。当然,他的杀机,绝不是针对赵祯的。 赵祯缓缓坐下来,自语道:“若不是他执着地查下去,朕也无法揭穿赵允升就是弥勒佛的阴谋。叶知秋他毕竟是有功的人……” “可是……圣上难道不怕他查出宫中其他事情吗?”邱明毫说得奇怪,捕头职责,当然是查出案子的真相,但邱明毫似乎很怕叶知秋查下去。他为什么会怕? 赵祯闻言,眼中也有了分警惕。半晌才道:“依你之意呢?” 邱明毫垂头道:“今日他去找了任识骨。” 赵祯皱了下眉头,“然后呢?”他对任识骨的名字竟然也不诧异,显然也知道这个人。任识骨只是个低贱的仵作,赵祯贵为天子,有什么理由知道这个人呢? 邱明毫道:“任识骨死了,不但任识骨死了,当初在宫中和臣一块验尸的其余两个仵作也都死了,是笑着死的。” 赵祯没有惊奇,反倒舒了口气道:“好生安葬他们,安抚好他们的后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罗崇勋呢?” 罗崇勋勾结赵允升,火烧禁中,可谓罪大恶极。可罗崇勋在火起后,就一直不见踪影,很多人都说他已畏罪潜逃了。 邱明毫道:“罗崇勋他……不会再出现了。”他说得很是肯定的样子,这让人奇怪,他为何会认定罗崇勋不会再出现? 赵祯并不奇怪,只是点点头道:“好。罗崇勋罪在自身,就莫要牵连别人了。” 邱明毫道:“圣上宽仁。不过叶知秋那面怎么办?” “他到底查到了什么?”赵祯神色有些犹豫。 邱明毫叹口气道:“圣上,我只能说,若任由他查下去,他迟早什么都会知道的。圣上当然不想这样吧?若依臣之见……”他伸手做个手势,不再说下去。 赵祯不待决定,已有宫人入内禀告道:“圣上,叶知秋求见!” 刘太后自赵祯离去后,神色就有些恍惚。在赵祯转身的那一刻,刘太后才发现,那以往膝前的乖儿子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而她老了,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已经力不从心了。 不待多想,八王爷已在一旁急道:“太后,我求你!” 不管旁人有多么复杂的心思,可八王爷心中,好像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活杨羽裳。狄青岂不也是一样的念头?只不过狄青根本不知道怎么救,更不知道怎么求! 刘太后从八王爷的身边走过,并没有离去,而是到了杨羽裳的棺前。她就那么望着杨羽裳,背对着众人,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让人猜不到她的心思。 狄青才待开口,郭遵已握住他的手,摇摇头。郭遵看出了狄青的焦急,低声道:“你放心,太后一定会帮忙。” 郭遵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之意,狄青稍有心安。但脑海中始终有困惑不去,太后能做什么? 刘太后立在棺前,不知许久,终于开口道:“她看起来已没有生机……”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狄青听了,心中有分古怪,皇仪门前,他从未见过太后。在他的心中,太后和她的党羽一样,都是飞扬跋扈、傲慢不羁的。但谁曾想,刘太后竟会关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八王爷跪了下来,惨笑道:“只要太后肯,定能救回羽裳。” 刘太后霍然转身,盯着八王爷道:“难道你真信什么香巴拉吗?” 八王爷凝视太后,一字字道:“我信!” 刘太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她本是个威严的人,这么一笑,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有如哭泣,旁人见了,心中不由得惊惧。 笑声未歇,刘太后已指着八王爷道:“赵元俨,吾不曾想到,你也信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是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太后你知道。”八王爷面露痛苦之色。 刘太后嗟叹道:“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可是……”她满是怅然,扭头望向棺椁中的杨羽裳,眼中也有分怜惜之意。她为何会怜惜杨羽裳?或许那些七彩的花儿,也无法媲美那花露般娇弱的杨羽裳,就算刘太后见了都有些心软? 刘太后终于又道:“如果你们执意相信香巴拉,那我就把所知的和你们说说。” 狄青精神一振,若有期冀,并没有留意到郭遵正斜睨着他,眼中似乎含义万千。 “你们信人死可以复生吗?”刘太后突然问了一句。她的声音,变得虚幻缥缈,她这一问,让狄青根本无法反应。 人死真的可以复生吗? 狄青不知所措之际,又听刘太后一字一顿道:“香巴拉就是那种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地方!” 叶知秋入大兴宫的时候,赵祯端坐在高位,屏风仍在,不过邱明毫已不见。龙椅上的赵祯,神色有些疲惫,双眸中,却有寒光闪动。 叶知秋跪叩起身后,第一句就是,“圣上,臣对宫中凶杀一案,有了些结论。” 赵祯手握龙椅的扶手,神色不变道:“叶捕头不愧为京中名捕,这么快就有结论了?这事你可说给太后听了?” 叶知秋摇头道:“臣只准备说给圣上一人听。” 赵祯目光闪动,喃喃道:“只说给朕一个人听?”他沉默了半晌,又道:“那好,你说吧。” 叶知秋道:“宫中前段日子,凶杀不断,太后责令臣调查此案。这几日发生赵允升造反一事,但臣并没有因此中断查案一事。伊始时,臣的确以为,这一切本是赵允升所为,可后来发现,其中疑点重重。” 赵祯皱眉道:“不是赵允升做的,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呢?” “有,有不少人可以做到这点。比如说罗崇勋、杨怀敏和江德明三人,这三人均在宫中担当要职,要制造宫乱、甚至害死宫人,并不是难事。” 赵祯舒了口气,神色也有些轻松,“但是他们都死了呀……”突然意识到什么,赵祯改口道:“杨怀敏和江德明是死了,不过罗崇勋嘛……”脸有震怒之意,赵祯冷声道:“他刻意放火,罪大恶极,朕若抓到他,绝不轻饶!” 叶知秋垂头望着脚尖道:“圣上也不必太过气恼,想罗崇勋罪恶累累,终究难逃天网。不过罗崇勋三人作恶可以,却没有作案的理由。任何人犯案,总有个缘由,他们好好的,似乎没有必要做此耸人听闻之事。因此臣觉得,作案之人必定还有幕后主使,可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赵祯神色微变,沉声道:“纵火杀人的幕后主使,应该就是赵允升。” 叶知秋也不抬头,继续道:“赵允升可能和罗崇勋勾结放火,但他有什么理由杀宫人呢?这本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臣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据邱捕头说,就算是任识骨,也无法断定宫中死人是否因中毒而死,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邱捕头说是幽灵索命,臣不敢确认,因此去找任识骨确认,不想他却死了。不但任识骨死了,就连当初查案的另外两个仵作也都先后毙命,死时都是嘴角带笑。” 赵祯叹道:“这么说,线索断了?” 叶知秋道:“恰恰相反,他们若不死,臣说不定查不出什么。但他们一死,臣反倒明白了很多事情。” 赵祯身躯微震,转瞬镇定道:“朕倒想听听叶捕头的高见。” 叶知秋恭敬说道:“高见不敢当,只是一些浅薄的猜测。既然有人杀了任识骨三人,臣可断定,此事绝非幽灵索命,而是有人不想臣再查下去,所以杀了他们三人,这么说,宫中凶杀一案,必还有凶手。凶手买通了三个仵作,刻意把宫人中毒一事,化成幽灵索命,想必其中大有深意。” 赵祯问道:“凶手……有何深意呢?” 叶知秋半晌才道:“臣不知。”他虽说不知,但眼中已有了惊悚之意,他的怕,是和邱明毫根本不同的。 赵祯神色松弛些,又问,“那你查到凶手是谁了?” 叶知秋立即道:“这个凶手,肯定要满足几个条件的。” 赵祯凝声问道:“他要满足什么条件呢?” 叶知秋沉吟片刻后才道:“首先,他要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没好处的事情,除了臣这种人外,现在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赵祯笑了起来,眼中掠过丝暖意,点头道:“叶知秋,朕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朕……很欣赏你。” 叶知秋笑笑,可笑容中,多少带分萧索,“其次呢,那人必须有在宫中走动的条件,比如说臣吧,臣要在宫中查案,因此可以随意走动。”他向屏风看了眼,缓缓道:“当然,查案的人绝不止臣一个……”他似乎有所暗指,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赵祯点点头,再不多言。 叶知秋又道:“再次呢,这人肯定也有些本事,杀人并非容易的事情,也要老手才行。他必定勾结宫中掌权的一人,这才方便行事。臣猜测,罗崇勋虽生死不明,但对太后忠心耿耿,只会和赵允升勾结,企图拥太后登基,而不会做对不起太后的事情。杨怀敏被人射死了,他不过是宫变中的小角色,想必难知玄机。至于江德明,虽然死了,但极有可能是宫中凶杀案的帮凶。他有能力做到这点,而且他多半也不想永远在罗崇勋之下。权欲一事,总让人迷恋,因此江德明也就有可能勾结凶手,做惊吓太后的事情。” “但是……凶手怎么知道邱捕头要去查谁,事先就害了那人呢?”赵祯若有所思地问道。 叶知秋哂然道:“这本是极为玄妙的事情,但若说穿了,只怕不足一哂。在臣想来,凶手和查案之人,想必有些关系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赵祯双眉一轩,岔开话题,神色惋惜道:“可惜江德明死了,不然叶捕头可以得知更多的事情了。” 叶知秋沉默许久,赵祯见他不语,忍不住问道:“你话还没有说完呢。凶手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但你好像没有说最后呢。” 叶知秋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江德明死了,因为有人不想他透露秘密,也觉得他再无用处了,所以就杀了江德明。要是凶徒,最后还要满足个条件,制造宫乱、焚烧尸体、毁灭一切。这些事要处理,当然需要时间,因此他最后必须不在皇仪门前,他才可能去做善后的事情。” 叶知秋虽精明,做事滴水不漏,却似乎忘记了分析射太后的那一箭。 他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提及? 赵祯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说,满足条件的凶手还真不多。” “是不多,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叶知秋最后下了结论。 宫中静寂。 香巴拉就是那种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地方! 这话虽听起来诡异疯狂,荒诞不羁。但八王爷听到后表情反倒更加肃然。别人清醒的时候他发疯,别人发疯的时候,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刘太后沉寂了良久,终于又道:“赵元俨,你不是第一个相信香巴拉的人,想必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传说中的香巴拉,那里四处都是雪山,可其中的山谷温暖如春,绿树成荫,简直是人间仙境。那里有无数的修行圣地,也耸立着比天底下一切皇宫都豪华壮阔百倍的宫殿,一个人到了那里,不但无忧无虑,听说还能得偿所愿呢。传说若有人能找到香巴拉,香巴拉之主就能满足这人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你们若真的能找到香巴拉,甚至能让死人复活,当然也可以让杨羽裳活转。” 她说到香巴拉能让死人复活的时候,眼中闪过痛恨之意,谁也不知道她在痛恨什么。 狄青不知道应该振奋,还是失望。他终于知道了香巴拉是什么,也明白为何八王爷执意说只有香巴拉才能救杨羽裳。香巴拉原来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刘太后所说的事情简直就是神话! 还有什么比没有指望的希望更让人绝望? 郭遵突然道:“臣听说,的确曾经有很多人在找香巴拉。这件事听起来荒诞不羁,但并非绝无可能!” 刘太后笑了,讥诮万分,指着郭遵道:“原来郭指挥也相信此事。我只相信,要找香巴拉的人,都是疯子!” 郭遵不为所动,一字一顿道:“八月十五一事,太后莫非忘记了?” 刘太后身躯陡凝,听到“八月十五”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奇怪非常。她目光中似有敬畏、困惑,还像夹杂着更多的不可思议。 八月十五?应该是指某年的八月十五那一天。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郭遵和刘太后,好像没有人能明白。狄青本已绝望,但见到刘太后的神色,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太后可能也是信香巴拉的。 “八月十五,对,八月十五。”刘太后舒了口气,若有深意地望着郭遵道:“你当然会信香巴拉,但你不是疯子,因为……”她欲言又止,扭头又望向了杨羽裳,目光中有分温情和歉然。 许久后,刘太后才缓缓道:“相信香巴拉的不仅有郭遵和赵元俨你,其实还有先帝。赵元俨,恐怕你也是从先帝口中,才得知香巴拉一事吧。” 赵元俨默认不语。 刘太后怅然道:“先帝信神,也信香巴拉,因此才有了永定陵。” 狄青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朦朦胧胧的,并不确切。 刘太后望着昏迷的杨羽裳,像是追忆着什么,道:“先帝一直想要找到香巴拉,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可完成先帝未竟之事呢?”怅然地笑笑,喃喃道:“先帝找不到香巴拉,就在多年前,给自己建了永定陵,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香巴拉!”说罢哈哈笑了起来,神色苍凉而又诡异。 狄青回忆玄宫之玄,惘然若失。从刘太后简单的几句话中,他已明了了很多。原来赵恒也在找香巴拉,不用问,如果说香巴拉可以满足人一个愿望的话,赵恒要找香巴拉,就是寻求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多少人千百年来的欲望。 赵恒找不到香巴拉,因此建了永定陵。永定陵就是赵恒心目中的香巴拉!可永定陵究竟有几分像香巴拉呢,谁能知道? 真正的香巴拉在哪里?狄青困惑不已,他本不信的,但能让郭遵提及、八王爷确定、刘太后说出、先帝执着的香巴拉,岂是虚幻? 香巴拉,究竟是真是幻? 刘太后终于止住了笑,霍然扭头,望向赵元俨,一字字道:“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香巴拉!你找不到的。” 八王爷牙关紧咬,神色痛楚,突然叫道:“你错了,我一定能找到。我这一生,从未做成过一件事情。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香巴拉!” 刘太后讥诮道:“既然你很多事情都知道,那你求我什么?” 八王爷脸色又变,上前了一步,低声道:“我求你……”他声音极低,旁人只见到他嘴唇蠕动,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刘太后闻言,脸色遽变,断然拒绝道:“绝无可能!” 满足条件的凶手不多,只有一个! 赵祯听到这里的时候,垂下眼帘,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叶知秋也没有再说什么,帝宫沉寂下来,呼吸可闻。 许久后,赵祯才道:“那人……是谁呢?”他神色甚至有些天真,好像真的猜不出那人是哪个。 叶知秋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去道:“臣在去找任识骨的时候,被凶手刺杀。这是凶手在刺杀臣时,落下的东西,臣恰巧拾到,不敢留在身边。” 赵祯接过那物,见令牌上写着几个字,笑容浮现,喃喃道:“好,好,叶知秋,你很好。你破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吗?” 叶知秋交上令牌后,跪倒道:“圣上,臣请求一事。” 赵祯微愕,半晌才道:“你要求什么,说吧。” 叶知秋道:“臣最近身子不适,心力交瘁,无能再查什么。臣不想身在其位,费君俸禄,因此臣想告老还乡。” 赵祯一怔,沉寂良久才道:“叶知秋,你未年老,也不用还乡。” 叶知秋微蹙下眉头,不再言语。 赵祯叹口气,走下龙椅,走到了叶知秋的面前,说道:“叶知秋,你抬起头来。”叶知秋缓缓抬头,望着赵祯的双眸。赵祯凝望叶知秋的双眼道:“叶捕头,你叶家世代在京城为捕快,不知破了多少惊天的案子。朕知道你忠心耿耿。当初若不是你查案护驾,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就绝不是朕了。” 叶知秋恭敬道:“臣不过是食君俸禄,尽心做事而已。” 赵祯点点头道:“这件事情,你若无能查下去,就不必勉强了。汴京动乱,朕不想失去你这种忠良的臣子。不过嘛,你若不想留在京城,那就去四处走走吧,俸禄尽管去开封府领。你有大功,朕不能不赏。” 叶知秋犹豫良久才道:“最近听说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山西,大盗历南天作乱岭南,臣请去查这两个案子,将乱党绳之以法,请圣上恩准。” 赵祯目露感慨之色,叹道:“也好,那辛苦你了。”伸手从怀中取出面金牌,递给叶知秋道:“这种金牌,朕只给出过两块,你是朕给金牌的第三人。你手持金牌,如朕亲临,可便宜行事,方便破案,做事有如朕默许,望你不负朕意。” 叶知秋神色复杂,接过金牌,犹豫良久再拜道:“谢圣上,臣告退。” 赵祯望着叶知秋退出,这才转身长叹一口气道:“叶捕头果然忠心为国……”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邱明毫。邱明毫神色中也有分惊诧,许久才道:“圣上,叶知秋果然非同凡响,竟只用几日,就在这种情况下查出了究竟。但他……本不应该说的。” 赵祯出神道:“他说了,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想让朕觉得他无能。他不详说,因为他肯定知道朕的难处,他理解朕呀。朕这般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邱明毫迟疑道:“那宫中的事情……” 赵祯决然道:“宫中之事,就这么算了。莫要再牵连下去。就算对赵允升、罗崇勋等人,也不必深究了。至于马季良、刘从德等人,也不必追查余党。朕在这次宫变中,虽有赵允升蓄谋袭驾,但能大难不死,是先帝保佑,有先帝在天,想必也是不想朕再造杀孽了。邱捕头,你把该做的事情,处理好就行,其余的事情,莫要多想了。” 邱明毫恭敬道:“臣遵旨。” 他看起来如铁板,可为人处世极为谨慎,不再建议,更不反驳。不过他的眼眸,还是望着叶知秋交给赵祯的那面令牌。 赵祯觉察到什么,微笑道:“这次朕能侥幸活命,有几个人功不可没。你、郭遵、叶知秋、狄青,还有……”他犹豫下,终究没有说下去,将那令牌放在邱明毫的手上,“狄青、叶知秋都有朕御赐的金牌,你也有一块,只望你,这次莫要再丢了它。” 邱明毫接过令牌,脸有愧色道:“臣再不会如此大意。” “好了,你退下吧。”赵祯有些疲惫道。 邱明毫退下,不多时,又有一人入见,却是赵祯的贴身太监阎文应。赵祯见到阎文应,振作了精神,缓缓道:“文应,太后那面如何了?” 阎文应躬身道:“回圣上,太后已离开八王府,回宫休息了。八王爷似乎求太后什么,但太后没有准许。具体他们说什么,臣离得远,并不知情。不过臣伺候太后歇息的时候,只听太后说了几个字……” “她说了什么?”赵祯目光闪动。 阎文应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 这句话听起来意思很简单,刘太后才离开杨羽裳,杨羽裳昏迷不醒,刘太后多半说的就是杨羽裳了。可赵祯好像不是这么想,他目露思索之意,轻轻敲击龙椅的扶手,问道:“太后这么说,依你来看,是说谁不会活过来呢?” 阎文应沉吟许久,终于摇头,“臣不知。” 赵祯舒了口气,也跟着摇摇头,喃喃道:“朕也糊涂了。不过……答案也许不重要了。朕只想问你……”赵祯眼中精光闪动,慢慢道:“最近太后可还让你监视朕的举动吗?” 宫内又有些沉静,阎文应竟没有慌乱。他本来是奉太后的命令,来监视赵祯,可听到赵祯的质疑,居然还神色如常。 微微一笑,阎文应道:“圣上,太后这两天,情绪激动,对赵允升等人的死,很是伤心。是以并没有再关注圣上的举动。” 赵祯舒了口气,轻轻地放缓了四肢,喃喃道:“这就好,这很好。”他的双眸中,虽还有些阴影,但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无论如何,太后老了,很难再垂帘了。无论怎么变,他赵祯终于可以亲政,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样日夜担心自身的性命了。无论宫变结局如何,笑到最后的,难道不都是胜利者吗? 太后怒冲冲地离去,八王爷反倒冷静下来。八王爷冷静下来的时候,绝不是个疯子,可他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和疯子却没什么两样。 狄青望着杨羽裳,又望望八王爷,一时间彷徨无措。 八王爷向狄青望过来,低声道:“狄青,你过来。” 狄青走过去的时候,身躯都有些颤抖。八王爷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八王爷的手冰冷潮湿,有如死人的手一样,他望着狄青,镇静道:“羽裳是你最爱的女人?” 狄青毫不犹豫道:“是!” 八王爷又道:“我是羽裳的父亲。可我之前并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弥补羽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你我本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你我都是羽裳最亲密的人,因此你要信我。” 狄青看着八王爷那坚定的眼神,心中顿时也充满了信心,“八王爷,我信你!你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就好。” 八王爷脸上露出分笑容,转瞬即被忧伤覆盖,“你若是喜欢,就叫我一声伯父吧。”又有些伤感道:“若羽裳不这样,你我可能就是翁婿了。”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伯父,你能救羽裳?” 羽裳没死! 这几个字在狄青脑海中激荡很久,但见到羽裳这般模样,狄青一颗心刀绞般地痛。适才他一直沉默,因为只盼太后和八王爷能说出救治杨羽裳的方法。 但他只听到有如神话般的怪谈。这时候,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八王爷道:“你想必也听到了,要救羽裳,就算把全天下的大夫找来恐怕也无济于事了。这两天,我找过宫中所有的太医,除了王惟一外,别人都说羽裳不在了,王惟一说,他感觉到羽裳还有生机。我知道,她还在的,在等我们救她,你我是她最亲的人,绝不能让她失望。我有办法,你要信我。”他不停地强调有办法,像是给狄青信心,又像是给自己信心。 狄青泪盈于眶道:“伯父,我信你。”他虽感觉八王爷有些神智失常,可他此刻,宁愿和八王爷一块儿疯狂。 八王爷突然道:“你可知道,羽裳为何还有生机?” 狄青迟疑道:“我……不知道。” 八王爷盯着狄青,一字字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还有生机,肯定是由于两个原因。” “哪两个缘由?”这次是郭遵忍不住地询问。郭遵似乎也被这里的怪异所吸引,一直没有离去。 八王爷转头望向郭遵道:“我知道,你也会信的,因为……”他话到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脸上满是奇异之意。 狄青听太后这么说郭遵,听八王爷也这么说,忍不住要想,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刘太后和八王爷都觉得郭大哥会信这些事情呢? 八王爷回过神来,正色道:“羽裳还在,最重要的缘由是——你在她昏迷后,给她看了那块玉!” 狄青一震,这才想到,当初杨羽裳昏迷的时候,他手中拿着两半的玉佩。他那时候,只想着唤醒杨羽裳,对她倾诉,哪里想到玉中还有微妙。 “那玉……是伯父的吗?”狄青忐忑问道。 八王爷摇摇头,又点点头,狄青不明白他的意思,八王爷低声道:“那玉叫做滴泪。” 郭遵耸然道:“难道八王爷这块玉,就是先帝那块叫做滴泪的玉吗?”他似乎知道什么,但终究没有说下去。 狄青不解,扭头望去。郭遵直直地盯着八王爷,八王爷终于点头道:“不错,就是那块,是先帝赐给我的。”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谶语: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滴泪和泪滴差不多的意思,该不会和五龙有关吧?他一时间又陷入了彷徨之境。 八王爷已道:“具体内情如何,狄青你不必知道,但你要知道一点,这滴泪是块奇玉,是上天赐予的玉。这块玉,本身有极其玄奥的功能,先帝说过,此玉有灵性。” 狄青难信道:“有灵性?有什么灵性?” 八王爷道:“灵性一事,极难说清。羽裳自幼就戴着这玉,是以和这玉有了联系。她性命垂危时,你竟能将这玉找全送给她,也算是个奇迹。你不妨想想,皇仪门前的雨夜,那玉可有异常?” 狄青竭力回想当晚的情形,虽还是忍不住地心痛,但终于想到了什么。 一想到那事,狄青差点跳起来,叫道:“那玉当时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光。是的,普通的玉是不会有那种光的,那玉不是被照亮,好像是自发的光!那玉上,当时有光彩流动,好像是活的一样。” 第三十一章 燕燕 狄青不信神异,但期待奇迹。他这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记得那玉的确有异。当时他伤心欲绝,并没有留意,此刻想起,才觉得怪异。 八王爷欣慰地笑,“这就是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滴泪那块玉起了作用,这才保佑羽裳还有生机。”又很是懊丧的表情,悔恨道:“可惜那玉碎了,不然羽裳说不定能活转了。不过那玉若是不碎,怎么会到你手呢?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狄青并没有深想八王爷说什么,吃吃道:“是我的错,我本该早点把玉拿来的。” 八王爷叹道:“这怎么是你的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再说那玉本就是碎的。” 狄青无暇问玉为什么会碎,急道:“你说羽裳还有生机,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八王爷凝视狄青,缓缓道:“她还不舍离去,因为你的爱。” 狄青闻言,又是伤心,喃喃道:“我的爱?我只会害了她……” 八王爷反倒安慰狄青道:“我已知道当初的一切,我知道,羽裳若不跳下来,死的就是你。我也知道,她肯定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被伤害。” 狄青忍不住心酸,喃喃道:“可她却不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她有事。” 郭遵见狄青伤感,一旁岔开话题道:“八王爷,为什么你说因为狄青的爱,才让羽裳不舍离去?” 八王爷感喟道:“人的意志,最为奇妙,往往能做出世人难以理解之事。有些人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一事无成,比如说我,但有些人因为一颗雄心,就能成就霸业,比如说太祖。我是想说,羽裳就因为一股不舍狄青的意念极为强烈,因此才能留下一线生机。” 狄青和郭遵都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八王爷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和王惟一当年说的有些类似。 郭遵突然道:“这比方说的倒很贴切。当年狄青昏迷,王神医就曾说,他是靠自己的意志活转过来的。当然了,也因为他对大哥的亲情。” 狄青心中微颤,问道:“可是我只坚持了几天,羽裳她怎么能一直坚持下去?” 八王爷看了郭遵一眼,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只要事成,不要说几天,就是多少年都不成问题。” 狄青难以置信,八王爷已喝道:“难道你真的不信我?”狄青凄然,扭头望向昏迷的杨羽裳,缓缓道:“我信,我坚持多少年都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醒来。” 虽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不知包含着多少深情。 他本不信八王爷说的,但见八王爷如此坚定,心中不知为何,竟也开始信世间有香巴拉这个地方了。 八王爷点点头,终于下了结论,“因此我们只要维持羽裳的现状,然后再找到香巴拉,就能救活她。” “怎么维持羽裳的现状?”狄青忍不住道。 八王爷眼中露出诡异之色,幽幽道:“我知道有种方法,可维持人百来年无恙,这是先帝找到的方法。眼下羽裳所躺的水晶棺,本是从遥远的波斯海底挖得,当初朝中一共有两具,先帝给了我一具。本来我准备自己用的……” 狄青突然觉得八王爷和赵恒关系真的很不错,就连赵恒有棺材,都分给八王爷一具。这本是晦气的事情,八王爷好像丝毫也不介意。 八王爷唏嘘道:“没想到我暂时用不上,竟然……不过只要羽裳在其中,再把棺椁妥善安置好,就能一直维持她现在的状态。” 狄青蓦地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那能妥善安置的地方,难道是玄宫?”他心中已信了几成,因为他在玄宫中见过赵恒,已十数年过去,赵恒的身体仍栩栩如生,没有半分改变。 郭遵脸色都变了,暗想八王爷为救杨羽裳,可真是竭尽心力。难道说,八王爷所谓的方法,就是把杨羽裳封存在玄宫之内? 这简直是个疯子才有的想法。 八王爷已道:“不错,我就是有这个念头,但太后不许。” 郭遵苦涩道:“此事事关重大,太后怎么会许可?”他终于知道方才八王爷求什么,也明白太后为何会断然拒绝。 八王爷肃然道:“你们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哼,太后不许,我会让她同意的。” 狄青再望八王爷的眼神,已难以言表,良久,他才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毅然道:“我去寻找香巴拉!” 郭遵轻轻地叹口气,像是失落,又像是释然,无人留意。 八王爷道:“我正是这个念头。但当年以先帝之能,尚不能找到香巴拉,我感觉,找香巴拉更像是个缘。你适才也听太后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这世上,想找寻香巴拉的人不少,但到底是否有人找到,没有人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狄青喃喃念着这句话,心中突然一阵迷惘,他不怕艰险,但他去哪里找?赵恒是一国之君,都找不到香巴拉,他可能找得到吗? 扭头望向了杨羽裳,见到她如沉睡般,狄青又忍不住一阵心酸,对着她喃喃道:“羽裳,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香巴拉。”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好了,既然这样,狄青,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好好的活下去。”说话间霍然发现狄青惊异的表情,八王爷扭头望去,也呆立当场。 水晶棺内杨羽裳的眼角,不知何时,流淌出了一滴水珠。如晶莹的珍珠般,顺着她那白玉般的脸颊,流到了伊人无邪的嘴边。 那滴水珠晶莹剔透,仿佛是花的露、冰的魂、雪的魄…… 不是露珠,不是冰雪,是一滴泪。那是从杨羽裳眼角流淌下来的一滴泪! 羽裳,她……她听到了我们的话?羽裳,她……还在牵挂我? 狄青血涌如潮,脸白似纸,霍然扑过去,跪伏在水晶棺旁,手指去触杨羽裳嘴角的那滴泪。他似要想拭去那伤心的泪,却又怕自己手伸过去,那滴眼泪并不存在,一只手战栗着抽搐,始终没有贴近,只是悲伤叫道:“羽裳?!” 没有反应,只有那滴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如梦如幻。 狄青身躯晃了两晃,终于坚定地站起来,凝望着杨羽裳良久,泪水顺着腮边流淌,心中莫名的有了勇气,有了信念,有了无边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那滴泪在狄青的心目中,有多沉重的意义。他心中那刻只是道:羽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等我!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这才下定了决心,霍然转身,对八王爷道:“伯父……” 八王爷已道:“我去找太后。你不妨去看看羽裳的家人。我……就不去了。” 狄青这才想起杨念恩,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看望。一想到这里,狄青点头道:“好。” 他大踏步地离去,走到宫门前,本待转身再望杨羽裳一眼,终于还是忍住。他虽没有去望杨羽裳,但杨羽裳的影子,早就铭刻在他脑海中。 狄青出了禁中,径直向杨府走去,路上喧哗吵闹,可与他无关。他就那么茫然地走,忘记伤、忽略了痛,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香巴拉——究竟是否存在? 不知行了多久,他又到了麦秸巷旁,不由止住了脚步。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再次涌上心头。 梅树的那面,似乎又有那如雪的女子,轻盈笑、狡黠的笑、柔情的笑……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狄青蓦地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又像被千斤巨锤击中,眼前发黑,泪滴欲垂…… 君子仍在,伊人飘渺。 狄青没有落泪,他反倒昂起头来。他这几日,流了太多的泪,得知香巴拉的那一刻,就已决定,再不落泪,他要坚强下去,等待奇迹出现。 一咬牙,出了巷口,狄青神色恍惚,不经意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呦”了声,踉跄后退。 狄青心中有分歉然,伸手去扶。遽然间,他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面,一颗心也要跳出胸膛。他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可一只手电闪般抓出,抓住了那人,死死地——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人皱了下眉头,向狄青看来,目光中也有分诧异。那人额头宽广,颏下短髭,虽着粗布麻衣,但神色中,隐约有出尘之意。 狄青见到那人时,身躯巨震,抓住那人再不肯放手,嗄声道:“邵……先生,是你?”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能看到邵雍! 那人正是陈抟的隔代弟子——邵雍!狄青和他,本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总算回过神来,见自己掐得邵雍皱眉,慌忙松开了手,歉然道:“邵先生,我请你莫要急着走……” 邵雍道:“你是……狄青!”他竟一眼就认出了狄青,他的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是不是这个出尘的隐士,已从狄青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狄青微喜道:“是啊,邵先生,我是狄青。你当初给我算过一次命的……” 邵雍点头道:“我记得。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脸上怜惜之意更浓,可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狄青忙道:“我听说先生直如神仙般,事事算得很准。你……会医病吗?”他一时间只想着杨羽裳的事,忍不住开口询问。 邵雍叹息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我帮不了你。” 狄青一怔,“你怎么知道无法帮我呢?” 邵雍道:“你和天子交往过密,想必能请他帮手。大内中太医无数你不去求,你若求医,我如何比得上那些太医呢?” 狄青连连点头道:“邵先生说的是。我只想求你给我算一卦。” “我这一生,只给一个人算一次,我已经给你算过一卦了。”邵雍叹气道:“恕我不能再帮你了。” 狄青一怔,勃然大怒,叫道:“上次是你硬要给我算的,不能算!”他愤怒中夹杂着伤心,转瞬想到有求于人,恳求道:“邵先生,你上次给我算命,我就让你算。礼尚往来,这次我求你算,你怎么说也给个面子,好不好?” 邵雍道:“狄青,我有三不算,当时从师时,就曾立下了规矩,不能破誓。” 狄青喝道:“哪三个不算?”他牙关紧咬,已要举起拳头。 “算过一次的人不算,无缘之人不算,威胁我的人不算。”邵雍笑容有分苦涩。 狄青一想,自己好像已占了不算的三条,慌忙放下了拳头,赔笑道:“你在巩县那次算不上,强算不算。我和你肯定是有缘,不然怎么会两次见面?再说……我哪里威胁你了?”把手背到了身后,狄青笑容中,满是凄然。 邵雍望了狄青良久,叹口气道:“狄青,我并非不想帮你,但我真的不能破誓。”说罢转身要走。 狄青一把抓住邵雍的衣领,挥起拳头道:“你若不给我算上一卦,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他怒目圆睁,脸色狰狞,可就是那般狰狞,眼中还有无边的哀伤悲痛。 他也不想这样的。可他如何能放弃这个机会? 邵雍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打死我,我也不算。” 狄青望着邵雍的从容,一口气泄了出去,缓缓地松开手,为邵雍整整衣襟,失神道:“邵先生,你走吧,对不住。” 邵雍神色也有些无奈,本待说什么,可见狄青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摇摇头。他举步要走,一人旁边道:“邵先生,不知你可否给在下算上一卦呢?” 邵雍讶然止住,抬头望过去,眼中陡然有分怪异。狄青听那声音很是耳熟,抬头望过去,也有些惊喜。来人却是郭遵。 邵雍望着郭遵许久,点头道:“你要我算什么?”原来他竟认识郭遵。 狄青心中激动,只是望着郭遵使着眼色,不敢出声。只怕万一邵雍还有什么奇怪的规矩,又不给他算了。 郭遵也不去望狄青,盯着邵雍道:“我想请邵先生算算,香巴拉到底在何处?” 狄青一颗心又开始怦怦大跳起来,郭遵要算的事情,不就是他想要邵雍所算的事情? 邵雍笑笑,喃喃自语道:“你想找香巴拉吗?这倒有趣了。” 郭遵沉声道:“邵先生算不出吗?” 邵雍微微一笑,“我说过要算就会算的,但结果如何,我也还不知道呢。”他从怀中一摸,已掏出六枚铜钱,四下望了眼,走到一棵梅树下。 狄青微愕,郭遵已道:“在下听说卜卦一事,在天时,在地利,在心诚。邵先生选在梅树下,可看中了这里的清幽之气?” 邵雍点点头,微笑道:“不想你对占卜一道,也有涉猎了。”他缓缓蹲下来,闭起了双眼,手中握着铜钱,再无举动。 狄青虽是焦急,可也不敢催问一句,甚至都不能上前。 盏茶的功夫,邵雍陡然双眸睁开,眼中掠过分光芒,手一挥,铜钱落地。六枚铜钱有的径直不动,有的却翻滚了下,杂乱无序。 邵雍紧紧盯着那看似杂乱的六枚铜钱,凝神思索,眼中不时露出古怪。又过了半晌,这才舒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神色中,竟有了疲惫之意。 郭遵双眸紧盯邵雍,眼眨也不眨。等到邵雍望过来,这才问道:“邵先生,可有定论了?” 邵雍沉吟片刻,眼中似乎也有丝惘然,终于道:“我从这卦象的结果看来,只能送你几句话。” 郭遵慎重道:“先生请讲。” 邵雍却望了狄青一眼,取了枯枝在地上写了四句话。 郭遵、狄青不约而同的望去,见到邵雍写道:“香非你所虑,西北风云聚。五龙滴泪起,飞却乱人意。”写完后,邵雍叹口气道:“郭遵,我也只能算出这些,别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把握了。”他举步就走,狄青还要追去,郭遵已拉住他道:“狄青,你莫要追了。你难道忘记了八王爷说的,找寻香巴拉本要靠缘的。” 狄青喃喃道:“‘香非你所虑,西北风云聚。五龙滴泪起,飞却乱人意?’郭大哥,这四句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也皱眉思索,半晌才摇头道:“狄青,谶语一事,总难捉摸。要靠你自己来领悟。” 狄青突然眼前一亮,“别的先不说,如果邵先生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神准,既然郭大哥求的是香巴拉所在,西北风云聚五字,就说明香巴拉必定在西北。”他突然振奋起来,只是想着,邵雍虽没有多说,但听郭遵提及香巴拉,并没有讥笑之意,这说明香巴拉并非完全虚幻。“香非你所虑”,难道是暗指香巴拉并非他们忧虑般那么难找吗? “是吗?”郭遵有些困惑,苦笑道:“西北在哪里?麦秸巷的西北,汴京的西北?还是大宋的西北?西平府的西北?只是西北这两个字,浩瀚广博,又岂是你能够穷尽的?” 狄青有些苦恼,转瞬想到了什么,振奋道:“郭大哥莫要忘记了,西北风云聚是五个字,西北有风云的地方,不就是延边一带?西平王元昊数次对大宋不轨,想必很快就要在那里兴起战事。那不就是风起云聚了?” 郭遵微有动容,缓缓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香巴拉倒真有可能就在西北。”心中却想,据我所知,香巴拉的传说,本是从吐蕃那流传而来的。可邵雍为何说出西北二字呢? 狄青虽还忧伤,毕竟心中有了希望,又说道:“郭大哥,谶语中还有五龙、滴泪的字眼,难道说,五龙和香巴拉有关吗?五龙这般奇异,也只有香巴拉那种地方,才有可能出现吧?”他越想希望越大,又想邵雍竟提及滴泪二字,若是以往,他肯定从伤心的角度去想,但他知道这世上还有种玉叫做滴泪。这么说,滴泪是说那块玉?可“五龙滴泪起”又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不由心动,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你说的听起来也有道理。那五龙呢?可还在你身上?” 狄青伸手入怀,掏出个布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把抓出来道:“就在这里。” 五龙还在,被狄青抓出来的,还有一卷书。狄青见到那卷书的时候,怔了下。那本书就是横行刀谱。 狄青自从得到了那刀谱后,颇多风云,一直无暇研究,今日不经意才又拿了出来。他并不知道,在昏迷的时候,这些东西,其实已被张妙歌拿了出去,但不知为何,又还了回来。 郭遵道:“你就把五龙放在身上吧。你和它有缘,记得,莫要失去它,说不定以后真的起作用。咦?这《横行》……是说什么?”他伸手拿过刀谱,只是翻了两下,脸色微变,叹息道:“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刀法?” 狄青对武学粗懂,郭遵却是武技好手,只看了几眼,就发现刀谱记载的刀法,竟是极为凌厉的招式。 他看了半晌,竟有些出神,忍不住翻回书页一看,就看到书页上的那四句话,又是神色一变,喃喃道:“好一句千军百战我横行。若没有绝世的武功,如何说得出这种大气的话来。狄青,这刀谱是哪里来的?” 狄青心思不在刀谱之上,只是道:“郭大哥,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好了。听说这是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刀谱。我……我要去找杨伯父了。” 郭遵眉头一扬,很是诧异道:“太保的刀谱,果然名不虚传,此生能得一见,武学无憾。”见狄青要走,郭遵一把抓住狄青,将那刀谱放在了狄青的手上,语重心长道:“狄青,邵雍那几句谶语,是我替你问的。你只怕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但我要对你说几句话。” 狄青吐了口气,让自己急躁的心绪平静下来,冷静地望着郭遵道:“郭大哥,你说。”他其实有太多的疑惑,但这会儿并不关心那些问题了。但他不能不认真对待郭遵的话。 郭遵拍拍狄青的肩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看着你,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并非我们能够控制,既然如此,我就不会怨天尤人了。”狄青目光清明,诚恳道:“郭大哥,我很感谢你,你一直和大哥般,容忍着我的稚气和脾气,甚至我闯的祸,一直都是你在担当。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不会那么冲动。” 郭遵眼帘有些湿润,欣慰笑道:“你大悲之下,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但我想说,一个人若不想事事求人,他必须有自己的本事,你要找香巴拉,是个太难的事情,不但需要恒心、毅力,恐怕还需要别的因素。我希望你能真正的站起来,担负起男人应该负的责担,这刀谱,你要带在身边,好好地读、好好地看。做大哥的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认真地看看刀谱,学会太保的刀法,横行天下。那时候,说不定你会有更广阔的天空,也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机缘,岂不对你寻找香巴拉很有帮助?” 狄青拿着那卷书,终于感觉到郭遵的关切。郭遵少求人,可求他狄青一次,还是为他狄青! “郭大哥,我知道了。”狄青感激道。 郭遵笑笑,说道:“好,好!那你去吧。” 狄青再次转身时,步伐突然变得坚定稳重,再没有了方才的失魂落魄,郭遵望见,舒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转郭府,才进院门,郭逵就出来道:“大哥,二哥怎样了?” 郭遵道:“他好些了。你见到他的时候,最好不要再提什么。” 郭逵叹气道:“唉,我明白,这种事,越少提越好。对了,叶捕头找你。” 郭遵有些诧异,心道和叶知秋约在晚上,如今时光尚早,叶知秋为人守时,为何今日来的这么早?心中虽有困惑,郭遵见到叶知秋在厅中安坐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 叶知秋似乎在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霍然抬头,差点打翻了茶杯。 郭遵走到叶知秋对面坐下来,见叶知秋面前的茶杯是空的,拎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满了杯茶,这才问道:“你有心事?” 叶知秋自郭遵进来时,就一直留意他的举动,闻言笑道:“你当然也有心事,不然也不会借倒茶的时候,整理思绪。” 郭遵眼中有分暖意,端起茶杯道:“知秋,你帮了我良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叶知秋盯着郭遵道:“有话就说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郭遵微惊,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知秋道:“我要离开京城了。宫中凶杀的案子,我查不下去了。我这次离开京城后,只怕要很久不回来了。”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嘴角露出分苦意,“原来……这茶是苦的。” 郭遵咀嚼着叶知秋的话,自语道:“查不下去了?”突然一笑道:“知秋,你就是太明白了。你若走,我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呢?”叶知秋斜睨着郭遵,若有所思地问。 “做人有时候,糊涂些好了,至少可以不用太过苦恼。”郭遵抿着茶水,可笑容中,也满是苦涩。 叶知秋目光有丝惘然,突然醒悟道:“郭兄,我此生只服你一个。你其实知道的事情最多,但你什么都不说,怪不得这些年来,你还能在宫中当侍卫。” 郭遵怅然道:“知道的多没有用的。你知道的越多,烦恼就越多。” 叶知秋目光闪动,突然道:“郭兄知道的多,那是否知道一种叫做牵机的毒药呢?” 郭遵微震,转瞬平静道:“略有所闻。你为何突然提及这种毒药呢?” 叶知秋玩弄着手中的空茶杯,感慨道:“牵机这种毒药,本是宫中禁药。听说当年太宗将南唐后主李煜赐死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药。都说中了牵机,头脚都会痛得抵在一起,身子痉挛,很是残忍。” 郭遵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 叶知秋道:“任识骨死了。” 郭遵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叶知秋诡异地笑笑,“他就是中了牵机死的。” 郭遵咳嗽声,慢慢的喝茶,不予置评。叶知秋盯着郭遵的举动,轻声道:“但他中的牵机,却没有那么霸道,显然也是经过改良了。因此他死的时候,含笑而去,他不是笑着死的,是毒药控制了他的肌肉,让他不得不笑。这道理,和中牵机大同小异。宫中那些笑着死的人,在我看来,极可能就是中了和牵机仿佛的药物。可我奇怪的是,牵机一直都是大内秘藏之药,是谁有这个本事能轻易动用呢?” 郭遵也道:“是呀,谁有本事动用呢?” 叶知秋哈哈笑了起来,“郭兄,你当然也知道了,宫变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郭遵望着茶杯,落寞道:“但你可以把这件事看得简单些,谁都不会揭穿你的糊涂,甚至会觉得你聪明,圣上更不会因此责怪你。” 叶知秋一拍桌案,突然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可我叶知秋就这牛脾气,有些话我真的忍不住。不过也好,最少我出了京城后,海阔天空由我做事了。不在汴京能如何?以我叶知秋之能,照样还能做不少让自己心安的事情。” 他方才愁眉不展,可与郭遵说了几句后,又变得意气风发。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虽有坚持,但不固执。 郭遵一笑,赞赏的望着叶知秋道:“既然你海阔天空了,那有空的时候,顺便帮我查件事情如何?” 叶知秋眨眨眼,故作头痛道:“你上次求了我,还没有报答我,这次又要求我?” 郭遵脸上掠过丝黯然,但转瞬抿去,微笑道:“俗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求了你一次后,发现求人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叶知秋忍不住笑,爽快道:“说吧。我能做到,就一定帮你,因为被郭遵求,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郭遵略作沉吟,终于道:“你两次入吐蕃,对那里当然也熟悉了。我想求你,帮忙查查香巴拉的秘密!因为我知道,香巴拉的传说,本是从那里传出的。我听说……有人见过香巴拉……” 狄青到了杨府后,杨念恩并不在。小月出来时,双眼红肿,显然才哭过。狄青见到小月,想起杨羽裳,心中痛,还能平静问,“小月,你家老爷呢?” 小月突然泣道:“他去宫中了。听说是什么八王爷叫他去的,狄青,小姐她……真的去了?” 狄青心中酸楚,见小月难过的样子,忍住悲恸,将事情简要说了遍。 小月本伤心欲绝,闻言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吃吃道:“你说小姐还有救?”她听说杨羽裳是八王爷的女儿时,眼珠都快掉了下来,待到听说杨羽裳还有生机,简直欣喜若狂。 狄青重重地点头,一字一顿道:“不错,羽裳她还有救。小月,你信我,我一定会救回羽裳。”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八王爷总要不停的让人信,因为这话每说一次,他自己就相信一次。 小月眼中带泪,问道:“你决定去找香巴拉了?”见狄青点头,小月又问,“那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呢?” 狄青微愕,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小月忍着泪道:“你不来也无妨,因为你要去找香巴拉。”她神色中,其实是有不信的,可她并不质疑,只是道:“可你走之前,去小姐的房间看看吗?” 她看着狄青和杨羽裳交好,内心只为这对情人祝福。她虽刁钻古怪些,但见到狄青骨子里面的伤悲,却没有了埋怨,只余同情。 狄青点点头,低声道:“那谢谢你了。”他也知道,如果一去西北,只怕经年难回,能再见见杨羽裳居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闺房暗香犹在,伊人已渺。狄青才一迈入房间,就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靠窗的桌案上,摆着一盆花,正是他送给杨羽裳的凤求凰。凤求凰花已落,香已逝,但长的正旺。 曾记得,那鲁莽的汉子将花儿放在如雪的伊人脚下,不发一言,神色歉然,转身离去。伊人轻呼声细,犹在耳边。 小月一直跟在狄青的身边,见状道:“小姐一直都很爱护这花儿,照顾的很好。她都不让我照顾的……”有些哽咽道:“这几日,她不再照顾这花儿了……我们都在等着她,花儿也在等着她……” 狄青昂起头,不想落泪,目光不经意的又落在桌案上方悬挂的一件物饰上。那饰物极为精美,色泽微红,微风吹拂,竟还发出呜呜的低沉声,悦耳动听。 小月低声道:“那蟹壳风铃,你应该认识的。” 那风铃是蟹壳?那好像是洗手蟹?难道这就是他那次送给杨羽裳吃的洗手蟹?伊人心巧手巧,竟将那洗手蟹做成了装饰,天天看在眼底。 狄青身躯颤抖,双眼泪朦,忍不住伸手去触,轻轻的……有如去触动个稀薄的梦。蟹壳风铃轻轻响动,宛如情人细语。 还记得,那娇羞的女子轻轻的依偎在他怀中,微笑道:“娘亲,你放心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疼爱我的人,他叫狄青!” 霍然转头,狄青眼泪还是未垂落,他已暗自发誓,再不流泪,他要坚强。目光落在了洁白的帘帐,只见到那儿也挂着一饰物,那物是块玉,不过二两银子的一块玉,算不上珍贵。可主人却把那玉佩挂在枕边,只为天天能够看见,玉佩有价,情意无价。就算那是块石头,主人见到它,也会笑。 那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那玉儿本叫眼儿媚。犹记得,伊人见了那块玉,喜道:“这玉上的花纹很像姚黄呀,狄青,你真好!”伊人脸上红晕飞霞,回到堂前还忍不住的回头望一眼,那一眼,柔媚深情,比天下所有盛开的花儿都要美丽…… 往事如烟又如电!狄青伸手扶书案,两滴泪水悄然滑落,滴在桌上的一本书上。 书是《诗经》。读书的是个如诗如画的女子,巧笑顾盼,如羽如霓。 狄青轻轻地拿起书,像拿起了天下最精致的瓷瓶,小心翼翼。随手一翻,就见到《草虫》那首诗,旁边写着一句,“他这几日风雨无阻,可是在等我?今夜不见,他到底如何了,我很想念。”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已勾勒出雪夜梅前,那白衣女子跺着脚,在雪地里的翘首期盼。 狄青再翻,就见到《泊舟》——泛彼泊舟,亦泛其流。那书页有些水渍,有如伤心的泪,有绢细的笔迹,写着几个字,“娘,我想他!他会没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伊人独自在青灯前哭泣,“娘亲,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转。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亲,我无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平安安……” 狄青泪水早就肆无忌惮的流淌,翻了一页又一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大车槛槛,毳衣如炎……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泪水打湿了书页,染淡了不流泪的誓言,等狄青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再也无力翻页,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那首诗文叫做《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娘亲呀,他说过,这次回来就娶我。女儿要嫁了,不过没有个旁人嫉妒哭泣呀。嘻嘻。我多想找个人气气如木头样的傻大哥,可我怎舍得!” 我怎舍得!狄青望见那最后的几个字,心如刀绞,再也忍耐不住,早忘记了曾经不流泪的誓言,伏案失声痛哭,泣涕如雨! 她痛楚,他怎舍得? 堂前的双燕飞呀飞呀,啾啾不休,羽毛参差。燕子不经意地抖落了片飞羽,飘飘荡荡的穿过了雕花窗子,落在那泪如滂沱、孤零零的男子身上。 阳光明媚,照在飞羽之上,泛着七彩,有如霓羽…… 第三十二章 离别 刘太后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望着那从宫外照来的阳光。阳光明媚,她却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光线照耀的地方,有飞尘涌动,有如尘封的记忆。刘太后望着飞尘,想着往事。自从赵允升死后,宫变那把大火,似乎烧去了刘太后往日的活力。 无论她承不承认,她都老了,老得连登基的欲望都淡了。宫中平静下来,那一把大火过后,各种奇异不见。 难道说……真的是先帝显灵,警告她莫要肆意妄为?因为她不再妄动,于是就不再有各种奇异的警告了?刘太后想到这里,激灵灵地打个冷颤。 五龙重出,红颜空嗟! 刘太后想到这里,眼中露出怨毒之色,喃喃道:“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你没有五龙的。”突然想起,那死鬼临死前,郑重对她道:“娥儿,朕冥思苦想多年,费尽心力收集了很多香巴拉的秘密。在朕看来,朕之永定陵,已和香巴拉仿佛,朕在玄宫安歇,有那五龙的神力,朕总有一日会复活的!你要相信朕!” 声调幽幽,满是森森之意。“朕若是活了,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让你也长生不死。自此后,你我夫妻一体,创不世基业。” 刘太后冷冷地笑,对着空气笑,像真宗赵恒就在面前。她没有畏惧,实际上,她不应该怕赵恒的,她从来不怕赵恒。 她本来应该感激赵恒的,若没有赵恒的坚持,她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她本是个小银匠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太后。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千真万确。朝堂上很多人,其实都知道这件事。 当年刘娥出身贫寒,被家人卖给了银匠龚美为妻。龚美带着刘娥在京城谋生,遇到了还是韩王的赵恒。 要说“情”之一物,也的确难以琢磨,赵恒见到刘娥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龚美见赵恒喜欢,索性将刘娥送给了赵恒做老婆。 赵恒也就收下了。自此后,那个卑微小银匠的女人就开始了奋斗的一生。龚美自觉身份不好,怕影响刘娥的前途,遂改姓为刘,变成了刘美,丈夫就变成了哥哥,但对她和从前一样的爱护。哥哥知道她怕卑微,为了她,什么都肯做,甚至不惜把她送给别的男人,没有抱怨。 可哥哥绝不是贪图什么富贵。哥哥是唯一为了她牺牲一切,没有任何别的心思的男人。 刘娥喜欢的是哥哥,而不是丈夫。可她知道,要想不被轻贱,就要依靠丈夫。因此她忍,她熬…… 朝臣看不起她,赵恒的乳母秦国夫人也看不起她,当年秦国夫人甚至将她脱得精光,打出了韩王府。要不是赵恒护着她,过来找她,她在被赶出的那一晚就已投河自尽了。 因此她恨,恨苍天为何如此不公!恨为何有人出生就高人一等!恨为何有人出生就要被人踩在脚下!但她只有忍,她这一忍就是十年。她用女人最美丽的光阴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琴棋书画,学会了高贵典雅,学会了女子应该学会的一切事情。 赵恒由韩王变成了皇帝,她终于出人头地,一出来就极为惊艳。她还记得赵恒望着她的眼神,更加的爱怜。 可朝臣还是瞧不起她,看不起她卑微的出身,看不起她跟过别的男人,看不起她生不出儿子。因此她只有抢了李顺容的儿子——抢了那个更卑微女人的儿子。 这世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 刘娥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歉然,但她从不后悔做过的事情,如果时光再重来一次,她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抢。 她很怕,很怕再回到以往卑微的生活,怕得要命。她不怕死,只怕卑微。因此她看到抢来的儿子赵祯喜欢那个风骚的王美人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拆散了他们。 她由王美人低微的身份,想起她刘娥当年的卑微,她感觉那个王美人像个刺,不拔不快。 有那个喜欢风尘女子的死鬼爹,才有个喜欢寻花问柳的儿子。刘娥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的厌恶,她不但恨王美人,也恨自己的过去。因此她更喜欢赵允升,赵允升规矩的很,可她没有想到,赵允升会想要她的命。 那这世上,还有谁可信?或许只有那死去的哥哥? 除了死去的哥哥外,朝堂那些跪拜的群臣中,表面看来对她尊重。可刘娥知道,他们心底是瞧不起她的,永远也瞧不起,就算她是太后也不行。 那些人永远不知道,她从一个银匠的女人熬到今日的地位,究竟有过多少辛酸的经历!他们只要读读书,念念诗,就能荣光无限,身入凤凰池,所以他们不知道她的苦。 她愈恨,就愈发冷酷无情。 因此她找个借口处死了秦国夫人,剥下了秦国夫人高贵的衣服,将那肥胖的身子割上几百刀泡在粪坑中,让秦国夫人哀号惊怖,慢慢后悔她曾经做过的事情。 因此她打倒了两府第一人丁谓,因为丁谓要谋她的权力,她找机会,将丁谓一竿子打到了崖州,这辈子不准他回京。 因此她罢黜了军机第一人曹利用,因为曹利用在朝堂上对她孤儿寡母很不恭敬,在曹利用被贬的途中,她让罗崇勋杀了他。 因此她赶走了三朝元老寇准,就因为寇准当年不赞同赵恒立她为后,她把寇准贬到天边,就算寇准死了,她都不让寇准的尸体返回到汴京,只能埋去洛阳。 一个人的爱,也许不会永久,但恨,却可以记一辈子。 她刘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她好的人,才是好人,对她不好的人,她绝不姑息。可这朝中,对她好的人已越来越少,哥哥早早死了,刘家后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很寂寞。 她虽在高位,但寂寞。 她本来还有个爱她的皇帝,但那皇帝自从二十多年前痴迷仙道后,就已和她形如陌路。那个皇帝只想着长生不死,却没有想过,长生不死有什么好呢? 刘太后孤单的望着寂静的寝宫,笑了,笑得很残忍。 有五龙的神力,赵恒可能会复活,但若是没有五龙的神力,那赵恒一定不会复活了? 赵恒就算是个皇帝,也控制不了身后事。刘娥还在笑,她没有把五龙放在玄宫,没有把五龙放在那无面神像的手上,她把五龙封藏到了大相国寺的弥勒佛像内。 她对叶知秋说那是因为对先帝的思念,但她自己知道不是。 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刘太后喃喃念着这句话的时候,有分残忍,有分快意,还有着说不出讥诮。长生有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刘太后正在缅怀往事的时候,阎文应入内道:“太后,八王爷还跪在宫前候着呢。” 刘太后怔了下,不想八王爷竟然如此倔强。八王爷求见,刘太后知道他要做什么,拒他入宫。八王爷就一直在宫外跪着,从白天跪到了黄昏。 刘娥不想见八王爷,她觉得八王爷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有那种疯狂的想法。赵元俨和赵恒是兄弟,都是疯子。 “不见。”刘太后冷冷道。 阎文应犹豫下,劝道:“太后,总是不见,只怕旁人会议论。” 刘太后心头一跳,叱道:“议论什么?” 阎文应小心翼翼道:“八王爷有病在身,兼又……女儿遭遇不测,十分可怜。太后这般冷淡,于理不合吧?”他本来想要说八王爷兼又丧女的,但宫中传闻,那女子还有生机。 刘太后冷笑道:“阎文应,什么时候,你可以给吾做主了?” 阎文应慌忙跪倒道:“臣不敢。臣只是为太后着想,太后不喜,臣就去告知八王爷好了。”他才待退下,刘太后已改变了主意,说道:“召八王爷进来吧。你们退下。” 八王爷进来的时候,双目红赤,容颜憔悴。他所有的高贵、洁净都已消失不见,他看起来,不过是个要挽救女儿性命的寻常父亲。 八王爷一到刘太后床榻前,就跪倒在地道:“太后,我求你!” 刘太后冷冷道:“赵元俨,你除了说这句话外,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八王爷喃喃道:“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刘太后悠悠道:“入玄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当着朝臣面前说说,看有谁赞同你?看看谁敢支持你!” “我只求你。”八王爷流泪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你难道真的这么忍心看着她离去?” “吾有什么不忍心的?”刘太后淡然道,语气中又带着残忍之意。 八王爷倏然爆发,霍然站起叫道:“你不要忘记了,她本也是你的女儿!” 刘太后吃了一惊,喝斥道:“赵元俨,你真的疯了吗?” 八王爷惨然笑道:“我疯什么?我从来没有疯过。我就算是疯,也是被你逼疯的。娥儿……”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刘太后叫道。 八王爷笑容变冷,变得辛辣讽刺,“我是没有资格叫太后的名字,但我却有资格和你生个女儿,叫做羽裳!” 谁都想不到,一直恭顺的八王爷,蓦地说出了这种粗俗不堪的话来。难道是因为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以八王爷才会肆无忌惮? 他看起来实在忍了太久。刘太后呼吸沉重,沉默良久才道:“赵元俨,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八王爷豁出去后,反倒沉静下来,“你杀了我也好,不杀我也罢,难道我现在我比死好过?刘娥,我一直表现的很怕你,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在怕你吧?” 刘太后不语,可脸上的表情极为愤怒。 八王爷喃喃道:“我不怕你,我只怕你对我们的女儿不利。羽裳一出生,我就没有见过她,我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都要发疯。我知道你在折磨我,你不肯让我痛痛快快的死,就为了折磨我。而我不肯痛痛快快的死,就是还梦想见她一面。” 他说的甚为凄凉,继续道:“三哥当年信神,就找我一起琢磨。他对我真的不错,很多事情都告诉了我,他给了我滴泪,告诉我五龙的神奇,甚至费尽心思的从波斯远海取了两具水晶棺,还分了我一具。他对我真的很好。” 八王爷是太宗的第八子,而赵恒是太宗的第三个儿子,因此八王爷一直称呼赵恒为三哥。 “是呀,他对你是真的好,所以连他的女人都要跟你分享。”刘太后冷淡道。 八王爷嘶声道:“不是这样的!是你在勾引我,我知道那时候你很寂寞。” “你住嘴!”刘太后厉声道。 八王爷叫道:“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我知道你其实想我说的,你提醒我,就是想折磨我,也想折磨你自己!我真傻,傻的信了你的话。当年刘美死了,三哥在求神,你很空虚寂寞,于是你就趁着我在宫中的时候,刻意勾引我。” 刘太后呼吸粗重,竟出奇的没有再说什么。 “我真傻,傻的以为你真的喜欢我。于是我就背着三哥,和你厮混在一起,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喜欢我,而是想要个儿子。嘿嘿,你为了皇后的位置,真的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你让我在三哥面前说你的好话,让我在朝臣前拥护你为后,甚至还想利用我,让我帮你生个儿子,但你从头到尾,眼中根本没有我。” 刘太后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把你当做一条狗,一条公狗罢了。”谁也想不到,高贵的刘太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八王爷一点都不奇怪,他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涕泪俱下,“我是公狗,那你是什么?你是母狗吗?你本来就是个婊子,你或许连婊子都不如。婊子为了钱什么都肯卖,你为了权却什么都可以放弃。你先放弃了你那个哥哥攀上三哥,后来又勾引我,后来看我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甩鼻涕一样的甩了我。李顺容生了天子,你生了羽裳,你为了皇后的位置,竟然狠心的把羽裳丢弃,称赵祯才是你生的。三哥没有说什么,他也是真心爱你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他亲生的儿子能登基。但你为了皇位,又和赵允升要算计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可惜三哥显灵了,你怕了。你不怕活着的三哥,你怕死的三哥,你老了,也知道怕了。刘娥,你这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皇位吗?可你得到了什么?” 刘太后反倒平静下来,沉冷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丢了你女儿又能如何?” 八王爷嘶声道:“你直到现在,还说羽裳只是我的女儿?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枉我还把滴泪送给了你,我那时候,真是被猪油蒙了脑袋!” “你没有被猪油蒙了脑袋,你不过是个沾沾自喜的伪君子罢了。”刘太后无情道:“你其实内心也不服你表面上尊敬的那个三哥,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巴结我,给我滴泪,假意被我勾引,无非是奢望你三哥归天后,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些甜头,甚至也在龙椅上坐几天。嘿嘿,我偏不让你坐龙椅,你能把我如何?我让宫女带你女儿出宫,打碎了滴泪,把半块滴泪放在你女儿的身上,把另外半块给你看,然后就丢到了永定陵去。你以为我真的想让你找到她?你真以为我和你余情未了?哈哈,你错了,我不过是想让你一辈子被折磨罢了。” “杨羽裳是你的女儿,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半分感情?她就剩下最后的一分生机,你还要扼杀?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八王爷嗄声道。 刘太后笑笑,缓缓道:“你真的对你女儿有感情?那我给你个机会。我可以把杨羽裳按照你的意思,封存在玄宫之内,等你们找到香巴拉。” 八王爷怔住,半晌才道:“你要什么条件?”他实在太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因此不敢相信刘太后会这么轻易答应他。 “我没有条件,我无条件的答应你。”刘太后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我不信你女儿能有奇迹,但我可以给你个希望,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在绝望等待中死去的样子。我有个秘密,关于香巴拉的秘密,可我不会告诉你。你若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只怕你会一头撞死在墙上。”她说罢,哈哈大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疯狂诡异。 八王爷听到,浑身颤抖起来,一张脸已满是惊怖悲哀之意,夜深沉,灯火阑珊处,明月当头,泪水心流。 狄青从杨府走出来的时候,眼角泪痕未干,但胸膛已经挺起。他一口气将所有的心事哭了出去,他现在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已很明了,去西北寻找香巴拉,救回杨羽裳。 他要离开羽裳了,但离别是为了相聚! 走过一条长街的时候,街边的酒楼正喧,似乎有什么人在聚会。但热闹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狄青甚至没有去望,就那么落寞地走过了长街,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然后考虑怎么去西北,怎么开始寻找一事。 就在这时,酒楼二楼上,突然飞身下来了一人,落在狄青面前。狄青抬头望过去,有些诧异道:“武英,怎么是你?” 拦住他的是武英,那个和他共患难的殿前侍卫。武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这时候,意兴横发。 武英望着狄青的双眸,眼中有分同情,但转瞬豪放道:“我在楼上说是你在楼下,他们还不信。狄青,大伙都在楼上,你也去喝一杯酒,好吧?” 狄青正待婉拒,武英已道:“明日我们就准备去西北了……” 狄青听到“西北”两字,心头一颤,诧异道:“西北?你们去西北做什么?” 武英笑道:“听说这段日子来,党项人一直很猖獗,不停地骚扰大宋的西北边陲。我们这些日子觉得气闷,早就商议着要给元昊些颜色看看。今日我们请命去西北赴援,没想到兵部和三衙当日就准了。” 狄青心想,赵祯当初留众人在禁中,虽说事后这些人只护驾,没做什么,但武英、王珪他们多半知道参与宫变,会引发朝廷的猜忌,这才主动避祸请戍边陲了。转念又想,说不定人家真的想保家卫国呢,狄青呀狄青,你自己胸无大志,莫要觉得旁人都是如此。 武英又道:“狄青,这一去,说不定就是生离死别,再也不能相见。我们知道你也不太痛快,但无能帮你。不如大伙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从此天各一方,快意恩仇好不好?” 酒楼处也有几人探出脑袋叫道:“狄青,上来吧!” 狄青听武英豪情满怀,见弟兄们召唤,心中忍不住也有热血激荡,喝道:“好,今日就痛痛快快的醉一场!” 他和武英并肩上楼,发现楼上只有一桌,桌旁尽是熟人。有沉稳的王珪、有老练的李简、有威猛的朱观、还有锐气正酣的桑怿…… 张玉、李禹亨二人,也都坐在桌旁。这些人都是曾经和狄青并肩作战的侍卫,均商量好了,决心去西北,他们唯独没有和狄青商量。并非他们看不起狄青,只是他们早认为,狄青离不开京城。 众人见狄青上楼,都停了杯,望着狄青。他们都知道狄青的事情,可无从安慰,更知道这时候的安慰,只会引发狄青的心痛。狄青却已道:“今日谋一醉,不醉不归,换大碗来!” 众人舒了口气,换了酒碗笑道:“好,不醉不归!狄青,我们敬你一碗酒。”这些人都知道,此去沙场险恶,远比京城要活得辛苦,但所有人均有一腔热血,无所畏惧。 狄青端起酒碗,望着众人激荡飞扬的神色,突然想起杨羽裳昏迷前曾说过,“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这句话,他几乎要忘了。可今日一碗酒,兄弟们的豪情热血,让他蓦地想起往事,眼帘湿润。他霍然醒悟过来,羽裳为何要说这句话。 羽裳说这句话,本是有深意的。就因为她知道狄青的性格,她怕狄青随即就和她同死。她想让狄青坚强的活下去,做个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让她杨羽裳在天上看到。 可他这个鲁莽的汉子,直到这时候,才能体会到羽裳如海的深情。羽裳就算要去了,也还在为他狄青着想。 一想到这里,狄青鼻梁酸楚,胸中如千针攒刺,良久才说道:“各位兄弟,今日我和你们同饮一杯,大家西北再见。” 众人有些吃惊,张玉道:“狄青,你也要去西北吗?” 狄青终于下定了决心,暗想反正也是去西北,左右都要靠缘分,为何不像这些兄弟般,轰轰烈烈? 羽裳一直想看他成为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就算找到了香巴拉,也不想羽裳醒后,再见他还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郭大哥说的不错,一个人不想万事求人,他就必须有自己的本事。学会太保刀法,横行天下,能力越大,说不定更有机缘。 一想到这里,狄青重重点点头道:“你们均去西北建功立业,怎么能少了我呢?” 张玉哈哈大笑,转头对李禹亨道:“我早说过,狄青是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你偏说狄青不会去。” 李禹亨喏喏道:“可他……总不会就这么去吧?” 狄青心中虽也有不舍,但转念一想,自己早一日去西北,也就多一分救回杨羽裳的机会,遂道:“好男儿,何必婆婆妈妈?我明日就去请圣上准我前往西北,到时候,兄弟们一同作战!” 众人均喜,齐声道:“好!到时候,兄弟们一同作战!” 是时,众人抛开了一切,开怀痛饮。 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吐露是真情。武英喝到酣畅,突然以筷子击着酒碗,借着酒意大声吟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他唱得铿锵,有如兵甲烽起,满是激昂。 众人听了,热血沸腾,不由跟着吟唱,只感觉歌声粗犷,尽是豪情。 朱观一旁道:“武英,不想你功夫好,才情更好,做得一首好诗。我就不行了,除了能打之外,字都不识得几个。” 这些人虽相识不久,但经过永定陵、宫变两事后,早就如兄弟一般。 武英哈哈大笑道:“我哪有这种才情,这首诗歌听说本是塞下曹玮将军所做,一直流传了下来。想曹玮将军横行西北数十年,让羌人从不敢入侵宋境半步,今日你我虽无曹将军的威名,但若论雄心,不应该输给曹将军。今日一别汴京,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能不能回,但男儿当成名,笑杀白头吟,酒已尽兴,这就走吧。” 他踉跄着站起,大笑下楼,还不忘记大声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 歌声豪放悲凉,饱含着男儿的热血雄心,壮志豪情。那歌声转瞬去得远了,让多年靡靡不振的汴京,突然有了种萧杀悲壮之气。 众人纷纷起身,跟随下楼,一路长笑。 狄青望着众人的慷慨激昂,听着歌声阵阵传唱,突然想到,此去经年,风刻沙磨,尘起烟凝,不知道要有多少热血悲壮就此洒在边塞的青山黄土之上。 那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亲人、曾经的兄弟,说不定千古扬名,说不定埋骨荒山,但死也好,活也罢,终究是痛痛快快地战了一场。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心酸、忍不住地血沸、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狄青心中虽还悲楚,但那股热血已冲淡了悲意。 我要去西北!一个声音心中高喊。狄青挺起胸膛,望明月高照,宛若望见那盈盈的笑脸,含情的双眸,一字一顿对他说道:“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那一刻,明月正悬,热血沸燃,狄青意志前所未有的坚定,自语道:“我要去西北。” 他要去西北,为了那平生挚爱没有说过、但铭刻心间的生死之诺,亦是为了那天地间的浩浩荡荡,千古永垂的男儿豪情! Ⅱ关河令 第一章 关山 我要去西北! 狄青立在赵祯面前时,肯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赵祯有些诧异、还有些疲惫、也有些伤感。这几日来,听说西北将乱,禁中侍卫多请命前往西北,赵祯尽数应允了。 或许赵祯也早就想派人前往西北一战了。他虽没有见过元昊,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元昊一直惦记着他,甚至不惜派人为乱宋境,刺杀于他。 此仇不报,他寝食难安。但听到狄青要去西北,赵祯面色一黯。最近那几个当初宫变救护他的侍卫,都提出去西北,赵祯岂能不知那些人的心思,那些侍卫只怕搅入宫争,被人猜忌。只是他真的想要教训元昊,因此这些禁军精英要去,他也就准了。他还准备备军西北,希望能让元昊知道,一些事情,早还迟还,迟早要还的。可狄青难道也是和那些侍卫一般的想法?狄青本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赵祯沉吟了许久才道:“狄青,你不必去西北的。其实那些人去西北,本也没有必要,我只信得着你们。” 狄青见赵祯犹豫,又看到他那孤零零的神情,想起当初那个软弱无助的圣公子,心中一软,不过转念想起羽裳,只能抛开一切。沉默半晌才道:“我们去西北,不是怕圣上、太后猜忌,而是真的想要去。男儿习武,逢国有急,岂能不赴?” “王珪他们,是朕最信任的侍卫。但你和王珪他们又不同的。”赵祯感慨道,“狄青,他们是我的臣子,但你是我的兄弟。真的,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自从你在夜月飞天面前,宁可性命不要,也要帮我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以后……我也可为狄青做一切的。” 赵祯眼中满是诚恳,甚至不再自称朕。 见狄青不语,赵祯问道:“你还记得在孝义宫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狄青当然记得,他记得当时赵祯脸色苍白的对他说,“狄青,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赵祯要去玄宫取什么,但看起来,只是一本天书,就已拯救了赵祯。他还记得,赵祯伸手一划,对他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本是他和赵祯之间的约定,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若知道,最终是个这种结果的话,他宁可什么都不做,他宁可远远地离开京城,甚至宁愿从未见过杨羽裳。他不想当霍去病、不想当李靖,他只想和杨羽裳在一起。 狄青想了太多太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望着赵祯感慨的眼眸,想着还在昏迷的杨羽裳,狄青只是道:“圣上,臣不记得了。臣和王珪他们,本没有什么不同的。” 赵祯微愕,转瞬看到了狄青眼中的悲凉,明白过来,怅然道:“你不记得,朕记得的。朕说过的话,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 走下龙椅,走到狄青的身边,赵祯目光诚挚,说道:“你执意要去边塞,我不会拦你。但这些年来,朕很寂寞,从未有过真心的兄弟,见到你们这些侍卫称兄道弟,很是羡慕。朕真的希望你可留在朕的身边。”他还试图做一下挽留。 狄青低声婉拒道:“请圣上成全。” 赵祯望着狄青那忧郁的脸,心中突然一动,已有了打算,暗想狄青眼下伤心,不过是一时冲动,我让他散散心,然后再想办法调他回转好了。想到这里,赵祯点头道:“好吧,你要去西北,朕就成全你。你想要做什么官?” 狄青道:“臣只想和王珪他们一样就好。” 赵祯看了狄青半晌,道:“好,朕今日就和兵部说一下。你可以去延州。” 狄青才待告退,赵祯又道:“狄青,你记得,朕说过的话,不会不算。你若真在边陲有所作为,朕定当重用你,为朕收回失去的疆土!还有……你记得,如果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朕,朕很喜欢和你说说话。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自有朕为你做主。你还带着朕的那面金牌吧?”见狄青点头,赵祯肃然道:“你有那面金牌,就要记得,有朕在你身后!” 狄青点点头,默默地转身离去。 赵祯重重地叹口气,心想我都说到这种程度,狄青若真想升迁,只要说一句,轻而易举的事情。但狄青终究没有说。 狄青是聪明还是傻?他为了个女人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赵祯转念又想到,当初王美人离开自己的时候,自己不也这般失魂落魄,想再过一段时间,狄青应该会好转。到时候再让他回京城也不迟。 龙椅上放缓了身躯,赵祯神色中多少带了些疲惫。望着狄青消失不见,他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宫殿森森,阳光照进来,却照不到赵祯的身上。 狄青临出宫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目光尽处,那个龙椅上的人,坐得那么高,显得如此远。 狄青没有再看,才走了不远,迎面就有个人走过来。狄青止住脚步,望着那人道:“伯父……” 那人正是八王爷。八王爷仍是憔悴,双目充血,见到狄青的那一刻,挤出了点笑容。向四周望去,见没有人留意,低声道:“狄青,不幸中的幸事,太后答应我的请求了。接下来,你……你准备怎么做?” 狄青错愕,难以相信太后会答应这么疯狂的要求,他并不知道八王爷和太后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可知道八王爷没有必要骗他,犹豫道:“伯父,我才得到个消息,说香巴拉可能在西北,我向圣上请命去西北。戍边的同时,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本以为八王爷会有不同的建议,没想到八王爷点点头,怅然道:“狄青,说实话,对于能否找到香巴拉,我没有一成的把握。” 狄青心头一沉,听八王爷又道:“可这世上很多的事,绝非你有把握才会做,对不对?唉……我只信苍天不会这么无情,也信老夫苦心不会白费,更信你狄青对羽裳的一片情。羽裳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我还想再看一眼羽裳。”狄青犹豫良久,终于又道。 他终究还是不舍的。 八王爷摇头道:“狄青,不能了。实不相瞒,此事极为重大,我在昨夜,就把羽裳送往玄宫了。” 狄青忍不住地心酸,想着许久再也见不到杨羽裳了,喃喃道:“也好,也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也好,可也冲不淡离别的伤情,但终于还是挺直了腰板,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才待向宫外走去,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伯父,我想再问一句。” “你要问什么?” “羽裳在玄宫,可以留多久?”狄青声音已有些颤抖。他想问的是,杨羽裳究竟能不能撑住他找到香巴拉。至于找到香巴拉,能不能救治杨羽裳,他根本不再去想。 八王爷脸色变得凝重,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狄青涩然道:“当然信了。” 八王爷缓缓道:“这世上,有奇迹的,只是在于你肯不肯去信。在我看来,羽裳甚至能比你我活得更久。你莫要忘记了,你本身就是个奇迹,你本不能杀了赵允升等人的。” 狄青心头一亮,蓦地信心大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知道了。”他本身的确是个难解之谜,但八王爷提及这点,难道也知道了什么? 狄青不再多想,向八王爷深施一礼道:“伯父,羽裳靠你照顾了。”心中在想,“羽裳,我一定会回来!” 霍然转身,狄青大踏步离去,长枪般的身躯,挺得笔直。 八王爷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想对狄青说什么,终于还是叹口气,喃喃道:“羽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回来!一定!” 天有云,浓云若龙,出了汴京,青山似洗,万木啸风,好一派壮丽山河。 塞下秋来,风景迥异。 京城的秋,就算冷,也带着冠盖的鲜艳、鲜花的柔弱、市井的喧嚣,但塞下的秋,一望千里,总带着苍茫的黄、黯淡的灰,还有那流动的青色。 一只大雁鸣叫声中,南飞而去,虽独,但无眷恋之意。千里荒芜中,不时传来羌笛悠悠,轻烟若霜,更增天地间的苍凉之意。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本是有些荒凉的西北军州之地,也有繁华的地方,那就是延州城。 延州城,实为西北第一城池。延州城故址本是丰林县,其城本是大单于赫连勃勃所筑,本名赫连城。 后来宋立国,西北有乱,西平王李继迁在西北杀出一片天空。大宋为抵抗横山西的党项人出兵犯境,这才又重修赫连城,改名延州城。 延州城依山而建,有延河横穿,占据地势,易守难攻。 大宋经营许多年后,延州城已成为西北第一大城,更因西北数十里外,有眼下边陲的第一大寨金明寨,号称拥兵十万,延州城有金明寨做盾,看起来已固若金汤。 故西北流传一个说法,寨中金明,城中延州! 羌笛城外悠悠,丝管城内繁急,就算已在寒晚,延州竟也很是热闹。 延州城内,竟也和汴京一样,满是繁华之气。丝管之声,是从延州知州府传出,府上高位端坐一人,肤色白皙,颌下黑须,有双保养的如女人般的胖手,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捋着胡须。 那人华服高冠,正眯缝着眼看着堂中歌舞,可神色间,隐约有丝忧思之意。 舞急歌清之际,突然有兵士入内禀告道:“范大人,狄青求见。” 范大人皱了下眉头,不耐烦的回了句,“不见。” 旁边有一参军模样的人道:“范大人,狄青这一年来,不停骚扰大人的安宁,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那参军黑面黑须,肤色也是黝黑,有如烧焦的木炭,和范大人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大人想想,叫住了兵士,问道:“耿参军,依你之意,如何应付这个狄青呢?” 耿参军道:“卑职这几天查了下西北各地的边防情况,知道新寨指挥使丁善本死了……” 范大人心中奇怪,打断道:“丁善本正当壮年,怎么会死呢?” 耿参军道:“根据新寨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出寨巡视情况的时候,被野蛮的羌人所杀。” 范大人心中微颤,暗想这戍边的官儿不好做,总是打打杀杀,好不晦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汴京呢? 范大人叫做范雍,去年还是个三司使,是个优差。可自太后不再垂帘后,赵祯开始亲政,借故说边陲吃紧,就将范雍派到延州任职。范雍眼下为延州知州,又是陕西安抚使,可算是西北第一人,能调动西北的千军万马,若论职位,只比三司使要高。 可范雍很不喜欢这个官儿。边塞太冷、太荒、而且又没有什么油水,就连花儿开得都不艳。范雍没到延州的时候,就已厌恶延州。不过范雍知道,他并没有选择。他在汴京的时候,就一味的巴结太后,天子亲政了,肯定要肃清太后的党羽,他范雍,算是太后的一根羽毛了。 一想到这里,范雍就忍不住地叹气,后悔自己没有什么先见之明,若是和狄青一样,提前巴结赵祯,那就好了…… 人生就在选择呀,不经意的一个选择,就可能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范老夫子有些悲哀地想到。 想起自己选择失误,范老夫子歌舞都无心思看了,摆摆手,示意歌舞暂停。又想到,这个狄青,听说是拥天子那派。这一年来,天子亲政,好像也有对西平王元昊用兵的迹象,可天子传下的圣旨为何吩咐说,“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呢?” 原来狄青一年前就到了西北,具体如何安置,当然由安抚使兼延州知州的范雍负责。 范雍到边陲后,就把众殿前侍卫分到各处,他分派王珪、武英、张玉等人的时候,没什么迟疑。可处理狄青的时候,很是挠头。 因为这个狄青是天子钦点,三衙派出的殿前侍卫! 范雍虽觉得狄青比他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此事既然和天子有关,他就不敢怠慢。不过圣上在狄青的调令上,亲笔写了一句,“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这让范雍很费解。 赵祯写这句,其实就想让狄青在边陲走一圈,不必担当什么职位,若厌倦了边陲的事情,就再回京城任职好了。赵祯对狄青,还是很有感情的。 狄青虽是赵祯的臣子,但赵祯心中,还希望当狄青是朋友。 赵祯的心事没有在调令上写出来,倒把范雍范大人为难得够呛。范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种理由,给狄青加俸,但不让狄青担当边陲具体的职位,这种处置方法,让狄青这个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没什么危险,算不上重用,范雍也就可以给朝廷交差了。 范雍把对狄青的处理办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亲自回道:“准!” 范雍洋洋得意的时候,又有点诚惶诚恐,不解赵祯为何对一个低贱的殿前侍卫这么看重呢? 狄青转瞬就在边陲一年,整日游手好闲,范老夫子也不理会。但最近党项人好像要过肥秋,不停在边陲出游骑掳掠西北百姓,造成边陲吃紧。这个狄青隔几日就来请命一次,希望能到边陲最前的地方去作战。 范雍哪敢派这个供养的狄大老爷前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饶,范雍很是不耐烦。 想耿参军说的也有道理,范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么关系呢?” 耿参军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挥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统领了。范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里当差,他以后就不会天天烦扰大人你了。” 范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来。” 河北塘泺,陕西堡寨,可说是大宋边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云十六州,北疆门户大开,导致契丹兵马动辄南下。眼下大宋虽说与契丹和好,但总提防契丹人反复、长驱直入,是以根据河北地势低、湖泊多的特点,将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贯穿,甚至部署船只水上巡逻,限制敌骑。 而陕西之地,却无河北河流湖泊的特点,时刻被党项铁骑威胁,自太祖之时,就开始以县为基础,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铁骑,到名将曹玮知秦州之时,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宽深达近两丈的堑壕,和堡寨相互呼应,抵挡西北的铁骑。 这修建堡寨、挖掘堑壕的事情,到赵祯即位后,也未停过。这就导致大宋西北边陲,堡寨难以尽数,接连蜿蜒,有如移动的长城。 新寨在延州东数十里外,因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顶着,因此新寨地理位置不算扼要,范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过千余厢军把守,把狄青派到那里当个寨主,一来没危险,二来算不上重用,俸禄再给加点,支走狄青,讨好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范雍想到这里,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见到狄青哭丧一样的走进来,又忍不住扳起了脸。 狄青容颜憔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些酒气。但狄青还是狄青,那风霜尘土并没有让他失去俊朗,反倒让他身上,带有一股难洗的沧桑动人之气。 更让人心动的是狄青那双眼。那眼眸中,有些不屈、有着执着、有着伤情、有着惆怅。那亮如天星的一双眼,偶尔的眨眨,自有一股苍凉凌厉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旧的刀鞘包裹,但隐隐间,刀锋已现。 没有谁知道狄青这一年来,如何度过,只有狄青自己明了。 范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虽厌恶,还能和颜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里了。” 狄青倒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要将卑职派往何处呢?” 一年了,转眼间狄青在边陲游荡了一年有余。他每次想到这里,都是忍不住的心痛。范雍不让他任职,反倒让狄青无官一声轻,全力寻找香巴拉的秘密。 可他走遍了延州,关于香巴拉的所在,还是一无所获。 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但转念又想,真宗、八王爷、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绝非无因,他狄青不能放弃,他一定要坚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 那承诺,此生不变。 范雍向耿参军望去,咳了声。耿参军会意,一旁道:“狄青,月余前,新寨指挥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杀,那里危险,缺人统领。范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挥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堕了宋军的威风。当然了,若能给丁指挥报仇,那是更好了。” 范雍一旁忙道:“边陲之事,以和为贵,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发和羌人的冲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没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以和为贵了。游荡一年,他寻找香巴拉的心还坚定,但觉得总要换个办法,凭自己摸索只怕不行。 想到这里,狄青躬身施礼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眼没有了影子。范雍暗想,我调令还没有出,你着急去死吗?可懒得和狄青交谈,吩咐道:“耿参军,你快去办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军发生误会。”待耿参军离去,范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参军出了知州府,见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脸上露出丝笑意。 狄青上前施礼道:“有劳耿参军了。” 耿参军笑道:“郭大人已对我说了情况,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狄青,新寨虽小,但人若是龙,终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负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原来耿参军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旧识。自宫变后,京中变化极大,郭遵也自请出京到了西北,眼下为延州的西路都巡检使,负责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这般游荡,这才请耿傅想办法。 因此今日狄青求见,耿傅这才一旁建议,倒与范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将调令文书径直给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书,当天出发,新寨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狄青黄昏时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见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飞翔,忍不住的向东望了半晌。 他披着晚霞进了新寨,见寨门敝旧,防御工事大多破旧不堪,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种防御,若碰到重兵攻打,当然抵挡不住。可狄青转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这地方有如鸡肋,不废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谁重视此地? 狄青轻易的进了新寨,也无人留意。 眼下虽说党项人时有骚扰,毕竟还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没有战意,甚至可说是防备稀松。 狄青并不急于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骑马在寨中游荡,见到路边搭着间简陋的竹棚,勉强能遮风挡雨。竹棚里面摆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 边陲多简陋,这样的酒家倒随处可见。 狄青下了马,入了酒肆。他并非想要借酒浇愁,而是知道这种地方,无疑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 但这一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狄青落座后,微觉失望。 酒肆中,坐着几人闲饮,都是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酒肆尽头,坐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见狄青进来时,好像吃了一惊,但见到狄青的脸后,舒了口气。 狄青目光锐利,早将那年轻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轻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么? 狄青并没有多想,也懒得去管闲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见有两个汉子走进来。左手的那个汉子紫铜脸色,仪表堂堂,右手那汉子一蓬浓密的大胡子,眉毛却是悉疏,但难掩风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边塞之地,才多有这种粗犷的汉子,看他们的服饰,应该是这里的守军。 那两人落座,紫铜脸的汉子一拍桌案道:“伙计,先来两斤酒,半斤羊肉。再来十个炊饼。” 伙计对那紫铜脸的汉子笑道:“廖都头,今日不当差吗?”又对那虬髯汉子道:“葛都头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说领军的人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都头、副都头,这两人都是新寨的都头,应该是我的手下。” 廖都头骂道:“废话,我当差怎么会喝酒?快点把酒菜上来,我还有事。”他目光闪动,从狄青身上掠过,有些诧异,暗想在新寨的人,他熟悉非常,怎么会有这般人物? 狄青戴着毡帽,已掩住了脸上的刺青,紫铜脸的汉子见狄青衣着敝旧,腰间随意挎着一把刀,难掩孤高落寞之气,一时间也看不出狄青的来头。 廖都头才待起身,就被身边的葛都头拉住,低声道:“莫要多事,我们……还要做事。”他后面的话说的声音极低,带分神秘之意。 廖都头冷哼一声,从狄青身上移开目光,也低声道:“过了这多天,多半不成了。依我说,不如宰了他就好,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奈何他吗?” 葛都头道:“唉……那厮很鬼,你我就算杀得了他,以后还能在新寨呆吗?这里人杂,先吃酒,莫要多说了。” 两个新寨都头说话的声音很低,狄青耳尖,竟听到了。 他其实也不是刻意偷听那两人谈话,只是这一年来,不知为何,他拥有的神力不但没有像以前般昙花一现,反倒益增,耳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因此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心中微凛。 狄青拿着筷子拨弄,并没有向两个汉子的方向望过去,心中想到,“这两个都头竟要杀人,他们要杀谁?没想到这两人看似仪表堂堂,私下竟做这种勾当。” 若是换做以往,狄青就算不冲过去质问,多半也形于颜色,可这时的狄青,只是唤道:“伙计,来两斤酒,一斤羊肉。”心中暗想,一会跟着他们看看就好。若那两人真的随意杀人,也不能饶了他们两个。 他一抬头,就见到那喝酒的白脸年轻人低头要出去,店伙计过来招呼狄青,发现那白脸年轻人要走,叫道:“华副都头,要走了?酒钱二十文。” 伙计这一招呼,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 那白脸年轻人见到两个都头进来后,就扭过头去。廖、葛两都头都像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留意那人,这下抬头望去,廖都头脸色阴冷,身形一晃,已拦到了那白脸年轻人的身前。问道:“华舵,你小子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原来这白脸的也是新寨的一个官儿,叫华舵,是新寨的副都头。 这三人都是新寨的人,可看起来,怎么像是行如陌路? 华舵身子还在抖,陪笑道:“廖都头,我……没有偷偷摸摸。” 廖都头喝问道:“你没有偷偷摸摸,见到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华舵一震,突然直起脖子叫道:“廖峰,你算老几,我为什么要向你打招呼?我偷偷摸摸怎么了,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 廖峰微愕,不等说什么,华舵已怒气冲冲的走出去。廖峰才待拦阻,酒肆外走进来一人,一把抓住了廖峰,低声道:“老廖,别追了,我有些线索了。” 进来那人高瘦的个子,脸上一块青色的胎记,看起来有些险恶。 廖峰微喜,说道:“司马……你查到什么了?坐下来说!” 狄青见那司马和廖峰是一样的服饰,暗想这人原来也是个都头,好家伙,我这指挥使才到,就一口气碰到新寨的三个都头,一个副都头。 不过狄青并不奇怪,因按宋惯例,一个都头能领百来个厢军。新寨虽小,但也有千余兵士,有五六个都头也是正常。 可这些都头、副都头之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听廖峰邀那司马坐下,狄青正合心意,可司马坐下后,只是饮酒,并不说话,廖峰和那葛都头竟也不再说话。 狄青等了片刻,微有诧异,斜睨一眼,暗皱眉头。原来他一眼就看到,司马用手蘸了些酒水,竟在桌上写字,因此没有言语。 狄青心道,廖峰都头有些冲动,那个葛都头外表粗犷,却很心细,这个青面的司马都头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算是个厉害角色。 他暗自琢磨这三人的计谋,正想着如何举动,只听到酒肆外有踢踏的脚步声传来。 狄青正琢磨时,并没有去望来的是谁,没想到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到了他身边停下来。狄青只见到桌前一双草鞋,破得不像样子,有两个脚趾头都露了出来,脚趾头动动,像是在和他打着招呼。 狄青忍不住的抬头,想看看来的疯子是谁? 如今已入秋,边塞很有些冷意,这人穿双露着脚趾头的草鞋,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里还有很多空座,这人为何一定要到了他的面前? 狄青抬起头来,又有些发怔。眼前那人正在望着他,那人脸上的肃穆,看起来就算八王爷都稍逊一筹。 不过那人的衣服和八王爷截然相反。八王爷很多时候,都穿着极为干净。那人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衣服不但破,而且脏,不但脏,还很油腻。狄青看不出那人衣服原来的颜色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他只要拧拧那衣服,攥出的油可以炒盘菜了。 那人头顶微凸,脸有菜色,一双眼睛不大,正眯缝着望着狄青。 狄青确信这人不是疯子,因为疯子绝对没有那精明的眼神,他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其实很精明。 见那人不语,狄青终于开口道:“你有事?” 那人见狄青开口,突然道:“莫动。”他声音低哑,似乎有种魔力。盯着狄青,五指不停的屈伸,神色肃穆不减。 狄青见到那人的五指也和抓了猪油似的,感觉他应该是在算命,但怎么都不能把这人和邵雍的算命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毕竟风浪经历的多了,竟还能沉着望着那人。他这时并没有留意,酒肆中的众人都望着他和那人,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那人像涂着猪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表情慎重道:“你有心事!”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问,“那又如何?” “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大难。”那人声音像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 狄青反倒舒展了眉头,心道这不是个疯子,倒像个神棍。他早就对什么灾难麻木,更不信那人的危言耸听。随口道:“那又如何?” 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奇怪,舒了口长气,一字字道:“香……巴……拉……” 狄青霍然而惊,耸然道:“你说什么?”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来人居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心事。他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香巴拉,竟被这人轻易的吐露出来! 第二章 出鞘 狄青听那人说出香巴拉三字,不由动容。那人见狄青这么好奇,眼中好像也有惊奇,但住口不言,脸色肃穆中又带着神秘。 狄青见那人不语,紧张问道:“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慢慢坐下来,问道:“这位……兄台,我可以坐下来吗?”那人眼角皱纹细细,胡须已有些发白,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做狄青的爹了,但称呼很是客气。那人坐下来的时候,见到狄青脸颊上的刺青,脸色微变。 狄青道:“当然可以。先生……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吗?”这时酒水上来,狄青为那人满了杯酒,那人也不客气,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啧啧有声,吐沫横飞,少了分高人的神色,喝道:“伙计,来斤上好的羊肉。再来两斤酒,把我的酒葫芦装满。” 狄青这才留意到那人腰间系个葫芦,亮得和那人的头顶差不多。 伙计向狄青望去,那人不耐烦道:“有这官人在,你害怕有人付不起钱吗?” 狄青伸手怀中一掏,丢了块银子在桌上,沉声道:“照他的吩咐做。” 伙计见了银子,眼睛发亮,忙不迭的上了酒肉。那人也不客气,也不用筷子,双手齐用,吃块羊肉,喝一碗酒,他吃得样子如同饿鬼,不过盏茶的功夫,桌上的酒肉竟被他吃个干净。那人惬意的打个饱嗝,伸手拍拍了肚子,很是怡然自得。 狄青这才发现那人的肚子也不小,有如饭桶。 不是饭桶,怎么能吃这么多的酒肉? 可他竟还能忍住,等那人酒足饭饱后,方才又问,“先生……” 那人爽快起来,眼中却掠过分怪异,“我当然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你要香巴拉吗?” 狄青有些不解,迟疑道:“我要香巴拉?香巴拉怎么能要?我只想去香巴拉。” 那人皱眉道:“去香巴拉?何必去呢,让他们端来不就好了。” 狄青错愕道:“端来?怎么端来?” 那人一扭头,对伙计道:“伙计,来盘香巴拉!” 狄青呆坐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香巴拉终于被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狄青望着桌上的那盘东西,苦涩道:“这就是香巴拉?” 端来的不过是盘热气腾腾的螃蟹,香气扑鼻。 那人龇牙,口水像是要流淌下来,笑道:“当然了,这就是香扒辣。”望着那盘香气扑鼻的螃蟹,那人摇头晃脑道:“俗语说的好,‘九月团脐十月尖,持蟹饮酒菊花天’,官人,你可真是聪明人,也够风雅,竟在这时候吃螃蟹,也找对了我,可惜这里就缺点菊花点缀。你闻闻,这河蟹做的多香,这东西要扒开来吃,里面葱姜蒜俱有,还有这里独家的配料,辣是够辣,因此叫做香扒辣。” 那人说的唾沫横飞,心中暗笑。他来到狄青的面前,不过是看狄青风尘仆仆,感觉好骗,这才危言耸听,本看出狄青忧心忡忡的样子,想随便给狄青算两句,吃盘香扒辣过过嘴瘾。不想他提出香扒辣,狄青竟和见鬼一样,他当然不肯错过机会,就坡上驴,索性大吃狄青一顿。 狄青望着那盘螃蟹,端着酒碗,笑道:“好,很好。” 那人见狄青虽在笑,可笑容中满是凄惨,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心中恻然。见狄青双眉渐渐竖起,不由骇了一跳,说道:“兄台若是喜欢,大可全包回去吃。我和那面的几个军爷……”他来骗人,早就算好退路,因看到廖峰等人在此,暗想这人必定不敢胡来。 哪里想到他扭头望过去,才发现廖峰几人都已不见。 “波”的一声,狄青手中酒碗已裂成碎片,可一只手还和铁铸般,没有半分伤痕。 那人骇然,不信世上还有这种人物,见狄青眼中空洞,忙道:“兄台,在下不过是吃你点羊肉,你不用这般……感动……” 他也真的不怕死,这时候竟然还敢这么说,狄青一伸手,已把那盘螃蟹推到了那人的面前,说道:“你喜欢吃,就给你吃吧。”说罢竟转身离去。 那人几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狄青已走到酒肆外,轻轻地吸口冷冷的秋气,又叹口气。他这一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希望失望,这一次虽有打击,但对他来说,已算不上什么。 那人虽在骗他,但狄青终究原谅了他,狄青甚至不想再在这种事上,多费功夫。 店中那人喃喃自语道:“这人为何要找香巴拉?这世上,真有香巴拉吗?”他这次吐字清楚,说的的确是香巴拉三字,原来他也知道香巴拉的。 秃顶邋遢那人沉默了半晌,目光闪动,又自语道:“这人真是个罕见的人物,不知道是谁?这种人,老汉我岂能错过?”他才待站起呼唤,就听到店外有马蹄响起,紧接着一声厉喝传来。 狄青出了酒肆,虽心中失望,还没有忘记廖峰几人前时的鬼鬼祟祟。他方才被那个秃顶老汉吸引,虽见廖峰等人离去,也没有追赶。 出了酒肆,狄青也不着急,暗想廖峰这些人都是新寨有头脸的人物,就算真的要动手杀人,也不会选在白天。 正黄昏,夕阳落处,有马蹄声响起。 狄青迎着夕阳望过去,见到那面有三骑奔来,马蹄轻快,那三人也都是一副轻松的表情。看他们的服饰,和廖峰等人相似。 狄青扭过头去,正寻思去哪里找廖峰他们,瞥见个小乞丐畏畏缩缩的走过来。 那三骑已到了酒肆旁,三人翻身下马。为首那人干瘦枯干,双眸凌厉,向狄青看了眼,有些诧异。 那人身后跟着两人,一人肩宽背厚,走路一顿一顿,有如钉子刺地,另外一人脸上有道刀疤,随着表情蛇一般的扭动。刀疤脸提议道:“钱都头,不如进去喝两杯吧。” 为首那枯瘦的汉子点头道:“也好。” 三人已要迈入了酒肆,狄青的目光,却已盯在了那小乞丐的身上。 他感觉那小乞丐有些问题。那小乞丐一张脸满是灰色,衣衫褴褛,可狄青怎么看,那小乞丐都不像是乞丐。因为那乞丐眼中,只有怨恨,没有恳求。 狄青突然从小乞丐的神情中,想到当年自己为大哥报仇的情形。 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钱都头三人已和小乞丐要擦肩而过。 刀光一闪,已映了钱都头的一双眼。 小乞丐拔出把短刀,一刀刺向钱都头的小腹。他个头稍矮,刺的部分偏低,这本是必中的一刀。乞丐实在不引人注意,谁也想不到乞丐会杀新寨的都头。 就算狄青都想不到。 这一刀实在太突然。但乞丐显然经验不足,他拔刀时正对着夕阳。他一拔短刀,不待刺出,耀眼的刀光就警告了钱都头。 钱都头断喝声中,扭腰而闪,短刀堪堪擦腰而过,他甚至感觉到刀锋贴肉的寒冷。钱都头又惊又怒,闪身之际,一脚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响,小乞丐惊叫声中,已凌空飞了出去。 钱都头眼中杀机陡现,不等出刀,身边两个副都头早就飞身纵起,空中拔刀,一刀向那乞丐砍去。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那乞丐刺杀钱都头,钱都头出辣手也正常,谁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可他身边的两个人,根本不问缘由,出手就要杀人,难道已知道乞丐是谁? 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他初到新寨,蓦地发现新寨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风平浪静。 刀光交错,就要斩到小乞丐的身上。 狄青身形才动,蓦地止住。远处陡然窜来一匹枣红色的健马,如火焰扑到,马儿长嘶,前蹄立起,竟向钱都头的两个副手同时踏到。 马快如风,双蹄扬出,只怕铁板都能踢穿,那两人一惊,慌忙空中扭身,向一旁落去。 快马掠过,马背上那人伸手一探,已抓起乞丐带到马上。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带个斗笠遮住了脸,整个人也如火。 火过风涌,那人抓起小乞丐,马势不停,竟从钱都头身旁擦身而过。 钱都头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单刀出鞘,划出一道弧线向马上那人的背心追斩而去。眼看单刀明亮,就要插到那人的背心,不想马上那人一翻腕,马鞭甩出,竟击在刀柄之上。 单刀陡旋,冲天而起,团团舞动,煞是好看。 可那匹马儿,转瞬间,已冲到街头,消失不见。 钱都头的两个手下才要上马追赶,钱都头一摆手,喝道:“莫要追了。” 刀疤脸急道:“就让他们跑了吗?” 钱都头脸色阴沉,冷笑道:“你放心,他们还会再来的。” 刀疤脸恍然道:“不错,我们杀了……”话未说完,就被钱都头用眼神止住。刀疤脸知趣的噤声,见到酒肆前站着秃顶的那老者,皱了下眉头,喃喃道:“这个种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钱都头低声道:“莫要理会那老头,他很麻烦。”他扭头望去,脸色变了下,低声问,“咦,方才那个带毡帽的人呢?”他说的就是狄青。 两手下都奇道:“是呀,他怎么突然就没了。” 钱都头心中微凛,望着那匹马儿消失的方向,良久无语。 狄青已出了新寨,顺着枣红马飞奔的方向跟去。他虽没有飞奔,但脚步极快,跟了数里后,见前面已到了山区,皱了下眉头。 他方才见到马上是个红衣女子,救了那小乞丐后,就奔寨外逃去,总觉得事有蹊跷,因此跟出来想要问问。 不过他弃马步行,也不想被人发现,因此慢了一步,等追出来后,那枣红马早没有了踪影。 狄青并不气馁,愈发觉得寻常个新寨也有很多秘密。这时夜已垂,明月升,他沿着马蹄留下的痕迹又走了半里左右,突然听到左手的山坡处传来了一声马嘶。 狄青微喜,纵身过去。他此刻身法奇快,脚步轻盈,荒野中行走,如同个寻猎物的豹子。转过山坡,就见到前方有处低坳,坳中两人一马,马是枣红马,暗夜中赤红如火,那两人赫然就是那红衣女子和小乞丐。 狄青伏低了身子,悄然掩过去,如同捕食的野兽。等近二人数丈外,再也不动。就听那红衣女子道:“阿里,你怎么能这么冲动。” 那小乞丐悲愤道:“钱悟本杀了我三个哥哥,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红衣女子道:“仇当然要报,可你这么冒失的去,除了送命外,还能做什么?多亏我追了过来,不然你只怕也死在新寨了。阿里,你等等……我大哥已经去延州见范大人了,这两天就能有消息了。” 阿里怒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宋人都是官官相护的。这些年来,卫慕族避难横山东,就是错了。在横山西被族人瞧不起,到了这里被宋人瞧不起。我们躲在忽耳坳,本相安无事,钱悟本为了取功劳,就把我们的脑袋砍了去领功,我们再等下去,迟早有一天也被他砍了脑袋。” 狄青微凛,已隐约猜到了端倪。他这一年来,在西北游荡,到处打听消息,也知道了不少别的事情。 如今元昊掌权,党项人势大,不过党项人又是羌人的一支。西北羌人聚集,粗略数数,也有百来族之多。羌人中有势力的,多数都搬到横山西居住。而一些被压迫排挤的羌人、甚至吐蕃人,很多都散居在横山东线,形成一条党项军和宋军的势力缓冲地带。 这些外族人,如果接近宋军城池、或者直接入宋军驻扎地居住,都被称作熟户,但只是游荡深山,游牧掳掠为生的羌人,都叫做生户。 狄青听人说过,边陲太平的时候,有些宋军为取军功,就杀熟户去领功,极为血腥残忍,不想他才到新寨,就碰到了这种事情。难道说这两个人都是卫慕族的人,被钱悟本杀了亲人领功,这才忿然报复? 红衣女子沉默许久才道:“阿里,你一定要忍。我们忍了这多年了……”话音未落,突然喝道:“是谁?” 她声到鞭到,啪的一声,一鞭已抽在狄青的藏身之处。 狄青却已不见。 那红衣女子惊疑不定,心道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响声的,不待回身,一个声音已在她身后道:“姑娘……” 红衣女子头也不回,长鞭已甩了回去,直奔发声之处。羌人马术精湛,一根长鞭在手上,更是浸淫多年,鞭马圈羊,驱狼猎兽,活络无比。 这一鞭抽出去,就算半空有个苍蝇,只怕都会被她抽下来。 不想鞭声才起,倏然而止。红衣女子一怔,用力一扯,长鞭再也不动。 鞭梢已被一人握在手上,如被嵌入了岩石之中。 红衣女子大惊,霍然转身,就见到黑夜中一双晶亮的眼眸,又见到那人眼皮依稀跳了下。 抓住长鞭的人当然就是狄青。他听阿里冤枉,忍不住的不平,才待起身,就被红衣女子发现行踪。长鞭骄夭如蛇,若是以前,他只能躲闪,但如今,在他眼中,那鞭子慢的和老牛破车般,他一伸手,就已抓住鞭梢,喝道:“我是帮你们的!” 阿里才待扑过来,闻言止步,不信道:“你帮我们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他年纪虽小,但咬牙切齿,如同愤怒的虎崽。 红衣女子叱道:“你帮个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怀好意。”她陡然松手,鞭柄倏然而起,向狄青兜头打到。与此同时,女子已拔出长剑,一剑向狄青刺来。 她虽是女子,可发狠起来,就如母狼一样的凶悍。本以为最不济,也能把狄青逼退。不想狄青一伸手,就拎住她的衣领,再一甩,红衣女子惊呼声中,已撞在一棵树上。不等落下,长鞭已到,绕了几圈,竟将她绑在了树上。 紧接着,“嗤”的一声响,长剑破空,擦着红衣女子的脸颊刺入了大树。 剑锋森森,那女子已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变故,眼花缭乱,她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难以相信,这世上,还有这般身手之人! 狄青拍拍手掌,轻松道:“我要杀你,就不必和你废话了。” 阿里手持短刀,也吓在当场,已不敢扑来。 狄青蹲下来,望着阿里的双眸道:“阿里,你要想报仇,就要向我把当初的事情说一遍。你要信我!” 他目光灼灼,满是真诚,阿里小脸先是惊吓,后是彷徨,最后有些激动道:“你真的可以帮我报仇?” 狄青已盘膝坐在地上,点头道:“当然。不然我杀了你们就好,何必多说什么呢?杀了你们,总比问话要省事的多了?” 阿里人虽小,但已信了狄青,突然跪下来磕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你若真能帮我报仇,我阿里今生给你做牛做马。” 狄青伸手托起阿里,叹口气道:“那倒不用,你若想感激我,最好把你为何要杀钱都头的事情清楚的说一遍。”眼中寒芒闪动,狄青缓缓道:“但你莫要骗我,我最恨旁人骗我。是钱悟本的错,我不会饶,但我若知道是你们的错,我也一样要杀了你们。” 阿里望见狄青眼神凌厉,并不畏惧,哭泣道:“我骗你什么?当初我三个哥哥和我,本来在忽耳坳狩猎,不想新寨的钱悟本过来,说要和我们做个买卖。钱悟本说他们手上有大量中原的锦缎,想和我们换兽皮,邀请我们去看看成色,我三个哥哥信以为真,就带着我出了忽耳坳,不想到了一处林子,钱悟本指着那林子一处草丛道,‘货都在那里,你们去看看吧。’我的两个哥哥以前也和钱悟本做些生意,竟没有怀疑,可我三哥却有了疑心,很奇怪为何布匹要藏在草丛中,所以带着我走慢了一步……” 说到这里,阿里嘴角抽搐,眼光露出怨毒之意,“不想那草丛中突然射出两枝利箭,将我两个哥哥当场射死!” 狄青心中微寒,见那孩子泪流满面,心中恻然。 阿里抽泣半晌,咬牙又道:“那草丛中又窜出两人,都是你们新寨的副都头,我认得的,那二人一个叫做铁冷,一个叫做屈寒……” 狄青问道:“你方才刺杀钱都头的时候,他身后那两人就是铁冷和屈寒吗?” 阿里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叫道:“就是那两个畜生!刀疤脸的叫做铁冷,走路像瘸子的是屈寒,我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我!” 狄青回想铁冷、屈寒恶狠狠的表情时,对阿里的话已信了八成。 阿里情绪稍平后,已透露刻骨的恨意,“他们杀了我两个哥哥,还不肯罢休,竟然又向我和三哥冲来……我和三哥到了一处高坡后,我三哥奋力将我丢出去,叫道,‘快走,为我们报仇!’我从高岗滚下来,落入一条大河中,又被河水冲走,被族人救起,这才侥幸逃得了性命。可我的三个哥哥,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你说,这仇该不该报呢?” 阿里眼中满是怨毒之意,狄青盯着阿里的双眼,立即道:“若真的这样,肯定要报。谁杀了我的三个大哥,我就算杀不了他,也会和他拼命!” 阿里泪水流了下来,突然一把抱住了狄青,哭道:“你是个好人。”他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不懂,见狄青这般说,心中感激非常,早把狄青当作了亲人。 那红衣女子见状,不由讪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方才趁狄青和阿里交谈时,早就从长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会尴尬非常。 狄青等阿里哭泣歇了会,这才轻拍他的后背,问道:“我有替你哥哥报仇的办法,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勇气!” 阿里一抹脸上的泪水,坚定道:“什么办法?你就是让我死,我现在也马上就死。我还怕什么?” 狄青点点头道:“这就好。明天……你去新寨指挥使的官衙,当然了……你最好乔装去,别让钱悟本发现你。到时候你找指挥使为你出头就好。”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撒谎也不脸红吗?新寨指挥使丁善本已死了。” 狄青望过去,淡然道:“旧指挥使死了,可新的指挥使狄青来了,他定当会为你们出头。” 红衣女子反问道:“你这么肯定?哼,你们汉人,没有一个好人。”她眼中满是不信,显然对汉人很是戒备。 狄青已站起身子,缓缓道:“因为……我就是狄青!” 红衣女子一怔,不等再说,眼前黑影一闪,狄青竟消失不见。那女子如见鬼一样,忍不住的打个寒颤。阿里见狄青这般神出鬼没,本事高强,反倒欣喜,心道这人功夫越高,杀坏人岂不越有把握。 狄青虽已不见,阿里还叫道:“狄青,我记住了你,我明天就去找你!” 狄青离开后,还听得到阿里的呼唤,摇摇头,已准备向新寨的方向回转。 他帮理不帮亲,钱悟本虽算是他的手下,但这般恶性,他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但如今的狄青,早去了当年的鲁莽,回转的途中暗想,“阿里是个羌人,就算有阿里指证,也不见得能定下钱悟本的罪名。若要处置钱悟本,必须有十足的把握,不然被他反咬一口,我这个指挥使,也不用在新寨混下去了。” 正沉吟间,突然脚下踩到个软软的东西。狄青一惊,已借力飞起,轻飘飘的落在丈外,手握刀柄,向地上望去。 他心中惊觉,只因嗅到了血腥之气。 地上竟躺着一人,一动不动。 狄青手按刀柄走过去,留意四周的动静。秋草瑟瑟,寒蛩哀鸣声中,四野更显静寂。狄青眼角又开始轻微的跳动,终于走到了那人的身前。 那人已死。 狄青见到那人喉间刀痕的时候,就已确定。见那人双眸凸出,神色惊怖的样子,狄青饶是胆大如天,也是忍不住的发冷。 是谁杀了这人? 那人的装束,像是塞下的熟户,难道说,又是有人杀熟户取功?可为何不砍了这人的脑袋? 狄青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见前方还有血迹,顺着血迹走下去,走了约莫半里的路程,地上竟又躺着一人。 那人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只是体温尚在,死了不久。看此人的服饰,仍旧是个羌人。 如此深夜,蓦地遇到两具死尸,若是旁人,早就吓得掉头就跑。狄青反倒来了兴趣,目光闪动,悄步前行。 才行了丈许,就听右手处有细微的话语传来,一人道:“我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的好。” 深夜人声鬼魅,狄青听了不惊反喜,脚尖轻点,如狸猫般掩过去,见到不远的树下,赫然站着两人,面对着大树。 大树下,坐着一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那站着的两人均是身着黑衣,背对狄青。一人手中竟拿个极重的铁锤,另外一人手中却是条铁链。 月光斜下,清辉照在树下那人的脸上,狄青见了,心中一紧。 他从未见过那么痛苦的一张脸。 那张脸,或许本是英俊,但五官都已抽在一起,这让他面部尖锐凸出,夜色下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叶喜孙,你真的执迷不悟吗?”持铁链之人上前了一步,铁链哗哗声响,声音却有些尖细。 狄青已听出,这人就是方才逼叶喜孙交东西的人,他搜索记忆,不记得听过叶喜孙的名字。一时间满是困惑,不知道这三人又有什么纠葛。 树下那人见持铁链之人上前,身躯动了下,持铁链那人倏然退后,满是警惕之意。 狄青奇怪,暗想树下那人就是叶喜孙了,看起来已身受重伤,为何那两人竟对他还很畏惧?难道说……那人也是个高手? 叶喜孙终于开口,神色痛楚道:“夜月火,夜月山,你们不用痴心妄想了。东西没有,命有一条,要的话,就拿去吧!” 狄青听到夜月火、夜月山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头狂震。 他已知道这两人是哪个。 这两人竟是元昊八部中夜叉部的高手。 元昊八部中,夜叉部中尽是杀手,亦是高手。夜叉部又分三类,分为天夜叉、地夜叉和虚空夜叉。当年天夜叉夜月飞天搅乱中原,甚至刺杀赵祯,结果被郭遵所杀,但天夜叉部还是好手如云,最有名的就是天夜叉之下的夜月风、夜月林、夜月火和夜月山四夜叉。 狄青从未想到,这四大夜叉中,竟有两人又到了宋境。这二人来此,又有什么用意? 听提锤的夜月山已喝道:“叶喜孙,你真的以为我们不会杀你?”狄青再也按捺不住,闪身而出,沉声道:“东西我也想要,杀了叶喜孙,算我一份。” 夜月山、夜月火一凛,霍然分开,斜斜而对狄青。 他们全部注意都放在叶喜孙身上,哪里想到如斯深夜,又有人无声无息掩到他们的身后。 叶喜孙见到狄青,眼中也闪出诧异之色,可他如今的情形实在不能再糟糕,见又有人搅局,反倒有分欣喜。 狄青见夜月山、夜月火两人身形轻灵,片刻已扭转了地势,四人已成四角而立,已意识到这二人很是扎手。 夜月山提锤喝道:“你是谁?”他声音粗犷,有如雷震。 狄青微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手按刀柄,眼皮又开始有节奏的跳动。 夜月火叫道:“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们出手。”他话一出,就觉古怪,已感落入了下风。他和夜月山素来杀人不眨眼,只有面对叶喜孙的时候,这才如临大敌,可见狄青逼来,他竟感觉有种被猛虎逼来的感觉,这才出言喝止。 狄青杀气已起,缓缓道:“我就在等你们出手。”说话间,他再迈上前一步。 空气陡凝,黄叶垂落,似也不堪杀气催动。 就在狄青迈出那步时,夜月山、夜月火几乎同时尖啸出招!夜月二人都是高手,本以为狄青是无名小卒,被他走近几步,这才惊觉气势被狄青所迫,若再不出手,他们的信心就会被摧毁,不战而败。 如斯荒山,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夜月山想到这里的时候,已出锤。他声才啸,锤已到,风卷尘狂之际,他一锤击出,有如泰山压顶。 夜月火同时出招,他手一抖,铁链暴涨,倏然起舞,已将狄青四面八方圈住。铁链才起,一溜火星倏然从铁链上窜出,竟向狄青身上锢来。 这一变化,瞬间已罩住了狄青的四面八方。锤过,夜月火手中已扣住了几枚飞弹,就要向天空掷去。 夜月火和夜月山合作多年,联手一击,已算了对手的千般变化,封住对手的所有退路。 敌手避了铁锤,避不开火噬,避开了火噬,也避不开夜月火手中的火弹。 适才他们迟迟不肯出手,只因为叶喜孙倚树而抗,他们的攻击不能发出威力。如今眼前一马平川,二人合攻,招式的威力已发挥到淋漓尽致。 夜月火才待掷出飞弹,突然怔住,攻势已止,因为狄青已不见。 狄青突然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整个身形就和利箭般的平射了出去,射了夜月山的身前。 狄青一招之内,已扳回劣势,他拔刀。 出刀! 单刀出鞘,如凤鸣千里,千山清越。 紧接着夜月山震天价的一声吼,夜月火就见血光飞挂,兄弟夜月山已变成了两半。狄青一刀反砍,从夜月山的胯下划到了胸膛。 一刀两断,生死永别。 这是什么刀法,怎么如此诡异刁钻,狠辣淋漓? 夜月火双目尽赤,嗄声道:“你!”他话未说完,就见狄青冲破血雾,到了他近前。夜月火呼喝不及,双手齐飞,最少有十多颗火弹射了出来。 这种火弹碰击则爆,遇物则燃,只要有一枚射到狄青的身上,就让他尽焚而死。 火弹才出,夜月火就见到了耀目的红光,有如红日出海,光亮掩住了月。 这是深夜,哪里来的阳光?夜月火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眼前不是阳光,而是刀光。刀光劈落火弹,火光四射,刀势不停,聚了天月、地火、轻啸、热血劈了下来。 横行高歌! 肆无忌惮! 歌声起,人头落,横行出,恩怨灭。 第三章 公道 狄青出了两刀,一刀反斩了夜月山,第二刀横砍了夜月火。 横刀狂歌。 刀是寻常的刀,歌是狂放的歌,使刀的人舞动的是横行的歌。热血高歌中,单刀出鞘、刀若游龙,“呛啷”声响后,饮血归鞘。 耳边还余清音,空中还有分潋滟。 狄青霍然扭头,向叶喜孙望去,脸色微变,叶喜孙竟已不见。 叶喜孙居然趁狄青和夜月山、夜月火激战的时候逃走了。 狄青眼角狂跳,无法抑制的跳动,他也没有去控制,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制止眼角的跳。 每次发力,他激战的越酣畅,眼角就会不由自主的跳,跳的厉害的时候,甚至都要把他脸上的肌肉都能带动。 当年他在曹府的时候,就有过这种迹象,他没有想到,杨羽裳昏迷后,他脑海中龙腾不在,可惊人的潜力却不再失去,但也让他每次用力的时候,都有如斯的症状。 这让黑夜中的他,看起来有如煞神般。 狄青身形飞转,已到了树下。 火仍在燃,熊熊大火,照的树下也明亮起来。夜月火的火弹,真的十分霸道,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惊悚。 可他战起来的时候,直如拼命,根本顾不上害怕。 火光中,他见到大树的西方有几滴血,心中微动,已顺着血迹追下去。 叶喜孙是谁?为何夜月山、夜月火这样的人都要追杀他?夜月山他们向叶喜孙要什么东西?敌人的敌人,虽说不见得是你的朋友,但狄青对叶喜孙并无恶意。叶喜孙为何要逃?他怕狄青抢他的东西? 狄青困惑重重,只想追上叶喜孙再说。 叶喜孙重伤后,肯定跑不出多远。 奔行数里后,除了当初的树西的几点血迹外,再无其它痕迹。狄青心中微动,缓下了脚步。 风翻落叶,苍穹森森,饶是狄青听觉敏锐,可也发现不了附近有人踪出没。 陡然间跺脚,狄青骂道:“好你个老狐狸,竟骗了老子。”他身形展动,又顺原路奔了回去。等到了叶喜孙当初依靠的树下后,火势已熄。狄青抬头望了大树一眼,见黑夜中,看不出究竟,吸了口气,纵身跃上去。 树上无人,只余血! 树枝有被压折的痕迹,也就是说,叶喜孙曾在这里停留过。 狄青已想明白一切,喃喃道:“叶喜孙?这人究竟是谁,也是个人物了!”原来方才狄青和夜叉打斗的时候,叶喜孙故意装作向西逃命,撒了些血在地上,却上了大树。他骗狄青西追后,这才下树从容离去。 以这人的心机,狄青要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 叶喜孙重伤后,逃走还是如此从容不迫,心机也算深沉。 这招狄青也用过,当年他就用这招骗过夜月飞天,不想风水轮流转,他竟也被叶喜孙骗了一回。 狄青眼角已不跳,反倒笑了起来,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人和元昊八部的人为敌,岂不是越强越好?”他想到这里,一扫沮丧,跃下树来,才待离去,突然扭头回望了眼。 大树有异,树皮竟被剥了一块。 这本是小事,狄青却不肯放过,凑近了看去,才发现树上用利器刻了几个字。 大恩不言谢,日后容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孤高狂傲之气。 这人逃命的途中,还有空在树上刻几个字给狄青。他难道早就算定,狄青肯定能回转看到留言? 英雄惜英雄,英雄重英雄,岂不也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狄青没有恼怒,抬头望天,喃喃道:“这人真的有趣,可惜不能聊两句。” 天色黝黑,离亮天还早。 狄青打个哈欠,向新寨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将外套反穿,掩去了身上血迹。 仍是深夜,新寨早就关了寨门。狄青并不发愁,因新寨依山而建,他绕着山岭走动,终于寻到处无人把守的地方轻易进入。 一想到自己镇守的新寨如此漏洞百出,自己这个指挥使还要偷偷摸摸的进来,狄青不由苦笑。 等入了新寨中,寒气中,依稀有金柝声阵阵。狄青紧紧衣襟,看各处均静,舒了口气,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坐下来,他不想打扰旁人,只想等到天明。 天星闪烁,眨眨的有如情人温柔的眼。 银河横断,明亮的好似敌人冷酷的刀。 狄青望着天河如练,月华千里,眼已朦胧。他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这才抱刀而睡。 刀仍横行,人已憔悴。 风吹过,纷纷坠叶,轻轻的落在那抱刀而睡人儿的身上,满是寂寂。 不知许久,狄青突然听到身侧“咯”的一声响。 狄青微惊,倏然而醒。 天已明,狄青才起,就见到一道白练向他兜头划到。 狄青再惊,无路可退,才待上墙,陡然间松了口气,不再闪动。 “哗”的一声响,他已被浇的浑身通透。原来对面柴门打开,突然泼出了一盆水,那水还有余温,隐带香气。 水幕落尽,现出一双略带诧异的眼眸。那眼眸黑白分明,有如泼墨的山水。 狄青见到那眼眸,心中痛楚,差点叫了出来。红尘烟雨,似水无痕,太多往事他已忘记,但怎能忘却那澄净若水的眼眸? 当年大相国寺前,只此一望,相思一世。 他几乎以为对面站着杨羽裳…… 话到嘴边,狄青无言。对面站着一女子,着粗布衣衫,身躯娇弱,肤色微黄,除了那双眼眸外,容颜并不出众。 那女子拿着一木盆,就那么望着狄青,不言不语。 她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双眼眸,突然变得有些惊奇。但惊奇掠过,随即变得清明无念。 被那一双眼眸盯着,狄青也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原来他不经意的坐在一家门口。刚才清晨人家起来,倒出盆洗脸水出来。女子没有道歉,狄青反倒拱拱手道:“抱歉,不该坐在你家门前的。” 他转身要走,不经意的看到少女腰间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女子为何腰间系条这种丝带,疑惑只是一闪念,狄青已不再去想,暗自琢磨,先去找廖峰,然后找这里的副指挥使,看看情况。如果阿里会来,怎么治罪钱悟本也是个问题。 这是新寨,他的寨子,他必须做主。 他才待举步,那女子已道:“喂!” 狄青止步,扭头道:“姑娘……什么事?” 那女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有些错愕,心道这女子也真的出人意表,见个男子就问名字吗?可他已对琐事懒得追究,只是道:“在下狄青。” “狄青?”那女子皱眉道:“没有听说过。” 狄青心道,“我何必让你听过呢?”可总觉得这姑娘好像有些古怪,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你等等我,我给你找件衣服。”女子突然道,她快步回转,等出来后,手上已托着件粗布衣裳。 可狄青已不见。 那女子并没有追出去,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喃喃道:“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她说的口气很是奇怪,不似少女怀春,更像刻骨铭心。 狄青出了巷口,浑身湿漉漉的全不在意。他刀谱早就记熟,也就不随身携带,封存在个秘密的地方。剩下的物件除了五龙外,也就是银子,还有方蓝色的丝帕。 狄青一想到蓝色丝帕,就忍不住想到了方才那少女的丝巾。摇摇头,狄青将这种联系割断,已到了街头。 长街渐渐喧嚣起来,新寨虽是小寨,可因在延州和金明寨之东,反倒少受烽火波及,倒很有些繁荣。 狄青湿漉漉的走在街头,无视众人惊奇的目光,坦然自若的走到一家馒头铺前,买了两个馒头。 银子也是湿漉漉的,可银子的好处是,就算掉在粪坑中也没人嫌弃。不像某些人,掉在粪坑中只会着苍蝇。 狄青想到这点时候,已开始啃起热气腾腾的馒头。目光闪动,突然见到三人并肩走过来,狄青心中一动,闪身避到路旁。 那三人居然是廖峰、司马和另外一个姓葛的都头。 狄青留意那三人的神色,感觉那三人隐约有些愤慨,没有杀人后的心虚,倒有些奇怪。暗想昨天这三人商量,到底要杀谁?好像昨晚风平浪静,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 廖峰三人也买了几个馒头,路上一边走,一边低声的说着什么。 闹市人杂,狄青凝神听去,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到,“不能等了……指挥使……这下麻烦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三个人总不是在商量杀我这个指挥使吧? 心中微动,狄青已悄悄跟过去。 几人三前一后,向西方走去。廖峰三人突然进入个巷子,倏然不见。狄青微凛,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到长巷空空,并无人影。狄青怔了下,才待加快脚步穿过长巷,陡然间止住脚步,抬头向巷墙上望过去。 墙上轻飘飘的纵下三人,已将狄青夹在中间。那三人正是廖峰三个,原来他们已发现狄青跟踪,引狄青入巷,断了他的后路。 狄青笑笑,抱刀在怀。 他镇静非常,廖峰三人反倒狐疑不定,廖峰喝道:“你小子跟着我们做什么?” 狄青道:“这条巷子你买下来了?难道我不能走吗?” 廖峰一怔,一时间无言以对。葛都头摸着大胡子,上下打量着狄青道:“昨天我见过你。”廖峰陡然也想起来什么,叫道:“不错,昨天你和种世衡在闲扯,我在酒肆见过你。” 狄青心道,“原来那个秃顶老头叫做种世衡,那个无赖,倒有个雅名。”反问道:“你见过我又如何?” 廖峰又无话可说了。 司马都头最是阴沉,问道:“你要去哪里?” 狄青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他存心想要激怒这三人,看看情况。廖峰果然被他激怒,喝道:“别的事情我管不着,可你在新寨贼头贼脑的,本都头就管得着。小子,你才来的是不是?你认得我是谁不?” 他正得意间,狄青已截断道:“我当然认得你,你不叫廖峰吗?你姓司马,你姓葛……”狄青手指从三人鼻尖划过,一字字道:“我还知道,你们在商量杀人,哈哈。” 狄青笑声才起,就听“呛啷啷”几声响,廖峰三人已拔出刀来,脸上已露紧张之意。 廖峰嘶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见司马目露疑惑、廖峰急躁、葛都头错愕,心思飞转道:“我还知道,你们等不及了。” 司马笑道:“这位兄弟说什么,我根本……”他话未说完,陡然一刀就向狄青砍来。司马看起来最是阴险,出刀也是突然,旁人都以为他要说话,哪里想到他遽然出刀。 刀光如练,堪堪砍到了狄青的面前。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狄青双眸眨都不眨,可也忍不住的惊奇。 狄青没有出刀,为他挡开那刀竟是廖峰! 司马讶声道:“老廖,你做什么?” 廖峰急道:“你又做什么?” 司马咬牙道:“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怎么能不杀?” “杀错了怎么办?”廖峰苦涩道。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司马还待出刀,可一颗心已怦怦大跳。他方才一刀,几乎要砍到狄青的脑袋上,可狄青竟动也不动。这只能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此人是傻子,另外一个解释就是此人艺高胆大。可怎么看,狄青都不是傻子,司马还想出刀,但手心尽是冷汗。 廖峰道:“他若是无辜之人,怎能错杀?丁大哥就是调查错杀一事,这才中了钱悟本的暗算……我们怎么能不问青红的杀人?” 葛都头一旁道:“老廖,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放他走了。他若走了,我们三个都没好下场。” 狄青心思转动,灵机闪动,微笑道:“其实钱大哥早说了,杀几个蕃人算什么,有功大家领好了。昨天我还杀了几个呢,你们要不要人头用!”他这句话倒是试探廖峰等人是否和钱悟本一伙的。 他话音才落,廖峰勃然大怒,喝道:“狗贼!你真和钱悟本一伙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他神色怒急,手腕一翻,挥刀就砍,司马、葛都头几乎同时出刀。 三刀齐斩,刀光乱错,不等斩到狄青身上,三人都感觉手腕一麻,单刀脱手。廖峰等人大骇,纷纷退后。 狄青手上竟抓着三把刀,叹口气道:“你们这种本事还想杀钱大哥吗?”他心中暗想,“看这三人对钱悟本如此痛恨,难道昨天商议的是要杀钱悟本?他们说丁指挥是中了钱悟本的暗算?钱悟本为何要杀丁指挥?” 葛都头骇然道:“你是钱悟本派来的?”他自负武功不差,哪里想到三人联手,竟然在狄青手下过不了一招。这人恁地厉害? 狄青脸色一扳,说道:“不错,是钱大哥派我来的。凭你们的本事,杀钱大哥,岂不是痴人说梦?我一招就可要你三人的命,你们信不信?” 廖峰三人面面相觑,虽不想承认,但心中知道这人绝非大话。 狄青突然道:“不过嘛,我可以给你们三人一个机会。” 三人齐声问,“什么机会?” 狄青故作讥诮道:“你们三个人,一定要死一个,不然我无法回去交差。这样吧,你们杀了其中的一个,其余两个就可以走了。” 廖峰等人神色惨变,再望彼此,眼中已有了异样之色。 狄青目光一霎不霎,只等他们决定。生死关头,才显三人本色,他就想看看,这三人是否值得信任。在他看来,司马最可能出逃,葛都头也有可能,那个廖峰最冲动,反倒可能不怕死。 他到新寨,需要的是可靠的手下!他要用最快的方法,找最义气的汉子。 果不其然,廖峰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陡然爆喝道:“你们走!”他话音未落,已向狄青冲去。 葛都头、司马都头一伸手,就已抓住了廖峰。 狄青双眉一竖,就要出手,不想那两人用力一甩,竟将廖峰甩了出去,齐声喝道:“走,给我报仇!” 葛都头和司马竟齐齐的向狄青冲来。二人瞬间就已攻出七拳,踢出两脚,直如不要命了一般。 廖峰虽被摔出,但转瞬翻身跃起,竟也向狄青冲来。 狄青动容,叹了口气,刀光一闪。 葛都头和司马都已怔住,因为单刀不知何时,又被狄青塞到他们的手上。“呛啷”声响,葛都头和司马不由低头望去,见到自己的单刀已归鞘,诧异中带着骇然,不知道狄青怎么会有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法。 廖峰冲过来见到狄青将葛都头和司马的单刀归还,也愣在那里,不解狄青到底什么念头。 狄青已掏出一张纸,抖开道:“我是狄青,新寨的新任指挥使,方才得罪了三位,还请莫要见怪。” 他躬身一礼,是为歉然,也为尊敬。 就算狄青也没有想到,这三人为了同伴,竟都能不要性命。这样的人,他如何会不信? 葛都头望向狄青手上的调令,忍不住喝道:“你玩够了吧?又拿什么来糊弄我们?” 狄青见三人均有怒容,向自己手上望过去,哭笑不得。原来适才他被淋个通透,那调令早就模糊成一团,也就怪不得葛都头不信。 狄青并不着急,正色道:“我的确是范大人才任命的新寨指挥使。今日前来,就是要查丁指挥被杀一事。方才并非戏弄,而是初到新寨,不知道哪个可信。” 司马阴阴道:“你现在知道了?” 狄青听出他口气中的不满,歉然道:“现在我知道了。三位武技虽不高明,但都是顶天立地汉子。狄青此行,颇有收获。”见三人还是带着疑惑,但神色已有些和缓。狄青手一翻,已亮出一面金牌道:“此乃圣上所赐金牌。就算没有范大人的调令,我也有权处置这里的事情。” 三人见到那金牌居然写着“如朕亲临”四个字,不由都是脸上变色。葛都头吃吃道:“我们昨日听孙副指挥说,延州城有文书传来,说新任指挥使狄青是个殿前侍卫,这几日就要来上任,难道真的是你?” 狄青笑道:“狄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不必冒充的。”他神色自有傲然。 众人已信了几分,再看狄青的眼神已截然不同。司马迟疑道:“那你今日……” 狄青肃然道:“实不相瞒,我初到这里,就发现此处颇有怪异。昨晚我已查明钱悟本为取军功,居然杀蕃人取功……” 葛都头醒悟道:“因此你刚才那么说,就想试探我们是否和他同流合污了。” 狄青点头道:“正是如此。但不想一试之下,竟试出三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三人听狄青夸奖,都有些惭愧。廖峰苦笑道:“我们这些人,百来个绑起来也不如指挥使了。” 狄青正色道:“廖都头,你此言差矣。真正的汉子看的是胸襟,绝非看功夫。你们三个能为彼此舍命,这点就让狄某钦佩万分。” 廖峰三人见狄青口气诚挚,态度亲和,方才的恼怒都已不见。又都想,“这个指挥使说的不错,他初到这里,当求快刀斩乱麻,找到最值得信任的人。若是拖拖拉拉,又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他这番辛苦,不也是为丁大哥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三人尽数释然。廖峰最急,说道:“指挥使,你也不用客气了。只要能给丁大哥报仇,别的都不用说了。对了……你查到了什么。”他已对狄青的功夫佩服的五体投地,语气中满是期待。 狄青皱了下眉头道:“我昨日才来,只是偶然知道些事情……”他遂将阿里的事情说了遍,只是没有说及叶喜孙的事情。 葛都头一旁道:“这就是了。我也听说昨天钱悟本被刺的事情,那个红衣女子我以前见过,应该叫做卫慕山青,她和她哥哥卫慕山风算是卫慕族的首领。听说卫慕族因为得罪了元昊,被驱逐到了横山东,他们一直在忽耳坳呆着,算是熟户,和我们相安无事的。前段日子,卫慕山风气势汹汹的带人来寻仇,结果和我们打一场,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无理取闹,没想到是我们理亏在先。” 狄青皱眉道:“先不说阿里的事情,为何你们认为是钱悟本害了丁指挥呢?” 葛都头叹气道:“这件事由司马都头说吧。” 狄青忍不住问道:“还不知道两位贵姓?” 葛都头道:“免贵……卑职葛振远。” 司马都头道:“属下司马不群。其实这件事,我们本来都是猜测,若不是狄指挥使你说及。我们还不能肯定钱悟本行此恶事。钱悟本这厮很鬼,丁指挥虽隐约猜到些钱悟本的勾当,但一直没有证据。前段时间,卫慕山风寻仇后,丁指挥就和钱悟本吵了一架,我在旁听了,丁指挥是指责钱悟本不该胡乱杀人领功,引发和羌人的矛盾,不过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之后丁指挥出去巡视,钱悟本跟随,哪里想到,只有钱悟本回来了,他说丁指挥被人羌人偷袭,死在外边了。丁指挥为人仗义,对我们三个很好,我们觉得丁指挥死的蹊跷,因此一直在调查此事。我们要揪出钱悟本,一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廖都头甚至想要出手,和钱悟本一命换一命。” 狄青想起昨天廖峰所言,点点头道:“但昨天我听你的口气,好像找到些线索。” 司马不群一振,惭愧道:“指挥使好尖的耳朵,我的确找到了线索,有人亲眼见到了是钱悟本杀了丁指挥。” 狄青一震,问道:“是谁见到此事?” 司马不群道:“是华舵。” 狄青记得华舵这个人,皱眉道:“他如何知道钱悟本杀人一事呢?” 司马不群道:“这事说来凑巧,他那天从金明寨回来的路上,正逢拉肚子,躲在草丛中方便的时候,见到丁指挥和钱悟本到来,因此目睹了此事。” 狄青沉吟道“他亲口对你说的?” 司马不群道:“华舵这人最是胆小。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神神秘秘,无意中听他醉酒后说什么,‘莫要杀我’然后我就留意他,得知他好像知道些丁指挥的事情。昨晚我和老廖,振远就去逼问他,终于明白了真相。不过事情还有些蹊跷。” 狄青皱眉道:“既然钱悟本杀了丁指挥已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蹊跷呢?” 司马犹豫道:“根据华舵所说,丁指挥当初对钱悟本说,‘你妄杀蛮人,领取军功,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钱悟本当时说到,‘杀几个蛮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想丁指挥突然道,‘那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一事,你认为是大是小?’钱悟本一直都在笑,但听到丁指挥说出那句话后,突然尖声道,‘你……你还知道什么?’然后他突然就对丁指挥出手。” 狄青心中困惑,喃喃的念着,“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却想,“本以为只是杀蛮取功之事,这么听起来,好像还有别的内情?” 司马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狄青道:“然后呢?钱悟本就杀了丁指挥?” 司马恨恨道:“以钱悟本的身手,绝非丁指挥的对手,不然丁指挥也不会单独找钱悟本说话了。据华舵说,钱悟本打不过丁指挥,本要逃命,不想铁冷、屈寒骑马赶到,一下马就抓住了钱悟本。” 狄青微愕,随后叹口气道:“他们有诈。” 司马不群伤感道:“若是狄指挥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奸计得逞。但丁指挥没有防备,还以为这二人过来帮手,走过来正要追问钱悟本什么,钱悟本三人一同出手,当场就将丁指挥杀了。” 葛振远一旁忿忿道:“可恨铁冷、屈寒二人悄悄出寨,偷偷回转,事后还说,丁指挥被杀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寨中喝酒。若不是昨晚逼问华舵说出此事,还不知道这两人也参与了此事。” 廖峰急道:“狄指挥,现在怎么办?只要你说一声,不用你出手,我们三人就宰了他们给丁指挥报仇。” 狄青摆手道:“莫要冲动,这件事不能一杀了事。但你们放心了,我定会解决此事。”他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听你们说,这寨中还有个孙副指挥,他对这件事怎么办?” 葛振远撇嘴道:“孙节为人太稳了,说已上书对范大人奏明此事,要请范大人定夺。” 廖峰怒道:“范大人也不理事。我们听说又要派个指挥使下来,因此怕此事不了了之,就合计找个机会干掉钱悟本那小子。善恶终有报,天不报,我们来报!” 狄青终于明白了原委,安慰三人道:“你们放心,今日我们就报。但钱悟本还有余党,我们不能错杀,但也不能漏过,最好一网打尽。”眼珠一转,狄青已有了主意,低声道:“你们先按我的吩咐去做……”他低语几句,三个都头连连点头,脸有振奋之意。 三人听完狄青的吩咐,向狄青拱拱手道:“那狄指挥……你自己留心。” 狄青点点头,出了巷子后,找个人问了官衙所在,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到了指挥使办公的官衙,狄青才想入内,门外有两个寨兵拦住,有一个寨兵长的像风干的茄子,呵斥道:“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 狄青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束,的确也够狼狈,伸手掏出调令,只是一展,随即收拢,叱道:“新寨新任指挥使狄青在此,还不让路。”他调令上字迹早乱,可他自有解决之道。 两个寨兵都有些发愣,不待多言,狄青又喝道:“副指挥孙节呢?叫来见我。” 狄青虽穿的破烂,可毕竟一直在殿前,自有威严。两个寨兵见他强硬,反倒软了下来,那茄子样的寨兵对旁边的兵士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已奔了出去。 茄子样寨兵赔笑道:“狄指挥,孙副指挥昨天听说你要来,清早就到寨西去等了。我让人找他,你在这晒会太阳?”他倒会打算盘,不敢质疑狄青,可也不敢放狄青入内,施的是拖延之计。 见狄青点头,那寨兵忙搬个椅子出来,恭敬道:“狄指挥,请坐。” 狄青也不介意,大咧咧的坐下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回道:“属下白安心。” 狄青赞道:“好名字。”心中嘀咕,你爹娘多半操了一辈子心,才给你起这个名字。转念一想,问道:“廖峰、葛振远几个都头什么时候会到?”他当然知道这几人什么时候会到,这么问,先撇清关系,一会方便行事。 白安心见狄青对新寨的都头这么熟悉,态度更加恭敬,“他们很快就会到吧。副指挥知道大人要来,已下令除了当值的军官,今日均到衙中集合。” 狄青心想,“这倒好,正好一网打尽。”随口问道:“钱都头呢?” 白安心已向前望去道:“钱都头已到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就见到了钱悟本。目光横掠,心头一沉,钱悟本身边跟着屈寒、铁冷二人,那不出他的所料,但钱悟本三人拥着一人,那人却是夏随! 夏随怎么会和钱悟本在一起?狄青算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夏随也会来。 狄青看着夏随,夏随也在望着狄青,目光锐利。 二人四眼冷望,都见到彼此眼中一闪的火花。 狄青和夏随有恩怨的,但如果不是这次相见,狄青几乎已忘记了从前。当年夏随是太后的党羽,为了讨好太后,就曾设局要杀狄青。 后来事过,二人都好像从未有过芥蒂般,但内心当然都会彼此警惕。狄青历经磨难,心中虽恨,竟还能笑道:“这不是……夏大人吗?夏大人到此,难道是要调兵吗?” 狄青知道,夏随也被派到了边陲,眼下的官职还在他之上。 夏随身为延州部署。 宋廷边陲有常定军阶,又派“率臣”来统御各地分属三衙的禁军。率臣都是临时委派,分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钤辖、都监等名目。 率臣虽说辖地有大小区别,但官职均在一个指挥使兼寨主的狄青之上。 不过大宋以文制武,武官难掌重权,因此范雍在边陲最大,身为陕西安抚使,兼延州知州。 西北若不经过范老夫子许可,就算都部署都无权调兵,狄青随口一问,暗示夏随到新寨,若不是调兵,就不过是个过客,自己不用怕他。 夏随目光闪动,淡然道:“狄青,我不过是四处看看。听说你要来新寨,这才前来。” 狄青回道:“我就知道夏大人要来看,这不清早就在衙外等候了。”一拍白安心的肩头,狄青吩咐道:“小白,去准备上好的茶水,本指挥要接待夏部署。” 白安心这次再也不质疑,慌忙去准备。狄青故作大度,伸手做个请的样子,说道:“夏大人,请里面喝茶。” 夏随见狄青远非当年的青涩,暗自警惕,微笑道:“好。”扭头对钱悟本道:“钱都头,最近又杀了多少藩兵呀?” 钱悟本一怔,不等回话,狄青已和夏随入了衙内。 钱悟本早认出狄青就是昨天黄昏在酒肆旁的那人,心中惊疑,不知道狄青的用意。可见到夏随的背影,又来了信心,向屈寒、铁冷使个眼色。 狄青进门过院,到了衙内大厅,不客气的坐在主位上。对夏随道:“夏大人,你随意。” 夏随肚皮差点被气爆了,咬牙坐下来,问道:“狄青,你初到新寨……”他本来想用权压狄青,警告他客气些,没想到狄青道:“本指挥虽初到新寨,可也不用听别人吩咐做事的。夏大人是部署,若是调兵之事尽管开口了……” 狄青言下之意明显,别的事免谈。 钱悟本见状,反倒欣喜,暗想狄青不知死活,居然敢和夏大人斗。可笑容才出,狄青已望过来道:“钱都头,你笑什么?”钱悟本的笑容变成纸糊一样,半晌才道:“属下见狄指挥前来,喜不自胜。” 狄青道:“本指挥初到新寨,诸事不知……钱都头你……” 钱悟本以为狄青向他请教,正要说不敢,狄青已道:“钱都头你也不知吗?”钱悟本差点被噎死,只能道:“不知狄指挥何出此言?” 狄青道:“钱都头今天不用当差吗?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他言语试探,心中一直在想,钱悟本是个普通的都头,为何夏随看起来还很重视他? 钱悟本脸色微变,他今天正应当差,可因夏随前来,不得不陪同。听狄青质疑,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铁冷一旁道:“夏大人这次前来新寨,就是询问新寨防御的情况。因为孙副指挥比较忙,所以钱都头主动请缨作陪,并非疏于职守。”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是大义凛然。 狄青望着铁冷脸上的刀疤,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钱都头了。本指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钱悟本舒了口气,强笑道:“指挥使客气了。” 狄青喝着茶,淡淡道:“不客气。我素来都是如此,有功就赏,有过就罚……”他说话的功夫,突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心中微动,喝道:“何事喧哗?” 夏随心中暗道,“给你个棒槌,你当真(针)了。你小小一个指挥使,可看起来知州都不如你威风。”可他只是冷笑,想看看狄青到底有什么把戏。 白安心匆忙走进来道:“指挥使,夏大人,外边有人喊冤。” 狄青霍然站起,皱眉道:“是谁喊冤?”话音未落,廖峰已带着阿里走进来,阿里身旁,跟着那个红衣女子卫慕山青。 阿里和卫慕山青见到了狄青,眼中都掠过分惊喜,他们如约前来,碰到了守候在官衙外的廖峰。廖峰如狄青的吩咐,只对他们说,“狄青要你们进衙内,但一切听他的安排。” 阿里毫不犹豫的进来。 钱悟本霍然站起,喝道:“你们还敢到这里?”说罢就要拔刀,铁冷、屈寒亦是倏然站起,目露杀机。 钱悟本心思飞转,突然转身对狄青道:“狄指挥,昨晚黄昏时分,这个小子刺杀于我。还请指挥使主持公道。” 阿里见到钱悟本时,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可竟一声不吭。 狄青瞧了眼钱悟本,故作不解道:“他为何要杀你?” 钱悟本一滞,眼珠飞转,冷笑道:“说不定他是个疯狗呢。”他心中凛然,知道若和阿里纠缠,扯出他们擅杀蕃人取功一事,很是麻烦。 狄青喃喃道:“疯狗只咬疯狗的,钱都头,你当然是人了,哈哈。”他仰天笑了两声,笑声中已无半分暖意,“廖都头,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上前道:“狄指挥,这个孩子说,他们本是熟户,他的三个大哥,均被这里的都头杀了。” 阿里牙关紧咬,指甲都陷入了肉中,突然跪到了狄青的面前,磕头道:“请狄指挥为我们申冤。”他磕在地面的青砖上,“砰砰”大响,只是两下,额头就已出血。 狄青伸手扶起阿里,目光从在座众人身上扫过。就算是夏随,望见狄青冰冷的目光,都是心中一凛。 “谁杀了你的哥哥,你可还认得?” 阿里咬牙切齿道:“当然认得!” 夏随突然道:“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他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均变。夏随看了眼屈寒,淡淡道:“阿里有人撑腰,可你们也不用怕的。”夏随早就看狄青不满,见狄青一来新寨,就要立威,心中怒急,已有了削他威风的念头。 屈寒得到授意,站出来道:“不错,你哥哥就是我杀的,又能如何?”他心想夏随官职远高狄青,有夏随支持,这买卖稳赚不赔的。 衙内已寂。 阿里看起来就要扑过去咬屈寒一口,却被卫慕山青拉住。卫慕山青虽是女子,但也蛮有心思,暗想这里是宋人的地盘,打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官衙外又走进了一帮人,略有喧哗,看其服饰,都是新寨的军官。 其中有司马不群、华舵一帮人,唯独没有葛振远。来人中为首的军官,面有菜色,衣衫敝旧,上面甚至还有两个补丁。脸有菜色那人见了狄青,快步上前道:“属下孙节,见过狄指挥。” 狄青摆摆手,示意孙节等人退到一旁,只是盯着屈寒,半晌才道:“屈寒,阿里的三个哥哥,真的是你杀的?” 孙节等人才到,一听此言,均是吃惊。 屈寒已箭在弦上,见众人望来,又见到夏随目光阴冷,硬着头皮道:“不错,是我!那又如何?夏大人说了,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众人哗然,狄青微笑道:“对夏部署来说,的确算不了大事。不过对你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了。” 屈寒冷哼一声道:“狄指挥此言何意呢?” 狄青一拍桌案,怒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公道。狄某身为新寨指挥,遇到草菅人命之事,如何能不理,如何能当作小事?来人呀,将屈寒推出去——斩了!” 第四章 战起 狄青勃然大怒,喝声一出,屈寒脸色苍白,衙内并没有人上前。夏随见状,嘴角带了分哂然,心道狄青才到新寨,就要立威,可新寨的人和狄青不熟,如何会听他的号令? 孙节见状,忙道:“狄指挥……此事……不可……” 狄青斜睨着孙节,问道:“若有人无故杀了你的亲人,你该如何?” 孙节喏喏不能言。 狄青环视衙内众人道:“屈寒草菅人命,他自己都已承认,无需再审。今日我斩屈寒,除为了天道循环,还想告诉你们一件事,阿里是羌人不假,但他何辜?遭此厄劫?今日我狄青不替他讨回公道,日后你们有冤,是否要我狄青像对阿里一样的对你们?” 众人动容。 阿里已落泪,额头的鲜血混着眼角的泪水,顺着那小脸流淌下来,有着说不出的凄然。 “旁人有难,我狄青的确可以不理,你们也可以不理。”狄青怆然道,“别处有难,我狄青也可以不理,你们当然也可不理。可等党项人杀到新寨的时候,杀到你们亲人的头上,谁会来理?你们想理,只怕也无能无力了!” 衙内众人有垂头、有昂然、有激动、有羞愧…… 狄青再次喝道:“绑了屈寒,推出去斩了。” 有两副都头上前,一人眼睛细长,总是眯着,如同一条线。另外一人手臂奇长,几可垂膝。 那两人已到了屈寒的身前 “呛啷”声响,屈寒退后一步,伸手拔刀,叫道:“鲁大海,铁飞雄,你们敢动我?” 鲁大海眯缝着眼睛道:“屈寒,我不敢动你,我只是奉命抓你。眼下新寨以狄指挥最大,我当然要听他的。” 狄青望向司马不群,见司马点点头,知道鲁大海、铁飞雄两人应该也是司马等人的兄弟,微笑道:“鲁大海,你说的不错,这里狄某最大,你尽管按照我的吩咐做好了。有什么事情,自有我来承担。” 鲁大海听到狄青此言,精神一振,才待上前,一人已冷冷道:“狄青,你错了,这里如论最大,还轮不到你说话。” 夏随端着茶杯,神色冰凝。 屈寒见夏随出头,欣喜不已,忙道:“夏指挥救我!” 夏随道:“屈寒,你过来,站在我身边。”屈寒急急走过来,站在了夏随的身旁,心中稍定。夏随淡淡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动屈寒?” 鲁大海、铁飞雄怔住,扭头望向了狄青,脸色讪讪。他们不过是个新寨的副都头,如何敢和延州部署作对? 众新寨军官心中忿然,均是望着狄青。 狄青笑了,说道:“夏大人,屈寒有罪,你真的要包庇他吗?” 夏随只回了一个字,“是!”在京城的时候,夏随从未瞧得起狄青,更不信狄青敢对他如何。 钱悟本、铁冷见状,都站在了夏随的身边,喝道:“狄指挥,有话好好说。”他们看似相劝,但已表明了立场。 新寨余众见状,都有了不安。司马不群更是想,“狄青毕竟只是个指挥使,听说夏随的老子夏守贇本是三衙中的马军都指挥使,如今调到延州,为鄜、延两州都部署,官职仅次于安抚使范雍。狄青和他们斗,怎么会有好结果?” 虽只和狄青见过两面,可司马不群已看出狄青为人刚正,不想这样的指挥使才到新寨,就被官场之争弄下去,圆场道:“狄指挥……这件事……” 狄青一摆手,已打断了司马不群。手一翻,亮出面金牌道:“夏随,你可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夏随见到狄青手上的金牌,脸色微变,有些不安。 屈寒还不知死活,喝道:“是什么?” 狄青肃然道:“此乃天子御赐的免死金牌!” 众人哗然,夏随霍然站起,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圣上什么时候给你这面金牌了?” 狄青冷望夏随道:“天子要给谁免死金牌,还要问问你夏随不成?天子在我出京时曾说,‘狄青,你有这面金牌,不用考虑太多,诸事自有天子做主!’今日我不要说斩了屈寒,就是斩了你夏随,天子也会为我免死!既然如此,我有什么不敢动?” 狄青金牌倒不见得是免死,但赵祯的确说过这句话。狄青见众人神色惊凛,喝道:“有金牌在手,如圣上亲临。夏随,你竟然包庇罪犯,与罪等同。来人,将夏随一同拿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犹豫不决。 夏随气急反笑,手按刀柄道:“好吧,我想看看,谁敢拿我。”他话音未落,就见到一道人影扑到了眼前。 狄青出手! 夏随一惊,拔刀就斩。钱悟本、铁冷见状,均是拔刀。 一时间衙内铮铮铁锋,杀气弥漫。 夏随出身将门,毕竟有些本事,一刀斩出,法度森严,其快如风。不想刀才劈出,就被狄青的刀柄击中肘部,手指发麻,单刀脱手高飞。“夺”的一声,单刀已砍在厅顶的横梁处。 夏随凛然,不由倒退了一步。 狄青用的是刀柄,若是拔刀,这一招已卸下了夏随的小臂。 钱悟本、铁冷才拔出刀来,胸口都被踢中一脚,倒飞了出去。 眼花缭乱中,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屈寒已被狄青抓住了衣领,摔到对面的墙壁上。屈寒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摔落地上的时候,已四肢乏力。 狄青片刻之间,击飞夏随的刀,踢飞钱、铁二人,顺便抓了屈寒扔出去。 尘烟起处,众人轻呼,片刻后衙内已静。 狄青还站在原地,宛若未动,眼角跳动几下,冷笑地望着夏随道:“我就动了屈寒,我很想看看,谁还敢挡我!” 无人敢挡,无人能挡! 衙内众人眼中已露出惊骇之色,就算廖峰等人知道狄青武技高强,可也没有想到过,夏随四人联手,也接不住狄青的一招。 狄青再喝道:“将屈寒绑起来。推出去斩了。” 铁飞雄上前,绑起了屈寒,屈寒浑身无力,惊恐叫道:“夏大人救我。” 狄青道:“夏随若出手,就将夏随一起绑了!有圣上御赐金牌在,有事由我狄青一肩承担。” 众人振奋,再无畏惧。夏随脸色铁青,咬牙望着狄青,一字一顿道:“狄青,你记得,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的事情。你除非杀了我,不然你形同造反,朝廷不会放过你。” 狄青讥诮道:“我行得正,无愧天地。你真以为天子会不辨黑白?你真以为你现在可以一手遮天?” 说话间,那边的铁飞雄已要将屈寒押出厅堂,屈寒叫道:“夏大人,救我。钱都头,救我!”他声音凄厉,闻者又是惊心,又是厌恶。 狄青听到屈寒声音中满是惊怖,突然道:“铁飞雄,等等。把屈寒押回来。” 铁飞雄返回,茫然不解。狄青盯着屈寒,凝声道:“屈寒,夏大人和钱都头都救不了你了。” 屈寒心中一动,突然跪下来道:“狄指挥,我错了,求你救我。”他生死关头,突然明白了什么。 狄青微微一笑,“我也救不了你,能救得了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屈寒有些困惑道。 狄青道:“这件事只诛首恶……有些人,本不用死的。可他若是非要把责任揽到身上,那就无可奈何了。” 钱悟本、铁冷脸色都变,屈寒已叫道:“狄指挥,这件事我只是盲从,是钱都头叫我这么做的。” 衙内哗然,司马这才知道狄青的用意,不由暗自钦佩。狄青只抓住屈寒不放,无非是分化对手,再各个击破,所用的计谋很是高明。 狄青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钱悟本道:“原来还有钱都头的事情……屈寒他……说的可对?” 钱悟本嘶声道:“屈寒,你胡说什么?” 屈寒眼看要死,哪里顾得了许多,喊道:“狄指挥,一切都是钱悟本的吩咐,我和铁冷是奉命行事。这件事千真万确,卑职不敢撒谎。” 钱悟本脸色苍白,不由向夏随望去。 狄青道:“钱都头,莫要看了,你总不会说,这一切都是夏大人指使的吧?”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想叫夏随莫要多管闲事,不想见到夏随眼中有分仓惶,心中微动。 狄青来不及多想,知道夜长梦多,立即道:“把钱悟本、铁冷也绑起来。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司马不群、廖峰听令上前。 钱悟本、铁冷已见识了狄青的厉害,看狄青目光如刀,随时要拔刀砍过来的样子,不敢反抗,转瞬被捆个结实。钱悟本只是望着夏随,低声道:“夏大人……你一定要救我!” 钱悟本口气中有股恳切,好像还有点别的含义。 夏随目光闪动,正沉吟间,有兵士冲进来报道:“范大人、都部署夏大人到了新寨。” 安抚使范雍,都部署夏守贇到了新寨! 众人耸然,可更多的是奇怪,范雍、夏守贇是西北的重臣,怎么会突然来到新寨这种小地方? 夏随眼中露出狂喜,仰天长笑道:“狄青,范大人、都部署都来了,我看你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众人都替狄青担心,唯独狄青若无其事,不咸不淡道:“有两位大人过来做主,岂不更好?” 狄青才待出门迎接,就见人群分开,有精兵入了衙内,不由皱了下眉头。 精兵散开,分列两班,范雍和一老者前后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施礼,心中为狄青发愁。夏随已上前道:“卑职参见范大人、夏大人。”狄青只是走上一步,微施一礼,暗自皱眉。 夏随心中得意,暗想有父亲在此,狄青的嚣张也到了头。 狄青斜睨了夏守贇一眼,见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夏守贇也正凝视着狄青,神色间不怒自威。 狄青移开目光,心中想到,“当年在京城,我虽知道夏守贇、葛怀敏等人,倒从未见过,不想是这般模样。不过爷是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笨蛋,夏随阴险,这个夏守贇就不见得是个善类。” 狄青琢磨间,范雍已皱眉道:“狄青,这是怎么回事?”他见到衙内乱做一团,还有三个人被五花大绑,不由询问。 狄青道:“卑职正在缉拿凶徒……” 范雍吓了一跳,忙问,“那可曾捉到?” 狄青一指钱悟本三人道:“卑职幸不辱命,已将擅杀熟户的凶徒缉拿,眼下证据确凿,正准备将他们斩首。”瞥见屈寒惊恐的眼神,狄青又道:“不过屈寒带功赎罪,可饶一死。” 屈寒暗自高兴,虽知道就算活下去,也不见得好受,但毕竟能活一时算一时。钱悟本、铁冷眼中都露出怨毒之意,死死的盯着屈寒。屈寒不敢去看,心中暗骂,刚才老子要被砍了,你们又有谁为老子说过好话?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你们死总比老子死要好。 狄青一句话,就已在三人之间,埋下了一把刀。同时目光向外望去,心道,我本以为葛振远不用出来了,但现在看来,他出来也不见得有用了。 夏随急道:“范大人,一切都是狄青擅自做主。请范大人明察。” 范雍已到狄青的位置坐下来,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狄青……不,还是夏随你说说吧。” 夏随得意,立即道:“范大人,新寨的屈寒擅自杀了蛮子取功,还想诬陷钱悟本、铁冷一同顶罪。狄青不明黑白,竟将三人一起抓了起来。请范大人做主,杀了屈寒,放了钱悟本二人。”他说话间,已到了屈寒身边。 钱悟本暗自舒了口气,和铁冷交换个表情。 屈寒叫道:“你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是钱悟本指使的我。夏随……你……”他话未说完,蓦地嘶吼一声,踉跄倒退。 狄青一惊,就见到屈寒咽喉现出一道刀痕,鲜血狂喷。 屈寒喉间咯咯作响,死死的盯着夏随,但终究未说一句,仰天倒了下去。 夏随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一挥手,就割了屈寒的喉咙。他杀了屈寒,向狄青望了眼,嘴角带着若有如无的讥笑,回到范雍面前道:“范大人,凶犯已伏诛!这件事……已然了结。” 适才群情汹涌,夏随本不敢就这么动手,但现在有老子顶着,他再无担忧。 夏守贇开口道:“这件事,这么处置,也是不错。”他由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但一开口,就给此案盖棺定论。 血腥气浓,范雍吃了一惊,皱了下眉头,可心中倒也赞同夏随的处理方法。他抬头向远处道:“卫慕山风,这件事凶徒已死,你带着他们回去吧。” 人群中走出一人,消瘦的脸颊,身披个灰色大氅。 卫慕山青和阿里见到那人,不由扑过去,卫慕山青叫道:“大哥。”阿里叫道:“族长。” 狄青见了,已知道那人就是卫慕山风,也就是卫慕族的族长。 屈寒被杀,出乎狄青的意料,狄青心思飞转,趁卫慕山青上前之际,突然走到了司马不群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司马不群有些错愕,扭头望向华舵询问,华舵脸色苍白,低声说着什么。 这时候卫慕山风已走到了范雍面前,犹豫片刻,终于道:“范大人明断,在下佩服。只是在下还有个请求。” 原来卫慕族的人被杀,卫慕族过来算账,几次没有结果,卫慕山风竟去延州找范雍主持公道。 卫慕族一直都是托庇于宋廷,卫慕山风心中虽忿然,也不想因为此事和宋廷决裂。 范雍见卫慕山风到了延州,其实懒得理会。可范雍是被贬延州,不想羌人之事传到朝廷,再加上听夏守贇说,最近党项人又有兵出横山的迹象,范雍就和夏守贇同去金明寨安抚金明寨的铁壁相公李士彬,因此绕路到新寨。 听卫慕山风有要求,范雍耐住性子道:“你说来听听吧。” 卫慕山风疲惫道:“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算了……” 此话一出,阿里已叫道:“族长!不能这么算了,还有凶徒!” 卫慕山风扭头喝道:“住口。这件事,我说了算!”阿里一怔,泪水涌出。卫慕山青已拉住了阿里,低声道:“阿里,族长也为难,这里有范知州和都部署,狄指挥也难做。你若懂事,就应该不让他们为难。” 阿里咬牙不语,扭头望向狄青,突然发现狄青向他点点头,笑了笑。阿里有些不解,但突然有了信心,他觉得,狄青不会就这么算了。 卫慕山风呵斥了阿里,对范雍道:“范大人,小孩子不知轻重,还请你莫要见怪。我只想请求范大人答应,这件事后,宋军再不会出现杀害我族人一事。” 范雍一听,轻松道:“这是自然。那好,这件事就这么……”他才待要宣布了结,不想狄青已道:“这件事还不能这么算了。” 范雍黑了脸,心中不悦。 夏守贇望着狄青,问道:“狄青,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可以左右范大人的决定吗?” 狄青道:“我当然不能左右范大人的决定,但我必须要提醒范大人,丁指挥是被人所害,新寨千余兵士,数千的百姓,在等着范大人为丁指挥申冤。” 范雍这才记起来丁善本一事,皱眉道:“这件事不是羌人做的吗?” 狄青肯定道:“不是。卑职已查出了凶手。” 廖峰等人心中激荡,不想狄青直到现在,还要为素不相识的丁善本申冤。这人难道真的没有畏惧的事情? 众人沉默,范雍四下看看,这才问道:“凶手是谁?” 狄青目光从夏守贇、夏随的身上扫过去,落在了钱悟本的身上。 官衙内众人也在望着钱悟本,沉默中沉积着要喷薄的怒火。 钱悟本还在绑着,没有人给他松绑。他有两个同伙,一个被杀,另外一个也被绑着。 狄青才待开口,廖峰已叫道:“钱悟本,就是你杀了丁指挥!” 众人哗然。 钱悟本目光一冷,反倒笑了,“廖峰,我知道你平日对我不满,我不怪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转移了视线。廖峰额头青筋暴起,手按刀柄就要冲过来。 夏随冷笑,才待喝止,狄青已一把抓住了廖峰,向他摇摇头,低声道:“莫要冲动,要给丁指挥报仇,就要听我的。”见廖峰冷静下来,狄青才道:“狄青得范大人器重,前来新寨,除了要担当指挥使一职外,范大人还要我查丁指挥被杀一案。范大人,卑职说的对不对?” 范雍记得耿傅曾说过此事,点头道:“不错,狄青,没想到你还挺有心呢。”心中暗道,“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狄青知道范雍可能平庸些,但是他眼下能拉拢过来,抗衡夏守贇的人,是以又恭敬道:“范大人心忧西北,劳苦功高,从今日亲到新寨查案,平息羌人积怨,可见范大人的操劳用心,卑职念及此事,都是心中感动。” 高帽子谁都喜欢戴,狄青说的是废话,可范雍喜欢听。 范雍手捋胡须,怡然自得,心道这个狄青,其实也挺会来事的。 狄青本性狡黠,只因历经伤痛,再逢打击,这才难以振作。但正因为痛楚磨难,加上这一年来边陲的风霜刻磨,狄青不但武技大涨,更是磨去性子中的浮躁冲动,变得愈发的睿智。 见范雍已对他印象改观,狄青这才道:“范大人虽心忧边陲,有些人却在暗地兴风作浪。如今新寨太平,一些人贪图军功,杀无辜羌人冒领功劳,结果被丁指挥发现。丁指挥本正直之人,因此找那些人质问,不想那些人狗急跳墙,竟抢先出手,杀了丁指挥。” 范雍遽然而惊,诧异道:“原来杀丁善本的不是羌人……” “不错,不是羌人!”狄青声调转高,大声道:“钱悟本杀人取功,罪大恶极,事情败露,这才伙同铁冷杀了丁指挥!” 众人又是喧哗,议论纷纷,钱悟本反倒冷静笑道:“狄指挥,你是指挥使,不代表你可以信口胡说的。” 铁冷再也无法沉默,高叫道:“狄青,你胡说什么,范大人,都部署,我和钱都头冤枉呀。” 钱悟本见狄青不语,又忿然道:“狄指挥,你今天若不给我们个交代,你让手下怎么服你?” 廖峰急得额头冒汗,只是瞪着司马不群和华舵,希望这二人挺身而出,为狄青解围。不想这二人都是沉默,竟不出来。 廖峰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狄青不看华舵等人,只是冷笑道:“钱悟本,你们真以为做的手脚干净吗?你们真觉得,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揪出你们吗?” 钱悟本见狄青目光咄咄,心中发虚,还能咬牙道:“我们没做过,怕你何来?” 狄青上前一步,逼视铁冷道:“你叫铁冷?” 铁冷不由退后半步,转瞬挺胸昂首道:“是。”他斜睨了夏守贇一眼,来了底气。 “你是新寨的副都头吧?”狄青目光闪动,像在琢磨着什么。 “是!”铁冷大声道。 “我听说……丁指挥死的时候,你在新寨没有出去?”狄青突然扯到了正题。 铁冷微凛,犹豫片刻,点头道:“是。” “那有谁给你作证呢?”狄青嘴角带分难以捉摸的笑。 “是屈寒!”铁冷立即道。 狄青冷哂道:“可他死了,死无对证了。” 铁冷叫道:“就算屈寒死了,可新寨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此事。我的确是事后才知道丁指挥被杀一事。” 狄青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据你所言,丁指挥死时,尸骨无存,你们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铁冷忍不住向钱悟本望去,狄青陡然喝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望向钱都头,难道以为是他埋了丁指挥的尸体?!” 铁冷听狄青沉雷一喝,身躯微颤,脸上的刀疤都有些发冷,谨慎回道:“我们都没有见到过丁指挥的尸体。钱都头当时说,是羌人抢走了丁指挥的尸体。” 钱悟本脸色有些发绿,不想狄青不问他,竟从铁冷开刀。 狄青仰天大笑道:“你们不把丁指挥的尸体带回来,是不是怕我们从尸体上看出什么?可你们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丁指挥没死,他就在厅外!” 众人悚然,就算夏随都是霍然站起,向厅外望去。 铁冷打了个寒颤,也忍不住的向厅外瞟了一眼。厅外虽也聚了不少寨兵百姓,但哪里有丁善本的踪影? 只有钱悟本不为所动,冷笑道:“狄指挥,你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狄青盯着钱悟本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钱都头,别人都向外看去,为何你没有去看?是不是你亲手埋了丁指挥的尸体,这才确定他已死,因此根本不信丁指挥活着,所以不向外看呢?” 众人虽不出声,但每人看钱悟本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凶手! 钱悟本额头汗水已冒,大叫道:“你胡说。我不过是觉得丁指挥身受重创,必死无疑了。” 狄青冷笑道:“你说的没错,丁指挥的确死了。” 众人一片静寂,只觉得狄青笑的森气凛然,让人大气都难喘。 狄青突然道:“我们已找到了他的尸体。” 铁冷刚才被吓的心惊肉跳,听丁善本死了,舒了口气,才要抹去冷汗,可听到狄青找到了丁善本的尸体,又是一惊。 狄青又道:“但铁冷你只怕没有想到过,丁指挥临死前,用血在沙地上写了你铁冷的名字!天网恢恢,只怕你从来没有想到……” 铁冷脸色发绿,不等狄青说完,已尖叫反驳道:“你撒谎,埋丁指挥的地方根本不是沙地!”一言既出,铁冷突然住口,眼中满是惊惶之意。 众人表情各异,就算范雍,都皱起了眉头。 狄青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根本不是沙地?你不是说过,丁指挥被害的时候,你在新寨吗?难道说,是你掩埋了丁指挥的尸体?” 铁冷大汗淋漓,已无从置辩。 钱悟本也是惊慌不已,叫道:“铁冷……难道真的是你……”他本来想威逼铁冷莫要把他也牵连出来,不想厅外有些吵闹,葛振远跑了进来,手中拿着块青色的破布叫道:“丁指挥的尸体旁,有这块破布,上面用鲜血写了字!” 葛振远双手高举,展开了破布。 众人望去,惊呼连连,破布上写着几个血字,“杀我者,钱悟本……” 字未写完,字体瘦骨嶙峋,司马不群见了字迹,叫道:“我认得丁指挥的笔迹,这的确是丁指挥的字。丁指挥离开时,不就穿着青色的衣服?难道说这是丁指挥临死前写的字?”群情汹涌,众人怒道:“杀了钱悟本!” 陡然间,一阵疾风吹过,狄青陡然厉喝道:“是谁?” 他喝声凌厉,压住众人的喧哗,众人倏静,不解的望着狄青。只见狄青陡然一震,双眸突然变得发直! 虽是青天白日,可所有人见到狄青的表情,都是心头发冷。 狄青好像突然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鬼气森森。 他直勾勾的望着钱悟本道:“你妄杀蛮人,领取军功,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声音满是阴冷森然,完全不像狄青的话语。他这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是摸不到头脑。 钱悟本精神紧张,听到那句话后,双眸满是骇然,望着狄青,嗄声道:“你说什么?” 狄青缓缓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和屈寒、铁冷杀了我……你在我肚子上捅了一刀,屈寒砍了我的腿,铁冷刺伤了我的腰!我好痛呀!” 葛振远眼中满是惊吓之意,嘶声道:“丁指挥,你是丁指挥?丁指挥上了狄指挥的身!” 此言一出,众人惊叫,有胆小的,甚至都惊的尿了出来。铁冷闻言,晃了两晃,竟然吓昏了过去。钱悟本惊叫道:“不是,你不是……”他双腿打颤,不想相信,但当初他杀丁善本的时候,就铁冷、屈寒在场,狄青怎么会知道? 难道说,真的是丁善本的鬼魂上了狄青的身,这才能说出一切? 狄青喋喋笑道:“可我在你右手臂抓了一把,你手臂上有伤痕的。你赖不掉了。” 钱悟本不由将右手臂一缩,狄青一字字道:“那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一事,你认为是大是小?”他话未说完,伸手已搭住了钱悟本的肩头,目光森冷道:“你到现在……还不说吗?” 钱悟本惊的瞳孔都放大,嘶声吼叫,“丁指挥,是我杀你。可我不得已!你饶了我,你饶了我!”他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惊又怕,又气又怒,一时间厅堂鬼气森森。 狄青才待再问,夏守贇突然道:“狄青,你莫要装神弄鬼了。” 狄青蓦地静了下来,目光不再阴森,而是有了沉思之意。 钱悟本再惊,陡然醒悟过来,失声道:“你……你不是丁善本。狄青,你是装鬼骗我!”他又恨又悔,才知道中了狄青的圈套。 狄青心中叹气,知道夏守贇旁观者清,已看穿了他在做戏。 原来这是狄青刻意布局,不但要击溃钱悟本的心理防线,逼他自承是凶手,还想套问须弥善见长生地两句的意思,不想被夏守贇打断。 夏守贇沉声道:“狄青,你过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缓步走过去道:“夏大人有何指教?” 夏守贇脸上突然露出分微笑,点头道:“狄青,你很好,很聪明。这件事,你做的不错。” 狄青微怔,心想夏守贇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不等再想,就听到两声惨叫,狄青惊凛,霍然回头,只见到夏随单刀带血,钱悟本、铁冷二人,已被夏随当场格杀! 狄青心中狂震,不由暗自痛恨。他棋差一招,竟然在这时候,被夏随杀人灭口! 夏随杀了钱悟本,难道是不想钱悟本说出须弥善见长生地的秘密? 这件事,绝非杀蛮人领功那么简单。 狄青虽早知道这点,也防了夏随如杀屈寒一样的对钱悟本下手,但没想到,夏守贇一句话拖住了他,夏随趁机出刀。 这夏家父子,果然阴险,可他们先杀丁指挥,后杀了钱悟本灭口,到底想要掩藏什么秘密呢? 狄青呆立当场,心乱如麻。 夏随已收了刀,向范雍施礼道:“范大人,卑职见钱悟本、铁冷二人如此狠毒,竟然对丁指挥下手,禁不住胸中的怒火,这才将这二人当场杀了。还请范大人恕罪。” 他说的大义凛然,寨中兵士,不明真相的人,都觉得夏随出刀杀了钱悟本,为他们出了一口怨气,议论纷纷道:“杀得好。” 范雍到现在,还有些糊涂,但知道钱悟本杀了丁指挥是肯定的事情,见群情汹涌,微笑道:“他们该死,这般处置,再好不过了。” 夏守贇叹口气道:“随儿,你不出手,狄指挥也要出手的。” 狄青也叹口气,若有所指道:“我不出手,都部署大人说不定就要出手了。” 夏守贇淡淡道:“好说,好说!” 夏随走过来,对狄青道:“狄指挥,适才我被奸人蒙蔽,竟为他们出头,实在惭愧。好在我亲手宰了他们,不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狄指挥了。”他以一个部署的身份,居然对狄青这么客气,看像是真心悔过。 狄青望着夏随的眼眸,嘴角又露出分微笑,喃喃道:“好在夏部署亲手宰了他们。夏部署大义灭亲,我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夏随仿佛没有听出狄青的讽刺之意,只是笑道:“他们该死。该死的一定要死!”夏随和狄青目光相对,像要擦出火花。 狄青不惧,只是笑笑道:“你说的对!该死的一定要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难再扳倒夏家父子,索性不再多说。 范雍见他们一团和气,也很高兴,笑道:“你们正该如此。眼下边陲就需要你们齐心协力……” 话未毕,衙外马蹄急骤,有警讯传来。 范雍脸色微变,急问,“何事?” 蹄声倏然而止,有兵士冲了进来,叫道:“保安军加急军文,请知州大人定夺。”狄青伸手接过急信,递给了范雍。 范雍接过书信,展开看了眼,脸色大变。 军文简单明了,署名王信,内容却是石破惊天,“元昊出兵数万,进攻保安军,请范大人派兵支援!” 第五章 刑天 大宋自太祖立国后,以路、州、县三类划分中原地域,到真宗年间,已划天下为十七路。每路下辖州县不等。 各州因性质地位不同,又分为州、府、军、监四种称呼。 府与州类似,但地位要尊,比如说开封府。 称监之地,是为宋廷牧马、制盐、铸钱而设,方便宋廷直接管理。 而宋承唐、五代之制,在人口稀少、但又是军事重地或交通要道上设军。保安军隶属永兴军路,是对抗党项人的前沿要害之地,在延州之西,是延州城的西部的重要屏障。 元昊进攻保安军,就是在进攻大宋的军事要地! 保安军有险,延州也就跟着危险! 范雍得知元昊出兵之时,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脸色陡红,转瞬血色退去,又变得苍白! 怕什么来什么! 范老夫子最怕在任上的时候,边陲不宁,妨碍他重回京中。因此他降尊纡贵的到了新寨,委曲求全的安抚了卫慕族的不满。 可不想这几千人的卫慕族被安抚了,竟有数万的党项人打来了?范雍心中哀叹时运不济,脑海暂时出现空白,等回过神来,只是喃喃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狄青以为范雍在问自己,回道:“他打过来,我们打过去就好,怕什么?” 范雍冷哼一声,皱了下眉头,暗想,“狄青不过是一介武夫,怎懂军国大事呢?”感觉刚才的惊慌被狄青看到眼中,范雍有点羞愧,掩饰道:“本府不是怕,不过是深思熟虑罢了。狄青,你的建议不妥。”扭头望向了夏守贇,范雍轻咳一声,客气道:“都部署,元昊竟然出兵了,你怎么看?” 夏守贇沉着道:“范大人不必过虑,元昊敢妄自兴兵,我等就给他迎头痛击好了。” 范雍舒口气,欣慰道:“都部署运筹帷幄,见识不凡。本府愿听详见。” 狄青心道,“这和老子说的有什么区别?若真有区别,那就是一个是都部署说的,一个是指挥使说的。” 夏守贇四下望了眼,谨慎道:“范大人,此乃军机,当求周密行事。” 范雍明白过来,赞赏道:“不错。狄青,你把这官衙先清出来。本府要和都部署商议军情,夏随,你也留下吧。”看了眼狄青,范雍正寻思是否让他参与。夏守贇已道:“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职位卑微,只需听调派就好,并不适宜参与此事。” 狄青见范雍望过来,知趣道:“那卑职先行告退。” 等狄青和一帮余众尽数退出了官衙后,范雍火烧屁股的问,“都部署,元昊出兵数万进攻保安军,我等如何应对?”他嘴上询问,心中在想,“元昊犯境,到底是真打呢,还是不过想借战争捞点甜头?自己要先安抚党项人呢,还是直接和元昊作战?若是出兵不符朝廷的心思,就算胜了,只怕也有过错。可若不出兵,也是不妥呀。这个赐姓家奴,怎么这般不知分寸?” 赐姓家奴就是在说元昊——赵元昊。 这几年来,元昊早就不用中原王朝唐、宋的赐姓,也就是不姓李、不姓赵,而姓嵬名。同时自称兀卒,意为青天子,和大宋黄天子有所区别,称帝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可范老夫子还是看不起元昊,那是一种骨子里头的优越和蔑视。 夏守贇不慌不忙的喝口茶,等放下茶杯后才道:“守保安军的是延边巡检王信。” 范雍道:“说的对。”心中想,“你这不是废话?” 夏守贇又道:“我军如今在保安军的栲栳城、德靖寨、园林堡三地留有驻军,总数不过七千,分散三地。王信有勇有谋,眼下驻守栲栳城,不会有事。德靖寨和园林堡的守军偏弱,可派兵支援。不过支援一事绝非重要,却要提防元昊声东击西。” 范雍微凛,急问,“何为声东击西呢?” 夏守贇脸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元昊佯攻保安军,在调动我军前往保安军、后防空虚之时,进攻延州城。” 范雍脸色已变,半晌才道:“都部署所言很有道理。那我们怎么办?你适才不说要迎头痛击吗?” 夏守贇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不过是虚虚实实之计。眼下当以守住延州城为第一要义。” 范雍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可具体怎么守呢?” 夏守贇轻咳一声,终于说出部署分派之法,“延州都巡检郭遵为人勇猛多谋,可令其严守延州西北之万安,守卫延州西北防线。党项人若绕路保安军,进攻延州,郭遵可保延州西北前线无失。兵马钤辖许怀德有万夫不挡之勇,可巡土门,防元昊从那里杀入。都知挥周美为人老成,可带本部做游骑,随时支援郭遵、许怀德两路。元昊就算出贺兰原北上,绕路南下,也有金明寨顶住党项人的冲击,金明寨防备森然,想元昊也没有攻击金明寨的胆子,如此一来,延州无失。” 范雍赞叹道:“都部署所言极是。”蓦地想到一事,“那保安军呢,难道任由党项人去打?” 夏守贇笑道:“当然不是了,我们可抽取延州城东各寨的兵力支援保安军,比如说新寨就可出兵数百去支援保安军。只要王信固守不战,党项人出兵无获,多无耐性,很快就会退军。” 范雍奇怪道:“都部署派兵,为何要舍近求远呢?”因为保安军在延州西北,最快的支援途经当然是让延州西的诸寨出兵。 夏守贇道:“敌意不明,西路诸寨皆在党项人的攻击范围内,不可轻易虚空寨中人手。” 范雍大为叹服,说道:“都部署用兵高明,不负朝廷厚望。可是……这种分散出兵,又能聚集多少人手?” 夏守贇道:“若范大人仍是不放心,大可请庆州知州张崇俊大人派兵支援保安军,不知道范大人意下如何?” 范雍眼前一亮,笑道:“此计大善。”心中想到,“元昊兵出横山进攻保安军,庆州、延州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无论如何,庆州也该出兵的。这样既可不分薄延州的兵力,若真的有事,还可以和张崇俊分摊责任。这种妙计,也就夏守贇才能想得出来。狄青有勇无谋,万万想不到这种法子了。” 狄青退出了自己的官衙,倒有种被鸠占鹊巢的感觉。 陕西的两大要员借他的地方商讨军机,要是旁人,多半觉得荣幸至极。狄青却有些闷郁,暗想夏家父子对他很有敌意,这次出战,多半不会让他狄青参与了。 随便找处干净的地方蹲下来,狄青捡起枯枝在地上划了道弧线,暗自出神,想的却是,“如果我狄青是延州都部署,如何抵抗元昊的出兵呢?” 他已意识到,郭遵当年所言大有深意,他狄青要成为个天下无双的英雄,必须要有机会。 而这机会,绝不是凭空掉下来的。 他狄青不想再错过任何机会。 低头望着那道弧线,狄青又在弧线上点了五点,画了一枝箭。心中想到,大宋的西北边陲其实就是大宋的第二个幽云十六州,元昊控制了横山,就和契丹控制幽云之地类似,党项人和契丹人都仗着马快兵利,对大宋说攻击就攻击,大宋在这两地始终处于挨揍的角色。 横山东的永兴军路,从西南到东北,宋军的防御之地主要是环州、庆州、保安军、延州和土门等地,这五地形成条弓形的弧线,箭指横山。 延州就是那枝箭的箭簇,而保安军就是箭矢。要攻打党项人,这一箭的蓄力是好的,可对面是巍峨千里的横山。 近年来,元昊趁刘太后当权的时候,在这道弓形的防御线上来了一刀。几年前,元昊兵出横山,竟在庆州和保安军之间的地域,依山傍水建个白豹城。 这一刀很阴,但宋廷知道后,竟默许了白豹城的存在。 狄青想到这里,有些叹息。他这一年来奔波不休,虽说官职没有涨,但见识早非吴下阿蒙,更敏锐的知道,元昊这一刀,虽非致命,却已将大宋西北的防御敲出个裂缝。 白豹城撕裂了大宋西北的边防,也隔断了庆州和保安军的联系!它让本还算完美的那条弓形防御,有了不小的问题。 元昊在取得这个成果后,就开始悄然扩张白豹城的周边,先在白豹城前建了后桥寨,凸现锋芒,然后向东南沿洛水方向又建了金汤城! 金汤城已在保安军境内! 狄青在弓背内处的左上角,又画了个三角形,那三角形就代表白豹城、金汤城和后桥寨三地。这本来都是大宋的地盘,但如今已被党项人钉子般的占据…… 元昊出兵保安军,可攻可退。因为他早就派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人带军控制了千里横山,以横山作为对抗宋军的厚重屏障。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兄弟,都是八部中人,亦是龙部九王中的两王。 龙部九王,听说各个身经百战,有非凡之能,在党项人中,是仅次元昊的人物。 元昊派这两人镇守横山,当然对横山极为看重。 而大宋西北在横山的重压下,要维系弓形的防御,十分吃力,因为堡寨毕竟有限,延州的防御,四处漏风。 元昊进攻保安军,若是再进一步,可南下攻庆州,北上取土门,东侵打延州…… 正沉思时,突然感觉有人接近,狄青扭头望过去,先看到一双露着大脚趾的草鞋。 狄青抬头望上去,皱了下眉头,来人居然是那个无赖老头种世衡! 种世衡望着狄青,嘻嘻的笑。见狄青望过来,种世衡问道:“狄指挥……没想到你还有绘画的天赋。这把弓,画的还是有模有样。”他盘膝坐下来,也不管地上有什么。 狄青看了种世衡半晌,突然道:“我画的不算好,你有建议吗?”他伸手把枯枝交给了种世衡,目光灼灼。 种世衡接过树枝,笑道:“老汉我不会画画的。不过告诉你个简单的道理吧。若你画的是弓箭,本没有那个三角的。”他伸出一只脚来,将狄青画的那个三角抹去。 狄青静静的看,眼中闪过分诧异,良久才道:“你说的对。”心中暗想,“从长久来看,若打党项人,一定要先拔除白豹、金汤、后桥三地,才能全力进攻对手。这个无赖,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就算知道,怎么会有这番主意?或者是,他不过是碰巧撞上的?” 正沉思间,种世衡又在沿着箭簇的方向画出道弦,嘟囔道:“你就是没常识,一把弓没有弦怎么成?你弓拉的这么满,没有弓弦借力,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狄青微震,心中想到,种世衡说的不错,党项人势厚,若真攻党项人,绝不能指望保安军一枝箭。元昊可以在大宋境内插入楔子,我们为何不能反插过去呢?弓弦向西南,可出兵环州,弓弦出西北,可取党项人的绥州。若下绥州,就能威胁党项人的夏州、银州和石州。大宋之所以捉襟见肘,处处被动,就因为始终对党项人造不成威胁…… 一想到这里,狄青问道:“种老丈……”他感觉种世衡有些门道,才待询问,突然发现种世衡已不见了。 原来在狄青沉思的时候,种世衡已起身离去。 种世衡倏来突走,倒是让人意料不到。狄青愣了下,慢慢地站起,四下望过去,突然见到西北不远处有烟尘冲起,吓了一跳,只以为寨中失火,慌忙奔过去。 才行不远,就见到不少人也向那个方向奔走。那些人见到狄青,都是纷纷闪到道旁,等狄青过去后,这才跟在狄青的身后。 那些人虽不认识狄青,但眼中均有尊敬之意。 狄青搞不懂怎么回事,径直走到冒烟的地方,发现那地方是个简陋的庭院,里面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都是向着一个方向。 不知道谁叫了声,“狄指挥来了。” 众人转身,哗啦啦的散开,廖峰当先迎了过来,身后跟着葛振远、司马不群等人。廖峰见到狄青,咧开嘴笑道:“狄指挥,难得你有心过来。大伙都觉得你忙,拜祭丁指挥也就没有找你。”廖峰和狄青虽也只见过几面,但熟络的已和亲人一样。 狄青望见前面有个火盆,里面烟雾缭绕,纸灰冲天,方才醒悟众人是在祭奠丁善本。 凶手钱悟本已死,狄青虽没有查到更深的缘由,但新寨的兵士,已是心满意足,对狄青感激不尽。 狄青也不解释,径直走到丁善本的灵位前。 有一全身缟素的女子,领着个年幼的孩子上前,凄婉道:“狄指挥,你为妾身报了大仇,还来看望善本,妾身感激不尽。”她盈盈一拜,狄青知道这多半是丁善本的遗孀,慌忙回礼道:“你客气了。这不过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那女子对身边的孩童道:“念亲,给狄指挥叩头。” 那孩童很听娘亲的话儿,上前就给狄青跪下,狄青伸手搀起。那孩童眼泪包着眼珠道:“狄指挥,谢谢你给我爹报仇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 孩童虽小,说的却是斩钉截铁,众人见孤儿寡母这般凄凉,都是不由心酸。 狄青摸摸孩童的头顶,低声道:“你不用记得我的恩情,你只需记得,别人有难的时候,去帮一把,那就是还我的恩了。” 孩童似懂非懂的点头,狄青放下了孩子,接过廖峰递过的祭香,点燃后,向着丁善本的灵位道:“丁指挥,说实话,你我素未蒙面,我本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今日前来,发现你能让廖峰、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样的汉子为之拼命,又让这些人牵挂,我就知道,你绝对值得我狄青一拜。你安心去吧,有狄青在,有新寨这些有心人在,你就不用再担忧什么。” 他深施一礼,身后众人已眼帘湿润。 他们或许只和狄青见过一面,但都知道狄青才到新寨,为了本不相识的丁善本,就顶住压力,不惜得罪都部署,执意要斩钱悟本,他们已当狄青是亲人。 比亲人还亲。 赢得尊敬,本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如此艰难的事情! 狄青祭拜丁善本后,将廖峰等人招呼到一旁,本觉得眼下烽烟已起,要吩咐众人加强防备,话到嘴边,突然问道:“你们认识种世衡这个人吗?” 廖峰道:“当然认识,那是个无赖。” 司马不群摇头道:“老廖,你言重了,种世衡不是无赖,应该说是个生意人。我听说他最近生意做的不错,不过为人吝啬,总喜欢混吃混喝。好像他还混狄指挥一顿饭呢。” 葛振远道:“你们都错了,种世衡其实是个好官。他以前做过知县、通判,听说是得罪了朝廷的人,这才被流放西北的。他虽吝啬,但是个好人。丁指挥被害后,我听丁夫人说,种世衡还悄悄的给她些银两度日呢。” 狄青得到了三个答案,半晌才道:“不说种世衡了,你们事情做的都很好。这次若没有你们,只怕还扳不倒钱悟本呢。” 司马不群阴沉的脸上有了笑意,一挑大拇指道:“可要没有狄指挥你,我们三个摞起来,也扳不倒钱悟本呢。” 廖峰叫道:“司马,你还有脸说呢,我刚才忙,没时间说你。狄指挥最困难的时候,你为何不和华舵站出来?” 司马不群微笑道:“你这个老粗知道什么,狄指挥不让我们站出来。他知道就算华舵出来指证,也不够分量的,因此才用计逼铁冷,要做鬼吓钱悟本。不过狄指挥做人顶天立地,扮鬼也是有一套,我差点也以为他鬼上身了呢。” 廖峰这才恍然,又问道:“说起做鬼……对了,振远,那血衣怎么回事呢?” 葛振远哈哈一笑,“那当然也是狄指挥的妙计了。他说时间紧迫,暂时无暇去挖丁指挥的尸体,就让我先伪造点丁指挥身上的东西。恰巧我会模仿下笔迹,又记得丁指挥最后出门时所穿衣服的颜色,这才造了那血布。司马最阴,配合我演戏,有模有样的。老廖,你不会真以为有鬼吧?” 廖峰苦笑道:“你若不说出来,我真的以为见鬼了。你们两个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我是自愧不如了。” 葛振远笑道:“若论花花肠子,谁都没有狄指挥多。” 司马低声道:“老葛,别乱说。” 狄青正在沉思,见三人这般说笑,微笑道:“葛都头没有说错,对付敌人,花花肠子越多越好。但对朋友,一根肠子就好。”他适才在想当年宫变的情形,宫变诡异,远超今日,那宫变是真的有鬼,还是人为? 葛振远叫道:“司马,我没有说错吧,狄指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怪我说实话的。” 狄青道:“实话当然要说……”不待说完,像有什么感觉,回头望过去,见夏随从远处走过来。狄青自语道:“不过和这种人,我是话都不愿说的。” 夏随走到了狄青的面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狄青的自语,态度倨傲道:“狄青,范大人命你选些新寨的兵士,立即赶赴保安军支援!” 廖峰等人吃了一惊,狄青望着夏随挑衅的眼,思绪悠悠,半晌才喃喃道:“我带兵去支援保安军?好。” 碧云天、黄叶地,羌管幽幽,霜华满秋。 狄青送范雍出了新寨,回转的路上,默默的想着心事。他没想到初到新寨,就会被派去支援保安军。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么念头? 范雍出了衙内的时候,已有些踌躇满志,但不忘记提醒狄青一句,这次作战,要见机行事。说罢还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范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搁,赶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却想,“我虽一直希望亲自抵抗党项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后方,究竟有多少战斗能力?这是去作战,作战就可能死人,不是儿戏。到底带多少人去呢?”他才见了丁指挥的孤儿遗孀,不想这一战后,新寨又多了许多无助的妇孺。 才想到这里,狄青远望长街,突然勒马不前,眼中闪过分惊异之色。 长街两侧,已站满了百姓军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阵长街两侧,静静的望着狄青。 落叶惊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黄叶纷纷的长街上,一扫京城的繁花似锦、靡靡管乐,有着说不出的萧杀悲凉之气。 孙节站了出来,老实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着难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的说道:“新寨副指挥孙节,知狄指挥要出兵作战,故除留下三百寨军守寨外,将剩余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数带到这里,请狄指挥点兵。” 廖峰、司马不群、葛振远并肩站出,高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所有新寨兵异口同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声音嘹亮,满是决绝,直冲霄汉,激荡着远山晚霞。 狄青望着那一帮热血男儿,心中感激,马上抱拳道:“狄某不过做些份内的事情,承兄弟们厚爱。国难当头,男儿当赴,但说实话,这场战,我并无丝毫把握。” 敌情如何?保安军如何?范大人到底有什么别的计划,狄青一无所知。 他更不知道,范雍不过是想让他走个过场而已。 狄青没有带过兵,可也知道这种出战方式,吉凶难卜。新寨军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么忍心带这些人去拼命? 司马不群站出来道:“狄指挥,俗话说的好,没有常胜将军,只有不死豪杰。新寨军不怕死,只怕不知为何去死。有你在,我们不怕!” 只是这一句话,新寨军就热血沸腾,纷纷喊道:“司马都头说的不错,我们不怕死,狄指挥,你下令吧。” 葛振远越众而出,激动道:“狄指挥,你虽来了仅一天,但在你为丁指挥报仇的那一刻,我们就都知道你的为人。你领军,我们放心。你为我们挡住了风雨,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众人这次竟没有多言,长街静寂。 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所有人无言,但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声音?狄青为新寨人顶住了风雨,到现在,新寨军就让别人看看,狄指挥并非孤立无援。谁都不能小瞧新寨军,新寨军没有孬种! 狄青眼角湿润,缓缓下马,从长街这头走过去,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 很多人昂起头,也有些人低下了头。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着盖锅充当盾牌……新寨兵虽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没有开战,军备破烂的可怜。 狄青到了长街正中,向众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抬爱,心中感谢。此次保安军有急,带兵赴急在所难免。兄弟们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过此行凶险,出去了,就可能没回来的可能……狄某并非危言耸听,说的是实情。”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向众人望去。 兵士有振奋、有激动、有胆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挥使,你下令吧,谁退缩,谁是孙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战的,走出一步!” 众兵士绝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这么选兵,有人彷徨、有人犹豫,却也有人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长街上已站出百来个军士。相对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数。 有人见旁人站出来,脸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着站出来,转瞬之间,已加到超过二百人,但那一步,实在有千钧之重,岂是那么容易迈出? 廖峰等人脸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够了。余众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战,一口气能站出来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军,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当竭力保全这些勇士。”见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惭愧,狄青道:“救援责任重大,守寨的任务也不轻。孙节,你带军守寨,不得有失。” 孙节才待请战,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还要麻烦你记下今日要出战兵士的名字。”孙节醒悟过来,缓缓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难理解,带兵作战是狄青的事情,保证这些人后顾无忧,是孙节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动站出来道:“狄指挥,作战一定要带上我。”司马不群、葛振远跟在廖峰的身后,话都懒得说,意思很明显,三人是绑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当然要算你们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战之人,休息准备几个时辰,三更准时出发!解散。” 众人响应,纷纷退去。 最后的几个时辰,说是准备,可谁都明白,狄青是让他们和家人告别。 狄青无人可告别,只是顺着长街走下去,残阳似血,将那萧瑟的人拉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后谈论,多半不明白,为何这个俊朗坚毅的指挥使就算在笑,也总带着难言的沧桑忧伤之气? 狄青并不介意旁人的指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没有激动,只余平静和决心。 决心为了新寨兄弟而战,决心为了守卫疆土而战,也决心为了那不变的承诺而战!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无双的英雄,已准备开战? 狄青想到这里,望着天边的云彩。 晚霞绚烂,有如霓裳,云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铁匠铺。一老汉正抡着铁锤,捶打着那烧的通红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动,缓步走过去。 打铁的老汉满脸的沧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着上身,露出铁一样的胸膛,偶尔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坦然自若。 老汉感觉到狄青的目光,终于歇了铁锤,抬头向狄青望过去,见是狄青,有些惊喜道:“这位就是狄指挥吧?你……你要打造什么兵刃?” 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 第六章 对攻 红日东升,大河如带。 塞下的秋晨,草木凝露,虽带萧瑟,也有着勃勃的生机。狄青前望大河斜去时,阳光正照在河上,河水粼粼生光,上面有如铺了层淡金。 狄青带兵趁夜色疾行,寻捷径,奔风尘,如今已到了保安军内。 前方就是洛水,保安军有党项人铁骑出没,这么说,从进入保安军的那一刻,随时都会有恶战发生。 狄青望着洛水壮丽,见手下兵士已有疲惫之意,说道:“休息一个时辰。”心中却在回忆着见飞雪的情形。 他那时候有着强烈不安,可飞雪说的没错,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带新寨军去赶赴保安军。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去做的。 新寨军听到狄青的吩咐,舒了口气,负责供给的兵士立即沿着洛水旁埋锅做饭,有人忍不住用清凉的河水洗下脸上的尘土,感受那惬意的凉。 狄青不停的在想,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呢?飞雪这女子很奇怪,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事情呢?他想不明白。 正沉思间,葛振远从远处策马而回道:“启禀指挥使,西北面暂无敌踪。我派新寨最快的骑手——快马甘风带几人在二十里外留意动静。” 狄青点头道:“好,你辛苦了,先休息会吧。” 狄青在行军的过程中,已开始了解军中的每一个人。 算上狄青,这次新寨共派出二百一十三人来支援保安军的堡寨狄青将这些人编成五队,分为骑兵队、突击队,弓箭队、侦察队和供给队。每队最多五六十人,最少的供给队不过十数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狄青第一次领军,但看重每人的性命,极重先侦后进,避免众人一头撞入对手的埋伏,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狄青派葛振远带军中数人,骑最快的马儿负责前侦。他又将长枪手、刀斧手、挠钩手均编入突击队,由廖峰、司马不群指挥。副都头鲁大海眼睛虽不大,但射术极佳,掌管弓箭手的调度,铁飞雄则带人留意后方的动向。 西北缺马,新寨因为寨小,更是马匹寥寥。孙节费尽心力,为狄青搜集了五十多匹马儿,狄青把马儿悉数带出,组成个小小的骑兵队。 骑兵队人不算多,但在这二百多人中,已是不容忽视的一支队伍。 狄青亲自掌控骑兵队。 众人见狄青统领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又多了几分信心。他们全不知道,狄青也是初次领兵作战,能会这些,很大原因在于平日有心,再从郭遵口中习得一部分。 狄青很镇静,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他知道他是新寨军的定海神针,他绝对不能慌,更不能失去冷静。 他有责任带着这些人再平安的回返新寨。 葛振远已翻身下马,稍事休息。 捧了河水洗洗脸上的尘土,葛振远突然道:“这里再向西北五十里,就到德靖寨,指挥使……听你的意思,上面让我们随机应变的支援德靖寨和园林堡,你奔洛水而行,可是先去德靖寨看看吗?” 狄青望着远方山青如洗,问道:“德靖寨的守将是谁?” 葛振远立即道:“是刘怀忠。据我所知,他本是党项人。” 狄青双眉一扬,只是哦了声,心中想到,葛振远为何特意提醒刘怀忠是党项人呢?难道是不信任刘怀忠?狄青知道,眼下大宋戍边的将领,很多人其实是党项人。就算是金明寨统领十八路羌兵的铁壁相公李士彬,本来也是党项人的。 党项人也有忠于大宋的,就像很多宋人也投靠了元昊一样。 听说元昊手下的中书令张元,本来就是宋人。 狄青回过神来,见葛振远还在望着自己,说道:“眼下要……”话音未落,就见葛振远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狄青霍然扭头,顺着葛振远的目光望过去,脸色微变,双眸凝视。 上游澄净开阔的水面上漂来一物。 不是物体,水上漂着的是一个抱着浮木的女子!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投河? 河水流淌,带着那女子又近了些。新寨军也纷纷发现了异常,站起来望过去,微有喧哗。 河面上那女子身着甲胄,腰身一束,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的脸庞。 青的山、绿的水、金的河,黑的发一丝丝的凝在那苍白的脸上,本是一副绝佳的画,但众人见了,只觉得惊心。 狄青已喝道:“救她上来!” 有两士兵冲到河中浅水处,等浮木飘过时,伸出挠钩,勾住了圆木。有旁的兵士帮手,将那圆木拖到岸边。有个士兵抱着那女子上岸,将她平放在草地上,对狄青说道:“指挥使,她脑后有伤,但应该没有喝到多少水,所以极可能被打昏时落水,又碰巧抓住了浮木。” 狄青听那兵士分析的颇有道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忙道:“属下寿无疆。” 狄青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会点医术了,不然怎么能万寿无疆呢?” 众人笑,诡异的气氛稍有淡化。寿无疆道:“属下武技不行,但的确会点医术,这次报名支援保安军,做个火头军,倒不奢望杀几个人,若能救几人,就心满意足了。” 狄青道:“你这小子就不怀好意……” 寿无疆一怔,问道:“指挥使为何这么说呢?” 狄青扳着脸道:“你想救人,不是就想我们负伤?这个……我可不想。” 寿无疆满是惶恐,搓手道:“属下绝非此意……”他急的额头汗水冒出,狄青笑道:“我允许你将功赎罪,将这女子救醒吧。” 寿无疆这才醒悟狄青是开玩笑,暗想这指挥使看起来抑郁,说话倒有趣,点头道:“属下尽力而为。”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扁盒,打开后,现出里面的银针。狄青心道,这小子也会针灸,不知比起王神医如何?正沉吟时,西北向马蹄声急骤,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竟有两人。 狄青举目望去,见到马上一人是侦察队的兵士,而那兵士身后还带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狄青快步迎过去,喝道:“何事?” 新寨兵下马道:“指挥使,我们见有一德靖寨的兵士前来求援,故带回请示指挥使。此人有德靖寨刘大人的求救手谕。” 狄青接过手谕,见上面只写着“急援”两字,上面盖的的确是各寨专用的印记。 求援那人勉强抬起头来,断断续续道:“你……是……新寨指挥使?” 狄青点头问道:“德靖寨现在如何?” 那人道:“党项人五路出兵,一路攻打德靖寨,足有七八千人马,另外两路攻打栲栳城,其余两路去取园林堡。刘大人浴血奋战,死守德靖寨,天明时党项人退军,刘大人分出几人快马出来求援。我路上还杀了几个党项兵,侥幸杀出来,不想碰到了你们。”他喘息稍均,急道:“这位指挥使,我请你快些出兵,去救刘大人。”他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两声,用手掩住了嘴,鲜血从指缝流淌而出,看起来受伤颇重。 狄青皱眉道:“对方有七八千人?” 那人道:“攻寨的时候,的确有七八千人,可现在很多人都撤走了,外围只留些散骑掳掠。如今德靖寨损失惨重,急需支援。” 狄青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问道:“兄弟贵姓?” 那人喏喏道:“卑职云山。指挥使,你快去吧,不然再有党项军来,德靖寨肯定支持不住了。” 狄青点头道:“好,准备出发。寿无疆,你先给这位云兄弟看看病。” 寿无疆正在想办法弄醒那从水中捞出的女子,闻言起身道:“好。指挥使,这女子醒来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那女子眼神有些迷惘,像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顾不得许多,翻身上马道:“那你继续照顾这女子,等她可以自己走了,过来追我们。云山,你留下,你脸上也伤了吗?”狄青看到云山脸上也有血,伸手要帮他擦去。 云山用袖子擦擦脸,急道:“指挥使,我伤的不重。我带你们去德靖寨,要死……我也和刘大人死一起。” 众人见云山如此侠气,都有敬佩之意,狄青上下打量他一眼,缓缓点头道:“那好,你带路,可骑得了马吗?” 云山道:“可以。”他心中急切,一勒马缰,已调转马头,向西北行去,狄青回头喝道:“出发!” 狄青和云山对答的时候,众人已收拾利索,听狄青下令,振作精神,骑兵队在前,突击队随后,弓箭手紧随。众人不急不乱,已如长蛇,蜿蜒向西北奔去,片刻后,去得远了。 那女子听到马蹄声急骤,终于清醒过来,见寿无疆关切的望着自己,虚弱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 寿无疆见女子清醒,喜道:“你在保安军,我是寿无疆!” 那女子勉强坐起来,见到寿无疆的装束,眼前一亮,急问道:“你是宋军?刚才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去了哪里?”她才从昏迷中清醒,依稀感觉有不少人离去。 寿无疆解释道:“我当然是宋军。你从河上游飘下来,是指挥使让我们救了你。他留下我照看你,德靖寨有人冲出来求援,狄指挥知道了,就带兵赶去救援了。” 那女子秀眉一蹙,失声道:“德靖寨怎么会有人出来求援?” 寿无疆不解道:“为什么不会?” 那女子叫道:“德靖寨失守了,刘大人死了!德靖寨全军覆没,怎么还会有人求救呢?” 寿无疆脑海中轰的一声,失声道:“那来的那人是怎么回事?他叫云山,说党项军撤走了,请狄指挥过去支援。” 那女子脸色变得比雪还要白,颤声道:“那一定是奸细,是党项人派来的奸细,他们就是派奸细混入了德靖寨,才在刘大人出去作战的时候,控制了德靖寨。他们让你们的人去,前面肯定会有埋伏……” 寿无疆不等那女子说完,已霍然站起,向新寨军离去的方向冲过去,可新寨军已离去有段时间,又是一路急行,他如何追得上? 寿无疆不管,拼尽了全力奔跑,汗水模糊了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指挥使,前面有埋伏! 狄青此刻已在十里开外,他行得不快,因为队伍中骑兵是少数,还有百来号要扛着几十斤的装备凭双腿跋涉。 见狄青勒马等候后军,云山有些着急,说道:“指挥使,要不……我们先去吧。” 狄青凝视着云山的双眸,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这么急做什么?赶着去死吗?” 云山勃然变色,激动道:“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去救人?” 狄青若有讥诮道:“我是不想去送死。” 这下连众骑兵也觉得狄青有些不妥,可狄青是他们的指挥使,他们虽有困惑,只能保持沉默。 云山咬牙道:“没想到指挥使说的好听,竟这么懦弱。好,你不去,我去!刘大人望眼欲穿的在德靖寨等候援军,有良心的都会去。我就算知道是送死,也要和兄弟们死一起!” 他拨马要走,却看了新寨军一眼。 新寨军都在看着狄青。他们虽不赞同狄青的话,但必须要听狄青的命令。 狄青却变得更加的冷漠,忽然道:“你的伤好了?” 云山一怔,吃吃问,“你……说什么?”他方才情绪激动,有如忘记了伤,听狄青提及,又大口的喘气,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这时候新寨军已全数到齐,见狄青和云山冷然相对,都有些诧异。 狄青表情有些嘲讽,说道:“你莫要再吐血了,你手中偷偷攥的那袋红色染料已漏的差不多了。” 云山脸色陡变,身躯已颤抖起来。 新寨军均是变了脸色,暗想狄指挥说的若是真的,那这人为何装作吐血,难道这次求援有诈? 狄青目光有如针尖,就要刺入云山的心底,“我一直都奇怪,你为何看起来有时像伤重,有时像无事的样子?你到底想掩饰什么?我方才故意给你擦脸,你怕露出破绽,不让我擦,没想到你自己擦脸时露出截手臂。你手上都是灰尘血迹不假,但你手臂怎么干净的和洗过一样?你故作厮杀过的样子,却忘记厮杀过的人,手臂不会这么干净的。” 云山忍不住的垂下衣袖,遮挡住双臂。 狄青又道:“你根本就没有和别人血战的样子,你脸上只有血,却没有汗渍冲刷的痕迹,发髻虽有尘,但也少了汗。你脸上根本就是泼上去的血!你没有受伤,所以方才也不敢让寿无疆治伤!” 廖峰等人听了,暗叫惭愧。狄青说的细节,他们竟都没有看出。 可听狄青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知道云山有问题! 云山脸色惨白,嘶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诱你来,为何还要装作信了我的话?”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狄青的判断。 狄青道:“我就是要看你的走向,才能确定埋伏在哪里。你自己承认,那是最好不过。刘怀忠想必死了?”心中在想,刘怀忠若不死,旁人如何能轻易有他的手谕?这么说德靖寨被破了?甘风还在十里外,如今还没有示警,如果有伏,现在撤走还来得及。 他并不奢望从云山口中得到什么。果不其然,云山哈哈大笑,“死了,当然都死了!你们也毫不例外的要死。你别得意,你可知道他们已经来了。”话音未落,云山突然双腿一用力,催马向北。 狄青微凛,突然有种心悸。 那是危险就要来到的时候,他特有的感觉。 嗤的一声响,一箭破空飞出,正中云山的背心。 云山闷哼一声,长箭透胸而出,马上晃了下,已摔了下去。 射箭之人却是鲁大海。在新寨军中,鲁大海可算是少有的神射手。 鲁大海一箭射死云山,放下弓箭,眯缝着眼睛憨憨一笑,并不言语。廖峰忍不住道:“指挥使,既然前面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狄青心悸感觉更强,突然说道:“这里我来过,我知道最近的山岭在三十里外!在西南的方向。” 廖峰等人不解,均问,“指挥使,你要说什么?” 狄青脸色微变,喝道:“从现在开始,全力向西南奔走!”话音才落,狄青脸上已有惨然之色,他见到北方几乎在刹那间,就冲起了一股烽烟。 烽烟扼断了天蓝云白,萧杀无情。 之后,一骑飞奔而来,不等近前,马上那人已叫道:“指挥使,党项人杀来了,是铁鹞子!” 那寨兵声嘶力竭,已透着绝望之意。 寨兵就是快马甘风。 马儿未到,已哀嘶一声,前腿屈倒,摔入尘埃,口吐白沫而死。甘风滚倒在地,浑身上下已如水洗一样,眼中满是绝望惊怖之意。 众人闻言,脸色均变,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就要跳出胸口一样。 铁鹞子?他们一到保安军,就受到铁鹞子的攻击? 铁鹞子当然不是说铁做的鹞子,鹞子没什么可怕,几千只鹞子,也敌不过一个铁鹞子。 元昊尚武,在边陲创八部、建五军,八部中高手如云,五军中最庞大的一支军队是擒生军,有二十万之众。 可五军中,最犀利的却不是擒生军,而是铁鹞子! 骑中铁鹞,岭内山讹! 铁鹞、山讹这两支军队,是元昊手中极可怕的力量!山讹军多年来把守横山,有狼的阴狠、猿的灵活、狐狸的狡猾。 铁鹞子没有山讹的灵动,但有虎豹般的凶残。元昊手下有二十万擒生军,却不过只有三千铁鹞子。 可这三千铁鹞子,已抵擒生军十万兵马! 而今日,他们这些新寨军,碰到的就是驰骋平原、所向披靡的铁鹞子。 狄青终于明白云山的意思,无论云山会不会回去,但只要这久没有回去,铁鹞子就知道有敌,就会出动! 他一时不察,已深陷险境。 甘风是新寨军中骑术最佳的一个,旁人都叫他赶风,就是说他骑术极佳,马快可以追风,葛振远派甘风前侦,就是利用他马快的优势,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所有人的信任,竟赶在铁鹞子之前,将消息传达。 甘风为新寨军争取了一丝光阴,但这丝光阴实在过于短暂。 狄青本想问来骑多少,可很快发现,根本不用再问,一丝地颤从脚底传来,随即变成地颤山摇。西北传来蹄声隆隆,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战马已不安的轻嘶,似已感灾祸来临。 黑尘漫天狂舞,已如卷风倏至,呼啸而来,铁鹞子之威,竟至如斯!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廖峰嘶声道:“指挥使,快逃。” 狄青反倒沉静下来,只说了三个字,“不能逃!” 方才他感觉到危机,想要带手下躲避,但见到这种情况,已知道无处可逃。 以对手的威势,加上这里又是开阔地势,新寨军大多数人是凭两条腿,如何能逃得过铁鹞子的追杀? 廖峰被对手威势所迫,情急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可也知道若是要逃,骑兵队都不见得逃得过对方的追杀,更何况那些步兵,再无犹豫,厉声道:“列阵!” 新寨军生死关头,已顾不得害怕,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箭手射住两翼,骑兵隐在最后,转眼间已列成一个可发挥全部人力量的阵型。 狄青骑马立在队伍最前,眼角突然开始狂跳。 天际般已涌出一条黑线,如碧海潮生,乌云狂卷,刹那间,已见黑潮间的一道亮色。亮色森然,已现狰狞。 枯叶冲天而起,寒风擘面而来。 所有人见到铁鹞子现身的那一刻,一颗心就沉了下去,来的铁鹞子不过百人,可那百人就如千军万马,冲势之猛,骇人听闻。 众人知道铁鹞子犀利,但见到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的寒心…… 前方处,铁马如林、重甲似盾,铁鹞子百来人已形成一面铁墙,恶狠狠的推过来。 但这远不及铁墙横腰的那抹亮色让人心寒。 众人终于发现那抹亮色的源头,原来是来自对手的兵刃,廖峰脸色巨变,低呼道:“三尖两刃刀?!”他声音中也透出绝望之意,众新寨兵更是心灰若死。 狄青心头剧烈一跳,也是震撼那个疆场的雄器,震惊元昊的雄心! 三尖两刃刀! 当年唐朝前期,能一统天下,得益于快马,但唐朝鼎盛,平定四夷,却得利于陌刀,陌刀两刃,本来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利器,但若是骑兵改善运用,威力更是耸人听闻。 唐以陌刀称雄天下,但因为陌刀造价高昂,军中难以承受,到宋朝后,形势转变,各种发展的兵刃渐渐取代了陌刀的地位,三尖两刃刀是陌刀的变种,锋锐不减,灵巧更胜,但亦不常见。 元昊给铁鹞子配置了西北最快的战马、最昂贵的的兵刃、最厚重的盾甲、最完美的防护,所以元昊虽不过三千铁鹞子,造价亦不逊十万兵。铁鹞子身着重甲,刀枪不入,再加上配备极为激荡心弦的三尖两刃刀,以黑色旋风一样的速度、就这么肆无忌惮,蔑视天地的冲来,新寨军在如此威势之下,已如待屠的羔羊。 廖峰知道自己布阵错误,以眼下的阵势,绝对抵挡不住如此迅猛的冲击,弓箭手的长箭也射不透这么厚重的盔甲,可他真的排不出能抵挡对手的阵法,唯一能抵挡这铁鹞子的方法,就是躲在堡垒、山中或者是厚重的城墙之后,而不是傻傻的立在平原。 新寨军一招失算,全无机会。 新寨军几乎要放弃了抵抗,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狄青。 他们希望狄青还有奇谋,但又知道希望不切实际,狄青就算再勇,也不过是人,怎能抵挡这势若狂飙的铁鹞子? 现在唯一能希望的是,新寨军还能剩下一两个人回去,告诉新寨人,眼下这些军士的悲壮和无奈。 狄青突然笑了——哂然的笑,他伸手摘下了鞍前悬挂的青铜面具,缓缓带在了脸上。 那俊朗的面容,瞬间已化作了狰狞、不屈的刑天。 刑天悲情、无悔、不屈,却斗志昂扬,永不放弃! 新寨军见到狄青以面具遮脸,都是愕然,不解狄青何意,可转瞬间,他们已明白过来,却更是骇然。 狄青一催战马,已箭一般,单枪匹马的向铁鹞子冲去! 无吩咐,不回头,就那么决绝地冲了过去,如刑天般,明知不敌,却仍斗志在胸,并不言弃。 阳光一缕,穿云泻地,虽透不过那呼啸的战墙,却给那悲情的英雄映下一道长长的身影,苍天有情,留下那孤单的背影,陪伴着那孤单的人……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天地间,那匹马单枪的人儿,如精卫、似刑天,衔微木,舞干戚! 风起云涌,天地萧杀。 狄青匹马单枪地冲出去,绝非想逞匹夫之勇,他已别无选择。他能做到的是,为新寨军博得一分生存的机会。 拼命是为了活命! 他已经看出新寨军的不安、惶恐和绝望。 他狄青的搏命,就是为了新寨士兵能活命,铁鹞子虽凶,但他狄青无惧! 云卷风狂,狄青已到了铁鹞子近前。 铁鹞子有了半分的怀疑,却没有迟疑。他们会毫不迟疑的将所有拦路者撕成碎片! 新寨军已忍不住的闭上双眼,他们甚至已想象得出接下来的情形,狄青会被铁鹞子的巨大冲力撞飞,踩成肉酱,惨不堪言…… 廖峰等都头不能闭眼,一颗心已要迸出胸膛。 铅云黯淡,遮不住刃冷如冰,草灰千里,掩不住杀气严霜。 马儿悲嘶,刹那间已被数杆三尖两刃刀刺入腹背,不等鲜血飞迸,就被冲击之力撞飞到半空。嘶鸣戛然而止,空中只留下一抹残红,残红未竟,飞龙已起! 狄青早在马背腾起,越过身前锐刃,到了前排铁鹞子的头顶。 一跃如龙,骄夭长空。 狄青跃起的刹那,就有数杆长刀戳来,铁鹞军的反应之快,力道之猛,亦是让人动容。 数杆长刀瞬间罩住狄青左右,狄青已陷绝境! 狄青空中低吼一声,身形急躲,避开刺来的利刃,手一探,竟电闪般抓住三尖两刃刀的长柄。那兵刃被抓的铁鹞军一怔,爆喝声中,双臂一振,就要将狄青甩落马下,狄青遽然怒喝,直如天雷滚滚,那铁鹞军乍闻呼喝,又见到森然的面具后如电的双眼,不由心头剧颤,狄青早就顺势而至,空中长枪轻刺,已斜斜没入那个铁鹞军的咽喉之中。 铁鹞军周身铁甲,但毕竟不是铁人,狄青光电火闪之中,已从铁鹞军弱处出枪,刺杀了一人。那人虽死,狄青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原来那人躯干竟用滕索连同铁甲长刃连成一体,那人虽死,却不落马,绑在一起的冲击之力仍可杀人。 铁鹞子之犀利难缠,竟至如斯! 此刻刀枪如林,马势狂飙,狄青急切之下,不及多想,轻舒猿臂,已扯住那死人身上的藤索,附在那人身后。 这时数刀刺来,狄青身子一缩,躲在死人身侧,只听到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那数把利刃尽数的刺在已死那人身上,火光四溅。 那死人身上铠甲极厚,利刃竟然无法透体而出,狄青依仗这点,竟然躲过犀利的攻击。 狄青不甘束手,大喝一声,长枪横出,抽在一人身躯之上。 喀嚓声响,那人猝不及防,虽有厚甲护体,竟被狄青一枪抽的筋断骨折,鲜血狂喷,上半身软软垂了下去。 狄青虽抽死那人,但长枪亦被震折,心中骇然对手的甲胄厚重,周围铁鹞军见状,脸色巨变,心中狂跳,再望那狰狞的面具,只是在想,此人是谁,恁地这般勇猛? 铁鹞军乃元昊手下诸军精锐中的精锐,平日纵横西北,从未有过敌手。铁骑所到之处,可说是所向披靡。这次铁鹞军前来绞杀新寨军,本以为如割草般轻易,不想狄青竟敢孤身对敌! 铁鹞军纵横西北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 当初见狄青杀来,铁鹞军先是不屑,再是愤然,不屑此种螳臂挡车,愤然狄青的轻蔑孤傲,他们根本没有多想,只觉得凭借一股气势,就可以将狄青碾杀在铁骑之下,他们准备杀了狄青后,再将立于平原那孤零零的几百宋军一股脑的扼杀,如碾碎铁蹄下的枯草。 他们从未将狄青放在眼中,虽然狄青戴着个古怪的面具。 古怪却没有实力,只能变成滑稽。 在铁鹞军的眼中,狄青不过的是个滑稽的、不自量力的宋军! 可不屑变成了诧异,愤然变成了骇然……狄青在如此犀利的攻击之下,竟能杀入重围,而且狄青不但杀入重围,还能杀了两个铁鹞子,狄青不但杀了两个铁鹞子,看起来还要继续战下去! 那古怪的面具不再滑稽,已显狰狞之意。 这时又是一声闷哼传出,如潮铁骑中,又有一人被狄青所杀。狄青枪虽断,但断枪掷出,又从一人的侧颈刺入,刺杀了一人。 铁鹞子表面上无坚不摧,但狄青混入了中间,却让铁鹞子有种无从发力的感觉。这种情形,铁鹞军从未遇到,一时间难以应对。 平原苍茫,铁骑若狼,而狄青,不是群狼中的羊,而更像是饿狼中的猛虎。 铁鹞军已出离了愤怒,他们从未想到,有人就在他们的军阵中,杀了他们的三个人!他们虽能摧朽拉枯般击杀前方的宋军,却杀不了附骨之疽般的狄青…… 这种局面,从未有过! 前方一声断喝,铁鹞子的领军之人铁盔铁面,满是震怒。他已决定,先杀狄青,再除宋军! 号令一发,如潮的铁鹞子竟奇异般停了下来。 百来新寨军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狄青竟然以一己之力,让铁鹞军停了下来! 狄青却感觉到周边难言的冷意。他已深陷重围,铁甲重重,已将他团团围住,此刻的他所受的压力,甚至超过刚才。 铁鹞子由动化静、由静转动不过是刹那之间,但全部的杀气,已转移到狄青的身上。狄前面的战马倏然而止,已如铁墙般拦在狄青的身前,后面的战马来势不停,已如惊涛般的向狄青拍来。 长刀胜雪,将狄青夹在中间,狄青进亦死,退亦死! 狄青遍体生津,斗志更盛,怒吼声中,狄青再次腾空,铁鹞子却早料到狄青的招数,只听刷的声响,前方三尖两刃刀斜斜竖起,已在狄青身前形成面刀墙! 铁鹞军显然吸取方才狄青杀入阵中的教训,再不敢轻视狄青,十数柄三尖两刃刀犬牙交错,互为攻守,让狄青不能故技重施。 狄青倏然而落,竟然钻到马腹之下,不见了踪影。 铁鹞军又是一怔,不想狄青变化之快,匪夷所思。众人怒喝连连,催马践踏、长刃连戳,但狄青在铁鹞军马腹下如狸猫般轻巧闪动,铁鹞军虽众,但仍伤不了狄青分毫。 这时后排铁鹞军已至,众人蓦然失去了狄青的行踪,阵中多少有了些骚乱。 可铁鹞军毕竟名不虚传,众人齐齐勒马,健马长嘶,人立而起,黄尘涌动,直喷云霄,天地间杀气涌动,铁鹞军已止。 远方宋军见状,均是脸上变色,他们听说过西北元昊军的铁骑彪悍,却不想这些人控马如斯精妙,众军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圆转齐致之处让人叹为观止! 狄青仗着无双的身手,腾挪之中,勉强保命,可知道众军若聚,他终究还是无以为继。这时一杆长刀戳来,狄青霍然出手,已抓住了刀柄。 众军发现狄青的行踪,又有数柄长刃刺来,狄青怪叫一声,全力扯动,铁鹞军刀鞍相连,人马一体,这才能人死刀不坠,继续杀伤对手,要想夺下对手的兵刃,势比登天还难! 狄青已知这点,可手无寸铁,全力之下,只听咕咚大响,竟将那铁鹞子连人带马拖倒在地! 铁鹞军见状大呼,呼声中满是难以置信。 狄青已见那三尖两刃刀末端竟有环扣,套在那铁鹞子的手臂上,在马匹倒地那一刻,狄青伸手一拉,已硬生生的扯断那人的膀臂,取下三尖两刃刀,就地一滚,又到了对面马儿的身下。 嗤的一声响,一刀几乎擦着狄青的头皮而过,划在他的发带之上。 劲风鼓动,狄青披头散发,回头望到一双如死鱼般的眼。狄青顾不得再望,只记得那人依稀是铁鹞军领军之人。 狄青矮身急穿,对面那人立的马儿纷纷而落,向狄青当头踩下,狄青怒喝声中,长刃戳出,只听到一声惨叫,一铁鹞子口喷鲜血而死。 原来狄青一刀戳出,竟从马腹而入,刺穿马鞍,刺到了那人身躯之内。 铁鹞军虽是全副铁甲,但弱处却在马腹。元昊纵是天才,也想不到对手能从马腹下出手。 狄青长刀戳出,正击铁鹞军的这个弱处。 马儿悲嘶声中,颓然倒地,狄青却已拔出三尖两刃刀,闪电般的又刺入下匹马的腹部,鲜血四溢,狄青已成血人,这时一马踏来,狄青拔刃急挥,斩在战马前蹄之上。 马儿惨嘶,前腿齐断,落入尘埃。 铁鹞军眼中已有了恐慌之意,狄青多了兵刃,已如那挥舞战斧的刑天,佛挡杀佛,魔挡除魔,铁鹞军虽是人多,却对狄青无可奈何。 等到狄青再杀一人之时,宋军众人血已经沸腾…… 廖峰再也忍耐不住,嘶声吼道:“冲!”他一马当先的冲过去,不再多说一句。谁都知道,狄青虽暂时拖住了铁鹞子,但终有力竭那一刻,僵持不过是短暂,宋军和铁鹞子实力悬殊,上前就可能是送死。 狄青奋战,是为新寨军求生,若是新寨军这刻分散逃命,总能活上几人。 可这时谁会逃命? 最少廖峰不会逃,他冲上前去,就是为了赴死,他不想狄青一个人孤零零的战。那天底下如刑天般孤零零奋战的人,绝不应该这样孤单! 廖峰才一策马,其余的十数骑也就跟了上去,长枪手冲了上去,刀斧手迎了上去,就算那背着铁锅的火头军,也是大踏步的顶上去…… 不成阵法,唯余侠烈! 狄青再杀一人,已汗流浃背,没有谁能够体会他所受的压力之巨,他看似凭一己之力抗住铁鹞军,但在搏斗之间,已动用了太多的气力。 这时铁鹞军突然传来两声哨响,极为短暂,狄青不解其意,但眼前蓦地现出一条道路。 铁鹞军竟霍然分开,而且倒退了回去。 狄青难以置信,来不及多想,几乎第一时间的冲出了重围,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因为他很是疲惫,急需喘上一口气。但人甫冲出,狄青心中就感觉有些不对,马蹄声遽起,几乎随即冲到了狄青的背后。 铁鹞军使的是欲擒故纵之计,既然杀不死狄青,那不如让他自己出去,然后再行追杀。铁鹞军让出几步,但却博得了一片宽阔的冲杀空间! 狄青明了,但为时已晚。 几骑飞冲而来,人虽少,但狂风遽起。几骑之后,又有十数骑形成双翼,挽弓搭箭,不等狄青喘息,已乱箭射来。 狄青就地一滚,不等起身,就感觉当头冷意森然,一刀挟秋意寒光斩来,狄青手臂一振,长刀不偏不倚的挡住了袭来的兵刃。 当啷声响,火星四溅。 那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眼中满是诧异之意。那人正是铁鹞子领军之人,武功高强,本趁狄青不备,想一举杀之,不想狄青反应敏捷,远超他的想象。 前骑才过,后骑就至,三骑长刀斩落,动作一致。 狄青不及起身,奋力一挡,竟然挡住了三刀。只是当的声响后,三刀齐折,刀头荡出,向狄青迎面斩到。 狄青一惊,这才发现来袭的三人手持的三尖两刃刀刀头可折,内附钢索,竟然可飞出伤人。刀寒若冰,堪堪斩到狄青的面前,狄青奋起余力,就地一滚,三刀荡过,割破狄青的衣襟,余势不衰,竟然缠住了狄青的兵刃。 三骑齐喝,用力回扯,狄青筋疲力尽之下,已被三人夺去了兵刃,这时马蹄声遽起,铁鹞军首领已人到马到,催马向狄青踏来,与此同时,那人手持长刀,已准备斩向狄青的归路。 狄青躲得开战马,躲不开致命的一刀! 就在此时,一人飞身扑来,竟然持盾挡在狄青的身前。马蹄落下,力道何止千钧?只听到一声闷哼,那人已连盾带人被踩在地上,狂喷鲜血。 那人竟是铁飞雄! 狄青本已乏力,见状一声怒吼,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从地上高高跃起,拔出单刀用力掷出! 横行再出,悲歌愤斩! 刀穿铁甲,竟将那首领一击而杀! 那首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人未坠地,但长刀却已无力的落下,呛啷啷击在地面,满是凄凉。 铁鹞三骑已然赶到,可不等攻击狄青,就有数人窜来。马势如山,可那几人竟无视战马,径直迎上,铁鹞三骑嘴角哂然,毫不犹豫的纵马硬冲。只听到当当当几声大响,数人持盾,已被马蹄踢飞,却有一人闪身躲过马蹄踢踏,冲到马腹之下,手中寒光一闪,已划破了战马的腹部,冲锋那人正是廖峰。 宋军终于克服了恐惧,赶了过来! 不远处弓弦响动,十数箭射来,射在剩余两个铁鹞军的身上,铮铮响声,纷纷落地。羽箭虽利,但根本奈何不了铁鹞军身上的铁甲。 那二人马势稍停,嘴角冷哂未毕,两箭射来,战马悲嘶而起。原来那两箭不偏不倚的射在马眼之上,铁鹞军虽人马合一,但马眼终是弱处,那箭手神准,两箭竟然射中两匹马儿的眼睛,射箭那人正是鲁大海。 战马吃痛惊起,又有两人窜了过来,手起刀落,斩断了马腿,马儿无腿不行,轰然倒地,铁鹞军以马为腿,人马合一,马儿一倒,竟然移动不得,那两人冲上前去,单刀急挥,已了结了两个铁鹞军,出刀的正是司马不群和葛振远。 铁鹞军远方十数骑长箭射到,宋军盾牌手已经赶到,戳盾做墙,嚓的声响,已守在狄青的身前。 盾墙虽不厚,亦不高,但众志成城! 铁鹞军虽勇,但盾牌手无惧,宋军无惧,只因他们血已燃,斗志炽。 兵甲铿锵,战意高昂。那装备远远不及铁鹞军的宋军,已全部聚在狄青周边,铁鹞军本待冲锋,可见到宋军脸上的激昂赴死之意,竟勒住了战马,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舍生忘死的宋人,从未想到过,积弱的大宋,也有如此慷慨激昂的燕赵之士,他们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些本不剽悍的宋人。 铁鹞军没有冲锋,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眼前的宋军已决绝的告诉他们,以血换血,以命搏命。要冲垮新寨军,杀了狄青,就一定要铁鹞军来陪葬! 第七章 后桥 秋风过,飞云卷,天地满是苍凉。两军对峙,冰凝了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宋军不动,铁鹞军终于动了,拨转马头,竟向西驰去,马蹄隆隆,尘烟高起,铁鹞军飞快的消失在天际之间。 宋军面面相觑,不懂铁鹞军为何会撤,良久后,才有人问道:“他们退了?” “他们退了。”有人接道。 众人蓦然泪盈眼眶,高呼道:“他们退了,我们击退了铁鹞军?”众人欢呼起来,心情激荡,难以言表。 新寨军从未想到过能击退铁鹞军! 铁鹞军是西北元昊手下久经历练、东征西杀的精锐之兵,而新寨军不过是初出茅庐,不经历练的厢军游勇,双方人数相若,但战斗力天壤之别。 可双方竟然斗个旗鼓相当? “我们击退了铁鹞军!”更多的人欢呼起来,甚至有些忘乎所以,这时候有一人道:“是狄指挥击退了铁鹞军。”说话的人是葛振远。 众人冷静下来,向狄青望去,知道葛振远说的很对,没有狄青,眼下的这些人早就丧失了作战的勇气,没有狄青挡住铁鹞军冲势如潮,新寨军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没有狄青格杀了铁鹞军的首领,铁鹞军也不会丧失作战的信心。 可以说,狄青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众人望向狄青,狄青正跪在铁飞雄面前,神色黯然。 没有铁飞雄为狄青挡住了一击,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狄青。那一踏,重逾千斤,铁飞雄身受重创,已奄奄一息。 狄青握住铁飞雄的手,铁飞雄望着狄青,咯了口血,喃喃道:“狄……指挥,你……很好……我……”他话未说完,头一歪,已然逝去,可他嘴角,还残余着笑意。 狄青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了铁飞雄,悲声道:“你……”他身形晃了晃,心力憔悴,再也支撑不住,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失声惊呼道:“狄指挥!” 狄青像是昏迷了片刻,又像是沉睡了百年。 不知许久,他感觉到额头有分清凉,梦中只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在呼唤,“狄青……你醒醒……” 那声音似从天籁传来,依稀熟悉。狄青脑海中霍然有道白影落下,心中痛楚,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从不再提及羽裳,但梦中没有一次忘记。 羽裳在唤他? 有张秀丽的脸庞近在咫尺,有双眼眸满是关切。狄青望着那双眼眸,心中又疼,翻身坐起,移开了目光。 青山在望,晴空幽香。狄青发现,他处在山区。身前有个女子,依稀有些眼熟,狄青片刻后已记起,那女子是从洛水捞上来的。 周围一阵欢呼,众新寨军纷纷道:“狄指挥醒来了。” 那女子见狄青醒来,眼眸中闪过喜意,更多的却是悲伤。又有一张脸凑了过来,却是寿无疆。 寿无疆道:“狄指挥,德靖寨被破了,刘大人战死了。羌人散在德靖寨的附近,伏杀救援之军,那个云山是奸细!” 狄青四下望去,见到众新寨军都聚在身旁,想起铁鹞子退去后,他用力过剧,又心伤铁飞雄为他而死,强敌一去,竟昏了过去。 望向寿无疆,狄青皱眉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寿无疆一指那女子道:“这位姑娘叫做黄裳怡……她告诉我的,我们赶来示警,不想你们已经和铁鹞军遭遇。黄姑娘知晓针灸之法,见指挥使晕了过去,说你是耗力过剧,这才主动帮手,让狄指挥早些醒来。” 周围的宋军均是点头,示意寿无疆说的不错。 狄青对那女子示意道:“多谢你了。”听女子名字中也有个裳字,想起杨羽裳,心中微酸。 黄裳怡摇头道:“不用客气,你救了我一命呢。”她神色惆怅,眼眸中亦和狄青一样,有股忧伤之意。 狄青问道:“黄姑娘,你又是如何知道德靖寨的事情呢?” 黄裳怡道:“我本来是……刘大人的……表亲,当初党项人攻打德靖寨的时候,我就在寨中。” 狄青皱眉道:“刘大人为国而死,让人扼腕。但德靖寨为何这快就被攻破,难道说党项人声势真的十分浩大吗?” 黄裳怡眼露悲愤之意,“党项军虽数倍于我们,但也至于这么快攻破德靖寨。可党项人奸诈,事先已在德靖寨埋伏下奸细,他们趁刘大人出战之际,取了德靖寨,让刘大人腹背受敌,没了归路,刘大人这才战死。我拼死杀出重围,投水自尽,不想碰到了你们……”犹豫片刻,黄裳怡又道:“狄指挥,不想你们竟然能击退铁鹞子……”她说到这里,满是钦佩之意。 只有在边陲作战之人,才知道铁鹞子的恐怖之处,狄青不过是个新上任的指挥使,平手交战,竟然击退了铁鹞子,若非亲眼目睹,说出去,只怕边陲少有人信。 狄青苦涩道:“我只是侥幸罢了。”他倒非自谦之词,当初硬抗铁鹞子,实在是逼不得已,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在那种攻势下,能否活下来,很是个问题。 见众人都在望着他,狄青问道:“我们眼下在哪里?” 廖峰回道:“指挥使,我们带你向西南走了数十里,这里有山脉蔓延,山虽不高,但……总能抵御铁鹞子的冲击了。我擅自做主,还请你莫要见怪。” 狄青打断他道:“你做得很好,铁鹞子来势凶猛,在平原交手,我们真的很难取胜。铁副都头如何了?” 廖峰喏喏道:“他已去了。”见狄青神色黯然,廖峰道:“狄指挥,当年丁指挥曾救过铁副都头一命。说实话……新寨的每个人,都念着丁指挥的恩情,也感激你为丁指挥申冤。如果换做是我们,也会去挡。你为我们拼命,我们若还躲避,那还是人吗?” 狄青沉默许久才道:“廖峰,你把这次去了的兄弟名字都记下来。” 廖峰用力点头道:“我知道。” 葛振远一旁道:“狄指挥,我们跟着你有底。上一次,你救了指挥使,这一次,你又救了大伙。眼下我们都记得死去的兄弟,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现在该怎么办? 狄青其实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德靖寨被破,他们再前往就没有什么意义。园林堡离的极远,此去险阻重重。党项人的铁鹞子在平原冲杀,无往不利,他们孤单单的这些人,能做什么? 或许他们出来救援的策略,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狄青望着远山,一时间陷入了沉吟。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落日的余晖宛若给山峰披了层金衣。 众人都在望着狄青,见他伟岸的身躯沐浴在天光之下,也都在想,“现在该如何?” 就在此时,脚步声急骤,司马不群赶过来,急道:“指挥使,西面十数里外发现数十羌人出现,看情形要穿山而过,已接近我们。” 众人均惊,廖峰立即道:“多半是铁鹞子贼心不死,再来伏击我们。” 司马摇头道:“铁鹞子威势只在平原,他们若是弃马,威力立失,这些人绝非铁鹞子!”司马不群为人谨慎沉稳,继续分析道:“过这里向西不远,就到了后桥寨左近。这些羌人既然是从西而来,就算不是铁鹞子,多半也是来保安军掳掠的党项人!” 葛振远立即道:“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截杀他们。” 适才对铁鹞子,众人束手束脚,这次听到有羌人又来,均是想一出怒气,都道:“葛都头说的对!” 狄青略作沉吟,问道:“司马,这附近可有伏击的地方?” 众人一听,已知道狄青同意了葛振远的主张,摩拳擦掌,精神大振。 司马不群道:“西行五里左右,有一羊肠之路,崎岖难行,两侧林木密布,可做伏击之用。” 狄青果断道:“好,就在那里伏击。黄姑娘,寿无疆,你们带三人照看这里的马匹和伤者,其余人,轻装简行,跟我来!” 众人见狄青这会的功夫,精神百倍,又要领军,都是心中骇然。葛振远劝道:“狄指挥,你歇息吧,伏击羌人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狄青摇摇头道:“我没事。走吧。”他身先士卒,大踏步向西而去,新寨军见状,又喜又佩,跟随狄青飞快的到了司马不群所说之地。 那里地形复杂,果是极佳伏击的好地方。 狄青略微看下地势,吩咐道:“廖峰,鲁大海,你们带弓箭手、刀斧手等伏击在我右手的林中,听我这面哨子一吹,你们先射他们一顿,然后下山厮杀。葛振远,你带领长枪手,跟随我在左面高处埋伏,跟我冲锋。司马,你带挠钩手伏击在路边,设下绳索,截杀对手!” 他已习惯指挥的角色,当机立断,再无迟疑。 众人见狄青吩咐的头头是道,均道:“尊令。” 狄青带葛振远等人上了山左的斜坡,众人自寻大石、灌木、树后藏了身子,想到这一场厮杀下来,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不由都是心中惴惴。 可望见狄青隐在石后,神色刚毅,沉稳非常,众人又都放松了心情,心道,“左右是要打了,怕有什么用?跟着狄指挥,总算后顾无忧!” 群山西侧却已传来声响,众人心中一凛,暗想这羌人来的好快! 只见到山脚转弯处,行来数十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均是羌人的装束,那些人沉默无言,脚下不慢,转眼间又近了里许。 狄青凝眸远望,心中默数,见对手只有数十人,暗想已方是伏击,又比对手人多,这场仗,无论如何不能输了。 可见那些人像是寻常羌人百姓,狄青反倒有些犹豫,暗想若是乱杀一通,该或不该? 正沉吟间,对面林中突然飞起一群惊鸟,狄青一怔,暗叫不好。原来廖峰那面的人手,很多没有伏击的经验,见敌人到来,不由紧张,竟惊动了飞鸟。 数十羌人已停了下来。 狄青见羌人止步,知道不妙。对手尚未进入新寨军的夹击圈内,这时新寨军的三面埋伏和羌人正呈四角,新寨军弓箭不及,若是冲杀下去,已没有地势的优势。 可若是不冲,又该如何? 狄青心思飞转,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办法,他倒不是害怕无法击败对手,而是想着这种情形,一场混战下来,新寨军不知又要损伤多少。 新寨军已是心急如焚,廖峰顾不得责怪身后鲁莽的士兵,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头,不知狄青意下如何! 为首一羌人掀了下毡帽,向惊鸟飞起的地方望去。 这时候群山暮暮,秋风萧瑟,新寨军伏低了身子,那羌人就算目光敏锐,多半也发现不了什么,但他既然起了疑心,就不见得再会前行。 廖峰手心已紧张的出汗,突然见对面处,一人跃上大石,正是狄青。廖峰见狄青身起,只以为他要发动攻击命令,低喝道:“准备……”他射字不等出口,新寨军已弓弦绞动,只听到狄青大喝道:“不要射!莫要动手……” 众人一怔,有几人以为狄青喝令要射,心中紧张,手一松,长箭竟射了出去! 羌人霍然闪避,闪身到了石后、树后,那几箭竟没有伤到一人。 狄青舒了口气,暗想这要射翻几个,真的不知如何解释。高喊道:“武英,我是狄青!”他目光敏锐,在为首羌人掀帽那刻,已认出那人竟是当年同在殿前的侍卫武英。 武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会是羌人的装束? 狄青转念之间,见箭在弦上,急急喝止。无论如何,他总信当年的那帮侍卫! 狄青喝后,山中沉寂半晌,武英从树后走出,叫道:“狄青,怎么是你?” 狄青哈哈大笑,已大踏步的走下山坡,一拳击中武英的胸口。武英毫不示弱,回以一拳。二人眼中均是暖暖之意。 塞下风冷,又如何能冷却当年的患难之情? 武英已对身后喝道:“都出来,见过狄……”犹豫下,问道:“狄青,你现在是什么官了?”他只知道狄青最近一年来,在延边闲职,还不知道他去了新寨。 狄青自嘲道:“不才是新寨的指挥使。”他知道武英眼下在柔远寨,直对党项人的后桥寨,肩负责任重大。 武英心道,以狄青的本事,怎么还是个指挥使?哦……他多半还放不下杨羽裳,眼下难以振作了。武英在边塞一年,眼下为柔远寨的寨主。因胸怀大志,作战勇猛,屡次因为军功升迁,官职已在狄青之上。不过对狄青,武英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对身后的手下道:“这就是我经常和你们提及的狄青狄指挥,过来拜见。” 武英的手下齐整出列,施礼道:“狄指挥。” 狄青忙道:“不必客气。”扭头见自己的手下三三两两的汇聚,微笑介绍道:“这位是柔远寨的寨主武英,都是自家兄弟。适才好险,差点自己人动起手来。武英,你来支援保安军也就算了,为何要打扮成羌人的装束?” 武英身后一人道:“狄指挥觉得,我们为何要这样的装束?”那人膀大腰圆,脸若重枣,语气中,多少有些忿忿之气。 原来这人见狄青的手下如此散漫,又见刚才新寨军不听狄青号令,放了几箭,心中有些不满。暗想这样的援兵,来保安军有什么作用? 狄青并不介意,随口道:“想必你们是先头的探子,不想和党项人有冲突,这才装作羌人的样子打探情况。难道说……”狄青心中微动,问道:“后面还有支援吗?” 问话那人满是惊诧之意,武英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道:“我就知道你能想到。当年在殿前,你小子最聪明了。”想到了什么,武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狄青轻描淡写道:“我们新寨军也是来支援保安军了,和党项人交过一次手,退到这里。本以为你们来攻我们,这才抢先下手。好在没有交手。” 狄青是庆幸没有伤到兄弟,脸若重枣那人误会狄青的用意,冷冷道:“若真的交手,我们也不见会吃亏。” 武英皱了下眉头,喝道:“封雷,不得对指挥使无礼!”他见新寨军三面尽出,伏击有模有样,也是暗自心惊。暗想自己乔装成羌人,哪里想到在这里会和宋军交手?若是真的交手,那可真是太冤枉的事情!岔开话题道:“狄青,你们和党项军交手了?他们多少人,你可知道德靖寨现在如何了?” 狄青道:“和我们交手的党项军能有百来人……” 封雷一旁道:“只有百来人吗?”他口气中隐约有轻蔑之意,暗想武英说狄青胆大如虎,如今看来,也是名不符实。看新寨军也有百来人,何须退到这里? 新寨军都听出封雷的不屑,心中恼怒。葛振远忍不住道:“那可是平原上百来人的铁鹞子!你们若喜欢,不妨去试试!” 武英、封雷均是变了脸色,失声道:“铁鹞子?你们碰到的竟是铁鹞子?”只有在塞下的宋军,才知道铁鹞子的恐怖之处。 武英简直难以相信,新寨军碰到了铁鹞子,竟能全身而退? 狄青倒还淡然,点头道:“是的,铁鹞子果然很厉害。我们斗了一场,互有损伤。”不想多提什么,狄青道:“武英,德靖寨失陷了。” 武英又是一惊,“刘大人也是久戍边陲的将领,怎么这么快就失陷了?” 狄青将发生的一切简略说了遍,见武英惊疑不定,狄青问道:“你是前哨,那后援有多少兵马呢?” 武英回过神来,说道:“庆州知州张大人知道元昊出兵保安军,就命我和钤辖高继隆大人带兵伺机支援保安军。柔远寨不能有失,因此我加强防守的同时,只能抽调柔远寨数十手下前头探路,打听消息。高大人带着千余人随后就到。” 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现在决定怎么办?” 武英想了半晌,有些为难道:“狄青,我不是不信你,可你认识黄裳怡吗?” 狄青摇摇头,“救上来的时候才认识。”明白武英为何为难,狄青缓缓道:“你也不认识黄裳怡,因此怕消息有误?若德靖寨没破,我们又不去救,就有过错了。” 武英默认,半晌才道:“这样吧,我带你和黄裳怡,连同新寨军一块去见高大人,请他定夺,这样可好?” 狄青心道,武英不好质疑我,但处事稳妥,只怕有事,这才让高继隆做主。他也是一番好意了。想到这里,狄青爽快道:“如此也好。我们新寨军势单力孤,正好可抱你们的大腿。” 武英又笑,给了狄青一拳。心中暗想,狄青能开玩笑,是个好事。希望他早些挺过难关了。唉。 众人商议已定,狄青当下让葛振远去找黄裳怡,葛振远顺便带来了新寨军收来的十来柄三尖两刃刀。当然,还有砍下来的人头和盔甲。 宋军以这些东西计功,狄青虽不做此事,但葛振远、廖峰他们肯定不能放过这领军功的机会。 柔远军众人听狄青说和铁鹞子交手,虽不反驳,却很有些人不信。如今见到那泛寒的长刀、厚重的铠甲、还有森然的人头,这才骇然,信狄青所言不假。 就算武英都在想,狄青到底怎么才能在铁鹞子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狄青没有解释,只在考虑着下步如何去做,和武英兵和一处,沿山脉向南行去。走了小半个时辰,空山更幽,山青水绕处,已见庆州钤辖高继隆的兵马。 宋军驻军山谷,戒备森然,狄青见了,暗自赞叹。心想宋军虽一直积弱难振,毕竟也有不少会领军的将领。他听说过高继隆的名字,知道此人出身将门,坐镇边陲多年了。 武英命人通报高继隆,不大的功夫,一人从军中迎出来,叫道:“武英,怎么回来了?” 那人声音洪亮,有如钟鸣,虬髯满脸,甚至让人看不到嘴在哪里。大踏步的走过来,豪爽非常。 武英将事情简略的交代,又将狄青介绍给高继隆。 高继隆斜睨着狄青,打量了半晌,才道:“听说你有个义兄叫做郭遵?” 狄青有些不解,还是点头道:“是。”他见高继隆眼中满是古怪,一时间琢磨不透高继隆的用意。 高继隆道:“我很瞧不起他。” 狄青脸上色变,别人对他轻视,他本无所谓,他久经霜雨,很多事情看得淡了。但别人轻视郭遵,他不会容忍,听高继隆带有挑衅之意,狄青反唇相讥道:“郭大哥何须你来瞧得起?” 狄青一言说出,众人均是变了脸色,高继隆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狄青道:“我就算和天王老子说话,该说的还是要说了!” 武英暗叫糟糕,搞不懂这两人怎么莫名的冲撞起来,还待圆场,高继隆喝道:“好小子,在我面前这么狂,你有什么本事?”他一掌拍在狄青的肩头,目光灼灼。 狄青身躯挺立,晃也不晃,沉声道:“有些话,不必有本事才能说的。” 高继隆一怔,瞪了狄青良久,拍在狄青肩头的手终于垂了下来。别人都以为他要暴怒,不想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摸不到头脑,狄青也有些诧异。高继隆止住了笑,叹口气道:“狄青,你有种。郭遵没有说错。” 狄青更是奇怪,问道:“高大人,你说什么?”他见高继隆口气缓和,也就不再顶撞。 高继隆道:“郭遵曾说过,‘狄青总有一日,会威震西北、不让曹将军的。’” 狄青心头一震,感动莫名。他虽知道郭遵对他很是关怀,但还不知道,郭遵对他居然这般推许。 高继隆又道:“老夫本来不服的,心道这辈子输给郭遵就够了,难道还比不上你小子吗?哪里想到,你小子没有曹将军的威名,脾气可比他大了许多。不过嘛……我喜欢!” 狄青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高继隆曾败在郭遵手下,反倒有些汗颜道:“高大人,我也不是有意和你冲突的……” “你可知道我为何看不起郭遵呢?”高继隆突然道。 狄青摇摇头,感觉高继隆话语中没有什么恶意。 高继隆道:“我看不起郭遵,因为当年他为了一个女子,就一蹶不振。本来以他的本事,若来边陲,肯定大有作为。好男儿,当求扬名立世,女人算什么?狄青,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狄青心中微酸,心道,好男儿,也不见得一定要没有女人。这个高大人,可是听郭大哥说过我的事情,这才如此相劝?几句话的功夫,他已感觉高继隆嘴冷心热,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只是道:“我记住高大人的话了。” 高继隆又笑,“不要叫什么高大人了,我不过痴长你几岁,你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高大哥好了。郭遵有你这个弟弟,我不能输给他。” 狄青有些好笑,不知道高继隆和郭遵有什么恩怨,竟然这种事情都要争。正在犹豫的时候,高继隆喝道:“好小子,你敢顶撞我,却不敢认我这个大哥吗?” 狄青笑道:“高大哥,德靖寨失陷了,眼下怎么办呢?” 高继隆听狄青肯称他一声大哥,满是欣喜,又是拍拍狄青的肩头道:“从长计议。”刚才他重重一拍,就是看狄青秀气的样子,有些难信郭遵所言,是以试探。可见狄青若无其事的受下来,心中也很是惊诧,暗想这小子看起来秀气,底子可一点不秀气。他这会儿拍肩膀,却是示意亲热。 众人见二人一团和气,都是舒了口气,见高继隆转瞬和狄青称兄道弟,又是啧啧称奇。武英等人知道高继隆平日很是威严,如今和狄青这般亲热,倒都有些难以理解。 高继隆心想,“郭遵前些日子遇到我的时候,向我询问什么狗屁香巴拉,我哪里知道?他说狄青不错,今日一见,狄青这小子的确有种,竟然干翻了铁鹞子?难道说……”他没有再想下去,目光已落在黄裳怡的身上。 黄裳怡也正望着高继隆。 高继隆目光有分诧异,突然拍拍额头道:“我见过你,你姓黄。你是德靖寨刘寨主未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错愕。 黄裳怡眼中悲伤之意更浓,点点头,低声道:“高大人说的不错,民女黄裳怡,这次到德靖寨,本是要成亲的。” 狄青这才知晓这女子眼中为何总有股忧伤,她失去了未婚夫婿,虽侥幸不死,可心一直是痛的。他了解那种心情。 高继隆喃喃道:“你既然说德靖寨被破,那肯定不假了。”他认得黄裳怡,而且看起来,对黄裳怡很是信任。武英虽有疑惑,但见高继隆如此,也不再质疑。 高继隆环望众人,皱眉道:“德靖寨被围,党项人坐待我等入瓮,德靖寨前,一马平川,我们这些人若靠前,不占地势,多半抵抗不住他们马队的冲击……”正说话间,有兵士急急前来道:“高大人,抓到了一队行商的人。” 高继隆奇道:“这时候还有人行商?难道有诈?带上来看看。” 不多时,兵士带来了一人。那人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却亮不过那身油腻,狄青见到,失声道:“咦,怎么是你?” 被带来那人,竟是邋遢市侩的种世衡! 狄青更惊奇的是,他得到出兵任务,就趁夜出兵,中间没什么间隔,种世衡怎么也会这么快的跑到这里? 种世衡见到狄青,忙赔笑道:“可不就是我?原来是狄指挥的人马……”瞥见了高继隆,意识出了问题,立刻扔了下狄青不理,向高继隆作揖道:“高大人,很久不见,看来高升了?” 高继隆居然也认识种世衡,叹口气道:“种世衡,你要钱不要命了?这时候,竟还要经商?”心中暗想,种世衡当年得罪了太后手下的第一太监罗崇勋,被流放西北,转而经商,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 保安军被攻,保安军的榷场肯定早停,这时候有要钱不要命的人就会铤而走险,贩卖私货,大赚特赚。 种世衡满不在乎的笑道:“草民命如草芥,倒也不放在心上。命嘛,总有一日会无,这钱嘛,不可一日没有呀!” 高继隆听到种世衡的论调,哭笑不得,随口问道:“你卖的什么货?” 种世衡嘿嘿笑道:“那个……青盐……才从后桥寨那面运过来,我去接了下。等运到了大宋境内,我给高大人送几斤尝尝。” 高继隆心道,“这事虽违背朝廷的规矩,但种世衡当年不畏权贵,也是个汉子。他贩卖青盐一事,就让他去吧。”牵挂着救援保安军一事,高继隆摆摆手道:“放他走吧。” 种世衡听说被放走,眼中却露出失望之意,只是拱拱手,就要转身离去。狄青见到种世衡的神色,心中微动,叫道:“种……老丈,你是从后桥寨那个方向来的?” 种世衡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是呀,狄指挥有心和我一块贩青盐吗?那些党项人都去了保安军,这附近的戒备松了许多,走私货的机会再好不过了。” 狄青若有深意道:“这么说,钟老丈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悉?” 种世衡腆着脸笑道:“当然了,我就知道一条小路,可从后桥寨路过,穿白豹城、金汤城之间的小路到叶市。你跟着我走,总没错了。” 高继隆有些不耐道:“狄青,莫要和他胡扯了,正事要紧。” 狄青目光闪动,突然道:“高大哥,我说的就是正事!” 高继隆微怔,皱起了眉头,看看种世衡,又看看狄青,良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狄青微有兴奋道:“高大哥,眼下我军人手不多,要去救援保安军,只怕力有不及。可要救援保安军,不一定要去德靖寨的。” 高继隆目露思索之意,沉吟道:“不去德靖寨,怎么援救保安军被困的守军?” 武英见了狄青的表情,也是凝神去想,突然道:“围魏救赵?”他心中也有个念头,尚不敢说出。 狄青已坚定道:“不错,围魏救赵!他们打我们的保安军,那我们就去攻他们的后桥寨!而且一定要攻下来,逼他们撤军!”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只有武英脸上,闪动着振奋的光芒。 他们要打保安军,我们就去攻后桥寨! 狄青竟然要打后桥寨? 后桥寨屹立西北多年,宋军一直无能去动,狄青才到这里,就想去攻后桥寨? 是不自量力,还是胆气冲天? 狄青道:“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太过狂妄,但我有理由。”见高继隆只是望着他,若有期待的样子,狄青沉着道:“因为你们这么认为,所以党项人多半也这么认为。后桥寨立在大宋境内太久,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不敢攻打,我们就要出奇去打,此攻打的理由一。” 高继隆眉头紧锁,神色谨慎中带分鼓励,“那别的理由呢?” “保安军被攻,后桥寨肯定也分出了不少兵力。党项人汇聚保安军,后桥寨空虚、也疏于防范,我们趁机攻打,胜算大增,此理由二。武英在柔远寨许久,熟知后桥寨的地势,有他主攻,更有把握,此理由三。” 高继隆突然打断道:“你说后桥寨疏于防范,如何见得?” 狄青道:“想连种世衡他们的商队都能过了后桥寨的戒备,可见如今的党项人,实在有些懈怠。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如种世衡呢?” 高继隆望了一眼种世衡,沉吟半晌,又道:“就算他们人手不足,我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狄青道:“在我看来,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必胜。” 高继隆追问道:“哪种人?” 狄青淡然道:“不战的人。天下若真的有十成取胜的把握,何必要我们来指挥?” 武英有些担心狄青说话太冲,高继隆凝望狄青良久才道:“狄青,你很狂呀。” 狄青肃然道:“高大哥,我不是狂,我是谨慎。我只想将这些兵士,用在最有用的地方,而不是白白去送死。” 高继隆笑了起来,“你狂也好,谨慎也罢,我总是喜欢。”有些惆怅道:“当年我也狂过,但老了,就胆小了。”转瞬一拍大腿道:“可这次我赞同你的建议!” 众人又惊又喜,武英立即道:“高大人,若攻后桥寨,卑职请为先锋。”武英早想去攻后桥寨,可这一直是想法,只有狄青才敢建议,武英没想到,高继隆竟然也赞同。 高继隆长吸一口气,说道:“好,要打就狠狠地打,这一仗必须要胜,不然临阵变招,只怕知州那面不好交代。”他心想,大宋素来都是以文制武,武将每次领兵去哪里,都要交代的清清楚楚,不然轻则挨训,严重了,可能都会被扣个造反的帽子。这次临阵变卦,事情可大可小。瞥见狄青和武英的冲劲,高继隆心中暗叹,老子老了,胆子也不行了。打就打,怕什么,大不了辞去钤辖的位置,回去养老! 念及于此,高继隆沉声道:“武英,你对后桥寨最熟悉,这次行动的一切后果,我来担待。你来谋划怎么进攻。” 武英精神一振,他最担心的也是擅自做主,无功有过的事情。听高继隆一肩承担责任,士气大振道:“据我所知,后桥寨眼下有野利斩山、野利斩川两兄弟镇守。这两兄弟都是极为勇猛,要着重对付。” 高继隆松了口气,喃喃道:“不是野利斩天吗?那就好。” 众人听到野利斩天的名字时,都是心中微凛。 狄青自语道:“野利斩天?可惜他不在。”他见众人神色有些担忧,心中蓦地有股战意。 他很想会会野利斩天。 狄青听说过野利斩天,这一年来,他对元昊的势力多有了解,早非当年那懵懵懂懂的狄青。 龙部九王中,野利家族就占据三人。龙部的野利王野利遇乞、天都王野利旺荣二人,眼下镇守横山,是为宋军大患。而野利斩天被称罗睺王,是九王中极为神秘的一人。听说此人本是修罗部的高手,因在攻打高昌、回鹘时屡立战功,为元昊称霸丝绸之路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能跻身到龙部,但很少有人见过野利斩天。 高继隆显然也听过野利斩天的名声,知道野利家那三王很是厉害,余众倒不用太过担忧。 武英这会的功夫,已在地上划了后桥寨的地形图,说道:“后桥寨依山而建,要攻打后桥寨,有条主路,颇为宽敞,不过防范当然很严。幸好我在这之前,已派人去探,知道还有小路,偏僻非常,可攻后桥寨的侧翼……” 种世衡本一直沉默,闻言道:“只有两条路吗?我其实还知道第三条路的。” 众人微震,齐声问,“第三条路在哪里?” 种世衡道:“这个嘛,有一次我在后桥寨的观天亭方便的时候,发现一条小径,可直接到后桥寨的山顶。” 高继隆大为诧异,喝问道:“种世衡,你怎么会去后桥寨?你怎么对他们内部知道这般清楚?你是不是勾结番邦?” 种世衡连喊冤枉,“高大人,这些年大宋和党项人关系本来不差,我以前也往后桥寨送点货,这才知道的。” 高继隆冷哼一声,心想这个种世衡倒颇有心机,朝廷对他如此,他竟还会留意党项人的地形?唉……朝廷有心人多了,但有用武之地的人却不多。 转瞬间,高继隆已撇开念头,定下策略道:“既然有三条路,我们就从三路进攻。老夫带人,主攻后桥寨前。武英,你带两百精悍士卒,从侧翼杀入,力图和我里应外合,攻破后桥寨。狄兄弟,你率一部跟随种世衡去第三条路,我这多有火箭引火,你尽数带去,同时挑选善于爬山的手下,冲到观天亭杀下去。到时候点火烧寨,配合武英行事。我这般分派,你们可有异议?” 武英、狄青都是精神振作,齐声道:“好!” 种世衡道:“我有异议。” 高继隆斜睨种世衡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种世衡苦着脸道:“你让我带路,那我的青盐怎么办?” 众人没想到这时候,种世衡竟提出这么个问题,好气又好笑,高继隆道:“我按市价买下了,算军中供给。” 种世衡吓了一跳,叫道:“我辛辛苦苦请人从西北运盐过来,要赚十倍价钱的。你按市价,那我不连底裤都亏了?” 高继隆看着种世衡脚上的破鞋,喃喃道:“我很怀疑,你有没有穿底裤?” 众人想笑只能强忍,种世衡伸出五个手指,讪笑道:“高大人,你看我这么辛苦,你五倍市价买下如何?”见高继隆无语,种世衡忍痛蜷回个手指,道:“四倍?我怎么说,还要给你们带路呢。” 高继隆懒得啰嗦,“两倍,再多说,我就一文钱不给你。” 种世衡脸上割肉一般的痛,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唉……好人不好做了。” 当下众人约定三更攻寨,以鼓声火花为号。武英、狄青先选兵士,狄青还是选取新寨的一帮人手,稍事休息,等到日暮时分,众人分路开拔。 种世衡拖着草鞋,一路上长吁短叹,还是肉痛不已的样子。 狄青沉默半路,等种世衡不再叹息的时候,突然道:“种老丈……上次你画的那弓箭,很有道理……” 种世衡不屑道:“有道理什么用呢?很多事情,不是有道理就说得通的。比如说我吧,辛辛苦苦把青盐运回来容易吗?高继隆一句话,我的辛苦就打水漂了。” 狄青好笑道:“高大哥并非那么不讲道理的。你若不想卖给军中,这件事了,我就和他说说,让他把盐再还给你好了。”心中却想,种世衡绝非这么市侩的人,或许……吝啬不过是他的掩饰? 种世衡激动万分,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热切道:“你说的是真的?” 狄青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对了,上山那条路好不好走?有没有人把守?” 种世衡道:“那青盐什么时候还?” 狄青听种世衡答非所问,忍不住的皱眉,叹口气道:“我总要活着回来,才能考虑向高大哥说情。你不用烧香祷告我不会死,但总要努力不让我死吧?” 种世衡听了,摸摸发亮的头顶,赔笑道:“那是那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怎么舍得呢?那条路极为隐蔽,你去了,就明白了。” 种世衡说的神秘,可狄青直觉中,感觉种世衡不会害他,索性闷头走下去。种世衡神色中突然闪过一丝诡异,低声问道:“你真的在找香巴拉?” 狄青心口一跳,看着种世衡油光满面的一张脸,心道自己当初怎么会被他骗,又奇怪种世衡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脸皮,还能提及此事? “我要找的不是香扒辣。” “我知道不是香扒辣。”种世衡像是看着一只待宰的肥羊,“这次真的是香巴拉,前段时间,有个姓曹的人,说他有一张香巴拉的地图。他缺钱用,就想卖给我。你也知道,买螃蟹我还有兴趣,买地图可没什么搞头。你若想要的话,我去给你买下来。” 狄青看着那张泛光的脸,冷冷问,“你要多少钱?” 种世衡来了兴趣,可能太过兴奋了,伸出三个手指头道:“咱们这么熟了,不要你多,二十两金子怎么样?” 狄青看着他的手指头,恨不得剁去他的一根手指头,“你看我像有二十两金子的人吗?”若是几天前,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去搞钱来买图,但时至今日,他只怕被种世衡卖了,还要为种世衡数钱。 种世衡讪讪的收回了手,说道:“你有潜力呀。我看好你能还钱的,你若喜欢的话,我先买下来,你先欠着也行。” 狄青岔开了话题道:“等我活着回来后再说吧。现在已近后桥寨,你的那条路在哪里?” 种世衡伸手向远处一指道:“过了那片林子就是。”他快走几步,已带狄青到了一处山脉前,说道:“狄青,从这附近爬上去,可直通后桥寨的观天亭。” 狄青向上一望,见山如横断,危岩斜生,再加上林木杂生,根本无路可循。皱眉道:“这也叫路,人能攀上去吗?” 狄青暗想自己若爬上去,倒是勉强可以,但手下只怕不行。 种世衡道:“哦……当然不是这里。”微微一笑,带着众人一转,到了断山斜面,狄青眼前一亮,已见到一条小路夹在山壁之间,那小路虽是乱石铺就,但不生杂草,陡峭依旧,但爬上去,难度已小了很多。 狄青心中微喜,葛振远一直跟着狄青的身边,突然质疑道:“种老丈,这条路难道说……别人从不知道?党项人若知道了,在这上面埋伏,那我等可死无葬身之地了。” 狄青一凛,知道葛振远忧心的并非无因。 种世衡悠然道:“我只负责带你们到此,却不敢保证有无危险。信不信,你们自己瞧着办了。” 狄青上前一步,仔细观察那条小径,目光闪动道:“看这里山石少棱,多半被水冲刷已久。难道说这里从前是个瀑布,因最近水源干涸,瀑布断绝,这才现出这条路来?这么说……这条小路倒真的隐蔽,若不熟悉这里,断然想不出这种上山之路!”心中却想,“种世衡这人……竟是这般有心,只怕就算探子都不如他。他这般用心,难道只想是做生意吗?” 众人一望,都觉得狄青所言有理。 种世衡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狄指挥,剩下就看你的了。你记得呀,还答应帮我要回青盐呢。”说罢一摇一晃的离开,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狄青当下命众人取枯藤缠身,一个系着一个,自己打头。见众人准备妥当,沉声道:“这次突袭,虽有小径,但攀山途中若被对方发现,我等就很有危险。我等死不足惜,不能协助高大人破寨,牵累千百兵士,那真是百死莫赎。因此一路上,要绝对噤声,千难万险,也要咬牙挺住,现在不想去的,还可以退出。” 众人不退,反倒上前了一步。 群壑已暝,夜凉山冷。狄青望着慷慨激昂的一帮手下,点头道:“那好,出发。” 狄青当先探路,身后连着廖峰,廖峰又接着葛振远,司马不群居中策应,鲁大海断后。众人一行,已沿瀑布冲刷的河道艰难向山顶攀去。 狄青小心翼翼,尽量不踩落山石,可河道被水冲刷,尽露裸岩,众人虽是竭力小心,但仍不时有山石落下,惊心动魄。 众人登一气,歇一气,狄青只是留意山顶的动静。他感觉敏锐,始终没有发现山顶有异常,暗想种世衡说的不错,大宋久未对党项人开战,不要说这后山,就算是寨前,只怕也是防备稀疏。 党项人根本不认为大宋会有勇气反攻! 堪堪到了山顶,狄青才舒了口气,蓦然听到一声低呼,斜睨过去,见葛振远一脚踩在风化的石头上,石头倏落,葛振远一手抓空,堪堪向山下跌去。他身后还带着一串人,只要被葛振远拖动,说不定尽数掉了下去! 狄青微惊,一刀已割断了身上的枯藤,灵猿般的纵出,一把抓住了葛振远的手腕。霍然拔刀,单刀插入在山石之中。 火星四冒,长刀划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葛振远却已止住了脚步,额头汗水冒出,满面羞愧道:“狄指挥,我该死……”蓦地见到狄青眼中有种惊骇之色,望着远处,眼中寒光大盛。 葛振远一凛,顺着狄青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夜色深深,看不到什么,不知道狄青为何会骇然。 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只是在想,“方才我分明见到,悬崖之上,有个影子掠过,竟似人影。这种荒山,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经过,而且那人的轻身功夫,很是高明。他多半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那人是谁?” 第八章 修罗 狄青怔住只是片刻,见众人都在望着他,决然道:“上山!” 他必须要冲到山顶,无论那人影是谁。就算那人是后桥寨的党项人,要调动人手过来,也需要时间,他必须和那人抢时间! 更何况,那人不见得是党项人,因为党项人没有必要走这条路。那人神神秘秘到此,亦不见得是党项人的朋友。 众人再无迟疑,奋力登山,等近山顶之时,狄青突然一摆手,示意众人隐住身形。众人一凛,纷纷挨着山壁而立,隐约听到人语随秋风而至,并不明了。 狄青听力敏锐,听出有两人正在山顶,心中微惊,暗想难道敌人发现了已方的踪迹,这才等在山顶伏击? 只听到一人道:“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另外一人道:“方才我听到这面山后有异响,所以过来看看。” 前面那人道:“看个鬼,这地方,只怕鬼都不会来。” 后面那人道:“你懂个屁,罗睺王吩咐让我们这几天小心些,总要做个样子了。”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微动,感觉党项人还不知道他杀了过来。同时又有凛然,“罗睺王珪那不就是野利斩天!他到了后桥寨?听这二人的对话,野利斩天应早来了,这么说,方才那道人影就不是他。”突然又有些奇怪,元昊自称帝释天,可这个罗睺王叫什么野利斩天,难道就不怕触元昊的晦气? 山顶两人还在交谈,先前那人道:“你说的也对,出来转转,总比见到那罗睺王要强。你说……我怎么看那罗睺王不像龙部中人,反倒像是阿修罗部中出来的煞星?” 后面那人嗤之以鼻道:“你懂得什么,他本来就是阿修罗部中的罗睺,因为战功升到龙部……” 狄青不待多想,就听到远处“通”的一声响,惊天动地,一道夺目的亮光升到半空,停留片刻,如火树银花,银河泻地。 紧接着,后桥寨前的方向鼓声大作,厮杀震天,一时间,银瓶乍破,刀枪鸣乱。 高继隆放了信号,已开始攻寨! 狄青不再多等,身形一闪,已如灵猿般上了山顶,那两人听到巨响,正在吃惊,见一道黑影到了面前,忍不住喝道:“是谁?” 狄青拔刀,一刀两斩,已结果了二人,见众手下已纷纷登上山顶,低喝道:“跟我冲!” 高继隆率先发难攻寨,狄青如约到了寨后山顶,而武英也在高继隆发难的那一刻,对后桥寨侧翼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武英人在柔远寨,早有对党项人的后桥寨下手的准备,因此对后桥寨地形暗卡颇为熟稔。 狄青说的不错,这些年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党项人急攻保安军,竟不想宋军还有反咬的勇气。 后桥寨,表面看起来牢不可破,却并没有武英想象中那么戒备森然。他带手下趁夜色潜伏,不多时,就拔除了后桥寨侧翼的几道暗卡。 高继隆信号发出的时候,武英正停在最后一道关卡的不远处。 这一道不是暗卡,而是明哨。那里搭了三个丈许的木制高台,上面坐着三个党项人,负责瞭望周边的动静。 关卡已近后桥寨,可就是这道关卡,让武英无法再近半步,他无法同时杀掉三个人而不让他们示警。 武英有了一刻犹豫,就在此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武英立即做了决定,就这么冲了过去。高台三人立即发现了武英等人的举动,吹响羌管,可警声才起,武英等人就到了高台下,抽刀就砍。 高台倒落,三人滚下,宋军切菜砍瓜般的杀了三人,随即向寨中冲去。迎面冲来十数个巡视的党项军,叫道:“什么人?” 武英不答,只是一挥手,众人勇进。顷刻间,又杀了那十数人。 众人浴血、奋战,斗志昂扬,如狂风怒飙。 武英这次带的二百人,均在边陲最前沿作战数年,远非寻常的宋军可比,而党项人不靠马儿驰骋,就像少了一条腿。此消彼长之下,宋军暂时处于上风。 后桥寨两处现敌,饶是党项人彪悍,一时间也乱了分寸。党项人早就习惯了将宋人堵在堡垒中攻打,如今被宋人反杀到营寨中,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武英已如一把尖刀刺入了后桥寨,加力搅动,想要刺穿后桥寨的心脏。 就在此时,马蹄声遽响,如雷声滚滚。 武英心头一颤,举目望去,见后桥寨宽绰的跑马道上,已奔来了的数百骑的人马。那马势汹涌狂暴,让人兴起无可匹敌之感。 武英见状,知道这些人应是去援救寨前的党项军,低喝道:“闪!” 众宋军避其锋锐,闪到旗后栏外,营帐之侧,仗着障碍躲避马军。那数百骑见到这里的情形,马上一人叫道:“斩川,你去寨前,这些人交给我打发。”那人浓眉环目,膀阔腰圆,浑身的肌肉有如要爆炸出来一般。 一人应道:“好!”那人身形同样的魁梧,脸上一道刀疤,满是凶悍,轻蔑的望了宋军一眼,已向寨前冲去。 武英已认出,那两人正是后桥寨的将领——野利斩山、斩川两兄弟。 野利兄弟得知宋人攻寨,马上出兵支援。但后桥寨很多人前往保安军掳掠,眼下不过千余的人手把守,寨前吃紧,两兄弟当以支援寨前为重。 野利斩川一走,带走了大部分的人手,只留下数十人迎敌。武英心中微喜,见一骑冲来,身形晃动,已躲在树后,那骑略有犹豫,才要绕圈去捉,武英身形跃起,一枪刺中敌手的咽喉。 武英一招得手,心中反惊,因为身后传来两宋军的惨叫。武英转头,只见到野利斩山已手持砍刀,连斩两宋军。 还有宋军并不怕死,飞身前迎,长枪劲刺野利斩山的马颈。武英脚下用力,已向野利斩山奔去,他认出迎战那宋军叫做曾公明,本是柔远寨好手,持单钩枪,素来勇猛。 野利斩山马术精湛,一圈马,竟然避开了曾公明的一枪。曾公明长枪陡转,反刺而上,毒蛇般噬向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出刀,劲斩,风声如雷。 曾公明一寒,他长枪变幻,本有后招,以为野利斩山会挡,希望借机勾住对手的的长刀,缠住对手,不想对手长刀后发先至。曾公明知道单钩枪无法钩挡,只能一横,希望挡住这刀。 不想野利斩山刀快刀沉,势如破竹,长刀斩在枪杆之上,只是“嚓”的一声响。曾公明不等闪避,已被连人带枪,斩成两截! 武英又惊又怒,已冲到野利斩山的面前。野利斩山嘴角带分轻蔑的笑意,长刀陡转,已到了武英的脖颈之前。这人力大招快,长刀舞动,如雷霆电闪,快不可言。 武英缩头闪身,倏然窜到马腹之下。紧接着战马悲嘶人立,倒入尘埃。原来武英一枪刺中马腹,先逼野利斩山下马。 野利斩山暴怒,不等马落,飞身而起,长刀舞动,如惊电劈落。 武英再闪,那一刀击在地上的大石之上,石为之裂。武英退,他蓦然发现,原来野利斩山没有了马,比马上的时候还要犀利十倍,武英挡不住! 武英退,长刀追斩,刀光如月,武英看似已失去了反击的信心。 他一直在退,蓦地背倚大树,无路可退。 野利斩山爆喝声中,再次举刀,一刀就要将武英连人带树斩成两截!他已看出,这次袭寨的主将就是武英,阵前斩将,胜杀百余宋军喽啰。 陡然间,几道黑影遽起,瞬间已缠住了野利斩山的腰腹、双臂和双腿。野利斩山一怔,长刀为之停滞了片刻。 武英突然反击,一屈一弹,已如弩箭般爆射了出去。手上长枪如虹,深深刺入了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怒吼一声,浑身一震,绳索崩断,他用力全身的气力挥刀! 长刀贴着武英的手臂斩落,鲜血飞溅。 武英就地一滚,退出丈许,疼痛夹着冷汗,他被伤了手臂,可他毕竟还是杀了野利斩山! 武英绝不是懦夫,他一路退却,就是要引野利斩山入彀。 六个宋军早已手持套索埋伏在树旁,在野利斩山以为武英无能还手,心中大意的时候,瞬间捆住了野利斩山。但那六人只能缠住野利斩山片刻。 武英就求这片刻的时间,一击得手! 野利斩山还没有死! 他那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嘴角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武英冷笑道:“野利斩山,你可想到会有今日?” 野利斩山嘴角溢血,惨笑道:“你以为……已胜了?” 武英蓦地瞥见野利斩山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炽热无比,暗自心惊,不待再说什么,就听野利斩山仰天长啸,有如负伤的狼临死前的悲嚎。 嚎叫未停,惊变已起。 那持绳索的六人飞身而起,摔落尘埃,滚了两滚,再也不动,竟似已经毙命。 武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他根本没有看到野利斩山如何出手,那六个宋军如何会死? 这时野利斩山叫了声,“大哥!” 一人就像凭空出现,蓦地到了野利斩山的身边,武英忍不住的后退一步,就像见到了地狱来的使者。 非使者,是修罗——阿修罗! 阿修罗,本意非天、非同类,说它像天神,却少了天神的功业,说它是鬼蜮,却有着天神的神通…… 如果这里还有能让强壮如牛的野利斩山叫一声大哥的人,定然是野利斩天。 罗睺王野利斩天! 武英只听过野利斩天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这个人。他对野利斩天很好奇,好奇这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可在暮色中,借着淡淡的月色,武英还是看不清野利斩天这个人。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你在梦中对着一个人,虽竭力想要看清楚那人,却是虚无缥缈,不得其便。 武英天不怕、地不怕,当年护卫赵祯,就算面对生死之别,亦是义无反顾,可这时的他,突然有种心悸,只感觉汗水从额头不停的滚落,冰冷! 野利斩山望着兄长,嘴角反倒浮出丝微笑,说道:“我要走了……”在那人的面前,他还像是个鲁莽的孩子。 野利斩天不语,似乎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回了一句话,“我让他……陪你上路!” 野利斩山支撑到现在,终于闭上了眼,他嘴角竟带着分微笑,已认定兄长说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野利斩天将兄弟那雄伟的身躯如同花瓷般轻放下来,缓缓拾起兄弟遗留下的长刀,抬头望天道:“你是柔远寨的武英?”他神态孤傲,似乎对武英不屑一顾。 武英身躯微震,不想野利斩天竟然认识他。他只感觉野利斩天这人很瘦,瘦弱的和野利斩山不成比例,但这个人能从修罗部杀出来,本身就远比野利斩山要可怕。 “我是!”武英终于回话,长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野利斩天道:“那你可以死了。”他语气中,根本不夹杂任何感情。面对兄弟之死是如此,取人性命也是如此。话音才落,他已到了武英近前。 武英眼前一花,毫不犹豫的就地一滚,已到了树后。可警觉陡升,用力一纵,就要到了树上。 武英才一跃起,波的一声响,一刀透树而出,插在了他的腿上。 武英怒吼一声,已跌落在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野利斩天竟有如斯神通,一刀刺树而出,差点就将他击杀当场。 野利斩天一刀隔树重创了武英,身形一闪,就要冲到武英的面前。 封雷怒吼声中,飞身扑过来相救。 谁都看出,武英远非野利斩天的对手。 可封雷人在半空,就被野利斩天飞出一脚踢中胸口。封雷一口鲜血喷出来,远远的飞出去,不等落地,陡然被人接住。 那人接住封雷,身形电闪…… 野利斩天举刀欲劈,突然神色微变,低喝道:“谁?”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突然夹杂着莫名激动之意。 他感觉敏锐,已察觉有人到了他的背后。 那人倏然出现,如轻羽闪虹,来去无痕;又似山峰兀耸,亘古已存。 人无声息,长刀划痕,引过月光,惊醒幽梦,堪堪已到了野利斩天的颈后…… 狄青及时赶来,狄青出刀! 这本是必杀的一刀! 当的一声大响,野利斩天蓦地出刀,一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火光四溅,映照了狄青充满惊奇的一双眼眸,他出刀失手,已是一惊,可最让狄青惊奇的不是野利斩天让人惊悚的直觉,而是野利斩天的一双眼。 那略显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杀气、煞气,有的只是无边的沉寂,让人总是感觉不算真切,而那脸上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这架得住狄青偷袭一刀的野利斩天,竟然是瞎的? 狄青不想信,但又不能不信,常人怎有那种眼眸? 那双眼眸木然的转了转,野利斩天突然道:“你终于来了?”他平板的语气中蓦然带了分激动之意。 你终于来了! 狄青根本不明白野利斩天说的是什么意思! 野利斩天怎么会等他?野利斩天认错人了? 狄青惊诧之际,突然有分悚然,回刀一架,已拨开野利斩天无声无息回击的一刀,大喝声中,单刀当空,径直劈了过去。 原来野利斩天在使诈!他不过是乱人心弦,趁机偷袭! 野利斩天身形飘忽,已避开了狄青的单刀,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他说话的功夫,长刀展开,举重若轻,趁狄青脚未着地,倏然削去。 狄青不及缩脚,单刀一点,不偏不倚的刺在刀背之上。“叮”的轻响,单刀一弯,人已借力而起,身形斗转,反刺野利斩天的背心。 那刀刺出时,狄青瞥见野利斩天嘴唇喏喏而动,像在说着什么,竟有些心悸。 好,很好! 这又是什么意思?野利斩天激斗之中,还能喃喃自语,他到底是在蛊乱人心,还是施展什么咒语? 狄青单刀刺到,野利斩天也不回头,长刀反背,已架开了狄青的单刀。他眼虽盲,可出手过招,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眼睛。 夜幕沉沉,火光明耀。 二人以快打快,身形飘忽。野利斩天有如鬼魅幽灵,飘忽不定,狄青却已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刀,纵横捭阖,横行高歌。 武英见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勤习武技多年,竟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武功、如此身手! 场上二人越打越快,越打越急,长短刀撞击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直如紧雷密鼓,铁蹄急落,又似珠玉落盘,繁弦急管。 这时寨东喊杀声阵阵,宋军仍没有进寨的迹象,显然是野利斩川还在坚守。 眼下胜负并非两军决定,而是在于场上激战的两人。 野利斩天杀了狄青,党项人必会士气大振,武英等人定难抵抗,可若狄青杀了野利斩天,不用问,党项人群龙无首,定是一败涂地! 陡然间狄青一声长啸,身若游龙刀如彩虹,已映着烈火青霄长驱而入,径取野利斩天的胸膛。 武英一颗心提起来,见狄青杀法刚烈,直如有去无回的架势! 野利斩天耳朵竟跳了下,长刀反斩,这一招看似两败俱伤,但他刀长已占分便宜,算定可在狄青刺来之际,斩杀狄青。狄青若要保全性命,必定回刀招架。 狄青不架,电光火闪之际,手腕一翻,单刀已横旋出斩,先一步到了野利斩天的胸口。 横行刀法,可大开大阖,亦能变化奇诡。这一变招,简直鬼斧神工,无人能测。 野利斩天惊觉、急闪。 血光飞溅,单刀已砍在野利斩天的肩头。 可野利斩天手中的长刀亦是脱手,已穿过狄青的身躯,雪亮的刀光亦是带出一丝血花。 武英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 野利斩天身形一晃,已没入黑暗之中。狄青怒喝声中,不舍追去。方才野利斩天那一刀,是擦狄青肋下而过,狄青伤的并不重。 狄青知道机会难得,野利斩天已被重创,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后患无穷。 武英心中微惊,高声道:“狄青……”可狄青早已不见,葛振远等人却已奔来,叫道:“武寨主,狄指挥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 武英转念之间,喝道:“杀向寨前!” 野利斩山死、野利斩天逃走,跟随野利斩山的党项军,无心恋战,纷纷逃散。后桥寨只剩个野利斩川。党项人无人号令,正是破寨的绝佳机会,武英不会放过。 众宋军合在一处,潮涌般向寨前冲去。 狄青已到了观天亭。 回望处,只见火卷云天,烽烟再燃,寨前传来震天价的一声喊,欢呼阵阵,狄青心中微喜,知道高继隆、武英等人已破了后桥寨。 狄青顾不得多看,窜过观天亭,已奔向峰顶。 路上血迹已无,野利斩天早消失不见,狄青只凭直觉追赶,将至峰顶之时,就听不远处有物体滚落之声。 狄青飞身而起,落在峰顶,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渊渟岳峙,背对着他。 那人就算背对狄青,亦让狄青感觉到萧杀沉冷之气。 狄青斜握单刀,长吸一口气道:“野利斩天,今日……”话未竟,倏然住口,狄青已发现,那人绝非野利斩天。 那人身形比野利斩天要壮出许多。 “你是谁?”狄青喝问道。 那人缓缓转身,盯着狄青道:“你……”他身形微弓,看起来如同个黑夜择猎物而食的豹子,见到狄青的那一刻,那人眼中陡然露出了怪异之色,“怎么是你?” 狄青借朦胧月色,已看清那人的容貌。 那人双眉斜飞,神色孤高,立在山巅之上,更显清冷。但他见到狄青时,除了惊诧外,还舒展了身躯,去了敌意。 狄青自信,绝没有见过这人。诧异道:“你是谁,认得我吗?” 那人笑笑,露出口洁白的牙齿,“你救过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狄青更是奇怪,盯着那人的双眸凝眉苦思,半晌才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他心想,难道这人和野利斩天一伙的,也喜欢用言语乱人视线,骗我上当? 那人抱拳道:“在下叶喜孙!” 狄青一怔,失声道:“你是叶喜孙?”他已想起叶喜孙是谁。他初到新寨,跟踪卫慕山青到了寨外,偶遇夜月火、夜月山两人在追杀一人。 那人就是叶喜孙。 可狄青实在难以把那个树下痛苦不堪的人,和眼前这清冷孤高的人联系起来。狄青知道这人竟是叶喜孙,心中满是困惑。当初夜叉为何要追杀叶喜孙?夜叉要取何物,那物为何让叶喜孙如此看重,还有……叶喜孙怎么会到了后桥寨? 叶喜孙见狄青满是戒备,并不介意,诚恳道:“当初得兄台相助,逃得一命,一直铭记心中。” 狄青冷笑道:“你铭记的方法,就是逃之夭夭吗?眼下呢,还会再逃吗?” 叶喜孙微微一笑,也不脸红,他如今看起来,洒脱倜傥,完全和树下的那人扯不上关系了。“当初在下只怕兄台也要抢那东西,这才离去。若真的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如今那东西已不在我身上,自然不用逃了。” 叶喜孙说的爽直,狄青反倒有些喜欢他的性格,忍不住道:“那东西是什么?”见叶喜孙犹豫不语,狄青怫然不悦道:“难道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连内情都不想让我知道吗?” 狄青很是好奇,暗想能让夜月火等人追杀索取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事物。 叶喜孙见狄青埋怨,有些为难道:“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按理说在下不该欺瞒。但我想,那件东西绝对和兄台无关,兄台不听也罢。” 狄青心中不满,觉得这家伙很不厚道。转念一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总和我有关了吧?” 叶喜孙眼中寒芒闪动,半晌才道:“我来这里,是想报仇的!” 狄青微凛,反问道:“找谁报仇?” 叶喜孙解释道:“当初罗睺王野利斩天要抢我的东西,因此派夜叉来追杀我。他们杀了我的手下,又差点杀了我,试问这仇,如何能不报?” 狄青心中微动,不知这个叶喜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也知道罗睺王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追杀野利斩天的,见叶喜孙满是自负,狄青质疑道:“凭你吗?叶喜孙,你太不会撒谎了!” 叶喜孙有些讶然,缓缓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呢?” 狄青凝声道:“你都逃不过夜月火的追杀,又有什么本事找野利斩天报仇?” 叶喜孙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落寞,甚至还有分痛苦。“实不相瞒,在下有种隐疾,发作的时候,痛苦不堪,根本无能动手。夜月火他们追来,正巧碰到在下隐疾发作……不然,那次本不劳兄台出手的。”叶喜孙言语平淡,可口气中已满是自负。 狄青想起当初见到那张痛苦的脸,心中倒有些信了。 叶喜孙观察着狄青的脸色,又道:“兄台到现在,还怀疑我和党项人有关吗?其实……适才在下上山,见到一队人马从山后密径行来,那些人想必是兄台的手下吧?我若真与党项人有关,早就大声呼喝了。” 狄青恍然道:“原来我方才见到的就是你?”他记得当初上山时,就见到一道人影掠过,不想那人竟是叶喜孙。狄青此刻疑心已去,还剩下一个困惑,“你到底是谁?你若真的那么有本事,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叶喜孙还是淡淡的笑,“并非所有人,都想扬名天下了。对了,还忘记告诉兄台一件事,方才我见到野利斩天了。” 狄青一震,问道:“野利斩天如今在哪里?”心中暗想,这人岔开话题,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到底揣着什么念头?他总觉得叶喜孙看似真诚,但神神秘秘,总有古怪之处。 叶喜孙淡漠道:“在下并非小人,亦不是君子,凡事只求率意而为。既然见野利斩天负伤,如何会错过机会呢?”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闪动道:“这么说……你杀了他?” 叶喜孙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我的确想要杀了他,可惜的是,这种人并不好杀。他被我打下了山,可不见得死。我正犹豫是否去追,没想到见到兄台。还不敢请教兄台贵姓?” 狄青迟疑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要问我的名姓吗?” 叶喜孙大笑道:“不错,男儿行事,当求恩怨分明。野利斩天要杀,兄台的救命之恩也要报。我见到兄台后,留在这里,本就打算问问兄台名姓的。” “在下狄青。”狄青沉静回道。 叶喜孙抬头望天,思索了半晌,这才摇摇头道:“恕在下驽钝,并没有听过狄兄的名字。不过我想,用不了几年,狄青这两字,就能炳耀西北!那时候……我想听不到都不行了。” 他这句话说的倒是极为推崇,语气中除了诚恳,也有些唏嘘之意。 狄青听叶喜孙如斯赞许,倒有些汗颜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知晓叶兄这名字?”他言语中,已怀疑叶喜孙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 叶喜孙长笑一声,脸色古怪道:“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我想总有一天,你我会再次相见。只盼……”他眼中的古怪之意更浓,岔开了话题道:“狄兄,我还要去追人,就此告辞。”说罢微微抱拳,身形一转,已向山下跳去。 狄青一惊,飞纵上前,低头望下去。 只见叶喜孙身法轻盈,有如孤雁徘徊林间。叶喜孙落的极快,不时的用手掌轻拉枯枝古藤,以缓坠势,那险恶的断壁在他眼中,竟也算不得什么。 转瞬之间,叶喜孙已没入黑暗,再也无法见到。 狄青见叶喜孙如此身手,心中只是在想,“这人说能找野利斩天报仇,看起来也不是妄言。但他方才宁可不追野利斩天,也要留在这里等我,难道真的只想知道我的名字?” 若是多年前,狄青说不定就信了。 但这些年来,烟雨如刀、流年似箭,早就将那鲁莽又狡黠的少年雕琢的深刻如霜。他并不完全信叶喜孙所言,甚至——他一直觉得,叶喜孙这名字是假的! 如此孤高、如斯身手兼又这般心机的人,怎会在西北默默无闻。除非…… 狄青才想到这里,身后远处已有人叫道:“狄指挥,狄指挥……” 狄青回头望去,见山下的后桥寨烽火点点,如繁星映天;杀声渺渺,似还在唱着亡者的悲歌,不由有些惘然。 等回过神来,一人已到了狄青的面前,惊喜道:“狄指挥,你……在这里呀。”那人却是葛振远。 狄青听那口气中满是关切,心中暖暖,问道:“振远,什么事?现在什么情况?” 葛振远兴奋点头道:“后桥寨已被我们打穿,高大人率军攻进来了。野利斩山死了,野利斩川见军心已散,也带兵逃了。狄指挥,武寨主说你在捉罗睺王,可曾得手?”见狄青摇摇头,葛振远安慰道:“这次捉不到没什么,下次肯定不会让他逃了。狄指挥,九王好威风、好煞气,不想狄指挥一到,就将其中的罗睺王杀的落荒而逃!哈哈。” 葛振远很是欢欣振奋,狄青笑笑,心想,只是一个罗睺王,就这般犀利。元昊手下九王呢,路迢迢难行啊。 葛振远见狄青沉思,突然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见了狄指挥,反倒忘记了要事。狄指挥,高大人找你,很急的样子。”见狄青目露询问,葛振远摇头道:“你别问我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时间不解高继隆找他何事,还是点头道:“好,你和我一起去见他。” 二人下了山,过了火光熊熊的后桥寨,远远就见到高继隆骑在马上,四下张望。 高继隆见到狄青,催马过来,翻身下马笑道:“狄兄弟,好样的!我听武英说,你小子竟然救了武英,还要追杀罗睺王,真的好魄力。可拿到野利斩天的脑袋?”见狄青苦笑,高继隆知道狄青并没有成功,如葛振远般安慰道:“下次总有机会。” 狄青一扫颓唐,说道:“高大哥,你急着找我什么事?眼下后桥寨被破,我军应继续造势攻打白豹城……给在保安军的党项人施加压力。” 见高继隆不语,狄青终于暂停了大计,问道:“高大哥,你……” 高继隆拍拍狄青的肩头,叹口气道:“狄兄弟,你的计划很好,不过嘛……剩下的事情,让我去做就好了。” 葛振远一旁听到,心中气愤,暗想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说后桥寨才破,高继隆就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狄青也有些皱眉,但信得着高继隆,只是问,“高大哥,你去做剩下的事情?那我呢?” 高继隆苦笑道:“你必须要回延州。其实你才出兵保安军的时候,范大人就连传三道军文,命你立即回转延州,急如星火!军文在我们分兵到后桥寨后,才到了我手上。我不能怠慢,破寨后这才急急找你。” 狄青失声道:“回转延州,做什么?难道说延州也有党项人来攻了?” 高继隆好笑道:“那不可能。若延州有敌,范大人绝不会让只让你回去了。”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始终猜不透范雍这么急找狄青做什么。 葛振远发现错怪高继隆了,心中惭愧,一旁疑惑道:“会不会是范大人知道狄指挥出兵变卦,因此责怪呢?” 高继隆摇头道:“不会!这军文看日期,几乎在狄兄弟出发之时,就同时送出来了。不过因为狄兄弟走的太快,因此没有追上。”说罢嘿然笑笑,高继隆对狄青道:“临阵变卦,是我老高的念头,也怪不到狄兄弟的身上的。更何况,攻下后桥寨,大功一件,狄兄弟不用为这点担心。” 狄青知道高继隆这么说,就是为他顶责,感激道:“高大哥,军令上只让我一人回去吗?”见高继隆点点头,狄青道:“既然这样,新寨的弟兄,就先交给高大哥带了。他们……都是好汉子。” 高继隆哈哈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汉子了。方才我说这儿没你的事了,这位差点吃了我……”他望着葛振远在笑,原来早就看出葛振远的不满。 葛振远有些脸红,喏喏无言。狄青笑道:“他们不算了解高大哥,我了解的。由高大哥带着他们,我也能够放心。高大哥,我出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一定要带着他们回去!”说罢期冀的望着高继隆。 葛振远听狄青说的平淡,但其意决绝,心中激荡莫名。 高继隆凝视狄青的双眸,说道:“狄兄弟,你放心,我对待他们,会同对你一样。”他伸手挽住坐骑的缰绳,递给狄青道:“狄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有生之年还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真的很高兴。这匹马跟随大哥多年,老是老了些,脚力还是有些,大哥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的,只送你这匹马代步。望……你莫要嫌弃。” 狄青见那马儿毛色淡青,腿削蹄大,极是良俊,显然是匹好马,多半还是高继隆的喜爱之马。本待推辞,可见高继隆满是关切的目光,狄青不再推脱,接过马缰,说道:“那多谢高大哥了。” 高继隆见狄青并不见外,心中欣喜,当下送狄青出了后桥寨。 狄青交代了手下两句,当下策马趁夜向东北的方向行去。 蹄声渐远,马儿的嘶声从远山传来。高继隆望着远山,锁紧眉头,喃喃自语道:“范大人找狄兄弟,到底有何急事呢?” 第九章 双星 狄青催马回归,想的问题倒和高继隆一样。他和范雍本没什么瓜葛,范雍急着找他做什么? 狄青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等到奔到天明时,稍感疲惫,这才记起来,他已经鏖战了一日一夜,就算铁打的人也有些抗不住。 狄青急于回去问个明白,若依他的性子,多半一路奔回去,可见马儿呼出的白气染霜,暗想这是高大哥的马儿,要好好的对待才行。范雍找他的事就算火烧屁股,人总要休憩后才有气力赶路。 一念及此,狄青瞥见路旁有座破庙,策马过去,翻身下马,任由马儿在外吃草歇息会儿,自己却走到庙中。 寺庙破旧,兵荒马乱之际,早没有了僧人。庙门都倒坍了半边,佛龛上供奉的是如来佛像,满是灰尘。 狄青呆呆的望着那如来佛像,不知许久,突然跪了下来。 他跪在佛前,虔诚的叩首。 青天未晓,雾气笼罩。庙外枯树上立着只栖息的寒鸦,歪着脑袋看着庙中下跪的人儿,似乎不解那人为何要对一个木讷的佛像下拜。 狄青口中喃喃道:“如来佛祖,我本是不信你的,可我又多么想信你?这一年多来,我踏遍了西北,终究寻不到香巴拉,这才转战边陲。狄青本不想战,又不能不战。这些天来,不知多少人死在我手上……” 他低声细语,神色萧索,就那么呆呆的望着如来,似要把许久的心绪一朝吐露。 “昨夜我带人攻破了后桥寨,望见烽火焚天的时候,见到许多人因此战而死的时候,忍不住的惘然。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我除了这样外,别无他法。我知道这种行事定有罪业,但所有的杀孽,只请你尽数算在狄青的身上,和旁人无关。” 他心中其实想说,所有的一切,和羽裳无关。 他不想说、也不敢说、更不舍得说。 那个名字,埋在他心底太深,但从未离去,也未改变。 蓦地想起,当初在横行刀谱扉页上曾见过李存孝写过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狄青心中微酸,当初他接过刀谱的时候,意气风发,还不能了解那四句话的深意,但他现在隐约了解李存孝写下这四句话的心情。 李存孝难道是和他如今一样的心情? 纵是千军百战能如何?就算打遍天下没有敌手又能如何?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他狄青不求威名、不求横行、不求睥睨天下,只求那梦中的人儿睁眸一眼,今生顾盼,此生已足。 似水流年,如花如箭,纵忆得了往昔,又如何能回得到当年? 眼帘湿润,俊面凝霜,狄青望着那佛祖,佛主也像在望着他。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又道:“狄青知道杀孽深重,本无颜多求。但佛祖若怜我为西北百姓还做了些微薄的事情,就请你有朝一日,指点狄青前往香巴拉之路,狄青此生,永感恩情。” 说罢,狄青又是深深叩首。许久后,起身斜靠在香案旁,沉沉睡去。 天微明,寒风停了,鸟儿也不鸣了,都在看着佛案前那疲惫的男子,默默无言。 一缕阳光轻轻的照在那鬓角已有霜花男子的身上,那紧闭的双眸,突然流出两滴泪。 泪水晶莹如露,顺着刚毅的脸颊流过,划过柔软的弧线。 狄青睁开了眼,回头再望了佛祖一眼。起身出庙。 骏马长嘶,似在述说,又像是安慰。狄青只是拍拍马首,低声道:“马儿,辛苦你了。我们走吧。” 他翻身上马,不用扬鞭,骏马就已迈开四蹄,向东北向奔去。 马快如风,不到午时,已入了延州地界。再驰了小半个时辰,延州大城已遥遥在望。 狄青放缓了马速,忍不住又在琢磨范雍找他何事,就在这时,路边突然窜出一道身影,拦在马前! 狄青一惊,带马倏立,喝道:“你……咦,怎么又是你?” 拦马那人在要入冬的季节,还穿个露脚趾头的草鞋,除了种世衡还有谁? 狄青实在很是惊奇,暗想这种世衡真的阴魂不散,不久前在延州,昨晚就跑到了保安军,今天怎么又在延州拦他? 这家伙是神仙,还是他肚子里面的蛔虫?不然怎么对他的行踪这么熟悉? 种世衡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意,笑道:“狄指挥,我不是神仙,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说罢打了个哈欠。 狄青下马,立在种世衡面前,奇怪道:“你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条路?”他越想越难理解,眉头已锁起来。 种世衡满是冤枉的表情,说道:“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说我在等你做什么!” 狄青反问道:“你也有老婆吗?”暗想你若有老婆天明才回,你的确要等的。这种吝啬鬼,怎么会有女人嫁他? 种世衡微微一笑,“惭愧,我不但有老婆,还有三个儿子。”转瞬叹息道:“唉,养儿子难呀。好不容易贩点青盐,还被充军了。”说罢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 狄青才记起这种世衡无事不上门,肯定是索要那些青盐的。皱眉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会为你做的。不过我眼下比较忙……” “是去见范大人吧?”种世衡狡黠问道。 狄青更是惊奇,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种世衡嘿嘿一笑,“这件事说穿了不足为奇。范大人满保安军的找你,我碰巧知道,就找人替信使传话,不然那信使怎么会找到高继隆,又怎么能知道你在后桥寨呢?我知道你若不死,肯定不会先要青盐,而要赶回延州,因此就抢先在必经之路等你。” 狄青恍然,好笑道:“那些青盐虽然能卖些钱,但值得你这么费周折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呲牙裂嘴道:“你这人还有点聪明,知道老汉等你,是有别的事情。” 狄青看了眼天色,牵马举步道:“边走边说吧。”他早看出种世衡虽看起来市侩,却是有心之人,倒不拒绝和他闲聊。 种世衡拖着鞋跟在狄青身边,开门见山道:“小子……我看你很有头脑,其实是做生意的料子。” 狄青笑道:“你难道真的想和我一起做生意?你不怕赔死你?” 种世衡“呸”了一口,说道:“你不能说点吉利的?”略作沉吟,种世衡道:“老汉我有脑子,你小子有勇力,我们加在一块,就是有勇有谋,做生意还不是小菜一碟?西北青盐的成色,比我们这的解盐要好很多……老汉跑了这久,发现只做这生意,都能大赚特赚。” 狄青倒也知道些青盐、解盐的事情。 大宋对盐、茶的交易都是有所限制,海盐运到内地,因运输成本导致价格奇高。解盐是在边陲自产的一种盐,以垦地为畦,引池水而入,自然风化而成,但夹杂极多,比起海盐味道差了很多,价格仍是不菲。 青盐是羌人盐州、灵州等地的特卖,质量极佳,价格公道,所以边陲的宋人,更多的时候,是买青盐日用。羌人物品匮乏,也就仗着卖出青盐来取得大宋的粮食、钱币、铜铁和书籍一般日用之物。 种世衡说的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实话对你说吧,眼下党项人突然出兵,西北榷场全停,生意断绝。宋人急,羌人也急,就需要有地方做生意。我们只要提供个地方交易,抽佣提税,那银子不就哗哗的过来了?” 狄青道:“这事朝廷可不让。” 种世衡狡猾道:“朝廷之令,朝夕更改,有禁令的时候,我们当然收敛些,可若是取消了禁令,这个机会不就是来了?凡事预则立,我们早准备,就能早些日子赚大钱了。” 狄青心想,“你说的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老头儿每次说话都非无的放矢的。”琢磨间,狄青随口问道:“赚了钱有什么用?” 种世衡看怪物一样的看着狄青,“你说呢?老汉这辈子,倒头一次听有人这么问,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了。” 狄青叹了口气,真诚道:“种老丈,钱对我,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我还要去见知州大人……” “等等。”种世衡急忙道,“你难道不知道,有钱就可以买装备了吗?你们新寨到现在还破烂不堪,为什么,还不是朝廷不给钱!你要想充实边防,必须有钱的。” 狄青怦然心动,多少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可我能做什么呢?” 种世衡见狄青松口,狡黠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这次不是要去见范知州吗?”见狄青点头,种世衡道:“这延州一带,是范知州的天下,你就可以对他说说此事……” 狄青不咸不淡道:“建议他私贩青盐吗?你有病,我没有。” 种世衡叹道:“你脑袋被马蹄子踢了?你我今日所言,当然不能如实对范知州说了,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他摸着秃顶,又摸下了几根头发,豁然开朗道:“你可以这么说……你说党项人狼子野心,这次进攻保安军,下次说不定从哪里进攻。这延州若有闪失,范知州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金明寨虽是不差,但毕竟太孤,若能再建个地方,以犄角之势护卫延州的北方,那是最稳妥的事情。” 狄青饶有兴趣的听,“然后城池若真的建好,我们就可以明里抵抗党项人,暗地私卖青盐赚大钱?”见种世衡兴奋的双眸发光,狄青又问,“那地点选在哪里才好呢?” 种世衡道:“这地方当然要年久失修,还在金明寨的侧翼,最好靠前点,以免生意都被金明寨抢了去……” 狄青心中微动,说道:“最好还能沿着上次画的弓弦路线上建城,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托辞建城是为了取党项人的绥州?其实我们暗地控制那线,不让别人不经我们做生意了。” 种世衡叹口气道:“你若真心做生意,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可惜……你心思不在此。若依老汉的想法,在宽州建城最好。宽州离河东也近,我们还可以运那里的粮食到延州卖。” 宽州本是古地,在金明寨和延州的东北二百余里处,如今早已荒芜。 狄青想了半晌,喃喃道:“听你这么说,那里建城的确不错。一来呢,建城可加固延州的防守,二来呢,建城可为进取绥州、攻过横山做准备。三来呢,运粮中转备战也方便。” 种世衡见狄青这么说,兴奋的搓手道:“说的太好了,我就没你小子想的多。听说范大人对你不错,你到时候把这些事情和他说说……” “我为何要说?”狄青突然道,“我其实也是个生意人,没有好处的事情,也不会做了。这件事对你来说不错,我可没有半点好处。” 种世衡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狄青眼珠转转,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姓曹的在卖香巴拉的地图,你把地图买下来送给我,我就帮你说说这事情。”他不信真的有什么香巴拉的地图,经历这久的寻觅,只抱着看看的念头。 种世衡脸涨的通红,杀猪般叫道:“你不如杀了我好了。那姓曹的可是开二十两金子的价钱。” 狄青翻身上马,轻松道:“随便你好了,反正这件事,我可有可无了。”他才要离去,种世衡割肉一样的嚷道:“好了,算我怕了你了,我去找姓曹的,你去找范大人吧。” 狄青笑笑,催马进了延州城。 沿古道长街到了知州府前,狄青不等通报姓名,耿傅走了出来,见到狄青,一把拉住了他,喜道:“你可回来了,知州大人正等你。” 狄青低声问道:“耿参军,范大人找我什么事?” 耿傅压低了声音道:“不是范大人找你,是圣上有旨,命你立即回京!范大人不敢怠慢,这才发了加急文书找你。” 狄青恍然中又有些诧异,奇怪道:“圣上找我做什么?” 耿傅苦笑道:“那我们如何知道呢?不过朝廷的旨意,就算范大人都不敢怠慢的。”说话间,二人已入了厅堂,范雍正欣赏着歌舞,见狄青前来,命歌舞暂停,起身迎过来道:“狄青,一路辛苦了呀。” 范雍走过来,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握着狄青的手,温柔的有如情人见面一样。他对狄青上下打量着,见狄青没有缺胳膊少腿,心中舒口气,暗想到,“这个狄青,不简单啊,圣上竟然下旨让他回京,不知道要委派什么重任呢?我本来不应该派狄青到保安军的,若真的出了事情,惹恼了天子,老夫只怕就要在西北扎根了。这次他回京,倒指望他顺便帮老夫说两句好话。” 狄青借抱拳施礼的功夫,终于抽回了手,说道:“范大人,我和高……钤辖、武英等人才破了后桥寨,就闻大人调令,不知有何吩咐?” 耿傅惊喜道:“你们竟攻破了后桥寨?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范雍也有些吃惊,连连点头道:“好,好。本府定当为你记上功劳,立即禀告朝廷。”顿了下,范雍拉着狄青坐下。 范老夫子素来瞧不起武夫,就算对夏守贇,都没有这般客气的时候。 沉吟片刻,范雍道:“狄青,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圣上派人传旨,让你接旨后立即快马回返京城,因此本府才急令招你回来。”装作关切的样子,范雍道:“本府已为你准备了盘缠,你路上拿本府的文书,可征马用船,沿途无忧。” 狄青起身施礼道:“范大人的照顾,卑职铭刻在心。”他这句话倒有些真心,范雍虽平庸些,对他还是不错,最少当初在新寨,若没有范雍,狄青也顶不住夏守贇的压力。 范雍浮出笑容,暗想这狄青有些头脑。眼下宋军破了党项人的后桥寨,听夏守贇说,保安军的党项人也有撤军的打算了。范雍听说狄青和天子混的熟,这才送盘缠示恩给狄青,只要狄青肯在天子面前为他说句好话,那他凭借这些功劳,回京有望了。 想到这里,范雍扶起狄青道:“狄青,本府送你出行。”他拉着狄青的手出了知州府,本待再嘱托两句,狄青突然道:“范知州,卑职还有件事想禀告。”见范雍点点头,狄青遂将种世衡的建议说了遍,当然事情化繁为简,有删有添。等说完后,狄青道:“这件事本是种世衡建议,卑职倒觉得可行。卑职……还准备向圣上说及此事。” 范雍耐着性子听完,只觉得狄青狗拿耗子,本是不满。可听到狄青的最后一句,转念一想,修城一事没有风险,还能算个功劳,又卖狄青个人情,何不顺水推舟?遂微笑道:“狄青,这件事本府会立即起奏折向圣上说明,你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狄青把赵祯抬出来,就是想让范雍重视此事,目的已达,恭敬道:“范大人知人听谏,圣上若问起西北风情,卑职定当如实禀告。” 范雍听狄青啰嗦了这久,就这句话好听,不由笑容绽放。 狄青当下告辞,他还是骑着高继隆送的马儿,盘缠倒不客气的取了,一路向东南而行,过潼关,沿黄河东下,直奔汴京。 在途并非一日,沿途朔风连雪,已入冬寒。 狄青晓行夜宿,这一日到了孝义小镇。时值大雪飘飘,封路难行,狄青爱惜马匹,见已日暮,找不到驿馆,索性找家客栈歇息一晚。 入了客栈后,狄青找个房间放了行李,然后要了些酒菜,唤来伙计询问道:“伙计,这里离汴京还有多远?” 那伙计道:“客官,前行再过三十里就到了巩县。过巩县穿运河,离京城就不远了。若是以往没下雪,骑马快行两天能到,但这路难行,要去汴京,只怕还要四五天吧。” 狄青望着堂外的飘雪,喃喃道:“原来……就要到巩县了。” 原来……他已离羽裳不远了。 寒雪如梅,苍苍茫茫。朦朦雪地中,有雪舞飘忽,宛若有个姣好的女子在踏雪寻梅,巧笑顾盼。 狄青喝着酒,望着雪,正在出神的功夫,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响起,有两个身着蓑衣的人走进来,带来一阵寒风。 狄青忍不住的斜睨了眼,见那两人都用蓑笠遮住了半边脸,脚步轻健。狄青低下头来,暗中琢磨,这两人不像寻常百姓,这种天气赶路,不知为了什么? 堂中只有狄青一个客人,那两人也忍不住望了狄青一眼。 不过见狄青头戴毡帽,低头喝酒,很是寻常无奇的样子,那两人也就不再留意。伙计上前招呼,那两人只是要了温酒,闷头喝着,不时地抬头向店外望去,像是在等人。 狄青虽觉得那两人有些古怪,却不想多理闲事,见雪下的紧,有了出外一行的念头。他想到做到,振衣出了客栈。 这时暮色已垂,风更寒,鹅毛大雪劈头盖脸的打来,狄青不以为意,迎风而走,突然嗅到股幽香。 他顺着幽香寻去,见到路边不远,有梅树横斜。梅干老硬,挂一树玉条,若不是香,让人分不清是花开还是雪落。 寒冬腊梅,孤芳自赏,伴着天地间的凛然之意。 梅树旁,竟站着一人,听到脚步声传来,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见狄青走过来,那人眼中微露讶然,多半也是想不到,如斯冷夜,也有同样的人徘徊在路上。 狄青见那人中等身材,衣着敝旧,背着个同样敝旧的包袱。那人脸色微黑,相貌不怒自威,双眸望来,颇有洞察世情之厉。 二人互望了片刻,那人已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可是赏梅来的吗?” 狄青不想那人一句话,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微有错愕,只是点点头。 那人见狄青沉默无语,知他不喜搭话,点点头,就要举步离去。不想天冷雪坚,那人脚下一滑,就要向地上摔去。 狄青伸手一抓,已拉住那人的手腕,将那人轻轻的带住。 那人这才看到狄青脸上的刺青,眼中又有些惊奇,但那人眼中没有旁人的畏惧或鄙夷,只是道:“兄台好身手。” 狄青笑笑,已察觉那人谈吐清雅,更像是个文人,微笑道:“天冷路滑,多多小心。” 那人也笑了,他不笑的时候,神色威严,但笑起来,已如春暖花开,“多谢兄台提醒,敢问这附近可有客栈?” 狄青指向自己住的那家客栈道:“这个镇子只有那家客栈。” 那人拱拱手示意感谢,大踏步的离去。 狄青站在梅前,眼前仿佛又现出那盈盈佳人,深雪浅笑,香冷情暖。 “羽裳,你还好吗?”狄青喃喃自语。 一年多来,他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这般探问,但日里夜里,他没有一日不去想念。冷风吹过,狄青伸手去触如雪的梅花,如同触摸那空中虚渺的可人。 良久——这才转过身来,背着风雪回行。 飘雪无声,风声呜咽,脚步声咯吱吱的叹,如轻叹着世间的情深缘浅。 狄青未进客栈,突然听到堂前有人道:“不错,就是他了。”那声音虽轻,但狄青听的一清二楚。 另外有人道:“夜里下手好了。”蓦地止声,显然是听到了狄青的脚步声。 狄青脚步不停,若无其事的穿堂回到了房间,见对面房间亮起了灯火,暗想梅前那人多半就住在那里。方才说话的那两人,就是先前喝酒在等人的两个,他们要对谁下手?难道是要对他狄青出手? 狄青皱了下眉头,才要坐在床榻上,突然目光一厉,四下望过去。 房间内摆设依旧,但狄青知道,房中肯定有人来过,他放在床榻上包袱有了异样,那上面打的结,已略有不同。 有人动过他的包袱! 狄青看似随意,但极为细心,他给包袱打的结很是特殊,旁人很难如样照搬。动他包袱那人虽也小心,竭力不让狄青发现行踪,但在那结上,还是露出了破绽。 狄青并不呼喊店伙计捉贼,只是装作无事般,轻巧的解开了包袱。 包袱中衣物银两未失,范大人的文书也在。 狄青在包袱中只放寻常物品,要紧的事物一直贴身收藏,见状心想,“来人是谁?若是贼的话,绝不会不取银两,可若不是要取财物,这人就是为我而来!” 他心思缜密,片刻间想通这点,更是奇怪。他快马回转汴京一事,本是突然,除了范雍,应该少有人知道此事,又有谁刻意为他狄青而来?他狄青,又有什么地方招人眼目? 狄青沉吟片刻,推门而出,招呼道:“伙计,送点热水来。”他招呼的功夫,低头望向门前,门前有棚,挡住了积雪,棚外并没有留下谁的脚印。 来的那个贼,显然也是个小心的人,竟循正路而来,反不留痕迹。 等伙计送来了热水,狄青谢过,问道:“伙计,对面的住客是新来的吗?” 伙计点头道:“是呀,那位客官虽然脸黑,却是斯斯文文的,不过看起来很穷,穿的又旧,赏钱都不给一文呢。” 狄青笑笑,闻弦琴知雅意,塞在伙计手上一串钱,又问,“方才在前堂喝酒的两人是本地人吗?你可认得?他们住在哪里?” 伙计得了赏钱,眉开眼笑,摇头道:“绝不是本地的人,这个镇子的人,小的都认得的。那两人就在客官的隔壁住,但眼下只是在喝酒,没有过来睡。” 狄青点点头,谢过伙计,回转房间洗漱后,熄灯盘膝坐在床榻上。他运气凝神,望着窗外,也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夜深沉,狄青等到半夜,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人,暗自皱了下眉头,突然听到对面房间有人喝道:“你们做什么?” 狄青心中一凛,暗叫糟糕,那两人不是为他狄青而来,要动手的目标难道是赏梅黑脸的那人? 他一念及此,已悄然推门而出,窜了过去,等到了对面的窗下,侧身闪在墙边,一指轻戳,破了窗纸,已将屋内的情形看的明白。 黑脸那人在房中披衣而立,神色肃然。他对面站着两人,手持单刀,就是披蓑衣的酒客。 左手的酒客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识趣的话,把东西拿出来,你可以不死。你若是不识趣,嘿嘿。”他扬扬手中的单刀,刀光明亮,耀亮他长长的马脸。 黑脸那人倒还镇静,冷冷道:“你们是任弁派来的?” 马脸那人微震,嘿嘿道:“黑炭头,你如何知道的?” 狄青心中琢磨这三人到底有什么纠葛,不过他更信那黑脸的人并无过错,是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惊慌,只有不屈和凛然。 黑脸那人眼眸寒亮,冷笑道:“你们偷偷摸摸的来,忘记了换件蓑衣。你们蓑衣上,还有福记的标记呢。福记本是山西汾州的老字号,我才从汾州回返,你们从汾州跟来,当然就是受汾州知州任弁的指使!” 狄青微震,不解汾州知州为何派人千里迢迢的来杀黑脸那人。 马脸那人脸色阴晴不定,旁边那人掀开了斗笠,露出消瘦阴鸷的脸庞,喝道:“不错,就是任大人让我们来的。黑炭头,你不说穿此事,我们兄弟还会放过你……” 狄青见到那人的脸,心中微震,只觉得依稀见过那人。可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黑脸那人缓缓道:“我既然揭破了你们的底细,你们当然就要杀人灭口了?可你们只怕并没有想到,我离开汾州时,早就写了奏折,历数任弁的罪状,经驿站送给了朝廷。我就算死在这里,任弁也逃不过惩罚!” 马脸那人反倒笑了,“我们只管杀你,任弁是否能脱罪,并非我们考虑的范围。” 黑脸那人心中微惊,暗想听这两人的口气,并非任弁的手下,那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虽惊疑,但还冷静,回道:“只怕……你们没有这个本事。”他蓦地伸手,已抬起桌子。 马脸和阴鸷那人都是一惊,虽知这人是文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还是退后了一步。黑脸那人用力一摔,桌子落地,砰的一声大响,摔得四分五裂。 这一招实在奇怪,马脸那人不知所措,阴鸷那人却已明了,冷笑道:“你故意制造声响,以为别人会来救?包黑头,你打错了念头!谁都不敢来救你的!我告诉你,你若真不怕死,就不应该让旁人来陪葬。” 黑脸那人心中抽紧,不待多说,房外有一人道:“你错了,还是有人敢出手的。” 戴斗笠的二人均是一惊,回头望去,见屋门陡开,灌入一阵寒风,不由都是贴墙而立,凝神以对。 狄青已抱着刀鞘倚在门框旁,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可眼中却有着厉芒。 他盯着那个脸色阴鸷的人,一霎不霎,似在追忆往事。他终于记起那人是谁! 黑脸那人眼中露出欣喜之意,他就在等狄青,狄青果然来了。 阴鸷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却早不记得狄青是谁,见狄青神色自若,不由心惊,喝道:“你少管闲事,这里没有你的事。” 狄青摇头道:“车管家,你错了,这里有我的事。” 阴鸷那人听到“车管家”三字的时候,后退一步,如见鬼魅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正是当年西河赵县令手下的车管家,本是弥勒教徒。那时候弥勒教徒造反,郭遵抓了棍子和索明,故意放了车管家回老巢,然后将弥勒教徒一网打尽,但这个车管家,终于没有再见。 往事如烟,狄青也想不到,二人会在这里再见。 狄青知道面前这人就是车管家,忍不住想到,“据叶知秋所言,飞龙坳的弥勒佛是赵允升,四大天王均是八部中人,那眼下这个车管家呢,到底是被蛊惑的弥勒教徒,还是投靠党项人的宋人?他为何能与汾州知州扯上了关系?” 车管家面部抽搐,狠狠的盯着狄青,却认不出狄青是哪个。车管家这些年样子没有怎么改变,可狄青经这些年的风霜磨侵,早非当年的青涩,车管家又如何认得出来? “我叫狄青。”狄青提醒道,“当年你和赵武德胡作非为,打断了我哥的腿,你难道不记得了?” 车管家一震,已想起往事,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车下藏着的那小子。狄青,当年你参军逃了,今日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虽认为狄青很能拼命,但他已不畏惧。 狄青早就学会了掩饰愤怒,平静道:“我这些年的运气一直不好,但今天运气真的不错……竟碰到了你。车管家,你若能打断自己的双腿,然后跪下来求我,我就不杀了你。” 车管家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狄青道:“就凭你那两下子?”他虽在笑,但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惶惑。 狄青还是沉冷道:“是!”他话音才落,车管家已飞扑过来。 车管家的同伴几乎在同时冲来,挥刀就斩。 黑脸那人见状,大惊失色,叫道:“兄台小心。”话音才落,就听到啪啪砰砰几声响,车管家惨呼一声,摔倒在地上。 而车管家的同伙,却早就昏了过去。 狄青刀都未出鞘,就已击昏了那马脸,击断了车管家的双腿,随手将车管家双臂敲折。 车管家浑身剧痛,双臂亦折,无法翻滚,痛苦不堪,嘶声叫道:“狄青,你好狠!” 黑脸那人目露不忍之意,可沉默无言。 狄青冷笑道:“我狠吗?你四肢断了,很痛苦?那当年飞龙坳千余人因为你们惨死,又找谁述说?” 车管家大汗淋漓,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狄青不理车管家,望向那黑脸之人,问道:“兄台,还未请教大名,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黑脸那人拱手道:“多谢狄兄援手,在下包拯,字希仁……” 第十章 惊逝 狄青并没有听过包拯之名,闻言倒有些奇怪,暗想包拯既然能敢得罪汾州知州,甚至让知州不惜买凶杀人,怎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转念一想,天下硬骨头的多了,自己没有听过包拯不足为奇。自己连都部署夏守贇也敢得罪,包拯肯定也没有听过他了。 包拯心中果然在想,狄青?这个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过。此人脸有骁武刺青,难道是汴京八大禁军中人?但八大禁军的领军名姓我多数知晓,应无此人。此人身手高强,做事果敢,绝不会是禁军中的泛泛之辈!当初在梅树前,看此人眼有忧伤,容颜憔悴,但俊朗中不失刚毅,他年纪不算大,但满是沧桑,必有段伤心往事。此人虽自有伤心之事,不忘记扶危助困,当是正直的性情中人。 包拯观人极细,已信得过狄青,说道:“狄兄,我本是朝廷殿中丞,闻汾州知州任弁滥用职权,公器私用,滥杀无辜,这才奉旨前往汾州调查此事。经明察暗访,取证后秘密回归。我看他势大,暂时奈何不了他,只能回京奏请天子定夺。想任弁也知道不妙,这才暗中派人劫杀我,妄想掩盖罪行。” 狄青知道殿中丞隶属御史台,其中人员主要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官职并不高。见这人竟然敢去扳倒知州,心中也有些钦佩。可看着地上的车管家,狄青忍不住皱眉道:“据我所知,这个车管家本是弥勒教徒,堂堂的一个汾州知州,怎么会和弥勒教徒扯上关系?” 包拯脸色微变,诧异道:“狄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狄青道:“京城的叶知秋捕头和郭遵郭大人都认得车管家是弥勒教徒,你只要问问这两人,就可知晓我说的不假。” 包拯听过叶知秋和郭遵的名字,也信狄青所言,沉思道:“那任弁就不止我列举的那些罪名了,可能还要加上勾结弥勒教徒一罪。”心中微凛,又想,任弁身为汾州知州,为何与弥勒教徒有瓜葛,难道说……他想要造反? 包拯一念及此,说道:“狄兄,我要问这人几句。” 狄青点点头道:“可以。” 包拯见车管家恶狠狠的盯着他,也不畏惧,只是询问道:“车管家,最近任弁给了你们一批军备,你们藏在哪里?” 车管家咬牙道:“包黑头,你没有断奶呢,竟问我这种幼稚的问题?军备藏在哪里,我如何会对你说?你可以让狄青杀了我,你想从我口中得知那些东西的下落……绝无可能!” 包拯淡笑道:“我知道了。” 车管家叫道:“你知道个屁!” 包拯平静道:“我最少知道任弁的确和弥勒教徒有牵扯。我在查任弁的时候,发现他手上有批甲胄兵器不知下落,正不知到了哪里,这才问问你,原来他真的把那些东西送给了你们。这么说……任弁早有反意了。” 车管家一怔,才醒悟包拯问话的用意,后悔不迭。 狄青一旁倾听,也佩服包拯的机智,陡然间心中微凛,回头望过去道:“谁?” 只见门口处站有一人,店伙计的装束,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伙计脸色微黑,戴个小帽,眼中满是畏惧,哆嗦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死……人了?老板让我……看看。”他见到屋中的情形,两腿打颤。显然是得老板的吩咐过来查看,不敢不来,却又极为害怕。 狄青道:“有凶徒犯案,官家缉凶,你们不用担心。” 那伙计上前了一步,探头向屋中望来道:“那……”他话未说完,狄青警觉突升,包拯已同时喝道:“你不是店伙计!” 那伙计蓦地抬头,目如电闪,手一扬,两道寒光倏然飞出,直刺狄青和包拯。 狄青身形一闪,已窜到包拯身前,刀鞘一格,磕飞了射向包拯的飞刀。他一窜一格,动作干劲利落。 就在这时,那店伙计爆喝一声,双手连挥。狂风呼啸,北风卷帘,不知有多少雪花狂灌入室,铺天盖地的向狄青和包拯打来。 非雪花,而是铁蒺藜! 那店伙计竟是个罕见的高手,一口气打出了十数枚铁蒺藜,封住狄青、包拯的周身各处。 狄青怒喝声中,脚尖一点,地上的桌案霍然竖起,挡在他的身前。 夺夺夺响声不绝,狄青带着包拯爆退。 身后是墙,黄土墙面。 狄青遽然撞在了墙上。 那墙看起来结实,但被狄青全力一撞,轰然现出个大洞。那急撞之力,威猛无俦,一撞之下,整个房间晃了下,竟像要塌了下来。 烟尘弥漫。 那伙计算了很多,唯独没有算到狄青竟会破墙而走。他发出暗器之时,已拔出一如轮带齿的生死夺,准备下一轮的攻击。见狄青破墙而出,那伙计并不放弃,就要顺着破洞冲出去。 可不等近前,那伙计蓦地大喝一声,持生死夺挡在胸口,倒飞了出去。 一道刀光破雪飞来,已斩在那伙计的胸口。 雪是狂卷,刀是横行。 狄青已出刀。 一刀就逼退了那伙计。若非那伙计及时将兵刃挡在胸口,这一刀,早已将他开膛破肚。 狄青才待追进去,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包拯。就在这时,屋顶轰然一声响,一人破屋顶而出,身形一闪,已向西逸去。 狄青没有再追,凝望着刀身上的一抹血滴吹落,心中只是在想,“那伙计是谁?他要杀我,还是要杀包拯……或许是……”一念及此,狄青跺脚叫道:“糟糕。”他再顾不得包拯,又冲进了满是尘灰的屋中。 烟雾中,狄青见到车管家和那个同伙的情形,心头一沉。那两人咽喉都被割断,已然气绝。 “刺客应该是和车管家一伙。他这么做,无疑是杀人灭口。”包拯也走了进来,见屋中的惨状,立即道。 狄青点点头,心中只是想,“那伙计虽被我一刀所伤,但武技高明,不容置疑的。弥勒教何时又出来这种高手?这种人,可和元昊八部有关吗?” 狄青沉吟间,撕开车管家的胸口,里面现出刺“福”字的内衣。 包拯见到,凝眉道:“听闻拜弥勒教的人,都身着福衣,这么说……这人的确是弥勒教徒了。” 狄青搜了两死者的身上,只找到些银两,突然手凝住片刻,从车管家的腰间取下面令牌。 那令牌是黄铜所制,中间有团银白色,银白色中,又画了三个小圈圈。 不过那圈圈并非规整的圆形,倒有些像心脏的图案。 图案简单,可很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狄青思索不解,抬头向包拯望去,包拯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这代表什么意思。或许……是弥勒教人内部使用的令牌吧?” 狄青舒了口气,摇摇头,和包拯并肩走出了破屋。心中想到:“那伙计武技高明,会不会是搜我包裹的那人?如果这两人是同一人,那他是为我而来。包拯说的不错,这三人本是一伙的。弥勒教徒,杀包拯是为了任弁,但为何要搜我狄青的包袱?” 包拯见狄青凝思,有些歉然道:“狄兄,都是在下拖累你了。你若不是要照看我,已留下凶徒。最不济,现在也追去了,绝不至于没了线索。”他见狄青做事如此精明果敢,早不把狄青当作寻常的禁军看待。 狄青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包兄不必自责。若非你发现那伙计有异,说不定我还要折在他的手上了。对了,包兄如何看出那伙计不妥呢?” 包拯微笑道:“我入店的时候,就知道店老板吝啬,只雇了两个店伙计。两个店伙计我都见过,适才那人绝非是那两个店伙计,我一看就觉得那人有图谋了。” 狄青暗叫惭愧,不想包拯心思如此细密。忍不住问道:“你适才摔了桌子,就是想要让我过来吗?” 包拯略有犹豫,转瞬诚恳道:“狄青,实不相瞒,我从汾州回京,就感觉到杀机重重,这才换服回返,躲避不测。我在梅树前见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是以交谈几句观察究竟,可见到狄兄的一双眼,我就知道狄兄是正直之人。我知狄兄会武,因此问狄兄住在哪里,刻意和狄兄住在同一客栈,心中还望你能保护在下的。我大声呼喝时,就知狄兄若知道我有危难,绝不会坐视不理。” 狄青笑了,“包兄,不想你随意几句,都是机心。我倒是愚钝了。” 包拯苦笑道:“狄兄谦虚了。你有武技傍身,何须这些心思?我整日提心吊胆,难免考虑的多些。” 狄青目光灼灼,盯着包拯道:“你明知危险,为何还要执意参倒任弁?你本文人,官职不高,得罪了任知州,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包拯移开目光,望着雪舞狂风,缓缓道:“包拯身在其位,当尽职尽责,方不负天下人所盼。” 他说的斩冰切雪,平淡中满是决绝。 狄青一字字道:“可我若不来,你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更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包拯肃然的脸上有分执着,回望狄青,平静道:“最少我自己能看到。最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展颜一笑道:“不过我素来命大,这一年来,几次死里逃生,这次又碰到狄兄,想是苍天也不想我这么就死了。” 狄青见包拯这般正直,心中满是敬意。又问道:“原来包兄今年才任殿中丞的职位吗?”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包拯对他很陌生。 包拯点点头道:“不错,在下十多年前已中进士,当官还是近几年的事情。在下有点很奇怪,以狄兄之能,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吗?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大名?” 狄青笑道:“在下碰巧一年前出西北戍边,眼下是西北新寨的指挥使,也就怪不得包兄没有听过。这次我是奉旨回京,不想碰到了包兄。如此也好,正好一路进京。” 包拯心下感激,知道狄青这么说,就是想护送他入京。施礼道:“如此有劳狄兄了。” 狄青道:“都是赶路,有什么劳不劳的。对了,他们为什么叫你包黑头呢,我看你也不黑呀。” 包拯哂然一笑,“在下人不算黑,不过心黑罢了。这一年来,我当黑脸许久,得罪不少人,因此他们叫我包黑头。” 狄青哈哈一笑,心道,这包拯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严肃,为人又正直。我能帮他个忙,也是快意。 包拯见狄青虽笑,可眼中不改抑郁之气,心中却想,狄青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呢?此人快意恩仇,看似狠辣,但心细如发,那种情况还记得救我,真是侠士。我包拯若能帮上他什么,定当尽力。 二人当下去寻店老板,才发现店老板伙计都被打晕。等店老板醒来后,见房破人死,难免大呼小叫。狄青把车管家身上的钱尽数给了店老板,弥补他的损失,包拯将事情经过略写在一张纸上,盖上官印,命老板将命案报官。 狄青二人等到天明,再次迎风雪上路。路过巩县的时候,狄青只是略做张望,并不停留。二人急赶了三天路,这才到了汴京。 汴京高大巍峨,满覆苍雪。 狄青望到汴京的那一刻,忍不住的感慨唏嘘,汴京虽在雪中,益发的繁华,但有些人无论何时,只有更加的落寞。 一入汴京,二人都奔宫中。包拯去御史台复命,狄青要见天子。临别前,包拯道:“狄兄,今日一别,想你戎马繁忙,不知何日再见。只盼你……放开心事,万事小心。” 狄青知道包拯目光敏锐,已看出他有心事,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恐怕很快就要回转西北,这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前途险恶,只盼包兄吉人天相!” 二人拱手告别,狄青到了宫门处,不由又在想,赵祯找他到底何事?有禁军见狄青近前,喝问道:“宫中禁地,不得擅闯!” 狄青亮出御赐金牌道:“新寨指挥使狄青,奉旨回返京城见驾。还望通传。” 那禁军见到金牌,听到狄青二字,忙道:“你稍等。”他匆匆入内,不到片刻,已带出个宫人。 那宫人白皮净面,年纪不大,见到了狄青,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看那金牌道:“在下阎士良。圣上一直在等着狄指挥,请随我入宫见驾。” 阎士良态度谦和,在宫中似乎很有些地位,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帝宫前。 物是人非,狄青见宫中的侍卫多是陌生的面孔,倒有些感慨。 阎士良入宫先行禀告,不多时,已急匆匆的出来道:“圣上宣狄青入见。” 有侍卫要去了狄青的刀,阎士良摇头制止道:“圣上有旨,准许狄青带刀入内。”那些侍卫并不认得狄青,满是惊奇,不知道这个看似落魄的狄青,恁地会有这种身份? 二人举步入了帝宫中,阎士良突然道:“在下听义父说,狄指挥有不凡际遇,人亦俊朗爽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狄青心中微动,问道:“你是……阎文应大人的义子吗?” 阎士良点头道:“狄指挥果然聪明,一猜即中。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狄青心道,阎文应和我并不和睦,他义子对我还算客气。罗崇勋等人均死,不用问,阎文应肯定变成了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在宫中有这般权势,他让我关照,是客气呢……还是另有深意? 正琢磨间,二人已入殿上。狄青见龙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赵祯。赵祯见到狄青,霍然站起,竟下了龙椅,向狄青走近道:“狄青,你终于回来了。”他口气中,少有的激动。 狄青见状,心中微有暖意,无论如何,赵祯对他,总是不同寻常。 二人毕竟一同逛过青楼,钻过猪圈,逃过追杀,经过宫变。这种经历,旁的君臣少能共同经历过。 赵祯素来寂寞,对这个患难的狄青,很有些感情。 狄青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道:“臣狄青……叩见圣上。” 赵祯一把拉起了狄青,微笑道:“不必多礼。狄青,你这次回来了,就莫要走了。” 狄青不想赵祯开口就是这句话,很是为难。见赵祯脸上若有期冀,不忍扫他的兴致,岔开话题道:“圣上,臣正在西北作战之际,被圣上旨意召回,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赵祯轻轻叹口气道:“朕很想念你,不过这次让你回京,却是太后想要见你了。” 狄青一震,忍不住道:“太后……为何要见我?”他和太后有的好像只是积怨,难道说……太后还恨他杀了赵允升吗? 赵祯摇头道:“朕也不知道。不过太后最近病情加重,她想见你,朕就要完成她的心事。狄青,你就见见太后,好不好?”他口气中,竟有商量之意。 狄青慌忙施礼道:“臣遵旨。” 赵祯吁了口气,望着狄青道:“最近太后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话未说话,有宫人急匆匆的赶来道:“圣上,太后……好像有点……不妥。”那宫人不敢多说,但神色惶惑,如大难临头。 赵祯一惊,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摆驾垂拱宫。狄青,你随驾。” 自从宫变后,八殿遭焚,长春宫重修,改名垂拱,刘太后一直居留在垂拱宫。 众人听太后病情有变,都是惶惶跟随。等到了垂拱宫前,赵祯命狄青、阎士良二人跟随身侧,直入宫中。垂拱宫内虽多燃火炉,温暖如春,但其中总有死气沉沉之意。 赵祯到了太后的寝房前,阎文应匆忙出了珠帘,见到狄青,稍有错愕。低声在赵祯耳边道:“圣上,太后适才昏迷过去了。不过……又醒来了。她一直在和李迪大人交谈。” 狄青知道李迪本是赵祯的恩师,以前因为请太后还政于天子得罪了刘太后,被贬出京。不想太后病危的时候,居然找李迪交谈。 太后为何要找李迪?太后为什么找他狄青? 狄青想不明白,心中却感觉有些怪异,可到底哪里不对,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他斜睨了赵祯一眼,见赵祯脸上满是焦急,可却不进珠帘,不由暗自皱眉。 刘太后病危,赵祯为何不急于去见呢?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赵祯突然道:“太后这些日子,不想见人,就算对我这个儿子,也不想见。”他声音很低,口气中有些埋怨,亦有伤感,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特意给狄青解释。赵祯顿了片刻,又道:“阎文应,你去禀告太后,说朕请见……” 话未说完,就听珠帘后,太后虚弱的声音传来,“李迪,老身……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垂拱宫实在很静,太后的声音虽虚弱,但帘内帘外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赵祯眼帘突然有了湿润。他那一刻,神色极为复杂,有温情、有追忆、甚至还有那么一分……淡淡的歉然。 无论如何,当年总是太后为他赵家稳住了江山。 太后一直都没有对他赵祯如何,或许就算那次宫变,也不过是赵允升擅自做主?赵祯不想再想下去。 珠帘那面,李迪颤巍巍道:“当初不知太后圣德乃至于此,因有得罪,还请太后……莫要再怪。” 刘太后轻嘘了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多年的恩怨,喃喃道:“祯儿呢,我方才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赵祯不想刘太后还惦记着他,再也按捺不住,掀开珠帘冲了进去,跪在太后的面前,泣声道:“母后……” 刘太后枯槁的脸颊挤出分笑容,干瘦的手摸着赵祯的头顶,喃喃道:“祯儿,吾只怕要去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赵祯一把握住了刘太后枯瘦的手,哽咽道:“母后,你不会有事,你不能离开孩儿的!” 刘太后目光空洞,喃喃道:“傻孩子,人谁不死呢?我这几天……总是做梦,可梦不到先帝呢……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赵祯倏然打个寒颤,只觉得刘太后说得鬼气森森。 先帝怎么可能来接太后? 刘太后眼前微花,仿佛又见到赵恒立在她身前,阴沉沉的对她道:“娥儿,就算你支撑不到朕活转,死后……朕也会陪伴在你身边!你莫要怕,朕此生,只爱你一个!” 刘太后望着那空中的幻影,喃喃道:“你很怕死,可我不怕的。我为何要等你来接我呢?”苦涩的笑,她心中在说,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你在一起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 尘封多年! 她的确对不起赵恒,她没有将五龙放在永定陵,但她丝毫没有什么愧疚之意。 因为她感觉到,身上的体力已一丝丝的离她而去,她要死了。 人死了,会不会一死百了呢? 活着,又有什么好?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的亲人,都离她远去了,剩下的人,她和他们无话可说。就算长生不死又能如何呢?孤单单的长生,还不如死! 一念及此,刘太后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狄青……来了吗?” 赵祯微愕,扭头望过去,示意狄青前来。只不过他额头竟有一丝汗水,不细看,无法察觉。 狄青没有注意到赵祯的异常,悄步走到了太后的塌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太后,臣狄青在此。” 太后望向了狄青,眼珠间或一轮,像是望着狄青,又像是追忆着往事。 狄青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后要找他做什么,只能静静的等待。他也没有畏惧,他连死都不怕,现在还会畏惧什么? “羽裳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刘太后喃喃道。 狄青听到这句话后,就感觉胸口如挨了重重一锤,身躯晃了晃,沉默无言。 刘太后低声道:“很多事情……命中注定的。” 狄青霍然抬头,脸上现出少有的激动,一字字道:“太后,就算命中注定的事,狄青也要改变!” 刘太后微震,眼中闪过分光芒,呆呆的望着狄青。她似乎是诧异这人世间,还有狄青这样坚持的男子? 狄青无惧,只是望着刘太后,良久才道:“太后找臣,难道就想问问臣是否难过吗?” 刘太后干瘪的嘴唇喏喏动了两下,像是笑,“我一直在想……是否告诉你一个秘密?” 狄青心头一跳,脸色微变。他有预感,刘太后说的事情,肯定和羽裳有关的,甚至——会和香巴拉有关! “香巴拉……”刘太后开口就是这三个字,狄青已全身颤抖,勉强抑制住激动,侧耳倾听。 刘太后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赵祯急道:“来人呀,快服侍太后休息。母后,你改日再说吧。” 刘太后喘息稍平,虚弱道:“不!”虽就是一个字,但说的斩钉截铁。赵祯不敢忤逆,向狄青使个眼色,示意狄青劝劝太后。狄青只是望着太后,颤声问道:“太后,香巴拉怎么了?” “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太后喃喃道。 狄青一震,失声道:“什么?”他那一刻,震惊中带着喜悦。他一直不敢肯定香巴拉是否存在,也从邵雍的谶语中,曾想过香巴拉和五龙有关,但那毕竟是猜测。 太后亲口说出五龙和香巴拉有关,五龙是真实的,不就证明,香巴拉也的确存在? 狄青一想到这里,只感觉信心涌动,希望大增。 太后喘了几下,急促道:“可是……你一定要……要……”她嗓子突然有些发哑,无以为继。这时,有太监端着药碗过来道:“太后,要吃药了。” 刘太后目光缓移,向那太监望去。她实在太疲惫,转动眼珠都像是无有力气,她目光掠过赵祯,掠过阎文应,就要落在那太监的身上。 她脑海中闪过分残留的影像,记得适才阎文应正在望着赵祯。 这本是寻常的一件事,她为何记得这般清晰? 遽然间,刘太后身躯一震,竟坐了起来,哑声道:“你……你……我……明白了……”她一手紧紧的抓着华服,一手前指,像是指向狄青,又像是指向他的身后,嗄声道:“你……好……好……” 刘太后那一刻,枯槁的脸上竟有着说不出的怪异,眼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她就那么木然的指着,身子僵凝,许久再没有声响。 狄青望着刘太后那空洞的眼神,虽是无畏,可背脊也窜起一股寒意。他想回头望过去,不知为何,脖颈有些僵硬,竟不能移动。 你……好……刘太后想说什么? 五龙是香巴拉之物,太后让他狄青一定要什么? 刘太后为何会愤怒? 所有的一切纷沓繁杂,交错迷离,让垂拱宫中,满是森阴的气息。 就在这时,阎文应已反应过来,眼中满是惊怖之意,叫道:“太后……她……去了。”他似乎震惊于太后之死,嗓子都吓得哑了。 众人惊惶,纷纷跪倒道:“太后……” 就算是赵祯,都跪倒在地,呼喊中,满是嘶哑惊吓之意。他俯身叩地,额头上,满是汗水。 点点滴滴…… 第十一章 帝泪 狄青若是回过头去,就能看到赵祯和阎文应额头上满是汗水。 可他没有扭头。 他听到刘太后去了的那一刻,震惊外,脑海中一片惘然。他不关心别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后知道寻找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可这个关键,并没有说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觉周围有人奔走呼号,好像很是混乱。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他突然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早一天赶回来。可早一天赶回来,事情就会改变吗?狄青不知道。 正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按在狄青肩头。狄青扭过头去,见到八王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伯父……” 他内心很有些愧疚。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爷也没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寻找。 可八王爷怎么会这快就到了宫中? 八王爷很憔悴,不过八王爷眼中有些怪异,同样低声道:“狄青……太后是不是要找你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说香巴拉一事,但没有说完。她只是说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说到这里,太后就去了。” 八王爷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缓慢道:“太后要说什么,我知道的。” 狄青惊喜交集,一把抓住了八王爷,声音都颤抖起来,“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八王爷扭头向赵祯的方向望了眼,似在考虑什么。 太后驾崩,宫中凌乱,赵祯只是呆呆的跪在太后的床榻前,泪流满面。消息已传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闻言已纷纷赶来。 “这件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一会再和你说。”八王爷低声道,“我先去安慰圣上。” 狄青一颗心剧烈跳动,却只能等待。 八王爷走到赵祯的身侧,跟着跪下,见赵祯涕泪横流的喃喃道:“母后,你……你……为何要离开孩儿呢?” 赵祯翻来覆去的只是这几句话,他心哀之下,也像乱了分寸,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八王爷一旁劝道:“圣上,节哀顺变。” 赵祯霍然爆发,一把揪住了八王爷的衣领,喝道:“你让朕节哀?朕的娘亲去了,你让朕怎么节哀?” 八王爷有些惶恐,低声道:“圣上,无论如何,群臣都在宫外等候呢。太后驾崩,圣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抚臣心,以防变故。” 赵祯泪还在流,手已松开,失神落魄道:“怎么安抚呢?”他再望了太后一眼,脸色突然有些改变。 八王爷顺着赵祯的目光望过去,神色也有些异样。 太后直伸前指的那只手,已被宫女勉强放下,可太后的另外一只手,还在死死的抓住身上的兖冕,任凭宫女怎么样,那只手都不肯松开。 赵祯身躯有些颤抖,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也在望着赵祯,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惧。 太后死,阎文应有什么要畏惧的?太后抓住那兖冕,又有什么深意? “太后仙逝前,紧紧抓着兖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赵祯喃喃自语,斜睨着八王爷。 八王爷沉吟许久,这才道:“恕臣驽钝,不解其意。不过群臣已在宫外候驾,或许向他们询问,集思广益,可得到答案?” 赵祯缓缓点头道:“皇叔说的不错。朕这就去问问。”他出了垂拱宫,只见到群臣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群臣听圣上出宫,齐呼万岁。 赵祯眼望群臣,哽咽难言,只是摆摆手,阎文应知机上前,宣布道:“太后已……仙逝了。” 风云悲嚎,群臣泣下。 赵祯又是泪流不止,等到群臣悲伤暂歇后,这才问道:“太后去了,但她好像还有心事。她临去前,扯着兖冕不肯松手,究竟是何缘由呢?” 群臣沉默,寒风呼啸,充斥着萧肃。 赵祯问的大有深意,群臣没有琢磨清楚天子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兖冕,本是天子的服饰。要知道,太后能穿上兖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后以前一直执著的想要登基,赵允升死后,太后欲望虽浅了,可不久前,突然执意要穿兖冕去太庙,参拜大宋赵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后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诉他们这些宋臣,她刘娥虽是卑贱,最终还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后的这个要求,难倒了大宋群臣。 太后穿着兖冕这一拜,虽不登基,却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参拜。这让赵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对,这让得赵家恩惠、一直以卫护大宋江山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后始终坚持,群臣无奈之下,终于对太后妥协,宋臣改了兖冕的几处地方。让那兖冕看似兖冕,其实不是兖冕,于是赵祯就请太后穿着那重新设计的兖冕参拜太庙。 说不清到底是谁自欺欺人,是太后、天子还是一帮宋臣?太后穿似是而非的兖冕去太庙,这好似是一场闹剧,曲终人散,却还没有落幕。 太后这之后,就一直穿着那兖冕,死都没有再脱下。谁都看出来,太后很喜欢那兖冕。 太后临死前,扯着兖冕,是不是示意这衣服莫要脱下来,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但没有谁敢说。 雪花飘落,一瓣瓣上写满了落寞。 赵祯那一刻,神色比雪还要冷,他在看着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静,那人并没有望着赵祯,只是垂头不语,那人就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 吕夷简没有上前,参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启禀圣上,太后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了,太后肯定是不想穿兖冕去见先帝。想先帝曾请太后照顾天子,让太后在天子成人后,还政于天子,太后若穿兖冕见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质疑呢?” 赵祯舒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扭头望向不远处老迈的李迪,赵祯问,“恩师,太后临崩前,一直在与你交谈,想必你最明白太后的用心了。依你来看,太后是何心意呢?” 李迪浑身颤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见赵祯目光咄咄,低声道:“老臣老了……也糊涂了。想薛参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赵祯心中有些不满,转望吕夷简道:“吕相,你意下如何呢?” 吕夷简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李大人说的不错,薛参政说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吕夷简、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话语间却是含糊其辞,只说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对不对,他们是否建议天子采纳,吕、李二人均不说。 这两个老油条,当然还在等天子的意思。 天子至孝,到底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 赵祯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见一致,决定除去太后的兖冕,还太后本来的服饰,朕也觉得妥当。众爱卿,你们可还有异议?” 群臣微怔,随即参差不齐道:“圣上英明。” 赵祯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吕夷简,说道:“太后仙逝,朕这几日暂不理朝。都退下吧。” 说罢,赵祯拂袖回宫,群臣跪送,私下议论,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回到宫中,见狄青还立在那里,像根本没有移动的样子。陡然间心中激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后她……去了。”宫中满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个狄青。 宫人见状,都是大吃一惊,不解赵祯如斯伤心下,不找宫人、不找亲人、不找皇后,为何只找狄青流露心事。 狄青也有些吃惊,手足无措,半晌才道:“圣上,逝者已逝,你……节哀。” 赵祯哭泣了许久,好像察觉到失态,缓缓松开了双手,坐下来,低声道:“狄青,当初朕见你在杨羽裳面前,伤心欲绝,还不理解。可朕此刻才体会到,失去至亲至爱的那种悲痛。太后去了,朕再无法尽孝,一想到这里……”他哽咽难言,用衣袖擦擦眼睛,喃喃又道:“朕……要好好的办理太后的身后之事……” “圣上,眼下并不急于给太后办理身后事的。” 赵祯勃然大怒,喝道:“你……八王爷,你说什么?”他本以为方才那句话是狄青所言,忍不住的愤怒,可扭头望去,才发现说话的竟是赵元俨。 八王爷跪行上前,颤声道:“圣上,臣冒死有一事相求。” 赵祯双眉竖起,寒声道:“你要求什么?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朕就可以赐死你吗!” 狄青也有些奇怪,不解八王爷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八王爷声音反倒变得低沉,再没有了畏惧,“有些话,臣宁死也要说。臣一片忠心,不想圣上此刻担负不孝的罪名。” 赵祯脸色已变,阴沉道:“皇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八王爷挺起了胸膛,一字字道:“臣当然知道。臣要说的是,刘太后并非圣上的生母!而圣上的生母,另有其人!” 赵祯倏然站起,脸色又变,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狄青一旁听到,心中微惊,也记起了李顺容所言,一时间心神不定。八王爷所言不假,可八王爷怎么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应不应该说出来?八王爷为何要说出此事? 八王爷愈发的镇静,沉声道:“圣上,此事千真万确。当年太后生下一女,圣上本是宫女所生。太后为求皇后一位,这才向先帝谎称生下了圣上。当初臣在宫中,因此知道此事,圣上若是不信臣所言,可找李迪询问。这件事先帝知晓,李迪当年在宫中,也是知道的。” 八王爷所言,如雷霆般轰来,击的赵祯摇摇欲坠。赵祯手扶桌案,良久才道:“宣李迪前来。” 李迪本未离开宫中,听天子宣召,颤巍巍的赶来。他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藏着深切的悲哀。 赵祯望着李迪,咬牙道:“恩师,八王爷说……太后本非朕的生母,此事可是真的?” 李迪苍老的脸上,尽是畏惧和悲伤。他缓缓跪倒,良久才道:“此事的确是真的。” 赵祯笑了,笑容凄惨,许久后,怒拍桌案喝道:“一派胡言!你既然早知道朕非太后亲生,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你难道不知,欺君可是大罪!” 李迪跪在那里,老泪纵横道:“圣上,臣罪该万死。” “将李迪推出去……”赵祯不待判决,狄青惊醒,暗想李迪若死,那八王爷不也是死罪?他那时还没有想到自己,毅然上前道:“圣上,李大人绝非有意欺瞒,请圣上明察。” 众人一奇,不想这时候竟是狄青出来为李迪求情。 更奇的是,赵祯竟冷静下来,问道:“狄青,你怎知李迪绝非有意欺瞒呢?” 狄青一言既出,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道:“圣上,李大人不说出真情,我想是对圣上的一片卫护之心。他怕说出来后,反倒对圣上不利!” 李迪望向了狄青,满是讶然,眼中那一刻的表情,复杂千万。 赵祯没有再问下去,他当然听得懂狄青的言下之意。 有太后垂帘,谁说出此事,逼急了太后,不但臣子有过,只怕天子也难保性命。 良久,赵祯才叹道:“狄青,你说的对。朕险些错怪了恩师。”说罢上前搀扶起李迪,歉然道:“恩师,朕一时糊涂,误解了你的好心,你莫要怪朕。” 李迪激动的老泪纵横,喃喃道:“圣上……老臣不敢。圣上英明,先帝在天之灵,也能放下心事了。先帝当初吩咐老臣照看圣上,可老臣无能,有负圣恩呀。”说罢哽咽抽泣,哭得伤心。 赵祯见李迪真情流露,也是眼帘湿润,良久才道:“可只凭八王爷和恩师所言,朕总感觉难信此事……” 李迪哽咽道:“圣上,吕相当年曾在宫中,也知道此事。不但吕相知道此事,圣上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人知晓此事。” 狄青心头一跳,心想李迪总不会知道是我吧?不想李迪道:“殿前侍卫李用和也知道此事。” 赵祯拧起眉头,诧异问道:“李用和?这等机密大事,他又如何会知道呢?召李用和、吕夷简入宫见驾。”陡然想到了什么,赵祯脸色苍白,盯着李迪道:“朕生母若非太后,那生母是谁?” 李迪半晌才道:“臣只知道,那女子姓李,本是个顺容。” 赵祯身躯晃了晃,扶住了桌案,向狄青望过去,那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哀思。 听到李顺容三字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永定陵。听到了李顺容三个字,他就明白为何李用和会知道此事。 他眼中已有了了然。 原来那哀痛欲绝、深情款款望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那舍生救他、为他挡难赴险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这些年来,孤孤单单独守永定陵、仰视他辉煌无边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赵祯不再质疑、不再怀疑。当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血浓于水,只有生母才会如此待他,又何须理由? 原来他曾见过生母,却形如陌人…… 赵祯那一刻,泪如雨下。 狄青见赵祯望着他落泪,垂下头来,已不能语。 “狄青,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赵祯的声音飘渺难测,“不然你方才也不会开口为李迪申辩。朕还没有信,你却信了此事,根本没有怀疑。” 狄青心头微颤,想起那如雨中飞花的女子。想起她说过,“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益儿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赵祯冲过来,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领,嘶声喊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朕不知道?为什么?” 赵祯双目红赤,悲哀更重于愤怒,伤心更多过责怪。 狄青任由赵祯揪着衣领,霍然抬头道:“不错,我是知道。我本来是准备话于你知,但令堂不让。” 赵祯怔住,一双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说什么,我娘不让你说?” 狄青镇定下来,语轻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让。她对我说了,只要圣上好,她怎么样都无妨了。她为求圣上平安,甚至说,太后驾崩后,也不必对圣上说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诉我,不过是想让我如果可以的话,有一日能带圣上去她的坟前说几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是为了你好,我又怎能违背令堂的心意?” 赵祯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后几步,目光里歉仄中带着悲凉,突然伏案大哭,泪如雨泣。 众人默默无语,想劝又是无言。 脚步声响起,一人随宫人走进来,低着头儿。 狄青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点以为自己认错。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卫,身形壮硕,但那人走进来,茕茕孓立、骨瘦形销。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样子,他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气。狄青见状,心中微沉,已感觉到有些不妙,他扭头向八王爷望去,见到他望着李用和的眼神,也满是伤感,不由想起当初李顺容曾说,“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颤抖起来。 阎文应已低声道:“圣上,李……侍卫来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响,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赵祯霍然转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声道:“舅舅!”他这一生,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抱着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风中的枯叶。 这是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亲人了。 李用和木然的站在那里,好像被骇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赵祯的背心,低声道:“圣上……你……莫要哭了。”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落下泪来。 见者无不有些伤心,吕夷简也已赶到,见到眼前的景象,脸色变了下。 赵祯哽咽道:“舅舅,你让朕如何不伤心?这二十多年来,朕只和娘亲见上过一面!”他突然想起什么,扳住了李用和肩头,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还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来。” 李用和泪水流淌,眼中有着极深的悲切,他退后了一步,低声道:“你娘她……已经去了。” 赵祯有如五雷轰顶,颤声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声道:“不会了,舅舅,你骗我!娘亲还年轻,比太后要年轻许多。太后才去,她怎么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着赵祯良久,这才道:“圣上,我没有骗你。”他垂下头来,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让旁人见到他落泪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见,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说,李用和与赵祯相认是喜事,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赵祯疏远了很多呢?他只以为李用和是悲伤姐姐之死,这才如此,也就没有再想下去。 八王爷一旁恸声道:“圣上,令堂的确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说明真相,只盼圣上在为太后办理后事时,记得为生母举丧。” 赵祯怒道:“你撒谎,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去了?” 八王爷回道:“圣上若是不信,可问吕相。” 吕夷简还是沉冷如旧,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见赵祯逼视过来,吕夷简小心道:“回圣上,八王爷说的不错。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过世。眼下贵体正停放在洪福院。” 赵祯上前一步,怒视吕夷简道:“那你为何今日才说?” 吕夷简暗自心惊,仍沉静道:“圣上息怒,臣也不过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个奉旨行事!”赵祯仰天悲笑,两行泪水肆意流淌,笑声才毕,赵祯已喝道:“摆驾洪福院,朕要看看娘亲的遗容。娘亲怎能就这么死了?阎文应!” 阎文应冲过来道:“臣在!” 赵祯咬牙道:“传朕旨意,命葛怀敏带兵,包围刘美的府邸。朕现在就要去见娘亲,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传令下去,将刘家满门抄斩!” 李顺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刘太后所害。赵祯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对太后如何,但太后的家人,悉数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微悚,可见赵祯双眸满是杀机,无一人敢劝。 阎文应急匆匆的退下。赵祯已要出宫,不忘记吩咐道:“狄青,随驾!” 狄青微凛,不想太后才死,宫中转瞬又要血雨腥风。 赵祯出宫上了玉辂,在禁军的护卫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这消息传了出去,才散开的朝臣纷纷回转,向洪福院奔去。 将近洪福院之时,赵祯突然道:“停车。” 众人不解,赵祯却已下了玉辂,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亲,孩儿不孝,孩儿来了。” 群臣这才知道赵祯要见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亲子身份拜见,唏嘘中又带有惊怖。均想天子对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顺容真的不得善终,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诛杀刘家九族,甚至会对当初讨好太后的群臣大开杀戒。 太后垂帘这多年,满朝除了范仲淹等寥寥几个人外,又有谁没有对太后讨好呢? 群臣惴惴之际,赵祯已到了洪福院。 宫人闻圣上前来,早早的前头带路,领赵祯到了一间大殿。大殿孤独如坟墓,少有奢华。殿正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具棺椁,有如李顺容生前。 赵祯抑制不住哀伤,跪地膝行,到了母亲的棺椁旁,扶棺痛哭失声。 群臣不敢相劝,只能跟随跪拜。许久,赵祯终于起身,望着那棺椁道:“开棺,朕要再见娘亲一面。” 吕夷简一旁道:“圣上……惊动宸妃之灵,恐怕不妥。”原来李顺容死后,刘太后已升李顺容的等级为宸妃。 赵祯听到宸妃二字,暗想母亲临死前,也不过是个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涌,“可有娘亲不想见儿子的吗?” 吕夷简轻皱眉头,见赵祯怒火高燃,不便再说,沉默下来。 赵祯却想,“吕夷简当年,也颇帮了朕许多,可太后去了,他反倒缩手缩脚,碍朕眼目。”他没工夫和吕夷简多说,一摆手,已有宫人上前,齐力打开了棺椁。 “咯吱”声响,众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盖开启,赵祯举目望过去,脸色有些异样。 棺椁里躺的正是李顺容,可李顺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静的躺在棺里,护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后的规格处理,就算李顺容的身上,亦是穿着皇太后的服饰。无论谁见到李顺容的遗容,都觉得李顺容之死,并没有遇到半分残害。 赵祯木然的立在那里许久,回头望了阎文应一眼。 阎文应跟随在赵祯身边,一直都是神色不安,见赵祯望来,战战兢兢道:“圣上,想太后终究没有亏待……李娘娘了。” 赵祯心中感慨千万,无边的怒火散去,难言的幽思涌上心头。往事翻涌,一幕幕奔腾不休。 群臣只见到赵祯脸色忽阴忽晴,一颗心也跟着跳动不休。不知许久,赵祯这才长叹一声,向八王爷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喃喃说道:“人言岂可尽信?大娘娘并没有亏待朕的娘亲。”扭头望向阎文应道:“阎文应,传朕旨意撤去刘美府邸的兵士……都回去吧。狄青,你留下。” 群臣不由舒了口气,虽觉得赵祯对狄青太过亲近,可这时不便忤逆天子之意,满怀疑惑的退下。 狄青也是不解赵祯为何单独留下他,对于李顺容之死,他虽伤感,可更是急于找八王爷询问刘太后的遗言。但见赵祯孤单单的立在李顺容棺旁,满是凄凉,狄青终于耐下了性子,陪伴在赵祯身边。 良久,赵祯并没有转身,只是喃喃道:“狄青,当年朕有难,陪在朕身边的有我娘,还有你……你为朕舍生忘死,可反倒因为朕的缘故,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当初见你发疯欲狂的举动,朕很是不安,朕对你有愧了。” 狄青听赵祯提及往事,心中微酸,一旁低声道:“圣上……或许这是臣的命。”他突然在想,若是不给赵祯当侍卫,他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禁军,或许此生不会有这些苦恼。又或许,他根本没有从军,杨羽裳没有遇上他,也不会遭此浩劫。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忍不住的心痛。 赵祯不望狄青,只是自语道:“有时候朕在想,若朕不过是个寻常的人,或许……会快乐很多。” 狄青哑然,不想赵祯竟和他相似的念头。 赵祯望着棺椁中的李顺容,眼帘又有湿润,低声道:“但我是天子,我别无选择,我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吗?” 狄青有些讶然,不知赵祯是对谁说话?对他狄青吗?宫变事发突然,赵祯不必如此自责的。 赵祯浑身已颤抖起来,突然转身,双手把住了狄青的双臂,眼中满是歉仄内疚,嘶声道:“狄青,你最了解我娘亲。你说,她不会怪我的,是不是?她肯定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对不对?”见狄青满是诧异,赵祯嗄声道:“你说呀,你说呀!” 狄青感觉赵祯有些失常,心下震惊,大声道:“圣上,令堂绝不会怪你。她一心只为你好,她知道,你不知情。她不会怪你,她绝不会怪你!” 赵祯身躯一震,脸上满是惨然,喃喃道:“是的,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突然反身又扑在棺椁上,放声痛哭。 白烛清泪,悲泣天下冷暖;寒夜冬雪,漠舞世间离别。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雪,飘悠悠的打着转儿,狄青望着那白烛飘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有股悸动颤栗。 那股颤栗和着院外的风雪,让狄青忍不住的打个寒颤。雪更冷,天愈寒,原来汴京早已严冬…… 第十二章 誓言 第十二章誓言 雪还在下,狄青到了八王爷府邸的时候,夜深沉如墨。 八王爷没有睡。 他静静坐在厅中,望着厅中那浓墨重彩的屏风,满是孤独。 狄青第一次来到八王爷的府邸,有些奇怪府中的冷清。开门的是个老头子,年纪苍老得如同流逝的岁月,狄青认识那是赵府的管家,当年就是这个管家带着八王爷给狄青作证,方才让狄青免于大难。 赵管家见到狄青的时候,并不多话,只是指向远处厅堂。那里孤灯寂燃,在雪夜中满是清宁。 狄青静悄悄地走到了八王爷面前,并没有多问,只是安静的等待八王爷说出刘太后的遗言。 狄青很多事情不想去猜测,他只要一个答案,足矣。 人不是因为知道的少而烦恼,恰恰是因为知道的太多。狄青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他在赵祯痛哭的时候,只是默默的陪伴。赵祯哭累了,回去歇息,狄青心中希望正燃。他感觉到八王爷肯定不会睡,他猜的不错。 八王爷平静的望着狄青,只是用手指指对面的椅子,又指指桌上的茶壶。 狄青坐下来,为自己满了杯茶水,举起示意。八王爷点点头,和狄青隔空对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后,八王爷道:“狄青,我们本没有见过几次面。可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因此很多事情,我可以对你说了。” 狄青放下茶杯,本想说自己不值得信任,不然羽裳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样子,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八王爷望着狄青萧瑟的面容,良久后,才叹了声,“太后说的不错,五龙乃香巴拉之物。”狄青一颗心已提起来,八王爷平静道:“五龙在你身上,是不是?” 狄青心中微震,半晌才道:“是。伯父,你需要五龙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现在不需要。可能以后会用得到,但究竟能否用得到,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凌乱,知道狄青不明白,解释道:“我知道香巴拉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我也知道五龙是从香巴拉来的,但有五龙,不见得能找得到香巴拉。不然当年先帝持此物多年,也不会还找不到香巴拉。我眼见先帝手持五龙多年,知道它很是奇异。可这种奇异,绝非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狄青第一次听有人这么清晰的分析五龙,忍不住道:“那先帝感受到五龙的奇异了吗?”他其实也想问,八王爷有没有感受到五龙的奇特? 八王爷苦涩道:“他当然感觉到了。若不是因为五龙神奇的感应能力,他如何能那么疯狂的痴迷神仙一道?” “他感受到了什么?”狄青惴惴不安的问。 八王爷沉默良久,这才思索道:“据我所知,他最少从五龙之上感应过两次异样。第一次,他梦到了一座烧焦的山。山上有光,光中有人对他说,要教他千秋万代、永保基业之法。” 狄青皱眉道:“这世上哪有这种方法?先帝是在梦中所见,做不了准的。” 八王爷望着院外的飘雪,不理狄青的反应,喃喃道:“第二个感应,虽是荒诞,却真实的发生了。” “是什么感应?”狄青急问。 八王爷眼中满是困惑,甚至还有了分畏惧,良久才说出四个字,“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什么是八月十五? 狄青一震,记得郭遵当初就在刘太后面前说过这四个字。郭遵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太后的态度好像就改变了。 因为八月十五,所以郭遵、赵元俨、先帝都信香巴拉? 八月十五,那到底是一天,还是一个代号,为何会有这般神奇? 八王爷神色和飘雪一样的飘忽,自语道:“八月十五很简单,那一晚,月圆之夜,桂花正香,浓浓的香气总让人容易迷失本性。” 狄青心中焦急,搞不懂八王爷为何突然谈起这些。 八王爷心中却在想,那一晚,我和太后一夕风情,是因为花香……还是因为情欲?抑或是……他没有再想下去,嘴角满是嘲讽的笑,随后八王爷怅然道:“那天白日,我被召入宫。先帝对我……很好,他什么事都喜欢和我商量。他那天很是兴奋,对我说老天会赐给他一个儿子。先帝在那之前也曾有子,但均早夭折,他一直为帝业继承发愁,可那天他很自信,说就在那晚,他就会有儿子。” 狄青目瞪口呆,半晌才问,“结果呢?” “结果那晚五龙突现奇异……具体如何,你其实可以问郭遵的,因为当时郭遵在场。后来我听说,先帝那晚临幸了李顺容,春风一度……再后来,李顺容就有了先帝的骨肉,也就是当今的天子。” 狄青错愕不已,突然想到当年在永定陵时,李顺容曾说:“先帝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当初狄青听到那番话,并没有多想。如今一印证,李顺容说的有些出入,但很显然,八王爷说的更加详实可信。他没有想到过,郭遵也知道此事,怪不得郭遵当初在玄宫,见李顺容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 郭遵早知道赵祯的生母是李顺容?! 往事如飞,狄青恨不得立即去找郭遵问个究竟。可命运就是捉摸不定,他在汴京,而郭遵还在西北。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心中在想,那晚刘娥再也忍受不了三哥的冷漠,本要阻挡三哥再信神,结果被三哥重重的打了一记耳光。那是三哥第一次打刘娥,也是最后一次打刘娥。那飘香的桂花树下,她见到了我,向我哭诉她的委屈。那晚的风很柔、花太香,我听到她的哭诉,为何就……他想到这里,哂然的笑,又想,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刘娥死了,我在她死后,马上揭穿了她的骗局,我是在恨她吗?她死都死了,我再搞这些有什么用?我难道真的和她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爱过她?哼……我不说,迟早也有人会说的。 狄青思索许久,这才道:“因为八月十五这件事情,所以郭大哥,伯父还有先帝,均信了香巴拉一事?” 八王爷缓缓点头道:“不错,我本来将信将疑的,可种种奇异让我不能不信。先帝对我说,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香巴拉是个能满足人愿望的地方,这本是虚妄之谈,我也不信的。可后来,我终于信了。先帝一直找不到香巴拉,可身体不行了,他就按照自己的心思,建了永定陵,仿造成香巴拉的样子,搜集了各种古怪的东西放在永定陵。” 狄青神色恍惚,想到了玄宫中五道奇怪的门,里面的天书、佛骨、无面神像…… 他已隐约想到了什么,见八王爷古怪的望着自己,不由问,“先帝在玄宫放了那些东西做什么?” 八王爷嘴角满是讥诮,淡淡道:“你还猜不到吗?” 狄青脑海中有如紫电划过,霍然站起,眼角跳动,叫道:“他希望长生,他还想复活!”一言既出,狄青只觉得背心都是冷汗。 这实在是太诡异荒诞的事情,狄青在那一刻,回想到太多太多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当初他和赵祯、李顺容三人入玄宫,在石桌上看到一个手印。狄青记得李顺容的表情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李顺容当初说的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当时不明白,可现在想想,李顺容的意思当然是,赵恒绝不可能活转! 因此李顺容急急的去了存放赵恒棺椁的地方,就是要验证赵恒是否出来过。怪不得他当时心有戚戚,总是提心吊胆,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现在他明白了。 他怕赵恒从棺材中钻出来! 他十分害怕留下那手印的人是赵恒。 怪不得李顺容很多事情说的支支吾吾,又说什么“真宗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李顺容经常过去陪陪他。” 狄青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苦涩道:“原来李顺容守在永定陵,不止是为守陵,她还在等有朝一日真宗复活,去接真宗出来?李顺容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了?” 八王爷点点头,嘲讽道:“不错,她也知道个大概,但她多半不信的。先帝认为神让李顺容为他生了儿子,就说明李顺容和他有缘,亦是和香巴拉有缘,这才将这事情让李顺容来做。不过……太后去了,李顺容也去了……天底下知道这秘密的除了你我外,郭遵可能会略有知晓。”八王爷稍顿了下,然后肯定道:“就因为这些事情,我肯定香巴拉会存在,不然五龙从哪里来的?但永定陵绝非香巴拉!” 狄青脸如死灰,良久才道:“以先帝之能,如果还找不到香巴拉……” 八王爷截断了狄青的话,沉声道:“狄青,你一定想说,先帝找不到,我们肯定也找不到香巴拉?”见狄青黯然点头,八王爷摇头道:“你错了,要找香巴拉,绝不是靠地位权势,而靠缘分。” 狄青神色萧索,“这个缘,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放弃了吗?”八王爷陡然问。 狄青一震,脑海中又闪过那盈盈浅笑、如花般的容颜。紧握着茶杯,狄青长吸一口气道:“我这一年多来,找了大半个西北,受骗无数次,仍旧一无所获。可是……伯父,我不会放弃!” 他说的斩钉截铁,那俊朗的容颜,虽早有沧桑落寞,但更多的却是刚毅不屈。 八王爷叹了口气,“你没有线索,我却有线索了。” 狄青惊喜交集,急问,“什么线索?” 八王爷抿了口茶水,缓声道:“太后临终前,曾说过,‘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这句话就是线索所在。” 狄青一直被五龙的迷离所吸引,到现在才想起今日来此,就是要问太后的遗言,惴惴道:“一定要什么?” “一定要找到份地图!”八王爷长吁一口气,一字字顿道。 狄青感觉脑海中有什么划过,像是失落了极为宝贵的东西,忍不住道:“什么地图?” “香巴拉的地图!”八王爷轻声道,“我费尽周折,已打听到,有个姓曹的人手中有份香巴拉的地图。我已派人去买,只要地图到手,找香巴拉再不是虚妄之事!这地图绝非无稽之谈,我有八成的把握确定,那地图是真的!” 蓦地见到狄青脸色苍白,八王爷忍不住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差点一头撞死在桌子上,他突然想起种世衡曾说过,有个姓曹的人有香巴拉的地图卖,但他根本不信了。难道那份地图,就是八王爷说的? 难道说……那地图竟是真的? 他在最接近香巴拉的时候,竟又和香巴拉擦肩而过? 狄青失魂落魄,良久才把种世衡所言说了遍,沮丧道:“伯父,我本以为种世衡在骗我,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我立即前往西北去找种世衡。” 八王爷也有些诧异,喃喃道:“奇怪,我费尽艰辛才找到那曹姓之人,种世衡怎么会轻易知道这个消息呢?”他略作沉吟,摇头道:“贤侄,你莫要急,有时候急反添乱。我派出的人出发多日,想必已要回返,你若前往西北,说不定反倒错过。” 狄青皱眉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八王爷叹口气道:“等!除了等之外,我也没有好办法。” 狄青只能点头,忍不住问一句,“伯父,曹姓那人是谁,你如何能这么肯定,他手中有香巴拉的地图。” 八王爷犹豫道:“我答应过他,不能泄露他的底细,我能肯定他有香巴拉的地图,也是很有原因。但这原因我暂时不能说,狄青,你信我,以后我迟早会说。” 狄青见八王爷满是为难,也不好逼问,可还有个疑问,又问:“如果传说中的香巴拉是真的,那地图也是真的。那人为何不自己去找香巴拉得偿心愿,反倒要把香巴拉的地图卖出去呢?” 八王爷微微一笑道:“这其中的关键不难解释。就像贤侄你,就算有平定西北之能,奈何有心有力没有机会。就算有地图,要寻找香巴拉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那曹姓之人,本是西北一望族后人,落魄至今,已无能去寻香巴拉了。” 狄青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眼下看来,只能等下去了。” 雪飘霜冷,日出日落。 狄青虽知道要等,可也没有想到,他在郭府一等就等到了暮春时分。 狄青人在汴京,闲职总是无事。不过赵祯隔几日就会找狄青入宫闲聊治国大事。 那个曾经彷徨无助的君王,终于可以自己独掌大权,渐渐的忘却了曾经的忧伤,忘记了以往的不快,眉宇间,总有着意气风发的快意。 狄青这一日又得赵祯宣召,忍不住的皱眉。他知道自己对治国一事本无兴趣,自知见识更说不上高明。赵祯召他,与其说是商议,毋宁说赵祯是一个人在高谈阔论。 这段日子来,朝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府中人更是改换了许多。赵祯拜昔日两位恩师张士逊、李迪为相,薛奎原封不动,仍为两府参政。 狄青对这个安排不出意外,他当初也在宫中,知道薛奎当初在太后兖冕的事情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此得到了赵祯的赏识。稍让狄青有些意外的是,吕夷简竟被从赵祯从两府中剔除,出判澶州! 狄青能有今日的地位,还是得吕夷简的任命。狄青也知道,赵祯和吕夷简关系本是不差,如今赵祯当权,本当更加重用吕夷简才对。狄青隐约听说,因为郭皇后和吕夷简不和,屡次说吕夷简本是太后身边之人,为人两面讨好。赵祯心有忌讳,这才将吕夷简赶出汴京。 可内情到底如何呢?没有谁能肯定。 但谁都知道,天子这次对朝臣改动的原则是,当年和太后关系亲近的朝臣,多数贬用! 因此开封知府程琳被赶出京城,两府的夏竦、陈尧佐等人也是亲近太后的党羽,亦被调离京城。 相反,当初得罪太后的人,比方说范仲淹、宋绶、欧阳修、尹洙等人,尽数得以回转京城,加官重用。 狄青对欧阳修、尹洙等人并不了然,也不算关心,他唯一感觉到有些高兴的是,范仲淹回京了。 他还记得范仲淹。 那个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范仲淹…… 那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 狄青出走宫中,见过朝廷的重臣着实不少,可他唯独对算不上重臣的范仲淹很有印象。狄青虽不太懂国事,但也知道朝廷中像范仲淹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很多人离开了京城,很多人被调入京,狄青却不想再在京城呆下去。得赵祯宣召,狄青立即动身赶赴宫中,想问问赵祯什么时候把他重派到边陲。 在无数人费尽心思不想离京的时候,只有狄青才反其道而行。 就在出了郭府的时候,赵管家到了门前,对狄青道:“八王爷请你前往王府,有要事。” 狄青立即把见赵祯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八王爷的府邸。等入了王府,见当空燕子徘徊飞舞,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满是惬意,狄青心中却有些发冷。 他虽一直没有听八王爷明说,但知道八王爷买地图一事肯定不顺利。 入了厅中,见到八王爷阴暗的脸色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但还能问道:“伯父……事情怎么样了?” 八王爷脸现凝重,沉声道:“狄青,你一定要冷静。” 狄青已隐约感觉答案不妙,竟还能笑出来,可笑容多少有些凄凉,“伯父,你放心吧。我承受得住!”他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希望失望的打击,这才能平淡的说出这句话来。 八王爷眼露焦急之意,神色失落道:“我派的人找到了曹姓那人,但他死了。地图不见了!据我推测,杀他的人,一定是要抢那份地图。” 狄青亦是失望,可更觉得那地图大有门道,反倒能沉住气问道:“伯父,你可知道,是谁杀了曹姓那人?”无论谁拿了那张地图,他狄青一定要抢回来! 八王爷皱眉道:“我派的人,已查出曹姓之人死前,有个人曾经找过他,那人的嫌疑最大。我的手下打听到,找曹姓的那人叫做……叶喜孙!” 凶手是叶喜孙?! 狄青耳边鸣响,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叶喜孙,怎么会是他?” 八王爷有些诧异道:“你认识他吗?” 狄青眼前浮出那孤高冷傲一张脸,他当然认识叶喜孙,可叶喜孙怎么会杀曹姓之人? 当初叶喜孙被夜叉追杀,是因为身带一物。难道说,当初夜叉追杀叶喜孙,也是为了香巴拉的地图? 野利斩天、叶喜孙、夜叉,竟然都和香巴拉有了瓜葛! 狄青心乱如麻,只感觉所有的一切,变得益发的迷雾重重。他沉吟片刻,反问道:“伯父,我见过叶喜孙两次,但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你可知叶喜孙是什么来历?” 八王爷摇摇头,“我们只查到,他在客栈登记的名字叫叶喜孙,至于别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狄青也有这个怀疑,凝神片刻,狄青已下了决定,说道:“伯父,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再去西北,寻访叶喜孙这人的下落。今日我就去求圣上,请他准我出京。” 八王爷神色也有分疲惫,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我分头找寻,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可是……圣上会派你出京吗?” 狄青错愕道:“伯父为何这么说呢?” 八王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先对圣上说说出京一事。不过……他若不许,你莫要与他冲突,一切以商量为主。” 狄青满怀疑惑的出了王府,总觉得八王爷好像不看好他会出京。 心中苦笑,暗想别人都在求入京,就他要出京,难道也有难事吗?狄青到了大内,凭令牌通行无阻。 他是宫中唯一不用当值,却可带刀横行的禁军。那些殿前侍卫早认得狄青,见狄青前来,眼中很有些羡慕,也知道狄青眼下身为天子身边的红人,刻意招呼。 狄青虽忧心忡忡,却还能和那些人点头示意。到了帝宫后,赵祯正在踱来踱去,似乎考虑着什么,见到狄青笑道:“狄青,你怎么这晚才来?” 狄青见赵祯心情好像不错,心中微喜,恭敬施礼道:“圣上,臣有事耽搁,来晚了些。还请圣上恕罪。” 本以为赵祯会问问他有何事,狄青就借坡下驴,提及出京一事,不想赵祯并不询问,只是道:“你来了就好,你猜猜,朕今日找你来,有何要事呢?” 狄青有些奇怪,见赵祯兴致正高,只好暂缓提议,试探道:“圣上召臣前来,莫不是关于西北的事情?” 赵祯含笑道:“狄青,你果真明白朕的心事。我找你有两件事,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西北。” 狄青暗自寻思,心道一件事是关于西北,另外一件事是说什么?听赵祯已道:“西平王赵元昊去年兴兵犯我边境,保安军遭劫,如果不是你勇猛,和武英他们烧了后桥寨,那我大宋可丢尽了颜面。哼!我让西北榷场全停,他们无法和我们交易,损失更大。这不,赵元昊派使者贺真去求范雍,请我们重开榷场,他们又想向我们求和了。” 狄青心中不安,谨慎道:“圣上,臣知党项人狼子野心,元昊更是蓄谋多年。这些年来,元昊网罗奇人异士,扩军备战,怎么会轻易休兵?我只怕其中有诈!” 赵祯双眉一轩,击案道:“朕就知道,你肯定明白朕的心意,也能看穿赵元昊的用心。赵元昊此举,多半是麻痹于朕。朕早调刘平、石元孙两人前往西北备战,领兵提防党项人。” 狄青询问道:“刘平、石元孙?臣孤陋寡闻,倒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赵祯道:“刘平乃将门之子,文武双全,以前是泸州刺史,曾平了几次夷人的叛乱。这次改对付党项人,料不会辜负朕的厚望。石元孙亦是将门虎子,可堪大任。”说的正高兴时,突然重重叹口气。 狄青不解,问道:“圣上既然已找人开始对付元昊,因何叹气?” 赵祯眉头紧锁,苦恼道:“你我君臣虽知道元昊野心极大,但朝中的那些老臣,闻元昊求和,求重开榷场,纷纷上奏折说,西北蛮人,适宜安抚,不宜刀兵。他们老糊涂了,一心求稳,不思进取。现在朝中反对朕动兵的声音很大,朕恨不得……再将他们悉数赶出京城。” 赵祯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这么做绝无可能。太后一死,他就已经对朝廷官员大刀阔斧的变革,亲近当初为他说话的臣子,逐走讨好太后的人。可无论哪种臣子,看起来都很厌战,他若再和这些臣子叫板,只怕不等对西北动兵,汴京就先乱起来。 狄青知赵祯心中一直在恨元昊,见赵祯烦恼,狄青安慰道:“圣上也不必过于着急,这交战之事绝非一日两日能解决。西北之乱由来已久,要想平定的话,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出兵,而是练兵备战。臣在西北有段日子,发现如今边军装备简陋,将不知兵,骑兵匮乏,可说弊端重重,若真的要出兵,实不相瞒,胜算并不大,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 赵祯冷静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嘿嘿一笑道:“狄青,你所言和范仲淹、庞籍、欧阳修等人竟大同小异,看来你也有颇有才能呀。对了,上次范雍来奏折说,种世衡和你建议重建宽州,说如果建城,‘右可固延州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你说的很好呀。满朝中,若论积极进取之人,你算一个。” 狄青惭愧道:“臣不过是听种世衡所言,这才有所建议。真正出主意的是种世衡。” 赵祯道:“朕收到范雍的奏折后,就好好的赞赏他一番,又把种世衡重新启用,任命他为修城的主城事。对了……”赵祯得意的笑起来,“城还没有建起来,不过朕已将城池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青涧城,青天的青,山涧的涧,这是狄青你为朕抗击西北党项人建的第一功。青涧……青建……哈哈。” 狄青这才明白,赵祯如此起名,是说他狄青建了宽州。有些惶惑,也有些感动,狄青道:“圣上,城池谁建的无所谓。可圣上重用了种世衡这等有才之人,才是西北幸事。” 赵祯在殿中踱来踱去,沉吟道:“朕已查明,种世衡也是朝臣,不过是因为得罪太后的人被贬。这种人,必定正直,朕当重用。” 狄青心道,你是没有见过种世衡,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结论。不过圣上对西北如此重视,我若请戍边,他定会应允。 赵祯说的高兴,没有看出狄青心事重重,又道:“能和你狄青相交的人,绝不会差。对了,你上次还说了包拯这人不错,朕查了汾州之案,发现任弁罪大恶极,就将他流放岭南去了。不过……包拯这人好像挺倔强……对朕的建议竟也敢反驳。” 原来包拯知道暂时没有任弁勾结弥勒教徒的线索,只能以任弁公器私用,草菅人命的罪名诉罪任弁。赵祯总觉得任弁在山西有些功劳,并不想将任弁流放千里。但包拯坚持已见,反对赵祯的提议,最终在包拯的坚持下,两府还是将任弁流放三千里之外荒芜之地。 大宋素来不斩文臣,流放岭南,任由任弁自生自灭,已是很重的惩罚。 狄青道:“正直不畏权贵之士,多半如包拯这样了。试问一人若对上不能坚持,如何能对下坚持什么?比如说范仲淹范大人,当年若不是倔强,也不会被贬黜京城,但没有范大人他们的坚持……”狄青不再说下去,心道再说就要说太后了,这不是他应该提及的事情。 赵祯点头,心道这狄青说的不错。想前段日子,太后去了,那些朝臣见朕对生母哀思无限,为讨好朕,纷纷指责太后的不是。反倒是曾因请求太后还政于朕而被贬的范仲淹,上书说什么,“圣上乃仁慈之君,莫纠缠昔日琐事。太后护天子十数年,天子宜念好忘恶,方为仁君之道。” 这个范仲淹,太后当政的时候,就敢顶撞太后,如今他赵祯登基,也不讨好他赵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赵祯想到这里,心中感慨,凝望狄青道:“狄青,你说的不错,朕就知道这点,才没有责怪包拯和范仲淹,反倒提拔了他们!不过朕如果要做英明之君,就要按规矩做事。你出身行伍,眼下只凭些许的功劳,朕就难很快的提拔你。” 狄青笑道:“圣上不必以此为念,臣能有今日,已仗圣上提携了。”他才待请求戍边,赵祯已站在狄青的面前,盯着狄青道:“但你莫要忘记了,当初朕曾说过,若朕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狄青微有心动,想起这些话就是当初赵祯最困难时,在孝义宫所言。不想赵祯此时此刻,竟然还记得此事。 赵祯今日旧事重提,是不是就暗示他狄青,二人之间的情谊和誓言,并没有任何改变? 狄青心却已淡,半晌才道:“圣上多半可以,但臣已不能。” 赵祯凝望着狄青,一字字道:“为何不能呢?朕虽碍于规矩,不能立即提拔你,但朕有一法,可一洗你以往卑微的身份,让你扶摇直上!” 狄青倒有些奇怪,不由问道:“圣上有什么办法呢?” 赵祯笑而不语,扭头望向殿外,这时有宫人唱诺道:“常宁长公主到。” 狄青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到宫外走来八个黄衫宫女。到了宫中后,八人分开两侧,向赵祯屈膝跪倒。 片刻后,一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轻盈的从那八个宫女中间走过,聘聘婷婷的走到了赵祯的身前,敛衽而拜,柔声道:“常宁拜见圣上。” 环佩叮咚,柔声漫语,帝宫中如响起悦耳的乐声。 那女子身材婀娜,声比黄莺,虽轻纱罩面,让人看不清面容,却更给人一种清露笼纱之朦胧袅袅。 这时春风正暖,款款思浓…… 女子参拜着天子,妙目却向狄青扫去,眼中似乎有着比春风还浓的多情。 狄青并没有留意到女子眼中的含义,只是想,长公主?这是圣上的妹妹吗?以前倒没有见过。她来拜见天子,想必有事了,我看来只能等他们兄妹说过话后,再说及戍边一事了。 一念及此,狄青才待暂退,赵祯已微笑道:“常宁不必多礼,平身。来呀,赐座。狄青,你也坐。” 有宫人搬过座位,让狄青、常宁公主对面而坐。狄青有些错愕,搞不懂赵祯要做什么。 赵祯坐在上首,看着下手的狄青和常宁,似乎很得意。他微笑的望着狄青道:“狄青,朕说过,朕对你有些歉然。” 狄青知道赵祯是说杨羽裳一事,心头黯然,低声道:“圣上,事情已过……”不待多说,赵祯已道:“不错,事情已过,徒思无益。但朕已想到弥补的方法,这就是朕要和你说的第二件要事。” 狄青察觉到常宁长公主一直在望着他,眼中含义如柳絮随风,心头一震,脸色微变。 赵祯并没有留意狄青的脸色,只是道:“狄青,你失去心爱之人,朕每念及此,耿耿于怀。常宁乃朕妹,当听说你的往事后,对你很有好感。朕见妹妹如此,又想补偿你,知道你一直孤身,就想着若将常宁许配给你,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狄青呆住,见赵祯兴致勃勃,心思如麻。他并没有留意,常宁公主秋波妙目正在凝视他,那眼中,没有欣喜,没有反对。 赵祯续道:“狄青,你若娶了常宁,一来呢,就是皇亲,朕就可依宋律破格提拔你,你不用等军功升迁了。二来呢,你是皇亲,以后帮朕去指挥西北将领,痛击元昊,朕很放心。最后……你若娶了常宁,和朕再不分彼此,再过几年,朕就可以命你统帅西北兵马,先征西北,再伐契丹,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朕问过常宁,她已默许,现在……朕想听听你的心意。” 赵祯满是期待,心中得意。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可他因一直忙着生母的名号问题而无暇顾及。李顺容死后虽被封为宸妃,但赵祯并不满意,终于在君臣的商议下,李顺容死后加封太后,葬礼可同刘太后平起平坐。 赵祯忙完此事,整顿朝臣,就想着狄青护驾之功甚伟,这次回京,不如就留在身边。过个几年,狄青不凭军功,只凭皇亲这个牌子,就可以逐级升迁,到时候再去领军西北,可说是皆大欢喜。 赵祯虽高高在上、荣耀万千,内心却是极为寂寞。有狄青在身边,他总觉得不算孤单,是以总想把狄青留在京城。这刻望着狄青,只等狄青点头。 狄青望了眼常宁长公主,见她低头望着地面。扭头又望向赵祯,见赵祯若有期待。狄青缓缓站起,单膝跪地道:“圣上……臣不配。” 常宁公主娇躯微颤,身上的环佩叮叮当当的响了数声。 赵祯微愕,随即笑道:“朕不嫌你的出身,常宁一样不嫌。你没有什么不配……好了……” 狄青不等赵祯决定,截断道:“圣上好意,臣心领。但臣不能接受!” 赵祯怔住,那环佩的响声,慢慢的轻下来,歇了。宫中沉寂如水。 良久,赵祯才道:“这是朕的一片好心。”赵祯心中恚怒,他本乘兴而来,见常宁公主对狄青满是好奇,又因对常宁很是喜爱,因此在常宁公主面前夸下海口,这次被狄青拒绝,极为不悦。 狄青忙道:“臣知道圣上一片好心,但臣本行伍之身……”本待稍贬自己,不损公主的颜面,可转念一想,只怕无法彻底回绝,遂决然道:“臣不能娶妻!” 赵祯见狄青这么个答案,一拍桌案,怒道:“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 狄青垂头道:“臣知晓。” 赵祯见狄青恭顺,放缓了口气道:“那你先回去,朕给你几天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下朕的好意吧。”他只怕狄青脸皮薄,因此给狄青台阶下。 狄青此刻才明白为何出王府的时候,八王爷有些担忧。难道说八王爷也知晓了此事?想到八王爷让他莫要和赵祯起冲突,狄青舒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臣不用考虑了,臣不能娶妻!臣请去西北!” 赵祯怒拍龙案,霍然站起,冷视狄青道:“狄青,你莫以为朕不会斩你!” 狄青神色萧索,再不发一言,可脸上满是倔强。 这些年来,风霜雕琢下,他本已少了分棱角,多了分冷静,但他这时候不想冷静。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有些傻,但他知道自己做什么,这就足够。 他不需对羽裳承诺什么,可他和羽裳的约定,就算刀痕都没有那么深刻。 赵祯冷冷的望着狄青,常宁静静的望着狄青,狄青只是坚定的望着前方的地面。 三人沉默许久,赵祯吁了口气,烦躁道:“狄青,你退下吧。” 狄青有些意外,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起身向赵祯施礼后,又向常宁长公主作了一揖,不再多说什么,就那么默默的退下。 赵祯待狄青远去,这才恨恨的再拍桌案道:“常宁,狄青不知好歹,朕定为你重重惩罚他。” 常宁公主沉默半晌,慢慢起身,盈盈施礼道:“圣上,狄青没错的。” 赵祯愣住,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狄青没错,这么说错的是朕了?” 常宁公主道:“圣上当然也没错。圣上,狄青拒绝了常宁,常宁并不恼怒,圣上也不用为常宁去责怪狄青。常宁方才一直在看着狄青,心中已知道,这天底下,只怕没有谁能取代杨羽裳在狄青心目中的地位,说实话,常宁当时听狄青拒绝,本是有所埋怨的。” 赵祯微诧道:“那你现在不埋怨了?” 常宁道:“狄青本是苍鹰,就应该有他展翅的地方。狄青是人杰,也无需皇亲的身份来助力。常宁不再想求什么,只盼狄青痴情一片,最终能有寄托。谁都没有错,如果真的有错,那错只错在,常宁在错误的日子和正确的人相遇。” 她说完这句话后,眼中也有分黯然,再施一礼道:“常宁回阁了。圣上,常宁告退。”她娉婷的走出了帝宫,只留下环佩叮咚响声回荡在清风中,有如女儿难解的心思…… 狄青走出宫中,心中也有歉然。他知道那么拒绝一个女子,实在很让人下不了台,但他别无选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宁可常宁恨他,也不想和常宁有什么纠葛。 茫然走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陡然闻花香传来。喧嚣人流中,他蓦地才发现,原来不经意间,已到了大相国寺前。 这段日子来,他并没有前往大相国寺,这本是他和杨羽裳初遇的地方。他无需再来,因为往事早就深刻脑海。 他心乱之下,不经意的到了这里,望着辉煌绚丽的大相国寺,并没有入内一观的念头。蓦地心中在想,“当初我若是不入大相国寺,就碰不到羽裳……我若碰不到羽裳,纵是一生孤苦,也是心中无怨。毕竟……羽裳就不会有事。”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让他一直心中发疼。他虽知道,杨羽裳不会有悔,可他始终难以释怀。 信步走过去,无意到了一花棚前,花棚前有个老汉见了狄青,招呼道:“客官……你不是狄……小哥吗?” 狄青扭头望去,见那老汉满脸褶皱,已记起来此人姓高,点头道:“高老丈,你还卖花呢?” 蓦地又想起,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见了羽裳第二面。那时懵懂的他,送了羽裳一盆花,花名叫做凤求凰。 街市人来人往,春将暮,百花更艳,狄青却只是呆呆的望着不远处的凤求凰。 花正娇,人却不在。长街繁,心在关山。 不知哪里响起了幽弦,舞动了花树的残瓣。花有怜惜,撒在狄青寂寂的肩头,飘过狄青微颤的指尖…… 他缓步走过去,望着那凤求凰良久。高老汉一旁问道:“狄小哥,你若喜欢,就把花儿拿去吧。”高老汉还记得狄青昔日的恩情,却不知道当年的往事。 狄青苦涩一笑,只是摇摇头,转身要走,就见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望着他。那眼眸中满是清幽明澈。 宛若当年。 数年一顾,相思朝暮。 狄青内心呻吟了声,梦呓般说道:“羽裳……”他身躯晃了下,只以为是梦是幻,但回过神来,萧索更盛,眼中隐带惊奇,诧异道:“飞雪,怎么是你?” 望着狄青的那人,正是飞雪。 狄青从未想到过,新寨的那个飞雪,竟然来到了汴京。他又错将飞雪当作了羽裳。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情,飞雪和羽裳完全是两类的人,但狄青每次见到飞雪的时候,都留意她的一双眼,而忽略了飞雪的容颜。 飞雪静静的望着狄青,静静道:“为什么不是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其中夹杂分难以捉摸的古怪。 狄青一时间无法回答,虽有很多疑惑,但感觉都不必去问。飞雪为何来京城,为何到这里,为何好像一直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有兴趣,绝非情意,狄青清楚的明白这点。 沉默望着飞雪半晌,狄青回道:“汴京其实也不错……”每次他见到飞雪,都有不同的印象,伊始他被飞雪询问名字,感觉她胆子大的出奇。后来虽知道飞雪不过是个寻常铁匠的孙女,但感觉此女有着迥乎寻常的灵黠。这次再见飞雪,又从她眼中,看出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这女子,有着和她年纪完全不同的心智。 飞雪终于移开了目光,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汴京好像不错,但我不喜欢。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它有多繁华,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颗心。” “只看你的一颗心?”狄青喃喃念着,心中又痛。 飞雪说的不错,有羽裳的地方,哪里都是仙境,没有了羽裳,汴京和西北又有什么区别? “很多东西,别人觉得很好很好。但是你心里不喜欢,就是不好。”飞雪目光清澈,突然问道:“我送给你的面具,你可喜欢吗?” 狄青半晌才道:“喜欢。” 飞雪笑笑,“可想必有很多人不喜欢,甚至会怕、会厌恶。”她说的若有深意,耐人寻味。 狄青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我记得,你若想让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现在会和我说了吗?” 飞雪澄净若秋水的眼波望过来,半晌后,目光中有了分遗憾,“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狄青微惊,不解飞雪如何看出他暂时无法离开汴京。这个女子,难道真有让人惊悚的直觉吗?飞雪要带他去哪里? 千山万水?那是去哪里? 狄青正诧异间,飞雪又移开了目光,望着那凤求凰,自语道:“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苦短,或许真的不如花开花落了……” 狄青不知飞雪言中之意,更不解为何她看似年少,竟这多心思,才待离去,高老汉一旁突然道:“对了,狄小哥,你拿一盆花去吧。上次你不是送一盆花给那小姐吗?她很喜欢这花儿的。” 狄青心口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怎么知道她喜欢那花儿呢?” 高老汉笑道:“我当然知道了。自从你送给她花儿后,她那段日子,就不停的来这里,问狄小哥的名字,什么时候会来,还会不会再来?可老汉怎知道这些呢?她一连好多天,都在这里转悠,狄小哥,她是在等你吗?我看她多半是在等你!那是个好女子,你不能错过呀。她有一次,还亲自帮我浇花除虫,养花的经验,不比老汉差呢。” 狄青心中又颤,记得小月说过:“小姐一直都很爱护这花儿,照顾的很好。她都不让我照顾的……这几日,她不再照顾这花儿了……我们都在等着她,花儿也在等着她……” 心中酸楚,狄青垂头无言,两滴水珠打湿了长衫。春风不解,依旧牵扯着衣袂。他只给了杨羽裳一盆花儿,可杨羽裳却回了他整个的春天。 原来羽裳不止在雪夜梅前翘首企盼,怪不得羽裳称呼他傻大哥…… 他实在太傻太傻,因为他直到今天,旁人若不说,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事。 春风暖,繁华乱,狄青孤单单的立在那里,如立在旷野大漠。听着高老汉还在热心道:“她后来见到你了吗?我告诉她你的名字,她看起来很开心呢。她很喜欢那凤求凰,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看上许久……狄小哥,要不你再拿一盆吧,我保你把花儿送给她,她会喜欢。” 狄青想说,“她会喜欢。”可他嗓子已哑,心口撕裂般的疼,许久后才低声道:“她不需要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句话,终究没有抬头。 高老汉终于看出了有些不对,忙道:“不要也好。”说话间,旁边有个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取了花盆。 一人轻声道:“这花儿……本公子想要。” 狄青听声音熟悉,飞快的用衣袖擦了眼角,抬头望去,也满是讶然。 来人正是赵祯。他还是当年圣公子的打扮,手摇折扇,他身边站着一人,却是阎文应。赵祯望望阎文应手上的花儿,又看看狄青,缓步走过来道:“狄青,你可知道我为何想你留在京城?” 狄青摇摇头,赵祯唏嘘道:“因为你和我相识这些年来,从不图谋我什么,我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狄青有些感慨,但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飞雪一旁望着赵祯和狄青,目光仍是清澈无邪,似乎看出了什么,突然道:“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汴京吗?” 赵祯微怔,转望飞雪,半晌才道:“你是和……我在说话?” 飞雪凝视着赵祯,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就是在和你说话。狄青不欠你什么吧?” 阎文应喝道:“大胆!” 赵祯摆摆手,止住了阎文应的呼喝,惆怅道:“你说的不错,狄青的确不欠我。是我欠他的,因此我想弥补。” “你若是当他是朋友,就不该勉强他。”飞雪目光如水,沉静道:“只要你不勉强他,他就会感激你了。他不是贪心的人,只不过……他是个痴心的人。你到底是想人感激你一辈子,还是想人厌恶你一辈子?” 狄青很是惊奇,暗想飞雪怎么这般明白他的心事?飞雪说这些,难道是为他排忧解难? 赵祯目露沉思,看着飞雪的目光满是惊奇。 飞雪又对赵祯道:“你当然也有喜欢的人。你若有可能,会不会也和狄青一样?将心比心,你就不该为难他!” 赵祯脸色已变,想起了王美人,心头一跳。 往事如沙,迷了眼,却难割流连。 狄青感激的望了眼飞雪,又看了眼凤求凰,立下了决心,霍然上前,凝视赵祯道:“圣公子,我求你一事。当年我和羽裳在大相国寺相见,蒙她垂青,以心相许,狄青当年只送她一盆花,她却回了狄青海一样的深情。狄青这辈子,再也忘记不了羽裳。”他称呼圣公子,一来知道赵祯不想泄露身份,二来还是当赵祯和当年的玩伴一样。 赵祯听到“圣公子”三个字时,神色悠悠。又望着狄青眼中的决绝,心中叹息,只是在想,“当年朕……为何就没有狄青的这种坚持,朕不如他!狄青只是有情,并非对朕无义,我又何必苦苦的为难?” “当年去巩县时,我曾说,‘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心!’这句话,羽裳记得,我记得!”狄青重复着当年的话,如同羽裳就在眼前。 或许流年短暂,但承诺还在,也从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羽裳还会不会醒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睁眼,我更不知道,会不会找到香巴拉。”狄青眼帘湿润,一霎不霎的望着赵祯道:“可我知道一点,狄青的这颗心,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的斩钉截铁,断冰切雪,“在我的心中,羽裳已是我的妻子,无论生死!狄青此生不求高官,不求厚爵,狄青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我不能不要羽裳给我的一片心。狄青不求什么,只求你准我出京,再战西北。狄青活也好,死也罢,战不负天下,情不负羽裳,狄青此生无悔无憾!” 他说完后,深施一礼,再无言语。那伟岸的身躯如山岳沉凝,在花香中,写尽悲欢。他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出京,没有人能阻拦。 赵祯沉默的望着狄青的坚持,良久才道:“我这次来,本是要让你出京的。” 狄青霍然抬头,眼中有了意外,更多是感谢! 飞雪再望赵祯的神色,多少也有些讶然。她那清澈澄净的眸子中,有分轻雾弥漫…… 赵祯从阎文应手上拿过了那盆凤求凰,递给了狄青,感喟道:“我已送不了你什么,这盆花,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狄青,西北苦寒,你多保重了。”说完后,拍拍狄青的肩头,赵祯有些惆怅,本待还要说什么,终究只是转身离去。 走在长街上,赵祯突然想要痛哭一场,只是在想,“当年我若在太后面前,也是这般坚持,结果会怎样?” 可惜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 狄青捧着那盆花,望着赵祯远去,一时间激荡无言。等回过神来,感激的向飞雪望去,想谢谢她方才的一番话,却发现飞雪竟已消失不见。 她悄悄的来,静静的走,如烟非烟…… 长街长,烟花繁。捧花的男子立在那里,心在塞远,不知哪里笙歌再起,声破长天,飞飘关山…… 第十三章 迭玛 长天苍茫,有苍鹰飞过,徘徊在渺渺天际,俯瞰众生。繁霜凝树,叶舞残黄,又入了初冬季节。 延州东北二百余里的古宽州之地,少了初冬的冷意,却多了些热火朝天的氛围。 宽州本是废弃的古城,在近一年的修建中,平地高城起,城名青涧! 自从朝廷下旨,让种世衡为鄜州判官,负责修青涧城一事后。青涧城周边的百姓,无论是羌人亦或是汉人,均是欢呼雀跃,主动前来搬石抬土,挖壕垒沟。 以往金明寨以北,多是羌汉混居,可每逢战事,大宋总是避而不出,坚守金明寨,如此一来,北面居住的百姓可就倒了霉,屡次受战争波及,苦不堪言。这次建城在金明寨以北,众人无不都当这地方是百姓的福祉,是以踊跃前来帮手。 黄昏日落,有一拨军士正挑沙入城,有挖护城河的百姓叫道:“葛都头,大伙累的要死,过来讲讲狄指挥的事解解乏吧。” 天虽冷,那葛都头却袒露着健壮的胸膛,额头竟还有汗水。闻言卸了河沙,问道:“昨日我讲到哪里了?” 有一红脸的汉子接道:“狄指挥大战铁鹞子,攻破后桥寨,怒战罗睺王的事情,都讲了十七遍了……虽说每次编造的都有不同,可毕竟听多了,你讲点新鲜的吧?” 葛都头哈哈大笑道:“你们真难伺候,我不讲吧,你们非要听,听了还不能重样,不重样了还嫌我编造。狄指挥虽说又回了塞下,但眼下战事没有,我难道要编个故事给你们听吗?” 有人道:“怎么没有,昨晚城头鼓声比雷声还要响,天明的时候,就见到城外一地羌人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为军中要员,总得说来听听。” 葛都头被人吹捧,摸摸络腮胡子,笑道:“我猜你们肯定要问这事。也罢,我就给你们说说。其实我们这城建好了,高兴的人不少,眼红的人也不少。米擒族就挤破脑袋都没有进来,这才兴兵来犯,不想狄指挥掐指一算,知道他们昨晚会来,早早的在城外埋伏,一刀就斩了米擒族的首领米擒大浪。” 众人均是惊呼,“那狄指挥,不是和神仙一样了吗?” 葛都头也不脸红,大咧咧道:“谁说不是呢……那些人见到狄指挥杀过来,都不敢接战,丢下百来具尸体落荒而逃。青涧城有种老丈才能建起来,可若是没有狄指挥,只怕早丢了呢。” 有人不解道:“米擒族要入城,就让他们来好了。” 葛都头道:“你懂什么,他们不给钱,种老丈如何肯让他们进来?”众人一阵哄笑,远处走来一人道:“葛振远,你又在说我的坏话。” 来人拖个草鞋,踢踢踏踏的走过来,脑门发亮,脸有菜色,正是种世衡。 葛都头当然就是葛振远,青涧城新建,种世衡主城事,狄青负责守卫,而葛振远、廖峰、司马一帮人等,均被从新寨调到了青涧城。 种世衡见众人在歇息,不满的嚷嚷道:“你们怎么都停下来了?快点做事。我告诉你们,能进这个城,一要做事,二要送钱。又没钱,又不干活的人,若再被我看到,都给我滚蛋!这里不养闲人的。” 葛振远吓的忙道:“都去干活,都去干活!”众人一哄而散。葛振远挽袖子要走,种世衡拉住他道:“狄青在哪里?” 葛振远道:“他在城北五里外的折柳亭。” 种世衡嘟囔道:“他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离的远,可能怕你要钱吧。”葛振远丢下一句后,一溜烟的跑掉了。 种世衡摇摇头,拖着草鞋向城北而去,赶到了折柳亭时,有些气喘。狄青正坐在亭中,远望西北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向种世衡望去,若有期待道:“种老头,什么事?” 狄青又到了塞北。 狄青离开汴京后,先奔延州报道。范雍见了大为头痛,心道这小子有毛病,别人都是费尽心思往京城走,这小子火烧屁股一样的赶来延边。不知道朝廷什么心思,范雍索性报于朝廷,将狄青云骑尉的官衔提到武骑尉,这种提升,只涨俸禄,不涨兵权。朝廷准了后,狄青仍以延边指挥使的身份,协同种世衡镇守青涧城。 狄青暂得清闲,全力去查叶喜孙的下落,可这人如鸿飞渺渺,再也没有出现过。 种世衡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叹口气道:“没啥事不能找你吗?” 狄青笑了笑,“我只怕耽误你赚钱了。对了,昨晚斩了米擒大浪,马儿装备兵刃都收回来了吧?” 种世衡道:“你还怕我漏下什么吗?” 狄青又笑,心中却是叹了口气。原来狄青镇守青涧城后,有羌人投奔,也有羌人过来捣乱。这段日子,狄青毫不手软,有来捣乱的,杀无赦。每次战后,狄青管杀不管埋,将收拾战利品一事交给种世衡。种世衡素来是死人都要扒下层皮来,做这种事情,当然最好不过。 种世衡斜睨着狄青,突然道:“狄青,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些奇怪呢?” 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奇怪呢?” 种世衡道:“我们建了这个青涧城,党项人肯定视为眼中钉。过来捣乱不足为奇,但他们都知道你在这里,这段时间,来捣乱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昨天晚上,米擒族来的都是骠骑,最少能有千人!” “这不挺好吗?来的多,杀的多,你赚的也多。”狄青淡淡道:“我不主动杀人,可他们送上门来给我杀,我也不会拒绝。” 种世衡长叹一口气道:“你小子最近只想着什么香巴拉、叶喜孙了。我都说了,这些事情,我来给你打探。你一个人再厉害,还能比老汉我的消息灵吗?你小子在领军方面有天分,对敌方面更是勇猛,不应该这么糟蹋才能的。” 狄青忍不住的笑,“所以呢,你以后若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好了。我懒得你和绕来绕去的兜圈子。你是不是想说,党项人最近对青涧城的攻击力量加大,有意再攻西北了?” 种世衡嘟囔道:“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我就是怕这个呀。狄青,你记得吗,开春的季节,党项人的使者贺真曾去向范知州求和。这之后,西北安静了许多,可很多羌人熟户,纷纷要来归降投靠,范知州禀告朝廷,朝廷令范知州自行处理,结果范知州把很多羌人都安居到金明寨的三十六分寨了?” 狄青点头道:“我当然记得。范知州还想安排些人手到青涧城呢,不过我们推说城没有建好,一直没有答应。”他神色中也有分忧意,“种老头,你怕这些人有问题吗?” 种世衡忧心忡忡道:“这些人有没有问题我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感觉心惊肉跳的。大批羌人涌入了金明寨,用脚趾头想想,都有问题,偏偏范知州觉得羌人不足为惧,不以为然。朝廷为了安抚羌人,又重开了榷场,但这时候,党项人屡次试探进攻青涧城,只怕真的又要进攻西北了。” 狄青也有些皱眉,暗想你我明白这些有什么用?能看守青涧城,已是范雍的恩惠了。他无奈道:“可你我联名上书给范知州,请他当心。他虽没有说什么,只怕也嫌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种世衡沉吟许久,问道:“上书给范知州看来是没用了,他根本不会听我们的建议。狄青,前段时间,我让你径直给天子上奏,有回信了吗?” 狄青摇摇头,苦笑道:“你太高看我的能力了。我奏折是发出去了,但两府一直没有回音。这种越级上奏的事情,本是官场大忌。若是被范雍知道了,你我都没好……我只怕……奏折还被两府压着呢。” 种世衡搓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突然止步,脸上现出少有的慎重,问道:“狄青,老汉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天子的关系到底如何呢?” 狄青回想汴京的情景,半晌苦笑道:“这个吗……伴君如伴虎,你应该知道的。他或许能听我的话,但人总是会变的,是不是?”上次回返汴京,狄青和赵祯虽有冲突,但终究言归于好,可狄青心中早知道,赵祯再也不会是圣公子了。 一个人坐的地方高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种世衡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惋惜道:“我本来想让你亲自回京,对圣上说说这里的严重性的。唉……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 种世衡看似圆滑,其实可说是老谋深算,更因官场浮沉,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心中暗想,“这段日子来,京中变化极大。听说天子不忙于西北备战,反倒因为郭皇后刁蛮,一直在忙于废后一事。吕夷简被贬出京不久,就被重新启用再入两府。当初都说郭皇后与吕夷简不和,天子要废后,吕相全力支持。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才被重用,就因为反对天子废后,又被贬出了京城。此事看似不起眼,但由此可见天子的性格很是反复呀。老汉我本希望狄青能在天子面前说说眼下延边的急迫,但天子反复,路途迢迢,狄青也不见得有用。但若不指望狄青,西北大战不日即起,范雍无能,整日安于享乐,以目前的情形,百姓又要受苦了。” 这些话,种世衡不好对狄青多说,正沉吟间,狄青问道:“种老头,你说为我打探香巴拉和叶喜孙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种世衡摇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找不到叶喜孙,但查到了姓曹那人的底细了。” 狄青精神一震,当初八王爷不肯说出曹姓之人的来历,狄青本以为这人也很神秘,不想种世衡很有些方法,居然能寻到那人的根底。 如果真知道曹姓那人的来历,说不定会对寻找香巴拉也有帮助。狄青心中暗想,“种世衡就算是个骗子,也是个很有能力的骗子。” “曹姓那人叫做曹贤英,他本是归义军中曹氏的后人。”种世衡道。 “归义军?那是什么军?”狄青不解道。 种世衡摸摸头顶,叹口气道:“你不要整天只想着杀人,没事多读读书,多读读史书,就知道归义军是什么人了。” 狄青心道,“我也读书,可就喜欢读一本《诗经》。”心中有些酸楚,狄青还能笑道:“知道你有学问,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办事呢?” 种世衡有些得意,又摸摸发亮的脑门,简略道:“唐安史之乱时,唐帝无力平叛,只能召陇右、河西诸军援助京城。结果陇右、河西兵力虚空,反被吐蕃人趁虚而入,占领了陇右。自那后,陇右、河西以及沙州、瓜州大部分疆土,多数沦陷在吐蕃人手上。但后来汉人张议潮率众起义,重夺河西十一州,奉表还唐。唐天子无以为报,封张议潮部为归义军!这就是归义军的由来。本来归义军是姓张的,但后来归义军内讧,力量削弱,又被吐蕃人击败。后来归义军几经反复,由沙州望族曹仁贵重振旗鼓,再败吐蕃,而归义军实际上也就改姓曹了。” 狄青心道,“这个出身,也没什么稀奇,为何八王爷秘而不宣呢?” 种世衡又道:“不过曹氏掌权后,势力已渐渐衰败,地盘不停的被吐蕃、回鹘、高昌等国吞并,到前朝曹氏子孙曹宗寿统领归义军的时候,归义军只死守在瓜州、沙州两地了,因此当地人又叫曹宗寿为瓜州王。本朝时,曹宗寿之子曹贤顺统领瓜州,本一直对我朝称臣,但几年前,元昊击败高昌、回鹘,曹贤顺见党项人势大,已举州投降了元昊!曹贤英是曹贤顺的族弟,和曹贤顺多半意见不和,这才逃到延边。” 狄青听完这些,怅然若失道:“那曹贤英为何会有香巴拉的地图呢?可惜他死了,不过……”蓦地想起了什么,振奋道:“曹贤英虽死,但我们可以找曹贤顺打听情况!” 种世衡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拍拍脑门道:“你小子在这种事情上,还够聪明,不枉我对你说了这些。不过呢……我倒有个另外的看法。” 狄青忙道:“老丈请说。”他一有事请教,种老头就变成了种老丈。 种世衡没有嘲讽,反倒目露沉思之意,说道:“自从你说了香巴拉这个破地方后,我也开始多方面留意。我记得你说邵雍有个谶语,说香巴拉在西北,因此你才执意要到西北?” 原来狄青知晓种世衡颇有能力,为全力寻到香巴拉,也将邵雍当年的谶语和种世衡说了。 狄青点头道:“是啊,按照谶语所言,香巴拉应该在西北……”蓦地灵光闪动,狄青失声道:“归义军曾统领的地盘又在我们这里的西北。我在延州左近打探不到香巴拉的消息,难道说……香巴拉在曹家的势力范围内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点头道:“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曹贤英为何能有香巴拉的地图,会不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如果是祖上流传下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这张图和河西十一州有关!” 狄青第一次有些明确了香巴拉的范围,越想越靠谱,心思飞转道:“或许……香巴拉就在瓜州或沙州?你方才也说了,归义军死守这两州,是不是因为这两州,本身就有什么玄奥。”长吸一口气,狄青心潮澎湃,“会不会香巴拉就在这两州呢?” 种世衡倒还沉静,半晌才道:“有可能,倒也不见得一定在瓜、沙两州。那两州若真有香巴拉的话,曹贤英没有能力去寻说得通。但曹贤顺想必也知道这秘密,没有道理放着所谓的仙境不去寻找,而投靠了元昊呀?” 狄青方有些眉目,又被浇了盆冷水,知道种世衡说的很有道理。 “或许香巴拉在别的州吧。因此曹家人虽有地图,但无能力去探寻。”种世衡又下了一个判断。 狄青点点头,起身远望西方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其实很想立即赶赴瓜州打探下消息。 种世衡道:“怎么办?你当然是留着守城。不是说好了嘛,你安心守城、帮我打仗搞生意,我全力帮你找寻香巴拉。大家各不相欠,还能将各自的优势发挥到最好。” 狄青又坐了下来,竭力的平静心绪。 种世衡见狄青片刻就能镇静下来,暗自点头,心想狄青变化越来越大,也愈发的稳健。他听到这消息,还能沉得住气,就已有了大将之风。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住千军? 眼珠转转,种世衡想起了一事,说道:“对了,狄青,咱们这段日子,赚了不少钱。说好了,有你一份的。”说罢有些疲惫的笑。 狄青知道只有他想不到的方法,没有种世衡赚不到钱的门道。 这些日子来,种世衡择选入住百姓,提前抽佣,私贩青盐,着实赚了不少。狄青听有钱分,摇摇头道:“当初虽说好了,但我并不需要。你若愿意,把我那份用在建城上面吧。” 种世衡抚掌笑道:“君子一言,莫要反悔!” 狄青并不多言,心中却想,“种世衡这一年多来,真的太辛苦了。” 狄青这段日子,和种世衡朝夕相处,早知道种世衡不过是外表吝啬,这人平日骗吃骗喝,但账目极为分明,若是花自己的钱,整日更是肉都舍不得吃一口,只捡些菜叶充饥,因此这才总是脸有菜色。 朝廷虽说同意建青涧城,可范雍拨款总不利索,又借口金明寨花销很大,因此青涧城建城所需款项,总不能及时到位。 若非种世衡拼命的赚钱,又从牙缝中省钱,青涧城怎能会这么快建起来? 狄青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那时建城正到最紧张的时候,青涧城突然出来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城中打不出水源。挖井竟然挖到了岩石层! 这个问题在不打仗的时候,算不上问题,因为可以取城外的延河水。但若真的开仗,被人围了城,城中无水,不战已败。当时青涧城人心惶惶,能沉得住气的只有狄青和种世衡,种世衡一夜白发,脑门头发掉了数百根,第二天种世衡决定,继续打井,挖一簸箕石头上来,赏铜钱一百文! 城兵连挖三日,比鏖战还艰辛,终于在第三天打出井水。 满城皆欢。 种世衡白花花的银子用出去,头一次没有叫痛,却落了泪。 虽然种世衡一直叫嚣着,要做大买卖,就要舍得投入。但自那一天开始,狄青才算更深刻的了解种世衡这个人,他才宁可被种世衡骗。又有谁知道,那秃头、烂鞋伴随一张菜色的脸下,有着怎样的一种情怀? 种世衡见狄青望着他出神,忍不住摸摸脸道:“我脸上开了花?” 狄青振衣而起,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你这么辛苦的帮我打探消息,我总要请你吃顿好的。” 种世衡口水流了下来,不迭点头道:“你小子有良心……”跟着狄青向城池走去,种世衡道:“狄青,我其实一直有个计划……兵不在多而在精,我这些年来,着实认识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们把他们都编入厢军中让你指挥,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镇得住他们……”话未说完,有马蹄声传来。 有一骑飞奔而来,狄青本以为是军情紧急,见到来人的一张马脸,又惊又喜道:“张玉,怎么是你?” 来人居然是狄青的京中好友张玉。 张玉、李禹亨二人是狄青在京中最早结识的伙伴,张玉还和狄青并肩对敌,可说是生死之交。 宫变后,经历过当年事情的侍卫均是自请戍边。武英到了环庆路的柔远,王珪去了泾原路的镇戎军,而张玉、李禹亨二人都被分在金明寨中做个指挥使。 众人都在西北,只因各有要务,除了狄青外,都不得擅离。 狄青在青涧城许久,除了守城,就是探寻香巴拉的下落,今日见到张玉,实在是意外之喜。 张玉风霜满面,见到狄青也满是欣喜,翻身下马道:“狄青,你还好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不知包含多少问候关怀。 狄青记得张玉救过他的性命,张玉何尝不记得狄青为他挡住刀剑? 狄青重重点头道:“死不了。你呢,怎么样?” 张玉见狄青脸上尘霜磨砺,去了当年的稚嫩,多了分刚毅厚重,心中想到,“他多半已能摆脱当年的阴影了。”爽朗笑道:“我也很好。虽说交战百姓受苦,可在金明寨一直闲着,拳头都有些发痒了。听说你这两年来在西北很有些名气,我真的不服呀。都是指挥使,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说罢,忍不住的笑。 狄青知道张玉是在说笑,心中暖暖。忍不住道:“你这次来青涧城,有什么事情呢?” 张玉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掏出封书信道:“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信来了。郭遵郭大人给你的信。” 狄青大奇道:“郭大哥怎么会让你送信呢?”接过那封书信,感觉信倒是很薄,但沉甸甸的坠手。 狄青更是惊奇,暗想这是信吗?就是一锭银子,也不过如此的分量吧? 不等拆开,张玉一旁解释道:“本来郭大人要亲自给你送这封信的,他路过金明寨,找铁壁相公的时候,得知党项人又有出兵的迹象,急急回去布防,知道我和你关系不错,才让我把书信转交给你。” 狄青已拆开了信,抽出信纸,眼前一道金光…… 种世衡眼珠子瞪的已经和鸡蛋一样大,叫道:“我的祖宗呀,这是信吗?” 狄青抽出来的,竟是一张薄薄的白金信笺,上面用黄金镶字。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信笺,就已价值不菲。 信的右下角用黄金嵌出一根针来,而信的正上方,白金封底凸出个佛的图案。 那佛慈眉善目,虽有些像弥勒佛,可肚子没有那么大。 这封信,奢华中,又带着稀奇古怪。那针、那佛都代表什么意思? 而郭遵又什么时候,有这么阔绰的手笔? 狄青顾不得再惊奇,见白金信笺上有九个黄金镶出来的字,定睛望过去。 那九个字是:“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 狄青怔怔的望着那九个字,一时间迷惑不解。 迭玛,什么是迭玛? 郭遵若只是想说这九个字,让张玉传到就好,但郭遵刻意送给他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信……恁地这般古怪? 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向张玉望过去,不解道:“张玉,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郭大哥要说什么呢?”他虽不解,但见郭遵竟然还念念不忘为他寻找香巴拉,狄青心中满是感激。 张玉也被那信笺的奢华镇住,脸上满是惊奇,喃喃道:“我的娘呀,早知道是这种信,我传个口信不就得了?这信笺若是换酒喝,这得能买多少酒呢?”他当然是说笑,回过神来,张玉道:“郭大人急匆匆的离去,只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对了,他还说了几句话,他说事情一言难尽,但他已在吐蕃找到有关香巴拉最重要的线索,等他处理完军情,再和你详细说说。” 狄青心头一震,知道郭遵素来言不轻发,郭遵既然说找到最重要的线索,就绝不会让狄青失望! 张玉却已翻身上马。 狄青见了有些错愕,问道:“你……这就要走吗?” 张玉点点头道:“是呀,铁壁相公是看在郭大人的面子,才让我出来送信。信送到了,我也要赶快回去了,毕竟听郭大人说,党项人可能在这个冬季出兵的,我也是指挥使,要赶回去守寨。本来……禹亨想要送信……我很想看看你,这才抢着赶来。” 狄青心中感激,暗想从金明寨到青涧城,足足有两百里的路程。张玉这般奔波,情深意重,岂是看一眼那么简单? 可狄青终究没有说谢,只是关切道:“天寒了,看要下雪的样子……你路上小心。” 张玉哈哈一笑,摆摆手,拨转马头,已扬长而去。 狄青目送张玉远去,见远川烟稀,人影一点射到天际,渐渐的淡了。 古木苍苍,朔风连寒,狄青吐口气,哈气成霜,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又到了严冬。陡然间感觉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天空不知何时,下了点点的雪屑。 雪儿舞动,如群星繁沓而落,狄青忍不住向种世衡望了眼,一颗心也繁乱难止。 他才有些确信香巴拉在河西十一州,为何郭遵突然言之灼灼的告诉他,要找香巴拉,必寻迭玛? 迭玛到底是什么?香巴拉和吐蕃有关?狄青心思繁沓,一时间又找不到头绪…… 张玉快马回转,见雪下的紧,夜晚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了会。天明时分,又奔金明寨急行。 大雪倏如其来,染白了万里关河。 山岭如龙,大河如带,塞北的风雪,好一番壮阔。 张玉无心欣赏雪景,只骂老天给他找麻烦,近中午的时候,终于赶回了金明寨。 苍穹下,金明寨龙蟠虎踞,傲视天地。金明寨三十六分寨,有如苍龙逆鳞,随便哪一片都能发出令人胆寒的神威。 张玉先回了令,神色有些阴沉的前往安丰寨。 金明寨有十八路羌兵,三十六营寨,蜿蜒在山岭之中,形成延州西北最厚重的屏障。李禹亨把守南头的前川寨,而张玉负责镇守最北的安丰寨。 安丰寨北几十里,就是汉羌混居的地带。 张玉没有了见狄青时的笑容,心中只是想,“这段时间,也没有见到禹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见狄青的时候,提一句禹亨,只是不想狄青心冷罢了,禹亨并不知道我送信给狄青。自从出京后,也不知道是禹亨态度先冷下来,还是我先瞧不起他呢,唉,如果有空,倒要找他谈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为何还放不下呢?” 原来当年曹府一战,狄青、张玉并肩死战,李禹亨却躲在一旁,张玉每念于此,都是心中有个疙瘩。后来在永定陵,李禹亨依旧胆小,还仗着狄青救他一命。最离谱的就是在宫变中,李禹亨在乱战中,没有奋力厮杀,反倒是靠装死躲过一劫。 张玉因此对李禹亨变得冷漠,到了塞下后,二人关系不因同殿而亲近,反倒变得疏远起来。 每次想到这事,张玉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将近安丰寨的时候,突然听到寨北阵阵喧哗,张玉微凛,急问寨兵道:“何事?” 寨兵回道:“张指挥,你可回来了。有千余羌人在寨外搦战,你不在,李公子和胡副指挥已出寨迎敌了。” 张玉心中微惊,他知道李公子就是李怀宝,也就是铁壁相公李士彬的儿子。而胡副指挥叫做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协同张玉镇守安丰寨。 李怀宝出战,胜了还好说,若有事的话,只怕他张玉难脱干系。 张玉想到这里,急急前往寨北,未到近前,就听到远方欢呼声阵阵。张玉举目望过去,见到前方有人策马行来,为首那人长的也算英俊,不过双眸微陷,眼袋发黑,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张玉认得那人就是李怀宝,舒了口气,迎上去道:“李公子,你没事吧?” 李怀宝看了张玉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玉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李公子因何发笑呢?” 李怀宝笑了半晌,扭头对身旁一青面汉子道:“我会有什么事情?胡斫,你把好笑的事情说给你们指挥使听听。” 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可看向张玉的眼神带着分哂然,讥诮道:“张指挥,事情的确好笑。羌人在寨外搦战,本来趾高气扬的,李公子正巡视到这里,见状大怒,命兵士掌旗出击。不想旗帜才出营寨,那些羌人就扭头跑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张玉心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李怀宝在我面前显威风来了?羌人见到你们的旗帜就跑,这里好像有点蹊跷呀。” 张玉处事圆滑,见众人都在兴头上,不好质疑,只是淡淡道:“李公子好威风。” 胡斫道:“最威风、最好笑的不是羌人逃命,而是李公子追去,有羌人坠马,见李公子喝问为何不战而逃,你猜他们怎么答?” 张玉见胡斫神色傲慢,心中忿然,还能平静道:“我笨得很,猜不出来。” 胡斫嘲讽道:“那羌人说,本以为这里只有个张指挥,这才敢前来。不想李将军在此,他们见到铁壁相公的旗帜,无不胆坠于地,何敢再战?”说罢又是大笑。 众人均笑,李怀宝在马上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张玉道:“张指挥呀,你……嘿嘿……”他再不多说,可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一扬长鞭,已策马离去。 张玉立在那里,心中暴怒,紧握双拳,手指甲几乎要刺入肉中! 李怀宝哪管张玉的心情,他本骄奢,这些年来仗着父亲的名头,在金明寨呼风唤雨,嚣张惯了。羞辱了张玉后,李怀宝懒得再去巡视其余各寨,才准备回去休息,不想有个叫上官雁的手下急匆匆的赶到,“李公子,夏随夏部署来了,他四处找你。” 李怀宝一怔,问道:“夏部署他来做什么?”李家父子在金明寨虽是土皇帝,但李怀宝官职远不及夏随,再说夏随还有个都部署的老子,就算李士彬都不敢怠慢,李怀宝对夏随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 上官雁道:“听说党项人又出兵了,这次全面进犯西北。不但夏部署来了,夏随的老子都部署也来了,眼下正与相公商议如何对付党项人一事。” 李怀宝微惊,随后冷笑道:“无论党项人如何来打。难道还敢打到金明寨来吗?” 金明寨已由李家三代经营多年,号称西北铜墙铁壁。 这些年来,边陲虽战乱时有,但金明寨,始终没有受到过大的攻击。 上官雁赔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公子总要见见夏部署吧?夏部署眼下正在黄堆寨的宽心堂内。” 黄堆寨是金明寨最为奢华的一个分寨,里面有着最为豪阔的建筑。宽心堂是黄堆寨中最精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有最为美妙的歌舞,还有喝不完的美酒。 李怀宝听夏随在黄堆寨,不由微笑道:“你办的很好。带我前去。”李怀宝总觉得夏随和他是一类人,都是酒色不禁,放荡形骸的人物。李怀宝并不想去见夏守贇,都部署自然有铁壁相公接待,至于招待部署嘛,才是他李怀宝应该做的事情。 李怀宝未到宽心堂,就听管弦声起,悠悠扬扬,嘴角不由浮出了丝笑意。 宽心堂主位,正坐着夏随,目不转睛的在望着堂前歌舞。 大堂之中,有一舞女团团而旋,银白色的裙子,飞雪一样的舞动,露出双洁白满是弹性的腿。 夏随的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到那舞女的身上。 上官雁本待招呼,李怀宝摇头止住,静等歌舞止歇。李怀宝心道,“夏氏父子位高权重,我爹在招待夏守贇,我一定要让夏随满意而归才好。” 待一曲舞完,舞女蜷缩伏地,裙子流瀑般的垂落,有如黄昏落日的一曲挽歌。 堂中静,静如雪,雪是寂寞。 掌声响起,李怀宝抚掌入内,大笑道:“夏公子,这舞……可好吗?” 夏随像是才见到李怀宝的样子,安坐微笑道:“不想金明寨也有这等歌舞,我就算在汴京,也少见到了。” 李怀宝走到夏随的下手坐下,陪笑道:“夏公子若是喜欢,大可天天在此观赏了。” 夏随目光闪动,轻轻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可我老子不让呀。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南下攻打保安军,北上围攻土门……西北军情紧急呀。” 李怀宝大笑道:“党项人攻的再急有什么用?有都部署和部署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党项人还不是会同去年一样,铩羽而归?” 夏随客气的笑笑,笑容中好像隐藏着什么,“李公子真会说话,都部署固然可运筹帷幄,但若没有金明寨的固若金汤,还是不能如此安逸了。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因此都部署和我前来,还想看看金明寨准备的如何了。” 李怀宝自傲道:“夏公子大可放心,就算党项人有百万雄兵来攻,也是奈何不了金明寨。有金明寨在,就有延州城在。夏公子多半还不知道今日之事吧?”他不称夏随的官阶,以私交称呼,就是想要拉拢关系。 夏随微有诧异道:“今日发生了何事呢?” 李怀宝又把羌人见旗坠胆于地之事一说,得意的笑。夏随精神一振,拍案道:“想不到铁壁相公威名如斯,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 李怀宝笑道:“正是如此。夏公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夏随突然摇头道:“唉……我只担心一事。” “夏公子担心什么事呢?”李怀宝有些错愕道。 夏随面露苦意道:“我只担心这里好酒太多,我会醉死在这里。” 李怀宝恍然大悟,知道夏随是在开玩笑,大笑道:“夏公子真会说笑。上官雁,去把最好的酒拿来,今夜,我和夏公子不醉不归!” 酒如水一般的流淌,舞如风一般的旋急。 酒色之中,时间总是如流水般的飞逝。 夜幕已垂……夜色渐深,可宽心堂前热闹更盛,舞女转的更急,如风卷狂雪。 夏随看了眼天色,眼中闪过分诡异,终于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到时候了。”他看起来喝的很多,但眼中竟没有半分酒意。 李怀宝早就醉了八成,听不清夏随说什么,大声道:“夏公子,你还要什么?尽管说来。这里有的,我就会为你取来。”腆着脸,望着堂前的舞女,李怀宝淫邪笑道:“我看夏公子好像很喜欢这个擅舞的妞儿,不如今晚,就让她陪你好了。” 夏随不望舞女,突然道:“李公子,我父子对你李家如何呢?” 李怀宝又笑,趁着酒意,重重的一拍胸膛道:“恩重如山!” 李怀宝这句话倒非违心,因为在不久前,元昊曾投书信、锦袍和金带在宋境,约李士彬反宋,但这书信不知为何,竟然落在了夏随的手上,此事也被范雍所知。 造反之名,本是大罪,但夏守贇、夏随均认为这是元昊的反间计,又对范雍说李家父子和党项人有世仇,绝不会做这种事情。范雍听夏守贇的建议,将此事不了了之。 就因为这件事,李家父子对夏家父子很是感激。 夏随轻轻的叹口气,缓缓的起身,走到了李怀宝的身前,问道:“那我父子现在有件很为难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肯帮忙呢?” 李怀宝晃晃悠悠的站起,用力点头道:“好,你说。夏……公子,你……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都双手奉上。”说罢,笑嘻嘻的以手做捧头状,向夏随面前一送,又是哈哈大笑。 他已醉的不行,站立不稳之际,突然听到“呛”的一声响。 李怀宝还没有醒悟,忽感脖颈一凉,只觉得全身飞起。向下望去,只见夏随手持单刀,刀上有血,正对着一个无头尸身。 李怀宝蓦地醒悟,“我……”不待多想,他已再没有了知觉。 夏随一刀就砍了李怀宝的脑袋,鲜血飙飞,染红了一堂的春色! 管弦骤停,夏随已厉喝道:“继续弹下去!”管弦之声再起,舞女跳跃不停,团团凌乱。 堂中的上官雁竟还是毫无慌张之意,可脸上已有青色。 夏随扭头望向上官雁道:“是时候了。这里的张玉还算个角色,你去收拾他后,按计划行事。” 上官雁施礼退下,夏随缓步走到宽心堂外。 雪正冷,天苍地白。 夏随伸手抓了一把雪,擦了下刀身的血迹。刀身一泓亮色,映青了满脸的狰狞。夏随擦完刀身后,又等了会,方才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个竹筒,晃燃了筒捻。 “通”的一声大响,蒙蒙的夜空中,遽然出现了一朵绚烂的花朵。那烟花如花朵般千丝绽放,璀璨夺目,耀亮了金明寨的上空。 很快的功夫,远远处竟有一道道烟火跟随冲天而起,明耀了暗暗的夜。 烟花散尽后,夜空寂寂,火光四起,整个金明三十六寨,陡然沸了起来…… 夏随望着那火光汹汹,没有半分的惊奇,只是喃喃笑道:“金明寨……铜墙铁壁?好一个铜墙铁壁!”他的笑声冷冷中,还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堂中歌舞未休,管弦繁急,似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闹剧。可那白裙激荡,如雪花一样的飘扬,似乎为李怀宝舞着一曲挽歌,又像是给金明寨的下场,拉开了冷酷的序幕! 第十四章 连环 张玉一直没有睡,他心中满是怨气。 在狄青面前,他虽嘻嘻哈哈的一如既往,但他在边陲过的并不开心。他只会和朋友分享开心,而不会把不悦向朋友提及。 狄青看起来好了许多,张玉很为狄青高兴,但他的这种窝囊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金明寨,铜墙铁壁!但对张玉来说,金明寨就和个铁笼子一样,他在其中,煞是郁闷。 “砰砰砰!”有人敲门。 张玉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么晚谁会前来找他?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分不安,张玉摸了下佩刀,缓步到了门前,打开了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照着李禹亨微白的一张脸。 “禹亨,是你?”张玉诧异中还带分喜意,他和李禹亨毕竟是朋友。在这清冷的雪夜里,能有个朋友聊聊,很是不错。他自从见狄青回来后,就一直想着找李禹亨谈谈,他们是朋友,朋友岂不就应该宽容些? 李禹亨只是“嗯”了声,眼中含义复杂万千。 张玉没有留意李禹亨的异样,才待让他进房,突然发现李禹亨身后跟着两个人。那两人一个是安丰寨的副指挥胡斫,另外一人是李怀宝的手下上官雁。 张玉退了步,李禹亨和胡斫、上官雁已挤了进来。张玉皱了下眉头,忍不住又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心有些发寒。 当年在曹府遇险,他就有这种感觉。 可那时候,还有狄青和他并肩而立,这时候呢……李禹亨和他面面相对。 张玉还能保持镇静,问道:“禹亨,有事吗?”他看到李禹亨手上拿着个皮囊,里面圆滚滚的不知装着什么。 “今天李怀宝羞辱了你。”李禹亨面无表情道。 张玉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李禹亨情绪突然变的有些暴躁,叫道:“你是我的兄弟,他羞辱你,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张玉心中蓦地涌起激动,他真的不敢相信李禹亨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随后李禹亨的话让张玉震惊当场。 “我杀了李怀宝!” 张玉脸色微变,忍不住向胡斫、上官雁看了眼。那二人像是在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张玉感觉有问题,可一时间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三人怎么会在一起? “你不信吧?”李禹亨见张玉沉默,嘴角有分嘲讽。 张玉心思飞转,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杀了他的后果?” 李禹亨声音微有颤抖,突然激动道:“我不管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就是杀了他!”他伸手一抛,那皮囊掉在了地上。 一颗人头从皮囊里滚出来,血肉模糊。张玉忍不住低头望去,依稀认得那是李怀宝的头颅,心中惊凛,又有些作呕。 他虽厌恶李怀宝,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还飞扬跋扈的李公子,就这么死了。 心中微有茫然,张玉并不信李禹亨会有勇气杀了李怀宝,更不认为李禹亨是为他张玉杀了李怀宝。 可李怀宝的确是死了,为什么? 就在这时,张玉听到“呛”的一声响,心中警觉陡升,大叫声中,侧翻而出。他虽躲的快,但那刀斩来,还是太过突然。 鲜血飞溅! 张玉来不及去看被砍伤的左臂,反手拔刀,横在胸前,嗄声道:“李禹亨,你疯了?” 砍出那刀的人竟是李禹亨! 张玉负伤后,心惊更过于恐怖,伤心更多于愤怒。他虽知道李禹亨懦弱,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当年的兄弟,会向他出刀! 鲜血“滴滴”的顺着刀锋垂落到地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屋内油灯明暗,昏黄的灯光满是冷意。李禹亨看起来还要出刀,但被张玉的威势所摄,脸露胆怯之意,有些犹豫。 房间内沉寂不过片刻,上官雁突然笑道:“他没有疯,不过是聪明而已。” 张玉望着对面的三人,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虽不知道缘由,但已清楚眼前这三人都要取他的性命。 他已无路可退。 “为什么?”张玉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心中虽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惊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上官雁轻轻嘘了口气,轻松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次要杀的不止你一个人,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的指挥使,要死大半的。” 张玉惊凛道:“你们要取金明寨,就凭你们几个人?” 上官雁淡淡一笑,“你若是聪明,就不该问出这话来。这一年来,蒙你们范老夫子大度放行,金明寨已经混入数千我们的勇士,万余心怀异心的羌人。更何况,寨外不久后还会……”他突然住口不谈,缓缓道:“张玉,我们三人若出手,你没有半分活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出手?” 张玉心中暗想,“上官雁是要说寨外不久后就会有党项人大军出没吗?这怎么可能?这个上官雁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只知道此人投靠李怀宝没多久,就取得了李怀宝的信任。今日见他这般沉冷,绝非寻常人物。”他不甘心束手,眉头紧锁,摇头道:“你为何还没有出手?” “有用的人,就不用死。”上官雁淡淡道:“李禹亨有用,所以我们不会杀他。我们知道你和狄青的关系不错,本也想留着你了,不过李禹亨说,你骨头硬,不会投降的,最好杀了你。” 张玉盯着李禹亨,寒笑道:“李禹亨,你这么了解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李禹亨本满面羞愧,闻言突然怒道:“不错,我就想杀了你,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曹府一事后,你就一直瞧我不起,我忍了你很久了。他们说,我杀了你才能活命,命都有一条,你死总比我死好。” 张玉目光如锥,厉声道:“李禹亨,你到底是不是人,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你怕死,我的确瞧不起你,但我还能原谅你。可你今天竟为了自己,要杀我?杀你的兄弟?”张玉突然笑了,笑容满是凄惨,“我说错了,或许你由始至终,也没有把我和狄青当兄弟!” 李禹亨紧握单刀,浑身颤抖,眼中已有了深切的悲哀。 上官雁嘲讽道:“是不是兄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我活命的代价就是投靠你们,如李禹亨这样,去暗算狄青?”张玉已明白了上官雁的用意。 上官雁笑笑,“你终于说了句聪明话。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了。”他自信踌躇,如猫戏老鼠般看着张玉。 上官雁一直深藏不露,自信就算单独出手,张玉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他给张玉一个选择,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已经为张玉做出了选择。 张玉也笑了,笑容如同皎洁的明月,“你错了,我是蠢人。”他话一落,身形一纵,一刀已向李禹亨劈去。 反抗投降生死之间。 张玉选择了出刀,义无反顾。 明知必死也要出刀,张玉就是这个脾气。他可以承受死,但受不了背叛,因此他向李禹亨出刀。 必杀李禹亨! 生死之痛,比不过背叛。 张玉眼中有痛,可出刀绝不留情。“刷刷刷”连环三刀,刀刀狠辣。李禹亨急闪,一闪身就到了上官雁的身边,嘶声道:“救我!你要救我!” 李禹亨胆小,胆小之人的武功再好,一遇到拼命的时候,气势就弱了几分。更何况,李禹亨武技本逊张玉。 胡斫已准备要出手。 他一直不满自己只是个副指挥,他希望借这次机会翻身。当然,他这次后,是要去党项人那里任职。他知道上官雁是党项人中的高手,因此他一直唯上官雁马首是瞻。 张玉拔刀,上官雁没有动,胡斫也就有分犹豫。 转瞬之间,李禹亨已狼狈不堪。胡斫才要拔刀,“呛”的一声响,上官雁已拔剑。 一剑光寒,从李禹亨身侧刺过,刺在张玉的左肩。 上官雁出剑的机会极佳,已看出张玉追杀李禹亨凭的是一腔悲愤,但刀法有破绽。上官雁就瞄准这破绽出手,一剑得手。 胡斫立即守在门口,提防张玉负伤逃命,他看出战局已定,张玉绝非上官雁的对手。 上官雁才要拔回剑来。 “嗤”、“嚓”两声后,胡斫脸色巨变。 有一刀已刺入了上官雁的小腹,有一刀砍在李禹亨的肩胛上。 上官雁大叫声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怒吼声中,一肘击在了李禹亨的胸口,“咯”的声响,李禹亨胸骨已折。上官雁长剑陡转,反手一剑,刺入了李禹亨的右胸。 上官雁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懦弱的李禹亨,竟然刺了他一刀。这个李禹亨,难道真的疯了? 上官雁怒急,搏命反击。 李禹亨胸口塌陷,闷哼声中,鲜血喷出,可长剑入胸那刻,也不闪避,合身扑过去,抱住了上官雁,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 张玉已呆住,他一刀得手,砍在了李禹亨的肩胛上,甚至能感觉到刀锋磨骨的那种牙酸和快意。 但所有的感觉,随即被痛入心扉所取代。 李禹亨重创了上官雁,但却挨了他张玉一刀?李禹亨是诈降?他张玉错怪了兄弟? 念头闪电般击过脑海,张玉手已颤抖。 就在这时,上官雁爆吼声中,李禹亨五官溢血,已仰天倒了下去。上官雁喉间有血,小腹被洞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挣脱李禹亨后,脑海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不等清醒,脖颈一凉,上官雁的表情蓦地变得异常古怪,身躯晃了晃,已软到在地。 他临死前还不信,他竟败在了张玉和李禹亨的手下。 张玉一刀砍在上官雁的脖子上,大喊道:“禹亨。”他伸手扶住了李禹亨要倒的身躯,心中针扎般的痛楚,声若狼嚎。 胡斫转身就逃,片刻后不见了踪影。他已胆寒,他实在不敢再和这样的人动手。 张玉根本没有留意胡斫,只是紧紧抱着李禹亨,双眸红赤,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感觉到手上还染着李禹亨的血,记得李禹亨肩胛流出的血,还是他砍的。张玉心中大悔,挥刀就向自己手臂砍去,李禹亨已微弱道:“别……” 那声音虽弱,响在张玉的耳边,有如雷霆轰鸣。 李禹亨还没有死。 张玉急道:“禹亨,你挺住,我找人……救你。”他见李禹亨突然咳了声,一口口鲜血涌出来,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已看出来,李禹亨不行了。 李禹亨涩然的笑,轻声道:“不……用……了……张玉,上官雁……是……是……夜叉。” 张玉顾不得惊凛,见止不住李禹亨流血,悲声道:“我已杀了他。” 李禹亨嘴角有丝淡淡的笑,“他……厉害……” 张玉脑海中电光闪过,嘶声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肯定要拼命,知道我打不过他,所以你诈降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帮我杀了他?我真蠢,你一心为我,我还砍了你一刀。” 他那一刻,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一直觉得李禹亨不够义气,一直误解着李禹亨。他心如刀绞,他后悔莫及,也痛恨自己,若他真的当李禹亨是兄弟,绝不会砍下那么一刀! “不怪……你。”李禹亨眼中神采渐散,喃喃道:“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有勇气,何况你呢?金明寨完了……”他突然紧握了张玉的手,振作道:“张玉,答应……我!” “你让我做什么,你说。”张玉泣下。 “去延州……报信。找狄青……为我报仇!”李禹亨自语道:“你要做到。” 张玉已明白过来,李禹亨实在太了解他。李禹亨只怕他心中有愧,甚至会一死了之,这才让他做些事情。 见李禹亨呼吸越来越微弱,张玉泪流满面,只是道:“禹亨,我会做到,你信我!你……坚持住……”他蓦地发现自己很虚伪,可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李禹亨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们……我们……”他声音实在太低,张玉把耳朵贴过去叫道:“你还要说什么?”张玉只以为李禹亨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早立下决心要为他做到。 李禹亨低低的声音道:“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对,是!”张玉不迭地回答,完全没有留意到大火熊熊,已卷到了身边。陡然觉得臂弯一沉,张玉一颗心冷了下去。 李禹亨的头已无力的垂下去,但嘴角还带着笑。 兄弟,我们一直是兄弟! 他笑着死的,是不是认为临死前,得到了这个承认,就已无悔无怨? 张玉泪泣如雨。 他想嘶吼,想忏悔,想对李禹亨说句对不起,但他已没有机会。 那纷纷的泪,落在满是血迹的脸上,混在一起,伤心如雪,满是寂寂。 陡然间,房顶已塌陷,一团火砸了下来,已将张玉团团围住。不知何时,金明寨已陷入火海。 火光愈发的亮,燃了天空的雪。雪在烧,随风而泣,倾洒下一地伤心的泪水。 火蛇狂舞,融泪吞血。 金明寨厮杀声震天,张玉却已冲出了金明寨。 他负伤十来处,但还没死,到处都是喧嚣、屠戮,那本是铜墙铁壁一般的金明寨,已变得千疮百孔。 李怀宝死了,李士彬一直没有出现。 夏守贇、夏随二人也没有出来指挥,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群龙无首,乱做一团。 金明寨完了。 张玉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后,抢了一匹马,一路冲向南方。他都不知道怎么赶到的延州,也不知道怎么见到的范雍。 见到范雍的那一刻,张玉悲怆道:“范知州,金明寨失陷了,延州有险。” 范雍大惊,一时间乱了分寸。党项人再攻西北,让范老夫子着实吃了一惊。但去年西北被攻,在夏守贇的布防下,终于退了党项军。今年得知党项军出兵,范雍第一时间就找了夏守贇。 夏守贇又是好一番安排,命刘平、石元孙带兵急速赶赴土门救援,防止党项人从那里攻入,又命郭遵严防西线、命青涧城出兵援助塞门、平远一线。夏守贇怕金明寨有事,还特意和夏随一起前往金明寨,镇守延州北疆。 范雍见夏守贇如此卖力,心中感动。本以为此次万无一失,正在知州府安心的欣赏歌舞,不想金明寨竟被攻破了? 金明寨一失,延州北方门户大开。 延州城内,还不到千余的守军,若党项军攻过来,延州怎么守得住? 夏守贇、李士彬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的党项军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范雍也顾不得多想,立即传令,“急召刘平、石元孙等部回返救援延州。”范雍不是都部署,但夏守贇不在,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做起都部署的事情。 他已顾不上土门、保安军如何,眼下死保延州,才是西北的第一要义! 张玉听着范雍调兵遣将,神色木然,心中只是想,“禹亨让我报信延州,再找狄青。可狄青现在……在哪里?” 狄青正在平远寨。 才送走张玉,狄青就接到消息,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马踏横山,寇兵宋境。 保安军告急、土门告急!西北再起烽烟,军情紧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战不同。 狄青这次没有前往保安军支援,而是接到要支援土门周边寨堡的任务。因为青涧城离土门更近。 当然了,这个近是相对而言。青涧城到土门,有三百里的路程。不过青涧城到保安军,只比三百里的路程更远。 就在得到范雍军令的当天,狄青已留廖峰、鲁大海协同种世衡等人守在青涧城,自己带葛振远、司马不群两人,还有数百兵士前往平远寨救援平远寨依山而立,和塞门寨共为土门的屏障,扼住党项人入寇宋境的要道。 狄青赶到平远的时候,天色已黑。众人一路进发,有惊无险,竟然不经一仗就到了平远寨东。 狄青心中诧异,暗想根据军情所言,党项人从横山杀出,企图从土门涌入。不言而喻,土门所属重寨的平远、塞门两地肯定都被攻得紧。但眼下平远寨沉凝若死,并没有大军来攻的迹象,难道说党项军来袭,不过是虚张声势? 寨门紧闭,雪夜下满是萧杀之气。狄青心中困惑,寨前高喝道:“青涧城指挥使狄青,奉命前来支援,请见王都监。” 平远寨守将叫做王继元,本是延州兵马都监,若论官职,还在狄青之上。 狄青喊过后,寨内沉寂。 不知为何,狄青心中有了不安之意。葛振远大嗓门又喊了一次,这次寨门内的高台上,有人高喊道:“可有凭信吗?” 狄青马上道:“有范知州的军令为凭!”他见对方谨慎,倒觉得理所当然。眼下贼兵犯境,小心些总是好的。 高台处用绳子降下个竹筐,那人喊道:“请把军令放入筐内,待验证真伪,再放你们入寨。” 狄青将军令放入竹筐,葛振远有些不满道:“我们不辞辛苦的赶到这里,他们竟然防贼一样的防我们!” 狄青微皱眉头,道:“平远为紧要之地,他们谨慎些总是好的。” 再过片刻,寨中人验过了军令,扬声道:“果然是狄指挥,快开了寨门,迎指挥使进来。” 寨门“嘎吱吱”的打开,五六个兵士迎了出来。为首那人抱拳道:“狄指挥,在下左丘,久仰狄指挥的大名,倒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见到你。在下也是个指挥使,不过我这指挥使比起狄指挥可大大不如了。”说罢哈哈大笑,神情颇为亲近。 狄青微笑道:“左指挥过谦了。不知道王都监现在何处呢?” 左丘笑道:“军情紧急,王都监一直在寨西巡视。寨东总算比较安宁,就交给我这不成材的指挥使来看守了。”转头对身边的士兵道:“都愣着做什么,过来见过狄指挥。” 那几人的态度一直都有些冷淡,闻言纷纷道:“狄指挥……” 狄青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呢?对了,最近敌情如何?”心中却想,“这里的戒备,没有我想的那么森严。” 左丘皱眉道:“他奶奶的,前几天党项那帮贼人打得凶,不过我们打得更凶,几次击退了他们来袭。这几天……党项人没有了动静,多半已被打怕了,不敢再来了。” 狄青目光闪动,突然道:“我来这之前,已先派了个手下通禀王大人,要有紧要军情禀告,请立即见王都监。不知王都监向左指挥说了没有?” 左丘微愕,眼珠转了下,立即道:“说了,当然说了。王都监还说,只要狄指挥一来,立即告诉他,他会前来见你。不过天黑夜冷的,狄指挥请先休息片刻,我派人去找王都监。” “那有劳了。”狄青感谢道。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左丘又是笑,随即吩咐一名手下去找王都监,又要安排狄青的手下暂且休息。 狄青对司马不群道:“你和振远带兄弟们听从左指挥的吩咐,我见过王都监后,会很快找你们。” 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见状本待说什么,突然望向了雪地,点头道:“属下知道了。”狄青跺跺脚,哈气道:“这个冬天,真的有点冷。我在山西的时候,可从未遇到过这么冷的天。” 左丘应和道:“是呀,这里更冷些了。狄指挥这边请。”他当先行去,和几个手下带着狄青到了一处大房间内。 延边堡寨多是简陋,那房间虽大,但不过是木板搭建,粗陋不堪。好在房中早有火炉点燃,给冰冷的夜带来分暖意。左丘命手下人都在房外候着,自己和狄青对面坐下,吩咐道:“快上些好茶来。” 狄青才待客气,茶水早就端了上来,左丘亲自满了两杯茶,狄青突然双眉一展,说道:“咦,可是王都监来了?” 左丘微有吃惊,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冬夜凄清,屋内的火光穿出去,破不了冰封的黑暗。雪花慢飘,无声的落在地上,给人一种冷冷的静。 无人前来。 左丘缓缓的扭过头来,微笑道:“都说狄指挥极为机警,可好像没有人来呀?” 狄青似乎也为自己的误断有些尴尬,说道:“那……可能是野猫从外边走过吧?” 左丘大笑道:“狄指挥竟然连猫儿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果真不简单。”他没有出外查看,似乎已信了狄青的话,端起面前的茶杯道:“狄指挥,请用茶。王大人很快就到。” 狄青端起茶杯,嗅了下就道:“这是荆湖一带的先春茶,味道虽淡,但余味悠长,就如早春暖树般,颇有韵味。” 他的茶道之学,是和杨念恩所学,随口一说,忍不住又想到了杨羽裳,心中微带怅然。 左丘眼中有分讶然,“不想狄指挥对茶道竟有这般认识。我倒是个老粗,不懂这些。来……先干为敬。”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狄青笑着抿了一口茶,慢慢的咽下去道:“这茶……要细细的品味才好。” 左丘放下茶杯,突然道:“狄指挥,不知你要找王都监商议何事呢?”见狄青沉默无语,左丘给了自己一个爆栗,摇头道:“在下实在鲁莽了,要知道王都监和狄指挥商议的事情,当然事关重大,岂是我一个局外人能够参详呢?” 狄青笑笑,说道:“其实我先前并没有派人来,也没什么军情要向王都监说的。” 左丘脸色微变,“那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狄青目光中掠过分寒芒,反问道:“其实这句话……本该我问左指挥的。既然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那方才左指挥若有其事的说王都监已知道此事,又做何解释呢?” 左丘霍然站起,退后两步。狄青还是若无其事的坐着,面含微笑的望着他。 左丘见狄青镇静非常,眼珠一转,哈哈大笑道:“别人说狄指挥有些小聪明,今日一见,倒真让我大开眼界。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了?” 狄青道:“按理说……军情紧急,既然有援军赶到,你应该立即带我去见王都监的。再说王都监这么忙,本不必亲自来见个指挥使的。你太客气了……客气的让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左丘轻嘘一口气,态度转冷道:“你果然很心细。可你再谨慎,你手下却没有防备。你留在外边的几百手下只怕早就全军覆没了。” 狄青平静道:“我既然都已防备了,如何不会让他们防范呢?” 左丘冷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我一直盯着你,你始终未曾吩咐过手下。” 狄青轻轻的跺脚,“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我在雪地上写了”小心“两个字,然后抱怨天冷跺脚的时候,抹去了那两个字。你没有看到,但我手下看到了。” 左丘心中一惊,回忆当初的情形,才发现的确如此。他本来想要乱狄青的心境,不想狄青还是稳如泰山。心思飞转,陡然长笑一声,掷杯在地,发出声清脆的响。 屋外的几人霍然冲入,守在门前。左丘故作叹息道:“狄青,你的确聪明。可再聪明的你,只怕也想不到一件事。这茶水中,本是有毒的。” 狄青脸色微变,“我只喝了一口。” “一口茶就已足够。”左丘得意非常。 狄青突然笑了,笑的很是讥诮,“那一杯茶不是更会要了人的老命?” 左丘本是洋洋自得,蓦地脸色巨变,伸手扼住了喉咙,嗄声道:“你……你?”他脸色铁青,已察觉有些不对,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狄青没事,自己却中了毒。 狄青缓缓拔刀道:“你很奇怪为何中毒的是你吧?那我告诉你,方才我故意说王都监前来,趁你回头的时候,已换了茶杯。茶若无毒,也不妨事,可茶若有毒,那只能怨你不幸了。” 长刀胜雪,耀亮了狄青的双眸,狄青一字字道:“现在……你还想问什么呢?” 狄青拔刀在手,虽掌控了局面,但心中很是不安。 平远寨波涛暗涌,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沉静。 王都监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左丘究竟控制了平远寨的多少力量?如果平远寨早被奸细渗透,那为何现在还很安静? 党项人不取平远,目的何在? 左丘额头已冒汗,才要伸手去怀中摸索什么,不想狄青电闪窜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秋的手下见头领被擒,均想上前营救。 狄青单刀一横,架在左丘的脖颈之上,喝道:“你若想活,先让他们乖乖的听话。” 有一人叫道,“你以为你是谁……”话未说完,光亮一闪,那人胸口已中了一刀,鲜血飙出,仰天而倒。 那些人才要并肩而上,见狄青刀出如电,不由都是骇退了一步狄青冷笑道:“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他手如铁箍,控制住了左丘。左丘脸色已有些发黑,嗄声道:“快给我解药!” 狄青冷笑不语,左丘终于抗不住,叫道:“王继元被我们……用药物控制住了,我们没有杀他……眼下对外说他卧病在床。” 狄青问道:“他在哪里?” 左丘叫道:“就在左近,你放开我的手……”狄青见左丘已脸色发紫,也不想就这样毒死他,手一松,才待从他怀中取出药瓶,陡然间心生警觉,闪到一旁。 一道疾风遽然闪过,狄青毫不犹豫出刀反击,已削掉偷袭那人的脑袋。可那人去势不停,竟然一刀捅到了左丘的胸口。左丘惨叫一声,已和那人滚翻在地。 狄青斜睨过去,知道那人正是左丘的手下。想必那人是偷袭自己不成,反倒将左丘杀死。见余众蠢蠢欲动,尚有六人之多。狄青当机立断,单刀展动,劈削砍刺,转瞬已杀了四人。 剩余两人吓得扭头就跑,狄青飞身上前,为求活口,刀柄击昏一人。 最后一人是个胖子,见狄青如此神勇,骇得兵刃落地,浑身上下的肥肉颤抖个不停,突然跪下来求道:“你别杀我,我知道王继元在哪里。” 狄青心中微喜,低喝道:“好,你若带我找到王继元,我就饶你不死。你别想耍什么花样,你莫要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人可以带路的。” 那人颤声道:“小人不敢耍花样。其实……小人是受他们胁迫……” “废话少说。”狄青道:“前面带路,记得我的刀在你后面。” 二人正待举步,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高喊道:“狄指挥……兄弟们都来了。” 狄青听出是司马不群的声音,喜道:“你们没事吧?”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并肩走进来,见遍地死人,也是骇然。葛振远见狄青无恙,欣然道:“那几个龟儿子要暗算我们,倒茶给我们喝,没想到我们更热情,把茶给他们硬灌进去,他们喝了茶,就都断了气。我和司马不放心狄指挥,先过来看看。” 司马不群更是心细,说道:“狄指挥,我看左丘只是小股作乱,还没有掌控平远寨,不然也不会只派几个人来对付我们。” 狄青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方才左丘就说,他们用药控制了王都监,多半还没有发动,我们先救出王都监再说。”转头向那胖子问道:“你们可有人在看管王都监?” 胖子忙道:“房外有两个人看守。此外再没有别人了。”不等狄青吩咐,胖子主动道:“狄爷,我带你去救王都监,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好吧?” 狄青见那胖子可怜巴巴,只怕迟则生变,立即道:“没有问题。” 胖子大喜,当先行去。平远寨依山靠水,地势崎岖,胖子带着狄青上了个土丘,那里木屋几间,颇为简陋。狄青见周围安静非常,不解问道:“这里的护卫呢?” 胖子赔笑道:“狄爷,左丘被党项人收买,又拉拢了几个死党跟从……小人可不是他的死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狄青不耐道:“你长话短说。” 胖子尴尬道:“眼下王都监被灌了药,整日昏昏沉沉,动弹不得。左丘怕别人知晓此事,借故将周围的护卫都撤了,说王都监让众人不用管他,全力守寨,所以这里除了左丘的两个手下外,再无别人了。” 正低语间,木屋里走出两人,一人低喝道:“蒲胖子,来这里做什么?跟着你的是谁?” 胖子看似要讨好狄青,竟主动为狄青掩饰道:“是左爷又收的手下,这次来……是要带走王继元。” 那人叱道:“左指挥不来,谁也不能带走王继元。” 狄青上前一步,笑道:“那你可说错了,左指挥不来,我也能带走王都监的。”那人大怒,才待拔刀,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喉间已溅出鲜血。另外一人见状不好,反身就要奔回房间,狄青单刀飞出,刺入了那人的背心。那人倒在门前,挣扎两下,再也不动。 蒲胖子忍不住的哆嗦,又惊又畏的望着狄青,伸手指向屋中,颤声道:“王都监就在里面。” 狄青从尸身上拔回单刀,还刀入鞘,大踏步进了木屋。只见到屋中寒陋,墙壁上挂着一柄长枪。 靠床榻的木桌上,放着一碗煎好的草药,味道浓厚,还散着热气,已喝了大半。 床榻上卧着一人,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背向墙壁。 狄青快步上前,低声道:“王都监,我是新寨的狄青!你现在怎么样?” 王继元好像还有知觉,勉强要转过身来,低声道:“我……紧要……的事……”他说的时断时续,狄青听不明白,才要俯过身去问,“你……”可不等低头,心中陡然觉察到了不对。 药喝了大半碗,但王继元口中和被上,没有丝毫药味。 如果蒲胖子、左丘说的是真话,这几日来,王继元的被上、身上不应该如此干净。 狄青察觉异常之际,惊变陡生! 本是病怏怏的王继元,倏然暴起,合被扑来。屋内烛火为之一暗,紧接着“嗤”的声响,被未至,一刀已透被而出,劲刺狄青的胸膛。 变生肘腋,狄青爆退。他生平经历过惊险无数,但以这次为甚。那人出刀之快、变化之急、偷袭之诡,甚至让狄青来不及拔刀。 这是个圈套? 对方这般奇诡深沉,竟然算到狄青要来救王继元,因此早早的埋伏。 狄青思绪电闪,却还能闪过那致命的一刀。他已拔刀,才待斩出,突然身后疾风爆至,狄青躲闪不及,已被一拳重重的击在了后背! 身后有高手?是谁偷袭? 那一拳如铁锤巨斧,击在了狄青的身上,只打的狄青心脏几乎爆裂。可生死关头,狄青还能倒卷一刀。 刀光一闪即逝,如流星经天,横行天涯。天涯有残阳,残阳如血! 偷袭之人挡不住横行一刀,倏然而退。 可后方偷袭才去,前方单刀又至,堪堪砍在狄青的胸口。 狄青浑身乏力,只来得及扭动下身躯,刀如毒蛇,噬中狄青的手臂。狄青身后偷袭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墙壁旁,伸手一招,挂在墙壁上的长枪已握在手上,再次向狄青刺去。 一枪劲刺,快若寒星,却如烟如幻。 那人身法奇快,一来一回,竟然不输于王继元的快刀。 狄青避无可避,突然手腕一翻,那被子蓦然倒卷,竟将床榻扑来那王继元裹在其中。 王继元大惊,不想那被子竟然也会反噬。厉喝声中,单刀翻飞,棉花四起,有如柳絮蒙蒙。 破被刹那,王继元只觉得腰间一凉,不由惊天的发出一声吼。 狄青一刀深深刺入了王继元的腰间,顺势一旋,已倚在王继元的身后。他已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只希望能拖住片刻,再喘一口气。 那一拳太过凶悍威猛,打得狄青几乎丧失了活动的能力,狄青从未想到过,还有人一拳能打出千斤铁锤的力道。 长枪惊艳,毫不停留地刺入了王继元的胸口。“波”的一声响,几无阻碍的又钻入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吸气,用尽全身的气力退后,那长枪潋滟,“嗖”的一声,又从狄青的胸口拔出,带出泉喷一样的血。 狄青脸色惨白,手捂胸口,已摇摇欲坠。 变生肘腋,让司马不群和葛振远甚至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王继元已死,狄青被重创,而出枪那人正立在灯旁,飘逸出尘。 他肩头有血,枪尖滴血。 他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笑意,他虽被狄青一刀伤了手臂,还折损了个同伴,但毕竟重创了狄青。 只要能杀了狄青,所有付出的代价,当然都值得。 颤巍巍的灯光下,那胖胖的身躯不再臃肿,反倒有种脱俗出尘之意。谁都想不到,这人能刺出如此惊艳的一枪! 蒲胖子拎着滴血的长枪,浑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卑微之意,望着狄青微笑道:“狄青,你完了!” 狄青脸色惨白,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也想不到蒲胖子竟有这种身手!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才惊醒,奔过去叫道:“狄指挥!”司马不群撕下衣襟,想要为狄青包扎伤口…… 可那血哪里止得住? 蒲胖子并没有阻拦,嘴角甚至带着分讥诮的笑。伤口可以包扎,但伤势只能更重,他已掌控大局,更不把司马和葛振远放在眼中。 “你……是……谁?”狄青低声问,又一次的感觉死亡离得如此之近。 蒲胖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菩提!”见狄青满是不解,蒲胖子又补充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偈语你想必听过,我用的是无尘枪,我就是菩提,西北八部中的龙部菩提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菩提无树,无尘之枪。 都说九王中菩提王的无尘一枪,已不带半分人间烟火,一枪刺出来,神鬼难挡。狄青也知晓,却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菩提王在这种情形下遇到。 无尘枪没有尘埃,却有血。狄青的血滴滴嗒嗒的落地,虽是轻微,但惊心动魄。 菩提王看出了狄青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微笑道:“我来这里,就是要杀你。因为帝释天已觉得你是个威胁,如不除去,只怕后患无穷。” 狄青一颗心已越跳越慢,但听到“帝释天”三字的时候,眼中寒光又现。他想不到元昊竟然知道他,而且要杀他! “只要有人威胁到我们的扩张,就一定要死!”菩提王还是不紧不慢道,他已胜券在握,不再急于出手,“狄青,你这一年多,很出风头。帝释天说你若有机会,就是另外一个曹玮,他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这平远寨早在我们的算计之中,迟迟不取,就是在等你来。” 狄青已有些恍然,“是夏……守贇?”他身受重伤,心思反倒出奇的清醒。 夏守贇将他狄青调到平远,就是要借菩提王的手将他除去。 除了夏守贇,还有谁会对他狄青的行踪了若指掌? 菩提王点头道:“你很聪明,猜到是夏守贇给我们的消息!夏守贇派你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左丘自大,死有余辜,我算定了他不能成事,而你会救王继元,所以派了夜叉埋伏在床榻上,然后刻意带你前来,杀了你。你现在……都明白了吧?”见狄青无语,菩提王惋惜道:“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我本不想你死。” 葛振远怒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可以定别人生死吗?” 菩提王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东西,是菩提。”话未毕,已出手,一枪劲刺狄青。他是菩提王,根本就没有将葛振远二人放在眼中,在他心目中,大敌仍是狄青。 长枪刺出,葛振远、司马不群倏然窜出,一左一右攻向菩提王,他们虽知不敌,但没有半分畏惧之意。 他们若逃,不见得就死,可他们不想逃,若能给狄青争取一分生机,他们虽死无憾。 菩提王嘴带冷笑,长枪一抖,已化梅花两点,分刺二人的胸膛。他这招变化,简直是妙绝天成,不带半分尘埃,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算准了二人必躲,他甚至已凝聚全身的气力,准备必杀的一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可以小瞧旁人,但绝不能小瞧狄青。 可他蓦地发现,他本不应该小瞧任何人。 葛振远见那枪刺来,下意识的躲闪。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甚至好像还有些胆怯,可见那枪刺来,遽然加快速度,竟迎枪口扑了过去! “嗤”的轻响,长枪入胸。司马不群闷哼声中,已一把抱住了菩提王。 司马不群心思阴沉,知道眼下的情况,就算躲避亦是无用。他舍了性命,只求困住菩提王。 菩提王大惊,从未想到还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他被锁住了枪,锁住了手脚,怪叫声中,再没有了脱俗之意。他全力一挣,司马不群五官已经溢血,菩提王一甩,才挣开司马不群,又被另外一个人牢牢抱住。 那人的怀抱,有如大海山川,力道无穷无尽。 菩提王甚至听到自己筋骨寸断的声音,然后他就看到一双野兽般凶恶的眼眸。狄青道:“我答应过羽裳,我不会死!”他话未说完,长嚎声中,全身的力道尽数泄在菩提王的身上。 司马不群为狄青争取了一个机会。 狄青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这时候的狄青,无力再战,只能用野兽般的本能,熊抱住菩提王,有如他扼死增长天王般。 菩提王惊天般的一声吼,全身用力,但就是无法挣脱狄青束缚。陡然间背心一凉,“刷”的一声响,菩提王感觉全身的气力都泻了出去,眼珠子死鱼一样的凸出,四肢已软了下来。 葛振远出刀,一刀刺进了菩提王的背心,结束了这场生死之战! 狄青和菩提王一起倒了下去,紧紧相拥,如情人般的缠绵。 葛振远大叫道:“狄指挥?司马?” 没有人回应,司马不群仰天倒地,早已毙命。狄青双眸已闭,已晕了过去。 葛振远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即又爬到狄青的身边,叫道:“狄指挥,你醒醒!”狄青紧闭双眸,呼吸竟已停了,葛振远一颗心也要停了,又望向了司马不群,悲声道:“司马……你不能死呀。”他爬过去,搂住了司马不群,不想这平日看似阴沉的汉子,就这么沉默的死了。 泪水点点滴滴,葛振远悲从中来,又爬到狄青身边,试试狄青的鼻息,竟感觉不到呼吸,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狄指挥就这么死了?葛振远一阵茫然,目光空洞。 不知许久,他陡然一震,才发现床榻下竟然还有一人瞪着他,床底怎么还会藏着人? 葛振远持刀在手,定睛望过去,才见那人四肢被捆得牢固,嘴上塞着破布,双目圆睁,满是焦急之意。 葛振远拖那人出来,拿开他嘴上的破布,问道:“你是谁?” 那人立即道:“我是王继元,平远寨的都监,中他们暗算,被他们捆在这里。你快给我解绑,狄青没有死。” 葛振远忙扭头望过去,见狄青一动不动,根本不信,但还是将王继元的绳索松开。王继元翻身而起,抱起狄青就往外跑去,葛振远急叫:“你去哪里?”他虽悲伤,可不舍狄青的尸体,急抢出去。 王继元跑得极快,对寨中的路径也异常熟悉,很快下了山丘,转过山脚,前方已有兵士喝问,“谁?”等见到王继元,都惊诧道:“王都监,你这么快就好了?”原来这几天,左丘一直说王继元卧病在床,这些兵士都是信以为真。 王继元来不及解释,喝道:“快去找军医来,把寨中的军医都找来,要快!” 那兵士从未见过王继元如此暴躁,慌忙去找军医,王继元又进了个屋子,翻箱倒柜,很快找来一种白色的药粉,撒在狄青的胸口之上。那药粉止血奇佳,狄青伤口很快不再流血,王继元摸摸狄青的脉搏,只感觉到似有似无,焦急的走来走去道:“怎么军医还不来?” 葛振远这才奔到,嗄声道:“狄指挥有救吗?” 王继元骂道:“你就知道叫,早点救他,说不定更有希望。”他遭左丘暗算,被塞到床下,本来昏昏沉沉,可方才药性已过,目睹了房中发生的一切,对狄青极为感激。刚才葛振远没有注意,王继元却看到狄青的眼皮还在轻微的跳,知道狄青未死。 葛振远心中不安,盼能有奇迹出现,哀求道:“王都监,你一定要救活他。” “废话。”王继元又骂了一声,突然神色一动,冲出房去,片刻后拖着一个军医进来道:“程大夫,你快救救这人。” 那大夫见王都监急迫,伸手在狄青手腕上搭了下,摇头道:“死了。” 王继元急道:“没死,他脉搏还在跳呢。” 那大夫又认真的号脉半晌,苦笑道:“他虽还没死,但受创极深,在下……真的治不了这伤。”这会的功夫,房间中又来了几个大夫,见狄青的伤势后,都是摇头。王继元知道这些人已是平远寨最好的大夫,可所有人都说无救,不由狂躁道:“那怎么办?你们都出去。” 那些大夫讪讪离去,王继元望着狄青,见他脸若淡金,全无生机的样子,咬牙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救不了你的。”他久闻狄青之名,但素来不服,今日一见,不想竟承他的恩情。 葛振远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可已下定了决心,说道:“王都监,这里大夫不行,但青涧城可能会有好大夫。你给我辆马车,我带狄指挥回青涧城求医。” 王继元心道,“以狄青这么重的伤势,本不宜长途奔波,但这里既没有医治之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有些无奈道:“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去的,可是……” 葛振远道:“可是你还要守这里!我只希望,你这次能守得住平远寨!”他心绪不佳,难免不择言语。 王继元并不责怪,心中却想,“元昊处心积虑的在平远寨埋伏下人手,可并不夺寨,难道仅仅是要杀狄青那么简单吗?”这时候来不及多想,吩咐兵士准备一辆马车,四匹健马。葛振远亲自赶车,将青涧城来的兵士都留在平远守寨,又请王继元帮忙将司马不群的尸体埋了。 临行前,葛振远突然道:“王都监,我知道说了,你也可能不信,但这件事我还是要说。夏守贇父子……大有问题!他们可能已投靠了元昊。” 王继元在床底的时候,已听菩提王说及此事,但总有些不信,不解夏家父子本受朝廷重用,为何这么做。犹豫片刻道:“我会小心,你也当心!” 葛振远点点头,出了平远,向青涧城的方向催马狂奔,只希望早些回转青涧城。可到了青涧城,就能救得了狄青的性命吗?葛振远心中没底。 才出了平远寨数十里,对面突然行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只有匹老马拉着,雪地中孤零零的行走。 这时已清晨,天未明。 葛振远十分奇怪,这种要命的天气,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的赶路,可见到赶马车的人是个年迈的长者,终于还是稍缓了速度。那道路并不算宽,他不想为救狄青,把那老者撞死。 那老头见葛振远让路,谢了声,才待策马,不想又停了下来。车中有一冰冷如泉的声音道:“狄青受伤了?” 那声音虽冷,但明显是女人发出。葛振远听在耳中,直如五雷轰顶,忍不住握紧了马缰。他不知道对方如何猜出车中就是狄青,更不知道那人如何判断狄青受伤了,难道说这人本来是和菩提王一伙的? 可菩提王才死,这马车又是从东方赶来,葛振远自信催马如飞,这车里的人绝不会知道平远寨的事情。可若是如此,那车中的女子,如何猜出狄青受伤了? 葛振远想不明白,所以才惊疑不定。 那女子幽幽一叹,突然道:“狄青伤得很重,就算赶回青涧城,只怕也没有人能医治好了。” 葛振远讶声道:“姑娘……你……怎么知道?” 车中那女子漠然道:“我就知道。”车内沉寂若雪,车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似乎充斥着一股诡异之意,让葛振远心中惴惴。 不知过了多久,葛振远脑海中灵光闪现,吃吃道:“姑娘……那你能救指挥使吗?”葛振远虽未见女子的容颜,但直觉中,倒更信女子有种神通。 那女子轻淡道:“能。” 葛振远突然跃了下来,跪地叩首道:“请姑娘救狄指挥一命,葛振远永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那女子道:“我要你记住做什么?”葛振远一愣,感觉这女子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眼看狄青重伤,随时都会毙命,恨不得以身代替,病急乱投医,眼下狄青能不能熬回青涧城都说不定,他又如何肯放弃眼前的这个机会?葛振远还待再求,那女子道:“我可以救狄青,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葛振远大喜,“你说,千个万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那女子淡淡道:“你要让我救活狄青,就让我先带他走,去哪里,你不能问。你可能答应我的条件吗?” 葛振远怔住,不想那女子竟提出这种怪异的条件,一时间难以抉择…… 车厢中突然伸出只玉手,那手简直比飘雪还要白。葛振远望着那只手,满是戒备。不想那只手只是轻轻的摊开,露出掌心中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莹白中放着绿光,有如夏日郊外飞动的萤火,在雪夜中,凄清又带着诡异。 那女子轻声道:“葛振远,你不记得我了吗?” 葛振远见到那块石头,脸色巨变,嗄声道:“是你?”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惊骇,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石头虽不寻常,但终究不过是块石头,葛振远见到它,为何会如此的惊怖? 第十五章 鏖兵 马蹄急劲。军情若火,郭遵正在赶往延州的途中。 已清晨,白霜侵,苍穹不见那爽朗的亮,天地间也是弥漫着难以驱逐的白,如愁云惨雾。 郭遵一颗心,比雪还要冷。金明寨被破,所有在延边的宋军,接到消息后,均要全力回去救援延州城。 寨中金明,城中延州!延州城有范雍! 金明寨被破,延州城再不能有失! 郭遵心急如火,赶路途中,还在想着一件事,香巴拉已有线索,这次事了后,要好好和狄青商议下寻找香巴拉一事。但眼下,以救援延州为主。 前方有游骑禀告道:“郭大人,刘平大人正领军在三十里外的大柳镇暂歇,知郭大人前来,命大人赶去汇合。” 郭遵微皱了下眉头,回头看了下身后略有疲惫的军士,点点头。心中暗想,刘平也来援助延州了,不知别的地方如何了。 原来元昊再犯西北,延边诸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处支援。 郭遵协防延州西线,同时支援保安军。刘平身为庆州副都部署,会同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赶赴土门支援,余将各有职责,务求将党项军挡在宋境边界。 但众将皆在前线,后方金明寨蓦地被破,延州告急,这让所有人吃惊的同时,不得不回转救援。 金明寨为何被破?所有人心中都揣着这个疑惑,郭遵也不例外。 雪地行军,比平日更是艰难。郭遵带兵赶到大柳镇时,当下让手下全部休息,自己先去见刘平。 中军帐内,刘平神色肃然,见到郭遵进帐后,略有喜意道:“郭遵,你来了,很好。”刘平早知郭遵勇猛,但以前一直无缘相见,眼下见郭遵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心中暗叹,郭遵果然是个好汉。 郭遵进帐时看到帐中已聚了不少将领,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延州巡检万俟政、鄜州都监黄德和悉数在内。郭遵在边陲许久,倒也尽数认识这些人。 最让郭遵有些意外的是,王信居然也在这里。王信本是殿前侍卫,以前一直与郭遵关系不错,他本是守在保安军的栲栳城,还在郭遵之军的西侧,如今王信竟抢在郭遵之前到了大柳镇,倒让郭遵很是意外。 郭遵忍不住道:“王信,你怎么这早就到了这里?” 王信见了郭遵,也有些诧异,说道:“我在两天前接到金明寨失陷的消息,立即从城中抽调千人赶来支援延州。郭兄……你……” 郭遵眉头紧锁,半晌才道:“奇怪,我怎么是在一天前才收到的消息?没有理由你反倒早知道消息呀?” 王信也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暗想郭遵说的不错,为何郭遵离延州更近,反倒晚收到消息? 刘平一旁道:“交兵之际,变数多多。我和石大人不是更早知道的消息?说不定……传信的人找郭遵你的时候,路上有波折吧。” 郭遵更是奇怪,不待多说,刘平已道:“郭遵,你带了多少人马前来?” 郭遵回道:“不到两千。” 刘平点点头道:“如今我们聚集五路兵马,已有万余兵马,声势大壮。” 众将都有分底气,眼露喜意。只有郭遵一旁道:“刘大人,我军有万余兵马,那眼下延州军情如何?” 石元孙一旁笑道:“我们救援速度极快,眼下延州并无敌情。几个时辰前,范知州还有手谕送达,他在延州东门望眼欲穿的等待我们呢。不过范知州为防奸细趁机入城,让我等分队前进,每五十人一队赶赴延州城。如今已派出三十多队了。” 郭遵诧异道:“范知州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命令。谁来传令的?传令的人呢?”他一连三问,石元孙有些不悦道:“郭遵,你什么意思?这是范知州和夏都部署的联合命令,你要质疑吗?” 郭遵见刘平脸上也有不悦之意,知道自己虽是都巡检,但质疑上司,乃宋廷用兵大忌。 大宋以文制武,长官的命令,均要无条件的执行,不然和造反无异。 见众人表情各异,郭遵并不退缩,毅然道:“刘大人、石大人,虽说救兵如救火,但绝非冒失轻进的借口。” 都监黄德和一旁冷笑道:“都巡检,你是说刘、石两位大人轻进呢,还是认为范知州和夏都部署冒失呢?” 郭遵昂然道:“黄都监,郭某不过是就事论事。这数次传令,均有蹊跷。想党项军能破金明寨,实力不容忽视。这股兵力目前藏身何处,我等还一无所知,不能不防!眼下我军虽有万余兵力,但长途跋涉,兵力疲惫,若再分散行军,岂不让人各个击破?”他虽没有明说,但明显在质疑范雍传令的正确性。 刘平若有沉思,石元孙却道:“但军令紧急,我等怎能不从?范知州若有怪罪的话,只怕谁都承担不起。” 万俟政、黄德和均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郭遵怒道:“如斯情况,当以兵士的性命为重……”他本想说你石元孙到现在,还只想着推责吗?转念一想,如今当齐心协力,不宜争端,放缓了口气道:“刘大人、石大人,我请莫要再分散出兵,不如齐去延州。这样吧,若有罪责,郭某一肩承担好了。” 刘平正在犹豫之际,帐外有人冲进来道:“父亲……不好了。” 那人年纪颇轻,英姿勃勃,却是刘平之子刘宜孙,这次随刘平行军到此。 刘平怒视刘宜孙道:“何事惊慌?要叫大人!” 刘宜孙知父亲对已严格,慌忙改口道:“刘大人,那信使不见了。如今我们派出了三十多队兵马,但一直没有回信。” 众人皆惊,刘平脸色也变,衣袂无风自动,显得颇为激动。 王信一直沉默,闻言道:“刘大人,只怕延州那面,真有问题!” 刘平心中何尝不是这么想?范雍传令,命他分兵前行,刘平心中本也疑惑,可想着范雍毕竟是西北最大,范雍之令,谁都要听!他留了个心眼,嘱咐几个派出的兵士到了延州后,立即快马回转,禀告那面的情况。不想到如今,近两千人分出去后,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如今传令的那人竟也不见,此事很是古怪。 范知州绝不会坑害自己人,难道说……那手谕是伪造的? 刘平难以相信,可没有别的解释。他当初仔细检查了手谕,见手谕上的暗记均对,这才信任了信使。 这种手谕竟是假的?又有谁早就处心积虑,伪造出这种文书? 刘平心中发颤,感觉好像陷入了一张莫名的大网,偏偏看不出危机何处。见众人彷徨,郭遵道:“只怕前方有埋伏……” 万俟政颤声道:“难道说……前面派出的那些人……”他不敢说下去,眼中满是惊怖,但谁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前面派出去的那近两千人,只怕全军尽墨了! 刘平心乱如麻,半晌才道:“郭遵,难道前方有敌,我等就要退缩吗?” 郭遵沉默许久,才问道:“刘大人,可派人前侦延州的情况了吗?” 刘平脸色微红,摇头道:“我只以为范知州所言是真,就没有再派人打探。”他心中却想,“无论前方有敌与否,都要冲过去和延州汇合。我只想让军士一鼓作气的向前,哪有时间先侦后进?” 郭遵暗自皱眉,心道都说刘平在西南平定夷人很有战绩,这次出兵怎么如此的糊涂?这样行军,不是拿士兵的性命在开玩笑? 石元孙已道:“前方有敌,说明延州军情更为急迫。我等绝不能退缩。” 刘平也是点头,决然道:“不错。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刘宜孙,传令下去,三军立即开拔,全力赶赴延州。”斜睨了郭遵一眼道:“郭遵,你可有异议?” 郭遵沉吟片刻才道:“刘大人,请暂缓出兵。末将请为先锋,带千骑先侦后进,查明前方的情况后,再请刘大人带兵跟随,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黄德和一旁道:“延州有难,片刻不能拖延了,岂有时间先侦后进呢?” 刘平也倾向于黄德和的建议,不想刘宜孙一旁道:“刘大人,我倒觉得郭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等已冒失一次,近两千兵力不知所踪,就不该再重蹈覆辙,当以谨慎为主。” 刘宜孙早知郭遵的大名,知道此人骁勇,见郭遵不畏艰险,主动请缨前侦,心中佩服,是以帮郭遵说话。他虽觉得父亲威严,但更认为郭遵才是真正的能领军知兵。 王信也道:“末将赞同郭兄和宜孙的看法。” 石元孙、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心中虽不赞同,但望向了刘平。 眼下军中以刘平最大,无论众人赞同与否,只有刘平才能一锤定音。 刘平思绪飞转,终于道:“那就请郭将军、王将军带领一千轻骑前侦敌情,以三十里为一界,我等相距三十里,前后呼应,这样可好?” 郭遵微微心安,施礼道:“末将遵令。” 郭遵领命后,当下和王信并肩出帐。点齐人马后,火速向东南的方向进发。 天蒙蒙,雪飞舞,视野有限,到处只见苍苍莽莽,天仗森森。郭遵见天气恶劣,暗自心忧,才出了十数里,忍不住的勒马。 王信有些不解,问道:“郭兄,为何暂歇?” 郭遵沉吟道:“前方再行三十余里,就到三川口。那里地势开阔,无险可依。过三川口后,再行不远,可望延州城……” 王信问道:“那又如何?” 郭遵道:“我等兵少,又不知前方到底如何。这千余人的性命也是命,不能轻率行事。赵律何在?” 赵律出列,施礼道:“郭大人,属下在。” 郭遵道:“你挑选军中马术最精的十人前头探路,交错前行,以十里为限,如遇警情,烟火为号。” 赵律点头,已带十人前行。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人已回返,禀告前方无警。郭遵这才稍放心事,命众人前行。王信见郭遵如此谨慎,忍不住道:“郭兄素来勇猛,这次怎地这般小心呢?” 郭遵忧心忡忡道:“王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行军,大是凶险。郭遵一身不惜死,但手下这帮兄弟信我们,就应该为他们负责才对。唉……走吧。” 郭遵早就疑惑重重,心道金明寨守兵甚众,为何一夜就被破?党项军如斯机心,这次举动想必蓄谋已久,动用的兵力只怕也不会少了,那些大军目的何在?所有赶来支援的宋军正巧齐聚大柳镇,那传令的人怎么会拿捏时间这么准确,伪造文书又所为何来? 所有的一切,均是逼着他们这些宋军赶赴延州,这其中,又是什么狰狞的用意? 郭遵深忧,但知道眼下暂时无路可选,只能继续前行。再行个把时辰,众人已到三川口。郭遵暗想,“三川口地势开阔……若有伏兵……”才想到这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道紫焰高冲云天! 天虽阴,但那紫焰显然经过特别的处理,在如斯天气中,还有着夺目的光芒。 郭遵神色已变。 他知道赵律所带烟火分为五种颜色,而紫焰、恰恰是说明最紧迫的军情。 赵律跟随郭遵多年,早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为人沉稳,若非真的见到什么可怖的情况,绝不会放出紫色焰火。 前方有敌,有大军出没!前方有险,有极大的凶险! 这里是三川口,一马平川,无险可依,正适合骑兵作战。一想到这里,郭遵立即命令道:“立即回撤,请刘大人带兵向西撤军。” 王信见郭遵如斯慎重,也是不敢怠慢,立即道:“好!”众人拨马回返,行了不到十里,就听前方有马蹄声响,轰轰隆隆。 郭遵脸色又变,见游骑飞奔而至,喝道:“到底何事?” 游骑急道:“郭将军,前方是刘大人的兵马。” 郭遵急怒,催马上前,正迎到刘平,喝问,“刘大人,你怎么来了?” 刘平见郭遵回转,也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郭遵又惊又急,说道:“好水川有大军埋伏的迹象。我正要请刘大人带兵暂退大柳镇西的山岭处,待查明迹象再说。刘大人怎么不按约定,这快就到呢?” 刘平心头一沉,一时无语。原来郭遵才走,石元孙等人就说军情如火,何必等郭遵前侦耽误工夫,难道说前面有敌,就不援救延州了吗? 刘平心中也是这般想,他支开郭遵,不过也是为了方便行军罢了。见众人这般说,当下命宋军随后出发,刘宜孙虽反对,但孤掌难鸣,无力阻止。 不想才到三川口,郭遵就说前方有敌,刘平又惊又悔,正在犹豫时,又有游骑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大人,东北向、东向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郭遵急道:“刘大人,眼下形势已明,想党项军仗轻骑快马,逼我们决战三川口。还请刘大人立即命三军向西暂退,寻地势而守。” 石元孙一旁道:“决战就决战,难道我们这些人马,还怕他们不成?都说郭将军勇冠三军,怎地这般懦弱,竟不敢迎战吗?” 郭遵怒极,可这时不想再浪费时间分辨,只能指望刘平能果断些。 刘平说道:“向西撤退,那岂不让延州孤城奋战?此计不可行。郭遵,我命你身为先锋,带骑兵前冲。只要我们冲过三川口,就可凭借那里的山岭抵抗,还可援救延州,一样可行。” 郭遵急道:“刘大人……” 刘平斜睨郭遵,缓缓道:“郭将军,你可怕死吗?” 郭遵一怔,见众人望着他的目光迥异,长舒一口气,仰天笑道:“好……好……”他笑容中,已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只是个都巡检,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刘平主意已决,他郭遵已不能抗令。 笑声止歇,郭遵知军情紧急,咬牙道:“好,末将遵命。” 刘平这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郭遵领命,微舒一口气,只能希望宋军凭锐气取胜。喝道:“既然如此,郭遵为先锋,王信协同。三军全力冲过三川口,到延州汇合。” 众宋军随军令而起,直冲三川口。 飘雪时断时续,不多时,已见前方冰河沉凝,蜿蜒如带,众人已到一处荒滩,郭遵知晓,此地叫做五龙川! 郭遵目光如鹰,催马前行,突然纵身飞落,落在一雪堆之前,拂开了积雪,众人窒息。 那雪堆中,满是宋军的尸体! 赵律正在那尸体之中,可已不能再向郭遵禀告军情,他冻僵的手掌中,还握着传信的竹筒!他还睁着一双眼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再也说不出军情! 郭遵伸手去摸那竹筒,一颗心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赵律死得不值,他虽传出了警讯,可众人还是来了,郭遵只觉得心中有愧,虎躯剧烈的颤动。 惊呼迭起,宋军中已起骚动,不是为了这已死的宋兵,而是因为河流的对岸,突然现出条黑线。 那黑线渐渐变宽变粗,并不急切,但如山岳般的移动。 “是党项人”“党项军!”“我们中埋伏了!” 呼叫声此起彼伏,郭遵缓缓地合了赵律的双眼,慢慢地抬起头望去,那落寞的脸上,已刻满了悲愤。 雪花飘扬,撒在汉子那宽广的肩背,写满了伤痛和无奈。 冰河的南岸,已尽是党项军的身影。 骑兵浩浩,马蹄扬扬,不停的有党项军从天际、雪影、山峰间涌现,汇聚成一条比三川河水加起来还强悍的潮流! 党项人果真埋伏在五龙川。 宋军明知有伏,还是如约赶到,这或许就是命,无法抗争的命运。 那荒凉的滩头,传说中曾有五龙得水升腾天际。自从那个传说后,五龙川一直沉寂无言,可今日五龙川再次沸腾起来,说不定从此后,这个名字会用鲜血铭记在史书之上。 人还是在涌动,几千……数万,不停的汇聚,无边无垠,无穷无际…… 只是那么粗略的望去,党项军最少已有十万之众。 骑兵汹涌,在这荒芜的五龙川旁,反倒凝聚种让人心悸的安静。党项军就那么慢慢地涌过来,立在冰封的河水对岸,并不急于冲击。 他们不用再急,宋军骑兵不多,无论如何,那些步兵都是跑不赢他们的快马。 波浪起伏的党项军慢慢的聚集着能量,冷然的望着对岸那孤零零,不成比例的宋军。 宋军已疲、已乏、斗志也在一丝丝的被摧毁。 雪花静悄悄的落,无声无息的落在平川荒野、也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有的雪花很快的凝结成堆,有的孤零零的被哈气融化,落在那冻硬的尸身上,凝着入骨的冷…… 刘平大惊。他本想仗郭遵之勇,趁宋军锐气,一鼓作气冲过去,哪里想到过,党项军竟然有这多的兵马,这厚的阵营? 这种阵仗,要冲过去,难若登天。 党项人这么多的兵马,怎么会一朝就到了这里? 刘平无暇去想,喝道:“布阵。”刘平虽惊,但知道这时已慌不得,在党项军不停的在对岸汇聚的时候,宋军也开始布阵。 步兵虽拖着疲惫的步伐,但还是按指挥布阵。 号角长响,划破寂寥的苍穹,宋军错落,有进有退,盾牌手冲前,长枪手掩护。整个阵型中心迅即的凸起一道弧线,型似弯月,势比劲弓。 宋军布的竟然是偃月大阵! 这本是杀气十足的一个阵法。但正所谓刚极易折,若不能破敌,死的就是自己。 一万疲惫之军,竟以偃月大阵和以逸待劳的十万余党项军对攻? 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均是不解,就算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都是不解父意。但军令如山,众人不得不从。 宋军人数虽寡,但阵势一出,党项军终于止住了来势,更多的人只是立在岸边,等待后援的到来。 不到片刻,岸边的党项骑兵,已密集的如蚂蚁一般。 郭遵终于站了出来,上了马背,对一旁的王信说了几句后,策马到了刘平的身边道:“眼下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还很平静,但眼中燃起了极旺的斗志。 事到如今,悔恨埋怨已无用。 郭遵只能战! 为最后的机会而战! 刘平本来心已冷,可看到郭遵的眼神,血又沸腾起来,“不错,三军中,应该只有你懂我!路本有两条……” 岸边的党项人已站立不下了,开始有骑兵试探着向对岸涌来。 郭遵寂寂道:“可一条是死路!我们若退,那身后的骑兵肆意冲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们不退,他们就不会夹击我们吗?” “至少眼下不会,他们用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战术,他们在等着我们退。”郭遵道:“他们十余万兵马压过来,就是要用气势压得我们崩溃,荒野逃奔,然后趁乱追杀。我们疲惫之身,骑步兵混杂,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他们。” “那现在只有冲过去一途了,若能侥幸冲到延州城下,或许可以依靠延州城抵抗。”刘平望着对岸无穷无尽的党项军,吐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歉然道:“郭遵,我不听你言,对不起三军将士,今日唯有以死报国!”刘平已悔。 可悔有何用? 党项骑兵沓沓,已有近千人到了冰河中央。 郭遵悲哀道:“你我都对不起信任我们的兵士。”远望党项军已近,突然低语了两句,刘平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郭遵一字字道:“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盼刘大人你……这次——真的能和我并肩一起!”他刻意强调“真的”两个字,满是热切。 刘平立即道:“我当全力以赴,配合你的行动。你放心,只有战死的刘平,没有逃命的刘平。” 郭遵精神一振,喝道:“好!”他说话的功夫,身后已聚齐数百骑兵。王信在郭遵和刘平交谈之际,已领人马待命。 所有的骑兵,均是郭遵或王信的手下,所有人亦是目光坚定,脸色决绝。 他们负责冲锋,本来就是去送死。但就算死,他们也要死得够本,无论谁想要他们的性命,就一定要用命来换。 党项军已到岸边、北岸! 南岸的党项军见宋军仍无举动,终于蠢蠢欲动。郭遵看不到党项军的指挥是谁,却知道这是对手的一次试探。 党项军暂时找不出宋军阵型的漏洞,所以尝试引宋军出击,然后再寻胜机。党项将领已视宋军为囊中之物,当然不肯先和宋军战个鱼死网破。 鼓声突起,擂得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宋军击鼓!刘平亲自击鼓! 郭遵一闻鼓声,率队出击,一马当先的冲出去。 宋军侧翼倏开,冲出了一枝利箭。那枝利箭锋芒尽现,箭锋就是延边都巡检郭遵。 南岸的党项骑兵有了些骚动,北岸的党项骑兵霍然迎了上去。他们过河,本来就是寻求这一战! 党项人士气正盛,宋骑兵悲气如虹。 两军相撞,卷起漫天风雪。风卷狂澜,带得那无声的雪激扬冲天,两军交错,天地苍茫,一股股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飞雪、落雪和冰雪! 地面瞬间盛开了无数娇艳的红花。 胡笳声声,鼓声阵阵。郭遵手持长枪,已杀到了来袭党项骑兵的中央。他枪枪如电,枪枪夺命,一路杀来,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住郭遵的闪电一枪! 党项骑兵变了脸色,宋军本要绝望,见郭遵如斯勇猛,战意重燃。 就在此时,一座山已拦在了郭遵面前,利箭虽锐,但终究穿不过高山。 党项骑兵军心一振,已把拦截郭遵的希望寄托在那座山上。 拦住郭遵的当然不是山,而是一个如山的人。那人胳膊就有旁人大腿的粗细,他骑的马儿,也和野牛一般壮硕,要不是这样的马,也驮不动这种壮汉,他手持丈八铁杵,铁杵前端粗壮的好似铁锤一样。 这本是西北党项部第一力士,叫做万人敌。 传说中,此人双臂力担千斤,可徒手力挽奔马,搏虎杀豹。他见郭遵气势汹涌,顿起一争高下之意。双马相对,尚余数丈,万人敌已挥铁杵击出。 人借马势,马借风力,万人敌一杵击出,风云为之色变。 天地怒号,马蹄踏血,那股萧杀之气已将郭遵笼罩其中,宋军为之悚然,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威猛的一击,更担心郭遵能否抗住这惊天一击? 郭遵横枪,枪折! 铁杵下击,马儿悲嘶。郭遵所骑的战马竟被铁杵拦腰击成两截! 所有人的心已像停了跳动,却见一人影冲天而起,几乎擦着铁杵而过。 郭遵不是马儿,他那一刻的腾跃,矫若天龙。郭遵弃马跃起,手掌一拍,那断枪的枪头倏然折向,已电闪般刺入了万人敌的咽喉。 万人敌僵凝片刻,眼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但郭遵飞起一脚,已将万人敌诺大的身躯踢于马下。“通”的大响,雪花四溅,万人敌在地上扭曲一下,已然毙命。 郭遵杀人取马,顺手将那铁杵拿在手上,信手一挥,已击在一党项军的胸膛。那人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击到空中,才一落地,又被乱马踩踏,可他早已死了。 在郭遵击他一杵之时,那人的五脏六腑就已被击裂击伤,腰椎断折。 郭遵并非万人敌,可手使铁杵,竟比万人敌还要凶悍! 雪舞高歌,豪气漠漠。郭遵持杵狂杀,纵横捭阖! 宋军放声高呼,鼓声更是荡得天地人心都颤抖了起来,对岸的党项军惊秫无语,不敢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北岸的党项军终于崩溃,纷纷拨马逃往对岸,郭遵振臂一挥,众骑兵接踵掩杀过去。铁骑铮铮,踏破冷漠的积雪,踏在那晶莹的冰面上,流光四射。 宽广的河面,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郭遵一路追杀,径直到了南岸,逃命的党项骑兵冲得南岸的骑兵也动摇了起来。郭遵杀入乱军,一入一出,又杀了十数人,下令道:“撤!”他发现党项军虽败退,但退兵不过是九牛一毛,丝毫撼不动党项军的千军万马,既然如此,再冲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命令一下,众宋军纷纷拨转马头,反冲北岸。党项军一声喊,阵型渐凝,才待追来,郭遵冰河上勒马横杵,冷冷一望。 冰封三川,风啸雪傲,党项骑兵见郭遵横杵冰河之上,竟不敢冲来。 郭遵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手下均已回转阵营,铁杵在冰面上顿了下,这才拨马回转,宋军先是沉寂,再是震天价的欢呼,党项军已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平兴奋的双眸闪亮,迎上来道:“郭兄实乃天下第一勇士!”他本自恃官职要高,一直对郭遵都有分倨傲。这刻见郭遵威猛如斯,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改了称呼。 郭遵轻叹口气,“天下第一怎敢当?这场仗……才刚开始。” 刘平才沸腾的心冷下来,突然听到对岸喧哗起来,只以为党项人再次发动进攻,忙扭头望过去,不想只见到对岸骑兵倏然分开,很多人纷纷下马,牵马而立。 一人策马从人群中行出。 原来那些党项军纷纷下马,只因对出列那人异常的尊敬。 那人黄衣黄冠,眉目沉凝如水,远比万人敌要纤弱。他马鞍旁挂着一柄锯齿砍刀,静静的策马行到冰河正中,这才扬声道:“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他一言既出,声如白雪飞扬,远远荡开,三军皆闻。 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宋军闻听,心中都有疑惑。暗想郭遵方才横扫千军,勇力无人可挡,众人见了,均是自愧不如,可党项军居然还有人出来搦战? 这人是疯了不成? 郭遵远望那人,脸色如常,可双瞳爆缩,喃喃道:“原来是他?” 刘平一旁诧异道:“他们要做什么?”他显然也不信党项军中还有这种不怕死的人。 刘宜孙一旁道:“党项人尚武,多半是见都巡检威猛,我军士气又盛,是以想先除去都巡检,再和我们决战。” 刘平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满是崇敬的望着郭遵,心道,“儿子长大了,若再有几年的磨练,也是个将军了。”不知为何,心中没有欣慰,只余酸楚,他很有些后悔,觉得不应带儿子来出征。 英雄总是落寞,疆场淡漠生死,他当年为何不让儿子习文?儿子若是习文,就算不能高中状元,但凭借家世出身,不也可在京城逍遥自在? 朔风绕雪,银花舞落……天地间,满是萧索。 郭遵望着龙浩天片刻,话不多说,提杵催马上前,离龙浩天数丈外暂且勒马。他无话可说,也不用多说。 这种事情,他不能退缩!因为他是郭遵!郭遵这种情形下,可以死,但不会退! 风萧萧兮雪寒,两军寂寂兮若死。无论党项军还是宋军,都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紧张的望着冰河上伫立的二人。 这场胜负关系着两军的士气、二人的生死,还有那男人骨子里面的傲气。郭遵若死,宋军必崩,郭遵不死,又将迎接怎样的挑战? 郭遵不想生死,不想以后怎么办,脑海中只闪过叶知秋给他的资料。 元昊八部,各有职责,龙部九王,均有大能。九王中最诡异的是罗睺王,最神秘的是阿难王,最飘忽的是菩提王,权势最大的是野利王和天都王…… 这些人都各有神通,但其中最孤傲、公认武技最强的一人,就是龙野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浩天就是龙野王! 天幕森森,河阔岭遥。 龙野王一直望着远方,待郭遵到了近前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郭遵静静的望着龙野王,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习武之人,当然看出龙野王虽不壮硕,但远较万人敌要危险太多。 龙野王在马上拱手道:“久仰都巡检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郭遵没想到龙野王竟如此文质彬彬,还礼道:“可今日一见,就分生死,怎能算是幸事?” 龙野王道:“生能尽欢,死亦无憾。习武之人,能死在高手的手下,可算是幸事。”嘴角带分落寞的笑,“这总比死在权谋下要好的多。” 郭遵反问道:“那你可曾尽欢?” 龙野王眼中闪过丝怅然,半晌才道:“郭遵,你虽不过是个都巡检,但在我们那里,名头可比大宋皇帝都响亮得多。因为你杀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珈天蟒……这些人……我都认识。我今日到此,就是在等你。” “你要为他们报仇?”郭遵平静的问。 龙野王缓声道:“我虽一年也不和他们说三句话,但我要为他们出手。”他用出手二字,而不用报仇的字眼,说罢有些萧瑟之意。他是龙野王,他是龙部九王之一,他在党项人心目中的地位尊崇至高。 这就决定了他必须要战。 党项人本彪悍,崇武轻文,以能打遍天下者为尊。万人敌死了,他们就需要个人站出来挑战郭遵。 杀了郭遵,宋军自崩。 生能尽欢,死亦无憾。可今日决战的二人,本是天各一方的人儿,从不相识。他们今日为了种种缘由,必决生死,是否真的能无憾? 郭遵讥讽的笑,笑容中多少带着雪舞天涯的无奈,“可我就算不杀他们,你今日就不出手了吗?” 龙野王的眼神变得空旷索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命中注定,你我定要交手。”说到“命中注定”四个字的时候,龙野王无奈的眼眸中闪过分狂热,立马横刀,尊敬道:“既然如此,请!” 郭遵再不多言,单手提杵,肃然道:“请。” 二人相对凝立,神色肃然中带着对彼此的尊敬。真正的高手,尊敬真正的对手,他们彼此,岂不正是棋逢对手? 那无边的狂风卷过,萧萧落落,有如楚客狂歌、歌如雪! 两军不想郭遵、龙野王并不急于交手,竟如熟人一样的交谈,可两军也没有想到二人一交手,就立即决出了生死。 郭遵、龙野王几乎同时催马,双方本隔数丈,但蹄声未起,龙野王已挥刀,一刀砍向空中。 众人都已愣住,不知道龙野王用意何在,砍在空中的锯齿刀,无论如何,都是伤不了人。那龙野王这一刀耗时耗力,所为何来? 可所有人转瞬明白了龙野王的用意,那一刀挥出,半空陡顿,那砍刀的锯齿突然脱刃而出,疾射郭遵人马! 这砍刀本是变化无方,妙用极多。龙野王既然认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等人,他的兵刃,也和那些人所用般,满是诡异。 利刃如冰,半数击在郭遵所骑马儿的身上,马儿悲嘶冲倒,龙野王长刀举起,耀出一抹冬的寒意。 龙野王非万人敌,他就等着郭遵冲天飞起。郭遵可飞杀万人敌,龙野王如法炮制,准备趁郭遵飞起时,一刀毙敌。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龙野王和郭遵决战五龙川,现在就要用郭遵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点燃族人的热血。 马死,颓然倒地,郭遵却没飞起,倏然倒翻而落。 利刃虽锋,但终究击不穿那矫健的马儿,郭遵手提铁杵,借马儿所护,已避开了龙野王致命的一击。 郭遵已落地,倒拖铁杵,爆退。 龙野王微诧,却已算到了郭遵这次的闪避。他纵马不停,速度已达巅峰之境。郭遵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健马,郭遵再躲,也躲不过他的全力一刀。 龙野王静心细算,等得就是这巅绝的机会。二人距离急速的拉近,龙野王已算准,再近三尺,就该出刀。 一刀如出,生死立决! 不等龙野王出刀,郭遵陡然出手,一铁杵击向了冰面。 龙野王怔住,不解郭遵的用意。郭遵无论如何反击,均已在他的算计之中,可郭遵竟然向冰面出手?龙野王一时不解,但刀已劈了出去。 可冰面一沉,马儿遽然低了下去,龙野王千算万算,却没算准那马踏的坚冰倏然破裂,出现了足够淹死十几人的大窟窿。 龙野王蓦地醒悟,郭遵第一次回转的时候,就用铁杵试探着冰面,难道他算准了要和龙野王交手,所以事先看看坚冰是否牢固? 龙野王不信郭遵有此妙算,但此刻没时间让他多想。马儿倏然沉落,他的一刀就已失去了准头,他由将郭遵逼入了险地,变成了自己身临绝境。 龙野王想飞,如玄龙飞天,再战于野。但天空遽然更暗,一杆铁杵夹杂着天地之威严,以迅雷之势盖过来…… 郭遵全力出手,一招击出,风雪静,天地冷! “砰”的一声大响后,水花四溅,龙野王已被连人带马的砸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两岸大呼,随即沉凝。 胜负已决,龙野王败,败就是死! 只见到那露出河水的冰面瞬间被血染成红色,一丝丝白气蒸腾着,风一吹,水面又开始凝结成冰,薄薄的,却冻冷了多少人的壮志豪情。 郭遵提杵而立,衣衫猎猎,听那面胡笳声起,终于抬头望过去,见党项人再次出兵。 这次党项人并没有发动快攻,也没有人挑战。所有人持盾挺抢,缓缓的、如山岳一样的逼近。 宋军虽入彀,但党项军再也不敢轻视那些积弱疲惫的宋军,因为宋军还有郭遵。 郭遵在,宋军斗志就在…… 风更冷,吹着那泛寒的长枪铁盾,呜咽了起来。它似乎已预见,这场仗,不会有赢家,有的只是尸骨成山、河流如血,还有那春闺少妇梦中、无尽的思念! 第十六章 悍匪 狄青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做了很多梦,梦中有哭有笑,有血有泪。可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一个石窟中,茫然四顾。石窟的四壁都是古画,画上绘的都是佛像。佛像都是细腰婀娜,璎珞庄严。 只是这些佛像皆是没面目的,冷冷的对着他。 这样的佛像他见过,当初在永定陵的玄宫时,他就见过这样的佛像——无面的佛像,但梦中的石窟明显不是玄宫! 遽然间,石窟起火,不知哪里来的火,无边无际的大火!大火融化了佛像的头部。那头部开始弯曲变形,突然变成了真宗的脸。 真宗本闭着眼,在狄青望过来时,霍然睁开眼眸,开口说了两个字,“来吧!”狄青就算在梦中,见到真宗睁眼时,也是忍不住的惊悚。 来吧?去哪里? 就在真宗睁开眼的时候,狄青霍然惊醒,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他已从梦境到了现实。狄青恍恍惚惚的时候想到,他在两次梦境中听过“来吧”这个声音。一次是在牢狱中,另外一次也是在重伤昏迷后…… 念及于此,狄青才感觉周身无一不痛,忍不住闷哼声,睁开了眼睛。 一缕光线透过纱窗照过来,落在了狄青脸上。狄青蓦地见到亮光刺眼,忍不住稍闭了眼睛。 空气有些干燥,阳光没有冬日的漠漠,反倒带着分初夏的炎热。狄青感觉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惬意,反倒差点跳了起来。 他蓦地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带了些难言的惊惧! 所有的一切倏然回到了他的脑海,他记得他受了伤,他中了菩提王的暗算,最后的关头,他全力扼住了菩提王,看着菩提王满是惊慌的表情,他心中有着难言的快意。 他当时甚至都听到菩提王骨头断裂的声音。狄青那时只想着让两个兄弟能逃命。 重伤下的他,绝不是菩提王的对手,可在这之前,司马不群已死了?狄青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司马是为了他送命的。 就是因为司马的死,激发了他残余的潜能。 他又记起胸口挨了菩提王的无尘枪,那可说是致命的一枪,他没有死吗?那么现在平远寨怎么样了,葛振远如何了?可最关键的一点是,那时是冬天! 那时雪儿飘飘,虽很冷,但还不如这个暖暖的天气让狄青感觉到冷。 他目光透过窗子望过去,只见到青霄如洗,暖日正悬,这是个艳阳天。他意识到这点,才有些惊怖,他这一梦,难道说睡了几个月?还是说他现在是在梦中,而记忆才是现实? 收回目光,身旁有面铜镜,狄青斜睨过去,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起来。 铜镜里,照出张憔悴深邃的脸庞,但那人肤色极黑,脸上的刺青已隐而不见。镜子照出来的不是他狄青! 狄青明明知道这镜子照出的那人肯定是自己,可见到镜像非已,那一刻的惊骇可想而知。他是狄青吗,为何镜像轮廓仿佛,但面容并不相同? 庄周梦蝶,非蝶非我? 狄青想起庄周的时候,又感觉到周身在痛,同时也感觉到身下有些颠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在不停的动,伊始的迷惘和惊怖终于散去,狄青意识到,他在一辆马车上。 他想要坐起,可身子如僵尸般的硬,勉强斜睨去,才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得如同干尸般,同时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药味,有如下葬尸体上为防腐抹的药物。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风吹过,车子缓缓的停下来,车帘掀起。一只干枯的手伸到了狄青的眼前,摸在了狄青的额头上。 此时此景,一只手蓦地过来,狄青饶是胆大,也有些冒汗。可片刻后,他已发现,那只手只是试试他额头的冷热,又缓缓的缩回去。 狄青借助铜镜,终于发现原来是个年迈的老人入了车中。他方想询问,感觉嗓子还是哑的,只是哼了声,那老者已佝偻着身子下了马车,又过了片刻,那老者拿着一个瓷碗,里面装了浓浓的药汁。狄青不等开口,药汁已到了狄青的嘴边。狄青只能喝药,喝完后,立即道:“老丈,是你救的我?” 那老者见狄青能说话,干瘪的脸上有了分喜意,却摇摇头,“啊啊”的说了两声。他声音古怪,说的并非中原话,狄青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待再问,老者已下车了。 马车再动,有沧桑荒凉的歌声从车厢前传来。 那歌声中,满是萧萧蒙蒙之意,还很有些愁苦感慨。 狄青听出那就是老者的声音,却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歌声夹杂着马嘶,狄青已明白,那老者是个车夫。他喝了药,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虽满腹困惑,但倦意上涌,在歌声中又睡了过去。 如斯几日,狄青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和那老者言语不通,总是不知究竟。这一日,狄青已可勉强的活动下手脚,听车帘响动,叹口气道:“这里是哪里呢?” 他整日在车里,只见窗外风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是夏日,他竟然昏迷了数月之久?他本没有指望那老者回话,不想有个冰冷如泉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是地斤泽!” 狄青一喜,抬头望过去,又吃了一惊。 眼前不远处,有张青光闪闪的脸,满是狰狞。 狄青收敛心神,再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人戴着青铜面具,狄青认识那面具本是他的。 来者是谁?为什么要戴他的面具? 地斤泽?狄青暗自寻思,他听塞下的商旅说过,地斤泽本是党项人的地盘,在夏州北三百多里外,因为水草丰美,现在和夏州一样的繁华,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 他怎么会突然从平远寨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狄青寻思的功夫,也在打量着戴面具的那人,见那人身躯娇弱,听那人说话虽冷,却像女声。 难道这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出奇的地方,要说唯一有点特别的是,她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条丝带触动了狄青以往的记忆,他霍然抬头,望向那人的双眼。那面具虽是狰狞,但那面具后的一双眼眸,如泼墨山水。 那是他今生难忘的一双眼。 “你是……飞雪?”狄青有些迟疑,更有些吃惊,但他只凭那双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来。 戴面具的女子沉默半晌,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并不出众的容颜。可她的一双眸子永远的那么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她静静的望着狄青道:“你猜对了。” 那女子正是飞雪! 怎么会是飞雪? 飞雪怎么会救了他?飞雪怎么有能力救他?飞雪身上,怎么总有种神秘难测的气息? 伊始的直接,后来的神秘,再到京城的飘忽……又到如今的救了他。 飞雪如寒冬飘雪……飞忽不定,心思难以让人捉摸。她和狄青间,本没有任何瓜葛,但又像有些牵扯不断的关系。 不知多久,狄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迟疑道:“是你救了我?” 飞雪波澜不惊道:“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那时候你已奄奄一息,随时会死。你手下的葛振远请我救你,我就救了你。”她说的简单,狄青不能不继续问,“那葛振远就让你带走我了?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狄青很奇怪,葛振远为何放心的将他交给了飞雪?葛振远认识飞雪吗?突然想到,飞雪在汴京曾说过,“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现在他已和飞雪赶赴了千山万水,飞雪到底要带他去哪里,要他做什么? 飞雪平静道:“葛振远别无选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去哪里,你眼下不必问。你欠我的,你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眼下你暂时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因此我想,让你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是不是很公平?” 狄青只能道:“很公平。但你只能让我做无愧良心的事情……”他只怕飞雪逼他做不情愿的事情。 飞雪冷漠道:“你放心,我根本不会让你再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到了一个地方,你我之间就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狄青更是奇怪,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飞雪到底要做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道:“平远寨现在如何了,元昊撤兵了吗?” 飞雪给了狄青三个字的答复,“不知道!” 狄青不问疑惑多,问了疑惑更多,胸口虽不算太痛了,但头难免痛起来。他又想起一事,问道:“我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了?”他是说自己的一张脸。 飞雪淡淡道:“我用了一种叫做‘年华’的树液帮你洗了脸,你皮肤变黑,刺青隐去,都是因为这个。” 狄青舒了口气,暗想这是党项人的地盘,乔装行事再好不过。狄青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旧容?” 飞雪道:“到时候自然就会恢复了。”她说罢,不等狄青再说什么,已跳下了车。 狄青皱眉,满腹疑惑。 如斯又过了几天,狄青已可拆了绷带,亦可下车走动,但他终究没有离去。他每日只在车上,听着那老者哼着不知名、又满是沧桑的歌曲,而飞雪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只感觉车子不停的向西缓缓行去。 这一日,到了个繁华的市集。飞雪突然又到,对狄青道:“我已找好了商队,让他们带我们过毛乌素沙漠。” 狄青一怔,心道没事横穿沙漠做什么?可他知道问了,飞雪也不会说,只是点点头。 飞雪走到那老者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老者身躯微颤,略有浑浊的老眼望着飞雪,竟要落下泪来。 狄青虽不懂他们的言语,可也知道那老者很不舍飞雪。他这些日子,承蒙老者照顾,也很感激老者的恩情。飞雪说完话后,轻轻的拥抱下那老者,转身离去,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感动动容。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感觉这女子处处不可理喻。但他终究向老者施了一礼,还是跟随飞雪而去,那老者远望飞雪离去,又唱起那哀伤而又苍凉的歌来。 不知为何,那久经沧桑的脸上,已泪流满面…… 狄青和飞雪到了一家商队,那商队有个万事通叫做董事,负责商队的一切联系事宜,商队的领队姓赵,挎着一把厚背砍刀,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一帮人手保护商队。 商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有怪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彼此都保持着戒备。 狄青、飞雪到商队后,除了董事外,无人搭理他们。 董事为二人准备了必备物品,在二人来后没有多久,五六十人的商队就已开拔直奔大漠。 商队行了一天后,进入了沙漠。 狄青很快的知道,这商队里的人,是要穿越毛乌索沙漠前往兴庆府。这里的人,除了狄青和飞雪外,每人都带着私货,主要是要逃避关税,准备到兴庆府大发一笔。 这就让狄青更是奇怪,他和飞雪既然没有私货,要去兴庆府,本不必从沙漠穿过的。难道说……飞雪的目的地,就在沙漠之中? 狄青从未到过沙漠,他只听人说过沙漠,但他突然发现,那些人的描述远不及真实沙漠的十分之一。 沙漠如海,广博浩瀚。沙漠也如六月天一样,反复无常。狄青入了沙漠只一天后,就感觉很是辛苦。边陲的风寒,冷过京城,但沙漠的艰辛,又远胜边陲。 满目无穷无尽的沙,浅黄、深黄、金黄交织在一起,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波澜壮阔。狄青本来还在琢磨着飞雪的用意,但很快的功夫,他就被烤的发晕,无暇欣赏美景,也不去多想什么。 汗水慢慢的渗出,瞬即被烘干,可狄青发觉,他的体力奇异般的开始复苏。狄青很盼到了夜晚,天气会凉爽些。 可到了晚上,狄青更是头痛。天气遽冷,风刀入骨,就算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感觉到那风刺了进来。 夜半时分,狄青就在飞雪左近休息,见飞雪孤单的坐在帐篷前,寂寞的哼着一首歌。 那首歌就是赶车老者唱的歌,由飞雪口中唱出,在茫茫大漠中更是苍凉。狄青很想知道那歌是什么含义,但终究没有问。 狄青裹着毛毯,烤着篝火,心中想着三件事,“飞雪用意何在?西北战况到底如何了?她这般弱的身子,不知道能不能顶住沙漠的风寒?” 清晨时分,商队继续前行,狄青发现他的担忧没有意义,飞雪竟然比他还要精神。 飞雪面色不改,一双眸子仍是神采奕奕。 日头很快的升起来,灼烤着世间万物,沙漠像是变成了火海,在这种环境下,众人如炼狱的鬼魂一样,木讷的前行。 众人都枯萎疲惫,只有飞雪的一双眼,愈发的明亮。 队伍在沙漠中行了已三天,狄青从董事的口中得知,商队开始进入沙漠的腹地。 沙漠中跋涉的极为辛苦,一里的道路,往往要花费十里以上的气力去征服,所以从地斤泽到庆州,虽不过几百里的路程,但对入了沙漠的人来说,还有千里的路途要赶。 这一日,烈日炎炎,狄青难挡酷热,谨慎的用水润润喉咙,他知道这时候,水甚至比黄金还珍贵。扭头向飞雪望去,见到她额头汗珠都没有一滴,狄青终于道:“你不热吗?”他发现骄阳对飞雪竟似没有任何影响。 飞雪淡淡道:“你不想着热,你就不会热。” 狄青难以理解飞雪的意思,才待再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到远方一处沙丘旁。那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商队停了下来,旁人似乎没有发现那人,赵领队吩咐道:“休息会儿,然后继续赶路。” 众人撑起棚布,遮挡着天上的火球,狄青却已下了骆驼,向发出呻吟的地方走去。一人无助的倚在沙丘上,双眸深陷,嘴唇干裂发白。 见到狄青走过来,那人虚弱道:“水……水……” 商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过来,狄青突然发现,他们不是没有听到,而是听到了装作没有看到。 狄青顾不得多想,取下了自己的水袋,递到那人的嘴边。他发现那人虽是憔悴,但很年轻。那人贪婪地喝着水,狄青没有心疼,只是望着那人的鞋子。那人的鞋子早就磨烂,但狄青依稀眼熟,因为那是宋军的鞋子,可那人脸上没有刺字…… 这人难道是宋军,他为何要横穿沙漠? 年轻人喝了水后,挣扎着站起来,拉住狄青的衣袖,哀求道:“恩公,你是谁?我想去兴庆府!求你……带上我,我求求你。” 狄青不等开口,赵领队终于走过来,坚决道:“不行!” 狄青扭头望去,问道:“为什么不行?” 赵领队冷漠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商队的规矩!”他手扶刀柄,斜睨着狄青。在这里,赵领队的地位,至高无上! 年轻人松开了手,失望的倒退两步,眼中闪着怒火,但不再哀求,狄青看得出来,他本来是个很高傲的人。 狄青道:“他也是一条命,请领队发发慈悲……” 赵领队冷冷的打断狄青的话,“你可知道,每年在这荒漠中渴死的人有多少?商队带水有限,多一个人喝水,别人就要挨渴,甚至会渴死。你可以救他,但你要和他一起滚出商队!” “这也是商队的规矩?”狄青叹口气问。 赵领队眯缝着眼睛看着狄青,他发现狄青和初入商队的时候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这是我的规矩!” 狄青望向飞雪,已想用自己的规矩解决事情,可他不想让飞雪为难。飞雪依旧平静非常,只是望着董事。 董事走过来笑道:“赵领队,这时候的确不适合救人,可他也可怜。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这建浮屠,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最后那句话,董事是望着狄青说的。 董事的意思很明显,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都不是难事。 难事是……狄青身上没有一文钱。 那年轻人衣衫褴褛,随身只有个空瘪的水囊,显然也是没钱。 狄青正在为难的时候,飞雪已丢下了四片金叶子,简单说道:“走吧。” 那金叶子闪着耀眼的光芒,就算丢在金黄色的沙子上,也能一眼就看到。 赵领队冷哼一声,脚尖一踢,四片金叶子飞起。他砍刀挥出,金叶子就附在刀身之上。赵领队缓缓的收刀,取了金叶子,放在了怀中。 他刀法如同金子般绚烂,让众人眼花缭乱,见到众人有些畏惧的目光,赵领队洋洋得意。他是在炫耀,他也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这个领队值得他们付出金子,这也是他的规矩。 “这个人可以加入商队,但水和食物,必须你自己来供给。而且,你喜欢的话,你的骆驼也可以给他骑。”赵领队丢下这两句话后,缓步走开,嘴角带着嘲讽之意。 商队再次开拔,众人又开始艰难的跋涉,狄青下了骆驼,才待说什么,那年轻人已道:“恩公,我走得动!”他双脚满是血泡,每一步迈出去,身子都痛得发抖,但狄青看得出来,年轻人不会坐他的骆驼。 狄青不再坚持,行了半天路后,开口问道:“你是从中原来的吗?” 年轻人身躯微震,半晌才道:“是,恩公也是从中原来的吗?” 狄青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去年冬天……元昊入侵延州,战况到底如何了?”他虽远在荒漠,终究还是难以放下延州的一切。 年轻人身躯陡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如萧萧秋叶…… 狄青有些奇怪,不明白他为何对延州的战情反应如此激烈。突然感觉有些心悸,抬头望去,脸色微变。 远处风沙扬,黄尘起,呼哨连连。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队人马,疾冲过来,转眼就将商队团团包住。 那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手持长长的马刀,刀锋在蒸腾的沙漠中,仍带着让人心冷的寒意。 来者是马贼! 他们竟碰到了在沙漠中最让商旅头痛的马贼! 商队众人见马贼杀来,骚动起来,均自觉的下了骆驼,围成一圈。他们蹲在骆驼旁,双手抱头。这是行商遇匪的规矩,只要他们不反抗,最少能留下性命。 反抗的事情,当然有赵领队顶着。 赵领队一眼就看出,对方有五个首领,但最前那个显然很棘手。那人脑袋四四方方,一张脸有如风化的岩石,刀疤纵横。他身后四个人看起来也很凶,但比起那人,简直比看门狗还要乖。 赵领队一颗心沉了下去,可他不能不站出来,抱拳对着为首那马贼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和石砣大哥曾打过交道,不知各位可与石大哥是好朋友?” 石砣是毛乌索沙漠中名头最大、手段最狠的一个马贼,少有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赵领队也没有见过石砣。但每次遇到马贼的时候,他都会先抬出这个名头,端是吓退了不少马贼。 赵领队倒不怕遇到真石砣,因为他知道石砣不会将他们这种小商队看在眼中。 为首那人眼中有分不屑,开口道:“你认识石砣?”他声音暗哑,有如被刀锋逼着嗓子在说话。 赵领队挺直了腰板,大声道:“不错。” 众人沉寂了片刻,那人身后的四人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是残酷阴森,赵领队正感觉有些不安的时候,长着四方脑袋的那人已哑着声音道:“我……就是石砣!” 商队哗然,不想如此厄运,竟遇到毛乌索沙漠中最凶悍的一股马贼! 赵领队浑身发冷,还能笑道:“原来你就是石……大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他心中暗自叫苦,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石砣为何要选这种小商队下手? 石砣道:“放下刀,不要反抗。”他声音一字一顿,其中的冷意如冰。 赵领队身后有个后生,自恃有些功夫,看不惯石砣的嚣张,叫道:“不放下刀呢?” 刀光一闪,带出一股鲜血飙在了热辣辣的黄沙上。众人只看到石砣缓缓收刀入鞘,再看那后生,已倒在黄沙中,咽喉满是鲜血! 那后生死时,还不知道如何中的刀! 石砣不再多说,可已用这刀告诉所有人,这就是反抗的后果! 赵领队汗水不停的流淌,他手握刀柄,但已没有拔出来的勇气。传说中石砣是个可怕的人,但眼下的石砣,比传说中还可怕十倍。但赵领队又不能就这么退,那样的话,他以后根本不用考虑再混下去。 目光一闪,赵领队突然想到个主意,微微一笑道:“石大哥刀法果然高明,不过……我要是就这么放下刀,多少也有些不甘心。”望着石砣森森的眼眸,赵领队突然走开,回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两条木棍,他手一扬,一条木棍飞起,赵领队霍然拔刀。 刀光闪烁,石砣动也不动。 刀光收敛后,一条木棍已断成五截,赵领队在木棍落地的时候,竟劈出了四刀,他刀法很快,快得自己都很满意。见石砣木然不语,赵领队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就是——只要石砣能比他刀快,他就听石砣的。 赵领队都有些佩服自己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他先将自己的命保住,然后再争胜败,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石砣拿起木棍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扬,木棍飞向半空。众人都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想看看石砣的刀到底有多快,就算赵领队也不由抬头,只见到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嗤”的声响,棍子孤零零的插在黄沙上,还是完整的一根。可赵领队脖子上,却现出一道血痕。 石砣出刀,趁赵领队抬头的时候,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赵领队喉间“咯咯”作响,死死的盯着石砣,似乎想说石砣为何不按规矩行事?石砣看向赵领队死不瞑目的眼眸,冷冷一笑,淡淡道:“我只杀人,不砍木头。” 没有人再出头。 狄青忍不住向飞雪望了一眼,发现飞雪望着石砣,眼中没有畏惧,好像还有些振奋,狄青很是奇怪。 感觉到狄青的目光望过来,飞雪低声道:“你不要出手。” 狄青错愕之际,石砣的手下已纷纷下马,马刀挥起,划开了一箱箱的货物。 苏州的绸缎、两湖的茶叶、北疆的人参、珍贵的药材纷纷撒落在地。 狄青突然发现,马贼对商人的物品好像没有什么兴趣。马贼划开的均是大件包裹,却对那些小件货物不屑一顾。 商人们揪心的痛,表情就像在被割肉,可见到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不看第二眼,又带着侥幸,盼这些人搜完就走。 众人都已看出来,这些人是在找东西。 马贼要找什么? 一箱箱的货物被划开,等到有马贼划到最后几箱货物的时候,有一老者扑了上去叫道:“轻些,莫要打破了。” 他不顾性命的扑过去,可怜巴巴的护住了那箱东西,满是哀求道:“你们就算要拿走,也不要打破这些东西。” 马贼本有些失落,但见老者如此,反倒来了兴趣。石砣身后有一马贼上前,挥刀喝道:“滚开。”那老者胆怯的退到一旁,目光还是不离开那箱子。 那马贼一刀劈开了箱子,木条散裂,露出了里面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那瓷瓶红的如海棠,紫的若玫瑰,青的似梅子时节,还有一白色瓷瓶,犹如羊奶凝脂般光滑。 炎炎荒漠,四个瓷瓶一现,竟给众人带来分江南的青翠盈盈,更奇的是那四个瓷瓶光彩流动,不停的变化颜色,交织一起,让人看得如在梦中。持刀马贼虽不认得这瓷瓶的来历,可也知道那是好东西,不由想要伸手去摸。 石砣眼中也闪过分欣赏,缓步走过来。那马贼见石砣走来,忙道:“石老大,这有四个瓷瓶,可我们有五人,不知道如何分呢?” 那马贼眉头被划了一刀,索性剃了半边的眉毛,自称断眉,最近才跟在石砣的身边。断眉因身手不错,一直觉得是石砣不可或缺的四个膀臂之一,这才有此一说。 石砣脸色木然,说道:“五个人有四个瓷瓶,好分呀。”断眉才待询问怎么分,只见刀光一闪,大叫声中,踉跄后退。他紧捂着喉咙,想要说什么,可鲜血不停流淌,再退两步,摔在黄沙之上。 石砣收刀道:“现在四个人了,应该好分了吧?”他望着地上已死的断眉,眼中满是嘲讽之意。 其余三个手下脸露畏惧之意,都赔笑道:“大哥想要都拿去好了,这沙漠里,还有谁敢和大哥分东西呢?” 众人悚然,见石砣六亲不认,与手下人一言不合,都要拔刀相向,吓得战战兢兢,有人已尿到裤子里面。 石砣不再去看那瓷瓶,眼中灰冷之意更浓,失望中还夹杂些愤怒。目光闪处,竟然盯在商队众人的身上。他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的扫过去,看得极为仔细。 狄青发现,石砣对女人看的极为仔细,但石砣的眼中,并没有淫邪之意。狄青忍不住想,“石砣在找个女人吗?” 石砣到了飞雪面前,突然眼前一亮,上前了两步。 众人屏住了气息,生怕惹祸上身。只有狄青皱了下眉头,已准备要出手。 石砣望着飞雪,飞雪也在望着石砣。狄青望着二人,不知为何,感觉这二人眼中都有分失望。这让狄青困惑不已,石砣失望是因为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但飞雪为什么失望? 良久,石砣的目光才从飞雪的脸上移到她蓝色的腰带上,嘴角不经意的抽搐下。 飞雪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石砣从飞雪身上移开视线,望了狄青和那年轻人一眼,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突然抬头望了眼天色,脸色微变。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东南角已有乌云凝聚,那云涌动极快,不多时已遮住了半边的天空。石砣知道这是风暴将起的先兆,饶是他纵横大漠,也不敢和老天斗气。见状不再耽搁,命令道:“水都带走!” 众商人虽畏惧石砣的那把刀,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片哗然。有人愤怒、有人吃惊、有人骇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谁都知道在大漠中,水意味着什么,石砣不杀这些人,但是带走水,无疑已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有马贼已向水囊奔过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出来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那人本是赵领队的一个手下,可话音未落,已被马贼一刀砍倒在地。 众人大呼,眼中均有了绝望之意。 狄青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 话音才落,雪亮的刀光倏然而落,有一马贼已向狄青兜头砍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狄青手腕一伸,便夺了单刀,振臂一挥,已了结了那人。 众人呼声陡停,难以相信这一直病泱泱的人,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身手! 石砣本已催马要走,感觉气氛有异,又勒住了马。缓缓地调转马头,用那灰色的眼睛一寸寸的扫着狄青。 沙漠上方乌云更浓,整个沙漠都有了丝丝的凉意。 狄青胸口还有些痛,但腰身挺的和标枪一样的直。他远没有恢复,但他必须站出来。石砣目光虽和毒蛇般让人惊悚,狄青反倒愈发的镇静。 有风起,尘沙忽然扑面而来。 狄青忍不住的眨了一下眼,他蓦地发现,这个石砣不但毒辣,还有心机,石砣算准了风向,就在等这个机会。 遽然间,刀光一闪,有如半空中击下的一道紫电,直奔狄青的脖颈。 石砣出手,把握了天时地利。 紫电击中狄青的身躯!有人惊呼后,陡然收声,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狄青和石砣已换了个位置,黄沙上竟没有鲜血溅出。 原来方才那电闪的一刀,劈中的不过是狄青的残影。狄青在刀出之际,已迎着刀光冲出去。 谁胜谁负?没有人知道。 风狂卷,尘沙扬,烈日已隐。再过片刻,“呛啷”声响后,石砣还刀入鞘,喝道:“留下水囊,走!”他飞身上马,带着众手下向西北的方向奔去。 黄沙滚滚,石砣等人绕过了沙丘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场噩梦,若不是黄沙上还有散乱的货物,几具尸体的话,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众商人面面相觑,石砣为什么要走?难道说狄青竟然赢了,这怎么可能?那个病秧子竟然能击败大漠恶魔石砣? 可石砣毕竟走了,众人忍不住的欢呼雀跃。 直到石砣消失不见后,狄青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方才全力之下,已扯得胸口做疼,他毕竟离康复还差的远。 能逼退石砣,已是幸事。 就在这时,有惊叫声传来,狄青一扭头,就见无数黑影已向飞雪迎面打去。有狂风,狂风卷起了地面的木条尘沙,气势逼人。 狄青一惊,下意识飞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飞雪,地上滚了两滚。可身子陡滑,已从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救人的时候全凭反应,可滚下去的时候,立即发现,他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 第十七章 噩耗 狄青不该脱离商队。 他和飞雪从沙丘上滚落下来容易,但想再上去,比登天还难。 狂风几乎平地涌起,呼啸怒吼,苍凉冷漠,视万物为刍狗。在这种情况下,要求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和商队的骆驼呆在一起,静等风沙止歇。 没有了商队,凭一己之力对抗老天,简直不可想象。 浓云、狂风、飞沙、惊叫交织在一起,整个沙漠就如热锅中的炒豆,沸沸扬扬的癫狂抖动。人在其中,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 狂风没有止歇的迹象,但狄青已筋疲力尽,他没有办法再回去,只能顺着狂风奔走。沙漠发威起来,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十倍。 幸运的是,有个水袋和他一块滚了下来,被他一把抓住。 等到风沙终于稍缓的时候,狄青抖了下身上厚重的沙尘,扭头望过去。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死死的抓住飞雪那纤弱的小手。 那柔荑冰冷、柔软。 狄青只怕飞雪已支撑不住,可在漫天的黄沙中,他只见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镇定无比。飞雪抿着嘴唇,见狄青望过来,却移开了目光。 狄青愈发的诧异,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有过什么经历,竟让她在这种险恶的情况下如此冷静? 狂风不停,飞沙走石,击在人身上,疼痛非常。 二人顺风跋涉,不知多久,终于找了处风化的岩壁坐下来。凭借岩壁的抵挡,他们终于可以喘口气。天色暗暗,已是夜晚,但黄沙舞天,反倒给夜带来分亮色。 狄青喘着粗气,飞雪也是尘沙满面。但飞雪的蓝色丝带还是一尘不染,她的眼眸光芒不减。 狄青坐下来后,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飞雪目光从狄青手中的水袋掠过去,望着那黄沙布满的天空道:“我们现在应该在毛乌索沙漠的中心……” 狄青一颗心冷了下去,他明白飞雪的意思,就算二人熬得过眼下的风沙,肯定也熬不过饥渴,两人用一袋水,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用,就算这些水给一人用,都不够! 风沙狂舞,整个沙漠看起来都在移动颤抖。 狄青一颗心也跟着风沙颤抖,良久才道:“是我害了你。”他若不抓住飞雪的话,飞雪说不定不会掉下沙丘,飞雪跟着商队,生机更大。 飞雪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了分雾气,让那本是难以捉摸的心思更是迷雾重重。 半晌后,飞雪望向狄青,眼中并没有埋怨,只余平静。“你为什么不说……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带你到这里,你根本就不会遇险。” 狄青苦涩的笑笑,“我这人命中多磨,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飞雪突然问道:“你信命?” 狄青想起邵雍的预言,想起了杨羽裳,心中微酸,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没有了羽裳,他信不信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飞雪望着那萧索沉郁的脸庞,良久后才道:“你若信命,那你就不会死了。我会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狄青有些惊奇的望着飞雪,忍不住道:“那你呢?” 飞雪竟然笑了,她的表情本一直都是平静,说话的口气很多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狄青很少见到飞雪笑,也很少见到这么绚丽落寞的笑。 飞雪笑起来,是眼睛先笑,嘴角再翘。她眼睛一笑,弯弯的有如那皎洁的月牙,她嘴角一笑,带出道靓丽的弧线。 她这一笑,已让风沙失色。 弧线流转,给那荒凉冷酷的大漠中带来分活络之意,但那月牙中,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深切的悲哀之意。不过那月牙中流露的悲哀,转瞬泯灭。 狄青一时间分辨不出,飞雪是在笑吗?她的心中,难道也有什么悲哀的事情? 飞雪收敛了笑容,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人谁不死呢?” 狄青苦笑,已无话可说。 风似乎歇了些,狄青和飞雪趁着压力轻些,倚着岩壁闭上眼睛。夜色沉冷,沙漠的夜寒冷非常,狄青听到飞雪又用古怪的语言开始哼唱那悲凉的歌。 那悲凉的歌在荒芜的大漠中,满是凄清萧瑟。 狄青终于忍不住的问,“我听你和那车夫都会唱这首歌,这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本以为飞雪不会答,没想到飞雪伤感道:“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歌,会唱的人不多了。”她又低唱了起来,但这次用的是狄青能听懂的中原话。 歌声寂寂,狄青不想歌词也是寂寂的。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飞雪唱完,闭上了眼,再不多言。 狄青听懂了歌词的意思,一时间竟然呆了。那歌词甚浅,但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生的迷惘感慨。他扭头望向了飞雪,见她还是沉静的表情,心中只是想,“飞雪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她年纪也不大,看起来怎么那么深沉的心思?” 狄青思绪万千,可终于太过疲惫,还是沉沉的睡过去。 临睡前,他见飞雪已熟睡,悄悄的将水囊放在了飞雪的脚下。既然两个人都要死,为何不尽力保全一个? 他希望飞雪离去,带着水袋离去,他带着这个念头睡去。等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陡然一阵心悸。 似乎意识到什么,狄青霍然扭头,只见到身边的飞雪已不见。 这结局其实早在狄青的意料之中。 他欠了飞雪一条命,虽然是飞雪带他入了荒漠,但狄青并没有抱怨,他希望飞雪能活下去。 让狄青心悸的是,飞雪不在,水袋仍在! 狄青只觉得全身僵冷,颤抖的伸出手去,提起那水袋,水一分都没有少,飞雪走了,她没要一滴水,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有水,怎么活? 狄青提起水袋,茫然四望,突然发出惊天裂地的一声喊,“飞雪!你在哪里?飞雪,你出来!” 那声音裂破长空,激荡在荒漠苍穹间,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和恳切。可苍天无情,回复的只有飞沙,没有飞雪…… 狄青缓缓的跪了下来,望着那袋水,眼中满是血丝,一颗心像已裂开。他一直不懂的是女儿的心思……原来直到如今,他还是不懂。 狂风呼啸,吹暗天日,狄青嘴唇干裂发黑,嗓子已哑的说不出话来。他不知又过了几日,他一直在沙漠中寻找着飞雪。 可大风抹平了沙漠中所有的痕迹,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足迹,更没有发现一个人。这场风暴比屠杀还要可怕。天地间,苍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行走。 他倒下的时候,水袋中的水还是满满的,没用一滴。 狄青疲惫的躺在荒漠中,任凭风沙将他覆盖。他那时候没有死亡将至的恐怖,却发现风止了,云散了,天空现出蔚蓝之色。 蓝天如同丝带,如同飞雪腰间系的那条丝带。 原来已清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风沙抚平了大漠,却怎么也抚不平心中的刻痕。 狄青胸腔火辣辣的痛,急缺水来滋润,可他竟然没有要喝水的念头。 红日已升,那几日的风沙反倒卷净了天地的尘土,青霄万里,黄沙漫漫,天地间充斥着青黄两点之色,狄青闭上了双眼,陡然听见一声鹰啼。 狄青缓缓睁眼,就见到青天上蓦地现出一点黑影,那黑影渐渐变大,转瞬卷起漫天狂风。一只兀鹰从天而降,恶狠狠的向狄青啄来。 兀鹰以腐肉为生,也就是这种生灵,才能在浩瀚的沙海中来去自如,得以存活。 那兀鹰的尖嘴已堪堪到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神色不变,手腕陡翻,已拔刀斩去。 兀鹰惊觉危险,才要振翅高飞,可刀寒如月,已罩住兀鹰。横行刀法,天上地上,一样的横行无忌。 一声凄厉的鸣叫后,鲜血飞溅,兀鹰又飞出数丈后,这才摔向尘沙。可兀鹰不等落地,狄青已接住了它,一口吸在它流血的刀口之上。 狄青用力的吸着那兀鹰的血,感觉一股暖流入腹,精力渐渐的复苏。他虽暂时又活得性命,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很是茫然。 继续寻找飞雪吗?她没有一滴水,也没有高深的武功,在荒漠中如江南的花朵般娇弱。他狄青能活下来,飞雪能吗? 狄青本已绝望,但想到飞雪镇静的眼眸,又觉得她不会就这么死了。 正困惑时,狄青突然听到一声呻吟,那呻吟之声虽轻,狄青听到后,确如耳边炸起惊雷。 是飞雪吗?她就在左近? 他扭头望过去,就见到十数丈外的黄沙里露出了一只脚。那脚纤细娇小,竟是女子的脚! 狄青心中一阵激荡,奔到那纤足旁,叫道:“飞雪……你挺住。”狄青本待除下刀鞘挖沙,转念一想,立掌如刀,挖起黄沙来。 他只怕伤到飞雪。 很快的将那女子挖出了黄沙,狄青把住她的肩头望过去,眼中露出失望之意。那女子满面尘土,但掩不住她的肤色白皙。她紧闭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在风中,轻轻的抖动,有如秋风下颤抖雨荷…… 这女子不是飞雪!她是谁?怎么会迷失在这荒漠里面? 那女子嘴唇已干裂的没有半分血色,或许感觉到有人在身旁,虚弱道:“水……水……” 狄青看了眼水袋,终于拔开木塞,轻轻倒了些水在女子的唇边…… 那女子终于睁开了眼,见到狄青后,下意识挣扎下,狄青松开搂住她腰身的手,将挖出的沙子垫在她身后,坐下来又捡起那只死鹰,呆呆的望,仿佛在琢磨着什么。 那女子本来还有些畏惧,可见狄青如此,反倒露出丝微笑,“你救了我?”她看出狄青没有恶意。她的笑容中有分高贵之气,那绝非做作,而是天生的傲然。 狄青失落道:“或许我不该救你。” 那女子蹙眉道:“为什么?”她眼中露出分讶然,或许惊奇还有男子对她这般的态度。 狄青道:“我救了你,你还要再死一次,岂不是更痛苦?” 那女子脸色微变,四下望过去,见黄沙莽莽,一望无涯,沉默良久才道:“你还有水。” “这水本就不是给你喝的。”狄青叹口气,“可方才……我又不能不喂你点水。”他双手一分,撕开了死鹰,递过去道:“这是给你的……我也只能分给你这些。” 那女子看着血淋淋的死鹰,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狄青的用意,厌恶道:“你有水,为何要让我喝鹰血?你……把水卖给我……我给你一百两金子!”见狄青上下的打量着她,女子奇怪道:“你看什么?” 狄青道:“我只想看看你哪里能藏得下一百两金子?” 女子这才察觉自己衣衫褴褛,下意识的缩了下身子,又道:“你把外衫卖给我,再给你一百两金子。我说到做到的,一出沙漠,我就把金子给你。” 狄青见那女子很是自信的表情,倒感觉这女子可能出身不错。突然有了分疲倦,狄青将那一半死鹰丢在沙上,再不多说,尽力的吸吮着手里鹰肉中的血。他要活下去,就要先恢复体力再说。他强抑住恶心,顺口还撕下块鹰肉,咀嚼起来。 兀鹰的肉极为粗糙,狄青咬得“咯吱吱”的响。 那女子见狄青如此的态度,先是气愤,后是畏惧。可见到狄青吃的欢,她才发现自己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一想到这点,女子肚子咕咕作响,再高贵的人,也一样要吃东西。 那半只鹰血淋淋的沾着沙尘,毛未褪,内脏未去,让女子看着就恶心。但饥饿最终战胜了厌恶,再高贵的人,为了生存,也会做些不太高贵的事情。 女子小口咬了块鹰肉,只觉得一股血腥气直冲肠胃,差点要吐了出来。可她饿了几天,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勉强吃了十来口,女子恢复些精力,四下望去,见黄沙苍茫,脸现畏惧,轻轻向狄青的方向挪近了些距离,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没有回话,心中只是想,“兀鹰从西方飞来的,鹰也要喝水,那里肯定有水源。这么说,奔着那个方向走,应该有活路。” 女子本已放下了架子,没想到狄青反倒端起了架子,不由得愤怒非常。本想呵斥,可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高傲,软语问道:“我……我们怎么能活着出了这沙漠呢?” 狄青摇摇头,已站了起来。 女人见狄青要走,慌忙叫道:“喂,你送我出沙漠,我……我就付给你一千两金子!” 狄青早就见到女子一只脚光着,另外一只脚却穿着个皮靴。那皮靴是用金线缝制,正中一处凹陷下去,好像本来镶嵌着什么。那凹陷部位的周边,嵌着细小的钻石。 就这一只鞋子,狄青做一辈子指挥使,都不见得能赚得到。 狄青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但相信女子能出得起价钱。 可这时候,金子有什么用?他从来不认为金子有用的。 女子见狄青没有任何心动之意,只怕他甩下自己。在这苍茫的大漠,女子知道,若没有狄青,她没有活命的机会。 眼珠一转,女子突然道:“你认识大漠魔鬼石砣吗?”见狄青眼神变得古怪,女子以为抓住了狄青的弱处,说道:“我就是石砣的妹妹,你一定要救我,不然的话,就算你出了沙漠,他也不会放过你。” 狄青皱了下眉头,举步就走。女子又惊又恼,她自幼颐指气使,根本不把天下的男子放在眼中。这次她入沙漠,实在是平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风沙、噩梦、死亡时刻都跟随着她,她见到狄青的时候,骨子里面的傲气仍在,只想期冀这男人救她脱离苦海,但见狄青不受威胁,不被利诱,她的身份在这荒漠里又丝毫没有用处,又急又气,忍不住啜泣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女子感觉到周围难以想像的静,害怕起来,忙抬头望过去,见到狄青还静静的立在那里,哭道:“我就是想活命,这个总没错吧?” 狄青道:“当然没错,可我也想活命。我有脚能走,你有脚……也可以走的。” 女子怔怔的想了半响,终于明白狄青的意思。咬牙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狄青的身边。这时日头高空中燃着,烤得黄沙滚烫,女子简直半刻都立足不住。狄青突然伸手,只听“刺啦”声响,已撕下女子裙摆的一角。 女子骇然退缩道:“你做什么?” 狄青将那裙摆丢在女子的脚下,冷冷道:“你若想多走几步,最好缠住脚走路。” 女子明白过来,用那裙摆一层层的将脚裹住,心中对狄青有痛恨,也有些感激,可眼泪不知为何,又滴落下来。 狄青懒的琢磨这女子的出身,看了下太阳的方向,估算着时辰,向西行去。 狄青本来应该向东走,只有向东,他才能回返地斤泽,翻越横山,到了延州,那里才算是他的家,他蓦地发现,他这无根的游子,最思念的还是边陲的风霜山月。可他还是选择了向西,因为他觉得,飞雪肯定要向西走,他无论如何,都要再见飞雪一面。 飞雪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可狄青知道自己欠她许多。 女子胆怯的跟在狄青的身后,咬牙坚持着。她明白要不是跟着狄青,只怕随时都要崩溃。 黄沙连碧天,天地无尽,一个人行走其间,被无穷的孤单寂寞笼罩,那种可怕……永远是局外人难以想像。 狄青不想知道女子的身世,那女子对狄青却来了兴趣,她虽累得喘气,还不忘问道:“喂……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石砣的手下?”她好像和石砣真的很熟悉,所以总认为狄青这种人,肯定和石砣有点关系。 狄青懒得回话,那女子眼珠转转,又道:“喂……” “你叫我喂就好了……”狄青不耐道。 那女子笑道:“可你不能也叫我喂,那样很容易混淆的……”她等着狄青问她的姓名,因为她在西平府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近芳泽,可她孤高的有如天边雪峰,不屑一顾。 狄青像是天边雪峰上空万丈的白云,和雪峰似近实远。 那女子咬牙跺脚,忍不住道:“我叫单单!不是丹砂的丹,是孤单的单。单单!不过两个孤单的人,就不孤单了,对不对呢?”她为自己的妙语感觉到有趣,嘴角带丝狡黠的笑。 狄青没有笑,只是一步步的走下去。 单单很快不笑了,她已发现说话是种遭罪,炎热的沙漠蒸烤了人的汗水、能力和激情,她脚上缠得裙摆本来是江南第一等的丝绸。可好看的……很多时候不中用。 丝绸已破,单单换了三次后,已经露出非常挺直的一双腿来。她不怕狄青看她裸露在外的双腿,她只怕狄青不看。但狄青头都没有回过,二人一直走到了日中,单单终于挺不过,软倒在地,哀求道:“你有水……给我喝一口好吧?” 狄青摇头道:“这里不是水……” “那是什么?”单单诧异道。 狄青回道:“是……雪……” 单单一凛,她不清楚狄青的心意,听的却是血字。可饥渴战胜了恐怖,哑声道:“就算是血……也给我喝点!”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也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狄青也躺了下去,疲惫道:“不行!” 单单咬牙暗恨,搞不懂狄青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本待爬过去抢水囊,可又畏惧狄青手中的刀。不知过了多久,单单反倒最先起身,哑声道:“走吧……”她摇摇欲坠,可知道这样躺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狄青舒口气道:“再等等。” 单单气鼓鼓道:“等什么,等死吗?你不走,我走!”她奋力行了十数丈,不闻身后有声响,回头望去,见到狄青还是挺尸一样的躺着,又急又恼,忍不住又想伏在黄沙上哭泣。 可她泪水都哭不出来,心一狠,索性也不再动弹,心道,“与其受罪,不如就这么死了。”虽是这么想,可每当想到要死了,还是忍不住的浑身颤抖。单单伏在沙上,偷偷向狄青望过去,见狄青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沙上,如死尸一样,真恨不得他死了,可又怕他死。 不知过了多久,单单已昏昏欲死的时候,天空遽然传来一声鹰鸣,嘹亮至极。单单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到一只兀鹰倏然而落,恶狠狠的向她扑来,忍不住大叫一声。 叫声未止,刀光一闪,那兀鹰空中就变成两半,喷了单单一身的鲜血。 长刀斩鹰后,激旋不休,远远的刺入一处沙丘。 单单几乎吓晕过去,扭头望去,见狄青窜过来,捡起半只兀鹰,又开始贪婪的吸起鹰血。单单终于明白过来,立即拿起沙土上另外半只鹰,也学狄青一样。 待到那鹰血补充进二人的身体中,单单清醒过来,突然叫道:“我明白了。”狄青不理,拎着兀鹰的尸体,走到沙丘前捡起长刀。 单单跟在狄青的身后道:“你武功真高,我的那些……朋友很少有及你的。你不是在等死,你在装死!装死等兀鹰,等着喝它的血熬出沙漠,对不对?” 狄青懒的回话,单单又道:“对了,我明白了。这兀鹰飞得虽快,但它们也要喝水,所以兀鹰飞来的方向肯定有水源。兀鹰从偏西方向飞来,你就向那个地方走,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坚持,就能到那个地方。找到有水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狄青倒没想到单单也很聪明,单单已兴奋的脸蛋发红,“只要你有斩鹰的能力,我们坚持走下去,就能活下去。我真的太聪明了……”见到狄青黑黑的一张脸,单单忙道:“不过我只是第二聪明的人,你比我要聪明多了。” 狄青懒得解释,已上了一处沙丘,陡然目光凝处,快步下了沙丘。 不远处,竟然露出一只手来,那里埋着人! 狄青走到近前,心中已有失望,那只手宽厚粗糙,绝不是飞雪的手。单单早跟了过来,怯怯的望着狄青。 感觉那人还有生机,狄青去挖掘埋在沙中的那个人,等到那人脑袋露出来的时候,狄青突然怔住。单单一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问道:“他还活着吗?” 狄青答道:“他还活着,你应该认识这个人的。” 单单大为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呢?你认识的……我肯定不认识。”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单单牙关打颤,身躯都颤抖起来…… 狄青扳过了那人的脸对着单单,不咸不淡道:“这个石砣,不是你哥哥吗?” 沙中埋的那人,竟是沙漠恶魔——石砣! 狄青没想到石砣也会被埋在沙丘中,这和鱼儿被淹死一样让人奇怪。狄青在这之前,虽未听过石砣的大名,可经过沙漠一面,已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更因石砣久居沙漠,应该比骆驼还适应大漠的天气,可这样的人,也会埋在沙子里面? 石砣还未死,狄青将他挖出来,很快就发现石砣被困的真正原因。 石砣浑身上下,最少有十处的伤口,他倒下不是因为沙漠,而是因为受了重伤。狄青当初和石砣对过一刀,知道这人刀法很不错,在这荒漠中,更是难有匹敌,伤石砣的是谁? 狄青琢磨的功夫,并没有留意到单单害怕惊惧的厉害。 她不是石砣的妹妹吗,为何见到大哥受到伤害,会如此惊怖? “水……水……”石砣嘴唇动动,并没有睁开双眼。 狄青犹豫片刻,已准备救石砣一命。他不是菩萨,可知道眼下要找飞雪的话,一定要石砣这样的人! “不要给他水!”单单见狄青竟然要救石砣,尖叫道。 狄青扭过头来,“他不是你大哥吗?你竟然不要救他?” 单单脸色怪异,“他不是我大哥,他是恶鬼,就是他……把我抓到了大漠。我求求你……你不要救他!”她连连后退,想要逃走,可又不敢。离开了狄青,她死路一条,可留在这里,她更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恐惧。 狄青皱了下眉头,终于还是将水滴入到石砣的嘴边。 单单眼泪已落了下来,喊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他是个恶鬼,你若杀了他,将他的脑袋送到兴庆府,最少有千两黄金。可你若救了他,你迟早要被他反咬一口。” “所以你方才所说的……都是谎言,是吗?”狄青反问道。 单单一滞,颤声道:“我……无心骗你。我只是想让你莫要丢下我。我……很怕……”她泪盈眼眶,楚楚可怜。 狄青回头盯着石砣的脸,良久才道:“我要问他一件事。” 单单急道:“只要你救我出沙漠,你有天大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做到。真的,你要相信我。”她神态急迫,口气中满是惶惑。但见石砣眼睑一动,单单立即住口,退后了一步,眼中满是仇恨之意。 石砣睁开了眼,见到身边竟是狄青,饶是沉冷,眼中也露出诧异之色。狄青收了水袋,将那死鹰递给石砣,石砣立即明白狄青的意思,接过就咬。他“咯吱吱”的咬着鹰肉,嘴角满是血迹,尽显狰狞。单单面色苍白,悄悄的藏在狄青的身后。 石砣受伤不轻,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腰间有一伤口外翻,好像都可以看到肠子,但他真的像块石头,这种的伤势,还能不死。他苏醒后,眼中光芒渐转阴冷。 待吃了十数口后,石砣这才住嘴,低声道:“你救了我,但我不会感谢你,我没有求你救我!” 狄青不出意料,淡然道:“我救了你,只因让你能说一件事,可说不说……当然在你。” “什么事?” “跟我一块的那个女子,你当然见过。风沙起来的时候,你又见到她没有?” 石砣眼皮不经意的跳动,“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狄青道:“是我在问你!” 石砣冷笑道:“那又如何?” 狄青拍拍手上的尘沙,讥讽道:“不如何。好了,谢谢。”他放下石砣,转身就走,单单大喜,忙跟在狄青身后,不忘记哑着声音说一句,“你若没种,还可追上求我们。”她用的是激将之法,知道石砣虽狠,但也冷傲,只盼石砣真的有种。又想,“我风沙满面,狼狈不堪,这个石砣说不定不认识我了。” 石砣见狄青远走,脸色终变。狄青不用对他做什么,只要不管他,以他的伤势,没有人帮手,想要活下去难若登天。见狄青越走越远,石砣按耐不住,急声道:“我那之后没有见过她……但我若伤好,可以帮你找到她!” 单单暗自叫苦,狄青转身望过来道:“你能走?” 石砣咬牙道:“能!”他虽是个恶鬼,但无疑也是个硬汉,如斯重伤,竟能挣扎站起,扯下衣襟,简单的包扎了伤口。他单刀已失,刀鞘尚在,就拿刀鞘当拐杖,一瘸一拐的跟着狄青。 石砣要跟随狄青,只因为也看到狄青手中的那袋水。 单单喃喃道:“这水两个人用勉强,三人用恐怕就不够了。” 狄青自语道:“那一个人用不是更好?” 单单立即一声不吭,她本来极为畏惧石砣,可见石砣根本不望她一眼,恼怒中又夹杂释然,只是想,“他不认识我了。等出了沙漠,我会让哥哥将什么石砣、木砣,都变成死砣!”可她毕竟少经磨难,根本没有想到以石砣目光的毒辣,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石砣没有发难,不过是因为打不过狄青而已。 三人之间的关系可说是极为微妙,彼此虽在一处,但心思迥异,一直近黄昏的时候,没有兀鹰出现。 石砣知道兀鹰要借气流飞翔,日落后不会再出。可他不急,因为他知道狄青不会让他死。 狄青将剩余死鹰又分作三份,分了一份给石砣。石砣也不客气,竭力的咽到肚子中去。若论沙漠的生存能力,他比狄青还要强上几分。 单单只希望石砣能够噎死,可惜未能如愿。 入夜时分,云雾苍茫,无星无月。众人认不清方向,都不能再走。他们要节省气力,也知道在沙漠中走冤枉路,那不但无趣,甚至可能没命。 三人找了处背风的沙丘,暂时避寒,可白日还是炎炎的沙漠,热气遽散,变得冰冷彻骨。石砣石头一样的坐着,早就习惯了沙漠的反复。狄青体质健硕,虽在沙漠中奔波的疲惫不堪,但伤势反倒好了七八成,抵抗寒冷并不是问题。只有单单,看起来自幼娇生惯养,缩成一团,等到深夜的时候,更是悄悄的凑到狄青的脚边。 她一方面怕寒,可更怕石砣。狄青虽冷,但总算是个人,石砣是块石头,是恶魔,是凶鬼,可就不是人! 长夜漫漫,但总有曙光初现的时候。 单单睁开双眼,见到天边放晴的时候,感受沙漠那难言的静,戚戚的向狄青望去,见一旁的狄青已不见,骇了一跳,差点蹦了起来。等见到狄青坐在沙丘上,正凝望远方时,忍不住的呆了。 她素来都受人奉承惯了,在沙漠几日,多少改了些性子。本来她只觉得狄青蛮横不讲理,但见他孤单单的坐在沙丘上,尽是萧索蹉跎,突然觉得……他就算坐在千万人中,站在天底下最繁华的集市中,也难洗去骨子里面的孤独。 单单望着狄青,一时间忘了身在沙漠。 狄青见单单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已准备向西行去。石砣挣扎站起,冷漠望了单单一眼,蹒跚的跟随着狄青。 单单才待举步,突然踢到个东西,一个踉跄。低头望过去,只见到脚下突然多了只鞋。那鞋并不华贵,是用枯藤缠就,鹰羽垫底,简陋是简陋,但正是单单所需。 单单大喜,忍不住的穿上那鞋子,只感觉鹰羽柔软,已安抚了起血泡的一只痛脚,心中一阵激动。 她这辈子,鞋子何止千百双,但从未有哪只鞋子,有今日这般可心。 鞋子当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单单心道,“当然不是石砣那个坏蛋做的,沙漠中只有三个人,也不是自己做的。这么说,是那个木头人所做了,真没有看出来,他还有一双巧手。”单单一直不知道狄青的名字,只是乱叫。系上了鞋子,单单本是凄惶的心不知为何,勇气大增,快步的跟了上去。 荒漠日起,骄阳当头。三人麻木中缓缓的前行,狄青本不确定能否出了沙漠,但见石砣并不多言,知道自己走的多半没错。 石砣就算再狠辣,想必也不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近午时的时候,狄青重施故技,装死等兀鹰前来食肉,飞刀斩了兀鹰。石砣见状,脸色微变。 当初石砣和狄青交手一招,被狄青割破了肋下的衣襟,本心中不服,但见暴风将至,这才退却。在石砣心中,若是真的拼命,他不见得不如狄青。可见到狄青飞刀犀利,石砣这才惊凛,暗想狄青心机很深,原来隐藏了实力。 石砣不知道狄青只是伤势渐复,以为狄青阴冷如斯,暗起戒备之心,更是懊恼这段日子简直是霉运重重。他和狄青交过手,本来就算有暴风袭来,也自信能躲得过,不想他在路上竟遇上劲敌。数十手下被对方杀散,自己也身受重伤,他拼命冲出去,失了马儿,迷了方向,挣扎了数日,若非狄青出现,赫赫有名的沙漠恶魔说不定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沙漠。 可是——就这样回去,家里还有个阎王,他该何去何从?石砣想到这里,偷偷的看了眼单单,嘴角带了丝冷笑。 三人靠一只鹰又熬了一天,单单已憔悴不堪,等到翌日近午时的时候,不等狄青吩咐,单单已躺了下来。 奇怪的是,狄青竟没有躺下来。单单不解道:“喂……你今天不装死了吗?” 狄青站在沙丘上,远望荒漠尽头,脸上突然现出分喜意。石砣冷望单单道:“若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以为你是青楼出来的女子,没事就会躺下去!” 单单涨红了脸,怒道:“石砣,终究有一日,我会让你为今日的言语付出代价!” 石砣眼珠转转,哂然道:“你能等到那一天吗?” 二人突然间唇枪舌剑,狄青鼻翼动了下,道:“石砣,可是到你的老巢了?” 石砣心头一震,缓缓道:“还……远呢……” 狄青手试刀锋道:“我感觉这风儿,也带着分潮湿。那头有点青绿,本来还以为看花了眼。但见你底气已有,想必是觉得家已不远吧?” 石砣不相信狄青感觉能有如此敏锐,但见他说中自己的心事,眼中闪过狰狞。可见到狄青手中的刀,终于道:“是不远了……到了那里,我一定会好好的招待你。” 狄青弹了下刀身,“石砣,你我本无过节,我也希望好聚好散。你若能帮我找到同伴,我对你……只有感谢!” 石砣“嗯”了声,扭头望了眼单单,缓缓道:“走吧。” 三人继续跋涉,再走了不远,果见沙上已有点荆棘,虽是稀少,但已带给人希望。再向前行,青绿渐多,然后……他们就见到了一片绿洲! 那草木之气清爽怡人,扑面而来的时候,狄青和单单都有些陶醉。 他们在平日里,早对这些风光见惯不惯,但每个从沙漠死亡威胁活过来的人,都难免对沙漠中有这样绿洲感觉到不可思议。 那青绿在金黄的沙漠中,显得异常动人清新。 绿色,给人以生命的希望。 狄青正在贪婪的呼吸着清凉爽身的空气时,突然间……马蹄声起,急如暴雨狂风。狄青凛然,抬头望过去,见到约有十数骑奔来,已将狄青和单单团团围住。 马蹄铮铮,马刀炫目,给这翠意盎然的绿洲,带来了沙漠一样的死亡之意。 狄青这才注意到,石砣不知何时,已落后了几步,如今已站在了骑手外围的圈子。 变化陡生,狄青倒还镇静道:“石砣,原来你就是这样好好招待我?”他嘴角露出嘲讽之意,可目光流转,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绿洲向西处,帐篷渐多,这里看起来,竟像世外桃园。可桃园无疑是石砣的,他不会允许别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单单脸色惨白,喃喃道:“我说过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狄青不待回答,石砣已道:“你错了,他不会后悔,只要他不管你,我一定会把他奉若上宾,以后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单单这才明白石砣早认出自己,迟迟没有发难,只因为时候未到。心中畏惧,悄然站在了狄青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裳。单单虽没有再说话,但眼中的哀求之意显而易见。 她只能依靠狄青。 狄青皱眉,半晌才道:“你在大漠劫持商队,就是要找单单?”他想到石砣洗劫商队,只挑选大件物品搜寻,原来就是怕这个单单藏身其内。 石砣简洁道:“是!” 狄青不解道:“但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为何一定要为难她呢?” 单单突然脸涨的通红,叫道:“我不是孩子!”她望着石砣,恶狠狠道:“石砣,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抓我,一定有人指使你!你可以告诉我是谁,我让我哥哥派人,将他们全部杀死,事后……就当没有这件事发生过。” 狄青一惊,不解单单为何有这大的口气,难道说,石砣也有不敢动的人? 石砣神色如岩石般生硬,一字字道:“你错了,我就有这么大的胆量。”随即指着狄青喝道:“你……请……让开!” 石砣说完,身形一纵,从一个骑手鞍上拔出单刀,横刀而立。他伤势严重,但看起来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单单。 本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绿洲,已让人嗅到死亡的气息,那十数个骑手的目光更冷,刀锋更寒,他们来到这里,没有一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来,只要石砣下令,这些人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拼命。 狄青手试刀锋,缓缓道:“我若是不让呢?” 单单那一刻,脸色苍白,眼中突然有了泪光。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冷漠阴郁的人儿,会为她出头。 石砣眼中厉芒闪动,笑容满是阴冷,点头道:“那好。”他也知道狄青不会让,狄青和他……完全是两类人。 石砣知道狄青的厉害,本不想出手,但他不能不出手,这个单单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他已扬起长刀,准备发动攻击的命令…… 狄青沉冷而立,单单已没有了畏惧,她痴痴的望着狄青,心中只是想,“我只以为在这世上,除了大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儿对我这般好……没想到,他不知我的身份,竟然还敢为我对抗石砣?” 单单突然笑了,只是望着狄青,那一刻的她,像是完全不再留意到来的危机。 或许对她而言,生也好,死也罢,一个女子,有个男人肯为你去死,那还有什么可畏惧? 众马贼已开始对狄青形成合围之势,就在石砣准备挥刀那一刻,遽然有飞骑前来。石砣眼角轻跳,喝道:“等等。” 众马贼停刀,止住了攻势,那一飞骑驰到,马上骑士叫道:“石砣,飞鹰找你。”对于沙漠恶魔石砣,他口气竟然很不客气。 石砣嘴角抽搐,半晌才道:“我在抓人,等会过去可以吗?” 狄青满是惊奇,才知道石砣也是可以商量的。 那骑士神色倨傲道:“和你一起的人,一同过去。” 狄青盯着那骑士,不知为何,心中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那骑士并未蒙面,脸上好像被烧了般,红一块黑一块。这人对狄青来说,亦是陌生的脸孔,可他为何觉得曾经见过这人?狄青心中古怪,还能不动声色,又好奇飞鹰到底是谁,竟能命令石砣! 石砣木然道:“飞鹰可以命令我,但不见得能命令旁人。” 那骑士微微一笑,“飞鹰算无遗策,知道和你一起的人,肯定会过去。” 狄青也笑了,嘲讽道:“那也说不定。” 骑士目光一凝,已望在狄青身上,问道:“你就是和石砣一起回来的人吗?” 狄青闻言有些疑惑,心道若真的见过此人,为何这人对他全然不识?转念一想,又有些失笑,暗想自己早就改容,这人认不出自己也不足为奇。 见狄青点头,骑士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见飞鹰。” 狄青微笑道:“是吗,那你问问我这口刀,看它是否同意?” 骑士脸色一沉,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道:“你若想见此物之主……还是乖乖和我走一趟吧。” 狄青见到那物,脸色微变。单单大惑不解,那骑士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一根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样的丝带,单单觉得可以随便拿出千万条来,所以不明白狄青为何会变色。 狄青吐了口气,说道:“好,我跟你去,但是单单也要跟我走。”他认出那丝带本是飞雪所带,这么说……飞雪已落在飞鹰的手上了? 狄青想到这里,喜忧参半,喜的是,飞雪没有死,忧愁的是,就算石砣对飞鹰都有些畏惧,他孤身来到这里,如何能救出飞雪和单单? 骑士拨马向西行去,狄青只能跟在那骑士之后,单单别无去路,又跟在狄青的身后。石砣带人兜住单单的后路。事情了结,可石砣非但没有半分欣喜,眼中反倒露出怨毒之意。 众人深入绿洲,狄青见周边花红草青,甚至还能见到有池塘高树,不由感慨造物神奇。等再走片刻,众人已到了一帐篷之前。那帐篷虽不华贵,但却极大,帐篷外肃立几人,腰身标枪般的挺直,狄青见了,更增戒备。 那骑士到了帐前,反倒客气些,对狄青做个请的手势,“你和石砣……”瞥了一眼单单,淡淡道:“还有这个人,一起进去吧。飞鹰就在里面。” 帘帐掀开,狄青举步而入,才发现帐篷内坐着两人。一人身躯娇弱,肤色微黄,听帘帐响动,那黑白如水墨的眼眸轻轻一瞥,然后移了开去。 狄青差点叫出来,飞雪果然还活着,可怎么看起来,她都不像是阶下之囚,反倒像个贵客。飞雪怎么能来到这里,又是如何和飞鹰认识的? 狄青压住疑惑,目光已定在飞鹰的身上,他无法不注意这样一个让石砣都畏惧的人。 飞鹰果然有苍鹰的气势。他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随意的抬眼一望,狄青就有中了一针的感觉。 狄青从未见过有人有那么犀利的眼神! 飞鹰的眼神,简直比苍鹰还要敏锐有力,他脸上带着面罩,遮挡住半边脸颊,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鹰钩一样的鼻子。他望着狄青,开口道:“你就是狄青?” 他态度不是很冷,但很是狂傲。他的傲然,更像是苍鹰翱翔天际,漠视天下苍生的那种傲气。 石砣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眼皮又在跳,他显然也听过狄青的名字,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沉默的一个人,竟是狄青! 狄青在西北,官职不高,但远比很多人要有名气!尤其是羌人,更知道青涧城有个狄青! 单单听到“狄青”这两个字,依稀感觉熟悉,再想下去,眼中有了不安之意。 狄青向飞雪望了眼,道:“你还好吗?”他很不喜欢飞鹰这个人,他明白飞鹰知道他是狄青,肯定是因为飞雪的缘故。 飞雪目光从狄青的身上,落在他的左手上。狄青右手握刀,左手还拿着那个水袋,水袋满满的……有如那浓厚的关切。 “我……很好。”飞雪轻声道。她声音依旧冰冷,但她的眼中,又有重迷雾。 飞鹰突然笑了,并没有被狄青的无视所激怒,“我问的是废话,你当然不屑答。其实你见过我,我也见过你,但我也没有想到,你我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见面。” 狄青好奇心起,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飞鹰虽带有面罩,但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只要见过,没有理由不记得。 飞鹰到底是谁? 为何飞鹰说见过他,而他全无印象。为何他对帐外那个骑士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飞鹰续道:“你我见面,可说是天意,你我见面,也有着共同的目标。” 狄青摇摇头,哂然道:“我不觉得,我和你有什么相同的目标。” 飞鹰眼中寒芒隐去,突然流露分伤感,嘴唇翕合,轻声的吐出几个字,“郭遵死了。” 狄青只觉得耳边一个炸雷响起,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去,失声道:“你说什么?” 飞鹰眼中闪过黯然,咬牙道:“郭遵死了!郭大哥死了!你我的共同的目标,就是为他复仇!” 郭遵死了?! 狄青确信没有听错,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信,可无法不信。飞鹰有什么理由欺骗他?他看得出来,飞鹰没有说假话! 郭大哥死了?那个对他有如父兄的郭大哥死了?那个陪他开心伤心的郭大哥死了? 狄青父母早亡,郭遵对他海一般的宽容和爱护,狄青如何会不记得?在狄青心中,早把郭遵当作是父亲、是兄长、是朋友。 可郭遵就这么死了? 狄青想到这里,心如刀绞,一股悲意涌上胸膛,嘶声叫道:“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暗算了他?” 郭遵武功盖世,若不是有人暗算,绝对不会死! 狄青那一刻,再也无法镇静。额头青筋暴起,握刀之手也是“咯咯”响动。 那时候的狄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以血还血!谁杀了郭遵,他一定要杀了对手为郭大哥报仇。 这些年来,狄青变了很多,但胸中那种刚烈热血永在! 狄青杀意满怀,并没有注意到单单眼中满是惊怖之意,可那浓浓的恐惊中,还有着无边的哀愁,有如狂海怒涛中行着的无助扁舟! 她一个弱女子,为何听到郭遵的死,会受到如此惊吓? 第十八章 霹雳 虽是炎夏,帐篷中依旧寒意凛然。狄青只想着郭遵为何会死,并没有留意飞鹰说了一句,“郭大哥死了。” 狄青称呼郭遵为大哥有情可原,可飞鹰为何也称郭遵为大哥,难道说飞鹰本来也与郭遵是好友? 飞鹰见狄青双眸红赤,情绪激动,反倒冷静下来,静静的等待。 狄青愤怒不去,悲哀涌上心头,叫道:“飞鹰,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谁是凶手!” 飞鹰叹口气道:“这件事一言难尽……我正感觉到势单力孤,幸好,你来了,我也找了一个当初在三川口作战的兵士,你或许……可从他口中得知详情。” 狄青立即问:“他在哪里?” 飞鹰望向帘帐口道:“他就在你身后。” 狄青回头望过去,不由愣住。方才他情绪激动,并没有留意又有一人站在帐篷入口处,而他也认识那人。那人却是狄青在沙漠中救出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双拳握紧,神色激愤中,又满是哀伤…… 狄青早觉得那人是宋军,可没想到他竟知晓郭遵的事情,嗄声问道:“郭大哥真的死了?”他多希望那年轻人能反驳他,可见到那年轻人在流泪,他一颗心已凝冷如冰。 年轻人泣声反问道:“你真的是狄青吗?不都说你已死在平远了吗?” 狄青昂首道:“不错,我就狄青,但我只是受了伤,并没死。”方才他不屑回答飞鹰的询问,可这时,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狄青没有死,狄青一定会为郭遵复仇! 年轻人抽泣道:“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这种人怎么能死?你死了,谁能再领引宋军对抗元昊?” 狄青厉声道:“是元昊吗?是元昊害死得郭大哥?” 单单听到那声喝问,脸色惨然,退后一步,身躯瑟瑟发抖,她不是怕,她脸上已带有了难言的悲哀。 年轻人道:“是,就是元昊害死的郭大人!” 狄青反倒沉静下来,缓缓道:“你把当时情况告诉我……好不好?”他心中已在想,他孤身一人,如何能杀了元昊? 可他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元昊! 年轻人指甲已深陷手心,嘴唇已咬破,坚定道:“好!”他声音过后,营帐中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都在沉默,沉默的听着年轻人述说着三川口的惨烈和悲壮、血气和不屈! 狄青这才知道,原来在他赶赴平远寨的时候,金明寨已失守。原来是他的好兄弟张玉杀出重围,顶风冒雪去延州送信,原来他的好兄弟李禹亨为救张玉,早就先一步送了命。 狄青没有落泪,可他心口在滴血。这笔帐,不能用泪,一定要用血来清算! 狄青又知道,张玉虽把消息送到延州,但不等范雍传出消息时,刘平等人已回兵。竟有人未卜先知,知道延州肯定有危机。 刘平、石元孙、万俟政、郭遵和黄德和五人联合回兵救援,所率兵力不过一万多些,而且还是骑步兵夹杂,疲惫不堪。刘平之军,从庆州赶赴保安军,杀向土门,又返回三川口,更是奔了五天五夜的路…… 狄青静静的听,静静的望着手上的单刀。 单刀已有缺口,但仍泛着寒光…… 年轻人又说,原来平远寨一直没事,不是党项军无能攻取,而是元昊麻痹宋军的策略。在元昊派兵攻击平远、塞门两地的时候,趁宋军龟缩不敢出击,元昊早率大军突破土门,长驱之下,利用数万的内奸,破了金明寨。 李士彬下落不明,李怀宝被杀。那铜墙铁壁一样的金明寨,其实早就千疮百孔。 而元昊破了金明寨,并没有稍做停留,径直带着八万铁骑,数万大宋养的内奸,再加上生户熟户数万人,共有十五万大军围城打援,坐等刘平等人入彀。 而来援延州城的宋军,不过才一万人! 两军相遇在三川口的五龙滩头……雪花正飘,宋军以偃月阵对敌,以一对十五,以疲惫之师对党项军的深谋远虑。 可宋军没有降,没有怕,他们竟然还拼了三天三夜,因为他们有个勇将——叫做郭遵! 郭遵激发了宋军全部的勇气和血性,可郭遵第一天就死了。 狄青听到这里的时候,胸中针扎的痛,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他恨自己当时不在,恨不能和郭遵并肩作战。但他还是静静的听,他要将所有的事情牢牢的记住,然后全部还回去。 没有人打断年轻人所言,因为所有人胸中都有了惨烈之意。但也有人在想,这年轻人到底是谁,为何对三川口之战如斯熟悉?这人对全局如此了然,绝非一个普通的宋军。 年轻人又道,郭遵和党项军进行了三战。第一战,郭遵以骑兵破骑兵,以更剽悍的姿态击败党项人,击杀党项人第一力士万人敌,横杵冰河,千军不敢过。 就算是飞雪听到这,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喃喃念着郭遵的名字,突然叹了声,“我为何不早些见到他呢?他一定……”郭遵一定什么,飞雪没有再说下去。 谁都没有留意飞雪的细语,谁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来如何……结局已定,但郭遵的事情,岂不是所有人都想听的? 郭遵随即和党项人进行了第二战,单挑党项龙部九王之一龙野王! 龙浩天在党项军心目中,已和天神仿佛,谁都不认为郭遵能胜了龙浩天,就算郭遵能胜龙浩天,可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但郭遵只用了一招,就击杀龙野王在冰河水下! 郭遵置之死地而后生,破冰杀敌,威震三军。 狄青热血再次沸腾,急问,“那……后来呢?” 年轻人悲声道:“后来党项人知道有郭大人在,我们就绝不会降,他们全军发动,要击溃我军。他们过冰面,和我们鏖战在北岸……我们从清晨战到黄昏,死伤半数,可没有人退后一步。” 狄青已热泪盈眶,“那郭大哥呢?”郭遵再勇,毕竟还是人,难道说郭遵就这么战死在疆场了? 年轻人悲愤道:“我们本来还有胜机。就算没有胜机,但还有冲出去的希望!” 众人讶然,难以置信。 狄青喃喃道:“还有机会,还有什么机会?” 年轻人道:“我们不能退,因为我们跑不过那些骑兵。我们只能拼,拼杀过去,聚在延州城下,才有反击的机会。郭大人早就想到这点,刘……大人也想到了,所以我们都在拼,因为我们还有一杀招没有出。我们还有霹雳!” 狄青脑海中电光一闪,他曾听郭遵说过,霹雳不是天上的响雷,而是朝廷大内武经堂最新研制的一种火器。赵祯一直忧心边陲铁骑远不及党项人和契丹人,因此从民间搜集各种土方,汇总到武经堂集中研究火器,用以对抗契丹和党项人的铁骑。 而霹雳就是这几年来,最有威力的一种火器,郭遵竟然带着霹雳? 年轻人大声道:“郭大人只带着千余的手下,但带着数百枚霹雳。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已疲,党项人其实也累了,他们想不到我们这么韧。本来他们还准备再发动一轮冲锋,这时候刘大人耳朵被箭射掉了,石大人重伤了,王信、万俟政两位大人都战死了……” 狄青听到王信已死,心中又是一痛。他记得那沉默的汉子,沉默的死在沙场,可若没有这些沉默的汉子,大宋又如何能保住今日的安宁? 年轻人激动道:“就算郭大人也受伤不下十数处,可他仍再整旗鼓,准备最后的霹雳一击。郭大人在,我们就不会退,那时候党项人蜂拥冲来,郭大人一马当先,再次冲过去,他手上的铁杵都已砸弯,又换了铁枪,结果铁枪再断,他又抢了马槊,奋力杀敌,竟带兵又将党项人杀回到河面上。” 飞鹰默默的听,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赞叹,“郭大哥真乃天下第一英雄!”他眼中不再忧伤,反倒闪着炽热的光芒。 狄青突然道:“霹雳破冰,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已想到郭遵如何出招,可他不懂郭遵为何会失手。 年轻人道:“不错,郭大人将党项人逼到冰面的时候,就动用了霹雳。霹雳一出,河面炸裂,河水突出,党项军猝不及防,已乱成一团,死伤难数。郭大人趁那一刻号令三军发动总攻,冲过河水,冲出党项军的包围。党项人已乱已疲,这是我们最好突围的机会。”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怨毒的光芒,咬牙道:“这本来是好计策,因为我们一直有两千生力军没有动用,那队兵马由黄德和率领,只要他奋力前冲,我们本不会输。” 狄青脸色巨变,哑声道:“他……没有冲?” 年轻人惨笑道:“他非但没有冲,反倒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率部逃命。” 狄青手掌一紧,竟握裂了刀柄,咬牙道:“他……他可有半点良心?” “他的确没有半点良心,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年轻人嘴角已溢出鲜血,“他这一逃,不但带走了本部,也乱了军心。宋军早就疲累,没有了后援,更多的人开始放弃了作战。我……刘平让他的儿子刘宜孙去追黄德和,苦求黄德和不要走,可反被黄德和所伤。” 狄青喃喃道:“好,好!”他要杀的名单中,又加了个黄德和。 年轻人继续道:“郭大人在冰水中作战,本已杀散了党项军,可后军乱了,他所有的苦心都付之流水。这时候,就算刘平的部下都开始乱了,刘平奋力厮杀,抽刀砍杀退后者,高喊‘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众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已有悲凉之意。三川口一战,只是郭遵、王信、刘平几人,就让元昊不敢小窥了宋人,可这疆场上,也就只有这几人。 狄青喃喃道:“为国而战,后退者死?那郭大哥呢?” 年轻人握紧双拳道:“郭大人若走,没有人拦得住他。可他仍苦战冰水中,为其余人争取逃命的机会。党项军不知派了多少高手去围攻他,他最后深陷重围……身中数箭,马儿惨死,人也湮没在冰河之中……后来,党项人都说,郭大人死了!那种情况,他怎能不死?” 狄青嘴角抽搐,低声问,“那后来呢?” 年轻人哀声道:“郭大人死了,刘平见状不妙,知道再也冲不破党项人的围攻,只能后退。后来的事情,我因为晕死在战场上,并没有亲见,只是听说刘平虽败,但拖住了党项人进攻延州的步伐,又战了两天,最后和石元孙部全部战亡。” 他声音越来越低,口气中明显有些不自信。难道说他只是因为没有亲见,所以不敢肯定刘平、石元孙的结局? 狄青敏锐的感觉到这点,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飞鹰悠然道:“我听说的却有点不一样。” 年轻人怒视飞鹰道:“你认为我撒谎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怎能不信郭大人?”他迷失在沙漠中,被飞鹰救下,本对飞鹰有些感激,可这刻怒发冲冠,恨不得与飞鹰一战。他不知道飞鹰是什么人,但听飞鹰说,狄青来了,他也忍不住来了,将所知讲了一遍。 这是党项人的地域,可他不怕讲,这种事情,讲出来就算马上死了,他也不在乎。 飞鹰锐利道:“我不敢怀疑你说的前半段,但你后面说的有问题。” 年轻人眼露痛苦道:“有什么问题?” 飞鹰避而不答,缓缓道:“黄德和败退,导致宋军终败。可宋军虽败尤荣,他们以疲惫的万人,拖住元昊的十数万人马,已让元昊吃惊。宋军本是败亡的结局,但他们拖了三天,西北各路援军终于赶到,元昊在三川口五龙滩虽胜,但是惨胜,损失的不止是近两万的兵马,还有必胜的信心。试问他以十数倍的兵力围攻宋军,都是如此艰难的胜出,让手下怎能再有作战的决心?元昊看出这点,在围杀了刘平、石元孙两部后,就没有试图南下,也没有进攻延州城,反倒回撤金明寨防御,又顺取平远、塞门两地,自此延州城以北,除了青涧城外,尽数落在党项人的手上。” 狄青急问,“青涧城现在如何了?” 飞鹰道:“青涧城一直都在严防死守,元昊不能破。宋廷这次颜面尽失,当然不会再弃此地,是以也派兵增援青涧城,眼下大宋和元昊又处于僵持阶段,但大宋延边已岌岌可危。” 狄青舒了一口气,暗想种世衡有先见之明,总算保住延边附近的一块疆土。 飞鹰又道:“黄德和回到延州后,对范雍说刘平、石元孙作战不利,丧师辱国,阵前叛变,已投靠了元昊。范雍信了黄德和所言,急于推卸责任,又把这件事奏给朝廷,结果当今圣上听了,气愤无比,立即派兵将刘平、石元孙两家的家眷全部抓起来,投入天牢,准备秋后处斩。唯一没有受到责罚的就是郭遵,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郭遵的忠烈,也知道郭遵对圣上忠心耿耿,就算黄德和这种人,恐怕也不敢冤枉他。” 众人都是大为诧异,不想事情竟然变成这个结果。 狄青失声道:“圣上不会如此糊涂。那后来如何呢?” 飞鹰冷笑道:“你真以为赵祯有多聪明,他若真的聪明,怎么会派范雍、夏守贇这种蠢材来守边?”他孤傲非常,看起来连大宋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又道:“后来幸好有范仲淹上书质疑,庞籍力保,再加上御史文彦博前往延州,这才调查出事实真相,将黄德和腰斩在延州城下示众,还所有人一个清白。不过黄德和有件事倒没有说错。” 年轻人额头青筋暴起,紧握双拳,上前喝道:“他满口谎言,一个字也信不得。” 飞鹰淡淡道:“他说刘平投降了元昊,这点最少没有说错!” 年轻人目眦欲裂,叫道:“你说什么?刘平怎么会投降党项人?”他双目红赤,竟是极为愤怒。 飞鹰一字字道:“郭遵是死了。但刘平没有死,石元孙也没有死,就算铁壁相公李士彬也没有死!该死的没有死,但不该死的却去了。刘平他们都被擒到了兴庆府,据我所知,再过几个月,元昊就要立国,和大宋、契丹平起平坐、三分天下。而这些人已被封赏,到时候都要跪拜称臣,可笑大宋还不信这消息。” “你说谎!”年轻人激动的喊道。 飞鹰道:“我既然是说谎,那你激动什么?”年轻人倒退几步,满面红赤,飞鹰又道:“我其实一直都很奇怪,你在三川口一战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那年轻人脸色变得惨白,退后一步。 众人忍不住的奇怪,这年轻人既然在三川口也战过,当无愧于心,为何怕别人说出他的身份? 飞鹰嘴角带分残忍的笑,紧盯着年轻人,似乎要将年轻人看穿,“你本是宋军,但脸上并未刺字,说明你出身不低。你还年轻,武技寻常,当然是倚仗父功才有今日的地位。你每提及刘平时,都有种特别的表情,态度对他明显不同旁人。据我所知,刘平出征时,带着儿子刘宜孙参战,后来根据朝廷所言,刘宜孙战死了。但很明显,刘宜孙没有死,你就是刘宜孙!” 年轻人又退了一步,脸现惶乱之色。 帐篷中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才道:“不错……我是刘宜孙,那又如何?”他伸手撕开胸膛的衣襟,露出伤痕累累,叫道:“我在三川口,凭良心一战,虽侥幸没有死,那不是我的错!” 飞鹰双眸闪亮,“你就是有良心,所以才要横穿沙漠去兴庆府看看刘平到底死没死,对不对?你宁可你父亲死了,也不愿他投降元昊,对不对?你这次若见刘平还活着,说不定会出手杀了他,对不对?” 飞鹰一连三问,如雷霆般轰在刘宜孙身上,刘宜孙身躯一震,惨笑道:“你说的都对,但我怎能杀了家父呢?你到底是谁,又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飞鹰并不回答刘宜孙的询问,望到狄青身上,“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所有的祸患,都是元昊一人引发,只有除去元昊,才能保边陲安宁。你是狄青,你认为,我们该不该杀了元昊为郭大哥报仇?” 狄青凝视飞鹰道:“当然应该!如果用我一条命换取元昊的命,我无怨无悔!”他并没有注意到单单已抖得似风中残叶,又道:“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更不解你为何要担上这个重担?” 飞鹰嘿然一笑,“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当年郭大哥救我一命,我就应该还给他!这个理由,不知是否已够?” 狄青叹口气,“足够了……但是你可有什么打算吗?”有没有飞鹰,他都要为郭遵报仇!听到郭遵死讯的那一刻,狄青出奇的没有再想香巴拉,他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能杀元昊。 至于成败与否,他不考虑。 飞鹰伸手一指单单道:“我们的图谋,就落在此人身上。” 狄青望过去,诧异道:“为什么?” 飞鹰舒了口气道:“我知道郭大哥身死,就想着如何对付元昊。这人叫做单单,可身份绝不简单……”微笑着望向单单,飞鹰道:“单单公主,你希望我说呢,还是自己介绍下呢?” 狄青错愕,不知道单单还是个公主的身份。她是哪国的公主? 单单不再颤抖,上前一步,只是望着狄青道:“我叫单单,本姓嵬名。嵬名单单!” 狄青吸了口气,已隐约明白什么,不等说什么,单单已凄然道:“元昊本是我大哥,我和他是亲兄妹!” 狄青怔住,他没想到,飞鹰竟然抓了元昊的妹妹。更没有想到,这古灵精怪的女子,竟和叱诧西北、常人难测的元昊有着血缘关系。他当然也没有想到,元昊害死了郭大哥,而他竟救了元昊的妹妹。 飞鹰一旁道:“我抓了她,不想她竟然能逃出去,所以我又让石砣去捉,幸运的是……你将她带了过来。或许这是天意,上天的旨意。”他冷望着单单道:“上天也让我们给郭大哥复仇,所以让你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单单反倒沉静下来,对狄青轻声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她眼中雾气朦胧,望着狄青的时候,没有哀求,没有恨意…… 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但绝不是畏惧。 石砣和飞雪都是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他们似乎从单单言语中听出了什么,但并不想多言。 狄青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暗忖道,“石砣虽称雄毛乌索沙漠,但看飞鹰眼神犀利,气势惊人,想必飞鹰是凭武力折服了石砣。但石砣暗怀不满,大是隐患。飞鹰做事不择手段,郭大哥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可飞鹰若不是郭大哥的朋友,为何要与元昊作对呢?” 见单单目光凄婉,狄青良久才扭头望向飞鹰道:“我们要杀的是元昊。元昊的事情,和他妹妹无关。” 单单眼帘湿润,她根本没有想到,狄青竟是这样的人。 营帐中众人表情各异,飞鹰手扶矮几,手上蓦地青筋暴起。 狄青只感觉到难言的压迫冲来,还是平静道:“我不知道你本来是谁,但你是飞鹰,就应该傲啸碧霄,而不是学秃鹫吃腐肉。你也说了,我是狄青,所以我认为嵬名单单不该死。如果郭遵大哥在天有灵的话,他也不会赞同我们这么做。” 飞鹰冷笑道:“可你知道元昊的可怖吗?我们虽恨元昊,但不能不承认他的雄才伟略。此人尚武,建五军,创八部,本身功夫深不可测,手下亦是高手如云,更是网罗奇人异士,志在天下。这样的人,我们近身都难,更勿用说刺杀他。” 狄青回道:“那你认为这样的人,会为了嵬名单单,放弃自己的性命吗?” 飞鹰一滞,反驳道:“最少我们可以让他投鼠忌器。” 单单嘲笑道:“原来你这只飞鹰,不过自诩是老鼠而已。” 飞鹰眼中厉芒闪动,却放淡了口吻,“你大可多说几句……不然以后,只怕没有话说。” 单单沉默下来,心道自己徒逞口舌之利,并没什么好处。他们要用自己威胁大哥元昊,暂时就不会杀了自己,可折磨在所难免。这里除了狄青外,只怕旁人都不会善待自己。 飞鹰见单单不语,眼中又闪过分古怪,对狄青道:“狄青,就算你不赞同我的计谋,但眼下嵬名单单已知晓我们的用意,也绝不能放她离开。” 狄青问道:“你有什么计谋,难道说抓个嵬名单单,就能逼元昊就范吗?” 飞鹰突然换了话题道:“你可知现在谁取代了范雍的位置,掌管永兴军呢?”见狄青摇头,飞鹰道:“是夏竦。” 狄青暗自叹息,心道夏竦也是个文臣,性质和范雍大同小异,朝廷这是换汤不换药,难道赵祯还意识不到延边的危机吗? 飞鹰讽刺道:“范雍无能,夏竦无用,二人毫不例外都不知兵。夏竦此人好色享乐比起范雍来说,更胜一筹,他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你可知晓?” 狄青摇头,心中更是古怪,暗想飞鹰为何对延边这般熟悉,而且指点江山,更是热情澎湃呢? 这绝非一个沙漠之盗会想的事情! 飞鹰侃侃而谈道:“夏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出榜文,说有得元昊人头者……赏钱五百万贯。” 狄青半晌才道:“这元昊的脑袋也够值钱了。”暗想飞鹰要刺杀元昊,是为了赏钱吗?看飞鹰逸兴飞扬的一双眼,狄青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飞鹰又道:“狄青,你可知道元昊如何的反应?”见狄青不语,飞鹰哈哈一笑道:“元昊只发个榜文回复,能得夏竦人头者,赏钱两贯!” 狄青不得不赞叹道:“元昊是个不世之才,相较之下,我等反落入了下乘。”他想的是,“元昊志在天下,只凭此举,夏竦就远远不是对手了。自己刺杀元昊,相较元昊的胸襟,更是不敌。但自己事到如今,又怎能不出手?” 飞鹰缓缓道:“你说得不错,但三川口大败,绝非几人之过,要怪只能怪朝廷为何让范雍领军。我等去刺杀元昊,非胸襟不如,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他说及“生不逢时”四个字时,又是踌躇满志,“狄青,你我若能掌控西北,领军对抗党项人,不见得敌不过元昊!” 狄青望了飞鹰半晌,“你或许可以,我多半不行了。” 飞鹰摇头道:“你莫要自谦,眼下大宋没了郭大哥,能挡住元昊锋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只是可惜,你奋战年余,立功不少,不被元昊制约,却被大宋祖宗家法和那些无能之辈牵制。” 狄青默然无语,可心中何尝不觉得眼下空有气力,却无用武之地?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朝廷无能,他空有为国之心,却无施展拳脚之地。 飞鹰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可看了眼飞雪,终于笑道:“元昊这次对阵夏竦,看起来已牢牢吃住了夏竦,但元昊显然也暴露出弱点。” 狄青紧锁眉头,“他有什么弱点?” “他已骄,骄兵必败!”飞鹰自信道,“他根本不认为还有人敢对他出手,所以现在正是我们出手的机会!只要得以击杀元昊,西北可定,百姓能安,若大宋振作,收拾旧地也是指日可待。” 狄青听飞鹰说的万丈豪情,也切中他的心思,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那眼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赶赴兴庆府,趁元昊称帝之时出手。就算事有不成,我们有嵬名单单在手,也留有退路。”飞鹰慎重道。 狄青目光掠过单单,又看了眼飞雪,喃喃道:“兴庆府?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飞雪不语,似乎众人所议,和己无关,可一向清澈的眼眸,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丝波澜,如春风抚动的湖面,也带着分难言的忧虑。 兴庆府,今为宁夏银川,时为党项元昊西北第一城池。此府依山带河,形势雄固,北望狼山,西有贺兰,兼有祁连山、黄河之险,地形险要,亦是眼下元昊称帝建都所在。 李德明在位之时,就曾北渡黄河兴建此地,定名兴州,元昊升兴州为兴庆府,大肆营造殿宇,广建宫城。如今兴庆府地势广博,城高墙厚,水利发达,极为繁华。 兴庆府虽说是党项人的心腹之地,但中原人在此居住的亦是不少。 元昊尚武重法,蕃汉并用,在兴庆府,为官的已有半数是中原人,因此藩人在此虽是狂傲,但中原人亦不卑贱。 狄青终于到了兴庆府。 他从毛乌索沙漠走出,进入兴庆府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刺杀元昊! 他和飞雪并肩走入了太白居后,捡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狄青见飞雪还是沉默,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个地方,就是这里吗?” 飞雪摇头道:“不是我要带你到这里,是飞鹰要你先到这里。” 狄青四下张望,沉吟道:“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飞雪平静道:“他当然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了。” 狄青苦笑,已叫了一壶藏边的青稞酒,品尝着那酸中带甜的滋味,飞雪竟然也在慢慢的喝着酒,眼中出现种缅怀的思绪。 如今西北元昊势力已雄,隐约有与契丹、大宋分庭抗礼的架势。 这时元昊的地盘,北有契丹,东有大宋,西有高昌、龟兹,南有吐蕃、大理等国。因为兴庆府汇聚天下百姓,又因受大宋影响,城池建造格局如唐长安、宋汴京般,这里有太白居,这里有青稞酒,只要汴京有的,这里竟然也模仿个十成十。 狄青心道,“看飞鹰踌躇满志,似乎对刺杀元昊胸有成竹,他约我在这里等候,究竟是何打算呢?” 原来狄青、飞鹰定下了刺杀元昊的计划,狄青就和飞雪先往兴庆府,飞鹰却负责筹划其余的事情。 至于单单,终究还是留在了飞鹰的手上。单单甚至连反对不满的表情都没有,她好像已认命。 飞鹰向狄青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对单单如何。狄青做不了太多,只希望飞鹰真的能够言行如一。 可狄青到了兴庆府,下一步如何来做,还是一片茫然。 “飞鹰让我在这里等候,可是……你到底想要带我去哪里?”狄青唏嘘道。要不是因为飞雪,他也到不了沙漠,更不会来到兴庆府。人生总是不经意的一个转折,就能掀起滔天波浪。 飞雪道:“到了那地方,你自然知道。” “可我现在不能和你再出兴庆府。”狄青为难道。 “我知道。” “我这次的行动,其实连一成把握都没有。但是我一定要出手。”狄青坚定道:“郭遵是我大哥!”他不再需要别的理由,这一个就足够了! “我知道。” “我很可能会死在兴庆府……”狄青神色悠悠,他在想,羽裳若知道他的行事,不会反对。“人总有一死的,我并不在乎。可无论事成或者不成,这里多半会乱,你若能告诉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不死,我爬也会爬去。我这一生,欠三个人的情,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郭大哥的……” 他欠的第三个人,当然是欠羽裳的,但他不必说出。那种情,他注定要用一辈子去还的。 飞雪双眸凝望着狄青,并没有问第三个人是谁,“我只想告诉你,只要你不死,我会极力的带你前去那个地方,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可你若是死了,何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呢?” 飞雪的意思也很明了,人死如灯灭,不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徒乱心意。 狄青尽一碗酒,不再多言。 飞雪反倒再次开口道:“你知道飞鹰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如何下手刺杀元昊吗?” “我不知道。” 飞雪讥讽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孤身到了兴庆府,听从飞鹰的安排去刺杀元昊?”她并没有再说下去,但显然觉得狄青太过莽撞。 狄青突然笑笑,“我只知道,飞鹰和元昊是敌人;我只知道,就算没有飞鹰,我也要来兴庆府;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当然可以不来,可我以后会后悔。” “你这和赌有什么分别?” 狄青望着酒碗,那微黄的青稞酒映出截然不同的脸,可照出同样忧郁的脸庞。 “年华”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 “人生不就是在赌?”狄青惆怅道:“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赌,选择对了,就赌对了,选择错了,就会赔点东西出去。更可悲的是,很多人别无选择。” 飞雪平静的目光又有了波澜,良久才道:“那我只能告诉你几件事情。第一,虽然都在赌,但有人一辈子都在赢,因为他考虑的多。第二,我不会陪你赌。” “第三呢?”狄青问道。 飞雪已站了起来,冷冷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三点就是,飞鹰的确是元昊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你的朋友!所以这次你若不死的话,我会再来找你,但你为郭遵,我却没有理由陪你去死。”她说完后,转身离去,片刻间,已不见了踪影。 狄青陷入沉思,在考虑飞雪的用意,也在思索着飞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有几人已走上了酒楼,一人大呼小叫道:“酒保,快些准备好酒!再办一桌上好的酒席来。” 狄青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斜睨过去,心头一跳,血往上涌,差点握裂了酒碗。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他认得说话的人叫做高大名,本是京中侍卫,而他身后一人,眼高于顶,神色倨傲,正是延州都部署夏守贇的儿子——夏随! 夏随怎么会来这里,而且肆无忌惮? 夏随并没有留意狄青,他也根本想不到狄青会到了兴庆府。听高大名大呼小叫,夏随皱眉道:“大名,小声些,这里是兴庆府……” 高大名陪笑道:“这里虽是兴庆府,可夏大哥不是比在京城还风光?” 夏随面有得色,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举目向长街望去,眼中带着期盼之意。 狄青为免麻烦,出门的时候并未带刀,四下望了眼,见夏随身边跟着高大名、厉战、宋十五和汪鸣四人,心中冷笑。高大名这几人当年都是夏随的死忠,甚至曾想引狄青入彀,这次显然和夏随一起投靠了元昊。 他已知道,夏氏父子投靠了元昊! 他也隐约知道,三川口宋军惨败,就是拜这父子所赐! 狄青心中杀机已起,但还能保持冷静。他的目标是元昊,如何杀了夏随而不打草惊蛇是他需要考虑到事情。 狄青思索间,宋十五谄媚道:“夏大哥,这次令尊和你都立了大功,可兀卒虽重赏了令尊,但只给夏大哥一个指挥使的职位,未免太过轻视了吧?” 狄青心中暗恨,元昊为何要重赏夏守贇?还不是因为当初延边最大的内奸就是夏守贇! 延州惨败,郭遵身死,万余宋军的冤魂,都是因为夏守贇的部署! 狄青已准备动手,突然听汪鸣道:“好戏在后头呢。这次野利王要夏大哥到此等候,说不定就要提拔夏大哥呢。” 夏随叱道:“莫要乱说,若被野利王听到,那可不好。”他虽是斥责,但脸上满是得意,显然这个消息不假。 狄青一凛,知道野利王就是龙部九王之一的野利旺荣,是元昊手下的重臣,他要见夏随?他为何选在太白居见夏随? 狄青压抑住冲动,因为听到楼梯口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人随后出现在楼上。夏随扭头望见,慌忙站起迎上去道:“原来是监军使大人,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能来呢?” 狄青见那人身形剽悍,双眸迥然,暗自琢磨此人的来头。他知道元昊为便于对五军管理和调遣,仿大宋的“厢”、“军”设置,以黄河为界,将全境划为左右两厢,下辖十二监军司,监军使就是监军司中的官员。而野利王野利旺荣就统领左厢明堂军司众,因此位高权重。 这次野利旺荣带部下回来,多半是因为元昊称帝在即,所以回都城协防? 狄青正琢磨时,那监军使道:“王爷偶染风寒,不能来了。” 夏随满是失望,可还装作关切道:“那卑职……倒想去看望王爷呢。”他和父亲夏守贇当年是太后的亲信,后来宫变事败,虽说圣上说不再追究,可夏家父子随后就被明升暗贬到了边陲。夏守赟老谋深算,当然知道天子在算账,心中忐忑,只怕有一日赵祯会反目。夏家父子心一狠,这才投靠了元昊,当年他们在京城呼风唤雨,这时虽对个监军使,仍是不敢怠慢。 监军使道:“不用了。不过王爷已保举你入卫戍军。调令这几日就会下来,你好好的准备吧。” 夏随大喜道:“多谢王爷提拔,多谢监军使大人。”他知道卫戍军就是京中御围内六班直,是五军之一。御围内六班直和大宋班直一样,那是元昊的亲信才能入内充任,待遇好,地位高,一直都由党项人充任,没想到自己也能在那里立足。 监军使哈哈一笑道:“不用客气,不过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谢谢王爷。”夏随迭声应是,监军使又和夏随客套几句,告辞下楼。 夏随恭送那人下楼,等回身后,脸上难掩喜意。高大名已叫道:“夏大哥,你这次可发达了。到时候……莫要忘记提拔兄弟们。” 夏随笑的嘴都合不拢,“一定,一定。” 几人才要落座,又听身后脚步声起,都转头望去,见一戴斗笠的汉子走了上来。夏随见那人不是监军使,也不在意,才待让酒保上菜,不想那汉子径直到了夏随等人的身前。 夏随感觉对方来意不善,霍然站起喝道:“你做什么?” 那汉子半张脸遮在斗笠下,只是露出嘴角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如苍鹰睥睨般的冷酷,“你是夏随夏大人吗?” 狄青见到那人的冷笑,已认出那人是谁,不由凛然。这人为何要找夏随? 夏随微愕道:“我是夏随,你是哪位?” 那汉子低声道:“须弥善见长生地……” 狄青一震,夏随一惊,高大名已失声道:“你怎知道这联络……”陡然间收声,满脸的惊疑不定。 狄青听了高大名的半截话,脑海中如闪电划过,一瞬间已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 狄青一直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当年丁指挥就是因为向钱悟本逼问此事的时候被杀。后来狄青装鬼本要逼出答案,但被夏守赟打断。之后狄青虽一直带着这个疑惑,但奔波征战,无暇再追究。现在听高大名一说,狄青就已了然,这是夏随他们联络的暗号。 延边很多人都被党项人收买,钱悟本也是其中的一个。 丁指挥就是因为发现钱悟本勾结党项人的事情被杀,而夏随杀人灭口,当然也就是掩藏夏家勾结元昊的事情。 狄青心中暗恨,恨自己为何这么晚才猜到这个事情。 那面的夏随也是满腹狐疑,缓缓道:“阁下是谁?”他听对方说出自己在延边的暗语,满腹疑惑,以为这也是当年他联络的人手。 那汉子推了下头顶的斗笠,笑道:“我是……狄青!”那两字如同霹雳般击中了夏随的脑海,夏随讶然失措,不由倒退了一步。高大名最先反应过来,“呛啷”声响,已拔出单刀,喝道:“你敢来……” 单刀才出,鲜血闪现。 高大名话未说完,手捂咽喉,已倒仰摔在楼板上。他咽喉血肉模糊,烂得不像样子,好像被鹰嘴啄过。 酒楼上一阵哗然,众酒客见发生了命案,纷纷向楼下逃去。狄青虽很吃惊,但还镇静,在别人彷徨失措的时候,他已看到那汉子袖口突然冒出个铁杆模样的东西,顶端尖尖,有如鹰隼利喙,闪电般的啄在高大名的咽喉上。 高大名死,夏随大惊失色,纵身后退,叫道:“你不是……”他当然认识狄青,知道这人并非狄青,可他为何要冒狄青之名杀自己?夏随想不明白。 夏随毕竟身手不弱,后退之际,已拔刀出鞘。可夏随单刀才拔出一半,就觉得胸口一痛,全身气力倏然被抽了出去。 狄青见那人的鹰喙般的利刃击穿了夏随的胸口,也震惊那人出手的狠辣快捷。 见到自己胸口血如泉涌,夏随满眼的不信和恐怖,嗄声道:“你……为……什么……”可那血涌的极快,夏随眼前发黑,晃了几晃,摔倒在地。临死前,他突然望见了一双眼,那眼中带着讥诮、厌恶和憎恨,他突然认出来,那是狄青的眼。 杀他的不是狄青,可狄青就在他身边。夏随思绪混乱,不解缘由,喉结滚动下,再没了声息。 宋十五等三人也倒了下去。那汉子只是用袖中的兵刃在其余三人胸口啄了下,犀利如电。宋十五等人毙命时,那人拍拍手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半分血迹。 胆小的酒客已吓得屎尿都流了出来。那汉子杀人后却不急于离去,伸手撕开夏随的衣襟为笔,沾着夏随胸膛的鲜血为墨,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叛宋者,死!杀人者——狄青!” 狄青就那么看着,并不吃惊,只是皱了下眉头。别人冒用他的名字杀人,他问也不问。别人杀人后留下他的名字,他好像也不反对。 那人杀人留迹,目光若有意若无意的望了狄青一眼,突然撮唇做哨,声音凄厉。只听到楼下有马蹄遽响,狄青探头望过去,见一匹健马奔行而至,那人倏然而起,苍鹰般从酒楼上飞出去,落在马背上。那马儿奔得急,转瞬去得远了。 这时候,酒楼大乱,锣声四起,才有兵士远远的赶来…… 第十九章 元昊 狄青回返客栈的时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谁都看到凶徒已走,赶来的兵士只是例行盘问了下,就放一帮食客离去。 谁都以为狄青已走,谁不知道狄青就在他们身边。 狄青杀了夏随,这消息已在兴庆府传开了。有人振奋、有人惶惶、有人咬牙切齿的想找狄青一较长短,也有人提心吊胆的怕狄青前来算账。 叛变大宋的当然不止夏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狄青杀了夏随后,会不会再次出手? 兴庆府因为狄青的名字,已变得波涛暗涌,可当事人狄青,还是有点糊涂。他虽不是杀人凶手,但他已知道凶手是谁。 杀人的不是狄青,而是飞鹰! 飞鹰果然有狂妄的本钱,就凭他闪电般击杀夏随五人,狄青就知道,三个石砣绑在一起,也不是一个飞鹰的对手。 可这样的人,横空杀出,收服石砣,认识他狄青,还立志要为郭遵报仇,他到底是谁?狄青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但更让狄青头痛的是,飞鹰既然要和他联手刺杀元昊,为何要大张旗鼓的击杀夏随?如此一来,兴庆府岂不戒备重重,他想要入宫行刺元昊,更是不易! 最让狄青不解的是,飞鹰这样的身手,比杀手还合格,他既然大义凛然的为郭遵复仇,为何不亲自去刺杀元昊?又想起飞雪说过,“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你的朋友!”狄青只感觉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狄青回到了客栈,见众旅客都在议论着太白居酒楼的凶案,说得口水横飞,有如亲见。狄青懒得多听,等回到房间后,见隔壁房间换了人,知道飞雪已走,不由一阵怅然。 那个雪一样的女子,就真的和飞雪一样,飘飘忽忽,让人难懂冰冷后的用意。 狄青在客栈睡了一天,并不出门。 等到第二日晚上,狄青出了客房,才待去找些吃的,就听到庭院处喧喧嚷嚷,有伙计道:“官爷,这边请。” 狄青听脚步声竟向自己住处走来,心中微凛。 那脚步声在狄青房门前停住,那伙计讨好道:“官爷,你要找的那位客官,就在这房里面。”紧接着有人拍门道:“霍十三可在吗?” 那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敌意。狄青到了兴庆府,当然不会像飞鹰那样,大摇大摆的把别人的名字沾血写在墙上,但他住客栈写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他登记的名字就叫做霍十三。 狄青打开房门,就见到门前站着一人,长的有如门框一样,四四方方,好像客栈才建起的时候,他就和门板一块嵌在了那里。 见狄青开门,那人突然问道:“昨天老王家死了一条狗。” 伙计见二人竟像是认识的,识趣的退下。伙计久在兴庆府,当然知道这位官爷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这些人素来只赏耳光,不赏钱的。 可退下的时候,伙计还很奇怪,老王家狗死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内府班直的人来通知霍十三? 狄青问道:“老王家狗死了,关我什么事?” 那军官道:“不关你事,那关谁的事?” 狄青道:“你或许应该去问问老张家的母狗。” 那店伙计若是听到二人的对话,只怕要疯掉。那军官没有疯,伸手入怀拿出半枚铜钱递过来,狄青拿出另外一半对了下,铜钱合成完整的一枚,只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枚铜钱掰开的。 那军官眼中露出分释然,低声道:“跟我来。”他转身就走,狄青皱了下眉头,终于跟了上去。方才二人的对话不是废话,是飞鹰和狄青要联系的暗号,而那半枚铜钱,也是他们联络的凭证。 狄青想过千百人来找他,可做梦也想不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御围内的六班直。 飞鹰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差使动这些人呢?或者是,这本来就是个陷阱,飞鹰就想利用这些人将狄青除去? 狄青没有了回头路,他跟着那军官出了客栈。客栈外早有两匹马,狄青和那军官上了马,向城南奔去。二人到了城外,那军官不说话,狄青也保持沉默。二人越行越偏,渐渐到了一高岗。那里荆棘遍布,万木横秋。 塞外的秋,总是来得比江南更早些。 狄青暗自戒备,不解那人为何将自己带到这里,难道说飞鹰要在这里等他?那军官上了高岗,到了密林里。狄青这才发现果然有一人在等着,但那人绝不是飞鹰。 那人满面虬髯,神色木讷,眼中藏着比晚秋还凄凉的悲伤,见到狄青来后,浑身上下竟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身边还有个坑,埋个人不成问题。狄青搞不懂这人见到自己为什么会害怕,那军官为何要带自己见这个人? 那军官已道:“他叫尚罗多多,御围内六班直的人。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班宿卫,负责宫中的安全。尚罗多多是虎组的,眼下是个散都头的职位,每个月领两石米,五两银子。” 狄青差点要问这关我什么事?可见到尚罗多多死灰样的眼神,竟问不出口。 那军官又道:“三班分虎、豹、熊三组。虎组的领班叫做毛奴狼生,也就是尚罗多多的顶头上司。” 狄青皱起眉头,竟还能忍住不问。那军官对狄青的沉默反倒有种欣赏,对尚罗多多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尚罗多多竟然脱下了衣服,叠好递给狄青道:“这是我的衣服。”又脱下了靴子递给狄青,“这是我的鞋子,你穿着应该合适。” 狄青接过了衣服和鞋子,满是困惑。 尚罗多多又解下佩刀递过去道:“这是我的刀。我走路时候,左肩低,右肩高,我最喜欢吃清蒸羊肉,不喝酒,平时沉默寡言,亲人都死了。我没有女人,性格小气,花钱节省,少说话。”嘴角咧出凄凉的笑,“其实这些我都写了下来,你可以看看这封信。”他递过一封信给狄青。 狄青戒备在心,缓缓的接过书信,却不展开,更不懂尚罗多多为何要说这些。 尚罗多多目光已望向了远方的白云,突然说了句,“入秋了,冷呀。”他手腕一翻,已亮出把精光闪闪的短刀,用力挥过去。 狄青眼中闪过骇然之色,但并没有闪躲,因为那短刀并不是刺向他。 “嗤”的一声后,短刀入胸,尚罗多多这一刀,竟然刺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狄青震惊非常,那军官还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尚罗多多道:“你放心去吧。” 尚罗多多软软的倒下去,掉到自己挖的那个坑里,抽搐下,再没有动静。可是一双眼仍是睁着,死死的望着碧空。 凉风起,寒了一秋的黄绿。 狄青只觉得浑身发冷,扭头向那军官望过去,哑声道:“为什么?” 那军官眼中也闪过分悲哀,道:“因为他和你很像……” 狄青不明白自己和尚罗多多像在哪里,见到那衣服、佩刀和鞋子,又望着那个坑,终于明白过来,“你们要我扮成他?” 那军官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尚罗多多!” 秋凉如水,狄青入宫充当侍卫已有月余,并没有人看出狄青的破绽。 尚罗多多本不多话,身材和狄青仿佛,唯一不同的是,尚罗多多虬髯满面,可狄青容颜俊朗。但这并不是问题,领狄青入宫的那个军官刮下了尚罗多多的胡子,一根根的沾在了狄青的脸上。 狄青摇身一变,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尚罗多多。 这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每个步骤,都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为了让狄青混入宫中刺杀元昊,飞鹰竟然能让尚罗多多甘心赴死,也能让宫中侍卫冒杀头的危险带狄青入宫? 这个飞鹰,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有这般本事? 狄青一直没有见过元昊。 这是兴庆府,这里算是元昊的皇宫,但元昊好像很少来到这里。 狄青并不着急,他知道元昊十月会在兴庆府的南郊祭台祭天称帝,那一日,元昊总要与群臣在天和殿议事,那时候,也就应该是他下手之时。 飞鹰自从将狄青送入宫内后,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是不是也等那天进行刺杀行动? 狄青来宫中月余,已知道带他入宫的军官叫做浪埋,本是豹组的一队长。虎组的毛奴狼生性格残忍,以虐人为趣。好在毛奴狼生似乎对狄青没什么兴趣,这月余来,宫中风平浪静。 可宫外并不平静,应该是说,兴庆府外并不风平浪静。飞鹰杀了夏随后,出了兴庆府向西,一路上掀起了无数风浪。当然,这些事情都算在狄青的头上。 狄青还不是很明白飞鹰的意思,但他能忍,等待给元昊致命的一击。 只要能杀了元昊,狄青等死都可以,更不要说等些日子。 这一日,狄青整理了装束,准备入宫当值。 孤单单的走在青石大街上,这时秋意生凉,云阙苍苍,他突然有些想念塞下的风光,更在想着,塞下的兄弟,眼下如何了? 元昊自从三川口一战后,借此战胜出之威,积极为称帝做准备,宋廷那边不知是何反应? 正沉思间,狄青已近宫门前,有兵士验过腰牌,放狄青入宫。元昊称帝前,虽说发扬蕃学,建五军,创八部,但宫内礼仪和大宋大同小异,狄青久在宫中,应对游刃有余。 今日狄青领到的任务,是负责巡视丹凤阁左近。和狄青一队的人还有三个,分别叫做尚乞,嗄贾和昌里。尚乞是四人的队长。 御围内六班直分虎、豹、熊三组,每组又分二十四队,每队又是四人、八人不等,分别巡视宫中要地。 丹凤阁本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 狄青知道这些消息后,忍不住叹口气,他知道单单公主肯定不在丹凤阁,这么说值守丹凤阁,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狄青在宫内已月余,可只轮到一次到人和殿巡视的机会,那里本是群臣议事的地方,元昊有时会去。元昊宫中礼仪虽和汴京仿佛,但戒备严格之处,远胜汴京大内。狄青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兵卫因为晚出宫片刻,就在宫门外被砍了脑袋。 宫中护卫轮换严格,如节气运行,丝毫不会乱。狄青若不是采用变成尚罗多多的方法,绝对混不到宫中来,更不要说刺杀元昊。 从班房到丹凤阁,中间要过人和殿。狄青过人和殿的时候,见一帮大臣低声商议着什么,其中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殿前,抬头望天,神色飘逸。狄青感觉那书生有点门道,怕露出破绽,不敢多看。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斜睨了眼,心头一跳。 身后那人须发皆白,神色威严,竟是夏守贇! 狄青抑制住冲动,脚步不停,已和夏守贇分道而走。狄青只见到夏守贇急走到殿前,向殿前那书生行礼道:“中书令大人,下官来迟,还请恕罪。”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那书生就是中书令张元。 他知道大宋的中书令只是荣耀,并不掌实权,比如说八王爷就是宋廷的中书令,但没什么权利。元昊建官制,不重浮华,手下的中书令,却是极为重要之人。元昊虽蕃汉皆用,但由党项人掌控军权,张元是个汉人,却能位高权重,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狄青不便多看,随尚乞去得远了,还听张元笑道:“好饭不怕晚。三川口一战,多仗夏大人的妙计。兀卒将回,眼下仍需借助夏大人出谋划策了。” 夏守贇赔笑道:“一定,一定。” 狄青听到“兀卒将回”四个字,心中微动,知道元昊一回,那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众人过假山奔丹凤阁,一路上金碧琉璃。这里的奢华虽不及汴京大内,但宫殿气势恢宏,却胜在气魄逼人,隐如元昊的大志。 狄青知道一路行来虽是风平浪静,但如走错了地方,只怕转瞬就有刀剑砍来。四人均是闷不做声,狄青却留意四周的建筑地形,他在宫中月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经之处的地形和护卫方位记下来。 等又过了处花园,远远望见花树掩映处现出阁楼飞檐,狄青就知道,已到了丹凤阁。 四人到了阁前,尚乞与守在这里的兵士交换了令牌,就吩咐三人分站阁楼四处。众人都和桩子一样的立在那里,沉默无言。 日落黄昏之时,平安无事,尚乞见时辰将至,不由舒口气,只等换班之人前来,众人就可出宫。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有四个女子抬顶小轿行了过来。 尚乞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那轿子停下,从轿子中传来声音道:“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那声音如流水清风,又像鸣泉冰滩,风雅中带着分高傲。 尚乞听到那声音,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部主前来,还请恕罪。但还请部主出示令牌,卑职不敢破了规矩。” 狄青听到轿中的声音,却是心中一震,暗叫道,“我听过这声音吗,怎么会如此熟悉?难道说……我认得这女子吗?” 任凭他搜遍记忆,可终究还是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谁。 飞雪吗?不像,飞雪绝没有这种柔媚的腔调。单单公主?也不是,单单没有那声音中的娇翠。可若不是她们两个,那会是谁?部主?难道说这人是元昊八部中人? 那女子轻声道:“你没错了。”轿子窗帘一挑,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面令牌。狄青远远望不真切,只见到令牌隐泛金光,上面似乎画着个仙女飞天的图案。 尚乞见到那令牌,这才道:“不知道部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那女子道:“因兀卒找我有事,此刻方回,我只想顺路看看……公主回来了没有?” 尚乞摇头道:“公主还没有回来。” 那女子幽幽一叹道:“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让人忧心。起轿吧。”那四个宫女抬起轿子,向宫外行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远去,恨不得掀开轿帘看一眼,可也知道绝无可能。那轿子消失不见,换班的豹组已前来,狄青出了宫中,又平添了一分疑惑。 御围内六班直在宫外都有军营可供休息,但这些宫中禁军多数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骄横,再加上武技不俗,在宫内虽是大气不敢喘,但出了宫,少受管束,不到深夜不会回返军营休息。 狄青亦不想这早回营,夜幕已垂,他信步街头,还在想着轿子里面的女人是谁。 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怎么会有一人是八部中人? 狄青正思索时,听路边有酒肆传来淙淙琵琶之声,有老者哑着嗓子唱道:“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狄青不懂这词谁写的,听到“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的时候,心中油然一股苍凉之意。他当兵十数载,日月如梭,可很多兄弟死了,心爱的人不能相聚,郭遵也去了,他人未老,心已沧桑。 琵琶声渐转凄凉,狄青突然心头一震,呆立在当场,他终于想到了轿中之人是谁! 是她,应该是她,若不是她,谁会有那种风情的语调? 可怎么会是她?狄青不敢信,心中告诉自己,这世上,声音类似的人多了,不可能是她的…… 狄青心乱如麻。 琵琶声尽,月色愁苦,狄青呆立长街许久,这才苦涩的笑笑,走街穿巷,向军营走去。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之意,这时他已走到了巷口。 他才待出了巷口,突然稍停下脚步。他心虽乱,但警觉未失,他倏然感觉踏入了一个死地。 杀机四起。 有人要杀他,是谁要杀他?他们要杀的是狄青,还是要杀尚罗多多?狄青不知道,但只听到刷的一声响,高墙两侧已冒出数人,手持连环弩,一扣扳机,巷子内弩箭如织,已把活路全部封死。 狄青就算是飞鸟,那一刻也再无生路!狄青若在巷子中,必死无疑! 可狄青警觉早有,就在那些人冒头的那一刻,已上了高墙。他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的像个酒鬼,可窜上高墙时,却如虎生双翅。 那些人扳机扣下,可狄青已到那些人的身侧,用力撞过去,只听到几人闷哼跌落,手中弩箭斜射出去,竟将对面高墙的人射死。而他们跌落巷内,已被高墙对面射出的弩箭打成了筛子。 两侧杀手都未想到,狄青尚未出手,他们就已自相残杀而亡。 狄青冷汗淋漓,无暇去查看杀手是否有活口,因为他要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刀划破夜空,有如流星,已向他兜头斩到。 那刀极快、极厉、就像亘古已存,就等着狄青上墙,然后取他性命。 狄青来不及拔刀,只能退,可他在高墙,一退成空,已向墙下落去。那如月色的刀光暴涨漫天,堪堪斩到狄青的脖颈,狄青只来得伸手一挡,拿着把抢来的弩弓挡了下。 “嗤”的声响,弩弦绷断,可长刀终于顿了片刻,狄青倏然而落,退在墙侧。 高墙那人连出两刀,只斩断弩弦,才待人借高势,再次出刀,可他身形陡然凝了下,然后就从高墙栽下来。 “当啷”声响,长刀坠地,那人摔落在地,抽搐下,再没有了动静。 可他脖颈上却多了枝弩箭,从他咽喉斜入,几乎全部没了进去。 狄青落地之前,已拔出一枝射在墙上的弩箭,当作飞镖掷出去,击杀了那人。 狄青落地之时,背脊微弓,双耳竖起聆听动静,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攻击。这帮人绝不是要杀尚罗多多,尚罗多多还不配,这么说,来人就要杀他狄青? 他们怎么知道狄青就是尚罗多多? 狄青一颗心沉下去,缓缓的转过身来,望向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何时,有一顶轿子已无声无息落下。 轿子旁站着一人,皎皎的月光只照在那巷墙上,投下一道暗影,盖在那人四四方方的身上。 狄青瞳孔微缩,低喝道:“浪埋?”他目光敏锐,已认出那人正是浪埋! 浪埋带他入宫中,为何又要杀他?如今刺杀失败,浪埋为何不走,难道说他还有底牌在手? 狄青一步步的走过来,盯着浪埋的举动,更留意他身边的那顶轿子。 浪埋见狄青走近,突然道:“这些人,是我安排来杀你的。” 狄青见浪埋直认不讳,反倒有些愕然,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让他做的。”一个声音从轿子中传来,满是威严肃穆。 狄青一听那人说话,就知道应该没有见过那人。而轿子中人,应该是掌握重权之人。因为只有那种人,说话的口气才永远的高高在上。 狄青不语,等待对方的答复。良久,轿中人终于道:“你我都有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了元昊。我本来希望飞鹰亲自出手,但他建议让你来,我并不放心。” 狄青反问,“飞鹰为何不亲自出手?” 轿中那人道:“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狄青嘲讽道:“你不放心,所以就要试试我。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躲不过他们的暗算呢?” 轿中那人冷笑道:“你若是躲不过那些暗算,不如立即去死。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最好早些死了,以免连累旁人。” 狄青沉默下来,知道轿中人的意思。这次刺杀,已经过精心的策划,势在必得,若不成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都说元昊残忍好杀,他若不死,死的肯定不止狄青一人。 对方虽对他暗算,可狄青反倒有些放下心来,暗想这些人若不是苦心积虑对付元昊,实在不用费这般周折。虽然说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他的朋友,但他狄青现在只能与这些人联手。 轿中人放缓了口气,“不过……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你若能成行,日后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不等狄青再说什么,轿子已被抬起,出了巷子。明月照在长街上,如同凝了一层霜。 狄青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想着……这人如此自负,会是哪个?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安排他入宫的不是飞鹰,而是轿中那人,这么说……这人在宫中有很大的权力? 狄青不再想下去,也没有追上去,出了巷子,选择了另外的一条路。至于尸体如此处置,他根本不用去考虑。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他怎么才能杀了元昊? 那轿子又过了几条街,终于停了下来。浪埋一旁道:“王爷……为什么不走了?” 轿帘张开,秋月高冷,撒下淡青的光芒,落在了轿中那人的脸上。 那人额头很高,鼻梁很挺,但鬓角已染了霜白。他若再年轻二十岁,无疑也是让女人心动的美男子。但英雄末路、美女迟暮,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望着天空那皎皎的明月,轿中人突然道:“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明朗的月色了。” 浪埋道:“王爷……你可是担忧不能成事吗?” 轿中人叹口气道:“这是我生平,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出手。但我必须要出手了……” 浪埋试探道:“你觉得狄青武功不够强?” 轿中人摇头道:“他已是我们能找到武功最强的人了。就算飞鹰亲自出手,只怕也不能强过他。” “那王爷还怕什么?”浪埋眉宇间也有忧愁。 轿中人望了浪埋一眼,眼中闪过分感慨,“因为你我都知道,狄青要杀的人,只有更强!”他突然带些嘲讽的笑,“想当年,赵允升岂不是也联系我们去杀宋天子?如今风水转了,变成我们联络狄青来杀元昊,也是好笑。” 轿中人虽说好笑,可眼中一点笑意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元昊不是赵祯,此事若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浪埋犹豫道:“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轿中人道:“你说吧。这时候,你我还分彼此吗?” 浪埋建议道:“如果王爷放手退隐,说不定可以避过这劫。有时候……退一步才是好棋。” 轿中人目光一厉,低喝道:“你可是有了退意?” 浪埋不避轿中人的目光,沉声道:“浪埋不惧,可只为王爷忧心。我们虽做了布置,又安排了狄青,但要取兀卒的性命,仍没有太多的把握。浪埋死不足惜,可还怕王爷有事。浪埋斗胆,还请王爷三思。” 轿中人移开目光,感喟道:“就算我放手,兀卒会放手吗?兀卒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兀卒了,我陪他打下了诺大的江山,不想只是区区的一个种世衡,就让他对我有所猜忌。这次让我从明堂回返兴庆府,明里是他称帝在即,让我回来恭贺,可是……他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当然可以放下一切,但放下了,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浪埋不再相劝,因为他也知道,有时候人活着,就是因为放不下! 权利可以让人疯狂,权利当然也能让人灭亡! 转眼间狄青又当了三天的侍卫,但他反倒不急了,因为他知道有人比他更要着急。 这一日入宫,狄青轮值日班,前往养心堂值守。那里平日没什么人去,算不上要地。狄青不等出发,就遇到浪埋。 二人虽早熟识,可彼此见面,从不多说一句。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浪埋突然对狄青道:“你欠我的钱,是不是不打算还了?” 众人均是一怔,狄青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回话时他已知道,出手的时候到了。 浪埋一拳打过来,却被狄青刁住了手腕,二人角力片刻,尚乞已过来劝道:“有事出去说!” 浪埋收了拳头,悻悻道:“你莫要让我再看到你。”他霍然转身离去,尚乞埋怨道:“你怎么惹了他呢?出去的时候,小心些……谁都管不了这些闲事。” 这本是宫中禁卫常见的纠纷,既然没有出事,众人自是见了就忘。 狄青脸上满是怒容,拳头紧握,跟在尚乞身后,到了养心堂的时候,还有些忿忿不平。等独自一人逡巡的时候,狄青这才展开手心,见到里面有粒蜡丸。轻轻的捏碎那蜡丸,里面露出薄如蝉翼的一张纸。 狄青看了两眼,已明了了一切,将那纸搓成碎屑,小心翼翼的埋了起来。 日近黄昏,斜阳照过来,映的红墙如血,狄青望着那堂顶的琉璃闪烁,目光也有些流离。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明日天和殿出手!” 命令简单明了,可为了这一击,端是花费了太多人的功夫。 明日出手,他今夜一定要潜到天和殿去。 狄青有些皱眉,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组,三组各二十四队,每队人的腰牌都在宫中详细的记录。这种措施不但防的刺客无法入内,就算对卫戍军一样的防备。 狄青一直想不通,如果他突然消失不见,浪埋等人如何填补这个缺口。 狄青正疑惑时,有一宫人走进,见到尚乞笑道:“尚乞,王爷说有事吩咐我,让我来找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宫中多少可随意走动的,也就是宫人宫女,这里是养心堂,看那宫人的服饰,倒像是御膳房的人。 尚乞四下望了眼,说道:“王爷说……”他蚊子般的说了几句,声音很低,那宫人很是奇怪,问道:“你说什么?”可不等再问,陡然间双眸突了出来,因为一根绳子已扼住了他的脖子。 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尚乞的手上。 狄青远远见到,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什么。 尚乞杀了那宫人,扭头对狄青喝道:“脱衣服,解佩刀。”他将狄青的衣服、佩刀、腰牌统统的换在那宫人的身上。 狄青想通了,尚罗多多已死,而宫中少个宫人暂时无妨。尚乞杀了这宫人,不过是充当尚罗多多的替尸,也就添了狄青离去的缺口。 尚乞给那宫人穿了尚罗多多的衣服,再为那宫人沾上了胡子,又在那宫人的脸上涂上了鲜血,就算是狄青,也觉得躺在地上那人就是自己。 嘎贾已从假山处刨出一坑,取出里面的衣服让狄青换上。 那是一套紧身的衣物,除了衣服外,尚有一双鞋,两个竹筒、一柄短剑和一小包吃食。 嘎贾在狄青换衣之时,说道:“一竹筒是毒水,射程四尺。一竹筒是毒针,射程七尺!只有一次喷射的机会。均是在近身的时候使用,只要一点沾到对手,那就万劫不复了。这两件暗器都只有一个按钮,一按就发射。” 竹筒构造巧妙,黑幽幽的让人心生畏惧之感。 狄青接过竹筒,妥善的放好,目光却落在那短剑之上。那短剑外有一短鞘,黑黝黝的并不起眼。嘎贾抽剑出来,那剑极短,仅有一尺,但森气凛冽,碧了拔剑人的眉发。 狄青忍不住道:“好剑。”他甚至不用试,就能感觉到那剑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嘎贾突然用拇指一按剑柄突出的花纹,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剑芒暴涨,倏然变成三尺之长。 狄青目光一闪,叹口气道:“好剑。”他不能不说,这些人为求杀死元昊,什么都考虑到了。 嘎贾按了下那花纹,长剑缩回,狄青接过那短剑插在腰间,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他乔装的好,而是因为尚乞、嘎贾和昌里,本来就和他是一伙儿的人。 这么说,宫中侍卫已有很多是轿中人的手下? 狄青来不及多想,昌里已走过来道:“那处假山,有个凹洞,足够你藏到天黑。剩下的事情,需要你自己解决。”狄青点头,已钻到假山之中。之后听警讯传出,脚步声繁沓,已有人向这方向奔来。 尚罗多多死了,因不服命令擅自走动,被尚乞杀死。 在宫中,等级制度极为严格,不服上意就是死罪。至于就算有人怀疑,也是以后的事情。喧嚣过后,渐趋平静,养心堂只留了四人把守,如同尚乞几人一样立在那里。狄青藏身假山洞穴中,等着日落西山,等到夜幕降临。 无星无月,宫中虽有灯火燃起,但养心堂周围满是黑暗。狄青已留意到那看守的侍卫有些打盹,趁其不备的时候,悄然出了假山,向天和殿的方向行去。 这些天来,他早对宫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轻易的避开警戒,到了天和殿旁。 天和殿本是元昊和群臣商议要事之所,白日虽戒备森然,但到夜晚,因为并无人留,防范也弱了很多。 狄青如狸猫般,从一侧柱子攀沿而上,轻踩琉璃瓦片,到了大殿的偏上方,寻了半晌,掀开几片瓦,闪身而入,藏在大殿横梁之上。 从那里看去,下方处一览无遗,但因这里是个死角,下方的人反倒见不到上面的动静。狄青可以看到殿上高台有一龙椅,铺着绣龙的黄缎。那里只有一张椅子,想必坐着的,也就只有一人。 那就是西北独一无二的元昊! 天和殿比起汴京的皇宫大殿来,少了靡靡之气,宫殿无人,却多了肃然萧杀的气息。 狄青望了那龙椅许久,揣摩着下手的角度后,终于从怀中取了干粮,缓缓下咽。尚乞给他准备的吃食,他动也不动。 他从未信任飞鹰和轿中人,但他信——眼下元昊不死,他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有时候,到底是谁在利用谁,没有人能分辨清楚。 事情好像很复杂,事情又像是过于顺利。到了现在,狄青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坐在梁上,想了许多许多,最思念的还是雨中轻舞,霓裳羽衣,但那翩翩之舞中,似乎总有条蓝色的丝带随风而起。 蓝得如海,洁净似天,狄青闭上了眼,静待天明。 雄鸡三唱,东方微白,狄青早醒,调息运气,稍活动下筋骨。他在此休憩的时候,已小心翼翼,连粒灰尘都不让掉下去,他知道不久后……元昊早朝的时候就到了。 很快,那两扇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缕阳光从外照了进来,只撕开殿中暗影的一角。 秋日的晨光,带着分南飞大雁的凄凉。狄青望着那晨光,突然想到,原来每日见到晨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鼓乐声起,有执戟侍卫分两列而入。他们不用再检查什么,因为他们自信,以这里防范的森然,就算鸟儿,都很难飞得进来。 有值殿官喝道:“百官入内。” 进来的十数个臣子,狄青大多不识。他虽在宫中月余,但和这些官员却少有见面,他是个侍卫,更不会问太多的事情。 狄青能认出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那满是书卷气的中书令张元,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大宋叛将夏守贇。 可狄青更留意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站在张元之后,远在夏守贇之前。那人额头很高,鼻梁挺直,鬓角微染霜白。以那人所站位置来看,应是元昊手下的重臣。 这次刺杀行动极为缜密,若非是重臣,岂能轻易掌控布局? 群臣就位后,乐声又起,群臣肃然垂手,恭候元昊前来。狄青听偏廊处脚步沓沓,斜望过去,见那里走出两队护卫,左右各八名,均是身着金甲,手执长戟,极具气势。 狄青心头沉重,他已就看出,那十六名护卫均是步履沉稳,渊渟岳峙,显然都是武技好手。 可那十六人就算金甲长戟,气势非凡,却也掩不住中间行来那人的风采,狄青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无论你在什么地方,第一眼都要留意、不能不看的人。 那人身着白衣,头带黑冠。白衣胜雪,黑冠如墨。 他浑身上下,可说是没有半分华丽的装束,因为他已不用龙袍金冠来维护所谓的尊严。他若是龙,走到哪里都是龙,何必衣锦着绮? 他就是那么缓步的走上了龙座,静静的坐下来,手指轻弹。一把长弓置在案前,一壶羽箭轻放手边。 长弓刚劲,壶中只插着五枝箭,箭簇颜色各异。一枝灿烂若金,一枝洁白若银,一枝泛着淡黄的铜色,另外两枝箭簇一黑一灰,泛着森然的冷光。 狄青心中已在想,元昊为何只用五枝箭,那五枝箭矢若和箭簇一样的颜色,就应该是金银铜铁锡五种。 这人狂傲如斯,难道认为天底下,只需要这五枝箭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蓦地心中一震,狄青心中有些古怪,仿佛想到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偏偏一时间忘记了是什么。 钟磬一响,万籁俱静。元昊终于开口道:“中书令,我志在一统天下,三川口一战后,又过大半年之久,不知你可有了取天下之策?”那声音不带丝毫的狂傲,甚至可说是漫声轻语,但其中语意决绝,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一震,暗想大宋整日想着内斗,赵祯年少缺乏魄力,比起这整日想着一统天下的元昊,可差了许多。 中书令张元上前,恭声道:“启禀兀卒,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元昊一听,并不回应,只是手抚桌案,食指轻叩。狄青这才留意到,元昊的手掌秀气,手指纤长,但轻轻叩动,却显得极为有力。 不知为何,狄青从他敲击的动作中,宛若看到力士擂鼓,金戈铮铮,这是不是说,元昊表面上虽儒雅平静,可内心却战意熊熊? 可最让狄青留意的是……元昊左手尾指留有长长的指甲,而那指甲竟是蓝色。 蓝色如海…… 狄青心头一震,不知为何,已想起了飞雪的那条丝带。他绝不该这么去想,因为飞雪和元昊,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更不会有任何瓜葛。但狄青那一刻,心中却有种古怪的念头,那就是飞雪和元昊……其间必有联系。 大殿沉寂,悄无声息,但每个人心中都像有战鼓擂动,咚咚响个不停…… 第二十章 博弈 狄青虽奇怪自己的联系,但听张元之计,愈发的心惊,暂将杂念放在一旁,甚至差点忘记了刺杀一事。 张元说的虽是文雅,但狄青听得明白。张元之计说的简单有力! 党项人意图清晰,那就是先取陇右之地,强据关中,然后以关中为凭,进攻中原,直取汴京,征战天下。 古来多有得关陇者得天下,所以党项人早看中了关陇这块肥肉。 因此党项人处心积虑,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可元昊显然不满足只取了金明寨这么简单,他显然要依据金明寨,尽取大宋的关中之地。 更让狄青惊秫的是,党项人还想联合契丹! 想大宋自从澶渊之盟后,已和契丹人和平相处数十年,但契丹人狼子野心,若真有瓜分大宋的机会,如何会不参与进来?到时候本积弱的大宋,又两面受敌,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张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定下了党项人日后征战的基调,自此西北定然烽烟四起,难得安宁。 张元这人的计谋,恁地如斯毒辣? 殿中众人各想着心思,元昊再次开口道:“契丹人安逸久了,已没有狼心,难以说服其共同出兵。” 张元立即道:“但我等若持续获胜,他们难免不蠢蠢欲动。” 元昊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称帝,而是下一步如何用兵!夏大人,三川口一战,我等仰仗你力甚多,不知接下来……你觉得对哪里用兵好呢?” 夏守贇受宠若惊,忙道:“臣这些日子来,殚精竭虑,已草绘关陇地形,定制了下步的作战计划,还请兀卒参详。”他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 有侍卫取过奏折,元昊接过看了良久,赞许道:“夏大人辛苦了。”他任何时候,说话都如和煦春风,狄青在梁上听了,很难想像诡计多端、奸诈百出的元昊是这种人。 但狄青不能不服元昊的用人之策,只要是有用之人,元昊从不惜好言相向,可对无用的人呢…… 夏守贇听元昊称赞,老脸泛光,喜不自胜。 元昊换了话题道:“野利王,我听说……你昨夜带兵入了刘平府邸,将刘平抓了起来,不知是何缘由?” 那鬓角霜白之人上前一步,回道:“启禀兀卒,刘平想反!” 狄青心头一震,不是因为听到刘平要反的消息,而是已听出那人的口音。那人正是轿中人! 野利王,那不是执掌明堂厢军的野利旺荣,亦是龙部九王之一? 怪不得野利旺荣如此狂妄,许诺若狄青成事,要什么就有什么;怪不得就算飞鹰如斯狂傲,也要和野利旺荣联手,因为野利旺荣够资格;怪不得狄青入得宫中,虽是步履薄冰,但仍能顺利潜入天和殿。 只因为这一切的主谋人就是野利旺荣! 可野利旺荣为何要杀元昊,他不是元昊的膀臂吗?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静静的看着这出戏演下去。 元昊听到刘平想反四个字的时候,叩桌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他柔声道:“他有什么资格反呢?” 狄青虽高高在上,但一直看不到元昊的正面。他只见到元昊的背影、衣冠、弓矢。但他听得出元昊口气虽淡,却自有风骨,这无疑是个极具信心的人,元昊根本就没有把刘平放在心上。 刘平反也好,不反也好,何必他元昊出手?可既然如此,元昊为何过问刘平一事?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也移到野利旺荣身上。野利旺荣神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他受了狄青的蛊惑。” 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元昊击鼓般的手指终于停顿片刻,转瞬节奏如常,“狄青杀了夏随,逃出兴庆府,又杀了我的几个副统军和监军使,一直向玉门关的方向逃窜,你们还没有抓住他吗?” 夏守贇恨得手指已深陷肉中,颤声道:“兀卒,臣请亲自领兵去追踪狄青!”狄青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夏守贇恨不得将狄青寝皮食肉,可不得兀卒的吩咐,谁都不能擅自领军。 元昊淡淡道:“我没有问你。”他望着野利旺荣,负责追捕狄青的是野利王。 狄青听到元昊在谈他,心中凛然。 野利旺荣叹道:“狄青诡计多端,身手高强,总有一日……会成为我等大患。老臣无能,到如今还没有抓到狄青,还请兀卒恕罪。” 元昊道:“若逃往玉门关的那人就是狄青,倒真让我大失所望。” 狄青心头一震,野利旺荣面不改色道:“兀卒何出此言?” 元昊轻声道:“听说狄青这几年来,端是不简单。力抗铁鹞子,破我后桥寨,伤了罗睺王,兴建青涧城时杀退我们不少前去骚扰的族长,甚至在平远还杀了菩提王……比起那矜夸的铁壁相公可强许多,也算是我等的一个对手。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以领军之才,行刺客的行径,已让我失望,若是只敢杀些统军、监军使之流,更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人,何劳我们费心?” 张元道:“狄青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缺伯乐。他碍于大宋祖宗家法,以行伍之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已是让人难以想像。”向夏守贇看了眼,张元道:“范雍无能,再加上夏大人看出此子会对我等有威胁,是以一直对他压制,这才限制他的发挥,此人若能得宋能臣的提拔,只怕终有成龙的一日。” 元昊漫不经心道:“是吗?宋廷有何能臣呢?” 张元谨慎道:“三川口之战后,宋廷派夏竦守边……” “此人好色贪财,不知兵,何足为惧?”元昊淡淡道。 狄青听元昊对大宋边将了若指掌,就算对他狄青都了解清楚,不由背心冰凉。 张元道:“夏竦的确不足惧,但眼下除了夏竦外,宋廷又派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协助边防……有这三人镇守西北,我军若再想如三川口般取胜,只怕不易。” 元昊手指又停顿了片刻,这才道:“庞籍沉稳干练,范仲淹……竟又被提拔了吗?”他没有评价范仲淹,似乎也觉得范仲淹此人难以简单的评价。 张元叹道:“不错……此人几起几落,不畏权贵,得罪了太后、得罪了赵祯、得罪吕夷简,只要是朝中重臣,他若觉得不对,就敢率直而言,毫无忌惮……” 元昊沉吟道:“他这种性格,若到我这里,能做到和中书令一样的官职。” 张元竟没有嫉妒之意,只是道:“范仲淹若能来这里,臣的位置让给他也是心甘情愿,因为臣自觉不如他。只可惜,他不会来。” 狄青远见张元神色肃然,并没有虚与委蛇之意,心中突然又有了古怪。他还真不知,大宋有哪个臣子有张元这般的胸襟。 元昊终于也叹口气道:“可惜他在宋廷。那满朝的文臣,整日勾心斗角,不为财权,就为色气。范仲淹是个异数,但他的性格注定了他难被昏庸的宋廷重用。我想不到他这次竟被派到边陲。此人胸有天下,久经历练,只怕是我等的心腹大患。” 张元赞同道:“兀卒说得不错。” 狄青在梁上听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想最了解宋廷的,反倒是党项人,最了解范仲淹的,却是元昊! 元昊缓缓点头,忽笑道:“可范仲淹终究还是一个人,想吕夷简妒贤嫉能,夏竦难有容人之量,我们就算奈何不了范仲淹,只怕吕夷简和夏竦也容不下他。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张元面带微笑道:“兀卒所见,倒与夏大人不谋而合了。” 夏守贇面有得色,卑谦道:“兀卒志在天下,目光广阔,臣怎敢相比呢?” 狄青在梁上听得一身冷汗,见元昊分析精辟,见识独到,不由又为西北担忧。见夏守贇卑躬屈膝的样子,狄青又恨不得给他一刀。 殿中沉寂片刻,元昊回到先前的话题,“野利王,你说刘平想反,这才抓住了他。这么说……你多半已带他入宫了。” 野利旺荣听众人议政,一直沉静的站在那里,闻言道:“不错,老臣虽有确凿的证据,但也不能擅自杀戮,所以将他带到了这里。只请兀卒明断。” 元昊轻声道:“那……就带他上来问问吧。” 刘平被押上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尘土满面。他耳朵少了一只,是在三川口一战被箭射飞。如今的刘平,很是憔悴,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入了殿中,就一直在颤抖,似有畏惧之意。 元昊见刘平上前,问道:“刘平,听野利王说,你想反吗?” 刘平颤声道:“臣不敢。”他不敢造反,更不敢说野利旺荣冤枉他。 元昊望向野利旺荣,“野利王,你的证据呢?” 野利旺荣缓缓道:“刘平暗中勾结狄青,阴谋想反。这证据嘛……其实找一个人出来,就可知真相了。” “是什么人?”元昊懒洋洋道。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他还能问一句,无非是因为对野利王还有分尊敬。这人毕竟是他妻子的大哥。 野利旺荣嘴角露出残忍的笑,“这人……就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他也到了兴庆府!就是他联系了狄青,勾结大漠的石砣,准备找刘平联合造反。” 狄青微惊,举目望过去,只见刘宜孙被押了进来,浑身是血,悲愤的看着颤抖的父亲。 刘宜孙怎么会来,他不是和飞鹰在一起吗? 刘平已不敢抬头,失去了去看儿子的勇气。刘宜孙依旧一霎不霎的望着父亲,目如刀锋,可锋芒之内,藏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元昊喃喃道:“有点意思。”他似乎也来了兴趣,不再多说什么。很显然,有些人天生就有残忍的本性,以看别人的痛苦为乐。元昊根本问都不问,是不是觉得这父子的关系,也变得微妙有趣? 刘宜孙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刘平羞愧难抑道:“宜孙……我……” “我父亲早就死了!”刘宜孙嘴角溢血,“在三川口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拼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不屈而亡!他绝不会投靠元昊,求得残生!” 刘平衣袂无风自动,已不能言。 刘宜孙见刘平不语,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父亲?”他被两兵士擒住手臂,冲动的想要上前扼住刘平,却被身后的兵士死死的拉住。 刘平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满是泪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可是你……为何这么傻?”他抖的和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谁都看出,刘平不想儿子死,但事到如今,这父子就算不死,命运只有更加的悲惨。 刘宜孙见刘平如此,反倒放声长笑起来,可笑中带泪,满是悲戚。 “我是太傻了,我傻的信了父亲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太傻了,傻的认为我父亲宁可死,也不会降!因为他从来都告诉我,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苟且的父亲!我是太傻了,傻的当有人告诉我,刘平——刘宜孙的爹当了降兵,我还和人去撕咬打架,弄得遍体鳞伤……” 殿中只余刘宜孙凄厉如狼的嚎叫,众人皆静。 元昊的手指还是轻动有力的敲击着桌面,似乎这惨绝人寰的叫声,也无法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刘宜孙又道:“所以我一定要来兴庆府,爬也要爬到兴庆府。我本想告诉所有人,我爹不是懦夫!”他双目红赤,几欲滴血,盯着刘平道:“可我错了,错得厉害。原来当初那个说‘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的人早死了,原来那个叫着‘为国死战、后退者死’的人也早死了。不,他没有死!他喊着让别人去死,可自己最终苟且的偷生下来,他怎么对得起那三川口前战死的郭将军?他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国死战,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大宋兵士?你说……你说呀……” 刘平倒退一步,已难站稳,失魂落魄道:“我……我……” 刘宜孙见父亲仍是懦弱,大喊道:“你到现在,还不敢看我一眼吗?”他力尽被擒,没有当场就死,只为要见父亲一眼。可见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卑懦,真的心如刀割。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刘宜孙用力一挣,竟挣脱身后那两人的束缚,从一人腰旁拔出单刀来。 众侍卫一声喝,兵甲铿锵,就要上前。 元昊摆摆手,众侍卫止住了脚步。在这殿中,元昊无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宜孙单刀在手,脸色铁青,那森然的刀光中似乎也带着凄凉心酸之意。刘平急道:“你……放下刀来。” 刘宜孙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种解脱,淡淡道:“现在……还放得下吗?” 他举刀,劲刺,鲜血飞溅而出,溅了刘平一身一脸。 刘平撕心裂肺的叫了声,在刘宜孙挥刀时,他已扑了上去。刘宜孙一刀没有刺向旁人,他也无能再杀旁人,他刺的是自己! 长刀入腹,刘宜孙软软的倒下去,跌在刘平的怀中。 刘平伤痛欲绝,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儿子,嗄声道:“你……你为什么……” “你现在……肯看我了吗?”刘宜孙流血的嘴角带分讥诮。飞鹰说错了,他来这里,不是要杀父亲,而是要杀死自己。 刘平抱着儿子的身体,泣道:“我……对不起你。” 刘宜孙眼中光彩渐散,喃喃道:“聪明的人……都活着。蠢的人……要……死的,我是蠢人。”他身躯剧烈抖动下,喊道:“我好……恨……”他不等再说恨什么,身躯陡挺,脑袋却已垂落下去。 只是那双眼还睁着,盯着虚无的前方。 刘宜孙死了,尸体冷下去,只余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不甘的坠落…… 无人上前,天和殿再次沉寂下来。那些侍卫饶是看过太多的生死,可也像被刘宜孙的悲烈所震撼,木讷不能动。 刘平抱着儿子的尸体,感受怀中的儿子一点点冷却,也像死了一样。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忍心去看他,谁都知道,刘平还活着,但也死了。 元昊看着野利旺荣,突然道:“他怎么来看,都不像要造反的人。” 野利旺荣道:“这些汉人都是心怀叵测,个个该死。” 元昊缓缓说道:“心怀叵测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野利旺荣身躯微震,抬头盯着元昊道:“老臣为兀卒鞠躬尽瘁,莫非兀卒也怀疑老臣吗?”他说出这句话来,极为突兀,直如对元昊宣战般,众人皆惊。 元昊击鼓一样的手指停顿了片刻,这才道:“野利王何出此言呢?” 野利旺荣道:“兀卒若不是怀疑老臣,为何几天前突然派人去老臣的府上搜寻?难道说老臣家中,有什么东西让兀卒不安吗?” 元昊轻声道:“若心中无愧,让我搜搜又有何妨?”他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野利旺荣的指责。众人均是骇异,但都保持沉默。 张元见局面剑拔弩张,本待出来调停,可见元昊手指不停的跳动,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元昊的习惯,知道这时候的元昊,不能被打断。 野利旺荣放声笑道:“那兀卒可在老臣家里搜到了什么?兀卒认为,老臣是否想反呢?” 狄青只见到元昊挥挥手,有侍卫捧个锦盒上来。 那锦盒样式再寻常不过,可野利旺荣见了,脸色倏变,似乎有了不安之意。 元昊慢慢道:“这盒子本是从你家搜来的……”他缓缓启开了锦盒,盒内有柔和的光线透出,五彩斑斓,交织在一起,给锦盒罩了层轻浮的晕光。 狄青居高临下的看到,大为诧异,因为盒中的东西他竟然见过。 那里面装着四个瓷瓶,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红像海棠、紫若玫瑰、青似梅子、白如凝乳。 瓷瓶上流彩不定,那上面的颜色竟随光线而变,交织在一起,端如云霞般绚烂。 那赫然是狄青在沙漠中见过的几个瓷瓶,瓷瓶极美,狄青也是见了难忘。实在不能想象还有别的地方,同样有这般花色的瓷瓶。这么说,这瓷瓶的确是从沙漠取来的? 狄青当时见那瓷瓶,只感觉惊艳,但如今见到,却觉得瓷瓶上鬼气森森。在沙漠出现的瓷瓶,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野利旺荣本沉静的脸上也带着惊疑,良久才道:“这瓷器是老臣从个商人手上买得,还不知道兀卒也有兴趣。兀卒想要,说一声就好,我怎会不给?” 元昊拿起那青似梅子的瓷瓶,感慨道:“我素来向往中原文化,西北就造不出这种瓷瓶。我听说……这瓷器本是中原龙泉钱家所制,叫做梅子青,一窑出来不过十数个,一年也就出窑一次。所以这种重量的一个瓷瓶,比三倍重的金子还贵重。在宋廷达官贵人中,若有人得到这样的一个瓷瓶,必定视若珍品。我说的对不对?” 狄青见野利旺荣本主动发难,可自从元昊取出瓷瓶后,神色竟犹豫起来,不由大为奇怪,不解野利旺荣已箭在弦上,为何开始示弱? 野利旺荣听元昊询问,半晌才道:“兀卒说得对。” 元昊放下了梅子青,手若抚弦,从其余三个瓷瓶上摸过去,碰到那海棠红的瓷瓶,说道:“听说这个瓷瓶每逢夜晚,就会褪色变淡,到了清晨,又艳红如血,有如花开花落,所以有个雅名,叫做花自落。” 狄青更是诧异,不解元昊在这种满殿芒锋的时候,为何说起了风花雪月。而听元昊的见解,竟对这些东西也了如指掌。 元昊又指着那紫若玫瑰的瓷瓶道:“这瓷瓶叫做紫罗轻,看似没有奇异之处,但都说它比铁还坚固,比罗缎还要轻,也是个异物。而这白色的瓷瓶,叫做冰火天,在夏天的时候,冷酷若冰,可到了寒冬,却又温暖如春……” 殿中群臣听到元昊的介绍,虽不解元昊的用意,但眼中都露出艳羡之色。只有张元肃然一旁,眼中有了惊怖之意。 夏守贇赞道:“这等异物,臣虽在中原听说过,却也未能收集。兀卒竟悉数得到,可算是天意所归了。” 元昊淡声道:“那你抓了铁壁相公、帮我三川口大胜、用数万宋军的鲜血为你铺平晋升之路,是不是就因为没有得到这些瓷瓶?” 夏守贇一滞,竟不能言。他是太后党羽,太后死后,他因宫变一事整日惶惶难安。但这不过是他叛逃的一个缘由,最主要的因由却是大宋崇文抑武,他虽自诩功劳,但总被那些文人骑在头上,这种瓷瓶,素来都是那些达贵之物,他根本没机会获得。 元昊说得犀利,切中了夏守贇的心思,但夏守贇该怎么回答? 元昊见夏守贇不答,长叹一声,“这四个瓷瓶加起来,价值千金呀,甚至……千金都买不到了!” 众人脸上都露赞同之色,不想元昊突然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衣袖一拂,已将锦盒拂在地上。 青瓷碎响,如玉器哀鸣。 那四件价值千金的瓷器,转瞬变成了一堆碎片,不值一文。 众人有的不能喘息,有的喘息如牛,就算梁上的狄青也有些震惊惋惜,不解元昊到底要做什么。 元昊不望一地碎片,只望着殿中群臣,一字字道:“英雄之生,当称王称霸,何必衣锦着绮!又何必要此俗物误我雄心!” 狄青心头一震,只能叹这元昊的确非同凡响。元昊的意思很明显,大宋君臣贪恋奢华,靡靡不振,他元昊绝不会重蹈覆辙! 殿中沉冷宁静,众人望着那堆碎片各有所思。 元昊突然起身,下了龙椅,缓步走到那碎瓷旁蹲下来。众人目露疑惑,有的甚至觉得元昊也有些心疼那些瓷瓶被打破了。 那么完美的东西,本应该欣赏,又怎能只听声碎响? 元昊起身,修长的手指已从碎瓷中夹了一物,望向野利旺荣道:“不知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什么?” 野利旺荣脸色又变,他已看到,元昊手上竟有粒蜡丸。蜡丸中,当然会藏着东西。 “这么精致的瓷器里怎么会有蜡丸?”野利旺荣咬牙道。 元昊淡淡道:“或许就是因为瓷器精美,所以没有人舍得打破它,自然也就想不到其中还藏着个不能说的秘密。或许……野利王,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秘密?” 野利旺荣恢复了镇定,突然道:“眼下西北算个人物的,除了范仲淹、庞籍、韩琦外,还有个种世衡。”他突然岔开话题,让众人又有些摸不到头脑。 元昊并不意外,只回道:“是。” 野利旺荣道:“范仲淹有救天下之志,庞籍可独挡一面,韩琦锋气正锐,种世衡却和狐狸一样。” 元昊道:“你说的对了部分。在我看来,范仲淹只有救宋廷的志向,却没有救天下的志向。宋廷不是天下。能救天下的人——是我!” 狄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也不明白元昊到底是自大还是自恋,或者是自信? 可在大宋中,有哪个有这样的自信? 野利旺荣点点头道:“是,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解决天下纷争的根本办法。我不和你说范仲淹,我只想说说种世衡。” “你说。”元昊一直不紧不慢的口气。 野利旺荣道:“种世衡虽是财迷,但他却是宋廷忠实的一条看门狗。为了对付宋廷的敌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在这半年来,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没少花钱请人刺杀我。他想杀了我和遇乞。” 元昊道:“他太小家子气了。” 野利旺荣凝声道:“他不是小家子气,他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若跟了兀卒你,想必能有更好的方法。但他和狄青一样,都是带着镣铐在行事,他们一方面要对付我们,一方面还要应付宋廷的牵制。兀卒你不需俗物羁绊雄心,可这世上,有几个兀卒呢?” 狄青嘴角带分苦笑,不想最理解他们的人,竟是敌人! 夏守贇脸色有些难看,野利旺荣虽没有明说,但也狠狠的刺了他一下。 元昊沉默无言,野利旺荣继续道:“种世衡虽看似轻浮,但为人稳扎稳打,我们的用意很简单,尽取关中,进攻中原。种世衡的用意也简单,他想除去镇守横山的我和遇乞,抢占横山,登上进攻我们的高点。种世衡知道,有我和遇乞在,宋军就不能打过横山。因此这半年来,种世衡绞尽脑汁想除去我,他用计离间你我的关系,送我财物,许以厚利。” 元昊终于道:“这和我们当年对付李士彬的法子仿佛,有些俗套。” 野利旺荣道:“这世上,往往越俗套的法子越有用,因为我们都是俗人。虽然你是帝释天,可你也要住在欲界。” 元昊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 野利旺荣道:“我知道种世衡在用反间计,因此我派人去假降,可他当然也知道我不会降,因此一直和我虚与委蛇。这些日子来,两方彼此试探,假假真真,但种世衡目的已达到了,他成功的离间了你我。我如果对你说,这瓷瓶的确是我买来的,这或许本来就是种世衡的圈套,故意骗我买下这瓷瓶,然后被你发现,你信不信呢?” 元昊舒了口气,漫声道:“你信我信你吗?” 野利旺荣一怔,半晌不能答复。 你信我信你吗? 这句话很简单,但意思却有多重。野利旺荣所言到底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元昊到底信不信野利旺荣的解释?就算元昊说信,那野利旺荣信元昊是真心相信吗? 怀疑的种子种下来容易,很快的生根发芽,但想要再彻底清除,绝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野利旺荣才道:“我信!” 他信什么?谁都不知道。 元昊捏着那粒蜡丸,淡淡道:“我却不信。” 野利旺荣脸色巨变,咬牙望着元昊道:“这些事情,我本来尽数告诉你了。我派人假降宋廷,你也知情。到如今,你不信我?” 元昊凝视野利旺荣道:“这些我都信,但有些事儿,我真的难以再信。狄青逃往玉门关了,是不是?” 狄青听元昊又提及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他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元昊的正脸,但他知道,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因为没有人知道元昊想着什么。 野利旺荣不想元昊旧事重提,想了半晌才道:“是。” “负责捉拿狄青的人是你,对不对?”元昊追问道。 “是!” “你为了追拿狄青,甚至调动了卫戍军,宫中好手不少,也被你调出去追狄青了。对不对?” “对。”野利旺荣很是迟疑。他显然在琢磨元昊为何要问这些。 元昊手指屈伸,不望野利旺荣,望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在你追拿狄青的几个月里,宫中的侍卫,已被你借故抽调了三成。是不是?” 野利旺荣不再回答,可双拳陡然握紧。 元昊又道:“我信你,因而才随你折腾,但你呢……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他口气中满是遗憾,“从夏随死的那一刻,他的空缺就被你另外派人弥补。在你负责宫中调度后,你就不停的安插自己的人手。夏随去太白居,因为你约了他,可那刺客也去了。显然你约夏随到那里,就想让刺客杀了他,进而搅乱兴庆府,混淆视线,方便你行事。对不对?” 狄青一震,恍然大悟,明白元昊推测的不假。 飞鹰既然能联系野利旺荣,那飞鹰在太白居杀了夏随就绝非偶然,飞鹰知道夏随肯定会在太白居! 飞鹰为什么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野利旺荣的安排! 野利旺荣眼角已跳动,竟还能忍住不言。 夏守贇牙关咬碎,可还不敢上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杀他儿子的人不是狄青,而是野利旺荣。 元昊续道:“现在事情很简单了,你弄出个狄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本意不过就想抽调宫中的人手,然后替换成效忠你的人。你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宫中的安危,而是想要杀我!你已不信我了,试问我如何再信你?” 野利旺荣身躯已在颤抖,竟还没有发动进攻。 元昊手指轻弹,那蜡丸已飞得远远,众人又是一怔,不明白元昊既发现了秘密,为何看也不看其中的内容? 元昊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还不说动手,是不是觉得飞鹰出卖了你,所以没有了自信?这瓷瓶,本是飞鹰送你的礼物,你也不知道这里竟有蜡丸,你觉得飞鹰在陷害你?” 野利旺荣嘴角抽搐,嗄声道:“若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元昊口气中满是嘲弄,“其实飞鹰没有出卖你。瓷瓶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那蜡丸……不过是我预先藏在手中的。你太紧张了,难道不会认真想想,一年才出窑一次的瓷器,里面就算藏着消息,也早过时了?更何况,蜡丸怎能在那种环境下安然无恙?” 野利旺荣如中一刀,倒退几步,脸无血色。 狄青心思飞转,暗想如果飞鹰没有出卖野利旺荣的话,那是谁出卖了他们?很多事情,元昊可能知道,但也有些事情,元昊本不可能知道。 元昊轻弹下手指,又道:“你和飞鹰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还很成功。我知道现在殿中,已最少有一半人是你的手下。你想杀我,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可惜的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出手呢?” 野利旺荣好像已丧失了出手的勇气。 元昊叹气道:“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为何要叛我?当然不是因为种世衡,也不是因为宋廷。他们不够资格……”他不等说完,野利旺荣已放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再不像沉冷的野利王。 众人都吃惊的望着野利旺荣,背脊都有了寒气。 谁都已明白,刘宜孙是今日在天和殿第一个流血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元昊见野利旺荣狂笑,竟还平静的立在那里。野利旺荣已嘶声道:“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的。”元昊温和道,声音虽柔,但里面带着钢铁般的坚硬,“你背叛我,是不是因为……香巴拉?” “香巴拉”三字一出,野利旺荣突然冷了下来,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辉,天和殿也冷了下来,空气几欲结冰。 狄青脑海中遽然轰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元昊怎么知道香巴拉?野利旺荣为何因为香巴拉反元昊? 难道说,这二人都知道香巴拉的秘密? 狄青血已沸,可不等他再想下去,就听到野利旺荣说了两个字,“迭玛!”野利旺荣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冷得如贺兰山顶的积雪。 元昊听到“迭玛”二字的时候,正在屈伸的五指蓦地僵硬。那两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冷静如山岳的他也如斯震惊? 狄青又是一震,惊诧莫名。 迭玛? 什么是迭玛?是人、是物、是洪荒怪兽、还是仙境地府?狄青不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他问过种世衡,种世衡也不知道。种世衡当初说帮他去问问,但狄青未来得及等消息,就赶赴了平远寨。 他没有想到,竟从野利旺荣口中再听到这两个字。郭遵说过,“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而如今,野利旺荣因为香巴拉,也说出迭玛两字…… 狄青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时间再想下去。他随即被发生的事情震撼,因为野利旺荣终于发动了进攻。 迭玛不管是什么,但肯定是这次进攻的暗号。 狄青随即加入了那场终生难忘、惨烈绝伦的搏杀中。 但他不是对元昊发动第一攻的人。 第一个对元昊出手的竟是个死人! 倏然间,寒光起,宝剑出,鲜血淬厉! 第二十一章 两箭 天和殿只有一个死人,那就是刘宜孙。 但刘宜孙的确死的不能再死,出剑的是刘平。 离元昊最近的不是野利旺荣,而是刘平。谁都觉得刘平不死比死更惨。刘宜孙自尽后,谁都看得出来,刘平就算不死,可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兵败被俘,被人陷害,儿子自尽,这是任何一个有心的男人都难以承受的事情,可刘平不但承受得住,竟然还能拔剑。 他本被押上来的,手无寸铁,但他一伸手,就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软剑曲折如蛇,一剑刺向了就在身旁的元昊。 剑气光寒,寒了一殿的杀气,已堪堪刺到了元昊的身边。几乎在刘平出手的那一刻,殿前侍卫已有两人冲出,手挥长戟断了元昊的退路。 三人联手一击,已罩住了元昊的四面八方。 元昊根本没有留意刘平,他只关注天下大业,英雄逐鹿,根本看也没有看过卑微懦弱的刘平。 殿中遽然响起“嘁嘁嚓嚓”的声响,那声响中带着血腥之意,甚至让人听了想呕吐。在刘平出手的时候,殿前侍卫已陷入了混战中。 元昊知道,殿前侍卫中被野利旺荣换了不少,但他的侍卫根本不知道谁被野利王收买。 背叛的侍卫当然要出手,因为他们输了就一个结局——死!没有背叛的侍卫被迫出手,因为他们若不出手,死的就是自己,可他们不知道到底有谁背叛,因此死的也就更快些。 混战中,殿前侍卫倏然就和风吹草浪一样,倒下了半数。 元昊不理,抽身爆退。他似也没有想到刘平会出手,更没有想到刘平剑法如斯犀利,但他不惧。 他很快意识到,野利旺荣带刘平、刘宜孙上殿绝非无因,野利旺荣就是为了埋伏下这个让元昊想不到的杀手。 刘平假降,却是真的想要元昊的性命!刘平行的是荆轲刺秦之计,刘平想不到刘宜孙会来,想不到野利旺荣如斯残忍,让他父子这种情况见面,他想不到儿子会死。 他伤心莫名。 一腔悲愤,涌成无边的战意,刘平出剑,剑不留情。 元昊已退到长戟之前。他已看出宝剑霍霍,隐泛绿光,宝剑上,本来就是淬了剧毒。 可那长戟风起,已堪堪到了元昊的腰间。 元昊奇异般的一扭,黑冠不颤,白衣翩翩,倏然已到了长戟之上。他脚尖一点,握戟力士只觉得双臂被大力带动,戟尖已刺入了另外一人的小腹。那人疼呼声中,长戟横出,正砸在同伴的腰间。 元昊有如清风扶柳,根本不看两力士互残,他已退到龙椅前。 他虽是倒退,可身形如电。持剑而追的刘平,竟然被他撇开数丈。刘平急怒,脚尖点地,就要冲到元昊的身前。 陡然间瞥见元昊长弓在手,箭壶腰畔,刘平心中微凛,不等反应,只感觉一股锐风穿透身体,带来了严冬的寒意。 刘平才扑在半空,背心爆出一道血泉,已如石头般的坠落下去。 他临死只看到了元昊的弓,看到了元昊的弓弦如琴弦般震颤,但他终究没有看到元昊的箭。他至死都没有看到元昊搭过箭。 长箭透胸而过,“夺”的刺入了天和殿的柱子上。 箭簇颤颤,灰若心死,死灰难燃。 狄青看的清楚,元昊用的是五色羽箭中的锡箭,一箭就射杀了刘平! 众人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也没有人顾得上吃惊。今日既然反叛,不生即死,他们早知道元昊武功高绝,箭法犀利,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殿中侍卫已死了大半,死的多是元昊的护卫。 并非那些人功夫不够好,而是他们陷入混乱,四处为敌。甚至拥护元昊的护卫,都彼此相残,因为他们已分辨不出敌我。 最少有七个侍卫冲到龙椅前不远。 可就在此时,已有两队各八人挡在了龙案之前。盔是金盔,甲是金甲,就算那些人,看起来也是金色的。 十六人,已在元昊身前筑起了金甲高墙。 元昊无论早朝、出游、狩猎或者出征,身边总带着这十六金甲勇士。这些人只忠于一人,那就是元昊。就算是野利旺荣在十年前筹划这次刺杀,也不能收买这些人手。 元昊明知野利旺荣想反,却听之任之,他是不是也想凭借这些勇士,诛杀所有谋逆他的叛将? 谋划的越久,参与的人越多,那杀起来,岂不越是痛快?元昊从不怕杀人! 元昊出箭,天和殿乱,刘平死,局面失控,可元昊镇静如初。但他一箭射出,遽然有了心悸。 那种心悸许久未曾有过,当年他十来岁在野外遇虎的时候,有过一次。当初卫慕山喜纠结数十高手围攻他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但危机来得却比以往所有危机都要猛烈。 危机来自头顶! 头顶是梁,有人早就潜伏在梁顶,是野利旺荣安排的?元昊脑海中思绪电闪,吃惊的不是野利旺荣的心机,而是来自头顶那磅礴的杀气。 元昊头也不抬,脚尖点动,龙案倏然飞起,直击半空来人。而在桌案飞起之际,右手一伸,已扼断了青罗伞盖。 他是兀卒,也是青天子,示意和大宋黄天子有区别,但他一直就想将青罗伞盖换成黄色。 但他换伞之前,必须要活下去。 伞断,青色的罗伞浮云般向殿左飘去,而元昊闪身出了罗伞的屏蔽,竟去了殿右。 他早习惯了虚虚实实之法,算准常人见到伞盖向左,多半会追斩那罗伞。避其锋锐,击其惰归,眼下杀手实力不明,元昊并不急于和他过招。 元昊看似狂妄,但绝对是个能忍的人,他要出手,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才出了罗伞,就见一道剑光斩来。那一剑如同劈开了殿顶,引了青霄的红日,耀得天地失色。 殿中只见剑光。 元昊立即明白,头顶刺杀他的那人绝非刘平可比拟,此人心机灵动,不下于他。最少那人没有被罗伞吸引,最少那人也能忍得。那人也能算,算准了元昊遇刺,必先取弓箭,所以他从殿顶跃下,目标就是龙椅。 那人算得和元昊一样精准。 元昊退无可退,退不过那让满殿失色的剑光,他擎弓一架。 剑光追斩在铁弓之上。 “呛”的一声大响,直剑正中弯弓之上,声响如龙鸣,似虎啸。剑弓相击,激荡出比紫电还闪亮的火花。 狄青终于出剑,剑做刀使,等候数月,一剑竟砍在了弓背之上。 那锋锐的剑锋,竟削不断元昊的铁弓。 箭是定鼎箭,弓是轩辕弓! 元昊射的是指点江山的五色定鼎箭,用的千古无双的轩辕擎天弓。 传说中轩辕弓乃轩辕所制,选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所制。若非如此神弓,如何挡得住狄青的横行? 狄青心头微沉,可斗志更昂。他终于见到了元昊的脸,火花中,他瞥见元昊额头宽阔,鼻梁很高,眼窝凹陷,满是个性的一张脸。但狄青只凝视着元昊的那双眼。 火花爆闪,照亮了元昊的一双眼。 那双眼炽热、讥诮,尽是雄心壮志。虽在躲避,但眼中没有丝毫惊惶,只有沉冷。 火花不等散尽,狄青已借力飞弹,空中又是一剑劈了过去。 元昊从未想到刺客有这么敏捷的身手,空中腾挪,灵巧如飞。他本待借力而退,拉开距离。借铁弓震颤之力,他虽飞了出去,但剑光仍在他的眼前。 “嘡!嘡嘡嘡!嘡嘡!” 刹那间,弓剑不知交锋多少次,众人只觉得那声响敲击如急雷密鼓,空中火星四射。长弓捭阖,短剑横行。狄青虽攻得凶,但元昊竟也尽数挡了下来。 一寸短,一寸险。狄青已看出不能让元昊出箭,不然生死难料。他手持不过尺许的短剑,以快打快,贴身肉搏,竟让元昊腾不出射箭的空间。 天和殿全部的杀气已凝聚在这二人的身上,众人见虎跃龙腾,听金戈鸣响,虽有不少人围过来,可竟沾不到二人飘忽的身形。 十六个金甲护卫死了五个,殿前侍卫亦是毙命不少,但人数远比金甲侍卫要多。 尸体已遍地。 最后活下来的能有几个? 狄青久攻不下,突然爆喝一声,短剑劲刺。 元昊目光如炬,长弓格挡。他退到殿柱之旁,他虽在退,不过是寻反击的机会。 他箭不轻出,一击必杀! 他有长弓的优势,可狄青没有。他格挡狄青的宝剑时,已想了反击对策。可“咯”的声响后,宝剑暴涨,倏然已刺到了元昊的腹间。 这招变化之快,有如天成,眼看元昊已避不开这夺命的一刺。 不想元昊背贴粱柱,只是一游,竟蛇一般的上了粱柱。 长剑急刺,已入了元昊的小腿。狄青才待挥剑横斩,元昊眼中厉芒闪动,长弓抖闪,弓梢已击在狄青的腕间。 杀人的机会,往往也是被杀的机会。 狄青刺伤元昊的瞬间,如潮的攻势终于停顿了片刻。元昊得到机会出手,一下就击飞了狄青的宝剑。狄青腕骨欲裂,可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已掏出了竹筒。 竹筒中是毒针,射程七尺。 他和元昊之间就是这远的距离,狄青已算定,元昊会反攻。只要元昊一攻,二人距离急缩,那就是他射针的机会。 针上有毒,剧毒! 狄青相信,那毒针只要有一根射在元昊身上,就能让他万劫不复。野利旺荣既然想杀元昊,说针上有毒,肯定会淬上最厉害的毒药。 元昊击飞了狄青的宝剑,长弓再弯,已点在梁柱之上。长弓三弯,元昊已蓄力作势,以轩辕弓为弦,以自身为箭,准备给狄青夺命的一击。 可等他见到了狄青手中的竹筒,元昊脸色变了。 变得极为惊怖。 元昊很少有失色的时候,他身经百战,就算那竹筒有毒针,他也绝不会如此畏惧,他畏惧的是什么?狄青见到元昊的惊惧,内心突然感染了不安。 可箭在弦上,人在弓前,元昊已不能不发。他只来得及将铁弓弹出的角度变幻了下,他斜穿了出去。 元昊斜飞上天,如流星般划出一条微弯的幻线。 狄青按下了按钮,他没有更好的机会。 “咯”的一声响,天和殿随着那声响,好像突然被冰封了一样。 狄青的感觉已到了巅峰之境,他感觉元昊一寸寸的上升,感觉周边的兵士浴血奋战,感觉到元昊脸上突然闪过分阴霾。 他感觉到自己心头狂狂一跳,针竟没有发出来。 只是刹那间,狄青眼都来不及眨一下,突然将那竹筒用力的向空中的元昊扔过去。竹筒有问题,杀机来自竹筒。 “轰”的一声大响,竹筒在空中已爆,射出毒针无数。 狄青再也顾不得追杀元昊,奋力向后滚去。他真的没有想到过,野利旺荣给他的竹筒,竟然会爆炸! 硝烟弥漫中,狄青只觉得左肩微麻,头脑发晕,但明白所有的一切。 那毒针的确如嘎贾所言,按一下就会发射。但嘎贾没有告诉狄青一件事情,那就是毒针是以火药爆炸之力喷出。 这本是野利旺荣的计谋,他就想狄青和元昊同归于尽。 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 元昊有没有受伤,狄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中了毒针。他虽怒,但嘴角反倒有了哂笑,他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还是太过信任野利旺荣了。 与虎谋皮,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时天和殿已惊呼声一片,不知有多少涌来的人被毒针射中。硝烟中,狄青只感觉到有一金甲侍卫冲来,对着他就是一戟。 狄青用力撞去,躲过长戟,拔出那人的腰刀,一刀就了结那人。然后他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肩头之上,挖下一块带针的肉来。 肉已发紫,流出来的是黑血,狄青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硝烟中,只听到有一人大喊道:“莫要跑了叛逆。”那声音如此熟悉,狄青听了,心中怒火陡炙,振臂一挥,单刀破烟而出,砍在一人胸膛之上。 那人翻身倒地,眼中满是不信之意。 那人正是夏守贇。他本不该喊的,但他实在伤痛儿子之死,已准备好同野利旺荣拼命,顺便成为元昊手下的第一忠臣。 这是个机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他夏守贇虽投降过来,但始终感觉不到元昊的信任,他还想在这种时候,表示忠心。 但他还没有拼的时候,就先送了自己的命。 狄青早就有心杀他,正赶上他送上门来,如何会不出手?这时候天和殿混乱一团,狄青只觉得阵阵昏厥,再顾不得许多,身形一晃,已从偏廊冲了出去。 他那时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他还不能死! 狄青中针逃命,元昊却没有中针。 倒非元昊远比狄青高明,而是他提早警醒一步。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犀利,但元昊却知道狄青手中的暗器叫“泼喜”。 元昊五军中,就有一军叫做泼喜军。泼喜军只有二百人,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使用旋风炮攻敌。这些人投掷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块,旋风炮在军中的的威力,还要强过连弩。 但元昊远不满足这些威力,他早知道大宋武经堂正在编写《武经总要》。而《武经总要》中,最让元昊心动的不是其中的兵法,而是霹雳! 宋廷已在研究火器,想要对付契丹人和党项人的骑兵。 三川口一战,宋军虽败,但大宋霹雳初显威力,元昊每念于此,都是心中难安。因此他想方设法的窃取霹雳的制法,虽未完全成功,但已仿制霹雳做出了泼喜。 这还是个尝试阶段的利器,研制不宜,制作更是不易。 元昊一直让野利旺荣负责此事,可他从未想到过,泼喜才出,就用到他自己的身上。 这或许也是个讽刺。 泼喜一出,本来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元昊就因为知道这泼喜的威力,所以放弃了对付狄青的念头,先行躲避。他快了一步,空中已见狄青中招,只能叹息。 很显然,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威力。可野利旺荣如此做法,岂不是自毁长城? 元昊已落了下来,见狄青逃走,竟没有搭箭。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镇压野利旺荣的造反,其余的事情,暂可不理。 元昊才一落地,就有两人一左一右的杀来。那两人弃戟拔刀,封住了元昊左右。刀光极寒极厉,虽不如狄青,但远胜寻常的侍卫。 但差一分,已差千里。狄青以剑做刀,凭横行刀法逼得元昊只能守,这二人显然还不够资格。元昊出手,长弓一端已刺入一人的咽喉,拳头重击,竟将另外一人击飞了出去。 速度就是力量,元昊的拳头,直如开山巨斧。 就在元昊全力挥出一拳之时,蓦地又感觉危机再现。这次危机,却是来自又一个死人! 元昊、野利旺荣和狄青三方交织在一起,天和殿已如修罗场,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天和殿早就血流成河,尸骨堆积。 元昊除去两名叛逆之时,本觉得身边再无危险,却没想到身后突然无声无息立起个死人。 那死人从地上弹起,倏然就到了元昊的身后。烟雾弥漫中,常人本不能发觉,但元昊及时发现。 元昊有种察觉危机的本能,这让他在很多次险恶的情形下化险为夷。 但这次危机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古怪,元昊只来得及回下头,就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那九字似慢实快,就在元昊回头时,就已念完。声音幽沉,有如天籁佛音,又如地狱咒语。 元昊目光斜睨处,只见到一双手不停的扭动变幻,结成奇特的手印。在元昊不及回身之际,一手按出,色泽淡金,印在了元昊的背心。 那金手掌看似轻飘飘的无力…… 但元昊就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般,一口鲜血喷出来。他白衣染血,黑冠掉落,整个人已被那轻淡的一掌击飞了出去! 狄青眼前发黑,他冲入偏殿,只听到呼喝阵阵,不知有多少人向这个方向冲来。但受伤搏命的老虎,比为食物搏命的老虎更可怕。 狄青竟又杀出了重围。 所有侍卫听到天和殿有变,都是心中惴惴,赶过来护驾。狄青冲出重围后,听到有个威严的声音道:“你们去追那人……我们去保护兀卒。” 紧接着脚步声繁沓,最少有十数人追了过来。 狄青脸色已发青,眼前发花。他虽割了中毒针的地方,但那毒性猛烈的超乎想象。狄青只凭直觉前冲,路上又砍翻几个拦截之人,突然灵机一动,飞快的扒下其中一人的盔甲和靴子,穿在身上。 他还是尚罗多多,虽然死了,但很多人不见得知道这个消息。他只能浑水摸鱼,虽然这个法子十分的冒险,可他还能有什么方法? 狄青穿了侍卫的衣服,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尚罗多多,绕过座假山。 听身后远远处有人叫道:“他向那个方向逃了,地上有血迹。” 狄青竭力求生,再动机心,奋起余力向前方跑去,只是跑了十数丈,又奔了回来。 地上已有血迹斑斑。 谁都不明白狄青要做什么,只有狄青自己清楚,他要冒险一搏,甩脱敌兵。他跑个来回,已气喘吁吁,摇摇欲坠,用刀在肩头又割了刀,割破了铠甲。 这些事情,他从前来做,轻而易举,这刻做起来,只累得喘息不停,汗水直冒。 他还没有倒下去,只是仗着无双的毅力。 追兵赶到,有人问道:“尚罗多多,可看到刺客?” 狄青喘气道:“向那个方向跑了,他还砍了我一刀。” 那些追兵看到血迹,纷纷叫道:“他就在前面,快追。”众人蜂拥而去,竟没有人再多看狄青一眼。他们当然不曾想到,尚罗多多就是刺客。 狄青松了口气,可知道他们找不到自己,迟早还要回转搜索。抬头见到不远处有阁楼一角,奋力冲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偷爬到二楼,可陡然间天旋地转,已倒了下去。 他本来想找个藏身之处,但如今蓦地晕倒,追兵迟早要到,而他终究还是逃不脱被擒的命运。 这时阁楼内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狄青爬了上来,惊醒了阁楼中的人。 脚步声渐近,咯吱声响,屋门打开。狄青动也不动,早就失去了知觉……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九字一出,那死人突出金手,重创了元昊。 元昊、狄青,这两个生死相搏的人,看起来都到了生死关头。可嘲讽的是,要他们性命的不是彼此,而是布局的人。 野利旺荣显然就是布局的人。野利旺荣一直没有出手,他心有顾虑,不敢上前。他虽造反,但内心对元昊还有畏惧之意。但当见到元昊喷血的时候,野利旺荣眼中终于露出狂喜! 他巧设圈套,连环三刺,如今终于重伤了元昊。 只要元昊一死,胜者为王,他就能取代元昊,成为西北之主。他见狄青刺伤元昊的那一刻,心中也有悔意。他还是低估了狄青。 野利旺荣当然不会将这种豪赌押在狄青的身上,虽然他也明白狄青一定不会错过刺杀元昊的机会,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注定考虑的要多,因此他给了狄青泼喜,希望狄青就算伤不到元昊,可也能和元昊同归于尽。 但泼喜也没有伤到元昊。 可若狄青拿的不是泼喜呢?和野利旺荣请来的那死人联手,胜出的把握岂不更大? 野利旺荣不知道结局,世间之事也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他唯一欣慰的是,元昊受了伤,而且伤的不轻。只要那金手人再能击元昊一掌,想必就能取了元昊的性命。 野利旺荣对那金手人很信任,也信他九字真言,大手印的犀利。传说中,那九字真言可驱魔辟邪,增人神力,很多人以为那是无稽之谈,但野利旺荣知道不是。 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神迹,是所谓聪明的人,永远无法解释和想象。 若不是因为神迹,野利旺荣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造反。 野利旺荣思绪飞转,金手人动作更快,在击飞元昊之时,人已高高跃起。可他突然见到元昊弓在手,箭在弦! 弦上是银箭。 元昊生死关头,竟然还不想用金箭。他若没有把握,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空陡凝,金手人心头一震,嗄声道:“临……”他十指屈扭搭扣,口吐真言,就要借神之力抵抗元昊的定鼎一箭。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 传说中,八部九王中的高手,没有任何人有把握接帝释天元昊的一箭。 金手人也并没有接箭的把握,但他不能不接。他知道,这一箭射出,两人必定要死一个。他已念出了“在前”二字,真言已成,手印已结,人在半空。 陡然间弦上已没了箭。 金手人手上金光倏灭,人也从空中掉了下来。一道寒风带着击穿神魔的力量透过了金手人的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吹在殿墙之上。 “嚓”的声响,利箭没羽,只见到了空中余留的半点银光。 元昊射出了五箭中的银色之箭。 箭破长空,眩耀、冰冷、无情、犀利中还带着些许惊艳。 那一箭如流星经天,射灭了兵戈铮铮、悲欢山河…… 金手人死! 天和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虽还有人不停的倒地,但叛军已失去了信心。野利旺荣才露喜意,就显惊怖,他虽知元昊武功极强,可也没有想到过,有神庇护的金手人,还是挡不住元昊的惊天一箭。 元昊的箭,本来就是神挡杀神,魔挡除魔! 元昊杀刘平用的是锡箭,就算生死关头,杀金手人用的也不过是银箭。他没有动用金色的长箭,是不是他本来认为,就算金手人,也不值得他出动金色的长箭? 还有三枝箭尚在箭壶,无人再敢上前。 野利旺荣已败,虽然他还有些护卫在抵抗,但谁都看出,他们已失去了信心。元昊不可战胜,就算他们图谋神算,也无法战胜元昊! 野利旺荣没有动,元昊亦是没有动,只是元昊眼中,已透着箭矢一样的锋芒,狂热中夹杂着冷酷无情。 “你败了。”元昊嘴角还在流血,但声音平静。他有绝对的权威,无需提高声调来维持威信。 野利旺荣眼角抽搐,望着天和殿的一地狼藉,神色落寞。 “和我作对,败了就意味着死。”元昊又道:“但我一直奇怪的是,你毕竟是我龙部九王之一,身手不错。你老了,可还有与我一战的能力。但你任由你安插的刺客出手,自己却始终不敢上前,怕什么?怕我一箭射杀了你?” 元昊字字如针,扎在野利旺荣的心上。野利旺荣不再从容,浑身发抖,握紧了双拳,已忍不住要出手。 元昊手指轻抚箭簇,节律如乐,“我亲手杀人,一向择箭而杀。刘平被俘假意投靠于我,显然是等候刺杀我的机会,可惜……刘宜孙不知道刘平的用意,误会了刘平。刘平亲眼看着儿子惨死,心中悲痛不言而喻。可他竟还能出剑,也算不差了。”元昊嘴角带分残酷的笑,目光掠过刘平的尸身。 刘平已死,可他眼未闭,望的是儿子死去的方向,眼角有泪…… 元昊继续道:“野利旺荣,你能联合刘平行刺于我,计策是好的。可刘平虽勇气不差,但身手实在太差,我只给了他锡箭。殿梁跃下那人,身手极佳,可却被你的毒辣所毁,他显然不知道泼喜的威力,我只奇怪的是……他和你明显不是一种人,为何会和你联手?只可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等我对付他,你竟然先毁了他。” 野利旺荣眼中露出痛苦之意,他的确后悔没有充分发挥狄青的威力。这场布局不是败在实力,而是败在彼此间的不信任。 元昊又道:“金手人当然是藏密高手……我听说唃厮啰为了香巴拉,已准备动用手下三大神僧对付我,那三人就是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不过听说不空死在了汴京,金刚智以九字真言、金手印最为犀利。行刺我的人口吐真言,手成淡金,不用问,肯定是藏密三高手之一的金刚智了?他值得我的银色一箭。” 野利旺荣已绝望。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无疑就是绝望。 元昊轻声道:“你很奇怪我知道这些事情吧?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要多。当年夜月飞天乔装成多闻天王,击毁汴京弥勒佛、寻求五龙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吩咐他这么做,因为那人也在想着香巴拉。我一直怀疑是你在幕后主使,但我还是选择信任了你。你和种世衡、宋廷的纠葛,如何会被我放在心上?你当然知道这不是我质疑你的缘由,你之所以发动,是因为怕我发现你也在寻找香巴拉,是不是?” 野利旺荣反倒沉静下来,叹口气道:“不错,我是很怕你,但我真的很想找到香巴拉,可你从来不许我们去找……因此唃厮啰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选择和他联手。我知道,只有杀了你,才可能拥有香巴拉,但你胜了,我败了。”双手摊开,望着遍地尸体道:“成王败贼,素来没有什么好说的。这里很多人,本不该死。” 元昊目光如针,盯着野利旺荣道:“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可该死的呢?” “该死的人,也快死了。”野利旺荣反倒淡然了起来,“你杀人一向择箭,不屑杀的人,就算他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出箭。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出手,因为我真的很怕死,可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你会选择用哪枝箭杀我呢?” 他本来也很好奇,计划为何会失败,因为无论怎么来看,元昊都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计划中肯定有一环脱节,这才让他前功尽弃,但究竟是哪一环呢?野利旺荣不知道。 但野利旺荣已不放在心上,一个将死的人,何必想太多呢?他虽算阴险、狡诈,但毕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死前并不想太过窝囊。 元昊手指从三箭的箭簇上温柔的划过,突然弹了下,手指已离开了箭簇。 他手中无箭。 “我何必杀你?有时候活着不见得比死舒服。你方才倒还值得我用一枝箭,可现在……我还有必要出箭吗?”元昊眼中满是嘲讽,言罢,转身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半分尘埃。 日光从殿外照进来,照不到野利旺荣的身上。 他就那么木然的站在殿中,无人理会。他鬓角的白发已像霜染,他脸上的皱纹更如刀刻。轻轻地弯下了腰,望着地上的一具尸体,野利旺荣自语道:“你当初劝我放手,劝我退一步,但我不听你的。实在是因为……我已退无可退。” 那尸体睁着眼,鼻子都被削去,软哒哒的挂在脸侧,说不出的狰狞可怖。那是浪埋的尸身,他虽竭尽全力,但刺杀开始没多久,就已死在元昊的金甲卫士的手上。 野利旺荣望着浪埋死鱼一样的眼,艰难的拾起把染着血的钢刀,喃喃道:“香巴拉?或许……”突然笑了笑,眼中竟闪过丝难言的愉悦。然后他一刀回刺在自己的腹部,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看起来终于解脱,也终于明白——很多时候,死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活着才是! 第二十二章 单单 狄青苏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他几经生死,但几次都能死而复生,这是否意味着,老天还不想让他死?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内心苦涩,眼中却闪过分诧异。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本以为不死也要身在牢笼…… 可这里显然不是牢笼。 淡青的墙壁带着分冷意,天蓝的屋顶上竟绘着几朵白云,紫色的罗帐,色调虽冷,但满是高贵的气息。 他竟然躺在一张床上。 狄青感觉到身体还乏力,但头晕的感觉已去。他中了毒针,被围捕等死,但下一刻后,他竟然又好了,而且睡得安稳。狄青不敢确定这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挣扎着坐起,狄青陡然微震,目光尽处,这才发现,房间中还有一人。 那人静静的坐在角落,在狄青挣扎坐起的时候,转过头来,静静的望着狄青。 狄青见那人如此安宁,差点以为那人是飞雪。可他立即发现,那人绝不是飞雪。但他总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认识那个人吗? 那人是个女子,身着紫色罗裙,发髻如云,发间斜插根玉钗。她整个人就和这屋子一样,简洁,明了,高贵中带着典雅,典雅中又带着冷漠。 她肤色如玉,被那紫色的罗裙衬托,更像是白玉雕成的美人。她眼睫毛很长,忽闪了下,如盛夏幽谷中那安宁的梦,可她不动的时候,如冰山一样的冷。 狄青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在望着狄青,二人均是沉默。 房间内,沉静、淡冷、还充斥着紫色的神秘…… 狄青凝视那女子很久,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单单公主?”他终于想到了这女子是谁。但他不敢确定,谁又能将沙漠中那古灵精怪、性情百变的女子和眼前这华贵、沉默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少女不答反问道:“你是谁?” 她若是单单公主,怎能摆脱飞鹰的掌控?怎么会不认识狄青?难道说因为狄青眼下还是尚罗多多,所以她根本认不出狄青? 狄青想到这里,本不应该承认身份,因为那样他才有生机,可他还是道:“我是狄青。” 少女终于笑了,笑容中也满是孤单,“既然你是狄青,我就是单单公主了。” 狄青目光闪动,“若我不是狄青呢?” 单单公主冷漠道:“你若不是狄青,那你现在已被扔了出去。”她说完后,扭过头去,呆呆的望着桌案上的一支红烛。 红烛垂泪,原来天未明。单单公主又陷入了沉默。 狄青实在琢磨不透这女子的心思,暗想,“她是元昊的妹妹,也应该知道我要刺杀她大哥,可她为何不把我送给元昊?” 狄青想不明白,忍不住道:“你为什么救了我?” 单单公主淡淡道:“不为什么。”她取了根银簪,拨弄着红烛的棉芯。红烛一爆,火光四溅,耀红了如云的鬓发,耀白了那雕刻般的侧脸。 狄青坐直了身子,目光从漆黑的夜,移到了蔚蓝的屋顶,那种感觉很是怪异。 许久后,单单放下了银簪,扭过头来,漠漠道:“我这一生,掉过两次鞋子。”在这种时候,她突然说起了鞋子,狄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单单凝望着狄青,眼中雾气朦胧,似乎藏着什么,“在沙漠中,我的鞋子掉过一次,那次……你帮我做了只鞋子。”见狄青不置可否,单单又道:“我很小的时候,躲避族中叛乱,也掉过一次鞋子。” 狄青暗想,“这个单单看起来很孤单,却不简单。她到底如何从飞鹰手上逃脱的?难道说……飞鹰真的出卖了野利王珪” 狄青想着心事,单单也像是自言自语,又道:“那次父王的军队被击散,大哥带着我逃出来,若不是大哥保护我,我早就死了。” 狄青知道单单说的大哥显然就是元昊,还不明单单的心思,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逃命的途中,我鞋子掉了。大哥无暇去找,就背着我跑。他那时候已筋疲力尽,我怎么哭求他丢下我,他都不肯。他说我是他的亲妹子,绝不会丢下我……” “后来我们陷入了一片流沙中……一起沉下去,若不是我连累他,他本来可以逃脱的。可或许是天不该绝,流沙并没有要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从那流沙中穿过,到了个漆黑的环境,我和他失散了……” “那是绝对黑暗的环境,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亮。有人说……地狱很可怕,但地狱也比不上孤单可怕。有时候……孤单、静寂就像是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你的身躯,可你却无可逃避。你……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 狄青突然道:“我懂。”他说得诚恳,再望单单的目光,已有不同。他怕孤单,但不得不和孤单为舞,自从杨羽裳离开他后,他就一直孤寂入骨。他并没有想到,单单也有过这种感受。 单单娇躯颤了下,看了眼狄青。她知道狄青没有说假话,她看得出,狄青就算在千万狂欢的人中间,也依旧孤单。 在大漠的时候,她其实就看出来了。 烛光照四壁,轻烟在这房间中,仿佛也是青的…… 狄青移开了目光,望着那烛光,突然道:“所以你出来后,就把屋顶涂上青天白云?你怕噩梦重现,你要确定,自己睁开眼的时候,不是在那噩梦中?” 单单环视四壁,轻轻点头道:“你猜得很准。我在那时候就想,我一辈子也不要黑暗。但那时我只能被黑暗笼罩,摸索着前行,我大声的喊着我哥哥的名字,我宁可死在亲人的怀中。因为我们这里有个传说,死在亲人身边的人,来世还能再见。” 她言语清淡,可那双眼眸中,有光芒一闪,如同红烛迸发的星火,那是一种流泪的情感。 狄青这次没有接下去,他忽然想到当初单单求死时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难道说,那时候,单单竟把他当作了亲人? 他真的猜不出眼前这紫衣少女的心思,他也不想再猜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单单续道:“我就在那种环境不停的摸索,不停的哭喊,喊着大哥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泪都流干了。我那时,竟突然恨起大哥来,恨他当初不该救我,若让我干脆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狄青低声道:“你那时,当然还是个孩子,怎么想……都没有错的。” 单单轻咬红唇,咬得红唇都有些发白,就那么看着狄青,良久才道:“后来我和大哥说起这件事,他回答的话和你一样。” 狄青回忆起那黑冠白衣,回忆起那巨弓羽箭,再看着单单,突然感觉元昊这人无疑也很复杂。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西北之主,对妹妹竟也会如此关怀? 四壁色青,红烛光冷。 单单望着红烛,幽幽道:“后来就在我绝望的要发疯的时候,我大哥突然出现,带来了声音,带来了光亮……我也就摆脱了那种孤单。自此以后,我就很怕孤单,也怕死。怕独自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狄青觉得这故事讲的不清不楚。 单单在哪里落入了流沙?元昊怎么会无事,他怎么找到的妹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单单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种事情?所有的一切,不明不白,可单单却不再讲下去了。 狄青虽想知道,但没有问。 单单却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对你讲这个故事呢?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怎么能从大漠回来?你为什么不问,现在我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你难道从来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狄青心口突然一跳,“我最想问一句,香巴拉在哪里?”元昊、野利旺荣既然都知道香巴拉,他下意识地认为,单单也会知道。 可狄青没想到,单单在听到香巴拉的时候,反应会那么强烈。单单霍然而起,嘶声叫道:“你怎么会知道香巴拉?你找香巴拉做什么?” 狄青一颗心剧烈的跳起来,他已看出来,单单肯定也知道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 单单脸色本如白玉,听到狄青询问,更是苍白如雪。她身躯颤抖,凝视狄青,一字字道:“我知道。”狄青一喜,不等询问,单单又决绝道:“可我不会告诉你!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狄青心中错愕,满是失望,本待逼问,可见到单单那苍白的脸、惶惑的眼神,不知为何,只觉得单单心中满是恐怖之意。狄青心中泛起凄然,伤感道:“好的,那你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单单有些喘息,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可见到狄青那忧伤至极的眼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找香巴拉?” 狄青回道:“你不告诉我香巴拉在哪里,为什么要我告诉你缘由呢?” 单单眼中的惶惑突然变成了愤怒,上前几步,瞪着眼睛道:“你中了剧毒,如今毒虽解了,但七天内无法发力。你现在就在丹凤楼,我只要喊一声,就会有宫中护卫冲进来将你剁成肉酱,你信不信?” 狄青望了单单良久,点头道:“我信!” “那你说不说?”单单得意道。 狄青摇摇头道:“我不说!” 单单微愕,苍白如玉的脸上因为愤怒,已起了红晕。狄青还很沉静,扭头望向了窗外,窗外有月,月明夜深。 不知多久,单单眼中的愤怒已去,突然道:“我知道你想用激将法,你想让我把你送到我大哥那里去。你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哼,你想知道,我偏就不让你知道。你想见我大哥,我就把你送出宫去。” 她竭力做出凶狠的架势,但实在不像,狄青只是叹口气。 单单见到狄青那深邃的目光,狠话突然说不下去了,神色转冷,“你可知道……我刚才发了什么誓?” 她发起狠来,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可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像座冰山,将自己和别人隔开千里之外。 狄青摇摇头,话都懒得多说。 单单自语道:“我方才发誓,你若是骗我,不承认是狄青,我就杀了你。可你若是没有骗我,我就念着你在沙漠曾经救过我,把你送出宫去,让你在外边自生自灭。” “我不是不想骗你,只是方才觉得骗不了你。”狄青淡淡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伟大,因此你也不用因救不了我,而耿耿于怀。” 单单瞪着狄青,“你真以为我没有本事将你送出去吗?哼,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狄青沉默了下来,他看得出,单单孤单、高贵、多变、任性,但根本不想杀他。 就在这时,珠帘挑开,有婢女入内道:“公主,乾达婆的部主到了。”那婢女唇红齿白,面容姣好。 狄青心中微紧。他记得当年永定陵一战中,王珪曾道,“在元昊所创八部中,乾达婆部和紧那罗部的人都精通乐理。乾达婆部均是妙女,个个能歌善舞……” 乾达婆部的部主来这里做什么? 狄青沉思时,单单已走出内间。这丹凤阁极大,从内房到前厅要过两重门,狄青只听到单单重重的关了下门,然后这屋内就静了起来。 狄青挣扎着下了床,见对面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突然发现脸上的胡子都不见了,而身上也被换了套柔软如丝的衣服。狄青吃了一惊,伸手到怀中一摸,发现五龙竟然不见了! 狄青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心道这五龙一直被自己贴身而放,怎么会不见?单单趁自己昏迷的时候,换了自己的衣服,难道说顺手拿走了五龙? 那五龙和香巴拉有关,他绝不能失。 他心情紧张,不亚于和元昊对敌之时。忍不住的向外走了几步,想向单单询问此事。才过了珠帘,就听有一女子漫声道:“单单,你找姐姐来,有什么事情呢?” 那声音如水流淙淙,有种难言的风情。 声音隔门传来,本是微弱,但狄青听力敏锐,早听得清楚。狄青听了那声音后,身躯一震,止住了脚步,他已听出,说话那人就是上次坐轿来丹凤阁的那个部主。 声音熟稔非常,更让狄青确定了心中的猜疑。他立在屋内,想要举步,可腿重千斤,嘴角露出丝苦涩的笑。 只听单单道:“张姐姐,我有事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呀。” 狄青暗想,“张姐姐?唉……原来她果真是元昊的人,元昊处心积虑将她派到京城去做什么呢?哦,她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自然可以刺探些大宋的消息……元昊早有心与大宋为敌,在这几年来,派出的细作当然不止她一个了。” 正琢磨着,狄青听张姐姐笑道:“单单,你大哥就是帝释天,这里还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吗?” 单单急道:“不行,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的。” 那女子“哦”了声,半晌才道:“那是什么事呢?” 狄青听单单道:“张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可我大哥不喜欢他,还让人重责了他。眼下他带伤在身,我把他藏在了房中,可怎么弄他出去,就没办法了。我知道你比我聪明百倍,你得替我想个主意呀。”狄青心头一震,心中道:她是说我吗?这丫头满口谎言,信不得。 张姐姐沉默良久,方才道:“单单……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气,他若知道你瞒着他做些事情……只怕不好交代。” 单单立即道:“你放心,若真的事有泄漏,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绝不会说你帮手了。张姐姐,你最疼爱我,这次一定要帮帮我。” 张姐姐调侃道:“原来单单也长大了,也有中意的男子了。不知道到底是谁呢,能否让姐姐也看一眼?” 单单推搪道:“这人黑不溜秋的,有什么好看呢?”岔开话题道:“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呢?” 张姐姐轻声道:“办法嘛……其实简单得很。”她故作迟疑,单单喜道:“那……快说呀。” 狄青在屋内听到,心中不知何等滋味,暗想单单比起那张姐姐,可算是个天真的孩子。那张姐姐若真知道救的人是他狄青,会不会翻脸无情? 张姐姐笑道:“我若冒着风险帮了你,你如何谢我呢?” 单单道:“怎么都行呀。可你是八部部主乾达婆,大哥也很器重你,要什么都有呀。” 张姐姐突然叹口气,“可单单妹子都有了意中人,姐姐却没有呢。” 单单直爽道:“那好办,你看中了哪个,和我说一声。我立即让大哥把那人捆起来送到你面前。” 张姐姐忍不住噗嗤一笑,“原来单单妹妹中意的男人,现在也是被捆起来的,所以不敢让我见一面呀。” 单单却沉默起来,良久才幽幽道:“我恨不得把他捆起来。姐姐……可是……我又一定要让他走。我……不想让大哥杀了他。姐姐……你快把主意说出来吧,不然我就另找他人了。” 张姐姐道:“他人?那是哪个?”屋外突然沉寂下来,片刻后,张姐姐笑道:“好了,我就不逗你了。最近兀卒登基在即,要在戒台寺持斋礼佛,命我重整礼乐,说什么‘王者制礼作乐,道在宜民。’你大哥觉得,唐宋之缛节繁音,不适合在西北推广,因此要我将国乐改的简单些。每隔几日,姐姐我都要去戒台寺见兀卒禀告进程。明日你可借口和我去戒台寺礼佛还愿,将你的意中人装在轿子中带出去,岂不名正言顺吗?” 单单欣喜道:“姐姐果然聪明。” 张姐姐叹道:“其实妹妹当然也想得出这种办法了,你若带着他出去,谁敢阻拦呢?你非要扯上姐姐,又是为什么呢?” 单单苦恼道:“唉……你不说我还不气。我最近每次出门,都有不少侍卫跟在身边,我骂也骂不走。我只怕单独出行,他们会有疑心。” 张姐姐道:“因此你扯上我了?单单……兀卒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不再多说,轻声一笑道:“好了,姐姐要走了,明日清晨就来。也不耽误你和情人话别了。” 狄青听到这里,转身又到了床榻前。不多时,听到外边门声一响,单单已走了进来。见狄青坐在床榻旁,单单冷冷道:“你起来了?想逃跑吗?” 狄青岔开话题道:“我的东西在哪里?” 单单故作诧异问道:“什么东西?” 狄青径直道:“是个黑球。上面有五龙两个字。” 单单漫不经心道:“那是什么呢?” 狄青望着单单,诚恳道:“说实话,我真的不懂那是什么。但它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可你知道那东西有何用处吗?”单单手一摊,五龙已在掌心。黑色的五龙在凝脂般的掌心上,满是幽幽。 狄青并没有伸手去取,望着五龙的眼中已有了痛苦之意,摇摇头。 单单眼中闪过丝奇异的光芒,把五龙抛给狄青,“你的东西,我不稀罕。”狄青接过,心中困惑,单单为何要拿走五龙,为何又这么痛快的还给他? 狄青仔细看了眼黑球,认得没有错,缓缓将那黑球放在怀里。 单单见他脸上满是疑惑,讥诮道:“不假吧?你看的如宝,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根草了。”转身要走,又止住脚步道:“明天……我就带你出宫,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你莫要想从我这里逃脱去找我哥哥。哼,只要你走出这里一步,只怕就会被斩成肉酱。” 可说完后,单单又有些后悔,暗想这黑不溜秋的狄青看起来倔强的很,若真不信邪,那可如何是好? 年华改变了狄青的面容,却改变不了狄青的抑郁坚韧之气,单单早在沙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狄青的性格。但话说出口,她又不想更改,出了房间后,难免惴惴。 幸好狄青没有什么举动。 单单一夜无眠,拥衾靠在床边,也不知想着什么。 等到天明之时,单单见晨光照入,这才从恍惚中惊醒,不闻内室狄青的动静,有些吃惊。赤足跳下床榻跑过去,推开房门,见狄青正望着自己,他手里,还握着那五龙。 单单有些讪讪,随即又有些得意道:“狄青,今日我就送你出宫,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没能力救你吗?” 狄青心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本想再问“香巴拉”一事,可想到昨晚单单的表情,终于忍住不问。单单虽时而冷漠,忽而故作恶毒,可狄青只觉得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香巴拉如此神秘,单单又能知道多少? 单单见狄青沉默,感觉他是轻蔑,忍不住叫道:“我送你出去,不过是因为你在沙漠救过我。你给我水喝,我给你解毒。你把我带到绿洲,我就带你出宫。我这辈子,从不想欠别人情,你也别以为我是喜欢上了你。”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脸色通红,眼中仿佛还有着凶意。但浑身颤抖,竟再也说不下去。 狄青良久才道:“我懂的。” 单单气地跺脚,“你懂得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就讨厌你这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家伙。你这次出了皇宫,滚得远远的,莫要再回来,不然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狄青不待回答,丫环进来低声禀告,“公主,她来了……” 单单脸有喜意,立即带着丫环冲了出去。又过片刻,那丫环走了进来,说道:“这位……公子,这边请。”那丫鬟不敢正视狄青,可眼中嘴角满是笑意,显然觉得单单和狄青之间的关系古怪有趣。 狄青不知是福是祸,横下心来出了房,到了厅堂的时候,见到有两顶轿子停在那里。一轿子旁,站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那女子轻纱罩面,可更显无双的风情。 她就那么静静的望着狄青,虽没有只言片语,但那双眼自从见到狄青的那一刻,就充满了迷惑和讶然。 狄青镇定的走过去,缓缓站在轿旁,一声不吭。他虽改变了容颜,但只怕一说话,就被那女子听出是谁。 他和那女子,本来就是认识的。 那女子竟然也没有出言,只是用春葱般的玉手指了其中的一个轿子。狄青掀开轿帘,才待坐进去,身形一凝。 轿子中坐着的是单单。 狄青虽知道单单肯定也会出宫,但见轿子不宽,上轿后只怕要坐到单单的腿上去,如何还能举步? 单单脸上掠过丝红晕,见狄青踌躇不前,冷笑道:“你怕了?”侧了下身子道:“你坐我后面去。” 狄青这才发现轿子设计的巧妙,从外面看来,略有局促,但轿子后端竟还有个空间,尚能坐下一人。可若是单单不让开身子。狄青也发现不了轿子的奥秘。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那张部主真是想帮单单吗?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不再犹豫,狄青侧身到了单单的身后,坐了下来。轿子设计的虽是巧妙,但空间毕竟有限,二人前后而坐,虽不是耳鬓厮磨,但呼吸可闻。 轿中顷刻间静了下来。 二人均是沉默,以免尴尬。可要命的是,轿中实在太过安静,就算心跳都能听得到了。 狄青这辈子,也从未面对过如此难以应对的局面。放缓了气息,只怕一口气吐到单单白玉般的脖子上。蓦地发现单单秀发有些抖动,然后见到她玉颈微红,喘息渐急。 狄青垂下头来,不再去看。可幽香细细,却是不由的传到了他的鼻端。 轿子抬起,那轿子摇呀摇的,如在云端。 单单坐在前面,一张脸红得有如山花灿烂,一颗心慌乱的跳动着,好像都要跳到嗓子眼。她虽竭力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这辈子,亦是从来没有和哪个男子这般亲热过。 但不知为何,眼泪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到底伤心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幸好,狄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单单暗想,可内心深处,却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路途如绸缎般的光滑,流水般的逝去。不知过了多久,轿子顿了下,竟然停了下来。 狄青心中一凛,听到轿外有人问道:“轿中可是张部主吗?” 有人喝道:“你眼睛不瞎,当认得部主的轿子。”(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前面那人显然是宫中侍卫,又问,“可后面的轿子坐的是谁呢?” 张部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单单公主。她今日……要和我去戒台寺烧香还愿。” 那侍卫忙道:“部主,你可以出宫,但公主不行。兀卒有令,为护公主的安全,这段日子,绝不能让公主出宫。” 狄青心头一沉,发现不妙,不待多想,就见身前坐着的单单已窜了出去! 拦住张部主和单单的,正是宫中御前侍卫。他倒是一片忠心,只听兀卒的命令,本还在想着如何劝单单回去,不想轿帘一晃,单单已站在他的面前。 那侍卫骇了一跳,见单单公主满脸通红,退后两步,单膝跪地道:“殿直吴昊参见公主。” 单单公主玉脸带红,也不知道是羞是气,突然道:“你真的很听我大哥的话呀。” 吴昊赔笑道:“卑职得兀卒赏识,当鞠躬尽瘁。” 单单公主嘴角带笑,又道:“你的腰刀不错呀,给我看看好吗?” 吴昊怎敢拒绝,忙解下腰刀双手奉上道:“公主要看,尽管拿回阁中去看。这里风大,还请公主起驾回阁。”他倒还不忘记自己的职责,只想着刀没有了,再去领就好,能把单单劝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单单公主“咯咯”笑道:“原来你不但很听我大哥的话,对我也很好嘛……” 吴昊忙道:“卑职忠心耿耿,为兀卒……和公主万死不辞。”此人口才倒好,一副谄媚的样子。 单单缓缓拔刀道:“好呀,那你……就死去吧!”她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凄厉,竟一刀向吴昊砍了过去! 吴昊骇了一跳,慌忙跳开。只不过单单砍得太过突然,他虽身手不差,还是被一刀划伤了手臂,鲜血淋淋。 吴昊大呼道:“公主请住手。” 单单双手握刀,“呼呼”又砍了几刀。吴昊急避,单单叱道:“你不是为我万死不辞吗?还不停下来让我砍了脑袋,你这个骗子!我告诉大哥,说你对我们不忠,将你千刀万剐!” 吴昊又惊又怒,心道元昊冷酷无情,就算老婆孩子都照杀无误,但一直对这个妹妹极为疼爱,单单若真的让元昊杀他,也是大有可能。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伸着脖子等砍? 旁边的侍卫早就看直了眼,可谁也不敢上前,只怕惹祸上身。万一这刁蛮的公主刀锋一转,砍到他们身上,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张部主竟然只是坐在轿子中,也不出来解围。 吴昊已忍不住大呼道:“部主救我。” 单单冷笑道:“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你不得了。”话未说完,刀锋已被一人夹住。单单大怒,双手用力,可那单刀已如砍入了岩石中,竟纹丝不动。 夹住单刀的那只手枯瘦如柴,但手指根根如铁。而那只手的主人神色寂寥,一双眼眸满是灰白之色。 夹住那单刀的人,居然是个瞎子。 单单望见那人,不惊反怒,叫道:“野利斩天,你莫要多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一块砍!你别以为救了我回来,我就得听你的!” 狄青心中又是一凛,这才知道,原来龙部九王之一的罗睺王野利斩天,竟也来到了这里。 野利斩天没有死! 原来单单能从大漠回来,是被野利斩天救回。野利斩天的确有这个本事,那飞鹰、石砣眼下又怎样了? 狄青虽和野利斩天只交锋一次,但知道此人极为诡异,只凭单单公主,恐怕不能奈何他! 野利斩天没有回话,只是松开了五指,单单又待持刀砍去,旁边一人和声道:“公主息怒,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呢?他们若得罪了公主,本太师为你做主。” 狄青一听那声音,更是凛然,外边那人,竟是元昊手下的太师、兼中书令――张元! 张元怎么也会到此? 狄青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身上余毒未清,眼下无法发力,若被这些人发现了行踪,只能坐以待毙。 听轿外的单单道:“这个狗侍卫不让我出宫,中书令,你帮我斩了他。” 吴昊额头尽是汗水,忙道:“太师,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呀。” 张元微笑道:“这命令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兀卒不想公主出宫,不过是担忧她的安危,有张部主在,你又何必阻拦呢?公主,请上轿,臣请你出宫。”他缓步走到了轿子前,竟主动伸手为单单掀开了轿帘。 单单的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轿中无人! 张元似乎有些错愕,却还是掀着轿帘不动,心中暗想,那个天和殿的刺客,如今到底在哪里呢?原来天和殿叛乱,野利旺荣自尽,余党悉平,可唯独那个从殿梁纵落、刺杀元昊的人没有下落。 依照宫中护卫的森严,那人想混出去,绝非易事。张元方才只怕刺客藏匿在单单公主轿中,胁迫公主,这才掀开轿帘一看,但轿中无人,虽让他失望,但也让他放下了心事。 单单公主却等了会儿,这才上轿笑道:“能让太师亲自掀轿帘,这种荣耀,只怕大哥都没有的。我今天,可有些受宠若惊了。” 张元含笑道:“公主若是喜欢,臣天天为公主掀轿帘,又有何妨?只怕再过些日子,臣就算肯,只怕有人也不肯了。” 单单脸有些发红,暗想这老不正经的,竟然敢拿本公主开玩笑?可见到张元老狐狸般的一张脸,心中有些发虚,忙道:“好的,我先出宫了,就不劳太师远送了。” 轿子抬起,急急的离去,张元一直含笑望着轿子,可待轿子走远后,脸色又阴沉起来。 野利斩天一旁道:“太师何故忧心呢?” 张元差点想伸手到野利斩天眼前试试,看看这人是否真的是瞎子,不然为何比明眼人看到的还要多? 可终于忍住了这个冲动,张元又浮出微笑道:“老夫坐过轿子。”他说的简直是废话,可野利斩天还是寂寥如旧,只是哦了声,野利斩天似乎从来不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就算他弟弟当初死,他都没有太多的悲恸。 张元叹气道:“老夫最近有些发福,因为走的少了。” “太师虽少动,但观察的更细了。”野利斩天不明不白的接了一句。 张元皱了下眉,可见到野利斩天灰白如死的眼睛,又强笑道:“不错,那抬轿的四个人显然身子骨都不错,就算抬我,脚步都不见得会那么沉。更何况……单单公主并不胖。” “太师是想说……轿子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吗?”野利斩天突然道。 张元干咳几声,“老夫的确有这个疑惑。” 野利斩天问道:“在下虽是个瞎子,可太师无疑不是。轿中若另外还有人,那你方才掀开轿帘,怎么会看不到呢?” 张元皱眉道:“老夫也正疑惑这件事情……” 野利斩天淡淡道:“我听说汴京繁华,知道那里的瓦舍中有种戏法,箱子中明明藏人,却让你可能看不到。那种戏法,和西域诸国的一种障眼法大同小异,可利用光线、颜色和箱子的结构,让你以为看到的是箱子的全部,但其实你看到的只是箱子的大半。而剩下的那点空间,足够人来藏身了。” 张元眼中发光,却故作恍然道:“难道说……那轿子也和箱子一样,内有夹层吗?那里面若真的藏了人,是谁呢?会不会对公主不利?”他语气中满是焦灼,可一双眼盯着野利斩天的脸,没有半分担忧的样子。 等了半晌,不见野利斩天应声,也看不到野利斩天脸上有半分变化,张元终于忍不住道:“难道老夫说得不对吗?” 野利斩天道:“太师是华阴人吧?” 张元不想野利斩天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半晌才道:“不错,罗睺王为何有此一问呢?”他本来一直是祥和安宁,颇为儒雅,可听到“华阴”二字的时候,眼中有了分惆怅。 野利斩天道:“我听人说,太师本来是中原人,当初年少气盛,颇有才华。负气倜傥,自诩有苏秦、张仪之才,而且击剑任侠,颇做了几件让人称颂的侠事。不过入京几次应试,总不能及第,后决定弃笔从戎,又被宋边帅质疑,这才愤而远走西北,遇到兀卒后,抒胸中之策,才被兀卒重用?” 张元缓缓道:“如老夫这般遭遇而来西北的,数不胜数。兀卒用人唯才,宋廷用人唯亲居多。”张元这句话是有感而发,因为元昊建官制,除了军权外,其余职位倒有大半数是汉人充当。这些汉人,很多都是当年在宋廷不得志之人。而宋廷此刻贿赂成风,荫补买官现象严重,虽有凭应试中举,得跃龙门之人,但很多转瞬也入染缸之中,终究难改靡靡之气。 野利斩天道:“太师既然也去过汴京,又心细如发,对这种箱子藏人的戏法当然不会陌生。不然方才也不会特意和我提及轿子重量不对一事。可太师既然发觉了,为何不径直说出来呢?” 张元脸色微变,这才发现野利斩天眼虽瞎了,可一颗心玲珑剔透。 野利斩天又道:“太师当然也明白轿子中还有一人,也怕那人威胁单单公主,所以才亲手为单单公主掀开轿帘,企盼伏魔?” 张元叹了口气,“有罗睺王在此,老夫才有这胆量呀。” 野利斩天淡淡道:“可太师发现轿中无人,却有暗格,很快就明白过来,单单公主不是被威胁,而是想要藏一个人出去。依照太师的想法,这人肯定不会是刺客,因为单单公主没有必要保护一个行刺兀卒的刺客。而轿子是张部主那面的,这件事显然也得到张部主的默许。公主长大了,说不定正在私会情郎,你若是当场揭穿,只怕惹怒单单公主,还连累你的升迁。因此你言语暗示,想看看单单公主的反应。单单脸红,自然也中了太师的猜测。” 张元已说不出话来,更怀疑这野利斩天是不是瞎子。他若是瞎子,怎么会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野利斩天续道:“你不想得罪公主,可又放心不下公主的安危,所以故意把这件事话于我知。想我还有点头脑,说不定能听出你的言下之意,冲出去保护公主,看看轿中还有哪个?这样你不用担责,也保护了公主,谁以后知道此事,都会竖起拇指赞一声中书令了。” 张元儒雅的一张脸,如同被打了一拳,强笑道:“不听罗睺王一说,老夫还不知道有人有这种复杂的心思呀。”他名褒暗贬,暗指野利斩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野利斩天不咸不淡道,“我是瞎了,也不聪明,辜负了太师的期待,明白不了太师的君子之心。既然如此,太师还请将这份心思话给别人听吧,在下先行告退。”他转身离去,也不施礼。 张元盯着野利斩天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喃喃道:“你既然都不担心,想必也认为轿中的人绝非刺客,那我操心什么呢?”拍拍衣襟,像是把烦恼全部拍掉,脸上又露出淡淡的笑。 这时有兵士急匆匆的赶到,低声道:“太师,那面来人了。” 张元精神一振道:“带我去见。”他面色又转凝重,隐约又带着分振奋,随兵士匆匆离去。 张元本是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这次对来人如此慎重,旁的兵士见了,都难免猜测,来人是谁呢? 两顶轿子出了宫,出了城,直奔城南郊的戒台寺。 如果说大相国寺是大宋的国寺,那戒台寺也无疑是党项人心目中的国寺。 眼下党项人东有大宋,西南有吐蕃、南有大理、西面更有回鹘等国,这些国度都是信奉佛教,党项人也不例外。 党项人的佛教本分禅宗、密宗两派,禅宗流传虽广,但密宗影响也是不容小窥。 元昊本人也是信佛的。 这样一个极负大志、雄心勃勃之人,在党项人中,不但崇信佛教,而且精通浮图之道。 元昊掌权以来,为了发展佛教,不但广搜舍利妥善安置,而且大修佛窟、佛塔和佛寺,在元昊推行下,党项人信佛风气极为浓郁。 戒台寺因是元昊常去之地,这些年经过发展壮大,若论辉煌绚丽,或比汴京大相国寺稍逊,但论气势恢宏,宝相庄严,可和大相国寺分庭抗礼。 出了城南,前方有群山连绵,转过山脚,只见到碧空洗练,青霄万里。 楼台亭阁虎踞半山,戒台寺已现出佛迹。 两顶轿子停了下来,张部主先行下轿,轻声道:“单单,是时候了。难道你还想把他带到戒台寺去吗?” 轿帘挑开,单单坐在轿中,神色像是扭捏,又夹杂着几分伤感。她身后……一块隔板倏然闪开,露出了暗格里的狄青。 张元猜得不错,轿子中果然有暗格。在张元挑开轿帘之前,狄青按了下轿侧的按钮,就有面隔板无声无息的划出,挡在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知道轿子的设计,只因为单单窜出去的时候,还对狄青说了一句,“轿子有暗格。”狄青见单单窜出去的时候,脸红得如熟透的苹果。谁也不知道,单单到底是因为愤怒脸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单单既然知道轿子有暗格,为何不一开始就让狄青藏起来? 狄青不愿多想,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按钮。 那隔板不但设计巧妙,色泽也和轿子后面的挡板一模一样。从正面望过去,绝看不出轿内别有洞天。可狄青还很担心,他早就看出张元和野利斩天都是心细如发的人,单单若论机心,绝不是那两人的对手。 可让狄青奇怪的是,张元和野利斩天竟像什么都没有发现,狄青总觉得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出了城,也就暂时将疑惑放在一旁。 出了轿子,狄青见秋高霜早,花草已败,可远山绿树仍有那难洗的苍郁。张部主举眸望了狄青一眼,那眼中似乎也藏着秋意闲愁。可她很快的移开了目光,转身走远。她似乎想给单单些告别的时间,也像不想再看狄青。 抬轿子的人,均是沉默,这些人都是张部主的手下,懂得什么应该知道,什么必须装作不知道。 单单终于下了轿子,满是红晕的脸,又变得和秋霜一样的白。她静静的向南走了片刻,听到一声雁鸣,忍不住抬头望去。 那是一只离群的孤雁,空中徘徊,终于还是向南飞去。 “这大雁南去,终究还是要飞回的。”单单突然道。 狄青就在单单的身后,闻言抬头望天,雁声飞天,苍穹极远。他没有说什么,单单好像也没有对他说话。他只想等单单转过身来,然后向单单告别。 单单霍然转过身来,眼中又露出恶狠狠的凶意,“可你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来了。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你带我出了荒漠,我也带你出了宫中。自此后永不相欠,再无瓜葛!” 狄青心道,“我或许会回来,但那时……只怕你我再难有今日的情形。” 单单脸色又开始发红,嘴唇却被贝齿咬得微白,握紧了纤手,浑身都有些颤抖,“你是我大哥的敌人,我这辈子就欠过两人的情,一个是我大哥,另外一个就是你。我还了你的情,但对不起我大哥。因此你下次若是敢来,我说不定……会第一个让人杀了你!” 狄青终于开口道:“我明白。” “所以你最好赶快走,走得远远的。你现在余毒未清,还有几天才能用力,这些天若是被人宰了,可不关我的事。”单单的声音有些颤抖。 狄青微笑道:“你既然都能从飞鹰的手上逃出来,我当然也要自食其力。天凉了……你早些回转吧。” 单单冷冷道:“我不用你关心。” 狄青无话可说,转身想走,可突然又道:“单单,无论以后如何,我总记得你的相救之恩。你是个好姑娘,我应该谢谢你。” 单单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分光辉,如惊浪浮霜、又像梦醒灯晕…… 狄青并没有留意,已转身要走,可才迈了几步,单单突然叫道:“喂!”狄青止步,却没有转身,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秋风冷、秋风凝。 狄青望着秋意浓晚,秋云悲风,有如红颜憔悴,豪情梦碎,心中只是想,“羽裳,我没有死。郭大哥,我没有给你报仇。” 单单望着那萧索的背影,脸色又变得白皙非常,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也不觉得疼痛。 静寂良久,感觉那秋风都冻凝了,心跳都要停了,单单这才用了全身的气力说道:“狄青,我问你!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不当什么公主……什么都不要,只想跟着你,跟着你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第二十三章 伏藏 秋风萧萧,吹起满地枯草残叶,凌乱的舞动。可就算所有的凌乱加起来,都不及女儿的心思。 单单说完后,娇躯已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她秀眸一霎不霎的望着狄青的背影,一望有如千年。 狄青身形僵凝了良久,方才道:“我……” 单单眼中突然有了哀伤和恍然,不等狄青的答案,已大笑道:“你不要以为那个人是我!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谁都想不到单单会这么肆无忌惮的笑,可那笑声也如秋风吹舞,其中总带着那么点萧瑟的味道。 单单不等笑完,已转身跑开,逃命一样。 狄青回过头来,见那紫色的身影在黄叶中跳荡,很快的钻入了轿子。轿子移动,转过山脚,阳光照耀下,如秋晨的雾气一样,消失不见了。 狄青怔怔望了半晌,摇摇头,举步向南走去。 他知道只要绕过眼前的山,再走几里的话,就离黄河很近。他如果取道西平府,转去夏州的话,就可从夏州过横山前往宋境。 路途虽远,但狄青自觉这里无人识得他,走这条路,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 主意已定,狄青立即动身,他浑身上下还有些发软,但这阻挡不了他回返的决心。 翻过个山坡,狄青已有些气喘,捡了个有溪水的地方稍微洗了下脸。见溪水照着的那张脸,黝黑沉郁,不由苦笑。现在飞雪不见了,他脸上的年华洗不去,难道这辈子都要如此? 他以前极为俊朗,这次变黑了,却更显坚毅。他不介意自己长什么模样,可如何对别人解释这件事情? 狄青正望着溪水,突然感觉水面起了层波澜,心中警觉突生。 他虽然暂时不能动武,但警觉仍在,一人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静静的立在了狄青的身后。 狄青浑身绷紧,缓缓的直起身子,转过头来,望着身后的那个人。狄青已认出那人不是幽灵,而是修罗——阿修罗! 他身后之人竟然是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为何会来这里,是不是已发现了狄青的秘密,特意来取狄青的性命? 狄青没有惊惶之色,静静的看着野利斩天。野利斩天一双灰白的眼睛,却在望着天空。他是个瞎子,可无疑比很多明眼人看得还清楚。 风动,溪水上微波粼粼,阳光照在上面,水面上有如凝着薄薄的冰。 良久,野利斩天开口道:“狄青?” 狄青沉默片刻,知道在这敏锐的瞎子面前,谎言无用,沉声道:“是。” 野利斩天脸色寂寥,“方才你在轿子中的时候,我就知道那里面的人是你!” 狄青皱了下眉头,知道野利斩天不必大言炎炎。可这瞎子为何比有眼睛的人还看的准?蓦地想起当初他见野利斩天的时候,听他说过,“你终于来了!”不由一阵心悸。 狄青当初以为这句话是妄语,可现在想想,总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他和野利斩天,虽天各一方,但总像有种联系…… “其实张元也知道轿中有人,但他没有揭穿,你知道为什么?”野利斩天突然问道。他竟不提以往的恩怨,无疑更是件让人费解的事情。 狄青摇头道:“不知道。你说为什么?”他本来以为野利斩天不会答,可野利斩天立即道:“他知道轿中还有人,但绝对想不到会是刺客。他还想当他的中书令,自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得罪了公主,阻碍了前程。谁都知道,在兀卒心目中,公主的地位仅次于他的江山。” “张元为何会觉得轿中不是刺客?”狄青反问。 野利斩天道:“因为他不知道你认识公主,他不认为公主会保护一个刺客。” “但你当然知道了。”狄青嘲讽道,“你能从飞鹰手上救出单单,当然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元昊能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你知道我认识单单,可你为何当初没有说?是不是因为你也怕得罪单单,因此一直都跟着我们,在单单走远后才出现?” 野利斩天嘴角突然现出分微笑,他脸形消瘦,脸色灰败,秋风中看起来,如同蒙着一层薄雾。 狄青总以为看清楚这个人,但不知为何,看到的总是他的沉寂。 “我不怕得罪任何人!我如果真想杀你的话,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算帝释天不让,我也一样会杀了你。”野利斩天一字字道,口气不容置疑。 狄青没有半分惊惶,镇静道:“你来这里,当然不是要杀我。你要杀我,不必这么多废话。” 野利斩天还是在望着青天,淡淡道:“你说对了,我来这里,是想替飞雪传一句话。” 狄青脸色陡变,失声道:“你……抓了飞雪?”他突然又感觉到什么,扭头望过去,见到山脚处竟来了几人,均是陌生的脸孔。狄青心思被飞雪的下落吸引,不管那几人什么来头,喝道:“飞雪现在怎么样了?她根本与行刺元昊一事没有什么干系。” 野利斩天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呢?你可知道她要去哪里?” 狄青微愕,皱眉道:“你难道知道吗?”只凭这一句话,他就知道飞雪的确和野利斩天在一起。 野利斩天淡然道:“我当然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香、巴、拉!” 狄青心头一震,只觉得耳边有如雷鸣,失声道:“香巴拉?她要带我去香巴拉?你怎么知道?”狄青那一刻震惊非常,他只知道飞雪坚持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哪里想到那个地方竟是香巴拉! 飞雪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知道香巴拉?野利斩天说的是真是假?飞雪为何能认识野利斩天和飞鹰?飞雪要野利斩天传什么话? 所有的谜团太多太多,狄青虽接连三问,但问不出心中疑惑的十分之一。 野利斩天也听到有人向这个方向走来,可全不介意。狄青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答,只是冷冷道:“你走吧。飞雪说,‘你已不必和她去香巴拉了。’” “为什么?”狄青苦涩道。他不想再次接近香巴拉的时候,竟又失之交臂。 野利斩天淡淡道:“因为你不配!”他灰白的眼珠仍旧漠漠,可灰败的面容突然有了分振奋和激动。不闻狄青的动静,野利斩天嘲弄道:“你不信飞雪说过这些话吗?” 狄青眼中突然有分古怪,盯着野利斩天道:“我不信你方才说的一句话。” “哪句话?”野利斩天还是平平的口气。只有在说及“香巴拉”的时候,他才有分激动。除此之外,他永远是如苍穹一样淡漠,从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你说可以随时杀了我,我不信。”狄青慢慢道。 野利斩天终于不再望天,灰白的眼睛盯着狄青,像是讥诮,又像是思考,“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很想用自己的命来验证我说的话吗?” 狄青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道:“你若不信我的话,为何不试试?” 野利斩天淡漠的笑着,“以前我盼你来,是因为你有用。可有了飞雪,我杀了你又何妨……” 他话音未落,脸色微变,灰白的眼眸有了分僵凝,突然不再多言,向一旁看去。有一人大步从那个方向走过来。 那人穿的和寻常商贾没什么两样,嘴角有两撇让人讨厌的胡子。可走过来的时候,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那利剑的锋锐森然,就算是九王之一的野利斩天,都无法轻视。 那人走过来,和狄青并肩而立,冷望野利斩天道:“野利斩天,我不信你说的话!狄青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狄青见到那人前来,顾不得再琢磨野利斩天言语的深意,眼中闪过丝激动,也带着分温暖,可鼻梁却有些酸楚。 他当然认识来得那个人,他从未想到过,这人也到了兴庆府。可看到了这人,他就想到了郭遵,想到了飞龙坳,想到了太多太多。 往事如烟亦如刀。 野利斩天恢复了平静,灰白的眼珠翻了翻,突然道:“叶知秋?” 秋风起,秋叶黄,秋叶知秋!来人双眸的寒芒如淬厉的剑锋一样,只应了一个字,“是!”来人正是叶知秋。开封名捕——一叶知秋! 叶知秋也有些奇怪,实在不明白这瞎子怎么会认出自己来?但他并不畏惧,他一生中,从无畏惧。 野利斩天抬头望天,叹口气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叶知秋微微一笑,坦诚道:“是!可不是对手,也要出手!” 叶知秋没有多说,但狄青明白。狄青明白,因此热血沸腾。 人这一生,只找弱者出手,未免过于无趣。人这一生,有些事情注定要出手了。 野利斩天还是神色寂寂,但衣袂猎猎。良久,他才点头道:“好!”他说完后,别人本以为他要出手,不想他转身举步,缓缓地离去。 叶知秋并没有出手,因为他目的并不在野利斩天。狄青等野利斩天走的远了,这才记起一事,叫道:“飞雪如今在哪里?” 野利斩天人已不见,余音随风传来,“她不想再见你!” 风冷,狄青僵立在那里,满腹疑云。许久后,感觉到叶知秋还在望着他,狄青扭过头来,低声道:“叶捕头,郭大哥去了。” 他本想岔开话题,可一提到郭大哥三个字的时候,立即连香巴拉都忘记了。 叶知秋眼中有泪,泪中带笑道:“谁能不死?只要死后,还有很多人记得,已不枉此生了。狄青,你不该伤心的。”他虽是这么安慰狄青,可自己都要落泪。 狄青视郭遵为兄为父,叶知秋孤傲平生,何尝不把郭遵当作是一生知己。 二人互望,都见到彼此眼中的唏嘘感慨。狄青重重点头,怅然道:“可是……我没能为郭大哥报仇。” 叶知秋拍拍狄青的肩头,沉声道:“你可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想要元昊的脑袋?夏竦花五百万贯要元昊的脑袋,这钱岂是这么容易赚到的?”本想开个玩笑,但心头沉重,叶知秋岔开话题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事情。” 叶知秋为人谨慎,担心野利斩天会带人去而复返。狄青点点头,见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人,一人脸带微笑,一人面如死灰,另外有一人背负长剑。 狄青见那三人均是陌生的脸孔,忍不住问道:“叶捕头,这是你的手下?” 叶知秋摇头,“不是。是……种世衡的手下……或许可以说……是你的手下。” 狄青正奇怪,那脸带微笑的人上前,含笑道:“狄将军,在下韩笑。”指着那脸如死灰的人道:“他叫李丁……那个背剑的叫做戈兵,我们最近被种老丈招入了军中。狄将军大闹兴庆府的事情传出去后,种老丈立即命我们几个来找你……不想我比较没用,一直找不到狄将军。” 狄青想起去年种世衡曾说过,“我这些年来,着实认识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们把他们都编入厢军中让你指挥,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镇得住他们……” 狄青暗想,转眼又过了近一年,我是一事无成,但种世衡从未放弃他的念头了。见韩笑三人都是风尘满面,狄青歉然道:“我一直躲在宫中,你们当然找不到我了。”他将这几个月的事情大略说了遍,只是没有提及单单。 众人听了,都是讶然,韩笑一旁道:“种老丈一直想要除去野利王和天都王,这次党项人内讧,我等听闻野利旺荣身死,本以为是种老丈的离间计起了作用,不想还有这种内情。” 狄青道:“其实种老丈的离间计还是很有效果,若不是元昊和野利旺荣彼此猜忌,野利旺荣也不会这快的发动了。” 众人均是点头。谈话间,一行人已出了群山到了官道,韩笑虽自谦无能,但诸事准备的妥帖。狄青等人才上官道,就又有人前来策应,送上马匹衣物。几人为免波折,换了羌人的装束,一路东归。 狄青一路上听韩笑介绍,才知道韩笑等人早到了兴庆府,没有找到狄青,可碰到了叶知秋。叶知秋凭直觉认为,狄青绝非这么张扬之辈,更认为狄青前往玉门关不过是声东击西,因此建议众人不必前往玉门关,还是留在兴庆府打探消息,众人因此这才碰到狄青。 狄青对叶知秋的判断很是钦佩,忍不住问道:“叶捕头,我已易容了,为何你还能认出我来?” 叶知秋伸手从怀中取个圆筒递给了狄青,笑道:“这个东西叫做千里眼,是我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我在城外的山上,碰巧见到有八部的轿子出来,也就稍加留意。你脸色虽黑了,但身形未变,我远远见到,感觉是你,就带人跟了过来。” 狄青拿着那千里眼凑到眼前,见远景倏近,倒吃了一惊,感慨世物之奇,也明白叶知秋早就见到他和单单了,叶知秋不问狄青和单单的事情,自然是因为信得过狄青。 狄青还了那千里眼,问道:“叶捕头,你怎么会来兴庆府呢?” 叶知秋见狄青略有尴尬,笑道:“郭遵托我去吐蕃,我才从那里回来,知道你可能在附近,就留了几天。” 狄青心头一颤,回忆往事,心中难过。他当然猜到了,郭遵请叶知秋前往吐蕃,肯定是和香巴拉有关。 叶知秋勒马,凝望远山连天,霄空广袤,感喟道:“你可知道,郭遵生平很少求人?” 狄青半晌才点头道:“他素来都是在帮人的。” “但据我所知,他最少求过三次人。”叶知秋扭头望向狄青,目光如炬,“三次都是为了你!” 狄青身躯颤抖,低声道:“是哪三次?” 叶知秋悠悠道:“当年夜月飞天在大相国寺击毁了弥勒佛,五龙遗失,太后震怒,命我缉捕盗五龙的窃贼,格杀勿论……” 狄青霍然而悟,失声道:“你早知道是我拿了五龙,可你一直没有抓我,就是因为郭大哥请你莫要抓我?”他早知道郭遵为了他做了许多事情,但从未想到过,郭遵竟然会忤逆太后的意思,而叶知秋竟也答应了郭遵。 叶知秋点点头,感慨道:“不错,这是他求我的第一件事。他知道你喜欢五龙,也认为五龙才能让你振作。可是……”他眼中有分异样,嘴唇动了两下,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狄青热血激荡,没有留意到叶知秋的异样,只是喃喃道:“我欠郭大哥太多太多……” 叶知秋舒了口气,自语道:“你欠他的的确不少。他还一直帮你在找寻香巴拉……无论生死。他去了,但他知道我肯定还会帮你找下去。” 狄青早猜到郭遵第二次求人是为了帮他找寻香巴拉,但听叶知秋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的感动。 “你也相信香巴拉?”狄青忍不住问。 叶知秋目光本是锐利中带着唏嘘,但突然间带了分惶惶困惑,他望着苍穹,低声道:“这世上,本有很多事情,不可理喻的。”他原本极有个性的一张脸,突然带分畏惧和神秘。良久,他才梦呓一般说道:“你知道什么是迭玛?” 狄青脸色微变,惊诧道:“你也知道迭玛?迭玛到底是什么?”他只以为郭遵去了,就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迭玛的消息,没想到叶知秋竟又提及这两个字。 “欲寻香巴拉,必找迭玛。”叶知秋喃喃道。 狄青一震,急道:“叶捕头,到底什么是迭玛?” “迭玛和香巴拉一样,本都是藏语。”叶知秋吐了口气,眼中熠熠生辉,“迭玛的真正意思,就是伏藏!而香巴拉的意思,就是安乐之土,也可以说是心中的日月。” “伏藏?安乐之土?心中的日月?”狄青听了解释,还是不懂。 叶知秋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苦笑道:“当初我听到了这些,也是很迷惑。但你知道《桃花源记》吧?” 狄青缓缓点头,他虽书读得不多,还知道东晋陶渊明写的这篇名著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太多人心目中世外桃源。 所有人心目中,岂不都有个桃花源,只是有些人已忘记,有些人梦中记起…… 叶知秋为何会提起桃花源记? 叶知秋抿着嘴唇,终于道:“在藏人心目中,香巴拉就是他们的桃花源。不过……桃花源好像也不足以形容香巴拉的万分之一。传说中,香巴拉四处雪山,其中温暖如春,绿树成荫。那里是修行圣地,耸立着壮阔辉煌的宫殿,一个人到了那里,不但能无忧无虑,还能得偿所愿!” 狄青一旁道:“叶捕头,你说的和太后说的差不多,但怎么才能找到香巴拉呢?桃花源?安乐之土——心中的日月?这是不是说,这种地方虽有人向往,却没有人找得到?”他嘴角已有苦涩的笑,以为叶知秋所知也是有限。 叶知秋霍然望向狄青,摇头道:“你错了,有人找得到香巴拉!” 狄青吃惊道:“是谁?” 叶知秋一字字道:“伏藏可以找得到香巴拉!” “伏藏?迭玛?那是什么人?” 叶知秋如剑刃般的眼中,也有了分轻雾,“那到底是不是人呢?”他说的奇怪,见狄青一头雾水,又低声道:“藏边多乱,远胜中原。当很多佛传经典或咒文在无法流传下去的时候,佛就会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个地方……藏在一个极奇特的地方!” “藏在哪里?”狄青虽然不明白叶知秋为何又扯到藏边动乱上,还是忍不住的问。 叶知秋手指点向了自己的脑袋,半晌才道:“佛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识深处,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脑海中,以免经典失传。等到了时机成熟,神灵就会开启这些人的意识,取出这些经典流传于世。” 晚秋的风吹来,叶知秋声音有些飘忽。远山轻雾,落叶缤纷,如同跳动的精灵。 狄青打了个寒颤,不为了深秋,而为事情的匪夷所思,良久才强笑道:“这很难让人相信。” 叶知秋眼中仿佛藏着根针,“那五龙呢,不也让人很难相信吗?” 狄青无言,他只能承认,五龙的神秘的确也是匪夷所思…… 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人总是不经意的拒绝承认不可知的事物,因为他们惊怖,惊怖那些不可控制的神秘之力,人妄想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叶知秋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奈,“可人能控制什么?人甚至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我在初次听到这些传说的时候,和你反应也一样。” 狄青默然片刻,问道:“那是什么改变了你的观念?” 叶知秋悠悠的反问:“你可知道格萨尔王珪” 狄青摇摇头,迟疑道:“我见识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知秋叹口气道:“那不是个人,是个神。藏边一直流传着他的神话。在很久很久以前,藏区天灾人祸遍地,妖魔鬼怪横行,于是老天为了普渡众生出苦海,就派下了格萨尔王。老天给了他神、龙、念三种能力……” “神、龙的能力还好理解,但什么是念?”狄青问道。 叶知秋沉吟了片刻,说道:“念是藏边的一种厉神,比修罗要凶悍。一个人要铲除邪恶,肯定要有神的神通,龙的本领,还有念的凶悍。格萨尔王仗着这三种神通,东伐西讨,南征北战,击败了入侵国土的妖魔,又战胜了霍尔国的白帐王、姜国的萨丹王、门域的辛赤王、大食的诺尔王……他的事迹,你就算说个几个月,都不见得说得完。” “那格萨尔王和迭玛有什么关系?”狄青不由问道。他最关心的,不是格萨尔王,而是迭玛和香巴拉。 叶知秋缓缓道:“格萨尔王的神迹天威难以尽数,藏边满是他的故事,所以有信徒开始给格萨尔王做传。那传有几百万字之多,少有人能全部记诵,而且动乱频繁,传说也会失落。但我在藏边之时,碰到了个孩子。那孩子不到十岁,不识字,傻傻的,什么都不会,我知道那不是装出来的。” 狄青相信叶知秋的一双眼,不解道:“那孩子又和格萨尔王有什么关系?” 叶知秋微微一笑,可笑容中藏着无尽的不可思议,“那孩子有一天发了高烧,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等醒来的时候,突然变聪明了。” 狄青也笑道:“一个人总有变聪明的一天。” 叶知秋淡淡道:“可你知道他有多聪明?他连说带唱的弹着琵琶,把数百万字的格萨尔王传说了一遍。” 狄青怔住,眼皮忍不住的跳,他知道叶知秋不会骗他。那孩子呢……当然也不可能骗过叶知秋。 叶知秋感慨道:“我之后的日子中,跟了那孩子几个月,发现他弹唱的自然圆润,绝没有半分背诵的痕迹。那是他骨子里面的记忆,由心而来的传唱……” 狄青脑海中像有闪电划过,终于恍然,叫道:“那孩子就是迭玛?也就是伏藏?” 叶知秋点头道:“你终于明白了。可他不过是一种伏藏而已,这世上有很多种伏藏……” 狄青已将很多事情关联起来,沉思道:“这么说,伏藏在于神藏,只等着有机会去触发?能够传颂格萨尔王传的人是伏藏,知晓香巴拉在哪里的人,也是伏藏。只要找到了特定的伏藏,就能找到香巴拉?” 叶知秋眼中露出赞赏之意,“你说的很对。” 狄青笑笑,可笑容满是苦涩,心中也有怀疑,“但这种伏藏,甚至可能比香巴拉还难找!”他怀疑叶知秋所知不过是传说,也不过是要安慰他狄青。 叶知秋淡淡道:“这世上,岂不是艰难的事情,才值得人去找?若太轻易了,反倒不会被人珍惜。我今天对你说了这些,只不过是还想对你说三句话。” “请说。”狄青心中叹息。 “第一句就是,郭遵从来没有骗你,他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他血泪凝聚,你不应该怀疑!” 狄青有些愧疚,半晌才道:“叶捕头,我不该怀疑你。” 叶知秋笑笑,“我知道你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失望,难免对很多事情有疑心,我不会怪你。”他双眸发亮,满是执着,“我要说的第二句话就是……郭遵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你应该换种方式为他复仇!” 狄青沉吟许久,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郭遵战死疆场,他狄青就应在疆场上为郭遵报仇雪恨。 叶知秋眼中满是欣慰,“我想说的第三句就是,郭遵去了,但我还活着!守卫边疆我不行,但查线索你不如我。所以我去查伏藏,为你找寻香巴拉,而你要做到事情,就是为了郭遵和我、为大宋、为西北百姓,击败元昊!” 狄青垂头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坚定之意,“我会尽力。”他知道这很难,但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要做的。 叶知秋这才舒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很多。 狄青还在想着香巴拉、伏藏、迭玛几个字,突然想到野利旺荣也曾提及“迭玛”二字,当初宫变诸事电划而过,那五色羽箭、轩辕巨弓、黑冠白衣浮到了眼前…… 这些事情,串起了他埋藏许久、尘封多年的记忆,不知为何,他竟想到了永定陵。他为何从天和殿想到了永定陵?狄青不解,苦苦思索,陡然一震,失声道:“我想到了。” 叶知秋微怔,疑惑道:“你想到了什么?” 狄青脸色激动,急道:“五色,五种颜色,五龙?黑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肯定有关系的,不然他们不会都这么选择!” 叶知秋更是不解,低喝道:“狄青,你冷静些,到底怎么了?” 狄青一震,额头已有汗水,神色激动中还带着困惑,“叶捕头,你去过永定陵的玄宫,见过玄宫朝天宫内有七道门。” “那又如何?”叶知秋皱眉道。 “那七道门入口是玉门,去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要经过五色门。除此之外,其余的五道门,是金、白、黄、黑、乌五色。据太后所言,永定陵就是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是真宗仿心中香巴拉而建……这么说……香巴拉肯定和这五色有关。” 叶知秋叹口气道:“这不过是真宗的想法……”他本想说做不得准,但不想狄青失望。 狄青叫道:“不是。这绝非真宗一人的想法。元昊也是这么想的。” 叶知秋一震,忙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狄青将在天和殿所见又说了遍,见叶知秋还有些迷惑,分析道:“元昊有五箭,像是金、银、铜、铁、锡五种材质制成……”原来他方才心思飞转,想起在见元昊的五色羽箭时,曾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刻再想起那五箭的颜色,突然明白他困惑什么,忍不住心头震撼。 叶知秋点头道:“听说他那五色羽箭又叫做定鼎箭,有定鼎江山之意。他手持轩辕弓,使用定鼎箭,不言而喻,就是胸有雄心,想要一统天下……”霍然明白过来,叶知秋失声道:“按照你所言,元昊也知道香巴拉,他那定鼎五箭的颜色和朝天宫五门的颜色相同,这说明,元昊心目中的香巴拉和真宗的仿佛,最少可以说……香巴拉和那五种颜色有关。因此先帝建了五色门,元昊持有五色羽箭。” 狄青连连点头,又道:“不仅如此,元昊好着黑冠白衣,而朝天宫地面的地砖,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这两种颜色不谋而合,似乎说明,元昊和真宗对香巴拉有很多相同的认识。”心中想到,“黑白,五色……又说明了什么?” 叶知秋眼露赞同之意,随即又失望道:“但这好像对找寻香巴拉,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狄青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呆呆的望着天际,突然又道:“叶捕头,你没有发现元昊很像一个人吗?” “像谁?” 狄青神色古怪道:“元昊是不是很像格萨尔王呢?”见叶知秋有些不屑,狄青解释道:“元昊创八部,天龙二部就是他的神、龙之力。他其余六部之众,就是他的念力,助他为恶!” 叶知秋本对元昊不服,但听到这里,脸色已变。他觉得狄青所言,不像无稽之谈。 元昊创建八部,原来也大有深意! 狄青又道:“格萨尔王击败外敌入侵,又不停的南征北战,东讨西杀。元昊祖辈从西北硬生生的抢出一块地域,这几年元昊击回鹘、高昌,战吐蕃,和我们大宋相抗……” 叶知秋截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元昊所为和格萨尔王仿佛。但你说错了最重要的一点,元昊是为祸百姓,而格萨尔王最终功德圆满,和母亲、王妃重返了天庭。再说他自称帝释天,建八部,不过是故作神秘,愚民之道。” 狄青暗想,“你这么认为,但元昊不见得这么想。”可不想同叶知秋争辩,狄青道:“香巴拉和迭玛有关,迭玛又和格萨尔王有关,那香巴拉和格萨尔王会不会有关系呢?” 叶知秋忍不住的也陷入苦思中,狄青更觉得所有的一切交杂错乱,但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了香巴拉。 最少可以确定一点的是,香巴拉并非虚幻。 一想到这里,狄青振作道:“眼下最少可以确定几点,香巴拉和五色、亦和黑白有关,香巴拉并非虚幻。元昊和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很是相似,但元昊显然比真宗要知道的更多。最少元昊看起来,知道香巴拉在哪里。我们要找香巴拉,已有两条路,一是去寻伏藏,还有一条路,就是找元昊!” 叶知秋点点头,见狄青跃跃欲试,叹道:“但你现在要走第三条路,快些回延州!”他没有多说什么,狄青早已明白,犹豫片刻,缓缓道:“你说的对。” 叶知秋精神一震,笑道:“你明白就好,既然如此,你回延州,我去走另外两条路。狄青,就此别过。” 狄青知道叶知秋多半也会从元昊身上入手,一想到元昊的武功,狄青担忧道:“那……你小心。” 叶知秋看穿了狄青的心事,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武功并非解决一切的法子。你也保重。”话毕,他已拨转马头,再向兴庆府的方向奔去。 蹄声远去,风沙又起。 狄青望着叶知秋的背影,喃喃道:“叶捕头,多谢你。”他今日得知了香巴拉的事情后,其实迫不及待的想要亲自去寻。但郭遵、叶知秋、种世衡均是无怨无悔的为他奔波劳累,他担负的已非一已恩怨。 他唯一能为这些人做到的事情,就是征战疆场、击败元昊,不负众人的厚望。 突然想起,叶知秋说过,郭遵为他狄青求了三次人,但叶知秋没有说第三次是什么。 叶知秋是忘记了,还是刻意没有提及? 狄青不再多想,他只知道,郭遵为了他做的事情,是数不过来了!他也忘记了告诉叶知秋关于飞雪的事情,狄青一念及此,想要追过去,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那如飘雪一样的女子,飘忽不定,神秘非常。要找飞雪,也绝非容易的事情! 狄青拨马,已向东行去。 马嘶远山,尘沙催老。 狄青过横山时,望着那天阔山高,心中道:“郭大哥,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带兵打过横山,方不负你的一番苦心。” 凄风起,吹起了一地的凌乱。有枯叶飘零,如同风影。一片叶子迎面而来,带着分苍然。狄青见那枯叶黄中带白,仿佛也如自己,有了鬓角的白发,忍不住伸手接住。 触手清凉,原来非白发,而是叶上凝霜。 狄青这才蓦地察觉,此生如叶,恍惚迷离,难料霜冷。他人虽未老,但天已深秋! 山河寂寂,唏嘘悲欢。不知哪里的羌笛悠悠吹起,荡起那风叶忧独,如白发痴缠,似水流年…… 第二十四章 萤火 狄青等人穿青岗峡过了横山。 过了青岗峡,众人又快马奔了一天,已入了庆州,近了柔远寨。 柔远寨乃庆州对抗党项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旧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着是否前往柔远寨和武英见面时,有一骑从远处奔来。 韩笑迎上去,说了两句就回转道:“狄将军,种老丈在柔远寨等你,他请你务必去柔远寨一趟。” 这一路行来,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韩笑三人各有所能。韩笑武技不行,但打探、传递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韩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晓了许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种世衡不在青涧,来柔远寨做什么? 见狄青困惑,韩笑微笑道:“狄将军……” “莫要叫我什么狄将军了。”狄青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指挥使,担当不起将军二字。” 韩笑笑容不减,可眼中满是诚恳,说道:“狄将军,或许你不过是个指挥使,但你这几年来,做的一切,无愧将军二字。说实话,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觉西北也没有几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我们三人前去兴庆府找你的时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种老丈说过,狄将军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难得尽展才能的机会。种老丈信你,我们信他,我们也信你。” 他笑着说出这些,眼中满是肃然之意。 狄青看看韩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负剑的戈兵。李丁只是点点头,示意韩笑说的不错。戈兵沉声道:“狄将军,不用看了,我们听了你的事情后,都服你。自从你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时候,自从你独挡铁鹞子的时候,自从你破后桥寨,战野利斩天、杀菩提王的时候,我们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当不起将军的称呼,谁能担当?” 狄青见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样的真诚,叹道:“狄青何幸,死里逃生后,竟能再认识你们。好,你们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总有一日,狄青要让党项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这句话,是对韩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种世衡、叶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对杨羽裳承诺——此生不变的承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四句诗来,心中热血再起,一扫颓唐。生也好,死也罢,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总要痛痛快快的战一场。 韩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奋,神采飞扬,齐声道:“我们就等着狄将军的这一天!” 狄青策马向柔远寨行去时,忍不住问韩笑,“种老丈为何到了柔远寨?” 韩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狄将军离开的近一年来,种老丈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你不会死。听你又在兴庆府出现,他比谁都高兴,立即命我们来找你……他那高兴劲,好像是……” 韩笑忍不住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追问道:“像什么?” 韩笑神色滑稽,说道:“就像是债主终于找到欠债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却浮出种世衡带着菜色的脸庞、微秃的额头、市侩中夹杂着忧愁的一双眼。 他和种世衡之间,嘻嘻哈哈像是没有个正经,但彼此的情谊,早如春雨润物。 已近柔远寨,狄青突然双眸一凝,催马奔去。远方也有一匹马跑来,快如风火,马上那人微秃的头顶,深秋还穿着个破烂的草鞋,可不就是种世衡? 二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走到一处,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嘘之意。 种世衡眼圈已红,用满是油腻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没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还没死,你着急哭什么?” 种世衡感慨道:“你当然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还呢。”说罢想笑,可剧烈的咳嗽。 狄青见种世衡身躯都佝偻成弓,帮他拍拍后背,关切道:“你没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种世衡终于忍住了咳嗽,叹口气道:“你都没死,我当然也不能这么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 二人对视,想起当初在青涧城的合作无间,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沧桑如沙。一旁的韩笑见到,笑容中已有泪,戈兵昂着头,只有李丁还是死灰的一张脸,可眼中也有温情闪动。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惊天动地,可当多年后回顾时,永铭心间。 种世衡不再说笑,拉着狄青上马道:“快跟我去寨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狄青诧异道。 种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见了自然就会知道了。”种世衡不说,狄青也就不问。种世衡和狄青并辔而行,到了柔远寨前下了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告诉你了呢。”言罢,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怅然道:“叶捕头告诉我了,说是伏藏的意思。” 种世衡点点头道:“原来叶捕头也查到了。唉……狄青,这段日子,我没找到地图,也没有找到香巴拉,我……对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叹口气,摇摇头道:“要找香巴拉,看起来真要靠缘了。我知道……你也无从下手啊。” 种世衡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要寻香巴拉,必寻伏藏。唉……这伏藏也不好找,谁知道别人脑袋里面想什么?再说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不等说完,已瞥见狄青脸色苍白,种世衡吃惊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感觉和香巴拉有关,但一时间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寨中已冲出一骑。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飞身下马,稍有犹豫,问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见狄青变了模样,难免困惑。 狄青点点头,武英再无迟疑,照着狄青就是一拳,激动喝道:“狄青,你没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双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二人对视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兴奋非常,并不多问,立即带狄青入寨,说道:“有人要见你,快跟我来。” 柔远寨从外看,已如刺猬般让人头痛。狄青进入后,才发现寨中更是军容肃然,斗志高亢。 狄青顾不得赞叹,已和武英、种世衡二人到了中军帐。狄青见中军帐虽简陋,但规模不小,心中琢磨,“种世衡要带我见一人,武英也是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这里。可那人是谁?” 武英并不通传,掀开帘帐径直而入,施礼道:“范大人,狄青已到。” 帐中坐着两人。可狄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举目望过来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着案几上的地图,闻众人入内,这才抬起头来。他无疑是那种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见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军帐中,并没有将军的威严。他没有威严,也没有刻意的扳起脸,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将军,而像是个商人。 但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为他有着商人没有的一双眼。 他吸引别人的正是他的一双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皱纹,每一条,似乎都写着他的沉浮不屈,磨难艰辛。但他的一双眼,却总有种释然。 那双眼告诉所有人,他没有因为磨难而意志消沉,没有因为打击而折服于命运。他反倒因为不幸更加的明朗执着,温柔多情。 他本是个多情的人,多的是怜惜天下苍生之情。 宝剑岂非是因为磨砺才更见锋利?梅花不正是因为苦寒才有沁香传来? 那人见到了狄青,嘴角露出丝微笑,如春风拂柳,给这萧瑟的秋意带来抹亮色,他只轻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那人不必多问,因为他坚信该来的终究会来! 声音中满是欣慰,如同早已约定重逢的挚诚好友,虽平淡若水,却情谊深重。 他和狄青只见过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们注定要再次相见。两类不同的人,一多情一专情,一历经浮沉,一百经磨难,若是携手,会不会撞击出世间最璀璨的光辉?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来到了西北! 狄青脸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还是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有“年华”,早非本来的面目,范仲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 狄青回来的路上,早听韩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况。 三川口之战后,天子震怒,不但范雍难辞其咎,西北边防的官员也几乎全部被撤换。眼下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西北防务。夏竦不知兵,使气好色,但他聪明的是,他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处理。 范仲淹和韩琦眼下均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韩琦兼知径州。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范雍仿佛。 范仲淹身为安抚副使,眼下知延州,为什么悄然的跑到了柔远寨? 狄青琢磨间,范仲淹指指身边的席子,示意众人坐下。 范仲淹并无客套,望着几案上的地图,径直道:“狄青,你离开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晓,我略微和你谈谈。”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样子,并没有半分生疏,指着地图道:“当初党项人以横山为制高点,攻击我朝。而我们则依据环、庆、延三州加上保安军、土门等地,组成弓形防御对抗党项人。三川口一战后,我们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门,又被他们攻占了平远。再加上他们当年插进来的白豹城、金汤城两地,延州左近的边防,可说是千疮百孔。” 狄青见延州地域已有数枝箭头穿进来,心有戚戚。 范仲淹扭头望向狄青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众人都有惊奇,不想范仲淹竟会询问一个武夫的看法。只是这一问,已打破了大宋的惯例。 想大宋自立国以来,文臣就开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战,都会骑在武将的头上。文臣虽不知兵,不会用兵,但所有的计谋,素来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会向一个指挥使问策? 狄青没有留意众人的诧异,只是望着地图沉吟道:“元昊连取大宋数地,以金明寨、金汤城、白豹城等地为弓背,以整个横山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处于全面被动的局面。” 范仲淹旁边还坐着一人,白净的面庞,闻言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见狄青目光带有询问,范仲淹微笑道:“还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庆州经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听过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当年范仲淹数次被贬,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边,跟随被贬,也算是个正直之士。 经略判官主要负责协调各州事务,也有参与军机职责,官职远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礼,尹洙道:“不要客气了,我和范公一样的脾气,你有本事,得罪我无妨,你没有本事还占个位,我就难免得罪你了。快说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尹洙斜睨着狄青,隐约有考问的架势。 原来范仲淹到了西北后,曾向种世衡求将,种世衡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狄青,说狄青有勇有谋,可堪大用。正逢狄青回转,种世衡立即带狄青前来相见。 尹洙为人直爽,虽不算知兵,但好论兵,听种世衡夸奖狄青,难免不服,才有此一问。 大宋素来崇文轻武,尹洙为人虽算是不差,但内心对狄青还是有所轻视的。 狄青见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我方积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么,才能针对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赞赏,又问,“你认为元昊下步如何来做呢?” 狄青毫不犹豫道:“元昊之计,无非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东取汴京!”狄青说这几句的时候,倒是底气十足,因为这是他在梁上听张元、元昊亲口所言,不会有错。 众人均是悚然,只有种世衡嘴角带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异,似乎难想狄青竟有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尽取关中,他把我们当作死人吗?” 范仲淹轻轻叹口气,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积极备战,可又在潼关设防……”他岔开话题,尹洙诧异道:“潼关尚远,在那里设防做什么?” 狄青悚然,醒悟道:“难道说……朝廷对党项人已有畏惧,想放弃关中之地吗?” 尹洙愕然,本待反驳狄青,可见范仲淹脸色肃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变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让我等招募兵士,收购驴马,多修筑要寨吗?朝廷积极备战,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念头?” 范仲淹忧心忡忡道:“三川口我军惨败,朝野震惊。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放弃关中,但朝中沉疴已久,西北这次备战,无疑耗费巨大。我们如今只能胜,不能败!若我等再败,朝廷丧失信心,放弃关中也是大有可能。” 众人沉默下来,这才发觉肩头责任重大。 见众人神色肃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绝非不可战胜,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让他无机可趁,自然不敢轻易出兵。他没有机会,就是我等的机会。” 狄青咀嚼着范仲淹的话,觉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却领会成另外的意思,振奋了精神,说道:“不错,他是人,我们也是人,不信斗不过他!” 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似乎对尹洙所言并不赞同,可终究没有多说,转望狄青道:“可常读书吗?”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问,汗颜道:“卑职戎马多年,少读书。”他怀中其实有本书,是本已快被他翻烂的诗经。 范仲淹轻声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略作沉吟,从身边拿了卷书递过去,“我这有本书,你若有暇,可以读读。”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气,绝不想强人所难。狄青立即接过了书,沉声道:“谢过大人。”他看了书页,见上面写着《左氏春秋》四个字。 “那这几日,你先留在这里吧。”范仲淹轻声道:“狄青,你一路奔波,也很辛苦,暂时休息下,我明天再和你谈些事情。种大人,尹洙,你们留下,我有事说。” 狄青知范仲淹多半要和种世衡等人商议军机,告退出帐。才到了帐外,见天色已晚。寒风萧冷,柔远寨已升起了堆堆篝火。火堆旁,站着两人,却是葛振远和廖峰二人。 狄青揉揉眼睛,惊喜道:“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葛振远胡子还是浓密,可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几十斤,双眸深陷,有着说不出的憔悴。见了狄青,葛振远眼中有泪,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狄青,叫道:“狄指挥,你可算回来了。” 他忍不住的泪下,又是疲惫、又是欣喜。廖峰在一旁,兴奋中隐约有着内疚。 狄青瞥见廖峰有些不安,奇怪道:“廖峰,你怎么了?”他诧异葛振远迥异的激动,也好奇廖峰的表情,总觉得这二人间有些事情发生。 廖峰才待开口,葛振远已抹掉眼泪,笑道:“没什么事。狄指挥,你回来了就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丢给了狄青,“狄指挥,她当初带你走的时候,说你回来后,肯定会变了模样。这药叫做时轮,可以洗去年华,还你本来的面目!” 狄青接了那药粉,奇怪道:“时轮?她是谁……是飞雪吗?” 火光中,葛振远脸色好像变了下,喃喃道:“你说那个腰间有条蓝丝带的……姑娘吗?她叫飞雪,我……不知道的。” 狄青更是诧异,“你不认识飞雪?那你怎么会让飞雪带走我呢?”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葛振远陡然变色,后退一步,盯着狄青道:“狄指挥,你不信我?” 葛振远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委屈和失落。 狄青见状,心中微颤,诚恳道:“振远,我们是兄弟,我怎么会不信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办事稳妥的人,你既然把我交给飞雪,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以为你认识飞雪,因此问了句。你若不方便说,当我没问好了。我还没有谢你救了我!可是……司马他……” 狄青神色黯然,暗想司马不群因他而死,有空要去司马的墓前拜祭。葛振远嘴唇蠕动,不等说什么,廖峰一旁大声道:“老葛,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狄青一惊,忙问,“廖峰,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脸色发红,愧疚道:“狄指挥,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当初司马死了,老葛负责将你带回青涧城求医,结果他回到城中后,说你被人带走了。他说不出那人到底是谁,也不说你去了哪里,只说那人肯定能救你,我们都很担心,自然……自然……” 狄青见廖峰支支吾吾,皱眉道:“你们自然就怀疑他出卖了我?” 廖峰长叹口气,说道:“正是这样。我一时气愤,还和老葛动了手。兄弟们甚至要杀了老葛为你报仇呢……后来多亏种世衡一力担保,才将老葛暂时看押。后来听说你又大闹兴庆府,知道你没事,种老丈忙派人去寻你,兄弟们知道误会了老葛,这才把老葛从牢中放出来……” 狄青已热泪盈眶,才知道葛振远为何这般憔悴,原来葛振远为他狄青竟平白坐了半年多的牢。 一把抓住了葛振远,狄青自责道:“振远……我对不住你。” 廖峰也道:“老葛,我们都对不起你,你若打若骂,尽管由你。但是……” “但是我们是兄弟。”狄青握紧葛振远的双臂,接道:“你救我的时候,就预料到以后的事情,但你还是要如此。振远……我……” “你若真的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说对不起了。” 葛振远突然开口,虽然眼角还有泪水,但嘴角满是真诚的笑,“做兄弟的……不但是有福同享,还要随时准备分享痛苦的,不然还算什么兄弟?”他见狄青信他,已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不怕委屈,可只怕别人不理解。 有时候,兄弟的信任,他看的比什么都要重要。 或许他们本是一类人,这才能聚在一起。付出真心的,才能期盼有真心回报。 “我老家人曾说过,这辈子做兄弟,不知道修了几生才能修得,一定要珍惜!人活着,谁没有一点委屈!这次狄指挥没事,我也没死,一切都过去了,好不好?”葛振远问话的时候,望的是廖峰。 廖峰手足无措,摸摸脑勺,半晌才道:“好,当然好!” “不过你冤枉了我,总得有点补偿才对。”葛振远故作严肃。 “你说,你说。”廖峰忙道。他见葛振远受了这多的委屈,竟肯一笔勾销,当然什么都肯去做。 葛振远望了狄青、又看看廖峰,沉声道:“我要你们今晚……陪我喝酒,不醉不归,你们可有胆答应?” 廖峰没想到葛振远竟是这个要求,半晌才道:“好,谁不喝,谁是孙子!”扭过头去的时候,差点落下泪来。 狄青望着葛振远,也是感慨万千。 或许相处容易,但了解,总是太难! 三人在柔远寨找家酒肆坐下来,秋夜中,酒肆堂中燃起一堆大火。三人围着火堆开怀痛饮,葛振远喝酒如喝水一样,像是要一洗多日的心境。 狄青满怀心事,本想问问飞雪的事情,可见葛振远喝的痛快,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也就将念头压了下来。 不想葛振远喝了几碗酒后,对着火堆,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叫飞雪。我可以说认识她,但只是偶遇,我不想她还能记住我。” 狄青一震,不知道葛振远是有心还是无意说及往事,留心倾听。 葛振远低声自语,像是在追忆着什么,“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有一日,我们葛家集有一个婆婆病了,奄奄一息。村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摇头说没救了,让那家人准备后事……那姑娘突然来了,她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在老婆婆的床榻前,突然哭得很伤心,好像那老婆婆是她的亲人……” 他说得恍恍惚惚,像是在述说一个梦。火光跳跃着,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精灵。 葛振远神色迷离,让人分不清醉醒,又道:“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不由问道,‘小姑娘,这是你的亲人吗?’那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人如同坠入梦中……” 狄青追忆和飞雪相见的场景,也有些唏嘘。他对飞雪有印象,也是因为她那双清澈、似不沾人间烟火的眸子。 葛振远神情不属,低声道:“那小姑娘只望了我一眼,就又转过头去说,‘你们莫要哭了,我能救她。’那婆婆的亲人自然不敢相信,又见她年纪尚幼,纷纷呵斥。我在旁道,‘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让她试一试又能如何?’那时候我在村里还有点声望,他们这才勉强让那小姑娘试试。那小姑娘拿出块石头模样的东西。那石头本是莹白色,可其中好像有萤光流动,就如茫茫草原中……飘动的萤火虫。”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颤,想起了那个雪夜,飞雪也拿出了那块石头,是以他才相信了飞雪,让飞雪带走了狄青。 狄青暗想,“这种石头,倒也少见,怪不得葛振远一见难忘。” 葛振远又道:“小姑娘打了碗井水,将那石头泡进去。等了片刻,取回石头,将那碗水给那婆婆喝了,不想……”他脸上露出难以思议的表情,“那婆婆很快就醒了,还能下地走动了。” 廖峰一直忍住不出声,这时候惊诧万分,失声道:“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葛振远并不理会廖峰,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真的也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也知道……说出来后,很多人也是不信,反倒会觉得我是在编个谎言。” 廖峰有些惭愧,一时无言。 葛振远嘿然一笑,喃喃道:“那婆婆家的人自然对小姑娘千恩万谢,可那小姑娘反倒冷冷道,‘我自救她,不关你们的事。’她说完就走了,竟不再看那婆婆一眼。众人都很奇怪,但不敢追上去,我却看到村中有两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嘀咕两句,尾随那小姑娘而去。” 狄青皱眉道:“这二人不怀好意,只怕看上了小姑娘怀中的石头。”又在想,“飞雪娇弱,肯定不敌两壮汉,难道是葛振远出手救了她吗?” 葛振远点头道:“是呀,谁见那石头如此神奇,肯定都有了占有之意。我见那两人鬼鬼祟祟,又跟在他们的后面。才出了村,就失去了那两个地痞的行踪。我不由急了,大声呼喝道,‘你们莫要胡来,小姑娘,你在哪里?’我到处乱找,等到天黑的时候,到了葛家集村外的坟地前,突然发现有两人跪在那里,我壮起胆子走过去,竟发现那两人就是尾随小姑娘的地痞,而那小姑娘,早不见了。” 狄青一震,“那两人……怎么样了?” 葛振远脸上突然现出惊怖之意,握着酒碗的手剧烈的颤抖,似乎遇鬼一样。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时候是夏日,萤火虫飞来飞去,好像坟地的磷火。那两人跪在那里,有如死尸般。我心中害怕,喝道,‘你们做什么呢?’不想一声喝后,那两人倏然跳起,一人大哭道,‘我该死、我该死。’他一掌掌的打在脸上,打得脸皮破裂,鲜血飞溅,都不觉得。另外一人却大笑道,‘嘿嘿,石头。嘿嘿,满天都是石头。’他指着天上的萤火虫,狂笑不停,竟然和疯子一样。那两个人白天还好好的人,竟然突然疯了!而且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清醒过!” 秋风吹过,焰火明灭,狄青和廖峰见葛振远竟也神色疯狂,不由背脊都泛起寒意。 那两汉子为何会疯,难道是因为飞雪的缘故? 陡然间一阵疾风吹来,吹动了火堆上的一根柴火,“呼”的声中,火星飞舞。 葛振远蓦地跳起,伸手一指天空的火星,叫道:“是了,就是这种火。漫天都是这种火……”他表情骇然,像已发狂。当年的那情形,显然给他极大的刺激。 狄青心中惊凛,倏然握住葛振远的手,喝道:“振远……你醒醒!”他一声断喝,葛振远身躯一震,软软的坐下来,额头满是汗水,有些茫然的望了眼狄青,说道:“狄指挥,我怎么了?” 狄青满是诧异,见葛振远神色恍惚,只怕他再失控,摇头道:“没什么。”他递过一碗酒,葛振远一口喝下去,半晌才有些清醒,后怕道:“我方才是不是有些发疯?”见狄青和廖峰满是错愕的表情,葛振远身躯又颤抖起来,低声道:“我每次回忆起那事,不知为何,都会如此。我找你们喝酒,是想用酒壮胆,我才敢说这事了。” 狄青大是惊讶,不想那件事竟给葛振远如斯恐怖的记忆。 葛振远又喝了两碗酒后,这才镇静下来,自语道:“我那之后,惊骇过度,大病了一场。可那两个地痞,再也没有正常过。到现在,有时梦中,我还能梦到坟地那一幕,总是心惊。后来我就混迹军营,也就没有再见飞雪。” 狄青缓缓道:“飞雪后来到了新寨。是那里打铁老汉的孙女,难道你从来不知道?” 葛振远一惊,“新寨只有一个铁匠铺,你说那个林老汉吗?他的确有个孙女,但那……不像我遇到的那小姑娘呀。那小姑娘一张脸和雪一样的白,林老汉的孙女,好像脸色发黄,真的是一个人吗?”他皱起眉头,苦思不解。 狄青见葛振远满是苦恼,安慰道:“是不是她都无妨了……” 葛振远不再思索,叹口气道:“她总是这般神秘,让人难解。指挥使,你在平远受伤,我带你回青涧城的路上,碰到了那小姑娘。当然,她已长大了。我伊始并没有认出是她,她说能救你,但必须带你走,我真的很为难。但她后来拿出块石头,那石头……就是当年那泛着萤光的白石头,我记起了往事,才知道是她。我知道,或许还有人能救你,但那时候,只有她能救你,我只能赌一次!” 廖峰羞愧道:“可我们当时问你,你为何死也不说这些事情?” 葛振远涩然道:“我说了,你们会信?” 廖峰怔住,无言以对。当时狄青失踪,众人都对葛振远大起疑心,这件事又是这么诡秘,葛振远就算如实说了,廖峰扪心自问,也是不信的。 疑心一起,事实也是苍白无力! 狄青一旁不安道:“振远,这件事……真苦了你。” 葛振远突然哈哈一笑,“指挥使,一切都过去了。就和这喝醉酒一样,第二天虽头痛,但酒总是没有了。你不必为他们担当责任,我也不会再怪什么。当初我就赌一次,你死了,我也要死。你活了……嘿嘿,我得偿所愿,无愧于心。好了,酒尽兴了,该休息了。” 言罢,他站起来,踉踉跄跄的离去,却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狄青忙过去扶起葛振远,见他已醉醺醺的不省人事。脸上满是水滴,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泪! 狄青将葛振远背回营帐,廖峰主动要求照顾葛振远。狄青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的张玉和李禹亨,心中感慨,让廖峰留在葛振远的身边。出了营帐后,狄青想着飞雪的古怪,无心睡眠。 飞雪那块石头怎么会那么奇怪?飞雪如何让两个壮汉发狂?为何当年的场景,葛振远过了这多年来,回忆起来还这般震骇? 飞雪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她若真的知道香巴拉,那里是桃源圣地,她为何不留在那里,反倒一直四处飘荡? 狄青想不明白,伸手入怀要取时轮。那是飞雪留下的药,可以洗去年华的。 时轮,很奇怪的名字,狄青暗自想到。 狄青伸手入怀,没有掏出药物,却碰到了范仲淹给的那卷左氏春秋。狄青心思微动,掏出那本书,随手翻了下,见一页写道:“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还自郑,壬申,至于狸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今众繁而从余三年矣,无伤也。言之,之暮而卒。” 狄青粗通文,倒也看懂了这些话,知道这文是说有个叫声伯的人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一种叫做琼魂的珠宝给声伯吃。声伯吃了后,哭出的眼泪都变成了珠玉。声伯醒后,一直不敢占卜,因为口含珠玉,本是人死后才有的葬礼,这多半是不祥之梦!三年后,声伯回转郑国,对身边人道,他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但如今已过了三年,应该没事了。不想他才说了这件事,当晚就死了。 狄青心道,“不想古书也记载这般荒诞不羁的说法,可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岂不很多都很怪诞?”目光流转,见那页纸旁又写了几个字的评语,字体端庄雄秀中又带着意境逸飞。 那几个字是,“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不知写评语的是谁,但已想到了那双执着多情的眼眸。若非那样的人,也写不出这样浩荡的评语。 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望着那七个字良久,这才轻轻的吁口气。合上了书,想着声伯的那个梦,狄青只感觉脑海中朦朦胧胧有些思绪,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时间又琢磨不透。 篝火熊熊,狄青也有些倦意,缓缓的闭上眼。 火光渐黯,星光亦黯,天地间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不知过了许久,狄青霍然睁开眼眸,长身而起,额头上已有汗水流淌。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让他忍不住心悸的梦! 梦境是个石窟,石窟四壁满是古画,他记得来过这里,他梦中来过这里。他还记得,那些古画本来应该是画着无面佛像的。可这次那些古画不是无面佛像,而是一团光! 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他见过这团光,但不是在梦中,是在永定陵彩云阁的那道石门上,他本来以为已经忘记,但梦中却是那么的清晰。 那团光,是什么意思?狄青梦中错愕间,突然见四壁起火,有五箭射来。 箭分五彩,是五色神箭,元昊的定鼎五色羽箭。狄青大惊,正要闪避时,霍然惊醒。将醒未醒之际,他听到了一个如天籁传来的声音,“来吧!” 狄青惊醒,眼角不停的跳动,甚至耳朵都在抽搐。 来吧,去哪里? 他第四次听到了这个声音,陡然间脑海中有白光闪动,狄青心口痛楚,不知为何,想起叶知秋说过,“当很多佛传经典或咒文在无法流传下去的时候,佛就会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个地方……藏在一个极奇特的地方!” “佛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识深处,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脑海中,以免经典失传。等到了时机成熟,神灵就会开启这些人的意识,取出这些经典流传于世。” 狄青身躯已颤抖,不解自己为何做梦都是和永定陵元昊有关? 难道说,这些梦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陡然间又想到了种世衡的一句话,“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狄青身躯一颤,脑海中如紫电划过,额头滚滚汗水流淌,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我为什么总做这个怪梦,难道说……我是伏藏,我就是伏藏!那梦,是引导我去香巴拉吗?” 一念及此,思绪繁沓,不可遏制。 狄青霍然想到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五龙,见五龙幽幽沉沉,似有光芒流动。陡然抬头,晨光破晓,晓雾轻寒,原来……已天明。 第二十五章 城破 天已明,叶上霜寒,征衣带冷。 狄青一想到自己可能就是伏藏,激动不已,但又不能肯定。不待多想,突闻有脚步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到范仲淹正望着他。 狄青记得范仲淹说要找他,没想到范仲淹这么早找他,略有迟疑,还是迎上去道:“范大人找我有事吗?”他在范仲淹身边,总忽视范仲淹的身份,如朋友般的招呼。 范仲淹若有所思的望着狄青,点头道:“我想出寨转转,你可以与我同行吗?”见狄青点头,范仲淹翻身上马,策马出了柔远寨西。 武英知晓范仲淹出寨,不便阻拦,命手下人带兵跟在范仲淹的身后。 东方曙破,西方黛青。狄青和范仲淹并辔而行,虽心事重重,见范仲淹向西北行了十数里,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前方不远就近后桥寨了。” 当年狄青、武英、高继隆等人大破后桥寨后,就焚烧了此寨。如今后桥寨虽已荒芜,可党项人和宋人均是留意此地,范仲淹孤身前来,很有危险! 范仲淹勒马,凝望西北,问道:“你怕了?” 狄青沉默无言,范仲淹扭头望向了狄青,微笑道:“你当然不怕,就算元昊的天和殿,你都敢孤身前往行刺,这世上估计也没有你怕的事情了。你是怕我有事了。” 狄青知道这些事多半是种世衡说的,沉吟道:“范大人若真想侦查敌情,让我等去做好了,不必以身犯险的。” 范仲淹遥望远山,许久才道:“我不亲自看看,总难体会你们的苦。其实我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你们出生入死,才是真正的凶险。” 狄青心下感慨,第一次见大宋文臣对武将这般看待,沉默无言。 范仲淹又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元昊又出兵了,兵出镇戎军!”狄青心头一跳,听范仲淹又道:“这次是天都王野利遇乞领兵,党项人兵势凶猛,眼下已破宋境狮子堡、赵福、乾河等寨,转而进攻镇戎军城。韩琦韩大人,亲自在镇戎军坐镇。” 狄青突然想到元昊曾说过,“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他忍不住的心悸,想将此事说说,但终究无法开口。他只是个指挥使,有什么资格评点韩琦呢? “昨天你说的很对,元昊的确是想尽取陇右、关中之地,图谋中原。可叹朝廷从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范仲淹神色怅然,虽不屈但有疲惫,若有沉思道:“依你之见,如何抵抗元昊的进攻呢?” 狄青略做沉思,回道:“不可尽守,可适当的以攻为守!” 范仲淹眼中掠过分期待,问道:“那具体如何来做呢?” 狄青见范仲淹眼中满是鼓励,沉声道:“出兵贵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元昊急攻镇戎军,就是要打的我们不能喘息,疲于奔命。这是他惯用的法子,充分利用党项骑兵马快的优势,分散我们的兵力。每次他一出兵,我们总是毫无例外的去支援,事倍功半。这次……若依我的想法,党项人虽马快,但不擅攻城,不如让泾原路的宋军死守镇戎军,闭城门不战,以长击短。我们若有多余兵力,可暂攻白豹城……如下白豹城,无疑给党项人以重创,逼迫党项人回缩兵力。若能围城打援,远比奔援要有效的多。” 范仲淹神色讶然,半晌才道:“可白豹城是党项人的要地,把守森然。” “后桥寨不也把守森严,还不是被我们攻了下来?”狄青突然笑了,“后桥寨已废,白豹城突兀而出,加上安定许久,党项军已有大意。范大人到了边陲这久还没有动静,这次突然到了柔远寨,难道不是为了白豹城吗?” 狄青一直在琢磨范仲淹来柔远的用意,自料范仲淹必有行动。 范仲淹抚掌大笑道:“好你个狄青,果然不差。”他笑容甚欢,压低声音道:“种世衡说你有勇有谋,我还有些不信,可你竟一眼就看出我们的用意,实在不简单。我来西北许久,总感觉缺少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来了,很好。” 狄青听出范仲淹话中有话,沉吟道:“你们的用意?”问话的时候,他已明白,范仲淹要打白豹城,肯定已和一些人策划过。 范仲淹并不隐瞒,点头道:“攻打白豹城,是我和韩大人共同商议的结果。我们决定一改以往死守的弊端,以攻为守,突袭白豹城,减轻泾原路的压力。可若能攻下白豹城,以后应该怎么做呢?”他像是征询,又像是看看狄青到底有何本事。 狄青立即道:“下白豹城后绝不能和当年破后桥寨后一样的做法,打蛇要打死,我们绝不能总是给元昊不停骚扰我们的机会。要想他不反复的出兵,我们就要打过去,打金汤、战叶市、冲过横山去、把战场放到党项人的地盘上……逼他们不得不守。” “大举进攻?”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 狄青摇头道:“现在绝非大举进攻的时机,但可小规模的骚扰。西北不缺兵,但少精兵!以眼下我军的作战能力,十万不如一万。只有改其弊端,增其锐气,强其装备,才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只有精兵强将,才能削减朝廷的花费,亦可增西北作战之能。” 范仲淹大为赞赏,喜道:“狄青,你不过是个指挥使,却有这般想法,实在是西北之福。若人人都如你般,何愁不平西北?”转瞬叹口气,说道:“可惜你戎马多年,难展将才。” 他目光深邃,遥望天际。那里秋意连天,寒烟凝黛,有如女子弯弯的眉,又像壮士冲天的气。 狄青也有些落寞,转瞬道:“但有范大人在,我想我们边将的机会也就来了。范大人,若攻白豹城,狄青请为先锋。” 范仲淹略有犹豫,半晌才道:“狄青,机会有很多,不必急于这一次了。” 狄青一听,已知道攻打白豹城的任务早有分派,范仲淹也不好改派,微有失落。 范仲淹见狄青失望,换了话题道:“你的说法和种世衡倒是不谋而合。对了,他这一年来,倒是开始着手训练十士……” “什么是十士?”狄青不解道。 范仲淹脸上突然有分光辉,眼中也满是期望,“十士是精兵……”话未说完,远处有马蹄声急劲,狄青回头望去,见到一骑飞奔而至。 那骑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范大人,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已领兵赶到,请见范大人。” 范仲淹望了狄青一眼,点点头,已跟游骑回返柔远寨。才入了营寨,就见一人大踏步的走过来。 那人极高,竟比身边的武英高出一头有余,那人也很壮,每走一步,地面好像都要颤颤。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人背负的一把铁锏。 那是一把四刃铁锏,就像四把长剑拼出,泛着极冷的寒光。 那人见到范仲淹,单膝跪倒道:“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奉韩大人之令,带部将赶来柔远寨,见过范大人。” 范仲淹微笑道:“都说任福乃将门虎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青一旁听到,已明白这次行动是任福负责调度,因此范仲淹不好派他为先锋。 任福看了狄青一眼,低声道:“还请范大人入帐商议些事情。”他见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自然不肯泄漏军情。 范仲淹点点头,若有深意的对狄青道:“你白天好好休息,晚上会有事了。” 狄青点头退下,心中暗想,“范大人说晚上会有事,难道说……今晚就要攻打白豹城?”正琢磨间,廖峰已和葛振远并肩走过来,葛振远还很憔悴,但精神好了许多。二人见到狄青都道:“狄指挥,我们什么时候回青涧城呢?” 狄青见二人再无隔阂,心中高兴,说道:“恐怕要再等两天,你们今日莫要喝酒了,只怕会有事。” 葛振远放低了声音道:“狄指挥,我也觉得有事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羌人都来到了柔远寨,好像还都是族长的样子。” 廖峰道:“是呀,我看寨中宰羊杀鸡的,又准备了不少酒,像是要请客,不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 葛振远哈哈一笑,“得了吧,你够资格吗?” 狄青若有所思,暗想攻打白豹城在即,范仲淹为何要宴请羌人……这中间,只怕有些问题。对两兄弟道:“你们不用管太多,晚上再说。” 葛振远说的不错,狄青留心观察,发现不到半天的功夫,柔远寨已来了数十位羌人首领。 日薄西山的时候,篝火高燃。中军帐前的平地上,已摆了几十张桌子。可狄青也留意到,与此同时,柔远寨也来了不少宋军将领,只是一入柔远寨,就进了中军帐。 明月升起之时,那些羌人首领都坐在席间,忐忑中还有着振奋,因为他们都收到了请柬,范大人今晚请他们喝酒! 那些收到请柬的羌人首领,都有些受宠若惊。谁都知道范仲淹眼下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这里范仲淹说得算,那些羌人在夹缝中生存,一直都是见风使舵,这次赶来,当然是向范仲淹示好。他们知道范仲淹的大名,也信范仲淹不会对他们不利。 狄青远远的望着,见客人已满,范仲淹出了中军帐,到了席间,微笑举杯道:“范某今日请众位前来,只喝酒,不谈其他。” 众羌人慌忙跟着捧杯,迎合道:“范大人所言极是,喝酒……喝酒。” 范仲淹喝了杯酒后,微笑道:“范某还有些事处理,先告退片刻。”说罢,不等众羌人反应,又回了中军帐。 狄青倒头一次见到这么请客,微有错愕。 众羌人也是面面相觑,心中有些不满。可见到周围不知何时,站了不少兵士,个个手持长枪,甲泛寒光,忍不住害怕,不敢多说,低头喝起酒来。 狄青正在寻思,突然感觉有人接近,霍然转身,就见到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狄青本想躲避,但看清楚那人,惊喜道:“高大哥,你来了?” 来人竟是狄青的义兄、庆州钤辖高继隆。 狄青得见故人,欣喜倒多过吃惊了。 高继隆还是豪爽依旧,见到兄弟,神色高兴,问道:“这里这么热闹,我当然也要来凑热闹了。兄弟,你在想什么呢?” 狄青瞥了眼那面的酒席,低声道:“这次请客好像很有问题。” 高继隆嘿嘿一笑,“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了。走吧,范大人要你入帐议事。有好戏上演了。” 狄青知有机会出手,心中微喜。听高继隆这么说,陡然醒悟过来,低声道:“每逢作战,这些熟户都是最先知道消息。范大人请他们过来,就是不想走漏袭击白豹城的消息吧?” 高继隆摸摸胡子,点头道:“我想你肯定能猜到的。这次请他们过来,一来呢,联系感情,二来呢,看看谁对大宋示好,三来呢,让他们投鼠忌器,警告他们族人莫要出兵支援白豹城。最后当然是你说的,我们出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不能让他们先泄漏风声!” 狄青欣喜道:“范大人这招倒是妙极,一顿饭就可以束住这些人的手脚。西北有范大人,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二人谈话间,已入了中军帐,中军帐主位端坐一人,正是范仲淹。范仲淹左手处坐着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右手处坐着经略判官尹洙。 帐中已聚集十数将领,均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武英也早到了这里。见狄青前来,范仲淹欣慰道:“人都到齐了,任大人,你可以部署作战计划了。” 任福见狄青入帐,本来就有些不满和轻蔑,闻范仲淹此言,突然道:“范大人,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就算能参与此仗,但不应该听取这等军机要密。” 帐中气氛有些僵凝,武英神色有些不满,才待上前为狄青说话,狄青已抱拳道:“那卑职告退。”他转身才要走,范仲淹突然道:“谁说狄青还是指挥使?” 任福一怔道:“难道不是吗?难道说狄青平远一战落败,被降了职位?” 范仲淹含笑道:“任大人,你说错了。狄青平远一战,救了王继元都监,间接救了平远,杀了菩提王,立下赫赫战功。平远后来虽失陷,但绝非狄青的缘故了。我到延州后,已查明一切,上书将这些事情禀告给朝廷。朝廷有旨,已升狄青为阎门副使,掌延州西路巡检一职,调令昨天才到,因此很多人不知道。这次攻打白豹城,狄青有资格,也应该参与的!” 任福怔住,甚至还有些震惊,众人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有高继隆眼中有喜意闪过,喃喃道:“好,实在是好!” 狄青有些发愣,一时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指挥使比起阎门副使来说,那职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狄青几年来在指挥使的职位不动,没想到一跃就升了四五级。最关键的是,指挥使仍是低级武官,阎门副使虽也是虚职,但标志着狄青已是军中高等官员。他若再立功,升为正使的话,已可免磨勘年限,凭军功径直升级! 大宋武将高等官阶分使臣、横行、遥郡、正任四类,以正任官阶最高,以使臣官阶最低。每类中又有等阶区别。 遥郡、正任算是官阶中的美职和贵品,任福眼下除任环庆副都部署的职位,亦兼忻州团练使一职。而忻州团练本是遥郡类的官阶。 在陕西,除夏竦、范仲淹、韩琦外,任福可算是这里掌实权的第四人。 任福根本瞧不起狄青,因为虽都是武人,任福出身将门,狄青却是从行伍而上,脸有刺青!大宋文臣看不起武将,武将看不起行伍中人。 更何况,狄青从未入使臣行列,一直是个低贱的军官。 可阎门副使已在使臣之列,意味着狄青从此可脱离行伍卑贱之身,有资格和任福等人相提并论。 经过这一任命,狄青虽官职还是不高,但他已有了极多的机会! 范仲淹见帐中众人神色迥异,微笑道:“好了,打仗我本不行。任大人,人都为你准备齐全了,接下来还要看你的了。” 任福略有尴尬,再不望狄青一眼,沉声道:“你等当然已知晓,元昊进攻镇戎军,我等不能由他猖狂。韩大人、范大人有令,命柔远寨左近将士今夜集结力量,攻下白豹城!” 他将韩琦排在范仲淹之上,隐约已有了不满,范仲淹只是淡然一笑。 “此战只能成行,不能失败。”任福肃然道:“白豹城由党项勇将张团练把守,依山而立,并非孤城。白豹城南向的羌人首领,这次均被范大人请了过来,我军若轻兵快行,他们投鼠忌器,肯定不敢声张干扰我们的计划。因此我们若攻白豹城,只有城池西方和东方两向的羌族部落会出兵。此次攻城,当要先切断援兵,才能全力攻城。” 狄青忍不住点头,任福之策中规中矩,稳中取胜,让人无可厚非。看来这个副都部署,比起夏守贇可要用心很多。 任福交代完形势后,喝道:“都监刘政听令。” 有一虎背熊腰之人站出来道:“末将在。” “我命你会同监押张立,与西谷寨寨主赵福兵合一处,趁夜出发,明晨丑时前务必赶到白豹城西三十里处。等丑时进攻之令一发,全力牵制白豹城西路党项人的出兵,你可能做到?” 刘政应声道:“末将领令。” “都巡检任政听令……” “巡检刘世卿听令……” 任福一道道军令发出来,打援接援,扰乱敌兵,分派的井井有条。等安排大致完成,这才又道:“攻城之责,重之又重,我当负责调度。可眼下当有一虎将负领兵攻城之责……”他欲言又止,目光从狄青身上扫过去,不做停留。 范仲淹一直沉默,见状目光中有了喟然。 狄青本待请令,可见任福如此态度,知道他不愿意派自己前往,倒也不想去碰钉子。 武英上前一步道:“武英不才,愿领此责。” 任福哈哈一笑,拍案道:“早闻武都监大破后桥寨的威名,这次主动请缨,实属可贵。好,眼下就由你来主攻。即刻出发,由柔远河谷北上,翻山越岭,循小径而行,再沿白豹川东进。丑时进攻!”原来武英这大半年来,又已升职,眼下是兼寨主一职。 武英抱拳道:“末将领令。”又看了范仲淹一眼,沉声道:“末将若不成功,愿提头回见。” 范仲淹微微一笑道:“武英,这次不要你死,只要你胜!” 武英用力点头,转身出帐。高继隆忍不住道:“任大人,这别人都有任务,怎么就我和狄青没有呢?” 任福皱眉道:“难道高钤辖没有发现,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派兵力去扼住金汤城的援兵?” 金汤城就在白豹城东北,白豹城被攻,金汤城知晓动静,肯定会出兵救援。 高继隆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就负责堵住金汤城的援兵了?” 任福点头道:“不错,但不止是你有责,狄青也有这个责任。华池县是金汤城赶往白豹城的必经之地,高继隆、狄青听令,我派你二人带本部人马,即刻出发,趁夜赶赴华池县。明晨丑时准时攻击那里的骨咩族,同时牵制金汤城出兵,若是放党项人的一个援军过来,军法处置。” 任福终于看了眼狄青,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只要金汤城有援兵到了白豹城,狄青、高继隆就有过失! 高继隆微凛,还能大笑道:“好!” 狄青只是拱拱手道:“末将遵令。” 狄青出了营帐,见高继隆还是笑容满面,倒有些歉然道:“高大哥,我这次未带一兵一卒……” 高继隆心中暗想,任福此人虽勇,但妒贤嫉能,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狄兄弟委屈。哈哈一笑道:“你把自己带来就行。我的部下,可任由你指挥。”话才说完,种世衡已走过来,咳嗽道:“狄青,你还是有手下的。走……我带你去看看。” 狄青只以为种世衡是说葛振远和廖峰,出了柔远寨才发现,戈兵已带二百来骑在寨外集结待命。狄青有些惊喜,见那些骑兵无不是背负长弓、鞍挂羽箭、腰配短刀、手持长矛,所有人均是锐气正酣,寒气森然。 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能看出这些人战意十足,绝非寻常的宋军。 高继隆见了这些兵马,大为诧异道:“种世衡,真看不出,你不声不响弄了这些手下……” 种世衡摸摸秃顶,轻咳道:“这些不是我的手下……”他凝望着狄青,满是期盼道:“狄青,这些是你的手下!他们是十士,你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元昊有五军、八部,我们就有十士和他对着干!人虽不多,但我想……很快就要多了。” “十士?”狄青望着戈兵的一帮人马,若有所思,记得范仲淹也提过这个名字,不由问道:“什么是十士?” “十士就是十种兵。”种世衡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是我辛苦花钱为你选出来,供你调用的十种兵。而戈兵带的就是十士之一……陷阵之士!” 一队队兵马从柔远寨开拔,疾驰出柔远河谷,北上翻山过岭。马蹄虽急,声息却轻,人虽众多,却如幽灵。 宋军马裹蹄,人衔枚,如洪水蓄势般的向白豹城杀过去。 范仲淹等宋军出营后,又出帐安慰下羌人,担保他们族人不会有事。羌人均看出宋军要有行动,噤若寒蝉,酒也无心再喝,纷纷散去,但还是不能出了柔远寨。 范仲淹保证,明天太阳一起,就会请他们回转,而且交易如旧。 羌人和元昊交好,是因为被元昊的武力屈服;羌人和大宋交好,是因为被大宋的利益所诱。 既然元昊还没有打过来,大宋还和他们做生意,羌人虽心中忐忑,还乐得继续充当墙头草的角色。 羌人均已回营帐休息,范仲淹却没有睡,尹洙亦是如此。二人没有入了中军帐,只是在帐外而坐,望着东北的方向。 那里就是白豹城的所在。 尹洙神色兴奋中还夹杂紧张,范仲淹倒还平静。可他若真的平静,早已回去休息,但他怎睡得着? 尹洙端着酒杯,早忘记酒杯已空,喃喃道:“快丑时了吧?” 范仲淹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也在望着他。他杯中有酒,酒中有月,可心中呢……只有对出征将士的牵挂。 月色如银,铺在地面上,如清晨的新霜,已近丑时。 范仲淹陡然间目光一凝,握杯的手都有些发紧。尹洙感染到战起的金戈气息,霍然抬头。 只见到一道亮光从东北向冲起,刺开远方冰冷的墨夜。虽只是短暂的如流星般,但已带来了晨曦的希望。 “开始了。”尹洙站起来,满面兴奋,恨不能亲临疆场。 范仲淹反倒垂下头来,慢慢的喝着酒,喃喃道:“开始了。”所有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到,结局如何,是水到渠成还是功败垂成,是看别人的时候。 尹洙走来走去,突然坐了下来,盯着范仲淹道:“范公,你已变了很多。” 范仲淹淡然一笑,“是吗?” 尹洙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为天子宁可得罪太后、为废后一事宁可得罪天子,为公正宁可得罪朝中第一人的吕夷简。你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坚持自己。但你现在变了,你少了倔强,多了圆和,你这次回京,甚至还去拜访了吕夷简。任福有些自大,若是以往的你,说不准已撤掉他的指挥权利,但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说……” 他眼中隐约有了悲哀之意,是不是因为发觉今日的范仲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范公? 范仲淹反问道:“现在不好吗?” 尹洙叹口气,想要喝酒,才发现杯中无酒,只有风尘满怀。范仲淹拿起酒壶,为尹洙满了杯酒。尹洙望着那杯酒,叹气道:“范公,你还记得当年吗……你每次被逐出京城,很多人因为你的正直而送你,长亭折柳,举杯说你,‘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范仲淹本平和的脸上,有了分激昂。但最终他不过端起酒杯,感慨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余靖、蔡襄、你还有欧阳修一帮大臣,为了给我鸣不平,随我一块被逐出了京城。我……一直都记得!因为有你们,我才不孤单!” “那时候我们心甘情愿!”尹洙一字字道:“如果再回到从前,我还是要为你鸣不平。” “那现在呢?”范仲淹突然问。 尹洙目光复杂,并不直接回答,许久才道:“你可记得我们当初指点天下的时候说过什么?”见范仲淹不语,尹洙霍然站起,激动道:“我等历数大宋沉疴,均说变革势在必行。只有富国强兵才能兴治太平,只有先去除西北大患,才能繁盛大宋!” 范仲淹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些话,我从未忘记。”他说的坚定非常,双眸中神采飞扬。这一刻的表情,有如多年前的冬夜飞雪。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尹洙见状,精神一振,立即道:“如今圣上启用贤明,韩公和我等一般的想法。他也极力主张改弦易张,重振宋威。他决定先定西北,再改沉疴,是以决定五路出兵攻打元昊,但你为何上书说并不赞同?” 范仲淹沉默许久,望着一旁的大树,突然道:“其实已入冬了……”那大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很是凄凉。 “树上的叶子不是一夜能够掉光的,也不是一夜能够长出来的。”范仲淹又道:“如果我们想看苍翠郁郁,心急的会浇水,甚至会浇热水……但这树非但不能繁盛,很可能会冻死的。西北就像这棵树!” 尹洙沉默下来,范仲淹望着尹洙,真诚道:“我也很急,但我们必须要等,必须要准备,培土浇水,这样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尹洙,我知道……韩琦、你、很多很多人都盼着大宋强盛,迫不及待的想要变革。但这事不能急,我希望……你能懂我!” 尹洙叹口气,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他端起酒杯,又放下,问道:“范公,此战能否成功呢?”心中在想,“范公老了,少了当年的那股魄力。元昊算什么,一介武夫罢了。范雍是无用之人,这才导致三川口惨败。难道说韩公、范公联手,还对付不了元昊吗?只要能一举平定西北,龙颜大悦,就是对大宋改革开拓之时,到时候我等起沉疴、改弊端,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多年所盼?如此方不负平生!范公做事最近考虑的太多,只盼白豹城能一战而胜,鼓舞西北军心,到时候再劝范公支持韩琦好了。” 范仲淹见尹洙脸色阴晴不定,还是平静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急有何用?” 尹洙哈哈一笑道:“那不谈军情,谈谈诗词可好?你初到边陲之时,曾做过一词的上阕,不过一直没有下文……我一直在等。柳七的词虽艳,总不如你的来劲。” 范仲淹微笑道:“我都忘记了,偏偏你还记得。” 尹洙道:“我怎么不记得?你的词,我每个字都记得。为文章,务求古之道,偏偏汴京那些所谓的文人,除了艳词外,再也做不出其他,让人听着来气!”站起来,端着酒杯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好词,好词!”见范仲淹含笑不言,尹洙认真问,“这不是好词吗?你听听,若非真正到了边陲之人,焉有如此眼界,如非真正大气魄的人,也难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 范仲淹哑然失笑道:“我虽然脸皮不薄,可被你这么一说,也要红了。”原来这词却是他所做。 尹洙笑道:“过了这久,你总该想出下阕了吧?” 范仲淹持杯在手,望着月光如霜,突然道:“你可听到羌笛声了吗?” 尹洙侧耳听去,隐有所闻。如此深夜,那羌笛之声无疑满是幽怨。尹洙叹道:“这时候吹笛子的人,多半……是想家了。”只有在边陲的人,才了解边陲人的苦。只有边陲,才有这种幽苦笛声。 范仲淹双眉微扬,望着酒杯道:“下半阙也有了。”他缓缓吟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吟词如乐,可神色满是萧索落寞。 尹洙随着节奏轻拍手腕,等范仲淹念完后,轻叹道:“好词呀,好词。这下阙中,我最喜燕然未勒四个字。当年东汉窦宪得罪了太后,为立功赎罪,请命北伐。结果大破匈奴,在燕然山刻石记功而回,功勋炳耀。范公你也得罪过太后,也想大破党项军,效仿窦宪之举。只是区区四个字,尽显胸中抱负。范仲淹还是范仲淹!” 范仲淹吁了口气,“尹洙,你还是……懂词了。” 尹洙得范仲淹一言,眼珠一转道:“只懂词……难道不懂你吗?你以为我真不懂吗?窦宪为权,你为天下。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你虽想破党项人,还忧兵士之苦。不过总是这样瞻前顾后,如何成事呢?” 范仲淹沉默良久才道:“范某之功,不想用兵士之血染成。” “可若不战,又有别的办法吗?”尹洙反问道。 范仲淹悠悠一叹,再不多言。 远处的火光焚天,天欲燃。那风声、笛声、厮杀声交织错落在一起,夜无眠,天欲破晓。 近清晨之时,范仲淹眼中已有血丝,尹洙也是一夜未眠。二人焦灼的等待白豹城的消息,这时寨北有一骑飞奔而来。见到范仲淹后,立即翻身下马,禀告道:“启禀范大人,白豹城已被团团围困!我军正在加力攻打。” 尹洙急问,“那现在情况如何?” 飞骑道:“还在等消息。”话未说完,又有一骑赶到,禀告道:“到如今,周边羌人、叶市、金汤城,暂时没有援兵来救白豹城。” 范仲淹喃喃道:“任福向我说这些,只想让我放宽心,攻城显然并不顺利。”范仲淹虽听喜讯,但已看出隐忧。 尹洙扼腕道:“难道说我等全力一击,竟还下不了一个白豹城?” “白豹城屹立西北多年,党项人狂傲是有,但警觉仍在。这次我等是出了奇兵,可谁都不能担保,他们没有戒备。”范仲淹缓缓道:“任福此人狂傲,只盼他莫要一意孤行,若真的攻不克城池,又逢敌援兵至,可暂时退回,再图打算。” 尹洙道:“那如何能行?区区一个白豹城都攻不下,以后何谈踏破横山,平定西北?” 范仲淹微微皱眉,才待说什么,又有飞骑赶到,“启禀范大人,武英已杀入了白豹城。” 尹洙哈哈大笑,终露喜意道:“范公,你一直说武英勇而乏变,但他这次却不负你的厚望。” 范仲淹终于也舒了口气,可还是望着白豹城的方向。 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到——“白豹城城南被破!”,“白豹城城西被破!”,“宋军已烧了白豹城的太尉衙署!”,“武英生擒了白豹城的最高统领张团练!党项军没了指挥,争相逃命。”,“任大人纵兵厮杀,屠戮白豹城。”,“宋军斩杀党项军统领七人,捉敌官五人……搜获牲口、战马难以尽数!” 宋军大获全胜! 范仲淹听到这里的时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命人前往通知任福,烧城后,尽快回转,莫要贪功,提防党项军援兵赶至,那就得不偿失了。 尹洙已去安排庆功宴,范仲淹突然发现,这些消息中,竟然没有狄青的。 狄青那面如何了?范仲淹很有些忧心,他只听过狄青的事迹,毕竟没亲眼见过狄青作战。但一想到狄青那刚毅的脸庞,范仲淹已不再担心。 范仲淹信自己的判断,认为狄青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黄昏之时,任福终于带人赶回,本是肃然的柔远寨因为大胜沸腾了起来。白豹城所藏甚丰,宋军缴获兵甲战利品难数,带回的牛羊马驼竟有近万之多。 任福背负四刃铁锏,趾高气扬的回转,见范仲淹就道:“下官未负范大人所托!” 范仲淹笑容满面道:“很好,很好。”听着任福不停禀告战绩,瞥见武英已周身是血,忍不住道:“武英受伤了?” 武英咧咧嘴道:“一些小伤,不妨事。” 任福重重拍着武英的肩头,赞道:“武英负伤不下七处,可还活捉了张团练,此次攻城,当记头功。” “那狄青现在如何了?”范仲淹问。 任福撇撇嘴,“他嘛……应该和高继隆还在坚守华池,不过我已撤兵,已传令让他们回来了。不闻太多的消息,想他们捡了个便宜,没有和党项人交手吧。” 范仲淹见任福身为此次战役的部署策划,可竟对手下狄青、高继隆如此漠不关心,心中不悦。但见众人兴高采烈,不想打断他们的兴致,终于道:“诸君此战辛苦,我已摆下庆功酒,还请入席。” 众人轰然叫好,就在帐外露天庆功。酒菜摆上,范仲淹陪众人喝了几杯,可不时的看看寨北。 酒过三巡之际,终于有飞骑来报,“高继隆、狄青已带兵回转。” 范仲淹欣喜,静等狄青上前。见狄青尘满面,血染征衣,关切问道:“狄青,可曾负伤?” 任福一旁道:“他这人……听说好负伤。平远之时,一伤就有半年之多。”说罢大笑,旁将均是跟随而笑。 狄青只回道:“此次未曾受伤。” 任福问道:“那收获如何?不知斩了多少敌兵?” 狄青皱了下眉,摇头道:“末将不知。” 任福一拍桌案,喝道:“狄青,你无论如何,已是个巡检。怎么连战果如何都不知?” 范仲淹不待多言,一人已哈哈笑道:“他是不知道战果如何,他顾不上数呀。”高继隆从狄青身后走出,对范仲淹施礼道:“范大人,华池一战,狄青以逸待劳,等骨咩族出援之际。力斩骨咩三熊,大破骨咩族兵!” 尹洙惊诧道:“都说骨咩三熊是骨咩族极勇的斗士……竟被狄青一起斩了?” 高继隆道:“管他白熊、黑熊还是灰熊,都挡不过狄青的一刀。” 任福心中微颤,暗想早听过骨咩三熊简直比熊还凶恶,他这才把活儿交给了狄青。可狄青恁地凶恶,竟然连斩三人? 心中虽凛然,任福还故作淡静道:“杀熊一事,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高继隆笑了起来,满是得意,“下面的那件事,绝非匹夫之勇了。” 范仲淹双眸中已有欣赏之意,微笑问,“后来如何?” 高继隆道:“若是别的将领,击败骨咩族后应该如何做呢?”他虽像在询问旁人,可只望着任福。他早就当狄青是他的兄弟,狄青可以沉默,可他不想。就算任福是他上司,他也不怕。 并非所有人都看重自己的官位! 任福心思飞转,故作不屑道:“那还用问,当然是伏兵在侧,请君入瓮了。” 高继隆摸摸胡子,叹息道:“狄青就没有这么聪明了,他做了件很多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尹洙忍不住道:“狄青怎么做了?”他向狄青望去,狄青还是沉默平静,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 高继隆缓缓道:“他知道一时间杀不尽骨咩族人,既然如此,若坐等对手前来,说不定党项军有防备,如此一战,胜负难料。因此他主动请缨,换了骨咩人的衣服,装成骨咩人的败军,反倒向金汤城行去。” 范仲淹眼已亮了,尹洙拍案叫好道:“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好计。” 高继隆嘿嘿一笑,“金汤城果然出了近千兵士来援,那领军的军主见到狄青的人马,只以为是自己人,还待询问情况,就被狄青冲过去砍了。党项人大乱,被杀退数十里,丢盔卸甲,城门紧闭,已不敢开城。狄青就带着二百来陷阵之士在城门前守着,可叹满城党项军,不知虚实,大半天不敢出战。” 众人血已沸腾,想像狄青横刀立马,傲立在金汤城前,竟让敌手不敢出战的豪情,不能自己! 尹洙满了两杯酒,端到狄青的面前,真诚道:“好一个狄青,竟让敌人不敢战。只凭此一役,我敬你一杯。想当年郭遵五龙川横杵立马,也是不过如此。” 狄青听到“郭遵”两字,心中一痛,接过酒杯,黯然道:“尹大人过奖了,我如何能和郭大哥相比呢?” 尹洙转问高继隆道:“那后来呢?你们就这样安然的回返了?” 高继隆笑道:“哪有那么简单。金汤城终于看破了狄青的虚实,竟倾兵和狄青一战,由守城的团练亲领人马,围剿狄青。” 尹洙失声道:“那如何是好?” 众人也是脸上色变,心道狄青带领不过两百骑兵,如何来抗? 高继隆道:“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逃了。” 任福冷冷道:“我还以为他是神,原来也会逃的。那伤亡多少?”他不关心狄青的战绩,只关心狄青的损失,有如个嫉妒的妇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好。 范仲淹一旁见了,不由忧心,暗想这任福是泾原路的领军第一人,怎能这样意气行事? 高继隆叹口气道:“他一路逃命,党项人就一路的追。然后狄青就逃到了凤池县南的云天崖……” 范仲淹突然问道:“那时候高钤辖在做什么?” 高继隆嘿嘿一笑,知道瞒不过范仲淹,说道:“那时候我正带着两千人马在云天崖喝风。” 尹洙恍然大悟道:“原来狄青故意败逃,引敌入伏!” 高继隆鼓掌,刺了任福一句,说道:“还是尹大人聪明呀,老夫见他们杀来,心道和狄青总算有点交情,就帮他一把。” 狄青第一次露出笑容,眼中暖意融融。那本是他和高继隆定下的计策! “那千余人一杀来,老夫先用大石,后用滚木一砸,狄青又反杀了回去。若不是那团练跑得快,只怕也被狄青砍了脑袋。”高继隆捋髯大笑道:“这帮孙子,竟然小瞧我们,结果被我们斩了四百多人,又抓了他们百来人。而我们呢,伤了几十人,未折一兵。” 众人耸然,尹洙难以置信道:“你们杀骨咩三熊,屠骨咩族,斩一军主,击败金汤城援军,一日三战,竟然未折一兵?” 高继隆淡然道:“当然了。狄青只管杀,老夫只管数,因此他不知道战绩,但老夫我……还是一清二楚的。” 众人默然,就算任福一心找茬,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 范仲淹终于叹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不必多说什么。武英一旁听到,霍然站起,激动道:“狄青实乃西北宋军第一英雄!” 众人就算有不服,心中也早被狄青之勇震撼,沉默无言。 只有狄青还是表情寞寞,突然感觉脸上微凉,抬头望去,原来天已落雪。望着天空飘的雪,有如冬的承诺,狄青耳边像是有一声音道:“狄青,好好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狄青望着飘雪,嘴角带笑,但掩不住眼中的相思。 雪无声无息的下,落在枝头,层层叠叠,有如思念;落在脸颊,融化成水,好似泪。 泪凝雪飘中,有朦朦胧胧,那白皑皑的尽处,有风旋,旋起一地的雪,有如舞者。雪在舞,接天连远,雪在落,绛河星落。 原来……相思如雪。 第二十六章 大顺 雪落无声,苍穹同色。可无论再冷的雪,也有消融的那一刻,就像再冷的冬,也有被春天取代的时候。 地上的雪,渐渐的薄了。 马蹄声急响,踏破长街,翻起残雪,带出分新绿。那马儿奔的极快,转瞬冲到长街的尽处。尽处有一府邸,是庆州知州府。 骑士飞身下马,有兵士才待阻拦,见到那骑士尘染衣、鬓已秋,沧桑的外貌掩不住俊朗的那张脸,都是不约而同的施礼道:“狄巡检,范大人正在等你。” 来人正是狄青。 狄青点点头,大踏步的入了知州府,他要见范仲淹。 范仲淹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延州,可他好像很少在延州。范仲淹和范雍都姓范,但有很大的不同。 范雍好像只知道吃饭,范仲淹却是饭都顾不上吃;范雍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离开延州,谁都看出他等着回京城,范仲淹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呆在延州,但谁都觉得,范仲淹好像准备扎根在边陲。 范仲淹眼下没有吃饭,他在看着酒杯,杯中无酒。见到狄青前来,范仲淹第一句就是,“元昊称帝了。” 西北元昊终于建国,国号夏,自此后,和契丹、大宋分享天下。 狄青其实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听范仲淹提及,眼皮还是跳了下。他眼前不由闪出元昊的身影,黑冠白衫,手持巨弓、壶中五箭。 元昊的一双眼,带着几分炽热,数点讥诮,满是壮志豪情。 狄青知道元昊肯定会称帝,自从他见到元昊的那双眼后,他就知道,谁都阻挡不了元昊前进的步伐。 元昊十月称帝。那时候,野利遇乞还带兵和韩琦在镇戎军鏖战;那时候,范仲淹、任福正在全力攻打白豹城;那时候,京中觉得三川口之战过去了近一年,已可忘却了悲痛,赵祯正准备冬日大典,朝臣也在准备称功颂德,歌舞升平。 那时候,事情很多很多,但元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称帝! 宋廷震怒,立即宣布全面停止和党项人的交易往来,拒不承认元昊的地位。 两国来往的文书,最多只肯称夏国为西夏。那不过是区区蛮夷,怎能称作大夏?只有大宋才是正统中原之邦! 宋廷虽自欺欺人,但事实已成。宋廷震怒,想着如何制裁元昊……当然这种制裁,要经过太多人的辩论商议,最终可能才会得出一个结果。 元昊没时间商议!他做的事情,就是不断的进攻! 狄青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一切,觉得这个冬天果然热闹,热闹的看似飞舞的雪,又和雪一样寂寞。 范仲淹望着狄青,轻轻的叹口气道:“朝廷有对西夏用兵的打算,但是否一战,还在商议……无论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先做好准备。十士现在如何了?” 十士是厢军编制,但战斗力远胜厢军。这队人马是在种世衡谋划下,经范仲淹大力支持,由狄青亲自率领! 狄青道:“如今种世衡已建五士,分为陷阵、死愤、勇力、寇兵和待命五队。总共有三千多人马,已到了我统兵的极限。”狄青眼下是延州西路巡检,领兵不能过三千。 范仲淹笑了,“你错了,还没有到极限。你眼下是鄜延路兵马都监,最少可统帅五千兵马了。” 狄青一怔,错愕道:“我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范大人,你记错了吧?” 范仲淹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错,你协助任福破了白豹城,功劳不小。西北缺将,因此我奏请天子,请破格提拔军将对抗元昊,天子竟准了。破白豹城的诸将都有提升,天子有旨,特旨升你为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调令前天才到我手上。” 狄青心中不知何等滋味,他数个月前还不过是个指挥使,哪里想到才到了初春,就已升到两州兵马都监的地位,虽说他有功劳,虽说赵祯和他有些关系,但若没有范仲淹,他也不会如此迅疾的升迁。 “对了,天子还挺想念你的,令我让人画了你的像回去。”范仲淹感慨道:“他说你心在西北,也就不勉强你回去了。他还说,让你莫要忘记彼此的约定。” 范仲淹眼中,有分感慨,显然也知道狄青和赵祯的关系。 狄青心道,难得赵祯还记得当年的盟誓了。可我哪有李靖、霍去病之能呢? 范仲淹见狄青神色惆怅,并不以升迁为喜,知道他志不在官位,话题一转道:“好了,出发吧。” 狄青也不多问,知道该说的范仲淹自然会说。他几天前得范仲淹调令,命他带两千兵马来庆州听令,范仲淹到底要做什么,他暂时不知晓。 二人出府,在百来兵士的护卫下出了庆州城,才到城北,就见到平野上肃然立着两千骁骑。人如冰,马似铁;人禁言,马无嘶。 那铁骑如龙,经过严冬的洗礼,已要傲啸九天。 城北立着的正是狄青统领的十士,亦是鄜延路、甚至是整个西北,最强悍、最有冲击力的骁骑。 领军之人有四,一人面如死灰,正是李丁;一人背负长剑,却是戈兵;还有一人手持长锤,拳头如钵般大小;第四人坐在马上,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的样子。 范仲淹目光从这四人身上扫过,微笑道:“我知道李丁统领死愤之士,戈兵带陷阵之士。那个拿锤子的叫暴战吧?他好像带的是勇力之士?” 狄青回道:“范公说的没错,暴战带勇力之士,寇兵之士由张扬带领。” “那只有四士呀。”范仲淹眉头一轩,恍然道:“待命是由韩笑统领吧?” 狄青点头道:“不错。但待命不入编制,只负责消息传送等责。” 范仲淹舒了口气,喃喃道:“很好。”说罢已策马向东北行去。 众人出庆州奔东北,驰了半天的功夫,已奔出百来里。略作休息,继续疾驰。那两千铁骑不紧不慢的跟在狄青身后,如同雪地群狼般——坚忍、沉默、等待嗜血。 日头西归之时,范仲淹勒马不前,远处平原将尽,群山如苍龙般蔓延。雪已消融,露出山上青色的石头,有如苍龙的骨,褐色的泥土,宛若苍龙流的血。 前方突然有飞骑来报,在狄青耳边低语几句,狄青有些诧异,到了范仲淹近前道:“范大人,近马铺寨东北、西南二十里外,竟都有一千多宋人向马铺寨的方向聚集,那些人少武备,大车多,暂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马铺寨本宋人的营寨,不过自从党项人在附近建了白豹、金汤两城后,马铺寨因为年久失修,兵力稀少,只能放弃。 范仲淹笑笑,神色有分振奋,说道:“狄将军,那是我们的人,我叫他们来的。走吧,去马铺寨。” 狄青有些奇怪范仲淹跑到荒芜的马铺寨做什么,但他听从命令,一挥刀,向西南、东北向点了下。两千立在寒风中的骑兵就像被刀劈开一样,分成两组,如待发的怒箭! 范仲淹见了,暗自点头,心喜狄青自有主张。狄青虽听来人是范仲淹所招,但不明真相,还是积极防备,以防不测。狄青如此做法,虽对范仲淹有些不敬,但范仲淹更是欣赏。 众人策马,黄昏之际,已到马铺寨。 这时西南、东北两向的宋人同时赶到。两千多人,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各种材料和工具,好像要盖房子一样。 两向各走出一人,到了范仲淹面前,施礼道:“范大人,属下如约赶到。” 左面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满是书生气息,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好感。右边那人却长得没有人样,他脸上挨了一刀,鼻子都被削去一半,瞎了一只眼,面目狰狞,瘸着腿。黄昏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鬼,若是到了晚上,只怕要把鬼都吓死。 那残废之人似乎也知道自己面容太过恐怖,始终垂着头。 范仲淹望着那残废之人,眼中只有怜悯,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狄青狄将军。” 那二人都向狄青行礼,狄青回礼。范仲淹拉着那残废人的手道:“狄青,这本是藩部的统领,叫做赵明,当初曾镇守过马铺寨。那个……是犬子范纯佑,眼下是延州主薄。” 狄青见范纯佑和范仲淹倒是很像,只是朝气蓬勃,少了范仲淹的沧桑,有些奇怪范仲淹为何要找这两人前来。 范仲淹道:“赵明,纯佑,你们做事吧。”那两人应了声,已喝令手下赶车入山。赵明更是一瘸一拐的在山中打量地形,指挥众人卸车取料。 狄青见众人这般举动,心中一动,问道:“范公,你要重建马铺寨吗?” 范仲淹笑了,“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了。”突然问道:“我们虽破了白豹城,为何不趁机占领那里呢?” 狄青不想范仲淹有此一问,沉吟道:“暂时没有兵力去守。”他说得不无道理,眼下大宋无论是陕西、山西或者是河北,都无险可守。这就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大宋什么地方都想守,但一交兵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守不住。大宋号称拥兵百万,但太过分散,结果导致当初三川口一战时,两个副都部署加上郭遵等人所率的兵马,不过万人,大宋调兵之弊端,可见一斑。 范仲淹微微一笑,“说的有道理。那地方对西夏人很便利,我们能趁其不备斩断他们的枝叶,却不能挖出他们的根。既然如此,只能放弃。我们对抗横山的夏军本就处于不利,三川口一战后,又丢了土门,失了金明寨,更没了地利。延州那里,我们只能死守青涧、延州,等待机会。” 狄青立即道:“延州暂时没有机会,但庆州有!我们破了后桥寨,烧了白豹城,眼下金汤城只是孤城一座。马铺寨若重修起,就如尖刀般,插在白豹城和金汤城的中间。不但可直逼夏人的叶市,还能伺机攻打金汤城!” 范仲淹眼中满是欣慰,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进攻一直难以为继,是因为我们缺个根。马铺寨地势极好,可做我们的根,我们以后就依据这里生根发芽,不停的修下去,总有逼到横山的时候。这个法子虽慢,但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以前我们守不住马铺寨,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你!”范仲淹回望狄青,凝声道:“夏人不久后就会知道我们的行动,他们不会容忍一把刀插在这里,也很快会派兵来攻!” “范大人尽管建寨。”狄青一字字道:“有狄青在,他们奈何不了这里。”他字字如同刻在了岩石上,不容半分修改。 范仲淹舒了口气,欣慰道:“很好!对了,我决定给马铺寨换个名字……”略作沉吟,范仲淹缓缓道:“就叫做大顺……大顺城,好不好?” 又近黄昏,夕阳晚照。 冷风中的暖阳撒下了金黄色的光芒,斜飞千峰,最终落在范仲淹的脸上。那张脸上已有皱纹,鬓角早染霜花,但那双眼,依旧的明亮多情,满是希望。 狄青望着那张脸,眼中也充满了期冀。 这两个一样命运舛磨的人,也一样的坚强不屈。不屈命运的安排,竭力的抗争,心中又有希望…… 希望终有顺行的那一天。 狄青移开目光,望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喃喃道:“大顺城?好,好名字!” 日头落了升,升了落,天道循环。两千多的人手,昼夜不停建寨。山上的雪融了,草绿了,黑石褐土上,开始盘旋着一条新的巨龙。 巨龙虽粗糙,但已成型,只待春风夏雨,就能雾化飞腾。 这一日,红日东升,狄青坐在山腰的方向,远望西方,若有所思。 他的征衣上黑褐夹杂,已分辨不出本色,黑的是尘、褐的是血。尘也好,血也罢,都掩不住他坚毅的脸庞,忧郁的眼。 金灿灿的光线落下来,给那伟岸的身躯带来分汉家陵道的沧桑…… 他望着西方,心中在想,为何我没有再次做那个古怪的梦呢?难道说,我不是伏藏?伏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相思如麻,戎马倥偬,他这段日子坚守大顺城,疲惫的梦都难做一个。无梦相思浓,有前尘往事,纷沓杂乱。 飞雪、元昊、飞鹰、野利斩天、还有那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喜孙…… 这些人都好像和香巴拉有些关联,眼下他们如何了,是否找到了香巴拉? 他们离狄青虽远,可狄青总觉得,他们终究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收回了远望的目光,狄青望向了盘旋在山间的大顺城,嘴角浮出分微笑。他是看着大顺城兀立而起,一点点的雄伟壮大。他没有辜负范仲淹的期望。 数月五战,斩将七人,杀敌两千余人,他甚至没有让夏军接近大顺城。 他狄青已开始向元昊宣战!大顺城,就是他的战书!一直以来,都是夏人蚕食宋人的领土,只有这个大顺城,建在了夏人的地盘中。 远望韩笑向这个方向行来,狄青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山间残雪早尽,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悄然绽放。 花儿如雪,山风中瑟瑟抖动。 狄青蹲下去,望着那朵花儿,又想起那个夜,那双凄婉的眼眸,那不舍而又深情的声音,“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他轻轻伸出手去,却没有攫取那花朵,只是用指尖轻触花瓣。花瓣有露,阳光下闪着亮,有如泪光。 终于直起了腰,狄青回望韩笑。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韩笑又道:“狄将军,范大人找你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狄青点点头,前往范仲淹的营帐。 才到了帐外,就听帐内有人厉声道:“范公,你变了!” 狄青一怔,不解这里有谁会对范仲淹这么无理,听那声音有些熟悉,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帐中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尹洙,坐着的是范仲淹。尹洙已脸红脖子粗,范仲淹还是神色平淡,但双眸中,已有了几分无奈。 范仲淹见狄青前来,眼中有分暖意,看了眼尹洙,商量道:“尹洙,我和狄青有事商议,你先休息几天再谈好不好?” 尹洙道:“不行,我辛苦的赶赴京中,又从京城赶到你这里,就要听你一句话。” 狄青见这二人竟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心中奇怪。正要圆场,帐外警声遽起,大顺城的人都知道,有敌来袭! 尹洙怔了下,一时间忘记了争吵,范仲淹扬眉望向了狄青,问道:“怎么了?” 狄青倒还镇静,微笑道:“无非是夏军又来转转,估计送货来了。范大人,我去看看。”见范仲淹点头,狄青不慌不忙的出了中军帐,消失不见。 鼓声急,战意横空。大顺城外,风雨狂来。 尹洙听那鼓声紧密,有如敲在胸口,忍不住问道:“夏军常来骚扰吗?” 范仲淹轻叹口气,说道:“也不常来,一月几次罢了。” 尹洙瞠目道:“一月几次还少吗?我军损失严重吗?”他这一问,其实很有深意。 范仲淹摇摇头,“没什么损失,反倒收获了不少。他们每次来,都送来了不少战马、盔甲……”嘴角带分欣慰的笑,“有狄青在,不用担心了。他已连斩党项人七员大将,想不到夏军还敢来。”心中忍不住的想,“夏人看来已把大顺城视为眼中钉,不拔不快了。” 尹洙明白了送货的含义,眼珠转转,赞道:“狄青真英雄,范公得此虎将,可说是天意了。”他说的微妙,范仲淹已听出尹洙还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岔开话题道:“京中现在……比西北要暖些吧?” 范仲淹一旁有个火炉,上面清水才沸。范仲淹亲自提壶,为尹洙倒茶,心中又想,“怎么才能让尹洙、韩琦打消大举进攻夏人的念头呢?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备早荒,兵力积弱,在这时出兵,根本没半分胜出的把握啊。再说朝廷颓靡,庙堂之人只享安乐,不知西北之苦,钱粮划拨总不及时。大宋无精锐之军,前方要对虎狼之师,后面有庙堂牵扯,这样出战还不是送死?” 原来前些日子,和范仲淹同赴西北的安抚副使韩琦,仗着在镇戎军击退了野利遇乞、又大破白豹城之功,信心高涨,想毕其功于一役,竟建议宋廷五路出兵进攻夏国。范仲淹并不赞同,上书反对。夏竦虽统领陕西,见手下有分歧,举棋不定,又不想担责,就让韩琦、尹洙亲自前往京城,对圣上分析形势,再做定夺。 范仲淹虽未听尹洙述说京中详情,但察言观色,也知道尹洙此行不利。尹洙一到大顺城,就期盼用情面说服范仲淹,让范仲淹上书支持韩琦出兵,范仲淹断然拒绝,尹洙这才愤怒,指责范仲淹变了。 尹洙满腹心事,知道范仲淹故意转移话题,忿忿道:“范公错了,京中只比西北要冷,因为西北还有热血,但汴京只有冷血!” 范仲淹沉默无语,他久经浮沉,早明白朝廷的心思,知道吕夷简这些人为求稳妥,就算天子有心兴兵,吕夷简和两府中人也不会赞同韩琦出兵的。 要出兵,绝非是某个人能定下的事情!就算赵祯都不能! 尹洙见范仲淹只是望着茶杯,问道:“范公为何不问问我京城之行呢?” 范仲淹略带无奈道:“不知你京城之行如何?” 尹洙道:“此行倒还顺利。朝廷决定出兵了。” 范仲淹心中一紧,有些讶然道:“当真吗?如何出兵呢?真的要兵分五路进攻西夏吗?”他一连三问,心中沉重。 尹洙凝视范仲淹的表情,回道:“非五路,而是两路出征。朝廷建议……由韩大人的泾原路和范公的鄜延路联合出兵,伺机进攻西夏。” 范仲淹敏锐道:“是建议?并非是决定?” 尹洙见范仲淹目光灼灼,不想骗他,终于长叹一声,“不错,是建议范公酌情与韩大人联手出兵。范公,目前吕夷简独揽大权,只求高官得坐,难有进取之心。眼下西北惶惶,国威不振。国事至此,唯有一战才能平民怒,振国威,想范公定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范仲淹也叹口气,摇头道:“你错了,这绝不是机会。” 尹洙愤然又起道:“范公,你怎能这么说?你我蹉跎多年,还能有多少机会?你早知大宋危机重重,一直对我说,不惜此身,也要拯救大宋于危难。你生平最具斗志,和太后斗、和皇上斗、和两府斗,只因你忧国忧民,为国为民!眼下大宋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夏又是虎窥在畔,我们一味的软弱,只能坐以待毙。韩公忧国之心,不逊范公,期待与范公联手,共击元昊。本以为天下人独弃韩大人,而范公不会,没想到你竟第一个反对。难道说,多年的磨难,已让你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你丧失了雄心?难道说……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尹洙愈发的愤怒,范仲淹反倒冷静下来,等尹洙住口,这才道:“说完了?” 尹洙道:“没有!但我想先听听你说什么。” 范仲淹神色无奈,但还坚决道:“尹洙,我并非想要坐以待毙,你也看到了,大顺城建起,已入西夏的境内。青涧城防御极佳,暂可取代金明寨。我们只要慢慢的修下去,以守为攻,稳扎稳打,终有一日会到横山下。” “终有一日?”尹洙冷笑道:“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范仲淹皱眉道:“我不知道你我有没有机会看到,可你若执意立即出兵,肯定没机会看到了。三川口一战,已显我军弊端重重——兵调不灵,将士乏勇,隐患多有,武备不行。以这种情况,就算能让韩琦召集大军,但远伐西北,长途跋涉,面对以逸待劳的夏军,如何能胜?韩琦虽有斗志,但可会用兵吗?”范仲淹说得已很尖锐,书生用兵,三年无成。韩琦虽心比天高,但素无征战沙场的经验,这种人领军,范仲淹很是担忧。 尹洙辩白道:“就算不会用兵,也比不用兵的好!” 范仲淹长叹一声,“如此出兵,胜算可有一成?你让我如何能够赞同?是的,我蹉跎多年,时日无多,空有雄心,难有回天之力。若凭这一仗胜了,你我都可名垂千古,但是……若败了呢?你我身败名裂倒也无妨,但疆场难免会有无数屈死的冤魂,我们怎对得起信我们的兵士?” 尹洙亦是仰天长叹道:“韩公曾说过,‘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前怕狼、后怕虎,如斯谨慎,近于懦弱,看来真不如韩公!” 范仲淹脸色微变,怫然不悦道:“尹洙,你说我不如韩公,我倒无妨。但你若激我出兵,万万不能。想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大宋存亡,岂能置之度外?范某就算不如韩公、就算懦弱、就算错过这个扬名天下的机会,但也绝不能用无数兵士的性命,搏一个置之度外!” 尹洙见范仲淹态度坚决,愤然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我就去回韩大人。想韩大人就算没有范公的协助,也会兴兵西讨。到时候……只请范公莫要后悔。”他虽和范仲淹交好,但意气所至,竟翻脸相向。转身出帐,也不施礼。 范仲淹才待召唤,知尹洙主意已定,无法相劝,又颓然坐下,喃喃道:“我会后悔?唉……韩琦只知进取,轻视元昊,自身漏洞百出,若元昊来攻,如何是好?”饶是他心思缜密,这刻也想不出个两全之计。 正枯坐时,帘帐一挑,狄青走入,见范仲淹忧心忡忡,低声道:“范大人……你……没事吧?” 范仲淹这才留意到大顺城中军鼓声已停,暂时把烦心之事放在一旁,问道:“狄青,战况如何?” 狄青道:“杀退来敌了。”他说的倒是轻描淡写,但身上又多了不少血迹,显然又是身先士卒,杀退来敌。范仲淹一摸茶杯,见茶尚温,心中喜悦,暗想狄青如斯勇猛,退敌谈笑之间,实乃西北之福。 略作沉吟,范仲淹为狄青满了杯茶,举杯道:“祝你再立战功,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狄青端起茶杯,并不喝茶,问道:“范公,尹大人为何与你争吵呢?”他早当范仲淹是朋友,因此一问。 范仲淹眼有忧愁,将方才所言说了遍,征询道:“狄青,韩琦气盛,执意动兵,你觉得如何?” 狄青皱眉道:“范公,我与夏军作战多年,知道我军不适宜长途奔袭,也少了夏人的剽悍之气,再说……边陲因‘更戍法’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五路进攻西夏?只怕难以调度,胜负难料。” 范仲淹点点头,心想狄青都明白这个道理,为何韩琦不知呢?难道说,壮志雄心有时候真能冲昏头脑,还是说一些经验教训,必须用鲜血才能铭记? 他神色中有些疲惫,“你说得好呀。其实不但西北有这个问题,整个大宋在我看来,也是沉疴已久。当年太宗有大志,禁军还是太祖的底子,也曾三路进攻燕云,五路围剿李继迁,但结果均是不妙。自澶渊之盟后,又逢真宗信神,太后当权,朝中一直萎靡不振,赋税日重,百姓穷苦。官员冗余,武备不修。大宋内忧重重,眼下绝非大举出兵的机会。” 沉默片刻,范仲淹突然道:“可若小股出兵,倒还可行。狄青……大顺城自建起之时,就屡受夏军进攻,你可有应对之法?” 狄青放下茶杯道:“夏军出兵,多是兵出横山的贺兰原,过叶市来攻大顺城。若不让他们出兵,不如我们杀过去!” 范仲淹欣慰一笑,暗想狄青果然胆大心细,这时候亦能忙而不乱,“你倒是和我的想法差不多。与其让他们总打我们,不如让他们根本无法出兵。只是听说野利遇乞已到贺兰原……你主动出击的时候要小心。”这几个月,他早知道狄青用兵谨慎,领军竟有天赋,数战告捷,仍是不骄不躁,已值得他重用。 狄青点头道:“不错,根据我的消息,天都王野利遇乞已到叶市,多半是在筹划再次攻打大顺城……不过……先下手为强,我们也在准备对付他了!” 范仲淹眼内光彩闪烁,微笑道:“你们?你和种世衡吗?”见狄青点头,范仲淹问道:“元昊手下九王,以野利王、天都王权势最大。这两人镇守横山,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听说种世衡曾以离间计除去野利旺荣,不知道这次,他会用什么办法对付野利遇乞呢?” 狄青眼中有了狡黠的光芒,低声道:“这次……我们要用一把刀来对付他。” “什么刀,这么犀利?”范仲淹有分好奇。 狄青一笑,一字字道:“刀是好刀,刀名‘无灭’!” 第二十七章 杀青 叶市地处白豹城、金汤城之西,近横山、北望白于山。夏人每攻延州之时,均从白于山贺兰原而出,经叶市,或分兵北上去取土门,或径直东行来攻大宋的保安军。 如果说白豹城、金汤城是夏人进攻大宋的利刃,那叶市无疑就是利刃的刀柄。 叶市因有白豹城、金汤城在前,又经营多年,极为安定繁荣。若论交易规模,早远超大宋边陲的榷场。是以西夏和大宋交兵后,虽榷场交易断绝,但这里还是繁荣依旧,吸引了四方来往的客商。 叶市最繁华的一条街,叫做叶落。 能在这里经营的人,可说是终日刀头舔血,彪悍非常。元昊好武,也不禁在这里交易的人动武,是以在这条长街死去的人,就如落叶般的寻常。 马蹄声急如骤雨,踏破了叶落街的繁华,只见长街尽处,突然驰出一队骑兵,虽不过十数人,但众马疾驰的声势,有如千军。 长街两处的买卖人见状,纷纷肃立两旁,买卖都不敢做了,看他们的神色,就算白天见鬼都没有这般惊怖。 来的不是鬼,而是叶市团练保旺罗。 谁都知道最近保旺罗不开心,前几个月,骨咩三熊竟同时毙命,叶市几次出兵攻打大顺城均是损兵折将。 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一个人,那人叫做狄青! 保旺罗不怕狄青,他只想找到狄青,痛痛快快的战一场,一解怨气。不过他身为叶市团练,不能轻离,只能将一腔愤怒发泄在旁人的身上。 保旺罗身后跟着十数个手下,每人的战马后,均拖着一个宋人。那些人被一路拖过来,早奔得筋疲力尽,有几个已踉跄栽倒。只要一倒下,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百姓却早就司空见惯。 党项人每次若逢战败或者发怒,均会玩这种把戏,号曰“杀鬼招魂”。传说中,这种方法能够磨砺勇气,保佑下次作战顺利。 保旺罗行到长街正中,陡然勒马,他的十数个手下也齐齐勒马,有几个宋人还在勉力奔行,马势一停,径直被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青石街上,多数被摔得脑浆迸裂。 但那些宋人中,竟还有一人挣扎站起,就要逃命。不想一箭飞来,刺穿了他的背心,将他钉在了土墙上。 一抹艳红的血,顺着土墙流淌而下,触目惊心。保旺罗手持弓箭,双眸通红,看起来还没有杀过瘾。淬厉的目光一扫,长街两旁的人纷纷低头。保旺罗嘴角带着分狞笑,叫道:“谁告诉老子狄青在哪里,我就赏他一百两银子。谁敢帮助狄青,我就要他的命!” 无人应声。保旺罗还待再吼,长街对面驰来一匹快马,看其行装,是夏兵的打扮。那人高喊道:“团练大人,王爷让你立即前往通化楼。” 这里只有一个王爷,那就是龙部九王之一的天都王野利遇乞!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天都无界,山讹守疆! 夏军五军中,以骑兵中的铁鹞子和横山的山讹军最为犀利。天都王野利遇乞领山讹军镇守横山多年,就算元昊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保旺罗再是嚣张,听到野利遇乞相招,亦是不敢怠慢,忙道:“好,我马上就去。”通化楼是叶市最大的一个酒楼,保旺罗暗想野利遇乞找他去那里,多半是要商议攻打大顺城一事。 那骑已到保旺罗的面前。 保旺罗突然有了种心悸,察觉到有些不妥,厉喝道:“你是谁?”他蓦地发现,那兵士只是叶市寻常夏兵的打扮,并非野利遇乞身边的亲兵。 若非野利遇乞身边的亲兵,如何会被派出来传讯? 那马上骑士低声道:“这是……王爷……的令牌……”他说得断断续续,手一伸,掌心上多了面令牌,金光闪闪。 保旺罗定睛望去,看不懂那是什么。 陡然间,一道寒光从那人的袖口打出,直奔保旺罗的咽喉! 众人大呼,不想那骑士竟是个刺客。变生肘腋,保旺罗怪叫声中,奋力向左避去。那刺客暗器打得急,但保旺罗身手矫捷,竟避开了这必杀的一击。 可那刺客暗器才出,人已腾空而起,手臂急挥,单凭手中金光闪闪的令牌,就划破了保旺罗的咽喉。 保旺罗摔落马下,眼如死鱼般,盯在刺客的脸上。他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那人为何要杀他。保旺罗只见到对手面如死灰般的脸。 那人空中翻身,已骑到保旺罗的马上,高喝道:“杀人者——狄青!” 长街众人听到“狄青”二字,悚然惊呼。 那人高喝声中,策马前奔,一骑绝尘。保旺罗的护卫这才清醒来,驱马急追,不想前面长街处,左右各冲出两人,横端巨木撞过来。 那巨木碗口粗细,长达数丈,横过来,已塞住了长街。 狂呼声中,马儿惨嘶,竟被那巨木击折了四肢。那些护卫躲避不及,纷纷落下马来。 一护卫身手不错,还待翻身而起,就见到有钵大的拳头击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那护卫惨叫声中,竟被一拳击飞了出去。 那护卫人在空中,鲜血狂喷,只见到一人拳头带血,嘴角带笑,轻声道:“我……就是狄青!” 落叶街已乱,那护卫晕过去的时候,还想不明白,为何又冒出个狄青? 持巨木的四人连杀数人,止住了追击,纷纷闪身进了附近的店铺,不知所踪。这时长街上示警号角长鸣,纷乱四起。 拓跋摩柯快步走出府邸时,正听到号角长鸣,不知发生何事。他本是嘉宁军司的监军使,奉命从宥州过横山前来叶市,随时准备进攻大顺城。 野利遇乞方才让人传令,命他急赴通化楼。 拓跋摩柯听王爷相召,不敢怠慢,早就命手下准备车马,他到了府外,身边的十二勇士已整装待命,神色肃然。 那十二勇士有如标枪般的戳在那里,冷酷、镇静。 拓跋摩柯很满意,知道这十二勇士到了哪里,都有领军的资格。他有这些人的护卫,可谓是高枕无忧。任何人想要击败这些勇士,冲到他的面前,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有人冲过了那些勇士的防卫,也挡不住拓跋摩柯的开山巨斧。 拓跋摩柯身为监军使,勇力无敌,一把巨斧,也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远远处,长号响声不停,竟似有敌来袭,拓跋摩柯到了马前的时候,皱了下眉头,心道保旺罗在这里坐镇,出了事情,怎么不赶来知会一声? 拓跋摩柯没有多想,认为这是叶市,就算有敌,人也不会太多;就算有敌,保旺罗肯定也能搞定。拓跋摩柯上了马,在十二勇士的簇拥下,沿着青石长街向通化楼的方向行去。 马儿轻嘶,拓跋摩柯正在琢磨天都王用意的时候,感觉到微风荡漾。抬头望过去,见到树上很有几分绿意。 原来春已到了。 拓跋摩柯不待再想下去,就见到高树上突然飘下了一片落叶,遮住了日头,向他飞了过来。拓跋摩柯一惊,随即已发现,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人! 一个身着灰衣的人。 那人衣着颜色和枯树仿佛,一直就攀在树上,若是不加留意,只以为那是段枯枝。那人转眼间掠过拓跋摩柯的护卫,已到了拓跋摩柯的头顶。 拓跋摩柯大惊,喝道:“抓住他。” 十二勇士呼喝连连,纷纷向拓跋摩柯涌去。可那人从空而降,绕过护卫,十二勇士一时间鞭长莫及。 拓跋摩柯见那人已到头顶,怒喝一声,挥斧劈去。巨斧极重,足有五六十斤的分量,这一斧头下去,就算石头,都能被他砍成两半。 可抽刀难断水,巨斧难克柔。空中那人如片树叶,只是一荡,已避开巨斧。手一扬,一张大网倏然张开,竟将拓跋摩柯罩在网中。 拓跋摩柯身经百战,可从未经历过这种过招。大叫声中,已被大网束缚的不能动弹。这时候寒光一闪,一柄短刃已透网而过,插在拓跋摩柯的胸膛。 拓跋摩柯双目凸出,怒嘶道:“你是谁?” 那人踢落拓跋摩柯,站在马背上,冷然道:“我就是狄青!” 话音未落,那人手腕翻转,一根绳索飞出,搭在墙头之上。他借绳索之力,身形纵起,已上了高墙。手中绳索再飞,缠住树枝,翩翩而起,荡得远了。 十二勇士惊得目瞪口呆,不信世上还有这种身手。 拓跋摩柯死,十二勇士不能免责,一想到这里,众勇士硬着头皮去追。才过了街口,就见转角巷口处冲来十数人。个个手持短枪,犀利扎来。 那十二勇士猝不及防,竟被扎翻了半数,余众一声喊,纷纷退后。手持短枪那些人并不追赶,身形闪动,已再藏身巷中,消失不见。 不知多久,才有勇士壮着胆子去看,巷中早没有了人迹。那巷子的白墙上,涂着几个鲜红的血字——杀人者、狄青! 杀人者狄青!狄青来到了叶市! 这个消息风一样的传递,雷一般的鸣响,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已传遍了整个叶市。 狄青威震西北,大闹兴庆府,甚至杀到了玉门关,夏人对他竟无可奈何。 狄青协攻白豹城,杀骨咩三熊,横刀金汤城前,竟无人敢出城一战。 狄青守大顺城,数月五战,斩七将,大破叶市来敌。 这段日子,狄青这个名字早就传遍西北,如日中天。 夏军三川口的大胜,似也掩不住狄青两字的光辉。 狄青这个名字,在西夏人心目中,已越来越沉,越来越神秘。谁都听说过狄青,可见过狄青的却少之又少。有人说他玉树临风、有人说他青面獠牙,有人说他身高丈许……每个人说的版本都大不相同。 而传到野利遇乞面前的狄青版本,也有三四个之多。 已黄昏,野利遇乞正在通化楼。 野利遇乞的确传令让叶市众军将赶来,可传令一个时辰后,所召的七人中,竟然只有三人赶过来。 不听天都王的号令,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不过那不听号令的四人显然已不必害怕,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横着就被抬了进来,四人已死。 每一人眼中都是惶恐难以置信的表情,当然是不信会有人在叶市杀了他们。 尸体中有叶市团练保旺罗、有嘉宁军司的监军使拓跋摩柯,另外两人,衣着华贵,显然也是叶市的要人。 野利遇乞坐在高位,冷漠的看着那四具尸体问道:“教练使,你可查出凶手是谁?”野利遇乞额头突兀,双眸深陷,鼻子颧骨高耸起来,整个面容如天都山般,有峰有谷,很是奇特。 但没有人敢笑他,甚至没有人敢看他一眼。所有人都知道,野利遇乞本性残暴,自从野利旺荣死后,他更是阴冷非常。若有半言触怒野利遇乞,说不定就会惹上杀身之祸。 野利遇乞问的是左手处的一个藩人。那藩人身材彪悍,脸色蜡黄,闻言喏喏道:“卑职已在查。凶手……好像是狄青。” “好像?”野利遇乞笑了,淡淡问,“你好像也快死了?” 天已冷,可那教练使汗水不停的流淌,颤声道:“凶手就是狄青!” 野利遇乞叹口气道:“我听说,这四人几乎同一时间死的,有的在叶市东,有的在西。狄青恁地厉害,竟可分身四处杀人吗?” 教练使抹汗道:“那就不是狄青了。” 野利遇乞讥诮笑道:“我是让你捉贼呢?还是让你在猜谜?你累了,该休息下了。苏吃曩……将教练使拖出去砍了!”话音落地,一人从野利遇乞身后闪身而出,一把抓住了那教练使。 站出那人脸若刀削,身上黑衣剪裁的极为妥帖,衬得身躯如长枪般挺直。众人都认得,此人就是野利遇乞的近身侍卫苏吃曩。 教练使也算魁梧,可不知是畏惧,还是根本无法抵挡,竟被苏吃曩抓小鸡一样的抓住。 教练使被拖出去时,惨叫道:“王爷,卑职冤枉。只求你再给我个机会。” 野利遇乞不语,无人敢言,只怕惹祸上身。 片刻后,苏吃曩已端个托盘入楼道:“王爷,请查验。”盘上盛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教练使的脑袋。 众人想着方才还是鲜活的一个人,转眼间只余个脑袋,不由胃中作呕。可在野利遇乞面前,他们哪敢呕出来? 野利遇乞望着那人头,突然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你现在什么官职?” 被指那人声音微颤道:“卑职是军中侍禁。”教练使职位在监军使之下,侍禁又比教练使低了级。 野利遇乞淡漠道:“你现在就是叶市的教练使,负责缉拿凶徒。去吧。” 那侍禁又惊又喜,喜是莫名被提拔,惊的是,若找不到凶徒,是不是也会和方才那个教练使一样的下场。可这时已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侍禁飞奔下楼,呼喝人马,开始在叶市全力缉凶。 野利遇乞端起酒杯道:“来……喝酒。” 他下手处,只坐着三人,个个面色如土,纷纷举起酒杯道:“谢王爷。” 野利遇乞喝了杯酒后,问道:“颇超刺史,群牧司那面,有何消息了?”夏国群牧司主要负责马匹供给,颇超刺史身在群牧司,眼下负责战马调配一事。 颇超刺史身材稍矮,肤色黝黑,闻言起身道:“王爷,日落后,就会有二千匹战马送到叶市。” 野利遇乞点点头,问道:“都押牙,各溜的兵力分派的如何了?”夏国都押牙和大宋的兵马都监职责仿佛,主负责集兵。 都押牙神色冷峻如冰,沉声道:“军令已传,明日当可聚齐万余兵马。” 西夏全民皆兵,地方出兵,均是由当地的部落首领来指挥。一个部落的兵士就称为一溜。军令一下,各部落必须响应,若不跟从,将有重罚。 如此一来,夏人负担远较宋廷为轻,纠结兵力的速度更是远胜宋军。 野利遇乞听都押牙回复利落,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那二人齐声道:“卑职本分所在。” 野利遇乞淡淡道:“可有些人,就连本分都做不好了。”他斜睨下手的第三人,轻声问,“藩落使,马已运齐,人已积聚,不知你可有了必胜的准备?” 藩落使诧异道:“王爷,眼下狄青为乱叶市,我们真要出兵攻击大顺城吗?”藩落使又是各部落联合的首领,羌人多部,统御困难。元昊立国后,在夏境各要害之地设十二监军司,由都统军镇守。都统军之下,又有藩落使,都押牙负责指挥召集各部军马,以供夏人最快出兵。 当年三川口一战,元昊能迅疾集结十五万骑兵入侵大宋,就是得益这种调兵策略。 这藩落使本名拓跋守岘,已是叶市左近的最高统领。 野利遇乞道:“你可知狄青为何要在叶市作乱?” 拓跋守岘摇头道:“下官不知。” 野利遇乞冷笑道:“范仲淹兴建大顺城,已把刀子捅到夏境。宋廷西北边防杂乱,难以纠集大军,因此大顺城最多也不过一两千人在守着。范仲淹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一座城池立在面前,也知道我肯定要大举出兵,他明白大顺城坚守困难,这才让狄青过来捣乱。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想我们出兵。既然如此,我们就偏要出兵!” 拓跋守岘又惊又佩道:“王爷心智非凡,想那范仲淹是万万比不上了。下官……虽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绝不会辜负王爷的厚望。” 野利遇乞冷哼声,望着酒杯沉吟不语,心中暗想,“大哥作乱被杀,兀卒最近对我很是冷漠,只怕已对我有了疑心。我这次带兵攻打大顺城,必须成功,不然的话……”不然怎么样,他已不敢想下去。 野利遇乞不语,众人更不敢多话。 夜已临,酒寒风冷。 华灯初上,从通化楼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灯火若星,但这星光下,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今日叶市凶杀四起,就算再想买卖的商人,都早已回转宅中,闭门不出。 拓跋守岘自从来到通化楼后,大气都不敢多喘,只喝了几杯冷酒,又冷又饿,小心翼翼道:“王爷,夜已深了。捉拿狄青一事,自有他们的负责。王爷操劳整日,也该早些休息了。万一……”他见野利遇乞脸色不善,终于不敢再说下去。 野利遇乞双眸斜睨,“万一如何?” 拓跋守岘壮着胆子道:“万一狄青前来行刺,王爷千金贵体,怎能不小心提防?” “大胆!”苏吃曩喝道:“王爷怎会畏惧狄青?王爷在此,就是想让叶市的人看看,狄青不过是个鼠胆之辈。” 拓跋守岘心中不满,心想你不过是王爷身边的近卫,怎能对我大呼小叫?可见野利遇乞一言不发,拓跋守岘心中发毛,陪笑道:“下官明白了。原来王爷在此,就是要等着狄青前来!他若不来,不过是个无胆鼠辈,他若来了,还能逃脱王爷的掌心吗?” 他越想越对,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野利遇乞突然道:“我饿了。” 拓跋守岘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野利遇乞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饿了就要吃饭吗?” 拓跋守岘终于醒悟过来,忙喊道:“快上酒菜来,王爷饿了。”话音未落,楼梯上已有脚步声响起,拓跋守岘心道,“怎么这菜上得这么快?”苏吃曩脸色微变,已闪身到了野利遇乞的身前,神色戒备。有人未经通禀就上楼! 听来人脚步,慢慢腾腾,绝不是侍卫,侍卫怎么敢如此怠慢?可若不是侍卫,进来的难道是刺客? 可若是刺客,怎么会走的不慌不忙? 苏吃曩想不明白,手按剑柄,眼露杀机。无论来人是谁,他都以保护天都王为重! 众人见苏吃曩紧张,不由骇然变色,纷纷站起。 只有野利遇乞神色不变,缓缓道:“退下。” 苏吃曩微愕,但不敢违背天都王之意,闪身到了一旁,还是全身贯力,虎视眈眈。 楼梯口,终现一人。 那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衣着简朴到寒酸的地步。春寒料峭,那人却只穿了件长衫。他脸色红润,嘴角似笑非笑。最让人奇怪的是,他的一张脸很是年轻,可一双眼已很沧桑。这人就站在那里,可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纪。 苏吃曩松开握剑的手,倒退半步,眼中竟露出分惊惧之意。方才他杀人取首级,眼皮都不眨一下,可见到这个平和的人,不知为何,手都有些颤抖。 那平和的人斜睨眼苏吃曩,嘴角还是带着笑,转望野利遇乞道:“我来了。” 野利遇乞握着酒杯,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几件事情。” 野利遇乞崇山一样的脸,开始变幻流动,如同被云层覆盖,让人看不出心意。 那人还是在微笑,就在静静的等野利遇乞回话。 野利遇乞眼中带分警惕,开口道:“请坐。”他在这通化楼中,终于说个“请”字,可看他的表情,觉得理所当然,这人值得他用个请字。 那人也不推让,含笑坐下来道:“有酒无菜,算不上好主人。” 野利遇乞一拍桌案,喝道:“菜呢,怎么还不上来?” 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却没有任何人动筷。那人看了眼酒菜,突然扭头对苏吃曩道:“你为何怕我?” 苏吃曩脸色苍白,强笑道:“般若王说笑了,我不是怕你,只是敬你。” 那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颇超刺史和都押牙都是一惊,不想这平和带笑的人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 来人竟是般若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般若悟道,智慧无双! 般若本梵语,意为智慧。 众人当然都听过般若王的大名,但很少有人见过般若王。这人本来就少在边陲活动,听说般若王一直藩学院出没,这次怎么也到了叶市? 这也难怪野利遇乞也说个请字。 苏吃曩见般若王不语,仿佛也松了口气。 野利遇乞知道最近龙部九王中,菩提王被狄青所杀、野利王自尽、龙野王死在三川口一战。若说以前,和元昊最近的当然是野利两兄弟,自从野利旺荣死后,野利遇乞就知道,元昊再不可能和野利家亲密无间。 眼下和元昊走得最近的,却是这个般若王。 野利遇乞每次想到这里,心中都不舒服,见般若王如坐禅一样,野利遇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来这里,要告诉我几件事?” 般若王笑容不减,“狄青大闹叶市,杀了我们几个领军的人,天都王当然忿然,就想守株待兔,看看狄青有没有胆量来杀你。王爷雄风不减,可喜可贺。” 野利遇乞面沉似水,“那依你的看法,狄青敢不敢来呢?” 般若王微笑道:“他好像从来没有不敢的事情,据我们后来推测,当初从天和殿横梁跃下的那刺客就是狄青。你想他连帝释天都敢去刺杀,这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情吗?”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野利遇乞闻言,眼睛眯缝起来,琢磨着其中的深意。当初天和殿叛乱,为首之人就是野利遇乞的兄长,般若王旧事重提,所为何来? 野利遇乞心思飞转,还能冷静道:“如果他敢来,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到呢?” 般若王眯缝着眼睛,突然望向个端菜过来的伙计,一字字道:“现在!” 野利遇乞已变了脸色。 通化楼杀气遽起。 众人被两个王爷之间的对话吸引,都明白般若王来这里,绝非为了说闲话,可谁都想不到,还有人敢在龙部两王的面前出手。 出手的是那个端菜的伙计。 伙计端个托盘,上面扣着个银光闪闪的盖子,里面也不知道是蒸鱼还是蒸鸡。天都王要上菜,通化楼的老板当然就在不停的上菜,有些菜根本动都没动,就已原封的端了下去。 王爷吃的菜,当然不能凉,因此有伙计悄悄换菜,好像也正常不过。 但就是这个正常的伙计,霍然掀开托盘盖子,取出了短刀。刀光闪亮,已压得四壁烛光失色。 那伙计一定是狄青!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只有狄青才有胆子混入这里,只有狄青才敢这时亮刃。所有人都认为狄青要杀的是天都王野利遇乞…… 可转眼间,众人大吃一惊,刺客出手,一刀竟刺向了般若王的喉间。 短刀独舞,刀意横行! 刺客要杀的竟是般若王! 刀光耀得野利遇乞脸上变色,他目光中也有了惊恐之意。那人不杀他,他应该庆幸才是,他惊恐又是为了什么? 般若王笑容竟然还在,他喉间突然多了个酒杯。那酒杯本在桌案上,他一伸手就取了酒杯挡在喉间。 短刀刺在酒杯上,叮的一声响,酒杯四裂,刀势微顿。碎裂的瓷片不等落下,倏然电闪而出,直奔刺客的喉间。那刺客出手突然,但般若王反击更是犀利。 转瞬间,刺客已陷窘境。他若退,四面受围,楼上的侍卫在刺客出手那一刻,已倏然冲过来。他若进,就要先挨那瓷片。瓷片若刀,尖啸锐利。 刺客陡然倒仰,一脚踢在桌案上。桌案倏然而起,不但挡住了瓷片,还向般若王兜头砸到。桌上碗筷瓷碟齐飞,呼啸而出,不亚于飞刀利刃。 野利遇乞身形一纵,已到了空中。他人在空中,只听到“波”的一声响,就见短刀飞穿桌面,取的仍是般若王的咽喉。 刺客踢飞桌案时,短刀脱手飞出,刺破桌面,仍要击杀般若王。 般若王笑容一僵,倏然倒翻而出。那短刀几乎擦着他的脸庞,刺在了酒楼的梁柱上。刀锋冷厉,已吹得他遍体生寒。 楼上兔起鹘落,一切不过是在刹那之间。 野利遇乞见般若王闪过那一刀,吐口气喝道:“抓住他。”他已瞥见刺客急冲而出,就要奔下楼去。他空中一个转身,飞扑而去。 一击不中,当求全身而退,那刺客果断离去,再无停留。 颇超刺史正守在刺客逃窜的方向,拔刀喝道:“哪里……”他“走”字未说,单刀已到了刺客之手。刀光一闪,颇超倒地,刀光再闪,脱手而飞,向半空中的野利遇乞斩去。 野利遇乞一凛,闪身躲避。不待再追,就听到酒楼“轰”的一声大响,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众人皆惊,已察觉通化楼摇摇欲坠,晃动起来。 再是一声巨响,碎屑横飞,通化楼竟然塌了下去。 众人大呼小叫,已顾不得再抓刺客,纷纷跳下楼去。那个都押牙和几个侍卫躲避不及,惨叫声中,竟被埋在了楼里。 野利遇乞落在楼外时,眼角跳动,鼻尖已有冷汗。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尘烟滚滚中,守在楼外的侍卫纷纷围过来。一时间火把如林,照得楼外已如白昼般。 众人惊惧中,见王爷没事,纷纷舒了口气。有一人冲过来问,“王爷无恙吧?”那人也是野利遇乞的贴身侍卫,只想讨好野利遇乞,不想野利遇乞霍然抽出他的腰刀。 那人一怔,不等再说,只见到眼前刀光一亮,已倒了下去。那人临死也不明白,为何会触怒了王爷。 单刀带血,天无月。夜黑风高。 野利遇乞斩一人后,眼中惊惧更浓。谁都看出他眼中有惊恐,刺客已去,他惊怖什么? 众人悚然,一人微笑道:“招是快招,刀是好刀,可还不如兀卒所赐的无灭刀。” 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平凡冲和的般若王。般若王手中拿着把刀,刀光不灭,黑夜明火中,熠熠发光。 刀是宝刀,亦是刺客所用的刀。 般若王还在笑,好像刺客要杀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这里就他不该笑,但他仿佛笑得最开心。 野利遇乞眼皮有些跳动,盯着般若王手中的那把刀,竟沉默起来。 般若王缓缓道:“阿那律,本意无灭。阿那律,亦是释迦摩尼的弟子。此人本是释尊的表亲,从佛后,为佛守夜,昼夜不眠,以致双目失明,却得释尊器重,修得天眼神通。” 他在这时候,突然说起佛教的一段典故,旁人均有些奇怪。野利遇乞脸色渐趋平静,只望着自己手上的那柄刀,刀身上鲜血已滴尽,刀身色泽黯淡,这只是快刀,并非好刀。 好刀杀人是不留血的…… “天都王镇守横山多年,兢兢业业,若论辛勤,可比阿那律。是以兀卒赐天都王无灭宝刀,以示嘉许。这宝刀削铁如泥,又是兀卒所赐,天都王素来都是奉之若珍,旁人不能轻易看到……” 般若王慢慢的说,众人都是奇怪的听,搞不懂般若王为何不关心刺客,只关心一把宝刀。般若王还是在笑,可笑容在森森夜色中,多少带了分早春的冷,“我很奇怪,这么珍贵的一把无灭刀,怎么会在刺客的手上?” 众人脸色皆变,再看般若王手上的刀,表情已各不相同。 原来刺客拿的竟是无灭刀! 刺客拿着野利遇乞的无灭刀到了通化楼上,要杀的却是般若王,这里面的深意,让人听着都惊悚。 般若王继续道:“自从野利王死后,天都王好像就少回兴庆府,常年在宋境出没,久久不归。知道的人都明白,天都王是为国尽忠,可不知道的看到了,难免会想,天都王会不会不满兀卒赐死他的兄弟,想要联系宋人造反呢?” 野利遇乞竟然还不言语。众人见了,皆是心中凛然,暗想天都王性子狠恶,脾气燥厉,如今这般沉默,难道说刺客真是他派出来的? 般若王含笑道:“按理说,今日叶市杀机四起,狄青下一个目标很简单,那就是刺杀天都王,彻底断绝夏军出兵攻打大顺城的念头。可奇怪的是……他要杀的人,不是天都王,而是我!” 野利遇乞开口道:“他不一定是狄青,他就算对我出手,也不见得杀得了我。” 般若王问道:“我只是疑惑一点,我来这里,是奉兀卒之令,这之前,只有王爷才知道消息。为何那刺客会对付我?难道说……有人知道我对他不利,所以提前安排人下手除掉我。方才通化楼突然倒塌,让我们追不到刺客,若没有精心的策划,怎能如此?事后,有人就可把一切都推在狄青的身上?” 众人都明白了般若王的言下之意,通化楼无端被毁,恐怕也只有野利遇乞有这个本事。 话如刀锋,风卷火愁,通化楼外,已静得呼吸可闻…… 众人都在望着野利遇乞,等待他的授意。 这里毕竟还是野利遇乞的天下,跟随他的人不在少数,只要他吩咐一声,般若王就算再智慧,恐怕也会被乱刃分身。 野利遇乞只是望着手上的刀,衣袂颤抖,也不知是风吹,还是心动…… 叶市虽繁华,但也有废地。就像阳光再明耀,也能照出暗影一样。离叶落街几里处,有个废园,当年曾极为繁华,可自从那家主人因得罪了保旺罗,被斩杀殆尽后,那园子就变成了鬼园。 冷风吹,如幽灵呜咽。叶落街经常死人,很多人都说,那屈死的亡魂都汇聚在废园,因此就算在白天,都无人敢进园。 深夜的时候,废园寒风呼啸,枯叶四飞,有如无数幽灵彻夜狂欢。 园中一棵大树下,伫立个黑影。枯叶寒风中,凝然不动。就算万千幽灵在狂欢,那黑影也是孤寂的。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寂,但孤寂岂不也是一个人的狂欢? 那影子虽孤寂,可那双眼却是雪亮炽热…… 园外突然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切。传言中,猫也是通灵之兽,甚至可以见到幽灵出没。那猫儿悲鸣,难道是因为见到鬼怪的缘故? 那影子听到猫叫,只是击了下手掌。 一黑影浮上高墙,有如幽灵般的闪现。树下的黑影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的盯着那前来的人。 黑影纵下高墙,忍不住的四下张望。 树下那人道:“这里除了我,并无旁人。” 前来那人笑道:“都说狄青胆大如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树下那人正是狄青。狄青眼眸闪亮,盯着眼前那人。夜黑风急,那人带着眼罩,让人看不清面容。 狄青只能见到那人长枪般挺直的身躯,一身衣衫裁剪的不差。 那人轻咳道:“今日之事,很成功。” 狄青“哦”了声,回道:“你放心,种世衡答应你的事情,肯定会办到。现在野利遇乞如何了?” 那人舒了口气,低声道:“般若王中计了,他开始怀疑起野利遇乞。这次野利遇乞纵有十张嘴,只怕也解释不清。再说前段时间,因野利旺荣叛逆,兀卒亦对野利遇乞有了戒心,恐怕也不会听他的解释。眼下般若王逼野利遇乞回返兴庆府,向兀卒交代一切。只要他离去,就是你们攻打横山的机会。” 那人语气中隐约有了分得意,但听他所言,显然与狄青并非一伙。 狄青点点头,眼神有了分古怪,突然沉声道:“你很好……我们攻打横山、再战宥州一事……” 那人并没有察觉到狄青的异样,急声道:“野利遇乞走了,我肯定也要跟随他离开。攻打横山的事情,和我无关。我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们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陡然变得如针尖般犀利,“你不用跟随他走了。” 那人一惊,失声道:“你要做什么?难道说……你们言而无信?” “你不用跟随天都王走了,因为你哪里都不用去了!”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 那人遽然而惊,长枪般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黑暗中走出一人,面带笑容,如闲庭信步般走到狄青身前不远处,止步道:“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狄青狄将军吗?” 狄青瞳孔爆缩,还能沉静道:“般若王珪” 来人正是龙部九王之一的般若王。 般若王点点头,微笑道:“狄青,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一直想见你一面,可要见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狄青目光从般若王移到蒙面人的身上,见蒙面人如风中落叶般的抖,缓缓道:“你现在不是见到了?”他表面平静,可早听出废园四周有细密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虽轻,但逃不过他的耳朵,在般若王现身的那一刻,最少已有百来人包围了废园。 狄青伊始觉得是细作出卖了他,可见到那细作的举止,就知道不是。显然……般若王并没有中计,中计的是他狄青。 “见你一面,真花了我不少功夫……”般若王还在笑,可目光如针,盯死了狄青的举动。 狄青已见过般若王的武功,知道平手交战,自己不见得胜不了他。但他眼下四面为敌,已失地势,更何况……般若王若没有上当,天都王当然也来了。 他以一己之力,如何能抗得住龙部两王、加上百来高手的围剿? 最要命的是,他的五士均已化整为零的撤离叶市,他是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本来已决定,无论事成与否,他都必须要走。 他用无灭刀偷袭般若王,本是一计,嫁祸给野利遇乞的一计。种世衡收买细作偷了野利遇乞的无灭刀,他若能用无灭刀杀了般若王,野利遇乞百口莫辩。就算不能得手,般若王如何能放过野利遇乞?他能顺利逃走,得益于霹雳。李丁等人在狄青一发动进攻的时候,就动用了霹雳,毁了通化楼。 计划很是周详,但可惜的是,般若王比狄青想象中要聪明的多。 般若王见狄青不语,又道:“最近你们的消息得到的太快,我们数次攻击大顺城,都被你提前得到了消息,我们就有怀疑了,怀疑我们党项人中有了内奸!”他若有意若无意的看了眼蒙面人,蒙面人额头已有汗,般若王续道:“你这次一出手,就杀了叶市领军最要紧的四人,阻挠我们出兵攻击大顺城,当然是提前知道消息了。我一到这里,你就转而杀我,你心机很巧……” 不等般若王说下去,狄青已道:“你来叶市,不是为了野利遇乞,而是为了我,你早知道我会对叶市下手,对不对?” 般若王抚掌微笑道:“不错。” 狄青冷冷道:“你想杀我,但一直抓不住我。因此你故作中计,你当然知道,你们中已有了细作!你只要做戏逼天都王回兴庆府,那细作肯定会向我请功说明情况。通化楼倒塌,我虽逃了,但你并不急于抓我。你只要盯着细作,知道他必定会引你前来,因此你们就可以将计就计的围杀我,对不对?” 一人拍掌道:“聪明,狄青,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人。”那人走了过来,一步一个脚印,步步如山,来人正是天都王野利遇乞。 蒙面人更是哆嗦的厉害,恨不得化成一片枯叶飘去。 野利遇乞根本不望蒙面人,因为他的大敌是狄青,一百个蒙面人,也抵不过一个狄青。更何况,他早就知道蒙面人是谁! “几日前,有人偷走了我的宝刀,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什么目的?现在事情简单了,原来你们要用宝刀诬陷我。幸运的是……这件事我已经提前告诉了兀卒。狄青,你很聪明,你知道就算蓄力一击,也不见得杀得了我,因此在知道般若王到来时,转而攻击他。你想让般若王以为,我有反心,你想挑拨我们自相残杀。” 狄青冷风伫立,半晌才道:“你现在不想杀般若王,不意味着以后不想。” 野利遇乞脸色微变,般若王已笑道:“狄青,你到现在,还不放弃挑拨之心吗?方才你猜的很多都对,只说错了一句话。” “是哪句?”狄青问道。 般若王道:“你以为我们想杀你,那是大错大错。” 狄青嘲讽道:“你们不想杀我,布置百来人到这里捉鬼吗?” 般若王道:“我们不想杀你,可也不想放了你。你是我们需要认真对付的敌人。”他笑容仍在,语气真诚道:“兀卒已觉得,你是大夏最可怕的威胁。你很可能成为曹玮之后,对夏国最有威胁的一个宋将。但你受制于那些庸才,不能尽展所能,戴着镣铐作战,何其痛苦?” 狄青沉默无言,心中叹息。 般若王留意着狄青的表情,眼中发光道:“兀卒雄才伟略,任人唯能,志在一统天下,成王图霸业。狄青,你若投奔兀卒,我以人头担保,你可直升龙部九王之位,掌控党项千军万马,一展生平抱负,何其痛快?你眼下虽有范仲淹赏识,但宋廷已朽,范仲淹自身难保。范仲淹若倒,你还能再找个范仲淹吗?” 狄青轻叹口气道:“大宋只有一个范仲淹。” 般若王哈哈一笑,“说得好。你若明白这点,就应该过来帮手兀卒……不然……纵然武功盖世,还是和郭遵一样的下场。” 狄青听到郭遵的名字,霍然抬头,眼中已有怒火一样的颜色。 般若王自悔失言,暗想听说郭遵和狄青关系极好,自己本想举例,如今倒有些弄巧成拙。不等再说,狄青已一字字道:“大宋只有一个范仲淹,但大宋也只有一个狄青!” 般若王笑容已很淡,他听出了狄青的意思,缓缓道:“这里好手如云,夜叉部好手多半在此。你要想清楚,我们虽不想杀你,可绝不会放你回去!” 狄青微微一笑,“我何必回去?” 他言毕,已拔刀。 春风冷、相思浓,刀光起,斩不断风中情思,却斩得下大好的头颅。刀声清越,刀声如歌,单刀孤独,在凄凉的夜色中唱起如火的歌…… 第二十八章 高手 狄青发动了第一攻。 他没有逃,他不想逃,他也逃不了。狄青错算一次,就不想再算错第二次。 般若王很狡猾,说的话当然不可信,但般若王有一点肯定没说错,废园外已遍布好手。狄青虽骇然般若王的调动能力,但他不惧。 若是冒然突围,只怕会入围,所以狄青攻,第一攻取的就是天都王! 野利遇乞虽勇,但已老。在通化楼行刺的那一刻,狄青就已看出野利遇乞凶悍的外表下有些懦弱。 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年轻人受得起挫折,因为不知道挫折的痛,但等到老了,伤痕累累,只能回忆挫折的痛,而没有经历的勇。野利旺荣被杀,野利遇乞竟还能安之若素,甚至争取元昊的谅解,狄青在通化楼出刀,野利遇乞先行自保,这都可看出,野利遇乞并没有拼命的勇气。 可狄青有拼命的决心! 他必须拼,不拼就死!死也要拼! 野利遇乞身为九王之一,武技高强,反应仍在,见狄青拔刀,已跃跃欲试,可见到狄青出刀,脸色已变。 他见到的不是狄青的刀,而是一道闪电。闪电横行,闪电后,有沉雷的气魄,犀利的双眼。 狄青刀法厉,气势更胜,杀气漫天。他使的本是千军百战,横行睥睨的刀法。当年残唐十三太保李存孝就是以横行刀立世,打遍天下未逢敌手。横行刀法固然犀利,但要使出刀意,却要凭一腔横行天下的霸气。 狄青少霸气,但有悲意、有血气! 野利遇乞在通化楼时,见狄青一击不中随即就逃,只以为狄青本事不过如此,只以为他最少可以接住狄青的几招。 但他立即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横行刀下,他一招都接不下来。狄青可以不要命,他能吗? 野利遇乞退、爆退、竭尽全力的退,转瞬已退到了高墙之下。 刀光追斩,如暗夜明炬,燃到了野利遇乞的近前。 野利遇乞脸色已白,退无可退,厉喝声中,出刀劲斩。可他气势已衰,刀光在如火炬般的光亮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火焰中突然加了一种耀眼的红色。 鲜血狂喷。 野利遇乞一只手臂飞到半空,孤零零的舞动。 如斯绝境,狄青反击,一刀砍断了野利遇乞的手臂! 刀光终于弱了下来,长刀嗜血,唯有血气才能暂制。就像宝剑难成,终究要以人血淬厉。但人血融入那一刻,宝剑亦是锋芒最弱之时。 “嗖”的一声响,一物已刺到了狄青的身后。那物先及狄青身后,再闻尖锐的啸声,可见出招之急厉。 出招也是恰在好处,适逢狄青气势已弱之时,出手的人,正是般若王。 般若王智珠在握,但还少算了狄青的勇气。他以为狄青会逃,他在废园外,早就布置了围杀的人手。狄青一逃,就正入他的陷阱,他准备等到狄青气力衰竭的时候出手。 可般若王没有想到,狄青抢先进攻,而且一攻就斩了野利遇乞的手臂。 般若王一直在追,他身手虽敏捷,仍不及野利遇乞逃命的速度。一个人在逃命途中,岂不也能将体力发挥到巅峰? 只是在野利遇乞手臂被斩断的一霎,般若王方才拉近了和狄青的距离,他果断出手。他用的是飞锥,锥后有链,手臂一振,链锥就已到了狄青的背心。 狄青闪身急避,一道血光飞出,链子锥钉在了高墙上! 般若王一凛,不想狄青反应竟如此迅疾。 飞锥声虽后发,但疾风早至,狄青提力之际,感官已到巅峰的境界。他在感觉风声靠近之时,已竭力闪避。 他躲得开要害,却还被链锥伤了肋下。 狄青已负伤,般若王嘴角仍带笑,但已是狰狞的冷笑。高墙上人影憧憧,显然是伏击之人等不及,已准备入园进攻。 既然狄青不逃,索性就将他剿杀在废园内。般若王手臂一振,“嗤”的一响,链子锥已带血而回,其快如风。但般若王笑容未毕,已僵凝在脸上。 比风更快的却是刀光,刀光又起,如紫电丹焰,炳焕冲天! 凄凉的夜色中,刀声再唱燕赵慷慨侠歌,横行高歌! 长刀经血淬化,更艳更凄,锋锐尽显。 般若王急退,不敢挡。 方才般若王心中还责怪野利遇乞的懦弱,他觉得野利遇乞只要抗一下,就能牵绊住狄青,二人联手,野利遇乞就不会受伤,说不定还能宰了狄青。 可他身临其境的时候才明白,野利遇乞或许是懦弱,但野利遇乞真的挡不住如斯犀利的一刀,刀光如魔,肆虐纵横,般若王也不敢正撄其锋! 废园早涌入了不知多少夜叉,但都追不上那紫电般的刀光。 转眼之间,般若王已退到另外一处高墙下。对面终于迎来几个夜叉,欲狙击狄青,可刀光又涨,众人躲避。 般若王终于得到分喘息的机会,厉喝声中,“嗖”的大响,链子锥已发。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狄青就这么攻下去,拼得两败俱伤,也要挽回颓势。 般若王出招,狄青收刀,一个鹞子翻身,已上了墙头。他这招更是变化莫测,由猛攻转变为退守,轻巧灵动,游刃有余。 般若王突然醒悟,狄青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已完全调动了废园外的人手。如今狄青已明虚实,当然要逃。 已没人能阻挡狄青的离去。 除了一枝箭——一枝泛着铜黄的羽箭。 “铮”的一声响,弦鸣千里,箭在眼前。那箭已到狄青的背心。黄色的羽箭如流星经天,泛着冰冷的死气。 这一箭射的不但准,而且时机掌握极佳,箭一出,就有必中的把握。 定鼎羽箭岂不是素不轻发,一击必中?! 众人都被那一箭所震撼,脑海中均电闪过一个念头,箭是元昊的箭,元昊竟然也到了叶市。狄青不及转身,听到弦响的时候,脑海中也闪过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人。 除了元昊,没有谁能射出如此的一箭! 狄青已身陷绝境。就算是狄青自己,也觉得再无可能避开这一箭,他旧力才去,新力未生,只能勉强移动,希望能够避开要害。 但如斯一箭,岂是般若王的链子锥能比拟?狄青就算躲过要害,只怕也要被射个对穿,重伤之下的他,如何能逃脱身边百来人的追杀? 狄青已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陡然间一物飞来,隔在羽箭和狄青的中间。那物倏然而来,如羽飘、如箭射! “叮”的一声响,羽箭射入那物,那物击在狄青的背心。狄青飞身而起,竟从高墙上远远纵出,投入了黑暗之中。 远处再传来几声闷哼,暗夜血透,呼喝连连,声音去得远了。 紧接着“当”的一声响,挡住羽箭那物已掉在了地上,发出金属鸣响。那物是面铁盾,已被羽箭射穿,箭上有血。 那一箭射穿了盾牌,还是伤了狄青! 般若王没有追,野利遇乞紧捂着断臂,亦是不动。二人都在望着高墙上站着的一人。那人黑冠白衫,凝立在高墙之上,微风吹拂,直欲随风而去。 那人长弓在手,羽箭在壶。 壶中只余四箭,金银铁锡,唯独缺了一枝铜色的羽箭。 墙上那人正是元昊,他望着落在地上的铁盾,满是大志的眼眸中,突然有股狂热! 是谁出手救了狄青? 谁能在这种时候,出手掷出盾牌,帮狄青挡住了致命的一箭? 这人无疑是个高手,这人怎么会潜伏在众夜叉中?叶市中,怎么会冒出这么个高手?这人算准元昊出箭,竟能后发先至的挡住了元昊的一箭,武功之高,不言而喻。此人到底是谁? 元昊弓在手,目露沉思,凝视黑暗处,手在箭壶旁,轻轻地敲击…… 黑暗寂寥,元昊一时间竟忘记了追击狄青。元昊没有命令,可废园外的夜叉们,还是一路追击了下去。 狄青这才发觉,那些夜叉,在深夜中,有狗一样的直觉。 他已负伤。但比起上次受伤而言,无疑轻了很多。 般若王的一锥虽是犀利,却不及元昊的一箭。元昊那箭虽透盾而出,箭力已被盾牌卸去了七成。 箭尖刺入了狄青的后背,并未深入。狄青借那一击之力,墙上高飞,反倒轻易地窜出了夜叉们的包围。 血在流,狄青逃命途中,也和元昊想着一样的问题,救他的是谁?救他的人,会不会与元昊一战? 一想到这里,狄青倏然止步,反倒迎了回去。经过个路口,身形一闪,已到了处暗角。 东西两方各窜出道人影,一人道:“般若。”另外一人道:“三味。” 二人倏然而止,均摇摇头,又再次点头,往南北向奔去。 狄青心中暗想,般若……三味?难道是他们夜色中分辨的口令?见向北那人经过自己身边,浑然未觉。狄青才待起身,就见那人又停了下来,鼻翼微动。 这些夜叉,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可他们并不知道,若论眼力和听力,狄青更胜一筹。 黑暗中,狄青见那人眼中有狐疑之意,好像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一时间无法肯定。心中微动,狄青已闪身而出,低喝道:“般若。” 那人一震,转身道:“三味。”狄青猜得不错,这果然是他们分辨彼此的暗号。那人听到同伴的暗语,微有放松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可闻到有股血腥气?” 狄青压低声音道:“方才……”他声音极低,吸引那人近前来听。那人果然忍不住的上前一步,狄青爆窜而出,一伸手就卡住了那人的咽喉,双手一错,已扭断了那人的脖颈。 他动作干净利索,只是将快和力量发挥到了巅峰。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年在飞龙坳之时,郭遵也是用这种手段杀人。 往事依旧,物是人非。狄青心中有分伤感,取了那人的腰牌,飞快地脱下那人的衣衫,换到了自己的身上。又从怀中掏出种药粉摸在脸上,暂时掩盖了刺青。感觉没什么纰漏的时候,这才拎着那人的尸体,找了口枯井投了进去。 他片刻间已由被捕杀者,变成捕杀的夜叉,认准方向,竟向废园奔去。 这时候他若假装追捕自己的夜叉,当能轻易的离开叶市,但他不甘心。 狄青暗中观察,多少了解夜叉的举动,也装作夜叉的样子,躬着身子,遮遮掩掩的向废园行去。一路上,也碰到几个夜叉在巡探,狄青熟知口令,倒轻易的混了过去。 夜叉们当然也以为狄青早就逃离,做梦也没有想到,狄青还有胆子回来。 将近废园墙外,狄青已止步。他不知道元昊等人是否还在,也不知道救他那人后来有没有再次出手。正犹豫时,墙内有人冷冷道:“苏吃曩,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我?” 一个声音颤抖道:“王爷……我……”只闻牙关“咯咯”响动的声音,那人显然怕得厉害。 狄青心中暗叹,那是野利遇乞的声音,蒙面人竟没有胆子逃命,看来只有等死了。 给狄青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野利遇乞的近身侍卫——苏吃曩。 野利遇乞猜得不错,狄青派五士潜入了叶市,刺杀叶市的领军之人,就是为了阻挠夏人出兵进攻大顺城。 多一日的准备,大顺城就会牢固一分,夏人再想拔除大顺城,就要花费十倍的气力。 除了待命不停的给狄青传送消息外,狄青能迅疾的得到对手的消息,还倚仗着苏吃曩通风报信。种世衡认为,夏人可以收买宋人做内应,那宋人一样可以收买夏人做奸细。 这世上,很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种世衡用重金收买了苏吃曩,让苏吃曩偷了野利遇乞的宝刀,狄青因为苏吃曩的缘故,才能掌握野利遇乞的行踪。眼下苏吃曩有难,他是救还是不救? 暗夜中,只闻野利遇乞粗重的喘息,良久,野利遇乞突然道:“我可以饶你一命。” 苏吃曩大喜道:“王爷,只要你肯饶我的性命,我可去青涧城为你刺探消息。我就说拼命逃了出来,求种世衡收留,他必定没有疑心。王爷早就想破了青涧城,到时候我做内应,破城把握大增。” 狄青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苏吃曩这般乞命,已准备宰了苏吃曩。 野利遇乞缓缓道:“好计,好计!” 苏吃曩陪笑道:“只要王爷肯……”话音未落,遽然一声惨叫。 狄青一凛,又听苏吃曩的声音从墙内传来,“你……你……” “砰”的一声响,好像有人倒地,墙内再没有声息,狄青吃了一惊,暗想难道野利遇乞杀了苏吃曩?苏吃曩的计策虽卑鄙,但对夏人来说是好计,野利遇乞为何要杀了苏吃曩? 废园内满是静寂,不知多久,有人道:“天都王,活着的苏吃曩,显然比死了有用。” 狄青皱了下眉头,听出那是般若王的声音。 原来般若王也没有走,那元昊呢?是否还在这里?狄青一想到这里,更是屏气凝神,他面对般若、天都二人都不畏惧,可对于元昊,实在没有半分大意的理由。 野利遇乞冷笑道:“我若不杀他,何以解心中怨气?” 般若王道:“王爷杀他,不见得是为了发泄怒气吧?” 野利遇乞突然静了下来,墙外的狄青都感觉到沉寂中有不同寻常的愤怒。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野利遇乞一字字道。 般若王缓缓回道:“王爷手臂断了,也累了,掌控横山本是件耗神的事情……王爷当然明白,兀卒这次来,是让王爷休息休息了。王爷既然明白了这点,有些功劳,也不想让别人领了。” 野利遇乞蓦地爆发出来,嘶声道:“没藏悟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吗?”般若王就叫做没藏悟道。狄青明白了野利遇乞为何要杀苏吃曩!野利遇乞既然不再镇守横山,就不想把破青涧城的功劳白送给旁人。 党项人内部,当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睦。这里没有宋廷的勾心斗角,但若论血腥残忍,只有过之。 般若王淡淡笑道:“我并非无所不知,但我知道一点,兀卒并不会责怪王爷。他甚至……还想把王爷派往沙州呢。” 野利遇乞失声道:“此事当真?” 般若王道:“当然不假。” 狄青听野利遇乞口气中满是激动,甚至还有分喜意,不由大为奇怪。沙州远在玉门关,地处夏境最西,土地贫瘠荒凉。野利遇乞如果去那里,可说是被流放,为何野利遇乞还很高兴的样子? 野利遇乞呼吸渐渐沉重,终于叹道:“好,好!”他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声响起,听声音,已行出废园。 狄青暗自沉思,心想元昊多半已不在此地,可元昊前来叶市,绝非无因,他到底盘算着什么念头?攻大顺城,亦或是取青涧,或者再攻延州? 突闻不远处衣袂带风,有数人已向狄青藏身的方向奔来。 狄青一惊,几乎以为野利遇乞和般若王方才联手做戏,趁他不备的时候折返杀来。待见到为首之人也是夜叉的打扮,狄青才知道猜得不对。 那人身着黑衣,神色冷漠,见到狄青道:“跟我来。”说罢向西奔去。跟在那人身后的还有几个夜叉,均是沉默无言。 狄青知道那人并没有认出他的真容,只凭衣衫进行判断。犹豫下,终于还是跟这几人奔去。野利遇乞和般若王还在附近,狄青不想打草惊蛇。 一路上,为首那人又召集了几个夜叉,到了叶市西的一座庭院前,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不能让旁人靠近。擅离者,杀无赦!有靠近这里的人,杀无赦!你们若让楼中人发现了行踪,一样杀无赦!” 那人连着三个杀无赦,表情好像天经地义。没有人反对,众夜叉纷纷的隐到暗处。狄青见状,也找个暗角藏起来。为首那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狄青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心中奇怪,很显然,那人把众夜叉调集到这里,是为了保护院中人,但为何保护院中人,又不想让院中人知道?院里的人是谁呢?狄青想到这里,手心已发热,眼睛已发光。 无论如何,夏人重点保护之人,他杀了总是没错。他这次来叶市,岂不就是要扰得夏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狄青想到这里,已准备有所行动,抬头望去,望见院中阁楼一角。 阁檐斜挑,阁内突燃起了一盏灯。灯照残夜,风乱灯影。 狄青见到那盏灯的时候,一时间竟打消了行刺的念头。 孤灯一盏,暗夜中只有寂寞。狄青凝望灯光良久,不准备再动手,已有了要离去的念头。 就在此时,阁楼处有脚步声响,到院中停下。没多久,院中有声音传来,“公主,你总要吃点东西呀。”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狄青微怔,公主?哪个公主,是单单?单单为何也来到了叶市?脑海中闪过那性格多变女子的身影,狄青微有恍惚。 半晌后,一个声音才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初春中,那声音还带着余冬的冰冷,但又带着些春愁。狄青已听出,果然是单单的声音。 先前那女子劝道:“公主,你若不吃东西,兀卒会杀了我的。求求你,吃点东西好吧?” 单单怒道:“杀了你就杀了你!与我何干?”狄青皱了下眉头,又听单单道:“我想吃麻魁豆腐了,你给我做一盘上来。” 先前那女子喜道:“谢公主。” 狄青听单单主意转换的快,心想,“这个单单,口硬心软,只是个不懂事的姑娘了。” 陡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单单,这么晚了,你还在庭院做什么?这里冷,小心着凉了。”那声音平静中自有威严,狄青听了那声音,心中一凛,那是元昊的声音! 单单半晌才道:“大哥……我睡不着。” 元昊问道:“你为何睡不着?” 狄青隔墙听元昊向单单问话,言语虽还是平静淡定,但多少还有些感怀的味道,不由心中困惑。 狄青虽只见过元昊两面,但听过太多关于元昊的事情。这人有壮志雄心,这人也是极为残忍冷酷,这人根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当年卫慕山风等人躲避到横山东的宋境,就是因为族长卫慕山喜阴谋叛变事败。卫慕山喜本是元昊的亲舅舅,但元昊平定卫慕家族的叛乱后,不但杀了亲舅舅,还把妻子卫慕氏和刚出生的儿子一块杀了。因为母亲也是卫慕氏族人,元昊随后竟将母亲也毒死! 元昊杀妻杀子杀母之事传出,闻者无不动容,难信世上竟有如此狠辣残忍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对妹妹还有几分关怀? 狄青琢磨间,听单单低声道:“我每次……到了陌生的地方,都很难睡得着。”他看不到单单的样子,但听单单的口气中,满是苦闷。 院中的元昊并没有携带巨弓,也没有带五箭。他依旧黑冠白衣,眼中少了分大志和讥诮,正盯着妹妹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为何还要到叶市来?” 庭院里的单单一袭紫衣,如同夜里盛开的紫丁香。丁香多愁,单单秀眉也似丁香成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单单风中夜立,又是为了谁? 单单并没有回答元昊的询问,突然道:“这段日子,叶市人心惶惶,是什么缘故呢?” 元昊皱了下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狄青?” 狄青心头一跳,听院中沉寂。单单的声音良久才传来,“是!”她答的只有一个字,斩冰切雪般。狄青一时间满是茫然。 许久,元昊才道:“我今日不想杀他,只想擒他。可惜……有人出手挡了我的箭!” 单单吃惊道:“那他受伤了吗?”她声音虽冷,可就算高墙厚土,都难以隔断其中的关切。 狄青心中只是想,“她……为何对我这般关心?元昊可知道是谁出手吗?” 元昊沉默良久才道:“他肯定死不了,他若这么容易就死,也就不是狄青了!”顿了片刻,元昊低沉问道:“单单,党项人勇士无数,为何你只喜欢个汉人狄青呢?” 风停了,夜凝了,狄青墙外听到元昊发问,身躯微震,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单单喜欢他?怎么可能?他们只见过几面! 但这话是经元昊亲口说出,又不像有假。 蓦地想起当初在兴庆府外离别之时,单单曾问他,“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什么都不要,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去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当初听这句话的时候,狄青根本没有多想。可如今想起来,含义万千。 自从杨羽裳为他跳城后,狄青心中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在他心中,单单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只是在沙漠偶然救了单单一命,还没有救的彻底,可单单为何会喜欢他? 墙内墙外一样的静寂,不知多久后,单单才道:“我就喜欢!” 喜欢就喜欢,爱就爱,很多时候,本是不讲理由的。 又过了良久,元昊这才道:“你喜欢了个不该喜欢的人。狄青不为我用,就为我杀!”狄青心头一震,知道元昊说的不假,到现在,他和元昊,根本不可能共存。听元昊又道:“单单,整个西北党项人,均在我的脚下。无论贵贱、无论出身,你喜欢哪个,只要和哥哥说一声……” 单单截断了元昊的话,“你大权在手,可掌控天下人的生死,可怎能掌控天下人的感情?你可以让我离开狄青,但你如何能让我不想他呢?”她说的轻淡,但其中含义的决绝,让墙外的狄青忍不住的震颤。 元昊双眉一竖,才待说什么,单单又道:“大哥……”元昊听到“大哥”两个字,见到妹妹夜色中凄婉的面庞,心中一软,轻声道:“你要说什么?” 单单凝视着元昊,目光凄然,低低的声音道:“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可我请你……让我保留那么分想念,好吗?” 元昊一怔,见到单单脸色雪一样的白,目光水一样的清,叹了口气,再无言语。 院中再寂。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听院内有脚步声响再起,单单上了阁楼,不由抬头望过去。见夜黑灯青,有孤影落在纱窗上,说不出的萧索凄清。 狄青望着那窗前灯影,一时间思绪繁杂。 春已暖,可在高墙内外,似乎凝结着一层冰。 就在这时,庭院中又有脚步声响起,狄青微凛,收回思绪,凝神倾听。就听元昊道:“查出救狄青的人是谁了吗?” 狄青精神一振,侧耳倾听。 般若王的声音响起,“兀卒,此人武功极高……而且肯定和狄青有瓜葛……” “我不想听废话。”元昊冷冷道:“你这么说,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还查不出那人是谁?” 般若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是。” 元昊并不动怒,喃喃道:“这天底下能挡我一箭的人,屈指可数。但和狄青有关的人,据我所知,只有叶知秋和飞鹰两个人武技不差……余子皆不足道。” 狄青微凛,不想元昊竟对他这般熟悉。 般若王谨慎道:“叶知秋虽不差,但若说轻易的替狄青挡住兀卒的一箭,还不可能。飞鹰一直深不可测,出手的倒有可能是他。但到如今,我们还没有查出飞鹰的底细,这人就像凭空蹦出来的一样!飞鹰制服石砣,联系野利旺荣造反,去抓公主,手段诡异恶劣,用意不明……” 元昊嘴角有分哂然,不置可否。 般若王话题一转,突然道:“但眼下这高手是谁并非最重要的事情……依臣来看,狄青下一步怎么做才值得我们留意。狄青曾和苏吃曩提及,要攻过横山、战宥州……” 元昊不待没藏悟道说完,已截断道:“苏吃曩算是什么东西,狄青怎么会把真实用意向他透漏呢?” 狄青又惊,心道元昊目光恁地这般毒辣?原来狄青发现被围之时,故意对苏吃曩提及要战宥州,不过是对般若王施放迷雾,不想元昊一眼就看破他的心意。 般若王沉吟道:“兀卒认为,狄青那句话,是对我们说的?因此他绝不会攻打宥州了?可据臣方才得知的消息,宥州左右,已有宋军出没。” 元昊冷静如常,“眼下横山之事由你负责,自有你来主断,如何应对,不必对我多言了。”他手指轻弹,突然嘴角有分哂笑,问道:“阿难王那面可有什么消息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留心倾听。 元昊手下的龙部九王,是为天都、野利、罗睺、龙野、菩提、般若、阿难、迦叶和目连九人。 这九人在龙部中没有高下,只是职责不同。 眼下天都王野利遇乞断臂被派往沙州,野利王野利旺荣叛乱自尽,罗睺王野利斩天仍是诡异飘忽,龙野王龙浩天被郭遵击杀在五龙川,菩提王却被狄青扼毙在平远寨。据种世衡所知,般若王、迦叶王和目连王三人,本在藩学院出没,似乎在做些翻译佛经之事。野利王死后,般若王没藏悟道开始逐渐接掌野利王的职责,迦叶、目连两王应该还在藩学院。龙部九王中,唯一让种世衡费尽心思,也打探不到半分消息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阿难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王有迹,阿难无方! 这就是种世衡打探出来的,关于阿难王的唯一的一句话,除此外,狄青等人对阿难王一无所知。 故狄青听元昊突然提及阿难王,大有兴趣。 般若王缓缓道:“据阿难王所言,吐蕃王唃厮啰一直没有放弃夺回沙州的念头!” 元昊平静道:“唃厮啰就算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会找他的。当年他派不空前往汴京,想和刘太后图谋共击大夏,事后分得瓜、沙两州时,我就知道他一直还贼心不死,他还要夺回沙州。后来他派金刚印行刺于我,当然是想要事成后占领沙州了。” 狄青听元昊提及沙州,心中模糊的想到了什么。 陡然间身躯微震,脸色已变。他听到元昊清晰的说道:“唃厮啰要抢沙州,就是想去香巴拉,嘿嘿……可我就不让他成行,我看他能奈我何来?” 狄青脑海轰鸣,一时间心绪起伏,难以自己,他探寻多年的地方终于有了下落。 原来香巴拉就在沙州! 第二十九章 金汤 香巴拉在沙州! 狄青突然想起当初和种世衡探讨过一件事,曹贤英为何会有香巴拉的地图?后来二人可以肯定一点,如果那地图是真的,香巴拉应该在河西十一州。狄青甚至大胆的推测,归义军死守瓜州和沙州,那香巴拉就可能在这两地。 不想今日元昊就证实,香巴拉果然在沙州!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狄青愈发觉得香巴拉神秘中还有分诡异。香巴拉既然就在沙州,曹姓人为何不亲自找寻,反倒流传地图出来?听元昊所言,原来唃厮啰也一直在找寻香巴拉,可香巴拉若真如传说中那么玄奇,可得偿所愿,元昊控制了沙州,为何不去香巴拉求愿呢? 狄青很想元昊继续说下去,偏偏元昊已岔开了话题道:“我等出兵在即,你命洪州、灵州两州太尉开始准备调兵。我若出兵,三日内,两州必须各出五万兵马聚在贺兰原。” 狄青微凛,暗想元昊每次出兵,均从洪、灵、夏等州抽调人马,这次出兵,目标要攻大宋的哪个地方? 夏国全境,眼下不过五十万兵马,而大宋号称百万禁军,若论兵数,大宋当然超过夏国。但若论兵力聚集之速,发力之猛,夏国远超宋廷,此中优劣只凭三川口一战就可见端倪,元昊轻易聚集了十五万铁骑,而西北宋军全力召集,不过才万余之众…… 夏军以快打慢,以众击寡,宋军焉能不败? 本以为元昊会说出兵何处,不想般若王应令后,元昊只是又道:“你下去吧。” 脚步声响起,般若王退下,庭院内再没有半分动静。谁也不知道元昊立在院中,到底想着什么? 狄青心乱如麻,只是想着两个问题,第一就是——夏军再次出兵寇境,目标是哪里?第二个问题当然是,沙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香巴拉到底在沙州的哪里呢? 抬头望,夜黑无月,那阁楼灯火如星。 星光一点,照天地皆静,不知哪里羌笛再起,悠扬中带分凄凉,似乎低歌着乱世烽火…… 洪州太尉……狄青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已有了主意。 他悄然的来,悄然的离开,却没有见到阁楼处的单单正望着他的这个方向,手中捧只简陋的藤鞋,潸然泪下…… 宥州有宋军出没,这个消息传到金汤城的时候,岁香甲奴有些不敢相信。 岁香甲奴本是金汤城的团练,眼下也是夏人进攻延边的前沿锋将。他一直跃跃欲试,等着元昊再次出兵,从未想到过宋军会大闹叶市。 更让人惊奇的是,宋军大闹叶市后,竟不回返,而是悄然穿过横山,马踏长城,杀到了宥州! 宥州已深入夏境,遥望灵州,而灵州就是夏国的心腹之地。 宋军屠岁香一族,杀人无数。宋军为乱宥州,人心惶惶。宋军乱叶市、攻宥州、屠羌人,听说天都王都伤在了狄青的刀下。 野利遇乞受伤,因剿杀宋军不利被调离横山。般若王接掌山讹军,镇守横线一线,放弃了进攻大顺城的念头。 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已让岁香甲奴失去了理智。他镇守前沿,听族人被屠,如何能耐得下性子? 岁香甲奴想战,偏偏般若王没藏悟道命宥州全境围杀狄青,又命金汤城的岁香甲奴闭城不出,留意宋军大顺城的动向。 岁香甲奴闭城数日后,终于得到确定的消息,他的家人兄弟,已被宋军杀得一个不剩! 岁香甲奴狂怒,恨不得立即出城与宋军一战,但城外根本没有宋军,也没有敌人。他空有一腔怒气,却是无从发作。 这一日,岁香甲奴站在城头,双眸喷火,见红日正悬,突然道:“打开城门,我要出去打猎!” 众人都明白打猎的含意。岁香团练每逢心中有怒火的时候,都会打猎泄愤,猎物不是动物,而是宋人。 既然狄青屠了岁香族,岁香甲奴就要以牙还牙,反杀宋人泄愤。 虽说边陲多战,但也有不少人还在夹缝中生存。或因为不舍故土,或因为躲避苛税…… 岁香甲奴就要找到这些人,以血来洗刷心中的愤怒。 金汤城内有一将领好意上前道:“团练大人……般若王吩咐,让我们闭关守城就好。这些日子……”话未说完,惨呼声中紧捂着小腹,脸色苍白。 岁香甲奴缓缓的将长刀从那人肚子里抽回来,撒了一地的血,问道:“这里谁主事?” 众人都道:“是团练大人。” 岁香甲奴命令道:“开城,等我回来。” 没有人再敢反对,城门打开,岁香甲奴已带着百来骑兵出了金汤城。早春时节,空山寂寂,岁香甲奴出城数里,竟连个活人都见不到。 众兵士见岁香甲奴脸沉如冰,皆是心中忐忑。岁香甲奴冷声发令,“去找猎物,找不到的人,都自己抹脖子吧。” 百来人呼哨声中,已冲出去了半数,向四方扩展搜索。 可连年征战,再加上前段日子,狄青曾横刀金汤城前。眼下就算羌人都怕殃及池鱼,纷纷向叶市、横山方向移动。金汤城旁,羌人都不驻扎,更不要说是汉人。 虽有数十人出去搜索猎物,可柱香的功夫后,仍没有赶猎物前来。 岁香甲奴心躁不已的时候,有一骑远远奔来,欢喜道:“团练大人,南方有几处人家。” 众人齐声欢呼,岁香甲奴眼前一亮,已策马奔去。兵士呼啸跟随,卷起一地烟尘。来报兵士说的不假,再向南行数里,林木扶疏处,几户人家,炊烟渺渺。 听闻铁骑之声,那几户人家中已有人影窜出,见到党项军冲来,知道不好,问也不问,就沿着林子向山中奔去。 岁香甲奴如何肯放,鞭马急追,只是那几户人家多半早习惯这种阵仗,脚程飞快,绕过山脚,已入了长岭。 有兵士见那里地形崎岖,林木森然,想要提醒岁香甲奴小心。可想到提醒的下场,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绕过了山脚,岁香甲奴见人迹不见,微有错愕时,隐约听远远处有人欢声叫道:“宋猪在这里。有很多人。” 岁香甲奴闻言大喜,催马又过了一个山坳,只见前方不远的高坡笼出一谷,谷中坐着数十人,都是中原人的打扮。 那些人见到有骑兵进入,纷纷振衣而起。 岁香甲奴双眸放光,杀心已起。可瞥见那些人脸上少有惊慌之色,心头一沉,才待挽弓搭箭,就感觉氛围不对。 锣声一响,岁香甲奴停箭不发,举目望去,只见到山坡上遽然伏兵四起,已将他们团团围困。 弓上弦如满月,箭矢上闪着寒星般的光芒,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入谷的几十骑射得和刺猬仿佛。党项人大惊失色,不敢稍动。 伏兵扬声道:“下马弃了兵刃,降者不杀。” 党项人稍有犹豫,岁香甲奴厉喝道:“谁敢下马,我就先杀了谁!”党项人正迟疑时,对面的那些宋人中走出一人,微笑道:“来者可是金汤城的岁香团练?” 岁香甲奴见那人脸有刺青,本应是宋军中的低等军人,但见此人在众人中,竟有着说不出的威严,心中蓦然想到个名字,咬牙问道:“狄青?” 那人点头道:“正是。岁香族是我派人屠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出来。” 狄青不在宥州,原来已到了金汤城左近。他命潜入宥州的宋军单屠羌人岁香族,就是要让岁香甲奴心浮气躁。只要岁香甲奴浮躁出城,狄青就有机会。 狄青虽勇,但一向等得! 岁香甲奴一声怒吼,策马上前,挥刀就砍。能过横山、统驭党项军的团练,均是武技超凡,岁香甲奴也不例外。 砍刀劈下,有开山之威。 羽箭未射,狄青未动。 狄青就站在那里,看着砍刀落下,宋军无声,党项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岁香甲奴心中大喜,已感觉砍刀切开了狄青。 狄青陡然不见。 岁香甲奴眼前一花,才发现砍到了幻影,紧接着背心一痛,跌落马下。不等起身,脖颈已被人踩住。 狄青冷冷道:“你这身衣服,比你的命值钱。”他脚一用力,就听到“咔嚓”声响,岁香甲奴的眼珠子已凸了出来。 谷内再无声息,党项军人在马上,已抖得如风中落叶。他们见到岁香甲奴出刀,然后就见狄青鬼魅一样的闪到了岁香甲奴的身后,飞脚踢他落马,随后一脚踩断了他的脖子。 岁香甲奴虽勇,但在狄青面前,有如木偶般的笨拙。 狄青踩死岁香甲奴后,回头望向其余的党项军道:“下马弃了兵刃,降者不杀。”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对党项人心中造成的震撼,不可同日而语。 “当啷”声响,有杆长枪跌落在地,一人翻身下马。一人屈服,数十人纷纷跟随抛了兵刃,不敢再行抵抗。 狄青一摆手,已有宋军上前将党项人按住,先扒了衣服。 那些党项人纷纷叫道:“狄将军,我等已降,你们说了,不杀的。”他们心中惶惑,见宋军扒了他们的衣服,然后将他们绑起来,一时间不明白宋军想做什么。 方才谷中那数十人,此时已换上了党项军的衣服。狄青向一人说道:“李丁,剩下的事情,就看你了。” 李丁就是死愤之士的领队,脸色死灰,眼睛也是死灰之色,闻言只是点点头。他早已扒下了岁香甲奴的盔甲穿在身上,又戴上了头盔。 乍一看,李丁已变成了岁香甲奴。 狄青打量了半晌,感觉没什么破绽,沉声道:“李丁,我需要你坚持到大军赶来。” 李丁简洁道:“卑职绝不负大人重托。”他翻身上马,带着那数十手下出了山,向金汤城的方向行去。 金汤城城门闭紧,守军望眼欲穿的等着岁香甲奴回来。日已西归,斜照城头旌旗,旌旗猎猎,掩映着城头的剑戟寒光。 党项军毕竟久经阵仗,这时候,仍是不敢大意。 陡然间,城头有兵士喊道:“团练大人回来了。”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到夕阳尽处,已奔回了一队兵马。为首那人,看盔甲穿戴,正是岁香团练。 守军纷纷舒口气,都道:“打开城门。”众人明白岁香甲奴的脾气,知道他若奔回时,城门还是关的,说不准会将脾气发泄到旁人身上。 城门“咯吱吱”的缓开,岁香团练已到了城门前,他稍微压低了头盔,遮挡住了半边脸,进入城门的那一刻,有兵士迎上来道:“团练大人,太尉召你……”话未说完,已见到岁香团练死灰一样的脸,那兵士骇然惊呼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城门楼处,传来守军的惊呼声,“快关城门,有敌来袭!” 伴随着惊呼之声,天际处,蹄声如雷,滚滚而至。城墙垛后的守军只见一道黑尘直冲霄汉,那本是晚霞明艳的云空,蓦地黑云凝聚,风雨狂来。 城上旌旗已颤,剑戟齐暗。 党项军见来敌气势磅礴,一颗心已被压得难以跳动,骇然想到,“宋军怎么会有如此气势的骑兵?” 风声、马蹄声、呼叫声夹卷在一起,城上的人听不到城下的尖叫,城下的兵士难以明了城上的动静。 李丁已出招。出招见血。一招就要了那个兵士的性命。 众人只见到他袖口中飙出道银线,刺入那兵士的咽喉中,拔出的时候,带出蓬血花。李丁身后的兵士已下马,或拔刀、或挺枪,顷刻之间,已将城门洞中的守军斩杀殆尽。 城门楼上已有人奔下来,喊道:“快关上城门。”可见到城门洞内已如血洗,不由呆住。 “嗤”的一声响,银光刺入那人的咽喉,毒蛇一样的抽回去。 外围的党项军这才发觉不对,大喊道:“有细作。”党项军蜂拥涌来,刀枪并举,就要将李丁等人逼出城去。 早有人大开城门,取出锤子楔子等物,“乒乒乓乓”声中,将城门卡死。人潮汹涌,李丁挡在最前,转瞬肩头就中了一刀,血溅了一脸,可党项人又有十数个倒了下去。 蹄声更紧,党项人更急,但那先入城的数十人,就如海岸崖岩般屹立,虽也有人倒下,可随后就有人补上。 血流成河,冲刷不垮人墙防御。 城门洞不宽,党项军虽有兵力,但受限于地势,数次进攻无果。眼看对手悍不畏死,党项军心中有了惊惧之意。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些人人数虽少,却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他们也不知道,就是这面如死灰的人,杀了叶市的团练保旺罗。 这些死愤之士,本也是军中子弟,可还和寻常军中子弟有所不同。他们的亲人兄弟,已多死在疆场,死在党项人的手上。他们入死愤行伍,目的不是功名、不为财利,只为亲人报仇而已。 他们只求一战!一洗积怨! 夏军这些年来在边陲沉凝的怨意,就在这些死愤之士身上反击了出来。 马蹄声响已到城池前。 夏军顾不得再喊,随着军主一声号令,长箭纷纷射下。但宋军这次来得实在太快,来的实在突然,夏军兵力远没有集结,那羽箭如雨,淅淅沥沥,少了分强悍犀利。 宋军铁骑终于到了城下,领兵冲在最前的是一戴青铜面具的人。 那狰狞的面具,那不屈的刑天…… 夏军心已震颤,震惊来攻城的竟是狄青。狄青居然不等到天黑、不用围城打援、不凭诸寨声援,就这么带着数千兵马,要踏破金汤城? 狄青已到城前,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撞到了城墙,不想脚尖点动,又沿墙壁奔行数步。 城上夏军已看直了眼睛,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人物。狄青奔行势尽,离墙头还有丈许的距离,蓦地刀鞘探出,插在城墙之上。 狄青借力再上,裂了刀鞘,拔出了单刀,连刺两下,借力间已站在了城头之上。 夏军惊骇交加,一时间均忘记了放箭。那城头的军主抢步上前,挥鞭就打,试图将狄青逼落城下。 这时夕阳独舞。 半空中蓦地划出一道亮色,凝聚了天空晚霞、千军杀气,凌厉中带分感伤,决杀中还夹杂着沧桑。 杀是为了不杀。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那道亮光甚至掩盖了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集万箭千刀于一身,高歌独舞,横行无忌! 狄青出刀,横行一刀。 一刀斩杀了冲来的那军主! 鲜血飞溅,泼墨般的撒在城墙上。夏军本还蜂拥上前,蓦地被那一刀的威势所震撼,望着那夕阳下泛着清辉的面具,不由后退一步。 宋军又有数十人上了城头。 那些人没有狄青的身手,但如猿猴般的敏捷。狄青凭巅峰的快捷,他们凭借的却是飞抓。飞抓抛出,抓住城垛,他们趁狄青吸引了众多目光的时候,无声无息的上了城头。 这些就是狄青手下的寇兵之士。 寇者——凡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 寇兵,亦是入侵如寇的兵士。这些人本来是延边死牢中的盗匪,经种世衡反复甄别,悉心开导,豁免死罪,允许他们在疆场戴罪立功。这些人均有逾高绝远、轻足善走之能。 当初,就是这些人杀了拓跋摩柯。 这些人上了城头,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夏军,逼得夏军节节后退。他们以攻为守,以最犀利的攻击,博得更多人上城的机会。 云梯轻便,迅疾的搭在城墙之侧,无数人奋力攀爬,无数人冲过城门楼。 这本是策划许久的计谋,要凭雷霆一击,涌入最多的宋军,然后趁金汤守军立足未稳之际,痛击金汤城的夏军。 人流如潮,攻势若浪,夏军见惯了宋军的懦弱,从来不知宋军有如此威猛之势。被连环痛击打乱了阵脚。夕阳未落之时,双向进军的宋军终于合在一处,滚滚洪流般的向城中冲去。 攻势若箭飞,狄青就是飞箭中的箭矢。他下了城楼,抢了匹快马,奋力鞭马,已向城中冲去。 竟还有数十宋军能跟得住狄青。那些人无不例外的负长弓、配利剑,锐气正酣,紧跟在狄青身后的就是戈兵,带领的正是十士中的陷阵之士。 这些人个个都有冲锋陷阵之能,本是锐利若箭。 狄青一马当先,虽有夏军上前拦阻,却皆挡不住他兜头的一刀。 尘烟滚滚,到太尉衙署倏然而止。 白豹城、金汤城乃夏军的军事重镇,隶属夏国洪州管辖。夏国本在白豹城设了太尉衙署,但当初白豹城被破,洪州太尉正在镇戎军指挥作战,因此免于被俘。 夏国随后将洪州太尉衙署置在了金汤城。 狄青这次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洪州太尉庆多克用就在金汤城。狄青虽杀了金汤城团练,斩了守城的军主,破了金汤城,却并不知足,他一定要抓住庆多克用。 只有庆多克用才可能知道元昊下一步的用兵意图! 太尉府前有兵士上前,才待呼喝,戈兵一挥枪,狄青身后的陷阵之士羽箭齐发。 弓强箭厉,上前的兵士,转眼间就变成了刺猬。有人大惊想逃,狄青身后的那些人长矛刺出,森然凛冽,已了结了那些人的性命。 顷刻之间,数十条生命已被夺去,狄青身形一展,已冲入了府中,喝道:“搜!” 太尉府前的守军虽也不差,但在陷阵之士的猛攻之下,竟不堪一击。 狄青已在太尉府内,身形急掠,只见到府中乱作一团。有不少女人大呼小叫,披头散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狄青脑海中闪过种世衡给的地形图,已冲到了太尉府的政事堂。 庆多克用不在政事堂。 狄青立即奔向庆多克用的居所,他这次突袭,看似突然,却早已准备了许久。种世衡更是在几年前,就对金汤城内的布局了若指掌。 可种世衡知道,只是了解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个实施的人。种世衡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狄青。 狄青没有辜负种世衡的期待,一举击破了金汤城,但这还不够,狄青一定要抓住庆多克用。 冲到庆多克用的住所前,只听到脚步声起,一兵士冲出来道:“是谁……”话未落地,那兵士已被狄青一脚踢飞,远远的落地,眼看不能活了。 狄青冲入了卧房,就见一人惊呼,紧接着“当啷”声响,一个托盘摔在地上。托盘上的青瓷碗摔裂在地,撒了一地的汤水。 托盘旁站着一个胖子。那胖子很肥,眼睛很小,穿着仆人的衣服。见狄青冲入,叫道:“莫要杀我!” 狄青喝道:“太尉在哪里?” 那胖子眼珠一转,立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厨子,过来给太尉送燕窝汤,可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哆嗦道:“他想必是在最宠爱的女人那里,就在出院后的第三个房间。”话未说完,狄青人已不见。 那胖子吁了口气,慌忙走到桌案前,取了卷书信,喃喃道:“这人是谁呢?”他已顾不上多想,就要掀开床板。他知道床榻有个暗道,可供他逃离太尉府。 不想手才伸出,一把刀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胖子浑身僵硬,颤声道:“好汉饶命,我只是个厨子。” 狄青淡淡道:“庆多克用,你为何不编个好点的身份呢?你身上并没有厨子的味道。我方才故意装作被骗,就想看看,你想拿什么离去!”厨子总在厨房,身上难免有油烟的味道。狄青鼻子很灵,一嗅可知。更何况,他早就看过庆多克用的画像,故意装作受骗,是知道庆多克用必带重要的文件离去。 狄青就是为这个文件而来。他在叶市听到元昊要进攻宋境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如何进一步的打探夏军的消息。 对狄青来说,攻陷金汤城还在其次,取得对手的消息才是迫在眉睫。 那胖子身躯一震,突然跪倒在地道:“我……”他才说出一个字,突然就地滚去,已抽刀在手。 宋廷能当上太尉的人,诗词歌赋可能不会差。 夏国能当上太尉的人,身手一定不会差。 那胖子就是庆多克用。他知事态严重,扒了仆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本想蒙混出府,不想还瞒不过狄青。 庆多克用这些年虽养尊处优,贵为太尉,但昔日的剽悍还剩了些。他还想拼一下,毕竟这件事事关重大,他若失手,影响极巨。 可他虽有拼命的勇气,却没有拼命的实力。 庆多克用单刀才扬,只见到光亮一闪。狄青拔刀,收刀,没有人看到他出刀。 “当啷”声响,庆多克用的刀已落地,手腕上鲜血淋漓。那一刻,他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狄青一刀划破了庆多克用的手筋,微笑道:“你还可以拼拼。” 庆多克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勇气已随鲜血流出。 狄青道:“你可以不用死。我知道……元昊最近肯定会出兵。你身为洪州太尉,一定知道他的出兵方向!” 狄青用意很简单,庆多克用可以用消息换回性命。见庆多克用还在沉默,狄青叹口气道:“看来你把性命看得很卑贱,我可以满足你。反正你手上的卷宗,也有足够的消息。你虽没什么价值了,但身上的肉还有价值,可以割下来烤着吃,想必滋味不错。” 这时戈兵带人赶来,狄青一挥手,吩咐道:“把他带出去……” 宋军才一上前,庆多克用已咬牙道:“兀卒这次要攻打的是……泾原路……” 狄青心头一沉,想起当初元昊所言,“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元昊果然要对韩琦开战。元昊主意早定,一直没有改变! 韩琦不也一直想要对元昊征伐? 这次交锋,胜负谁主? 狄青怔怔的出神,良久才道:“将庆多克用押回去,烧了金汤城。” 火光四起,夏军群龙无首,已失去作战的能力,纷纷逃窜。狄青所率铁骑只有两千人,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然后一把火烧了金汤城。 金汤城已废。 狄青没有那么多兵力镇守抢来的地盘,只能捣毁它!这时夕阳已落,狄青回转大顺城前,忍不住回头望了金汤城一眼。 火光熊熊,染红了半边的天,红如血…… 狄青趁夜色赶回了大顺城。闻狄青大破金汤城,擒了洪州太尉,大顺城中欢声雷动。 这段日子来,宋军仍是奋战不休,大顺城沿着长岭依次蔓延,规模已起,眼下虽尚未成城,但戒备森然,夏军已不敢轻易挑衅。 庆、延两州的宋军在范仲淹的指挥下,终于一改以往闭关不战的姿态,挺入了夏境,更由狄青操刀,又给了夏国要害一刀。 虽不致命,但宋军士气高涨。 狄青回到大顺城,见了范仲淹,将卷宗交给他。范仲淹当下命范纯佑犒劳三军,按功行赏。他却亲自提审庆多克用,问过话后,又拿着狄青取来的卷宗详细查阅。 狄青并不打扰范仲淹沉思,才出中军帐,就见种世衡迎了过来。狄青有些惊喜,问道:“老种,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段日子来,狄青和种世衡一前锋、一幕后,合作无间。狄青对种世衡的称呼,自然也更亲热许多。 种世衡肚子还大,脸却消瘦了些,见到狄青,老脸发光,竖起大拇指道:“狄青,你小子干的好。任福花费那么多心力,打个白豹城后就趾高气扬的,你带不到三千人,就一把火烧了金汤城,不枉我烧这么多钱呀。” 狄青笑道:“这也靠你找到兵好啊。兵虽少,但精明强悍,突袭完全在行。”狄青绝非违心之言,他虽勇,但没有十士的支持,还难以打击夏军。种世衡知人善任,精选十士,十士各有擅长,交错使用,充分发挥奇袭的效果。攻打金汤城一役中,种世衡的贡献不言而喻。 种世衡摸摸脑门,说道:“好了,你我吹捧完毕,正事要紧。对了,我又打听些关于香巴拉的事情了。” 狄青心中微动,只余怅然。 他知道种世衡为他好,种世衡信狄青,也就信香巴拉存在,为狄青打探消息可说是竭尽全力。可香巴拉实在过于神秘,种世衡也始终难以找到香巴拉的确切地点。他只怕……这次还是一场空。 可狄青心中有些奇怪,若只是有消息,种世衡让人传信就好,不必亲自前来。种世衡这次亲临大顺城,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种世衡还是兴致勃勃,说道:“香巴拉的传说是从藏边传来的,你当然知道了?” 狄青道:“哪里传出来的不重要,关键是到哪里去找。对了……我让你找人去沙州打探下消息,结果如何了?”他早把元昊在叶市所言对种世衡说过了。 种世衡摇头道:“你错了……来源其实很重要。不然……南辕北辙了。” 狄青皱眉道:“那你从香巴拉的源头查到了什么?” 种世衡四下看了眼,倒有些神秘的样子。狄青见了好笑道:“到现在,你不用和我装神弄鬼吧?” 种世衡摇摇头,拉着狄青到个无人注意的地方。 狄青虽有些奇怪,可知道种世衡如此,绝非无因。种世衡这才说道:“很多人都觉得香巴拉是无稽之谈。但据我从藏边了解,传言唐初之时,莲花生大士从北印度入藏,传授密宗之法时,开辟了香巴拉。” 狄青心中一颤,忍不住道:“莲花生大士?” 种世衡解释道:“藏传中,莲花生大士本来是释迦佛转生。释迦摩尼涅槃后,见世人疾苦,为完成度世的心愿,借莲花转世,这才又有了莲花生大士。传说不知真假,但莲花生大士真有其人,当初他到藏边弘扬佛法,发现当地人少能理解佛法精要,机缘亦不够,因此离开藏边时,开启佛教秘地香巴拉,供有缘人进入。至于某种伏藏,就负起引导有缘人进入香巴拉之责。” 狄青头一次听到此事,不由道:“那……这个秘地有人进去过吗?”这始终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种世衡点头道:“有的,就是善无畏、金刚印和不空!” 狄青错愕不已,“是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吗?” 种世衡摇头道:“不是。善无畏三人本是盛唐时从印度而来的密宗高僧,这三人可说是藏边密教的开创者,听闻此三人均去过香巴拉,得香巴拉之秘后,成就一代伟业。唃厮啰的三个手下和盛唐那三个高僧同名,多半也是抱着寻找香巴拉的念头了。” 狄青回忆当初元昊所言,点头道:“不错,唃厮啰也在寻找香巴拉。但很明显,他们还没有找到香巴拉……这世上,只怕除了盛唐那三位高僧外,再没有人能找到香巴拉了。” 狄青正怅然间,种世衡神色变得古怪,低声道:“你错了,还有一人极有可能去过香巴拉,而且就在你的身边!”狄青一震,难以置信的问道:“是谁,是谁去过香巴拉?” 第三十章 诡地 狄青心思飞转,可一时间也猜不到身边会有哪个人到过香巴拉。种世衡没有卖关子,径直说出了答案,“那个人叫做赵明!” 狄青怔了下,突然想起一人,急道:“是曾经镇守马铺寨的藩人赵明?”他脑海中浮出那个自卑而又残废的人来。当初修建大顺城时,就是此人负责查探地势。 种世衡点点头道:“是呀,你也记得他?我多方打探,知道他的确去寻过香巴拉,而且好像还进去过。但这人性格古怪,韩笑有次试图接近他询问,反倒差点和他打起来……我方才就是怕他看见你我嘀咕,对你有戒备,因此才拉你到这没人的地方。我觉得你去问问赵明,说不定会有效果。” 狄青心道以韩笑的为人,赵明都能和他打起来,可见赵明不好相处的。不解问道:“我和赵明也不熟啊。我一直在作战,他一直默默的修城。对了,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 种世衡轻轻叹口气道:“这个人其实也很惨。他曾在狱中呆过,是范公将他放了出来……” “他犯了什么罪?”狄青吃惊道。 种世衡道:“听说他在马铺寨的时候,因为腿瘸被宋人瞧不起,又被宋军抢了婆娘,这才一怒之下找仇家厮杀。他脸上的那刀,就是在那次厮杀中被砍的。” 狄青想起赵明微跛的脚,不由想起大哥狄云。 这些年来,狄青一直和大哥只是书信往来。听大哥信中说,眼下过的倒不错,还生了两个儿子。但狄云的脚终究医不好,这件事在狄青心中,总有些遗憾。 听闻赵明这般凄惨,狄青也有些恻然,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确定他去过香巴拉呢?” 种世衡在狄青耳边低语了几句,狄青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后才道:“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去处理就好,老种,多谢你了。对了,其余五士训练的怎么样了?” 种世衡愁眉苦脸道:“眼下为你训练五士,已是很烧钱的买卖。其余的……我尽力而为吧。好了,你自己小心。”说罢转身离去。 狄青望着种世衡略有消瘦的身形,突然道:“老种……”种世衡止住脚步,回望道:“有什么事?” “天冷,记得多加件衣服。”狄青真诚道,“西北缺不了你!” 种世衡脸上露出了笑,望着狄青半晌才道:“好的,我知道了。你也是,拼命的时候小心些,西北一样缺不了你!” 二人目光中,都有关怀之意。半晌后,种世衡点点头,缓步离去。狄青伫立沉思良久,悄然向赵明住的地方行去。 天已黑,赵明住的帐篷内,无灯。狄青依着一棵大树等了半晌,听脚步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赵明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赵明并没有见到狄青,只是走到帐前的木凳旁坐下,伸手从怀中取出馒头慢慢的吃着。从狄青的方向望过去,只感觉赵明有着说不出的孤单。想着种世衡告诉他,“听说此人是去香巴拉后断的腿,很忌讳旁人提及香巴拉三个字……” 狄青望着那孤单的身影,满是怅然。 赵明吃完馒头,摸索的从怀中取出个镯子,呆呆的望着,不知为何,眼内有了泪光…… 清冷的月色照在那幽绿的镯子上,泛着凄凉的光,映得赵明脸上满是悲伤。 狄青默默的望着赵明许久,终于还是忍住了询问的念头,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狄青才起身,就有兵士入内道:“狄将军,范大人请你过去。” 狄青径直到了范仲淹的营帐,见到他眼中有了血丝,还在看着卷宗沉吟,知道范仲淹又是一夜未眠,低声道:“范公,你又是一夜未睡,这般辛苦?你找我有事?”他知道范仲淹忙于处理西北政事,很多时候都是通宵达旦的做事,倒有些担忧范仲淹的身体。 范仲淹伸个懒腰,微笑道:“我这比起你们,算不了什么。你昨日才恶战一场,我这么早就叫你过来,也是逼不得已。”他和狄青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我详细看了你从庆多克用那里搜来的军文,认为元昊的确做了很多准备,出兵势在必行,而且夏军这次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要攻打泾原路!狄青,你有什么看法呢?” 狄青略作沉吟,就道:“元昊此人虽残暴,但做事坚忍。他当初打保安军是试探、去年进攻镇戎军亦可能是试探。他目标是尽取陇右、关中之地,三川口一战,他蚕食了延州的大片土地,这次要攻泾原路,无非也是压迫我们在西北的空间,为他日后进取关中之地做准备!我们必须要顶住他这一击!” 范仲淹赞赏的点点头,心中暗想,“种世衡推荐的极好,狄青有勇有谋,难得的是思路清晰,大局观极佳。从白豹城、叶市、金汤城几战来看,他胸中自有丘壑,我当要尽力支持他,尽展他的才华,才是天下的幸事。” 想到这里,范仲淹道:“狄青,你分析的很好,和我、种世衡的看法相近。夏军虽猛,但他们攻城并不在行,因此他们一直希望把我们拉到平野作战,只要我们小心应对,应无大碍。眼下鄜延路有转运使庞籍庞大人和种世衡、周美等人坚守,夏军没有机会。我在环庆路守备,有狄青你的帮手,锐气正盛,夏军一时间也无隙可乘。远些的如熙州、河州,眼下有刘沪和吐蕃将领联盟防守,元昊应不会主动和吐蕃人开战,因此无论元昊怎么出兵,我最担忧的只有泾原路。” 范仲淹锁紧双眉,心中忖度,镇守泾原路的韩琦心高气傲,尹洙纸上谈兵,从上次白豹城一役来看,任福也有些矜夸浮躁,这三人无不例外的主战,这次若和元昊交锋,只怕……他知道尹洙、韩琦二人不会听他的劝告,眼下西北军情若火,又无法对朝廷说起此事,因此忧心忡忡。 狄青知道,自三川口一战惨败后,朝廷将永兴军、秦凤两路细分为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朝廷的用意是,谁的地盘谁做主,谁的地盘谁负责。见范仲淹为难,狄青明白他的心意,问道:“范公,既然我们知道元昊的用意,就要向韩公示警。范公找我来,是否想让我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韩公呢?” 范仲淹轻叹一口气,缓缓道:“狄青,我早知道你不是个意气行事的人了。你对战事在行,这件事你去说说最好了。当然了,我也有一封书信,你带着这信,立即启程去见韩琦,将信交给他,也将今日所言委婉说一遍,尽我等职责。”心中却想,“狄青为人沉稳,韩琦和他没有过节,只要狄青将事情说给韩琦,想韩琦总能对元昊有所戒备了。至于我的信,不知道韩琦会不会看呢?” 狄青当下接令,心思微转,说道:“范公,我这次前去,除了带些十士跟随,还想带一个人跟随。” 范仲淹问道:“是谁?” 狄青道:“我想带赵明前往。” 范仲淹有些诧异,不解狄青为何要带赵明一路,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道:“好。大顺城建的已差不多了,赵明也可以稍微歇息几日。你带着他去,早去早回吧。” 狄青出了营寨,命韩笑、戈兵二人带些兵士跟随前往泾原路。 如元昊八部般,狄青手下十士也是各司其能。死愤多是用来死战,勇力是来鏖战,寇兵是用巧战,而陷阵多用来冲战。 待命也和战有关,却是用来布战。韩笑的待命一部,均是机巧灵便,擅于挖掘消息的人。 韩、戈二人听到狄青调令,很快准备就绪。赵明一瘸一拐的走来时,难掩眼中的惊诧,像是不解狄青为何要带他跟随,他和狄青,本来没什么交往。 狄青拱拱手道:“赵兄……有劳了。” 赵明回了一礼,哑声道:“不敢。狄将军若喜欢,称呼我老赵就好。” 韩笑一旁见了,感觉赵明口气虽淡漠,但对狄青也算是客气了。要知道当初韩笑那么笑脸问赵明香巴拉一事,差点被赵明饱以老拳,可见赵明脾气并不算好。 狄青点点头道:“那好,出发吧。” 韩笑当先离去,戈兵随后出发,他们都知道,狄青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需要得到各种消息,做出尽可能正确的决定。 韩笑、戈兵一负责消息,一负责军情,只为了保证狄青不走错路,尽快的见到韩琦。 范仲淹给的消息是,韩琦正在渭州,但那已是十天前的消息了。 范仲淹在扩建大顺城,积极让环庆、鄜延两路防备敌军的时候,韩琦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进攻! 韩琦虽是文人,但比武将还要崇尚进攻,这段日子来,韩琦不停的招兵买马,就算狄青也知道韩琦还没有放弃进攻西夏的念头。 这样的韩琦,又怎能在渭州呆得住呢? 狄青从大顺城出发,一路奔西南的渭州。果不其然,才到半途,戈兵就已接到了韩笑的消息,韩琦不在渭州,具体去了哪里,正在打探。 狄青苦笑,心道传信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做。一路上,狄青和赵明同行。赵明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低着头,沉默无言。 这时春暖花开,繁花似锦,整个边陲都已复苏过来。一路上,远望青山如戟,大河似带,狄青心中只想,这般的美景,只怕很快就要被兵戈烽烟所摧残。我怎么开口询问,才能不让赵明反感呢? 狄青虽勇,但心细如发。他知道赵明的腿好像是从香巴拉回来后受伤的,而赵明后来一切的不幸,又和伤腿有关。昨晚见赵明满是孤寂,狄青有些不忍旧事重提,再揭开赵明的伤疤。 不想赵明突然道:“狄将军,你找我有事吧?”这是赵明路上说的第一句话。 狄青微有错愕,不想赵明竟看出他的用意,翻身下马道:“奔波了这么久,休息会吧。” 赵明迟疑下,也跟随下马,一瘸一拐的。见狄青看着他的腿,赵明垂头道:“我走路不利索,耽误狄大人的行程了。” 狄青叹口气道:“看到你,我想到了我大哥。我大哥也瘸了腿,但我这一辈子,只有他照顾我,他从未拖累过我。” 赵明眼中闪过分暖意,转瞬又恢复了暗暗的表情。他扭头望向了远山,低声道:“狄将军,你找我来,是不是想问香巴拉的事情?” 狄青微震,没料到赵明这般敏锐,良久才道:“我一直在找香巴拉,你若知道些事情的话,不知道……能否话于我听呢?” 狄青满是忐忑,并没有抱多大的指望,暗想种世衡说赵明不想提往事,让赵明开口很难。不想赵明点点头道:“好。” 狄青惊喜交集,见赵明神色漠漠,只能道:“那谢谢你了。” 赵明涩然一笑道:“可我说了,也不见得对你有帮助。”狄青心头一沉,就见赵明眼中闪过分阴霾,缓缓道:“狄将军或许不知道,我出生在藏边,也算是半个藏人。我母亲是藏人,父亲是中原人。”赵明丑陋的脸上,露出少有的追思之意。 狄青虽很想知道香巴拉的事情,可见赵明如此,只是静静的倾听。 “其实藏边,一直流传着很多神话,香巴拉就是其中之一,但从未有人找到过它。或者说……找到的人从未回来过!”赵明终于进入正题,不知为何,提及香巴拉的时候,他身躯微颤,眼中竟有了惊怖之意。 狄青听到这里,望见赵明的表情,心中隐约有分不安。 “那一年,我娶了亲。女人长得水灵,谁见到我,都会羡慕的赞一句,说我走了运。我也是这么认为。我无忧无虑的过活,本来不应该奢望什么。但有一日……族中来了个商人,说姓历,经历的历。这个姓……比较古怪……那人更是古怪,说是商人,可我总感觉那人壮实得很,甚至像个大铁锤。” 狄青听赵明突然说了些闲事,知道多半和香巴拉有关,耐心的听下去。他也从不认识历姓的人,听赵明这么形容一个人,感觉有些奇怪。 一个人,怎么像个铁锤? 赵明继续说道:“那人出手豪阔,给了族中万事通一锭金子,让他帮忙找十个小伙子去做事,每人每天给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已够那时的我舒舒服服的过上一个月,族中的兄弟,均是踊跃上前。我‘幸运’的入选了。” 狄青见赵明说到“幸运”两字时,眼中满是后悔,已知道这二两银子不是那么好赚的。 “我们从藏边出发,直奔沙州……” 赵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狄青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摇摇头,心中惊异中带分振奋。是沙州,香巴拉就是在沙州!可为何赵明提及这件事的时候,眼中除了恐怖外,还有深切的悲哀? 赵明不再追问,继续说道:“本来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族落,但历姓那人每天支付二两银子,绝不食言。为了那银子,我们又都坚持了下来。沙州本来是归义军所有,后来被曹氏占据。” 狄青听种世衡说过归义军,听赵明还特别提到了曹氏,想起曹氏关于香巴拉的地图,感觉所有的一切好像贯穿了起来。 沙州荒芜,往事如那大漠尘沙,不知掩藏着多少心酸血泪。 就狄青所知,沙州被汉人和吐蕃人反复争夺,后来又被元昊占领。这块土地,恁地这般多磨? 狄青疑惑的是,如果香巴拉真的在沙州,野利旺荣是因为香巴拉而死,元昊为何把野利遇乞派去镇守沙州呢? 种种谜团纠缠不清,赵明已继续说道:“我们入了沙州,就向三危山的方向行去,不久,到了敦煌!” 狄青微震,喃喃道:“敦煌?香巴拉难道就在敦煌?” 敦——大也;煌——盛也。 敦煌辉煌盛大,历史悠久,中原历代,不知道在这里留下了多少辉煌、血泪和传说。 “香巴拉在敦煌吗?或许吧?”赵明喃喃道。 狄青又有些疑惑,不明白赵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到了敦煌后,进入乱山之中,那里好像靠近了三危山。”赵明神色有些恍惚,“群山莽莽,那历姓商人对那里异常熟悉。他带我们钻山越岭,很快到了一绝壁之旁。我记得过了那绝壁东,应是苍苍的沙漠。那绝壁顶,有一瀑布奔腾而下,很是壮阔。我们到了一丛灌木前,历姓商人拨开了灌木,露出其中的一个洞穴。” 狄青心跳不已,本想问赵明若再去,能否找到那地方。可见赵明神色恍惚,暂压下这个念头。 “我们见洞穴黝暗,都有些害怕。不想……历姓商人当先行进去,吩咐我们跟随。我们见他如此胆大,想那洞穴中应该没有危险,都跟了进去。同时我们也在琢磨,历姓商人带我们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狄青不解道:“当时你们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吗?” 赵明摇摇头,“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但就算知道了,其实也不算明了。” 赵明神情恍惚,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让狄青只能苦笑。但他怕赵明不说,并不追问。 “我们顺着那洞穴走了不久,前方霍然开朗,原来又入了一个很大的石窟。石窟对面,又是一个洞穴。那石窟应该是天然形成,顶端有裂缝,竟有阳光透进来,那石窟也就不显得黑暗。我们才进了那石窟,就听有人道,‘你来晚了。’” 赵明声音变得有些尖锐,狄青心头一跳,暗想当初那情形,突然有人说话,的确让人心惊。 “历姓商人没有吃惊,只是说,‘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我这时才看到,对面的洞穴站着一个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那人道,‘没想到你还带些帮手来。’历姓商人道,‘他们不是我的帮手,我岂需要帮手?’那人打量着我们,眼中的光芒和毒蛇一般,良久才道,‘我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你要做的事情,可曾办好?’”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个大致的轮廓。历姓商人显然和洞穴那人联手要做件事情,这才约定在那里相见,如果那洞穴关系到香巴拉的秘密,这二人要做的事情,当然就和准备入香巴拉有关?但历姓商人带赵明等人前往,又是为了什么? 赵明已陷入回忆,又像是梦呓般,低声道:“历姓商人道,‘我查了很久,并没有寻到五龙的下落。’” 狄青一震,失声道:“五龙?” 赵明微惊,回过神来,见狄青脸色古怪,问道:“狄大人,你怎么了?” 狄青摇摇头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心中暗想,“为何历姓商人要寻五龙呢?看来五龙的确和香巴拉有很大的关系!” 赵明看了狄青半晌,又道:“蒙面那人冷笑道,‘没有五龙,你还来做什么?没有五龙,进了香巴拉也没用!’” 狄青现在听赵明说的每句话,都如沉雷滚滚,哑声道:“为什么?” 赵明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终于明白,原来这里就是香巴拉……”他嘴角露出嘲讽之意,“都说香巴拉美轮美奂,是人间仙境,我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本来以为那蒙面人是说笑,但看那蒙面人极为慎重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是儿戏。历姓商人道,‘但我们总要试试了。’他走过去,在蒙面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蒙面人就打量着我们,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等了这些年,总要试试。’他对我们喝道,‘这里就是香巴拉的入口,你们都听过香巴拉吧?只要能进去,每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从怀中掏出个钱褡裢,一抖,里面竟掉出了十来块宝石,说道,‘这就是我从香巴拉拿的,你们每人选一块吧。一会进入香巴拉,还有好多宝物供你们拿!’那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我们当时……眼都直了,从未想到会有这种好事。” 狄青皱眉道:“此人无端以重金引诱你们,不用问,里面肯定有危险!” 赵明涩然一笑,叹口气道:“狄将军,你说的很对。但我们当时看到那些珠宝,怎么会想到很多?听说洞穴中还有更多的珠宝,很多人眼都绿了,不等吩咐,已纷纷向洞穴涌去。历姓商人早就准备了火把,给我们一人一只,说道,‘先找到香巴拉入口的,就可分其半数的财富。’” 狄青不解道:“那个洞穴难道还不是香巴拉的入口吗?难道说……里面还别有洞天?” 赵明点头道:“不错。那洞穴竟四通八达,好像贯穿了整个山岭。若是蓦地进入,只怕会迷失其中。不过里面竟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石壁旁还刻有箭头,指引方向。我们一伙人,循箭头而入,走了数里多的路程。” 狄青骇然想到,“开山工程如此之巨,沙州左近,只有归义军的曹家才能做出此事了。” 赵明续道:“走了这远,我们心中都有些畏惧,想要返回,不想前方有一人叫道,‘宝石,这岩壁上有宝石。’我们抬头望过去,就见到头顶的岩石上,赫然镶嵌着几颗宝石。那宝石瑰红若血,虽是几颗,但在火光下,也璀璨夺目。大伙哗然而叫,都和疯子一样。” 狄青却一直想个问题,那历姓商人带了这十个藏人前来,到底包藏着什么祸心? “历姓商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见状道,‘少见多怪,前面还有大把的宝石。’这下不等他催促,那些人已经一窝蜂的赶过去。我才娶了老婆,也不算贪婪,稍微犹豫下,暗想若能取得石壁上宝石,这辈子也够花了。就是这转念之间,我比他们慢了几步……” 赵明脸上突显出疯狂、凄厉和惊怖之色,他本长得丑恶,如此一来,直如恶鬼。狄青见状,心中一凛,已知道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时候甬道中的疯狂难以言尽,我犹豫的时候,突然脚下一软,跌到了甬道旁的一道石缝内。前面火光忽然转弯,突然就灭了,甬道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赵明脸颊抽搐,剧烈喘息道:“紧接着……甬道中就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然后我就听到前面的那些族中兄弟纷纷惊叫着,‘莫要抓我,莫要抓我!’” 莫要抓我! 赵明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喊出了这几个字,那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幽灵泣诉,满是深深的绝望之意。 虽是晴天白日,春风暖暖,狄青见到赵明扭曲的面容,周身也不由泛起股彻骨的寒意。 莫要抓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甬道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古怪,难道藏着洪荒怪兽,八爪章鱼,片刻间将这些人统统抓住?还是那甬道中,有着无穷无尽的冤死之鬼,来抓活人转世投生? 天地凄迷,已满是惊悚之气。 第三十一章 侠血 狄青越想越是难以理解,他越是难以理解,心中就有了惊怖之意。人不正是因为不知,才会心存恐惧? 香巴拉——世外桃源,怎么会变得如地狱般惨厉? 赵明不停的喊叫,似乎要将久藏在心底的恐怖一口气的喊出来。 狄青见他额头汗水滚滚,瞳孔有些放大,心中凛然,一耳光打在赵明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赵明周身一震,倏然止住了叫声,整个人已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神色茫然。 狄青喝道:“赵明,你莫要讲了,我不听了。”他虽然很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但见赵明如此,还如何忍心追问下去? 赵明颤抖中,额头汗水滚滚,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道:“狄将军,求求你,让我说下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很多晚上,都在做这些噩梦。我若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狄青见他还认得自己,沉声道:“你若想说,我会听。”他拍拍赵明的肩头,示意他放轻松一些。 赵明眼中满是感激之意,终于又说了下去,“那时我心中比方才更害怕,我听着同伴纷纷叫喊,好像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物抓住,可又无从抵抗。甬道中,尖啸声更是凄厉,如同几千个哨子同时吹响在耳边。族中兄弟的声音被尖啸声压住,听不到了。”赵明浑身颤抖,还是坚持说道:“我那时好像全然不会动弹,可意识特别的清醒。那种感觉,有如经历一场噩梦。”赵明又喘息口气,这才道:“后来啸声……也弱了。我突然听到历姓商人道,‘时机到了。’只见到眼前有两道人影掠过,想必就是那历姓商人和蒙面人了。” 狄青皱眉不解道:“时机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两人听到这般恐怖的声响,还敢过去,我那时真有些佩服他们的胆量。只见到那两人过了转角,啸声陡然又传,我听蒙面人大声惊叫,‘怎么回事?’然后他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狄青心头再跳,恨不得亲临其境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蒙面人叫声才起,就戛然而止。只听到有人冷笑一声,前方突然光亮大涨。甬道的那头,好像有烈火焚烧一样。我听到历姓商人狂笑道,‘苍天不负我……’” 狄青惊骇中还带分期冀,惊骇的是历姓商人的疯狂,期冀的是真的有人进入了香巴拉! “但那历姓商人笑声未歇,就听啸声又起。这次呼啸声更剧,那历姓商人惊叫道,‘莫要抓我!’可他叫了一声后,就没动静了。随后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整个山腹好像都在摇动起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莫要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明惶惶道:“我见整个山也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石缝中挤出来。拼命向来路奔去,那时候山石不停的落下,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才能见到我的婆娘。不想突然有块大石落下来,打在我的后背,我当下就昏迷了过去,醒来后,费尽辛苦才爬出山腹,发现那瀑布竟然干涸了,我的一条腿,也被砸断了。” 狄青望向赵明的腿,此刻才知道他瘸腿的原因。 赵明将一切述说完,反倒有种释然。释然之余,赵明喃喃道:“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不是香巴拉。传说中的香巴拉,本来不是这个样子。” 狄青也在疑惑这个问题,本想再说什么,见到赵明满是疲惫痛楚的脸,终于只是道:“事情过去了就好。” 赵明本是可能知道香巴拉地点的唯一人选,但狄青终究没有继续追问。赵明有些感激的望了狄青一眼,欲言又止。 狄青只是望着青霄云影,仿佛望着神秘的香巴拉。 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所在,他好像知道的更多,但更迷惑。传说中,香巴拉是人间仙境,怎么听赵明所言,香巴拉如同地狱一样? 马蹄声起,远处奔来一骑,正是戈兵。 戈兵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韩琦现在就在镇戎军的高平寨。 如果说柔远寨是环庆路抗击夏军的前沿,那高平寨无疑是泾原路对抗夏军的尖刀。 韩琦就在高平寨,是不是说他的尖刀已准备出鞘? 狄青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已到了高平寨。 高平寨防范森然,高垒深沟。远望旗如烽火,近看兵戈凝寒。虽是暖春季节,高平寨却满是深秋的愁杀气息。 韩笑早就在寨外等候,和狄青汇合。 狄青通禀了姓名,兵士急急去告,不多时,一人已迎了出来。那人神清气爽,肤色白皙,正是经略判官尹洙。 塞下风如刀、雨似箭,尘沙吹老,将军易颓。 但就算这种打磨,似乎也改变不了尹洙的意气和容颜。 尹洙见到狄青,哈哈大笑道:“狄青,听说你最近大闹叶市,很是威风,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赵明,眼中露出分诧异之意。 狄青知道尹洙性子直,虽和范仲淹争吵,只属于政见不同,为人并不坏。拱手道:“最近范公得了份军文,知道夏军恐怕要对泾原路出兵,是以派卑职前来知会韩公。” 尹洙脸色微变,转瞬冷哼道:“他们要出兵吗,那不是更好?韩公早就等待多时了。” 说话间,尹洙已带狄青到了中军帐前。尹洙没有叫赵明跟随,赵明知趣的留在了帐外,狄青让韩笑也留在帐外。 未及中军帐之时,狄青就听丝管乐声悠悠传来,尹洙笑道:“狄青,韩大人正在宴请众将,你来得正好。眼下歌舞的白牡丹,听说是这方圆百里最出色的一个,你可有眼福了。” 狄青微皱下眉头,心道韩琦毕竟是书生,竟把京城的风气带到了塞下。实际上,狄青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当年的范雍,后来的夏竦,到如今的韩琦。 边陲文官,除了范仲淹外,基本将歌舞诗词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稍离! 帘帐掀开,狄青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场中如牡丹绽放的歌舞,而是那高踞而坐的韩琦。 狄青从未见过韩琦,但他第一眼看到高踞而坐的那人,就知道此人必定是韩琦。只有韩琦才会那么狂,只有韩琦才会那么傲,只有韩琦才能让任福等一帮桀骜不驯的将领,毕恭毕敬。 狄青早听过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从元昊、张元的口中听过,从尹洙、范仲淹的口中亦是听过。 这本来是个让人重视的人物,亦是因为他有值得自豪的本钱。 韩琦弱冠之年中进士、入开封府、迁度支判官、拜右司谏,官场上平步青云,和范仲淹不可同日而语。 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都靠谏言闻名。范仲淹因谏言数度沉浮,韩琦却靠谏言闻名天下。 太后病逝后,赵祯掌权之初,有感朝廷无作为,韩琦当即纳谏,痛叱两府中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庸碌无能,罕有建明。韩琦慷慨陈词,朝廷动容。 两府之中,均是宋廷一等人物,韩琦直斥其非,谁都认为韩琦官职不保。但结果是,赵祯将王随四人悉数罢免,重用韩琦。此事之后,朝野震动,韩琦名动京师。 有些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天下人铭记。 更何况,这件事不过是韩琦生平中,无数功绩中的一笔。那些浓墨重彩,已在韩琦身上画了炫目的光环,让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视。 韩琦见到了狄青,神色平淡,只是一指远处的座位道:“狄都监,坐吧。” 韩琦并没有问狄青赶来做什么,似乎在他的眼中,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一场歌舞。他是威名天下的韩公,能让狄青一起欣赏歌舞,对狄青已是抬爱。 狄青缓缓落座,目光从观看歌舞的众人身上扫过,他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武英、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悉数在场。 这些人,当初都和狄青并肩护驾,已很有交情。边陲战起,赵祯将很多禁军精英都派往边疆,这些人在边陲,都已因军功升职,有的官职甚至超过狄青,但对当年狄青的提携之恩,都心怀感激。 那些人看着狄青,都在微笑,狄青还以一笑。 狄青坐在末座。 狄青虽是范仲淹手下的第一将,但他不过是个兵马都监,兵马都监是个率臣,也算是个临时任命的官员。 宋廷为防武将造反,一向采用更戍法,不停的调换将领来负责戍卫边陲、征战事宜,率臣就是更戍法的产物。率臣有多种,有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都钤辖、都监、巡检等名目。 狄青还是个兵马都监,虽然范仲淹已让他做了环庆、鄜延两路部署的事情,但他毕竟还是个都监而已。 这中军帐中,与他官职仿佛的不少,比他高的更多,因此他只能坐在末座。他喝了口酒,喃喃道:“有酒有菜,你还奢望什么呢?” 韩琦见狄青懂的规矩,嘴角有分哂然的笑,对身旁的一人客气道:“国舅,还请欣赏歌舞。” 韩琦身边坐着一人,额头已有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乍一看,那人像是个老人,但仔细瞧瞧,又觉得此人好像很年轻。 总之无论怎么看,那人都很是怪异! 狄青暗自奇怪,心想,“国舅爷?这人是当朝皇后的兄弟吗?”狄青虽很久没有回京了,但知道赵祯废后不久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为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可说是配得上赵祯了。 不知为何,狄青突然想起当年在集英门内,赵祯的怅然若失,嘴角有分无奈的笑。他不知道赵祯娶了曹皇后,是否还是被人所迫,但他已不想知道。 曹国舅突然道:“不知狄都监笑什么呢?”曹国舅一开口,帐中丝竹声静了下来。 白牡丹也不再怒放,知趣的收敛了娇艳。 其实帐中很多人也在看着狄青,但韩琦故示冷淡,众人有话也难以出口。 大伙都知道,韩大人和范大人虽都是戍边大才,但有些矛盾。范大人主张守,韩大人喜欢攻。韩琦刻意对狄青冷漠,众人虽不知道,韩琦是否在表达着不满,但大伙都在韩琦手下当差,当然要识趣些。 这里只有曹国舅不知趣,韩琦虽脸色微凝,但一言不发。 韩琦是个很是狂傲,也有本事,但他无疑是个知机的人。只有机会出现,他才会出手。因此他不会像范仲淹那样,忤逆太后、触怒天子,和当朝第一人吕夷简对着干。曹国舅没什么实权,但他是皇亲,韩琦觉得,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韩琦不知曹国舅为何要来到边陲,他只知道,这种人来了,他虚与委蛇就好。他更不明白曹国舅为什么在狄青入帐后,就一直盯着狄青,但韩琦不必明白。 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知道该知道的,糊涂该糊涂的,明白太多,也未见得是好事。 营帐中静下来,狄青见曹国舅直勾勾的望着他,遂道:“下官想起临走前范大人的吩咐,因此发笑。” 曹国舅好奇道:“范大人,可是范仲淹吗?他有什么吩咐好笑呢?” 狄青突然发现,曹国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几乎以为曹国舅是个太监,可见到曹国舅颌下有浓密的胡子,压下疑惑,沉声道:“范大人说,军情紧急,让我马不停蹄的赶来。下官觉得,范大人实在多虑了,因此想笑。” 曹国舅好像不明白狄青言语的讽刺之意,眨眨眼睛。韩琦脸沉似水,帐中各将均有担忧。 任福拍案喝道:“狄青,你懂得什么?韩大人早就运筹帷幄,这次宴请诸将……”话未说完,韩琦已摆手止住任福,淡淡道:“狄青,你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呢?” 狄青取出范仲淹的书信递上,韩琦接过,并不拆开,问道:“你不妨捡些扼要的先说说吧。” 狄青反问道:“下官在说军情之前,请问一事。” 韩琦略有傲慢道:“何事?” 狄青看了一眼军中的乐师,止舞的白牡丹,一字字道:“难道说韩大人每次商议军情之前,都要这些舞女乐师在场吗?” 狄青话音铿锵,隐有不满。这些消息是他率手下拼死夺得,若连个舞女乐师都能知晓,失去了价值,他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兵士? 尹洙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狄青好不知趣。原来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无酒不欢,无妓不欢,这种作风到了边陲时,虽稍有收敛,可一直没有禁止。 被派到西北的文官,很多人都将京城的奢靡之风一块带过来。 远如范雍、近如夏竦,几乎是终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不理边务。 在尹洙看来,韩琦这种作风,只能说风流,算不得误事,因为韩琦这些日子来,毕竟为作战积极的准备。狄青眼下直斥其非,韩琦如何能忍呢? 韩琦心中震怒,他身为陕西安抚副使,就算夏竦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不想一个兵马都监,竟然要找他的毛病。若是平时,韩琦一声喝令,早就将狄青推出去斩了,可感觉到曹国舅饶有兴趣的望着他,韩琦舒了口气,故作淡然道:“你若想让我屏退左右,总要说说是何军情,值不值得我这么谨慎呢?” 狄青立即道:“范大人想让下官转达夏军出兵动态。” 一旁有人冷笑道:“狄青呀,韩大人最近一直留意夏人的出兵动向,何须你来提醒?难道说……范大人和你觉得,比韩大人要聪明些吗?”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说话之人也是旧识,竟是常昆。 当年狄青初入班直,常昆还是狄青的顶头上司。后来狄青沉沉浮浮,常昆按部就班,又因得朝中要员葛怀敏信任,眼下身为镇戎军西路巡检。 常昆出言质问,显然是讨好韩琦。狄青正色道:“想古人有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韩大人既然和范大人共守边陲,抗击夏军,就应齐心协力,互通消息。彼此提醒,本是应尽之责任,岂含炫耀之心?” 常昆讽刺道:“那不知道狄都监从何得来的消息?”说罢哈哈大笑,很是轻蔑。 狄青冷冷道:“这消息,是洪州太尉庆多克用亲口所言。” 众人微怔,旁又有一人问道:“狄都监,此话怎讲?庆多克用如何会对狄都监说出军情呢?”那人面黑长须,狄青认得他叫耿傅,是为参军。 耿傅和郭遵是旧识,当初狄青初到边陲,还得过耿傅的照顾。 狄青回道:“我前几日才破金汤城,擒了庆多克用,从他的太尉府搜到了消息。” 一人失声道:“狄青,你破了金汤城?”说话那人正是武英。 众人霍然惊动,听狄青破了金汤城,心情迥异。任福只觉得狄青在炫耀,常昆眼中有了嫉恨,武英更多的是惊佩。 至于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感慨之余,不由想到当年邵雍所言,“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 任福当初不知调动了多少兵马,亲自监军,蓄谋很久,这才摧毁了白豹城。白豹城被毁,可说是天下震动,宋廷大悦,任福也因此军功,再升数级,矜夸在众人之前。 可狄青竟不声不响的把和白豹城同等重要的金汤城破了?还抓了洪州太尉? 狄青破了白豹城后,第二日就出来报信,眼下金汤城被破的消息,还没有传至韩琦的耳中。 众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信。 韩琦脸色阴晴不定,尹洙已大笑道:“好个狄青,真英武也。如果是从金汤城得来的消息,想必不假,不如说说吧。” 尹洙想要缓和气氛,给彼此个台阶下。暗想韩琦主攻,若知道拉拢狄青,顺便把狄青调到泾原路来,和任福并肩作战,胜算大增。他向韩琦使了个眼色,只希望韩琦能明白他的用意。 韩琦再狂再傲,心中也是极求大胜,建千古威名。 见尹洙望过来,韩琦突然一笑道:“狄青,你果然不负朝廷的厚望。这次能破了金汤城,军心鼓舞,当浮一大白。来呀,白牡丹,给狄都监斟酒。” 众人见韩琦要与狄青对饮,都舒了口气。帐中气氛已有所缓和,曹国舅一直沉默,见状笑道:“要得,要得。这样的快意之事,我听到,都要痛快的醉一场。” 狄青也非鲁莽之辈,方才见韩琦视军情为儿戏,忍不住的提醒,这刻见韩琦有和解的意向,拱手道:“谢韩大人。” 白牡丹就是帐中轻舞之人,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端着酒壶缓缓的走过来,神色中却有些妖冶轻佻之意。她走到狄青面前,为狄青满了杯酒后,低声道:“妾身敬斑儿一盏。” 狄青正要端杯,闻言怒极,喝道:“你说什么?” 白牡丹哎呦一声,已跌倒在地,众人又惊,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白牡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轻,除狄青外,再无第二人听到她说什么。 狄青已出离愤怒,白牡丹竟敢称他斑儿? 斑儿——就是说狄青脸有刺字,脸有刺字,就连个歌妓都瞧不起?他堂堂一个兵马都监,只因出身行伍,卑贱的就连歌妓都要讽刺一句? 狄青那一刻,耳边又响起杨羽裳所言,“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他征战多年,西北闻名,可此刻连个歌妓都能轻贱于他? 武英急道:“狄兄……何事?”他连使眼色,示意狄青别起冲突。 狄青霍然站起,冷望白牡丹道:“你把方才所言,在帐中大声的说一遍。” 白牡丹很委屈的站起来,大声道:“妾身……妾身就说敬斑儿一盏酒,难道有错吗?”这次她吐字清晰,帐中人均已听到,表情各异。 武英等人均是和狄青一样,出身行伍,听白牡丹一句斑儿,损尽帐中的大半武将,也是心中愤怒。 只有韩琦、任福、尹洙等高级官员,还是神色自若。在他们心中,狄青等人,本是卑贱武人,就是斑儿! 这是大宋祖宗家法!这些文人当然不觉得有错。 狄青望着韩琦,一字一顿道:“韩大人……你说白牡丹有没有错?” 白牡丹不等韩琦回答,已抢着道:“昨晚妾身与韩大人论酒品诗点评天下豪杰时,妾身问及狄将军时,韩大人就说……不过一斑儿矣。妾身是实话实说了,韩大人,你可不能赖皮呦。”她轻嗔薄怒,满是娇笑媚态的望着韩琦,如同撒娇。 韩琦本也觉得白牡丹当众将面前如此说话有些不妥,但一来不满范仲淹,二来的确轻视狄青,更不满狄青当众对他指责。更何况佳人面前,如何肯坠了威风?点头道:“我说的,我当然不会赖皮!” 此言一出,帐内微哗,就算曹国舅都眉头微皱。 狄青大怒,才待呵斥,突然听到帐外一阵喧哗…… 这是高平寨,宋军的重地,韩琦尚在,谁敢在此鼓噪? 韩琦举目望过去,喝道:“是谁在喧哗?” 任福急急站起,冲出营帐,喧哗渐平。不多时,任福带几兵士入内,押着一人,那人满脸是血,但难掩狰狞,狄青一见,失声道:“赵明,怎么是你?” 被押进来的竟是狄青带来的手下赵明。 赵明眼角青肿,嘴角破裂,额头鲜血流淌,赫然就像被人群殴了一顿。他紧咬牙关,眼中已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就要走过去,任福手腕一伸,已摘下背负铁锏。本来韩琦设宴,按规矩众将不得携带兵刃,但韩琦迥乎常人,让众将不必拘束。任福更是因为功劳显赫,所负的四刃铁锏,从不离身。 铁锏径指狄青,泛着寒冷的光芒,任福冷笑道:“想不到狄都监不把韩大人放在眼中,就连手下亦是不把军营的兄弟放在眼中。”当初白豹城一役,在范仲淹面前,狄青就抢了任福的风头,这次抓住狄青的痛脚,任福当然要小题大做。 韩琦恚怒,冷然道:“任福,何事?” 任福道:“启禀韩大人,狄青的手下赵明在军营外挑衅闹事。寨中兵士劝他,他竟大打出手,重伤了一人。末将逼不得已,这才将他擒下。” 韩琦怒极反笑道:“狄青呀,狄青,看来你真的自恃军功,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斩了。” 兵士领令上前,狄青急喝:“且慢……”他上前一步,任福蔑视道:“狄青,你若不知轻重,莫怪我手下无情。”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道:“韩大人,赵明绝非惹是生非之辈,此中必有误会。还请韩大人让他解释。”赵明望了狄青一眼,眼中已露出感激之意,但仍一言不发。 韩琦肃然道:“有桀骜的将领,就有不服法纪的手下,何须多问?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若有拦阻,格杀勿论!”他知狄青不但是范仲淹手下猛将,还和天子有关系,倒不想因为狄青阻挡仕途。但狄青数次忤逆,甚至不把他韩琦放在眼中,若不杀鸡给猴看,此事传到京中,他在群臣中岂不丢尽了颜面? 众将见韩琦双眉竖起,脸泛杀机,一时间都是面面相觑。 有兵士才待将赵明拖出去,狄青喝道:“等等。”他霍然窜出,已到了任福的身前。任福早就蓄力,见状大喝一声,铁锏当头砸下。 那铁锏极重,荡得帐中风声大起,那喝声极威,几案上的碗筷都被震得簌簌抖动。 眼看那一锏就要砸在了狄青的头顶…… 尹洙大惊,才待喝止,狄青遽然伸手,只是在任福肘部一托。那铁锏倏然转向,砸在了地面之上。“轰”的大响,竟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横行刀法,无论马上步下,均是横行无忌。狄青这一托,看似随意,手中若有单刀,早就将任福斩成两截。 任福手臂震得发麻,不待再攻,狄青手掌轻推,任福脚步踉跄,已闪到一旁。任福一时间无力抵抗,心中怒急,才待出手,突然想到,“方才狄青若是手中有刀,自己早就命丧当场。”一念及此,才知道狄青百战百胜,绝非虚言,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 狄青已到赵明的身前。 押住赵明的兵士见状,骇然而退。狄青已一把抓住赵明的手腕,沉声道:“赵明,到底何事,你快快说来。” 赵明不等多言,脸色巨变。只见兵士纷纷涌入帐中,围住二人,长枪森然,萧杀满帐。 韩琦已缓缓站起,凝声道:“狄青,你不听军令,可是想要造反吗?” 狄青急于救赵明一命,诚恳道:“赵明有军功,本是好男儿!还请韩大人查明一切后,再做决断。” 韩琦冷冷一笑,神色傲慢道:“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一语既出,帐中沉凝,狄青脸色苍白,可双拳紧握,眼中已燃怒火。 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这是韩琦所言,亦是宋廷之声,更是大宋无数文臣的自豪所在。大宋崇文轻武的习气,在这句话中一览无遗。 就算你军功赫赫,就算你千军横行,就算你武功盖世又能如何?只有及第文人,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这是自恃、自傲、还是自大矜夸?无人品评,但眼下就是如此,你狄青算得了什么,出身行伍,黥文之辈,如何有状元及第、行马簪花的荣耀? 尹洙脸露赞同之色,王珪、武英等人,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就算是任福,也是难免有了讪讪之意。但这是大宋的事实,无人能驳。 韩琦居高临下,见狄青还握着赵明的手腕,威胁道:“狄青,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莫要包庇手下,不然……你信不信,我就连你一块斩了!” 帐中杀气遽起,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冰冷如雪。 赵明奋力挣扎了下,嘶声道:“狄将军,我和你狗屁关系没有。你扯着我干什么,我做什么事,与你何关?”他虽嘶声怒吼,但染血的脸颊早就流淌下晶莹的泪。 那是辛酸悲痛的情,那是感激担忧的泪。 赵明一时意气冲动,眼看要将狄青也连累进去,再也不甘沉默。他挣脱狄青的手腕,突然拔出身边兵士的腰刀,就要横刀自刎。 狄青伸手,霍然抓住了赵明的手腕,舒口气道:“你不能死。”赵明手臂僵硬,牙关出血,可再不挣扎。 “他不死,你就得死。”韩琦淡淡道,“狄青,你以下犯上,包庇纵容手下作乱,我就算斩了你,也没什么过错。”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突然仰天长笑起来。那笑声轰隆,远远传开去,激荡不休。 韩琦已变色。 狄青双眸喷火,早忘记了范仲淹的吩咐,怒声道:“韩琦,你真以为你是天纵奇才,世人敬仰?你真以为我等有如蝼蚁,可肆意被人践踏?不错,在你的眼里,东华门唱出的状元才是好男儿,可在我狄青的眼中,赵明就是好男儿。你官职比我高,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广,那又如何?” 他霍然撕开胸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喊道:“你不用动刀枪,不屑动刀枪,只需读读书,习学问,指挥着我们这些被你看不起的人,就可以骑在我们的头上。但元昊打过来,你用一张嘴就能将他说退兵吗?你有能耐,你是好男儿,就不要用我们为你舍生忘死,奋力抵挡!没有我们,铁骑践踏下,你也不过是个阶下之囚,还能比别人高贵到哪里?我狄青就算不是好男儿,可俯仰天地,问心无愧。我凭双拳单刀打出今日的名声,保百姓平安,你有什么资格轻视我?” 众人均已变色,韩琦脸色铁青。 狄青积郁多年的怒火,一朝喷发! 他本不屑争、不想吵、不愿怒,他虽和帝王有过盟约,但来边陲,更是为了一个诺言——此生不变的诺言。 他狄青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要让羽裳看到,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 他虽坎坷、虽浮沉、虽屡经磨难,九死一生,但他无悔无怨。好男儿,岂不就应该无愧天地,无悔无怨? 可他这时,再也压制不住怒意,他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狄青咬牙道:“大顺城十五日建起,赵明竭尽心力,最少筹划了十五个月。他是伤残不假,他长得丑陋不假,但他一颗心,比你们任何一人都要高贵。他为了百姓,竭尽全力,毫无怨言。如今真相不明,他可能含冤受辱,你们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予?韩琦,你就算再狂傲,官职再高,你的命只有一条,谁的命都有一条!谁都没有资格轻贱旁人!你要赵明的命,好吧,拿命来换!” 言毕,狄青已拔刀。 呛啷声响,刀光清越,明耀了那悲愤莫名的脸庞。狄青的意思已明了,他要拼命,为了一个手下拼命。无论谁想要赵明的命,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帐中众人心中骇然,沉默无言。赵明再次落泪,哽咽道:“狄大人……你……”他入帐后,本已有了必死的心,却没有想到,狄青竟会为他拼命。 他早就听过狄青的勇,亦是知道狄青的悲,可他从未想到过,狄青一身侠义,远在勇悲之上。狄青可以为了义,不要官职、不要升迁,不怕得罪重臣。 一个人如果命都可以不要,他还会顾忌什么? 任福不能上前,常昆脸带畏惧,始作俑者的白牡丹脸上也带分奇异之色。武英、王珪等人热血上涌,牙关紧咬…… 只有韩琦,还是脸色如铁,一字字道:“好,很好。狄青……你冥顽不灵,我就……” 第三十二章 危机 狄青怒极,韩琦何尝不是如此? 韩琦声名远扬,无论是汴京或塞下的官员百姓,都要尊称他一声韩公。可眼前这个区区行伍出身的狄青,竟敢对他横加指责,数次违令? 韩琦已要下达必杀令,他认为自己不能让! 可他话音未落,武英已上前,单膝跪地道:“韩公,狄青是有些冲动,但赵明一事,说不定真有别情。还请韩大人……问个明白。” 王珪亦上前施礼道:“请韩大人问个明白。” 朱观、桑怿见状,想起当年狄青提携之恩、众人并肩护驾之情,均是热血沸腾,上前异口同声道:“请韩大人问个明白。若赵明真的为乱,我等愿出手将他拿下……”言下之意却是,若赵明没有错处,还请韩琦放过赵明。 帐中军将,竟有半数上前为狄青求情,韩琦见状,脸色微变。他倒不是怕军将造反,在他狂傲的心中,根本不觉得这些人敢造反。他只是从武英、王珪等人身上想起,狄青和赵祯有瓜葛的。 传言中,说天子对狄青很是信任,当年宫变,狄青为赵祯夺回皇权立下了大功。而根据朝中消息,狄青这些日子连战告捷,天子亦总是询问狄青的战果…… 狄青官职虽不高,但在天子的心中的地位并不低! 他韩琦斩赵明、斥狄青算不了什么,但因和狄青冲突,可能引发天子的不满,究竟值不值? 尹洙见状,慌忙道:“狄青,你先放下刀来。有事好商量。” 狄青不语,只能凝视韩琦。韩琦微有为难,面沉似水…… 就在此时,一人笑道:“好了,好了。韩大人开个玩笑,狄青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先把刀放下,再问问什么事情,不用剑拔弩张吧?” 坐席上站起一人,正是曹国舅。曹国舅起身向狄青走去,常昆慌忙道:“国舅,小心。”曹国舅不理,径直走到狄青面前,含笑道:“狄青,给我个面子,放下刀,好好说如何?” 狄青迟疑间,见曹国舅突然向他眨眨眼。狄青不解其意,可一直觉得曹国舅并无恶意。终于还刀入鞘,回首道:“赵明,有国舅爷给你做主,有什么冤情,大可说出来。” 赵明牙关紧咬,却突然摇头道:“狄都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一片哗然,眼看狄青辛辛苦苦为赵明夺来活命的机会,可赵明竟无话可说?武英已恨不得上前打赵明一顿。 狄青见赵明眼中满是绝望,突然断喝道:“韩笑何在?” 营寨外有人叫道:“卑职在。” 狄青突然记得一同入高平寨的还有韩笑,赵明被擒,那韩笑呢?此刻为何安然无恙? “国舅爷,我的手下韩笑应该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狄青未待说完,曹国舅已道:“那把他找进来问问好了。” 曹国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帐中没人反对,就算韩琦也不置可否。 虽有祖宗家法,“宦官不掌权,外戚不干政。”但知机的人,一般都不会得罪外戚。当年就算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因得罪了郭皇后,还被贬出京城。韩琦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 韩笑进来的时候,竟还面带微笑。 众人见状,心中都起了鄙夷之意,暗想韩笑和赵明均为狄青的手下,赵明被殴得如此之惨,可韩笑安然无恙。这是不是说明韩笑很不够义气? 狄青上下打量着韩笑,缓缓问道:“方才帐外的一切,你当然看得清楚。” 韩笑微笑道:“卑职看得明白。” 狄青一字字道:“赵明被抓,你就在一旁看热闹吗?” 韩笑含笑道:“不错,卑职就在看热闹。”任福、常昆等人精神一震,武英等人已神色黯然,心道,如果狄青的手下都在看热闹,那赵明已没人能救。 狄青竟不愤怒,又问,“你为何要看热闹?” 韩笑道:“双拳难敌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卑职不是好汉,更架不住人多。若和军营的弟兄们动手,只怕被抓起来,沦为赵明的同党。其实沦为他的同党也无所谓,但若不能中正的说出赵明的事情,那岂不有负狄大人的厚望?” 众人细细琢磨之下,对韩笑忍不住另眼看待。 狄青眼中露出感慨之意,韩笑果然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那你现在……可以把方才的事情,中正的说一遍了吧?”狄青缓缓道。 韩笑点头道:“其实刚才的事情,很简单。赵明无非遇到个熟人。这高平寨有个叫富义的人吧?”他随口问着,无人回话。 半晌,耿傅道:“富义应为高平寨的指挥使。” 韩笑问道:“这位想必是耿傅耿参军?” 耿傅一怔,不明白韩笑为何会认识他,点头道:“我是耿傅。那又如何?”耿傅眼下为手下的行营参军,这次跟随任福到此,是来禀告备战情况。 韩笑道:“小人听闻耿参军的祖父当年曾为蜀州的司户参军。当初贼入城作乱,以官利诱,威胁令祖投降。令祖宁死不屈,被贼人断了手足,仍破口大骂,不屈而死,真侠义也!耿大人乃英烈之孙,小人也是钦佩的。” 众人听韩笑突然提及耿傅的祖父,大感奇怪。但闻韩笑铿锵言语,说及耿傅家世,不由对耿傅另眼相看。 耿傅脸上却闪过分愧疚之意,半晌才道:“方才韩大人行事不妥,我没有及时阻止,已负先祖之名。” 众人心中感慨,均佩服耿傅的自责之心。 人谁无懦?方才韩琦雷霆之怒,只要还想保着官职的,就算不趋炎附势,最少也要保持沉默。耿傅保持沉默,别人也怪不得他,但他这时候宁可得罪韩琦也要说出看法,只为不负先祖的侠义,这种勇气,已让人扼腕。 韩琦仍是缄默,可脸色已铁青。他纵横朝堂,傲啸边陲,一心想着平定西北战乱,建不世功勋,光耀回京,甚至不把范仲淹的建议放在眼中,何时想到会受到这种指责? 韩笑虽还在笑,可眼中也有敬仰之意,说道:“耿大人行事,真的无愧于心。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如耿大人一样了,比如说富义。” 耿傅忍不住道:“富义如何了?” 韩笑道:“这个赵明,本来是个蕃人。据我所知,当初因意外断了腿后,回到家中,老婆却跟着别人跑了。” 赵明颤抖得如风中落叶,紧咬牙关,满目均是悲凉之意。 耿傅半晌才道:“难道方才营寨骚乱一事,和赵明以前的事情有关吗?” 韩笑点头道:“耿大人明断。赵明的女人跟着富义跑了,后来某人只怕赵明报复,还特意摆了赵明一道,害他入狱。赵明脸上这刀,就是因那件事被砍。他的一只眼,却是自己挖的。” 众人悚然,耿傅失声道:“为什么?”韩笑虽只说某人,但众人都已怀疑到富义身上。见赵明如此惨状,心中戚戚。 韩笑道:“赵明恨自己有眼无珠,交错了朋友。人这一生,朋友万万不能交错的,不然害人害已。” 狄青一字字道:“朋友就是朋友。只能说有些人,根本不配朋友两字!” 赵明嘴角抽搐,望着狄青还在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这一次,他知道……再也不会交错了朋友。 韩笑看了狄青一眼,又道:“这件事经范大人查明,知道赵明是冤枉的,又将赵明放了出来。不过事情过去的太久了,查证困难,因此幕后主使一直悬了下来。方才赵明跟随狄青大人前来,偏巧又碰到了富义,结果呢……赵明虽老老实实,富义却主动出口挑衅,对赵明肆意侮辱。赵明忍无可忍,这才出手,结果反被富义咬了口,煽动军中之人动手。任大人赶过来了,剩下的事情,想必不要小人说了吧。” 尹洙忍不住道:“这种冤屈,他方才为何不说?” 韩笑的笑容中满是讥诮,“这算不上光彩的事情,若是被小人摊上了,当然不会说的。若这件事,摊到尹大人身上,不知会不会说呢?” 尹洙微恼,可知道韩笑说的是人之常情。 曹国舅扼腕长叹道:“不想世上还有如此奸诈之人,看来这件事……责不在赵明。” 国舅爷发话,韩琦沉默无语。狄青深施一礼道:“谢国舅爷明断。下官负责传信,如今责任已尽,冤情已明。下官已无话可说,若无人反对,下官告退。” 他说完后,就拉着赵明的手,和韩笑并肩出了军帐。 无人阻拦,无人挽留,也没有人有理由挽留。 所有人望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满不是滋味。韩琦望着那三个人影出去后,仍是脸色青冷,谁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尹洙突然怒道:“把富义传来问话。” 常昆冲出营帐,可片刻后就已回来,叫道:“富义跑了。” 众人愕然,耿傅叹道:“他若不是做贼心虚,如何会逃?”韩琦缓缓坐下来,眼中终于闪过分歉然,但一晃即逝,举起酒杯道:“喝酒。” 酒已冷,冷的如雪,众人望着那几案的酒,再无欣赏歌舞的心情…… 狄青出了高平寨,一路无言,等过了山脚,终于勒马。赵明一直望着那悲怆的背影,见状下马跪地,颤声道:“狄将军,我拖累了你,还请责怪!” 狄青下马扶起赵明,歉然道:“我若不带你出来,何至于此?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了。” 赵明喏喏难言,狄青扭头望向韩笑道:“其实我们更应该谢谢你,今日要是没有你,还不知道如何结局。” 韩笑还在笑,但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尊敬之意,“狄将军,可今日若没有你,根本不会有结局。我只是在等机会,可机会是狄将军制造的。” 狄青轻轻叹口气,心道,“自己又难忍冲动,得罪了韩琦,没有传达范大人的用意。不过范大人的书信已送给韩琦,只盼韩琦能以大局为重,仔细看看范大人的书信。”可一想到韩琦倨傲的表情,狄青又有些忧心。 正懊恼时,狄青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道:“韩笑,你立即去查一件事情。”他在韩笑耳边低语几句,韩笑听了虽有些错愕,可还是纵马离去。 狄青对赵明道:“我们先……”话未说完,高平寨的方向,有马蹄声响起。只见几骑奔来,为首那人,却是曹国舅。 狄青大为奇怪,勒马不前,等曹国舅过来时,抱拳道:“国舅要外出吗?为何不多带几个人手护送?”他已看出,曹国舅身边的护卫均是殿前侍卫。 曹国舅笑道:“我不外出,我是特意来追你了。” 狄青不解道:“国舅找我何事?” 曹国舅一摆手,那几个侍卫都散到远处,显然曹国舅说的话,不想让侍卫听到。赵明见到,早知趣的闪到一旁,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天空。 曹国舅看了眼赵明,突然道:“狄青,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狄青不解曹国舅的来意,应付道:“国舅爷……抬爱了。在下……” 曹国舅截断道:“你先猜猜我有多大了?” 狄青望着他苍老的面容、眼角的皱纹,半晌才道:“国舅爷,你应该四十不到吧?”他认真的观察曹国舅,才发现这人实在苍老的厉害,就算鼻翼两侧,都有了些皱纹。说是四十不到,只是客气。他觉得这人应该是曹皇后的兄长,因为曹皇后年纪不大。 曹国舅哈哈一笑,可笑容中满是凄凉,笑声止歇,曹国舅这才哀伤道:“我本是皇后的弟弟。如今嘛……未及弱冠呢。” 狄青吃了一惊,难以置信道:“国舅……这……怎么可能?” 曹国舅眼中已有了悲哀之意,叹口气道:“我年幼的时候,患了种绝症。比起寻常人,苍老的速度要快上三倍。因此我未及弱冠,看起来已近六十了。” 狄青大惊,心想美女迟暮已极为悲哀,但美女终究有过绚烂之时,曹国舅这个人,却连辉煌的机会都没有。见到曹国舅鬓角的白发,狄青心中满是同情。 曹国舅又道:“狄青,我叫曹佾,你若看得起我,叫我声兄弟就好。我本来就够老了,你可别再叫什么国舅了,我听着心里不好受。” 狄青没想到这位国舅如此好说话,见曹国舅神色诚恳,遂微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曹兄弟了。” 曹国舅抹去愁容,微笑道:“好,好。狄大哥……”他喊了一声,眼泪竟流了下来。转瞬抹去眼泪,笑道:“你看我,哭哭啼啼的,还像个孩子。”狄青心中暗叹,“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不过曹佾虽尚有稚幼之气,但遭此怪病,比起很多人却老练得多了。” 曹佾盯着狄青道:“家姐知道我有这个怪病,对我不再约束,就让我到处游山玩水。” 狄青心道,“曹皇后当然知道弟弟时日无多,这才让他放纵心情。不过从方才军营所见,此人并不因不幸而愤世嫉俗,反倒帮人解难度危,实在难得。” 曹佾接着道:“我已知道时日无多,可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死去,这才不去江南,反倒来到塞下。其实我来边陲,是想见见狄大哥你。不想未等我去找你,你就来到了这里。” 狄青诧异道:“你找我……有事吗?” 曹佾迟疑片刻,点点头道:“有。” 狄青立即道:“什么事,请讲。”方才曹佾为狄青解围,狄青心中很是感激,暗想若是力所能及,当然能帮就帮。 曹佾盯着狄青的双眸,开门见山道:“狄大哥,五龙是不是在你身上?” 狄青脸色微变,不知道曹佾为何知道此事,沉默良久才道:“是。” 曹佾舒了口气,问道:“那……你能把五龙给我看看吗?”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热切之意。 狄青微有犹豫,终于从怀中掏出五龙递过去。这些年来,狄青一直将五龙贴身收藏,但始终解不开五龙的秘密。 曹佾满是感激的接过五龙,心道,都说狄青侠义过人,今日见他为手下出头,果然是热血汉子。他就算推说没有五龙,我也无可奈何。可他不但承认五龙一事,还能让我看看,这种对人的胸怀,实在少见。 曹佾拿着五龙,寻个石头坐下来,翻来覆去的看着,眉头紧锁。 狄青看着曹佾,反倒希望他能寻出五龙的奥秘。可直到夕阳西落,曹佾还是一言不发,这时韩笑已赶回,低声在狄青的耳边说了什么。狄青微微冷笑,喃喃道:“好。你去盯着,一有事情,立即通知我。” 韩笑再次离去,曹佾终于回过神来,递还了五龙,叹口气道:“狄大哥,你当然听过香巴拉的传说了?”见狄青点头,曹佾又问,“但你知道这五龙的来历吗?” 狄青犹豫片刻,说道:“我听说五龙是先帝之物……”心中微动,已猜到了什么,“曹兄弟,你也想找香巴拉吗?” 曹佾身患绝症,大内都无法治好,曹佾来找香巴拉自然是情理之中。 曹佾微有惊奇,随即坦诚道:“不错,我在找香巴拉。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因此来找你!” 狄青皱眉不语,心道曹佾如何得知自己在找香巴拉呢? 曹佾似看出狄青的疑惑,微笑道:“狄大哥,你或许不知道,眼下宫中、汴京尽是你的传说。我姐姐都听到过你的事情,和圣上询问,又询问过八王爷,才知道……”他脸上露出同情之意,低声道:“你的事情,我姐姐也很……惋惜,我们都祝你能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望见曹佾满是诚恳的双眸,喉间如同被什么塞住,半晌才道:“多谢。”他奔波这多年,蓦地回首,才发现,有太多的人默默的支持着他。 他无悔! 曹佾嘻嘻一笑,表情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当然了,我是最希望你能找到香巴拉的人了。我也去找香巴拉,若找到了,肯定通知你。狄大哥,你找到了香巴拉,一定也会告诉我的,对不对?”他神色中满是恳求,狄青见了,心中升起同情,缓缓道:“你是好人,应该有好报的!我若能寻到香巴拉,肯定会尽力告诉你。” 狄青因为赵明述说往事,感觉到香巴拉不但神秘,甚至可能极其危险,是以有此一说。曹佾并没有听出狄青的言下之意,振奋道:“好,一言为定!”伸出手来,微笑道:“你我击掌为盟。” 狄青见曹佾虽沧桑,但还不脱孩童本色,心中想,“曹佾毕竟年幼,不知道很多盟誓,只要一颗心就好,根本不用什么形式!我和羽裳的约定,又哪里有过什么击掌?但我今生,如何能忘?” 但他还是和曹佾轻击了下手掌,以安抚曹佾之心。 曹佾收回手,喜形于色,似乎已找到了香巴拉般。他眼珠转转,说道:“既然狄大哥和我已是一条路上的人,你我以后就要互通消息才好。其实方才狄大哥说错了一句话。” 狄青有些奇怪,“我哪里说错了?” 曹佾仰望苍穹,悠悠道:“五龙并非先帝之物,据我所知,五龙本来是被一孩童拥有。” 狄青诧异道:“哪个孩童会有五龙?” 曹佾思索道:“那孩子本姓古,和你一样,也是个农家少年,是灵石人。当年先帝信道,从五台山迎神回转时,路过灵石时暂歇,晚上做了个怪梦。等清晨起来的时候,就叫着,说天赐五龙,就在今日。他当下命群臣四下寻访五龙的下落。” 狄青皱眉道:“你如何得知此事呢?” 曹佾笑道:“家父当时就在先帝的身边,家父曹玘。” 狄青这才想起来,曹佾本是大宋开国之将曹彬的孙子,而曹佾的叔伯辈,就有个大宋赫赫有名的将领,本叫曹玮。 曹玮,就是那个坐镇边陲数十年,压得元昊之父李德明终生不敢异动之人! 怪不得韩琦虽是狂傲,对曹佾也不敢怠慢。这个曹佾不仅是仗着姐姐是皇后,实在也因为是出身将门世家,身世显赫。 曹佾继续道:“当时群臣有些怀疑先帝作假……但先帝既然吩咐,众人只能去找。结果有兵士禀告,昨夜真的天有异象,有个火球从天而降。” 狄青脸色微有异样,仿佛想到了什么。曹佾没有留意,接着道:“群臣就顺着火球出现的方向找过去,到了古家前,听到哭声传来。有兵士去问,结果才知道,昨天火球过处,古家的孩子正在树上玩耍,因惊吓掉下树来,被铁耙刺伤了脑袋,昏迷不醒。那孩子的身边,就有个黑球,也就是你现在拿着的五龙了。官府索要,那庄家农户自然不敢对抗,将五龙交上。不过官家也并非冷酷无情,将那孩子交给京中名医王惟一医治,也救活了那孩子。不过后来那孩子,不知所踪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突然想到,当年他在飞龙坳一役身受重伤苏醒后,曾听郭遵、王惟一说过灵石有个孩子被铁耙扎伤脑袋,和他的情形仿佛。难道那孩子,就是曹佾说的那个? 冥冥中……五龙似乎将一些人联系起来,不可分割。 但那孩子现在何处呢? 曹佾见狄青沉吟不语,继续道:“先帝得了五龙后,变得更是痴迷神道,后来整日捧着五龙不放手,说要研究出其中的玄奥。家父……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时候听到先帝说……这五龙……”曹佾吸口气后才道:“这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 狄青对这个事情早已知道,并不惊奇。曹佾随后道:“郭遵……郭大人,以前就是负责护卫五龙的!” 狄青脑海中雷击电闪,在那一刻,想到了太多太多。良久后才道:“你想说什么?” 曹佾眼中隐藏机锋,“传说中,拥有五龙的人,有些人会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狄青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心中只是在想,“难道说……郭大哥也被五龙影响过?”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但一旦想及,就难以遏制。 郭遵极勇,武功高明,飞龙坳力抗四大天王,永定陵击毙天夜叉第一高手夜月飞天。三川口一战,横杵五龙川,斩万人敌、杀龙野王,威震西夏…… 郭遵做到这些,好像并不吃力,以往狄青从未多想,只觉得自然而然。 可现在……狄青已明白曹佾暗示什么。但等他懂了……已经晚了。 曹佾留意着狄青的脸色,小心道:“不过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并不多。当年先帝曾喃喃念过,所以家父才知晓。据我推测,先帝整日拿着五龙,就是想获得五龙神奇的力量。但很可惜,他应该没有得到五龙的能力。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五龙之能的!” 狄青心中苦涩,暗想为何五龙的能力时隐时现,为何自己从羽裳不幸后,就开始有种神力辅助,这些缘由,谁能知道? 曹佾眼中突然有分古怪,低声道:“狄大哥,可五龙还有更怪异的一点,只怕你还不知道。” 狄青心头一颤,沉声道:“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曹佾一字字道:“五龙的怪异之处在于它的谶语。当年因为五龙,先帝更少理会刘太后,后来我猜测……也是因为五龙,先帝才能有了天子。” 狄青忍不住又想起当年李顺容、八王爷所言,知道曹佾说的不假。 曹佾见狄青眉头锁得更紧,只以为他不信,叹口气道:“其实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匪夷所思,宫中就算有知晓的人也不敢说,这些年过去,知晓真相的更是少之又少。刘太后已去,按理说,我本不该在这里议论刘太后的……” 狄青涩然道:“你但说无妨。今日你说的,我不会再对旁人提及。” 曹佾苦笑道:“刘太后因五龙一事,被先帝冷漠,愤愤不平。后来太后特意找隐士邵雍来看五龙,邵雍做了十六字的谶语。” “可是‘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十六个字吗?”狄青问道。这件事他也听郭遵说过。 曹佾点头道,“不错,原来狄大哥早就知道。可狄大哥难道不知道邵雍后来又说了旁的话?” 狄青心惊道:“他还说了什么?” 曹佾目露不安,缓缓道:“太后觉得邵雍所言太过笼统,因此让邵雍详细解释。邵雍后来才说五龙乃不祥之物,拥有之人,必定痛苦终生!而且,五龙只能给拥有的人带来不幸。” 狄青退后两步,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已想起郭遵曾对他说过,“狄青,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狄青还记得郭遵当初劝他丢掉五龙的时候,眼神中还有说不出的悲哀之意。当初狄青拒不丢掉五龙,郭遵甚至还勃然大怒。 郭遵当初还说,“你若没有它……说不定……”郭遵当初没有说下去,狄青也就没有问下去,现在想想已很明了,郭遵想说,五龙并不能救命,狄青若是没有五龙,说不定根本没有祸事。 拥有五龙是福是祸?原来郭遵也知道邵雍所说谶语的含义,他是怕谶语得中,这才劝狄青放弃五龙? 狄青心乱如麻,回忆往昔的情形,突然想到,没有五龙,自己还会成为赵祯的侍卫,还会被赵允升留意,羽裳还会不幸吗?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觉得胸口针扎一样的痛,又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脚步踉跄,眼前发黑。 一股忧伤之意冲击头顶,他脑海中竟像又有巨龙涌动。可巨龙狰狞,开口笑道:“是你……是你狄青害了杨羽裳!” 狄青厉喝一声,已伸手拔刀,一刀斩去。 横刀风行,凄厉呼啸。众人大惊,从未想到这世上有如此犀利的一刀。曹佾甚至躲避的念头都没有,浑身僵冷。 那一刀并非斩向曹佾,而是斩在空中。狄青一刀斩出,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可那条巨龙,也随之消失不见。 曹佾冒出一身冷汗,见身后侍卫要上前,摆手止住了他们。见到狄青脸上虽没有流泪,却比流泪还要哀伤百倍,忍不住安慰道:“狄大哥……谶语不见得作准。再说杨羽裳的事情……和你无关的。” 狄青听到“杨羽裳”三字的时候,全身一震,眼角不停的跳动,却已恢复如常。 那一刀,灌注了太多的悲伤。 他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原来是这个意思。哈……我真蠢,到现在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他虽在笑,可比哭还要难受。 曹佾见狄青神色痛楚,小心翼翼道:“这个五龙……我不想劝狄大哥放弃,但你拿着它,总要小心些……” 狄青木然道:“难道到了如今,还有比眼下更悲哀的事情吗?”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腰板道:“曹兄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曹佾苦笑道:“我知道的,无非是些往事,可对寻找香巴拉并没有用处。” 狄青又望了赵明一眼,良久后才舒了口气,对曹佾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曹佾立即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会尽力去做。” 狄青缓缓道:“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你来做……是最好不过了。” 夜已深,天空繁星点点,有如情人的眼眸,春风吹拂,带着温暖的气息,有如情人的安抚…… 高平寨东方有个高家集。百来户的人家,如斯深夜,早就关门闭户。 这些在边陲的百姓,有着比汴京官员更明锐的感觉,他们已嗅到兵戈的气息。这里动乱不停,烽烟难停,但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不舍离去。 高家集中如坟墓般冷清,只有其中的一个大院,还亮着灯光,里面聚集着戏班的人员。这里的人,是从高平寨出来,暂居在这里。 韩琦虽可让戏班歌姬在高平寨歌舞,但夜晚的时候,并不让这些人留在高平寨。或许当年金明寨一事,也给他不少触动。 韩琦就算狂、就算傲,还是自有分寸。当年金明寨被破,就是因为内贼的缘故,前车之鉴,韩琦当然要防。 那院中喧哗了一阵,也慢慢的沉寂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有一人悄悄的出了房,四下的望去,见无人留意,推开了小门,悄然的出了庭院。 那人皂色衣衫,融入夜中。出门后在脸上系了条黑巾,径直奔高家集东方。高家集东有个坟场,这附近的死人,多数埋在了那里。 坟场内的坟头重重叠叠,暗夜中萤火流动,有如孤魂的眼眸。 这种地方,这般深夜,正常人都不会前来。那皂色衣着的人来了,却是轻车熟路。 坟堆中,墓碑稀缺,很多人死了就埋了,无名无姓。有一黑影墓碑般的立在了坟前,听到脚步声响,回头望去,问道:“高平寨现在如何了?”那黑影高高瘦瘦,眼中带分急切,还有些贪婪。 皂色衣着那人冰冷道:“你为何要逃?” 二人原来是认识的,皂色衣着那人口气虽然冷漠,可有种娇柔的腔调,竟是个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来到了坟场,居然能淡静自若? 这女子什么来头? 高瘦那人低声道:“我怎能不逃?他们要知道是我搞鬼,我就死路一条了。” 皂衣之人冷笑道:“韩琦自大,和狄青矛盾已深,你若是不逃,只要肯辩,狄青不能奈何你。狄青早就知道这点,因此根本没有追究。你做贼心虚,反倒露了马脚。” 高瘦那人微滞,强笑道:“高平寨不是还有你吗?今日你一杯酒,就让狄青、韩琦反目成仇,我让赵明发怒,成功的离间了狄青和韩琦,也算有些许的功劳了。你们答应我享之不尽的好处呢,什么时候兑现?” 皂衣那人冷哼一声,良久才道:“你放心好了,自有你的好处。你过来……”皂衣之人伸出手,竟露出一截玉臂。 高瘦那人呆住,见皓腕如雪,指若春葱,喉结忍不住的错动。只是那一截手臂,已让高瘦那人难以移目。 皂衣那人“咯咯”一笑道:“呆子,好处来了,你难道不要?”她声音本是冰冷,这么一笑,已有说不出的妩媚入骨。 高瘦那人吞了下口水,终于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皂衣人。他已意乱情迷,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有如此的好处。可他只顾得上下其手,却没有留意到皂衣人纤手从发髻上掠过,取下了发上的金簪,一下子从他背心捅了进去。 高瘦那人背心剧痛,怒喝声中,已推开了皂衣人,嗄声道:“你……”他话音才出,脸色已铁青。那金簪极是锋锐,已穿衣入肉。金簪虽短,但簪尖有毒。那毒发作的极快,高瘦那人蓦地扼住了喉咙,嘶声道:“你……”他想要上前,颓然倒地,四肢一阵抽搐后,再也不动。 皂衣之人望着高瘦那人死鱼一眼的眼,淡淡道:“你现在的好处,不就享之不尽了?” 只有死人,才有享之不尽的好处! 皂衣之人杀了人,如吃饭一样轻松,她转身要走,突然全身绷紧。因为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人。 那人有着明亮如矢锋的眼,俊朗又沧桑的脸。他鬓角已有霜花,可人如历霜宝刀,清冷犀利。 那人却是狄青!狄青眼中有杀机! 皂衣人眼里终于现出丝慌乱,高瘦那人没想到会死,她也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还没有回去,而且就在坟场等着她。 狄青冷望皂衣人道:“你莫要想逃了,你若能逃走,我佩服你。”他若是厉声呼喝,皂衣人说不定还有主意,可见狄青平静如水,皂衣人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狄青望着那皂衣人良久,这才道:“白牡丹,你在席间的那句话,果然大有问题。” 皂衣人身躯微颤,轻轻一笑,伸手摘下了纱巾,露出娇艳的一张脸。 那人赫然就是高平寨中,给狄青敬酒的白牡丹! 白牡丹盯着狄青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狄青缓缓道:“我一直很奇怪,想歌姬中人素来圆滑,就算轻视我,一般也是不肯轻易得罪人的。你有意激怒我,事后却看戏一般镇静,你很反常。” 白牡丹笑了起来,“狄青果真聪明,比韩琦韩大人可聪明多了。” 狄青问道:“你为何要激怒我?” 白牡丹道:“你猜?”她眼珠转动,故作天真。她不知道狄青为何能跟来,但知道和狄青不能比谁的刀快。她能胜过狄青的地方,并不在于武功。 狄青道:“因为你是元昊八部中,乾达婆部的人。” 白牡丹怔住,她没想到狄青一下就能猜出她的出处。 狄青盯着白牡丹的眼睛,又道:“有时两军交战,不一定用男人才能刺探消息,女人也一样。乾达婆部的人,均是能歌善舞。你们知道韩琦喜好歌舞,因此投其所好。韩琦就算不在你们面前说军机,你们也可从他身边调动的人手中,看出些端倪。更何况……韩琦根本不把你们看在眼里。你知道我要和韩琦议论军情,因此特意抓住机会激怒我,你知道,韩琦肯定不会听我的解释。” 白牡丹娇笑道:“狄青,我早听说过你的大名,可闻名不如见面。” 狄青又问,“你方才杀的人是谁?” 白牡丹笑容已有些勉强,还不肯认输道:“你猜?” 狄青缓声道:“方才听你们言语,那人当然就是富义,也就是陷害赵明的人。他已被你们收买,有机会,当然要挑拨宋军的关系。你们已用不着他了,索性杀了了事,以防泄漏你们的秘密。” 白牡丹强笑道:“你什么都知道,方才为何不出手拦我?” 狄青道:“富义死了,有你也一样。” 白牡丹掩嘴笑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要擒住我,然后送到韩琦的帐下。但你这么聪明的人,觉得韩琦会信你呢,还是信我?” 狄青目光中有分悲哀,立即道:“他会信你。” 白牡丹咯咯笑了起来,似重新掌握了主动,“他既然不信你,那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不是徒劳无功了吗?”她若有意若无意的扭着细腰,红唇半开半合,媚眼如丝的望着狄青道:“你我各为其主罢了,我虽算计了你,但你当然知道,活着的我,更加有用,对不对?” 狄青冷冷道:“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白牡丹的娇笑已有些僵硬,还能问道:“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我早已答应过一个人,从今往后,没有人再能轻贱我狄青!你敢轻视我,你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那第二件呢?”白牡丹的笑已比哭还难看,眼中更露出慌张之意。 “我来这里,不是要抓你,而是要杀你!”狄青讥诮道。 白牡丹又是咯咯笑了起来,但笑声中有着惶恐之意,她嘶声道:“你说谎!你若想杀我,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狄青嘲讽道:“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三件事。我的那些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他扭头望向一旁道:“曹国舅,尹大人,你们都听清楚了?” 曹佾站了出来,身边竟还跟随着尹洙,二人均是脸色慎重,点头道:“听得再清楚不过。”尹洙更是暗自心惊,暗想白牡丹在高平寨多日,韩琦素来宠她,这军情可没少泄漏给白牡丹。回去后,他一定要向韩琦点明此事。 白牡丹的脸色已和牡丹一样的白,她从未料到,狄青想得更多。狄青吃了一次亏,立即就想到了补救的办法。 由曹国舅、尹洙说明真相,岂不比抓她白牡丹回去更有利? 狄青望也不望白牡丹,对曹、尹二人深施一礼道:“国舅、尹大人,狄青已把一切说明,剩下的事情,就要仰仗两位大人了。” 曹国舅叹口气道:“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和韩琦说明原委。”原来狄青白日时,已请曹佾带出尹洙做个旁听。 狄青终于没辜负范仲淹的嘱托,他还是以大局为重,揭开这个圈套,希望韩琦能够暂放个人恩怨。 尹洙、曹国舅才离开。白牡丹已嘶声道:“狄青,你若是英雄,就不应该杀我。你是天下闻名的英雄,我不过是个弱女子。” 狄青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笑道:“任何人做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我各为其主,路是你选的,你就要承担后果!” 他转身离去,没入黑暗中。白牡丹一怔,就见到坟场周围已出现了四人,手中长剑在春夜中,带着秋的萧瑟…… 狄青已上马,和赵明并辔向大顺城的方向驰去。事情虽告一段落,但狄青明白,鏖战不过刚刚开始。 戈兵随后赶到,向狄青做个手势,然后没入了黑暗之中。 赵明一直跟随着狄青,见状忍不住问道:“狄大人……白牡丹死了吗?”方才他跟着狄青,亲眼见到富义的死,不知为何,并没有什么舒畅。 狄青萧索道:“人谁不死呢?”方才他虽然没有下手杀白牡丹,但戈兵绝不会留情。 赵明望着那怅然的脸庞,突然道:“狄大人……我……旁人问我香巴拉的事情,我都不说。你知道我为何对你说起这件事呢?” 狄青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谢谢你,让我知道更多的事情。” 赵明眼中满是敬仰感激之情,“你是兵马都监,你称雄西北,只要你命令一下,我就不能不说。但你……根本没有逼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懂得尊重别人!其实当初我不知道韩笑是为你询问香巴拉一事,以为他讽刺我,这才和他争吵……后来我明白是你在问,就凭你出生入死的作战,保西北百姓安宁,我也得对你说这件事。” “都过去的事情了,不必多想了。”狄青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忆往事,我让你说出来,很有些不安。” 赵明眼帘湿润,“但我本来想说过就算……我根本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他说的鬼地方,当然就是指香巴拉,他说话的时候,身躯又忍不住的颤抖,可眼中再没有畏惧之意。 “可我知道,你肯定想去香巴拉,你有为难的事情。但你宁可自己为难,也不逼我带你前去。”赵明越说越激动,从怀中拿出个镯子道:“这镯子……是我以前的女人留给我的……” 狄青不知赵明的用意,一时无语。 赵明又道:“当初她嫁给我的时候,给我这镯子,劝过我,说我们不必那么有钱,不必大富大贵,只求彼此厮守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好。可我不听!我想发财,想要太多太多!可我现在……就算全世界的财富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离开她。但是……人生没有回头路的。” 狄青望着赵明悲怆的面容,心中只是想,“是的,没有回头路了。但我这生,本来只想着和羽裳在一起,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可苍天何其吝啬……竟不肯赐予。” 赵明拿着那镯子,泪流满面,嘶声道:“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她死了,富义死了,我没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一定要等失去后才明白!但我现在知道要做什么,我要还你这个情。只要我还不死,只要狄将军你需要,你什么时候让我去香巴拉,我都会跟随!” 狄青凝望着赵明,暗夜中,见那泪花如光,良久才点头说道:“谢谢。”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表达了心中最大的感激。 赵明咬牙点点头,再不言语。可他知道,就算什么都不说,狄青也明白他的决心。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必多说,甚至不用说! 晨光净雾,云天初开时,狄青快马奔回大顺城。 狄青一路风尘仆仆,人未下马,马未卸鞍之时,就有兵士禀告,“范大人让狄将军一回来,立即前去中军帐。” 狄青直奔中军帐,范仲淹听说狄青回来,披衣快步迎出道:“狄青,那面如何了?”狄青尘霜满面,范仲淹双眸满是血丝,不知几夜未眠。 狄青歉然道:“范大人,我辜负了你的厚望,竟和韩琦大吵了一架。” 范仲淹心头一沉,赵明已大声道:“范大人,你莫要埋怨狄都监,都是我的缘故!” 狄青截道:“我自行事,与你何干?” 范仲淹看看赵明,又看看狄青,已明白此行不顺,但没有责怪,只是道:“进来再说吧。赵明,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狄青入帐后,不待范仲淹询问,删繁就简,将高平寨发生的一切说了遍。他问心无愧,只是如实说来。 范仲淹听完后,轻叹了口气。狄青有些不安道:“范大人,我……的确有些冲动。” 范仲淹凝望狄青,苦笑道:“唉……我只是叹你竟能忍下来?若是我,说不定吵的更厉害。”他开个玩笑,难掩眼中的担忧,暗想韩琦这般意气,若真的用兵,只怕不妙。 狄青见范仲淹没有任何责怪之意,说道:“争辩无妨事,如何保边陲安宁才是至关重要。我总觉得,韩大人如此孤傲,不能知己知彼,此战危险。” 范仲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白牡丹不过是元昊刺探军机的一个手段,富义也不过是元昊收买的一个人……如今的泾原路,只怕危机四伏。”话未说完,有兵士急匆匆的赶来,禀告道:“范大人,元昊再次出兵横山,入寇泾原路!” 第三十三章 布局 夏人聚兵贺兰原!夏军兴兵寇境,再出横山!元昊过三川寨,要攻怀远城! 泾原路烽烟四起…… 一连几天,军情如火般烧到了大顺城。 范仲淹片刻不得清闲,很快找狄青前来商议。狄青入帐之时,见中军帐内除了范仲淹外,还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脸色愁苦,眉间皱纹有如刀刻,总像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可那人见到狄青时,眼中却有分笑意。 狄青见了,大喜上前道:“庞大人,狄青拜见。”他才要施礼,却被那人一把拉住。那人上下打量着狄青,愁容中带着欣慰的笑,“狄青,我听了你近年来的所为,你很好。” 那人却是庞籍。 当年狄青蒙冤,若非庞籍力辩,狄青说不定已被刺配。庞籍在那时只不过是开封府的推官。但就是这个推官,如范仲淹般,顶住了朝廷的压力,还狄青个公正。 这些年来,庞籍早升为殿中侍御史,因为人正直,屡次不惧权贵,规劝赵祯,朝野誉称为“天子御史”! 三川口一战后,宋廷震惊,赵祯虽将边陲换血,但除范仲淹、韩琦外,少有人肯主动赴边。夏竦并非主动前来,而是被赵祯逼到边陲。 庞籍是除范仲淹、韩琦外,少有自请戍边的文官。庞籍眼下身为陕西转运使,边陲多战,庞籍运筹军备,甚至建议赵祯节衣缩食,减少宫中的花费来犒劳将士,赵祯竟然许了。 边陲有了庞籍,范仲淹、韩琦等人才能顺利的兴兵备战,狄青早知道庞籍到了边陲,但二人均是繁忙,今日才得相见。 回忆往昔,狄青、庞籍眼中均有了唏嘘之意。众人落座,狄青留意到范仲淹身旁还有个将领,那人是都指挥使的装束,身材魁梧,脸上满是风吹霜侵痕迹,下颌的胡子根根有如钢针,很是精神。 狄青心中一动,说道:“这位可是周美周大人吗?”狄青知道鄜延路有个都指挥使周美,作战灵活多变。金明寨被破后,延州全靠周美、种世衡二人在苦苦支撑。 听狄青询问,那人哈哈一笑道:“我就是周美。狄青,早听说你的大名,都传说你是凶神恶煞,鬼一般的模样,今天一见,才知道都他娘的胡扯。” 周美满是粗犷的气息,是说狄青长的俊朗。范仲淹、庞籍见状相视一笑,不以为忤。 狄青笑道:“传言岂可尽信?在下听高大哥说过,周美周大人玉树临风,哪里想到过……”他欲言又止,周美果然追问道:“结果怎么样?” 狄青笑道:“结果和玉树中风差不多。” 范仲淹又笑,周美佯怒道:“你说的高大哥,可是高继隆吗?”见狄青点头,周美故作不屑道:“他除了胡子比我密些,别无长处。不过嘛……”话锋一转,周美摸着胡子道:“我除了胡子比别人硬些,也没啥值得炫耀的地方了。”说罢连连摇头,满是沮丧道:“以后这边陲,是你们的天下了。废话少说,范大人,怎么打,吩咐吧。” 范仲淹静静等周美说完,这才道:“周将军,我唯一的长处,就是你们打仗的时候,我不多嘴。这里庞大人的优点看来最多,还请庞大人说说看法。”说罢也忍不住的笑,庞籍扳着脸道:“我唯一的长处,就是能要钱。范大人,你不要以为讨好我,我就会多分给你点军备。打仗的事情,还是问问狄青吧。” 狄青忍俊不住,少有的开心。 军情紧急,但这几人均是知道镇定放松的好处,因此彼此开开玩笑。范仲淹终于正色道:“好了,不说闲话,眼下军情紧急,元昊进攻泾原路,我等在环庆,当仁不让的要为韩大人分担压力。狄青,你来说,如何来做?”心中却想,“我本意出兵援助韩琦,但韩琦认为手下的兵将进攻虽不足,但对付元昊的入侵已足够,竟然拒绝了我的提议。我毕竟管不了韩琦,只盼韩琦稳中求胜,我竭力的给他减压了。” 狄青听范仲淹询问,并不推脱,径直道:“泾原路遇敌,我建议范大人兵分五路!” 狄青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庞籍闻言却微有失落,“兵分五路?那得多少粮草和军备呢?”他听范仲淹说狄青有领军天赋,为人沉稳,本有很大期望,但听狄青一下子就要出兵五路,和韩琦仿佛,忍不住的失望。 周美却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道:“都要出哪五路兵呢?说来听听!” 狄青冷静道:“其实兵分五路,说穿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创夏军,逼元昊退军,减轻泾原路的压力,伺机夺取失地。” 周美惊笑道:“好家伙,这还是一个目的吗?”庞籍一听这种主张,也来了兴趣,忙问,“狄青,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呢?” 狄青道:“环庆路可先出一路兵去支援泾原路。但我想这段日子来,韩大人已不停的招兵买马,聚兵极众,多半不需要我们出兵。” 众人表情均有些异样,知道狄青所言不错。韩琦还在恼怒范仲淹不大力支持他,因此泾原路一战,韩琦根本不考虑让范仲淹等人参与进来!众人对这种情况,均是忧心。 狄青又道:“泾原路兵力厚重,韩大人若谨慎些,按理说应该无事。因此向泾原路派出的兵力,只是虚张声势。” 周美一旁道:“虚张声势可吓不退元昊的。” 狄青点头道:“那当然不行了……但我等既然出了兵,总算对朝廷有个交待。” 范仲淹叹口气,喃喃道:“你小子现在也变了。”狄青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泾原、环庆路接壤,泾原路被攻的时候,环庆路总要有所表示,不然宋廷就会认为范仲淹无作为。狄青磨砺多年,考虑的更加细致周到。 狄青道:“至于其余的四路兵,一路就由我带领,兵出大顺城,过叶市、穿横山去攻宥州!佯逼灵州,夏军若知腹地灵州有难,难免在泾原路无心作战!” 周美瞪着狄青良久,突然一竖大拇指道:“你这招围魏救赵很好,不过更好的却是你的胆子。自曹玮之后,这些年来,就没有哪个宋将敢过横山了,你小子不但前段时间去了,还要再去,够胆色!” 狄青笑道:“但我过横山,也不会带太多的人马。” 周美瞠目道:“你留着兵干什么?” 狄青笑道:“前两路一是虚张声势,一是要精兵强将,都无需太多的兵力。因为环庆路还要出第三路兵马去取金明寨。” 周美、庞籍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诧之色。 范仲淹倒还安之若素,只是问,“取金明寨?我们能打得下来吗?” 金明寨眼下是宋人心口的痛。那号称铜墙铁壁的金明寨,目前在夏人的手上,反倒成为夏人进攻延州的屏障。 夺回金明寨,这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但难度极大! 狄青道:“范大人已把周将军、庞大人召集到这里,当然不是只想着援助泾原路那么简单。周将军以前一直都在延州,这次被范大人叫到这里,想必是询问攻打金明寨是否可行吧?” 周美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好家伙,了不得。你再过几年,不又是个曹玮了?”他虽没有直认,但无疑已说狄青猜得不错。 庞籍眼中很是惊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之意,他发现狄青比他想像的更加睿智。狄青早非当年那个打架斗狠,不计后果的狄青。塞下的风刀砂磨,不但没有磨去狄青的热血,反倒磨出了他的锐利。 “那依你之见,金明寨是否可打?”范仲淹沉声道。 狄青摇头道:“不能打!” 众人又是一怔,均问:“不能打为何要出兵?” 狄青回道:“元昊绝非庸才,他对范大人很是防范。他既然出兵泾原路,多半考虑了我们会反攻。金明寨守备完善,兵力充足,我们就算倾鄜延路的兵力,也不见得能取下金明寨。若是一战不胜,多年的积蓄就会被挥霍一空。” “那怎么办呢?”范仲淹微笑道。 狄青思索道:“我攻宥州,逼他们兵力回缩,环庆路再出一队人马虚张声势的攻打金明寨。这声势一定要做足,如果横山守军将防御全部放在宥州和金明寨的上面,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周美目光闪烁,故作淡漠道:“什么机会?” 狄青一字字道:“攻打绥州承平寨的机会!承平寨已在绥州,我们要克下承平寨的话,意义就和大顺城一样的重要!我们佯攻金明寨之时,可请周大人带第四路人马扼住金明寨的援兵,另从青涧城杀出第五路奇兵,攻克承平寨,对金明寨形成合围之势。” 范仲淹、庞籍和周美三人齐声大笑,均道:“好,好!” 这三人笑得极为欢畅开心,范仲淹望着庞籍、周美道:“你们输了。” 庞籍冷哼一声,却难掩眼中的喜意,“输就输,我还怕输不成?” 狄青见状一头雾水道:“范公,怎么回事,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范仲淹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在笑,“你没有说错。”见狄青还是不解,范仲淹解释道:“庞大人和周将军早就到了,我和他们赌,你的主意会和他们的仿佛,他们总是不信。结果……他们输了。” 他们输了。 范仲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他和韩琦不同,韩琦总觉得才比天高,根本不信武将能够有什么本事,范仲淹总是自谦不如,但他总能让手下人尽其才。 庞籍、周美虽输了,但脸上亦是欣喜。狄青已然明白,原来自己和庞籍等人的意见不谋而合,心中喜悦。 绥州在延州之北,本是夏人横山东的地域。如果攻下承平寨的话,就和建立大顺城意义仿佛,自此后,承平寨和大顺城如两把尖刀插入了夏人的地盘。 承平寨若被攻克,金明寨已成孤寨,不用宋军如何攻打,夏军后继无力,自然撤退! 从大顺城可过横山,攻夏境的宥州;从绥州斜插过横山,可直攻夏境的银州。 范仲淹虽在坚守,但从未放弃过进攻的念头! 狄青既然提出抢占承平寨的说法,其余的想法已不用多言。 庞籍愁苦的脸上笑的欢畅,说道:“狄青,范公说你肯定也是如此想法,我和周美都不信,就和他一赌。不想我输了圣上赐给的龙团茶……”庞籍双眉一挑,欣然道:“但这茶叶,输得让人高兴!”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均笑,只有范仲淹有些皱眉,心中在想,“眼下环庆、鄜延路已齐心协力,是件好事。只要继续下去,终有一日会尽数收复横山东的地域,向夏境深入。听闻圣上已不满朝中腐败,要锐意进取,这节节高的形势,会给犹豫寡断的圣上很多信心。可是……韩琦不改孤傲的本性,只盼他……莫要输了这一仗,不然的话……” 转瞬振奋了精神,范仲淹已道:“狄青接令……我命你带人马出击贺兰原,捣乱夏境,尽管放手施为,定要给夏人致命的打击!” 狄青当下领命,点兵出战,带轻骑千刀,汇聚万千杀意,挺进横山。 横山当然还在夏人的掌控中,但横山蜿蜒千里,也有夏人照顾不到的地方。种世衡早在多年的行商途经中,记下了横山的各处地势,再加上狄青手下待命部的详查,狄青已对横山地势极为了解。狄青率部下走小径,穿横山,已近贺兰原。 贺兰原在横山西北,和叶市有山脉之隔,遥望长城岭,近夏国的洪州、宥州两地。 夏军纠集兵力入寇宋境,多在贺兰原聚集,再穿横山,决定或南下攻泾原路、或东进打环庆、抑或北上战延州。 白豹城遭毁、金汤城被破、叶市大乱、大顺城的兴起,已改变了环庆路的局面。 当初环庆路多是被动防守,到如今,宋军抢回些地势,已可主动出击。 狄青身负重任,他虽没有负责攻打绥州承平寨的任务,但他的责任,比亲自领军攻打承平寨更为艰巨。 贺兰原地势开阔,可汇聚千军,是夏军出兵的要道,因此有重兵把守,谁都不会认为宋军有对贺兰原动手的胆子。 狄青有这个胆子。他开战,就因为旁人想不到! 万里关山旧,中原荆棘生,羌笛诉别情,明月下长城。 明月的照耀下,长城岭的长城,更显得破烂不堪。这长城本来是中原防范外族入侵的屏蔽,如今已被党项人占据,元昊当然不屑再修复长城,他只需铁骑就可以踏出偌大的疆土,暂时无需考虑防守一事。 狄青坐在高石上,望着天上的明月,从他的角度来看,正可以看到山岭上,破损长城的余唱。 远远处,韩笑奔来,嘴角虽还带着笑,眼中满是诧异。 狄青望见韩笑的眼神,心头一沉。他知道韩笑很稳,能让韩笑都诧异的事情,并不简单。 韩笑也不施礼,径直道:“狄将军,我们观察了两夜,发现贺兰原的守军并不多,应在两千左右。”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奇怪,这里为何只有两千夏军?”他相信韩笑的判断,观军驻扎规模、夜间灯火、尘烟炊烟,都可得出对手兵力多少。 韩笑不战,但一双眼睛,毒辣非常。 韩笑道:“这有几种解释,第一种解释就是,他们不信我们会攻过横山,因此没有必要在这里多驻兵力。第二种解释就比较麻烦,因为方才有待命刺探询问后回禀,这十来日的功夫,最少有十万大军过贺兰原,向南而去。夏军多数南下了,因此这里就空虚了。” 狄青遽惊,失声道:“最少十万大军南下?”他忍不住想到三川口一战,那一战,元昊就一口气纠集了十五万夏军对宋境扫荡! 原来元昊进攻泾原路、选择韩琦为突破口的决心,丝毫没有因狄青破了金汤城而动摇,只有更盛! 元昊纠集那么多的兵力,就是要和韩琦决战!但韩琦知道这些消息吗? 狄青心急,但还镇静道:“据种大人推算,夏军眼下共有五十万的兵力。除了分出兵力防备契丹、吐蕃外,他们在洪州布置兵力五万、宥州五万、灵州也有五万,尚有两万精兵布置横山各处,叫做山讹。” 狄青突然说起夏军的兵力分布,韩笑并不奇怪,只是应道:“是!” “骑中铁鹞,岭内山讹!若论在山区的单兵作战能力,山讹军绝不逊于铁鹞子!”狄青又道。 韩笑点头道:“这就是我的第三种解释,贺兰原的守军很可能就是山讹。” “自从野利遇乞被调到沙州去后,一直都由般若王没藏悟道镇守横山,这人极具智慧。根据种世衡的消息,泾原路被攻的时候,没藏悟道已移塞门、平远两地的兵力东进,和金明寨的守军呼应,做出大军进攻延州的迹象。”狄青喃喃自语道:“兵力绝非凭空就能变出来的。洪州、宥州、灵州三地加起来的兵力只有十五万。元昊要出兵,一向都是从这三州抽调兵力,如果说南下进入泾原路的兵力就有十多万之多,很显然,没藏悟道已无多少兵力可用了,他是在虚张声势?” 韩笑眼中很有赞同之意,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认为。” “没藏悟道虚张声势,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等戒备,遏制住我们的兵力。”狄青舒了口气道:“他兵力已不多,要守的地方并不少,灵、洪、宥三州不能无兵,塞门、平远也要防备,金明寨更是他的重中之重。因此贺兰原的守军应该是他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了。” 韩笑提醒道:“贺兰原虽只有两千山讹,但比万余擒生军还要可怕。” 狄青点头道:“因此没藏悟道虚虚实实,看似没有重视贺兰原,但在这里却安排了极为犀利的军队。”他抬头望向明月道:“可我们好在带来了披坚,我们又多了披坚。” 韩笑也笑了起来,“不错,他们有山讹,我们有披坚。” 二人说起“披坚”的时候,眼中都有振奋之意。 披坚之士,狄青手下十士的第六士!这些人均是重甲厚兵,是种世衡训练出来,专门对付山讹军的兵士! 狄青手握披坚,已决意一战,岔开话题道:“韩笑,你现在要帮我做两件事情。” 韩笑立即道:“请狄将军吩咐。” “第一件事,还请你派人回去向范大人通禀贺兰原的军情,说元昊已重兵攻击泾原路,请他定夺!” 韩笑点头,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立即传令,今夜让勇力、寇兵两部佯攻铁门关,诱贺兰原的山讹出击。只要山讹出援,就令披坚扼住山讹的归路,我亲带陷阵、死愤两部为尖刀破敌防守,其余骑兵做后援,多备火箭,全力去攻贺兰原。”狄青吩咐道。 铁门关是夏军在横山险恶处设置的一道关卡,守军数百,因扼地要,夏军称作铁门,视为贺兰原前的屏蔽。铁门关若有警情,贺兰原的守军当最先知道。 韩笑应令离去,狄青又坐在大石之上,轻抚匣中单刀,望着天上明月。 明月也在望着狄青,似乎变成那盈盈的笑脸,狄青久久望着那明月,似乎痴了,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明月照幽情,清风开长襟。 范仲淹身披长衫立在大顺城的山腰处,望的是贺兰原的方向。他目光当然过不了蜿蜒横山,但他的一颗心,一直追随着出战的兵士。 庞籍站在一旁,轻叹道:“范公,你这些日子睡的少。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只能等消息,不如早些休息吧?” 范仲淹双眉微蹙,目光远望道:“我还有很多日子休息,可很多人有可能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难以安睡。”突然转头望向庞籍道:“庞大人,你经常回京城,眼下京城如何了?” 庞籍缓缓道:“圣上自从立曹氏为后,曹皇后对圣上多加鼓励,圣上有感大宋积弱多年,励精图治,始理万机。据我所知,圣上已准备变革,只要我等能在西北大败元昊,再推行变革,除大宋之弊端,可望国兴!” 范仲淹感喟道:“当初太后仙逝,圣上不理朝政,沉迷美色,随后又废郭皇后。我只以为他蓦失束缚,也无压力,在美色中不能自拔,难亲国事,是以执意反对他废后,不想会有今日的局面。看来……我错了。” 庞籍摇头道:“范公,你没错,若没有你当初的执意反对,群臣也不会请他立曹氏为后。圣上本来想立尚美人的,此女狐媚多蛊……幸好有范公坚持,估计圣上也怕群臣非议,这才会立曹氏为后了。” “往事莫提了。”范仲淹长长舒了口气,欣慰道:“西北有狄青,迟早会如曹将军般大放光芒。狄青出战,我并不忧心……” “范公忧心的是韩公的泾原路?”庞籍缓缓道:“其实韩大人用意也是好的……” 范仲淹摇头道:“用意好的人,不见得能做好事,害人说不定更多……”话未说完,有兵士赶来,递过军文。 范仲淹接过军文,借火光展开一看,脸色微变。 庞籍一旁问道:“范公,怎么了……可是泾原路有变?” 范仲淹皱眉道:“元昊大军过三川寨逼近怀远城,大肆掳掠,韩琦命任福兵出六盘山,给元昊迎头一击。” 庞籍接过军文看了半晌,突然蹲下来在地上画道:“怀远城东北有三川寨,西有德胜寨,西北就是羊牧隆城。怀远城的东南,尚有笼竿城、张义堡两地依据六盘山建立。这五地均是我军控制,元昊攻怀远城不克,命夏军南下,已四面为战!” 范仲淹只是“哦”了声,眉头锁紧,似在想着什么。 庞籍抬头望过去,不解道:“韩公见这形势,命任福依据地势,出兵六盘山,靠这五地为后盾,对入围的夏军展开追杀,看起来并无不妥呀。” 范仲淹忧心忡忡蹲下来,望着庞籍画的地图,良久才道:“这段日子来,韩琦招兵买马,在泾原路的镇戎军囤积了不下五万的兵力,再加上五地的守军,最少有八万之众。” 庞籍点点头道:“范公说的不错,据韩琦的消息,入寇泾原路的夏军,不过两万。” 范仲淹沉默许久才道:“这一仗元昊已准备很久了。” “那又如何?”庞籍安慰道:“范公,韩大人虽狂傲些,但毕竟很有才华,这仗以多战少,又在我宋境内,应该不会有大事。” 范仲淹反问道:“三川口一战,何尝不是在我宋境开仗?韩大人兵虽不少,但很多是临时招募,能有多少作战能力,实在堪忧!庞大人,元昊孤军南下,兵家大忌,元昊身经百战,用兵狡诈,这么做……难道你从未想过,其中有问题!” “或许……元昊也有些大意吧。”庞籍的口气中明显有了不自信。他知道,元昊绝非是个大意的人。 范仲淹叹息道:“元昊若真的大意倒还罢了,但这人怎么会如此大意?据我所知,他甚少骄傲,骄傲的素来都是没有本钱骄傲的宋军。元昊既然敢让铁骑进入我军的包围中,不用问,他是有自信再冲出去。只盼……”他话未说完,有兵士奔来道:“范大人,狄将军加急军情禀告。” 范仲淹心头一沉,接信一观,脸色剧变。 庞籍也是凛然,急问:“范公,狄青出兵不利吗?” 范仲淹有些失神的将信交给庞籍,眼中已有深切的哀伤之意,“狄青已有了确切消息,贺兰原这些日子出兵十数万直奔泾原路而去。韩琦信中说夏军只有万余的兵力,那其余的兵力,在哪里?” 庞籍闻言,拿信的手也忍不住的剧烈震颤…… 泾原路上,古道烽烟起,兵戈铮铮鸣。晚霞如血,如烽火般燃着清空。 元昊正立在瓦亭川的东山上,望着孤云远山、暮霞千里。 瓦亭川不在夏境,就在羊牧隆城南。元昊不是赵祯,在赵祯企盼西北安宁之际,元昊已兵行险峰,马踏横山,疾驰入了宋境。 兵锋汹涌,半天的功夫,羊牧隆城外,杀气横空。 元昊悠闲的立在山巅,见那最后一丝夕阳沉入了天际,还是屹立不动。 元昊无疑也是个孤单的人。 陪伴他的,只有孤单的轩辕弓、五彩的定鼎箭。 天地虽失色,五彩的穿云箭在暗夜中,仍旧泛着淡淡的光辉。 那五枝箭本来神鬼莫测,就算在轩辕弓前,也不失犀利的本色。 但长弓羽箭终究遮掩不了立在山巅上的那个人。 元昊依旧黑冠白衣,依旧容颜不改,眼眸仍旧燃着炽热的大志,但他无疑也是个落寞的人。巅峰之上,难耐孤寒。 脚步声响起,一人有些气喘的到了山巅,说道:“兀卒,有新军情禀告。” 元昊头也不回道:“说!” 那人道:“我大军径直杀到羊牧隆城下,命千余铁鹞子守在城外。羊牧隆城守将王珪派出通信的游骑,已被我们悉数剿杀。我军诱敌之兵万余,从怀远城转战张义堡。任福带三万宋军,兵出六盘山,从怀远城一路南追到张义堡,如今屯兵笼头山前,多半准备明晨与我军一决胜负。而武英、耿傅带宋军紧跟任福,就在笼络川接应,也有过万的兵马,他们对我们诱敌之军已形成了绞杀之势。” 元昊手指屈伸,节律如乐,他有些遗憾道:“中书令,看起来任福已认定此战必胜了。我本来以为,任福会直趋羊牧隆城,断我军的归路。看来我还是高看了他。” 来禀告军情的正是夏国的中书令张元。 张元是中书令,如果是在宋廷,也算是两府中人,但宋廷两府中人,少出汴京,只会在花前月下。张元不但出了夏都兴庆府,而且在宋境攀上这山巅,没有丝毫怨言。 张元微笑道:“任福白豹城一战后,心高气傲,不听人言。他眼下有恃无恐,认为四方都是宋军的堡寨,身后又是武英的兵马,就算不能胜,也有后路可退。不过他没有想到过,兀卒早率精兵十五万来到泾原路,就在这里等他。而他依赖的堡寨,到时候只怕可望不可及。” 风起云卷,天边不知何时涌起浓云,盖住了苍山,天地间满是萧杀之气。 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元昊手指在小雨中跳跃,如同个轻快的雨滴,“我们虽收买了宋军的西路巡检常昆,让他谎报军情,使韩琦、任福等人相信我军南下的兵力并不算多。但我们也只有一天的机会,迟则生变!” 张元道:“任福高歌猛进,命手下只带一日的口粮,明日就已粮尽。” 元昊握掌成拳,双眸凝视着右手,平静道:“那好,传令下去,命窦惟吉所率灵州兵马,全力困住笼络川的武英部,务必不放一骑过来!命洪州都统军克成伤扼住前往张义堡、笼竿城的道路,绝不能让任福回去!任福兵败,无法过笼头山,三路不通,必定退守羊牧隆城,我就在城外等他!” 元昊没有多说什么,但眼中满是决然,似乎已料定任福必败。 他有什么底牌,能这么有恃无恐? 张元思索道:“但羊牧隆城的王珪也是骁将,多半会出兵支援。兀卒不能掉以轻心。” 元昊哂然不语,轻轻拨了下弓弦,只听到“铮”的声响。 那声响如铁骑踏关,兵戈锋行,杀机已显。 他的用意很明显,来援救的是骁将也好,骠骑也罢,他照杀不误! 见张元并不退下,元昊缓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张元犹豫片刻,说道:“刚得到最新的消息,狄青烧了贺兰原,杀了那里的正副军主破浪兵和谠珥千战……他烧了贺兰原、毁了铁门关,已兵进宥州!” 元昊手指在箭簇上缓缓摸过去,停在银箭之上。 银箭泛着淡淡的白光,当初他就是用这枝箭,射杀了吐蕃三大神僧之一的金刚印。 他是不是想用这枝箭对付狄青? 元昊知道镇守贺兰原的是山讹,可狄青竟轻易的击败了山讹? 良久,元昊才道:“没藏悟道在做什么?” 张元道:“没藏悟道正在配合兀卒的攻势,重兵防范仲淹等人抢回金明寨。狄青兵行险招,没藏悟道暂时无法应对……” 元昊笑笑,淡漠道:“得失得失,有得有失。没藏悟道知道不能全守,放弃一部分地方,也是明智之举。这世上本来就是强者为王,弱肉强食。想要不挨打,只有比别人更强!宋廷腐朽昏庸,群臣贪婪享乐。契丹太后掌权,国主尚幼,平稳这些年,已失去狼牙利爪。大夏崛起,锐不可挡,此乃天赐我的机会……一个狄青,挡不住我一统天下的步伐!” 张元皱眉道:“但狄青得范仲淹支持,如虎添翼,迟早必成兀卒的大患!” 元昊笑笑,满是大志的眼眸突然有种狂热,他目光投远,一字字道:“那我等他!” 天沉沉云起,雨淡淡生烟。 淅淅沥沥的雨,湿润了地上的泥土,却浇不灭那巅顶之人的壮志豪情。元昊望着宥州的方向,只见乌云蔽月,人迹踪绝,神色中,有着说不出如雨寂寞。 第三十四章 长歌 王珪心急如焚,因夏国大军倏然而至,围困了羊牧隆城! 王珪知晓对手重兵前来之时,立即闭城备战。羊牧隆城守军数千,但从北面杀过来的夏军,满山遍野,难以尽数。 王珪大惊,不明白为何任福不久前还传来要全歼入境夏军的消息,怎么转眼间就有这多夏军来攻。王珪更不解,夏军前来,西路巡检常昆本在羊牧隆城北的得胜寨巡视,为何没有半分消息传过来? 夏军并不攻城,只是扼住王珪的出兵。王珪虽派游骑出去报警求援,但游骑到东山而止。 东山附近有夏军最犀利的骑兵铁鹞子游弋,宋军游骑无法冲过。 夏军屯聚在东山之南,到底是什么用意?王珪不知晓。他更想知道,现在任福如何了? 正焦灼时,有兵士急匆匆赶到,“王将军,任都部署的人来了。” 王珪又惊又喜,不解城外均是夏军的骑兵,任福的手下是如何冲到了城下?无暇多想,王珪急招来人。那人浑身是血,满面尘土,见王珪后,立即跪地泣道:“将军,任都部署大军被围好水川,请将军出兵救援。” 王珪大惊失色,暗想昨天任福还有消息送来,说已围困夏军于笼头山,怎么今日就被反困在好水川? 好水川就在羊牧隆城的东南,平原开阔,利骑战! 任福不是在笼头山吗?怎么会跑到了好水川? 王珪心中起疑,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任大人追击夏军到了笼头山,结果被夏军所败……” 王珪忙问,“夏军不过万余兵马,任大人带数万兵马,还有武英支援,怎么会败?” 那人悲愤道:“夏军有诈。在天明时,夏军从北方冲来了数万兵马,将武英部团团围困,切断任大人的后援。而在笼头山的万余夏军中,竟夹杂着夏军的三千铁鹞子!” 王珪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听闻夏国铁鹞子总数也不过三千有余,说可抵十万擒生军。任福猝不及防,被这多铁鹞子攻击,怎能不败? 那人果然道:“任大人本命桑怿将军带三千前锋和夏军对攻,不想夏军铁鹞子全出,桑怿将军不能敌,当场阵亡。” 王珪心中一痛,桑怿是他当年在禁军时的好兄弟,不想就这么去了。 那人又道:“夏军趁机攻击,任大人不及布防,我军数万兵士被冲的七零八乱。这时又有夏骑兵攻击我军的后路,任大人支撑不住,只能向王将军所在的羊牧隆城奔走,期望依城作战。等任大人冲到好水川时,见路上有数个木箱,箱中有飞禽振翼之声。任大人命人开启箱子查看,不想里面飞出几十只鸽子,夏军见鸽子飞高,从东山冲出,将我军围困在好水川。任大人冲不出包围,逃不过追杀,这才派人冲出重围,求王将军救援!” 王珪脸色苍白,半晌才道:“你是如何杀出重围的呢?” 那人霍然抬头,眼中含泪,叫道:“王将军莫非不信卑职?”蓦地拔出单刀,已刺入腹中。 单刀入腹,透背而出。王珪一惊,急抓住那人手臂道:“你何苦如此?” 那人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请王将军出兵。”他缓缓倒下去,双眼不闭。王珪凝望着一地鲜血,惨然笑道:“好,出兵去救任大人。” 旁边有一李姓参军劝阻道:“王将军,若此人所言是实,敌势浩大,若是出兵,与飞蛾扑火何异?还请王将军三思。” 王珪半晌才道:“今我军有难,既已知情,当驰往救援。今日不救,他日何人救我?” 李参军垂下头来,再无言语。 王珪振奋了精神,喝道:“男儿在世,不愧天地。我军有难,当赴汤蹈火救赴国难。点兵,出城!” 羊牧隆城沸腾起来,王珪披甲持槊,已冲出城池。他带出四千兵马,只留两千兵力守护城池。 等近东山之时,王珪已听到山的那头杀声震天,兵戈铿锵,燃了心中热血。 这时响炮震天,远处夏军早迎来了数千骑兵,静静列阵以待。王珪心中微沉,暗想夏军知羊牧隆城会出兵,早就有准备。只是略有迟疑,王珪稍整阵型,已喝道:“冲过去!” 他既然出了城,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王珪一马当先,持槊猛攻,夏军微触即退,只是此军才退,又有生力军拦阻。 雨已停,血更涌,东山两侧,兵戈峥嵘。 不知多久…… 天空现出分亮色,一缕阳光透出厚云,斜照在王珪的脸上,王珪这才惊觉,原来已午后,他厮杀了数个时辰。东山那边杀声仍在,他已十数次冲击敌阵,但仍冲不过夏军的骑兵阵。 夏军实在太多、太过厚重。 那汹涌的骑兵,仿佛永无止歇。 王珪回头望过去,见到身边已剩下不到半数的兵马,每人脸上均已露出疲惫之意。无人不伤,无人不伤痕累累。 王珪马槊已折,换了铁锏,望着胯下的马儿都口吐白沫,听着东山那面的杀声,心如刀绞。 他终于缓缓的举起了铁锏,哑声道:“杀!” 身后静悄悄的并没有声息,王珪霍然回头,见到了众人脸上的犹豫。 为何不攻?王珪想问,突然发现手掌钻心的痛,低头望去,才发现铁锏已弯,手掌破裂。他虽有勇气再战,但一双手已难承受如此的鏖战。 “王将军……不行了。”有兵士胆怯道:“敌军太厚了,我们根本冲不过去。我们何必……”见王珪望过来,那兵士懦弱无言。 目光从那兵士脸上掠过去,王珪望在余众的脸上。所有人都有了迟疑、畏惧和疲惫。 王珪下马! 众人均舒了口气,夏军虽厚,但均在东山,并没有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珪若回返羊牧隆城,众人还有活命的机会。王珪也是人,王珪也会累…… 王珪跪了下来,没有向兵士跪倒,只向东方而跪。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王珪何意? 那面的夏军,也缓了攻势,默默的看着对面的宋军。这十数次的冲杀,让他们也是心惊疲惫。他们并没想到,宋军中除了狄青外,还有如此刚烈勇猛的将领。 东方有夏军,但更远的东方却是汴京。 王珪向东方三拜,喃喃道:“臣得圣上厚恩,才能有如今之荣耀。今日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众兵将垂头,几欲落泪,只以为王珪也放弃了进攻的打算。王珪挺起腰身,嘴角反倒露出丝笑容,“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永定陵之时,夜月飞天曾说过一句,“夜月飞天不才,只求和你叶知秋一战。”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过是重演反复。 千古艰难唯一死。 他王珪已不怕死,还怕什么?他只求一战——堂堂正正的一战。 或许别人不解,或许别人不从,或许太多或许……但他王珪明白自己做什么,这已足够。 翻身上马,再不多言,王珪策马向夏军冲去。宋军呆滞,喊道:“王将军!” 夏军也呆住,军阵中并无长箭射出。 王珪孤胆单锏,匹马双拳,就那么到了夏军阵前。夏军中一人呼喝而出,手持长枪,挺枪就刺。 疆场的事情,就要用血气来解决。 党项人好武,不甘示弱。宋军有孤胆将领,党项人中,更有好战之人。其余夏军见有人迎战,并不上前围攻,反倒勒马不前。 那人长枪如电,一枪就刺在了王珪的右肩。长枪入肉,鲜血飙出,甚至可听到铁枪和骨头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王珪根本不闪,竟凭右臂夹住长枪,左手鞭起,重重击在那人的头盖之上。 “啪”的一声响,夏军来袭那人脑浆迸裂,死尸落地,夏军大呼。 马儿悲嘶,栽落尘埃。那马儿征战了许久,已捱不住如斯恶斗,竟先毙命。王珪飞身而起,已骑在来敌的马上,催马再行。顷刻又有夏军持枪刺来,王珪如出一辙,以伤臂挨枪,铁锏舞动,又杀一人。 夏军惊悚,一时间被王珪的彪悍所惊,有人退,有人上,长枪乱刺。 片刻之后,王珪已中三枪,那铁锏已成红色,阳光一耀,杀气凝冰。又有六七个夏军被王珪活生生的打死。王珪嘶声高喝,舞鞭再杀,这次号角吹起,苍凉凄然。 “哗啦”声中,夏军已闪出一条道路。 远处的宋军望见,几乎难以相信眼睛,方才数千宋军撕不开夏军的防线,王珪竟凭一己之力打通了前方的道路? 王珪心中诧异,才待催马,只见到空中黑气一闪,眼前血红,蓦地身形一凝。 夏军沉寂,宋军悲呼,只见王珪眼中插着一箭,透出了后脑,爆出了一蓬血雾。 王珪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只看了世间最后的一眼,然后就那么缓缓地摔了下去。他最后一眼,见到路的尽头,并非他执意要救的宋军,那里只立着一人一骑…… 马上那人黑冠白衣,手擎长弓,神色萧索,却有号令天下的睥睨之气。弓是轩辕弓,弓弦如琴弦般的震颤,激荡着所有人的心弦…… 那人当然就是元昊! 元昊出箭,用的是黑羽铁箭,在王珪冲出的那一刻,一箭射杀了王珪! “可恨我不是狄青。”王珪想到这里的时候,再没了知觉。 铁锏落地,砸到一处水洼中,激起几滴水珠,仿佛是苍天的血。阳光照耀下,满是红色。 西北烽烟四起之际,兴庆府就和大宋的汴京一般,繁华依旧。太白居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当年夏随在太白居被杀,虽起了些风波,但很快风平浪静,太白居如今的生意更胜从前。 太白居的二楼正坐着几个人,唾沫横飞的议论。 有一人衣着华丽,看起来是个贵族子弟,突然道:“总是听你们说狄青如何如何,可谁见过狄青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呢?”原来方才众人正在议论边塞战事。 说边塞,就忍不住的要说狄青。 一旁有个瘦子道:“都说此人长的极丑,青面獠牙,有如恶鬼。在阵前只要露面,见到的人都会魂飞魄散,手脚动弹不得。” 旁桌食客中有个着长衫的道:“你说的可大错特错,我听说狄青这人不是丑,只是魁梧,听说他虎背熊腰,两个眼睛都和铜铃一样,若是吼上一声,直如虎啸。听说他在金汤城前吼了声,吓得城中的战马都是软瘫动不得。” 衣着华丽那人不屑道:“以讹传讹罢了,我就不信他有什么能耐,若能见见他,我倒想和他较量较量。”他腰间带剑,雕花的剑鞘,金镂的剑柄。那人解下剑鞘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碗碟乱响。 方才说话的瘦子和长衫都是吐下了舌头,不敢多话,只怕这位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物。 那衣着华丽之人说着话,不停的扯着脖子向楼下长街望去,似在等人。他只顾得向外张望,没有留意到旁桌有个食客,抬头望了他一眼。 那食客脸色黝黑,带着毡帽,一直在低头饮酒,万事无关的样子。可抬头一望,双眸中隐泛寒光。食客脸色黝黑,鬓角已有华发,抬头那一刻,看其脸部的轮廓,却是极为的英俊挺拔。 酒楼的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衣着华丽那人微喜,扭头望过去,见到上来个面带微笑的寻常人,不由大失所望,又转过头去。 那微笑之人到了脸色黝黑的食客面前坐下,伸手从怀中取出封书信递到那人面前,眼中有分悲凉之意。 脸色黝黑的食客并不意外,接过了书信,展开一看,双手都已颤抖起来。他的眼中,除了有悲凉、缅怀、伤痛之意外,还有着几分凌厉的杀意。 这二人举止平静,并没有引发旁人的注意。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马蹄急骤。有好事的食客探头出去观望,见长街的一头,有数骑驰来,为首那人,身形彪悍,脸色阴冷。 有人低声道:“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脸露喜意,楼上招呼道:“毛奴大哥,小弟在此!” 为首那人已到太白居下,抬头望见那衣着华丽的人,突然飞身下马,入了太白居。 太白居里面的食客都是脸色微变,很多人已认出进来那人叫做毛奴狼生。 毛奴狼生性格残忍,均说此人本是孤儿,被人从狼窝中捡了出来,后来习得武技,被元昊赏识,得入御围内六班直,眼下是宫中虎组的领班。 当初狄青入兴庆府行刺元昊,乔装成尚罗多多,还当过此人的下属。 有的人已悄然离去,毛奴狼生突然一把抓住个偷走的食客,冷笑道:“你是狄青?” 那食客骇得脸色发白,说道:“我不是。我怎么会是狄青呢?” 毛奴狼生道:“你不是狄青,见到我为何要走?” 那食客知道最近狄青攻宥州、战洪州、大闹夏境,兵行诡锋,已屠了羌人三族。而毛奴一族,就是被狄青屠灭的三族之一。毛奴狼生虽说六亲不认,但对此事肯定也很恼火。 那食客暗道倒霉,颤声道:“小人吃饱了,因此要走。” 毛奴狼生盯着那食客道:“你桌子上的一笼包子十二个,到现在只吃了一个,你就饱了?既然这样,我和你赌一赌。” “赌什么?”那食客惊恐道。 “我赌你肚子里并没有多少饭,你还在饿着。我若输了,我就赔你一百两银子。” “这个……如何来赌?”那食客汗水已流淌下来。 “剖开你的肚子,不就知道了?”毛奴狼生面无表情道。 那食客已吓得双腿发软,“你……是开玩笑吧?” 毛奴狼生一摆手,“拉他出去,剖开他的肚子看看。”早有手下人上前,拉着那食客出了太白居,那食客惨叫声如杀猪般,陡然间惨叫止歇,血溅长街。 惨叫虽止,可那余声如锯木般的剌着众人的耳朵。 有胆小的人,吓得下身潮湿恶臭,太白居,已死一般的沉寂。 毛奴狼生残忍的望着一众食客,一字字道:“我最恨旁人骗我,你可以不理我,但你要记得,千万不要骗我!” 他说完后上了二楼,楼下的食客一哄而散,楼上的食客如待宰的羔羊,跑都不敢跑。众人都有些厌恶的望着那衣着华丽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还自鸣得意,见到毛奴狼生前来,那人上前施礼道:“毛奴大哥,小弟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兄弟。” 那人改口道:“毛奴大人,卑职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众人厌恶那人的谄媚,只希望毛奴狼生也把那人拖出去剖开肚子。可那人竟还能笑得出来,说道:“毛奴大人,小人有礼了。” 毛奴狼生脸色依旧阴沉,却不再多说什么,突然喝道:“拿笔墨来。” 太白居的掌柜错愕不已,不解毛奴狼生要笔做什么,但还是颤颤巍巍的亲自奉上笔墨,奉承道:“毛奴大人可要题字吗?那可真让太白居寒壁生光。” 毛奴狼生冷冷一笑,蘸墨上了长凳,在雪白的高墙上写了几句话。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狄青等鼠辈,只会弄偷袭!” 写罢,毛奴狼生哈哈大笑,回望楼上的食客道:“你们说……我写的如何?” 众人默然。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军机! 这首诗,本是中书令张元在三川口写给韩琦、夏悚二人的,毛奴狼生不过是加以篡改,把狄青扯了上来。 好水川宋军再次惨败! 桑怿战死,任福战死,数万宋军尽折好水川。 王珪战死,羊牧隆城告急。 武英战死,耿傅战死。武英部全军尽墨。只有朱观一部,侥幸杀出重围,只余千人。渭州都监赵律带两千骑兵赶赴救援的时候,亦折损阵前,全军覆没。 当年和狄青一同赶赴边陲的殿前侍卫,在好水川一仗中,大半数殒命。 张义堡失陷,笼竿城被围,怀远城告急。 夏军铁骑铮铮,兵分两路,一路由东南侵入逼近秦州,一路向东北返杀,已近三川寨,肆虐镇戎军。 消息传了开来,宋人震骇失色,夏人高呼欢颜。 宋廷一直把三川口一役视为奇耻大辱,耿耿于怀,只以为立国以来,以这次失利最为耻辱。不想到才过了年余,好水川一战,更给了宋廷当头一击! 好水川之败,耻辱更甚! 张元统军大胜后,就将韩琦未足奇一诗投书与三川寨,再次羞辱了韩琦。毛奴狼生如今在太白居篡改了诗句,就是想羞辱这里的宋人。 兴庆府中,宋人亦不在少数。楼上众人沉默,衣着华丽那人却道:“大人写的再贴切不过,狄青鼠辈,不足一道。小人……其实也想和他比试比试了。” 毛奴狼生脸色这才好转些,见众人战战兢兢,指着个瘦子道:“我问你话呢,你难道没有听见?” 那瘦子就是方才说狄青青面獠牙的人,闻言胆颤道:“很好,比李太白还……太白……”他本想恭维,但嘴已不听使唤。有人想笑,毛奴狼生也笑了起来,可眼中满是杀气,“我比李太白还白?说得好……” “说得好呀。”一人突然截断了毛奴狼生的话。 众人大惊,只见那脸色黝黑、头戴毡帽的食客微笑道:“毛奴大人这诗真的好。”众人见到他的笑,不知为何,背脊涌上了难言的寒意。 那笑容中,竟像带有无穷的杀机! 毛奴狼生目光如钉,死死的瞪着那人道:“哪里好呢?”他并不认识那人,感觉那人虽有些古怪,但他不惧。 头戴毡帽那人道:“我也有两句诗回赠大人。” “回赠?”毛奴狼生瞳孔缩紧,一字字道:“那好,你写!”他手一挥,手中的笔倏然飞出,已打到那人的面前。 毛笔急飞,速度已不亚于短剑掷出。 那人伸手一抄,已把笔拿在手上。毛奴狼生微凛,却见那人手持毛笔,走到白墙前。 毛奴狼生的手下就要上前,却被他摆手止住。 带毡帽那人提笔蘸墨,不慌不忙的写下两句,“从未识得毛奴面,如今才知丈八长。” 众人大失所望,以为这人也不过是个谄媚之辈。 毛奴狼生见这人身手不差,本暗自警惕,可见他竟写诗奉承他魁梧,不由暗想,“难道这人就和马征一样,也想求官吗?” 原来那衣着华丽的人叫做马征,这些日子来,端是给了毛奴狼生不少好处,就为了能在兴庆府做个官儿。戴毡帽那人既然要奉承毛奴狼生,多半也是不得志之人。 毛奴狼生正沉吟间,戴毡帽那人又写了两句话,“不是毛奴丈八长,为何放屁在高墙?” 众人哗然,见那人讽刺毛奴狼生写诗就是放屁,想笑又是不敢。 毛奴狼生见了勃然大怒,浑身骨头“咯咯”响动,杀心已起。那人竟还能好整以暇的又写了三个字,然后掷了毛笔,拍拍手笑道:“我写的如何?” 他虽在笑,但目光如针,盯在毛奴狼生的身上。 太白居静寂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惊骇的望着白墙上最后写的三个字。 狄青留! 那人写的最后三个字,赫然就是“狄青留!” 眼前这人就是狄青?狄青怎么会到了兴庆府? 那人推了下头顶的毡帽,露出虽黑、却极为俊朗的一张脸,那人正是狄青。他不过是抹黑了一张脸,暂掩刺青,但他萧索怅然、气息依旧。 他悲意满怀,蓦地想到当年众人醉酒狂歌的情形。歌声犹在耳,可武英、王珪、桑怿等人均已不在。 那些平日沉默、心中热血的汉子,在他狄青受窘,被韩琦轻蔑的时候,还是义不容辞的站出来,站在他的身边。 君子之交,平淡若水。 可真正需要的时候,抛头颅,撒热血,义无反顾…… 狄青正为兄弟们的死而狂怒悲愤,毛奴主动挑衅,他如何能忍? “毛奴狼生,我和你赌!” 毛奴狼生浑身蓄力,一字字道:“赌什么?” 狄青冷笑道:“我赌你活着离不开这太白居!我若输了,随便你如何!” 众人哗然,毛奴狼生望着狄青满是杀机的一双眼眸,背脊蓦地窜起一股寒意。狄青若输了,当然要死,可他毛奴狼生输了呢? 他毛奴狼生不止人要留在太白居,还要留下一条命! 毛奴狼生没有动,可握刀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的眼角开始跳动,感觉到背脊都有汗水,良久,他才道:“好,我和你赌了!”毛奴狼生一句话说出,太白居中氛围已如风雨怒来。 众人望见毛奴狼生咬牙切齿,战意已起,却还没有出手,都以为毛奴狼生是在蓄力一击,只有毛奴狼生知道不是。 他有些怕。 这种恐惧,毛奴狼生许久未有。但当见到狄青镇静的一张脸,自信的一双眼,还有那腰间随意挎着的一把刀,毛奴狼生想起太多太多狄青的往事。他未见狄青的时候,只以为见到狄青时,会毫不犹豫的杀过去,可见到狄青的时候,双腿有如灌铅般沉重。 那沉寂的氛围已让人发狂。 狄青笑了,手扶刀柄道:“方才你说我是鼠辈,我就和你光明正大的一战,难道你连鼠辈都不如了?出招吧!” 狄青厉喝才出,毛奴狼生遽然拔刀,一个跟头就要翻出二楼。人在空中,毛奴狼生嗄声道:“拦住他!” 毛奴狼生退,他不战而退,他已没有了和狄青交手的勇气。 败就死,逃或许还能留住性命。 并非所有的人都不怕死,越看似凶狠的人,心底越怕死。因为他们一直在轻贱着别人的生命,来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毛奴狼生带了四个手下到了楼上,那四人在毛奴狼生退的那一刻,几乎同时出刀拦住狄青。 只要刹那的功夫,毛奴狼生下了楼,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楼中陡然寒气大盛,惊虹起,血光崩。 众人只见一道飞虹追出去,击在毛奴狼生的背心,倏然缩回。 惊虹如闪,毛奴狼生半空顿了下,然后胸口、背心同时喷出了鲜血。阳光照耀下,如虹化七彩,从毛奴狼生身上幻化了出来。 “砰”的一声大响,尸体摔在楼下,街市大乱。 楼上沉寂若死,众人都不敢动,只见围攻狄青的四个侍卫已翻身倒地,喉间鲜血狂涌。 狄青出刀,不但一刀击杀了毛奴狼生,还顺手杀了四个侍卫,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呛啷”鸣响,长刀归鞘。狄青一刀得手,不急于离去,反倒走到栏杆处向下望去,见毛奴狼生怒睁双眸,眼中满是不信之意,淡淡道:“你输了。” 他放声长笑,突然一指马征道:“你过来。” 马征裤子全湿,双股打颤,闻言跪倒道:“狄大爷,小人是随口乱说……”不等多说,一声惨叫,已捂住耳朵。 狄青一刀削了他的耳朵,沉声道:“留下你的命去告诉张元,让他以后小心些睡觉。”马征惨叫声中,狄青已不见踪影。 众人呆若木鸡,只听到远远传来狄青豪放的歌声。 “男儿此生轻声名,腰间宝刀重横行,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 那歌声铿锵有力,激荡街市中,渐渐去得远了…… 可那股豪情血气,久久的留在天地之间,余韵不绝! 狄青杀了夏国六班直的好手,长笑而去。 他虽笑,但心中满是悲怆,杀个毛奴狼生,根本算不了什么,减轻不了他心中的悲愤。 当年众人并肩前往西北,已料到将军百战死,壮士难得回。此去经年,风沙刻磨,一腔热血,说不定就此撒在边塞之上。 说不定去了,就见不到亲人。说不定去了,就留在边塞…… 但没有人退缩。 他们有豪情、有热血、有远志、有为国死战、捐躯边陲的决绝之心。 可他们本不必死! 狄青不愿多想,他对兴庆府早就轻车熟路,出楼后,轻易的摆脱了夏军的追踪,混出了兴庆府。 到了郊外,狄青远望群山连绵,径直到了一片密林旁。 戈兵早在林外等候,见了狄青,迎上来道:“狄将军,延州有信,周美已挺进绥州,占领了承平寨。” 狄青喃喃道:“打的好。攻下了承平寨,绥州在望。绥州若再能打下来,夏人的银州又危险了,只要我们不停的打下去,夏人就顾不得打我们了。现在……径原路有新情况了吗?” 戈兵道:“我军好水川一战惨败,韩琦上书担责,不过夏竦说责不在韩琦,而在任福。当初韩琦的确叮嘱任福小心从事,不想任福大意猛进,遭此败仗。” 狄青想起韩琦高傲的神色,叹了口气,喃喃道:“难道好水川数万的冤魂,就是一个责任可以了结了?” 狄青脸上怅然之色更浓,戈兵又道:“听说朝廷下旨,将韩琦贬到秦州当知州……最近新派滕子京暂管径原路。” “滕子京?”狄青有些疑惑,“他是谁?” “他是范公的挚友,当年和范公一起中的进士。听说此人不错。” 狄青真心的笑了,“范公的朋友,总不会差了。眼下元昊在径原路,有退兵的迹象吗?” 戈兵道:“据目前的消息,还没有。元昊看来想要打通入关中之路,目前重兵肆虐径原路,滕子京闭城不出,压力很大。” 狄青皱眉道:“这说明我们给元昊造成的打击并不大。” 戈兵苦笑道:“狄将军,我们一共两千的人手,已接连数战。你更是在没藏悟道带兵围杀的时候,带着我们几百人横穿沙漠,来到了兴庆府,伺机攻打长鸡岭,威胁元昊退兵,你做不了更多了。” 长鸡岭已在贺兰山谷,贺兰山谷又是兴庆府的西北屏障,贺兰山谷若有战情,兴庆府肯定人心惶惶。狄青一直没有放弃逼元昊回兵的念头。 狄青靠在树上,心中暗想,“戈兵说的不错,我虽一直给夏军施压,但依眼下的人手和能力,的确难以给元昊震撼的威胁。既然如此……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正沉思间,心中突升警觉,狄青脸色不变,悠然说道:“今天的天气不错。” 戈兵眼中寒光一闪,见狄青左手食指向东南角的林中一指。 有敌前来! 狄青和手下十士有一套联系的密语,方便行事。狄青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就是示意有敌,他食指的方向,就是示意敌踪所在。 十士中,多是桀骜不驯之辈,经种世衡感化甄别入选,但对狄青都是心服口服。戈兵跟随狄青许久,更是对狄青由衷的佩服。 狄青说有警,就绝不会虚报。 可这附近早有戈兵的手下戒备,又有谁能轻易掠过那些人手的戒备,到了狄青的身边? 戈兵目光电闪,突然撮唇做哨,口中发出一声鸟鸣。那鸟鸣极为逼真,鸟鸣声起,戈兵已冲到一棵大树下。 戈兵身形展动,长剑出鞘,已一剑向树上刺去。 树上有人! 剑光如电,炫目明耀。戈兵长剑才出,一人从树上飞鸟般的掠过。长剑斩空,戈兵心中微凛,暗想来敌身手卓绝,是劲敌! 那人跃到树下,不等奔走,林中已有五六人奔出,向那人围来。那人身形陡转,霍然向狄青冲来,厉喝道:“狄青,拿命来。”他手腕一动,袖口突然冒出个铁杆模样的东西,尖端有如鹰喙。 眼看他离狄青不过丈许,那鹰喙已倏然而动,就要轰然一击。 狄青竟动也不动,皱眉问道:“飞鹰,你做什么?” 那人倏然而止,立在狄青身前,哈哈一笑道:“好一个狄青,这都吓不了你。”他手臂上的鹰喙“嗖”的声,已缩回到了衣袖。 那人脸上戴着眼罩,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鹰钩一样的鼻子,目光犀利若鹰,正是和狄青联手刺杀元昊的飞鹰。 狄青一摆手,手下人隐去。狄青皱眉道:“你觉得很好玩?”他不想飞鹰突然到了这里,飞鹰来兴庆府做什么? 飞鹰叹口气道:“一点也不好玩。上次我杀了夏随后,被人追杀,一路逃到了玉门关,差点送命。不过我没想到,那种计谋竟也杀不了元昊。”他谈话间傲气不减,狂性依旧。 狄青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道:“那你这次前来,要做什么?” “找你!” 狄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飞鹰撇撇嘴,高傲道:“你杀了毛奴狼生,夏人找不到你,我却能跟上你。” 狄青皱眉,暗想这人神出鬼没,连元昊也敢得罪,到底是谁呢?沉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飞鹰缓缓道:“我准备找你联手,再杀元昊,为郭大哥复仇!”他目光咄咄,满是狂热。 狄青哦了声,轻淡道:“你真的想为郭大哥复仇吗?” 飞鹰身躯微震,目光陡然变得淬厉,缓缓道:“那我费尽心力的联系野利旺荣,让你混入宫中刺杀元昊,搅乱兴庆府,逃亡玉门关,都是吃饱了撑的?” 狄青目露思索之意,半晌才缓缓道:“你逃往玉门关,因为你知道……香巴拉在那附近!你和野利旺荣合作,也是为了香巴拉。你要杀元昊,不过是因为他阻挠你接近香巴拉!” 飞鹰眼中光芒爆闪,身形微弓,已现杀机。 狄青知道自己猜中了。 二人方才均在试探,斗谁能掌控局面。飞鹰一直故作神秘,狄青就要在这方面,揭穿他的神秘,取得先手。 与飞鹰对话的过程中,狄青一直在想着和飞鹰交往的经过。 飞雪、元昊、野利旺荣、玉门关——玉门关岂不在沙州的附近? 想到沙州的时候,狄青又想到赵明曾说的敦煌和历姓商人,更不能不想到香巴拉。 念及香巴拉的时候,狄青霍然醒悟,飞雪非要穿越沙漠去兴庆府,可能就是去找飞鹰。飞雪和飞鹰竟能联手,是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目的? 飞雪要去香巴拉,这么说,飞鹰也为了香巴拉!狄青想到这个答案,其余的事情豁然开朗,他接连三个推断,水到渠成。 见飞鹰神色紧张,狄青更加轻松,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被飞鹰牵着鼻子走了。 “就算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也不必剑拔弩张吧?”狄青神色惬意道。 飞鹰舒了口气,突然笑道:“狄青,你其实也不敢肯定的,对不对?我一紧张,反倒告诉你了实情。” 狄青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有时候,不说比说要管用。 飞鹰正视狄青,半晌又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模棱两可道:“该知道自然就会知道。”心中却想,飞鹰显然没有进入香巴拉,他没有成功,所以又回到兴庆府。兴庆府有香巴拉的秘密吗?还是他还要找合作之人?如果说一定要找合作的人手,难道说要入香巴拉,单凭一己之力不行了?不然何以飞雪一定要找个同伴前往? 以前模糊的概念渐渐清晰,狄青知道的越多,愈发的冷静。他更知道一点,他不急,急的就会是飞鹰。 飞鹰眼中含义意味深长,突然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对不对?” 狄青心口一痛,还能神色不变,“因此你一直不对我提及香巴拉,你怕我会和你抢?” 飞鹰笑了,神色中,蓦地变得自负,“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狄青讽刺道:“你不必这么着急把香巴拉划在你的地盘里。我必须要告诉你个现实,现在香巴拉还在元昊的地盘中。”他依旧在试探,果见飞鹰眼中露出憎恨之意,“元昊这个杂碎,我迟早有一天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狄青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香巴拉就在沙州!元昊控制着沙州,不让任何人接近。狄青倒也有些骇然飞鹰的狂傲和自信,飞鹰甚至不把元昊放在眼里。 这个飞鹰,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底气如此自信呢? 飞鹰陡然放缓了语气,“狄青,既然你也知道不少,那我就和你直说吧。我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联手找出香巴拉的秘密。这天底下,如果以你我之能,还不能找出香巴拉的秘密,那只怕没有别人能找出这秘密了。” “是吗?”狄青不咸不淡道,“飞雪加上野利斩天也不能吗?” 飞鹰冷笑道:“他们是痴心妄想。” 狄青心中微动,微笑道:“你听我说飞雪和野利斩天在一起,根本不惊讶?是不是说,你已见过他们了?” 飞鹰微震,已意识到狄青早非沙漠时的那个狄青。眼下的狄青,更加的睿智成熟,心机很是深沉。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但狄青已知道了很多。 狄青见状,摇头道:“你什么都瞒着我,那我们如何合作呢?”心中却想,飞雪和野利斩天肯定也没有成功,不然飞鹰的目标就是那两人。叶知秋这久没有消息,曹佾也在苦苦寻觅…… 这个香巴拉,到底有什么玄奥? 半晌后,飞鹰试探道:“狄青,其实你比我更想去香巴拉。你若和我联手,寻出香巴拉的机会更大。我的确有一些事瞒着你,但现在显然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狄青斜睨着飞鹰,突然道:“你和我合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解下你的眼罩,你必须让我知道你是谁!我不习惯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 飞鹰身躯一震,凝声道:“我若不解开眼罩呢?你又如何?” 狄青心中一紧,暗想飞鹰为何对身份如此重视,飞鹰怕什么?他几乎想要动手揭开飞鹰的眼罩,但他终于克制住冲动。 眼下他没有擒住飞鹰的把握,他也没有必要和飞鹰撕破脸皮。 “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那就请便吧。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也想寻找香巴拉,但我……不必一定与你合作!” 飞鹰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凝声道:“狄青,你今日若不和我合作,你肯定会后悔!因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如何破解香巴拉之秘!元昊都不行!” “是吗?”狄青心中虽紧张,仍是漫不在乎的表情,“那你自己去找吧,何必来找我呢?” 飞鹰眼中已现怒意,长吸一口气,仰天长笑道:“好,你莫要后悔!”他言毕,霍然转身,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密林之中。 狄青微有失望,不想飞鹰突然说走就走,却示意手下人莫要拦截。他和飞鹰一番谈话,有些收获,但意义不大。他更知道,飞鹰来兴庆府,也绝不会是因为他狄青。 在杀了毛奴狼生之前,谁都不会想到他狄青已来到了兴庆府,飞鹰也不例外。 飞鹰到兴庆府,多半有另外的目的! 正沉吟间,韩笑已赶到。方才在太白居给狄青送信的人就是韩笑,他一见狄青,就道:“狄将军,有最新消息。范大人急招你回返!” 狄青微怔,猜不到范仲淹招他回返是因何事。但知道范仲淹不会无的放矢,当下吩咐道:“韩笑,你传令下去,让李丁、暴战今夜进攻长鸡岭的夏军。一战之后,莫要停留,全部撤走!” 韩笑传令下去,狄青不再耽搁,和韩笑、戈兵一路向南,准备过群山上官道回返大顺城。到了山脚处,狄青忍不住向戒台寺的方向望了眼,见远方戒台寺虎踞龙盘般,不由止住了脚步。 山风幽幽,繁花似锦。 狄青收回目光,望着那山野中娇笑的花儿,不知哪一朵是杨羽裳的笑,又是一阵惆怅。他本以为可以不想,原来那相思只是刻得更深…… 他举步要走,突然止步。 这时天蓝草绿,花红风轻。烂漫的山光中,过来了一顶小轿,轿子金顶玉帘,在青青山色中,显得那么的引人注目。 轿子前后都跟着夏军,共有十六人。轿子旁跟着一婢女,垂首低眉,轻移莲步。 韩笑留意到狄青在看婢女,有些奇怪。那婢女虽唇红齿白,有些姿色,可狄青绝非好色的人,狄青盯着那婢女要做什么? 韩笑觉得轿中人身份不低,心中微动,向戈兵使个眼色。 戈兵走到狄青的面前,做个杀的手势。狄青摇摇头,扭头闪到了路的一旁。韩笑方才只以为狄青要出手杀人,见狄青表态,知道会错了意,也跟戈兵闪身到了路边。 韩笑不知情,狄青却是认得那个婢女,当初他刺杀元昊不成,避难丹凤楼的时候,就见过那婢女。 那本是单单公主的丫环。 轿中人是单单? 一想到这里,狄青脑海中闪过那紫衣身影,还有那倔强略带苍白的面容。这里离戒台寺不远,单单可能是去上香还愿,如今回转兴庆府吧?狄青如此猜测。他心中并没有杀机,只在静等轿子过去。 狄青的举动很寻常,普通百姓见到这种轿子,不用问,也是暂避以免麻烦的。 天往这方蓝,轿往这方来。 那些夏兵盯着路边的狄青三人,眼中露出警惕之意,毕竟当初单单曾被飞鹰抓过一次,这些人得兀卒的吩咐,随时保护单单,如有失误,难免人头落地。 擦肩而过,如山色融云,蝉过青草…… 淡淡的,似近实远。狄青已待举步,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戈兵肩头轻耸,韩笑笑容微凝,只有狄青还是不动声色,斜睨着小轿。 轿帘卷开,果然现出熟悉的紫色,如丁香盛开。单单下了轿子,向狄青这方向望过来。她像是望着狄青,又向是望着青山连云。 一如既往的高傲,一如既往的任性,但七分高傲中,夹杂一分惆怅,两分憔悴。 单单人就如冰山般的冷,但眼神中,有了分惘然和思念。 她思念着什么? 狄青没有再想,也没有再看,他移开了目光,绝不是因为觉得单单会认出他。 单单终于移开了目光,狄青已变了装束,她当然认不出来。可她为什么要下轿,难道说……这里曾经有过思念? 良久,夏兵无语,也不敢劝。单单突然拎着裙角,跳着脚向山坡上跑去。 护卫的夏军都是脸上色变,但喊都不敢喊,只能低声呼哨,分散开来的卫护。幸好一望绿草无垠,没有人的藏身之处,也不虞有刺客。 狄青满是诧异,不解单单要做什么。他就算猜得透飞鹰的心机,可却看不透单单的心思。 单单蹲了下来,蹲在绿草中,捡起块碎石,划着什么,又像望着什么。片刻后,她起身下山,入了轿子。 轿子抬起,伊人远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消失不见,转身要走。韩笑突然道:“这女子方才好像在写什么。就在那红杜鹃旁。” 狄青微怔,摇头道:“她写了什么,不关我们事。” 戈兵有些好奇,说道:“狄将军,下属去看看。”他知道狄青不会阻止,飞掠过去,片刻后回来道:“韩笑说的不错,那女子的确写了几个奇怪的字。” 狄青不经心的问,“写的是什么?” 戈兵表情古怪,半晌才道:“她写的是,‘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狄青一震,竟然呆了。 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单单为何要写这句话?难道说单单公主,方才已发现他狄青来了,她是怎么发现的?狄青嘴角露出自嘲的笑,暗想道:“她说的,不见得是我狄青了。” 狄青心情复杂,终于举步到了方才单单公主写字的地方,戈兵说的不错,一丛杜鹃花旁,单单公主在一片褐土上,用碎石划写的就是那几个字。 或许风过后,尘土究竟会掩盖字迹,但那刻下的字,就像说过的话,总是存在。不在地上耳边,只在心间脑海。 轻风吹拂,山花摇曳。字迹尚存,人已不在。只有那随风而走的花香,从那青青的山上飘过,掠过那疾步东行的人,到了那摇曳的小轿旁。 轿子摇啊摇的,轿中人冷漠不改,只是望着如玉的手掌。十指纤纤,还残留着泥土的芬芳,花儿悄悄的开,但会来的人终究还是要走。 既然如此,是相见不如不见?抑或是,相见不如怀念? 第三十五章 斗将 花开花落,青草萧瑟,转瞬又到了新霜染枫火的季节。野草枯黄,秋波涌起,秦州安远寨周边,满是寂寥。 风声起,征伐满空。 未及日落,安远寨寨门早早的紧闭,寨中的军民,如秋一样的萧冷。安远寨东的一家酒肆旁,斜阳晚照,风扯酒旗,呼呼作响。 这时尚未到晚饭时间,酒肆内只有一个酒客。 那酒客带个毡帽,衣衫落魄,伏在桌案上,不待天晚,似乎就已睡了。 酒客并不引人注意,伏在桌前,让人看不到脸。他腰间随便的带把单刀,刀鞘陈旧,如酒客一样的落魄。 酒肆的老板望着那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不过看看手上的碎银,还是摇摇头,喃喃道:“大好男儿,这大白天的就喝得酩酊大醉?” 这时夕阳萧索,一声锣响后,沉寂的安远寨稍有些热闹。 有些军民从远处尘道走来,三三两两的来到酒肆旁坐下,随便要些酒儿,就着些腌菜下饭。 锣声是守军交班的讯号,守寨一天的兵士,耕作一天的百姓,都会借歇息的功夫,到附近的酒肆喝几口酒。 无论寨兵还是百姓,均是愁眉不展,喝着闷酒。不知哪里传来羌笛悠悠,满是凄清。那些人听着羌笛,满是乡思,有人还重重的叹口气,喃喃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夏军好水川大胜,径原路苦苦挣扎,就算是交界的秦州,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日困守。安远寨的很多守军,本是从北方撤回,听羌笛响起,难免思念故土。 这时路边行来个盲者,身边跟随个姑娘。 盲者满面沧桑,手中拿着两块梨花板,轻轻的敲着,节奏虽是单调,自有沧桑古意。那姑娘手上拿个曲颈琵琶,面容姣好,衣着朴素,梳着两个长辫。 看这二人,像是爷孙,相依为命,让人一眼看去,隐生同情。 有寨军见到,喊道:“江老汉,来的正好,说一段吧。”寨军都认得这祖孙二人,盲眼老汉姓江,那拿着琵琶的女子叫做露儿。这祖孙四处流浪,听说本在西北,只因怀念故土,终于回到了宋境,以卖唱说书为生,眼下就在安远寨住着。 露儿领着爷爷到了个长凳旁坐下,问道:“各位看官,今日想听些什么?” 有一长脸的汉子道:“昨天正说的紧要,今日当然还是说说好水川一战了。” 伏案而睡的那汉子好像动了下,但终究没有抬头。 寨军都看那汉子眼生,不知道那是谁,可无人有心思询问。眼下战起风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汉子游荡西北,谁管得了许多? 露儿对盲眼老者道:“爷爷,他们想听那些英烈的故事呢……” “不是故事,只是往事。”那老者沙哑着嗓子,轻敲下梨花板,唱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老者声音沧桑,那露儿轻轻弹着琵琶,暗合盲者的语调。 酒肆众人听了,只觉得曲调满是苍凉悲壮,远望斜阳辉落,心中怆然。 老者唱完,露儿帮腔道:“爷爷,你这唱的是什么曲儿?”老者道:“这是范公的词,老汉我一时兴起唱出来,唱的不好,诸位看官莫要介意。” 有一身着麻衣的汉子道:“唱得好呀。老汉,你说的范公就是范仲淹范大人吧?” 老者道:“这天底下,不就是一个范公吗?” 长脸汉子道:“那可不然。本来还有个大范老子的。”众人哂笑,旁边有一人道:“你是说范雍吗,嘿嘿……”那人欲言又止,满是轻蔑。 露儿一旁抿嘴轻笑道:“那大范老子可不如小范老子呀。范雍在时,导致三川口惨败,边塞颓废。可自从范公……也就是小范老子来了后,整顿边陲,先建大顺城,破金汤城,困宥州,取承平寨,到如今,又反取了金明寨。大范老子的失地,全被范公收回了,不但如此,还把夏人的疆土挖了几块呢。”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长脸汉子拍案道:“说的不错,要不然边陲的夏军互相告诫呢,说什么‘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 盲者叹口气道:“可惜西北只有一个范公。”众人沉寂下来,有的人也跟着叹气。盲者又道:“老汉我方才唱的那词,本是范公初到边陲,有感西北萧条所作。我朝词风,多是柔靡无骨,唯独范公一扫颓废。老汉我以前也唱柳七的词,但现在更喜唱范公的。可惜……范公只有一个,他才华横溢,词做的却不多。” 露儿一旁跟腔道:“或许……范公有才,却是大才,心思多用在边陲上,因此无心做诗词了呢?” 原来这祖孙相依为命,卖唱说书也是如此。那盲者主要负责说唱,而那露儿姑娘,在一旁弹曲帮腔,寨军早已习惯。 红颜白发,清脆点缀着沧桑,倒成了安远寨独特的风景。 盲者说道:“露儿,你说的也对。可我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范公,而是好水川之战中一个值得说的人。” 露儿眨着眼睛问,“那是谁呢?”突然拍手道:“爷爷说的可是韩琦吗?” 众人沉默下来,脸上均有异样之色。 盲者摇头道:“韩公的功过,哪是我老汉能说的?老汉不敢说呀。”他声音中满是唏嘘,众人也听出盲者语气中还有些不满。 露儿思索了半晌,突然道:“爷爷,我知道你要说哪个了,我听你说过,好水川一战,宋军虽败,但有太多血泪悲气。比方说,任福任大人和夏军决战好水川,临死之前,旁人劝他逃走,他说什么‘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结果战死在好水川,你可是要说任福任大人吗?”她声音娇脆,但说及以死报国几个字时,铿锵有力,众人闻了,均是热血激荡。 盲者叹口气,哑声道:“好水川一战,都说是任福轻兵冒进,入了夏军的埋伏,导致惨败。但他死前,总算力战殉国,老汉就不多说了。” 露儿一甩长辫,又猜道:“那你说的多半是王珪王将军了……我听说他本不必死,他驻军羊牧隆城,只因听任福将军被困,领军前去解围。夏军阵营如桶,他冲了十四次,竟然还冲不过敌阵,谁都乏了、累了、怕了,甚至那些兵士,都不愿意再冲了。只有他对东方而叩,说道,‘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他说完后,就独自杀进了夏营,又杀了十数人,这才被乱箭射死。这种英烈,为何不说说呢?” 众人听露儿说的抑扬顿挫,眼中均露出追思之意,那长脸的汉子却低下头去,满是愧色。 盲者道:“昨天不是说了?今日再说,只怕众看官厌倦。” 露儿水灵灵的眼珠转转,叹道:“不错,但他的事情,我再说百来次也不会累。”突然又道:“可王珪真的……不必死呀,他若退走,夏军也无力围他。他为何……为何这样呢?” 盲者脸上满是怆然,缓缓道:“人有不为,人有必为。有些人,明知必死,也会赴死的。宋人积弱,边陲多吃败仗,缺的不是人,而是一股必拼的血气。若是人人自保,遇难不救,那边陲人人难保,有心的人都明白这点。因此任福有难,李简去援,王珪去援。王珪赴死,或许不为旁的,只想告诉夏军,宋人中,也有很多如他这般拼命的汉子。他虽死了,但羊牧隆城却保住了。夏军虽多破径原路的堡寨,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攻不进区区几千人把守的羊牧隆城!为何?因王将军不负天下,天下人不想负王将军!” 盲者最后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他眼虽盲,但心不盲,脸上已有光辉,如秋日夕阳。 夕阳已暮,残霞如血,但有那么分灿烂,也足矣。 众人血已热,心中激荡。 露儿悠悠神思,拨弄着琵琶,半晌才道:“那好,就不说任大人和王将军了。那爷爷到底想说什么,我可真的猜不出来了。” 盲者轻轻敲了下梨花板,咳嗽声才道:“我今日想说的,却是好水川的一个行营参军,名叫耿傅。” 露儿摇头道:“没听说此人的名字呀。想必各位看官对此人也陌生吧?” 麻衣汉子道:“姑娘说错了,很多人知道耿傅耿参军的,他是任大人的手下,和武英武将军一同战死在了笼络川。他虽是个文人,但若论一颗侠烈之心,不让旁人的。” 盲者梨花板“丁当”的响,一旁接道:“不错,这为人之侠烈,不看勇猛、不看事迹、不看官职,只看大是大非之前的一颗抉择之心。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慷慨赴死,也值得老汉说说,让更多人的知道。” 众人默默的听,露儿却看着那伏案而睡的汉子,眼中突然露出好奇之意。 盲者轻咳声,续道:“好水川一战,元昊以十数万精骑兵,三千铁鹞子尽出,围困宋军的数万兵马。任福被围时,武英、朱观两部亦在笼络川被夏军铁骑数倍兵马围困,宋军人少马亦少,在那开阔的平原处,无处逃避,只能布阵抵挡对方铁骑的冲击。但弓箭早尽,武英当时已中了数箭一枪,知道不行了,就让朱观率部突围,他来断后。那时候耿傅耿参军就在武英身边,武英请耿傅先走。” 露儿接道:“爷爷,这个武英也是个好男儿。” 盲者叹道:“他是好男儿,可也挡不住如狼的夏军。他虽英雄奋战,可听说……他后来死在了夏军罗睺王的刀下。” 伏案而眠的汉子全身微震,突然抬头望了那盲者一眼。露儿瞥见,心中微惊,暗想这人好犀利的眼眸。见那人脸颊有刺青,原来也是个军人。 众人都被盲者所言吸引,并没有留意那汉子。 露儿目光还没有从伏案汉子脸上移开,心道,“好英俊的男子,偏偏那多沧桑。”她和爷爷说书卖唱,走南闯北,端是见过不少人物。但沧桑的少英俊,英俊的少沧桑,文人多柔弱,武人多粗鲁。唯独那男子,鬓角已华发,脸上满风霜,额头有疤,脸颊刺青,本应是个落魄无为的武人,偏偏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实在俊朗的很。 那个沧桑落魄的男子,本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 但望向那男子的时候,却让人少注意他的英俊,只留意他不屈不挠的一双眼、他惆怅落寞一张脸。 他虽在听书,虽在人群中,但仍落寞。他的一双眼,还是亮如天星,但那眼眸中,又似朦朦胧胧,藏着不知多少前生今世。 露儿本只看了一眼,目光就难再移开,她凭女儿细腻的心思,就知道这男子本身的故事,肯定比爷爷讲的故事要精彩怆凉百倍。 她甚至忘记了帮爷爷说书,突见那男子向她望来。 露儿垂头,只觉得那如闪电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不敢再看。 那盲者似乎遐想笼络川之战,并没有留意孙女的表情,梨花木也忘记了敲,又道:“武英死前,曾劝耿傅逃命,耿傅不语。武英急道,‘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君文吏,无军责,何必与英俱死?’” 落魄汉子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问道:“耿傅怎么说?”他神色中,又有些缅怀。他记得,当初他在高平寨的时候,被韩琦轻视,耿傅也曾为他出头。 盲者道:“耿参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挺身上前。武英死后,耿参军竟领军掌旗亲自带残部作战断后。他本是个文人,谁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但他终究还是文人,很快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落魄汉子微怔,长叹一口气道:“说的好。”众人觉得汉子回答的奇怪,因为耿傅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露儿却已明白,说道:“这位……官人是说,耿参军虽什么也未说,但比说了无数豪言壮语还要管用。这世上本来就有种人,不用说什么的。可就算他一句话都不说,也有无数人记得住他!” 落魄汉子笑笑,示意赞许,眼中已有分战意。武英死在野利斩天之手,他和野利斩天终究还要一战。可野利斩天不是一直和飞雪在一起,怎么又回到夏军的军营中? 盲者道:“露儿,你这句话不但适合耿参军,还适合狄将军。” 露儿眼睛已亮了起来,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狄青”这两个字,已让天边的晚霞为之失色。“狄青”这两个字,不但有着种魔力,也代表着边陲的希望。 露儿道:“爷爷,时日尚早,你就再说说狄将军的往事吧。我想这里的人,都想听狄将军的故事呢。” 麻衣汉子叫道:“不错,老爷子,你若说狄将军的故事。我就算听个三天三夜也不厌烦……”他因为想听故事,对盲者的称呼都改了。 众人心情激荡,都是若有期待。只有那落魄汉子垂下头去,自嘲的笑笑。 盲者击着梨花板道:“这狄将军的事迹,我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呀。都说范公这几年来,功绩无双,但很多人都知道,他若没有狄将军帮手,也很难对抗虎狼般的夏军。狄将军身经百战未尝败,破后桥寨,击白豹城,取金汤,闹叶市,烧贺兰原,屠羌人悍族,甚至数乱兴庆府,鏖兵贺兰山,远战玉门关……横刀立马,夏军很多人听了狄将军之名,甚至不敢和他一战。这些事情,又岂是三天三夜能说得完的?” 众人听狄青马踏关山,塞外横行之事,眼都发亮,向往着狄青的英勇。唯独那落魄汉子道:“老丈,或许你说的有些夸张了。据我所知,有些事绝非狄青做的。” 麻衣汉子拍案而起,喝道:“你说什么?你敢说狄将军的不是?”众人亦是怒视落魄汉子,均是极为不满。看他们的样子,就算自己受辱,都不肯让旁人说狄青的坏话。 那落魄汉子望着麻衣汉子道:“我也没有说他的不是……” 盲者道:“这位官人,你说老汉无所谓,可我敢说,狄将军的功绩,只比老汉列举的多,不会比老汉说的少。谁敢说老汉说的不对?” 众人均是点头道:“不错,狄将军就是那种少说多做的汉子。他的事迹,只有比江老汉你说的要多,而不会少了。” 落魄汉子惟有苦笑。 麻衣汉子神色气愤,不再理他。盲者不想众人闹事,已击着梨花板道:“别的事情就暂时不说了,就说狄将军前些日子大闹兴庆府,曾留下一首歌……” 他不等说完,露儿已弹起了琵琶,曲调激昂,有如兵甲铿锵。 老者哑声道:“男儿此生轻声名,腰间宝刀重横行……”不等他唱完,麻衣汉子已用筷子击案跟唱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 二人合唱,曲调悲凉中满是豪壮。 众人跟着喃喃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不知为何,从这平平淡淡的四句话中,唱出了不知多少英雄血泪,壮志豪情! 等唱完这四句,那麻衣汉子斜睨那落魄汉子道:“这歌儿就是狄将军在兴庆府杀了夏人高手后唱的,如今早由夏人之口传到了中原,你敢说这歌不是狄将军作的?除了狄将军,还有谁有这般气魄?” 落魄汉子只是端了碗酒,默默的喝下去。他像也被歌声激荡,眼中满是激昂之意。 露儿见状,解围道:“他也没说什么。不过狄将军虽这大的威名,但一直孤军作战,听说他现在还是鄜延路兵马都监,因此他能做的事情不多。他若能再多升几级,不知道还要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麻衣汉子眼前一亮,摇头道:“露儿姑娘有所不知,眼下狄将军早非兵马都监。我听封寨主说,狄将军以前被奸人打压,一直得不到提升。可自从范公来到西北后,将他的军功如实禀告,他这才得以正常升迁。饶是这样,如今他已身为径原路副都部署,兼径原路副经略安抚招讨使,领泾原路全责。径原路危急,因此朝廷命狄将军前来坐镇,对抗夏人。听说狄将军这几日就要来安远,封寨主早出去迎接了。” 众人霍然动容,振奋喊道:“狄将军就要来这里了?真的假的?顾山西,你莫骗我们。” 露儿惋惜道:“为什么都是副职呢?以狄将军之能,就算做个安抚使都可以呀。” 盲者叹道:“我朝素来如此,需要武人,却一直怕武人作乱,不肯重用。给狄将军副职,还是要正职牵制之意。” 顾山西摇头笑道:“大宋武人,以行伍出身,能像狄将军这样打到如今位置的,已少之又少了。他如今在边陲,有范大人的支持,无人再能约束他,我听说……” 话未说完,寨西突然传来锣声急响。 众人均是一惊,起身道:“不好,有紧急军情。”场面微乱,顾山西已道:“莫要慌,怕什么,有敌来,我们打就是。说书是江老汉的事情,可作战,还是我们的事情。” 众人点头,不待多说,路那头飞奔来数人。顾山西见了,脸有喜意,喊道:“封寨主,你回来了?” 奔来为首那人,身材剽悍,脸若重枣,脖颈有道刀痕,斜上入耳。 疤痕如蚯蚓般扭动,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可怕,但所有人都不怕,因为安远寨的人都知道,封寨主这一刀,是在和夏军交手的时候捱的。 对这种人,他们只有敬。 封寨主向这面一望,喝道:“顾山西,刘刀儿。有敌情,你们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休息了,都去。” 顾山西和那长脸汉子都应令,振衣跟随。 封寨主命令发出,才待向寨西行去,突然止步。转过身来,霍然向那落魄汉子望去。 众人只见封寨主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似不信,又像是激动,还带着无尽的悲意…… 封寨主一步步向那落魄汉子走去,眼中已含泪,一个劲道:“你来了……你来了……”他不知说了多少个你来了,泪水已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众人满是困惑,他们都知道封寨主素来是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那封寨主为何落泪? 落魄汉子望着封寨主,神色唏嘘,只回了一句,“我来了!” 他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可口气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感慨和坚定。 他挺起了腰身。 方才他伏案之时、饮酒之际,只有惆怅,但他挺起腰的时候,已能担负山岳。 封寨主到了那人的身前,突然向地上跪下去,嘶声道:“狄将军,你终于来了,可你来迟了!武大人死了!” 众人耳边如沉雷滚滚,脸上均露出不信的表情。 狄将军?是哪个狄将军?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狄将军?那落魄汉子是狄青? 那落魄汉子当然就是狄青! 狄青一伸手,已拉起了封寨主,眼角湿润,说道:“封雷,我来迟了。” 封寨主正是封雷,也是武英的手下。当年曾和狄青见过,和狄青斗过,被狄青救过,如今武英死了,封雷做了寨主,就在安远。 往事如烟,满是雨露……但往事历历,犹如在目。 众人已看呆了,顾山西脸上有些惊吓,喃喃道:“我的娘,他就是狄青?我方才还在呵斥他?” 封雷泪流不止,泣声道:“武大人临死前,还念着狄将军。他说了,你若指挥,绝不会让这些人就这么死了。他说他对不起三军兵士,可他已竭尽了全力,他本来也劝过任福莫要如此轻进,可任福不听。武大人不等再劝的时候,就被夏军围住了。” 狄青想起当初和武英并肩作战的情景,满是伤怀,“我……也……”他本想说,我也尽了全力,可终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杀他的是野利斩天。” “我知道。” “武大人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说我若还活着,就把话转告给狄将军。”封雷咬牙道。 “你说!” 封雷一字一顿道:“武大人说他死而有憾,但他知道,狄将军你一定会给他报仇,给所有屈死在好水川的将士报仇。他说……你一定能做到!” 众人均是望着狄青,等着狄青的回复。 狄青环望众人,笑了,笑中带泪,他轻声说道:“你们信我,我一定能做到!”有时候,决心绝不看声音的大小。狄青说的声音虽轻,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听到了骨子里面的决心。 众人有的含泪,有的已流泪,就算那盲者,干涩的眼眶中,也有了湿润之意。 狄将军一定能做到,所有的人都信! 封雷一把抱住了狄青,壮硕的汉子有如孩子般哭的伤心,“狄大哥,你没有来晚,你来早了。” “是呀,我来早了。”狄青伸手轻轻拍着封雷的背心,说道:“封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封雷后退一步,伸袖子一抹泪水道:“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狄大哥,若说好水川之战,你来晚了,你若在的话,焉能让元昊得逞?可你也来早了,本来听军信,你应该两天后到的,我今天去接你了,我想你可能会早到。但听说有夏军在附近出没,只怕安远有事,这才又赶了回来。” 狄青道:“我等不及了,听说你在安远,想见见你,所以早到了两天。我见不到你,不想惊扰别人,因此在这里等消息。” 众人这才明白二人言语中来早、来晚的意思,唏嘘不已。 所有人都望着狄青,望着那传说的英雄。不信他如此俊朗落魄,可见到那双满是战意的眼,却信只有这样的男儿,才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流不尽的英雄血。 英雄血在,斗志在,狄青斗志在,豪气在!血流不尽,斗志不息!那一声声锣响已急迫在耳,可狄青根本没有半分紧张,若没有百战成钢的胆魄,如何会有这般山崩于前不色变的镇定? 有军士已急奔道:“封寨主,有夏骑千人到了寨西。请你快去。” 封雷怒喝道:“怕什么?你去告诉徐子郎,让他顶住,夏军攻进来一人,我就斩了他!你再告诉徐子郎,就说狄将军来了,徐子郎若不是孬种,知道怎么做!” 那军士向狄青望了眼,眼中满是惊喜,连连点头,如飞而去。 狄将军来了! 这五个字,几乎如风一般的传递在安远,传遍了安远。 酒肆众人已沸腾,安远寨已沸腾。就连那盲者都是脸泛光辉,侧耳听着,不肯漏过狄青的一句话,可却不敢上前打扰狄青。露儿水灵灵的大眼,更是盯在狄青的身上,不肯错过这次相见的机会。 有些人,错过了,还有擦肩的机会。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不见! 狄青听封雷火爆的口气,微笑道:“封雷,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急躁。” 封雷搔搔头,有些尴尬。谁都想不到封雷竟也有这种姿态,可谁又都看出,封雷对狄青,心服口服。 “狄大哥……” “去寨西看看吧。”狄青道。 封雷立即道:“好。”扭头喝道:“走!”他和狄青并肩前行,满是振奋,却没有注意到,狄青眼中掠过分迟疑。 酒肆的众人均跟在狄青、封雷的身后,闻讯赶来的军民也跟了过来。 人流如潮,滚滚向寨西而去。 只有盲者坐立不动,对孙女道:“露儿,狄将军到底什么样子,你得和我说说。” 露儿翘着脚向寨西望着,闻言急道:“爷爷,我们也去看看呀,你方才怎么不让我跟去?” 盲者叹口气道:“露儿,说书是我们的事,但打仗是狄将军的事,你去掺和什么?你要盼狄将军胜,就不应该扯他的后腿,你能做什么?” 露儿撅着嘴,虽是不悦,但终究还是坐下来,说道:“爷爷,你不知道,狄将军长的真的很俊朗……”她说着话儿,可一颗心早就飘到寨西,只是想着,“狄将军现在如何了,他可千万不能败呀!” 狄将军不能败,狄将军也不会败! 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狄青已到寨西。这时日西沉,散尽了最后的一分光辉。 青天已晚,尚余微明。 有一将迎了过来道:“封寨主……”见到狄青和封雷并肩而立,醒悟过来道:“这位是狄将军吗?”他神色中有些迟疑,只因为狄青俊朗的不像千军横行的将军。 封雷骂道:“当然是狄将军,难道还是你徐将军吗?” 那将正是寨西的守将徐子郎,本是个指挥使。听封雷喝骂,狄青摆手止住,说道:“我是狄青,现在情况如何?” 徐子郎道:“夏军有千余人到寨西搦战。末将一直在这里守着,不过他们也没有攻过来。” 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有千人?”他似乎思索着什么,神色有些犹豫。 封雷见状,心中不解,低声道:“狄大哥,安远寨能作战的有三千多人。你……是孤身来的吗?” 狄青四下望去,点头道:“我来的急,本还有他事,不想竟碰到夏军来攻。” 封雷道:“你一个人来就够了。当年狄大哥你一人都打得数百铁鹞子落荒而逃,几十人就烧了后桥寨。安远寨的兵士有几千人,也能打,全归你调动。” 众人均望着狄青,只等他一声吩咐。 狄青见四周寨兵云集,眼中又有分犹豫。封雷瞥见,心中微凛,喃喃道:“狄将军,你怎么了?” 封雷这才发觉,如今的狄青,和以往有些不同了。若是以往的狄青,这刻说不定早就带人杀了出去。已方人多,又占优势,狄青为何反倒没有了以往的冲劲? 难道说,因为狄青已升职到了副都部署? 有些人,岂不是官高了,胆子就小了? 狄青见到封雷欲言又止,笑道:“好,既然都归我派遣,那就出战!”狄青一说出战,安远全寨人又振奋起来,纷纷请缨。 狄青用手一划道:“我左手的跟我出战,击退来敌。” 左手处约莫有二百来人,闻言齐声道:“遵令。”狄青又对封雷道:“封雷,你也出战,替我压住阵脚。” 封雷挺起胸膛道:“好。狄将军,我可以当先锋。” 狄青摇摇头,“不用了。”早有人牵马前来,那人却是韩笑。狄青望见韩笑,目光闪动,手扶马鞍,手指轻动。 韩笑一只手也在屈伸变换,像是说着什么,狄青见了,眼中闪过分振奋。他和韩笑间,只凭手势就可交流许多事情。 二人交流极为快捷简单,可狄青交流后,神色已变得坚决。 寨门大开,寨中鼓声雷动。狄青带二百来骑兵,当先行去,阵容虽弱,但气势不弱。 封雷又点了近千人跟在狄青的身后,出寨后,列阵寨前。 狄青出寨后,从马鞍上取下青铜面具戴在脸上。转瞬间,那个俊朗的将军,就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刑天。 众宋军见了,士气大振。 对面正有搦战的夏兵,见宋军出军,停止了骂战,列阵相迎。 夏军骑兵,并没有宋军的阵仗,看似参差不齐,但狄青扫了眼,知道对方的骑兵已布成了很犀利的攻击阵势。 狄青手下也有精锐的骑兵,当然知道何种间距下,最有利骑兵发挥。 对手不弱。 狄青脑海中已在回忆韩笑给的消息,“灵州窦惟吉围困羊牧隆城,兵破三川寨,眼下南下转战静边寨,大军已近安远……” 狄青不待再想下去,对面军阵冲出三骑。 为首那骑坐着个彪形大汉,那汉子竟精赤着上身,露出的胸膛有如铁铸,双臂肌肉劲结凸出,有如老树古根。 那彪形大汉的手上,持着开山巨斧,一望之下,有着说不出的雄壮。 大汉身后跟着的两人,居然是一般模样,极似孪生兄弟。那二人都是消瘦的脸,灼灼的眼,身形矫健,身着铠甲,一持长枪,一持铁杵,护卫在大汉身后,有如天神护法般。 狄青见对手只出三骑,三尖两刃刀一举,宋骑均停。狄青持刀跃马,已迎了上去。 鼓声停,风骤紧。 夜风狂烈,卷动尘土漫天。秋叶飘零,似乎也被杀气所摄,远远的荡了开去。 宋军望着场上的情形,一颗心均已提起。谁都知道,那彪形大汉绝不好对付,狄青一比那汉子,已弱了气势。 这里的宋军虽早知狄青的大名,但终究没有见过狄青出手,难免心中惴惴。 狄青离三人数丈开外,已勒住了战马,沉声道:“尔等何人?”他横刀立马,眼中似乎有分思索。目光从壮汉身上掠过,望了那孪生兄弟一眼,移开了目光。 壮汉不等说话,他左边的那人已道:“来将可是狄青吗?”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自己才到了安远寨,对手怎么这快就知道他的消息?可他心思转动,面具却遮住了表情,只是点点头。 那人扬声道:“我将军屠万战早听说将军的大名,知将军到了安远,特求与将军单独一战!” 两军肃然,不想夏军竟提出这种要求,夏军提出个狄青无法拒绝的要求。 夏军要求斗将!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斗将。斗将并不常见,战场胜负,主斗排兵布阵,众人齐心,而不在主将的匹夫之勇。 自古以来,名将如韩信、白起、李靖等人,虽有显赫战功,立千古之名,却在于指挥神准,而不靠独力擎天。 真正的将领,少有斗将一说。但夏人尚武,既然提出来,狄青难以拒绝。他是都部署,但他更是宋军心中的战神。 他本是行伍出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凭借的不是身份祖德,而是靠双拳单刀打出的军功。众人敬他,就是因为他的勇猛。 如果夏人要求一对一的交手,狄青都不能迎战的话,那他如何统领千军? 狄青几乎没有犹豫,沉声道:“好。” 此言一出,夜幕已垂,四下火起。火光炳耀,豪气冲霄。 屠万战听到狄青应战,眼中已燃起火一般的战意,那开山巨斧已缓缓提了起来,火耀下,泛着如冰的寒光。 狄青仍是横刀立马,神色自若,可双眸也忍不住的盯着屠万战的巨斧。 屠万战?宋军中没有谁听过这名字,狄青也没有听过,但他知道,这人既然敢和他独斗,不是疯子,就是有过人之处。 屠万战肯定不是疯子! 战前萧杀,千军屏气。就在此时,有狂风卷起,吹起黄叶无数。黄叶翩翩,化蝶而舞。 屠万战凭单臂之力,平举战斧,陡然爆喝道:“狄青,吃我一斧!” 那声断喝,有如沉雷轰响,三军尽闻。喝声未歇,屠万战已催马冲来。人狂怒,马狂奔。那马儿几乎才一催动,就已发挥到巅峰之境。 马势如矢飞! 宋军低呼,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马,也从未见过这种气势的人。屠万战催马上前,马如箭,人如虎,斧化流星,已向空中击出。 他一斧,劈的是半空。 可所有人都知道了屠万战的用意。屠万战果然没有起错名字,他就算没有万战,但也是熟知对攻一道,对于马战的算计更是精准到了极点。 马战不比步下,除了比气势、拼实力、斗勇力,还要计算双方奔马的快慢。 狄青在屠万战催马之时,已同时策马冲过去。屠万战虽快,可狄青也不慢,就在屠万战斧起的时候,狄青已离屠万战两丈。 屠万战长斧劈出,快若流星,可就在那流星飞逝的功夫,狄青又近了一丈,丈许的距离已够出刀。 但屠万战击空的一斧,已抢了先机,在距离急缩之际,劈到了狄青的面前。 这一斧,极快、极猛、极厉,可更犀利的却是屠万战的计算。他这一斧头计算了太多的因素,就算狄青出刀,也比他慢了一步。 斧头已砍在狄青的身上。 火光都似乎凝住,宋军几欲崩溃。可转瞬之间,他们才发现,斧头砍中的是狄青的残影,狄青已不在马上。 开山巨斧余势不歇,重重的击在战马上,战马悲嘶,竟被那巨斧硬生生的击得四腿齐折,栽落尘埃。 狄青在哪里?屠万战一斧劈中战马,心中已寒。 半空中霍然击出一道闪电,闪电之厉,耀过了流星,吞噬了流星。 那是狄青劈出的一刀。 刀光如电,还带着分惊艳。 刀光落,人双分,血花绽。暗黑的夜空中,金黄的是火,鲜红的是血,明亮的是刀,长刀握在狄青的手上,杀气已敛。人如山岳,狄青已落在屠万战的马上。 浑身浴血。 血是屠万战的血。 屠万战已分成两半落马,开山巨斧“当啷啷”的落地,带分最后的哀鸣。两军甚至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斗将终结。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看到,狄青就在屠万战出斧的那一刻飞身纵起,跃到天际,挥刀斩落,一刀愤斩,生死立断! 第三十六章 痛击 屠万战虽勇,但狄青以更快、更猛、更犀利的一刀斩了回去。狄青一刀斩后,有人惊呼叫嚷,似乎见到了比狄青斩了屠万战更惊惧的事情。 他们惊叫,又是为了什么? 两军潮涌,已向阵前奔来。 遽然间,狄青察觉到更大的危险,两骑就在屠万战落马之际,已逼到了狄青的两侧。那两人的杀气,更甚屠万战! 只有两个人才能这快的逼近狄青,那就是屠万战身后的孪生兄弟。 屠万战不过是个诱饵,那两人才是真正的杀手。这本是一场布局,诱杀狄青的局。 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两人已出手。 “咄”的声响,持枪那人长枪碎空,已刺向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退,可他斩屠万战落马,却是倒骑在屠万战的马上。他刀已染血,战意正弱,眼下他速度气势已差。 对手就趁这时出招,显然极能把握机会,绝非等闲之辈。 提杵那人亦是同时出招。 铁杵狂舞,杀气漫秋。黄叶悲旋,碎影凌乱。 狄青长啸声中,再次出刀,“当”的声响,刀枪相抗,火光四射。长枪荡开,铁杵随后而至,正中马背。 战马悲嘶,轰然倒地。狄青闪身空中,不等挥刀,“波”的声响,持枪那人手臂急震,枪尖倏飞。 枪尖快如流星,已刺到狄青肋下。 狄青空中急扭,枪尖擦肋而过,狄青避过突袭,心中反紧。 原来那枪尖虽过,但陡然急旋,将狄青层层捆住。枪尖后竟有条肉眼难见的细线,狄青没想到这种变化,已被细线捆住了手臂。 线虽细,却极为坚韧,狄青一挣不脱,身形已困。 就在这时,铁杵又到。 狄青狂呼声中,已被铁杵击的凌空飞起。可生死关头,双臂剧震,已崩断束缚,长刀脱手飞出,如雷惊电激。 持铁杵那人一招得手,心中才喜,转瞬一凉。低头望去,见胸口已被长刀洞穿,身躯晃了晃,栽落马下。 狄青同时摔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马疾到,一手伸来,叫道:“狄将军。”那人正是封雷,他见夏军两将偷袭之际,就已催马上前。等狄青落地之时,及时赶到。 狄青伸手扣住封雷的手腕,被封雷用力一带,已上了马背。持枪那人虽想冲来,但已被两军隔挡。 两军相遇,绞杀在一团。 封雷心忧狄青的伤势,顾不得再战,长枪一挥,喝令暂归。 夏军虽趁乱急攻,不过安远寨守军早有经验,以铁盾、弓箭,配合长枪沟壕,击退了夏军的冲击。 封雷背着狄青回到营寨后,寨中再无人欢呼,人人脸上沉重冰冷,所有人都想知道一件事情,狄青伤的到底重不重? 封雷传令下去,让全寨兵士严防死守不能出战,妄战者斩。等封雷放下狄青后,立即找了寨中最好的大夫,给狄青看病,而关于狄青的伤势,封雷秘而不宣。 一连两日,安远寨上空,愁云惨雾笼罩。天蒙蒙,竟下起了毛毛细雨,更增众人愁绪。 夏军接连搦战,在安远寨前谩骂,激狄青出战,安远寨只是闭寨门不出。寨军人人惶惶,都明白狄青伤势肯定十分严重。 狄青若还能作战,怎会任由夏军如斯嚣张? 转眼间,已到了第三日黄昏,安远寨外的夏军更见嚣张,谩骂嬉笑声不绝,有的甚至已在寨前嬉笑撒尿,极尽侮辱之事。 安远寨众人一腔怒火夹杂着悲愤,所有人都是义愤填膺。顾山西镇守寨西,见状怒容满面,突然一拍大腿,喝道:“狄将军伤了,可我们没有伤。有种的,和我一块出战!” 他霍然站起,寨中军士早就憋了几天的怨气,纷纷响从。 顾山西才待出战,一旁的刘刀儿急劝道:“顾兄,不能出战。封寨主说了,妄自出战者,死罪的。” 顾山西嘿然冷笑,斜睨刘刀儿道:“刘刀儿,当初在羊牧隆城前,你就不战,任由王珪将军赴死。难道到如今,你还不战吗?”他忽然扯开了胸襟,露出胸口一条刀痕,喝道:“顾某在笼络川随武大人作战,侥幸不死,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今日就算死在安远,也无憾事了。” 刘刀儿已臊的满脸通红。 原来这二人均是好水川一战的幸存兵士,如今退守安远。当初王珪独自赴死,活下来的宋军人人自责难安,刘刀儿就是其中一员,是以他听到说书的爷孙提及王珪之时,忍不住的羞愧。 顾山西见刘刀儿无语,喊道:“今日就算死,也让夏人看看,安远寨的宋人没有孬种。”他才待出寨,又被刘刀儿一把抓住。 刘刀儿脸虽红,意已坚,说道:“顾兄,我当初是怕死不假,可今日就算死了又如何?刘刀儿的这条命,就交给顾兄了。”众宋军闻言,热血激荡,刘刀儿又道:“但无论如何,军无令不行,我们不能让这么多兄弟无端受责,你可敢与我去向封寨主冒死请战?” 顾山西喝道:“怎么不敢?要请战的,跟我走。”他心中悲愤,但也知道刘刀儿是一番好意,大踏步的向封雷的军帐行去。 众宋军见状,纷纷跟随。 寨军迅疾汇成洪流,奔腾到了中军帐前。人声鼎沸中,顾山西跪倒在帐外,高声道:“封寨主,顾山西请带兵与夏军一战。”他知道此举不妥,甚至可能被封雷斩在当场,但他义无反顾。 “刘刀儿请战!” 二人言出,众寨军异口同声道:“我等请与夏军决一死战!” 群情汹涌,热血沸腾。狄青虽伤了,但众人已决定,他们要为狄将军分担重任。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扶起了顾山西。那只手虽看似秀气,但其中蕴藏的力道决心,甚至比千军请战还要雄厚。 顾山西知道那绝不是封雷的粗糙大手,霍然抬头,失声道:“狄将军?”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几日未出的狄青。 狄青脸色有些苍白,胸口还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血透出。但他身躯挺直,在黄橙橙的秋日照耀下,显得高昂伟岸。 “狄将军?”所有兵士诧异呼道。 顾山西喜道:“狄将军,你好了?”随即见到狄青的肃然,顾山西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在众人的心目中,狄青是宋军的不死战神,是宋军中斗志激昂,永不言弃的将军。所有人传诵着狄青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代表着西北的希望。 但眼下看来,狄青已要被希望压垮。 有飞骑赶来,那寨兵下马后,说道:“狄将军……封寨主。”陡然见到眼下这种情况,支吾难言。 封雷就在狄青的身旁,见状怒道:“何事?你舌头被割了?” 那寨兵咬牙道:“夏军将领嵬名虚在寨前,请与狄将军一战。他说久仰狄将军的大名,想狄将军定不会让他空等。” 封雷怒道:“这个嵬名虚是什么东西?他要打就打吗?那我们多没有面子!” 众人心头沉重,知道封雷这么说,就是认为狄青已没有了再战的能力。 狄青伤的不轻! 那寨兵喏喏道:“那……我们就不理了?” 封雷喝道:“当然不理了。这帮人,诡计多端,上次说好了单打独斗,可却暗算了狄将军,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寨兵转身要走,神色沮丧。 狄青突然拦住寨兵道:“等等。你去告诉嵬名虚,一个时辰后,我和他决一死战!” 众人大惊,封雷也露出焦灼之色,喊道:“狄将军,你伤势很重,怎能出战?” 狄青环望众人,只说了一句,“狄青可以死,但不能不战!” 在场兵士均已热泪盈眶,望着如山如岳般的狄青,他们不由想起了武英、想起了王珪、想起了耿傅,想起了太多太多的边陲热血男儿。 边陲就是因为有了这些男儿,这才能涌出更多的好汉。 原来狄青还是狄青! 一个时辰后,狄将军要与夏军将领嵬名虚一战! 消息传开,安远寨再次沸腾,沸腾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壮和深深的忧心…… 谁都知道,狄将军这次不能再输。狄青身受重伤,再输,就可能把性命输出去!夏军诡计多端,这一次,会不会还和上次那样,偷袭暗算? 嵬名虚是谁?很多人都不知道,狄青却是知道的。 嵬名虚——元昊八部中,夜叉部中最神秘的高手。就算是狄青,也不过听过他的名字,此人是虚空夜叉的头领。 往事如电,宋军好汉前仆后继,不过元昊的八部中,好手折损也是极多。 今日一战,折损的到底是宋军的好汉,还是夏人的高手?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狄青再次出了中军帐,甚至没有披上铠甲。难道说,他连负甲胄的气力都没有? 封雷神色肃然,再没有相劝,只是点齐了寨中最精锐的骑兵。炮声一响,寨门打开,骑兵侧分两翼,盾牌兵刀斧手已列方阵出行。 虽说是斗将,但封雷还是要防备夏军趁机冲营。 雨冷,淅淅沥沥;锋厉,杀伐叱空。 对面的夏军,早就摆好了阵势,在两军阵前,空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夏军阵前,这次只策马而立一人。 那人黑甲黑马,脸色发灰,手持长柄单锤,锤身乌色,似和那人马融成一色。那人虽在军前,可已融入秋的暮色。 雨潇潇,天蒙蒙,狄青望见了那人,只感觉那人仍是飘飘渺渺。 狄青已戴上了青铜面具,加重了秋意的冷。那面具后,灼灼的眸子,亦像泛着清冷的光。他横刀鞍前,策马前行,距嵬名虚数丈的距离,缓缓停下。 嵬名虚挂锤抱拳道:“久闻狄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狄青淡漠道:“幸运不是常有的事情,或许你很快就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了。” 嵬名虚长吁口气,慎重道:“男儿习武,当求扬名天下,能死在狄将军手下,虽死无憾。在下也知,狄将军有伤在身。但想就算菩提王都不是狄将军的对手,在下只能趁狄将军有伤时,厚颜求战。” “你倒是坦诚。”狄青叹口气道,“你当然知道,我不能不战。” 嵬名虚眼中有分尊敬之意,沉声道:“不错,狄青可以死,但不能不战!在下卑劣用心,求的……也是扬名天下。一个人为了成名,就算用点卑鄙的手段,好像也说得过去?” 青铜面具更冷,面具后那双眼闪过分讥诮。狄青凝声道:“你说的不错,一个人只要找到了借口,做什么都能求心安的。但我很想告诉你一句话……” 嵬名虚肃然道:“狄将军请讲。”他由始至终,对狄青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他就算骨子里面是小人,表面行的仍是君子的事情。 狄青道:“你有行无奈之事的借口,我亦是一样。” 嵬名虚愕然,眼中闪过狐疑之意,半晌才道:“恕我愚昧,不能明白狄将军所言。” 狄青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请。” 他再不多言,手按长刀,凝望着嵬名虚的举动。嵬名虚心中虽有困惑,但一时间无法多想。 二人之战,有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嵬名虚提锤在手,缓缓的吁了一口气,说道:“请。”他双腿夹马,提锤已向狄青冲来。他始终对狄青带有分恭敬,等离狄青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见狄青竟还不动,嵬名虚已不能不出手。 嵬名虚出手,一锤就砸在了地上。 千军无声,只望着战场上的两人,见嵬名虚出手,众人都是愕然,不解这招目的何在? 很快,众人又都明白了嵬名虚的用意所在。那铁锤顿地,霍然爆裂,已冒出黑色的浓烟。那烟扩的极快,刹那间,已将方圆数丈笼罩其中。 夏人又使诡计,宋军大怒。 嵬名虚已冲到狄青的身前,“嗤”的声响,锤柄凌厉,劲刺狄青的胸口。只一招,石破惊天! 嵬名虚从出战时,就开始用计。他先用言语骄狄青之心,后用无奈博取同情,再用黑烟占得地势,然后蓄力一攻,准备全力取得狄青性命! 所有的一切,计划精准,嵬名虚确定狄青已负伤,伤势很重,因而求此一战,力图击杀西北宋军的战神! 锤柄破空,刺在了空处。 狄青陡然不见,嵬名虚虽是眼尖,但黑烟中,亦是难以分辨狄青去了哪里。烟雾弥漫,遮挡了狄青的眼眸,同样让嵬名虚看不到很多事情。 就在同时,只听“嗤嗤嗤”响声不绝,转瞬之间,对面不知射出了多少弩箭。 狄青竟用暗器?这怎么可能? 嵬名虚一惊,藏身马腹,就在同时,看到了对面马腹下、冰冷泛着青光的面具。嵬名虚蓦地明白,狄青方才在他一攻之时,就已躲在马腹下。 双马交错之际,嵬名虚忽听到夏军喧哗,夏军竟乱了阵脚?嵬名虚又惊,不知道后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夜月风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夜月风就是三日前和狄青交手的两兄弟之一。 风林山火,夜叉四绝。 夜月风很恨狄青。当初狄青才到边陲,就杀了他的两个兄弟夜月山和夜月火,夜月风一直伺机报仇,因此在知道狄青到了安远的时候,立即搦战。 夜月风以高手地夜叉第一高手屠万战为引,然后伙同兄弟夜月林夹击狄青。本以为此战必胜,哪里想到只是击伤了狄青,反倒又折了屠万战和夜月林。 但狄青终究伤了。 夜月风将此事急报给南下的灵州太尉窦惟吉,元昊在好水川大胜后,已和张元回返夏国,命窦惟吉全权处理泾原路一事,伺机进攻关中。窦惟吉一听,立即令嵬名虚前来安远求战,同时移兵南下,要杀狄青、克安远。 杀了狄青,比取宋军十余堡寨还要振奋人心。狄青若死,西北再无夏军畏惧之人。 夜月风见嵬名虚出手之际,恨不得亲身参战,但他要压住阵脚,提防宋军冲击。他们既然可施展诡计,宋军也不见得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嵬名虚才一出手,宋军那面,已有移军的迹象。 夜月风已传令夏军准备出击,就在这时,后军突然乱了起来,夜月风急怒,扭头望过去,见篝火虽起,照不到沉沉远处。冷风劲吹,掀起浪潮涌动。 那涌动的浪潮,如水面波纹般,一圈圈的向夏军中扩展。 夏军的中军已乱。 夜月风不明所以,喝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兵士急急前来禀告,“夜月将军,突然有敌军从西南杀了过来……我们挡不住。” 话音未落,又有兵士奔来,叫道:“夜月将军,有敌军从西北杀过来了……我们损失惨重。” 夜月风心中凛然,已隐约明白什么,不等下令,就见到身后西北、西南两向,均起了骚乱。紧接着,夏军的队伍如巨石投水,冰刺寒夜般,现出了两道缝隙。 有两队兵马倏然冒出,割裂了夏军的阵势。 西北冲来的兵士,均是身着皂衣,手持长枪,斜背利刃,奔势如箭。暗夜中,长枪劲刺锋行,排成如满是尖钉的铁盾。那由长枪组成的铁盾每次刺出去,总能带来无数闷哼惨叫,鲜血娇艳。 为首的那人,剑锋般的目光,已向夜月风望过来。 那人正是戈兵。 戈兵已带十士中的陷阵之士,突破了夏军在西北向的防御。 西南冲来的兵士,全部身着黑甲,手持单柄长锤,锤头布满了狼牙般的勾刺,背负宽刀。他们在黑暗中,有如幽灵般蓦地涌出,手中长锤挥舞,如雷公行法。 那些兵士,或许没有陷阵之兵的锐利,但有磅礴如山崩般的威势。 铁锤劲落,砸人人亡;铁锤挥舞,击马马飞。 为首那人,手持巨锤,狂野的目光,同样向夜月风射来。 那人正是暴战。 暴战已带十士中的勇力之士,突破了夏军西南向的防线。 夏军骑兵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一时间展不开有利的冲击,落入各自为战的噩梦之中。 梦难醒,狂风涌。 戈兵、暴战撕裂了夏军的阵型,已对夜月风形成了合围之势。夜月风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们由布局的猎人,蓦地变成了陷阱中的困兽。 狄青有诈! 那狄青到底伤了没有?夜月风很怀疑,但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戈兵、暴战带来的沛然的压力,已让他如履薄冰。 狄青绝对有伤,狄青若没有伤,绝对不会动用弩箭,也不会藏身马腹。嵬名虚想到这点的时候,战意高涨。 杀了狄青,他嵬名虚就可称霸夜叉部,甚至荣登龙部九王之列! 两马交错之际,嵬名虚再次出招,黑夜烟笼,萧萧朦朦,此刻,正是他出手的绝佳机会。嵬名虚落马、纵越、陡化三影,已到了狄青的面前。 嵬名虚是虚空夜叉,这一纵,幻化成虚,以无限的空,罩住了狄青。 夜叉部各有绝学,嵬名虚这一招,本叫一气化三清,在霎时间,可幻化三道人影,虚虚实实,让人无法分辨。 这本是海外忍术、藏北密教的综合之法,诡异无边。 嵬名虚已听到了夏军的骚乱,知道事情有变,他必须尽快、尽力的解决了狄青,才能应付其他。 他不信狄青能应付他的障眼之术,他的衣衫幻化出的身影,已兜住了狄青的前方。他借烟凝气变化的第二道身影,已到了狄青的眼前。 而他真正蓄力的一击,就在狄青的身后。 嵬名虚已到狄青身后,蓦地心中微寒,他只见到一件衣裳,一个青铜面具挂在了马腹下,狄青不在。 狄青没有藏在马腹下? 嵬名虚想到这里的时候,就见到一道光。 光如月、光如冰、光如明月映冰。冰河辽阔,萧杀苍茫,就那么照下来。一切幻影,皆被照灭。 今晚阴,本无月,哪里来的这么寒亮的月光?嵬名虚想到这里时候,思维断裂,见到明月染血。 血是嵬名虚的血,月非月,是刀光,是狄青手上的刀光。狄青目光如刀光,盯着嵬名虚飞起的人头,只说一句,“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咚”的声响,人头滚落,嵬名虚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似乎已明白。 狄青没有伤,若是伤重的狄青,劈不出这么冷亮的一刀。 嵬名虚用了一气化三清之法进攻狄青,狄青亦是用的障眼之法,挂面具于马腹下,冲天而起,给了嵬名虚致命的一刀。 嵬名虚一直以为得计,因此已有骄傲,而他,就败在骄傲之下。他若沉静下,本能发现那马腹下,不过是幻影。 你有行无奈之事的借口,我亦是一样! 嵬名虚死时,终于明白狄青方才说这句话的含义。但他还是没有闭眼,他不明白,为何狄青好像早知道他如何出手,为何狄青要拖延几天,为何夏军眼下已乱? 可人死了,明白不明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狄青已飞身上马、戴面具冲出了浓烟。宋军见狄青从浓烟中冲出,一颗心剧烈跳动,高声欢呼,声动天霄。 杀出来的是狄青,死了的当然就是嵬名虚,狄青还是大宋的战神,战无不胜,就算重伤的狄青,也是一样! 本悲气泣风的宋军,蓦地变得勇气如虹。 狄青举刀向夏军杀过去之时,封雷早有准备的样子,喝道:“冲!”安远寨的宋军在封雷的带领下,也向夏军的阵营杀去。 夜月风败逃。 一招失算,满盘皆输。夜月风本还希望剿杀戈兵、暴战二人,挽回颓势,但听宋军欢呼之声,见狄青穿出黑雾之时,夜月风就决定逃。 他无再战的勇气。 夏军无首,见主将一被斩,一败逃,再没有抵抗的勇气,呼啸声中,拨马狂奔,已向北败去。 夜更沉,雨渐紧。马蹄铮铮,激起秋雨泪飞,踏破风鸣梦碎。 夜月风一路狂奔,已逃出数十里。 可马蹄声仍在身后,宛若下一刻,随时要杀到他身后的样子。 狄青的追兵并不放弃,这一追,看似要将数载的恩仇一朝了断,追回昔日悲血,万里山河。 前方就到鸡川寨。夜月风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数千夏军铁骑,一朝散尽,喜的是,窦惟吉的万余大军就在鸡川寨。 只要见到窦惟吉,重整旗鼓,仍能和狄青一战。夜月风不服,输的很不甘心。狄青狡诈,竟诈伤诱他们掉以轻心,用决战之名,行突袭之事。 狄青言而无信。 此非战之罪! 夜月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带数百骑兵已到了鸡川寨前。有夏兵呼喝道:“是谁?”夜月风急道:“快去禀报窦太尉,宋军来袭。全力备战!” 那夏军还有些不信,笑道:“窦太尉才移兵这里,明日前往安远……”话音未落,陡然变了脸色。 夜月风身后处,遽然狂风涌动,铁骑雷鸣。 暗夜处,已杀出一队兵马,冲到了夜月风所率兵士之后,手持长刀阔斧,放肆屠戮。夜月风大急,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手为何来的如此之快?顾不得废话,策马入营躲避。 寨外的夏军亦是保命要紧,只觉得鸡川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跟着夜月风蜂拥冲到寨中。追杀过来的宋军见状,毫不犹豫的跟随杀入。 守寨的夏军见那些持刀擎斧的宋军,随着怒风狂卷,夹杂暴雨雷鸣冲来,均是脸色大变。 夜月风已冲到了中军帐前。 窦惟吉迎上来,喝道:“何事?”见夜月风狼狈不堪,又听鸡川寨瞬间就是杀声四起,一时间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脸色巨变。 夜月风嘶声道:“窦太尉,大事不好,嵬名虚死了,狄青杀过来了。你要快些备战。” 窦惟吉心头狂跳,叫道:“你……”他本想呵斥夜月风胡说的。 这怎么可能? 夏军自从好水川大胜后,一直挟余威掳掠,攻破三川寨,围困羊牧隆城,挥兵南下,沿途宋军堡寨,纷纷自危,或被破,或避而不战。 这时候有消息传出,狄青临危受命,主战径原路,负责径原路的一切兵马调度。狄青到了径原路不久,转去秦凤路的安远。 夜月风设计挑战,重创狄青。消息传来,夏军轰动。窦惟吉更是急派夜叉部高手嵬名虚前去挑战,明日窦惟吉就准备亲自领兵南下,围困安远,毕其功于一役。 杀了狄青,取了安远,击穿秦凤路一线,不久就可打通前往关中之路。窦惟吉正蓄力之时,蓦听噩耗,狄青竟反杀回来,也就难怪他不信。 但就这会的功夫,鸡川寨杀声四起,有如宋军四面围困的架势。夜月风听了,脸色更寒,心道宋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手,又如何能这快的就追过来? 窦惟吉无暇多问,喝道:“备马!” 有兵士牵马而来,到了窦惟吉的身边。窦惟吉才待上马,蓦地心中微凛,爆喝声中,已拔刀怒斩。 刀落处,血光飞雨,寒光耀面。那牵马的兵士一个翻身,已没入了黑暗之中。那兵士临行之前,回头望了眼,眼泛死灰之意。 那人竟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李丁! 夜月风大惊,急问:“窦太尉,怎么回事?”陡然见到窦惟吉的左肩头,已插着一枝弩箭,脸色又变。 原来李丁不知何时,趁乱到了窦惟吉的身边,借送马之际,刺杀窦惟吉。 窦惟吉毕竟身经百战,又为洪州太尉,整日在刀头谋生,就在李丁出手的那一刻,幡然惊醒,避开要害,挥刀反击。 李丁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窦惟吉肩头痛,心中更痛,怒视夜月风。 夜月风很快明白,方才他冲入了军营,宋军顺势杀入,李丁肯定就是那时候混入,杀了夏军,然后换衣牵马接近窦惟吉。 这人竟这般心机计划? 所有的一切已很明显,这次攻击,绝非宋军趁势掩杀,而是蓄谋已久! 窦惟吉上马,才待催马备战,马儿悲嘶,“咕咚”倒地。窦惟吉斜睨过去,见马儿口吐白沫倒毙在地,更是急怒攻心,不等再次索马,就见到迎面冲来一人,怒衣铁斧,一斧砍来。 雨寒斧厉,夹杂风雨,斧未至,寒风擘面。 窦惟吉急闪,滚到一旁,奋力跃起,将一个手下撞落马下。抢了手下的战马,窦惟吉顾不得迎战,喝令手下抗住来袭之人,策马高喊道:“跟我出寨一战。” 出寨一战! 夏军的犀利,本不在守寨。夏军的威势,在于充分利用骑兵的优势,平原捭阖,对攻对冲! 窦惟吉号召兵马,准备出寨和宋军对战,挽回颓势。窦惟吉喝令声中,夏军终于找到方向,纷纷向窦惟吉聚过来了,并肩一冲,已杀出了自己的营寨。 可才到寨外,窦惟吉脸色又变。左右黑暗处,又冲出了两队骑兵,以比雷紧,比雨急的攻势杀过来。 一队持枪,枪锋如林。一队擎斧,斧势若山! 那两队骑兵挟无边的锐气、磅礴的杀气、澎湃的勇气冲出来,窦惟吉的骑兵被对手一冲,已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万余的夏军,已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逃命。 窦惟吉见敌势如潮,骇然对手的准备充足。无心、亦无力聚战,认准方向,带余众向北逃窜。只要过鸡头山,奔冶平寨,聚集那里的夏军,还能站得住阵脚。 只要能站稳,窦惟吉相信,终究还能与宋军一战。 他还是不信宋军有那么快的攻势,亦不信宋军竟在骑兵上击败了他们。 马颤秋风,风雨夜来。 窦惟吉片刻后已到了鸡头山的蜈蚣岭,知道过了岭下小路后,很快一马平川,任由驰骋。就在此时,前军蓦地止步。 窦惟吉怒道:“何事?”不等再问,他就知道发生了何事。山中要道处,横着一队人马。竖盾如墙,死死的扼住了山中要道。 此路不通。 “冲过去!”窦惟吉喝道。 夏军上前,只是山道狭隘,骑兵的作用大是削弱。众人冲上,威力大减,远没有平原驰骋的快意逍遥。 堪堪到了铁墙之前,夏军已有犹豫。他们虽是勇猛,但要如何冲破这厚重的盾墙?将停未停之际,盾墙霍然裂开,斧光劈出,凶悍有如洪荒怪兽。 战马悲嘶,夏军惨叫,有的人竟被巨斧一劈两半,血流成河。 堵路的是披坚! 狄青手下十士的披坚之士! 披坚身着重甲,持铁盾,舞钢斧。斧泛青光,有如车轮般的滚动飞舞,牢牢的扼住山中要道。夏军几番冲锋无果,只听一声炮响,山岭两侧伏兵四起,长箭如雨,滚石似雷,倾泻而下。 夏军大乱,窦惟吉拨转马头,另觅山路,好不容易冲出了埋伏,凄惨惨的到了山外,跟随他的夏军铁骑,已不过数百。 窦惟吉仰天长叹,才待策马北归,就听北方马蹄急骤,有一骑快如风,急如电的破了黑暗,向他迎面冲来。 暗夜中,只见那人青面獠牙,散发凌乱。 狄青? 是狄青!狄青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窦惟吉心悸神飞,想要上前迎战,可士气早落,想要退后逃命,为时已晚。 那人长刀倏起,惊梦碎夜,伴随一声爆喝斩落。 狄青在此! 声到马到,马到刀落,刀落头落! 狄青策马狂追夏军二百里,暗夜杀出,手起刀落,一刀就砍了灵州太尉窦惟吉。 夏军狂乱,四散逃命。 狄青力斩了窦惟吉,终于稍有止歇。立在雨中,望着夏军四处逃窜。早有骑兵冲出追击,狄青却像在等着什么。 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枯叶、流淌在清冷的面具上,带着冰凉的光。 血已淡,雨如泪,那狰狞的面具望着北方,凝思的举动,让骇人的面具少了分冷意,多了表情。 一人策马奔来,面带笑容,和那狰狞的面具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人是韩笑,韩笑笑容中,带着分自豪,“狄将军,鸡川寨已被破,夏军四处逃窜,陷阵、勇力、寇兵三队已如约兵分三路,再次出击。披坚负责扫清后方,执锐全部准备就绪,随时准备和将军再次出战。” 秋雨中,有一队兵马静静的立在狄青的身后,有如幽灵。 那队人马各个手持利刃,或长刀、或阔斧、或利戟…… 他们正是第一波冲击鸡川寨的那队人马,这队人马叫做执锐。 他们手持的兵刃或许各不相同,兵刃上所泛的寒光,却是一样的冰冷。刃冷无血,血不沾刃。 这是种世衡为狄青准备的第七种人马,也可以说是狄青的第七种武器。 执锐! 以锐气取胜,以利刃冲锋。 死愤、勇力、陷阵、寇兵、披坚、执锐、待命七士悉数到齐,参与此战。嵬名虚若是不死,多半会明白,狄青诈伤,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七士人马纠集,对夏军发动雷霆反攻! 在狄青诈伤的几天内,陷阵、勇力两部悄然移兵,已对嵬名虚部形成剿杀之势。而寇兵、执锐、死愤三部早就如约移兵百里,虎视鸡川寨。三士之兵等嵬名虚部败退之际,趁乱进攻窦惟吉部。 这些事情,在狄青出战屠万战之前,已和韩笑商议妥当。 为了这一晚,狄青准备了半年,甚至可说,才到边陲的时候,他就期待这么一战。 见诸军待命,狄青点点头,命令道:“那好,按照原计划,继续追击。这次的目标,就是静边寨!” 静边寨又在鸡川寨北数十里外,宋军今晚已大获全胜,狄青却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这一仗,要踏破关山,收复山河! 铁骑铮铮鸣乱,秋雨萧萧不停。 暮战安远奋起,血染关山横行! 狄青安远奋起,力斩夏军嵬名虚、屠万战、夜月林三名高手,对入侵泾原路的夏军发起了全面的反攻;宋军鸡川寨大胜,击溃夏军南下主力骑兵万余,洪州太尉窦惟吉毙命;宋军急攻静边寨,收复失地…… 宋军战铜家堡,宋军取威荣城。 宋军几天内,已将径原路失地收复大半。 夏军闻风北逃,甚至不敢和狄青一战。西北战神狄将军有令,径原路兵马悉数配合此次行动,劫杀北归的西夏铁骑。 径原路全民皆兵。 狄青铁骑铮铮,三日大小十一战,逢战必胜,高歌横行! 红日出,秋霜凝,有长空孤雁,伴烽烟同行。 萧杀清冷中,狄青已杀到三川口。昔日那数万的冤魂已渺,深秋的塞下,冷冷清清。往日难追,纵然忆得了风雨,亦是回不到当年。 狄青催马而行,已去了青铜面具。面具后,只有比深秋更萧瑟的面容。 面容冷,眼多情。狄青立在空旷萧条的三川口,眼帘已有湿润。 青山依旧人易老,人已不再山有情。 望着那苍穹同色,烟波天阔,他仿佛见到武英挥兵血战,落寞道:“英乃武人,兵败当死”。他有如见到了王珪东向而跪,悲凉道:“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 往事如刻,历历在目。 怎能忘记众兄弟的醉酒狂歌?怎能忘记众兄弟的情深意重?此去经年,风刀雨箭流年如电,白骨荒山悲歌热血。那曾经的兄弟、曾经的朋友,就此再也不见…… 儿须成名重横行,儿已扬名梦未成。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心酸、忍不住的泪下、忍不住扼腕长叹…… 羊牧隆城内的守军早就欢呼沸腾,城外围困的夏军已一夜散尽。狄将军从秦凤路战起、大战径原,已破夏军主力,战鸡川,收静边,三天内转战数百余里,攻回到三川口,尽复大宋这一年来的失地。 狄将军已兵近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那是径原路自好水川一战后,还在屹立的孤城。 没有了畏惧,没有了固守,守城的兵士早早的出迎,迎接他们心目中的将军英雄!马蹄雷动,欢声如虹! 狄青只望着那冲霄的烟,如羽的云。浩瀚苍茫中那失群的孤雁,飞向那红日染霓的天空。 彩云涌动中,似乎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淡淡,若隐若现,只缘感君凝眸,相思朝暮。 云彩随风飘荡,狄青耳边宛若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多年依旧,轻柔情浓。 “狄青,好好的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天地无言,关河蜿蜒。三千痴缠如弦断花落,寂寂长歌。原来所有的一切,从未离去,亦未变过。 狄青眼中已有泪,满是沧桑,望着天空那霓裳般的云,心中自语道:“羽裳,你不会看错你的英雄!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前往香巴拉了。你……一定要等我!” 红彤彤的秋日冲破了浮云,撒下了金黄的光线。光线暖暖的落在路边秋晚经霜的野花上,温柔的有如情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花瓣上残余的露珠。 青叶上的露珠清如泪,阳光下闪闪的晶莹剔透,执着不舍的伴着那如少女笑靥般的花朵…… 第一章 承天 边陲风起,古城秋浓。繁霜覆盖的陵道高城处,有胡笳声声,不知哪里传来歌声阵阵,嘹亮激昂,惊碎了寒川、喧嚣了连营,有孤雁惊飞,振翼高飞在千里碧空,掠过那不再孤单的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的城守府内,狄青听到雁鸣歌声,抬头望了眼,转瞬伏案公文,眉头微锁,鬓角白发有如秋晚凝霜。 泾原路大捷,收复故土,大宋边陲将士无不慷慨激昂,群情振奋,只等狄将军一声令下,众人马踏横山,再战夏军。 狄青却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听闻消息,如今没藏悟道总领西夏横山防务,调山讹严防死守横山一线,宋军要过横山,岂是那么容易事情?狄青泾原路告捷后,不敢懈怠,积极备战防元昊反击,更是早早的将待命之士派出,打探夏军的动静。 这些日子来,狄青除了安抚城中百姓,更是祭奠了战死的王珪,城内百姓本已为死去的王珪立下衣冠冢,这羊牧隆城能够坚守数月,孤城不破,皆因王珪之死,激起百姓血性。 待到狄青祭拜之时,羊牧隆城军士百姓,哀喜交加,哀王珪之死,更喜西北终于有了可以支撑战局的将军。 不到月余,狄青已用行动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无上威望,这威望,在西北无人能及! 此时的狄青,正在看着西北边陲的地图,深思着下步如何行动…… 这时府外有马蹄声传来,须臾功夫,韩笑已入了府中,上前禀告道:“狄将军,羊牧隆城南的夏军悉数撤离了泾原路。三川寨前的夏军也有移兵北归的迹象……这些天来,我军斩夏军近万余,俘获盔甲战马无数……” 狄青点点头道:“穷寇莫追,命我军到三川寨止,依据六盘山地势进行防御,提防夏军反击。命泾原路各堡寨的军民修善工事、积极备战!” 韩笑领命,才待退下,狄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上次派去沙州的人有消息了吗?”韩笑神色犹豫,道:“狄将军,元昊在沙州敦煌附近埋伏了重兵,还派了野利遇乞镇守,眼下常人根本无法靠近那里,更不要说去打探消息了。” 狄青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让去沙州的兄弟们小心些,伺机行事就好。”等韩笑退下,狄青坐在堂中,暗自沉吟。 原来宋军好水川兵败后,宋廷大骇,不想西北个赐姓家奴元昊竟然两次大败泱泱大国。赵祯急招百官问计,朝堂束手无策。范仲淹上书建议破格提拔狄青前往泾原路坐镇,百官反对,认为狄青这段日子升迁过于快捷,于理不合,赵祯虽一直优柔寡断,但火烧眉毛,听狄青屡战屡胜,为扳回颜面,不再犹豫,立即命狄青总领泾原路事宜,各地州县全力配合狄青的行动。 狄青接管泾原路后,却不着急大张旗鼓,只是暗中将手下七士人马调到了泾原路。有滕子京、庞籍、范仲淹等人全力配合,这才从安远奋起反击,雷霆一击,一口气将夏军赶出了泾原路。 这场战役,狄青谋划很久,但他知道,胜利不过暂时的,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逼的元昊再不能骚扰宋境。他在月余前已上书给赵祯,提出个大胆的想法,就不知道赵祯有没有魄力实施…… 狄青正沉吟间,有兵士急匆匆的赶到道:“狄将军,种大人来了。” 狄青精神一震,振衣而起道:“快请。”他不等种世衡进府,已迎了出去。种世衡进来的时候,面带菜色的脸上满是兴奋,见狄青后,一挑大拇指道:“狄青,你小子行,这一仗打的漂亮。” 狄青笑笑,“任重道远呢,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了。”留意到种世衡身后还有一人,那人京官的打扮,耳大唇厚,面容忠厚,但双眸炯炯,隐有肃然之色。 种世衡见狄青目有征询之意,介绍道:“狄青,这是朝中知制诰富弼富大人。” 富弼已拱手为礼,开门见山道:“狄将军,我奉圣上命令,特来找你。路上碰到种大人,因此相携而来。”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知制诰隶属两制,听说都是朝中翰林学士充任,此人得圣上吩咐前来,难道说自己上书一事有了结果?忙让道:“两位大人里面请。” 眼下狄青虽总领泾原路战事,但军阶只是秦州刺史。种世衡也因功而升,目前知环州。二人官职虽已不低,但尚在富弼之下。 入堂后,狄青请富弼上坐。富弼摇摇头道:“久闻狄将军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狄将军有功之人,还请上座。” 狄青倒有些诧异,暗想朝中文官除范仲淹、庞籍等人外,对武将均是倨傲。这个富弼竟然这般客气,实在难得。 见富弼神色诚恳,狄青心系国事,不再客套。众人分宾主落座后,狄青径直道:“不知富大人这次前来,有何贵干?” 富弼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份诏书递给了狄青道:“狄将军,请自行观看。” 狄青接过诏书,展开一览,脸有喜意道:“圣上同意我的建议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上书言事,所想和圣上不谋而合。圣上心忧西北战情,因此命我来配合狄将军的举动,前往青唐城,便宜行事。” 种世衡一直沉默无言,听到青唐城三字时,精神一振,脸上有分喜意。 狄青轻舒一口气,目光中已有分期望,问道:“那富大人何时方便启程呢?” 富弼道:“军情如火,迟一刻,说不定就会有不少变数。我随时可和狄将军前往青唐城!” 狄青见富弼做事果敢,没有半分文人的酸气,沉吟道:“今日已晚,不如请富大人在城中暂歇一晚,我也做些准备,明日清晨出发如何?” 富弼起身施礼道:“那这一路……有劳将军了。” 狄青回礼笑道:“本分之事,富大人太过客气了。”他命人送富弼前往府邸安歇,回转后,种世衡开口问道:“狄青,圣上真的同意联合吐蕃,共击元昊吗?” 狄青缓缓点头,沉吟道:“前段日子,范公、庞大人,你我均觉得要扼住元昊的攻势,只凭大宋眼下的兵力难能做到。若能联合吐蕃人两路夹击夏国,让元昊首尾难顾,可以杀其锐气。圣上终于同意我等待建议,这次派富大人出使青唐城,去见唃厮啰,说服他们联手出兵,圣上又命我保护富大人,相机行事。老种,若真的能说服吐蕃人出兵,我等进攻夏国的银、洪、宥州,吐蕃人进攻夏国的瓜、沙、凉州。若能成行,无疑等于斩断元昊的两臂,要击元昊,已事半功倍……” 狄青神色已有兴奋,他等待多年,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种世衡一旁撇撇嘴,泼冷水道:“你莫要想的太好了,能不能说服唃厮啰出兵是个问题。说服他们出兵,能不能真如你说的那样,更是个问题。藏人神秘难以捉摸,我甚至怀疑,你去那里,能不能见到唃厮啰,能不能活着回来……” 狄青见种世衡双眉紧锁,嘿然一笑,“老种,你放心好了,我命硬,这些年来,老天都不收我……这次也收不去了。” 种世衡凝望那霜尘满面的汉子,良久才道:“狄青,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联合吐蕃要抢沙州、瓜州两地,是为了大宋呢……还是为了别的?” 狄青蓦地沉默下来。 种世衡扭过头去,喃喃道:“赵明虽把地点画了出来,但那里已山崩,地形全改,从原路肯定进不去了。夏军对那附近看守的紧,我们无法接近香巴拉……这么说,如果能和吐蕃人合伙抢回沙州,再入香巴拉就方便很多了。” 狄青突然道:“老种,你看着我!” 种世衡微愕,抬头望向狄青,只见狄青双眸闪亮,目光诚恳。狄青上前一步,沉声道:“老种,我是想去香巴拉,我做梦都想。但这些年来,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你、郭大哥、叶捕头,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一直为我的事情奔走,我很感激你们。我也想告诉你一句话……”狄青顿了下,一字字道:“你相信我。我会以国事为重!” 种世衡盯着狄青,半晌才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狄青,你答应过我,全力作战,为西北百姓而战,你做到了。可是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这久都没有帮你查出个究竟……我问心有愧呀。” 老汉眼圈有些发红,神色满是歉然,捂住了嘴,忍不住的咳。 狄青反倒笑了,轻轻拍拍种世衡的肩头,“当年先帝穷一国之力,都没有找到香巴拉,你应承下这天大的难事,我就占了你的便宜。老种,一切由命,你不用着急。只要我们攻下沙州,一切事情……自然水到渠成。”他如此安慰种世衡,但究竟能否打下沙州,他其实心中也没底。 种世衡不由笑叹道:“唉……老汉一大把的年纪了,反倒要你安慰。好了,不多说了,你去见青唐要小心。希望你能顺利说服唃厮啰出兵,取了沙州。到时候我们平了西夏,你扬名天下,我也不再用跑来跑去,可以安心做买卖……发大财……” 种世衡神色里满是憧憬,狄青微微一笑,喃喃道:“我其实并不要扬名天下的……” “那你要什么?”种世衡脱口问道。突然醒悟到什么,住口不语。 狄青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望向堂外。 已暮色,一秋寒色倚望关山。不知那里胡笳悠悠,勾起天边残月…… 残月轻辉,清淡的落在堂前,有如撒下一地的霜愁。 狄青望着残月孤霜,神色瑟瑟,心中只道:“我狄青不要天下,只要羽裳!” 种世衡望着那如刀削、似岩铸的面庞,眼圈忍不住的发红,用衣袖揩揩眼角,喃喃道:“傻小子……” 天明时分,韩笑早已准备妥当。狄青只带了韩笑和几个手下,和富弼出了羊牧隆城,一路奔西而行。 狄青、富弼肩负重任,奉天子之令,悄然出使藏边,要说服唃厮啰和宋军联合出兵,攻打夏国! 如今天下数分,当以契丹、大宋、夏国最强。 不过吐蕃唃厮啰近些年来异军突起,力量已绝对不容忽视。 当年元昊打高昌、击回鹘的时候,本想趁势将吐蕃人地域划入版图,不想遭遇唃厮啰得强烈抵挡。元昊势强,但唃厮啰坐镇青唐城,坚壁清野,凭十万信徒驻兵宗哥河畔,和元昊鏖战近一年的时间,半步不退。元昊粮草不济时,军心动摇,被唃厮啰以逸待劳的反杀,结果导致宗哥河大败。 宗哥河一役,可说是元昊生平少有的惨败,自此后,夏军再也不敢饮马宗哥河,唃厮啰也凭此一役奠定在吐蕃的至高地位。 但随后唃厮啰族内叛乱,归义军曹贤顺投靠了元昊。元昊收瓜州、沙州等地,进一步扩张势力。而唃厮啰平叛之际,无力抢夺瓜州、沙州两地,只能和元昊僵持不下。 眼下唃厮啰控地东至宋秦州、北临夏国、西过青海、南界蛮夷,是西南最强盛的一块势力。 狄青想到这里,已过陇西狄道。 古道长天,萧萧落落。汉家陵道,胡沙飞扬…… 富弼一路行来,倒是少说话,入了狄道后,突然道:“狄将军可知道狄道的往事吗?” 狄青摇摇头,有些汗颜道:“我少知书……” 富弼微微一笑,“我听范公说,狄将军少读书,会用兵。其实西北征战,会用兵是要紧的事情,书读得少算不了大事,以后多读读就好,兵用得不好,可是要人命的事情。” 狄青见富弼态度谦和,感兴趣的问道:“富大人好像和范公关系不差?” 富弼感慨道:“和范公或许有关系不好之人,但很少是因为私怨。当年我郁郁不得志时,还幸得范公举荐,这才有今日的荣耀。说起来,范公也算是我的恩师了。” 狄青从种世衡口中得知,这个富弼本来是朝中重臣晏殊的女婿,不想还和范仲淹有过瓜葛。心中暗想,能得范公举荐之人,绝对差不了了。 富弼远方碧天沙尘,说道:“狄道本李唐故地,端是出了不少英雄豪杰。除去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不说,想汉时,就曾出过飞将军李广。飞将军功绩难以胜数,命运多磨……但只凭后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句,就可名垂千古!”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龙城飞将李广,横刀立马,弯弓杀强,终究让胡人不敢小窥中原! 狄青听及这两句之时,也是热血激荡,可他不知道富弼为何会有此感慨?难道因为汉道蒙胡尘之故? 富弼转望狄青,诚恳道:“狄将军,自古‘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诚为憾事。有才有能之人不得志也是常事。范公多次感慨,说狄将军定能成为一代名将,但受制于祖宗家法,一直难以人尽其才……我等每念于此,均是心中难安。” 狄青笑道:“我能从行伍之身到今日的地位,已是侥幸。富大人过奖了。” 富弼摇头道:“狄将军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凭军功而起,怎能说是侥幸?狄将军,范公和我等均对你抱有厚望,只盼你能和飞将军一样,立马横刀,平定西北,叫胡人不敢搅乱中原,还天下安定。我等当竭尽全力助你成事,也盼你莫要妄自菲薄,再取奇功。如今天子振作,要谋国兴,正是你我为天下的大好机会。” 狄青见富弼神色真挚,半晌才道:“狄某当竭尽全力,不负天下之望。” 富弼露出欣慰的笑,换了话题道:“夏人数次攻打宋境,天子震怒,这才一力主战。但听说前些年,唃厮啰本派不空到京城,请太后出兵共击元昊……” 狄青想起不空,转瞬又想到郭遵等人,神色唏嘘。他后来从叶知秋口中得知,不空还曾向太后索要过五龙…… 富弼惋惜道:“那时候本是消灭元昊的好机会,可太后当初无心西北,终究导致事不成形。这次我肩负重任,要说服唃厮啰出兵,但究竟能不能成行,心中并没有把握。不知道狄将军……可有什么建议吗?” 狄青犹豫片刻,说道:“富大人,想当年毕竟是太后做主,与他人无关。如今太后已仙逝,往事想必也就淡了。”他眼下之意就是,就算当年唃厮啰被宋廷拒绝,那和赵祯无关,“再说……藏人、夏人交恶多年,积怨由来已久。据我所知,唃厮啰一直……有意瓜、沙两州之地,如今有机会上门,应该不会错过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所言很对。”心中暗想,“狄青虽是武人,但颇有见解,所想倒和我不谋而合了。”他伊始是因为赵祯、范仲淹提及,才对狄青心有好感,今日一番言论,倒让富弼对狄青的见识另眼相看。 如今宋、夏交兵,生意断绝。若想行商之人,多是从秦州出发、经狄道、奔青唐城。或和藏人、或和西域商贾进行生意交往。一路上商贾如织,颇为热闹。 因有韩笑随行,狄青不用过多费心,带富弼取道向西,在途并非一日。这一日秋日正悬,远处青山蜿蜒,大河如带,目光尽处现了一座大城。 韩笑不等狄青询问,已道:“狄将军,那条河就是宗哥河,前方的城池叫做宗哥城,是吐蕃人的枢纽要地,亦是经商之道。过宗哥城再赶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青唐城了。” 狄青抬头望天,建议道:“富大人,天色已晚,我们今日稍微歇息下,明日再出发如何?” 富弼虽是心急,但毕竟是文人,从京城远赴边陲,再入吐蕃境内,很是疲惫。见狄青这般说,知道狄青是为他着想,担心他身子吃不消,心中感激,当下应允。 富弼这次出使吐蕃,因是秘密行事,狄青也不张扬,让韩笑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客栈简陋,三教九流混居。客栈中满是刺鼻的气味,能喝的东西只有两件东西——黑如墨汁的酥油茶和呛鼻辛辣的青稞酒。 狄青头次来到藏人的居住地,倒是第一次喝酥油茶。茶一入口的时候,几乎吐了出来。那茶浓腻如油,不知是甜是咸,极有异味。反倒是富弼坦然自若,一口口的将酥油茶喝了下去。狄青有些诧异,问道:“富大人,你喝过这东西吗?” 富弼摇摇头,含笑道:“入乡随俗,既然没有选择,就要适应,这些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苦过,不过呢……终究没有范公苦。” 狄青奇怪道:“范大人怎么苦了?” 富弼端着茶碗,回忆道:“听人说,范公前往应天府求学时,过得极为贫寒,整日熬粥充饥。天冷之时,将冻粥划为四块,早晚各食两块……” 狄青记得郭遵曾对他讲过此事,回忆前尘,念及郭遵,心有伤感。 富弼又道:“我自觉不如范公,但尽力向他看齐,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真的不要来藏边了。酥油茶虽有异味,但是对强壮身体很有帮助的。藏边苦寒,因少菜蔬,藏人才从茶叶中汲取养分,强身健体。要是狄将军一人,此刻只怕早就见到了唃厮啰,我拖累了你们的行程,还指望这酥油茶帮帮我呢。” 狄青见富弼感慨中带着倔强刚毅,心下敬佩,点头道:“若朝中均是富大人这般想,我朝何愁不兴呢?”话题一转,笑道:“不过我倒还是想喝喝酒了,富大人,我出去先看看……” 狄青出了住所,到了客栈的大堂,冲鼻而来就是茶奶、香烛和烈酒参杂的气味。狄青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叫了烈酒和羊肉,望着门口的方向。 每到一处,狄青习惯坐等韩笑的消息。天色已黑,堂外燃起篝火,噼啪地作响。 火光明耀下,众人呼喝拼酒,堂中嘈杂非常。狄青见状,倒想起当年兄弟们的喝酒的情形,神色萧索。突闻门前有脚步声起,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韩笑走过来,突然神色微变。 韩笑正待向狄青说些什么,见狄青表情古怪,不由道:“狄……大哥,什么事?”他不现身份,就和狄青以兄弟相称。 狄青霍然起身,低声道:“等等。”他身形一闪,已到了客栈外。客栈外正有两人经过,见狄青鬼一般的出现,骇了一跳,退后了两步。 狄青一瞥之间,见那两人一个书生的打扮,另外一个人更像是个书僮,无心理会,向客栈右方望去。只见到长街寂寂,有火光闪耀,路的那头,并没有人迹。 狄青眉头紧锁,又向那方向走了半晌,终于没有收获,心中奇怪想道:“是他吗?怎么是他?他怎么会走到那么快?难道说……他发现了我,所以避而不见?” 狄青正沉吟间,韩笑已赶过来道:“狄大哥,怎么了?”狄青低声道:“我见到一人,好像是叶喜孙。” 原来狄青方才见门口有一人走过,见那人身形萧逸如雁,依稀好像见过。又见那人侧脸神色孤高,斜眉入鬓,陡然间想到,这人像是叶喜孙! 狄青曾两见叶喜孙,一直琢磨不透此人的来历。后来因叶喜孙涉嫌杀了曹贤英,取了香巴拉的地图,狄青又请种世衡多加留意此人。可从那后,叶喜孙鸿飞渺渺,再没有了踪影,不想狄青几乎要忘记此人的时候,这人又蓦地出现? 叶喜孙怎么会来藏边呢? 韩笑也知道叶喜孙,闻言诧异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很快发现问的问题不会有答案,韩笑改口道:“要不要我派人四处打探下呢?” 狄青沉吟片刻,说道:“眼下不宜节外生枝。叶喜孙这人武功很高明,敌我不明……这样吧,你派手下暂时留意下这人的动静,若见到他后,就说我找他,莫要动手。明日我们就要启程,若寻不到,就不要在此事上耽搁了。” 韩笑点头,急匆匆的离去传令。狄青回转客栈后,见自己坐的桌子旁多了两人。那两人就是狄青在客栈外所见的书生和书僮。 那书生容颜清秀,举止雍容,见狄青走过来,起身施礼道:“兄台请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这人的来意,回礼道:“阁下找我有事吗?” 那书生微笑道:“兄台好像是宋人?” 狄青神色微有不耐,坐下来道:“是又如何?”他心中微动,又打量下那书生,暗想这书生这么问,难道他不是宋人?可见他容颜谈吐,又不像藏人和党项人。 那书生笑道:“在下久仰大宋文化,听说大宋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本还有不信,今日见兄台英姿勃勃,龙行虎步,这才信传言不虚。”见狄青皱着眉,那书生立即道:“在下段思廉,大理人。” 狄青没听过段思廉的名字,但见此人颇为爽朗,倒不好一直黑着脸,问道:“段兄找我何事呢?” 段思廉试探道:“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狄青这次入藏边,为防另起波折,如以前般抹黑了脸,掩去了刺青。见段思廉询问,不想说出身份,淡淡道:“你我相逢有如萍聚,转瞬擦肩再也不见,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段思廉碰个软钉子,神色讪讪,又问:“兄台可是前往青唐城吗?” 狄青心头一震,神色不变道:“段兄为何这么问呢?”他留意到段思廉眼中闪过分振奋,甚至还有分诡异,心中警惕。 段思廉低头半晌,才道:“再过几天,青唐城就有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可说是这方圆千里的盛事,不少人千里迢迢来观看此祭,我以为兄台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狄青不知道什么是承天祭,对承天祭也没什么兴趣,摇摇头道:“我非为承天祭而来。在下还有他事,告辞了。”他起身回转厢房,走前听那书僮低声道:“公子,这人不识好歹,你何必理他?”又听那公子道:“高人行事,自有怪异之处,你莫要多嘴。”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自己算什么高人,这个段思廉可看走眼了。他留意到段思廉的神色中隐有忧意,不过不想多管闲事。 第二日清晨,狄青得到韩笑的消息,并没有找到叶喜孙。狄青虽有些失望,但在意料之中,暗想叶喜孙神出鬼没,要想找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狄青不再理会叶喜孙,和富弼再次启程,直奔青唐城。 日落西山之际,斜阳掩映下,青唐城已在眼前。 青唐古城巍峨耸立,雄踞西南,眼下为藏边百姓心目中的圣地,规模恢宏,远胜藏边的其余城池。 众人入了城,见城内中寺庙林立,行人若织,虽没有汴京的繁华奢靡,但若论庄严肃穆,远胜汴京。 吐蕃人信佛,城中之屋,可说是佛舍居半,到处可见寺院、僧人、碑碣和佛阁。空气中,都氤氲着香烛的气味。有风吹过,四处传来铜钹钟鼓声响,梵唱之声有如天籁清音…… 人一到此,忍不住收心敛性,甚至大气都不敢喘出。 狄青等人到了城中,也是不由小心翼翼。富弼见天色已晚,微皱了下眉头,说道:“听闻唃厮啰有个习惯,夜间不会见客。我们身为大宋使臣,虽是遵天子之令,秘密行事,但要见唃厮啰,可要正大光明,不如明日清晨正式去见他好了。” 狄青不知这些礼仪,但尊重富弼的建议,当下命韩笑去找客栈休息一晚。韩笑早派人准备妥当,回转后笑道:“好在我们几天前就预定了房间,不然这时候要找住的地方,可真不容易。” 富弼奇怪问道:“为什么?” 韩笑解释道:“青唐城今晚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典礼庄严,附近有很多百姓赶来观礼。有回鹘、高昌、大理……甚至西域的商贾也赶了过来。” 狄青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承天祭呢?”他听段思廉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未曾放在心上。 韩笑解释道:“唃厮啰前几年平叛内乱后,每隔三年就要进行一次和天神的交流,就叫承天祭,目的应该是祈祷天神给藏人降福。唃厮啰是赞普,又是佛子,他为百姓祈福,听说很灵验。这几年来藏边一直风调雨顺,藏人都说是唃厮啰的功劳。” 吐蕃语中,赞是雄强之意,普意为男子,在藏边中,只有吐蕃皇帝才有这般的称号。富弼知道唃厮啰在藏边有极盛的威信,见狄青神色古怪,怕狄青对唃厮啰出口不逊,惹不必要的麻烦,笑道:“入乡随俗,他们的习惯,我们就算不认可,但也要遵从。狄将军,你说是不是?” 狄青听出富弼言下的劝告之意,点点头,请富弼先回转休息,他却找了家酒肆,向韩笑详细询问承天祭的事情。 狄青对承天祭并没有兴趣,但这些年遇到奇异的事情多了,听韩笑说唃厮啰能和天神沟通,倒是大有兴趣,暗想唃厮啰若真地有这种神通,倒不妨问问他香巴拉一事。不过韩笑对承天祭知道的也是有限,见狄青蛮有兴趣,出酒肆打探消息,让狄青在酒肆等候就好。 天色已晚,可青唐城四处篝火熊熊,亮如白昼。 藏人、羌人、西域人、汉人甚至还有契丹人在城中穿梭不停,低声议论,说的都是承天祭的事情,但内容乏善可陈。狄青正沉吟间,听门口有人道:“公子,承天祭在子时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妨先用点饭吧?” 狄青听声音依稀熟悉,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向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是那个大理人段思廉。 段思廉见到狄青,脸有喜色,急步走过来道:“兄台,又见面了。看来你我非浮萍相聚,而是有缘之人了。”见狄青皱眉不语,段思廉厚着脸皮道:“兄台……相请不如偶遇,这段饭,我请了。”说罢坐了下来。 狄青不解这人为何对自己很有兴趣,才待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微笑道:“上次听段兄特意为承天祭而来,却不知道段兄能否说说承天祭到底是什么?” 段思廉见狄青终于肯和他交谈,神色很是兴奋,四下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兄台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这事旁人不过知道皮毛,我却知道究竟。” 狄青心中微动,提酒壶为段思廉满了杯酒,微笑道:“在下愿闻其详。” 段思廉喝了酒,也不推搪,低声道:“我听说承天祭事关吐蕃国运。当年赞普年幼时,曾受论逋温逋奇控制,这件事兄台知道吧?” 狄青知道论逋是藏语,是吐蕃国相的意思,权位相当于大宋两府中人。当年吐蕃国相温逋奇欺唃厮啰年幼,虽拥护唃厮啰,但一直将大权独揽,甚至囚禁了唃厮啰,想要废唃厮啰自立为王。不过唃厮啰竟能逃出囚牢,到藏人群臣中只说了八个字,“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就让吐蕃群臣军民愤然而起,杀了温逋奇,重立唃厮啰为王,唃厮啰在藏边的影响可见一斑。 这件事极具传奇色彩,狄青这些天也在了解藏边往事,是以知晓。 段思廉见狄青点头,轻声道:“佛子当年被囚,曾立下誓言,说只要能平乱,必定三年一次以血祭天,为藏民祈福。他不是用别人的血,是用自己的血!他舍身为藏人祈福,因此在藏边人人爱戴。” 狄青有些震撼唃厮啰的所为,又问道:“你所知的就是这些?” 段思廉犹豫了下才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狄青留意到段思廉的犹豫,觉得段思廉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才待再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扭头向一旁望过去。 他在那一刹那,突然察觉有人在留意他。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那也是一种身经百战养成的警觉! 狄青依仗这感觉,已躲过多次的危机,但这次警觉,却和以往有些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一时间又难以言明。 他扭头望过去,心中微震,然后他就见到了一双眼…… 恍惚中,狄青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寻常普通的人。那人衣着再普通不过,坐在那里,泯然如众人,可那人却又绝不寻常,只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如凝聚三生情缘、三千痴缠的眼,那也是一双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眼。 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并不移开目光,只是那平凡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道光辉。狄青见到那光辉,陡然内心一震,忍不住的脸色苍白,闷哼了一声! 段思廉抬头望见狄青脸色不对,神色痛楚,只以为狄青有事,低声叫道:“兄台?” 狄青一震,霍然站起,茫然道:“怎么了?”再向旁桌望去,见到那桌旁,已空无一人,不由吃了一惊,额头已现汗水。 原来他方才一眼望去,转瞬间就坠入了恍惚迷离中。那种感觉,如入梦中。而梦中刹那,他见到有白影从眼前坠落…… 那是他今世难忘的噩梦! 他怎么会突然产生那种古怪的幻觉,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人的一双眼?狄青见段思廉满是困惑,一把抓住段思廉的手,问道:“段兄,你看到坐在那桌旁的人了吗?” 段思廉扭头望过去,迷惑道:“刚才那桌有人吗?哦……我记起来了,好像坐个人,不过那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话未说完,狄青已松开他的手,闪身出了酒肆,冲到长街之上。 古道长街,篝火繁乱。 无穷灯火阑珊处,人来人往,红尘反复,但狄青想见到人,却终究没有出现。狄青冷汗如雨,心中知道,他很难找到那人。因为那人实在太过平凡,平凡的到了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那人究竟是谁?一双眼恁地有这般的魔力? 狄青正在张望,就听到古城中,有铜钹相击之声,那声响极巨,震颤天地。青唐城火本燃,夜本喧,但那一声巨响后,整个城池都清宁了下来。 紧接着有梵唱随风传来…… 天地间,只余梵唱清音,再无其他杂音杂念。从青唐宫城的方向,行来了一队番僧,各个穿着黄色的僧衣,火光照耀下,周身金光闪闪。 那队番僧人人手持巨钹,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想必是他们击出。 路上的行人见到了那队番僧,纷纷的退到路旁,跪下施礼,不敢张望。 那队番僧之后,又是一队番僧,身着青色僧衣,双手结印,嘴唇嚅嚅而动,梵唱声声叠加在一起,洗涤着天地。 青衣番僧之后,缓步踱来一枯瘦的僧人。那僧人脸上的皱纹如刻,容颜苍老,神色中,总有种沉思之意,可又像世间红尘凌乱,也是无法纷扰他的心思。 那僧人垂眉闭目,就那么走了过去…… 空气中满是梵音轻唱,庄严肃穆。狄青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等所有的番僧过去后,狄青这才低吁了一口气。 段思廉快步走过来,拉了狄青衣袖一把,低声道:“快去抢位置了,不然看不到承天祭了。” 狄青本无意去观承天祭,但不知为何,身在青唐,也不由被这里的肃穆玄秘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和段思廉追随那些番僧而去。 众人如潮,但又极为安静的跟随在那些番僧的身后不远。狄青忍不住的问道:“段兄,方才那有些苍老的僧人是谁?难道是佛子吗?要去哪里抢位置?” 段思廉摇头道:“那人当然不是佛子,是佛子手下的高僧善无畏。承天祭就在青唐城第一寺承天寺举行。” 狄青微震,想起唃厮啰手下有三大僧人。不空出现在汴京后,就一直没有消息,而金刚印被元昊射杀在兴庆府。他本来以为善无畏也和不空、金刚印仿佛,却不想是这般模样。 众人已到一寺庙前。 那寺庙远没有汴京大相国寺的繁华,但极为空旷广漠。百姓随番僧鱼贯而入,不待吩咐,已依次在庙前跪好,神色虔诚。 狄青本以为来到早,可入寺后,才发现寺中早如蚁般跪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空旷的寺庙周围,点着难以尽数的巨型火把,在风中,散着神秘的气息。主庙前,搭建个木制高台,色泽红如血,诡异而又肃穆。而那苍老沉思的僧人,也就是善无畏,正坐在高台正中,双手结印,嘴唇蠕动…… 善无畏身边,只有一盏青铜佛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的善无畏脸色阴晴不定。 梵唱不停,在夜幕中听来,让承天寺中满是诡异可怖的气息,或许正因为这种气息,才将所有人的心神慑服,使人忘记自我。 狄青跪在人群中,听着梵音,心绪已慢慢平静下来。可萦绕在脑海中的几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承天祭到底是不是能通神,方才见到的那个平凡人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有所察觉,向一旁望过去。见韩笑不知什么时候,也夹杂着人群中,正向他的方向悄然张望,好像想说什么。 本来以狄青的直觉,早就能发现韩笑,可这段时间内,他脑海中那道坠落的白影时隐时现,让他难免心神不宁。 韩笑手指屈伸,向狄青传达个消息,“已找到了叶喜孙!” 十士间有种手语,就是为了不便说话时交流。如此环境,韩笑当然不敢造次,甚至不能移动,只能靠手势传达心意。 狄青得知找到了叶喜孙,心中微喜,又有些惊奇。但他不能出声,亦不能移动。心思转念间,悄然的手扶肩头,手指屈伸,告诉韩笑等承天祭结束后就出去。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叶喜孙,但此情此景,他怎能起身? 承天祭还没有开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狄青也是不知。正焦灼时,只听铜钹巨响,万籁俱静。高台左手处,无声无息推来了一辆大车。 狄青抬头望去,见车上站有一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他只能见到那人的背影,见那人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众人均是脸有诧异,不解祭天这神圣的时候,为何会有个女子前来? 段思廉也满是惊奇,突然瞥见狄青一直盯着那女子,身躯微颤,不解狄青为何会这般激动? 狄青见到那女子出现时,就有依稀熟悉的感觉。因为那女子不妖艳、不妩媚,只有平静如水。陡然间,狄青望见那女子腰间蓝色的丝带。心中震骇。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勾起那曾经流逝的记忆…… 狄青虽未见到那女子的正面,但已想到那女子是谁。 还有哪个女子会在这种情形下依旧波澜不惊,就算面对佛子手下的神僧亦是坦然自若? 那女子竟是飞雪! 第二章 大祸 飞雪怎么会到了藏边?狄青正错愕时,那女子从车上到了高台,行到了善无畏的身前。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但还能保持肃然。 善无畏一直都是闭目念经,等那女子到了面前,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那女子道:“你可准备好了?” 那女子话也不说,只是点点头,盘膝在善无畏的身边坐下。 她一转身,狄青就见到那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的眼,那女子不出狄青所料,正是飞雪。 飞雪为何到承天寺?她有什么资格坐在善无畏的身边? 众人都露出惊奇之意,要知道承天祭本是极为肃然之事,根本不可能让女子参与,飞雪为何可以坐在高台之上? 众人虽不解,但善无畏既然不反对,就没有人敢提出质疑。 空旷宏大的寺院内,梵唱之声渐渐低沉森然,那青铜灯在风中忽明忽灭,闪着幽冷的光芒。狄青一时间被飞雪吸引,甚至暂忘了叶喜孙的事情。 不知许久,善无畏双眼陡然睁开,低喝道:“时辰已到,佛子请出。”那声沉喝,甚为的低沉有力,有如在众人耳边响起。 话音才落,只见祭台上,陡然大放光芒。 那道光芒绚烂华丽,来到极为突然,刹那间笼罩了整个血色的祭台。跪伏的信徒见状,有的振奋、有的畏惧、有的忍不住欢呼…… 光华散尽之时,一人带着光辉已立在祭台之上,众人静肃,再无半分声息。 就算是狄青,都忍不住向唃厮啰望去,他听过唃厮啰太多的传说,也知道唃厮啰声名虽隆,但一直没有人能描述出唃厮啰长的什么样子。当初狄青前来藏边之时,就向韩笑询问唃厮啰的容貌,不想就算万事通的韩笑,也不能描绘唃厮啰的外貌。韩笑只是说,他也没有见过唃厮啰,多方打听下,发现一千个藏人,对唃厮啰竟有一千种描述。 狄青今日终于见到了唃厮啰。他突然发现,就算唃厮啰站在他的面前,他竟也无法描述唃厮啰的外貌。 唃厮啰好像是金色的…… 他身着黄衣,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就算青铜色的油灯照在他身上,都不能改变他的金黄之色。他的一张脸,隐泛光芒,或者说,他的一张脸,就像是一团光! 这实在是十分怪异的感觉。 唃厮啰明明站在高台之上,可以狄青犀利的目光,就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狄青心中有种怪异,感觉这种情形似曾相识。突然想到,当初见到野利斩天的时候,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但绝没有如此的强烈。 天地皆静,火光熊熊。 唃厮啰立在祭台之上,终于开口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诃朵儿!”他声音低沉有力,一字字说的虽是轻柔,但如斧斫锤击,击在人的心口。 狄青微怔,听不懂唃厮啰说的是什么,但跪伏的信徒听了,很多却跟随念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诃朵儿!” 刹那之间,众人已群情汹涌,脸现激动之意。只是片刻之间,承天寺内突然如巨石击水,波澜起伏。 唃厮啰语调不变,又道:“帕挞尼缇,哒摩拿!” 众人跟随叫道:“帕挞尼缇,哒摩拿!”狄青斜睨旁人,见有人叫的泪流满面,有人喊的声嘶力竭,状似疯狂,不由怦然心惊。 这种情形,他好像曾经见过?突然心头一震,记起飞龙坳往事,当年赵允升蛊惑人心也是这般情形。不过当年赵允升还要借助药物让众人迷失心智,但唃厮啰只凭数语,就能让人如此,更让人惊诧。 不知为何,狄青见周边众人这般叫喊,头脑中也涌起要跟随叫喊的念头。但他意志极坚,生生的扼住了这个念头,是以还能看到看到,善无畏已道:“祭天开始,上法器。”话音才落,有四个番僧,已抬着一件东西走上了祭台。 那东西看其形状,像个是方方正正的箱子,上面盖着赤红色的布料,让人看不到下面是什么。但那东西显然极重,因为四人极为健硕,但抬那东西上来,肩头已倾,脚步沉重。 狄青有些诧异,暗想这四人均是壮汉,每人都能负个百来斤的东西,四人加一起还扛的这般费力,那箱子最少也有五六百斤的分量。看那东西体积不大,就算装了金砖,也不见得这般沉重?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法器? 四人放下了所抬之物,祭台上好像都晃了下。善无畏起身到了那物前,沉默许久才道:“取法刀!” 有人高举金色的托盘,上放两把银色法刀。 刀身在青灯佛影下,泛着幽幽的光芒,照的飞雪脸色更白、映得善无畏神色更老。只有唃厮啰,还是一如既往的朦胧迷离,脸色光辉不减。 善无畏已取一柄法刀,递到了飞雪的面前。 狄青一惊,不解其意。却见飞雪沉静的取了刀,手腕缓缓轻转,竟将刀尖对准了胸口。狄青悚然,差点叫出声来。就见飞雪以刀指胸,凝视唃厮啰道:“我死后……你记得你的承诺……” 那几个字虽是清淡,但传到狄青的耳边,有如沉雷滚滚。不知为何,狄青心中一痛——刀绞般的痛! 飞雪为何要自尽?唃厮啰为何要飞雪自尽?唃厮啰对飞雪做过了什么?狄青眼前发花,脑海中蓦地闪过那一闪坠落的白影,就在这时,他听到唃厮啰轻声道:“好!” 话音才落,飞雪已扬起手腕,尖刀就要刺了下去! 狄青再顾不得多想,喝道:“不要!”他长身而起,几个起落,已到了祭台之上。 众人哗然,转瞬沉寂。那尖刀止在半空,终究没有再刺下去。 银刀的光芒闪烁流离,激荡着狄青一颗跳动不休的心,可清风冷冽,寒了他满腔热血。事发突然,没有人会料想有人竟敢冲到祭台之上,因此狄青倏然而来,居然能轻易的到了高台之上。 可狄青不等立稳,四周人影憧憧,不知有多少藏密高手已围住了祭台。那些人冷的和冰一样,看狄青的眼光,已如看死人般。 这些年来,未经佛子许可,擅上祭台者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狄青虽不知道这个规矩,可也知道自己举止极为不妥。但他不能不阻止,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飞雪去死? 他就算知道规矩,也一定要阻止! 飞雪赠他刑天的面具、京城中帮他说服了赵祯、平远救过他的性命,沙漠中又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他。 飞雪虽冷漠,虽什么也没有说,但狄青自觉欠飞雪不止一点,而是太多太多…… 祭台上,沉寂若死。飞雪动也不动,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也有层雾气朦胧。她根本没有问狄青是哪个,但她显然认出了狄青。 除了狄青,还有谁会为了她,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唃厮啰亦是没有动,他在望着狄青,像是在观察狄青,又像是对狄青视而不见。狄青也在望着唃厮啰,蓦地发现,他虽接近了唃厮啰,还是看不透唃厮啰的面容。 善无畏同样没有动,只是他那苍老的面容中突然闪过分狰狞,他只是一伸手,指着狄青说了一句,“杀了他!” 无解释、无缘由、甚至都不问来人是谁。 因为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擅自来到了祭台,干扰了祭天、亵渎了神灵,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群情汹涌,已恨不得撕了狄青。番僧和中原僧人的教义有所不同。中原僧人戒杀生,但这里的僧人,对付叛逆、罪人和妖魔鬼怪只有一种方法。 以杀止恶! 更何况,佛家也做狮子吼。听善无畏有令,有人怒吼声中,已飞身扑到了祭台之上。那人也不算魁梧高大,但一扑之下,气势如虎! 很多人都已认出,那人正是善无畏的大弟子,叫做毡虎。唃厮啰手下有三大神僧,各有神通,唃厮啰更被传说是佛祖转世,有无上大能。可这几人不是高手,不少藏边百姓公认的藏边第一高手是毡虎! 毡虎虽是藏边第一高手,但神可降龙伏虎,高手和神本来就是两个概念。 传说中,毡虎虽人在中年,却只有十来岁的智商。他是在虎窝中被养大,被善无畏救出,痴痴呆呆,他一生只忠于两人,那就是善无畏和唃厮啰。 善无畏让毡虎回归人的行列,唃厮啰却有神通和毡虎交流。毡虎对这两个神一样的人,有着无边的尊敬和服从。善无畏有令,毡虎肯定第一个会跳出来! 虎啸如风,竟压得院中千余的火把为之一暗。 毡虎冲天,从天而降,已压到了狄青的眼前。他无兵刃,可双手就如虎爪,指甲长出,有如十把利刀。 啸落人到,虎瓜已到了狄青的咽喉前。 狄青一把抓住了飞雪,身形陡旋,已在电光火闪中避开了毡虎的一抓。他没有出刀,他知道自己无意间破了藏人的祭天风俗,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他还想要解释。 可毡虎人虽呆,武功却恐怖的骇人!他一抓落空,身形不停,第二爪已抓到了狄青的胸口。 毡虎如虎,出招没有花哨,简单明快,速度惊人。那一抓突如其来,眼看就要狄青开膛破肚,所有人都觉得狄青已躲不开如斯凶猛的一抓。 “喀嚓”声响,一把刀鞘挡在了狄青的胸口。 是狄青的刀鞘。 狄青及时用刀鞘挡在了一抓,他动作看似不快,但一举一动,已如朔风横行,浑然天成。 刀鞘裂,碎裂的声音让人为之牙酸。 毡虎一抓就抓裂了狄青的刀鞘,他的一双手,比虎爪还要犀利,比钢铁还要坚硬。 可毡虎没有抓住狄青的刀。 霸王逐鹿、太保横行! 逐鹿之心,从不因为打击而轻易懈怠,横行之刀,更不是能被人随意扼住刀锋。 刀鞘裂,单刀反倒挣脱了束缚,狄青出刀,一刀砍在了空中。 毡虎那一扑,让院中火把已暗,青灯更青。可狄青这一刀,却让天地间,突然泛起道光华,火光更熊…… 那一刀,如将院中千余火炬的光芒聚在刀上,就在寒风中,辉煌炳耀! 毡虎身形一闪,已扑到了狄青的左侧。 狄青那一刀砍的是空气,可毡虎若执意冲过去,一定会被那刀斩为两半,一定! 那一刀之威势,就算毡虎见到,都是不能正撄其锋。毡虎虽虎,但他有着野兽一般的本能,更知道危机何在,他要等待时机,再做致命的一击。 狄青也终于有说话的功夫,高叫道:“等等……”话音未落,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整个祭台竟炸裂开来! 狄青出来的突然,那声轰响更是突然。巨响声起,整个血色的祭台四分五裂,就算善无畏闻此声响,都是脸色改变。 浓重的黑烟瞬间已笼罩了祭台,迅疾的扩散到四周。 信徒们还来不及吃惊的时候,寺庙中遽然暗了下来。周围熊熊的火把不知为何,突然灭了半数。 刹那间,承天寺满是惊怖的气息。 信徒终于有所骚乱,惊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中,狄青拉住飞雪,已窜下了祭台。 飞雪并没有挣扎,任由狄青带着下了祭台。浓烟中,不知毡虎是迷失了方向还是怎地,竟没有追了过来。 狄青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究竟是谁炸了祭台?他伊始觉得是韩笑,转瞬就知道绝无这种可能,这次爆炸绝非偶然,甚至可说是谋划已久,不是韩笑能带人发动的。 炸祭台的目的何在?狄青不解。他唯一知道的是,眼下他已百口莫辩! 飞雪冷静如常,低声说道:“先离开这里吧。”她赴死的时候,很是平静,遇到这种惊乱,竟还能镇静自若。 狄青见善无畏一改平静,高声说着什么,但这次善无畏说的却是藏语。烟更浓,但寺院中,似乎渐渐安静下来。狄青还在犹豫,不知是否要解释,陡然间警觉突升,带着飞雪向旁闪去。 一剑破烟穿来,几乎擦狄青的肩头而过。狄青身形再转,已远离了那人,他不想伤人,也不想造成更大的误会。 心思转念间,狄青拉着飞雪,认准承天寺主殿的方向奔去。 浓烟已将承天寺笼罩,深手难见五指。狄青知道番僧首先要集中人手防备有人逃出寺庙,承天寺庙内戒备肯定松懈些。 果不其然,寺院内乱作一团,殿中番僧均是冲出卫护佛子,承天寺的主殿内反倒空无一人。狄青入了主殿,见殿内的香案上满是佛龛,主殿正中供奉着一尊神像。 神像面目狰狞,色彩斑斓,在青灯照耀,满是诡秘可怖。狄青不识那是什么佛,可见到那佛像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了梦境和玄宫见到的无面佛像。 顾不得多想,狄青抬头望向梁顶,他知道人通常都有视线盲点,虽对周边的东西查看仔细,却很少留意头顶的天空。若是他一人,他肯定会选先躲在梁上看看动静…… 有脚步声传来,狄青再不犹豫,拉着飞雪上了香案,躲在那狰狞的佛像后。佛像极巨,二人藏身其后,除非有人上了香案后才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狄青听有脚步声到了殿前而止,然后再无声息。狄青暗自奇怪,心道有人敢大摇大摆的来到殿前,难道是藏人的大人物?这人到殿前,却不知要做什么。他虽满腹疑惑,却不敢探头去看,突然发觉还紧紧的握住飞雪的手掌。 飞雪的手,柔软冰冷。 狄青缓缓的松开飞雪的手,虽有一腔疑惑,但不知如何发问。抬头望向飞雪,见那如水墨冰影的眼眸正在望着他。 狄青心头一震,不由又想起了在麦秸巷时,杨羽裳也是这么的望着他…… 飞雪凝视狄青片刻,缓缓的砖头,目光投向墙壁青灯,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狄青心绪繁沓间,突然听脚步声又起,有几人匆匆忙的进来道:“赞普、国师,已查到了那人的底细。他是和宋臣富弼一起来的人,应该叫狄青!” 狄青心头一震,不想这些人竟有这般神通,如此快的就查到了他的底细。 原来殿中立着的就是佛子唃厮啰和国师,可他方才只听出一人的脚步声。那到底唃厮啰深不可测,还是善无畏身具大能,竟能掩去脚步声,甚至让狄青都不能察觉?这两人方才一直在佛像前,是否发现了狄青和飞雪。 狄青虽自恃藏身隐秘,但在藏边最神秘的两人面前,亦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许久,善无畏苍老的声音才传来,“富弼现在如何了?” 有人回道:“属下已将富弼等人拿下!” 狄青微震,暗自叫苦,不想无心之过,竟连累了富弼,还可能使大宋、吐蕃联盟成为幻影。 殿外又有脚步传来,片刻后有人禀告道:“启禀赞普,呷毡已被带到。” 狄青有些奇怪,不知道呷毡是谁,但他留意到,飞雪脸色未变,但目光中隐约有些波澜。飞雪似乎留意在狄青在望她,却还是呆呆的望着墙壁青灯。 无论在哪里都好,无论如何险恶都好,飞雪似乎都是不放在心上。狄青忍不住的想,难道在这世上,真的没有飞雪关心的事情? 可飞雪若真的什么也不关心,她让唃厮啰答应什么事情呢? 殿中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赞普,国师,属下失职,让奸人破坏了承天祭,罪该万死。可是……属下……这些年来……”那人似乎怕的厉害,已语不成句。 善无畏道:“呷毡,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苦劳。因此你想让赞普赦免你的死罪,对不对?” 呷毡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求赞普看在小人这些年来的辛苦,饶小人一命。” 良久后,唃厮啰才道:“呷毡,你跟了我多少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却不露半分心意。 呷毡道:“七年……” 唃厮啰轻轻叹口气,说道:“是七年三月零十三天。” 呷毡一怔,只是道:“是。”他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不知唃厮啰为何记得这般清晰,更不知道唃厮啰为何要提及此事。 又过了许久,唃厮啰才道:“当年我被温逋奇所囚,你还是个狱卒。若是没有你放了我,我说不定已死在牢笼。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呷毡五体伏地,不敢抬头。唃厮啰又道:“我记得你的恩情,一直留你在身边,将负责承天祭的重任派给你,你一直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虽然没有高官,但你可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你为何要叛我?” 呷毡连连叩首道:“小人没有背叛赞普。” 善无畏一旁道:“你真的没有背叛赞普?承天祭素来不禁来朝拜之人,是以混入奸细不足为奇。但祭台是你搭建,祭台突然爆裂,绝非仓促能行,显然是有人蓄谋已久。你素来心细,没有道理发现不了祭台下的异样!只凭此一点,你这次难逃勾结外人反叛之罪!” 呷毡身躯一震,颤声道:“国师,小人只是一时偷懒……”他不等说完,唃厮啰已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 唃厮啰声音低沉依旧,平静如常,可就是这一句话问出,呷毡汗如雨下,竟不敢分辨,半晌道:“小人认罪。” 唃厮啰轻声道:“你并没有背叛我的理由……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只要你告诉我,我不会罚你。” 呷毡颤声道:“赞普,你真的不惩罚我?” 唃厮啰道:“人谁无过,改了就好。我说过,你救过我,又只是受人利诱,一时无心,只要肯改过就好。”他口气和缓,没有半分怒意,就算狄青听到,都感觉唃厮啰说的诚信诚信。 呷毡再无犹豫,立即道:“赞普,指使我炸毁祭台的人,叫做狄青!” 狄青一震,难以相信所听之言!他根本才知道承天祭一事,也不认识呷毡,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破坏承天祭? 呷毡在撒谎?呷毡为何要诬陷他狄青? 狄青心绪飞转,已感觉落入个极大的阴谋中,更可怖的是,他好像根本无法分辨。 殿中沉寂如雪落,无声中带着冰冷。 许久,唃厮啰这才道:“狄青为何要破坏承天祭?” 呷毡摇头道:“小人不知。但他抓了小人的家人,威胁小人破坏承天祭。他说小人若不照办,就杀了小人的家人。赞普,小人真的无心背叛你,别无选择……” 狄青又惊又怒,转念之间,已决定一件事,低声道:“飞雪,你保重。”他话才落,就闪身出了佛像后,跳下了神台。喝道:“呷毡,你说谎!我是狄青,你再说一遍,是否我主使你的?” 狄青不能不站出来,他方才并不逃走,反入了承天寺内,就是想找机会分辨。 误会已生,他就要立即解决。他不想因一时无心,耽误了吐蕃、大宋的联合之事。 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这时候,他再不站出来,只怕再没有解释的机会! 可他一站出来,见到唃厮啰立在那里,冷意森然,见到善无畏苍老的面容上,杀机已起,狄青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但更让狄青心惊的是,呷毡一见狄青,就后退两步,指着狄青惊恐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了我家人,威胁让我破坏承天祭!” 狄青凛然,知道若不是呷毡刻意陷害,就可能是别人乔装成他的模样,让呷毡误认……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这场陷害都是早有预谋,他都已落入了陷阱,不能自拔。到底是谁,竟有这般心机? 善无畏冷冰冰的望着狄青道:“狄青,你先毁祭天台,后对佛祖不敬,如今竟敢藏身在佛祖的身后,所犯的均是死罪。我不管你是大宋的将军也好,是大宋的使臣也罢,立即受死,我给你个全尸!” 善无畏苍老的声音中,也带丝愤怒,显然已认定了狄青的罪名。 狄青心思飞转,一时间无从分辨,只是道:“佛子,在下和富弼富大人此行前来,本有事相商……”他离唃厮啰已不远,寺中也不昏暗,但见唃厮啰的一张脸仍如在梦中,根本瞧不出唃厮啰的心意。 唃厮啰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你若认罪,我就不要你的性命!” 狄青一怔,心乱如麻。青灯佛影,古刹庄严,这时候的这句话,听起来颇有诱惑。可狄青终于挺直胸膛,正视唃厮啰道:“赞普,我绝没有炸毁祭台!我是无心之过,佛祖可容,我不认罪!”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咆哮,毡虎已冲过来,手化成爪,一爪抓来!伴随毡虎的一声吼,殿外突然响起梵唱。 那梵唱突如其来,没有了天籁清音,反倒带种萧杀之气。狄青饶是冷静,也被那梵唱震的心神不宁。 殿中青灯闪烁,梵唱声声,佛龛神像在流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是诡异惊怖,好似就要活转过来。 狄青刹那之间,已避开了毡虎的数抓,扬声道:“赞普,作恶之人另有旁人,我等来此,本想和你联手,共击元昊,试问这种时候,如何会对佛子不敬?” 狄青声音高亢,虽在梵唱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唃厮啰静静的立在那里,似乎没有听到。 毡虎不为所动,梵唱声中,似乎更得神力,攻的更猛,永不知疲惫的样子。殿中风声厉厉,杀气重重,已如朔雪寒冬。 狄青已再次退到了那色彩斑斓的佛像之前,而毡虎啸声更凄,双手错乱抓来,已让人分不清是手是影。 这时梵唱陡急,毡虎怒吼高叫,遽然间身子急旋如陀螺般,瞬间旋到狄青面前,一爪抓下! 这一招怪异非常,那一刻,清影重重。毡虎虽是一抓,灯影下不知道幻化多少爪影,让人真幻莫辨。 狄青出刀。 一刀横斩,立在身前。 毡虎已抓不下去。他手虽硬,可刀锋更冷,他抓的虽如闪电,但狄青一刀如铁盾高墙,他若抓下去,不但五指要断,只怕连手臂都要赔进去。 善无畏已变了脸色,他看得出,狄青行有余力。 毡虎怒吼声中,就要缩避后退,准备发动再一次的进攻。 陡然间,善无畏已道:“小心。” 毡虎攻势一凝,狄青已先一步发现有人接近。那人竟是从空中飞落! 有人藏身梁上,在这时候陡然飞落,他用意何来,是敌是友? 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人黑衣蒙面,整个人如黑夜凝笼,已扑到毡虎的头顶,叫道:“狄青,我来助你!”他话未出,已出招,袖口飞出一道银光,已击中毡虎的肩头。 血光飞溅,毡虎爆退。 狄青大惊,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帮他,这人是谁?这怎能叫做帮他? 那人一招得手,狄青怒吼声中,再次出刀。狄青一刀砍的不是毡虎,而是刺客。 他没有这样的帮手! 那人的一击,更让狄青百口莫辩,狄青瞬间明白这人的用意,愤怒若狂,刀若电闪。 可行刺那人竟似早就预料,一击得手,已高高的跃到半空,先行避过狄青的一刀。 狄青一刀砍空,眉头更紧,总觉得这刺客的身形依稀熟悉。他见那人跃到高空,长吸了一口气…… 人不是飞鸟,那刺客跃的虽高,但离横梁很远,终究有落下来之时。狄青就准备在刺客下落之际,给刺客致命的一刀。 不想那人才跃上高空,横梁处陡然飞出一道绳索。 刺客一把抓住绳索,只是一荡,就要跃上横梁。 狄青愤怒欲狂,不想刺客还有帮手,厉喝道:“留下!”他知道这人若不留下,他百口莫辩,手臂一振,单刀已脱手而出,向空中飞去。 横行旋斩,睥睨悲歌。 那一刀斩出,若雷霆、似电闪,轰然而至,耀青灯陡亮,让梵唱遽停。那一刀遽出,威势无俦,就算善无畏都是脸色大变,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的刀法。 刺客亦没有想到狄青会如此行险,怪叫声中,空中一扭,只觉得握着绳索的手臂一凉,身子欲坠。 刺客右臂已被斩断,鲜血飞落。 “轰”的一声响,刀势不停,砍入佛殿横梁之上,烟尘弥漫。那一刀不但斩了刺客的手臂,甚至深入横梁,几乎将横梁砍断! 一刀威力,竟至如斯! 刺客欲落未落之时,横梁处有人飞起,一把抓住刺客的衣领。只是一荡,越过横梁,撞破殿顶,扬长而去。 梁上竟早有两人埋伏,那两人到底是谁,陷害狄青,用意何在?而炸毁祭台,是否就是这两人策划? 狄青知道关键就在这两人身上,才待追出,就觉危机陡近,一人已攻到了他的身侧。 是毡虎!只有毡虎才会在这时候,飞快的接近的狄青。毡虎已受伤,可受伤的猛虎更是可怖,受伤的猛虎更是不可理喻。 狄青为毡虎出手,但毡虎并不领情。他只知道,佛有令,要让他杀了狄青。 狄青转身、急退,身形一晃,已到了香案之前,可那虎一般的手爪已到了他的身前。狄青竖掌成刀,一掌切在了毡虎的臂弯,已迫开了毡虎的手臂。 就在这时,有梵唱再起,一声音有如天籁传来。 那声音只说了六个字……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音似慢实快,转瞬之间就已念完。可那六个字个个如针,传到狄青的耳边,狄青眼角大跳,心中一痛,手脚竟奇异的慢了半拍。 只是半拍,但毡虎一拳就已当胸击到。 那六字恁地有如此魔力?狄青大骇,还能及时立掌胸口,挡了毡虎一拳。那一拳如巨锤擂来,狄青饶是骁勇,也是胸口发热,喉间发咸,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他立足未稳,向善无畏望去,就见到他嘴唇蠕动,又念道:“般——若……” 这咒语竟是善无畏念出的,狄青心思飞转时,目光从唃厮啰脸上掠过,陡然一震。唃厮啰脸上光芒已去,他竟看清楚了唃厮啰的脸。 那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脸,但狄青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着一双不同寻常的眼。 那双眼有如三生凝眸期盼,好似三千痴缠牵绊……那双眼也有着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光芒…… 唃厮啰竟是狄青在酒肆见过的那个普通人。 一道白影从脑海中电闪而落,狄青闷哼一声,心如刀绞。然后他就见到唃厮啰嘴唇蠕动,念道:“般、若、波、罗、蜜、多!” 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六个字,陡然叠加在善无畏的咒语上。同样的咒语,不同的语调快慢,同时而终,余韵传到狄青耳边,已如利刃。 狄青嘶吼一声,眼角嘴角大跳不休,脑海中沉寂许久的往事竟繁沓而来,不能止歇。那片刻,他已如坠入梦中,难分真幻。 红颜刹那,弹指成苦。此去绛河,相思无路。 狄青双眼迷离,只见远方的天空有千歌万舞,其中有一女子,如羽如霓,翩翩起舞…… 一切不过是个闪念间,狄青追思往事,早忘记了身前的大敌。可毡虎却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一拳已重重击在狄青的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狂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巨佛之上,巨佛为之晃了下。狄青全身酸软,见毡虎再次冲过来,一时间竟无力站起。 就在这时,一人霍然挡在了狄青的身前,叫道:“等等!”那人白衣如雪,急冲而来,黑发如瀑布般的飞落,那人正是一直藏身在佛像后的飞雪。 善无畏脸色微变,想要喝止,却有了分犹豫。毡虎一抓,就要到了飞雪的喉间…… 遽然间,大殿中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压住了殿外梵唱、暗灭了殿中青灯。一人已在电闪之间,挡在了飞雪之前。 站出来的是狄青。 “嗤”的声响,毡虎五指如刀,插入狄青的胸口! 狄青再不闪躲,在毡虎停顿的那一刻,挥拳重重的击在毡虎的肋下。 毡虎狂吼声中,整个人都被击打凌空飞起,空中急旋,等摔在地上之时,鲜血狂喷,已不能起身。 狄青右手挥拳,左手却紧紧的抓住飞雪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握住了今生之遗憾。他方才见到有白影从他身边闪过,当年皇仪门的一幕如电闪过…… 往事如电,刻骨铭心! 他错失了一次,又如何肯让悲伤的往事重演? 在那一刻,他有如再次见到羽裳为他舍身跳下,一颗心绞痛不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他恍惚迷离的思绪清晰无比。就算无上神咒,亦是对他无可奈何。 他奋起、挥拳,击飞了毡虎之际,已泪下回眸,望向飞雪叫道:“羽裳!” 就在这时,梵唱再起,天籁有天音传来,“般、若、波、罗、蜜——多!”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带着无穷的魔力和诅咒,击在狄青的心头。狄青心头狂震,泪眼迷离,可陡然发现眼前非羽裳,而是飞雪,思绪再次陷入恍惚之境。身躯晃了晃,一步迈出,不知为何,竟然踏在空处,急急坠落。 他怎么会踏在空处?狄青不解,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掌。 或许他触怒神佛,忤逆天意,十恶不赦!在这梵唱清音、佛祖青灯的神力下,地狱之鬼已裂开十八层地狱的口子,要收他狄青入内。 既然不是羽裳,他就不想带飞雪一块跌落。若是羽裳呢?他会不会也带羽裳一块跌落? 狄青不知道。 但狄青松手,飞雪却是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紧紧的,如同前世之痴缠,沉默无言中,跟随狄青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第三章 相依 “砰”的一声响,狄青摔在实地之上,昏了过去。原来就算是地狱,也有到尽头之时。 他接连受创,又被无上咒语所束,内伤外创,忧悲怒惊,虽是体质健硕,但也无法承受这般磨难。 只是昏迷前,狄青心中还想着,“我若入地狱,还能不能和羽裳相见?”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寂…… 狄青昏迷中,有时思绪若死,有时稍有感觉。有时候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偶尔间,有人在他口边灌了些水,水粘稠、尚温,入了腹中,给他分力量,让他不至于沉沦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因此就算在昏迷中,他也感觉身边有人,让他不至于孤单。 黑暗中,他感觉那有那如丹青水墨般的眼眸默默的凝视……虽没有看到,但能感觉的到。 是羽裳……还是飞雪?狄青不知晓。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声音平静,如梵唱清音,却多了分波澜。 那声音入了狄青的耳,非如利刃劲刺,只如和煦春风。 “我这是在哪里?”狄青迷迷糊糊的想,感觉口干如裂,忍不住道:“水……”有水滴落在他的唇边,不多,但已可让狄青恢复平静。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狄青听到这几句的时候,心中迷惑。他感觉到这好像是经文,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念经给他听。那经文平和宁静,似带着难测的神力,传到狄青的耳中,让他忘记往事、忘记了悲伤,沉沉睡去。 陡然间,前方有团耀眼的光芒。 是光芒!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光芒? 光芒绚丽多彩,如银河倒悬。光芒破开,是苍茫的大地。大地之上,蓦地现出燃烧的火山,熊熊大火燃的天霞如血。火山的巅顶,有两人对立而站。 那两人是谁?我怎么会到这里?这是梦是醒、是真是幻?狄青已分辨不清。他竭力的望去,只见到那两人的侧面,那好像是一男一女。 男的鬓角霜白,容颜俊朗,依稀就是他狄青。 那男的如果是狄青,那他是谁?狄青想不明白。他用尽了全力去望那男子对面的女子,那女子……就是羽裳。 狄青诧异中带着惊喜,想要奔去,但全身无力,想要叫喊,但无从发声。就在此时,他见到那对男女对视跪拜,齐声道:“狄青、杨羽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伴随着那誓言,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天有雨,浇不灭火山喷薄,天有雨,有如情人的泪滴。 狄青听到那歌声,不由想起那噩梦般的夜,心中忍不住的痛,叫道:“羽裳……”可他声音实在太过微弱,微弱的就算自己都是难以听到。 陡然间有梵唱传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天地齐震,那火山霍然不见,那对男女也消失的不见踪影。 狄青大急,举步要追,地裂而开,他猝不及防,倏然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狄青霍然睁眼,高呼道:“羽裳!” 那声响嗡嗡鸣鸣,震荡在耳边。伴随着那声喊的还有一声梵唱。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般若波罗蜜多! 狄青听到这六个字,霍然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他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一切。他被咒语所束,被毡虎所伤,飞雪出来救他。他精神迷离,误以为是羽裳,这才奋然而起,击退了毡虎。之后他好像掉入了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狄青忍不住的问,顿了顿,又问,“飞雪,是你吗?” 无尽的黑暗,无边的静寂,狄青虽竭力望去,可还是什么都望不见,但他感觉到身边有人。 一个念佛经帮他安心的人,那人是飞雪,他感觉的到。 许久,飞雪的声音才传来,“是。这里是卢舍那佛像下。”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有些虚弱。 狄青喃喃道:“卢舍那佛像?这是什么佛?”本以为飞雪不会答,没想到飞雪低声道:“卢舍那本是藏语,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的意思。卢舍那佛意为报身佛,是修行圆满,大彻大悟的表现……”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为佛经这般的熟悉,只是在想他们在卢舍那佛下是什么意思? 飞雪似乎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解释道:“我们还在承天寺,只不过几天前是在佛像的背后,如今是在佛像的下面洞穴里。” 狄青心头一颤,才感觉身子虚弱不堪,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我们在这里几天了?”狄青问道。不闻回音,狄青突然恍然,“佛像下有机关,我们掉到机关里了?” 良久,飞雪才道:“这里不是机关,本是僧人修习的地方。你撞了佛像,开启了入口,因此掉了下来。” 狄青忍不住问,“那……那你怎么不出去?你……受伤了吗?”他已经听出飞雪声音虽平静,但已现弱相。 飞雪再无言语,洞穴内蓦地变的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心中焦急,挣扎站起,虽看不到洞穴内的情形,但已向飞雪的方向摸去,问道:“飞雪,你到底怎么了?”陡然间,他指尖感觉到冰凉柔滑,立即意识到碰到飞雪的脸,连忙缩手道:“对不起。” 飞雪半晌才道:“我……没事……这里的僧人为坚修行之心,因此建了这个地方。只要一入其中,不到指定的时间,任凭他有天大的神通也出不去。这里的机关,本在外边。” 狄青心中凛然,吃惊道:“这么说……若没有放我们出去,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飞雪沉默,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默认。 狄青缓缓坐下来,这才感觉胸口针扎般的痛,额头满是汗水,周身虚弱不堪。毡虎那一抓,已重创了他,他竟还能醒过来,也是奇迹。狄青四下摸去,这才发现脚下是青砖地面,而四壁亦是如此。不用多久,他已摸完了周围的环境,才发现是处于圆形的环境。四周加上脚下的地面,都是绝无出处。 唯一的出口就在头顶,可向上摸去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上方空旷如野,亦是黑黝黝见不到什么。但四壁成内敛的喇叭形,滑不沾手,要想爬上去,绝无可能。 飞雪没有说错,一个人若落在其中,若没有在外开启机关,任凭天大的神通,也无法再活着出去。 狄青一生,从未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他现在只能等死,除此之外,只能祷告外边有人路过,会放他们出来。 但他是被唃厮啰关在里面,佛像机关又是甚为隐秘,有人救他们的机会,可说是根本没有! 狄青坐下来,许久才问道:“飞雪,你为何来到这里呢?”直到这时,他还能保持沉静,就算狄青自己,都感觉到奇怪。 飞雪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呢?”她语调中,亦是平静。 狄青总觉得飞雪有些异样,但并没有多想。临此绝地,他思绪纷沓,反倒清晰无比。他不怕死,但他真的有太多事情还要去做。 他要去香巴拉,他要救富弼,他还有结盟吐蕃的职责,他肩负抗击元昊的重任……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唃厮啰怎么会是酒肆的那个普通人,他的咒语恁地这般厉害?炸毁祭台的是谁?目的何在?从殿梁下来的两个刺客是谁,为何要陷害他狄青? 蓦然间灵光闪动,狄青自语道:“是元昊,一定是元昊!只有元昊才会破坏承天祭,嫁祸于我。只有他才能从此事中获益,破坏大宋和吐蕃的联盟。”转瞬有个更大的疑惑,这次出使吐蕃,本就是秘密行事,元昊有什么可能这快知道消息呢? 可若不是元昊派人来捣乱,还有谁会这么做? 飞雪不语,狄青心中突然有种害怕,怕飞雪就此去了,颤声道:“飞雪……你还好吗?”他迈前一步,感受着飞雪的动静。 他不怕孤单,不怕死,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畏惧,感觉飞雪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飞雪受伤了吗? 飞雪低低的声音道:“好。” 狄青迈前一步,颤抖的伸出手去,黑暗中想去握住飞雪的手。他和飞雪不过见过几次面,但感觉中,二人已如生死相依的朋友,他想知道飞雪的真实情况。 但他怕唐突,又找不到飞雪的手,正彷徨间,有冰冷柔软的一只手握住了狄青的手。 狄青一喜,问道:“你怎么看的见我?”绝对的黑暗中,饶是狄青眼神敏锐,也是无法见到飞雪。但飞雪怎么能这么准确无误的握住他的手?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飞雪还是一如既往的声调。 狄青握住飞雪的手,稍放心事,本还想问问她和野利斩天究竟没有到香巴拉,为何到藏边,和唃厮啰有什么承诺,但话到嘴边,已变成,“葛振远以前见过你。”他鬼使神差的问出这一句,就忍不住想到葛振远说的那个故事。 那个萤火漫天的夏晚…… “我还以为,你会问野利斩天的事情。”飞雪低声道。 狄青苦笑道:“到了如今,问与不问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有些事,我真的想问……我想问问,你当初见到那有病的婆婆,为何这么伤心?当初对你心怀不轨的两个恶汉,为何会发了疯?飞雪,你能告诉我吗?” 狄青询问的时候只是想,“唃厮啰既然把我和飞雪关在这里,他到底是什么打算?他若真的想让我死,在把我困在这里的时候,就可杀了我。这么说,他还不想杀我,他若转变主意,说不定会放我和飞雪出去,眼下只要有一丝生机,我也不能放弃!飞雪本是独立特行的女子,意志坚定,她为何要在承天祭自尽?她若放弃了希望,那就出不了这里了。我一定要让她坚强下去。”他正因为此,才和飞雪谈及往事。在他心中,若不是因为他,飞雪也不会落到这里,他就算性命不在,也要想办法让飞雪活下去。 飞雪沉默许久,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不能解释的事情……”狄青正以为飞雪不想讲,不想飞雪又说了下去,“比如说咒语……” 狄青微凛,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想起了善无畏蠕动的嘴唇,想起梵唱围绕,也是忍不住背脊发凉。 飞雪顿了许久,又道:“藏传三密,分为身、口、意三种。简单说,身密是结手印通神,口密是以咒语来辅助,意密却是凭借神识来修炼,都说精通三密者可印证大道,可以借天地神通。” 狄青本是将信将疑的,可他亲身被咒语所克,不得不信,遂猜测道:“善无畏、唃厮啰结手印,念咒语竟能让我心神恍惚,难道说……他们真的可以沟通神之力?” 飞雪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晓。藏传经论中常言,‘佛说八万四千法门,般若法门最为殊胜’。般若心经是般若经的心髓,而般若波罗蜜多是心经中记载的咒语,也是天地间无上的咒语……” 狄青心道,“我问你往事,你为何要扯到藏传经文上?”但他本意就是让飞雪振作,既然飞雪有兴趣谈下去,他目的已成,也不打断。 飞雪话题一转,说道:“善无畏、不空、金刚印三人都以修身密、口密为主,得不可思议神通。但他们难以修习意密,在藏边,眼下能以意密得神通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唃厮啰。” 狄青回忆起唃厮啰的那双眼,心中凛然。因为那双眼仿佛可穿透一切,让人无可遁形。 “在承天寺,你和毡虎对决。善无畏以无上咒语束缚你的举动,而唃厮啰则以咒语扰乱你的神。”飞雪终于叹口气道:“你那一战,肯定是被唃厮啰勾起了伤心的往事,这才落败,对不对?” 狄青一惊,半晌才点头道:“是!”他这才明白,原来在酒肆、在承天寺想起羽裳绝非无因。 “意密虽神,但也要你自身有弱点供他利用。”飞雪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有人痴、有人贪、有人易怒,唃厮啰就有一种能力,可将人的缺点无限扩大……你的缺点……”飞雪犹豫片刻,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道,“飞雪多半想说,我的缺点就是羽裳,唃厮啰就用咒语激发我的伤心往事……怪不得我两次遇到唃厮啰,都不由想起羽裳,不能自拔。可我若没有这个缺点,此生还有什么意义?” 狄青听飞雪述说意密,模糊的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时间不能肯定。 飞雪已道:“当年那两个无赖贪心,想取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他们无法承受,这才发疯而已。” 狄青微震,多少明白飞雪为何说起藏边三密,难道说这个女子竟然有唃厮啰一般的手段?忍不住问道:“贪心无穷膨胀,也会发疯吗?” 飞雪淡淡道:“这何足为奇呢?你难道没有见过许多人为了权钱,可以六亲不认,那和发疯有什么区别?”狄青苦笑,倒觉得飞雪说的有几分道理。飞雪又道:“这世上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人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无非心念之间。每人举止差别千万,在于运,成于行,但成功与否,更多决定于意志的强弱。因为有些人意志强,甚至可以影响别人的行动,比如说唃厮啰,他只要一声喝,不靠武力,就能让十万藏人生死相随。有些人人意志不坚,可轻易被人左右,比如说……大宋天子赵祯。” 狄青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天子,一时无言,可在他心中,也和飞雪一样的想法。他虽和赵祯算是亲密,但这些年不见,隔得远了,反倒将一切看到清楚。 赵祯当年意气风发,要学唐宗宋祖,开创一代伟业,但无魄力变革祖宗家法,无用人之明,少能坚定意念,容易被两府文臣左右。大宋在三川口、好水川惨败,固然有太多的缘由,但赵祯用人不当,也有不能推托的责任。 不再去想赵祯,狄青转问道:“你如何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呢?” 飞雪沉默半晌才道:“你带着五龙,是吧?” 狄青微震,转瞬点头道:“是!” 飞雪缓缓道:“你自从有了五龙后,就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对不对?” 狄青手足都有些冒汗,颤声道:“是。”他已感觉到,飞雪要告诉他一个关乎切身的秘密,忍不住的紧张。在他看来,飞雪对香巴拉的秘密远比所有人知道的要多。 飞雪似乎琢磨着什么,良久后才道:“其实更准确的说,五龙并没有多给你什么神奇的力量,它只是将你自身的一种能力充分挖掘和发挥!同理而言,贪也是一种能力,当然可以加大发挥。” 狄青听的嗔目结舌,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解释五龙,一时间难以尽数接受。飞雪似乎看出狄青的不解,悠然道:“你可曾听说过佛教的六神通一说?” 狄青摇摇头,不待多说,飞雪像已看到,说道:“六神通又做六通,是指六种超人间而自由无障碍的能力,分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六种。世人多认无稽,但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能修到,据我所知,唃厮啰就拥有他心通之能!你拥有的五龙,传说中……是神之物,可开启人的六神通。” 狄青突然想问飞雪有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总觉得这沉默寡言的少女,好像有洞彻世情的眼眸,可他终于忍住。他认识飞雪以来,头一次听飞雪说这么多的事情,心中反倒有种怪异的感觉。 飞雪停顿许久,才道:“你一定想问我有没有这种能力了?” 狄青一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飞雪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她声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人不能不信。 狄青心思如麻,突然想起太多的往事。他记得葛振远曾说过,飞雪当初在平远寨,虽在马车中,就知道他狄青受了伤。曾经在京城,飞雪虽是局外人,但劝赵祯让狄青去西北。这两件事虽小,但现在想想,满是诡异。 原来飞雪真的有一种神通?可知道别人想什么的神通? 四壁清冷静寂,狄青呆坐那里良久,突然颤声道:“飞雪,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飞雪半晌才道:“你是想问香巴拉的事情吗?” 狄青被飞雪猜中心事,又是莫名震撼,嗄声道:“我求你告诉我,传说的香巴拉……是不是真的。它真的能……”他紧张非常,问话时,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怕飞雪不说,可又怕飞雪说了,更让他失望! 无边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有百年蹉跎般的漫长,狄青才听飞雪道:“是真的。它真的能救得了你最爱的人!” 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像流淌出去,可一颗心欢喜的几乎要爆炸开来。他信飞雪!无条件的信任!可他转瞬想到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有些忐忑问道:“飞雪,那你……能不能带我去香巴拉?” 密室中,忽然静了下来,狄青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飞雪淡漠道:“你现在能否活着出去都是不得而知……何必想那么多呢?” 狄青感觉被一盆凉水浇过来,浑身冷透!飞雪说的不错,他和飞雪被困在这里,唃厮啰不需杀他,只要不管不问,他和飞雪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他本不怕死,可他才知道香巴拉确实能救羽裳,也知道飞雪能带他前往香巴拉,他救杨羽裳有望,偏偏转瞬就死在这里…… 狄青彷徨四顾,只觉黑暗冷酷四面漫来,一时间茫然无助,陡然间放声大呼道:“唃厮啰,你放我出去!唃厮啰,你放我出去!”他遽然断喝,声音嗡鸣,震得密室轰隆作响。可声音过后,密室又呈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想到杨羽裳获救有望,可自己却无能为力,悲血激荡,忍不住放声再叫。转瞬间,密室中满是他的呼喝之声。 飞雪再无声息,只听着狄青在无助的呼喊。那平日指挥千军的汉子的喊声中,已有了深切的绝望之意。不知许久,飞雪才轻声道:“没用的。你莫要叫了。”她一向平静的声音中,似也有了如水的波澜,但转瞬如流水般的逝去。 狄青一怔,这才停了下来。停下来那一刻,只感觉嘴唇干裂撕痛,浑身疲惫无力,手扶冰冷的墙壁,嗄声道:“飞雪……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他一说话,才发现嗓子针扎般的痛,胸口如火在焚烧,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奇渴无比。 飞雪低声道:“三天了……”她的声音中已有了虚弱,没有谁能抗得了无水的日子,飞雪也不例外。 狄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里没水吗?”见飞雪沉默,狄青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昏迷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昏昏沉沉,但确切的感觉到有人喂水给他喝。 “我昏迷的时候,你给我喝了什么?”狄青忍不住问。 飞雪不语。 那难言的沉寂中,狄青突然想到了极为可怕的可能,他饶是历经生死,骇的身子都忍不住的抖个不停,如秋风中的落叶。 不闻飞雪的动静,狄青遽然嘶声道:“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你呢?这几日怎么捱地过来呢?”他这才明白,为何飞雪说的声音如此低、这么轻,飞雪肯定也渴,但她方才为何还说了那么多的话? 飞雪仍是无言,狄青内心激荡,蓦地想起沙漠中,飞雪就将仅剩的一袋水留给了他!这次呢?狄青蓦地伸手,黑暗中,一把就握住了飞雪的手腕。 他看不到,但飞雪在哪里,他感觉的到。狄青感觉飞雪身躯微颤、甚至感觉到飞雪皱了下眉头,狄青急道:“飞雪……你究竟……”不等说完,他霍然感觉到了什么,已松开了手,心悸不已。 “你……怎么受伤了?”狄青颤抖问道,他这次握的是飞雪的左腕,飞雪手腕有伤口,他感觉的到。 “受伤很久了。”飞雪终于道,语气中带了分不安。 狄青脑海中电闪划过,突然叫道:“不是,你手腕上是新伤!是刀伤!”他心情激荡,举目望过去,目光已撕裂了黑暗,落在飞雪的手腕上。 他看到了一道伤口。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 蓦地想到飞雪方才所言,狄青无心思索自己为何能见到。举目向飞雪看去,漆黑的密室中,他真的见到一张比雪还要白的面庞,一双已开始黯淡的双眸。 那本已黯淡的双眸,见到狄青望过来,陡然间有光芒一闪……可飞雪转瞬垂下头去。但在电光火闪间,狄青还见到飞雪尽失血色的红唇。 红唇上已布满了白色的裂口,那是严重缺水的迹象。 狄青不知道飞雪方才如何能忍住疼痛,说出那么平静的话来,嗄声道:“你……为什么……”陡然间醒悟过来,狄青眼前发黑,霍然紧紧握住飞雪的手腕,失声道:“你喂我的不是水,是血,是你的血!” 那一刻,狄青感觉到唇边咸咸的味道,陡然间明白了一切。他被毡虎重创在胸口,失血严重,他虽是体质健硕,但他眼下没有道理比飞雪还精神。这里无水无粮,他能醒过来,唯一的解释是,飞雪划伤了手腕,滴血给他喝! 飞雪的手冰冷依旧,可狄青心中如有火在烧,他握住飞雪的手,已泪下,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狄青真的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想到过,除了羽裳外,还有第二个女子,会为了他,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一直以来,他就从未了解过飞雪,他和飞雪也不过见过几次面。但他知道,这个平静的女子身上,蕴含着山崩海啸般的决绝。飞雪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挠。 狄青从来不知道飞雪四处奔波是为什么,也不知她为何到藏边,更不知她为何舍却自身,要救他狄青。他根本对飞雪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欠飞雪太多太多。 见飞雪似已无力抬头,狄青心如刀绞,忍不住抬头望向上空,嘶声叫道:“唃厮啰,你杀了我,放飞雪出去。这件事和她无关!”可他就算嘶喊,声音也变得衰弱无力。 无人应声,密室死一般的静寂,狄青才待再喊,飞雪已道:“没用的。狄青,你莫要叫了。”她声音虽低,可传到狄青耳边,如炸雷响起。 狄青一震,紧紧握住飞雪的手,急声道:“飞雪,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可感觉到飞雪手掌冰冷,心中蓦地惊恐万分,只是想,“我真的能带她出去吗?” 飞雪目光闪了闪,低语道:“好,我放心。” 狄青见飞雪声音中已难掩衰竭之意,突然下了决心,一口向自己的手腕咬去。飞雪既然可喂血延续他的性命,他为何不能?他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太多。 可狄青一口咬下去,却碰到了飞雪的手。 飞雪不知何时,已将手轻放在狄青的手腕上。狄青一怔,慌忙住口,不待多言,飞雪已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吗?” 狄青双眸含泪,摇头道:“我不知道。” 飞雪凝望着狄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风过碧水般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狄青哽咽无言。飞雪眼眸中似乎有神采一现,喃喃道:“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狄青紧握飞雪的手,嘶声道:“你错了,我欠你太多太多!飞雪,我今生不能还你的,来生肯定要见你还给你。这次……若不是我,你何至于被困在这里。”心中却想,“难道说,飞雪不想再和我相见吗?她……遇到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什么好事,也怪不得她不想和我相见。” 飞雪望着狄青,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含义万千,“你也错了,若不是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反握住了狄青的手,飞雪低声道:“狄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狄青没有多想飞雪言语之意,只是咬牙道:“你说。” 飞雪双眸中绽放出一丝神采,坚定道:“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恳切盼望之意。 狄青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不行!” 飞雪眼中有分失落之意,缓缓地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眸。 狄青一把抓住飞雪的肩头,嘶声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想我内疚,因此你才说和我各不相欠。你对我说了那些话,就是希望我能有希望活下去。但你说出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因为你已准备放弃?”霍然抱住了飞雪,狄青已满脸热泪,嘶哑道:“飞雪,你既然知道别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让你坚强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飞雪伏在狄青的肩头,眼角已有泪水。良久,她才道:“我知道。” 狄青凄凉的心中有分喜意,扳住飞雪的肩头,盯着飞雪的泪眼道:“那你答应我,不要放弃!我知道,你若不想放弃,肯定能活下去。” 飞雪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一丝潮红。见狄青目光灼灼,飞雪轻叹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不知为何,泪水涌出,飞雪垂下头,再不说什么。 狄青知道飞雪的意思,飞雪就算答应他,此时此刻,二人又能活多久? 黑暗、沉寂、绝望如潮水般漫过来……呼吸慢慢的弱下去…… 不知何时,狄青也知道,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是握着飞雪的手,静静的等待死神的到来。 幽幽的密室中,陡然传来低低的歌声……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那是飞雪的歌声,狄青听到“这一身,难逃命数”之时,心中满是歉仄悲哀之意。他不悲自己要死,而悲连累了飞雪。 听飞雪又唱,“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狄青伤情满怀,不待说什么,飞雪已握住了狄青的手,低声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四章 绝路 狄青现在说起话,都是有气无力,不想这时候,飞雪会告诉他什么秘密。和香巴拉有关吗?可这时候,知道秘密有什么用? 飞雪紧握着狄青的手,还能平静道:“其实……”话未说完,陡然住口,抬头向上望去。 狄青不解,问道:“怎么了?”陡然间心头一震,就听头顶“咯”的一声响,竟有道光线照了进来。 密室内陡然大亮,狄青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见飞雪容颜憔悴。飞雪遽见光亮,没有欢喜,反倒皱了下眉头。 狄青早就知晓,头顶就是密室的出口。但头顶出口距狄青有数丈的高度,就算他完好无损,都是无能脱困。本已绝望之际,不想居然会有人开启出口,怎能不让狄青又惊又喜。 来人究竟是谁? 狄青虽久经生死,但这时更牵挂飞雪的性命,紧张的望着上空,一时间不敢发声。片刻之后,上方竟顺下一条绳索,转瞬到了狄青的面前,一人压低了声音道:“狄青,抓住绳索,我拉你出来。” 狄青心中古怪,暗想这人要是唃厮啰所派,就不用这么谨慎,可这人若不是唃厮啰所遣,还有谁知道他狄青在此,还能偷偷到了承天寺? 可逃生机会就在眼前,狄青顾不得多想,奋起余力先用绳子缠住飞雪的腰身。这平日做到轻而易举的事情,已让狄青气喘吁吁。 飞雪默默的望着狄青,突然道:“你和我一起出去。” 狄青道:“先拉你上去再说。” 飞雪决绝摇头,突然低声道:“你和我一起出去,好吗?”她突然软语相求,让狄青难以拒绝。狄青只以为飞雪害怕,略作犹豫,将绳索在自己身上也缠了几道。他拉拉绳子,示意绑好了绳索。 上方那人已拉动绳索,带二人上行。那人拉动狄青两人,竟像毫不费力,狄青知道这人应是技击高手,可从下面望过去,被光线所笼,狄青只见到那人肩宽背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陡然想起了什么,狄青低声问道:“飞雪,你刚才要说什么秘密?”二人系在一根绳索上,面面相对,呼吸可闻。飞雪突然面色绯红,移开了目光,平静道:“哪有什么秘密?” 狄青还待再说,二人已被拉出了密室。狄青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人身着黑衣,头戴毡帽,脸蒙黑巾,遮挡住一张脸,只余一双眸子精光闪闪。那人见到狄青,低声道:“跟我来。” 那人前头带路,狄青见那人无意相帮,咬牙扶着飞雪踉跄前行。一路上偶遇几个番僧,却均是昏迷不醒,狄青见了,知道多半是那人击倒这些僧人。等出了佛堂,那人东拐西绕,到了承天寺的后院。 这是东方曙青,原来已近清晨。 承天寺再是庄严肃穆,僧人也要吃饭生火,因此寺院后也堆放着柴禾,近后门处,停了一辆牛车,想必是运送柴禾的。 那人低声道:“躲到牛车上去。现在全城都在抓你们两个,莫要露头出来。” 狄青目光微闪,见那人并无伸手之意,也不相求,扶飞雪到了柴车之上,然后自己也翻上了柴车。等到了车上之时,已疲惫的动弹不得。 那人拿了些枯草盖在狄青、飞雪二人身上,上了牛车,脱了黑色的外套,露出里面樵夫的装束。一扬鞭,已驱车出了承天寺。 狄青躲在车上,心中暗想,这人显然是用樵夫送柴的身份混入寺中,然后趁清晨防范最松懈的时候击昏番僧,开启了密室。此人对承天寺了若指掌,又认识他狄青,这人是谁?牛车颠簸,狄青手扶车板,透过枯草缝隙向飞雪望去。只见飞雪平静依旧,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表情。 牛车出了承天寺,直奔城南,一路上倒是无惊无险。等出了青唐城后,那人并不停车,一直赶车南行,到了一处荒山下,径直驱车上山。 狄青暗自皱眉,不解这人究竟要去哪里? 这时藏边已到入冬时节,天青风硬,万物萧杀。狄青死里逃生之际,但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毕竟如何来看,救他那人都不像他的朋友。 若这人是他的朋友,怎么会如此待他? 山路渐变陡峭,牛车终于不能再行,那人跳下牛车,掀开了枯草,递给狄青一个水壶道:“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水!喝点水吧。” 狄青见那人仍旧用毡帽遮挡住半边脸,忍不住问道:“阁下是谁?”他说话间接过水壶,却不喝水,转瞬递给了飞雪,诚恳道:“飞雪,你先喝点水吧。”他虽虚弱,但更关心飞雪,见到飞雪面色比雪还要白,容颜憔悴,不由一阵心痛。 飞雪并没有伸手,只是盯着狄青,又望望那戴毡帽的人,淡淡道:“有迷药的水,我不喝!” 狄青一震,霍然转头望向了救他那人,凝声道:“阁下究竟是何用意?”他眼下虚弱无力,这人要对付他,可说是轻而易举,既然如此,这人为何还要在水中下了迷药? 但飞雪素来直觉甚准,怎会无的放矢? 那人身躯微僵,转瞬哈哈一笑,已掀开了毡帽,露出带着眼罩的一张脸。狄青见了,微微皱眉道:“飞……鹰?怎么是你!你到底搞什么明堂?” 救狄青那人,竟是素来神出鬼没、就算元昊等人都无法揭穿底细的飞鹰。 飞鹰倨傲不改,目光灼灼,自信道:“若非是我,怎能救你出来?” 狄青诧异不减,忍不住又问,“你救我出来,在水下迷药,又是什么意思?” 飞鹰目光闪烁,突然长叹一声道:“狄青,你真的信水中有迷药?” 狄青望了眼飞雪,一字一顿道:“我或许不应该信水中有迷药……但我信飞雪!” 飞雪眼中神采显现,却移开了目光……天蓝风寒,有白云如羽,飞雪的表情虽如青峰守望,千年不变,但她的内心实在如苍云变幻,让人难以捉摸。 飞雪怎么知道水中有迷药,难道说她真的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明白别人心中所想? 飞鹰目光在二人之间移动,陡然哈哈一笑道:“水中的确有迷药,因为你们现在太过虚弱,我只想你们好好的睡一觉。” 狄青缓缓点头,像是已接受飞鹰的解释,“这么说,你还是一番好意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承天寺内呢?” 飞鹰微微一笑,鹰钩鼻子在阳光下隐泛寒光,“我早到了藏边,听说你坏了承天祭后消失不见,很是吃惊,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对承天寺多加留意,无意中从杂役口中得知你被关在这里,因此才来救你。” 狄青喃喃道:“看来你对我的确很了解……只可惜,都说藏边的佛子很是睿智,竟然不听我解释。” 飞鹰嘿然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聪明吗?此人只是故弄玄虚罢了,其实他内心卑鄙不堪,更是狠辣非常,视人命如草芥!” 狄青轻叹一口气,似乎很是赞同飞鹰的看法,“你来藏边做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飞鹰望了眼飞雪,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到了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好了。我来藏边,其实要向唃厮啰借一个东西。但这人简直固执得不可理喻……非但不肯借我,还想让人杀了我。” 狄青淡淡道:“那也得看你借什么,你如果借他的脑袋,换作是我,也不会借的。” 飞鹰眼眸中厉芒一闪,嘿然道:“他要杀你,我救了你,你竟然不信我,反倒要帮他?” 狄青反问道:“你费尽心思救我,难道是想我和你联手对付唃厮啰?你究竟想向他要什么东西?” 飞鹰又望向飞雪,犹豫片刻才道:“你不必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你只需知道,那东西是开启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就好!” 狄青一震,失色道:“开启香巴拉的关键所在?你真的已找到香巴拉,还能想办法进入香巴拉?” 飞鹰昂然道:“不错,这世上只有我……才知道香巴拉的真正的秘密,也只有我,才有开启香巴拉的资格。” 飞雪本一直沉默无言,听到这里,斜睨了飞鹰一眼,平静道:“这也未必。” 飞鹰眼里闪过丝怒意,转瞬一笑道:“争执于事无补,狄青,我知道你也很想前往香巴拉。这样吧,你我联手对付唃厮啰,只要取回我想要之物,我就带你前往香巴拉,这买卖可做得?” 狄青怦然心动,垂头沉思半晌才道:“这个提议倒是不错,飞雪,你觉得如何呢?”他突然向飞雪询问建议,倒让飞鹰大为错愕。飞鹰眼中闪过分紧张,盯着飞雪欲言又止。飞雪静若止水道:“你想如何做,何必问我呢?” 飞鹰打断道:“狄青当然想去香巴拉了……” 狄青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想去香巴拉。可我去香巴拉之前,必须去见唃厮啰一面。” 飞鹰满是错愕,怔道:“你……你见他做什么?” 狄青道:“我要见他,因为我和他之间有个误会。若不消除的话,我无法安心。”他在密室中,浑然已忘记了一切,但一出密室,其实立即想到宋朝、吐蕃联盟一事。 如今富弼多半被囚,生死未卜,无论如何,他都要救出富弼再说。 飞鹰嘿然冷笑道:“你可知道,承天祭中,未经唃厮啰允许,擅自上台只有死路一条?” 狄青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飞鹰又道:“你可知道,唃厮啰已对你下了必杀令,惊扰卢舍那佛之人,也是必死无疑?你是否还知道,唃厮啰这人睚眦必报,对你成见已深,你屡次犯吐蕃人大忌,只要被藏边吐蕃人见到,就必杀你无疑。你只要再入青唐城,就是步步杀机,说不定走不出十步!” 狄青盯着飞鹰,神色肃然,沉声道:“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必须去见唃厮啰。” 飞鹰仰天大笑,声动云霄,那笑声中隐约已有萧杀之色,笑声才顿,飞鹰已喝道:“狄青,你其实心中根本没有杨羽裳!你若想念杨羽裳,就不会屡次放弃大好的机会,推三阻四的不去香巴拉!” 飞雪听到杨羽裳三字时,向狄青望来,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也有着质疑之意。 狄青闻及“杨羽裳”三字,心中大痛,良久才道:“你错了,心中有没有一个人,不必总是提及在口中。我心中有没有羽裳,无须向你来证明,只要羽裳明白我就足够了!你若诚心和我合作,就让我先见唃厮啰再说。” 飞鹰冷冷道:“你想去送死,可我不想这早就死。既然道不同,你请下车吧。” 狄青转望飞雪道:“飞雪,我们走。”他才要挣扎起身下车,不想飞雪回道:“你要走就走吧,但我不会走。” 狄青一怔,不待多说,飞鹰已大笑道:“狄青,就算飞雪都看穿了你虚伪的面目,不肯和你一起了。” 飞雪神色依旧,并不多言。但谁都看出,她话已出口,就难以改变。 狄青神色有分焦急之意,劝道:“飞雪,你听我一句,跟我走吧?” 飞雪仍旧沉默,飞鹰一旁冷淡道:“你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全,明知有救治心爱的女人的机会也不去争取,谁能放心和你在一起?” 狄青霍然扭头,怒视飞鹰道:“郭邈山,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不择手段,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担当的!” 飞鹰一震,不由倒退半步,嘴角微跳,眼中满是惊奇诧异,半晌才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狄青目光闪动,只能凝望着飞鹰的一双眼,一字字道:“郭邈山,你不真的以为没有人知晓你的恶事,你也不要真把自己标榜的至高无上,你区区一个叛逆的盗匪,无恶不作,难道会有人放心和你在一起?” 飞鹰目光锐利如针,阴冷的望着狄青,许久才笑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郭邈山?”他这么一问,无形中就已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狄青讥诮道:“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就故弄玄虚,说和我曾经见过,要为郭大哥报仇。你只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你,可是飞龙坳一战,经历过的人怎么忘记?当年飞龙坳一役后,你和王则、张海三人离奇失踪,再也没有下落。不过数年后,你们就反倒拜弥勒教,在教内秘密修习五龙、滴泪等经,蛊惑人心……” 狄青一口气说出这些,心中却想起郭逵当年所言,“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 往事如烟,烟消云散,故人已逝如流水,但事迹如刻在心间…… 飞鹰目光更冷,已缓缓的握紧了双拳。 狄青似乎没有见到飞鹰的杀机,继续道:“后来你们势力渐大,公然纠结流民造反,郭遵郭大哥前往平叛,你郭邈山虽不差,可还是不敌郭大哥!你虽兵败,但狡猾多端,逃得了性命。” 飞鹰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不敌郭遵,可惜他……已死了。”他眼中提及郭遵,不再有伤怀感激,反倒有分释然。 “郭大哥去了,可我狄青还在。”狄青凝声道:“你们叛军事败,叶知秋捕头全力通缉你等,你和王则、张海等人转为暗处活动。你一直不肯揭开面罩,就怕我知道你是郭邈山,引起叶捕头的留意,对你行事不利。你有野心,知香巴拉有神奇的力量,这才刻意前往香巴拉。但香巴拉就在沙州敦煌左近,被元昊重兵把守,你不要说找,就算接近都是不能。因此你收服了石砣,伺机对付元昊,你当然知道,要去香巴拉,必先除去元昊。你联系野利旺荣,骗我说要为郭大哥报仇,设计刺杀元昊!但你没有想到过,元昊远比你想的要强,竟能平定反叛,让你无功而返,你口口声声说能去香巴拉,但元昊一天不死,你根本无法接近香巴拉,你有什么能力带我前往?” 飞鹰缓缓点头,喃喃道:“狄青,我还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知道的远比我想的要多的多。” 狄青目光满是讥诮,嘲讽道:“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情,你要不要听听。” 飞鹰目光一寒,阴沉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咬牙道:“我还知道,你早就想杀我的。” 飞鹰满是不屑,哈哈大笑道:“我要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狄青,你虽是不差,但真以为无敌天下了吗?” 狄青突然伸手入怀掏出一面令牌,亮给飞鹰道:“你可认识这令牌吗?” 那令牌是黄铜所制,中间是银白色,而银白色中,又画了三个小圆圈。 飞鹰目光微闪,故作漫不经心道:“这是什么?” 狄青冷静道:“这是弥勒教徒的令牌。我方才已说过,拜弥勒教的都秘密修习所谓的五龙、滴泪等经,而这块令牌,都叫滴泪令!” 飞鹰摊摊手掌,若无其事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又道:“当初我奉旨回京,途遇殿中丞包拯,他负责调查汾州任弁勾结弥勒教徒一事,却被弥勒教徒追杀。我本擒住车管家等人,但有人突出,杀人灭口,还要刺杀于我。而在这之前,我的包袱曾被人翻动,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般高手想从我的包裹中搜寻什么,如今我终于想通,那人想从我包裹中搜寻五龙!” 飞鹰双眉一轩,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言。 狄青继续道:“那人乔装成伙计,武功高明。我左思右想,觉得那人如果不是你郭邈山,肯定就是张海、王则二人中的一个。你们图谋我的五龙,不用问,也是和要去香巴拉有关了。既然如此,你说这令牌是否和你有关呢?” 飞鹰眼珠转转,叹口气道:“这或许是我手下无心所为,我并不知情。” 狄青目光如刀,钉在飞鹰的脸上道:“或许那次杀我和你无关?但我在承天寺失踪,番僧遵唃厮啰的之令,肯定对此事秘而不宣,就算我手下都不能找到我,你凭什么从个杂役口中就得知我的下落?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就在承天寺内!而且就是在庙内横梁之上!” 飞鹰看了眼飞雪,仰天打个哈哈,可握拳手背上已青筋暴起。 狄青长舒一口气,最后下了个结论,说道:“因此我现在可以断定,收买呷毡背叛唃厮啰的是你!炸毁承天祭台的人也是你!在爆炸后,烟雾缭绕中,刺我一剑的,就是当初要杀我的那个伙计,从横梁下跃下的刺客肯定也是你的手下,而救走那刺客的人,不用说了,就是你飞鹰——当年的禁军、后来的陕西大盗郭邈山!” 狄青一口气说出这些,微有气喘,但坐在马车上腰背挺直,对飞鹰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飞鹰默视狄青良久,这才拊掌赞叹道:“这些事情,若不是飞雪亲口对你说的,那你实在太聪明了。” 狄青微微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郭邈山,你骗得了我一时,骗不了我一世!” 飞鹰轻淡道:“但你一直扮猪吃虎,本不用说出这些。你刻意说出这些,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斜睨了一眼飞雪,飞鹰淡淡道:“你揭穿我的底细,其实不过想让飞雪明白的面目,让飞雪离开我罢了!” 狄青也不否认,转视飞雪道:“不错,我就是想告诉你,飞鹰并非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飞鹰突然放声大笑,等笑声止歇后才道:“可惜你一片心机用错了地方,你根本不知道飞雪和我的关系,她怎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跟随你离去?” 狄青只是望着飞雪,神色中满是期冀。他正如飞鹰所言,不想飞雪再跟随飞鹰,因此才揭穿了飞鹰的底细。但见飞鹰自信踌躇,一时间也无法确信飞雪的用意。 飞雪终于开口,言语淡淡,“那也说不定。” 飞鹰一愕,嗄声道:“你莫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飞雪向狄青望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又是雾气朦胧,“你心中已有杀机。狄青说出你的秘密,你定要杀他了?” 飞鹰放声长笑,笑声未歇,不远处的石后已走出两人,一人断了条手臂,脸上如火烧般,红一块黑一块。另外一人是个跛子,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 那两人走到飞鹰身旁,并肩而站,显然是飞鹰的手下。 狄青只是望着那脸上如火烧那人,问道:“王则?”他当初在沙漠时,曾见过这人。那人满是怨毒的望着狄青,咬牙道:“是!” 狄青缓缓道:“王则,你当初乔装成伙计刺杀我和包拯,后来在沙漠中,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可你对我故作不识,心机可谓深沉。不过你百密一疏,忘记了隐藏真实的面目,我知道你是王则后,自然就想到飞鹰是郭邈山了。” 飞鹰心中微凛,不想狄青竟如此执着的挖出了他的底细。 王则恨恨道:“可再深沉也比不过你了。狄青,断臂之仇,你今日只有用命来还了。” 狄青面对三人,竟还是神色自若,“王则,你装作和我合谋,刺伤毡虎,陷我于不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飞鹰双眉一扬,眼中杀机已现,“狄青,你是个聪明人,却做了件不聪明的事情。你若不揭穿我的底细,我和你还有合作的可能。可到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狄青笑笑,转望飞雪道:“我既然只剩下一条路,你是否跟我一起走?” 飞雪一直悠远淡漠的听着,仿佛局外人一样,闻言也笑了。她蓦然一笑,如春暖花开,百花娇艳。她只是平静而又坚决的说道:“我和你一路!” 狄青精神一震,自忖方才的一番话终于有了作用。飞鹰已变了脸色,冷哼道:“狄青,你自寻死路……难道还要旁人陪葬吗?” “你错了!”狄青微笑道:“死的不一定是我。” 飞鹰见狄青竟还能坦然自若,不由眼露狐疑之意,他知道狄青绝非虚张声势之辈,可这时候,狄青有什么能力抗拒他们三人?他就是想不通,因此犹豫不决,王则已喝道:“狄青,你莫要大言炎炎,今日就我一人,就能要了你的性命。”他才要上前,蓦地止步,眼中已露出惊吓之意。 狄青不知何时,手中已握了一物,那物如小孩拳头般,黝黑并不起眼。但这时狄青拿出那东西,岂能无因? “不知道你们可认识这东西?”狄青淡淡道。 飞鹰望着那物,目光闪烁,良久才道:“霹雳?” 那两个字如同响雷般炸在众人的耳边,王则虽恨狄青,闻言也忍不住倒退两步,神色紧张。 霹雳!狄青手上的竟是霹雳!狄青拿的竟是郭遵曾动用过的霹雳!当年三川口一战,宋军虽败,但霹雳之威,亦让夏军铁骑胆颤心惊! 飞鹰等人均知道当年一事,见狄青手握霹雳,不由脸上变色。 狄青含笑道:“飞鹰,你果然有些眼力,这就是大内武经堂研制的霹雳!时隔多年,威力更胜当年。这枚霹雳的威力,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飞鹰眼皮一跳,转瞬冷笑道:“你早已手足无力,抛不出太远。霹雳一出,你也难免死在霹雳之下。” “是吗?”狄青淡淡道:“我是不怕死的,你怕不怕?” 飞鹰心中微凛,知道狄青并非大话欺人,狄青有拼命的勇气,可飞鹰还有野心壮志,怎肯轻易就死? 张海本一直沉默,闻言低声道:“飞鹰,他只有一枚霹雳,诱他掷出就好。”张海颇有计谋,当初在叛军中任军师一职,已看出狄青的弱点。 飞鹰点头,自恃武功,才待飞扑过去,狄青已抢先喝道:“着!”狄青喝声一出,已奋然站起,手臂一挥! 飞鹰三人均是一凛,畏惧霹雳的威力,不敢直冲而上,闪身到了一旁。 不想狄青手臂一震,袖口有匕首飞出,刺中驾车的那匹马的臀部之上。 马儿受惊,疼痛之下,霍然奔出,沿着山岭斜斜奔下。惊马狂奔,借山势而下,转瞬就已奔出数丈的距离,将飞鹰等人抛开。 飞鹰又惊又怒,不想狄青以进为退,竟要逃走。他身形一展,已冲到半空,就要追下山去。王则、张海二人亦是一样的想法,紧跟飞鹰冲了过去。 不想三人才一纵起,就有一物落在地上,“轰”的一声炸响,震耳欲聋,碎石飞沙随即飞起,中间还有铁针射出。 那爆炸地点正在飞鹰等人落脚之处,三人大惊,空中腾挪躲避,等落在地上时,虽未大伤,可也狼狈不堪。 就这一会的功夫,马车已奔出十数丈远,顺坡而驰,更见快捷。 飞鹰心想,“今日不杀狄青,日后他若报复,定为大患。惊马失血,绝奔不了许久,只要一到山下,马速就会缓下来,我等只要跟随其后,定能取他性命。”一念及此,已带王则二人奔下岭来。他当初救狄青出密室,还想利用狄青,那时故意不扶狄青,就想看狄青还余几分实力。当初见狄青早就筋疲力尽,已放下戒心,只想带狄青到这荒山野岭后,任意摆弄,哪里想到狄青亦用地势,反逃出他的包围,不由心中大悔,恨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狄青,带走飞雪? 他冒险潜入承天寺,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飞雪! 三人放足狂奔,可和那柴车相聚的反倒越来越远。这时红日已破晨云而出,杀气却冷了一山的萧瑟。几人一车追逐不多时,马车已渐渐行远。飞鹰正自焦急,突听“砰”的一声大响,马车遽然四分五裂,眼看车上的狄青和飞雪,已跌出去,向山下滚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原来惊马狂奔,慌不择路,竟撞在山腰的一块大石。那一撞之力,重逾千斤,车辕不堪承受,当先折断。 狄青没想到这种变化,只来得及一把抓住了飞雪。二人被惯性所带,飞出车外,向山下滚去。 狄青滚的七荤八素,心中歉然。方才他若不是执意要带走飞雪,飞雪亦不会遭此厄运。他是在救飞雪,亦是在害飞雪? 思绪飞转之际,天昏地暗。狄青只见一棵大树倒旋,兜面撞来。狄青大叫声中,已紧紧搂住了飞雪,护住了飞雪的周身。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背心重重撞在树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来,可滚落之势已停顿下来。狄青顾不得自身,叫道:“飞雪,你没事吧?”低头望去,只见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带着一分泪影…… 飞雪凝望狄青,天翻地覆的惊变也不能改变她的平静,可狄青的一声问候,已让她泪眼盈盈。 狄青望着那若有情、若无意的眼神,心中惘然,想起那汴京陋巷、斜梅清雪…… 他已分辨不出,救的是飞雪,还是救的羽裳…… 可无论如何,他总要逃脱飞鹰的追杀,再说其它。狄青全身欲裂,扶着飞雪挣扎站起,陡然间天昏地转,又喷了口鲜血,颓然倒下! 他这几日内,先受重创,后忍饥挨饿,全凭无上的毅力和决心才坚持下来。刚才被大树一撞,外创全裂,内伤尽发,饶是铁打的身躯也无法抵抗。 跌落尘埃之际,狄青下意识的松开飞雪的手。 在思绪中,他觉得已连累飞雪太久,他不想再拖累飞雪一块倒下。可在内心深处,他又是多不舍松开那执着的手掌。 当年他无法抓住,可多年过后,他已决意松手。 可他松开手掌,却发觉飞雪在拉着他。飞雪那纤弱的身躯也已摇摇欲坠,但那纤细冰冷的手掌却牢牢的抓住狄青,不舍如雪恋东风。 二人再次滚倒,倒地刹那,狄青脑海中有电闪而过,承天寺的一幕终于现在眼前…… 当初他跌落密室之时,也已松开手掌,他本不想拖飞雪进无尽的深渊。飞雪就如今日一样,牢牢的抓住他的手掌,陪他死也好,活也罢,不离不弃。 飞雪为何这么做?她真的淡漠生死?还是…… 狄青惘然阵阵,摔倒在地时,再无力站起。 这时有呼喝传来,“他们在这里!”声音中满是喜意怨毒,狄青已听出那是王则的声音,狄青竭力逃奔,不想功亏一篑,终究还是毙命在此。 狄青、飞雪滚出马车,飞鹰立即命王则、张海分头搜进,王则最先发现狄青的行踪,心中大喜。他呼喝之后,恨狄青斩了他的手臂,几步纵跃,已到了狄青近前,狞笑道:“狄青,你还是逃不了老子的手掌!” 他刀已扬起,就要斩下…… 狄青不望王则前来,无视刀锋凄冷,只是望着那双雾气朦胧的泪眼,心如绞裂,嗄声道:“飞雪,我对不起你……”那一刻,时光若转,白影倏落,化做眼前那不舍如梦的脸。 那脸上已有七分尘土、三分憔悴;那双眼,不再平静如水,隐泛波澜。 飞雪望着狄青,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笑意化了雪,融了冰,亮了一冬的寒意,她无视劈落的单刀,已纵身挡在狄青的身上,最后说道:“这样也好!” 第五章 赞普 红日高升,长刀已落。金黄的光线下,刀锋上满是萧杀的肃然。单刀划痕,带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已堪堪斩到飞雪的脖颈之后。 狄青不想飞雪如此,大惊道:“不!”他怒吼声中,已奋力反身而上,挡在飞雪的身上。 王则刀势不停,不管这一刀砍的是飞雪还是狄青!王则一直不解,为何飞鹰对飞雪如此器重,但这时飞鹰不在,他不论飞雪如何,总要杀了狄青! 就在这时,半空“嗤”的一声响,一物锐利如冰,已打到王则的面前。 王则大惊,顾不得再砍狄青,封刀急挡。 “当”的一声脆响,那物打在刀背之上,火光四射,斜飞出去,插在树上,原来竟是把飞刀。 王则不待再望,就感觉头顶寒风凛冽,缩头急退,单刀反撩而上。 王则、张海、郭邈山三人当年均是禁军,隶属郭遵手下。但这三人均遭奇事,在武技上这才突飞猛进,郭邈山更是领悟良多,这才成为三人之首。眼下的王则武功高明,远非寻常盗匪可比。 王则崩开飞刀之际,已察觉来袭之人竟是从树上飞落,当下挥刀反击。只听“当”的又是一响,两刀相撞,火花四耀。 火花闪烁间,王则斜插而上,直扑狄青。他已看清树上那人身材单薄飘忽,有如蝙蝠,手持一把薄刃单刀。他不理偷袭那人是谁,只想先杀狄青,再论其他。 树上跃下那人蓦地出手攻击王则,竟被王则挡开,大是诧异,却已落到了王则身后。 王则判断准确,眼看就要冲到狄青身前,不想人影一晃,一人已挡在了狄青的面前。王则怒极,一刀三斩,分袭来人的肩、胸、肋下三处。他虚晃一招,只等对方闪避,再施毙命一击。 不想那人根本无视刀锋,就那么径直冲过来。 “嚓”的一声响,单刀入肉,已砍在那人的手臂。不想那人手臂一转,挟住了刀锋,已和王则面面相对。 王则听到钢刀划骨的咯咯响声,也见到来人死灰的一张脸,背脊发寒。他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人物,也未经历过如此窘境,不待反应,就感觉小腹一痛,才发觉一根银丝已钻入他的腹中,缠绕着他的肠子。王则撕心裂肺的痛,忍不住狂叫一声,挥肘击去。那人手腕一绞,倒翻而出,落地时,脸色更灰,可手中银丝之上,还勾着一截白花花的肠子。 王则手捂小腹,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时飞鹰、张海已同时赶到,见状大惊,扶助王则向狄青的方向望去,见到一道烟花冲天而起,闪耀半空。两人并肩而立,已挡在狄青的身前。 狄青见那两人赶到,终于舒了一口气,来人正是他的手下十士中人。面如死灰那人,就是死愤之士的领军之人李丁,而从树下跃下那人,本是寇兵之士的头领张扬。 飞鹰心中微凛,不解狄青的手下为何会找到这里。狄青似乎看出飞鹰的困惑,缓慢道:“你肯定奇怪为何他们会找来的?” 飞鹰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狄青有些喘息道:“你若是想杀我,在承天寺内本是最好的机会。但你太过贪婪,总想着或者能利用我,因此将我带到这里。但我被困承天寺,我的兄弟不闻我的消息,当然知道我出了事,怎能放弃寻找我?” 飞鹰冷冷道:“但那密室除了我外,别人不可能找的到。” 狄青微笑道:“不错,他们的确找不到,但肯定会守在承天寺外打探消息。你救我出来,只以为我无力逃走,并没有留意到,我在出寺后,就留了信物在路上……” “因此他们发现信物,就能追踪前来?”飞鹰有些恍然,恨恨道:“所以你不怕和我翻脸?你就没有想到过,他们可能不能及时赶到吗?” 狄青一字一顿道:“我信他们!” 阳光洒落,落在狄青几人的身上,暖暖的有如兄弟间信任的友情。 李丁肩头还在流血,脸色更灰,但腰板挺的更直。他素来作战就不要命,可就因为不要命,他才能每次都能活下来。王则比他强,但已被他重创。 张扬站在那里,还是轻飘飘的没有份量般,但脸上的决绝之意,比山要重。谁都看得出来,为了狄青,他不惜拼命。 飞鹰傲视天下,横行大漠,素来不把旁人看在眼中。此刻狄青无能站起,李丁受伤,张扬瘦小枯干,他本不放在心上,但见这三人神色坚定,一时间竟不能上前。 半晌后,飞鹰这才冷笑道:“狄青,他们就算找来能如何?就凭借这两人,你以为就能挡住我杀你?” 狄青咬牙站起,和李丁、张扬并肩而立,缓缓道:“不是两人,是三人!” 飞鹰向张海使个眼色,示意张海牵扯住李丁、张扬二人,他全力来搏杀狄青。见张海点头,飞鹰身躯微躬,杀气尽出,不等举动,陡然向西北角望去。一人脚步轻若狸猫的行来,已离众人不远,见飞鹰看来,说道:“不是三人,是四人!” 那人背负长剑,身形如剑,转瞬已立在狄青的身边,正是戈兵! 飞鹰微凛,不想狄青的帮手来的如此之快,暗自皱眉。突闻身后不远有些动静,扭头望去,见到一块大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双手笼袖,怒目瞪着他道:“不是四人,而是五个!” 那人正是暴战,亦是勇力之士的头领。 暴战声音才落,一人又笑道:“不是五个,而是六人。”一人从暴战站立的大石后闪身而出,面带笑容,正是韩笑。 飞鹰眼皮一跳,不想狄青转瞬就多了五个帮手,这五人看来均非等闲,更要命的是为了狄青不惜舍命,他要再取狄青性命绝非易事。 韩笑不理飞鹰,远远向狄青抱拳道:“狄将军,死愤、陷阵、勇力、寇兵、待命五部其余人手随即就到,等将军指示。” 飞鹰眼珠一转,傲然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虚张声势。我想……你们再不会有人赶来了。”他知道又中了狄青的诡计,原来狄青方才向他解释,不是拖延时间,等人到齐而已。飞鹰盘算这五人的实力,感觉这韩笑最弱,眼下狄青根本不能出手,他和张海联手,只要能毙了李丁四人,就能杀了狄青。他和狄青已撕破脸皮,更忌惮狄青报复,有这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韩笑微微一笑,已迈出两步,伸手从怀中掏出个竹筒道:“就我们五个,要杀你已不是难事……” 飞鹰嘿然冷笑,不待多言,韩笑已一扬手上的竹筒道:“飞鹰,你可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飞鹰望着那竹筒,狐疑道:“不过是个竹筒罢了。” 韩笑微微一笑,傲然道:“霹雳千里,天摇地动。暴雨无踪,鬼神皆惊!不知这两句话你可曾听过?” 飞鹰见韩笑面对他竟然还坦然自若,心中益发的谨慎,倒也不敢小瞧韩笑,皱眉道:“这是什么屁话,我倒没有听过。” 韩笑道:“不是屁话,而是实话。这两句话说的是宋廷大内武经堂所制的两种利器——霹雳和暴雨!霹雳的威力,想必你已知道,不过暴雨到底什么用,我想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飞鹰想起霹雳的威力,已暗自心惊,望着那竹筒道:“你手中就是暴雨?” 韩笑点头道:“不错,这里面装了九九八十一枚银针,只要一按机关,就能如暴雨般射出。不过这针和雨不同,雨过无痕,这针不但可以留痕,还能打入肉,钉到骨头里面,暴雨一出,方圆数丈的人畜一个都躲不开,你信不信?” 飞鹰嘴角抽搐,见那筒口朝向自己,又见韩笑拇指微屈,像要按下去的样子,不由倒退了一步。 张海见状,也跟着退了一步,脸现惧意。 韩笑还是笑容满面,盯着飞鹰道:“方才我本可趁你不备使用暴雨,但我们是狄将军的手下,不屑暗箭伤人!飞鹰,今日我就和你独战,你若能避开暴雨,我这条命,就送给你!”他说罢上前一步,单手平举竹筒,喝道:“来吧!” 飞鹰不由又退后一步,见李丁等人均不出手,似乎对韩笑极为放心,心中更是忐忑。见韩笑笑容不减,隐泛杀机,思绪飞转,忖度双方的形势,终究不想冒险,身形一转,又离开韩笑数丈,这才喝道:“狄青手下堂堂正正,我飞鹰也不会暗箭伤人。狄青,我等你伤好,再和你一战。”说罢已和张海带着王则大踏步的离去。 李丁等人也不拦阻,等飞鹰不见踪影后,这才聚到狄青的身边,纷纷道:“狄将军,你怎么样了?” 韩笑见狄青、飞雪嘴唇干裂,早就递水粮过来。狄青、飞雪用过水,稍吃了些干粮后,精力稍复。韩笑认出飞雪是在承天祭的那女子,很是诧异,但不便多问什么。 戈兵一旁道:“狄将军,究竟怎么回事,飞鹰为何要追杀你呢?” 狄青看了飞雪一眼,见她默默的坐在树下,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众人均怒,戈兵一旁愤然道:“这等叛逆之徒,狄将军为何不让我等聚而歼之?”原来方才狄青虽未多说,但一直打手势让众人莫要轻举妄动,戈兵等人这才没有出手。 韩笑的笑容有些苦涩,“戈兵,你不知道,这个郭邈山早就今非昔比,再加上个张海,非同小可。狄将军不让我们动手,是怕我们挡不住。” 戈兵皱眉道:“加上暴雨也不行吗?” 李丁和寇兵互望一眼,都露慎重之色。原来方才二人联手突袭,这才重创了王则,但知道若真的面对面交手,不见得能奈何王则。郭邈山是叛逆的领军之人,武功自高,再加上个张海,若真的出手,众人真不见得救得了狄青。 韩笑还拿着那个竹筒,闻言丢到一旁道:“哪有什么暴雨,若真那么厉害,我早就用了。这不过是我随手拣到一个竹筒,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会那么正气吧?”说罢苦笑。 众人一怔,这才明白韩笑是虚张声势,暗叫好险。暴战一旁担忧道:“若真的没有暴雨,那狄将军就有危险,我们眼下怎么办?要不要赶紧躲一躲?” 韩笑沉吟道:“飞鹰不知虚实,若暗中留意我们,见我们形色匆匆,只怕会有疑心。既然如此,兵不厌诈,我们就暂时在这里休息,让狄将军恢复些体力再说,飞鹰见我等有恃无恐的样子,必定不敢再来。我已传下消息,我们聚在青唐左近的十士,很快就会前来,只要他们赶来,就不用再怕飞鹰生事,到时候再转移地方也不算迟。” 众人觉得可行,狄青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现在富大人如何了?” 韩笑几人面面相觑,戈兵诺诺道:“狄将军,你先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狄青心头一沉,凝望韩笑道:“你现在就说!” 韩笑侧望飞雪一眼,见飞雪神色淡漠,一时间也搞不懂她和狄青的关系,压低声音道:“在吐蕃人眼中,毁承天祭乃十恶不赦之罪。狄将军和这位姑娘参与其中,引藏人愤怒,认为是我朝对他们不敬。唃厮啰早就下令,将富弼关押在牢,听说已修书质问我朝……”见狄青沉默,韩笑安慰道:“狄将军不用着急,富大人暂时不会有事,你先安心养伤再谈其它。” 狄青只是点点头,轻叹一声,仰望青天,心中想着,“当初郭邈山也不过是泛泛之辈,为何能有今日的能耐?”原来狄青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飞鹰的底细,现在他手下有待命一部,消息灵通,无意从当年大漠中所见的那个骑士身上,查到了陕西叛匪王则长的相似,狄青将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这才推测飞鹰就是盗匪郭邈山,这才出口试探。狄青揭穿飞鹰的底牌,一方面不想飞雪再和飞鹰一起,另外一方面也的确想借此断定飞鹰的身份。 “可郭邈山刻意破坏承天祭,究竟用意何来?他想向唃厮啰借什么东西?他和飞雪……究竟有什么瓜葛?”想到这里,狄青不由向飞雪望去,见到飞雪正也望来,心头一颤。 飞雪喝了水,吃了些干粮,精神已好转很多。她虽看似纤弱,却如坚韧的竹子,恢复的速度远比常人要快,见狄青望来,飞雪起身走过来道:“我要走了。” 狄青微震,失声道:“你去哪里?” 飞雪凝望着狄青,双眸中又是迷雾重重,良久,她才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要去的地方,和我去的地方,并不相同。”她转身要走,狄青突然叫道:“飞雪……” 飞雪身形微凝,并不转身,平静道:“你虽救了我几次,但我也救过你。你我从此各不相欠了,我不会感谢你。” 狄青望着那瘦弱的背影,一字字道:“但我会感激你!你本已决意和我一路,这会为何要走?” 这时冬日高升,照在飞雪的身上,拖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风起,衣袂飘扬,狄青见不到飞雪的脸色,琢磨不透飞雪的心思,紧张的等待飞雪的答案。他既然知道飞雪是破解香巴拉的关键人物,当然希望她留下来。可他不想飞雪就这么离去,也是担忧飞雪才从密室逃脱,身子虚弱,难耐藏边的苦寒。 许久,飞雪才道:“有些人可以和你一起死,但不能陪你一路走!” 狄青心乱如麻,根本不懂飞雪的心思,他也从未懂过。 “你想留下我,是想让我带你去香巴拉吗?”飞雪突然问道。 狄青一颗心提了起来,颤声道:“是!” 飞雪道:“但我不会带你去。”狄青一怔,满是失落,忍不住道:“为什么?”飞雪望着远方,半晌才道:“不为什么。”她言罢,举步向远方行去,走的虽慢,但其意坚决。 韩笑等人见状,均要阻拦,狄青却是摆摆手,示意手下莫要阻拦,扬声道:“飞鹰可能还在左近,你自己小心。” 飞雪顿了下,终于没有回身,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狄青一直望着飞雪的背影,只见那纤弱的身形终于融入的广袤的天地间,若有怅然。飞雪虽不带他前往香巴拉,但他心中并没有丝毫怨怼。在他的心中,总觉得飞雪行事,自有道理,虽让人难以揣摩,但对他总是没有恶意。 正沉吟间,又有十士人手陆续赶到。 这次狄青和富弼秘密出使吐蕃,表面上虽只是几人,但早命十士中的精英强将暗中配合。来的虽不过十数人,但众人声势大壮,当下悄悄转到一秘密所在。 狄青休息了一天两夜,虽伤势未好,但精力已恢复了五成。到天明时分,想富弼还在牢狱,再也等不及,当下找韩笑等人前来道:“我必须先救出富大人。” 韩笑等人面面相觑,戈兵开口道:“狄将军,富大人眼下被囚在青唐城的王宫内,那里戒备森然,我等不易接近,根本不知道眼下情况如何,以我们目前的人手,要救富大人很不容易。” 李丁等人都是深以为然,忧心忡忡。 狄青笑笑,远望苍天白云,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准备去见唃厮啰,求他放了富大人。” 众人一惊,韩笑的笑容都有些勉强,说道:“狄将军,我们破坏了承天祭,在藏人心目中,实在是十恶不赦。你又伤了毡虎,和吐蕃人积怨已深,此时去见唃厮啰,他怎么会放过你?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暴战、张扬均是劝道:“韩笑说的极是。狄将军,你身负抗击元昊的重任,眼下伤势未愈,绝不能再以身犯险。” 狄青见众人神色迫切,半晌才望向李丁道:“李丁,你伤势可好了?”见李丁点点头,狄青又问,“昨天王则来杀我,你为何宁可负伤,也不退避?” 李丁平日素来沉默寡言,不像韩笑、戈兵二人和狄青亲近,闻言咧咧嘴道:“我没有把握拦住他!”他不再多说,可别人都知道,李丁不能闪,是怕王则伤了狄青。十士中人,表面上和狄青或近或疏,但均是慷慨激昂的侠士,知道狄青的重要,个个不惜舍命来救狄青! 狄青神色感慨,环望众人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我,不会退,你们的情谊,我狄青铭感在心。同理而言,有些事情根本没有选择,也无从退让。毁承天祭一事本因我而起,牵扯到我朝和吐蕃的和睦,必须由我去解决。我虽有过错,但是无心之过,我想诚心去道歉,唃厮啰衡量轻重,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个结,愈早解开愈好,再拖延的话,不但富大人有危险,很可能危害大宋和吐蕃的交往,既然如此,我今日就一定要见唃厮啰!” 众人见狄青意志甚坚,知道不能再劝,纷纷道:“那我等跟随狄将军去见唃厮啰!” 狄青摇摇头道:“我们不是去交手,用不了这多人。这样吧,戈兵,你带人手护送我乔装进城。韩笑,你跟我一块去见唃厮啰,这样可好?” 韩笑微微一笑道:“属下遵命。” 众人知韩笑虽不会武功,可为人精明,见他这时敢陪狄青入城,都是心下钦佩。当下众人略作收拾,乔装再次进了青唐城内,直奔王宫。 近王宫时,戈兵、李丁等人远远后候着,狄青和韩笑径直行到宫前。 正是午时,赞普王宫高墙耸立,朱门如血。阳光高照在宫内的琉璃金顶,映的整个王宫金碧辉煌、肃穆威严。 见狄青、韩笑靠近,早有兵士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 狄青抱拳施礼,沉声道:“在下宋朝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请见赞普!” 那兵士听狄青的名字,吃了一惊,不由退后两步,已拔刀而出。宫前侍卫见状,纷纷持兵刃上前,已将狄青、韩笑二人团团围住。 狄青神色不变,仍旧抱拳施礼道:“狄青请见赞普,烦劳通禀!” 众兵士互望一眼,神色经意不定,半晌的功夫,才有一领队之人道:“你们看着狄青,我去向赞普禀告。”说罢急急向宫内奔去。 只听一声磬响,转瞬有号角长鸣,远远传开去。片刻之间,已及深宫。 狄青知道这多半是通知宫中吐蕃人戒备,他思绪纷沓,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神色沉静依旧,但心中难免忐忑。他从不担心自身的安危,只是想着如何陈述,才能化解敌意,让吐蕃、大宋重归于好? 不多时,宫内有脚步声传来,方才那人已冲出宫门,喝道:“赞普有令,让狄青进见。” 狄青轻舒一口气,迈步前行。韩笑才待跟随,那人已道:“赞普只让狄青一人入宫。”韩笑一怔,心中焦急,暗想狄青伤势未愈,就这么进入王宫,若吐蕃人翻脸,狄青哪有活着出来的希望? 狄青反倒镇静下来,向韩笑道:“那你就不用跟随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说罢跟随那人向宫内行去。 韩笑无计可施,只能回转去见戈兵等人。众人听韩笑所言,均是心焦,有力无处使,只能焦灼的等待。狄青此刻,已入深宫之内,而领路之人,已换了数人。 赞普王宫,巍峨磅礴中见细微曲径,若没有人带路,入内之人多会迷失其中。宫内处处梵音不停,檀香渺渺,让人闻了,为之精神舒畅。 藏边虽是苦寒之地,但宫内植被繁多,青葱脆绿,满是勃勃生机。 时不时有钟罄之声传来,如天籁清音,发人警醒。宫墙厚重,每道宫门均做圆拱之行,一入其中,只感觉四处高大巍峨的宫殿气势逼人,压迫人身心收敛,心存敬意。 狄青不知过了多少宫阁,这才到了一座宫殿前。这时冬日正悬,天空澄蓝,那宫殿金顶红墙,在黄澄澄的阳光映照下,散发着瑰丽而又柔和的光芒。 像梦境、像仙境……既宏大,又壮丽! 一道白玉阶直铺向殿中,玉阶尽处,有高台玉座,一人端坐其上,衣着庄严,头戴金冠。 狄青远远望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已知道,除了唃厮啰,宫中不会再有第二人有这般威严肃穆。 领路的喇嘛也不多话,伸手向前方一指,双手结印,缓缓的退后。 狄青心中诧异,不想这样就能见到唃厮啰。 高大威严的宫殿中,只有唃厮啰一人。难道说唃厮啰竟有无上神通,对西北战神丝毫不屑?还是唃厮啰早就知道,狄青根本无动手之能,这才肆无忌惮?抑或是,这看似高贵华丽的白玉阶台上,有如承天寺一样的机关密室,让人一足踏上,永劫不复? 狄青心思转念,但问心无愧,终于踏上白玉阶,走入了宫殿。 无陷阱、无机关、无险恶,殿外梵唱随风轻传,狄青已到唃厮啰面前三丈。狄青止步,深施一礼道:“赞普,宋朝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前来请罪。” 唃厮啰人在高台,凝望狄青,依旧是雾气朦胧的脸,依旧是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一双眼…… 不知多久,唃厮啰这才开口道:“飞雪呢?” 狄青一怔,不想唃厮啰一开口就会问飞雪,犹豫片刻才道:“她走了。” 唃厮啰淡淡道:“我知道她肯定会走!狄青,你可知道飞雪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 狄青不解为何唃厮啰会有这么一问?前来王宫之前,他已考虑到千般解释,但只是这么一问,他就已不知如何回答。 他根本对飞雪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狄青艰难道。他知道现在的每句话,都关系到边陲安宁,不得怠慢。 唃厮啰锐利无双的眼中突然闪过丝光辉,“狄青,你可知道承天祭为了什么?” 狄青想了许久,才回道:“想赞普为民祈福,这才以血祭天?”他忍不住的抬头向唃厮啰望去,虽望不清唃厮啰的脸,但已望见那眼中的讥诮,犹豫片刻又道:“具体如何,在下实不知情。” 唃厮啰好似笑了,但无声息,半晌后才道:“狄青,你可知道,飞雪为何要赴死?” 狄青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 唃厮啰声音突转森然,凝声道:“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但却在承天祭之上,冒然出现,阻飞雪自尽,挡我祭天,伤我手下,勾结飞鹰,毁我寺庙,坏我威信?” 大殿瞬间清冷,就算冬日暖阳,都无法照入殿中,化解唃厮啰语气中的冰森之意。狄青并不畏惧,沉声道:“在下知错,但请赞普明鉴,在下本无心之过。飞雪实乃在下的朋友,屡次救在下性命,我蓦然见她自尽,情不自禁,这才出现阻拦。事后的一切,虽因我而起,但应是飞鹰蓄意所为,在下对天立誓,绝无半分破坏承天祭之心!” “情不自禁?”唃厮啰喃喃自语,突然问道:“可你是否知道,飞鹰这次毁坏承天祭,本是和飞雪合谋发动的?” 狄青一惊,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他心绪烦乱,真的没想到飞雪竟然也和爆炸有关。可转念一想,飞雪、飞鹰本是认识的……飞鹰来到藏边,飞雪接踵而至。难道说,这二人来藏边本是同一目的? 蓦地想到密室中曾听飞雪说过,“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当初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想,才发现飞雪言语中大有深意! 唃厮啰目光锐利,盯着狄青道:“飞鹰一直向我索取入香巴拉的关键一物,但被我拒绝。他并不死心,这才利用飞雪骗我。飞雪前来找我,说甘心自尽为我祭天,我信了她,她却早就想在祭台爆炸时窃取入香巴拉之物!” 狄青脸色发青,半晌才道:“飞雪她……”他真的想为飞雪辩解两句,但他能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唃厮啰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良久,他才问道:“你为何信她?” 唃厮啰缓缓道:“因为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她才能帮我了。” “她能帮你什么?”狄青苦涩问道。 唃厮啰脸上雾气好像突然散了去,露出了那张极平常的一张脸,可转瞬之间,那张脸又是朦朦胧胧。 在那电闪之间,狄青已留意到唃厮啰的表情很是唏嘘,就听唃厮啰道:“她能帮我找一个人!” 狄青大是古怪,怎么也不能把承天祭和找人联系在一起。见唃厮啰不再说下去,狄青只能问,“飞鹰要求的那物是什么?” 唃厮啰道:“就是祭天的法器!” 狄青一凛,想到了那四个番僧抬到东西,也明白了飞雪为何要参与进来。承天祭虽说不禁各国人来朝拜,但没有谁能不经佛子允许,擅自上台。飞雪以祭祀为名接近唃厮啰,无非是想趁乱拿取祭天的法器。但那法器如斯沉重,飞雪怎能取走? 唃厮啰似乎已看出了狄青怀疑,说道:“法器虽重,但他们只需取走上面的一物就可,那时候,我无法再使用法器,他们就可以再和我谈条件!” 狄青心中一沉,觉得唃厮啰说的很有道理,这么说……不待多想,就听唃厮啰道:“结果你冒然冲上来,看似救了飞雪,实则破坏了他们的计划。飞雪不会感谢你!” 狄青心中满是苦意,知道唃厮啰说的不错。原来这本是一个局,他看似救了飞雪,却害了飞雪,他出使吐蕃,却得罪了唃厮啰。他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却发现做的所有的一切,本没有任何意义! 唃厮啰高台上已问道:“狄青,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机会再从来一次,你已知道所有了一切,你还会上祭台来救飞雪吗?” 话已落地,心却悬起。 狄青听唃厮啰一问,愣在那里。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他是否会选择出手?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的出手,得罪佛子、得罪吐蕃人、得罪飞鹰,破坏飞雪的计划,做件毫无意义的事? 这本是不用选择的一句话!唃厮啰为何要这么问? 往事如雾,一幕一幕…… 不知为何,狄青想起了密室的几日,心中没有后悔,没有遗憾,甚至没有痛恨和埋怨,他只是望着唃厮啰,平静地说道:“我会出手!” 第六章 多磨 唃厮啰人在高台之上,本是智珠在握的样子,听狄青这般说,也不由微怔,转瞬问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狄青昂首挺胸,望着唃厮啰道:“赞普,狄某本出身行伍,少读书,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不知道承天祭的意义何在,但我想祭天贵在心诚。若不诚心诚意,苍天恐怕也不会感到你的真心。飞雪并非真心祭祀,于事无补,我若知道,定当出手阻拦她。在下虽冒犯了神灵,但属无心之过,苍天浩瀚,神灵有容,绝不会因此小事而执着怪罪我等!” 唃厮啰眼中闪过分笑意,淡淡道:“你这么说,是不是暗示我,我若再怪罪你,就是胸襟不够了?” 狄青忙道:“狄某不敢。” 唃厮啰悠然道:“你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其实有些时候,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但这世上,聪明人并不多的。你们的庄子都说过,‘入其俗、从其令。’也就是常说的入乡随俗,有些规矩,你就算知道不妥,但也无法改变。你就算明知不对,但也一定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狄青不想唃厮啰虽在藏边,很是博学,唃厮啰知道庄子说的话,狄青可不了然。但他知道唃厮啰的言下之意还是暗示他破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唃厮啰虽在藏边称王,但一样要遵循规矩,不然何以服众?狄青想到这里,说道:“赞普,狄某有错,甘愿受罚!” 唃厮啰凝望狄青许久,似在沉思、又像是出神,许久后,突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狄青大是出乎意外,不解唃厮啰的用意。实际上自从他入宫后,就从未猜中唃厮啰的心思。本来按照狄青所想,他过错多多,此番入宫请罪,唃厮啰、善无畏等人定会严加惩罚,就算剑拔弩张、诸多为难、甚至不能见唃厮啰都是情理之中。但他偏偏轻易就见到了唃厮啰,偏偏唃厮啰好像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唃厮啰问飞雪,解释飞鹰的阴谋,和他谈庄子,这些都让狄青云山雾罩般,这时唃厮啰又要向他讲故事? 唃厮啰到底想做什么? 狄青心中困惑,但想听故事总比挨鞭子要强,微笑道:“那在下洗耳恭听。” 唃厮啰目光掠远,望向了蔚蓝的天空,若有所思道:“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你我还没有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有一对情侣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分开,从此后人海茫茫,天阔地远,再也不能相见。” 狄青大是诧异,搞不懂这个故事用意何在,但一想到自己和羽裳,就是忍不住的心痛。 唃厮啰续道:“那……女子吧……可以认为是女子吧……她一心想要找到心爱之人,因此历尽艰辛,数十年如一日的找寻伴侣。他们之间虽没有约定,但她知道,伴侣肯定也不会放弃寻找她!” 狄青甚是奇怪,不明白唃厮啰说的“可以认为是女子吧”是什么意思?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唃厮啰为何不能肯定?但他好奇心起,静等唃厮啰的下文。 唃厮啰接着道:“那女子找了许多年,却全然得不到伴侣的下落,不由大失所望。她不良于行,只能托旁人去寻觅,后来她遇到一人,叫做段思平,那女子许以重利,助他立国,请他帮忙寻找伴侣……” 狄青听到这里,很是惊奇,暗想这女子恁地有这般神通,可以帮助旁人兴国?这女子若真的有这种能耐,肯定天下闻名,她的伴侣若不是死了,怎么会寻找不到她呢?段思平?狄青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听唃厮啰又道:“段思平答应了那女子,只要那女子能帮他立国,他就定能找到女子的心爱之人。可直到段思平死去时,还没有完成女子的心愿。” 狄青心头莫名的一酸,不由想起自己和羽裳。 今生今世,羽裳究竟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久久不闻唃厮啰再说下去,狄青忍不住问道:“赞普,后来如何呢?” 唃厮啰沉默半晌才道:“然后那女子……就一直在等,而段思平终究没有实现承诺,因违背盟誓,不得善终。而他亲手打下的王国,虽还存于世上,但不得血脉传承,反被兄弟篡位,直到如今。” 狄青脑海中有电闪而过,突然记起段思平是哪个!心中满是惊奇,狄青讶然道:“赞普,你说的段思平,难道是大理的开国之君?” 如今天下有契丹、宋、夏、吐蕃、大理数分天下。大理国地处偏疆,一直与世无争,可说五国之间纷争最少的国度。大理立国,尚比宋朝赵匡胤称帝早了二十多年,而大理开国之君,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 段思平身为开国之君,又因大理尚佛,身负的传奇故事,甚至比赵匡胤还多。大宋太祖赵匡胤和兄弟凭双棍四拳打下宋朝四百军州,而传说中段思平则是得天赐神枪龙马,纵横南诏,所向披靡,打下大理疆土。 当年赵匡胤睥睨天下,南征北战,灭后蜀后,宋大将王全斌曾请求进攻大理,帮赵匡胤平定南疆。那时段思平已过世,但大理段氏余威尚在,听说赵匡胤知道手下大将请命后,一是因正在对付北方契丹,二是因担忧大理段氏的强悍、南诏蛮夷的麻烦,因此拿玉斧在天下疆土的地图上,沿大渡河画了一线,说什么,“此外非吾有。”而赵匡胤给群臣不攻大理的解释是,“德化所及,蛮夷自服!” 自此后宋朝谨守祖宗家法,大理、宋朝互不相犯,维系多年的和平。而大理开国之君段思平,更是因宋挥玉斧一事被中原人知晓。 狄青虽少读书,倒也知道段思平,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唃厮啰说的故事竟和段思平有关!转念又想,听说段思平死后,本传位给儿子段思英,但听闻段思英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叔叔段思良逼得退位为僧。方才唃厮啰说,“段思平违背盟誓,不得善终,王国虽存于世上,但不得血脉传承。”多半就是说的这件事了。 唃厮啰听狄青询问,又是默然许久,这才道:“不错,我说的故事中的段思平,就是大理的开国之君。” 狄青大惑不解,暂时放下以往恩怨,问道:“赞普,恕在下驽钝,你突然提及段思平的往事……究竟……”他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就是,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唃厮啰微微一笑,“很多事情看起来并不相干……但你以后再想想,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他手一挥,有道白光向狄青打来,说道:“这本书,你可看看。” 狄青见唃厮啰毫无征兆的挥手,这才想起双方还有恩怨,心中微凛。唃厮啰话音未落,那道金光已打到狄青的面前,狄青目光敏锐,已发现那道白光的确是一册薄薄的书册。 狄青手腕一翻,轻易的接住了那本书册,触手微凉,这才发觉那本书册竟是用白金所制。而那书册的封面上,用黄金镶嵌了四个大字——金书血盟! 那四个字的旁边,又有几个小字,写的是,“通海节度使段思平亲立”。 狄青见那书竟是由一页页薄薄的白金装订,用黄金镶字,一本书可说是价值连城。突然想到当年郭遵曾给了他一封信,信上写的是,“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那封信亦是白金为底,黄金嵌字,不由错愕,暗想难道说,郭遵的那封信,本是从吐蕃送来的?抑或是,从大理而来? 顾不得再想,狄青已翻开书页,见书页第一页的内容,陡然一震,脸色青白,几乎将那书丢在了地上。 第一页书页没有文字,只是画了一尊佛像…… 佛像细腰婀娜、璎珞庄严,只是脸部一片空白。这佛像,狄青竟是见过的! 书上画的竟是无面佛像! 这佛像,狄青曾在真宗玄宫见过,在梦中见过,不想今日又能得见。难道说,这无面佛像,真的有什么来源,不然何以大宋真宗和大理王段思平都有记载?狄青心中一阵惘然,忍不住向唃厮啰望去。唃厮啰只是道:“你先看下去吧。” 狄青捧书的手都有些颤抖,翻了第二页,见到仍绘制一幅图像。那图像画了两人对立,一人是那无面佛像,另外一人是个将军模样的人。那将军单膝跪地,对那佛像神色甚恭。 这两人之间,放着个玉盘,玉盘上有殷红的一滩血迹。那将军伸出左手,食指滴血,嘴唇涂红。 书页上虽只是一幅图画,但栩栩如生,生动非常。狄青顾不得去想白金底面上如何能做出这种生动的图来,只是想,按照唃厮啰所言,段思平曾向那女子立下承诺,这本书如果是段思平亲自所做,这应是一幅定盟的图示。 古人歃血为盟,以滴血抹唇代表信守诺言,真心不二之意。不过段思平应该是向那女子立誓,怎么变成对个无面佛像歃血为盟呢? 心带疑惑,见那幅图下面有一行小字——歃血为誓,对天起盟。若有异心,江山成空! 狄青皱了下眉头,又翻过一页,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几行字,“余本南诏之臣,官拜通海节度使,得国主器重,心怀感恩。然则奸臣当道,先有郑买嗣为乱,后有赵善政不忠,再加杨干贞为祸,纷乱频频,民不聊生。余有志救民于乱世,今余歃血为盟,若能成事,定遵承诺,永不背盟!” 唃厮啰似乎知道狄青对往事并不知晓,解释道:“南诏本唐时之国,控云南周边之地,由蒙氏当权统领各族。段家本一直都是南诏重臣,后来南诏衰落,有郑买嗣灭蒙氏皇族八百余口,自立为王,称为大长和国。赵善政本大长和国清平官,也就相当于宋之宰相,伙同东川节度使杨干贞杀了郑氏家族,又立大天兴国。不过后来杨干贞又废赵善政,自立为帝。段思平是逼死了杨干贞后建立的大理。” 唃厮啰寥寥数语,已勾勒出南诏的兴衰起伏。 狄青望着那金书血盟,仿佛见到杀戮血气蔓延,兵戈烽烟弥漫。他又翻了一页,见那页写到“兴圣元年,得天助神力,不可思议。” 这页不过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狄青见了心中一动,又翻了一页,见上面写道:“兴圣二年,得神枪龙马,人心归顺……神女果不欺余。” 狄青不知道神枪龙马到底有何神奇,但想段思平要着重记上一笔,肯定有奇异之处。而书中记载的神女,当然就是唃厮啰所说的那女人。 神女?这女人有何能力? 狄青已觉得书中记载和自身会有关系,不由怦然心动,继续翻下去,发现书中多记载段思平的片段神奇往事。 从书中记载来看,自从段思平对那无面佛像歃血立盟以后,的确事无不顺,所向披靡。发生在段思平身上很神奇的一件事是,有牧童百姓在山中放牧,曾听牛马说话,说什么“思平为王,思平为王!”当初南诏君臣崇佛,见天出异相,不由轰动一时,这件事可说是为段思平后来的民心归顺奠定了极好的基础。 之后段思平势力渐大,得百姓拥护,又顺利的与滇东乌蛮三十七部联盟。之后更神奇的一件事是,段思平最后攻打杨氏皇城时,途遇险关阔水,有重兵阻挡去路。这时河中有神女出现,指点迷径,同时天降大雾,段思平趁机渡水,大获全胜,一战消灭了大义宁国杨氏的主力军队,进而消灭杨氏力量,称帝立国。 狄青看到这里,心中暗想,“自古以来,开国君主为树威信,多会神化自身。书中记载的两件奇事,或者是段思平暗中操纵,故弄玄虚来鼓舞士气也说不定。但如果这本书是段思平亲自撰写,并不流传的话,段思平就没有道理再写点假的上去,这么说……书中记载的奇事可信性很高了。可段思平亲手立的金书书盟怎么会落到唃厮啰手中。而唃厮啰给我看这本书,用意何在呢?” 狄青这时已翻到书的最后一页,蓦地眼前血红一片。狄青微惊,定睛望去,才发现书中最后那页并非白金之色,而是赤红的血色。 而那血色中,现出几个黑色的大字,“盟誓未竟,子孙有惊。为免大祸,避位为僧!” 狄青怔怔的望着那几个字,一时间不解其意。 等合上了金书,狄青仿佛粗览段思平的生平,若有所悟,更多的却是困惑。 唃厮啰见狄青看完金书血盟,这才道:“段思平死后,终究没有完成盟誓。这才为子孙立下训示,若有大祸,就要退位为僧,忏悔过错。大理国君王多有不爱江山爱为僧之人,多半是由于祖宗的这个警讯。” 狄青交还了金书,问道:“不知赞普对我讲这个故事,又是什么用意呢?”他心中隐约已有答案,但并不能确定。 唃厮啰凝望着狄青良久才道:“我只想告诉你,有时候就算歃血为盟也不见得能成事,有些誓言,本不用什么盟誓的。”话题突然一转,唃厮啰道:“狄青,你此次到青唐,所为何来?” 狄青总觉得唃厮啰更有深意,听唃厮啰询问出使一事,暂时压下了疑惑,精神一振,说道:“在下奉大宋天子之命,前来请和赞普分路出兵共击元昊。若赞普能出兵共夏国西南瓜、沙、凉等州,大宋可出兵进攻夏国的银、洪、宥等地,相互呼应,可让元昊首尾难以兼顾,遏制住元昊南侵东进之大计。” 唃厮啰悠然道:“你认为我会出兵吗?” 狄青略作沉吟,说道:“我认为赞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为什么呢?”唃厮啰不紧不慢道。 狄青回忆当初元昊所言,沉声道:“因为在下曾听元昊说过,赞普一直想找他的麻烦!赞普更想夺回瓜、沙两州!此事本是互利之事,想赞普不应错过。” 唃厮啰似乎笑笑,喃喃道:“元昊曾说过?不错,他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远望殿外,唃厮啰目光中有分奇怪的韵味,说道:“你想必已知道,我要夺回瓜、沙两州,就是为了要去香巴拉吧?” 狄青微震,不想唃厮啰直言不讳,只是点点头。 唃厮啰淡然道:“这世上的人要去香巴拉,或求财,或求势,或求长生不死,或求基业千秋。当然也有如你一样,是为了心爱的女人。”狄青脸色微变,不解唃厮啰为何知道此事?难道说,唃厮啰真如飞雪所言,有他心通的神通?听唃厮啰又道:“所有人要去香巴拉的目的,终究不过三个字‘有所求’。但我要去香巴拉的目的,和所有人都不同的!” 狄青大惑不解,心道唃厮啰若真无所求,为何不惜开兵,也要要执意夺回瓜、沙两地呢? 唃厮啰口气中有分唏嘘之意,“其实多年以前,我就曾派不空去见太后,准备行你今日的建议。那时元昊羽翼未丰,又方被我大败于宗哥河,士气正低,可说是我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无奈太后无心用兵,导致事有不成,如今大宋三川口、好水川两番惨败,这才触动戒心,想要和吐蕃联手,但时机已过,夏人势力正锋,再要开兵,肯定要多用数倍的气力。” 狄青若有所憾,一旁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还请赞普放下往日纠葛,以大局为重。” 唃厮啰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可以放下,可这次双方联手能否成行,还是未知之数。” 狄青不解道:“难道说藏边,还有什么阻挠吗?” 唃厮啰避而不答,说道:“几日前,我早已上书给你朝天子谈及结盟一事,想请你亲自领军和我军并军作战,攻取瓜、沙两地,想必再过些时日,你们朝廷就会有回信了。不如这样,狄青,你暂时留在青唐,等候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青喜出望外,不想唃厮啰居然如此开明,很多麻烦的事情并不多谈。转瞬有些奇怪,暗想自己被困在密室之中,生死一线,唃厮啰为何还会上书让大宋派他狄青领军?唃厮啰是早知道他能出来,还是另有图谋? 事到如今,狄青不想节外生枝,回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富弼富大人现在何处?”他来王宫本来就是为了营救富弼,见唃厮啰很好说话,忍不住询问。 唃厮啰道:“富大人就在宫中,你出殿后,自然有人领你前去见他。” 狄青行礼退出大殿,见殿外不远处站着一人,神色红润,短须根根如针,正含笑望着他,狄青见到那人,又惊又喜,急走两步道:“王神医,怎么是你?” 狄青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站在殿外的那人竟是京中神医王惟一! 自从京中一别,狄青已和王惟一多年不见。本以为王惟一还在汴梁大内,哪里会想到他跑到了苦寒的藏边。 王惟一怎么会到青唐城?又如何能入吐蕃王宫呢? 王惟一似乎看出狄青的疑惑,含笑道:“我带你去见富大人,我们边走边谈。” 狄青见王惟一很是轻松的样子,也放松下来,跟随王惟一离去。 所有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反倒让狄青心中有种不安。可他究竟不安什么,一时间也难以想个明白。 唃厮啰还是坐在高台上,望着狄青离去,若有沉思的样子。一人从偏殿转出来,说道:“赞普,你真的相信狄青是无心之过?你真的就想这样的放过狄青?” 那人容颜苍老,声音嘶哑低沉中带着神秘的力量,正是唃厮啰手下的第一神僧——善无畏! 善无畏显然早在偏殿,听到了唃厮啰和狄青之间的对话。 唃厮啰道:“狄青性情中人犯无心之过,显而易见。当初我在酒楼之时,曾听他向段思廉询问承天祭一事,很显然,狄青对承天祭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上祭台只是为救人,并非存心捣乱。飞鹰当初不过是栽赃嫁祸,我们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善无畏神色肃然,略有不满道:“但承天祭神圣不可侵犯,狄青就算无心,也要受罚!” 唃厮啰轻声道:“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将他关在密室中,就是在惩罚他?他能逃离密室,就说明佛祖认为他命不该绝,饶了他的过错。” 善无畏双手结印,语调幽沉道:“佛子,你虽将狄青关在绝境。但你早知道,飞鹰会返回来,是不是?因此你根本对承天寺不加防备,显然就是想借飞鹰救出狄青,这样一来,你日后对旁人也能有个交代?” 唃厮啰脸上迷雾终于散尽,露出那平凡的一张脸。若说方才他让人看不清表情,此刻的他,平静若水,更是让人琢磨不透心意。 “你只说对了一半。飞鹰肯定会回转,他要救的是飞雪,而不是狄青!这世上活着的人,只有三个人知道香巴拉真正的秘密,那就是我、元昊和飞雪!我和飞雪总算还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凭这点,我就不想她就那么死去。飞鹰不能从我和元昊口中得知一切,当然要利用飞雪破解香巴拉之谜,因此会回来救飞雪,而飞雪必定会顺便救出狄青。我困狄青在密室,并非是想对谁交代!我想让你们知道,狄青死里逃生,仍能不顾性命,回转青唐城找我化解矛盾,只凭这点,狄青就是个值得我们信任的人。再说元昊势强,要保藏人平安,就要和宋朝和睦相处维系均衡之势,既然如此,我们更需要狄青来维系和宋廷的关系。” 善无畏沉默下来,一双手缓缓的扭动变幻,脸上苍老之意更浓。 不知许久,殿外有兵士匆匆忙赶来,说道:“启禀赞普,段思廉求见。” 唃厮啰摇摇头道:“不见。” 那人微怔,但听佛子之令,正要退下,善无畏已道:“等等。”扭头望向唃厮啰道:“赞普,段思廉是大理皇族,既然真心请见,赞普何必拒人千里呢?” 唃厮啰淡淡问,“你可知道他要见我有什么用意呢?” 善无畏神色错愕,沉吟半晌才道:“他既然迫切想见佛子,想必是有求于佛子。如今大理国是段素兴当权,此人荒淫无道,本是段思良一脉,而段思廉是段思平的后人。当年段思良弟篡侄位,逼段思平后人退位为僧,但段思良在大理有着极高的威信,听说他的后人段思廉在大理颇得百姓拥护,是以引发段素兴的猜忌。段思廉前来青唐,一方面是观礼,一方面多半也想请佛子出手相助他驱逐大理王段素兴,重夺帝位。佛子若真的能帮段思廉重掌皇权,能和大理联手,岂不好处多多?” 唃厮啰静静听完,哂然一笑,摇摇头道:“我倒不能苟同。大理素来与世无争,才能保今日安宁。段思廉虽有野心取代段素兴,但绝没有野心一统天下。他大理内事,自有大理人解决,大理国远在边陲之地,我等冒然扶助段思廉,事败徒惹非议,事成得不偿失。一些钱财身外之物,要之何用?段素兴荒淫无道,自有大理人去收拾,我不想参与其中,因此不见段思廉。想段思廉若真聪明,也不会再来相求了。” 善无畏问道:“难道说佛子把对抗元昊的希望,全部放在大宋的身上?” 唃厮啰笑笑,感慨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唯有以真心相处,方是永久之道。元昊击不败我,故施展怀柔手段,几次要和我们联手并吞大宋。但以势称雄,终究势败一日,因此我根本不会和他联手,只要静待他失势就好。大宋目光短浅,以利交人,无论对契丹还是夏国,均想以利求和,殊不知贪欲无穷。大宋文臣安逸骄奢太久,只图享乐,缺乏进取之心,迟早会因利而和,因利而辱!我本对和宋结盟已没多少希望,但这次再次和宋廷示好,只为一个狄青。但狄青能否左右赵祯的主意,赵祯能否有决心对抗沉疴多年的傲慢与成见,均是在未知之数。我为求藏人平安多福,只要斡旋其中即可,倒也不用大动干戈,若能真如狄青所言,攻取沙州,完成我的一个心愿,实为上上之策。但我只怕……宋天子优柔寡断,这次联盟,终究还如镜花水月罢了。” 说罢幽幽一叹,望向殿外。 不知何时,乌云已上,掩住了蔚蓝的天。殿外有雪落,洋洋洒洒,原来,冬早至,万物蛰伏。 雪在飘,点缀苍松青青。狄青跟随王惟一在宫中行走,见王惟一对宫中路径颇熟,不由大是奇怪。 王惟一前头带路,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先见了富弼再说吧。富弼这几天忧心忡忡,头发都白了不少呢。”说罢嘴角露出丝微笑。 狄青压住了困惑,跟王惟一到了一间楼阁前。阁中厅堂上,正坐着一人,面容忠厚,呆望眼前的茶杯,眉头紧锁。听有脚步声传来,抬头望过来,见是狄青,愁眉尽展,起身迎过来道:“狄青,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正是富弼。 狄青见富弼绝非阶下囚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唃厮啰的处理方法,也问,“富大人你受苦了。” 富弼苦笑道:“我没什么苦。只是你出去那晚后,突然有兵士前来,说你扰了承天祭,赞普让我入宫。我不能反抗,跟随兵士入宫后,赞普见我一面,说让我不必着急,只要你回来,一切无事。我无处走动,和谈的事情也无从说起,幸好王神医在此,安慰我说不会有事。” 狄青见富弼很多事情并不知情,遂将发生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 富弼听狄青这些日子颇有曲折,时而皱眉,时而沉思,等狄青将唃厮啰处理意见说过,富弼振奋中又有些奇怪,不想事情竟这般解决。不过这样来说,他总算不辱使命,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候圣上那面的旨意好了。” 狄青等安抚富弼后,又请王惟一帮忙传话给韩笑等人,说一切顺利。等传令后,这才拉着王惟一到了僻静的地方,不等开口,王惟一已问道:“我托郭遵给你带的那封信,你究竟收到没有?” 狄青微愕,转瞬想到了什么,失声道:“要寻香巴拉,必寻迭玛!原来那封信是你给我的?” 王惟一奇怪道:“是呀,当然是我给你的信,郭遵没有说吗?” 狄青心中微酸,回忆往事,黯然道:“当初军情紧急,郭大哥只托人把信交给我了,但没有多加解释。想必他等战后再和我详说,没有想到……” 王惟一叹口气道:“将军难免阵前亡,郭遵虽死,但让天下人敬仰,不负生平,一人能如此英勇一生,远胜我等了。” 狄青听王惟一口气中有感怀、也有萧索,似乎意兴阑珊,忍不住问道:“王神医,你怎么会到这里?” “莫叫我什么神医了。”王惟一摆摆手,苦笑道:“我来到藏边,才知道我这个神医一点都不神,这世上……本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惟一说罢,望着天空飞雪,萧萧洒洒,缓缓道:“我为什么到藏边,说来话长了。郭遵知道我来藏边,让我顺便帮忙打探香巴拉的事情。” 狄青听及往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半晌才道:“我欠郭大哥太多了。” 王惟一笑笑,又叹道:“郭遵这人施恩不望报,欠他的何止你呢?其实我到藏边,有几个原因……”不知为何,狄青突然发觉王惟一眼中有分惊恐之意。狄青微凛,才待询问,王惟一已神色如常,低声道:“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是受赞普邀请,这才来到青唐城的。” 狄青错愕不已,问道:“唃厮啰为何会找你到藏边?他认识你吗?”心中暗想,“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那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王惟一神色有些神秘,支支吾吾道:“他……他其实……”突然摇摇头道:“狄青,我不想骗你,我已答应了赞普,不会泄漏此事,我不能说的。但你放心,我做的都是无愧良心的事情。” 狄青有些好奇,但见王惟一为难,也不追问,换个话题道:“赞普让你到藏边做什么,不知道能否说说呢?” 王惟一这次倒爽快道:“他知道我对医术还算有些造诣,因此请我来青唐,研究伏藏之密。” 狄青一震,听叶知秋说过伏藏的事情,忙问,“你可研究出什么结果了?” 王惟一神色苦涩,摇摇头道:“这事和藏传三密一样的不可思议,我进展甚微。不过在我看来,其实每个人都算是个伏藏!” 狄青难以理解,喃喃道:“每个人都是伏藏,这怎么可能?” 王惟一正色道:“人体本身就是个奇妙的世界,潜能无可限量。自古以来,无论佛道中人,均以致力于自身潜能的挖掘,想要沟通天外,达到证道成仙的结果,其实从这方面来,藏密和佛道的看法类似。藏传三密中,咒语看似玄妙,在我来看,应是利用几个字的声音震荡启开体内各处血脉玄秘,取得不可思议之力。当然了,人体修习不同,咒语效果也差别很大,而结印想必是利用肢体动作,活络身体,达到和咒语类似的效果。至于意密,却是玄之又玄。你知道迭玛的意思了吧?” 王惟一说起藏传三密,倒是口若悬河,想必这段日子中,颇有专研。 狄青点点头,沉吟道:“叶捕头曾和我说过,迭玛就是伏藏,负责记忆天神留下的经典、咒语之类。” 王惟一望向苍穹,沉思许久才道:“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可后来发现可能有些偏差。当然了,我的看法也不见得是正确的。古书《内经》有云,‘人与天地相应,与四时相副,人参天地’。《灵枢》亦是这般看法,认为‘人与天地如一’,其实在我们医者看来,人与天地等同,是以才用五行归纳人体的奥秘,但其中的玄奥,已非五行能简单说明。我了解了藏传三密后,突然想到,天神其实没有留下什么经典、咒语,而是这些东西一直都存在于天地之间,而非存于人体。所谓伏藏,不过是经过特定的激发,通过意念到达天地间经典所存之处,取得部分而已。” 狄青已听到嗔目结舌,半晌才道:“王神医,你是不是想说,这苍穹间本有很多东西,只有通过特定的手段修习密法的人,才能调用意识,一窥这些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是伏藏,关键是如何能获得开启之法?” 王惟一闻言,振奋不已,一拍大腿道:“着呀。你说的和我想到不谋而合!” 狄青振奋道:“但怎么获取开启之法呢?” 王惟一感慨道:“这个开启之法,藏传佛教中,就用三密来实现,而其余佛道中,自有密法,就非我等目前能够知晓的了。赞普找我来,其实就是琢磨这个方面,若能成行的话,只怕世间就要换个另外的面貌了。但人脑玄奥,研究困难,我很难再进一步。”转瞬好像想到什么,王惟一压低了声音,有些诡秘道:“你以前虽不差,但不经飞龙坳一战,未得五龙,肯定不会到今日的境界,对不对?” 狄青困惑道:“我有今日的武功,和五龙的确大有关系,但和飞龙坳一战有什么关系呢?” 王惟一笑笑,低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当初被多闻天王一刺,那根刺深入你的脑海,已改变你脑内的结构。在我看来,并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五龙的神奇力量,但你感受到了……” 狄青恍然道:“我能有今日的体质,是因为我脑部结构已变,才能从五龙得益?”说到这里,狄青倒不知道应该感谢夜月飞天呢,还是憎恨此人。 王惟一点点头,轻舒一口气道:“不错,这就是我的结论!这也是一个开启方法,但这种方法,生死攸关,并非所有人都如你好命的。” 狄青回忆往事,觉得王惟一说的很有道理,也解释了为何有人见到五龙,一无所获,为何有人能被五龙激发。突然想到了什么,狄青道:“真宗也感受到五龙的神奇,难道说他的脑部构造也迥乎常人吗?” 王惟一道:“这个说不定,脑海奥秘,我等不过管中窥豹罢了。但我想,五龙的激发,和脑海、环境、意志都有关联,因此有人感受得多,有人感受得少。当初先帝思子成狂,又加上一番狂热,感受到五龙的神奇不足为奇。太后对五龙冷漠,因此虽接触到五龙……可从未得到五龙的秘密。” 提及到太后时,王惟一脸色变了下,眼中又有些恐惧之意,突然问道:“狄青,听闻太后仙逝时,你在汴京,还见过她?” 狄青不解王惟一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点头道:“我奉旨回京,就是因为太后想见我一面了。” 王惟一四下看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太后临终前,可有异样吗?” 狄青有些奇怪道:“有什么异样呢?不过太后……的确老的厉害。”他不说还不察觉,一说来,就感觉太后虽也是年纪不小,但那时候的确远比年龄还要苍老。转念一想,太后当初好像指着自己的身后说什么,“我明白了,你好……”太后没有说下去就死了,当初狄青只是想着太后说的“五龙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究竟是什么意思,哪里会留意到很多?他知道太后指的不是他,现在回想起来,他身后好像是阎文应和赵祯。 陡然间心头颤动,狄青已想到太后要说什么,太后既然知道五龙是不详之物,她说的可能就是和郭大哥一样,“五龙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丢了它!”这么说,八王爷说的要找到地图恐怕就是八王爷自己的意思了。 狄青想到这里,怅然所失,暗想太后当年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当初他伤心惊诧,除了有关香巴拉的事情外,并没有多想别的事情,现在蓦地想起当初的情形,才发现太后驾崩果然有些异样。太后是悲愤而死吗?赵祯在灵柩前好像哭的有些异样……念头一转而过,狄青见王惟一低下头来,端起茶杯。 只听茶杯“咯咯”作响,狄青才发觉王惟一手在发抖。不由关切道:“王神医,你没事吧?” 王惟一一震,差点打翻了茶杯。手忙脚乱间,抬头望向狄青道:“我没事,我会有什么事?狄青,我估计不会再回汴京了。” 狄青不懂王惟一为何变得这么慌张,皱眉道:“你是御医,难道想此生就在藏边研究什么伏藏吗?” 王惟一笑容苦涩,岔开话题道:“狄青,你和天子的关系很好是吧?” 狄青道:“很好说不上。以前不知道他是皇上,倒是和他很亲近,不过自从太后死后,天子登基后,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他了。那次回汴京的时候,他对我虽不差,可伴君如伴虎,在他身边,我总觉得不安,我还是觉得在边陲自在。”他想起赵祯当初发怒,逼他娶妻一事,暗自皱眉。他当王惟一是朋友,因此才不藏心事。 王惟一目光中有分忧虑,支吾道:“是呀,伴君如伴虎。你做的是对的,离天子远些,小心些总是没错。你别以为自己以前和天子不错,就肆无忌惮,你记得我说的话呀。” 狄青感觉王惟一语带惧意,一时间难以琢磨他和赵祯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惟一却已道:“晚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罢起身离去,临走前,自言自语道:“我曾经……给太后看过病……其实在你回转京城前,就到了藏边。”不等狄青再问,王惟一已去的远了。萧萧冷风中,王惟一衣袂飘动,背影显得有些发抖。 狄青望着王惟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日子里,狄青只能等待。转瞬近一个月的功夫,宋廷还没有消息回转,狄青和富弼都是有些焦急,暗想和谈成事,正合赵祯所望,若有消息到了京城,赵祯应立即派人敲定此事。 虽说藏边距离汴京千里迢迢,但赵祯若真抓紧此事,八百里加急的话,宋廷的消息早就应回转了。 这一日,富弼和狄青面面相对,富弼皱着眉头,见四下无人,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觉得有些不妥吗?或许我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按理说,唃厮啰若早派人前往汴梁,我朝早就会派人正式敲定此事,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狄青也是皱着眉头道:“你是说,唃厮啰根本没有派人前往汴京吗?那他用意何在?”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担忧道:“唃厮啰到底想着什么……我眼下暂时看不出来,但我总觉着这次联盟,只怕……”话未说完,韩笑赶到。 这些日子来,狄青、富弼二人得唃厮啰特许,可随意在宫中走动,但二人都怕另生事端,倒是规规矩矩的留在宫中。狄青伤势早已痊愈,命韩笑有事就入宫找他禀告,唃厮啰也不阻拦。 狄青从韩笑口中得知,当初韩笑的确找到了叶喜孙,可后来惊变迭生,叶喜孙又消失不见。狄青唯有苦笑,心道自己和叶喜孙真的无缘。 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语了几句,递给了狄青一封书信。 狄青展开书信看了半晌,眉头锁紧。富弼见了,忙问,“狄将军,可是边陲有了战情?”富弼心中甚至想唃厮啰并不想和宋廷联盟,只是想拖住狄青。若元昊趁这时机攻打西北,那可大事不妙。 狄青摇摇头道:“西北暂无战情,元昊也没有出兵的打算……”他欲言又止,眼中也有分困惑之意,又道:“我已派人查明,唃厮啰的确早派了使者到了汴京。但不知为何,朝廷迟迟没有给予答复。” 富弼暗叫惭愧,心道书生百无一用,自己知道猜度,原来狄青早就怀疑此事,命人着手调查了。狄青虽在吐蕃王宫中,但对外边的事情,还是了若指掌。 堂外有吐蕃侍卫前来道:“富大人,狄将军,赞普请两位大人前去。请跟我来。” 狄青和富弼互望一眼,心道这些日子来,唃厮啰一直没有再正式和他们谈什么,这次相约,有何事情要谈呢? 二人带着疑惑到了那金顶白玉的大殿内,唃厮啰还是坐在高位之上,旁边立着善无畏。狄青眼尖,已见到殿下坐着一人,微秃的头顶,面带菜色的脸,不由又惊又喜。 那人竟是种世衡! 种世衡怎么也来到了这里,难道说天子传旨命种世衡来此? 狄青先向唃厮啰施了一礼,侧望种世衡,目光中隐有询问之意。种世衡见了狄青,轻轻咳嗽几下,脸上也有喜容,可眼中却有愁意。狄青见状,心中微沉,感觉事情不妙。 唃厮啰已道:“种大人,你把事情对狄青说说吧。” 狄青从唃厮啰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能转望种世衡,忐忑道:“种大人,可是圣上派你来的?”见种世衡点点头,狄青不等欣喜,就听到种世衡说出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圣上有旨……说宋、吐蕃一向交好,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改变。至于联盟出兵进取西夏一事,以后就莫要提了。” 狄青眼前发花,身躯晃了晃,强自镇定下来,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涩然问道:“为什么?” 种世衡见狄青如此,心中也是难受,暗想狄青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有了击垮元昊、强占沙州的机会,可这机会竟如浮萍泡沫,很快的破灭。 “因为不久前,就在赞普派出使者时,元昊也同时派出使者到了汴京,自陈不是,请和大宋议和。”种世衡无奈道:“狄青,朝廷厌战,听元昊主动请求议和,纷纷要求圣上莫要开兵。” 狄青上前一步,瞪着种世衡,嘶哑着嗓子道:“可元昊狼子野心,这次和谈,极可能包含祸心。那盟誓不过一纸,要撕就撕,你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却想,“宋军才有起色,难道转眼又要到以前的地步?元昊这招颇为毒辣,我们本已请唃厮啰出手,朝廷若是答应了元昊,反复不定,再想和吐蕃联手,换作我是唃厮啰,恐怕也不会再相信宋廷了。元昊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怎会安宁无事。元昊不灭,迟早会在西北再兴兵来犯,吐蕃袖手旁观,那时候,我等不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鏖兵之中?” 可心中更大的一个悲恸是,他迟迟未往沙州寻找香巴拉,因为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他全心希望能带兵击溃那里的守军,再入香巴拉,但如此一来,他入香巴拉的希望岂不成了泡影? 种世衡见狄青有失常态,略有尴尬,低声道:“狄青,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我明白有什么用?” 狄青身躯微颤,已恢复了常态。心思转念间,向唃厮啰望去。 唃厮啰人在高位,倒还是平静如常。狄青心中暗想,“当初唃厮啰曾说,双方联盟能否成行,还是未知之数。难道说他早就知道宋廷会如此吗?”一横心,狄青沉静下来,施礼道:“赞普,这等变数,在下并未想到。” 唃厮啰悠然道:“那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呢?” 狄青道:“在下想先回西北,上书对圣上说明厉害之处,说服圣上和赞普联盟,还请赞普信我。” 种世衡一旁低声道:“狄青,你不用上书了,既然没有战事了,圣上就不用你领兵了。如今朝廷提升你为团练使,下旨让你返京。你可以直接和天子面谈了。” 狄青一怔,不想自己变迁竟如此突然,问道:“那西北泾原路谁来防卫?”他官阶本是秦州刺史,如今变成团练使,官阶又升了一级,但不掌兵权,权位已明升暗降。狄青早非懵懂的少年,知道圣上此举是告诉他不要多疑,调他入京是对他好。 种世衡苦笑,低声道:“你也知道,大宋更戍法是祖宗家法,素来不会让哪个将领久在一地。你在西北许久,声望日隆,朝中那些文臣都认为不妥,因此才调你回京,我也换了地方。”种世衡虽处事老道,言语中也有不忿之气,虽是低声说话,但不避唃厮啰。说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几声。他用手帕掩住了口,咳嗽完后收了手帕。 狄青思索下步如何来走,并没有留意种世衡的小动作,考虑再三,决绝道:“那我就上京面圣,请天子定夺!”抬头望向唃厮啰,狄青诚恳道:“赞普,在下当回京面圣,还请赞普再给些时间。” 唃厮啰沉默许久,这才说道:“我信你狄青,但这世上,狄青毕竟只有一个。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领军,我随时和你合作。” 狄青大喜,并未多想唃厮啰的言下之意,抱拳道:“好,一言为定。”他这时只想回转京城,对天子分析边陲的形势,并没有留意到种世衡脸上掠过一丝阴翳,有如寒冬铅云,带着那么几分的沉重之意。 第七章 变革 雪渐渐的融了,冰慢慢的消了。冰雪消融,化入春江之水。 春水悠悠东流,过关山边塞,似乎间,一夜的春风就绿了黄河两岸,那股绿意如万物勃发,顺江水而淌,充斥了京城。 经过一冬的蛰伏,汴京大城辉煌更胜,丝毫看不到西北的兵戈烽烟。狄青立在宫门外,见不远处树上枝头新绿,早莺争暖,眉头轻轻的蹙起。 又等了炷香的功夫,宫内有一人快步走出,到了狄青身前,低声道:“狄将军,圣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人。”那人正是阎士良,也是大内眼下第一总管,和狄青见过几面。 阎士良本阎文应的义子,当年阎文应一直追随赵祯,可说是劳苦功高。太后仙逝,罗崇勋死后,阎文应顺理成章的成为大内第一人。阎文应一直和郭皇后并不和睦,后来赵祯废郭皇后,范仲淹等人反对,阎文应却坚决的站在赵祯这边,支持废了郭皇后。 郭皇后最终还是被逐出皇宫,出家为尼。 不过后来听说郭皇后染恙,曾写封情书给赵祯。赵祯见信后,追忆往事,对郭皇后有些歉然,听说赵祯有意再招郭皇后入宫,但郭皇后提出条件,“要再受诏,必须百官立班受册。”赵祯考虑期间,赠药给郭皇后服用。 那药是阎文应送去的。 郭皇后服药后,第三日就暴卒。所有人都怀疑阎文应和郭皇后不和,认为阎文应怕郭皇后回转宫中对付他,因此下药毒死了郭皇后! 有人怀疑,但敢质疑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那时被贬后才再次回京,见群臣无声,上书直言,认为郭皇后之死,阎文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范仲淹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让朝廷振动,甚至吕夷简都压不住此事。最后赵祯终究因郭皇后一事,将阎文应贬逐岭南,而阎文应未到岭南,就死在了路上。 往事如雾,云中出入…… 狄青远在边陲,零散的听说些往事,也知道赵祯逐了阎文应后,对阎士良并不怪责,甚至提拔阎士良为大内第一人。 听阎士良说赵祯不适,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我回转京城已半月,半月前圣上就推托身子不适,到现在还没有好转?我已经打听过,圣上早朝如旧,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么说……他暂时不想见我?或许他已下定决心和夏国和谈,因为不想我进谏,以免彼此尴尬?” 狄青再次奉旨,千里迢迢的回转京城,只为见赵祯再谈和吐蕃人联盟一事,不想他官职虽高了,见皇帝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看到阎士良也有些为难之意,不便点破真相,只是道:“那请阎大人代狄青问候一声,有劳了。” 阎士良满脸陪笑道:“好,一定,一定。” 狄青无奈,只能向郭府回转,他回到京城后,一直还在郭家居住。物是人非,郭逵长高了许多,也壮了很多,见到狄青回来后,嚎啕大哭。狄青心中难受,好生的安慰了郭逵。郭逵不再习文,改练武技,几乎天天闻鸡起舞,和狄青对练。 郭遵战死后,赵祯心痛不已,厚赐郭家,郭逵因此早被提拔为三班之列。狄青却知道郭逵志在边陲,抗击西夏为大哥报仇。狄青有感郭遵的恩情,对郭逵照顾有加,心道反正无事,就悉心和郭逵切磋。这刻赵祯既然不想见他,狄青就想回转去见郭逵。 狄青行在路上,正过了一条长街,突闻前面铜锣声响,兵士开道,有一金顶小轿行过来。 行人见状,知道轿中多半是皇亲国戚,纷纷退让到一旁。狄青也闪身路边,静待轿子通过。这时天空一声燕鸣,狄青抬头望去,见到有新燕衔泥徘徊,貌似孤单,心中想到,“过几日,要去杨伯父那看看了。” 他回转京城后,一直没有再前往杨府,听说杨念恩最近生意做的不错,也就不再前往叨扰。都说睹物思人,他狄青戎马多年,从未有一日忘记羽裳。一想到杨府,就想到那蟹壳风铃、那眼儿媚、那本沾满欢笑泪水、如烟往事的《诗经》…… 狄青望着那燕子,眼帘微润,正怅然间,那轿子已到了他的身旁,缓缓的停下。狄青略有惊奇,听那轿子有人说道:“狄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吗?” 轿中人声音轻柔,狄青听了依稀耳熟,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沉默半晌,轿中人笑道:“狄将军,妾身常宁。” 狄青恍然,终于记起轿中人是谁,忙施礼道:“臣狄青,参见长公主。”当初他回转京城,赵祯曾想留狄青在身边,曾要将妹妹常宁公主许配给狄青,却被狄青断然拒绝。狄青后来虽有歉然,但已淡忘此事,不想常宁竟还记得他,居然还和他打招呼。 常宁公主似乎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许久不见,狄将军看起来还是一如往昔。”见狄青不语,常宁公主问道:“适才妾身路过,见狄将军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不知能否和妾身说说呢?” 狄青苦笑道:“臣奉旨回京,本有急事要见圣上,不想听阎士良说,圣上身子不适……是以忧心。”他说的含糊,掩盖了真实的心意,同时言语试探,想确定赵祯是否真的病了。 轿中的常宁沉默了半晌,这才道:“原来这样呀,那妾身有些无能为力了。不过狄将军也不用过于忧心,想你鏖战西北,一心为国,此心天日可见,很多人不会忘记你了。妾身有事,先走一步了。”言罢,轿子抬起,慢悠悠的离去。狄青摇摇头,才待举步,突然感觉有人在留意他,狄青侧望过去,见到路边站着两人,一人是个盲者,手拿两块梨花,另外一人是个姑娘,手拿曲颈琵琶,梳着两个长辫。 望着狄青的是那个姑娘。 狄青见到那姑娘,就有些眼熟,再望见那盲者,就记起那盲者姓江,那姑娘叫做露儿,他曾在安远寨见过这爷孙儿。 见露儿想说话却又不敢,狄青大踏步的走过去,主动道:“江老丈,露儿姑娘,怎么到了京城?” 露儿又惊又喜,不想狄青还记着他们,羞涩道:“狄将军,真的是你呀,不想你也到了京城?自从安远大捷后,就一直没有听说过你的事情,我们是从安远说书到了京城,你……伤好些了吗?” 狄青一笑,“早过了半年,怎会不好?你们在京城可过得惯,需要帮忙吗?”他见露儿适才有些胆怯的望着他,只以为这爷孙有什么为难之事。 盲者早听到狄青的声音,一直喏喏不敢出声,闻言忙道:“过得惯,不需要麻烦狄将军了。都是这丫头,隔着好远就说你在附近,老汉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碰到了将军,老夫可真是幸运。对了,我们还有事,前几天有个公子赏脸,竟给了百两银子,让我们在这酒楼说书十天……说的是狄将军的故事。” 狄青倒有些尴尬,道:“那……不错呀。江老丈,我就不打扰你们说书了。”说罢转身要走,露儿叫道:“狄将军,你不上去听听我们说书了?” 狄青脸有赫然,道:“你们以说书为生,怎么说我没有意见。但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听了。” 盲者呵呵笑了起来,拉了一把孙女道:“那……狄将军,我们就去说书了。你请去忙吧。” 狄青当下告辞,大步离去。 露儿嘴已撅起,一跺脚,恼怒盲者道:“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见狄将军一面,你好像要撵人家似的。” 盲者手中梨花木敲了下,发出声脆响,可人却沧桑道:“露儿,你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狄将军肩负重任,戎马倥偬,肯定事情很多,他能记得我们,过来和我们说两句,主动帮我们,已是我们前生修的福气。他的忧愁比谁都多,我们就算不能帮他,可也不能总缠着人家,给人添麻烦了。他是将军,他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我们是说书的,和他不是一个天下的人,你应该懂得的。” 露儿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才赌气道:“我懂,我比谁都懂。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你别多想,我只想好好看清楚他,多记他说过的几句话,然后话于你知。你若真的明白事理,那以后就不要总向我追问狄将军的相貌了。”说罢一甩辫子,上了酒楼。 盲者苦笑不语,又闻脚步声跑到,露儿又跑回,“噗哧”一笑,拉住盲者的衣袖,说道:“上楼吧。那公子还没有来。” 盲者摇摇头,和孙女上了一间酒楼。露儿上楼时问,“爷爷,那公子一出手就百两银子,每次来听说书,又总有几个人护卫,你猜他是谁呢?” 盲者皱眉道:“管他是谁,他这么喜欢听狄将军的事迹,当然就是好人。他又多少人护卫有什么关系,我们说的内容问心无愧就好。” 说话间,二人上了酒楼的二楼,早有酒楼老板迎过来,招呼道:“江老汉,今天来的早呀。这边坐……” 酒楼中早坐满了食客,见盲者前来,纷纷招呼道:“江老汉来了,今天准备说些什么呢?” 原来这几天有位公子颇为阔绰,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就说狄青的事情,连说十日。酒楼的食客有免费的说书,当然纷纷赶来占座,一时间酒楼生意大好,老板自然对这爷孙很是客气。 江老汉坐下,露儿调了下弦,就有人催促道:“江老汉,快说吧……今天是不是要说安远大捷了?” 盲者笑道:“今天说的正是安远大捷,不过正主还没有到,各位看官还请稍等。”众人都知道盲者等着付钱的那位,嘟囔道:“这人素来准时,不知今日为何来迟了?” 话音才落,楼梯处又有脚步声响起,众人都道:“来了,来了。” 露儿举目望过去,见到先有两人并肩上楼,目光灼灼,四下望望,这才请后面的那公子上来。那公子低着头,匆匆而走,到了雅间坐下,有个侍从陪着他,为那公子满了酒,珠帘垂落。然后那侍从尖声道:“好的,可以开始了。” 每次那公子来,都会到雅间休息,隔帘听江老汉说书,行事有些古怪。众人见怪不怪,不以为异,都道:“好了,开始吧。” 盲者一笑,敲下梨花板,清了下嗓子,沙哑着先唱道:“塞下哀雁唱离苦,千里落日孤城兀。将军百战惊风尘,贤者十年履霜露。” 露儿跟着弹着琵琶,铮铮嗡嗡,乐声中满是萧索愁苦。乐声方歇,露儿已道:“爷爷,你今日说的是安远大捷,为何先说这四句呢?” 盲者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说书也是一样,开始总要点点缘由。老汉我这四句中,说的是西北边陲的情况,也说了两个人。” 露儿故作沉思状,突然拍手道:“是了,当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两战后,西北堡寨无不自危,羊牧隆城孤城突兀,坚守许久,大宋兵士不知死伤多少,就像那失去亲人的孤雁般。爷爷,你这诗的前两句就是说这种情况吧?” 酒楼食客闻言,或羞愧、或切齿,盲者叹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就在我大宋人人自危之际,有两人挺身而出,挡夏军虎狼之兵,救西北百姓于水火。” 露儿又笑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将军百战惊风尘肯定说是狄青狄将军。我在边陲见过狄将军,适才……我在楼下还见到他了。”说罢脸上又是高兴,又是骄傲。 众人哗然,纷纷向阁楼的栏杆处涌去,差点挤裂了栏杆,都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姑娘指给我们看看。”原来京城很多人虽多听说过狄青的事迹,但见过狄青的人并不多,一听狄青就在楼下,忍不住想要观看庐山真面目。 露儿苦着脸道:“早走了,他是个忙人。”她有些黯然,并没有留意到帘内那公子对身边的侍从道:“狄青这些天如何了?” 那侍从恭声道:“狄青今日又请见圣上,但我依圣上的心意,把他挡了回去。” 那公子只是“哦”了声,听帘外有人道:“狄青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那人肩宽背厚,身着长衫,坐在那里颇有威严。听露儿不服气道:“狄将军的确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比阁下要俊朗多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人听露儿讽刺,霍然站起,喝道:“你说什么?” 露儿稍有畏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别人小瞧狄青,昂头道:“我说是实情,我见过狄将军两次,见他额头有疤,脸颊有刺青,鬓角已白,虽看似沧桑,但我知道他是天底下最英勇俊朗的男人。谁问我都这么说!” 帘内的公子听了,喃喃道:“听她这么说,倒是的确见过狄青。不想狄青鬓角已白了,我和他,又有数年未见了。” 侍从道:“是呀,狄青沧桑许多。许是塞下风沙多磨,让人老的快些吧。” “塞下不好,为何狄青总留恋边陲?”那公子喃喃自语,听帘外要打起来的样子,皱眉道:“让江老汉说下去。”侍从一听,尖声叫道:“莫要吵了,若不听书,就请下楼吧。” 众人纷纷道:“是呀,听书听书,不想听就下去。” 那长衫汉子见众人都对他不满,冷哼一声,自语道:“我还真想听听狄青有什么能耐。”声音虽不服,但毕竟不再挑事。那盲者已圆场道:“露儿,那你说说,我这诗最后一句说的是谁?” 露儿也不再争吵,想了半晌才道:“‘贤者十年履霜露’莫非说的是范公吗?不过这和履霜有什么关系呢?” 盲者脸上现出分光辉,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范公。范公这几年坐镇西北,和狄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乃大宋西北的中流砥柱。听说范公不但文采好,还弹得一手好琴,但生平弹琴,只弹一曲,就叫做《履霜》。范公沉浮多年,终日如履薄霜,不改气节,老汉我可是敬仰得很了。” 众人也都露出赞同之色,就算那长衫汉子,这次也没有说什么。 帘内那公子道:“范仲淹最近如何了?” 那侍从道:“他和富弼、韩琦、夏竦等人均从边陲调回了京城,目前正在等圣上的吩咐。其实圣上要知道范仲淹、狄青的事情,大可找他们、或找群臣询问,何必在这里听人说书呢?”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旁人所言,未免偏颇,只有这等人所言,方能说出百姓的喜好。朕锐意变革,当然要兼听多方的言论,这才能有决定。” 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宋当朝天子赵祯! 赵祯早没有了当年的青涩无助,神色间,威严无限。 侍从就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闻言道:“圣上英明。”还待再说什么,赵祯已道:“听书吧。”阎士良立即垂手在侧,不再多言。 帘外的盲者这功夫,早就说起了安远大战。等说到狄青连斩两将,被夏人诡计重创落马时,众人都是担忧万分,露儿接腔道:“爷爷,狄将军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盲者道:“狄将军重伤,被封寨主抢回了营寨。夏军见状大喜,一直隐藏在夏营中的夜叉部第一高手,虚空夜叉嵬名虚赶快来搦战,只想捡个便宜,在营前骂战。狄将军才一回营,就已苏醒,闻有敌来挑战,当下再次上马,喝道,‘狄青可以死,不能不战!’” 盲者说的最后一句话,夹杂着梨花木的击打之声,铿锵有力。众人热血上涌,都道:“狄将军果然是真英雄。” 赵祯听了,想起当年的往事,唏嘘道:“这个狄青呀,真的变了很多。” 帘外的盲者又道:“狄将军当时重伤在身,别人都在担忧狄将军的生死。但狄将军闻敌前来,奋起再战,出寨只是一个回合,就斩了嵬名虚,喝令宋军反击。安远寨的宋军那一刻,就感觉周身都充满了勇气,当下和狄将军追杀出去。那气势,如洪水爆发,竟然又冲垮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兵马,狄将军一马当先,又斩了窦惟吉。沿途堡寨军士闻言,纷纷跟随厮杀,转眼就汇聚了数万兵马,一直杀到三川口,收复了大宋的失地!” 盲者说的唾沫横飞,听着无不眉飞色舞、扬眉吐气。只有长衫之人冷笑道:“狄青重伤之下,还能追出几百里地去,有谁能信呢?” 盲者一怔,转瞬站起来道:“老汉当初就在安远,听说此事,怎么会有假?”盲者说书,当然也不详尽,事实狄青是诈伤拖延时间等待反击的机会,但盲者并不知道真相,为说狄青的英勇,当然直接就让狄青重伤之下奋起反击,大快人心,可盲者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古说书,只求流畅转折,细节自不必深究。方才露儿和那长衫人争吵,盲者心中还怪孙女多事,这会听那人质疑自己说的真实性,忍不住满脸通红,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那长衫之人冷笑道:“你就算当时在安远,难道就不能说假话骗人了。反正我不信狄青这么厉害,若真的见到他,倒想和他较量一下。” 众人都怒目而视,但见那人野蛮,不敢多言。突然有一人道:“凭你这点本事,还要找狄大哥较量?我在狄大哥手下走不了三招。曹英,来、来、来,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三招,我叫你祖宗!你若接不下来,趁早滚他娘的,别总找软的捏,惹人耻笑!” 众人正怒极,见有人出头,不由振奋。那人方才一直都在角落静静的听书,旁人也没有留意,这刻长身而起,众人才发现此人胡子茬茬,双眸炯炯,虽似憔悴,但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傲之意。 长衫那人就叫曹英,听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已是一惊,扭头望见那人,神色微变。众人之以为曹英要上前交手,不想他只是一跺脚,灰溜溜的下楼去了。 赵祯隔帘望见那人,嘴角浮出丝微笑,神色中有分感怀,喃喃道:“郭逵不辱其兄的威名呀。” 赵祯当然认得站出那人,原来那人正是郭遵的弟弟郭逵! 流年如箭,当年那嘻嘻哈哈的少年,经时光洗练、伤别之痛,已远比寻常少年成熟的要早。 郭逵这些年来,勤修武技,极为刻苦,在禁军营中早打出了名头。曹英也是禁军中人,见是郭逵,自知不敌,又知此人得天子器重,不能得罪,只能离去。 众人见郭逵赶走曹英,又喜又佩,露儿抿嘴一笑道:“每次有人辱骂狄将军,都有人站出来维护。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位公子,你高姓大名,不知道能否告诉我们?”露儿心中只想,这人称呼狄青为狄大哥,看来和狄青很是亲近。知道他的名字后,定当为他宣扬。 郭逵犹豫片刻,摇摇头道:“在下无名小卒,路见不平而已。我还有事,告辞了。”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瞬下了楼,不知去向。他其实知道露儿的用意,但心想我虽然尊重狄大哥,但我是郭遵的弟弟,自会凭自己的双拳闯出一片天空,才不辱大哥的威名,既然如此,何须借用狄大哥的名头? 众人一阵唏嘘,再议论片刻,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让阎文应又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让他在这里再说十天,可不必说给他赵祯听了。 江老汉虽觉得奇怪,但这种条件没有道理拒绝,和露儿欢天喜地的走了。赵祯又饮了会酒儿,有宫人急急上楼,对阎士良低语几句。阎士良听了,对赵祯道:“圣上,夏竦入宫请见。” 赵祯点点头,起身下楼,在几个侍卫的卫护下向宫中走去。才过了几条街,前方不远处突然闪出一人,拦在路上。 众侍卫微凛,已手按刀柄,挡在赵祯的身前。 赵祯却已见到那人正是郭逵,喝退了侍卫,问道:“郭逵,你做什么?”他因郭遵的缘故,很器重郭逵。 郭逵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圣上,臣有一事请求。” 赵祯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郭逵缓缓站起,不解道:“臣不解圣上为何一直不见狄青,只是请说书人讲书来了解狄青的事情?” 阎士良呵斥道:“圣上行事,何须话于你知!” 赵祯一摆手,止住了阎士良,淡淡道:“你早知道请江老汉说书的是朕,因此特意在酒楼等朕?是狄青让你来的?” 郭逵摇头道:“狄青不知道我来。这件事,是臣自作主张。圣上,狄青忠心为国,回转京城只为国事,不知圣上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赵祯避而不答,道:“朕还有事,你回去吧。”说罢举步离去。 郭逵撞了一鼻子灰,见赵祯脸沉似水,不敢再劝,讪讪的闪身到了一旁。见赵祯离去,郭逵无计可施,回转郭府后,见狄青正坐在庭院中,望着空中飞燕,过来打招呼道:“狄二哥……今天没有见到圣上吗?”他做事率性而为,也不对狄青说见过赵祯一事。 狄青摇摇头,收回了目光,起身拍拍郭逵的肩头道:“今天还打吗?”他回转京城后,一直和郭逵切磋武技,知道郭逵已如宝剑磨砺,锋芒渐出。 郭逵不等回话,八王爷府的赵管家竟然走进庭院,道:“狄将军,八王爷有请。” 狄青微怔,他回转京城后,少联系他人,也一直没有去见八王爷。他感觉心中有愧,因为他一直没有实现承诺。 郭逵哈哈一笑,道:“狄大哥,你去见八王爷吧,我今天有些累,想休息一天了。”心中暗想,“若经八王爷请见圣上,也有些希望。哼……若几天后,圣上还不见狄大哥,我定当再次请见圣上,说说这件事。” 狄青到了王爷府后,见八王爷还是坐在堂前屏风旁喝着茶,衣着干干净净。 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像只有八王爷和他的那个屏风没有变。但狄青眼尖,已看到八王爷容颜显得老了些,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些。 见狄青前来,八王爷只是摆摆手,示意狄青坐下。本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挤出分笑容,他对狄青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变。 狄青坐下,有些惭愧道:“伯父……我还一直无能进入香巴拉……也一直救不了羽裳。” 八王爷有些意外道:“无能进入香巴拉,这么说……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了?” 狄青点点头道:“从各种迹象来看,香巴拉就在沙州敦煌左近。而且很可能就在那沙漠之下!” 八王爷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才敢这么肯定。” 狄青一怔,问道:“伯父,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八王爷神色间有些疲惫,缓缓道:“我这几年来,不停的派人前往沙州找曹姓后人询问,这才得到的这个结论。听你也这么说,看来香巴拉的确在沙州了。可眼下就算知道香巴拉所在,却不能方便行事,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贤侄,你这次回京,急着找圣上有什么事?” 狄青将要和吐蕃联盟、共击夏国的事情简略说了遍,又道:“伯父,若真能如此,一方面可遏制夏国的嚣张,亦可让我们方便去寻找香巴拉,可说是一举两得之计。可圣上一直托词不肯见我,伯父,你能否带我去见圣上?” 八王爷眉头紧锁,手指轻叩桌案,见狄青神色中有些期冀,半晌才道:“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救回羽裳,按理说我是义不容辞。”狄青心头一沉,感觉八王爷话中有话,八王爷叹口气道:“眼下夏国求和,西北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圣上一口气从西北抽调回范仲淹、韩琦、夏竦几人,又把你招回京城,你多半认为圣上对你避而不见,是因为下定决心和夏国议和,不想你提及和吐蕃联盟一事了?” 狄青诧异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简单,贤侄,你多半并不知道,在你征战西北之时,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已多次上书回京,指出眼下大宋弊端,认为不改无以兴国,不改无以强兵。如今先有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引发全国各地均有流民造反,又因对夏作战不利,圣上有感大宋内忧外患,也锐意变革。” 狄青不解道:“那这是好事呀,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 八王爷叹口气道:“可能是好事吧,不过这么一改,已动摇了当朝吕相的地位。你也知道,吕夷简独揽大权多年,风闻圣上变革,要除去吕夷简的相位,吕夷简如何能坐以待毙呢?前段时日,在你前往吐蕃之时,吕夷简特别建议天子任命郑戬为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前往陕西。” “这个郑戬是谁?” “郑戬是天圣年间的进士出身,和范公还有些亲戚关系,也算个忠臣,为人刚正,以往也和吕夷简在公事上诸多冲突。”八王爷道。 狄青有些困惑,又问,“如果郑戬真的如此,这也算是好事吧?”他见八王爷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是不明白。 八王爷轻叹一口气道:“贤侄,你领军是好的,但太不明白朝中的险恶。你真以为吕夷简是好心?郑戬刚正不假,但为人太过刻板认真,他一直和吕夷简交恶,这次得吕夷简推荐去陕西,当会兢兢业业的做事,不授之以柄。因为郑戬知道,若是营私事小,只怕更要牵扯到范公。但郑戬如果一认真,西北就出问题了。我知道范公和他好友滕子京素来成大事不拘小节,为求抵抗夏军,因此在公使钱方面使用很有问题。” 狄青倒知道公使钱一事。 公使钱算是宋廷独有的官给,也算是地方的小金库,负责地方灵活开支,性质上,类似大内的内藏库。西北积极备战募兵,若等朝廷调拨,肯定无法及时供应,因此范仲淹、滕子京、种世衡等人,均是巧用公使钱来保证狄青的用兵。 这件事本问心无愧,但毕竟违反宋朝的规矩,若真的查起来,很多钱去向难以深究,难免有贪污的嫌疑。 狄青想到这里,皱眉道:“外敌未去,夏人还在虎视眈眈,如今合议未成,吕相就要对自己人下手了吗?我觉得吕相为人尚可,范公也说过,此人处事果敢,难道分不清变法的益处?” 八王爷哂然道:“吕夷简当然也知道变法的益处,但已位居两府第一人,变法对他并没有益处!此人权欲之心极重,只管自己的地位,哪管西北的死活?” 狄青一点不笨,已从八王爷所言猜到了什么,试探道:“八王爷,你是想说,圣上变革,要重用范公等人,吕相为保官位,因此要借郑戬查西北公使钱一事攻击范公吗?”心中却想,“这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呢?” 八王爷脸色凝重,半晌才道:“若只是这点事情,倒还好了。但现在朝中有传言,范公和你在西北拥兵自重,秘密训练十士,有造反自立为王的念头!” 狄青霍然站起,脸色铁青道:“哪有此事?我为何要造反?我这就去请见圣上。”狄青心中震骇莫名,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传言,他对自己倒无所谓,但只怕连累了范仲淹。 八王爷忙摆手道:“贤侄,你莫要激动,你听我说,这种传言事情可大可小,你要化解并非难事。但你一冲动的话,只怕坏事。” 狄青镇静下来,缓缓落座,问道:“依伯父所见,我该如何处理此事?” “想清者自清,我信贤侄忠心为国的。其实圣上对你也是很有好感,甚至可以说,你是圣上最信任的人,你若留在圣上的身边,以如今的官阶,假以时日,远比上西北作战要升到更快。圣上招你回京,不再让你领军,这自立为王的谣言不攻自灭,你留在圣上的身边,就算西北有些问题,只要有圣上开口,还有谁能奈何你呢?” 狄青沉吟许久,才道:“我明白了,圣上一直不见我,一是不想我再提联盟吐蕃一事,另外不想我再去西北了,是不是?” 八王爷笑笑,欣慰道:“你终于明白了。” 狄青涩然一笑,起身道:“多谢伯父提醒,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他告辞离去,心事重重,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望着他的眼神变得很有些奇怪。 狄青心绪繁沓,回转到郭府后,数日闭门不出,也不再去请见圣上。 郭逵见了,忍不住的担心,但他也是无计可施。如是又过了几日,京中似乎还是波澜不惊,郭逵却有些按捺不住,这一日,才要出府去见圣上,突然在门前遇到阎士良。 阎士良见到郭逵,开门见山道:“狄青可在府上?” 郭逵又惊又喜,忙问:“阎大人,可是圣上想见狄大哥了?” 阎士良摇摇头道:“不是圣上想见狄青,而是曹皇后想见狄将军,特派我前来,请狄青入宫。” 郭逵怔住。 第八章 抉择 狄青听阎士良说曹皇后要见他,也是忍不住的诧异。他知道赵祯废了郭皇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本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听说贤良淑德,就算范仲淹都对此女颇为赞许。 但狄青和曹皇后根本没有瓜葛,曹皇后找他做什么? 狄青带着疑惑入宫,到了皇后所居的宝慈宫前。时隔多年,大内早就抹去了当年一把大火的痕迹,但那把大火连烧八殿的情形,还留在狄青的脑海。 宝慈宫本是当年的崇徽殿改建,这宫中的很多大殿,早就换了新颜,狄青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向皇仪门的方向望去。 宫门深重,烟柳依依,那一望,望不尽深宫幽怨。只见有春莺鸣叫,电闪般的穿梭在空中,狄青脑海中又有道白影掠过,神色怅然。 有宫女前来道:“皇后在宫后的御花园,请狄将军过去一见。” 阎士良已知趣的告退,那宫女领着狄青走花径,过长廊,转过一座假山后,前方现出一广阔的花园。这时春意已浓,繁花似锦,绿意油油。有草气清新扑面,让人身在其中,神气清爽。 那领路的宫女一路行来,总是忍不住的偷望狄青几眼。狄青略有察觉,并不在意。 到了御花园前,早有几个宫女立在园前,见狄青前来,秋波忍不住的漫过来,悄然指点,掩口娇笑。 有宫人唱喏道:“狄将军到。” 这时园中有几人在一片青绿中站起来,向这面张望。园子四周有几个宫女竟在担水,闻言也放下了水桶,向狄青望过来。 狄青这才留意到,这御花园有些名不符实,因为园中少中花草,多是谷物新绿,那园子的尽头,种着几排桑树,已颇为高壮。 狄青是在乡村长大,倒是见多了这种架势,心中很是奇怪,心道若不是自己知道是在宫中,还会以为到了菜园。 御花园怎么会种满谷物桑树? 这时有个宫女前来道:“狄……将军,皇后找你过去。”那宫女话语吃吃,脸上羞红,竟不敢直视狄青。 狄青顺着那宫女指的方向望过去,见菜园中立着一女子,正向他张望。那女子粗布罗裙,轻饰薄粉,面容姣好,额头微有汗水,见狄青迟疑走过来,微微一笑。 狄青到了那女子面前,见那女子手上还拿着锄头,不由讶然,半晌才施礼道:“臣狄青,参见皇后。”他真不能相信皇后会锄地的,难道说皇后受罚?可见众人其乐融融,又不太像被罚。 曹皇后轻声道:“狄将军免礼。”似乎看出狄青的困惑,曹皇后笑道:“我在宫中无事,就带她们种植谷物,种桑养蚕,一来也算做些事情,若能有点收成,可以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些粮食、衣物,那就是更好了。” 这时有宫女提水走到皇后的面前,突然脚下一软,那桶水要泼了出去…… 狄青手一伸,轻易的挽住水桶,道:“这些活儿,交给杂役去做不就好了?” 曹皇后微笑道:“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我弄出来的,交给他们,不是又增加他们的负担?”拿瓢要舀水浇苗,狄青道:“臣现在无甚负担,这浇水的事情,先交给臣吧?” 曹皇后嫣然一笑,递过锄头道:“那不如烦劳狄将军翻土锄草了。” 狄青也不推辞,当下接过锄头。他久在乡间,虽说年少顽劣,毕竟也会为大哥减轻负担,农活端是没少做过,这些认苗除草,松土提水的事情,做起来比上阵杀敌还要游刃有余。 曹皇后跟在狄青的身旁,不时地洒水浇苗,这时红日高升,耀在青苗嫩叶的水珠上,亮晶晶的一片。 园中春风和煦,满是明媚。 曹皇后突然道:“狄将军可知我找你何事吗?” 狄青嗅着泥土的芬芳,宛如回到年幼农间的光阴,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烦恼,那时候只在想,“若我不惹是生非,说不定就到不了京城……我若一辈子都在乡间,那会是苦是乐呢?可若碰不到羽裳……”不再想下去,听皇后询问,狄青摇摇头道:“恕臣驽钝,不知太后召臣来此的用意。” 曹皇后笑容和善,伸手指了下周围道:“她们久闻将军之名,想见狄将军很久了。” 狄青微怔,四下望去,见到御花园周围,不知何时,早站满了宫女。见狄青望过来,均是掩嘴而笑,不知是谁鼓起掌来,众人应和,一时间园中掌声一片,红颜绿草,相映成辉。 狄青有些茫然,错愕道:“皇后,这是……” 曹皇后微微一笑,等掌声停歇后,这才解释道:“这些丫头,平日在宫中无事,这几年多听狄将军大名,一直想见你一面。这次听狄将军回转京城,就缠着我,让我想办法请狄将军前来。我抵不住她们的软磨痴求,又因还有一事要向狄将军询问,这才请狄将军来宫中。还望狄将军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狄青有些赫然,暗想这个曹皇后可比原先的那个郭皇后易相处很多,这些宫女敢开这种玩笑,若是碰到那郭皇后,还不被五马分尸了?他素来不拘小节,施礼道:“狄某平庸之辈罢了,皇后开个玩笑,在下也有些好笑。” 曹皇后笑道:“她们鼓掌,不但是因为狄将军征战疆场,百战百胜,还因为狄将军俊朗沧桑,远超乎她们的想象,更是因为……”瞅瞅狄青手上的锄头,顿了下,这才盈盈笑道:“更是因为狄将军对农家事情这般熟悉,为人质朴率直,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男人,怪不得常宁前几日对我提及将军之时,满是推崇。” 狄青听曹皇后这么说,微有脸红。听曹皇后提及到常宁公主,心中一动,隐约想到些什么。 这时御花园外一声唱喏道:“圣上驾到。”就听脚步声起,赵祯金冠龙袍,已到了御花园内。 众宫女忙伏地跪拜,曹皇后向狄青使个眼色,快步迎过去,敛衽为礼道:“参见圣上。”狄青落后几步,远远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道:“臣狄青……参见圣上。” 赵祯目光从狄青身上闪过,神色中像是微有意外,摆手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众宫女起身,垂手肃立,不敢再放肆。狄青见赵祯神色威严肃穆,喜怒不行于色,心中暗想,“赵祯也变了,变的难以捉摸了。” 等皇后、狄青起身后,赵祯笑道:“皇后,你找朕前来御花园,有何事情呢?” 曹皇后一指园圃,笑盈盈道:“圣上,你看看,这些谷物如今都长的很好,当初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赵祯乐呵呵道:“是呀,初春的时候,你一定要拉朕来种地,我也出了分力,不过更多都是皇后你的功劳了。你说让宫中节衣缩食,多补西北征战所用,朕觉得很有道理。” 狄青听了,心中微暖,暗想这个曹皇后身在深宫,竟还能牵挂西北战士,实在让人感激。 赵祯话题一转,望向狄青道:“皇后,可你找狄青来,有什么事呢?” 曹皇后道:“我找狄青来,其实……是想询问舍弟一事。” 狄青心头一震,才想起来曾经见过曹佾,而曹佾就是曹皇后之弟。赵祯皱了下眉头道:“国舅还没有下落吗?” 曹皇后笑容敛去,隐有担忧之意,蹙眉道:“圣上,舍弟已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他和那些侍卫,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 狄青一惊,忙问,“皇后,国舅失踪了?”他和曹佾曾有约定,对曹佾这人也是颇有好感,知道曹佾有事,很是关切。 这时早有人在花园摆下了座位,赵祯和曹皇后相携落座,招呼狄青道:“狄青,你也坐吧。” 狄青犹豫片刻,不想违背赵祯的吩咐,终于坐了下来。 众人见了,心中都想,“传言中,圣上对狄青如兄弟般,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要知道就算两府中人到了宫中,有些人都没有赐座的礼遇。” 曹皇后愁容不展,望着狄青道:“狄将军,舍弟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些。当初高平寨外,你算是最后见到他的人。自那天后,舍弟只传过一次消息回来。那时候他已过横山,到了夏境内。自此以后,他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他带了几十个侍卫,也没有一人回转,我只怕他有事了,这才找你过来问问。” 狄青吃惊道:“我和国舅自从高平寨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带着几十个侍卫,就算遇到夏军,也不应该没有一人回转呀。”见曹皇后忧心忡忡,狄青安慰道:“说不定……国舅自有打算,皇后不必太过忧心。” 曹皇后眼中盈泪,悲伤道:“都已过去两年了,还是音信全无,只怕……我就怕他已出事,那帮侍卫怕担责,这才不敢回转告诉我们。舍弟素来命苦,难道说……他真的……”本想说难道曹佾死也不能再见家人一面,甚至尸骨都不能回乡?蓦地悲恸上涌,伏案啜泣起来。 赵祯忙起身到了曹皇后身边,轻拍曹皇后的背心,安慰道:“皇后莫要哭了,如今都是猜测,国舅不见得有事了。” 狄青见曹皇后抽泣不止,很是伤心,说道:“皇后,臣在边陲时,手下有一部消息很是灵通。若臣回转边陲,定会让他们全力查寻国舅的下落,给皇后个交代!” 赵祯闻言,忙道:“是呀,狄青建议不错。”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过嘛……狄青,你把谁能做事告诉兵部就好,朕会下旨,让兵部处理此事就好。” 狄青心头一沉,赵祯这么讲,莫非就是不想让他狄青再回西北吗?可他依旧神色不变,说道:“臣出宫后,马上去办。” 曹皇后抬起头来,双眸泪痕未干,感激道:“多谢狄将军用心了。不过……你回转京城,是有要事吧?耽误你做事,我总是心有不安。” 狄青忍不住向赵祯望去,见赵祯正巧望来,沉声道:“臣奉旨回京,月余来一直请见圣上,随时准备再赴西北。不过这段日子圣上好像身子不适,一直没有见臣。还不知道圣上召臣回转,有何吩咐呢?” 赵祯干咳几声道:“狄青,你在西北,朕其实很挂念你。当初传言说你死在平远寨,朕几乎落泪……”说话间,神色满是感慨。 狄青见赵祯真情流露,回忆往事,感谢道:“烦劳圣上牵挂,臣愧不敢当。” 赵祯摆摆手道:“狄青,朕一直拿你当兄弟,可你好像对朕倒有些疏远了。朕当年派你到西北,累及你几乎送命,每念及于此,心中难安。不过这次好了,西夏求和,西北不会再有战事,狄青,朕希望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吧。” 狄青大急,想起八王爷所言,知道这时再请赴西北,肯定惹赵祯不悦。但他无法不说,起身施礼道:“圣上,臣认为,夏国元昊野心勃勃,此次议和,绝无诚心。想当年元昊之父德明也曾奉表求和,但还不是被元昊撕毁协议?西北边防绝不能松懈,误了进取夏国的大好机会。” 赵祯脸色倏然阴沉,冷冷道:“狄青,你可知道,我前几日方接到一封密信。你想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狄青暗自心惊,摇头道:“臣不知。” 赵祯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放在桌面上道:“前几日,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葛怀敏有密报,说手下曹英曾听有人在酒楼卖唱,大肆宣扬你的功劳,收买民心!” 狄青凛然,知道收买民心一事可大可小。听赵祯口气森然,更是不安。 赵祯又道:“其实早在去年,就有人密告说你桀骜不驯,私自募兵,以下犯上,对韩琦等朝廷重臣公然不敬。狄青,这些罪名,你让我如此处置?” 御花园内春风带寒,有乌云卷了天日,整个园子都暗了下来。 所有人见赵祯动怒,均是为狄青担忧。狄青昂起头来,只是说了五个字,“臣问心无愧!” 赵祯脸上怒意一闪,曹皇后见了,一旁忙岔开话题道:“圣上,听说最近广西侬智高亲来京城,求圣上出兵攻打交趾,不知圣上如何定夺的?” 曹皇后只想转移视线,不想赵祯仍不肯错开话题,冷冷道:“侬智高父子自恃地处偏远,以功自矜,当初不听朕的旨意,如今有难才想求朕,那已经晚了!” 狄青虽在西北,但也知道侬智高的事情。 侬智高为广源州人,是广西的蛮夷首领。宋初时,侬氏家族和宋廷交好,得宋廷支持,在广西颇有威信,数十年来,侬氏家族到了侬智高之父侬全福之时,已成广西豪强,势力颇雄。 侬全福当年对宋廷毕恭毕敬,但盘踞广西多年,又因广源州地产黄金,侬全福依仗地利,开发金矿,富强一时。侬全福势力益大,对宋廷慢慢骄奢起来,刘太后当权时,竟自封为“昭圣皇帝”。但宋朝先有契丹胁迫,后有李家父子为祸,一时间管不了侬家父子,任由侬家坐大,但宋廷和侬氏由此交恶。 宋廷虽无力出兵,但侬全福自封为王,惹怒了南方的交趾。 本来侬氏在广西,夹在大宋和交趾之间,一直对大宋和交趾双向称臣,进贡财物,可侬全福称王后,对宋、对交趾一样的傲慢。 交趾王恼怒,对侬全福兴兵,几年前擒住了侬全福。侬智高虽多方营救,但交趾王还是斩了侬全福。侬全福之子侬智高大怒,数次对交趾用兵,但少有作为,如今又向宋廷求助,只想借宋朝之兵以报父仇。 赵祯谈及此事时,明说侬智高,却是暗自警告狄青莫学侬智高自恃身在边陲,矜功自大! 狄青经多年霜雨,如何听不出赵祯的言下之意,一时间心中茫然失落。 赵祯见狄青不语,只以为他服软,心中暗喜,放缓了口气道:“狄青,其实朕是信你的。但只有朕信你,百官不信,朕也不好一意孤行。这次西夏遣使臣没藏讹庞来议和,看起来其意甚诚,宋夏交兵多年,百姓受苦厌倦,议和一事,本是顺应行事,你若喜欢的话,我可让你商谈议和谈一事了。” 狄青知道赵祯是给他台阶下,意思就是,把议和的功劳白送给狄青。可一想到如烟往事,想到郭遵、王珪、武英等人,一咬牙道:“圣上,臣仍不赞同和夏国议和。” 赵祯心中恼怒,一拍桌案,站起道:“狄青,你说什么?” 狄青心中无愧,并无畏惧,说道:“圣上,请容臣说完。”见赵祯面沉似水,也不表达心意,狄青道:“圣上,臣征战西北,也曾亲自刺杀元昊,见过元昊。元昊此人素有野心,一直以想要尽取关中,一统天下,绝不满足眼下的成果。眼下元昊求和,依臣之见,原因有三……” 赵祯冷冰冰道:“有哪三个原因呢?” 狄青留意到赵祯的不悦,还坚持道:“第一个原因就是元昊以退为进,眼下宋军西北众人已众志成城,难有可趁之机。他当然知道大宋更戍法弊端,是以等大宋这批将领离去后,再等机会出战。”狄青知道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祖宗家法,但早已横心,又道:“第二个原因就是,连年征战,边陲榷场不开,宋军渐强,夏军已得不偿失,又不能打通关中一线,这才暂缓攻势,以议和来调整策略,只要时机一到,肯定就是他们之时。而第三个原因就是,臣已得到消息,契丹不知为何,和元昊交恶,已有移兵西进的架势,元昊只怕双向受敌,难以支撑,这才想要议和。圣上,对付元昊狼子野心,只有穷追猛打,全力剿灭一途,不能等其修养生息,再次壮大。臣已说服吐蕃赞普,他已应允出兵。就算契丹并不出兵,只要吐蕃对夏国用兵,我朝再出兵进攻,就算不能歼灭夏国,最少也能尽取横山一脉,横山蜿蜒千里,地势扼要,不亚于幽云十六州,只要能取横山,我朝进攻退守,西北可去祸患。” 见赵祯还是不语,狄青自荐道:“圣上,臣处嫌疑之地,但问心无愧,请命再战西北……” 赵祯脸色陡然一沉,喝道:“够了。狄青,如今百姓日苦,满朝文武同意议和,你竟敢抨击祖宗家法,独唱反调?难道真的认为文武百官,均不如你一个狄青?你说了解元昊此人,是不是就在讽刺朕和百官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狄青不想长篇言辞只为论战,赵祯竟听出反调,不由错愕,强自道:“圣上你听我解释……” “不用多说了,退下!”赵祯声音中满是森然。 狄青还待再说,突见曹皇后向他使个眼色,又见赵祯怒气正冲,心中叹息,施礼道:“臣告退。”他转身出了御花园,心中满是惆怅,暗想赵祯不解边陲之苦,不知元昊之心,决意议和,那他狄青该如何是好? 赵祯见狄青离去,还是怒气不息,重重再拍桌案,恨恨道:“朕若不是念及和狄青的交情,今日只凭他辱祖宗家法一事,就要治他的罪过!” 曹皇后一旁站起,亲自为赵祯满了杯茶,低声道:“其实几年前,官家不就说过,祖宗家法也不尽然,更戍法弊端重重,这点官家早就知道的。官家曾有意变法,不就是要针对以前传下的缺点?狄青说出了圣上的心思,那很好呀,为何狄青谈及此事,官家这么大的反应呢?” 赵祯鼻孔直冒冷气,道:“朕说可以,他说就不行!这些日子,已有不少臣子说狄青的是非,更有人说狄青升迁过快,自矜军功,若不限制,只怕会有反意。” 曹皇后见赵祯如此气恼,“噗哧”一笑道:“官家,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狄青,你肯定知道他不会反的,是不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对往事念念不忘……”说到这里的时候,曹皇后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柔和如常,“我今日见到狄青,见他面相,看其行事,又见满园春色,他却视而不见,依我看来,狄青分明是个专情、质朴而又随和的汉子。这种人,虽有雄心毅力,但没有野心傲气,不会反的。” “他若不反,为何念念不忘前往西北?他若没有反义,为何有人会说他是非?” “想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狄将军不经科举,从行伍之身得今日之荣耀,难免有人看不顺眼。再说这多半也和官家最近要变法有关……”曹皇后说的不急不缓。 赵祯皱起眉头,反问道:“狄青就是狄青,和变法一事何关?” 曹皇后秀眸凝望赵祯,和缓道:“其实官家很多事情都知道。官家有魄力要变法,就不再想用吕相。想吕相虽稳,但已至极位,缺乏变法的决心。官家想用范仲淹,有人不满,但知道范仲淹为人公正,天下有名,为国之心,朝野皆知。若是诋毁范仲淹,只怕很多人都不信。他们动不了范仲淹,但知道狄青和范公在西北,相得益彰,交情非浅。若能从狄青下手,诋毁成行,只怕范仲淹也难脱干系。官家,狄青此人绝无反心,他若没有反心,方才所言,就算激烈些,也不过是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官家的江山,并非对官家不敬。官家对他知之甚深,其实这些话,我本多说了。既然如此,官家难道真的忍心让如此忠臣心冷,毁于朝廷的权势争斗之中吗?” 赵祯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只气他总是逆我心思行事罢了。对了,皇后,朕想变法除我朝弊病,已召回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回京,但变法事大,前段日子,范仲淹上书《条陈十事》,建议变法主要包括,‘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十个方面,朕观其内容针砭时弊,很是中肯,但最近外乱未平,各地流民总是闹事,朕只怕冒然变法,引天下动荡。不知皇后可有什么看法吗?”曹皇后出身将门世家,见识颇精,赵祯倒多和她商议朝政。 曹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前段日子,我倒听说个有趣的考题,不知道圣上可否想听?” 赵祯终于放松了表情,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关注科举一事了?” 曹皇后摇头娇笑道:“和科举无关,妾身想考考官家。”二人坐谈,天虽不冷,但旁边早有人在红泥小火炉上煮水沏茶,随时为天子、皇后斟上热茶,曹皇后示意宫人将铜壶拿下,那火炉炭火烧的正旺。 曹皇后随手拣起一段枯枝,递在炉火上点燃。赵祯不明所以,但饶有兴趣的观看。 那枯枝燃着,曹皇后并不将枯枝投入炉火中,反倒拿到手上道:“官家,这枯枝如此燃尽,就成木炭。妾身想考官家一下,如何能让枯枝燃尽后,还能得完整的木炭在手呢?” 赵祯接过枯枝,笑道:“这应该容易。”他本以为简单,拿枯枝在手只等火燃尽,不想那火逼到尾端,赵祯手指不停后退,终于退无可退,眼看火要烧到手上,慌忙丢了枯枝。 枯枝落地,摔成数截。赵祯脸一红,道:“这事不可能做到的。” 曹皇后嫣然一笑道:“也不见得不可能了。”说罢左手又拿了根枯枝,放在火中点燃。赵祯满是不信,盯着曹皇后。见那火儿渐渐的稍到了曹皇后的手指,忙道:“快丢了枯枝。” 不想曹皇后陡然右手伸出,捏在适才燃过的木炭之上。 赵祯一惊,心道那木炭虽没有火,但还很热,皇后何至于此?才待制止,枯枝已燃毕,曹皇后轻蹙蛾眉,拿着那节完整的木炭道:“官家,妾身做到了。”这才抛了木炭。 赵祯见曹皇后右手两指已被炙得发红,心中痛惜,忙道:“皇后,不过是个考题,何必如此认真呢?快传御医来。” 曹皇后忍住疼痛,还能笑道:“官家,这虽是个考题,但是个关乎大宋江山的考题。眼下大宋江山就像这枯枝,内忧外患就像这火儿,官家要守完整的江山,就不能一再退让,只能忍痛一搏,方能得竟全功。自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变法变法,改旧迎新,阵疼当然难免,若因为这痛儿不敢变革,终于难守江山!” 赵祯长叹一声,望着地上的木炭,良久才道:“不想皇后竟有这般决心劝朕……朕若再瞻前顾后,真的问心有愧了。”望着皇后的那手指,赵祯目光闪动,突然问道:“但我想,这考题并非皇后想出来的吧?就像今日朕见狄青,也是皇后安排的吧?” 早有御医赶到,为曹皇后处理烧伤之处。 曹皇后见赵祯这般询问,笑答道:“我就说官家绝顶聪明,很多事情瞒不过你了。前几日常宁在街上见到狄将军屡次请见圣上,颇为愁苦,这才私下和妾身说及此事。妾身召狄青入宫,一是要询问舍弟一事,更多是为官家的天下。狄青有勇有谋,实乃继曹将军之后难得的良将,只盼圣上能从大局着想,莫要责怪于他。至于那考题嘛,是范仲淹对妾身所言,妾身不过将范仲淹的意思转达而已。” 赵祯见曹皇后如此,心下感动,暗想朕为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女儿家?皇后苦谏如此,朕若再犹豫不决,真的羞愧无地。 一念及此,赵祯已打定了主意,对阎士良下旨道:“召见范仲淹。” 第九章 交锋 狄青出了皇宫,一时间心烦意乱。 这些年来,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带领西北军民保家卫国、抵抗夏军,另外一个目的,当然就是寻找香巴拉。 但后来他才发现,这两个目的,本来就是合二为一的。要去香巴拉,必要击败元昊再说。他殚精竭虑的出招,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宋、夏突然会议和。 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信步在开封古城,见到人流如过江之鲫,花市如的碧海怒潮。汴京繁华鼎盛,热闹非常。不过这热闹,始终是别人的。 立在街头,望着夕阳西下,终于没入天际,等到夜幕笼罩之时,狄青突然感觉到一阵颤栗,他仿佛已立在悬崖之边。 “狄青……喝点酒吧?”突然有一人嘶哑的问道。 狄青微有诧异,扭头望过去,见到身边恰有家酒肆,酒肆外坐着个老者。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眉毛都断了一半,容颜怪异。狄青忽然想到,他认识这老者的。 当年他要刺杀夏随,被郭遵拦截,随后郭遵就带他来到了这家酒肆,狄青这老者姓刘。 往事随风,物是人非。狄青默默的进入的酒肆,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里酒菜虽不错,但就像人一样,不见得好就会有人赏识。 刘老爹自从邀请狄青入内后,就跛着脚忙前忙后,他为狄青准备了卤味腌菜,又拿了一坛子酒放在桌上,然后就半掩了店铺,示意已不开业狄青本无言语,见状说道:“刘老爹,我就是喝喝酒,你不用歇业的。” 刘老爹又捧了一坛子酒,重重的放在桌上道:“我有话和你说!” 狄青惊奇的望着刘老爹,不知道刘老爹会对说些什么?刘老爹早取了两个海碗,拍开了酒坛子的泥封。 酒香四溢,闻了都让人心醉。灯火闪烁,照着两人不同的沧桑。 刘老爹端着一碗酒道:“这酒是我自己酿的,藏了三十余年,只有这两坛。醇酒如人,久了才能知道味道。好酒如刀,可斩世间万千情愁。” 狄青从未想到这老者能说出这几句风雅的话来,端着那酒碗道:“刘老爹没有听过‘借酒消愁愁更愁’的话吗?这酒只有两坛,你用半生来酿的酒,为何要让我喝?” 刘老爹盯着狄青道:“这酒本来是个郭遵郭大人喝的!当年他曾和我约定,只要解开心结,就和我痛痛快快的喝一场。我说等他,自那日后,我就藏下了这两坛子酒!” 狄青听到郭遵之名,心中微酸,将那碗酒一饮而尽,伤感道:“郭大哥喝不到这酒了。”他不知用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句话来。 他戎马倥偬多年,对很多如烟往事难以割舍,往事难追,改变太多。太多人已离他而去,或许他偶尔会记起,或许他永远的忘记。但他知道,此生永远不会忘的人,一是羽裳,一是郭遵! 刘老爹也干了碗中酒,又端起酒坛子满了酒,不待说什么,狄青突然问道:“郭大哥有什么心结?” 狄青心想,“按照刘老爹所言,这酒没有开启,郭大哥一直没有喝,也就一直没有解开心结。”一想到这里,狄青已想无论如何,都要帮郭遵完成心愿。 刘老爹道:“他的心结,本来和你有关!” 狄青一怔,暗想难道又是和香巴拉有关吗?听刘老爹道:“狄青,我给你讲个往事,不知你会不会听。” 狄青道:“你讲什么,我都会听!” 刘老爹点点头,弃了酒碗,抱着那坛子酒灌了几口,任由酒水淋漓的撒在胸襟之上,不知何时,眼中已有泪水。 “郭大人救过我一命,怎么救的,我就不多说了。自从他救我后,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等他过来喝几口酒,聊几句。他是个好人,你知道吧?” 狄青心中奇怪刘老爹这么问,微笑道:“他若不是好人,这世上就很难再有好人了。” 刘老爹唏嘘道:“可好人也会做错事,他就做错了一件事,结果内疚终生。” 狄青已忍不住的心跳,直觉中认为,刘老爹说的事情,会和他有关。听刘老爹又道:“郭大人是武学奇才,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深得先帝器重,得入殿前。他虽年少得志,但为人爽朗热情,见不得不平之事,不然他也不会救了我。那时候他,在京城遇到了一个书生姓狄……还带他上我这里喝过酒,那狄姓的书生,长的和你一模一样的,都是俊朗非常。” 狄青心头狂跳,不待猜测,刘老爹已揭开谜底道:“你不用猜了,那书生就是令尊!令尊和郭大人早就认识!” 狄青恍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突然想到,当初郭遵和他一见投缘,是不是因见他面熟? 刘老爹又灌了几口酒,说道:“令尊虽是文弱书生,可也颇为直爽,我看着他们交好,很是高兴。那时候令尊正在京城温书要考状元,不多久,就认识了个梅姓女子,也就是令堂。令尊和令堂是一见倾心,但郭大人也喜欢令堂!” 狄青脸色铁青,追忆往事,握着酒碗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嗄声道:“当年打伤我爹的,就是郭大哥吗?” 他实在不想这么猜测,但又不能不这么猜测。往事忽来,如风卷狂雪。 狄青记得爹一直重伤不愈,记得娘一直黯然憔悴,他知道是有人击伤了爹,害得爹考不成科举,落魄一生,可娘亲从来没有对他们兄弟说过仇家是谁。 他想不到击伤他爹的,就是郭遵——那个视若父兄的郭遵! 恍惚中,听到刘老爹道:“是,打伤令尊的就是郭大人,但他是无心的。” 狄青霍然站起,脸颊抽搐,刘老爹见状,急叫道:“他真的是无心打伤令尊,所有的一切,是因为五龙!” 狄青一凛,失声道:“五龙?怎么会和五龙有关?” 刘老爹悲哀道:“五龙是个不祥之物,你记得吗,郭大人曾劝你放弃五龙,就因为他当年深受其害。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八月十五?”狄青心中更惊,暗想这个八月十五是不是就是八王爷说的那天?为何五龙会在这一天现出怪异? 刘老爹眼中突然现出恐怖之意,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明月。 这时明月皎洁,洒下清辉透过窗子铺在了地上,如在地上镀了层水银。 刘老爹惊怖中带着颤抖道,“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亮,这么圆,已经很晚了,郭大人突然踉跄到了我的酒肆,面无人色,说他犯了大错,击伤了令尊!那时我还不信,我知道郭大人虽很喜欢令堂,但绝不会恃武凌弱,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对令尊出手?那时候郭大人语无伦次,我看得出,他十分后悔懊丧,当时他只是说道,‘是五龙,是五龙的原因。可是谁信?不行,我一定要去解释。’当晚,他反复说了那几句后,就冲出了酒肆……” 狄青心绪混乱,想到了什么,脸上色变。五龙突显异状,受控者突增神力,他是亲身体会,也曾因此打伤过马中立。听曹佾所言,郭遵无疑也受过五龙的影响。难道说,当初郭遵突被五龙影响,难以控制,这才伤人? 狄青感同身受,已明白郭遵的意思。郭遵当时已觉得是五龙作怪,因此后来才视五龙为不祥之物,郭遵知道没人会信,也知道狄青的娘不会信,但郭遵还是想去解释。 刘老爹续道:“当时我很是担心,可一直等了三天,郭大人才又回转。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憔悴的不像样子,好像孤魂野鬼一样,只是说道,‘找不到了,他们走了。’他说完那句话后,就晕了过去。他两天后才醒,但只是喝酒,好像要喝死了为止。” 狄青虽知那时郭遵肯定没事,还是担忧道:“他后来呢……好转了吗?” 刘老爹若有深意的望了狄青一眼,半晌才道:“后来我拎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吼着,‘你若是个男人,做错了事就要想办法去弥补,不要让人看轻!’郭遵听到我那句话后,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吃饭了。但随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差点死去。后来他就对我说,‘我做错的事情,我就要补过,你信我。’当时我就对他说,‘我信你,我酿酒等你,什么时候你解开心结,我就和你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狄青望着桌上的那两坛酒,似乎望着两个汉子间的约定,那酒坛苍绿,在灯光下的色彩流转不定,难以捉摸,有如郭遵从未说出的心事。 刘老爹也在望着那坛酒,唏嘘道:“但当初约定时,我也从未想到过,这一约,就是三十多年,他终究没有喝上我为他酿的酒。”两行浑浊的热泪顺着那丑陋的面容流淌下来,刘老爹转望狄青道:“后来……郭大人找到了你,带你入京。你因伤难振,他每次前来我这喝酒,都是愁眉不展,总是说,‘我带狄青入京,本想弥补过错,可还是害了他。’” 狄青鼻梁酸楚,喃喃道:“他做的已经太多了……”他从来没有恨过郭遵,就算他知道击伤他父亲的时候,也没有恨意。 若怪的话,只能怪苍生捉弄! “京变后,郭大人更是伤心,对我说了,他一定要找到香巴拉,帮你找香巴拉,也想亲自解开这个谜。他一直想对你说出当年的真相,可又一直不敢。出京时,他见我最后一面,对我说了,如果他死了,就请我向你转达一句话。这就是我今天要请你喝酒的原因,因为我要转他的一句话。” 狄青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脸上已无血色,缓缓道:“你请说。” 刘老爹颤抖的站起来,盯着狄青,嘴唇哆嗦道:“郭大人说,‘请你原谅他!’”见狄青沉默不语,刘老爹老泪纵横,嗄声道:“他说这这辈子只做错了两件事,都和你有关。他现在已去了,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他?” 老汉激动中又带着失落,泪水流淌,他等了许久,就为传这句话,他不想让郭遵失望。陡然间,向地上跪下去,不待跪实,狄青已一把拉住了刘老爹道:“我不需原谅他。” 刘老爹嘶声道:“为什么?难道他做错了一件事,就算去了,也不能得到你的原谅?” 狄青眼中也有泪水,沉声道:“我不需原谅他,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狄青对郭大哥,只有感激。若你喜欢,你还可以告诉郭大哥,我娘亲也早就原谅了他。我娘说过,她早就不恨击伤爹爹的那个人,她不希望我报仇雪恨。若郭大哥在天有灵的话,他应该知道。” 刘老爹喜极而泣,孩子般的啜泣。 有些人一生难得有一个承诺,有些人一生没有实现过一次承诺。但也有些人,一生活着,只为一个承诺。 是否值得,流水的光阴已铭刻。 泪像没有流尽的时候,而酒……终究有喝干的时候。 狄青回转郭府的时候,微带酒意。踏入郭府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郭遵还在身边,望着明月高悬,他喃喃道:“郭大哥,你真傻。” 那明月好像化作了郭遵的脸,亦在望着狄青。明月无言,沉默如金。 狄青收回目光,不等到了房前,就见到房中燃着油灯,有个人影透在窗纸上。狄青心中微暖,暗想这时候还在等他的,估计只有郭逵了。 推开房门,“咯吱”声响,坐在窗旁的那个人望过来,微笑道:“狄青,你回来了?” 狄青一怔,望见那双明亮多情的眼,失声道:“范大人,你怎么来了?” 坐在狄青房间内的人,竟是范仲淹! 范仲淹笑道:“我不能来吗?” 狄青有些意外之喜,忙道:“不是,只是有点惊喜罢了。”他出使吐蕃后,就得调令径直回京,并没有和范仲淹话别。 到京城许久,狄青也知道范仲淹被调回了京城,但一直没有去拜见,不想范仲淹今日竟来找他。 范仲淹见狄青目露征询之意,也不兜圈子,径直道:“我是从皇宫来的。白天时,圣上曾召我入宫,商议变法一事。”神色中微有振奋,范仲淹道:“狄青,圣上终于下定决心变法了,明日就会在朝中宣布变法事宜。” 狄青酒意上涌,坐在床榻上,涩然一笑道:“好事情。”他心中想到,“还在西北之时,范公、庞大人等人就曾商议变法一事,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我呢?”他当然不是反对变法,可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兴。 范仲淹心思缜密,已看出狄青的怅然,说道:“今日在宫中,圣上对我说,你好像反对变法?” 狄青一怔,摇头苦笑道:“范大人,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反对变法?我只是反对和夏国议和罢了。” 范仲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了。其实圣上今天有些生气,你可知道他气什么?” 狄青皱起眉头,怅然道:“我这人笨得很,猜不出圣上的心思。” 范仲淹道:“圣上对我说,他一直当你是朋友,但你却不了解他。”狄青心中想到,“我是不了解他,但他了解我吗?”但狄青不想多说,只是保持沉默。听范仲淹又说,“大宋沉疴多年,你我知道,圣上知道,有志之士都知道。这种情况要改,不改不行。若再不改,大宋病入膏肓之际,只能坐等灭亡!圣上有志变法,是天下幸事,我等当全力支持,方不负天子黎民……” 狄青第一次打断了范仲淹的话,平静道:“范公,你既然知道我知道,就不用再说这些了。你来这里等我,当然不是想说变法的好处。” 范仲淹笑笑,缓缓道:“圣上说,以前的狄青,无论圣上坐什么,都会全力支持。但现在狄青变了,一心只为西北征战,不顾天下大局。” 狄青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望着范仲淹道:“那范公如何看我呢?” 范仲淹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认为元昊绝非真心求和,对付元昊这种人,定要斩草除根才好。但饭要一口口的吃,如今西北征战多年,民生疲惫,说句实话,百姓是厌战的、百官也是厌战的。我们眼下做不了太多,可能趁这修养生息的机会,变法强国,也是好事。现在的庙堂上,听元昊求和,除极少的人外,均同意和谈,焦点无非是在和谈的筹码上。这时候,你力主作战,势力孤单,就算是圣上和你同声息,只怕也无法抵挡议和的声浪。” 狄青落寞的笑笑,“西北死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无关痛痒。元昊打不到京城,他们当然无所谓。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心思,可是范公……你支持我吗?” 范仲淹凝望狄青良久,轻叹一口气道:“我沉浮多年,一直难被重用,无非在一个坚持上面。当年尹洙曾说过,我变了,他认为多年的磨难,已让我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我丧失雄心,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狄青望着那同样落寞、但仍同样倔强的一双眼,心中突然一阵激荡,缓声道:“但我知道,你没有变。” 范仲淹双眸中神采一现,眼角的皱纹在那一刻,都满是光辉,“不错,我处事的方法是改变了,但我为人不会变。尹洙、韩琦以兵士性命作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但若以我范仲淹这个人,赌一下利国利民的变法,我不会退缩。狄青,你要知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暂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无非也是一块议和的浪潮淹没罢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变法上,利国强兵后,再战元昊,机会不是更大吗?” 狄青思索道:“范公,因此圣上让你来劝劝我,你就反倒来劝我留在圣上身边,支持他变法?” 范仲淹眼里露出赞许之意,心道狄青果真聪明,一语道破他的心意。范仲淹知道赵祯为人犹豫,也知道狄青在赵祯的心目中的分量,知道若有狄青一旁规劝,更能坚定赵祯变法的决心。 范仲淹想到这里,突然起身,向狄青深施一礼。 狄青错愕不已,慌忙站起来避开道:“范公何故如此?” 范仲淹感慨道:“狄将军,我早听种世衡说过你的事情,知道这般选择,对你很是不公。但范某厚颜,只请狄将军以天下为重……”他虽善于言辞,可想到狄青的处境,下面的话儿,竟然说不下去了。 狄青目光掠远,望着那跳动的灯火上。灯火闪耀,火花若舞,舞着暗夜的落寞。 不知许久,狄青才道:“我准备明日面圣,不再提及征战西北一事。” 范仲淹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望着那鬓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时无言。 狄青道:“可是,我能不能问范公两件事?” 范仲淹道:“请讲。” 狄青依旧望着那灯火,眼眸中满是萧冷的战意,“第一件就是,你认为变法能否成功?第二件却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变法呢?” 范仲淹半晌无言,许久后,灯火一跳,明亮的范仲淹的双眸,“变法成功与否,事在人为,目前我无能答你。我能说的只是,此种机会,利国利民,我等就不能错过。我等只要竭尽心力,但求俯仰无愧,何惧成败评说?” 范仲淹出了郭府时,想起狄青的询问,亦是心有戚戚。他并没有回答狄青的第二个提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对此人,一直如雾里看花。大宋真正了解元昊的人,估计只有狄青。 很显然,狄青并不反对变法,但不看好宋夏议和。 狄青早非当年的那个莽撞、狡黠的少年。范仲淹认为,在风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狄青对西北的情况,当然比远在汴京、坐享安乐的百官要了解。 范仲淹一路上琢磨着心事,等回转府中时,夜深沉,月隐云端,繁星点点。有管家上前道:“范公,夏大人在书房等你多时了。” “夏大人?”范仲淹一怔,管家低声道:“是夏竦夏大人。”范仲淹眉头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转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来此的目的。点点头道:“带我去见。” 到了书房前,范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开了房门。房间内,油灯旁端坐一人,方面大耳,貌似忠厚,可一双眼望过来时,略有闪烁,显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机心。 那人见到范仲淹,起身施礼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请自来,还请恕罪。” 范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让夏大人久候,还请莫要见怪。” 那人眼珠转转,哈哈大笑,颇为爽朗的样子道:“希文兄说笑了。如今你还自称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此人正是夏竦,真宗在时,就是朝中重臣,曾入两府为相。在西北时,夏竦本任陕西安抚使,总领西北事务。范仲淹、韩琦虽诺大的名声,还是此人的副手。无他,资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贪财,擅长权利角力,当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圣上有令,不得不从。夏竦到了西北后,寻欢作乐依旧,除了伊始悬赏五百万贯要元昊的脑袋,反被元昊两贯钱反讽后,再无其他作为。 不过夏竦在西北倒有个好处,就是任凭范仲淹、韩琦做事,他是绝不插手。 如此一来,宋军虽两次败给夏军,但西北在范仲淹的打理下,边防日紧,渐有起色,让夏人无懈可击。夏国求和,也逢边陲调换边将之际,夏竦当下早范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这几年来,西北若论功劳,当属范仲淹最高。因此赵祯锐意改革,有意让范仲淹担纲两府,这已不是秘密。夏竦虽知在西北是范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后,说不定谁在上面,因此屈尊纡贵,竟主动来找范仲淹。他称呼范仲淹的字,本示意亲密无间,见范仲淹一口一个大人、下官的,只好先自称本官。 二人落座后,夏竦眼珠一转,见书房四壁清寒,只有两椅一桌一琴,故作叹气道:“都说范公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今日一见清贫如此,真的名不虚传。对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几个歌姬,吵闹的心烦,范公若不嫌疑,不如转赠于你,不知范公意下如何?”说罢抚须微笑。 范仲淹心道,夏竦是来探听变法风声的,这人满肚子心思,倒也不好打发。微笑道:“下官清贫惯了,有人服侍反倒不舒服,夏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话题一转,范仲淹道:“夏大人深夜前来,想必不止来查看下官书房那么简单吧?” 夏竦哈哈一笑,心想范仲淹极为聪明,和聪明人绕圈子,那无疑是愚蠢的事情。他从西北回转,逢变法之际,范仲淹认为变法是利国利民之事,在夏竦眼中,这变法却是捞取名声的大好机会。他从西北回转,自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但变法谁来担纲,只有天子和范仲淹说的算。今日赵祯宣范仲淹入宫,夏竦猜想肯定是选拔变法人才,这才深夜过来探寻。 心思飞转间,夏竦含笑道:“范公,实不相瞒,本官知天子锐意变法,请范公领衔,很想为变法出力献策。听闻明日庙堂之上就要变革,范公和天子最近,不知可知道天子如何发落本官吗?” 范仲淹见夏竦神色紧张,微微一笑道:“夏大人要为变法出力,真是天下幸事。实不相瞒,天子如何定夺,下官并不知情……”见夏竦满是失望之意,范仲淹暗想,“正逢变法之际,不宜内讧,反正结论早有,提前通知夏竦也无妨。此人虽狡诈贪名,但若让他拥护变法,总是好事。”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今日天子曾说,夏大人统领西北多年,劳苦功高,似乎可担当枢密使一职。” 夏竦又惊又喜,霍然站起道:“此事当真?”见范仲淹微笑望来,夏竦察觉有些失态,缓缓坐下来,哈哈笑道:“不想回转京城中,还能和范公再度携手,实乃生平快意之事。”他虽竭力收敛,但仍难掩得意的神色。 夏竦知道范仲淹言不轻发,范仲淹口气虽不确定,但既然这般提及,那枢密使一位非他夏竦莫属了。 大宋中书省和枢密院分持文武两柄,号称两府。枢密使是枢密院最高长官,掌军机大权,虽说大宋重文轻武,但担当枢密使一位也可说是在朝廷中仅在天子之下,和宰相并列。夏竦吃了颗定心丸,对范仲淹好感大增,暗想范仲淹浮沉多年,但近年来很会行事,就算和死对头吕夷简都能和睦相处,日后变法如成,此人必定声名远扬,眼下当要极力拉拢。 夏竦又和范仲淹寒暄两句,这才满意的告辞离去。 范仲淹坐在孤灯之下,沉吟片刻,这才又翻开桌面的文案,磨墨提笔,再次完善《条陈十事》的内容。 清晨时分,范仲淹这才小憩片刻,等雄鸡才唱,已霍然而醒。他虽看淡官场沉浮,但这次变法,事关天下,心中振奋中,又难免夹杂惶惑之意。 踱了几个来回,范仲淹终于坐在琴旁,手按琴弦,弹了一首履霜曲。 天微明,窗外晓雾凝露,那幽幽的曲子带分清冷、带着忧愁的回荡不休。 一曲终了,范仲淹轻叹一声,心中想到,“我喜弹琴、好诗词,但此生少做诗词,只弹履霜,实在不想因此耽搁行事之心。履霜曲本周宣王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孝子,无罪,为后母所谗,被父所逐。编水荷衣之,采苹花食之,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无罪被逐,自作履霜曲以述情怀,之后投河自尽。我范仲淹无罪被逐的次数岂比伯奇少了?这次变法,主要针对庙堂尸位素餐之人所变,得罪的人必多,今日之后,谗言只怕更胜从前,我虽对狄青说什么‘但求俯仰无愧,何惧成败评说?’但心中一直忧心,非忧自身荣辱得失,而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百姓更苦,江山飘摇。只盼我这次变通行事,能使变法得行,范某此生无怨。” 见时辰已到,范仲淹振衣而起,洗漱完毕,整理衣冠,举步出府入宫。 等到了文德殿前,早有不少文武百官候在偏殿,议论纷纷。不少人都是含笑招呼,有的尚还犹豫。这时听宫人唱喏道:“吕相到。” 群臣微静,本来想要和范仲淹打招呼的人都有退缩。 吕夷简、范仲淹恩怨纠葛多年,虽说近年来,范仲淹是得吕夷简推荐,这才前往西北,但吕相究竟对范仲淹的变法是何打算,很多人还抱观望态度。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已三入两府执政,极有根基,不少人虽想巴结范仲淹,可也不着急得罪吕夷简了。 吕夷简缓步走过来,路过范仲淹身边时,顿了下脚步,说道:“范公别来无恙?”他一直都称呼范仲淹的名字,这次竟称范公,倒让一旁的众人微有诧异。 范仲淹施礼道:“承吕相劳问,下官尚好。吕相风范依旧,可喜可贺。”他虽这般说,却留意到吕夷简鬓角不知又增了多少白发。 吕夷简老了,任凭是谁,饶是纵横天下,官居巅峰,也难奈如水的流年! 吕夷简只是点点头,走到了一旁,群臣从这微妙的对话中,似乎发觉什么,大多都是暗自琢磨,想着今日朝堂之上,究竟要投靠哪方。 很多人都已知道,天子今日早朝,就是要宣布变法一事。既然是宣布变法,那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眼下众人能争取的是,如何在变法之中,有显要的表现…… 赵祯重用范仲淹无疑,但赵祯是否还会用吕夷简,很多人都想知道。 吕夷简才离开,就有四人已围到范仲淹身边,寒暄道:“见过范公。” 那四人均是意气风发,正当壮年之时,对范仲淹都是极为恭敬。 范仲淹笑道:“今日为何如此多礼呢?”他认得前来的四人分别是蔡襄、王素、余靖和欧阳修,也都是谏院的谏官。 宋朝中,监察机构为御史台和谏院。 御史台的主要职责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而谏院的主要是来“供奉谏诤,凡朝政阙失,大则廷议,小则上封”。 御史台和谏院也可互相监督,只为整顿朝纲。 蔡襄多才耿直,王素名相王旦之子,年少得志,余靖亦是数度沉浮,沉稳干练,而欧阳修也屡经磨难,仍不改直言进谏的脾气。 这四人其实均追随范仲淹多年,范仲淹屡次无罪被贬,此四人在太后当权时,就为范仲淹仗义执言,也是被贬几次,这次再聚朝堂,想到变法在即,均难掩振奋之意。 原来早在范仲淹回转京城前,赵祯已对朝堂暮气沉沉大为不满,悄然调整谏院的人手,知蔡襄几人直言无忌,早一步将这四人调到了谏院。 而这四人并没有辜负赵祯的厚望,这段日子来,直言进谏,抨击朝政,如今因为铮铮直谏,被百姓称颂,早已名动京城。 余靖听范仲淹开玩笑,微笑道:“今日非为范公得入两府多礼,而为天下大幸而礼。” 范仲淹语藏深意,道:“事未成行,变数多多,就算得意也不用太早,以防节外生枝。” 王素并没有留意到范仲淹的言外之意,笑道:“这次变法因范公而起,范公若不入两府,绝无可能。现在我们唯一好奇的是,不知圣上还会派哪些人辅助范公呢?” 范仲淹皱了下眉头,低声道:“你等莫要这般说……”话未说完,钟磬声响,有宫人唱喏道:“天子驾到。” 众人肃然禁声,赵祯已身着黄色龙袍,从偏殿行出,缓步走到龙椅前落座。 群臣跪叩,三呼万岁。赵祯高台上道:“众卿家免礼平身。”他声音肃穆,威严无限。狄青远远听到,恍惚中带着一种陌生。 狄青也到了文德殿,他到文德殿是因天子宣召。狄青虽不反对变法,但自问对变法并不熟悉,本不解为何天子让他来此,转念一想,觉得赵祯多半不想他再去西北,因此想让他参与朝政?可他狄青,根本无意到这里搅浑一池春水。 狄青以前虽统领泾原路,后来又升为团练使,但在汴京这文德殿上,还是排在末位。 文德殿上,文臣地位远在武将之上,文臣又按两府、三衙、三馆官职大小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 狄青已排在殿外,抬头望天,见白云悠悠…… 殿内赵祯已道:“太祖立国,功绩天下,世人景仰。朕每念及太祖雄风,均感难安。想西北我军屡败,中原又有民乱,先有郭邈山等人为祸陕西,后有王伦等人动乱山东,想刁民故有过错,朕治理江山不利,亦有不可推托之责。” 百官面面相觑,暗想赵祯先给自己一棒子,封住别人的口舌,看来变法之心已很坚决。此时此刻,知机之人,均是静候下文。 赵祯又道:“朕这些日子来,夙夜难寐,知江山沉疴日久,当快刀力斩,方能解百姓于倒悬……因此朕想变昔日之旧法,兴致太平,不知道众卿家可有什么建议?” 众人均想,赵祯以天子之尊,说什么解百姓于倒悬,言辞甚重,可对朝臣暮暮沉沉的不满之意也呼之欲出…… 不等旁人说话,蔡襄已越众而出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请奏。” 众人精神一振,暗想蔡襄素来直言无忌,又是范仲淹一派,他说的话,就可能是新法之声。 赵祯点头道:“准奏。” 蔡襄道:“自太后仙逝,圣上登基以来,朝中百官,多有变迁,然则只有一人总能得坐高位,总揽大权。” 蔡襄虽没有说出那人姓名,可群臣一听就知道蔡襄是说吕夷简。吕夷简遭蔡襄提及,神色如常,范仲淹却皱了下眉头。 蔡襄又道:“圣上对吕相信任有加,按理说吕相本感恩图报才是,但吕相自掌朝政以来,任人唯亲,用人不看才能,只用是否能领会其心思之人。如今西北战败,我朝损失惨重。眼下大宋有契丹、西夏虎视眈眈,终年如履薄冰,何也,弱肉强食罢了。而大宋积弱,朝纲不振,百姓日苦导致流民造反,如斯内忧外患,益发剧烈,或许原因多多,但吕相无能,难辞其咎!” 蔡襄言毕,文德殿肃然无声。 群臣或战栗、或振奋,有不安,有扬眉吐气,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绝对会有惊天骇地的怒涛袭来,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范仲淹的死党蔡襄的第一击就轰向了当朝第一人!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不少臣子,还是他的门生。他被轰击,怎会束手待毙?众人均认为,蔡襄的这一番话,就是新法拥护者对朝廷保守派的宣战。 吕夷简如何接招? 文德殿上,已风雨欲来…… 第十章 隐患 蔡襄言辞激烈,矛头直指吕夷简。狄青远远的望着吕夷简,突然发现他有些孤单。 吕夷简老了,曾经那么叱咤朝野的吕相老了,从狄青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满头白发,略微弯曲的腰身。 狄青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伤感,流年孤寒,可摧毁世间万物,就算堂堂两府第一人也不例外。他并不知道,范仲淹适才见到吕夷简的时候,也是如斯伤感。 对于吕夷简,狄青并不讨厌。因为他能入三班,还要仰仗吕夷简的功劳。 将西北兵败、流民造反、内忧外患的责任都推到吕夷简的身上,狄青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人的过错,必须亲自来承担,但若不是他的过错呢? 质疑过后,吕夷简并没有以往的那种犀利、沉冷的反击。 群臣发觉异样,开始窃窃私语。赵祯人在龙椅之上,望着吕夷简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许久后,赵祯才开口道:“吕相,对于蔡司谏的指责,你有什么看法?” 吕夷简这才回道:“圣上,臣这些年来竭尽所能……”说到这里,吕夷简稍顿了下,蔡襄心道,“你一个竭尽所能,就能推卸责任不成?”不想听到吕夷简又道:“臣心力憔悴,无能为圣上分忧、无能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特请辞相,请圣上恩准。”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发愣,满朝文武无不错愕不已。谁都没有想到过,把持朝政多年的吕夷简,竟对指责毫不反击,而且提出辞相的请求。 蔡襄公然指责吕夷简尸位素餐,导致如今宋廷的颓废局面,其实并没有和范仲淹商议过。但他和王素、余靖、欧阳修三人曾私下商议,一直认为要推行新法,吕夷简因循守旧,肯定变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决心,定要将吕夷简摒除到变法人员之外,他已经准备应对最猛烈的回击。可不想吕夷简竟立即辞相,蔡襄虽得手,但心中总感觉不安。暗自想到,“吕夷简为人深沉老辣,这一招难道是以退为进之计?想当年太后仙逝,天子登基时,吕夷简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数月,就重返两府,这一次,他是重施故计吗?” 殿中终于静寂下来。 赵祯转望范仲淹道:“范卿家,你意下如何?” 范仲淹眉头微皱,沉吟道:“依臣认为,蔡司谏的指责或有不妥,吕相何必因此辞相?” 群臣一听,范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哗然。王素、余靖等人大皱眉头,纷纷向范仲淹使眼色,只盼他莫要挽留吕夷简。 范仲淹视而不见,又道:“变法一事,事关重大,吕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吕相,还请吕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没想到吕夷简辞相,竟是范仲淹挽留。本以为吕夷简会就坡下驴,不想吕夷简平静道:“范公好意,我已心领。但我意已决,还请圣上恩准。” 吕夷简声音平稳,但其意决绝。赵祯听了,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终于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群臣微有骚动,均没想到会是这种平静的结果。有一直跟随吕夷简的官员见了,均是暗自后悔,心道为何不早些联系范仲淹? 夏竦一旁听了,洋洋自得,暗想吕夷简一走,这朝廷中,就是他和范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这次圣上要重用范仲淹、韩琦二人,范仲淹既然和他没有矛盾,韩琦也没有道理对他不利,要知道当初三川口惨败,还是他为韩琦担责,把过错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这样,他夏竦入主两府无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读两制拟定的圣旨,吕夷简罢相,由章得象、晏殊二人同为宰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主理变法一事。 这旨意宣读出来,群臣稍有意外,却在情理之中。 章得象身为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几年前被赵祯提拔,入主枢密院。这次从枢密院转入中书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示意对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范仲淹的恩师,自会力挺范仲淹,这三人同在中书省执政,当齐心协力推动新法。 群臣都在想着日后的处置,琢磨着名单上的人选关系,只有狄青留意到一个细节。 狄青久在宫中,当然知道圣旨是两制拟定。宋朝两制,就是翰林学士院和舍人院的总称,负责撰拟皇帝的诏令,而舍人眼下只负责宣读内容,绝不能更改,这么说来,在吕夷简主动辞相之前,诏书中已内定要将吕夷简踢出两府? 吕夷简辞相,赵祯脸上并没有惊奇之意。据狄青所知,赵祯能从太后手中夺回权位,吕夷简绝对是拥护的第一功。那吕夷简究竟是主动辞相,还是和赵祯间已有默契。 这时中书省的任免名单宣读完毕,舍人转读枢密院任免调动,夏竦竖着耳朵来听,等听到“枢密使夏竦”五个字的时候,不由轻吁一口气,暗自得意。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总要落袋为安。看朝臣表情各异,又见蔡襄、余靖等人表情惊诧,夏竦微皱眉头,盘算着这几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这种表情。蔡襄等人素来耿直,既然是范仲淹的党派,日后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行。 枢密副使由韩琦、富弼二人担当,而谏院仍旧由蔡襄四人充任,御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担当…… 圣旨读完,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消息传出,京城轰动,也正式宣告庆大宋历年间变法的开始。赵祯等舍人读完旨意,这才问道:“众卿家可有异议?”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众而出,施礼道:“臣有异议。” 群臣望去,见那人神色清朗,双眼微小,目光闪烁,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当年狄青尚在磨勘不得志之际,王拱宸已高中天圣年间进士头名。这些年来仕途一番风顺,如今已位列台谏两院的高位。 赵祯有些困惑,问道:“王卿家有何异议呢?” 王拱辰沉声道:“圣上锐意变法,普天欢庆。执政人选,多为贤明,然则臣觉得有一人入主两府,深为不妥。” 群臣均惊,不想吕夷简罢相,不过是朝中变革的开胃菜,王拱宸竟质疑天子拟定的两府名单,他要斥责是哪位?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你觉得谁入两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认为,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一语既出,群臣表情各异。 夏竦又惊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对他执政质疑!夏竦知道王拱辰算是吕夷简的门生,属于吕夷简那派,为何吕夷简倒台,王拱辰不攻击范仲淹,反倒拿他夏竦开刀? 赵祯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为何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呢?” 王拱辰道:“圣上以夏竦为枢密使,显然认为他在西北颇有功劳,这才能掌军机大权。但臣闻夏竦到了西北后,整日寻欢作乐,不理军事。夏竦为人邪倾险陂,贪财好色,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实乃我军三川口一战失利的主因。这种人若入枢密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夏竦大怒,额头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顿。 赵祯心有犹豫,对王拱辰所言倒也认可。他选夏竦为枢密使,是因范仲淹的推荐。但这些日他总是听书,知道百姓对夏竦很不买账,民间议论中,也认为西北战功都应归在范仲淹、狄青的身上,而夏竦在军中饮酒作乐之事,也早就传到赵祯的耳边。 虽说饮酒作乐在汴京再寻常不过,但在边陲如此,难免让人有种“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之感。 赵祯想到这里,对范仲淹当初的提议不免有些怀疑。见范仲淹似要发言,目光却掠过去,望到蔡襄身上,问道:“蔡司谏,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赞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视蔡襄一眼,可身在涡流中央,无从置辩。忍不住望向范仲淹,只盼范仲淹能为他说两句好话,范仲淹也满是为难,才待出列,赵祯已道:“好了,任命夏竦为枢密使一事,从长计议了。众卿家还有别的事情吗?” 范仲淹无奈止步,夏竦见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范仲淹呀范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于我,却让党羽参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枢密使,有你们好看!” 这时一人站出道:“启禀圣上,臣有两事禀告。”那人中等身材,虽已老迈,但脸上依稀能见到昔日俊秀倜傥的风采。 出列之人却是朝中重臣,新晋宰相晏殊。 晏殊是个神童,真宗之时,以十四岁被赐进士,名动天下。自后仕途无甚波折,可说是个富贵宰相。范仲淹是他的门生,而富弼更是他的女婿。眼下晏殊、范仲淹、富弼三人齐入两府,晏殊可说是春风得意,但他依旧脸色温吞,谦和依旧。 赵祯问道:“晏卿家何事启禀?” 晏殊道:“第一件事就是,广西侬智高数次求见圣上,请圣上出兵共击交趾。侬智高居留京城已久,圣上也该给个回复。不然只怕南蛮不满。” 赵祯略作沉吟,不由问计吕夷简道:“吕相……你有何看法?”赵祯虽登基多年,但对吕夷简很是信任,每逢抉择,多向吕夷简问计。话一出口,才醒悟吕夷简已辞相,不由神色讪讪。 吕夷简自辞相后,一直表情平静,淡看朝廷争执,听赵祯询问,轻咳两声道:“圣上,臣已不在相位,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圣上有疑,臣只说看法。南蛮难束,想太祖在时都曾玉斧划大渡河为训,说什么‘德化所及,蛮夷自服’。交趾边远,虽在边陲开战,但我大宋若出兵,变数多多。胜之无力管辖,败了徒添耻辱。既然如此,不如送点粮草军甲给侬智高,让他自行解决和交趾之事,如此一来,两不交恶,也算是平稳之道。” 赵祯点点头,问计章得象道:“章相,你意下如何?”适才他称呼有错,这会扯上章得象,无非是弥补下歉意。 章得象已年迈不堪,站得久了,都有些劳乏,闻言颤巍巍道:“吕……大人所言,很有道理。” 赵祯道:“既然都无异议,那晏相,就由你按照吕大人所议处理此事吧。” 群臣都想着京城一事,哪里管得了交趾,遂将此事略过。晏殊点头道:“臣遵旨。臣要禀告的第二件事,是关于西夏议和一事。圣上,元昊早派没藏讹庞前来议和,但圣上一直还没有见过此人,如今新法蓄势,这议和一事似乎也该有所结论了。” 赵祯点头道:“既然如此,宣没藏讹庞入殿。”他虽有意议和,但迟迟不和没藏讹庞见面,只想趁今日朝臣改选之际,看看晏殊等人的反应。 不多时,有宫人唱喏道:“西夏使者没藏讹庞面圣。” 群臣扭头望去,见到有两人跟随着宫人到了点殿上。那为首的一人,容颜猥琐,举止轻浮,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唇边还有颗黑痣,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没藏讹庞身后跟随一人,看起来倒还顺眼。那人面带微笑,和没藏讹庞同入文德殿中,被众人环望,依旧笑容不减。 没藏讹庞到了殿前,行使者之礼,大咧咧道:“大夏使臣没藏讹庞参见大宋天子。大宋天子,你今日找我来,可是想要商议和谈一事吗?” 众人见没藏讹庞如此,都有不屑,心道蛮夷使臣,跳梁小丑。百官中有不少人知道没藏讹庞的底细,没藏讹庞其实也算个夏国的国舅,可这个国舅的称呼并不值得炫耀。 原来没藏讹庞本是野利遇乞妻子没藏氏的哥哥。天都王野利遇乞被狄青斩了手臂后,被元昊派到了沙州。但之后不久,元昊一次狩猎,偶遇没藏氏,竟被没藏氏美貌所动,和没藏氏勾搭在一起。 野利遇乞人在沙州,无可奈何。而这个没藏讹庞不以此事为耻,反倒沾沾自喜,更借此上位,甚至讨个来议和的差事。宋臣素来瞧不起元昊,虽数次被元昊所败,但骨子里天朝大国意识还在,见没藏讹庞如此,更增鄙夷之心。 群臣均望没藏讹庞,只有狄青在观察没藏讹庞身边那人。方才那人经过狄青身边的时候,也望了狄青一眼,狄青见那人沉稳凝练,虽看似文雅,但脚步轻漫灵逸,知道此人应是武技高手,不由暗自留意。又见那人立在没藏讹庞身边,虽无举动,但指若拈花…… 脸带笑容、指若拈花?狄青心头突然微震,已想起一人,皱了下眉头。 龙椅上的赵祯见没藏讹庞不知礼数,心中不悦,但不想在群臣面前有失风度,还能平静道:“没藏讹庞,西北战乱日久,百姓受苦。朕不忍心让无辜百姓受苦,正逢你主求和,因此想你主只要答应几个条件,朕就不会再起战事……”说话间,向晏殊使了个眼色。 晏殊知会赵祯用意,一旁道:“只要赵元昊保证不再兴兵,退回横山之西,如赵德明般两国交好,我等就会既往不咎,答应议和一事。” 群臣闻言,均是点头。大宋虽两败于夏国,但在汴京群臣眼中,元昊不过是个赐赵姓的家奴,没资格和大宋平起平坐,只要元昊和他爹一样,大宋就觉得眼下的情形可以接受。这些条件其实和赵祯和两府商议的结果,只觉得再优厚不过,更认为西夏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想没藏讹庞哈哈一笑,在肃穆的文德殿中,显得颇有无理。 晏殊皱眉道:“没藏使者,你因何发笑?” 没藏讹庞笑后,傲慢道:“这种苛责的条件,你让我们大夏国怎能接受?” 宋朝文武都是皱眉,忍不住重新审读和谈的条件,晏殊还能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来看,要什么条件呢?” 没藏讹庞伸出三个手指,对赵祯道:“若要和谈,你们必须答应我国的三个条件。” 赵祯脸沉似水,心中不悦。他见元昊主动前来求和,是以故做冷淡不急,想让夏国使者焦急。等今日才找没藏讹庞来,本来想显大宋国威,示大宋恩宠。晏殊提出的条件在赵祯看来,再宽待不过,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个无赖的人物,还向他们提条件? 眼下到底是谁想求和? 晏殊已看出赵祯不悦,还能保持冷静,皱眉道:“议和议和,当以商议为主。你们有什么请求,也可说出来听听。” 没藏讹庞没时间和晏殊在字眼上做文章,径直道:“第一个要求,当然是重开西北边陲榷场,恢复两国交易往来。” 满朝文武心中发笑,知道西夏开战,毁了两国的交易,得不偿失,这下终于急了。 晏殊点点头道:“那第二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道:“我大夏在这几次战事颇有损伤,你们既然战败,必须赔偿银两、布匹给我国,弥补我国以往的损失。” 赵祯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晏殊也是大皱眉头,心道天子爱面子,这样岂不是就在打天子的脸吗? “是你们主动挑衅,你们死人就要赔偿,难谁来赔偿我们?”蔡襄不等晏殊发话,站出来质疑。 没藏讹庞冷笑道:“那我管得了许多,我只知道,历来都是胜利者才有资格索要东西的。” 满朝文武均恼,但强行克制。晏殊半晌才问,“那你们的第三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看来早有准备,立即道:“第三个条件就是自此后,大宋、大夏以兄弟互称,互通往来,我夏国可自设官阶,以后你朝不得干预。” 赵祯怒拍龙案,喝道:“一派胡言!”他忍无可忍,不想赐姓家奴竟提出这种无理条件。当年契丹南下,真宗就是的澶渊城下答应了所谓的兄弟互称条件,正式承认了契丹的地位,终身为耻。那件事在真宗心目中一直都是个隐痛,后来真宗信神,和澶渊之盟可说是大有关系。 赵祯不想昔日之痛,今日居然重演,又气又恼,转瞬望向一人道:“葛怀敏,你如何看待西夏使者的要求?” 葛怀敏出列,说道:“西夏使者要求,简直无理之至。”葛怀敏身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又是三衙的马军都指挥,出身将门,又因在多年前宫变中立功,一直坐镇京师。 赵祯不问旁人,独问葛怀敏,就是想看京中武人的建议。 葛怀敏人在京城多年,倒少领兵,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见赵祯恼怒,知道这时是他表现的时候,对没藏讹庞呵斥道:“我朝天子以为你等是真心求和,这才屈尊纡贵的召见你等。不想你们得寸进尺,不感激天子的好意,这般条件,还有什么谈的。”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不如让他们,回转使馆再想想,改日再谈如何?” 不等赵祯回话,没藏讹庞已倨傲道:“既然没什么谈的,那我今日就回转告诉我主,说和谈不成,那西北再见好了。”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皆惊,葛怀敏心中后悔,不想竟是这般结局。他知道赵祯一心议和,不想再打仗,这样一来,赵祯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他脑袋上? 没藏讹庞转身要走,章得象已道:“没藏使者,莫要着急,有事好好商量了。” 赵祯突然喝道:“狄青,你如何看待此事?”赵祯发话,满朝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殿外,见狄青还在抬头望天,忍不住大皱眉头。 百官议和,从未想到过有狄青插话的地方,但赵祯询问,只怕堂上除了没藏讹庞以外,又没有人敢横加打断。 狄青收回目光,缓步从殿外走进来,站在了没藏讹庞的身边,看了没藏讹庞一眼。没藏讹庞昂首瞪着狄青,很是诧异,不想眼前这俊朗的男子就是西北的战神狄青。 狄青慢条斯理的说道:“没藏使者,想我天子宽以待人,不忍让天下苍生受苦,因此绝不会妄起事端……”没藏讹庞精神一振,只以为狄青示弱,不想狄青双眉一竖,凝望没藏讹庞,一字字道:“可真若有人无理取闹,我大宋天子也不会畏惧开战!” 群臣又惊又慌,都想眼下当以劝和为主,狄青这般说,主动挑起战火,岂不糟糕透顶? 没藏讹庞见狄青双眸目光逼人,心中倒有些畏惧。在西北,可以不听过赵祯的名字,但有哪个不知道狄青?但在这时,他骑虎难下,怎甘示弱,打个哈哈道:“好,好。你到底想要如何?” 狄青淡然道:“你可回转告诉元昊,说他若喜欢,可和我再次会猎西北。我狄青等他!” 没藏讹庞见狄青其语淡淡,其意决绝,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咬牙道:“好,你记得你说的话。”说罢拂袖离去。 群臣哗然,都有些恼怒的望着狄青,不待多说,赵祯已道:“退朝!”说罢已下了龙椅,离开了文德殿。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口气中都对狄青所言大为不满。众人心道此刻国事攸关,不能离去,均在商议挽留夏使的对策。只有狄青缓步踱出了大殿,出了宫中。 等到了宫外,狄青这才长叹一口气,仰望碧空如洗,暮春靡靡,摇摇头,才待离去。突然身后有一人叫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回头望去,见富弼快步走来,问道:“富大人有何见教?” 富弼走到狄青面前,急道:“狄将军,你今日所言,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想如今满朝文武均要议和,只有你独说出兵,圣上不悦离去,日后……” 狄青打断道:“圣上询问,我不过据实而答罢了。世人非议,我狄青何惧?”他笑容苦涩,心中想到,“当年也是这暮春季节,我狄青跟随郭遵大哥离开家乡,开始军旅生涯。征战多年,或许风水轮回,我狄青也该离去了。” 他真的无所畏惧。 富弼望着狄青良久,这才道:“但我等今日真的要感谢你为我们出口怨气,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骨气。对于此事,狄将军也不过太过担心,我等定会站在狄将军这面。”富弼和狄青共同出使吐蕃,心下对狄青的为人,极为敬佩。 狄青只是拱拱手,缓步离去。 富弼又急急的回转宫中,正见到范仲淹、晏殊、蔡襄等人行来,富弼才待询问范仲淹关于宋夏议和一事,夏竦已走过来,对范仲淹道:“范大人,你很好呀。”他言语中满是怨毒之意,说完后,拂袖而去。 蔡襄不满,才待追上去,被范仲淹一把扯住。蔡襄忿忿道:“夏竦奸邪好色,尸位素餐,王中丞所言极是,我只恨没有抢先一步参他一本。他竟然敢来指责范大人?” 余靖一旁皱眉道:“范公,这次变法人选本是你和圣上所议,为何要让夏竦入主呢?此人对西北战局毫无贡献,若进入枢密院,真的会沦为笑柄。范公为何不事先和圣上商议,而到这时才被他所妒?” 范仲淹暗自皱眉,不等多说,晏殊已叹道:“你们只知道进谏,可曾多考虑一会儿?希文不举荐夏竦,夏竦难道就不会因此嫉恨希文?夏竦为人是颇好沽名,在西北是无建树,但他在西北,毕竟会放手让希文、韩琦施为,这次希文让夏竦得入两府,就算让夏竦得些虚名又如何,只要变法顺利,天下得利就好。再说夏竦极为护短,有他在位,若有人攻击新法,他尽可抵挡。可现在一来,只怕新法未施,就树强敌了。” 蔡襄等人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范仲淹竟是这般心思。 王素道:“就算晏相所言是真,难道新法在即,我们要和夏竦这种人一起共事?” 晏殊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朝堂之上,难道就你们几个主事?吕夷简在朝堂多年,均衡各处,岂是容易之事?”说罢连连摇头,他对范仲淹是欣赏有加,但对蔡襄几个激进之人,并不算认可。 余靖、蔡襄虽是唯唯诺诺,心中却想,“就算得罪了夏竦又如何?此人已出了两府,想必再如何,还能怎样?” 欧阳修本一直沉默,见状道:“其实蔡司谏只是附和王拱辰罢了,若非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事情不见得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可奇怪的是,王拱辰本吕夷简一派,为何会指责夏竦呢?” 晏殊道:“这何难理解?王拱辰本是沽名钓誉之人,见吕夷简年迈失势,只怕再也无能东山再起,因此他参夏竦一本,用意却在讨好我等。” 欧阳修几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都是此子坏了大事。” 余靖急于补救,询问道:“范公,眼下如何处置?” 范仲淹心道,新法才要开始,你们就连得罪吕夷简、夏竦两人,自树强敌,结果堪忧。可这些人的确又是为新法着想,他不便责怪,沉吟半晌才道,“我一会儿就去面圣,看看圣上的心意。”他一方面想要说及夏竦一事,一方面也想看看赵祯对狄青的看法。 范仲淹吩咐完毕,匆匆再向宫内行去,欧阳修几人一旁窃窃私语,像在研究什么,晏殊摇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狄青没有宫中这些人的心思,唯一想的是,“我今日再庙堂之上忍无可忍,再向元昊宣战,只怕圣上不喜。想我这官也当到了头儿,汴京终非我狄青久留之地,就算大军不能攻破沙州,难道我狄青自己不能去吗?” 一念及此,狄青凄凉中又带有振奋,正行走间,突然有两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狄青微怔,已看清拦路之人,却是没藏讹庞和那手若拈花之人。 这两人找他做什么?狄青心中有分困惑,止住了脚步,望着二人不语。 没藏讹庞望着狄青,突然打了哈哈道:“都说狄将军实乃大宋第一勇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突然转了风向,对狄青颇为赞赏,倒让人意料不到。 这时街市人流如潮,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竟慢慢静了下来。 狄青鏖战西北多年,为国守疆,就算是汴京的百姓,都是知其事迹,但很少有人见过狄青。这刻听狄大将军就在长街之上,忍不住驻足观看究竟。 见狄青沉默无语,没藏讹庞嘿然笑道:“狄将军,你莫要以为我有什么诡计,其实我大夏,亦是最重英雄。我这次来到汴京,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见不到你们的天子,也要见见到你的。” 狄青淡淡道:“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走了?”他举步要走,没藏讹庞伸手一拦道:“狄将军,请留步,我还有话未说完。” 狄青眯缝着眼睛,目光如针芒一样,“你想说,但我不见得想听。你想留我,只凭你身边的这个人,恐怕还做不到。”他最留意的还是没藏讹庞身边那含笑的人。 那人见狄青望来,微笑道:“狄将军,在下拓跋无名。想留狄将军还是不敢,但狄将军听没藏使者说两句,总没有坏处。” 狄青神色不变,皱眉道:“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若说这世上还有迦叶王不敢的事情,我倒难以相信了。” 那人笑容不减,轻声道:“狄将军就是狄将军,竟然听过在下之名。真水无香,真勇无畏。难道说……狄将军赫赫威名,智勇无双,还不敢听我们的几句话吗?” 那人正是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 迦叶王就叫拓跋无名,龙部九王中,多在夏国掌控大权,只有阿难、迦叶和目连三人好像一直都神踪无迹。狄青虽消息灵通,但也只知道拓跋无名一直在夏国藩学院进行经典研究之事,不想此人竟悄无声息的跟随没藏讹庞到了汴京。 听迦叶王激将,狄青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我和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可讲。请让路。”说罢,缓步向前…… 迦叶王笑容更浓,拈花之手突然一拦,不带尘烟般的拿向狄青的手臂道:“请、留、步!”他五指轻巧,似慢实快,转瞬间,就要拿住狄青的左臂。 更快的是把刀鞘。 “咯”的一声响,那拈花般的手指,已拈住了一把刀鞘。那坚实的刀鞘,似乎也抗不住那轻轻的一拈,似有断裂。 这时暖阳正艳,天蓝蓝。陡然间,一道光芒闪过,破了懒懒的春风。 天地间,有了那么一刻兵戈的寒气。 光芒过后,“呛”的声响,刀还在刀鞘之中,刀鞘握在狄青之手,迦叶王退开三步,脸上的笑容很是牵强。 他右手不再是拈花之状,反倒握紧成拳。 狄青冷哼一声,大踏步的离去。迦叶王眼中竟有分畏惧,突然扬声叫道:“狄将军,我主对你很是赏识,你若来帮手,定列九王之中!你若不满,开个条件吧。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狄青止步,长街消寂,所有人都在望着狄青。 迦叶王嘴角已露出分得意的笑,没藏讹庞也咧嘴在笑,无论如何,只要这句话说出来,狄青就不能不留下解释。 繁华的长街,有种难言的落寞,狄青缓缓转身,凝视迦叶王道:“这世上最少有两件东西是买不到的。一个就是我大宋血性汉子的真心,一个就是你们的良心。买不到你们的良心,是因为你们没有。而买我们的真心,你们不配!”他说完后,哂然一笑,大踏步的离去。 他知道迦叶王在挑拨离间,他知道无论别人信不信,但迦叶王说出这句话来,怀疑的种子就已埋下,但他已无需解释,他不屑再分辨。 长街百姓望着那远走的背影,心情激荡。那一刻,再无任何人会怀疑狄青的真心。 迦叶王笑容有些发苦,没藏讹庞还能喊道:“狄青,你不听我们相劝,很快就会后悔!” 狄青这次根本没有停顿,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迦叶王这才缓缓的摊开了右手,望着手掌心的一条淡淡的血痕,眼中露出敬畏之意。适才虽只交手一招,但他败了。 在他拈住狄青刀鞘的时候,狄青拔刀划在他的掌心之上。速度之快,如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他根本来不及躲避。街上的行人,甚至都没有看到狄青已出刀。 如斯快刀,似水无痕,就算迦叶王遇到,都是铩羽而归。望着掌心的那道血痕,迦叶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狄青的武功,比传说中还要可怕,到如今,能挡住这快刀的,难道只有那五色羽箭? 狄青才回到郭府,郭逵已迎了上来,道:“狄二哥,你怎么才回来。方才有人找你,是个女的……” “是谁?”狄青有些奇怪。暗想此时此刻,哪个女的会找他?突然心口一跳,想到了飞雪。那一刻,他心中有些异样。他和飞雪虽只见过几面,但数经生死之关,原来不知不觉中,飞雪已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说她叫月儿,对了……”郭逵一拍脑袋,说道:“是……是……羽裳姐的丫环吧?”他虽知道杨羽裳,但不知道杨府的详情,他怕狄青伤心,提及杨羽裳的时候,难免支吾。 狄青诧异道:“她找我做什么?”突然想到,难道月儿要说说羽裳的事情?一想到这里,胸口发热,急问,“她在哪里?” 郭逵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找你做什么,但是……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她等你不到,总像怕什么的样子,之后匆匆的走了。” “害怕?她在害怕你?”狄青皱眉道。 郭逵大叫冤枉,说道:“我这么玉树临风,她怎么会怕?”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郭逵认真道:“狄二哥,我看出来她找你真的有事,你如果有空,还是去找找她吧?” 狄青一头雾水,不由道:“小月什么都没有说吗?” 郭逵想了半天,忽然道:“我听她喃喃自语,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就这些了。把什么我不知道,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狄青大是古怪,不解小月怎么和八王爷扯上了关系?才待出门去杨府,一人到门前,说道:“狄青,圣上传你立即入宫。” 狄青一怔,见那人却是阎士良。狄青道:“阎大人,圣上找我什么事?急不急?”他还牵挂着小月那面,还想先去杨府,再入宫中。 阎士良慢条斯理道:“圣上的心意,我可不好揣摩。但急不急嘛,你说呢?”他是宫中第一太监,赵祯让他亲自来宣召,若是别的大臣早就立即起身,偏偏狄青推三阻四。 狄青无奈,只好先让郭逵去杨府找小月,说他很快就去。自己跟着阎士良再入大内。 他今日在庙堂上,公然对夏使宣战,知道赵祯找他,多半和今日庙堂一事有关。这在别人眼中,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但狄青无愧于心,甚至有了辞官的念头,并不畏惧。 入了宫中,阎士良并不带狄青直入帝宫,反倒向广圣宫的方向行去。 狄青暗自纳闷,心道广圣宫附近,多是皇家林苑,妃嫔多数居在此处。赵祯到这里,无非是宠幸妃子,那叫他狄青来做什么? 带着困惑,狄青已到了皇宫西北角的苑囿所在。前方林木苍翠青郁,繁花如锦,有小桥流水,修竹挺立。春风中,竹叶秀拔如蓄势待发的箭,但在狄青看来,总少了西北的几分硬挺爽朗。 狄青早些年身为殿前侍卫,对宫中的一切很是熟悉,见到那竹子,感慨道:“我记得以前,这里并没有什么竹子的。多年不见,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是有感而发,阎士良一笑道:“但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变的……” 这时二人上了一座小桥,小桥下有流水淙淙,甚为清冽。狄青知道,这水是从皇宫外的金水河引来,用以灌溉宫中的花草树木。清风朗朗,陡然间,“铮铮”数声响,不远处飘来了琴声,比那清澈的流水还要净明。 那琴声一响,本是幽静的苑囿中,更显清幽。狄青听到那琴声古意,依稀中,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微有动念。 阎士良已带狄青下了桥,转过一条幽径,等出了林子,前方豁然开朗,现出好大的一个花园,有百花迎春。 百花争奇斗艳,给慵懒的暮春带来了无边的春色。赵祯正坐在黄罗伞下,望着一个比百花加在一起还要娇艳的女子。 女子抚琴,琴声鸣乱,激荡着狄青跳动不休的心。 那风情、那琴声、那韵律…… 见到那女子的一刻,狄青心头微震,诧异想到,“弹琴的女子怎么会是她?” 第十一章 杀机 狄青听到那女子的琴声,见到那女子的风情,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几乎以为那女子就是张妙歌。 可再仔细一看,狄青立即发现自己判断有误,那女子并非张妙歌,只不过是容颜、风情有几分相似罢了。 那琴声渐渐旋急,如红尘繁华,阎士良驻足不前,狄青知趣的立在一旁,心中想到,“赵祯找我入宫,难道就是来听琴?他既然在听琴,说明心情并不差。”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竹歌楼的情形,恍如隔日。 狄青正寻思间,琴声陡然变得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激昂高亢间,琴声再转,如一根银丝抛到云端,转了几转,又变思愁幽情,冰泉冷涩。那调儿渐渐的轻了、缓了,转而无声,但那余韵绕空,良久不绝。 狄青听那女子琴艺极佳,一时出神。听有稀稀落落的掌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赵祯望向自己,狄青上前几步,施礼道:“臣狄青,参见圣上。” 赵祯嘿然一笑道:“免礼。狄青,你听张美人的琴技,比起张妙歌如何?”那弹琴的女子已起身,烟视媚行到了赵祯身边道:“官家,你又笑话奴家了。”女子的声音软软,似天生带有一种媚态,望着赵祯的眼眸中,满是情意。 赵祯拉住了那女子的手,眼中也是温情,显然对那女子极为怜爱。 狄青不便多看,寻思大宋皇帝的后宫粗分六等,皇后居首,之下有妃、嫔、婕好、美人、才人的分类。这女子姓张,是个美人的等级,在后宫地位低等,可看赵祯的样子,对皇后也没有如此了。 赵祯和张美人调笑一番,又问狄青道:“狄青,你还没有答我呢。”他满脸欢容,看来召狄青入宫,并非想要责怪狄青。 狄青这才记起方才赵祯问什么,迟疑片刻道:“臣素来对乐律无知,感觉这二人似乎春兰秋菊,各有千秋了。” 赵祯哈哈一笑,说道:“答的好,赐座。美人,你也坐。”他终于松开了张美人的手,可目光还缠在她的身上。 张美人嫣然浅笑,坐在赵祯的身旁,若有意若无意的望了狄青一眼,说道:“圣上,这就是我大宋西北赫赫有名的狄将军吗?奴家久闻狄将军的大名,只以为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想……和奴家想到全不相同。”说罢掩嘴又笑,娇羞无限。 狄青每次被人久仰时,都被对方在容貌上做文章,也是见怪不怪,径直问道:“不知圣上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赵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后才道:“狄青,你还记得当年和朕一块在竹歌楼听歌的事情?”见狄青点头,赵祯神色感慨道:“可后来听那里的鸨母说,张妙歌身子不适,回转家乡去了。朕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张妙歌,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他身为天子,只有在狄青面前,谈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狄青若有所思,不由想起在兴庆府的时候。 赵祯再也没有见过张妙歌,那他狄青在兴庆府见到的是不是张妙歌呢?狄青不敢肯定,但他早就怀疑当初帮单单救他出兴庆府的张部主就是张妙歌! 张妙歌是夏国的细作毫不出奇,元昊多年前就有志一统天下,自然早有准备。三川口一战,就早看出元昊的深谋远虑,而在更早前,张妙歌到京城刺探消息更是情理之中。 一个歌姬的地位不算高,但要了解大宋朝廷之密,可说是得天独厚。 如今张妙歌任务已成,自然就不需再在京城停留。 可依张妙歌的聪明,没有道理看不出单单要救的人有问题,张妙歌当初为何要帮手? 赵祯见狄青沉吟不语,只以为狄青和他想到一样,突然压低声音道:“狄青,你看朕的张美人,和张妙歌是不是有些相像?” 狄青目光从张美人身上掠过,心中讶然,暗想难道说赵祯喜欢张妙歌,这才爱屋及乌,对这个张美人如此疼爱? 赵祯似乎看穿了狄青的心事,摇摇头道:“其实是因为朕听说,张妙歌和朕最早喜欢的一个王美人很是神似,朕这才请你带朕去竹歌楼。不想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实在是朕没有意料了。” 赵祯唏嘘不已,心中却想,“狄青长情,朕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这里,心中陡然有种骄傲之意,悄然的又握住了张美人的手。 原来赵祯当年最喜欢的一个女子叫做王如烟,本是商贾王蒙正之女。赵祯那时久在深宫,见的女子是千般面孔,一样的表情。王如烟不像大家闺秀,更像小家碧玉,带着那股风尘的气息到了赵祯面前,让赵祯当下惊为天人。 正值赵祯要选皇后,他头一次在太后面前提出自己的想法,就选王如烟。但太后棒打鸳鸯,不但不许,还把王如烟逐出宫中,嫁给了刘美之子刘从德! 赵祯伤心恋人别有怀抱,前所未有的愤怒,自此对皇后一党深恶痛绝。当年狄青打断马季良的腿,赵祯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意,那一次,他坚决的站在了狄青的一边。后来太后驾崩,赵祯得知生母已去时,喝令禁军围住刘家,只要发现生母有丝被害的痕迹,就要将刘家满门抄斩!当时固然是因为伤心的缘故,但他对刘家积怨很久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往事如烟难追寻,赵祯轻轻叹口气,望着眼前的张美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怜惜之意。 他废郭皇后,只能再立曹皇后。他虽是天子,但就算娶妻的事情,也要受群臣制约。不过这次无论如何,他总有能力留张美人在身边。 他面对张美人,就像对着当年的王如烟…… 这一次,天长地久,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赵祯想到这里,握紧了张美人的手。他当狄青是兄弟,因为认为只有狄青能懂他的感情,他也一直觉得,他和狄青本是一类人——都是深情的人。 沉吟间,赵祯已端起茶杯要递在嘴边,张美人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圣上,茶水还烫,你留心些……”说罢又笑,腻声道:“圣上,你总是这么粗心大意。” 赵祯心中很是温暖,记得多年前,那个如烟的女子,不也是这么提醒自己? 张美人不但长的和王如烟有几分相似,细微举止更是和王如烟像个十成十!赵祯有时候甚至有些感慨,会不会老天为了弥补他多年感情上的遗憾,这才又让张美人代替王如烟前来? 狄青见赵祯和张美人情致绵绵,不由尴尬,心道你赵祯让我来,总不会让我看你们恩爱吧。 张美人瞟了狄青一眼,突然脸色微红,娇笑道:“圣上,狄将军等久了。” 赵祯哈哈一笑,颇为开心,说道:“狄青,你猜我找你来,有何事情?” 狄青没有赵祯那么好的兴致,迟疑道:“可是和今日西夏使者一事有关吗?” 赵祯闻言,脸色微沉,冷哼了一声。狄青见赵祯变脸有如变天,心中惴惴。赵祯问道:“狄青,你可知道走之后,旁人怎么说你?” 狄青只是摇摇头,心道怎么说我又如何?我这次入宫,本就想告老还乡了。他想到离去,不知为何,反倒有些释然。 赵祯微有怒意道:“他们说你恃功自傲,又说你为求军功,一心要和夏国打仗,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狄青虽知道那些足少出汴京的文臣,不会说他什么好话,可听赵祯如此说,也是一阵惘然,寻思我狄青为西北出生入死,抵抗外辱,在朝堂上竟落个不顾国家大义的名声? 涩然一笑,狄青起身施礼道:“圣上,臣既然有错,臣……”他才待请辞,赵祯已道:“你没错!” 狄青一怔,望向赵祯。赵祯起身,走到狄青身前道:“狄青,你最了解朕的心思。不错,我顾忌百姓之苦,若能不战,当然不想战,可他们若真的如斯嚣张,朕怎能退缩?你今日在殿中,说的很好!” 狄青不想赵祯竟为他说话,不待再说,赵祯又道:“西夏使臣在朝堂上这般嚣张,他们堂堂枢密院,三衙中人,竟无人敢出言应战,实在让朕大失所望。”心中想,“怪不得王拱辰、蔡襄等人说夏竦苟且怯懦,今日在朝堂上,夏竦曾为西北领军之人,却不置一言。如此的枢密使,朕要之何用?”赵祯想到这里,已觉得范仲淹举荐不妥,存了逐夏竦出两府的念头。 狄青寻思赵祯反复无常,也就是我这种没有后顾之忧才敢直言,那帮人那时候,还在揣摩赵祯的意思呢。 赵祯摆摆手说道:“不过今日朕找你来,不是想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主要是美人久闻你的大名,又好奇边陲风情,朕今日就……请你来说说边陲的趣事了。”他特意用个请字,已和有狄青和好的意思。 张美人掩嘴笑道:“奴家总是听长公主说及狄将军的往事,心有好奇,这才特意求圣上找狄将军来。狄将军,你可莫要让奴家失望呀。”她天生媚骨,软语相求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狄青暗自皱眉,心道边陲打打杀杀,生死一线,哪有什么趣事?知道若是推搪,肯定惹赵祯不喜,正沉吟间,有宫人道:“皇后、长公主到。” 御花园外,曹皇后和常宁公主已走了过来。 赵祯被打断兴致,微有不快。但皇后贤惠,在赵祯心目中,他虽不爱皇后,但还敬她识大体,起身相迎道:“皇后,你今日不种菜了吗?常宁,你怎地有这好的兴致来此?”望了眼狄青,赵祯笑道:“常宁,你来了也好。” 常宁望向狄青,微微一笑道:“狄将军,一向可好?”她这次并没有带面纱前来,露出清秀恬静的面容。 她虽在微笑,可笑容中,似乎总有种淡淡的忧愁…… 狄青施礼道:“臣参见皇后、长公主。” 张美人抿嘴笑道:“官家,其实这次,是奴家请长公主来听狄将军说书的。不想皇后也赏面前来。” 曹皇后微笑道:“官家,你一直说张妹妹琴技天下无双,正巧常宁说张妹妹约他,我一时好奇,也就跟过来了。官家,你不会见怪吧?” 赵祯见曹皇后和张美人关系融洽,心中得意,笑道:“怎么会呢?不过美人弹了许久琴,多半累了,不如先听狄青说些边陲的事情,再让美人弹琴如何?” 曹皇后笑道:“这样也好,不过……”话未说完,又有宫人来报道:“启禀圣上,王拱辰求见。” 赵祯心道难道文德殿还没有吵够,王拱辰这时又凑什么热闹?不悦道:“不见!” 宫人才待退下,曹皇后一旁止住了宫人,劝道:“官家才行新法,王拱辰是新法监督之人,他来请见,和新法多半有关,官家不宜不见的。” 一旁的张美人见状也道:“官家,皇后说的极是。官家应该以国事为重,这西北的往事,奴家的琴声,什么时候听都可以的。” 赵祯听这般劝,也知有理,他一意变法,不想伊始就被群臣批为留恋美色、不理朝政,遗憾道:“那好吧,朕就先理国事。狄青,你可以回转了。” 张美人突然走到常宁的身边,笑道:“哎呀,奴家有劳狄将军前来,深感歉然。不如再有劳常宁姐姐送狄将军出宫,也能表示我的歉意。”说罢轻推了常宁一下,满是娇笑。 常宁蓦地被张美人推到狄青的身边,秀美的脸庞上有些发红,转瞬如常道:“我也正想和狄将军说几句话。圣上,可以吗?” 赵祯哈哈笑道:“那有什么不行?常宁,你带狄青出宫吧。” 常宁大大方方道:“狄将军,这边请。” 狄青何尝不知张美人的心事,暗自皱眉,可这时不好推搪,拱手道:“公主,有劳了。”二人出了御花园,过苑囿,经花径,常宁一直在前面领路,默然不语。等到了一座小桥旁,狄青才待说自己识路,不敢有劳时,常宁已停了下来。 春风动柳,桥拱如虹。有阳光从西照来,照得水面粼粼金光,闪烁不休,有如女儿家那复杂难以捉摸的心思。狄青这才意识到,已近黄昏。 常宁在在如虹的小桥上,有夕阳之光落在她的脸上,给那白玉般容颜带来分清辉,“狄将军,其实我并没有让张美人找你。” 狄青略有尴尬,轻咳声道:“臣多谢公主请皇后美言,让我得见圣上。”他一点不笨,已猜到皇后找他,多半是常宁的缘故。 常宁嫣然一笑,转望狄青道:“狄将军为大宋出生入死,历尽风霜,天下百姓都在感激将军,不知何以为保,常宁做这些事情,不过举手之劳,求些心安罢了。” 狄青不想常宁如此深明大义,心中感谢,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常宁见狄青沉默,笑容中多少也带些惆怅,“对了,狄将军,上次圣上找我,这次张美人找我,他们倒都是一番好意,还请将军莫要怪他们多事。” 狄青忙道:“臣不敢。”不待再说,常宁已道:“可我真的只当狄将军是个朋友。不知道……”说到这里,妙目盯着狄青,“不知道狄将军是否会把常宁当作是朋友?” 狄青闻言如释重负,拱手道:“臣内心早把公主当做朋友,对公主亦是感激不尽,只怕高攀不上。日后公主若有差遣,但请吩咐,狄青定当竭力去做。” 常宁扭过头去,望着的那小桥下的流水,黑发轻扬,如杨柳依依。许久后,常宁才说道:“将军若有心,那以后等将军再无牵挂之际,若有暇的话,还请再和常宁说说西北之事了。”顿了下,垂头道:“眼下将军事务繁忙,常宁就不耽搁将军时光了。”说到最后,有春风吹来,衣袂似乎在风中颤抖。常宁霍然转身,碎步离去。直到身影没入百花之中,终究没有再回头来。 狄青目送常宁离去,感觉那夕阳的光辉,在河面上也抖动不休。 不知许久,狄青这才转身出了宫中,见天色将晚,突然想到小月曾要找他。虽不知小月有什么事情,但狄青一想到可能和羽裳有关,就忍不住的加快脚步,向麦秸巷的方向赶去。 等到麦秸巷的时候,夜幕降临。月牙弯弯挂在树梢,有如少女妩媚的眼眉。 狄青就要穿过麦秸巷的时候,突然止步,站在一株梅树之前。狄青手抚那坚硬斜出的梅干,眼帘微润。他还记得,当年羽裳曾在这梅树下翘首期盼,当年他亦曾徘徊在树下不去,只为见到心上人一面。 树吐新绿,梅花早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已不同。他狄青早非当年的那个狄青,但他的那颗心,仍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那梅枝表面粗糙斑驳,有如斧痕。曾记得,若非小月怒劈梅树,他还不知道羽裳的真心,一念及此,狄青不再犹豫,举步向杨府走去,未出巷口,突然再此止步。 地上有几点紫色斑迹。 狄青蹲下来,用手指拈了下,凑到鼻端嗅嗅,皱了下眉头。他嗅出是人血,不久前有谁在这流过血吗? 不知为何,狄青眼角又有些跳动,心中涌起股不详之意。他缓缓起身,沉吟片刻,大踏步的走到杨府前,用力拍拍门环。 等了片刻,无人响应。 狄青眼皮又跳了下,推了下院门,发现院门内有门闩划住。这么说,院中有人,可天并不算晚,也不是睡眠的时间。狄青循院墙而走,走到偏门之处。多年前,他多次从这里进府,门后总有佳人微笑。 推了下偏门,“咯吱”声响,门没有上栓,但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狄青双眉一扬,身形一拔,已上了院墙,向下一望,差点掉下墙来。 门后本倚着一人,这刻已软软的倒了下来,那人嘴角有血,双目圆睁,似乎见到了极为惊恐之色,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竟是小月! 狄青脑海有了短暂的空白,不知怎么跃下墙头,也不知道如何到了小月的面前。 小月已死,致命的伤后在背心。有极为尖锐的硬物刺入了小月的背部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 狄青全身颤抖不休,那一刻只是想,小月本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有谁会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下此毒手? 突然发现小月的右手五指绷紧,像是捏着什么,狄青仔细一看,才发现小月的手指中捏着一角信纸,那角信纸上并没有字迹。 难道是小月要送信,这才惨遭毒手?信中到底有什么要命的内容? 杨府中沉寂的可怕,狄青突然意识到这点,霍然起身冲向了杨府的大堂,未到前堂的时候,发现有一人死在堂前的庭院,正是杨府的刁官家。 刁官家亦是被一尖锐的物体刺中了背心,显然是逃命时被人从身后击中了要害。 虽然对刁官家没什么好感,可见到此人死在这里,狄青也是忍不住的心悸。他早就看到堂中桌案处伏着一人,看其服饰,正是杨念恩。 狄青脸色铁青的走过去,轻呼道:“伯父?”他心中还存着万一的指望,不闻杨念恩回应,狄青轻轻伸出手去,扳过杨念恩的肩头。 杨念恩果然已死。他睁着双眼,眼中仿佛满是惊恐难信,他嘴还是张开的,喉结已碎,他是被人捏死的! 狄青身形僵硬,立在那里看着杨念恩的眼,悲愤莫名。是谁下的狠手?为何要下手?突然想到,“小月才来找我,转瞬就遭了毒手,难道说,小月的死和我有关吗?我得罪了人,这才殃及池鱼?” 脑海中想过郭逵白日所说,“我听小月喃喃自语,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 小月到底让狄青把什么? 陡然间全身一震,狄青脸色煞白,想起个极为可怕的事情,突然放声高呼道:“郭逵?郭逵!” 那声音激荡了出去,余音未歇,狄青已向后院窜去。他曾经叫郭逵来找小月,凶手如何狠辣,那郭逵会不会也遭了毒手? 一念及此,狄青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郭遵对他爱护有加,恩情深重,若郭逵因为他狄青出了事情,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到了后院,只见几个丫环、厨子东倒西歪的死在那里。凶手杀了杨念恩三人还不够,竟然将杨家上下杀个干净。这凶手恁地和杨家有这么大的仇恨,还是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狄青? 可狄青已顾不得多想,在盏茶的功夫,他已搜遍杨府。杨府上下有十三口被杀,但其中没有郭逵的尸体。 狄青悲愤填膺,见再无活口,也找不到什么线索,牵挂着郭逵的下落,暗想难道郭逵没有遇到凶手,这刻已回转了府中? 想到这里,狄青立刻向郭府奔回,等到了郭府的时候,夜更深,繁星满天有如灯火,可郭府中,并没有燃灯。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 郭逵和他一样,都是孤家寡人,生活亦是简单,是以连仆人都少请。惟一有个老奴,这几日还回了乡下。郭府眼下空无人迹,这么晚了,郭逵去了哪里? 狄青心乱如麻,在府中只是转了两圈,就下了个决定。他飞快的出来郭府,穿街走巷,到了家酒楼前。夜深人静,那酒楼并没有什么生意,却还亮着灯火。 狄青冲入酒楼,酒楼的老板已含笑走出来,问道:“狄将军,你急急忙忙的有事吗?” 那老板竟认识狄青,狄青丝毫没有奇怪之意,他盯着那老板,一字字道:“韩笑,你现在立即召集在京城所能调动的人手,帮我做一件事!” 酒楼老板竟是韩笑! 原来狄青被招回京城,七士大部分都留在了西北,韩笑却跟随狄青到了京城。种世衡的生意越做越大,韩笑轻易的就在这酒楼做个老板,随时等候狄青的命令。 狄青求见天子的事情,韩笑帮不上忙,但眼下出事,狄青知道时光若金,郭逵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是以第一时间想到了韩笑。 韩笑见狄青神色焦灼,笑容也不由僵硬,等狄青说完原委后,韩笑早就收敛了笑容。见狄青心急如焚,韩笑顾不得安慰,立即决定道:“狄将军,如果从最坏的角度来考虑,郭逵失踪了,而他失踪一事,极可能因为杨府灭门有关。既然这样,我们要从两方面下手。派一些人手先去郭府附近询问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出没,然后另派人上禁军营和郭逵常出没的地方找寻,还要在郭府也留下人手等候,避免郭逵回转后错过。” 狄青知道眼下只能如此,道:“那你多辛苦了。” 韩笑道:“属下当全力去找,眼下人手充足,狄将军,不如你就留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狄青点头,知道自己就算亲自去找,也不见得有用,不如径直等候消息,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更好。 韩笑早就传令出去,一时间酒楼的伙计、厨子、伙夫、帐房什么的都被派出,全力寻找郭逵的下落。 狄青坐在酒楼中,形如石木,心中翻来覆去的只转着两个念头,“郭逵是生是死?谁杀了杨家满门?” 可任凭他想来想去,终究得不到答案。 天微明,狄青双眸满是红丝,已一夜未眠。消息源源不绝的传来,却没有一个有用。郭逵一直没有回转郭府,竟凭空消失了一样。 等到雄鸡高唱,第一缕阳光照入酒楼的时候,狄青遽然而惊,心中一阵大痛,暗想这久没有郭逵的下落,难道说他…… 狄青不敢再想下去,已等待不得,起身要出酒楼亲自去找。韩笑一旁见到,知道劝也没用,望着狄青的背影也是满脸的焦急。 就在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满头是汗,低声在韩笑耳边说了两句话,韩笑一惊,忙叫道:“狄将军,有郭逵的消息了。” 狄青本已走远,闻言快步回转,急道:“怎么样?”他甚至不敢问郭逵是生是死。 韩笑眼中满是怪异,说道:“据我们的人确切的消息,郭逵昨晚闯入西夏使馆,被夏人所抓!” 狄青吃惊道:“他怎么会去那里?”知道韩笑也没有答案,狄青立即道:“韩笑,你跟我前去!” 韩笑提醒道:“狄将军,那里是夏国的使馆,我们去可以,但是……会麻烦无穷。” 狄青不语,锁紧眉头,却已出酒楼上马,向夏国使馆行去。他何尝不知道韩笑的意思,他狄青向来主战,眼下又是议和的敏感时期,若再得罪了夏国的使馆,不用夏人如何,只怕宋朝百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但现在,他还能什么别的选择? 狄青马快如飞,不多时已到了夏使馆前。这时日上三竿,路上行人渐多,见狄青如此驰马,都不由议论纷纷,有的人已认出是狄青,更是窃窃私语。 狄青到了使馆门前,翻身下马,才要上前,有守使馆的两兵卫拦阻道:“做什么的?”狄青虽急,但还控制住情绪,说道:“狄青请见夏国使者没藏讹庞大人。” 兵卫听到狄青的名字,骇了一跳,慌忙进使馆禀告。 有不少百姓闻讯赶来,在旁围观,指指点点,不知道狄将军急冲冲的来这里做什么?狄青在门外等候许久,那侍卫这才优哉游哉的出来,道:“不见!你请回吧。”侍卫虽故作悠闲,可神色明显很是戒备。 狄青一听,就知没藏讹庞有鬼。郭逵被这些人所抓,生死不明,杨家满门被杀,难道就是因为他狄青和没藏讹庞冲突,这才导致没藏讹庞痛下杀手?狄青想到这里,如何能忍得住,冷笑道:“我想见他,由不得他不见!” 举步前行,那两个兵卫才待拔刀,可见到狄青一扬眉,立即闪到一旁。在夏人心中,狄青其实和煞神无异,他们听过太多狄青的传说,如何敢和狄青交手? 狄青才入了使馆,就听到“呛啷呛啷”响声不绝,对面冲来了十数夏人,手持利刃已挡在狄青的面前,为首一人,神色彪悍,喝道:“狄青,你做什么?这里是我大夏在宋的使馆,就算你们两府中人,要见我们使者,也要通传,你可知道闯进来的后果?” 狄青笑笑,“那麻烦你给我通传一下。我要见没藏讹庞。” 那人厉声道:“我若不传呢?” 狄青笑容变得雪一样的阴冷,“你可以试试!”他若是大声呼喝,那人说不定嗤之以鼻。偏偏就这平静的的语调,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正僵持时,门外有人道:“狄青,你在做什么?”有几人走进了庭院,为首一人,双眸如豆,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王拱辰身后跟着几人,均在望着狄青,神色很是不以为然。 狄青皱了下眉头,回道:“我要见没藏讹庞。” 王拱辰道:“胡闹,你为何要见没藏使者?” 狄青正心烦意乱,闻言冷讽道:“我要见谁,似乎不用向王大人交代吧?” 王拱辰暗自恼怒,心道就算夏竦都被我参出了京城,你一个狄青,竟然对我如此无理?原来昨日朝中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等退朝后,王拱辰再次请见赵祯,连番请求将夏竦从两府名单除去,赵祯本就开始怀疑范仲淹的建议,终于被王拱辰打动,也不再和范仲淹商议,直接改任杜衍为枢密使,将夏竦派往京外任职。 杜衍身为两朝元老,已年过花甲,其实和章得象仿佛,均是循规蹈矩之辈。在赵祯看来,如此一来,奸邪尽去,有老臣撑腰,有范仲淹等人锐改,再无别忧。而在王拱辰看来,这是他在变法中已力拔头筹,成功的成为了变法的中坚力量。 王拱辰为人善于经营,就入晏殊所言,见吕夷简倒台后,就想着示好范仲淹。是以眼下虽还恼怒狄青的顶撞,但知道狄青是范仲淹的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和狄青翻脸。 就在此时,讹庞没藏终于从房中走出,笑道:“原来是中丞大人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呢?”他看也不看狄青,只说道:“王大人,里面请。” 王拱辰一喜,也顾不得理会狄青,笑道:“讹庞大人请。”昨日没藏讹庞发怒离去,宋百官惊悚,只怕和谈破裂,西北又要陷入无穷尽的战乱中。王拱辰得知没藏讹庞没有立即离去,因此今早赶来,想再议和谈一事。见没藏讹庞和颜悦色,王拱辰只觉得事情很有转机。 不想王拱辰才要举步,就听狄青道:“没藏讹庞,你站住!” 王拱辰微恼,没藏讹庞这才望向狄青,洋洋得意道:“这不是狄将军吗,你找我何事呢?难道昨日长街所谈,狄将军已有了决定吗?” 狄青不理没藏讹庞的挑拨,凝声道:“你先把郭逵交出来再说。” 王拱辰等人摸不到头脑,没藏讹庞哈哈笑道:“真是笑话,郭逵又不是小孩子,你交给我看管了吗?你怎么会向我要人?”他自以为回答得得体,狄青立即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没藏讹庞知道郭逵这个人,韩笑消息无误。 上前一步,狄青长吸了一口气,再问道:“你交是不交?” 没藏讹庞斜睨了王拱辰一眼,似乎有了底气,嬉皮笑脸道:“我若是不交你能如何?”话音才落,只听“呛”的声响,一把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光清冷,寒了春的暖意。 众人神色均变,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根本还没有反应的时候,就见到狄青抽刀,过了护卫,已制住了没藏讹庞。 狄青双眸红赤,盯着没藏讹庞道:“你再说一声不交,我就砍了你脑袋!你现在,交不交郭逵出来?” 没藏讹庞僵硬当场,迦叶王也是一凛,竟也来不及阻挡。 王拱辰见状,急喝道:“狄青,放下刀来!”他身后有一人文官的打扮,也跟着喝道:“狄青,住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人越众而出,就要去扳狄青的手。 狄青只是一摆手,那人已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迦叶王语带威胁道:“王中丞,你们是来议和还是来杀人的?你们挟持我国使臣,这样下去,和谈一事再无可能!” 王拱辰心中凛然,厉喝道:“狄青,还不放下刀来?你再敢这般肆意妄为,你信不信我向圣上参你一本,斩了你?” 狄青哂然笑笑,不理王拱辰,缓缓道:“我数到三,再不见郭逵,肯定有一人脑袋落地了。一……” “狄青!”王拱辰上前一步,可见狄青眼中的杀机,单刀的寒气,竟不敢再斥。 “二……”狄青淡淡道。阳光落在单刀上,泛着冰冷的光芒,映着那沧桑的脸庞。他一定要先救出郭逵,他不理其它。 在这一刻,郭逵的生死比什么都要重要。 没藏讹庞瞥见狄青满是杀机的脸,终于慌了神,叫道:“你们是死人吗?还不把郭逵带出来?” 有兵卫急冲冲的跑进内堂,不一会的功夫,已带了郭逵出来。 狄青见郭逵灰头土脸,脸上血迹未干,但还活着,轻轻的舒口气。郭逵见到狄青,激动道:“狄二哥。” 迦叶王一挥手,已让兵卫将郭逵松绑,郭逵到了狄青的身边,已明白了一切,心中不安。迦叶王冷冷道:“王中丞,郭逵昨夜潜入这里,被我们所擒。我等还没有禀告你朝天子,狄青就再来威胁我国使者,肆意妄为。此事我定当禀告我主,不知道你能否给我们个解释?” 王拱辰脸色铁青,瞪着狄青道:“狄青,人要到手了,你还不放人吗?” 狄青只是望着郭逵道:“我知道你肯定能给我个解释。” 郭逵立即道:“狄二哥,我追着那凶手到了这里。结果他们说我擅闯使馆,不让我搜,就是那人击败了我。”他伸手一指迦叶王,神色冷峻道:“你等着我。” 迦叶王昨晚擒住郭逵,可也被郭逵伤了一刀,虽是不重,但见郭逵这般神色,心中发冷。他看得出,郭逵身为郭遵、狄青的弟弟,很有雄心。被这样的一个人挂记,无疑是件头痛的事情。 狄青闻言,低声问,“你见到凶手什么样子了吗?”郭逵不答,只是缓缓的摇摇头,低声道:“但我可以肯定,那人翻墙到了这里。”狄青盯着没藏讹庞道:“你为什么要杀杨家满门?” 没藏讹庞一怔,叫道:“什么羊家牛家,昨天这混小子闯进来,就说我们窝藏凶手,结果打了一架。今日你又冤枉我杀了杨家满门,我有什么本事杀人家满门?” 狄青目光定在迦叶王拈花的手上,说道:“你没有本事,但有一人有这种本事。”迦叶王的手指可以拈花,也能捏裂刀鞘,不也能捏碎杨念恩的喉结? 迦叶王道:“狄青,你莫要无理取闹。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和谈,这才编造我们的是非。王中丞,你们必须给我们个解释!” 王拱辰早就气得不行,心中早问候了狄青的祖宗,但无可奈何。被推倒在地那文官也是愤愤然叫道:“狄青,你真的要造反吗?” 狄青霍然扭头,怒视那文臣道:“杨念恩一家上下十三口被杀,郭逵追踪凶徒到此,被夏人阻挠关押。我来要人,有何过错?杀人偿命,若没藏讹庞真的杀了人,天王老子叫,我也不会放过他。” 刀锋一寒,狄青逼视没藏讹庞道:“现在,我数到三,你若不交出凶徒,你知道什么结果!一!” 众人均凛,迦叶王陡然上前,手若拈花,已拿住狄青的刀背。 方才狄青身形如电,这刻迦叶王是飘忽如叶,动作之快,让人惊诧。刀背被拈花之指一沾,有如毒蛇被捏住了七寸,光芒顿失。 转瞬间,光芒再炙,狄青出刀。横行刀横行无忌,岂是能被人轻易束缚? 迦叶王爆退,胸襟已被刀锋划破,再慢一分,只怕要开膛破肚,不由脸色剧变。狄青带着没藏讹庞已退后一步,说道:“二……” 众人大惊,知道在这天底下,已再没有人能救没藏讹庞的性命。没藏讹庞双腿打颤,裤裆已有水迹,大叫道:“狄青,真的不关我的事。你他娘的别杀错了人!” “三!”狄青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单刀一扬,没藏讹庞吓的双眼泛白,竟然晕了过去。 “呛”的声响,狄青已收到回鞘,对郭逵道:“我们走!”他和郭逵并肩走出了使馆,无一人敢拦。 所有人都诧异非常,见方才狄青那般声势,看样非要杀了没藏讹庞不可,没想到狄青居然放过了没藏讹庞,狄青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狄青走出使馆时,心中想到,“凶徒不会是没藏讹庞,他若真的杀了人,生死关头,表情不会那么激愤委屈。可凶徒若不是没藏讹庞,谁会杀了杨念恩一家?” 长街繁华,心情寥落。狄青到了长街上,不由一怔。无数百姓堵在使馆之外,见狄青出来,静悄悄的分开一条路。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他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这时候有个虎头虎脑的百姓壮着胆子上前,施礼道:“狄将军,要打吗?我们怕你人手不过,过来看看。” 狄青蓦地明白过来,原来百姓见他怒气冲冲的杀来,只以为他要对夏使开战,这才蜂拥过来帮手。 虽在庙堂上,狄青不容于百官,可在百姓眼中,狄青才是大宋的希望! 明白了百姓的心意,狄青心中感动,可无以言表,只是深深一礼道:“多谢父老乡亲们,只是这次是狄某的一时冲动,行事不妥,你们请回吧。”说罢大踏步的离去,百姓们议论纷纷,终于三三两两的散了。 狄青、郭逵、韩笑三人回转到郭府后,就有人来通传消息。韩笑听了,转告狄青道:“狄将军,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消息,杨念恩这段日子来,并没有和任何人结怨。其实杨老丈为人不错,很多人又知道杨姑娘和狄将军的事情,对杨老丈颇为尊敬,不应该下这等狠手。如今没藏讹庞也不像幕后主使,那凶手的动机,很让人疑惑。眼下杨家灭门一事已传了出去,开封府已在调查此事。” 狄青呆坐在椅子上,良久无言,似乎在听,又像是全然没有听见。 郭逵见狄青凄凉的样子,心中内疚,说道:“狄二哥,这次是我牵连了你……” 狄青摆摆手道:“不是你牵连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对了,你为何追凶手到夏使馆呢,说来听听。” 郭逵道:“昨天白天你去面圣,我记得你的吩咐,就去杨府找小月。不过军营有事,我到黄昏的时候才赶到了杨家。杨家大门紧闭,我敲了很久,小月才来开门。她开了门后,我就问他找狄二哥你究竟什么事?她突然变脸道,‘谁找过狄青,你认错人了吧?’当时我很是奇怪,但坚持没有认错,我还因此,几乎和她吵了一架。” 韩笑一旁听了,沉吟道:“我只怕那时候,已有凶徒控制了杨老丈,小月只怕杨老丈受害,这才执意说没有找过狄将军。” 郭逵一拍脑袋,懊丧道:“我若真的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当时我哪里想到过会有这么凶险。我只记得小月脸有些苍白,还问她病了没有。见她一味坚持说没有找过狄二哥,我也来气了,当下就走了。可没走多远,感觉总是不对,则这折返来看……”脸上露出惨然的表情,郭逵愧疚道:“结果我没有到杨府门前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惨叫。我推门不开,就翻墙而入,发现小月死在侧门后。当初夜也黑,我依稀见到一道人影翻墙而出,我就追了出去,结果就追到夏使府里面,我一直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我才入夏使府,就被那帮人发现,我当时愤怒非常,让他们交出凶徒,可他们一无所知的样子,反斥责我擅闯使馆,后来就打了起来,我被围攻,又被迦叶王偷袭,结果就被抓了。后来,你就赶到了。” 郭逵说完,心中忐忑,见狄青木然的坐在那里,郭逵道:“狄二哥,这件事我会和圣上说明,你不用太过担忧。” 韩笑一旁道:“狄将军擅闯使馆一事,可大可小。就算刀逼没藏讹庞,也可推说查案。但顶撞了王拱辰,只怕他们会向朝廷参你一本。”他在夏使馆时其实就觉得不妥,但知道那时候说了也是没用,更何况,他内心也对王拱辰等人不满的。 狄青淡漠道:“哼,我就算不顶撞他们,难道他们就会说我的好话吗?不会的,这矛盾早深,除非我……”没有再说下去,狄青道:“从夏人的反应来看,眼下凶徒逃到夏使馆有两种,第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此事,那人引小逵过去,不过是栽赃嫁祸,转移视线,甚至有可能他的用意是……借我出手,引发两国的冲突。如果这样,这凶徒用心险恶的可怕。” 郭逵脸色铁青,越听越惊。暗想真的如狄青所说,那可闯了大祸。 狄青又道:“不过这议和一事,暂时不会有变,因为我早听说契丹不知为何,和夏国交恶,开春时分已移兵向西,准备和元昊用兵。元昊不想两面受敌,肯定还是想要议和了。”他看出郭逵的不安,是以安慰,顿了下,狄青又道:“第二种可能就是没藏讹庞向我报复,但我今日来看,这可能性反倒不大。对了,小逵,你当时没有见到凶徒的面,但你见那人的背影,可像迦叶王吗?” 郭逵略作沉思,摇头道:“不应该是迦叶王,那人从背影来看,远比迦叶王要壮硕。”脸上露出分古怪之意,郭逵道:“我追那人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人像个锤子。” 韩笑目光闪烁,缓缓问道:“像个锤子是什么意思?”他若有所思的向狄青看了眼。 郭逵皱眉道:“他每跑一步,都如同锤子凿地,一顿一顿的。虽好笑,但跑到很快。” “像个锤子?”狄青脑海中宛若有道电光闪过,已想到当初曾听赵明说过,那去香巴拉的历姓商人,就像个锤子。他向韩笑望去,目光中也隐有深意。 难道说,那历姓商人和郭逵所见的是一个人?那历姓商人是凶手?可历姓商人为何要对杨家下手?这中间,根本没有半分联系呀? 狄青心绪繁沓之际,听韩笑道:“狄将军,我总觉得,那凶徒和杨老丈应该非常熟悉。我们若找凶徒,应该从这方面下手。”狄青疑惑道:“你为何这么说呢?” 韩笑道:“我手下去杨府查探,并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不过他们见到桌面上有两杯茶,茶壶中泡的茶叶是茶中极品龙团茶。” 郭逵不解道:“那又如何?” 韩笑道:“龙团茶乃茶中极品,杨老丈以这种茶叶待客,可见他知道那客人很是尊贵,也可以推测凶徒和杨老丈之间,本很熟悉。” 狄青心头一亮,但不知为何,一颗心总是忐忑难安,似乎想到什么关键所在。但在关键所在,又是他怕想的! 韩笑道:“狄将军,眼下我有几个建议。”他见狄青木然而坐,知道狄青心乱,可他还担忧狄青,忍不住的提议。 狄青疲惫道:“你说吧。” 韩笑提议道:“眼下当务之急有几件事,可请郭逵兄弟去面圣,先说明今日的原委。避免朝廷对将军不利。”郭逵立即道:“好,我马上去做。韩笑,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入宫了。”见韩笑点头,郭逵立即出发。 狄青其实对这个并不放在心上,暗想眼下的罪名,最多是个削职刺配,那又能如何?但知道二人是一番好意,也不阻拦。 韩笑等郭逵走后,说道:“狄将军,我们现在可以兵分三路,一路去查杨老丈的熟人,从这方面入手。另外一路监视夏使馆的动静,毕竟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参与其中。第三路就是去杨府借杨老丈发丧之名,看看开封府是那面有什么线索……” 狄青点点头道:“好,那我去杨府。”他才待起身,韩笑已道:“狄将军,我建议你留在府上就好,眼下你不宜有所行动。” 狄青望了韩笑良久,终于坐了下来道:“好,那你派人去办吧。”他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心境,极可能再次和别人冲突,韩笑让他等候消息,也是为他着想。狄青心乱如麻,也正想整理下思绪。 他呆坐在府中,一直坐到黄昏日落,再又坐到夜深人静。 夜也深,汴京繁华落尽后,重归宁静,可狄青脑海中有如天人交战般,最想知道的几个答案是,如果那凶手真的是那历姓商人的话,他为何要杀杨念恩?如果凶手不是那历姓商人,又会是哪个?这次凶杀一事,究竟和他狄青有没有牵连? 正沉吟间,有脚步声响起,狄青抬头一望,见到韩笑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孩童。那孩童满脸的污秽,衣衫褴褛,倒像个乞丐。 韩笑带这孩子来干什么?狄青心中奇怪。韩笑知道狄青疑惑,开门见山道:“狄将军,这孩子执意要见你,说要将一封信亲手交给你。他说……这信的内容,和杨家有关的。” 狄青微凛,霍然站起,望着那孩子道:“小兄弟,你怎么知道杨家的事情,信是谁给你的?” 那孩子还流着鼻涕,闻言抽了下,递过一封信道:“有人给我一两银子,让我把信给你。他说有人若不让我进来,就说信和杨家有关就好,其余的事情,我不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 狄青见那孩子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不再追问,接过那封信展开一看,脸色剧变。 韩笑只觉得那信纸信皮均非寻常民间所用,正琢磨信是谁写的,见狄青脸色有异,急问,“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身躯晃了晃,脸色清白,按着桌案,像是没有听到韩笑的话,只是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那一刻,狄青的眼中满是惊骇、不信,其中还带着几分彷徨和迷惘……甚至,还有些伤心欲绝! 韩笑很少见到狄青有如此的神色,那一刻心中只是在想,“信中写的是什么?”不待再问,听狄青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凶手……真的可能是他!” 第十二章 告老 韩笑见狄青提及凶手,也是一凛,忙问道:“狄将军,凶手是谁?” 以往每次有消息,狄青都会和韩笑商议。这些年来,韩笑虽是下属,但对狄青帮助多多,狄青早把韩笑当作是兄弟看待,很多秘密,甚至关于香巴拉的很多事情,韩笑也知道。 但这次狄青出奇的没有回答,他听韩笑发问,终于恢复了冷静,将那信扣在了桌案上,缓缓坐下来道:“韩笑,我想静静,天明的时候,我再和你说些事情。” 韩笑心中有些不安,但还尊重狄青决定,领着那小乞丐走了出去。韩笑心细,又询问那小乞丐到底是谁送的信。不过那小乞丐也是懵懵懂懂,说送信人的长相无非一个鼻子两个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韩笑不知道这小乞丐真傻还是装傻,让小乞丐离开后,又找个人跟踪那乞丐,过了几个时辰后,手下回信,说乞丐并没有可疑之处。韩笑大失所望,心中极想知道狄青手上那封信是什么内容。 如果那信中真的知道凶手是谁,那寄信人是谁实在值得商榷。韩笑想来想去的想不明白,郭逵白日就到了宫中,等到天明时分,竟还没有回转,韩笑很是担忧。见天光已白,终于忍不住再见狄青。 再见狄青的那一刻,韩笑突然有种心酸,只是这一夜,他感觉狄青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狄青神色很是憔悴,听韩笑走进来,并没有抬头,他只是望着桌案上的那封信,竟一夜未眠。 韩笑拿了点水和干粮递过来道:“狄将军,你吃点东西吧。”只有他还记得,狄青两夜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狄青抬头望向韩笑,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你相信的人骗了你,你会如何?” 韩笑一怔,但问心无愧道:“我想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心中在想,“狄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喃喃道:“他会是无意的吗?如果这是真的,只怕早在多年前,他就已决定骗我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呢?” 有些艰难的站起来,狄青道:“信在桌案上,你若想看就看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狄青用布满血丝的眼望着韩笑道:“你看了这封信后,就烧了它,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我去见个人。”说罢走出了杨府。 韩笑望着那封信,心中担忧又是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拿起那封信,只是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 狄青已出了郭府。 这时红日未升,露洗古城,开封府内有轻雾笼罩,到处都是朦朦胧胧。 狄青长叹了一口气,举步向一个方向行去。他越走越快,不久后,已到了八王爷府邸前。 立在王府门前,狄青神色复杂,可还是坚定的拍了几下门环。等了半晌,赵管家打开了院门,见是狄青,并不多话,闪身到了一旁。赵官家早就习惯了沉默是,狄青也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径直向客厅行去。 天尚早,八王爷不知何时,已在厅堂内喝起茶来。茶香四溢。 见到狄青前来,八王爷似乎有些诧异,转瞬站起来,露出焦急之色道:“狄青,我正想去找你。” 狄青凝望着八王爷良久,这才道:“我也有些麻烦事,需要八王爷你给我解决。” 八王爷微愕,感觉到狄青称呼上似乎有些凝重,叹口气道:“这件事虽然棘手,可我毕竟是你的伯父,有羽裳的关系,我定当竭尽所能地帮你。贤侄……先坐吧,我们商量下再做决定。” 狄青到了桌案对面坐下,看了眼桌面。八王爷道:“喝茶吗?”见狄青摇摇头,八王爷皱眉道:“我知道你现在恐怕也没有心思喝茶,狄青,你这次祸可闯大了。我听说你私闯夏国使馆,又公然对抗王中丞,还打伤了文彦博。” 狄青皱了下眉头,“我打伤了文彦博?” 八王爷道:“是呀,当初文彦博出来劝你放下刀来,你推了他一把,听说他跌的不轻。文彦博是个御史,你这下可把御史台的人都得罪了。唉……若是前天还好说,但过了一天后,你可就糟糕透顶。” 狄青淡漠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八王爷没有留意到狄青的异样,神色关切道:“狄青,你多半不知道,圣上新法实施以来,罢了吕夷简的相位,重用范仲淹。王拱辰本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一心讨好范仲淹,以为范仲淹不舍情面才留夏竦在两府,就参了夏竦一本。不想此举用意被谏院看破是,欧阳修随即上书,认为御史台官多非其才,矛头直指王拱辰。欧阳修是范仲淹的人,他这一本上去,御史台均是恼怒,以为是范仲淹要对御史台下手,听说要联手整治谏院、反对新法……” 狄青悠然的听,事不关己的样子。事实上,他对朝廷的权势倾轧、勾心斗角的局面很是厌恶,反倒更喜欢西北那种简单明了。 八王爷又道:“你也算是范仲淹的人,御史台知道暂时扳不倒范仲淹,就有意向你开刀。听说昨天一天,御史台就先后有王拱辰、文彦博和梁坚三人上书,弹劾的内容都和你有关。大概是阻挠议和、擅闯夏使馆、以下犯上,殴打文臣。甚至还有人说,那些京城的百姓到了夏使馆前,也是你蛊惑煽动,有意造反!这下麻烦可大了。” 八王爷连连搓手,神色焦灼,突然发现狄青竟还很是平静,忍不住道:“贤侄,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 狄青望着八王爷的双眼道:“自从太后当权,八王爷你为避嫌疑,是以很多时候隐居府中不出。天子掌权后,八王爷一直也是如此,是吧?” 八王爷皱了下眉头,似乎不解眼下火烧眉毛的时候,为何狄青提起这件事? 狄青道:“可八王爷虽一直隐居在府中,但对朝廷之事,似乎比很多人知道还多。这件事,很有些奇怪。” 八王爷神色有分异样,喝了口茶水道:“本王当然是为了你,这才多方打探这些消息了。” “是吗?”狄青目光灼灼,突然泛起了悲愤,一字一顿道:“那你杀了杨念恩,也是为了我吗?” “当啷”声响,八王爷手一抖,茶杯掉在了桌子上,摔成碎片。 茶水肆意流淌,甚至流到八王爷洁净的衣衫上,八王爷并没有留意,只是惊诧的望着狄青道:“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我知道你已听到很清楚。你派人杀了杨念恩,然后诱郭逵去了夏国使馆。你知道我的性格,也清楚我得知此事,肯定要去救郭逵,如此一来,宋夏议和难成。到现在,你还假意帮我,但我实在害怕,你会如何帮我?” 八王爷静静的听,突然道:“说完了?你不觉得好笑吗?” 狄青神色寥落,缓缓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一直在奇怪,为何飞鹰会知道羽裳的事情,为何当初我返京的时候,王则会知道我身上有五龙?进而要搜我的包裹?这些都是你派人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八王爷道:“知道你身上有五龙的,绝不止我一个。” 狄青反问道:“知道我身上有五龙的人是有几个,可我说及王则、飞鹰的时候,你根本没有丝毫惊奇。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二人的事情,你又从何得知这些事呢?是不是因为你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呢?” 八王爷陡然变了脸色,眼中闪过分阴骘。他无话可说。 狄青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喃喃道:“当我知道你是凶手的时候,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但我想了一晚,终于想通了很多事。你其实一直想去香巴拉的,你在羽裳重伤之前,就已开始寻找香巴拉。你不肯告诉我曹姓之人的底细,因为你很怕我从曹姓人身上找到些关于你的事情。” 八王爷想要端茶,才发现茶杯已碎,嘶哑着嗓子道:“我有什么事情怕你知道的?” “你怕我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不是救羽裳,而是想希望香巴拉助你篡位。你怕别人知道你一直在和盗匪联系。当年和曹姓人去寻香巴拉的历姓商人,也就是岭南大盗历南天,不就是你派去的?” 八王爷脸色又变,身躯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狄青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狄青道:“当年赵允升对剥夺东宫太子一位耿耿于怀,因此勾结夏人为乱,被天子平叛。你其实和他一样,都对不能继承皇位一事怀恨在心。但你显然更深沉些,行事也就更加隐秘。你怕太后看出你的野心,因此一直避祸不出,等太后一死,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责太后,希望借此能博得天子好感,得掌大权……但据我所知,天子并没有对你重用,反倒有些疏远你,你怀恨在心,开始勾结贼党,寻找香巴拉,希望香巴拉能满足你称帝的野心。” 一口气说完这些,狄青无奈的双眸中突然有分怒意,“不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并不怪你,但你为何一定要杀了杨念恩?” 八王爷脸色数变,强自道:“狄青,你一派胡言。你想的根本不对,我也从来没有杀过杨念恩。我是和飞鹰他们有联系不假,但我是想利用他们找到香巴拉来救羽裳呀。” 说到这里,八王爷眼中有泪,痛心疾首道:“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过,你竟会怀疑我。羽裳信错了你……” 狄青霍然而起,怒拍桌案道:“你撒谎!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杀杨念恩、小月,因为你察觉到他们知道你一个秘密。小月当初来找我,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我一直以为她想让我做什么事情,但她说的不是把,而是八,你八王爷的八!她要说的事情,和你有关,和你的秘密有关!” 八王爷浑身一震,嗄声道:“我有什么秘密?” 狄青双眸喷火,紧握双拳道:“因为杨念恩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是羽裳的父亲!” 此言一出,厅中已凝结若冰。狄青愤怒中,夹杂着被欺骗的伤心,原来……他始终没有帮羽裳找到生父,他从信中得知这点的时候,他只觉得对不起羽裳。 八王爷脸色灰白,额头已有汗水,流过鼻翼,流到嘴角,涩涩的酸楚。 不知许久,八王爷才道:“你……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声音如哭一样,“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也不知道是说狄青说的不可能,还是说不可能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 霍然站起,八王爷急道:“狄青,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怎么会在皇仪门前因此和太后翻脸?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后来那么奔波为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本是和赵允升一起阴谋反叛的,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充当个两面讨好的角色。皇仪门之变,赵允升若事成,你有功劳,可当时你看到赵允升事败,急于脱罪,就用羽裳的身份来掩饰你的罪行,装成情非得已。赵元俨,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 八王爷后退一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狄青冷冷道:“小月爱屋及乌,知道你非羽裳的生父后,怕你对我不利,因此羽裳的缘故这才来告诉我真相,但被你察觉,就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上下十三口,然后将矛头引向夏使者。赵元俨,你骗了我,我还能原谅你。但你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那么多人,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八王爷失魂落魄,仿佛没有听到狄青说什么,眼中突然露出深深的畏惧,颤声问道:“狄青,你不可能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狄青心中其实想知道到底是谁写的那封信。 那封信的内容简单明了,只写着,“赵元俨阴谋造反,应是杀杨念恩的真凶,他非杨羽裳之父!”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雷霆电闪般的轰在狄青的眼前。 狄青最初看到信中内容的时候,根本不信。但那三句话勾出他太多的思绪,从这三句话中,得出的很多结论顺理成章。 若非信中提醒,狄青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是赵元俨下的手。但他不敢轻信这个答案,他这次来王府,就是要验证自己的推论。 现在事实很显然,他说的均对。他虽猜中事实,发现真相,但心中并没有半分喜悦之意。 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那人把信送给他狄青,用意何在? 想到这里,狄青只是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但你只需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赵元俨,眼下有两条路给你走,一条路是,你将凶徒交出来。方才这桌面上,有一圈水痕,那是茶杯放这里留下来的痕迹。你虽撤走了茶杯,但忘记了擦去水痕。我知道,现在还跟你联系的,就是历南天!” 八王爷这才醒悟为何方才狄青会认真的看了桌面一眼。他浑身发颤,牙关也在打颤,喃喃道:“第二条路,当然就是你去告诉圣上真相,你觉得他会信你吗?” 狄青冷哼一声,“圣上就算不信我,但我对圣上说出了这些事情,你还敢留在京城吗?” 八王爷缓缓的坐在椅子上,怔怔半晌,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笑声中,满是诡异疯狂。 狄青一直盯着八王爷的举动,虽不惧八王爷反抗,但见到他这般笑,也是忍不住的心悸道:“你笑什么?” 八王爷还是肆无忌惮的笑,良久才止歇了笑声,说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狄青反倒摸不到头脑,困惑道:“你明白什么?” 八王爷望着狄青,半晌才道:“狄青,我无论如何,当年也出面为你作证过……我无论如何,也为你保住羽裳的一线的生机……” 狄青回忆往事,感慨万千,“但这些事情,并非是你杀人的借口。有些事情,做错了,就算恩情也无法补偿!” 八王爷益发的冷静,哂然道:“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你在这件事上不管不理,但你若还念在我为羽裳出过一分力,你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后,我就给你个交代!”他竭力的坐直了身板,神情肃穆庄严,像是下了个决定。 狄青望了八王爷许久,点头道:“好,那我等你。”说罢转身离去。他不怕八王爷会耍花招,他知道这种事情已让八王爷没有选择。 但他终究没有咄咄相逼。 八王爷骗了他很多事情,但八王爷毕竟做过一件让他狄青感激的事情。只此一件,已让狄青不会赶尽杀绝。 才回到郭府,韩笑已迎了上来,低声道:“狄将军,阎士良一直在等你。圣上招你入宫。” 狄青并不意外,径直入府去见阎士良。阎士良见到狄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狄青,有御史台参你一本,圣上招你入宫解释。” 狄青早料到今日,当下跟阎士良入宫直奔文德殿。狄青到了殿前,微有吃惊,只见殿上虽无百官,但也有不少重臣。 群臣分为两派,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神色肃穆,眉头紧锁。而王拱辰、文彦博立在范仲淹对面,王拱辰正慷慨陈词。 狄青到了殿外,只听到王拱辰道:“张亢、滕子京、种世衡、狄青四人身担西北要职,竟知法犯法,在朝中影响恶劣,若不严惩,被边陲将领悉数效仿,后果堪忧!” 狄青皱了下眉头,意识到王拱辰说的是公使钱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曾听八王爷说过。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牵扯许多人进来。 滕子京以往是泾原路副安抚使,而张亢本是泾原路都部署,在西北时,这二人官职都在狄青之上。不过滕、张二人均是文臣,不懂用兵,是以将军事调动一权放手给狄青施为,而这二人均竭尽所能助狄青行事,在公款调动上,自然先保证用兵需求上,难以尽查,不想这竟成为被参的借口。 狄青缓步入了殿中,见范仲淹脸上竟也有些罕见的怒容,心道一切均由我狄青而起,那不如由我狄青了结算了。正要开口之际,欧阳修出列道:“我朝自西北用兵来,赴边将士难以尽数,但能堪大用之人只有狄青、种世衡二人!狄青忠勇无双,天下可见,他一心作战,就算有滥用公使钱之行,也绝非有意。臣以为,非常之人,不能用常人之眼光看待,还请圣上明察,莫要将此事牵扯太多,引发边陲战士的不安。” 狄青倒没有想到欧阳修和他素无瓜葛,竟然会为他说话,不由心下感激。 原来狄青来之前,众人早就唇枪舌剑,争辩多时。 王拱辰虽在御史台负责纠察官邪,肃正纲纪,但本人心胸不宽,可说是锱铢必较。他参夏竦一本,本自恃功劳,认为范仲淹会因此赏识他,不想欧阳修竟上书说御史台多非其才,这一下子可惹恼了王拱辰,正逢郑戬调查西北一事回转,泾原路公使钱多不对账,难以尽言去处,王拱辰当下发难,暗想你范仲淹要打击我们御史台,我就拿你的亲信开刀。 狄青和范仲淹在西北配合默契,种世衡是范仲淹赏识之人,滕子京是范仲淹旧友,而张亢和范仲淹私交甚密。王拱辰发难,就要将范仲淹西北的亲信一网打尽。 适才范仲淹力保滕子京,结果王拱辰以辞职为威胁,赵祯极为不悦,欧阳修知道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暗想狄青受无妄之灾,实在冤枉,见圣上对滕子京颇有恶感,心道能保一个是一个,又为狄青说些好话。 文彦博道:“非常之人,更要遵守法令,以示天下。若人人以军功自恃,认为可免责发,试问法纪何在?”他对狄青那一推,还是耿耿于怀。想大宋文臣素来高高在上,竟有武将敢公然殴打于他,实乃此生之辱。 范仲淹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完全是为了攻击而攻击,简直不可理喻。赵祯对滕子京不满的缘故,范仲淹倒是知晓,当年赵祯新政,脱离太后的束缚,沉迷情色,有不理朝政之举。而滕子京上书直斥赵祯“日居深宫,流连荒宴”。赵祯若对这件事不记得,那是假的。方才他力保滕子京,已引发赵祯的不满,这刻赵祯已难用伊始锐意进取的目光看待问题,只怕多辩多错…… 虽知眼下所言在赵祯心中已开始变味,但范仲淹还是不想狄青无辜受到牵连,才待上前分辨,赵祯却转望狄青道:“狄青,他们说你贪污公使钱,你有何辩解呢?” 群臣一怔,不想赵祯居然这般来问。如今狄青身处嫌疑之地,范仲淹等人越想保狄青,王拱辰等人越想将狄青踩下去。如今张亢、滕子京二人已有八分定论,被贬无疑,文彦博等人正要开始陈述狄青的罪过,赵祯怎么反倒问起狄青来了? 在王拱辰等人看来,这里根本没有狄青说话的地方。 狄青的目光缓缓的从范仲淹等人脸上掠过,见到的都是激昂忿忿,心道范公这么平和的一个人,原来争辩起来,也如此的倔强激烈。范公没有变,当年那个不默而生的范仲淹没有变。 可他狄青变了。他狄青已有些心灰意懒。 目光又从王拱辰等御史台官脸上望过去,只见到憎恶和不屑。狄青心道,“难道说,我狄青戎马多年,竟如此遭他们厌恶?” 上前一步,屈膝跪倒,狄青淡漠道:“圣上,臣有罪无罪,不想自辨,贪污公使钱之罪,不如尽数算在臣头上。既然天下已无战事,臣请……告老还乡!” 第十三章 风骨 狄青一言既出,众人皆惊。王拱辰、文彦博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想狄青居然会请辞官。 王拱辰知道,就算狄青罪名落实,也不过贬职他处,削减俸禄,不再重用。风水轮流转,只要眼下能在朝堂上,压住范仲淹,王拱辰目的已达到。但狄青倒好,直接请求告老还乡,王拱辰要处置狄青的心愿达成,一时间只觉得过于是顺利,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祯也是有些错愕,正迟疑间,只听有宫人前来禀告:“圣上,御史包拯请见。” 包拯上殿时,群臣都是各怀心事。 欧阳修素来和包拯没什么瓜葛,但想包拯也是御史台的人,看来这场论辩更是艰难。 王拱辰心中却想,御史台中的官员,多数听自己的话,只有包拯虽在御史台,为人却有个驴脾气。包拯前些日子被天子秘密派出到西北,也是调查西北边将一事吗?西北那是笔糊涂账,就算包拯,又如何算得明白? 赵祯见群臣默然,开口道:“包卿家,朕让你调查西北公使钱一事,可有了结论?” 包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一回到京城后就来面圣,闻言开门见山道:“圣上,臣到西北后,已详细查了泾原、?延路的公使钱开支情况,发现约莫有五百万贯公使钱难以解释去处。” 御史台众人均是精神一震,不想朝廷不但派郑戬去查,甚至让包拯也负责此事。都说包拯素来铁面无私,这下看来狄青、种世衡等人均无翻身之机。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那这些钱是谁来负责掌管呢?” 包拯道:“种世衡、滕子京、张亢三人主要掌管这些公使钱。”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狄青并不知情了。”赵祯道。 众人久经官场,听天子这么问,都是心情迥异,可毫不例外的认为,赵祯并不想处置狄青。赵祯问话的意思,甚至示意包拯将公使钱一事,和狄青撇开关系。 包拯道:“圣上,臣不敢妄言狄青是否知情,但知道这公使钱,很大的一部分是花在了狄青的身上。” 狄青并不诧异,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包拯说的是实情。 赵祯眉头锁紧,心中不悦。他知道包拯和狄青算是朋友,当初赵祯让狄青举荐人才的时候,狄青还推荐了包拯。赵祯让包拯暗中调查西北一事,用意就是希望包拯能为狄青撇清关系,不想这个包黑子,竟然谁的面子都不给。 赵祯沉吟片刻,已想将公使钱一事押后处理,他不想狄青告老还乡。 包拯开口道:“圣上,不过臣说及公使钱一事前,想先请圣上看件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捧上。 众人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不过是一双孩童的草鞋,破烂不堪,都是大感疑惑。心道包拯拿双草鞋出来做什么? 赵祯也是困惑,问道:“包卿家,这不过是双草鞋,有什么可看?” 包拯望了眼手上的草鞋,肃然的脸上也有分感慨道:“不错,在满朝百官眼里,这的确是一双破烂的草鞋,甚至多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可在包拯的眼中,这草鞋却可说话的。” 方才群臣争议,赵祯听到心头起火,这刻听包拯这般说,来了兴趣,问道:“草鞋怎么会说话?”说罢微微一笑,很觉有趣。 包拯道:“臣初到西北之时,不耐西北苦寒风霜,偶然风寒,竟然病倒路边,被一家好心人看到,带回家中。” 众人都知道包拯不是说废话、亦不是喜欢讨功的人,因此都有些奇怪他为何说这些琐碎的事情。 包拯又道:“臣到了那户人家,发现那户人家虽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也清贫的很。那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年纪,一个更小一些,懵懵懂懂。那两个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瘦弱些。救臣的是个妇人,容颜颇为苍老,但臣后来知道,那妇人也就四十有余的年纪。” 王拱辰终于按捺不住,一旁道:“包御史,圣上让你查西北公使钱一事,你罗罗嗦嗦的说这些做什么?” 赵祯倒觉得包拯岔开话题更好,和颜悦色道:“但说无妨。” 天子发话,王拱辰神色讪讪,再不敢打断包拯的话头儿。包拯继续道:“那家妇人为臣请了大夫,又煮了浓浓的稀饭给臣喝。臣当时不觉得什么,可等稍微好转后下地出门,在门后听那小孩子说,‘二哥,我饿。’又听那大孩子说,‘你怎么就这么容易饿?成天就看你要东西吃。喏,我这还有点吃的,你先吃吧。’臣从门缝望过去,见到那大点的孩子拿出半块黑黑的窝头递给老三,老三狼吞虎咽的吃,老二却在流着口水看。老三含糊问道,‘二哥,你不吃点吗?’那老二挺起胸膛说,‘我饱得很。’” 包拯说的琐屑,赵祯听得感慨,叹道:“那粮食想必是老二省下来的,他疼爱弟弟,这才留给弟弟吃。不过那妇人宁可苦了两个孩子,也给你熬粥来喝,真让人感叹。” 包拯点头道:“圣上所言及时,那家人甚为厚道。臣暗中观察,见他们吃饭的桌子也很是破烂,一条腿都已折断,是随便用石头垫起。等到晚上时分,那妇人竟给我拿了两个白面膜吃。我看那年幼的孩子在一旁流着口水,就问,‘你吃了没有?’那幼小的老三看了眼妇人,咽着口水说道,‘吃得很饱。’” 赵祯眼帘湿润,想起民心朴实,西北百姓如此受苦,难免心中不安。他一直立志当个好皇帝,闻西北还有这种事情,内心愧疚,问道:“包爱卿,这家人如此忠厚,不知道你可记下他们的名姓,朕立即命地方官府奖赏他们。” 包拯沉默片刻,这才道:“那妇人本是种世衡的原配,而那两个孩子就是种世衡的儿子,老二叫做种谔,老三叫做种诊。” 殿中倏然静了下来。就算是王拱辰、文彦博等人,都是神色异样。 他们才扳倒张亢、滕子京,又逼狄青告老还乡,正准备对种世衡下手,大获全胜之时,突然听到种家如此清贫,心中也不知道什么感觉。 赵祯默然半晌,又问,“后来呢?” 包拯道:“当晚,臣到了庭院,见到种愕、种诊坐在庭院。趁那妇人不注意,拿了五两银子给种愕。臣受人之恩,很想报答,但那妇人死活不肯收下银子,只说旁人有难,帮人天经地义之事,不需酬劳。臣无奈,只想将银子让孩子收下。不想种愕挺直腰板说了一句话,让臣此生难忘。” 赵祯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包拯到了殿中,一直对狄青视而不见,直到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狄青,铿锵有力道:“种愕对我说,狄将军为西北的百姓出生入死,活人无数,都从来不求什么回报,我们只做了这点事情,怎敢要人的回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王拱辰等人本咄咄逼人,闻言望了眼狄青,脸上也有不自然之意。欧阳修等人脸上有神采闪过,范仲淹却既是骄傲,又是伤心。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不知道为何,眼帘也有了湿润。他狄青不负西北百姓,原来西北百姓也从来没有忘记他! 良久后,包拯才又开口道:“臣听种愕这般说,倒很是惭愧,那银子就揣了回去。我问种愕,他和弟弟在这庭院做什么呢。种愕道,他在等流星。” 赵祯瞥了眼狄青,好奇道:“他等流星做什么?” 包拯道:“塞下儿女有个传说,若能看到天有流星,及时许愿,就事无不成。” 赵祯久在深宫,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恍然道:“种愕等流星许愿吗?他许了什么愿?” 包拯道:“他那一夜终于没有等到流星,但他对我说了愿望。”顿了下,包拯缓缓道:“他的愿望是,快些长大,学狄将军一样,抗击胡人,保家卫国!” 赵祯又望了狄青一眼,这次却没有再问什么。殿上臣子虽多,但亦没有人接下去。 沉默片刻,包拯再道:“其实不止种愕有愿望,种诊也有愿望的?” 赵祯道:“种诊的愿望和狄青有关吗?”赵祯对种世衡其实并没什么印象,但只听种愕、种诊两人的事,对种世衡的印象早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已明白包拯的意思,种世衡家贫如斯,就算擅用公使钱,肯定就有他的道理。 包拯摇摇头,再次举着手中草鞋道:“种诊的愿望,就和这草鞋有关。他说他脚长的快,去年的布鞋已经穿不上了,他现在只能穿草鞋,而且是破烂不堪的草鞋。他若是能见到流星,就求老天给他一双新的草鞋,若是能在新年的时候,再有一双新的布鞋,那就很开心了。” 包拯说的平淡,但众人闻言,都是心中酸楚。 这殿上的官员,多是钟鸣鼎食之辈,整日赏花吟词,春雅秋愁,哪里想到过种诊身为种世衡之子,竟然连要求双布鞋都是奢侈的事情? 范仲淹暗叹,心想每次见到种世衡,总见种世衡拖拖拉拉,可上交钱物购买军备之时,从来没有迟疑的时候。范仲淹以为种世衡玩世不恭,以为种世衡经商有术,可哪会想到,他的每一文钱,都是血泪艰辛铸成? 王拱辰见赵祯脸色沉郁,瞥了眼包拯手上的草鞋,上前道:“启禀圣上,若包拯所言是真,想种世衡被告贪污公使钱一事有所误会。” 御史台的中丞竟主动为边将种世衡开脱,倒让很多人意料不到。不想包拯道:“没有误会,种世衡的确存在滥用公使钱一事!” 包拯一言,众人惊诧不已,暗想包拯费尽苦心的说这个故事,无非就是给种世衡开脱。既然王拱辰都已表态,包拯就应该就坡下驴,将这件事带过,可包拯竟然依旧得出种世衡滥用公使钱的结论,那他方才一番努力不是前功尽弃? 赵祯也满是诧异,沉默半晌才道:“包卿家,你此言何意?” 包拯迟疑许久,这才道:“回圣上,其实是种世衡请我告他滥用公使钱一罪的。” 众人更惊,简直不知道包拯在说什么。狄青失声道:“他为何这么做?这事本和他无关的。”狄青已心灰,但听到种愕提及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谢,感谢种愕对他如此信任。听包拯这么说,狄青蓦地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 朝堂之人多是糊涂,可狄青已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一想到那面带菜色、略带调侃的脸,狄青心情激荡。 赵祯也是一头雾水,迟疑道:“包卿家,朕可糊涂了。种世衡何须请你告他呢?”心中想,这事儿被人摊上,躲来来不及,种世衡也真是怪人,竟请包拯告他?种世衡不请,告他的人还少了?想到这里,望向御史台等人。 御史台众人都垂头不语,心中也是奇怪。 包拯肃然的脸庞突然有分尊敬之意,缓慢道:“臣伊始的时候,根本不了解种世衡这个人,只是奉旨查事。可见种愕、种诊后,才以为对种世衡有个粗略的了解,但臣没想到,种世衡此人,远比臣想的要……要想到多。”他考虑很久,这才说出这句话来,知道赵祯不解,包拯解释道:“臣见到种世衡,是多日后的事情。他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来查公使钱的事情,他说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赵祯皱了下眉头,看了眼群臣,群臣垂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种世衡说,自从他奉圣旨开始修青涧城的时候,他就考虑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说他不怕……”包拯神色悠悠,莫名的叹口气,又说道:“种世衡说西北风沙苦,百姓比风沙还苦,整日被吹得居无定所。如果按照常理来说,青涧城修个三年五年也不为过,可太多人等不得。当年青涧城内无水,若挖不出水来,大城就要荒废。他就用一百文一簸箕砂石的代价鼓励百姓去挖井,这如果报于朝廷来批,就算要批,也得等个几年,西北的百姓等不起。” 赵祯听了,若有所思,心道大宋调运不灵,武备不修,西北财政吃紧等弊端,范仲淹早就说了。只是范仲淹没有说得这么详细,朝中百官,包括他这个天子,总觉得范仲淹夸大的华而不实。但种世衡说的事情实在,现在所有人都清楚,若没有种世衡修了青涧城,眼下大宋西北早是另外一个局面,延州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定,更不要说再反取回金明寨,逼元昊求和。 包拯一直都是平静的声调,说着很平淡的内容,但又有谁知道这些平淡的事情里,有着多少艰辛不屈和波折? “打井那件事是小事,但种世衡说了,边陲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他一直以来,殚精竭虑的对付这些小事,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把所有的那些账目给上面看个清楚。但他说了,他用的每文钱,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若是伊始的时候,我没有见过他家人,不会相信,但知道种愕、种诊数年如一日,竟然都是半饥不饱,种诊甚至买双布鞋都是奢望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没有去查始末的时候,就相信了种世衡说的话,。” 说到这里,包拯顿了下,看了御史台的同僚,问道:“你们信不信?” 你们信不信? 就是这寻常的五个字,激荡在殿中,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王拱辰虽还没有放弃攻击范仲淹亲信的念头,但瞥了眼赵祯的表情,已放弃再参种世衡的念头。 赵祯一句话没有说,但谁看到他的表情,都知道他已经信了。不过所有人都有个困惑,既然如此,种世衡为何要还要包拯告他滥用公使钱呢? 王拱辰甚至心中在想,难道说种世衡自知无错,这才想要转移视线,保住旁人吗?可包拯随后的话,让他羞惭无地。 “种世衡对臣说,他虽是问心无愧,但知道破坏了规矩。若是碰到有人蓄意,肯定会拿此事做文章。他说,‘我活了这些年,沉浮这些年,早就看开了。我还能活几年?若是有过错的话,请包大人一定将所有事情推到老汉我的身上。我无所谓了。’” 包拯原封转了种世衡的话,赵祯还是不解,追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包拯又望了狄青一眼,见到狄青神色怅然,知道狄青明白了。“因为种世衡说,‘公使钱、经商的钱,我多数都用在修建防御,装备军队身上,比如打造好些的兵器、铠甲,想方设法买些最快的马儿,你们不知道,朝廷虽有弓箭铠甲,但弓都被虫蛀了,弦断了,铠甲都烂了。你让兵士怎么带这些装备去送死?如果要推责任的话,狄青用公使钱用的最多,因为他领的军队是西北的精锐,公使钱很多都用在这些军队上。可若是没有这些不合规矩的精锐,大宋在西北损失的就不止公使钱了。若没有这些公使钱的滥用,西北的百姓就要移到关中去了。若不是滥用这些公使钱,朝中一些人就被战火烧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西北公使钱的事情。其实我可以不管,但我能不管吗?好吧,如果狄青和我之间,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那由我来承担好了。毕竟老汉不穷,因为老汉还有妻儿,狄青比我穷,他征战疆场这些年来,身无长物,孑然一身。除了身上多了些疤痕,再也没有得到过什么。老汉我其实愧对他,包大人,我求求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老汉身上吧,我全部都认。’” 说到这里,包拯那看似的铁面上,也有了唏嘘,平淡的语调中,也有了波澜。许久,殿中无声,包拯一字一顿又道:“种世衡最后说到,‘我把责任都揽过来,西北损失能少些。因为西北可以没有种世衡,但不能没有狄青!’” 西北可以没有种世衡,但不能没有狄青! 狄青听到这句话时,眼帘湿润,朦朦胧胧中,仿佛又见到种世衡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狄青,你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有还呢。” 他欠那秃头的老汉,何止是很多钱? 包拯将一切事情说完,殿中沉寂若死。良久后,赵祯向狄青望去,见到狄青鬓角已有白发,突然想到,“狄青正当壮年就有了白发。他看来,从没有忘记和真的承诺,一心为朕征战西北。他多的不止伤疤,还有白发呀。” 赵祯一直觉得没有亏待过狄青,就算御史台状告西北滥用公使钱的时候,他都悄然派包拯再去查。他自觉得一直在护着狄青。 可见到狄青俊朗的表情上满是沧桑落寞,又想到狄青方才要告老还乡,赵祯突然想到,“究竟是朕护着狄青呢,还是狄青护着朕的江山?” 所有人都已明白,包拯绕了个圈子,说了这些话,并非只想护住种世衡,他更要保住狄青! 欧阳修终于上前,施礼道:“圣上,包御史既然已查明一切,臣依旧认为,公使钱一事,本就和狄青无关。还请圣上明察。” 赵祯若有所思,望向包拯道:“包御史,你既然查明了一切,依你之意,应该如何对待此事呢?” 包拯略作沉吟,说道:“公使钱出入的确有别,但想太祖之时,也曾建封桩库,用意无非是积蓄军费,收取旧地。西北公使钱,既称公使,用意本为国为民,种世衡、狄青二人虽对公使钱的使用破坏了规矩,但用在国事,可说是规矩不容,情理可恕。而法理不外乎人情,太祖立法,也是求江山永固,百姓安乐,绝不想后人墨守成规的。” 赵祯点点头,又问,“假设太祖在时,会对此事如何处理呢?” 包拯立即道:“以太祖之胸襟广阔,若是不明究竟,当然要追查职责。但知道此事真相,无非是一笑了之罢了。” 赵祯哈哈一笑,一拍龙案道:“说得好,从今日开始,关于种世衡、狄青在西北动用公使钱一事,不必再提了。” 群臣遵旨,有喜有愁。范仲淹心中暗想,“圣上只说狄青、种世衡的事情不用再提,但对滕子京、张亢二人只字不提,看来心意已决,很难改变了。他这么做,看似平衡御史台和两府的关系,但只怕后患无穷。”但事到如今,范仲淹也知道多说无用,只想再等机会。 王拱辰心中却想,“哼,圣上只说不追究种世衡、狄青的事情,但没说不追查旁人的事情。欧阳修呀、欧阳修,我迟早是要让你们知道,得罪我的后果。本来我想参狄青的罪名,可见天子一意为狄青开脱,只怕执意告状难免得罪了圣上。狄青干扰议和一事,不如先缓缓了。” 想到这里,王拱辰向文彦博使个眼色,摇摇头。文彦博见了,心中对当初一事还是耿耿,但也不再多言。 赵祯心意已成,不愿再在西北一事议论,才待宣布退朝,有阎士良急急赶到,叫道:“圣上,大事不好!” 赵祯微惊,忙问道:“何事惊慌?” 阎士良惊惶道:“八王爷府邸失火,难以控制。” 狄青心头一沉,思绪飞转,暗想这火儿起点很是蹊跷。赵祯脸色一变,喝道:“怎么会这样?那八王叔呢,现在怎么样了?” 阎士良如丧考批,颤声道:“没有人见到八王爷,只怕……只怕已葬身火海了。” 赵祯霍然站起,怒道:“不会的,八王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摆驾八王府,朕要亲自去看看。” 八王爷有难,天子发话,群臣暂时先把旁事放在一边,跟赵祯出宫,急急奔王府而去。 狄青也是心中诧异,请求跟随赵祯一起。临出宫时,见包拯望着自己,狄青拱手施礼道:“多谢包兄相助。” 包拯道:“我只是职责所在罢了,狄将军何必客气?”犹豫片刻,包拯又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青道:“包兄请说。” 包拯缓缓道:“在下知道狄将军这次无辜被牵连,难免有些心灰。但西北百姓还在惦记着狄将军,还请狄将军莫要心冷,不要辜负西北百姓的期望。” 狄青知道包拯劝他莫要辞官,苦笑一声道:“狄某多谢包兄提醒了。不过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了。” 包拯知道狄青不见得辞官,但具体如何,当然还要看天子的意思。包拯不再多言,拱手为礼后告辞离去。狄青匆匆赶到了八王爷府邸,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大火已呈弱势,军民呼喝,泼水救援。但诺大八王爷府邸,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八王爷呢……是生是死?狄青心中一阵茫然。他才离开八王爷不久,就等着八王爷交出大盗历南天,哪里想到过八王府会起火。 这场火,到底烧掉了什么? 远远见到赵祯的圣驾就在不远,有禁军重重保护着。狄青急于知晓情况,走过去请见,赵祯见是狄青,示意禁军放狄青过来。狄青问道:“圣上,现在王府是什么情况呢?” 这时大火渐熄,但浓烟直冲霄汉,暗灰了本是蔚蓝的天空。 赵祯望着八王府,锁着眉头道:“眼下还没有消息……”话为说完,从火堆中突然冲出一人,灰头土脸,衣衫都有被火烤灼的痕迹,那人却是开封府的捕头邱明毫。 王爷府失火,事关重大,开封府的衙门知道此事,早派捕快前来,详查此事。邱明毫这些来,破案甚多,早在开封立下了赫赫的名声,若论声誉之隆,已远过叶知秋。 邱明毫到了赵祯身边,低声道:“圣上,臣在王爷府中发现了几具尸体,但都烧焦不可辨认。有一具尸体旁边,有块玉佩,本是八王爷之物。只怕……那就是八王爷的尸骨。” 赵祯怒道:“好好的,八王爷府邸怎么会失火?” 邱明毫向狄青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八王爷府邸多堆有易燃之物,还有菜油之气,只怕是……有人故意放火。” 赵祯怒不可遏道:“堂堂开封,竟有人这般肆意妄为?邱明毫,你立即全力追查此案,定要给朕个交代。” 邱明毫诚惶诚恐的应下,赵祯神色愤怒而又感伤,当下摆驾回宫。 天日昭昭,远远观望的百姓均是议论纷纷,猜测着王府起火的秘密。狄青一直呆呆的望着那还冒着烟的王府,突然举步向入内看看。 他一直在想,难道说,这就是八王爷给他交代?八王爷难道怕他狄青揭发一切,这才引火自焚?可他狄青因为羽裳的缘故,只是索要历南天。八王爷为何自焚,也不肯交出历南天? 还是说,这真的是人刻意放火?如果是这样,谁和八王爷有这般恩怨?又有谁有这般的胆子? 狄青才想入府,就有开封捕快拦在面前,说道:“狄将军,邱捕头说过,此案事关重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若要进去,还请问问邱捕头。” 狄青想起当年在曹府时,邱明毫似乎都和夏随联手害他,那件事虽最终没有定论,但狄青对邱明毫一直戒备在心。但他少在京城,和邱明毫一直河水不犯井水。见捕快为难,狄青也不想和邱明毫打交道,暗想不见得会有什么线索了,摇摇头,回转郭府。 才到郭府,郭逵和韩笑都围了上来,郭逵询问道:“狄二哥,你没事吧?”郭逵昨天一直缠着见赵祯,一直到清晨的时候,才得赵祯召见,得以述说夏使馆一事。赵祯一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表示知道了。郭逵回转后,一直心中惴惴。可他认为和狄青是兄弟,这些辛苦根本不用多说。 狄青摇摇头道:“没什么事了。小逵,多谢你了。”郭逵精神一震,狄青见郭逵双眸隐有血丝,知道他为自己操劳,心下感激,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和韩笑还有些谈。”郭逵舒了口气,转身离去。 狄青支开郭逵后,不待开口,韩笑已低声道:“狄将军,八王爷府邸着火了,怎么回事?”他看了那封信,知道八王爷是杀死杨念恩的真凶,但具体内情如何,并不了然。 狄青轻叹一口气道:“逝者已逝,不必多谈了。韩笑,你派人留意下开封府的动静就好,若有答案,不妨告诉我。” 无论那府邸是八王爷自己烧的,还是别人的烧的,那把火已烧掉了狄青和八王爷的一切关系。 见韩笑欲言又止的样子,狄青问道:“你……还有事吗?” 韩笑道:“狄将军,八王爷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疑点多多。那送信的谁,你可知道?” 狄青摇摇头道:“那封信你也看过了,并没有太多的线索。”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你难道有什么线索了?”他知道韩笑精明能干,当初他听赵明说过历姓商人一事,就让韩笑留意像锤子一样的人,结果韩笑很快就告诉他,岭南大盗历南天和赵明形容的很像。狄青听郭逵述说凶徒的时候,其实和韩笑都想到了历南天。 历南天一直为乱岭南,神出鬼没,叶知秋几次出手都无法捉住此人,狄青若非多方假设,实在很难将此人和八王爷联系起来。 韩笑又拿出那封书信,歉然道:“狄将军,请你莫要见怪,这封信我没有毁去,因为我觉得可从这封信上找到些线索。”他心中其实一直在琢磨送信人的真正用意,只怕对狄青不利,这才穷追不舍。 狄青心中也在猜测写信人的身份,闻言并不怪责,只是道:“你记得不要宣扬这件事就好。你从信中看到什么线索?” 韩笑摊开信纸,指着信上的字迹道:“狄将军,你留意到没有,这种字黑中泛白……” 狄青少读书,更对书法没有什么研究,是以看信就看内容而已。听韩笑提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字的确有些奇怪。每一笔,都隐约有白色的痕迹泛出。 韩笑知道狄青不明白,解释道:“这种字体叫做飞白体,也叫草篆,是古人蔡邕所创。听说蔡邕是见工匠刷墙时,每次一刷下去,总不能尽掩墙色,露出墙体底色,受到启发才创造这种行笔若飞,丝发微白的飞白体来。” 狄青恍然道:“这种控笔方法在于留白的妙处,想来会写的人并不算多。” 韩笑赞同道:“狄将军说的不错,这写信之人,用的就是飞白体,我们要查这人是谁,可从这方面入手。”他将书信向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说道:“狄将军,你看这张信纸,本有隐记。” 狄青望去,见到阳光照出,信纸的右下角透出个“吉”字。问道:“这信纸做工精细,想必也不常见。” 韩笑微笑道:“狄将军一点就通。这纸本是京城吉星斋所产,因每年产出不多,能使用的均是富贵之人。” 狄青沉吟道:“写信之人擅飞白体,又是富贵人,但这个范围还是太大,不好找寻到。” 韩笑道:“不管如何,这总是个线索,属下就准备寻这个线索找下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狄青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等韩笑走后,狄青长叹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这几日实在过于疲惫,但他心中总有些不安之意。他总觉得,很多事情非但没有结束,反倒变得益发得复杂起来。 转瞬到了夏日。这些日子来,狄青一直闭门不出,却也知道不少京城内的事情。赵祯终于决心变法,通告全国,百姓皆欢,万民称颂。 这一年正是大宋庆历年间,史称庆历新政。 执行新政之人,有范仲淹、富弼、晏殊、韩琦、欧阳修等人,这些人均在百姓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这些人的亲信也多数入主京城,协助变法,一时间京城名士云集,朝野交口称誉。 范仲淹上《十事条陈》,韩琦经三川口一战惨败后,尚能得天子重用,狂傲收敛许多,写《备御七事》,二人所言,均是针砭时弊,治大宋沉疴。 文书传出,京城轰动,天下雀跃。 而没藏讹庞经狄青一吓,好像突然开了窍,非但没走立即回转西北请元昊发兵,反倒降低了条件,元昊可向大宋称臣,削去帝号,而作为回报,赵祯封元昊为夏国主,并承认眼下疆土划分。 宋不再以战败为由补偿夏国的损失,而变成岁赐夏银七万两千两,绵帛十数万匹,茶三万斤。 宋朝送出去的东西不变,更改的只是一个赐字。 这些消息均是韩笑告诉狄青知道,狄青听到时,涩然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想,“赵祯好面子,所争的都是虚无之事,可元昊却攫取了最大的利益。这些财物若用来养兵,十士早就完善。原来当日我呵斥夏使,不过是赵祯争取议和的筹码。”可他现在身处嫌疑,能相安无事就是因为闭门不出,知道争辩无用。 这一日,已近黄昏时,阎士良突然前来道:“狄将军,圣上召你入宫一叙。” 狄青知道这段日子,他听说张美人病了,而且病毒不轻,赵祯每日早朝都没有心情。这种时候,赵祯找他什么事? 狄青带着疑惑入宫,阎士良又领着他到了上次那个御花园。 春去夏来,有花开花谢,凋零地是心境,不改地是繁华。夕阳晚照,落在千花万朵上,艳红如血。 狄青才到御花园,就闻琴声传来。这次的琴声,少了些幽转冷涩,带着股夏日慵懒的味道。 近前一看,张美人正坐在琴前,赵祯坐在一旁,怜惜的望着她。见狄青到来,赵祯竟起身走来,不待狄青施礼,已道:“免礼。狄青,朕找你有事。” 狄青见赵祯的神色虽愁不怒,不解问道:“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赵祯愁容满面道:“唉,美人这些日子大病一场,到现在才稍有好转。可她才好些,就一定要来弹琴……她还想听你讲些西北的故事,上次没有听成,不想就过了几月了。朕劝不了她,只能找你来。狄青,有劳了。” 狄青很久没有听赵祯说得这么客气,不想赵祯急急召他入宫,就为这事。斜睨了张美人一眼,见她望着瑶琴,似乎没有听到赵祯话。 她既然请狄青来讲西北的战事,可为何狄青来了后,她却根本不看狄青一眼? 赵祯已拉着狄青的手坐下,对着张美人道:“美人,狄将军来了,你不是要听西北的故事吗?莫要弹琴了,多休息会儿。” 张美人终于盈盈站起,走过来笑道:“有劳狄将军了。”她秀眸流波,轻轻的从狄青脸上漫了过去。 狄青心中虽不情愿,看在赵祯的面子上,还应付道:“臣应做之事。”目光和张美人眼光相对的那一刻,狄青突然有了种心悸。 他都不知道自己心悸什么。等垂下头来,狄青又将方才的情形在脑海中回忆片刻,忽然想到,“张美人虽在笑,可她的眼中,好像根本没有笑意?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念头一闪而过,狄青不待再想,有宫人禀告道:“皇后到。” 赵祯微有些错愕,见皇后已端个瓦罐走到近前,起身迎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轻轻的放下了那瓦罐,微笑道:“圣上,你昨晚操劳政事,批阅公文,听说深夜时肚子饿,曾想吩咐阎士良要羊肉汤喝,不知为何后来打消了主意?” 赵祯轻轻一叹,说道:“朕自听包拯说及西北苦楚时,才知道皇后说什么节省宫用,养蚕种植谷物的良苦用心。昨晚其实朕很想喝羊汤,但宫中并无常备,一次破例,只怕日后御厨会天天杀好了羊准备。这样下来,颇为浪费,朕就忍了一晚。”说话间望了狄青语言,道:“唉……朕不想开仗,不是怕了他们,只是想到百姓无端受苦,于心何忍呢?” 狄青知道赵祯最后一句话隐约是对他解释议和的苦衷,听到这生活小事,倒对赵祯有了重新的认识,暗想赵祯虽优柔寡断,但能知百姓疾苦,肯听人言,也算是个难得的皇帝。 曹皇后揭开瓦罐的顶盖,有香气随着热气飘出来。曹皇后嫣然一笑道:“妾身知道官家想吃,今日宫中正好宰了羊,就为圣上煮了羊汤……” 赵祯心喜,暗想曹皇后虽没有张美人的娇羞可人,但也是个贤妻,朕后宫不必有三千粉黛,只要皇后和张美人两人足矣。向张美人望过去,赵祯道:“美人,过来品尝是下皇后的手艺。” 张美人淡笑道:“好呀。可这是皇后的一番心思……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福气喝呢?” 曹皇后掩嘴笑道:“好妹妹,你是在取笑我的手艺不好吧?是不是不想喝呀?” 张美人见曹皇后这么说,不禁笑道:“皇后,奴家怎敢呢?”曹皇后在宫人面前素来随和,见赵祯对张美人不错,竟不嫉妒,一直称呼张美人为妹妹。张美人却不敢称呼曹皇后为姐姐,一直以奴家自谦。 二人说说笑笑,让赵祯一扫愁容。张美人才待凑上前喝一口热羊汤,突然蹙了下眉头,以手抚额。赵祯见状,顾不得喝汤,忙问,“美人,你怎么了?” 张美人眉头微紧,低声道:“圣上,无妨事。可能是病愈初好,还有点头痛吧。” 赵祯心痛地埋怨道:“你既然知道大病初好,就不该还出来弹琴了。快……朕扶你回去休息吧?”说话间,赵祯已带张美人向后宫行去。曹皇后见状,早吩咐宫女去请御医给张美人看病,望向狄青,歉然道:“狄将军,又烦劳你入宫了。既然这样,你请回吧。” 狄青暗自叹息,懒得抱怨,当下出了御花园,不等走上几步,阎士良突然从后面追上来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不解转身,问道:“阎大人有何吩咐呢?” 阎士良笑道:“吩咐不敢当。不过适才张美人虽头痛,但说休息会,还想听狄将军说说西北的事情……” 狄青搞不懂张美人为何对西北一事如此执着,皱眉道:“难道说还要让我等在宫中?眼下天色已晚,我留在宫中,于例不合的。” 阎士良道:“规矩虽是如此,但有圣上口谕,狄将军倒不用担心。圣上对将军的待遇和旁人果然不同,圣上让你暂留宫中赏月亭等候,狄将军,委屈你了。还请莫要让小人为难。” 狄青心中本有不满,暗想我堂堂一个西北的将军,赵祯你当我是个说书的吗?可见阎士良低声下气,又想赵祯对张美人的紧张,心中一软。他知道赵祯在感情一事也难自主,难得有个中意的人,自己就不好让他失望。狄青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遂道:“好吧,那我就等等。” 阎士良大喜,遂带着狄青到了赏月亭内。赏月亭虽不过是个亭子,但其内布置典雅,抬头而望,只见明月东升,照着朗朗乾坤。 阎士良早吩咐宫人送上酒菜,让狄青边吃边等,吩咐个小太监在旁伺候狄青,然后转身离去。狄青却无心吃饭,心道在宫中,也不好饮酒。想到这里,只是抱膝在亭中而坐,望着那皎皎的明月。 这时天空流景如画,那明月穿梭在云中,时隐在云层,时穿破浮云。夏风吹拂不定,百花弄影,香气袭人。 那个小太监见狄青无事,突说要小解,暂时告退。 狄青也不介意,望着那明月,仿佛望着那此生永铭在脑海中的那张笑脸,喃喃道:“羽裳,我本来以为和吐蕃人联手去攻元昊,只要攻破沙州,寻到香巴拉,求那里的神人,就可以和你再见了。” 他轻声细语,宛若杨羽裳就在他身边。这些年来,他从未觉得羽裳离他而去。 “可不想元昊突然议和,打破了我的所有计划。元昊似乎早知道有人要前往香巴拉,因此在那里派了重兵把守。可因此一来,我反倒更确信了这个传说。元昊虽求和,但我去香巴拉的念头,从未打消过。元昊是个机警的人,我怕打草惊蛇,只能求一击而中。羽裳,你知道吗?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狄青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泛起振奋的光辉,明月清冷,照在那落寞苍凝的脸庞上,有如情人的爱抚,又像是情人的倾述。 “西北十士的第八士……其实早就开始部署了。种世衡虽还未帮我找到香巴拉,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对我的承诺。而这第八士,叫做凤鸣!他们已经成功的……” 话未说完,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本来以为是阎士良来找他,不想来到是个宫女。那宫女娉婷的走到狄青的面前,见狄青困惑,微笑道:“狄将军,是长公主让我过来找你的。” 狄青起身道:“长公主有事吩咐吗?”对于那个婉约的常宁,狄青心中只有感激。 那宫女道:“长公主去见了张美人,发现张美人已睡了,今晚肯定不会再听狄将军说西北的事情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既然如此,赵祯为何不早告诉自己呢?那宫女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思,道:“圣上本来要吩咐宫人知会狄将军,说你可以走了。不过……长公主说她来告诉你就好了。”说着掩嘴偷笑。 狄青略有尴尬,心道圣上肯定以为常宁和我有话说,圣上对这种事,素来都乐促其成的,就算这个宫女,好像都知道我和常宁的事情。可我从来只是当常宁是朋友,上次她匆忙离去,这次找宫女来通知我,可是有话要说? 那宫女果然道:“常宁公主吩咐,请狄将军去朝凤阁见上一面,她不会耽误狄将军太长的功夫。” 狄青有些犹豫,心道我虽蒙圣上下旨得在宫中停留,但随意走动似乎有些不妥。难道说常宁怕被人见到,所以不来见我,才让人找我前去? 那宫女见狄青犹豫,有些不悦道:“长公主怎么说,也帮狄将军些事情,难道狄将军见一面也不肯吗?” 狄青望着那宫女,突然想起直爽好心的小月,心中轻叹,点头道:“好,那麻烦你带路了。”心中想到,“朝凤阁?以前在宫中没有听过,多半是禁中失火后建的了。这么多年,改变的何止是皇宫呢?不知道常宁找我什么事呢?见了她后,当要尽快离开禁中,以免节外生枝。” 感慨间,狄青随着那宫女穿花径,走亭台,隔着一片竹林,已见到阁楼挑出来的飞檐。飞檐如云流转,阁楼典雅清宁,二楼有灯火闪亮。那宫女到了门前,伸手一指,突然脸红道:“狄将军,长公主就在里面等你。我就不去了。”说罢一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去。 狄青一怔,正值风动人静,不好大声呼喊,转眼的功夫,那宫女已消失不见。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若只是常宁在阁中,孤男孤女多有不便。我狄青虽问心无愧,但事关常宁的清誉…… 徘徊片刻,终于还是敲敲门道:“常宁公主,臣狄青请见。”不闻阁楼中有声,狄青还待再叫,突然心中一凛,他满是心事,这才留意紧闭的门前,有滩血迹! 是血迹! 狄青只是蹲下来一嗅,就知道是血,不由心中大寒,低喝道:“常宁公主?”阁楼中还是没有回声。狄青心下担忧,推门而入,霍然惊立当场。 门后不远处,一女仰天倒在地上,喉咙已被割断,那鲜血还在流淌,染红了青砖地面,场面森冷惊悚! 第十四章 断案 狄青只是呆立刹那,已一个健步窜到那女人身边,一颗心怦怦大跳。低头望过去,见那女子是陌生面孔,并非常宁。 狄青稍放心事,转瞬更大的困惑涌上心头。 凶手是谁?这女人是谁?为何常宁约他到这里,死的是别的女人?那常宁现在何处?狄青心思飞转,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就在这时,听到门前一声惊呼。 狄青霍然回头,见到有个女子站在门前,见到阁内这般血腥的场面,手扶门框,软软的倒了下去。 那女子竟然是张美人。 狄青又是一惊,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张美人,叫道:“张姑娘……”张美人紧闭双眼倒在狄青的怀中,竟然吓晕了过去。 张美人不是睡了吗?怎么会来到这里?狄青脑海念头转过,感觉心中很是忐忑。唤了几声,见张美人还是昏迷不醒。狄青本想扶她到椅子上,然后再去找人。可转念一想,凶手还在,将张美人留在这里,很是不妥。 一咬牙,已抱起张美人向阁外走去,想找个宫人再将张美人交过去。 才出了阁楼,对面有脚步声传来,几人提着灯咯前来。为首那女子见到狄青抱着个女人,忍不住尖叫一声。那叫声似乎有传染之力,转瞬几人都是尖叫起来。 狄青皱眉,才待呼喝,就闻一女子道:“莫要叫了。狄青,怎么回事?”那女子说话声音轻柔带韧,却是常宁公主。 狄青见到是常宁,又惊又喜道:“公主,你约我在这里见面,怎么会这时才到?” 常宁诧异道:“等等,我约你了?我没有呀。” 狄青见常宁一脸的茫然,一颗心已沉下去。他已看出常宁所言不虚。可若不是常宁约他,那宫女是谁?为何要带他到朝凤阁?难道是想将杀人一事,推到他狄青的身上? 到底是谁和狄青有如此仇恨?要这么布局害他?狄青心乱难休,见常宁望着他,神情异样,这才意识到还抱着张美人。急忙将张美人交给常宁,狄青简单的说下才发生的事情。 常宁示意宫女赶快带张美人去找御医医治,秀眸一直盯着狄青的双眼。狄青问心无愧,也不回避。等说完后,皱眉道:“长公主,找我那宫女真不是你派的?” 常宁摇摇头,眼中闪过分担忧,低声对身边的宫女说了句话,那宫女急匆匆地离去。常宁才要开口,不远处有些喧闹,不少宫人宫女涌来。 原来方才宫女尖叫,引来了不少别处的人。众人见出了命案,都是大哗,消息传出去,不多时,赵祯急匆匆的赶到,怒容满面道:“怎么回事?美人呢?” 常宁将事情说了遍,赵祯听了,心中一寒,暗想这里是禁中。这时候怎么还会出现凶杀一事?听常宁说狄青救了张美人,赵祯暗叫侥幸,心道若是被凶徒伤了美人,后果不堪设想。正要追问张美人下落时,一女人踉踉跄跄的分众而出,扑到赵祯的怀中,泣声道:“圣上……” 那女子正是张美人。适才张美人被常宁安排去见御医,不想这快就回转。 赵祯见张美人发髻散乱,哭得梨花带雨,怜惜中舒了一口气,抱着张美人,安慰道:“美人,你没事就好。” 张美人突然挣开赵祯的怀抱,跪下来道:“圣上,奴家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求你为奴家做主,惩罚凶徒。” 赵祯忙扶起张美人道:“美人,你有话站起来说就好。朕若找到凶徒,定当严惩不贷!只可惜……这凶徒暂时找不到。”皱眉道:“阎士良,传朕旨意……”他才要找开封捕头来查案,不想张美人突然道:“圣上,狄青就是杀人凶手。他还调戏奴家……请圣上为奴家做主呀!” 话音才落,夏日炎炎中,四周却冰冻般的寂静。 狄青乍一听,脸色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美人竟说他是凶手?张美人难道吓糊涂了?可怎么看,张美人都很清醒。 张美人为何要说他狄青是凶徒?他和张美人根本没有瓜葛,张美人为何要害他? 赵祯也是楞了下,狐疑的望了狄青一眼,凝声道:“你说凶手是狄青?” 张美人哽咽道:“不错,圣上,你快下旨将他拿下。奴家……不活了。”说罢扭头要走,赵祯慌忙扯住张美人,凝望着狄青,口气森冷道:“狄青……你,你真的对张美人无礼了?” 狄青终于回过神来,坚定道:“臣没有。” 张美人突然指着狄青叫道:“你到现在就不认了?狄青,你有胆的话,把方才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狄青凝神留意张美人的表情,皱眉道:“刚才我从未对你说过什么!”他到这时,已变得异常冷静起来。 曹皇后早已赶到,常宁立即上前,低声和曹皇后说了几句。原来刚才常宁感觉事情异样,就已派宫女去请曹皇后。 曹皇后听了常宁所言,神色已变得凝重,见张美人欲言又止,上前提醒赵祯道:“官家,这件事似乎有些蹊跷,不妨……找几个人单独说说。”见赵祯冷望狄青,曹皇后低声道:“官家,狄青绝非好色之徒,难道你还不了解他?” 赵祯心思转念,知道曹皇后说的不错。他并非不信狄青,但他更信张美人。自从张美人入宫后,温柔娴雅,善解人意,更是和当年的王如烟一样的喜好脾气,赵祯早把对初恋情人的思念转到了张美人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可人说的话,赵祯没有道理不信。 可赵祯毕竟不再是当年的赵祯,略一沉吟,已知道皇后说的大有道理,吩咐道:“阎士良,你召葛怀敏入宫。狄青……”顿了下,赵祯缓缓道:“你若无愧于心,就暂留在紫微阁等朕查明一切再做决定,你意下如何?” 狄青见赵祯脸色在灯火下,益发的深沉,暗想自己身处嫌疑之地,赵祯不喝令人绑起自己,也算是给他面子。当下道:“臣遵旨。” 有宫人领狄青到了间阁楼,阁楼内空空荡荡,狄青才一入内,大门就被闭了起来,有几个宫人神色紧张的守在门外,显然是怕狄青逃走。 狄青找个椅子坐下来,心中想到,“我若离去,这几个太监当然拦不住。可我狄青问心无愧,怎能离去?张美人和我素无瓜葛,她为何要冤枉我?” 狄青冥思苦想,总是不得其解。不知许久,门外突然脚步声繁沓,狄青透过纱窗望过去,只见外边竟奔来了一队队禁军,手持火把,神色如临大敌。转瞬间,那些禁军已将紫微阁重重包围,为首那人,正是葛怀敏。狄青不由心惊,暗想,“难道说,赵祯方才不过是故作大方的稳住我,这刻不听我辩解,就要杀了我?”他和赵祯相处多年,虽然赵祯每次都和他和颜悦色,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和赵祯越来越远。 至于什么原因,他从来不去深想。 但这些年来,赵祯毕竟对他不差,只有今日,夜色虽撩人,可他见赵祯望过来,眼中杀机隐现。狄青心中那一刻,感觉到赵祯再非当年的圣公子,而是那个君临天下、掌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 葛怀敏率禁军包围了紫微阁,并不和狄青对话。狄青枯坐堂中,望着房间内跳动的油灯,嘴角露出涩然的笑。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到了门前而止,有人轻敲了下房门。狄青不知道这时候来人是谁,平静道:“请进。” 房门推开,常宁身着黄衫现在门口,静静的望着狄青。 狄青有些意外,突然想到,“如今在宫中,来看我的恐怕只有常宁一人了。”他心下感激,可对常宁,只有对朋友之情。常宁举步走过来,坐在了狄青的对面,那温柔的眸子在灯火下,有些火光的热。 沉默片刻,常宁移开了目光,轻启红唇,低声道:“那被杀的女人是个昭容,姓尚。因为当年得罪了郭皇后,被打入了冷宫。后来郭皇后去了,那昭容还是凄凉依旧,连个服侍的丫环在几天日,因为宫中缺人手,也被调走。不过那昭容会一手好的刺绣,我有时会向她学一下刺绣。今晚我来这里,本来是找她的……” 狄青想起那女子凄凄凉凉地活着,落落寞寞地死去,再望见常宁那平静的面容,突然对常宁有分同情。 长公主身为天子的妹妹,看起来荣耀万千,可在这幽冷的深宫,比起那昭容又幸运多少? 常宁经常找那昭容,难道仅仅是学刺绣吗? 这种关头,狄青奇怪自己还想着不相干的事情。收敛心神,问道:“查到杀她的是谁了吗?” “本来应该是你的。”常宁幽幽道。狄青嘴角满是讥讽的笑,却什么都没有说。听常宁又道:“现在你的情况很不妙,因为所有人的证词都对你不利。阎士良本来派个宫人跟着你,但那宫人说只离开了片刻,你就不知去向,所以他证明不了有宫女来找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以前是殿前侍卫,很多规矩应该懂的……”常宁这般说,似乎在责怪狄青这次鲁莽了些。 狄青微笑道:“我是个懂规矩的侍卫,但我却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他不望常宁那有着探寻意味的眼眸,只望着那阁楼中孤单燃着的灯火。他没有说的是,他欠常宁的清,他知道常宁要找他,他就去了,就算坏了些规矩也无妨。 人活着,要守规矩,但人活着,有些事情比规矩更重要! 常宁幽然一叹,又道:“张美人本来不舒服,就小睡片刻。后来圣上回转歇息,张美人却突然说头痛,要四处走走。她走到被杀昭容的阁前不远,见有宫女还在跟随,突然大发脾气,说自己一个人想静静,让她们不要跟着了。那些宫女只好等在原地……后来她就遇到了你。” 常宁秋波一凝,定在了的脸上,目光含义万千,“张美人说碰到你时,你不知为何,路过昭容的门前……” 狄青双眉一扬,本想说是没有的事情,终究还是静静听下去。常宁不闻狄青解释,接道:“张美人见到你,本待离去。她觉得和你独处毕竟不妥……”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微红,她现在不就是和狄青在一起,但她并没有感觉不妥,但外人如何看呢?飞快的说下去,“张美人才想离去,不想你就拦住了她,调笑说要给她讲西北的事情。张美人要走,不想你越说越是不堪,还动起手脚来。张美人说,多半你见她两次找你说事,还以为她看上你,因此这般无礼。” 狄青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脑海中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能入宫,就因为张美人的缘故;他留下来不能走,也是因为张美人的问题;到如今,他身入一个挖好的陷阱,也是因为张美人编造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张美人,张美人要弄死他狄青,可张美人为何这么恨他狄青呢?狄青想不明白。 常宁在狄青对面坐得久了,脸色被灯火耀的微红,不知为何,突又变得雪一样的白。“那你握住了张美人的手,张美人用力挣扎,但逃不脱你的手掌,她的手腕现在还有瘀青。就因为这样,圣上已对你很生气。” 狄青一凛,暗想张美人甚至提前弄伤了手腕,可说是处心积虑的对付他。这局虽简单,可只要赵祯认定了他狄青有罪,这就是个死局! 这世上很多时候,死的并非有罪的人,而是被认为有罪。 常宁显然早知道这个道理,秀眉微蹙,说道:“张美人后来说,你后来太过放肆,昭容一直在阁楼中看不过眼,出来呵斥了你两句,结果你狂性大发,竟露出凶意,昭容见状不好,说要告诉圣上此事,不想你突然拔出了匕首,昭容见状不好,慌忙逃入屋内,你突然击昏了张美人,然后追了过去。张美人迷迷糊糊间,见你抓住了昭容,杀死了她。之后张美人惊吓过度,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情……”常宁轻叹口气,“再和我的证词一联系,就是你抱着张美人想躲起来,结果撞上了我。你无奈之下,只好将张美人交给了我。” 狄青略作沉吟,问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为何不怕张美人事后说出真相,索性杀人灭口呢?” 常宁道:“皇后也的确提出这个质疑,认为张美人所言有些不合情理。但张美人只说,色胆包天,一切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均有可能了。曹皇后听到这句后,也不适宜再追问下去。” 狄青苦笑一声,良久才道:“公主,多谢你这次来为我说明一切……你……请回吧。”他蓦地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办,若罪名认定,他就有被斩首的可能。这件事常宁公主也是无可奈何,他就不想常宁参与进来。 “我今天,估计不会回去了。”常宁轻声道,可神色坚决。 狄青一怔,“不回去,为什么?” 常宁公主道:“圣上心中已认定你有罪,但曹皇后只说此案很有问题,为不至于使忠臣受冤,所以听取了我和张美人的话后,已派人找御史包拯前来查案。包拯已到了大内现场查看,明日清晨,就会有结论。这时间,圣上怕你畏惧潜逃,我是过来看守你的。”心中却想,“皇兄已动杀机,我这才主动前来说要稳住狄青,有我在此,谅葛怀敏他们也不敢乱来。我做不了更多,能护住狄青一刻算一刻了。”可这些话,她并不想对狄青说出来。 狄青心道,“我若真逃,不要说你,就算葛怀敏的那些禁军,如何能拦得住?但我狄青问心无愧,何必逃呢?包拯虽说做事利落,判断神准,但这件公案极为棘手,只怕他也无能为力了。” 二人各怀心事,对坐不语。常宁面对着平静的狄青,心中倒奇怪他的冷静,一时间心绪如潮。夜深人静时,终于捱不住困意,本想伏案小憩,不想困意如潮,很快就睡了过去。 天光发白之际,常宁蓦地惊醒,霍然抬头,发现对面的狄青已不见。忙扭头望去,只见到狄青正站在窗前。 那晨曦的光华落在沧桑的脸上,有着秋日霜露般的萧瑟。 常宁缓缓起身,这才发现一件长衫落在地上。原来昨晚她伏案睡去,狄青怕她着凉,解下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捡起了长衫,常宁望着那孤立的身影,心中蓦地涌起骄傲之意。狄青没有逃,狄青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而在所有人怀疑狄青的时候,她却信任狄青。 这种感觉,已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她知道狄青喜欢的杨羽裳,喜欢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子,喜欢那个为了狄青,不惜舍身来救的女子。 她羡慕杨羽裳,但她在走过去的那一刻,心中已决定,什么时候,她都会站在狄青的一旁。因为……他们是朋友! 能和狄青做个朋友,她已觉得这寂寞的生活,已不孤单。 狄青等到常宁走来后,缓缓的转过身子,面对常宁道:“公主,多谢你保护了我一夜。”常宁心头一颤,不想狄青竟看穿了她的心思。狄青又道:“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我还要去向圣上辩解,我没有做过,我无错。” 常宁望着那双决绝、明亮而又带着几分伤情的眼眸,将长衫递到狄青的手上,一字字道:“我相信,你、无、错!” 刹那间,二人似乎都觉得不用再说什么。 解释的话,留给别的时候去说,朋友心心相印,何须再解释什么? 不知许久,房门“咯吱”打开,葛怀敏大马金刀的走进来,寒声道:“狄青,圣上命你前往崇政殿受审。你乖乖的跟我走还好说,如果不然……” 话未说完,狄青已举步出了阁楼。 门外早有禁军守住,本是防备狄青逃走,可见狄青一出来,“哗”的闪到了一旁。虽未说话,可眼中都是尊敬之意。 葛怀敏见状,又气又恼,心道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若昨晚狄青真的逃命,只凭这些人,恐怕抓不住狄青了。葛怀敏出身将门世家,声名赫赫,对狄青早就看不过眼,只因为眼下京城最有名、百姓最称颂的就是狄青,而不是他这个三衙长官葛怀敏! 他当初听有人请人说书,宣扬狄青的事迹时,还密奏一本,说狄青收买人心,本有反意。结果这件事虽传到天子耳中,却不了了之。葛怀敏上次没有整治了狄青,这次断不会再给狄青机会。 紧紧跟随在狄青的身后,葛怀敏手握刀柄,暗想只要狄青有逃跑的打算,他就要出刀。 狄青四平八稳的走到了崇政殿,让葛怀敏没有拔刀的机会。 崇政殿原名讲武殿,宋太祖虽传下崇文抑武的家法,但本身却是个武技高手。当年凭双拳单棍打下了诺大的河山,建国伊始,就常在讲武殿观试武人献艺,后太宗之时,此殿改名崇政,但很多时候,武人试演武技还在此处。 狄青暗想,这宫殿从讲武到崇政,大宋不逢强敌,真的就不需要武人了。 寻思间,狄青已入了殿中。葛怀敏却被挡在殿外。大殿之内有赵祯、曹皇后、阎士良、张美人几人。殿下立着两人,一是开封府捕头邱明毫,另外一人,正是御史台御史包拯。常宁公主不多时,也悄然入殿,赵祯并没有阻拦。 这件事虽很严重,但无疑越少人知道越好。赵祯听从曹皇后建议,只令包拯、邱明毫二人入宫查案。 包拯还是老样子,见狄青进来,望也不望,可眉头微皱,显然也认为这案子处理起来并不简单。 曹皇后见狄青入内,在赵祯耳边低语道:“官家,狄青如果要逃走,昨晚常宁在他身边,他就大可挟持常宁逃走,但他终究没有逃。想来一是因为他问心无愧,二是因为他还信任官家你呀。” 赵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见狄青入内,说道:“包拯,朕命你彻查此案,你可有了结论?” 狄青入殿时,突然听到大殿偏廊有细密的呼吸声传来,心中微凛。知道赵祯对他已起戒心,这偏殿埋伏有禁军,包拯若真的说声他狄青有罪,只怕那些禁军就要冲出来…… 包拯施礼道:“启禀圣上,臣认为,狄青并非杀害尚昭容的凶手。”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狄青一怔,都不明白包拯为何这般肯定。 张美人脸有怒容,才待发作,突然伏在桌案,双肩抖动,显然是在啜泣。赵祯见状,又是心痛又是气恼,喝问,“包拯,你凭什么有这个结论?” 包拯道:“尚昭容致命伤口是在于咽喉的刀伤,这么说,作案凶徒必有利刃在手了。臣入宫之后,当即和邱捕头共同寻找凶刀。这件事可由邱捕头详说。” 邱明毫上前道:“禀圣上,凶刀已寻到。”这时殿下有人呈上个银盘,上托着把凶刀,刀身短阔,上染血迹,却像是一把切菜的刀。 赵祯看了眼,皱眉道:“你找到凶刀又如何?” 包拯道:“文武百官要入大内,不得携带利刃。臣已查得,狄青这次入内,必先到朝房验身,去除佩刀后方可进入禁中,他出宫后才领回佩刀。臣所言一切,自有朝中检验官证明。既然如此,他身上那时候并无凶器,试问他若杀人,凶刀从何而来?” 赵祯一滞,邱明毫却道:“这凶刀看形状,明显是皇宫厨中所用,狄青入得宫来,潜入厨房偷了厨刀,也是有这种可能。” 包拯道:“朝凤阁内不置厨房,自然没有厨刀。因为后宫的饮食,均有御厨统一供给。御厨离观月亭颇有距离,一来一回,费事不少。根据李宫人、长公主和张美人三方所言时间推测,狄青要偷凶刀,中间用时颇为紧迫。” 邱明毫淡淡道:“用时紧迫,并不意味着不可行了。” 包拯反问道:“试问邱捕头,如此紧迫的时间内,狄青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在朝凤阁能遇到张美人,知道要杀尚昭容,因此刻意取了凶刀前往朝凤阁行凶吗?” 邱明毫微怔,半晌才道:“丧心病狂之人,行事素来不可理喻。包御史只凭这个缘由推断狄青无杀人之罪,似乎并无可信的说服力。” 赵祯道:“邱捕头说的不错。” 包拯皱了下眉头,又道:“这个推断的确难以完全证明狄青没有杀人,不过让我相信狄青无罪的恰恰是因为发现了凶刀。邱捕头,我和你是在朝凤阁西北角的隐蔽处发现的凶刀吧?” 邱明毫点头道:“不错,那地方颇为阴暗,显然是别有用心之人才会抛刀在那里。” 包拯微微一笑,“但我却能证明,这刀绝对不是狄青丢弃在那里的。” 邱明毫皱眉凝思,半晌才道:“包御史如何能得出这般结论呢?” 包拯道:“若依张美人所言,狄青见到调戏她不成,又怕尚昭容泄漏他的恶行,这才色心起意,杀人灭口。狄青先击昏了张美人,又杀了尚昭容,之后应是抛弃了凶刀在朝凤阁的西北角,然后抱着张美人离去,意图不轨,不想正遇到常宁公主,狄青做贼心虚,将张美人交给了常宁公主。不知道圣上觉得这个推理可对?” 赵祯怒拍桌案道:“正是如此。”说罢狠狠的瞪了狄青一眼,目露凶意。他能容忍狄青抗拒他的命令,但实在无法容忍狄青调戏他最钟爱的女人。 包拯缓缓道:“请圣上少安毋躁,这结论只是从张美人所言推出来的,但臣发现问题多多。首先,狄青为何不怕张美人说出他的恶事,不将张美人杀了灭口呢?” 邱明毫道:“这个很好解释,但是我想不必解释了吧?”他说的意味深长,众人都已明了,心道邱明毫是说狄青见色起意,一时间不想杀张美人,后来碰到常宁的时候,想再下手已经晚了。 包拯点头道:“不错,狄青不下手的确也有解释的理由。但邱捕头忽略了一点,狄青在查看尚美人是否死时,鞋底已染了血迹!” 邱明毫皱眉道:“这正可以说明狄青很有杀人的嫌疑。” 包拯脸色肃然,一字一顿道:“恰恰相反,就是这血迹证明狄青并没有杀人!” 结论一出,众人均是困惑不解,根本想不明白包拯的想法。包拯道:“狄青见到常宁公主时,因为鞋底还有鲜血,是以在那条路上留下细微的血迹。现在他的鞋子上,还是有血痕。”众人望去,见狄青鞋边果然还有褐色的血痕,可还是不解包拯的用意。 包拯沉声道:“他抱着张美人见到常宁公主的时候,鞋底血痕未干。臣详细查看了鲜血留下的痕迹,发现狄青走了没有几步,就已撞见了常宁公主。但发现凶刀的周围,却根本没有任何血迹,试问狄青怎么能在鞋底还有血的情况下,不留血痕在弃刀的附近?这只能说明狄青根本没有到过那里,刀也不是狄青留的。因此狄青并非凶手。” 邱明毫略做沉吟,立即道:“说不定狄青是远远抛刀在那里,因此弃刀附近无血。” 包拯立即道:“弃刀所在位置在阁楼西北暗处死角,而狄青遇到常宁公主是在东南处。之间有楼体阻挡,臣当时已试过,以狄青留血行走的线路,绝无可能把刀抛到那里。圣上若是不信,大可当场去试。” 赵祯望向了邱明毫,邱明毫沉吟许久,这才缓缓摇头。赵祯道:“邱捕头没有异议,朕就不用试了。” 包拯舒了口气,说道:“既然狄青一无取刀动机,二无弃刀证据,而尚昭容的确是因为中刀伤毙命。臣因此可以认为,尚昭容并非狄青所杀。” 大殿微寂,狄青心中感激,不想包拯心细如发,推断的简直滴水不漏。 张美人本在哭泣,突然坐起,哽咽道:“你说什么狄青不可能抛刀在那里,我却不信。狄青虽见常宁时,鞋上还有血迹未干。但这之前,他可以脱了鞋子去扔刀,这难道没有可能吗?” 包拯略作沉吟,说道:“张美人说的凶徒见色起意,作案后仍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虽难以想象,但的确也有微小的可能。不过这件事证明起来更是简单,狄青若脱鞋弃刀,之后一直没有善后毁灭证据的机会,他脚底之袜或脚底必有泥土摩擦沾附痕迹,臣请一验。”说罢走到狄青面前,示意狄青脱鞋。他倒是说做就做,无半分拖沓。 等狄青脱鞋后,众人清楚看见,狄青袜底洁净,根本无任何泥土沾染之迹。曹皇后轻舒一口气,低声对赵祯道:“官家,既然包拯已证明狄青无罪,就请放狄青出宫吧?” 赵祯还在犹豫,张美人泣声道:“官家,一切是奴家亲眼所言,难道说奴家是冤枉狄青。当初我晕倒时,只见狄青向尚昭容奔去,就算凶徒不是第狄青,可他调戏奴家总是不假。”说罢又呜呜的哭起来。 赵祯心中恼火,问道:“狄青,朕问你,你究竟有没有调戏美人?” 狄青昂首道:“臣没有。”张美人哭道:“你到现在当然不承认了。”狄青皱眉道:“我没有做过,为何要承认?” 赵祯一拍龙案,喝道:“够了,包拯,你来断定。” 包拯道:“其实断定狄青到底有没有对张美人无礼,方法更是简单。”一言既出,众人又是诧异,静待包拯的结论,就算张美人都止住了哭泣,惊奇的望着包拯。 包拯缓缓道:“狄青和张美人所言大相径庭,可见必有一个人所言不实。只要找出说假话这人,就可盖棺定论。”众人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关键是怎么找呢?” 包拯伸手入怀,突然掏出一座小小的玉佛。那玉佛通体微白,晶莹细腻。众人奇怪,不知道包拯为何要拿出这个玉佛来? 包拯见众人不解,解释道:“圣上,臣家并不富裕,这玉佛可抵挡臣身家的一半。不过这佛并非臣所有,而是一隐世高僧所赠。” 赵祯皱眉道:“你拿这玉佛出来做什么?” 包拯道:“因为玉佛和破案大有关系。这玉佛本叫?摩佛,?摩是梵语,中原话叫做礼敬,听那高僧说,这个佛本是藏边密宗那里传到我手。而这个礼敬佛之所以被臣带在身上,并非因为它的贵重,而是因为它很灵异。” 赵祯对那佛像也有了些兴趣,问道:“佛像到底有什么灵异呢?” 包拯肃然道:“这佛既然叫做?摩佛,就是说对它一定要礼敬,不能心存不尊。若对它撒谎,只要手摸其上片刻,就会有淡淡的光华发出。” 张美人脸色微变,众人神色多有不信,赵祯惊奇道:“世上真有这般事物吗?朕很难相信。” 包拯道:“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匪夷所思之事,如藏传密宗,更是多有难测之物。臣是亲自验证了它的神奇,当初去查任弁、种世衡时,虽说臣依律做事,但事前还是偷偷想法让他们摸了这佛像片刻,任弁摸上发光、种世衡摸上就无异样,借此证明他们的心意。圣上若是不信,臣可以给你做个证明。还想请圣上给臣准备间暗室。” 赵祯倒是饶有兴趣,当下让人将崇政殿的偏殿景福殿置为暗室。狄青只听到是有脚步声繁乱,不多时,那殿中静了下来。 包拯进了偏殿片刻,回转对赵祯道:“臣知道天子之威不容冒犯,不知道皇后可有兴趣和臣求证此事呢?” 曹皇后一旁听了,脸现讶然,半晌才道:“妾身也不信的。不过既然事关重大,包卿家又这般坚信,妾身倒不妨试试。就不知道如何求证呢?” 包拯道:“求证简单,还请皇后说句实话。” 曹皇后怔了才道:“怎么叫说句实话?” 包拯道:“随便如何说都可。” 曹皇后想了半晌才道:“妾身昨天给圣上煲了羊肉汤。” 包拯立即道:“可以了。臣已将那?摩佛放在了桌案上,屋中已暗,但尚可见到。臣请曹皇后去摸那玉佛片刻。” 曹皇后笑道:“这般有趣的事情,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了。”说罢起身离座,走进了偏殿。包拯早就事先留了位置,赵祯、邱明毫、包拯和常宁凑过去观看,见到偏殿已很暗,只见到曹皇后朦胧的身影停在那佛像前片刻,伸手去摸。 那佛像并没有光华出现。又过了会儿,曹皇后走出来道:“那佛也没有亮呀。” 包拯道:“皇后没说假话,佛像自然不亮。”赵祯一旁感兴趣道:“那朕如果说句假话去摸那佛像,肯定会亮了?” 包拯肯定道:“当然如此。” 赵祯好奇之下,立即道:“那朕昨晚没喝皇后煲的那羊肉汤。”其实他很感谢曹皇后的好意,曹皇后煲的羊汤,他足足喝了两碗。曹皇后嫣然一笑道:“官家,你可说了大话了。”赵祯笑道:“为求真相,说些大话也无妨了。”说完后,赵祯也不怕黑,走进去摸在佛像上。 只过片刻,殿外殿中低呼声一片,因为众人清清楚楚的见到,那佛像上泛出了淡绿的光华。 赵祯走出来时想,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东西,等这件事了,定要让包拯将此物奉上,那朕以后,不就不用怕百官说话心口不一了。 包拯不知赵祯的心思,已望向了张美人,一字字道:“臣斗胆请张美人进入一试。” 张美人脸色有些苍白,见众人均是望过去,赵祯更是道:“美人,你不用怕,只要你方才说的是真话,玉佛就不会亮!” 张美人很有犹豫,可见包拯目光灼灼,一咬牙,还是走了进去。黑暗中,众人只见到张美人的身影到了那玉佛前,伸出手去了,过了片刻后,那玉佛并没有亮! 曹皇后脸色有些异样,向包拯看了眼,包拯垂下头来,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常宁脸色惨然,心中只叫,“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若张美人没有说谎,那说谎之人,岂不就是狄青了?这怎么可能?”不等张美人出来,常宁已道:“包大人,你这法子不见得一定准吧?” 赵祯怫然不悦道:“怎么不准?美人没有说谎,那佛像自然不亮了。” 说话间,张美人已走出来,对赵祯微笑道:“原来这佛像真的很灵,知道奴家没有说谎。”说罢盯着狄青,不发一言。 包拯望向了狄青,神色中似乎也有分无奈之意,说道:“狄将军,该你了。” 狄青心中也大是惊奇,暗想佛像若真的灵验,那张美人没有说谎,可我狄青也是没有说谎呀。那昨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中不解,但问心无愧,还是走进暗室,伸手按在佛像上,心中自语,“佛主,你若若有眼,就知道我狄青没有过错。”他手按佛像,只感觉冰凉一片,陡然身躯一震,脸色铁青。 殿外也是低呼声一片。 原来众人已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玉佛上,正泛着幽幽的光芒…… 第十五章 出刀 赵祯见玉佛泛光,脸色一沉,手轻轻举起,才待让葛怀敏冲进来抓人。狄青武技高强,若真的反抗,赵祯也怕狄青拼命。 曹皇后忙拉住了赵祯的胳膊,说道:“圣上等等,妾身有话要说。” 赵祯寒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狄青欺君犯上,最不可赦。” 曹皇后急道:“圣上,狄青没有说谎。” 赵祯一怔,狐疑的望向曹皇后,又瞥见包拯脸有异样,突然心头一沉,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包拯突然跪下施礼道:“圣上,请恕臣欺君之罪。其实那玉佛并非臣说的那样,可知别人是否说过谎话。” 赵祯愣住,张美人脸色已变。常宁和邱明毫都是眉头蹙起,一时间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祯脸沉如水,缓缓道:“可事实证明,这玉佛的确有时会发光。”心中在想,“难道说包拯为了维护狄青,竟要推翻?摩佛的说法?” 包拯道:“那佛的确叫?摩佛,但并没有知晓世人对错的神通。它能发光,不过是因为制佛之玉是西北昆仑之巅的一种温良玉,这种玉有个特征,若遇人手触碰,受人手热度影响,就会发光。”缓缓扭头望向了张美人,包拯道:“狄青因为心中无愧,敢抚摸那玉,因此玉会发光。我只想问问张美人,为何你进去后,那玉却是没有发光。是不是因为你自问说地是谎话,因此并没有触碰那?摩佛?” 众人尽数怔住,狄青在暗室中听到,明白原委,却不由为包拯担心起来。包拯这法子说穿了无非利用做贼心虚的心理,可包拯为他狄青,对赵祯说了谎,顶撞质疑张美人,后果堪忧。 包拯从来没有和他谈过什么交情,可包拯对他,比他的生死弟兄还要拼命。 这就是包拯,明知要得罪天子,也要揭开真相的人儿…… 张美人听包拯质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叫道:“你撒谎,刚才皇后进去的时候,摸那玉儿,不也是没有发光吗?” 赵祯想到这点,立即道:“不错,皇后为何摸那玉佛,却没有发光呢?” 曹皇后扫了张美人一样,轻声道:“因为我进暗室的时候,也不过和你一样,做个样子,没有摸那玉佛。” 张美人牙关紧咬,脸色已变得如雪般的白,她不经意间,已掉入了包拯的布局。或者应该说,这个局是曹皇后和包拯联合布下的,就是要考验谁在说假话。 谁都明白了,说假话不敢去摸那玉佛。而现在不敢摸玉佛的不是狄青,而是张美人。 张美人在说谎! 阎士良一旁本沉默无言,见状突然道:“包拯,你也忒是胆大,你可知道这样一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包拯沉默不语,可脸上绝无悔意。曹皇后温柔而又坚定道:“方才圣上也说了,为求真相,说些大话也无妨了。既然圣上都这么说,包拯为求真相用些手段,也是无可厚非。”扭头望向张美人,曹皇后才待开口,突然脸色巨变,退后了两步。 众人都有些不想、也不敢去望张美人,均知这次虽揭开真相,但赵祯肯定不开心。赵祯也想不明白为何张美人要说谎陷害狄青,见到曹皇后脸色有异,扭头向张美人望去,陡然间神色大变,快步上前道:“美人,你怎么了?” 众人这才见到,张美人脸色发灰,嘴角有丝黑血溢出,竟然有中毒的迹象。 张美人望着赵祯,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圣上,我……没有说谎。”她话才说完,整个人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赵祯心中大惧,从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种结果,再也顾不得断案一事,大叫道:“快……快去传御医来。” 在场众人均是大惊,不解张美人为何会中毒,难道说在深宫暗处,还藏着个看不见的凶手? 御医赶来,忙忙乱乱。曹皇后也是诧异,但在这里,算是最震惊的一个人,她见情形有变,示意包拯、狄青退下。众人没想到是这种结果,纷纷退出大内。 包拯出了宫中,眉头紧锁,似乎考虑着什么,狄青歉然道:“包兄,因为在下之事,只怕牵累了包兄。” 包拯还是公事公办的表情,道:“我职责所在罢了,无论换做是谁,我均要这般处理,狄将军何必说牵连?方才……”他本想说什么,转瞬眼中闪过分古怪,摇摇头道:“狄兄,我还有事,暂且告辞了。” 狄青心事重重,虽已脱难,可满腹的疑惑。张美人为何要害他?什么人害了张美人?张美人究竟有没有撒谎?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美人就算中毒后,都说没有撒谎,可他狄青也没有撒谎,难道说事情真的有隐情?所有的一切本来看似明朗,但狄青越是琢磨,越觉得古怪。 等回到了郭府,韩笑匆匆前来,低声在狄青耳边说道:“狄将军,不好了。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些日子,元昊趁和大宋议和之际,坚壁清野以待契丹,不久前大败契丹军。而契丹因对夏国用兵失败,竟迁怒于我们,转而屯兵幽燕,有南下入侵大宋的迹象。” 狄青脸色微变,眉头皱了起来。半晌才道:“这件事只怕过几天朝廷就会有消息,我们做不了太多,只能等待他们的决定了。” 数日内,狄青一直闭门不出,琢磨着回京城后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其中玄秘多多。而最让狄青百思不得其解的无疑还是两件事,张美人为何要陷害他,揭发八王爷隐事的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 虽一直深居郭府,可狄青的消息一直没有断绝。 新法推行,万民雀跃。不过其中有个不和谐的音符,王拱辰虽不再追责狄青和种世衡,终究在公使钱一事上参倒了张亢、滕子京二人。张亢另调他处,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新法举措迅疾的推往全国实施之际,契丹遽然兴兵。 一时间,兵戈冷锋的气息已凝聚在开封府的上空,甚至冻凝了变法的热情。 西北这些年虽战乱频频,但毕竟离开封还远,让人如雾里看花。但当年契丹兴兵南下,势如破竹般的兵锋直指开封,始定澶渊之盟,那可是切肤之痛。所有人都是心中惴惴,只怕大宋、契丹再起兵戈,那百姓又要受苦了。 大宋庙堂之上,暂且放下一切内斗,先考虑对付契丹人一事。 又过多日,范仲淹突然到了郭府。 狄青见范仲淹前来,微有错愕,可又十分欢喜。京城不比西北,在西北,他有兄弟,但在京城,他的真心朋友实在寥寥无几。他当范仲淹是朋友。 范仲淹落座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狄青,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狄青一时间不知范仲淹所求何事,但仍立即道:“范公若有吩咐,尽管说来。”他知道范仲淹这人所求之事,绝非是私事。 果不其然,范仲淹道:“契丹屯兵燕云之地,有意南下。眼下北疆吃紧,天子忧心忡忡。文武百官商议良久,觉得事不宜迟,当派人出使契丹,向萧太后分析利害,若能劝萧太后撤销出兵的打算,方为上策。” 狄青知道眼下契丹是一萧姓女子当权,有如大宋的刘太后当年。 契丹立国多年,若论繁华,当然远不及大宋,可若疆域广博,兵力雄厚,那是远超大宋。 大宋立国后,倾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之兵,和契丹对抗,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太祖之时,尚能反攻取地,夺回晋阳、瓦桥关等失地。可惜太祖蓦地离奇驾崩,太宗出兵想重演太祖强势,不想在高梁河被契丹人杀得大败,坐驴车逃回,可说是狼狈不堪。至真宗之时,更是被契丹人长驱南下,定城下之盟。 大宋和契丹人交战,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只觉得契丹是大宋的天敌,自然对契丹有种莫名的惊恐。 不过和真宗定城下之盟的辽圣宗已然过世,临死前立齐天皇后为太后,耶律宗真为天子,耶律宗真年纪和赵祯当年登基时仿佛,也是母后当权。 往事总有惊人的相似,如今契丹国主耶律宗真也是个宫女所生,被齐天皇后所收养。可往事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大宋是刘太后大权独揽,不容旁人染指,把那个宫女李顺容支去守灵,而契丹的那个宫女——萧耨斤,竟能联合兄弟,悄掌大权,烧毁辽圣宗的遗诏,居然诬告齐天太后谋反,反倒将齐天太后幽禁起来。 萧耨斤幽禁了齐天太后,趁契丹国主耶律宗真年幼,独揽大权,目前在契丹呼风唤雨。和刘太后不同的是,这个萧太后更是高调,不但大肆铲除异己,提拔兄弟家奴,还四处兴兵,前些日子击西夏不胜,不知为何,竟迁怒大宋,对宋朝出兵。 狄青早从韩笑口中知道了这些往事,见范仲淹提及出使一事,也觉得有理。 在狄青看来,大宋毕竟军事积弱,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当以对抗野心勃勃的元昊为主。若真的和契丹开兵,元昊从西北捅刀子过来,只怕大宋立崩。狄青想到这里,道:“既然朝廷已决定派人出使契丹,不知道范公找我有何事呢?” 范仲淹道:“出使契丹事关重大,但也凶险非常。说实话,朝中百官少有愿意前往的。我因要主持一事,不能亲身前往,朝廷商议许久,决定让富弼富大人出使契丹。” 狄青道:“富大人为人稳重务实,若去出使,倒是上好的人选。” 范仲淹道:“不过富弼要出使契丹,却请你和他一起。不知道你是否肯去呢?”说罢,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 狄青错愕半晌,道:“我去?他们怎么会让我去?”心中暗想,“前段日子王拱辰他们还恨不得把我贬到海外去,出使契丹任务艰巨,他们怎么会放心让我去呢?” 范仲淹微微一笑,“他们均说,契丹虎狼之心,唯有狄将军前往,才能不弱了我大宋国威。再说上次你和富大人出使吐蕃,虽眼下事有不成,但你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这次出使,你实在是最佳人选。” 原来契丹有意兴兵南下,赵祯一听,不由慌了神。张美人中了毒,但侥幸没死,可一直卧病在床。赵祯又惊又怒,责令邱明毫立即调查此事,却不再让包拯参与进来。 赵祯当初听从曹皇后所言,让包拯查明此事,就是想做到公正公平,不想很多时候,事实残酷万分。张美人中毒后,赵祯心中悔恨不迭,整日陪在张美人的床前。可契丹有意兴兵,赵祯见江山有难,暂时只能放下张美人一事,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朝中文武百官一致认为暂不开战,要先派使臣说服萧太后不要出兵最好。没了狄青,群臣这次倒是口径一致,可谈及谁去出使一事,又都犯了难。 两国交兵之际,形势莫测,出使闹不好,就是送命的买卖。当年也是契丹找事,朝廷曾派夏竦出使,结果夏竦哭着喊着求不去,引为笑谈。但在别人身上是笑话,若落在自己身上,可就是悲剧了。 群臣束手为难之际,范仲淹主动请缨,但赵祯不让。眼下变法之际,正是范仲淹担纲,怎能远走北疆?富弼见状终于挺身而出,愿意出使契丹。群臣松了口气,不想富弼提出个条件,要和狄青一块出使。 赵祯现在不知道该埋怨狄青,还是要因为冤枉狄青一事道歉,闻富弼提议,不置可否。 不过让狄青出使并非一帆风顺,王拱辰当下搬出旧事,提出狄青鲁莽,顶撞上司,殴打文臣文彦博,恐怕不是出使的好人选。可范仲淹一句话就让王拱辰无言以对,范仲淹道:“王中丞不想狄青出使,莫非想要和富大人一块去吗?” 王拱辰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对契丹那苦寒之地心存敬畏,更认为和野蛮的契丹人没什么话题,遂沉默无声。 波折多有,但范仲淹不想因这些繁琐一事烦扰狄青,只是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狄青见状不再推搪,当下道:“既然范公认为在下可去,在下当竭尽所能。” 范仲淹欣慰的笑笑,暗想狄青磨炼多年,若论眼光、气度和魄力,可比朝廷很多人要强了。他知道狄青的心事,也知道很多事情对狄青不公,可见狄青每次国难当头,均是锐意担当,心中感动。 狄青送范仲淹出府时,见范仲淹眉间隐有忧愁,忍不住问道:“范公,出使一事,你莫要忧心。我想契丹人也是安逸多年,无复当年锐利的爪牙,他们真的要开战,我们也不见得怕了。” 范仲淹道:“据我猜度,萧太后这次意欲兴兵,不过是因为被元昊所败,急于在大宋身上找回面子和弥补损失。真的要出兵,只怕也不太可能。可我眼下忧心的不是这件事。” 狄青问道:“范公何事忧心,可需要我帮手吗?” 范仲淹望着狄青,眼角的皱纹都满是笑意。狄青蓦地发现,范仲淹又苍老了许多。那西北如刀似箭的风雨,打磨着范仲淹的风骨,可也在消磨着他的年华。一念及此,心中惆怅。 范仲淹道:“这件事看起来虽小,但很麻烦。夏竦被贬后,石介就系了一篇《庆历圣德颂》……” 狄青倒知道此事。石介是国子监直讲,也是范仲淹的坚定的追随者。国子监是宋九寺五监之一,主要负责传道授业、经术教授,在天下寒士中威望很高。 夏竦被贬出京城,石介做《庆历圣德颂》,在文中直说赵祯启用范仲淹等人是“众贤之进”,而把夏竦被踢出枢密院说成“大奸之去”。 这篇文可说是轰动京师,百姓争相传诵,是以就连狄青都知道。见范仲淹如斯忧心,狄青道:“石大人说出了实情,似乎也没什么吧?” 范仲淹叹口气道:“小人如那未燃完的炭,你若是不动不翻他,他燃了会儿也就自己熄了。但你一鼓动,只怕他就燃的更凶,甚至一发不可收拾。我早知新法初立,必定险阻重重,和一些人暂时和睦相处,虽心中不愿,但能利国利民,也是无妨。眼下欧阳修、蔡襄、石介他们用意虽好,但不知世情险恶,自树强敌,只怕没多久,就会遭到对手的反击了。这本是意料之事,但若因此耽误变革,我所不愿。” 说到这里,范仲淹哂然一笑,道:“不过这些事,我去处理就好。狄青,出使路途遥遥,风霜险恶,你多保重。”说罢转身离去,暗想吕夷简虽大权独揽多年,但应付小人素有一套,眼下若能说服吕夷简重新入朝为官,支持新法,变革可望事成。想到这里,当下向吕府行去。 狄青再等几日,朝廷下旨,令富弼、狄青出使契丹! 富弼和狄青早有合作,话不多说,当下轻装简行,择日出汴京、过黄河,直奔契丹。 这次出使倒和上次去藏边有所差异,上次出使藏边,是秘密行事,这次出使契丹,却是慎重其事。因此除狄青、富弼等人,尚有数十禁军跟随。沿途有人传送公文,自有地方官府接待。 那帮禁军知道追随狄青出使,均是兴高采烈,不以出使为苦,反倒觉得很是荣耀。狄青从一寻常行伍中人能到今日的地位,在众禁军眼中无疑极负传奇色彩。能和狄青公共出使一次,这辈子就算老了,也有值得炫耀的往昔。 一路上,众人听狄青吩咐,快马奔行,在途并非一日。 这一日过了安肃,前方远见山峦叠嶂,近看绿草无垠。有风吹拂送爽,草气清新擘面而来。众人一路风尘仆仆,见途中这般景象,忍不住精神一振。 狄青却知道,过了那连绵的群山,都要到了契丹的境内。前途未卜,出使一事更没有沿途风景那么美妙动人。 这时韩笑赶来,低声在狄青耳边说了几句。狄青点点头,对富弼道:“富大人,已有消息,因近秋日,契丹国主要例行秋捺钵,因此应该会去上京道的伏虎林左近。按照惯例,萧太后也应跟随,我们若循惯例,去中京的话,只怕等他们秋捺钵后才能来中京见面,不如直接到他们秋捺钵所在之地请见,不知你意下如何?”虽有禁军跟随,狄青还是私自让韩笑等人暗中跟随,负责打探消息。而韩笑所得的消息,往往比官家传来的消息更加的快捷准确。 狄青只怕走冤枉路耽误时间,因此早派韩笑提前准备。 富弼沉吟不语,一时间有些为难。 如今契丹划为五道,分别为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南京幽州府和中京大定府。 契丹的南京就是前朝的幽州,而契丹的西京就是如今的山西大同左近。 无论南京、西京,均是在宋立国时,契丹人所抢占地中原地域,亦是一直没有被宋朝夺回。西京和南京,亦是契丹人的军事要道,当年澶渊之盟时,契丹人就是从这两道长驱直下,进攻中原,直逼开封。 而中京在南京、西京之北,因于南京接壤,如今发展的也是颇为繁荣,历来大宋、夏国和高丽等地的使臣,均是在中京等候契丹国主召见。狄青让富弼前往上京道直接请见契丹国主,于例不合。 不过富弼也知道,狄青是一片好心。 因为虽说上京临潢府算是契丹眼下的权利中心,但实际上,契丹人一直以来还保留着游牧时四时转徙、车马为家的生活方式。因此契丹的皇帝不像大宋般,终日留在汴京,而更像四处流浪。 契丹国主仍旧采用四季巡狩制,也就是春夏秋冬会在不同的地点狩猎巡视和居住,这种方式称作捺钵。 春季时,契丹国主多居东京左近,而在秋天时,多会前往上京道。这个规矩,一直没有改变过,而契丹国主转徙不定,局无定所,就让各国的使臣可能苦苦等候数月,甚至更久。 狄青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建议富弼直接前往上京道求见。富弼知道这种方法直接,但怕破坏了契丹人的规矩,反倒不利和谈。 犹豫良久,富弼开口道:“反正要去上京,始终要经中京。不如到中京后,再做打算如何?” 狄青也知道富弼的担心所在,当下赞同。 众人过群山峻岭,直入南京后,转而踏入了中京的地界。 契丹的南京、中京因与大宋接近,风土人情多近中原,居住地百姓很多也是中原人。街市繁华兴荣,虽不比汴京,但众人在此,如在中原般。 富弼、狄青等人到了大定府后,入官衙递交文书,循使者礼节求见契丹国主和太后,商议边境屯兵一事。眼下虽是萧太后掌权,但耶律宗真毕竟已登基,大小政务,也会参与。 那文书递交了半个月后,终于有了契丹南院的枢密院的回复,说萧太后有旨,命人请宋使前往上京,会猎伏虎林! 富弼得知消息后,唯有苦笑,暗想若早听狄青之言,也不用在此等候许久了。狄青反倒安慰富弼说,既然萧太后要和我们会猎,说明一时半会不会南下。富弼一想也是道理,虽说在中京耽误些时日,但只要契丹不发兵,他的出使就还算有些成果。不过萧太后说什么会猎,这个词满是兵戈气息,难道说萧太后要借此在宋使面前立威?富弼本有些担忧,但见狄青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跟着放松下来。 狄青等人第二日启程出中京,转道西北,直奔上京道的伏虎林。路途颠簸,众人很快入了茫茫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莽草原,似辽阔大海,人行其中,如海浪上的一叶孤舟,自觉渺小卑微,迷惘感慨。众人均是不熟悉草原地形,幸好还有韩笑,幸好一路上尚有契丹南院的枢密院派来的契丹人领路,众人这才不至于迷失其中。 一路行来,只见帐篷点点如草原中盛开的花朵,牛羊跳跃宛若草浪中活跃的精灵,那牧女健儿奔驰其中,柔情中又满是豪放。狄青见了,心中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若不是个将军、若没有入京,只和心爱的人儿在此牧马放羊,快意一生,那真的是万金不换。 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一念及此,心中微酸。 这一日,黄昏落日,那金灿灿的光芒撒在无穷无尽的绿草上,满是波澜壮阔。有风吹低了绿草,前方现出了不少帐篷,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契丹的一处族落。 那族落是契丹下属族落的伯德族。枢密院派来的官员对伯德族落的族长说了下原委,那族长倒是热情好客的招待宋朝使者。到了夜晚,篝火熊熊,那族人烤了全羊,准备了歌舞让狄青等人欣赏。 虽说萧太后有意出兵,但契丹、大宋毕竟和平了数十年之久,在百姓的心目中,双方更多像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狄青无意歌舞,趁富弼应酬之际,悄然的出了狂欢的行列,到了族落之外的一座山坡上坐下,仰望满天星斗。 这时月如钩,星似眸,撩人的月色水银般地铺在那无边无际的草浪上,有如情人的眼波。 狄青呆呆的望着那如钩如眉的月儿,许久许久…… 有脚步声传来,狄青扭头望过去,见韩笑走过来,展露笑容道:“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歌舞喝酒?我们这里面的人,也就是你最熟悉草原的风情了。” 韩笑不会武,可除了武技外,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他熟悉各方语言,了解各地风俗,知晓太多太多的事情,狄青一直都有些好奇,种世衡如何能找到韩笑这种人。韩笑本身,好像就有太多秘密。 可他当韩笑是朋友,从来不问。有时候朋友间,固然需要倾听,但有时候,也要给对方留必要的空间。 韩笑走过来,坐在狄青的面前,双手抱膝望着天际,说道:“狄将军,这次萧太后让我们去他们秋捺钵之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从这次接待来看,他们的敌意也不算明显,因此我又想不明白这老太婆想着什么。” 狄青微微一笑,“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去了自然就知道。反正我们也有人手留意契丹人的东向,眼下尚没有发现他们增兵燕云的意思。对了,有张美人的线索了吗?” 韩笑摇摇头,“张美人是张尧佐之女,而张尧佐是进士出身,多年来一直身份清白无甚可疑之处。这些事情,出汴京前,已经对你说了。如果说唯一有点让人非议的是,自从天子喜欢上张美人后,张尧佐就提拔的有些快。不过听说包拯曾就此事参过几本。” 狄青暗想,“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张美人要陷害我,可能是因为元昊的缘故。但眼下看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了。不过若不是元昊的话,张美人刻意对付我又是为了什么?” 韩笑扭头望向了狄青,突然道:“狄将军,汴京虽繁华,但不适合你。其实你这次避祸草原,也是好事。” 狄青淡然一笑,“我一直请命去西北,可祖宗家法规定,边无常将,我恐怕一时半会去不了西北了。我来出使,并非因为避祸,而是觉得,既然我有能力做些事情,就应该去做。” 韩笑眼中露出尊敬之情,他知道狄青这番话,是发自内心。 狄青心中却想,“更何况,我知道羽裳肯定希望我这么去做!”仰望星辰,狄青喃喃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沙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太平?” 韩笑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我们的凤鸣……”话未说完,狄青双眉一扬,低声道:“咦,不对。” 韩笑微惊,扭头向富弼等人所住的族落望过去,见到那里还是篝火熊熊,歌声隐约随风飘来,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狄青却已快奔几步,又上了个高坡,伏地身子向远处望去。韩笑见状,急步跟过来,不等上了高坡,就听到马蹄声响起,急如密鼓。 暗夜中,有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的向这个方向冲来。 前面那队人马较少,均着青衣,不过十数来人,而后面那队人马却有五六十人之多,各个是黑色劲装。 韩笑见到来骑的第一眼,心中凛然,只以为这些人是来洗劫族落,或者是为宋使而来。可转瞬就知道不对,因为后面那队人马渐渐追近,一声呼哨后,羽箭如雨的飞过来。 有战马悲嘶,前面那十数青衣人有一个被射落马下。余众均是身手敏捷,或鞭马躲开了箭雨,或挥鞭抽落长箭。 这些人无不例外的马术精湛,狄青暗夜中见前面那些青衣人神色彪悍,隐带焦急,可都不约而同的护着最前的一人。 最前那人面色黝黑,紧抿双唇,虽年纪不大,但在这种箭雨下也没有畏惧之意。 那年轻人身后有一虬髯汉子突然喝了声,那十数骑陡然勒缰,挽弓挽强。只听半空中“嗤嗤”响声,已回射了十数箭。 羽箭虽不多,但快若流星,追来的那队黑衣人猝不及防,已被射翻了五六人。余众一声呼喝,竟不退缩,只是分开两队,分路包抄过来。 狄青人在山坡,见那些人各个马术精湛,身手矫捷,暗想这些人多半是契丹人,怪不得契丹兵纵横疆场这些年来,大宋对其无可奈何,这些人的确有其独到的本事。可这两队人马若均是契丹人,不知为何事厮杀? 黑衣人兵分两路,已兜住青衣人的去路。呼喝声中,只听羽箭“嗤嗤”作响,纵横半空,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转瞬之间,黑衣人已被射死了十数人,而青衣人已剩不下十人,为首那年轻人陡然低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原来一箭射出,正中他坐骑的马头。那箭势极劲,长箭没入马头,只余箭簇。 黑衣人大声欢呼,策马踏来,有长矛舞动,将地上那年轻人刺来。 剩下的青衣人大惊,纷纷来护。眼看那长矛就要刺在那年轻人的身上,一人纵来,抱住那年轻人,就地一滚,已避开了长矛。 救出那年轻人的正是那虬髯汉子。 “夺夺”响声不绝,长矛刺地,寒气凛然。那虬髯汉子倏然而起,抱着那年轻人就向山坡奔去。他本身手敏捷,可毕竟抱着一人,没跑两步,就被三骑追上。 长矛交错,劲刺而来。 那汉子躲避不及,大喝声中,已把那年轻人抛了出去,可三矛刺来,已将那汉子钉在当场。 那汉子怒喝声中,临死前竟扯住长矛,将一人扯下来马来,挥刀斩去,砍死了那人。可马蹄踏过,已见那汉子踩死当场。 年轻人眼中有泪,可奔势不停,这时只听“嗤”的一响,一箭划破长空,已堪堪射到了那年轻人的背心…… 青衣人大呼,脸色骇然。半空中陡然光华一现,那只长箭本已要没入年轻人的身体,遽然“叮”的声响,折冲向了半空,射得不知去向。 众人怔住,有两骑飞奔冲来,扼不住来势,长矛闪动,就要刺向那年轻人的背心。暗夜中,只见到又是一道光华闪现,有如那天上的月色倏然被接引到了人间。 明月在天,刀在眼前。 那使动长矛的两人眼中遽然闪过分惊骇,“嗤嗤”两响,长矛折断。 众人只见到个此生难忘的情景,那两个黑衣人长矛刺出,遽然顿了下,那道光华陡照在二人身上。紧接着那二人矛断臂断头也断。 有鲜血喷出,染红了夜空。马儿无主,茫然悲嘶。 可没人再去看那惊马死人,所有人都在看着那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暗夜中蓦地闪出,如煞神恶魔,倏然出刀。单刀横行,只是一刀,就斩了两个黑衣人? 这是什么刀法,如此霸道凶狠,这是什么人,如斯诡异难测? 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是怦怦大跳,望着那持刀睥睨而立的人儿…… 出刀之人,就是狄青! 第十六章 行刺 狄青暗夜杀出,一刀两斩,砍杀了对手。 狄青蓦地杀出,黑衣人均是震惊。但震惊不过不过刹那,那些黑衣人虽惊凛狄青的刀法,可显然对那年轻人势在必得,呼啸一声,已有数人向年轻人冲了过来。 有持长矛,有人挥刀,还有人长鞭挥舞,纷纷向那年轻人击去。还有三只羽箭飞出,射雕还是那年轻人。 这些人用意明显,虽有阻拦,可必杀那年轻人。他们和那年轻人究竟有什么不解的仇恨,必须杀之而后快? 可长矛刚刚刺出,矛头就飞向了半空,单刀未落,马上那人咽喉中已喷出一抹鲜血,长鞭尚在舞动中,舞鞭之人已经落到了地上。 那三只羽箭倒是无甚异样,可要射的人倏然不见,已被狄青带到了一旁。 就是片刻的功夫,狄青又是连斩三人,带着那年轻人退后了数步。 在场众人有惊有喜,已有一个青衣人纵马冲来,那人神情彪悍中带分讶然,显然对狄青横空杀出又惊又喜。 狄青将认得此人是和年轻人一伙,将那年轻人抛给了青衣人,低喝道:“你们先走!” 这时青衣人只剩下七人,可黑衣人还剩下三数十人。那青衣人接过年轻人,呼哨声中,纵马上了高坡,其余青衣人显然心意一般,均是冲上了高坡。 狄青横刀在胸,放身着青衣之人过去。有两黑衣人不理狄青,绕路上前,可才到狄青身边,就见到光华一现,绕着那两人只是一转,有人头飞起,两具无首的尸体已从马上栽入了尘埃。 众黑衣人饶是不怕死,可见到狄青那把刀有如神魔附体,无人竟能挡住他一合,不由骇的退后几步,那如潮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 风儿轻吹,众人只是望着横刀的狄青,猜测此人究竟是谁,恁地有这般身手? 马蹄声响远去,山坡上的青衣人均已不见。那些黑衣人又惊又怒,不想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他们虽对狄青恨极,但知道眼下若不杀了那年轻人,后患无穷。 为首之人突然喊了两声,黑衣人的马队倏然散开,呈扇形的冲上了高坡。 这一次,狄青武功虽高明,但也无能拦住全部人手,他只来得及挥刀连斩三人,余众却已冲上了高坡。 狄青那一刻,脸上突然现出古怪之意。 黑衣马队摆脱了狄青的纠缠,心中大喜,正要驰马去追的时候,不想只听到一声哨响,高坡上立起数人,挽弓射来! 那数人均是人着青衣,双眸喷火。 “嗤嗤嗤”响声不绝,那帮黑衣人本以为年轻人在手下护卫下已经逃远,哪里想到这些人竟还没走。变生肘腋,众黑衣人转瞬被射翻了七八人。那几个青衣人搭箭极快,转瞬射了第二轮出去。 众黑衣人大乱,转瞬之间,只剩下十来人还在马上。可攻势遇阻,不由从上坡倒退下来。这时狄青一声大喝,飞身而起,已踢飞一人,抢到了马上。顺势摘下长矛,用力掷出。 长矛如电,从一黑衣人背心穿出,钉在了第二人的身上。 只是这一矛,彻底击溃了众黑衣人的信心。这时双方人手相若,青衣人又占地利的优势,众黑衣人知道此行已难成功,呼哨声中,纵马下了高坡,转瞬间不知去向。 厮杀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但众人闷声狠杀,惊心动魄,不亚于两军对垒。 山坡已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无主动马儿低声的嘶叫,有着说不出的惨切。狄青方回刀入鞘,高坡上已有人喊道:“兄台请上来一叙。” 狄青眼中闪过分古怪,转瞬掩去,缓步上了高坡。那年轻人见了狄青,一瘸一拐的上来,原来方才逃到急,已扭伤的脚踝。那些青衣人显然对狄青还不放心,跟在那年轻人的身边。那年轻人反倒对狄青很是信任,近前抱拳道:“不知道兄台贵姓……”话未说完,脸上突然现出分怪异。 那年轻双眉斜飞,颧骨稍高,唇厚耳大,年纪虽轻,可神色一如身边之人般强悍。不过此人强悍的脸色中带分肃然,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老练。 年轻人看清狄青的面貌,嘴唇喏喏动了下,突然问,“兄台可是叫做狄青?” 狄青这次真的吃了一惊,不想那年轻人竟然认识自己。略作沉吟,狄青才道:“不知道阁下如何识得在下呢?”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年轻人眼中闪过分振奋之意,道:“久闻狄将军大名,可闻名不如见面,若不经今日之事,实在不知道狄将军竟有如此神勇。” 那些青衣人虽还戒备,可脸上均露出佩服的表情。暗想夏国、大宋交战许久,都说狄青勇冠三军,威不可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青缓缓道:“阁下还没有回答如何识得在下呢?” 那年轻人道:“早有一人对我形容过你的面貌,因此我知道你。”并不提那人是谁,年轻人又道:“狄将军,我眼下有求于你。”这人说话倒是干脆利索,毫不拐弯抹角。 狄青心中奇怪,不知道谁会向这年轻人形容自己的外貌。淡然道:“你虽有求于我,但怎知我定会帮你?” 那年轻人反问道:“那你方才为何帮我呢?” 狄青神色有些感慨,说道:“适才我见到那虬髯之人舍命救你,想起个旧人。我想有这样的汉子舍命救你,你终究有可取之处,是以忍不住地出手。” 那年轻人道:“兄台想起的难道是大宋的郭遵?想郭遵虬髯满面,也是兄台的义兄了。”他向那死去虬髯汉子望了眼,神色中满是伤感。 狄青表情更是讶然,半晌才道:“看来你对我真的颇为熟悉了。” 那年轻人微笑道:“像狄将军和郭遵这种英雄豪杰,我是颇有兴趣了解的。你若帮我,只有你的好处。”他言语间,虽带有恳切之意,但也有自傲。 狄青不咸不淡道:“你被人追杀,这件事可是麻烦多多。我若帮你,可能连身家性命都要赔进去。方才我帮你出手,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但我身有要事,怎能再在你身上耽搁呢?” 年轻人问道:“你所谓的要事,是不是要找萧太后和契丹国主商议契丹人要对大宋用兵一事?” 狄青双眉微挑,略有惊奇道:“看来你好像真的无所不知了。还不知道阁下是哪个?” 那年轻人挺起了胸膛,神色傲然道:“我对你知之甚详,知道你们有使臣前来,知道你狄青到了草原,因为我不是旁人。我就是契丹国主耶律宗真!” 那年轻人就是契丹国主耶律宗真?这怎么可能? 狄青神色中也满是不信,凝望着年轻人许久,这才笑道:“你这个谎话,说的实在不算高明。据我所知,契丹国主眼下应该正在伏虎林捺钵才对。” 众青衣人均是脸色怒然,才待上前呵斥,那年轻人已摆手止住了众人,盯着狄青道:“狄将军,我知道你眼下可能不会信,但我很快就会证明给你看。我本要前往伏虎林,但私下和臣子出外狩猎,途中遭叛逆伏击,这才逃到了这里。狄将军,我眼下需要调动人手平乱叛逆,只要你来帮我,燕云出兵一事,大可商量。如果不然……”笑容有些苦涩,像又有些威胁之意,“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狄青目光闪动,神色很是犹豫,像还是不敢相信年轻人所言。正在这时,远方有马蹄声响起,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冲来,到坡下而止。有人高叫道:“陛下可在?” 紧接着有脚步声繁沓,一青衣人带着两人前来。 那两人一是枢密院的官员,另外一人却是伯德族的族长。二人见到那年轻人,脸现畏惧之意,屈膝跪倒道:“参见陛下。” 那年轻人傲然的摆摆手道:“都起来吧。”转望狄青道:“你现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这年轻人果然就是耶律宗真,亦是眼下雄踞北疆的契丹国主! 原来耶律宗真虽年少,可比当年的赵祯要强了许多。他和其余契丹人一样,自幼在马背上成长,见惯了风霜。见狄青为其挡敌,并不急于逃命,反倒吩咐众人下马埋伏在山坡处。又命一个手下带着所有的坐骑奔下山坡,一方面诱使叛逆前来,另一方面却知道伯德族就在附近,让手下去伯德族求救援。 狄青见状,这才信了耶律宗真的身份,亦施礼道:“大宋使者狄青,参见陛下!” 耶律宗真虽脱了危难,但眉头紧锁,显然想着一件危难的事情。沉默片刻后,耶律宗真对那伯德族长道:“你手下现在能调动多少兵马?” 伯德族长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秋捺钵在即,我族勇士大半前往伏虎林候驾,目前族人能调动的勇士也就百来人。”胆怯的望了眼四周的尸体,伯德族长问道:“不知是哪里的强盗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袭击陛下?” 耶律宗真冷哼道:“不是强盗,是乌拉部的贼子。” 伯德族长吃了一惊,“乌拉部素来臣服陛下,无端怎么会袭击陛下呢?” 耶律宗真斜睨了狄青一眼,沉吟片刻,对伯德族长道:“你立即召集族内全部勇士前来保驾,半个时辰后准备出发。这件事了,你族人全部有重赏,终生不必再交赋税了。” 伯德族长又惊又喜,喜的是只凭耶律宗真一句话,伯德族就凭空捡个天大的好处。惊的是,天下没有免费的饭菜,耶律宗真慎重其事的如此厚赐,难道说耶律宗真此行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伯德族长退下准备,耶律宗真望向狄青,拱拱手道:“狄将军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向那些青衣人看一眼,示意他们退下。那些青衣人均是耶律宗真身边的近身侍卫,见耶律宗真竟对才见一面的狄青如此亲近,心中不解,可还遵令退到四周。 狄青迟疑道:“不知道大王有何吩咐呢?”他和韩笑一起来到这里,可到现在为止,韩笑一直没有出现,狄青也没有担心的意思。 耶律宗真凝视狄青,轻叹一声道:“适才若非你出手,我说不定已经死去。狄青,我欠一条命!”见狄青不语,耶律宗真转头望向苍穹,沉默半晌才道:“可我既然还活着,就说明老天还不想我就死。我既然活着,就要为死去的人担当起活着的重任。”他握紧拳头,咬着牙,一字字道:“今日的事,一定要用血来还。” 狄青望见耶律宗真满是怨毒的眼,心中微颤,问道:“大王,乌拉部的人,为何要追杀你呢?” 耶律宗真略有犹豫,四下看了眼,缓缓道:“只是乌拉部的人,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实不相瞒,我只怕他们是奉了太后之命来杀我。” 狄青凛然,心中暗想,难道说萧太后和当年的刘太后一样,都要杀了天子自立为帝?可刘太后不是赵祯的生母,眼下的萧太后可确实是耶律宗真的亲娘。 这权位之争真的可以让人泯灭一切亲情?狄青很难想象,同时也奇怪耶律宗真为何对才见一面的狄青说起这般隐秘的事情? 狄青皱眉不语,耶律宗真似乎看穿了狄青的心思,说道:“太后的确是我亲娘,可一直对我不喜。我听说……”犹豫了下,耶律宗真道:“太后想要立我弟弟宗元为帝,这才要有意杀我,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的下手!我本带着北院大王和宣徽使前往乌拉族巡视,不想他们突然发难,北院大王为了救我,被他们的高手所杀。而刚才为救我死的那个汉子,本是朝中宣徽使。他们一路追杀到这里,我的贴身侍卫也所剩无几,若非遇到你,这次……我说不定就莫名的死在这里了。”说罢向山坡下宣徽使的尸身望去,神色惨切。 狄青知道契丹国主每次捺钵时,均是有文武百官跟随。可奇怪的是,为何耶律宗真会只带北院大王和宣徽使前往乌拉族?看眼下的情形,耶律宗真当时身边人手并不多。既然耶律宗真知道太后要对他下手,为何没有太多的准备? 耶律宗真收敛了惨容,远望天际,喃喃道:“眼下我臣子远离,只怕太后的手下这次追杀不成,还会拦截于我。我现在离伏虎林还远,若不能及时赶到,只怕军心有乱。”转望狄青,耶律宗真道:“狄青,眼下我有大难,如果你能护我前往伏虎林,余事皆好商量。可我若不能前往,让太后令立新君,只怕你我都有麻烦。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狄青不想耶律宗真竟对他如此信任,略作沉吟,只说一个字,“好!” 这本是一个交易,他狄青当初出手时,就已经考虑过的交易。 耶律宗真也有些意外,精神一振,说道:“好,狄将军果然急人所难。怪不得他提及你的时候,对你很是推崇。” 狄青忍不住道:“不知谁向大王提起了狄某呢?”这是他第三次询问,实在是因为不知道到底有哪个人对他如此关注,竟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狄青。 耶律宗真一笑,避而不答道:“只要你护送我平安到伏虎林,自然就会见到他了。”手一挥,有一青衣人上前,那人身材修长,双眼细长。耶律宗真介绍道:“狄将军,这是宣徽副使萧破甲。”转问萧破甲,“眼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萧破甲皱眉道:“陛下,乌拉族心怀不轨,只怕在前往伏虎林的路上,均已派了伏兵。眼下我们只有伯德族百来人护送,若碰到大军,只怕会全军覆没。可我们若是乔装行事,悄然前往伏虎林,也算好计。” 耶律宗真脸现怒容,喝道:“乌拉族人敢对朕无礼,朕已很失颜面。若再乔装前去,朕以后在臣子面前,颜面何在?不行,朕这次就要光明正大去伏虎林,看哪个敢拦!” 狄青皱了下眉头,感觉很是不妥,但终究没有多言。 萧破甲见耶律宗真心意已决,只好道:“既然陛下不想悄然前往,据臣所知。伯德族东北二百里处,有国舅萧匹敌带族人驻扎。若得国舅帮手,可保圣上无恙。” 耶律宗真眼前一亮,喜道:“不错,朕怎么忘记此事了?”心中暗想,“国舅萧匹敌为人骁勇善战,素来又和法天太后不和。当初法天太后幽禁我养母齐天太后时,就曾诬告国舅造反,结果还是畏惧国舅的势力,并没有将国舅一起下狱。如今国舅就带族人避祸于此,我若去求救,他必定帮手。有国舅派兵护送,朕可平安前往伏虎林。” 想到这里,耶律宗真立即下令道:“好,立即出发去找国舅!” 这时伯德族长早就纠集了族中的勇士,而大宋数十禁军在富弼的带领下,也悉数赶到。狄青只说了乌拉族反叛一事,说决定护送耶律宗真,不过他并没有提及萧太后一事。 富弼听狄青低声说明经过,不知是惊是喜。沉默半晌才道:“狄将军,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乌拉族在契丹,只算是个小族,他们竟敢袭击契丹国主,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晓的原因。我们牵扯进去,吉凶未卜。” 狄青有些佩服富弼的判断,可还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既然已撞上这事,若不帮手,只怕耶律宗真平叛后,会对我等怀恨在心,进而迁怒我朝。我们是在帮他,可也是在帮自己!” 富弼知道狄青说的很是道理,终于点头,说道:“那我们就跟他走好了。” 狄青摇头道:“富大人,此行极为凶险,我带些禁军跟耶律宗真走,你就暂时留在这里等消息好了。我会让韩笑通知你。” 富弼犹豫片刻,明白狄青为他好,关切道:“那你保重!” 狄青趁无人的时候,拉韩笑到了一旁,低声道:“这次我们帮助耶律宗真,可说是巨赌。若是赢了,不但契丹人不会再对我朝出兵,若耶律宗真掌权,我们说不定还能说服他共同出兵进攻元昊。” 韩笑四下望了眼,微笑道:“耶律宗真知道你早认出他了吗?”原来耶律宗真被追杀之际,狄青早就认出他的身份。在出使之前,韩笑早就收集契丹的各方消息,设法搞到了耶律宗真的画像。狄青认出耶律宗真,这才当机立断的冲出救了耶律宗真。至于见面后故作不识耶律宗真,不过是狄青在做戏。 狄青摇摇头道:“他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只是我很奇怪,他为何执意要大张旗鼓地去伏虎林,如此一来,只怕危险大增。” 韩笑沉吟道:“契丹人凶悍好胜,其实不差党项人。我想耶律宗真只怕遇袭后,如果突然沉隐,若被人传出去死讯,那萧太后不就可借机立耶律宗元为帝吗?” 狄青深以为然,不由感慨这权位之争的险恶,这时众人早就准备妥当。耶律宗真忧心忡忡,当下命众人趁夜出发,急向东北。耶律宗真不将统领众人的任务交给宣徽副使,反倒请狄青担当。 狄青有些意外,却不退却,完全如行军般,命人先侦后进,有条不紊的前行。他既统帅过万马千军,也领过几百人的队伍,任何时候领军均是沉稳干练,不急不燥。可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好笑,他是大宋的将领,鬼使神差,居然统领起契丹的勇士来。 耶律宗真见狄青指挥若定,心中暗赞,心道我契丹虽说马上立国,战将无数。但自契丹第一将耶律休哥过世后,少有能与之比肩的杰出人物,均说这个狄青继大宋曹玮以来的宋朝第一名将,最少自耶律宗真来看,此话绝非虚言。 草色共秋,山青如晨。 众人策马行了二百里后,在清晨时分,有惊无险的赶到了萧匹敌所在的族落。萧匹敌所在的族落依山而立,虽地处在草原中,亦是鹿角勾栏张起,成环拱之势对外,隐见凌厉。 狄青见了,心想一路上已听耶律宗真说个七七八八,萧匹敌素来和法天太后不和,想必也一直怕法天太后对其不利,是以在草原游牧中,也是这般戒备。 耶律宗真先吃了一次亏,先派萧破甲进族落打探,不多时,族内已有号角吹起,萧破甲和个大汉并辔驰来。二人之后,又有数十骑人马。等离耶律宗真还有颇远的距离,那大汉已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那些手下亦是早早的下马肃立,神色恭敬。 那大汉肩宽背后,头发已半花半白,但雄姿勃发,不减剽悍。大汉快步到了耶律宗真的身前,单膝跪倒,以手加额道:“臣萧匹敌,拜见陛下。” 萧匹敌是齐天太后的哥哥,耶律宗真是齐天太后的养子,但耶律宗真对个舅舅,反倒比对亲娘法天太后要亲近许多。 翻身下马,耶律宗真扶起了萧匹敌,说道:“国舅,这次就全靠你了。”当下又向萧匹敌引见了狄青。 从萧破甲口中,萧匹敌略知发生的一切,也知道狄青救了耶律宗真。可见到狄青的那一刻,萧匹敌还是有些异样。他不想大宋威震西北的战神竟是这般俊朗沧桑,心中难免会想,“盛名之下,其实不副。大宋真的没人了,这样的人儿,有本事还能通天吗?唉……陛下急病乱求医,竟请狄青帮手,这件事传出去,面子上可不好看。” 心中嘀咕间,萧匹敌对耶律宗真道:“陛下不用担心,臣已从宣徽副使口中得知一切。哼,乌拉族简直不知死活,早晚给他们好看。臣已命人准备,眼下最少可以调出千余人手,到时候就可护送陛下前往伏虎林,至于剿灭乌拉族一事,圣上暂时不必理会,自有人让他们知道后果!” 萧匹敌看似鲁莽,其实一点都不糊涂,也知道这件事多半和太后有点关系,明白眼下人手不足,当务之急就是前往伏虎林召集群臣和效忠的人马,而不是消灭叛逆。萧匹敌这么说,无非是给耶律宗真留些面子。 耶律宗真心照不宣,说道:“如此也好。” 众人边说边行,已入了族中大寨。萧匹敌早传令下去,命族中勇士聚集,然后摆下酒宴,为耶律宗真压惊,一等准备妥当,休息数个时辰,就要再次出发。 耶律宗真逃命许久,的确也是腹中饥饿,疲惫不堪。当下请狄青入帐共饮,由萧匹敌、萧破甲作陪,只等候召集人马。 众人均是无心饮酒,耶律宗真端起酒杯,见到席间寥寥数人,想起以往的群臣环拱,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萧匹敌知道耶律宗真心情不好,开导道:“陛下,一事之挫算不了什么。想太祖之时,也不过靠几个兄弟打下诺大的基业。如今不过一些叛逆不知轻重,忠于陛下的毕竟还在多数,还请陛下宽心。” 耶律宗真喃喃道:“若真如你言,那是最好了。” 就在这时,帘帐一挑,有奴仆端上了大大的托盘,上有烤好的羊羔,香气扑鼻。萧匹敌道:“圣上先请用膳,一切吃饱了再说。” 说话间,那奴仆已快到了耶律宗真的身前…… 狄青正低头想着心事,见那奴仆进来时,闻到诱人的香气,抬头望了眼那奴仆。目光从那奴仆身上扫过,突然喝道:“什么人?”他霍然站起,已手按刀柄,神色微变。他观察力已极为敏锐,注意到那人脚步凝重。 端盘子的仆人,都会小心翼翼的怕盘子跌落,用劲于臂。那人托着盘子很是轻松的样子,他运劲于腿,难道说是想要冲上去? 萧匹敌一直都对狄青有些不放心,见状道:“你做什么?” 呼喝间,帐中惊变陡现! 那奴仆听到狄青呼喝,遽然间手臂一振,已将烤熟的羊羔向耶律宗真打去。萧匹敌瞥见,脸色巨变,顾不得狄青,高声叫道:“陛下小心!” 那羊羔还在半空,奴仆已腾身而起,“咯”的声响,袖口已探出鹰嘴般的利刃,劲刺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大惊失色,不想在这里还有刺客对他下手。这刺客是混进来的,还是萧匹敌安排的?念头一闪而过,耶律宗真毕竟也是身手敏捷,手一用力,桌案飞起向刺客打去,人却倒退,已到了帐边。 “乒”的一声响,桌案四分五裂,那奴仆一击正中桌案。身形不停,冲过碎裂的桌案,手中的鹰喙已堪堪啄到耶律宗真的喉间。 刺客心中方喜,遽然间警觉陡升。刹那之间,他只感觉一物急旋已到了他的后颈,这时“嗤”的声响,才传来金刃破空之声! 刹那弹指,电闪一念。 不杀耶律宗真,以后再没有这好的机会。若杀了耶律宗真,就要赔进自己的一条命去! 转念之间,那人大喝声中,弯腰斜滚。手中鹰喙般的兵刃倒挡在颈后。 “当”的一响,火光四溅。横刀击在那鹰喙般兵刃上,倏然倒旋,已落在狄青的手上。原来狄青见事起仓促,纵跃不急,拔刀掷出斩向那刺客的后颈,用的却是围魏救赵之法。 刺客身形斜滚,离耶律宗真距离不变,才待起身再次向耶律宗真刺去,陡然间心头一寒,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已见到狄青单刀在手,冷冷一望。 只是那一望,如千年冰寒,冷了人的一腔热血。可比冰更寒的是刀光。 狄青出刀! 帐内陡亮! 刺客再也顾不上刺杀耶律宗真,大喝一声,竟不躲避,已飞身冲向了狄青。“嗤”的声响,直刺狄青。 一时间刀光如潮,鹰喙似电。 刺客早就对狄青不忿,见狄青气势逼人,反倒激起一腔傲气,竟要和狄青对冲对攻!刺客是谁,恁地有这般狂傲? 电闪雷击,没入潮水般的刀光中,众人只见帐内一明再暗,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响,牛皮大帐蓦地撕裂个口子,帐中大亮,清冷晨风灌入,吹得狄青衣袂飘飘。 狄青肋下衣襟破裂,现出紧身劲装。而刺客,却已冲出了营帐,转瞬不见。 帐外呼喝连连,萧匹敌虽惶恐难安,还是在第一时间发出号令,命人追拿刺客,追查此事。 狄青没有冲出去,只是望着弧形刀锋上的一溜血滴,心中在想,“他怎么会来?他为何要杀耶律宗真?” 萧匹敌已走到耶律宗真面前屈膝跪倒,惶惑道:“陛下,臣不知为何会有刺客混入,但臣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耶律宗真看了眼狄青,摇摇头道:“国舅,你不用自责,朕不会怀疑你了。这刺客神出鬼没,当初北院大王就是被他击杀的,我识得他的兵刃!”心中暗想,“今日幸亏还有狄青,不然只怕朕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耶律宗真怒道:“这贼子两次行刺于朕,朕若抓住他,定当将他碎尸万段!可是就不知道这人是哪个!” 狄青一旁道:“大王,我倒知道这人是哪个!” 耶律宗真急问,“刺客是谁?” 狄青沉吟道:“此人绰号飞鹰,据我所知,他本是我朝陕西境内盗匪郭邈山。前段日子,他甚至前往吐蕃一行,不知为何又到了边陲。” 耶律宗真咬牙道:“郭邈山?哼,朕记住了他。朕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他一字字吐出郭邈山三字,显然是恨极,见狄青困惑不解,耶律宗真哂然道:“他的目的也不难猜,这帮叛逆要杀朕,就是想夺朕之帝位。郭邈山来刺杀于朕,无非想要邀功得赏罢了。” 耶律宗真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狄青沉思不语,倒是不敢确信。 狄青知道郭邈山这人行事诡秘奇特,也很离奇。从当初的禁军,到陕西的贼盗,从武功寻常,到如今可以和他狄青对攻对击,这人的变化,也是让人满是惊诧。 狄青因为有五龙之故,才有今日的体质,可五龙一直在狄青身上,郭邈山为何也能有突飞猛进的变化? 适才一战,双方只是交手一招,但生死一线。若论快慢、反应、拼杀之决心,飞鹰并不比狄青要差。可结果是飞鹰落败中招负伤,狄青只是衣襟被划破,不过是因为狄青习的是横行刀法的缘故。 想当年,十三太保李存孝以横行刀立世,打遍天下未逢敌手,刀法中每招每式都可以说是千锤百炼,精炼简洁却又有极大的杀伤能力。 狄青胜在刀法的犀利。 飞鹰当初被狄青揭穿了底细,又被迫离开了飞雪,显然早对狄青怀恨在心。这次前来,应该不知道狄青会在,可发现了狄青阻挠他行刺,难免化怨恨为斗志和狄青一战,结果落败而归。 但飞鹰这次刺杀耶律宗真,难道真的是为权势吗? 狄青想到飞鹰,就不由想到了飞雪。飞雪无疑是比飞鹰还要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但这两人毫无例外,都和香巴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二人究竟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狄青一直琢磨不透。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的赶来道:“陛下,国舅,已查明,有一奴仆被刺客勒毙。那刺客这才乔装成奴仆混进来。那人武技高明,不走草原,反倒翻山离去。想必他混进来的时候,就是从山那面过来的。” 萧匹敌怒喝道:“那还不赶快去追!” 耶律宗真和狄青齐声道:“不要追了。”二人异口同声的说,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担忧之意。 飞鹰怎么会知道耶律宗真在此?难道说太后早算准了耶律宗真会来向国舅求救? 如果是这样,那袭驾的乌拉族深谋远虑,应该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飞鹰身上,他们会不会还有后招? 耶律宗真和狄青不约而同的想到这点,都是内心惊凛。 就在这时,帐外号角长响,冷漠嘹亮,萧匹敌也是一惊,不待多说,有族中之人已冲入了营帐道:“陛下,国舅,有大军来袭!” 第十七章 暗渡 有大军来袭!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只能暂把捉拿刺客的念头放在一旁。不等萧匹敌吩咐,族中勇士早就冲出了营帐前,严阵以待。耶律宗真在众人簇拥下,快步出了营帐,但见远方尘烟高起,陡冲霄汉,燃黄了半边云天。 那黄云汹涌,飞快地向这个方向漫过来。 不多时,就见到草原尽头涌出一道黑线。那黑线渐广渐阔,如海潮袭来,吹得青草尽偃旗。紧接着马蹄声隆隆,紧如战鼓。一队人马足有千余人,已向这个方向杀来。 萧匹敌认得是乌拉族的旗帜,冷笑道:“他们真的不自量力……”他骁勇善战,根本不将乌拉小族放在眼中,才待请战出兵。不想见乌拉族尚未冲到近前,乌拉族左右手处又飙出了两队兵马,那兵马来得极快,转瞬间和乌拉族兵合一处,磅礴奔来。 三路兵马汇聚在一起,粗略一看,最少已有七八千人之多。 萧匹敌脸色微变,暗想圣上逃命至此,身边不过剩下数个近身侍卫。伯德族不过百来人、狄青的手下不过数十人,加上族内的全部勇士,也就不到两千有余。这般人手,护驾都是不足,更不要说击败来敌。 萧破甲见状不妙,低声道:“陛下,国舅,眼下应先防御为主。”其实不用他说,族中的勇士早就呼喝连连,推车运木,拦在大营之前,准备抵御对手的冲击。 狄青见对手气势汹涌,皱眉道:“不行,飞鹰才走,对手立即赶来,显然知道飞鹰刺杀计划未成,这才赶来以气势逼迫我等莫要突围。若依我之见,当找一勇士率精兵杀出,给对手以迎头痛击,护送圣上突围最好。” 狄青一遇强敌,立即如两军对垒般,心思飞转,找寻对手的破绽。 萧匹敌虽用,可见到对手人多,暗想要冲出去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圣上千金之体,怎能如此犯险?他见狄青长得俊朗,本对狄青有些瞧不起,可适才见狄青单刀救主,武功高绝,心存感激,也对狄青重新认识。但眼下这种情况,让他只能慎重考虑。 “如今敌势汹涌,陛下不宜如此犯险,只要我等坚守,击退对方的来犯。这附近的臣子知道陛下遇险,肯定会来支援。到时候叛逆自然退却。” 耶律宗真神情有些犹豫,望望狄青,又看看萧匹敌,半晌才道:“狄将军勇猛无敌,想到计策是不错。不过萧国舅说的也有道理,不如看看情形再做决定?” 狄青轻轻叹口气,皱眉不语。若这里都是他的手下,不用问,他当一马当先,带人去杀。敌势未稳,以狄青之勇杀出,就算杀不退对手,也能扼住他们气势。但这里大多都是契丹人,他亦无能为力。 他将大宋、契丹止战的愿望都放在耶律宗真身上,甚至考虑借用契丹之兵夹击元昊,自然不想耶律宗真这么就死,转念间,狄青又道:“既然大王心意已决,以我之见,趁对手合围之势未成,应立即派出勇士突围去附近的族落求援才对。幸好我们这里依山而立,可命人翻山而过,绕路而行。” 狄青心道,“这些叛逆人虽多,但总不能把这山岭全部围起来,四下总有缺口所在,就算真的坚持不住,也不见是陷入绝境。” 这次萧匹敌迅疾反应,召集了族中的勇士,吩咐几句,那些勇士领命,依狄青之计绕后山而走。 就在这会的功夫,叛军已杀到了营前,气势汹汹。 萧匹敌看清楚这些人的旗帜,微皱眉头,低声道:“陛下,不止乌拉族叛乱,乙室部也有人对陛下不敬。” 契丹人本是游牧民族,只有在得了燕云十六州的城池后,这才向农耕方向发展,自此后扩建城池,繁荣商业,而南京、上京都受中原影响极大。不过契丹内部还是以部族制为主,眼下契丹人有四大部族和十数个小族落组成。 契丹目前四大部族分别是五院、奚六、六院、乙室部,分统领着契丹人的不少族落。 而伯德、乌拉等族,并未划分到这四大部族中,算是游牧草原的独立小部落。 这次乌拉族突然说袭驾,萧匹敌已猜到多半和萧太后有关。他早知道萧太后对耶律宗真有些不满,想要立耶律宗元为帝,萧太后暗自指使乌拉族袭驾,就是想事成后把过错全推到乌拉族的身上。但这次来犯之叛逆,不但有乌拉族的旗帜,就算乙室部落的旗帜也有,这说明叛逆已对此行势在必得,不再遮掩! 耶律宗真何尝没有想到这点,见叛逆聚在营前,叫嚣呼喝,心中气恼。不多时,远处又有尘烟四起,竟有叛逆不停的赶来增援。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叛逆又多了三倍人手,已有两万余人。 从半山腰望过去,只见到前方叛逆黑压压的有如蚁众,更让人惊凛的是,对方人手还在不断的增加。 萧匹敌越看越是心惊,一时间束手无策。 狄青见了,唯有苦笑,心道眼下敌势太厚,想要冲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对手再这么增援下去,不用打,只怕已经逼垮了这里的守军。就算附近有族落来救驾,看到这般声势,又如何敢来? 向耶律宗真望去,狄青突然有些不解。他见到耶律宗真眼中只有愤怒冷静,却没有丝毫慌乱畏惧之意。狄青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契丹国主为何到现在还能如此镇静呢? 忽然间,叛军阵营中有号角声响起,有数骑驰出,在离耶律宗真一箭之地勒马。为首两人,一人着青衣铁甲,手持马鞭向这个方向指指点点。另外一人身穿锦袍,锦袍下是黄铜盔甲,神色嚣张的向这面张望。 萧匹敌恨恨道:“涅忽耳和萧韩奴这两个狗贼来了,果真是太后在暗中主使。” 原来那身着青衣铁甲的叫做涅忽耳,本是萧太后的表亲,而那个萧韩奴是萧太后的家奴。萧太后囚禁了齐天太后,自立法天太后来,将亲戚甚至家奴都是破格提拔,出入宫中如入无人之境。 涅忽耳和萧韩奴都是萧太后十分器重之人,这二人一露面,就已宣告萧太后已和耶律宗真摊牌。 萧匹敌见耶律宗真紧握双拳,神色愤怒,终于按捺不住,翻身上马出了营寨,远远喝道:“涅忽耳,萧韩奴,圣上在此,你们竟敢大兵来犯,真的要造反不成?” 萧韩奴哈哈大笑道:“萧匹敌,造反的是你吧?我们听说圣上被你扣押在营中,这才带兵来救。你赶快把圣上交出来,我和太后美言几句,饶你不死。你若执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 萧匹敌见萧韩奴反咬一口,气的脸色铁青,骂道:“你这个奴才,竟敢在老夫面前这么嚣张,混淆是非?”不待再说,耶律宗真已策马出营,高声道:“萧韩奴,国舅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朕就在此,你若真的救驾,还不先行退下?” 叛军见耶律宗真出营,微有骚动。这些人或有知道太后的心思,或有盲从,见国主出现,难免不安。 萧韩奴见了,突然伸手一指道:“你是何人,竟然冒认国主?萧匹敌,你囚禁了国主,还找个类似的人要搅乱军心吗?这人若真的是国主,就让他过来一见。” 耶律宗真一怔,心中暗恨。萧匹敌急道:“陛下,不能过去。”二人都知道,萧韩奴这招毒辣非常,耶律宗真若真过去,被他们一围,哪里还有活路? 萧韩奴见已得计,放声笑道:“怎么了?不敢来了?还不说明你们是假冒之人。”回头望向涅忽耳,使个眼色,涅忽耳叫道:“萧匹敌以下犯上,囚禁国主。我等当勤王救驾,奋勇当先,擒住萧匹敌,救出国主,人人有功。”说罢一摆手,军阵中顾声如雷。 叛军中已冲出数千人马,杀了过来。 萧匹敌连忙让耶律宗真回转,令族内勇士拼死抵抗。 羽箭如蝗,杀声震天。 叛逆之兵从清晨攻到午时,已发动了七八次冲杀,营前已血流成河,尸骨高堆。守卫的契丹人虽少,但知道国主在此,各个奋勇抵抗,竟将叛军的攻势悉数化解。 等到午后时,双方均有疲惫,不由暂歇。 萧匹敌清点下人数,发现族中勇士死了数十人,伤有百来人,不惧反笑道:“萧韩奴这个奴才,若是阿谀奉承还算不差,若想行军打仗,还差得远了。”对耶律宗真道:“陛下不要担心,只要我们坚持几日,想必援军很快就到。” 狄青一旁道:“敌手虽进攻的次数多,但用力不足,有大半数兵马根本没有使用。我只怕他们刚才不过是试探,他们当然也怕日久生变,当全力进攻。恐怕午后,才是他们大举进攻的时候。” 话才说完,叛军营中鼓声大作,响彻云霄。萧匹敌只见到敌营中有兵士蜂拥,挺矛前冲而来。 萧匹敌暗自后悔,心道都说狄青是为大宋的西北战神,果然判断神准,当初若听他的话带兵冲杀破围,也不见得落得今日的窘境。但如今对手合围之势已成,除了死抗外再无他法。 萧匹敌挽袖操弓,亲自压阵。见敌军渐近,一声令下,羽箭如雨般落到叛军的阵营中。 但这时营前尸骨高堆,那些叛军或持盾,或依仗死人死马的掩护,避过三轮羽箭攻击时,已冲到了营前。 不待萧匹敌吩咐,营中勇士早就从驼车、长木等掩体处跳出,挺枪持刀,和叛军展开肉搏战。 耶律宗真见状,脸色微变,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中第一次露出焦急之意。心中暗想,“这次我拼死一搏,若这时被对手攻陷了阵营,可真的是功亏一篑了。” 狄青见这快就陷入肉搏战中,暗叫糟糕,心道敌众我寡,若是被敌人冲垮了防御冲进来,就再没有了还击的能力。萧匹敌一味的防守挨打,实在是自陷死路。 这时叛军营中见到已抵住对手箭阵,齐声鼓噪,一时间纷纷奋力上前。 守营的契丹兵本就不多,被对方一冲,已忍不住的后退,眼看防御阵线已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就听一声虎吼,萧匹敌不知何时,已坦露了胸膛,露出遒劲的肌肉,舞动砍刀杀了出去。 萧匹敌虽已老迈,但雄风不减,长刀舞动有如车轮,顷刻间已连杀数人。叛军见萧匹敌威猛,心有惧意,不由后退。 耶律宗真早就冲到高台之上,喝道:“国难当头,是我契丹男儿建功的时候了。”说罢亲自擂鼓。皮鼓“咚咚”大响,营中勇士见皇帝亲自擂鼓,不由勇气大壮。 来攻的叛军本就有部分不明所以,只是族长被萧韩奴鼓动,这才跟随过来,如今见国主耶律宗真在高台上肃然无限,不像是假冒,忍不住心生畏惧之意。萧匹敌见状,长刀一挥,喝道:“杀!” 众人一鼓作气的杀出营寨,叛军竟抵抗不住,纷纷败逃。萧匹敌带人趁势掩杀,一时间气势如虹。 就在这时,只听到叛军营中又是一通鼓响,有一人手持马槊带队冲出,喝道:“萧匹敌,前来送死!” 那人臂长肩宽,眉毛胡须头发都纠结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肩头上长了个圆球。耶律宗真见到那人,不由脸色微变。他见过那人,那人本叫野述猿,听说是从兽群中捡回来的,自幼就是长相如猿,全身毛发。当初耶律宗真巡视乙室部落时,乙室部落的酋长就曾让此人为皇帝献艺,耶律宗真亲眼见过此人徒手毙牛撕狼,威不可挡。不想今日此人竟然杀出,只怕萧匹敌很是难敌。 萧匹敌部倒有大半认识野述猿,也知道此人的凶悍残忍,见那人率兵杀出,锐气已减。萧匹敌见众人气馁,心中暗想,若不击败野述猿,被他趁势杀过来,才辛苦打下优势只怕就要付诸流水。 他刚才一番厮杀,只是仗着雄心不老,但他体力终究有限,这刻其实已难以为继。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足尖一提马肚子,就要冲上去迎战。 突然一阵微风掠过,身边似有只羽箭射了过去。 萧匹敌定睛一看,才发现非羽箭,而是狄青!不过他一时间也是不敢肯定,因为擦肩而过是,他只见到那人身形和狄青仿佛,脸上却有面青铜面具。 面具狰狞威武,秋阳冷光下,有着说不出凄厉凶悍。 冲出之人正是狄青,狄青见野述猿杀出,早戴了青铜面具。长刀一挥,杀到营外。众禁军一直跃跃欲试,见狄青发令,虽觉人少,还是紧紧跟随狄青而去。 他们听得太多狄青一身是胆,匹马单刀千军斩将的事迹。他们知道狄青这次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亦不会让狄青孤单。 狄青纵马横刀冲出了营寨,箭一般的射向了野述猿。而众禁军虽是奋力追赶,还落后了狄青数丈的距离。 禁军如弯弓,狄青如箭矢,虽不过数十人的马队,霍然冲出,有如挽弓欲射的怒箭。 这时双方营中金鼓大作,耶律宗真见狄青终于出马,精神一振,擂鼓不停。营中众人见到,纷纷擂鼓不休,有如山崩。 叛军营中见对手营中冲出一人带着狰狞的面具,青面獠牙,不由骇了一跳。心道已方出个野人,就已让人惊诧,怎地对方营中竟杀出个鬼怪? 野述猿却是全然不管对方是人是鬼,见到狄青杀气凛然,反倒激起一腔野性。狂嚎声中,他已催马到了狄青的面前。马槊急挥,荡起天地间的杀气,掩了秋日的光辉。 天地间似乎一暗,转瞬大亮! 暗因风卷怒草,亮因长刀映天。狄青再次出刀,刀意横行!横行天下,无可匹敌! 双马交错,狄青错过野述猿,去势不停,竟向敌方的阵营奔去。 众人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野述猿的马儿奔了数丈,终于迟疑的停了下来,因为它得不到主人的命令。 众目睽睽下,野述猿在马上的身躯晃了下,脖颈间裂出道血痕。那血痕现的极快,转瞬鲜血喷出,染红了半边的身子。然后众人就见到一幕极为诡异、忍不住狂呼的景象…… 野述猿凭空变成了两半,一截有脚的身子还在马上,可另外一截带着手臂的身子,已摔在尘埃之上。 原来狄青适才一刀,有如电闪雷轰般的划过了野述猿的身躯,双马交错时,已将野述猿劈为两半。只是刀势太快,野述猿虽已死,但还奔出数丈这才裂开。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难道是人能使出的刀法? 战鼓之声早停,耶律宗真见到这惨烈血腥的一幕,早惊得呆住,忘记了擂鼓。所有的鼓手亦是被一幕骇动,双手虽僵,一颗心怦怦大跳,有如战鼓般擂个不休。 狄青已看见杀到了面前的叛军。 青铜面具在秋阳下泛着比血气更森冷的光芒。青铜面具后,一双眸子战意熊熊,有如烈火,已烧在了萧韩奴的身上。 萧韩奴已胆颤。他虽飞扬跋扈,他虽不可一世,但这种疆场的血气杀气,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见。 生死关头,他只做了一件事,拨转马头就跑。 虽在千军之中,可面对狄青,他有如赤身裸体的站在荒凉无边、渺无人踪的草原上,周身颤栗。 涅忽耳猝不及防,见狄青竟杀到了面前,暗想狄青不过只有一人,任凭本事通天还能有什么作为?厉声喝道:“拦住他!” 兵士来不及挽弓,早有涅忽耳身边的两个军将斜斜上前,一用长矛,一使铁杵,就要夹击狄青。 三马一错,空中有电光闪烁,两军将翻身落马,已然毙命。 还有军将要上前拦阻,可见如此诡异、骇人的面具,如斯犀利,难以匹敌的长刀,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哪里还敢上前送命? 狄青已冲到涅忽耳的身前。 涅忽耳大惊,不想竟被人轻易的杀到了身边,可毕竟不甘束手待毙,才待挥刀力斩,就被狄青一把抓住了腰带。 狄青手臂一震,涅忽耳就飞到了半空,哇哇大叫,只以为这次不被跌死,也会落入马蹄下被踩死。不想倏然落在一人的马上,那人横刀在涅忽耳的脖颈,喝道:“奴才,你也有今天?” 呼喝那人正是萧匹敌。 萧匹敌在狄青冲出那一刻,雄心大涨,也跟随狄青冲了过去。他虽已知道了狄青的武功盖世,明白了狄青判断神准,但还想不到狄青神勇如斯。 狄青一刀斩了野述猿,两刀斩了契丹两将,一挥手就擒住了涅忽耳。 狄青纵横捭阖,在千军之中,直如入无人之境。 西北战神,原来并非狂言。 萧匹敌虽恨涅忽耳,但也知道这时杀他不得。狄青留下涅忽耳给他,当然有狄青的用意。他单刀挥起,已喝令全族人冲杀。因为他已看出,狄青并不想止步,狄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萧韩奴。 如今叛军的头领,就是萧韩奴和涅忽耳,只要擒住这两人,叛军群龙无首,自然崩溃。 萧韩奴逃,拼命逃窜!他已斜睨到涅忽耳被擒,更是心惊胆颤。他挥动马鞭,只是喝道:“闪开,滚开!”他身边虽还有将领,可他从来不认为能够挡得住狄青。 必须逃,不逃就死。 萧韩奴脑海中只余这个念头,有将领上前,还想拦截狄青,可狄青挥刀,就有人头飞起。军中形成个怪异的场面,萧韩奴虽有千军万马护卫,却被狄青独自追杀。 萧韩奴逃得欢,狄青追得紧,但凡有拦阻,先被萧韩奴破坏,而狄青只需长刀挥舞,紧随萧韩奴。 众叛军虽大呼小叫,但对狄青竟无可奈何。 叛军内部已纷纷扰扰,难再出击。就在这时,众禁军、萧匹敌带着一帮族中勇士,已杀到了叛军之前。 叛军群龙无首,前军已乱。 叛军有数万的人马,分前军、中军,左右两军。狄青如利刃般的扎入,萧匹敌等人如潮水般的拍来后,前军一乱,中军已慌。 中军根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适才还在攻打萧匹敌的营寨,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被人反杀了过来? 军心一乱全军皆乱,军心一倒兵败如山。 狄青不像一把刀,更像是一柄大锤,敲在了青瓷花瓶上,那花瓶看似坚固,但裂纹一现,再被撞击,“哗啦”声中,已然散了。 叛军竟溃。 狄青也是意料不到如斯的情况,伊始时,他知道叛军志在速战速决,而他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冷眼旁观,已知道叛军之首就是萧韩奴和涅忽耳二人,而要保营寨不失,必须击退野述猿的进攻。 他一刀斩了野述猿,立即有了擒贼擒王的念头,对方人虽众多,马术不差,但萧韩奴毕竟是家奴出身,并不知兵。叛军依仗人多,阵型不整。多年的和平,让契丹人也渐渐失去锐利的爪牙。眼下的契丹叛军,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大。 狄青看出对方懈怠疏忽,立即冲过去擒住涅忽耳。萧韩奴退,狄青追,追杀过程中,见对方自乱,当下改变了念头,不紧不慢跟在萧韩奴的身后。 萧韩奴一路狂奔,却不知道自己摧毁了军心,叛军大乱,已分不清有多少敌人来攻,纷纷只顾着逃命,一时间自相践踏,伤亡无数。 耶律宗真在营中见了,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狄青竟以一己之力冲垮了叛军的阵营?这人恁地神武? 可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耶律宗真大喜之下,奋力擂鼓。族内众勇士群情沸腾,轰然的冲杀了过去。 一时间人喊马叫,鼓角声声。双方大军陡然西卷,碧海潮生般向西北卷去。 狄青一路追杀不休,但不一味冲杀,为配合手下攻势,已离萧韩奴渐远。他虽没有抓住萧韩奴,但击败叛军,目的已到。 就在这时,狄青不喜反惊,只觉得一阵心悸,抬头向远处望去,见远方再起烟尘,竟是有大军行进的迹象。 若是勤王救驾的契丹军,不太可能这快赶到?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意识到对手可能是叛军的援军。 长刀一挥,狄青喝令手下禁军止步。 众禁军一直跟着狄青冲杀,唯狄青马首是瞻,见状急急勒马。心中对狄青的崇敬之情,早就滔滔不绝。这一次,狄青竟在契丹草原杀得契丹人溃不成军,这种事情回去说了,那可是一辈子的荣光。 狄青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意,他身经百战,见远方高扬的烟尘凝而不乱,早知道来敌军容肃然,绝非方才的叛军可以比拟。 萧匹敌已策马到了狄青的身边,见狄青勒马不前,慌忙勒马问道:“狄将军,要不要杀下去?”若说伊始他还对狄青有些不屑的话,到如今,他对狄青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见狄青摇头,萧匹敌慌忙命手下鸣锣止住攻势。 这时叛军见前方有大军前来,也是茫然失措。只望见远方的天际,有骑兵急持而至,均是挺矛持盾,列队驰来。远远看对方军容鼎盛,阵列齐整,再看对方的旗帜竟是黄色,萧匹敌失声道:“是上京的斡鲁朵。” 斡鲁朵本是契丹语,意为契丹的帐幕军,亦是历代皇帝亲军的统称。契丹之帝,均建有自己的斡鲁朵,世代传下。眼下的这队斡鲁朵,本是耶律宗真之父,也就是契丹圣宗耶律隆绪所建,精壮骁勇。而目前能调动斡鲁朵的就是萧太后,难道说萧太后为除去耶律宗真,竟亲自领军前来? 萧匹敌见到斡鲁朵前来,心惊不已。萧韩奴却是大喜,叛军见上京有兵前来,均认为是萧太后令人前来支援。萧韩奴一抹额头的冷汗,见狄青已不敢追来,大为得意,纵马上前呼喝道:“来者是谁?” 斡鲁朵勒马,齐整的让人心寒。有兵士列开两侧,一人策马而出。 萧韩奴见了,认得那人是上京马军总管耶律仁先,久在上京,甚得萧太后的器重。迎上前去道:“耶律总管,可是萧太后让你前来助我?” 萧韩奴奉萧太后密旨拥护耶律宗元登基,就想趁这次秋捺钵之际诱杀耶律宗真。他好不容易将耶律宗真骗到乌拉族,又联系到高手飞鹰埋伏,不想飞鹰刺杀时,北院大王拼死护驾,让耶律宗真突出了重围,而他派人追杀耶律宗真,偏偏又铩羽而归。在行刺前,他已算定了耶律宗真若逃走,必向萧匹敌求救,因此又指使飞鹰潜入萧匹敌的族落。不想又是功败垂成,被狄青破坏。飞鹰逃走后,立即放信号说行刺不成,萧韩奴图穷匕见,早早的用太后密旨召附近的乙室、乌拉等部落前来,不想凭空冒出个狄青,竟杀得他们数万兵马崩溃逃窜。 萧韩奴绝望之际,得耶律仁先前来,不由大喜。见耶律仁先策马行来,萧韩奴叫道:“耶律总管,有个青面獠牙的人破坏了我们的行动,你快去命人杀了他。” 耶律仁先手持马槊,闻言道:“好!”说罢手臂一挥,马槊颤动,已将萧韩奴打落马下。 众人均怔,萧韩奴更是惊诧万分,叫道:“耶律总管,你做什么?”不待多说,早有契丹兵上前将萧韩奴按住。 叛军大惊,茫然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耶律仁先远望叛军,喝道:“法天太后倒行逆施,烧毁遗诏,把持朝政多年,致刑法废弛,朝政紊乱,圣宗法度,变更殆尽。致契丹窘困,理应受惩。如今更是指使萧韩奴、涅忽耳等人阴谋袭驾,罪大恶极。朝中于越、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马军总管耶律仁先奉旨平乱,已擒萧耨斤于狱中,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吗?” 萧韩奴越听脸色越是发青,听到最后几句,如五雷轰顶般,失声叫道:“你们竟然囚禁太后?” 耶律仁先冷冷道:“倒行逆施之人,自有天谴。天若不谴,我等拿之。将萧韩奴押下去,等圣上回京后再做定夺。”见众叛军惶恐难安,耶律仁先知道迟则生变,怕逼急了这些人,又是一番厮杀,喝道:“今日圣上只诛首恶,知尔等受萧韩奴愚弄,只要尔等不再反抗,可赦无罪。” 叛军惶惑,面面相觑。 耶律仁先脸色变冷,陡然喝道:“还不弃了兵刃,更待何时?” 有叛军畏惧,“当啷”声已抛了兵器。一人放弃,余众亦受感染,纷纷抛了兵刃。耶律仁先早喝令手下押解看管叛逆,已策马到了萧匹敌面前,斜睨了狄青一眼,说道:“国舅,圣上何在?” 萧匹敌还是懵懵懂懂,不解这变化之快,半晌才道:“你们真的囚禁了法天太后吗?” 耶律仁先点点头,不再多说,带兵已到萧匹敌的族落前。耶律宗真望见耶律仁先领军前来,竟没有丝毫迟疑,策马的出了营帐。二人只是交换下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耶律宗真见萧匹敌还是迷糊中,哈哈笑道:“国舅,朕这次可算是使了中原一计,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那一刻,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原来他知道法天太后要废他帝位后,终于忍无可忍,联系了一帮效忠先帝的臣子,趁他出京后,法天太后麻痹大意之际,命耶律喜孙突然发动殿前侍卫进攻皇宫,囚禁了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 这场秋捺钵可说是凶险重重,他耶律宗真为求麻痹法天太后,孤注一掷,以身犯险,虽几乎为之丧命,但正如中原人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有的一切终究还是值得。 法天太后被囚,他耶律宗真才算真正的成为了契丹之主!想到这里,耶律宗真长出了一口气,神采飞扬。 狄青远远的见到,也多少清楚些原委,不由感慨耶律宗真心机深沉。 不知为何,看着耶律宗真,狄青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少年天子,手持无字天书的时候,好像也是如耶律宗真眼下的这般深沉…… 很多事情,狄青并不去想。但一回忆起来,往事纷沓而来有如秋风——萧瑟中带着冷冷冰冰的味道…… 第十八章 常宁 第十八章常宁 秋风萧瑟,孤雁凌云。一只由北向南飞的离群孤雁过了草原,掠过了开封,只是稍作停顿,已径直向温暖如春的南方飞去。 天凉、好个秋! 萧萧秋意中,一帮大宋的群臣聚首一起,议论纷纷。不过群臣没有聚在文德殿等候早朝,而是不约而同的到了吕夷简的府中。 吕夷简病危!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群臣震惊。吕夷简老了,谁也都会有死的那一天,可吕夷简这么快的病重、病危,倒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有人识、有人鄙、有人赞、有人贬,可说是毁誉参半。但人若死了,诋毁也好,赞誉也罢,和他还有什么相关呢? 一想到这里,寒冷的秋风吹来,见堂外梧桐叶落,群臣中老迈之人心中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意。 范仲淹立在堂中一角,神色有些孤单,似在想着心事。吕夷简病重,众人就算敬他,也不会有这些人到此,群臣不约而同的到了吕相堂前,只因为天子赵祯也来到了这里。 吕夷简辞相后,就如卸下负担的老牛,没事可做,反倒很快的垮了。 很多人在重压之下,均能顶住压力。可在压力已去的时候,因为无所留恋,去得更快。吕夷简既然可以将相位辞去,是不是已无所留恋了呢? 赵祯知道吕夷简病重,极为关切,甚至亲自剪下龙须给吕夷简做药引,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因为有个传说,天子是天命所归,有天子挽留,上天应该不会收了吕夷简。 但吕夷简一日比一日更病重了些…… 赵祯这一日,听说吕夷简病危,竟不再早朝,亲身前来探问。群臣知晓,为表关切,也就先后前来。 范仲淹想到这些时候,双眸中也满是忧意。 这时欧阳修悄悄的走过来,低声道:“范公,听说前几日圣上召你,问及朋党一事?不知道范公如何置对的呢?” 范仲淹望了欧阳修良久,这才道:“我只说朝廷有正有邪,倘若结为所谓的朋党是为国利益,倒也无可厚非。” 欧阳修精神一震,说道:“范公所言极是。”心中想到,“范公势孤,我等必要为其分担压力,不能让奸人计谋得逞。” 原来新政伊始时,看起来顺风顺水,范仲淹担当变革重任,大刀阔斧的变法,罢免无能之官,整顿朝政,着实为天下做了不少好事,博得百姓的称赞。 但狄青、富弼二人才出使契丹不久,汴京就出了件祸事。写《庆历圣德颂》的石介见变法兴盛,情不自禁,知富弼出使,就给富弼写了封信,告之京中喜事。 不想这封信没有出了京城,就莫名的落在夏竦之手。夏竦得到这封信后,径直转给了赵祯。 赵祯一看,心中恼怒。 信中其余事情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有一句话实在让赵祯忌讳。石介在信中赞范仲淹、富弼等人是“行伊、霍之事。”夏竦另附奏折,解释是,伊是说伊尹,霍是说霍光。伊尹倒也罢了,是辅佐天子的贤臣,可霍光却是西汉废立国君的权臣! 赵祯不满,当下将石介逐出京城,对范仲淹等人也是颇有微词。 可石介离开京城时,却是大叫冤枉,他说自己在信中明明写的是“行伊、周之事。”周是说周公,本来是说辅佐天子的名臣! 这件事虽是蹊跷,但难以改变。石介最终还是被贬,群臣私下议论,都认为是夏竦捣鬼,私自改动了信中的内容。可此时余波未平,朝中再起波澜。夏竦踩走石介,并不作罢,反倒上书直指说范仲淹、余靖、欧阳修、蔡襄等人是为朋党。 朝中议论纷纷,赵祯也是难以镇静。 自古以来,士大夫结为朋党为患朝廷之事难以尽数,东汉党锢之祸、唐代牛李党争均对朝廷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夏竦上书攻击范仲淹朋党,王拱辰仍记着欧阳修说他“御史台官多非其才”一事,当下随声附和,认为范仲淹结党营私,对朝廷不利。 赵祯不悦,当下召范仲淹入宫,询问朋党一事。范仲淹难以自辩,只能婉转言事,这件事在朝中掀起哗然波浪,因此欧阳修今日特意前来询问范仲淹的口风。 范仲淹却在想着,“吕夷简为朝中重臣,三入相位,圣上和他关系非比寻常。他若真的去了,圣上会不会因此事迁怒我等?如今我在风口浪尖之上,不惧闲言、不惧被贬,可若是没有我来抵挡一切,只怕欧阳修等人更是难以抵挡他们的反击,再无能推进新法了。”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欧阳司谏,朋党一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欧阳修连连点头,心中却想,“这些事因我而起,绝不能让范公一人承担。哼,若有祸事,我欧阳修一人承担就好。” 范仲淹望着吕夷简卧房的方向,只是在想,不知道吕夷简现在如何了? 吕夷简已奄奄一息……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不行了。赵祯坐在床榻前,紧紧的握着吕夷简枯干的手掌,忍不住的垂泪…… 没有谁知道,他对吕夷简有着更深的感情。当年若是没有吕夷简的话,他赵祯怎能坐到天子之位?有御医上前,低声道:“圣上,吕相他……只怕……” 赵祯突然怒喝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医好吕相。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言语间的冷意让御医打颤。御医慌忙跪倒,噤若寒蝉。 “圣上……莫要伤心。”吕夷简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反倒安慰起赵祯道:“人谁……不死呢?老臣总算……没有辜负先帝所托……” 脑海中闪过些如烟的往事,吕夷简枯涩的笑笑。仿佛见到先帝真宗立在他面前,森然道:“吕夷简,朕知道你最为忠心。朕把一切告诉了你,你一定要为朕保护好太子!朕若活转后,定会重重地赏你。” 吕夷简想到这里,心中发笑,他真地不解真宗为何这般的渴望长生不死呢?活着责任太多,死了……岂不也是一种解脱?他把持朝政这些年,对赵家可谓是忠心耿耿,但是人死了,得到些什么呢?他那一刻,突然有些同情起范仲淹。他和范仲淹斗了一辈子,他其实很欣赏范仲淹。前段日子,范仲淹甚至请他再入两府,可他累了,很多事情,他不想再抓在手上…… 赵祯见吕夷简双眸发直,神采渐去,心中突然有种畏惧,紧紧的抓住了吕夷简的手,赵祯急道:“吕相……你不能丢下朕不理。” 往事如烟,幕幕电闪。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涌到脑海。 赵祯还记得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时,吕夷简沉着又慎重的道:“圣上,先帝早吩咐臣防备着太后,预防她谋权篡位。但如今太后势大,你不能硬碰,若要太后忌惮的话,臣有一计……” “当初先帝昏迷是曾留谶语,说过‘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圣上说完这谶语,不久就去了,太后一直以为这谶语没有人知道的。可先帝早早的就对臣说了,圣上可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邱家世代受赵家恩德,忠心耿耿,邱明毫此人冷静果敢,可堪大用……其实很多臣子都还感激先帝恩德,只要有人第一个出头,他们定会站在圣上的这边,关键是圣上能不能下这个决心!” 赵祯还记得,当初的他,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挣扎,这才问道:“吕相,你说怎么办?”那时候的他,只有个吕夷简可信任。到如今,他只完全信任吕夷简。 当年他虽逐吕夷简出了京城,不过是因为想逐走心中的不安。他很快再次召回吕夷简,因为他觉得,只有吕夷简才能保住他赵家江山。 “永定陵中有本无字天书,都说有缘之人才能看到其上的内容……圣上若真的要去永定陵,可取回这本天书……而先帝的梦境,圣上也是可以对太后说说的……臣知道太后对先帝,还是很有些敬畏的。”当年的吕夷简虽已老,但老辣干练。 于是才有了皇仪门前那一幕,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欺骗了母亲……那天书本是无字的,他赵祯也没有看到。 于是才有更早之前,在赵允升开始对付他时,他就对太后提及了先帝的梦境,望着养母那惊怖的神色,他自责中隐约还有分快意。 刘太后临死前,指着他说,“我明白了。”让他那之后很久都是惶恐难安,他不知道刘太后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很害怕。 他真的要个朋友在身边,因此他希望狄青不要去征战,而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只有狄青,才不会图谋他什么。他贵为天子,但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人能倾听他的心事。他憋的发狂,他本来还有个阎文应的……可想起阎文应临走前的惨然说“圣上,既然一定要个人承担这责任,那就由臣来承担吧……”他就忍不住的愧疚。 阎文应死了,一想到这里,赵祯泪水就流淌了下来。想起了郭皇后,赵祯身躯一震,郭皇后都知道了,那个泼辣没心思的人竟然想用知道的事情要挟他,可这些事,他绝不能让人知道! 因此郭皇后死了,阎文应也死了。 望着吕夷简也将离去,赵祯心中悲恸。他身边信任的人一个个离他而起,本以为得遇张美人,是苍天弥补他的伤情,不想张美人也中了毒,虽没有死,可一直毒性难清,整日病泱泱的在床。赵祯真的怕——怕张美人有一日也离他而去。 想到这里,赵祯泪流不止。 吕夷简见赵祯哭泣,低低的声音道:“圣上……你是天子,要有威严。臣老了……帮不了你了。” “你还能帮朕的。”赵祯回过神来,抓住吕夷简的手叫道:“吕相,朕励精图治,将有大为,这时候,正需要你这种老臣。范仲淹他……”犹豫下道:“吕相,朕听人说,范仲淹结党营私,你认为如何?” 吕夷简双眸中光芒一现,缓缓道:“范仲淹为人公正,敢为……人先。他就算结有朋党,也是为圣上的江山着想……” 赵祯连连点头,心道范仲淹也的确这么自辩的。 “可这种人有个缺点……”吕夷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良久才平,他已感觉生命一丝丝的离体而去,但见到赵祯恳切的目光,还不舍就走。他自问此生或做过不少有愧在心的事,但他毕竟对赵家父子不亏,他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他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赵祯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吕夷简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吕夷简喃喃道:“他太过清高,清高的让人看不过眼。虽说这几年……他刻意自污,求能以高位做些大事,一展平生抱负……可他以前的作为给人的烙印太深,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影响的太深。那些人学了他的皮毛,却少了他的风骨!” 脑海中电闪过多年前,范仲淹回转京城的一幕。 当年范仲淹主动来找吕夷简,着实让吕夷简意料不到,因此吕夷简至今还记得范仲淹说的每句话。 范仲淹当时还给吕夷简带了份礼物,那是荆湖一带产的绿芽茶。 这茶当然比不上龙团,也算不上贵重,可经范仲淹之手送出,就是别有含义。 据吕夷简所知,范仲淹很少送旁人礼物,更何况送给两府第一人?因此当初吕夷简拿着那茶团,若有深意道:“范大人不怕引人非议吗?这只怕和范大人的清名不符吧?” 范仲淹没有了倔强和执着,只是微微一笑,“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只听那一句,吕夷简就知道范仲淹没有变。可他吕夷简倒是变了,变老了,变得有些心软,或许在政见上,他是不赞同范仲淹的做法,但从感情上,他知道交这种朋友没有错的。 但他吕夷简,不会有朋友! 范仲淹当时见吕夷简不语,开门见山道:“吕相,今日下官前来拜访,其实想请吕相举荐下官前往西北戍边……” 吕夷简更是讶然,蓦地发现范仲淹还是有些改变,本来这些话,范仲淹死也不会开口的。吕夷简当时只道:“好呀,你给我理由。” 范仲淹又笑了,明亮多情的眼眸中有了分感慨,“如今圣上登基,就有如这茶之绿芽。这茶要好喝,要好水、要时间、要经验、要火候。只凭意气行事,冲不出一壶好茶了。下官知道吕相对赵家江山一直兢兢业业,下官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下官蹉跎多年,一事无成,也的确想为天下做些事情,如今元昊野心勃勃,西北告急,下官真想尽一分微薄之力,我想吕相懂我的。” 范仲淹说完后,就静待吕夷简的回答。他知道吕夷简是聪明人,而对聪明人,一向用不着多说什么。 等水烧开时,范仲淹起身沏茶,然后为吕夷简斟了杯茶。吕夷简默默的注视着范仲淹的举动,端起茶杯时,喃喃道:“要经验?要火候?要好水?”顿了片刻,忽然道:“何为好水?” “好水是活水。”范仲淹立即回道。他着重的说了那个“活”字。 吕夷简用茶盖轻划,滤了下茶叶,淡然一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往事幕幕,犹如在目。吕夷简想到这里,嘴角带分笑,似有苦,似有悟,喘息片刻,这才又道:“变法事大,不但需……良臣辅佐,还需有魄力的君王的才可实施……” 他没有再说下去,赵祯却已明白,哽咽道:“吕相,你认为朕缺乏魄力吗?” 吕夷简良久才道:“不但要魄力……还要坚持,需百折不回的毅力。这些范仲淹有……”言下之意却是,你赵祯是没有的。 可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他虽要死了,也不需要怕什么,但他还是不会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话说三分,七分留在心底。 能悟的就悟,悟不了的,他解释也没用。 赵祯懂了,伤感的脸上带分惭愧,想挺胸说什么,可见到眼前那浑浊的眼,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赵祯变了,为了权位,已改变了很多。可他知道,他骗不过吕夷简,既然如此,为何要说? 许久,吕夷简突然剧烈的咳,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赵祯一惊,不顾污秽,一把扶住了吕夷简,叫道:“吕相,你……要挺住。” 吕夷简咳嗽终止,气息也像随着那咳吐出去,再也回不来。眼前仿佛有分光亮,光亮中有真宗向他招手,吕夷简虚弱不堪,突然振作道:“圣上,范仲淹……终不能重用。” 赵祯一怔,忙问,“为什么?吕相,当初你不是说,他公而无私,我要兴国,就得靠这样的人吗?” 吕夷简嘴唇喏喏两下,赵祯已听不清说什么,慌忙将耳朵凑过去,听吕夷简艰难道:“变法……事小,江山……事大!范仲淹威望……太高,臣一去,无人再能压制他。范仲淹有狄青帮助……只怕……功高盖主,与圣上江山……不……利……” 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那气仿佛都是冷的。吕夷简双眸瞳孔放大,再没了声息。 赵祯手臂一沉,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知许久,才撕心裂肺的叫道:“吕相!” 吕夷简死。死在孤冷的秋,葬礼却如遍地红叶一般的隆重。 赵祯下旨,令恤典从优,赠吕夷简官太师、中书令,谥文靖。赵祯心哀吕夷简之死,数日不能早朝,朝野叹息。 范仲淹从吕夷简的葬礼归来时,就一直在府中呆坐,一直坐到黄昏日落。 落日的光线从雕花窗子穿过来,落在范仲淹的身上,拖出个孤独的影子,有如堂前那叶子尽落的杨树。 夜幕笼罩开封古城的时候,也将范仲淹淹没在夜幕中,他也不点灯,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带着难言的萧索。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他府上有老奴前来道:“范老爷,常宁公主来了。” 范仲淹并没有什么意外,四下看了眼,轻声道:“燃灯,沏茶。” 常宁坐在范仲淹面前时,轻纱掩面,端起茶水,却又放下,轻声道:“范公何事烦忧呢?”这女子总有着常人难企的敏感。 范仲淹展露笑容,只是摇摇头。常宁柔声道:“别人都以为吕相去世,范公会欣慰,妾身却知道不是。范公多次说及吕相的好,如今吕相一去,只怕……” 范仲淹截断道:“公主前来,可是想询问狄青在契丹如何了?” 常宁顿了下,似有羞涩,转瞬嫣然一笑道:“不止常宁想知道,其实宫中很多人都想知道。常宁不忍让她们失望,只能烦劳范公了。” 范仲淹垂头望着眼前的那杯茶,良久才道:“有些人总是不忍旁人失望,可自己的心事又有谁知呢?” 常宁秀眸也有分惆怅,轻轻掩去,微笑道:“范公是在说自己吗?” 范仲淹抬头望了常宁一眼,心中在想,“你总说你是狄青的朋友,你总说要帮宫女多问问狄青的事情,你总说就算皇后,都想听听狄青的故事。可你自己呢?你能骗得了所有人,你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范仲淹心思转念,并不明言,含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气。”岔开了话题道:“狄青、富大人还在和契丹国主耶律宗真谈判,没想到狄青竟帮耶律宗真扳倒了萧太后……”范仲淹也有些意外的样子,又道:“耶律宗真可能是感谢狄青,也可能是因为立足未稳,急于安抚民心,才在囚禁了萧太后后,暂时答应不对我朝用兵。” 常宁喜道:“若不用兵,那是最好,不然百姓可就苦了。”心中却想,“狄青立了大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京城呢?” 范仲淹涩然道:“耶律宗真虽说不用兵,但让我朝割让晋阳和瓦桥关以南十县做补偿。” 常宁秀眸现出怒意,蹙眉道:“这契丹人好不可恶。那些地方本是太祖凭本事夺回,亦是我朝之土地,他们有何理由要我们割让呢?”心中又想,“狄青肯定不会答应这无理的条件,契丹虎狼之兵,狼子野心,如果和狄青翻脸,不知道狄青会不会有危险呢?” 范仲淹半晌才道:“这世上本是弱之肉,强之食,若想不挨打,不能求,只能比别人强才行。可是……”本想说,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人知道这点?或许他们都知道,但没有切肤之痛,自是不管不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突然道:“公主,我若不喝茶,想喝点酒,你能否见谅?” 常宁嫣然一笑,道:“当然可以。以前倒没有见过范公喝过酒。可古人有云,借酒消愁愁更愁,很多事情,范公若是烦恼,不妨说给小女子听,也能稍解烦忧。” 范仲淹已吩咐老仆去拿酒,他心中少有的烦乱,只想着,“吕相已死,临终前必定不会让圣上再重用我范仲淹,这世上吕夷简是懂得我范仲淹的,可他为了赵家江山,肯定要牺牲我。唉……吕夷简不死,有他对圣上分析变法的利弊,新法还能再坚持些时日,造福百姓,日后我范仲淹就算因此被贬千里,也是心中无憾。但吕夷简一死,没人再坚定圣上的信念,只怕圣上为平事端流言,很快就拿我开刀。这几日我观圣意,发现他对我刻意冷漠回避,可见我绝非杞人忧天。我若一去,新法绝难再坚持。圣上虽用我,但终究不信我。我范仲淹虽有救国之愿,但难有救国之机……可这些话,何必说给常宁听呢?她若听了,不过多一分烦恼。可叹我范仲淹终生清醒,又有何用?” 等酒上了桌面,范仲淹还没动手,常宁已起身,提起酒壶为范仲淹满了杯酒。 范仲淹倒是有些意外,还能笑道:“臣何德何能,让公主斟酒?” 常宁幽幽一叹道:“既然范公宁将心事付与酒,想必不想和常宁多说了。范公忧国忧民,和狄将军一样,都是天下敬仰的丈夫,常宁既然无法为范公排忧,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斟杯酒,聊表心意。” 范仲淹端起酒杯,凝望常宁的双眸,本想说“你这种善解人意的女子,谁若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狄青心有他属,对你始终视而不见。”但话到嘴边,终究改成,“那臣多谢公主了。” 他虽想图一醉,可是心事重重,手中的酒杯有如千钧之重。 常宁见了,秋波一转,笑道:“都说范大人文采斐然,一首渔家傲道破边陲风霜,尽洗文人的萎靡,不知道妾身能否有幸,再听范大人做一首词呢?”她见范仲淹忧愁,也知道自己无可遣怀,只好岔到诗词上,只希望能让范仲淹稍放心事。 这时堂中孤灯明灭,照得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如在梦中。堂外明月新上,繁星点点,有秋风萧冷,卷落叶起舞。 范仲淹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心道常宁虽是奇女子,不拘小节,可毕竟天色已晚,诸多不便。起身道:“公主说笑了,天色已晚,对于狄青现在的情况,臣也就暂时知道这些了。臣恭送公主……” 常宁起身却不移步,执着道:“妾身早就久仰大人之名,若不听一词,只怕今夜无眠。” 范仲淹见常宁柔声中带着坚持,执着中满是期待,不忍拂却这聪颖善良女子的心意,说道:“公主请移驾,词很快就好。” 常宁听范仲淹说的风趣,“噗哧”一笑,可笑声的深处,满是秋愁,“都说古才子曹植七步成诗,范公需要几步呢?” 范仲淹陪常宁踱到堂外,心中却想着当初吕夷简对他说过,“庙堂之上,尽是文章。词彩好的人,不见得会做朝廷的文章。”如今证实吕夷简说的不错,蔡襄、欧阳修等人,无不文采斐然,可好心做了坏事。 等到了凄冷的长街,范仲淹见落叶飞旋,抬头望银河垂挂,明月光华如练,缓缓吟道:“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转望了常宁一眼,才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常宁听那词将深秋意境形容的贴切深婉,自有凄清,不由抬头望向天上的银河,暗自想到,“范公说什么‘真珠帘卷玉楼空’,可是说我深夜离宫来找他询问消息一事?‘天淡银河垂地’哦,他是说银河横阔,隔断了我和狄青的距离吗?这句长是人千里,是否在怀念狄将军吗?范公随口几句,很有深意,或者他看出了我的心事?”想到这里,耳根发热,又想到,“我其实并不像范公想到那样,我知道狄将军有最爱的人,或许只有那羽裳才能配得上他。我不求和他一起,只要知道他能平平安安,就已心满意足。” 追思间,不知为何,秀眸已有湿润。 范仲淹也是心绪起伏,缓缓的说出了词作下阙,“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说到这里,心中一叹,最后望向常宁公主道:“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言罢,范仲淹拱手道:“公主请上轿。臣不远送了。”转身回转府中,又坐在那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太快,一口酒呛在喉咙中,热辣辣的痛,忍不住地大声咳嗽。 咳嗽声声,那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酒辣还是伤心,终于无可抑制的流淌垂落,滴在了青石砖面上。寂静的夜中,发出如同那落叶飘零在地上的声音…… 他并不知道,那坐在轿子中的常宁,亦是泪流满面,喃喃念着他方才做到词儿……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他和她原来早是同病相怜,只因为很多事情,掠过眉头,沁入心间,萦绕不去,让人无可回避。 月华如练,人在千里。 常宁透过那朦胧的泪眼,望着珠帘外的明月,心中只是想,“他在契丹可好?这样的月色下,云如霓衣,他应该是在想着羽裳吧?只盼他能得偿心愿。” 不知为何,那珠子般的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再次流淌,打湿了淡黄的绸罗衣衫。 有风过,吹着那摇摇摆摆的珠玉帘子,叮叮当当…… 第十九章 狼烟 年年明月夜,不尽照相思。 狄青望着皎洁的明月时,踏入上京皇宫的一间偏殿,耶律宗真有旨,请他狄青一叙。 耶律宗真若是要商议边境一事,为何不找富弼,要找他单独一叙呢?狄青带着这个困惑坐在了殿中,眉头微锁。 他虽帮了耶律宗真,可看起来,耶律宗真不像会拿边境一事来感恩。想到这里,狄青嘴角有分哂然,世人多如此,危难见盟誓,平安起波澜。眼下耶律宗真不求他狄青,自然会拿下架子。 正沉吟间,一人大踏步走进了偏殿,走到狄青的面前。那人神色孤高,双眉斜飞,身材魁梧,站在狄青对面,有如一只落落不群的孤雁。 狄青眼中微有惊奇,缓缓站起,凝望着那人半晌才道:“耶律喜孙?” 他终于见到了耶律喜孙——堂堂的契丹殿前都点检! 这次耶律宗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秋捺钵之际,假意出巡,然后让人以雷霆手段擒住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消内乱于无形,其中居功至伟的就是耶律喜孙! 狄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意识到了什么,可当见到耶律喜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诧异。 耶律喜孙原来就是叶喜孙! 狄青曾见过叶喜孙几次,但均没有深谈,在他看来,叶喜孙可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真的没有想到此人竟在契丹手握重权。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契丹殿前都点检为何会被野利斩天派人追杀?究竟是不是耶律喜孙取了香巴拉的地图,杀了那个曹姓之人?当初耶律喜孙去吐蕃做什么,为何后来又消失不见。 狄青困惑多多,耶律喜孙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狄兄,好久不见。当初相见,因有难言之隐,因此没有据实说出名姓。” 狄青淡淡道:“现在就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吗?”到如今,他明白了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的人是哪个。怪不得耶律宗真说,只要他狄青到了上京,就能见到那个人,原来一切答案都在耶律喜孙的身上。 听狄青隐有嘲讽,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到现在,的确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实不相瞒,在下前往夏国、吐蕃是有些事情要做,但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不过也是麻痹法天太后的一步棋。法天太后很是谨慎,要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在下东游西荡许久,总没什么雄心壮志,她这才开始信我,委以殿前都点检之职。若非如此,我还真的难以拿下这婆娘。” 耶律喜孙显然对法天太后也没什么好感,是以出言不逊。 狄青听到这里,暗想这契丹的权位之争、心机之深、勾心斗角之处,不让汴京的。想到这里,忍不住的意兴阑珊。 耶律喜孙见状,转了话题道:“狄兄,今日我来见你,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商议。”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可是边境之争一事吗?” 耶律喜孙犹豫片刻,道:“可以说是有关,也可以说是无关。”见狄青诧异,耶律喜孙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国主对狄将军其实很是赞赏,知我和狄兄还有些交情,因此派我前来问下,问狄将军……是否有意前来契丹呢?” 狄青一怔,半晌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契丹吗?” 耶律喜孙又笑,双眸眯缝起来,锐利如针,“我想狄兄是聪明人,当知我国主意思。想宋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为防兵变,定下崇文抑武的规矩,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以狄兄之能,做个枢密使也不为过,可在宋国又得到什么?还不是被一帮尸位素餐之人压在头顶?我国主已许下诺言,只要狄兄肯到契丹,南北院大王的席位,可随你挑选!” 说完后,耶律喜孙目光灼灼,只等狄青回答。他开出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丰厚,而且可说是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契丹有南北面官制之说,奉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规矩。契丹南面管制又称“汉制”,下设枢密院、中书省、六部、御史台等,主要用来管理燕云之地的南朝百姓。而北面官制又称“国制”,才是用来管理契丹人的体制。 南面官制中,汉人居多,也有契丹人充任。但在北面官制中,基本全部是用契丹人担当重任,汉人能入北面官制的极少,而能入北面官制中担当南北院大王的人,从契丹立国到现在,只有一人。 那人叫做韩德让! 此人虽居高位,但契丹人每次提及他时,都是心存敬仰。契丹人本是重英雄的民族,韩德让虽是汉人,也是文臣,在在契丹人眼中,已算是他们民族的英雄。 当年宋太宗三路进攻燕云,韩德让临危受命,坚守南京不退,直到援军赶到,在契丹第一名将耶律休哥的配合下,大败宋太宗于高梁河,威震天下。之后契丹景宗病危,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三契丹名臣又是受当时的契丹国主重任,护年幼的耶律隆绪为帝,是为圣宗。 自此后,契丹在韩德让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非但没有因国主年幼而吃紧,反倒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疆土,更是在宋真宗时率契丹铁骑长驱南下,定下让大宋耻辱终生的澶渊之盟。 而韩德让因对契丹之功绩,总知南北两院大王,官拜大丞相,总领契丹的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契丹只有一个。能入契丹南北院、让契丹人都要仰视的人,只有韩德让! 到如今,耶律宗真竟让狄青任选南北院大王一职,此举虽非前无古人,但已是极具魄力,他重用狄青,难道是说想重演当年圣宗之盛世? 狄青当然知道前尘往事,闻耶律喜孙的条件,也不惊喜也不愤怒,只是平静道:“不知道你国主让我投靠契丹,意欲何为呢?” 耶律喜孙笑道:“狄兄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国主的意思?你和我们的共同敌人,均是夏国的元昊。若狄兄能领南院大王一职,我主急需立威,就可在半年内纠集五十万兵马去攻元昊。这天底下,能对元昊不败之人,只有狄兄一个,但你难有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机会到手,就是你消灭夏国的机会。狄兄,你若大败元昊,我主说了,夏国之地,可任你选择十州!你当然知道要选哪里了。” 说到这里,耶律喜孙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这个条件对狄青来说,简直比方才那个还要更有诱惑。 狄青当然知道要选哪里,香巴拉就在沙州,他的希望就在沙州! 有高官得坐,有美眷憧憬,这个条件,狄青怎能拒绝? 耶律喜孙甚至已成竹在胸,微笑的望着狄青,就等狄青答应。 狄青沉默半晌,才问,“打败元昊呢?又如何?”耶律喜孙怔住,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狄青见耶律喜孙不语,缓缓道:“灭了夏国,是不是要继续挥兵南下,攻大宋、取吐蕃、进攻大理呢?” 耶律喜孙微有尴尬,半晌才道:“如果真能这样一统天下,我想国主绝不会反对。狄兄凭此千古流芳,岂不是美事?” 狄青笑笑,缓缓的坐下来道:“权欲一心,永无满足的止境。我狄青的确想去沙州,的确想要击败元昊,可要用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取狄某一人的幸福,狄青不取。” 耶律喜孙淡然道:“那当初狄兄杀人斩将无数,攻过横山,灭羌人数族,不知是为了什么?” 狄青霍然抬头,凝视耶律喜孙,脸无愧色道:“狄某只为保家卫国四字!灭虎狼之心,唯有以杀止杀!” 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狄兄若真的只想保家卫国,那当初为何反对和夏国议和呢?” 狄青凝声道:“元昊若真的想要议和,狄青就算暂时不去香巴拉又如何?只要天下平定,再无百姓之苦,狄青自会解甲归田,马放南山,但元昊不过是以退为进,蓄力再战,我如何会不反对?” 耶律喜孙微滞,转瞬叹道:“狄兄,你真的很让我失望。要知道历代伟业,无不靠尸骨堆出,若是瞻前顾后,不心狠手辣,怎能成事?你胸无大志,并不像个将军,我国主真的高看了你。”他终究还没有放弃说服狄青的念头,使的是激将之法。 狄青并没有愤怒,只是落寞道:“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胸无大志……” 脑海闪念,想起赵祯曾对他说过,“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些大志素来都是别人说的,他狄青从来没有说过。他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保护西北的百姓,若说他真有大志,就是进入香巴拉,救回羽裳。 他不想当什么将军,他也不想看着烽烟四起,在民生哀苦下一统天下。千古流芳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 到如今,他只想告诉羽裳,他在努力的活,他在好好的活,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他知道很多人或许不解,但只要羽裳懂他,足够! 望着耶律喜孙满是不解的神色,狄青不再解释,只是道:“既然道不同,就不用说下去了。” 耶律喜孙双眉竖起,缓缓道:“狄兄,你如此不知变通,难道不怕我契丹军再次挥兵南下吗?” 狄青笑了,“怕有用吗?若是没用,我何必去怕?”他坦然自若的望着耶律喜孙,脸色依旧。 耶律喜孙长长一叹,摇摇头道:“唉……可惜你我终究难以联手。” 狄青心道,“耶律喜孙是孤高之人,这次囚禁了萧太后,正踌躇满志。闻契丹国主重用我,他心中真的毫无芥蒂吗?他这番威逼利诱,是因为国主的吩咐,不得不这般吗?这人到如今,忽冷忽热,看似爽朗,其实心机也是难测。” 狄青正琢磨间,听有宫人唱喏道:“圣上到。” 耶律喜孙肃然起立,恭迎圣驾,狄青也是站起,心中想,“耶律宗真先让耶律喜孙来试探,此刻才来,若知道我根本无意契丹,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耶律宗真从耶律喜孙身边经过,耶律喜孙只是摇摇头。狄青见到二人表情微妙,难免心中警惕。 耶律宗真斜睨眼狄青,坐在龙椅之上,突然展颜一笑,又略带遗憾道:“其实狄将军不肯来契丹效力,也是朕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狄将军你记得,你若有一日改变主意来朕这里,随时欢迎。”见狄青沉默,耶律宗真道:“和谈已事了,想狄将军也要回去了。是个小人,朕对之就以小人之道。狄将军你是个英雄,到时候,朕会让耶律都点检送你出京!” 狄青一惊,不解道:“大王,你说和谈一事已了?那你究竟是如何决定边陲一事的?”他根本还不知道耶律宗真的决定,不由错愕。 耶律宗真脸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的笑,盯着狄青道:“具体如何决定的,狄将军去问富大人就好。难道说,富大人一直没有和狄将军说吗?” 狄青心头一沉,半晌无言。他看起来虽能号令全军万马,但终究不能左右朝廷的心思。 耶律宗真默然片刻,突然道:“狄将军想必知道前段时日,我契丹曾对元昊用兵?而且铩羽而归?”见狄青点头,耶律宗真一字一顿道:“可你知道朕为何要对元昊用兵呢?” 狄青心道,“你们契丹追逐的无非是利益而已,还会有什么目的?”摇摇头道:“在下不知。” 耶律宗真突然轻叹一口气道:“朕是一心想为家姐报仇!” 狄青微愕,迟疑道:“为你姐报仇?这从何说起呢?” 耶律宗真眼中闪过分愤怒,双拳紧握道:“元昊此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当年他爹德明在时,党项人正弱,他爹为求我契丹支持,数次派使者前来寻求联姻。先帝被他蒙蔽,就许了这门亲事。不过先帝过世后,此事就一直暂放,但元昊之后又派人来求,太后记得当年的许诺,就将家姐兴平公主嫁给了元昊。家姐一直疼爱朕,也不舍得离去,可终究执拗不过太后,还是去了兴庆府。” 说到这里,耶律宗真眼中满是恨意,咬牙道:“朕当时尚幼,不能左右事情,只能期望家姐嫁给元昊,能有幸福就好。不想元昊娶了家姐,根本不过是利用联姻一事讨好我契丹,借机壮大势力。他在那之后,对家姐极为冷漠,就算家姐有病,他亦是不闻不问,家姐忧伤成疾,死在了元昊那里。” 狄青眼前又浮出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元昊。想起那满是大志、狂热的一双眼,不由为那柔弱的女子叹息。 元昊志在天下,对手下有功之臣都是照杀不误,怎么会有半分心思放在了为了大业联姻的女子身上?可是耶律宗真为何对他说起这件事情? 耶律宗真眼中已有泪痕,突然一拍桌案,恨恨道:“朕到了有能力的时候,就秘密让都点检去西夏查探,这才得知家姐死亡的真相。都点检从家姐的贴身丫环那里取得了半张地图,是有关香巴拉的……” 狄青一震,忍不住凝神倾听,耶律喜孙见了,脸上却有了分古怪。 耶律宗真声音有些哽咽,几欲落泪道:“我那时候才知道家姐一直还是关心我的,她在元昊那里做不了什么,怕法天太后对我不利,这才秘密从元昊的身边搞到半张香巴拉的地图,只盼能进入香巴拉,为我祈求国主一位……” 狄青心中暗想,“难道说当初野利斩天派人追杀耶律喜孙,就是因为这半张地图的缘故?耶律喜孙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怕我抢香巴拉的地图吗?” 耶律宗真果然道:“都点检得到那半张地图后,就被元昊八部的夜叉部追杀。他隐疾发作,当初幸得你的帮助,这才逃出元昊的追杀。对于这件事,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朕要不是知道往事,当初也不会放心的请你帮手。”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只有半张地图吗?” 耶律宗真一伸手,从袖中已掏出了一张地图,展开对狄青道:“你错了,朕手上,现在有张完整的地图。” 狄青一震,饶是镇静,一颗心也是大跳。他虽早知香巴拉就在沙州,也早派人秘密去探,但直到目前为止,他只能说已了解沙州敦煌附近的兵力守备,可对于香巴拉,还是一无所知。如今就有张完整的地图在他面前,怎能不让他怦然心动。 远远望去,只见到那地图上斑斑点点,有纵横交叉的线条,可狄青看不清楚。 耶律宗真拿出这张地图做什么?以这个为筹码,让他前来契丹? 狄青心思转念间,听耶律宗真道:“狄青,你一定很想要这张地图了。”他说话间,双手一分,已将那张地图撕成了两半。再是几下,居然将那张不知道多少人梦寐祈求的香巴拉地图撕成了碎片! 狄青脸色微变,几乎要窜过去夺下地图。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耶律宗真见狄青竟还能安稳的坐着,不由叹口气道:“狄青,你果然够沉稳。你难道不问我为何要撕掉这张地图吗?” 狄青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见其脸上有分苦涩,缓缓道:“地图是假的?” 耶律宗真舒了口长气,眼中露出憎恶之意道:“不错,这地图是假的。家姐辛辛苦苦的从元昊身边取来半张地图,本就是假的。你一定奇怪另外半张地图在哪里?”不待狄青回答,耶律宗真已道:“另外半张地图是都点检从一个叫做曹贤正人手上获得,那个曹贤正自称是归义军的后人,想必你也早知道归义军了?” 狄青沉吟半晌才道:“我对其略有所闻。但你们如何确定这图是假的?” 耶律喜孙一直沉默,闻言道:“那地图上画有密地,可避开元昊的守军。我得到图后,立即派人去探……结果……”他孤傲的脸上也露出分狰狞,“只有一个人冒死杀出来告诉我,那里全是陷阱!” 狄青心中一寒,失声道:“是元昊布下的陷阱?” 耶律喜孙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他知道没有抓住我,当下就让那曹贤正刻意放出另外半张地图,他知道我肯定要找另外半张地图,然后就布局杀我。我现在知道了,他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就想让人去寻香巴拉,然后利用陷阱将来人一网打尽!” 狄青凛然,想起当年兴庆府那惨绝人寰的厮杀。他知道元昊杀母杀子、杀妻杀舅、有功之臣想反,也是照杀不误,以元昊这种铁石心肠,布下如此毒辣之计反倒是再正常不过。 契丹公主在元昊身边,怀有异心,不想元昊更绝,又利用这契丹公主诛杀想去香巴拉之人。 香巴拉到底有什么玄奥,元昊竟不让人接近? 狄青想到这里,嘴角突然露出哂然的笑。耶律喜孙见状,不解道:“狄兄因何发笑?”狄青有些悲哀的摇摇头,心中却想起种世衡、八王爷都竭尽全力的去找图,若发现那图不但是假,还是个陷阱,不知道做何感想?想到一事,狄青问道:“所以都点检杀了曹贤正?”当初他不解叶喜孙为何要杀曹姓之人,现在也明白了。 耶律喜孙点头道:“当然。他害我无数手下,我杀了他还是便宜了他。”他言语恨恨,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见了耶律喜孙的眼神,心中微凛。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可还有件事不明白,因此问,“大王,你今日召我前来,难道就是想告诉这些事情吗?” 耶律真宗道:“你不来助我,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无非想告诉你,你我都有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元昊!你和我联手,对付他更是容易。但你若真的不想,我也绝不勉强。” 狄青缓缓站起,深施一礼道:“那在下告退。”他说完后,转身出了偏殿,耶律喜孙双眉微皱,看了眼耶律真宗道:“陛下,难道就这么放他走了?狄青之勇,你也亲眼目睹,他若在大宋的话,陛下若真的想南下,只怕他阻力最大。” 耶律真宗沉默许久,望向殿外道:“他救了我多次,我其实还很感谢他。再说现在……我们的敌人是元昊,有狄青在,元昊绝不会好过。”说罢嘴角有分笑,耶律宗真下了结论,“我们就坐等看着好戏了。” 狄青出了皇宫,立即去找富弼。 这时夜已深,陡然间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明月不知何时隐去,有风萧杀,舞雪而落。 原来……已入冬! 流年如水,岁月蹉跎,那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追回,那错过的人呢? 狄青轻踩落雪,心情沉重的到了富弼的房间。富弼没有睡,见到狄青进来,立即起身道:“狄将军,契丹人放弃索要瓦桥关、晋阳以南十县了。不过……需要在澶渊之盟后规定的岁币之外每年多给契丹人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狄青静静的望着富弼道:“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吗?” 富弼微现窘意,雪在堂外静静的飘,二人的哈气都能看得出冷意。北疆的雪,来得早,让人骨子发冷。 “的确没有理由。但这是朝廷的意思。”富弼神色中有些歉然,也有些为难。这次他听从朝廷的意思,并没有将议和的内容和狄青讲,虽是朝廷的意思,但他终究觉得对不起狄青。 若不是狄青,议和不会如此顺利。可议和的时候,他们却在瞒着狄青。朝廷怕节外生枝。 狄青望了富弼良久,转身要走,富弼突然叫住了狄青道:“狄将军,其实朝廷也很为难,因为西北有消息传来,元昊又有出兵的意图。”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可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种世衡多么辛苦的打探到,又费了多少周折送到了汴京?我想朝廷是不信的……可他们虽是不信,但可以拿这个做推搪的借口。” 富弼又道:“吕相过世了,变法压力很大,听说最近的一段日子,朋党之说甚至嚣于尘上,范公他身处涡流之中,我也想早日回去劝劝圣上。”心中暗想,“前段日子圣上曾问范公,‘自古小人结为朋党,也有君子之党吗?’范公回道,‘若结朋党对国事有利,也无可厚非。’唉……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朋党的,范公这句话虽很是宛转,若遇明君的话,多半一笑了之。但这话经范公亲口说出,恐怕更落小人口实。更让人的不安的却是欧阳修的那《朋党论》……” 原来不久前,欧阳修见范仲淹因朋党一事倍受朝廷反对变法者攻击,因此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献。《朋党论》主要是围绕自古“君子不党”的观念大做文章,文采斐然,恢弘澎湃,不说君子无朋,反说君子有朋,最终归结出,圣明之君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这文章一传说,京中百姓乃至天下文生均是争相传颂,交口称赞。 但能流传千古的好文章,在朝廷权势倾轧中往往不是好文章,这文章流到富弼的耳中,富弼立即知道坏了,心道范公和圣上说说朋党,无关大雅,你欧阳修向天下人说你结成朋党,还不找死吗?他心忧京城的动静,也很着急回转。 狄青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说了一句,“富大人这时候回转,不怕卷入朋党一派吗?”说罢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朔风吹来,卷了一堂的雪意。油灯忽明忽灭,富弼站在那里,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在那一刻,他发现狄青好像想得更多。 富弼只是迫切的想回去助范仲淹一臂之力,但正如狄青所言,他的回转究竟有多大作用,是雪中送炭,亦或是火上浇油,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又过几日,和谈一事终定。契丹不再出兵燕云,反倒会帮大宋警告西夏,约束西夏不再胡来。而契丹因此得到的好处是岁币每年多从大宋取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众人南归。 和谈事成,无论富弼、狄青还是一帮禁军,少有喜悦之意。一路上众人沉默无语,等入了宋境,到安肃时,天降大雪,远岭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飞舞中,俨如一条苍龙蜿蜒半空。 富弼心思复杂,在和狄青并辔而行的时候,远望山岭如龙,突然勒马,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用回京城了。”他虽对狄青说话,但却只望着飞雪。 狄青一怔,半晌才道:“为什么?”他那一刻,心中隐有期待。可见到富弼躲避的眼神,一颗心沉了下去。 富弼道:“其实朝廷在下旨同意议和的时候,同时也下了一道密旨给我,说狄将军此次议和有功,理应嘉奖。两府议定,决定将狄将军派往河北真定府任副总管,同时荣升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 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这本是将门名将葛怀敏才有的荣耀!狄青这一升,终于入主了三衙,只需仰望两府和天子的脸色! 狄青听到升官,脸上带着飘雪一样的冷意,他本来想问,“为何西北有危机,不让我这精熟西北战事的人去呢?”可他终究没有问。 富弼斜睨了狄青一眼,本来早就准备了措辞,“朝廷只怕契丹人出尔反尔,因此才命狄将军镇守河北,留意契丹人的动静。”但他终究没有答。 二人之间,有飞雪舞动,洁白柔软中带着分硬冷。 “何时启程?”狄青终于问了句。心中想到,“赵祯对我终究还留有几分情面,他升了我的官,就是告诉我,他还信任我?嘿嘿……可这有什么用?他终究不懂我!若元昊真的再次出兵,谁来抵挡呢?” 富弼犹豫片刻,说道:“现在!”他望见了狄青的萧索,心中很是不安,“狄将军一心为国,但有碍祖宗戍边之法,只能先去河北。唉……新法实施了这久,更戍法还是根深蒂固,难道说这些日子来,很多事情不过是一纸空文?这次领兵前往西北坐镇的是三衙重臣葛怀敏,按理说这将门虎子应可抵抗元昊了,希望狄将军能从大局考虑……”只感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富弼沉默下来。 狄青终于马上抱拳道:“那……后会有期了。”说罢向众禁军摆摆手道:“各位兄弟,一路辛苦了。还请护送富大人回京。” 众禁军见狄青和富弼低语半晌,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又见狄青已策马向西而去,都是大惑不解,围到富弼身边问个不停。 富弼见众人的神色,都对狄青很是不舍的样子,心中感慨,可又不便多说什么。 蹄声远去,只有韩笑不离不弃的跟随在狄青的身边,让那风雪中的背影,不至于那么孤单。 两行蹄印一路向北,有风过,吹起如絮的雪,盖在那曾经的印记上。印记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宛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狄青和韩笑一路疾驰到了真定府,公文更早一步已经送达。沿途州县的官员知道狄青前来镇守,均是大喜。众人早就久仰狄青的大名,心道有狄青在河北,那我等无忧也。 登门问候、打探、讨好和奉承的人络绎不绝,热闹的如同纷纷落落的飘雪。 狄青回想当年时,一个知县都能左右自己的生死,到如今就算知州都来拍自己的马屁,心中不知何等滋味。 只过了几日,韩笑就给狄青打探来想要的消息,西北有警,朝廷派葛怀敏前往西北泾原路坐镇。 狄青听了,沉默良久,对韩笑吩咐道:“你立即去告诉郭逵,请他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就说葛怀敏虽是将门,但从未领军,只怕不知兵,还望圣上以西北百姓为重,另选能将去西北对抗。”他知当初在京城时,葛怀敏明里虽和他没什么瓜葛,但暗中参了他一本,狄青只怕自己亲自上书,会让赵祯认为是因为私怨,这才让郭逵出头。 韩笑遵命离去,这一来一回,又是过了近月的功夫。韩笑回转后,只说了一句,“圣上说郭逵杞人忧天。” 狄青暗自忧心,但无计可施,河北一直无事,耶律宗真收人钱财,虽不见得与人消灾,但还是恪守盟约,撤了燕云之兵,再没什么动静。狄青还是让韩笑派待命部在敦煌附近打探,但始终没什么进展。这一日,狄青做在堂中,突然闻窗外鸟鸣树梢,抬头望去,见枝头一夜新绿,低头望了眼铜镜中鬓发如霜,一时间呆了…… 原来这个冬天过的如此之快…… 年复一年,枝头绿了又灰,白了再绿,生生不息,岁岁相似,可他的鬓角的白发,再也黑不了了。 一想到这里,狄青霍然站起,才要冲出堂去,那一刻,多年的思念一朝迸发。 他要去沙州!四厢都指挥使算得了什么?他并不在乎,他一直在等,不过是在等朝廷的调令,让他再有为西北百姓担当的机会…… 可这机会,还会来吗? 既然不来,那他为何不去?一念及此,狄青已到了堂外,正碰到韩笑冲了进来。见韩笑的笑容中,满是悲哀和激愤,狄青已沸腾的热血,陡然间冷了下来。 韩笑什么都没有说,只递过了一封书信。 狄青拆开望了片刻,脸色陡然改变。他捏着那封信的手有些发抖,倒退了两步,手按堂中的一颗大树之上。 树皮斑驳,满是沧桑……狄青一拳擂在树上,手上的信纸飘飘荡荡的落到地上。信纸轻淡,上面却写着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 元昊再次出兵西北,葛怀敏带兵主动出击,全军尽墨! 元昊悍然撕毁盟誓,再次聚兵天都山,兵出贺兰原,入寇宋境!元昊以十数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刘蹯堡,夹击镇戎军。葛怀敏见元昊出兵,带军阻击,兵出五谷口。近镇戎军西南时,有夏军诱兵搦战。葛怀敏志大才疏,竟如当年任福一样,不听庞籍等人劝阻固守待夏军疲惫再断其归路,派兵主动进攻夏军。 夏军诈败,葛怀敏四路出兵围剿夏军,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昊突出大军,又将葛怀敏大军困在定川寨。 葛怀敏轻兵猛进,大军驻守定川寨,粮草不济,元昊截其粮道,断其水源。寨中无水,军心大乱。 葛怀敏见军心不稳,知道困守几天,不攻自乱,无奈之下突围败回镇戎军,有部将赵?苦劝,元昊必知宋军要去镇戎军,抢先埋伏断宋军归路,不如出其不意转退笼竿城。 众将不从。葛怀敏坚持己见。结果东归之时,果遇夏军埋伏。夏军四面出击,宋军大乱,葛怀敏与部将曹英、李知和、赵?、王保等十六将被杀,损兵无数! 葛怀敏死! 不同的名姓,相同的结果!不同的地点,相同的结局!狄青手按粗糙的树皮,心中益发的苦涩! 此战和三川口一战如出一辙,元昊都是利用宋军自大轻敌、宋将不知兵的心理,诱宋军平原交战,然后一鼓聚杀!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 都是这般的战法。可奈何那些久在汴京的百官,堂堂一个将门之后,三衙领军之人,又被绊倒在这块石头上! 是天意,是人为?是固执,还是愚蠢? 狄青虽知结局不妙,但还没想到宋军又是败的这般凄凉。元昊大获全胜之下,挥兵南下,连破数寨,纵横六百里,直抵渭州,遥望长安!所到之处,宋军无人敢战,只能壁垒自守。 关中告急! 狄青木然的立在树下良久,涩然一笑,缓缓坐了下来,这一刻,他已忘记了沙州。 韩笑见状,悄然的又递来了另外一封书信。 狄青木讷的接过,展开望去,身躯都已颤抖起来,信上只写着几个字,“狄青,救我!”那字体红色,竟是鲜血写成。 狄青望见那血色的字体,虎躯震撼,颤声道:“这信是谁写的?” 韩笑眼中已有泪水,再没了笑容,嗄声道:“狄将军,是种老丈的信。种世衡在你走之后,奉命来建细腰城。细腰城已在夏境,本意是和大顺城一样,为日后进攻夏国做准备,不想元昊出兵,葛怀敏大败,细腰城后方堡寨尽数失守。种老丈孤军驻守细腰城不降,已危在旦夕。他不找朝廷,只传信给你……” 话未说完,韩笑早已泪流满面,跪下来道:“狄将军,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种老丈一命。我听说他已身染重病,可还在坚持着等待你的援军。他说……你一定能救他!” 狄青伸手扶起了韩笑,咬牙不语。他抬头望天,见晴空如洗,一颗心早就阴霾笼罩。他身在河北,要如何才能救得了种世衡? 眼中又浮出那满是菜色的脸庞,那老汉搔头微笑道:“狄青,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没有还呢。” 有燕过,燕子徘徊景依旧;有花开,花开花落人奈何? 狄青鼻梁酸楚,眼中有泪,喃喃道:“种世衡,你也不能死,你答应过我。我定会救你!” 第二十章 攻守 元昊兵出横山,再战西北,关中震惊,汴京失色。 如三川口一战,羊牧隆城孤守最前般,如今的细腰城,也是突兀的立在抵抗夏人的最前。细腰城依山而立,虽有山岳为伴,但面对前方无边的平原,汹涌的夏国骑兵,有着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长天寂寂,狼烟四起。 遽然间,有号角声嘹亮,啼声隆隆,有一队兵马杀到细腰城前…… 或许不应该说是兵马,因为那队骑兵骑的却是骆驼! 骆驼高大,上架造型独特的一个东西,那东西有半人来高,泛着金属的光芒,内装着拳头大小的石头。有一臂长达丈许,探向骆驼的尾部,手臂的尽头有个大大的漏勺。骆驼冲刺的途中,鞍子上“咯咯”声响,似有机关绞动,那手臂渐渐绷紧,等到那骆驼骑兵队到了城前近二百步的时候,只听到一声鼓响后,骑兵扭动机关,有石块滚入漏勺之上,骆驼山上的金属手臂急急挥动,紧接着,无数石头砸向了墙头。那石头布空,甚至掩住了日光,带着凛冽的杀气。 城头“通通”大响,一时间硝烟弥漫。 泼喜! 夏军动用的是泼喜军! 元昊建八部,创五军。元昊的五军中,有擒生军、有撞令郎、有铁鹞子、有山讹、还有一种就是泼喜军。 骑中铁鹞、岭中山讹!铁鹞子是元昊数十万铁骑中最犀利的骑兵,而山讹是元昊镇守横山最矫健的一只军队。擒生军规模浩荡,杀伤力反倒不如铁鹞子,主要以夺取胜,负责掳掠,几乎党项男人均能胜任,而撞令郎却是党项人俘虏精壮的汉人,负责充当肉盾,每次攻城拔寨时,党项人都让撞令郎这些肉盾冲锋最前和宋军厮杀,以减少党项人的损失。但这几只军队其实主要的功能是在平原、山岭作战,唯一能发挥攻城作用的就是泼喜军。 泼喜军人数不多,党项军中共有不到千人,但每名泼喜军均配旋风炮! 党项人善于野战,不利攻城。是以在数次对大宋作战时,虽能将宋军拉到平原聚而围杀,大获全胜,但每次掳掠数百里后,虽能破寨,但碰到宋军顽强的抵抗时,往往不能破城,因此很多时候欲宋军集结兵力后,只能回返,均是难以直取关中。 投石机虽破城时威力巨大,但极为笨重,运输不便,并不适合夏军快袭的作战方式。 元昊有感于此,又分析自古投石机的弊端,召集汉人中的能工巧匠,又命藩学院悉心钻研,研究出一种旋风炮,可投掷拳头大小的石块,而这种旋风炮,只需要骆驼运载,可跑动时绞动机关发射,极为的快捷方便。 这一次,进攻细腰城,元昊终于动用了泼喜,显然是对细腰城势在必得。 因为细腰城有种世衡! 西北有两人是边陲宋军的定海神针,一是狄青,另外一人就是种世衡。这些年来,种世衡经商通商,不辞辛苦的招抚西北一带的百姓,事必躬亲,有如再生父母。就算是羌人提起种世衡来,都是感激不尽。细腰城被攻,抵抗夏军的不止有宋军,还有附近的无数羌人。 这次的羌人却和当年在金明寨的不同,因为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受了种世衡的恩惠。众志成城,夏军虽攻得猛,但细腰城仍屹立西北,咬牙坚持。 无数石头击在新筑的墙头上,尘烟起伏,泼喜军交错运行,那石头铺天盖地的压来,将城头的守军打的抬不起头来。 就在这时鼓声大作,有撞令郎抬着云梯冲锋在前,恶狠狠的向细腰城冲来。云梯搭在城头上,无数人奋力攀登。 城头的守军似乎被打的放弃了抵抗,根本没有有效的还击。 不多时,已有撞令郎冲上了城头。还有撞令郎已拿巨木拼命的撞击城门,眼看城门不堪巨力,已有了松动。 远远的夏军见了,均是大喜,吹动了号角。早已亮出尖锐爪牙的擒生军见状,呼啸声中,并队向城下冲来。 就在这时,城头陡然间一阵鼓响,“嘭嘭”大响,有如击在人的耳边心口,惊心动魄。有大队擒生军才将将的冲到城下,就见头顶一暗,有无数有如锅盖般大小的巨石从天而降。 那些擒生军大惊失色,阵型陡乱。他们要退,可后有自己人顶着,要散开,但兵力太多,根本无从躲起。 “咚咚”声中,马嘶人叫,血肉横飞。 那一刻,擒生军如在梦魇之中,不知道被砸倒多少。 种世衡没有旋风炮,但有投石机。他早将这附近的投石机系数的运到了细腰城!就趁夏人擒生军冲来的时候,这才使用! 冲到城头的撞令郎才翻过了墙头,一颗心就冷了下去。 城道的那头,有掩体防护格出一条宽丈许的地方。旋风炮虽猛,但击不破那坚固的掩体。倏然间,有兵士从掩体下冲出,手持锐利的兵刃。有砍刀、有斧头、有单钩、有长剑。这些人手上的兵刃千奇百怪,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锋锐无边。 撞令郎长枪才举,枪杆已断,合身要扑,人头已落。 埋伏在城头的是执锐,也就是当年狄青鏖战西北的七士之一! 十士虽未完备,但只有一个执锐,就将撞令郎杀下了城头,还有人不知死活的要冲上墙头。突然有滚油倒下,火把投掷下来,刹那间火光熊熊,城下已一片火海。 惨叫连连声中,黑烟弥漫,直冲云霄。 夏军见状,终于停止了如潮的攻势,开始缓慢的撤后。城虽孤,但谁都不知道这城池内到底有什么力量在僵持! 已黄昏,残阳如血,绚丽的晚霞染在浓滚的黑烟中,有着说不出的惨烈凄艳。 等到残阳沉入远山之巅时,夜幕垂下,篝火燃起,号角也哑了,人也沉寂了,宣告这次交锋的正式结束。 可战事不过才开始! 细腰城的城头上立有一人,身着铠甲,一张马脸上刀疤纵横,容颜有着说不出的丑陋憔悴。可所有人望着那人时,眼中都露出了尊敬之意。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人是狄青的兄弟,这人不愧是狄青的兄弟!这些天来,这人几乎长在了城头,支撑着整个细腰城。 这人叫做张玉! 张玉是当年在禁军营中,狄青所剩无几的兄弟。张玉还没有死,张玉已变,变得更加沉冷老练,变的不苟言笑。可张玉还有一点没变,他胸中流的是热血。 自从李禹亨死后,张玉就一直在延州左右征战,夺回金明寨,进取绥州,他武功或许不高,但每战必拼,每战必伤。就算前方羽箭如蝗,他也一样照冲无误。 怕死的人通常更会死,张玉不怕死,他竟一直能活下来。没有人理解他为何这般拼命,但所有人都敬他。西北风冷雪寒、雨凄沙迷,能活下来的是强者,能拼命的是硬汉,能拼命活下来才是英雄! 狄青是英雄,张玉也是! 张玉望着落日余辉散尽时,不知为何,眼中已有凄迷。那遥远的天际,似乎有一人望着他,虚弱道:“张玉……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他忘记不了李禹亨,他不仅欠着李禹亨的一条命,他还欠李禹亨一分兄弟的情。 他不知如何弥补,只知在鏖战疆场之际,幻想着是在和李禹亨并肩杀敌。如果一死能还了欠下的一切,他并不在乎。但有些事情,的确是死也无法补偿的。 这一次细腰城有警,狄青不在,张玉第一个带兵赶到,他熬了太久,但无怨无悔,他在等——等狄青! 狄青一定会来,一定! 有脚步声传来,张玉扭头望过去,见一年轻人匆忙的走过来,脸色惶恐,低声道:“张将军,我爹他又吐血了。” 张玉一凛,交代身边的将领道:“留意夏人的动静,一有攻势,立即通知我。”对那年轻人道:“带我去看看。” 那年轻人叫做种诂,是种世衡的大儿子,近些年来不事科举,跟随种世衡奔波。 听种世衡伤势有变,张玉忍不住的担忧,跟随种诂下了城楼,到了指挥府。见到种世衡的一刻,张玉就忍不住的心酸。 种世衡容颜枯槁,已憔悴的不成样子,种世衡已病了很久。这个老人,为了西北,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流年如箭,射得老者浑身是伤,种世衡卧病在床,已站不起身来。他身旁还有碗草药,浓浓的散着热气,见到张玉赶来,种世衡想要起身,陡然剧烈的咳。他用手帕掩住了口,等到咳嗽终于稍歇,这才把手帕握在掌心,假装若无其事。 手帕有血。 张玉心已碎,可假装没有见到。种世衡笑了笑,有些责怪的望了种诂一眼,虚弱道:“这不成器的孩子,就是咳两声,也值得把张将军找来吗?张将军,你去守城吧,我没事。” 张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也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正犹豫间,种世衡问,“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张玉半晌才道:“如今全城人都在节省用粮,已有百姓参杂青草树皮熬粥喝,只为多给守城的军将一口饭吃……”他说的平静,但内心热血沸腾。 这是个让人守得无怨无悔的城池! 他没有对种世衡隐瞒,因为他知道种世衡比他更清楚城中的一切。 “那粮食已经很少了,恐怕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月了。”种世衡喃喃自语,知道这个城池和他一样的节俭,虽然还苦,但总能挨下去。心中想,“朝廷屡战屡败,非边陲军民不肯用力,实在是朝廷瞎指挥。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先有范雍无用、后有韩琦夏竦狂妄自大,如今又来个葛怀敏不知兵,不知道累死了西北多少热血男儿。如今狄青有为,偏偏去镇守风平浪静的河北,可见这朝廷真他娘的简直糊涂透顶!” 他本是文臣,但长期混迹市井,有些不满,心中难免臭骂几句,可见到身边的众人都是极为担忧的样子,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他的身体。强打精神,反倒安慰众人道:“不过你们放心,不用两个月,不……一个月,狄将军就会来!” 蓦地心中有种惶恐,只想到,“狄青真的会来吗?”他知道若是狄青一人,那无论千山万水,刀山火海也会来,但狄青只是一个人来肯定没有用。朝廷这次会不会用狄青?他想到这里,第一次没有了自信。 种世衡忧心忡忡,一口气喘不过来,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种诂一直眼有泪花,突然叫道:“爹,狄青不会来了。你知道的,他现在还远在河北,以朝廷拖拉的方式,只怕商议出谁再领军,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更何况城外有十数万契丹兵……”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房间内静了下来。种诂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种世衡。 种世衡挥手,已打了儿子一记耳光,虽轻,但响彻非常。 种诂愣住,他毕竟还年轻,眼看父亲为西北操劳了这些年,现在积劳成疾,眼看就要不行了,大宋竟无人来救,难免心中愤懑。可不想种世衡竟打他,长了这么大,种世衡还从来没有打过他! 种世衡又是剧烈的咳,手帕的血想掩都掩不住,种诂心中突然有了害怕,跪下来道:“爹,你别生气了,孩儿说错了。” 种世衡突然叹口气,抓住了儿子的手,缓慢道:“诂儿,你大了,爹教不了你什么了……但爹一定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信,才会有,你不要轻易的怀疑你的朋友!狄将军或许严厉、或许沉默、或许他身上有你太多太多的不解,但你若把他当作朋友,就一定不要怀疑他!” 种诂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张玉一旁听了,眼帘湿润,突然明白种世衡为何能和狄青合作多年,亲密无间。因为他们是朋友! 种世衡转望张玉,长喘一口气,坚定道:“张玉,你是狄青的兄弟。你说……他会不会来?” 张玉神色复杂,一只手却已放在种世衡的手背上,一字一顿道:“他会来,一定!” 城内静寂,城外数万夏军,亦是沉默了下来。伊始的时候,他们大败宋军,纵横宋境六百里,兵逼渭州,让关中、汴京都要震惊的兴奋,已慢慢淡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个细腰城! 那孤独却又倔强的城池,仍旧屹立不倒,有如那个孤独而又倔强的老头。 今天白日一战,夏人又是损兵折将。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中书令张元的心情,张元坐在中军帐内,问着对面的一个人道:“你说狄青会不会来?” 张元虽是汉人,但如契丹的韩德让般,眼下在夏国,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水川、定川寨两役,可说在张元的亲自参与下进行,而到如今的所有战役,均是坚决执行张元最初提出的方针,“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唯一让张元有些失算的是,契丹突然没有了对大宋用兵的念头,但这本不是他的过错。若非元昊对契丹公主过于冷漠,夏国、契丹结盟出兵瓜分了大宋,也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张元对面坐着一个人,满是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无边的沉寂。而那人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那人就是罗?王——野利斩天。 听张元询问,野利斩天淡漠道:“我不是狄青,我不知道。” 张元早就习惯了野利斩天的语气,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是狄青呢?” 野利斩天翻翻眼白,嘲弄道:“我若是狄青,我不会来。” “为什么?”张元追问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得意,又像满是期待。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若是不被别人知道,那心中的成就感肯定大大地削弱。张元眼下,本来就得意。 野利斩天道:“细腰城已是孤城,城外有五万骑兵围困!细腰城西北数十里外就是鼓阳城,那里有我军两万人镇守。而细腰城东的数百内,堡寨悉破。大人手握骑兵五万,对细腰城看似猛攻,其实不过是想要围城打援,眼下损失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撞令郎。而大人以逸待劳,静候狄青前来。狄青若来,就必须和张大人在平原交战!狄青仓促前来,已失天时,平原作战,再失地利,就算他骁勇无敌,也是难占胜算。” 张元心中有些叹息,暗想眼前这个瞎子,真的比明眼人想的还要清楚。“都说狄青勇猛难敌,眼下更有七士相助,我虽说是以逸待劳,也不见得有把握能胜过他。” 野利斩天笑容中满是讥诮,“中书令若真的不能胜过狄青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坐的如此安稳。中书令眼下手中还握着三千铁鹞子,可当十万兵,中书令并不会忘了吧?” 张元微微一笑,知道这番算计瞒不过野利斩天,他得元昊的信任,围城打援,在擒生军中埋伏下铁鹞子,其实就在等狄青——等着击败狄青! 大宋西北边陲,唯狄青、种世衡二人可用矣。若能一举击败狄青、破了细腰城、擒了种世衡,大宋西北再无可抵挡夏国铁骑之人。 眼下张元已万事俱备,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狄青会不会来?可在张元看来,这已不是问题,他虽然不是狄青,但他认为很了解狄青。 狄青这人有优点,重情义,但这也是他的缺点!种世衡是狄青的朋友,种世衡有难,狄青只要还活着,就算爬也要爬过来。 “狄青一定会来!一定!”张元喃喃自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神色惬意。却没有留意到野利斩天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野利斩天眼睛还是灰白一片,但他看着张元的神色中,突然掠过分嘲笑。那神色只是一闪即逝,他究竟在嘲笑什么,张元并不知道。 兴庆府的皇宫内,“铮铮”琴响,悠远荒漠,有舞者随风随曲,翩翩而舞。 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元昊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斜倚在胡床上,不望舞者,却在望着弹琴的人。 弹琴的是个女子,女子螓首微低,发髻上珠钗微微颤抖,有如清晨荷叶上的晶莹剔透的珠露。她虽低着头,但手抚琴弦风情万种,本身的光彩似已耀过了舞者的万千光辉。 琴声忽而苍凉、忽而盈翠、时而如冰泉鸣涧,时而似春暖花开…… 宫中景致似乎随着琴声而改变,或浓浓如月,或暖暖如春。 等琴声已歇,舞者止旋时,整个宫中幽静如林,天籁处,隐约有燕赵之士慷慨的歌!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元昊抚掌望着那弹琴之人道:“飞天一曲,世间难闻。” 那弹琴的女子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兀卒过誉了。”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能算小,单论五官而言,并非绝色,但她只是嫣然一笑,已让浓浓的春意变淡,她最动人的地方不在容貌,而在风情。 那女子赫然就是——张、妙、歌! 乾达婆本是梵语,有飞天之意。乾达婆本是天龙八部之一,亦是帝释天身边乐神。 张妙歌就是飞天,当初不空在竹歌楼时,见到张妙歌身旁那雕刻飞天仙女的香炉,就已认出张妙歌是飞天!亦是乾达婆部的部主! 可不空就算认出张妙歌,亦是无用,他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元昊望着张妙歌,眼中满是赞赏之意,突然间,元昊问道:“你见过狄青?” 张妙歌平静道:“是。” 在竹歌楼,她是个风情万种的歌姬;在赵祯眼中,她像是个初恋情人;在不空眼中,她是个极为可怕的魔女;在八部之中,她是一部之主,也是乐神;可在元昊的眼中,她更像个女人,也是他的部属。 乾达婆在梵语之中,还有变幻莫测之意! 元昊点点头后,扭头望向殿外的春色,问道:“在你眼中,狄青是个怎样的人呢?” 张妙歌一笑,简洁明了道:“重情重义!” 元昊也笑了,喃喃道:“女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男人就是不同。”目光投向宫墙外的天际,那里清空万里。可更远的地方,正狼烟弥漫、金戈铮铮…… “狄青在很多人眼中,已可算是我的一个对手!”元昊轻声道:“但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妙歌秋波流转,不望天边,只是望着眼前的元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元昊的颧骨有些高,双眸有些陷,那是很有个性一张脸,不英俊,但满是大志。 过了良久,张妙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想说? 元昊并不介意,双眸中又泛起豪情万千,“因为他没有大志!他奔波多年,无非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为了挽救心爱的女人,一件是保西北那些愚民的平安。这在我看来,简直愚蠢透顶!” 张妙歌红唇喏喏动了两下,本想问一句,“若你的女人为了你不惜送命,你会不会为了她奔波一生呢?” 这对元昊来说,或许根本不是个问题。元昊有女人无数,但他杀了原配,不理契丹公主,又将野利遇乞的女人收入宫中。女人对于他而说,不过是件摆设! 一想到这里,张妙歌垂下头来,望着膝前的瑶琴。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乱……有谁听? 她是飞天,变化莫测、难以捉摸的飞天,但她很少去琢磨天下一统,万古流芳,她甚至觉得,就算那瑶琴,都比那些大志有趣的多。 她终究还是女人。 元昊不闻张妙歌答复,可并不在意。他是帝释天,高高在上,虽在欲界,却脱俗出尘。他很少理会别人想什么,他说的话,本来就已有了答案,也不准备让人回答。 “狄青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因为他目光太短。”元昊吁了一口气,眼中振奋的光芒都减了些,“我的对手,要像唐宗宋祖一样,有一统天下的愿望,而不是像他一样,只局限在方寸之地。这次狄青,一定会去细腰城,但我不会去。”嘴角露出分哂然的笑,“我把兵权全部的交给了张元,只盼他们莫要让我失望。” 张妙歌想到,“元昊用的是他们。难道说……他希望张元和狄青好好的战一场?他希望张元胜,可也不希望狄青不行?他素来都是这样,希望敌手总是越强越好,他一直认为,这样才能磨砺出他锐利的锋芒。”轻轻一笑,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昊突然问,“飞天,在你看来,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张妙歌只答了一个字,“会!” 元昊笑了,满是大志的一双眼若有兴趣的望着张妙歌道:“那你认为谁的胜算大一些?” 张妙歌见元昊这次望了过来,也抬起头来,略作沉吟后才道:“我不知道。” 元昊笑意不减,还待再说什么,有一金甲护卫走进来,在元昊身边低语了几句。元昊身边,有十六金甲护卫,只有这些人,才能随时随地的到他身边,而若是旁人接近他,杀无赦!他虽在欣赏着歌舞,听着弦乐,但那巨弓羽箭,就在他的案前、腰畔。 元昊听到金甲护卫说了两句,笑容陡然消逝,脸上蓦地涌上分悲哀之意。 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表情。 他壮志在胸,满是豪情,全心一统天下,早顾不得悲伤,那他这时悲伤,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那悲哀之意,转瞬即过,他只是点点头,金甲护卫退下。元昊手按桌案,五指突然开始了跳动,有如抚琴般。 张妙歌知道元昊的习惯,他手指跳动的时候,就在思考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他手指停止不动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往往关乎人的生死。张妙歌转念之间,突然脸色也有些改变,问道:“是?”话未说完,元昊已截断道:“是!” 他们之间,很多话已不用再说出来。 张妙歌双眸中,似乎也有分悲凉之意。沉默半晌才道:“那你……”话还是说了半截,元昊已道:“召没藏悟道来见。” 没藏悟道走进来的时候,嘴角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望向元昊时,神色终于有了恭敬。他深施一礼,问道:“兀卒找臣来,不知何事吩咐?” 元昊五指屈伸不定,表情益发的沉冷,似乎在下个极为艰难的决定。终于,他左手一握已成拳,凝声道:“没藏悟道,我要你做件事,不惜任何代价!” 没藏悟道神色有些惊奇,缓缓问道:“不惜任何代价?” 元昊根本不再重复,他话说了一遍,都嫌太多! “你从现在开始,西北的兵力,可由你控制,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两个月内,带狄青前来见我。”顿了下,元昊补充了一句,“我要活的!你若完成不了这件事,你以后就不用见我了。” 没藏悟道怔住,就算是张妙歌,都有了分讶然。 这根本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没藏悟道再有智慧,毕竟也是个人,如今西北两军交战,势如水火,没藏悟道有什么本事一定能抓住狄青?可元昊为何一定要见狄青?没藏悟道眼中满是困惑。 没藏悟道僵凝了很久,说道:“可现在……西北的兵力,均是由中书令掌控。” 元昊道:“你去了,那里的兵力,就可由你由你分配!这是我的命令!”他话不多说,言下之意就是,张元那面,自然不需你来考虑。张元若是不听命令,就算是中书令,也只有死路一条! 没藏悟道沉默良久,这才又施一礼,说道:“臣……遵旨。”他退了下去,竟还能神色平静,张妙歌见了,也是不由地佩服。她想说什么,元昊却已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元昊目光一转,已望向东南的方向,那里就是细腰城。 嘴角带分难以捉摸的冷,元昊目光中少见的带了分感怀,喃喃道:“狄青,你一定会来?是不是?” 第二十一章 英雄 日升日落时,细腰城前的尸体已堆积若山。张元虽还坐得稳如泰山,但内心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 双方对垒往往就是如此,总会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气。张元一直以为沉不住气的会是狄青,他已得到汴京的消息,宋廷见关中危急,终于再次启用狄青前来西北。本以为狄青接到调令后,会立即前来发难,但狄青迟迟没什么动静。 张元虽又连破镇戎军数寨,但一直攻不下插在夏国境内的细腰城,他又等不到狄青,难免心中不安。当年狄青蓦地发难,从安远战起,转战数百里,收复全部失地,斩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事情,让张元记忆犹新。张元此事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种日子过的已非惬意。 这一日,日落黄昏之际,张元和野利斩天并辔立在细腰城前,远望残阳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给那大城蒙上层淡淡的光芒。 征战方休,阳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铁骑如风一样的流动,细腰城仍如铁盾一样的立在眼前。 这时山花似锦,草青风暖,张元的脸色,却如凝冰一样。 他本宋人,本不叫张元,年少时胸怀坦荡,性情豪放,尚义任侠,端是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曾幻想凭文武之才,晋身官场。怎奈一身本事在那些考官眼中看来,不过是不入流东西。 他因尚义任侠,竟十数年不得朝廷录用。后来他心灰了、心冷了,再不想科举之路,混迹青楼之际,偶见青楼的鹦鹉,曾写“好着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两句,长笑离去。 汴京不留人,自有留人地! 他投笔从戎,转投宋边陲大营,希望能凭一身本事为国出力,平定西北,立下一世功名。但西北边帅笑他眼高手低,笑就算太宗时,都对西北无可奈何,他一个张元,能有什么本事平定西北? 文人瞧不起他,武人亦是不用他。他心灰意冷,发狠之下,竟再次一路西去,到了党项人的地盘。他改名张元,将另外一个他的兄弟改名吴昊。冒着杀头的危险,在兴庆府最热闹的太白居题上,“张元,吴昊到此一游!” 这二人起名冒犯元昊之名,当下被京中侍卫抓起,本待砍头,却幸得元昊路过。元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问,“如此犯忌,所为何来?” 他当下一腔悲愤,早将生死抛在一旁,就道:“姓尚不理会,乃理会名耶?”当时这一句话说出来,他自觉得人头已要落地,他不但冒犯了元昊的名,还揭了元昊的短。 当初元昊姓赵,被宋廷赐姓赵! 有些人,为了得到,不惜失去。元昊为了天下,可以暂时接受赵姓,而他不也是一样,为了心中一口气,改名张元?他以前叫什么,早无人记得。 历史素来在成功者身上浓墨重彩,他若不成功,何必再想以前的名姓? 不想元昊只是笑笑,说了句,“放了他,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自此后,人生如梦。他从一介寒生很快到了中书令一位,凭胸中的才华为元昊定下了一统天下的大计。自此后,凡是夏国进攻大宋一事,领军之人或有不同,但均是他张元一手策划。 或许在他内心中,如此兴兵犯境,不过是一洗当年被宋廷轻蔑之辱。 望着眼前的尸骨堆积,想着多年前的浮华一梦,他突然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愿?或者是……只是一个意气行事?” 天空有鸟鸣传来,打断了张元的思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边的野利斩天一眼,终于忍不住道:“罗?王,依你来看,狄青何时会来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很有问题。野利斩天是瞎子,他说什么依你来看,野利斩天会不会恼? 突然有了分悲哀,他现在瞻前顾后,忌讳太多,再没有当年的肆意妄为,意气风发。难道说人都如此,老了,权位高了,想的反倒多了? 若现在有一人到了他的面前,如他当年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改名换姓,可为高官厚禄否?”他如何面对,他是否有元昊当初的气魄,付之一笑,还是勃然色变,将那人斩于面前? 问题早已问过,野利斩天也曾答过。张元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不想野利斩天神色突然有分怪异,缓缓道:“等等……” 野利斩天说话间,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 张元一怔,不解要等什么,见野利斩天的一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下,似在享受着暖阳余辉,心中来气。他虽是中书令,可在直觉中,这个瞎子,从来没有将他看在眼中! 转瞬有些失笑,张元心道野利斩天既然是瞎子,当然不会将他看在眼中。等了许久,张元正有些不耐之际,野利斩天叹口气道:“狄青……要来了!” 张元嗔目结舌,一时间反倒不知道野利斩天为何这么肯定? 野利斩天明白张元的不解,淡淡道:“中书令大人现在话说的多,听的就少了。是以最近有很多东西听不见,看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张元一凛,以为野利斩天说的是朝堂之事,谨慎道:“不知道罗?王听到了什么?”在张元眼中,野利斩天就是个怪人。 野利斩天身为罗?王,但本在阿修罗部。阿修罗部本都是叛逆之徒,入了那里的人,就意味着死。可野利斩天非但没有死,反倒凭本事打到龙部九王的位置,不可不说是个异数。但野利斩天的过去,没有人知道。 张元也不知道。 这个人本身就像在迷雾中一样。他帮元昊东征西讨,到现在也不握什么权利。元昊怎么看野利斩天,野利斩天是否有怨言? 张元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留意着野利斩天的表情。 野利斩天嘴角突然又有分讥诮,闭着眼睛缓缓道:“我听到了风声。” 张元有些紧张,追问道:“什么风声?”风声?庙堂的风声?野利斩天这么说,是不是暗示他什么?自古帝王最忌功高盖主,他张元到如今,锋芒毕露,虽说元昊有大量,有野心,有气魄,不应对他这有功之臣下手,但世事难料…… 野利斩天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么风声?这倒是难以解释。如此暖春,风声也是温柔的。中书令一心征伐,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张元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说空中的风?”有些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听野利斩天道:“空中的风,也能传递些信息的。”张元皱眉,迟疑道:“恕老夫不解,还请罗?王详解。” 野利斩天终于睁开了双眸,灰白的眼睛盯着张元道:“风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张元见到野利斩天那满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凛,扭过头去。他毕竟是中书令,也自负才华,不想事事询问旁人,凝神一想,就道:“眼下这风是从细腰城的方向吹,这么说欢呼声也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的?真的有欢呼声?”他虽听不到,但知道瞎子的耳朵都特别管用,更何况眼前这人是瞎子中的极品? 为何会有欢呼声? 张元想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们为何欢呼,是不是因为已得到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在如斯境地,还有什么欢呼的理由。” 张元暗想,这瞎子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这么甄别对手的动静,怪不得这瞎子能被兀卒封为九王。突然想到一事,问道:“细腰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后都有我军封住,若是有人进入细腰城,绝逃不过我们的耳目,他们怎么能知道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道:“人马虽逃不过中书令的耳目,但有信鸽掠空,中书令却没有看到。” 张元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到浮云悠悠,碧空广袤,并没有什么信鸽。突然想到方才听到鸟鸣,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原来刚才过去的鸟竟是只信鸽! 一念及此,张元倒对伊利斩天肃然起敬,沉吟道:“狄青已来了,但他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因此并不轻举妄动。他怕细腰城内的人等得绝望,所以又派信鸽传信。既然城内人欢呼雀跃,相比是知道狄青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张元对野利斩天有了新的认识。当初元昊让野利斩天来助他,他还不以为然,不想就是这个瞎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中书令果然聪明。”野利斩天不咸不淡道。 张元老脸一红,这赞美的话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可这句赞美直如抽了他一记耳光。但他毕竟久经世故,只做没有听到,早传令下去,命夏军在方圆数十里内严加防备,又命周边的夏军一有警讯,立即通传。 张元明知狄青会来,反起振奋之意。 无论夏军、宋人,均把狄青已看作天神一般,张元知道这般拉锯作战,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才抱着和狄青一决高下的念头。击溃狄青后,西北再无可和他们抗衡之人。 等回了中军帐,张元不待坐下,就有兵士前来禀告道:“中书令大人,般若王、没藏讹庞前来请见。” 张元皱了下眉头,前几日元昊已有令送达,说让没藏悟道过来协助张元作战,可又说,没藏悟道有什么需求,必须无条件的满足。 张元身居高位已久,如何不知道这里有削他兵权的意思?心中不悦,只想着元昊这般吩咐,难道是真的对他心存猜忌? 等般若王进来时,张元见其脸色平和,一时间看不清风向。又见没藏讹庞一副小人得志的脸孔,更是皱起眉头。 般若王毕竟掌控横山多年,若说用兵,大可助力,可这个没藏讹庞不过依仗妹妹没藏氏得宠,就大摇大摆的旁若无人,实在让张元看不过眼。般若王带没藏讹庞前来,又是要做什么? 没藏讹庞似乎没有看出张元的厌恶,反倒嬉皮笑脸的凑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小人有礼了。” 张元勉强一礼,转向般若王,有些冷淡道:“般若王,兀卒有旨,让老夫听从你的吩咐……” 般若王一笑,上前深施一礼,恭声道:“中书令大人说笑了,兀卒有旨,让在下协助中书令而已。小子何德何能,敢来吩咐大人呢?” 野利斩天一旁坐着,也不起身,更不招呼,脸色漠漠。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个态度。 张元心中却舒服了点,捋须道:“般若望过谦了。这总是兀卒的吩咐……” 般若王斜睨了野利斩天一眼,微笑道:“兀卒也是想大人和小子齐心协力罢了,至于谁来指挥,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待说完,没藏讹庞一旁大咧咧道:“中书令大人,你让我吃喝嫖赌,我还在行,你让我领军的话,那真的太为难我了。实话实说吧,我这次来,根本没有想着领军,你给我安排个轻松的活儿吧。” 张元心道,“眼下两军正在交战,有什么活儿轻松?你若图轻松,何必前来这里呢?”正犹豫间,般若王道:“中书令大人,我前来途中就已想了许久,种世衡虽被围困多时,狄青来救,却不会强攻!” 张元微凛,反问道:“那依般若王之意,狄青会如何解救细腰城呢?” 般若王一字字道:“我想狄青必想断我粮道,截我后路,逼我等撤兵!” 张元眼中厉芒一现,沉默良久才道:“此招若使出,只怕我等虽有骑兵十数万,也可能一朝崩溃!” 夏军出兵钳击镇戎军,势如破竹,宋军难以抵抗。虽宋军几次传令都是避其锋锐、击其惰归,但真正实施的人,没有一个! 无论葛怀敏还是任福,均被诱敌之计吸引,被暂时的取胜冲昏了头脑,一步步的进入夏军的包围圈中。 可狄青不是葛怀敏,也不是任福!宋军若真有一个能坚决执行正确策略的人,那无疑就是狄青!也只有狄青的手下,才会完全信服的听从狄青的命令。 夏军掳掠宋境,但如今野外粮食已尽,十数万大军的粮草,统统需要从细腰城西北的鼓阳城输送,如果鼓阳城被破,夏军不攻自败。 中军帐内沉寂片刻,般若王突然道:“鼓阳城和我军胜败息息相关,中书令大人若不嫌弃的话,小子和没藏大人请令,立即出发,前往镇守鼓阳城,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张元内心松了口气,暗想:“没藏悟道这般说,看兀卒的意思,就不是要削我兵权。这个没藏悟道,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 鼓阳城极为重要,张元久经阵仗,岂会不防?他早派重兵把守那里,只怕狄青攻打,闻般若王主动请缨,正合心意,心想没藏讹庞做不了事,但有般若王约束和镇守在鼓阳城,那我后顾无忧了!当下道:“那有劳般若王……和没藏大人了。” 般若王谦逊几句,向张元请了令牌,也不耽搁,和没藏讹庞趁夜出发,直奔鼓阳城。 张元没想到般若王这般好打法,一时间难免有些疑惑。扭头望向了野利斩天,见他眉头也是锁起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入夜时分,张元很有些疲倦,但心忧战事,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深夜时分,他倦意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梦中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张元一怔,翻身坐起,有侍卫冲进帐篷,叫道:“大人,有敌来攻!” 有敌来攻!狄青来了?张元心中着实一惊,然后就听到东方已鼓声大作!那鼓声如沉雷滚来,好像就要杀到了眼前。 张元喝骂道:“一群废物,怎么这晚才来警讯?”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诺诺无言。张元冲出了营寨,就感觉鼓声浪潮几乎冲到了面前。夏军大营已有骚动,但张元毕竟身经百战,这次寻狄青倾力一战,岂能不做准备。 张元上马,径直前往东方营寨,见有将领早就列队营前,人在马背,弓在手前的严阵以待。 夜幕沉沉,张元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细腰城外的山野处已亮如白昼。张元虽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但知军心绝不能乱,既然狄青突袭以快来攻,他就要以厚势逼退对手。 见四野篝火如约燃起,火光下,夏军阵营忙而不乱,已如怒射的弩箭般,张元心中稍安。这时野利斩天也已经赶到,和张元到了前军营中。 有前军将军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只闻鼓声急骤,应就在前方十里内。但眼下看不到敌情,末将听大人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骑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消息……” 张元怒道:“东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谁在把守?”张元当然不会坐在细腰城前等狄青来攻,东方数百里内,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对手攻到面前,竟无一探子回传消息。 转望野利斩天,张元问计道:“罗?王,狄青为何能过百里防线到了这里,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翅膀不成?” 野利斩天也是皱了下眉头,摇摇头,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鼓声倏然停了。张元一怔,耳边宛若还有金鼓声激荡不休,一颗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远处,本是喧嚣震天的鼓声突然瞬间消失,那种遽然寂静的震撼,更让人心惊。 夏军大营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为宋军要开始进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东方发白之际,宋军再没有举措。 柳梢暗露滴晓晨,狼烟戟气冷杀人。 张元立在晨雾中,感受到风的讥诮,脸色沉冷如冰。等见到红日一拱拱的就要冲破远山苍云间时,张元喝道:“去登高坡看看。” 话音才落,有马蹄声急骤,夜月风带着几骑迅疾奔来。当初安远寨一战,窦惟吉虽丧命,可夜月风却逃得了性命,他几个兄弟悉数死在狄青手上,对狄青早就恨之入骨。这次进攻大宋,夜月风主动请缨,身先士卒地要一洗前耻,得以镇守登高坡留意宋人的动静。 见夜月风赶来,张元冷冰冰道:“我需要你给我个交代。” 夜月风惶恐难安,下马跪倒道:“大人,末将……很难交代。”见张元双眸竖起,已动杀机,夜月风急忙道:“大人,你听我解释。末将这些日子一直在登高坡坚守,昨晚夜黑无月,突然坡下鼓声大作,似有千军万马杀来。末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得到周边前哨的消息,是以不明敌手的实力,因为未能出战。那鼓声停后,末将已派出人手来向禀告情况,不想……均是死在了路上!” 众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寒,虽是阳光明媚,但只感觉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看偷偷的盯着他们…… 这时前军将军前来道:“启禀大人,我军去联系夜月将军的探子,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消息,只怕尽数遭了他们的毒手。” 张元神色不变,冷冷道:“夜月风,那你之东三十里外燕子岭是谁把守,找他见我。”,日上三竿之际,镇守燕子岭的都押牙气喘吁吁的赶到,他若是也和夜月风一样的消息,众人也不奇怪,可都押牙告诉了让大伙都奇怪的一个消息,燕子岭并无警情!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张元面沉似水,早在这之前,喝令传方圆百里的夏守军回禀军情。中午时分,已陆续有守军将军派人来禀告,并无敌情! 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夜月风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见众人均是疑惑的目光,大叫道:“昨晚真的有人来攻。中书令大人,你要信我。” 张元突然笑了笑,“狄青如此虚张声势,想必是无胆鼠辈,实力不足,不敢来攻我军,既然如此,何足一道呢?好了,传令下去,让各地驻军戒备就好。夜月将军,你也回转吧。” 他故意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安定军心,可心中有个极大的疑问涌上来,如果方圆百里并无警情,那狄青所率的宋军如何到了登高坡,还能精准的杀了夏军的探子? 难道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吗? 不止张元,夏军余将均是心中困惑,退下后,难免议论纷纷。 张元回转中军帐后,怒不可遏,却又无从发泄。等待不久,野利斩天入了帐中,张元冥思苦想许久,一直不得要领,终于问道:“罗?王,依你来看,昨晚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方才我在营中转了下,听军将都在私下议论,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的,是以才能不惊动附近的守军,直接到了这里。” 张元一拍桌案,喝道:“是谁敢妖言惑众?推出去斩了。” 野利斩天皱了下眉头,缓缓道:“若中书令如此失态,只怕狄青目的已达到了。” 张元微怔,忙问,“狄青有什么目的?” 野利斩天道:“狄青不出我们所料,已准备动手。但他知道有中书令坐镇,眼下我军无隙可趁,狄青虽勇,但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他这般举措,无疑是先要动摇我们的军心。如果中书令都被他乱了分寸,无疑就是他下手的时候。” 张元一凛,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想了许久,终究想不明白昨夜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很显然,昨晚狄青已派人混到了附近!伺机刺杀我们的探子,制造混乱。” 张元道:“这我如何不知呢?但我们周边天罗地网,他们又是如何能混得进来,又安然离去呢?” 野利斩天微皱眉头,沉吟道:“我有个猜测,但眼下不敢肯定。大人,我必须再详细查探才有定论。不过狄青果然聪明,知道平原交手不利,就不主动和我们交手,只是虚张声势,眼下宋军在暗,我等在明,他能轻易的扭转不利的地势,可谓高明。”听张元冷哼一声,野利斩天笑道:“不过大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也是极为高明的手段。” 张元心中稍有舒服,道:“既然如此,有劳罗?王了。”可想到昨晚宋军故作偷袭,想必人手必定不多,他空有数万大军,却被镇得不敢出战,不由又是脸红。 野利斩天点点,才要转身出帐,突然又止步道:“不知大人可曾留意到,昨晚鼓声大作时,细腰城有些异样?” 张元凝神一想,就道:“他们城中黑压压的,并没有什么动静,并没有异样了。” 野利斩天道:“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异常。想他们既然知道狄青前来,又闻鼓声大作,焉有不上城头看看的道理?他们根本无动于衷,是不是早就知道狄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呢?” 张元内心羞恼,感觉在这瞎子面前,自己好像是个瞎子,恼怒道:“既然如此,你昨夜为何不说?” 野利斩天有分讶然,苦笑道:“我也是如今才想起罢了,我这般说,绝非有嘲弄大人的意思。想兀卒既然让你我前来,就想让你我同心协力,还请大人勿要多心。” 张元轻舒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罗?王提醒。”他毕竟长于指挥大局,幕后策划,真的到面面相对时,反倒少了以往的游刃有余。听野利斩天提醒,心中警惕。 野利斩天一走,张元当下传令众人戒备,为安军心,故示悠闲的巡营。一日无话,等到夜幕降临时,张元一颗心反倒绷紧。 可等到半夜时分,仍无半分动静,张元脑袋才要沾枕,突然有军士冲进来禀告到时:“大人,有情况。” 张元惊心,霍然站起道:“何事?”听帐外静的吓人,也无鼓声,张元实在不明白会有什么情况。 冲出营帐,见夏军大营中隐有骚乱,张元才待询问,突然感觉细腰城的方向有异,抬头望过去,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不知何时,细腰城头火把高竖,熊熊的燃着,细腰城头上亮如白昼,隐见刀枪剑戟的寒光。 细腰城为何这般举动?想起野利斩天所言,张元心思飞转,暗想昨夜细腰城并无动静,是因为知道狄青是虚张声势,但今天宋军都涌上城头,难道知道狄青要来攻打,因此做准备来接应? 虽知道眼下方圆百来里没有警情,狄青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大举来袭,但见城头火亮,总是心中难安,又命手下全力戒备。 夏军倒有不少如张元般想法,当下燃起火把备战,可直到天明时分,城头火灭,竟不见宋军一兵一卒出现。 张元等见晓光破晨之际,陡然醒悟过来,暗叫又上了狄青的恶当,细腰城这般作为,不用问,还是采用虚张声势的伎俩! 就在这时,野利斩天已然赶回。张元见状,催马上前问道:“罗?王,可有了答案?” 野利斩天问道:“大人,昨晚可有什么异常吗?”听张元将昨晚发生一事说了遍,野利斩天叹道:“果不出我所料,狄青用的是疲军之计!他连续两夜诈攻,不过是搅乱我等军心,让我等全力戒备,等我等筋疲力尽之时,就是他进攻之日。” 张元也想到这里,可更关心前晚的事情,问道:“可他们为何能不惊动我军人马情况下,到了我们左近呢?” 野利斩天道:“我详细命人查看了探子的尸体,发现他们均是被一招毙命,显然是被武技高手击杀。但这附近的确没有宋大军出没的迹象,在我来看,狄青所派之人只有数百人左右,各个身手不差。他们能悄然前来,安然离去,眼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顿了下,野利斩天道:“他们是乔装成我们夏军来去。这方圆百里纵横,这些人手他们若扮成夏军来往,我们很难察觉。” 张元猛然警醒,恍然道:“既然如此,就要查附近的守军,是否有异常的夏军出没。” 野利斩天道:“不错,我正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查,结果这里东北向五十里的牛头山的守军有报,的确看到一队夏军经过,人数不多。他们只以为是奉大人调令巡视,因此并未过问。” 张元暗自咬牙,一字字道:“狄青,你果然够狡猾。传令下去,命我军严加防范,留意附近小股擅自出没的队伍。”他命令虽传下去,但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情。 野利斩天轻轻舒了口气,可眉头也是紧锁的。他并没有告诉张元一件事,他其实昨晚守株待兔在等对手,不想狄青虚晃一枪,竟再没有动静,下一步狄青要从哪里出现,他真的也不清楚。 伊始时,他只以为张元将狄青拉出来平原交战的策略并无问题,但眼下来看,狄青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忍。 几日转瞬即过,除每晚时,细腰城都要燃起火把外,宋军再没有异样。 宋军虽无异样,但夏军每次见到城头那熊熊的火光,都是心中不安。那火光只是扰乱夏军的注意,亦或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宋军是想说,他们战意如火、怒意如火,或许终究有一日,会如烈火一样的喷薄出来? 这一日清晨,张元起床时,神色已有了疲惫。 每日过得揪心,总让人容易累得快些。这些天,虽没有狄青的进一步消息,但张元实在比和狄青交手还累。不待起身,已有人冲到帐中,叫道:“中书令大人,有狄青的消息了。” 张元惊凛交加,喝问道:“什么消息?” 那兵士道:“狄青带两万兵马,兵起渭州,过瓦亭、沿六盘山而上,已近制胜关!” 张元一怔,问道:“他们才到制胜关?”原来制胜关尚在镇戎军以南百余里,隔着他们还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张元见狄青使用疲兵之计,只以为狄青再让夏军疲惫后,就会发兵猛攻夏军,直如当年安远寨一战,不想狄青眼下还在制胜关? 这个狄青,到底是什么念头? “消息可曾确实?”张元忍不住问。 那兵士道:“千真万确,是在华亭的败军快马传来的消息。狄青遽然兴兵,渭州的我军均知不敌,已如张大人所言,北归聚集。眼下狄青旗帜所至,我军均是退却,他已连收渭州左右七处失地了。” 张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留意狄青的动静,再去探来。”夏军入寇宋境后,纵横掳掠,直达渭州,渭州太守如当年延州般,闭城不出。夏军在城外掳掠数月,宋军各自为战,一直难以对夏军进行有效的抵抗。不想狄青一来,竟不急于救助细腰城,反倒绞杀在渭州的夏军! 渭州内,无人可是狄青的对手。 张元想到这里,心中盘算,最多再过两日,狄青就可过镇戎军前来细腰城!不想第二日有兵士来报,狄青到了瓦亭寨,本驻守在那里的夏军闻狄青率军到来,早先一日一路北归涌入镇戎军。 狄青一日兵行不过七十里,竟然还没有进入镇戎军! 张元暗自皱眉,终于找野利斩天前来,问道:“罗?王,狄青进军缓慢,所为何来?”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这才道:“据我所知,狄青自渭州发兵,伊始不过是才过万的兵马,但他军旗一至,沿途堡寨均不再自守,纷纷请入狄青军帐之下。一日功夫,狄青已聚兵两万,而最新的消息是,狄青旗下的大军,骑兵步兵夹杂,已有三万之数!而沿途百姓,纷纷运粮支持宋军,狄青眼下军容极盛。” 野利斩天说到这里时,也忍不住的有些佩服。要知道宋自立国以来,西北堡寨就把宋军隔离的七零八落,三川口一战,宋军五路救援,诺大的阵仗,不过纠集了万余兵马。好水川一战,韩琦放肆招兵,也不过是七八千的兵马。 大宋之人,能在三日内,就召集三万兵马来战之人,唯狄青一人矣。 张元冷笑道:“就算三万兵力能如何,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青这般作为,究竟所欲何来呢?” 野利斩天神色有些奇怪,灰白的眼眸盯着张元,其中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张元被野利斩天望的发毛,忍不住道:“罗?王,老夫说的可有什么问题吗?”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才道:“难道大人还看不出狄青的用意?” 张元皱眉苦思道:“他如此缓慢运兵,肯定有他的用意。但老夫一直想不到,他的目标会是哪里。” 野利斩天突然笑了,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讥诮。良久后,他才慢悠悠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他出兵向哪里了。”感觉到张元的欲言又止,野利斩天脸上突然泛起了分光辉,似是激动,又像是钦佩,“我们其实一直想错了,那一晚狄青命人在擂鼓,可能是疲兵之计,但他其实是告诉细腰城的宋军,他狄青来了!他也想告诉我们,不用我们猜,他很快就会来了!” 张元冷哼一声,不待多说,野利斩天又道:“细腰城燃起火把,也不见得是疲兵之计。是细腰城的守军要告诉狄青,他们在等狄青,一直在等狄青!他们信狄青!” 他说到这里,本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中也带了感情。 西北的宋军和狄青间是什么感情?是一种信任到无以复加的感情。 西北的宋军需要狄青,狄青就来了。狄青来了,知道种世衡一定带军等他,等到他来的那一天。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不需那么复杂地揣摩,简单地让人落泪!简单的让天地动容! 狄青来了,明知前方有十万夏军,但是他还是来了! 张元终于想到了什么,脸色改变,凝声道:“你是想说,他缓兵慢行,沿途召兵,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他就要和我决战?决一死战?”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迂回,可从未想到过,狄青有一日,会向他张元挑战。 向十万夏铁骑,三千铁鹞子挑战! 野利斩天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不再多言。可那灰白的眸子也忍不住的望向东方。他眼前隔着军帐,他看不见。他虽看不到,但能感受那悲意如虹的大军正一步步的接近。 或许自三川口五龙川一战后,宋军心中就一直有了悲愤之气。 宋军积弱,但宋军不会降。要作战,就作战! 多年前宋军是因为有郭遵,而到如今,只是因为有个狄青! 狄青大军已入镇戎军,夏铁骑继续北归,听从中书令张元的吩咐,纠集兵力准备和宋军全力一战。 狄青大军已到开远堡,沿途有无数百姓列队相迎…… 狄青大军已到定川寨,定川寨早已破烂不堪,当初宋军遗留下血迹虽干,尸骨就在眼前…… 狄青大军所到之处,夏军不敢拦。 狄青的大军终于近了细腰城,百里开外,气势如虹。这几日的功夫,狄青已召集五万的兵众。 山川同色,军民一心。 那缓缓的流动的大军,终于流过燕子岭,过了登高坡,就那么的行到了夏军的面前,行到了细腰城前。 虽没有磅礴无俦的规模,却有让天地失色的勇气。明知前方大军阻隔,却仍脚步不停,无怨无悔。 有风吹,关山沙起,有马嘶,兵戈凝寒。 数万大军止住了脚步,成阵列排开,响炮三声,狄青策马出了军阵,离夏军阵营不过数箭之地,扬声道:“大宋狄青请与夏国中书令张元——决一死战!” 无对话,只请一战。无回旋,一战决出生死! 空旷的平原,万马齐喑。 千军凝目,只望着立在军前,匹马单刀的人儿。 那人没有带上面具,露出比带着面具更沉冷的面容。 他如墨的黑发已有斑白,他俊朗的容颜已满是沧桑,他深情的眼角已有皱纹…… 似水流年,如刀如箭,纵毁不了奇伟的风骨,却已改变了往昔的容颜! 可他的腰板仍如长枪一样挺直,他的双眸仍和天星一样的闪亮。他挺着胸膛,因为他一直无愧于天地,他双肩凝厚,因为他依旧可以担负天地间的浩荡正气。 他是狄青,大宋的狄青。 狄青来了!狄青请战!请与十万夏军一战! 第二十二章 十全 双军对垒,战意寒空。宋军热血沸腾,夏军一时间竟无人敢替张元一战。 敢和狄青斗将之人,都已死了。 张元进退两难。 张元想得太多,想的太好,他不再满足击败宋军后,掳掠一番,无功而返。他围攻细腰城,要让城池无援而破,就是想寒了宋军的心。 他知道宋朝西北眼下唯有狄青、种世衡能用。眼下他只要围攻细腰城,就能吸引狄青前来,而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只要能击败狄青,攻破细腰城,就能一举摧毁大宋西北的两大支柱,进而进取关中,觊觎天下。 自古得关中得天下!他张元要凭此一战奠定无双的地位,留名千古。 但他攻不破区区一个细腰城,如今狄青说的虽客气,请他一战,但他已没有上前的勇气,他如何是狄青的对手? 蓦地发现,原来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蓦地察觉,原来幕后指挥和两军对垒完全是两回事! 狄青缓兵慢行,可在行军过程中非但没有疲惫,反倒积累了万千杀气,他所领的宋军虽比夏军少,但此刻锐气正锋,他就要凭这股锋锐和夏军一战。 狄青自从接到调令,知道凭走平常的途径,要调兵作战,层层公文,最少要三月之久才能出兵。他等不了那么久,因为种世衡等不了那么久。他只能循非常之途,凭西北的声望招兵进攻,虽知此举后患无穷,但他想不了太多。 他就立在阵前,抬头远望细腰城,见城头有旗帜飘扬,人头攒动。 夏军沉寂无声,静待张元回复。张元望向野利斩天,不待说话,野利斩天已催马上前道:“狄将军远道而来,真英雄也。不过我等不能欺你等鞍马劳顿,不如再过三日后,一决高下如何?” 张元暗自称赞野利斩天果然明白他的心事。眼下宋军正逢锐气,休息三日,等气势一落,再行交手,把握大增,本以为狄青不会同意,没有想到狄青略作沉吟,竟不咄咄相逼,点头道:“罗?王说的不错,那三日后再战就好。” 野利斩天一怔,没想到狄青竟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本来是个不利于宋军的决定,狄青没有理由不清楚。或者是狄青还是沉稳的性格,终究想要稳扎稳打,不想只凭锐气取胜呢? 野利斩天沉吟见,狄青长刀一挥,宋军缓缓后退。他们来如山,去如岳,凝重非常,夏人虽有意攻击,可见对方阵势厚重,一时间也不敢轻犯。 张元暗自舒了口气,方才箭在弦上,他蓄势已久,若是不战,只怕以后都不用抬起头来。野利斩天竟然能把不战的理由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他也是十分佩服。 才回了营寨,就有探子禀告,狄青退兵二十里,就在落雁坡驻军。等夜晚时分,落雁坡四处篝火熊熊,声势浩大。 夜月风本带兵守在那里,但见狄青大军经过,早退回细腰城前。 各地的夏军均是不战而退,终究聚回到细腰城前,夏军已聚众十万,漫山遍野…… 夏军虽众,但第一次不再如以往般肆虐纵横,宋军虽人少,但他们绝不敢轻视。 张元一回中军帐,立即请野利斩天来见,他对野利斩天极为地佩服。这几日来,野利斩天虽看不见,但剖析形势,擘肌分理,比有眼睛的人强太多。 野利斩天一入军帐,立即道:“狄青舍锐气而决定三日后再战,其中必定有诈。” 张元赞同道:“老夫也是这般想。但他究竟做何打算呢?” 野利斩天反问道:“若是大人是狄青,该如何设想?” 张元略作沉吟,已道:“趁夜袭营,攻其不备。自古兵不厌诈,狄青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老实。” 野利斩天缓缓点头,沉思道:“大人说的也正是我所想。不过大人若是狄青,选择攻击我们,会在什么时候?” 张元见野利斩天赞同,心中隐起振奋之意,说道:“多半就在今夜,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心中精神一振,说道:“既然狄青不仁,就莫要怪我们不义,他们才安营下寨,我们可趁其敌立足未稳时出击。若依老夫之见,今晚击之!” 他神色兴奋,只想着狄青不仁,他就可以不义,却没有想到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野利斩天闻言,缓缓摇头道:“我若是狄青的话,绝不会选择今晚。” 张元一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野利斩天道:“我观狄青作战,虽在于用奇,但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当然也知道我们不值得信任,绝不可能不防备我们偷袭他的营寨。” 张元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半晌才道:“那你若是狄青,会选择什么时候?” “第三日子时。”野利斩天见张元困惑,解释道:“子时进攻,狄青不违承诺。子时进攻,正值我等蓄力白日作战,更是最懈怠之时。我若是狄青,必在子时进攻,可取天时、地利、人和齐聚,胜出把握大增。” 张元从未想到这个时刻,闻言倒吸口凉气。若没有野利斩天在此,若狄青真选择那个时候攻击,无疑是他最松懈之时。 狄青这些年来能不吃败仗,果然有些名堂。 皱起眉头,张元道:“那依罗?王虽见,我等应如何应对呢?” 野利斩天道:“方法有二,一是早做准备,就坐等狄青来攻时,给予迎头痛击。还有个方法就是,趁狄青出兵,营中空虚之际,我等分兵而出,反袭他的大营,烧毁他的粮草。宋军大营若失,军心必乱,到时候中书令依铁鹞子平原击之,可大获全胜!” 张元闻言,一拍桌案,笑道:“果然好计。我觉得这法子可并而使用,我方人多,可一方面给予狄青回击,另派人马偷袭宋军大营。” 野利斩天点点头,脸上并无半分欣喜之意,又道:“大人所言也是好计。但有件事,我们不能不防。狄青故作大度悠闲,寻求决战,但他没理由不断我们粮草后路。我等粮草中转,多囤在鼓阳城,必须要防他突袭鼓阳城,烧我们粮草。我军鼓阳城若失,军心必乱。十万大军,也可能一朝散尽。” 张元笑道:“这件事倒不用罗?王担心,就在昨日,我已修书请般若王提防。般若王已回信告之,鼓阳城绝无大碍。我想以般若王之能,只是看管粮草,绝不会有事了。” 野利斩天的确也是这般想,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之意。他知没藏悟道素有领军,但元昊派没藏悟道前来西北,只是想让他看个粮仓吗? 不管如何,他野利斩天也已竭尽全力,接下来如何,还看双方士气。 两日转瞬即过,宋军、夏军都像信守承诺,偃旗息鼓,就等第三日来战。 张元见宋军果如野利斩天所言,居然不来攻击,更是警惕在心。第三日子时前,早就悄然的命全军准备,分出两队兵马出营兜路前方落雁坡,又令前军将军严阵以待。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有浓云起,四野之处,皆笼罩在黑蒙蒙的夜色中,张元亲临夏军前军营寨,登高台望去,见目光难穷暗处,深夜之中,难免心中惴惴。 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大响,敲碎了夜的沉凝,撕裂了遮掩的杀气。 有鼓声,鼓声响彻洞天。张元从未想到过,会有那么猛烈高昂的鼓声,那鼓声有如千面皮鼓同时响动,简直可说是惊天动地。 鼓声并非是从东方而至,却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 张元一凛,扭头望过去,只见到细腰城的城头再次火光熊熊。自从狄青率兵来后,这几日来,细腰城头并没有燃火,此刻细腰城再次点头,寓意着什么? 就在此时,有兵士急报:“宋军攻营。” 刹那间,马蹄声雷动,从静寂的远方,就那么激昂、冷静的传来。无喊声、无厮杀,但其中蕴含的决绝让人悚然。 宋军攻营! 就算整日在马背上过活的党项人,听闻这种蹄声响动,也是暗自心惊。宋军只比他们想象中攻打还要猛、还要快疾。 张元喝道:“擂鼓迎战。”鼓声四起,和细腰城那方向的鼓声交织错乱,杀机重重。可就算夏营如此密集的鼓声,竟也压不住细腰城那方面的惊心动魄。 许久积怨,在这一朝喷薄而出,或许细腰城的军民做不了太多,但他们用鼓声告诉狄青,他们和狄青在一起,并肩作战。 宋军迅雷不及掩耳攻来,夏军前军将军早已准备,喝令出兵。张元坐在高台上,略有紧张的听着禀告的军情。 野利斩天虽还是神色漠漠,可显然也在倾听着疆场的厮杀之声。他仿佛有种天生的敏锐,只凭声音,就能察觉双方的战情。 宋军有千余骑兵攻来。 前军将军喝令擒生军两千出战。 擒生军不敌,被宋军杀退。宋军使的是勇力之士!这些人雄壮奋猛,勇猛如锤,擒生军不能挡。 张元听到这些消息,已皱起了眉头,暗想早闻狄青七士犀利,不想一个勇力之士就让夏军难以应付? 有兵士再报,“前军将军命都夜月风领军出击。”“夜月风浴血厮杀,抗住了宋军的攻势。”“夜月风已击得宋军后撤。” 张元嘴角露出丝微笑,暗想夜月风果然不愧是夜叉部的高手,颇为骁勇。 思绪未停,就有兵士又报,“宋军黑暗中再出骑兵,以攻对攻,这些人均是奋不顾身,包抄了夜月将军的后路,抵挡住前军将军的救援。夜月将军已陷入困境。”“前军将军再派骑兵猛攻,可敌手不退。那些人……应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 张元眉头蹙起,暗想听说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均是不求功名,只求死战泄愤之人,这些人如此拼命,只怕我军损失不小。 转瞬间,前军将军已连派三拨骑兵进攻,有喜讯传来,“宋军抵挡不住,已节节败退。”“宋军正向落雁坡撤去。夜月将军已带兵追杀宋军。” 张元霍然而起,向远处望去,这时天沉沉,夜深深。他当然看不到太多,只是隐约听到更远的地方有金鼓之声传来,陡然间那方的天际亮了起来,有火光映照半空,知道己方已对宋营发动了进攻,不由喜形于色。 野利斩天双眉一扬,突然道:“不好。” 张元心中暗惊,忙问,“有何不好?” 野利斩天道:“狄青为人谨慎,绝不会指望一击就能击垮我们。他如此猛攻,定知势道难久。他猛攻之下,必定别有用意。大人,要令夜月风莫要再追,提防宋军有诈。” 张元心道,“夜月风激愤已久,蓦地取胜,怎会住手?如今宋军一败,气势已衰,就算有伏兵,我军全力掩杀,也可冲垮对手了。”正犹豫间,有兵士已报,前军将军已派骑兵五千,全力协助夜月将军进攻,前军将军领军万余断后压阵,正滚滚向宋军落雁坡进攻! 杀声震天,鼓声不断。 张元虽说幕后主持大局多年,但感觉杀气惨烈漫天,也不由紧握双拳。 就在这时,有兵士再次急来禀告:“大人,狄青突然带兵杀出,斩了夜月将军,我军难敌,已在溃败!” 张元一惊,叫道:“怎么会成这样?” 他实在难以相信,大好的形势下,夏军又被狄青轻易的击垮。 又是一个狄青,出手一刀,就轻易的扭转了宋军的颓势。野利斩天淡淡道:“有时候,一人就是一人的力量。但有时候,一人可激发千军万马的杀气!” 杀声本已飘远,可转瞬之前,再次凝聚在营前。 张元凛然,知道双方交错拉锯许久,如今又是宋军占据了上风,因为宋军有狄青,而他们没有。狄青身先士卒,作战勇猛,如斯一个将军领队,那些手下怎能会不拼死效力? “前军将军不能挡……前军将军再退,两都押牙战死,前军将军命全军退缩营前,有吉利刺史出战,被狄青斩于刀下!” “狄青连斩我夏军六员猛将,势如疯虎,无人能敌!” “狄青手下再度增援,击溃我们才出的援军。” “我军屡退,损兵折将,已退到营前。” “狄青手下披坚之士开始攻营,屡攻不克……宋军攻势稍缓。” “狄青率百来军人横刀立马在我军营前,我军避而不战!” 消息电闪般的传来,击得张元脸色苍白。他知道狄青的勇,可直到今晚,才算真的见识了狄青的勇。 这会功夫,夏军已折损数千之人,这虽在夏军骑兵中算是少数,但狄青横刀立马在营前,夏军已不敢战! 这一战后,夏军信心已受挫! 怎么办?要不要动用铁鹞子?张元扭头望向野利斩天,意有询问。不待开口,野利斩天已道:“现在绝不是动用铁鹞子的时候,狄青在夜晚突袭,就是趁夜幕掩护,让我等大军无用武之地。铁鹞子是军中之魂,若有受挫,后果堪忧。依我之见,只有在天明时,才能发挥铁鹞子的最大力量!” 张元何尝不是这般想?可听到那鼓声隆隆不歇,夏军营中沉寂若死,他身为行军统帅,军情这般紧急,又如何熬得到天明? 至于出去偷袭宋营的两队兵马究竟如何,张元已不敢去想。就在这时,野利斩天突然皱了下眉头,张元瞥见,忙问,“罗?王……”不待多说,就听到西方有号角声响,西方有警! 张元一惊,听西方后军处有厮杀声传来,喝令去查,不多时就有兵士禀告,“大人,宋军攻我后军!”张元凛然,暗想这十万大军困在这里,不能出战,可狄青的人马,什么时候兜个大圈,竟转到了西方去打? 才待喝令人坚守,就见到西方远远处,陡然间火光亮起。 那火光不到片刻,就已高冲而起,染了西方的天空。 夏军已有骚动,原来那个方向,本是囤积粮草之地,如今那地方起火,让夏军如何不乱?张元怒骂道:“是谁在守着辎重粮草的,让他提头来见我!” 野利斩天脸上泛过分怅然,喃喃道:“原来如此,狄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猛攻我前军吸引我们的全部注意,他却派人奇袭烧毁了我军的粮草。” 张元又恨又恼,他只想着鼓阳城才是粮草重地,全力命人防备。哪里想到,狄青竟留意他营中的十数日口粮。 果不其然,夏军很快有军情禀告,宋军有两队兵马急攻夏营,那两队兵马一队轻巧灵活,一队冲劲极锐,闪电般突破了夏军守军,焚烧了夏军的粮草。夏军将领不敌,已然战死。 张元听闻后,面无表情。 寇兵、执锐! 烧毁夏军粮草的宋军,肯定也是狄青手下的七士。狄青带领死愤、勇力等队强攻吸引夏军的兵力,却命寇兵两部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 “他费尽心思,就要烧我们几日用的粮草吗?”张元嘿然一笑道:“可他以为这样有用,他难道忘记了,我们还有鼓阳城?” 野利斩天闻言,脸色微变,不待多言,有兵士冲来禀告,“大人,鼓阳城告急!” 张元脸色倏白,几乎要晕了过去,他终于明白狄青的真正用意。 狄青打击一环接着一环,目的无非是断夏军口粮。如今夏军日用粮草已被焚烧,夏军清晨都要揭不开锅,肚中无粮,如何作战?若是鼓阳城被破,十万大军吃什么? 一想到这里,张元心急如焚。陡然见到野利斩天身上的甲胄已泛白光,心中一凛,抬头望空。 原来天已微明。 野利斩天只是望着东方,喃喃道:“好一个狄青。若我料得不错,他现在就在围城打援,坐等我们去救鼓阳城了。”他心中陡然有分遗憾,狄青是个对手,是他野利斩天的对手。只可惜,他难得和狄青亲自一战。 张元长舒一口气,自语道:“我们不得不救!” 必救鼓阳城,不然的话,这里的十万夏军已然无粮,再被宋军猛攻,若不支撑到鼓阳城前,只怕一朝散尽。 天已明,应是双方对决之时。可张元无心再战,夏军已无心再战。野利斩天明白这点,还能尽职道:“中书令大人,狄青现在计谋得逞,他在逼我等不能出战之际,肯定早人扼住前往鼓阳城要道。在下请令,带兵拖住狄青的主力,而大人则可带领数万兵马,加上三千铁鹞子绕路前往鼓阳城。狄青兵力有限,难以兼顾全面。只要大人成功到了鼓阳城前,整顿兵马再战,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张元听野利斩天前几句,还是不差,但听到最后,心中不悦,喝道:“狄青三鼓已竭尽全力,难有再战之勇。鼓阳城告急,半分拖延不得。若是绕路,被狄青破了城池,那真的输得一败涂地。我想这青天白日下,他有何能力挡我数万铁骑!” 野利斩天还待再说,张元道:“我意已决,罗?王,我带铁鹞子和五万铁骑直取西北,救助鼓阳城,你带余众断后!”说罢传出军令,夏军一夜惶惶,但毕竟久经阵仗,听张元下令,早就准备多时的兵马已向西方开拔。 野利斩天一叹道:“既然中书令决意如此,在下不好阻拦。据我所知,如直取鼓阳城,途经猛虎冈,那里地势稍狭,只怕狄青会在那里伏击,还请大人留心。” 张元虽知野利斩天是好意,但想猛虎冈虽算高冈,但毕竟不算崎岖,地势颇为开阔,可供骑兵纵横,只要野利斩天能拖住狄青,何必担忧? 一念及此,张元已率兵离去。 野利斩天灰白的眼眸望着张元的背影,神色中突然现出分担忧之意。 张元出营,大军浩荡,直扑鼓阳城。 这时天光已亮,东方微白。寇兵、执锐两部一击得手,并不纠缠,早全身而退。夏铁骑未遇拦阻,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铁骑铮铮,兵戈森然。夏军虽急驰救援,但队形整而不乱,显出极佳的作战能力。 昨夜夏军虽败,但那种作战方式他们前所未见,狄青更是不惜代价的冲杀,这才让夏军难以应对。 但此时此刻,数万骑兵纵横平原,重归熟悉的作战方式,虽未厮杀,但磅礴气势沛然而出。 鼓阳城离细腰城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夏军快马急奔未到半途,遽然止步。远方高岗斜起,有道路蜿蜒,那路本来数士骑并辔而过也是不成问题,可眼下却已寸步难行。 路有阻碍! 不知多少横木、大石堆积在路上,虽简简单单不费一兵,却让夏军骑兵难行。 张元已暴跳如雷,命中军将军道:“兵分三路,一路不惜代价,移除障碍。两路出兵,越高岗而走。” 高冈坡陡,但对夏铁骑来说,并非难以逾越的沟壑。 夏军领令,分出两队兵马,急冲高岗。马蹄声雷动,尘土高扬,夏军疾驰下,尘烟漫天,顷刻间,有浓云卷冈。 眼看夏铁骑就要冲过高岗之际,遽然间有一声炮响,地动山摇。 张元心头一颤,就见两侧山冈上伏兵尽起,羽箭如飞蝗般射来。 宋军有伏! 张元虽已有预料,可见夏骑倒地之时,还是忍不住的心惊。宋军以障碍阻敌,据地势阻拦夏军,夏军铁骑虽是犀利,但地势失去,驰骋不利,竟被宋军牢牢压制。 张元双眉紧锁,并无绕路的大乱。中军将军见状,喝令夏铁骑急冲,又趁骑兵和宋军僵持之际,命夏军全力清除阻碍。 夏军也知生死关头,奋力施为,障碍飞速移开,前方很快现出可供夏铁骑驰骋之道路。张元一声令下,命部分铁骑牵制高岗上的宋军,另外人马全力冲过猛虎冈! 可前队才行,就闻杀声阵阵,夏军冲势再次慢了下来。 张元急怒攻心,喝问道:“为何止步?”中军将军急道:“大人,宋军有千余铁骑扼守前方道路,反复冲杀,我军无法通过。” 张元一怔,这才知道麻烦所在。眼下夏军虽移开障碍,但最多能数十骑并辔而行,而宋军在高冈那侧的开阔平原上,可肆意驰骋,反倒可尽情地攻击夏军。 夏军虽有数万铁骑,但碍于地势,反倒无能突破狭如瓶颈的山道,列队和对手一战! 厮杀震天,肉搏惨烈。 双方将士均知道此战至关重要,咬牙拼杀。铁骑狂涌,而山冈的宋军密密麻麻,半步不退。 每一刻,宋军和夏铁骑都有人倒下,青青草色上,沾满如露珠般的鲜血。 张元已心寒,终于明白狄青在子时开始猛攻夏营之时,早就移大队宋军北上,囤积在猛虎冈,在此和他决一死战! 霍然回头望去,张元望着身后那沉凝有如山岳的铁鹞子,嗄声对中军将军道:“你带这三千铁鹞,冲过通道,打开去路!” 中军将军领命,手中长刀高举,喝道:“布阵,铁鹞凌云!”铁鹞子沉喝一声,已列开阵势。 山道不宽,可铁鹞子只是稍收敛了两翼,仍摆出比山道还要宽出许多的阵型! 号角吹起,苍凉广漠。闻有号角声声,涌在山道的夏军铁骑毫不犹豫的冲上高岗,夹击山冈上的宋军。 刹那间,山道已空空荡荡,只见到远方尽头处,箭矢的点点寒光。 宋军见夏人突然放弃了冲锋,似有不解,但聚在冈北的平原处,以偃月反阵对敌。 这种阵势,锋刃向外,对夏军处,反倒凹陷了进来。这种对敌阵型奇特,但对射杀从山道冲出来夏军,却是再管用不过。 宋军为首的那个将领,头大眼大,胡子浓密,看似老迈,实则年轻。他凝望着山道那侧的夏军,眼眸中突然闪了一分狠意。 狠意中还夹杂着恨! 铁鹞子终于发动了冲锋!刹那间,风起云涌! 就算两侧高冈的鼓声、厮杀声,都是掩不住铁骑雷鸣。倏然而动,如怒风推潮,潮水澎湃汹涌。 那汹涌的黑色潮流中,带着一抹亮丽的银白。 银白泛寒,寒光闪烁,黑色的是铁人铁马,白色的是三尖两刃! 铁鹞子以六十人为行,五十人为纵,形成一个方队,就那么蔑视天地,肆无忌惮的冲过去。道不宽,潮水漫上高岗,刹那间,绿草也变成了黑色。铁鹞子不但势头凶猛,而且马术极精,竟能斜斜的踏着山坡,不改阵型地冲了过去。 众目之下,只见到铁马狂嘶,暖风陡寒,那一道带着亮色的黑潮漫过了山道,漫过了山坡,如铁鹞凌云,势不可挡。 这招就叫做铁鹞凌云,是铁鹞子专门用来山地作战所用。 铁鹞子已近冈北,两翼的骑兵稍稍减速,而山道的骑兵霍然击出。那一刻,骑中铁鹞宛若就变成了一只凌空的铁鹞,双翼一振,就要冲出了山道,到了平原。 只要一到平原,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可束缚这振翅的铁鹞子。 宋军有些骚动,方才之际,他们像是被铁鹞子的攻势吓呆了,就立在那里,根本无从动弹。等到铁鹞子已近之际,这才呼喝声中,拨马就走。 宋军铁骑虽不彪悍,但变化巧妙交错,转瞬化作两队,均挽弓! 无箭! 铁鹞子见宋军挽弓,本来还带分哂然的笑。铁鹞子人马合一,重甲防护,寻常的弓箭,对铁鹞子根本无济于事。 但宋军搭的不是箭,一队弓弦上搭的都是黑色的铁球,一队弓弦上搭的是红色的圆球! 为首那大头大眼的将领见铁鹞子还有两箭距离时,厉喝道:“射!” “呼呼”声响,红球飞舞,直扑铁鹞子,铁球飞舞,却是射向了地面。 这一招,实在出乎太多的人意料,铁鹞子身经百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古怪的敌人。铁鹞子亮刃,三尖两人刀破空而出,准确的击在红球之上。 只听到“轰轰轰”的无数声巨响,一时间马嘶人吼,硝烟弥漫。 与此同时,那射到地上的铁球也是倏然炸裂,里面飞出了无数铁蒺藜。 声响一起,那面的张元已脸色苍白,失声道:“霹雳!霹雳!”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宋军竟早准备了霹雳破敌。宋军就在等着这一刻,等着铁鹞子冲来那一刻。 张元见过霹雳,当初三川口一战,惨烈无边。郭遵使出霹雳后,几乎就将冰河上的夏军一击而散。今日霹雳一出,铁鹞子猝不及防,终于大乱。 铁鹞子可挡强弓硬弩,长枪短刀,但那霹雳声轰隆,震耳欲聋,热浪滚滚,逼人窒息,其中更有浓烟弥漫,呛人泪下。马儿受惊,嘶叫跳跃,更多却是轰然倒地。 原来那铁蒺藜自下而射,不少已没入了马腹之中。 铁鹞子人马刀枪不入,可还有个弱点,那就是马腹并没有太多防护。谁又能想到,敌手的攻击会是从地面发出? 铁鹞子阵型已散,马倒人废。要知道铁鹞子素来人马合一,人死不坠马,可就是因为这样,马儿一倒,人也跟随而倒,铁甲反倒成了极大的约束。 那大头大眼的将领嘴角满是冷酷的笑,喝道:“杀!” 骑兵冲上,长矛乱刺,绞杀那本是威武无敌、纵横草原的铁鹞子。张元心在滴血,还待喝令夏军冲过去营救,陡然间宋军齐声高呼,从两侧高冈上推下无数大石。大石滚滚,山道乱作一团,这时陡然有人叫道:“看那里!” 张元抬头远望,心中发冷,只见到远处有浓烟滚滚,遮云蔽日。这时候西北的方向怎么会有浓烟滚滚? 除非是……一想到这里,张元的全身都已颤抖起来。 两侧山冈的宋军却已齐声欢呼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着火了!”这时候西北还有浓烟滚滚,不言而喻,肯定是宋军已攻破鼓阳城,烧毁了那里的粮草。 张元心情激荡,“哇”的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他马上摇摇欲坠,远望浓烟入云,心中发冷,一时间只觉得尘缘一梦,转瞬成灰! 那浓烟滚滚,竟然遮挡了半边天日。此刻已到午时,艳阳高悬,耀得那面的黑云有层亮亮的白边,碧空中有蓝有黑,对比分明,说不出的诡异刺目。 细腰城头上的宋军,远远望见,忍不住擂鼓如豆,狂喊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破了。”那声浪瞬间传遍细腰城前的战场,夏军闻言,再也无心抵挡。 野利斩天见军心已去,无力挽回,立即传令铁骑南奔,他却带队亲自押后,狄青见状,也不追赶。远望西北的方向一眼,眉头反倒锁了起来。 这时候城内城外的宋军早就欢声如虹。 城内宋军终于开了城门,有一骑飞出,驰到狄青的面前,激动道:“狄青,你打得漂亮。” 那人正是张玉。他一直守在城头,配合狄青的举动,亲眼见狄青将夏军杀败,心中欣喜。可转瞬笑容掩去,说道:“你快进城吧,种老丈他恐怕不行了。” 狄青脸色黯然,吩咐韩笑几句,策马入城。 这时百姓自觉的列队两侧,望着狄青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尊敬。 狄青见细腰城百姓极多,心中反倒有个难题。可这时候,当以去见种世衡为重。快步到了种世衡的府邸前,那院子破落,人却密集。 不知谁喊了一声,“狄将军来了。”众人霍然让出一条路来,望着狄青的眼色中却是激动中带着期盼。 狄青跨过门槛,快步走到种世衡的床榻前,见种诂跪在种世衡床头,握着父亲干枯如柴的手,泪流满面。狄青一望种世衡的脸色,见其脸颊深陷,颧骨可见,一双眼半开半闭,竟只有出气的份儿。 狄青虽有心里准备,可一见种世衡这般模样,已虎眸含泪。 视线模糊,透过那朦胧的泪眼,往事一幕幕的涌上…… 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老者肃然道:“你很快会有个大难!”还记得后来熟悉了,那个老者嬉皮笑脸道:“狄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还记得那老者摸着秃顶,商人一样说,“狄青,我们做个买卖,你打仗,我帮你寻找香巴拉。”说罢狡黠的笑。 还记得太多太多,点点滴滴,如泪如血…… 那个看似浮夸、算计、市侩而又斤斤计较的人儿,有太多事情让人值得铭记。 值得铭记的绝不是他的算计! “爹爹,狄将军来了。”种诂含泪叫道:“你睁眼……看看……” 种世衡病入膏肓,早奄奄一息,可他还不去,他在等狄青。听到儿子呼喊,仿佛百年的那么漫长,种世衡终于睁开了眼。 那眼中已浑浊不堪,没了神采,但他还是认出了狄青,嘴唇动动,似乎露出了笑,虚弱道:“你……来了。” 狄青握住种世衡的手,颤声道:“我来了!” 这句话,他们本不必说,因为很多话,不说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做到。可这句话,他们一定要说,因为很多话,再不说出,此生再也无法听到。 种世衡像在笑,低语道:“你来了,可……我要走了。” 种诂已痛哭失声,张玉眼帘湿润。狄青泪水垂落到那干枯的手背上,哽咽道:“你不能走,我还欠你很多钱没还呢。这是你我的约定,你不能失信!” 种世衡眼中掠过分光芒,却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嘿……嘿……你……让我……赖皮一次……好不好?” 狄青无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种世衡神色遗憾,又道:“唉……十士终究没有为你建好……” 狄青截道:“已有九士,今日若非你留给我的霹雳,我破不了铁鹞子。老种,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们已有九士,你尽力了,我只有感激。” 死愤、勇力、陷阵、寇兵、披坚、执锐、待命七士本是狄青回京前所率领的兵士。种世衡在狄青回转后,并未放弃筹建十士的事情,又为狄青建了第八士——霹雳! 霹雳以火器擅长,建起来本就是为了对付夏军铁骑。 可从前只有七士,就算加上霹雳,也不过八士,狄青说的九士,又是什么? 张玉想到这里,有些奇怪。狄青和种世衡似乎都忘记了这个数目,狄青道:“你……安心养病……”话未说完,声已哽咽。 种世衡嘴角成功的露出分笑意,“好。是呀,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十士,不过是个好梦。我等你……因为有件东西,要亲手交给你……枕下……”他挣扎下,却动弹不得。狄青伸手到枕头下摸索,拿出一方折叠的手帕,展开一看,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标记,纵横交错。 那手帕正上方写着三个字,狄青见了,身躯微震。那三字竟是香巴拉! 这手帕竟是香巴拉的地图? 种世衡虚弱道:“曹贤英……死了,不过我后来……又找到个曹姓后人,他也有地图……” 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耶律喜孙说的话,“元昊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他想将寻香巴拉的人一网打尽!”偏偏这么巧,这地图又是曹姓后人的?这张图是不是元昊放出来的? 种世衡没有留意到狄青的沉默,喃喃道:“我买了图。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那一刻早忘记了图的真假,只见到种世衡眼中的热切。他紧紧的握着那手帕,咬牙道:“老种,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已做到了,我谢谢你。你……”狄青无语凝噎,早泪流满面。 种世衡突然咳了声,可就算咳嗽,都是那么虚弱无力,“可是……我总觉得图不对……这次来得……” 狄青不等他说完,已道:“我知道,老种,我一切都知道。你不用管了,我知道的。”那泪水止不住的落,打湿了种世衡的衣襟。 种世衡似有所悟,怔怔的望了狄青良久,这才道:“你知道?好。”说罢又要咳,可喉结窜动两下,一口气憋在心头,脸色通红。 狄青一惊,紧紧握住种世衡的手,叫道:“老种,你不能走!” 种世衡长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全身的气力,反倒有了分精神,说道:“傻……兄弟,我……值了。我死了……还有你为我……流泪,可你去了,我就不用……为你流泪了……” 狄青嗄声道:“那你……不是占了我便宜。”他想开个玩笑,但那泪水忍不住地流。 种世衡眼中好像有丝笑,神采渐去,嘴唇喏喏抖动,再说什么已是极为轻微,狄青附耳过去,听种世衡道:“我一直……很穷,穷得给孩子……买鞋的钱都没有。” 狄青听到这里,想起包拯当初所言,想到种世衡的儿子种诊、种愕年纪尚幼,心中早道:“老种,你放心,你的儿子就和我狄青的儿子,我定当好好照顾。”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不必说,就像种世衡没有嘱托。因为很多事情本不必说,该做的就会做到! “可……后来我发现,西北……有些人……连脚都没有。”种世衡微弱道:“自那以后……我就想让……西北的百姓……都有鞋穿。” 狄青只是点头,可不解种世衡为何临终前要说这些事情?听种世衡又道:“我比你……幸运多了,你很委屈,我知道。可……这西北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以后……苦了……你。” 冰冷的手落在了狄青的脸颊上,狄青咬牙道:“老种……”话未说完,那只手落下下去。狄青一把抓住下落的枯手,脑海已一片空白,突然撕心裂肺的叫道:“老种!” 屋内众人见状,早已跪倒一片,泪流满面道:“种大人……”他们这一拜,不为官职,只为心中那难以言表的尊敬和感激。 种世衡微睁的眼已僵凝不动,带着笑的嘴角又有分怜悯。 有风过,吹拂着窗外的杨柳枝条,飘飘荡荡,不知所依。 那未闭的眼眸虽不再转动,可那干涸的眼角蓦地迸出了两滴泪,晶莹剔透。 第二十三章 代价 狄青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虽心酸,但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走出了房间,院外之人早已跪倒,哀念那个看似油滑,对他们却是情义深重的种世衡。 消息传了出去,细腰城已哀声阵阵。 痛哭的人不分汉人、羌人,不分男女老少。狄青听了,心中忍不住想,“这细腰城的百姓,有谁没有受过种世衡的帮助?或者这西北的百姓,有谁不念着种世衡?这些年来,种世衡不曾打过一仗,但他拉拢的羌人,比我杀的要多得多。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比我狄青更重要。” 见众人都在望着他,狄青知道种世衡一去,所有人把希望都放在了他狄青身上,略做沉吟,立即下了个惊人的决定。 “张玉,你即刻命全城的百姓准备,今日就向三川、高平、怀远三寨撤离!你、种诂来负责这件事。” 张玉一惊,所有在场百姓亦是惊呆。 这是他们的家园,这是他们为之拼命坚守的家园。种世衡带病来建这个细腰城,城建好了,也累倒了,种世衡为了守住这个细腰城甚至把命都留在这里,可狄青一战告捷后,竟然要放弃这里? 无人能明白。 百姓沉默,张玉沉默,就算种诂都冲出来,讶然的望着狄青,叫道:“狄将军,你说什么,你要放弃这里?” 狄青保持平静,缓缓道:“种诂,我知道你不愿意,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可你必须要知道,有时候要得到,必须要付出。” 种诂后退一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干!” 百姓闻言,均叫道:“狄将军,我们不走。你放心,我们就算拼死也要守住这里,不会给你丢脸。” 狄青眼中有分无奈,不待多说,张玉已厉声道:“种诂,你忘记了你爹曾对你说过什么?”种诂一怔,不待开口,张玉已道:“他对你说,你不要轻易怀疑你的朋友,狄将军的举动,你们或许多有不解,但你若把他当作朋友,就一定不要怀疑他!你爹才去,你就把你爹的话抛在脑后了?” 种诂脸色苍白,忍不住摸摸脸颊,看看狄青头上的白发,突然跪下来道:“狄将军,我错了,我听你的!” 狄青急忙扶起了种诂,感慨道:“你没做错什么。但我这个命令,也是情非得已。” 张玉见众百姓还有迟疑,高声道:“你们信不信种大人?” 众百姓立即道:“信!” “可种大人一生中,最信的就是狄将军!”张玉扬声道:“他信狄将军,所以一直在等狄将军。种大人既然信狄将军,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信狄将军的决定?” 话音落地,众人沉默半晌。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我信狄将军,狄将军,你让我们撤离,肯定有你的道理。” 一人站出来,更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道:“我们信狄将军。” 狄青轻舒一口气,高声道:“其实你们应该明白,种大人守地不是细腰城,而是你们。他等我来,救的也不是孤城,而是城中的百姓。” 众人闻言,想起已去的种世衡,鼻梁酸楚。直到狄青说出来的那一刻,很多这才有些恍然。 狄青又道:“细腰城眼下是孤城,要守住,必须花更多的气力。我们要攻打夏军,绝不能自缚手脚!你们相信我狄青,我能放弃细腰城,也一定能把城池夺回来!” 种诂上前一步,大声道:“狄将军,既然如此,你请下令吧!” 狄青精神一震,当下命城中百姓收拾细软包裹,分队三路前往三川、高平和怀远三寨。镇戎军虽久经战事,但这三寨依旧坚持不破。狄青知道细腰城百姓极多,因此要分散三寨进行安置。 等城中百姓一片忙碌时,韩笑赶来道:“狄将军,郭小哥用霹雳大破了夏军的铁鹞子,眼下正佯攻鼓阳城。” 狄青脸上有分欣慰的笑,说道:“郭逵长大了。” 指挥霹雳军大破铁鹞子的大脑袋将军,正是郭逵。原来当初葛怀敏被派往西北对抗元昊时,狄青忧心忡忡,写信请郭逵向赵祯进言,说葛怀敏并不知兵。郭逵当下不但对赵祯说了,还认为葛怀敏“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必坏朝廷大事”。 后来葛怀敏兵败,证实了郭逵的预言,赵祯因此认为郭逵知兵。在派狄青赶赴西北救急前,已派郭逵也赶赴西北为将。 郭逵不辱郭遵之名,亦是文武双全,年少老成,这次跟随狄青出兵,谋略甚远,让狄青早刮目相看。 张玉一旁听到,虽喜郭逵的成长,但不解道:“鼓阳城不是早破了吗?” 狄青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呀。眼下鼓阳城是没藏悟道镇守,这人手握精兵两万,足智多谋,怎么会不防我去偷袭?”见张玉更是困惑,狄青解释道:“这其实是郭逵的一计。他知道铁鹞子是我军大患,因此早蓄力准备消灭铁鹞子。郭逵说鼓阳城打不下来不要紧,但只要遏制住鼓阳城的出兵,然后再燃起好大一堆火来。夏军在山冈那面看不到情况,只见浓烟滚滚,再加上我军一喊,他们自然以为城池被破。” 张玉恍然道:“他们军心一乱,自然不攻自破了。” 狄青点点头道:“可夏军毕竟也是作战多年,经验丰富。他们散得快,聚得想必也快。张元老辣,虽输了一仗,但看穿我们的手段,多半会急于挽回面子,再次召集大军来攻。” “那我们也不见得怕了他们!”张玉道:“狄青,我虽支持你的决定,可总认为放弃细腰城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韩笑一旁忍不住道:“张将军,你有所不知。这次来救细腰城,在朝廷看来,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虽让狄将军来西北,但暗中下旨说,可不救细腰城的。” 张玉脸上变色,骂道:“我草他祖宗。”他心中激愤,也不知道是骂哪个。 韩笑道:“可狄将军不能不救,因此孤注一掷的违抗上令赶来细腰城。种大人其实早预计到被困,因此把八士精兵都留在外边,因此狄将军才能再领精兵。其实我们虽号称有五万大军,但精兵的底子还是八士,八士全部加起来,也就一万人,其余宋军,全靠仗狄将军不拘一格,采用沿途招兵法,让沿途堡寨的热血男儿加入。而那些粮草,都是百姓和堡寨省出来的。要等朝廷调运粮草,那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狄青拍拍张玉的肩头,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舍细腰城,但眼下我军也损失不少,粮草也已要用尽。细腰城有难,有我狄青带兵来救,可我若也被困在这里……”不再说下去,言下之意就是,“我狄青被困的话,就只能等死了,还有谁敢来救呢?” 张玉知道一切原委,有些歉然道:“狄青,我误会你了。” 狄青擂了张玉一拳,笑道:“多年的兄弟,何必说这些呢?你不理解,还能支持我,就凭这一点,就不枉我们多年的交情。”他也许久没有见到张玉,见到张玉时,难免想到当年禁军营的一帮兄弟,有些感慨。 可感怀只是一念,狄青道:“张玉,你带城中兵士护送一部分百姓去怀远寨。韩笑,你让郭逵护送一部分百姓去高平。另外一部分百姓,让勇力部暴战带队护送,即刻出发,不得拖延。对了,野利斩天所率的夏军眼下是何动向?” 韩笑道:“他率军向南,虚晃一枪后就折而北归了。” 狄青道:“此人善于领军,不能不防。你派待命密切留意夏军,如有大军凝聚的消息,即刻禀告。还有,命我军继续增压鼓阳城,等百姓全部安全撤离后,就要准备回归。”心中想到,“眼下虽败了夏军,但要提防他们反扑。只要细腰城的百姓安全撤走后,我凭大军依高平等寨抵抗,若好好的整顿人马,可徐徐图之。”突然心中有个念头,“可朝廷会支持我进攻夏国吗?” 韩笑领命离去,狄青将余下之事交给张玉处理。本想将种世衡好生埋葬,不想种诂早就一把火烧了父亲的尸体。原来种世衡早就留言,一具臭皮囊留之无用,一把火烧了就好。种诂不敢违背父亲的遗愿,收敛骨灰时,泪水长流。 狄青心中感慨,让种诂和细腰城的一部分百姓前往高平寨,命郭逵沿途护送。他自己却再领兵士,赶到了鼓阳城。 鼓阳城上早就布满旗帜,刀枪林立,铁甲寒光,远远一望,戒备森严,牢不可破。 宋军几次攻打,均是无功而返。不过宋军攻打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护送百姓撤离,张元那十万兵,没有粮草供应,肯定无法凝聚,因此宋军是只要遏制住鼓阳城出兵,就算任务达成。 转瞬间,已过了一日,狄青心中盘算,只要再过一日,就可缓缓退兵。他虽作战勇猛,但逢作战一事,都是谋后而定,更是珍惜兵士的性命,不想做无谓的损伤。 正琢磨间,有马蹄声急促,狄青扭头望过去,见是宋军游骑。见游骑额头有汗,心头一沉,知道必有紧急军情。 可这时候,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游骑未到狄青面前,已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狄将军,大事不好。郭将军本护送细腰城的百姓去高平寨,途经长白岭时,突然大队夏军冲来。夏军竟有万余,来势凶猛,郭将军难以抵挡,带百姓退入长白岭,眼下形势不明!” 狄青马背上晃了下,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夏军怎么会这快凝聚大军攻击郭逵?不可能的。这夏军从哪里来的?”他想不明白。他这次出兵虽急,但事先已查探明白夏军的军情,鼓阳城西北,更有探子查看夏军横山那面的动向,夏军若再有增援,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一想到郭逵是负责护送种诂等人前往高平,狄青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郭逵是郭遵之弟,种诂是种世衡的长子,郭遵、种世衡都对他情义深重,这两人若是有事,他狄青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狄青摇摇头,长吸一口气,命自己冷静。 冷静,这是他眼下必须要做的事情。冷静……可冷静有用吗?狄青整理思绪,缓缓问,“韩笑呢?” “韩笑得知这消息,也很诧异,感觉那夏军是图谋已久,绝非仓促聚集。但张元不可能这快地再召集人手,韩笑已来不及赶回,命属下来通知狄将军,又命人去召集能召集的人手,赶去长白岭救援。不过韩笑说,可夏军若众,只怕他的人手也不管用,还请狄将军早做决定。” 这时李丁、戈兵、张扬三人均已围过来,闻言均道:“狄将军,事不宜迟,不如撤兵赶赴长白岭再说?” 狄青摇摇头,说道:“不行,夏军蓄谋,突然进攻我军撤离的的百姓,就是引我们退兵。我们若冒然撤兵去援郭逵,鼓阳城出兵两路夹击我们怎么办?”说到这里,狄青向鼓阳城的方向望了眼,陡然脸色铁青,有些醒悟道:“我明白了,好一个没藏悟道!” 众人还是不解,都问:“狄将军,你明白什么了?” 狄青咬牙道:“我一直不解哪里又冒出的夏军,现在明白了。出击的夏军,本是鼓阳城的守军。” 众人一惊,戈兵问道:“怎么可能?鼓阳城本是夏大军的粮仓,没藏悟道镇守粮仓,责任重大,怎么会轻易分成半数兵力出去呢?” 狄青也是心有不解,暗想戈兵所言也有道理,但若不是鼓阳城的兵力,那无法解释夏军如何还能有万余大军凝聚。没藏悟道这次分兵出去,的确用意古怪,难道他早就想到张元会败?难道他早就料到狄青取胜后,就会放弃细腰城?没藏悟道分出兵力,虚空了鼓阳城,万一狄青真令人强攻,鼓阳城说不定早已被破,没藏悟道这般算计,置十万夏军的安危于不顾,难道只想袭击撤退的百姓? 很多事情难以理喻,狄青却已下了决心,命道:“若知我猜测的真假,一战可知。戈兵、张扬,你们二人传我军令,命我军今日假意撤退,看敌手是否来追。夏军若不追出,就说明城中无力出兵,你们立即折回攻城。这次攻城,一方面看城中真正的兵力,二来吸引在外夏军的注意,若能破城,烧了夏军的粮草,让他们短期内不能再起波澜。李丁,你命死愤之士全部聚集,跟我赶赴长白岭。戈兵,你等全力攻打两日,若城还不破,立即撤走,不要耽搁。” 他想夏军虽众,但郭逵选长白岭在拒敌,是明智之举。眼下死愤部虽不过数百人,但均是精兵,正适合岭中对抗敌手。 命令一下,众人依令而行,狄青虽心急如焚,可还是冷静行事。 沿途东奔,众人在日落时,已离长白岭不远。 这时夕阳西下,余辉散落长岭,远望有林木苍翠,落日金辉,景色瑰丽中带着分冷韵。 狄青心道,这时候戈兵他们,也该攻城了。可到这时候,他更关心的是,郭遵、种诂和一帮百姓到底如何了? 一路上,早有韩笑在路上留下人手传告消息,等到了岭前,只见到四处马蹄凌乱,尸体堆积,有宋军有夏军,一改青山的苍绿,带着分疆场冷酷的血意。 早有待命之士上前对狄青道:“狄将军,韩笑赶来时,郭将军已带百姓躲入了山岭,而夏军眼下有五千兵马在岭东凝聚,多半是要追杀我们东归的百姓,他们还分出半数兵马追进了山岭!” 狄青一惊,眉头更是紧锁,心道夏军以平原交战最为犀利,以往每次作战,均是拉出平原作战。这次夏军竟冲入山岭和大宋军民厮杀,他们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 难道说,这夏军大败,一腔怨毒都要发泄到这撤退的军民身上吗? 狄青本以为这队夏军是没藏悟道指挥,见夏军如此反常,反倒有些迟疑。没藏悟道经验老道,又如何会做这般冒进的事情? 见李丁等人都在望着他,狄青顾不得再在山岭外琢磨,对待命之部说道:“进去找!” 可茫茫山岭,就算数万人涌进来,也是鲸吞无误,狄青入了山岭,一时间也有些皱眉。就在这时,韩笑赶到,狄青大喜道:“韩笑,可找到郭逵他们的行踪了?” 韩笑也急得满头汗水,说道:“狄将军,我等赶到后,全力搜寻,发现了几处百姓的行踪,大部分还安然无恙。听那百姓说,夏军疯了一样的杀过来,郭逵用霹雳阻敌,带兵且战且退才保百姓平安到了这里。本以为夏军会收手,不想他们竟攻入山岭。郭逵带数百人吸引夏军入了北方的山岭,眼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对了,种诂无事。”他知道狄青当然关心种诂和郭逵,是以说出这消息。他满脸的困惑,显然也不知道夏军究竟是何用意。 难道说夏军心痛铁鹞子被宋军绞杀,这才疯狂的反扑报复吗? 狄青立即道:“韩笑,你带我们去。” 韩笑点点头,当先向北岭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见到无主之马悲嘶徘徊,残刀断枪失落一地,更多的却是难以尽数的尸体。 有夏军,有宋军,虽说夏军居多,但宋军亦是不少。 狄青命手下查看,并没有发现郭逵的尸体。狄青稍吐了口气,但心中焦灼,暗想郭逵只带千余骑兵护送百姓撤退,一路上看宋军死伤已多,眼下郭逵如何了?他们只沿着尸体血迹的方向寻找,天色渐黑,等到了处山冈后,血迹尸体均已不见。 狄青心头一沉,暗想如果没有血迹,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战事已熄。 郭遵以少对多,凶多吉少! 这时李丁突然伸手向坡下一指道:“这里还有血迹。”狄青窜过去一看,只见到地上青草枯枝有被折压的痕迹,有血迹留下。 虽不知道是不是郭逵留下,可狄青怎能错过?扭头对众手下道:“沿这个方向扩大范围去搜。一有警讯,以烟花为讯。” 众人点头,纷纷下坡,狄青心中焦急,冲到最前。众人呈扇面分布,越扩越广,再到了一处高坡,始终再没有见到人的影踪。 韩笑很有些奇怪,暗想这次战役很是古怪,夏军这么拼命的要追郭将军,所为何来呢?才待说出疑惑,狄青双眉微扬,已低喝道:“谁?” 远方密林处,有脚步声传来,狄青喝问声中,已飞扑到那脚步声前,长刀电闪,已架在那人的脖颈之下。 狄青的眼中,突然现出分讶然,皱眉道:“卫慕山风,怎么是你?”密林过来那人竟是卫慕族的族长卫慕山风! 当年卫慕族造反,被元昊血腥镇压,死伤大半。卫慕山风带着妹子卫慕山青避难延州地境,不想那时夏守?父子勾结元昊,因此故意纵容钱悟本等人杀藩人取功,以恶化藩人和宋人的关系,混淆是非。当初卫慕族阿里的三个哥哥均被钱悟本所杀,这件事差点引发边陲恶战。后来幸得狄青查出真相,这才还卫慕族一个公道。后来卫慕山风一直留在西北经商,狄青也没有再和他打过交道,不想今日竟在这里碰上。 卫慕山风脸上本有慌张,见是狄青,舒了口气道:“狄将军,我正要找你。” 狄青留意到卫慕山风手上拎个皮囊,皱眉道:“你找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手上是什么?” 卫慕山风见狄青看着他手中的皮囊,低声道:“这里是张元的脑袋,是郭逵杀了他!” 狄青饶是冷静,也失声道:“张元的脑袋?中书令张元的?”卫慕山风递过皮囊,韩笑略有戒备,忍不住上前一步。 狄青目光凌厉,见韩笑谨慎,知道韩笑怀疑卫慕山风的用意,缓缓地点下头,示意韩笑自己会小心。 卫慕山风突然出现这里,的确让狄青有些怀疑。 狄青接过皮囊,就感觉到皮囊上有极为浓郁的血腥之气,抖了下,皮囊中有东西滚落在地,韩笑晃了火折子一看,见那果真是个人头。人头血淋淋的,再无张元以往的飘逸之气,但那人头显然就是张元的。 张元双眸圆睁,嘴角微开,眼中似乎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想不到郭逵能杀了他?或许他不想胸怀堂堂大志,竟一朝云散? 狄青望着张元的脑袋,也是难以置信,不信堂堂一个中书令就这么死了。 “他怎么死的?”陡然想到了郭逵,狄青忙问,“郭逵在哪里?” 卫慕山风有些焦急道:“说来话长,不过狄将军,眼下郭逵伤重,你要快跟我去看看。” 狄青一惊,心中疑惑,可不再耽搁,立即道:“带我去。”他向韩笑使个眼色,韩笑仿鸟鸣叫传令,召集众人向这个方向逼近。 卫慕山风已举步穿过密林,过了个小溪,转过个山坳,前方现出个木屋。韩笑突然道:“卫慕族长,你怎么会认识郭逵将军的?”这件事的确比较奇怪,郭逵一直都在京中,也不过才到西北,卫慕山风本不应该认识郭逵才对。 卫慕山风边走边说道:“其实我也不认识郭逵将军,不过我听狄将军号召大军对抗夏军,因此也想过来助一臂之力,因此收集些粮草送过来。不想路上碰到了夏军,我们商队被冲散,我也藏到这里来,遇到张元正带几人追杀郭逵将军。郭逵将军那时候已负伤累累,不过发威起来,竟杀了张元的几个手下,又毙了张元。” 说话间,卫慕山风脸上露出崇敬之意,“狄将军,这郭逵将军果然厉害。不过他那时候也要昏死过去,我认识张元的,见他杀了张元,慌忙出来。郭逵就说,狄将军肯定会来救他,让我割下了张元的脑袋当信物过来向你求救。” 说话间,卫慕山风已走到了木屋前,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确定郭逵是在屋子内吗?” 那木屋像是山中的猎户所住,破旧不堪。 卫慕山风笑笑,“当然不是了。现在山中还有夏军,我怎么敢把他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说罢去了屋子后面,那里有大堆干草,卫慕山风拨开了干草,露出里面的郭逵。 郭逵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很是微弱。 狄青见了,又喜又痛。他本还是感觉卫慕山风来得实在有些巧,这刻见到了郭逵,再无犹豫,上前一步去抱郭逵道:“小逵,你怎么样?” 陡然间,心中有分警觉。 狄青身经百战,刀头舔血,早比寻常人有着更敏锐的直觉。 那一刻,他已察觉,有危险!就在身边! 泥土飞扬,已遮挡住狄青的双眼,郭逵陡然而起,已扑到了狄青的面前。然后就听“波”的一声响,一枪刺出,就要刺入郭逵的背心。 昏迷的郭逵身下竟还有人。那人藏在土中。土中的刺客在狄青上前那一刻,霍然窜起,以郭逵为盾,一枪刺出。 这一枪眼看就要刺穿郭逵的背心,刺透狄青的胸膛。 这一枪,毒辣阴狠,时机极佳。出枪之人显然知道,刺郭逵,逼刺狄青更有把握。郭逵有险,狄青必救。 这刺客简直比狄青还要了解狄青! 狄青怒吼声中,不退反上,身形一转,已挡在了郭逵的身前。链子枪已刺在狄青的肋下,血光已现,不待再进,狄青出刀。 单刀一拨,链子枪已荡了开去。 枪才荡起,那人已一个鹞子翻身,倒飞了出去。有刀光闪亮,几乎划着那人的胸膛的而过。 狄青一刀斩下,刀尖有血。 那人一退再退,刹那间已拖枪退了十数丈的距离。韩笑等人见狄青遇袭,均是大惊上前。狄青突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喝道:“走!” 韩笑、李丁都已跃到狄青的身旁,见狄青脸色已变,均是心颤。 就在这时,有笛声飘扬。笛声悠悠,缠绵悱恻,狄青听了,更是心惊。 这笛声,他从前是听过的。 那时候,就是这一曲羌笛,引发了连环的杀机。当初那笛声,本是元昊八部中的拓跋行乐所吹,可拓跋行乐已死,如今吹笛的又是哪个? 狄青略一闭目,更是惊凛。在那刹那,他已感觉到四面八方均有敌人前来。敌人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这本来是个圈套?他斜睨眼卫慕山风,才发现他早就退出好远,神色苍白。 郭逵仍是昏迷不醒,狄青早将其负在背上,用腰带缠牢,无论如何,他都要带郭逵杀出去。 远方已有厮杀声传来,死愤之士终于发现敌踪,呼哨连连。那呼哨声急为紧迫,扣人心弦。狄青知道死愤之士均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人,他们都是如此急迫,不用问,来敌汹涌。 放声长啸,急促的三声。狄青身形展动,已向南方冲去。如果这是圈套的话,只怕别的地方均有埋伏,只有南方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显然不会有什么陷阱。 狄青转念之间,已判断了退路。 十士之间一直是有约定的暗号,狄青啸声一出,众人就知道他大伙儿并肩南冲,先破重围再说。 死愤之士均对狄青极为信任,闻啸声一起,不再纠缠,迅速汇集,已到了狄青身侧不远。 南方亦有敌人。 夜幕已临,新月未上之际,山岭中暗影重重。南方敌势最厚,足有百来人手!狄青才窜出数丈,就有人低喝,长枪劲刺,单刀斜削,出招狠辣。 天地间倏然一亮,有刀横行,只听两声闷哼,人头飞起。 狄青出刀,一刀就斩了两个敌手。 可对手竟不退缩,前人未倒,后方就有人怒喝一声,抡锤砸来。狄青只是侧了下身形,单刀倒划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砰”的大响,锤子落地,人已双分。狄青一刀,从他胯下而过,破胸膛而出,将那人斩为两半。 可就是这会儿的功夫,又有十数人冲来。 狄青虽带了数百死愤之士,但来到这里不过数十人。见对手有如疯狂,不由心惊。陡然间,听到身边有人闷哼声,狄青斜睨过去,见是韩笑。 这里的人,只有韩笑不会武功。韩笑虽勉力跟上狄青,但片刻之间,已被人划了刀。敌手并不手软,一人单刀举起,就要劈落。 韩笑方才吃痛,忍不住地闷哼,这会见单刀举起,看周围人头攒动,一咬牙,竟不再躲避。 他不想成为众人的负担。 单刀已落,鲜血飞溅。一人飞扑过来,手中银丝一圈,已刺入杀手的喉间。出手相救之人,正是李丁。 只是这会的功夫,对方已死了十六人,但死愤之士,亦是倒了五个。来袭的杀手,竟均是武技高超,非同凡响。 狄青片刻之间,已做了决定,解开郭逵交给了李丁,低喝道:“带郭逵走,我来断后!”说话间,狄青伸手抓住了韩笑,一抛而出。而他人如龙行,却冲到了最前。 山岭处,有电击长空。狄青身无旁骛,单刀展开,竟如雷电轰闪。那刀光泛着千万的杀机、血气和快意,横行而出。 有断骨残肢,有鲜血如泉,片刻之前,前方已倒了一片,空空荡荡。 狄青神武,转瞬已杀出一条血路,顺便接住了还在空中的韩笑。 众人见状,纷纷跟随。有刺客紧追不舍,狄青示意旁人照顾韩笑,飞身跃起,到了死愤之士的最后,飞起一刀,已将追的最前那人,劈成两半。 鲜血狂喷,撒落半空。众刺客见狄青如此威猛,心中骇然,忍不住退后了步。狄青短啸一声,却是示意李丁等人先走,他来断后。 众人均知狄青的本事,若要逃走,并非难事。虽不想狄青孤军奋战,但眼下当以救走郭逵为先。 众死愤之士狂奔而走,有两刺客还待追击,就见有月光映天,血溅土前。狄青出刀才斩了两个刺客,就觉得身边有人飘到。 狄青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可长刀光华才现,陡然黯淡。原来刀锋犀利,却被一人的两指夹住。指若拈花沾叶,不带半分红尘气息。 拈花指,迦叶王。 出手的是龙部九王的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世事无常! 刀光才敛,陡然大亮。狄青爆喝声中,有血光一现,迦叶王飘然后退,素来平静脸上,也有痛苦之意。他右手腕处血如泉涌。 半空有单手独舞,那是迦叶王的一只手。 横行之刀,横行千军,岂是红尘花叶所能束缚?迦叶王虽暂时束缚住狄青的单刀,但转瞬被狄青破茧而出,斩落了右手。只是狄青全力运刀之际,脑海中突然一阵眩晕,身形微晃。 刹那间,有三枪两刀双锏一棍袭来。 狄青心中惊骇莫名,蓦地发现眼前发花,手脚发软,一时间天旋地转。但那片刻,他还能出刀抵抗,只听到“叮叮当当”一阵响,“呛啷呛啷”不住鸣。 刀枪齐飞,棍折锏落,来袭的七人,已有六人仰天倒地,一人人头飞起。可狄青只觉得眩晕更烈,眼前人影憧憧,竟不能分辨来人哪个。 他怎会有如此的症状? 狄青惊骇间,就感觉一股大力撞在了后心,闷哼一声。人飞起,眼前发黑,狄青脑海轰然大响,已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四章 目的 车辚辚,马萧萧,日夜不休。 昏迷中的狄青只感觉身子不停地颠簸,有如躺在海上的一叶孤舟之上。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昏迷了许久,但他总是难以醒来。或许,他想就这么沉睡下来,因为……梦是好梦。 梦中不再有龙有蛇,也没有闪电火山,有的只是无边沉凝——让人心安的静。 以往都算是梦中,他都不得安宁,只有这一次,他才真正的平静。 感觉到身子顿了下,难得平宁瞬时打破,有个声音从天籁传来,“你怎么还不来?” 谁找他?让他去哪里?以往都是“来吧”两字,为何会变成了催促的语气?说话的人不再平平淡淡,语气中好似有了焦急之意。 狄青梦中,宛若也在思考,也是清醒的。陡然间黑暗尽破,眼前一亮,他到了间奇怪石室内。那室内空旷古怪,只有四面墙壁。那墙壁是一格格的白玉镶嵌,他茫然四顾,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他开了口,但无声,但他确确实实的问了出来。这实在是个极为古怪的感觉。 前方的白玉墙壁,蓦地现出一本金色的书来。那书极大,竟如墙壁般大小。 是金书! 金书血盟! 书页自动展开,有一手拄长枪,身着甲胄的将军跪在无面佛像之前,沉声道:“歃血为誓,对天起盟。若有异心,江山成空!” 那声音是低沉的,有力的,谁从那声音中,都能听出那诚恳、坚决的心意。是段思平,是大理王——龙马神枪段思平。狄青感觉是他,但看不清他的背影。 那背影……依稀有些熟悉。 他见过段思平吗?好像没有。 画面一转,有狼烟起,金戈铮铮,无数人厮杀交锋。有马儿纵横,有神枪如电,裂破长空,枪锋下,鲜血歌舞,人命草芥。有人狂欢、有人泪下,有人独舞、有人放歌。 狄青只望见段思平的背影,背影熟悉中带着犀利。 烽烟中,有城被克,万众欢呼,那犀利的背影被簇拥到高台之上,很近……又很远。近地让人感受到万众狂呼的热情,远地让人看不清面容。 这是梦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本是以往的另外方式再现,但他的梦,已有所延展……这个梦,纵有千万狂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有关吧,因为他和段思平,本和香巴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画面再转,万众欢呼,荣耀千万都已不见,宛若繁华散尽后的落寞,只有一男子紧握着女子之手,泣声道:“朕不要江山,只要你……” 是谁?那男女离他很远,很远很远,远的只见到那模糊的影像,依旧犀利却无限凄凉的背影。 这些梦境,到底是何意思?又有幽幽的声音传过来道:“你怎么还不来?” 画面再转,有一女子现出,如画般娇容,白衣黑发,平躺在半空。有鲜花缭绕,有香气袭人…… “羽裳!”狄青大叫,可仍无声音发出。他激动万分,就算梦境中,身子都颤抖个不停。他不知做过多少梦,但羽裳都如那埋藏在心中最深的痛,就算梦境中都不敢触动。 但眼下,羽裳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杨羽裳双眸微闭,直如梦中。狄青扑过去,扑到墙壁之上,却触碰不到羽裳。他只是在叫,“羽裳!羽裳!” 他多希望杨羽裳能看他一眼。他心如刀绞般的痛! 就在这时,杨羽裳缓缓的睁开的眼,红唇轻动,说道:“狄大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狄青一震,惊喜之下霍然睁开了眼,一切消失不见。 有更声传来,凄冷的有如三面的石壁。是石壁,不是玉璧,地面铺了些干草,但仍能感觉到青石的冷。 有油灯闪烁,前方有胳膊粗细的栏栅,透过那栏栅的缝隙,看到地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情形依稀熟悉,当年他打伤了马中立后,睁眼时不也是这情形? 他在牢中? 狄青睁开了眼,知道是牢房,却还在想着梦境。羽裳对他说话了,那个念头让他颤栗不已,他多希望那不是个梦!不知许久,思绪渐渐回转,狄青皱了下眉头,开始考虑眼下的处境。 他在哪里?郭逵、韩笑他们如何了? 他对自己并没有担心,反倒牵挂着兄弟和手下的性命。他记得了发生过的一切,卫慕山风带他去见郭逵,但那里有人伏击。这么说,卫慕山风是骗他过去了。 出枪刺他那人他认识,就是般若王没藏悟道,而最后和拼了一击的人是迦叶王。他蓦地开始发昏,终于不支倒地。想到这里,狄青抬抬手足,听到“当啷”响声,才发现原来手脚已被铁链锁住。 他出奇的虚弱,甚至抬手抬脚都是软弱无力…… 狄青又皱了下眉头,暗自琢磨道:“我的气力哪里去了?难道说中了他们的暗算?他们夏人早应该恨我入骨,如果擒了我,应该一刀就砍了,为何还要把我关起来?”正皱眉间,听到牢房中响,有狱卒走进来,手中端过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白饭,还有些青菜。 那狱卒见狄青醒来,也不说话,就将那饭菜递进了牢房内,转身离去。 狄青看了那饭菜半晌,才觉得饿得难受,心道:“方才那狱卒是夏军的服饰,这么说我已成为夏军的阶下之囚?他们给我饭吃,就是不想我死,他们擒住我,想让我学刘平一样投降元昊吗?嘿嘿,元昊和我虽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应该懂我的,他知道我根本不会降,既然如此,他们还什么打算呢?” 起身踉跄的走到那饭菜旁,狄青缓慢的咀嚼饭菜,总是想不明白。终于放弃去想,狄青又坐回到原地。心中难免牵挂,不知道郭逵现在如何了?只要郭逵没事,他就算被抓,也是无妨。 如是过了几日,狱卒总是沉默前来,送饭送菜,收拾便溺的瓦罐。狄青有几次想开口询问,转念一想,这种狱卒,奉命行事罢了,还能知道什么呢?元昊擒了他,总不至于关他到老,迟早会见一面。 这一日,到了用饭时间,可狱卒却没有前来。狄青稍有奇怪,又等了许久,牢门打开,有几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到了狄青面前,趾高气扬道:“狄青,起身了!” 狄青望见那人,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前来这人,他竟是认识的。 那人少了只耳朵,神色浮夸,本叫做马征。当初好水川之战后,狄青潜入兴庆府,心伤王珪等人为国尽忠,在太白居曾击杀夏军御围内六班直的好手毛奴狼生,这个马征谄媚讨好毛奴狼生,也被狄青削了耳朵。 不想多年后,狄青和他在此再见。 马征望着狄青,忍不住的摸了下耳朵,神色恨恨道:“狄青,你也有今天吗?”看起来要手按刀柄砍了狄青。 旁边有个狱卒问,“马队长,听说你的耳朵,当年就是被狄青砍的?” 马征忿忿然盯着狄青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吧?” 狄青笑笑,说道:“记得又如何?你现在敢砍我的耳朵不成?” 马征大怒,才要拔刀,被身边人一把按住道:“马队长,我们奉命行事,上面让我们把狄青完好的带过去,他少点什么,我们不好交代。”马征身后几人均是神色紧张,但对马征好像也有些尊敬。看来这几年来,马征倒在六班直内混得不错。 马征冷哼一声,摆摆手道:“带他走。” 有人开了牢房,押狄青出来。狄青浑身酸软,根本使不出气力,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带他去哪里。可既为鱼肉,他也不做无谓的反抗。等出了牢房后,狄青瞥见远远处有金顶琉璃,微微一怔。 这里他曾见过。 当初他为了刺杀元昊,在兴庆府的王宫曾留过几个月,对于王宫的地形,也是颇为清楚。这牢狱竟是设在元昊的王宫内,而他此刻,就在王宫。 马征几人押着狄青,过假山,穿亭台,绕过花圃,远见花开满树处有飞檐斜逸,楼阁现出,狄青心头一震,记得那里就是丹凤阁。 马征等人为何要带狄青到了这里? 丹凤阁?那不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吗? 狄青满腹疑惑时,马征已为狄青开了镣铐,恶狠狠道:“现在,你上楼,去见单单公主。你莫要想跑,我现在不能杀你,可你敢跑,我的刀就说不准落在你脑袋上了。” 狄青哂然一笑,看起来根本没有将马征放在心上,心中只是想,“元昊费尽辛苦抓了我,总不至于……是只想让我见单单一面?元昊到底藏着什么恶毒的心思呢?”他左思右想,想不到元昊究竟有什么目的。 终于还是举步,狄青缓缓地上了阁楼。 脚步声轻微,在寂静的阁楼内咯咯响动,更显楼中的沉静。 阁楼依旧有如往昔,淡青的墙壁上,天蓝的屋顶。一切事物未变,可人呢,是否改变? 蓦地想起,那紫衣少女曾紧张地问他,“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什么都不要。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去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倏然想到,元昊低沉的说,“单单,党项人勇士无数,为何你只喜欢个汉人狄青呢?” 狄青心头一阵茫然,那早被抛到脑后的问题忽然又涌到脑海,“单单真地喜欢我?可她为何会喜欢我?”虽得不到答案,但狄青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这一生,只爱羽裳一人。” 沉思间,他已上了阁楼,见到阁楼的一角,有梳妆木台。木台上,摆着一面铜镜,铜镜旁,放着木梳珠钗之物。 单单依旧一袭紫衣,显出纤细的腰身。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手拿花黄,看起来正在梳妆。 狄青现在楼上的时候,单单那拿着花黄的手蓦地僵硬,狄青只见到镜中的容颜似乎有些苍白、有些惊慌。 “啪”的一声响,单单不知为何,已将铜镜叩在桌面之上,声音微颤道:“你……真的……来了?” 狄青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回答。 他到现在没有出声,单单怎么知道来的是谁?单单在等他?单单怎么会知道他来?单单为何反盖了铜镜,她从铜镜中看到了狄青?她扣住铜镜,因为不想见到狄青? 困惑萦绕,狄青终于道:“我是狄青。” 阁楼中,陷入了难言的沉寂。良久,单单才道:“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她说的似乎有些奇怪,她感觉得到?她一直没有转身,难道不是通过铜镜发现的狄青? 狄青望着那紫色的背影,半晌道:“单单,我不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但我想对你说一句,我……” “等等!”单单霍然站起,手按桌案上的铜镜,娇躯有些颤抖。狄青见状,一时间说不下去,就听单单道:“你不要说了,七天后……七天后你来见我!你出去吧。”她说的冷冰冰没什么感情,终究没有转过身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琢磨不透单单的心事。沉默片刻,转身下了楼。他稀里糊涂的上楼,迷迷糊糊的下楼,竟还能保持平静。 马征等人均在楼下等待,见狄青下来后,马征轻轻舒了口气,不知道是庆幸狄青没有逃,还是庆幸单单公主没有事。 有人过来,就要给狄青再戴上镣铐,狄青知道以现在的能力,根本不是寻常兵卫的敌手,更不要说逃出这戒备森然的王宫。苦涩笑笑,狄青也不反抗。就在这时,有一金甲侍卫过来,马征见了,脸色微变,快步迎了过去。 那金甲侍卫低声说了句什么,马征唯唯诺诺,转过头来,脸色有些异样。走到众手下面前,低声道:“押狄青去天都殿。” 众侍卫都是有些诧异,可还是依令而行。 狄青闻言,心中暗想,“天都殿是元昊的偏殿,平日元昊总是在那里听琴赏舞,难道说,是元昊要见我?” 众人默然地行到天都殿前,就听丝竹声声悠扬传出,殿前有数女急舞,这时天已暮,斜阳落入殿中,照在那红袖善舞的歌姬身上,隐约泛着金色的光辉。 马征等人远远的止步,狄青跟着那金甲战士才到了殿前,乐声戛然而止,只因大殿内的那头,黑冠白衣的那人摆了下手。 歌姬退下,堂前静寂,夕阳余辉照在那殿前,落在狄青身上,却照不到元昊满是大志的一双眼。元昊凝视着狄青,狄青也在望着元昊! 这二人,这是第二次见面! 有些人此生注定擦肩,而他们两人,今生注定会再次相见! 不知许久,元昊手扶桌案的五指又开始跳动起来,韵律轻快。狄青上次在天和殿横梁上,曾仔细的观察过元昊,知道元昊每逢思考之际,就会五指跳跃。那五指停下来时,就是元昊做个决定之时。 元昊在思考什么问题? “狄青,你知道你有什么缺点?”元昊依旧是轻柔的声音,决绝的意蕴。 狄青不想元昊开口竟是这个问题,笑笑,淡然道:“我缺点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他并非想要顶撞元昊,说的却是真心话。不知为何,他对元昊并没有太强烈的敌意,就算他被元昊擒住。 他从未放弃过扭转局面的信心,但败了就败了,他也不会自怨自艾。 或许英雄本是惺惺相惜,敌对是天意,但真正英雄,会敬重他的对手! 元昊也笑了,他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笑容中,并没有什么嘲讽愚弄,他可杀了对手,但很好愚弄对手。 他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你的确有很多缺点,难以尽数,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元昊淡声道。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你说错了,这在我看来,恰恰是我的优点。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想没有感情!” 元昊那跳跃的手指顿了下,转瞬恢复了灵动,他满是大志的眼中露出少有的赞同之意,“你说的也对。虽然我不认可你的说法,但我很欣赏你的率直。我让你来,其实想和你说三件事。”不等狄青回应,元昊已说下去。 他素来如此,他说的,对方只有听,他知道狄青也一定会听。 “一个月前,我就对没藏悟道下令,让他两个月内必须抓住你,不惜一切代价!”元昊平静道:“他是个人杰,自我下令后,就开始准备全力对付你。他的确是用了最大的代价来抓你,他也一直在研究你。细腰城一战,其实我夏军本不会败。张元若论大局不差,但若真的讲拼命,他不如你。但有时候,拼命不见得每次都有好运的。” 狄青保持沉默,对于已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想品评。 元昊又道:“可没藏悟道为了抓你,分出了半数兵力出去。他不关心战局,只留意郭逵的行踪。他知道郭逵到了西北,他知道你和郭逵的关系。他虽无能对你下手,但他知道,只要郭逵有难,你一定会救。” 狄青暗自心惊,不想他在鏖战细腰城之前,元昊早派没藏悟道就处心积虑的要抓他。以元昊的能力和心机,若要全力对付一个人,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元昊续道:“结果是,没藏悟道虚空了鼓阳城,被你终于看破虚实,一击而破。如今鼓阳城被焚,我西北大军没了粮草,只能暂时回归。” 狄青听到这里,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无奈。他虽明智,但想不到没藏悟道这么疯狂。或者说,是元昊这么疯狂! 元昊竟拿十万大军一赌,赌用十万大军的代价抓住他狄青。十万大军输了,但没藏悟道赢了,他成功的完成了元昊交给他的命令。怪不得突如其来的夏军那么疯狂的进攻东归的百姓,因为那里有郭逵。怪不得没藏悟道那么那么狂野的去擒郭逵,因为他们在等狄青。 所有的一切,因此而得到了解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他狄青。 疯狂难以理喻的举措! 狄青苦涩一笑,问道:“你用十万大军的胜负,用鼓阳城无数的粮草,再找到卫慕山风骗我,用般若王和迦叶王出马,就为抓我过来,听你说话吗?”他当然知道不会是这个答案,可元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个单单喜欢他?狄青感觉不像。 元昊眼内突然露出分忧伤,可转瞬抹去,他说狄青最大的缺点是感情用事,那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拥有感情! “你说漏了,我付出的代价不止这些。”元昊淡漠道:“我还付出了张元的一条命。” 狄青一凛,半晌才道:“不是郭逵杀了张元吗?” 元昊道:“郭逵十年后,或许会成为你狄青,但眼下不行。杀张元的是没藏悟道……”见狄青满是震惊的表情,元昊无甚表情道:“没藏悟道给我的解释是,昔日荆轲刺秦,以秦国叛将樊於期之头颅进献秦王,今日要抓你狄青,若以汉人叛徒张元头颅献之,定能麻痹你狄青的戒心。” 狄青无语,但不能不说没藏悟道算得不错。他见到张元头颅时,的确震撼,心中也对卫慕山风所言相信了很多。 可张元呢?死前怎么想?是不是不信自己为大夏鞠躬尽瘁这些年,就为了这个理由,就丢了性命? 元昊像在看着狄青,又像是望着遥远的天际,突然说道:“在这世上,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杀不了的时候。你是我的对头,种世衡是我的对头,范仲淹是我的对头,庞籍呢……也勉强算是个对手。西北有你们,对我进取关中的确造成了很大的阻碍,但我不会派人暗杀你们。因为我尊重你们。一个好的对手,是值得我来珍惜的。” 狄青有些诧异,从未想到过元昊是这般念头。 “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杀戮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我从不希望杀了你们,你们都是这天底下少见的奇才,我要统一天下,更希望你们能帮我。如今龙部九王已残缺难全,我需要补充新鲜的力量。”元昊话题一转,凝望狄青道:“你若能帮我,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坐在张元的位置上。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 元昊言语轻淡,但说出来的话,没有谁会怀疑。 夕阳已要没入天际,那残留的余辉照在狄青的身上,拖出道长长的身影。 那身影也是正的。 狄青虽软弱无力,可腰身还是挺得笔直。他若答应,当然能活命;他若答应,在夏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答应,比不答应要强上万倍,可他还是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残阳已落,整个天都殿笼罩在夜幕中。 无灯,夜蒙蒙。 元昊没有命令掌灯,没有人敢自作主张。殿中人影已暗,只有两双眸子熠熠生光,一双满是大志,一双满是决绝。 没有愤怒,没有怒吼,许久后,元昊才平静道:“你可知道你为何到现在还浑身无力?”不闻狄青回答,元昊道:“你还记得飞龙坳吧?” 狄青当然记得,那一战的惨烈,他这辈子都记得。那晚发生的惨状,他此生难忘。 “赵允升当年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过来找我。他说费尽心思,研究出一种可迷失别人心智,只要服用下去,可让人供我驱使。” 狄青想起当年百姓的惨状,暗自心寒。 元昊道:“我被他说动,因此派拓跋行礼等人到中原,借弥勒教之名,试药物之效果。” 狄青咬牙道:“你为了试个结果,就让千余百姓死于非命?” 元昊淡然一笑,“历代开国君主,为千古之业,杀人难以尽数,区区千余百姓算得了什么?天下或许是有德者守之,但一定是有能者居之,弱肉强食,本是天循之道,我若能以这千余百姓的性命,换取天下一统,或许比别的开国君主要慈悲很多。” 狄青嗔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元昊又道:“不过事有不巧,拓跋行礼他们正遇郭遵,结果被郭遵所杀,也搁浅了我的大计。当初被郭遵所杀的不止有拓跋行礼,还有摩呼罗迦、迦楼罗两部的部主。摩呼罗迦部也就罢了,可迦楼罗部一直在负责改进兵甲,药物研制,迦楼罗部的部主一死,赵允升的计划就难以实施,我本待再找旁人,不过终究放弃了这个计划。” 狄青略有奇怪,不由问:“为什么?” 元昊道:“我要一统天下,就要统领天底下的英杰,而不想统领那浑浑噩噩的蠢才!那种行尸走肉,我要之何用?不过迦楼罗部从赵允升提供的方子里研究出一种药物,我叫做英雄醉……很奇怪这个名字吧?”说罢哈哈一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之意,“赵允升当年提供那迷失人心智的方子,本是经你宋朝大内一种叫美人醉的方子改进。你可知道那美人醉是做什么用的?”知道狄青不会答,元昊解释道:“你大宋皇宫的天子九五之尊,不容侵犯,这美人醉本是给那些不听话的妃子使用,以供天子为所欲为。” 狄青苦涩一笑,说道:“这方子倒很有用。想必没藏悟道链子枪尖上就涂抹了这种药物,他虽知杀不了我,但能伤了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元昊抚掌笑道:“你终于想通了。这世上本来有很多事情,不靠武功来决定!其实当年在永定陵要杀赵祯的不是我,而是野利旺荣。我要杀赵祯易如反掌,用不着那么费事,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对他下手?” 狄青摇摇头,终于发现元昊的思想让他难以捉摸。 元昊淡淡道:“我不杀他,因为他活着更有用。大宋缺英雄,却不缺皇帝。你狄青死了,大宋很难再出第二个来。但赵祯若是死了,赵家立即就有人旁人接替皇位。赵祯优柔寡断,性格不坚,本是无能之辈,他有什么资格坐在你们的头上?难道只因为他姓赵?”又是一笑,元昊讽刺道:“可就是他一人,就让你、范仲淹、种世衡等人,英雄无用武之地。种世衡遇难,他可曾想过去救这功臣?你狄青为他大宋奋战多年,他对你如何?你还不是被他百般猜忌?被那些文人不放在眼中?范仲淹对大宋如何?可赵祯为了赵家江山,不久前已将范仲淹罢免,再次外派京城。” 狄青心头一沉,知道元昊不必说谎。范仲淹是宋廷变法的中流砥柱,范仲淹罢相,变法一事,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黑暗中,元昊一双眸子咄咄,还是盯在狄青的脸上,说道:“大宋朝廷,多是无能之辈,可对争权夺利颇为热衷,眼下大宋腐朽,民不聊生,饥民多起,他们害死的人,又岂比我少了?可笑堂堂一个范仲淹,不用我对付,只要石介的一封信,就让他疲于奔命。” 狄青突然醒悟过来,叫道:“石介那封信,原来是你篡改的?元昊,你好卑鄙。” 元昊冷笑道:“不错,石介那封信,是迦叶王偷偷取得篡改,然后交到夏竦手上。夏竦得到,当然如获至宝的交给赵祯。我是用了些手段,宣扬范仲淹朋党,说你功高盖主,可若你们真地是铁板一块的话,我这些小伎俩能奈何你们吗?猜忌早有,我只是让它早些发生罢了。你们宋廷那些朝臣,除了寥寥几个,剩下的为了权利这块骨头,就像疯狗一样乱咬,根本从未将西北百姓放在心上,这样宋廷,难道比我要好吗?” 见狄青脸色铁青,元昊续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赵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当年宫变,的确是赵允升想要谋权篡位,但刘太后那时心思已淡。赵允升看出这点,这才急于发动宫变,赵祯却没有看出这点,或许他就算看出,也等不及刘太后让位,这才让郭遵入宫逼刘太后处置赵允升,想要削除刘太后最后的党羽,一举夺回皇权。当年宫中莫名有宫人宫女被害,据我所知,并非赵允升的所为,可若不是赵允升做的,你想想会是谁做的?” 狄青脸色倏然发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后退了一步,身躯已在颤动。 元昊一字一顿道:“若不是赵允升做的,当然就是赵祯故意为之!”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轰在狄青的耳边,狄青回忆往事,脸色益发的苍白,元昊突然笑道:“哈……好一个至孝的皇帝,他表面上对刘太后百依百顺,可内心不知道有多渴望夺回皇权,我听说当年有人射了太后一箭,那人绝不会是赵允升,你猜猜,又会是谁?” 狄青嗄声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他心中对当年的宫变一直都有困惑,但心伤杨羽裳一事,对往事只是不想,这刻经元昊提醒,往事一幕幕的闪现。 赵祯执意要去永定陵,不惜犯险也要去,他那时候,显然早就有了决心。死也要夺回权位! 刘太后死时,指着赵祯说,“你好……”那句话没有说完,但那时刘太后的表情绝非是是称赞一个人。那时刘太后盯的是赵祯,难道说她临死前,终于看清了赵祯的这个人。 当初赵祯在李顺容的棺椁前,低声说:“我是天子,我别无选择,我请你原谅……”当初狄青听到时,就很诧异,这会再经元昊提醒,蓦地想到一件事,一颗心都颤了起来。 他真的不想往下去想…… 元昊凝望着狄青的表情,缓慢道:“当初若不是赵祯逼赵允升造反,杨羽裳本不会有事的!” 狄青身躯一震,厉喝道:“你住口!” 元昊那跳动的五指凝硬了片刻,转瞬活跃如初,这些年来,从没有哪个敢这么对他说话了。可他没有愤怒,嘴角反倒露出分胜利的笑。 狄青大喝之后,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良久才道:“元昊,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昊微微一笑,下了结论道:“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第二件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祯为了江山,什么都可以舍弃。他可以舍弃范仲淹,也可以舍弃你狄青。大宋群臣为了权利,也是什么都可以舍弃,他们能攻击范仲淹,也就能攻击你狄青。你为这些人卖命,可说未战结局已定。你不要说根本没有机会胜过我,就算你能击败我又如何?你在宋廷,就如羊群中冒出的一头狼,他们会不安的。我若倒了,宋朝那些人的作为,怎会再用你?” 狄青立在夜幕中,整个人已有难言的凄凉,往事如电般从脑海中掠过,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写信给我,告诉杀杨念恩的凶徒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或者是你的手下?” 元昊怔了下,喃喃道:“杨念恩?” 狄青一听,就知道元昊根本不知道此事。他终于明白,元昊一直在暗中破坏大宋变法,也以为八王爷一事和元昊有关,可眼下看来,那封信不应是元昊写的。 可那写信的人会是谁呢? 沉默许久,狄青终于道:“元昊,你或许很多事情说得很对,但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元昊双眉一挑,只是“哦”了声,静待狄青说出答案。 狄青看似站立都已困难,但还是挺起了胸膛,说道:“我自幼出身农家,懂得百姓的苦。让我效忠的不是宋廷,而是西北的百姓。或许朝廷以后或许会负我,但狄青此生不负天下!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元昊舒展的手指蓦地回缩,紧握成拳,天都殿中,黑暗中有着森冷。 狄青突然笑了,缓缓道:“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你虽是我的敌手,但你应该比更多人要了解我。我不想去理会当年情况如何,我只想问你,你不惜代价的抓了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你要对我说三件事,这第三件事,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元昊轻叹一声,喃喃道:“你说得不错,我劝你投靠于我,不过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我为了……”顿了下,元昊改口道:“我还想试试,因为这和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关系很大。狄青,我既然用了这些代价抓了你,这第三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他言语还是平静,但眼中已有杀机,他不必威胁恫和,他知道狄青会懂。 沉凝片刻,元昊才道:“我抓你过来的真正的目的,是要你……娶了单单!” 狄青一惊,脸上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第二十五章 藤鞋 狄青猜过太多元昊的用意,可从未想到过,元昊抓他来,就是为了让娶单单! 元昊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元昊方才许诺,只要狄青投靠过来,就可以坐到张元的位置。当时狄青就想问一句,“坐到张元的位置又如何,难道就如张元般辛苦多年,为了你的一个意愿,就得丢了脑袋?你说赵祯为了江山不择手段,你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他知道此刻辩解何用?元昊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世上本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他狄青胜了,不会用拳头讲道理,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他狄青败了,也不会用道理去对付拳头,他不会做无谓的事情。 就因为这样,狄青才奇怪。奇怪元昊心目中,一直都是以雄图伟业为第一,一统天下为己任。这样的一个人,对叛逆只有一个杀字,对女人,也只有一个杀。天底下,凡是不肯臣服于他的人,他也只是会一杀了之! 但这次狄青触怒了元昊,元昊竟还能忍他?元昊为了单单,真的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 狄青想不明白,但他不再多想,他冷静的望着元昊,沉声道:“我不知道应该恨你的疯狂,还是感谢你的器重。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元昊低头望向自己修长的五指,缓缓道:“我希望你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狄青摇头道:“不用考虑。你方才已说过,我狄青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不错,我素来如此,我也绝不会用感情来做交易!你可以现在杀了我,但你不能让我背叛自己的感情!” 言语沉沉,其中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他们本来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一深情、一无情,但他们显然有个共同的特点,一有决定,就不会再被旁人改变。 殿外新月已升,照不明殿内的森然。 元昊双眸中寒光闪动,一直盯着狄青的眼,狄青并不低头,他也一直望着元昊的双眸。那目光激出的火光,已告诉了彼此的心意。良久,元昊才道:“你一定会后悔。” 狄青笑笑,“不一定。” 元昊也笑了,可笑容中已带着说不尽的冷酷无情,“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不用着急拒绝我,三天后,我再听你的答案。” 一摆手,有金甲护卫入殿,带走了狄青。元昊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杀气突然逝去,取代的是几分伤感。他五指才伸,转瞬紧握成拳。 他握拳握得有力,握得手背发白,指骨突兀。拧着那有力的拳头,元昊喃喃道:“狄青,你定要答应我,不然……你我都会后悔!” 狄青并没有听到元昊的最后一句话,不然肯定会奇怪。如今看来,狄青若不答应的要求,只有死路一条,狄青可能会后悔,可元昊为什么要后悔? 夜已浓,天有月。月黯淡,星稀缺……狄青出了天都殿后,深吸了一口空气。夜浓花香,幽情沁意。狄青表情竟还平静,他身旁的金甲护卫虽是面无表情,可看着狄青眼神也有些诧异。 这世上真的视死如归之人?狄青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被关入牢笼后,再也见不到如此甜美的夜,六天后,答案只有两个,生……或死!狄青已选好了哪个? 狄青才行了几步,突然听不远处有嘈杂声传来。狄青虽不挂记生死,但还是有些奇怪,竟有人敢在天都殿吵闹?竟有人敢在元昊面前喧哗? 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要冲入天都殿中,叫道:“兀卒,是我。” 有金甲护卫挡道:“太子,没兀卒之令,你不能进去。” 那人气愤叫道:“他是我爹,我为何不能见他?” 狄青暗想,这人多半都是皇太子宁令哥了,也就是如今夏国的太子。宁令哥本是元昊二子,不过狄青听说元昊长子宁明因求仙习道不得其法而死,因此这个宁令哥才被立为太子。都说宁令哥和元昊长大很像,狄青斜睨了眼,发现宁令哥眉宇间依稀有几分元昊的样子,但多了分浮夸,少了分元昊的大志和决绝。 不待多看,狄青已被身后的侍卫推行而走,等入了牢房,铁门紧锁。 狄青坐在狱中,抬头望着房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忽两日已过,这一天,牢房铁门打开,狄青也不去看,只以为是狱卒前来,不想嗅到一股幽香。 那幽香淡淡,沁入心扉。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到狄青房门前而止。狄青终于抬头望去,见到有个女子站在牢门前,一双妙目中,满是感慨。 狄青见到来人是个女人,也不惊奇,笑了下道:“不知道我该称呼你张部主呢?还是称呼你妙歌姑娘?” 来到那女子,竟是张妙歌! 见狄青没有半分诧异的表情,张妙歌微笑道:“怎么称呼都无妨,什么名字都无妨的。”顿了下,见狄青神色漠漠,张妙歌道:“你不怪我以前欺骗了你吗?” 狄青摇摇头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怪你何来?相反,你两次救过我,我倒要谢谢你。” 张妙歌听狄青说两次相救时,嫣然一笑,她知道狄青当年在丹凤阁时,就已认出了她。 人生,本是颇为无奈。 她对狄青,根本没什么恶感,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在牢笼内,一在牢笼外。 狄青见张妙歌沉默,说道:“你若是在我临死前过来看看我,我很感谢。可你若是想为元昊当个说客的话,那就不用谈了。” 张妙歌微滞,半晌才道:“我这次来,不是给元昊当说客的……” 狄青怔了片刻,苦涩道:“难道说,你是来给我送行的?”他这送行,当然有些悲凉的味道。 张妙歌的俏脸上,有了分无奈之意,她缓缓上前一步,轻声道:“狄青,我是来劝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狄青双眉蹙起,“改变什么主意?你不是说,并非元昊的说客?” 张妙歌轻叹一口气,“依我的心意,也想你能娶了单单。我……求你,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神色也带有了忧伤之意。 狄青怔住,不想张妙歌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妙歌求他娶了单单,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如斯语气,如此温柔……明亮不定的油灯下,那秀美的眸子满是恳切的望着狄青,实在让狄青很难拒绝。可狄青终于还是摇头道:“张姑娘,很抱歉,单单救过我,我也感激她,她是个好女子,但我从未喜欢过她。我这一辈子,只喜欢羽裳一个!” 张妙歌红唇微张,本来想说,“你宁可送命,也不肯妥协吗?”可见到狄青决绝的那双眼时,她终究没有再劝。 有些事情,对某些人来说,的确是送命也不会妥协的。 或许傻……或许痴……或许别人有千万种看法,但他只有一种理由就好,他爱着羽裳,他还在等羽裳。 不知为何,鼻梁酸楚,蓦地想到,“我这也去了,我喜欢的男人,会不会像狄青一样,对我这般想念?”张妙歌终于只是点点头,话也说不下去,扭过身,缓缓地离去。 狄青望着她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几乎想开口询问,为何她要求他娶单单? 为什么? 可他终究没有问下去,他那时候有种歉然、有种内疚、有些担心,但他不想被任何理由左右感情的选择。他在等羽裳,这个承诺,虽未许下,但此生不变! 铁门开合,“当啷”响动,张妙歌离去。狄青轻轻舒了口气,倚在了墙壁之上,望着那明灭的油灯,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铁门又是一声响,没藏悟道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最前那人手上拿个托盘,托盘上盖个红绸。红绸盖着个事物,圆圆的…… 狄青看了眼那托盘,心中微凛,还能保持镇静。 没藏悟道依旧平和的笑容,朴素的衣着,望着狄青道:“狄青,我们又见面了。” 狄青也不起身,冷漠道:“我们本没有分别太久。都说龙部九王中,般若悟道,智慧无双。我被你抓住,输得心服。” 没藏悟道反倒谦恭起来,微笑道:“在下用诡计得手,实在贻笑大方。” 狄青益发的平静,“输了就是输了,不用管怎么输。在疆场上,咬死你和砍死你,结果都是一样。废话说完了,可以说正事了。” 没藏悟道当然不会没事来看望他狄青的。没藏悟道当然也不会为单单说媒。那没藏悟道是来做什么的? 没藏悟道仍是微笑,说道:“兀卒说……明天就是他给你的期限,他希望你考虑好了再给他回复。”他的笑容中,突然现出分诡异,伸手指着后面那人手上的托盘道:“这是兀卒给你准备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请狄将军收下。” 他手一动,已掀开了那托盘上的红绸,露出里面的托盘上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狄青饶是冷静,蓦地见到个人脑袋,也是心头一跳。 他见多了死人,当然不会害怕个死人脑袋,他怕地是见到朋友的脑袋。 他失陷敌手,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郭逵、韩笑、李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头洗的干净,没有半分血迹,可就是如此,反倒让人见到后,有种呕吐的感觉。狄青终于看清那脑袋是谁,只是双眉扬了下,并没有什么伤心。 那竟是卫慕山风的脑袋! 卫慕山风拿张元的人头博得狄青的信任,然后诱骗狄青跌入陷阱,这样的人死了,狄青当然不会难过。可卫慕山风怎么会死? 转望没藏悟道,狄青道:“难道元昊认为拿这个脑袋来,我就会改变主意吗?” 没藏悟道平静道:“当然不是了。卫慕山风这种人,卖友求荣,本就该死。兀卒也很不屑这种人,因此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安抚狄将军的怒气。当然了,狄将军若不满意的话,还有两个脑袋可供狄将军砍……”他一摆手,铁门咣当,有马征带兵押着两人走进来,那两人一着红衣,一个身形稍矮,都是被蒙着脑袋。 没藏悟道又摆摆手,狱卒打开了牢门将那两人推了进来,跌倒在地上。狄青伸手扯开那两人脑袋上的黑巾,才发现那两人竟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蓦地想到元昊曾自信地说过,“在这世上,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杀不了的时候!” 卫慕家背叛元昊,元昊就连母亲、舅舅、妻子、儿子一股脑地杀得干净,到如今,卫慕山风也死了,卫慕山青和阿里也落在牢笼,卫慕家只怕已被元昊连根拔起。 没藏悟道的笑容中,已带着分冷酷之意,“我奉兀卒之令要请狄将军,可知道必须有个狄将军熟识的人领路,这才派人找到了卫慕山风。他听说请狄将军,欣喜地答应。” 卫慕山青本跌倒在地,被绳索倒剪了双手,闻言扑过去,抵在栅栏上叫道:“你撒谎,你撒谎!你把我们全部抓住,然后威胁我大哥去骗狄将军的。他本不愿意去,但你说他若不去,就会杀了我们全族人。我大哥是被逼无奈,这才答应你的。” 她大喊大叫,亦有愤怒,也有心伤,更是对狄青在解释。她有些失去了常态,唾沫星子甚至已喷到了没藏悟道的脸上。可她毕竟被困着,隔着胳膊粗细的栏栅,根本够不到没藏悟道。忿忿下,突然一口吐沫喷过去,正中没藏悟道的肩头。 没藏悟道也不闪避,望着卫慕山青的眼神中,带着分讥诮,“女人就是女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男人的心思?一个男人,若真正下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事实是你大哥贪图我许下的高官厚禄,不想一辈子再过逃亡的生活,这才来骗狄青。” “你撒谎,你撒谎!”卫慕山青已双眸红赤,嗓子都已叫得哑了。可见到没藏悟道冷冷的眼神,心中又知道很有这个可能。 突然有个声音道:“他没有说谎!” 声音是从卫慕山青身后传出,带着冰冷的愤怒。卫慕山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阿里望着她,眼中带着无边的绝望。 “你说什么?”卫慕山青浑身发抖,颤抖问道。 阿里咬牙道:“当初没藏悟道抓了我们的时候,就曾问过我会不会去诱骗狄将军。我臭骂了他一顿,说我卫慕族都感激狄将军的大恩,谁都不会背叛狄将军的。没藏悟道当时就和我打赌,说他不信!他将我藏在了柜子里,然后找来了卫慕族长,让卫慕族张去骗狄将军。开始族长有些犹豫,可后来没藏悟道说,族长只要能帮他抓住狄青,卫慕族从此就不用逃命了。而卫慕族长,也可以得个官做!我亲耳听族长答应了!” 没藏悟道轻轻叹口气道:“阿里,你年纪虽小,但比卫慕山风强多了。” 阿里恨恨道:“我和你赌,我输了,我就会把事实对狄将军说出来。” 狄青微怔,不解没藏悟道为何要和阿里这般赌?卫慕山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木然,经阿里说出来事实,已将她打击的完全没有自信。没藏悟道已笑道:“你很守信……” “但你却不讲信用!”阿里突然叫道:“你答应过卫慕族长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没藏悟道淡淡道:“你错了,兀卒已答应,奉卫慕山风个刺史的官儿。他现在……不是从此不用逃命了?” 死人的确不用逃命了,死人要官儿何用? 冷冰冰的人头,冷冰冰的话语如利剑般的刺在阿里身上,他霍然站起,可已无言以对。狄青依在墙壁旁,神色木然道:“没藏悟道,你把他们带过来,难道就是想我称赞下你的妙计吗?” 没藏悟道面对狄青,立即换笑脸以对,“这一切……是兀卒的吩咐。兀卒吩咐我告诉狄将军一句话,谁的性命,其实都不如自己的珍贵。” “你错了。”阿里突然怒吼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不是想要挟一件事?”他年纪虽小,可想得透彻。 没藏悟道笑容中有分冷意,终于点头道:“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你们卫慕族最后两人的性命,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兀卒说了,明天的天和殿会很热闹,他请狄将军明日光临,当着很多人的面前,告诉你的决定。而这两个人的生死,当然由狄将军决定。” 言毕,没藏悟道转身要走,阿里却已悲笑道:“你错了……”他霍然站起,突然怒喝一声,一头撞在了青石墙上。 狄青脸上变色,伸手去拉,嗄声道:“不要!”他若是以往的身手,要拉回阿里并不吃力,可他走路都是虚弱,如何拉得住刚烈的阿里?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踉跄赶到,阿里已软软的倒下来,额头上满是鲜血。 狄青一把抱住阿里,嗄声道:“阿里,你为何这么傻?”卫慕山青一旁也被吓呆,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没藏悟道的脚步终于顿了下,似乎有分迟疑,终于还是大踏步的离去。马征似也被阿里的激烈所触动,看了狄青一眼,不如以往那样嚣张,跟随没藏悟道离去。 阿里满脸是血,勉强睁开眼看看狄青,吃力道:“狄将军,我们对不起你。” 狄青搂住了阿里,叹息道:“你个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撕下衣襟,就要为阿里包扎伤口,方才那一撞,阿里受创不轻,但还有救。 阿里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嘶声道:“狄将军,你不要给我止血,让我死了,我会好受些。我无父无母,几个哥哥也死了,到如今,还要再连累你这个恩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卫慕山青闻言,早就泪流满面,那一刻也是心灰如死。阿里说的不错,卫慕族都被元昊斩杀殆尽,到如今大哥也死了。可大哥死前,还陷害了狄青,他们如今被困大牢,哪有什么生机? 狄青缓缓的握住了阿里的手,看着那尚未成年的孩子的脸上,已有了难以磨灭的沧桑,轻声道:“你还有亲人的。你的亲人,就是我!” 阿里一怔,陡然间放声大哭,一头扑在了狄青的怀中。 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再连累狄青,可听到狄青的这句话,如何能忍住心中的歉意和激动? 虽然不是他害了狄青,但他为卫慕族着实感觉到羞愧。 狄青轻轻拍着阿里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就这么死的。” 卫慕山青听到狄青这么说,反倒更是绝望。事到如今,狄青若不投降元昊,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可狄青绝不会降,而他们也不会为求生而降,那到现在,不就剩下死路一条? “咣当”声响,牢房的铁门突然打开,有阴风吹过,灭了牢狱中的几盏灯火。那风吹来,带着分阴森冷意。 有银白的月光铺了进来,甬道泛着惨白的颜色。 牢门处,站着一人,让众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就是站在了那里,也无声息,宛若幽灵一般。 卫慕山青望过去,激灵灵的打个了冷颤?来人是谁?怎么会没有狱卒拦阻? 就见那人一步步的走过来,走的极其缓慢……举止极为古怪。 卫慕山青见来人诡异,几乎要放声大叫。来者究竟是谁?难道是卫慕山风屈死的灵魂,不甘就死,这才来找狄青述说他的无奈? 张妙歌出了牢房后,秀眉蹙起。 抬头见月上宫柳,惆怅依旧。她立在树下良久,有风盈袖,似乎载着满满的愁。向天都殿的方向望去,见到那里还有灯火辉煌,张妙歌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宏伟的大殿中,灯火盏盏,将大殿照的有如白昼般。 那煌煌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人,依旧的黑冠白衣,依旧的巨弓彩箭。那轩辕弓、定鼎箭似乎和他从未分离,但除了弓箭,少有人在他身边。 殿外依旧有十六金甲护卫守着,可在宽广的殿中,只有元昊一人。 灯火下,人影晃动,似乎也在述说着无边的孤独。 他可以大权在手,可以生杀予夺,但他放弃的更多。望见张妙歌的那一刻,元昊眼中突然闪过分神采。 但就算那神采,也是落落…… 张妙歌走到殿前,那十六金甲护卫见了,并不阻拦。没有谁不经元昊许可就能到元昊的身边,就算太子也不例外。可元昊曾经有令,张妙歌可随时前来找他,无须阻拦。 张妙歌走到元昊身前,缓缓落座。 元昊轻轻叹口气,怅然说,“单单说的不错,我可掌控别人的生死,却不能左右别人的感情。我不能阻拦单单爱狄青,也同样不能强迫狄青喜欢单单。”他没有问张妙歌结果,因为他已从张妙歌表情上看出了结果。 张妙歌妙目流转,望着那张满是个性的脸,“那你决定怎么办呢?”她就那么望着眼前的人儿,感觉似近实远。 她多想说,你莫要管他们的感情,有时候相见真地不如怀念。那总是相见的人儿,有时都不懂身边人儿的心思,你不能左右别人心思的……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见元昊沉默,又道:“为何不告诉狄青真相呢?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若知道真相的话……”话为说完,元昊已摆手截断,一字字道:“单单不需要怜悯,她需要的是真情!” 灯火闪耀,张妙歌妙目中流露出悲伤之意,却同意元昊的话。单单是个倔强,却又高傲的女孩子,她的确不会要那施舍的感情。许久后,她才道:“那单单知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一切?” 元昊道:“前几日我让狄青见过单单,事后单单……精神好了些。我没有告诉她一切,但我想……她知道一切。”眼中露出罕见的痛苦之意,元昊眯起眼睛,望着那跳跃的灯火,宛若望着那难追的流年,“现在是我装作不知道她知道。” 这句话很简单,却又复杂千万,其中的语气,更是含有深邃的痛苦和哀伤。 张妙歌目光落在元昊身上,良久后才道:“单单有你这个大哥,不会遗憾,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元昊突然一拳击在桌案上,“哗”的声响,那桌案竟然垮了。 他霍然站起,那一拳虽猛,但仍旧无法发泄他心中所有的忧伤,“我做得不够!当年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改变她,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得厉害。我就这一个妹妹,为了我而要离去的妹妹!”霍然望向了张妙歌,元昊那满是大志的眼眸中,已有了晶莹闪烁,他嗓子已哑,盯着张妙歌嘶声道:“我这一生,欠她太多。如今她已没有几日可活,我既然知道她的心意,就不能让她去得遗憾。无论如何,我要狄青明天一定要娶她!一定!” 他说完后,双拳一握,抬头望着殿外的天际,神色萧杀。 天有月,月华落。 那人走在甬道上,缓慢的步伐,略带着僵硬的动作。月华落下,从牢门的窗子透过,照出道长长的身影。 卫慕山青已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不停的后退,已挤到墙壁旁。狄青望着那身影,脸上慢慢流露出诧异之色。 那人终于走到了栏栅前,望着狄青的方向片刻,缓缓道:“狄青,你在吧?” 狄青更是惊奇,暂时将阿里交给了卫慕山青,站起来道:“单单公主,你怎么会来?” 来的竟然是单单。她明明和狄青约定好了,还有几日后才见,她当初不肯见狄青一面,为何到了如今,反倒主动来牢中寻找狄青? 牢中无灯,暗色笼罩,狄青只能依稀见到单单的轮廓,凭直觉知道那是单单。 单单还是一袭紫衣,但她的脸色似乎有些白,嘴唇却多了红。她今日,画的是浓妆。单单没有回答狄青的问题,嫣然一笑,牢房中,看起来多了分妩媚,“我今日……还好吧?” 狄青缓缓上前一步,凝视着单单的双眸,见她眼中似乎有分茫然,心中不知为何,有分害怕。单单变了,变了太多太多。那个昔日满是倔强,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好像变得低沉了很多。 “你……还好吧?”狄青反问道。 听狄青口气中满是探询的味道,单单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我当然很好。狄青,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被我大哥捉了来?” 若是旁人这么说,狄青多半认为是讽刺,可听单单说,好像就和朋友相对般交谈,单单并没有敌意。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伸手在面前晃了下…… 单单还是望着他的方向,没有反应。 狄青背脊突然升起了一股寒意,才要举步上前,突然止住了脚步,眼中露出惊骇的表情。 单单并没有觉察到狄青的异样,说道:“你前几日来看我,那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她略带苍白的脸上,有分甜美的笑。 那是真正的开心。 那笑给这阴暗的牢房、诡异的氛围,带来分明亮。那笑容曾经纯真,曾经狡黠,曾经千变万化,但此刻、只余真心。 狄青静静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单单,嘴唇喏喏,想要问些什么,可终于没有询问。牢房中静了片刻,狄青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也很高兴。” 单单听到这句话,脸上突然泛起了光华,可她的眼、还是茫然的望着前方。 狄青又道:“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可是有事吗?” 单单认真地点点头,低声道:“前几日,你离开后,我想了很久。你在沙漠救过我,也算带我出了沙漠。我在宫内也救过你,也算带你出了皇宫,对不对?” 狄青略有不解,不懂单单为何这么慎重的重提往事?可他看着单单茫然的眼,终于点头道:“对。你说的没错,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了。” 单单听到互不相欠四个字的时候,娇躯震了下。摇摇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说道:“你说的不对,我想了很久,突然才发现,其实我还欠你的……” 狄青满是诧异,不明白单单为何纠缠在这种小事上,问道:“你欠我什么?” 单单伸手在袖子中摸索了半晌,缓缓的拿出只藤鞋。那藤鞋并不华贵,是用枯藤缠就,鹰羽垫底,甚至可说是简陋。 可单单双手捧着那只鞋,如同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珠宝。因为这双鞋,是狄青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她望着狄青道:“你送我了这只鞋,我并没有还你这个情,这么说,我还欠你些东西。我想了很久,我定会送你件东西来补偿的。”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你何必算得如此清楚呢?” 单单闻言,脸上有分憧憬的笑,喃喃道:“一定要清楚,一定的。” 卫慕山青抱着阿里,望着牢房内外的两人,眼中闪过奇异之意。她像是不解、又像是恍然,其中还夹着些厌恶和感动。 狄青道:“那你不用辛苦的……”顿了下,说道:“你不用还我什么东西,你把这只鞋还给我,那不就互不拖欠了?”蓦地想到什么,依稀感觉情景似曾相识。以前除了单单,好像还有个人坚持要和他互不拖欠的…… 单单苍白的脸上有分焦急,忙道:“不行,不定的。这只鞋对我的意义和对你,完全是不同的。这世上有千万只鞋子,但所有的鞋子加起来的意义,也不如这一只。我若把鞋子给你,或许在你眼中,这就和千万只鞋子一样,根本没什么两样,对不对?狄青……你说话呀。” 狄青心头一震,见到那如雪般的脸上,满是焦灼。一时间不忍,点头道:“你说的对。” “是呀。”单单脸上展露笑容,如幽兰般的绽放。她改变了很多,去了野蛮、去了任性,没有了琢磨不定,看起来只像个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少女。 狄青真的很难将她同沙漠的那个单单联系在一起。 是什么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 单单笑容才露,又蹙起了眉头,说道:“狄青,我过几日后,送一件东西给你,那东西对你来说,就像这只鞋子对我一样的重要。” 狄青闻言,身躯已有颤抖,他不关心单单要送他什么,只感觉到那平淡的语句中,带着海一般的情意。 他在感情上虽木讷,甚至杨羽裳都说他木头样的傻大哥。可他又如何感受不到单单的一往情深?单单虽到了如今,并没有对他说一句喜欢,但就如那藤鞋在单单心目中的分量般,他狄青在单单心里,只怕比那藤鞋还要珍贵万倍。 “单单……我……”狄青才要开口,就被单单挡住,“好的,我知道,你不用说了。”狄青迟疑道:“你知道?” 单单微笑道:“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我感觉到。”可她笑容中,突然有了分不安。她终于说出了想说了话,或许她今生只会说这一遍。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要说出这句话的,因为她既然知道心爱的人想什么,就知道永远不会有回应,那他们之间岂不又欠了什么? 但这句话说出来,她不安中也有不悔。 或许很多话,来生不会有,只望今生?或许这句话,狄青不懂的? 狄青木然立在那里,纵有千万心思,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单单那丝不安终于抿去,轻轻那藤鞋放了回去,伸手撩了下额前的长发,问道:“狄青,你……看我……美吗?” 那苍白的脸孔上有了分期待…… 狄青望着单单良久,终于点头道:“很美,美得和花儿一样。” 单单的脸上突然有了分光辉,整个人那一刻也改了妆容,像换了模样。狄青从不想,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单单有如此的改变。单单沉寂片刻,又笑了笑,说道:“多谢你了。我走了,过几天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再见……不是,是一定再见的。”重重的点头,像是给自己信心。慢慢的转过身去,又是慢慢的离去。 狄青望着单单的背影,眼中也有分担忧之意。见单单到了铁门前,摸索了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咣当”声响,那铁门隔断了背影,隔断了风月。 狄青就那么立在那里,忍不住想问,“单单的眼睛怎么了……难道,她竟然盲了?”适才他见单单举止古怪,忍不住的伸手试探,但单单并没有反应。他仔细观察单单的双眼,发现那本是灵动的眸子有了分呆滞之意。又想到单单来去时缓慢,狄青心有不解和怜悯。 单单怎么会盲? 元昊一定要他狄青娶单单,难道是因为单单盲了? 正沉吟间,卫慕山青道:“狄将军,她对你真痴心呀。”卫慕山青虽恨元昊,也知道单单是元昊的妹妹。但方才无论是谁见到单单,都恨不起来。 狄青沉默不语,听卫慕山青又道:“她希望来生和你相爱的。”狄青一震,霍然转身,失声道:“你说什么?” 卫慕山青眼中满是同情之意,缓缓说道:“在藏边,有个传说,今生纠缠的男女,来生一定有个人来要还债,注定不会再在一起。只有今生纠缠的男女,互不相欠后,来生才会真心相爱!她一直要和你没有相欠,不用问,肯定是知道这个传说的。” 狄青一听,呆在了当场,那一刻,思绪繁沓。突然想起在沙漠时,单单以为必死,对他狄青凄婉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 又想到在兴庆府外离别时,单单对他恶狠狠道:“你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来了。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你带我出了荒漠,我也带你出了宫中。自此后永不相欠,再无瓜葛!” 他一直不明白单单为何总强调不相欠几个字,到如今,他终于懂了。但脑海中有电光划过,以往还有一幕重现脑海。 那是漆黑的密室中,那个如飞雪般飘忽的人儿凝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让人看不见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他那时候还以为,飞雪不想再被他连累,因此来生也不想和他相见,不想飞雪是骗他的。 原来互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就会真心相恋,再没有恩怨纠缠。 飞雪为何要骗他呢? 还记得那是失望的眼神,绝境中满是恳求,“狄青,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到如今,才明白一切一切,可是不是太晚? 那他和羽裳呢,今生如此痴缠,那来生还会不会相见?这时有月明,明月如钩,弯弯的有如相思的眉头!狄青望着那清冷的月色漠漠地透过窗,落在牢狱那寂寂的甬道上,泛着惨白的光,已然痴了…… 元昊皱着眉头,望着那弯弯的月,许久后才道:“妙歌,多谢你陪了我这久。你回去吧。” 张妙歌望着元昊,心中道:“其实我陪你一生一世也是无妨,可在你心中,只有大业,可曾给我留过一分位置。你一直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就一直当作是你的知己,可我不想再做你的知己。” 沉寂如弦,满是幽幽。 所有的话还是萦绕在心头,终于开口,张妙歌道:“兀卒,唃厮啰派善无畏前来几天了,耶律喜孙也因为兴平公主一事来到了兴庆府,他们竟相约而来,向兀卒你施压,只怕……早有约定。” 元昊冷冷一笑道:“他们联手,以为我就怕了?”他昂首挺胸,还是望着那天上的月牙儿,却不望身边女子一眼。 张妙歌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兀卒不怕,但你同时应对宋国、吐蕃和契丹三国,又决定明天在天和殿做个了断,若他们真的发难的话,只怕对兀卒不利。” 元昊淡淡道:“狄青被擒,大宋还有勇气和我开战吗?我虽以十万兵马惨败结局,但抓一个狄青,可抵败大宋百万兵马。唃厮啰胸无一统大志,只想安于现状,要去香巴拉而已,给他点甜头,他装作慈悲的面孔,不会轻易以藏边百姓的性命开玩笑。至于耶律喜孙,更是可笑,他们契丹收了宋国的好处,竟来做和事佬,让我不要再对宋用兵。他们得名得利,难道从不考虑我得到过什么?契丹人本还凶悍,算是我的劲敌,但自从澶渊之盟后,数十年不曾开战,只怕兵甲也已发霉了,这样的国度,我何惧之有?” “可是……你近些年来,杀戮太多,只怕手下不服。”张妙歌望着元昊眉宇轩昂,心中却有不安之意。 元昊淡然一笑,“我就是想看看,有谁不服!我希望我手下各个如狼,一只狼,若不懂得嗜血,不懂得反叛,那和羊有什么区别!” 那如银般的月色铺过来,落在那伟岸的身躯上,泛起淡淡的光辉。 那一刻,他满眼大志,双拳紧握,却没有留意到身边站的那个人儿,孤独的站在他的身影内,紧锁眉头,满是哀愁…… 第二十六章 逼宫 明月明,明月淡,终于抗不住那晨曦的亮,隐入天际。 天已亮。 狄青坐在牢房中,一夜未眠。阿里和卫慕山青虽满怀恐惧,但终究抵不住疲倦,依墙而睡。 狄青双眸中已有血丝,那一夜,已如一生般的漫长。他已有些斑白的头发,多了几丝银亮,他不怕死,只怕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咣当”声响,牢门大开,马征带着宫中侍卫进来,神色肃然。卫慕山青和阿里都被惊醒,卫慕山青神色有些慌乱,阿里却还镇静若常。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的坐在枯草上,头也不抬。 马征戒备的到了栏栅前,手扶栏栅,喝道:“狄青,兀卒……请你到天和殿一见。”他虽用个请字,可众人的神色,均如临大敌。 虽知道狄青中了英雄醉,无法发力,可眼下对狄青来说,毕竟是生死关头。夏军久闻狄青的大名,只怕狄青临死发难,不得不防! 狄青低着头,望着五指。五指屈伸,却不如以往那么刚劲有力。 美女迟暮,英雄末路。 他狄青纵有千般决心勇气,眼下也已到绝路!不答应元昊的要求,他没有理由再能活下去,但他纵有千万种理由,又如何能答应元昊? 良久,狄青这才艰难站起,回望了阿里一眼。阿里一直在等狄青望过来,见了大声道:“阿里能和你一起死,真的没有遗憾!”他虽年轻,却有着无数男儿难以企及的豪情。 狄青笑笑,摸摸阿里的头儿,没有多说什么,缓步走到了栏栅前,盯着马征。 马征退后一步,手按刀柄,手指都忍不住跳,喝道:“狄青,你不要乱来。”他色厉内荏,看起来对狄青很是畏惧。 其实不止马征,他身后的那些殿前侍卫均是有些胆怯,各个手按刀柄的望着狄青,只要狄青一有异状,就要拔刀。 狄青只是站在那里,未动。 半晌后,马征才记得吩咐手下打开牢门。等出了牢房后,又命手下给狄青去了枷锁。兀卒有命,对狄青以客相待。兀卒的命令,就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不遵守的后果,只有死!狄青在侍卫半是恭迎、半是押解下到了天和殿前。 天和殿内已有不少群臣等候,见狄青前来,眼中都有讶然。 狄青笑了,回想起当初也到过天和殿,只不过那时候他是在梁上。他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大摇大摆的再入天和殿。 天和殿萧杀肃然,高台上有龙案龙椅,龙椅上铺着绣龙的黄缎。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不同的是,中书令张元已不在,那龙椅旁的下首不远,竟还放张椅子。 群臣都在望着那张椅子,不解有谁够资格在元昊身旁坐下?天和殿内,能坐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元昊! 有谁敢和元昊同坐? 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没藏悟道已走到了狄青面前,说道:“狄将军,那张椅子是为你准备的。兀卒说过,这世上,也就只有狄将军可陪他一坐。”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就算是狄青,都有分诧异。可终究没有多说,只是缓步走过去,坐下来。 狄青坐在那位置,见到群臣或惊奇、或忿忿、或诧异、或不解,心中其实也有些不解的。殿下之人,他多数不识,但有几个他认识的。 野利斩天站在大殿的角落,没有人和他交谈,他似乎也不屑和旁人交谈,孤单瘦弱的有如个蝙蝠。没藏讹庞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脸上似乎也有不安之意。迦叶王也在殿下一直盯着狄青,眼中有分怨恨。拈花迦叶,世事无常,迦叶王的一只手,就是被狄青砍下,他蓦地见到狄青上了高位,难免忿忿然,少了些迦叶拈花的从容。 般若王没藏悟道依旧平静如常、嘴角甚至有分微笑……宁令哥竟也在殿上,踱来踱去,神色中隐约有焦灼之意,不时的向偏殿的方向望一眼,似有心事。 狄青想起几日前,这个宁令哥就要找元昊,不知何事呢?但他懒得去管元昊父子的事情,目光一转,已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殿中,让狄青很有些奇怪,那人脸如崇山峻岭,凹凸分明,断了一条手臂,也正在望着狄青。 那人竟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望着狄青目光中亦是恨恨。他断了条手臂,也是拜狄青所赐,当然会怀恨在心。狄青对此并不奇怪,奇怪的却是,野利遇乞不是被元昊派到了沙州,怎么会又回到了兴庆府呢? 正在奇怪间,只听到“当”的钟磬声响,清越传来,群臣均已静寂下来,垂手肃立。接着偏廊处脚步声沓沓,有两队护卫走了出来。 狄青见过这规模,当初他刺杀元昊时,就是有金甲护卫护送元昊前来,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望元昊行进的方向。他留意到野利遇乞身躯突然颤抖了下,脸上也有了分激愤之意。 野利遇乞对元昊不满?狄青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 当年也是在天和殿,那次不满元昊的是野利旺荣,但就算那么周密的刺杀计划,都是难奈元昊,野利遇乞有什么资格不满? 狄青转念间,又留意到宁令哥怒目望着元昊的方向,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焦急。狄青奇怪,不解这父子有何仇恨,他忍不住扭头一望,只觉得脑海一怔,霍然站起。 金甲持戟卫士正中行走的一人正是元昊。 依旧胜雪的白衣,如墨的黑冠。依旧没有华丽的装束,依旧是万众中一眼就能看见。 元昊走到哪里,别人一眼看的都是他。 可狄青只是看着元昊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衣白如雪,黑发如墨,腰间系了条淡蓝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丝带的颜色,本和元昊的指甲同一颜色,那跟在元昊身边的人,本是和元昊截然不同类型的人。 一嚣张,一收敛。 狄青嗔目结舌,难以想像竟见到那人和元昊并肩走来。那人就是飞雪——如飞雪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女子。 飞雪怎么会来?飞雪是和元昊一伙儿的?飞雪难道也是乾达婆部的人?狄青脑海中诸多闪念,一颗心都是忍不住的痛。 飞雪只是静静的跟随着元昊,静静的望着前方,对于不远处的狄青,视而不见。难道说,她已忘记了狄青,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是飞雪? 钟磬再响,万籁俱静。 元昊已坐在龙椅之上,青罗伞下,手指轻弹,一把长弓放在桌案,一壶羽箭就在手边。这情景多年来,从未改变。元昊每日早朝,均会将轩辕弓、定鼎箭放在身前,有如利刃高悬,夏国群臣每日来此,都如被狼凝视的黄羊,亦都是心惊肉跳,不敢稍有怠慢。 唯一的改变是,飞雪就站在了元昊的身边。 这些年来,从未有女子在早朝时出现在天和殿,更没有哪个女子,能在早朝时站在元昊的身边! 除了寥寥几个人认识飞雪外,余众都是望飞雪而多过元昊,一时间震骇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暂时忘记了一切。 宁令哥望着元昊,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不停。狄青却已冷静下来,缓缓落座,忍不住又望了宁令哥一眼。直觉告诉他,宁令哥也是认识飞雪的。而当年的直觉告诉他,飞雪和元昊本有关联,不想今日竟果真应验。 狄青心绪烦乱,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见到各个表情不同,天和殿虽静,但已如风雨欲来。 元昊手抚桌案,五指轻轻的叩动桌案,节奏有如擂动战鼓般!虽无声息,可众人的一颗心,已随着那手指的跳跃而跳动不休。 环望群臣的动静,元昊终于开口道:“请契丹使臣、吐蕃使者,一起来吧。” 狄青虽知道今日的天和殿,绝不会和睦,但也没想到契丹、吐蕃同时派人来。元昊让两国使臣一块前来,又有什么惊天骇地的举措? 抬头望去,见到殿外当先行来几人,为首那人神色落落,有如孤雁般,正是契丹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耶律喜孙身后跟着两人,一人精壮剽悍,双眸炯炯,应是护送野利喜孙的契丹勇士,见到另外一人时,狄青心头一震,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虽穿着契丹人的衣服,刻意收敛了狂傲,垂手跟在耶律喜孙身边,但不能收敛那显眼的鹰钩鼻子。 那人竟神似飞鹰! 狄青和飞鹰多次打过交道,对飞鹰可说是颇为熟悉,因此他虽从未见过飞鹰的真面目,还能肯定那人就是飞鹰! 飞鹰怎么会和耶律喜孙一起?当初飞鹰叛乱,曾经行刺过契丹国主,耶律喜孙也应清楚。怎么飞鹰会和耶律喜孙绞在一起?这和飞雪和元昊在一起般,很是不可思议。不自觉的向飞雪看了眼,见到她也在看着飞鹰,脸上现出分古怪之意。 似乎感觉到狄青的注视,飞雪的目光电闪般从狄青身上掠过,不做停留。 耶律喜孙到了殿中,见狄青竟坐在元昊身边不远,眼中掠过分讶然,转瞬恢复了孤落的神色,只是拱手为礼道:“契丹使者耶律喜孙,见过兀卒。”他在元昊前,并不如夏臣般卑微,毕竟元昊立国后,契丹、宋朝两国均不承认他们有和本国国主平起平坐的荣耀。既然这样,他是使臣,只以对契丹附属国之礼见之。 元昊笑笑,说道:“好。”见耶律喜孙有些怠慢,他并不动怒,这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值得他来动怒,他若看不过,大可杀了了事。 狄青不由又向野利斩天望去,当年耶律喜孙化名叶喜孙时,曾遭野利斩天派人追杀。叶喜孙和野利斩天本有恩怨。可奇怪的是,耶律喜孙好像没留意野利斩天,野利斩天还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对耶律喜孙的到来,也没有特别的神色。 殿外又有脚步声传来,当然是吐蕃使臣前来。不知为何,狄青的一颗心陡然大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有个至亲至爱的人到了他身边不远。 霍然抬头望过去,只见到又有三人到了殿中。为首一人,双手结印,面容苍老,正是善无畏。善无畏左手处走来的那人,神色木然,看起来痴痴呆呆,可周身的衣服都裹不住他的体内的精力。 那人正是藏边第一高手毡虎。 当年毡虎和狄青一战,联合唃厮啰、善无畏二人咒语的力量,虽重创了狄青,可也被狄青所伤,如今看来,毡虎精壮更胜从前。 让狄青一颗心大跳的绝非善无畏和毡虎,而是善无畏右手边的那个人。 那人身材颇高,可很是瘦弱,穿得衣服有如挂在了衣架之上。他穿着藏人的衣服,也是低着头,头上还带着毡帽,遮挡住了半边的脸,从狄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人刮光了胡子,铁青的下颌。 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应该本不认识,可他为何会有那种亲切的感觉? 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善无畏,只有狄青才在看着那个高大的人……突然脸色有了改变,像是惊喜、又像是难以置信。 这会儿的功夫,善无畏已向元昊施礼,站到了耶律喜孙的对面,二人目光只是,交换下眼神,很快又扭过了头去。 元昊坐在龙椅之上,竟也向头戴毡帽的人看了眼,眼中露出思索之意。可他很快的收回了目光,斜睨着善无畏、耶律喜孙二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问道:“不知道善无畏大师这次来此,有何贵干?” 耶律喜孙脸现不满,无论如何,契丹眼下都是天下疆土最广的国度,在情在理,元昊都要先询问耶律喜孙来意才对。元昊开口一问,显然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善无畏也有些意外,双手结个奇怪的印记道:“兀卒……老僧来此……”他本已有腹稿,但被元昊的随意一问,反倒打乱了思绪。稍顿片刻,善无畏才道:“老僧来此,是想传佛子之意,问瓜、沙两州自古以来,都是我藏人之土,不知道兀卒是否肯于归还这两州。若兀卒应允,我藏边百姓不胜感激。” 殿上群臣一听,心中都道,善无畏你老糊涂了?到口的肥肉,还没有听说吐出来的道理。你敢这么向兀卒索要疆土,以兀卒的性子,还不让你碰一头包? 元昊脸色平静,转望野利遇乞道:“天都王,你觉得唃厮啰的要求是否合理呢?”善无畏只是传声,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还是唃厮啰。 野利遇乞一怔,不想问题会落在他的头上。见众人都望了过来,野利遇乞微有窘意,但不能不站出来道:“自古领地,有能者居之。瓜、沙两地本是归义军后人献给兀卒,怎么能说是藏人领土?” 善无畏道:“可归义军之前,这地方本是吐蕃人所有。” 野利遇乞嘿然一笑道:“若再往前说,此地本归大唐所有呢?天下之地,本是占者居之,就算追寻前缘,也轮不到藏人所有了。” 善无畏一时间无言以对,其实他来这里,本就没有打算用道理说服元昊把瓜、沙割让给他! 这世上,很多道理还是需要实力来说话。 善无畏脸色不悦,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又望望狄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这次奉佛子之令前来时,已和耶律喜孙有所商议。最近元昊兵峰日强,不但数攻大宋,多年前亦对吐蕃开战,而在不久前,更是大败契丹军。如果任由元昊这么下去,吐蕃、契丹也是心存危机,因此善无畏、耶律喜孙曾私下商议,警告元昊莫要再兴兵戈,不然契丹、吐蕃就会两路进攻! 唃厮啰命善无畏提出此议,一方面是卫护国土,另外更深的意义,就是要借此机会重夺沙州! 善无畏和耶律喜孙实现商议已定,此事已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来讲道理的。 元昊善无畏脸上愁苦之意渐重,突然说道:“天都王说的不错,瓜、沙两州本我大夏之领土,所谓的还给吐蕃,绝无可能。”见善无畏苍老的脸上更是肃冷,元昊慢悠悠道:“不过瓜、沙两州本地处偏远,土地贫瘠,虽算是丝绸之路,但眼下赞普显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大师可告之唃厮啰,他要地是没有,但若真的想去香巴拉,我倒可以放开一条道路,恭请吐蕃派人入内。” 善无畏表情又惊又喜,显然从未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和唃厮啰的真正用意就是为了香巴拉,如果元昊肯让他们进入,那他们得偿所愿,倒也不愿意再动干戈。 耶律喜孙听到这里,脸色微变。野利遇乞更是神色激动,欲言又止。 元昊瞥见了二人的神色,微笑道:“不知神僧意下如何呢?” 善无畏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时,耶律喜孙突然道:“想兀卒世代也和大宋定过多次盟约了?可到如今,还是说打就打吧?”耶律喜孙见善无畏态度不坚,知道元昊已察觉他们前来的目的,在用分化之计,忍不住警告善无畏。言下之意就是,元昊说的话,从不可信! 元昊目光一转,望到了耶律喜孙的身上,问道:“如果是这样,那都点检奉国主之命,来劝我莫要对宋国用兵,既然盟约无用,那你此行有何意义呢?” 耶律喜孙微滞,缓缓道:“兀卒,我国国主登基伊始,虽不喜用兵,可也从来不怕用兵。你虽胜过一次,但我契丹战将精多,地域辽阔,从不畏惧开战的。” 元昊一笑,扭头望向一人,说道:“般若王,你意下如何?” 没藏悟道上前,沉声道:“臣已尊兀卒吩咐,移兵二十万北上,就等兀卒一声令下。” 群臣皆惊,耶律喜孙也是变了脸色。 如果没藏悟道所言是真,那就说明元昊不等契丹变脸,早就有意对契丹对用兵。如斯一战,结局如何,没有任何人知道。 耶律喜孙脸色阴晴不定,已感受到天和殿中兵戈铮鸣,长吐一口气道:“这么说了,兀卒早就想对我契丹开战了?” 元昊五指微展,眼中似乎也有了难以捉摸的光芒,“那也说不定的。” 耶律喜孙似对此言有些意外,看起来也不真想用兵。 群臣均想,契丹虽地域广博,但才经内乱,百废待兴,若真用兵的话,也是没有五成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契丹和平已久,百姓亦是厌战,耶律宗真若执意出兵,只怕朝中多数人反对。既然如此,耶律喜孙说要用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只怕他见元昊给个台阶,就会换了口风。 果不其然,耶律喜孙问道:“为何说不定呢?” 元昊轻声道:“若贵国国主不对我大夏用兵,我也不想轻动干戈的。” 耶律喜孙笑容有些勉强,说道:“我国国主也不想太过干涉夏国之事,只是我契丹和宋朝是兄弟之邦,又和贵国有联姻之盟,不忍见你们厮杀不断,让百姓日苦罢了。还请兀卒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莫要再起刀兵了。” 元昊微微一笑,说道:“若都点检早这么说,我也不会反对的。眼下民心思安,我也不想用兵了。” 耶律喜孙目光闪烁,回道:“兀卒真的如此做想,那天下幸事。” 所有人听到这话,均是舒了一口气,就算是夏臣亦是如此。 要知道夏国和宋朝交战多年,宋朝虽损兵折将,但夏国也是得不偿失。这些年来西北榷场早停,夏国无法和宋朝通商,境内日常用品都已稀缺,百姓也是颇有怨言。获胜虽有所得,但远不如经商所得利益为大,除少数希望以战功晋升的武将外,文臣中除了张元,满朝可说是不想开战的也多。 眼下张元已死,那个一直号召一统天下的中书令没了,看来元昊也准备改弦易张,换了策略。 殿中沉郁的气息稍微稀释,元昊见状,微笑道:“想必都点检和大师都满意我的提议吧?” 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交换下目光,不想一向强硬的元昊居然这么好说话,所有的后招均是没了作用,心中反倒不安。 元昊见二人不语,又道:“如果两国使者均无异议,那还请暂留几天……”见耶律喜孙和善无畏都是脸色改变,元昊微笑道:“实则是因为兴庆府有两件喜事要宣布。” 众人均是奇怪,不解喜从何来。狄青皱了下眉头,知道元昊处理完使者一事,就要向他开刀了。 元昊斜睨眼狄青,说道:“这第一件喜事,就是宋朝狄青狄将军和单单公主喜结连理,明日就要举办婚事。”不待众人表态,元昊就道:“这件事我已向宋朝国主传信,想必不日大宋就有音信回转。想狄将军和单单公主成亲后,两国因联姻一事更是和睦,再不会起刀兵之争,岂不皆大欢喜,比所谓的一纸盟誓要强太多了。这件事听说大宋天子很是赞同!” 狄青一凛,心中蓦地有种悲哀之意。他不知道元昊说的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赵祯和一帮宋臣,不会执意反对! 正待起身,见元昊食指一弹,指向殿外。狄青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只见到殿外台下跪着两人,正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长刀高悬,艳阳中带着森冷的光芒。 狄青怔住,知道元昊的意思,自己只要一开口,那两人就要人头落地。只是迟疑片刻,元昊不再理会狄青,说道:“这第二件喜事,就是我要再纳王妃,准备迎娶这位飞雪姑娘,不知道你们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天和殿已有骚动,宁令哥更是激愤满面,才待上前,就听有人道:“我不同意。” 众人一惊,不想还有人反对元昊的建议。纷纷扭头向发声之处望了过去,见到说话的人竟是野利遇乞,更是惊诧。 野利遇乞虽还是龙部九王之一,但远没有当年的权利。野利、天都二王本是夏国的领军支柱,但经上次野利旺荣造反后,野利家族已然失势,野利遇乞更被派往沙州,守那荒芜之地。 就算野利旺荣再生,只怕也不敢再次反对元昊,野利遇乞又有什么本钱提出异议呢? 元昊脸色波澜不惊,问道:“天都王,你为何反对?” 野利遇乞上前一步,说道:“兀卒已娶了臣的妻子没藏氏,本对其颇为宠爱,若是另有新欢,只怕对臣的妻子冷淡。臣于心不忍,因此反对。” 众人愣住,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他们虽想到了千万种缘由,可从未想到过野利遇乞竟提出个这种理由? 野利遇乞怎么会有脸皮提出这种问题呢? 元昊虽说没有后宫三千,但也着实收了不少女人在宫中,不过元昊多年来,并不穿梭在女人之间,经常宠幸的通常只有一个女子。 元昊先娶了卫慕氏为妻,后来卫慕家族反叛,元昊将卫慕族斩杀殆尽,之后就迎娶了契丹国主耶律宗真的姐姐兴平公主。当初虽说卫慕山喜造反在先,可不少人猜测,元昊当年因为急于扩展,不想得罪契丹,也需要联姻获得契丹的支持。他为了坚定兴平公主嫁过来的念头,这才斩杀了妻儿来立兴平公主为正室。 但兴平公主过来没有多久,元昊势力已固,羽翼丰满,不再依仗契丹,对兴平公主极为冷漠。兴平忧愤而死后,元昊转瞬将很早以前迎娶的野利氏扶正。 那时候野利家如日中天,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在夏国极具威望,有盘算的人,都觉得元昊娶妻如同买卖,总是倾向最大的利益,娶了野利氏,不过是想拉拢野利家巩固政权罢了。 事后验证了这个猜测,元昊多年后稳定了权利,开始逐步削减野利家的权利,也对野利氏开始冷漠起来,之后野利旺荣宫变自尽,野利遇乞被贬,野利氏很快被打入冷宫,元昊狩猎途中,偶遇没藏氏,又娶了没藏氏为妻,对她很是宠爱。 可这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的妻子,野利遇乞尚在,元昊这般做法,无疑是抽野利遇乞的耳光。 如今元昊又要娶飞雪为妻,野利遇乞说的不错,因为按照惯例,没藏氏很快就要变成明日黄花。可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之妻,野利遇乞竟为妻子求宠,众人错愕之际,不由恶心,更多人在想,可怜一个赫赫有名的天都王野利遇乞,再没有半分男人之气。 元昊略作沉吟,说道:“这倒不会。我对没藏氏依旧还有好感,绝不会因为娶了飞雪而冷淡她了。” 野利遇乞喜形于色道:“多谢兀卒厚爱。” 就算狄青,也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想野利遇乞这厚的脸皮,也不想再看野利遇乞卑贱的模样。 元昊似乎心情极佳,说道:“天都王对我忠心,过几日,领善无畏大师前往香巴拉一事,就由你来负责好了。” 野利遇乞更是兴奋得脸上发光,连连点头。元昊话题一转,说道:“现在……总没有反对了吧?” 整个殿中,充斥着一股诡异难堪的气息。沉寂片刻,一人冲出来叫道:“我反对!” 众人又是诧异,不想除了野利遇乞这种人外,还有谁会反对呢?只见站出来的那人,俊美的脸上满是激愤之意,正是皇太子宁令哥。 元昊望着儿子,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宁令哥神情激愤,闻言叫道:“父皇,飞雪本是孩儿中意之人,你堂堂兀卒,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供你挑选,你要哪个女人不行,为何要抢孩儿的女人呢?” 他慑服在元昊的威势之下,一直都是颇为懦弱。但见元昊竟当众要娶飞雪,不由义愤满胸,只盼父亲能改变主意。 原来宁令哥已长大,元昊早准备为宁令哥娶妃,选定了眼下党项声势最盛的大族没移皆山的女儿没移氏。 宁令哥对没移氏没甚感觉,在多日前狩猎时,偶在山中遇到飞雪。当见到飞雪的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为何,就已认定飞雪是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这缘分一事,很难捉摸。宁令哥为了飞雪,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旨意,说不娶没移氏,要娶旁人。元昊当时听了,很是诧异,当下让宁令哥将飞雪带来看看。宁令哥壮起胆子带飞雪入宫,元昊当初一见飞雪时,脸色极为古怪,让宁令哥将飞雪是留在宫中,过几日再给宁令哥答复。 可几日过去,元昊仍没有半分动静,宁令哥心中感觉不安,这才连番去找元昊,却被元昊百般推脱说今日给宁令哥一个交代。 宁令哥心绪不宁,一直在等元昊的交代,不想元昊竟然给他这个答案。 元昊冷望着宁令哥,说道:“天底下女人是多,但我只喜欢这个女人。这世上人群,就如狼群,本是最强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 众人静寂无声,不想元昊居然对亲生儿子也是这般冷酷的语调、如此残忍的做法。 狄青不明原委,忍不住向飞雪望了眼,见到飞雪还是淡漠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一切,和她并不关系。 这个女子,到底想着什么?狄青心中不知为何,微有伤痛。 宁令哥望见元昊泛着厉芒的双眼,陡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哭泣道:“父皇,我求求你,孩子一生都在听你的话,一生也只真心喜欢这一个女子。你当可怜我好了,不要抢走飞雪,好吗?” 群臣之中,已有人动容,面露不忍之意。 元昊一拍桌案,脸上露出罕见的怒容,“你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元昊的儿子,竟为一个女人下跪?你给我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他手指僵硬,已握在了轩辕弓上。 天和殿遽冷。 冷如冰!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元昊说的话,就算宁令哥也不敢。他仓皇站起,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但还有几分畏惧之意。 元昊道:“给太子一把刀!” 命令一下,很多人不解,没藏悟道怔了下,立即拔出单刀抛在了宁令哥的身前。“当啷”响声,震颤了所有人的心弦。 这是元昊的命令,没有怀疑,必须无条件的执行。 宁令哥见到单刀落在面前,泛着森冷的寒光,不由吓得退后一步。喏喏道:“父皇。”那一刻,他心中已有胆怯之意。 元昊冷望宁令哥道:“好,你说你喜欢飞雪,我给你个机会!拿起这把刀,随便在殿中杀了一个人。你杀了人后,我就认为你是喜欢飞雪的。” 此言一出,众人背脊都起了一股凉意。暗想宁令哥真的下手,就算对手武功要强,如何敢在元昊的面前的反抗呢? 宁令哥又退一步,摇头道:“父皇,不要杀了,这不公平。”他虽是元昊的儿子,可性格懦弱,这些年来,从未杀过一人,闻元昊让其杀人,更是胆怯。回望众人目光如箭般,哪有这个胆量? 元昊脸色更冷,缓缓道:“一只狼,若不懂得弱肉强食,若不知道嗜血,和羊有什么两样?想不到我元昊纵横天下,竟有只如羊的儿子。你说不公平,这天下何曾有过公平?既然如此,我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 宁令哥浑身颤栗,瞧向那把刀,目光中满是畏惧,元昊突然笑了,笑容中满是讥诮,“杀人嗜血迟早会有,既然你不忍杀人,那你需要另外的方式向我证明你喜欢飞雪。” 宁令哥嘴唇哆嗦,颤声问:“怎么证明?” 元昊冷冷道:“你或者可以捡起刀来,砍我一刀,或者可以砍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若做到了,我就将飞雪许配给你。” 宁令哥一震,脸色苍白,浑身抖得有如风中的落叶。这两个选择,他哪个都是不能做到。 元昊见状,一字字道:“你不能对自己狠,也不能对别人狠,你这样的人,就算被人抢了女人,也是自作自受!” 那言语淡淡,但冰冷有如利箭般,宁令哥被言语击垮,颓然倒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元昊眼中露出厌恶憎恨之意,不理儿子,环望殿中众人,一字字道:“现在可还有人反对吗?” 他虽在望着众人,可只在望着狄青。他知道,眼下无论是谁,都不会反对他来迎娶飞雪。 除了狄青! 狄青笑了,轻舒一口气,才待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从空旷萧杀的大殿内传了过来。 “我、反、对!” 那声音不带野利遇乞的谄媚,不带宁令哥的激愤,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说了出来。可谁听到了那三个字,都已感觉到反对之人的决绝坚定之意。 这时候竟还有人反对,此人是谁? 狄青、耶律喜孙、善无畏还有一帮群臣、包括元昊,都是忍不住的诧异,向发声之人望过去。 只见到一人拿下了毡帽,落出一张消瘦却萧杀肃穆的脸庞,见元昊望过来,那人眼中闪过分火花,神色平静,没有对元昊有丝毫畏惧之意,又轻声地说了一遍,“我反对!” 第二十七章 对决 殿中带毡帽的只有一人。 带毡帽的人摘下了毡帽、露出脸庞时,狄青霍然站起,脸上那一刻的表情,有惊有喜。他那一刻,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觉得如在梦中。 他不信这人会出现,但又多想希望见到的是真的。 那人虽高大,但瘦骨伶仃,那人虽刮去了胡子,但眼中战意更胜,那人虽看起来孤零零的,但天和殿人头攒动,万马齐喑时,却只有他敢站出来反对。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诧异、有人欢喜…… 野利遇乞扭头见到那人,见到他的面容,突然吓得倒退数步,嗄声道:“你……你……你怎么没死?”他一只手颤抖个不休,额头已有汗水流淌。 元昊目光有如矢锋,落在那人的脸上,沉默片刻,眼中蓦地闪出熊熊如火的光芒,他五指一握成拳,转瞬舒展,然后轻声的说了两个字…… “郭、遵?” 那两个字虽轻,却如千斤巨石落在了秋风萧冷的湖面,激起了哗然大波! 郭遵?那人竟是郭遵?怎么可能?郭遵不是死在了三川口的五龙滩上?郭遵怎么会出现在兴庆府,郭遵怎么会和善无畏在一起? 这些年来,每次想起郭遵死在三川口时,郭逵伤心、狄青难过,为何郭遵从未出现过,他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千般疑问,万种思绪激荡在狄青的身边,他已惊喜的不能言。 郭遵来了,郭大哥原来没有死! 那一刻,他记起了太多,又忘记了一切。这些年,郭遵到底去了哪里? 殿中没有惊奇的人只有善无畏,他脸上皱纹密布,看起来只是更浓密一些,但他显然并不惊奇,因为就是他带那人前来的。 郭遵上前,望着元昊道:“是,我是郭遵!”他一言既出,天和殿沉寂片刻,转瞬轰动。就连没藏讹庞就是吃惊的退后一步,喃喃自语道:“我的娘,他是郭遵?” 夏人中可能会有人不知道宋天子之名,但少有不知道郭遵、狄青名姓的。夏人崇武轻文,素来都是敬重英雄,无论这英雄是羌人还是汉人! 当年三川口五龙滩一役,郭遵横杵冰河,先斩万人敌,后杀龙野王,慑千军不敢过河,那等威风,党项人虽恨,但内心也是敬重。 更何况在这之前,郭遵又杀了夜月飞天等人,元昊八部的高手部主,竟有多人死在郭遵手上。郭遵在夏国中,可说是声名赫赫。 可郭遵为何突然来此? 元昊笑了,笑容中带着分慵懒,问道:“郭遵?好,来得好。自从我知道你在三川口杀了龙浩天后,我就以不能见你一面为憾。能杀得了龙浩天的人,我很想见。可是……你今日来,是为什么?”他意甚悠闲,但五指再度开始跳跃,缓缓的在五色羽箭的箭簇上游走。 金、银、铜、铁、锡五箭,他会选择哪一支? 郭遵望了狄青一眼,正逢狄青也望了过来,二人对望,其中交流已胜万语千言。 “我想带狄青走!”字字若凿子击在岩石上,沉凝有力。狄青心境一震激荡,回忆往事如烟,可那兄弟情深如海如渊。 元昊笑了,手指已抚摸在洁白若银的箭簇上,顿了下,“你凭什么?” 郭遵缓缓上前一步,说道:“我可以和你赌。” 元昊手指还在跳,终于触碰到灿烂若金的箭簇上,“若是别人和我赌,我肯定会直接将他拖出去砍了。但你郭遵不同的。”眼中泛着几分寂寞的光芒,元昊道:“我知道你肯定能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 郭遵简单明了道:“我若赢了,就带狄青离去,你不得阻拦。我若输了,郭遵此生,就供你驱策!”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这个赌注,对旁人来说,或许不算太大,但放在郭遵的身上,非同小可。元昊眯缝着眼睛,目光锐利若针,“你供我驱策?那我命你领军攻打大宋,你也愿意吗?” 狄青微震,见郭遵凝望元昊,神色不变,沉声道:“可以!” 元昊笑了,那一刻双眸中,已现狂野之意,他缓缓站起,手握轩辕弓,一字一顿道:“好。我和你赌了!” 天和殿那一刻,杀气弥漫。 谁都想不到郭遵开出这种条件,谁也想不到元昊竟然会答应。以元昊的威势,只好一声令下,这天和殿就会刀剑如山,郭遵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逃脱。可元昊并没有这么做。 狄青想要拦阻,可终于没有开口,他知道郭遵既然开出了条件,就有郭遵的道理!但这个赌注对于郭遵来说,绝对是不能输的。 难道说……郭遵已有胜出的把握? 元昊立在那里,并不走下高台,但他长弓在手,任凭郭遵也是不敢懈怠。 众人一颗心有如擂鼓般大跳不休……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传说中,龙部九王最强,可最强也敌不过帝释天。元昊选定定鼎一箭射出,就算九王的龙浩天都没有把握接下! 元昊会选哪支箭射出? 郭遵能否躲过元昊的一箭? 元昊迟迟未射出那箭,陡然笑了,笑得颇为惊天动地。郭遵还是沉凝着元昊的眼,问道:“不知道兀卒为何发笑?” 元昊突然一振长弓,弓梢指向了善无畏,“嗡”的声响。 善无畏本凝神观战,见元昊远远的用弓梢指向自己,心头骇然,忍不住的退后一步。发现元昊并没有羽箭射出,微微脸红。 元昊终于收了笑容,长叹一口气道:“我笑这殿中尽是要算计我元昊之人,可真正敢挑战我、也够资格挑战我的,只有你一个。” 郭遵淡淡道:“你错了,敢挑战你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元昊斜睨了狄青一眼,终于点头道:“不错,狄青若还完好,也会和你郭遵一样向我挑战。但可笑的是,这里你的目的最是简单,反倒要打个头阵。他们满腹心思,却只想坐等其成。你说这是不是命运在开玩笑?” 郭遵哂然笑笑,道:“不是苍天在开玩笑,而是天意抉择。你是元昊,我是郭遵,你我能交手一战,此生无憾!” 就算孤高的耶律喜孙听到这句话,都脸带感慨之意。飞鹰虽有忿然,但见到高台那人有如天龙,郭遵立在那里,如同山岳,他虽是志比天高,从不服人,但一望之下这对决二人气势恢弘,已是自惭形秽。 元昊眼中闪过分光辉,长弓缓动,手指轻点,终于道:“你说得对,你是郭遵,我是元昊,无论你我是何心思,但若错过这堂堂正正一战,心中难免遗憾。可我出手前,想问你一句,你这些年来,宁可让人信你死了,也不再为大宋效力,是不是已对宋廷心冷心灰?” 那声音平静,可锐利若刺般刺向郭遵。 郭遵笑笑,依旧不动声色,“你若胜了我,一切都有答案。你若不胜我,有答案能如何?” 元昊笑笑,说道:“你说得对。”他抚弦般右手已搭在箭壶之上,食指只是一压箭壶,一只羽箭离壶而出,搭在弓弦。 紧接着“铮”的一声响! 元昊已出箭,谈笑出箭! 很少有人能看清那箭如何倏然到了弦上,定鼎羽箭素来不是给人看的。也没有人能看到那箭的路线,定鼎羽箭一出箭壶后,只有让人嗅到冰冷的死亡之气。 有风吹,有电闪,有鲜血绽放,“夺”的声响,羽箭带血,射入了青石地面上,箭簇微微。 箭簇是血染的铜黄,元昊用的是铜色之箭! 天和殿沉寂如死,很多人已面色发灰。狄青眼中露出讶然之意,郭遵眼中也有分惊奇,但还是稳如泰山的立在那里。 郭遵根本没有动,因为那一箭,本不是射向他郭遵。 中箭之人,竟然是龙部九王之一的般若王——没藏悟道! 众人脸上都有了震撼难解的表情,有谁会想到元昊大敌当前,竟自斩一臂? 元昊八部,各有职能,龙部九王,总领千军。可如今元昊手下九王死的死、伤的伤,到如今虽有九王之名,却早无九王之实。菩提王、龙野王、野利王先后身死,天都王断臂,迦叶王断手。到如今除了一直不见踪迹阿难、目连二王外,元昊手下只有般若王没藏悟道和罗?王野利斩天可用。 自从天都、野利两王失势后,没藏悟道已逐渐接掌了兵权,这几年来为元昊东讨西杀,端是立下了不少战功。 元昊急需人手,更希望狄青、郭遵投靠,因此这才不拘一格,要和郭遵一战。若能收复郭遵,得狄青为将,他一统天下之愿可说是近在眼前。 这时元昊正和郭遵对垒,谁又想到他一箭竟然射中了手下没藏悟道? 没藏悟道手捂小腹,鲜血点滴的顺着手指缝流淌下来,脸上亦有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更多地却是恐惧。 那一箭从他小腹无阻碍的射出,射在了青石砖面上。 元昊在夏国生杀予夺,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他这一箭取地是没藏悟道的小腹,却是不想没藏悟道立即就死。他知道没藏悟道还有话说。 没藏悟道再没了从容淡定,嘴角的微笑也已不见,他死死的盯着元昊,嗄声道:“为……什么?” 那鲜血点滴,“滴答”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声音虽是轻微,可听着无不惊心动魄。 为什么?所有人心中其实都想着这个问题。 元昊五指又是有节律的在跳动,仿佛方才那箭并非他所发,“为什么?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让你不惜一切代价的擒住狄青,你却杀了张元。” 没藏悟道感觉生命已一分分的离去,突然放声嘶道:“你说过不惜代价!我听你命令,有何错处?” 元昊淡漠道:“不错,你置十万大军于不顾并无错处,你杀了张元,也没有错处,毕竟这些事情,都和擒拿狄青有关。你大可把所有的事情推到狄青的身上。但我让你移兵二十万北上防备契丹的偷袭,你却延迟了军令……” 没藏悟道脸色苍白,惨然笑道:“我军新败,军心不稳,我一时间难以召集那些兵马……因此才耽误了时日,这也是你杀我的理由?你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如今,还要骗我?没藏悟道,你不急于调动兵马北上,只因为你知道没有必要罢了。” 没藏悟道身躯微颤,嗄声道:“你说什么?” 元昊轻声道:“你知道张元对我忠心耿耿,为防计谋被他看穿,因此借抓狄青的就会杀了他。你急于要杀他,不过怕他看穿你的诡计。但你勾结耶律喜孙,妄想里应外合的推翻我的统治,真的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耶律喜孙为甚。方才没藏悟道中箭时,他已脸色改变,听到元昊这句话时,身躯微震,目透寒芒。 没藏悟道嘴角露出分惨笑,只感觉双腿一软,已仰天倒了下去,再没有声息。 所有人都在望着耶律喜孙。 耶律喜孙竟还能好整以暇的望着元昊,问道:“兀卒,我真的不明白。” “你不明白?”元昊笑道:“那我就让你明白。这些年来,我知道耶律宗真一直想我死,你耶律喜孙也是想着香巴拉的。唃厮啰、善无畏想去香巴拉,还会说出来,但你耶律喜孙一直不会说。你们虽都想用计杀我,在我眼中,他们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耶律喜孙脸色铁青,不发一言。有时候沉默就是默认。 狄青想起耶律宗真当初所言,知道元昊说的不假。耶律宗真的确早对元昊怀恨在心! “你耶律喜孙假借所谓的兄弟之盟向我施压,难道真的是希望天下太平?哼,你们不过想多些利益罢了。而你耶律喜孙,更是早早的联系了唃厮啰,想着怎么杀了我。因为你只有杀了我,才能前往香巴拉之地。” 狄青突然想到,当初他去青唐出使之时,耶律喜孙也曾出现,现在想想,原来耶律喜孙那时候早有谋划联手吐蕃人除去元昊。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惊心。 如果元昊所言是真,那今天在天和殿的杀戮,不过是刚刚开始。 没藏悟道遽然死去,下一个死的是谁,没有人知晓。 元昊微笑地望着耶律喜孙,缓缓道:“还需要我再讲下去吗?” 耶律喜孙退后了一步,深吸一口气道:“我真的很想听听。” 元昊微微一笑,不急不缓道:“你收买了没藏悟道,企图通过他,里应外合的杀了我。没藏悟道只以为这次定能杀我,因此在向北出兵时,只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以为,我若一死,北面出兵再无任何意义。可他却不知道,就是这一个疏忽,让我察觉了你的计策。你本意联系善无畏共同发难,但你蓦地发现善无畏竟带来了郭遵,你就改变了主意,一直隐忍,妄想坐等渔翁之利。我本来也想等等,但和郭遵一战,已势在必行,也就懒得再等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又开始跳跃起来,沿着腰畔箭壶上的的箭簇摸了过去。 众人无不变色,不知道元昊下一箭,会射向哪个? 耶律喜孙身形微弓,神色已有些犹豫不定,目光飞快的扫了身边众人一眼。但元昊在高台之上,耶律喜孙虽狂虽傲,但感受到元昊的澎湃杀机犀利传来,哪敢多看? 这已是一个死局,不是他死,就是元昊送命! 元昊淡淡道:“你是不是终于感觉有些不对了。我就算知道没藏悟道用兵出了问题,可也不应该立即猜到他和你勾结的……” 耶律喜孙虽未说话,可神色已无疑默认了这一点。 这次计划缜密,耶律喜孙已势在必得,但元昊看起来已知道了全部,奸细是哪个? 奸细就在身边? 一想到这里,耶律喜孙虽还镇静,但感觉背心有冷汗流淌,一滴滴的滑落,有如毛毛虫在背心爬着…… “你们的这次计划……出了内奸。”元昊手指还在剩余四只箭上的箭簇游走,似乎已把郭遵放在了一旁,准备选一只箭对付耶律喜孙。 堂堂的般若王没藏悟道,虽极具智慧,可也挡不住元昊的一支铜色羽箭。 元昊会用银箭吗? 耶律喜孙能否抵挡得住? 大多数都在想着个问题。在元昊的不断压迫下,很多人都少了自己的主见。狄青可说是这里最悠闲的一个,因为他知道,元昊无论如何发箭,都不会将剩余的四箭射在他的身上。 眼下在元昊看来,狄青不值得他的一箭。 元昊的五色定鼎羽箭,本来就有扭转乾坤,一箭定江山的威严。 是以狄青还能留意众人的脸色,他看到郭大哥双眸咪起,只是盯着元昊的眼眸,是天和殿中最沉冷的一个;他见到耶律喜孙神色孤高,可已如察觉猎人的接近,随时准备振翅高飞;他见到飞鹰双膝微屈,鹰钩鼻子已在发亮,看起来还要一战;他看到善无畏双手在结印,嘴唇喏喏而动。 狄青甚至还看到宁令哥停止了哭泣,眼中满是骇然之意,迦叶王手在颤抖,天都王野利遇乞像要后退,没藏讹庞双腿打颤,甚至裤管已经现出一条水线…… 就算是素来淡漠的野利斩天脸上,也带了分萧冷和杀机。 狄青这才知道,当年野利旺荣发动刺杀行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元昊的重压下,这些少见的高手,均已难堪重负。 突然察觉到什么,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道目光移开去…… 是飞雪,飞雪在望着他,众人皆望元昊,狄青紧张的在看局面,却有心无力。只有飞雪在看着狄青。那目光清澈如波,移过去,空气中已带分波澜般的痕迹。 飞雪到底想着什么?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场上局面遽变! 这一场厮杀的残酷血腥,远胜当年! 最先发动的却是郭遵! 郭遵是所有人最冷静的一个,不管别人胆怯也好、激愤也罢,他来这里,只是抱着一个念头,带着狄青离开! 元昊一箭射杀了没藏悟道,转瞬揭穿了耶律喜孙的用意,谁都以为元昊下一箭对付的会是耶律喜孙。 郭遵却知道不是! 在电闪刹那,他留意到元昊已向他瞥来,流动在箭簇上的手指微微停顿。 元昊一手拿着擎天弓,一手择箭。握弓的手稳如磐石,择箭的手化作羽轻。这一动一静的两种截然不同动作出现元昊身上,加上他磅礴的气势、大志的神色,掌控众生的语调,对所有人都形成无形的震撼。 在元昊的右手指停顿片刻时,郭遵不需看,凭直觉感到,元昊选的是金色羽箭! 那只箭,元昊从未动用过! 就算身在绝处,先被狄青所伤,又被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的金刚印重创,元昊就没有选择金色之箭。他只用了银色的羽箭,一箭就射杀了结印念咒,借神行法的金刚印。 他这次要使用金色的羽箭? 他要对付的是谁? 弹指刹那,只在一瞬,郭遵蓦地感觉到,所有的杀气,都已汇聚到给他的身上!元昊眼未望来,手指未动之际,杀气已沛然击出。 若让他蓄力发动后,那还了得? 元昊这次选的是他郭遵。 郭遵一念及此,再不犹豫,长啸声中腾空而起,已向元昊扑去。狄青变了脸色! 谁都想不到郭遵会主动攻击,他离元昊还远,无论扑的如何迅猛,那一箭,总是要当先射出。 元昊眼中的大志陡然燃了起来,如乱世烽火,燕赵高歌!他右手一顿,箭壶已空。 元昊终于出箭,这一次并不是只射金、银、铁、锡一箭。 元昊出箭。 弹指刹那,红颜颓老间,一口气射出了四色羽箭! 有风吹,有意冷,有杀气,杀气满殿…… 灰色的锡箭,刹那间已到了野利遇乞的胸口。 这是神出鬼没的一箭,这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箭,元昊想什么,的确很多人难以知道。他方才在和郭遵对敌前,射杀了没藏悟道,谁都以为他要杀耶律喜孙,但他选择了郭遵,谁都以为他要全力的对付郭遵,不想他分了一箭射向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卑躬屈膝,看似已完全臣服了元昊,元昊为何要在这紧要关头杀他? 来不及转念,“叮”的一声响,灰色泛着死意的羽箭正中野利遇乞的胸口,野利遇乞来不及叫喊,翻身倒地。 根本没有去看野利遇乞,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微不足道的人。 天和殿上,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在望着元昊,元昊不死,殿中就要死半数以上。可元昊若死,只怕夏国就要死上千万。 这是一次策划太久的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必杀元昊! 飞鹰在郭遵飞起之时,已振翅要飞。他本禁军,后得奇遇后心智高涨,横行荒漠无所匹敌,这就让他难免的大志踌躇。因此他不服,不服太多事情,只想凭一身本事纵横天下,立下一世的名声。可他先折翼在元昊手上,和野利旺荣行刺计划不遂,后被唃厮啰看破,铩羽而归,更在狄青手下,碰一鼻子灰。 他四处流窜,兴流寇,徒叛乱,觊觎香巴拉,最终还是选择投靠耶律喜孙。耶律喜孙不计前嫌的收他为用,其实也想利用他。可人这一生,不是利用旁人,就是被旁人利用,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他已没有了资格。 必杀元昊,元昊要对付的是郭遵,必定有隙可趁,这白驹过隙的机会,他要抓住。 可人才跃起,眨眼功夫,陡然死机已现。 那是一种迥乎寻常的直觉,那是他、郭遵和狄青都有的一种直觉。 那感觉来得如此强烈,飞鹰顾不得去杀元昊,大喝声中,腾挪扭身,一臂横在胸前。 “嚓”的一响,飞鹰就觉得小臂发凉,那凉意传递的极快,瞬间已到了他胸口之处,然后背心再热,一股血箭从他背心飙出。 一支羽箭却先血箭一步的吹出,“夺”得声,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颤颤巍巍。 有滴鲜血顺着箭簇流下,滴落尘埃。 血是红色,箭簇为黑。飞鹰中的是黑色羽箭! 黑色如铁,君心如铁。元昊没有忘记飞鹰,虽然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去望飞鹰一眼,但凭元昊目光之犀利,他如何看不出飞鹰的野心杀气? 因此元昊出箭,黑色羽箭给了飞鹰,只是一箭,不但射断了飞鹰的小臂,还射穿了飞鹰的胸膛。 飞鹰已从空中坠了下来。 在这之前,银色的羽箭早到了第三人的面前。 那箭射地竟然是野利斩天! 谁也不想元昊竟会选择了射杀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在郭遵冲起之前,已然发动,他眼虽瞎,可感觉比所有人都要敏锐,他冲向的亦是元昊的方向。 难道说他早和没藏悟道般,已背叛了元昊,这一次,要伙同众人绞杀元昊? 这一箭,本不该射向野利斩天的。 后来还活着的人,事后想起这件事,均很奇怪元昊的选择,觉得元昊的判断,出了些问题。 天和殿上,以郭遵、耶律喜孙、善无畏和飞鹰武功最高,也是元昊最大的敌手。元昊要杀,也应该杀他们四人! 就算是毡虎,都有极大的威胁。 可元昊好像忘记了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他一气射出的四箭中,第三箭选的是野利斩天。他只有四只箭!难道他认为,野利斩天比耶律喜孙和善无畏加起来还有威胁? 野利斩天是罗?王,本是从阿修罗部直升而上。 阿修罗部,尽是叛逆之人。 元昊就杀叛逆!越多杀起来越是痛快!他这次将所有人的都召集到天和殿上,难道也是和当年一样,想要将叛逆一鼓而杀? 野利斩天纵身跃起,一步就近元昊两丈的距离。他已路过了迦叶王的身边。 迦叶王在元昊选箭的时候已开始后退,在郭遵将发未发之际,就要急退。就在这时,那银光一点,如思绪残念,从他脑海深处闪过。 迦叶王几乎要叫起来,可只感觉一阵风冷,从他周身吹了过去,寒了他一身的肌肤。 “嗤”的声响,洁白如银的羽箭射穿了殿柱,射到了对面的高墙之上,直没箭簇,只留下一点银白。 银色的箭簇如雪白——寒冷,如月洁——无血。 野利斩天在那刹那,身子一横,几乎飘了过去。那银白羽箭从他面门上方射出,疾风剌面,将那漠漠的脸颊带出了一条血痕。 谁都想不到元昊要杀野利斩天,谁也想不到野利斩天竟然躲开了这一箭。 可显然,元昊要射野利斩天,野利斩天在元昊心中,就有取死之道! 但这蓄力一箭,竟还射杀不了野利斩天。 难道说此人的功夫高绝,还远在金刚印之上? 野利斩天人横刀也横,他出刀,一刀斩过,如流水般的惬意地过了迦叶王的身边。刀身宏亮,不带一分血痕。 刀是好刀,招是奇招! 迦叶王惊天怒吼,却已来不及再说什么,已被野利斩天单刀横斩,一刀两断! 野利斩天竟杀了迦叶王珪野利斩天为何要杀迦叶王珪难道说,元昊的细作就是迦叶王,因为迦叶王,元昊才知道耶律喜孙联手没藏悟道和野利斩天的计划?野利斩天因为这个缘由,才要先除内奸?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去想。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郭遵和元昊。 这锡、铁、银三箭射出之前,那金色之箭已到了郭遵的胸前。 那一箭:灿烂、高贵、奢华中带着分耀目的亮色,有如烟火散尽的落寞,好似红尘看破的萧瑟,有如兵戈铮铮的锋冷,极具睥睨天下的悲歌,就那么的到了郭遵的胸前。 并无阻碍,金色之箭先所有利箭之前,最早地击穿了郭遵的胸膛,带出分彩虹般的血色,远远的及远。 郭遵中箭! 元昊定鼎五箭中的金色之箭,从未出过,犀利睥睨之气,就算是郭遵也不能躲过。狄青目色已红。纵身而起,就要向元昊冲去…… 郭遵根本没有躲。他只是轻轻的一挪,挪开了数寸距离,挪开了心脏要害。 他一跃空际,如夭矫天龙,在被金色羽箭贯穿之后,并不如飞鹰般坠落,而是势道突猛,如箭矢般射到了元昊的身前。 飞鹰坠落,因为飞鹰想不到会中箭。郭遵急冲,因为早知道会中箭。 郭遵中箭,郭遵落在元昊身前,出拳! 元昊眼中露出极为讶然之意,显然也没有留意到郭遵如此之猛,如此之快,如此的不顾性命。 郭遵的确和常人不同。 因为就算金刚印,在元昊出箭时,也先求保护自身。有得有失,要保护,反倒什么都留不住! 郭遵看穿了这点,不顾自身,拼得两败俱伤,也要重创元昊。 元昊横弓。 那四箭齐发,已射出了元昊一身的气力。他射箭,绝不是凭的眼力,准度和臂力。他一箭射出,凭的是心血、必杀之意、判断和浑身的霸气。 他射出四箭,浑身空虚,已难以再躲开郭遵的一拳。他现在只希望轩辕弓能挡住郭遵的一拳,他需要喘息的时间。 只要一口气后,他就再次周旋。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郭遵的拳头竟是那么的犀利锋锐。那一拳,聚集了多年的雄心,一腔的怒意,还夹杂着三川口死伤万余兵士在天的诅咒和怨毒。 “崩”的一响,弓弦已断。 “砰”的声响,那拳击断锋利的弓弦,击在了元昊的胸口。 天和殿的风声,似乎都已凝了下来。 然后隐约有“噼啪”声响这才传出,郭遵这一拳,如巨锤搏浪、似天斧开山,威猛无俦。这一拳,不知道击断了元昊多少根胸骨。 元昊倒了下去。 而郭遵这才发现,元昊还有三箭击向他人,忍不住的顿了下。他方才冲出之际,眼中只有元昊,蓦地发现元昊竟没有施展全力对付他,不由迟疑。 元昊倏然而起,竟然窜过桌案,窜到了殿前。 有一人早就滚到殿前,一刀刺向了就在殿前的宁令哥。 在如此迅雷之势下,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出刀那人却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居然没有死,他没有死,就想要让元昊绝后。他知道杀不了元昊,但他要杀宁令哥一洗怨毒。 他不甘心,他这般懦弱屈辱,卑躬屈膝,可元昊还是要杀他。 可他也防备了这一箭,因此在入殿之前,已在胸口带了面千年寒铁所铸的护心之境。 那一箭如锤子般的轰在他的胸口,被护心镜所挡,斜斜的插了出去,终于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野利遇乞逃得性命,全力反击! 宁令哥已傻在当场,根本忘记了躲闪那致命的一刀。他虽是元昊之子,但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雷般的屠杀,他呆立那里,根本忘记了思绪。 这时野利斩天已到了耶律喜孙身边不远…… 这时毡虎如受伤的猛虎,已弓起身形…… 他们二人,显然要对元昊发动致命的攻击,配合耶律喜孙和善无畏的举动。 而元昊已被重创,郭遵亦是如此。 元昊冲到了儿子身边,只是一摆手,就将野利遇乞击飞了出去。儿子再不肖,终究是他元昊的儿子,他不想儿子死在野利遇乞之手。野利遇乞空中还在咳血,元昊就听到一个从天籁尽头传来的声音…… 般——若——波——罗——蜜——多! 那六字似慢实快,转瞬念完,有如弹指刹那。 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上等等咒语。能除一切苦,聚集天地咒语于一体,有通神魔之威力。 善无畏出手,集中全部精神,念出了大明咒。 咒语一起一顿,元昊身形终于停顿了片刻。那咒语虽束不住他的思绪,乱不了他的雄心,但还是让他躯体有些寒意。 善无畏的咒语之威,还胜金刚印。 然后就听到“嗤”的一声响,一刀从元昊左肋刺入,几乎透体而出,刺到元昊的右肋。 元昊身冷、意冷、目光更冷,难以置信地望着出刀之人,嘴角带着分悲凉讥诮之意。他防备了太多人,却没有想到这人会出刀。 出刀的人,竟是宁令哥。 宁令哥终于出刀,一刀重创了元昊,重创了他的亲生父亲,可他眼中,仍旧一片茫然。 天和殿变化极快,兔起鹘落,有人倒地有人死,有人流血有人惊。 所有沸腾的一切,随着那一刀刺入元昊的肋下而冷却下来。就算野利斩天和毡虎,身形都顿了下,一时间好像不信发生的一切。 可怒火未熄,刀如冷水,只凝了沸意片刻,转瞬之间,耶律喜孙已如孤雁横空,就要掠到元昊的身前。 这一击,他等了太久。 他已看出元昊只余没弦的弓,如同没爪牙的老虎,他要出手,一击定乾坤。可他飞过之时,正遇郭遵闪身而至。 郭遵虽迟疑,但知元昊不死,永无宁日,他还待出手,见到元昊眼中的讥诮,身形微顿。他虽有必杀元昊之年,但实在下不去手。 他敬元昊是英雄。 这样的结局,他真的也没有想到。 陡然间有疾风掠过,郭遵微凛,身形一转,一拳击出。单刀滑落,斩下郭遵一片衣襟,那一拳也是击在了空处。 出招攻击郭遵之人,竟是耶律喜孙。 郭遵凛然不解,转念想到,耶律喜孙已知元昊无再战之能,眼下就要先除他郭遵,再杀狄青。 耶律喜孙雄心勃勃,要除夏国之九五,宋国之猛将,然后再铁骑南下,一统中原? 念头转念,瞥见元昊手腕一震,郭遵暴闪,耶律喜孙见元昊突动,身形陡转,也飘落到了一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元昊虽被重创,但临死一击定会惊天动地,耶律喜孙不想作为陪葬。 轩辕弓弦已断,五色羽箭发出去,再也无法回转。元昊厉喝一句,“无间!”那一声,仍带着无尽的杀机和威严。 无间?无间是什么意思?元昊这时,为何要说这两个字? 厉喝声中,元昊手臂急振,长弓陡弯。弓虽无弦,但弹力极怒,“嗡”的一声响,长弓飞天急旋,而元昊以自己为弦,已射到龙案之前,一把抓住了狄青。 狄青心头一沉,方才变化实在太快,他有心无力,根本不及反应,见郭遵中招,他心中大痛,就要拼命去阻元昊,可郭遵一拳击中元昊,让狄青又惊又喜。 元昊脱离龙案,到了殿前之时,变化陡升,被宁令哥刺中,狄青也是不明所以,不解宁令哥为何要在这紧要的关头,给了元昊一刀? 元昊陡然以自身为箭,射到狄青的面前,狄青还是不及反应,就被元昊一把抓住。 郭遵已变了脸色,才待冲出。 这时候,就听到震天地的一声响,龙椅崩飞,硝烟弥漫…… 众人均惊,被一股热浪击退,郭遵却是冒着是石刀烟雾冲到了龙椅处,脸色剧变。 龙椅早被炸得粉碎,有烟尘飞舞。那迷乱的尘烟中,元昊、狄青和飞雪均已不见! 第二十八章 相欠 龙椅下竟有秘道。元昊没有死! 狄青知道这点,但已无法对郭遵提及。他被元昊拉着,踉踉跄跄从秘道而走,他不知道秘道会通往何处,但他知道飞雪也在身边。 向飞雪望去,见如斯惊天的剧变,飞雪竟还是神色淡漠,似乎早知道结果,或者是觉得如何变化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飞雪到底在这里扮演着什么角色,狄青真的想不明白。可他更想知道外边天翻地覆时,郭大哥如何了? 耶律喜孙偷袭郭遵时,狄青也是亲眼目睹,他想到竟和郭遵相似,感觉这次行刺元昊,耶律喜孙应是幕后主脑,这人的心机深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但狄青手脚无力,被元昊拖动,挣扎不得。就算能挣扎,他也不想做无谓的抵抗。 元昊到底要拖他去哪里,为何这种时候,元昊还要带上飞雪? 那条秘道极长,狄青差点以为那秘道是要通往香巴拉。他在王宫也有些时日,甚至还当过护卫,可从不知道天和殿下方有条秘道。 想必除了元昊外,很少有人知道这秘道,不然耶律喜孙也不会不防元昊从这里逃走。谁都知道元昊重伤之下,只要没有死,就有反击的能力。而且元昊的反击,绝对是极为残忍。 秘道中并无灯火,但两侧的石壁上每隔几丈,都会有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极为华美名贵,随便哪一颗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可在这幽暗的甬道中,只是当烛火使用,照着元昊一张有些变色的脸。 奔行途中,不知为何,元昊陡然顿了下,差点跪倒在地。狄青下意识的去拉,就见元昊眉头一紧,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血的颜色竟是青色的。 青如草色,内中还带着分枯黄。 狄青心中凛然,发现元昊竟然中了毒。回想殿中发生的一切,郭大哥那一拳,当然不会让元昊中毒,元昊致命伤,在于那一刀。 那把刀……本是有毒的。 狄青想到这里,背心满是寒意。不为元昊中毒,只为没藏悟道的心机。那把刀,不就是没藏悟道丢下来的? 所有的一切,早有预谋,所有的细节,都要人性命! 没藏悟道丢刀那一刻,就意味着宣战的开始,而宁令哥那一刺,更是让人诡异难言。 元昊终于松开了握住飞雪的手,摸了下嘴角的鲜血,喃喃道:“好一个没藏悟道!好一个善无畏,好!”说罢又是咳了一口血,扭头望向飞雪道:“宁令哥可是被你迷失了心智,这才听咒语后出手伤我?” 飞雪脸色平静,说道:“我既然已和你有了约定,为何还要害你?” 元昊心中暗道,“飞雪说的不错,她和我目的虽不一样,但本想同舟共济,应不会害我。”只感觉脑海中一阵阵的发昏,元昊心道,“这毒发作的好快,没藏悟道好心机,善无畏好心机!” 狄青或许还在迷惑,元昊却已想明白了一切。 元昊在伊始之时,已知消息,决意平叛。他执政党项人多年,素来残忍好杀,对于叛乱之人,力求一网打尽。 当年野利家族势大,已渐渐不服他的统治,更私下寻觅香巴拉,犯了他的大忌,因为他以雷霆手段一网将叛逆击杀。 这种措施虽是危险,但在夏人眼中,却树立了无上威信,那之后的几年内,元昊得以安抚内乱后,继续征战天下。 可他志向高远,夏国地域却远不如契丹和大宋,久战之下,民心思安。更有不少族落又不服他的统治,蠢蠢欲动。 元昊不想停止东进、一统天下的步伐,得到确切消息,耶律喜孙暗中联系没藏悟道,准备扶植没藏家族推翻他的统治。而耶律喜孙更是早早的联系了唃厮啰,就要置他于死地。 郭遵出现,是在元昊的意料之外,但他早就布置妥当,只要击败郭遵后,还能掌控大局。 但局面终于失控,是从元昊没有留意的几点开始失控。 首先郭遵的勇气武力远远超乎元昊的想象,但元昊本有约束郭遵的筹码,那就是狄青。但让元昊意想不到是,野利遇乞没有死,而且要杀宁令哥。要杀宁令哥本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却是杀他元昊。 狄青不解宁令哥为何要刺出那一刀,但元昊早已了然,在这之前,宁令哥肯定受过咒语控制,因此咒语一出,这才失去理智。 能控制宁令哥的只有飞雪和善无畏,如果不是飞雪,肯定是善无畏。 想到这里,元昊流血的嘴角带分嘲弄,刀是他让没藏悟道丢的,没藏悟道在听他命令抛刀的那一刻,已在发动,可他射死了没藏悟道,再没有多想,全部身心只用在绞杀所有叛逆上。 他实在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太没有留意过宁令哥。他一直觉得这个儿子长得虽像他,但太过懦弱。 善无畏就从他没有留意的宁令哥入手,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他自己大意,怨不了别人。整个布局是没藏悟道、善无畏、耶律喜孙精心谋划的,这个局虽然精妙,他本来还可以破解的。 就算受了重伤的他,还可以将耶律喜孙、善无畏全部格杀当场! 可他中了毒,剧毒,他挨不了多久。 他必须要先去做一件事,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一子不慎,满盘皆输,他喊出无间之时,心中终于有了分痛苦无奈…… 感觉手脚已开始麻痹,元昊脸都变得铁青,扭头望向狄青道:“你莫要想逃,我虽……可要杀你,还是可以的。”那一刻,只感觉心中热血激荡,随时都要吐出来,元昊脑海中,终于浮现了“死”字。 他多久没有想过死? 当年还是他父亲统治羌人时,他和妹妹单单被追杀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到过死,只想着若能活着回去,定当把那些叛逆斩尽杀绝,后来他成功了。当落入那沙漠涡流中心时,他倒是想过死,但他出了沙漠涡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怕过会死。 但现在……死亡已离他极为的接近。 那一刻,他心中反倒出奇的镇静,为何镇静,他也很是奇怪。 狄青见元昊的眼眸中大志已淡,但威势不减,只是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元昊不答,又带狄青和飞雪曲曲折折的走了炷香的功夫。 狄青骇然这地下秘道的恢弘,暗想当年德明在时,就建了兴州,元昊将此地改为兴庆府。依照元昊的性格,不应在皇宫下建造秘道,这么说,这里应该是德明所建了。 那时候元昊之父德明还是兢兢业业的打着王国根基,在龙椅下设逃生的秘道可说是逼不得已。 秘道幽幽,不知道说着多少唏嘘往事。德明想不到这条秘道会救了他儿子一命……或者说,就算有这条秘道,也不见得能救得他儿子性命。 元昊脚步声越来越重,喘息声越来越粗…… 这个睥睨八方、杀人如麻的君王,从狄青的角度来看,已有些悲哀可怜。这个人妄想把一切都能抓在手中,可最终只能什么都没有抓住。 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见自己的手腕还被元昊抓在手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前方尽头,终于现出道厚重的石门,元昊立在石门前,已摇摇欲坠。 狄青见元昊的脸色已变成了青色,不由有些担心。突然感觉到飞雪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狄青扭头望去时,飞雪却又移开了目光。 由始至终,飞雪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元昊突然闷哼一声,一拳击在胸口之上,又吐出一口青色的血液。狄青一凛,见元昊反倒精神起来,缓缓的推开了石门,迈步走了进去。 狄青设想了千万种石门内的可能,却没有想到过,石门打开,有股幽香传过来。紧接着有个声音道:“兀卒……” 那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可戛然而止。 张妙歌立在不远处,望着一身是血的元昊,已惊骇欲绝! 元昊到此,难道就是为了见张妙歌一眼? 这里虽在地下,但看起来,并不沉郁,有夜明珠悬在壁顶,照得室内一片柔和。四壁蓝色,屋顶蔚蓝,画有白云,置身其中,有如就在青天白日,蔚蓝的天际下…… 屋内的香气,都带有草气动清新。 但这里更像是个闺房,因为房间内有香炉纱橱、奁匣铜镜,处处都是女儿心思。这本是个温柔的地方,可狄青一进来之时,却感觉到一种哀伤。 不为张妙歌,不为元昊,只为那纱帐内躺着的一个人。 那人微闭着眼,睫毛似乎还有微动,呼吸微弱,脸色苍白中带有着憔悴。就算浓浓的装束,都掩不住她的憔悴。那人看起来,比元昊还要衰弱。 那人……竟是单单。 狄青惊骇之下,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问什么?单单怎么变成这样? 床上的单单虽在闭着眼,忽然睫毛抖了下,低声道:“大哥,你来了?”她虽虚弱,总有那种迥乎寻常的直觉。缓慢的睁开的双眼,还是一阵茫然,也不扭头,又道:“哦,狄青……也来了……” 嘴角泛起分笑容,那是高兴开心的笑。 狄青立在远处,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少女,从金顶玉帘,拎着裙角蹦蹦跳跳的上了山腰,用那纤弱的手捡起了满是泥土芳香的石片,在杜鹃花旁的褐土上写上几个字,“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当初狄青不确定单单为何写那句话,可如今明白了。 单单的确知道他狄青就在身边。 他狄青虽乔装易容,但单单不需看他的容颜,就能感觉到他在身边。 又想到,他狄青被困牢笼之时,单单过来看他,微笑的说,“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我感觉到。”当时他只以为单单是随便说说,现在想起,才知道单单真的感觉的到。 狄青望着单单,张妙歌只是望着元昊,突然惊醒过来,感觉到元昊还在流血,张妙歌要返身要去梳妆台前去取个红木箱子。 那箱子里有杀人的银针,也有救命的药物…… 她才取了箱子,见元昊已走到单单的床榻前。元昊向张妙歌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过来。 他终于放开了狄青的手,放下了所有的一切,轻轻的跪在单单的床榻前。先悄悄的用衣襟把手上的鲜血擦干,这才握住了那纤细的手掌,元昊眼中大志已然不见,留下的仅是遗忘多年的柔情。 还记得,那漆黑的地下,听到妹妹大声的呼唤,“哥哥,哥哥你在你哪里?” 还记得,他终于冲到了妹妹的身边,叫道:“妹妹,你不要怕,大哥会保护你。” 还记得他振奋地说,“妹妹,我发现一个地方,那地方真的很奇怪。它能开口说话,让我们过去。” 还记得年幼的单单怯懦道:“哥哥,不去好不好,我……怕……”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只记得那个声音对他说,你要出去,你要报仇,你要成为一代君王,就要来见我!他终于抵抗不住那诱惑,带着年幼的妹妹去了那里。 黑白的地域,泛着神秘的色彩,晶莹的白玉中,陡然有白光照耀过来,很缓慢、很奇怪的要落在他的身上。那是光吗?他不知道。他那一刻,有些颤栗,是那个年幼的妹妹挡到了他的身前,叫道:“哥哥,不要!” 终究出了那不知是地狱还是仙境的地方,他踌躇满志,一路厮杀,创下了夏国大业! 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望着妹妹那憔悴的面容,元昊潸然泪下。 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但后悔太过自信,自信到真的以为可以救回妹妹。他输了,输了妹妹的性命! 泪水点滴,落在了床榻上的绸被上,不留痕迹。 他终于平定了情绪,用平常的声调道:“单单,我把狄青带来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嫁给他,我今日,就要完成你的心愿!” 狄青怔住,从未想到过,元昊做了一切,逃走前还要抓住他,没有复杂的目的,就是为了单单。 简单的目的,简单的让人难以置信。 单单突然身躯一颤,纤弱的手掌反抓住大哥的手,问道:“大哥,你受伤了?”元昊虽竭力保持平日一样,但单单感觉得到。 元昊笑笑,眉头还是紧的,狄青看到,不知道元昊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保持平静如常。元昊道:“一些小伤。不碍事。” “是我拖累你了?”单单眼一眨,两滴泪水滚落而下。她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元昊又笑了,笑出声来,声音中满是嘲弄,“傻孩子,你有什么本事拖累我?”心中滴泪,想到,“你只有救过我!若不是你,我就会和你一样。我……” 单单扭下头,茫然的望向了远远处黯然无声的张妙歌,说道:“张姐姐,你快给我大哥治伤……”感觉到元昊不想离去,单单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说道:“大哥,我想……”不待说出来,元昊已起身,扭头望向了狄青道:“单单要和你说话。” 狄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单单感觉到狄青走进,苍白憔悴的脸上,蓦地泛起了光辉,她喃喃道:“狄青,我说过,七天后再见你,现在算算……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狄青心中隐约有了不祥之兆,见那纤弱的手无助的落在床榻边,似要要抓住身。终于缓缓的握住了单单的手,低声道:“没有人会怪你。” 单单那一刻,脸上神采飞扬,幸福的就算狄青都已看得到。 她五指收拢,握着那宽厚温暖的手,但只感觉身体慢慢的变凉,但她已无悔无怨。她感谢大哥,感谢狄青,感谢张妙歌,感谢这些曾经关爱她的人。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道:“我……今天,美吗?”她感觉到狄青会来,因此早早的让张妙歌给她化妆。 她知道身子一天弱过一天,但从未想到垮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她不知道是凭什么样的毅力,才能自己一人走到狄青的身边,静静的和狄青说了会了话儿。 可出了牢房后,她就全身是汗,跌坐在地上。 好在狄青没有看见。她也看不见。 和狄青见上那一面,用了她残存的几日光阴,但她喜欢。 喜欢只要一刻、只要刹那,今生无憾。 这一切,她还是没有说,她不想说,她努力的想把所有一切带走,她不要和狄青再有任何瓜葛。 只是为……来生还能相见。 她脸色有些紧张,对于问题的答案并不乐观。很多年前,那白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但她为了保护大哥,并没有后悔。她看不见了,是意料的事情,她看不见了,有些忐忑,没有了自信,这妆是张姐姐为她画的,狄青喜不喜欢? 狄青握住那冰冷的手,望着那彷徨的脸庞,咬牙道:“单单,你很美。你从未有过这般美丽。”他那时候,真的忘记了一切,只想让眼前这个女子开开心心。 因此他没有留意到,飞雪眼中似乎有了分异样。飞雪一直在沉默,沉默的有如这场惊变的局外人一样,可为何听到狄青的话语,眼中也带了分复杂的伤感? 单单笑了,笑容很是妩媚。没有人知道那笑容会在人脸上有多大的变化,那一刻,单单又回到了从前的单单。 她就那么的握着狄青手,感受着此生难得的静谧,不知许久,她脸上的光彩终于有些黯淡。 狄青一惊,就感觉手掌一紧,听单单略带焦急的说,“哎呀,我差点忘记了一件事,我答应送还给一件东西。那是香巴拉的地图……我知道你在找。那地图对于你来说,就和那鞋子对我来说一样的意义,狄青……是不是?” 狄青微震,不想今日此刻,单单终于告诉了他香巴拉的所在! 那这次的地图呢,是真是假?念头一闪而过,狄青不再多想,见单单满是期冀,狄青点头道:“是的,这两件东西在你我心中,一样的贵重。” 单单又笑了,虽然笑得很是虚弱,良久后,似乎又记起了什么,忐忑道:“但是你握了我的手,这算不算你我的纠葛呢?” 狄青顾不了太多,摇头道:“应该不算的,应该不算的。” 他若没有从卫慕山青口中听过那传说,根本不知道单单的用意。他虽心中只有羽裳,他就算不信那些传说,但此时此刻,怎能让眼前的单单失望。 单单轻轻的笑,笑的如柳丝般的淡,低声道:“如果我能摸摸你的脸,那你我就不相欠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过份,但她恨自己已看不到。病魔不但侵蚀了她的身体,而且让她一月前就已什么都看不到。 若能再看一眼,她觉得……立即死去也值得。 可若是看不到,她想要用手来重绘出脑海中的记忆…… 狄青迟疑半晌,终于握住那虚弱无力的手,从他那满是秋霜斑白的鬓角缓缓摸过去,那一刻,有如千年。 单单笑容中带着无边的甜蜜,谁都看出来,她在全心全意的记忆。她看不到,但她感觉得到,她见不到心爱的人,但她已把心爱的人记在心间。 那纤弱的五指轻轻的摸上狄青的鼻梁,落在狄青的嘴角,带着颤抖。 不知道是脸在颤,还是手在抖。 轻轻的舒了口气,单单茫然的眼神望着狄青的眼,柔声道:“谢谢你。” 狄青眼帘湿润,说道:“我也谢谢你。”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若能说一些话让单单高兴,他心甘情愿。 单单顿了片刻,说道:“我要走了……”她说得平静非常,脸上没有半分的恐惧之意,反倒带了分期待…… 她该做的都做到了,她知道今生不能和狄青相爱,但她期待着来生。 这对单单来说,也是爱。 “我昨天去看了你,你今日看了我,这很好。但我昨日说了句话,你应该还给我。”单单轻声道。 狄青微震,脑海中昨日情形再现,昨天单单其实说过很多的话,哪句话会让单单是念念不忘呢? 陡然间脑中有电划而过,他想起是哪句话让单单如此执着难忘。但是他,又如何能够开口?他不想骗自己,也真的不想骗单单! 沉寂许久,室内那香气好像都凝冷了,元昊一直望着这面,见状双眉竖起,就要站起。 张妙歌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神色惨然。 单单神色中有些迟疑,摸着狄青脸颊的手又开始颤抖,嘴唇喏喏动了下,想要说,“你真的忘了?”可她不想说,她怕说。她怕狄青真的忘记了。 不知许久,有如深秋萧瑟,狄青望着那期待的渐渐失望的表情,终于开口道:“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你感觉得到!” 单单的失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望着狄青,脸上温柔无限,轻声说道:“我欠我大哥许多,我来生会还。大哥……是爱我的,但他不懂我。”元昊听到这几句话时,眼帘已湿润,他多久没有流过泪?单单顿了下,又道:“狄青……你是懂我的……但你……” 顿了片刻,有如万年,那只纤弱的手掌终于无力下落。 狄青一震,想要叫喊,却无法发声,脸上满是伤感之意。 元昊想要站起,可神色木然。 飞雪的眼帘微微湿润,张妙歌的脸颊已有泪水,只有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儿,闭上了双眼,有如在熟睡,她的嘴角带着分微笑,那是幸福的笑。 她终于没有说完要说的话,可最后没有说出那几个字,室内人都懂的。 元昊爱单单,但元昊不懂单单。狄青是懂单单的,但是他……不爱她! 单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是无力说出,还是不想说出?她是不是已经满足,不想说出,是不是不想让自己离去的心,带着分遗憾? 虽然这遗憾她早就体会,如果不能今生相爱,那她就选择来生。她不说出来那几个字,只因为她不想再增加这遗憾? 那古灵精怪,狡黠难以捉摸的女子,到底想着什么,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往事一幕幕的再现……那女子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再次浮现到狄青的面前。 原来那看似蛮不讲理的女子,满是细腻的心思。 那秋风绿草黄花褐土掩盖的心意,终于清楚的显现,又轻快的随风而逝…… 狄青一想到这里,就是难言的伤心。 他真如单单说的那样,懂单单了吗?他其实从来未懂过。对于这个对他深情款款,一往情深的女子,他从未留意。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心思,不知道她的一切一切,他只知道,单单去了,他很心伤。 他们之间的纠缠,岂能是说不相欠,就不相欠? 室内沉寂如水,只有香依旧,人花桃面,静无言。 不知许久后,张妙歌悄然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望向了元昊。她已帮元昊止住了血,包裹住了伤,但非但没有放心,一颗心反倒飘飘荡荡,无所依靠。 元昊中了毒,难解的毒,就算是她飞天,也无法化解的毒。她尽了力,却是无能,见到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儿,心痛如绞。 恍惚中,她记得当初第一次的相见。 那时她不是乾达婆,也不是飞天,更不是张妙歌。她本无名,是个受尽冷眼的奴婢,她还没有成熟,就要像秋风中的花朵一样凋谢。 她挣扎无助之时,遇到了元昊。 那时元昊还年轻,意气风发,元昊只望了她一眼,目光有如刀剑,那一眼就有如看穿了她的内心,看穿了她的全部。 “跟我走!” 只是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让她跟随了一生。之后她阅历男人无数,见过无数男人,但当年的那一眼,永铭心间。 她习得了武技,会用了心思,由那含苞未放的花蕾,变成了万人惊艳的飞天,更成为八部之一的部主,天下男子莫敢小窥。 她那以后,再没有受过男人的欺凌,就算是不空落在她的手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倾慕她、讨好她、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但她只在等一个男人。 她只希望那个那人再望她一眼,有如当年。 流年如箭,射中了意气风发,千古大业,但终于不肯再次垂青到她的身上。她为了他的大业,兢兢业业,甚至不惜屈身前往汴京打探大宋的消息,联系赵允升,间接的参与了那次意义深远,影响大宋和夏国一代的宫变。 等回转后,她终于留在了他的身边,为他弹曲解忧,为他排遣烦闷,为他立国做乐,辛苦多年。只因为他说了一句,“王者制礼作乐,道在宜民。” 到如今曲成了,难道说曲终要人散?可弦断怎断痴缠?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心酸,忍不住的泪下,忍不住的沉寂无言。可她还是要开口,才一张嘴,元昊已道:“狄青,香巴拉的地图,就在奁匣内。” 元昊话音虽弱了,但其中的刚硬从来不减。他五指还在屈伸,他还在考虑着事情。 张妙歌望着那屈伸的五指,突然想到,“他这一生,对我可有半分想念?” 狄青未动,只是望着元昊道:“为什么?”他问的突兀,其实想问单单为何会变成这样,元昊只是道:“不为什么?这是命!你取了地图吧,我知道你很想要这张地图。” 狄青还是未动,张妙歌一旁道:“那是单单送给你的。”狄青目光转向那奁匣,终于移步过去,取了地图在手。 元昊道:“现在你和单单两不相欠了?”他不信那个传说,但妹妹想做的事情,他就要为她做到! 飞雪还是沉默,可眼中隐约有了不安之意,她和单单一样,总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却很少说出来。 狄青本来想说,我欠单单很多,可望了床上笑脸一眼,还是道:“不错,我和她两不相欠了。” 元昊笑了,笑得牵动了胸口腰间的痛。谁也不知道,他身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少惊人的潜力,“但你我的恩怨显然还需要做个了断。”他坐在那里,神色萧索,但目光又变得锐利如针。 狄青昂起了胸膛,一字字道:“你说得不错,我那么多兄弟因你而死,你我之间,的确要做个了断了。” 元昊笑容变得有些森冷,“你以为我伤了,你就有机会?” 狄青道:“你有没有伤,还不是一样的想法?我有没有机会,这些话还是要说!” 张妙歌娇躯颤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室内的香气似乎都冷了下来。 冷的如冰! 杀机已现…… 狄青一直因为杨羽裳的缘故,对单单的情感并不去想,但他面对元昊时,立即变回了以往的狄青。他知道,这一次单单死了,元昊也不行了,元昊就绝对不会放过他狄青。他和元昊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元昊虽没有开口,狄青已明白元昊的心思,元昊要他狄青给单单陪葬! 这个念头常人来看疯狂之至,可对元昊而言,再正常不过。 元昊带他来,不是让狄青娶单单,不过是想让他和单单死在一起! 这些事情,狄青想得清楚,“我眼下被药物所困,根本不能发劲,以元昊的能力,就算垂死,要杀我也不是难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锁住元昊,让飞雪出去。” 他想到这里,只望了眼飞雪,就收回了目光。他并没有留意到那一刻,飞雪眼中又有雾气朦胧,还带着一分感动之意。 元昊望了眼飞雪,又看看狄青,喃喃道:“你说得对。说得很对!”他脸色已青得吓人,可口气益发的平淡。他口气虽很平淡,但其中的杀气更让人心寒。他那一刻,心中只是想,单单去了,她是为我而去,我这一生,谁都不欠,只欠妹妹一条命,没有她,痛苦的就是我。我不知道她来生是否能和狄青相遇,我只知道,她很想和狄青在一起。我今生,最后的剩下的能力……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让狄青陪她死在一起。 那一刻,没了大志,那一刻,王图霸业尽数成灰。 元昊冷望着狄青,狄青也在冷望着元昊…… 他们之间,因为有了单单,所以才纠缠,因为没有了单单,才变得更加的简单。 元昊杀心已起,他知道自己已无药可救,张妙歌虽一句话没有说,但他从张妙歌的眼中,已读到答案。 没藏悟道既然下毒,就一定要毒死人的毒药。没藏悟道既然对他元昊下毒,肯定要下他元昊无药可解的毒药。 如果张妙歌都无能为力,他元昊已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解毒。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般若悟道,智慧无双! 这个般若王的智慧,果然死了都让人叫绝。他早知道,元昊也不会放过他,最近没藏家锋芒毕露,元昊已起杀心,因此他就算死,都是死得不动声色,死得让元昊放下了戒心。 死后给元昊致命一击! 一想到这里,元昊反倒笑了,笑容中满是嘲弄之意,他轻咳一声,又咳出了一口青血。血色青青,带着股透体寒冷的杀气。 “妙歌,你知道生门在哪里?” 张妙歌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那你出去,断了这里所有的出口。”元昊轻舒了一口气,五指又开始缓慢的跳跃,他虽无弓无箭,但要杀人还是不成问题。 “今日能和你们两个死在一起,却也不错。”元昊眼中已透出冰封般冷意,“狄青,你不要妄想能救得了别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和飞雪而发生,今日……你我……飞雪,三人!一定要死在这里,陪着单单,让她不再孤单,一定!” 他刹那间,握手成拳,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之意。 他负了伤、他中了毒、他奄奄一息,但他还是元昊,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元昊,因此他还是想让谁,就让谁死,不容置疑! 第二十九章 如歌 狄青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单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不明白飞雪为何会来,他不明白郭遵怎么蓦地出现,这些年去了哪里…… 狄青很疲惫,他虽没有参与厮杀,那那英雄醉一直抑制着他的能力,这一路奔波一路心伤,他很累。 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板,凝望着元昊的一双眼眸。 很多时候,无论你明不明白,事情总要做个了断。人的愿望总是会改变,就算是元昊也不例外。元昊想除掉叛逆,元昊想收复郭遵和狄青,元昊想到一统天下,可最终元昊只想杀了狄青。 狄青愿望也多,但他眼下,只想让飞雪逃命。 他不管飞雪为何会来,但他知道若没有飞雪,他早就不会站在这里。在元昊的压迫下,狄青反倒上前一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或许没有拼命的气力,但还有拼命的勇气。 他从来都不怕死,当年就算才出了家乡,他明知可能会死,还要出手一剑刺死增长天王。到如今,他如果必死的话,他也要拼。 元昊坐在那里,望着狄青,眼中突然露出分感慨之意,他若不是元昊,他或许能和狄青成为朋友。 可他是元昊,此生注定和狄青要是敌人。死都是! “我让你三招,过来吧。”元昊脸色益发的青冷,口气还能平静。 狄青突然笑了,说道:“你是不是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话音未落,就见元昊霍然站起,冷望狄青。 狄青笑了下,突然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之上。 元昊、张妙歌均是一怔,不知道狄青这是什么古怪的招式?飞雪那一刻,突然泪眼蒙蒙。想当初,就在那密室时,狄青也要咬伤手腕。那一次,狄青是为了她飞雪,这一次也是。 鲜血流出,狄青被痛楚刺激,蓦地来了气力。 他死都不怕,何惧流血?低吼声中,狄青脚一用力,就已窜到了元昊身前。他挥拳! 这一拳,无章法、无招式,只有一腔怒火。 元昊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就架住了狄青的拳头,反掌一切,正中狄青的脖颈。 狄青虽有怒火,但气力大差。被元昊一掌切中脖颈动脉处,脑海一阵眩晕,但胸中狂怒不减,脚步踉跄下伸手一拖,已扯住了元昊的衣襟。他借力之下,就势一把抱住了元昊的背心,厉喝道:“飞雪,你快走!” 他用尽的全身的气力去扳元昊,本以为无能为力。 他虽痛恨元昊,但知道元昊极强,强的让人兴起无能为力之感。无论是谁来暗杀元昊,均会铩羽而归。 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一板,就扳倒了元昊! 元昊已是强弩之末。 元昊就算有无边的大志,天子的威严,终究还是抵抗不住重伤和剧毒双重侵蚀,他还能坚持,只因为他不想输给狄青。他本以为可轻易的扼杀狄青,不想才一用劲,胸口有一阵大痛,有如被绞碎般。 他那一身气力,蓦地变得空空荡荡。 狄青挥拳,重重击在元昊的后脑。 元昊一阵眩晕,甚至连血都吐不出来,他已无多少鲜血可流。一咬舌尖,精神一震,他蓦地回肘,击中了狄青的胸口。 二人都是罕见的高手,可命运捉弄,无法发力,只能如野兽般的纠缠厮杀。狄青胸口大痛,根本顾不上躲避,紧搂着元昊,一口向他脖子上咬去。 狄青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高手,为了搏命,他什么招式都有!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巧的过来,抓住狄青的后腰。那只手只是抖了下,已震开了狄青和元昊二人。 元昊突然喝道:“把狄青留给我!” 分开狄青和元昊的,正是张妙歌。张妙歌分开二人,突然手臂一挥,已将狄青送出。狄青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大力带动,竟穿出了石室,不等回头,厚重的门户已关。 狄青一怔,还待返回,就听一个声音漠漠道:“你还回去做什么?真的要杀了元昊了?”狄青心中茫然,心中暗想,“我是不是真的要杀了元昊?我有没有能力杀了他?” 元昊是他的死敌,连番数次进攻大宋。狄青的兄弟朋友,王珪、武英、李禹亨等人,都是因此死在元昊之手,若真的有人问狄青,有机会杀了元昊,他会不会犹豫?狄青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 可到现在,他真的要杀了元昊吗?他可有机会、有能力杀了元昊?拼得一死吗? 扭头望去,见到不远处站着飞雪,又惊又喜,转瞬明白张妙歌不是和他为敌,而是帮他。但张妙歌忤逆元昊的意思,岂不很是危险? 才想到这里,听飞雪道:“以张妙歌的本事,元昊肯定奈何不了她。除非张妙歌自己想死,不然她没有危险。” 狄青听了,怔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元昊的五指,已探到了张妙歌的咽喉间。 他见张妙歌助狄青离去的那一刻,愤怒中夹杂伤心。他以冷血杀戮驭众,将权势绝对的掌控手中,不想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掌控住。 到如今,连他最信任的张妙歌,都要背叛他? 他心中杀念一起,再不顾狄青,就要杀了张妙歌,可五指到了张妙歌的喉间,触碰那柔然冰冷的肌肤,见到张妙歌黯然的神色,他心头震颤…… 他终于停下手来,五指僵硬。 “为什么?”元昊嗄声道:“你竟然帮助狄青?”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居然背叛我?但背叛二字,有如利刃,伤得了自己,也伤得了旁人。 张妙歌问道:“你真的要杀狄青吗?” 元昊怔住,心中在想,“我真的要杀狄青吗?”他其实对狄青并没有恶感,相反,一直以来,他觉得有狄青这个人,才能磨砺出他锋利的锐气。他不止一次的想将狄青、郭遵这种人收为己用,他一直骄傲的是,他和赵祯代表的宋廷不一样。 宋廷只会用听话之人,就算无用,但他只会用有用之人,就算那人并不听话。 因为他就算抓住了狄青,也不想一杀了事,范仲淹、种世衡、狄青等人对他进取关中、一统天下阻碍很大,但他欣赏这些人。 他一直认为,只有这些人,才是推动天下前进之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毁灭,宋朝的腐朽,就需要他推倒重建,才会进步。 到如今,他真的要杀狄青吗? “单单想和狄青在一起,但我不同意。我一直以来,都以为可以救回单单,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因为自己的坚持,害了单单。”元昊的右手已无力的垂下,喃喃道:“我只想她……” 话未说完,张妙歌已截断道:“但单单在你来之前,请我说服你,一定要放狄青离去。她说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飞。” 元昊脸上有如被打了一拳,神色极为难看,望着那盈盈秋波,突然像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软软的坐了下来,坐在那他从来不坐的青砖地面上。 许久后,元昊才道:“单单说的对,我是爱她,但是从来不理解她!”突然有些心酸,突然有些意冷,元昊摆摆手道:“你走吧。”扭头望向了床榻上的单单,单单嘴角还带着笑,她是笑着离去的。 因为她还有希望。 元昊想到这里,只感觉头脑又昏,心中鲜血激荡,有如擂鼓般。等到鼓皮破了、鼓声停了,他就该和单单在一起了。 久久不闻张妙歌的动静,却感觉一柔软的身子挨着他坐了下来。元昊扭过头去,就见到那盈盈的泪眼。 元昊一阵恍惚,突然想到,原来我死时,还有人能在我的身边。 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女人,但可曾有过一个女人如张妙歌般,在他这般时,会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只想到这里,无论张妙歌做了什么,他都已经谅解。 刹那间,往事重现。 别人都以为他杀母、杀妻、杀子、杀舅,生性残忍恶毒,却有哪个知道,就是那个生他的母亲,想趁他父死后,趁他立足未稳,夺取他的权利。权欲之下,原来全无亲情可言,因此赵祯会千方百计的从刘太后手中夺回王位,耶律宗真会用暗渡陈仓之计囚禁了萧太后。 不同的是,赵祯和耶律宗真还不能撕下那层遮羞的廉耻,一方面不知道多么渴望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一方面却又向世人宣布他们有多么的无奈。 他们要告诉天下人,错的不是他们。 那错的,就都算到我身上好了。元昊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讥诮的笑。他根本不需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他只凭一己之力,就诛杀了叛逆,杀了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可他母亲要吃他,他只会用更决裂的方式回击过去。那个卫慕氏,虽是他的女人,也在帮助他的母亲图谋他的位置,要之何用? 接着就是兴平公主。 他的确是为了联姻娶了兴平公主,可娶到兴平公主的时候,他并不想对她太过冷漠。但很快,他发现兴平公主嫁给他,不过是想找香巴拉的秘密。他那时笑了,他再不觉得对兴平公主冷漠是个错误,他甚至偷偷的放出假的地图,让那愚蠢的女人偷了去,他还放出不少地图过去,让那些寻找香巴拉的人去找。然后他将那些去找香巴拉的人,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他又是忍不住的笑。笑容中满是冰冷的嘲讽。 天底下,只有他元昊……不,应该说还有飞雪和唃厮啰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唃厮啰、飞雪想去香巴拉,是和他元昊不同的目的。他本来还想和飞雪联手,救回单单一命,可到如今,一切都不需要了。其余的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香巴拉是什么,他们就算到了香巴拉,知道了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恐怕都会一头撞死在墙上。 感觉到那柔软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自己,有如一生一世,元昊心中一阵惘然,突然想到,“妙歌她对我如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人接近他,都有目的! 后来又有了野利氏,又有了没藏氏。野利氏是野利家族的女人,他娶了野利氏,是为了巩固大业,但野利氏接近他,不也是为了野利家族、无上的威严?他知道没藏氏——也就是野利遇乞的那个女子,是主动投怀送抱的,没藏氏有目的,是想为野利遇乞报仇吗? 元昊嘴角又露出冰冷的笑,他从来不怕别人过来报仇的,没藏氏喜欢如此,他就如没藏氏所愿。野利遇乞真以为卑躬屈膝,甚至把老婆都给他的作法,就可以掩藏他窜通没藏家族,想要杀了他元昊的心思? 野利遇乞不行的,野利遇乞不过是条狗! 因此他假意给了野利遇乞希望,让野利遇乞一辈子都守香巴拉的外围,而到底如何开启香巴拉,只有目连和他元昊知晓。 惩罚一个人,不见得杀了他,让他有着绝望的希望,那是更有趣的方法。 想着一箭射杀野利遇乞的时候,元昊很想问问野利遇乞想着什么? 但野利遇乞毕竟还聪明些,他在胸口放了护心境,挡住了致命的一箭。不仅如此,野利遇乞还假意杀死宁令哥,暗地想要杀他元昊。 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但他本来还不会输,想到这里,元昊胸口激荡,“哇”的声,又喷出口鲜血。那口血已不是狂喷,他已无多少血可流。 突然感觉到什么,元昊向张妙歌望去。张妙歌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痴痴的望着他,有如一生一世。 元昊在想着往事,张妙歌只望着元昊。 “妙歌,你走吧……”元昊才待再说什么,陡然间目光一凝,握住了张妙歌的手,嘶声道:“你……” 有丝黑血顺着张妙歌的嘴角流淌下来,黑黑的血,流过那红唇,过了那尖尖洁白如玉的下颌,有着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张妙歌中了毒,张妙歌怎么会中毒? 元昊心中终于有了惶惑,思绪飞转,找不到张妙歌中毒的缘由。才待起身,就感觉到天昏地暗。 张妙歌伸手,轻轻的握住了元昊的手。 那一握,有如天长地久。 “不用想了……是我自己下的毒。”张妙歌笑容中带着落寞,可又夹杂着无穷的思绪。 “为什么?”元昊一凛,才待再问,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呆在那里。 张妙歌没有答,只是轻声说,“我怕寂寞。”她那一刻,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滴滴而落。 她没有说的是,元昊走了,她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元昊走了,她不想忍受那离别。元昊走了,她想陪元昊一路走,她这一生,不过是在为元昊而活。 元昊身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张妙歌虽什么都没说,但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很多事情,并没有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追问张妙歌留在他身边的目的,那只有三个字,那就是……她爱他! 简单的不用多想,简单的不需缘由。 突然一把抱住了张妙歌,元昊满是大志的眼中,终于有了情感,凝望着张妙歌的眼眸道:“你何苦如此……” 张妙歌笑了,笑容中带着分解脱,“我没有背叛你……” “我知道,我知道。”元昊连连点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虽自诩智珠在握,可看起来,也从来不了解女人的心思。 张妙歌心中却想,“你不知道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根本不想什么霸业一统,妙歌天乐,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你身边,让你这么的看着我。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可这一刻,她真的等了太久。 “兀卒……我可以请你做件事吗?”张妙歌呼吸渐渐的衰弱,可她没有半分的畏惧。她突然明白了单单的心思,虽然已晚。 “你说。”元昊见到眼前那脸色益发的苍白,心中突然有了恐惧。他忘记了自己将死,只想想用尽一切代价换回怀中那女子的生命。 “箱子的红绸下,有个笛子。你能吹上一曲吗?”张妙歌轻声道。她竭力不想把痛苦表达,但她不想再遮掩心意。 元昊抱着张妙歌,扭头望去,见到一个红木箱子就在脚旁。箱盖已开,内壁附有长短不一的银针,箱内有两部分,一部分有十二暗格,装着五颜六色的药粉,可以调配成解药,也可以混成致命之毒。 箱子的另外一半上方铺着红绸,红绸已旧,掀开红绸后,下面只有个格子。格子内放着根竹笛。 竹笛苍绿,很是普通。竹身光滑,不知道被那玉手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抚摸。 看到那竹笛,元昊又是一震,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青山之巅上,他吹着竹笛,想着大业,不远处,立着他才救出来的女子……那女子如同对立的青山般,默默的守望,而他根本没有留意。 曲终后,他扭头,见到那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女子忽然有了慌乱,低头去看他手上的笛子,看的那么仔细,仔细地掩藏着心意。 他笑了,问道:“你喜欢吹笛子吗?”他那时候意气风发,他那时候,并没有如斯的杀气。他虽高高在上,可对面前的女子,从来没有半分傲意。 他见女子点头,就道:“好,那我教你吹笛子。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见女子抬起头来,眉黛若山,黑发带分飘逸水墨的气息,他大志在眸,缓缓道:“我要成为帝释天,我要创八部,统领天下,而你学会了笛子,还要学太多太多,你以后……就是我的飞天……乾达婆部的部主!” 元昊只想着如烟往事,一时痴了,没有看到怀中的张妙歌看着他,眼中有着柳絮漂浮般蒙蒙,落花随风般的痴缠,她那时只在想:“你只以为我喜欢吹笛吗?你不知道的,你想让我学,我就学了。我只是为你而学,本来此生之乐,也想为你一个奏起。但我累了……我多想你能如往日,坐在那青山之巅,为我一人吹首曲子?” 颤抖的伸出手去,元昊拿起那笛子,染血的嘴唇碰到那多年未碰的竹笛,眼有泪光,说道:“我可以为你吹一首曲儿吗?” 张妙歌笑了,她等待多年,就在等这一句,等这一曲。不歌烽火,只歌离别…… 笛声响起,曲声悠扬,一如往昔。 可往昔如水,纵然找得到音律,却已无法回得到当年。 曲终了,张妙歌笑了,最后一次握紧了元昊的手,低声道:“有句话……说得很对。”知道元昊不知道,张妙歌低声断续道:“有些人可以一起……死,却不能一路相……随……”心中在想,“我真的想问你一句,你这一生,可曾爱过我一分吗?” 但她终究没有问,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不说,心中总还有个希望,何必执著? 有玉手无力垂落。 元昊眼中有泪,泪水溢出,滴落在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紧紧的搂着那如歌的女子,元昊泪水肆虐,只是喃喃道:“妙歌,我不娶你,只因……我……爱你!你可知道……” “叮当”声响,有竹笛落地,发出了清脆如铃的声响……如歌。 静寂的室内,只余那最后的声音散去,萦绕着那孤坐的身影。 此间有歌,有柔情,有爱意,有着生死寂寞。 原来柔情如絮,爱意如丝,生死如水,而寂寞……却如雪。 狄青带着飞雪在黑暗中快行,伊始的时候,他是带着飞雪,可渐渐的,他气力不济,已被飞雪牵住了手在甬道中行走。 夜明珠早已不见,地下完全没有光亮,狄青有如行走在梦中。 飞雪似乎识得路,也像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所在,走起来并不迟疑,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狄青气喘,飞雪终于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飞雪轻轻的放了一物在狄青的手上,说道:“吞了它。” 狄青感觉到那是粒药丸,想问是什么,终于还是一口咽了。那药丸极苦,苦涩的有如黄连般。 飞雪等待了片刻,可在黑暗中看了狄青良久,这才说道:“走吧。”她口气还是平平淡淡,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中。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飞雪,你为何要到这里来呢?”本以为飞雪不会答,不想飞雪道:“因为我要和元昊商议一件事情。我知道无法见到元昊,就暂时去找宁令哥,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看殿中情形,宁令哥为了飞雪痴迷,却不知道飞雪不过是利用他而已。想到了这点,心中难免有些异样。 飞雪想要开口说什么,终于忍住,又默默走了一段路,狄青道:“飞雪,你知道单单为何变成那样吗?” 这个问题困扰狄青许久,他问出来,本来没有准备得到答案。 飞雪沉默片刻,才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谶语你当然听说过?”顿了下,飞雪又道:“你虽然听过这谶语,但你肯定难以理解它的意思。” 狄青苦涩道:“我其实知道的,这话是不是说,我得到五龙,就要一辈子伤心呢?” 黝黑的甬道内,狄青看不到飞雪的表情,只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中,回荡在地下,很是幽幽。 狄青从石室逃出,实在不知道这条路又通往何方,但地下甬道之规模,让人骇然难以想象。 飞雪终于开口道:“也对也不对。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按照术士预言,的确是不祥之物。甚至有人断定,得五龙者必定痛苦终身,这种断定说得片面。其实……五龙并没有那么恶毒,我曾说过,五龙可把一个人的某方面能力发挥到巅峰之境,你想必还记得?” 狄青当然记得,他还记得王惟一说过的话,因此道:“我曾听过一个神医道,我因为脑部受创,这才能得以感受到五龙的神秘。”心中不解,暗想我问单单一事,飞雪为何说到五龙上面? 忽然想起当年他曾去过丹凤阁,单单曾经取走过五龙,可随后又还给了他,说什么,“你的东西,我不稀罕。你视如宝,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根草罢了。” 单单对五龙好像也很了解…… 可单单已经离去了。 正沉吟伤感间,听飞雪道:“那神医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知道,曾经有个人,也是和你一样,被扎破了脑子,因此才感受到五龙的力量。” “是谁?”狄青追问道。突然脑海中灵机一现,想起件往事,说道:“这五龙最初是在一个孩子手上,那孩子脑袋也被铁耙子扎坏过。”他说的是灵石的那个古姓孩子。 他提及这个事情,只是下意识的。但突然好像关联到什么,皱了下眉头。 飞雪道:“我说的就是那个孩子。”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狄青不由问道。 等了片刻,狄青不闻声响,扭头向飞雪望过去。幽暗中,感觉到飞雪也在望着他。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不是看到。当年在卢舍那佛下的密室中,他就曾经这么感觉过。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孩子是谁吗?”飞雪幽幽一叹,可叹声中,除了遗憾外,还有着几分怅然和落寞。 她遗憾还有情可原,因为狄青很多事情不知道,但她为何会怅然和落寞呢? 狄青皱眉苦想,可真的想不出那孩子是哪个。许久后,飞雪终于道:“那孩子姓古的……”狄青如同被雷电劈中,愕然片刻,失声道:“难道说……那孩子竟是唃厮啰?” 不知许久,飞雪这才静静答道:“你猜对了!” 古姓孩子竟是唃厮啰?当年灵石那受伤的孩子居然是如今的佛子唃厮啰? 狄青得到这个答案时,震骇莫名。 这是个难以置信的答案,谁能想到昔日的农家孩童,竟然能和藏边至高无上的佛子扯上关系呢? 忽然想起当初在吐蕃王宫见到王惟一的情景,狄青曾问过王惟一,唃厮啰为何要找王惟一到藏边,唃厮啰难道认识王惟一吗?王惟一当时的表情有些什么,说什么“他其实……”王惟一没有再说下去,狄青也一直指是觉得王惟一有些古怪,可也没有追问下去。 现在想想,王惟一可能是想说,唃厮啰其实就是以前灵石那孩子。 这样一来,唃厮啰为何请王惟一到藏边就有了解释,而唃厮啰请王惟一从医学入手,显然也是想要研究五龙、香巴拉以及伏藏之谜。 可唃厮啰为何能成为佛子呢? 飞雪似乎猜到了狄青所想,她本来就有猜到别人心思的本事,“唃厮啰感受到更多五龙的神奇,因此才到了藏边。因为他领悟性极高,又有五龙激发的能力,因此迥乎别的孩童,甚至能将从般若心经所得的神通展示给教徒,才被藏人当作佛子转世供奉。” 狄青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 飞雪又道:“你和唃厮啰有相似,有不同。你的脑部解构也被更改,因此才能感受到五龙的力量,你因为多年不得志,因此忧伤在心,五龙感受到你强烈的伤怀,这才能和你响应。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何五龙在杨羽裳重伤前,会时隐时现?而在之后,你这种神力从未消失过?” 狄青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摇摇头。 飞雪道:“因为只有你忧愤最为强烈时,才能和五龙相应。你若喜悦的时候,五龙就很难感受到你的心境。你经过五龙无形的激发,才能将忧愤发挥到巅峰之境,得到不可思议之力。” 飞雪说的虽怪,狄青却懂了。狄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当初得到五龙时,正经过脑海受创,多年压抑,忧伤极深,是以很快得到五龙的响应。但之后他遇到了杨羽裳,喜悦之情渐有,反倒淡化了五龙的沟通之力,只有杨羽裳重创后,他一股悲伤之意不绝于胸,这才将此种力量存留下来,发挥到巅峰。 “那……”狄青犹豫片刻,才待说什么,飞雪已道:“因此不是你害了杨羽裳,那是场人祸,本和天意无关。罪在人心,和五龙何关呢?” 狄青心下一阵感激,已解开了心结。 当初曹佾说起五龙乃不祥之物时,他内心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羽裳,可听飞雪如此解释,内心对杨羽裳的歉意终于淡了许多,可他对杨羽裳的爱意从来不减。 “多谢你。”狄青低声道,顿了片刻,又问,“但这五龙和单单有关系吗?”心中想,“飞雪怎么会对五龙知道的这么详细,她和香巴拉,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疑惑,他其实一直存在心间,但一直没有答案。 飞雪道:“你难道不感觉,元昊之能,有些迥乎寻常吗?” 狄青一震,失声道:“他也被五龙感应过吗?” 飞雪在幽暗中摇摇头道:“他没有见过五龙,但他进入过香巴拉。得到了神的授力。”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感觉都要跳出了胸口,黑暗中只感觉血脉贲张,紧张的怕飞雪不再说下去。 一个人得到神之授力,听起来不可思议。狄青若是当年才出西河的农家小子,肯定是认为无稽之谈,但经过这些年的风雨,他知道自己正接近一个从未见识的天地。 “他得神授力,承诺帮神做件事情,不过正如五龙附体一样,有得有失,他得到了能力,却必须要付出代价。”飞雪在谈话的过程中,还在向前走动,说到这里的时候,脚步顿了下,接着又道:“可据我所知,元昊得到了神之力,但那恶果却被单单承担了下来。” 狄青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还在沉吟间,飞雪道:“简单的来说,就是元昊答应了神的要求,得到了非凡能力,但单单承担了后果,若不守诺,就要死去!” 狄青一震,还待再问,就感觉飞雪柔软而又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到了,别出声。” 到了?到了哪里? 狄青被飞雪所言吸引,一时间忘记了自身的处境,这才想起,如今自己还在夏国王宫的地下。他被飞雪带走了好远,眼下在哪里? 飞雪松开了狄青的手,好像四下在找什么。片刻之后,飞雪带狄青走上了几,飞雪扳动石壁上的一个东西,头顶处霍然无声无息的闪开,有光亮照了进来,同时有钟磬之声传来。 空气中带着股浓郁的香烛味道。 狄青一听声音,闻到这味道,就想到当初在青唐的时候,不由向飞雪望过去。飞雪也在望着狄青,二人目光一对时,狄青心头微震,只感觉脑海中有什么闪念,但无法捕捉。 飞雪移开了目光,可狄青感觉到,飞雪幽幽一叹。飞雪本没有出声,那是他感觉到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我要立即前往香巴拉。”那声音孤傲落落,说话的人满是肃然。狄青听到,不由一震,听出那竟是耶律喜孙的声音。 这里像是家寺庙? 耶律喜孙怎么就在附近,这到底是哪里?向上望过去,只见到高高的庙宇棚顶。而在前方,却是个巨大佛像背部挡着,让人看不清究竟。 狄青只是略作沉思,就已想到,这是夏国王宫旁的护国寺。这地道的出口,就在护国寺佛像的后面! 夏国和吐蕃一样,都是广修佛寺。狄青对夏王宫已颇为熟悉,知道王宫周围却只有一间最大的寺院,那就是夏国的护国寺。 这地下的暗道通往护国寺并不出奇,相比德明当年修建时,就想着用护国寺保命。可耶律喜孙为何会到这里? 若是以往的话,狄青知道耶律喜孙就在附近,肯定会出来相见。但经过天和殿惊心动魄的一战,他已感觉到,耶律喜孙远比他想象的要阴沉。当初耶律喜孙虽请他狄青加盟契丹,但他感觉到,耶律喜孙的试探意味更浓。更何况……耶律喜孙也要去香巴拉,他究竟要做什么? 听有个声音道:“都点检,这个……好说。我早已安排了,如今玉玺到手,只要给了看守沙州的目连王,他不知道……兀卒的事情,肯定以为是兀卒的命令,定会带你进入香巴拉。”那个声音满是卑谦,但还有些轻浮的语调,狄青听出,那是没藏讹庞在说话。 狄青又听耶律喜孙道:“那眼下不但要封锁消息,而且要快!迟则生变。” 没藏讹庞迟疑道:“可是……兀卒他……真的死了?”他对元昊还有深深的畏惧,到现在,还一直以兀卒相称。 耶律喜孙冷哼一声,说道:“你就算不信我,也应该相信没藏悟道。刀上之毒是没藏讹庞所下,元昊被郭遵击成重伤,又被剧毒所伤,若是不死,我跟你姓!” 没藏讹庞忙道:“小人绝不敢不信都点检,但眼下根本找不到元昊的尸体,我们怎么办?” 耶律喜孙道:“没藏家经没藏悟道经营这些年,在你国规模不小,你怎么说也是个国舅,拿出点威严来。” 狄青听没藏讹庞只是苦笑,想起那人的猥琐模样,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这次夏国剧变,谁能想到,最终得势的会是这个人?耶律喜孙说得不错,夏国自从野利家族失势,没藏悟道接管了军权,没藏家已是规模日隆,元昊若死,接替他政权的当然就是没藏家族。 “眼下没藏氏不是生个儿子谅祚吗?”耶律喜孙道:“没藏氏最得元昊宠爱,你身为国舅,立谅祚为帝,谁敢多说什么?” “可是太子是……宁令哥呀。”没藏讹庞磕巴道。 耶律喜孙口气中有些不耐,“宁令哥为了个女人造反,刺了兀卒一刀。这种逆子,人人得以诛之。眼下大殿中知晓事情的人,不投靠的人,都被杀了七七八八,谁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元昊当初歃血为盟,和羌人三十六族结盟立国,可不尊誓言,多次诛杀族落中人,很多族的酋长都对他不满,你废了宁令哥,立谅祚为帝,我敢说,反对你的人少,拥护你的人多,只要你略施怀柔手段,管保你大权在手。现在虽找不到元昊的尸体,我想他还在地上,但他无药可救,死路一条,只要你多加护卫搜寻就好。好了,玉玺呢,可要到了吗?” 没藏讹庞唯唯诺诺道:“很快就到。还请都点检稍候。” 狄青听得心寒,暗想耶律喜孙眼下不愧耶律宗真最信任之人,将这种权术玩的轻车熟路。如此一来,没藏讹庞可轻易掌权,契丹人去了元昊的心腹大患,又可控制夏国。再加上耶律喜孙的野心勃勃,只怕不久以后,在耶律喜孙的建议下,契丹就要对大宋动兵了。 不过听耶律喜孙的口气,似乎对香巴拉的关心更甚,远胜过元昊的生死。耶律喜孙这么急于去香巴拉,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想到耶律喜孙为了这一战,想必也是隐忍多年,势在必得,狄青更是不敢出声。 过了炷香的功夫,就听没藏讹庞一声欢呼,对耶律喜孙道:“都点检,这玉玺到了。你拿了去,定可让目连恭请你进入香巴拉了。” 耶律喜孙口气中也带分欣喜,说道:“飞鹰,现在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妥当了,只看你了。你莫要让我发现你欺骗我!” 狄青一凛,没想到飞鹰也在这里。在天和殿时,元昊一箭射穿了飞鹰。他当时看到飞鹰坠了下来,不想还没死。 听到飞鹰虚弱的声音传过来,“你放心吧。这世上只有我才能让香巴拉之神听话。”他话音虽虚弱,但口气依旧狂妄。 狄青暗想,飞鹰没死,但受了重伤,飞鹰和耶律喜孙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让耶律喜孙不惜背叛耶律宗真,也要收留飞鹰呢? 就听耶律喜孙喃喃道:“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那口气没有什么威胁之意,可冷冰冰的言下之意,让人格外的心寒。 然后狄青就听到有脚步声向外传去,没藏讹庞一个劲道:“都点检大人慢走。”接下来,寺庙中再无声息,似乎都了佛殿。 狄青恨不得立即跟随耶律喜孙一块前往香巴拉,但知道这想法并不现实。扭头向飞雪望过去,见到她眼中有分迷惑之意,喃喃道:“难道说飞鹰真的找到了?那……岂不是?糟了……”脸上突然现出焦急之意,飞雪望向狄青道:“狄青,不行,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香巴拉。” 狄青虽不知道飞雪为什么着急,但何尝不想提前赶到香巴拉? 可依两人眼下的能力,怎能提前赶到香巴拉呢? 飞雪本是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狄青这一生来,只觉得飞雪的沉着远胜旁人。不想飞雪望了狄青一眼,脸上有了焦灼之意,说道:“如果飞鹰真的找到了……那我们必须要截在他们前面。” 这句话她方才说过了一遍,狄青不知道飞鹰找到了什么让飞雪如此不安,忍不住道:“要等等……我来想办法。”他想耶律喜孙才离去,护国寺旁肯定还有夏国侍卫,必须等侍卫全部撤走后,他才能带飞雪离开这里。 只要找到郭遵他们,一切都好说了。狄青从稳妥入手,不想飞雪已出了地下,上了佛台,又从佛台上跳了下来。看她的神色,似乎极为焦急不安。 狄青暗自担忧,不好招呼,只能跟随她跳下了佛台。 果如狄青所料,这里就是佛寺,而王宫地道的出口就设在佛台上一尊大佛背后,那地方虽在殿中,但在佛像背后,根本不会有人留意。 二人不等奔出大殿,就听到殿外有人呼喝道:“是谁?” 转瞬间,殿外已冲出三四个宫中侍卫,为首一人,却是被狄青曾经削过耳朵,之后又有几面之缘的宫中侍卫马征。 马征见到狄青,眼中现出一分喜意,但转瞬即逝,随即换了副警惕的面孔,退后了一步。这些侍卫也认得狄青,见状不由也退后一步,才待吹哨示警招帮手过来,马征突然道:“等等。” 那几人有些奇怪,不解马征什么意思。 马征缓缓道:“这个狄青是朝中重犯,已无动手之力,我们若抓他去领赏,不费气力。可若人来得多了,只怕就没有我们的功劳了。” 那几个人一想,感觉马征说得很对。原来护国寺本来有耶律喜孙、没藏讹庞在此,护卫重重,但耶律喜孙等人离去后,护卫已分批离去。马征几人算是最后的一批,突然闻殿中有动静,难免回转查看。擒狄青乃大功一件,若是招呼旁人来,分薄了功劳,难免不美。 马征见几个手下已同意,上前一步,拔出腰刀威胁道:“狄青,你若听话跟我走,我不杀你。你若想反抗,我现在就杀了你!” 狄青见到马征时,眼中也有分古怪之意,四下望望,轻轻叹口气道:“想不到我狄青最终还是落在你的手上。不错,我无力反抗了……” 话音未落,马征已怪笑道:“你真的没力反抗了,那很好!”话未说完,突然挥刀! 刀光连闪,殿中陡寒。 只听到“噗噗噗”三声响,刀落血溅,马征身后的三名手下或掐咽喉,或捂胸口,仰天倒了下去。 那三人临死,眼中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不明白怎么回事。 出刀的是马征,可他砍的却是自己的手下。 就算是飞雪,眼中都露出讶然之意,不解马征此举何为?难道说,马征是为了独领功劳,或者说,马征对狄青早怀恨在心,一心想杀了狄青,只怕手下阻拦,这才先毙了手下? 马征拎刀,一把已握住狄青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他说话间,已拉着狄青急走。 狄青也不反抗,只对飞雪道:“你不要乱闯,要去沙州,就跟我来。”飞雪闻言,立即点点头,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马征对护国寺很是熟悉,不走正门,只走后殿,从侧门而出时,听到护国寺内已哨声连连,显然有人发现了那三人的尸体,鸣哨报警。 马征也不慌张,对附近的巷道防备了如指掌,轻易的带狄青绕过了戒备,等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后,这才微微一笑,对狄青拱手道:“狄将军,属下凤鸣拜见!” 第三十章 敦煌 陋巷空寂,马征突然对狄青施礼,狄青并没有半分奇怪之意,只是道:“今日多亏你出手帮助,不然只怕我无法逃脱了。” 看着马征,狄青忽然想起那已逝去的老者。 凤鸣——西北十士的第九种!虽比霹雳声息要小很多,可是很早以前就已开始筹备。 如今凤鸣已现,逝者如斯…… 当年在太白居的一刀,虽削去了马征的耳朵,但让马征得以顺利入了兴庆府的王宫。马征是甘愿如此来混进夏国都殿前侍卫来报答种世衡的恩情。早在多年前,种世衡就派遣不少人悄然的混入了夏国各地。 当然……也包括沙州。 凤鸣有两个用意,一是刺探夏国的军情,二是——全力、不惜代价的寻找香巴拉的秘密。这个不惜代价,不但包括耳朵,还包括生命。 十士中人,本来就是准备随时送命的。 只要死得值得! 马征脸上虽还有浮夸油滑的表情,眼中带分尊敬之意,微微一笑道:“狄将军,我知道你被关在王宫内,但我们在宫中人手太少,一直无法救你出来,因此听你吩咐一直没有举动。知道天和殿有大事发生,你也失踪了,我们很是不安。天幸再能见到你,想狄将军是好人,自有老天帮助了。”说罢松了一口气。 狄青笑笑,知道马征说的是实情。马征虽是凤鸣,但在夏国王宫中如沧海一粟,想要救出他狄青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马征还能给他传递消息。 马征又道:“属下已听从狄将军的吩咐,将宫中的一切事情转给韩笑。韩笑正在前面的那间院子。相比见到狄将军无恙,肯定会十分高兴。” 他们当初见面时,传达消息根本不需要言语。在牢房中,马征到来之时,狄青就用五指的细微动作,告诉了马征他的心意。而马征同样只需要五指的动作,就已答复了狄青。 狄青点点头,对飞雪道:“飞雪,我也很想尽快去沙州,但欲速则不达,等见到韩笑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送我们前去。”见飞雪眼中露出了少有的担忧之意,狄青忍不住道:“飞雪,你到底担心什么?可否说给我听,看我是否能够帮上什么?” 狄青心中有由来已久的困惑,飞雪和香巴拉到底有什么关系。当年飞雪要带他去香巴拉,究竟是什么目的? 飞雪清澈的目光在狄青脸上一掠而过,正逢狄青望过来。狄青突然发现,飞雪的目光中带了分忧伤。 但那忧伤随着目光的移开而不见,飞雪只是道:“既然命中注定,那你尽快好了。” 狄青还待再问,却已走到陋巷的尽头。那里有道小门,马征轻轻敲了三下,小门打开,一张笑脸露了出来。 狄青见到那笑脸,暂时忘记再问飞雪,上前一步道:“韩笑,你们没事吧?” 出来那人正是韩笑,他装束有如城中的夏人,显然是在掩饰身份。见到狄青的那一刻,他张大了嘴,一时间忘记了笑,等确定眼前是狄青的时候,兴奋之情难以想象! 听狄青询问,韩笑眼中闪过分感动,忙道:“狄将军,我们没事。当初你来断后,李丁带几人负责接应你,我们把郭逵送到安全地方后,久等你不至,都很担心。后来去找……才发现李丁身负重伤,李丁说你被抓了,敌人太多,他寡不敌众,救不了你。” “那李丁呢?”狄青心中感激,知道李丁看到他被擒,以李丁的性格,当然会全力来救。可没藏悟道早有准备,李丁面对汹涌的对手,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韩笑摇摇头道:“他虽伤的重,但生命无忧。郭逵也没事,大伙都惦记着狄将军,本来正在设法要入宫救你出来。”说到这里,向马征望过去。 马征接道:“夏宫戒备森然,外人极难混入。韩笑已仿造了他们的令符,我准备拿这个先提你出狱,若是被他们看穿,就只能效仿今日之举,看看能不能冲出来。” 狄青知道这帮手下从未放弃他,心下感激,想起一事,说道:“卫慕山青和阿里还在牢狱中,不知道如何了。我想眼下宫中混乱,应该无人留意他们的动静,你们可派人救他们出来。” 马征尊令,韩笑吁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们准备在元昊见你后立即发动,不想天和殿有变,好在你没事。”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其中的关怀之意不言而喻。因为他们不但是狄青的下属,还是狄青的兄弟。 这种感情,就算飞雪见了,也微有动容,她抬头望着天空,仿佛追忆着什么。 那一刻,她的脸上,突然现出分温柔……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怅然。 可狄青等人都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并没有留意到飞雪的异样。 韩笑接下来简单的说了下狄青被擒后的情形。原来韩笑知道狄青被抓后,立即判断是夏人做的这件事情,他们搜不到狄青的尸体,就抱着狄青没死的希望,立即命令沿途的待命打探消息。 不过没藏悟道做事极为周密,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 韩笑被逼无奈,径直赶到兴庆府,他凭直觉来想,对手不遗余力的要擒狄青一事,肯定和元昊有关。 事实证明韩笑判断无误,韩笑未到兴庆府时,早就潜伏在夏宫的凤鸣就传出了消息,狄青就在王宫内,不但被囚禁,而且中了毒。 韩笑到了兴庆府后,立即展开营救狄青的活动,但他们毕竟实力有限,已准备冒险一击。不想天和殿巨变,元昊不知所踪,狄青却完好无误的出来。 说到这里,韩笑担忧道:“狄将军,马征说你中了毒……可解了吗?” 狄青舒展下四肢,才待说些什么,脸上突然现出分古怪。他那一刻,竟感觉精力渐复,不再以往动辄疲惫的情形。想起出来时,飞雪曾给他粒药丸,难道说,那药丸竟然是解药? 飞雪怎么会有解药? 飞雪见狄青望来,说道:“解药是单单向张妙歌求的,元昊虽不懂单单,可单单懂元昊的。张妙歌在送你出来之前,又把解药给了我。” 狄青涩然一笑,眼前又浮出那狡黠天真的少女,瞪着眼睛对他道:“狄青,我们两不相欠了。” 可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又岂是那么容易算得明白? 回过神来,狄青说道:“韩笑,你要立即安排一件事情,眼下我和飞雪要全力赶往沙州……敦煌……”向飞雪斜睨眼,见她对地点并无异议,狄青心道:“原来赵明当年所言的地方,的确就是香巴拉所在。当初飞雪也要是带我去那里,如果当年我就跟她去了,结果会怎样?”见韩笑欲言又止的样子,狄青道:“可有什么不便吗?” 韩笑道:“那倒没有。从兴庆府到沙州,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穿腾格里沙漠走直线。另外一条是南下走凉州之地,然后西进经宣化府、肃州和瓜州前往。若论路程,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要绕远的多。”见狄青有些犹豫,韩笑建议道:“走沙漠虽可能快,但变数极大。我建议狄将军若要赶去沙州,还是走第二条路的好,我们沿途都有接应。” 狄青知道韩笑的建议总有他的道理,点头道:“好,那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随时都可以。”韩笑道:“不过……叶捕头一直在找你,你能否等叶捕头来了再走?” “叶捕头?叶知秋?”狄青有分惊喜,“他也在兴庆府?”陡然想到,叶知秋当年和他谈过伏藏一事后,就返回了兴庆府,这些年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叶知秋。 那个锐利如剑、执着干练的捕头,这些年来,到底在做什么? 韩笑道:“是呀,他也在兴庆府,还是他主动找到的我。叶捕头那双眼,真的犀利,我虽然乔装了,他竟然还能一眼认出我来。他听说狄将军被困在王宫,还安慰我道,他有办法救你。” 狄青一怔,想起叶知秋的时候,就想到了郭遵,忍不住道:“他有办法救我?难道郭大哥是他找来的?” 韩笑怔住,迟疑道:“郭大哥?哪个郭大哥?” 狄青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半晌才低声道:“是郭遵郭大哥……郭逵的大哥。”说到这里,不由又想,在天和殿里,郭遵胸口中了一箭,现在如何了? 韩笑嗔目结舌,半晌才道:“郭遵?不是……”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站的若非狄青,他多半早就斥责为荒谬了。 “郭遵……” “郭遵没有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狄青才说出两个字,霍然扭头,就见一人已从墙头落下,说出“郭遵没有死”的几个字。 那人风尘满面,穿着兴庆府夏军的衣裳。衣衫虽敝旧,却挡不住如剑锋般双眉,如剑芒般的风采,众人见到那人后都是又惊又喜,那人正是叶知秋! 狄青到现在,其实还对郭遵复活还很是疑惑,甚至觉得如在梦中,听叶知秋这般说,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抢步上前道:“叶捕头,多年未见,一向可好?郭大哥可好吗?”他见叶知秋这么说,知道叶知秋肯定知道郭遵的事情。 叶知秋哈哈一笑,颇为爽朗。这些年他只是挂个捕头的名字,一直没有回转京城,可为人看起来,豪情不减,“郭遵受了伤,不过肯定死不了。” “郭大哥在哪里?这些年他为什么不出现?”狄青急问道。 叶知秋一摆手道:“现在不是长谈的时候,郭遵让我找到你后,立即带你去见他,然后赶赴沙州,不能耽搁。什么话,到路上再说。” 狄青一怔,扭头望了眼飞雪,不解飞雪和郭遵为何都要这么急于去沙州? 这些年来都过去了,飞雪和郭遵好像就在这时候特别的焦急!难道是因为耶律喜孙去了香巴拉?可香巴拉不会飞,就算耶律喜孙去了后能如何?亦或是郭遵、飞雪都认为,眼下夏国内乱,眼下是去香巴拉的最好机会。 不及细想,狄青已吩咐道:“韩笑,你立即准备送我们前往沙州。”对叶知秋道:“叶捕头,郭大哥在哪里?请你带我去见。飞雪……你跟我走。” 众人均无异议,解药发挥作用,狄青体力渐复,就算再遇到夏兵也不畏惧。可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简单的乔装成夏军,飞雪亦不反对。 叶知秋出门前,对韩笑低声说了两句,韩笑点点头,回道:“我很快就到。”叶知秋这才出发,带狄青穿街走巷,对这里的地形显然颇为熟悉。 这时候兴庆府内早就萧杀风冷,时不时的有兵士出没。不少百姓只知道宫中有了惊变,却绝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青望着路人的神色,喃喃道:“他们若知道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怕再也无法如此安宁。”他有感而发,只是在想在兴庆府未完全戒严时如何顺利出城。 叶知秋双眉一扬,轻声道:“不错,这消息实在惊天动地。若是传来,谁都遮不住。郭遵说了,若是看守香巴拉的目连王知道元昊死了,很可能就毁了香巴拉!” 飞雪本来好像将所有事不放在心上,听叶知秋这般说,脸色突然改变。狄青听了,也是心头一震,差点跳起来,他终于明白郭遵为何急于要他赶赴香巴拉,也懂得耶律喜孙因何要立即前往那里。 在护国寺,他曾听没藏讹庞说过,眼下镇守沙州的是目连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目连忠孝,与天同疆。 在佛教传说中,目连乃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以对母亲的至孝和以身殉道最为世人敬仰。 元昊手下的龙部九王已死大半,眼下除了罗?王和那个一直如在云中的阿难王外,只剩下个目连王! 目连王是对元昊最忠心之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知道元昊被叛逆所杀的话,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 狄青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大跳,恨不得立刻飞到沙州去。 叶知秋像是知道狄青的心意,加快了脚步。三人很快又到了一巷口。叶知秋径直走进去,巷子的尽头,却是没有路! 叶知秋停也不停,纵身上墙跃了过去,原来他为方便走捷径,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连大门都不经过。 狄青扭头看了飞雪一眼,伸手搂住她的腰身,脚一用力,已带着飞雪上了墙头,又跳入了院中。对狄青而言,时间紧迫,飞雪绝过不了这高墙,他的动作是自然而然。 可他搂住飞雪纤细的腰身时,心中突然有了分异样。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时风虽冷,他的一颗心却是温柔的……搂住飞雪时,他似乎感觉已和飞雪相识了一生一世。 脑海中似乎有影子闪过,有金戈铁马,有繁花似锦。金戈铁马中,有将军疆场纵横,繁花似锦中,有伊人相望…… 那些场景,他从未遇过,但怎么会有那些影像出现? 狄青满是诧异,跃下墙头时,不由向飞雪望了眼,见到她脸上现出少有的温柔之意,螓首似乎下意识地向他的胸膛靠来,但转瞬间,娇躯僵硬,硬生生的离开。 那不过是个细微的动作,狄青终于见到,心头微震,脚下亦是一震,二人已落在了地上。 狄青立即抬头向前望去,见到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一人,微笑地望着他,正是郭遵! 那时间,狄青喜悦充斥了胸膛,已将所有的困惑抛在脑后,上前几步,紧紧地握住郭遵的手,反复道:“郭大哥,你没死……太好了。”除了这几个字外,他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意。 郭遵脸颊消瘦,神色有些苍白,可握住狄青手,依旧如往日一样刚劲有力。望着狄青,郭遵微笑道:“狄青,这些年来,你……很好。走吧,我们一起去沙州。” 狄青喉间哽咽,不想郭遵突然出现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他,第二件事就是带他去沙州。 难道说,这些年来,郭遵一直在为香巴拉一事奔波? 想到这里,留意到郭遵有些苍白的面孔,狄青突然皱了下眉头,暗想以郭大哥的性子,若要带我去沙州,适才就和叶知秋一块找我就好,为何他一定要等我过来?凝望向郭遵的胸膛,见那里微微凸起,狄青霍然明白,握住郭遵的手都有些颤抖,“郭大哥,你伤得很重?” 郭遵向叶知秋望去,叶知秋苦笑道:“我什么都没说。可你的兄弟明白你。”郭遵想笑,可终于用手掩住了口,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暗哑,“我是中了元昊一箭,不过没事的。” “可是那一箭……”狄青亲眼见到那一箭射穿了郭遵的胸膛,忍不住的鼻梁酸楚。他已知道郭遵和他家的往事,但他从未恨过郭遵,对于郭遵,他只有感激。 郭遵笑笑:“元昊虽强,但要杀我,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好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沙州我一定要去的。知秋,都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前门已有响动,不多时,韩笑进来,说道:“我已探得消息,现在兴庆府许出不许进,正利于我们出城。马车准备好了,混入商队中出去后,沿途会有快马和马车交替接应,我们可日夜兼程,不会耽误了行程。”见到了郭遵,韩笑也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但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郭遵点点头,缓缓起身道:“狄青,你放心,我没事。走吧。”他不再多说,已大踏步的出门。 狄青知道这个大哥的倔强,无奈跟随。 众人混在商队中出城,倒是有惊无险。等到了城南后,郭遵本建议快马赶赴沙州,狄青见天色已晚,坚持不许,只说先坐马车过了一晚再说。 郭遵沉吟片刻,终于同意。 众人上了辆四驾马车,郭遵和狄青面面相对,飞雪静无声息的坐在狄青的身旁,叶知秋却亲自驾马,沿黄河而下,绕长城群山而走。 车行辚辚,颇为颠簸,狄青虽有千般心事,可见到郭遵的脸色,已然一句都问不出口。 不知行了多久,郭遵反倒开口道:“你一定奇怪我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何不找你和小逵?”说到小逵时,郭遵眼中有了分温情和怀念。 这些年来,他就记挂着两个兄弟,一个是狄青,另外一个就是郭逵。幸好这两个兄弟,都平安无恙。 狄青道:“郭大哥,过几日再说吧。” 郭遵笑笑,说道:“其实我三川口一战,真的以为必死了。唉……”长叹一口气,想起当年的惨烈情形,郭遵神色黯然,“我无能救那么多跟随我的弟兄,真想一死了之。当初情形混乱,我杀了百来人后,也受伤颇重,中了几箭。终于捱不住,落下马来,被河水一冲,都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狄青听郭遵说的平淡,暗想以郭大哥这般能力都捱不住,可见他当时的确是九死一生。安慰道:“郭大哥,你当年尽力了,兵败怪不得你。” 郭遵神色中露出分奇怪,喃喃道:“那怪谁呢?”见狄青微愕,郭遵岔开了话题道:“想必那时候死的人实在太多,一条河都变成血河,尸骨堆积,夏军找不到我,就继续追杀了去过吧。我醒来后,发现都要冻在河中,我能醒……也算是个奇迹吧。”脸上露出分古怪,郭遵半晌才道:“醒后的我,养了一年多,伤势才好。” 狄青想问郭遵为何不在养伤的日子给他们送信,可见郭遵神色黯淡,只是静静等郭遵说出来。 郭遵道:“那时候我听你已闯出了诺大的名声,很是高兴。不过我那时候伤虽好了,但功夫却没了。” 狄青奇怪,暗想在天和殿中,郭遵雷霆一击,功夫更胜当年,郭遵说功夫没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道:“我知道以我那时候之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又因为……”顿了下,郭遵没说因为什么,说道:“我考虑了许久,去了藏边青唐,见了唃厮啰。” 狄青微震,犹豫道:“你见唃厮啰做什么?” 郭遵斜睨了飞雪一眼,飞雪也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飞雪突然轻轻的摇摇头。郭遵移开了目光,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 狄青只感觉郭遵、飞雪间仿佛有种联系,又像是有些话,他们不想对自己讲。 飞雪素来如此,话说三分不到,可郭遵为何对他狄青也是这般? 狄青虽不明白其中的端倪,但信郭遵,还能静待郭遵解释。他知道,郭遵若知道香巴拉的秘密,绝不会隐瞒他狄青的。 郭遵垂头半晌,才道:“唃厮啰也曾受过五龙影响……” “这个我知道了。是飞雪告诉我的。”狄青立即道。 郭遵又向飞雪望了眼,眼中的含义复杂万千,喃喃道:“你知道了?哦……我见了唃厮啰后,他给了份地图,说是香巴拉的地图,是曹姓子孙留下的。” 狄青微震,急道:“那地图……多半是假的!元昊心狠手辣,刻意放出那地图将要去的人一网打尽。郭大哥,你没有去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了两份地图给郭遵道:“郭大哥,这两张地图,一张是种世衡的,另外一张是……单单公主给我的。你看看。” 郭遵神色异样,缓缓的接过那两张地图,先展开种世衡的那张地图看了眼,就道:“这就是唃厮啰给我的地图!” 狄青见郭遵脸上没有半分诧异愤怒之意,显然已知道此事,忐忑不安。只怕郭遵真的中招,但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郭遵如今不还好好的坐在他的眼前? 郭遵展开了单单给予狄青的第二张地图时,脸上突然有分激动之意,他看了良久,看得仔细,许久后,这才放下地图,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狄青很是糊涂,问道:“郭大哥,你明白了什么?” 郭遵道:“你看看这两幅地图有什么区别呢?”他又将地图递给了狄青,飞雪却是望着。狄青接过地图看了半晌,抬头道:“这两幅图有些相似,但在细微处好像有差别?” 郭遵苦涩一笑,“这细微处的差别,真要了人命。单单给你的地图,的确不差,但是……”又望向了飞雪,郭遵道:“但是恐怕单单,也不清楚香巴拉现在的情况。” 狄青听郭遵话中有话,忙问,“郭大哥,你……莫非去了那里吗?” 郭遵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我多年来在沙州左近,已探明香巴拉就在敦煌左近,三危山以下。那地下情况复杂非常,我在其中转了很久,才稍微摸出门道。” 狄青半晌才道:“郭大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沙州吗?”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郭遵竟将多年的光阴,都放在沙州之上,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他狄青。 郭遵像是看出狄青的心思,笑笑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那时候也是无事,更好奇香巴拉到底是什么,这才一个心思找下去。我得到唃厮啰给我的地图,立即循图去找。那里夏守军极少,可是……陷阱很多。” 狄青苦笑道:“郭大哥,你中计了,那本来就是元昊坑杀前往之人地方。” 郭遵突然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振奋,“我当时第一个念头也是这么想。可转念又想,这里既然有如斯陷阱机关,那就说明防御反弱。兵法之道,本来就是虚虚实实,三危山要道夏军极多,我很难混入,就算混入的话,也无法接触地下。既然如此,我如果循险境而走,不失一个接近香巴拉的好方法。” 飞雪目光中突然现出分异样,再望郭遵的眼神已有些钦佩。 狄青心中一动,看了郭遵半晌,问道:“那后来呢?” 郭遵又望了飞雪一眼,才道:“那假地图上标注的道路,可说是处处杀机,不过我用了些时日,过去了大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不知道夹杂着多少险恶和艰辛,可他终究还是不再赘述,只是道:“可我在那里,却发现了几处脚印,那脚印纤细,似是女子留下的……” 飞雪一直沉默无言,这时才道:“那想必是我留下的。” 狄青微震,失声道:“你入香巴拉,也从那里进去吗?” 飞雪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狄青心中却是疑惑大生,暗想飞雪既然也知道进入香巴拉的方法,为何一直在外游荡?当年飞雪要带他狄青去香巴拉,所为何来?飞雪怎么又有能力避开那些陷阱? 郭遵见飞雪直承此事,眼中有分古怪,沉默半晌才道:“我当初见到那脚印,并不知道飞雪曾在那里出没……” 狄青听到这里,又很是奇怪,郭遵当初不知道,后来为何会知道呢?听郭遵继续说下去,“我很是奇怪,但细心观察,发现那脚印留下的地方,正是陷阱中安全之处。我试了几次后,反倒开始寻找那脚印所在,本来地图还有前方标志,但那脚印到了一个地陷处,突然消失不见。那地陷如同大地被撕裂个口子,深不可测。” 飞雪淡漠道:“郭遵果然聪明。元昊的那张地图其实是虚虚实实的,通往香巴拉之入口就在其中。你若不循图而走,一辈子也不要想接近香巴拉,可你完全按照图上所说而走,也一样找不到香巴拉的入口。” 狄青恍然道:“莫非香巴拉的入口,就在地陷之旁。”不知为何,越感觉接近了香巴拉,心中反倒越是忐忑。 郭遵长吁一口气道:“不管元昊如何想,但我真的从那地陷之处进入了香巴拉!而真正入香巴拉的秘道,其实就在那险境下方不远!单单给的地图和唃厮啰给的地图看似相差不大,但位置纵向差别数丈距离。”有些感慨道:“早有单单的地图,可省我几年的功夫。唉……看来缘分一事,真的难说。但我这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香巴拉之神满足我一个愿望,让我恢复了一身武功!” 飞雪脸上突然现出分异样,欲言又止。 狄青完全被郭遵所言吸引,听得嗔目结舌,半晌才道:“香巴拉真的存在,也真的有神?那神长的什么样子?” 郭遵不答反问,“你莫要不相信我说的话?” 狄青忙道:“不是,不是……可是……”他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可一时间想不清楚为什。 郭遵轻轻拍拍狄青的肩头,神色也有分迷茫之意,唏嘘道:“那神长的什么样子,我还真的无法说出。不过你很快就要去了,你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不过……我们一定要赶到耶律喜孙他们之前到达香巴拉。” 狄青越想越觉得奇怪,感觉郭遵所言也不尽翔实,见郭遵已闭上双眼,神色疲惫,不忍再问。向飞雪望过去,见到她斜倚着车厢,也是闭上的双眸,似已睡了。 马车颠簸,飞雪长长的眼睫毛一抖抖的,脸上虽还平静,但不知什么缘由,狄青总感觉到,这个神秘的飞雪就算闭着眼,也像在看着他狄青。而那本是平淡若水的脸上,越近香巴拉之时,没有喜悦,反倒带着分淡淡的忧伤。 第二日清晨,郭遵就要骑马,狄青执拗不过,只好换乘马匹。等到夜半时分,奔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郭遵受伤虽重,可直如铁打般,眉头都不皱一下。 韩笑精明强干,一路早就飞鸽传信,命沿途的待命接应换马。 这些年来,待命、凤鸣两部虽没有真正的接近过香巴拉,但在夏境向西一线,也着实安排了不少眼线,这时倒是充分发挥了作用。 众人白日驰马,夜晚换马车乘坐,小憩片刻。这一路可说是昼夜不停的赶路,经黄河行云般的凉州,远望苍山雄拔,蜿蜒万里。过春风难度之玉门,见苍漠浩瀚,气势磅礴。 在途并非一日,众人入瓜州后,偶遇古地绿洲,更多地看到的是荒芜的苍凉,天地间尘沙滚滚,浩荡下自有一番古意悲凉。 等过瓜州西的常乐城后,众人已近三危山,远望敦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狄青从未来过这里,但因为心悬香巴拉,对敦煌亦早有了解。 在这苍凉的丝绸古道上,天下西疆的尘沙中,不知道书写了多少青史悲歌,英雄血泪。 敦煌自古有名,往往有中原族落的百姓落败后到此避难。从战国、秦汉,到五胡、隋唐,烽烟战歌从未止歇。 骠骑将军霍去病陇西出塞,马踏祁连,痛击匈奴…… 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 赵破奴击败姑师国大破楼兰…… 班超纵横大漠,再击匈奴…… 这些人的丰功伟绩,无不和敦煌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 大漠长河中,不知书写了多少英雄往事,终被雨打风吹去。到五胡十六国之时,中原烽火并举,战乱频频,有无数百姓学儒逃亡到敦煌左近,有更多佛门子弟东渡传道,西来求经,途径敦煌。 从前秦乐尊和尚在三危山大泉河谷开石窟供佛后,这里就兴起开窟造佛之举,绵延近前年。 这也造成了敦煌的空前繁荣,佛教气息浓郁。 郭遵人在马上,远望群山连绵,近见沙中隐约有古碑雕刻,佛踪可循,叹息道:“记得隋大业九年时,隋炀帝曾派一代奇臣裴矩到敦煌、张掖左近通商,那时候大隋为天下之盛世,有西域二十七国前来朝贡,盛况非常。大隋之疆土,也是鼎盛一时。” 狄青不解郭遵为何突然说及这些,远望黄沙高卷,心中想,“可大宋呢……就连横山都是无法冲过,更不要说到敦煌、张掖让西域朝贡了。自唐乱以后,汉人江山日颓了。当初赵祯还对我说,他是汉武帝,我就是霍去病。但我狄青此生,远远不及那些英雄好汉了……” 郭遵远望绵延苍山,心中亦是和狄青一样想,轻轻一叹道:“但就算千古风流,也不过被尘沙遮掩。人这一生……打打杀杀,究竟是何意义呢?” 这时有羌笛声隐约从风中传来,似有歌声。 狄青心中突然想起飞雪当年所唱。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这玉门关外的千山耸然,不改苍苍,尘沙满路,只映秦汉关月,但那自古的人儿,却是再也不见。 人生苦短……相思绵长。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向飞雪望去,心中一震。原来方才他出神时,飞雪就在望着他,脸上那绵绵的柔情,虽随尘沙而灭,但只是刹那,已是万年。 众人近三危山时,有凤鸣来报,说耶律喜孙等人尚未前来,不过只怕很快要到。种世衡确定香巴拉就在沙州附近后,已派遣凤鸣潜入沙州刺探香巴拉之密,虽一时得不到翔实消息,可毕竟也知道些夏军中的动静。 郭遵闻言,轻舒一口气,带狄青、飞雪和叶知秋三人从僻径入山。 这里有夏军镇守,但毕竟山脉连绵,夏军只守在关隘险道,对于天然之险境,防范倒弱。郭遵入山后,早就轻车熟路,山中看似无路,但他往往只是一转一拨,转过险要,拨开枯藤后,前方就能柳暗花明。 行了不远,叶知秋脚下突然咯吱声,像是踩到什么,忙抬脚一看,只见到枯草烂泥中,有白骨显现,这一脚,正踩在白骨的胸口之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见到那白骨的胸口上有只竹箭,竹箭已腐,深深的扎入那白骨之中。 郭遵闻声,回头道:“从现在起,前方陷阱多有,危机重重,一些已被我破去,还有一些却没有发动。你们跟着我的脚印走,莫要走错。狄青,你保护飞雪。” 狄青点点头,示意飞雪跟在自己的身后,他小心翼翼的又跟在郭遵身后,而叶知秋断后。 众人一路行来,只见到地上白骨累累,有被竹箭射死,有被巨石压死,有被枯藤吊到了半空,活活的风化而死。还有一个大坑,表面的枯枝杂草已塌陷,露出下方数丈深的大坑,那坑中满是削尖竹子,竹尖上血迹斑斑,有白骨数具。 更有无数机关暗藏,以狄青眼力之敏锐,已见到树上、地下隐有锋芒寒光显示。显然是这些机关很早就已布下,就等来人触动。 狄青暗自心惊,才知道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寻访香巴拉,均是丧身在此。他能轻易的进来,其中却不知道包含有郭遵多少辛苦的汗水! 行了足足半天的功夫,郭遵这才到了一处断壁前。 那壁立千仞,远远望上去,只见到山峰高耸入云般。狄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进入了一处山谷。四面环山,看似已无去路,若非郭遵领路,只怕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 郭遵到了那断壁前,向左摸去,扯在一处枯藤,前方断壁处霍然现出道裂缝,那裂缝不宽,勉强可供人通过。可断缝之下,却有寒风吹来,一眼望去,下方黑黝黝的不见尽头。 狄青心中一寒,低声问道:“这里……就是地陷之所吗?” 他终于近了香巴拉,一想到如能进入香巴拉,见到香巴拉之神,可救回羽裳,一颗心忍不住的怦怦大跳。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想起若能救活杨羽裳的情形,但事到临头,心中反倒有了畏惧。 他不怕死,只怕希望落空! 他没有注意到,飞雪一旁静静的望着他,眼中又现出分忧伤之意。飞雪究竟为何而忧伤? 叶知秋望着那缝隙,奇怪道:“郭兄,这里地形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条进入香巴拉的道路呢?” 郭遵显然早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当初也感觉到奇怪,不过看这道裂缝极深,像是地震所致。因此据我所想,这里本没有入口。不过是因为地震后裂开了一条道路。” 狄青突然想到赵明当年所言,迟疑道:“只怕是那历姓商人和曹姓后人触动机关,导致山裂所致。”他将当年赵明所言说了遍,郭遵点点头,说道:“这也大有可能。” 叶知秋苦笑道:“这世上真一种机关,可以造成如此威力吗?” 狄青凝滞,一时间无话可说,郭遵道:“或许是天地之威吧。知秋,当初在白璧岭时,你不也见到过一个大坑?那坑的深度,不也骇人听闻?” 叶知秋回想当年,宛若隔日。当初那坑极深,他曾下去一探,但绳索用尽后,也没有见底,事后想想都是不可思议。那件事他倒一直没有忘记,不过后来他奔波劳碌,一直没有再去哪里,现在想想,那洞也满是怪异。暂放了念头,叶知秋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入看看。” 他才要挽袖子进去,被郭遵一把拉住。郭遵迟疑下,才道:“知秋,你在这里为我们把风如何?我只怕……有人封住这里,那进去的人恐怕就出不来了。” 叶知秋一怔,心道这见鬼的地方,鬼都找不到,怎么会有人封住洞口?见郭遵眼中满是恳切,叶知秋知道郭遵所言必有原因,迟疑片刻后才道:“我留下可以。但你们出来后,我也是想进去看看。人我看得多了,可我从未见过神,此生若是错过,岂不遗憾?” 郭遵眼中有分笑意,拍拍叶知秋的肩头,道:“谢谢。” 叶知秋笑笑,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嘱咐道:“那你们小心。”郭遵点点头,当先顺着裂隙钻了下去。那裂隙看起来虽深,但并非垂直,郭遵虽伤,但下去也不是难事。狄青随后而下,飞雪默默的跟随。 叶知秋好不容易忍住跟随的念头,见三人消失不见,心中也很奇怪。他一方面奇怪郭遵为何坚持他留在外边,一方面也奇怪郭遵、狄青为了香巴拉冒险有情可原,但飞雪执着的跟随着狄青,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叶知秋只感觉四周静的可怕。他这一生,出生入死,可说是见过了太多的场面,但这般寂静的场所,却是从未到过。 突然感觉有些奇怪,暗想这里是荒山,有枯树杂草,本该是动物出没之地,为何和郭遵到了这里后,一直没有见过野兽出没呢?一想到这里,叶知秋背心冒出分凉意,这时候斜阳过峰,早落到山的那头。 天色已晚,整个谷内暗得更早。山气寒冷,吹得人毛骨悚然。叶知秋从未想到那静寂的环境也能给人造成无边的压力,缓缓的吸气,自嘲笑道:“叶知秋呀叶知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自嘲之下,稍微放松,陡然间心头一紧。因为他听到远处有沙沙之声…… 那声音渐近,像是有人踩着枯草而来,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诡秘之意。叶知秋一凛,已手按剑柄,闪身移到一大石旁。 如此诡地,如此时间,怎么会有人再来这里?难道说来的不是人?那来到是谁?是鬼、还是神? 叶知秋凝望远方,手心已有了汗水,风一吹,凉彻心扉。 第三十一章 愿望 郭遵、狄青和飞雪已深入地下。 那裂缝极长极斜,仅供一人能手脚并用的爬下。狄青等脚踏实地时,感觉已爬行了十数丈之高,不由惊诧。暗想这条通道若是前往香巴拉的话,那香巴拉怎么会在如此深的地方? 这是天堂,亦或是地狱? 从那裂缝下来的截面来看,断层皆是岩石,如果香巴拉之上都是这种岩石的话,若非地震的缘故,只怕凭一己之力,那是绝难到这么深的地下。 那香巴拉呢,世上真有神有如有这般本事,将传说的仙境置于这深的地下? 狄青益发的惊奇,等脚再次踏到实地的时候,眼前已一片漆黑。 郭遵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颗夜明珠。那夜明珠竟有小孩拳头大小,在地下发着幽冷的光芒。 狄青见到那夜明珠,突然想起当年在永定陵时情形。 那时候,他面对是极其玄幻的境界,这时候,亦是如此。 不过对于当年真宗的永定陵,他已有所了解,那是真宗梦中的香巴拉。但真实的香巴拉会是什么样子,狄青并不知道。 那夜明珠光芒不算很强,但陡现暗境,显得颇为明亮。 他们三人置身在一条甬道中。甬道两壁均是坚硬的岩石。 光亮下,三人神色各异,郭遵只是看了下周围的环境,就举步前行。那通道分为左右两向,郭遵选的是右手的道路。 狄青心道,右手处当然就是香巴拉所在,那左手的那个通道呢?想必是正常进入香巴拉的道路了? 他跟随郭遵而走,在幽幽的光线下,留意到四处的岩壁并不光滑,很有斧劈下凿穿的痕迹,惊诧道:“这条道难道是人开出来的?”他声音虽低,但在静寂的甬道中,颇为的响亮。 郭遵道:“看情形的确如此了。据我所想,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归义军的曹姓后人才有这个能力。曹家几代在沙州盘踞,派人开辟了这条道路并不为奇。” 狄青皱眉道:“可他们怎么知道岩石下是香巴拉的所在呢?” 郭遵微滞,摇摇头道:“我也不算清楚。” 飞雪一直沉默,突然在狄青后面道:“听说当年曹姓先人曹仁贵得神之启示,得到一笔惊天财富,这才有能力取代张姓,号召附近的百姓反抗吐蕃入侵,重振归义军。在曹氏接管沙州后,又是神要其修建秘道通往这里,才能保子孙安宁。曹仁贵这才倾族中之壮士日夜操作开山,打通前往香巴拉之路。但这件事极其隐秘,曹仁贵一直只说这里有宝藏,就算归义军很多人也只为是挖掘宝藏,而从来不知道这是通往香巴拉之路。在多年前,这里曾出现过一场地震,断了进入香巴拉之路。后来曹家后人渐渐衰落,无力再次开山,被党项人、高昌、吐蕃所迫,这才将瓜、沙州进献给元昊。” 飞雪少有说得这么详细的时候,狄青听了,暗想若依时间推算,当年历姓商人和曹姓后人前往香巴拉,引发地震山崩后,曹家就将沙州奉给了元昊。如果元昊还能再入香巴拉,想必另外开辟道路了。 以元昊之能,再开一条道路进入香巴拉不足为奇。 这么说,应有两条通往香巴拉之路? 元昊放出地图,本是诱杀前往香巴拉之人,但看情形,元昊恐怕也没有想到过,地震把曹姓开辟的道路阻塞,但却在另外一地撕开个裂口。而这裂口处,恰恰在元昊制造陷阱的地方。 世事神奇,莫过于此,造化弄人,让人唏嘘。不过飞雪如何知道这个出口的呢? 郭遵进入了香巴拉,还说见过香巴拉之神。郭遵不会骗他,可为何郭遵叙述香巴拉也是有所保留。很多话是说不清楚,还是郭遵不想说呢? 三人默默的前行许久,甬道的空气没有给人丝毫不适的感觉,但只闻轻微的脚步声,三人宛若在甬道中密行的幽灵。 再行了约莫数十丈的距离,狄青突然发现,一直很是粗糙的石壁上,突然有了变化。 伊始的石壁只是粗略的开凿,但这里的石壁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被人细细的打磨,渐变光滑。 狄青用手摸摸,感觉到光滑中隐现凸凹不平。 飞雪看到了狄青的动作,说道:“快到香巴拉了。” 狄青微震,见前方的郭遵默默的点点头,一颗心怦怦大跳个不停。都说入了香巴拉,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千辛万苦的找寻多年,就是为了实现一个愿望。 不为自身、不为江山、不为财富,只为那魂牵梦绕,日夜想念的人儿。 但这个愿望能否实现? 心情激荡间,听飞雪又道:“这石壁光滑,是因为要近香巴拉的缘故。曹氏族人开启到这里的时候,感受到天地神奇,这才不由自主的增生仰慕敬重之心,将这石壁上也刻了些雕像。” 郭遵听到这里,脚步放缓了些,回手将夜明珠递给狄青。 狄青知道郭遵的用意,低声道:“郭大哥,还是你拿着吧,前方很暗。” 郭遵道:“无妨事,前方没什么危险。用不着光亮。” 狄青闻言,不再推脱,拿着夜明珠照看着石壁,果如飞雪所说,越近前方,石壁越是光滑,上面已有雕像显示。就在手旁的石壁,雕刻着一人头戴王冠,受下方百姓欢呼的情形。 那头戴王冠之人脸型雕刻的细腻,狄青并不认识。 飞雪道:“那就是曹仁贵。也是曹氏的祖先,接管归义军之人。方才过去有些雕刻,说的是曹姓掌控瓜、沙两州后的情形。”她素来并不多话,但不知为何,到了这里,说得就多了些。 狄青点点头,继续前行。心中想,如果按照顺序,前方的雕塑就应该曹仁贵之前的事情。他是按照常理推测,用夜明珠照过去,见到前面几幅画的是一男一女成亲的情形,那女的他不认识,但那男的应该就是曹仁贵,微有奇怪,不解其中的含义。 飞雪似乎感觉到狄青的困惑,解释道:“听说曹仁贵本是孤儿,后来得归义军首领索勋的赏识,娶了索勋的女儿,从此算是归义军始祖张议潮的外孙婿。这件事在沙州颇有传奇色彩,但年代久远,很多人都不知道详情了。我也不算清楚,但我想曹仁贵命人将这情形刻在石壁上,显然是觉得……”略顿了下,才道:“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要比称王称帝要紧要得多吧?” 狄青心头微震,半晌才道,“你说得可能对。”心中却想,“这可能只是时间顺序的不同。但曹仁贵煞有其事的将这件事记录下来,飞雪说的也是大有可能。”蓦地心中微酸,暗想在赵祯的心中,江山更重。可我狄青并不大志,的确也认为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得多。 想到这里,狄青对于那素未蒙面的曹仁贵,倒是心有戚戚。 又行了几步,画面就接近于敦煌石窟的壁雕,神话色彩渐浓。上面有飞天仙女,有夜叉凶神,狄青一时间也看不了许多。 飞雪并没有解释那些含义,似乎觉得没有必要提及。 狄青被往事吸引,脚步慢了下来,等意识到这点,突然想到这些图像可回来的时候再看,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到目连王知道元昊的死讯前进入香巴拉。 紧走了数十步,突然顿了下,忍不住又用夜明珠照了下石壁的图像。那石壁的石像,他是依稀熟悉的…… 图像不是曹仁贵、也不是神鬼夜叉,只画了一团破云的光芒,那光芒极其的绚丽夺目,而那光芒下,是苍茫的大地。 狄青止步,只因为他记得看过这幅图的。略微回想下,就记得在哪里看过。当年他出真宗玄宫之时,曾在彩云阁的石门后看到过这幅图像! 这两幅图或许有细微的差别,但大体不差。 这团光芒,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神仙下凡吗? 没有听到飞雪解释,狄青以为飞雪也不清楚,终于压下了困惑,将夜明珠交给了郭遵,快步前行,只想着若是回转后,再详细来看好了。 这时他们已到地下颇深的距离。 狄青凭直觉,感觉到甬道不住的往下探进,像是无穷无尽的样子,更是骇然。想起传说中地狱有十八层,这个香巴拉不像是通往天堂,更像是前往地狱。 岩层终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黑土层面,这里极为干燥,更是静寂。再行不远,郭遵已止住脚步,说道:“到了。” 狄青一怔,只感觉四处皆暗,只有夜明珠的光芒扫照着三人不同的面孔。黑暗中,有些森森的样子。 虽从来对郭遵、飞雪没有什么戒心,但此时望见二人的脸上都有分异样,狄青神色也有些改变。低声道:“郭大哥,这里就是香巴拉?” 郭遵摇摇头,突然对着尽头处跪了下来。狄青一惊,不知郭遵为何如此。难道说,冥冥中自有一种神力,可让人情不自禁的膜拜? 仔细一看,哑然失笑,原来郭遵不过是立掌如刀,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 这已是极深的地下,地下还会埋着什么? 狄青想不明白,问道:“郭大哥,要不要帮忙。”只要郭遵做到事情,他虽是不解,但不会质疑。 郭遵摇摇头,狄青注意到飞雪平静的脸上也现出分激动之意。飞雪激动什么,难道香巴拉就在眼前,或者说,香巴拉本在…… 才想到这里,就听郭遵“嘿”的一声,双臂用力。 只听到“咯”一声响,暗暗的地道中,陡然现出一道大亮。那道光芒带分寒气,倏然冲在了郭遵的身上,照得郭遵鬓发皆扬,脸膛大亮。 郭遵手上,拿着块银白的板状东西,他是掀开了这东西,才现出下方的怪异。 这地下究竟有何古怪,为何会有这般异相? 狄青一惊,就要抢步上前,被郭遵伸手止住。等狄青适应了眼前的光芒,往光芒来处一望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一颗心也是空空荡荡,一时间只以为身在梦中。 甬道之下,原来别有洞天。 可那洞天之神奇,让他做梦都想不到。 郭遵方才用力,不过是揭开了洞口的一处,但从洞口望去,发现下方地势广阔,还比真宗的永定陵的规模要宏大数倍。 那里没有烛火,可亮如白昼。 永定陵是真宗穷一生之力、一国之力所建,有那种规模也算正常。但有谁有这般神力,可在数十丈的岩层下建出这般天地? 那洞天之内,流光溢彩,如日芒,似月华,炫目之极。当初狄青到了永定陵时,还惊叹那里的规模广宏,可见到下方之地时,才知道永定陵对比于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等回过神来,狄青这才开始留意下方的情形,更是惊奇。下方的建筑,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下方的墙壁,大部分是白玉所造,那白玉莹洁光滑,整个墙壁都像是一块白玉所造。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庞大的玉石呢? 狄青脚下左面的方向,有一块并非白玉,而像是蓝色的玉器所建。那玉器表面上光彩流动,居然像是活的…… 那蓝色蓝如海,洁净如天。 而那玉器之上的光彩流转,就像海涛激荡,奔腾不休,永无止境。狄青此生,尚未见过这等奇境。 可见到那蓝色时,狄青忍不住的回头向飞雪望过去。 飞雪的腰间,不就是有这么一条蓝色的丝带,而当年在天和殿的梁顶时,他见到元昊左手小指有长长的指甲,不也是这种颜色。当时狄青曾感觉二人之间像有关联,可现在看起来,飞雪和元昊的蓝,是不是效仿这里那蓝色宝石的色彩呢? 狄青惊奇的忘记了去问,目光从那蓝色流转的巨型宝石上望到了那里的地面。 说实话,那根本不像是地面。狄青从未见过那种形状的地面。 整个地面,并非平坦,而是好像个圆形的屋顶倒扣在那里。 如果让狄青形容的话,那地面就像是青唐王宫那金色的屋顶扎入了地下。那地上,是黑白相间的格子组成? 黑白相间的格子? 狄青看到这里,就想到当初在真宗陵寝朝天宫内见到的地面。那里不也是黑白的格子,难道说,真宗也知道这里,这才仿造这里建出了永定陵? 可据狄青所知,真宗一辈子也没有找到香巴拉的…… 或许真宗能建出那种陵寝,也是神仙托梦? 狄青心绪万千,又留意到整个下方虽很空旷,但有些造型奇特的东西,似箱子、似雕塑的镶嵌在白玉的墙壁上,色泽银白。 那些东西,他也是依稀眼熟…… 狄青震惊地下洞天的恢弘,看得目不暇给,不知多久,这才回过神来道:“郭大哥……这里……就是香巴拉吗?”他话一出口,才发现由于心情激荡,嗓子已哑,额头甚至都有了汗水。 无论是谁,蓦地见到如此奇境,也是难免举止失措。 狄青已有些明白眼下的情形,他和郭遵现在如同站在屋顶。这条道路,一直挖掘,通到了香巴拉的顶端。 可狄青想不通一点,如果这里就是香巴拉的话,那神在哪里? 郭遵显然已见过这种情形,再见时已不如狄青般震惊,可望向下方时,脸上还是有赞叹的表情。闻狄青发问,才待说话,飞雪已道:“有人来了!”她神色中,突然有了分焦急之意。 郭遵、狄青武功虽是高明,可都被下方奇景所摄,一时间忘记处境。 只有飞雪见到了香巴拉时,反倒平静下来,最先感觉到还有别人接近了香巴拉。 郭遵,狄青均是一凛,侧耳向身后听去。二人均想,“前方已无路,若有人来,肯定是从身后那条路来的。难道是叶知秋等不及,也跟了过来?” 身后无人。 飞雪感应灵敏,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怎会听错? 二人才待向飞雪望去,突然听到寂静的下方“咯”的一声响。二人望去,只见到白玉右手处的白玉墙壁上突然现出道裂缝。 狄青又惊又喜,只以为是神来临,凝神观看。 那道裂缝越来越宽,陡然间有金光一现,狄青微震,再定睛看过去,脸色微变。 居然有几个人手持火把走了进来,那几个人,他还认识大部分的! 而那金光,不过是火把映到白玉现出的金色。 为首一人,佝偻着身子,头发已雪一样的白,胡子几乎要拖到了地上,狄青从未见过那么老的人。一眼望到那人的时候,谁都会感慨光阴如箭,岁月无情。 那么老的一个人,会是谁?怎么能到香巴拉? 那老者的身后,跟着一人,神色孤高,落落如长空孤雁,正是契丹眼下手握兵权的第一人——都点检耶律喜孙。 狄青见到耶律喜孙,立即想到:“原来耶律喜孙也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里,只比我们差了一会儿的功夫。耶律喜孙能到这里,因为手持元昊的玉玺,那能领耶律喜孙到此的当然就是元昊手下九王之一的目连王了。”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目连忠孝,与天同疆。 这个目连王原来这般苍老了。 狄青又想,“想必目连王还不知道元昊出事的消息,因此见元昊玉玺,这才领耶律喜孙进来。唉……我太过匆忙,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若是早让韩笑飞鸽传书,在沙州敦煌散布元昊已死的消息,敦煌早乱,这个目连王也不会带耶律喜孙前来。我先一步到了沙州,那不更好?”转念一想,又有些苦笑,“目连王若知道元昊死了,会不会毁灭香巴拉,没有人知道。这世事无常,根本无法预料了。” 他沉吟间,目光不停,早望在了耶律喜孙的背后。耶律喜孙身后站着一人,双手结印,本是苍老平静的面容上见到眼前的奇景,也是泛出激动之意。 那人正是善无畏。 善无畏也来了? 狄青皱下眉头,暗想这次刺杀元昊,本是耶律喜孙、没藏悟道和善无畏三方联手,里应外合的结果。但耶律喜孙不像是喜欢和人分享成果的人,他为何会把善无畏也带来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善无畏身旁就是毡虎,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就算见到香巴拉这种恢宏的场景,仍是木然的表情。或许在毡虎心中,香巴拉也好,地狱也罢,都是无甚区别。 这二人身后跟着四人,抬着个极重的箱子前来,那箱子上盖着赤红色的布料。 狄青一看到那箱子,就想到当初在青唐的情形,忍不住向飞雪望去。 飞雪只是望着下方,眼中露出焦灼之意。她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妥,郭遵斜睨着飞雪,脸上也有了异样,像很是担忧。这二人究竟焦急担忧什么?狄青没有留意,只是想着往事…… 当初狄青去青唐找唃厮啰议和,正逢承天祭,当时飞雪要自尽祭天,被狄青阻拦。后来是根据唃厮啰所言,飞雪和飞鹰本是合谋要盗取法器。而他们想要盗取的法器,就是这个箱子。 善无畏为何要把这箱子带过来,难道说这箱子也和香巴拉有关?唃厮啰祭天也是和香巴拉有关?耶律喜孙让善无畏也进入了香巴拉,难道说因为要用这个箱子,是以才达成条件?但唃厮啰为何不来呢? 所有的困惑交接在一起,但有个很明显的关联,那就是都和香巴拉有关。 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不停,望向了那抬箱子四人的身后。 那四人身后还跟着两人,抬着个担架,担架上前,神色憔悴,不改嚣张的本性,正是飞鹰。 飞鹰和郭遵虽都中了元昊一箭,但很显然,飞鹰比郭遵相差太远,到如今还是重伤不能起身。 而飞鹰身后,只站着一人,灰白的眼眸,平冷的面孔中也泛出一分光彩,那人正是罗?王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怎么会来,他为何和耶律喜孙等人一起?当初在天和殿中,他一刀斩了迦叶王,被元昊射了一箭,却毫发无伤。元昊的五色定鼎羽箭,素不虚发,就算郭遵都是无法躲过,野利斩天竟然能躲过银箭,他难道真的深不可测? 野利斩天能到这里,这么说,野利斩天和没藏悟道都是叛徒,他们联合了耶律喜孙等人刺杀元昊,而迦叶王本是元昊的细作吗? 罗?王本来就是从阿修罗部出来的,他就有叛逆的本性!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苦涩,感觉到这些人中关系复杂错乱。见耶律喜孙显然也惊诧眼前的奇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狄青心中微动,暗想耶律喜孙本是谨慎之人,可这次他算是契丹那面孤身来到香巴拉的人,这次耶律喜孙恁地如此托大? 难道说,耶律喜孙先囚禁了萧太后,后谋划刺杀了元昊,因此踌躇满志,根本不把眼下这些人放在眼中? 早在那些人进来时,郭遵早就悄然的将拉起的那块银色托板合上部分,稍微遮掩下洞口。耶律喜孙等人震骇眼前的情形,虽也抬头看了下,但只见到白玉般的顶面,哪里会想到高高的上方,还有人在? 不知许久,耶律喜孙这才道:“目连王,这里就是香巴拉了?”他虽竭力想要保持冷静,但到此地后,一颗心激荡不休,难以平静。 那苍老的人缓慢道:“不错。” 此间极静,狄青虽离众人很远,但在上方听到几人的对话,如在耳边。见那苍老人的回话,心中道:“这人果然就是目连王。”元昊手下九王,那个阿难王不知踪迹,罗?王背叛,也就这一人对元昊还有忠心,一想到这里,心中很是凄凉。 耶律喜孙又道:“那……香巴拉之神在那里?”他虽能在契丹、夏国兴风作浪,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是毫无头绪。 目连王慢声道:“兀卒恭请都点检前来,难道没有告诉你和神沟通之法吗?” 耶律喜孙神色平静,斜睨了善无畏一眼,说道:“我来得匆忙,也没有向兀卒询问。想兀卒知道,只要见到目连王就有答案,因为不用吩咐吧。” 目连王“哦”了声,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兀卒说,只要把天玄通放到那里……”伸手指向白玉墙壁上镶嵌的银白物体,那物体更像个极大的托盘,“把天玄通放到那上面,真心祷告,请神出现,就行了。” 耶律喜孙笑笑,望向了善无畏道:“有劳圣僧了。”他有求与人,素来都是客客气气。 善无畏脸现激动之意,向抬箱子的那四人做个手势。那四人抬着箱子向那银白托盘走去。地面倾斜,好在黑白格子之间有如台阶,可供人落脚。那四人走的虽辛苦,但还到了托盘前,掀开了赤红色的布,露出下方的箱子。 那箱子是银白之色,一掀开上方的红布,现出幽幽之色,不知是光映还是错觉,亦是真有其事,那箱子慢慢的开始发亮。 众人见了,都现惊诧之情,对于这不可思议之事心怀敬畏之意。 善无畏双手结印,脸现畏惧,陡然喝道:“快把天玄通放到那……之上。”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称呼,只看结果。 狄青这才知道那箱子叫做天玄通。天玄通整体银白,上方有些凹陷,内有个明珠样的东西,散发着不定的光芒。 那光芒时而灿烂如金,忽而洁白如因,有时色做黄铜般,转瞬又变成黑色或五色,煞是奇异。 狄青见到那颗变色的明珠,陡然又想起真宗玄宫的五道门,元昊使用的五色箭。 那门的颜色,和羽箭的颜色,不都像极了那明珠显示的颜色? 难道说,真宗或者元昊早知道这个天玄通,因此效仿这颜色定制石门羽箭。天玄通,莫非真宗和元昊想从这五色中,琢磨出通天的能力? 种种不解,似乎都有了分解释。 可狄青最大的不解是,这五色、这天玄通、这箱子、还有这香巴拉究竟是怎么回事?郭遵没有天玄通,如何会和神沟通?狄青到了香巴拉,明白了很多,联想了很多,但对于香巴拉可说还是处于一无所知的情形! 这时那四人已要将银白的箱子放到了托盘之上。那四人本很吃力,在将放未放之时,陡然间“喀”的声响,那四人身形一扑,就觉得一股吸力传来,吓了一跳,霍然后退,跌坐在地上。 众人都见到这情形,不由一惊,善无畏才待喝问,脸上就现出惊诧的表情。 只见到那箱子落在托盘上,连同那银白的托盘,倏然缩入了白玉的墙壁。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景象,白玉墙壁如同水波般的荡漾下,并无裂痕,但箱子已然不见。 耶律喜孙微震,才待向目连王询问,就见到前方的玉璧上,突然一道光芒从上方的墙壁透出来,色泽光芒,照在了众人的脚下丈许外。 就算是耶律喜孙见到那道光芒,脸上也露出畏惧之意,不由倒退了一步。 目连王一掀几乎要拖在地上的胡子,上前两步,跪倒在那光芒照射的圆形区域中,道:“小人见过香巴拉之神。” 众人或惊奇、或畏惧、或迟疑、或不解…… 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前来,那道光芒,就是香巴拉之神? 没有人能信。 但目连王慎重其事般,又不像是是做戏。善无畏嘴唇喃喃而动,陡然间身躯一震,脸现喜意,跪倒在地道:“小僧见过香巴拉之神。” 毡虎好像都有些奇怪,望着跪倒的善无畏,不知道他对谁说话。 目连王却已起身,神色有些古怪,出了光环后才道:“香巴拉之神说,它到如今,满足了太多的人的希望。它已累了,它最后只想满足两个人的愿望!从此后,这世上……再无香巴拉!” 众人怔住。 狄青在上方听到这句话,脸色剧变。 这里来的人,谁没有愿望?恐怕除了毡虎外,就算担箱子的都有愿望。耶律喜孙、善无畏、飞鹰、野利斩天这番辛苦,当然是有求于香巴拉之神。就算是狄青,也有愿望,他辛苦多年,等待一生,就是指望借神之力救回羽裳。 来到香巴拉的人极多,但神只能满足两个人的愿望? 狄青身躯微震,已要从那洞口跳下去,却被郭遵一把抓住。郭遵眼中也有困惑,可只是摇摇头,狄青知道郭遵示意他看看情形再说,他虽心急如焚,但知道郭遵这么做,必有郭遵的道理。 飞雪身躯微颤,脸上突现惊惧之意。她似乎对香巴拉了解最多,她应不识第一次来到香巴拉,她有什么愿望,早就许过,那她怕什么? 下方已一片沉寂。 沉寂如水,带着欲冬的寒意。 不知许久,耶律喜孙才笑道:“在下当然要算一个了。不知道有人反对吗?”他问话的时候,目光只从野利斩天和善无畏的身上掠过。 他根本没有把毡虎和那些下等人算一份,飞鹰重伤,根本就失去了角逐许愿的机会。他带飞鹰来,不过是因为一个缘由。可眼下看起来,他根本不需要飞鹰。 他的对手,其实只有善无畏和野利斩天。 善无畏还跪在地上,神色激动。在场中人,除了目连王,也只有他才感应到神的存在。难道说,藏传三密之法,真的让人有沟通神灵之能吗? 无人答话,可沉默有时候不代表着认可,也可能蕴含着火山爆发前地底的沉寂。 耶律喜孙神色依旧孤傲,长舒一口气道:“既然无人反对,那我觉得第二个许愿人是善无畏高僧好些了。”他是精于计算局面的人,既然到了香巴拉,就是为了许愿。既然只是许愿,就现没有必要做别的事情。拉拢了善无畏,就控制了毡虎,如此一来,他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再担心什么。 唯一让他感觉到有些为难的是,他究竟要许什么愿呢? 他有太多的愿望想实现。 但他有两个愿望一直萦绕心头,他帮助耶律宗真奠定了基业,他设计除去了元昊,他已踌躇满志,甚至认为既然夏国没有了元昊,就是契丹的附庸。他若能再征大宋,很可能实现江山一统。 更近一步,他称王称帝也没有什么奇怪。 人的欲望素来如此,永远没有止境的时候,他耶律喜孙也不例外。但他还有个心病,他有隐疾,那隐疾发作起来,每次都让他生不如死,他有几次差点因此送命。他和狄青第一次见面时,就是隐疾发作被夜叉追杀,差点因此送了性命。 隐疾不除,大业就算成了,也是个心病。 他多想两个愿望一块实现? 他为两个愿望许哪个颇为为难的时候,善无畏已站了起来,双手结印行个藏人的礼节道:“那多谢都点检了。” 耶律喜孙一笑了之道:“何须客气?现在没有人反对了吧?”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下意识的,他突然发现元昊当初在天和殿为何要这般问。 当一人掌控大局的时候,总喜欢如此来表达心中的得意,那种快感,很多人说一辈子都得不到。 不想今日的情形也和天和殿有些类似,因为一个人已道:“我反对!” 第三十二章 无间 说反对的那人不是郭遵,亦不是狄青。 狄青其实已想下去和耶律喜孙一战!他已看得清楚,从上方下去虽困难,但有借力之处,凭他的能力,冲到耶律喜孙身边并不是难事,可飞雪像是看出他的心意,轻轻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眼中满是惊怖之意。 飞雪本不是容易吃惊的人,就算面临生死,她都能坦然自若,她这时候,又害怕什么? 狄青见到飞雪眼中的惊惶,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那种感觉,依稀熟悉。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 狄青虽和飞雪也算见过多面,但他们均是很快的擦肩而过,对于飞雪的来历,狄青根本一无所知。 但他当初搂着飞雪的腰翻墙而过,见到飞雪的眼中的惊惶,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一生一世。 为什么? 念头一闪而过,狄青顾不得多想,移开目光,紧张的盯着下方的耶律喜孙。他移开目光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飞雪的目光中除了惊怖外,又夹杂分哀伤。 说反对的人,却是飞鹰。 飞鹰还躺在担架之上,他胸口还包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看起来站立都有些困难,但他还是表示反对。 耶律喜孙不想飞鹰如此,淡漠道:“你有这个资格吗?” 飞鹰挣扎坐起,胸口的绷带上渗出了血迹,可见他的确伤得不轻。他凝望耶律喜孙,大声道:“我对你说过,我可以让香巴拉之神改变主意。” 众人微哗,脸上均有不信之意,都没有想到飞鹰还有这个本事。 飞雪握住狄青的手并没有松开,嘴唇颤抖,喃喃道:“他真的找到了?” 狄青第二次听到飞雪说飞鹰找到了什么,不由压低声音道:“他找到了什么?” “他找到了那个人?可他不知道找到那人的后果。”飞雪失神道。 狄青不解飞雪到底要说什么,但更留意下方的动静。见耶律喜孙安静了片刻,讥诮道:“你真的有这个本事?” 飞鹰虽是虚弱,但已恢复了倨傲,昂然道:“当然,我甚至可以让香巴拉之神满足我们每个人,多个愿望!” 众人又惊,难以置信飞鹰说的话。 飞鹰再狂,他不过是个人,他有什么资格让神听从他的指示? 耶律喜孙笑了,缓慢道:“你真的能做到,还是想借此先许个愿望呢?” 郭遵听了,不由感慨,这个耶律喜孙不但武功好,而且心机深沉,总能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此人若非如此,也就不能说动唃厮啰、没藏悟道等人暗算元昊了。 飞鹰苦笑道:“我现在如何敢在都点检大人面前搞鬼。都点检随时都可要我性命的。”从怀中掏出一物,飞鹰道:“只要都点检允许我拿此物和香巴拉之神交谈,我信它定能听从我的吩咐。” 耶律喜孙见飞鹰信誓旦旦的样子,半信半疑。原来他最近恶疾时有复发的症状,遍寻名医不果,唯有来寻香巴拉一途。他四处奔走,一方面是为了麻痹萧太后,一方面也是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他去青唐,就为香巴拉。 无论是谁都已知道,要去香巴拉,定要除去元昊。而为了除去元昊,他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收了飞鹰在身边。他知道飞鹰有反骨,但枭雄素来都不都是能驾驭有用的反骨?他收飞鹰在手下,更因为飞鹰曾说过,香巴拉的真正破解的秘密只有飞鹰才知道。他若发现飞鹰骗他,再杀飞鹰也不是难事,若能多个愿望,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犹豫片刻,耶律喜孙转头望向了善无畏,问道:“不知道高僧认为可否?” 善无畏皱眉道:“若飞鹰许愿不死怎么办?” 耶律喜孙心中一凛,暗想若真的如此,那自己能否杀了飞鹰呢?可不死一说,听起来荒唐透顶,这世上真有不死吗? 飞鹰哈哈大笑道:“神僧怕我许愿不死,可是怕自己没有愿许?这世上真有不死吗?还是神僧也看不透生死,历尽辛苦想求生死呢?”他言辞犀利,说得善无畏脸色一变。 耶律喜孙见了,心中暗想,“来这里人,肯定都有愿望。难道飞鹰真的说穿了善无畏的心思吗?只是奇怪,为何这次唃厮啰不亲自前来,只派善无畏抬天玄通来呢?”权衡利弊,觉得这第二个愿望让谁许无所谓,自己总是有利无害,耶律喜孙脸色一改,冷冷道:“飞鹰,我就信你一次,让你和香巴拉之神说上几句。你莫要骗我们,不然的话,你会死的惨不堪言。” 他说个我们两字,就代表还和善无畏是站在一起。 善无畏愁苦沧桑的面容中似有分不满,但像有些畏惧耶律喜孙,不敢反抗。 飞鹰已挣扎站起,触及胸口的伤痛,额头上汗水流淌。他踉踉跄跄的就要向那团光芒走去,突然间脚下一软,就要栽倒向地上。 飞鹰正路过耶律喜孙的身边…… 耶律喜孙像是下意识伸手去扶…… 二人不经意的动作间,惊变陡升! 飞鹰一跌之下,已离耶律喜孙不过一臂之间。可他跌去之时,手臂微震,只听到“咯”的声响,一鹰喙爆出,已啄向了耶律喜孙的胸口。 那一击,如雷轰,如电闪,快不可言。 飞鹰身手绝对不差,不然也不会轻易的收服大漠石砣,也不能一出手就杀了夏随五人。他屡次叛乱,均能躲过朝廷的追杀,武功高明,不言而喻。 狄青见飞鹰蓦地出手,也是心中一惊。平心而论,他若猝不及防,能不能躲开飞鹰这一击也是在五五之数。 飞鹰竟敢向耶律喜孙出手?难道说,他真以为可以必杀耶律喜孙? 谁都没有想到过,重伤之下的飞鹰,还有胆气进攻耶律喜孙。可耶律喜孙偏偏想到了。 那锐利如刀的鹰喙堪堪击到了耶律喜孙的胸口时,耶律喜孙陡然不见。 耶律喜孙只是一转,就到了飞鹰的身后。 很少有人见过耶律喜孙出手,就算当初在天和殿时,耶律喜孙不等出手,大局就定。很多时候,真正的勇士,能够身先士卒,真正的谋士,无需出手。 耶律喜孙一直都是在谋划,到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那已是图穷匕见之时。 可这不意味着耶律喜孙武功不好。 他能统领契丹勇士,身为契丹都点检,若无高深的武技,怎能服众? 但谁都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快、这么硬朗的身手,他才转到飞鹰的身后,就一指戳在了飞鹰的肩头。 “嗤”的声响,飞鹰肩头现出个血洞。 那一戳,简直如鹰爪贯穿了羚羊的血肉。 飞鹰狂叫声中,不退反进,倒在地上之时,鹰喙倏然暴涨,已递出了五招,劲取耶律喜孙的小腹。 耶律喜孙长笑声中,苍鹰般纵起,躲过了飞鹰的一击,叫道:“飞鹰,你不知死活……” “活”字未落,就听到天籁间有梵语声来。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音微颤,其中如蕴藏无穷无尽的玄秘和魔咒,似慢实快的传到耶律喜孙的耳边,击到了他的心间! 那咒语或对别人没有效用,但耶律喜孙听到,只觉得心头一紧,如苍鹰般的身形顿了片刻,神色满是痛苦不堪。 善无畏这咒语念出,正击在他的弱处。他本有隐疾,听到这咒语,就要倏然爆发出来。隐疾一发,他生不如死、任人宰割。 善无畏竟然也要对付他。 耶律喜孙狂怒之下,更是惊恐,一咬舌尖,半空中已喷出了鲜血。他舍却心血,已破了善无畏的魔咒。 飞鹰爆冲而来,鹰喙急如电闪,刺到了耶律喜孙的咽喉。 耶律喜孙吐气急落,居然还能躲过飞鹰的一击。那鹰喙擦他发髻而过,击断了他的发带,落在地上时,耶律喜孙已披头散发,再没有平日的萧逸。 只要喘口气,先杀飞鹰,再诛善无畏,可定大局。 耶律喜孙才一落地,已高叫道:“无间!”那声吼带着愤怒和绝望,如同受伤野兽狂野的叫喊。 无间! 无间到底是什么? 为何耶律喜孙和元昊在紧急关头,都要喊出这两个字?难道说这两个字就如心经魔咒一样,都蕴含着难言的奥秘? 没有人知晓。 “砰”的一声响,香巴拉内似乎那团光都停止了闪烁。 耶律喜孙脸上,现出一分古怪的表情,然后他就飞了出去。被人一拳击飞! 那一拳如开山巨斧,搏浪之锤,无声无息的击在了耶律喜孙背心,击得他五脏皆伤,脊椎欲断。 耶律喜孙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未等落地,就听到般若波罗蜜多的咒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如在天籁,带着无穷无尽的怜悯之意。 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带着天地间无尽的魔力,万物中无穷的变化。 声音击穿了耶律喜孙的全部防御,勾得他外伤更重,隐疾终发。 等落在地上时,耶律喜孙已抽搐成团,神色痛楚异常。他咬着牙,抵抗着隐疾外伤,直勾勾的望着击伤他的那个人。 出拳的人还是木讷痴呆,似乎方才那一拳并非他所发,他这一生,不过是受命于人,只受命于善无畏。他就像是善无畏的影子。 出手击伤耶律喜孙的是毡虎。 藏边第一高手! 飞鹰、善无畏、毡虎三人联手,击垮了耶律喜孙! 惊变转瞬,香巴拉内已陷入了沉寂死境。 飞鹰胸口鲜血透出,肩头血流,可全然不顾,哈哈大笑道:“耶律喜孙,你真的以为掌控了大局吗?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早在你联系吐蕃人之前,我就联系了他们。他们知道你不信,而选择了信我。” 耶律喜孙一阵茫然,就算狄青见了,都是大惑不解。 要知道当年飞鹰就是因为和唃厮啰谈不拢,这才要炸毁承天台,盗取天玄通,这场恩怨根本不可能放下。 唃厮啰和飞鹰联手,听起来绝无可能。 耶律喜孙目光艰难的从飞鹰身上掠过,望向了善无畏。 善无畏还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双手结印不停,微闭双眸。这一切,似乎和他没有关系。 “唃厮啰不会赞同的。”耶律喜孙艰难道,他输得不服。 飞鹰那一刻,又变成了那个纵横荒漠、不可一世的飞鹰,“唃厮啰当然不赞同,但我们何必让唃厮啰赞同呢?” 耶律喜孙终生在权谋中打滚,转念之间已经恍然,盯着善无畏道:“原来你想取代唃厮啰,你想做赞普?”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善无畏苍老的脸上挤出分笑容,叹口气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因为你说得太多了。” 耶律喜孙吐了口鲜血,咬牙道:“你说的对!”他输得已无法可说。他真的未想到过飞鹰会和唃厮啰联手! 或者准确的说,飞鹰是在和善无畏联手!这在以前,本没有什么区别,但就像他耶律喜孙有功后,就想取代耶律宗真一样,人都是自私自利,善无畏看似清心寡欲,当然也不想给他人做嫁。 这么一想,飞鹰、善无畏联手大有可能。 善无畏因为畏惧他耶律喜孙,这才要除去他。这和他对元昊的方法一样。善无畏要取代唃厮啰,因此才到香巴拉。善无畏或许不想长生不老,若能坐上赞普之位,想必也是心满意足。 耶律喜孙虽已沉默,飞鹰还不住口。他本狂妄之人,一直被耶律喜孙压制,早就心中不满,这次得手,难免踌躇满志,“你若真的聪明些,早就应该看出我和善无畏的关系。当初承天祭炸毁,你就在附近,你为何不动脑想想,若没有善无畏的默许,只凭个呷毡,我如何能毁坏承天台呢?” 耶律喜孙嗄声道:“是了,那时候你们早就图谋香巴拉,善无畏很想前来这里,但唃厮啰不许,因此他终于选择和你联手?你去破坏承天祭,或许并不是想取天玄通,不过是想借此事让唃厮啰更信任善无畏了。” 狄青心头一震,想起当年往事,忍不住向飞雪望去。 若说飞鹰和善无畏早就联手的话,那飞雪参与其中,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呢?飞雪究竟有多少事在隐瞒他,飞雪是否也在骗他? 一想到这里,狄青没有愤怒,只有心痛,似乎被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恍惚中,听到飞鹰大笑道:“不空早死,金刚印被杀,唃厮啰已无人可用。要到香巴拉,他不能亲身犯险,就只好找个最信任的人来。”嚣张的脸上带分讥诮的笑,说及最信任三字时,飞鹰嘲弄之意更浓,“只有和我合作,才能真正破解香巴拉之谜。神僧如此选择,实在是明智之举。” 飞鹰那一刻心中盘算,眼下大局已定,耶律喜孙完了,他、善无畏、毡虎三人对付野利斩天和目连王,有八成胜算。不,应该说把握有九成,方才进入香巴拉之时,他还有所担忧,但他一直在观察目连王。目连王老了,那是假作不来的,这样的人,不足一提。他们三人要对付的只有野利斩天一人。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飞鹰一直也研究不明白。 这是一个叛逆,阿修罗部的叛逆。 事实已证明,野利斩天背叛了元昊,此人应该和没藏悟道早就商议妥当,联手耶律喜孙刺杀元昊。不然元昊也不会射野利斩天一箭,野利斩天也不会斩了迦叶王。 野利斩天反叛,用意想来想去无非有二,一是前往香巴拉,一是求得荣华富贵。 如今耶律喜孙完了,野利斩天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选择沉默或投靠,若是不聪明的话,飞鹰和善无畏联手,显然也不怕野利斩天起什么波澜。 眼下当务之急当然和是善无畏结盟,再谈其他。 善无畏很是深不可测,又有毡虎联手,他眼下当要放低姿态,等到事了后,他们会发现一切还是会有他飞鹰掌控。 想到这里,飞鹰收敛了狂意,对善无畏道:“眼下还请神僧主持大局,若没有人不服,就请神僧许愿。若有人不服,就看神僧的主意了。” 善无畏饶是沉静,闻言心中也有分激荡之意。 他等了太久,等得太辛苦,如今看起来,所有的一切等待都值得。他说得少,看得多,也和飞鹰一样的想法,认为眼下的敌人只剩下一个,那就是野利斩天。 若没有野利斩天作证,目连王也不会轻易就信了那玉玺,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的进入香巴拉。 可进入了香巴拉,愿望只有两个,总有一个人要牺牲的。 善无畏想到这里,终于开口道:“罗?王,小僧许第一个愿望,想必你不会反对吧?”他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因为聪明人都知道答案。 野利斩天灰白的眼眸翻了下,反问道:“我若反对呢?后果如何?” 香巴拉内,才解冻的气氛,一下又冷了下来。 飞鹰指指缩成一团的耶律喜孙,狞笑道:“你若反对,就和他一样的后果。”他上前了一步,杀机已现。他虽负伤,但还有信心缠住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手握刀柄,神色竟还能平静,缓慢道:“那我……真的想试试。” 众人愕然,就算是耶律喜孙,眼中都露出不解之意。 野利斩天恁地狂傲,这种局面下还要和善无畏等人一搏?他若聪明的话,就该虚与委蛇,等善无畏等人放松戒备时再行出手,他这时出手,怎有胜机? 善无畏瞳孔收缩,一字一顿道:“罗?王不是个聪明的人。” 野利斩天笑了,笑容中满是落寞,他缓缓拔刀,一泓如水的光亮照青了他苍白的脸庞,“你错了,我就是太聪明了。飞鹰已揭穿你要图谋赞普一位的用意,你怕唃厮啰发觉,如何会不杀我灭口呢?” 善无畏脸颊抽搐下,“你若投靠我,我怎会杀你?” 野利斩天笑笑,反问一句,“你信我会投靠你吗?” 这句话简单,但和当年元昊在天和殿询问野利旺荣如出一辙。野利斩天会投靠善无畏吗?善无畏会相信野利斩天真心归附吗?野利斩天是否信善无畏是真心收留他? 背叛的种子一旦埋下,只会疯长,无法消弭。 善无畏嘴唇蠕动,双手结印,点头道是:“我……信!”他两个字分开而说,说到信时,声调陡然拉高,接着说道:“般若……” 飞鹰高起,鹰喙一闪,已击到了野利斩天的身前。 他真的如碧空飞鹰,说动就动,势道犀利。他早就在等,等善无畏配合,只要善无畏念出般若心经咒语,那就是他发动之时。 不服的人,杀了就好,何必那么多废话? 咒语才出,善无畏已凝尽了心力,别人看他念咒很是简单,却不知道他的咒语和元昊施放定鼎箭一样,都需要无上的信心、毅力和全神贯注。 如此施法,才有鬼神莫测,循隙而入的奇效。 他只要如当年束缚狄青一样,阻塞野利斩天的举动,凭飞鹰、毡虎二人,要杀野利斩天,并非难事。 那咒语似慢实快,转瞬已念到最后一字,善无畏双眸一睁,精光大盛,才要吐出“多”字…… “当当当”数声响,飞鹰的鹰喙和野利斩天的单刀已交砰多次,火光四射野利斩天似被咒语束缚,突然眉头一皱,动作慢了半拍。 飞鹰大喜,鹰喙突破刀光,长驱直入。 “砰”的一声响,毡虎出拳。一人飞起,口吐鲜血。 郭遵、狄青一直留意着下方的动静,见这些人为了许愿自相残杀,反倒不急于出手。可见到那人飞起的时候,就算是郭遵,都是眼中大奇。 飞起那人,竟是善无畏! 出拳那人,却是毡虎。 毡虎出手,在善无畏全力施为对付野利斩天,自身空虚时,一拳击在了善无畏的肋下。那“砰”的一声响中,夹杂着“噼啪”响动,毡虎那一拳,不知道击断了善无畏多少根肋骨。 藏边第一高手的拳头,果然名不虚传。 飞鹰斜睨过去,心头狂震,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毡虎身为藏边第一高手,痴痴呆呆,又是善无畏的手下,为何反出拳进攻善无畏? 心思大乱间,野利斩天爆喝声中,动作陡然快了数倍。飞鹰本是优势,转瞬落在下风。只听到“当”飞鹰的鹰喙已被击飞,上了半空。野利斩天一声断喝,单刀脱手刺入了飞鹰的腹部。 飞鹰一个倒翻,饶是剽悍,可再次落地的时候,也是站立不住。 “咚咚”两声响,善无畏、飞鹰先后摔落地上,神色痛楚。善无畏眼中还是难以置信,伸手指向毡虎,嗄声道:“你……为什么?” 他不惊野利斩天出手,只是从未想到过,毡虎会背叛他! 毡虎缓缓的收回了击出的一拳,那木讷的脸上,露出分嘲弄的笑容,“你不知道吗?”他太久没有说话,蓦一发声,如同推门时、门柱干锈发出的酸牙之声。 善无畏哑声道:“你是唃厮啰派来的?”毡虎背叛他,只有这个可能,但又很不可能。他是从虎穴中收养的毡虎,那时候毡虎虽年纪不小,但看其智商,不过和孩童般懵懂。 善无畏自此后,一直将毡虎收养身边多年。毡虎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做事素来只听他一人指挥,就算唃厮啰都无法控制毡虎。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唃厮啰派来的? 毡虎轻轻的摇摇头,说道:“我不是唃厮啰派来监视你的,他应该还很信你。”见众人都是讶然不解的表情,毡虎终于挺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膛,淡漠道:“我是阿难……”见众人神情各异,毡虎又补充了一句,“阿难王,兀卒手下的九王之一……阿难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王有迹,阿难无方! 毡虎就是阿难王。 善无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终于醒悟,“你是元昊派出的细作。原来许久前,元昊就派你接近我,想着吞并吐蕃了?” 毡虎轻轻的叹口气,回道:“不错。”他神色中,没有大胜后欣喜若狂,反倒有分雪落的寂寞。 “兀卒有志一统天下,不像你们这般追逐名利。其实他派我到吐蕃许久,不过是想攻克大宋,击败契丹后顺势就收复了吐蕃。不过……他死了……” 毡虎说到元昊死了几个字时,眼帘已湿润。 那苍老目连王听到元昊的死讯,身躯一震,已跪倒在地。谁都看出来,他是真心的悲恸元昊之死。 九王虽死得死,叛的叛,但终究还是有人对元昊忠心耿耿。那个大志在胸的人,就算死了,也一样有颠倒众生的力量! 狄青人在高处,见到这种变化也是惊诧不已。陡然想起在青唐时,元昊很快地知道他要和吐蕃结盟,立即和大宋结盟破坏这段盟誓,这当然是毡虎在通传消息。而在承天寺内毡虎势如疯虎攻击他,要致他于死地,当然不是为了他破坏承天祭,而是想杀了他狄青,为夏国去除祸害。 这个阿难,恁地隐忍深沉? “兀卒去了,我再在吐蕃也没什么意义。”毡虎寂寞道:“你们都要来香巴拉,我就和你们一块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他太久没有说话,说了几句后,渐渐流利起来,但言语中的落落之意更浓。 “无间……无间……”善无畏脑海中有灵光闪动,叫道:“元昊当初在大殿中喊出无间两个字,就是让你出手攻我?”一想到这里,善无畏毛骨悚然,背心已有冷汗。 那时候毡虎离他最近,不知为何却没有发动? “你错了。兀卒不是让我们攻击,而是让我们收手。”毡虎轻声道,扭头望向了野利斩天道:“兀卒在你身边埋伏下了我,在耶律喜孙身边埋伏了罗?王,若没有郭遵的话,你们早在天和殿时就死了。兀卒本来不应该败。” 狄青一直盯着下方的惨烈厮杀,背叛忠诚,回忆起当初在天和殿的一幕,有些恍然。 那时野利斩天斩了迦叶王后,的确已到了耶律喜孙的身边,而毡虎就在善无畏的身边。这两人要是出手,元昊不见得会败。 可元昊为何要射出野利斩天那一箭?他又为何让毡虎、野利斩天住手? 善无畏痛苦地反驳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其实你们根本就想元昊死,是以并不出手。” 毡虎脸色不变,道:“我何必骗你?无间的意思你应该最清楚……” 善无畏眼中有了畏惧,他的确很清楚无间的用意,但他真的不清楚元昊为何最后喊出无间两字。 毡虎道:“无间本梵语,即为阿鼻,你们看这里是仙境,可在兀卒眼中,这里其实就是阿鼻地狱,坠此地狱,受苦永无间断。兀卒知道自己不行了,因为命令我们在这里将你们一网打尽。这种痛楚,岂不更是快意?” 耶律喜孙、善无畏心中均有痛苦之意。 元昊果然够毒,还有什么比功亏一篑、临近成功时反送了性命更让人失望?若元昊真的是这个念头,那他死后恶毒的诅咒无疑已被阿难王实现了。 善无畏心中还有不解,咬牙道:“我不信你说的。如果野利斩天对元昊是忠心的,那元昊为何要射野利斩天一箭呢?” 就是那一箭,让所有人认定野利斩天是叛徒,也让所有人觉得野利斩天也是走投无路。 野利斩天轻叹口气道:“并非射死人的箭才算是好箭。其实背叛兀卒的是没藏悟道和迦叶王,泄漏消息给兀卒的是我。兀卒射我那一箭,不过是想让你们相信我是叛徒,如非如此,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众人又是一怔,耶律喜孙本是痛苦的脸上,突然现出畏惧之意。他到如今,情形已不能再坏,又怕什么? 善无畏琢磨良久,才说道:“好,好,果然是好心机。” 郭遵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千万,喃喃道:“好一个元昊。” 狄青也终于想明白天和殿元昊那五箭的用意,元昊射杀了没藏悟道、野利遇乞,射伤了飞鹰、郭遵,唯独射空了对野利斩天的那箭。 那一箭射空,却埋伏下杀机,远比射中要有用。 很多人其实都不解,为何元昊五箭不选耶律喜孙和善无畏?因为这两个高手,才是除郭遵外,对他最有威胁的人。 可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元昊早就在耶律喜孙和善无畏身边布下了杀局。 只可惜元昊低估了郭遵和没藏悟道,这才导致败局。 但元昊虽败,还留下了无间一局,趁耶律喜孙、善无畏大意之下,终究将这几人一网打尽。实施他最后计划的就是阿难王和罗?王。 毡虎望着野利斩天,野利斩天也在望着毡虎。 最后在香巴拉站着的就是这二人。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偏偏两个人,都不是爱笑的人。 一个木讷,一个淡漠。 二人目光相对,却偏偏撞击出最激烈的光芒。或许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战到最后,因为他们能忍到最后。 “我想不到是你。”野利斩天终于开口,口气中满是唏嘘。 “我也想不到是你。”毡虎回了句,语气中很是萧瑟。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野利斩天缓缓上前一步,赤手空拳,他的刀已刺入了飞鹰的小腹。他望着毡虎,想要将毡虎抱在怀中痛哭一场。龙部九王只剩下三人,只有这三人对元昊才是最忠诚之人,他们虽来晚了,但毕竟来了,他们就该并肩作战。 毡虎木然的脸上稍有变化,似有动情,他也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也会来!”他上前一步,双手伸出,就要握住野利斩天的手。 谁见到这种场景,都忍不住要为这二人的忠诚而感动,可狄青在上方看到,心中陡然有了分寒意。 他蓦地察觉,这二人之间,本无半分感情可言。 “嗤”的一响,香巴拉内陡然亮了下。 那亮光带着白玉的洁白、冷锋的寒、心机的冷,倏然从野利斩天腰间飞出,带分情人的缠绵飞到了毡虎的喉间。 从野利斩天飞腰间飞出的是把软刀,如腰带般的软刀。 软刀一展,就要割开毡虎的咽喉。 毡虎却是早已蓄力,陡然倒了下去,不退反进,膝盖只是一弹,错过刀锋,箭一般的射到了野利斩天的身前。 挥拳! “砰”的一声响,野利斩天倒飞出去。 可一条手臂也飞上了天空,孤零零的独舞,洒落鲜血如歌。 这二人看似久别重逢,早就蓄意出手。 野利斩天落地时,手按肋下,本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分痛楚之意。他第一刀没有伤及毡虎,已在意料之中,见毡虎冲到近前时,他立即变刀,一刀斩向毡虎的肩头。 那一招本是逼毡虎回防。 只要毡虎退却,野利斩天就有把握将毡虎斩于刀下。可毡虎不退,毡虎错开刀锋,让出左臂,右手痛击,一拳击在了野利斩天的肋下。 毡虎拼了左臂,重击了野利斩天一拳。 那一拳最少让野利斩天断了三根肋骨,可毡虎也少了条手臂,无论怎么算,毡虎都吃了亏! 毡虎断臂,根本不望空中的断臂,只是望着野利斩天。他仅剩下的手一动,撕下衣襟一条,在断臂上裹了几下,止住了鲜血狂喷。 谁都看出来,他还要战,可他因何而战? 野利斩天望着毡虎狂野的目光,痛得额头冷汗都下,咬牙道:“你终究不肯放过我。你的野心比我大,想独自拥有香巴拉。” 众人那一刻不知什么心情,谁都想不到竟是毡虎野心最大,他借给元昊报仇为名,其实想独吞香巴拉? 毡虎笑了,他本木讷,可一笑之下,脸上已有着千种表情,“你这么说,无非想让人觉得我背叛了兀卒,是想目连王不要帮我,对吧?” 野利斩天手握软刀,沉默无语。软刀颤颤,蛇一般的抖动,有如众人激荡的心弦。 “其实在进入香巴拉时,目连已知道兀卒去了。”毡虎平静道。 众人一惊,就见那跪在地上的目连王,已泪流满面。目连王知道元昊死了,为何还肯带这些人进来? “因为我告诉他,我是阿难,带这些人进来,进来的人都要死。”毡虎少了木讷,多了平静,可平静中带着冰一样的冷。 善无畏、耶律喜孙、飞鹰看起来都奄奄一息,闻言均是脸色大变。 他们虽败,但还没有死。他们各个都有雄心壮志,当然不想死。 见野利斩天脸色也变了,毡虎笑道:“你想到了?其实香巴拉没有愿望,一个都没有。谁都不用许了,神是有,可不会再帮你们实现愿望了。” 狄青一震,脸上色变,几乎要冲下去质问,却被郭遵一把拉住。 上方虽有动静,可香巴拉内的人均是震撼毡虎说的消息,哪会注意到头顶的事情? 耶律喜孙神色更是痛楚,善无畏嘶声道:“你撒谎,我方才明明感应到有神向我询问唃厮啰去了哪里。” “是呀,神只是问一下,你就信了?它自身难保的,它没有对你说吗?”毡虎还是平静道,见众人都是大惑不解,毡虎却不再解释,说道:“其实很简单,我知道凭借一己之力不能奈何你们。我让目连王在你们面前演出神还能满足你们愿望的戏份,于是你们就开始争,最后剩下的人,我来解决!”目光从耶律喜孙、善无畏的脸上掠过,见二人都是神情愤怒,毡虎一笑,目光最终投向了野利斩天,“你说我想要独占香巴拉,其实真正想独占香巴拉的是你,对不对?” 野利斩天的软刀还在抖,听到毡虎质问,咬牙不语。 “其实事到如今,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了。”毡虎长吸一口气,目光森冷,“你放心吧,目连的确太老了,他不能出手了。今日只是你我的事情。” 野利斩天冷哼一声,灰白的眼眸向目连王的方向翻了下,神色有分犹豫。毡虎说香巴拉根本没有愿望的话,已重创了他的信心。 若毡虎所言是真,那他到此根本没有意义,他再战下去有何意义? 但他已不能不战,不战只有死! 毡虎望着野利斩天,说道:“其实你早猜到我会出现,也想到我是阿难王,因此你才最后出手,你赌我肯定能杀善无畏,你赢了。”见野利斩天还是不语,毡虎苦涩的笑笑,“但我到现在才明白兀卒在天和殿让我收手的意思,他射了你一箭,因为你本来就是叛徒!他已不信你!你本是无间,对不对?” 野利斩天脸色微变,皱眉道:“你说什么?” 毡虎斜睨眼耶律喜孙,淡漠道:“你是契丹派出来的无间,早就潜伏在兀卒身边多年,对不对?” 一言既出,众人愕然。一连串的意外和打击已让众人心中戚戚,神经麻木,但毡虎的这句话,还是让众人一惊。 野利斩天舒了一口气,灰白的眼眸翻望着毡虎道:“你早知道了?” “我才知道,可兀卒想必已有察觉,本来他安排你来杀耶律喜孙,我来杀善无畏。可他多半察觉到你有问题,他怕我势单力孤,不但不能给他报仇,反倒会被你们所杀,因此他才让我住手。他知道杀个善无畏已无法扭转大局了,因此他让我在香巴拉解决一切问题。” “但你怎么会知道我有问题?”野利斩天问道。 “耶律喜孙临难的时候,就喝到无间。可那句话并没有效应。”毡虎漠漠道:“我那时就想到了他如兀卒一样,也对另外一个人发令。我算来算去,如今还站着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内应,但那人显然不是我。” 让耶律喜孙求援的人如果不是毡虎,那肯定就是野利斩天。 这本来就是二减一等于一那么简单。 耶律喜孙听了毡虎的话,神色中没有欢喜,反倒有分惧意。 毡虎望了耶律喜孙一眼,淡淡道:“你为何会害怕呢?是不是因为你发现野利斩天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听话?他虽奉你命潜到兀卒的身边,他不忠于元昊,他也不忠于你,他只想着香巴拉。他眼睁睁的看着你受创根本不出手,他想让你死了算了。你已不敢说出他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他也背叛了你,你怕你埋下的这个细作反倒杀了你?” 狄青一直心绪如麻,听到这几句话,心头一震,想起当年往事…… 当初他救了耶律喜孙,又在后桥寨的后山见到耶律喜孙,那时候耶律喜孙说他将野利斩天击到了山下。 如果毡虎说的是真的,那很显然,当初耶律喜孙去后桥寨,不是找野利斩天算账,而是去联系野利斩天。 原来耶律喜孙从那时候就开始对他狄青撒谎。 原来……许久以前,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已开始…… 他远远望着香巴拉内的血腥杀戮和反叛,其实只感觉到厌恶和遥远。他不再想耶律喜孙,心中其实只想着毡虎说的一句话,“其实香巴拉没有愿望,一个都没有。谁都不用许了,神是有,可不会再帮你们实现愿望了。” 如果毡虎说的话是真的,那他如何来救羽裳? 别人为权势、为永生、为了太多太多,可他只为羽裳。 但毡虎可能是说谎,毕竟郭大哥求过香巴拉之神,恢复了武功。他因为对郭遵的信任,这才没有丧失信心。 恍惚中,狄青没有留意到香巴拉转瞬变化千万,只有一人的眼眸不望下方的动静,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眼,有如三生顾盼。 望着他的是飞雪。 无论香巴拉如何变化,可飞雪此刻的眼中,只有狄青。 狄青听野利斩天轻轻叹口气,“阿难,你实在太细心了,你也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聪明。这些年,我只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从来不知道你的底细。”那灰白的眼眸不带分光彩,冷冰冰的望着毡虎,野利斩天又道:“但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是做了件错事,你这么一说,敌手就不止我一个。你未战已败。” 见毡虎沉默下来,野利斩天脸上突然泛起分神采,他已缺乏了信心,不想再斗,他胜面虽大,但这场仗有什么意义?因此他想说服毡虎放弃这无意义的一战,“飞鹰知道香巴拉的秘密,难道你不想……” 不等野利斩天说完,毡虎就冰冷的截断道:“我不想!我败了又如何?你们来这里是因为贪心,但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要死的。” 顿了下,毡虎一字字道:“害兀卒的人全部要死!你也不例外。”说罢双腿一曲一弹,已爆射向野利斩天。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但天地浩瀚,除了尘沙飘渺,还有一种精神激荡天地……万古长存。 所有都明白毡虎拼命是为了什么,他为的是承诺!虽未许下,却为之舍却生死的承诺! 第三十三章 魔境 毡虎转瞬已冲到了野利斩天的面前,变拳为爪,急抓野利斩天的咽喉。 他动作招式也不复杂,但快得惊人,锋锐骇人。他五指留有常常的指甲,平时握拳也看不出什么,但手指一张,指甲弹出,就如五把锋锐的短刀。 他还剩下的那只手,就如虎爪。 野利斩天爆退,他虽处于优势,但却没有毡虎拼命的决心。毡虎不怕死,但野利斩天不想死。 二人一进一退,转瞬移开数丈的距离。 郭遵、狄青在上望见,互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复杂之意。 在契丹的支持下,失去了元昊的强势对抗,估计夏国的权利很快会落在蓄谋已久的没藏家手上。 这时候还为元昊的拼命的只有毡虎一人。 这种人本是他们的对手,但值得他们敬重。可毡虎不为香巴拉,郭遵、狄青千辛万苦多年,就为香巴拉,眼下香巴拉的厮杀已近尾声,毡虎如斯疯狂,若再胜出的话,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们并不知晓。 无论毡虎说的对错,但郭遵他们已决定停止这场厮杀。 就在这时,毡虎已追上了野利斩天。善无畏眼中突然现出分怨毒之意,挣扎坐起,双手结印,嘴唇已嚅嚅而动。 飞雪见狄青神色紧张,终于低头向下方一望,突然脸色改变,低声道:“阻止他!” 狄青不知道飞雪让他阻止哪个,可见到飞雪口气中满是异常的焦灼不安,心中有了不详之感,再不迟疑,掀开了银色的盖子,倏然穿过。 香巴拉四壁尽是白玉之壁,但在墙壁上,却有很多突出的银白色物体可供落脚,狄青脚尖一点,几次纵跃,就要到了香巴拉地面。 这时惊变再起。 “般若……波罗蜜多!”善无畏双手结印,口吐真言。虽还是这简单的六个字,但其中语意变化直如无穷无尽。 毡虎出拳,陡然间全身一震,目露痛苦之意。 那咒语,本来是对他而念。 他在善无畏身边多年,知道这咒语有神鬼莫测的能力,可束缚人的举止动作,但只是见到别人被困时的样子。等到咒语亲临其身,他才感觉到那咒语的恶毒。 咒语如针刺在他的心口,让他遽然全身麻了一麻。 野利斩天说得不错,毡虎眼下绝对不止一个敌手。在香巴拉内的人,几乎人人都恨不得毡虎死。 善无畏有机会能杀毡虎,当然不会错过。 野利斩天听咒语响起,见毡虎身形一凝,脸上陡然现出分杀气,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不除毡虎,很可能出不了香巴拉。 才念及此,野利斩天身形倏顿,陡然低喝一声,软刀本是蛇一样的震颤,但被他一抖,已变成长枪般的挺直。 软刀劲刺,刹那间,已没入了毡虎的胸膛。 毡虎震天的一声吼,双眸暴睁。软刀入胸的刹那,反倒让他浑身恢复了活力。他奋力一扑,已要扼住野利斩天的身躯。 野利斩天一招得手,就知道毡虎临死的反击肯定惊天动地,身形急退,就要闪开野利斩天的疯狂反击。 遽然间,一声咒语响在他的耳边。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咒语几乎在一念间说完,六个字不分先后的叠加在野利斩天的耳边,轰然有如雷响。 野利斩天一震,那片刻无法动弹。 毡虎怒吼声中,已扑到了野利斩天身上,膝盖一顶,手臂用力,只听到“咯”的一声响,野利斩天脊椎已断。 野利斩天惊天的一声吼,只剩余力拔出了软刀,全力一掷,射到了善无畏的小腹。 善无畏不但想让毡虎死,他还想借毡虎之手,杀了野利斩天。因为他虽重伤,但两句咒语,就让毡虎和野利斩天同归于尽。 可野利斩天临死一击,也是要了善无畏的性命! 狄青下落途中,见到这一幕,已没时间惊诧。他终于明白,飞雪让他阻止哪个。 飞雪让他阻止是飞鹰! 香巴拉内,已一片混乱,众人都望着毡虎和野利斩天,飞雪却在望着那光环,可飞鹰拖着身子,已靠近了那光环,而且就要入了光环。 谁都没有留意到飞鹰,也不知道重伤之下的飞鹰接近那光环做什么? 但狄青已知道,无论毡虎、野利斩天死活,飞雪都不放在心上。飞雪焦急,就是因为飞鹰接近那光环。 狄青已要落在地上,就要向飞鹰扑过去。陡然间听到郭遵喊道:“狄青!” 狄青感觉那声喊中包含着紧迫之意,回头一望,就见飞雪已从空中跌了下来。狄青身手敏捷,可飞雪不行。飞雪急于下来,立足不稳,竟从上面掉了下来。狄青想都不想,再顾不上飞鹰,运劲双臂,飞身去接。 可那股力道实在太大,狄青饶是早有准备,也被那股冲力带得翻个跟头,化解了来势。接住飞雪那一刻,狄青脑海中有光电闪过,皇仪门前的那一幕再次重现。 但这一次,他接住飞雪。 飞雪化险为夷,没有半分喜悦之意,焦急道:“狄青,把飞鹰拖出来!” 这时飞鹰已到了光环之下,他用血手从怀中掏出个圆球模样的东西,疯狂叫道:“我带来了它!你看到了没有?我带来了它!你看到了没有?” 谁都不明白飞鹰说地是什么意思。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如此焦急,但信飞雪所做之事,肯定有她的理由。放下飞雪,狄青一个健步冲过去,已近光环,陡然间听到飞雪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狄青,退回来。” 狄青凛然,可完全不解飞雪到底想着什么。为何她让狄青拖出飞鹰,为何她又让狄青退出光环? 就在这时,香巴拉陡然亮了起来。那股光亮来的忽然,来得异常,转瞬之间,白玉的墙壁都亮了起来,亮得有些透明。 光环暴涨,本来尺许的直径,片刻间变得丈许大小。 流光闪烁中,有异彩已波及到狄青的身上。而身在其中的飞鹰,更是全身在光环的照耀下,甚至也有些透明起来。 飞鹰脸上,蓦地现出了无限光彩。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怎么会变得透明? 狄青蓦地感觉危机已到,却听到天籁中仿佛有人开口道:“来吧。”那声音空旷无边,其中带着分熟悉之意。狄青在梦境中,几次听到这个声音,从未想到过,在清醒的时候,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来吧?这是什么意思? 陡然间,只感觉一股大力传来,要将他扯着前行。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现象,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却像有万千丝带缠在狄青的身上,要带着他进入那光环所在。 就在这时,飞鹰陡然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莫要抓我!莫要抓我? 这话恁地耳熟,狄青听到这四个字时,想到了当年赵明提及香巴拉时,说有族人进入香巴拉时,也说过如此的话语。 狄青已知不好,惊惧下感觉到那股牵扯的大力陡然间加大了十倍。就听飞鹰惨叫一声,倏然凭空而起,但人在半空,有光芒一耀,变成一堆白骨。 而那白骨,转瞬之间,也变成了粉末。 而他手中拿个那个圆球,就那么孤零零的落下来,敲击在地面上,“叮”的一声响。响声虽微,却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香巴拉,本是人们想象中的仙境,如何会变得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 狄青知道若被那股力量带过去,只要一入光环,肯定会和飞鹰一样的处境。怒吼声中,全力后退。他那一挣,甚至听到自己骨骼“啪啪”响动。 那一挣,狄青用了全身的气力。 他嗓子发甜,几欲喷血,眼前发黑,金星乱冒。透过那迷离光线,突然见到光芒中,有两人面面相对而跪。 那两人如同跪在半空中…… 那情景依稀相识,当初在青唐密室时,他就见过那两个人。 那两人一是王者的服饰,鬓角如霜,容颜俊朗,好像就是他狄青。那人的对面,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是羽裳吗? 他这时候,怎么会看到这般景象? 狄青深思恍惚,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可无论梦醒,终究还是可那股巨力在抗争。遽然间,有熊熊火光明亮,狄青神思中就听到那男女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陡然间天旋地转,空中那两人也跟着一转,狄青终于看到了那男女的面容。不错,那男子就是他狄青,可为何头戴王冠,怎么那男的竟是段思平?那女的呢?那女的并非杨羽裳,看面容……依稀竟是飞雪。 为何是段思平和唐飞雪? 那明明是他狄青! 他为何会看到这种情形?狄青心中困惑,一个声音在叫喊,“这不是梦境!” 遽然间,脑海中久未出现的红龙、金龙倏然而现,翻腾吼叫,助狄青劲力勃发,狄青竟向后退了半尺。可他仅能退后半尺,那一刻,他只觉得身处一张无形的大网中,虽破网而出,转瞬间又被另外的无形之网困住。 前方幻境消失不见,但已印入狄青的脑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时候,见到这么个奇怪的幻境? 陡然间善无畏惊叫一声,惊破了狄青的恍惚,善无畏叫道:“莫要抓我。”光环才起那刻,善无畏脸露狂喜,悄然向光环靠近,只以为那是神将出现,哪里想到见到飞鹰倏然化身为骨,骨化成灰。那一刻,生死的恐怖让他惊骇莫名,才待后退,就被一股大力牵扯了过去。 善无畏没有狄青的巨力,倏然如箭矢般飞出,入了光环,转瞬变成了白骨飞灰。 狄青额头尽是汗水,只感觉体力大耗,再难抗衡那股巨力。就在这时,一人及时掠过,一把抓住了狄青,震天价的一声吼。 那股力量磅礴无俦的传来,狄青借力发力,和那人倏然倒飞了出去。引力一断,“砰”的一声响,二人均是撞在白玉墙壁上。 救出狄青的人,正是郭遵。 郭遵那一刻,额头尽是汗水,突然嘶声吼道:“你不讲信义,卑鄙无耻!”郭遵素来冷静,就算面对元昊时,都是不改常态,但这一次,他脸上满是愤怒之意。 狄青愕然,不知道郭遵到底是对谁喊叫,忽然发现飞雪要向那光环冲去,狄青骇然,飞身而起,将飞雪一把拉住,喝道:“你做什么,你找死吗?” 飞雪竟也失去了常态,叫嚷道:“它要走了,它要走了,不能让它走!”她那一刻,眼中满是泪水,脸上也有说不出的悲哀绝望之意。 狄青见了,心头震荡,嗄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飞雪陡然跪了下来,以头叩地,双眸紧闭,嘴唇蠕动,似在念着什么,可她终究没有半分声音发出来。 这时候,香巴拉已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周遭一切居然慢慢旋转起来。而那旋转中,还能听到天地间“噼啪”响声,如同天崩地裂般。 那道光芒扩到丈许后,耶律喜孙也是惊叫一声,不由自主的向那光芒靠拢,而那光环中的一切事物,如被旋风卷起般的团团而转。 无风,但香巴拉内的一切均像被一股无形之力催动变化,光芒再盛,四周的白玉墙壁倏然大亮,有五彩流动。 天摇地动。 郭遵眼中也露出畏惧之意,知道再不逃命,很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嘶声道:“狄青,走。” 狄青一阵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心中隐约明白,这一走,以后就再也没有香巴拉了。 一念及此,心中大痛。 没有了香巴拉,他就救不了杨羽裳,救不了杨羽裳,他此生何用? 多年为之魂似梦绕、寄托全部希望的香巴拉,突然变得如此让人绝望,那种打击之巨,旁人怎能想象? 狄青呆立在那里,心中想着,天崩地裂也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和羽裳一起。 飞雪还跪在地上,嘴唇蠕蠕而动,浑身都颤抖起来,而不知何时,她的嘴角溢出了一分鲜血。 狄青茫然间瞥见,心头大痛,忍不住又想起方才的幻想。郭遵一把握住狄青,喝道:“带飞雪走。” “你带飞雪走,我不走。”狄青叫道。 郭遵一怔,脸上又有悲哀之意,抓紧了狄青的手腕,嘶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飞雪也走不了。那大家都死在这里好了!” 狄青微震,见到郭遵脸上的决绝之意,知道他绝非是说笑话,眼见到整个香巴拉摇晃不停,似乎都要塌下来的样子,狄青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飞雪,喝道:“走。” 倏然间,有一物急旋而至,到了飞雪面前。 飞雪脸上现出分喜意,叫道:“狄青,抓住。” 狄青伸手抓住那物,只感觉手心一震,那物是个扁扁的盒子,似铁非铁,却又不重。这东西哪里冒出来的? 来不及多想,狄青望向郭遵,郭遵已道:“跟我来。” 在香巴拉一团混乱之际,只有郭遵最为清醒,下落之时,他已在留意退路。耶律喜孙他们来的那个通道,就是退路! 郭遵闪身之间,已到了那个入口处,见那入口不知何时已然封闭。心中凛然,大喝声中,一拳击出。 “砰”的声响,有个黑洞现了出来。但那黑洞扭曲,似乎也要塌陷。 郭遵见状,一颗心沉了下去,但别无选择。听飞雪喊道:“就从这里出去。”郭遵一念坚定,当先行去。 狄青一手抓住那铁盒,一手拖住飞雪,飞身入了洞口。 那洞口有一人多高,本来可供两人并肩而走,但大地震颤,上方不断有石屑跌落。狄青见飞雪踉跄,一咬牙,将她横抱在怀中,以身躯护住飞雪,急冲向前。 才奔出十数丈的距离,就听到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那声巨响震耳欲聋,有如千万面大鼓同时在狄青耳边敲击响起。狄青只感觉身后巨浪冲来,闷哼声中,飞身纵起。 才一落地,狄青就感觉后方有塌陷之声,身后的那条甬道,完全塌陷。 而大地震颤不休,他们所处的甬道,似乎也要全部塌了下来。 狄青大惊,知道甬道若塌,几人被埋其中,任凭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逃脱。就听郭遵喊道:“狄青,快走!” 甬道黑暗,狄青眼前漆黑,只凭感觉和听觉,紧紧跟随郭遵的脚步。 那一刻,脚下摇晃,头顶震颤,直如天崩地裂般的恐怖。 不知奔行多久,震颤声稍停,那轰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一直传上去,冲入了云霄。 狄青心下骇然,不解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觉到郭遵止步,狄青忙停了下来,问道:“郭大哥,怎么不走了?” 黑暗中有幽幽的光华起,照在郭遵的脸上,煞是凝重。狄青见了郭遵的脸色,已是心头一沉,往前望去,脸色微变。 前方再无通道,有巨石斜插而落,挡在甬道之中。 那巨石不知几许大小,完全堵住了前方的通道,他们再无能前进一步。狄青缓缓的放下飞雪,心中惨然,知道他们已陷绝境。 这里深入地下,只有一条不知几代人才挖掘出来的通道,眼下后方塌陷无路可退,前方巨石拦路,无处可走,他们活生生的就要被埋在地下。 他们已无生机。 郭遵当然也想到这点,是以脸色凝重,只沉默了片刻,就道:“后面就是香巴拉,那里显然已全部崩塌,我们退不回去,眼下的生路只有前方。推是推不动这石头,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挖过去。” “若前方的甬道也塌了呢?”狄青苦涩道:“这块巨石如此巨大,可能连带砸塌了前方的甬道。我们一不知道这石头的大小,二来……”本想说就算从这巨石旁挖过去,前方如果也早被掩盖,那还是没用? 从香巴拉逃出后,狄青早就心灰若死,要不是因为郭遵、飞雪的缘故,他说不定已准备死在香巴拉,眼前前方路途受阻,他难免心中气馁。但抬头望去,见郭遵坚毅的脸庞,不屈的眼眸,狄青心头一震,暗叫惭愧。郭遵怕死吗?郭遵从来不怕!郭遵来此,奋力求生,还不是为了他狄青,若没有他狄青,郭遵何至于此,既然如此,他有什么道理抢先放弃? 想到这点,狄青看清四周并非岩石层面,长吁一口气,说道:“要到达前方的甬道,可从左右或者上下四个方向挖过去,我们时间有限,只能赌一个方向。”他未说的是,眼下甬道被封,很快就会呼吸困难,他们若挖不通甬道,不等渴死饿死,可能就会憋死! 郭遵当然也想到这点,已摘下腰间的刀鞘,略作沉吟,向飞雪望去道:“飞雪,你觉得我们从哪个地方挖好些?” 郭遵知道飞雪是个神奇的女子,有着常人没有的灵感,是以征求她的建议。 狄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飞雪,连忙放下。 飞雪斜睨眼狄青,落地后没有说话,反倒坐下来闭上眼睛。 狄青不解,郭遵也是困惑,但二人均知道飞雪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是以静静等待,只是片刻后,飞雪神色微变,掠过分惊喜,说道:“先向下挖!” 郭遵和狄青对望一眼,有些难解。按照常理,大石从上冲下,不知几许,向上挖肯定很是艰难,但向下挖把握也不大,若是下方挖孔,大石下坠的话,众人一番辛苦,不都是白费了? 迟疑只是片刻,郭遵已决定道:“好,向下。”他刀鞘一插,已深入地下,挖出一块泥土来,狄青也是一般的做法。二人齐心协力,盏茶的功夫,已挖深丈许的高度。这里土质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幸好郭遵、狄青都是武技精湛,力大过人之辈,挖掘速度极快。 可前方还是岩石,并无松土现出,狄青、郭遵额头已有汗水,蓦地感觉开始燥热,而呼吸也有些艰难。 狄青暗叫糟糕,知道再挖丈许,就算能挖到前方的软土,但还要向上反挖。那时候地形有限,速度更慢,就算前方没有塌陷,可气不够用,三人也要憋死在这里。 郭遵何尝没有想到这里,可事到如今,不想坐以待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挖掘。二人挥汗如雨,又挖了丈许的距离,前方仍是石质。 那块大石落下来,不知道穿了多深的距离。 狄青只感觉呼吸困难,眼前发黑,见郭遵汗水直冒,还是拼命奋战,心中激荡,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回头向飞雪望去。 幽暗中,飞雪正望着狄青,反倒异常的平静,“继续挖,再过一丈,就有气用。” 狄青一怔,转瞬喜道:“下方有隔空岩洞?”他小时候在老家,经常在深山老林出没,知道有些大山虽从外看似雄拔巍峨,但山中山下往往有空出的岩洞。 难道说飞雪真的有如斯之能,可知道地下的情况? 狄青惊喜之下,只有这个希望,奋力再挖。那刀鞘早卷,狄青转用单刀。“崩”的声响,原来郭遵在狄青回望的时候,早换了单刀,他用力过巨,单刀折断。可郭遵根本不停,就用半截单刀继续挖掘。 呼吸益发的困难,再用力,要用比以往两倍的气力。 狄青几近虚脱之际,突然感觉到一刀挖去,手上劲泻。心中狂喜,惊天的一声吼,用力一绞,下方已出现个圆孔。 一股清冷的气流从下而入,清鲜无比。 郭遵、狄青长舒一口气,虽未脱困,可死里逃生后,感觉就算那空气也是甜美非常。 下方果然有隔空岩洞,他们虽未脱离困境,但暂时能不用憋死,心中喜悦之情不言而喻。稍歇片刻,飞雪道:“挖开了,先下去再说。” 狄青心想,下方不知什么情况,不过无论如何,也比眼下的情况要好些。郭遵也是这般想,二人齐力,很快挖出个尺许的圆孔。但周边又均是岩石,无法再扩。 那圆孔之下,黑黝黝伸手不见五指,见不清下方是什么。有如个怪兽张开了大口,择人而食。 狄青略作沉吟,已握泥土成团,丢了下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响,有回音传出。狄青忧喜参半,说道:“这下面不高。”他高兴是,可以下去停留,徐图脱身之计。忧愁的却是,如今越来越向下走,此生能否还能见到光明呢? 郭遵却想,“下方不知道什么情况,若真能有一条路通往地上,那就再好不过。”虽知这愿望实现起来实在渺茫,但眼下情况没有更坏,不妨看看再说。想到这里,说道:“我去看看。”狄青才待阻拦,郭遵已道:“我没事的。” 狄青知道郭大哥为他着想,只能叹口气道:“那你小心。我们再多试试情况你再下去。” 郭遵知道狄青求稳妥,点头同意,二人又搓了几团泥土丢下去,试出下方均是实地。郭遵小心跃下。 狄青虽探出是实地,但还有担忧。见郭遵下落时,一颗心提起。 只听轻微的脚步声落地,紧接着就有一团微弱的光线亮起,正是郭遵拿出了夜明珠。那团光芒飞快的游走一圈,郭遵探明完情况,低声道:“狄青,下来吧,暂时没事。” 狄青闻言跃下,又喊飞雪下来。 飞雪在那洞口犹豫下,终于还是跳了下来。地面离洞顶有几丈的距离,狄青终于放心不过,伸手接住飞雪,轻轻放下。脑海中突然又闪过香巴拉时出现的幻想,那一男一女对跪而拜,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为何会那样? 暗室中,狄青心中迷惘,可还是关心眼下情况,问道:“郭大哥,这附近什么情况?”他感觉到暗室有种潮湿的清新,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郭遵语气中微有激动,摇头道:“这是个石洞,好像不小,我还没有详细查看。造化神奇,竟在这地下现出个空洞。可能是真的命不该绝吧?” 狄青苦涩一笑,心道就算眼下无事,三人无粮无水,还能坚持几天?但这时候不想说丧气之话,为了郭遵和飞雪,他也要拼命去找出路。 郭遵却已先坐了下来,道:“先歇息片刻再说。” 狄青其实早就疲惫不堪,闻言一屁股坐了下来,缓缓的调息,争取把体力恢复几分,然后再查究竟。 飞雪站在那里片刻,突然向远处走了去,狄青一惊,纵身而起到了飞雪的身边,低声道:“飞雪,这里情况不明……”话未说完,就见飞雪弯腰下去,徒手在地上挖了两下,竟拽出两个萝卜般的东西,一个给了狄青,另外一个扔给了郭遵道:“这黄精可以吃了。” 郭遵、狄青均有分喜意,也诧异飞雪这般灵性,居然能在此处找到些吃的。 郭遵去了黄精上的泥土,连皮咬了口,只觉得入口微苦,但其中水分不少,精神微震。 狄青却没有去咬,伸手又想去泥土中找找。飞雪看出狄青的心意,摇头道:“没啦。” 郭遵一怔,再也吃不下去。狄青凝望着飞雪片刻,突然手一用力,已将手中的黄精拗成两截,递给飞雪一半道:“当初在沙漠中,我的那袋水你不喝一滴。但这是你的东西,你也应该吃的。” 飞雪凝望狄青许久,黑暗中,眸子熠熠生辉,有如那天上闪烁的星星。 终于没有拒绝,飞雪接过那半截黄精,轻轻的咬了口,说道:“方才你们尽力了,我去探路吧。” 郭遵已将咬了一口的黄精放入怀中,心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东西,现在还能忍住饿,到时候实在不行,可和他们分了吃,说不定生机就在那之后。”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可对狄青,直如对弟弟一样的爱惜,对于飞雪,他更是有种难言的感觉。缓缓站起道:“一块走吧。” 狄青也是此意,说道:“大伙现在一条船上,一起走有个照应。” 飞雪瞥了狄青一眼,突然道:“你不怕这船翻了?” 狄青微怔,总感觉飞雪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才道:“要翻一起翻好了。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飞雪移开了目光,望向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处,幽幽道:“你说得对。”她好像还想说什么,终究移步先前,走了两步,四下望去,说道:“右边是石壁,左手有洞口,那里湿气很重,应有水源。”说话间,已移步向左面行去。 狄青早知道飞雪夜能视物,倒不奇怪。郭遵倒很是诧异飞雪的本事,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缓步跟随在狄青。 狄青就在飞雪身旁,听飞雪自言自语道:“这里既然有黄精,就说明有水源,这里深入地下,以这空气蕴含的水气来看,地下水源很是丰富。可奇怪的是,为何我没有听到水声呢?” 狄青暂时不关心水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飞雪,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否说给我听听?” 他到现在,脑海如同乱麻,对香巴拉发生的一切,如在梦中。他怕再不问,以后再没有问的机会。 飞雪脚步顿了下,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狄青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突然想起香巴拉内的幻境,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忐忑问道:“我在要被吸引到那光环的时候,看到了幻境。那里有一男一女……”扭头问道:“郭大哥,你当时看到什么没有?” 郭遵怔了下,只是摇摇头。 狄青又向飞雪望去,可借着郭遵手上夜明珠的光芒,他根本看不清飞雪的表情。 飞雪没有望着狄青,只是望着黝黑的远处,缓慢的行走,淡漠道:“一男一女,是谁呢?”除了在香巴拉内有些失态的喊叫外,她口气一直是平静非常,波澜不惊。 不知为何,狄青总觉得那波澜不惊的声音下,隐藏似轻微的颤动。不像风吹风铃,而像那曲声已罢,琴弦还留下的那份颤抖。 狄青犹豫片刻才道:“是……段思平和唐飞雪。” 飞雪脚步顿了刹那,转瞬恢复了前行,“他们是谁?” 狄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幻境那男人明明就是他狄青,为何要穿王者之服,而且是段思平?对面那女子,为何不是杨羽裳,而是飞雪……或者应该说是唐飞雪? 飞雪姓唐吗? 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道:“我也难以确定。但他们……很像你我……飞雪,这是怎么回事?” 飞雪“哦”了声,问道:“就算像你我,他们怎么了?” 狄青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缓缓道:“他们相对而跪……像是……像是……”那幻境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无法再说下去。但那幻境出现过两次,难道说……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们相对而跪,难道是在拜天地?”飞雪淡淡道。 狄青忙道:“不是,不应该是。他们像是在立下誓言……说什么……”再次难以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如何开口。但那誓言,他再也无法忘记。 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飞雪轻轻叹口气,声音中终于有点波澜,“你也说过了,那是幻境。幻境……根本做不了准的。” 狄青很是犹豫,不待再说,听飞雪轻淡道:“香巴拉为何会变成如此,你要不要听听?” 不但狄青微凛,就算一直沉默的郭遵都忍不住道:“要的,姑娘请讲。” 这天底下,除了元昊、唃厮啰外,恐怕只有飞雪才知道香巴拉到底怎么回事。郭遵虽见过唃厮啰,但除了从唃厮啰手上得到幅地图外,并没有从唃厮啰口中得到更多关于香巴拉的消息。听飞雪竟然主动提及这件事,难免侧耳倾听。 三人还在前行。前方虽暗,但飞雪行走起来,并不障碍。 地下空气竟还清新,只是极静,静得那脚步声听起来,都有着无边的落寞。 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头,飞雪沉默了良久,终于道:“我说的,只是我想的,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能保证是对的。” 郭遵接道:“姑娘请说吧,这世上你若不知道答案,只怕没有人再知道了。” 飞雪低低的“嗯”的声,似乎自言自语的说道:“知道有什么用呢?”那声音说的很轻,就像柳絮沾水般的轻淡,转瞬她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或许,你可以把他们看成是神仙。”她说起很久很久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很重,像在着重强调着什么。 故事一开始,就有神仙,很是离奇,狄青听了,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见郭遵不语,也就默默的听下去。 飞雪低声道:“可他们也算是一对不幸的神仙。他们来到这世上后,就分开了,再也没有见面。那个女人为了寻找另外的伴侣,想尽了办法,也是无能无力。” 狄青不知道这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不解神仙怎么会不幸,迟疑道:“他们是神仙,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飞雪沉默良久才道:“天地间的奥妙,难以尽数,传说中,神仙法力不也有高下之分吗?” 狄青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郭遵却道:“不错,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天子黎民,均有烦恼忧愁,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只怕和世间万物类似,虽有能力,但也有无能为力之事了。” 狄青听到这番言论,沉默良久,他感觉郭遵和以前有些不同。这番话,多年前郭遵是不会说出来的。 难道说,一个人经历了生死,看的就比别人多得些? 飞雪点点头,像是赞同郭遵的意思,说道:“他们分离后,就再也没有相见。那女的神仙一直很想念伴侣,但法力越来越弱,她终于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多半无法找到另外的一半。可她的法力越来越弱,弱到她已很难再等下去的地步。因此她为了等待,封存了自己的法力,只传下了法宝,托付给她认为信得过的人去找她的伴侣。那法宝,能给所托之人一种能力,让他可以与众不同。她第一个找到的人,就叫做段思平!” 狄青听天书一样的听,若要品评,只能说这更像是传说。听到段思平三个字的时候,失声道:“大理国的开国君王……龙马神枪段思平?” 蓦地想到那金书血盟,想到那血盟上的歃血画面,记载的神枪、龙马、神女和无面佛像,这一切好像并不相关,但千丝万缕已然成线。 飞雪沉默许久,才道:“是的,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你对他有印象吗?”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有此一问,立即道:“我对他本来全无印象,不过后来去青唐时,唃厮啰曾给我看过金书血盟,我对他才略有了解。” “是啊,你对他全无印象了。”飞雪轻声道,她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惆怅和遗憾,但狄青被故事吸引,并没有留意飞雪的异样,追问道:“后来呢?” 飞雪道:“段思平和那女的神仙定下世间最庄严古老的盟誓,神女帮助段思平得到江山,而段思平立誓为神女找到伴侣。结果是,段思平得到了江山,但他没有实现诺言。” 郭遵诧异接道:“我也听大理国史记载,段思平身上有很多不可思议之事,什么天赐龙马神枪,得神女指点,大雾过江,牛羊讲什么思平称王一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不想却是真的。” 飞雪道:“这些事情大理史书有记载,倒非是渲染,而是段思平让史官亲自书下,忏悔未能实现诺言,也让自己的子孙若逢不幸时,最好退位为僧躲避祸患。他也因此遭到誓言反噬,和宋太祖赵匡胤一样英年早逝,子孙也没有坐享他打下的江山,反倒被兄弟夺去。不但如此,他还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 狄青不关心段思平的女人,想起一事,说道:“难道说,那神女找的第二个人是赵匡胤吗?” 郭遵也是一震,诧异道:“这个,有可能吗?” 飞雪沉默良久才道:“赵匡胤?哦,这件事……我倒不敢肯定。但听说赵匡胤的确得到过神仙的指点,也和大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狄青想起来一事,沉吟道:“玉斧划江,蛮夷自服。当初赵家兄弟凭双拳四棍打下赵家的四百军州,赵匡胤百战百胜,本可征服蜀地时径下云南,但他到大渡河而止。太祖不伐大理,难道说,他们都得过神女之力,因此不想彼此纠缠吗?” 郭遵倒有些赞同狄青的说法,思索道:“赵家兄弟虽是一母同胞,但若论能力和武技,太祖明显比太宗强出太多。我倒觉得太祖可能见过了飞雪说的那……神女,而太宗没有。宋廷传言,太祖在太庙立下几条家法规矩,只有大宋天子登基后才能入内一观,不得有违。这个规矩很是神秘,倒和段思平立下的祖宗家法有些类似。在我感觉,段思平和赵匡胤间,好像的确有些牵连。” 飞雪摇摇头,“这个,我不算清楚。”她似乎对赵匡胤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狄青觉察到飞雪的冷漠,暗自奇怪,心道为何飞雪对段思平的一切很是熟悉,可对赵匡胤根本没有兴趣知晓呢? 郭遵觉察到异样,问道:“那据姑娘所知,那神女在段思平死后,又做了什么?” 飞雪口气中似乎有些意兴阑珊,道:“据我所知,神女找到段思平时,也同时找到了曹仁贵,曹仁贵就是归义军后来的领袖。这件事我已经和你们说过,不过曹仁贵和段思平一样,均是无能找到那神女的伴侣……” 狄青终于明白了一事,恍然道:“那香巴拉,本是你说的故事中,那神女所居之地吗?” 郭遵苦涩道:“你现在才想到吗?这件事若非飞雪,也真难说清楚来龙去脉,因此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及。” 狄青终于明白了香巴拉的由来,暗自想到,就算从段思平算起,那神仙不最少在香巴拉呆了百来年了,她还活着?哦,她是神仙嘛,本来就不会死。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感觉不可思议,但是亲身目睹,又不能不信。狄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段思平和曹仁贵他们都没有见过神女的真面目,因为才画下了无面神像吗?” 飞雪点点头道:“的确如此,其实我也是感觉那神仙像女的,具体她什么样子,我也未曾见过。想必是得到她神通相助的人,都感觉她是女人吧。他们不确定神的面容,这才用无面神像替代。” 狄青这才明白真宗玄宫、金书血盟那无面神像的意思,可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曹仁贵死后,曹家后人做了什么,为何要把沙州让给元昊?为什么有五龙、滴泪、无字天书,真宗为何知道无面神像,元昊呢,为何控制香巴拉不让人接近,飞雪、唃厮啰到底又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 太多疑问,狄青已不知先问哪个? 第三十四章 出围 飞雪像是猜到狄青的困惑,轻声道:“你听我慢慢说。曹仁贵死后,曹家后人却起了纷争,有一派坚信香巴拉的神奇,苦守香巴拉,希望再得到神女的眷顾,有另外一帮曹姓人,却认为香巴拉本不详之地,离开了香巴拉。” 狄青想起和香巴拉有关的事情,倒有些赞同和离开沙州的曹姓人。香巴拉的确有太多的神奇,但和香巴拉有关的人,并没有哪个有好结果! 段思平、曹仁贵、真宗、元昊,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虽和香巴拉有关,但结局呢? 郭遵突然问道:“那离开香巴拉的曹姓人去了哪里?” 狄青知道郭遵言不轻发,奇怪他为何这么关注那批人的下落?可他感觉,飞雪除了提及段思平时,语气才有分异样,对别人的事情,都很是淡漠。 果不其然,飞雪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片刻后,飞雪又道:“神女等不到结果,但能力越来越弱,无奈之下,就又将几件东西送出了香巴拉……” 狄青一震,“其中有五龙?” 飞雪点点头道:“是,有五龙,还有无字天书和滴泪。若依神女的解释,五龙是一种可改变人体质的东西。可五龙只能对一些人极为强烈的情绪起到加强的作用,这个事情,我也对你说过了。” 在青唐的佛殿密室,在兴庆府王宫之下,飞雪的确就五龙的作用有所提及,狄青怕郭遵不解,说道:“我因忧伤、愤郁思绪很强,所以才会和五龙相通?” 飞雪道:“道理是应如此,具体为何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和五龙相应后,身体会出现一些怪异之状。因为五龙改变了人体内部,而又会反映到外表。但这种现象要持续数月,甚至几年,等你适应了突得之力后,才会消失。” 狄青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初得五龙,每次得力后,眼皮甚至脸颊都会跳,当时不知,现在才明白还是因为五龙作怪。而郭遵误伤他父亲,当然也是五龙作祟了。这些年来,他少有感觉到眼皮再跳,看来飞雪解释的大有道理。 郭遵微震,也想到当年之事,心中感慨,一旁缓缓道:“那唃厮啰呢?是否也和五龙有感应?” 飞雪点头道:“唃厮啰因为被铁耙扎坏了头部,情形和狄青类似。不过他被激发的方面不同,他被激发是意志。”转望郭遵,飞雪道:“你被激发的应该是勇力!” 郭遵一震,又问,“那你和元昊呢,被五龙激发的是什么?” 狄青微凛,知道郭遵的问题绝非无稽之谈。元昊和飞雪都有不同常人的方面,他们也最熟悉香巴拉,显然也可能被神女影响过。可飞雪对香巴拉这么熟悉,她和神女间,又有什么关系? 飞雪并无半分诧异,却摇头道:“元昊和你们不一样的。他是有一次,和妹妹误入香巴拉。女神见他胸有杀气、目有大志,知道他迟早要成为一代枭雄,所以才希望借元昊之力找到伴侣。” 狄青暗想这神女为了找寻另外的一半,可真的用尽了心思。 一想到自己这多年的奔波,倒和那神女有些相似。不过他是想救人,而神女是找人罢了。 突然想到曹佾当年所言,狄青醒悟道:“那五龙从天而降,显然也是神女所为,她本意就是想真宗帮她寻找伴侣!” 神女挑选的人物,都对当时之世有不小的影响,她能选中真宗,不言而喻,就是因为真宗是大宋的天子,一呼百应。 原来传言中真宗遇神一事并非虚妄…… 但又有几个人会信这段往事呢? 飞雪点点头道:“不错,她要找个信神又要对世人有影响的人,结果就选中了真宗。而无字天书可以显示一些以往的秘史,坚定真宗的意念。至于那滴泪本是玉佩,对人体亦有改造的功能。真宗因为佩戴滴泪的缘故,才……”脸色微红,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郭遵都知道往事,心道真宗能得个儿子,想必就和滴泪有关了。 而真宗选择了李顺容为他生儿子,又引发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那估计是神女都想不到的事情。 而杨羽裳还能保住性命,很显然,是因为滴泪起了作用。 飞雪又道:“结果是唃厮啰无意中被五龙激发得到更坚的意志,这才前往藏边寻找真相。其实神女也说过,五龙中本藏有香巴拉之密,可人因体质构造不尽相同,她虽是神仙,也无法完全琢磨得清楚。因此五龙神奇有限,只有一些人才能知道真相,而有些人虽被改变,但难以前来香巴拉。至于真宗,他意志精神和体质均实在太差,只能在特定的时候感受到五龙的神奇罢了。” 狄青忍不住向郭遵望去,郭遵也向狄青看来,二人心中均想,因此真宗非但没有找到香巴拉,反倒因此成魔,而我等一直只有对香巴拉有个模糊的印象,难道是说和五龙的作用还是有隔阂?郭遵问道:“那唃厮啰呢,是否已知道真相?” 飞雪道:“他是受五龙感应,少有知道真相的人,因为他想帮神女。” 狄青皱眉道:“他想帮神女,就派兵去夺香巴拉吗?” 飞雪沉默片刻,说道:“他并没有出兵,他先设法去从大理段氏手上取得了天玄通。” “就是承天祭的那个箱子吗?”狄青霍然而悟,想到了什么。 飞雪道:“不错,那箱子叫做天玄通,其实是用来寻找神女的伴侣所用。当年段思平从香巴拉内取得,但使用多年,一直没有找到神女的伴侣。” 狄青终于明白过来,醒悟道:“我明白了,所谓的承天祭,其实不是祭天祈福,而是唃厮啰在利用那个……天玄通来找人?” 飞雪道:“不错,不过唃厮啰也没有找到。他知道香巴拉的所在,但一直无能接近,可他的目的和所有人不同,别人前往香巴拉都是有所求,可他想入香巴拉,是为了救那神女。” 郭遵忍不住插嘴道:“救神女?为什么这么说呢?” 狄青却想到毡虎在香巴拉所言,“它自身难保的!”难道说,一个神,也会陷入危机?这听起来,很是好笑。可不知为何,他心情益发的沉重,怎么也都笑不起来。 三人仍是边走边谈,那条道路似乎没有尽头的样子。 狄青被飞雪谈到内容吸引,一时间忘记处境。郭遵却还不忘记深在地下,他借夜明珠的光芒,也在观察周边的情形。 飞雪带他们已进入一个溶洞,那溶洞极大,四处怪石嶙峋,景色万千。郭遵不由感慨造物神奇,谁又知道这深深的地下,会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听飞雪答道:“是因为元昊!”知道狄青并不理解,飞雪解释道:“神女只想利用元昊帮他找人,却不想元昊野心极大,在得到神女相助,激发了大志后,非但不帮她找人,还接管了香巴拉,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为什么这么做?”狄青诧异道。 郭遵开口道:“想必元昊志在一统天下,知道香巴拉的神奇后,肯定会尽数挖掘这种神奇,又不想别人得到这种神力,因此才这般做法吧?” 郭遵是从天下考虑,难免这般想,狄青却想,“元昊此人绝情寡欲,生性残忍好杀,飞雪说神女有激活人自身体能的能力,只怕元昊被激发的不但是大志,还有好杀的性格了。” 飞雪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有些困惑,沉思片刻才道:“人的贪欲无穷……在我看来,神女是想利用元昊找到伴侣,而元昊是想用找人一事威胁神女,得到更多的好处吧?” 郭遵、狄青都是吃了一惊,从未想到元昊竟然有这般狂傲的野心。 元昊连神都敢威胁? 这人恁地疯狂? “不过……元昊还有个缘由。”飞雪向狄青望了眼,又移开目光,脸上似乎有分惆怅,“据说神女虽助人得到神通,但并不完全信任所托之人,因此总要人立下盟誓。当年段思平就因为未成盟誓,所以遭盟誓反噬,失去了挚爱的女人……”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总对段思平失去女人一事反复提及,暗想这多半女人都是如此,都关心这感情细枝末节,就算飞雪也不例外。问道:“那元昊被神女所托,想必也有盟誓了?” 飞雪默默的注视了狄青良久,眼中似有含义万千。 狄青不解,问道:“飞雪,我问得有错吗?” 飞雪摇摇头道:“你问的没错,我想错了。”狄青一肚子疑惑,根本不知道飞雪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留意到郭遵脸上有分异样,才待询问,听飞雪已道:“可元昊的盟誓和段思平有所区别。当初元昊得神之力时,同时本来也要附身一种诅咒,那种诅咒让他若是不履行诺言,就会早死!不过……”顿了下,飞雪有些悲哀道:“结果是元昊得到了神力,而单单却得到了诅咒!” 狄青一震,回忆前尘,明白了很多。 怪不得单单那么年轻就变得憔悴,怪不得元昊就算称霸西北,也无能医治好妹妹。单单期待来生,因为她早知道今生时日无多,元昊费尽心思捉他狄青,只是为了让单单今生无憾。 一想到那看似复杂,性格多变的女子,其实心思也很简单,狄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郭遵问道:“然后元昊就威胁香巴拉之神救回他妹妹?” 飞雪点头道:“是的,元昊这人实在狂妄,他甚至神都不信,以为自己才是神,是帝释天,是格萨尔王,他以为自己一定能让神女屈服,结果……他输了。” 飞雪说的平淡,但这平淡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反复。 狄青回忆往事,只感觉心中的谜团渐渐解开了很多,又想起一个困惑,说道:“那你……为何要嫁给元昊呢?” 这个问题,狄青虽是无意所问,可着实也困惑了很久。 飞雪眼眸中似乎有光芒一现,扭头望向狄青,片刻后又移开目光,“元昊还想救单单,就想借我之力说服神女。可后来单单去了,他就觉得我没用了。” 狄青暗想元昊虽残忍好杀,但对单单的确感情真挚,想必是元昊觉得,这天底下,只有单单对他,才是最纯真的兄妹之情了。元昊虽想逆天,但天和殿巨变让元昊自身难保。元昊虽埋伏下阿难王给予叛逆致命一击,但终究难逃宿命,亦是无法救回单单。 想到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狄青问道:“那……你同意元昊的建议去香巴拉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之前,你还找我去个地方,可是香巴拉?你那时候带我去做什么?” 飞雪沉默下来,再无言语。 狄青知道飞雪的性子,飞雪若不想说的事情,怎么问都不会说。心中疑惑更盛,对于飞雪和神女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很是奇怪,但怕飞雪就此不说,忙叉开话题道:“今日香巴拉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飞雪很快的给予了回复,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因为飞鹰找到了神女的伴侣。” 狄青、郭遵均是一怔,齐声道:“这怎么可能?” 想段思平、曹仁贵、元昊、唃厮啰和真宗赵恒,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些人穷尽一生之力,都是不能找到神女的伴侣,飞鹰有什么可能找到比他们还强? 飞雪涩然道:“飞鹰具体如何找到的,我也是不得而知,但这或许就是命吧。”望了眼狄青,飞雪道:“当初我四处游荡,听说陕西叛匪习五龙、滴泪等经,五龙倒也罢了,但知道滴泪的人很少,我想他们可能和香巴拉有关,就刻意找寻。在沙漠遇到飞鹰后,感觉他对香巴拉所知甚多,因此就和他商议,一块去见神女……其实我准备找野利斩天去的,但我发现他很有野心……只怕他并非真心去帮助神女。” 郭遵眉头一动,忽然打断道:“我明白了。难道是这样?”他突然自言自语的说了句,飞雪和狄青都异口同声问,“究竟是怎样?” 郭遵沉吟道:“狄青,你应该知道飞鹰就是郭邈山了?”见狄青点点头,郭遵道:“但此人武技本是寻常,当年在飞龙坳一战莫名失踪,后来造反,重建弥勒教,习五龙、滴泪等经,我奉旨平叛,他们究竟不过是个乌合之众,因此被宋军击散,但郭邈山、王则、张海等人均是逃走。” 狄青知道这些都是多年前的往事,听郭遵再提一遍,脑海中有光电一闪,“飞鹰如今的武技突飞猛进,他能达到今日的地步,难道说是因为五龙之故?”心中暗想,“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五龙呢?” 郭遵摇头道:“我倒觉得不是这样,他可能是那时遇到了神女的伴侣。你还记得吗,当初飞龙坳左近,有个大火球从天而降,给地上砸出个很深的坑来。” 狄青听郭遵、叶知秋说过此事,惊奇道:“那火球……难道就是神女的伴侣?”对于这种诡异之事,他一时间琢磨不透。 神仙……火球?为何神女的伴侣要过了百来年后,才从天而降到了飞龙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天上一日,人间百年? 这神女早降在人间一天,和她的伴侣在空中耽搁了一天,就过了百年才到这里? 狄青不可想象,但除此外,真的无法解释为何有这种情形。 一想到神女为等伴侣,竟孤零零的等候了百年之久,狄青心中已生同情。 郭遵显然也不算了然,但已有定论,“据我估计,飞鹰显然是被那神女的伴侣所托,而神女的另一半显然也有激发人体潜质的能力,他要飞鹰做事,当然会给飞鹰好处。而飞鹰费尽心思要找香巴拉,当然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 狄青长吁一口气,暗想郭大哥所言从道理上讲得通,怪不得飞鹰当初在光环下拿出一物,说什么我带来了它,原来是这个意思。想到个最大问题,狄青立即问道:“那飞鹰找到了神女的伴侣,为何反倒……反倒变成那模样?” 飞鹰的结局之惨,狄青想到,都是心有戚戚。身躯变骨,骨化成灰,难道说神女给飞鹰的报答是这种?飞鹰成仙了?但看情形又不像。 飞雪沉思片刻,说道:“我也明白了。” 这次轮到狄青、郭遵异口同声问,“你明白了什么?” 飞雪道:“飞鹰在骗神女,因此得到了报应。”嘴角带分讽刺的笑,“可神女也骗了他,原来……神也会骗人的。”知道狄青很是困惑,飞雪道:“当初我和飞鹰其实进入了香巴拉。不过飞鹰对神女说,他知道些神女伴侣的事情,如五龙、滴泪等,但要进一步的找那人,还需要时日和能力。按照你们说的,飞鹰其实早知道神女伴侣的下落,可他不是想让他们相见,飞鹰和元昊一样,都是想借此要挟神女,获取神力。” 狄青哑口无言,难以想象飞鹰也是这般的野心勃勃。 郭遵轻轻叹口气道:“原来如此。这其实也是人之正常反应。权欲沾身,有些人能置身事外,可更多人的只会痴迷于此。飞鹰从寻常一个禁军蓦地变成能力非凡,难免信心膨胀。他或许觉得,这是一个他留名青史的机会。但他被我所败,又觉得能力还不够,恨那个男神仙给他的能力不够,又想去神女那里获得能力。” 狄青听到这里,对飞鹰的种种行径已明了八分。想到在沙漠时,见到飞鹰的不可一世,倒觉得郭遵分析人心很是犀利。 “后来怎样?”狄青径直问。 飞雪平静道:“神女听飞鹰所言,就说自己的能力已有限,必须获得天玄通才能让飞鹰获得进一步的神通,因此飞鹰才和我商议,去找唃厮啰要那个天玄通。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狄青思前想后,说道:“飞鹰信了神女的话,本计划取得天玄通的一部分和唃厮啰谈判,但被我破坏。他来相救,不是救我,是在救你。”见飞雪缓缓点头,狄青又道:“他得不到天玄通,可还想得到神力,或者想要换种方式过活,这才潜入契丹参与谋反。或许他野心勃勃,一心只想凭一身本事取得功名,但谋反事败,他可能无意知晓耶律喜孙也对香巴拉有兴趣,这才投靠耶律喜孙。耶律喜孙早就不满元昊,图谋香巴拉,是以才联系善无畏,趁元昊强力镇压国内叛乱,各族不满之际,布局刺杀元昊。事成后,善无畏带天玄通,耶律喜孙带飞鹰入香巴拉。善无畏想要做赞普,耶律喜孙估计想做皇帝……”想到初见耶律喜孙的时候,狄青猜测道:“这个推论不见得准,但耶律喜孙显然也有要进香巴拉的缘由,而只有飞鹰以为最聪明,骗过了所有人,希望借天玄通得到更强的神力了?” 狄青问得多,其实想得也多,很多事情他已贯穿起来,叙述一遍,其实也猜中耶律喜孙等人的心思。 飞雪想了许久,才道:“你说的都对。你是个聪明人……可是……”想要说什么,终于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可是飞鹰从未想到过,神女也在骗他。我现在才明白,神女早知道飞鹰已找到她的伴侣,取回天玄通,不过是为离开做准备!她对世人失望太多次,想必也会使用了机心。我真的没想到,神女也会骗人!我见飞鹰接近光环的时候,就感觉不妙,才让你拖出他,但没什么力量能挽回了。飞鹰骨化成灰,不用问,是神女给他的惩罚。” 狄青一震,双拳紧握,“神女早知道?那她的伴侣在哪里?他们离开,又去哪里?” 飞雪幽幽道:“她的伴侣,说不定就在飞鹰手中的那个圆球中……飞鹰却以为那不过是个信物,因此还一直以为可以要挟神仙。他们离开了,当然是回到天上了。” 狄青大为诧异,想起飞鹰当时的确举个圆球,但那圆球怎能可能装下一个人呢? 飞雪知道狄青不解,说道:“传说中,神仙可变身无数,能藏在圆球中,也不足为奇吧。唉……我也没有想到这点。”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懊丧伤心之意。 狄青终于听完一切,懂得了内情,怅然若失。 记得飞雪当初飞雪说及这个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时候,曾说过,“知道有什么用呢?” 直到这刻,狄青才明白飞雪的意思。 知道了有什么用? 知道了还是无可挽回! 香巴拉没了,神仙走了,他甚至连和神仙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了香巴拉,他还如何来救羽裳?没有了香巴拉,他这些年的等待,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刀刺般的痛,心在流泪,也在流血…… 狄青立在那里,再也不动。那木然伤心的脸上虽未流泪,可比流泪还要难过百倍。 飞雪望着狄青,眼中突然有泪。这个颇有灵性的女子,显然已感受到狄青的忧伤。可她为何看起来,比狄青还要悲伤? 她为香巴拉四处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说了太多太多的谜底,可为何唯独没有说自己的事情? 她扭过头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眼中的泪,沉默了不知多久,轻轻的说道了一句,“神仙走了,但你还可以救回杨羽裳的!” 你还可以救回杨羽裳! 这句话有如炸雷般的响在狄青的耳边,狄青身躯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飞雪的手腕,嗄声道:“你说什么?” 就算是郭遵都难以相信听到的话儿,颤声道:“真的?”他一直在为狄青奔波,在知道神仙离去后,见到狄青难受,其实他心中的难过一点都不差于狄青。听到飞雪竟说还能救杨羽裳,怎能不让郭遵欣喜若狂? 飞雪低头望向狄青的手,沉默无言。狄青这才发现失态,只怕抓痛了飞雪,忙松开了手指,抱歉道:“飞雪,我不是有意的。你……别见怪。怎么救羽裳呢?” 飞雪继续向前走去,轻微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地下,多少有些孤单。 “你记得我让你抓的那盒子吧?”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什么?”狄青忙从怀中取出个扁扁的盒子。当初香巴拉已混乱一团,只有飞雪跪地像是祈求什么,然后就飞来了这个盒子。 这盒子究竟有什么玄机,这盒子能救羽裳?狄青困惑间,听飞雪道:“这是神女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这盒子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救一个人的,只要那人没死。” 狄青紧握那盒子,又怕握坏,惊喜道:“真的?”那一刻他惊喜交集,没有留意到郭遵变了下脸色,也没有注意到飞雪脸上忧伤更甚。 “怎么救?”郭遵开口道。 飞雪道:“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现在不应该想怎么救,而应该想怎么出去才是!” 郭遵被香巴拉之密吸引,这才意识到还深入地下。心中苦笑,知道飞雪说的不错,三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现在讨论怎么救杨羽裳为时过早。 狄青精神一震,听羽裳还有救,立即想到眼下的处境。他也知道出去很难,他虽可不要命,但为了郭大哥、飞雪和杨羽裳三人,他打破头也要想出办法来。 心绪飞转,三人依旧脚步不停,这条路好像无穷无尽般,永没有止境。 郭遵骇然香巴拉之下,还有这种深邃的道路,实在不知道这是通向哪里。但感觉走的地势仍平,并没有上去的迹象。 飞雪终于止住了脚步,喃喃道:“有些奇怪……” 狄青对香巴拉问题多多,可遇到逃难时,反倒思维清晰,见飞雪望着地下,狄青心中一动,说道:“郭大哥,你的夜明珠给我用用。”他从郭遵手中拿过了夜明珠,向地下照过去,看了半晌,说道:“的确有些奇怪。” 郭遵也在望着那里,只见到前方地下凹出一条道来,那道上都是些碎石,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狄青上前几步,留心观察那碎石道:“郭大哥,飞雪,这里的石头都没有棱角,很像被水冲刷过了。” 郭遵点点头,立即醒悟过来,“这里本有河道?”那石头都像河中的鹅卵石,显然是以前不停的被流水冲刷。既然有流水,就有河道。 飞雪有着常人难企的灵性,难道她认为,河道可能通往地上? 狄青振奋道:“这里没水,水气又重,可能是因为流水有泄口,而这泄口,很可能会通往地面或者湖口。” 郭遵暗想,水往地处走,这里已是地下,就算有泄口,也不能冲到地面呀?更没有听说过这敦煌左近有什么湖水,若是通往井水出,倒是可能,但不见得是出路。虽这般想,但知道很多事情只有试过才知。 正沉吟间,飞雪脸色突然变了。 狄青也留意到飞雪的异样,低声道:“飞雪,怎么了?” 飞雪娇躯微颤,说道:“水声,有水声……”说话间似有惧意,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臂。 狄青心道,“有水声害怕什么?”可念头才转,脸上也带了惊吓之意,郭遵也是脸色改变。 他们都听到了水声。 那水声初听微细,但转瞬之间,已是汹涌澎拜,如怒海惊涛,呼啸而来。 那股呼啸之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地下,三人身不由主的,周身都在震颤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扑面的寒气当先冲来,飞雪叫道:“跟水走,不要抗拒。”她只说了一句,一个浪头就从暗中打来,她一个踉跄,倒退了过去。 狄青大惊,不想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股大水,才要拉住飞雪,就被大水撞在背心,冲了出去。 可他就算急冲了出去,一只手还是握住飞雪的手腕,紧紧的,如前生痴缠。 狄青想喊郭遵,可水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人在其中,就如沧海一粟,实在渺小。他只能紧握飞雪的手腕,微闭眼眸,放松了呼吸,随水而走。 飞雪说的不错,随水而走。这股水来得怪异,但必有尽头,眼下反抗无意,不如顺水而去,看究竟要去哪里。 那股大水聚天地之威,浩浩汤汤的前冲,激荡不休。狄青早就用尽全身的气力抱住了飞雪,只感觉身子不停的被石头撞击,说不出的痛楚。 可他无怨无悔。 不知许久,狄青浑身已然麻木,意识渐渐的昏迷,昏迷中,有个场景蓦地电闪出现,那个场景陌生中带着分熟悉…… 不等转念,就听到“忽”的声响,眼前五光十色,有色彩斑斓。 这是哪里,是仙境……还是人间? 狄青无从抗拒,就感觉从空而落。难道说,他们已被大水冲到了阿鼻地狱,就要落入无边的深涧? 狄青勉强睁开双眼,只来得及看了眼怀中的飞雪。正见飞雪也在望着他。 飞雪脸上不知是水是泪,可一直望着他,从未闭眼。 那眼眸光彩深邃,如三生纠缠,前世姻缘,透过那清澈的眸子,他只见到有一男一女对拜而叩,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话音未落,他已重重地摔落在地,只感觉骨头都要被摔散,大叫声中,口吐鲜血,已然昏了过去。 昏迷好像是片刻,又像是永恒。 狄青昏迷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狄将军……狄将军……”声音不在天籁,就在耳边。 我在地府?怎么会有人叫我狄将军?难道说……是以往死去的兄弟叫我? 狄青恍惚间,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中是一张极为丑恶的脸。那脸上瞎了一只眼,鼻子也被削去一半,满面的狰狞,看起来比牛头马面都要丑陋几分。 狄青先是有些骇然,转瞬反倒笑了起来,“赵明,怎么是你?” 眼前那人竟是赵明。赵明曾到过香巴拉,侥幸逃出来,狄青当初为了赵明,甚至不惜和韩琦翻脸,后来赵明死心塌地的跟随狄青,一直都在沙州左近活动,探寻香巴拉的秘密。 赵明的脸上露出分欣慰的笑,说道:“狄将军,你醒了?你醒了就好。”他脸虽丑陋,可眼中露出的关切比亲人还亲。 狄青挣扎一望,见自己竟处于毡帐中,微微一惊,问道:“飞雪呢?郭遵郭大哥呢?”他记得自己下落是也紧抱飞雪,飞雪怎么会不见了? 赵明忙道:“狄将军,不要急,飞雪和郭将军都没事。他们在帐外……”话未说完,狄青就站了起来,冲出了帐外,他心中有些颤栗,想到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飞雪。 冲到帐外,阳光高升,四处枯草杂生。远望山脉起伏,晴空寒碧。 他原来是在山中,他怎么会到山中? 可他已望见远处山腰处站着几人,依稀是郭遵、飞雪的样子。狄青长舒一口气,才感觉终于逃出地狱,他周身无一不痛,但全然顾不得,大踏步的冲过去。 山腰几人发现狄青,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郭遵。郭遵脸有喜意,握住狄青的手道:“狄青,我们都活着。” 我们都活着,这已是最大的幸福。 狄青就是这般认为,他目光急急的望向飞雪,想要开口问什么,正逢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一转,已漫了过来。 狄青心中千般话语,一时间都咽了回去,见到飞雪平静如雪,讷讷道:“你还好吧?” 飞雪平静依旧,说道:“很好。” 狄青嘴唇动了两下,终于只是道:“那好……”他想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绪如麻,其实想问飞雪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可那事情想想都是荒诞不羁,狄青心中是认为不可能的。见飞雪又这般冷静,他只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 但幻觉怎么会一遍比一遍清晰? 听身边有人道:“狄将军,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醒来了好,我们正研究怎么再入香巴拉。” 再入香巴拉?狄青有些茫然,再进香巴拉干什么?扭头望过去,见到一张很是年轻的脸。那人望着狄青,似早就熟识,可狄青的印象中,并没有见过此人。但不知为何,又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熟。 身旁有一人道:“狄青,这是曹国舅,你不认识了?”说话那人眉峰如剑,正是叶知秋。 狄青吃了一惊,望着那年轻人道:“你……你是曹国舅?你怎么这么年轻了?”他当然知道曹国舅,曹国舅就是曹佾,当年皇后的弟弟。这人因有早衰之症,一直也在找香巴拉,后来曹皇后还向狄青问起过曹佾一事,以为曹佾早已死去,哪里想到过曹佾竟变得年轻了? 曹佾望着狄青,眼中也闪着喜悦之意,笑道:“狄将军,我不是变年轻了,我本来就是这么年轻。说来话长……” 郭遵打断道:“说来话长,但要简单说也容易。狄青,曹国舅早就潜入了沙州,用了半年的功夫,买通厨子,得赵明帮忙,混入夏军中,做个伙夫。” 狄青知道赵明早和凤鸣部的一些人混入了香巴拉,悄然刺探香巴拉消息,但始终没有进展,不知道堂堂一个国舅居然也如此做法。 郭遵又道:“不过这个伙夫在山中担水做饭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种草药,吃了后,竟然把病治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曹佾叹道:“好家伙,我一番经历被你说了遍,简直平淡如水。”他虽在叹息,但眼中也隐约有自得之意。 狄青看看郭遵,又望望曹佾,倒的确感觉匪夷所思,感慨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郭遵笑笑,态度坚定道:“不错,这就是命。我们都活着出来了,这就说明我们命不该绝!”见狄青还很是困惑,郭遵解释道:“我们怎么出来看起来虽奇,但命中注定。你还记得吗,当初赵明到香巴拉后,曾在三危山见过一道瀑布。” 狄青当然记得此事,说道:“不过后来赵明虽逃出来了,可那瀑布也就断流了。”霍然眼前一亮,狄青难以置信道:“我们难道从那瀑布口冲了出来?” 郭遵眼露赞许之意,说道:“不错,可能老天有眼,不想让我们就死。那瀑布的地下水源竟通到香巴拉之下,上次因为赵明等人入香巴拉导致断绝,但内有水道,这次香巴拉剧变,意外的竟将地下蓄积的水源激发,那地下水源蓄积已久,喷发出来,竟将我们几个冲了出来。不过你一直护着飞雪,受创重些,我和飞雪反倒没事。”心中想到,虽这么说,但若不是飞雪找到那地下溶洞,三人说不定已憋死在里面。 狄青忍不住舒了一口气,轻叹道:“好,很好。”郭遵和飞雪没事,他很是高兴,但他内心的忧伤,谁能知晓?他出来了,又能如何? 仰望苍穹,见白云千载空自悠然,狄青神色中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郭遵望了眼飞雪,悠悠道:“狄青,你为何不问我们在这里何事呢?” 狄青心中微动,突然记起了在溶洞的那个扁盒,伸手到怀中一掏,已然不见,不由脸色微变。 郭遵一伸手,拿出那个扁盒道:“在这里。飞雪说了,要发挥这盒子的作用,就要一定重入香巴拉!” 狄青这才想起,按照飞雪的说法,要救杨羽裳,就要靠这个盒子。这个盒子,应该是神女所给,可究竟如何来救,他还是一头雾水。向飞雪望去,意带询问,飞雪只是道:“眼下我们要考虑,怎么再进去。” 狄青记得被大水冲出来时,还做了个怪梦,终于没有说出来。心中暗想,要入香巴拉,肯定从水道进入,反挖回去最是稳妥。想到这里,问道:“这里应该是三危山吧?”见众人都点头,狄青奇怪道:“那我们为何可以大摇大摆的留在这里,守在夏军呢,去了哪里?” 众人脸上都露出分古怪,郭遵微笑道:“这个嘛,可让叶捕头说说了。”叶知秋一旁笑道:“你终于肯让我说几句话了吗?其实这件事按照郭兄所言,也很简单。” 狄青听叶知秋扼要说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叶知秋在洞口外守着,正逢曹佾前来寻找草药,二人相见,均是出乎意料。曹佾偶然治好自己的疾病,却不急于回转汴京,得知这附近竟有进入香巴拉的入口,不由想要进入一观,却被叶知秋拦阻。 二人在外等候时,突然地动山摇,附近的地面都塌陷下去,紧接着就看到有一道红光从地上冲出,冲入了云霄。 若不是叶知秋身手敏捷,二人说不定都被埋在土中。 叶知秋见地面塌陷,不由大惊,想要再寻那裂缝,早已被土掩盖。叶知秋看情形,知道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去挖开地道,慌忙去找赵明。韩笑也终于赶到,和赵明听了此事,也是急不可耐。夏军见此异状都是人心惶惶,韩笑就让潜伏在夏军中的凤鸣散布消息,说元昊已死,这里神灵触怒,还要有异事发生。 夏军本是信佛,不由惊惧,又听到元昊死讯,竟然一哄而散。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想,“其实元昊死,夏国大乱,正是征伐夏国之机。可宋廷根本无心一统天下,安于享乐,只怕不久后,就会趁此和夏国议和了。若有战事,他们还会用我,若无战事,我狄青在他们眼中,算得了什么?只怕那些被我得罪的文臣,就想着怎么参我了。”一念及此,已意兴阑珊。 郭遵听叶知秋说完,提出入再入香巴拉的方法,和狄青想的竟是一般无二,不过他提出个狄青没有想到的问题,“根据叶知秋所言,那道光芒并不算大,远比当年飞龙坳的火球要小得多。飞雪说,两个神仙离去了,但香巴拉那环境可能还在,她需要入内一观。” 狄青听完后,心思微动,倒觉得不必急于绝望,说道:“道理虽是如此,但要挖开那通道,绝非几日之功。” 曹佾一旁叫道:“反正我们也没事可做,几日挖不进入,就挖个几年,我不信进不去了。” 狄青奇怪,心道郭大哥、飞雪、叶捕头为了我狄青要再入香巴拉,不辞辛苦,我很是感激。但他们的恩情,我已不是说个谢那么简单了。你堂堂一个国舅,既然病好了,不回汴京享福,跟着我们掺和做什么呢? 曹佾似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腆着脸笑道:“其实我大难不死,反倒觉得什么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了。回去能如何?这里有神仙居住过,我若能进去,借以成仙,那不是比做国舅好多了?狄将军,你可不要赶我走。”他神情满是恳切之意,好像真怕狄青赶他走。 叶知秋一旁见了,开玩笑道:“我们这般凡夫俗子,可没有你这般想法。不过据我所知,古代成仙的人的确不少,有李玄、吕洞宾、张果老等人,再加上你个曹国舅,也是大有可能呀。你若成仙了,可要记得我们呀。” 曹佾大笑道:“一定,一定。还不赶快动工。”他倒比谁都要着急,当下身先士卒的入洞,寻水道进入地下,等见到地下的鬼斧神工之境,众人皆叹。 但要重新挖回到香巴拉所在,又不能让上面倒塌下来,的确如狄青所言,很费功夫。众人却都不怕麻烦,细心的向香巴拉挖掘。 这一日,天气早寒。狄青等人出了水道才稍微喘口气,韩笑赶来。原来挖掘看似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实在太多,韩笑这段日子,又去西北找了会土木之术的人前来。 狄青见韩笑带着几人过来,心中微喜,暗想这帮兄弟对我狄青,可真当亲人一样了。 韩笑到了狄青面前,并不先说掘土一事,眉头微锁道:“狄将军,又有战事了。” 狄青一怔,诧异道:“哪里的战事?是契丹南下吗?”这些日子里,他虽在沙州,可也知道不少消息。夏国终于传出元昊的死讯,却说是被太子宁令哥所伤,元昊重伤不愈,这才死去。宁令哥被没藏讹庞以反叛之名诛杀,然后立没藏氏之子谅祚为帝,谅祚也是元昊之子,但不过周岁,因此夏国大权顺理成章的落在了没藏讹庞的手上。 众人知道这个结果,心情迥异,从未想到天和殿惊天一战后,夏国大权竟被那小人获取。 契丹那面,耶律喜孙一直没有回转,当然是已死在香巴拉。耶律喜孙野心勃勃,但耶律宗真登帝位后,囚禁了生母,知元昊已死,似乎就没有再斗的兴致,听闻他在上京整日饮酒作乐,好像也没没什么一统天下的念头。 元昊一死,天下就静了下来。 这时候,哪里会有战事?就算是偶有流民作乱,应该也不会让韩笑这般紧张才对。 韩笑道:“是岭南侬智高作乱,听说他们兵锋正盛,已克大宋广南西路的重镇邕州,围困广南东路的广州。大宋连败,现在每日岭南都有宋军败降的消息,岭南百姓可苦了。” 狄青倒知道侬智高,当初回京的时候,就听说这人要求内附大宋,请宋朝对交趾开战。结果吕夷简建议给他们些粮草,让他们自行解决交趾。不想侬智高不但击败了交趾,看起来还要割点大宋的疆土。 而岭南的宋军久未开战,看起来怎么打仗都不会了。 这时郭遵、叶知秋也走了过来,叶知秋闻言,苦涩道:“养虎为患,莫过于此。不知道宋廷这次要派谁领军作战呢?” 韩笑道:“听说已派出几拨人马,但均是铩羽而归。郭逵小将军被招回汴京,只怕圣上想要他领军了。” 众人都是一怔,元昊死后,郭逵坐镇西北抵抗西夏,已隐有大将之风范,但毕竟经验尚少,不想宋廷无将,竟想启用郭逵? 狄青心道,“宋廷只求安乐,无意天下一统,我以为元昊死后,我狄青也就不用回转领军,和郭大哥在沙州先到了香巴拉,看能否救回羽裳再说。但郭逵是郭大哥之弟,我也以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他经验尚缺,若失陷在两广,我如何对得起郭大哥呢?” 郭遵不发一言,缓缓坐到一旁,抬头望天,眉头已锁。 众人沉默无语,韩笑竟也不再多话。 良久后,叶知秋笑笑,走过来拍拍狄青的肩头道:“狄青,你回去看看吧。挖土你不如赵明,破案你比不上我,论求仙之心,你不如曹国舅。但若论领军,我们都不如你。你是狄青,无论如何,我想……你都该回去看看。” 你是狄青!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用多说,但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复杂的用意。 狄青望向了郭遵,郭遵已扭过头来,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笑笑道:“狄青,你回去看看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对了,我一会要写封信,要交给小逵,你帮我转交吧。”说罢轻叹一口气道:“天寒了,你自己保重!” 这时苍山倚碧,万木萧杀。 郭遵脸上也带分忧愁之意,说完后,转身向水道行去,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意。 第三十五章 拜相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狄青逆羌笛之声驰过玉门,顺黄河之水马踏关山,这一日,又回到了汴京。 千里苦风尘,京城繁华依旧。狄青到了京城后,正逢天寒风冷,哈气成霜。他鬓角亦是早白如霜,见京城十数年如一日的鼎盛,只是压低了头上的毡帽,悄然的到了郭府。 郭府前门可罗雀,煞是冷清。 狄青心道,“按照消息,郭逵应该还在京城候命,我早让韩笑先行飞鸽传信,通知他我会回转。他会在府中等我吗?唉,我、郭大哥和小逵三人整年的在外奔波,这郭府早就蒙了厚厚的灰尘了吧?” 大门虚掩,狄青推门而入,找了半晌,发现到处都有尘灰,可郭逵、自己昔日的房间还有郭遵的房间,收拾的均是干净整洁。 狄青见了,微怔片刻,嘴角露出分苦涩的笑,知道这肯定是郭逵收拾的。或许在郭逵心目中,狄青和郭遵从未离开过他。 坐在郭逵的房间内,狄青等到黄昏日落,还不见郭逵回转,心中微有奇怪。想了片刻,提笔留言,说自己已回,出去片刻,若郭逵回来后,不要外出,等他回转。 狄青出了郭府,穿寻常百姓之服,依旧头戴毡帽,不想被人认出。 信步之下,感觉肚中饥饿,想起刘老爹开的酒肆就在附近,循向而走。到了那酒肆前,见到里面孤灯一盏,酒肆中只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狄青,正端着酒杯往口中倒去。 狄青见那人花白的头发,像是刘老爹,轻步走过去。就听那人喃喃道:“姐姐……你一向可好。你在那面,可是寂寞?”那声音哽咽,满是悲恸,其中还夹杂分忧愤之意。狄青皱了下眉,感觉那人不像刘老爹,转过去一看,怔下道:“你是……” 他看清楚那人的脸庞,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那人肤色黝黑,瘦得脸颊深陷,神色憔悴得不像样子。 狄青乍一看那人,以为自己不识,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面熟。 那人抬头见到狄青,突然跳了起来,酒壶都摔在了地上,“乒”的一声大响。他望着狄青,紧咬牙关,眼中露出极为惊惶害怕之意。 狄青望着那张脸,竭力搜寻这人究竟是谁时,就听到那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案,转身冲出了酒肆。 狄青伸手,一把拉住了那人,叫道:“李国舅,怎么是你?”他见那人转身时,反倒感觉有些印象,思绪陡转,已想起那人是谁。 那人就是李用和,李顺容的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赵祯的舅舅! 那人被狄青抓住,用力挣脱,叫道:“你松手,你认错人了。”他竭力挣扎,额头都有汗水流淌,狄青见那人只是一个劲的否认,满脸的憔悴惶恐,不忍强抓,松开了手。 那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可转瞬跑开,不见了踪影。 狄青大是奇怪,暗想那人明明就是李用和,自己应该没有认错。可为何那人这么急于否认,而且那么多仓皇? 狄青立在那里,满是不解,听身后脚步声响起,扭头望过去,见从后堂出来的正是刘老爹。 刘老爹见到狄青,又惊又喜,好一番问候。飞快的的端出酒菜,道:“狄将军,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他言语诚挚,老脸上满是光彩。 狄青心下感激,只是道:“我的确遇险,但后来没事了。”他知道刘老爹很是想念郭遵,但也明白郭遵不想再露面,因此也不说及此事。 刘老爹满是庆幸的表情,竟陪着狄青喝了两杯酒,然后问道:“狄将军,你这次返京,是奉旨要打岭南的侬智高吧?” 狄青犹豫片刻才道:“国难当头,若用得着我狄青,我当出马。” 刘老爹诧异道:“他们不用狄将军,还会用谁呢?” 狄青心中苦笑,暗想我有心报国,但宋廷不见得希望需要我。这些年来,我升迁极快,得罪了不少文臣,这些人就算国难当头,只怕也抱着排除异己之心,就算范大人都被他们逼出了京城,何况是我狄青呢?这次岭南之乱,若是声势惊人,惊扰了大宋江山,他们才会不得不用我。若是声势渐熄,这对那帮人来说,是个立功的机会,肯定不会让我狄青领军了。 可他是狄青,这次岭南之乱已惊扰天下,他没死,他就一定要回来。 但这些话,狄青却不想对刘老爹说及。不想刘老爹道:“狄将军,是不是朝中有奸臣说你的坏话,朝廷这才不重用你呢?” 狄青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刘老爹叹息道:“这朝廷变法本是好的,可听说奸人不顾天下利益,逼走了范公,富弼等为国忠臣,破坏了变法,而狄将军你和范公之交,天下闻名。他们既然能逼走范公,肯定也会对你进行打压了。” 狄青倒不想刘老爹看得倒也透彻,心中暗想,“有大臣对我看不过眼倒也无妨,就不知赵祯如何想法呢?” 他用过了酒菜,惦记着郭逵,辞别了刘老爹。等到了长街后,见烟花繁乱,透过夜色向李用和离去的方向望去,早就不见了人影。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暗想李用和怎么说也是个国舅,怎么会如此落魄?李顺容已死了多年,就算李用和和姐姐姐弟情深,按理说伤心也应该淡却了,可今日一见,他好像还对李顺容之死有些……耿耿于怀? 摇摇头,狄青回转郭府,见郭逵还是没有回转,微皱眉头,斜倚在床榻旁等候,不知不觉的睡去。 一夜无话,狄青第二日睁开双眼时,见天色发白,郭逵还是未曾回转,倒有些担心。郭逵既然知道他要来,没有道理不等他的,眼下郭逵始终未回,难道是有了意外?可郭逵素来独来独往,这郭府空寂无人,唯一那个老迈的管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想要询问,也无从去问。 缓缓起身,狄青再次出了郭府,信步在汴京街头。 汴京安平多年,直如不夜城般。清晨时,早有商贩起身买卖叫喊,甚是热闹。狄青走在街头,心中暗想,“我这次回转京城,算是不得圣旨,私自回京,若要追究,或有过错,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我本想找郭逵问问岭南的事情,若是紧迫又需要我狄青的话,我领军解救百姓于水火是义不容辞。但若不紧迫的话,我可能就会辞官,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天下无事,我狄青留在京城还有何用?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郭大哥他们能重回香巴拉,若能救回羽裳,我狄青和她一起,再不理尘世。可是……” 想到这里,硬生生的不再去想。 若是救不回羽裳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去想。 这时一声锣响,惊醒了狄青的多年一梦,就听远方有百姓叫嚷道:“天子门生游街了。”紧接着就是“呼啦”声响,有无数百姓拥过去观看热闹。 狄青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大相国寺附近。 多年前,就是这大相国寺前,他遇到了羽裳。 千花依旧笑风尘,人已不在朱颜改…… 正追思间,听到身边不远有人说道:“儿子,你以后可要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你若当了兵,这辈子可就毁了。” 狄青感觉那话儿似曾听过,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个妇人正偷偷地指了下他,正在教训身边顽劣的儿子。 狄青苦涩一笑,记得多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幕。“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这个观念,原来这些年并未改变。 不想那孩童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当兵有什么不对?就如狄将军那样,天下人敬仰,比那些读书人强太多了。国难当头,诗词能救国吗?若有选择,我更想做像狄将军那样。”他说的响亮,周围有不少人望过来,竟没有反驳之声。 那妇人怔住,半晌才道:“傻孩子,你哪有狄将军的本事呢。这天底下,有几个狄将军?” 冠盖满京华,斯人已落泪! 狄青静悄悄的走开了几步,心中感慨万千。突然想到,世人对我狄青或褒或贬,众口不一,但只有羽裳才对我始终未变。当年我狄青就算是个寻常的禁军,她也是喜欢我的。 一念及此,见红尘依旧,耳边隐有弦声凌乱,狄青鼻梁忍不住的微酸。透过那红尘往复,见路的那头,依稀有个白衣少女…… 巧笑顾盼,言语嫣嫣。 “羽裳,你没有看错我。”狄青喃喃道:“狄青已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但你是否看得到?”一想到羽裳可能再也不见,他见不到羽裳,羽裳也见不到他狄青闻名天下,眼帘又有些湿润,只是想着,“羽裳,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 一切原来从未改变。 “狄大哥……”有人呼喊一声。 狄青一震,转瞬听出那是男子的声音,扭头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的另外一头,有人大踏步的走来。 狄青微喜,迎过去道:“郭逵,你去了哪里?” 来人正是郭逵,二人街上相遇,四手紧握,心中都有不胜之喜。 街市上有人认得郭逵,低声道:“那是小郭将军呀。当年大郭将军横杵三川口,杀得十数万夏军丢盔卸甲,小郭将军更是大破夏军最厉害的铁鹞子骑兵,一点都不差大郭将军。” 郭氏兄弟在京城的名气也绝对不小,众百姓称郭遵为大郭将军,称郭逵为小郭将军,但其中的爱戴并无两样。 又有人问道:“能让小郭将军叫一声狄大哥的是谁?” 有人颤声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狄青狄将军了。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转瞬传遍了大相国寺的周围,整个喧嚣的街市,陡然间静了下来。有百姓向这个方向涌来,波浪般的到了狄青、郭逵二人的身边,纷纷指道:“看,那就是狄将军。” 虽有更多的人已认识狄青,但狄青常年在外,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只听过狄青的事迹,从来没有见过狄青。 看到的还想再看一眼,没有看到的打破脑袋要来看狄青一眼。 这种英雄豪杰,本来是百姓们最想看到的。 于是外圈的人想往里挤,就想看天下无双的狄青到底是什么样子。挤到里圈的人却顶住外面的拥挤,只怕众人挤到狄将军。大相国寺波涛汹涌般,百姓争相来看,却不再有人去看那游街的天子门生。 那些天子门生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过会受这般冷遇,难免表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嫉妒、有人也想去看狄青一眼、有人却故作不屑之意…… 狄青、郭逵从未想到二人见一面,竟有如此轰动,郭逵本有千般话语,可这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能说,眼珠一转,向人群大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他大声一喊,百姓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郭逵见状,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想来见狄将军,可不是要见我郭逵。”众百姓善意的笑,气氛略有松弛,郭逵又道:“狄将军才回京城,鞍马劳顿,眼下还要商议国事。各位乡亲父老要看,还有很多机会。眼下还请以国事为重,让狄将军先入宫面圣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自觉地闪身路边,让出通往皇宫的路来。 狄青也不多说,只是拱拱手。才走了几步,就听百姓中有人喊道:“狄将军,这次可是你亲自领军平定岭南之乱吗?” 原来侬智高作乱岭南,为祸愈烈,每过一天,都有消息传到京城。更有岭南、荆湖的百姓一路逃难到京中,大肆渲染,百姓人心惶惶,只感觉江山要倒的样子。 而能维护大宋江山的将军,只有一个狄青! 百姓沉默,但万目一望,只看着狄青,静等他的回答。 狄青沉默片刻,向百姓轻施一礼,沉声道:“青本武人,出身行伍,得乡亲父老抬爱,感激不尽。如今国难当头,当会鞠躬尽瘁。” 众人一听,并不知道狄青的言下之意,却如同得到了保证般,欢呼雀跃。 狄青却已和郭逵向皇宫的方向行去,百姓目送狄青,却不再蜂拥跟随。狄青才出了人群,就听到一旁有人轻唾道:“区区一个赤老,这般风光?” 狄青微震,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话音是从一轿子中传出,郭逵闻言大怒,要要冲过去,被狄青一把抓住。 原来在汴京左近对刺字兵士称作赤老,很有轻蔑侮辱之意。狄青眼下已在三衙,那人称呼狄青是赤老,当然很有侮辱之意。 那人说的声音轻微,但狄青、郭遵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清楚。 狄青凝望那轿子,脑海中突然想出那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夜,那个如羽如霓的女子,就因为不想看到他被人轻辱,就纵身从那高高的皇仪门楼上跳了下来。 杨羽裳的面容再现面前,“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 他狄青打遍天下,以战功升迁,在一些人眼中,原来还不过是个赤老。一想到这里,狄青反倒笑了,淡淡问道:“还不知道轿中是哪位大人呢?” 郭逵已低声道:“是两府夏竦的轿子,轿中多半是夏竦了。” 原来当初夏竦未得进入枢密院,但几次上奏,终于踢走了范仲淹、石介等人,一报当年被辱之仇,如今虽未得进枢密院,但得再入中书省为相。 轿中正是夏竦。 原来他今日赶赴早朝,经过这里时,突然人头涌动,挤得他无法通过。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狄青在此,忍不住又妒又恨。夏竦本是睚眦必报之人,更知道狄青、范仲淹本是好友,见狄青这般风光,难免出言讥讽。闻狄青询问,听到郭逵答话,夏竦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话。心中暗想,“和你这种低贱之辈,有什么好说的?” 狄青不闻夏竦开口,又道:“不知道夏大人能否将方才所言,再说一遍呢?” 夏竦隔着轿帘见到狄青冷望着自己,知道狄青骁勇,心头一寒。可转念一想,这是京师,狄青还敢因为一句话动手不成,遂道:“我说区区一个赤老,也是这般风光呀。” 郭逵双眸喷火,狄青突然笑了,一字一顿道:“好,夏大人记得今日所言。狄青告辞了。” 夏竦本以为狄青会动手,暗想只要狄青动手,就告他个殴打朝廷命官之名,哪想到狄青转身离去。心中暗道,“你狄青还算聪明,就算是范仲淹,都斗不过我。你一个狄青,若敢惹我,自讨苦吃。” 狄青将近皇宫的方向,突然止步道:“小逵,回府吧。” 郭逵本是恨不得将夏竦揪出来打一顿,闻言怔住,说道:“回府?圣上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和我商议了一晚上如何讨伐岭南的事情,今日他让我若遇到你,就请你立即进宫商议平定岭南一事。” 狄青缓缓摇摇头道:“现在不是商议的时候,你听我的好了。” 郭逵有些发愣,但终究还是听从狄青的意思,二人回转郭府。狄青回到府上后,先从怀中掏出封书信递给郭逵道:“这是你大哥给你的信。他说你看了这封信,莫要声张,也不要将他的事情说了。你……就当他死了好了。” 狄青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只想着郭遵亲自嘱托他把信给郭逵,显然这内容对郭逵来说,比较紧要了。 郭逵虽早从韩笑口中得知郭遵没死的消息,但一直还难以相信,接过信,见信封上的几个字就是大哥的笔迹,激动万分。 狄青却上床拉被子盖在了身上,对郭逵道:“若有人找我,你就说我病了。” 郭逵点点头,出了房间后,心中想到,“狄大哥难道因为生气夏竦的那番话,这才以病托词,不想领军了?可狄大哥应该不会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呀。” 坐在院中,郭逵捏着大哥给的书信,心情激荡,又很是奇怪,暗想大哥既然没死,那就回来好了,为何再不回京城呢? 郭逵满是不解,拆开了书信,只是看了几眼,脸色已变。等到看完书信后,神色恍惚,手一松,那信已掉在了地上。风一吹,郭逵回过神来,忙捡起书信,妥当地揣在怀中,然后呆呆的坐在庭院,脸色阴晴不定。 晌午时分,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府外传来,郭逵抬头望去,见到阎士良带着几个人宫人入内,见到郭逵,喊道:“郭逵,你怎么还在这里?狄将军呢?圣上以为你们很快要入宫,等你们半天了。” 郭逵缓缓起身,露出为难的表情,“狄……二哥,他病了。” “病了?他怎么这么时候病了?他怎么能病呢?”阎士良一连三问,大是疑惑。 郭逵心头火起,叫道:“他是神仙?他不能病吗?” 阎士良骇了一跳,退后几步。感觉自己说的有些问题,也奇怪郭逵为何会发火,忙笑着圆场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夏相说他才见到狄将军,那是狄将军还好呢?” 郭逵冷淡道:“很多事情难说的。” 阎士良心中不悦,感觉郭逵和昨天都有些两样,但事情紧急,还是先请郭逵领他去见狄青。等入了房间,阎士良见狄青大白天的躺在床上,也有些心慌,问长问短,狄青像是迷糊,只轻声说句很累,然后就闭目不语。 阎士良见状,暗想总不能把狄青抬到大内去,出了房间,对郭逵道:“郭逵,怎么办呀?”他神色很是着急,一时间没了主意。 原来赵祯早朝时,就和文武商议如何平定侬智高作乱一事,狄青回转京城、出现在大相国寺的事情,早就风传到京城禁军耳中,又传到了大内。赵祯一听,精神大振,暗想依狄青的性格,多半很快就要入宫见驾,因此开始和文武百官商议国事,顺便等待狄青入宫。 不想等了许久,狄青影子不见。赵祯不解,忙命阎士良来找郭逵问问情况。 郭逵闻阎士良问计,说道:“什么怎么办?告诉圣上说狄青病了就好。” 阎士良急道:“你说得倒轻巧,眼下战火都要烧到京城了,没有狄将军怎么办呢?你跟我入宫去解释。”他不由分说,拉着郭逵就出了郭府,直奔大内。 狄青等院门关闭,这才起身靠在床边,嘴角中带分哂然的笑。 他坐在床榻上,直等到黄昏日落时,郭逵这才回转。郭逵进房后,端着饭菜放在桌上,还拿来了两坛子酒。 狄青以为郭逵会说些什么,郭逵却是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到了朝廷如何,只道:“狄二哥,今日我陪你……或者说,你陪我喝酒,不醉不归,如何?” 狄青略有诧异,感觉到郭逵有些异样,但终究也没有问什么。二人各自捧起酒坛子闷声喝酒,等两坛子酒喝下去后,郭逵竟又出去拎了两坛回来。 二人喝到半夜,郭逵已很有些醉意,灯光下醉眼惺忪,突然望向狄青道:“狄二哥,我都知道了,原来……唉……”他长叹一声,再不多说什么。再喝了半坛酒,已昏昏睡去。 狄青见状,心中古怪,暗想郭逵白天还不是这样,为何从宫中回来后,就沉默了许多呢?难道说在宫中,赵祯让郭逵受了委屈?可感觉又不像。见郭逵歪歪的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倒在地上,狄青暗自摇头,扶着他起身,将他放在床榻上安置好。 扶起郭逵的时候,触摸到他怀中的那封信,突然想到,郭大哥给了小逵一封信,他是看信后变成这样的? 终于抑制住看信的冲动,狄青只是给郭逵去了鞋子,盖上了被子,然后坐在桌旁喝着酒,想着心事,再过一会儿,也伏案睡去。 第二日郭逵醒来,话也不说,就出去为狄青买了饭菜回转,然后就离开了郭府。狄青装病,依旧不出郭府,等到黄昏时分,听有脚步声到了门前,叩了两下。 狄青知道那人绝不是郭逵,又奇怪这时会谁来,低声道:“请进。” 房门打开,狄青楞了下,下了床榻,起身施礼道:“庞大人,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竟是庞籍。 庞籍见到狄青,脸上露出分微笑,四下看了眼,见房间凌乱,轻轻叹口气,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狄青,你素来沉稳谨慎,这一次,为何要咄咄逼人呢?” 狄青也跟着坐了下来,淡然道:“我若是卧病在房,喝酒浇愁也算是咄咄逼人的话,天下之大,已无我狄青的立足之地了。” 庞籍微滞,半晌才道:“你言重了。”岔开话题,庞籍道:“昨日郭逵已向圣上说明了你和夏相的误会,郭逵说你是因受气而病,圣上听了……对夏竦很是不满,命夏竦三日内,必须上你府中赔礼致歉。狄青,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定要让夏竦下不来台呢?听我一句话,以国事为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好吧?” 庞籍虽为狄青抱不平,但这次前来,倒也抱着让狄青息事宁人的态度。 狄青哂然一笑,“这么算了?夏竦没来,怎能就算?” 庞籍为难道:“狄青,你这是何苦,你素看大局,为何执着在一角呢?”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有心无力。 他感觉到累了,也感觉到老了,要是十年前,他庞籍也不会这么劝狄青的。 是不是因为,人一老,考虑的就多呢? 狄青霍然站起,一掌就要拍在桌案之上。见庞籍惊慌,那一掌终于缓缓的放下来,转身望向窗外,冷冷寒风中,斜阳随风而走,穿窗而过,落在那沧桑的脸上。 “不错,我素来看大局,这是范公教我的。他说我不知书,让我多读书,可书读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很多事情反倒越来越不明白。我以大局为重,当年我没有杀了夏家父子,让宋军万余英魂尽丧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对韩琦、任福一忍再忍,结果导致数万宋军死在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出使契丹,镇守河北,丢下了西北战局,结果定川寨又死了万余宋军,种世衡死在细腰城,以大局为重的范公已被赶出了京城。”霍然转身,夕阳余辉耀在狄青的双瞳,光芒如火,“庞大人,你告诉我,那死的近十万宋军,死在边陲的一帮英雄好汉,无辜被贬的范公,该以什么为重?” 庞籍神色黯然,垂下头来,无话可说。 “不错,我狄青是莽夫,出身行伍,我懂得不多。可我知道谁都命都只有一条,谁有没资格轻贱别人。这话我当年对韩琦说过,这些年过去了,我依旧这么说。我以大局为重,死里逃生后,知道岭南有难,就赶回京城希望尽绵薄之力,可他们是否以大局为重?我狄青多年拼死,刀口闯关,解百姓之危难,难道就为了让他们说一句,区区一个赤老,怎配那种风光?我狄青不配,他们可配?” 庞籍身躯颤抖,想说什么,可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狄青越说越是激愤,咄咄的望着庞籍道:“庞大人,我听说这次岭南有乱,你第一时间推举我狄青出战,我谢谢你的器重。可我若带兵出战,那些士兵如果问我,狄青,你就算身在高位,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赤老,那他们舍生忘死,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见不到见到妻儿,再也见不到兄弟,他们在别人眼中,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赤老的称号?庞大人,你书读得多,你口才好,你能告诉他们,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吗?” 庞籍缓缓站起,身躯颤抖,脸色歉然道:“你说得对。我这次不该来的。” 狄青长叹一口气道:“不错,你的确不该来。在那些不是赤老的人眼中,我狄青不识抬举,不能以大局为重,可我要问他们,他们要面子,难道我狄青就不要脸?好吧,这次,我就不识抬举,他们的大局是保荣华富贵,保江山稳固,他们若喜欢,自己去平乱。我狄青的大局就是一个人,那就是杨羽裳。她当年对我说,狄青不该受那些人的轻贱。我狄青可以一无所有,我狄青可以死,但我答应过杨羽裳,此生再不会受别人的轻贱!就算我明日被贬,就算我被刺配三千里,就算有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若不见夏竦给我认错,我不领军!” 庞籍点点头,腰背略有弯曲,似已不堪重负。许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错了就错了,找多少借口都一样是错了。错了就错了,错误一定要要犯错的人弥补才行。”他望了狄青许久,又是点点头,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又缓缓的带上了门。 狄青一腔愤怒发泄了出去,浑身突然空空荡荡,缓缓的坐下来,嘴角带分哂然的笑,“可谁肯承认自己错了呢?” 狄青呆呆坐在房中,郭逵推门走进来,手中还是拿着两坛酒。郭逵方才就在屋外,已听到了一切,他像有千言万语,可他只是说道:“狄大哥,我陪你喝酒?” 狄青点点头,拿过那坛酒喝了几口,只感觉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二人喝着闷酒,到了深夜时,郭逵又是醉眼迷离,突然房外有人敲门。 郭府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再加上街坊百姓都对郭家很是敬重,郭逵粗心大意,院门素来虚掩。来人显然从院门直入到了房前。 狄青、郭逵对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疑惑。 庞籍都走了,这时候,还会有人来此?难道是夏竦前来认错?可夏竦那样的人儿,只怕打死也不会向狄青认错,不然他以后怎么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抬起头来? 狄青见郭逵已有八分醉,只能自己起身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一溜月色出照下来,落在房前那人的脸上,狄青见了,吃了一惊,失声道:“圣上?”眼前那人,神色肃穆中带有忧愁,隐有无上的威严,赫然就是大宋天子赵祯! 狄青从未想到过,赵祯竟然亲自到了郭府! 月色清冷,如天边银河般落在了二人的之间。 赵祯神色复杂,见狄青要施礼,说道:“免了吧。”他见房中满是酒气,皱了下眉头道:“狄青,你到院中和朕谈谈,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祯这般客气的口吻,狄青倒有多年未曾听到了。点点头,跟随赵祯到了庭院,见阎士良站在院门处,而细心一听,就感觉院墙外有不少细微的呼吸声。 狄青知道赵祯再不像从前,会轻易犯险,这次来到郭府,不问而知,肯定带了许多禁军跟随。 赵祯见庭院正中有张石桌,旁有桌椅,走过去坐下来,示意狄青也坐。 狄青本待推让,转瞬一想,也就坐在赵祯的对面。 赵祯眼中有了分感慨,缓缓道:“狄青,我们又有许久没有见面了。”自从上次回京,张美人无端中毒后,狄青出使契丹。转瞬间,又过了数年。 狄青倒知道,张美人没有死,可一直也病泱泱的没好。他是问心无愧,对于张美人中毒一事,也有些难以想象。他更难想象的是,他和张美人本素不相识,为何张美人要陷害他? 见狄青沉默,赵祯沉吟半晌才道:“其实朕……一直都把你当兄弟的。我们之间,虽没有什么歃血盟誓,可在我看来,很多盟誓,只贵在心诚,而不在形式。”他说的声音很轻,却没有注意到郭逵在房间内,悄然的透过窗子看着他们。听到赵祯这番话,郭逵的眼中,很有分古怪。 狄青想要说些什么,可见赵祯并未望他,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朕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也一直在尽力做个好皇帝。”赵祯喃喃道:“可先有太后,后有元昊,紧接着又来个侬智高,朕心力憔悴。”他说话时,想着大宋的战情,心急如焚。 只是这几日的功夫,岭南的求救信就和雪片一样的飞来。 又有两州被困,又有一州被困,又有将领被杀,又有知州投降…… 侬智高连战告捷,宋军每战必败。 如果说西北和北疆的宋军,怎么说也经过战火的考验,那南方的宋军,数十年的和平下,根本已忘记了如何打仗。 大宋在兵制上实行强干弱枝的弊端早就显现,这次确实一次爆发出发。空有禁军百万的大宋,兵力都在北疆、西北,南方的厢军根本无法和侬智高抗衡。 如今侬智高的军队势如破竹,看情形,大有荡平两广,鲸吞荆湖的架势。 如果再这么下去,不出几月,长江以南就要尽插侬智高的旗帜。 难道说,大宋被契丹割去了燕云十六州、被夏国抢去横山以西、如今又要被侬智高划江而治? 赵祯不甘心,可不甘心有什么用?群臣束手,无计可施。 每次想到这里,赵祯都是心头火起,契丹胁迫、群臣束手;元昊出兵,群臣束手;如今侬智高出兵,群臣依旧束手。这些百官是忠心的,忠心的能和他赵家一起死,但从不想着如何来挽救。 吕夷简死了后,范仲淹被逐,大宋又回复了一潭死水的境地。 到如今,他还是只能信狄青。 有人提出要调北疆防契丹之兵、西北防夏国之军对抗侬智高,可那两地虚空,契丹、夏国趁势而下,大宋江山只怕转瞬就被割得四分五裂…… 想到这里,不闻狄青回话,赵祯扭头望过去,见狄青竟在望着天边的明月。那曾经的做事不计后果、粗莽、有些市侩的少年早已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沧桑、忧郁又带分难测的男子。 他现在很猜不透狄青到底想什么。 “狄青,你一定要夏竦认错?”赵祯开口问。 狄青只回了一个字,“是。”他咄咄逼人,还不仅是为自己的缘故。当年元昊伪造信件,投给夏竦,夏竦得到,如获至宝。就是那封信,让范仲淹被逐出京城,让新法夭折。对于这种臣子,他根本不想姑息。 姑息的后果,更是惨重! 赵祯轻轻叹口气,神色诚恳道:“其实朕听了郭逵所言,对夏竦也很是气愤。朕已责令他三日内向你致歉,可他病了,病得很重,根本无法起身。” 狄青冷笑,心道我病他也病?他就算病入膏肓,死前也要来一次。 赵祯道:“朕总不能逼他抱病之身来这里吧,狄青,朕真的不能那么做。”见淡青的月色落在狄青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冷漠,赵祯叹口气,用手示意了,阎士良上前,拿出面铁牌轻轻的放在桌上,上嵌金字,狄青目光掠过,见铁牌上正中镶嵌写着几个大字:“卿恕九死,若犯常刑,不得加责。”那铁牌右上角写着赐给他狄青的,左下角注明年月。而那大字旁边,又写着不少小字,说明这铁券适用之处,一时间难以尽览。 狄青倒知道,这东西叫做金书铁券! 金书铁券又叫丹书铁券,历代都是皇帝赐给臣子的最高许诺。有此凭证诺言,狄青只要不犯谋反之罪,一律免死! 赵祯望着那铁牌,神色复杂,“昨晚我想了许久,特命他们做此金书铁券。狄青,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受制于祖宗家法,很是委屈。朝中崇文抑武多年,那些文臣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间也难以改变。我想你是怕这次领军后,若胜了,多半有人会诋毁你,朕以此金书铁券为凭,绝不疑你,若败了……”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只盼他开口。 狄青终于开口道:“这次出兵,再也不能败了。”赵祯连连点头,神色期盼。狄青又道:“大宋连折多仗,我若再败,宋军绝无斗志。只怕他们打过长江、直逼汴京,也是大有可能。” 赵祯脸色微变,手都有些发抖。 狄青又道:“我若出兵,只求一胜,兵败自死。” 赵祯急道:“狄青,何出此不详之言呢?” 狄青淡漠笑笑,突然想起武英临死之言,缓缓道:“身为武将,为国尽忠,兵败当死,何须多言呢?”不望那丹书铁券,狄青站了起来,只望明月道:“圣上若让卿若出兵,青只有两个要求。” 赵祯忙道:“你尽管说。” 狄青道:“圣上当礼遇臣子,让天下禁军知道,武人并非卑贱无地。若非如此,臣只怕武人心寒,难以尽心一战。” 赵祯沉默片刻,说道:“朕知道如何去做。那第二个要求呢?” 狄青道:“朝廷素来以文制武,难免兵调不灵,臣若出兵,定当总领用兵大权,旁人不得指挥。” 赵祯犹豫许久才道:“朕可应承你。” 狄青道:“只要圣上能做到这两点,臣明日早朝,请领军平南。至于这金书铁券,圣上就收回去吧。” 赵祯忙道:“你留着无妨。”见狄青终答应领兵,赵祯心中欣喜,又看天色已晚,放下金书铁券,告辞离去。 狄青枯坐在庭院中,静静的望着那天边的明月,明月也在看着他,直至天光发白后这才起身洗漱,收拾利落后前往宫中。 到了文德殿后,文臣早聚,有几文臣见狄青站到一旁,低声议论道:“等一赤老,竟这般架子。”他们这几日一直在等狄青,不想狄青托病不来早朝,这些人早有怨言。 狄青听了,淡漠笑笑。远望庞籍、欧阳修等人低声议论,时不时的向狄青看来,狄青也不放在心上。 有宫人唱喏,天子驾到,百官肃然跪叩,等起身后。赵祯见群臣似有千言万语,径直说道:“朕今日早朝,就议平定岭南一事。朕意已决,准备升狄青为枢密副使,总领平南事务。若有军功,再行封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狄青以行伍、黥面之人,能入两衙荣升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已是大宋少有的事情,而如今才一回京,就能得入两府,那真的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狄青眼下入主枢密院,若一战功成,再赏的话,不就是枢密使了?想大宋就是名将曹彬在时,都没有这般礼遇。而大宋自太祖以来,素是以文制武,圣上这次传旨,狄青不被钳制,直接负责调兵遣将,实在是打破祖宗家法的举动。 群臣反对。 可反对均在心中,群臣久在朝堂,知道朕意已决四个字的分量。赵祯开口就是这四个字,就已表明态度,若有人反对,那好,谁反对谁去平叛! 谁也不想去平叛。 赵祯见群臣默然,缓缓的点头道:“既然众卿家没有异议的话……”他拖长了声调,环望群臣。 有谏官上前道:“圣上,祖宗家法有云,武将不得独掌军令。臣以为,宜派狄青为副手,再派一文臣总管岭南一事为宜。” 群臣听了,均是点头赞同。 狄青不知道那谏官是哪个,可知道朝廷这些年来,只是不一样的面孔,素来一样的腔调。他也不出声,只是冷冷一笑。 赵祯瞥见狄青的冷笑,心头微颤,叱道:“那派你在狄青之上吗?” 那谏官诚惶诚恐,倒还有自知自明,忙道:“臣不够资格。” 赵祯环视众人,问道:“众卿家意下如何呢?” 众人感到赵祯的怒意,察觉狄青的冷意,一时间惶惶不敢多言。庞籍终于上前道:“启禀圣上,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臣以为,狄青身为武将,用兵之计素来常人难测,若派人协助或者指挥,均难体会狄青用意。如难以一统号令,不利于战,臣认为,还是让狄青专任为好。” 赵祯缓缓点头,轻舒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狄爱卿,不知你何时启程呢?”昨晚他回转宫中,案边又到了几十道奏折,早就心急如焚。 狄青终于上前施礼道:“救兵如救火,臣请今日出兵。” 赵祯大喜,说道:“好,那祝狄将军马到功成。”以眼色示意群臣,群臣见状,纷纷上前恭贺。有恭祝狄青一战得胜,有贺喜狄青入主两府。 众人表面虽是一团和气,可心中总感觉别扭不满。 这时文彦博到了狄青的身边,笑言道:“狄大人这次得入枢密院,人逢喜事,这脸上的涅文都有些发亮了。”说罢又笑,像是玩笑。 群臣均笑,可笑声中,隐带嘲弄之意。 狄青冷冷的望着文彦博,盯得文彦博浑身不自在,半晌后才道:“文大人若是喜欢的话,我可免费帮你刺上几行。” 文彦博笑容僵住,尴尬无地,却不知如何反驳才好。群臣的笑容也凝在脸上,一时无言。 赵祯龙椅上见到,暗自皱眉,半晌道:“狄卿家,你若是不喜涅文,大可洗了去。” 狄青回道:“涅文可洗去,可有些东西刺在心头,很难洗了去。圣上,臣要出战,先行告辞。”说罢转身就走,到了方才几个说他赤老的文臣前,狄青陡然止步。 那几个文臣知道不妙,见赵祯脸沉似水,忙作揖,七嘴八舌或称狄大人,或说狄将军,或有谄媚的直接称呼枢密副使大人,都祝狄青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狄青仰天一笑,大声道:“枢密副使大人?嘿嘿,不过一赤老矣,何敢劳几位大人这般礼遇?”说罢大踏步离去,可那笑声激荡,回旋不休,卷起落叶风雨,渐渐去得远了…… 第三十六章 兵凶 狄青入主枢密院,担当枢密副使一职。 狄青挥兵南下,赶赴岭南,平侬智高之乱。 狄青已到荆湖一带,广发军令,招荆湖锐卒……大宋战神狄青奉旨平南,禁军厢军争先恐后集聚,狄青月余之内,已聚齐十万兵马。 消息传出,汴京沸腾,举国欢呼。 百姓认为,岭南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虽说狄青入主枢密院很不合大宋祖宗家法,也让朝中文臣很有非议,但百姓不看规矩家法,只认为能行的就上。狄青不要说做个枢密副使,就算做个枢密使,百姓都认为没有问题。 赵祯自派出狄青后,除去看望张美人后,连皇后都少见,这一日身在皇宫,又招庞籍入见,询问岭南战事。 岭南动乱前,赵祯已调庞籍回京,让他入主两府,狄青出征后,因庞籍和狄青交流最久,又懂军事,因此赵祯让岭南一有军情,立即转给庞籍,庞籍审阅后,择精要禀告。 赵祯人在宫中,见宫外积雪未融,身上微冷,一颗心也如赤裸在寒风中,颤动不休。侬智高作乱,事关重大,狄青只能胜、不能败! 庞籍入宫,不等施礼,已被赵祯止住,赐座道:“庞卿家,你在西北,和狄青交往多年,应知狄青如何用兵。朕今日找你来,就是想问问眼下岭南如何了?”又想起一事,问道:“这天下人多知狄青之勇,若是作战,狄青想是不惧,可朕只怕侬智高阴险,派人对狄青用毒,那真的是防不胜防。朕前些日子派人去提醒狄青,不知狄青可听到朕的提议吗?” 庞籍道:“圣上但请放心,圣上的提醒,早传到狄将军耳中。狄将军素来刀口行走,定早就提防此事。”顿了下,庞籍说道:“狄青去年十月起兵,不用北疆之士,一路募兵,主招荆湖厢军锐卒,大肆囤积粮草,据最新消息,他已召集十数万兵马……看样子要蓄力和侬智高决一高下。” 赵祯忍不住道:“朕倒也狄青用兵的一些方法。当年定川寨一役后,细腰城被围,西北紧急,狄青就是不拘一格的招兵,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做法,以气势逼迫对手。结果对敌之时,吓得夏军不敢战,逼得夏军无法出兵,这一次,想必也是如此的做法了?” 庞籍犹豫片刻才道:“这个嘛,臣倒不好妄断。不过圣上说得不错,自从狄青领军后,汴京、荆湖甚至两广的军民都是士气大振。眼下狄青已到桂州,和知州余靖兵合一处。” 原来谏院余靖在变法夭折后,亦被派遣出京,眼下身为桂州知州。两广兵乱,州县多是不保,只有余靖还在带兵苦苦支撑,维持着大宋的岭南江山。 “那开打了吗?”赵祯问道。 庞籍稍有犹豫,这才道:“宋军在狄将军出兵后,已然和侬智高军打了一仗。” 赵祯一震,忙道:“朕怎么没有接到这军情?战况如何?” 庞籍缓缓道:“宋军大败。” 赵祯脸色苍白如雪,失声道:“狄青败了?” 庞籍摇头道:“非狄青战败。狄青出京后早传令广西,命众将坚守待援。而余靖不听狄青之令,擅自派广西钤辖陈曙出兵进攻侬军的金城驿,被侬智高大败。”心中暗自叹惜,原来宋军知狄青领军前来,竟都认为此战必胜,就有不少人心存抢功之意。陈曙主动出击侬智高,绝非为了大宋的江山,而是为抢功劳,不想反遭侬智高所败。 赵祯一拍龙案,脸色愤怒道:“这些人真的这般违反军令?狄青呢,怎么不将他们斩了?” 庞籍立即道:“狄青到了桂州后,已尊圣旨,斩了陈曙和陈曙手下将领三十一人!” 赵祯怔住,他方才说斩陈曙,不过是激怒之言,心中本觉得眼下用兵,当让众人拼死效力,不适宜阵前斩将。哪里想到狄青竟如此霹雳手段,连斩宋将三十一人! 可话已出口,赵祯不能收回,只好道:“斩得好,斩得好!”蓦地想起什么,忙问,“那余靖呢?”他只怕狄青把余靖也一块斩了。 庞籍道:“余靖请罪,说陈曙失律,是他管制不当,请狄青降罪。不过狄青说,余靖乃文臣,军旅之责不应算到他身上。”心中暗想,“狄青知道他在西北虽有威信,但岭南将领不见得绝对服从他的管制。如今杀将以立威,就是用陈曙等人的脑袋,换取上下一心。狄青不责余靖,显然是对范公当年的朋友心存敬意。唉……他这种人,在用兵时恩威兼施,本是大宋少见的领军之才。狄青若一直在朝中,实乃大宋之福,但我只怕他这一仗,胜也好、败也败,均是难逃非议。” 赵祯长舒一口气,说道:“狄青说得也对。那眼下什么情况呢?” 庞籍回道:“在狄青领兵到达桂州时,交趾有书传来,说愿和宋兵联手共击侬军。” 赵祯精神一震,说道:“交趾肯出兵,那很好呀。他们可有使臣前来?朝臣怎么说?” 庞籍道:“朝中百官听到这时,倒也和圣上一样的想法。不过……狄青已回绝了交趾。” 赵祯皱了下眉头,心道狄青这么做,已算是大逆不道。狄青怎能不经朝廷,就直接对交趾回复?可终究还是道:“狄青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庞籍点头道:“圣上英明。依臣来看,交趾想要出兵,无非是试探我军的虚实和信心。狄青上书道,假兵交趾以除内寇,弊端重重。区区一个侬智高纵横两广,若宋廷都不能制,还需假手外人,一来打击军心,二来极可能引狼入室,只怕未平侬智高,反陷入和交趾征战之中。” 赵祯长叹一声道:“狄青所言甚是,朕幸亏得庞卿家提醒,不至于铸成大错。现在狄青在做什么呢?” 庞籍道:“他斩了陈曙等人后,就在拜神。” 赵祯又是一怔,感觉到狄青用意果然让人难测,“拜神,这时候拜什么神?” 庞籍道:“狄青闻桂州城南有一庙宇十分灵验,他率部属前往庙宇求神。当场拿出百枚铜钱,对神祷告道,若平南能胜,这百枚铜钱撒出去落在地上,就应字面全部向上。” 赵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胡闹,哪有这种可能?狄青如此,若不能成行,岂不动摇了军心?” 庞籍道:“可狄青撒出了铜钱,的确是百枚字面向上。那时候所有人都是不信,但消息传出去,军心大振,所有兵士都信这次有神灵相助,狄青有无上的神通,一时间气势如虹。” 赵祯沉默片刻,起身踱来踱去良久,这才道:“庞卿家可信神吗?”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初皇仪门一事。他本不信神的,他其实甚至厌恶神灵一说,当初就是他爹举国信神,搞得大宋国力衰竭,但当年狄青突变神武,连杀刘从德三人的情形,至今还留在赵祯的脑海。 若没有神的话,狄青何以变得如此? 庞籍沉默许久才道:“很多事情,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祯突然一笑,说道:“若无神灵的话,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狄青所用的铜钱,必定是两面皆字!”又想起当初和狄青一起逃难时,狄青计谋百出。这些年来,狄青当然运用计谋当然更是炉火纯青了。 庞籍笑笑,也不多言。 赵祯也笑了,像是认为猜出了狄青的计谋,很是得意,又问:“狄青求神之后,又做了什么事情?” 庞籍沉吟半晌才道:“据最新军情,侬智高知狄青前来,收缩兵力,意欲拉长战线,拖疲宋军。而上元节将至,狄青长途行军,可能考虑兵士疲惫,让先行官在昆仑关北三百里处都泥江北屯兵数万,站稳脚跟,和侬智高在昆仑关东北百里马度山的五万大军遥相对抗。狄青令后续的大军缓缓跟进,兵士暂歇息十日,先度佳节,再和侬军决一死战。” 赵祯听那军情,心中紧张,恨不得狄青突施神威,一刀砍下侬智高的脑袋最好,见战事稍歇,反倒有些失望,喃喃道:“是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突然望见殿外灯火如星,这才想到,“今天不就是上元节了。” 以往上元节,宫中都是张灯结彩的庆祝,汴京也是欢腾一片。但如今岭南有乱,赵祯早说今年上元节从简,宫中虽挂有灯笼,但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往昔的热闹。 赵祯不想上元节,只是想狄青以数万兵士对侬军五万兵马,不知道能否取胜? 就算狄青能够在马度山取胜,侬军身后还有昆仑关,昆仑关之后,又有侬智高大军驻扎,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赵祯心忧岭南,也知道昆仑关建于唐朝,本是大明山东向余脉,听说关口悬崖峭壁,道路难行。侬智高知狄青南征,早派兵把守此关,当年唐岭南蛮夷首领梁大海曾在昆仑关击败唐军,狄青要和侬智高主力对决,只怕在昆仑关又有一番血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狄青先战马度山,后战昆仑关,再决战侬智高的主力,只怕锋锐已减…… 赵祯从常理而判断,意识到狄青形势并不算妙。见庞籍又是愁眉紧锁的样子,更增忧心。和庞籍又说了几句军情,有宫人急急来禀,低声说了两句。赵祯听了,让庞籍退下,起身匆匆到了张美人的宫中。 张美人卧病在床,见赵祯前来,勉力想要起身行礼,赵祯见张美人容颜憔悴,心中大痛,忙道:“美人……你莫要起身。” 自从张美人中毒后,就一直病泱泱的毒性难清,请了无数御医来看,均是治不好张美人的病。赵祯见张美人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对张美人的爱意却没有半分的改变。不知多少次求神祷告,希望张美人能够好转。 可张美人还是一天天的不见好,赵祯心中已有不祥之兆。 张美人见赵祯前来,轻咳几声,低声问道:“官家这几日愁眉不展,可是在心忧国事?” 赵祯点点头,说道:“美人,你不用牵挂朕的江山,好好的调理身子就好。” 张美人凄然一笑,灯火下显得有说不出的幽怨,“官家,妾身见你整日忧心忡忡,怎能不牵挂呢?现在侬智高……作乱,那面战情如何了?” 赵祯本不想说,可架不住张美人幽怨的眼神,简略的岭南战情说了一遍。心中苦涩,暗想美人就算在病中,还都牵挂着朕的江山。苍天呀,你既然让朕得遇张美人,可为何不让朕和她开开心心的一起呢? 一想到这里,几欲泪下。 张美人听着岭南之乱,神色有些紧张。听完后伸出手来,握住赵祯的手,幽幽道:“官家,你觉得狄青能赢吗?” 赵祯叹口气道:“朕之江山,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若再败,若契丹、西夏趁势进攻我大宋,那朕之江山不保。” “可他胜了,官家的江山也不见得稳妥了。”张美人突然道。 赵祯错愕不已,灯火下,脸色阴晴不定。宫中虽香气暗传,温暖如春,但那一刻,气氛若冰,半晌才道:“美人为何这般说呢?” 张美人一直望着赵祯的脸色,见状闭上了眼,轻轻的摇摇头道:“官家,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了。” 赵祯急道:“既然说了,怎么能当作没说?”可任凭他百般追问,张美人终究还是不说什么。赵祯问了许久,见张美人沉默不语,轻叹一口气,说道:“美人,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才待起身,就见到张美人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来。 赵祯慌了,又坐了下来,只是握着张美人的手。 那纤手柔软是冰冷。 许久后,张美人才道:“官家,妾身自幼信佛的。”赵祯有些不解,但只静等张美人叙说,张美人沉默许久才又道:“妾身因为信佛,才敬佛。因此……当初包拯取出那玉佛来,臣妾不想去摸,而非心中有愧。”声音渐渐哽咽。 赵祯闻言,急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张美人凝噎道:“那时候,妾身就算说了,他们也会说妾身狡辩。没人会信妾身……”声音凄楚,泪水已滚滚而下。 赵祯紧握张美人的手,嗄声道:“美人,朕一直都信你。这件事有蹊跷,朕无能查出真相,可朕始终都信你是无辜的。”回想当年情形,总是皱眉,张美人是无辜的,狄青也没有罪,那究竟是谁的问题? 张美人哭泣半晌,抑郁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感激道:“官家,多谢你了。” 赵祯见张美人神色隐有委屈,却不再对他述说,心痛如绞,暗想朕妄为天子,可这件案子却无能查破,真的羞愧难言。他枯坐在张美人床榻旁半夜,安慰良久,这才回转休息。接连数日,他暂时忘记了岭南,无心批阅奏折,抽空就要陪在张美人的身边。 这一日晚上掌灯时分,赵祯才待再去探望张美人,突然有宫人急报,庞籍请见。 赵祯知庞籍一来,肯定是和岭南有关,当下召庞籍入殿。 庞籍手持奏折,一见赵祯就道:“圣上,喜讯。” 赵祯一听喜讯二字,心头一松,急道:“喜从何来?可是狄青战胜了马度山的侬军吗?”按照他所想,上元节才过几日,狄青出兵和侬智高对决,能胜马度山叛军五万兵马,就算是大喜之事。 庞籍摇摇头。赵祯一望,心已凉了半截,忐忑道:“那……可是胜了一仗?” 自侬智高起义后,宋军连战连败,损兵折将,从未胜过一场。赵祯见庞籍摇头,已把指望降到最低,只盼狄青能赢一次,挽回士气也好。 庞籍虽是沉稳,但已难掩喜悦之情,说道:“圣上,狄青不但破了马度山的侬智高数万兵马,还攻破昆仑关。如今大兵过关,兵峰直指邕州。侬智高没有防备,知狄青破了天险昆仑关,立即调兵迎战,如今狄青驻兵归仁铺,要和侬智高决战!” 赵祯又惊又喜,没想到竟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声音都有些发颤,赵祯接过奏折,顾不得翻看,只是说,“庞卿家,你给朕详细说说。狄青怎么会打得那么快呢?” 庞籍笑道:“狄青此人在西北时,就爱惜兵士性命,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这次其实使的计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召集荆湖锐卒之时,他就已调西北万余旧部快马赶赴岭南。”庞籍说的当然是狄青手下十士,但赵祯有些错愕,“他什么时候调动西北之兵,我怎么不知晓呢?” 庞籍微凛,半晌才道:“此事为防走漏消息,因此少人知晓。狄青说了,圣上既然将兵权交付给他,定当会赞同了。” 庞籍说完后,忍不住想起狄青临别时的情形,狄青领军出征时,曾经找他道:“庞大人,荆湖虽有锐卒,但不经操练,少经阵仗,就算交兵,难以一战而胜。若和侬智高旷日持久交手,只怕北疆契丹、西北夏国会有变数。故狄青请庞大人调西北厢军十士前来作战,一决胜负。但此事事关重大,若走漏消息被侬智高察觉,难出奇效,因此请庞大人此次定要秘密行事,若有后果,狄青一肩承担。” 庞籍当时望了狄青半晌,终于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这些事情,庞籍并不想和赵祯提及。 赵祯沉默片刻,终于道:“只要能胜,我当会赞同。狄青就是靠昔日旧部破得昆仑关吗?” 庞籍点头道:“不错,圣上英明,想到这点。当初狄青广招兵马,大肆囤粮,运兵十数万长途跋涉,谁都以为他会稳中求胜,一步步击溃对手。但这些不过是他迷惑对手的方式,就在上元节时,他说要全军过节十日再决战也不过是烟雾。就在上元节那晚,他亲自领军,奇袭了昆仑关。昆仑关的叛军根本没有防备,被狄青一举击破。而在清晨时分,狄青又早派一队人马烧了马度山叛军的粮草,那数万叛军粮草被焚,知昆仑关被破,一朝散尽。”心中赞叹,暗想狄青用计可真的是深谋远虑。狄青偷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指挥兵卒如身之使,臂之使指,雷霆一击干净利索,用计事后想想看似简单,但大宋能如此用兵之人,只有狄青一个! 但这样的人,只怕……每次想及以后的情形,庞籍都是忧心忡忡。 赵祯长出了一口气,多日的积郁,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许久的担忧,眼下才能稍送心弦。蓦地想到什么,问道:“昆仑关之战在数日之前已完结,那归仁铺眼下如何呢?”虽期盼狄青能一鼓作气斩了侬智高的脑袋,可也感觉期盼并不现实。 庞籍道:“狄青攻下昆仑关时,就算余靖也不知情。余靖知道这件事后,已得狄青的传令,让他带后军过昆仑关,齐聚归仁铺。余靖当下修书给圣上,说若有战况,当最快禀告。不过据臣猜想,狄青意在速战速决,侬智高昆仑关失算,折损人马无数,既失地利,当求趁狄青立足不稳时进攻狄青。这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只怕归仁铺已经开战,而战情如何,明日就可传达。圣上还请早日休息,明日臣再先圣上禀告情况。” 赵祯应允,一夜兴奋难眠,等第二日清晨,不等起身,就有宫人禀告,庞籍再次求见。赵祯赤着脚就跳下床来,稍微穿戴,就命庞籍进宫,远远的就问,“庞卿家,归仁铺如何了?” 庞籍这次没卖关子,振奋道:“启禀圣上,狄将军在归仁铺大破侬家军!” 赵祯一股喜意冲上心头,身躯晃了晃,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庞卿家,你好好和朕说说了。”他难抑心中喜悦,振奋的心头都颤。 庞籍禀告道:“归仁铺一战,狄青命郭逵,杨文广为左右前锋,自己坐镇中军,请余靖压阵。集结归仁铺之东北。而侬智高早到一步,列阵归仁铺之西南。是时侬家军身着绛色征衣,持蛮牌、标枪,望之如火。杨文广甫一接战,不敌而退。” 赵祯虽早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还是大吃一惊道:“杨文广怎么败得如此之快?”赵祯知道杨文广也是将门虎将,乃当年大宋开国功臣无敌金刀杨业之孙。这些年来杨家一脉均在镇守北疆留意契丹的动静,虽有北疆少有战事,但杨文广鞍马纯熟,亦有对阵经验,是以赵祯早早的抽他回转汴京,准备派他和郭逵一起领军。 庞籍轻叹道:“武经堂曾大人就曾说过,侬智高军蛮夷出身,若论武力,其实远胜不经操练的宋人。侬军更是以标枪、蛮牌互为攻防,作战时锐利难挡。宋军每次均是败在这标枪、蛮牌下。杨文广虽勇,还是难敌侬军。” “那怎么办?”赵祯急道。 庞籍道:“先锋杨文广败退,荆湖南路兵马钤辖刘几率右军抵抗侬军这冲击,从清晨战到晌午,难决胜负。这时侬智高命手下勇将黄师宓带骑兵出击,那骑兵号称天龙骑,是侬智高的贴身铁骑,战马均是收集自大理良马,可算是侬智高手下最为犀利的骑兵。刘几不敌,也要溃败。” 赵祯怒道:“侬智高恁地嚣张?敢这般称呼?”这天龙称呼,非皇家不能用。赵祯闻之,自然恼怒。 庞籍心道,侬智高都称帝了,又有什么敢不敢之说呢?又道:“当时宋军微乱,侬军士气正高涨,本有将军张玉请战,狄青不许,打乱头上发髻,带青铜面具亲自出战。张玉擂鼓,狄青出战,一刀就斩了黄师宓于马下。” 赵祯大喜,一拍桌案笑道:“好,杀得好!朕早听狄青喜披发带青铜面具而战,每战必胜,今日得斩叛逆,实在大快人心。” 庞籍续道:“狄青力斩黄师宓,侬军气势稍止。狄青不待停留,就率昔日旧部冲杀敌阵。侬智高先后派手下龙蛇二将侬建侯、侬志忠率精锐迎战,可均被狄青一刀斩杀。” 赵祯惊喜道:“原来狄青这般勇猛?” 庞籍点头道:“不错,狄青连斩侬军三员猛将,侬军军心已慌,狄青率军冲击侬家军中军,侬智高不能挡,率众先退。侬家军见侬智高退却,军心崩溃后撤邕州,郭逵早率兵守在归路,从高处掩杀,侬军大败。狄将军狂追侬家军数十里,追到邕州城下,眼下侬智高闭城不出……” 赵祯大笑道:“好,好。打得好。庞卿家,速去找两府商议赏赐一事。若缓了赏赐,只怕军心不喜。”他才待起身,去将这好消息告诉张美人,庞籍忙道:“圣上,臣倒觉得,不宜再升狄青的官职。” 赵祯微愕,摇头道:“怎能不升呢?朕意已决,你速去办理吧。”他快步离去,到了张美人的宫内,张美人神色中似乎也有焦急,见赵祯前来,虚弱问道:“圣上,眼下岭南如何?” 赵祯笑道:“狄青大获全胜……”话未说完,就见张美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赵祯大惊,急道:“快传御医来……” 狄青奇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侬军大乱,节节败退。 宋军、侬军决战归仁铺,厮杀终日,狄青出马,连斩侬军三上将。侬家军败退邕州。 狄青传令,沿途州县围剿叛军,不得怠慢。 两广军民士气如虹。 侬智高退守邕州,当日夜晚,不待宋军合围势成,焚城突围,一路西逃。 狄青率兵狂追数百里,侬智高逃入大理境内…… 宋军大获全胜,狄青悉平岭南! 连日来,两广庆呼,荆湖喜悦,天下欢庆,汴京一洗忧虑之气,街头巷尾,无不传颂狄青之名。 朝廷有旨,升狄青为枢密使,位列相位! 举国欢呼时,赵祯心中却满是悲伤之气。张美人病重,奄奄一息。他整日守在张美人的床榻下,早朝时也是匆匆一过。这一日,眼见张美人脸颊消瘦,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不由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众宫人见状,都是不敢相劝。曹皇后赶来,见状悄然上前道:“官家……”她才唤了一声,赵祯已回过身来,扑到了曹皇后的身上,放声大哭道:“皇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朕爱之人,总是这般受苦?” 他自幼都在刘太后的阴影下,就是婚事都不能做主。他喜欢的人,刘太后均不喜欢,他不爱的人,却整日守在他身边。 王如烟嫁给了别人,他耿耿于怀,本以为张美人来了,是苍天弥补他的遗憾,不想张美人又要离他而去。 多年情感抑郁,一朝发泄出来,赵祯已哭得惊天动地。 曹皇后只是搂着赵祯,泪水也流淌下来,低声安慰道:“官家,你莫要哭了。你哭得……妾身心都要碎了。” 宫人见此,都是垂头,不敢多言。 赵祯大哭一场后,心情稍平,回头望了张美人一眼,见她昏昏沉沉的未醒,又想落泪。强自忍住,问道:“皇后……你找朕有事吗?” 曹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妾身见官家最近无心批阅奏折,只在在这里守着,担心官家的身子,这才炖了汤送过来。” 赵祯这才留意到龙案上有热好的补汤,摇摇头道:“唉……朕喝不下。”陡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最近朝事如何了。”说到这里,不等曹皇后答复,忍不住走出张美人的宫中,回转到帝宫。眼下岭南虽平,但战乱未息,那事关他的江山,他总要留意一下。 回转到帝宫,赵祯见案边奏折已堆积若山,苦涩笑笑,坐下来翻翻奏折。翻了几下,脸色有些异样。 曹皇后一直跟在赵祯的身旁,见状问道:“官家,可是岭南有什么事情吗?” 赵祯合上了皱折,淡淡道:“朕让狄青坐了枢密使一位,很多人都是不满。说和祖宗家法不合,请朕撤了狄青的相位。皇后,你如何来看呢?” 曹皇后蹙眉思索了半晌,问道:“这本是官家的旨意,其实旁人如何来看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官家怎么看?” 赵祯站了起来,在殿中踱了几步,说道:“朕常观魏太祖曹操雄才大略,然而多是谲诈的手段;唐庄宗李存勖也算是豪杰,行军打仗,基本上没有失败的,但即位后,沉迷于游猎而没有节度,对臣子的赏罚也不讲规则。这两个皇帝,只具备将帅之才,而无人君之量呀。” 曹皇后闻言,试探道:“这么说,官家不想学古人,而想赏罚分明,处事公正了?” 赵祯道:“正是如此!” 曹皇后轻嗯了声,回道:“狄青跟随官家多年,那没有谁比官家更清楚狄青了,这件事,自有官家做主。妾身要说,只能说一句……”顿了下,曹皇后道:“狄青是忠臣!” “狄青是忠臣。”赵祯喃喃念了遍,点头道:“好的,朕知道了,皇后,你去休息吧。” 曹皇后退下,赵祯坐回龙案旁,将奏折一篇篇的翻过去,脸色阴沉不定。 看了数个时辰,赵祯还是一言不发。就在这时,阎士良入内道:“圣上,文彦博请见。”赵祯只是点点头。阎士良不多时,带文彦博入内,阎士良退到殿外。 赵祯头也不抬,问道:“文卿家,你有何事情?” 这几年来,文彦博已入两府,身为参政。听赵祯询问,文彦博道:“臣这次冒死前来,想和圣上禀告几件事情。” 赵祯这才抬头,凝视文彦博道:“为何要冒死前来呢?” 文彦博神色诚惶诚恐,说道:“臣知圣上对狄青很是信任,但臣忠心耿耿,不得不说一句,狄青绝不能重用!” 赵祯双眉一扬,冷哼一声,反问道:“为什么?” 文彦博四下望了眼,这才道:“狄青功高,已功高盖主!圣上若让他保持了军权,只怕会对圣上不利。” 赵祯垂下来头来,随手翻着奏折,淡淡道:“你言重了。” 文彦博急道:“圣上,臣绝非危言耸听。狄青不过行伍之身,得圣上器重,这才飞黄腾达。但他升迁过快,难免飞扬跋扈。不说他殴打微臣一事,就说在西北,他就公然对上司不满,对韩琦横加指责,到了京城后,他变本加厉,只因小小争吵,就以不领军为由,逼迫圣上让夏相认错。听闻夏相因此事气倒,已奄奄一息。” 赵祯还是翻着奏折,不置一词。 文彦博又道:“圣上又升他为枢密使,不就是在增长他的气焰?他昨日可逼圣上服软,到明日会逼圣上做什么,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见赵祯还是沉默,文彦博并不住口,继续道:“圣上可知道狄青每战必披头散发,以青铜面具遮面是何缘故吗?” 赵祯抬起头来,皱眉道:“不都说他自嫌相貌过于俊朗,阵前难以威吓敌手,这才以面具摄敌吗?” 文彦博道:“这不过是传言。据臣所知,狄青是因每逢出战,都会头出龙角,脸现神异,这才为要遮住异相不为人知!现在街头巷陌早已传开,狄青有……什么……之相……唉……臣不敢说。” 人生龙角,不言而喻,就是有天子之相。文彦博只怕触怒赵祯,因此住口。 赵祯握着奏折的手突然一紧,手上青筋爆出。终于舒了口气,轻轻叹道:“狄青是忠臣……” 话未说完,文彦博已抢道:“太祖岂非周世宗之忠臣?” 赵祯霍然站起,一拍桌案,喝道:“大胆!你说什么?” 原来宋太祖赵匡胤曾是后周之主世宗柴荣的臣子,周世宗早逝,托孤给最信任的臣子赵匡胤。可赵匡胤不多久,就在陈桥黄袍加身,逼周世宗身后的孤儿寡母退位,以后周坚实的基业,这才打下大宋的天下。 这段往事,太祖一直讳莫如深,不想手下提及。文彦博以狄青比赵匡胤,赵祯一听,难免愤怒,可愤怒之余,心中戚戚。 文彦博早跪倒在地,叩首道:“圣上,臣今日前来,就是不惜一死劝圣上醒悟。狄青或是忠臣,但他这些年来威望太盛,听闻汴京百姓知他平定了岭南,交口称颂,更有无数人知道他要回京,早早的出京等待,只为要见狄青一面。如今京师,百姓只知狄青,不知圣上……” 赵祯缓缓落座,神色更是难看。文彦博见状,又道:“圣上以仁治天下,但狼子野心,不能不防。狄青当年对抗夏军,轻易可招兵近十万之众,这次前往岭南,沿途更是云集景从,随意都能让十数万大军跟随,他召集旧部进攻侬智高,固然是出乎不意,但从此可见那些兵士对他的忠心耿耿。退万步来说,就算狄青忠心,但太祖难道不忠心吗?可黄袍加身之时,由不得他不从。圣上若等到那日,只怕后悔已晚。” 赵祯坐在龙椅上,神色微变。 他目光投远,望向那殿外的风光。殿外雪已融,可春风尚冷,冷得人骨子里面发寒。 有风过,赵祯微微颤抖下,脸色在那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已琢磨难定…… 第三十七章 破盟 春风料峭,冻杀年少。 整个汴京在寒风中,却是兴奋的发抖。不知多少百姓交头接耳,传说狄将军就要回转京城。 早有很多人相约出城,守在路边,只为先看狄青一眼。汴京城外,群情涌动,激荡着这个还有些冷意的春。 风起夜落,有孤灯明灭,照耀着狄青满是沧桑的脸。他坐在酒肆中,已经许久。在百姓出城迎接他狄青的时候,他早就无声无息的入了汴京,悄然的坐在刘老爹的酒肆中。 酒肆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有狄青一个食客。 刘老爹端上酒菜后,就坐到后堂,悄悄的望着狄青,那久经苦难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了悲凉之意。 狄青在灯下看着一封信。 那封信并不算长,可他看了许久。握着那封信的手,在灯影下,显得有些颤抖。终于放下了那封信,狄青凝望着桌案上的油灯,喃喃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嘴角带分苦涩的笑。 信是郭遵托狄青交给郭逵的,可郭逵终究又把信转给了狄青。 因为这封信,本来就是郭遵写给狄青的。 郭遵为何要经过这般转折?狄青本不知情,但他看过信后,已明白了郭遵的用意。 将那封信缓缓的放在火焰上,望着一团火光燃起,带着飞灰而落,狄青松开了手,端起了桌案的酒杯,却又放下。 韩笑悄然走了进来,低声道:“狄将军,巩县那面并无意外。” “我请你帮忙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狄青问道,他望着闪烁的灯火,眼中有了迷离。 韩笑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递给狄青道:“狄将军请看。” 狄青摊开画卷,借着灯火望过去,只见到那画卷上画着两人,一人面容俊朗,赫然就像狄青。而画像的另外一人,明眸浅笑,依稀有几分飞雪的模样。 狄青手持画像的手有些发抖,凝望那画像许久,这才问道:“你确定……这是段思平的画像吗?”见韩笑点头,狄青涩然一笑。其实他问话的时候,就已肯定了答案。 他从未想到过,段思平竟和他如此相像。 是巧合,还是早有因果? 灯火一跳,耀亮了狄青的眼眸,宛如当初从瀑布中被冲出那一刻。那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有分幻象,莫名的出现,他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当初清醒后,其实就想找飞雪问问,可他终于没有去问。 当那卷画像出现在眼前时,再次勾起他的当初的记忆。混乱中,有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 那个如他狄青长相的段思平,跪在一床榻前,紧握着一女子之手,泣声道:“飞雪,朕宁舍江山,也想留下你来陪朕。可是……” 那如飞雪般的女子望着他,嘴角带分不舍得笑,可眼中带着无边的坚定和爱意,“思平,你我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我来生,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段思平已泣不成声,只是握着那女子的手,“一定!” 那时脑中的情景是梦是醒?若是醒,那人是段思平,他狄青又是哪个?若是梦,为何回忆时,竟如此清晰刻骨,铭心酸痛? 狄青望着那画像,良久后才问道:“段思平身边的这人,叫做唐飞雪?” 韩笑再次点头,有些诧异地问道:“狄将军,你为何要找这两人的画像呢?段思平的画像找来倒还容易些,但和唐飞雪的画像,只有一张,还藏在大理皇宫。若非大理皇帝知道我是狄将军派来的,也不会把这画像给我。” “大理皇帝?”狄青喃喃念着,心中不知是何感触,韩笑啧啧称奇道:“是呀,就是你在青唐见到那个段思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竟然登基做了皇帝。当年他势单力孤,和个书僮前来青唐,也不知道做什么,现在想想,恐怕是避难吐蕃,也可能是效仿耶律宗真之举,明里避祸,暗中联系朝中重臣,这才推翻段素兴。” 大理皇帝,眼下就是段思廉,当初狄青还在青唐城见过此人。 当初此人见到狄青,曾主动搭讪,和狄青解释承天祭一事,可后来狄青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不想后来段思廉在青唐时,朝中重臣相国岳侯高智升遽然发动政变,废黜大理的天明皇帝段素兴,拥段思廉为帝。 大理国小,朝廷皇帝的变迁却也频繁,不过大理素来与世无争,朝中的变故也少被中原人知晓,韩笑受狄青所托,前往大理查段思平往事时,这才无意发现大理皇帝就是在青唐的那个书生。可狄青为何要韩笑前往大理查段思平的往事,韩笑是却一无所知。 见狄青不语,韩笑道:“段思廉见到我后,对我倒很是热情。我见他如此,就说想知道段思平的往事,他主动将这幅画像拿来给我,还问我……狄将军是不是和段思平很像?”顿了下,韩笑惊奇道:“狄将军,我若不知道这画像是段思平,真的以为画地是你呢。段思廉还说……”见狄青望着灯火,好像神思不属,韩笑住口。 狄青扭过头来,问道:“他还说什么?”突然想到当初见到段思廉的时候,段思廉和贴身的书僮望着他都有些讶然,书僮还低声说,“公子,他好像……”之后段思廉阻止了那书僮,对他狄青很是亲热。 当初狄青根本没有留意,可现在想想,那书僮可能想说——他狄青好像段思平的。而段思廉主动搭讪,显然也是因为他很像段思平的缘故。 韩笑没有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说道:“段思廉还说,他能有今日之帝位,还是因为和唃厮啰曾经私下谈过一段话。至于什么话,他不好说,不过是和狄将军有关。他就是因为这段话,才起斗志去推倒段素兴。他还说,知道狄将军以后肯定会帮助他,这才勇气大增。他还托我向狄将军问好。真是奇怪,难道说狄将军你长得和段思平像,段思廉就认为你是段思平投胎转世了?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肯定帮他?” 说罢哈哈想笑,可见到狄青铁青的脸庞,突然感觉一点都不好笑。 甚至……还有些阴森! 见狄青还是不语,韩笑陪笑道:“狄将军,我就是想开个玩笑,你不会认真了吧?”他看狄青抑郁,这才逗狄青发笑,不想无意之话,让狄青满是惘然。 狄青目光游离,沉默许久,突然问道:“韩笑,你信人有前生吗?” 韩笑怔了下,双眉锁紧,不解狄青为何有此一问。可见狄青煞有其事,终于道:“我没有见过,但古书的确有前生的记载,不知真假。” 狄青双眉一挑,问道:“古书有过什么记载?”他并不算太读书,突然想起曾在左氏春秋度过一篇关于声伯文,那文中说,声伯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琼魂珠玉送给他吃。声伯不敢解梦,以为是不详之梦。后来梦一解,人就死。 当初他见到这个故事后,只被范仲淹的批语所吸引,却没有过多想想这梦的含义。但他屡次似梦似醒间追忆起段思平和唐飞雪,让他感觉到梦境的离奇,声伯之梦是说不详,那他的梦究竟是在说什么? 韩笑听狄青发问,沉吟道:“古书曾记载,鲍靓记井,羊祜识环。这算是前生的真实记载吧。”见狄青不解,韩笑解释道:“鲍靓是东晋南海太守,在五岁时,对父母说本是曲阳李家儿,九岁坠井死,投胎到了鲍家。他父母寻访李家,发现此事无误。后此事被史官记录晋书之中。而羊祜是西晋名将,事迹其实和鲍靓大同小异,他也是记得自己是邻家李氏之子,早亡到了羊家。他还记得当年做为李家孩子,埋在桑树下的金环,后让乳母取回,当时人都惊奇不已。这事儿也记在了晋书之中。” 狄青听了,喃喃道:“这么说,真的可能有前生了……而我的……”话未说完,韩笑扭头向酒肆外望去,狄青警觉有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狄青听力敏锐,远胜韩笑,他晚韩笑一步发现有人前来,实在是因为心情激荡的缘故。 才扭过头去,就闻有幽香暗传。见酒肆门前,灯火映照下,站着个穿淡黄衣衫的女子,女子秋波水漫,落在了狄青身上。狄青有些诧异,缓缓站起来道:“常宁公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黄衫女子正是常宁。 常宁轻移莲步,走进了酒肆,低声道:“妾身偶过此处,正有事找将军,不想见将军在此。” 狄青心道,“你一个公主,夜间来这偏僻的酒肆做什么?” 常宁已在狄青对面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打算。韩笑见了,闪身出了酒肆。狄青只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主有何事吩咐?” 常宁秋波流转,落在了桌面的那幅画上,神情有些黯然,目光中又有些讶然,道:“这画中是狄将军和羽裳姐姐吗?” 狄青一怔,见画像中的唐飞雪明眸善睐,栩栩如生,倒真的和羽裳神情有些相像。 他见到飞雪时,都是留意到她的双眸,几次差点将飞雪误认为杨羽裳。现在看来,画中唐飞雪不但和飞雪相像,还有几分神似羽裳。 一时间有些惘然,狄青摇头道:“画中不是我,是大理开国君王段思平和他的妃子。” 常宁凝望着那幅画,心中古怪,也感觉段思平和狄青很有些相像。 狄青心中一动,突然道:“我就是听别人说和他像,这才托人弄幅画来。我倒感觉,段思平……像我的前生,不知道公主怎么看待此事呢?”他不知道多么艰难,才故作轻松的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一颗心悬起来,留意着常宁的神情。 常宁没有听说狄青口气的激荡,又去望那幅画,等抬起头来,狄青却已垂下了头。常宁幽幽一叹,“前生来世,常宁不敢期盼。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望着那沉默的汉子,心中突然想,“我见你一面,就要数年。可人这一生,有几个数年呢?” 狄青也跟着叹口气道:“是呀,今生常见就是福气。但我狄青……”他又想起杨羽裳来,却不说下去,再次问道:“公主找在下,可有事吗?” 常宁道:“最近朝中文武对狄将军议论纷纷,不知道狄将军可曾知晓?” 狄青摇摇头,心道,“他们无论如何议论,都和我无关了。” 常宁不明狄青的心事,神色中有些忿忿不平,道:“狄将军为国尽力,这次平定岭南立了大功,以狄将军之能任枢密使,绝对无可厚非,可那帮愚臣执意说不符祖宗家法,真让人心寒。最让人不解的是,庞籍庞大人也建议罢免你枢密使的职位……” 狄青见常宁少有的气愤,反倒微微一笑。 常宁见了,问道:“狄将军,你难道不生气吗?” 狄青只是摇摇头,心中暗想,“庞籍当知道我的心思。唉……他知道提拔我为相一事,将我置在风口浪尖。我若为相,肯定难得善终,我若不为相,他们反倒可能会放过我。可我何必再看他们的脸色。” 常宁琢磨不透狄青的用意,一时间反倒不知所言。 狄青淡淡道:“多谢公主通信,其实很多事情我已知道了,我还知道,欧阳修大人也上书请求罢免我……他用阴阳之说说我有错,把淮南水灾算到了我的头上。” 常宁怔住,吃吃道:“你都知道了?唉,我一直以为欧阳大人素来耿直,明辨是非,不想他也要参你。” 狄青心道,“常宁毕竟不知晓官场之事,也不知道欧阳修、庞籍上书之前,已知会于我。欧阳修虽把水灾算到我头上,但那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毕竟说我‘武技过人,其心不恶,为军士所喜,未见过失。’欧阳修其实也和庞大人一样,想让我离开这风口浪尖,给我体面台阶下罢了。他们还希望我……” 想到这里,狄青道:“公主不必多想了,若无别事的话……” 常宁见狄青要走,突然想起什么,说道:“等等……我差点忘记了正事,皇后托我给你一封信。”说罢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狄青。 狄青大为诧异,不知道曹皇后为什么给他信。迟疑片刻,这才接过信来。 常宁见狄青接了信,心中轻叹,起身道:“狄将军……那……我走了。其实我这次来,本来是找李国舅的,我听说他经常在附近喝酒。”突然住了口,因为发现狄青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 常宁见状,有些吃惊,忙问,“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死死的盯着手上的那封信,信皮上只写着五个字,“字喻狄将军。”本无什么奇怪之处。不过那五个字行笔若飞,黑字中隐现白丝。 终于从那五个字上移开了目光,狄青缓慢问道:“公主,这封信是皇后亲笔所书吗?” 常宁点头道:“是呀,皇后最擅写飞白体的。这字可好看吗?” 狄青笑笑,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困惑,“很好,多谢你了。” 常宁见狄青满是心事的样子,心中疑惑,可无从开导,悄然出了酒肆,上轿子前,回头向酒肆内望去,见灯火下狄青缓缓坐下来,还是望着手上的书信。 那书信到底有什么古怪,让狄青如此?常宁心中有些不安,只想回转后问问皇后。 常宁离去后,韩笑走了进来,见到那书信上的字体,也是吃了一惊。 字是飞白体,信纸是吉星斋所产。这和当年揭穿八王爷是凶手的那封信,并无两样。当初狄青、韩笑都为是谁写的那封信困惑不已,但如今真相要揭开了,二人同样的惊奇诧异。 写信的人竟然是曹皇后?! 韩笑望着狄青,狄青只望着手中的那封信,缓缓猜开,看了半晌后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解惑后的喜悦,反倒有种萧索的感觉。韩笑虽说好奇心不大,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狄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狄青坐在那里,望着那昏暗的灯火道:“这事情说来话长。韩笑,你还记得曹佾吗?” “当然记得。”狄青奇怪道:“他是曹皇后的弟弟呀。” 狄青涩然一笑,“可你我虽知道这个,却都忽略了,他姓曹的……” 韩笑简直不明白狄青在说什么,曹佾当然姓曹,这有什么被忽略之处呢? 狄青见韩笑一头雾水的样子,淡淡道:“你不要忘记了,归义军的后人本也姓曹。当年曹姓中人有一脉死守香巴拉,却有另外一脉意见分歧,远走他乡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去查他们的下落。他们后来去了河北,远离香巴拉数千里,只想忘记从前的记忆。” 韩笑看看狄青手上的信,心思飞转,眼中突然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难道说,曹皇后、曹佾都是那些人的后代?” 狄青点头道:“不错,是以曹佾才会前往西北,寻求香巴拉之谜。不然他何以能直入沙州呢?” 韩笑那一刻的震骇不言而喻。 曹皇后本名门之后,祖父曹彬,是为大宋开国名将,和太祖赵匡胤携手打下了大宋的江山。曹家自那后,在大宋辉煌无比,谁又能想到,他本是归义军的后人! 这好像匪夷所思,但认真想想,所有的一切却又顺理成章。 曹佾因为知道这往事,才会寻求香巴拉之谜解救之身,赵匡胤和曹彬关系极好,就算曹彬几次犯错,赵匡胤对曹家也是善待有加,是不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赵匡胤留下家法在太庙,神秘离奇,是否也因为香巴拉之故? 太祖也知道香巴拉? 就算是真宗,一心信神,执意追寻香巴拉,莫非也是因为隐约知道太祖的往事吗? 韩笑想到这里,感觉朦胧中,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可他还有一点不明白,曹皇后为何能揭开八王爷造反的底细?曹皇后对狄青说这些,所欲何为呢? 狄青却不再多说,艰难的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将那封信递给了韩笑道:“你看完后,就烧了它。莫要再给旁人来看,这件事,你不要再追下去,我来解决!” 韩笑接过那封信,见狄青走出了酒肆,迫不及待的展看一观。只看了几眼,双手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狄青出了酒肆,抬头见繁星如火,月明似梦,长长的舒了口气,喃喃道:“这样的美景,就像个梦一样了……梦醒后,才发现,很多事情,只有在梦中。怪不得郭大哥这么选择。” 他神色虽还有惆怅,但腰还是挺了起来,信步沿着长街走着,眉头微锁,显然在决定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路过郭府的时候,推门进去后,见房间内有灯火映出,微觉错愕。眼下郭逵还在收拾岭南的战局,谁会堂而皇之的在郭府点灯呢? 不再多想,狄青推门而入,见灯下坐着一人,略黑的脸庞,肃然的神色。 狄青见到那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上前几步,脸上露出分微笑道:“包兄为何来此呢?” 来人正是包拯。 包拯见狄青入内,起身抱拳道:“在下来此……是想狄兄应该回来了。城外虽有繁华万千,可那毕竟不是狄兄所喜。”他和狄青以兄弟相称,就如当年一般,只论私谊,不像谈论公事的样子。 狄青心中微暖,知道包拯和他虽只是寥寥几面,但相知甚深。“包兄深夜前来等我,当然是有话要说?” 包拯凝望狄青良久,说道:“朝中最近对狄兄多有诋毁,不过在下未发一言,不知道狄兄可会见怪呢?” 狄青笑着摇摇头道:“包兄不言,已胜千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那些闲言碎语,已不被我放在心上。” 包拯长叹一声,满是遗憾道:“这么说……狄兄心意已定了?” 狄青犹豫片刻,知道只有包拯看穿他的心思,缓缓道:“青本农家少年,出窜行伍,素无大志的。虽说也为兄弟百姓做了些事情,但今生本只为至爱一诺。我答应过她,不让天下人小窥轻贱,做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如今愿望已了,再无憾事!” 这话他没有对庞籍说,没有对常宁说,甚至没有对韩笑,独独对包拯说了。 他知道包拯知他,他也就无须隐瞒。 包拯涩然笑笑,心中暗想,狄青已心灰意懒,萌生退意,国之栋梁,终究要离去。若只是百官的流言蜚语,只要圣上支持,想狄青也不会如此。但最近流言甚嚣尘上,恐怕是…… 终于不再想下去,包拯道:“在下今日前来,除了想见狄兄一面,还想说说对当年案子的看法。”他说的是狄青卷入宫中凶案,张美人中毒一事。见狄青脸色有些异样,包拯下定决心道:“当年那案子,其实极为简单。不是狄兄撒谎,就是张美人大话。在下怎么来查,百般寻思,都觉得狄兄根本没有半分杀人的理由。这么说……只剩下唯一的答案。” 狄青笑笑,似乎对这案子已没什么兴致,“多谢包兄抬爱。” 包拯正色道:“我虽有结论,可一直想不通张美人为何要害狄兄。后来张美人中毒,这案子看起来另有隐情,我一时间也不敢轻下结论。这几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感觉若另有凶徒,杀人灭口定有动机和目的,可几年过去了,并无人再对张美人不利。我感觉事有蹊跷,宁可做会小人来推断……” 狄青忙道:“包兄不用推了,这件事也不必管了。包兄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 包拯正视狄青,一字字道:“我若还在查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绝不能信口决断。但今日我来,是因为当你是朋友兄弟,因此这个推断,我必须要说。” 狄青双眸中隐有感慨,只是轻轻叹口气。 “我的推断是,下毒的不是旁人,而是张美人自己!”包拯一字一顿,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室内静寂了片刻,包拯本以为说出这个结论后,狄青会有所惊诧,不想狄青只是笑笑,“包兄断案如神,在下很是佩服。” 这次轮到包拯惊奇,讶然道:“狄兄早知道这个答案了?” 狄青移开目光,悠然道:“其实我那天出宫后,就想张美人为逃嫌疑,这才服毒博取圣上的同情。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她和我无怨无仇,为何会这般心思的害我?但我现在知道了。” 包拯怔住,忙问,“她为什么害你?” 狄青转头望向包拯,诚恳道:“包兄,你是好人,百姓需要你这种好人。因此……有些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要知道太多。多谢你这时还为我考虑,你请回吧。” 包拯望着狄青良久,终于点头道:“那好。狄兄……你保重。”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举步离开了房间,轻轻的带上了屋门。 狄青听那脚步落落的过了庭院,出了院门,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道:“包兄,我不是想瞒你。可你真的不需知道太多的。”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桌案的孤灯,不知许久,又有人入了郭府,到了房前,轻轻的敲了下门。 那声音很轻,轻的有如雨打残荷,秋日露落,轻微中,带着分萧瑟的冷意…… 轿子悠悠,常宁坐在轿子中,一颗心也随着轿子的起伏悠悠而动。 曹皇后给狄青的那封信究竟有什么古怪,狄青为何看到那封信皮,就如此震惊? 常宁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事前看看信的内容呢?如果看了,就不用如此忧心……但如果看了,或许更忧心。 轿子入了宫中,常宁已迫不及待,立即去曹皇后的寝宫。在宫外等了片刻,有宫女出来告之,曹皇后去见圣上,说常宁若来,请她等候。 常宁听到,有些讶然。不诧异皇后去见圣上,而是奇怪曹皇后为何知道她今晚会来找呢?坐在殿中,四壁青灯,照得殿内有些凄清。 有几分月色顺着那雕花的窗子偷偷的照过来,像是要和灯火争辉。 月色的参杂下,殿内更显冷静。 常宁顺着月色望过去,见一轮明月皎洁的挂在天边,而那明月中,隐有黑色的树影。 传说中,那有吴刚伐桂,有玉兔捣药,有嫦娥思夫。传说总是美好,常宁以往也很喜欢这些传说,但今日见到,总感觉再坦荡的月色下,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曹皇后好像也有秘密,而且是……很大的一个秘密。 心绪正乱间,听殿外有宫女窃窃私语,常宁虽不想听,但那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有一宫女道:“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张美人不知道如何了?” 常宁微凛,她知道这些日子来,张美人身体日颓,赵祯整日留在张美人身边,只怕张美人不行了。本来对张美人没甚感觉,自从张美人涉嫌陷害狄青后,常宁更是不再和张美人言语,但一想到张美人若死,只怕赵祯对狄青更有隔阂,常宁很是忧心。 又听有宫女道:“听人说,狄将军回京了?”常宁听到狄青之名,更是留意,听另外一个宫女道:“狄将军不但回京了,我还知道,他今晚已被圣上招到宫中。听说圣上为狄将军庆功,还为狄将军赐酒庆功呢。” 常宁心头一震,霍然冲出去,望着那说话的宫女道:“你说什么?”听闻圣上赐酒,常宁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大跳。 那宫女见常宁脸色苍白,惊吓道:“公主,我说圣上摆酒赐宴,请狄将军入宫了。” 常宁急道:“在哪里?” 宫女诺诺道:“文苑阁。” 常宁听了,顾不得再说,急急的一路小跑,向文渊阁的方向跑去。将近阁前,见四周有禁军把守,常宁更是心惊。才要入阁,有人上前道:“长公主,这里不能擅闯。”拦阻那人,却是邱明毫。 常宁喝道:“你开封的捕头,这么晚到宫中做什么,可是要造反吗?” 邱明毫脸色不变,说道:“臣奉旨行事?请长公主回转休息。”他平淡的语调中,有着丝丝入骨的冰冷。 常宁怒视邱明毫道:“你给我让开。你若不让,今天我就让你人头落地。”常宁素来平和恬静,如此发火,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常宁举步前行,邱明毫本想阻拦,但见到常宁几欲喷火的眼眸,心头一颤,终于退到一旁。 常宁到了阁前,见厅堂灯火大亮,狄青果在堂中坐着,狄青对面坐着的正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 阎士良正起身满了两杯酒,狄青端起了酒杯…… 常宁见状,冲过去道:“狄青,酒不能喝。”她鬼使神差的冲到了狄青的面前,一把握住了狄青手。只感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心尽是冷汗。 狄青望过来,缓缓问,“公主,这酒为何不能喝呢?” 常宁解释不明白,只感觉心中惊惧,见阎士良也望了过来,突然一咬牙,抢过狄青手中的酒杯道:“因此我要喝这杯酒。” 她举杯就要喝下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冲动,但她心甘情愿。 听到赵祯赐酒给狄青,常宁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酒中有毒!她居然不信哥哥,不信那个越来越难测的哥哥。狄青有危险,可这危险,她说不出口。 酒到嘴边时,她心中凄然中还带分快意,她甚至希望,这杯酒是有毒的。 她不知道当年的杨羽裳是如何才在狄青心中铭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却知道,无论如何来做,在狄青心目中,只有杨羽裳一人。她为狄青而死,若能在他的记忆中留分清晰,她无怨无悔。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酒杯。狄青眼中也有分苦涩之意,道:“这酒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常宁怔住,问的是狄青刚才问的话。 狄青端着酒杯,望着眼前的阎士良道:“这杯酒,本来是给阎大人喝的!” 阎士良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差点撞翻了凳子。他没说什么,可他的表情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要说什么! 阁外有寒光闪动。 狄青还是端着酒杯,目光投远,其中有了悲哀之意,“阎大人,请带我去见圣上,我有话对他说。” 阎士良额头汗水滴落,嗄声道:“说什么?”扭头向外望去,隐有畏惧之意。 狄青淡淡道:“我很久没有和圣上闲聊了,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拿着手中的那杯子,狄青叹口气道:“你若不带我去,还是有人会带的。你好好想想吧。”他言语很是平静,可其中的决绝不容置疑。 阎士良看着狄青手中的酒杯,浑身颤抖不停。 狄青叹口气,已到了阎士良的面前,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阎士良退后一步,终于道:“好,我带你去圣上。” 狄青笑笑,喃喃道:“其实我知道,圣上一直在等我的。” 阎士良故作没有听到,有些颤抖的走出文苑阁。狄青跟在阎士良身后,常宁又在狄青身后。常宁见阁外早有禁军把守,以为这些人会拦阻,不想邱明毫见狄青、阎士良出来,直如未见般。 只是在狄青等人过去后,邱明毫一摆手,众禁军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众人默默前行,宫中灯火通明,照得众人如夜间的幽灵般。 等到了帝宫前,宫人宫女见到这般阵仗,都是惊惶不安。可见阎士良领路,无人敢问究竟怎么回事。 阎士良立在宫前,让宫人入内通传,不多时,曹皇后竟从宫中走了出来。常宁大是诧异,就见曹皇后望了眼阎士良,又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圣上请你和阎士良进去一叙。” 狄青笑笑,举步入殿。常宁才待跟随,却被曹皇后一把拉住。 帝宫内,冷冷清清。赵祯孤独的立在床榻前,背对着狄青。床榻上,躺着张美人,双眸微闭,似已熟睡。 赵祯望着床榻上的张美人,好像已经石雕木刻,听到身后脚步声停顿,也不转身,冷漠道:“张美人死了。”他似是极力的压制住悲伤,才能说出这平静的几句话。 狄青望着那床榻上的女子,沉默无言。阎士良站在不远处,浑身抖动得如风中落叶,眼中更是埋藏着深深的惊惧。 这平静下面到底是什么惊涛骇浪,少有人猜得到。 “朕自幼就不自由,就算登基后,也不自由。”赵祯望着那床榻上的张美人,眼中有了深邃的痛楚,“以前有太后,后来有祖宗家法,再后又要门当户对。朕喜欢王如烟,可她嫁给了别人。朕不想娶郭皇后,但她一直跟在朕的身边。郭皇后去了,就是曹皇后,因为她是名门之女,文武百官都想朕娶她为后,就算范仲淹也不例外……” 嘴角满是哂冷的笑,“朕要娶女人,总要征询天下人的同意。因此张美人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连贵妃都不是。到现在,她去了,终于去了,你们是不是很开心?”霍然转身,赵祯望着狄青,眼中已满是红丝。 他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字字道:“难道朕身为天子,大宋九五之尊,就不能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吗?” 狄青脸色平静,目光冷静,他那一刻,静得和冰一样,“当然可以。” 赵祯似乎没有意料狄青这种答复,怔下才道:“她生前说怕群臣非议,怕朕为难,是以从来没有向朕要过名份,可她如今去了,朕一定要给皇后的名份。谁都阻止不了朕!”他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还是盯着狄青,似乎阻挠他立张美人为后的是狄青。 狄青并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他这一次,甚至连话都不说。不是无话可说,是觉得没有必要说。 “你知道张美人临终前说了什么?”赵祯突然阴森森问。 狄青还是平静依旧,说道:“她说什么,和我有关吗?”赵祯心伤,但狄青看起来没有半分同情。 赵祯蓦地爆发,嘶声叫道:“她说她没有陷害你!狄青,你怎么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时,都说没有陷害过你,你怎么解释?你们一直反对我立她为后,因此你和包拯就联合起来陷害她,让她至死还蒙受不白之冤,到现在……你满意了?”他喊的声嘶力竭,脖颈上都青筋暴起,已失常态。 狄青等赵祯喊完,这才冷冷道:“因此你就相信我是凶手?因此你让阎士良找我入宫?张美人被下毒,你就准备用毒酒让我喝,你准备还张美人一个公道?” 赵祯怔了下,向阎士良望去。阎士良大汗淋漓,神色惨白,仍旧不发一言。赵祯凄然道:“我的确想给你杯毒酒,我信张美人,可我没有想过毒死你。阎士良……他想必知道朕的心意,因此才才毒,阎士良,你怎敢瞒着朕这么做?” 阎士良“咕咚”跪倒,汗出如雨,以头抢地,只是道:“臣该死……臣该死!” 赵祯木然道:“你为何这么做?”他像是问阎士良,又是像问狄青。 狄青道:“那你准备怎么做?”见赵祯不语,狄青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一字字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像对付他义父阎文应一样,将他赐死呢?” 赵祯一震,本是凄然的眼中露出分犀利的光芒,“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当初你在无助的时候,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阎文应。我狄青自问从未对不起你赵祯,阎文应若是九泉有知,想必也会这么说的。”他不称圣上,突称赵祯,让赵祯神色讶然,隐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有些惊怖。 赵祯惊怖什么? 狄青又道:“我们在你有难的时候,都舍生忘死的跟在你身边。我们那时不当你是皇帝,当你是朋友。我虽讨厌阎文应,但今天我很想为他抱不平。皇仪门宫变后,你终掌大权,可你还觉得刘太后是你绊脚石,你恨不得她早死,可她偏偏不死……” 狄青言语幽然,带着说不出森冷之意,那温暖如春的宫中蓦地有种鬼气森森。 就算那明亮的烛火,看起来都有些发青,耀得赵祯脸上铁青。 “阎文应本是太后埋在你身边的细作,用来监视你的举动。但太后从未想到,先帝早有防备,阎文应还是忠于先帝,反倒不停的将太后的消息传给你。于是你就命令阎文应悄悄的在太后的饮食中下了一种药……” “你住口!”赵祯蓦地喝道,呼吸粗重,脸色狰狞。 “我为何要住口?”狄青冷冷道:“你做得出,还怕人说吗?那种药物不是毒药,但可让人加速衰老,因此刘太后看起来比正常时老得快很多。其实早在赵允升阴谋夺权时,你就开始下药,你想着只要太后一死,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独揽大权。但太后始终不死,你又从八王爷口中得知赵允升有意造反,开始着急。于是你去了永定陵,取了无字天书,然后用别人悄悄告诉你谶语,想要威吓太后,让她收拾赵允升……你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刘太后,因为一来你不敢,二来你还想在世人面前,维持孝子的形象。”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心痛,这件事有几个人明白,但他狄青、杨羽裳不明白。 他和杨羽裳是无辜的。 可他们因为不明白卷入其中,却遭受到最惨痛的打击。 到现在他明白了太多,明白的厌恶,明白的心灰,明白后……却太晚了。 赵祯脸上没有了忧伤,眼中有了惶惑,哑声道:“你……你……胡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知道很多事情吧?或许真的有天,天把一切告诉了我!”脑海中闪过归仁铺外,那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本来早死的人面对着狄青,嘶声狂叫,“狄青,我赵元俨对你不薄的,可为何是你屡次破坏我的大计?若真有天,那老天真的瞎了眼。当年我帮赵祯夺回皇权,可他如何待我?他处处防着我,他看似给我至高的荣耀,可他根本不给我任何权利。他这么对我,他迟早也会有一天,这么地对你!” 赵祯四下望去,再一次感觉到孤独无助,事情的发展就如皇仪门前,出乎了他的意料。 狄青还是立在那里,长枪一样的笔直,可如兵戈烽火般的落寞,“你本来想要郭遵说服太后,帮你收拾了赵允升。你策划了宫中血案,害死了许多无辜的宫人、宫女,只为让刘太后心存畏惧。可事情有所变化,赵允升终于知道不对,提前发动。八王爷知道此事,才在当初和你在宫中饮酒时,说服用了什么羌活、升登之药。他那时是在提醒你,赵允升要登基篡位立即发动,而你必须要抢先!” 赵祯霍然醒悟,叫道:“八王爷没有死?” 这件事只有八王爷才知道,赵祯不信鬼神,那只有唯一的答案,这件事是赵元俨告诉狄青的。 狄青终于点头道:“不错,八王爷没有死。当初他怕你对他下手,因此诈死后,投奔了侬智高。不想我击败侬智高后,八王爷又遇到了我。”他终于碰到锤子样的那个人,那人就是侬智高! 原来八王爷一直都和侬智高有牵扯,而侬智高早就图谋着香巴拉。不言而喻,侬智高是期盼香巴拉的神力帮他一统江山,可侬智高终究没有得逞。 侬智高就是杀了小月、杨家满门的人。八王爷一直和侬智高等人联系,事后让侬智高逃到夏使那里,不言而喻,本就是想借狄青挑拨宋、夏的关系。 八王爷也一直在想着王位…… 想到这里,狄青心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赵祯放肆笑道:“看来真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的以为他帮朕是好心吗?他不过是左右逢源罢了,他投奔侬智高,不就是一直抱着造反的念头?他也真的以为朕相信他?哼!” 狄青静静道:“是呀,你不信他,但是在利用他。你素来都是如此,利用完一个踢走一个。皇仪门前赵允升抢先发动,但你终于胜了,你继续让阎文应给太后下药,只盼太后早点死。太后临死前,见到阎文应和你在一起,想必终于明白。太后临死前,说她明白了,你好……她话没有说完,现在想想,其实她说得简单,她明白了她虽一直想当次皇帝,但你早就抢先发动了。她不是说你好,而是说你好毒!” 狄青说完这些后,终于出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从郭遵信中所知。他知道的时候,难掩震撼和失落。 他从未想到过赵祯会如此。 突然想起王惟一在青唐时,曾问他太后死时可有异样,又说伴君如伴虎,说以后不会回汴京了。当初狄青不明白,可他现在明白,王惟一肯定已看出太后中了毒,王惟一也知道下毒的是哪个,他怕赵祯对他下手,因此离开了汴京。 赵祯有些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事情,埋藏了很久,他只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知道,可狄青怎么都知道了?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一想到这里,赵祯背脊发亮,又想起太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 “太后扯着兖冕死的。”狄青继续说道:“你对群臣说,不知道太后的用意。群臣猜来猜去,其实猜得都不对。太后当时想说,你赵祯为了权势,是不择手段的!”顿了下,望着赵祯铁青的面庞,狄青又道:“你让阎文应一直对太后下药,药死太后后,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道,不想郭皇后无意知道此事。刘太后一死,你厌恶郭皇后,因此废了她,可郭皇后以这件事要挟你,你为了维持你的尊严,不想事情被揭发,又命阎文应药杀了她。百官觉得郭皇后死得蹊跷,你怕事情败露,于是把阎文应推了出去替死。” 赵祯鼻尖已有汗水,灯光照耀下,脸色灰败。他本以为这秘密就此沉隐,不想又被狄青一层层的剥开。 “阎文应对你实在忠心,终于为了你去死。你内心有愧,这才把阎士良提拔起来。可现在你为了推卸责任,又想赐死他吗?”狄青在笑,笑容中满是讥诮。 阎士良浑身还在发抖,不敢抬头。可眼中有泪,滴入了尘埃。 赵祯望见狄青的笑容,积郁的怒火蓦地爆发,他上前一步,怒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这难道都有错吗?太后是我养母,养了我那么多年,可在她眼中,我这个儿子根本不如一个皇位。既然她不仁,就不能怪我无义。郭皇后一辈子骑在我头上,还要用此事威胁我,她是找死,就怪不得我!” 狄青淡漠道:“那李顺容呢,她也是自己找死吗?” 赵祯周身一震,退后一步,嗄声到:“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李顺容是你生母,对不对?当年你去了永定陵后,就已意识到李顺容是你至亲,所有关于天书、五龙的秘密,均是她托李用和说于你知的!你知道李用和是你的舅舅,你也知道李顺容是你的生母,但刘太后在一天,你怕事情有变,因此一直不敢去认生母。李顺容临死前,其实都想再能见你一面,但你竟忍心不见!事后你装作恍然知晓,为掩心中羞愧,这才故作激愤,作态要将刘家斩尽杀绝。当初只有你我之时,你在李顺容的棺前,说你是天子,别无选择,你祈求她的原谅,因为你问心有愧!” 赵祯身形晃了两下,眼前发黑,涩然道:“你都知道了?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狄青见赵祯表情,已知道所言不假,这些消息,本来有些是他亲身经历,有些却是郭遵信中所言。 他也终于明白李用和为何整日借酒浇愁,容颜憔悴。因为李用和对姐姐有愧,也对赵祯厌恶。 李顺容临死前,虽有机会,但终究没有和亲生儿子相见。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真地做过。”狄青眼中满是憎恶之意,嘿然道:“我其实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做这些事情,现在想想,你去见张妙歌,可能是追思往事,当然也是故作迷雾,让刘太后麻痹大意了。你为了权位,害了养母,毒死妻子,杀了忠心耿耿的阎文应,忍心明知生母死去,也拒不和她相见。赵祯,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人!” 赵祯羞怒交加,“我无论如何,总对你不错!狄青,你莫要忘记了,你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我一手提拔。” 狄青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慨之意,“你真的对我不错,你对范仲淹不也不错吗?你想做个千古明君,又总是担心别人谋夺你的王位!范仲淹声望高了,你就将他踢出汴京,我声望高了,你就赐我一杯毒酒,你这样,是对我们不错?赵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需要什么将军,不需要什么一统,你对我狄青不错,其实只是希望我是一条狗,跟在你身边就好。必要的时候,你完全就可以把这狗一脚踢开。什么盟约血誓,什么金书铁券,全部都是放屁。在你赵祯眼中,统统不如一个帝位重要!” 赵祯紧握双拳,浑身颤栗,突然叫道:“你要是我,你怎么做?我本来是个皇帝,可在遇到你之前,每天做梦都是被人从龙椅上拽下来,丢到了牢笼内。我每天都是生不如死,起床时,就怕见到刀剑及颈。我若什么都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个皇帝,可成天连狗都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狄青不语,只是沉静的看着赵祯。 赵祯上前几步,已和狄青面面相对,盯着狄青道:“因此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活得和人一样。我的权利,谁也夺不走。” “因此你发现我有威胁,就要铲除我。”狄青笑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无奈。 赵祯不语,可他的神情如冰,已告诉了狄青答案。 “你虽和我订下盟誓,但一直都在防着我,时不时的用祖宗家法表达你的无奈。你若真的有心,变法不会败,你若真的有心,就不会刻意提拔我为枢密使,然后授意那些人诋毁我。你不想失信于人,失信于天下……然后你就准备了那杯酒……” 赵祯听到狄青说到这里,蓦地变得激动,“那酒不是我准备的。我只是……只是愤怒你为何对张美人不轨。你应该知道的,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别的事情可以忍你,但这件事我受不了!她临死都说没错,她没错,错的是谁?” 狄青轻轻的叹口气,截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赵祯戛然而止,神色有说不出的怪异。 狄青移开了目光,似乎都不想再看赵祯的脸色,“记得当初我第一次遇到时你,我听你和大相国寺主持说,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 赵祯微有诧异,不想狄青竟知道这件事。 “主持当时劝你,心中有敌,处处为敌。你说你懂了。”狄青哂然道:“但你根本没有懂,你这辈子因此不会有朋友,只会有不同的敌人。或许你就算懂了,你也不想放下这个念头。你从心底,还是忌讳我掌权,还是怕我图谋你的皇位。张美人只是你的借口,你这杯酒,本不是给我喝的,或许你还不想我死,不然也不会让邱明毫轻易放我过来……你就是想让我退却,是不是?” 脸上满是意兴阑珊,狄青怅然道:“酒中有毒,心中更毒。你只看着权位,却不知道,我心中只有羽裳。在你的心中,或许什么都不如江山,却不知道,整个江山在狄青眼中,也不如羽裳睁眼一望。” 赵祯脸上终于有了愧意,想说什么,可嘴唇嚅嚅而动,终于说不出什么。 “我不过是个农家少年,偶尔的际遇,到了今天的相位。在你和那些百官的眼中,我没理由不再进一步的,因为你们始终把我想得和你们一样,可得到江山什么用呢?”狄青眼中满是感慨,望着赵祯道:“还不是像你一样?或像元昊那样?再重的江山,也抵不过一个羽裳。你可知道张美人为何要害我?” 赵祯咬牙道:“张美人无过错。”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狄青惆怅道:“但我还是要说,八王爷的女儿不是杨羽裳,而是张美人!” 一言落地,殿寂无声。赵祯踉跄后退几步,失神道:“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我!”突然嘶声吼道,“狄青,你骗我!现在她死了,你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狄青冷漠道:“我为何要骗你?我现在何必骗你?我狄青若杀你,十个赵祯也一块杀了。” 赵祯心头微颤,这才意识到面前狄青的危险。以前的他,从未这么想过。 狄青心中想到,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是曹皇后,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呢?哦,多半是她见赵祯对张美人太过亲热,担忧皇后的位置不保,她明里装作和张美人姐妹相称,暗地却去查张美人的出身,希望借此做文章。曹皇后本是归义军曹家的后人,连带查出八王爷一直在找香巴拉,也查出了张美人的真正的底细。 原来张美人才是八王爷的女儿。 怪不得张美人在八王爷诈死后脸色不对,立即就想害他狄青。怪不得张美人就算死,也不放过他狄青。 他狄青无意中破坏了八王爷的大计。 一想到这里,狄青心寒中又带着心酸。心酸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帮杨羽裳找出生父的下落,心寒的是,八王爷显然也蓄谋很久,他早早的就查到女儿在哪里,将女儿调包送到别家,却故作不知女儿的下落时。后来认杨羽裳为女儿,欺骗太后,显然是包藏祸心。 而张美人为何和以前的王玉烟举止习惯类似,不用问了,肯定是八王爷早就训练好了这个女儿,不过投赵祯所好。 八王爷苦心积虑,虽说看似不理世事,显然也想图谋江山。只是可惜……赵祯早就对八王爷心有猜忌。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做文章,可他狄青直到现在才发现。 狄青又想,“曹皇后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呢?是了,她知道我肯定会和赵祯见面,也肯定会把这件事说给赵祯,赵祯知晓后,对张美人的情感肯定会淡化,那她皇后的位置自然保住了。如此说来,常宁也是她找来的了,常宁却不知道这些。” 想到这里,狄青想起殿外的曹皇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你信或不信无关紧要,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狄青望着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赵祯,悲哀道:“其实你让我离去,说一声就好,何必动用如此的心机?我狄青此次回转一战,不为江山,不为你赵祯,只为我还是狄青。但狄青终究只是狄青,不会是霍去病。你赵祯也不过是赵祯,永远成为不了汉武帝。我狄青或许欠种世衡、欠范仲淹、欠郭大哥,欠西北兄弟太多太多,但我唯独不欠你赵祯什么。你给我的东西,我今日都还给你。你要江山,我要羽裳,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说话间,狄青一拍刀鞘,长刀“呛啷”而出,空中一闪,遽然两断。 而狄青早就转身离去,出殿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狄青今后已死,你再也不用担心江山一事,你赢了!” 那声音带着尾音,飘出了大殿。 众侍卫见狄青出殿,不约而同的闪到了一旁。常宁不知何时,早就接近了殿前,听得心惊肉跳,泪眼迷蒙。 见狄青闪身而过,她才待去追,却被曹皇后再次抓住。 只见那身影在暗夜中只是一闪,就已消失不见。常宁想到不久前才说,“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但今日一别,只怕此生再难见面。 一念及此,忍不住心中空荡,泪湿罗衫。 有明月正悬,撒下了清冷的月色,照在在黄衫女子的身上,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孤单。月色漫下,却铺不到灯火辉煌的大殿。 大殿正中,灯火明耀处,赵祯立在那里,脸上有如月中树影般的黯淡…… 第三十八章 约定 汴京春暖,塞外风寒。 狄青策马,已再度玉门关。过玉门关之时,他心中想到,“古人曾有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春风都不肯度过玉门,我狄青几次往复奔波,这次再过玉门关,此生再也不会回转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策马过了瓜州的常乐城。前方黄沙漫漫,风尘高扬。偶尔有绿洲青山,流水般的漫过。 韩笑一直跟在狄青的身边。 狄青到了处山岭处,终于缓缓勒马,说道:“韩笑,当年种老丈建十士,是为了对抗元昊五军八部。但如今,元昊不在了,夏国也向大宋求和了。我狄青到了敦煌,只怕再也不能回转。” 风尘苦,韩笑却脸带笑容,“狄将军,十士虽不全,但兄弟们跟随你的心意却是十足赤金。听郭大哥那面说,要救杨姑娘,本来尚缺一物,可那物竟然留在永定陵中,可说是天意了。”他说话间,轻轻拍拍马鞍上的一个箱子,小心翼翼。 狄青神色感慨,暗想自己领兵平南之际,郭遵、赵明、飞雪等人一直在从水道挖掘,终于再次打通了到香巴拉之路。 他听说,香巴拉内已狼藉一片,人影皆无。可幸好飞雪知晓很多事情,竟能利用香巴拉之室,说能救回杨羽裳。可飞雪尚需一件东西,那东西扁扁的匣子,色泽银白,里面插着十数片金属,本来是和滴泪一块使用,才能发挥出滴泪的力量。 狄青听及这东西的时候,立即想起在永定陵看过此物。他当下潜入永定陵,取出此物。而在此之前,羽裳早被送到了敦煌。当再入永定陵时,狄青突然想到,赵祯究竟对香巴拉知道多少?赵祯对五龙是否知晓?赵祯不过问五龙一事,是否和刘太后将五龙封存在大相国寺一样,根本不想让赵恒醒来呢? 往事难追,不愿再想…… 韩笑见狄青还是微锁眉头,安慰道:“狄将军,想苍天有眼,定会让杨姑娘醒过来的。”他是这般安慰,但究竟如何,心中也是没底。 狄青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有些走神。这时二人路过长岭,突然听有羌笛悠悠…… 那羌笛声满是潇潇朦朦,其中还有愁苦感慨,一曲悠然,道尽千古兴起,世间苍凉。 狄青听着那笛声,脸上突然现出分追思之意。 韩笑见了,有些不解。暗想这笛声虽好,狄青却从来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为何在笛声旁止步。 狄青略作犹豫,策马向笛声传来处行去。韩笑不解,还是紧紧跟随。 那山岭的一角,有个老汉正在斜阳下吹着羌笛。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照在那满是沧桑的面孔上,别有一番忧愁感慨,那老汉脸上,早泪流满面。 他究竟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狄青见到那老汉时,心头一震,他认识那老汉的,当初他在平远寨被菩提王重创后,昏迷不醒,被飞雪所救一路西行,赶车的就是这老汉。 怪不得他觉得羌笛声依稀熟悉……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那老汉吹的曲子,正是飞雪当初常哼的不知名的曲子。这老汉为何在此,他为何如此的伤心? 狄青困惑,走到了老汉身边。那老汉见了狄青,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激动,突然站了起来,踉跄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狄青,咿呀的说着什么。 狄青这才想到,他和老汉言语不通。扭头向韩笑望去,狄青道:“韩笑,他说什么?”他知道韩笑精通南北各州的方言,就算藏边的话儿也知道不少。 遽然见到韩笑的脸上有分不安和惊诧,片刻后又化为忧心和怆凉。 狄青察觉到韩笑的不对,心中蓦地也升起不安之意,喝道:“韩笑,他说什么,你告诉我!” …… 狄青不知道是如何才到了敦煌,也不知道如何才入了香巴拉。众人知道狄青赶回,欢声一片。 郭遵迎上来时,见到韩笑捧着的那匣子,轻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来一切命数都定。”飞雪从韩笑手中接过匣子,看了半晌,脸上也露出分少见的笑,她转望狄青,说道:“一切俱备……” 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香巴拉沉寂的针落都能听得到。 谁都看到狄青脸上的沉郁之色,韩笑悄悄的垂下头来,神色亦满是沉落。这二人到底发生了事情? 狄青不看飞雪和郭遵,已走到了杨羽裳的身前。 杨羽裳从未改变。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纵关山月落,改变不了杨羽裳绝世的容颜。 水晶棺中的杨羽裳,微闭着双眸,似只是多年一梦仍未醒转。 狄青轻抚那几欲透明的水晶棺,眼中已有泪水。他知道八王爷无论如何欺骗他狄青,总算为他狄青做了件让他永世感激的事情,因此他虽抓住了八王爷,终究还是放过了他。 可他虽放过了旁人,命运还在捉弄他。 郭遵察觉到狄青的异样,走过来道:“狄青,你怎么了?” 飞雪似乎也有些不安,但还是坚定的走到了狄青的身边,说道:“狄青,你放心,神女不会骗我。当初在她离去时,我和她交谈过,她说了,只要滴泪、五龙和如意匣均在的话,再加上神女留下的那个扁盒作为开启的机关,就一定连死人都能救活。那个扁盒机关我已放好了……” 说话间,飞雪将狄青从永定陵取出那匣子送到了白玉墙壁的一个角落,只听到“喀”的一声响,匣子入了那墙壁。飞雪对这些似乎很是熟悉,操作起来轻车熟路。 望着狄青的伤心,飞雪似也要落泪。 他伤心,她亦难过。 可她为何要难过? 飞雪见狄青无语,轻声安慰道:“你怕救不活羽裳吗?你不用怕的,我都做好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只要把五龙和滴泪放在一起,到时候你按下这机关……”飞雪指着白玉墙壁凸出的一点道:“只要你按一下,那上方肯定会有光芒照在水晶棺上,那股力量能让羽裳醒来的……” 见狄青不语,飞雪终于有了分焦急,“狄青,你信我。” 狄青缓缓的转过头来,望着飞雪,双眸中已满是血丝,嗄声道:“这能量,能救几人?” 郭遵变了脸色,飞雪也蹙了下蛾眉,半晌才道:“神女说肯定能救一人。你还要……救……别人吗?”她话语突然有些不流畅起来,眼中有分惶惑,向郭遵望了眼。 狄青喃喃道:“这么说,只能肯定救一人?那别人呢,怎么办?”他遽然伸手,抓住了飞雪的手腕,哑声道:“那你告诉我,你当初在平远,为何要带我来香巴拉?” 飞雪挣了下,却没有挣开那铁箍一样手掌。没想到狄青有此一问,飞雪犹豫片刻才道:“我想让人来,帮神女寻找她的伴侣的。” “你撒谎!”狄青遽然喝了声,脸上满是痛楚之意,已失常态。 飞雪脸上色变,娇躯似乎颤了下,但转瞬变得平静,一字字道:“我没有撒谎!” “你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真相吗?”狄青眼帘湿润,紧紧握住了飞雪的手腕,“你带我到香巴拉,是为了找回我前生的记忆。因为你是唐飞雪,我是段思平!”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只有韩笑垂头落泪,嘴角的笑容再也不见。 飞雪一震,再望狄青的目光,已复杂千万。她奔波多年,漫长的等待,难道只是为了这句话? 她是唐飞雪,他是段思平。 前生有约,今生相见?此言此誓,相约早定! 终于还是摇摇头,终于还是平静依旧,飞雪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狄青眼中有泪,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出真相?单单说来生有约时,为何我还不信她?你当初听到,为何会有异样?为何我记忆中,总有你的影子?为何你屡次救我,始终在我身边,难道只是巧合?” 飞雪冷静道:“那些……不过是传说,亦是幻觉。” 狄青双手握住飞雪的手腕,大声道:“不是的,你骗我!当年段思平为得江山,得入香巴拉,他和神女歃血为盟,以为神女找伴侣为盟定,以江山作赌,若是诺言不守,不但江山成空,而且会失去最心爱的女人!他失去了唐飞雪!而在飞雪离去时,他和飞雪立下盟誓,说今生不能厮守,就要来生相见!” 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飞雪,朕宁舍江山,也想留下你来陪朕。可是朕留不住你。 思平,你我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我来生,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那梦境说的原来就是前生的约定! 飞雪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 狄青望着飞雪,蓦地想到当初在香巴拉逃命途中,飞雪说的话,原来句句有深意。 就算像你我,他们怎么了? 他们相对而跪,难道是在拜天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 是的,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你对他有印象吗? 是啊,你对他全无印象了。 当初狄青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言语风轻云淡,但现在回想,原来每句话都有字字心惊,其中含着不知多少心酸血泪,无边的期冀。 飞雪期望他能想起前生的,飞雪原来从未忘记! 飞雪立誓要找到他,找到前生的挚爱,飞雪做到了。 可他为何早已忘记? 难道说,就是因为多闻天王的那根针,让他得到了五龙的神力,却让他无法再记起前生的约定。 他几次梦境,只听到一个空旷的声音,那声音只有“来吧”两字,他一直不解那是什么意思,叫他去哪里,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脑海深处记忆的召唤。 一念及此,狄青心中大痛,落泪道:“段思平早忘记了前生,可唐飞雪从来未忘。她历尽辛苦,找到了香巴拉。她不知道流浪多久,才碰到了狄青。她不知要多努力,才能平静的问一句狄青的名姓。” 思绪飞转,记起当初相见的一幕幕,那眼眸清澈的女子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那声音很是奇怪,不像今生初见,而像三生刻骨。 飞雪垂着头,泪水终落……原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就算没有前生,狄青也记住了她。她本不敢不肯定,但她怎能忘却? 狄青泪水顺腮边而落,又道:“段思平什么都不知道,但飞雪已悄然的跟在了他的身边,是以他们才能在汴京相遇。段思平还是一无所知,飞雪却已知道段思平今生的一切。” 又想起汴京大相国寺的相见,飞雪的点滴言语,原来含意千万。 汴京好像不错,但我不喜欢。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它有多繁华,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颗心。 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苦短,或许真的不如花开花落了…… 你当然也有喜欢的人。你若有可能,会不会也和狄青一样?将心比心,你就不该为难他! 原来飞雪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再为难他。或许飞雪早已知道,狄青今生亦有约定,她不想为难他。 她不愿强求。 如果曾经的约定被挚爱已遗忘,她虽心伤,还是无悔。 那泪水过了涩然的嘴角,经了霜染的胡茬,带着无边的内疚和伤心。狄青又道:“可唐飞雪终究还是不想放弃。她在平远遇到了段思平,于是她想就想将段思平带到香巴拉,唤醒他的记忆。可段思平根本没有印象,他终究没有跟随唐飞雪前往香巴拉。在荒漠中,二人生死难择,唐飞雪将活命的机会留给了狄青。” 泪眼中,仿佛见到那沙漠茫茫,红尘凌乱…… 你信命? 你若信命,那你就不会死了。我会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那你呢? 人谁不死呢? 原来那一刻,飞雪再次决定。她一次次的抉择,一次次的放弃,是否因为她觉得活过、爱过,此生无愿?或许她突然发现,经过那前生的轮回,她爱的人原来爱的不是她? 既然如此,她活在这世上等的是什么? 泪水滴落,滴在那黑白分明的地面,有如那泼墨山水的眼。 狄青嘶哑道:“后来她放弃了段思平,却还没有放弃帮助段思平,她去青唐,就是为了和唃厮啰商议,怎么救了神女的时候,也救了段思平。直到现在,她还在想着是帮段思平……” 泪眼迷离,怎能忘记青唐密室的那一幕…… 飞雪不惜割腕滴血救他,当初他不解,不解这女子为何要舍却宝贵的性命救他!他当初亦是泪流满面说,“飞雪,你既然知道别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让你坚强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当初他说出这话时,并非知道面前是前生的恋人、有着三生的约定,但那平静如水的女子早印入他的脑海。他还记得飞雪已落泪,伏在他肩头,轻声道:“我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飞雪执着的对他说,“狄青,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傻的说,“不行!” 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已太晚。可他就算早就明白,有什么能力改变前缘? 满脸的沧桑,狄青望着飞雪道:“你当初在青唐密室,说要告诉我个秘密。我现在已知道是什么。” 飞雪也不抬头,但娇躯颤栗得如风中枫叶…… “我是段思平。”狄青泪流满面,嗄声道:“你当初要告诉我的秘密就是,狄青本是段思平!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香巴拉沉凝如水。但那如水的宁静下,不知道有着多少情感的滔天巨浪。叶知秋、曹佾、赵明等人神色万千,均是悄悄的走了出去,他们不知如何面对,更不知道狄青如何去面对。 只有郭遵在站在不远处,神色伤感。 轻轻的从狄青手中抽回手来,等到脸上泪痕已干,飞雪这才抬起头来,望着狄青,平静道:“狄青,你别傻了。你是狄青,你最爱的人是杨羽裳。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救了杨羽裳后再说,好不好?” 狄青蓦地喊道:“可你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飞雪眼中有了分慌乱。 狄青目光从郭遵身上掠过,盯在飞雪身上,一霎不霎,“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要骗我?和神女定下盟誓的不止有段思平、元昊,还有你和郭大哥。这些盟誓都有一个共同之处,立誓之人均被反噬,如今神女已走,可诅咒未消……我救了羽裳,可你们只怕很快要离我而去。” 飞雪退后一步,向郭遵望去,郭遵摇摇头,才待开口,狄青已截断道:“你们莫要再联合骗我了,你们都知道这点,是不是?你们一直都在瞒着我!”当初他见到那老汉,那老汉只是问道:“飞雪呢,她去了吗?她说被命运已定,活不了几年了。” 狄青只从这寥寥数语,已明白了所有一切。郭遵为何能恢复武功,是不是是神女有什么约定?飞雪为何能有如此神通,会不会也和单单一样? 郭遵脸色黯然,飞雪神色改变。 他们虽不想告诉狄青此事,但狄青既然知晓,他们根本无法隐瞒。 狄青一见,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那一刻,他脑海空白,倒退了几步,退到了水晶棺前。手扶冰冷的水晶棺,望着棺内杨羽裳的栩栩容颜,他脑海中已转过万千念头……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他真的要先救杨羽裳? 若是他不知道飞雪、郭遵的事情,他当然毫不犹豫的按下那按钮。如水流年,红尘朝暮,他狄青,没有一日不想着羽裳,他终其一生,只为救羽裳。他错过千万,到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动了按钮,就能救回羽裳,得偿所愿。 可他怎能能按下去? 他爱羽裳,痴心一片,但他已知道飞雪、郭遵可能会因为他这一按,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该如何抉择? 他或许可以故作糊涂,装作不知道,那就再没有了烦恼,但他是狄青,又如何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心思百转,痛苦万千,狄青已潸然泪下。 泪眼中,滴泪隐有泪痕,香巴拉白玉的墙壁似被感应,有光芒闪烁,如霓虹、如飞羽…… 那白光如月,耀了天地一片,落在众人的身上。 水晶剔透的棺内,杨羽裳的眼角,突然有泪水滑落。轻如晨风,亮如朝露…… 那棺中人儿,终于睁开了眼,轻声道:“狄大哥,我已等了你……很久很久……”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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