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红唇》 第一章 纪先生 赌桌上开着强烈刺目的白炽灯,一张张崭新的扑克牌在那只干净漂亮的手上翻转,我穿着旗袍站在旁边,感叹那价值连城的腕表和奢华无比的袖扣,这不是女人的手,是来自男人。 而且是一个生活精致背景神秘的男人。 他随行的保镖和堂主都称呼他纪先生,场子里的人也对他毕恭毕敬,不管平时对我们怎样凶神恶煞,在他面前都极其规矩。他年岁不大,不足四十,可气场阴得很。我当然不会知道他名字,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能够进来发牌伺候一睹他真容已经是莫大荣幸,怎么敢探究其他,何况他可不是一般人,排场极大,仅是来打两把牌,等候他的车便从赌庄巷子口一直排到了长街对面。 看场子的发哥一直说我走了运,能往这位主儿旁边站那么一晚半夜的,我非常不解看着他,他察觉到我目光后朝纪先生抬了抬下巴,“知道他是谁吗。” 我摇头。 他笑一声,对我的孤陋寡闻嗤之以鼻,他用力跺了跺脚,把一根烟夹在耳朵上,“以后就知道了,华南这片地,没他摆不平的事。” 华南环湖靠海经济发达,是一个密集的三角省份,有两个特大港口,百分之八十的进出口货物都由这里中转流通,能够在华南赚大钱,一定有极其高明的手段,可想在江湖里混出名堂,却不是那么简单,要精通阴谋虞诈,懂得审时度势,一对自己不怕死,二对别人足够狠。 这样风云变幻的土壤滋生了不少地下势力,同样也让一批不怕死的强头龙风声崛起。 我在赌场里花街上都混过几年,我没有干爹,但照样活得不错,因为我有靠山,他是我男人。 他明着是这家场子的经理,暗着干了不少不可说的生意,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从来不闻不问,伴君如伴虎,小老虎也是虎,在华南混要是没人罩着,骨头都被嚼碎了。 我现在就工作在这片华南乱世的顶级赌场,身份是发牌小姐,也是小姐一种,但性质更极端,我们经常和道上的大爷擦肩而过,玩儿的是心惊肉跳,不伺候平民百姓。 这行里的女人化上口红便能吞下男人精魄,启开瓶塞就能喝出宝马豪宅,那手段耍起来叫一个应接不暇。如果你听说哪个圈子里的扛把子出了篓子,被另外一伙人暗算,导火索一定是我们场子的发牌小姐,也只有我们场子的女人,才有资本在男人江湖里玩儿得这么漂亮。 我们每天打扮花枝招展,用自己的聪慧和手段应付各路男人,在华南这片领域,所有上层人士我都见过,他们平均年龄四十多岁,对权势和美色有超乎常人的欲望,讲究排场喜好拿腔捏调。 听人说纪先生性格非常古怪,他并不十分低调,喜欢结交官商充沛羽翼,就连省内最大的仕途政要,也曾是他座上宾朋,交情匪浅。他八面玲珑的手腕与深不见底的城府,是拥有今时今日在华南地位的关键。 纪先生话不多,眼睛也不馋,从来不盯着发牌小姐看,更不会动手动脚,不过他的冷面透着寒意和杀气,所以即便他绅士,也没谁敢到包房伺候,只有我敢。再难应付的爷,我不怕,打狗还看主人,华南天字号赌场的后台,也不是吃素的。 纪先生对面的微胖男人,做丝绸和造船生意,都喊他孟老板,他是赌场里的常客,他最喜欢动手脚,不管是对待手里的牌还是发牌小姐,我们都反感他,他口臭特严重,还喜欢挨人脸说话,我们经常憋一口气,躲老远才敢呼吸。孟老板出老千从没有人戳破,反而都想要喂他牌吃,在造船行业,他属于扛把子,这个行业毛利仅次于房产,背后依托政府,风光显赫,他手握如此庞大优厚的资源,自然受人巴结。 孟老板怀里坐着一个女郎,她正偎在他肩头笑得媚眼如丝,似乎牌非常好,男人低头吻了吻她脸颊,让她丢筹码到赌池内,女人没有立刻做,而是托腮看向纪先生,“如果再输,纪先生怕不高兴了,我可不敢得罪。” 纪先生神情专注没有说话,他食指缓慢从手中牌的数字上移开,显露出冰山一角,我还没有完全看清楚,便被他重新挡住,他抬起眼眸盯着孟老板,唇角笑容绽得越来越大,“看来我又要输。” 孟老板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奸诈,“胜败乃兵家常事,赌桌上生死和战场没有区别,都是砍下去一刀,被砍的死于非命,砍人的升官进爵,纪先生可是混江湖的老油条,这点钱不会输不起。” 纪先生根本不在乎输赢,他来这里很多次,每次都是我负责发牌,记忆里他没怎么赢过,不管和谁玩儿几乎都是输,可他还非常喜欢赌,据说凡是和他赌过的,再提起他来都讳莫如深谈虎色变,好像走出赌场后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不过我所看到的纪先生牌品好,从不计较,脸上也不会因为急怒而泛红泛白,让对手看了扫兴。 他非常干脆将手上的牌甩到池子里,“亮底吧。”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向后仰靠住椅背,手朝后方伸去,站在旁边的保镖立刻递上一根烟,为他躬身点燃,他叼住烟蒂狠狠吸了一口,透过一团散开的白雾看向对面。 孟老板女人捏起牌笑着在空中晃了晃,“纪先生今晚和红桃a还真是有缘,换做任何人都不是您对手,不过幸好孟老板手上有更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倒扣放置的牌从桌上翻过来,是一张黑桃a。 孟老板立刻大笑出来,他额头眼角有非常细碎的皱纹,看上去奸诈不已,他张开嘴便是阴阳怪气的腔调,“纪先生,多谢承让。” 纪先生笑而不语,非常绅士的抬了抬手,示意继续,我走过去将一份筹码丢到孟老板面前的池子里,我把所有牌收到手中,利落冲洗后在桌上捻出一个均匀的半圆,“这一把换德州扑克吗” 纪先生说,“我都可以。” 我正准备发牌,这时包房外忽然走入一个黑衣男人,他手上拿着对讲机,嘴唇还未来得及合上,似乎刚刚结束一阵通话,他走到纪先生旁边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纪先生眉头蹙了蹙,他思索片刻略带歉意语气对孟老板说,“临时出了点事,我恐怕要先走一步。” 孟老板手气正好,他自然对于纪先生中途退场有些不满,这是真正行家赌桌上的规矩,输了的一方没资格结束战局,就算要走,也得提前四局张这个嘴,哪怕手气好转,说出去的话不能更改。 不过孟老板再不满也没直接表达什么,只脸色不好沉默。 纪先生站起身,手下人为他把椅子拉开,他扫了一眼赌池内堆得很高的筹码,“是我不讲规矩,今天欠下的我会找时机还给孟老板。” 他说完将黑色衬衣紧挨锁骨的两颗纽扣系好,绕过桌角从我面前经过,他走到一半时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我,我本来正要送他出去,毫无防备他忽然间投射过来的注视,我站在原地怔住,有些恍惚失神。 我还是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我们的脸庞仿佛随时会因为一个前倾的动作而碰撞,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胡茬最长的那一根。纪先生长相并不十分好看,但轮廓出奇的硬朗,他五官最出挑的地方是鼻梁,又高又挺,被白光一照,完美得近乎透明。 我不太理解他忽然止住的动作为了什么,我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和他保持开距离,他薄唇上叼着半截香烟,显得轻佻痞气,他看着我好像在回忆,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忽然笑出来,指着我似笑非笑说,“冯锦,对吗。” 第二章 噩梦 纪先生一笑,让人轻而易举便醉了。 像春风漫过十里长堤,像清风明月动人心弦。 他一定不常笑,否则眼角不会连一丝细纹都没有。 他笑起来格外俊朗,鼻子会愈发的坚挺,我才发现他眼尾是微微吊起来的,只是严肃面孔不明显,桃花眼的女人多,男人很少,这样长相的男人十分精明,再配上剑眉花哨薄情,比拥有一枚薄唇的男人更凉薄。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伸出手朝我胸口位置袭来,为我在那一刻几乎是屏息静气,不是我紧张,而是我发现自己忽然间忘记了该如何喘息,他身上有浓烈的烟味,可不令人作呕,他气场太过清冽强悍,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把我卷入浪潮的最中心,我想没有谁能够在风暴的漩涡中还安然无恙的呼吸。 他修长纤细的两指握住我胸口上方的胸牌,似乎觉得这样亲密的接触再正常不过,反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他仔细确认了我名字,对自己的记性颇为满意,“真是冯锦。” 他将手收回,“上一次被牌客扇耳光是你吗。” 那一次可是我赌场从业生涯的噩梦,我到现在想起来还禁不住瑟瑟发抖。 我们这行做的最久的,也并非绝对春风得意,一路走来辛酸泪不对外人说而已,只把最光鲜的一面显摆出去,也是虚荣心作祟。我们正式入行前有一门课程,在刚刚被挑选到赌场上班之前,会进行封闭式的训练,专门有人教我们怎样去侍奉,从形体到眼神到危机事件处理,每一样都不会落下,训练老师是华南最大夜总会的金苑的皮条客商姐,她手下管着华南最靓的姐儿,属于皮条客中响当当的金牌。 怎么形容商姐的风光呢,她眼睛跟探照灯似的,一眼就能照出你到底有没有潜力大红大紫,只要她看中的姑娘,没有捧不红的,再经过她的培训,一定会成为女人公敌,商姐手下的姑娘全都是红牌,清一色小妖精,不,比小妖精的段位可高多了,商姐就是精,她训出来的比精还精。 但她有个规定,只要跟了她,就不许走,不管别的场子花多高价格挖,一旦走了,这行就别打算混,有不服气的小姐不听这套,背着她和别的场子暗渡陈仓,最后下场挺惨的,商姐挑姑娘的眼光很特殊,并不一定多么漂亮,但一定有她的味道,别的女人很难复制的味道。 一个场子的顶梁柱红牌,绝对是别人效仿不来的,场子都是弃车保帅,能培养起来一个头牌不容易,你想要学她,或者取代她,是不被允许的,除非她自己上了年纪扛不住这份风光,这也就是大批往金苑想赚大钱的姑娘,最后也只沦为炮灰的缘故,冯小怜五年之内,绝不会下头牌宝座,她背后顶着纪先生。 我不了解其他城市的赌场是否也如此,可由于华南这边比较隐晦特殊,像纪先生这样的人非常多,虽然未必都混出名堂,但确实是数不胜数,所以为了迎合伺候好这些人,赌场和一些娱乐城规模都格外庞大,挑选发牌小姐和陪酒女郎的标准也非常高,我们私下对来这边玩儿的一律称呼牌客,就像赌场会分为天字号地字号,纪先生这种档次属于天字号牌客,是腕儿,场子对发牌小姐的教导宗旨就是他们想要舔脚,我们都不能拒绝。赌场指着他们过活,一晚上输个六七位数的大有人在,得罪了这号爷,势力围堵下赌场开不下去不说,随便一片地界都会遭到封杀。 而扇我耳光的人,是一个有很变态特殊癖好的,他姓武,都喊武三爷,派头足,比不了纪先生,可他在道上混得久,是前辈级的,如果不是利益冲突太大,纪先生也不会贸然和他撕破脸,就是这么一号人物,走路都横着,对我们自然不当个东西,他把牌卡在最贴身的衣服里,让我用牙齿一张张叼了放上赌桌,场子从开业都没遇到这种要求的客人,他根本就不是过来玩牌的,他是来玩儿发牌小姐的。 我当时不愿意干,就朝门口送我们进去的姜环求救,我以为他会帮助我,毕竟他是赌场经理,连发哥都要听他指挥,保一个发牌小姐算什么难事,何况我们还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可他并没有替我出这个头,他满脸为难与歉疚,对武三爷的身份有莫大顾虑和忌惮,他看不下去我遭罪,但又没办法不顾一切冲上去和他理论,毕竟身份压死人,最后只能咬牙离开。 我根本不敢喘气,他走后我双手被他手下保镖禁锢住,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全部是武三爷的笑声,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我身体每每颤动一下,他就会用烟头在我身上烫一个圆疤,我最怕疼,也最怕热,我起先还能咬牙不发出声音,可过了几分钟我心理防线在漫长的折磨和恐惧中崩塌,到最后我嚎得嗓子也沙哑喊不出来,那是我最恐惧的一个晚上,也是我至今都不想再回忆的噩梦。 我倒不是那种被男人碰一下就寻死觅活的贞洁烈女,可我也不是随便就能宽衣解带的女人,尤其我有男朋友,我比较看重这份感情,因为我也只有这份感情。太多前辈干了这行后从清纯小姑娘变成了赌场一枝花,从最开始被男人摸一下都臊得面红耳赤到最后认了命,豁出去混得风生水起,在什么环境学什么做派,人是一种很容易就随波逐流的生物。 我挺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的女人,所以我和姜环说过,如果我还能保住自己,我干到二十八岁我们就结婚,他答应了我,他说不管是否可以保得住,他都会娶我。 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一行诱惑多,黑暗也多,他不是万人之上的纪先生,他头上踩着太多人,而我更是低得不能再低,我们对于五年以后的事都没有把握,我们都被强大的命运绳索捆绑钩住,朝前面淌着走。 纪先生旧事重提,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心悸,我脸上表情出卖了我对那一晚多么惊恐,他身后的保镖对我说,“那晚我们纪先生也在,之后武三爷放过你,是纪先生打了招呼,三爷卖了纪先生一个面子。” 我觉得非常惊讶,那晚我被折磨得浑浑噩噩,到后来已经站不起身子,就瘫在地上,我记得进来一伙人,对武三爷手下交涉了什么,武三爷才下令放我出去,换了席情进去发牌伺候。我一直以为是姜环请了老板来,我没问他,他也没主动提过,因为我根本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或者说敢帮我,有这个能力帮我,原来是素昧平生的纪先生。 纪先生在手上戴了一副黑色丝绒手套,他要往外面走,在走之前他问我多大了,我说二十三岁。 他笑着点头,“名字不错,听过冯小怜吗。” 我知道的冯小怜有两个,一个是古代历史上玉体横陈的冯小怜,另外一个是金苑包夜开价最高的小姐艺名是冯小怜,我对他茫然摇头,他身后的孟老板忽然哈哈大笑,“纪先生放在过去,就是大流氓头子,大流氓最喜欢女人的温柔乡了,小冯可不要忘了纪先生的恩情,有机会报答他,没有你的坏处。” 纪先生也同样一笑,他没有再和我说话,而是与孟老板一前一后走出了包房。 第三章 风情 很快赌场里其他小姐都闻声找过来,她们将我堵在走廊上,我原本还在失神想事情,忽然间铺天盖地的香味与旗袍下飞扬的白腿充斥在视线里,我立刻清醒过来,席情嘴上叼着一根刚点燃没多久的女士香烟,她旁边聚拢了许多女人,她将那根烟递到我唇边,眼神示意我吸一口,我朝她摆手,我从不吸烟,我只喝酒,酒量是在赌场里锻炼出来的,很多赌徒都有自己一套迷信,他们要求赌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放香案和财神,每逢八的时间往火盆里烧一锭元宝,比如八点八分,九点八分等等,连输三局后就会要求喝杯酒去去晦气,发牌小姐陪着喝,久而久之我酒量也练了出来。 但我轻易不会出局,除非是纪先生这样身份,我和席情属于这个场子里身价最贵的,我们伺候的赌局都是整个场子底牌最大的,席情和我关系还凑合,夜场的小姐和我们斗,真是连渣子都剩不下,外界知道行情的对我们评价都是混风月场的精,因为夜场鱼龙混杂,玩得多,赌场是混江湖的精,玩是幌子,交涉摸底是真的。 席情属于精里的精,连眉眼都透着算计,可她才二十九岁,我私下说她混社会有天赋,她说勾男人就是天赋。我说你怎么不单干,华南天下虽然难拼,但对你也不算难事,她很喜欢抽烟,她是老烟枪,她一天要抽掉一盒半,她总是喜欢抽烟时候笑,她有一双凤眼,笑起来狭长而狐媚,她喜欢橘色口红,抹两层,再上一层大红,她说话时候嘴唇特别美,我第一次见到有女人连唇都是风情万种。 她对我说,“我就想玩儿男人,男人搞天下,我搞男人,我多省事啊。” 我当时还很懵懂,搞这个字我不是很清楚,我问她拿什么搞,她手朝我大腿伸过来,忽然挤入到腿缝里,我吓得并拢双腿更紧,她眯眼笑着说,“拿这个搞啊,不然呢” 她是我对于风尘的第一个启蒙者,也是我对于那些男人最初了解的一只万花筒。 因为她我明白男人面孔不同,身份不同,驾驭方式也不同,一万个男人有一万种搞的途径,可以这么说,席情没有靠山,她的靠山就是自己手段,她在赌场混得有多风光,在男人堆里有多亮眼,背后的经历就有多残忍。 席情将我拉到过道里,甩开那些围堵我的女人,她身上穿的旗袍总是最短的,刚刚盖住屁股,稍微躬一下身就春光乍泄,“听说纪先生记住了你名字。” 她靠着光滑的粉红色理石墙壁,和她身上的宝蓝色丝绒旗袍交相辉映,她胸口那枚钻石别针我认识,是一个到赌场玩儿德州扑克的台湾富商送给她的,这俩人走动了几天,最后不欢而散,因为那男人想包她,她不肯,她说她不想让自己属于一个男人给予的一座牢笼,那把钥匙又不能给她,用自己青春换短暂的奢华日子,她觉得不值得。这群小姐都不理解,这么好吃香喝辣的机会不要,是他妈脑子进屎了吗 我盯着她那枚十分漂亮精致的红宝石胸针,“记就记了,人起名字不就是为了让别人记的吗。” 席情朝我脸上吐了一大口烟雾,我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你懂个屁,这种人记下谁不是好事,你就一外人眼里的玩物你知道吗我回来跟姜环点一句,还不娶你这么耗下去是打算白睡吗” 她脾气爆,经常把自己当救世主,可她自己好多事还闹不明白,我也没和她犟嘴,她抽完这根烟就到包房去伺候牌局,我一个人站在窗前拿口红和粉扑抓紧时间补妆,我手中的小镜子反射到门口方向,我看到姜环正站在楼梯口朝我点头招手,他似乎不想被别人发现,在朝我示意后悄无声息离开。 我收起化妆包拿了把伞跟出去,我出去时候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外面下了瓢泼大雨。 我从背后抱住他,他接过我手里的伞,另外的掌心扣住我揽在他腰间的手背上,“我上次给你的包裹,你放在哪里了。” 我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话,我以为他会说两句安慰我体贴我的话,毕竟这行太累,稍不小心就出差错,他又救不了我,而且他这段时间都没回家,他也和别人合伙在码头做事,赌场港口两边跑,有时候晚上在哪就直接过夜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亲密举动,我松开他脸色不是十分好看说,“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姜环有点着急,“别闹,先告诉我,包裹安全吗” 我赌气没理他,他搂住我肩膀哄我,“时间紧,我得拿走,如果在家里我现在回去拿。” 我说没在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具体在哪里,他捂住我嘴,非常谨慎看了看大厅内的人,他指了指外面一条漆黑的巷子,“去那边说。” 姜环撑着伞将我抱在怀里,我跟着他走下台阶冲进雨中,到达另外一段比较隐秘少人经过的巷子,他张口对我讲话,雨声实在太大,我根本听不清,我让他再说一遍,可他瞬间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撑伞站在那里,像被定格了一样。 我朝他喊了很多次,他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盯着我后方,我察觉到不对劲,正打算回头去看,忽然后脑被一个坚硬的洞口抵住,那东西非常冷,比冰凉的雨水还要冷,硬梆梆的戳住我脑勺,我在姜环惊恐的眼神内明白了那是什么,我身体不敢动,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姜环距离我很近,但远没有我身后的男人近,因为我能听到他在我耳畔警告我不要动,我僵硬得定住,我看着姜环,他用口型询问那个人要什么,男人说要包裹。 姜环没有任何破绽,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包裹。” 男人冷笑了几声,“不知道吗” 我听到抵在我后脑上的保险栓忽然响了一下,整个枪身都弹动起来,我吓得叫出声,我没有陷过这样的危险中,我当然害怕,我知道姜环只要再说错话,那枚弹头很有可能穿透我头颅,我带着哭腔朝他喊,“你把东西给他啊” 姜环看了我一眼,他脸上没有丝毫起伏,他将目光再次移向男人,“你要的我没有,我无法给你。” 我整个人都呆住,就像失去了引力,凌空摇摆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唇贴着我耳朵,他呼出的热气却无法驱逐我体内争先恐后的恶寒,“这就是你男人吗自己娘们儿命不救,还他妈护着那堆东西。” 我被他刺激得浑身颤抖起来,我捏着拳头大喊姜环的名字,人在生死面前是非常敏感和神经质的,我听到后脑又传来一声扳动保险栓的声音,我闭着眼尖叫出来,我面前在这一刻忽然闪过一阵疾驰的风,非常快,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整个身体被巨大力量推倒在地。 我匍匐在满是雨水的坑洼内,眼前两抹黑影迅速厮打到一起,他们纠缠得难分难舍,而这一时刻又有两个男人从巷子深处奔跑出来加入了混战,他们三人打一个姜环,虽然身手方面姜环更胜一筹,双方厮打起来势均力敌,可拉锯战让姜环逐渐失去了优势,他出手的动作明显少了最初力气,那些人其中一个不知接到了对讲机内的什么消息,似乎是什么先生赶来了,他从姜环身上爬起来,对另外两名说了一声撤,他们很快便捂着伤口跌撞逃离雨中。 第四章 无比陌生 姜环手臂也受了一点伤,但没有他们严重,对方想要问出东西的下落,对他手下留情,都没有击中在要害,可姜环不同,他下了死手,对方当然抗击不住。 我蹲在墙根角落,我甚至都来不及闹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伙人为了那个包裹拼命,姜环交给我时不允许我看,我很听他的话,我也就真的没打开,我此时是胆颤心惊,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为了一桩恶势力的帮凶,而我腿脚都是软的,浑身都湿透了,我不敢想刚才如果姜环来不及,我会不会此时已经死在枪击下。 我眼前全部是血迹,大滩大滩的在雨水里蔓延渗透,流泻到我脚边,那刺目的鲜红让我发了疯,我抱住自己头部失声尖叫出来,姜环把枪塞回口袋里,他跪在我旁边用大衣裹住我不停安抚,他试图将我捂住耳朵的手挪开,可他冰凉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我,我便奋力挣扎起来,他没想到我在经受了刚才的惊吓后还有这么大力气,他被我推倒在地上,跌落在雨坑内,溅起带血的水珠,我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小锦” “不要叫我” 我身体颤抖,控制不住的抖动,可声音却很冷静,姜环从我眼中看到了死寂,是真正的死寂。 他慌了神,他顾不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他将我抱在怀里,我疯了般挣扎着,我的嚎哭被雨声覆盖压下,他下巴抵在我头顶,“过去了,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是我不小心。” 我在他怀里失去挣扎,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句过去了怎样抹杀掉他在生死抉择面前舍弃我的事实,我跟了他三年啊,这三年竟然还不如一个包裹有价值。 我在他怀里闷声哭出来,他感觉到我无法止息的颠抖,他松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他用唇一点点吻去我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的水迹,他殷切温柔得看着我,可我再不觉得这眼光令我安心和痴迷。 “他刚才是要杀了我,他真的要杀了我。” 姜环急迫向我解释,他手指因为着急而用力嵌入我下巴的皮肉里,“没有,他只是拿你威胁我,他只是在” “可我感受到的是那把枪威胁我生命,会随时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朝他面目狰狞嘶吼出来,他所有解释在我爆发的霎那戛然而止,他沉默不语凝视我,他脸上也都是雨水,从头顶顺面部轮廓滑下,他眼睛里的光亮在电闪雷鸣时覆灭晦暗。 我要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没有奋不顾身。 他那张和我相处了三年的脸,怎么忽然间就这么陌生了。这三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得连我都不认识。 过去的姜环,刚才残酷无情的姜环,交替着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又再次排山倒海而来,我脑子好像要炸裂一样,全部朝一个点汹涌而来,我一把推开他,他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激烈,他被我推向一旁,后背撞在潮湿的墙壁上。 “小锦”他大声在背后喊我,我听到了,但我没有停下,我无法面对他虚伪的脸,和他虚伪的解释,我歇斯底里哭嚎着朝雨中冲去,很快便将受了伤的他甩在身后,他叫喊声逐渐远去,到最终被瓢泼大雨覆盖湮没,我奔跑过程中眼前闪过一道霹雷,像要将这个世界炸开一样,我整个人被那道近在眼前的闪电惊住,我动也不动,在雨中绝望失神。 我被浇得失去力气,雨越下越大,到最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吃力,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不想面对姜环,我不想回忆起和他有关的一切,可我的家是他的,除此之外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任何去处。 我陷入迷惘和绝望,我缓缓蹲在地上,大雨将我完全吞噬,我把脸埋在湿透的膝盖内,我听不到自己哭声,耳畔只有惊雷狂风,呼啸着掀起巨大波涛。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头顶忽然失去了被雨水砸中的力量,我将脸迟缓抬起来,我看到眼前还是一片水雾,将整个街道都浸泡为模糊的狼藉的,唯独我和大雨隔开,置身在一把巨大的黑伞保护下。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偏头看到身旁一双脚,黑色皮鞋没有一丝尘土,只沾了几枚水滴,他踩在一处低低的坑洼内,裤腿卷起,我顺着他的脚往上看,我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脸,他正垂眸打量我,我一点点把脸上粘连的头发捋开,我确定我没见过他,他微微俯下身对我柔声说,“是冯小姐吗。” 他面色很祥善,干净高档的穿着像一个有身份的男士,我十分茫然点点头,他侧身指了指不远处停泊在大雨内打着闪灯的黑车,“我们先生请冯小姐上去换件衣服避雨。”他怕我多想,又立刻补充说,“我们先生没有丝毫恶意。” 他在我的沉默中弯身将我扶起来,我浑身湿透,腿脚也跪得发麻,我非常踉跄站住,他将伞完全打在我头顶,而自己则半副身体淋在大雨下,可我已经湿了,再湿也没什么,也是我推开他手臂,将伞重新还给他,“我不需要。” 我转身想要离开这里,他快步从我后方绕到前面,他对我微笑说,“冯小姐,雨势太大,您自己不可能走得回去,那边深井泛了地下水,这一片都已经泛滥成灾,如果您摔到深更半夜根本不会有人施与援手。” 我转身看他,他对我介绍说,“我姓曹,是纪先生的管家,车上人是我们纪先生和一名专职司机,纪先生的口碑,您大可放心。” 原来是纪先生。 可他不是走了很久吗,为什么几个小时后还在这里。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已经完全嘶哑,我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送到唇边喝下去,我跟着曹管家走向那辆等待已久的黑车,司机撑伞下来将后厢车门打开,纪先生正坐在右手边看窗外,他膝盖上放着白色西装,身上穿的不是傍晚在赌场时的黑色衣服,而是一件酒红色衬衣,大约是离开后办了其他事又去而复返,我朝他打了招呼,他没有回应,我在那位管家的照顾下坐进车中。 我进入后管家便走向后面,我这才发现车后方还停泊了四辆汽车,只是雨水太瓢泼,空气里泛起了白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所有人全部进入车中,纪先生将头偏过来,他打量我湿透的衣服,目光久久没有移开,我顺着他看的位置垂眸,发现我胸领完全贴住皮肤,露出里面的黑色胸衣,我下意识别过身体,有些窘迫和尴尬。 他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内也没有任何轻佻,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并不存在情欲。司机从前面递来一条干毛巾,我接过擦了擦身体和头发,将浮在皮肤上的水珠拭去,我做完这些纪先生将他放置在膝盖上的西装披在我身后,他这个动作令我受宠若惊,当他掌心接触到我肩膀那一刻我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直,动也不敢动。 他指了指前面漆黑的巷子口,“你从那边跑过来,是吗。” 我点头,但我又立刻反应过来,我不可置信看着他,“你都知道” 他嗯了声,“那些人欠了我点东西,得知我在附近才会跑掉,否则不会轻易罢休,那是伙蛇头无赖,办事非常不地道,惹了他们的大多没有好下场。” 第五章 容恪 我想到刚才那样一幕被他尽收眼底,我脸立刻烧起来,我的歇斯底里怒吼,和我与姜环的拉扯争吵,原来他都看到了,大概女人都非常在意外界眼光中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和情分,姜环为了一点东西宁可弃我不顾,不管最终结果是什么,这个过程有些无情和残酷,我忽然很想跳下车,自此再也不见他,但我知道这不可能,纪先生是赌场最大的牌客,狭路相逢的事每天都会上演。 我垂头不语,只想把这个话题赶快岔过去,纪先生手上捻着一枚碧绿色的奘玉扳指,他漫不经心问我,“姜环是你什么人。” 我脱口而出说是场子经理。 他从后视镜内看了看我,我恰好抬头也看向前面悬挂的后视镜,我们目光就这样碰撞到一起,他眼神十分深沉凌厉,我从没见过如此洞悉一切精明无比的目光,就像一头猛狼,一只雄鹰。 我身体一抖,又立刻垂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问我,“你家住哪里。” 我听到家这个字眼,觉得心里满满都是苦涩,我并没有家,我在华南的一切依靠,都来自于姜环,从工作到住处,再到我于那些发牌小姐的尔虞我诈中安然无恙至今的资本,都是因为这个男人给予,一旦脱离了他,我根本无法存活。我不想离开华南,我知道这片风波不息的土地有多庞大的阴暗和威胁就有多肥美的诱惑,它可以让我在平稳的生活中慢慢得到一切,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放弃这份机遇朝低处走。 我想完这些觉得平静了许多,我看着窗外仍旧混沌一片的雨幕,我从刚才枪战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小声认命说,“我家在富林路。” 由于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遮挡了我的脸色,纪先生并未察觉出我的低落,他沉默抬眼看了看司机,司机立刻调转车头往东南方向缓缓驶去。在车行驶期间,我无比拘谨坐着,尴尬气氛太浓烈,他也不讲话,手肘抵在车窗上闭眼假寐,我身上披着的西装散发出隐约的香味,这香味很精致清淡,我虽然不了解奢侈品,但也能猜到是一款价值不菲的品牌。 在快到富林路时,等灯期间纪先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忽然间响起的,将寂静到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厢打破,他接通时我所有注意力都在那通电话上,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开口直接叫容恪,我推断这是他的名字,纪容恪。 这个女人没有称呼他纪先生,直呼其名所以一定和他很熟悉,副驾驶位的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淅沥雨声传入进来,后面讲话的内容我听不到,纪先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温柔,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一搭无一搭配合着对方聊,十分有耐心,讲了十几分钟,他还没有挂断的意思,我觉得我在旁边对他不是很方便,我拍了拍司机肩膀指着被大雨冲刷得几乎看不到路的巷子口,“您停在这里就好,往里面不好开,我自己走进去,也不是很远。” 司机拿不准主意,他回头示意纪先生,但后者正在全神贯注讲电话,连看也没看他,司机犹豫了一下对我说,“那请曹管家送您过去。” 他说完没等我拒绝,直接拿起副驾驶位的对讲机,很快曹管家撑着伞从后面过来,他敲了敲车窗,我立刻将门推开,他越过我看到打电话的纪先生,他对我说,“冯小姐要自己走进去吗。” 我说是,他点头护送我下车,将我完全置于那把大伞下,我本想将西装脱了留在车里,可我又觉得这样十分不礼貌,好歹也要洗干净熨烫平整再物归原主,我就还披在身上。 我和曹管家走出去几步远,我忽然想起来还没有亲口对纪先生道谢,太紧张了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讲,我立刻停下脚步对管家说,“我要返回去,我忘记了和他说谢谢。” 管家抬头看了看闪电狂作的夜空,“改日也没事,纪先生常去赌场,不必急在这个时机。” 我对他说,“那麻烦管家替我道声谢。” 曹管家笑着对我摇头,“这话冯小姐再见到纪先生时亲自说,对他更尊重。” 我回到住处时,门并没有锁上,敞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有隐约昏暗的灯光渗出,我盯着那扇门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推开进去。 姜环没有入睡,他坐在沙发上等我,茶几上放了药箱,盖子是打开的,纱布和棉签散落许多,我一眼看到摊放在地板染血的衬衣,他听到脚步声迅速睁开眼朝门口看过来,在发现我回来立刻站起身,我伸出手指着朝我走过来的让他不要再靠近,他顿下脚步,看着我有些无奈,“晚上的事,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你受伤了吗。” 我盯着他手臂缠住的厚厚纱布,其实我知道,我们撕扯时我就看到他手臂被割了一道伤口,我明知故问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我觉得通过这件事,我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一层难以撤去的屏障。 他抬起手臂扫了一眼,并没有在意,“一点小伤,你没事就好。” 他说完后看到我身上的西装,他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钟,但他没有开口询问是谁的。 我垂下头盯着地板摇晃的灯影,“外面起风了,很大的雨。” 姜环回头看了看,对我说,“我去找你没有找到,我看到那边有许多车。但那些车非常名贵,我想应该不会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句话耐人寻味,似乎在试探我,我没有说话,也不看他,我沉默转身走进浴室,将浑身湿透的衣服脱下来,丢尽洗衣机里,我正要跳入浴缸泡澡,姜环忽然从外面推门进来,我下意识用毛巾挡在身前,他进来后手上拿着一摞干净衣服。 我刚才也只是条件反射,对于姜环,我们住在一起三年,亲密的事做过许多次,裸露身体也算不得什么。但从干上这行我每天听到一些风吹草动都很惶恐,因为不少发牌小姐都因为和牌客来往过密,在对方栽了后,被三进三出请到局子里调查笔录,我很怕某一天轮到我头上,尽管他们都说纪先生和我不熟,他也不可能栽,他一旦倒下,华南的天都塌了,可我还是怕。 浴缸里蓄满了水,我迈进去躺下,姜环把衣服搭在架子上,他在我旁边蹲下,把沐浴乳一点点涂抹在我身上,我看着自己皮肤泛起的白沫,“纪先生送我回来,今晚是他救了我们。” 姜环在我胸口游移的手忽然一滞,“纪先生” 我点点头,“如果不是对方人发现了他的车,知道他经过,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离开,他们欠了纪先生东西,最怕和他碰面。” 姜环往自己掌心又挤了一些沐浴乳,在我双腿上轻轻揉捏着,他根本不领情,“以后在赌场,我会给你安排其他牌客,纪先生那里,你不要过多接触了。” 我很不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为什么。他是个好人。” “好人”姜环将沾满泡沫的手浸入水中洗掉,他站起身用毛巾一边擦拭一边说,“夸张一点讲,华南每个人都可能是好人,唯独他不是。你不十分了解他,在你眼里只要帮助过你都是好人,但我不会害你,我所听到的纪先生,极其阴险无情。那是一尊煞佛,别人以为他是救世主,可其实他会张开大口将你吞噬掉。” 第六章 不要和他接触 我看着他冷笑出来,“我只知道他救过我两次,而你却在关键时刻为了你的地位和利益放弃我。除了纪先生每个人都可能让我进入赌坊后煎熬难过,可他尊重我,我不想去伺候除他之外的牌客,你没有资格擅自改动我的工作流程。你问过我的想法吗,你现在都不清楚,那把枪抵在我脑袋上,我有多么绝望和恐惧,我受到威胁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条命,你真的以为他不会对我下手吗,这世上有很多事,你掌控得了吗” 姜环被我逼得难以面对,他避开我眼神,站在原地用力甩了甩手臂,“你没有听我解释,就判我死刑,这样不公平” 他捂住自己脸,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让你出事,不管什么时候,我有把握他不会开枪,就算会,那颗子弹也一定不会伤害到你。” 我觉得很好笑,我一边摇头一边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自负,太不满足。你永远都在想着牺牲掉一切往上爬一点,在华南人人都想做纪先生,都想当武三爷,可有谁成功了吗。他们付出的比你还要多,他们失去了妻儿家庭,最后众叛亲离,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在最底层挣扎,供人呼来喝去。纪先生那样的人对我们而言太高不可攀,我们安稳生活不好吗” 姜环气急败坏打断我的话,“你以为到了现在还有回头路吗小锦,命和你喜欢的生活,哪个重要。” 我整个人怔住,他吼完后才发现自己语气太冲,他脸上闪过一丝歉疚,他还要张口说什么,我已经将头别开背对他。 他知道和我解释不清,男人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都是背道而驰的,前者心念雄心壮志,后者只想儿女情长,至少今天他说不通我,因为我对他还充满怨气,我甚至对这段维持了三年的感情产生了巨大怀疑,不明白到底值得我如此维护和珍视吗。 姜环叹了口气,他俯身捧住我脑袋在我唇上吻了吻,他让我不要乱想,然后转身推门走出浴室。 我在一片缭绕的热气白雾中将自己身体完全沉没于水中,我盯着被白色灯光渲染无比苍白的天花板,和姜环在一起以来许多幕场景不停的浮于眼前,他对我是真的好,可这份好在大是大非下又有了一丝嫌隙与破绽,我是他和平时代相伴岁月的女人,是他乱世当头最先舍弃的物品,他在很多种东西面前最先保住的抉择一定不是我。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脑袋昏昏沉沉,好像昨晚淋雨有些感冒,我推开门走出卧室,姜环正拿着餐具在桌上摆放,厨房里高压锅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和我对视僵住了两秒,他随即便飞快冲进厨房关火,我跟进去看到煤气炉上全都是溢出的粥和白沫,空气内隐隐泛着一股糊味,他有些尴尬说,“看来我还真不是下厨的材料。” 我将他推开,让他到外面等我,我把锅里糊了的粥倒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冲净,又淘了一把新米,姜环非常喜欢喝粥,认识我之前他只吃面,他就会煮面,后来我们在一起,我开始学着为他煲粥,以致于这三年他从没下过厨。 人不能宠,尤其是男人,男人是这世上最擅长蹬鼻子上脸的物种,给点阳光就灿烂,所以席情在知道我和姜环在一起,对我最多的劝告就是拿着点,收放自如,掌控主动。女人在感情应该是占据上风的,这样才能长久和牢靠,男人一旦掌控了上风,那女人就很难再将这把钥匙拿回来,生活难免一团糟。 可搞男人不是那么简单,话都会说,一办事就糊涂,席情那种天生玩儿男人的尤物万里挑一,我学不会,当我现在清楚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不平等我已经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样去补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先过着,就算我要走,也总要在华南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生存有了筹码,尊严才是后话。 何况我舍不得他,一个人最苦难的时光得到的,会令她终生铭记,姜环就是在我生命里无法剔除的一枚肋骨,失去了他我会觉得痛。 我切火腿时,姜环忽然倚在门框上对我说,“小锦,我希望你脱离赌场。” 我拿刀的手微微颤了颤,险些切到手指,“那我靠什么生活。” “我可以养活你,你在家里为我做做饭,侍弄花草不也很好吗。” 我哦了一声,我将切好的火腿盛进盘子里,把锅盖打开,洒进粥里面,“可我怎么相信你能养我一辈子。”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养男人养女人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将粥盛到碗里,无视他脸上诚恳而奇怪的表情,我经过他身边走出厨房,把粥放在桌上,我坐下拿起勺一点点吹凉,他把厨房里其余的小菜也端出来,他坐在我对面,仍旧固执看着我,似乎我不说他就不吃。 我趁热喝掉碗里的粥后,一边拿纸巾擦拭唇角的渣渍一边对他说,“我承认我的今天因为你才得到,我的余下岁月如果不出问题,都会依附在你身上,但我觉得至少我现在自力更生,我在你的庇佑下谋职赌场,赚着够自己开销的不菲薪水,不需要什么都朝你张口,而且如果在昨晚之前你对我这样讲,我会非常惊喜接受你给我的安排规划,但现在不行了,我不敢,我有畏惧,我不敢把全部交给一个随时都会放弃我的男人,我需要给予自己保障。” 姜环没想到一夜过去我又把这件事提出来,他非常无奈而烦躁的把勺丢尽碗里,由于过分用力,粥被溅起溢出碗口,喷洒了一桌子。 “为什么你不理解我,那份东西有多重要你知道吗它落在那群人手中,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我不能冒险,东西给出去我拿不回来,可你虽然认为自己置身危险,因为你从没真正相信过我的能力,我可以救你,我有把握。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怎么可能混到今时今日” 我定定注视着姜环,我们陷入了相对无言的沉默,越来越寂静,到最后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察,他起先还满是期待和悲愤回望我,但久而久之,他被我凄冷的目光看得发怵,他有一丝不适闪过,我从椅子上起身,对他说了句我吃饱了,便离开了家。 我中午就到了赌场,和那些白班的发牌小姐窝在一个休息室看影院,她们喜欢议论哪个套子好用,哪个牌客出手大方,最后的总结是,出手越大方的,手脚越绅士,而手脚特别碎的,反而抠巴巴。 一姐妹儿捅了捅我肋骨,“纪先生大方吗。” 我想了一下他给我封的包里头数字,我点头,“很大方,但也不至于那么夸张。” 她笑着朝我挤咕眼,“癖好多吗。” 我反应过来她指的什么,我立刻摇头,“没有,他都不看我。” 她恨铁不成钢用手扯了扯我头发,“那是你没本事,这么油的奶饽饽都啃不动,换了席情,八次都给他搞了。” 号称赌场口活最好的席情这方面有多精炼我没见过,但听说了许多版本,马总曾说,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痛快的死法就是死在席情嘴里,郭局长也在一次打开包房门满面潮红,意犹未尽说,席情的宝贝小嘴,那是人间天堂。 真是神了,这群姐妹儿削尖了脑袋也学不来的,席情好像天生就会,天赋异禀。 她生来就该混迹男人堆里。 晚饭后她们陆陆续续进了赌坊包间,我在休息室里坐了一天,赌场大厅的六子从楼下跑上来,他跟我说纪先生到了,还在天字一号。 第七章 衣香鬓影 我急急忙忙补了唇色就往外面跑,纪先生最不喜欢人迟到,可我下了楼梯在拐弯时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把西服带来,昨晚干洗后挂在阳台上,今天早晨走的匆忙,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所幸纪先生是赌场常客,见面的机会还很多,我整理好臀部有些褶皱的旗袍,正打算进入天字一号,电梯门忽然打开,姜环从里面冲出来,他一把扯住我手臂,“我已经安排了别人,今晚你不用进去陪。” 我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为什么天字一号始终都是我发牌。” 姜环蹙着眉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昨晚我们不是讨论过吗,是我当初考虑不周,纪先生这样的人,并不适合你接触,你和她们比没有心计,也不懂这些规则和黑暗,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尽量少露面。” 我张开嘴本想和他争辩,但包房的门被一阵过道穿堂而入的风吹开,起先是一条狭小的缝隙,逐渐刮开敞了半扇,我所有声音都止住,我和姜环同时看向那扇门里,纪先生仍旧和每一次一样,坐在靠近窗子的位置,他对面是一个陌生男人,不是孟老板,也从没单独来过,正在玩儿一副双人麻将。 纪先生原本要将一块麻将打出去,他抬眸不经意扫了一眼旁边端着酒杯侍奉的发牌小姐,他立刻停下手中动作,盯着那位小姐看,她以为纪先生是要和她说话,便主动走过去两步,对他微笑,纪先生看着她胸前的工作牌说,“怎么是你。” 那名小姐甜笑说,“纪先生好,是场子安排我来伺候这个赌坊。” 纪先生并未理会她的说辞,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冯锦呢。” 小姐一怔,而站在我旁边的姜环同样一怔,他们都没想到纪先生会对于一个发牌小姐记得这样清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纪先生身后的何堂主说,“我们纪先生不接受换人伺候,开始是谁,就还让谁过来。” 那名小姐有些为难说,“可冯锦出局了,来不了。” 纪先生挑了挑眉梢,他脸上表情有三分寒意,“出局了。是什么人物,他难道不知道冯锦一直侍奉我这里吗。” 小姐咬着嘴唇说不出来,这本就是谎言,谎言需要去圆,但她进去之前没料到纪先生在我的问题上这样执着,追究这么详细,她站在原地看得出十分窘迫,何堂主冷笑说,“比纪先生还厉害的人物怎么我在华南混这么久,从没有听说过。” 纪先生笑了笑,他将手上的麻将全部推倒,哗啦啦发出一碰撞刺耳的声响,“我厉害吗。这是你们认为,可在别人眼里,我并没什么了不起,否则也不会被截胡。我还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事情。” 姜环见纪先生的脸色已经有些寒意,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不好收场,必须亲自进去安抚解决,他转身吩咐保镖将我带离这边,不允许我跟着,我对于他擅自更改了我的出局极为不满,但我也没办法改变赌场的规则,姜环在跳出我们感情身份之外,是一个很冷面无情的人,他居高临下为赌场的一切安排做主,而我们这些发牌小姐只是赌场最底层的一群蜉蝣,没有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资格。 从那次之后,纪先生便有一段时间不曾来赌场,我每天都会关注天字赌坊,经常无比期待去,可又失魂落魄回,因为大门始终紧闭,而赌场内也悄无声息,听不到一丝风声。 没几天席情发现我的失魂落魄,她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和她讲了,她听后嗤笑一声,“那纪先生是什么人啊,华南道上的扛把子,放到旧上海,就是大流氓头子,拿着枪给人开瓢的主儿,到赌场发现伺候自己的发牌小姐被截了胡,没派人砸场子出气就不错了,还能赏这个脸来吗。” 我拿着叠放整齐喷了香水的西装在旁边愣神,席情抽完那半根烟拍了拍我肩膀,“就见不得你这哭丧样,我晚上去金苑陪郭局跳舞,你跟着我过去,纪先生最近在那边,道上有个三爷看上了冯小怜,那婊子心高气傲不肯从,最近纪先生都过去镇她的场。” 我觉得席情真仗义,金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那是全华南最高端的娱乐会所,处级以下连门都摸不到,这样刁钻的条件,如果席情不带我,我只能蹲门口一直等。 这行的发牌小姐比较注重隐私,从来不让外人尤其是同行接触到自己的客商,害怕撬过去,但席情没担心这个,她不需要害怕什么,她往那里一戳,就让男人心里痒,谁站她旁边都黯然失色。 席情晚上和发哥请了假,七点多开车带我到金苑,我来过这边,但没进去,就是门口路过,当时白天,打眼上去富丽堂皇的,没想到晚上看更漂亮,就好像是水晶和金子堆砌起来的,金碧辉煌,站台阶上都晃眼睛。 席情拿出郭局的签字名片给门口保安看了一眼,那人立刻笑着喊了声夫人,放行我们进去,她特别得意说,“郭局和纪先生交情最好,在金苑都横着走,这场子是纪先生的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她等电梯时候回头看了看我,“冯锦,话我可给你讲前头,你最好的下家就是姜环,除了他你谁也搞不定,纪先生这人,最好边儿都别碰,你听明白了吗。” 我根本没想过那些,也不知道席情从哪儿看出来的,我打了她手臂一下,“谁呀,我有那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吗。” 她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但她那笑让我真不自在。 我们到达六楼后,出电梯就看见守在过道上的几十名保镖,那气势吓了我一跳,跟演古惑仔电影一样,席情见惯了大场面,她进金苑比回自己家都频繁,她见怪不怪拉着我走到最里面,灯光闪得眼睛疼,到处都是衣香鬓影,我原先干过半年的卡门宴也火,可和金苑比还稍微差了点,这里就是烧钱,销金窟。 席情端了杯红酒带我到贵宾区,这边地形挺乱,可能是为了应付扫黄突查,我都绕晕了她才终于在一处灯光格外昏暗的区域停下,郭局正十分慵懒坐在沙发上,他身边没有女人,就他自己,还有两个随从,正在聊什么,非常轻松惬意,他看到席情后朝她招手叫了声宝贝,席情笑着偎在他怀里,扯了扯他略微有些长的胡须,“郭局,你想我了吗。” 郭局将夹着烟的手避开远些,防止烫到她,他垂眸看着千娇百媚的席情,“怎么不想不想你难道想我家里的黄脸婆” 席情不依不饶,“那我为什么不打喷嚏呀,还以为郭局觅到了更好的,把我忘在了脑后。” 郭局将她搂在怀里无比爱惜说,“还有比我宝贝更好的吗怎么我看不到。” 席情笑出来,她唇边两个梨涡格外漂亮,郭局和她缠绵了片刻忽然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我,他问席情我是谁,席情说只是个朋友,进来找人。 我朝她使了个眼色,接到她同意后我就在她和郭局调情时离开了那片区域,我拉住一名侍者询问他是否看到了纪先生,他问我是老板纪先生吗,我说是,他对我指了一个方向,从我角度看过去,全部是衣着性感身姿妖媚的女人,她们聚拢在一个地方,笑得声音很大,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分讨好和风情。 我对他道了谢,然后找了一条最快通过的路,我还没有完全靠近就已经看到了被女人包围住的纪先生,他穿着非常艳丽的粉红色衬衣,彩色灯光一照显得皮肤格外白皙,衬衣扣子解开了几颗,露出大片精壮胸膛,他偎在沙发上,似乎喝醉了,又像是还清醒着,脸上的浅笑风流多情。 第八章 风月一杯酒 纪先生左臂弯有一名女子,想要拾一颗樱桃送到他口中,可他始终不张嘴,那名女子正尴尬看着他,他唇角有一滴鲜红色的酒渍,所有女人都在喊纪先生,问他要不要跳个舞,我提着装西装的袋子无比窘迫站在那里,我要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幕,就不过来了,我为数不多印象中的纪先生,应该是绅士儒雅又非常冷清的,我想不到他也有不羁浪子般的时刻,那衣服撕扯得太诱惑。 夜晚果然是让人改变得彻底的魔鬼。 我走到旁边一名保镖身前说,“麻烦把这个交给纪先生。” 那名保镖问我是什么,我说是他的西装。 他戴着墨镜的面庞没有表情,可我还是感觉到他神色怔了怔,“纪先生西装为什么在你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将袋子塞到他怀里,“麻烦大哥了。” 我转身要走,忽然一束非常强烈的彩光从头顶洒下来,我被吓了一跳,我捂着眼睛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在那束光从我头顶移开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说,“冯小姐过门不见,这样不讲场面吗。” 我身体僵住,我看着地板来回晃动的黑影,那些女人缓慢朝两边让开,纪先生从沙发上坐直,他一手执杯一手推开了坐在旁边的小姐,那名小姐正盯着我看毫无防备,手上端着的果盘倾洒到地上,发出尖锐的碎裂声,她捂着耳朵跳起来,纪先生身后的男人面色阴沉对那些女子吩咐,“都离开,以后纪先生没有找,不要擅自过来打扰。” 那些女人听到后三两散去,我转过身先看到了那名男人,他经常陪着纪先生到赌场,都喊他何堂主,据说是纪先生座下最大的堂主,掌管分帮和码头,凡是纪先生不愿出面的事,都由他去交涉,他触及我目光喊了我一声冯小姐,我朝他点了下头,然后从保镖手中将袋子拿过来,迈上台阶走到纪先生面前,“这是您那晚借用我的西装,我洗好还给您。” 纪先生垂眸看,他眉头忽然蹙了一下,“喷了香水吗。” 我点头说是,何堂主说,“纪先生不喜香水,任何不是纯天然的事物,他都非常厌恶。靠近纪先生前最好沐浴干净身上的味道。” 沐浴。过来跟他说句话还要沐浴 他这个癖好太特殊了,我当然想不到,我有些局促和好笑,我下意识往后挪了挪,以免他闻到我身上的味道,纪先生抬起手臂止住何堂主的话,他对我笑着伸出手,面容十分温和,“不过没关系,冯小姐的美意,我自然会破例接受。” 我将西装递给他,他接过后直接放在了何堂主手中,何堂主将东西拿出来里里外外检查,连一枚纽扣都不放过,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纪先生对我解释说,“我用的东西,他都会这样检查,因为华南太多人想对我下手。” 他最后这句话莫名让我决定很心酸,看来十分风光的人背后所经受的东西也未必如外人所看到的那样肤浅,代价颇为惨重,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时刻保持警惕,甚至夜晚睡觉一点风声都会惊醒。 他朝我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冯小姐介意坐下聊聊吗。” 我张嘴巴没出声,我看了眼时间,距离今晚的赌局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担心来不及,我刚想婉拒,他对何堂主说,“给赌场打电话,说冯小姐在我这里,今晚赌局推掉,如果对方有异议,欢迎来金苑要人。” 何堂主点了下头拿着电话离开,我第一时间想到姜环,如果让他知道我在金苑陪纪先生,他恐怕会立刻杀来,可对我来说纪先生地位压了赌场一头,哪怕明知道姜环那关过不去,这边也得罪不得,我得要命。 我坐下之后他也不讲话,只盯着不远处舞池里疯狂摇摆身体的妙龄女郎,每当那些女人俯身卖弄风姿时,便会有靠近舞台边缘的年轻富二代将百元大钞塞入她胸前的沟壑中,然后趁机吃口豆腐,这场景要多糜烂有多糜烂。 纪先生在我看得入迷时对我说,“如果你以后来找我,可以到楼上办公室,我不常在一楼。” 他把一张名片递到我手上,“拿这个,不会有人拦。” 我低头看他递来的烫金名片,他果然是叫纪容恪,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接,“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打扰您。” 纪先生抿唇笑,他将名片强制塞到我手中,“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我有预感你会来找我。因为冯小姐面相是一个很容易招来祸事的女人。” 他语气实在太自信,让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会来找他,“纪先生还会看相吗” 他挑挑眉梢不置可否,“很会看。” 我歪头笑,“那纪先生给自己看过吗。” 他说原则上给自己看不准,但他也看过。 我问结果是什么,他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半开玩笑说,“难过情关,死于非命。” 嗯这话我没法接,我攥住那张名片塞到手包里,回给他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这位爷还真是出言杀,让人想聊都不知道接什么话。 何堂主打过电话后从外面回来,他对纪先生复命,我其实很想问问这通电话谁接的,但何堂主脸色太恐怖,像一只长得好看的僵尸,肌肉都不会动。 纪先生叫来一名经过的男侍者,要了瓶洋酒和两只杯子,他依次斟满后,将其中几乎和杯口持平的酒递给我,而他手中则留下那杯三分之一高度的酒。 官商场上这样斟酒不敬,但道上人都喜欢用这个方式探对方的底,试一试酒量,原则上是要一口闷的,不管是洋酒白酒还是烈酒。我面带难色对纪先生推辞,“赌场以外我都不喝酒。” 我指了指侍者托盘上的果汁,“我喝这个陪您好了。” 我刚要探出手臂去拿,纪先生手指忽然压在我手背上,我抬头看他,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是普通的酒吗” 他问完我举杯问他身后的何堂主,“是吗” 何堂主摇头,“不是。” 纪先生重新看向我,他对我说,“都说不是,怎么就冯小姐认为是。在我眼中这是风月一杯酒,喝下去的自然是情场风月。” 我听到后觉得这个比喻很生动很幽默,我一直以为道上的混的男人都是糙汉子,打打杀杀行,附庸风雅就有些滑稽,纪先生像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我低头喷笑出来,不得不接过他手上斟得满满的杯子,“您都这么说了,那的确不能不喝。” 我将杯子捏住,仰脖大口灌下去,喝的时候我尽量保持脸色不变形,可我心里只想说,这酒真他妈的烈 我喝过的酒太多了,人头马白兰地拉菲罗曼蒂,什么都尝过,唯独没尝过这么苦辣的,钻鼻子上头,我喝完觉得嗓子和舌头都木了,我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把杯口朝下空了空,示意我喝光,纪先生似笑非笑盯着我,“你酒量还可以。这个酒差不多有65度。” 我说,“我也不怎么喝,但纪先生对我有恩,这份面子,我是如何都要敬您。” 纪先生越过我头顶眯着眼看天花板上的吊灯,他思索了几秒,“那晚你很狼狈。”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很特别。” 我十分尴尬,“我虽然在赌场工作,可那种阵仗没见识过,人对于死亡的畏惧,出于本能会很脆弱。” 他摇头,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扩散放大,“我说的特别是,从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头发很湿,眼神里蒙着一层雾气,还有衣服,贴在身上显得曲线很玲珑。”他将目光看向我,眼里浮起一丝戏谑,“我是不是忘记告诉冯小姐,黑色内衣并不适合你,b以下穿这个颜色很容易更显瘦小。” 第九章 暗算 我以生命起誓,像纪先生这样把下流话说得如此风趣幽默的男人世所罕见,我虽然脸红心跳,可不觉得难堪,更不愤怒,他笑起来十分好看,清俊的脸孔温和儒雅,让人如沐春风,很想靠近。不管华南这片土地如何变化莫测黑暗血腥,他仿佛都不会成为那样一个魔鬼,可姜环说他就是魔鬼,一个隐藏非常深,轻易不会暴露残忍一面的侩子手,在华南见到过纪容恪真实面目的人,都不存在了。 可怎么会呢,他这样温和绅士,风度翩翩,那样残暴的面孔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我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托盘,我正沉浸在这份略微尴尬的沉默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堂主忽然往一侧让了让,他身后走过来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穿着非常艳丽,裸露着肩膀和双腿,就像是老上海百老汇那样的,风情万种。 在华南人才济济,美女如云,可这样充满味道,我也只能想到两个女人,席情和冯小怜,前者是赌场一枝花,后者是风月尤物,都是响当当的上流社会交际花,席情什么样子我清楚,那么她一定是冯小怜,只有她才会在平常遮盖住半张脸,她是金苑捧出来最大的红牌,号称华南第一妓,她一个女人就扛起了整个华南的风月场,这把好手段还真是天赋。不是纪先生捧就能红,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资本,刘阿斗被扶了多少年,最后也没上墙。 只能说冯小怜难得一见,而纪先生慧眼如炬。 人家那张脸价值连城,轻易想看到没门儿,她脸上戴着一张白色羽毛面具,她站在纪先生旁边,眼睛透过面具往周围看了看,在察觉到没有人留意这边后,她从袖口将一本薄子取出递到他手里,“武三爷最近花费高价购置了这栋庄园,他派人邀请我去参观过,这老色狼软硬兼施想要留我过夜,我搬出了纪先生大名他都不肯罢休,幸好最后被我耍了花招脱身。不过总算不虚此行,我查到二楼书房正南方向悬挂了一幅郑板桥的寒竹,掀开后是一堵墙的暗门。” 纪先生不动声色翻开本子看了两眼,他看完胸有成竹后,直接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对准下面一角点燃,四方薄子瞬间在烈火焚烧下化为一团灰色粉尘,火光烧得最猛烈时,他眼睛里都好像燃着两簇烈焰,眼看火苗就要蔓延到他手上,他才将那团翻滚的东西扔进烟灰缸,他凝视着最后一丝顽强的火苗,“老家伙人老心野,宣布要金盆洗手,可迟迟没动静,看来华南的头把椅子他交得似乎不是很甘愿。” 纪先生身体靠在沙发背上,他唇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没事,慢慢来。我有的是耐心,耗下去没底的人是他,不是我。” 冯小怜扫了我一眼,大概是对我身份有所怀疑,所以没有开口,我也觉得自己碍事,正想找个说辞离开,席情忽然隔着老远咋咋呼呼喊我名字,她脸上一片潮红,正赶上音乐更换,场子莫名寂静,很多目光都朝我们两个人的方向看过来,席情还浑然不觉,她笑着把她手里的东西举高摇晃,好像是一条红宝石手串,不用问,这是郭局送她的。 席情平时不炫耀,她怕遭绑架,道上知道她的人多了去了,万一动了坏心眼,她还想多活两年,如果炫耀十有八九是喝大了,她酒量不行,她陪客一般都投机取巧,她有特殊异能,可以把嗓子里含着的液体逼进鼻子,从鼻眼流出来,我亲眼见到过。 我站起身顾不上和纪先生打招呼,我只对他匆忙说了句再见,然后挤入人群里把摇摇晃晃的席情扶住,她浑身都是酒气,我真觉得那味儿快把我逼吐了,她脑袋枕在我肩膀上说,“冯锦,我发了,这个值好多钱,你说我干什么用,我包鸭子怎么样凭什么我就是伺候男人的命啊,我让男人伺候我一把行不行跪在下面伺候我,我他妈看不顺眼上去一脚踢肿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做出用力踢腿的动作配合她的话,喝醉的人死沉死沉的,我艰难控制住她,我敷衍着说行行行,你是祖宗都你说了算。 我抱着她穿过人群往门外走,可我力气太小,几次都差点和她一起栽倒,挪动半步都万份艰难,我只好叫来一个看上去十分规矩也健硕的服务生,让她帮我把席情弄上车,我出门打了辆出租,把她弄上去后,我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手包落在了里面。 我让司机等我一下,我折返回金苑拿包,上一次发生的劫持事件使我对于外界来者不善的事物特别敏感,我进去还没有走几步,就觉得不对劲,等到我反应过来这种不对劲因为什么,早就晚了,我余光看到地面一闪而过的黑影举起手臂朝我背后砸来,我意识到他要袭击我,可根本来不及张口喊叫,我脚下好像定住了,硬生生挨了对方进攻,我感觉后脖颈被狠狠劈了一下,这力度非常大,他拳头坚硬如铁,我身体和头部如同分裂开,强烈的刺痛使我眼前一黑,便朝着前面栽倒下去,再无知觉。 我经历了短暂的时间恢复意识,我趴在地上,睁开眼看到不远处花花绿绿的灯光,许多人围在一起,每张面孔上都布满猥琐而放肆的笑,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我反复问自己,这是天堂还是地狱,是生还是死,是人还是畜。 为什么这些面孔如此狰狞,他们到底执着于怎样的奢靡不肯自拔。 我手死死按住地面,撑住身体艰难爬起来,我看到了姜环,他站在两个男人前面,手上拿着一只长棍,那棍子落在我眼里,让我浑身一颤,我不可置信刚才敲击我的人竟然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姜环将棍子丢下,他看着我,他眼神里满是复杂,他似乎不忍下手,可又不得不这样残忍对我。 他在变,三年时光到底是长还是短,足以让一个你那么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我小心翼翼行走每一步,可我千算万算却算不透他的心,算不透他想什么时候放弃我。 姜环眼中溢出一丝愧疚,“冯锦,不要怪我,很多事我没有办法。”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我看到一束光从他头顶一晃而过,将手上东西也照得无比清晰,我被那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吓得面色灰白,我拼命后挪,想逃得远远的,我朝他摇头,又喊不出声,喉咙好像被谁扼住,他朝我扑来,脸上是决然和无情,刀尖直逼我心脏狠狠穿透 我在撕心裂肺的惊恐中猛然睁开眼,我两只手揪住床单,被扯得皱皱巴巴,我看到的是全然陌生的环境,姜环不在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喧哗变为沉寂。 脖颈的巨痛使我忽然间清醒过来,原来是梦,刚才的一切罪恶都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梦。 可这梦也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忘不掉姜环发狠的每处细节。 我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无力感,我躺在床上维持最开始醒来的姿态用力喘息着,我浑身都是汗,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空调没有开,屋子里很潮热,我目光从雪白的天花板上移开,最终在环顾一圈后落在房间的阳台上。 纪先生站在窗前,他仍旧穿着那件玫红色衬衣,背影对我,从这个角度仰望过去他十分高大,比我之前看到的每一次都更加挺拔精壮,他抽着烟,抽了很多支,他周身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缓慢从窗缝渗透出去。 他看向楼下的车水马龙,没有察觉到我已经醒过来,何堂主站在他旁边刚刚汇报完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问,“对方要冲谁下手。” 第十章 很香 何堂主此时忽然回头来看我,我吓得立刻闭上眼睛,他看到我还在熟睡,不知道是怕惊醒我还是不愿被我听到,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是三爷那边的人。” “这伙下三滥肥了胆,敢直接在我场子动手弄人。”纪先生狠狠吸了口烟,他把烟蒂朝楼下丢掉,“他和赌场那边有过节吗。” “没有,他和冯小姐也素昧平生,可他看上了冯小怜,但道上人都知道冯小怜在金苑是您罩着,关系千丝万缕,冯小怜对他也不是很热情,三爷咽不下这口气,他看到您对冯小姐有些不一样,才会贸然下手。” 纪先生转过身来,他背靠窗台手插在口袋里,“这么说金苑里也有他安排的眼线。” 何堂主忽然低下头不语,纪先生面无表情,但眼神极为阴寒,他在沉默片刻后,忽然抬起腿朝何堂主腹部攻去,我听到后者身体瞬间弯曲下来,脸上表情非常痛苦,却咬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说过什么。把场子扫得干干净净,我不允许有沙子迷了我的眼。” 何堂主一言不发,他耳根因为巨痛隐忍得非常红,脸又惨白,他站在那里十分痛苦。 纪先生说,“我的规矩你清楚。你犯了这么大失误,该怎么处置。” 何堂主抬眼看了看他,似乎在等一个转机,可纪先生早已别过面孔,毫不留情。 何堂主没有再讨饶,他说了声明白,神色特别肃穆转身朝门口走去。 何堂主离开后,就只剩下纪先生一个人在,我立刻将眼睛闭上,这一次闭得很紧,一丝光亮都看不到。 纪先生是华南跺一跺脚就能引发海啸的人物,和他独处一室,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紧张的气氛和压迫感,后背才刚刚下去的冷汗又一次浮起来。 我屏息静气直挺挺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我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我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时远时近,我很想睁眼看看纪先生在什么地方,在我犹豫不决时,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我咽了口唾沫,十分尴尬的睁开一条缝隙,他清俊的五官含一丝笑意,脸庞距离我非常近,正悬浮在我上方,我只要抬起来几厘米就可以触碰到他鼻尖,他身体完全倾下,手臂撑在我两侧,“好听吗。” 他凝视我眼睛,浓烈的烟味从他口中散发出来,我鬼使神差点点头,他嗤笑出来,他笑时眼底闪着碎光,像夏季安静的塞纳湖泊,泛着金麟。 “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好习惯。” 我陷在他的目光里,忘记了怎样呼吸,他伸出手将贴在我额头的碎发一根根择开,他粗砾的指尖每触碰一下我皮肤,我便禁不住颤栗,滚烫,是我的错觉,又很冰凉,我能看到他手指细碎的波纹,一圈圈,他右手腕部有一条长疤,蔓延至袖口里,很长很深,大约有很多年头,蜿蜒曲折成一条白色的痕迹。 我问他那是怎么弄的,他云淡风轻说,“砍的。” 我听说过道上头目为了抢夺地盘和货物,带两拨人马大打出手,砍得血流成河,这事很寻常,在波诡云谲的华南,丧心病狂的事比比皆是,这就是一片拿命搏地位和权势的沼泽,玩儿不起的就陷下去被闷死,玩儿得起的就吃香喝辣万人之上。 越是位置高的,曾经经历越惨,身上的疤越多,可这么恐怖的疤,我第一次见。 就像是要把人劈了一样。 他为我整理好脸上的头发,问我伤口还疼吗,我试着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脖子感受了一下,有钝痛的感觉,但不严重,我对他说没事,他还不放心,又用掌心贴在我疼痛的位置用力揉了揉,我不想再麻烦他,毕竟我们不熟悉,我装作毫无知觉的轻松表情看着他,他仔细观察我反应后笑得非常有趣说,“你倔得真有意思。” 他将手移开,越过我头顶把放在床头的一件女裙递给我,这件裙子非常时尚简约,浅素色,没有过多繁复的修饰,我接过来对他说了谢谢,但我同时也在奇怪纪先生的公寓为什么会有女装,道上人都传言他未婚,并且私人生活很简单自律,他的公寓按说不该有这些。 我下床问他方便借我浴室用一下吗,他指了指柜子旁边的一扇推拉门,我拿着那件裙子进去,打开壁灯后我看到洗漱台上整齐摆放的全部是男性用品,都是一些极为奢华内涵的品牌,有的只剩下一点,看来他经常住在这边,我以为这样的人会有套别墅或者独立庄园,没想到也这么低调和普通百姓住一起,我踮着脚从窗子往下看了看,这一层大概十几楼,楼间距很高,保密性能好,属于一个环境清雅的小区,这点符合纪先生隐晦的身份。 我把衣服脱掉进入浴缸,将浴霸拧开,我本来想用他的沐浴露简单冲洗一下,可我刚触碰到那个瓶子,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敲了敲,我本能护住身前的隐秘部位,我盯着那扇门,这门上不了锁,稍微推一下就可以打开,我有些紧张问他有事吗,纪先生声音很低沉,“你打开门。” 我整个后背都贴住墙壁,“不好吧。” 他在外面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低低笑出来,“冯小姐想什么呢。我只是给你一样东西。” 我松了口气,我从浴缸里迈出去,用浴巾裹住身体,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他干净白皙的手伸进来,掌心握着一瓶女性沐浴露,我盯着他悬浮在半空的手看了好久,心口觉得这一刻无比温暖,连灯光都莫名柔和起来,我接过后拧开闻了闻味道,非常清新的兰花味,他站在门口没有走,而是语气轻佻说,“冯小姐如果感谢我,也可以打开这扇门,我接受一切方式。” 他带着玩味的话使我从那份温暖中清醒过来,我将半张脸露出门缝,卧房内的灯光比刚才更加昏暗,白纱遮住了半扇窗户,斑驳的投影洒落在纪先生面孔上,黑白更替,将他深邃的五官显得无比柔和俊朗,他换了一身白色居家服,我知道他穿黑色好看,没想到白色也这么好看,他正双手插在口袋里倚着墙壁,等待我说话,我忽然很想逗逗他,我将门又推开了一些,他听到声音后偏头看了看,不过他非常绅士,没有往里面看,只是盯着门框。 “那我邀请纪先生进来” 他唇角忽然渗出笑意,弧度越绽越大,“冯小姐是开玩笑还是真心邀请。” 我歪着头笑说当然是真心,华南有敢和纪先生开玩笑的吗。 他哦了一声,他手自然伸向脖颈,将领口的两枚纽扣解开,然后摸向腰间皮带,我有些错愕,我在他真的要脱裤子时探出手握住他左臂,“纪先生” 他动作戛然而止,他盯着我那只手说,“冯小姐是打算让我进去脱” 我舔了舔嘴唇,“您别逗我了。” 他当然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在感情里我十分胆小敏感,很害怕走错一步,华南就是一句巨大的染缸,每个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拼命想要一道绳索甩掉身后追赶的猛虎朝上攀爬,避免堕入地狱和深渊,我不敢得罪姜环,我也非常爱他,我从没想过我会背叛他离开他。 纪先生笑着松开自己裤子,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好了。我不逗你。” 我把手从缝隙里伸回来,我正要将门关上,他忽然用手按住门框,我们同时看向对方模糊的轮廓,我听到他隔着玻璃意味深长说,“你身上很香,这句话我没有玩笑。” 第十一章 谁的女人不一定 我洗过澡之后,将自己头发弄整齐走出卧房找人,在餐厅找到了纪先生,他正坐在餐桌上看报纸,他听到脚步声将报纸放下,背对我让我坐下吃饭,他似乎很喜欢吃西餐,而且比较讲究排场,即使吃不了也要摆放很多菜品,可我最不喜欢这些抹了酱汁沙拉的食物,我象征性拿起刀叉弄了点水果和面,小口艰难吞咽着,我吃到差不多一半时,何堂主忽然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对纪先生说,“有人找您。” 纪先生问是谁,何堂主看了我一眼,“华盛赌场姜环。” 我听到姜环名字立刻放下手上的餐具,我按捺不住喜色说他可能是来找我的。 纪先生不动声色点了下头,何堂主片刻后带着一身黑衣的姜环从门外进来,我见到他那一刻那种无法形容的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我遗忘了他对我和纪先生接触的不满与抗拒,我非常高兴从椅子上跳起来,朝他跑过去,我拉住他手语气激动告诉他昨晚我险些被一伙坏人偷袭打死,是纪先生第二次救了我。 我渴盼他会抱住我一边紧张兮兮的检查一边问我有没有伤到,也期待他可以十分大度牵住我的手朝纪先生致谢,然而他都没有,他只是盯着我的脸,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冷静得恐怖,他看了我半响,我在他眼神的逼射中有些心慌,我不由自主松开他的手,姜环唇角勾着冷笑,他将目光移开,落在圆桌旁正专心致志用餐的纪先生脸上,他阴森森说,“原来冯锦被纪先生带回住所,怪不得我昨晚找遍许多地方也没有消息,纪先生想要藏一个女人,对方就算翻遍了华南也没用。” 纪先生叉了一块猪排到嘴里,他眼皮也没抬,仿佛没听到。 我不傻,当然听得出姜环话里的火药味,我怕他惹恼了纪先生会捅娄子,我眼神示意他住口,可他根本不看我,我只好拉住他手臂,一边对纪先生道别一边往门口拖他,我们快走到玄关时,纪先生干脆将擦拭唇角的方帕丢到纸篓里,“站住。” 我整个人都僵硬住,姜环根本没意识到他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脸上依旧充满煞气,纪先生坐在椅子上,他身上的锐气压了姜环一头,凌厉到令人窒息。 “我这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纪先生和姜环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了许久,他悠闲转动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我觉得姜先生好像对我不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是错觉,我就是对你不满。” 姜环毫不犹豫把这句话丢出去,我吓得险些跳起来,我狠狠抽打在他背上,“说什么呢你活腻了” 我第一次和姜环发脾气,因为我看到纪先生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已经是冷笑,我最怕他出事,他是我男人,是我唯一的依靠。 姜环对我的担心根本不领情,我对他的质疑反而使他怒火中烧,他一把扯住我手腕,指着纪先生对我吼道,“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冯锦,这一行我护了你三年,如果没有我,你不知道被那些赌徒糟蹋成什么样,他才出现多久,你看不出他心怀鬼胎吗” 我用力想要挣脱开,可他力气太大,他一只手就足以完全禁锢我。 他指着纪先生对我说,“你看好了,这个男人,他有过一段玩儿女人成瘾的过去,他混到今天没人敢把那段不堪的往事翻出来,他现在想要做一个正人君子,但那些污点永远抹不掉。” 姜环这番话像重磅炸弹把我炸得晕头转向,我无法相信纪先生过去如此不堪,一个人的绅士与气度是无法装出来的,我亲眼看到他冷漠对待金苑主动贴上去的小姐,对我尊重而有分寸,别人说他糜烂我不信。何况就算是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姜环为什么说话总有一种我和纪先生苟合背叛他的语气。 纪先生默不作声听他发泄完,他抬起右手,迎着壁灯观赏自己扳指的成色,那真是一枚莹润剔透的上好玉石,都说男人佩戴什么戒指就能看出他的财力和品味,次等男人戴金,中等男人戴钻,上等男人才佩戴顶级玉石,那是身份的彰显。 一个有钱有势且心狠手辣的男人,为什么要犯傻去和他博弈呢。 我反手握住姜环的袖口,我非常严肃对他说,“我们出去我和你解释来龙去脉,当着外人你给我留点面子行吗,算我求你了。” 姜环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他带着我往前走了两步,他对纪先生说,“好,她脑子糊涂,但纪先生可精明,为什么冯锦每次遇到危险都是你救她,这不是太巧了吗。” 纪先生手慵懒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着,姜环疲惫恼怒的面孔下,是一身风尘狼藉,而纪先生却无比精致清爽,原本就输了,输在了气势上,输在了蛮不讲理上,我觉得再对比下去都是一万点伤害,我伸手尝试拉扯他,可这一次姜环更绝,他一把将我推开,满眼的不耐烦。 “她是我女人,很多事应该由我来做,她的好她的坏,别人无权插手。纪先生我敬你在华南的风光,可十年风水轮流转,我姜环也不会一直屈居人下。” 纪先生似乎觉得他这番雄心壮志特别有趣,他露出牙齿笑着看向他,以一个前辈的训诫口吻说,“那等你什么时候爬到我头上,再来和我对话。另外,谁的女人不一定,这世上的事千变万化,所有结合起源不过因为兴趣,我对她恰好也颇有兴趣。很明显,你的优势在于三年情分,我的优势在于我拥有的一切,你都没有。” 姜环被堵得面色发青,他非常要强,他最不能容忍别人奚落他,可眼下他又拿不出和纪先生抗衡的筹码,他只能咬牙用力指了指纪先生,然后一步步不甘心倒退至门口,转身握拳离开。 我急忙对纪先生鞠躬道歉,请求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好像并没有因为姜环的胡闹而生气,他另有他的不快,他沉默不语,手把玩着一枚银色纽扣,我慌了神,我情急之下喊了一声何堂主,他抬起眼眸看我,对我说,“冯小姐不该欺骗先生。您可知道先生” 他话没说完,纪先生忽然打断了他让何堂主下去,后者欲言又止,但也不得不离开,纪先生扫了一眼空荡敞开的大门,“姜环是你男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欺骗二字的含义,我小声说是,他问我为什么上次不说,我抓着裙摆很为难看着他,“我和他的关系在那个晚上险些破裂。他因为一份包裹选择放弃我,我心里怨恨他。” 纪先生问现在还怨恨吗。 我本能的摇头,然后又点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他,在华南生存,我不能失去他。” 纪先生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他淡漠的嗯了一声,随即将目光移开,我再次朝他连声道歉,他没有反应,但应该不再计较,我最后鞠了一躬匆忙奔跑出去追姜环。 姜环正坐在车里等我,他脸色阴得厉害,我拉开车门上去后,他没有等我系好安全带,直接一踩油门将车开出马路,我被他不要命的野蛮吓住,我直挺挺靠住椅背,耳畔能听到车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起火声,我脑海里将爆炸翻车掉河里一系列场景都想了个遍,我声音颤抖央求他能不能开慢些,他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额头两侧的青筋凸起,“冯锦,是不是我太纵容你,所以你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他不是好人,他是一个可怕的恶霸,你想毁掉自己吗” 窗外景物因为车速太快都是模糊的,我感觉自己就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穿梭,剧烈的俯冲,失重的痛苦,我吓得低低哭出来,我央求他停下,他又保持速度开了一会儿,直到我真的承受不住闭上眼睛大哭出来,他才缓慢减速最后停靠在一条河边。 他将车窗摇下来,点了一根烟,就那么沉默抽着,我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喘息,我不知道这样过去多久,我心跳终于归于平稳,他将抽完的第三根烟丢出窗外,他看着河面几只跳动的鱼说,“既然你不听我的劝告,我尊重你。你可以自己选择我们终止还是继续,但如果你要继续,我不能接受你和他来往,这是我的底线。” 第十二章 绝情 我和姜环不欢而散后,他一连几天没有再回家,赌场里我们碰面机会少,他不见我我一点办法没有,他属于高层,道上如果划分等级,他在第二线,我们都是最底下那线的,平时接触不到,除非场子有麻烦,平时我们顶多和发哥打个照面,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问发哥姜环的下落,他说可能在码头仓库住,那边有个办公室。我去找过一次,当时晚上十点多,天完全黑了,一般这个点,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会摸黑出运港口,而姜环干的就是这类生意,所以这个点他一定在,可我去依旧扑了个空,我给他打电话他也关机。 后来发哥把我叫到场子休息室,他关上门盯着我看了半天,把我都看毛了,他试探问我是不是和姜环吵架了,我说没有,他说别瞎掰,他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数,我也约摸知道了一些,我问他姜环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说不算,如果我现在低头认错,他还能回来,再耽搁下去就不好说了。 我当时觉得心特别寒,我和他三年感情,我没做错什么,难道我为了保持和纪先生的距离,就活该被人暗算打死吗,在他心里到底是尊严重要还是我重要 我问发哥那个女人照片能给我看看吗,他犹豫了一下,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个键,我看到屏幕上是一片非常模糊的背景,似乎有姜环的身影,他靠着车门在抽烟等人,而不远处正朝他走过去的一个女孩看也看不清,但是个女的,身材应该十分火辣。 我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卡在心脏上,推都推不动,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发哥把手机收回去,他蹲在我面前说,“冯锦,不是哥逼你,你要是还想跟着他,低个头没什么丢人的,你是女的,女的原本面子就没男人值钱,他也算混得还不错,将来不出意外,你们吃穿不愁,你能一辈子干荷官吗不能。你现在还年轻,这一行来钱快,漂亮又骚的女人都恨不得挤进来钓凯子,我劝你给自己找好后路,他不是你男人,他是你靠山,是你以后的命。” 我捂着脸用力搓了搓,我双眼通红对他说,“发哥,我从没背叛过他,他连解释都不听,上来就干预我的生活,我欠别人那么大的恩情,我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我还是人吗华南混靠什么你比我清楚,男的靠信义城府,女的靠后台手段,我承认我比这行大部分小姐都笨,可我不蠢,我知道有些人得罪不起,也不能得罪。” 发哥朝我摆手,“得了,这他妈破事,你干脆跟我吧,我也让你吃香喝辣,我还不管你干啥。” 我一愣,我用非常搞笑和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有点尴尬,他腾地站起来叉腰啧了一声,“你他妈当真了啊我逗你玩儿,朋友妻不可欺,我能挖姜环墙角吗。” “怎么不能啊,你张大发能吃到嘴的肉就算撑死你也往下塞。” 席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我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发哥也吓了一跳,“你他妈不在底下伺候男人上来干什么。” “赌场哪儿我不能去啊” 席情朝自己指甲缝里吹了吹,她指甲盖颜色真红,跟血一样,发哥认了栽,“成,你牛逼现在你是扛把子,我干不过你,就算我拉屎你蹲茅坑外头看我也服气,行吗” 席情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链子摘下来照着发哥脸上扔过去,“你放什么屁我吃饱了撑的看你拉屎你屁股是金镶玉啊” 席情和发哥眼瞅就要干起来,我赶紧拉她下楼,幸好我们两人今天晚上都安排了出局,补了补妆就直接去伺候牌客了,她也没时间再杀回去撕逼。 我心里估算一下,我也有半年时间除了纪先生没再伺候别人的局,忽然看到坐在赌桌上是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还有些不适应,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那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是倒腾西药的,我没见过,但和他玩牌的年轻男人无意中提到了药商大拿,那华南就肯定没别人,一定是刘大拿,他垄断了这边所有私人医院的进货源,听说和一些长得漂亮的医药代表糜乱不清,还给编了号,想跟谁搞就直接打电话说进她的药,真可谓夜夜春宵。 刘大拿鼻梁上长了一个特别大的肉瘤子,粉粉嫩嫩的,像个肉蛆,一脸的横丝肉,我根本都不能看他,看多了纪先生那样的脸,觉得有好多人长的特对不起国家,他玩牌事儿太多,各种要求,我记不清楚,发错了两次牌,头一次他瞪我一眼没说什么,第二次他骂了句操,直接把一块麻将照我脸砍过来,这一下差点把我砸懵,我捂着被砍的太阳穴蹲在地上缓了半天还是疼得要死要活,我摸索着门框想爬出去,可我手在刚伸出去还没碰到什么时,就被一只脚狠狠踩住,那脚底打了钉掌,正好铬在我手背骨节上,疼得眼冒金星,我大声尖叫出来,可刘大拿根本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他用力捻了捻那块脆骨,“荷官不会做,想蒙老子钱啊” 我咬着牙想解释可我张不开口,太疼了,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刘大拿弯腰一把揪住我头发,将我脑袋提起来,我被迫仰起头看着他,他脸上凶悍毕露,他仔细看了看我,对坐在对面无动于衷看这一幕的男人问,“这是冯锦还是席情” 那男人翘着二郎腿,张口就是对赌场了如执掌,“冯锦,席情看着比她骚,脸蛋也比她俏,不过没她嫩。” 刘大拿听到我是冯锦,他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直接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是不轻,我毫无防备被他打得翻倒在地,我趴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我感觉到右边一颗牙齿松动了,有猩甜火热的液体从牙缝里渗透,朝着唇角外溢出,我在这一刻特别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对我怎样,会不会有人来得及救我出去,刘大拿往我头发上啐了口痰,“我来了三次,你和席情也太他妈大牌了,拿钱砸都请不过来,以为当了荷官就不是婊子了” 我用尽全力转身对他摇头,他手指着我鼻梁,“我没见过这么大谱的女人,你挺傲啊,瞧不上我你瞧得上谁我让你瞧不上我”他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下没扇我脸,而是拍在了我脑袋上,轰地一声炸开一片白雾。 我记忆里压根没有得罪过这么一号爷,场子这边安排不是我能决定的,发哥和姜环让我出局,我就得出,他们直接拦下了,我也不知道,最后却怪到我头上,什么罪过都是我承担。 我趴在地上眼前仍旧天旋地转,疼得我木然了,在失去了姜环的保护下,我终于彻彻底底尝到了这行的黑暗与冷暖,他是在用这样方式告诉我,纪先生可以救我一次两次,但他不可能在我工作环境里救我十次百次,只有姜环自己才能罩着我,可以免去我一切后顾之忧,让我平安无事风光赚钱。 但这代价太惨重了,他怎么舍得看我受折磨。 我不知道刘大拿在我身上吐了多少口痰,又往我暴露的皮肤上烫了多少烟头,那个年轻男人始终目光冷漠的观赏,一静一动把我折磨得遍体鳞伤。 最后我被场子巡逻保镖发现通知了发哥,发哥和刘大拿交涉许久才把我带出赌坊,我出去时已经双眼呆滞了,身上衣服全是褶皱和唾沫,看上去恶心狼藉,我问发哥姜环在赌场吗。他挺为难的,也不太想说,就摇头告诉我没过来,在我再三逼问下,他才不得已道出我出刘大拿的局,他提前支会了姜环,是他同意的。 我在听到发哥说完的同一刻脸色惨白,手脚一霎那褪去了温度冰凉刺骨,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竟然同意了。 他怎么能把我往虎口里推。 他怎么做得到这么绝情。 第十三章 破灭 发哥让场子里一个保镖开车送我到医院,大夫拍片检查后说除了严重的皮外伤还有脑震荡,让我直接住院治疗。 这一晚上我根本没睡,翻来覆去的,脑子里一团糟,我觉得自己前途未卜,对于美好的生活特别渺茫,就好像一叶孤舟,在汪洋大海上来回飘荡,没有目的地。 保镖守在门口没走,估计是发哥安排的,害怕刘大拿不放过我到医院找我麻烦。刘大拿当初是小瘪三起步,玩女人进过局子,出来后身上纹了一条龙,光着膀子走街串巷找了一帮辍学的小孩,成立了自己的组织,靠摊位收租子收保护费混到今天地位,不得不说英雄不问出处,他脑子精,混了二十来年人脉也广,很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不同于纪先生走高端路线,这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剔除不掉那些花花肠子和流里流气。 我蜷着腿抱膝坐在床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连路灯都没有,门外走廊偶尔有脚步声路过,听上去特别慎得慌。 我亲爸妈都死在医院,被送手术室时浑身都是血,就掉着半口气,被卡车碾过胳膊腿,只和身体扯着一块皮,那惨状就像身首异处,他们被大夫护士推出来,脸上蒙着白布,姨妈铺在尸体上嚎啕大哭,她哭够了哑着嗓子告诉我他们死了。 她捂着我眼睛不让我看那血腥的一幕,可我其实并不怕,死尸有什么好怕呢,可怕的是活着的人。人心不古,人心冷漠。 第二天早晨席情风风火火跑到医院来,我以为她得给我带点吃的,结果大姐空手来的,一脸煞气踢翻了一把椅子,吵吵着问姜环那王八蛋呢。 我支支吾吾也没具体讲,更没把发哥跟我说的话告诉席情,感情这种事,外人能给支个招,但大主意得自己拿,家丑不可外扬,姜环好面儿,没必要四处喧哗博同情,自己管不住男人还有脸抱怨吗。 但我心里不是没抱着期待,我等了他三天,这三天淳淳和席情倒班来医院陪我,晚上上班夜里陪床,我自己觉得特对不住,我有心说别来了,但他们不答应,而这三天作为我男人的姜环连面都没露。 我胸口仅剩的希望终于一寸寸心如死灰,变得毫无温度。 他亲手将我幻想中天长地久的梦打碎,使它彻彻底底的破灭。 席情原本还把他挂在嘴边骂个没完,可拖到我出院那天,她也不再提及这个人,好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和我没半点关系,她帮我打包好东西带着我到楼下办理出院手续,她排队退费时候,我就拿着包裹在椅子上坐着等,我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拆线,但留下了一条方形疤痕,藏匿在发际线上,一般留意不到,但如果近距离观察,还是看得非常清楚。发牌小姐也好夜场小姐也罢,想当红牌说白了都是靠脸吃饭,靠身材拼天下,你能发骚那是本事,你长得好那是硬件,我脸上这道疤对我从业生涯的影响极大,至少断了我当头牌的路,医生不建议做整容手术,因为它紧挨着大脑神经线,我皮肤也很敏感,激光辐射和局部植皮不安全。 我宁愿这道疤陪伴我终生,让我永远刻骨铭心姜环对我的薄凉与绝情。 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席情回来,服务台人山人海,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密密麻麻,我坐烦了,干脆拎着包裹去找她,我起身离开椅子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音非常大,我下意识回头去看,门外几辆黑色轿车同时停下,最前面走下一个黑衣男人,他背影十分眼熟,我一定见过,他背对我撑着一把黑伞,绕到第二辆车拉开车门,医院保安也走过去迎接,车中人缓慢从里面步下时,我有些不可置信的屏住了呼吸。 竟然是纪先生。 他穿着咖啡色的格子西装,脸上戴着墨镜,头发用发胶固定住,油亮的大背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他身上气宇轩昂,那份气场相隔很远都能感受到,是一股强劲的逼射气焰,他五官辨识度极高,轮廓坚毅硬朗,我只看他高挺的鼻梁就能认出来是他,仿佛独一无二的组合。 他站在台阶下仰面看了看医院大楼的标识,他脖子上戴着一条银色项链,非常粗的水钻,那条项链是限量典藏版,根据克拉数十万到千万不等,我还打算今年使劲攒钱明年初姜环生日给他买一条,此时我看到纪先生脖子上闪光的项链,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傻,特别蠢。 他不知道对曹管家说了句什么,曹管家把伞朝后面收了收,指了住院部的方向,纪先生点了下头,保镖从车内相继下来,走在两侧开路,不少没见过这阵仗的市民都纷纷朝两边避让,对于不见真容的纪先生议论纷纷。 他置若罔闻,沉默朝住院部的方向走去,我正盯着远去的浩荡人马愣神,席情举着单据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拍了下我肩膀,没好气说,“都给老娘的奶挤歪了矫正之前要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她接过我手上的包裹,朝电梯位置抬了抬下巴,“那谁啊,我看一群穿黑衣服的男人进去,是来砸医院吗。” 我说不知道,没看清楚。 她媚笑起来,“穿衣服谁看得清呀,脱光了就知道几斤几两。” 我没再耽误功夫,当天晚上就到赌场上班,不过我是在确认刘大拿不在之后才答应上局,发哥告诉我他之后又来了两次,还是点我的桌,得知我进了医院也没收敛,根本不在乎吃官司,他知道警察不会管我们这群发牌小姐,就算管了,也就走个形式,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能告倒他呢,干的什么活儿,就得受哪份罪。 发哥告诉我晚上出贵宾三包的牌局,仕途上的,讲究面儿,为难不了我,我跟他道了谢,补好妆后往三包走,我经过走廊时听到俩走我前面的荷官议论姜环,其中一个问,“他对象不是冯锦吗,赌场人都知道,心照不宣的秘密。” 另外一个十分嘲笑说,“你睡一女的睡三年你还能咽得下去吗男人没钱没本事也就人命了,不然谁天天嚼一道菜啊,冯锦是有手段,可比她道行深的狐狸精多了去了。看见没,那穿豹纹短裙的辣妞儿,眼睛里都是戏,绝对好角儿,刚都挂姜哥身上了,跟没骨头似的,你说没睡过,蒙鬼呢” “可关键冯锦和他”女人话没说完,她眼角余光发现我在后头,立刻住了嘴,她捅了捅另外那女人,显然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我,两人回头一起朝我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冯姐出院了没听发哥说。” 我盯着那个满脸圆滑的大胸女人,“姜环来赌场了吗” 她脸色僵了一下,“这个,冯姐还是自己打他电话问吧,我们不好讲。” 她说完扯了扯旁边女人的手臂,在我愣怔中闪进一个包房里。 姜环把女人带来了,带到了赌场。 他是在狠狠打我的脸。 我用力揪了揪自己头发,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死胡同。这一次是纪先生,可下一次呢,姜环要我的世界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是完全空白的,我就像一只小狗,离不开他的世界,他的施舍,他的保护。 他在用最后的时间威胁我做出选择。 第十四章 野百合还有春天呢 我蹲在角落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崩溃时,席情正好从洗手间补妆出来看到,她见我脸色白得吓人,就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我不想在她面前掉眼泪,就使劲咬着自己手背摇头,她和我相处了这么久,当然了解我性格,立刻就明白过来,“我听人说姜环带进赌场一个小婊子,敢情不是新来的荷官,是他养的情儿” 我沉默着,席情朝地上啐了口痰骂了声操他妈,“当初我算瞎了眼,还以为他能对你好,没想到搞到手就这么祸害。我去把他那玩意揪下来,看他还怎么上女人” 席情骂完就要去找姜环,我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喊她姐,她头也不回往前冲,一身戾气,我伸手从背后拉住她,可她力气太大,她比我高半个头,我不但拉不住她,还被她拖着往前走,到达一个转角处,她忽然止住步子把我往后面一推,接着我就听到砰一声巨响,那扇方才抵住我们的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飞,席情手臂上的蕾丝被边框狠狠刮破,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肉,里头响起男人和女人混杂的尖叫声,席情骂了一句街,我赶紧冲过去想把她扯回来,她脾气傲,嘴巴也刁钻,很容易惹事,华南她是最横的女人,冯小怜特别低调,所以不和她争,唯一一个敢和金苑商姐当街扒衣服扯头发的就是席情,干这行的妞儿能搭上她一根手指都谢天谢地。 可我拉席情的过程眼睛看到了包房里的场景,我立刻怔住了,反应过来时席情已经捂住了我眼睛,她骂骂咧咧说都他妈搞什么呢,把衣服穿好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席情放开了我眼睛,我没想到淳淳这么火爆,淳淳是赌场二楼的鸭,这个场子里有十来个,他最火,就是伺候一些女牌客的,也叫荷官,但比较低俗,当然一夜雇主大多是富婆,规规矩矩的女人不会来赌场潇洒,都是男人有本事,天南地北的飞,打着出差幌子和小三小四耳鬓厮磨热火朝天,女人寂寞起来什么敢做,这场子就设置了专门的女人赌坊,陪玩儿发牌的就是淳淳这行男人。 刚才踢门的是一名女牌客的保镖,淳淳穿好衣服立刻跑到席情这边来,那女牌客还在看手上的麻将,旁边三个女人都没了心情,有的遮住了脸,似乎不想被人认出来,其实认出来也没事,赌局里什么人没有啊,铁打的场子流水的赌徒,也有说流水的嫖客,我们发牌小姐的保密工作是非常过硬的,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吐。 席情扫了一眼那名最有派头的女牌客,“哟,我以为谁呢,原来是马太太,今天风可是刮得不小,把马太太这尊大佛刮到我们场子来了。” 马太太原本没当回事,天王老子来了她没舒服,这事也完不了,谁让她出身名门又嫁了个有头有脸的丈夫,女人啊,对于拥有的资本都做不到不炫耀。但她一听有人招呼她声音还很耳熟,她抬眼往这边看了看,在发现是席情后,她脸色顿时变了,她手上拿着的三条也顺势手抖丢进牌池里,她旁边的女人见状立刻喜笑颜开,将一列牌推倒,操着细声细气的上海口音说,“呀,我胡了马太太,我可要谢谢你哦。我今天晚上陪玩儿输了好高一摞码,我还以为今天金镯子也要撂在这里了。” 马太太没有反应,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席情身上,她们目光僵持了片刻,她忽然开口说,“你还在。” 席情无所谓的耸耸肩,“不然呢,马太太以为那点招数就能把我逼走吗华南当今除了我,还有能在这个圈子混出花样的吗再有十年半年,这片场子也得指着我。” 马太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波浪卷,“话别说太满,做人留一线。华南赌场一个月开十几个,想捧红一个发牌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都是女人我也劝劝你,你也二十九了,也该为自己谋谋后路。” 马太太一边说一边往走廊上敞开的几扇门里扫了一眼,“老马今晚没过来吗。” 席情倚着门框说没有,马太太笑着端起酒呷了一口,“你看我说什么了,傍老马的狐狸蠢到了家,他这辈子就喜欢玩儿女人,玩儿了几卡车,还能在一张床上睡死吗。他过不来了,他在马场道那边迷上了另外一个局子里的发牌小姐,他这人啊,没常性,什么好吃吃什么,就好比吃饭,一道菜他从不会夹第二个口。” 席情满不在乎撩了撩长发,“这样啊,正好我最近也没功夫接待他,胡局长经常过来,我怎么也要选择一个谱更大的伺候,不过我得多说一句,马太太知道马总用套也从不用同一个牌子同一种口味吗” 马太太闻言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她张嘴要说什么,她对面的女人脚在麻将桌下踢了她一下,马太太看她,她微不可察摇了摇头,便继续装作看牌的样子,马太太最终权衡再三忍了下来,她吩咐旁边另外的鸭洗牌,四个人重新开局,席情等了会儿见她没有下文,便非常清晰的冷笑一声,“管好自己男人,不要张牙舞爪恨错了对象,有本事你也去让男人花钱搞,别花钱搞男人啊。” 席情说完后不可一世扬着下巴带我和淳淳从赌坊里出来。 淳淳一路上捂着下面,直到我们进了一间包房他才松开,脸都憋红了,席情叼着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她摆弄着盘子里的樱桃果,那颜色鲜红的珍珠在她染了朱蔻的指甲上异常漂亮活泼,“你是不是陪别的太太让她知道了,她支会过场子,你一年之内不许陪别人,得等着她,她有洁癖。” 淳淳立刻捂着胯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我陪她一个我中途换换口不吃母猪吃母虎都不行了她有这气势把他老公搞回来啊” 席情看了看他拉链断开的裤子,“你不是干这个的吗,客户需求高于一切。” 我在旁边拾了一颗樱桃吃,我原先在卡门宴做红牌时候也听说了,对于他们这行,比小姐还没地位,因为从古到今女人就处在被男人压制的位置上,当她拥有了权势和金钱,却不十分得到丈夫疼爱与忠诚,这种情况下的女人在骄傲资本的同时,还会有一种不公和赌气的念头,她玩儿起来远比男人更狠更残忍,许多男的进包房选台时都硬着头皮,不为了那点钱真是不愿意干,怎么干呢,那些要求听上去都觉得挺恶心,更不要说付诸实践。 淳淳到现在都干了七八年,他攒得钱都用来供他青梅竹马在意大利读书,席情原先问他一年见面吗,他说没工夫,打电话。席情没说什么,但她跟我断言,他们早晚会完,淳淳舍掉尊严赚来的那些钱算是打发了狗。 我对淳淳说,“你要不别干这个了,挺大老爷们站起来七尺长,何必跪在地上让女人耍。说出去不好听,没有不透风的墙。” 淳淳捂着嘴十分夸张尖叫,“这行怎么了,你有职业歧视吗没有我们这世上多少寂寞的老女人会独守空房彻夜难眠,没有我们女人怎么翻身把歌唱,就眼睁睁看着男人风流潇洒吗,女人拿什么维权,拿什么抚慰自己创伤的心灵黄瓜啊再说了我们就没有春天吗,野百合还有春天呢,我们好歹还多出两条腿和一身毛。” 席情捏着鼻子抬起膝盖朝他胯下顶了顶,“你比野百合多出三条腿呢,第三条还是社会主义公有财产,这么光辉荣耀的东西可别忘了,你老祖宗能不能指望你让祖坟冒烟就看它还能坚守一线多久了。” 他们坐在沙发上笑做一团,席情粉白粉白的小手在淳淳脸上一下下拍打着,好像在询问他马老板老婆那点事儿,淳淳不知道说了什么,一脸鄙夷,他们哇了一声后笑得更激烈,脸上全是八卦。 第十五章 惨死 接连很多天阴雨连绵,每个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好心情,华南就是这样,夏天非常潮湿,就像泡在水里,很难看到彻底放晴,总是模模糊糊,仿佛蒙了一层霜和雾。 而这座城市终于彻底放晴那天,赌场传来一个噩耗,确切说不是赌场,而是警察。十几辆警车停在外面,几乎滞堵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当时是黄昏,我和一个大厅发牌的姐妹儿买了水果回来,远远听到警笛呼啸,我们还打趣是不是赌场被突查了,可怎么会呢,那么硬的后台都扛不住,这片地界岂不是要变天。 但事实远比我们所想更加恐怖。 淳淳死了。 对,那个不到三十岁,为了初恋女友舍掉一切,一生都在颠簸和屈辱中赚钱,却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件名牌穿,唯一的奢侈便是到整形医院做穿环手术为了得到更多出局的机会,那个淳淳。 死了。 我听到门口的保安议论,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笑着说别闹,我还给他带了脐橙,他最喜欢脐橙,美容养颜。 保安说,“谁跟你闹,死人了就是死人了,我说这瞎话干啥,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算了你还是别看了,太吓人,夜里做恶梦,我都虚得慌。” 警察拿着对讲机拉起警戒线,将围观的群众全部隔开,我听到他们说封锁现场,放法医进去。 我手上提着的水果袋子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崩断,那些脐橙从里面滚落出来,洒了一地,一直从马路牙子溜到街道中央,一辆在停滞的汽车中穿梭而过的摩托,狠狠从上面压过去,顿时碎裂炸开。 我嚎哭着往赌场里冲,由于我蹿出去的太突然,警察没有留意到,所以从前面根本没拦住我,等我冲进大厅,正在采访证人的两名女警听到外面警察的提醒,立刻扑上来拉住了我,她们不让我进去,我大声嚎叫说淳淳是我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说就算家属现在也不能靠近,里面死了人,现场不能破坏。 我没有理会她们,我拼尽全力甩开了禁锢住我的女警,朝楼梯飞奔上去,我眼前大片模糊,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就是停不了,几滴几滴往下滚,抹了还有,没完没了的。 我满脑子都是淳淳那张脸,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他给我过二十二岁生日,买了我最爱吃的菠萝圆子,他排了一晚上的长队,累得腿都站不直,我是含着眼泪把那碗圆子咽下去的,我当时心想,如果有一天我熬出头了,我就把淳淳救出来,我让他堂堂正正站着赚钱活着,不去伺候那些变态恶心的老女人,可我还没做到,他却再也等不来那一天。 席情红着眼睛背靠墙壁,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围在过道上,有胆小的姐妹儿直接哭出声音,嘴里嘟囔着太可怕了,谁来救救我们逃出去。 每个人眼睛里都写满了对于未来的恐惧和绝望。 我走出楼梯口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间天翻地覆,为什么会死人。 我脑子里全都是问号,我看到地上延伸至一件包房里的血迹,已经凝结了黑红色,以血浆的形状在向这里每个人宣告一条生命的消亡和陨落,我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我知道这是淳淳的血,我冲过去用力抓住席情肩膀,我知道她了解一切,因为只有她,只有她脸上没有慌张,没有恐惧和好奇,只是苍凉,是怨恨。 我问她淳淳呢,人死了尸体总在。 她眼睛里的泪终于在我这句话问出口时滴落下来,我第一次看她哭,真的,这个场子里最坚强的就是她,她特别鄙夷那些说女人是水做的,她说她就不是,她是空气做的,空气这世上最坚韧最无法掌控也最看不透的东西,铸就了她百毒不侵之身。她说哭最没劲了,疼你的不舍得让你哭,不疼你的你哭人家当乐子。 可信誓旦旦说这句话的她也没忍住,她忽然抱住我,脸埋在我脖子里歇斯底里,她说,“是我没有护住他,他被马太太带来的保镖绑进去,我觉得不对劲去敲门问,他们说没事,我看到淳淳没穿衣服跪在沙发上,他当时还好好的,可没想到等再出来就没气了。”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我找到了重点,是马太太,马太太带人玩儿死了淳淳。 在夜场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赌场还是破天荒,不管赌徒怎么打的头破血流,荷官没有出过事,华盛是这边最大的赌场,为了息事宁人,一定不会插手,那么淳淳最后这条命,到底找谁赔 席情哭着哭着跪在地上,她用手扯住自己头发狠狠扇她的脸,我拉也拉不住,只能陪她一起哭,看她自虐般发泄,“是我对不起淳淳,是我那天栽了马太太面子,她动不了我拿淳淳下手,你没看到淳淳的死状,他是烂的,他死的太惨太冤了” 她撕心裂肺的叫出来,“我他妈为什么要逞能有种干我啊” 她从地上爬起来,我下意识拦腰将她抱住,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她要宰了马太太,那些小姐看到发疯的席情,都吓得蜷缩身体往远处躲,谁也不敢过来帮忙劝,正在我们闹得难分难舍时,周围忽然完全安静下来,死寂得没有一点声音,有几个人从走廊尽头的过道走过来,快到眼前时他们几乎同时停下步子,站在第二排的发哥朝我摇了摇头,他脸上第一次满是紧张,他瞪大眼示意我躲开,除了他之外,其余几个人我不认识,而走在最前排的男人隐匿在灯光的盲区,只是一个黑影轮廓。 发哥回头看了看围堵周围的小姐,“都散了去,今天场子有事休息,明天准时出局。” 她们一哄而散,为首的男人动了动身体,他半张脸暴露在灯光下,我吓得一抖,我掐了掐席情,她转过头来,盯着男人辨认,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僵硬,“金老板。” 金老板叫金玉贵,他是九十年代最早一批下岗经商发迹的人,他没有多余产业,只这一个赌场,手底下养了一群会搜刮的漂亮荷官,他手握十年长约把我们这群小姐钳制得死死的,每年杂七杂八加起来足够他富得流油。 他这人特别阴,我们内部都知道给赌场惹了麻烦的会被保镖上刑,轻的扒了衣服拿工具抽打,重的关进地下室不知道会经历什么,等到再出来神经呆滞话也不会说,金老板不常来,他常年陪着小三周游世界,可一旦过来,不管是我还是席情,哪怕混得再风光,见了他也不敢喘大气,否则到他手上就是一个死。 金老板盯着席情通红的眼睛,“你要去找谁同归于尽。” 我将席情手腕抓的紧紧的,我最怕她说错话,因为她现在一点也不理智,可我最担心的还是来了,席情忽然冲过去拉住金老板的手臂,她哽咽哀求说,“淳淳死了,他是被马太太活活折磨死的,您去看一下尸体,我咽不下这口气。” 金老板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她,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事情有转机时,他猛然抬起手臂照着席情的脑袋狠狠劈下,他掌心重重拍在席情脸上,顿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红手印,席情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亏,她整个人明显呆住,保持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愣在那里。 发哥看到这一幕没什么反应,他和席情原本就不对付,她挨打对他来说反而挺解气的,他曾经说过席情这脾气再不收敛早晚吃大亏,没想到真让他言中了。 金老板又将目光移向我,他皮笑肉不笑语气十分阴森说,“你呢,要去找谁解决。” 我不敢说话,我看着头发凌乱狼狈的席情,赶紧摇了摇头,金老板伸手用力捏住席情的下巴,让她抬起脸面对自己,他眼底的目光非常恐怖,他嘴唇非常厚重,因为常年吸烟是深紫色的,我一直觉得他长的吓人,跟阎罗王一样。 席情被打的那半张脸有血迹从唇角溢出,我很想过去把她拉过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打她一下,他下手实在太狠了。 金老板问她,“你这口气现在咽得下去吗,如果还不能,我再帮你,直到你咽下去为止。” 席情眼睛里是不甘屈服的倔强和痛恨,她咬牙切齿,“我死也咽不下去,你可以把我打残废,但郭局长如果来找我,你自己解释。” 金老板不屑冷笑,“马总背后的靠山是谁,你以为郭局长就敢帮你撑腰吗。仕途和商场上的人,最不愿意趟浑水,一个女人而已,他能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去帮你出口气” “可淳淳是华盛的人,你是华盛的老板,你场子里荷官被人玩儿死,你就可以一声不吭吗” “我为什么要吭,跟我有关系吗。” 金老板说完这句话将席情的脸狠狠一推,她身体朝后踉跄了几步,我眼疾手快扶稳她,金老板一边用丝巾在指尖上擦拭着,一边云淡风轻说,“死了个鸭而已,多大的屁事,我值当出面吗” 席情咬着牙从我怀里挣脱开,她披头散发朝金老板扑过去,我被她忽然的疯狂吓得失声尖叫,金老板侧身避开她攻击,只轻轻抬腿一扫,席情扑了空,身体像失重的飞机在空中一晃而过,最终狠狠坠落在几米之外的墙根。 第十六章 我找纪先生 我想冲过去扶席情起来,可发哥眼疾手快将我扯住,他小声在我耳边说金老板弄她,你救不了人。 我不肯放弃在他怀里挣扎开,他越是将我禁锢得紧,我越是不认命要逃,他实在忍无可忍松开了我,他将我往前面一推,“你想送死你就去谁他妈犯傻去管一个赌场里的妓,金老板早就黑上了她,她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他妈不要命就去,我拦着你我是孙子” 发哥往墙壁一靠,点了根烟抽,我扭头往那边角落去看,金老板朝席情走过去,他脚踩在她后脑上,迫使她半张脸都贴在地面,他似乎用了力气,席情想喊但嘴巴是强制闭合的,她张不开,她脸甚至已经踩得扭曲变形。 我看到这一幕整颗心都炸了,从我认识席情开始,我没见过她这么受辱,她永远都光鲜亮丽风光无限,道上人知道她有背景有手段,没谁敢给她难堪,她已经过惯了金字塔尖的日子,不痛快了逮谁损谁,来了气焰就抓着头发打,一夕间从天堂堕入地狱,我都替她心酸。 我颤抖着声音问发哥,金老板会废了她吗。 发哥叼着烟卷蹙眉说,“和你没关系,保你自己就得了。” 我还想开口求他去帮席情说说情,可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金老板忽然吩咐两名保镖将席情架起来带走,他们十分粗鲁将席情从地上扯起来,用手卡住她腋下,她左边脸颊全部沾满灰尘,头发蓬乱身体狼狈,她低着头,眼睛却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金老板,没有丝毫屈服,金老板笑着勾住她下巴,他仔细打量后说,“不错,驯服一块倔骨头才有意思。我还没有动手她先腿软了,让我反倒没兴趣。我会一点一点把你调教得明白什么该插手,什么该无视。” 他大手一挥让保镖把她带下去,然后回头看了眼发哥,指了指我,“管好她的嘴,我看在姜环面子上,这一次不动她。” 我身体所有温度都在席情被带走这一刻冷却,我知道落在金老板手上意味着什么,不死也就剩下半口气,她是个女人,有些阴暗残酷的惩罚她尊严受不住。 发哥转身想跟过去,我拉住他膝盖一弯跪在他面前,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扔掉嘴里的烟退后一步问我干什么,我哭着说,“发哥,在场子里因为姜环,你很照顾我,其他小姐也都让着我,但只有席情和淳淳,他们是真实的,让我觉得自己有朋友,他们对我太好了,我想为他们做点事,我想为淳淳报仇,我也想救席情出来,我不想当个连自己朋友都保不住的废物” 发哥五官都皱起来,他蹲在我面前拍了拍我脑门,“祖宗,你疯了你干得过金老板吗你干得过马太太吗他们上头都有大后台罩着,死一个人连一只狗还不如,根本不放在眼里,这些条子走个过场案子就结了,人家照样吃香喝辣。别不知死活瞎折腾,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你赶紧哄姜环结婚安稳过日子,脱离赌场这块漩涡吧。” 他说我干不过金老板和马太太,我承认我干不过,但我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脸,我无比肯定说有人行。 发哥拿我这句话当了情急之下的玩笑,他叹了口气,把脚边还没有熄灭的烟蒂踩灭,然后站起来对我说了声走吧,别做梦了。 我跪在地上,静默无声听着身后他远去的脚步,这是什么世道,有谁可以告诉我,难道我们的命就这么低贱吗,每个人都用一张伪善的面具藏起来自己虚伪的真面孔,打着公平的幌子,做着最拜高踩低的交易。 我视线里尸体拖拉染在地面上的血丝已经干涸,墙壁上飞溅的血迹触目惊心,淳淳尸体被两名法医搭出来,放在一个尸袋中,我咬着自己手指低低哭着,我甚至连爬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怕什么呢,我怕来日方长,怕淳淳悲惨的下场会终有一天措手不及落到我头上。 发哥说赌场是个大漩涡,有规矩的我没赶上,华盛就这样,谁也改变不了,条子也只能徘徊在门口。 华南太乱了,这里群雄逐鹿厮杀起来真是不要命,几乎每分钟都有一起对峙和博弈,每天都会死一些人,她们都有和我相同的身份与经历,挣扎在最底层,不甘又无可奈何的书写一部血泪史。 我害怕极了,假如那个晚上保镖没有发现我,假如发哥恰好不在,刘大拿会不会也把我折磨死,现在躺在尸袋中让那么多同行恐惧的人,是否就是我。 席情紧随其后出事,我忽然间看清这一行的残酷与黑暗,一层遮盖的迷雾褪去,那里面惨不忍睹。不管你是谁,你都逃不出这个圈,你会被掌控,被利用,被牵制,直到你枉死那一天。逃出来的人太少了,也根本没有好下场,我不想坐以待毙,我不想死于非命。 我惊慌失措从地上爬起来,我浑身都是抖的,我从人群中冲出去,我捂着耳朵,我听不到一切声音,我知道我身后是洪水猛兽,是压制我的无数根荆条,它们随时都可能缠绕起来,把我活活勒死。 我要逃出去,我要救自己,我要脱离苦海。 我跌跌撞撞跑下一楼,大厅内聚集了许多警察,警戒线之外是无数听到风声赶来凑热闹的百姓,他们脸上没有惋惜和沉重,只有对待为什么死了人的好奇和探究,当听到有人议论是死了一只鸭,我清楚听到来自人山人海之外一声高亢的活该,人们纷纷去附和,去辱骂,完全忘记了死者为尊。 这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的年代,到底该拿什么去给予救赎。 我越过警戒线走出去,有警察过来询问我身份,我对他说我是这里的荷官,他问我和死者认识吗,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他有点不明所以,“小姐” “你们真的会追究这个案子吗,还是只做给别人看。” 警察怔了怔,他看着我眼睛,“我们当然会全力追究。” 我看了一眼他肩章上的警衔,他是一名新警察,我又回头看了看正拿对讲机把控全局的领导,我渗出一丝荒凉的笑,“但愿吧。” 每个初入社会的人,都曾满腔热血雄心壮志,但当时间和现实消磨了锐气与棱角,贪婪丑陋的一面便会彻底暴露,我们生活在欲望的海洋中,谁能一点不沾湿呢。 我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芙蓉街的金苑夜总会。 司机没说什么,他脸色有些讳莫如深,他打表计费后,将方向盘右打开上高速,选择了最近的一条路。 我坐在车上,将头垂得很低,确定司机怎样都看不到我脸时,我才用两只手捂住自己面庞低低哭了出来,声音不大,但眼泪汹涌,很快我就感觉到自己掌心内全部潮湿,眼睛也肿得睁不开。 淳淳身上有我们所有人的影子,我们向权势和金钱屈服,闭着眼淌水往前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口气什么时候就不情不愿的咽下了。 不要说奢求尊严,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 司机将车停到金苑门口,他找我要80块钱,我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自己跑出来时没把钱包拿着,丢在了走廊上,我非常窘迫的坐着不动,司机熄了火回头看我,他胳膊架在方向盘上,“80。” 我清了清嗓子说,“师傅,我忘了带钱,但我朋友就在里面,我进去找他拿了出来给您。” 司机呦嗬了一声,他笑着摇头,“干什么吓唬我给我暗示呢你80块都拿不出,你金苑里有朋友,这可是烧钱的地方。以为搬出这个我就怂了。姑娘,霸王车可不是这么坐的。” 我急着跟他解释,但他根本不听,他把电话丢给我,让我给朋友打电话送把钱出来,可我不知道纪先生电话,名片也在钱包里,我正急得焦头烂额,我忽然透过车窗看到何堂主,他似乎受了伤,左手整条手臂都打着石膏,右手拿着手机正站在金苑门口的金狮子旁边打电话,我立刻推开车门朝他摆手大喊,他目光在一群来去匆匆的行人中发现了我,迅速聚焦定格,我指了指我自己,他薄唇一开一阖对电话那边讲了几句,便挂断朝我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时,神色肃穆喊了一句冯小姐,我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钱,他说有,我说借我100,我改天还。 他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借钱,但也没有多问便借给我,我从窗口扔给司机告诉他不用找了,我问何堂主纪先生是否在里面,带我进去见他。 何堂主蹙眉看了我片刻,“冯小姐着急吗,纪先生现在不在,但稍后会赶过来。” 我说很急,人命关天。 他从我惨白的脸色意识到事情很严重,他思索了一下,对我说稍等,然后拿出手机给纪先生拨过去,那边接通后,何堂主将我过来的事汇报给纪先生,我听到他十分低沉的嗓音透过听筒传出,他说在路上,很快。 第十七章 怎么舍得拒绝 我不知道站在路边等了多久,直到午后的日头晒得我眼前发黑,我想找个台阶坐下来休息片刻,始终沉默不语的何堂主忽然越过我头顶看向对面的十字路口,他说,“纪先生到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对讲机通知金苑内部,一边说一边眼神示意我,我赶紧跟着他走,站在人行道上。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从人潮拥挤的长街驶过来,停稳在路口。 我不懂那是什么车,街道上从没见过,看上去很有气势,车身巨长,非常大气磅礴。 车窗缓慢摇下,露出纪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清俊脸庞,他没有戴墨镜,穿着灰色西服,阳光恰好拂过窗口,将他那双盛满波涛的眼睛照得清亮有神,我看到他那一霎那,看到他平和沉静的眼神,就觉得自己有救了,不再是独自挣扎。 我望着他的同时眼前泛起大片水雾,他的脸在我视线里愈发不真切,好像是沉没在湖泊里。 何堂主走过去拉开车门,纪先生从车里下来,锃亮的银色皮鞋闪着寒光,落在一处水坑旁边。他直接朝我走过来,停在我面前,他个子比我高出许多,逆光而立时完全挡住了阳光,把我困在一片阴影内。 他垂眸望了我许久,我怯声喊了句纪先生。 “抬起头。” 我不敢动,任何人在他面前大概都是懵的,他失去了耐心,索性伸手钳住我下巴,我被迫仰起头接受他的审视,他眯着眼在我脸上仔细观察着,“你哭了。” 我不只是哭,我是怕,是畏惧,对于死亡,和等待死亡的沦陷的悲哀。我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他,身体却已经开始颤抖,他蹙眉再次问我为什么哭。 我原本还能坚持,但在他问完这句话后我所有隐忍都溃败了。 我哭着央求他说,“求纪先生救救我。” 他盯着我泪流满面的脸,思索了几秒,他十分谨慎用手指摸住我衣领向下压,最终停在胸部,他敏锐的目光朝下探了探,在发现我身上没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迹后,他紧皱的眉宇松开,右手非常自然揽住我肩膀,对我说进去讲。 何堂主跟在我们身后一同进入金苑大门,门内大厅两列站立整齐的保镖和侍者,足有数百人,见到我们进来后,整齐划一高喊纪先生,那声音高亢恢宏,震动山河,吓了我一跳。 这场面这阵仗可是真的气派,我只在电视剧里见到过,也都是一群黑衣男人,戴着墨镜,人高马大的,对着为首的男人喊大哥,但现实中我就置身其中,而且还挨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我忽然觉得有点像梦,不太真实。 所有人并没有表现出八卦,因为纪先生身边慕名主动靠上去的女人太多了,他们自然而然也把我当成了那样的人。我们穿过大厅在楼梯口迎面遇到了商姐,她身后跟着俩小姑娘,也就十八九岁,扎着马尾,妆容很浓,但厚重的脂粉下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好像是被客人退了台,因为不太懂花活,没伺候好,客人不满意,钱也没赚到,商姐正在训她们,她看到纪先生过来,挥手让她们先下去,甜笑着和他打招呼,她是金苑首席妈咪,人际关系玩儿得漂亮,听说纪先生对她也给足了面子。 商姐的脸特邪门,能在拉皮条行业混到这个地步,没有太年轻的,正儿八经现实里,最少了也得三张多,可她都过四张的人了,看着和我没什么差别,皱纹得拿放大镜找,凡是不知道她真实年龄的,打死都不信她这把年纪了。 我听席情说过,商姐三天就要睡一个童男,平民百姓没机会睡童男,她不同,她是夜场妈咪,见多了下海的男人女人,是不是雏儿她摸一把就知道,所以凡是到金苑当鸭的,她都尝了鲜,而且她还养了只小鬼,是那种恶鬼,从泰国大师手里请回来的,每天喂血,它就保着她青春靓丽,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她还真胆大,不过也算没白费,这副脸孔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她伸手在纪先生肩头掸了掸,“好多天没见容哥过来了。” 纪先生说,“上个星期才来,你不知道吗。” “我能知道吗。”商姐阴阳怪气撒娇,“容哥前脚坐下,后脚那些小狐狸就凑过去围住,都是我手下调教出来的,狐媚人本事大着呢,容哥要是看上了谁,可别瞒着我。” 纪先生笑了笑,“你好不容易教出来,我当然不能夺你所爱。” 商姐其实早就看见了我,她抱着胳膊站在高出我三级台阶的彩灯下,“这不是金玉贵赌场的头牌荷官冯锦吗,容哥这是” 她挑了挑柳叶眉,欲言又止,纪先生手没有从我肩膀上拿开,他笑而不语,商姐扯了扯唇角,笑得跟九尾狐一样,“怪不得我挖不过来,感情这小妮子心气这么高,眼睛早就盯准了枝儿,瞧不起在我手下赚那点肉汤喝。” 她说着话往旁边侧了侧身体,让出一条通道,纤细白嫩的手指却勾住纪先生领带,给他拆了重新系好,她这动作做得十分娇媚自然,仿佛再正常不过,她最后收手时还不忘用指头戳了戳纪先生的腰,我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们的关系。 “容哥呀,可千万记得注意腰,上一次枪伤您还没好呢。” 纪先生闷笑出来,“我知道。” 商姐撩了撩垂在肩头的卷发,她朝我点了下头,便扭摆着臀部下楼。 纪先生将我带到他的私人办公室,何堂主没有跟进来,而是在我们进去后,从门外将大门关上。 我拘束站在门口,我其实最害怕和他独处,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太压迫。 纪先生随手脱下西装扔到沙发上,他把领带扯开,解了两颗扣子,似乎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闭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底有些猩红的血丝,但已经褪去了疲惫,他发现我还站得那么远,有些无奈让我走过去一些,我听他的话走到沙发旁边,刚想停下,他说,“再过来一点。” 我迟疑着迈步又走过去一米,他原本托着下巴的手忽然伸出指了指他旁边,“这里。” 我有求于他,当然不敢违抗,我绕过桌子站到他指定的位置,他偏头凝视了我几秒,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你很怕我。” 我说,“华南的人都怕您。” 他从烟盒内摸了一根烟出来,“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我总不能说因为你阴险奸诈歹毒凶狠,这毕竟是道上传言,他没有伤害过我,相反还救了我三次,这话谁都能说出口,唯独我没资格去质疑。 我盯着他深陷的眼窝,“因为您的气场太强。” 他笑着问我,“是这样吗。” 我说是,他嗯了一声,脸上表情不相信,他举了举指尖夹着的烟,“你喜欢男人抽烟吗。” “平心而论,我不喜欢,不吸烟的女人应该都不喜欢。” 他说,“我也不喜欢女人撒谎。” 他靠着椅背盯着我,他眼神里的光太精明,好像可以化为利剑穿透世间一切坚硬的东西,削铁如泥。 我只好坦白说,“因为您不是好人,至少大众是这样界定。” 他笑着问我,“那在你眼里我是好人吗。” “在我眼里是。” 他笑容更加明朗清俊,“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你和我更加深入后还这样评价,我会很开心。”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他收敛脸上的笑容后,将烟重新塞回盒里,他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你说找我有急事。” 我刚要张口说,他忽然抬手止住我,颇有乐趣说,“让我先猜猜。” 他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朝我这边踱步而来,他目光专注凝视我眼睛,在和他的对视中,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好像所有秘密隐私都被他一目洞悉。 “第一,你要我帮你制约马总,为赌场刚死的人讨说法,第二,你想求我救一个女人。第三,你要我帮助你逃离赌场。” 我整个人都呆住,无比惊愕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反应十分平静,身体斜靠住办公桌,端起一个陶瓷杯子细细品着。 我不可置信说您怎么会知道,他说,“华南所有涉足江湖的场子,都有我眼线,如果不能知彼知己,我随时都会被算计。这条道上混的人,都非常精,我想要相安无事,他们未必肯屈居我下。而至于你,赌场的波诡云谲血腥阴暗你都见识了,换做任何人都会想逃脱,谁愿意等死。” 我无法克制自己心里的渴望与澎湃,我声音颤抖问他,“您愿意帮我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除了第三个,其他的我不能答应。” 我心被浇凉了半截,第三个对我当然很重要,可救席情为淳淳讨公道也同样重要,我无法取舍,他看出我的犹豫和失望,他说,“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必要去趟浑水,我对你存在的兴趣也仅仅局限我可以解决掉威胁你的事。华盛赎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非常有名的发牌小姐,场子很难放人,你一下丢给我三个难题,我当然要放弃掉其中两个。” “纪先生,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过很凄惨狼狈的时候,我承认在赌场姜环始终保护我,可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抵抗不了的人,席情和淳淳对我而言是家人,是兄弟姐妹,他们一个惨死,一个生不如死。我知道我不该冒昧来找您,可我别无选择,从我跑出赌场心里发誓再不回去时,我就已经走投无路,您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纪先生沉默不语,他听得出我话中的决然,也感受到了我的无助和崩溃,他眉峰蹙起一条细纹,“我可以得到什么。” 他抬起眼眸,“既然是交易,那就谈妥筹码,这三件事我做到,你给我的回报是什么。” 我捂着自己胸口大声说,“什么都行,如果纪先生需要,我可以为您去死。” 他因我坚决果断的语气一怔,随即喉咙发出一声闷笑,“真有趣。” 他将掌心托着的杯子放回桌角,“以后倘若我需要你实现诺言,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成交。”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反应了很久才相信,他是真的答应,我几乎喜极而泣。我知道在华南能够从金玉贵手中要人的寥寥无几,而能够帮我的更是一个没有,谁会莫名其妙去为自己惹麻烦呢。纪先生这里是我下得赌注,我也仅仅是赌了一把,总好过坐以待毙,没想到他真的被我说动愿意出头,我一边哭一边对纪先生发誓以后万死不辞报答他,刀山火海绝不犹豫。 他非常好笑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用手在我脸孔和唇上抹了抹,他十分轻柔,我没想到他会突兀做出这么亲密的举止,哭声戛然而止,我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惊住,心跳好像在被他触摸的那一瞬间凝滞。 我绷直身体错愕看他,他眼睛内含着笑意,指腹还压在我濡湿的唇上,“虽然这笔买卖极其不划算,但没办法,我就是不忍心拒绝你。” 第十八章 赎身 金苑和卡门宴是华南最大的两个夜总会,二者权势财力平分春色旗鼓相当,也在暗中较劲,每年到华南各个城市的客流量多达几千万,这些人中喜好烟花柳巷的款爷,更是数不胜数,养活了这边的发廊花街,而最风光的当属金苑和卡门宴。 非常传奇在于,这两个夜总会的背后老板年纪都不大,背景十分强大神秘。同行是冤家,他们不争不抢,各扫门前雪,赚得富甲一方,金苑的纪先生,卡门宴的霍老板,都非常争强好胜,城府手段阴狠得令人发指,却始终相安无事,也令人生疑。 我在卡门宴做陪侍女郎时,接触了华南许多上层人士,据听说纪先生和霍老板都曾共侍一主,组织在九十年代非常庞大,盘踞北方,纪先生先脱身出来自立门户,半年后霍老板也出走到了华南,双双混得风生水起,其他的交集不祥。 纪先生傍晚出去赶赴一个应酬,对方是税务方面的政要,一个地位十分高大的人物,需要他亲自去拉拢。他离开后我被何堂主安顿在金苑二楼的包房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刚起床洗了澡,何堂主正好敲门找我,我问他去哪里,他说纪先生在楼下等我。 我们等待电梯时,我一直盯着他左臂的伤愣神,我没见过何堂主打架,不过他贴身侍奉纪先生,想来身手一定错不了,而且伤口的位置不像是被别人弄的,靠近内侧,可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使他受伤,我问他是不是遭人暗算了,他先一步走进电梯,等我进去后他按下一层关住电梯门,盯着前面的铁壁对我说,“我自己砍的。” 我愣了一下,“你自己砍自己” 这人有病吧。 我觉得真好笑,我问他为什么,他面色冷静说,“纪先生责罚我办事不力,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我听他说完,又将目光移向他受伤的手臂,“这么狠对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电梯门打开,我跟在何堂主后面走出去,金苑白天没什么人上班,就几个值班的前台和保镖,因为地盘大,装潢又极其高端,所以寂静下来显得尤为空荡,何堂主一边推开大门等我走出去一边说,“纪先生是不讲情面的人,谁犯了错都会严厉惩罚,等到铸成大错就来不及。” 我在卡门宴工作时就知道道上大佬对于手下人其实挺狠的,两拨人马动起手来,和动物一样护犊子,出个头做个脸人之常情,然而一旦威胁到自己利益,翻脸无情,混江湖的人十有八九冷血无义,纪先生长相绅士儒雅不代表他心就慈善,他能够舍掉利益出手帮助我,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跟随何堂主走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前,他为我拉开车门,我看到纪先生正坐在里面,他穿着黑衣黑裤,手上拿着一罐咖啡,他没有回头看我,而是盯着街对面的一家旗袍橱窗,我坐进去后何堂主把门关上,他绕到车头坐入副驾驶,回头询问纪先生是否开车,纪先生手触摸在玻璃上,他指着橱窗摆放的一件宝蓝色旗袍,“我第一次见你,你身上就穿的旗袍,之后每一次都是。月牙白,玫瑰紫,开衩很低,领口很高,我觉得你最适合蓝色。” 他说完将脸转过来,“你觉得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说一样,那就是钱了,我对于金钱的执着和欲望,胜过对这世间一切感情,我爱姜环是因为在我所接触的男人中,只有他正儿八经和我谈爱情,而不是肉欲和包养,当然,很多男人都可以谈,但他们没有姜环有钱。 我对纪先生说,“您觉得我穿蓝色好看,那我以后就穿蓝色。” 他非常满意我的回答,挑了挑眉梢笑得意犹未尽,“你很听话,保持住。” 我们乘车到达华盛时,也是这边生意最冷清的时间段,赌厅内就几张桌子坐了人,大部分都空着,地上几千枚烟头和酒瓶,四躺八仰还没人来得及收拾,何堂主与保镖在前面开路,我们一直走楼梯到达三楼,停在金老板的办公室门口,此时大门紧闭,走廊上悄无声息,正因为这份死寂般的安静,将里面男女混合在一起的喘息声放大得十分清晰突兀,纪先生垂眸看着地面,他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我有点臊得脸红,他没有任何反应,何堂主看了他一眼,便抬起脚用力踹了踹门,里头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似乎是惊吓到了,椅子好像被踢翻,发出接连滚动的巨响。 金老板有些不耐烦,他抻长了脖子无比烦躁大吼,“我他妈不是说了不要打扰吗” 何堂主手背在身后,他对着门喊了一声,“五爷。” 里头听到这称呼立刻怔住。 这是一个排行,只有混道上的人才清楚,虽然是尊称,可一旦喊出来,都不是跑到你地盘上嘘寒问暖拉帮结派的,说白了,就是找你老小子要点结果,你痛快交出来。 如果是地位不如他的,会挂上姓氏,比如金五爷,如果是地位高于他的,直接省略掉形式,我记得很清楚,纪先生手下保镖曾对我说三爷,证明纪先生甚至高过了武三爷,那么他的江湖地位,最次了也是第二。 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后,门被人打开,我看清楚那人熟悉的面庞时整个都呆住了,“粟粟” 我死也想不到是她。 她大学还没毕业,成绩不错,文体骨干,家里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脑瘫,就这么一个男孩,家里人舍不得扔,就带着东奔西走看病,花钱跟丢擦屁股纸一样,家庭主要来源除了粟粟做包工头的爹,就是她,她跟我们说,就只发牌赚钱,赚得少不眼馋,她不求大富大贵,够弟弟治病就行,在我眼里她纯得跟白茉莉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和金老板干了那事,打死我我也不可能相信。 她脖子和锁骨上全是红印,好像受了虐待似的,脸上还有齿痕,沾着唾液,满是潮红,我不是没经历过,我当然清楚那代表什么,她一只手还在头发上整理着,在看到我时所有动作都僵住了,她反应过来立刻想要关门,被何堂主迅速用一只脚抵住,他脸色阴沉得像煞佛,粟粟吓得肩膀一抖,她推开我想要跑,我一把扯住她头发,“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我问了也是白问,她压根儿没想说,她推开我跑出去两步,我大喊她名字陈粟粟她停下后没回头,就捂着脸,声音含糊不清说,“冯姐,你别问了,说不清楚。” 她说完就跑了,留给我一个仓皇的背影和巨大的疑问。 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当初信誓旦旦的承诺都他妈喂了狗吗 金老板从里面迎接出来,他大概算计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想到是纪先生亲自来见他,更没想到竟还带着刚逃出去的我,他冷冽的目光在我脸上驻足片刻后,便不动声色的移开,他主动笑着朝纪先生伸出手,“纪先生安排何堂主过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大驾光临。” 纪先生并没有和他握手,他装作视而不见,“有些事我来谈比较好,何况金老板的身份,我怎么能如此不给面子。” 说给面子但其实拒绝握手已经是极大的下马威,金老板脸色不是十分好看,但他没有发作,他侧身邀请纪先生进屋,纪先生坐下后,何堂主从保镖手里接过一个银白色的密码箱,他把箱子放在桌上,对着金老板掀开箱盖,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钞票,“纪先生今日登门,是为冯锦小姐赎身。” 金老板微微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门牙,“给冯锦赎身纪先生给一个荷官赎身,是唱的什么戏。” “儿女情长的风月戏。” 纪先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得非常含蓄,“没办法,偷了嘴吃,总要放点血。” 金老板哈哈大笑,“原来这样。能让纪先生偷嘴吃的,一定有些本事在身上。” 他说着话看向我,目光内意味不明,“在我手下干的时间也不短,我都没有发现你还深藏不露,纪先生都拿得下。” 我只是笑笑没说话,我也没法说,谁知道纪先生这样讲出于什么打算,说错了一个字,再给他添麻烦。 金老板点了根烟,他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我清楚看到那里面躺着一枚用过的湿淋淋的套子,我想到刚才蓬头垢面的粟粟,胸口闷了团恶气。 “按说纪先生的面子,我不能不给,也不好不给,这是道义,是规矩。可赌场也有规矩,冯锦和华盛签的是十年长约,这才不过一年半载” 金老板话没有说完,何堂主再次搬了一个皮箱打开,里面的钱似乎比刚才的更多,纪先生波澜不惊,根本不心疼这些,他抬手指了指,“这样呢。” 第十九章 帅惨了 不爱财枉为商。这两箱钱币的诱惑,当然动摇了金老板强留我的决心,我不是席情那样花样百出的摇钱树,有天生勾魂摄魄的资本,就算在场子工作十年,也赚不来这些的一半,何况纪先生的面子并不是那么好驳回的,强咬着不放人,只能加深宿怨。 金老板装作为难又拿捏了一会儿,“按理说,这样的先例不能开,毕竟场子里有本事钓金龟的小姐不少,一旦我给冯锦开了绿灯,她们全都带着金主过来找我赎身,我也很头疼。” 他说着话余光扫了一眼钱,“可纪先生道上名望高,我想要回绝也不能坏了规矩。” 纪先生胸有成竹,他笑了笑说,“那么金老板是打算卖我这个面子。” “不敢不卖。” 他们两人说完哈哈大笑,金老板拿起电话拨通内线,吩咐对方送来好酒和香茶,他挂断后又和纪先生寒暄了几句,侍者很快将茶酒送过来,金老板一边斟酒一边说,“小冯可要好好跟随纪先生,这比在场子里伺候那么多鱼龙混杂的赌徒要好得多。”他端着酒杯指了指我,“你运气不错。”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继续装聋作哑,纪先生耐心等金老板说完,他在后者喝下一杯酒后,才慢条斯理开口说,“除了给冯锦赎身,我还有一件事要请金老板卖个面子。” 金老板闻言一怔,他抬起眼眸看了看纪先生,他似乎猜测到是什么事,他一脸讳莫如深将手收回去,捏着酒杯一言不发。 “我要求金老板放个人。” 金老板垂眸沉默,他执杯的右手微微晃动着里面液体,在最后关头,他忽然动作很大,将里面液体倾洒出来,喷溅在地上,就像几滴颜色绚丽的血。 我脑海中忽然回忆起淳淳死亡的那天,走廊上的理石砖面就是无数滴血迹,没有干涸,紫红色的,将他生命一丝丝变凉。 我攥着拳头说,“放了席情,她为淳淳讨说法难道就错了吗。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行枉死,屈服在权势的铁蹄之下,这就是一个人该做的事吗。” “有能力的人,可以管天管地,没能力的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管得了什么。” 金老板把酒杯重重撂在桌上,“我场子里的人,做了莽撞的事,招惹了得罪不起的人,最后谁收这个场。是席情还是你冯锦。” 我浑身都颤抖起来,是,我们都只能低头,在这片拿命不当命的黑暗沼泽中求生,顾不上谁是死是活,只能勉强保住自己,我们应该冷血无情,看着那些人离我们远去,无动于衷,甚至疯狂大笑。 金老板见纪先生靠在沙发上,他掏出一根烟在空中晃了晃,晃去了头部的一点烟丝,他笑里藏刀说,“纪先生这面子恐怕我买了,也有人那里买不了。席情不能放,这娘们儿做事没脑子,要是出去惹了祸,麻烦就大了。” 纪先生朝何堂主点了下头,后者把一盒雪茄递过来,纪先生抽出一根,何堂主躬身为他点上,他吸了两口后,慢悠悠说,“金老板刚才没听清楚我的话,我不是商量是否可以放掉这个人。” 他朝何堂主脚下掸了掸烟灰,金老板看向何堂主,后者语气寡淡说,“五爷,我们纪先生刚才说,要求你放个人。” 金老板脸上的笑容彻底隐去,他嘴角朝下撇,一副凶恶相毕露,他手摸住面前的杯子,轻轻压在杯口边缘,忽然一掀,杯子朝地板砸去,炸裂开来,门外几名黑衣保镖听到声音立刻冲进来,围拢在沙发四面八方的角落,我粗略一数,大概有七八名。 在赌场混的这些日子,别的见识没有,保镖见多了,我并不畏惧,纪先生更不会,他悠闲自得吸着烟,何堂主看了看他反应,他笑着说,“五爷,事不办,还要给纪先生个难堪吗。” 金老板不语,他们僵持了片刻,纪先生忽然在一阵沉默后爆发出笑声,他甩掉烟蒂拍了拍手,“金五你今天要栽我。” 金老板听到这个称呼,他脸色更加难看,他腮帮子塌陷下去,似乎憋了口气泄不出来,他语气阴阳怪气,“这里不是金苑,纪先生是在我地盘上,你要给冯锦赎身,我给了薄面,我场子里的人放还是不放,我说了算。” “哦是吗。” 纪先生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拿起西服搭在腕间,皮笑肉不笑说,“看来时过境迁,早不是我纪容恪的天下了,金老板把持华南一方贵土,我算见识了目中无人是怎样。” 他说完朝大步门口走去,我虽然很不甘心,但也没办法,纪先生都办不到的事,我又能如何。 我小跑跟上去,站在纪先生身后,何堂主将门推开,那些保镖都没有阻拦,只是目光专注盯着我们,在我们要走出门的前一刻,背后忽然传来金老板挽留的声音,“慢着。” 纪先生停下脚步,他并未回头,而是目视前方空荡的走廊,金老板从后面走过来,他伸手拂我肩膀将我推向一边,“纪先生可以带走席情,不过马总那边怪罪下来” “我来担待。” 金老板蹙了蹙眉,“纪先生没有必要搭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惹上这么大麻烦。马总这人没什么,可他后面。” “多谢敬告。” 纪先生打断金老板的话,他依旧没有任何反悔的意思,我暗自松了口气。 金老板带我们乘坐电梯到达地下二层,这里我也没来过,但听说了,一些违背了赌场规矩的小姐和鸭,都会被带到这里进行皮肉教训,听说非常残忍,赌场有一个人尽皆知却谁都不敢开口讲的事,有将近一半的小姐被带下来后,再没有出去过,离奇失踪,下落不明。 奇怪的是警察也找不到,所以席情曾经大胆设想过,这里还有一个火葬场。 我想到这里不由得毛骨悚然,灯光太昏暗,墙壁都是黑漆,反射的光尤为清冷,我仗着胆子拉住纪先生的袖口,他垂眸看了一眼我紧抓他不放的手,他忽然将袖口抽出去,我正觉得失态尴尬想收回来,他忽然反握住我指尖,攥在掌心中。 在几乎走到尽头时,面前出现一扇铁门,上面封了锁,里头漆黑一片,连窗口都没有,隐约泛出一丝粪便的臭气,我看到一个男人正拿着那种虐待游戏用的皮鞭去抽打地上蜷缩的一团,金老板停下脚步,他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神让我知道地上那一团就是奄奄一息的席情。 她身上衣服完全烂了,下面裸露着,到处都是鞭痕和掐痕,她一动不动承受着男人的抽打,似乎失去了痛的知觉,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堪堪吊着维持生命,徘徊在生死边缘。 我看到席情这样凄惨的模样,心都被揪了起来,她何时不是光鲜亮丽,她出门不化妆都能死的主儿,我真没见她这么狼狈过,我推开铁门朝她冲过去,我大声喊她名字,她趴在地上的身躯微微颤了颤,似乎还有意识,我赶紧蹲下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我伸手想要扒开她头发,可我手还没有触到她脸上,忽然从一侧砸过来一柄木棍,从高出下降的垂直姿态,是最狠的,能够活活砸出一个大坑,我已经看到了,可我没法躲,躲开他不能及时收手,就会砸在席情脸上,我只能摊开手掌尽可能捂住她的脸,紧绷身体去承受那一下重击。 可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我听到一阵风声从我耳畔擦着过去,接着便是男人一声哀嚎,重重跌撞的闷响,我立刻睁开眼去看,纪先生长身玉立,他手插在口袋里,脚下倒躺着一个保镖,保镖一只手正被他踩住,指头已经变了形,木棍被甩出去很远。 纪先生脚下用力捻了捻,保镖已经丧失了嚎叫的能力,何堂主在旁边冷笑,“五爷底下人真是啃了熊胆,纪先生面前也敢动手。” 金老板没想到那个保镖这么眼拙,他走过来站在纪先生旁边,踢了那男的胸口一下,“滚下去脏了纪先生的脚” 纪先生面无表情把脚抬起来,何堂主蹲下身体拿方帕在纪先生脚底擦了擦,丢到那刚爬起来的保镖脸上,纪先生盯着席情惨不忍睹的脸说,“金五,你养了些什么东西,专门欺负女人的下三滥。” 金老板语气很平静,仿佛觉得这再正常不过,“赌场里的女人,不狠制不服。” 何堂主在旁边说,“那是五爷没本事,到纪先生手底下,没有制不服的,纪先生也从没打过女人。从来都是以信服众。” 金老板眯着眼盯着铁门,“纪先生曾经怎么回事,何堂主骗骗新人还差不多,我也是老江湖,谁什么样,心知肚明。” 纪先生没有理会他的出言不逊,而是朝我走过来,他将身上西装脱下递给我,我接来包裹在席情身上,她这时微微睁开眼睛,她大概是很久没有见过光亮,眼睛里晦暗无光,布满血丝,她看到是我时,她绽放出一个非常令我心酸的笑,她说就知道会有人来救她,但没想到是我。 她说完这句话后,脑袋一歪陷入了昏迷,我吓得手足无措,我仰起头看纪先生,问他该怎么办,是不是死了。 纪先生俯身用手指探了探她鼻息,他说,“还活着,可以救。” 他叫来何堂主,让他抱着席情开车立刻送医院,何堂主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席情,“可我离开,您和冯小姐怎么办。” 纪先生说,“你不用管。” 何堂主踌躇在原地不动,我有些着急把席情拖动了两步,纪先生说,“我的身手还需要你来保护吗。” 何堂主说,“但我不能放心留下您一个人。从这里离开途中发生意外,我无法和手下兄弟交待。保护您安全是我使命。” 纪先生面容阴森伸手扯住他衣领,他刚要张口说什么,金老板忽然在这时按住他肩膀劝说,“我来安排人,将她送到医院。” 金老板招手叫来两名保镖,他们从我怀中抬走席情,我跟出去不断叮嘱动作轻点,他们倒是很听话,小心翼翼把席情抬进电梯,我们则紧随其后乘坐了下一部离开地下室。 金老板大约不想和纪先生再接触,他似乎很发怵,毕竟被压制了半头,纪先生一口一声金五也让他难以接受,都是道上举重若轻的人物,当着手下谁还听得进去这样的称号。 他找了借口没有和我们一起上来,而是留在负二层。 我们三人走出电梯时,送席情去医院急救的白色面包车刚好开走,发哥同时我打来电话,可能知道了纪先生为我赎身的事了解下情况,毕竟合约是他代替赌场和我签的,我拿着手机避到安全通道口去接,可我刚走过去,他那边又主动挂断了,我盯着屏幕有点奇怪,我再次拨过去,那边提示已关机。 我觉得莫名其妙,他是耍我玩儿呢。我从通道折返回来,纪先生和何堂主背对我,走廊上的窗子开着,外面灌进来一阵阵夜风,将纪先生衬衣罩起来一个巨大的鼓包,我听到何堂主低声问他,“纪先生花这么多钱为冯小姐赎身,是不是有些太亏。” 我听到他们内容是在谈论我,便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纪先生目光冷厉看了何堂主一眼,后者立刻低下头,“我多嘴。” 纪先生手指在银灰色的电梯门上轻轻抚摸着,“我所有投资都有我的想法。我不会为自己亏损。” 何堂主说,“那冯小姐这里怎么安排。是送到金苑还是” 纪先生指尖在门上顿住,“她是不是在卡门宴工作过。” 何堂主点头,“做过一段时间陪侍。据说卡门宴的霍老板非常看重她,不过她解约离开时霍老板忙于结婚,并没有过多挽留。” 纪先生意味深长笑出来,“这点很重要。我自有安排。” 第二十章 夜深才有趣 我们从赌场出来,天已经大黑,风吹得越来越烈,街上点着霓虹,一路延伸下去灯海繁华仿佛望不到尽头。 华南的夜,最是寂寞难耐多情风流。 在这片星空下,有意兴阑珊的陌路,有春风得意的过客,也有无家可归的失意。 不管他们有多么无助和寂寥,这夜还是会黑,就像时间永无止歇。 我站在台阶上,觉得自己特别落寞和渺小,连蜉蝣尘埃都算不上,卑微到了泥沙里。我盯着地面被路灯投射而拖长的人影,这个角度看上去好像是我依偎着纪先生,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我忽然情不自禁踮起脚尖,微微歪头,影子立刻发生了变化,我脑袋枕住他肩膀,仿佛一堆静默无声的恋人,温柔浪漫。 没有星星的夜也可以这样美,心都在这一刻被悄无声息的融化。 世人眼中的他高大挺拔,就连一个影子都仿佛可以轻而易举主宰万物苍生。 何堂主带着司机去取车,他们刚走出几步,自西向东的天空忽然大片聚集着乌黑的云彩,一点点卷起来,波涛翻涌,我盯着那些变化莫测的云正看着,云层深处忽然毫无征兆打了几道闪电,层层黑雾迅速聚拢又散开,低沉得触手可及,能够将人瞬间吸纳进去碾为粉末。 只是短短几秒钟,暴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何堂主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去而复返,他吩咐司机自己去提车,他则留下等候。我被眼前折损坍塌的巨树吓得朝后面缩了缩,那惊天的重响激起一地尘埃,我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后脑好像被抵住了一把枪,就像那晚一样,冰凉的坚硬的,我本能回头看,身后空空荡荡,只有赌场大厅内来往的赌徒和荷官,还在继续醉生梦死。 我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纪先生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伞,他撑开罩在我头上,将我整个身体揽入他怀中,我被他包裹住迈下台阶,空气中全部是潮湿的雨水和他身上清冷的气息,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在身为主宰者的他面前。 纪先生高大的身体像最坚硬的金银铠甲,为我抵挡了所有风浪,所有使我惧怕的东西。 我被他带到一处庄园,这片住宅区位于华南西南方向,属于全省最昂贵的地段,靠近一个巨大的海外港口,白天景观极美,既有市中心的繁荣也非常清静雅致。 我一直以为纪先生这样的男人绝对不缺少红颜知己,不说夜夜笙歌,也一定有随叫随到的伴侣,这是男人在发达之后的本能,食性色也。然而我跟他进入大门后,发现这里安静得诡异,就如同他的面庞一样,透出一股逼射人心的冷清和严峻,连一块颜色绚烂的墙皮都没有,晦暗得单调。 纪先生把伞放在门口空水,他一边脱掉西装一边吩咐何堂主叫保姆去浴室放水,他站在吊灯下,头发完全被雨水淋湿,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见多少狼狈,依旧潇洒俊逸得毫无瑕疵。 他将身上西装和领带拆掉,露出湿透的衬衣,衬衣贴在他背上,若隐若现的肌理线条极为优雅性感,我看着看着觉得口干舌燥,便匆忙移开了目光。 没多会儿一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从二楼下来,她身前系着围裙,头发绾了一个低低的发髻,应该是佣人,她走下来看了看我,但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没有打招呼,她对纪先生说,“何堂主吩咐放两盆水,楼上浴室和您的卧房我都调好了温度。” 纪先生说知道了,他将身上衬衣脱下,丢到保姆手里,然后不动声色看了我一眼,介绍说,“冯小姐。” 保姆抱着湿漉漉的衬衣朝我鞠躬,姜环没请过保姆,他倒不是没钱,而是觉得不方便,所以我观念里没有主仆之分,何况我也算不得主,她这把年岁了,都能当我妈,我哪儿受得起,我赶紧又比她鞠得更深还了一个,由于太用力,差点把腰闪了,我扶着腰艰难直起身,纪先生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他可能觉得我有趣,他抿着嘴脸上全是兴致盎然的笑意,他先我一步朝二楼走,我则跟在保姆身后,他裸着上半身,他竟然有腰窝,女人有的都很少,腰部几乎没有一点赘肉才可以达到,不得不说他身材保持得太完美,该有的一个不落,而且组合到一起还那么恰到好处十分顺眼,直到纪先生拐进一扇门里关上身影消失,我才意识到自己都看了哪里,保姆恰好在这时推开一间浴室门,她指着架子上的洗浴用品对我说,“这些男女都可以使用,庄园里这两年没有女人,所以没有单独到女款,您来得急现在太晚恐怕买不到,委屈冯小姐将就,明天我会补上您喜欢的牌子。” 她说完回头看我,我正满脸臊红怪自己不该乱想,保姆看到我不自然的绯红,她问我,“冯小姐是不是淋雨发烧了,要不要试试温度,这边有私人医院,延误病情对身体不好。” 我对她摆手说没事,她狐疑得看了看我,还是不怎么放心,我低着头溜进浴室,回头对她说了句放心吧,她还想再劝我,可我直接把门关上了。 我对着镜子将身上衣服脱下来,在浴室熏蒸热气的缭绕下,锁骨上那只黑玫瑰愈发清晰绚丽,这是我为姜环纹上去的,我身上也只有这一处,他喜欢黑玫瑰,他送过我两次,他说这是黑暗之花,象征不朽和永恒。 我抚摸着这朵玫瑰,镜子内的我脸庞削瘦,眼睛暗淡无光,唯一的资本就是我还不算苍老,我的确没什么资格在懦弱下去留住爱情,但我知道冯锦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总会堂堂正正站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别人为我干什么的,我连荷官两个字都不敢吐出来。 我抬腿迈进浴池,水温刚好,里面滴入了香精,水是浅粉色的,灯光一照格外好看。 原来这栋庄园两年没有女人来过了。 怪不得这么冷清。 那么两年前什么情况,是像金老板说的那样,夜夜笙歌吗。 纪先生曾经十分风流过。我听到了传言,可没人肯定,谁也没真正见过那颠鸾倒凤的场面,似真似假,虚虚实实。 我次了很长时间,保姆中途送了一条浴袍进来,非常宽大,可能是纪先生的备用,他没穿过,干净崭新。 我洗好裹了下楼,客厅开着暗灯,纪先生坐在沙发上,他换了件白色衬衣,扣子完全解开,露出泛着蜜色波光的胸膛,他有一对非常性感的锁骨,对比宽阔的肩膀显得精致紧实。他右手拿着杯咖啡,左手执一本杂志,正在专注浏览。 此时的他是狂野的,不羁的,浑身上下充满了雄狼的诱惑,野性十足,我能隐约窥到他幽深的人鱼线从腹部位置一直延伸到胯下的丛林,茂盛而张狂,藐视一切。 他穿着平角裤,用一条棕色毛毯盖住了双腿。这遮又遮不住的姿态,更让人遐想非非。 我踌躇着走过去,我弯腰俯身和坐着的他平视,他刚要打哈欠,又用手指压在唇上闭合,十分绅士没有对着我脸呼气,我对他小声说,“纪先生,我可以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他将杂志随手丢向茶几,悠闲喝了口咖啡,“可以。” 我知道我现在讲这个挺不地道的,我两只手缠绕在一起搅得难分难舍,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您花了那多钱给我赎身,我一年半载很难还清。” 他哦了一声,“这个问题在去之前不是探讨过吗。” 我急得摇头,“离开赌场我想找份正经工作,可这年头大把的正经钱赚到手很难。” 我觉得把我拆吧了分着卖都卖不出那么多钱。我愁的是怎么还,一箱子我还能找席情凑,再赚个三年五年的,我也就到手了,可俩箱子,这个情分欠大了。 纪先生不以为意说,“这没关系。我见冯小姐第一眼就觉得你非常聪明,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方式还我这个情。” 我急得汗都渗出来了,我连忙摆手说,“纪先生太高看我了,我有心无力。” 我有些窘迫扫了一眼窗外,天气依旧阴沉,雨淅淅沥沥砸在玻璃上,风仍旧在刮,但没有刚才那般剧烈,枝桠在空中摇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纪先生喝光杯子里的咖啡,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毛毯随着他动作滑落到地板,他弯腰时候私密森林暴露了一多半,修长的两条腿也同样充斥在我视线里,我被这副桃色景象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仓皇失措别开头,可眼前还是挥之不去那三角地带的强壮。他似乎发出一声闷笑,他脑袋朝我凑过来,唇紧挨着我耳朵,我察觉到他靠近,身体骤然紧绷住,我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喷发在我皮肤上,痒痒的,暖暖的。 “我有心有力,借你一点怎样。”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配上他戏谑的眼神,我有点不敢看下去。 “关于这个问题,你慢慢想,我不急。”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勾住我一缕长发,在食指上缠绕了两圈,他凑过来嗅了嗅味道,这样暧昧的姿势让我动也不敢动,生怕会扯到他的唇,和我的皮肤挨上。 “冯小姐要参观一下我房间吗。” 我抬眸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西洋钟,已经很晚了,他邀请我也许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能太当真,也许他只是象征性客气一下,我接受了邀请,反而会让他误解。 我说,“这夜黑风高的” 我后半句话忽然堵在了喉咙说不出来,他唇贴着我脸颊更近一些,声音无比低沉,我甚至有些听不清楚,“夜越深,有些东西才越有趣,冯小姐见过夜明珠吗,白天它不会有那么摄人心魄的美。” 他声音太醇厚,又故意压得很低,像是一曲流泻的大提琴,好听得骨头发酥,我所有理智都在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碎得乱七八糟,我扭头看他,他目光炯炯脸庞和我近在咫尺,我们在风声弥漫的客厅对视了片刻,他在我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忽然闷声大笑,笑着笑着到最后只剩下唇角一抹清浅的弧度,“好了,你早些睡,我只是开玩笑。” 我该怎样形容那一刻他在我眼中,找不到别人所说近乎丧心病狂的阴险和凶狠,只是黄昏夕阳下,芙蓉巷清澈柔和的玉湖水,撩拨了走在岸边人的心。 第二十一章 漂亮 纪先生的个人作息非常规律,他白天会在家里,早晨七点左右看报纸和新闻,到达八点吃早餐,上午关在书房,午餐后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在花园和露台逗逗鸟喂喂鱼,傍晚不在家里用餐,离开后彻夜不归,而等到次日我起床下楼,他一定又坐在沙发上。 他是一个话很少格外安静内敛的男人,少到什么程度呢,他从不会主动和我讲话,保姆询问他吃什么,一定主动报上菜单,他只回答可以或者不必,连我都不太明白到底怎样好,保姆却立刻领悟他的意思,我觉得他身边的人都很奇特,他虽然少言寡语,但说的每一句都意味深长,他总是面无表情,难得一笑时又俊朗得过目不忘。 我在庄园住到第三天时,早晨起来看着陌生的环境莫名其妙我心里的别扭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出来,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从表情到眼神再到牙齿张开多大嘴唇咧长多少都做了精确的测量和控制,我确定自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才下楼去找纪先生。 他果然又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最新刊印的报纸,保姆将早餐摆放在餐桌上,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就转身进了厨房,阳光倒是很好,将原本空空荡荡的客厅笼罩得十分饱满温暖,纪先生看着报纸上的新闻,他不着痕迹对我说,“坐。” 我指尖用力掐了掐手心,“纪先生,我已经打扰您三天了。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我想这两天找房子搬出去住,为自己谋份出路,早点还清欠您的钱。” 他眼神盯着报纸上的文字,看得十分投入,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吐了口气继续说,“如果您不放心我的诚信,我可以为您打一份欠条。” 他仍旧毫无反应,我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什么情况,我失声了吗 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纪先生终于将报纸放下,他微微抻了个腰从沙发上起身,无视我走到餐桌旁,我赶紧学着何堂主的样子为他拉开椅子,拿方帕擦了擦上面,他显然一怔,但随即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笑着坐下,“和一池学的吗。” 一池和何堂主的名字,我点头说是,他拿起刀叉吃面前那份蔬菜拼盘,纪先生很讲究食补养生,他不会吃过油过盐的食物,多菜少肉,三餐规律得分秒不差,保姆都是掐算着时间准备早中餐,他吃相非常优雅,经常一餐下来,唇角一丝油渍都没有。 我喊了他一声,想要旧话重提,他忽然伸手阻拦打断我,“用餐不讲话。” 我只好咽回去,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的胡乱往嘴里塞着,这顿早餐吃得比往常都要久,纪先生好像故意的,他特别不着急,吃块甘蓝都要慢条斯理咀嚼半天,我最开始还能忍着焦躁陪他吃几口,到后来我餐具都懒得拿了。很久之后他终于放下刀叉,他抬起眼眸扫了我一眼,“救出来的那个女人,你可以去看看。”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我想起是席情后,我按捺不住激动,连声音都发颤,“我可以去吗” 他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这里住我时刻提心吊胆,说话都不敢大声,这气氛太恐怖,我自己就有一种被看守囚禁的感觉,这几天除了以后怎么赚钱一直让我焦头烂额,挂怀席情的安危也是头等大事,我对纪先生道了谢,他把方帕丢到桌角,“记得我离开之前回来。” 只要让我去看席情,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我从鞋柜上面的抽屉里把皮包拿出来,纪先生在背后叫住我,他看着我身上这件皱皱巴巴的裙子,他指了指沙发角落的一个礼品袋,示意我看看。 我狐疑走过去,扒开袋子口往里面看,是一团衣物,最上面镶嵌的珍珠石光滑玉润,虽然我不太喜好名牌,但我看一眼也知道这珍珠是货真价实。我回头看纪先生,他侧面对我,正在往杯子里斟茶,我放下手包将里面的东西拎出来,是一件宝蓝色的旗袍,短款,开衩比较低,大约在大腿根部,内里罩了一层黑纱,包裹住若隐若现的腿,我问纪先生,“您让我看什么。” 他嗅了嗅茶水的味道,“看旗袍。” 我说,“很漂亮,很精致。” 他嗯了一声,“换上给我看。”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扯了扯身上裙子的边角,这件裙子我非常爱不释手,穿了差不多三个夏天了,那时我刚和姜环认识,走到一起没多久,他私下也比较沉默,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唯一一次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勉为其难陪我上街,当时我买了一堆衣服,我问他哪个好看,他只要说好看的,我都买了,其实里面有许多我都不喜欢,唯独这件,我觉得很适合我,就一直传到现在舍不得扔,这也是我所有衣服里最破旧的一件,我想要解释一下,不是我买不起,可纪先生直接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并不打算和我对话。 我只好拿着旗袍到客厅对面的一间空房里换上,我换好了把头发披散到一侧耳后,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窗子玻璃看大致轮廓,这旗袍我越看越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到过,我整理好开衩的部位走出房间,纪先生听到我脚步声才缓慢睁开眼,他目光精准定格在我身上,从锁骨的高领一直到腿部的边缘,看得十分仔细,他眸中沉静犹如一汪湖泊,“果然很漂亮。” 我说谢谢。 他挑了挑眉梢笑得痞气不羁,“我只评价旗袍。” 他欠身坐起来,两只手肘抵住膝盖,交叉搁置在下巴上,“这件旗袍我从橱窗里看到,就觉得很合适,但没想到这么合适。” 他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恍然大悟,可不是吗,就是那天在旗袍商店看到的,那家店挂着精品屋的旗号,里面东西普遍价格不菲,对于女人穿什么漂亮,还是有品位的男人更有眼光,这点不能否认,他们的审美就是女人最想要掌控的东西,纪先生问我需不需要车送,我说不麻烦了。 我拎着皮包走到门口,又忽然想起来什么,我盯着玄关鞋架上纪先生那双白色皮鞋,“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纪先生云淡风轻说,“我没觉得很好。”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又开始喝茶,他早餐过后势必要饮一壶浓茶,我想起来那天在电梯门口听到的话,我犹豫了一下问他,“纪先生以后会利用我吗。” 他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为什么这样问。” 我说,“就是好奇,女人天性敏感多疑。” 他听我这样解释,手重新运动起来,将陶瓷小杯斟满,“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我笑了笑,“会,那证明我有价值,一个有价值的女人,不用担心还不了债。不会,那证明纪先生是个天大的好人,说慈善家都不为过,我很幸运遇到您。所以不管会不会,对我都是好的。” 纪先生笑着点头,“答得好,这番话和你身上穿的旗袍一样漂亮。” 我手指在旗袍蕾丝和珍珠的部位抚摸着,这手感很丝滑柔顺,材质最上等的丝绸锦缎手工制作,阵脚都被隐藏起来,表面一点都看不到。赌场里席情作为台柱子身上穿的最好的一款也没有这件精细。 富贵的女人爱珠宝,性感的女人爱红酒,高雅的女人爱旗袍,我也是进入赌场上班后,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旗袍这样美丽诱惑的修饰。 我手按压住颈间的纽扣,“我欠纪先生天大的恩情,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第二十二章 顶级狐狸精 我在去医院路上接到了阔别多日发哥的电话,他那边特别乱,男人女人叫声混杂,听着好像嗑药呢,发哥语气飘忽忽的问我找到工作了吗,我说没有,他问我现在生活来源是什么,我说没有花钱的地方,自己积蓄也还够。 “我朋友在北坪广场有个游戏厅,玩儿电子赌博,这边招陪玩小姐,就是在旁边喂点水果,坐个大腿,保你出不了大事,吃小亏和在华盛差不多,人不横,都是暴发户或者大学生,没那么多折磨人的损路子。我给你留个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我问赚得多吗,他说还行,一个月多接点活儿马马虎虎过万。 其实我也想过,除了干这些,来钱快而且来钱猛的真不多,女人走投无路时候大部分都选择下海,这个轻松,说难听点,躺下趴下就是钱,可我当初在卡门宴也没正儿八经的挂牌出台,就是喝酒玩儿骰子唱歌,一个月最少了也五个数,经常有手脚大方的送珠宝,当了绝对不只万八千的。如果我还是在这个圈子里混,我不如再回去求求霍老板,有他捧着,相信坐回原先的红牌位置并不难。 我婉拒了发哥,他也没强求,告诉我自己小心点,我要挂断之前,他忽然又说,“离纪先生也远点。” 我手指已经触到了红键上,我不由得顿住,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管是谁都在警告我这句话,就好像我有什么想法似的,“我没打算怎样,我自己什么身份我清楚,纪先生我高攀得起吗,你们不用警醒我。” 发哥在吸烟,他那边发出嘬嘬的声音,“我就提点你一句,等到你控制不住了,也就晚了。凡是掉进感情深渊里,男人能爬得出来,女人都死在里面。” 我捏着手机,“纪先生的过去很可怕吗。” 发哥说,“差不多吧,那人阴到了家,十几年的筹划他都能算计出来,一步不差。这种人很难和他共事,会被他玩儿死。当然了,你说的也对,他身边什么妞儿没有啊,不可能看得上你。” 发哥说完之后那边有女人娇滴滴喊他,他电话都没来得及挂,就直接丢到了一边和那女人滚到了一起,我听着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的靡靡之音,尺度之大令人面红耳赤,我扫了一眼开车的司机,他也听见了,并没什么反应,也没看我,我打开一点窗户,迎着外面刮进来的风关了手机。 我赶到医院询问了接待台,找到席情的病房,她房中刚好有护士拿着药瓶出来,我和那名护士打了招呼,简单询问了席情的恢复情况,护士说还不错,脑子里血块没有彻底化净,但没有大影响,下个星期可以出院。 我推门进去时,席情正按着自己手背的一脸怨念,她看到我有点不敢相信,瞪大杏眼看了好几秒,我问她是不是傻了,她扯着嗓门破口大骂,“你才来看我,你傍了男人把我忘了啊” 原先一个场子一个班儿的曾淼说过,席情穿上旗袍不张嘴,就靠着窗台一站,不论外面如何风和日丽,春光迷人,都不如她万分之一,可一旦她张了嘴,所有美感悉数消灭。 她少女时代就我行我素,她爸妈都不乐意管她,就一门心思照顾她弟弟,她在各个场子辗转,学了一口黑话,做派不太干净,但在我的认知里,她是个仗义温暖不装逼的好姑娘。所以就算那些特干净的女孩靠近我,我也愿意和席情做姐妹儿,因为她真实自然,她让我觉得特别敞亮。 我扒着她病号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她身上的伤口痊愈不少,有当时抽得特别深鞭痕,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所幸她皮肤白皙,看不真切,而且都是比较私密部位,平时穿衣服露不出来。 我特别心疼拿起床头摆放的药瓶,拧开用棉签蘸了点,我一边给她涂抹一边说,“郭局来了吗。” 席情说,“他还不知道吧。我手机落赌场地下室了,昨儿晚上我找护士台借了座机给他打电话,他秘书接的,他在外地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是躲了吧。” 席情特别不乐意听这句话,“那怎么可能,你知道个屁郭局现在让我迷得连他亲妈都不认了,他都跟他老婆提离婚了,要娶我,他绝对不会跑路。你把他看得也太怂了,人家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没两把刷子能行吗。” 我说,“那他娶你你嫁吗。” 她想了想,“不打算嫁,我还没到三十呢,未来无可限量。我不能为了套住这一棵歪脖树,舍掉一片大森林,现在我手头没更好的,我只能拉住他,如果等到我四十岁,他还对我五迷三道,我再考虑一下接受郭太太的身份。” 我嗤地一声笑出来,“那你求他给你赎身吧,你赌场还有三年到期,这三年金老板不会让你痛快过去。” 席情朝地上呸了口痰,她对我特别无语翻白眼,“你是不是傻逼到觉得场子里的鸡鸭都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啊赎身是闹着玩儿的吗,我是头牌,你以为头牌是钱就能带走的场子捧一个头牌浪费了多少工夫,她身上系着多少官商黑三脉的资源,是镇场的宝贝。赌场的俩头牌全赎身走了,华盛的台靠鬼撑啊” 她一把将我从床边推开,我正削苹果呢,没防备她来这一手,差点削了指甲,我把苹果从怀里重新拾起来,将最后那一点皮削完递给她,她拿在手上啃了一大口,“你住哪儿啊现在。” 我不想让别人替我担心,尤其在我和姜环还没彻底决裂的时候,我心里想回头,也想让他给我个台阶,正因为抱着这个想法,我在外界人面前必须给足他面子,他好面儿,凡是认识他的都知道。 我低着头搓自己指甲盖上的刀痕,“我还和姜环住一起。” “你蒙智障呢”席情特别好笑掐着腰大声嚎,“你和他住一起,鬼和豹纹小妹睡得天昏地暗的。” 我心里憋了口气,就好像一大堆东西堵住了,上不来下去的,玩命折磨我,“他和那个女的同居了吗。” 席情说,“差不多吧,赌场有人见着他送那女的回家,跟上去了。大半夜孤男寡女的,你觉得可能就在屋里下下棋聊聊人生理想吗。一个傍男人的三儿,她能有狗屁理想啊。” 我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没和我提分手。” “谁跟你提分手。”席情被我天真气得够呛,“这都心照不宣的事,睡腻了相看两厌拜拜不就得了。” 我将手从眼睛上移开,语气淡漠,“那我也要当面说清楚,这三年不能平白无故连个正经话都没有。” 席情翻了个身爬在床上,“你以后啊,要找准定位,什么男人就有什么要求,就好比你嫁了豪门,你当然要生儿子,你当然要在公婆面前低眉顺眼,你嫁个平头百姓,那他看你漂亮自然对你也百依百顺,姜环这种人,算不上人中龙凤,可也出人头地了,他的要求你做不到,他就不可能还和你将就下去,有的是女人愿意听话,他要是没得到你还好说,睡了三年,分也不可惜。” 她抓着床头用力抖动臀部,身体也因为她剧烈的摇晃颤抖起来,我以为她伤口疼,我刚想跑出去叫医生,她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拖鞋朝我后背扔过来,“你叫医生干什么” 我说给你止痛。 “你有病懂不懂抖动法有利于臀部肌肉力量紧缩我这是美体训练。” 席情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床头,她向后挪了挪屁股靠上去,又抓起来一个没削皮的苹果啃,“男人都一个臭德行,他玩儿的是什么啊,除了你这张脸,还有你身上零件,年久失修的能指望有人光顾问津吗你得上油,保持它的高速运转,诱人外观,这才能把价格叫上去,除非你是他妈,你是他妈就万无一失了这世上嫌娘丑的不孝子比公狗还多呢。” 我走过去刚想从她手里把苹果抢过来,她有胃酸,苹果吃多了不好,可我手还没摸过去,她忽然把苹果往床底下一丢,我哎了一声去捡,我弯腰从大腿间看到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以为金老板又派人来抓她了,我立刻直起腰本能摸向包里的手机,然而对方不是赌场的熟人,是两名西装革履的商务秘书。 他们朝病房中的我点了下头,然后往两侧避开,后面步履匆匆走进来郭局长,他一身的汗,似乎没怎么睡觉,眼窝都是黑青的。 席情不愧是演戏的行家,她前一刻还啃着苹果和我骂天骂地骂别人娘,后一秒看到郭局立刻红了眼眶,哭得梨花带雨,郭局哪里舍得看她受这么大委屈,原本就恨自己来晚了,再加上席情这精湛的演技,立刻被迷得七荤八素,他一脸内疚快走进来,坐在床边把席情抱到怀里,一口一个小宝贝叫着,声音里都是心疼,席情偎在他怀里用拳头砸他胸口,力气不大,可那一下下的把人心都敲酥了,“你还知道来看我,我都差点死在金玉贵手里你知道吗” 郭局长用粗糙的大掌在她娇小的脸上抹着,他柔声说,“我听说了,这个金老五,当初刚混起来时候,我还在当副手,明里暗里没少给他开绿灯,没想到他发迹了之后翻脸不认人,知道你是我宝贝还下狠手,你放心,我会给你出这口气。” “那你要说到做到。” 郭局长扳着席情的下巴在她鼻子上无比爱怜吻了吻,“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做不到。” 席情这才破涕为笑,她两条手臂都圈不过来郭局长的肥胖腰身,就那么虚虚挂着,脸贴在他胸口的西装上,偷偷摸摸朝我眨巴眼睛。 席情长得是漂亮,可比不上冯小怜的精致无暇,她们俩是极端,席情热情似火,冯小怜清淡如霜,但冯小怜不太愿意低就,她总是昂着下巴,可席情就不同了,她会对症下药,知道在男人面前如何收放自如从容不迫,她那手段真不是一朝一夕学得来的。 第二十三章 崩塌 郭局长陪席情吃了午餐后,下午还有一个公会,没有继续留下,他哄了席情好半天,承诺一定想办法搞垮赌场为她报仇,她才终于肯放他走,郭局长离开后,席情娇滴滴的脸终于又变回本色,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脸得意说,“看见没,老郭被我迷得已经不知道是非了,这浑水别人不淌,他淌,金玉贵这口恶气,我一定要出。” 我站在门口抱着双臂,我劝她说,“适可而止吧,郭局万一在这件事上栽进去,你靠山就没了。” 她满不在乎耸肩,“华南地界这么大,只要我不被毁容,搞个男人还不手到擒来。但这仇只有郭局肯替我出头,淳淳那边,你看着办吧,马总背后靠山大,郭局玩儿不赢,除了纪先生,华南没谁治得住他横行霸道。” 我说再看,我也没把握。 席情下午做了一次除疤手术,我等她从手术室里出来,和护士一起把她扶回病房,我看她躺下入睡才从医院出来,走出大楼时已经是黄昏末了。 我站在路边正准备拦车,眼神忽然留意到地面被路灯投射的黑影,在距离我不远的一堵墙壁,那里似乎藏着一个人,正鬼鬼祟祟遮掩了半副身体,似乎非常高大。而他探身的角度,就是朝着我的方向。 一万个不好的念头齐齐在我脑海里奔腾,我呼吸立刻停滞,后背都紧绷起来,我僵硬着身体不敢转身也不敢动,我脑子里飞速运转该怎么做,从这里到纪先生的庄园,要经过一条人烟罕至的小路,之后就接近郊外,会不会在路上被堵住。 我正在恐慌中胡思乱想,思索要不要回医院,始终隐藏的人忽然朝我这边走过来,他走得步履飞快,已经逼近到我身后,我大声叫出来,转手就要去砸,可我高举的手臂在头顶被他抓住,死死禁锢,我从散乱的头发里睁大眼睛,借着微弱的路灯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是姜环。 他没有刮胡子,看上去有些苍老,像个颓废的大叔,他目光紧紧锁定住我,我除了惊讶还有些喜悦,他一定是从发哥那里打听到我下落,急于见我才会匆忙追到医院来,可我的喜悦没有持续一秒,就因他脖颈上两枚无比清晰的红痕而彻底消退,就像凭空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到脚。 我们相顾沉默,我忽然觉得这张脸更加陌生了,也许是因为我看的时间太久目光太专注,我觉得眉眼不再是我认识的姜环,他和三年前判若两人。 他察觉到我停止挣扎松开我的手,我冷冷收回目光,我没有说话,沉默朝着马路前面一直走,他不急不缓跟在我身后,他脚上穿着皮鞋,踩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在寂静的黄昏中有些尖锐和突兀。 我走出几百米后,终于看到街口驶来一辆出租,我伸手去拦,姜环忽然一步跨过来拉扯住我手臂,出租司机从前排探出头来看了看,停也没停便开走了。 街道上今天邪了门儿,等一辆出租比等个爹都难,我根本走不掉,我索性停下脚步,反正我也在想要一个解释,择日不如撞日。 我转身看着他,冷笑说,“你不去陪你的新欢,怎么跨越大半个城市从赌场跑来医院等我。留下她一个人在家里不心疼吗。我猜猜你找我干什么,她逼着你要名分,你跑来提分手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 姜环冷着眉眼,“你来质问我,冯锦,他妈这几天住在哪里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我受不了他对我的质疑和揣测,就好象我早就打准了主意要背叛他离开他,只是在等待契机攀高枝就甩掉这份感情的包袱,他分明也有错,更大的更实质的错,可他却看不到自己浑身都在发黑,只看到了我没有最初那样白。我太失望了,我不敢置信自己到底爱过一个怎样的男人,并且现在还割舍不下,还在傻逼兮兮的等他给我一个台阶。 我将手上皮包狠狠朝他身体砸去,我闷吼着用了全力,他躲也不躲,就站在那里脸色严肃挨每一下。 “姜环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无耻不堪的女人吗我和纪先生清白坦荡,我有自知之明,我不会去高攀不属于我的。淳淳死了,席情被金老板折磨丢了半条命,亏了她见过大风大浪,不计较那点清白,不然她也活不下去。我在短短几天看遍赌场的黑暗和阴险,也深切感受到金老板只认钱不认情根本不拿我们当人,我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是否尽到了一个男朋友的职责,你在搂着新欢颠鸾倒凤,你忘掉了旧爱在水深火热中怎样煎熬如果不是我求着纪先生给我赎身,金老板下一个要弄死的人就是我,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姜环盯着我因愤怒和委屈而扭曲的表情,他伸出手刚要触碰到我脸颊,我猛地偏头躲开,他手停顿在半空僵持住,他眼底才蒙上的柔情霎那间荡然无存,他握成拳头,“你跟他睡了。” 我觉得真心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我低下头苦笑,可我的沉默在他眼里反倒成为了逃避和愧疚,他用力捏住我下巴逼我抬起头,他红着眼睛大吼,“你他妈跟他睡了” “我为什么不能”我同样带着哭腔回击他,“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可以堂而皇之带着新欢招摇过市,你凭什么要求我为你守身如玉纪先生对我而言仅仅是个陌生人,他都可以帮我,为什么你这么狠赌场规矩你清楚,你难道就能看着我被那些打手轮吗他有钱有势,多少女人眼巴巴排队等着爬上他的床,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会放掉吗这么幼稚愚蠢的问题,你猜也猜到了,还用得着问出口。” 姜环气得脸色铁青,他嘴唇都颤抖起来,我从没见到过这样愤怒的他,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抡起砍刀把我剁成肉酱。 我在他爆发的前一秒猛地推开他,一路狂奔,恰好这时人群最拥挤,从旁边的地铁口涌出来无数回家的上班族,他们很快便将我吞没,阻隔了姜环搜索追寻我的视线。 我回到庄园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庭院大门上了锁,我用力拍了拍,保姆从里面应答一声,很快把门打开,她看到我红着眼睛,有点不明所以,她刚想拉住我手问我怎么了,我直接将她一把推开,朝着里面冲进去。 纪先生和一名陌生男人刚从二楼下来,站在一楼口上,他拿着一份资料不知道在和那人说什么,他听到声音朝我的位置看过来,我根本没想到他晚上也在家,整个人都毫无防备的愣住。 纪先生这几天都是傍晚离开,次日黎明才回来,武三爷对冯小怜贼心不死垂涎三尺,大有不到手誓不罢休的姿态,所以纪先生每晚必到金苑坐镇,我不太了解他为什么对冯小怜如此珍视,如果这样喜欢,何不接到庄园来住,在夜总会那样地方抛头露面为什么,还经常让她出去接触那些目的不纯的人。 风月最杂,也最污浊,再大的后台一旦踏足,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纪先生很多时候做事方式让人捉摸不透。 那名陌生男人脖子上戴了条很粗的金链子,脸上纹了身,是一只墨绿色的龙头,龙须栩栩如生,非常灵动。 他面色极其阴寒,裸露的手臂上肌肉精壮,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蛮主儿,他看了我几秒,忽然挤出一丝笑容,他偏头意味深长对纪先生说,“容哥,您终于想通了,这位小姐是” 纪先生盯着我苍白的面孔,他蹙眉没有搭理那个人的话,我此时除了尴尬就是疲惫,我连敷衍的招呼都懒得打,我迅速低下头用长发盖住脸,直接从他旁边挤过去,飞快跑上楼。 我冲进客房扑在床上,用被子蒙盖住脑袋,在里面嚎啕大哭。 完了。 我知道我和姜环的情分到此彻底崩塌。 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永远都是对的,他从不会低头,不管我们发生怎样激烈的争吵和矛盾,他总会以沉默和冷静对待我,每一次都是我先低头,我先妥协,去艰难维持这段感情,我总觉得它来之不易,它是我最后的港湾可依靠,我不能失去。我忍了三年,我承认这三年我幸福过,在华南我最美好的时光都来自于他陪着我的夜晚,我不舍得,我真的不舍得。 我趴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从最开始的嚎哭到啜泣,直到我身上蒙盖的杯子忽然被掀开,月亮挂在树梢上,习惯了黑暗的我觉得无比刺目,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吓得哽住了哭声,我立刻坐起来,纪先生穿着刚才的银灰色西装,他似乎是要出去,但因为我的缘故又折返回来。 我没想到他会悄无声息进来,更没想到他直接就掀开被子,甚至没有顾及我万一没穿衣服怎么办。 纪先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他沉默将床头柜上的抽纸取出几张,折叠好拿在手上,然后盯着我红肿的眼睛和满是泪痕的脸。他就站在我面前,原本高大的身体此时更是高不可攀,就像一座沉稳的大山竖立,风雨无阻坚不可摧。 我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的腰线,他扎着一条金色皮带,裤子上没有一丝褶皱,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是淡淡的,被窗外涌入的微风拂起,香味散开。 他低低骂了声矫情,然后抿唇一言不发拿纸巾为我擦眼泪,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我感觉得到来自他掌心和眼神中的温暖与柔软,我从没这样脆弱过,渴望一份疼爱,我甚至有些贪婪想,时间可不可以就此打住。 第二十四章 纪先生也这样吗 之前我没有留意到,纪先生除了佩戴腕表和扳指,脖颈内还隐藏了一条项链,那条项链不太像是男款,非常纤细,最底下挂了一枚紫钻,紫钻比粉钻更加珍贵,据说一百枚粉钻中才有一枚接近于紫色,即使如此稀少紫钻的质地也都不很纯粹,而真正纯粹的堪称无价,纪先生这枚紫钻我曾见到过,是四年前我还在卡门宴工作时,霍老板订购的一本杂志宣传主打限量款式,产自欧洲,当时霍老板也到了现场竞拍,对于这一条紫钻项链十分喜爱势在必得,不过在最后叫价关头被一名没有露面的神秘买主以八位数的天价拍下,如果我没有记错,就是这一条。 可他买一条女款项链做什么。 女人越哄越哭,可他只是非常沉默看我哭,在这样的冷静和尴尬中,我渐渐止住了眼泪,纪先生为我擦掉脸上最后一丝潮湿,他把潮湿的纸巾攥在掌心,“你今天除了席情,还见了什么人。” 他问得十分不经意,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我觉得纪先生天生有一种魅力,他可以让人在他面前不由自主的强大冷静,他从不会为了什么而唯唯诺诺犹豫不决,他总是十分干脆,我此时就觉得好像为一个男人哭十分不值得。 我只好对他撒谎,“我怕黑。” 我说完就差点咬到舌头,这个蹩脚的理由好像更逊。 纪先生倒是没拆穿我,他也没觉得这个理由很幼稚,他将摊在床上的杯子推开,留出一块平整的位置,他挨着我旁边坐下,我顿时觉得整个房间的气压都低得无法言语。 这人气场太强大了,仿佛随时都会把人压倒。 “你因为怕黑哭。” 他说完自己笑出来,“怕蟑螂吗。” 我说怕,他又问怕疼吗,我觉得这个问的有些奇怪,我没说话,他笑得非常狡黠奸诈,“女人适当娇憨脆弱一点,可以让男人很愉悦。不过经常撒谎,就没有意思了。” 他说着话手指落在我肩膀,眼睛在上面定格住,许久才把手抬起来,我看到他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枚白色纽扣,大约是卡在了旗袍的蕾丝上。 我所有话都噎回去,谎言不戳自破。 纪先生笑了笑,他仍旧配合着我的借口说,“外面没有路灯,你撞到了人,严重吗。”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他也不再说话,我们沉默坐了一会儿,我先扛不住他的冷暴力,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该在他面前有所隐瞒,我这条命都是纪先生从魔窟中救出来,报答不了就要十分尊重。 我主动坦白我被姜环拦住的事,我说得很详细,他沉默不语听完,他抓住了其中重点问我,“他很不喜欢你和我接触。” 我犹豫了一下,“差不多是这样。” “我看着很像坏人。” 我觉得这话很好笑,“不,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面色仁善绅士,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他做了一件灭绝人性的事后,才会被别人知晓,原来他这么凶残。而看上去流里流气让人厌恶的,内心都不坏。或者说,他没有太大本时发坏。纪先生如果真是坏人,那就属于前者。” 他颇有兴趣问我害怕吗。 我摇头,“相比较这个庞大黑暗的世界,一个坏人有什么可怕,如果您想要吞噬掉我,比喝口水都容易,您对我的安排如果这么残忍,也就不会施舍给我恩情。” 他眼神内闪过一丝赞赏,为我的从容和理智,这时一束粉光劈下来,将我们之间炸开一团光圈,他好像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犹如一抹幻影,有些飘忽遥远。 外面此时忽然响起几下敲门声,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寂静的夜晚很清晰,我立刻回过神来,我差点在他溺死人的目光里陷进去。 纪先生低声问什么事,保姆告知他何堂主已经备车等他,纪先生说知道了,保姆答应一声,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彻底归为寂寥,纪先生理了理颈间灰白条纹的领带,他起身走到窗前,把纱帘从两边拉紧合上,他摸黑扣住墙壁,拧开了上面壁灯开关,我才知道这间卧室还有一盏灯是淡粉色的,藏匿在窗帘后面,而且到处都是玄机,天花板在灯光亮起的时刻猛然闪过一片海洋的风景,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出类似波涛翻滚的声音。 我在错愕中一动不动,纪先生高大身体就置于我身侧,他仰头看了一眼,“我喜欢海,它非常宽广。我希望警醒自己海纳百川,不与人为难,只要别人不惹到我。” 我盯着头顶栩栩如生的大片海洋,“的确很美,可这房间不是始终没人居住吗。” 他目光飘出很远,脸上只有微微一霎的停滞,很快便恢复平静,“以前有人住,后来空了很多年,我不常回来。” 他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我看得出他不喜谈论,他重新坐下后,将那枚姜环身上掉下来的纽扣放在床头,“后来怎么解决。” 我很干脆回答,“我们分开了。” 他有些讶异,“是这样。” 我哭过一通后,心里没那么低落难受,好想看开了许多,我对他说,“通过这段感情我看透了许多,我不该依附他,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掉了话语权,再想翻身作主他已经不能接受。” 纪先生漆黑幽深的瞳孔内倒映着我此时略带苍白的脸庞,我发现他眼中的我特别瘦,好像一层薄薄的纸片,“男人都不能十足相信,女人天生喜欢嫉妒攀比,男人天生喜欢花言巧语,这是人的本性。只是说程度的强弱,但都会存在。” 我问他,“男人都不可信,那么纪先生也是这样吗。”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怔了一秒钟,在他沉默过程中,我始终盯着他眼睛专注打量,我相信一个人不管如何花言巧善于隐藏,他眼睛总不会骗人,那是人在社会中不断改变自己还能仅存的唯一一块净土,很难被侵略腐蚀。眼睛连通着贯穿心脏那一根长长的筋脉,心被层层包裹住,无法透视,但眼睛可以暴露一二。 他想了想,没有任何犹豫说,“对,我也不可信。所以这世上没有人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我。” 他说完顿了顿,忽然想到了谁,他扯出一丝笑,语气有些怅惘,“曾经有过,可她最后死得很惨。” 我听到最后半句话,立刻抬头看向他,我觉得这句话里暗藏玄机,拥有一个讲也讲不完的长长的故事,可他侧脸太平静,我根本看不出什么,那一闪而过的失魂落魄和怅然若失,早就被头顶虚晃的波浪掩盖。 墙上挂着的西洋时钟敲击过九声,纪先生问我,“饿了吗。” 我还是早晨吃的,中午郭局陪着席情,我没打算当灯泡,让人家腻歪我,就在走廊上坐了一会儿,等郭局离开才进去,纪先生现在问我我才想起来我都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摸了摸瘪瘪的胃口,刚才还堵心得要命,现在还真是饿了,我舔了下嘴唇,挺不好意思点头,他说,“喜欢西餐吗。” 我想了一下,我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还是四年前。 卡门宴内部对于业绩出众赚钱最多的小姐鸭子有旅游奖励,可以跟着妈咪还有公关经理一起到外地旅游,食宿机票是公费出资,每年夏季一次,十个名额,倒不是卡门宴掏不起钱请更多员工,霍老板也有十分庞大雄厚的资产,不敢说超过纪先生,也差不了多少,关键卡门宴比金苑的小姐还要多,差不多三万多,择出来的最好的,也就十来个,是真正的骨干,加起来一年为场子盈利过千万,提成抽得狠,层层扒皮,到我们手里不过一半的一半,场子这么压榨,亏待了也要找点由头补偿,所以对骨干,总是要显出优越性的,我总共没待多久,赶上了那次公费,去江城玩儿了几天,中途一姐妹儿想吃西餐,她当时在卡门宴是头牌,妈咪捧得厉害,她要吃屎我们也得陪着,还是托了她的福,没想到西餐那么贵,我吃得起,可没那个心气儿消费,穷孩子出身,总觉得太奢侈。 后来我不干了,到了赌场,姜环不喜欢西餐,他喜欢中餐,我也就再没吃过。 其实我挺喜欢吃的,可我总是习惯什么都依着他。 我觉得这几年,自己过得挺悲哀,失去了自我和尊严,连一点主见都荡然无存。 我眼神里有些渴望说,“我吃过冷蟹还有鹅肝,可最正宗的太贵了,东西还那么少,吃不饱。” 他听后立刻闷笑出来,他这一次是真觉得好笑,笑了很久,露出一排十分整齐的牙齿,似乎忍也忍不了。他最终无奈摇了下头,朝我伸出手说,“我带你去吃。” 我看着面前纪先生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不知道是灯光照射,还是他很热,他掌心一片鲜红,纹路清晰而弯曲,直接从手心横断劈来,他是断掌。 断掌的人一旦误入歧途,十分阴险残暴,会闹出人命,下手狠,心机深重。 我迟疑着将手指搭在他掌心,他轻轻握住,他皮肤很暖,有些粗糙,我一直以为白皙的男人比女人还娇嫩,原来不是,他指缝许多茧子,磨在我手背很痒,丝丝痛。 我问他,“纪先生之前干过重活吗。” 他说,“什么都干过。” 我笑着说,“怪不得。” 他关掉卧房的壁灯,“二十年前,你还在喝奶,我已经学会砍人。” “纪先生这么说好像自己很老一样。”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牵着我手推开房门走出去,何堂主没有坐在车里等,而是站在客厅的一处角落,他抬头看到纪先生和我从楼上下来,他上前询问是否带着我同行,纪先生说,“是。” 第二十五章 金戈铁马 我们坐上车后纪先生吩咐何堂主开到皇家餐厅,皇家餐厅是一家需要提前三天预约排位的顶级西餐厅,提供各式高档生鲜料理和煎炸乳酪食物,人均估价在两千元左右,这还只是食物不含高档酒饮,而晚餐相对午餐还要更高昂一些,餐品精致,江边夜景更是美不胜收。 姜环算是道上混出点头脸的人物,但皇家餐厅,他也仅仅陪着金老板进去过,根本等不上号。 人就是这样,你所以为的圈子中最优秀的存在,再往上迈一步,就真的连鸡毛蒜皮都谈不上了。 我非常畏惧一个高档又陌生的环境,我怕出丑,因为刚到华南来打拼,我出了太多丑,我甚至做梦都梦到过当时被别人嘲笑和冷眼旁观的窘态,最臊得慌时候都恨不得杀了自己。所以到达皇家餐厅我始终都不太敢往前走,何堂主去停车,我就站在纪先生旁边随着他,他不动我也不动。 门口的迎宾小姐看到纪先生走过来立刻露出甜笑,她打了招呼询问是否还老规矩,纪先生说是,她伸手引领我们进入,绕过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珊瑚和贝壳特别漂亮,不像是野生的,应该是人工雕琢饲养,大得惊人,绚丽夺目,好想能发光似的。 我们靠着窗边落座,这个位置特别好,稍微偏头就能看到落地窗外的夜景,外面延伸出去一块木板地,就类似船舱的甲板,有差不多十几米长,前方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江面,上面点着渔灯,足有几百盏,这么看过去火红一片,像日出江花。 江对面高楼大厦被夜晚迷雾蒸腾得十分模糊,我感觉不到风,可我像是能看到风。 何堂主从二楼带下来一名男人,他戴着眼镜斯文儒雅,走到纪先生旁边朝他鞠躬,我看了眼他胸口佩戴的标牌,是这家餐厅的经理。 纪先生没有接他递来的餐单,而是直接报上我在家里和他说的两道西餐,点了双份并配备一份水果拼盘,他非常细心告诉经理将蟹肉剥开垫在生蚝壳里烹制,以免我吃的时候不方便,还需要剥肉。 经理记录下来细节后,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他似乎在辨认我的长相,看看是否之前见过,他发现我很陌生,朝我抱歉的笑了一下,“请稍等半小时。” 我想到纪先生点了双份食物,我问他,“您不是有规律的用餐时间吗,这个点您一般都不再进食。” 他拿着方帕一角掖进颈口,在胸前铺平,“今晚破例,陪你一起少吃点。” 我笑着说,“那我受宠若惊,您是我的大债主,按说要我陪您才对。” 何堂主等到食物全部上齐摆上桌后,走到外面去接打电话,他就站在玻璃窗外的甲板上,回头注视着餐厅里的一举一动,时刻防备着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纪先生威胁他安全。 纪先生用餐前半段时间比较讨厌别人说话,等到接近吃饱,他才会稍微说两句,所以我也没有不识趣去打扰他,我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这里位置比较好,能够将整层楼的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现在过了餐点,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散布在东南西北方位,服务生都很笔挺站在各自区域等待服务,我看到其中一桌时,忽然愣住,那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背对我,看气质应该是夜场里的,胭脂味很浓,她对面坐着的女孩正面对我,烫着大波浪卷,抹着阿宝色的唇,她正要给自己点烟,可能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她也同样观望过来,她看到我的霎那,手上香烟应声而落。 是陈粟粟,那天被我撞到和金老板在办公室啪啪啪的姐妹儿。 我抿着嘴唇,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表情的变化,她很慌张。 她确定我不是幻觉后,她朝我点了下头,不动声色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我心领神会,我放下刀叉对纪先生说,“我去洗下手。指甲沾到了酱汁。” 他眼皮都没有抬,喉咙内挤出一声嗯,十分优雅往口中送入了一小块鹅肝。 我和粟粟一前一后进入卫生间,她还没等我完全站稳,就从后面把我一推,她进来扒着门口左右看了看,我被她的紧张兮兮搞得不明所以,我笑着说这是怎么了,莫非找我是要做毒品接头。 她把门关上又拧了锁,她转身看我,一脸严肃和沉默,我近距离才看清她化了这么浓艳的妆容,比席情的狐狸妆更妖媚抓尖儿,我甚至都很难从那厚重的脂粉下记起她原本清秀的样貌。 粟粟张了张口想说话,可大约不知道该怎么讲,她咬着牙冲到水池前面,俯下身拧开水龙头,把整张脸都凑到水流底下,直到连头发都浇湿了,她才拧掉开关站起来,我意识到她要和我讲什么,我默不作声靠住一堵墙壁,抱着双臂等她开口,她站在那里好久,忽然朝我跪下,我想了很多开场白方式,唯独没想到这个,我过去要扶她,她拂开我手臂对我说,“冯姐,原先我最困难那阵,你救济过我,到现在那钱我也没还,这恩情我始终记得,你可能以为我忘了,你自己也没当回事,但我没忘。” 她说着话从手指撸下一枚戒指,是粉钻,大概一克拉的样子,她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我身上没带现金,我把这个给你,还你之前借我的钱。” 我可实在没想到,她一个穷乡僻壤的可怜姑娘,能够一步步爬到今天,也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了。我将戒指接过来,举在手上打量了一会儿,我由衷觉得物是人非,当初凄惨到连吃鸡腿都是我丢到碗里给她,现在也拿着戒指打我的脸。 我笑着说,“真好看,款式好钻石成色也好,一看就知道金老板很疼你,怕是值不少钱吧。” 我说完后脸上笑容在一瞬间敛去,我将那枚戒指朝她脸狠狠丢过去,正好砸中了她鼻梁,她本能偏过头躲避,戒指在受到撞击后弹到一个角落,灯光折射在上面,我却觉得无比黑暗。 “陈粟粟,你让那些老男人操换来的钱,我不要。你留着给自己看病去吧。” 我说完转身要走,她忽然从地上爬过来抱住我的腿,她泪流满面仰起头看我,“冯姐我没办法,我是真的没办法我不想过这日子了,我过够了” 我听到她凄惨的哭声,握在门锁上的手用力紧了紧。 她断断续续诉说了她悲苦和无奈,她告诉我这是她深思熟虑的选择,她想出人头地。 我问她出人头地难道只有委屈自己给男人当小老婆这一条路吗。 她说,“不是,有很多条,可摆在我眼前的只有这一条,我攀不上郭局长,更没你的好运气,能够有纪先生赎身,脱离苦海,我跳入了这个火坑,我就只能被烈火焚身,我要赚钱,我要让所有人羡慕,让所有骂我乡巴佬的人都能亲眼看到我过得多好。我在这个大城市,拼不了爹,更没有人脉背景,我什么都要靠自己,我想走捷径,我想一步登天,少奋斗几年,少耗点青春。冯姐,你告诉我,除了讨好金老板,我还有更好的路吗。” 她没有,我们这群女人,深知在赌场长久不了,什么饭都有吃到头的时候,为自己打算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到最后等待我们的结局只有两个,一个是捞够了钱洗白,把自己变成良家妇女,嫁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过平淡如水的日子,想起那段奢靡的过去,也许会怀念,但最终还是抚摸着眼角的皱纹一笑而过。还有一个就是粟粟和席情,以及这圈子里大部分姐妹儿的选择,它冒险很大,可习惯了贪婪膨胀的生活,谁又能真的跳出戏忘掉自己曾经的角儿,安于度过几十年沉寂得没有半点波澜的日子。这条路千军万马,可道却很窄,挤不好的就掉下去,坠河里淹死。 我懂,我比谁都懂。 我低下头看粟粟,她还跪着,身上价值不菲的连衣裙浸泡在地面的水渍里,我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选择路别人没权利管,你觉得快乐就好,不要后悔,不要埋怨,好自为之。” 我说完这番话,她紧抓我不放的手也渐渐松开,我没有回头看她,直接拧开锁拉门离开卫生间,直到拐出走廊,粟粟都没有从里面出来,我似乎听到了啜泣,是她不甘向贫穷低头屈服的、以及她悔恨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哭声。 万丈深渊金戈铁马,原本就是一个赌注,多少人下了一辈子最珍贵的筹码输得血本无归,多少人只是轻轻一翻牌,却赢了金帛笑到最后。 一幕幕锦绣时光,它真的美吗,它背后的尔虞我诈和残酷肮脏谁又看得透。 我站在原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恢复了最开始的平淡无波,就像从没遇到过谁一样,我重新走回前厅坐在纪先生对面,他已经吃饱,放下刀叉耐心吃水果,他指尖正灵巧剥着一颗硕大红提果的皮,他不经意抬眸看到我脸色僵硬,问我是否不舒服,我说没有,洗手间里有点热。 他将剥好的红提放到我盘里的勺子上,“撒谎会噎到。” 我没听清,啊了一声,“什么会什么” 他用方帕擦了擦手,“你很喜欢骗人吗。” 我将红提塞到嘴里,用咀嚼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纪先生斟了半杯红酒,何堂主此时从外面走进来,他手上握着屏幕还没暗下去的手机,上面显示通话结束,他这通电话打得可真长,他躬身在纪先生耳边说,“您帮冯小姐为难马太太的事,马总知道了,现在在金苑,正大闹场子。手下人镇不住,请您早点过去出面。” 第二十六章 名伶 纪先生将系在颈间的方帕扯下来丢到桌上,“他闹场子了。” 何堂主说是,“傍晚到的,彪哥给安排在钻石包,除冯小怜之外最好的四个头牌都给凑齐了,马总老实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进去送果盘的陪侍打了,还掀翻了酒桌。” 纪先生靠在椅背上,他颇有兴味说,“几天没见,不想他这么厉害了。还说了什么。” 何堂主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好说出口,有点欲言又止,他不露痕迹扫了纪先生一眼,“马总让彪哥把纪容恪叫去见他。” 纪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全无,他眼底凶光毕现,看上去寒意透骨,在华南都是靠着江湖地位说话,尤其混这条道上的热人,非常清楚谁的背景门道,有几斤几两,因而很少有人敢直呼他名,最不敬的也要喊一声道上的尊称大爷,马总却连请这个字眼都没用,直接开门见山让人把纪先生叫去。 席情和马太太接触比较多,因为马总包了她一阵,当时也花了不少钱捧,席情能够坐上华南首席交际花的宝座,和冯小怜平起平坐,极大关系是马总给捧起来的,他也算为了她一掷万金,但我从没有听她说马总身世背景多么牛逼,连纪先生都被压了一头。 可他这话的风头,出得可是不小。 纪先生盯着窗外愈发模糊的江景,他唇角沉下的弧度越来越大,我看他极其阴沉的面庞气都不敢喘,他静坐了片刻,起身从何堂主手上把黑皮手套接过来,戴上后一脚踢开椅子,“去会会马樟莱。” 马樟莱能走到今天,也有一部分依靠了他夫人,这也是他和马太太貌合神离双双肉体背叛对方还仍旧维持着这段婚姻的关键。 世上许多感情都是露水情缘,它虽然非常美好非常热烈,但无法长久,因为它最终将败给现实和时间。而掺杂了利益的婚姻,只要一方的利用价值还在,这条链子不崩裂,就可以一直心照不宣的持续下去。它本身感情浓烈还是浅淡已经不重要,关键在于它的存在能否为彼此带来价值,马樟莱和他的夫人就在互相利用和依靠,马樟莱需要马太太娘家的权势,只要马太太娘家一天不没落,这个位置就一天不会禅让,而马樟莱在商业界的地位也十分高贵,马太太需要一个满足她虚荣让她在贵妃圈子炫耀的丈夫,同样也需要给自己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即便私生活再如何荒唐,权衡利弊双方都会妥协。 我和姜环也是这样,我们起始于他喜欢我,渴望占有我,而我想要攀附一棵大树遮荫蔽凉,得以在华南风光生存,可以不被人看扁被人踩踏被人嫌弃,我只需要在姜环一人面前低头承欢,就可以在无数人面前昂首挺胸,这对我来说算不上诱惑,但却是让我可以非常骄傲自尊生活的途径,再冷血的人类也比其他物种多了七情六欲,三年时光让我爱上姜环,也因为他很多次弃我不顾的选择开始对这段感情质疑和失望,我有时候在想,倘若我没有失掉这颗心爱上他,我也不用在乎他的选择,会不会我仍旧过得很快乐,为了姜环做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管他对我好不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倒回的时光,也没有让一个人把心失而复的机器。 我们在乘车去往金苑的路上,何堂主又接到了场子的电话,那边语气很急促,叮咣乱响,何堂主十分冷静告诉对方稳住,容哥马上就到。 他挂断电话后,让司机再开快一些,侧身从副驾驶回过头看着纪先生说,“彪哥扛不住了,马总带人过去动手。” “动手。”纪先生的语气显然不太相信马樟莱竟然敢这么放肆,“他哪来的胆子。” 何堂主压低声音,显得有几分讳莫如深,“听说他老岳丈和马总的后台也是故交,知女莫若父,当爹的肯定清楚自己女人脾性,马太太玩儿鸭子玩出了人命,第二天就把消息递到娘家,马总后台当然要保这个世交的独女,已经到局子打了招呼,所以这案件始终撂着,估计局子那边想法就是等风波过去,再悄无声息的封掉,反正华南这片花花世界,每天风月场上都会死人,久而久之人们麻木了,谁也不会再关注。” 纪先生听明白了原委,他冷笑说,“怪不得这样猖狂。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他说着话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纪先生语气发了狠,“再退让下去,等我赶到金苑还不成了废墟,让彪子带人动手。” 何堂主听了有些迟疑,“和马总动手可他后台” “华南地界上,我说了算。”纪先生目光阴森得仿佛罩了一团寒气,从骨子里往外渗透出来,“敢在我场子撒野,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他放点血。” 何堂主只得执行命令,他重新将电话拨回去,他转达了纪先生的意思,那边彪子非常爽快的大喝一声,“操,看马樟莱早不顺眼了,就等容哥这句话干他” 彪子甚至没来得及挂断,就吵吵着叫来一群场子的保镖冲进了包房内,紧接着那边便爆发出非常剧烈的摔打声音,我吓得蜷缩着肩膀不敢动,纪先生余光扫到我的惊恐,他吩咐何堂主挂断,那声音也就随着屏幕晦暗下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继续朝前开,已经接近金苑,两边街道霓虹灯火十分璀璨,仿佛将整个华南都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天边有人在放孔明灯,缓慢从地面一点点升腾,到达半空,还在飘荡着,纪先生同样也在看向窗外,他盯着那盏粉色的孔明灯,里面蜡烛透过薄薄一层灯罩辉映出来,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像是燃烧了一簇火焰。 我看着他侧脸,小声问他,“是不是给您添了大麻烦。” 纪先生没有回答我,他仍旧专注盯着那在空中飘来飘去的灯,我等了很久他都不开口,我只好看向何堂主,他透过后视镜和我对视了两秒,冷漠移开目光,似乎不太想理我。 我想了很久也找不到能够表达我心情的话,我只能故话重提,我对纪先生信誓旦旦说,“我一定会报答您,不管用什么方式,请您放心。” 纪先生这才将头转过来,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笑着说,“好。” 车不久后在金苑五光十色的大门外稳稳停下,保镖和门童认得纪先生的私车,立刻从台阶上跑下来,走到后厢拉开车门,纪先生下去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弯腰,朝我伸出手,我扶住他指尖,任由他将我带出去,他抬起头看了看台阶上进进出出的宾客,进去的对这一晚充满期待,出来的春风满面似乎十分尽兴,一切风平浪静,没有谁带着恐慌走出。 纪先生问,“马总在里面。” 门童说是,彪哥找人招待着。 纪先生又问,“闹事了吗。” 门童摇头,“这我不清楚,我始终守在门口,倒是没听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 纪先生没再说话,他率先朝大门走去,我和何堂主紧随其后,在走台阶时,何堂主对我说,“我要不派人将冯小姐先送回庄园,里面场面乱,您看了会被吓到。” 再恐怖大概也没有那个雨夜我被人用枪抵住后脑徘徊在生死边缘更加使我惊惧,何况我清楚,纪先生不是姜环,他有更大的本事能够压制一切势力,他不会让我陷于危险,不管是出于我欠他那么多钱没还,还是他本性的道义,纪先生这个人非常神奇,他不言不语只要往那里一站,你就会觉得充满安全感,仿佛天塌地陷,他在旁边也可以安然无恙。 他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能够逼慑一切。 上一次到金苑是席情带着我从二门进入,所以我没正儿八经看到这边环境,加上心里发慌,匆忙去,迷糊走,我怎么被纪先生救下我都不清楚,更别提开眼界。金苑大概是整个庞大的华南最让人看透高低贵贱之分的场所,如果说它对于趋炎附势过分的追捧,倒不如说在纪先生经营下它如幕后老板一样十分真性情,十分坦率,敢于暴露它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求,就连走个门儿都要分出档次,按照身份和财势,区分一二三级。 像纪先生和武三爷那样的人物,当然是走一门贵宾通道,其次的一些商人政要,就要屈居二门,毕竟金苑是道上人开的,一切都以这群混江湖的扛把子为尊,而至于三门,就是一切有钱的暴发户,叫不上名号的土大款走。 二门三门对着电梯和广场,只有一门正对着金苑金碧辉煌的大厅,所有灯光都是金黄色,犹如皇室宫殿,尊贵得无与伦比,我跟着纪先生从一门进入后,我才明白人们口中总说人间天堂死了也不枉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金苑高贵得令人痴醉,它每一个角落都精致得美轮美奂,仿佛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打磨才铸造而成,喷泉池后方高墙之上挂着五个女人的相片,是类似海报的模样,都穿着各色的开衩中款旗袍,脸上遮盖了一半的面纱,每个女子脸上万种风情,头发仿若青丝一泻千里。 我一眼认出了挂在正中的冯小怜,只有她才敢穿黑色旗袍,并且穿的那样明艳秀美,高贵不可方物。她眼睛上遮盖着白色面纱,嘴唇叼了一瓣玫瑰,右脸颊描摹着一朵黑色梅花,我觉得她是一个能够令女人也肃然起敬的名伶,在波诡云谲跌宕起伏的华南,倾倒了多少王公贵族,席情和她比,就少了几分高贵,她过于艳丽热烈,好像有钱就可以得到,而不像冯小怜,清高得恨不得骂死她,又舍不得。 我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纪先生,我总觉得他和冯小怜有故事。 第二十七章 是谁醉在他眼睛里 彪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斜靠着一堵墙壁,正用黝黑的打手摩挲下巴,何堂主喊了声彪哥,他立刻抬起头,在看到纪先生时,他从那边迎上来,纪先生停住脚步看了眼就在前面的钻石包,里面没什么动静,彪子说,“马总带来的人打伤了场子七个保镖,刚消停下来。” 彪子一脸愤愤朝地上啐了口痰,“您没直接让干,我嘱咐他们留心,光防守没进攻,那帮孙子下手真玩命,马樟莱是横了” 纪先生抿唇没说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彪子带他进包,仗胆的人到了,彪子气势也起来了,没刚才那么萎靡不振,他架着手臂一脚将门踢开,里面灯光不亮也不暗,房间每个墙根角都站着保镖,茶几左面坐着两个女人,都执了满满一杯红酒,修身旗袍遮不住圆润的膝盖,香艳而不媚俗。前面歌台上站着两个,在我们进来后才停止了歌声,她们都长着鹅蛋脸,眉目精致出挑。正是大厅海报上除了冯小怜之外的那四个头牌。 她们看到纪先生如获大赦,每个人强颜欢笑的黯淡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明亮,纪先生从进来就把目光定格在了正当中沙发上坐着的马总身上,他坐姿就很威武,好像是华南头号大爷似的,恨不得摆成个大字,何堂主在眼前摆了下手,“你们下去。” 四个女人立刻丢掉手上的麦克和酒杯,相继走出去,纪先生带着我坐在沙发上,他们谁都没和对方打招呼,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坐下面无表情。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大概三五分钟,马总也没客套,他操着一口华南本地口音,“我今天来找纪先生,是奔着我内人在华盛的事。她得罪的是金老板,我也一直在走这方面的门路,结果不想半路杀出纪先生,下手这么狠,逼得我内人娘家不得不搬出李老爷子这个大后台,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没有伤害到纪先生的利益,又不是在您场子里,何必多管闲事呢。” 马总开门见山态度还算可以,没有过分狂妄,并不像彪子对何堂主在电话里形容的那样不可一世,纪先生也是伸手不打笑脸客的人,他自然也没有太强硬,他探身从茶几上拿了一片西瓜,转手递给我,我愣了一下没去接,他对我说,“晚上吃咸不渴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马总目光越过纪先生脑后看了我一眼,“冯锦。” 我本能答应了一声,他笑得耐人寻味,“不在华盛发你的牌,到金苑给纪先生当贴身小蜜了” 他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纪先生没搭理他,仍旧举着那块西瓜,我说有点渴,他把西瓜再次朝我拿近了一些,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冰爽清甜。纪先生看着我将那块西瓜吃的差不多,他问我还吃吗,我还想吃,可我觉得太没出息了,给他丢人,我摇头说饱了,他这才坐回去,搓了搓指尖的红汁,“马太太没有伤害到我,可她伤害了别人,谁的命都是命,这个世道不管怎样变,该承担的东西,是怎样也跑不掉的。马总清楚我,混了这么多年,就喜好管个闲事。” 马总阴着脸,从保镖手里拿过烟斗,他往烟袋锅里塞了一把烟丝,点燃后吸了一口,可能觉得味道不对,抬手就对着点烟的保镖砸了一拳头,那名保镖根本没防备,被硬生生打中了鼻梁,他闷嚎一声,捂着脸朝后跌跑了好几步,有同伴想要搀扶他,可看到马总满脸的煞气,也都望而却步。 “兔崽子,以为我是好惹的什么破烟丝都敢往我锅里塞,我看不出来,我他妈还抽不出来吗” 那名保镖靠着墙壁躬身,疼得直冒冷汗,额头已经潮湿一片,看来马总下手极重,连保镖那么强健的体魄都扛不住,这样说他大概不是商人起步,也在道上混过,否则有不了这样身手和架子。 纪先生指尖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他看完这场杀鸡儆猴的好戏,忍不住闷笑出来,“马总别牵连无辜,有什么不妨直说。” 马总听到纪先生吐口,他再次勾了勾手指,另外一名保镖走上来,掏出一个金锡箔纸的烟盒,马总抽出一根含住,保镖跪在地上为他点着,他先没抽,而是看着纪先生,“纪先生在华南独大,江湖五杰除了武三爷最年长,混得时间久,还能勉强在纪先生这个后背面前说得上话,其他人你放都没放在眼里,不该插手的事也插了,不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到现在轮到了我头上。纪先生没想过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吗,逞能的下场大多不好,我夫人的父亲,可牵连着后头那位大爷。” 纪先生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他盯着前方播放歌舞的大屏幕,不知道是谁按了静音,灯光不停闪烁,包房内堆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这气氛十分诡异。 “马总护妻心切,是出于利益,我也有我想护的人,是出于风月。这件事我不管,我便失了信,可我自己不想管行,要是迫于淫威不得不屈服,从此以后纪容恪三个字,谁还会放在眼里。马总自己站稳当的同时,也不要推倒别人。钱大家一起赚,美名大家也一起担。” 纪先生虽然没提及我,但马总何其精明,从看到我进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他用牙齿咬住烟蒂不松开,吸咬了一口烟雾,直接吞咽下去,从鼻孔又返上来那口气息,“这条道上还听说愿意为鸡出头的,纪先生可不要毁在女人手里。” “鸡在哪里。” 纪先生也叼了根烟,他吸烟的姿态比马总要痞气许多,就那么斜叼着,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鸡不在马总家里养着吗。” 马总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也喜欢宠物,不过我养的是一只幼虎,马总喜欢养鸡养鸭,而且养的品种都不重复。可马总听说过鸡瘟吗鸡瘟轻易不会爆发,可一旦爆发,这跟头栽了就不轻,少则倾家荡产,多则性命无存。” 纪先生话说得高明,可我听懂了,马总当然更懂,他黑着脸吐掉烟蒂,一脸凶气说,“纪容恪,我没和你东拉西扯。你不用指桑骂槐暗讽我,你过去在风月场里什么德行,我也心知肚明,都是不干净的人,别在你场子里闹得颜面无存。” “你还知道这是我的场子。” 纪先生脸上笑意全无,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收敛得无影无踪,“马樟莱,知道这是我纪容恪的地盘,你他妈还来撒野。”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按倒了一个酒瓶,他五指扣押在上面,一点点收紧,我看到他背部泛起一片惨白,根根青筋像是要爆炸一样从皮肤内凸显出来,接着便是砰地一声,酒精搀杂着无数浓稠的泡沫从杯口和杯身喷溅出来,所有站在在茶几四面八方的保镖都遭了殃,溅得脸上身上都是白沫,我看得瞠目结舌,纪先生竟然徒手捏爆了一个玻璃酒瓶,空的还不算难,有力气就可以做到,然而里面满是液体,这就要费更大力气,挤扁那膨胀的气压,浪费手劲的同时更加考验腕力,纪先生属于偏白瘦的那类男人,看上去没有健硕到令人害怕,可他力气真不小,面不改色就捏爆了酒瓶,似乎压根没怎么耗费气力。 马总也被纪先生不声不响的举动震慑了一下,他坐在那里盯着地面一片狼藉,而守在外面的保镖听到声音后,齐刷刷闯入进来,迅速包围住了马总和他一群手下,纪先生从沙发上坐起来,我见状立刻绕开茶几跟到他身后,他转身居高临下俯视马总,后者也仰面看他,两个人一站一坐用气息对峙了片刻,最终马总先开口说,“纪先生要动武。” 纪先生扬着下巴看他不语,马总吸了口气,他语气放软了一些,“我无意和纪先生为敌,是你步步紧逼不依不饶,我太太这点事,你咬着不放未免太不道义。” 纪先生忽然反手揪住我肩膀,一把将我搂过去,我被他强制性禁锢在怀中,我没想躲,他可能以为我会挣扎,所以钳制得没有一丝缝隙,完全是贴合的,我就那么直愣愣靠在他胸口,我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他滋长出来的青硬胡茬,可我不抬头也看得到,那一片模糊青黑的轮廓,透着强大凛冽的男人味。 马总见状不再询问什么,他嘬着腮帮子用舌尖使劲舔了舔牙床,“看来这点面子你是不打算卖给我。” 他用手挑起我下巴,忽然朝我脸压下来,我以为他要干什么,我本能把头向后仰,整个身体都绷得直直的,他嘴唇在距离我鼻尖约摸半寸的位置停下,我能嗅到他呼出气息夹杂的浓郁烟味,纪先生眉目染着一丝醉态,可他分明没喝酒,我在想那是不是我的醉态,是我醉了,所以看谁都像是喝了酒。 他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马总说,他张开的薄唇一点点蹭过我沾着汗渍的鼻尖,他舌尖太柔软,也太温热,以致于我整个大脑都是空白,成了一潭软泥。 我混混沌沌的听到纪先生说,“我得把该办的办了。马总不成全我的风流吗。” 第二十八章 心肝宝贝 在纪先生和马总陷入不可调和的僵持之中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踢开,不错,是踢开的,惊得包房里每个人都一怔,全然没有丝毫畏惧和尊重,就像闯自己家一样,所有人都朝门口看过去,踢门的竟然还是个女人,她侧身逆光而立,身姿十分窈窕玲珑,她倚靠着门框,手上拿了一把白色羽毛蒲扇,正有一下没一下搁置在胸口摇晃着,她懒懒张口,语气又尖又硬,“哟,我当谁呢,敢请是华南无所不能专捡学生妹玩儿的马总呀,这在我场子里玩儿了姑娘钱也不给,还堂而皇之坐着,是他妈等我栽面儿呢我送进来的可是五大名伶,你以为乌鸡白凤丸啊” 商姐说完话娇俏的柳眉一竖,煞气毕现,她反脚将门狠狠一踢,砰地一声,那堵墙都好像晃动起来,随时会坍塌将这些人全部掩埋闷死。 我还真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商姐,力气这么大,怪不得和席情一言不合撕逼都没输,把席情头发连着一块好大的肉皮都扯了下去,差点发炎感染,纱布缠了俩星期才解开,席情此后一提起商姐恨得牙根发痒,席情那时候正钓一个老子身家过亿的富二代,眼瞅着就到手了,因为商姐打破了脑袋,根本不敢露面,后来便宜了赌场另外一妞儿,席情当时还挺喜欢那阔少,长得不赖,又有钱,所以这梁子就和商姐结下了。 她甚至连商艳这俩字听都听不得。商艳是商姐闺名。 都说商姐到泰国请法师下了降头,暗地里有小鬼庇佑着,法力高,蛊术特别邪门儿,是降头里最恐怖代价最狠也最有效果的一种恶鬼,传得最厉害时,还有人说亲眼见到过她大半夜走马路上后头有鬼影跟着,一蹦一跳的。 商姐牛逼到在华南折腾出花样来都没人敢办她,也就纪先生在道上地位太高,压了她半头,她才会低眉顺眼为他场子鞍前马后,当然纪先生也真没亏待她。 除此之外其他人想在她面前说上话,得看商姐心情。 马总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盯着从门口进来的商姐,商姐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玻璃碴,她直接朝马总身后的保镖冲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操你个小兔崽子,我商艳的场子,你他妈也敢砸” 那名保镖被打蒙了,呆愣站在那里捂着脸,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他意识到自己背了黑锅,他张开嘴说,“是纪先生。” “放屁当老娘傻逼啊纪先生砸自己的场,他有的是钱也不会拿自己生意糟蹋着玩儿。” 她一边说一边瞥了马总一眼,“倒是马总,口袋里揣着几十万打底的白金卡,连基本的出台费都掏不出来。我混迹花场二十年,到今天不敢说稳坐华南头把交椅,可我商艳谦虚点自己排第二,就没人敢叫第一,竟然我见识还不够,就没见过给脸不知道要的。” 商姐说完一把推开那名保镖坐在马总对面,她从自己手包里取出一盒女士香烟,叼在牙齿间点燃,马总看到这样一幕,他也有些错愕,但随即反应过来,他非常圆滑对商姐笑了一声,“商经理这么大脾气,是谁惹到了我们华南的大美人。” 商姐把烟雾直接朝空中啐出去,像吐痰那样,“马总可真会玩儿,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演得炉火纯青。” 马总说,“场子是我砸的。但我来就事论事,纪先生要办我太太,商经理也是混江湖的人,道上女人比男人更讲情义,这点人道不会不讲。” 商姐叼着烟嘴上含糊不清说,“马总要保自己老婆,容哥也要讨好他的新欢,每天男人女人那点骚浪事没完没了,难不成以后全华南的男人都跑到我场子砸一通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商姐越说越不痛快,她把还点着的烟直接撅成了两截,往地毯上一丢,烟头还在燃着,烧了地毯上一丛毛,空气内有一丝焦糊的味道,我对这个味道很敏感,在我的嗅觉里和汽油差不多,闻一下就会恶心,我捂住嘴硬生生咽回去,但那味道还在继续,蔓延到每个角落,烟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旺盛,我扶住纪先生肩膀躬身吐出来,所有人都因为我突然的反应而看向我,纪先生蹙眉扣住我肩膀,他用力撑住我身体使我不至于滑下去瘫倒,我吐了一会儿,可那味道迟迟不散去,我只好指了指门口,纪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他拖抱着我将我带出包房,用方帕擦拭我的唇角,我其实什么都没吐出来,就是干呕,晚上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从胃口里返上来,干呕更难受,折磨得五脏六腑都搅起来,我不怕疼不怕痒,也不怕热和冷,但我怕穷,怕死,怕汽油和烧焦的味道,从小就是,不是心理作用,是真的会有巨大反应,发自内心的排斥和畏惧。 等到我从那阵无与伦比的难受中缓和过来后,我扶着墙壁站起身,纪先生眼神内有些担忧问我需不需要看医生,我说不需要,一直以来的老毛病,都习惯了。 纪先生并不接受我的说辞,他非常果断说,“稍后叫医生到庄园诊断一下。” 我难开口不识好歹反驳他的美意,只能勉为其难沉默答应。 我堵在门口,纪先生深深看了我一眼确定我没大碍又重新走回包房。商姐抱着双臂踩灭了那颗烟蒂,她对马总笑说,“马总要是长了眼睛,就该知道纪先生这次收不了手,心肝宝贝呕几口他都紧张成这个样子,她张口求的事,纪先生怎么有办不到的道理。”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拍了拍马总肩膀,她动作很自然,我很惊讶马总并没有脸色难看,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沉默,商姐弯腰将唇凑到马总脸颊旁边,她声音不小,没打算就让他一个人听见,只是姿势十分诱惑,她修长食指就按在马总凸起的喉咙上,仿佛稍微用力,就可以致后者于死地。 “容哥要是今天不讲道义,马总以为自己还出得去吗,到金苑撒野就是活腻歪了,华南最规矩的地界,就在你脚底下,容哥面前不敬,马总你头一个。这面子也要了,趁着还没惹恼容哥,我劝你见好就收。” 商姐最后一句话是一字一顿咬着说出来的,马总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再度归为寂然。 商姐起身捻了捻指尖,她转身走回纪先生身边,她扫了一眼扒住门框看这一幕的我,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哥风流,天下皆知,冯小姐细皮嫩肉的,把容哥这颗不服老的心都勾活了呢。” 商姐白笋似的指尖在纪先生胸口画着圈圈,纪先生握住她不断作乱的手,放在唇上贴了贴,他笑着说,“我还没到不惑的岁数,在你嘴里就糟得见不起人了。” 商姐盯着纪先生虚虚印在自己手背上的唇,“容哥心里喜欢,哪怕十八那么嫩,也照样下得去嘴吃,你们男人啊十个里面九个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纪先生把玩着商姐白嫩的手,他盯着她指甲盖上粘贴的一层紫色胶贴,慢条斯理说,“你都看明白的事,马总却还来要挟我放他人情。” 商姐啐了声痒,她把手从纪先生掌心抽回来,搭在锁骨上轻轻点了点,“有人真精,有人装精,纪先生是既能真,又能装,精得登峰造极,占便宜都占得有水准,别人当然比不了。” 纪先生笑而不语,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有些按捺不住的马总,随后抬眸给递给商姐一个眼神,商姐站在原地抻了个懒腰,“不管是谁,再砸了我的包房,祸害了我的姑娘,我他妈跟谁没完,不卸下一条胳膊给我当赔礼,华南是黑是白咱走着瞧” 商姐撂下这句狠话后,她扭摆着极其丰满的臀部从包房里出来,她经过我旁边微微顿了顿,我本能觉得发怵,立刻贴着墙壁站好,她摸着下巴打量了我片刻,不知道是觉得什么,忽然意味深长笑出来,“容哥从前喜欢玉女,就那种像清水芙蓉一样的姑娘。” 她说完再次甩给我一个眼神,便扬着下巴离开了走廊。 我愣了许久,商姐像是忠告我,又像是在暗示,可一时片刻我猜不透彻,在这个时候包房内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马总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盯着喝酒的纪先生,“你有你的把握,我也有我的筹码。港口大不了我不要了,损失多少我心甘情愿。” 纪先生满不在乎抿了下沾满酒渍的薄唇,“马总最好连夫人也别要了,这一分薄面,恕我实在难给。” 马总冷哼,他将酒桌上的瓶子狠狠一撂,“明明可以瓦全,何必玉碎。纪先生倘若是喜欢女人,我送你十个八个,只要你开口提,我保准满足。” 纪先生执杯迎着灯光旋转着,里面的液体每每倾到杯口快要溢出来时,他又立刻将腕子收得平稳,他不急不缓的态度让马总拿不准,又难免涌出希望,“商艳人脉广,风尘里手段一绝,纪先生有她镇场,金苑日进斗金。钱你不在乎,地位你也有,过自己的日子不是很好。何必做慈善家,去得罪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呢。冯锦背后什么都没有,纪先生可不要被她蒙骗。” 纪先生仍旧没有理会他,他唇含住杯口将剩余的酒都饮下,他张嘴哈了口气,似乎是太过苦辣,眉目也蹙了蹙,马总立刻从果盘内用镊子夹起一颗话梅递到纪先生面前,纪先生看了看,他抬起手朝话梅伸过去,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又避开,他手摸住镊子的边缘,往远处一推,“金银易得,我不在乎。马总送我十个女人,我偏只想要外面站着的那一个。” 第二十九章 你怀过孩子 马总留下一句你会后悔,便带着那群保镖率先离开了包房。 纪先生站在原地又抽了根烟,灯光十分昏暗,他手挡住了鼻唇,我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透过烟头一点红光看到他眼睛是眯着的,缝隙里面目光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过去打扰他,直到他吸完后自己走出来,何堂主询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去,请顾医生过来。 我听保姆提到过顾医生,他是纪先生唯一信任的不属于他手下的人,纪先生没有朋友,他说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个词语,只有暂时利益融合的人,同事和同学三种非血缘关系,我说人终归是要有朋友的,他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无法想象连一个能够真心以待的朋友都没有,那样的人生多么荒寂。 顾医生任职于国外一家私人医疗机构,直属于皇室贵族,他是高价特聘过去的,医职为副院长,他在医学方面的造诣十分浓厚,医术精湛,可他从不为贫穷的百姓医治,他的手术台上永远都是贵族和政要。 我觉得这不是冷漠和无情,而是一种信仰,毕竟贫穷的人有办法摆脱贫穷,他不该得到无止境的施舍和同情,顾医生残忍,可他活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该跟随什么。 他只有每年夏季才会回来,他受不了寒冷,一点冷都不行,据说气温低于二十度他就要穿保暖衣,所以当国外是冬季时,他都会回国住两个月,等开春了再飞回去。 顾医生也是一个十分冷淡的人,据说他同性,在国外有同居伴侣,但到底是传言还是真的,谁也不清楚,毕竟都没看到过他出双入对的场景,社会对于高贵的人很宽容,但流言对于优秀的人很吝啬。 我默默掐算了一下,顾医生在国内呆不久了,因为下个星期就是立秋。 我们一路沉默,谁都没有说话,汽车内安静得诡异,何堂主低头看平板阅览股票数据,司机塞着耳机开车,就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觉得特别尴尬。 我原本想找个话题,可纪先生闭着眼睛,我也不知道他睡着了还是醒着,不敢冒昧开口惊动,就这么一路尴尬熬到了回庄园。 保姆以为我们会居住在外面,已经睡下了,听到开门声才从二楼下来,她穿着睡衣双眼惺忪,手上拿着一个手电筒,她从楼上跑下,将所有壁灯都打开,询问我是否用宵夜。 我转身想问纪先生,可我忽然想起来他入夜不用餐,我摸了摸肚子,我想吃,但我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毕竟已经很晚,我刚想说不饿,纪先生在这时脱掉西装丢到沙发上,他背对着保姆说,“去熬点粥。” 保姆答应了一声,也不再等我回复,转身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炉将门关上。 我知道纪先生看到了我摸在胃口上的手,和一脸想吃又不敢说的纠结,我站在原地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他没有理我,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养神。 何堂主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吸烟,顺便等候正在赶来路上的顾医生,外面夜风不冷不热,从落地窗吹拂进来,将客厅的白纱摇摆起来,静静飞舞着。 保姆很快将粥从厨房内端出来,她拿了一副碗筷,摆放在餐桌上,我凑过去嗅了嗅味道,粥很香浓,里面放了肉丁海参,气息喷发时我腹腔里饿的感觉立刻更加浓烈,我坐好搓了搓手掌,保姆为我盛好,然后站在旁边看着我吃,询问我怎么样,我喝了一勺那味道简直是人间天堂,我点头说棒极了,她笑着说冯小姐喜欢就好,还怕不合您的口味,遭到先生怪罪。 她一说先生,我想起来了纪先生,我回头招呼他过来尝,他仍旧一动不动,保姆对我说,“先生在不十分饿的情况下,基本不怎么吃夜宵,这是他的习惯,昨晚陪您吃西餐已经是难得破例了。” 我喝了半锅粥,险些撑破了肚皮,到最后我还想去盛,保姆按住了我的手腕,她说,“粥粘稠,冯小姐已经喝了太多,明天再吃吧。” 我将伸出去的手悻悻收回来,我扫了一眼都快见底的粥锅,我也觉得自己吃了太多,我有点臊说,“您做的太好喝了。” 保姆把粥端下去清洁厨房,何堂主从外面推门进来,他对纪先生说,“顾医生到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探头去看,何堂主让到一侧,把门口的道路空出来,我还没有看到人,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气息,很浓,被风卷着涌进来,铺天盖地的砸进鼻子里,我呛了一口气,几粒米粥从胃口返上来,卡到了喉咙,我又赶紧咽了回去。 走进来的男人十分高大,个子比何堂主还要再冒一点,他头发是栗色,有一层薄薄的刘海,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比纪先生显得年轻阳光一些,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很不健康,身上穿着长过膝的雪白医袍,衬托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他和我认知里的医生外貌大相径庭,我觉得他更像一个模特,一个非常张扬削瘦的时尚人士。 何堂主接过他手上超级大号的医药箱,朝里面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医生看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认识我,只朝我微微颔首,算作礼貌,然后直接经过我旁边走到沙发前,俯身用拳头砸了纪先生肩膀一下,后者这才懒懒睁开眼睛,毫无诚意说,“辛苦。” 顾医生被气笑,“既然知道我辛苦,还这么晚让我过来。” 纪先生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打哈欠,“没办法,谁让你还没走,你走了,我不就找不到人。” 顾医生骂了句无赖,他蹲在地上将纪先生的手抓过来,垫在膝盖上,他诊了诊脉,又扒着纪先生眼睛看了看他的眼白和眼脸,纪先生十分配合,他脸上浮着笑意,任由顾医生摆弄了一通,顾医生找何堂主要来箱子,何堂主刚想告诉他什么,纪先生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止住了他。 “多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 纪先生思索了一下说,“很久。” 顾医生说,“进房间脱裤子我看看。” 纪先生一脸淡定,“想得美。” 顾医生被这句神回复怔了一下,他非常无奈,“你还真把我当同性恋了。谁愿意看一样。” 他用手在纪先生胯部按压了几下,问他什么感觉,纪先生说很好,顾医生问,“很好是什么意思。” 纪先生笑得满脸痞气,“如果你是女人,再用力一些我会觉得很好,但现在我觉得很恶心。” 顾医生干脆将手收回来,他冷笑说,“你是憋得,诊断完毕。” 纪先生饶有兴味的点头,“感谢顾医生的胡言乱语,不过你诊错了人。” 何堂主朝顾医生背部说,“纪先生您过来给冯小姐诊治。她昨晚呕吐很严重。” 顾医生从地上站起来,他看了看纪先生笑得十分愉悦的脸庞,“纪容恪,你怎么这么损。” 他自己说完也觉得好笑,他转身看我,向我介绍他名字,他说他叫顾温南,连名字都很怕冷,我说我叫冯锦,他有一丝讶异,他看向纪先生,“冯锦就是她。” 纪先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我觉得十分茫然,我也不是名人,这有什么好惊讶。 顾医生将听诊器塞入耳朵里,抬手让我坐下,他把一个冰凉的铁片从腰腹位置探入进来,一点点往上游走,每个位置都没放过,他又给我诊脉,诊了很久,最后拿出一个小型的电子器具,征询我意见是否可以进房间私密检查,我说可以,我跟着他进入一楼一间客房,我平躺在床上,他用被子盖住我,露出两条腿和胯部,他是专业医生,我是会有些尴尬,但也不会质疑他的要求和动作,他把器具探入进来,在里面转动检查,他盯着屏幕显示出的构造和影像,看了好一会儿,他取出器具用酒精消了毒,对我说可以了。 他率先走出房间,我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又把散乱的被子铺叠整齐才出去,顾医生正和纪先生结束了对话,何堂主脸色很奇怪看着我,纪先生也同样讳莫如深,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得了什么绝症,顾医生将药箱背在肩上,他转身看到我出来,对我笑着说,“没什么,注意调理不要贪凉,当时没有及时进行刮宫处理,等到冯小姐以后有孕育孩子的打算,提前到医院做统筹检查。” 我觉得一头雾水,我有一些字眼没听清楚,我正打算问问,可纪先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沉声吩咐何堂主送顾医生离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将大门合住,纪先生站在那里沉默看我,客厅内空空荡荡,连气氛都很诡异。 他看了良久,忽然问我,“你怀过孩子。”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我彻底打入冰窖,我呆愣在原地,颤抖着嘴唇久久发不出声音。 我是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和姜环同居的第二年,我们一向措施做得很好,只偶尔在我安全期才会卸下那些束缚,可没想到就发生了意外,当时怀了四十多天我才察觉,我想要生下来,毕竟女人对于自己骨肉总是有超乎男人的在意和心疼,可姜环不允许,他说还太早,我们结不了婚,孩子生下来有在赌场工作的父母也会十分危险,等到他赚够了钱,我们再生。 我最终决定听从他的安排,当时姜环正被一伙另外赌场的恶势力围堵,是他自己惹得事,金老板当然不会出头管,发哥也帮不上忙,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出门回家都很谨慎,生怕遭了对方跟踪暗算,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敢去医院,就在楼下的妇科诊所买了一些打胎药,自己在家里送走了那个孩子。 当时我躺在浴缸里,流了许多血,孩子还不成型,从下面溢出来的都是一滩滩血水脓包,姜环虽然是男人,可也被那场面震慑住,他几次硬着头皮要进来,都在靠近了几步后又退回去。我咬着毛巾忍受那份像要把骨头敲碎了的巨痛,直到我彻底熬不住晕死过去。 那个撕心裂肺的下午是我人生最最惨淡的时光,姜环对我承诺他会好好照顾我,会娶我,会对我至死不渝。 可这些我永远不想再记起来。 如果不是顾医生,我其实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这件事。 我用手捂住脸,很小声说,“我不想提。” 纪先生缓慢朝我走过来,他用一条手臂圈住我肩膀,他嗯了一声,“好,不提。” 第三十章 给我洗澡 我觉得自己太卑微太平庸,甚至有一丝肮脏,在纪先生面前。 他的强大高贵,睿智成熟,都让我自惭形秽,我觉得靠近他都是一种亵渎和侮辱。 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不光彩的过去都抹掉,抹得一干二净,让我可以直面他的脸,可以凝视他的眼睛,说每一句话。 我蹲在地上,他就一直站立陪我,我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我脚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他终于伸出手将我强制拉起来,任由我怎么向下坠,他都不肯送掉我,他到最后使用了蛮力,活生生将我扯住,我跌撞在他怀中,他低下头看我,“孩子是姜环的。” 我咬着嘴唇,他眼睛里有漩涡,很巨大凶猛的漩涡,旋涡里有刀子、枪剑、银针,烈火,把我无法遮掩的过去搅得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我说是,他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我后背,“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提起。” 那晚我和姜环不欢而散后,他就再没出现过,我也没去过赌场,我们并没有可以见面的渠道或者理由,但我许多衣物都还在我们共同居住的那套公寓里,我给他打过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方便把东西打包给我,他在电话里十分冷淡,让我自己去拿,我说我已经丢掉了钥匙,他留下一句那我没有办法便直接挂断。 我那些衣服都不贵,没一件牌子货,加起来不超过几千块钱,最新的也穿了一年半载,我索性没再为这点事求他,我直接办理了银行卡挂失,买了一些换洗的衣服,暂时居住在纪先生的庄园。 但我没放下要去打工还钱的念头,我始终留意一些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也到了中介公司找房源,但工作没定下来我也很难租一个住处,总不能距离太远,要先定下我的工作地点。 我唯一的道路就是回卡门宴,除了干回老本行,我找不到自己还能胜任什么高薪职业,最开始脱离赌场我想过重头开始,将自己身上所有污点都一点点洗白,这个圈子太乱了,想保平安最好不去涉足,但很多发生了的事怎么是轻而易举就能抹杀的,在世人眼中我永远摘不掉那些标签,何况这么多债压着我透不过气,我能等到天荒地老,纪先生未必肯宽容我那么久,他肯,我也不能真的拖。 来钱快的无非就是风尘场所,比赌场竞争大,可也比赌场安全,我也有经验,只是去哪个场子一时半会儿很难抉择。金苑和卡门宴都是华南最顶级的夜总会,可金苑是商姐的地盘,她挖过我,当时我在卡门宴正风光无限,直接给回绝了,她没说什么难听的,可我清楚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何况金苑压着冯小怜和四大名伶,我想单枪匹马改朝换代很难,纪先生捧着冯小怜,她掉不下头牌,我去了也只能屈居人下。 卡门宴是我老东家,我和霍老板关系还行,上上下下当初也都打点得不错,到那边不敢说重拾辉煌,最起码做个顶级红牌我胜券在握。 我想和纪先生讲清楚我的计划,并规规矩矩签署一个还款协议,以分期的形式按月偿还部分,可我迟迟等不到他回来,我打过去电话都是何堂主和彪哥接通,告诉我纪先生在办事,不是很方便,等空闲回我,可我也没等到过电话。 一连过去三天,直到第四天晚上,我从客厅关掉电视正准备上楼睡觉,庭院外忽然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我顿在原地,盯着黑下去的电视屏幕,保姆从厨房探出头看向门口,她笑着喊了声纪先生,眼睛里都是喜悦,我这才确认不是梦,不是幻听,而是真实的。 纪先生带着何堂主从外面进来,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一边走一边脱掉西装扯下领带,随即坐在沙发上无比疲惫的喘息着,何堂主吩咐保姆煮一壶新鲜温热的咖啡端上来,保姆转身要去,我立刻拦住她,我看了一眼用手盖住面庞的纪先生,“晚上喝咖啡对身体不好,我给您煮一锅鲜牛乳。里面加一片苇叶,味道不会很腥。” 纪先生没有说话,我就当作他默认,我转身进入厨房,从密封的储藏罐里取出浓稠的鲜牛乳,倒入小锅中加热直到煮沸后,才放进去一些蜂蜜和砂糖,这样口感不会特别甜,纪先生对于甜食比较排斥。 我端着杯子到客厅,何堂主拦住我,他晃悠了一下杯子,杯口溢出几滴奶,他用指尖蘸了抹在唇上舔了舔,等了半分钟没有任何不适,他才松开我的手,允许我送过去。 我蹲在纪先生面前,“您可以试试,如果觉得不好喝,我再换另外的做法。” 纪先生睁开眼睛,他瞳孔内有不少血丝,应该是睡眠很差,下面眼窝有些塌陷,他单手接过杯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味道,可能觉得还不错,小口抿了一点,细细的咂着滋味,他全部咽下去后,微蹙的眉宇终于全部抚平,他张开唇大口喝掉半杯,何堂主和保姆都非常惊讶,因为纪先生平时绝不喝纯牛乳,他受不了那个口感,但晚上喝一杯比加工后的牛奶更加有利身体,我做不了其他事,这点举手之劳总可以钻研,我尝试了很多祛除腥味的方式,唯独苇叶最有效果。 纪先生喝完脸上的疲惫舒缓了许多,他眼含笑意看着我,“你对厨房里的事也很聪明。” 我说,“基本饭菜可以做,但味道不好,我不太喜欢钻研,之前是填饱肚子,现在是愿意为纪先生去学,我觉得纪先生品尝的那一刻,我心里很满足。” 他挑了挑眉梢,“哦真心话吗。” 我点头。 他笑得更加愉悦,“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讲给你听。” 他朝何堂主示意,然后继续低头去喝牛乳,何堂主对我说,“马太太那边,今天有警方去进行调查,目前被关押在市局,如果不出意外,她大约是出不来了。” “而且这个意外我不会让它出现。”纪先生笑着咂了口牛乳,他薄唇上蒙了一层奶渍,看上去十分诱惑,“马太太娘家和马樟莱都在打点一切门路捞她,我用三天时间先于他们打过招呼,凭借我在华南的人脉,已经将路封死,我不能保证她一定杀人偿命,毕竟法律也存在一些可趁之机的漏洞,但最起码,我会让她付出一定代价,到此为止,你的三个要求我都满足了。” 我无法形容这一刻我心里的澎湃和激动,我没想到纪先生这么迅速,更没想到他为了履行对我的承诺,如此铤而走险得罪了这么多人,他已经做到了最为重要的两点,救席情性命,为我赎身,淳淳的死,我想过放弃,因为太难了,他一个底层挣扎的鸭子,贫民百姓都瞧不起,何况对他下手的是巨贾官宦,死了也是白死,金老板连赌场监控都毁尸灭迹了,警方原本就懒得管,更是死无对证,如果不是纪先生一诺千金追究到底,换任何人都会向这份艰难妥协。 而对于我,通过这件事我彻底明白贫穷贵贱到底有多么悬殊,我一辈子都办不到的事,他只用短短不到十天就办得如此果断漂亮,这是社会现实屈服在权势铁蹄下最好的证明。 我对纪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我说了很多声谢谢,直到最后我喉咙哽咽住,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我捂着脸转身冲进一扇门里,在漆黑的房间内嚎啕大哭,我没有崩溃,我是喜极而泣,我希望这样的泪水可以像洪水般淹没我,那这世上就不会存在不公与黑暗。 我此时特别想去淳淳的墓碑前,我更想立刻告诉席情,我做到了,虽然我要用漫长的时光去偿还纪先生的恩情,但最起码我报了这份仇,用贫贱和卑微给予了高贵最有力的沉痛一击。 我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里哭了多久,好像这三年混迹风尘的委屈和压抑都爆发了,我肿着眼睛推门出来时,客厅空无一人,只还亮着一盏微弱的台灯。 我往二楼走,书房门紧闭,上面封了锁,主卧门打开,床上放着一件浴袍,我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从最里面的门里传出纪先生的声音,他闷闷的说请进。 我之前从没进过他房间,所以不太了解内部构造,加上我心情太雀跃,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我根本没去思考什么,直接就推开了那扇门,我张口喊纪先生,最后那个生字还没发出,我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整个人呆在原地。 这竟然是一间浴室。 这个庄园里到底有多少浴室 纪先生赤裸身体一丝不挂背对着门口,他头发湿漉漉的,被白光照耀得又黑又亮,他踩在满是水的浴缸里,正将手上刚脱下的黑色内裤往头顶架子上放,他修长双腿和手臂都伸展开,周身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 分明是模糊一片,但不知怎么了,他身体每一寸肌肤我都看得很清楚,狂野的,性感的,张扬的,就那么毫不遮掩的暴露在我眼前,我想一定是温度太高,才会热得人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除了姜环,其实我还见过很多男人丑陋的身体,只是没有这么彻底,他们在包房喝多了酒,都会搂着公主小姐出尽丑态,高兴了解开皮带拿着麦克想跳就跳,那场面太滑稽也太恶心,可纪先生的完全不同,他只是一个轮廓分明的背影,就足够令人难以自持。 他缓慢坐下,将身体浸泡在水中,他头部搁置在浴缸边缘,声音慵懒有些说,“过来给我洗澡。” 第三十一章 征服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下意识回头去看,我想他是不是和保姆说话呢,可我后头空空如也,整个二楼好像只有我和他。 我屏住呼吸想退出去,我才迈动左脚还没来得及落地,纪先生忽然在这时回头过来,他动作太突然,以致于我没丝毫防备,吓得动也不动,保持单腿站立看向他,我错愕瞪大了眼睛,我当时很害怕他会不会觉得我不正经,竟然闯他浴室看他洗澡。 我臊得满面通红,他看到我没有一丝惊讶,面色平静说,“我让你进来给我洗澡。” 我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他说,“有问题吗。” 我实在不敢想象我给他洗澡的场景会是怎样,可纪先生的目光沉静如水,温润得让我拒绝不了,我迷迷糊糊就摇了头,“当然没有。” 他重新转过身去,两条手臂搭在浴缸边缘,我走到他身后,我咽了口唾沫,眼睛盯着前面,根本不敢移开,我很怕看到不该看的部位,我当时想人洗澡如果不出意外都是不穿衣服的吧。 不穿哪里都不穿。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晚上看到的风景,人鱼线,胸肌,还有紧实的双腿,我捏着毛巾开始出汗,浴室里太热了,蒸腾的雾气仿佛要把人烤死。 我蹲在地上,将毛巾搭在他肩头,我越过他身侧看到水面浮着一个精致的水晶托盘,上面摆放了一杯红酒,他已经喝了大半,只还剩下极少的部分,被热气一熏,酒香四溢,甘醇醉人。 我在旁边柜子里挑选沐浴使用的东西,我问他搓澡吗,他问我会吗,我说还可以,他忽然闷笑出来,“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可以试试。” 我看着他同样被烤得发红的耳朵,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断了,原来他不想啊,我多嘴问这个干什么。 我拿出一块干净的澡巾,浸泡在热水里搓洗了一会儿,直到所有毛全部柔软,我拿起纪先生一条手臂,在上面顺着汗毛生长的方向搓下来,等到我搓完手臂要换到腿时,我蹲在那里迟疑不绝,他等了会儿问我怎么不继续,我咬着牙齿说,“我我有点热。” 他嗯了一声,我本来的计划是告诉他我很热受不了这里的温度,他会让我出去,但没想到纪先生忽然从水里站起来,他整个身体以崛起般的速度从我眼前膨胀伸展,他抬起手臂将靠近天花板的一扇天窗打开,让外面涌入夜风进来,他转身问我好些吗,我不但没好,反而彻底烧起来。 我头顶挨着的是什么 我绷着一张脸如同石化,纪先生也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一把扯下挂在架子上的浴巾,盖在自己腹部,然后重新躺回去,“冯小姐,给人洗澡时候最好心无杂念。这样你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说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结婚多少年的夫妻还难免有臊得慌时候呢,纪先生也太高看我了,我颤抖着手伸向他大腿,虽然他用毛巾盖住了私密部位,但热水和窗外涌入的秋风碰撞到一起,冷热交替间,他起了点反应,不是很壮观,但也不容忽视,我更觉得尴尬,所幸纪先生好像没打算为难我,他用手按住了我迟迟不下水的指尖,“后背。” 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我立刻丢掉澡巾,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摊开在地上,在我往掌心涂抹香波乳精时,纪先生忽然没有任何征兆问我,“你给男人洗过澡吗。” 我愣了一下,我说,“洗过。” 他捏着酒杯眯了眯眼睛,“你在卡门宴时候。” 我摇头说,“不是,我在卡门宴很少遇到做出格事的客人,他们不怎么为难我。” 纪先生盯着杯口一丝亮晶晶的反光,“姜环在赌场都保不住你,在卡门宴没有受过委屈吗。” “霍老板比较罩我,出不了大事,小委屈难免,谁让我干的就是这行,客人不高兴了给我点难堪,是很正常的事,但大亏不会吃。就像您捧冯小怜镇她的场子,您会让她吃大亏吗。” 纪先生笑得很有深意,“这么说,卡门宴霍老板对你很看重,很在意。” 我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纪先生关心的东西和他没有关系,可他似乎特别想了解,尤其是了解和霍老板有关的事,他的私人生活,他的一切纪先生都感兴趣。 我如实解释说算不上在意,霍老板只在意他的夫人,但确实非常看重我。如果我能预料到之后赌场发生这么多灾难,我想我不会离开卡门宴,就算离开,我也一定选择过一份简单安静的生活,不卷入这条黑暗路上的是是非非。 纪先生开始饮酒,他眼睛里有非常精明的目光,像璀璨夺目的白珍珠,令人难以忽视他的光华。 我问他,“您和霍老板认识吗。” 他说,“接触过两次,私下不熟。” 我抬起眼眸看了看他的后脑,他头发已经被全部打湿,正一根根竖起,根部浓密黑亮,他似乎说了谎,他和霍老板当时都在一个组织门下,能力卓越,分别任职左右堂主,掌管近千名手下,据说霍老板还是那个组织大佬的义子,共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熟,这显然是推辞,或者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过去。 我没有戳穿,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何必去忤逆了他的心思戳破,万一惹恼了他烧到我自己头上,我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沉默为他将身体每片肌肤都用热水拂过,他可能觉得很舒服,低低喟叹了一声,“你经常给他洗澡。” 我觉得他好奇的东西太多了,而且很私密,我实在没法对一个概念里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异性将很多事和盘托出,讲述得那么细致,我只能含糊其辞答应了一声,他将两条腿抬起来搭在浴缸的边缘,灯光斜射把他的下半身拉得无比修长,“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怎样让纪先生洗得舒服。” 他闷笑出来,“答得很巧妙。” 我起身从水池上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副透明的薄塑料手套,戴好后重新蹲下,拧开沐浴乳的瓶盖,纪先生背对我忽然说,“你信不信报应。” 我手上动作一顿,我抬头看他,我发现他正仰面注视着浴缸上方的散热孔,那里发出橙红色的光芒,隐藏着一盏极小的灯,他似乎漫不经心,我把瓶子放在水池上,掌心贴合到一起用力搓了搓,搓出许多泡沫,一点点在他身体上抹匀,我说,“我相信,马太太恶有恶报,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只不过报应不是在天意,而是人为。” 他笑着说,“活这么久我原本也什么都不信,可有一个人的死,让我不得不信。” 他说到这里含住杯口,将剩下的几滴红酒一点不剩灌入口中,我瞳孔内的他周身都是谜团,就像此时此刻白雾迷茫的热气,把原本不大的浴室笼罩成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我问他,“谁的死。” 他忽然沉寂下来,长久的咬着杯口不语,我又问他,“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吗” 我总觉得接近了他心底的那根弦,可又每当快要揭开谜底时,被他一下子蒙盖住,并且推得远远的,我不该去探究他的一些事,毕竟这和我无关,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但纪先生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在这遍地都是传奇的华南,他是传奇中的传奇,我很难隐忍住自己想要了解他的冲动。 纪先生根本没有犹豫,他语气很云淡风轻,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没有很重要。” 我为他涂抹好全身后,从浴缸旁边站起来,走到水池旁边洗手,他则拉上了帘子,站在花洒下冲洗,我看了一眼他投射在帘子上的身影,下意识打开镜子下面那个非常狭小而隐蔽的抽屉,只有一个长方形木盒塞在里面,放了一枚小巧的紫红色鬓卡,没有任何钻石或者珍珠的修饰,只是一枚素卡,通体纯色,丢在一堆珠宝里一定最不起眼,也最不值钱。 我不太明白纪先生家财无数,为什么会有这么普通的东西,如果有很重要的意义,他应该随身携带,或者放在卧室书房最保险的地方,可如果不重要,就早该扔掉了,不会有人把一份可有可无的东西放在浴室这种地方,好像十分不在意,又不忍心就这么丢弃。 我抚摩着那枚鬓卡很久,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都被自己否决掉了,纪先生不是寻常男人,他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好揣摩。 我开着水龙头,直到帘子后面的水声戛然而止,我才迅速回过神来,将水流关住,并把鬓卡放回原处,合上了抽屉。 我看着帘子上的影像,纪先生正在穿内裤,我按了按怦怦跳的心口,对他说我先出去。 我走到浴室门口,身后纪先生忽然说,“等一下。” 我倏地停住脚步,手抠在门缝上,用力蹭了蹭来掩盖我的紧张和不知所措,我听到身后纪先生从水里出来的哗啦声,他踩着拖鞋迈出浴缸,把帘子收起,将花洒的蓬蓬头扭到一侧。我估计他差不多包裹好了,小心翼翼偏头,从镜子里看身后的他,他拿着一条白色毛巾擦头发,上身赤裸,胸口还沾着几滴没有擦干净的水珠,我惊愕发现沐浴后的他比任何时候还要更加蛊惑健美,他肌肉在强烈的温差刺激下全部膨胀起来,一块一块的,不会强壮得过分吓人,但又刚刚好的迷之性感。 他眼睛内含了一丝戏谑的笑意,“手艺还不错。如果不是我及时控制,冯小姐险些就在浴室里征服了我。” 第三十二章 滚滚红尘 卡门宴最艰险但也最传奇的时候,霹雳娇娃一段钢管舞就把整个场子都撑了起来,登台不过一个月立刻名噪华南,慕名而来的宾客络绎不绝,称赞她们是最勾魂摄魄的舞娘。 那时候我还没到华南混,在我老家做个小洗头妹,挺正经那种,就是理发师学徒,可惜我心气高,又不认命,根本没打算长久安营扎寨,没多久就跑到了华南,只身闯荡。 几年前最初的卡门宴在华南很不入流,商贾巨鄂根本看都不看,都是些不安分过日子的已婚男人到这边偷腥吃,一晚上能赚,但赚不多,该分出去的都除掉后,剩一千两千撑死了。 当时卡门宴上头除了压着佛罗伦萨不夜城和金苑两座大山,还有许多场子凌驾之上,经常跑去闹事欺负小姐的地头蛇比客人还多,霍老板手下的打手不足百人,丢在华南最乱的下三滥聚集地龙岗街,就像一块肉,几下就被分食干净,渣都不剩。 霍老板依靠卡门宴在华南出道,脚跟都还没有站稳,而纪先生已经声名鹊起,垄断了两大港口的码头生意,成为最年轻有为的风云大佬。 只不过武三爷还是扛把子,底下三家分会一年的孝敬就堆成了吃不完的金山,纪先生作为后来的晚辈,做生意十分谨慎,很多事都暗中进行,包括悄无声息的垄断了两大港口,进军私贸行业,都是藏着掖着生怕被枪打出头鸟,毕竟华南道上还都指望着武三爷的雨露。 武三爷人脉广,消息灵通,在道上横行霸道呼风唤雨,他也看出了纪先生后生可畏,是个不要命只认钱的凶主儿,但他死活想不到这个才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就谋划了这样一手好算盘,野心远不止那么一点,实在大得赛狼虎,他不满足只叼着金苑这一块肥肉,更不满足屈居别人下面,硬是踢下了武三爷,坐稳华南江湖的头把交椅。 纪先生从北方帮会的左堂主,到占领华南,用了七年时间,在这七年里,许多老牌帮会内讧分裂成为一盘散沙,也有许多栽了跟头成为杀鸡儆猴的牺牲品,武三爷看透时势收敛许多,以致于势力大减,底下一支帮会不甘没落,投奔了纪先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三爷的余威仍旧是华南最大的,两方就此结下梁子,斗得如胶似漆。 同样精于算计的霍老板,更懂得顺势而上,在所有矛头风波都指向纪先生的七年里,默默将卡门宴做大,成为如今和金苑平分秋色的最大名流聚集地。 我在卡门宴工作时,正是霍老板鼎盛时期,每天接待的各路人士数也数不清,很多次我才从这个包房出来,就被妈咪安排到了另外一个天字包,侍奉更大腕的贵客,歇口气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这些贵客贵到什么程度呢,他的名字都不能提,他的职位更不能讲。 卡门宴捧场的政要多,金苑消费的富豪多。前者特别事儿,后者要好很多,可癖好又让人作呕,所以风月场所都是各有各的坏,时间久了没有不想跳出来的,可最开始都被其中的巨大诱惑勾得纷纷跳海。 时过境迁,霹雳娇娃淹没在风尘前赴后继的狐狸精里,卡门宴也早不是我昔年独霸的时代,白茉莉在我离开后,成为霍老板力捧的红牌,有富豪砸百万金包场,连续三天送九十九个特大花篮差点把场子湮没了,卡门宴靠白茉莉一个人在这个夏季就赶超了金苑,冯小怜随后发力,凭借她华南首席交际花的美名,从卡门宴手里挖过来了一部分大腕,两家顶级夜总会的拉锯战彻底打响。 在这个时候我重回卡门宴,到底能有什么结果我自己都没底,搞不好就给风头正劲的白茉莉做了陪衬,我没有争名夺利计较排位的心,可只有红牌名伶才能赚大钱,我欠了纪先生太多,所以我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往最上面爬。 我到达卡门宴时,刚好黄昏,正是夜总会开始上座的时间段,尤其在高档夜场,就已经座无虚席,到晚上九点左右,包房全部都会爆满,第一波早来的客人,基本就该走了,卡门宴在我离开后装修了一次,很多醒目的地方都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十分高贵奢华,和金苑各有千秋,侧重的品味和格调不同,卡门宴比较注重整体外观,因为政要喜好打官腔,对待事物的审美角度在于是否气派尊贵,所以卡门宴第一眼看上去有一种会议大厅的典雅庄严,透着奢华精致,而金苑则是十足的烧钱,就连地上一粒灰尘都散发着金钱的气息,满足所有巨贾和土豪的虚荣感。 接待小姐换了一个比原先更加高挑的小姑娘,我近距离看她长得非常秀气,穿着红色礼服站在圆台后面,站姿笔直,我扶着桌子周围打量了一圈,我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我之前认识的同事,连保镖都是陌生面孔。 前台小姐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我找人,她问我找谁,我说梁媚。 梁媚是和我同期的红牌,她比较高挑,我很娇小,她皮肤是麦色的,她原本比我还白皙,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进来的时尚,她为了赶时髦,到海边晒成了小麦色,在白肤流行的夜总会,她反而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存在,很快就火得一塌糊涂,于是客人和小姐之间都流传一句话,卡门宴红牌170以上的梁媚最美,170以下的冯锦最俏。 人都喜欢和自己差不多条件的群居,梁媚特别傲气,只和我说话不翻白眼,谁她都不搭理,我想不到我过来还能找谁打探一下内幕情况,只有她了。 前台小姐让我稍等,她翻开出勤表阅览了一下,很抱歉对我说,“梁媚今天歇班,明天也不在,她后天连班四天。如果您有急事,可以加钱邀她过来,我这边找公关经理给您立刻安排。” 我说,“她是我朋友,电话方便给我吗。” 前台小姐摇头,“私人联系方式,我们不能透露,除非是白金顾客。” 这不废话吗,只有在卡门宴消费达到八位数的才能成为白金顾客,全华南都不超过五个,要是舍得这么花钱,还用场子给电话,小姐自己都巴巴的贴上去了。 我找她要了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了我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姓名,我递给前台,“麻烦等她来了,给她这个。” 前台接过去看了一眼,她说可以,正准备放回去时,她手忽然一僵,她又重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我的名字,她有些惊愕抬起头,对着我的脸打量了许久,“冯锦” 她另外一只手用力抓住桌沿,“你是原先的红牌吗” 我说是,脸上表情十分沉静,但我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虽然被认出来也不算什么光彩事,但这至少证明我还没有被彻底遗忘,回来重操旧业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前台小姐特别欣喜,她说刚过来工作时就听别人提起过,两年前我和梁媚是这里最风光的名伶,如果我没有离开卡门宴,现在全华南身价最最值钱的一定有我的号。 我没有说话,只是听她一直在讲,在关键时刻我打断她问白茉莉今天在吗,她说在,白茉莉没有休假,她的班一天都不能断。 她说着话越过我头顶瞪大眼睛,伸手指着我身后的大门,“那是白茉莉。” 我也听到了后面忽然间兴起的嘈杂,有很多脚步声在逼近,一定是到了重要人物,才能出动这么多保镖,我转身顺着前台手指的方向去看,场子外等候的一群黑衣人簇拥着一名女子走进来,女孩应该比我略微年长几岁,保养还不错,可气质风韵一看就不是我这个年纪,她脸上的脂粉很浅,没有浓妆艳抹,美得清淡似菊落落大方,她穿着高领中长款的玉兰白旗袍,就像一片忽然洒下来的月光,在滚滚红尘之中令看客耳目一新。 白茉莉和外界传言的很不一样,我在见到她之前,以为她应该是像席情或者冯小怜那样艳丽绝伦气质妖媚的女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可白茉莉太冷淡,她眉眼连一丝笑都没有,我盯着她的脸,反手敲了敲前台的桌子,“她不爱笑吗。” 前台说是,很不爱笑,脾气也不好。 我觉得奇了,那些达官显贵花着大价钱不买笑,对着这张脸干什么,难道是看腻了谄媚的嘴脸,忽然觉得捧着祖宗一样的人才有滋有味。 白茉莉从门口走过来,保护在她周围的保镖将她安全送进来后,也都四下散开,她站在我旁边一声不吭,低着头看自己新做的水晶指甲,前台小姐立刻打开花名薄,在她名字后面勾画了一笔,“白小姐,给您签到了。” 白茉莉理也不理,她垂着眼皮直接转身朝着电梯走过去。 想当初我和梁媚最红的时候,也没这么傲气过,眼睛都不夹人,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还不是靠人捧,没人捧谁也火不起来,我觉得很奇怪,霍老板那么精明的商人,他最不喜欢手下人膨胀,可他为什么要去捧性格这么烂的白茉莉。 我从前台离开后,按照内部图画标识找到了霍老板的办公室,还是原先的老位置,在一楼走廊的右转角,走到头就是,门口驻守着八名保镖,最前面的先看到我立刻十分警戒让我站住,其中有一个认出了我,他喊了一声冯小姐,我对他说明来意,他让我稍等,然后走进去通禀,大概半分钟,他从里面出来朝我抬了抬手臂,“霍老板请您进去。” 第三十三章 霍砚尘 我从没见过这样一所房子。 没有悬挂的蜘蛛网,没有破败的窗纸,可进去后你觉得脊背发冷,阴森森的。 墙壁是黑色的釉漆,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寒光,地板是黑色的理石,被月光折射出一丝瘆人的惨白,黑色的窗纱在夜风里飘荡,将男人藏匿其中的身影凸显出来。 他手上夹着烟,正背对我眺望远处的摩天大楼,身上的黑色衬衣和漆黑一片的房间融为一体,我只能透过烟头那一点散发的红光辨别他所在的位置,和我呈一个四十五度的斜角。 我刚要张口喊霍老板,灯光忽然啪地一声亮起,惨白刺目的白色穿透我瞳孔,直直的刺入,我本能用手臂挡住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到他什么时候摸到了开关。 我缓过来后,尝试着一点点睁开去迎接灯光,因为室内全部是黑色,所以色差对比下白光显得尤为夺目清晰,我觉得眼睛酸得难受,特别想流泪,好像被大风吹过。 霍老板从窗边绕到桌后坐下,他把剩下的半截烟撵灭在烟灰缸里,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冯锦,好久不见。” 他这样简单温和的开场白反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只好配合他说好久不见,我将手从眼睛上挪开,看向距离我大约十几米远的霍老板,他双手交握放置在桌上,领口开了很大,一直露出胸部的第三根横骨。 这两年我没怎么见过他,至少我没特意关注,偶尔在街上碰到,他也是坐在车里一闪而过,我都没认清是不是就走远了,这样看过去他皮肤黑了不少,显得野性十足,男人味特别浓,他换了发型,剪掉了原先的刘海,梳了一个类似纪先生的背头,只不过纪先生特别喜欢打无味的发蜡和摩丝给头发定型,总好像能发光一样,特别亮,风吹都纹丝不动,整洁得像画上去似的,而霍老板只是用发胶固定了一下,空气里闻上去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我当初从老家到华南,就打算好了要在夜总会工作,我拿着刊登卡门宴招聘信息的报纸找到这里,是二组的妈咪面试我,一组都是公主鸭子,在包房里做,二组条件相对更高一些,在大厅和豪华套间做名伶,每天周旋在那些大爷之间,对于手段和头脑要求十分苛刻。 反应慢不聪明的,很容易得罪了这些财神,怠慢了他们的兴致,毕竟场子靠那些偷腥的老百姓发不了横财,得宰这些冤大头,才能富得流油。 二组妈咪眼光特别刁钻,她第一眼没看上我,对我所有地方都不满意,她让我找包房经理,说服务员还缺人手,我拦着她说想当红牌,她觉得特别好笑,还用手拍了拍我的脸,“姑娘,出门儿没照镜子吧天底下哪个夜总会红牌像你这么土” 她倒退两步看了看我身上穿的碎花长裙,眼睛里全是嘲讽,“到街上看看别人怎么打扮,等你什么时候像个人了,再做当红牌的梦,异想天开在华南没有出路,这是吃人的地方。” 她后半句话吓到了我,我失去了发声的力气,拿着报纸有些颓废站在那里,难道我还回去当洗头助理吗,拿着不到一千的工资,每天浸泡在劣质廉价的洗发水中,看着自己皮肤一点点变得枯黄黯淡,被贫穷消磨得彻底失去光彩。 难道我就在那个永远被遗忘的贫穷小城生活到死吗,那里的男人太糙了,不是庄稼汉子就是到处打零工,夏天晒得黑黢黢,冬天皮肤冻得皲裂,一辈子都见不到世面,被人踩在最底下,连累了妻儿也穷得抬不起头。 我不想回去,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想在那样的环境里变苍老,让我的孩子继续承受这份祖祖辈辈都摆脱不了的苦。 这样的念头让我豁出去脸面,我拉住妈咪的手臂,就像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怎么都不能放掉,可不论我怎么说,她都看不上我,我不能退回去,我当时觉得退回去我这辈子就毁在了那个城镇,我朝妈咪跪下,我央求她留下我,我们在拉扯中吸引了大厅里所有小姐围观,她们身上的珠宝和五颜六色的裙子在我眼睛里不停交替闪烁,我渴望变成和她们一样的女人,我用力扯住妈咪的腿,跪在地上不肯松开,我并没有想到当时人群中有刚刚应酬回来的霍老板,他看了很久,直到后来有人发现了他,纷纷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他朝我走过来,沉默站在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响,他是我走出那个城镇后见到的最好看的男人,所以我一下就记住了他。 我记得他把我从冰凉坚硬的地上拉起来,记得他拂开遮住我脸的长发,记得他握住我的手,一起拿他的名片,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给我讲他的名字,霍砚尘。笔墨纸砚的砚,红尘万丈的尘。 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也会喷香水,第一次知道高个子男人穿燕尾服比西装更显挺拔,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口腔里发出的气息不一定都是臭的,大都市里的男人都会刷牙嚼口香糖,而只有我所生活的小城镇,男人忙碌起来经常脸都不洗。 我承认最初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霍老板动过心思,如果没有他对妈咪说留下我,我根本不知道我会在华南混成什么德行,还有没有曾无限风光过的冯锦。 霍老板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男人。 但我没对任何人讲过。 即便现在看到他,还是会勾起许多回忆,触动我心底最沉寂的那根弦。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没有过多寒暄和问候,就像多年不见的朋友重逢,他问我喝茶吗,我说不渴。他问我有事吗,我说我想要回来。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便消失,他笑而不语,就那么静默注视我,似乎在想我到底碰了什么钉子,竟肯吃回头草。 我见他没有拒绝,立刻开出最为重要的条件,“我想做红牌。” 我的要求在他意料之中,他很自然问我,“哪一种程度的红牌。” 我斩钉截铁吐出三个字,“白茉莉。” 他听后笑,“雄心壮志是好的,但这点我不能保证。夜场改朝换代很快,太多女人想要在这里赚钱,那么场子就占有主动权,可以随意挑剔好苗子,也可以随时弃掉没用的烂种子。现在白茉莉是卡门宴的台柱,我不可能放着一个有把握的不捧,冒险尝试将你重新造红,捧一个头牌需要多大的精力和物质,你很了解。” 我说,“我明白,但我的实力霍老板也清楚,我在赌场这段时间,因为它本身的黑暗所以过得不如意,可我对于怎样掌控男人的手段并没有忘掉,我不是过去还很青涩靠着运气跌跌撞撞被您砸钱捧红的冯锦,我是一个经历了很多,明白机遇懂得感恩的女人,白茉莉我刚才在楼下见过了,她比我老,她还能红几年。” 霍老板怔了一下,他随即低低笑出来,“你倒是对自己优势看得很清楚。” 他从桌角拿起水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可我想知道,当初我那样留你,开了很优厚的价格你都不心动,放弃大好前程跟随一个男人走,是为了什么。” 我毫不犹豫说,“为了爱情。” 他哦了一声,“那么现在回来为什么。” 这一次我有点犹豫,我迟疑了一下,“为了金钱。” 他脸上隐藏在皮肉里的笑纹彻底绷不住,他大声笑出来,笑了很久,“那么你当初执意抛掉一切去追求的爱情呢。” 我觉得自己被众目睽睽打了脸,特别狠的那种,跟扒光了衣服游街的耻辱没区别,我深深吸了口气,“没了。” 他把杯子放回托盘里,“我当初说过,踏出卡门宴的门,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你所固执要追寻的爱情,只是寄托在一个男人短暂的兴趣上,你以为那是长久的,是滚烫的,这是每个掉入爱情陷阱里的女人都会有的天真幻想,从夜场到赌场,你换了一个地方,可你的本质没有改变,依然是男人的玩物。” 我记忆里的霍老板,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可他总是见血封喉,让人害怕,对他和对纪先生的怕是截然不同的。 他性格就像长相一样,温和儒雅,风度翩翩,他从不发脾气,他用仁政的方式统治卡门宴,遇到膨胀放肆的员工,他会直接剔除掉,不给一丝机会,他是决绝的,也是温柔的,他对你好时候你会飘飘然,可他对你坏时候,你想要喘息都是做梦。 他是白天的救赎,也是深夜的暴君。 如果说纪先生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坏人,他将他的恶毒暴露,将他的狠不加遮掩,而霍老板则戴着一张伪善的面具,好人坏人就在他一念之间。 这样的人更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他会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 他没有立刻拒绝或者承诺,而是让我先回去,他权衡利弊再给我答复。 第三十四章 情丝三千丈 我从霍老板办公室出来,白茉莉刚好换了晚装去二楼,她走楼梯时我在底下看着她,她同样垂眸打量我,我们相距大概十层台阶,她盯着我身上穿的宝蓝色旗袍看了很久,尤其是胸口那枚红宝石别针,她原本眼神沉静,看上去整个人都清清淡淡,稍微一丝激动,都会特别明显,所以我清楚看到她落在上面的目光似惊涛骇浪。 这枚红宝石胸针是纪先生前两晚送给我的,当时他从外面回来,何堂主没有跟随,而是一名像是律师装扮的男人,十分绅士正派,他朝我颔首将一份拍卖收据交给了纪先生,等他签字后重新盖章收好,这枚红宝石别针就是纪先生在一家拍卖会拍下的,他经常会参加这样的晚会,包括许多商人明星,国内最大型的就是慈善芭莎,其他的也有很多种,比方南省公益,珠宝竞拍,纪先生当时叫我过去问我好看吗,我吸取了旗袍的教训,非常冷淡说还不错。 他笑着问我喜欢吗,我说纪先生喜欢它就是好东西,就有价值。 他嗯了一声,朝我伸手,我不太明白,他用眼神示意我过去,等我走上前他忽然站起身,他高大身躯一霎那就像拔地而起一样,震慑住了我,他两只手落在我胸前,他指尖十分灵巧,为我卡在旗袍上固定住,宝蓝色配酒红色,不得不说是一个点睛之笔的修饰,他非常满意说还可以,以后戴着。 我没想到他把这个送给了我,我小声问他多少钱,他说不是很贵,至少对他而言,不算钱。 我伸出一根手指,“有一万吗。” 他正在喝一口清茶,他蹙眉用舌尖抵住一枚茶叶从杯口吐出来,“不止十倍。” 我非常激动握住那枚胸针,“那您是送给我了吗。” 我刚要趁热打铁说谢谢,他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我的后话,“卖掉它还我钱,冯小姐还真是会做生意。” 纪先生总是一针见血,让人连发挥自己小聪明的余地都没有,怪不得都说和他共事最难。 我手指盖住那枚红宝石,我被楼上居高临下的白茉莉看得心里发毛,我喊了她一声白小姐,她这才回过神来,她将目光移到我脸上,冷冷扯了扯唇角,然后朝楼上走去,最终消失在二楼的转弯处。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 我走到大厅时,很多原先的姐妹儿都听说我过来聚集到门口等我,她们都没什么变化,妆容比最开始精致高档了许多,当初都是用散粉干粉,涂抹上时间久了掉渣又出油,远处一看脸凹凸不平,特别影响美观,到我离开时候,卡门宴招聘进来了十名海归化妆师,脸蛋立刻青春靓丽了好几个档次,被誉为华南小姐最美的夜总会。 现在我看着她们的脸,觉得时光过得真快,眨眼间我还没老,却好像沧海桑田了。 再精美的妆容也遮盖不了岁月的皱纹,再快速的列车也难以抵抗树影投射在窗子上的斑驳,她们尽力在弥补日复一日的苍老,可眼角的疲惫还是泄露了风尘中的心酸。 她们拉着我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和配饰,“你现在混得可真好,这衣服不便宜呢,是不是结婚嫁人了” 圈圈尖叫了一声,她从人群里挤进来,她伸手摸了下我肚子,“你结婚怎么不告诉大家,瞧不起我们,怕我们不随礼白吃白喝呀。” 我拍掉她压住我肚子的手,“什么啊,我单身。” 她们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惊讶,但都没问为什么,就心照不宣的揭过去了。 其实说这句话时我也怪不是滋味的,当初我义无反顾跟着姜环为了所谓的爱情离开卡门宴,放弃我的大好前程和无限风光,从头牌变成了赌场荷官,当时她们所有人都在劝我,问我稳妥吗,能够相信吗,他真的会对我好吗,我信誓旦旦说,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会永远照顾我。 我终于明白话不能说太满,事不能做太绝这句话的真谛,那时候我跟个傻逼一样,满腔热忱憧憬着拥有姜环后的生活,想过洗手做羹汤,就像所有普通女人那样,相夫教子恩爱白头,可现实给了我最残忍的当头棒喝,到现在我失去了工作,丢掉了爱情,那些曾经不如我的女人,也都一点点踩到了我上面。 霍砚尘说的对,我图得什么呢,他的确该笑。 圈圈问我是不是要回来上班了,我说再看吧,还在商议。 她笑着叉腰大喊,“快点回来吧,我早看不惯那个贱婊子,刚才瞅见没一水儿的白莲花,也不知道多少人骑过的东西,跟他妈公主似的。” 旁边一姐妹儿扯住她袖口,“怎么不是公主呀,包间公主不也是公主,瞧不起皇亲国戚” 她们立刻哈哈大笑,我觉得这个白茉莉人缘混得有点惨,当时我和梁媚也是卡门宴公关部的扛把子,虽然遭人嫉妒眼红,但也不至于背后被骂得这么惨,我们还算比较会做人,经常买点吃得喝的给她们发,谁也看不上这点东西,关键给别人做个样子,我红了我没忘了你,我没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说白茉莉到底得罪你们什么了,怎么这么容不下她。 圈圈朝地上啐了口痰,“什么白茉莉,她真不害臊,还有脸叫这个,纯种绿茶婊,直到私下我们喊她什么吗,白狐狸,一身的骚味。” 圈圈骂完了还不泄恨,她四下看了看,几个姐妹儿朝她努嘴,她拉扯着我避到休息区最僻静的角落,她问我,“你知道纪先生吗。” 我问她是金苑那个纪先生吗,她说这不废话吗,全华南还有几个。 我说如果是他,我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这个白茉莉啊,来头大着呢,梁媚当了多少年头牌,莫名其妙就被她盖过了风头,场子捧着她,换了别人梁媚还敢去要个说法,可这白茉莉,谁也没辙,梁媚都咽下了这口气,你说她牛逼吗。” 我蹙眉问她这和纪先生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把他扯进来了,她啧了一声要跟我说,可这时我揣在手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原本没打算接,现在什么都挡不住我的好奇心,可我掏出来看了眼来显,是何堂主的号码,他的我可不敢不接。 我对圈圈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何堂主似乎在马路上,我能听到他那边车来车往穿梭鸣笛的声响,他问我现在是否在卡门宴,我说是,他嗯了一声,“请冯小姐尽快出来,我在门口等您。” 他说完后便非常干脆收了线,我立刻抬头看向门口,果然街道边停靠着一辆香槟色的轿车,车头站着两名保镖,隐约是何堂主的身影在副驾驶位晃了一下。 圈圈指了指那辆车,“你认识啊。” 我说是,来接我。 “操,你买彩票中奖了” 圈圈有些不相信,我走过去拥抱了她一下,“如果有缘分,我们还能一起共事,我先走了。” “哎冯锦你他妈站住,说清楚怎么回事啊” 圈圈在背后大声叫我,我根本来不及再和那些姐妹儿打招呼,我隔着远远的朝她们摆手再见,然后一路小跑出卡门宴。 何堂主坐在副驾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他吩咐保镖拉开车门,我坐进去后,司机将车掉头驶向西南方向,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庄园。 车开了大概五六分钟,何堂主忽然问我,“您要回到卡门宴上班吗。” 我说我在等消息,不出意外应该是。 他问我纪先生那边是否知道,我说等我回去和他讲。 何堂主低头看了眼腕表,“纪先生这几天恐怕抽不出时间回去,码头那边有很重要的货物需要他亲自盯着,如果冯小姐这几天就打算回去,您还是亲自找纪先生当面说。我不便替您转达。” 我想了一下觉得也对,这是对纪先生的尊重,我应该提前让他了解,他是我的债主,也是我的恩人,假如明天霍老板就通知我回去,我总不能临时手忙脚乱,纪先生也未必有时间见我。 我对何堂主说纪先生现在在码头我可以过去吗,他说倒是没什么,还没到关键时刻,可以去。 司机再次掉头,往码头的方向开过去,这一路颠簸开了不知道多久,我胃口都差点被颠出来,车才总算停下。 车刚停稳我便推开车门冲出去,蹲在一处围栏外面弯着腰大吐,何堂主拿了一包纸巾和一瓶纯净水,他站在我身后,轻轻拍打着我后背,等到我吐得差不多,他把水瓶拧开,我喝了一些水,用纸巾擦了擦唇角残留的污渍,我对他道谢,他没有理我,面无表情走在最前面,将我带入码头。 这是我第一次到码头,这个全华南最具有神秘色彩的庞大黑暗交易场所,港口笼罩在一片海水内,上百艘帆船停靠在海面,扬着硕大旗帜,我看到靠近岸边仓库位置的几艘船旗帜上印着硕大的纪字,金色的旗面,黑色的字,即便黑暗中也气场逼人。 此时夜深,一望无际的海面巨浪翻滚波涛汹涌,仿佛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些人全部吞进去,融化成一滩暗黑的血水。 我跟着何堂主飞快的走,我不敢喘息,生怕被他落下,这里太大了,就像一个迷宫,稍微错下目光,就会和他分散,我不知跟着他走了多久,直到我被前方一块两三米高的礁石吸引住目光,何堂主在我前面缓慢停下,他朝着上面时隐时现的身影喊了声容哥,然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离开了这边。 纪先生单腿站在礁石上,他手叉着腰,海风将他身上的衬衣吹出一块巨大的鼓包,就像凸起的山峰,月光很温柔,照拂在狂涌的海面上,偶尔掀起的巨浪在霎那间湮没船头甲板,发出嘶吼般吞噬的声响。 纪先生被月光拉得欣长,他嘴上叼着烟,可烟眼看就要被狂风熄灭,那一丝火焰正艰难跳动着,垂死挣扎。 他动也不动,眯着眼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天塔。 此时的纪先生就像一个王者,他掌控了这世间一切,拥有翻云覆雨的强大力量,他一边享受着权势和金钱带给他的快感,一边吞咽着他的孤独和寂寞。 第三十五章 我可以等 纪先生回头看到我,他问我怎么过来到这边,我说我有点事要讲,他问我是需要他帮忙决定还只是通知。 我想了一下,我说一半一半,因为我要讲的事根本出发点就在于他。 纪先生这才嗯了一声从礁石上跳下来,他背在头顶的短发被海风吹拂得有些松动,我看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何堂主,他正从一个黄毛小子手里接过烟,那名手下把烟给他点着后,十分痞气靠在仓库门上,朝我这边撇嘴打量,海浪在这一刻忽然平静下来许多,趁着这个时机我模糊听到他说,“这妞儿对纪先生有想法吗。” 何堂主使劲嘬了一口烟,他眯着眼睛朝半空吐出一团雾气,“没有想法。” “没有”黄毛男人喷笑出来,“池哥别逗,全华南稀罕钱的娘们儿,都想被容哥睡,这娘们儿没想法能跑到码头来,这他妈是一点功夫都不耽误,有机会就上,胆子够大。” 男人说完有点惊讶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何堂主,“不对吧,池哥,这人你带进来的啊。” 何堂主将烟灰朝脚下掸了掸,“不行吗。” “那当然行,池哥做的事没有不行的。”男人攥拳在唇上压住咳了咳,“可池哥怎么把孟”男人话没有说完,何堂主忽然投去一剂非常阴冷的目光,后者立刻意识到什么,他所有声音随即止住,抿唇低下头,何堂主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再讲话,才把目光移开。 我飘忽的视线内闪过纪先生的白衬衣,我回过神来,他站在我面前,手插在口袋里,问我要跟他说什么,我将打算重回卡门宴上班的想法跟他说明,他沉吟了片刻,“霍砚尘那边怎么说。” “他告诉我稍等,这两天会给我答复。毕竟我也脱离夜场有一段时间,他无法保证那些顾客还能买我的账,万一贸然拿下白茉莉,把我顶上去的受众并不好,损失会很大。” 我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在提及白茉莉时候,仔细观察着纪先生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他没有丝毫变化起伏,就像听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但这反而使我奇怪,按道理金苑和卡门宴斗得不可开交,而各自的代表花魁冯小怜和白茉莉也是争得你死我活,纪先生作为幕后大boss,他听到对方最大的筹码不会毫无动容,他看着海面翻滚的波涛说,“冯小姐原先不就是卡门宴的头牌吗,他没有理由驳回,就看你想不想去。” 我笑着说,“我希望自己找到一份利用价值,并且主动去实现,而不是陷入被动等纪先生安排我。” 他从甲板上的箱子里取出一罐咖啡,他似笑非笑说,“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利用你。” “因为纪先生说过,你是一个商人,你不做赔本生意,既然出手帮助我,一定会连本带息收回去,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我宁可立刻结束,也不希望让纪先生忧心忡忡这笔买卖不能尘埃落定。” 他低低的闷笑出来,仰脖将那些咖啡全部灌下去,“那么你愿意回卡门宴吗。” 我盯着海面,有一艘略微小点的帆船在忽然一阵飓风中飘荡摇晃起来,船头站着的工人正在解绳拴,被毫无预料激荡起来的帆船弹动到半米之外,跌坐在甲板上,倾倒了放在两侧的油漆燃料,发出格外刺鼻的气味,有一些淌进海水里,浮面泛起五颜六色的油带。有其他船员听到动静立刻从船舱里跑出来救援,船上陷入短暂的一片混乱。 我说,“那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纪先生把他手上的咖啡递给我,我看了看,犹豫一下,他说非常好喝,你应该没有尝试过这个味道。 他每天都喝很多咖啡,我本身对这个味道比较厌恶,但见他不停喝,也有些想再尝试,我接过后,在耳朵旁边晃了晃,里面还剩下一下,我看了眼饮口处,含住喝了一口,和我以往闻到过的味道不同,苦味很浓,但是很好喝,醇厚的芬芳在舌尖蔓延,一点点延伸到喉咙,感觉整个口腔都唇齿香浓。 我又把里面所有剩下的咖啡豆喝掉,他柔声问我好喝吗,我笑着抬头,他被一缕皎洁月光笼罩住,原本非常俊美的脸有些苍白,似乎是透明一般,十分清雅,我忽然间忘了要说什么,他朝我走过来,伸出手在我唇角蹭了蹭,我身体紧绷住失去了反应,他无奈笑了一声,“喝东西也会沾脏。” 他指尖有粗砾,摩擦在我柔嫩的唇上有些疼痛,但我却不想避开,他擦拭了很久,仿佛漫不经心说,“其实我并不建议你去,毕竟没有一个女人在逃离了那种地方还会发自内心想再回去,我不做强人所难的事,至于债务,我也不急。” 我盯着他的脸,我眼前莫名其妙的闪过白茉莉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目光是跌宕是惊心是动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看到我时会闪过那样的神色,我隐忍很久还是没有忍住,我问纪先生,“您是否认识白茉莉” 纪先生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冷静平淡点波澜不惊,“为什么提起她。” 我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红宝石胸针,我开玩笑说,“这不会是白小姐的私物,她拿出来进行义卖,她似乎对这个东西特别感兴趣。” 纪先生说,“我从不会选择一份这世上有重样的东西送给别人,这是我对被赠予者的尊重,她当然不会有,至于我认不认识白茉莉,冯小姐就不必探究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 他这样斩钉截铁拒绝了我的疑问,我也不好再继续问什么,我沉默下来,手上用力攥着咖啡罐,何堂主仍旧在那边和手下聊着什么,他脸上表情很凝重,并没有关注这一边,我觉得太尴尬了,我正想找个话题把气氛缓和,纪先生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他侧身用力朝大海抛去,石子在水面溅起一圈涟漪,这水花激对特别漂亮,竟然在飘出去后又反转过来,在中途停顿下,海水泛起一团泡沫,纪先生掐腰站在我旁边,“你有很想要的东西吗。” 他问的这个问题我之前想过,我想要的是稳定的生活,幸福的婚姻,当时我深爱姜环,我所有的梦想都和这个男人息息相关,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想把他剔出我生命后会是怎样的光景,而现在都已经改变了,我想要钱,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如果你不花,它不会自己丢掉,它没有思想背叛我,它也不会忽然间变得陌生让我不认识。 我对纪先生说,“我们想要的东西,也未必能够得到,特别聪明的人可以掌控未来的路怎样走,但走的是快是慢是平坦还是跌宕他也不能保证,何况我不聪明。” 纪先生眯着眼睛,他手指压在自己唇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口袋里有一个非常坚硬的东西凸起来,支着笔挺的裤线,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我捏了捏掌心说,“其实只要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最好的东西。纪先生拥有这么多,却要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这也不可能是您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他笑出声音来,“女人很单纯,再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会像男人那样对权势金钱如此疯狂,所以就很难理解男人的世界。” 我脚跟深深踩进泥土里,看着自己的鞋被掩埋掉,“除了这份野心,纪先生在平淡生活时,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吗。” 他沉默下来,后退两步坐在礁石上,他声音十分低沉,“没有。” 我问他是什么,他抿了抿嘴唇,“我回家时候,不管多晚,可以有一个人等。” 我怔住,我忽然觉得他这句话让我特别心酸,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耳朵,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在所有人眼里无所不能高不可攀的纪先生,跺一跺脚使整片华南省风云变幻折腰三尺,竟也有他非常恐惧的孤独,可他却必须承受这份孤独。 我心里骤然一疼,脱口而出说,“我可以等。” 我说完后顿时觉得整片海浪都沉寂下来,空气像是故意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天地之间安静得鸦雀无声,我这句话的尾声被不停放大,一圈圈荡起回音。 纪先生转身看我,他洁白衬衣在月光之下泛起了一层银霜,“你说什么。” 第三十六章 拭目以待 纪先生没有听清我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我刚才意识不清,就好像鬼迷心窍了一样,等到我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立刻清醒过来,我推辞说没什么,为了遮掩尴尬,我干脆也捡起一枚石子,学者纪先生的样子朝海面投掷过去,纪先生盯着我看了片刻,他也没再追问。 我留在码头吃了晚餐,快到凌晨时纪先生吩咐何堂主送我回家,我站在车旁边等了一会儿,何堂主和他聊了几句,脸色非常凝重,似乎并不打算留他一个人在码头,码头工人数千,但像何堂主这样身手出众足智多谋又忠心耿耿的下属却不多,他对待纪先生的情分深重得令人惊讶,纪先生沉默听他说了许久,最终将手头的烟蒂掐灭,朝这边走过来。 我们乘车回到庄园,纪先生和何堂主关在书房内不知道说什么,我洗完澡回次卧经过门前时,本能放缓脚步,可依然什么都听不到,里面悄无声息,好像并没有人存在,我回到房间躺床上不久,听到楼下传来门铃和嘈杂的脚步声,我起床披了件外套打开门,彪子带着四个年轻小伙从楼下上来,那四个人很眼生,而且穿着打扮气场长相都不像是干这行的人,非常的清秀绅士,年岁很小,最大的也就和我差不多,彪子在楼梯口看到了守在走廊上的我,他脚步顿了顿,朝我点头喊了声冯小姐,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就只是颔首微笑,他带着人进入书房便再没有出来,直到次日早晨七点多,我和保姆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纪先生才带着何堂主与彪子才下楼。 他看到我蹙了蹙眉,“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举了举手上的粥盆,“我起来给您熬粥,估计您昨晚应该没有休息。” 他嗯了一声,为我把餐桌上腾出地方,“你很关注我,我睡不睡你也清楚。” 他说完摸着下巴盯着我思考起来,“我很怀疑上一次你在我洗澡时候突然闯入,就是事先打探好了,冯小姐不觉得太凑巧吗,怎么我脱了衣服你就进来。” 我捧着盆哭笑不得,说的我好像是女变态一样,为了看他春光乍泄不择手段。 何堂主听到这个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彪子干脆在旁边喷笑出来,纪先生系着脖颈处的领带,他袖腕精致的琥珀色纽扣正在金色腕表的光芒衬托下发出闪烁的亮光,我绕过一面桌角把粥盆放下,碗筷摆放在纪先生面前,他看着没有动,我自吹自擂说,“这粥保姆可做不来,天底下没有厨师会,这是我独家秘方,您尝尝如果觉得好喝,以后我还可以给您做。” 我一边说一边往他碗里舀了一勺,纪先生喝了一口,他笑出来说,“这算钱吗。” 我本来没想到这个,他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恍然大悟,“当然要算,独家秘方轻易都不给别人做。” 纪先生颇有兴致问我一碗多少钱,我伸出一根手指,“一万。” 他彻底大笑出来,他眼窝下有一丝青黑,大约昨晚真的一夜没睡,可他看上去仍旧神采奕奕,看不出多么疲惫,他笑了几秒钟又舀了半碗粥,“一万块,冯小姐是天下第一厨。韩元吗。” 我说美元,他抿着嘴唇很愉悦的样子,彪子在他身后捅了捅何堂主的手肘,“许多年没见容哥这么高兴了。” 何堂主没说话,彪子眯着眼看我,“如果容哥肯放下那婊子,冯小姐也算个不错选择,天下乌鸦都黑,至少黑里面找个稍微白点的,棕色的也行啊。” 何堂主出其不意用手狠狠拍了彪子后脑一下,“让容哥听见阉了你。” 纪先生似乎很喜欢喝我熬的粥,他一个人喝掉了一盆的三分之一,而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顿餐可以吃这么多食物,他属于少食准餐,每顿饭的搭配很精细,不会对某一道菜特别偏爱,晚餐时候保姆摆一桌子,他有许多都不会碰,只对眼前几道动筷,没吃几口也就差不多饱了,我有时都很惊讶,他那样精瘦高大的身材,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后来保姆告诉我,他除了何堂主,对其他人都不十分信任,即便是宅子里侍奉了很久的佣人保镖,他也都保留怀疑的余地,不表现出对某样食物或者东西的偏爱,可以降低别人针对性陷害他的可能。 纪先生在这样一片庞大的黑海中不被淹没的关键就在于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渴望什么,他在这个奸诈的圈子内是无比神秘的。 他用过早餐后,保姆将餐具收拾了进厨房冲洗,我拿着清洁布擦拭餐桌,彪子对正喝咖啡的纪先生说,“昨晚那四个,容哥看上了谁吗” 纪先生扫了一眼露台外的庭院,此时早已布满阳光,“有倒下的吗。” 彪子说刚去看了,没有,都和昨晚一样的姿势站着,动也没动。 何堂主听到后说了声还可以,纪先生让彪子把人带进来,彪子从露台领进来四个男人,就是昨晚他带来的,十分年轻清秀的四个小伙,他们赤裸上体,身上冻出了一层红皮,入秋后华南深夜很凉,而庭院又是朝着西北方向,风口极寒,不穿衣服站到天亮没练过功夫的人肯定是受不了的,不过这四个倒是扛下来,除了皮肤看出有些冻伤,嘴唇惨白外,脸上毫无变化,他们站成一排,齐声喊了句容哥,纪先生靠住椅背静静打量,彪子说,“这是我手下底儿最干净的,刚带进来训了不到半年,脑子机灵,有眼力见,安排进去容哥放心。” 纪先生将咖啡杯子放下,他从烟盒内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咬住点燃,他盯着燃烧的烟头,“眼力见固然重要,但比较起来我更看重是否忠诚和机灵,对方也不是傻子,一旦查出风声,这是丢命的差事,就算他不想动手,开出一些筹码就能策反,过来反咬我的人,我自己也会把他做掉。” 纪先生话是说给那四个小伙听,旁敲侧击在威胁他们要忠诚到底,那四个人大约都是这样想,没有谁脸上闪过惊慌,纪先生问最小的是谁,站在左数第二个皮肤最白的男孩上前一步说他20岁,纪先生陷入回忆,他眼底目光尤为温和,“我刚干这一行,比你还要小两岁,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那时候比现在还要更难做,刀山火海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等到我终于拼出一条血路手握权势,也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 纪先生语气内带了一丝落寞,让我仿佛又看到了昨晚难得流露脆弱的他,他维持这样的深沉大约半分钟,然后伸出手指在桌角边沿上敲击了两下,“刚才我拿烟看到了吗。” 男孩说看到了,纪先生点点头,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内,他重新执起咖啡杯,“所有人上前一步。” 另外三名男孩走上来半米,纪先生指了指烟盒,“我这根烟从哪边抽出来,谁可以回到我。”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怔,接着便互相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纪先生面容淡定,目光却似雄鹰一般锐利,他没有放过每个男孩的表情,不管是失措还是愕然,在等待了片刻后,那名最开始和纪先生对话的二十岁男孩再次走上前,他说,“您从烟盒最底下一层抽出,在我的左手边,不是第二根就是第三根。” 纪先生挑了挑眉梢,“能给我一个确切的数字吗。” 男孩闭目迟疑了一下,“第三根。” 纪先生问他确定吗,他无比肯定说,“当然。” 纪先生笑出声音,“我习惯用哪根手指掸烟灰。” 男孩说,“右手无名指,左手中指。” 纪先生拍了拍手掌,“你很喜欢观察别人。” “以前没这个习惯,但从下定决心要为容哥做事后,就开始观察细节。细节决定成败,有可能挽救一场风波。” 彪子知道他带来的都是最优秀的,但他没想到纪先生一不考察功夫,二不考察头脑,之考察了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细节,而往往这份细节才验证一个人是否绝顶聪慧与敏感,能不能在逆境之中爬上唯一生存的扁舟。 纪先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卫坤。 纪先生对彪子指了指这个男孩,“留下他。” 彪子答应了一声,他招手将另外三个男孩带出庄园,客厅内只剩卫坤一个人,纪先生问他知不知道要做什么,他说清楚,到武三爷那边当卧底,彪哥已经讲过了。 在此之前,纪先生不太喜欢安排眼线打入某个道上头目内部,他只会安排人在对方的生意场所,掌握许多渠道来源和内幕勾结,这一次属于例外,因为涉及了一笔价值过亿的庞大生意,而且不只是金钱问题,更重要武三爷要利用这一笔生意在道上重返辉煌,反压制纪先生。 这批货物来源是海外,经过东南一a级特大港口中转进入华南省,成功甩掉了当地警方追踪,至今去向成谜。 虽然这笔货应该遮天蔽日,但华南这边已经形成了一个以黑白商三道交替的局势,三足鼎立平稳市场,根本不可能斩断其中一足,这也是武三爷这些人明目张胆十分猖獗的关键。 打入武三爷内部,就相当于行走在枪林弹雨之中,作为一辈子横行霸道把持帮会的大佬,能够完美避开他的怀疑审视,成为最大心腹红人,连纪先生手下的三个堂主都没有把握,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新人。 纪先生笑着问他去当卧底怕不怕,卫坤非常冷静摇头,“我为什么要怕。又不是洪水猛兽,只要是人就有他的弱点和防不胜防,我利用好时机就可以。” 纪先生手支住下巴,他薄唇轻启说,“话是这样讲不错,但三爷狠毒,在华南城府手段能和我媲美的只有他,他已经干了四十余年,做掉的人也不计其数。” 卫坤面无惧色,“为容哥办事是我荣幸,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总好过我一辈子碌碌无为。可如果我扛过来了,纪先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纪先生抬起眼眸盯着他,他没料到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后辈会有这样的野心勃勃,他们比较欣赏,同样也比较忌讳,而眼下打入武三爷身边却必须需要这样的人,纪先生在沉默半响后,平静而淡漠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我拭目以待。” 第三十七章 你喜欢就好 武三爷已经很久没有到金苑露面,道上人都知道他看上了冯小怜,而且大有不泡到手誓不罢休的姿态,奈何被纪先生压了一头,眼看着美人儿嘴馋心痒吃不到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他每个晚上光顾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忽然间不再出现,乍一看让人觉得是冯小怜失了宠,但道上早就知道他在搞那批货,那批庞大的走私货物,哪里还顾得上泡个始终给脸不要的妞。 这个关头武三爷非常谨慎,虽然码头急需大量员工注入做苦力,但武三爷也不会轻易接受面试者,都是层层选拔,连幼儿园时候底细都查得一清二楚,才敢招纳进来安排岗位,毕竟这群工人接触到的可是能把武三爷送进去坐牢坐到死的东西。 条子对于这些人的打算,就是抓不到尾巴一切都好谈,一旦抓到了势必要栽都爬都爬不起来。华南的条子私下会用刑,谈不上逼供,毕竟混江湖的人和普通老百姓犯法是不一样的,他们口特别紧,这是多少年秘密训练的成果,任凭你什么心理战术都撬不开他们的嘴,如果不用点刑罚,不知道哪辈子才能敲定,所以帮会头目都会想法设法把栽进去的弟兄们保出来,哪怕是动用一切人脉关系签天大的人情,也总比谁扛不住了供出内幕全盘皆输要好很多。 纪先生很多事都不出面,由何堂主代他出头,而卫坤作为纪先生唯一的筹码,在这场无间道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分量,纪先生能不能顺利夺取这批货物,粉碎武三爷反击的可能,就在此一举。 纪先生似乎很信任卫坤,何堂主提议在他身体内植入芯片以便随时掌控,按照纪先生多疑冷静的性格,他没有理由拒绝,可他却制止了何堂主的提议,他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卫坤的能力十分出众,拥有才智的人都有他的反骨,他不准备束缚对方,也许反而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何堂主的担心之处恰是在于卫坤的聪明和野心,而纪先生此时看重的也是这些,何堂主的保守疗法在纪先生求贤若渴的思想魄力下,变得微不足道。 至于卫坤怎样进入码头成为武三爷手下的过程我不得而知,纪先生也没有多问,他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结果就是顺利进行。 何堂主的办事效率根本不必怀疑,他只要承诺办到,就绝不会有失败的可能,纪先生身边唯一敢质疑决策的只有他,也只有他提出的想法是存在价值的,若不是在纪先生身边只能屈居人下,何堂主也是一个执掌江山的王将能才,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放弃自己单飞的大好前程不要,却偏偏做一个古惑仔。 霍老板在五天以后给我打来电话,他没有直接告诉我是否愿意满足我的要求,而是让我到卡门宴面议,我比较清楚夜场这种说法的真实含义,如果对方认为你没有捧红的资本,他根本不会见你,而既然在考虑这么久后还愿意接触,十有八九他是有意向挽留,但不太满意于我开出的条件。 我换了一件月牙白色的绸缎长裙,对着镜子涂抹口红,镜子中的我有些陌生,眼角眉梢似乎不是从前熟悉的我,某些地方变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我盯着镜子许久,忽然自己的脸在长时间的凝视下变为了另外一张面孔,是白茉莉。 我像是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白茉莉的身影十分模糊,距离我时远时近,她牵引着我去往一个陌生荒凉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原始森林,看不到一丝人烟,我听到狼嚎,听到云飘荡的声响,头顶的天空颜色变幻莫测,将我笼罩在一个诡异的世界中,白茉莉朝我狰狞一笑,她把我用力一推,推向身后的万丈深渊,我倒退了十几步,在即将掉下去时用力抠住山石,我哭着央求她救我上来,我问她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她冷笑不语,将我丢在那里转身跑开,我无法从悬崖脱身,只能挂着两只手绝望大喊,直到声音嘶哑。 我猛然回过神来,对着镜子拍打自己的脸,我怎么会忽然把白茉莉想起来,难道是我对纪先生的私生活太好奇想要探究,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拿起手包推开房门,走出去两步,忽然想到什么,我又折返回来,拿起搭在衣架上的宝蓝色旗袍,从胸口位置取下那枚红宝石胸针,我戴在这件绸缎长裙的同一个位置,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得不说纪先生的审美品位非常高雅,这枚胸针极其百搭,搭配任何一款颜色的衣服都很漂亮,我拿好东西下楼,保姆正在打扫客厅地板,她听到声音回头看我,我告诉她我出去办事,晚餐不用等我,她从地上迟疑站起来,“那么纪先生那边” “我会亲自和他说,你不用担心。” 保姆听我这样承诺,她也不再忧心,她趴在地上继续擦地,我拉开庭院大门低头往外走,我脑子里在想事,考虑该怎么和霍老板谈,不经意忽然看到脚下多了一双黑色皮鞋,正朝我逼近,我大脑没有来得及控制肢体,就这么撞了上去,撞到对方怀里我才反应过来,纪先生双手扶住我腰部,他掌心滚烫,在我站稳后他没有立刻移开,反而贴靠都很紧,他隔着衣服在缓慢摩挲着我皮肤,指尖灵巧的穿梭进裙子的束带里,一圈圈的打转儿,我极其敏感,又很长时间没再做过亲密事,很快便觉得脊背像触电一样酥酥麻麻的蔓延开,我嘤咛了一声,抬起头看他,纪先生正唇角勾笑享受我的反应,我脸有点烫红,我顾不得什么将他推开,他手松开我腰笑着说了句,“冯小姐还真是敏感。这点倒是我没想到。” 我咽了口唾沫,我甚至不敢再看他,因为我看他就能看到跟在他身后仅半步之遥的何堂主,他脸上的表情总讳莫如深,就好像看穿了一切,纪先生见我不说话,他俯下身体,两片薄唇擦着我耳廓蹭过去,我听到他小声说,“冯小姐是很久没有过了吗。” 我咬着牙说是,我回答完就明白自己上了当,他在套我的话,我又立刻改口说不是,他哦了一声,“没关系,这种事早晚还会有。”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径直朝庄园里走,何堂主对我比划了一个手势,让我再回去,我只好跟上他们,纪先生解掉西装放在沙发上,他坐下后从保姆手上接过一杯热水,握在掌心,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穿着,最终目光停留在那枚宝石胸针上,“你很喜欢这个。” 我低头看了看,“纪先生送的很漂亮,女人爱珠宝是天性,我比较喜欢它百搭。” 纪先生垂眸喝了口热水,他半开玩笑说,“你喜欢就好,你也很适合这款式颜色。” 他说完举起水杯看了看底部,“你去哪里。” “霍老板给我打电话,要我过去面谈,应该是打算接受我重新回去上班。” 纪先生没有惊讶,他一脸平静饮着水,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卡门宴不会错失我,毕竟也是曾经响当当的红牌,即便消失沉寂了三年,喜爱我的客人还是会买账,我也年轻,还有足够时间和资本东山再起。更主要霍老板是十分精明的商人,他清楚管理夜场和经营企业要制衡,白茉莉一人独大,难免贪婪膨胀,他物色不到特别好的,反而宁愿捧红知根知底的我,我缺钱,我就会为了钱听话,他掌控我非常容易。 纪先生沉默不语,我眼见他喝光了整杯水,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我看了眼挂钟,距离霍老板给我打电话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我对纪先生说,“您如果没事,我先去卡门宴,至于后续怎样,我会及时告诉您。” 我转过身,何堂主为我让出一条路,可我还没有推开门,纪先生忽然在我身后说,“等一下” 第三十八章 惊情 我听到他的话停下脚步,我回头去看,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腿,我不太明白,蹙眉问怎么了,他偏头看我的臀部,我下意识伸手摸过去,发现裙摆被系在了内裤里,双腿和屁股都裸露在外面,怪不得我觉得凉,刚才在厨房忙碌时候大概被刮到了,我红着脸手忙脚乱把裙摆掏出来,纪先生没有十分绅士的别过头去,反而特别有兴味的专注凝视我的慌张,仿佛我越害臊他越开心,他瞳孔里全部是我内裤的颜色,在阳光倾洒下特别亮,“我一直怀疑冯小姐对我的思想不纯净,一而再验证后,我肯定了的确这样。女人对自己外观还是非常在意的,不会这么慌到连衣服都没穿好,除非她是故意。” 他手摸在唇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本来就是我理亏,谁让我为了熬粥连形象都不顾了,没落下好还被扣上了意图不轨的帽子,我笑着拉扯住裙摆说,“纪先生有被迫害妄想症,应该请顾医生过来看看。” 他说,“冯小姐如狼似虎的眼神总让我缺少一丝安全感,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泡在浴缸里总会想起冯小姐闯入时的样子,因此我养成了按时修剪毛发的习惯,可以在看上去美观一些,不至于把冯小姐吓到。” 我闭了闭眼睛,我觉得此时什么话语都太苍白,无法形容我被他打败的心情。 纪先生总能调戏人于无形之中,而且还很难接上话。 我对他说如果没有事我先走了,霍老板还在等我。 纪先生敛去笑意,他终于正经起来,他垂眸摩挲着打火机外缘镶嵌的玉石,沉吟片刻问我,“冯小姐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提起来了,这二者根本没有关系,但他既然问,我再糊涂也只能回答,我说记得很清楚。 他笑着点头,“霍砚尘与我已经不合了二十年,从当初还在文叔手下我们就暗自较劲,他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不能接受一点失败,而我手段上恰恰高了他一点,所以他始终屈居我下。文叔其实更疼他,因为他是义子,而我始终不肯松口,我到华南拼了几年,他也退掉组织跟过来,这其中的阴谋诡计,我早就算得一清二楚,我讲这些只希望冯小姐明白,我救你并不是一定要利用你,我不需要利用女人去了解什么,因为这些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而冯小姐自己是否愿意报答我,我当然不能拒绝和勉强。” 纪先生说完这些,他靠着沙发背耐人寻味的看向我,我不得不说敬佩,他没有捆绑我逼迫我,而是引诱我一点点落入他的圈套,不谈钱谈感情,而且谈得不着痕迹,我虽然没那么聪明,可到底也在华南混了几年,这样的话再听不出来,我早就死于非命了。 我说,“纪先生放心,我明白孰是孰非,也清楚该怎样做。” 他点头,“相信冯小姐有自己的决断。” 我拉开大门,看着外面庭院里盛开的秋菊,纪先生喜欢侍弄花草,也喜欢豢养动物,他拥有非常高雅的情调,而且是大部分男人都不太喜欢的东西,我一直觉得个性决定了人的成功和失败,纪先生的个性就很特殊,他注定不会泯然众人。 我盯着在风中摇摆的绿色秋菊,眼前闪过一幕幕纪先生对我的好,我曾无比感激,可此时又觉得满是虚伪,“纪先生和我说话一定要拐弯抹角吗,您应该明白,凡是您的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再等他回答,我走出去从外面关上门,觉得心很累。 我知道走到今天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承担,不该有任何怨言,没谁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迫我,都是我为了摆脱贫穷和低贱心甘情愿走了每一步。可我还是觉得人心不古,每天都活在揣测里真的很累。 我走出小区想要拦一辆车,可这边非常偏僻清静,来往出租很少,只有私家车不间断,此时也过了出行高峰期,道路上行人车辆寥寥无几,我靠在街道边上等了一会儿,终于经过一辆出租,我拦住坐上去告诉他去市中心卡门宴。 这一路席情给我打了好多电话,我心里特别乱,想安静呆会儿,我一直没接,她干脆给我发来信息,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去卡门宴了,知不知道霍砚尘和纪先生的仇怨,一旦我淌进这浑水中,这两边哪个都不会让我好过。 我盯着手机屏幕显示的文字犹豫了一下,删掉关机。 出租停在距离卡门宴大约五六百米的地方,司机告诉我开不过去,那边设置了报警机关,机器可以识别车牌号,所有没经过卡门宴录入的车辆,在禁止范围内都会被报警,只能停在这边,我好奇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怎么卡门宴忽然出台了这个措施,难道武三爷和纪先生的恩怨波及了霍老板吗,可我记得当初他很少和他们接触,几乎是不往来的。 我对司机道了谢,把钱递给他,我推开车门走出去,正打算过马路,对面停泊静止在路旁的一辆黑色轿车忽然毫无征兆冲了出来,一路疯狂横穿长街,目睹这一幕的行人都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哀嚎嘶吼着互相警告,拉扯身旁的人往两边退避,街上瞬间乱作一团,我距离它最远,可也最近,因为它是直线逼近我的,我感受得到对方的目标就是我,在了解我要到卡门宴提早潜伏在这里,就等我出现让我身首异处,我清楚看到车身安装了防弹铁皮,罩得严严实实,这种车来源只有两个渠道,政府运输钞票和扣押烦人使用,供给帮派大佬出行维护自身安全,不管明星商人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可能接触得到。 所以要对付我的,只能是帮会。 我得罪过的商人官宦也有一些,不排除他们出资请帮派来教训我,而且这伙人在卡门宴绝对有眼线,很有可能就潜伏在霍老板身边,否则不能这么精准掌握到我的下落。 车头玻璃是单面的,看不到里面情况,有几个人什么长相都一无所知,我只能看到车身靠近门的位置有一个枪孔露在外面,上面架了一把短枪,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我,仿佛随时会喷射出子弹。 我在发现枪洞的一瞬间吓出冷汗,周围行人在尖叫声中四下逃窜,有一些胆子大的男士察觉不对劲,朝我摆手让我快点离开,我还没有做出行动,里面的人却有了反应,从另外一个洞中朝那个提醒我的男人鸣了一枪,男人吓得捂住头狼狈而逃,我更加确定里头的人目标是我,这一次不是威胁,不是吓唬,而是动了真格的,他们要杀我。 我从惊愕中很快反应过来,我知道除了自己大街上不会有陌生人救我,他们都恨不得立刻插翅逃跑,我要不束手待毙,要不死里逃生。 我学着姜环和别人打架的模样,弯腰跪在地上往一边闪去,我躲在一扇橱窗的玻璃门后,扯下海报盖住自己身体,可对方根本不给我喘息,车疯狂逼近我,勇猛激烈的速度将宽敞繁华的街道霎那夷为平地,我感觉到自己耳畔不停炸开尖锐的枪响,越来越近,到最后把我包围起来,我崩溃捂住头,所有力量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我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他们对我就像瓮中捉鳖那样简单,我低低哭出来,脚下完全是软的。 就在我绝望等死时,我忽然听到空中炸开的枪声不再是一伙人,而是此起彼伏的两拨对垒,这边停那边起,靠近我的是那伙要杀我的人,而后加入进来的,正从正南方飞快逼近。 我得到喘息时间,扒住门框抬起头越过玻璃去看,两辆同样是银色防弹轿车在街角停下,门是打开的,车门正在摇晃,何堂主手上拿着红穗儿飞镖,正从车顶翻滚下来。 我看到了在他前面的纪先生。 他穿着黑色风衣,脸上表情十分冷酷,阴森的瞳孔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寒意,他右手持枪,左手插在口袋里,正一步步朝包围我的这伙人逼近。 第三十九章 纪先生你会死吗 我在见到纪先生的霎那,所有毛孔都在那一刻舒展开,整颗心都好像落了地,再不是艰难漂泊。 子弹拂过他黑色风衣,他脚步仍旧沉稳,走得不快不慢,每一步都坚定沉重。 子弹像是一场瓢泼大雨,从四面八方喷射出去,每一颗都穿透空气散出一缕白烟,何堂主从车顶翻滚下来,他蹲趴在地上朝前匍匐,每当视线内闪过对方人马,他都会立刻从袖口内甩出飞镖,镖尖擦着敌人喉咙蹭过,留下一道深深血痕,血浆四溅中,我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加入,有不少群众在看到这样血腥残暴的一幕后无法控制的发出尖叫和嚎哭,他们朝着东南西北所有角落狂奔,跌倒碰撞也不停下,每个人的求生欲望和挣扎恐惧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纪先生趁着混乱已经逼入漩涡中心,他背贴着路灯杆,在给一把枪上膛,与此同时原本被飞镖击中倒在地上的人忽然一跃而起,从背后冲击过来,那人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尖端已经染了血,在太阳底下发出凛冽的寒光。 我大声喊小心,纪先生听到我的叫喊,他飞快往我的位置看了一眼,右手掌心猛地托住扣入枪膛,他忽然一个躬身下趴,从偷袭的男人侧面越过去,男人扑了个空,朝前面倾倒覆压,纪先生趁势反手劈下,握拳用力砸在男人背部脊椎,他哀嚎一声跌落在地,四肢都像失去了力气,纪先生并不罢手,他凌空一跃右脚从男人头顶掠过,朝他后脖颈狠狠踩下,接着空气内喷射出一股极其细弱的血柱,到达半空两三米的高度,融化溅落。 人群中的尖叫嘶吼声更加剧烈,所有人面庞狰狞拼命的逃窜,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纪先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把枪,他双手持枪举向空中,目光阴狠解决掉眼前所有挡路的人,他每迈出一步视线内就是一片血海。 腥臭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就像一点点渗出的丝线,将呼吸缠绕凝滞,我觉得缺氧,这味道使很多人发出呕吐的动静。 纪先生黑色大衣内雪白的领子被血迹喷溅得满是鲜红,他下颔角有血迹,鼻梁有血迹,每一个角落都是斑驳。 一伙黑衣人马杀红了眼,他们见事情败露,根本不打算留有活口,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不顾一切朝纪先生扑过去,生猛得好像几年都没有吃过食物的饿狼。 纪先生眼神敏锐,他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扫视了一圈周围地势,然后朝我对面的一处广告牌位翻身跃起,隐匿其后,他打没了子弹,可对方倚仗人多还在步步紧逼,广告牌上下边缘早已被不断射来的子弹穿透,打成了筛子,纪先生脸上没有一丝慌张,他掏出装殓子弹的铁盒,不急不缓把子弹推入枪膛,他装好后丢掉其中一把空枪,两只手握住一柄,从牌位后腾空而起,踩着几名逃窜的行人头颅,再次飞跃而来。 他从半空旋转降落下来的瞬间,黑色风衣袂角翻滚,他眼底闪烁着恶魔般的嗜血之光,指尖弹无虚发,每一枪都击中对手手臂或者胸膛,直到他坠落在地,大批人马二度蜂拥围拢。 我甚至不敢看下去,纪先生这边只有他自己,何堂主被几辆车和逃窜的人海堵住,任凭他身手再好此时也寸步难行,纪先生被越来越多赶来的对方救援围拢在中间,我终于明白猛虎难敌群狼,他们知道自己抵不过他,便试图用拉锯战逼得纪先生失去力气掉入狼窟。 何堂主不知道何时竟然跳上底商的楼顶,正压低身体飞檐走壁往这边赶来,我扔掉手上遮挡自己的海报,从橱窗门后站起来,挥舞手臂告诉我在这里,人群慌乱而嘈杂,何堂主又在高处,他没有听到我的呼喊,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目光在人群内焦急搜索着,我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出去迎他,我推开几个蹲在我旁边躲避子弹的陌生人,趴在地上一点点爬出去,其中一个男人拉住我问我去哪里,我说出去找人,他五官都揪在一起,身上全部被汗水浸透,“你疯了吗那两伙人不是好惹的,动得真刀真枪别人都躲起来,你出去找死啊” 他大概是后来经过的,没有看到最开始的场面,不知道对方目标就是我,我躲在这里大家都不安全,我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拂开他拉住我胳膊的手,我刚要再爬,身后再次爆发一阵剧烈连续的枪响,我听到有人在大喊纪容恪,收手 我回头去看,对方大约有十几个人包围住了纪先生,他在踢打过程中,被一个偷袭的男人踢掉了握在手中的枪,此时正孤军奋战,和他们厮杀在一起,他灵活的手脚并不能毫无错漏的对付所有人,我看到有几个打手趁他不备用匕首袭击他背部,我看不到他是否受伤,可他越来越苍白的唇让我莫名心慌。 远处警笛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大批警车从东南方向呼啸而来,几乎滞留了整条街道行人和车辆,何堂主从房顶跳下来,他一把扶住纪先生摇晃的身体,反腕掷出一枚飞镖,刺入一名勇猛靠近的对手手肘,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而纪先生不知怎么了,他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抿唇屈膝倒地,何堂主用力扶住他,大批警察从车里涌出,迅速把现场包围起来,为首的领队认出了纪先生,他摘掉警帽十分惊讶蹲在面前,“纪先生怎么在” 何堂主冷笑,“纪先生不在,这伙下三滥就要伤及无辜,如果不是我们经过,这里酿出的惨案,乔队长恐怕更无法对上面交差。” 那么被称作乔队长的男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带来的手下将现场封锁拉起警戒线,对周围残余群众进行走访和取证,还有一些法医在伤者旁边提取带血的武器,我双腿发软,只能将手撑在地上当作依靠,连滚带爬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何堂主看到我喊了声冯小姐,问我是否受伤,我哭着摇头说没有,我抓住他垫在纪先生背后的右臂,我用力往外拉扯,可他和我较劲,根本不打算让我看到,但我早就发现了,他手臂上全都是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红,将他的白色衬衣变成了一块红布。 那是纪先生的血,何堂主没有受伤,他根本不曾中弹,而纪先生在最后阶段已经精疲力竭,他架不住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群起攻击,他最后没有防备右侧的一个突袭,被三把匕首同时刺穿,我看到了那一幕,我所有眼泪都在那一刻滚落下来。 我宁可被刺穿的是我,我都不会这么疼。 乔队长从警员手中接过一些零散的目击口供,他大致浏览了一遍后,低头询问我是不是最开始被瞄准的目标,我哪里还有脑子思考,我被眼前大片血迹冲击得昏昏沉沉,我根本说不出话,他又问何堂主这里的黑衣人是不是他和纪先生所伤,虽然没有死亡,但重伤情况惨痛。 何堂主冷笑着说,“别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如果今天倒在地上的是纪先生,华南一定会变天,诸位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也要看运气了。” 乔队长一怔,他脸色变了变,有些苍白和铁青,拿着口供资料的手不自然紧了紧,他没再追问,而是大声叫来两名驻守警员,搭着纪先生上警车送医。 何堂主带着我一起坐上去,警车一路急驰开往最近的医院,纪先生躺在一张架子床上,他脸上血色尽失,高大精壮的身体竟在我的视线错觉下犹如一张薄薄的纸片,怎么会这样呢,生命怎么如此脆弱,刚才还生龙活虎调戏挖苦我的纪先生,怎么就突然浑身鲜血,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嘴巴微微开阖着,眯眼看向我,他目光在我身上每个角落仔细扫过,不肯放过一处,直到确定我真的没有受伤,一点伤痕都没有,他紧绷的胸口才忽然坍塌下去,像是彻底松了口气。 冯锦冯锦。 他唇形似乎喊我名字,我从他身上有些干涸的血迹中回过神来,我扑过去轻轻压在他身上,低下头把耳朵凑过去,我想要听他对我说什么,可他忽然又住了口,我惊慌失措看何堂主,他倒没有担忧,他指尖按在纪先生裸露的胸口,压在心脏位置,他感受了一下跳动,然后对我摇头说没大碍。 何堂主告诉我我离开后纪先生带着他打算到雁鸣路一家酒店应酬,这样的应酬每天都会有,从没发生过意外,纪先生又十分低调不想闹得街道人尽皆知,自然也就没有配备保镖,把阵仗减到最小,没想到经过卡门宴附近时听到枪响,他当时便料到我陷入危机,这伙人一定冲着我。 我低下头不说话,何堂主将车窗拉下,密不通风的空间内,纪先生身上的血腥味和汗味十分浓郁,像无形之中的一把刀,狠狠割在我心上。 纪先生流了好多血,我从没见一个男人的背部流出这么多血,似乎怎么都流不尽。 我想到我欠了他好多钱,想到我欠了他天大的恩情,想到如果他出了事,他手下千千万万人一定会恨死我,我觉得自己害死了他,如果我当初没有来求他,他不会为我赎身,我还在赌场苟延残喘,在姜环面前低眉顺眼,我根本不会来卡门宴,不会碰到这些人,他也不可能出事。 都怪我,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他们盯上的。 懊悔难受把我折磨得几乎崩溃,我哭出声音,我握住纪先生手颤抖问他,“你会死吗。” 他原本还闭着眼睛呼吸薄弱,在听到我这个问题后他立刻睁开,他无奈看了看我,被我气笑,“胡说八道,你盼我死然后赖账吗。” 我摇头说不是,我想表达我的害怕和担忧,可我所有话都梗在喉咙,我觉得自己舌头是木的,除了不停掉眼泪我没有任何方式表达,他盯着我泪流满面的脸庞,问我害怕吗,我说怕,他问我怕什么,我不假思索回答他,“怕你死。” 他说,“那不是很好,冤有头债无主,也就算了。” 他眼睛依旧锋芒,灼灼凝视我,我在他胸口没有受伤的地方拍了一下,“纪先生和我谁在胡说八道,我有那么坏吗,为了讨债盼你死” 我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点的眼泪又开始掉,他大约没想到我这么认真,连玩笑都开不得了,谁跟他开玩笑,我吓得都快窒息了,他不担心自己我还不想一辈子活在内疚中。 他抬起手在我脸上抹了抹,他掌心滚烫,指甲里渗着浓烈的腥味,他非常温柔抹干净我脸上的泪痕后,有一丝嫌弃甩掉沾在上面的泪滴,“女人真麻烦,一点小事也哭不停。” 第四十章 怎么忽然如此难割舍 警车到达医院后,已经有急救医护人员在门口等候,警员把纪先生搭下车,医生立刻上前拿担架接过,为首男大夫在太阳下看清纪先生的脸,他有些不敢认,又躬身仔细瞧了瞧,确定后立刻怔住,“这不是纪老板吗。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何堂主非常谨慎扣住医生手腕,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医生面对怀疑主动介绍说,“纪老板五六年前陪着一名女患者到我们医院就诊过。当时我还做实习医生,记得整个医院都被保镖包围,还出动了几名特警看护,我有生之年都没见过那样大的排场,想不记得都难。” 何堂主这才将手松开,他捏住医生胸口佩戴的工作牌,仔细确认了他身份和相片后,才允许护士将纪先生抬进医院。 纪先生被送入三楼走廊尽头的手术室,他始终昏迷不醒,没有丝毫意识,直到被推进去关上大门,他仍旧双目紧闭。 我浑身瘫软跌坐在椅子上等候,走廊灯光惨白,就像一张没有颜色的纸,我眼前闪过纪先生倒下那一刻,满头冷汗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好慌张,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纪先生死了,就这么不存在了,我会怎样,我会嚎啕大哭,会崩溃至极,会恨不得杀掉我自己去殉葬去忏悔。 他怎么就在我心里忽然难以割舍,从哪个时候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开始依赖他,在每一次我深陷危机,我想到的都是他,我无法形容在那场枪林弹雨中,他出现时我的澎湃和激动。他对我而言,早已不是简单的恩人,他似乎也没把我当作一个单纯的被救者,我喜欢他对我微笑时的样子,正如我看到他总觉得无比安心。 我头抵着冰凉墙壁,身后窗子大开,灌入进来掺杂了阳光气息的暖风,手术中的指示灯仿佛一滩没有来得及擦净的血迹,在几米之外闪烁着触目惊心的光。 何堂主坐在我旁边另外一张椅子上,十几分钟前刚挂断了一个电话,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眉宇紧蹙,我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睁开眼,只从喉咙含糊不清的应答我,我问他纪先生之前受过伤吗,他沉吟了两秒说受过很多,最严重的一次在胸口,被子弹射穿,从背部一块骨头里取出了弹头,距离心脏只有两公分,稍微射偏一点,纪先生就会死在那场恶战里。 我问他那是多久,何堂主讳莫如深说,“都过去了,冯小姐没必要了解太清楚。” 手术进行到一个半小时,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名护士脚步匆匆走出来,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询问她伤者情况,她额头有些细汗,“我去血液库拿血,伤者失血过多,还在抢救。” 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身体一软朝后面踉跄倒去,何堂主扶住我,他越过我头顶对那名护士说,“不惜一切代价将纪先生救回来,钱不是问题,调集医院所有医术好的大夫,如果纪先生不能平安,我会带人把这里踏平。” 护士也知道纪先生的身份,她听到后非常害怕点头说我们一定尽力,她飞跑下楼拿了两袋血上来,我看到那粘稠鲜红的血浆,眼前闪过一片片雪白,我手脚都是软的,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我抓住何堂主衣领,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正在我们都提心吊胆的时候,走廊另一端尽头的电梯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批黑衣人,为首的彪子叼着烟卷,他身上衬衣有些皱皱巴巴的,他脚步飞快冲到眼前,“容哥熬得过去吗。” 何堂主盯着手术室大门,“不知道。” 彪子没想到何堂主都没了把握,他十分错愕的静止住,除了纪先生,这个帮会里的最大主心骨就是何一池,他说的没人不听,也没人不信,他不喜欢摸棱两可,对待任何问题都是肯定,而这一次他的不知道,让彪子和后赶来的一伙手下都陷入沉默和惊慌。 彪子咬着烟蒂深深吸了口,“事发突然,我派出去查内幕的手下还没回来,但我猜测应该是武三爷那边的,对方调查到冯小姐最近和容哥走的十分亲近,还搬到了一起住,认为是容哥新欢,最近那批货就要找到下家,容哥和武三爷都是道上呼风唤雨的巨鳄,得罪了哪一方都不行,所以想要拿这批货,只能他们两方内斗,输了的当然没有资格抢,武三爷打不赢容哥,容哥也不能违背出道顺序对前辈下黑手,所以武三爷才把目标瞄上了容哥身边最频繁出现的女人,他舍不得伤害冯小怜,就拿冯小姐来开刀,但我不太明白,他既然要用冯小姐威胁容哥主动放弃,为什么真开枪” 何堂主扫了一眼彪子,他眼神内闪过一丝非常复杂而且令我觉得很不对劲的目光,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可就是不同他平时的眼神,特别饱含深意,彪子也没看懂,但他余光瞥了瞥站在旁边的我,不再继续说下去。 这场手术大约持续了五个半小时,我们从中午等到黄昏,护士推着纪先生从里面出来,他们听到开门声立刻蜂拥围上去,何堂主俯下身,他小声喊纪先生,对方毫无反应,何堂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息下探了探,感受了下节奏和力度,发现并没有不妥,他这才放心直起身体。 纪先生头上戴了一顶蓝色透明的手术帽,在这样纯净颜色的映衬下,面庞显得愈发苍白,他紧抿薄唇,平静儒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大夫在床头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对何堂主说,“纪老板背部三处刀伤,其中最严重一处伤到了神经线,挫伤内骨,预计会有四十八小时的昏迷期,不过没有大碍。” 彪子支开医护人员安排手下推着纪先生回监护病房,并且留下四名保镖在门口看护,即便是护士进来上药,也要进行搜身和身份排查。 纪先生这边全部安排妥当后,何堂主接到了金苑经理的电话,说场子出了点事故,需要他过去解决,彪子的赌场也要开始营业,那边最乱,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闹事,根本脱不开身,两个人只好前后离开病房,何堂主临走前麻烦我先照顾纪先生,他说最晚明早也回来了。 他们全都走后,我将病房门关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紧挨着纪先生,我从水壶里倒了一点热水出来,用毛巾沾湿,为纪先生一点点擦拭皮肤上还没有清洗下去的血迹,我避开了私密部位,只沿着他身体大致轮廓擦拭,我擦完之后将毛巾丢到水盆里,坐下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灯光十分昏暗,一缕霞光从窗缝隙斜射进来,我不敢松开,仿佛只要一不留意,他就会被这夕阳西下带走,与我遥不可及。 我专注盯着他那张脸,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下雨了,我睫毛上怎么蒙了一层水润的霜雾,我用手指蹭了蹭,可无济于事,视线中越来越朦胧,在这即将天昏地暗到来的夜晚。 我的理智忽然难以克制,我将身体探过去,他脸庞距离我越来越近,到最后近在咫尺,我闻得到他吐出来的气息,潮湿而滚烫。 他可能很久都没有喝水,嘴唇干裂苍白,我鬼使神差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压在上面,他唇很薄,是真的薄,他抽烟,可他牙齿很白,嘴唇也没有像大多数男人发紫,接着床头的白光,我看清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鼻翼两侧细碎的绒毛,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安详睡着的他也在无声诱惑着我,我们之间的唇几乎就要挨上,只要我再朝前移动一厘米。 第四十一章 吻 我像是一个贼,做着被世俗所不容忍的事,我剧烈的心跳泄露了我此时有多么惊慌,这是错的,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错的。 记忆里我只吻过姜环,他嘴唇很厚,他总是把胡茬刮得一干二净,摸上去十分光滑平整,而我喜欢薄唇有细微胡子的男人,在触碰时酥酥麻麻的,让人心神荡漾。 我很想知道亲吻纪先生是怎样的感受,他嘴唇那么薄,会不会没有丝毫感觉,就像是被清风拂过,还不曾来得及体会,就已经了无痕迹。 我一点点不受控制靠过去,从半米到几厘米再到最后只一厘米的距离,我们呼吸交缠,融化,消散,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我,我知道这样不可以,很多事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很多事也根本不能做,他只是恩人,纪先生这辈子只能是我的恩人。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唇上印下一枚无比柔软的吻,那吻带着药的气味,还有清冽的烟雾,就像一抹即将从这个世界上逝去春风,悄无声息掠过我寂寞的黄昏。 我整个人呆愣住,我甚至在感受到的那一瞬间忘记了睁开眼,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今夕何年。 我和纪先生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看向对方,被抓包的尴尬让我僵硬又羞愧,我想逃,可我莫名其妙腰间多了一只手,将我死死束缚住,我只能以这样十分亲密的姿势贴合着他。 我瞪大眼睛看着几乎和我触碰到一起的脸,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就吻上去了,可我分明没有动,我真的没动。 我耳朵在瞬间泛红滚烫,皮肤好像要焚烧一样,灼热得难受,我两只手撑在他胸口,最后仅剩的思想在不停痛斥我快点离开快点结束,你不应该贪恋这份根本不会属于你的东西,可我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她好像失去了听觉,甘心装聋作哑,只为这片刻温存。 纪先生眼底有丝丝笑意,他不知何时手臂忽然握住我肩膀,他将我用力向下压了压,我所有重心都朝前方倒去,我们胸口紧贴,我的心脏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胸腔盛满了我的体温。 我们就像被定格住,谁也不肯先动,仿佛那意味着投降,他薄唇在和我唇瓣的纠缠中从冰凉到温热,由干裂变潮湿。我分不清那是他的唾液还是我的汗水,咸咸的,暖暖的,在唇齿间融化蔓延,我口腔内的苦味渐渐被他气息占据,到最后我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呼吸。 我感觉自己所有意识正在被一点点抽离掉,和我大脑分崩离析。残存的理智涣散,我甚至在这一刻都没有力气握拳推开他。 我软成了一汪池水,一滩春泥,趴在他怀中昏昏沉沉。 我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到我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呜咽挣扎,开始脸红窒息,他才终于在最后一刻不太甘愿的松开我,我解脱了禁锢,便第一时间从他身上起开,可我忘记了他背后的伤,虽然缠满绷带垫了海绵,可仍旧接触在床上,我按住他胸口撑起的瞬间,他脸色骤然比刚才还要惨白,他闷哼了一声,闭着眼睛蹙眉,显得十分痛苦,我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碰了他伤口,我又吓得立刻俯身,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我问他是不是很痛,他点头,我说我去叫医生,他忽然在我起身瞬间扣住我手腕,将我往他胸口一扯,我明知道这样砸下去他会更痛,但我却很难控制住自己被他拉扯的惯力,我再一次趴在他身上,而且十分用力,他下巴抵住我额头,轻轻顶了顶,我被迫抬起面庞,和他四目相视,他看了我不到两秒,唇又和我纠缠在一起。 他不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吻,他一只手按住我后脑固定我的姿势,濡湿的舌尖沿着我唇线一点点摩擦,再趁我不备忽然挤入进来,我眼睛越睁越大,我有些不可置信,我不知道所感受到的是否真实存在,还只是我的幻觉。 我几乎就要沦陷在他高超的吻技中难以自持,在我即将闭上眼睛时,我听到门外传来何堂主说话的声音,他询问保镖我有没有离开过,保镖回答他始终在病房照顾,何堂主沉默握住门把手,他转动锁芯一点点左拧,我吓得冷汗从背后一下子冒了出来,我这一次没有再犹豫,而是非常迅速推开了缠住纪先生。 在我直起身体的同时,何堂主推开门从外面进来,他率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纪先生,他脸上不正常的苍白中透着一股红润,他眼神没有像动了情欲那样浑浊模糊,仍旧非常清明,和寻常无恙,何堂主问他有没有好点,他说还可以,何堂主翻开纪先生身上的病号服,他简单从侧面观察了他背后伤口,发现有些纱布被蹭开了一些,松松垮垮的缠在身上,何堂主下意识看向我,我趁他们说话时候早已经不着痕迹整理好衣服头发,所以他并未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玄机,他问我,“冯小姐没有照顾好纪先生吗。他身上的绷带开了,您知道吗。” 我低垂头不语,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脸越来越烫,何堂主从这诡异寂静的气氛中察觉到不对劲,他走过来两步,他仔细观察我的脸,他忽然说,“您不舒服吗。” 我将头埋得更低,我透过遮在眼前的碎发悄悄看了纪先生一眼,我埋怨而恳求的朝头挤了挤眼皮,他注视着我变化莫测的狰狞表情闷笑出来,何堂主听到笑声回头看他,纪先生说,“去吧医生叫来,给我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何堂主当然不会怠慢,他立刻把我的回答忘在脑后,转身走出病房去请护士来,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个雕塑那样,我真想自己是透明的,是看不到摸不着的空气,才不至于这么窘迫。 纪先生咳嗽了两声,他朝我勾了勾手指,“帮我背后垫个枕头,我想坐起来。” 我虽然不懂医学,但我很清楚刚手术后还是尽量平躺,无法避免压迫伤口,也不要让它太吃力,这样会绷开撕裂,可纪先生不接受我的劝告,我不给他弄他自己就要弄,那样只会更麻烦,我只好赶紧走过去,为他背后垫了个枕头,搀扶他坐起来,我避免了枕头和床铺挤压他背部,而是让伤口呈一个中空的状态,他坐好后我看了一眼他干裂的嘴唇,我主动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又拧开矿泉水瓶盖,兑成温的,递到他手上,可他只垂眸看了一眼水杯,并没有伸手接,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我问他难道不渴吗。他说渴,我说那怎么不喝。 他沉默不语,高大身体窝在这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显得很不舒服,可即便这件小病房都还是医生现腾出来的,纪先生受伤的事不宜被外人知道,否则很有可能住院期间对方生事惹来麻烦,所以何堂主那边不好让医院调整,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把杯子举起来,在空中晃了晃,“纪先生不会怕我下毒吧” 他笑了一声,“当然不会,你哪有那个胆子。” “酒壮怂人胆,钱仗恶人心。纪先生嘴上说不怕,但我还是要做给您看证明我的清白。” 我含住杯口往嘴里倒了一点水,我特意仰起脖子让他看到我翻滚的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然后舔了下嘴唇,纪先生脸上轻松浅淡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变化,他手在自己病号服的领口扯了扯,将扣子扯开两颗,他伸出一点舌尖舔过嘴唇,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他眼底一股热浪滚了滚,不过很快便被压制下去,重新恢复冷静。 我走过去将那杯水倒掉,为他重新斟了一杯,我递到他唇边,他没有接,而是直接张口含住,我只好一点点抬起,让里面水位保持他能够喝到还不会被呛,他喝光一杯水后,何堂主恰好带着护士从外面进来,他在推门而入时看到了我喂纪先生喝水的场景,他脚下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对那名护士说,“纪先生伤口绷开,重新处理一下。” 那名护士拿着托盘走到床边,何堂主扶住纪先生肩膀,护士解开病号服后,看到那大片氤氲出来的血迹以及掉落的纱布,她很惊讶的喊出来,“这怎么弄的,从手术室出来还好好的,这么严重的伤,不要去碰它,我可以知道纪先生您做了什么吗” 护士有些埋怨的口吻让我更加羞愧,要不是我鬼使神差没有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我根本不会靠过去,纪先生也不会和我吻上,他的伤口还好好的。 纪先生说,“我睡着忘记了,不小心抻到。” 护士一边给他伤口擦药,一边重新缠裹纱布,“您伤口有些裂开,只是抻了一下到不了这种程度,您是否下床剧烈运动了” 纪先生似笑非笑往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下床。” 我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何堂主站在床旁,他抬头也看了看我,他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他欲言又止的抿了唇。 护士重新为他整理好,再三叮嘱千万小心,不要扯到伤口,不要剧烈运动。 我觉得那话真刺耳,何堂主那么精明的人,这下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不管是钱还是欲。 纪先生重新靠在枕头上,何堂主为他削一个苹果,苹果又红又大,可落在何堂主宽大的掌心却显得十分娇小,他一个英武的大男人削苹果看上去别别扭扭的,我上前主动接过来,站在旁边削,留出椅子给他坐。 纪先生问何堂主金苑和赌场的情况,后者说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风波。 “我受伤住院的事,注意不要走漏风声,除了金玉贵和马章莱,华南想要对我下手的人很多。” 何堂主说,“可武三爷那边派来的人,他当然清楚您受伤了,他一旦放出风声” “不会。”纪先生斩钉截铁,“道上两拨人马对垒,尤其闹出人命,体现各自的排兵布阵、警界人脉、身手和财力,他都不及我,只要他打算再拿回去这把交椅,他势必要掩盖上百人马输给我们两人的事实,这传出去,武三果然不是当年的武三了,他颜面往哪里摆。你不了解这群老狐狸多看中声誉。” 纪先生伸手接过我递上去的苹果,他拿在手上没有吃,而是盯着晶莹剔透的果肉看,“一池,到局子里摆平这件事,对方人马损失惨重,事情闹得很大,局子这边也不会轻易罢手,你先搪一下,后续武三和局子如果不依不饶,我再出面。” 何堂主点头说好,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拿起水壶要出去打水,纪先生喊住他,“怎么不去。” 何堂主一脸茫然问现在吗 “不然呢。我们拖到明年,局子和武三能等吗。” 何堂主把提着的水壶放下,他叉腰看了眼窗外朦胧的月色,“可已经入夜,您这边谁来照顾,医院护士我不放心。” 纪先生笑得十分愉悦,他指向我,“这里有免费的看护,我为什么不用。” 第四十二章 这个女人不能留 纪先生拿着那颗苹果一口口极其儒雅的咬着,他吃了一半后朝我指了指椅子,“冯小姐请坐。” 我拉开椅子朝床尾坐下,拘谨的并拢双腿,给了他一个后背,我不太敢直面他眼睛,我发现很多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当你迈出那一步再想回归原地,如从前那般相处,不尴尬不疏远,几乎不可能。 人不能做自己不可以做的事,不能做明知做了会后悔的事,更不能做让自己得不偿失的事。 纪先生盯着我的背影,“冯小姐喜欢看我的脚。” 我知道他不满我这样姿势,也确实不太尊重,我又缓慢迂回移动过来,将侧影给他,他还是蹙了蹙眉,“冯小姐亲了之后就翻脸无情吗。” 我吓得赶紧把手伸过去,我本能要捂住他的嘴,可都几乎要挨上了,我又反应过来纪先生大概活到现在都没人敢捂他的嘴,只好立刻停下。 他张了张唇眉眼含笑还想说下去,可我已经臊得不行,我咬了咬牙干脆将掌心扣住他的鼻唇,我小声拜托说,“不是我吻上去的,我没有动,至于怎么会碰到一起我也不知道。” 纪先生被我捂住了嘴说不了话,他挑了挑眉梢,我忽然感觉到掌心一点潮湿的温热,似乎是他舌尖擦着我的皮肤掠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 我惊叫了一声,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看了眼掌心上亮晶晶的丝线,我连眼球都被臊红了,我背过身去在衣服上蹭了蹭,他笑得更加愉悦,“冯小姐是觉得傍晚我主动亲吻你吗,可我还在昏睡着,我应该是做不了这个主动。” 我只想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附和说对对对,不是您的问题。 “那么冯小姐主动贴下来的” 我还是点头,他笑出声音,“这我很不解,冯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捂住眼睛,我觉得纪先生任性起来比女人还要固执,他是一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关键他对于调戏我这件事,也从不罢休,我哪里是他那种段位的对手。 “因为我一时鬼迷心窍,被纪先生美色所诱惑,我也深感惭愧,希望纪先生原谅。” 他笑着重复了一遍美色两个字,然后十分有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从没觉得自己和这两个字有关系,冯小姐眼光很特别。” 他将剩下的半颗苹果放在床头的盘子里,用湿巾擦了擦手,“今晚冯小姐有两个选择,和我一起睡床或者单独睡椅子。” 他说完目光炯炯看向我,我有些惊讶指了指自己鼻子,“我要留下吗” 我以为陪床到凌晨纪先生休息我就可以回去,毕竟还有保镖和医护人员,我不懂医学不会武功,留下也就是多个人而已,没大用处,原来我要守一夜。 纪先生盯着我瞬息万变的脸,“冯小姐对于要留下照顾我一整夜的消息,觉得晴天霹雳吗” 我很快冷静下来,抬手抚了抚散在胸前的头发,“当然不会,纪先生三番五次救我,是我的大恩人,我连命都可以拿出来为纪先生效劳,一夜两夜不休息又算什么。” 他笑着点头,“冯小姐很有良心,这一点我非常欣慰。其实你留下也没什么损失,反而还可以趁我熟睡继续做一些让你快乐的事。” 他说完伸手将床头的灯光拧暗,他自己撑住身体躺下,闭眼微笑说,“晚安。” 我看着他背影一口老血险些闷在喉咙噎死。 我坐在椅子上熬到凌晨两点多实在扛不住了,原先赌场上班,我白天是睡的,晚上工作,后来辞职这几个月我已经把时差彻底倒过来,晚上一点夜都熬不了,我干脆把旁边的备用被单拿出来铺在地上,紧挨着床铺的位置,躺上去睡觉。 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可这一晚我似乎是做了梦,又像是真实发生,我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身体忽然轻飘飘的腾空,就像坠落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翻来覆去都是黏黏的糖,我听到有脚步声,有呼吸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我想要睁开眼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我困得不行,眼皮根本不受思想控制,死活也抬不起来,我任由自己在半空中漂移浮动,最终一切归为黑夜深处的寂然。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片吵闹声中醒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蒙在被子里,密不透风的消毒水味道像疯了一样往我鼻子里钻,我踢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我正要抻懒腰打哈欠,忽然被眼前所有人的目光惊愕住,两名护士和何堂主正站在门口,护士脸上表情不十分好看,何堂主同样沉默,他们六只眼睛正在我身上定格,纪先生倚在我旁边喝粥,他拿着勺子脸上满是笑意,“早,睡得好吗。” 我回了他一声早,我刚想说睡得不错,却忽然间察觉到不对劲,我从床上跳下来,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离开床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纪先生继续喝粥,他脸上表情十分淡然,何堂主对那两名护士说了句抱歉,护士点了下头,转身走开,何堂主将门重新关上,他走过来对我说,“冯小姐辛苦。” 我摆手说一点也不辛苦,他笑着看了看我,“纪先生这边十分体谅您,不愿您辛苦,今晚您在庄园休息,我在这边陪护。” 我知道何堂主不好说我,但他确实很不满,我看得出他眼睛里对我的不喜,我再三保证我一定尽心尽力,可何堂主还是那句您不必这么辛苦搪塞了我的请求。 纪先生将粥喝完叫了一声一池,何堂主接过碗,他送出病房让其中一个保镖丢到垃圾桶里,纪先生看了看站在原地特别窘迫的我,我问他昨晚我怎么爬上床了,他说,“是我将你抱上床。”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背部的伤,我冲过去要掀起他衣服,何堂主从门口跨过来一把握住我手腕,他脸上温和绅士的笑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冷漠和严肃,“冯小姐,纪先生昨晚伤口二次撕裂,他现在不能下床不能承重。我请您留下不是在病房睡觉,而是照顾纪先生起居。” 我此时听他这样讲,觉得无比愧疚,我懊恼自己为什么连一夜都扛不住,如果我真的把照顾纪先生看作比生命还重要,我根本不可能睡着,我非常气恼的狠狠掐住自己大腿,我恨不得掐下一块肉来,纪先生忽然拍掉我那只手,他在我被掐红肿的腿部轻轻摸了摸,用这种轻柔的触碰来缓解我的疼痛,他看了一眼铁面阴森的何堂主,“和她没有关系,你怪罪什么。” 何堂主对纪先生说,“这个女人不能留。” 纪先生脸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冷下来,“哪个女人。” 何堂主指向我,“冯小姐,不能留。” 纪先生眯眼问他怎样不留,何堂主抿唇不语,他似乎在等待纪先生自己参悟,他们这种人所谓的不能留是什么含义我隐约能明白,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何堂主说我不能留。 我下意识往纪先生身边靠了靠,纪先生对他说,“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 “不管您对她有怎样的安排,她有多大的价值,现在我所看到的,是纪先生没打算把冯小姐置身任务中,而是悄无声息保护起来,一点点背离初衷。您是男人,她是女人,只要是异性,都会有危险的可能。如果您有利用需要,我会帮您尽快物色新的人选,这个女人不能留,否则假以时日您一定会后悔。” 纪先生沉默不语,他的默然让我吓得背部浮起一层冷汗,我用力握住他按在我大腿上的手,我想要他感受到我的无助和害怕,我觉得这些人太恐怖了,他们随便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一条生命活生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纪先生温柔拍了拍我的手,他扬起下巴朝门口示意,“你先出去,我和一池有话说。” 我点点头,我松开他的手,在他们注视下朝门口走过去,我走出一半忍不住回头,“纪先生会不留我吗。” 他眼底泛起笑意,“怎么这么傻,有我在谁也不会伤害你。” 第四十三章 无间道 我从病房出来,站在门口的保镖往两侧避让开,我感觉他们的眼睛正透过墨镜观察着我,把我当成一个十分恶毒又麻烦的女人,在一点点腐蚀诱惑纪先生的心,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手刃了我,以保住这个帮会十几年才累积到今天的一切。 我弯腰蹲下将鞋穿好,我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巨响,似乎是削果皮用的匕首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之后里面鸦雀无声,沉寂得令人奇怪,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我怕死,我比任何人都怕死,即使在我最没有尊严的那段时光,我也没想过要死。 我在穿好鞋站起身的时候,才听到纪先生似乎说了一句,“我不允许。” 何堂主非常激动同样喊了出来,“容哥她不能留,您听我一句行吗” 正当里面不可开交时,保镖从后面拍了下我肩膀,我吓了一跳,我回头看他,他朝我指了指电梯方向,“冯小姐请。” 被直接下了逐客令,我也不能再找借口呆下去,我对他说了句好好照顾纪先生,便头也不回离开医院。 我走出大门整颗心都是慌的,我觉得阳光刺眼,微风很躁,街上每个人都让我心烦意乱,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何堂主想要做掉我,而纪先生会不会动摇我也不敢保证,现在的情况是,一旦纪先生松口,何堂主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躲到一处大楼的拐角处,想要给席情打个电话,让她帮我出主意,可手机响了很多声,接连打出三个都是自动挂断,我盯着闪烁的屏幕有些莫名其妙,以往只要找席情,打她的私人号码绝对可以找到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连老天都在和我作对。 我失去了最后一根精神稻草,我明白只有靠自己,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还清债务,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支撑我在华南生存下去,最好有个靠山,有个红火的身份,可以让那些想要对我下手的人有一丝忌惮。 而显然,我最好的靠山就是卡门宴。 我回头看了一眼医院大楼,三层靠南角位置的窗户被打开,露出一张男人的面庞,他侧颜恬淡柔和,正垂眸看一份报纸,病房内似乎非常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窗纱后隐藏着一盆吊兰,随着起伏的弧度而若隐若现,我深深吸了口气,我看到何堂主带着两名保镖从大楼里出来,脚步非常急促,他在举目四望,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找我,我吓得脸色一白,我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令我毛骨悚然,我飞快冲进人群内,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卡门宴,我坐在车里催促司机快点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我苍白的脸,他问我还好吗,要不要先去医院,我从厚势阱内看到走过来的何堂主,他眼睛盯着这辆车,不确定是不是发现了我,我整个人都慌了神,坐也坐不住,我用力敲打着车门,将两张百元钞丢给他,我大声说快点开,马上开 司机拿起散落在腿上的钱,他不敢怠慢,立刻踩下油门朝对面街道冲了出去,何堂主几乎已经要摸上车尾,但当这辆车冲出去那一刹那,他抬起手臂制止了身后要追赶的保镖,只站在原地沉默看车离去。 我坐在车里长长舒了口气,压抑绝望紧张窒息,轮番对我进行轰炸,我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响,是何堂主的号码,我犹如触电一样把手机关掉,紧紧攥在掌心,任由它被潮湿的冷汗浸泡。 我达到卡门宴后,没有开机给霍砚尘打电话告知他我到了,而是直接向前台询问他是否在办公室,通过上一次前台认识了我,卡门宴内部也开始流传昔年的红牌冯锦又要回来上班,甚至开始下赌注,猜测我和白茉莉谁能当一姐。 我没有好奇去打探结果,我知道在现阶段,和白茉莉拼地位谁都会败下阵,因为她太火了,在华南能够和冯小怜势均力敌的只有白茉莉,她们手上掌握的贵宾资源,财力相加能够养活一个三线城市所有居民。 而我当初最风光时,也远远没达到这种程度。 前台告诉我霍老板就在办公室里,我朝她道谢,我四下看了看选择一条几乎没有人行走小路,之所以走小路是不想碰到任何人,现在这个时机太敏感,我不希望我重新回来的事还没有彻底敲定就闹得满城风雨,夜场这种地方,小姐的嘴比豆腐渣都碎,想要隐藏一个秘密,比让男人怀孕都难,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不被知道。 我到达霍老板办公室时,正好碰上从对面走廊过来的白茉莉,她自己一个人,没有携带保镖,穿的还是旗袍,一件玫红色的短旗袍,她从对面缓缓逼近时,摇摆的身体带起了一阵百合味的香风,清清淡淡的弥漫在空气中,和她冷冷清清的气质非常相得益彰,我才发现她身材十分清瘦,该饱满的地方却丝毫不含糊,这就是俗称的会长,最令女人羡慕的东西。 她有极其纤细挺拔的脖子,看上去高贵优雅,她站在我面前,我以为她是来找霍老板说事情,虽然我也急,但还不至于争这一时片刻,我立刻让开一条路,打算让她先说,到卡门宴上班,该规避的风险不能忘记,白茉莉风头正盛,不管我怎么看她不顺眼,在我站稳之前,我都不能表现出来。 我也很奇怪,我对白茉莉莫名其妙的有些厌烦,也许是因为她占据了我曾经的位置,也许只是看她的脸觉得很不入眼。 我让出一条路后,她没有立刻经过我进去,反而随我一同停下,她眼睛在我身体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最终落在我脸上,她声音很低问我,“纪先生受伤了吗。” 我听到后顿时一愣,我有点不可置信,她问我纪先生她是卡门宴的小姐,纪先生是金苑老板,卡门宴和金苑势如水火,几乎连最基本的面子工程都懒得维持下去,用华南人都知道的话说,如果有一场巨大战争,双方一定是纪先生和霍老板。 白茉莉竟然在卡门宴地盘上问我纪先生是不是受伤了,关键她怎么可能知道呢,纪先生已经吩咐下去,他受伤的事一定要保密,不可以让任何人清楚,白茉莉从哪里听到的风声莫非她私下和纪先生有来往。 我原本就很怀疑她与纪先生认识的心思在这一刻更是急剧膨胀,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白小姐如果担心,怎么不亲自去看。纪先生是性情中人,对待美人的关怀问候应该不会不领情。” 白茉莉没想到我没回答反而还质问她,她脸上表情僵了僵,却在极力克制不被我窥探出来,“我和纪先生并不认识,所以谈不上关怀,难道谁还会去关怀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敌对方吗。” 我恍然大悟点头,“那就是我听错了,刚才白小姐没有提及纪先生,抱歉。” 白茉莉听着我阴阳怪气的声音,她扯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冯小姐虽然年轻,可也是江湖里混出来的,没有我年头久,三年四年也有了,我们对外耍手段玩儿心机,对内就坦诚简单一些,不然活得不是太累。” 我举起手看着自己已经有些掉皮的指甲油,我把最难看的拇指盖上的宝蓝色用指甲抠掉,抠完后我将上面粘连的最后一丝也吹得干干净净,我对准头顶的白色灯光,左右看了看,“白小姐先不对我坦诚,以一副清高姿态想要套我的话,我为什么还要以德报怨。如果我连纪先生这么私密的事都了解,那么我不是他的保姆就是他的情人。白小姐觉得我会是哪一种。” 白茉莉的目光从我脸上转移都我胸口的红宝石别针上,“冯小姐难道不是吗。” 原来她误会了,也难怪,武三爷那么精明的老狐狸都误会了,竟然豁出去那么多兄弟朝我下手,白茉莉毕竟是女人,一个在风月场上吃男人的女人,她不可能比武三爷还精。 可她不是通过其他方式来揣测我的身份,而是我佩戴的胸针,这枚胸针一定有故事,绝不是纪先生从前不曾见过,在拍卖会上忽然有了眼缘一时兴起买下来送给我的小玩意。 纪先生说它没有过主人,那么它曾经一定被白茉莉看上了,最终擦肩而过。 我没有再解释,我也不需要对她解释,我故意放了一个烟雾弹,我莞尔抚弄长发,拨到脑后,“白小姐这么聪明的女人,一猜就中。” 白茉莉抿唇不语,她脸上泛起一丝惨白,将她潋滟红唇衬托得像是刚喝过血一样夺目。 我歪着头问她还有事吗,她不理我,转身从原路返回,她似乎心情忽然间低落下去,连自己过来找霍砚尘有事都忘记了,她渐渐远去的清秀娴静的背影十分落寞。 我等到她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上,才敲了敲门走进办公室,霍砚尘正拿着一只杯子站在咖啡壶前往里面加水,我反手把门关上,他听到声音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对着壶嘴自言自语说,“没有任何征兆就坏了吗。” 他摸着壶有些惋惜的啧了两声,好像根本没发现我进来了,我等了几分钟,霍砚尘想到什么,他突然转身问我,“壶嘴坏了,瓶塞也被堵住,我用什么办法都拧不开,那我该怎样喝到里面的咖啡” 他眉宇间有焦急的神色,我走上去接过来,拿尖锐的笔去撬,用牙齿咬住瓶塞的软头用力抻拉,仍旧纹丝不动,我只好把壶再递给他,“我也没办法,不如您换一壶重新煮。” 霍砚尘盯着眼前的壶,他脸上表情颇有深意,“我精心挑选的豆子,用最好的山泉水烹煮,准备了最香浓的伴侣,成败就在这一壶咖啡上,因为壶坏了而喝不到,这不是太可惜。” 他说完忽然将壶举过头顶,我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眯了眯眼,我本能把手挡在眼前,透过指头缝隙去看他,他把壶撂在一个巨大的盘子内,拿起小斧头对着壶身毫不犹豫的用力砸下去,伴随尖锐刺耳的声响炸裂开,香热浓郁的黑咖啡从被砸开的洞中流出来,全部流到盘子上,他放下斧头把咖啡倒入杯中,加入提前准备好的奶和方糖,他端起来置于鼻下嗅了嗅,仰起脸眼神陶醉说,“这样好的味道,破了一个壶又算什么,就算破了几百个,也很值得。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将杯子送到我唇边,眼底闪烁着细碎锋利的精光,“如果是你,你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对吗。” 第四十四章 间谍 我盯着霍砚尘送到我嘴边的咖啡,这哪里是咖啡,分明是毒水,喝下去我也跑不掉了,我笑了笑说,“这才几年不见,霍老板竟然忘了我不喜欢喝咖啡的习惯。” 我轻轻伸出手把杯子推开,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霍砚尘被我推离的手再次压过来,仍旧紧紧贴着我唇边,“人的习惯也要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更改,你在赌场安分守己不争不抢,这也是你的习惯,可如果你过得好,你不会再度站到这里,所以人不要太固执。” 我唇边的杯口很凉,并没有因为滚烫咖啡而沾满热度,我看了一眼隔热的杯子,“霍老板连杯子都这样高级,我这种俗人就不染指了。” 他听我如此坚决,怎样都不肯喝,也只能暂时将杯子移开,他放置在桌上,用食指拨动着它旋转,我等了片刻他也不再开口,我只好问他今天让我过来是为了什么,他盯着杯子里晃荡的咖啡,“你想要为什么。” “当然是工作,我和霍老板除了工作方面事务,也没什么好接触的。” 杯子中的咖啡忽然在这时倾洒出来,霍砚尘扫了一眼,他用掌心轻轻抹掉,再拿起湿巾擦手,他擦完后把湿巾丢进桌旁的纸篓内,“你想要回来,我也想让你回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然而卡门宴红牌不计其数,我看重你什么才会把现有的全部按下去,把你捧出来,你知道吗。” 霍砚尘说着话偏头看向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华南动不动就血流满地的局势吓住,我总觉得他比三年前更加恐怖,他眼睛里的城府让人遍生寒意,他不加遮掩的锐利和锋狠就像一把尖锐无比的匕首,他不会干脆刺入进来,让你只痛苦那一瞬间,他会一点点像打针那样,缓慢插入皮肉中,在这个没入的过程中,对于它扎进的深度巨大的恐惧和猜测,才是最痛的关键。 我说我知道,他问我是什么,我说,“白茉莉很红,在华南提起风月场,没人不知道她和冯小怜,冯小怜冷漠,白茉莉清高,对于男人而言,这样女人换换口味很不错,但时间久了,拿着的程度过了,就会惹来做了婊子还不脱衣服的非议和辱骂,我不算清高,也不至于放荡,很多时候我比白茉莉更适合掌控男人。只有一只右臂的人,怎么能比得上左膀右臂都齐全的人呢” 霍砚尘对我最后一句话最感兴趣,他饶有兴味的说,“你怎么就能保证,你一定可以红,压在你面前的大山,除了白茉莉,还有许多,卡门宴这三年捧出许多红牌,只是白茉莉最势不可挡,她有诱惑男人的天资,她的名气最响,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她明年就三十岁了,确实不如你的优势更大。” 霍砚尘重新倒了一杯咖啡,他端着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他朝我指了指面前椅子,示意我请坐,我没有坐,而是用手握住椅背,站在他前面,我以一个高出一些的角度垂眸看着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要您肯捧我,我没有什么胜任不了的。曾经不也是这样吗,我的能力已经被时间验证过。” “可今非昔比,你已经在风月场销声匿迹三年,时事格局都变了许多。” 我脸上的表情开始不太好看,“霍老板电话里可不是这样讲的,您承诺会捧我,怎么见了面反而多了这些说辞。难道我回来只能屈居那么多人之下吗。华南最火的场子是金苑和卡门宴,但不代表除了这两处,就没有我能够容身的地方,如果以后我不得已要与卡门宴为敌,希望霍老板多多原谅。” 我说完后将椅子狠狠一推,转身要往门口走,霍砚尘忽然在我身后朝着我背影问,“你认识纪容恪。” 霍砚尘的毫无征兆,使我所有动作和气愤都戛然而止,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他似乎转动着椅子,发出一丝轻微的吱钮声响,他沉默等我回答,我们都不肯先开口,就怕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掉入了陷阱,直到很久后霍砚尘的秘书从外面敲门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份花名册和盈利账薄,递到霍砚尘手中,后者翻开审阅的时候,她回头看向我,我没想到过去三年,他身边秘书还是她,当时霍砚尘和她的桃色新闻传得轰轰烈烈,有人甚至说目睹过他和秘书在地下车库玩儿震的场景,还十分夸张探讨霍砚尘的尺寸,惹得一票小姑娘面红耳赤幻想连连,后来没多久霍砚尘就和他现在的妻子认识,迫于婚姻的压力,他将这个女人隐藏了一段时间,外界也都以为他们断得彻彻底底,没想到其实金屋藏娇。 霍砚尘不像是风流成性的公子哥,他对这个女人倒很特殊。 他浏览签字后,把封皮合上,重新交给秘书,秘书接过去抱在怀中,她葱白的手从自己锁骨上划过,声音十分媚态,“霍总今晚有空吗。” 霍砚尘说,“没有,我今晚要早回去。” 秘书有点失望,但她没有过多表现出来,她笑了笑说,“那霍总忙,等您有空了,我再约您。” 霍砚尘把桌上一些东西归置到两旁空处,留出中间一片位置,他把双臂折叠压在上面,“以后也不见得有空。” 秘书说没关系,天长日久总会有的。 她转身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朝我微笑颔首,一切都非常自然,看不出是否还记得我。 这个女人三年前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聪明,十分的聪慧,她善于参悟男人什么时候渴求什么,并且对症下药,我一直以为这方面把控我算是最好的,可在她面前我不得不甘拜下风,在霍砚尘身边纠缠这么多年,还能够屹立不倒,她的妥协智慧和手段的确很厉害,她不会逼迫男人,不会强求什么,不争宠不掠夺,安安静静的让你看到这个人就觉得所有疲惫和不快荡然无存,哪怕你想要斩断,都会于心不忍,这大概是作为小三最高的境界。 我知道自己隐瞒不了,我只好坦诚说自己认识,霍砚尘笑着说,“这三年你混得也不简单,连他都认识,不过认识他不算好事,我和他的私人恩怨很多,在华南是不起硝烟的死对头,如果你打算重回卡门宴,我也有我的条件。” 我当然清楚他的条件,无非是让我从此远离纪先生,这段时间相处我也深刻意识到,纪先生那样的男人绝不是我可以可以接触的,等到我攒够了钱还给他,也许装作陌生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刚要点头答应,霍砚尘忽然又说,“你看过一本外国名著吗。” 我被他绕来绕去的话搅得很茫然,我摇头说我从不看书,他没有嘲笑我,只是觉得很有趣,“有一本英国译文,叫做间谍。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翻来覆去通读了很多遍。间谍这个职位,在全球许多国家都存在。当权势和财力到达一定程度,他会渴望赚取更多,人的贪欲总是永无止境的,会随着你的能力地位而膨胀得更厉害,可在开拓疆域的同时,能否守住眼前拥有的东西,其实比掠夺更难,间谍便顺势而生。掌控对方的每一个举动和决策,省去了自己估算的精力和概率,何乐不为。” 霍砚尘说完这番话后,他颇有深意的看向我,我这才领悟他的意思,我有些好笑说,“霍老板让我做间谍,为您打探纪先生的事。所以您的要求不是让我远离他,以防止我背叛,反而是让我靠近,最好成为他最信任的女人,用感情做欺骗,得到您需要的东西。” 霍砚尘双手交握在一起,“怎么会是感情做欺骗,他那样的男人,还会和谁谈感情吗。” 我系好外套的纽扣,“不管用什么,我都办不到。” “就这么斩钉截铁的拒绝,也不问问你会得到什么吗。” 我看着他眼睛,他一步步引诱我,“金钱,地位,最好的男人。一个女人同时拥有这三种,她后半生只剩下了享受,用几年的时间垒砌,这很划算。” 这的确诱惑着我,我需要金钱,我贪慕地位,我更渴求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他不一定要多么优秀,但他一定要在我深陷危险时选择救我而不是丢给我一万个理由告诉我他不选我的原因是什么。 但这些诱惑同时逼迫我向违背道义的方向行走,霍砚尘给我的只是这些表面,最浮华最抨击人心的欲望,而纪先生给了我恩情,他让我重生。 如果我成为金钱和权势的奴隶,且不说我不会快乐,纪先生也一定不会放过恩将仇报的我。 我对霍砚尘说,“抱歉霍老板,我们可能不方便合作,我是需要钱,但这笔钱不是用来满足我的虚荣心,而是满足我的道义感,我希望在赚钱之外,我能生活得简单些,尔虞我诈我扛不来。” “别急着拒绝,活在世上的人没有甘于平凡的,那是没有欲望,没有欲望和行尸走肉有区别吗。” 霍砚尘一边说一边将椅子转过去,他背对我,十分悠闲摇晃着真皮椅,“你可以考虑,我给你时间,想要吃肥美的大餐,我当然等得起。” 我没有再耽搁下去,我走到门口拉开门,一旁安全通道口忽然闪过一片衣袂,是白色,只一晃就过去,似乎十分慌张,只看一角衣服我无法肯定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对着空气用力嗅了嗅,没有辨识度很高的女性香水味,只弥漫了一股清淡的茶香,应该是男人。 我思索了一下,这味道迟迟没有散去,对方应该还没走远,我立刻转身看了一眼仍旧背对我的霍砚尘,我大声说,“您不用等,我绝不会做对不起纪先生的事。” 第四十五章 淘气 我走出卡门宴,圈圈在大堂等我,她问我是不是谈妥了,什么时候来上班,我说可能我不会过来了,霍老板太阴,我不愿意做我不想的事。 圈圈愣了一下,她问我你不愿意做什么,我说背信弃义,她叉着腰大笑,“我们这些姐妹儿,混在这种场所,两只眼睛里除了钱还装得下什么还有什么信义可讲,你是不是疯了” 我一怔,我站在那里看着圈圈鄙夷我的脸,我忽然间想到,我怎么会变成满口仁义道德的女人,曾经我和她们的价值观都一样,什么都不如钱实在,感情道义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东西,你拥有这些只喝空气能活着吗不拿钱什么都买不来,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改变了信仰,我仔细去想,似乎就在我认识纪先生之后,冯锦有些不像冯锦了。 圈圈凑过来,她眼睛睁得特别大,仔仔细细在我脸上窥探观察,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女人忽然变性了,不谈钱开始谈道义,这就是动感情呀。别告诉我你又梅开二度春心荡漾了。” 我心理咯噔一下,“别胡说。” 她抱着胳膊咂嘴,“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都说局外人别多嘴,可局外人往往看得最清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除了你爱上姜环那段时期。” 不是这样吗 圈圈的话让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天塌地陷了,动了感情,我对谁,对纪先生吗。 爱上纪先生就等于慢性自杀,虽然爱上他很容易,只需要一刹那。 可陷在感情里跳出来却需要漫长的时光把伤痕打磨光滑。 我哪里配爱他那样的人。 绝对是胡说八道。 我没理圈圈,我从大厅走出去,我刚从沉浸的恐惧中挣扎出来,当我抬头看到对面台阶下等候我的人时,我脸色陡然一变,我转身想要往相反的方向逃,他先我一步从我身侧越过来,极高的身手令我猝不及防。 我怎么忘了,何堂主跟着纪先生出生入死十余年,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这份功夫我哪里躲得过。 我被他逼到角落,我背贴着冰凉的理石墙壁,我有些惶恐和紧张的看着他,他比我高出一头,和纪先生差不多,只是他还要更壮一点,他几乎将我完全覆盖住,他冷漠的面孔更让他看上去厮杀力十足。 我问他,“你要做掉我。” 他眯眼盯着我,“如果不是纪先生以赶我出会威胁我不许动你,即便他再怎样护,我也会做掉你。” 他说着话一把钳住我下巴,“因为我看得清楚,你这个女人,早晚会惹大祸。” 他捏住我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我从他清澈的瞳孔内看到了自己下颔浮现出的红痕,我很疼,但我始终没有发出叫声,我看了眼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问他刚才在走廊的人是不是你,他蹙了下眉头,“不是。” 我想也不太可能,金苑和卡门宴对抗得你死我活,怎么可能放对手的人进场子,避之还不及。 我眼眸下垂盯着他捏我的手指,“何堂主既然不能做掉我,还这样比划造型干什么。” 他舔了下牙齿,缓慢松开我,将手插入口袋内,“纪先生不忍,我忍。如果你有一点对纪先生不利的行为,我宁可出会。” 他后半句没有说,大约觉得太血腥,对一个女人讲没必要,但我心知肚明,我扫了一眼街道边等候的两辆轿车,他转身走在我前面,我跟上去,保镖将车门打开,我坐进后何堂主也进来在副驾驶上,他从后视镜看着后面另外一辆乘坐保镖的车,“纪先生在达奥饭店用餐。我送冯小姐过去。” 我说了声好,然后便沉默闭上眼睛装作睡觉,否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想理我,我也懒得取悦沟通一个想要杀我的人。 我们到达达奥餐厅时,我和保镖跟着何堂主走红毯楼梯上二楼,停在鱼池旁边一间非常雅致的包房门口,纪先生就在里面用餐,我本来以为他是一个人,而何堂主显然也这么以为,所以门也没敲,我们直接推门而入,可当我看清楚站在桌旁的另外一个人时,我身体在瞬间便冷却下来,何堂主身后的保镖冲入进去,将餐桌团团位置,每个人脸上都是煞气,那人也盯着我,他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纪先生拿着汤匙正在吃一份海鲜羹,他对这里一切置若罔闻,仿佛和他一点关系没有,我冷静下来后没有最初那么紧张,我喊了声姜环,然后侧身朝过道扬了扬下巴,“我们出去说。” 他冷笑问我为什么出去,见不得人吗。 我觉得不可理喻,“你要找的人是我,打扰别人干什么。难道我们谈事还需要观众评判谁好谁坏吗” “可他是观众吗”姜环指着又开始喝红酒的纪先生,“他是主角啊,我莫名其妙变成了群演,连个配角都不如,我还不能请教一下吗我得问问他怎么就把我踢下去篡位当了主角。” 我伸手用力拍了一下墙壁,“姜环,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怪不得任何人,因为我们破裂那一刻,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信任,我不敢再义无反顾相信你,因为你不值得。” 姜环被我气得脸色铁青,在他转身的时刻,我和何堂主同时看到了他藏在身后的一把刀,两边包围的保镖蠢蠢欲动,等待下令冲过去把姜环制服,纪先生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食物送进嘴里,他拿起湿巾擦手,然后丢到地上,眼皮也不抬对那些保镖说,“出去。” 那些保镖面面相觑后看向何堂主,纪先生因为他们的反应立刻勃然大怒,他语气阴森,“在你们眼里我的话是放屁。现在都听他的把我当做傀儡了是吗。不如我退下来,你们跟随他。” 何堂主抿唇不语,他大约感觉到自己现在处境很敏感,即便是很正常一件事,纪先生都会疑虑多思,认为何堂主有些不受控制,保镖不敢再耽搁,他们纷纷从包房里退出来,站在走廊两侧并列而立,纪先生对何堂主说,“你也出去。” 何堂主目光紧紧锁定在姜环手中那把刀,毕竟刀枪无眼,一个处在崩溃边缘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料保证,何况姜环本身就是一个赌场里横行霸道的土匪强盗,他有些犹豫,纪先生脸上的表情再度阴沉了几分,何堂主不好强留,他也只能退出去,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对立面一切情况一目了然。 包房内重新安静下来后,纪先生温柔笑着问我,“吃了吗。”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什么,姜环忽然扭头看我,“这叫没什么吗。冯锦,你他妈骗傻子也得把眼睛睁开了,现在傻子都很难糊弄。” 我知道姜环认为我背叛了他出轨在先,傍了纪先生这根高枝,所以才会这么痛快就分道扬镳,他认为我应该跪下来央求哭诉他不要抛弃我,这才是他记忆里那个为了男人和爱情不停妥协的冯锦,我的变化在他的概念里,就是碰到了给我壮胆的后台,我才敢如此潇洒而肆无忌惮。 姜环见我不说话,他的存在感受到了巨大碰撞,他转过身盯着坐在椅子上的纪先生,“纪老板吃过了饭,是要到旁边宾馆睡一夜吗。” 他将桌上没有吃完的食物一碟碟反扣,很快便满是狼藉,“春宵一刻值千金,纪老板睡我的女人,还睡得这么明目张胆,可真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姜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时,我整个脸色都变了,我那天气急随口胡诌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竟然直接跑来算账,我下意识看向纪先生,他果然有些茫然,他蹙眉问,“谁睡了谁。” 姜环把刀拍在桌上,砰地一声,我吓得一抖,纪先生面不改色,他看也没看那把刀,只盯着姜环,一副凛然无惧的气度。 姜环满目带火一字一句说,“纪容恪,不要敢做不敢当,我女人我还没说不要,你带回去说睡就睡了,都是混道上的,让我脸往哪里摆” 纪先生沉吟了片刻,他大概是反应过来了,唇角忽然向上挑起,接着便低低的闷笑出声,“原来这样。” 他说了句有意思,抬起头越过姜环看向站在旁边早就石化的我,他手指在桌角敲击着,他颇有深意说,“我睡了你。” 我尴尬的挤出点笑容,我以为他会直接拆穿我,让我下不来台,谁知道他却忽然话锋一转,“这样私密的事,你怎么也和别人讲,淘气。” 我张着嘴巴怔了怔,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这样夹杂着宠溺责备的语气,这样满是温柔爱怜的眼神,简直能够将人溺死。 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来,一半剪影落在脸颊,将他洁白的牙齿照到十分耀眼,纪先生无视姜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起身朝我走过来,手在我涂抹了粉色唇膏的唇上蹭了蹭,他做这个动作时我才想起来他讨厌化妆的女人,我本能的抿唇,他手指没来及抽出去,被我两片温热的唇瓣夹住,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暗火,“如果你连我们用的什么姿势也告诉了他,我生气的结果就是今晚会更加用力处置你,直到你趴在床上求饶。” 第四十六章 小花猫 姜环脸上的煞气蒙了一层,他垂在身侧的拳紧握,他盯着纪先生,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激怒,“纪容恪,你死里逃生这一次,不代表就没有下一次。华南还不是你独霸的天下,玩儿了谁的女人,将来都要还。” 纪先生伸出手指了指我,“你有本事可以带她走,如果她还肯。” 姜环凶神恶煞的吼出来,“我他妈说将来。你就没有女人了吗早晚都得还回来。” 纪先生把手上餐巾纸丢到一旁,“现在将来大概身边都是这个女人。” 他说完仰起头挺了挺身体,却忽然僵住,他一只手摸到背部,蹙眉缓慢恢复到刚才的姿势,何堂主站在门口看到纪先生忽然泛白的脸色,他想要冲进来检查他的伤口,可被纪先生以一个眼神制止。 姜环冷笑着把桌上那把刀拿起来,他以刀尖指着我,“冯锦,你他妈是贱逼吗男人有钱就可以睡,你是婊子啊” 我别过头,目光落在地面一条带血的纱布上,我怔了片刻,我下意识看向纪先生,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除了嘴唇和脸色有一丝细微的青白,并没有任何不妥,我咽了口唾沫,“和你在一起时候我没有背叛你,分开了你没有资格插手我的一切。” “你他妈和我在一起就跟他勾搭上了,赌场里眉来眼去,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没看到我还没听到吗。我说过什么,我还没有说不要,那我宁可废了你也不会让别人独吞。” 姜环说完突然冲上来抓住我手腕,把我朝包房外面拖,我是瞬间茫然空白的,等到我反应过来自己处境,我立刻抓住门框躲闪,何堂主近在咫尺。可他冷眼旁观这一切,根本不打算解救我,他恨不得姜环把我剁碎,省去了担心纪先生安危的困扰,我手指抠进墙皮里,指甲灼烧般疼痛起来,在我手指从墙壁上脱落的刹那,姜环先发现了我身后不对劲,他扬起拿着刀的那只手,朝我头顶的黑影劈去,何堂主淡漠的脸上这才变了色,他同时扬起去抓那把刀,但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位置停下,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身后,我嗅到了一丝血的味道,浓稠而刺鼻,我回头看过去,纪先生用手握住了姜环劈过去的刀刃,锋利的刀片在他掌心切割深入,血从皮肉渗出来,滴落在我面前地板,绽开一朵朵圆形的红花。 我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出声,我有点晕血,尤其害怕别人的血。我自己的我倒不是那么敏感,我第一时间去握住姜环的手,我大叫着让他抽出来,可他不肯听我的,他眯着眼看纪先生,“挺能咬。” “在我面前带人走,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姜环用力向里面捅了捅,更多鲜血渗透出来,顺着纪先生手腕一点点滚下,殷红了他白色袖口,纪先生无动于衷,他似乎感受不到疼,可我却疼得快死了,我握住姜环还在用力的手,“你不要命了吗,伤害了他你也走不了” 姜环用另一只手将我一把推开,我没有预料到他会对我动手,我整个人都失去重心朝后面跌撞过去,何堂主扶了我一把,纪先生握住刀刃,他冷笑对姜环说,“打女人的男人,真是败类。今天我们了结,你从今以后不要再纠缠冯锦。” 姜环气得面色灰白。他咬牙切齿看着纪先生,如果不是不被允许,何堂主早就冲过去把姜环踢飞,我一面担心纪先生,一面也不太愿意看到那样惨烈的一幕发生,何堂主护主心切。一旦被逼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搞不好姜环命都得撂在这里。 我又跑过去朝姜环脸上狠狠抽打,他坚硬的颧骨碰击在我掌心,将我弹了回来,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发泄了多久,最后我央求他说,“有什么冲我来,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的,你总是自以为是,我说了我没有和纪先生背叛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姜环盯着我脸,他有些不可置信,“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问的哪句,就干脆沉默,他不依不饶说,“你让我冲你来,你是让我冲你来吗。” 我咬着嘴唇,越来越多酸涩的感觉涌入眼睛里,我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要哭,但我还是最终无法与这份委屈抗衡,姜环站在原地哈哈大笑出来,“没想到啊冯锦,这才多久,你对他死心塌地到这种程度。” 他说完看向纪先生,“纪容恪,你有本事。” 他将刀从他掌心内猛地拔出,那刀刃已经被鲜血染红,看上去惊心动魄,姜环没有再说什么,他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保镖,何堂主伸出一只手臂横在他身前,纪先生说,“让他走。” 何堂主万般不甘愿,他叫了一声容哥,但纪先生并不理会,也没有收回指令的打算,何堂主不敢也不能忤逆,他只好看了姜环一眼,十分阴森的让出路来,姜环回头指着纪先生。“我早晚会让你尝尝我今天的滋味。” 纪先生同样望着他,“这是最后一次我容许你嚣张。你记住。” 姜环把那把刀仍在地上,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握住纪先生那只受伤的手,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何堂主走过来用一条白布包裹住,扶着纪先生走出餐厅,我本来想过去一起扶,可被何堂主瞪了一眼,我不敢再靠过去,只能跟在最后面坐进车里。 我们一路飞驰到达庄园。进门时候保姆正在阳台浇花,她回头打了声招呼,可看到纪先生被鲜血染红的半截手臂时,她惊呼一声手上的浇花器也应声而掉,她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她,我更是没脸开口。 保姆见问不出来什么,她转身冲上二楼拿下医药箱,何堂主接过去跪在地上,用消毒棉球为纪先生把掌心的血污一点点拭去,纪先生坐在沙发上,一名保镖给他检查背部伤口。发现只是有一点渗血,并无大碍,我松了口气,我在吐气的时候,纪先生听到了声音,他抬头看我。唇角勾起一丝笑,“害怕吗。” 他还在对我笑,我已经把他坑得这么惨了,他还愿意对我笑安慰我。 惭愧感动的泪水忽然泛滥成灾,收都收不住,纪先生很无奈的望着我。何堂主为他处理好伤口后,从地上站起来,他想要说什么,最终在发现纪先生凝视我的眼神那么温柔和纵容时,他把所有话咽了回去。 何堂主带着保镖出去到车上拿东西,保姆进入厨房去炖汤。说要给纪先生补血补阳,好好弥补下身体的亏虚,纪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伸手在我脸上抹了抹,我垂着头不敢看他,我觉得自己根本面对不了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遇到这么多惨不忍睹的麻烦,不会被姜环那样不知道低他多少级的男人指名道姓出言不逊。 我微微抬起头,透过额头上细碎的短发看他,“我是不是扫把星” 纪先生眼睛里满是温柔,他用手勾起我下巴,一根手指在我脸上所有泪痕经过的地方涂抹擦拭着,可他越擦脸上的笑越多,到最后完全收不住,他索性笑出声音来,我看到他瞳孔内自己的面庞有些花,眼睛周围黑乎乎的。嘴巴也围了一圈晕开的粉红,我想要捂住自己的脸,纪先生却一把按住我的手,他头部后仰仔细打量我的脸,忽然笑着说,“不像扫把星。”他顿了顿。“像一只迷路的小花猫。” 第四十七章 不想错过这份美好 我被纪先生的话逗笑,我蹭了蹭自己的脸,却发现手背都是黑的,一团脏兮兮,妆已经全部花掉,我下午去卡门宴特意化了妆,我以为大概晚上就留下工作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差池,何堂主带着保镖从外面进来,手上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他把箱子放在茶几上,转身看了一眼纪先生的掌心。“不如我送您去医院,我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会不会感染我也不能保证。” 纪先生摸了摸缠裹着纱布的掌心,“没事,还是尽量避免被人知道我受伤的事。” 何堂主说,“局子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安排了,在这个月底之前您需要去一趟签署一份口供,走个过场,局子里说这个过场真的没办法再省去,毕竟是发生在闹市区,太多人看到了,虽然他们大多不知道您的身份,但不排除有人认识,还是需要一点东西来镇压住流言。” 纪先生弯腰从茶几上拿起那个箱子,他沿着边线拆开,掀起一角往里面看了看,“这些东西经过谁的手。” 何堂主说,“只有我一个人。” 纪先生把箱子塞进茶几第二层的一个木匣内。并且上了锁,他把锁交给何堂主,后者接过来放入口袋中,纪先生说,“这几天我会频繁在赌场和金苑露面,放出消息去。我没有受伤。我怀疑内部有奸细,不然对方不会一次次把时间抓得这么凑巧。” 何堂主有些难以相信,“我觉得可能性还是不大,不会有人有这个胆子把奸细安排到您身边。和您接触最多掌控您每一步棋的只有我和彪子,我们都不会背叛您被外人收买。” 纪先生笑着说,“那如果在你身边呢,以一个非常忠诚的姿态博得了你的信任,在每一次事务中跟随你出生入死,和每一个手下都关系极好,风声来自于四面八方,就像是一个操盘手,不断往他幕后人那里输送消息。” 何堂主倒吸口冷气,他小声问奸细是谁,需不需要调查,纪先生思索了片刻,他摆手说先不必,他也不十分确定,不要闹得人心惶惶。 何堂主把装箱子的木匣抱在怀中,保镖先出去打开门,坐入车里等待,不过何堂主似乎还不是很放心纪先生的伤口,毕竟流了太多血,他带着几分乞求说,“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去一趟医院我们谨慎些不会被人知道。” “好了我要休息。” 纪先生没等何堂主说完直接打断他的话,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我赶紧追上去从背后扶住他肩膀,我不停说慢些,他觉得好笑,从我侧面的角度看。他脸上始终都有笑容。 我扶着纪先生到他的主卧,他坐在床上,用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脱掉鞋和袜子,我站在床边帮助他宽衣,我将脱下来的西装衬衣和领带搭在柜子内衣架上,我看了一眼他下面的裤子,我有些迟疑,没有上手,他也看出来我的窘迫,他指了指浴室,“我自己来,你去帮我打一盆热水。” 我进浴室在水池内接了一盆水,我调试了一下温度,确保是热的但还不会很烫手,我端出来时看到纪先生正在用一只手略微吃力的解开皮带,我赶忙把水盆放下,我按住他向下抻拉的手,“我来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拒绝,站起来立在我面前,我俯身手绕到他臀部两侧,将裤子向下褪,在我褪到差不多一半时,他忽然说不要动。我手却没有控制住,直接又扯下来一点,眼前忽然弹出一个巨大的东西,直直朝我脸碰击过来,我吓得偏头,纪先生眼疾手快背过身去。他将背部对给我,伸手拿起铺在枕头上的枕巾盖在胯下,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我停下,原来他没穿内裤。 我立刻跳起来躲得远一些,他面不改色转过身,看着我说。“我早晨换下来发现一池没有来得及给我准备干净的,医院让我再住几天,我走得匆忙,只能回来再换。” 这我倒是可以理解,关键 我低着头不说话,纪先生轻咳了一声。“你呼吸的位置距离太近,它的反映我也没办法克制。” 太尴尬了,拜托不要说了。 我闭了闭眼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气氛,纪先生拿起一条宽大的居家裤套在腿上,他在穿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他穿的很自如,一点没有因为伤了一只手而笨拙,那他为什么让我穿我正不明所以呆愣着,纪先生指了指地上的水盆,“帮我擦一下后背。” 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我走过去爬上床。跪在他后面,用毛巾沾了热水一点点在他伤口边缘擦拭着,他大约觉得很舒服,在我擦的过程中始终低低喘着,我为他擦好后背,又将小腿和手臂也都擦干净,他垂眸看着我,忽然问,“冯小姐是不是有一些事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在他腹部擦拭的手顿了顿,我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以为是姜环的事,我跪在他旁边,非常愧疚说,“我不知道姜环会这样疯狂,突然出现伤害到您,我也清楚您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没有让何堂主对他动手,您的大仁大义,我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敬佩。” 纪先生嗯了一声,“我虽然受了伤,但不需要一池,我亲自动手就足够制服他,他身手还不错,但在我面前不值一提。至于我任由他发疯,是因为我在以礼待人,我也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我眼神掠过他腹部隐约可以看到的黑毛,我将目光移开,眼前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刚才那一瞬间弹射出来的壮观,我没想到竟然有男人可以这么大,他常年在道上混,舞刀弄枪难免,可能也锻炼了他健硕的体魄,但他起的反应也太可怕了。好像可以杀掉人。我咬着牙将身上浮起的一层颤抖压下去,“纪先生手下留情,相信他早晚会明白,人都是这样,在错过之后才知道后悔。” 他笑出来,伸出手捏住我一根长发。指尖在发梢处轻轻摩挲着,“你是在夸自己,是他错过了你这份美好。” 我刚想要解释,他将手指压在我唇上,头发拂在上面酥酥麻麻的痒,我嗅到了香气。可这香气不是我的头发,而是来自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和酒香。 烟和酒混合到一起,竟然有这样清冽的芬芳。 我痴迷于透过窗纱那一缕朦胧的月光,他眼睛罩了水雾,泛起碧波荡漾。我似乎看到月亮星辰和宇宙,浩瀚明亮,融于他眼眸最深处。 他说,“前车之鉴,所以这份动人心弦的美好我不想错过。”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他什么。他一点点松开手指,那一缕长发失去禁锢散在脖颈,像一朵黑色的昙花,他身体忽然倾压过来,灼热胸膛紧紧贴住我,如同着了火。我感受到自己忽然间飙升的砰砰的心跳,还有来自他红酒醇厚的呼吸。 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说,“纪先生受了伤不要喝酒。” 他靠近我的动作一顿,我看着他眼睛,他同样望着我。他眼角有一丝细纹,只一点点,几乎微不可察,那细纹调皮得因他放大的笑容而加深,我觉得月光下的纪先生,性感得令人自醉。 “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很扫兴,没人告诉过你吗。” 我摇头,他目光落在我唇上,“我听说冯小姐的毕生目标就是睡了我。” 我两只手撑在身后,用力支住床,来稳定自己的平衡,我赶紧解释说,“纪先生别当真。” “他如果出去乱讲,说我泡了他的女人,我的清誉受损。” 我吓得喘了口气,“他不会出去讲。” “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侵犯,比你想得要疯狂多。而且冯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被他逼问的快要急哭出来,“那是我气姜环胡说八道的。” 他的唇忽然在这一刻压下来,准确无误印在我的唇上,我眼睛在一瞬间放大,我以为自己做了梦,我以为这不是真的感受,我呼吸都凝滞住,就那么一动不动,他没有进一步举动,只是把唇覆盖着,这样静止下来,我们都睁着眼睛,在我身体都麻了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可我当真了怎么办。” 第四十八章 如痴如醉 我知道他唇很薄,我知道他唇很软,我也知道他的呼吸带着蛊惑,不甜不苦,不浓不淡,却可以诱人沉醉。 但我没预料到这个夜晚我会陷入他怀抱。 在我半梦半醒间,在我如痴如醉时。 华南入秋总是下雨,一场比一场寒,我很久没看到这么明亮的月光,就像他此时温和的眉眼。 他鼻梁是透明的,高挺出一块,鼻尖触碰到我。有些温凉,他的脸被月光照的柔软,我很想摸上去,沿着刚毅的轮廓直到他凸起的喉咙,那里在翻滚在颤动,在无声诉说他澎湃的欲望。 他目光带着迷惑我的东西,将我一点点催眠,我缓慢闭上眼睛,视线里最后定格是他含笑的眼尾。 我终于明白丧失理智是怎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天昏地暗,我只想要沉沦,恨不得死去,在这最好的一刻死去。 死去看烟花,看游走的灵魂,看他背后姹紫嫣红。 纪先生的唇就像最好吃的巧克力,让我拼命想要吸入,却觉得还不够,他低低的喘息诱惑我跌入那片深渊。我知道我会尸骨无存,可我不在乎,我才知道原来已经干涸太久的身心始终在等待他给我的狂风暴雨。 那是一场厮杀,一场搏斗,一场灵魂与肉体酣畅淋漓的碰撞,我似乎睡着了,所有感官都在这一刻停止,我只能感受到他游走在我身上的手,带着电,带着火,将我燃烧起来,将我的世界颠倒。 我睁开眼看向伏在我上方的纪先生。他眼睛里烧着一团火,赤裸胸膛散发出蜜色的光,他额前有汗,正汇聚到眉心间凝成一滴水,在我专注盯着他时,落在我鼻尖,我一丝不挂的皮肤在他瞳孔内无比白皙,我看到了一个从没有过的贪婪、美艳和红润的自己。 他手按在我胸口,掌心轻轻贴合着,他引诱我说,“叫我名字。” 他叫纪容恪,我这样喊他。 他用牙齿咬了我鼻子一下,我疼得呜咽一声,“我喊错了吗。” 他笑着说没有。 纪容恪,这样好听。 比称呼纪先生好听得多。 他手指插入我发间,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指甲是圆滑的,我们身体完全相贴到一起,这样一丝痛感使我回过神来,我猛然想到我们的身份,我立刻用手撑住他胸膛,我脸上充满焦急和尴尬,“纪先生” 他所有动作停下,他问我喊什么,我咬了咬舌尖。“你身上有伤。” 他嗯了一声,“不会碰到。” 他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致,他滚烫的身躯像是发了烧,我知道我不该在这时打断,一开始就不继续才更理智,是我不该一步步妥协到现在,到难以自持的地步,可我特别怕,我和他不是任何关系,姜环让我不相信男人,让我更加珍视自己在感情上的每一个抉择,我已经不敢赌注再走错一步。 我想要推开他,可他并不允许我逃离,我们在纠缠与挣扎中,一下巨痛使我叫出声音,我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我说不出那一刻我的感受,纪先生抱住我,在他坚硬而灼热的怀中,我越过他肩膀看向头顶的天花板,蔚蓝深海的样子,我是一条迷路的鱼。 我陷入海底漩涡,在快乐与挣扎中时而起伏时而沉没,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我拥有极致的痛苦,却也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快乐。 他终于停下,在一片喘息声中,他埋首在我肩窝,我感受到不断滴落下来的热汗,还有他潮湿的呼吸。我们停止了这样的厮杀和搏斗,终是以他赢我输而告终。 我输得彻彻底底,从心到身体,从理智到感情。 他赢得干干脆脆,一样从心到身体,掠夺走我对男人最后的期待。 我空洞的睁大眼睛。视线里是他湿漉漉的头发,我手始终抚在他背部,汗涔涔的沾湿了指尖,我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纪先生。” 他唇被我锁骨堵住,于是低低的闷闷的嗯了声。我说我们不该这样,他小闷笑出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该,只有不想。” 他说完我抬起头,指尖在我唇上轻轻戳点着,“你想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咬着嘴唇哑然,他说,“你想,我也想,这就是对的,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我和他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漫长的久远的岁月和人海,这将是一座无底洞的巨大陷阱。 我感觉到自己摸了一些粘稠的东西,我正在奇怪那是什么,窗纱在这时被风拂起,月光极其明亮,投射在我们交缠的身体,我看到我指尖一片血红,我这才意识到他撕裂了伤口,我推不开他,只能从他腋下钻出来,我拧开床头灯,看到他背部满是血迹,崩裂开的缝针处已经狰狞得血肉模糊。 我顾不上穿衣服,我跳下床缠了一条薄被,将自己身体包裹住,我跑过去打开门,朝楼下位置大喊来人。何堂主不知何时就在二楼,他听到我叫喊从对面书房出来,蹙着眉头站住,他身后跟着两名黑衣人,但不是保镖,看冷硬强烈的气场像是堂主身份,应该是这个组织里管事的头目,他们看了狼狈的我一眼,目光内饱含深意,我从地上的黑影发现自己蓬松散乱的长发,也顾不上害臊,人命关天,我一边用手抓了几下稍微弄整齐,一边对他说,“能不能把医生叫来,快点。” 何堂主看我身后那扇门,他在发现我是从纪先生房间里出来,他脸上的凝重更深了一层。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好开口讲,我让开一条路让他自己进去,何堂主转身对那两个人吩咐到书房等候,他则经过我推门进入,我跟在他后面。我焦急的问他能不能先叫医生,他眼神凝固住,纪先生赤裸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他看到何堂主在伸手抓住枕巾盖在身下,何堂主闭了闭眼睛,“容哥” 他有些不可置信,更不愿相信眼前一幕是真的,我低垂头站在门口,纪先生没有理会他,而是朝我伸出手,“过来。” 我下意识看何堂主的反应,我现在对他胆颤心惊,因为我觉得他是最威胁我的人,纪先生声音沉了几分,“我让你过来。”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他将我手握住,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缠裹的被子,“怎么不穿衣服。” “你流了好多血。” 他低头看了看床单上的一片鲜红。“没事。” 何堂主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木已成舟,再说多少都晚了,何况他也不能对纪先生埋怨什么,他说我去叫医生,便从卧房退出去。还不忘从外面将门合住。 纪先生拉着我坐在他旁边,他手在我腿上轻轻触了触,“抱歉,这种事我有一段时间不接触,看我伤口裂开的程度,大概是有些蛮力。” 他这么直白,我脸腾地红了,我是有过姜环,但远不止于到经历很多的程度,还无法直视去谈论,我又从床上站起来,我摸着起火的脸颊磕磕巴巴说,“我去给你倒水。” 我慌不择路转身往浴室跑,他在背后叫住我,“给我倒自来水吗。” 我掉头飞快冲出卧房,我迎面撞上刚醒来的睡眼惺忪的保姆,她被我顶得倒退了两步,她站稳后问我是刚才在叫吗。我说是,又立刻说不是,保姆被我绕糊涂了,她本能看向昏暗的卧房,我听到房间里传出隐约的笑声,保姆又看了看我的打扮,她心领神会笑了笑,“先生还有伤,麻烦冯小姐费心。” 第四十九章 何处惹尘埃 何堂主很快将医生请过来,我正在客厅陪伴纪先生,他喝水我倒水,医生进来时我还吓了一跳,竟然又是顾医生,他不是出国了吗 何堂主走过来先检查了一下纪先生的伤口情况,确定没有更严重,他才让顾医生过来用药,我心惊胆颤守在旁边,知道这一关又很难过,果然顾医生看到他背部裂开的程度,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你爬山去了吗。” “别那么多话。” 纪先生伏在沙发背上,由于他身体扭动着,那些融合在一起的长长的疤痕显得更加狰狞血腥,顾医生一边埋怨他太不注意。一边从药箱内拿出瓶瓶罐罐,给他背部进行消毒涂抹,大概是皮开肉绽的太厉害,消毒酒精撒上去时,纪先生闷闷的哼了一声,他抓住沙发背的手用力紧了紧,我看到那条巨大的深痕中泛起血泡和白沫,不忍直视。 何堂主在旁边看了我一眼,他阴森森说,“冯小姐的一些嗜好,不该在这个时候引诱纪先生满足,他伤口很严重,经不起一丝一毫力量。” 我怔了一下,我当然明白何堂主在怪罪我,可他说我的嗜好,这算什么,我有什么嗜好竟然这么恬不知耻。 我偏头看他,他目光直视纪先生的疤痕,我说,“我尊敬何堂主,可你处处和我作对,我没有伤害到你。” “冯小姐伤害纪先生,还不如直接来伤害我。” 我指着纪先生血肉模糊的刀伤,“这疤痕怎么来的我心里清楚。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我也想过离开庄园,我为了这个念头做了很多努力,但何堂主说我引诱纪先生,才导致他伤口再次崩裂,你看到了吗,你凭借臆想猜测就这样评价我,难道纪先生手下帮会的堂主,办事这么不严谨” 何堂主还要说什么,纪先生语气带着警告喊了声一池,他立刻不再言语,顾医生为他处理好伤口从沙发下站起来,他拿着消毒纸巾擦手,似乎觉得很好笑,“容恪,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对自己身体负些责任,男欢女爱什么时候不行,非要赶在伤口需要愈合的紧要关头,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裂开,再有下一次,你直接到医院等截肢吧。” 纪先生自己穿好衣服,只是有些歪歪扭扭挂在身上,他一只手实在不方便,可他又不太喜欢麻烦别人,我推开挡住我路的何堂主,走过去蹲在地上,为他把扣子系好,一些褶皱的边角铺平,我感觉到自己背后有四只眼睛犹如要穿透我一样注视着,纪先生问顾医生截肢截哪里,顾医生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露出里面浅蓝色的毛衣,他看上去真的十分优雅清秀,“截肢到后背,只剩下脑袋,以后就让何堂主放在袋子里提着你出去。” 纪先生笑出来,“这么恨我。” “谁让你精虫上脑,活该。” 顾医生把褂子叠好塞到药箱里,他抬起头时看到我,他非常温和笑了一声,我也回报给他一个笑容,纪先生让何堂主送顾医生出去,何堂主动也不动,冷冷的目光注视我不说话,他似乎对我特别不放心,就好像我是一个吸精的妖魔,随时会趁着他不在对纪先生痛下杀手。他也算太高看我了,就算亲近在纪先生身边,我也永远都是小雏鸟,他才是老猎人,他想要打死我易如反掌,我想要伤害他天方夜谭。 我拍了拍纪先生手背,“我去送吧,我是女人,可以顺便问问顾医生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纪先生蹙了蹙眉,他有些不满扫了一眼何堂主,后者仍旧无动于衷,他宁可被纪先生责骂,也不愿意给我丝毫可趁之际,我笑着说,“何堂主忠心耿耿,其实纪先生换个位置想,您应该特别庆幸可以遇到这样的手下。有他在,即便纪先生分不了身处处亲力亲为,帮会也不可能乱。” 何堂主皮笑肉不笑,“过奖。我只是见不得别有用心的女人靠近纪先生。” 我笑而不语,我走到顾医生身边请他出去,他非常温和跟在我身后,我们走出大门,我站在庭院的台阶下,对他道别,他拉了拉药箱的背带,“容恪这一次的伤,和冯小姐难免有脱不了的干系,容恪是一个非常自律的男人,何堂主也是担心他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业,冯小姐不必太往心里去。” 我非常释然摇头,“没关系。我心里坦荡,我对纪先生没有非分之想,至于今天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很惊讶我的大方和宽容,按照常规,都应该是死缠烂打,不得人便得钱,像我这样洒脱的确不多见。不过我不是真的洒脱,我只是想堵住所有说我图谋不轨人的嘴,何况我心里清楚,我高攀不起,拿这一夜当作筹码去要挟,只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男人想要负责不需要你争取什么,男人不想你死在他面前也只能让这个世界多一条冤魂。仅此而已。 他说,“冯小姐是看得开的女人,知书达理。命运不会薄待你。” 我纠正他的叫法,“叫我冯锦。” 他愣了愣,然后笑出来,“那你也不用叫我顾医生。我对于救死扶伤没有那么多伟大心思,只是当作饭碗职业,所以这么称呼我。我觉得很嘲讽。” 我喊他名字,顾温南,他更加惊讶,“你还记得我名字,这是一个惊喜。” 我说,“名字好听,很容易就记住了。” 我将顾温南送出庭院的铁门,看着他坐进车里。他没有摇下车窗,而是隔着玻璃和我招手道别,我目送他开走,直到在夜幕下彻底消失。 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裳,仰起头看了眼星空,郊外的星星比市中心要多一些,天空更加浩瀚,空气中没有汽油和汗渍的味道,清清爽爽。 我再次回到庄园时,纪先生已经不在客厅,只有何堂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他把吊灯关闭,只留下一盏非常昏暗的橘黄色壁灯,除了他这个人,和周围两三米的范围,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下意识停住脚步,背靠着玄关墙壁,他沉默吸烟,将手上的半截吸掉后,又点了一根,吧嗒的声音响起,我觉得骨头里好像扎了一根针。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不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和我谈什么,只是单纯坐会儿抽烟,我出于礼貌说了声晚安,便小心翼翼淌着朝前走,我到达楼梯口时险些绊了一跤,幸亏我反应快扶住了扶手,我迈上去几级台阶,听到何堂主阴森森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冯小姐陪在纪先生身边,最好一直毫无目的。” 我在一楼拐角处停下,我低头看何堂主,他只剩下最后一根烟的三分之一,夹在指尖任由它自己燃烧成灰烬,我说,“我很快就要离开纪先生,何堂主的担忧可以解脱了。” 何堂主微笑将烟蒂撵灭,不过他是用手指撵灭的,夹住那团燃烧的火焰,面不改色的掐灭,他可能对于痛不特别敏感,触感有些麻木。 “冯小姐要以纪先生为敌吗。” “我留被你像防贼一样,走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路要走。非左即右,左边是一条死胡同,我哪里还管得着右边走下去会遇到什么,能走就行。” 我说完后将目光收回来,朝着二楼走上去。 纪先生的卧房黑着灯,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我在想他怎么也不至于睡得这么快,这么死。干他们这行的人,基本都是浅眠,就像职业病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感应到,然后迅速做出反应,比如对方是条子,是道上的敌人。你很有可能慢了两秒钟,就死于非命。 我始终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一行如此波诡云谲残忍血腥,却还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跳进来,寻求那万里挑一成老大的机会。 太渺茫了,任何领域做到金字塔的最尖端都要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而且付出了也未必就有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成龙后的光彩,却忽略了从蛇蜕变的艰辛。 我蹑手蹑脚推开门,我摸索着打开壁灯,发现床叠得整齐,浴室里也空空荡荡,露台上的窗纱在随风飘荡,可纪先生并不在,我从卧房里退出来,有些茫然想纪先生去了哪里,我本能打量着安静冗长的走廊,最尽头的书房门打开一条缝隙,里头有隐约的灯光溢出,我走过去直接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墨香在空气内弥漫,里面可能加了檀木,香得十分醇厚,有宣纸的味道。散发着隐隐的羊皮腥,纪先生面对我,他微微弯曲着身体,他右手拿着毛笔,左手受了伤,只能用腕子压住铺在桌上的宣纸,他正聚精会神写着什么,并没有察觉到我进来。 我喊了他一声。我想要提醒他早点休息,写毛笔字最好的体态是站立躬身,手腕的用力比坐姿更加俯冲,能够完全凝聚在笔尖,可也恰好给了背部和腰身极大的压力,他受了伤根本不能承受,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一而再的撕裂,我走过去想要夺过他的笔,他早就预料到我会这样做,他腕间一偏,躲过了我的手,也恰好在纸上也落下了非常潇洒传神的一捺。 他长舒一口气把笔放下,偏过头来看我,他伸出手在我下颔上蹭了蹭,我感觉到他蹭了一抹黑,我忍不住瞪他,他笑着说,“这样才更像一只花猫。” 我用手蹭掉,借着微弱的光看他写的字,只有五个字,字体很大,但是却不突兀,用了十足的力气,仿佛要将垫在纸下的木板戳出一个洞。字里行间满满都是他精湛的笔力。 他写:何处惹尘埃。 第五十章 委屈 纪先生见我看得很专注,他问我懂书法吗,我说一点点,不是十分了解,但也能说上几句。 他饶有兴味问我怎么会涉猎书法,我欲言又止,他将毛笔放在水茼里搅了搅,又铺开了一张新宣纸,他见我还在沉默,便问我怎么不说,我是真的没法说。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当初在卡门宴上班时,还当过伴游,陪着几个官大爷去过徽州江南,到过书法博物馆,也做过几天贴心的小情人,每天朝夕相处秤不离砣,郎情妾意情意绵绵。这样的话我之前还能对纪先生说出口。那时他仅仅是我的恩人,我们没有升华到身体接触,更不会像现在,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一丝情意,我自己会觉得这些过往好肮脏,我怕他睡过了都嫌弃。 “曾经认识的一些人。比较喜欢舞文弄墨。” 纪先生随口问我是风月场里的人吗,我迟疑了片刻说是,他将毛笔蘸了一点墨,在徽盘内扫了扫,去掉过分浓郁的笔头,他拿着笔在宣纸上方停留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写什么,迟迟没有落下,他索性又笔放下,他拿起锦匣内放置的一块墨,放在灯光下仔细把玩,墨是椭圆形的。两端非常圆润,比方形更加漂亮,他托在掌心呈斜角时,墨闪烁出一丝金粉的光,墨的尾端系了一块玉坠,玉的成色极佳,是浅白色的,通透无暇,连一丝纹路都没有,反面刻着四个字,上品清烟。 纪先生把墨放在盘内,轻轻研磨了几下,除了墨香还有一点其他香味,大概是往徽墨里兑了香料,墨成色不受影响,还能够自带香气,这需要极高的制作工艺,而且价格更是翻倍。 我端起托盘嗅了嗅,“纪先生是真的懂风雅,不是附庸。研磨麻烦,墨汁简便,可墨汁写出来很容易晕染,而且长久放置会掉色发霉,可徽墨写出来的字,颜色漂亮而且长久光彩,最主要是墨的档次高,就好像人靠衣裳,同样的书法水平,墨汁的成品就要逊色很多。” 纪先生笑着问我,“你看我的水平怎样。”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说,“纪先生在我心里无所不能,就算别人有更好的,我一样觉得你最好。” 他伸手按住我后脑,在我唇上吻下来,他吻得很深入,很缠绵,我手始终垂在两侧,我要用一万分克制力才能让自己不去拥抱他,他吻的过程中我始终大脑一片空白,他将我身体带入怀中,我闭着眼感受到他用手臂扫落桌上的东西,把我压在上面,我腿晃荡着无处安放,只能盘在他腰间,任由他挤入进来,坚硬灼热的抵住我,在他手又要探入进来时,我非常迅速扣住他手腕,他唇离开我,目光有些浑浊,“怎么。” 我指了指他腕表,“很晚了。” 他下巴贴在我额头上,“不就是要晚上才顺理成章吗。”他又吻下来。在我锁骨上轻轻摩挲着,在我适应了那阵酥酥麻麻的感受后,他忽然张开嘴含住,用牙齿轻轻啃咬着,我觉得疼,可每当我快要忍受不住那种疼时。他又会变得很轻柔,我意识混沌间,我在想他一定有许多经验,他能通过一次接触就掌握到女人的敏感程度和适应能力,他给你的感觉是,距离最后差一点。但距离最初多一点,让你欲罢不能,让你很快便丧失理智。 我在就要抱住他时,何堂主声音忽然从外面响起,纪先生整个身体一僵,他从我身上停下来。将埋首在我的胸口的头抬起,他看了一眼门口,我没有把门完全合住,就像我进来之前那样留了一条缝隙,何堂主半副身体在那里,他应该没有看。但他一定听见了我的嘤咛和纪先生的喘息。 我立刻回过神来,我和纪先生分开,他站在那里用一只手整理身上的衣服褶皱,我把肩带重新挂回肩膀,我转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何堂主看了我一眼,他面无表情经过我身边走进去,对纪先生汇报局子里一些事,好像是马总为了救他夫人出来,又联系到了帝都一些人,正在给华南这边局子施压,局子和纪先生有过协定,不敢轻易放人,但又被逼迫得不行,偷偷传给何堂主消息,问纪先生是不是有法子,如果没有,他这边只能放人了。 我握住门把手,不敢回头去看,纪先生始终在沉默,大约是看我在不方便说,我走出去两步将门彻底关住,书房是他商议机要的地方,所以隔音特别好,只要合上了门,就再听不到一点动静。 我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在已经做好准备再一次沉沦时被打断还是局子那边又出了差池,纪先生很有可能为此放弃,毕竟他已经做到了承诺,没必要和那边人死磕,都不是好惹的。 我想用冷水洗脸冷静一下,我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我跑绕远跑下楼,而是走进纪先生的主卧,将浴室门推开进去,我拧开水龙头,看着水流从里面喷出,我憋了一口气,把脸探到水流最猛的地方,我冲了很久,直到我真的快要窒息才关上水龙头。 我两只手撑住水池,看着镜子里十分狼狈的自己,我脸上头发都是水,湿漉漉的顺着脖子滴下来,将衣服浸湿,我从没有规划过人生。但我也感觉得到,我距离一条正轨越来越远,我走错了路,一错到底。 前方有一束光诱惑着我,让我停不下来,可我知道我终将被那束光焚烧为灰烬,在这片欲海之中尸骨无存。 我等待脸上的水珠干掉,从浴室里出来,我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散乱的报纸,纪先生是一个特别喜欢整洁的人,他最受不了到处凌乱,估计是没有来得及收拾,我将壁灯打开,走到床头按照那些报纸的日期从近到远排列好,折叠整齐成一摞,我不知道放在哪里,柜上还要放水杯和熏香,我周围看了看,只有抽屉里最合适,他想要看拉开就可以取。 我蹲下发现第一层和第二层上了锁,只有最底下一层,虽然也有锁,可钥匙插在孔里没有拔下来,大概是他经常用,我转动了一下钥匙,将锁打开拉出抽屉,里面很空荡,只有一个玫瑰紫色的铁盒,我把报纸塞入盒子底下,正想要推上抽屉。纪先生忽然推门而入,他沉声质问我在干什么,我吓了一跳,我赶紧从地上站起,他走过来俯身手指按在盒子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忽然这样严肃,我呆愣注视他,他确定我没有动过那个盒子后,立刻锁好了抽屉,他把钥匙捏在掌心,低头看着我。“谁让你擅动我的东西。” 我无言以对,他也知道我没有看,可他还是对我拉开抽屉十分不满,我还能解释什么,我只好向他道歉,纪先生不买账,他似乎被我点燃了愤怒的火焰,他仍旧在冷冷质问我那句,“谁让你动的。” 我抿着嘴唇,所有柔情和缠绵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果然是我想多了,他只是谨慎了太久忽然想要放纵发泄,是我莫名其妙还以为他眼睛里藏着什么,我渐渐泛红的眼眶使声音有些哽咽,“我收拾报纸,没有地方放,我不知道这对您来说那么不能饶恕,是我的错。” 我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后,就再也忍不住,我捂住嘴巴转身跑出卧房,我满脑子都是他那张严肃而深沉的面孔,还有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和责备。 纪先生没有叫住我,更没有到客卧来找我,我蹲坐在墙壁和床头的角落,抱膝坐了一夜。 第五十一章 小麻烦精 我这一夜熬得快虚脱了,凌晨五点时钟敲响时我还清醒着,等到过了没多久,我就有些扛不住,腿麻了也懒得起来,脑袋就埋在膝盖里迷迷糊糊的睡了,我是被第二天刺眼的阳光晒醒的,满屋子特别明亮,晃得眼睛疼,我浑身难受从角落站起来,可我忘记了蹲了一夜,肢体早就失去知觉,我站都没站稳就又朝前栽倒下去,我用手撑住地板,一点点爬到门口,在爬行过程中,我渐渐缓和过来,我扶着门站起身。我探出头看了一眼书房和主卧,门大开着,里头毫无声响,我踮着脚往一楼瞧了瞧,楼梯挡住了餐桌,只露出纪先生下半身。他正在用餐,保姆来回忙碌,四名保镖守在玄关,也许纪先生稍后要出去,不然这个时间不会有保镖这么整齐划一等候。 我走下楼,脚步不停直接穿过客厅到达卫生间关上门。镜子中的我有些顽蓬头垢面,气色特别差,脸上灰白,到处都是泪痕,我用力搓脸,简单洗漱了一下。看上去不那么凄惨狼狈。 我一声不吭坐在餐桌上,保姆立刻过来询问我吃点什么,是牛奶豆浆还是米粥,我说随便,什么都吃,不挑食。 保姆见惯了我温和。我忽然这样冷淡,她有些奇怪,但她非常会察言观色没有再问什么,转身进厨房给我搭配。 纪先生放下手上刀叉看了一眼我青黑的眼窝,“昨晚没睡好。” 我没好气的把勺子拿起来,勺子是铝的,碰在桌角发出非常刺耳清脆的声响,我用这样的方式算是回答了他,纪先生当然明白我还在赌气,他很有趣的笑出来,“小脾气这样厉害,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生气了” 我还是不理他,保姆从厨房内把粥和三明治拿出来,她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然后站在旁边等着侍奉,我直接拉到面前埋头开吃,保姆以为我喜欢,还在旁边笑吟吟叮嘱我慢一点,别噎着。 纪先生盯着我侧脸看了一会儿,他摆手让保姆下去,等到客厅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伸手过来将我垂在脸颊的碎发撩到耳后,露出我清晰的面庞。他声音内带着无奈说,“真的生气了。” 我嘴里塞了满满的食物,其实我根本没胃口吃,任谁被冤枉被质问被责备都不可能好心情,还能大吃大喝,何况我一夜没睡,浑身都酸得难受,相比较吃饭,我更想躺下睡个天昏地暗,塞进嘴里也咽不下去,我只是不想理他,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而已,我嘴里都是东西说不出话来你还能怎样,我别过头,大口大口咀嚼着,我拿起一杯温水往下面送食物,结果卡在嗓子眼噎得我眼前发黑,好不容易都咽下去,我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撂,起身要走,纪先生说,“站住。” 心里再不痛快,我还是不敢忤逆他,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回头,纪先生推开椅子走过来,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他让我抬起头,我反而垂得更低。他没了办法,只好用手扳住我下巴,将我脸抬起来。 “怎么这么任性。” 他手指在我眼睛周围抹了抹,“一夜没睡吗。” “纪先生睡得好就行,别人不重要。” 他听得出我还在赌气,他拉着我强制我重新坐下。我非常拘谨端正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的保镖,大概他们被我看的发毛,原本是正面朝我,到后来全部侧过身去,面朝门口。 纪先生在我旁边说。“我没有怪罪责备你,只是不习惯有人未经允许而且我不在时进入我房间,但我也没有怎么样,好了,不要气了,是我疏于考虑没有顾及你感受。这一次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想到他会开口对我解释,而且态度这么温和,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只不过睡了一次,我从心里有了些变化,使我开始过分要求一些东西。不过无数前辈用历史血一般的教训告诉我们,骄矜猖狂的女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我不再梗脖子生气,但也实在笑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这个人在我心中的所有美好忽然有了瑕疵,我所认为的令我感动到窝心的形象轰然倒塌,再重新建立起来需要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就好比你一辈子都做好人,临死却做了一件坏事,很有可能被人唾弃到你焚烧为骨灰那一刻,你之前经营的仁善也都不复存在。 我以为的纪先生该是永远对我眉眼温柔。 他柔声问我还气不气,我摇头说从来没有,不敢也没资格。 他伸手握住我指尖。发现是冰凉的,他将我的手贴在他唇上,轻轻呵出一团热气为我取暖,我被那股热流渐渐融化,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觉得特别难受,好像针扎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会存在这样一种感情,你明明动了心,却无法靠近,你知道靠近不了,你知道你不配。 不配是多么残忍的两个字。 我吸了吸鼻子,驱赶走酸涩的胀痛,“纪先生,可不可以别对我太好。就像昨晚那样,经常吼我骂我就行。” 他抬眸看我,眉眼内满是不解,我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来,“你不知道女人很容易因为感动就爱上一个男人吗。” 他平静回答我,“知道。” 我点点头,“那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我希望纪先生还是和我保持距离,这样我不会突然爆发幻想,您也不需要等到推不掉我时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对我狠点,吓跑我这个大麻烦。” 纪先生再次把我的手抓过去,他有些固执和霸道握住我的指尖,似乎不给它焐热了决不罢休。 “我说三点,第一,我不会排斥你爱上我,我觉得那样很好。男欢女爱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要刻意扼杀。第二,我记得昨晚我让你喊我名字,我再重申一次,不只在床上,床下也是这样。第三。你对我不算一个大麻烦,而是麻烦精,你惹了多少祸,把我害到浑身是伤,现在你提出要保持距离,那么你把我流掉的血重新注入进来。我就可以放过。” 我被他这番话惊愕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他说的每句都让我觉得窝心,我犹豫很久也没敢问出来,几次话到了唇边,可被牙齿狠狠搪了回去,我想问他如果我真的爱上你,我的下场是什么。 纪先生用过早餐又陪我坐了一会儿,直到保镖第三次催促他,需要赶一个高尔夫应酬,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他才有些不舍从椅子上起身。我跟着他一起站起来,他捧住我脸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他吻得很浅,可我心头还是拂过一阵春风。 他小声说,“我晚上回来,需不需要补一补身体。” 我当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我红着脸摇头,他笑了一声,他呼出的气息令我颤抖。 保镖跟着他从庄园离开,我守在门口,看着他步入一辆黑车内,还有许多保镖都在外面等候。也相继坐入后面的车中,一列车队浩荡驶上街道,很快便消失在阳光深处。 我像是一个舍不得丈夫离家的女人,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还依依不舍难以离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驻扎到我心里,我毫无知觉。等到我意识过来已经晚了,哪怕我始终明白,这场在利用和算计中滋长萌芽的感情太不纯粹,它能不能称为感情我都不敢保证,就像何堂主说的那样,我们总有一天要兵戎相见,不是他害了我,就是我害了他。 可上天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为自己普渡。 第五十二章 机灵鬼 纪先生真的是一个特别细心温和的男人,除了那一晚之外,他之后几天对我非常顺从与纵容,我甚至经常产生一个幻觉,一个不该有的亲密幻觉。 纪先生身边的确没有女人,至少我所看到的,他非常自律。我在他没有工作的早晨,和他一起坐在露台,当时阳光洒满,我挨在他肩头觉得十分温暖,我问他,“你这样高贵的身份。应该有很多女人会往你怀里扑。” 他说曾经是,他也确实风流过,但现在上了年纪,那样的生活早就失去了吸引力。 我掰着手指算他的出生年,“你也才三十九岁。” “也才。”他咬文嚼字的功力还真是强悍,“三十九可不是二十九。” 我差点一口气喷笑出来,“男人三十九也不老啊,四十岁的男人才是陈年佳酿,纪先生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欢叔叔吗,那样会特别有安全感,你现在就是一枝花,芬芳得吸引全天下蜜蜂都过来采蜜了。” 纪先生笑着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你喜欢甜食吗。” 我想了一下,“原先喜欢吃点甜,日子过得苦啊,心里苦没法子,嘴巴苦吃点甜就好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薄唇。将脸凑过来,“一枝花允许你来采蜜。” 我看着他那副轻佻模样觉得好笑,我把胸口别针取下来,朝他唇上扎过去,他用手指夹住,“做什么。” 我歪头笑得明媚。“纪先生不知道蜜蜂采蜜用嘴巴吗,嘴巴上长了针。” 他怔了一下,旋即大笑出来,他手指在我鼻子上戳了戳,“机灵鬼。” 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多,但我始终没有询问马太太那边的事怎么解决,聪明的女人适可而止,把手放松,把心收紧,这才是接触男人最好的方式,我和纪先生现在的关系扑朔迷离,并不适合我一而再的要求什么,至于局子里的风声,席情也听不到,她最近和郭局长的关系有些疏远,我问起来她也说得含糊其辞,似乎是不太想被我知道,按照她的性格,这样藏着掖着应该是郭局长甩了她,席情太爱惹麻烦,郭局长身边又不缺美女,旧爱终究是难敌新欢。 纪先生买下了郊外工业区一块庞大的地皮,用来投资新厂房,具体生产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慧眼如炬,又大手笔豪掷过亿,一定是规模不小,利润很丰厚。因为这个新项目,他更加忙碌,根本顾不上回家。何堂主抓住时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在里面很沉默,似乎怕我录音,告状到纪先生那里,他把我想得太卑鄙太心计。 他想要什么答案我清楚,我斩钉截铁告诉他,“我会尽快搬出去。” 他那边一声不吭,直接将电话挂断。 我预估了一下时间,距离我最后一次在卡门宴和霍砚尘谈崩,已经过去三天,一般情况下交易和考虑的最高上限就是三天,再拖下去对方也会觉得你没有意向,这场洽谈也就彻底崩盘。 我坐在镜子前简单打扮,选择了一款我最擅长驾驭的艳色旗袍,我拿起眉笔描了两下,等到化眼睛和唇时,我手忽然间止住,我想到纪先生不喜欢化妆和喷香水的女人。他喜欢自然,越是自然不加修饰越好,我看了看指尖夹住的口红,又意兴阑珊将它放回去。 我很在意他的看法,我不想做他不喜欢的事。 我素颜拎包下楼,保姆从外面搬进来一个巨大的盆绿景栽,大概有一米高,她十分吃力的拖到阳台位置,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南洋一种热带植物,寿命长,但是不好养,纪先生喜欢。 纪先生喜欢的东西很特别,是大部分人都不会关注的,非常小众和稀奇,我对保姆交待了我今晚回来的时间,大概是晚饭前,她没有问我去哪里,她看我身上的打扮也猜出我要去应酬,她说了声好,让我路上小心。 我乘车到达卡门宴,推开车门下去时正好看到霍砚尘带着几名保镖从旁边一辆车出来,朝台阶上走去,我大声喊了句霍总,他停下转身,在看到我时他脸上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他抬手示意跟随的保镖先进去,他看了一眼我额头的汗,从口袋内掏出一块白色方帕,递到我面前,“擦一下。”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我在脸上抹了抹,然后把方帕塞进包里,“我洗了还您。” “没关系,一条帕子而已,相比较你这个得力干将,我愿意用一万条帕子换来我们的合作。” 我笑了笑,他侧身比划一个请的手势,我本来以为他会带我去办公室,结果他中途拐进了休息厅,他吩咐秘书将门关上,拉开正中上首的椅子,我在他旁边坐下,他一边脱掉西装一边问我要喝点什么,我说不渴,他笑着说,“看来今天就为了谈事。” 我说差不多,我考虑清楚了。 他没有急着问我结果。他非常气定神闲,他让秘书泡一壶普洱茶,加几颗红枣,秘书将茶端来后,他非常娴熟的烫洗茶杯,过滤茶渣。然后将一杯色泽剔透香气浓郁的茶放在我手边,“试试看。” 我心里虽然慌得不行了,可他这么沉着,我也不好表现得急不可待,这样反而让他拿着我,我只能装作十分平静的样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咽下去舌尖在口腔内转了转,“很清香,苦中有甜,清冽醇厚。”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普洱里加了东西。” 我随口问他加了什么,他目光阴森说,“人血。” 我吓得手一抖,握住的茶杯倾倒,里面茶水洒在我旗袍上,我手忙脚乱中踢倒了椅子,我满脸惨白看向他。他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我只是逗逗你,这么害怕。” 他将杯里的茶喝光,“歃血同盟,听说过吗。”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想要感受一下血腥味,但早已被唾液融化掉,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真假,霍砚尘对秘书摆了下手,秘书将茶具全部撤下去,他让我坐下。可我哪里还敢坐,我向后退了半步,谨慎盯着他,他稳稳靠住椅背,“你的考虑结果是什么。” 我呼了口气出来,原本还无比坚定的结果。在经历了刚才这个插曲后,我有些犹豫,我咬着嘴唇又挣扎了一会儿,“我想过来上班。” 他抿唇笑而不语,“条件。” “捧红我,我要在一年之内赚够三百万。” “你拿我当印钞机吗。” 霍砚尘非常好笑的勾了勾唇,“白茉莉也到不了这个数。” “可我急用,那最晚两年。” 他双手交握置在下巴上,“我可以为你铺路,至于你有多大本事,实力说话。” 我扶住椅子重新坐下,我试探着问他现在是否签合同。他思索了一下,“这倒不急,你的要求我答应了,我的你考虑怎样。” 果然该来还是会来,他要我掌控纪先生的一举一动,这等于给了我一个间谍的身份,我来到卡门宴的目的是赚钱还债,如果我答应了霍砚尘的条件,纪先生损失的远不止这三百万,但如果我不答应,以霍砚尘的老谋深算,他还会想办法再安排其他人。女人不行还有男人,总之防不胜防,他的目的就是打垮纪先生,独霸华南。 这条路真是非左即右,我只能成为一方的人,与另一方彻底为敌。 我非常为难想了好久。“我只能说尽力。” 他在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脸上瞬间浮起笑容,他十分愉快将手伸过来,触碰了一下我有些冰凉的指尖,“你这样聪慧,没有办不成的事。” 第五十三章 别来无恙 我签订了一份短期合约,条款标注以我赚够三百万为合约期限,续约与否再商谈,对于卡门宴这样高档的名流会所,不压榨小姐已经很难得,干就干不干滚,一天几十个应聘的,绝对不差你一头蒜。 能够这样顺从我的要求,我最开始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会趁机坑我十年合约。我特别感激对霍砚尘道谢,并且为了使他相信,我还信誓旦旦说我一定会做好这个间谍。将纪容恪的消息一点不漏的传达给他。 霍砚尘笑而不语,锋利的目光中说不出是怀疑还是信任。 我重新入职,二组新妈咪要给我办接风宴,现在一组小姐独霸,白茉莉风头无两,二组梁媚已经被压下去不少,我的加入对妈咪而言如虎添翼,毕竟她和一组妈咪干得头破血流,光有嘴巴够彪悍不行,得拿手底下姑娘的成绩说话,所以妈咪非常捧我。 霍砚尘在妈咪给我讲新规矩时拿了一张卡片交给我,他告诉我,稍后到二楼205钻石贵宾包,去接待一个大人物。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出台,我本打算今天早点回去和纪先生说这件事,没想到还走不了,我有些为难,太久没干了。我怕不上手,还想再跟那些老姐妹儿走几个台适应一下,别把大客户给砸手里,霍砚尘看出我的犹豫问我是不是不方便,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绝,我只能说没有。 他笑着说没有就好。他把卡片递给我,我握在手里深深吸了口气,妈咪拍拍我肩膀,“你和梁媚以前的手段,足够在这圈子混得如鱼得水,白茉莉树敌多,你只要好好干,她那边我帮你解决。” “妈咪有法子” 她满脸冷笑,抬手用指尖蹭了蹭唇角的口红,“她那点骚事,我还不清楚吗。” 妈咪到其他休息间催场子,我拿着手机躲到一个角落,给庄园打过去,是保姆接的,我告诉她今晚我回去要晚一点,晚餐也不用了。 保姆的反应比我预想的平静许多,“先生也说今晚可能不回来,我刚挂了他的电话您就打过来了。” 纪先生也不回来 我问保姆他是有什么事吗,保姆很为难说,“先生是主子,主子的事怎么可能对我讲,只是支会一声而已。” 她说完又问我大概几点回去,我闭着眼估算一下,今天第一次上班,不管有没有客人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足,我说怎么也要凌晨。 保姆有些担心让我照顾好自己,我本想再问问纪先生的事,可这时恰好化妆间走出来几个姐妹儿,我赶紧说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 圈圈和梁媚今天倒休。轮班的这几个我都不认识,我还在卡门宴工作时,她们都是三组的公主,属于跟着我们混饭吃的,那时候才十八九,青涩得很,一二组的红牌一般都不会去搭理这群小的,不过她们认识我,非常热情和我打招呼,问东问西,挺能聊的。 我只是很冷淡点头,保证没有失掉礼貌就借口还要化妆和她们分开,这圈子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笑面虎居多,笑得越灿烂背后玩儿阴的捅刀越狠,我就是一门心思赚钱,没必要拉帮结派,惹祸上身。为了避免误伤,其淡如水的交往方式才是最安全的。 我拐过走廊尽头的弯路,经过一扇扇门寻找霍砚尘交待的包房号,卡门宴进行内部大装修后,许多东西都改了,和以前完全不同,一点旧痕迹都找不到。 原先这条走廊是小姐和鸭子的休息室,左侧都是清一色的小姐化妆间,右侧是鸭子打牌喝酒的更衣室,走中间时候特别闹腾,笑的哭的喊的,一句话不对付抓头发扒裤子对骂撕逼,整个场子的保镖对这条走廊最深恶痛绝,可以说是是非之地。 身材有些丰腴的妈咪经常跟母狗一样逮谁咬谁,我记得我是二组的,当时一组妈咪业绩最好,一个月光自己的钱捞到口袋里几万都是毛毛雨,还不要说整体进账,一组的小姐富得流油,但其实自身条件远不如二组的好,我和梁媚当时最火,我俩都是二组的。 二组妈咪在小姐身上搜刮得可狠了,但整体业绩上不去,妈咪挺有眼光,手段也高,就是管不服小姐,也加上梁媚爱挑事,大家都听她的,跟着她凑热闹,到处揭竿起义,妈咪不敢动我俩,就拿别人撒气,对于小姐而言,只要来上班,目的就是钱,就是出台,傍有钱男人,妈咪在根本上遏制了她们的资源,她是出了口恶气,但业绩也就大幅度下滑,后来妈咪调到了三组,三组都是青瓜蛋子,一群小青果,作为赠送的包房公主,跟着一二组的红牌讨饭吃,一晚上混个二三百,等到换了新妈咪,好日子到了。我也就辞职了。 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挺衰的,不管是风月场还是赌场,我虽然打着一个红牌的幌子,但我并没有做出红牌的业绩,除了遇人不淑。用梁媚和席情的话说,装清高也是最大的问题,把身体看得跟命一样,衣服非所爱的男人面前不脱,在其位谋其事,这是小姐最需要的品德。 我现在背了三百万的债,不知道哪辈子能凑上,白茉莉这座大山压在我前面,把她扳倒我才能出人头地,钱自然不用担心,可拿着一把清高的架子,男人嘴上说你有性格,心里最鄙夷。 我停下脚步,对自己的未来特别迷茫和绝望,我盯着理石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影像,难道兜兜转转冯锦最终还是逃不过世俗和污泥吗。 我眼中理石上的影像忽然一闪,速度十分快,可我还是看出那是一个人。我下意识回头,往斜对面看过去,当我看清从楼下上来的女人脸时,我整个人都是一怔,竟然是白茉莉。 她还是穿着一身月牙白的短旗袍,露出白皙修长的腿。她没有我个子高,属于非常较小的南方女人,按说不适合旗袍,但是她很会打扮,比例也好,所以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高一些。旗袍对她而言也算轻松驾驭。 令我特别惊讶的是,她今天佩戴的全部是红宝石首饰,从头簪到项链到手镯,显得比往常每一天都要更明艳夺目。 她只有一个人,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往四下看,我本能闪身躲在墙壁夹角处。我根本不敢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我闭着眼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我听到有推门的声响,我又等了一两秒,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看,白茉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上。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找到了205包房,门虚掩着,里头有亮光,最外面是唱歌喝酒的ktv。最里面还有一扇门,大概是休息房间,很多客人来这边都不愿意折腾带妹纸出去开房,所以卡门宴会直接在包房里安排出来睡觉的地方,每个豪华房间都有专门的道具柜,不管你想玩儿什么,一应俱全。这也是卡门宴口碑水涨船高的缘故,谁花钱找乐子不愿意搞个方便呢。 霍砚尘告诉我客人已经到了,可我根本没看见,沙发上空空荡荡,连一件外套都没有,难道这男的刚来玩儿都不玩儿直接就进去那什么。这是多饥渴,霍砚尘知道我规矩,怎么玩儿都行,只要别来真格的,我都能配合,估计他不会在我刚回来上班就让我这么下不来台。总要以后慢慢渗透。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往里面走了走,正打算对那扇门喊一声,忽然听到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是你。” 我吓了一跳,我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我觉得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好像每天都在听。 里面有一丝笑声溢出,“不是我是谁,我以为你过来为了见我。” 说话的女人是白茉莉,她声音绵绵软软的,可很干脆,她踩着高跟鞋,声音十分尖锐,她似乎在走,一步步走着,忽然间声音停顿,我听到毛毯磨蹭地板的撕拉声,我分不清里面的人是要出来还是要进去,我飞快躲到门后,捂住嘴巴瞪着那扇关闭的门。 男人说,“我来见霍砚尘。” 白茉莉长叹一声,“巧了,也是他让我过来。他说你会想看到我。毕竟我们别来无恙。” “莫名其妙。” 男人嗤笑着说出这四个字,接着里面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门在这时被倏然打开。 第五十四章 可我还爱你 我蜷缩在墙角,幸好穿的是旗袍,紧贴在身上,如果是松散的短裙,一定会暴露我,我手背死死贴住墙,身体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我偏头看向身后那一片漆黑,里间的门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身后跟着白茉莉,她几乎是跑着追出来的,她脚下的高跟鞋一歪一扭,她好像伤到了脚,纪先生走得并不快。白茉莉很快便追上他,她从背后喊他名字,纪先生没有理会,他仍旧朝前走,白茉莉忽然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她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像是用了全身力气,怕他会从视线里消失。 纪先生两只手扣住她抱在自己腰间的细腕,他目视前方没有任何表情,“松开。” 白茉莉和他较了劲,他越是不肯让她拥抱,她越是不罢休,她力气再大也敌不过纪先生,只要他决绝,可他没有,他力气小得可怜,似乎怕伤到,只挣扎了几下便松开了手。 我其实很想冲过去将白茉莉扯开,告诉她纪先生背上有伤,他经不住你这样用力的搂抱,但我还没有迈出去的脚都在嘲笑我的多管闲事,他都没有舍得蛮横推开,你去打扰什么,只会让人生厌。 有一种血就算流再多也甘之如饴,有一种痛就算剜心蚀骨也在所不惜。 白茉莉将脸紧紧贴在他背上,我隔着衬衣都能看到那缠得厚重的纱布,我不知道为什么白茉莉不问问他怎么受了伤,是否还好,她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只在一味诉说和发泄。 她声音内带着一丝颤抖和哽咽,“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纪先生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蹙,“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 白茉莉手向上移动,她扣住纪先生心脏的位置,“只要这里还没有遗忘,还有心跳,就不会过去。那么多事怎么说忘就忘,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看你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纪先生冷笑出来,“只要不死,心脏就会跳动,但那代表不了什么。” “可你还爱红宝石。” 白茉莉用力想要转过他身体,可纪先生并不想面对她,他非常抗拒,白茉莉不甘心主动走到他面前,月牙白的丝绸锦缎十分光滑,穿在她身上那样玲珑高贵,她微卷的长发将她侧脸遮住,我看不到她怎样情意绵绵的眼神。纪先生也没有直视她的脸,只是将目光定格在旁边一樽作为摆设的玉器上。 “你知道我喜欢红宝石,这么多年你也一样喜欢。” “珠宝象征财富,世上人谁不爱,白小姐已经改头换面抹掉了曾经的一切,你该知道从你攀附权贵那一刻起,就有今天。” 白茉莉用手捂住脸,她低着头,削瘦纤细的身体使她看上去那样楚楚可怜,“我不是不够潇洒的女人,我也知道自己当初错得多离谱,可我还爱你。你告诉我容恪,人一辈子就不会犯错吗,你活到今天就全都是对的吗。” 纪先生垂着眼眸。他掩藏了所有听到那句我还爱你后的情绪,在纪先生沉默的时候,白茉莉忽然捧住他脸吻了下去,她吻住他的唇,纪先生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变为戾气,他伸手推拒她肩膀,这一次他没再留情,白茉莉被他生生推开倒退了好几步,可她是如何倔强的女子,她也不肯放过这样重修旧好的机会,她再次冲过去,将他死死缠住,她吻得热烈,在冰与火天壤之别的交替中,她是月光是湖泊,吻是烟花是烈火,谁还能推得开。 她长发掠过他耳畔,在诉说怎样的念念不忘和恋恋清欢,他终是在这一刻停下所有反抗。 我再也看不下去,我重新转过头。仰面抵住墙壁,我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放在唇边牙齿用力咬着,忽然间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滚搅动起来。 她爱他。 他没躲。 原来那个女人就是他。 昨晚和我缠绵的一幕幕又算什么。 利用,泄欲,亦或是一念成错,真的只是这样吗。 我脑袋要炸开了,像火烧般的巨痛使我无法承受,我陷入一个死循环,我看不透逃不出,任由大火吞噬我,洪水淹没我。 如果不是白茉莉,如果不是这一晚的阴差阳错被我看到,我不会这么深切了解自己的心,她吻上他薄唇那一刻,刀绞,割裂。 我在他们闭眼亲吻的时候,用帘子遮挡住自己,悄无声息溜出包房,我疯了一样在走廊上奔跑,一路跌跌撞撞红了眼眶。 我冲进霍砚尘办公室,我几乎是破门而入,惊扰了正在和他汇报工作的女秘书,他们两个人同时看向我,女秘书非常震惊,眉眼都是惶恐,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暴躁,霍砚尘则十分冷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没有理会我,而是在看了我苍白的脸色后,将目光重新收回,“三楼洗浴城的盈利比上个月增减多少。” 女秘书还在看我,她没有听到,霍砚尘有一丝不满咳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她立刻回过神来,“比上个月增长了八十八万净收,大概是四分之一。因为白小姐太火的缘故,我们这个季度洗浴城和娱乐城的收益都要超过金苑。” 霍砚尘非常满意笑了笑,“拿出一半奖赏下去。” 女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一半吗” “是。”霍砚尘翻了一页。他对每笔数据看得非常认真,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丝不苟的人,对待任何事物都这样,从事业到感情,并不像一个从底层古惑仔爬上来心浮气躁的人。 “我不在乎这笔钱,相比较其他产业,它算不了什么,我只要这口气。” 女秘书点头说好,她弯腰指了指资料最底下一行,“麻烦您签字。” 霍砚尘从笔筒内拿起一支钢笔,他要牙齿叼住笔帽,在上面签下自己名字,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所有怒火都在这一刻喷发,我冲过去拍了下桌子,我用了十足的力气,桌子在我掌下颤了颤,女秘书吓得倒吸一口气,她本能的退后几步,霍砚尘面无表情盯着我压在桌角的手,我对他一字一顿说,“请霍总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被我接受的解释。” 他听我这样说,才慢条斯理将面前的数据资料合上,塞进抽屉里,他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女秘书,“你先出去,我这边结束再叫你过来。” 女秘书点了下头。她缓慢走出去,在关门时还不忘最后看一眼,她特别狐疑我和霍砚尘到底什么关系,敢这样大呼小叫,目中无人。 关门声响起后,霍砚尘靠在椅背上,他十分闲适慵懒端起一杯冷却的咖啡,咖啡已经没有什么香味,他没有喝,只是端着放在唇边嗅了嗅,“你要什么解释。” “你让我去205,为什么不告诉我客人是纪先生,而且他根本没有点台,他只是要见你。其次,你让我去了,还让白茉莉去做什么” 霍砚尘笑着从方盒内抽出一棵雪茄,他斜叼在唇角,点燃后吸了一口,朝我这边吐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过去看戏。” 我气得浑身都在抖,“什么戏。这算是什么戏霍老板喜欢看戏自己去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红宝石的谜团解开了吗。” 我所有暴怒都在这一刻被击碎,溃不成军,我用力扯下右胸上的红宝石别针,我使劲攥着,用两只手掰,可针尖划过我指头刺破皮肤,渗出一滴滴血珠,它还是完好无损,在灯光下美轮美奂。 我朝着地上狠狠扔去,它撞击在墙壁,发出一声脆响,在地上弹动了两下,最终落在地毯的丛毛间。 霍砚尘笑着拍手,“有性格。曾经唯唯诺诺空有美色的冯锦终于在看破虚假的人心后,变得强硬了。” 我死死捏着拳头,双目猩红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在缸内掸了掸烟灰,“世上有这么一种男人,喜欢玩弄女人,玩弄出感情,她就成为了一件利用品,玩不出感情,男人并没有吃亏,他一样满足了占有欲。我和纪容恪相识二十余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果说我一定要在华南找到一个对手,除了他再不会有别人。” 我急火攻心喉咙发出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和我没关系,我干活赚钱,活得坦荡。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愿再搅入进来。” 太可怕了,每个人的城府都那么可怕,我以为纪先生就是赢家,可他照样落入了霍砚尘的美色算计,他知道纪先生早已摆脱昔年的风流,他用情和色的双杀,为我破了一盘局,他想要彻底招安我,他根本没有相信我的承诺,他知道让一个女人投降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彻底死心,从感情的迷宫内跳出来。 我离开桌子,一步步后退着,直到我退无可退,我有些崩溃问他,“为什么要逼我看到这些,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丝幻想。我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我已经活得很惨了。” 我站在那里没有了力气,我哭又哭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的,我觉得连我和纪先生在赌场的相遇都仿佛被安排了。 我只能一遍遍质问他,丢弃在毛毯内的红宝石被吊灯反射的光笼罩,闪过我眼前,红得那样艳丽灼目。 第五十五章 粉色唇印 街上空空荡荡,细雨夹着寒意,拂过我裸露的手臂和脚踝,我忘记了穿外套,也忘记了拿包,我打不了车,打不了电话,只能一步步淌着走回去。 我才知道华南的路这么长,夜晚这么凉,没有星星的夜空是一层浓雾,每一块砖石都涂满了沧桑和历史,细碎的纹路,巨大的裂痕,这是一片经常会洪水地震的省份。我不知道它夺去了多少人性命,又让多少人迷失在这里。 霍砚尘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可以和命抗争,但你不能完全不信它,就像出生就要吃奶,出门就要穿衣,这是一条轨迹,但我没想过,我输给了一次次挫败的时间。 如果我今天没来,我和纪先生错开,我不会这么快知道他与白茉莉的事,我不会觉得心酸,我更不会失魂落魄。 是我不该把自己定位太高,这世上多少人都沉沦在一夜纵情中,谁又能为此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半途遇到一个拉活的夜行司机,他让我上车,我说身上没有钱,他说到地方再给吧。 黑夜让我恐惧,我也不想走了,我拉开车门上去,紧靠着一侧,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忽然间飞快倒退的夜色,司机说,“今天你幸运啊,我一晚上没开张,不然我还真不拉你,不带钱怎么打车啊。” 我没理他,我鼻子酸得难受,我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在眼眶中滚了几下滴落下来,我不想让司机看到,我用手埋住自己的脸,我听到他问我去哪里,我想也不想说,“师傅,您随便开,去哪里都行。” 司机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立刻踩了刹车,“姑娘,我可不是坏人啊,我这不是黑车,那犯法的事我不做。” 我现在只想安静,安静的哭一会儿,我闭着眼睛摆了下手,将庄园的地址报给他,他显然有些不相信,“你住在那片啊富人区。” 我点点头,司机又迟疑了片刻,怎么都想不通身无分文的我竟然会住在全华南最有钱商宦居住的小区,他这一次开得有点慢,似乎在专心认路,记住怎么回,我坐在后面不知道哭了多久,车终于驶入小区,保安拦截登记排号,司机拉开车窗给他指了指我,我将哭肿的眼睛睁开,露出自己满面泪痕的脸,保安认识我,他笑得谄媚喊了声冯小姐,又退后一步打量了一下车。“您没有陪同纪先生吗。他也还没回来。” 保安见我不愿意说话,他有些悻悻,按下开关扬起通行杆,司机把车开进去,停在二栋门外,我对他说稍等,我让保姆出来付车费。 我推开车门下去,庭院的铁门没锁,大概是给我留门,院子里点着灯,光不足,但可以照亮黑暗,我进客厅看见保姆正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她听到开门声立刻看过来,在发现是我她长长松了口气,“冯小姐怎么不接我电话呢,我还想您要是再不回来就报警了。您万一出了什么事,先生那里我交待不了。” 纪先生哪里还顾得上我,白茉莉温柔可人,又那样主动,他沉浸在温柔乡忘了全世界还不够。何况是我渺小的我。 我苦笑指了指门外,“麻烦你出去付下车费,我包落下了没有带。” 保姆答应了一声,她从台灯底下的匣子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她拿着走出去,我没再管之后的事,十分疲惫上二楼卧房锁了门。 这一夜我接连不断的做噩梦,每一个都很恐怖,我被纪先生手上黑漆漆的枪洞对着,白茉莉站在他身边笑,让他开枪,我吓得清醒过来,天还是黑着,我身上满是冷汗,我昏昏沉沉又睡过去,我和白茉莉在化妆间狭路相逢,她扫落了我桌上的东西,大骂我不要脸抢男人,白给睡了还不知廉耻赖在庄园不走,纪先生早就厌烦透了我,没想到我还不识趣。 所有姐妹儿都三三两两围在四周,她们窃窃私语,每个人眼中都是对我的鄙夷,就连梁媚都在冷笑,她也不帮我。 我浑身冷汗涔涔从梦中醒来,我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好像从地狱走了一遭,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撕下了那么多张虚伪的面孔。 我偏头看向窗外,东方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有一丝浅色的光辉在缓慢升起和扩大,我从床上起来,捂着脸又冷静了一会儿,我只睡了三个小时,可还不如不睡,这三个小时把我折磨得对这个世界都失去了信任,我眼前还浮现着梁媚冷漠的脸,我似乎还梦到了席情,她也没理我,我被丢弃在陌生的街头,看着曾经身边最好的姐妹儿都离我而去,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客厅传来不属于一个人的动静。在寂静的清晨显得非常嘈杂,我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从二楼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一夜未归的纪先生回来了,他身上穿着还是昨晚的衣服,只是有些皱,头发打理得光滑整洁。 我摸着扶梯看保姆蹲在玄关摆弄一双男士拖鞋,纪先生将公文包递给一名随行的保镖,他自己解开领带顺手挂在门架上,保姆把为他换好鞋,纪先生踩着朝沙发走,他仍旧没有看到我,他询问保姆冯小姐昨晚睡得好吗,保姆一边为他斟茶一边说,“冯小姐凌晨三点多才回来,回来时候眼圈红红的,可能哭过了。” 纪先生脸色瞬间凝重了几分,“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冯小姐昨天穿了黄色旗袍出去,就是您为她在旗袍斋买的那款黄梅。” 纪先生抿唇不语,保姆又进厨房切果盘,在这个过程中纪先生始终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不知思考什么,我觉得他似乎静止了,在窗外满溢的阳光与秋风中。 保姆把果盘端出来放在茶几上,转身要离开,纪先生喊住她,“冯小姐现在睡着吗。” 保姆说不清楚。一直没下来,纪先生正准备起身,大概是想要到楼上看我,我故意用力踩了下楼梯,发出砰地一声响,我站在高处看着他,“我在,纪先生找我。” 我还是穿着昨晚那身黄底梅花旗袍,我回来没脱,趴在床上一直到天亮,翻来覆去压住了。刚上身时很精致,现在乱七八糟歪歪扭扭,我简单抻了抻,纪先生看到我狼狈的模样,眉眼间有一丝不悦,保姆很识趣趁我们沉默对望的时候躲开了,我扶着扶梯下楼,走到纪先生面前,女人都是敏感的,有时候我真恨透了这份敏感,我一眼看到他脖颈隐藏在衬衣领口的一枚粉色唇印。我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我僵了僵,极力隐忍恢复过来,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纪先生用过早餐吗。需不需要我到厨房熬一锅粥” 他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无比疲惫,“不用,我吃过了。” 和谁吃的。和白茉莉吗,在哪里吃的,205包房还是她被所有客人梦寐以求的香闺。我觉得我忽然间像一个特别喜欢猜忌令人厌恶的怨妇,妄想去了解和我没有任何名分关系的男人的一切隐私和行踪,我讨厌这样不可理喻的自己,我在心里唾骂,冯锦,不就是睡了一夜吗,何必把自己束缚住,矫情在乎什么。 纪先生一边捏着眉心一边问我昨晚去了哪里。 我没有对他做任何隐瞒,“卡门宴。我回那里上班了,欠您那么多钱,不能一直装聋作哑拖下去。” 我说完装作漫不经心,俯身在水晶果盘内挑拣水果吃,“我还看到了您和白茉莉,怎么,您是帮冯小怜去打探敌情,想知彼知己把这个劲敌拿下” 我笑得十分明媚,好像一切索然无知,然而纪先生被手掌覆盖的眼睛却在这一刻缓慢睁开,那抹投射在掌心微微颤抖的睫毛剪影出卖了他想要隐瞒的情绪。他预料到我很有可能去了卡门宴才会这么晚来,但他没想到我会撞见他和白茉莉。 发生过关系的异性,在之后的相处中即使没有任何名分进展,除了那种约炮场上的老手能够满不在乎,更多还是会觉得当面谈论其他异性非常尴尬别扭。 我非常体贴将这个诡异气氛打破,我拿起一颗青葡萄递到他唇边,“纪先生尝尝酸不酸。” 他其实不太喜欢吃这样的食物,我清楚这点,我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一般男人在没有做任何事情况下,喂他不爱吃的东西他会立刻拒绝,就像往常那样,但他做了什么,在被对方察觉到都会心慌意乱,这个时候你给他什么,他都会吃掉,因为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在茫然,他没有多余的理智关注你在对他做什么。 纪先生最终张开嘴含住那颗葡萄,我有些失望闭了闭眼睛,他还未曾来得及吞咽下去,眼睛忽然看到我右手掌心的刮痕。上面一道深深的血纹,他立刻拿起烟缸将葡萄吐在里面,他抓过我手沉声问怎么受了伤,我莞尔笑着说,“扔了一样东西,被割伤的。” 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不动声色从他掌心抽出来,他下意识看向我胸口缺失的红宝石别针,我没想到他这样聪慧,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他看到别针不在了没有过多反应,他一脸平静问我,“扔了高兴吗。” 我说,“挺高兴的。” 他听我这样说才笑出来,“你高兴就好。” 第五十六章 嫉妒 我忽然体会到了女人嫉妒心的强大威力和腐蚀性,它是魔鬼,是一颗毒瘤,会从你身体每条筋脉每根血管中滋长出来,挥发毒性侵害全身,让你慌不择路跌进感情的复仇与掠夺中。 男人不能失掉骨气,女人不能徒生嫉妒,前者毁掉男人的尊严,后者毁掉女人的姿态。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是一种被欺骗被玩弄被伤害的感受。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纪先生,是其他任何男人,我可以吵闹,可以逼迫要个结果,可以不顾形象歇斯底里,总好过我糊里糊涂算了,但他是纪先生,我所有爆发都在和他对上眼神的霎那弱得一败涂地。 那不是眼睛,是一片巨大的磁场,充满了让人忘我的吸引力。 若他肯柔情,该有多少女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我走到阳台上,庭院里的花因为昨晚那场寒雨凋谢了大半,两名佣人正拿着扫帚清理,吊挂着鸟笼里非胡乱飞着一只金丝雀,我之前都以为金丝雀是形容被男人用金钱豢养的拜金情人。原来真的有这种鸟,不是通体的金色羽毛,而是有一张黄色尖细的嘴,纪先生喜欢花草鱼虫,不过他没时间侍弄。都交给佣人,我在这里住了这段时间,发现佣人对这些玩儿物特别上心,好像死一个人都不如死一只鸟风波更大。 纪先生每天早晨看了早报喝了咖啡都会在阳台上逗鸟,他养了两只金丝雀。一只雪白的鹧鸪,它们都喜欢吃肉,不怎么吃粮食,佣人喂的时候经常被啄伤,但纪先生来了兴致去喂,它们都很乖巧,绝不敢使坏,纪先生骂这两只畜生,比人还会察言观色,我笑着说也不看是谁养的鸟,当然随主人机灵。 纪先生不爱孩子,他这个年纪没有骨肉一点也不急,我们出去用餐有一家四口从车外经过,男人高大威猛将一个女孩扛在肩头坐着,后面女人牵着略微大一点的男孩,脸上笑意盎然,纪先生只看了一眼,便没有任何表情将目光移开,当时我都是羡慕的,那样的人生十分平静。可平静中有它令人难以拒绝的韵味。 我有一次捧着食盒陪他喂鸟,随口问他难道不羡慕别人天伦之乐儿女双全吗,他说谈不上羡慕,只是觉得到了这个年纪,那是一种应该过的生活,没有也不至于随便找个人将就。 他把食物丢尽笼子里,看着金丝雀抖动翅膀,“我曾经说最好的状态是不管多晚回来都有个女人在灯火旁等我,现在不是做到了吗。” 我捏着裙摆小声说,“可这不会长久。” 我总要离开,我不可能跟在他身边这样过一辈子。 我是他的谁,他又是我的谁,能为我漫长的一生买单吗。 不过他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他拿着纸巾擦手,我看着他侧脸说。“不结婚也总可以要个孩子。” 他笑问我,“你给我生吗。” 我一怔,险些当真了,拿着食盒的手抖了抖,倾洒了一些肉粒出来,他低头看我脚下一片狼藉,有些无奈好笑,“这样激动,如果让你生两个,你是不是要从楼上跳下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和我玩笑。 我盯着笼子中有些狂躁的金丝雀,它躲在笼顶上不肯下来,任凭我拿食物怎样引诱,都无动于衷,纪先生站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我问它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畜生也有脾气,宠惯了也会不识趣。” 他说完用力砸了下笼子,那只雀鸟吓得在里面逃窜,但很快便安分下来,它蜷缩在横杆上,安安静静从小碗里叼食吃,等到它将半碗的食物都吃光,纪先生才安抚似的将手伸进去,轻轻挨了挨它的脑袋。我冷眼旁观这一切,“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世人对这种方式乐此不疲。” “只要有效,方式不重要。” 我将食盒丢到地上,转身离开阳台,纪先生将一封请柬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他摊开内页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傍晚卡门宴的酒茶会,有兴趣吗。” 我看到请柬上的标注是收到邀请函的男性贵宾允许携带女眷一名,但必须为伴侣。 我将请柬拿起来,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伴侣,纪先生这样定位我。” 他笑着松了松领带,“荣幸吗。” 我觉得这三个字充满了喜感,我特别开心的笑出来,心里一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他见我这样高兴,也随着我一起笑,我从沙发上起来,一只手攀附在他肩头。我看到他瞳孔内千娇百媚的自己,“像花儿一样荣幸。” 他伸手在我鼻尖上点了点,“好好表现。” 我手从他肩膀平移到喉咙,抠住那坚硬凸起的喉结,“纪先生怎么不带白茉莉。带她可比带我有面子,也名正言顺。” 他在空气中使劲嗅了嗅,“怎么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 我被他逗得恼羞成怒,干脆不再说话,我承认嘴巴上我赢不了,能赢他的有几个人,我伏在他肩头闷闷的眯着眼,他一只手揽住我腰,另外一只手在我右胸那枚针孔上摸了摸,“知道那颗宝石价值多少吗。” “多少和我没关系,纪先生大方慷慨,出手潇洒,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不计其数,也不差这九牛一毛。大不了当作债,我也还给你。” “真是蛇蝎美人。” 他不气不恼,脸上还笑着,他越过我头问何堂主,“东西拿来了吗。” 何堂主满目阴森看了我一眼,他说带了,他从包内取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银色长盒。递到纪先生手中,他接过来打开,我余光瞥了一眼,是一条项链,具体什么款式和材质,我没有看清,纪先生取出来勾在食指上转了转,“钱不重要,关键是我的心意。” 我笑着反问他,“那么纪先生的心意是什么。” 他将项链拆开,圈成一个半弧,从沙发上站起来,“让你开心。” 我不罢休又问,“那么开心之后呢。” 他挑了挑眉梢,“当然是再回报给我。让我开心的结果。” 他说着话走到我身后为我将项链戴在脖子上,他手指抚摸着垂在锁骨处的粉钻,湿润的薄唇贴在我耳畔笑着问,"还会不高兴扔掉吗" 我似笑非笑从他怀里钻出来,"看心情,反正纪先生送我了,就是我的场子赚钱难,也许我会卖了还债" “我早就想到你有这个念头,所以这个只是暂时佩戴在你身上,酒会结束,你再还给我。” 我被他气笑,“纪先生送给我的东西还有收回去的道理,难道我拖欠一辈子你都不会急。” 他牵住我的手走出庄园,“来日方长。我当然不急。” 我摸着那颗硕大精致的梨形粉钻,眼前却忽然闪过白茉莉一身珠光宝气的红色。我心中闷了口气,我看了一眼被纪先生握住的手,“你送我红宝石因为什么。” 他似乎料到了我早晚要问出口,没有一丝惊讶和躲避,“因为我觉得你很适合。” “难道不是因为” “我纪容恪不会吃曾经吐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十分恶心,我怎么知道在吐出来这段时间,没有被苍蝇叮过。” 他用力攥了攥我的手,打断我的话,说了这样一句,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敢去深入理解到底这番话代表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对我的感受全然没有理会。 我小声问他,“你是在和我解释吗。” 何堂主拉开车门,将掌心贴在上方,护住我的额头,我坐进去后纪先生也进入坐在我旁边,他摇下车窗让外面凉爽的风灌入,我盯着他侧面清晰的轮廓,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觉得是就是。” 第五十七章 美人如玉 何堂主将挡板升起后,我脱下身上这件皱皱巴巴的衣服,拿起放置在一侧的衣袋,从里面取出一件崭新的黑色旗袍,这是纪先生为我准备的礼服,不是十分奢华出众,没有任何修饰,但很精致。旗袍上绣着牡丹,中高领口,有胸部位置三枚盘扣,底下开衩到膝盖略上方,腰身很紧。这种颜色的旗袍一般不会有女人尝试。白色和蓝色居多,太过艳丽的色彩会显得十分媚俗,太过深谙又显得苍老,大约纪先生对旗袍很有研究,他选择的这款黑色摸上去光滑细腻,金线织绣而成,看上去就好像打了一层光,丝毫不晦暗。 我穿好后将臀部铺平坐下,防止压出褶皱,我敲了敲驾驶椅,何堂主将挡板重新升上去,纪先生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忐忑问他还可以吗,他笑着说,“你穿旗袍很美。” 他伸手插入我发间,轻轻撩拨了两下,“如果盘发会更适合你。”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羞于启齿。他看到我一脸为难的样子,问我有什么不妥,我抬起眼眸偷偷瞧了瞧何堂主,他也正从后视镜内看我,我和他眼神碰撞到一起后立刻垂下,何堂主在前面说,“冯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洗漱。” 我咬着嘴唇脸红得都能滴血,太早了,现在还不到八点钟,可纪先生一向作息都十分规律,不管睡得多晚,第二天早晨七点也一定清清爽爽拿着报纸在看。我在他面前实在不好意思为自己开脱什么,我只能竭尽所能把头垂下,来掩盖自己的窘迫。 纪先生将我脸颊一侧的头发掀起,他看了看我的脸,“是有些憔悴。” 他吩咐何堂主将车开到金苑,金苑和卡门宴距离不算远,都在市中心,一个南街,一个东街,大概有三十公里的距离,按照我现在这副不施粉黛的模样,我也确实没法陪纪先生出席,虽然算不上多么盛大的宴会,但卡门宴邀请去的人,一定也不会是泛泛之辈,站在纪先生身边,当然备受瞩目,我自己丢人没关系,总不好让纪先生被人嘲笑。 何堂主将车拐入小路,从金苑后门停下,他挺稳后先下去四下打探了一番,然后招呼保镖过来撑伞,护送我和纪先生下车进入金苑。 金苑的安保措施原本就非常严谨,这一次似乎又加重了保险。到处都是拿着对讲机配枪的保镖,我在电梯里问纪先生因为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看着显示屏上跳跃的数字,我想到那天我在卡门宴附近被围击的事,我心里一抖,浑身都觉得寒意侵袭,到达三楼后纪先生先出去,我跟在何堂主身边随着他走出,他看着面前的空气实则小声对我说,“纪先生托冯小姐的鸿福,得罪了金玉贵和马总,前者本来就是混江湖,后者商吃黑,两伙人马对纪先生里外夹击,还没有算上霍砚尘,如果不是为了做到冯小姐的请求,纪先生和金玉贵相安无事。也找不上马总的麻烦,现在不知过得怎样风光。” 何堂主说完后,他回头冷冷扫了我一眼,便大踏步追上走在最前面的纪先生,我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说不出是怎样滋味。 纪先生带着我找到了商姐,商姐正躺在一间休息室的贵妃软榻上,手边摆放着几碟水果,有两个看上去像是新来的小姐,跪在脚底下给她做按摩,一口一声妈咪喊得很甜,这种讨好无非是想要多赚点,安排进贵宾包,一晚上就可以赚普通大厅一个月的钱,贵宾包里动辄几十万,被选上的要求多条件高,可一旦走了狗屎运进去伺候,哪怕就一个开酒瓶的小服务员,小费也是四位数打底。 商姐闭着眼睛,大概没想到纪先生这么早过来,她听到脚步声有些不耐烦,将头别过去朝着墙,嘴巴上骂了一句“小蹄子出去骚得想男人受不了,晚上再来找我通融。” 给她按摩的两个小姐认出纪先生,她们脸上笑容一僵,立刻要起身招呼,纪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开口,他将身上西装脱下交到我手上。然后悄无声息走过去,他推开那两名给商姐按摩的小姐,站在原位置上手指按压住她的膝盖最柔软的骨节,商姐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下震得酥酥麻麻,她嘤咛了一声。身体扭了扭,“小骚货,可真会伺候人。” 她声音内带着一丝笑意,纪先生手心在她腿上揉了揉,似乎是力气大了点,商姐嘶了一声忽然朝着纪先生脸踢过来,她虽然闭着眼睛,可方位感极强,踢得正正好好,纪先生比她更敏捷,他一把捏住她脚踝,轻轻拂开。商姐睁开眼,她嘴上原本还骂着,可在看到竟然是纪先生时,她微张的红唇颤了颤,从软榻上坐起来,顺手拿过放在身旁的一块丝巾,“纪先生手法可精进了不少,我说是谁呢,敢在我腿上兴风作浪,差点给我捏残了。” 纪先生接过她递来的丝巾,在刚才触碰了她皮肤的手指上擦了擦,他笑着说。“舒服吗。” 商姐上半身伏在雕花的床头,她身材真好,丰满而不丰腴,纤细而不干柴,整个人都是满满的韵味。怪不得席情曾不止一次说要去泰国搞个小鬼回来养,就让它保着自己青春永驻,哪怕它要吃人她也满足它,只要有了美貌,什么东西不能从男人那里要来呢。 商姐娇俏的眼神从纪先生喉结上掠过,“当然舒服,纪先生其他本领不知道是不是更舒服。” 纪先生将丝巾丢到她脸上,那柔软的一片蓝色拂过商姐白皙的皮肤,竟在粉光下显得那样魅惑人心,“估计没有机会给你尝试。” 商姐嘟着嘴巴埋怨,“纪先生多精呀,留着那宝贝出去骗更精的,我这种傻女人,你一句话就甘心为你卖命了。” 她把手伸在半空。纪先生握住她指尖,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商姐没有站稳,扑进他怀里,她下巴搁置在肩头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说吧,有什么事。” 纪先生扶住她细腰侧身看了看我,“给她化个妆,做一下头发。” 商姐这才看到我,她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黑色旗袍上,“纪先生还真是爱旗袍美人。” “她很适合,但我并不喜欢不适合旗袍的女人却胡穿。” 他说着手在商姐臀部拍了一下,“比如你。” 商姐哈哈大笑出来,“那我穿什么,你支个招。” 纪先生盯着她脸端详了许久,似乎真的在思考,“不穿,天然去雕饰。” 商姐手握成拳头在他胸口锤了一下,“你们男人一天都没个正形,脱了裤子就是禽兽。” 商姐从床上跳下来,她裸露着大腿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下巴,“这眼屎还没洗净呢,等收拾干净了再说。” 她将我脸推开。纪先生笑着指了指旁边一扇小门,我低着头跑进去,这是一间小浴室,时间来不及不容许我洗澡,我洗了脸,涂了一点乳液。便从里面出来,纪先生拿着一份报纸坐在软榻上,商姐拿着一个硕大的粉包叫我过去,她非常精心在我脸上雕琢,没有放过哪怕一丝瑕疵,期间纪先生看完了报纸走过来。他站在商姐旁边,静静看着我的脸,我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便将眼睛闭上,我听到他对商姐说,“淡一点。” 商姐一边给我涂抹一边问他,“纪先生这是要开春了”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我想睁开眼看,但商姐按住了我眼皮,正在描摹什么,纪先生最终只是嗯了一声,可这一声嗯让我所有呼吸都凝滞。 第五十八章 吃醋 我觉得这世上最神奇的就是镜子。 它可以把同一副面孔变成不同的模样,它会清晰而不加遮掩的暴露你的妖娆你的纯净,你的美艳和你的丑陋。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那仿佛不是我的脸。 我自己会化妆,也会让席情帮我化,可在花场赌场干久了,妆容和眼神都透着一股风尘气,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人生,有谁敢于和人生反抗,我反抗了,我只是从一个圈子跳入了另外一个圈子。它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从未停歇。 就好像站在高处,想尽一切办法不掉下来,而站在低处,想尽一切办法爬上去,掉下来容易,爬上去却很难,可为了生存只有妥协。 我忘记了曾经素颜也明媚的自己,我开始化最艳的口红,卷最妖的波浪,将自己原本的容颜变得面目全非。 对于我而言,只有两张脸,浓妆艳抹和不施粉黛。 商姐的手化腐朽为神奇,她剔掉了我所有风尘气,把我变成了一潭池水。 这潭池水正碧波荡漾,春光十里,在纪先生眼中温柔盛放。 商姐丢掉指尖的粉刷,手攀在纪先生肩头抻了个懒腰,她透过一点雾泪看我。“底子还不错,我当初眼力的确不次。” 纪先生看了一眼我脚上的鞋子,他对商姐说,“拿来一双白色的。” 商姐搓了搓手指,笑得十分狡黠,“白给你啊我的东西可不是小鬼念叨来的。那是我拿银子搞来的。” 纪先生抓住她不断捻搓的手指,放在唇角沾了一下,“加进你工资里。” 商姐这才罢休,她拉开紧靠着门的一个鞋柜,问我穿多大码,我说三十七,她找也没找就从里面取出一双白色高跟鞋,扔在我脚下,“和我一个尺码。” 我蹲下自己穿好,跟部有些高,大概在十厘米左右,而我平时穿惯了五六厘米的中跟,踩上去不是很稳当,晃了几下才立住,纪先生退后站远一些,他目光专注看着我沉默,我被他看得心虚,我问他是不是特别别扭,和我不像了。 他拉住手臂将我拖进他怀里,唇贴着我鼻梁说,“现在也是你,怎么会别扭。不过我更喜欢一点妆也不化的你。” 我忍不住看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这是我最好的时刻,我庆幸见证我最好绽放的人是纪先生,我愿意用最好的姿态在他生命中昙花一现,也不愿用最平庸的模样于他世界里漫漫陪伴。 纪先生从钱夹里取出一块玉,他丢给商姐,商姐恰好接在手里,她摊开掌心看了看,打趣说。“凑够了十块儿,纪先生答应我什么要求” 纪先生带着我走向门口,他头也不会说,“放你自由。” 商姐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她没有说话,只是嗤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诱饵没有一丝兴趣。 我们在纪先生办公室吃了午餐,他忙碌查阅十几份收据,我则在里间睡了一觉,我生物钟还可以,一般早晨没有特殊情况都是八点左右醒,原先夜里工作,下午当然也少不了睡觉,四点左右一定会醒,起来打扮打扮去场子,路上花费几十分钟,赶到刚刚好,所以今天我醒过来时还是这个点。不多不少整四点,我动了动身体想要起床,找秘书给纪先生泡一杯咖啡,我以为他一定还在忙碌,结果发现自己动不了,身体似乎被压住了,非常沉重。 我低头看了一眼,腰部横着一条精壮的手臂,上面有细微的汗毛,白皙中透了一丝蜜色,那只宽大掌心正贴在我腹部,紧密无间。我这才察觉到脖颈后有湿漉漉的气息,我撩了撩头发,下意识喊了声纪先生,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我缓慢转过身平躺,偏头去看他的脸,他果然在熟睡,我从没有见到过如此安静温和的他,他对我是很好,但却没有这样毫无防备的将他的温润展现给我,他此时就像一个纯净的孩子,卸下所有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和挣扎,紧贴着我的怀抱,做一个酣睡美好的梦。 我忽然不忍心叫醒他,哪怕已经晚了,我希望这一刻是静止的,让我可以有足够时间贪恋他抱着我的样子。 他始终在睡着,我始终在望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伸手去拿床头的钟表,想要把电池抠出来,女人都是这样,自欺欺人还做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聪明得到的结果那么残酷。倒不如糊里糊涂当个傻子。 我刚拧开电池盖,忽然何堂主在休息间门外喊了声纪先生,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手一松,钟表掉落在地上,纪先生被惊醒,他动了动身体。将手臂从我腰间移开,他手掌盖在眼睛上,我对门口说,“知道了。” 何堂主沉吟了片刻问,“我可以进去吗。” 其实我们都穿得整齐,可我觉得这样进来被看到还是有些尴尬,我说麻烦何堂主在外面等。 纪先生缓了几分钟睁开眼,声线有些低沉和嘶哑,“几点了。” 我把钟表从地上捞起来,“四点半。” 他抻了抻手臂从床上起身,坐在我旁边揉着眉心,他脸上笑意很浓。“很久没睡这么好了。” “纪先生一直失眠吗。” 他说,“不是,我浅眠,很浅很浅。哪怕窗外刮一阵很小的风,我也能醒来。” 我很惊讶的张了张嘴巴,“这么浅吗那您不是从没有睡过好觉。” 他一边系好衬衣纽扣一边说,“当死亡和你如影随形,你自然就睡不好了。” 我不肯罢休追问他,“那你可以退出来,金盆洗手不是也有很多人。” 纪先生停下指尖动作,他看着我,“一个时代的前行者。是没有办法止步的,他后面蜂拥而至那么多人,停下只会被踩死,何况很多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你选择之外的任何路,等待的都只是死亡。你知道我树立了多少敌人,做了多少天理不容的恶事,一旦失去了这层身份的保护屏障,我会被五马分尸。” 他冷肃的面庞和语气让我有些茫然,他说完掀开被子下床,我回过神来也跟着跳下去,我拿起领带为他系,他垂眸看着我娴熟的动作,笑了笑说,“以前经常系吗。” 我嗯了一声,也没想着隐瞒,他又不是不知道,“给姜环系过。” 纪先生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了收,也不知道触了哪根弦,他扯过我手中的领带,语气淡漠,“我自己来。” 我怔了怔,隐约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脸,我觉得他这样十分好笑,他难得露出有些矫情别扭的面孔,我手压住他领结,“纪先生吃醋了吗。”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没有。” 我耸耸肩,“那就是生气了。” 他不说话,系好领带后穿上西装。我们从房间里走出,何堂主坐在沙发上正在等候,他见我们出来立刻起身,他下意识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纪先生,“霍砚尘女伴是白茉莉小姐。” 纪先生问,“他没有带妻子出席吗。” “白梦鸾和他结婚三年,都没有生育,当初结婚时霍砚尘明显表态不会设防,想要一儿一女,以致于外界流传白梦鸾不孕,霍砚尘大概对她出于保护。不太想让她露面。” 纪先生对这个答案有些意料之外,“他可不是这样体贴的人,三十多年的本性说改就改,你会信吗。” 何堂主一笑,“您这么一说,我也不信了。” 黄昏时分金苑已经开始上座,从一楼电梯内出来经过冗长的走廊,每个包房的门都虚掩着,有的干脆毫无顾忌大开,里面的男人西装革履亦或是花花公子,都在和小姐尽兴调情,一个女孩没穿内裤,臀部正对着门口,她身体前倾喂酒时我一眼看到她裸露的地方,三年前我还在卡门宴工作时,远没有这样放荡奢靡,时代一直在变,而变得最为领先的,就是这些烟花女子。 我们离开金苑后迅速驱车赶往卡门宴,果然是霍砚尘的号召力,影响十分广泛,在华南举重若轻的帮派首领,总有大批追随者,从官到商,从白到黑,无一例外。我在门口竟然看到了许多领导的公车,这样堂而皇之捧场,可见霍砚尘在这几年中不动声色已经将势力延伸到了每条道上。 我挽着纪先生手臂从车中下来,门口的保镖立刻认出,为首的一名管事亲自步下台阶迎接,他看到我时笑了一声,“纪老板带着如花美眷,可要让白小姐寒心了。” 纪先生脸上分不出是喜还是怒,“白小姐不是你们霍老板夫人吗。她伤心和我有什么关系。” 管事的表情一僵,知道纪先生在声东击西,他呵呵了两声岔开这个话题,朝里面喊了一嗓子纪老板到,大批保镖站在贵宾通道列两阵,纪先生见惯了这场面,自然波澜不惊,可我不行,我觉得骇人,我死死扯住他手臂,一下不敢松。 第五十九章 喜欢你害羞 卡门宴的宴宾厅,我这几年都没进去过,当初陪着霍砚尘也在里面接待过宾朋,当时卡门宴开业五周年,大搞三天盛宴,每天花出去的钱就像厕所马桶里的纸,一天堵几次都冲不完,我也是因为那一次宴会才彻底看清霍砚尘到底有多钱,然而又几年过去,他的江湖声望已今非昔比,夸张到令我惊讶。 我也才明白为什么纪先生这样不可一世,却独独没有动霍砚尘。他不是不想动,没有人不想称王称霸,一山容不得二虎,而是他动不了,或者说,他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整垮他,相比较对付其他人只需要一两个计谋,对付霍砚尘,用成百上千也未必能一击致命。 都是千年九尾狐,就看谁更有成仙的骨头。 管事的是卡门宴的二当家,霍砚尘手下的刘堂主,他这人年轻时候在一些小众国家留过洋,比如缅甸泰国,会一手精湛的邪术,不是招魂儿驱鬼那种迷信,而是让你眼睁睁看控制一个人,真挺邪门儿的,霍砚尘特别器重他。也不只因为这个缘故,他敢杀敢拼,有一肚子九曲回肠,曾经商姐勾过这个男人,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没有那玩意儿。商姐当时也吓了一跳,挺高的汉子五大三粗,竟然是阉子,商姐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嚎了一嗓子夺门而出,自此就再没见过他,而夜场里女人的嘴就是棉裤腰,松松垮垮,刘堂主是个阉货的事不胫而走,大家背地里送绰号刘阉子。 他倒是没觉得臊得慌,仍旧在霍砚尘身边吆五喝六,没办法,他有本事,这世道就是能者吃香。 对于一个不爱美色,而且有钱有势的男人,最没办法搞,招安难,劝降难,所以纪先生对霍砚尘迟迟不下手,和他不无关系。 刘堂主和一众保镖将我们引入宴宾厅,我们来得有点晚,贵宾区域已经座无虚席,只留出了两个位置,一个是给纪先生,另外一个给金玉贵。 刘堂主十分抱歉说,“原本发出去的请柬有几份是备用,您也看到了,门口那几辆市委的公车,尘哥没想到对方过来,冯小姐的座位没有了。纪老板多担待。” 纪先生说了声无妨,他握住我手低声问,“坐我腿上” 我脸腾地就红了,我对那个姿势想都不敢想,我指甲盖在他掌心内抠了抠,“不行,我坐后排。” 他盯着我脸笑出来,“喜欢看你害羞。” 刘堂主带着纪先生和我走到最前面的贵宾区,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他刚出现便有许多停止交谈站起身和他打招呼,侍者托着饮品盘过来,纪先生率先拿了一杯红酒,别人看他拿红酒也都纷纷拿,我看着被剩下的白酒问纪先生,“他们在学你。” 他用杯口挡住唇,“志同道合的人才能聚在一起。” 我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后,站在原地特别有趣的笑出来。 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在嫌贫爱富,每个人也都在或多或少的仇富。但一边埋怨嫉妒唾骂,又一边羡慕模仿渴望,复杂的人性总是在金钱诱惑下上升到一个特别奇葩的高度。 在晚宴快要开始时,当晚的东道主才终于姗姗来迟,这不是晚,是派头,是范儿,霍砚尘这样的身份绝不能第一个堵在门口迎来送往。 他身边果然挽着白茉莉,白茉莉今晚的清新脱俗更胜以往,身上穿着改良版的旗袍,下面非常短,内罩了一层黑纱,将腿部包裹到膝盖,白皙的肉体若隐若现,她似乎很喜欢白色,这件旗袍也是一素到底,上面绣着粉色的合欢花,只有几朵,不会看上去十分凌乱,也比通体一水儿的白要艳丽许多,她的一切都精致到令女人嫉妒,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虚。 我看到她第一眼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她缠住纪先生亲吻的模样,她缠得可真紧。似乎怕他会逃掉,可男人一旦憎恨一个女人,即便你捆绑住这副身体,又能保证他的心还在躯壳内、义无反顾原谅你吗。 可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恨,纪先生越是说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越是泄露了他还不曾放下的心迹。 其实这一刻我很嫉妒白茉莉,是那种我无法克制的嫉妒,她拥有美貌、旧爱的怀念、男人的追捧,还拥有被岁月沉淀下来过目不忘的气质,可这些我都没有,或者说我拥有的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白茉莉远远看到纪先生和我,她偏头对霍砚尘说了句什么,后者也立刻看过来,他隔着人潮人海兴致颇高对我举了举杯,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下意识看向纪先生,他正和旁边的男人交谈,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我暗自松了口气,霍砚尘没有只满足这样点到为止,他挽着白茉莉的腰朝这边走过来,我察觉到他在靠近立刻扯了扯纪先生的袖绾,打断了他们对话,和他交谈的男人有一丝不满,但又不好发作,他只能微笑和我打招呼,“原来是冯小姐,我去华盛见过金爷,他说你被纪先生赎了身,我还当是谣传,纪先生这几年除了冯小怜可没近过哪个女人的身,没想到人有失足,龙有失爪,纪先生可是栽了。” 纪先生笑着和他碰了碰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男人哎呦了一声,他意有所指瞥了瞥纪先生胯下。“我有保健丸,效果还不错,纪先生有想法吗。” 纪先生抿了抿薄唇,慎重思考说,“如果您吃不了,可以为我留下一点。等我熬不住了,我来找您取。” 他们哈哈大笑,纪先生喝了那杯酒对他说了声失陪,便离开几步回头问我怎么了,我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门口走,可我们还没有走出几步。白茉莉已经挽着霍砚尘挡在了前面,她表情淡淡的,声音不悲不喜,“容恪。” 纪先生收了脚步,他看着霍砚尘,却朝白茉莉的方向举了举杯。“她说什么。” 霍砚尘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手臂揽过白茉莉的肩膀,“多少年的称呼,一时没改过来,纪老板不要怪罪。” 纪先生没有说话,他从旁边酒桌上拿了一杯白葡萄,白茉莉盯着杯子里剔透晶莹的颜色,“你不是只和红葡萄吗。” 纪先生直接将酒喝掉,可能喝得猛了,喉咙闷了口气,他闭着嘴压了两秒,才张口说。“多少年前的事了,谁不是在慢慢改变。” 白茉莉脸色僵住,她目光闪烁流转,终是什么都没说。 期间一名保镖过来请霍砚尘去一个地方,他说了失陪便和那名保镖离开,白茉莉似乎有很多话要对纪先生说,而纪先生也不像根本不打算理会的样子,否则他也就带我走了,我估计大约他们谁都不想我在这里,我以去洗手间为借口绕路离开。 这里的每一处都改得面目全非,有曾经卡门宴的常客,在推杯换盏间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冯锦,我说是,他们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又回到了卡门宴,有空记得来照顾我生意。 我和他们寒暄了几句,走到门口询问保镖卫生间的位置。他们指了一个原先是包房的方向,“那边有一个大的。” 我走过去,推开女部的门,里面开着一盏白灯,我走到水池前把手伸到龙头下,我洗好正准备到墙边烘干,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没有看清到底是谁,那人影便一闪而过绕到我身后,飞快捂住我嘴巴,与此同时他反锁了洗手间的门,我整个人的神经都因为那咯嘣一声紧绷起来,我挣扎中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镜子前面,我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缠住我的男人脸,我所有挣扎也都在这一刻停下。 他见我不动了,手才从我嘴巴上移开,他抻了抻刚才被我扯皱的西装,“在他身边适应了吗。” 我盯着霍砚尘那张脸,他倚靠住一扇门,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他点燃后闷声不语吸着,我说还可以,他盯着烟头上的一簇火苗,“可以办事了吗。” 第六十章 蛊毒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好像冻结住,我盯着面前一米之外宽大的镜子,镜子中霍砚尘在吸烟,他将这一根差不多吸完后,把烟蒂踩灭在脚下,他偏头看向我,我知道躲不过,我没打算欺骗他,他们这些人最讨厌欺骗,欺骗和背叛很有可能葬送掉一个庞大的组织,那是几百条甚至上千条性命,与其拖延时间不如坦白得干干脆脆,至少还不算是耍着玩儿。 “我不想做伤害纪先生的事。” 他意料之中我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他脸上十分平静,“那么你不打算履行我们之间的承诺。” 我咬着嘴唇点头,他不急不恼,握拳在鼻子上蹭了一下,“你的仁义道德在这场利用中一文不值,你不想伤害的根本不是他救过你,而是你爱上了他。” “我没有。”我无比坚定说出这三个字。可在触及他胸有成竹的目光时,却又心虚的抖了抖。 我死咬着最后的底线,“我不会爱上一个看不透真假,并且城府这么可怕的男人。我也不会爱上一个曾经那么风流,现在和以后未知的男人” 他不屑的发出一声嗤笑,“凡是落在他手里的女人,都像没了脑子一样为他做事。阴险卑鄙才能得天下。”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霍总,我今晚看的清清楚楚,卡门宴现在并不比金苑差,您已经做得这么大,在华南人人敬重,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冷冽的目光朝我逼射过来,“你也可以安分守己当一个普通小姐。又为什么要我许诺捧你做红牌。” “这不一样。”我斩钉截铁打断他,“我们生活在最底层,没钱没势没尊严,如果在底层都做不到最强,那就真的成了人人能踩死的蜉蝣,而且不管我们怎样争怎样抢,我们付出的除了肉体和青春。不会有更惨烈的代价,但您和纪先生尔虞我诈,断送的将会是两拨人马的生命,那些都是权势掠夺下无辜的牺牲品。” “我不需要你来说教我。” 他忽然反手钳住我下巴,他手指特别尖锐,是常年摸枪的缘故,那上面似乎缠了许多针。“这么珍惜脑袋,还怎么混下去。你这张能说的嘴,不如去收服纪容恪。让他为你神魂颠倒,将白茉莉忘得一干二净,为你生为你死。” 我觉得呼吸困难,我脖子已经仰到一个不能再高的角度,我在他阴森的瞳孔内看到了满脸涨红的自己,“您不要逼我,我现在就可以对纪先生和盘托出,大不了这笔钱我再想办法,我及时回头是岸他不会怪我。” 他冷笑出来,手上渐渐松了力气,他手掌在我脸颊上拍打着,一下又一下,虽然不重,但啪啪的声音在空荡的卫生间回荡着,仍旧心惊肉跳。 “你去试试看。” 这五个字话里有话,我立刻察觉到什么,但我又不能确定到底是怎样不对劲,我蹙眉看他,想要从他脸上窥探出一点内情,他渐渐放大加深的笑容别有深意,让我毛骨悚然。 “你信命吗。” 我此时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眼前俊美鲜活的脸已经自动幻化为一张魔鬼的皮,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他问完后我没有立即回答,他自己接着说,“我不信天给我的命,也不信这个社会给我的命。我只信自己走出来的命。你马上也会知道。你的命是怎样。” 他说完冷冷大笑出来,阴森的笑声一点点散开弥漫,我觉得他每个字都有含义,可我头脑思绪乱得一塌糊涂,早已失去了思考揣度的能力,只觉得胸腔内的呼吸被完全挤压干净,我掐住自己喉咙喘不过来气,我冲向门口,手忙脚乱的拧开门锁,在他不曾收敛的笑声中朝外面奔跑出去。 我脸色惨白一直跑到纪先生身边,一路不知撞到了多少人,他周围早已没有了白茉莉,正端着一杯酒看远处舞池跳舞的歌姬,我扑到他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他立刻放下酒杯摸住我的脸,将我下巴抬起来,他看到我惊恐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发生了什么。” 我拉住他的手。近乎哀求说,“离开这里,马上。” 他蹙眉往我身后看了看,正是我跑来的路,他联想到我刚才去了洗手间,问我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我用力摇头,我几乎带着哭腔说,“求求你,我们离开这里。” 何堂主带着两名保镖就守在一米之外的地方,他听到我这样说,立刻撇下那两个人走过来,他站在纪先生旁边低头看我,“冯小姐怎么了。” 纪先生没说话,他也拿不准我到底怎么了,他找一名保镖要过黑色风衣穿在身上,揽住我肩膀,将我整个身体包裹其中,他一只手盖住我的脸,柔声对我说,“好,我们走。” 何堂主和保镖在前面开路,纪先生一路和一些人打过招呼,他抱着我走出卡门宴,在我们上车时,霍砚尘忽然出现在门口,他站在台阶上,喊了一声纪老板留步。我背对着他,但我听出了他声音,我身体立刻一抖,纪先生感受到我的颤抖,他垂眸看了看我,并没有多问,而是将我送上车后,转过身对霍砚尘告辞,后者有几分惋惜说,“本还想宴会结束,邀请纪老板在卡门宴消遣一下,既然你繁忙,也只好算了。” 他微微偏头看向车里颤抖的我,他笑了一声。“冯小姐不舒服吗。” 纪先生大约察觉到了什么,他挪了半步将霍砚尘视线挡住,“喝了一点酒,不胜酒力。” “哦冯小姐酒力并不差,难道这几年退步了。” 纪先生不打算和他缠斗下去,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坐进车里。何堂主亲自开车,这一路开得飞快,我伏在车窗上,纪先生始终没有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在等我主动说,可我不可能讲,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霍砚尘似乎已经控制住了我,在我确认这份控制不会伤害到我之前,我必须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们到达庄园,我打算推门下车,纪先生按住了我这边的车门,我正不解看着他,他推开他那一侧走下去,朝我弯腰伸手,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撩了一下散乱蓬松的头发,“我自己可以走,我好多了。” 他没有理会,仍旧固执保持那样的姿势,我只好把手搭在他掌心,任由他将我抱起来,一步步走进客厅。 保姆看到纪先生抱着我进来,第一反应就是看我的腿和脚,她以为我受伤了,我对她说不用担心,就是有点喝醉,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进厨房熬醒酒汤,纪先生把我抱上二楼卧室,他将我放在床上,我躺下抓住他领带,我问他去哪里,他笑着说去洗个澡就回来陪我。 我缓慢将手松开,我此时其实很依恋他,但又觉得对不起他,我认为隐瞒就是一种背叛,何况也许未来等待我和他的不只是这一份背叛,我心里百感交集。 他俯身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先休息,我马上过来。” 我躺在床上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无比担忧自己的处境。我好像从最开始就走错了路,一步步陷入巨大的陷阱,到处都是黑暗,这陷阱看上去是霍砚尘设下的,可又不完全是,如果纪先生这样容易被算计,他也不会走到今天。幕后黑手实在隐藏得太深,他披满了遁甲刀枪不入,在深不见底的渊井中,窥探着这一切。 我从床上坐起来,想要洗个澡,顺便到楼下喝一碗醒酒汤,虽然我喝得酒不多。但是为了防止明天早晨头痛,有备无患。 可我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忽然觉得手臂失去了力气,四肢酸酸软软的,眼前时而发黑,时而闪过彩光,仿佛出现了幻觉。 这份幻觉维持了不到半分钟,更迅猛的感觉朝我袭来,我身体内好像有数以百万千万计的虫子在爬,钻进我的骨缝里,密密麻麻的啃食我撕咬我舔舐我,又痒又痛又湿又热,我挠不着,怎么去摸都差了一点。我呻吟着从床上滚下来,跌坐在地板,我身体撞击时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惊动了主卧的纪先生,他在门外喊我,我难受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臂拍在床架上,用来回应他,他听到后立刻踹开门闯入,他看到躺在地上十分痛苦的我,他叫保姆给顾温南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纪先生冲进来蹲在我旁边,他将我身体放置在他腿上。把我抱起来,往楼下客厅走,我额头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上都湿透了,这感觉太崩溃,就像是吸了毒,犯了毒瘾,不吸食一口会被折磨死。 第六十一章 贪一个怀抱 纪先生将我抱在怀里,他坐在沙发上,脸上表情阴森凝重到了极点,保姆一声不吭从厨房里拿着熏蒸过的湿毛巾,她刚想蹲在我旁边为我热敷,纪先生从她手上夺过去,“我来。” 纪先生将我胸部的旗袍盘扣全部解开,他把毛巾盖在我皮肤上,我觉得烫得难受,可也是这份灼烧感,让我缓解了体内的巨痛和巨痒,我死死咬住嘴唇,我这一刻真想死,我昏昏沉沉中听到纪先生在说话,他说不要咬舌头,把嘴张开。 我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我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他忽然非常强硬掰开我的唇,把手背塞入我口中,我虽然知道那是他的手,但已经被折磨的失去了大部分理智,我张嘴狠狠咬住,将所有痛苦都凝结在牙齿,纪先生动也不动。他用另外一只手为我擦额头和脖子,很快我就尝到口中血腥的味道,保姆不忍心看下去,她别过头,从厨房端出来蒸锅,将里面码放整齐的毛巾一块块取出来,交给纪先生,我在这样滚烫的灼烧下。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我精疲力竭,在纪先生腿上迷迷糊糊的浮沉着。 何堂主从外面将顾医生带进来,外面下了雨,他身上的咖啡色风衣被雨水打湿,肩膀一片湿漉漉,何堂主递给他一块干毛巾,他在衣服上简单擦拭了几下。然后走过来对纪先生说,“搬出去吧,是不是这个庄园多灾多难,干脆我常驻在你这里。” 纪先生嘶了一声,“没时间闹,看她怎么了。” 顾医生把药箱放在茶几上,他蹲下用手指掀起我眼皮,“眼球是浑浊的,目光有些发凝。” 他拿起听诊器,将一端塞入我胸口,在上面游走着,他听了很久,“心跳过快嘈杂。” 他询问纪先生我的症状是什么,纪先生沉吟了片刻说,“像犯了毒瘾。” 顾医生蹙眉,“抽血看看。” 纪先生把我从他腿上挪开。让我靠住沙发椅背,顾医生跪在我身前,他把针刺入我手臂里,抽了大约一小管的血,他把药箱提起来,让何堂主带路去书房。 保姆跪在地上给纪先生被我咬伤的手背贴药膏,我特别愧疚和他道歉,他说没关系,没有咬伤你自己就好。 保姆为他处理完伤口后,他举起来看了看,“需不需要打一针狂犬疫苗。” 我听得出来他在骂我是狗,我说打吧打吧,我小时候不但被狗咬过,还咬过狗呢。 他闷笑出来,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还难受吗。” 我捂着胸口说好多了,他没有再问什么,安静等着顾医生那边出结果。 大概一小时后,顾医生从楼上下来,他将脸上的口罩取下,“她喝了酒,结果不是很准确,但应该是吸入了毒品。我在没有完全融化的毒品中发现了茶碱,可能是被注射在茶水里喝下去的。” 我整个人都是一僵,茶水,我极少喝茶,我最近一次喝是在卡门宴,霍砚尘亲自斟给我的,当时我觉得茶香浓郁,可隐藏了一丝怪怪的味道,他吓唬我是歃血同盟,好像就是血的味道。但有花香。 纪先生同样怔住,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说话,何堂主蹙眉看我,“冯小姐有吸毒史” 我立刻摇头说没有,我绝不会碰那些东西,我也没那个富裕钱糟蹋。 何堂主听完我的辩驳更奇怪,“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纪先生在沉默良久后问顾医生,“有危险吗。” 顾医生说,“我不能十分确定,她喝了酒,血液粘稠度过高,我检验得也匆忙,可以等过两天再抽血化验一次,我只能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差不多是这样。” 纪先生捏了捏眉心,“那等百分百确定再说。” 顾医生看了看我,他眼神微微闪烁,似乎有些话要说,我下意识看了看纪先生,“我去送送他,顺便透口气。” 顾医生立刻说,“也好,有一些妇科方面的东西。我也要向冯小姐询问一下,才能彻底断定。当着别人你大概也觉得不方便。” 我见纪先生没有驳回,便跟着顾医生一前一后走出庄园,我们站在庭院一棵树下,他面对我站立,“冯小姐,我在你血液内检测出了一些毒品残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毒品,而是一种配制而成的带有强烈毒性的液体,提炼自花蕊,我怀疑是从缅甸那边走私进口。如果不是你自己贪图刺激吸食,那就是有人对你下手。” 我握着拳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万万没想到霍砚尘这么狠,把事做得绝到了家,他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他从最开始对我的定位就是纪先生身边潜伏的一个卧底间谍,为他输送消息,为他扳倒劲敌。 他开了这么多年夜总会,太了解小姐这个群体有多贱,这个贱不是真的贱,而是在感情里对男人那种傻逼劲儿,爱钱不假,可又有多少姐妹儿拿着这笔血泪换来的钱去经营爱情,去赌注男人心。 谁也不会在圈子里呆一辈子,总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再红牌的女人最终也要选择个平凡的男人嫁了,爱情早晚都会来,只是看赌对了还是赌错了。 他掘了我的后路,什么恩情道义,什么儿女情长,没有命一切都空谈。 他逼着我往前走,逼着我不得不妥协低头。 顾温南盯着我越来越无血色的脸庞。他试探问我,“你得罪了什么人吗,需不需要告诉容恪,他也许会有办法。” “你有多大把握,可以解这个毒。” 顾温南面色严肃说,“没有把握。容恪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缅甸那边有毒性的花太多了,我不知道配了几种。也不知道是哪些配的,你现在的情况等同于吸毒,你见过吸食冰片可以用药来解毒的吗除非经历特别痛苦的过程,将这个瘾慢慢戒掉。可我想既然对方冒险给你喂食了这么大剂量的毒,一定不可能是戒掉那么简单,应该只能缓解抑制,减弱你毒瘾复发的痛苦。” 我闭了闭眼睛,身体摇晃中险些栽倒。胸口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将五脏六腑挤压到一起,这一刻我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世界都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顾温南劝说我还是告诉纪先生,他总会有办法,何必受人威胁。 我抿着嘴唇不说话,我没法告诉他,除非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但如果他帮不了我,他也许会觉得麻烦抛弃我,我在霍砚尘眼中失去了价值,我还能拿到什么。 命和男人,女人永远不要冒险赌后者。 “顾医生,我身体内的毒性会伤害我性命吗。” “和吸毒没两样。麻痹神经,毒瘾复发时很痛苦,就像被虫子咬,会产生幻觉。” 我其实很能忍,不管是痛还是痒,我有比一般人都更强大的耐力,当我听到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经松了口气,霍砚尘敢喂我吃,就一定有他控制的办法,他的目的不过是我因此对他忠诚为他做事,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当然不会委屈我。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不能百分百信任任何人,因为这一次赌上的是我半条命。 我彻底冷静下来,我对顾温南说,“麻烦你千万不要告诉纪先生,这关系很严重的后果。他知道也没有办法,而且我不想他为此烦心。” 顾温南惊了一下,“你自己可以解决吗。你刚才已经感受到了毒瘾发作的滋味,很多吸食过多的人有猝死的可能。” 我摇头,脸上表情越来越焦急,“你别问了,我不能说,算我求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顾温南思索了片刻,他越过我头顶看了一眼亮着灯的窗子,纪先生高大笔挺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他正负手而立静静凝望着这里,我再次急不可耐的央求他,用了最软的语气,顾温南大概受不了女人软磨硬泡,他满脸为难说,“我答应你。” 他说完打开药箱,在摸进去时又忽然停顿下来,他有所顾忌余光再次看向我头顶,“我可以给你一些镇痛剂,如果你熬不住了,自己打一针,会稍微减轻一些你的痛苦。我封在一个箱子里交给我的助手,他明天早晨会在小区门口等你。” 我特别想鞠躬对他道谢来表达我无法言语的感激,但我知道纪先生还在看,我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以他的多疑一定会猜测会询问,而顾温南未保还能信守承诺,我只能对他连声说谢谢,然后在顾温南离开之前,转身回到客厅。 我从门口冲进去,纪先生听到我跑步的声音转过身来,但他还没有站稳,我就已经一头扎进他怀里,将耳朵贴在心脏处,把他抱得紧紧的。 他闷哼了一声,似乎我挨到了他伤口,我想要挪开,他双手却在这时绕到背后,按住了我准备撤离的手,“没事,允许你抱下去。” 我触摸到他背部缠紧的纱布。眼前回放那一天他持枪闯过枪林弹雨只身救我的场景,忽然喉咙痒痒的,涩涩的,很想哭出来,我从他胸口抬起头,“伤口痛吗。” 他挑了挑眉梢,“痛并快乐着。” 我喷笑出来,重新将脸贴在他胸口,聆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他还是什么都不问,其实这一刻我宁愿他怀疑我猜测我,也不想他做一个这样让我窝心愧疚的好人。 我身体内的痒和痛完全平复下来,我只是觉得很疲惫,疲惫到无以复加,我盯着窗外那一缕清幽的月光,懒洋洋开口。“纪先生。” 他没有理我,呼吸声莫名重了重。 我又喊,“纪容恪。” 他这才嗯了声,我觉得他有时候脾气真倔,固执得要命,就像他冷漠起来,谁也靠近不了,不过这样的他也令人着迷。我腾出一只手指着窗外,“你看月亮好看吗。” 他没有看,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好看。” 我笑着问,“那白茉莉好看吗。” 他鼻子藏在我头发里,轻轻嗅了嗅,“和谁比。” 我说,“和我呀。” 他喉咙内挤出一声不好,我心口颤了颤,“那和月亮比呢。” 他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流泻的月光,“差不多。” 他似乎是真的这样觉得,眼睛里满是诚恳,我手指在他心脏的位置戳了戳,“这么说在纪先生眼里,我比月亮还美喽。” 他垂下眼眸看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比月亮还美,但我看到的他眼睛里的光,却胜过这世上最耀眼的星辰。 第六十二章 他会爱上你 纪先生的吻是一种毒,比我身体内的毒更让我生不如死。这种毒随时会爆发,带着无法抗拒的烈焰,从我身体每一寸肌肤熊熊燃烧,烧到最后我心甘情愿同那一霎那烟花沦为灰烬沦为一片土。 我喜欢他喊我名字,就像他在我一声声尖叫嘶吼的容恪下,会变得那样疯狂不自持。 这是一片深海汪洋。 没有滔天的巨浪,没有拍打的潮水, 他很容易流汗,我像是被从海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瘫软趴在床上,我感觉得到床单一片濡湿,我陷在其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纪先生薄唇在我背上轻轻吻着,他吻了许久,直到我真的承受不住那酥酥痒痒的感觉,我向他低低求饶,让他停下来,他才在从我背上起身,翻滚下去侧躺在我旁边。 我缓过来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查他的伤口,还好没有裂开,缠裹在纱布下已经愈合了一半,顾医生手里都是最好的药,恢复时间缩短了一半还要多。 我松了口气,懒洋洋的欠身趴在他肩膀。“我希望纪先生可以为自己身体着想。” 他把玩着我一缕长发,卡在指缝间,往自己鼻下扫了扫,“皮肉伤是为身体着想,生理上的想法就不是了吗。” “哎”我瞪大眼睛指着他鼻子反驳他,“纪先生没遇到我之前,生理不一直很平静吗。” 情欲过后的他声线有一丝低沉和沙哑,“蛰伏了太久。开闸了很难收。” 我没有理他,我继续伏在他肩上,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他贴着我耳畔问我洗澡吗,我摇头,我说困,他嗯了声,轻轻拍打着我背部。“你安心睡。”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许久都没这么香甜过,其实我比较择床,换一个地方要适应很久才行,不清楚是不是纪先生在身边陪着的缘故,我觉得十分安心。 我早晨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进窗子,正懒洋洋洒在床铺,纪先生还在睡着,他一只手臂从我脖颈下伸过来,将我整个人都拢在他怀里,我蹑手蹑脚用胳膊肘撑住床,悄无声息的爬起来,翻身下床,他没有被我惊醒,仍旧在熟睡。穿好衣服拉开卧房门,在门被打开走廊上檀香味传来的霎那,我脑子忽然一激灵,想到了许多。 纪先生对我似乎没有任何防备,霍砚尘大概比任何人都早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我身上动了心思,就比如现在,假设我对睡梦中的纪先生动手脚,也许百分百可以成功。 我闭了闭眼睛,将脑海中这些不善的念头去掉,霍砚尘对我是够绝,因为我没有反击之力,我至多想尽办法挣脱他的控制,不可能反过去束缚他。但纪先生这里,他没有十足把握情况下,不太可能动很难实现的念头。 我从一楼卫生间洗漱出来,餐桌上空着,厨房里也没人,保姆正拿着触头在后园忙碌,我一边擦头发一边推门出去,今天阳光倒是很明媚,昨晚下过的雨已经从地上褪去潮湿,被阳光烘干,几朵紫色的菊花凋零,在墙角随风一吹而散。 保姆正给一株树翻土,她干得很卖力气,我走过去把毛巾搭在她肩上,想要夺她手里的触头,她闪身躲了一下,“我自己就可以,别累到您,这是先生心爱的植物。您没养惯花花草草不知道该怎么弄。” 我仰起头看了看这棵并不算高大的树,“合欢吗。” 保姆说是,华南合欢不多见,养起来不是特别容易。前年差点枯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我蹲在树底下,看保姆将土一遍遍翻开,往里面倒了些液体,又洒了一把干粉,她很细致的做着这些,“纪先生很喜欢合欢树吗。” 保姆说,“先生对于花鸟,比一般男人多点耐心。但也谈不上特别喜欢,先生喜欢权势。” 保姆将土全部翻了一遍后,她把触头立在墙根,“冯小姐昨天晚上可把先生吓坏了,您当时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我有点心不在焉,嘴上哼嗯了两声算是回答她,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脚后跟上的尘土,“我出去一趟,纪先生醒了麻烦你跟他说我马上回来。” 保姆看了一眼二楼窗子,“先生早晨醒了一次,他下来吩咐保镖去买桂宝斋的糕点,他说您一定喜欢吃。您要不等尝了再走。” 我连不都没来得及回答她,就直接拿了手机和一把零钱从大门跑出去。 我赶到卡门宴时,门口十几名保洁正在做卫生,烟花炮仗和花篮残骸散了一地满是狼藉,大厅内有几组侍者正在开会,我从正门走进去,迎面过来几个刚下夜班的小姐,每个人眼睛里都是疲惫,手上皮包塞得鼓鼓的,她们和我打了招呼,问我怎么这么早,我面无表情说找老板,然后从她们中间挤进去,直奔办公室。 我破门而入,室内光线格外昏暗,分明是白天却拉着窗帘,好像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那一瞬间有些懵逼,我不知道会不会看到不该看的场景,霍砚尘靠在椅子上,他身后有一个女人,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两条手臂圈在他胸口,正笑吟吟不知说着什么,她听到破门声脸上笑容一顿,立刻抬头看过来,我在看清她那张脸后,心口压着的惊愕才消下去。 是霍砚尘的妻子,白梦鸾。 我最怕撞上他和白茉莉的奸情,尽管我也不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那种关系,但一定充满玄机,或者说。这是一段经历漫长岁月沉淀了不知多少恩怨情仇的三角恋,乃至多角恋,纪先生也曾困顿其中。 撞上他和别人,我不怕他对我下手,哪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身边没几个莺莺燕燕露水红颜,可倘若撞上他和白茉莉,我心里一定很难受,这份感觉就好像。我很替纪先生不值,尽管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到底谁是谁非。 白梦鸾看到我进来,她立刻直起身松开了霍砚尘,笑着对我说,“前两天听砚尘说你重新回来上班了,本打算这两天约你,没想到今天就碰上。” 我和她其实算不上多熟,当初她和霍砚尘刚在一起。她还怀疑过我,背地里找人跟踪监视,各种招全都用上了,也不怪她,女人都敏感,何况我最风光的那半年,霍砚尘不管去哪儿应酬都带着我,梁媚他都不带。有几次他喝得有些疲惫,靠在后座休息,他的电话都是我接的,打过来的就是白梦鸾,不过我和姜环在一起到赌场之后,这些怀疑谣言也都不攻自破,但我对白梦鸾这个人,真的谈不上情分。 我朝她礼貌性笑了笑,没有理会她的言下之意,我和她没必要约一起坐坐,又不熟,也不打算熟,这种出生高贵命又好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为了防止我自惭形秽,最好保持距离。我越过她头顶盯着霍砚尘,后者领会到我的意思,他伸手握了握白梦鸾的指尖,“你先去楼上按摩,我稍后过去找你。” 白梦鸾很乖巧,她对霍砚尘几乎是言听计从,她所有脾气在遇到这个男人时,都变得圆润没有棱角,她俯下身在霍砚尘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和我道别走出办公室。 我等到大门合住,便立刻冲过去,两只手猛地拍在桌上,我觉得掌心都被那一下蛮力震麻了。 “你真卑鄙。” 霍砚尘波澜不惊的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听懂。” “装无辜正经天下男人都该以霍老板为楷模。” 他笑着抿了抿唇,“过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卑鄙其心智,泯灭其良知,消磨慈悲,空乏其身。” 我猛地将他桌上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我耳畔炸开那噼里啪啦的脆响,他一动不动,静静看我像一个疯子样发泄。 “为什么是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我猩红着眼睛,声嘶力竭的吼出来,相比较我的歇斯底里,霍砚尘要冷静快乐得多,他已经达到了目的,将我牢牢掌控在他的计划中,即使他控制不了我多久,但暂时我只能顺从。 我承认我对纪先生有千丝万缕的感情,这份感情足以让我抛弃大是大非大仁大义,甚至麻痹自己自欺欺人,可却不足以让我丢掉自己的命,至少现在还不能。 我想活着,我想尽办法求爷爷告奶奶,不顾尊严和底线,为了逃脱赌场平安无恙的活下去,如果不是这个执念太强烈,我也不会捱到今天,更不跳进霍砚尘一早设下的圈套,上了这艘杀人不见血的贼船,我为什么要功亏一篑,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难道不是吗。 “纪容恪从武三爷手中救下你,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忽然仁善之心膨胀了,想要做件好事,弥补自己双手血腥。追杀你和姜环的那伙人,是我的手下。他手中的东西算不上什么,可我总要找个引子,逼你走投无路,你才会去找纪容恪,你是什么性格我再了解不过,你不会贪这笔便宜,还债的唯一途径只有回卡门宴。不过你也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认清姜环的真面目。” 我一直在摇头,我不停骂着魔鬼,恶魔,他唇角和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到最后完全收敛不住,我咬牙伸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愚蠢,竟然把霍老板当好人。” 我身体匍匐下来。盖住整张空空荡荡的桌面,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事情我可以为你做,但总有结束的一天,人为自己留条后路,谁也不会一直跪在脚下靠舔谁度日。” 我说完这番话,无视自己火辣辣燃烧的右脸颊,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一把拉开大门,我的力气太大,门咯吱响了一声,带起一阵劲风。 我抬腿要走,霍砚尘忽然在我身后出声,“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我停下脚步,盯着走廊上闪烁的七色彩光,我的心一片荒凉,这光却美轮美奂,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阴暗之处发出了疑问,这就是人心吗,这就是人性吗,真实虚伪的一面掩盖在最美好最纯良的背后,不断的做戏,不断的演绎。 我咽下口腔中翻滚的血腥唾液,“霍老板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听到背后有转动椅子的声响,他似乎站起来,将窗帘拉开,“他也许现在还不爱你,但总有一天会。等那天你为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我会放你自由。” 第六十三章 美色阴谋 我在卡门宴待了一天,关在一个没人的休息间,反锁了门,躺在床上睁眼看天花板,半天都不眨一下,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矛盾过,我终于明白那些犹豫不决在到底做好人还是坏人间徘徊挣扎是怎样的滋味,不是矫情,是真不知道,你走了一步,就再没法退后,而且万一走错了,很有可能就毁了。 保姆在上午十点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中午又打了一个。可我一直没接,等到傍晚电话又响了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场子里姐妹儿在七点多时陆陆续续都到了,凡是和我认识的,都围着我嘘寒问暖东拉西扯,倒不是真多么亲密熟悉,就是见面三分情,谁也不知道你以后混成什么样,万一捧红了,好歹沾着你一个边,没便宜占也没亏吃。 我一个不太喜欢和别人侃大山的人,硬着头皮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妈咪从外面跺着脚催我上场,我才装作依依不舍的样子和她们再见。 她们都是进包房陪客的小姐,不是红牌也有三四年的经验,所以不会在大厅走,大厅走的都是刚入行姿色好,出去混个熟脸争取抬身价的绿牌,我记得走台一炮而红的代表就是梁媚,当时她那玛丽莲梦露似的风情万种,可算迷倒了底下所有看客。 她天生就有表现欲。不让她走她都不乐意,可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我就喜欢闷头赚钱,但我是真没辙,现在就挂牌进包,我叫不上价去,好歹也得走几场。 我这一晚上在一楼高台大厅返了三次场,等我最后一场走完都十点半了,底下不少客人认出了我,有的直接喊我名字,冯锦,喊到最后都跟喊口号似的,那叫一齐整,我正儿八经第一次登台就是这次,没想到效果还不错,我一直以为这行和娱乐界差不多,超过三年没露脸,就等于找死,怀着孕要生了你也得拼,不拼你就淘汰,就被遗忘,谁他妈还记得你是谁啊。我实在不敢想这群男人竟然还挺有良心,不管我当初陪没陪过的,都还记得卡门宴火过冯锦这么一号人物,同时也证明卡门宴这么多年生意越来越好的关键,就在于它没丢过老客人,新客人又不断加入,金苑就不同了,它高昂咂舌的天价消费,让很多算不上巨富的消费客户直接跑路了。 我从台上下来,为了保持点神秘感,我没有从台阶走,而是绕过后台,远离了那群在台下疯狂躁动的男人,我都进后台了他们还在喊,有喝多了的直接嚎什么包夜多少钱之类的,我当作没听见,后台一群备场的姐妹儿是作为暖场上去活跃气氛跳舞互动的,穿的特别少,一个个青春靓丽,尤其腿特别长,而且沟很深。比我们这些身材辣得多,她们经过我身边时我感觉到她们看我的目光,除了嫉妒,还要嘲讽。 一个出走赌场混不下去的,又回来了,哪怕你一夕之间压死别人,也是不光彩的。 我坐在椅子上换衣服,两个当初就和我不对付的一组小姐在那儿一边补妆一边阴阳怪气说,“看看人家这号召力,不从男人堆里要死要活的睡过来,能有吗。” “是呀,现在男人好奇怪,一面要你进屋就脱,一面又喜欢你拿着架子装模做样,学不来的就喝不了这碗香辣汤,玩儿得漂亮的,就直接吃撑。” 那个小姐把粉扑丢在化妆包里,拿起唇彩在嘴上描摹着,“认命吧,那骚劲儿是天生的,你看她走这几年。谁学来了” 我对她们的冷嘲热讽见怪不怪,我换好了衣服直接拿着包推门离开,走廊上很空荡,这个点儿小姐不是在备场就是在包房,只有服务生推着桌子往来穿梭,我对面走来的服务生托着一个酒红色茶盘,他带着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我还没见过有这副打扮的,我出于好奇多留意了他一眼,他经过我身边时,把右手托着的盘子倒到左手上,他触碰到我指甲时,我整个人身体一僵,在原地顿住,那名服务生走的飞快,我反应已经很迅速,但回头时他早已没了踪影。 我攥了攥右手,跨步走到没人的地方,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平复了半天。虽然闭着眼睛,仍觉得光线特别刺眼,好像把我扒光了,赤裸裸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我掌心攥着一张纸条,汗水已经将上面字迹浸湿得模糊,我听着走廊上隐隐传来的笑声和脚步声,缓慢睁开眼,我探出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发现我在这里,才将纸条打开,上面不是霍砚尘的字迹,他笔迹我认识,没这么赖,一看就是二流子写的,估计是看场子打手,我不由得冷笑出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防备着我,连一点出自他手的证据都不留,万一纪先生那头翻了船,他把我推出去,自己平安无事,果然是千年老狐狸。 纸条上说纪先生有一批货要从新标港口出海,具体什么时候不清楚,要我摸清确切出港时间。 我在灯光下正聚精会神看着,忽然左侧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我之前一点声音都没听到,不由得吓到尖叫。那张纸条从指尖跌落到地上,梁媚站在我面前脸上恶搞的笑容也淡了淡,“怎么做亏心事了,瞧你吓得,嘴唇都白了。”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我发誓这间谍真不好当,我一面不想伤害纪先生,一面又不得不为了我自己去做违背良心的事,当初席情跟着郭局长还帮他当了两次间谍,她第二次还差点露馅,我一点都没训练过,难免心惊胆颤,不过我很快冷静下来,我不动声色将那张纸条踩在脚下,压了压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没出台啊。” 她搔了搔头发,“刚搞了一个,洗澡歇会儿。凌晨再出第二台。妈咪跟他妈没长屁眼子似的,让我别断,能接仨别接俩,让她脱了裤子一晚上挨三炮她能扛姑奶奶才不信。为了钱都不顾小姐的命,怪不得场子接二连三死人。” “死人”这事儿我没听说,“场子死过人吗。” 梁媚回头看了一眼,拉着我到墙根,“死了三个,最后一个俩月前死的,都死包房里了,有一个抬出来时下面塞了一酒瓶子。多可怕,那酒瓶子都是血,估计给扎漏了。” 我听到这里觉得浑身发冷,“卡门宴把消息封锁了,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梁媚不以为意的冷笑,“不然呢,还找一拨学生上街游行。打个旗帜声讨霍老板给全天下当小姐当鸭子的出头别做梦了,人命不值钱,看谁的命。” 梁媚低下头往我脚底下看,“你刚才看什么呢,你是不是踩住了” 她说着话要抬我的腿,我赶紧先她一步弯腰把纸条捡起来,捏在掌心。我和她打哈哈,“没什么,就一服务生给我留的手机号。” 梁媚哟哟了两声,“行啊,这才回来上班几天啊,迫不及待要打炮了,这把你滋润的。缺男人缺一天都活不了了” 我笑着推了她一把,“胡说八道,那服务生长得忒奶油了,我不喜欢,我喜欢皮肤黑的。” “黑长直呀你可真会挑,都知道那样的好,你能遇得到吗,我从下海到现在伺候的,一个个都跟橡皮糖似的。” 我和梁媚一路说笑到达一楼大厅,她说出去买盒套,场子里准备的没大包装,她觉得不安全,不敢用,要买个自己熟悉的牌子。 她走了之后。我看她上了车才敢出大门,我找了一个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把那张纸条撕碎,分两个垃圾桶扔掉,我掏出手机用新买的那个卡号给霍砚尘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先回庄园。他似乎一直在等消息,所以回复很快,他告诉我今晚薪资会按照我出台来计算,一分不会少。 我冷笑一声,把手机塞进包里,他当然不会在乎这几千块钱,如果我愿意忠诚效劳,我的价值比他施舍我这点小恩惠可大得多。 我回到庄园时,发现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保镖,穿了一声黑衣黑裤,外套也是黑色的皮夹克,他们都整齐划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等人。 我推开铁门进去,何堂主蹲在地上拿子弹往枪里上膛,纪先生站在窗前吸烟。他穿着灰色大衣,头上戴了一顶老式的圆檐帽,拇指碧绿色的扳指在白灯下闪烁着凛冽无比的光芒。我觉得这一幕很恐怖,很令人窒息。 我走到纪先生身后,问他今晚是不是要出去,他嗯了一声,将指尖剩下的半截烟掐灭。顺着打开的窗户扔出去,“到新标港口。” 第六十四章 他是我的温暖 感谢丫头的玉佩,谢谢所有读者支持 我从后面搂住纪先生的腰,我头轻轻枕在他背上,避开了他的伤口,他说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血液的回响,“饿了吗。” 我摇头说不饿,他将窗子合住,转过身一点点用手指为我梳理头发,他把所有头发都梳理柔顺后,还对我不闻不问,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对我。” 纪先生手指在我头顶顿住,他表情很好笑的说,“你不会。” 我觉得这三个字比任何武器都具有杀伤力。活活贯穿了我的心肺。 他说我不会。 他这样相信我,甚至连一丝一毫怀疑都没有过,他把我看得人畜无害,单纯无比,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了防备,唯独在我面前卸下一切羽翼,我怎么能那么无耻和外人一起伤害他,我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这会遭天谴遭报应。 何堂主把所有子弹都检查完毕后,从地上提着箱子站起来,他对纪先生说可以走了,我还在神游中,他轻轻拍了拍我后脑,“不要胡思乱想,我明早回来,你好好睡。” 他说完拿起一旁的白色围巾缠在脖子上,跟着何堂主往门口走,我看着他背影,大脑在这一刻像疯了一样滚动运转,两个声音不停的交战,我觉得我真的要死了,这样的日子一天都是煎熬。 在最后关头,还是理智胜出,我冲过去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纪先生没想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他怔了怔,“我们去港口,那边很乱。” 我点头说我知道,我就想陪你去,你当带我见见世面。 他果断拒绝我,“我去办很重要的事,带着你不方便,我还要考虑你。” 我根本不能确定霍砚尘这么卑鄙,做出注射大剂量毒品来控制我的事,就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身上下了其他功夫,比如人体芯片,比如肉色的监视器。也许我把他想的太无所不能,可防人之心不能无。我记得纪先生安排过古惑仔潜伏进卡门宴内部,霍砚尘也未必不会安排他的人,在纪先生身边盯梢我。 跟这些人打交道,错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必须跟去,至少在表面,我要让霍砚尘看到,我在为他鞠躬尽瘁做事,但纪先生明显不打算带我去,我实在找不到借口,干脆耍赖扎进他怀里,我手指在他背部伤口的位置轻轻摩挲流连着,“怎么办,我就是不放心你的伤。” 纪先生原本因为我不太懂事蹙起的眉宇在听到这句话时,彻底舒展开,他伸手在我鼻子上点了点,“一池可以照顾我。” “他是糙汉子啊,你见过几个大老爷们儿伺候伤患的,男人忙起来哪里顾得上那么细致的事,就知道钱钱钱,我还是不放心。” 我梗着脖子不依不饶,纪先生沉默不语,我将两只手合在一起,做拜托状,朝他挤眼睛,“我保证不吵闹,安安静静的,我就是想在你忘了自己还有伤时候提醒一句。” 我挺起自己胸膛,用力在上面拍了拍,拍得奶子疼,“我保护你。” 纪先生喷笑出声,他没有丝毫办法,又不忍心回绝我的好意,权衡再三还是妥协了我的请求,何堂主欲言又止。觉得带我不方便,我又把那番保证的话原封不动扔给他,这下把他噎住了。 我们坐进头车里,何堂主在副驾驶,开车的是一名保镖,其余保镖陆陆续续也坐进后面的车,浩荡绵长的车队一路开出小区朝新标码头的方向驶去。 我一脸满足枕在他肩上,车开了一会儿,纪先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纸袋,鼓鼓的,开口被封住,他撕开口之后车里立刻香喷喷的,散发出糕点的香气,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递到我嘴边,眼神满是期待等我吃,我被他眼神中的柔情蛊惑,浑浑噩噩张口含住,机械的嚼着,我觉得哪怕是毒药,我也认了。 我咽下去才觉出来嗓子眼儿甜得发腻,我问他,“你怎么还带着糕点。” 他摸了摸大衣口袋,语气云淡风轻,“刚才随手揣进来的。” 何堂主从后视镜里看向我。“早晨冯小姐不打招呼匆忙离开,纪先生还没醒,他留着这些糕点特意给你尝,自己也没吃过。” “多嘴。” 纪先生面色冷冽斥责了何堂主一句,我被他对我的好窝心得险些掉下眼泪来,纪先生不是擅长花言巧语和浪漫情怀的人,就冲他对白茉莉冷冷清清的模样,我就知道他对儿女情长有多寡淡,他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姜环都没对我这么细心过。 他又喂我吃了第二块,我垂下眼眸,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我将自己整张脸都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眼圈早就红透,正含着几滴我用力要憋回去的泪,我大口大口咀嚼吞咽着,心里烫得像烧了一把大火。 他一路都在我喂我吃,我到最后都吃撑了,还狠命的往下咽,纪先生以为我爱吃,他喂完最后一块还问我是不是没有饱,我说你下次还喂我吗,他说如果你喜欢这么吃。 我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还可以吃五斤” 他跟着我笑出来,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幼稚鬼。” 车停在新标港口,差不多是凌晨一点,我和纪先生从车上下来,有一拨人马提着油灯正在等候,为首的男人四十来岁,留着不长不短的中分头,他迎上来喊了声容哥,目光落在我脸上,“容哥怎么把女人带来了咱这道上的栽娘们儿手里的可是不少,女人是个麻烦,惹事。” 纪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她没关系,你有什么直接说。” 男人皱眉看了看我,他似乎很讨厌女人在旁边。估计以前吃过女人的大亏,有了很大戒心,不过他也没办法,他把嘴里咬着的烟头朝沙坑里吐掉,“这批货我一直盯着,没受潮,可有一半掺了不够纯的粉,不仔细尝没问题,如果试粉的行家,就不好说了。” 纪先生问,“不是一直那个上家吗,从来没出过不纯的问题。” 男人把耳朵上卡着的烟取下,放在鼻子底下大口闻,“上家不直接和我们接触了,中间进来几个漏鲨,专门捡便宜吃,可能往里面掺了劣粉,还是按照纯粉的价格卖到我们手里,不过现在黑市也这样,特别纯的除非自己开厂子提炼。容哥不是有这个打算吗。” 纪先生没说话,何堂主在旁边问如果是不纯的,能不能倒出手,下家还买不买账,男人说,“不买也得买,除非他别干,现在行情都一样,他从哪边进货,都这档次,还不如和我们老客户合作。” 纪先生指了指前面让他带路到仓库看看,男人在前面照明探路,地上很不好走。靠着岸边的沙子都成了湿泥,涨潮时候被淹泡了,沾在鞋上很容易滑倒,往里面到处都是坑洼,纪先生为了防止我绊着,几乎把我夹在怀里。 新标港口分为东南西北四块,不同于另外一个特别大的港口是政府直接经管,新标全部是私人承包。每年给政府交租子,交一笔十分庞大的税,政府也就不闻不问了。 纪先生的地盘在南边,属于整个港口面积最大,也是位置最好的,直接通港销往海外邻国,不需要二次中转,被查出问题的几率也就大大减小。 我们到达仓库,两个在门口看守的保镖把铁栅门推上去,里面很冷,温度特别低,比外面要低五度不止,有点像冬天,到处都很黑,只有安放箱子的头顶吊了两盏白灯,用来照明验货。 我还没走进去,就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下意识看了眼走在我前面的纪先生,他没有察觉到我身体发出的嗡嗡的闷响,而是专注盯着每个被封条锁住的箱子,几个男人蹲在地上拿铁锹铲土,不知道在找什么,我抿了抿嘴唇,趁乱想悄无声息往外面走。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纪先生背对我也知道我在动,他沉声问我去哪里,我被他突然的发问吓得一激灵,我一说谎就结巴,断断续续的,自己都觉得连不上,我告诉他我出去透透气。这里霉味太重。 何堂主扫了我一眼,“怎么会有霉味,这些东西最怕发霉。” “一池。” 纪先生警告语气喊了他一声,何堂主立刻闭口不语,我捏着衣服下摆站在那里不动,纪先生站稳看着我,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在他极具洞悉力的目光中有些心虚。我慌张移开视线,笑着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外面冷。” 这三个字并没有什么,可我却隐约被碰到了哪根神经,在一瞬间溃败了全部的防守,城墙轰然倒塌。 那种感受好像流浪漂泊太久的人忽然有了一个家,这个家里有床,有遮风避雨的墙壁,我可以躺上去,不用担心狂风暴雨,无所顾忌的睡一觉。 我深深吸了口气,鼻子里酸酸的涨涨的,我一声不吭,他朝我走过来,把灰色大衣脱掉披在我身上。他在我胸前拢了拢衣摆,“透完气早些回来。” 我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拼命震着,不允许我沉浸在他给予我的温暖中不可自拔,纪先生给我穿衣时也感受到了那强大力度的震动,他只往我口袋里瞥了瞥,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转过身去继续和何堂主吩咐那批货物。 他想不到我成为了他与霍砚尘争夺的间谍,但他一定觉得不对劲,也许会以为我和姜环藕断丝连,他之所以不点破不询问,除了主动等我坦白解释,也许是对于自己和我的关系不太好把控。 我从仓库里疾步走出去,我觉得霍砚尘的声音就像催命符,一点点从我耳膜里穿透进来,把我逼得崩溃,我接通后攥着手机,目光始终追随纪先生站在仓库口的背影,他身上的黑色衬衣被海风吹拂鼓起一个巨大的包,他时不时朝我张望一眼,似乎怕我丢了,我隔着那么遥远都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担忧,我不信,我真的不信他会利用我欺骗我,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挑拨离间,其实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咬着舌头,我恨不得把自己咬死了,摆脱这一切尔虞我诈,也不用遭受身体毒瘾发作的痛苦,霍砚尘还在逼我,我朝着面前的礁石大声喊出来,“我做不到害他” 巨大翻滚的海浪将我这四个字吞噬湮没在潮水中,霍砚尘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我情况就被我这句话砸了回去,我们隔着电话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直到我以为断线了,想要从脸颊挪开看一眼屏幕,他忽然语气幽幽说,“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你肯。” 第六十四章 依恋一个人总会无可救药 我转过身,凝视着波涛汹涌的海浪,海水在这个夜晚尤其不安,似乎被惊了魂魄,翻滚的水花卷起拍打在岸边石沙上,溅起一片寒意,我越来越大的浪头一下盖过一下,将停泊的一搜巨船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要沉没入海底,消失无踪 我听到纪先生在身后喊我,他声线在风中幻灭,只剩下窄窄的一丝余音,我转头看向仓库,他高大身躯站在一盏微弱的白灯下,我看不真切他的脸,但我感觉得到他的怕,他在朝我招手,让我离开随时会潮水汹涌的岸边。我同样向他挥手,与此同时霍砚尘说,“你在码头。” 我说是,他笑着问我,“出货时间确定了吗。” 我如实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不急不恼。“你想要知道,就可以知道。看你想不想。这就好比一个道理,你想要活就可以活,看你愿不愿意。” 他那边似乎进入了观光电梯,信号时隐时现,断断续续,我拿着手机沉默了片刻,直到我听见叮的声音,确认他已经走出来,我对他说,“我要你承诺两件事。” 他那边在走路,不止一个人,脚步声此起彼伏,“你太贪婪。我答应你的条件还少吗。” “那不一样,霍老板不在乎钱,三百万算什么,三千万也不至于让霍老板多么为难。你给我钱不是白给,我也在卡门宴帮你做事。可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拿命在赌,这个毒品应该可以治愈,药在你手上,我没猜错吧。” 霍砚尘倒是没有欺骗我,他非常慷慨说,“没错。” “不治我也死不了。” “那不一定。”他笑得十分得意,“七尺男儿扛不住毒瘾复发时钻心蚀骨的痛痒,很多为此放血,再严重就是死。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远远还没有尝到。” 华南靠海的几片郊外,入秋以后的夜最凉,和冬天一样,寒意刺骨,我裹紧了纪先生的大衣,将自己身体缠住,“如果纪先生那里败露,我很有可能直接死,霍老板无法容忍背叛你的人,他更加不会原谅。两边都是死,我为什么还要陪着你玩儿心惊肉跳。在纪先生那里卖个人情,也许我还能得到一块豪华的墓碑。” 霍砚尘那边传出拉开车门的闷响,他坐进去后没有立刻吩咐开车,那边鸦雀无声。纪先生再次喊了我一声,他已经走出仓库,单腿踩在约半米高的沙袋上,他身上衣服十分单薄,何堂主正脱外套要为他披上,他直接伸手搪开拒绝,眼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我的方向。 在霍砚尘思考利弊的时候,我趁热打铁说,“第一,我要抑制毒瘾发作时的药,我不会狮子大开口要彻底治愈,但最起码,我也要保证我不会特别痛苦。第二,不管我为你做什么,前提是你不许伤害纪先生的性命。” 霍砚尘原本还安静听着,在我说完第二个条件时,他彻底笑了出来,那笑声嘲讽又无奈。可悲又惋惜,听在耳朵里总之万般不是滋味。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一个堕入情网中女人如此可笑的要求。” 这话带着刺儿,我咬了咬牙,“你答不答应。” 他那边又继续笑了一会儿,“我只能答应一个,你没有资格和我讲条件。” 我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但我以为还有商量余地,可听他语气,明显一个都是最大的底线,再想要往下压,我拿不出筹码来,我说,“那你答应第二个。” 霍砚尘所有笑声和呼吸都戛然而止,是的,连呼吸声都凝滞,我好像在和一只鬼魅说话,他语气内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冯锦,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说完将电话挂断,我聆听着那边的寂静,也在这一刻笑出来,是,我无可救药,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我不能想象如果是我帮助霍砚尘害纪先生丧命,我会怎样自责又崩溃的过完余生,我还有余生吗,不,我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确定这是依恋。一份融于我骨血里,我愿意豁出去一切理智的依恋。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风太大了,眼睛忽然被吹出眼泪,我仰起头抹了一把,然后转身朝纪先生飞奔过去,他还踩在沙袋上,他朝我伸出手接住我,我趴在他怀里哈哈大笑,他等我笑完,拍了拍我险些断气的后背,“怎么这么开心。” 我看着他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的模样。“你知道吗,席情和郭局竟然完蛋了,是因为郭局贪恋了新欢,那个新欢我见到过,长得像营养不良的未成年,男人难道都是瞎的吗” 他把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点点耐心十足的捋顺,我很享受他这样抚摸我头发时的感觉,特别舒服。 “有很多男人都瞎。” 我把脑袋探过去,“你瞎吗。” 他说,“我不瞎。” “万一以后瞎了呢。” 他真的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你要帮助我,给我喂饭。洗澡,穿衣,上街。” “就是当你的眼睛喽” 他眼神里亮亮的,“差不多。” 我指了指自己鼻子,“如果我瞎了呢。那你会把我丢掉吗,看着我去窑洞底下流浪,捡垃圾吃,被狗咬。” 他被我的话问得一愣,“怎么会这么惨。” 我忍住笑问他你会怎么办,他想了一下,他掌心在我眼睛上轻轻盖了盖,“我会把我的眼睛给你。然后你喂我吃饭,洗澡,穿衣,上街。这些我做不好,所以我不要做。” 我忽然怔住,他唇角的微笑十分真实,让我无法不相信,他不是在骗我,我眼前泛起一层水雾,将我视线变得很模糊,我更加看不到他了,夜色太深,深得我迷了心跳。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重新带入仓库里,何堂主和刚才那名引我们进来的男人正在抽烟,一些手下蹲在一个电子秤旁清点数目,货物已经完全从箱子里卸出,满满的摆了一地,足有成千上万包。用牛皮纸包裹住,不大,一个掌心的四分之一,有一个穿着花毛衣的男人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破败的小方桌,他手上拆开一个纸包,正拿着一根细细的吸管,一头插在鼻子里,一头对准了纸包内的粉,他按住另外的鼻眼,深深吸了一口,直到将纸包内的东西全都吸光,他站起身把管扔掉,揉了揉鼻子,走到纪先生面前,“容哥。” “怎么样。” “a。” 何堂主拿起一个包,在手上掂了掂,“如果告诉下家是a。露馅可能大吗。” 男人说,“不大。一般不会细致到这个地步,除非他换了试粉的,如果还是之前的那个,没有任何问题。” 何堂主把包丢掉,他看着纪先生。等他拿主意,纪先生摸了根烟,他叼在嘴里,男人从口袋拿出打火机,用手挡住门的风口,点燃后纪先生沉默吸着,仓库里灌进来海风,外面的浪头越来越响,好像随时都会从底下蹿出一个海怪,将我们一口不剩的吞掉。 纪先生抽完那根烟,所有人都再次紧绷神经看向他,他丢在脚下用力踩灭。“报a。” 那群手下将纸包全部整理好,再塞回一个密闭的铁箱子内,码放得整整齐齐,何堂主问纪先生什么时候出货,纪先生朝门口走了两步,避开那些人,我跟过去,听到他单独对何堂主说,“最晚明天凌晨1点之前。” 何堂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凌晨三点,那就是明晚。” 我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握了握拳,敲定了出货时间后,他们又提到了金苑的一些事,我并不关心那些,我悄悄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摸到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衣服按了其中一颗键,屏幕亮起后,我低下头,用灰色大衣挡着手,找到第二张只有霍砚尘知道的号码,我手一直在抖,好像触电了一样,我拼命的咽唾沫,我敲下一条信息后,又静默看了良久,在发送和取消之间不停徘徊,我背后起了一层汗。就在这时纪先生回头叫我过去坐车回庄园,我答应了一声,匆忙跟上去,与此同时按下了发送键。 第六十五章 碎尸万段 我们回到庄园,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光微微亮,露水很潮。 保姆一早就在院子里浇花,她这个年纪睡眠很少,不管我什么时候在客厅,都一定看到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给合欢树罩上了一层布,似乎是怕受寒会死,她对这棵树真的十分珍视,可见纪先生的确喜欢。 纪先生坐在沙发上,有其他佣人端上一杯温热的黑咖啡,他一边喝一边打电话,我只知道他说的是韩语,具体讲述什么内容不了解,我惊讶发现纪先生很内秀,用很俗的话说作为一个帮派的土匪头子,除了打打杀杀还能卖弄文才,这就很罕见了。 何堂主脱下外套直奔二楼书房,在纪先生通电话过程中一直没下来,保姆浇完花从院子外进来。她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对我说,“冯小姐,昨天上午您不在,有一个脸生的男人送了包裹来,封得很严实,说是您要送来的。我问了他您的名字。也答上来,我就留下了。” 我立刻想起顾温南和我说的镇痛剂的事,我已经完全抛在脑后,要不是保姆提,我根本想不起来,我问她有没有拆包,她说如果是给先生的。一定会交给保镖查验,确定没问题才能交到他手上,但这东西是我买的,她没有征得同意自然不会擅动,我松了口气,如果让她看到那些,她一定会告诉纪先生,我想瞒都瞒不住。 我让她带着我去取,为了安全起见,保姆没有放在宅子里,而是丢在了后院的水池旁边,我觉得这也太谨慎了,这样处处小心怎么过日子,幸好他们吃饭不用拿银针试毒。不然我真觉得我穿越了。 我将包裹拿起来,保姆没有走的意思,好像要跟着一起看看,我抱在怀里对她说,“你去忙吧,纪先生饿了一夜,熬点粥给他暖暖胃口。” 如果是别的差事,保姆未必肯走,她能猜到我借口是支开她,一定更为谨慎,但关系纪先生身体,她没有任何犹豫,二话不说转身离开,她倒是一个非常愚忠的佣人。 我用牙齿把上面的胶带咬破,指甲沿着小洞一点点撕开,我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用黑色塑料袋又裹了一层,我捏了捏,是很细的那种小针管和注射剂,大概有二十来支,虽然比不了霍砚尘手中对症的药更有效果,但最起码也可以减轻我的痛苦,这条退路让我不至于太违背自己良心被他所牵制。 我将黑色塑料袋提在手中,从园子后门穿过储物间到达二楼,放在我房间的床头柜最底下那层锁好,我把钥匙藏在了窗台上一株盆景的土里,又细致填平,弄成从来没动过的样子。 早晨吃饭时候纪先生胃不是很舒服。大概吹了一夜海风,入了寒气,一名保镖出去买药,我扶着他到主卧休息,在经过我房间门口时,他忽然顿下脚步,“到你房间睡。” 我怔了怔,他脸上表情很自然,可我总是忍不住往歪处想,因为纪先生就是一个可以不动声色耍流氓的人,难怪道上都私下里称呼他大流氓头子,他骨子里的轻佻邪魅,极少表现在眼睛里,即使在他最情浓最快乐的时刻,也无法从脸上看到太多销魂与享受。 我松开他手臂,将次卧房门堵住,“不行。” 纪先生蹙了蹙眉,“我的庄园为什么不行。” “现在不是我在住” 他越过我头顶往里面看了一眼,“我也要住。” 我指了指他的房间,“那你住这里,我住你那里。我万一又动了不该动的,纪先生可别和我板着脸。” 他听到我这样说哭笑不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正经耍嘴皮赢不了他,无理搅三分的本领还是很强悍。 他是个披着绅士外衣的流氓,但他轻易不会剥掉这层绅士的皮,他没有勉强,大概也就是为了逗逗我,在我的拒绝下最终还是进了他房间。 我不肯让他进来的最大原因,就是我床头的东西,还有一个是我越来越害怕他对我的好,对我的温柔,让我负罪感很重,我现在做的事,都是在背叛他间接伤害他,可我不得不这样,霍砚尘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我不做,有千千万万人贪图钱财愿意效力,他有钱有势自然谁都可以掌控,至少我手中还握着他不会伤害纪先生性命的承诺。关键时刻拿出来,他也无可奈何,换了别人就更难说了。 新标港口那批货最终定于当日晚上11点乘船出码头,由二十五名保镖护送,四名船手护航,纪先生届时将在金苑捧场冯小怜,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都不离开,给自己足够不在场不了解的证据,虽然他预估被查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但他仍旧做了万全之策,确保无虞。 我躲在房间听到纪先生在书房里交待何堂主,书房的门虚掩着,有一丝亮光从门缝溢出,我藏匿在卧房门后。同样将门虚掩,让声音灌入进来,为了防止自己发出声音惊动到他们,我特意脱了鞋,踩在枕头上,蹲在地面,来稳定身体平衡。不至于摇晃撞到墙壁和门。 这批货物大概有五十余公斤的毒品,走水路中转海外港口,日夜不停开船预计要三天左右到达邻国。 至于毒品如何伪装,藏匿在船身哪个位置,他没有提到,何堂主也没有问,似乎早就定好的。我拿出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信息,是来自第二张卡,不用看也是霍砚尘,他等不及了。 可纪先生是一个非常沉稳睿智的人,他身边想要潜伏不暴露已经是巨大考验,哪有那么简单就打探出来什么。我点开信息果然他是在找我要具体时间,我犹豫了一下,敲了一个数字上去,点了发送。 纪先生下午也在睡,等到傍晚保姆做好了饭菜,我正准备上楼叫他用餐,他从楼上下来,直接说不吃了,他换了一套银灰色西装,直奔金苑。 面对一桌子菜我也咽不下去,我心里特别忐忑,这比我当时知道姜环可能出轨了,心里的压抑还要更大,我甚至连闻到菜香都觉得反胃,可保姆就在旁边看着我,我不吃饭她一定会出于好意告诉纪先生,我只能拿起筷子如同嚼泥一样咽了几口,就让她收拾掉。 我吃完了就坐在客厅看电视,屏幕里演的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心思早就飘到了千里之外,保姆和我说话我也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上方的挂钟,每一分每一秒的数着煎熬度过,这是一种良心和道义的谴责,就像放在油锅上炸,疼得五脏六腑都揪起来。 时针指向12点时,我估计已经有了结果,我看了一眼在厨房熬甜汤的保姆。拿着手机悄无声息避到了露台,我把门拉上,将自己关在外面,确定保姆怎样都听不到时,才给霍砚尘拨过去,那边一直不接,自动挂断。等到我第三次打,直接告诉我已关机。 我心里顿时发了毛,我打算给他发条信息问问怎么样了,就在这时我余光瞥到客厅忽然被推开的门,我非常迅速将手机收到口袋里,拉开门出去,纪先生一身煞气。他脸色阴沉从外面进来,眼睛里的寒光就好像寒冬腊月的雪。 何堂主脸上也是沉重,他一言不发站在茶几外缘,看着沉默吸烟的纪先生。 我小心翼翼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出货不顺利,没有人回答我,纪先生让我为他倒一杯酒。我转身到餐厅的吧台打开酒柜,手指从第一瓶掠过,红酒洋酒白酒一应俱全,我最终为他选择了没什么劲儿的香槟,我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霍砚尘得手了,他心情不佳,喝酒易醉,而且很伤身,我端着那杯香槟走出去,递到他面前,他看也没看接过去,抿了一小口,“一池。” 何堂主立刻答应一声,问他有什么吩咐。纪先生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他攥在掌心,非常用力的抓了抓,然后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破碎的玻璃茬在巨大的力量下几乎迸溅到了房顶,我本能捂住头,一块尖锐的玻璃擦着我手背落下。不过没有割伤,只是留下了一道白色的浅痕。 何堂主大概也很久没见到这么暴怒的纪先生,他脸色更加凝重,话也不敢说,气氛忽然冷漠到极致,我立刻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我拧开水果刀。对纪先生说,“不要喝酒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有什么问题坐下来慢慢解决。” 纪先生两腮忽然鼓了鼓,侧脸颊青筋暴起,他犀利的眼眸中迸射出惊人的冷光,"抓到这个奸细。碎尸万段" 最后四个字把我吓得一瞬间激起冷汗,我手一抖,没有削到果皮,却削到了自己手指,一疼一惊使我手上拿着的苹果掉在地上,一直滚啊滚,滚到纪先生脚边,他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诡异起来,他保持这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何堂主也看向我,目光里满是疑惑。 第六十六章 你恨我 我当时慌了,我从没有这么慌过,即便那个雨夜有一把枪抵在我后脑随时要了结我性命,我都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 纪先生太精明,他擅长观察每一个细小动作去剖析去刺穿,怎么偏偏就在他说那句碎尸万段时,我被吓得掉了苹果削了手。 何堂主的疑惑越来越重,他干脆上前一步问我,“冯小姐慌什么,拿得好好的,怎么会掉。” 我捂着被削破的手指,将水果刀丢在茶几上。刀尖染了一丝血,银白色的光反射出,尤其鲜艳夺目。 “刀刃太锋利,没有削好。” 我很震惊问纪先生,“难道那批货出了问题吗。” 我是仗着胆子问出这句话,现在我骑虎难下,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纪先生没有回答我,他弯腰将地上的苹果捡起来,果肉上也有一点血痕,他盯着血痕看了看。把苹果往茶几上一放,“一池把药箱拿来。” 何堂主并不满意我的回答,他似乎还要问,可他现在只能先按照吩咐做事,他转身到储物柜里拿药箱,纪先生朝我伸出手,我将完好无损的右手递到他掌心,他盯着我背在身后受伤的手,“左手。” 我迟疑着伸过去,他用嘴唇含住破损的食指,轻轻吮吸着,濡湿柔软的感觉包裹住了我,我觉得有些飘忽。 何堂主把药箱拿过来,他看到这一幕没说话,他放下后找了个借口避出去,客厅内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纪先生用消毒液为我擦拭了伤口拿胶贴缠好,他告诉我下次小心点,我说好。 他脱下西装走到露台上,我和他隔着一扇落地的玻璃门,他在静静凝望远处的摩天大楼,而我在看着他,我觉得他此时无比落寞孤寂,就像那一晚静悄悄的海港,他被夜色湮没,令人心碎。 我跟出去,站在他旁边,他眼睛里一片沉寂,“我是好人吗。” 这个社会对于好坏的区分泾渭分明,做一件坏事就不再是纯粹的好人,只能是改造后的好人,纪先生并没有占尽天时地利让人们觉得他好,甚至他就是一个坏人的头子,他手底下养了太多这种流氓,可他这么问我,让我觉得心酸,我情不自禁说,“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谁也无法让天下悠悠之口都说你好,每个人都仇富都妒忌,你好他们也觉得不好,除非你拿出你全部钱财施舍给那群人。可你施舍了别人就说你好吗。” 他没有回应我任何表情,他胯部靠住圆桌,“货被截了,在刚出港不久,天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知道我今晚出货的人不多。” 我心脏怦怦直跳,已经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我很怕他会怀疑到我头上,何堂主已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果连纪先生都恨了我,我根本不敢想下去。 夜晚安静得诡异,静默没有一丝声响,天地之间好像只有我和他,还有这苍茫呼啸的风。 我克制住内心的胆颤,“也许有奸细。” 他笑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 纪先生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他每敲击一下我心也跟着震动起来,我觉得我心脏病都要犯了。 “那您看是谁。” 我窒息了。犹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无形之中锁住了我的喉,纪先生忽然抬起头别有深意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把我吓得丢了三魂七魄,我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后退半步,他目光敏捷捕捉到我脚上,我立刻不再动,他耐人寻味的表情忽然变得简单,“你害怕什么,我生气也不会撒到你身上。” 他说完这句话在椅子上坐下,我总觉得他今晚不对劲,他可能猜出了身边人就是奸细,他只是没掌握到证据,不太愿意相信会是我。 我坐在他旁边,他目光落在不远处枯萎的花架上,“这批货很重要,损失一笔钱没什么。那艘船都知道是我的,从我船上扣下来的东西,我难辞其咎,我可以推脱给手下人借用我的幌子牟利,可对方既然敢动,不是要这批货。就是要栽我。” 我整颗心都凉了,霍砚尘难道急不可待要扳倒纪先生吗,他不会在乎这笔钱,就算数目再庞大,也不值得他这么费心,除非他目的就是奔着要纪先生栽。 条子早就对纪先生黑上了,对这棵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拔出,净一净华南的地盘。我抓住自己衣服脱口而出,“我知道是谁。” 纪先生没有很惊讶看我,他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他眼睛仍旧盯着那片十分颓败的花架,“后院栽的合欢树你看到了吗。” 我原本已经鼓足的力量,在他不理不睬中泄了气,我小声说看到了,他搓了搓手心,“夏天时候开得很美,花簇比任何一座城市的合欢都要茂盛。如果那时候你还在,陪我一起看看。” 他说完偏过头,手从桌上伸过来,握住我指尖,“好吗。” 我心不在焉说好,“还有那个奸细” 我欲言又止,很多时候那份破茧而出的勇气只有一次,被打断了你很难再重拾起来,我张了半天嘴最吐不出来最关键的字,纪先生笑而不语望着我,我没有从他目光里看到好奇和惊诧,只是一片柔情与怜惜。我努力忽略掉那些已经不该属于我、我配不上的温柔,我小声问他,“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他想也不想说,“伤害。” 我摇头,“不是,我被伤害惯了。我觉得那没有什么,懦弱到家的人才会连一丝伤害都扛不住,我不怕。” 他问我那是什么,我在这一刻特别想哭,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我只能拼命结束这一切。尽快结束它。 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希望纪先生真的是一个瞎子,就像我们昨晚说的那样,他看不到,他依赖我,我就是他的眼睛,我喂他吃饭喝水,帮他洗澡穿衣,带他逛街,为他形容我眼中的月亮和星星,四季与山水。 他脆弱单纯得像一个孩子,失掉我都会觉得无助,我是他的天和地。是他的家。 可这一切都是幻想,残忍又遥不可及,他永远不会成为那样卑微的人,我也没那份运气负担这么美好的角色。 我觉得自己脑袋真的要炸了,我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女人,我想活得坦荡真实,哪怕卑微至极的守在他身边,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心里一热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过去,纪先生毫无防备险些被我扑倒,他反应迅速用手撑住桌子,躬起腿垫住我下坠的身体,我就像一头迷路的羔羊看到了熟悉的丛林,那是从心内深处爆发的渴望。 我搂住他的腰,将颤抖的唇贴上去,他整个人一僵,有些出乎意料,我吻之前还充满了斗志,一面想要用疯狂来忘记我的挣扎。一面想要在这个满是欺骗的夜晚征服,凭什么都是男人在床上征服女人,女人就不能反过去征服吗。可等到我实实在在触上他的唇后,我也蒙了,脑子一片白,没有他引领的冯锦。连嘴唇都不知道该怎么舔。 姜环不喜欢吻,所以我也不太会吻,尤其在他面前,我会的那些挑逗,都变成了呆傻。 我不知道这样青涩而生硬的吻了多久,嘴唇木疼。牙齿也疼,舌头根发酸,我想要移开缓一下,可刚进入状态的纪先生以为我要停止,他忽然反客为主将我抱住,伸手扫落桌上的杯子和报纸。他把我压在上面,疾风骤雨的吻霎那间席卷吞噬了我。 他在我耳边呼吸着,锁骨上啃咬着,他这一次用了力气,似乎带着恨意和愤怒,但又在最后我承受不住的时刻停下。变得温柔,我手指死死抠进桌子上一层漆釉里,指甲疼,可那份疼抵不住身体被他碾过一样的痛。 我在最后要失去意识时听到落地窗纱帘被拉起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眯着缝,他满是汗水的脸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头顶灿烂的星空,嗅到了一片花海的香味,深海,我就在深海。 他终于停下,我们拥抱着气喘吁吁,我全身都湿透了,嘴唇和下巴一片温潮,唾液中有烟味酒味,还有薄荷糖的味道,我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空洞凝视他头顶汗涔涔的短发,他脸埋在我肩窝里,他问我,“你怕什么。” 我说,“我最怕你有朝一日想起冯锦,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会恨我。” 他鼻子发出湿热的呼吸,喷在我皮肤上,我不安的扭了扭,他闷声说不会,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吗。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嗯了一声,“就算会,也不忍怎样。” 第六十七章 他不戳破是不想失去 【必看内容】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了主卧里,纪先生已经离开,衣架上挂着他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裤子一侧有些白色的污渍,我想到昨晚我和纪先生在露台上天空下做了那样的事,觉得心惊肉跳。 我变得越来越大胆,越贪婪,对于那样的事情,开始喜欢索求。 我没觉得不好,反而认为很刺激。 原来每个人都有她隐藏的一面,奔放狂野,只是在没有遇到那个激发这一面的人之前,她才会百般沉寂。 我洗了澡,从卧室出来,何堂主竟然守在房门旁边,我看到他吓了一跳,他长得太阴。太煞气,大早晨迷迷糊糊就看见那张脸,真是一件挺恐怖的事。 我问他是找我吗,他指了指书房,“纪先生请冯小姐过去叙事。” 和我叙事 这么文雅的词,好像很有内涵,我笑着跟他说,“别逗。” 何堂主原本很严肃正经,在被我这么打哈哈之后,他也懵了,我走出去两步,他从后面拉住我手臂,“纪先生真找你,谁和你逗。” 他松开我的手,蹙眉退后了一步。 我这才相信他,我走到书房门口,门没有关,纪先伏案在审阅什么。他拿笔的姿势真好看,活脱脱一个文人样。 我敲了敲门提示他,他抬起头看我,将笔放在一侧,我走进去问他是不是找我,他点头说是,他脸上挂着笑意,似乎并没有受到昨晚损失风波的影响,我问他什么事,他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坐下后调整了一下角度,我腰背有点疼,可能昨晚在桌子上铬着了,凹凸不平的磨破了皮,他看着我问,“你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吗。” 我怔了怔,我倒是记得。 我点头说是,他笑容放得更大,“现在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当然我不强迫,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我抿了抿嘴唇,“什么事。” 他说,“你可以自由且单独出入卡门宴任何地方,这是你的优渥条件,我需要霍砚尘的私人公章,他应该把这个东西放在了办公室里,你可以找找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你让我去偷东西” 他否认说,“这不是偷。” 我问他不是偷是什么,趁霍砚尘不知道情况下拿走他的私有物品,这就是偷。 纪先生笑说,“这叫窃取,怎么能说是偷呢。” 我觉得很好笑,而我也确实没忍住笑出来,“偷和窃取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就好像强迫和逼迫,一个字的差别,含义没有区别。” 他双手交握在一起,靠在椅背上看着我,“兵不厌诈。他也不是算计了我一次两次,我也没有讨要什么,江湖就是这样,谁够奸诈就吃肉,有一丝仁善念头的,就吃菜,特别仁慈就成为了别人的肉。” 我握着衣摆,没有说话。我亏欠了纪先生,他那一笔损失可是不小,而且很有可能会为此陷入一场十分不好解决的官司里,如果我能为此补偿什么,我也许会少几分愧怍。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吧,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他笑着点头,“尽力就好。” 我在庄园里窝了一天看碟,到傍晚吃了晚餐,简单打扮了一下,便坐上了去往卡门宴的车,我在路上一直觉得有哪里别扭,可又说不出来,我是个不太愿意动脑子的人,稍微扎进去思考,就觉得头要炸了,我索性想也不想。靠在门上看风景。 到达卡门宴时,小姐们都在化妆,距离正式上班还有四十多分钟,霍砚尘会在这个时间进行巡视,在每个包房和提早过来熟悉的客户打招呼,顺便检查一下当晚的酒品,正是我下手的好机会。 我悄悄躲在他办公室那条走廊,我已经熟悉了这边的布局,完美避开了三百六十度的摄像头,霍砚尘果然不在,我扫了一眼正好转到另外一边的摄像头,抓住时机飞快冲到门口,我只有五秒,摄像头停顿在那边的时间只有五秒,霍砚尘办公室门没有锁,而是输入密码,我记得三年前密码是霍砚尘的生日,我见过他身份证,有一次他喝醉了,我为他开房的,我也不是故意记下来,而是就那么凑巧给记住了。 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按了数字,门嘎嘣一声,竟然真的开了,我又惊又喜,我推开门进去,将门锁上。里面开着一盏小灯,我直接摸到了办公桌,他抽屉一般都不会锁,因为他把特别有用的东西都藏在了暗格里,暗格到底在哪里,没人知道,只有他清楚,不过纪先生要的公章,却一定在,他每天都需要盖章签字,而且那东西不算很重要,他也不会藏,我也不明白纪先生要那个干什么。 我将所有抽屉都翻了,在最后一个的塑料袋里找到,很扁的一个长方形,我拿出来塞到腰间的束带里,用力系了系,确定不会掉出去,在我做完这些时,我听到门口似乎有什么动静,我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就盯着门的位置,但事实证明我幻听了,根本没有人来。 我将一切变为最初的样子,推开门出去,我还没有走几步,一阵接连的笑声惊扰了我。“找到了吗。”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整个身体都僵硬住,我直勾勾盯着面前走廊,冷汗在瞬间浮起来,把我完全浸泡其中。办公室旁边的一扇门响了响,霍砚尘从里面出来,他指尖夹着一个不大的牛皮纸包,他走到我面前,晃了晃那只手,“找药丸是吗。” 我咽口唾沫。心里松了口气,我盯着他手上的纸包,“我没找到。” 他大笑,“当然不会给你找到。” 我朝他伸出手,我理直气壮说,“我为你做了事,难道不该给我一包吗。” 霍砚尘脸上忽然变了色,他在我完全没有防备意料时忽然扬起手臂抽了我一巴掌,这一下十分用力,我被打得头晕目眩,我呆愣在原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傻了吧唧的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我掌心原本就滚烫,却烧不过被打后的皮肤,我尝到了牙齿和喉咙一丝甜腥的味道,血在舌尖上蔓延,一点点充斥了整个口腔。 他冷森森的目光注视我。“冯锦,你竟然敢耍我。” 我对他这句话无比茫然,我也被打昏了,完全不会思考,我残存的理智下意识捏紧了腰间藏匿的公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霍砚尘从他口袋里取出手机,丢到我脚下,“上面的时间你发给我的,十一点。新标码头十三号仓库七艘船。你发了11137。是我理解的意思吗。” 我点头说是,他忽然跨步冲过来,一把扼住我喉咙,“你敢骗我,我捏着你的命你还不老实,你是想直接死吗。纪容恪真正出货的仓库是十五号,第九艘船。我截下一百斤混凝土用来做什么我要的东西是毒粉,是他交易的毒粉,你有没有长点脑子” 我脑仁里轰地一下炸开了,像经历了雷劈,我简直目瞪口呆。 混凝土,建筑用的那个土那明明是白粉,我亲眼看到他们试粉试吸,打包撞进箱子里,怎么会被掉了包。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回想着那天纪先生和何堂主在书房的场景,他们谈论的就是十三号,七艘船。怎么变成了十五号,九艘船。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曲折,事先既定好的怎么会改变了。 我被霍砚尘要杀死我的凶狠目光吓得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还是相信我没有听错,纪先生的反应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半路被截走了,那批货没有按照原计划出港。 我坚定摇头连说不可能,我亲耳听到的我没有骗人。 我自己说完这句苍白的解释,还觉得不够。我伸手扯住他的衣领,“你就是不想给我药,你打算哄骗着我继续为你做事,你要用药掌控我,你知道我怕死,为了能活着我会一次次放宽底线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你才故意这么说” 我极力找着借口辩解,我慌了,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我只能拼命去说服他,“出货那晚纪先生真的生气了,他如果没有损失掉,他如果真的平安无恙出了货,他为什么骗我,他在我面前演这些干什么” 霍砚尘露出一丝非常厌烦的表情,“没用的蠢货,暴露了都还浑然不觉。” 他朝我身上踢了一脚。在我抓他衣领的地方很嫌弃的掸了掸,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走廊,我瘫坐在地上,听着身后远去的脚步声,我心像一颗沙漏,一粒一粒的流失,到完全干瘪。 原来纪先生早就察觉,他一直在试探我,当他知道是我泄露了这批货的交易时间,当我背叛了他的结果昭然若揭时,他没有质问,还打断了我鼓足勇气的坦白,他不想听我说,他也没想怪罪我。 可从什么时候我暴露了,是进仓库接电话,还是我彻夜不归,还是更早的时候 我用手指掐住头发,用力的撕扯着拽拉着,他都知道了,他不戳破,是因为不想失去我吗,是因为害怕我们之间逾越一条无法跨过的鸿沟,再回不到那样美好的时刻吗。 那他为什么不说。 头痛欲裂,他不说,我也不能问,就算我要问,他还是会把我打断。就像昨晚那样,他不愿从我口中听到一丝一毫我坦诚的字眼。 我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滚落了个什么东西,坠在我脚边,我低下头看,是刚才他拿着的那个纸包,我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颗白色的透明药丸,纸上写了三个字。止毒丸。 我看着这颗药丸冷笑出来,这一场攻心计,每个人都是主子,就我是奴隶,我为了这么一颗东西,就在纪先生和霍砚尘之间来回往复,丢得彻彻底底。 我从卡门宴出去,在大厅门口遇到了妈咪,她问我怎么不上班。我实在心力交瘁,已经懒得应付她,我说过两天,我和霍老板请了假。 妈咪提着一个坤包,颜色红得发亮,她尖着嗓子埋怨我,“冯锦,你是我手下,很多事你不要越权。你可以告诉我,是请假也好,是提什么要求也罢,不要直接越过我,去找老板说,这就好像你对我有意见,不愿意和我沟通,你让我很没面子,你懂了吗。” 我手叉着腰,支撑自己已经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我点头说我明白了,她满足的嗯了一声,从我身边进去。 我走出大门,天阴沉沉的,刮起来的风都带着一丝腥味,又要下雨了,华南的秋天真的很烦人。 我走下台阶,有几辆出租在等活儿。司机看到有人从会所里出来,立刻按了按喇叭示意,我朝着其中一辆走过去,也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到身侧一处墙角,我从没见过那么大一只蜘蛛,是灰黄色的,正懒洋洋挂在盘根错节的大网上,距离它不远处飞过一只昆虫,我甚至都能看到蜘蛛陡然激起的战斗状态,它爪子缠在一起颤了颤,很快那只昆虫沾到了网上,不过它还在挣扎,在它就要挣脱那粘稠的网时,蜘蛛飞速爬到它面前,大网开始颤抖,开始摇晃,在眨眼间归于平静。 昆虫被蜘蛛吞入腹中,尸骨无存。 我顿住脚步,脸色惨白看完了这一幕,也只有我看到了这一幕。 非常可怕的弱肉强食,没有血腥,却十分骇人。 小小的动物隐射了巨大的社会。 我是那只昆虫,可到底谁是那张网,谁又是蜘蛛。 蜘蛛自以为很强悍,可如果没有那张网,它也会被踩死。 我觉得我掉入了一个谜窟,每个人都不像我所看到的那样。 第六十八章 这是我女人 我回到庄园,本以为纪先生已经去金苑,想着把印章放在他书房桌上,等他凌晨回来自然就看到了,结果出乎我意料,他竟然还在,而且已经打算休息了。 他身上穿着睡袍坐在餐厅,正用叉子吃一份凉拌蔬菜,手边放着杯只剩下一个浅底的红酒,他听到开门响对我说回来了,我将鞋换了,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我迟迟没有走过去,而是距离五米之外盯着他侧脸看,我觉得这个人忽然间变得极其陌生,他运筹帷幄的城府深到令我望而生畏。即便是霍砚尘也没有算计过他,太工于算计的男人,本身就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我庆幸他没有损失那批货,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虽然那一颗药止不了我所有毒,但最起码可以在下一次毒瘾发作时不那么痛苦,我本来也没抱希望霍砚尘能那么慷慨,直接去根,我办事不力,他还能给我,证明他留着我还有大用处。 既然我达到目的,人性都是贪婪的,我当然希望纪先生也没有吃亏,而事实他的确做到了,可我却觉得喜忧参半,他怀疑我了,这是我最怕的事。 一个人怀疑你,却还不戳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种感觉太诡异。 纪先生吃了一多半把叉子丢尽盘内,他从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在唇角擦了擦,“怎么不说话。” 我从腰间束带里把那枚印章拿出去,我走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要的东西。” 纪先生把纸折叠好随手放下,等待保姆过来收拾,他则拿起那枚印章,举到灯光最亮的底下,仔细端详着,好像在辨别真假,他看了许久,并没有表现出我预想的那样高兴。他只是面容平静又放下,对我嗯了一声。 我有些按捺不住,“是这个吗。” 他说是,我又问,“那你急用吗。” 他想了一下,“没什么用。” 这一次换我懵了,“没用你让我去偷”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他睡袍没有系好。腰带松松垮垮的缠在腰间,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还有底下延伸到很私密处的丛林,都在灯光之下若隐若现,我立刻移开,我最扛不住他身材诱惑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得手,看来霍砚尘对你并不防备,但据我对他了解,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心赃,即使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他也会十分戒备,认为全天下人都图谋不轨。” 我被他这番话说出一身冷汗,他笑着戳了戳我额头,“好了,今天你很辛苦,早点休息,明天和我接待一个人。” 他总是到关键处就选择岔过去,让你提心吊胆到一个无法承受的高度,你闭上眼睛以为等待自己的就是那狠狠一摔,结果他又十分轻柔把你原路放了回去,你平稳着陆,可冷汗横流。 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痛快。 我斜眼看了看被丢弃在桌上的那枚印章,确定纪先生是在试探我,我走错了一步棋,我不应该把它拿回来。 第二天早晨纪先生不在家,他一早就出去了,听保姆说,他换了很多年前还当古惑仔时候的行头,我惊讶于保姆竟然知道纪先生的过去,她笑着说全华南谁不知道啊,英雄不问出处。纪先生现在熬出了头,谁也不敢再当着他面提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 中午过后保姆陪着我到市场买了些水果,我打算学着熬水果粥,把糖分煮出去,煲粥给纪先生喝,他不太喜欢吃甜,这样方式可以唬着他多吃点,等到我回来时,何堂主带着两名保镖正在客厅等我,他让我换一身素净些的衣服,我问他去哪里,他反问我纪先生难道没有提前打招呼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昨晚说的今天要接待一个人,我把手上篮子递给提了重物的保姆,我对他说稍等。 我上二楼选了一套米白色的衣裙,将头发简单盘在脑后,用珍珠簪子固定住,看上去很素雅,也不会过分单调显老。 我跟着何堂主坐进车里,他没等我询问直接告诉我,要去丽都大酒店,接待一位道上赫赫有名的九叔,九龙会创始人,霍砚尘和纪先生的长辈,确切说是所有目前混江湖人的长辈。 我十分惊愕。“纪先生都快四十岁了,九叔多大年岁” 何堂主说,“七十三。他这人最阴,不到三十岁就叱咤一方,到现在混了近五十年了,从没有栽过跟头。” 那可真是很传奇了。 丽都酒店是华南省首屈一指的七星级酒店,也是为数不多的一家,距离金苑隔着两条街,丽都酒店才开业不足四年,但已经名噪富人圈,几乎所有达官显贵都入住过。丽都内部装潢有些仿照金苑,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是纪先生的产业,至于到底是不是,纪先生这一方也从没澄清过。 我们到达时,我在车里就看到了站在正门口的纪先生和霍砚尘,他们中间隔着一臂距离,谁也不理谁,冯小怜站在最后面,正和酒店里面的礼仪说话,而霍砚尘身边没有女人。 这么大阵仗,远远看去足有几百号,跟打群架似的。 何堂主带着我溜边跟在纪先生后头站住,他没看我,仍旧笔直站在最前面。何堂主看了眼腕表,他凑过去在纪先生耳畔说,“差不多到了。” 他话音未落,站在台阶底下列阵的保镖忽然扶着耳麦从对讲机里说了句什么,此时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石狮子头上放着的礼花和挂在牌匾上的两串鞭炮忽然齐放,眼前立刻撩起一片朦胧的烟雾。 街道已经清场,每一米的距离就站立一个保镖,都站得笔直。头发梳得锃亮,我看到正南方拥挤的路口忽然出现许多一模一样的汽车,正朝着这方缓慢驶来。 第一挂鞭炮燃完,立刻有保镖重新挂上去,再次点燃崩响,我跟在何堂主身后,耳畔噼里啪啦炸得那叫一个爽,我旁边站着冯小怜,她穿着紧身皮裙,头发扎了一个马尾,难得见惯了她浓妆艳抹忽然如此清丽动人。 她面无表情盯着街口缓慢驶来的车队,她总是这样不悲不喜波澜不惊,她和白茉莉还有席情在华南花场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除了我这个靠着姜环勉强混入的名不副实的小姐,她们仨独树一帜火得一塌糊涂,白茉莉在纪先生面前尚且会失态。这个冯小怜才是真的一座冰山。 我有时候真纳闷儿,她是没有心吗,眼睛怎么会那般死寂。 我伸出手勾了勾前面何堂主的皮带,他立刻按住裤子,以为勾住了什么东西要掉,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听到笑声试探着摸了摸我的手指,他蹙眉回头。“冯小姐有事” 我朝最前面看了一眼,“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来迎接九叔” 何堂主压低声音告诉我,“因为九叔喜欢大排场。他是道上资历最老的,哪怕退下来,这个面子小辈都要给,纪先生和霍砚尘根正苗红,都是九叔手下长起来的,所以必须亲自迎接。” 我恍然大悟。混江湖的讲义气不假,可大多也非常浑,有一点成绩沾沾自喜,极少还记得自己的根是什么,九叔这个人一定有很深的道行,把霍砚尘这样的倔狐狸都降得服服帖帖。 车队缓缓在台阶下停住,大约有十几辆,清一色列阵排开。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将整条马路都占据,每辆车中走下四名保镖,他们没有穿着外套,只一条笔挺的灰裤,黑色短袖衬衣,露出的手臂上纹着龙头,和一个十分醒目粗大的"九"字 霍砚尘亲自走下去到第一辆头车。保镖为他拉开车门,他对着车里喊了一声义父,一名一身雪白丝绸衣服的年老男人从里面步下,他头发黑硬,嘴唇又紫又厚实,唇边长了一颗巨大的黑痣,看外形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他脸上戴着一副茶色墨镜,右手拄着根梨木拐杖。不过他不瘸,也没有苍老到走不了路,这只是一种摆设,一种装饰。 他站在车旁仰起头看了看丽都的牌匾,此时黄昏时分,火烧云自天边一点点南移,飞快的变换形状,整条街上的霓虹灯还没有开,丽都大酒店五个金字被夕阳照得流光溢彩贵不可言。 九叔十分满意点了点头,“近十年没有到华南了,变了样。” 霍砚尘笑着说,“一点没有变,义父到了,还是尊您为天。” 九叔哈哈大笑,霍砚尘扶住他手臂,搀着他走上台阶,始终一动不动的纪先生终于有了点动静,他微微鞠了一躬,"九叔,您身体康泰。" 九叔见到纪先生非常高兴,他伸出手掸了掸纪先生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以这样表达亲昵和近络,“容恪混得怎么样。” 纪先生说,“托您的洪福。没给九龙会丢脸。” 九叔指了指他,“二十年前就看你有出息,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纪先生态度谦逊,“那也是九叔教导好,为我铺了路。” 九叔将墨镜摘下来,转手交给随从的保镖,我也在这一刻看到了他眼睛,我后背一僵,觉得一股寒气从脚掌倏地蹿到了头顶,把整个身体都贯穿。那是一双十分恐怖的鹰眼,瞳孔因为苍老显得很浑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可也锐利得令人胆颤,似乎是一把巨斧,能够劈开山野。 九叔越过纪先生身侧不经意扫了一眼,他目光定格在我和冯小怜身上。他眯着眼看了看她,“金苑的人。” 冯小怜不卑不亢说了声是,九叔微微一怔,“知道我吗。” “知道。” “知道还这样的语气。” 九叔似乎有一丝不悦,在高处坐惯了的人,听不得这样不敬的气焰,觉得全天下都卑躬屈膝才是应该,纪先生默而不语,只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冯小怜仍旧没有丝毫表情,“您是九龙会的首领,纪先生出门也应该敬您,可我是平民百姓,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敬,谁也不惹。” 九叔舔了下嘴唇,“好狂妄的小妞儿。” 他笑着问纪先生,“你女人” “九叔玩笑了,我不碰场子里人。” “我说么。”九叔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这个人最怕他们这号爷,因为以前吃了多少次亏,早就被吓唬住了,我甚至不太敢和他对视,九叔问纪先生这也是金苑的吗,纪先生拉着我手把我扯到他身后,挡住了我的脸,“这是我女人。” 九叔听到后默了两秒笑出来,他还想再看看我,可纪先生已经将他视线彻底堵死,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砚尘已经结婚三年,容恪你这个年纪。实在该抓紧,不行九叔为你张罗,替你把关。” 纪先生笑着说,“九叔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我不敢麻烦您还为我操心,我会尽快处理好自己私事,让您儿孙满堂。” 九叔余光看着我的方向,他语气很严肃,“我精心栽培十五年,手下那么多年轻人,也就扶持起了你和砚尘,可不是谁都配得上你。” 纪先生笑了笑没说话,他始终抓着我的手。 第六十九章 红尘一场戏 多谢载客锐两个玉佩 丽都整个酒店几乎都被包了下来,只剩下楼顶六层还待客,但也要经过驻守保镖的安检才能走观光电梯,也绝不允许进入正门,以免混入了条子或者道上其他仇敌,将这场接风宴搅乱。 纪先生一大早过来安排了菜品和节目,都是亲自过目事无巨细,小到一个摆盘都精致无敌,侍者推着餐车为每一桌添加食物和酒饮时,我发现有许多东西我都没吃过,甜点颜色很诱人,看了就忍不住尝一口。 纪先生在楼梯口发现我垂涎欲滴的眼神,他用手捏起一块点缀了樱桃罐头的糕点,送到我唇边,我为了防止被人看到给他丢脸,被人说纪先生带来的女人狗屁世面都没见过。连糕点都要提前尝,我捂住他的手赶紧张口吞下了,这味道咸甜可口,软糯微酥,说不出的感觉,非常好吃,当然还是更好看。 纪先生等我全都咽下去后,用手指将我唇角的渣屑擦掉,“好吃吗。” 我点头,小声在他耳朵旁边说,“太好吃了” 他笑着问,“还吃吗。” 我舔了舔嘴唇,心里还想吃,但我摇了摇头,“尝尝就行了。” 他笑着刮了下我鼻子,“馋猫。” 盛宴在丽都酒店全风景最好的二楼喷泉大厅。整体布局金碧辉煌,十分气派,开席三十桌,是那种长方形的桌子,除了第一排是坐两个人,之后二到五排都可以容纳四人,就连九叔带来的副手保镖也都有座位,可见十分重视,当然纪先生作为安排人,他是不是心里真的重视就不好说了,但面子上还是给得非常足。 何堂主安排我在纪先生旁边坐下,而他和冯小怜还有彪子三个人坐在第二排,我们后面那张桌子。 对面是霍砚尘,他旁边位置空着,上首一张寿星圆桌,独坐九叔,他撸起袖口时,我看到好大一个金镯子,足有几斤重,克数已经形容不了了,正挂在他粗壮的左手腕上,他头顶有白灯,照上去亮光烁烁,璀璨夺目。 其实市场早就大批出了钻石宝石,不过喜爱黄金的人,还是以这个为主流,尤其是有钱男人,在硕大的金镯子上抠一块一两厘米的地方,嵌入翡翠玛瑙,成色质地越佳越好,那是身份地位最好的彰显,不过大多数都是混江湖或者一夜发迹的暴发户,正儿八经尊贵的白道商人,一般还是会藏富,对这样的金饰比较低调。 四冷八热十二盘菜上齐后,九叔没有动筷子,而是直接把酒杯端起来,纪先生原本除了应酬之外不喝白酒,但九叔除了白酒也不喝别的,所以他让侍者给他倒了半杯,陪着九叔干了,纪先生对白酒很不能抵抗,半席过后,他耳根已经有些红,他解开几颗扣子,吩咐侍者把他这边的冷气打开,九叔问霍砚尘除了卡门宴还经营了什么营生,霍砚尘说,“造船行业,略微涉猎一些。” 我抬起头看他,他这件事藏得倒是很深,竟然道上都没有传言。 九叔很感兴趣,“这个行业利润很高。做的怎么样。” 霍砚尘扫了一眼纪先生,“想让容哥指导我,可惜他太忙,顾不上。只能自己摸着一步步淌。赚了多少不敢说,也没有太给义父丢脸。” 九叔将头转向纪先生,“按照辈分砚尘是你弟弟,该帮助他的地方,你不要太吝啬,分得清楚亲疏远近,是我一直在说的事。” 纪先生眼眸闪过一丝冷光,他语气阴森森,“霍老板还经营了造船业,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如何指导。” 他说完对九叔似笑非笑,“九叔虎父无犬子,砚尘谨慎行事这一点,托了九叔的影,道上知道他涉猎这方面的寥寥无几,他对我不亲近,九叔您说,我总不能上赶着他,毕竟九龙会尊卑长幼分明,按排行我是他大哥,我能低就吗。” 九叔脸上笑意收了收,他原本也以为纪先生和霍砚尘在华南都混得不错,少不了私下同盟互助。没想到这样貌合神离,火药味十足,他不再执着强行亲近,而是拿起酒杯自斟自酌。 “容恪。” 九叔把酒杯放下,喊了纪先生一声,他答应着,“您吩咐。” “你有未婚妻了吗。” 纪先生把筷子伸向一盘青菜,不过他没有夹,而是在一片芦笋上面顿住,“我这里有什么好消息,怎么可能瞒着九叔,您没听到,自然就是没有。” “那容哥旁边坐着的冯小姐,难道是摆设吗。”霍砚尘意有所指,“义父不要问他,容哥轻易不和外人讲私事,这都二十年了,他的脾性您还不清楚吗。” 我听到矛头有关于我,立刻将头垂下,挡住自己的脸,纪先生十分悠闲把芦笋夹到面前的小碟里,他一边咬了一口用方帕堵住嘴咀嚼,一边慢条斯理说,“霍老板不懂红颜知己风月情人是什么吗。没有妻子总也要有女人。难道就饿着什么都不吃霍老板和夫人情投意合,不也在身边带着一个白茉莉。” 霍砚尘听到最后那句话,他整个人脸色都一变,他立刻看向坐在上首的九叔,后者眉头深蹙,也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他。 霍砚尘急于辩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义父。没有的事,我这点分寸还是有,不可能辜负了您的嘱托。” 九叔面无表情,他垂眸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合欢呢。” 霍砚尘不说话,他有点不知怎么回答,九叔并不买账他的沉默,他语气更加凌厉了一些。“我问你合欢呢,没有告诉她我过来吗。” 我凑到纪先生耳边问他合欢是谁,他目光闪了闪,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或者说他不太想回答我,忽然角落的电梯门打开,我们所有人都听到那一声叮看过去,门很久都没有动,几秒钟后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格子洋装,脚下踩一双白色高跟鞋,她手上捧了一束娇艳欲滴的黄玫瑰,戴在头顶的白色纱帽十分大,遮住了她半张面孔,我特意压低了身体想要看她的脸,然而我还没有看到,她张口喊了声九叔,那熟悉的声音顿时让我愣住。 是白茉莉。 白茉莉哪来的胆子,连纪先生都一早在等候迎接,她凭什么敢姗姗来迟,而且看九叔的表情,并没有恼怒,反而笑容深邃。 白茉莉直接走上去,挨着九叔坐下。她把黄玫瑰放在桌上,手臂勾住他脖颈,送上一枚吻,“九叔看我没来迎接,是不是生气了” 她手指在他心脏处戳了戳,玫红色的指甲油格外靓丽,“看你刚才那阴沉沉的样子,我都不敢从电梯里出来。” 九叔从花束里抽出一朵黄玫瑰。他放在鼻下嗅了嗅,“为什么不敢,你胆子不挺大吗,说走就走,放着好好的二太太不当,到砚尘场子做交际花,你要丢了我这张老脸。” 白茉莉嗤了嗤鼻,她表情冷冷淡淡。“什么二太太,九叔真会往我脸上贴金子,不就是二奶吗。” “不乐意了”九叔掐了掐她脸蛋,白茉莉直接将头别开,一副甩脸子的傲慢,九叔不但没有气,反而大笑出来,“荣莲身体不好。这个年纪了,留她在家里颐养天年是我做丈夫的本分,风风雨雨过了一辈子,我再宠你,这点情义不能不讲。” “那就委屈我吧。” 白茉莉直接从他旁边起开,她走到霍砚尘那一边,坐在他旁边,九叔被当众甩了面子。虽然没说什么,可脸上表情也有些难看,霍砚尘非常识趣主动给他解了围,端起酒杯来敬酒,他们喝酒的时候,我也目瞪口呆看完了这一场戏,纪先生仍旧在吃芦笋,他很喜欢这道清淡的小菜,盘子里已经少了大半,我讶异于他还咽得下去,而且吃得很香,我觉得事情的真相已经超出了我接受和理解的底线,我瞪大眼睛问他,“白茉莉不是你以前的女人吗” 他没有避讳遮掩,“是。” “可为什么会这样” 我偷偷指了指九叔,“你刚才看到了吗。” 他说看到了。“现在她是九叔的女人。” 我用力抓了抓头发,我特别好笑的喷出来,“共享吗。九龙会是这样的组织” 纪先生用夹子剥了一只虾,他把粉白的虾肉放到我面前的佐料里蘸了蘸,递到我嘴边,我盯着那鲜美多汁的虾肉,可我实在吃不下去,我察觉到白茉莉正盯着这边,我隐约明白纪先生的作法,我张开嘴配合着吃下去,虽然他一直对我很好,可这个时候他的一切我都不会当真。 “九叔趁我送货不在,夺了白茉莉,霸占到今天。” 霸占吗,掠夺吗。 可我看着白茉莉刚才也甘之如饴,我见了她几次。即使在纪先生面前,她的失态和疯狂,她的主动与热情,她的崩溃和哀求,也没有那样宜喜宜嗔,娇媚温柔。 女人大概都会有一个心路历程,很少有谁能坚定一个信念,都会随着时间而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弱,不想挣扎,只想认命。 何况曾经的纪先生,只是一个堂主,屈居人下,白茉莉对于九叔的霸占就算十分不甘愿,可当她习惯了做万人之上的女人,呼来喝去风光无限。也会觉得没什么不好,人都是充满贪念的,由奢入俭难。 纪先生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初小小的古惑仔,他在华南掀起一片血雨,铸造了属于自己的帝国,他比九叔年轻俊朗,比他更有男人味,白茉莉的春心才又再次荡漾。 她后悔了,为自己当初对这份感情的不忠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纪先生那般决绝,他连再提起她,眼睛里都失去了神采。 那仅剩的一丝波动,云淡风轻得好像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忽然觉得特别心疼,多年前的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女人可以万念俱灰嚎啕大哭,男人能吗。 当他看着躺在九叔床上自己心爱的女人。那心如刀绞的滋味,他是否还记得。 我在桌下握住他的手,他指尖动了动,我说,“我会陪你,我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 他听到我这样说,转过头来看我,“这么说以前做过。” 我笑着咧了咧嘴,“好汉不提当年勇,瞧你这认真劲儿吧,没劲透了。” 他闷笑出来,白茉莉坐在对面静静饮酒,她已经喝了许多杯,霍砚尘都看不下去要从她手上把杯子夺过来,可她直接推开他身体避开了,她眼睛里泛了一层绯红,“九叔,我这次跟您回去。” 九叔微微一怔,他放下筷子问她,“玩儿够了” 白茉莉哼笑着,“够了。” 九叔很高兴,“愿意老老实实做二太太,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了” 白茉莉叹了口气,她手肘撑在桌上,支住自己额头,“没有不愿意过,九叔把我想的那么不识抬举。” “合欢啊。” 九叔喊了这样一声,我整个人脑子里忽然炸了一下,好像被点燃了什么,合欢。 合欢合欢 庭院深深,那一株凋零了的合欢树。 第七十章 我等你最后一晚 白茉莉喝多了,自己一个人吹了两瓶白的,56度的高浓度酒,别说她一女人,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灌下去也扛不住,少女时候纪先生宠着,没几年当了九叔二奶,更是吃香喝辣养尊处优,她其实没应酬过什么,如果不是这一年半载在卡门宴当交际花,她其实应该没酒量。她心里不痛快,我看她眼神就知道,她恨不得扒了我的皮,也恨不得捅死自己。 其实我没什么可怕,这世上打败爱情的敌人从不是另外一个人,人哪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破碎掉一份情感,而是时间和那份人心里永不满足的贪欲。 霍砚尘吩咐保镖把白茉莉带到宾馆休息,她走了之后不多久,九叔也喝多了,霍砚尘和纪先生轮番敬酒,拿酒当白开水一样,九叔这条硬汉子再倔骨头,也架不住一群人的软磨硬泡,很快便红了脸,撑在桌上缓神,侍者端来了醒酒汤送到他手上,他喝下后闭着眼睛休息。霍砚尘端着酒杯从他那边过来,我见状要走,结果他喊住了我,“冯小姐这样不待见我,好歹也是我场子的员工,老板来了立刻闪人的道理总没有吧。” 我不得不顿下脚步,我忍了忍脸上的情绪,回头微笑看他,“只是给霍老板留出座位,我能坐着看您站着吗。” 他笑了笑,“我来找容哥说句话,站着坐着也不会久。” 他这样说了,分明不打算我走,我只好坐下,拿起筷子在盘里挑拣着毛豆吃,霍砚尘拍了拍纪先生肩膀,后者这才从酒杯内抬起头,有半分醉意看着他,“怎么。” “容哥,今天九叔过来,我席间想了很多,当初在九龙会,你待我不薄,合欢和九叔,也是我从中做了一些事,才使你们有情人不能眷属,现在我和容哥悔过,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纪先生眼底微微有些惊讶,他仰起头仔细观察了霍砚尘的脸,“喝醉了吧。” “容哥不信” 纪先生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霍砚尘原本才正经了几秒,他也觉得好笑,大笑出来,“我其实也不能相信。” 纪先生和他碰了一杯酒,“虽然你眼神确实诚恳,可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争强好斗不服输的性格。包括九叔。” “好斗错了吗,这不就是一个比谁斗得过谁的世界。” 霍砚尘转动着手里的酒,他脸上得意神采很重,纪先生说,“斗没错,量力而行,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说完把餐巾纸丢到桌上,起身系了系纽扣,“这是你喊我一声容哥,我给你的忠告。” 纪先生朝上首走过去,九叔不愧是酒阵里熬出来的,他很快便修复过来,虽然眼神还有些飘忽的醉态,但意识却不混乱,纪先生问他还要不要上节目,九叔兴致很高,他说当然,不能辜负了你的安排。 纪先生看了一眼彪子。彪子站起身拍了拍手,很快楼下走上来一批十分清纯靓丽的女孩,其中有几个眼熟,我想了一下,记起是商姐最新招进金苑的一群艺术院校学生,她挨个摸了,确定都还没有开过苞,应聘进来建立女子乐坊,规定是不出台不接客,每个周六竞标,只在包房做表演,演完就走,绝不陪酒。虽然在夜总会很多事身不由己,但金苑纪先生的牌子竖在那里,在场子里敢为难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这群女孩还没有正式见客,不过已经炒的非常红火,早就被人以六位数拍下了首标,我看着十八九岁的她们。有些感慨自己似乎老了。 我像她们这个年纪,正在卡门宴醉生梦死,忘记了自己出身,忘记了自己的根本,一心向往大都市,过名流的生活。最终现实告诉我,在风尘里起起伏伏的女人,老鼠变不成虎,麻雀当不了凤凰,都是一场梦,梦早晚都要醒。 纪先生重新坐回来。他低低和我说了句什么,不过音乐太吵,我没有听清,我看他表情不是特别严肃,估计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就点了点头。没再重问。 九叔盯着其中一个女孩始终在看,就连期间重新执杯也没有移开,纪先生早就察觉到,他一言不发等到这支舞蹈结束后,笑着问九叔,“您有看得上眼的吗。” 九叔大约见这里人多,有些端架子,他笑而不语,目光示意般往站在第二排最边上的垂头女孩看,那女孩留着俏皮的短发,长了张娃娃脸,十分白嫩可人,我心里暗叹一声可惜了。 似乎老男人都特别喜欢年轻俏丽的女孩,觉得和她们在一起可以返老还童,可他们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习惯了唯我独尊,却从未想过这些被看中的女孩,除了屈服在钱势的淫威之下,都无一例外湮没进了黑暗之中。 纪先生回头对何堂主吩咐,“过去。” 何堂主是一个十分正义的人,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他低头对那个女孩说了几句话,那名女孩惊恐抬起头。她眼睛里满是慌张,澄净得令人心疼,她咬着嘴唇摇头,我看到她对何堂主说求求您,何堂主不忍,他转头看纪先生。纪先生移开目光,置若罔闻。 何堂主知道木已成舟,纪先生不可能收回这个念头,他也不能收回,他对那个女孩强硬说了句,女孩脸上的惊恐瞬间变为惨白。她绝望的眼神令我心都被揪了起来,我想到很多人,曾经一起在岁月里走过,最终走散在漫漫人生路中的姐妹儿。 只道岁岁年年人不同。 女孩含着几滴眼泪点了点头,她捂住眼睛,任由何堂主将自己从那群人中带离。乘坐电梯上楼。纪先生笑着对上首十分满意的九叔说,“您上楼歇息,我预定了房间,九叔有事找我找酒店经理都可以。” 九叔从椅子上站起来,霍砚尘过去搀扶住他,将他扶下水晶台阶,九叔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事,他转身对纪先生说,“关于你婚事,你没有父母,我打算帮你物色一桩,明早你过来。” 纪先生脸上笑容顿了顿。只有我距离他最近,所以他任何变化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在九叔发现之前他立刻恢复自然,“您多费心。” 九叔这一晚被伺候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而纪先生却满脸煞气,他是一个十分擅长藏匿情绪的人,席间那么久,他都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现在他终于烦透了,我跟着他快步离开二楼,他脚步生风,气场冷峻得逼人。 我们拐弯进了一条走廊,纪先生到洗手间方便,我在门口等他,他出来时手上沾着水珠,他有些心不在焉,都忘记了热风烘干,我从包里翻来翻去想要找湿巾给他擦手,在这时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十分飘忽的身影,我只从灯光反射下看到了蓝格子裙摆,我还没来得及抬头,那身影已经在面前站定。 我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容格,我有话和你说。” 纪先生手在右侧轻轻甩了一下。迸溅到白茉莉脸上,她闭了闭眼睛,纪先生说,“二太太还是上楼去看看,九叔在做什么,这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 “不要叫我二太太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白茉莉红了眼,我知道她要崩溃了,她已经没了路,九叔来到华南,其中一件事就是要把她带走,九叔到了这个年纪,最怕戴绿帽子,他嘴上不说,对她与纪先生近在咫尺的距离很忌惮,她现在履步维艰,她没有任何可以留下来的借口,但她不甘心。 纪先生看也不看她,他拉住我的手就要走,白茉莉忽然伸手抵住他胸膛不肯让他走,“就一句话都不能说吗。” 她央求着,声音里满是哽咽,纪先生没有动,他目光直视前方,脸上表情复杂得讳莫如深。 我想到后院那株合欢树,保姆告诉我,满树的合欢花,每年夏天都开得茂盛漂亮,纪先生最喜欢,所以庄园上上下下的佣人,都照料得很精心。 他大概从没忘了吧。 我苦笑一声,将手小心翼翼从纪先生掌心抽出,他没有再用力抓紧,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没有说我在外面等你,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还等得到,在如此星辰灿烂的夜。 我掌心满是潮湿,我听到白茉莉说,“我只要这一晚,就这一晚。” 第七十一章 晚安,我很开心 这一晚我没有回庄园,也没有去任何地方,我懒洋洋的失去了全部力量,就像被抽了骨头,我蹲在丽都酒店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墙根角落,抱膝看天。 华南入秋之后,很少有这么多星星的夜晚了,一眨一眨的,像谁的眼睛呢,我盯着看了好半响,终于想起来,像纪先生的眼睛啊。 温柔起来仿佛春雨一样。潮湿濡润,泛着朦胧的水雾,让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可这双温柔的眼睛,从不属于我一个人。 他现在属于谁。 我仰头看向身后六层高的粉色大楼,那么多窗口亮着灯,我不知道他在哪一扇里,做着什么。 这条冗长的街巷,怎么忽然间就模糊了,我怎么睁大眼睛去看,都仿佛看不到尽头。 流光溢彩的灯火,我说我可以成为他那一盏等候的灯。他却与另一个女人共享这片星光,把我遗忘到脑后。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世间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争得头破血流要一个名分,如果我有名分,我可以无所顾忌冲入那个房间,将白茉莉从纪先生身边推开,我可以大声宣告让所有女人远离他,我可以骄傲的挽着他手臂,去接受所有人审视和评判,我不会觉得见不起人,我也不会这么怕,我可以对霍砚尘说不要做梦了,我永远不会伤害纪容恪,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抛弃我,不管这条路多坎坷。 但现在不行,都不行。 我坐了很久,身上衣服穿得单薄,夜风很寒,很快我就开始打喷嚏。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像是感冒了,我挪了挪身体,本想站起来可脚麻得失去知觉,又冷不防的跌倒,我半躺在台阶上挣扎爬起来,看到了眼前一双脚。 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西裤,黑色的衬衣,我惊喜的看他的脸,他逆着月光而立,轮廓极其模糊,黝黑浓密的头发梳到脑后整齐不苟,可纪先生的面容印在了我骨血里,哪怕是黑暗的,我只靠着呼吸,就能分辨是不是他。 我惊喜的笑容僵硬下来,我坐好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霍老板没回家陪夫人吗。” 他没有嫌弃这里脏,而是不顾形象也坐下来,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来一块稍微大点的地方,他高大身体这样蜷缩着,有些窝囊和别扭。他满身酒气和烟味,眼睛里的红血丝显得很疲惫。 我在这一刻特别想为自己澄清,“我虽然不想纪先生损失,可那天我发给你的,就是我亲耳听到。我不知道后来怎么变了。” 霍砚尘注视着西边天空那一团格外密集闪烁的星星,“我这一次没斗过他,不代表以后都不能。” 我扯出一丝笑,“你知道蜘蛛吐丝结网,用来粘食昆虫的哲理吗。这张网是纪先生,我是昆虫,你是蜘蛛。他可以黏住困住我,他也可以吞噬你。” “那你知道蚕茧的道理吗,它吐出来的丝同样有很大的价值,一样要作茧自缚,纪容恪可以困别人,也未必不能困自己。” 我非常固执的否认,“他不会,这一次你就该清醒了。斗不过他的。” 他偏过头看我,“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所不能。他也是一个会栽在女人身上的男人。” 他说完抬起头,盯着某扇窗子露出笑容,“他此刻不就在颠鸾倒凤,早把他的大业抛在了脑后。” “你睡过白茉莉吗。” 我忽然问出这样一句,霍砚尘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接着便冷笑出来,“睡没睡过,也都是一晚上的事。” 他从地上站起来,“你还是为你自己想想,是活命还是找死。你的毒瘾很重,每一次发作的折磨也会越来越重,你可以去戒毒所看看,有助于对你进行一次深刻的触动。然后再决定是慢性自杀于纪容恪那样利用女人的老手里,还是安分守己帮我做事,皆大欢喜。” 霍砚尘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车库里拐出来一辆白色轿车,司机在驾驶位按了闪灯。霍砚尘问我需不需要送我一程,其实我等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能独自熬过这漫漫长夜,谁也不知道我在承受着什么。 但我就是不想走,如果我无法清醒,就让现实逼迫我清醒。 我说我不走。我等纪先生出来一起走。 霍砚尘耐人寻味一笑,“他很快就会出来,他没有睡了一个女人之后还留宿的习惯,他讨厌和女人同床共枕,白茉莉也没有这个特权。” 他朝着停泊的车走过去,副驾驶的保镖下来为他拉开车门。他坐进去后门关上,他将车窗摇下,他笑着对我用口型说再见,车灯骤然刺眼亮起,接着便拂尘而去。 我嗅着空气内那股浓烈的汽油味,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纪先生不会和女人同床共枕。白茉莉也没有。 他睡了就走,绝不多留。 是我做了一个梦吗。 他搂着我入睡的温暖,他在我耳后的呼吸,他抵着我后背的胸膛,我现在还能感觉到。 难道那真的是一场梦。 我直勾勾盯着街道来回穿梭的车辆,行人身影被路灯和月光拉得欣长。我听到很远处的世纪大楼有时钟在敲响,我一下一下默默数着,十二声,原来已经午夜时分。 我和纪先生分开了三个小时。 度日如年,分秒都是疼。 我将脸埋在膝盖里,抱住头低低的哭出来。杀了我吧,与其这样不如一刀割了我喉咙来得痛快,我直到这一刻才清楚感受到,我有多爱纪先生。 这份爱情滋长得悄无声息,却又根深蒂固,像两根藤蒂,一点点缠紧,把我们绕在其中,我虽然理智为自己保留余地,可心早就全盘沦陷。 遇到纪先生后,我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他让我觉得一丁点都会莫名感动,一丁点都会委屈崩溃,我最极致的脆弱都来自于他哪怕一个眼神。 我想我已经废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沉重无比的身体忽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我竟然在半空中,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刚要张嘴巴。纪先生在我头顶说,“别吵。” 我怔了怔,他穿着一身黑色正大踏步抱着我下台阶,何堂主把车门打开,纪先生抱着我坐进去,把我放在旁边。何堂主关闭车门绕到副驾驶,他坐上吩咐司机回庄园,纪先生呼了口气,他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他捏了捏手臂,“怎么这么沉。” 我下意识看他的脖子和嘴唇,我没有记错的话,白茉莉今天涂了玫红色唇膏,除非纪先生洗了澡,否则不可能一丝痕迹不留。 然而他可能的确洗澡了,我什么都没找到。 我闷头不语,其实我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在房间里发生什么。哪怕他不主动,白茉莉的痴缠和狂热他是否拒绝得了。 纪先生看出我不高兴,他凑过来紧挨着我,微微俯下身体和我平视,我不理他,托着腮看前面副驾驶的何堂主,纪先生问我,“我没有他好看吗。” 我说没有,何堂主面色无奈又严肃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冯小姐别害我。” 我忍不住笑出来,随即又立刻沉下面孔。 纪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他剥开紫色的糖纸把里面的糖块喂到我嘴边。我看了看,虽然胸口还闷了一口气,但那味道真的很香浓,我伸出舌尖舔了舔,然后大口含住卷进嘴里,“你还随身带着糖。” 纪先生说。“认识你之后,新添的习惯。” 我一腔子怒火和委屈,因为这句话消了大半,我暗骂自己没出息,总是抵抗不了他的糖衣炮弹,即使我也对霍砚尘的话半信半疑。他就算要控制我,只我的毒瘾就够了,没必要去栽赃纪先生,让我疏远畏惧他。不过女人一旦在爱情里犯起糊涂来,会做出什么真的不可想象,殉情就是做好的证明,这也是在黑帮组织里女间谍这个群体,一定要彻底铲除她可能动的情念,才能真正牢牢掌控,否则一切都是虚谈。 车一路开,我一路烦,我真的就差跳下车自己走回去,在郊外大喊几声来发泄,纪先生感觉到了我的烦闷,但他没有理会,他闭着眼,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这笑落在我眼里,就像是他快乐后不由自主的反应。 在车将到达庄园的小路上,纪先生放在后位中间储物箱内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将开关拧开,手机自动弹出,是一条信息,他没有拿到手上点开,而是直接点了阅读,我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看,但我根本管不住眼睛,我一晃而过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信息来自于备注合欢的人,只有六个字,“晚安,我很开心。” 第七十二章 是利用是真情 我们回到庄园,客厅的水晶灯还开着,通室明亮,那只精小的金丝雀十分躁动在笼子里狂扇翅膀,不知道是谁惊扰了它,它叫得声音很尖。 纪先生走过去拿一支小竹竿逗了逗它,它不但没有平复,反而闹得更凶,尖细的长嘴险些啄伤了纪先生手指。 我问他这是怎么了,纪先生笑着说,“畜生想要繁衍。” “秋天繁衍吗” 纪先生把竹竿丢到鸟笼上头吊着,他搓了搓被啄了一口的食指,“不然没有理由解释它为什么这样不安分,除非是发情。” 保姆从厨房里端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醒酒汤,凡是纪先生不留在金苑看场,只要提前说过凌晨时分会赶回来。保姆一定不会休息,势必备好了热汤等纪先生回来,看他亲口喝下去,她才会上楼睡觉。 纪先生身边的人,凡是跟着他一路起来的,都很忠贞,他比霍砚尘更会笼络人心,也更会感化别人,而不是一味的用强权手段逼迫和威胁。 保姆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枚印章,她用手擦了擦递到纪先生面前,“先生,我在桌上捡的,您是不是有用。” 纪先生在喝汤,他看也没看,“给冯小姐。” 保姆哦了一声,把印章交给我。他说,“神不知鬼不觉还回去。” 我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虽然很顺利就拿出来,但毕竟也是虎嘴夺食,冒着风险,他用也不用,就是为了试探我,可我有愧在先。我说不了什么,我塞到自己外套口袋里,“我明晚到卡门宴上班还回去。可你以后再用,我恐怕拿不出来了。” 纪先生听到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他笑着把空碗推开,拍了拍他旁边座位,“生气了。” 我抿着嘴唇,他思考了片刻非常严肃说,“因为我以后也许会需要你做更难办到的事,我想要看看这件事你能否做到,如果做不到,之后的念头我会打消,虽然我没有合适的人选,但也不希望你去冒太大风险。” 我用力捏了捏拳头,这是纪先生第一次如此开门见山和我谈这些,他如果不讲,我几乎已经快要遗忘。 该来的早晚都会来。 到底是利用是真情,都会随着时间而浮出水面。 由不得你不信。 但我还是甘愿相信,是真情。纪先生那样高不可攀的人,没必要为了一点点利益,和我逢场作戏,我他妈又算个什么呢榨干了我他也得不到东西。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眼神毫不避讳的看着他,他从果盘内拿起一颗红提,一点点很仔细的把皮剥掉,他指尖夹着那颗晶莹剔透的果肉,“你有话要问我。” 我知道我不该问,他的私人生活,我虽然插了一杠,但不代表我有资格处处了解,可我忍不住,那是一种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感觉,我以前受过,那滋味太难受了。 “我可以为你办事,但我想知道,你今晚和白茉莉睡了吗。” 纪先生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问这样的话,他下意识看了眼何堂主,后者立刻背过身去,迎上要过来拿空碗的保姆,“我跟你去厨房弄一些水果来,给先生和冯小姐吃。” 保姆受宠若惊,“怎么好麻烦何堂主亲自动手,我去弄就行。” 何堂主往厨房方向轻轻推了保姆一下,“没事。” 保姆越过他看到我和纪先生都十分复杂的表情,才隐约明白过来,她点了点头,带着何堂主进入厨房。把门关上。 纪先生说,“这个结果对你重要吗。” 我一本正经回答他,“很重要。” 他笑着哦出来,“可我认为不重要,这没有伤害到你。” “你怎么知道没有伤害到我” 我脱口而出这句话,可说完后,我对上纪先生似乎并不太明白的目光,就后悔了。 原来他从不知道我爱他。 我们之间所有暧昧与现实,都像是一场脱离了爱情本身的旅行,沿途风景美不胜收,他还是清醒的,知道再美也带不走,而我却糊涂了。 他也许和很多女人做过戏,他已经不想去理会感情里的是是非非,所以他从没真正看过我,望着他的眼神有多么迷。 于是我越来越陷,他越来越浅。 他得心应手对我好,我百般依恋。 纪先生在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为什么会这么重要。” 我低下头,忽然觉得很好笑,他是真不明白吗,为什么这么在乎。还能因为什么这么在乎男人是否和别的女人过了夜。 他见我一直不说话,他伸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好了,我今晚喝了很多酒,早些休息。” 他从沙发上起身,朝楼梯口走,我几次张嘴要喊住他,可到了舌尖的声音,又盘旋了几个圈儿,最终滚了回去。 他对我再好,哪怕赤裸相对,也始终保持心里最后一丝底线。 其实我和他何尝不一样。 我看着上楼拐入主卧的纪先生,他转身将门合住,最后一条缝隙将他的身影吞噬,也将我的心一寸寸冻寒。 我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月亮,合欢树光秃秃的枝桠洒下一丝银光。 口中的糖果早已融化,我想仔细品尝那甜味还在不在,最终发现竟然只有一片苦。 他今晚没有拥我入睡。 我迷迷糊糊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晚上。我醒过来时露台窗子紧闭,可天窗开着,有露水的味道涌进来,带着一丝寒意。 我爬起来身上的毛毯滑落下去,不知道是谁给我盖上的,肯定不会是纪先生,否则他一定会把我抱回房间,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我睡在这里,我揉着脑袋觉得昏沉酸胀,鼻子也涩涩的,似乎是感冒了,纪先生刚从楼上下来,他额头贴了一片白色膏药一样的东西,身后跟着顾温南,他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顾温南今天没有穿白大褂,他穿着咖啡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白色毛衣,左肩背着药箱,他头发剪短了一些,显得刘海很长,略有病态般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温温暖暖。 纪先生走下来还在和顾温南说话,他余光不经意看到沙发上的一片狼藉,他沉默蹙了蹙眉,“你昨晚没有回房间。” 我抿着嘴唇不说话,顾温南告诉他,“我凌晨三点过来看到她躺在沙发上蜷缩着,窗子还开着,我关上后给她盖了一条毛毯,不然现在一定冻得发烧,你们是闹了别扭吗,为什么冯小姐睡在这里。” 纪先生盯着我,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之后他才沉声说,“没有。” 纪先生走向餐厅,顾温南走过来把温度计从药箱内取出,他问我要不是要试试体温。 我对他道了谢,礼貌的拒绝他好意,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早过来,他说,“容恪喝多了酒,我来给他贴醒酒贴,他一会儿要去丽都见九叔,不然今天都起不来。” 我很惊讶怎么会这样,“但他席间没有喝太多,离席时候还好好的。” 顾温南说,“可能他之后又喝了吧,他险些酒精中毒。” 我脑子里腾地一下炸开了白雾,之后就是他和白茉莉在一起那三个小时,我瞬间想到了无数个词,酒后乱性,颠鸾倒凤 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顾温南怔了怔,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喝吧。喝死又不用我们披麻戴孝。” 顾温南笑了出来,“你还真敢这样说他。”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把毛毯团成一个球塞进缝隙里。我穿上鞋跑二楼洗漱,等我下来时顾温南和纪先生已经用过了早餐,纪先生额头的醒酒贴摘了下去,他脸上还有一丝酒后的苍白,顾温南临走时颇有深意问我身体还好吗,是否需要再检查一下,我回答他很好,然后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他说那就好,然后推门离去。 纪先生正翻阅报纸,是今天最新的华南风云,这一版刊物后台很大,所以什么都敢写,纪先生码头暴利也曾被刊登上去,指名道姓提及了他的组织和帮会,后来纪先生这边的另外一个堂主出手搞定了这件事。不过影响也波及十分大。 我没坐下吃饭,随手拿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对他说我饱了想出去转转,纪先生把报纸合上,“如果不打算休息,跟我出去。” 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丽都。 我想到九叔那阴森森的眼睛,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但我没来得及拒绝,纪先生已经把他和我的外套拿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把餐桌上一个盛满了粥的碗递给我,“喝掉。” 我别开头说没胃口,他把两件外套搭在臂弯,伸手钳住我下巴,我都没反应过来,所以忘了挣扎,他虽然力气大,但往我嘴里倒粥时却非常缓慢温柔,我没有被呛住,可也来不及细咂滋味,我喝光了那碗粥后,站在原地擦嘴,十分哀怨瞪着他,他没有理会我的目光,直接往门外走,我在背后朝他背影咒骂了一句,继而快步跟上去。 何堂主今天不在,被派去进行一笔走私货物的交易洽谈,他全权代表纪先生,今晚也要应酬,估计一整天都看不到他。开车的是一名保镖,戴着巨宽大的墨镜,整个路程中一声不吭,纪先生戴着眼罩睡觉,我无聊到趴在驾驶位的椅背听那个司机呼吸,都说练武的呼吸声都要更重更沉稳一点,他底气很足,很均匀,我拍了拍他肩膀问他习武去哪里,是少林寺吗。 他没有理我,轻打方向盘将车缓慢停靠在丽都酒店门口一块空地上,纪先生自己把车门打开,我钻出去的同时听到他说,“在峨眉山。” 我抬头看他,有些不太相信,他忍住笑说,“真的。” 我呸了一声,提着裙摆跳下车,他将车门合上,我挽着他手臂走进大门,乘坐电梯上四楼,四层全部是豪华套房,整体装修也特别乍眼,我偏头看了一眼纪先生,他目不斜视直奔九叔的房间,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表现出关注和留恋,我抖了抖自己的手,“白茉莉走了吗。” 他说,“不清楚。” 我酸酸的呦了两声,“纪先生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垂眸看我,他终于明白了,“昨晚没回房间,是因为她吗。” 我死鸭子嘴硬,“客厅凉快。” 他说,“好,今晚还这么睡。” 我停下脚步把手从他臂弯里抽出来,我刚要说话,他忽然把手指压在我的唇上,我们同一时间听到旁边一扇门里传出女人的哭声,还有类似打人的声音,一名男人大声训斥着,“敢对不起九叔九叔给你的脸你不知道要。就他妈连命也别要了” 我瞪大眼睛不敢喘息,纪先生默了默,他悄无声息推开那扇门,我跟在他身后,从门缝里看见不知道是蹲在地上还是跪在地上的白茉莉,她裙摆太长,完全盖住了腿,九叔坐在藤椅上,身后站着两名保镖,床上乱糟糟的满是狼藉。 我吓得立刻扯住了纪先生的衣服,我在想莫不是昨晚的事被九叔知道了,正在兴师问罪。 纪先生没有丝毫惧色,他一边走进去一边笑着说,“一大早谁惹了九叔生气,这么不长眼。” 第七十三章 面目全非 九叔坐在椅子上不语,白茉莉抬起头看了纪先生一眼,她眼神里有一丝惊恐,嘴唇颤抖着没发出声音,纪先生此时垂眸看到摊在地上一块碎了的表,表身和表针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正在白茉莉掌下,她按在上面,割破了皮肤,却浑然不觉。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纪先生空荡荡的手腕,我整个人觉得头顶嗡一声炸开了,果然被九叔发现,怪不得一大早气氛这么阴沉。 纪先生弯腰把表捡起来,他掂在掌心内看了看。“是一块好表,这么摔碎可惜了,我能问问九叔,为什么这样。” “你不眼熟吗。” 九叔忽然开口,他沙哑的声音十分骇人,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威慑力,纪先生不动声色把表重新丢在地上,“有一点,不过这种牌子的表有钱人都可以定制,可以下榻丽都的,都是这样的人。” 九叔垂眸盯着那块破碎的表,“哦可你看看,那表芯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纪先生没有动,他仍旧站在那里。九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狰狞,“昨晚你在哪里。” 纪先生说,“我在庄园,我以为九叔享受鱼水之欢,不需要我在这里伺候您。” 九叔呵呵冷笑,“我的人看到你十二点才离开,那么之前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白茉莉脸上惨白犹如一张纸,她掌心的伤口正在淌血,将裙摆浅色的布料染得满是血污,纪先生扯了扯领口,“九叔手下哪个人看到的。” 九叔招手让身后一名保镖说话,那名保镖刚迈上来一步,纪先生耐人寻味的一笑,“你看到了吗,确定是我。” 那名保镖说是,纪先生十二点整离开,身边跟着冯小姐。 纪先生笑着走过去,他伸出手在保镖衣领上理了理,看似非常亲切关怀的动作,却让人觉得杀机毕现。 “是我吗。我怎么不记得,跟着九叔赚饭吃,记得三个道理,第一眼睛不要乱看,第二事情不要乱做,第三话不要乱说,否则这份代价不是那么容易承担,你还要往上混,可往上混的前提,是你得保命,不会因为这张嘴,给自己惹祸上身。” 他说完轻轻拍了拍保镖的肩膀,“记住了吗。” 纪先生的笑总觉得很古怪,哪里透着一股阴冷和算计,保镖看着他愣怔了几秒,吞咽了口唾沫,“我也不是很确定。” 九叔转头看他,“你到底看没看清。” 保镖的语气孱弱了许多,“夜色太深了,外面灯光暗,我只是凭借身形和衣服觉得像容哥,至于脸我没有看清。” “混蛋” 九叔操起拐杖对着保镖脸猛地一抡,保镖没有防备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被戳打得跪坐在地上,纪先生笑而不语看着九叔,九叔抓到了物证,却仍旧不能怎样,他虽然咽不下这口气,但华南的地盘今非昔比。九叔终究要忌惮纪先生,两方势力到底谁更胜一筹,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十分精准的秤,轻易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以后看清了的事再来跟我说,不要让我在晚辈面前抵不住这张脸。” 保镖捂住被戳流血的鼻孔和嘴,含糊不清答应了一声。 这边话音才落下,浴室里忽然发出一阵激烈的巨响,一名没穿上衣的保镖拖拉着一个女孩出来,那女孩头发乱糟糟,脸上一片青肿,她低低闷哭着,似乎已经被折磨得没了力气,保镖没有丝毫手软,将她狠狠一扔,女孩身体跌撞上墙壁,狠狠的栽下来,砰地一声闷响,地面都好像碎裂开,我们所有人都看过去。女孩仰面躺在地上,她痛苦挣扎着缓慢爬起来,倚靠着墙壁抱膝,动也不敢动,她身上衣服碎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块布遮挡住了私密,我仔细盯着她脸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是昨晚纪先生送给九叔的短发女孩。 若不是她那双十分透亮纯真的眼睛很少有女人有,我简直不敢认。 女孩在看到纪先生,她如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线生机,她踉跄爬过来,抱住纪先生的腿,她仰起头哭着说,“纪老板救救我。我不想在这里呆了。” 保镖追过来还要打,纪先生眉目冷厉抬起腿就是一脚,踢向那名保镖的胸口,后者身体呈一个弧度飞向半空,白茉莉看到这一幕捂着耳朵尖叫出来,她跑到我这边,甚至不敢抬头看,那名保镖重重跌下撞击在墙上,捂着受伤的胯骨发出呻吟和哀嚎,纪先生声音无比阴森,“我在这里你还动手,谁他妈教你的规矩。” “我教的。” 九叔忽然在这时开口,纪先生身子微微僵了一下,接着便笑出来,“九叔大概被气糊涂了,华南今天已经是我的地盘。” 九叔闻言眼皮一抬,他刚才那口气根本没咽下,只是暂时无法发作压住了,此时纪先生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让他再度激发,他冷冷说,“你要反。” 纪先生身体笔直面朝九叔鞠了一躬,“到哪一天,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让天底下人都说我纪容恪忘恩负义。” 九叔紧绷的胸口舒缓下去,他盯着抱住纪先生腿的女孩,厚紫的嘴唇内吐出四个字,“不识抬举。” 纪先生垂眸沉吟了片刻,他没有太用力踢了那女孩一下。站在九叔身后另外一名保镖看到这一幕,立刻拿出方帕蹲在地上将纪先生的脚和裤腿擦干净,纪先生这才把脚收回,他对九叔说,“让您不痛快,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今晚我安排别人来侍奉您,这个女人我让手下带走,调教好了,等九叔再过来,亲自送到您面前,给您赔罪。” 纪先生说完没有等九叔作答,他直接朝门口保镖招了下手,那名保镖进来将女孩从地上抱起,他经过纪先生身旁特意放缓了脚步,我看到纪先生薄唇微微动了动,用几乎无法察觉的低声吩咐,“悄悄送医院。” 保镖不动声色点了下头,将女孩从房间抱出去,我特意看了一眼她的脸,早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不知道这一夜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治得好身体的伤,能不能治得好心里的痛就不好说了。 但我此时有一个巨大的疑问,纪先生绝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们那几次他从没有摘过手表,他在自己家都不摘。在外面更不可能,就算摘掉,以他的缜密和谨慎,也不可能落下,除非是故意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我也猜不透。可我还不至于一点蛛丝马迹都察觉不到,毕竟我跟他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对于细节之处不留痕迹的处理我了解,他要害白茉莉吗 我忽然觉得我更看不懂这个男人了,他对白茉莉到底是情深所往,还是另有打算,如果是后者,他真的太可怕了,这颗工于算计的心,到底如何千锤百炼才到了今天。 九叔看了一眼还跌坐在地上的白茉莉,他朝她伸出手,白茉莉怔了一下,随即眼泪大朵大朵滚落,滴在胸前裸露的雪肌上,九叔看到她哭,眉团蹙了蹙,“我没有怪你。” “可九叔怀疑我了。” 白茉莉哽咽着诉说委屈,九叔欠身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握住她伤口已经干涸的手,轻轻抚摩着上面血咖,“以后我不会。” 白茉莉见九叔松了口,她立刻抱着他脖子哭得更委屈,九叔哄了她许久,她才止住哭声,她要九叔承诺以后再不怀疑她,再不和她沉着脸,九叔掐了一下她屁股,向她承诺了这些,白茉莉这才破涕为笑。我觉得她此时的戏尺度拿捏得非常好,九叔的疑心因为她的得寸进尺也削弱了不少,一个女人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很有可能为自己的不忠贞付出血的代价,却还敢要条件,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也许真的被冤枉了。 白茉莉从九叔怀里离开,到浴室洗脸,九叔趁着这个空当对纪先生说,“我这次来华南,不准备回去。我已经这个岁数,你和砚尘没有给我丢脸,我将我手下那些分给你们,就留在华南养老,容恪,你不可能不管九叔吧。” 纪先生笑着说,“当然不会,孝敬九叔,是我的本分。” 九叔十分高兴大笑,他站起来走到纪先生面前,“九叔还有件好事跟你说。” 纪先生看着他不语,九叔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叼在唇间,纪先生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燃,九叔吸了一口,他眯着眼看向窗外说,“我有个女儿,叫丽娜,你还记得吗。” 纪先生想了想,“记得,是您二十五年前和一个日本女人的骨肉,始终安置在外面宅子,夫人不知道。” 九叔叹了口气,“她到了适婚年纪,可这丫头眼光很高。我也非常愁,我想来想去,她脾气不好,如果嫁到外面,我还能活几年,我不放心她。砚尘已经成家,我手下其他人,她都看不上,容恪,我打算把我这个宝贝女儿,托付给你,我亏欠她很多,你要替我好好补偿。” 第七十四章 爱是为他开花不凋零 你深爱一个男人,在你无知无觉中滋长开花,当你幡然醒悟,你不该陷入这口深井,却已经找不到出口。 你让自己变成一只青蛙,除了他之外,看不到任何风景。 从一颗小小的嫩芯,长为参天大树,嫩芯死了你也许会嚎啕大哭,但你很快就可以遗忘,但参天大树死了,你哭都哭不出来。你只会呆滞,觉得自己也死了。 我不敢想象,如果纪先生娶了别人,我会怎样。 九叔的话使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 白茉莉拿着毛巾,僵在浴室门口,她脸上表情和我一样,悲凉到有些憔悴,九叔盯着纪先生波澜不惊的面容,揣测着他是否会答应,可他眼神锐利如鹰,仿佛纪先生吐出一个不字,九叔就会立刻掏出手枪了结了他。 他其实就在逼纪先生。如果这事有得商量,他可以在私下单独来提,可现在门口聚集了大批保镖,九叔和纪先生两方的人都有,我和白茉莉也在,纪先生不答应驳了九叔的面子,后者不会善罢甘休,他分明是把自己女儿强塞给纪先生。 这样的沉默到底多久,我已经麻木了,我觉得天昏沉沉黑压压的,让我透不过气来。 白茉莉右手始终拿着毛巾高举过头顶,可她根本没有擦。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淌水。 九叔等得有些不耐烦,他问纪先生考虑怎样,纪先生紧抿的薄唇逐渐松开,“九叔是让我考虑吗。” 九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不完全是,我在向你托付。” 纪先生笑出来,“既然是这样,那我考虑与否对九叔的安排都没有任何改变。” 九叔把剩下的烟扔掉,他又重新取出一根,纪先生看了眼,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过去为他点燃,九叔便拿着不动,似乎也杠上了,白茉莉丢掉毛巾走到纪先生面前,她说,“把打火机给我吧,我给九叔点上。” “不必。”九叔忽然打断她,“怎么现在连为我点一根烟都不可以吗,容恪。” 纪先生颇有深意盯着手指间的打火机,他转动把玩着,脸上挂着迷一般的笑容,白茉莉走得更近些,她眯了眯眼睛,用警告的语气说,“给九叔点一根。” 白茉莉是为了纪先生好,可纪先生仍旧无动于衷,白茉莉实在没了法子,她很怕纪先生会和九叔冲撞起来,虽然纪容恪的大名已经叫响了华南省,但他比九叔成名晚了三十年。九叔的余威足够震慑住这条道上,后生再可畏也比不了里程碑式的人物。 我没正儿八经混过江湖,但我混过夜总会和赌场,这也是江湖的一条小路,见识多了变幻莫测,当然清楚其中利害,我走过去扯了扯纪先生皮带,他垂眸看我,我朝他摇了摇头,纪先生终于肯拿着那枚打火机走到九叔面前,在我刚松了口气时,纪先生忽然手一松,打火机在距离九叔嘴边的烟还有几厘米时,脱手而落掉在地上。 九叔倾身的姿势僵住,他垂眸看着烟头,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嘲讽,不知道嘲讽谁。 九叔伸出舌尖舔了舔上牙床,他这个动作作得格外的野。配上他唇角扩散出的一丝狂笑,令人心惊胆颤。 “容恪,你出了九龙会,就没吃过闭门羹。这几年翅膀混得更硬了,会栽九叔了。” 纪先生朝九叔身后的保镖招手,示意把打火机捡起来,那名保镖立刻躬身捡起递给纪先生,纪先生拿好用手托着,重新凑到九叔嘴边,他皮笑肉不笑说,“九叔您开玩笑,我翅膀再怎么硬。也要乘九叔的东风才能飞得起来,您风停了,我也就摔下来了,您风不停,我才能顺风顺水,这点肤浅的道理,刚入会的小孩子都懂,我怎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手滑没拿稳,九叔别往心里去。” 九叔哼笑了一声,他没有戳破,纪先生常年习武,虽然现在用不上他亲自动手,可九龙会那十几年不是白待的,什么家伙拿不稳,一个不足斤的打火机算什么,还不是故意掉了,栽他一个狠面。 九叔也没驳他殷勤,他对着火苗嘬了口烟。嘬着之后,他把烟雾吐出来,“丽娜是我宝贝疙瘩,我生了三个儿子都不成材,唯独丽娜冰雪聪明,可惜她是女孩,性格又古怪,做事不乖巧,我没有办法把我的衣钵交给她继承,九叔不妨给你交个底,我看中了你,把她托付给你。你并不吃亏,你和砚尘离开之后,九叔的家财和人脉不减反增,到现在为止,已经不可估量,如果你娶了李娜,我给你百分之七十。砚尘是我义子,他也只分三十。” 纪先生盯着摊在掌心的打火机,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里的光越来越晦暗,越复杂。白茉莉知道他为难,她走过去坐在九叔腿上。有一点撒娇说,“九叔先别逼容恪,不如给他点时间,和丽娜见面,万一是九叔一厢情愿,丽娜不喜欢容恪。死活不肯怎么办。” 九叔搂住白茉莉的腰,“丽娜怎么会不喜欢,我最看重的晚辈,谁也不会不喜欢。知女莫若父,我清楚她眼光,除了容恪,谁也降服不了这匹小野马。” 九叔虽然嘴上在和白茉莉说话,眼睛却始终注视着纪先生,不曾漏掉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白茉莉没办法说服九叔,因为他没打算给纪先生思考和拒绝的机会,他每一个字都压在了纪先生头上,搏资格,搏恩情,搏权势,所有可以搏的东西,在刚才那番话中表露无遗。 我站在纪先生身后看到他有些握紧的拳,不过他在权衡利弊后,很快松开了手,他笑着对九叔说,“丽娜比我小了那么多,她的喜好我不懂,当然,如果九叔觉得托付给我是最好的选择,就凭我对九叔的孝心,也义不容辞。” 九叔十分高兴,对应他那张有些沧桑皱纹的脸,白茉莉的面孔却黯淡得令人神伤,她眼睛里瞬间敛去的光芒,就像霎那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前一刻的艳阳天颠覆得无影无踪。 九叔要留纪先生一同用午餐,纪先生推辞赌场还有些项目需要过目,起身告辞,他临走承诺这两天还会过来,并且为九叔安顿一栋庄园养老。 九叔告诉纪先生不要忘了看丽娜,他给出一个地址,竟然和纪先生的庄园距离不远,也是一片别墅区,不过是丽娜租的,她不喜欢住宾馆,觉得人来人往很不方便。 纪先生笑着说记下了,便带着我坐电梯从丽都宾馆出来,他走在我旁边一声不吭,保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那一幕全都看到了,没人敢说话,除了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反而静默得骇人。 纪先生弯腰坐进车里。将门狠狠一甩,我感觉到车身猛然震了震,他摇下窗子,猛吸了一大口烟。 我坐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喘,我知道纪先生此时有多恼,他平常喜怒哀乐很少表露在脸上,就算偶尔有,也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出来的。我算是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心笑和真心恼的人,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爆出,眼神里如同烧了一团烈火。 他摸出手机给何堂主拨了电话,吩咐他调查九叔在北方的势力范围。以及华南是否有产业和眼线是不被掌控的,三天时间必须查得详详细细。 何堂主问发生了什么,纪先生回也不回,他直接将电话挂断用力扔了出去,手机摔在副驾驶上,跌跌撞撞最终滚落在地,开车的保镖扫了一眼,立刻变得更为缄默。 第七十五章 配不上他 纪先生其实是一只豹子,捕捉食物的猎豹,他不会轻易伏击,总是以散步的方式绕来绕去,直到看准一个最好的时机,一击毙命绝无扑空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九叔摆了一道,而且还摆得这么憋屈,他想过许多可能,九叔已经年迈,在当今群雄并起的时代,后生可畏的同时也把他扯下了至高无上的神坛,一辈子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怎么也不甘这样被时代所淘汰,除非自己金盆洗手。但九叔始终还在江湖里混,他混了几十年龙头,屈居第二都觉得丢面子。如果能让纪先生重回九龙会,那么他不必担心谁还能压过一头,因为不会有人了。 九叔也有可能会以九龙会的庞大余威压制纪先生在华南的势力,这就相当于撕破脸,但显然九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铤而走险,纪先生的势头正猛,他没有百分百把握都不可能走这一步棋。 九叔一辈子盛名,纪先生又是被他养起来的,如果连事实上的养父托福女儿的要求都不答应,纪先生在的江湖道义也就荡然无存,混黑道的最怕失了信义德行,那就和混混儿强龙没差了。纪先生手下数以千人,这一件事就够他尽失民心,九叔抛给他一个最大的难题,左右都是被控制,根本没得好果子吃。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九叔对于纪先生和霍砚尘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如何对症下药才能安稳无虞。 纪先生一路沉默,额头和太阳穴的青筋就没下去过,整个人煞气暴戾的气焰把车厢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保镖飞快的开车一声不吭,期间纪先生手机响起来,但他没有接,保镖也不敢递过来,就任由它在副驾驶座椅上不停的震动。 我探身过去用手抓住,看了一眼屏幕,是何堂主,他打到第三个没有接,自己主动挂断了,发过来一条信息,说已经赶回庄园。 我小声阐述给纪先生,他手掌心盖住眼睛,沉闷的嗯了一声。 车停在庄园门口。何堂主正靠在庭院栅栏上吸烟,他见到车驶来,立刻丢掉手中的烟头,迎上前打开车门,我从车里钻出去,他看着我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朝他满脸凝重摇头,他立刻变得有几分慌张和沉重,纪先生从车里下来,他大踏步走入客厅,把西装脱掉往沙发上一扔,默不作声开始抽烟,他一根接一根没有停下的意思,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我担心他身体受不了,我说什么他也不理会,我只好干脆从他手上把烟蒂夺下,撵灭在烟灰缸里,他这才抬起头蹙眉看了看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无法反抗九叔” 纪先生往后仰过去,他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手交叠按住额头,“算不上完全是。” 我朝他逼近一步,“道上人都知道你是九叔门下出来的,他养了你十五年,不管你自立门户多久,只要九叔还活在世上一日,九龙会一天没有倒塌。你都不能太恩断义绝,否则道上人会在背后指点你脊梁。没有九叔提携不会有今天名噪华南的纪容恪。他将丽娜托付给你,其实关键目的就是为了逼你接手九龙会,让你永远臣服于他,等到他死,他也管不了自己身后事。他对丽娜并不疼爱,否则他不会把自己女儿作为交易物品,明知道你的骨头硬,表面屈服心里只会更反逆,他活着你看在他面子上不能怎样,可以后丽娜的日子好不了,可他还为了眼前短暂利益牺牲掉自己女儿。” 何堂主终于听明白了始末,他整个人都非常惊愕,“九叔要把女儿嫁给容哥” 纪先生欠身从茶几上摸了一个杯子,杯子里空空如也,他晃了晃,我上前接过来,进厨房为他倒了一杯热奶,他喝不惯,想要推开,我再次固执递上去。他这次看也不看,我索性递到他唇边,他无奈蹙眉喝了一口,嘴唇上浓浓一层白渍十分诱惑,他舔了一下,“太甜。” 我还不走,杯子就那么举着,大有他不喝我不罢休的强硬姿态,纪先生最终没有办法全部喝掉,他咽下最后一口把空杯子放回原位,“怎么这么倔。” 我哼哼了一声,“不倔能降服你吗。” 他听我这句话有些没有忍住,“降服我,看不出你还有这样大的志向。” “世上都是一物降一物。你没遇到不代表没有。” 纪先生摸了摸杯子上的花纹,“现在遇到了吗。” 我得意的晃了晃脑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哈哈大笑出来,晦暗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我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还好把他逗笑了,不枉费我这么厚脸皮,从早晨他就沉着脸,沉得我心都慌了,我最喜欢他笑的样子,为了让他笑我做什么都行。 何堂主有些等不及,他又大声问了一遍,“九叔是不是要嫁女儿给容哥” 我说是,他没忍住嗤笑出来。“丽娜” 我惊讶问他,“你也知道丽娜” 何堂主手插在口袋里,他没有说话,而是专注盯着纪先生,纪先生拾了一颗蜜饯塞进口中,用来驱逐那股子腥气的奶味儿,“我让你查的事你有把握吗。” “我已经交代下去,三天之内多少有些结果。” “多少”纪先生不满这个不严谨的词汇,“我要详细,一丝不漏的全部。” 何堂主垂下眼眸十分为难,“九龙会戒备森严,实在不好安排进去人,我尽力,您可以给我五天时间吗。” 纪先生说不可以,就三天。 何堂主深深吐了口气,“明白。” 纪先生从茶几抽屉里拿起一个不长不短十几厘米的玉烟袋,他看了我一眼,带一丝商量的口气说,“抽一口。” 他拿着火柴盒,划了一根点着烟丝,烟袋锅里冒出烟雾,烟雾有些浓稠呛人,味道和普通烟卷很不同,老烟枪都觉得烟卷不过瘾了,劲儿太小,所以基本都会备一支烟袋锅,烟瘾最大的时候抽烟袋,抽一口都醉生梦死,如果再往里面加点料,真就是上了天堂了。 金苑提不提供这项服务我不清楚,但我在卡门宴上班时,大厅那边都会卖特殊烟卷,价格很昂贵,比黑市上的毒品交易还要高出几十,所以很多年轻人一年到头去消费多达几十万,甚至不惜倾家荡产还不悔改,就是染了这个瘾丧失了理智,这个瘾大到比普通毒威力多了几倍,戒毒所也无可奈何,必须用药物控制,是霍砚尘从缅甸泰国那边运来的加了很多料的毒,我当时就清楚,可我没想到他连对我都用上了,霍砚尘用毒瘾控制人心已经不是头一遭了,梁媚似乎也有这个瘾,卡门宴很少有红牌小姐跳槽,因为跳不了。 我偏头问何堂主丽娜是怎样的人你清楚吗。 何堂主看了一眼站在露台上沉默吸烟的纪先生,他摇头说,“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私生活方面” 何堂主欲言又止,我追问他说没关系,我也不会到外面瞎说,只是想了解一下,看能否帮得上忙。 何堂主犹豫了犹豫告诉我,“我跟纪先生也有几年,当初纪先生还没退出九龙会时,我在华南一个建筑工程做事,当时跟着其他老板,后来机缘巧合才被纪先生看重,所以没见过丽娜小姐,但是纪先生带来的一拨兄弟,私下也会谈论,丽娜小姐是一个对待感情非常开放,而且喜欢刺激的女人。” 我听到这里心头凉了半截,按照九叔的年纪掐算,他差不多五十岁才有了丽娜,老来得子又没有给她母亲名分,在这个男人心上充满了非常深刻的亏欠,即便他对丽娜有利用的成分在,但在外界人眼中,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无私的父爱,想要看她择良婿托付终生,纪先生不接这块烫手山芋,一定是千夫所指滔滔骂名,可接下了,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他。 中餐我们都没有心情吃,等到晚上保姆做了一桌十分清淡的菜,可纪先生仍旧用得很少,他喝完汤便坐在沙发上翻出一个很陈旧的箱子,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他找了一把锁头,轻轻抽动了一下锁芯,声音很清脆,没有生锈,他把锁放在口袋里,又取出一沓类似旧账本文件一样的东西,专注翻阅着,期间何堂主始终拿着手机在阳台不停打电话,一个接一个,表情要多凝重有多凝重,他们差不多同时结束了手头上的事,何堂主对从沙发上起身的纪先生说,“锤子在外地,他晚上赶回来,他在九龙会有熟人,这几年还没断了联系,他曾经帮那人逃过砍手指的处罚,这人情如果逼着他还。大概可以。” 纪先生一边穿西装一边问是谁,何堂主想了想,“好像是九叔看守书房的保镖。” 纪先生手上动作一顿,他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那再好不过。” 纪先生穿好了西装到玄关换鞋,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环湖公寓。我心里咯噔一下,环湖公寓是丽娜的住所,我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昏暗的天空,我冲上去对已经走到庭院的纪先生说,“我跟你一起过去,我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比你们两个这样见面少一点尴尬。” 纪先生笑着看了看我,“你确定不会更尴尬。” 我面色沉下来站在原地不动,“那纪先生自己去吧,天色晚了,我告诉保姆别留门。” 他反手拉过我指尖,低沉的声线诱哄着我,“好了,逗逗你而已,不放心就跟着。” 我又和他执拗了一会儿,他仍旧不松开,将我牵到车旁,我伸出手指着他说,“那以后不许翻旧帐,说我打扰了你。” 他笑着把我抱进去,“不会,就算翻我也不动嘴。” 我问他那动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说,“动第三条腿。” 第七十六章 纪先生是疯子 环湖公寓在一片半山别墅区脚下,背靠高尔夫球场和一个巨大的射击场,据说纪先生打枪打得特别好,眼神也十分锋准,能在许多躁动的人群中一眼瞄到目标,一击刺穿眉心,连血都来不及喷发出来,人已经丧命。 不过他极少出手,也实在用不到他亲自上阵,他养了上千名手下,加入纪先生组织最大的一个硬性条件就是会打枪,而且要打得准,能够和条子对峙也不落下风,是最初级的门槛。如果练就了纪先生这样的神枪法,直接就可以升副手,仅次于何堂主的地位。至于有灵敏的嗅觉观察风声提早撤离、有睿智的头脑陷入险情临危不惧这些特质,也是必不可缺,可以这么说,在华南胆子大不要命而且是混社会的人精,都在纪先生麾下。其实这些人干什么都能成才。他们拥有了成为人上人的一切品质,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一条通往成功和权势最快的捷径,同时也最大风险。 很多古惑仔还来不及享受纪先生这样的功成名就,就早已死于乱箭穿心,或者栽在条子的铜墙铁壁之内,七年前纪先生和武三爷干子有过一场风波较量,也是这两方唯一一次流了血的较量。那时我十六岁还没到华南,正在老家一家不怎么正规的小发廊里当洗头妹,武三爷和纪先生也没有表面上的握手言和,彼此咬了一口劲儿,武三爷力保自己在华南扛把子的地位不惜一切手段,纪先生煞费苦心想要扳倒他彻底统治这片江湖,所以爆发了那一场令人闻风丧胆心惊胆寒的812华南北特大持械动乱。 报纸上浩浩荡荡大篇幅全是报道,有不要命的记者听到风声立刻赶赴现场,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血流成河,两拨人疯了一样冲向对方,见人就砍遇人就崩,大批武警出动也没能制止这场酝酿准备了数月的惨剧,到底死了多少人,局子尘封了档案把消息压下,据说不低于一百。 很多人错了一步就搭进去性命,也有很多人明知道错还一错再错,究其根本就是对于欲望无限贪婪的人性。 我原本还不太相信传言,纪先生出马可以以一敌十神枪手特警,然而他单枪匹马救我那次,我才明白这话说得很真实,他想要对方死立刻就毙命,他想要留谁一口气。只要子弹擦着心脏摄入,死不了人也再站不起来,他随心所欲掌控所有人的性命,这是最恐怖的事。 我在车上问纪先生,是一生下来就这样残暴吗。 他手肘撑在车窗边框上,指尖抚着人中,“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残暴,都是被生活逼的。” “九龙会里好吗,你和霍砚尘是不是很有地位” 纪先生不太愿意回忆那样一段过去,他言简意赅说,“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有日以继夜的任务和训练。” 我心口震了震,九龙会这个号称内地竹联帮的庞大组织,其阴暗残暴的统治方式和近乎变态的处罚手段被广为流传,我以为纪先生和霍砚尘作为九叔座下最大的两个红人,又身兼堂主的职位,享有诸多特权,根本不会遭受其害,原来也没有例外。 我想起第一次和纪先生肌肤之亲的时候,摸到了他腹部非常凹凸不平的疤痕,我当时害臊,又是那么隐秘的地方,我立刻就移开了手,现在仔细回忆,应该是一条非常长的刀疤。 我手伸向纪先生腹部,想寻找那天深夜熟悉的手感,确认是不是刀疤,纪先生面无表情看我摸来摸去的手,等到我越摸越放肆越没有界限。他脸上终于绷不住,他耐人寻味说,“想了吗。” 我正在专心致志找,根本没有仔细回味,就随口答音说嗯,他笑出来,“还挺诚实,一点没有隐瞒。” 他看了一眼开车的保镖,“把挡板升起来。” 他话音落下,保镖按了一个黑色按钮,挡板升起后,纪先生开始解他的衬衣纽扣,他解开将我搂在他怀里,他唇贴着我耳畔说,“帮我把皮带扣解开。” 我抬头看他,我动作太激烈,磕着了纪先生门牙,吧嗒一声,他没来得及闭上的嘴被我一下给弹合住了,他摸着嘴唇很无奈笑出来,“这么激动。好像平时在这方面我很亏待你一样。” 我一头雾水问他在说什么,他蹙了蹙眉,“你要干什么。” 我在我找到的疤痕上轻轻戳了戳,“你受过伤啊,很严重的伤,你浑身都是伤,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纪先生问我,“你只是在找这个。” 我说对呀,不然呢。 他松开搂在我胸口的手,脸色有几分阴沉将解开的扣子一颗颗重新系上,我问他是不是热,他让我闭嘴,我说可以打开窗子,他更加严厉说闭嘴。 我吓得不敢说话了。我用力拍了拍挡板,司机在前面问是否结束升起,我糊里糊涂问他,“结束什么” 司机也糊涂了,他试探着将挡板升起来,在看到我和纪先生衣衫整齐后,他有一丝讶异,副驾驶始终闭目睡觉的何堂主此时跑出来刷存在感,他扫了一眼我平静的脸色,对纪先生十分颇有深意说,“我了解一家医院,对于疲惫过度有很好的治疗。我曾经一名同学在那边任职主任,保密措施也很安全。” 纪先生脸色铁青,他用力踹了一脚何堂主的椅背。“放屁。” 何堂主闷住笑用手挡脸继续睡觉,车驶入环湖公寓大门停在二栋门口的临时车库,纪先生推开车门下去,吩咐何堂主留在车里等,我弯腰钻下去,他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他对我说,“闭嘴。” 我说这个词你讲了三次,有什么不痛快我们开门见山。 纪先生扯住我衣袖把我往里面拖,“晚上我会和你彻底开门见山。” 我朝他脸嚷嚷你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我们现在就地开门见山,他被我逗笑出来,他笑了好久,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嗯,反正你也嘴硬不了多久。” 我跟在纪先生身后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他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按响门铃,里面出来一个保镖,他提着一盏灯,朝空中举了举。站在庭院中问是谁,纪先生反问他是瞎了狗眼吗。 那名保镖又举着灯走近一点,他看清是纪先生后,立刻站直道歉,将铁栅门打开,“对不起容哥,是九叔吩咐的。怕有人进来劫持丽娜小姐。” 纪先生问丽娜在不在,保镖说在,纪先生让带路去见她,可保镖将我们引入客厅后,就有些踌躇,他看了眼楼上,“容哥,丽娜小姐现在恐怕不是很方便。” 纪先生问她在不在,保镖刚说了句在,纪先生便直接打断他,“那就不存在不方便,她在洗澡还是睡觉。” 保镖表情很奇怪,“都没有。” 纪先生推开他肩膀,他朝着二楼走,我跟在后面,保镖跟在我后面,他喊了好几声容哥,想要让纪先生停下,可纪先生根本不理会,其实男女有别,既然不方便就只能坐在楼下等。但纪先生好像知道什么,他并不在意打破这个常规,甚至抛弃了一惯的绅士风度。 纪先生来到一扇门前站住,他手扶在门把上垂眸看地,我知道他在听什么,我也捂住嘴巴不发出声音,保镖脸色已经变了,他恨不得冲上去抱住纪先生,以避免他闯入,可又实在不敢,他整个人都焦躁起来,看着门无计可施。 里头隐约传出一些动静,听上去很奇怪,纪先生不再迟疑。他朝保镖伸手,语气严肃说,“钥匙。” 保镖没动,纪先生明白过来,他反手一拧,门直接被打开,保镖知道没有法子阻拦,他转身下楼逃离了是非之地。 我跟着纪先生进去,我被眼前一幕惊愕得目瞪口呆。 一个年轻女孩半躺在床上,正是九叔的私生女丽娜,她身上一丝不挂,用手肘撑住身体,脚下床尾趴跪着一个男人,正匍匐在下面侍奉她。她脸上有一丝潮红,声音沙哑叫着什么,眼神内浑浊而晕眩。 我看到这一幕彻底僵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呆滞的的脸立刻烧红,我抓住纪先生袖口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局促中扯断了他一颗袖扣,纪先生转身用手蒙住我眼睛,他停顿了片刻,我睫毛在他温热的掌心颤抖着,他将我眼皮阖上,这才把手移开。 我听到他朝前行走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魔窟,并不是人的理智能够掌控的世界,到处都暗藏着玄机和危险,不,是明处就存在,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不敢和纪先生走散,生怕会窜出什么东西扯住拖离,让他救不了我,我眯着眼透过一丝模糊的光亮追上去。紧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那此起彼伏不曾间断的靡靡之音躁动得我口干舌燥,我眼神有些难以控制往床上瞟。 丽娜听到房间里有了其他声响,她睁开眼看了看门口,发现有人进来也没有收敛什么,仍旧在继续,那个男人也像完全没看到,该怎样还怎样。 让我惊讶的是,纪先生也没有过多错愕,似乎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上演而已,他一言不发走到沙发前坐下,将西装脱掉,随手搭在扶手上,他摸出一根烟咬在唇齿间。有些轻佻的表情看着丽娜,“介意吗,其实烟味更助兴,有助于你快一点达到。” 丽娜已经在攀向最后那一刻快乐的路上,只还差一丁点,她根本不理会,张着薄薄的红唇抓紧了床单,纪先生也不再问,他直接点燃,夹在指尖一边吸一边饶有兴味凝视这一幕。 疯了疯了,纪先生是疯子,全他妈是疯子 我受不了了,我觉得快要窒息,脑海里嗡嗡作响,全是呻吟和嘶吼,空气越来越薄,我也不想呼吸,那是什么味道,奢靡的,让人作呕的。 第七十七章 趴在下面的男人缓慢坐起来,他舔了舔嘴唇,从床上下去,丽娜脸上满是潮红,正浑身瘫软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纪先生看到这一幕对那男人说了句辛苦,男人一怔,他旋即看向已经回过神来的丽娜,他诚恳说,“能让丽娜小姐快乐,也是我的快乐。” 纪先生笑着鼓掌,“给你加钱。” 我觉得这话莫名带着喜感。我喷笑出来,但立刻用手掩住,站在床边的男人额头都是汗,已经开始往下流淌,他一直在不停呼吸,似乎刚才憋了一口气。取悦丽娜好像很困难,她应该有非常多的次数和经验,才能么坦荡轻松的享受乐趣,她需要很漫长的过程才能到达最后那一点快乐,我都不知道多久时间这男人才爬起来,我都替他累得慌。 丽娜下了床,直接进了浴室,自始至终都没有和纪先生说一句话,视这个人不存在,丽娜进去后,男人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他身材很匀称。不足一米八,长相普通,至于这样平庸的条件为什么可以得到丽娜的喜欢,大概要归功于技巧和功夫。 纪先生看了看他,“多大了。” 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犹豫着也同样打量纪先生,纪先生自我介绍报上了名字,男人一怔,“容哥。” 纪先生又问他多大了,男人说二十八,纪先生问他是否成家,他这一次更加迟疑,迟疑了很久才小声说出成家了,妻子在老家照顾孩子。 纪先生说,“你结婚很早。” 男人点头,“十九就结了,我家那边管这些不是很严。” “家里人知道你在大城市做并不体面的工作吗。” 男人说,“这肯定不能讲。” 纪先生偏头看了看沙发旁边的台灯,灯罩上蒙了一层粉色的薄纱,他拧开开关,灯光溢出,粉色的光束十分朦胧,纪先生看了一会儿,又把灯关上,他对男人说,“她给你很多钱。” 男人眼睛里闪过一丝特殊的光,“这只是其中一点,丽娜小姐很漂亮,她非常迷人,我想男人更愿意和这样的女人做。” “她很有可能是我未来妻子。” 纪先生说完这句话后,男人彻底怔住,他额头飞速渗出更多的冷汗,几乎要浸泡过来整张脸,我同时也愣了愣,虽然我知道这门婚事除了丽娜自己万般不肯,就已经木已成舟。但听到纪先生亲口说出来,我仍旧觉得心如刀割。 这大概就是一份禁忌感情永远不能突破的距离。 总会有那么一天终将掩于唇齿,止于岁月。 纪先生也不再和他说什么,他开始把玩我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仔细看仔细触摸,我也不知道他在衡量什么,浴室里的水声忽然停止,几分钟后丽娜打开门走出来,我看到她身后惊得险些叫出来,她是自己进的浴室,可一起出来的却不只是她一个人,她身后还跟了一个身上缠裹了浴巾的男人,她拍了拍那男人的脸,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这个笑话不许讲给别人听。” 男人笑着说好。 丽娜身上没穿衣服,她拿着毛巾在头发上来回擦拭着,对于房间内八只眼睛视若无睹,她身材属于非常正好的那一类。不会骨瘦如柴,也不会丰腴,这样的身材对于男人最具有吸引力,席情和商姐就是这样,白茉莉就有些过于清淡削瘦了。 纪先生目光从后出来的男人脸上掠过,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平静,“他们是什么人。” 丽娜尖笑出来,“哟,还没结婚呢,就把自己当我老公了,你管得还挺宽。” 她说完把手上毛巾丢掉。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扭摆着朝这边走过来,我觉得有些看不下去,脸上烧得发烫,她从小跟着日本母亲生活在欧洲,并没有打算被九叔知道,她十几岁时母亲缺钱,才带着她到中国找了九叔,用过渡这个女儿的抚养权得到了一笔巨额的补偿。 她思想内的奔放和自由至上大概是从小养成的,对于暴露浑然不觉,她站在纪先生面前笑得十分妩媚张狂,纪先生夹着烟仰面看她,脸上同样似笑非笑。 丽娜俯下身体。她这个姿势前凸后翘十分火热辛辣,她头发扫落在纪先生拿着烟的手背上,纪先生没有动,眼神也不下移,更没有挪开手,他就注视着丽娜的眼睛。丽娜手指放在自己唇齿间吮吸了几口,又把湿漉漉沾着晶莹唾液的指尖戳点在纪先生被雾气缭绕的唇上,“他们是我的男宠,床上最知我喜好的男宠。” 纪先生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唇角的笑意仍旧凝着,他别开头,躲开丽娜的手指,“原来如此,爽吗。” 丽娜直起身体抻了个懒腰,“还可以,时间久了也不那么刺激了,打算再换一个。” 她说完眯着眼睛打量纪先生,故意挑逗说,“我未来老公介意吗。” 纪先生笑出来,“这没什么,我也会和你一样,我们对对方不感兴趣,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人。” “你对我不感兴趣吗。” 丽娜洁白的胴体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娇嫩,浑身都散发着年轻的美好与青春,纪先生毫不遮掩上下看了看她,“哪里值得感兴趣。” 丽娜脸上得意的笑容微微收了收,“这么见多识广。” “这倒谈不上,不过见过比你更美的身体,确实很多。” 丽娜面子有些扛不住。她的笑容开始发冷,“你旁边这个吗” 纪先生握住我的手,在他唇角贴了贴,“她比你年轻一点。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品味开始肤浅了。” 丽娜站在那里环抱双臂盯着我看了许久,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一顾的表情,“你就喜欢这样的。” 纪先生说,“我认为很好,也许你的男宠也这样觉得。需要拿钱包养男人被服侍,而不是他主动情不自禁让你快乐,那么丽娜小姐又是哪样的女人。” 丽娜脸上的笑容彻底隐去,变得冰凉沉寂,她大约习惯了男人的追捧和讨好,忽然遇到纪先生这样无论引诱还是激怒都无动于衷的男人,有点莫名其妙。 她确实算一个美人,五官轮廓格外几分深邃,并不像十足的亚洲血统,脸庞整体十分的精致挺俏,即便没有一丝表情,也非常漂亮。 她走到床尾拿起睡袍套在身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发髻,把还没有干透的卷发松松垮垮的绕在脑后盘住,她对那两个男人说出去,他们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起走出卧房。 丽娜坐在床上,她翘起一条腿,光着脚丫,朝纪先生勾手指,“来一根。” 纪先生把烟盒扔给她,她接住抽出一根含住。拿打火机点燃,她蹙眉吸着,可能觉得味道不对,她朝地上吐了一片烟丝,“下次再来找我,记得身上备一盒女士香烟。别的我抽不惯。” 她又把烟盒扔回来,正好掉在纪先生双腿之间,丽娜看到后轻佻得扬了扬眉梢,纪先生笑而不语,他自己拿起来在手上来回转动着,他们都在等对方说话,可谁也不说,都十分沉得住气,似乎在进行一场赌注,关于谁更能沉默的赌注。 我站得有点累,我四处找椅子,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可除了床和沙发,只有地可以坐,但坐在地上实在不雅,纪先生察觉到后,他让我坐在他腿上,我下意识看向丽娜,她含了一大口烟雾,整张嘴都鼓起来,正一动不动等我的选择,纪先生见我没反应,又催促了我一声,我只好拘谨的坐在他膝盖上,只沾了一个边,压根没有坐实。 丽娜一边吐雾一边笑,“我爸让你娶我。” 纪先生说不错,丽娜耸了耸肩,“我也愿意,男宠可以玩儿,但下嫁太委屈我了。你虽然也是小流氓起步,但毕竟现在混出了样子,谁还管那点不光彩的过去,以后体面就好了。我爸给我的陪嫁是整个九龙会,还有他百分之六十的家财,你一点不亏。” 纪先生笑着点头,“的确不亏。” 丽娜把烟蒂咬在牙齿之间,她摘下发髻,抖搂着有些潮湿的长发,“我有条件。” 纪先生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另外一只手在我头发上抚摸着,他漫不经心说,“什么条件。” “我看这个女人不顺眼,你和她断了。” 我整个人身体一僵,纪先生感觉到我忽然的僵硬,他圈住我腰的手臂紧了紧,“那么我看你的男宠也不是很顺眼。” “我玩儿男人不动感情,就算喜欢,也不会胜于对自己的丈夫,你能做到吗”丽娜把头发往身后一甩,她眼睛很像九叔,锐利深邃,盯着一个人的时候让你觉得浑身不自在。 “如果你有体力和花样满足我,我当然能够丢掉所有男宠。”她说完侧躺在床上,用手撑住脑袋,“你有吗” 第七十八章 调戏 纪先生想了想问丽娜,“怎样算体力好。” 丽娜说,“结束一次,如果我想,歇一会儿再来。” 纪先生笑了笑,“这个我可以。” 他说完唇轻轻贴在我肩膀上,落下一个十分灼热的吻,“我可以吗,你告诉她。” 我脸上有些发烧,我觉得他们的对话少儿不宜,也不怎么适合我听,这种事应该是用来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直接放在嘴边聊得如此直白,并不是我能承受的范围,我硬着头皮点头,纪先生笑着看向丽娜,“甚至可以再多一次。” 丽娜眼睛亮了亮,她对这种事似乎尤为在意,纪先生又问她,“什么算是花样。” 丽娜指了指门口,“刚才你们进来时看到的。” 纪先生略微思量了一下,“那不是花样,是一种方式。” 丽娜说对。就那种方式,我很喜欢。 “可我不喜欢。”纪先生斩钉截铁拒绝了她,“我从不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值得我为你破例。” 纪先生说完这句话后,他推开我站起来,他朝着床走过去,我曾在他靠近丽娜的那一瞬间邪恶的以为他会对她做什么,比如验证自己是否能做到歇一会儿再来。 丽娜显然也想多了,她对纪先生最开始并不热情。甚至十分冷淡,但她大约没遇到过也同样如此冷静面对她的男人,男人和女人都存在的一种欲望就是征服,越是满不在乎冰冷无视越是义愤填膺欲罢不能,纪先生远处看气场十分强烈,冷硬锋利的眼神足以镇压住一切,可近距离看他的脸又格外温润儒雅,他似乎是双面人。用一副面孔变幻出不同姿态的他。 丽娜毕竟还年轻,她对纪先生这种风月老手是没有抵抗力的,尤其在他尽力演绎深情款款的时候,根本无法抗拒他那份溺死人的蛊惑。 纪先生站在床边,他垂眸看着玉体横陈的丽娜,他朝她伸出手,丽娜盯着他那只手看了许久,她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样。她蹙眉犹豫不决,纪先生就那么温和等着,许是他的耐心打动了她,让她放下了戒备,她将手最终缓慢搭在纪先生掌心,可她刚搭上去,后者便飞快的撤离,丽娜手扑了空。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床架上,砰地一下闷响,丽娜疼得闷哼,原本就非常白皙的脸色更因为痛而白得近乎透明。 纪先生手背在身后,他盯着丽娜满是哀怨和愤怒的眼神笑出来,“知道你现在在我眼中是怎样的吗。” 丽娜只顾揉着被砸中的手腕,她一声不吭,死死咬着嘴唇,好像只要张开,就会立刻破口大骂。纪先生也没打算听她回答,他继续说,“很丑很丑,却还以为很美。” 他说完开始大笑,等都笑够了,他转身朝我走过来,牵住我手往卧房外面走,丽娜忍无可忍,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有一个在九龙会做首领的父亲,就算没怎么练过,耳濡目染之下也比普通女孩身手要敏捷迅速许多,她在眨眼间裹好了睡袍跳下床冲过来,拦在纪先生身前,她是真的有一种被羞辱的耻辱感,眼神都在喷火,这份感觉她大概多少年都没有过了,她现在受不了。 她指着纪先生大声说,“遇到我父亲之前,你连街头混混儿都不如,跟着虾头做古惑仔,什么恶事没做过。现在装什么仁义道德绅士风度,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丽娜不撒泼不厮打,她多了一份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冷静和犀利,她只用言语质问,用眼神对峙,可比厮打更有分量。 纪先生被人把那些不堪过往如此赤裸的揭露出来,并没有恼羞成怒,他似乎很少发脾气,除了九叔这一次,他从来不喜怒于色,从不会被人猜中从而掌控他的惧怕他的喜好和他的软肋,他退后半步以最好的角度看丽娜,他伸出手在她耳畔的碎发上撩了撩,这个姿势太暧昧太温存,丽娜有些出神,纪先生撩了很久才把手缩回来,他笑着问,“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痴迷做爱吗” 丽娜大约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可她忍不住好奇心,因为纪先生的脸太禁欲,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她迟疑着问他是什么,纪先生低低笑出来,“性瘾。” 他说完拉住我手朝门外走去。他步伐沉稳却飞快,丽娜光着脚从后面追出来,“你是变态” 我们走下楼梯,丽娜趴在二楼围栏上仍旧朝纪先生大喊,“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纪先生笑着仰起头朝她挥手,“这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也许未来我们会天天见。” 丽娜冷笑把手腕上的一条链子扯下来,“你以为你是大宝,谁跟你天天见” 纪先生越笑越开心,他牵着我走到门口,身后仍旧是丽娜气得发抖的声音,我们正要走出庭院,忽然看到小区门外驶入进来十几辆黑车,头车十分熟悉,一字排开缓慢朝这栋别墅停靠,纪先生停下脚步。车队完全停稳后,第二辆车上的保镖跳下车走到最前面,打开后厢门,一根拐杖戳在地上,溅起一丝轻微的灰尘,九叔的黑色皮鞋锃亮,他抹了发蜡,浓密黑硬的短发背在头顶,一身黑色绸缎洋装衬托他气色格外精神,他左右捻了一串硕大的佛珠,他看到纪先生后立刻哈哈大笑,“果然你过来了。” “九叔。”纪先生迎上去,他搀扶住九叔手臂往别墅里走,经过我身旁时,九叔一顿,他看了我一眼。有一丝不悦问纪先生,“看丽娜你怎么还带着别的女人。” “正经第一次和丽娜接触,九叔知道我嘴巴不灵光,怕说不过丽娜,让她对我好感全无。冯锦和她年纪相仿,还能帮我了解丽娜心思。” 九叔脸上这才显露一丝笑纹,“她没有多想吗。” 纪先生笑着说,“怎会。丽娜和她的男宠玩儿得很开心,并没有对我的到来关注。” 九叔面容一僵,“男宠。” 他好像真的不了解这些,他招手将守在客厅的保镖叫过来,“她不是和男友分手了吗,来华南之前我还问过她。” 保镖垂着头不敢说话,这也没法说出口,九叔以为不是大事,他沉吟了片刻笑眯眯拍纪先生肩膀,“丽娜年轻贪玩,被我宠坏了,她是谈过两个男友,我也都干预过让他们结束了,她现在是单身不假,她私下也应该不会违背我的安排。” 纪先生笑而不语,他目光却十分冷冽看向那名保镖,保镖被吓住了,根本不敢再替丽娜隐瞒,他忽然跪下,扑通一声闷响十分沉重,九叔因为他的举动也明白了什么,小事绝不至于当众下跪,他彻底没了声音,只有一声盖过一声的沉重呼吸。保镖磕磕巴巴说,“九爷,丽娜小姐养了两个男宠,就是平时在床上哄她高兴。她差不多一个礼拜要召他们玩儿四次,丽娜小姐在北方九龙馆里就有这个嗜好,这一次来华南,把那两个男宠也带来了,刚才正好被容哥堵在房里。丽娜小姐不让我们说,不然就毙了我们,我们犹豫过,可九爷让我们跟着丽娜小姐,她说她就是主子,所以我们没及时向您汇报。我该死” 九叔在保镖叙述过程中眉团越蹙越深,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女儿竟然私生活这样奢靡和放荡,他忙于管理九龙会,每天为了权势金钱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管教丽娜,他以为丽娜只是爱玩,但没料到竟然玩儿到了这么无法无天的程度,他有些失面子,尤其这些事还被纪先生看到,他听到最后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根绳,他拐杖在地上用力戳了戳,“真是胡闹。” 他又不能怎样,他抬起腿朝着保镖天灵盖狠狠踢下去,保镖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渗出血来,“她私下这么糊涂,你们也不过来告诉我,还试图隐瞒,要不是容恪看到,她要作到什么地步” 九叔说完还要上去踢打,他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为了让纪先生出口气,但纪先生没有再任由他踹下去,而是拦住了他,“九叔,保镖听差办事,他们也有无奈,您何必把丽娜的任性过错强加在他们头上。九龙会还要靠这些手下撑下去。” 纪先生言语中的深意,是不打算就此原谅丽娜,男人的尊严莫过于此,这样的老婆娶回家,男人十有八九不甘愿,九叔担心婚事毁了,他怒不可遏让躺在地上的保镖去把门打开,叫丽娜滚下来,纪先生在混乱中的此时眼神忽然瞟过二楼窗子抱着盆一闪而过的身影,他唇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这丝笑恰好落在我眼中,其他人谁也没看到,纪先生止住在地上艰难爬行的重伤保镖,他对九叔说,“得了,我搀着您进去。反正这样的事家丑不可外扬,总要进去和丽娜说,这么多人看着,她毕竟是个女孩。” 九叔感念纪先生识大体,他颇为感动表态,“还是你仁义,容恪,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圆满的交代,不委屈你。” 纪先生笑着说,“我信九叔。都是您的孩子,您不会有偏有向。” 他们走到门口,纪先生和九叔刚迈上台阶,还没有来得及推门,门忽然自己打开,里面冰凉的水幕倾盆而落,像瀑布一样斜射过来。那满满一盆水直直对着纪先生头顶泼下,从头到脚湿个彻底。 所有人有呆了呆,纪先生闭着眼睛,他头发完全打湿,他就今天没有梳背头,而是松散用发胶定了个型,几丝刘海在额头,正紧贴着眉毛湿淋淋的淌着水,他身上也湿透了,大衣颜色深了一度,里面衬衣粘在皮肤上,起伏的胸肌线条若隐若现,还有裤子鞋,虽然非常狼狈,可这样的湿身诱惑,却也令人遐想。 九叔紧挨着纪先生的半边身体被水泼溅到,也湿了不少,不过他穿着黑色,并不那么明显,丽娜的目标就是纪先生,但她没想到纪先生早有预料,竟然和九叔并排过来,她看到九叔的狼狈,登时手一滑。盆跌落在地,滚了几下又扣在了九叔脚上。 九叔脸色铁青,纪先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似乎压了口气,却没有发作出来,在极力克制隐忍,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浮在皮肤表面的水珠拭去,然后才睁开眼,直直看着丽娜,丽娜就是一时气急,谁让纪先生专拣她不爱听的话丢,但她忘记了考虑后果,华南天一般的大佬,被她浇成这副模样,她眼神也有些懵。 我赶紧推开保镖走过去,把纪先生外套脱下来,我一边给他脱,一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清楚的小声音戳穿他,“让你发坏,想把九叔火儿彻底激起来,自己遭殃成这个德行,当了湿美男,高兴了” 纪先生低头在我挡着的死角闷笑出来,“显你机灵。” 第七十九章 如果我娶了妻子 丽娜知道自己惹了祸,顿时安静下来,她所有嚣张跋扈都在背后,在九叔看不到的地方,他掌握了她一切衣食住行的根本,那就是钱,她知道惹毛了九叔自己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尤其还是在他最看重的纪先生面前 丽娜所有气焰都敛去,她呆愣着让出一条路,保镖簇拥着九叔进别墅,九叔顾不上自己,他毕竟被浇湿得不多。他所有心思都在纪先生身上,他吩咐保镖拿来一套干净衣服,保镖翻箱倒柜只找到了他们的制服,我担心纪先生受寒感冒,也没有给他嫌弃的机会,干脆接过来问保镖哪里可以换,保镖带路进了一楼一间客房,他从外面将门关好,我为纪先生解开纽扣,将完全湿透的衬衣扒下来,“你让九叔自己被泼不就好了,偏偏那盆水九分都浇在你身上,一分溅在他身上,他能对丽娜气愤填膺吗这是什么天气了,马上立冬了,这么寒的夜里,你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糟蹋,真不知道这几年没女人打理怎么活过来的。” 纪先生耐心听我说。我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烦了,他也不见得领情,还会觉得我太唠叨,我索性闭嘴不说。 他解开皮带,弯腰褪下裤子,由于水温太凉。刺激了他身体,他某个部位现在看上去十分粗壮坚硬,正直挺挺的支在那里,我尴尬得别开目光,他原本还站在我身侧,他看到我手上拿着干净衣裤。他索性正面朝我站好,直接伸开双臂让我给他穿,我目光根本不用下移,一丝余光就能将那庞然大物看得一清二楚,我手有些颤抖,勉强把衬衣给他穿上后,将裤子丢到他怀里,“你自己来,我去问保镖洗衣机在哪里。” 我说完抱着那一堆湿漉漉的衣服往门外走,纪先生从我身后将我一把扯回去,我猝不及防,手上衣服全都散落在地上,我后腰抵住他某个地方,我想要欠起身体离开一些,他掌心扣押在我腹部,将我生生按了回去,那滚烫灼热隔着我身上布料传递过来,差点把我皮肤烫着。 我耳根一片通红,一动不动僵硬着,他轻轻朝前顶了顶,“热吗。” 我知道他在故意调戏,我说你热不热你不知道吗。 他笑着问,“我问你现在热不热,我热我当知道。” 我说不热。他哦了一声,他手指从我领口向下探入进来,我感觉到后背脊骨忽然一阵电流蹿升,整个人都发麻发胀,我胸前沟壑被他指尖填充,他像是弹钢琴那样跳跃了两下,“不热为什么有汗。” 我想要把他手从我领口内掏出来,可他力气太大,他似乎和我杠上了,我根本拗不过他,我只好强硬转身,他总不能用一只手禁锢我整个身体,可我想错了,他还真的能,我原本只是打算转身,结果却给了他机会,他一根手指勾住我领口的蕾丝,将我拖到他面前和他滚烫身体密不可分的贴到一起。我都来不及说话,他便压下唇吻住我,我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脸,这可是在丽娜的别墅,不是在庄园,九叔随时会派人推门进来,难道他被那盆水浇疯了吗。 我开始挣扎,使劲扭摆身体动了两下,头部随着我的摇晃而偏开,他痴缠的吻落在我下颔,他厮磨了片刻,唇从我脖颈游移到耳朵上。他张开嘴用牙齿咬住,微微的痛感和湿痒挠得我抓心抓肺,他含糊不清的声线低沉得像是谁在寂静夜晚拨弄大提琴,“再动在这里办了你。” 我瞬间不敢再动,因为我知道纪先生是怎样的人,说一不二,如果我再动,他真有可能做什么。 我在他怀里安分下来,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他不知道看向哪里,我就凝望着他背后的一扇窗。昏黄的路灯笼罩着对面深蓝色的湖泊,两旁的树仍旧绿意盎然,在夜色下是墨绿的是深黑的,每一片叶子都不曾畏惧这深秋来势汹汹的寒意。 我听到纪先生说,“如果我娶了妻子,你会怎样。” 我才安宁下来的心。又因为这句话浮躁起来,是真的躁动不安,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多少达官显贵等着将自己女儿嫁给纪先生,不是九叔的丽娜,也有太多人的千金。这世上谁还管你是好人坏人,你拥有了别人向往的权势,就可以主宰别人的人生,而能够做主宰者的人,就会得到无数敬仰。 纪先生原本就不属于我这样的女人,我能得到他短暂的岁月。已经是上苍眷顾。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纪先生会娶丽娜吗。” 他沉默下来,他静静的呼吸就在我耳畔盘旋,每一下都让这个失去了月色的夜晚变得那么苍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拍了拍我后背,用沉默代替他所有要说的话。 纪先生穿好衣服,我和他走出房间,客厅里此时站了很多人,有保镖有佣人,全都大气也不出,安安静静的犹如一座座雕塑。九叔坐在沙发上,丽娜还穿着那件睡袍。她站在他面前,九叔没有看我和纪先生,他只是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将手上拐杖朝丽娜飞过去,丽娜当然会躲,可她不敢太躲闪,除非傻子才看不出来九叔是特意做给纪先生看。否则早不扔晚不扔,为什么偏偏在纪先生刚出来时候扔。 拐杖的龙头擦着丽娜右侧下巴飞过去,撞在墙壁上,跌落在地,这一下蹭破了皮,李娜脸颊迅速渗出血迹。保姆看到后吓得不轻,她立刻冲过去用手按住丽娜的伤口,大叫着让保镖拿纱布和破伤药,保镖看到丽娜流血也蒙了,不知道该听谁的,只是本能的想着救人要紧转身往楼上跑。九叔狠狠一跺脚命令保镖站住,保姆急得险些哭出来,“九爷丽娜小姐还这么年轻,她的脸毁不得,你现在在气头上,等您消了气。到时候怕就晚了” “闭嘴这个祸害精,做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毁了算什么,死了我才省心谁也不要给她求情。” 我站在门口,纪先生走过去,他握住保姆腕子将她手从丽娜下巴上移开,他眯着眼看了看那片有些糜烂的伤口,“九叔这下可不轻,看来丽娜真是让您动了气。” 丽娜将纪先生的手拍掉,她自己捂在上面,大概是力气过大,触碰得有些疼,她蹙眉嘶了一声,“用不着你假惺惺,我爸难道不是你请来的吗” “你巴不得我死了不管你你更无法无天我对容恪信誓旦旦保证,你除了骄纵任性,从不会做恶事,没想到你这样不害臊,连我的脸一起给你丢了。” 九叔从沙发上站起身,他奔着丽娜大步走过来,气势十分骇人,他扬起手臂要扇她,丽娜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一下,却在即将落于她脸上的前一刻被纪先生在半空拦住。“九叔。” 丽娜下巴上的血越流越多,顺着她白皙的指缝溢出来,滴滴答答淌在袖口和地面,空气中有一股粘稠的腥味,纪先生拦住九叔不让打,九叔当然不会立刻收手,他让纪先生松开,他无论如何都要教训这个不孝女,纪先生扫了一眼丽娜,她正红了眼眶看着他,咬牙切齿的隐忍着,“你跟我爸告状,又反过来做好人,让他觉得你宽容大度,又让我感恩戴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养男宠怎么了,我花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人你不是大流氓头子吗你有本事就废了全天下男人。” 九叔最开始还有做戏的成分在。可丽娜这番话说出口,他是真的恼了,他恨铁不成钢,怎么生了这样一个贪图享乐又愚蠢至极的女儿,纪先生在听丽娜说话从而松懈的同时,九叔将自己高举的手臂狠狠劈下,重重抽打在丽娜脸上,这一下有多么狠,我只听那声脆响就清楚。 丽娜被扇得摔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保姆吓得当即就哭了,她大声埋怨着九叔怎么下这样重的手,这是亲骨肉,不是捡来的,保姆哭喊完腿一软跪在丽娜旁边,伸手去检查她的脸,将她杂乱覆盖的头发掀开,丽娜原本俏丽精致的面孔此时已经肿起来很高,满是血淤和青紫,她沉默着掉眼泪,痛得嘴都张不开,唇角不断的淌血,保姆心疼得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用掌心托住她下巴,去接那不断溢出的血丝,纪先生看到这样一幕,他推开保姆,说了声我来。保姆不太放心,可也没有别的选择,她起身让出空位,纪先生俯身把丽娜抱起来,保姆立刻从沙发抽了一条毛毯给她盖住,纪先生用脚踢开挡住门还没有完全回神的保镖,冲出了别墅。 第八十章 他那句真言多伤人 丽娜被送进急诊,检查后立刻进行了外科修复手术和口腔护理,她两颗牙齿松动,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如果这几天掉了,就要重新镶嵌,下巴留了一条非常浅的白色疤痕,脸颊的浮肿涂抹了药物过段时间就可以消下去。 九叔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看着坐在病床上一声不吭的丽娜陷入沉默。我和纪先生站在床尾,他身上还穿着保镖的制服,知道他身份的人这样看上去觉得很滑稽很好笑,不过纪先生身材风度的确十分出众,不愧是在江湖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只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寒颤,他穿什么都不会被埋没在人群里,总能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再平庸的装扮也无法掩盖他冷冽逼人的气场。 窗外夜色正是最浓的时候,时间为凌晨一点,病房外走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白色刺目的灯光阴森入骨,就像是在太平间,越是悄无声息越是恐怖凝重,丽娜下巴缠裹了厚厚两三层的纱布和绷带,左手正在输液。原本输完后就可以回去,不过她不想回,她向护士提出了住院,不论护士怎么保证她脸部不会出事,她都不肯走,九叔只好派一名保镖跟着护士去办理手续。他执拗不过,也懒得哄,毕竟纪先生这边还没有安抚好,不知道是否原谅了丽娜,还保不保得住他朝思暮想的这门婚事,哪怕九叔真的心疼不已。也只能装聋作哑漠不关心。 纪先生始终没有说话,他冷漠站在门口抽烟,根本没有往床上看一眼,他肯把丽娜抱到医院已经仁至义尽,展现了他的绅士风度,他头顶被戴了绿,搞不好还要一直绿下去,难不成还指望他尽未婚夫的职责,对丽娜鞍前马后柔情体贴,他肯做,九叔也未必敢看。 等到那瓶液体输完之后,纪先生最后一根烟也刚好抽完,护士拔了针给她喂了一些消肿药,丽娜吃掉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谁也不理,也不吭声。纪先生走过去对九叔说,“天色晚了,九叔是打算留下将就一晚,还是我吩咐人送您回丽都。” 九叔看了一眼床,虽然是自己打的,但到底是骨肉,感情再平淡,也关怀挂念,他说将就一晚吧,纪先生说好,他留下四名保镖在病房门口守着,又找院方推进来一张床,他安顿九叔休息下,才带着我从医院离开。 我在电梯里问他这门婚事你要反悔吗。 纪先生手指在光滑的铁门上轻轻摩挲着,我们两人的轮廓都被倒映得特别清晰。我看着他,他笑而不语,我有些等不及,我很想听到他否认的结果,可我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我并不敢抱太大希望,用情至深最容易空梦一场,能够及时抽身的从来都不是最深陷的那一个。 “看九叔给我多大的筹码和让利。” “你拿婚姻作为一场交易吗。” 我有些惊讶,虽然我知道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九叔把丽娜托付给他,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个借口,将他们毫无血缘的关系变成最大化亲近,这样九叔交出九龙会给纪先生掌管,他仍旧做幕后最大的控制人,而纪先生则以他女婿身份成为一个傀儡。九叔想的是很美好,但他殊不知从最开始这件事的轨迹就不在他掌控中,纪先生深谋远虑狼子野心,怎会甘心做傀儡。他对九龙会当然也觊觎良久,只不过这份觊觎,绝不满足于望梅止渴,他要全面控制,而不是只得到皮毛和一个鸡毛令箭,九叔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纪先生对于权势的贪图会这样狠,已经到了迷失心智的地步,否则他万万不会萌生托让九龙会的念头,在他意识里,纪先生还是一匹雏狼,可他忘记了华南这片虎窝,早已把他磨练为狮王。 我们走出电梯。远远看到何堂主站在门外,他手上拿着电话,正在等待对方接听,两三秒钟后纪先生口袋内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直接按了挂断,他朝着门外快步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何堂主原本打算再拨过来,他隔着门看到纪先生,立刻迎上将门推开,他对纪先生说,“顾医生在街角的夜宵店等您过去,他刚下了一台私人手术。” 纪先生说知道了,他没有坐进车里,而是吩咐何堂主在这边等候,并且颇有深意告诉他九叔没有走,何堂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们在对什么暗号,或者是我跟在纪先生身边久了,对待什么事物都有些一语双关的猜测,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在华南想要简简单单生活真的太难了,这片领域被混江湖的人霸占得净土所剩无几,到处都是波涛汹涌阴谋叠生,即便纪先生就在我身边,我依然要时刻戒备,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护我一辈子,我早晚还是要自己面对。 我们进入四季风餐厅时,一楼大厅没有几桌客人,到处都很空荡。两名值班的服务生坐在收银台看手机,看到我们进来她们起身要招呼,纪先生抬头看向二楼,整个二楼都笼罩在四块拼接在一起的落地玻璃内,纪先生指了指像是一个雅间里自斟自饮的顾温南,她们立刻会意,点头笑了笑重新坐下。 我和纪先生走旋转的水晶扶梯到达二楼,纪先生方向感特别好,在非常难辨别位置的十几个交错纵横的雅间中找到了顾温南,我反手关上门,顾温南听到声音说了句来了,纪先生没理他。我关好门跟上去,他懒洋洋抬起眼眸看了一眼,他看到我也跟来了,脸上的慵懒和随性立刻收敛,转而浮现一丝绅士温和的笑意,我和他打过招呼,纪先生将我身后椅子拉开,我坐下后,他坐在我旁边,桌上摆了两套餐具,服务生敲了下门推开探头问还需要再加一副碗筷吗,纪先生说需要。服务生很快拿上来一套崭新的套着保鲜膜的餐具,我用指甲盖扎破把东西取出来,顾温南看了看桌上的菜,“吃得惯吗” 我说我晚上没吃东西,特别饿,一个馒头我也可以吃很香,我不挑食。 顾温南玩笑着嘴巴啧了两下,他用筷子指了指倒酒的纪先生,“怎么连饭都不给吃,资本家的阴狠歹毒已经完全不遮掩了。如果是我,对女人就下不去手。” “那是你闷骚。” 纪先生拿起酒杯闻了闻味道,他有些嫌弃别扭的语气,“喝不惯白酒。” “喝尿去吧,爱喝不喝。” 顾温南想要从他手里把杯子夺过来,纪先生笑着推开他手臂,仰脖喝下去,顾温南把桌上的酒瓶牌子转向纪先生,“看见了吗,喝酒的行家才喝得惯。” 纪先生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顾温南夹了一口菜问他,“听你手下人讲,付九坤来了华南,目的是逼你娶他女儿。” 纪先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哪个手下说的,顾温南毫无心机说何堂主,纪先生偏头从一楼橱窗往医院的方向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嗯。” 我心里默念愿我佛保佑何堂主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顾温南没看懂纪先生对这件事有多怄气,他还在追问是不是,我想到也许我在,他们不方便深入私聊,我将椅子推开说,“我去方便一下,顺便找服务生买一壶普洱茶。” 我说完推开门走出去,我在走廊碰到从对面雅间收拾餐盘出来的服务生,我说来一壶普洱茶,她让我稍等,我按照指示牌找到洗手间,简单补了一点唇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干裂,我把唇膏放回包里,走出来时服务生刚好拿了一壶茶从一楼上来,我叫住她让她交给我,然后对她说了声谢谢,我提着茶壶正要推门进去,我手才握住门把,忽然听到顾温南说,“你要娶丽娜吗。” 纪先生说,“为什么不娶。” “可冯锦怎么办白茉莉没有希望了,你不是很喜欢冯锦吗。” 纪先生闷笑出来,“谁告诉你我喜欢她。” 顾温南明显怔住了,他良久都没说出话来,里面传出玻璃杯触碰桌面的清脆声响,“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她能做到什么。女人的傻是最好的利器,用来感动仇敌,用来保护自己,用来刺伤别人,可女人不会时时刻刻都傻,怎样她才能犯傻,你明白吗。” 顾温南仍旧没有说话,纪先生大笑出来,“喝下感情这杯毒酒的女人,愚蠢的直接病入膏肓,聪明的会用她的理智再挣扎几下,可她一旦又产生了愧疚,认为自己背叛了忘恩负义了,便彻底无药可救,她的价值就会变得很大很大。” 谁传来一声叹,走廊上狂风肆虐,顾温南声音里有一丝虚虚的气息,“容恪,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八十一章 假的,全都是假的 地上没有月光,有婆娑交缠的树影,有我长发飞扬的模样。 扶住门把的手怎么颤抖得停不下来,我用左手盖在右手上,强制性让它停下,可它却倔强带着我全身一起颤抖起来。 冷,像是忽然发了烧生了病,从骨子里溢出越来越麻越来越寒的感觉。 顾温南似乎放下了筷子,他笑出声音说,“容恪,我不能相信。” 纪先生还在斟酒,他这一晚不知到底喝了多少,他似乎开了闸,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信什么。” 顾温南忽然用力拍了拍桌子。杯子和酒瓶四下倾倒,砸在地上,炸响之后碎裂开,嘈杂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顾温南大喊,“二十年前的纪容恪,没有人脉没有权势,浑身上下的钱加起来不过十几块,可他重情重义,会施舍路边可怜的人,会懂得手足情义。十五年前的纪容恪,忽然变得冷血无情,他成了九龙会里一个没有生命的杀手,为了九叔的每个命令不顾一切。沾满献血,你从最底下的街头混混儿,干到整个内地最大黑帮九龙会的堂主,再到现在,你一步步在高升,可你丧失了什么人性,感情。快乐。那些钱堆砌得起来你生命里的阳光吗” 一阵风在此时从走廊尽头的窗子外吹进来,门忽闪着撕开一条缝隙,很狭窄,我看到纪先生手上最后一只幸存的杯子,在四十五度灯光的刺目折射下,散发出一圈圈酒水的涟漪,他唇角勾着嘲讽的笑,“你鼓励病人坚持下去,不要死在手术台上,就用刚才那样套路的话吗。生命里的阳光。” 他重复完最后六个字立刻闷笑出来,“穷人的世界有阳光吗。” “怎么没有钱不是这世上至高无上的东西,钱买得来性命吗” “没钱保得住命吗。” 顾温南被噎得一怔,他直挺挺的身体弯了弯,“我觉得你不该伤害冯锦。” 纪先生手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怎么,为了一个女人,要和我反目为仇。” “你说什么呢。” 顾温南声音有些高反抛回去,纪先生抬起眼眸看了看他,“我本来也没有伤害过她。” “可你的打算是以后。我希望这个打算你可以终止掉。容恪,当一个人往后这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份真情了,再不珍惜,活着还有乐趣吗。” “我没有一辈子。” 纪先生把酒洒到地上,他重新启开一瓶,“我只剩下半辈子了。” 顾温南所有要说服他的气焰都因为纪先生这半句感伤的话忽然发不出声音,顾温南定定看着他,陷入深度沉默。 我眼前大片模糊起来,透过那层层叠叠朦胧的泪雾,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轮廓和面容。 所有语言都苍白到可耻,可耻到至死方休。 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最后的曙光在此时破败得这般不堪,哪怕眨一下眼皮,动一下手指,都显得力不从心。 我宁愿我没有回来,我就不会听到如此残忍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快回来。 怨恨不甘羞愤,赤裸裸把我一颗心戳击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说的真好听,女人的傻是最好的利器,用来感动仇敌,用来保护自己,用来刺伤别人。 可纪容恪呢,我认识的那个男人呢他不是这样的。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深情的眼神,怎么会是假的。 我所有痴迷的贪恋的笑容与宠溺,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一直都相信男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那是唯一一处可以通往心脏的地方,难道心都是假的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我错了,这世上有的男人连眼睛都可以欺骗。 或者是我欺骗了自己吧。 我太想要一个依靠,太想要一个港口,我麻醉自己,我不断洗脑,我将那么虚伪而残忍的东西生生幻想成美好又真实,一直都是我在自欺欺人,一直是我执念太深。 我此时觉得非常好笑,这才是一场梦吧,一场彻头彻尾的白日梦,我总说别人在梦中不肯醒来,其实都已经活在现实里,只有我还贪恋梦里的情景。 谁玩儿得过纪先生呢,天下人在他眼中都是傻逼。 他算计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他擅用感情招降,去掌控别人的心和骨头。到底哪一刻是真。哪一刻是假,我这么傻,我怎么猜得出。 我低着头大笑出来,笑到眼前潮湿模糊,笑到我觉得天地间都是暴雨狂风,是白雾弥漫,那无声的雨水落在我脸上,我用力抹了一把,又氤氲出来更多,好像怎么都停止不了。 我隔着那丝门缝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餐桌上沉默饮酒的纪容恪,他笑容真刺眼,他开始沉默,他在等一个愚蠢的女人回来,继续他那一场精湛无比的戏。 我咬了咬牙。掌心托着的茶壶已经十分灼热,烧开的茶水透过壶身传出滚烫的温度,我一脚将门推开,把茶壶倒到另一只手上,纪先生看到我苍白的脸色,他立刻起身从我手上接过茶壶,他指尖也被烫了一下。他放下后蹙眉责备我,“怎么不让服务生送进来,烫到了吗。” 他抓住我的手,挨到他唇边,在我通红的掌心和手指上轻轻吹气,凉丝丝的细风掠过被灼烧的皮肤,痛感减少了许多,可我心口却忽然被更加狠的烫了一下,那种滋味好像放在高温滚开的油锅上煎炸,翻来覆去直到外焦里嫩,我从没那么剧烈的渴望找一个肩膀嚎啕大哭,什么都不说,只是歇斯底里的哭,我觉得我等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末日。 最悲惨的末日。 顾温南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他闷头吃菜,纪先生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期间我想要陪他一起喝,他推开我的手说白酒不宜饮,我说那来一瓶红酒吧,他盯着我凝视了片刻,“回去喝。这里没有最好的酒。” 我笑着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你要拿出珍藏的酒喂我啊” 他嗯了一声,“对,喂馋猫。” 我心口一下下犹如针扎,锋芒刺穿了皮肉,渗出一滴滴血珠,不够剧痛。却疼得排山倒海。 顾温南失了兴致,很快便提出离开,纪先生将西装拿起穿在身上,他看了看也有些醉态的顾温南,让我留下照顾他,他则亲自到楼下结账顺便让何堂主开车过来接,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出雅间。顾温南打趣说原本要请客没想到最后成了白吃的,纪先生看了一眼他没有口袋的大衣,“也没指望你请客。” “你以为我没带钱” 顾温南真的有些醉了,他在身上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找到钱包,他定定回想了一下,然后笑出来,“好像落在了医院。” 纪先生走下楼梯到前台埋单,我扶着顾温南走到楼梯口,让他靠住墙壁,我抖了抖酸涩的手臂,胸口呼吸不稳有点气喘吁吁。 顾温南身材很高大,虽然瘦只是因为没有赘肉,但骨架宽阔,重量也在。如果不依靠墙壁来借力,我根本扶不住他,他眼底的醉意在纪先生离开后稍微褪去一些,他忽然在我没有防备和预料的时候一把握住我手,沉声对我说,“冯锦,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眼底便彻底清明,丝毫看不出喝了酒,我才知道他只是装出喝醉的样子来糊弄纪先生。平时的顾温南表里如一,不像一般男人那样有曲折的花花肠子,他非常诚恳实在,也从没说过谎,温暖得就像寒日阳光。令人很踏实。所以纪先生根本不疑有他,十分放心让我照顾这个醉鬼,自己单独离去,而顾温南也是抓住了纪先生对他的信任。 我有些惊讶看着顾温南,“你要说什么。” “说一说容恪。” 我不动声色,“说他” 他点头,“他是一个非常多过去的男人。他的过去并不像所有人揣测的那样,要更加悲惨和复杂,他有太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我了解他,我很清楚他最惨时候有多么潦倒,白茉莉有很多机会回到他身边,而他也并没有太计较她和九叔之间发生的事,可她最终选择离他而去,就是对曾经底层拼命的容恪那份困苦做好的证明。但我也保持中肯说,他变了许多,他的处境变了,地位变了,整个人的一切都变了。” “顾医生。” 我打断顾温南的话,他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我喊了他之后,他嘴唇只得阖上,我笑着朝他伸出手,他盯着我削瘦的指尖怔了怔,才有些不明所以和我握住,他掌心温厚,不热不凉,有一丝洗手液的清香,我说,“你是好人,非常好的人。” 他完全不理解我怎么突然这样评判他,他蹙起眉头,“我还没有说完。” “可我不想听了,顾医生有权讲,我也有权拒绝不听。对吗。” 他抿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当然,但你会后悔。” 我闭眼微笑摇头,“我做过很多令自己后悔的事,不差再多一件。” 我说完走下楼梯,我走到一半回头看他,“顾医生可以自己走吗” 他抬眸看了看大门口正在拨打电话的纪先生,他此时正转身朝里面张望过来,顾温南说,“还是你扶我吧。” 我扶住他手臂一直走下一楼推开大门,何堂主刚好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下,他后面还跟了一辆车,是从医院调出来的保镖,纪先生让何堂主亲自送顾温南回住所,自己则拉着我走向第二辆车。 顾温南坐进车里后,回头隔着玻璃看向我,前面的车灯亮起,我本能闭了闭眼睛,用手指挡住直射过来的那一束光,我和他四目相视,他脸上满是复杂和担忧。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真好。即便我受了那么多次欺骗和抛弃,我仍旧相信好人会有好报,顾温南一定会有好报。因为他很善良,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为数不多的那种善良。 我用口型对他说了声谢谢,两辆车逐渐拉开距离,到最后我们谁也看不见彼此的脸,街道漆黑一片,闪烁的霓虹灯也掩盖不了深重的夜色,变得那么脆弱而失去力量。 纪先生柔声问我困不困,我打了个哈欠,噙着泪花有些不好意思点头,他笑着在我头顶摸了摸,把肩膀凑到我脸庞,示意我靠在上面睡会儿,我抱住他一条手臂,轻轻枕上去,直到我的脸在后视镜里看不到,我唇角笑容才变得凝固和僵硬。 还是华南,还是秋天。 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熟悉的目光和声音,可到底哪里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这个叫纪容恪的男人,曾在我心上根深蒂固,我几次挣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哪怕他不救我,哪怕他对我的死活无动于衷,至少我不用沉浸在他对我的好,却做着背叛他的事而痛恨自己。 可当我发现,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一直戴着张面具隐藏了他最狠的面孔,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茫茫人海拥挤的街巷,我还能相信谁。 第八十二章 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在纪先生肩膀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我没怎么喝酒,只舔了几小口,纪先生不肯让我喝白酒,我和他解释我当荷官小姐时候也被经常灌酒,黑的红的全都喝,他还是按住了我拿杯子的手,告诉我那只是过去,全部过去了。 我脑子里特别乱,他对我真的好,好到连细节都在体谅保护我,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他说,我根本不信,全世界的人指着鼻子骂我警告我。我也只会大笑他们胡说八道欺骗我。 他真的成功了,他让我迷了,情堕而不知。 保镖不了解我还在醒着,他见我闭了眼睛,以为我睡着了,将车开得非常缓慢,车身一点颠簸都没有,非常平坦得行驶着,到达庄园后,保镖把车停靠在门口没有驶入车库,因为滑进车库需要下坡,差不多三米左右的坡度,他怕惊扰我醒来,似乎所有人都看得出纪先生对我非常在意。只要有关打扰我的事,一概都不冒险,除了非常了解他的顾温南还有霍砚尘,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独身多年的纪先生最珍视的新欢,是他的掌中宝,破了他对爱情高筑的城墙,让他所有防御的堤坝溃败如土。 纪先生仍旧保持原来姿态一动不动的坐着。保镖熄灭了火,将车灯开着,照一点光亮,他等了很久也不见纪先生动,就转身问他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纪先生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让保镖不要讲话,保镖极其轻声的推开车门下去,绕到纪先生这边,拉开了车门,有很冷的夜风灌入进来,我浑身本来热乎乎的,这么一吹打了一个寒颤,纪先生察觉到我抖动,他伸手指了指保镖身上外套,保镖立刻会意脱下,他将外套递过来,纪先生用那只自由的手臂盖在我背上,将我包裹好,他小心翼翼抽动出被我枕着的左肩,他右手扶住我脑袋,帮我维持平衡,等到他完全抽身出去,他手臂伸到我腋下将我打横抱起,虽然这个动作从坐着到躺着,起伏非常大,可他太轻柔,我竟然只觉得身体微微颤了颤。 他把我抱在怀里,保镖用身体挡住风口,可还是有一丝微风拂过,将我头发撩起盖住眼睛,我眯起一条缝隙,纪先生薄唇紧抿,他下巴上滋长出了大片胡茬,他抱着我进入庭院,他没有垂眸看我,只是专注看路,绕过了凹凸不平的台阶,我不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颠簸。 保镖将门打开,纪先生抱着我进入客厅,在最后的苍穹下,我看到那片沉寂的天空。月光非常皎洁,穿透了云层,似乎扬起手臂就可以触摸到冰凉柔软的它。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坦白我根本没有睡,我想要再多感受一下他对我的细致呵护,或者我只是觉得很疲累,累到不想睁眼不想说话,不想面对他。 保姆没有睡下,她看了一眼歪头倒在纪先生怀中的我,问需不需要熬点汤,纪先生说不用,她只是困了。 他把我抱上二楼,将我放在主卧床上,拧开了台灯,他没有立刻走,而是转身对紧随其后跟进来的保姆说,“你去休息吧。” “我为冯小姐脱衣服擦拭一下。” 纪先生把西装脱掉,他递给保姆,“我来。” 保姆愣了愣,她偏头看我一眼,点头说好,然后拿着西装从客房出去。关上了门。 纪先生进了里面浴室,我听到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他端了一盆水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浸泡了毛巾拧得半湿不干,他搭在盆边,忽然没了响动,我正想竖起耳朵去听他在干什么,忽然胸口有一丝潮湿和温热,他指尖落在我纽扣上,灵巧的解开,然后把我手臂从袖子里掏出,直接从胯下褪掉,我里面只穿了内衣。虽然开着暖风,可仍旧觉得有些凉,我皮肤紧绷起来,他拿毛巾覆盖在我胸口,轻轻磨蹭着,上面擦完了又挪到腿上,他分开我两条腿时。我觉得尴尬,本能上没有顺从他,他忽然停下动作,“醒了”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继续给我擦拭,而是将挂在衣柜内的睡袍拿出来,简单为我穿上,他站在床边,静静俯视我,我听到时钟滴滴答答走过的声音,还有他绵长的呼吸,他忽然在这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对我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说完这句十分无奈的话,弯腰吻了吻我的头发,然后为我身上盖的薄被掖好被角,关灯走出去。 他走后,我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我浑身湿透了,不知道哪一刻冒出这么多汗水,我瞪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我头痛欲裂走出房间。我特别留意书房和客房的两扇门,书房门大开,里头没人,我之前住的客房门扉紧闭,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站在门口转动了下门把,里面没有反锁。嘎嘣一声打开了,我这下倒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想确定纪先生在不在,没打算进去打扰他休息,我慌里慌张想要重新给他关上,可我刚要这么做,我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咳嗽。纪先生似乎醒了,声音中没有刚起床闷闷的音色,他一定知道是我,如果是保姆或者保镖一定会敲门,只有我上来就拧锁。我骑虎难下走也不是,只好干脆将门推开。 纪先生坐在床边,他穿着十分整齐干净,头发也打了发蜡,看样子早就醒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照片,正专注看着,听到我进去也没有抬头,我正奇怪他在看什么,等到我靠近时。我才发现那是我和姜环前年在海边的合影,我立刻从他手上夺过来,他手指落了空,却保持刚才拿的姿势没有动,“还留着这些。” 我忽然觉得有些发慌,“忘记扔了。” 我是真的忘记扔了,我和姜环没照过几张相片,他不喜欢看镜头,这大概是位数不多里面最好看的一张合影,他脸上至少有笑容,而不是板着面孔像我强了他一样。 我住到庄园之后,曾经委托席情到我和姜环的公寓,收拾一些我舍不得扔掉的东西,姜环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于席情这个赌场的顶梁柱,不会特别冲突,如果我去拿,很有可能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但席情去,他顶多冷着脸不情不愿,却不会爆发什么战争。 席情也没功夫精挑细选。将我几个盒子搬了来,都是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贵重东西不是很多,其中就藏了这张相片,没想到被纪先生翻了出来。 我有点不高兴说,“你怎么能翻我东西。” 他看着我,“首先,这是我的庄园,每一寸都属于我。其次,你也翻过我的不是吗。” 我说了声我们扯平。 他扫了一眼我抓在手上的相片,我大拇指盖住了我的脸,却露裸着姜环的脸,他看了半响,“那时你很幸福。” 我知道他误会了,误会我放不下,可他又何尝不是放不下白茉莉,可到底放没放下,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我猜不透他,他亦是再聪明睿智,也猜不中我。 “我没有舍不得。我只是” “不用解释这么多。” 他从床上站起来打断了我,抬腿朝门口走,我后面叫了他一声,等到他停下步子,我立刻将拿在手上的照片举过头顶撕了个粉碎,然后往地上狠狠一扔,十几块碎片簌簌落下,散落在床底和镜子后的每个角落。纪先生这才转过身来,他看到被撕碎的相片,唇角笑容绽出,“保姆打扫很困难。” “我可以自己扫。” 他理了理衬衣的袖口,“忘掉一个人是从心上,而不是行为。” 我追着他上前一步,我险些脱口而出直接质问他,我最终咽了回去,用一个最婉转的方式说,“欺骗一个人也可以从说到做,甚至连眼神也包括其中吗。” 纪先生再次抬起的腿顿住,他背对我而立,高大的身体似乎骤然僵了僵,此时窗外阳光明媚,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跳跃的,那缕不甘寂寞的光投射到走廊上,融于地板一道道剪影。 “也许会,但要看这个人是否舍得欺骗。” 我喉咙忽然间无法抑制的哽咽了,“那你舍得吗。”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前面,走廊从天窗直射下的一缕阳光中,有细细的灰尘在飞舞。我和他同时看向那些尘埃,就像在看无可预知的芸芸众生。 他说,“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我握紧的拳头已经被汗水浸湿,掌心粘乎乎的,刮花了指甲,瞪大的瞳孔缩了缩,鼓起来的勇气又一次消失殆尽。 我不想问了,我低着头说没有,就是忽然觉得很不安。 他没有什么,头也不回走出客房。 他走之后,我站在走廊上,置身在那束仿佛可以将人运转到另一个时空的筒子光圈中,我眼前轮回着从认识纪先生到现在,一幕幕他的脸,像一张陈旧的黑白碟片,播放一部令人肝肠寸断的老电影。 这颗心啊,还来不来得及迷途知返。 第八十三章 玩儿腻了早晚要丢掉的女人 那批免遭霍砚尘毒手的走私货物,到底还是出了问题 下家检查出粉质不够纯,分明是a-却报a,嚷嚷着要退赔损失,按照a的价格重新交易。 纪先生从干这行生意就没有把到手的钱赔出去过,他不是在乎几百万,而是在乎口碑,他退了赔意味着承认这批货存在问题,他明知道不纯却还按照纯的价码出货,坑了一直以来合作的下家,这是亏损道义的大事。而且过去了这么久,当时验货没查出来,等到几天后再反咬一口,任谁也不可能买账,何况是掌控行规名望颇高的纪先生。 这一行原本就是黑吃黑,谁黑得更狠。谁就狂赚,谁黑得犹豫不决畏首畏脚,谁就在圈子里吃亏,人尽皆知的道理,纪先生叼着烟卷嘲讽不屑的冷笑,“高丽棒子这么天真,还出来混什么江湖。哪笔交易不是试着水走货,这哑巴亏愿不愿意吃,也都要咽下去,谁他妈给他退赔。” 何堂主在驾驶位开车,他原本速度开得很快,到后面几乎蠕动前行,几分钟都开不出十米。 纪先生把车窗摇下来,探出头去看,前面堵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许多车间距不足几厘米。惯力稍微往前蹭一点就会发生连环撞。我从前面挡风玻璃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哪里,经过最近不足五十米的红绿灯交口,就到达滨水区最大的商业交际中心长虹街。 何堂主下车询问了一下在不远处指挥交通滞留问题的交警,对方和他一边比划一边说了情况,何堂主面色凝重走回来上车,他对纪先生说,“长虹街四十五分钟之前发生了一起恶性枪击事件,一死三伤。不过已经在疏通中。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恢复交通。” 又是枪击事故,华南这片地域,还真是风波不止。 纪先生让何堂主给局子那边熟人打电话,问问到底是哪两拨人闹事,和自己这边有没有关系。 何堂主拨通后简单询问了几句,那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而且环境特别嘈杂,一直有叫喊声鸣笛声,似乎就在事发地点,何堂主挂断电话后说,“是武三爷干儿子,看上了圈子里一看场子的女人,听说有一晚上堵路口要强上,让那女的跑了,后来告状到自己男人那里,三天前就通了风声。计划明天在后海湖约架,结果今天不知怎么凑巧在路口碰上了,没有闷住这口气,直接过去干到一起。死者是武三爷干儿子,受伤的是他司机和保姆。” 纪先生整个人都是一惊,“武三干儿子被干死了。” 何堂主说是,纪先生又问哪里看场子的,何堂主说这不清楚,局子暂时也没有调查到,路边群众报警后条子赶过来人早散尽了。 纪先生笑着往窗外拥堵的车辆看了一眼,“还真有血性。武三打着金盆洗手的幌子明着退出江湖,其实暗中所有生意都没断过,就为了转移条子视线,把注意力往我的码头上引,这一招下三滥都让他玩儿了。可惜恶有恶报,天意昭昭。” “武三这个干儿子,特别会拍马屁,也会献殷勤,和您年纪相仿,按道理讲,算是英年早逝,他没大本事,但花活多,心眼碎,武三手下有本事的人不少,可这几年人散鸟兽尽,很多不满他干儿子兴风作浪霸道横行,武三又护犊子不管,因此跳出来许多,武三早就像失去了翅膀的鹰,如果再不注入新血液,他已经没几天扑棱的劲头了。” 何堂主话音刚落。他放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拿起看了眼屏幕,对纪先生说,“是彪子。” 他按下接听键后,彪子在那边忽然很大声说,“容哥在你旁边吗” 何堂主从后视镜看了看纪先生,他说在,发生了什么,彪子说,“我砍死了人。” 他声音很大,车厢内又十分空荡,回音一直传到了后座,我在惊讶的同时,纪先生更是脸色在瞬间阴沉下去,何堂主问他砍了谁,彪子说,“武三的干儿子。” 何堂主不可置信的蹙眉,“是你砍的彪子你他妈疯了” 彪子那边十分懊悔,“我一时生气,当时火蹿到了脑瓜顶,我没控制住,砍完我就后悔了,我知道给容哥惹了麻烦,我跑的时候应该没人看清楚我脸。” “看不看得清有关系吗老百姓不知道。武三那样的人脉,他干儿子死了,他能不报仇吗你藏到天涯海角,以为就可以平安无事你给容哥可捅了大篓子” 彪子在那边欲言又止,估计是想要和纪先生说话,又实在没脸,何堂主把电话挂断,往副驾驶椅子上一摔,“容哥,您听见了。” 纪先生闭了闭眼睛,“不管。” 何堂主一怔,“不管什么。” “彪子惹的祸,他自己收拾。我不插手,如果武三不放他的命,那是他自作自受。” 何堂主和彪子跟着纪先生在华南一点点干起来,这份共患难的情意。并不比亲兄弟差,他听到纪先生不打算救彪子,他很想劝说几句,可纪先生直接把头偏向窗外,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何堂主急得砸了下方向盘,我看到后视镜映射出的他脸庞又白又青。 没过多久前面整条街道终于被疏通,我们离开拥堵最严重的地带。驶向通往医院的告诉,何堂主一直在用耳机和赌场的人通电话,了解当时的全过程,似乎有意为彪子出头平事。他在纪先生身边是头号红人,这几年混得很是得意,也手握不少自己的人脉,虽然比纪先生的渠道弱了许多,可不论是谁,只要在华南地盘上混,看在纪先生面子,多少也买他的账,何堂主这一路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也听不到那边说什么,他这边只是嗯嗯哼哼,谈得是好是坏不得而知,他将最后一个电话收线。把车稳稳停在医院门口,他回头对纪先生说,“容哥,稍后您从医院出来我让保镖送您去金苑,我办点事。” 何堂主说完要推开车门下去,纪先生让他站住,他终于睁开眼,可他眼睛里的目光尤为骇人。“你自己明白彪子惹了多大的祸,那是人命,武三这关过了,条子那边能过吗我为了救冯锦也伤了人命,刚将这件事搪过去,不是我不管,是我没法出头。武三在华南的地位,并不比我低。他绝不会罢休,他踩着理,闹得多大也不会亏。” 何堂主垂眸沉吟了片刻,他说,“容哥,道理我懂,我比谁都清楚您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不易,可彪子立功不少,他有胆子扛事,有胆子顶雷,更对您忠贞不二,如果失去了他,您和断翼的武三处境有什么不同。我纵然豁出去这条命为您做事,我也有我的力不从心,彪子一个人扛起了赌场,他撑起了您半壁江山,您和冯小姐当初几面之缘,为了救她还闯过刀山火海,甚至得罪了金爷,可彪子是您自己兄弟,容哥,您真绝得了这份情吗。” 何堂主这一番话都非常犀利,尤其最后一句,让纪先生瞬间沉默下来,何堂主等了片刻,见纪先生仍旧没有什么表示,他没有再耽搁,而是跳下车准备离开,他走出去几步远,纪先生忽然也打开车门,他手伏在车顶喊住何堂主,“武三那边,暂时约不出来,晚上我带人堵他,我们先过去局子那边打探情况。” 何堂主停下脚步,他十分惊讶转身,纪先生一向说一不二的,他只要有了打算,绝不会为任何外力因素而动摇改变,他根本没想到纪先生最终还是愿意出头,何堂主忽然把目光落在我脸上,他眼睛里有了一丝复杂,好像这一切都因为我,但随即这层复杂和凝重便被喜悦冲散。 我走下车,纪先生从后备箱取出一束百合花,他让我进医院代替他看看丽娜,我其实有些发怵,因为我知道九叔也在,他对我的敌意还是比较大,毕竟傻子都看得出来,我跟在纪先生身边,是他的女人,他也亲口承认了,他当然很想肃清未来女婿身边所有威胁到他女儿的人。 可纪先生有事脱不开身,我也不好矫情,我仗着胆子对纪先生说好,让他放心走把这事交给我。纪先生坐进车里,他隔着窗玻璃和我挥了一下手,很快便湮没在人潮车流中。 我按照记忆找到丽娜的病房,隔着门就看到九叔和白茉莉正坐在床边,不知道聊着什么,似乎兴致还很高,一点没有担心丽娜的状况,丽娜一言不发沉着脸。靠在床头拿一本杂志看,她脸上的红肿还没有消,下巴鼓起来很高一块,精致俏丽的脸蛋大打折扣,我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两旁的保镖是纪先生的人,都认识我,没有理会和催促。只装作不曾看到,我用力握了握门扶手,然后推开走进去,我由于太紧张忘了敲门,以致于我出现在门口,九叔和白茉莉都惊了一下,白茉莉眼底闪过惊喜,她迫不及待站起身往我身后看。在发现只有我自己过来时,她脸上黯淡了几分,“容恪没来吗。” 她问完之后意识到九叔在,她又立刻改口说,“丽娜很无聊,这两天他都没露面,应该过来陪陪她。” 我走进去站在床尾笑得十分识大体,我先喊了声九叔。他没有回应,也不曾看我一眼,倒是丽娜抬起头,她把手上的杂志往床头柜上一丢,“你过来看我吗。” 我说是,代替纪先生来看看你的伤。 我本以为这话并无不妥,也是纪先生告诉我这么讲的,可丽娜却像是被瞬间点了火,她从床上猛地坐起来,“那是我未来丈夫,你有什么资格和身份代替他来看我,不过是被他随手玩儿腻了早晚要丢掉的女人而已,和这里待了半天不要脸的婊子有区别吗。” 她这句话似乎辱骂的不只我一个,我怔了一下,白茉莉立刻反应过来丽娜在含沙射影骂谁,她咬着嘴唇有些慌张。生怕九叔会听者有心,将好不容易揭过去的事再度重提,病房内原本还算和谐的气氛忽然间被打破得残败不堪。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上花束放在床头,“纪先生原本都到医院了,可临时出了大事,不得不立刻赶过去。这束花纯洁清丽,正是丽娜小姐在纪先生心里的模样,他在花店精心挑选送给丽娜小姐希望可以喜欢。” “你在讽刺我” 我话还没有说完,丽娜忽然眉目狰狞吼了一嗓子,将那束花朝我身上扔过来,塑料花纸擦着我脸划过去,尖锐的花枝从里面露出,正好戳中了我眼皮,我觉得一阵刺痛,接着那只眼前便模糊起来,我手指移开,上面沾着一丝粘稠的血迹。 第八十四章 心灰意冷 感谢不生不熟的玉佩,感谢所有读者朋友打赏 白茉莉对我并不友善,可她生性要比丽娜胆小许多,她看到我眼睛受了伤,生怕会酿成大祸,她立刻制止丽娜不要胡闹,丽娜最看不惯白茉莉自恃和九叔的关系就对她大呼小叫,她冷笑指着白茉莉的鼻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后妈了你和纪容恪还有霍砚尘做过什么事你心里清楚,我爸爸不问,是给你一张脸皮,你不要觉得自己脸皮多,扒下来几层也不在乎。” “你不要血口喷人。” 白茉莉白了脸,眼睛瞬间变得血红,“我心怀坦荡,不管我曾经怎样,你父亲也知道,我跟了九叔之后,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敢到任何地方和任何人对峙,谁也不能诽谤我,毁我清誉。” 丽娜根本不买账,她抱着双臂冷言冷语,似乎早就一清二楚,“那晚到底怎么回事,我爸手下人都传开了,你不要脸他还要,你下贱勾搭纪容恪,过去的事我不追究,可他马上就是我丈夫,白茉莉,如果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还妄想不轨,我就宰了你。” “你知道什么知道我养了男宠从北方带到华南,一夜都离不开知道我被未来丈夫捉奸在床,还不要脸的一门心思想嫁过去,知道我脾气古怪张扬傲慢无知任性,所有人嘴上不说是看在九叔面上,背后对他这个女儿有多大的微词” 丽娜抄起背后枕头朝白茉莉扔过来,白茉莉躲也不躲,任由那枕头砸着她脸下来,枕芯很软,根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相反还让丽娜的暴戾被九叔看得一清二楚,九叔果然蹙起了眉,对这个狂妄的女儿有些失望。丽娜毕竟年轻,又没有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大是大非,她根本没有过多心机,尤其在白茉莉这样不着痕迹演绎白莲花的高级段位面前,她势必处处吃亏。 白茉莉抿着唇跪在九叔面前,她仰起头,眼神里倔强不屈,没有一丝隐瞒,“那晚容恪确实过来了,就在我房间。他不说是担心我在九叔面前难做,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喝了酒,喝了很多酒,我讲了我的现在,也道别了我的过去。九叔最清楚我怎么跟了您,跟您之前我过着什么生活。我感激九叔给了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让我在所有鄙视我瞧不起我的女人面前扬眉吐气,可我也恨过九叔,使我痛失了心爱的男人,此后漫长余生也遇不到那样爱我的人。这辈子我圆不了遗憾,不是我不能圆,是我无法圆,他也不肯圆。容恪是个守规矩懂分寸的人,他成熟的思想不允许他做任何错事,可我容易糊涂,不只是我,天下女人都容易。” 她说完偏头看坐在床上的丽娜,“丽娜根本配不上容恪。” 丽娜原本还坐在床上,她听到白茉莉这样说,她忽然像疯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她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和白茉莉厮打起来,白茉莉不擅动手,立刻落入下风,九叔一声令下保镖迅速冲进去分开两个人,丽娜气急了,“我配不配得上,轮不到你来说,纪容恪娶了我他不亏” 白茉莉捂着唇角,她白色水晶指甲上有一丝艳红,九叔让她们全都住口,他把白茉莉抱在怀里,让保镖叫护士过来,丽娜光着脚站在地上,她冷冽的目光和九叔如出一辙,都十分逼射人心,她对我说,“告诉纪容恪,我不喜欢百合,我喜欢艳丽的玫瑰。” 我眼睛上糊了很多血咖,视线越来越模糊,此时进来两名护士,其中一名走向我,她挪开我的手看了一眼我受伤的眼皮。让我跟她到注射室上药,我走到门口看了眼坐在椅子上唇角浮肿的白茉莉,我不知道她刚才那番话是真是假,纪先生确实凌晨从宾馆出来时满身酒气,像是喝了很长时间的酒,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其他事,除了他们两个人谁也不清楚。 我回头看了眼丽娜,她叼着一根烟,站在窗台前,对这边一切嘈杂充耳不闻,她这样看上去,没有了刚才的狂躁和气焰,白色病服勾勒她婀娜的身材,她脸上满是青紫和红肿,那双眼睛显得尤为犀利,我觉得她好像在装,在表演,可又说不出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都不是好惹的主儿,都是善于作战的人,用各自的特点包裹住那颗不安于世的心。 我跟着护士到无菌输液室上了药,她告诉我这几天都不要沾水,按时吃消肿药,又给我开了一些涂抹眼睛的药膏,我说我需要靠脸工作,大概多久可以痊愈,她说差不多一星期。 我拿着药路过病房,九叔和白茉莉已经不在里面。保镖驻守门外,丽娜一个人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抽烟,她脚下躺着三个烟头,她嘴唇已经抽得干裂,我觉得九叔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儿,丽娜的外表和那颗心完全是两个人。 我回到庄园独眼龙的形象把保姆吓了一跳,我直接告诉她不要问,我自己弄的,她到嘴边的话只好咽回去,她给我熬了汤炒了几盘青菜,我吃完便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 保姆十一点上楼休息,我自己一个人继续等。纪先生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来,他推门进来时,我又渴又累,身体都僵硬麻了,缓了半分钟才勉强能动弹。 纪先生为了彪子的事奔波一天,不过似乎没有太好的结果,他脸上表情并不轻松。 他自己那批货也在和下家争执对峙。虽然他百分百不会赔损,可毕竟也是一笔千万的大生意,又是国外的老客户,信誉影响颇大,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他脸上十分疲惫,衬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将西装随手一丢,坐在沙发上缓神。 我倒了杯浓茶。里头放了几颗鲜菊花,我把茶杯递到他唇边,他手也懒得伸,直接张开唇含住杯口,他将一满杯都喝下去还不解渴,我赶紧又倒了一杯,这次喝完他摇了摇头,我把杯子放下坐在他旁边问是否见到了武三爷将事情摆平,纪先生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武三故意躲我,大概这一次他不会罢休,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扳我的机会,他知道彪子的事我早晚要出面,他打算以小博大。” 纪先生说完后蹙起眉头,一向无比冷静的他也满脸不耐,似乎真的很难解决,我握住他手说慢慢来,总有办法。 他睁开眼看了看我,他刚准备再闭上,忽然目光定格在我贴了绷带的眼皮上,他眉团立刻拧得更紧,“怎么回事。” 我特意选择了和皮肤颜色差不多的绷带,没想到还是被他看见,我用手蒙盖住,打算岔过去,可纪先生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非常精明,他直接从沙发上直起身,按住了我不安分要挡住的手,“怎么弄的。” 我抿唇不语,他急了,他抓着我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掐得我骨头有些痛,“我问你谁弄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我小声说,“是谁弄的,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当然不会罢休。” 他似乎觉得我很幼稚很莫名其妙,这样简单不过的答案还要确认一遍,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我右眼根本睁不开,绷带比较厚,压住了眼睛,顶多眯起一条缝。我只能用左眼看他,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特别滑稽,“你怎样不罢休。” 他语气内十分坚定说,“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疼。” “是花枝刺伤的,丽娜用花束扔了我。” 纪先生听到后半句,他抓着我的手稍微松了一些,我察觉到他的变化,我问他,“这份疼,你能帮我出气吗。我没有伤害丽娜,更没有做任何逾越我本分的事,我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错了一个字。你让我代替你看她,她不领情甚至会厌恶辱骂我早就猜测到,但我没想过会为此受伤。” 纪先生听我说完这番话,他手也彻底松开了我,我失去了束缚和禁锢的手腕不再生疼,可我心却有些凉。他没有表态,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他沉默着吸到第二根,我没忍住喷笑出来,我反手将台灯关掉,客厅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月光从窗子外渗入,还有他指尖跳跃闪烁时明时暗的火苗。 他的沉默让我发慌让我苍凉,让我失去了方向。 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帮我出头。我一个平民百姓,拿什么和丽娜那样傲慢的出身去对抗,只能自取其辱,但我只想要他一句话,他说行,我也会想法设法拦住他,我原本在丽娜眼中就很讨厌,一个被讨厌的人,当然没资格要求对方好言好语面对我,我现在也只想知道,在我受了委屈,纪先生还是不是那个纪先生,愿意不顾一切为我讨公道。 我握住他手,他夹烟的指尖颤了颤,我问他,“你会让我委屈下去吗。” 他吐出一口烟雾,“丽娜这件事,我代她道歉。” “你为什么要代她不是你打伤了我。也不是你辱骂我,我为什么要接受你对我的道歉。” “因为她会是我妻子。”纪先生忽然用这句杀伤力无敌的话打断了我,我整个身体迅速从热到冷,仿佛坠入了极寒地狱,我不可置信的松开他,他摆脱了我的束缚继续抽烟,我捂着自己脑袋,觉得天昏地暗,我不知道彼此这样沉默多久,我有些悲凉的语气问他,“你喜欢丽娜吗。” 他吸完最后一口,用手指把烟蒂的火苗撵灭,窗纱恰好遮住了月光,黑暗里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这段婚姻不需要喜欢。再喜欢的人,也会随时间淡化,再讨厌的人,也会随一起生活抹掉,这不重要。” “那我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我虽然看不清他,但我察觉到他轮廓忽然僵硬了一下,“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纪先生动也不动,他此时就像一樽被搁浅在黑暗里的雕塑,等待着别人来雕琢和触碰,自己却丧失了生气,我大声朝他吼出来,“丽娜是你未来妻子,那我呢” 我声音太大。又带着哭腔和嘶吼,我从没这样失态过,我问愣了纪先生,也惊动了楼上的保姆,她拿手电披着毛毯站在楼梯口看了一眼,发现一片漆黑,她反手打开露台上的壁灯,那一丝黄光渗透蔓延到客厅,将我和纪先生的身影虚虚的勾勒出来。保姆看清是我们,她没有说话,又将灯关掉,转身回房间。 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掉在海水里,抓不到依靠,浮不到岸边,起起沉沉挣扎在生与死的线上,我怕极了这无能为力的虚脱感,我更加用力抓他的手。让他掌心贴在我胸口位置,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那强烈的心跳,黑暗中我看到他目光在闪烁,“我算什么。” 纪先生很久之后才回答我,“你是我救过的女人。” 我渐渐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可我没有干脆放弃,我不依不饶问,“在你的定位里,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陪睡的床伴。寂寞的出口,疗伤药,还是其他。 我感觉得到他在看我,可他大约也看不清我的脸,他把手缓慢从我掌心抽出,脱离了我滚烫的心口,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空旷的音色在寂静的回荡着,“不属于哪一种。很特别的存在,可这份特别永远上升不到任何一种身份。” 第八十五章 你是不是从没有爱过我 我在庄园里哪儿也没去休息了四天,期间梁媚和席情像是约好了一样轮着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拒绝到不知道多少次就烦了,索性关机与世隔绝。 我每天照一百次镜子,怎么看都觉得里面不是我是鬼,护士告诉我一个星期可以痊愈,可第二天时那只眼睛红肿到了高峰期,连眉骨都肿了起来,我白天都不出卧房,任凭他们怎么叫,我都不肯出去,纪先生拿钥匙要强行进入,我就趴在窗台上喊,再进来就跳下去,纪先生只好作罢。 等到第四天忽然大片红肿都消退下去,眼睛也能睁开一些,只是还有点疼,我这才结束自己关禁闭的日子,我下楼纪先生刚好和何堂主要出去,他看到我出来,手伏在门框上停下,问我到底耍什么脾气,我说我怕丑,昨天太丑了。 纪先生愣了一下。他觉得我闷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很好笑,他一边笑一边逗我说,“原本也不怎么漂亮,何必要求那么高。” 我不理他,他过来握了握我更加削瘦的手,让我多吃一点把肉重新长回去,然后转身跟着何堂主走出庄园。 第五天时我做了一个大胆决定,把绷带拆下去。回卡门宴上班。 为了防止刺激伤口,我化了非常浅的妆,又到美发所剪了一个新刘海,把左眼皮遮盖住了一些,我对着镜子摆各个角度的姿势,确定完全看不出,才安心去卡门宴。 我到了之后没找妈咪报道,而是直奔霍砚尘办公室。不过他不在,秘书告诉我他在二楼包房会见一个客人,现在不是很方便见我,我没有理她,直接推开她往楼上走,秘书挡了我一会儿,但我气势太冲,她根本阻拦不了我。最后只得放弃。 我找到那间包房,在外面敲了敲门,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进,我推开门进去,霍砚尘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个与纪先生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那名男人见到我进去,立刻住了口,欠身端起茶几上的酒杯饮酒,霍砚尘转过身来,他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说,“我有重要事和您讲。” 他听罢蹙了蹙眉,“没看到我和付老板在说话吗。” “我的事更重要,事关重大,我也只说这一次。” 我很少这么坚决和严肃,霍砚尘察觉到不对劲,他对那名男人说了声抱歉,男人很理解,让他随意,霍砚尘和他碰了一杯酒,然后招手让门口服务生去把梁媚请到包房陪付老板,他这才起身跟我出来。 他推开对面一间空包房,我没等他开口问我,就直接开门见山问他,“你知道卫坤吗。” 他一愣,“卫坤。” “卡门宴三个月前招纳进来六名古惑仔,作为你在道上有任何风波的首席打手,其中一个叫卫坤。” 霍砚尘点头,“是有这么个人。” 我问他,“底细你查到了吗。” 霍砚尘说没有,“他没有底细,过去很干净,就是普通人。” 我笑出来,“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底细,除非是被抹掉。” 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底细被纪容恪抹得干干净净。霍老板的确很有人脉,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要屈居纪容恪之下,毕竟在华南他比你多混两年,可不是白混的。其余五个古惑仔我不知道,这一个。是他的人。” 霍砚尘整个人僵了一下,他有些难以置信我的话,他靠在沙发背上,从茶几底层取出牙签盒,掏出一根,叼在牙齿间,“你有把握吗。” 我笑着说,“当然有。” 他抬眸看我,对我忽然间的转变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对纪容恪十分忠诚吗,让你做点事比杀了你都难,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我垂着眼眸,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现在只要提到纪容恪三个字,就觉得心脏里隐隐作痛,他让我知道,曾经对姜环的爱,根本算不上爱情,那只是乱世飘摇中忽然一根能帮我逃离深渊的稻草,谁都会为了活命去抓住,去呵护,去饲养。可它在真正的情动与深爱面前变得那般渺小那般脆弱,我有过最卑微的念头,可即便如此。它还是在纪容恪的欺骗下破碎了一地。 从来都是想的美好,却发现它没那么美好。 我宁愿他冷冷淡淡,不给予我幻想,也不愿在我贪恋着和他开花结果,却被他亲手击碎,还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霍砚尘看到我愈加苍白的脸色,他没有继续逼问我,而是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内线,对那边人说,让卫坤到219包房。 他把牙签吐出来,打开一罐凉茶,他递给我,我摇头说不渴,他笑着问,“怕我下毒。” 我歪着头说难道你不会吗,他喝了一口。“目前我们一个战盟,我为什么还要下。而且你的毒瘾差不多又到了,准备好了吗。” 我还是不说话,他自己笑了笑,“如果你这样乖巧为我办事,彻底解掉它对我而言也不难。” 他盯着凉茶的饮口处,“卫坤很有头脑,也非常冷静。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二十三岁纪容恪的影子,我们差不多同一批进入到九龙会,当时一起被选入的有一百零九个人,最小的是我,最大的是他,几岁的差距而已,这批人里我和他最受看重,不过我性格有些狂妄。所以九叔更喜欢纪容恪,他总是能够不着痕迹揣摩到九叔的心理,把事情办的十分漂亮,我嫉妒他的同时,也在暗中较劲,一直到今天,我们就这样相杀了十六年。整个九龙会在入会前,就属于他过往最惨,可现在,也属他最风光,你说我甘心吗。” 我看着他头顶那盏散发出很多颜色的灯,“他很可怕。” “你才知道。” 他大笑出来,似乎猜到了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为时不晚。不要像白茉莉那样,为他险些被九叔弄死,还不肯悔悟,满嘴谎言欺骗着隐瞒着,以为纪容恪总有一日再接纳她,如果不是利用她了解九叔,纪容恪早就不再搭理她。他是一个没有心的男人。” 他是一个没有心的男人。 可他偏偏撞上了这世界最有心的女人,这注定就是一场惊世骇俗的风暴和一艘小船的碰撞。 生死输赢早就注定。 霍砚尘喝完那罐凉茶,他目光定格在我身后的门口,我知道卫坤来了,我旁边传来由远及近的风声。但却听不到一丝脚步响,卫坤悄无声息站住,他看了我一眼,我同样也在看他,我们四目相视,他眉团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他对霍砚尘说,“尘哥找我。” 霍砚尘笑着扬起下巴指了指我。“她你认识吗。” “认识,纪先生女人。” “他也是我的人。” 霍砚尘说了这样一句,卫坤立刻明白了几分,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颤了颤,“尘哥您直说。” “我在等你直说。” 卫坤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我没什么好说的,忠诚给尘哥办事,拿自己该得的钱。这就是我的原则。 霍砚尘挑了挑眉梢,他两只手在半空僵持了几秒,然后拍合到一起,一边鼓掌一边说,“真心话吗。” “没有骗尘哥的道理。我命捏在您手上,我再傻,现在和以后,也不会傻了。” 霍砚尘更加用力鼓掌,他脸上神采飞扬,“谁说你傻,这不是很聪明。我就喜欢和平解决一件事,闹出血光非常凶残,而我本身却是一个柔和的人,你知道吗。” 卫坤说,“我现在知道了。” 霍砚尘脸上的笑意在这一瞬间敛去,表情变得冷峻而严肃,他不笑的时候真的非常恐怖,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就那么直直盯着卫坤,后者笔挺的身姿纹丝不动,霍砚尘对我说,“冯锦你先出去。” 我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卫坤脸上移开,他很像一个人,可我说不出他像谁,总觉得他眉眼轮廓像我曾见到过的人,霍砚尘让我出去,我没有理由再待下去,我从卫坤身边经过,他恰好也在这时看了我一眼,我在无比清晰对上他眼睛的霎那,脑海深处忽然炸开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出现令我震惊住。 我走出包房。站在走廊上静默了很久,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联想错了,如果没有彻底看清他眼睛,我不会这样肯定,但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答案,霍砚尘和纪容恪都十分聪慧,然而正因为他们的熟识,才不会有其他的怀疑。很多时候再聪明的人,一旦陷入这个局中,他也会当局者迷。 我闭上眼睛冷静了好久,才平复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我伸手拦住路过送酒的服务生,问了下时间,他告诉我晚上十一点,我思索了一下,没有去找妈咪,而是直接离开卡门宴,乘车回庄园。 门没有锁,我拧了一下就推开,我从底下门缝看到了光,是一丝昏暗的微光,纪先生喜欢黑暗,晚上他极少开白灯,都是那一盏只能照射十几米范围的小台灯,也因为这样微弱的光线,我每晚都觉得心里凉丝丝的。 可今晚,我特别平静。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进去如往常那样换鞋脱外套,将包挂在门后,我做完这一切后,才走进客厅,何堂主始终沉默注视我,在我进入客厅后,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转身默默退出去。 纪先生站在窗帘和沙发之间的位置,他将手头那半截烟抽完,他盯着面前洁白的墙壁,“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后脑,“纪容恪。” 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喊他名字,而不是在他诱哄下。以调情的方式喊出来,他背部似乎一僵,低沉的嗯了一声。 “我做的。”我咽了口唾沫,“将你出货的消息告诉霍砚尘,揭穿卫坤的身份,都是我做的。” 他宽阔的背部在一点点变得激烈,到最后就像是被狂风吹拂一样,以我能看到的速度。不断起伏,我听到一声脆响,才忽然间看清他手上还捏了只杯子,那只杯子被他捏爆,碎裂的玻璃片在半空炸开四散,他不知何时跨到我眼前,忽然伸手扼住了我喉咙,他将我推着朝前走,我不断后退,踉跄着直到背部重重砸在墙上,冰凉的刺骨感穿透了我,他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小,反而在一点点加大,加重。 我仿佛能看到从眼前流失掉的空气,他真的要掐死我。 我红了眼睛,不为这一刻,为我们之间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掺杂了那么多阴谋虚伪和算计。 眼睛红着红着,忽然就滚下了泪,滴落在他虎口上,手腕上,和他袖口精致的纽扣上,他看着我,将那最后一片灯光也盖住。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艰难从喉咙挤出这句话,我问完后,纪容恪手上力道松了松,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我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做挣扎,等待他不那么伤我的回答,可他终于反应过来,他有些难以置信的发出笑声,“有没有爱过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八十六章 因为不值得 “我知道。”我声音沙哑,饱含着汹涌的泪意,我用手盖住自己的脸,喉咙将要窒息,我无法叫喊出来,只能断断续续的说,“我知道我在问什么。我想知道我爱得要疯要抓狂的男人是不是也爱我,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还是自始至终都是一场为了利用做的戏。” 我低低闷哭出来。从浅浅的啜泣,到崩溃的嚎哭,这是我第三次在他面前不顾尊严失掉底线,像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很想扯住他领口问他,那天在码头,我和你面朝大海,你告诉我你想要不管多么晚归,都有一盏灯为你留,都有一个人在等候,我说我愿意,我愿意做那个人,为什么你分明到了门口,却不肯往里走。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强风,将大开的窗子吹得几乎要坍塌,窗纱飞扬拂起和框柩平行,犹如暗夜的魔鬼在张牙舞爪。 灌入客厅的风将灯罩吹得摇摇晃晃,灯光开始闪烁,时明时暗,墙壁上倒映出我和他欣长的影子,他侧脸那般平静,可眼底暗流涌动,掀起狂风巨浪,他似乎不能相信我那句话,我真的会说出那句话。我真的说了出来。 我脖子上终于少了那股要将我凌迟的力道,纪容恪松开了手,他眉团紧皱,“为什么背叛我。” 他说完顿了顿,“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是你。冯锦,你要将自己在我心里这份特别打破吗。” “我恨你利用我,我恨你将我蒙在鼓里,让我沉浸在你对我的好里,像一个傻子,眼巴巴的勾勒以后。” 被逼迫到绝境到末路,再懦弱的人也会蓄满勇气,长出棱角,我承认我不该动了凡念,它会将我千刀万剐,让我血肉横飞,可如果连感情都能控制,就像他那样,不管演的多么精湛绝伦,都可以迅速抽身。分得出戏和现实,这会是一个多么冷漠多么残忍的人。 纪容恪听到我的回答,他有些茫然,他一字一顿问,“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之间开始于利用吗” 我红着眼睛大声朝他喊,“利用,在你心里你可以利用全天下的人,就不允许全天下这庞大的群体里有那么一两个傻逼会为此当真吗我什么都可以接受,都可以不在乎,可你为什么还要欺骗我全是假的,这世上最无情的真话和最动人的假话,你选什么你告诉我你选什么” 他在我的疯狂质问和强势逼迫下,忽然开始沉默下来,他看着歇斯底里的我,我拼命要克制要隐忍。可喉咙内好像被一把利刃割伤,不断有灼热的鲜血渗出来,我张开嘴想要发泄,就会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我任由我最狼狈的面孔在他面前毫无遮掩。 我用力拍打着胸口,盯着他漠然无视的眼神,“我是傻子吗,这是我的利器吗当你对我好的时候,当你看着我感动,看着我恨不得为你生为你死。为我犯下的那次错误悔恨惭愧懊恼,你是不是在心里大笑,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人,竟然忘想和你谈情说爱,我配吗你没有心。他们都说你没有心,我恨他们诋毁你,我为了他们一个字的侮辱都要锱铢必较,我见不得任何人污蔑抹黑我心中无所不能温暖美好的纪容恪,可你真的那样美好吗我想过再这样斗下去。你不会一直赢,多少人虎视眈眈要扳倒你,我没有九叔那样的爸爸,我只能在某一天你斗不动了,你残了,你落魄了,还站在你身边。我配不上你,可我总能以任何身份照顾你,哪怕是保姆。但纪容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你既然对我没有感情为什么每天这么累演戏给我看” 我冲过去用拳头死命砸他的肩膀和胸口,我根本不顾及到底砸了哪里,所有压在心上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知道我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春天花开。当一个人在你眼里不再完美无缺,当他的缺点就是缺点,他的无情就是无情,也就再不可能被救赎。 他没有躲避我的厮打,只等到我发泄得失去力气,他才握住我手,他用力抱住我,让我在他怀里缓慢平复下来,他抵在我头顶的下巴一动一动,我听到他说,“你不该爱我。” 我绝望得闭上眼睛,我用力要推开他,可他把我抱得太紧,在这样的撕扯中,我连最后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两条手臂垂下,眼神空洞呆滞,盯着他身后那扇窗,外面的风不肯停,树叶在拼命摇晃。我不知道明早醒来,又该有多少花凋零。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 从来都是敢不敢,愿不愿,谁在爱情里还有值不值。 那是我最灰暗的一个晚上。 我似乎告别了整段人生。 我尝不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活着只是在熬日子。 我生命中失去了纪容恪,从此暗无天日。 光亮在哪里呢,在红尘里,还是在风雪里。 我关在房间用被子缠绕住自己,哭得不能自已,我哭了很久,我抹掉眼泪告诉自己,这是我冯锦最后一次为一个男人哭。 我将客房里所有东西都塞进行李箱,我从楼梯上拖拉下来,保姆拉住我大衣袂角问我这么晚去哪里,她眼睛红了,我从她眼泪里辨认出不舍和担忧,我拥抱住她,将目光移向背对我站在露台上的纪容恪,他在吸烟。淡蓝色烟雾从他头顶缭绕蔓延四溢,他脚下一地烟头,我在楼上这段时间,他抽了很多根。 保姆掉下眼泪,我没有和她多说什么,我拉着行李箱走到玄关拉开门,初冬的夜风冷得像锋锐的刀子,一下下割在我脸上,将我剐得体无完肤。 冷吗很冷,可这份冷在我早已经冻住的心面前不值一提。 我看着虚无漆黑的空气。“三百万给我一年时间,最多一年,我会亲自还你。” 纪容恪没有回应,他还在大口大口吸烟,我听到他呛了一口。他压住咳嗽,没有发出声音,我心里揪了揪,最终他不曾转身,我也不曾回头。 这大概是我在华南经历的最天寒地冻的一个夜晚。 我身上大衣好像没穿。根本抵御不了那寒冽入骨的北风,身后的庄园越来越远,眼前是空旷寂寥的长街,偶尔一两辆车路过,从我身边疾驰而去。带去路旁堆积的枯萎的黄叶,华南的树寿命很长,一年四季都是翠绿,可也有畏寒的,我凝视着在低空盘旋飞舞的树叶,呆呆看了半响,空荡无人的街头,我又无家可归了。 我才习惯了在纪容恪身边的温暖,却又要步入一人漂泊的岁月,如果我装傻,我现在还有个家,他会时不时对我好到令我想痛哭,可我错在动了心,于是我骄傲的爱情终于在我的执念下揉不得半点沙子。 我忍不住回头看,我心里说这是最后一眼,真的是最后一眼了,我把行李箱放倒踩在上面,掂起脚搓着手呵气像个傻子一样,我看到庄园一楼漆黑一片,庭院的灯笼还有一丝火苗,照不过半寸。客厅黑漆漆的,根本分不清哪里是窗哪里是墙,二楼主卧也黑着灯,我住过的客房却亮了一丝橘黄色的光。 我捂住心口,眼前大雾弥漫,那扇微亮的窗子闪过一道人影,他举着酒杯,面朝远处的灯火阑珊,可惜他看不到我没有走远,因为我站在更漆黑的地方。 第八十七章 半梦半醒半浮生 我一直等到那扇窗关了灯彻底变得漆黑,才动了动在北风中被吹僵的身体,我从行李箱上跳下来,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这个点儿正是夜总会歌舞升平最热闹的时间,可大街上却空空荡荡,我从小区出来一直走到这里,一辆出租都没看到,私车开得比火箭都快,好像屁股后头有鬼追,我想再等不到车就给席情打电话,让她开着新买的红宝马过来接我。 我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我真有点后悔没偷条毛毯出来裹在大衣里,我拿着手机正在通讯录里找席情的号码,身后忽然传出几声汽车鸣笛的锐响,划破苍穹直冲云霄,惊得整条街道都颤了颤。 我转过身去看。还没有看清,车灯直射过来一缕强光,在黑夜的衬托下,那强光十分刺眼,好像是一颗巨大陨石砸落下来,电光火石间,我立刻用手捂住眼睛,大声问是谁,没人回应我,司机从车上推开门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听到皮鞋踩在理石上发出的脆响,他往我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皮衣,皮衣最挡风,很快我便感受不到呼啸的北风往骨子里钻的寒冽,我视线适应过来,隐约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我挪开手掌看向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我借着车灯看清他那张脸,整个人都是一怔,他面无表情喊了我一声,“冯小姐,纪先生让我送您。” 我下意识看向那辆车里,车后座空空荡荡,并没有纪容恪的身影,我说不出这一刻是失落是庆幸,我想见他。那意味着他不舍,我又不想见他,那意味着我不舍。 可舍与不舍,当永恒的纠缠也得不到最后的结果,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他要娶丽娜,丽娜和白茉莉厌弃我入骨,我赌注的那一丝感情也成了黄粱一梦。 我对何堂主说,“不用,我找了朋友来接我。” 何堂主手插在口袋里,毫不留情的戳穿了我的谎言,“我已经在角落看了您许久,您始终没有给谁打电话,哪个朋友来接您”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他这句话哪里不对劲,“你在角落看我很久了” 何堂主说,“不错,您刚刚离开庄园,纪先生就让我开车跟上您,这边僻静,许多道上人了解纪先生居住在这边,他担心潜伏了什么人,会对冯小姐不轨,到时他良心不安,还要大费周折将您揪出来,才不放心让我暗中一路护送。” 我冷笑说,“他真的有良心吗。” “这我不能评判,公事上的纪先生赏罚分明,私下里的纪先生,有他的生活原则,对待感情也有他的决断。” 我用手指用力勾住行李箱的拖拉杆,“那你为什么才出现。” 何堂主笑出来,“纪先生想看看冯小姐是不是有办法解决,看来他高估您了的能力。不过也没有办法,外界环境太恶劣。” 他说着话从我手上拉过行李杆,塞进轿车后备箱里,他为我拉开车门,见我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他有些失去耐心,“我对纪先生身边每个女人都很反感,女人骨子里对男人的种种都太贪得无厌,得到了表面的善待,又开始痴想真心,如果纪先生动不动就和女人谈感情,又会被骂风流无耻,男人也很难做,冯小姐对纪先生有天大的埋怨,纪先生对冯小姐最后这一件事,做的还是很维护。被纪先生抛弃在黑夜里的女人不计其数,在他心里冯小姐已经很特例了。” 何堂主又等了我片刻,我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摆,将帽子摘下,弯腰进入车内。 我有些不甘回头看向远处的庄园,二楼客房的窗口竟然又亮起了灯光,窗帘上没有闪烁人影。黑夜下投洒出的一片静谧,好像只是一间空房子,没人居住,也不曾困住谁的灵魂。 “他今晚睡在哪里。” 我脱口而出问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我在踏出那扇门时就告诫自己,从此以后天涯陌路,不要再时刻打探他的消息,我们此后唯一的交集,就是我把钱还给他那天。 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将一个人活生生从心上剜掉拔除,需要多大的隐忍和勇气才能直面那伤疤。 我很傻,也很胆小,所以我拔到了一半,忽然下不去手了。 他说,“睡在您睡的客房。” 我趴在车门框上,静静看着那扇窗口,何堂主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他将车开得十分缓慢,渐渐我看不到了,可那窗口的光始终不曾熄灭。 何堂主开出街道问我去哪里,我说卡门宴,他问我不回家吗,我愣了愣,我盯着窗外隐没在黑暗中的树林,“我没有家。” 这回换何堂主愣住,他想了一下。大概想到我的底细,他有些抱歉,“我忘记了,冯小姐别介意。” 他继续开车,我继续沉默,夜色无边,风声大作,吞没了这辆疾驰的车,以及车上渺小的我。 我觉得空气里满满都是纪容恪的味道,香水味柠檬味还有他口腔里夹杂着烟雾的薄荷味,他轻轻抱着我,将头抵在我肩窝;他解开衬衣和皮带,问我是不是想要了;他笑而不语,说我是麻烦精;我枕在他肩膀昏昏沉沉的看月亮;他打电话那个陌生女人叫他容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名字是什么。 全都过去了,几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留下我一辈子抹不掉的东西。 我问自己后悔了吗。任何相遇都有预谋,也都可以避开。 我不只是有一条路,一条通往和纪容恪相遇的路。 我看着头顶月亮,它悄悄隐匿在云后,不曾给我一个笑脸,只给了我一片泪。 下雨了,又是一场雨。 何堂主开启雨刷,他问我冷不冷,我说有一点。他将空调热风打开,问我可以吗,我扯出一丝格外勉强的笑容,对他说谢谢,他从后视镜里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说不谢。 何堂主其实一个特别沉默的人,他除了在纪容恪面前汇报项目其余时候都不怎么说话,尤其和女人,根本不交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性。居然不愿和女人接触,我总觉得他很特别。 那次我问纪容恪,他性子太稳,也几乎不会办错事,这是纪先生信任他的缘故,在华南浮躁的人都混不长久,因为华南从来不缺浮躁的人,每条道上都比比皆是,可在黑道上行走,脑袋别在腰带上,一点点心浮气躁自大狂妄,就有可能被后面一只脚绊住,从而再也爬不起来,纪容恪是江湖上一块金字招牌,能跟在他身边做事,想不狂妄都很难,何堂主受了多少人朝拜,可他从没有因此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这是纪容恪最看重他的品德,能成大事必不居功自傲。 车开出有一段时间,进入华南市中心,华南省很大,由十几做城市组成,其中最繁华最富庶的城市就是这座,在华南的西南部,沿海靠湖,两个a级港口撑起了整座城市的进出口贸易。商贾贵胄富得流油,百姓却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反而被繁重的生活压力挤得透不过气,尤其是在龙岗街那边的旧小区,地头蛇和混混儿猖獗霸市,疯狂压榨,民不聊生四个字,在华南某些治安贫瘠的地段,是很多底层百姓挂在口头上的。 我坐在车里看向窗外忽然间流光溢彩的街景,金苑夜总会五个大字从外面一闪而过,我愣怔着收不回目光,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那是纪容恪的字,我见过他书法,和牌匾一模一样,行云流水收笔潇洒,后来有一次,他来了兴致。把我叫到书房教我写字,写我的名字。 那是个难得气候温暖不干燥的午后,阳光美得令人心悸,树叶被镀了一层金色,菊花还没有大片凋零,他的书房窗外是庭院,那两把老式藤椅在风中摇晃。 我抓着毛笔,他掌心覆盖我手背,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他呼吸时潮湿的热气掠过我头发,他用牙齿咬住其中一缕在他鼻尖不停摩挲的发丝,我动也不动,生怕他会忽然咬到我。 他写字时候身体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得看不到一切,只有笔和纸,可我眼里看不到那些,只看得到交握的手。还有他薄唇上一丝胡茬与绒毛。 我很想触摸,那是不是特别硬,又像不像他亲吻我时,我咯咯笑那样痒。 我从来不知道冯字繁体那样难写,我总是数不清底下有几个点,他耐心教了我一下午,当我歪歪扭扭把冯锦两个字独立写在纸上时,他终于不再那么严肃,“好了。以后流露街头,还可以表演书法赚钱。” 我哭笑不得,我转身去给他倒水,走到门口推开门回眸不经意看了一眼,他正在冯锦后面添什么字,可到底添了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 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我在卡门宴门口下车,何堂主将后备箱的行李取出来,他放在地上将拖拉杆递到我手中。“冯小姐,您和纪先生的理想不同,对于感情他不在乎,他只想要保住权势,得到更多的东西,而您却太计较于真假,其实真真假假在这个花花世界原本就不重要,底层的人生活最真实,但您愿意回去吗。” 他说完笑着朝我点了一下头。拉开车门重新坐进去,车灯闪烁着朝后面一点点倒退,我忽然间冲过去拍打着玻璃,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我带着哭腔说,“他爱不爱我。” 何堂主蹙起眉头,他说不清楚,可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爱不爱,也改变不了丽娜小姐将成为他妻子的事实,也改变不了他对于权势的渴求,冯小姐最在意的,是纪先生最无所谓的。女人评判男人的标准,就是爱不爱,娶不娶,这样看来” 他欲言又止,我手指从玻璃上滑落下来,他将车开走,我盯着卡门宴大门上璀璨的霓虹灯,那光芒似乎能穿透几百米,几千米,将整个市中心都照的灯火通明。 我眼睛里干干涩涩的,我用力揉了几下,拖着行李箱走进去。 保安将我的行李箱放在前台更衣室的柜子里锁住,我开了一个今晚没客人预定的包房,坐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快天亮霍砚尘才知道我来了,他推开门时,带进了走廊上一丝刺目的灯光,我迎着光亮看过去,他被惨白的颜色笼罩得更加惨白,就像一张白纸,一张卡片,从门外轻飘飘毫无重量的挤入,他反手关住了门,无比精准摸到墙上开关,打开了壁灯。 包房忽然间因为一束彩光吞噬了黑暗,我借着那束光看清他身上穿的什么,他穿了一件玫红色衬衣,下面是白色西裤,男人很少穿这么骚包轻佻颜色的衬衣,原本庄重的打扮也显得很花哨,我朝他嘿嘿傻笑出来,他看到茶几上东倒西歪的空瓶子和我有些呆滞的目光。非常厌弃蹙起眉头,他将我脱在地上的鞋踢飞,坐在距离我一人远的沙发上,我拍了拍旁边让他过来,他没有理我。 我又喝了半瓶,朝空气打了一个浓烈的酒嗝,他掏出方帕按在鼻子上,声音发闷说,“发生了什么。” 我喝多了。可我还有意识,这份意识足以让我把心里的苦水诉出来,霍砚尘听我说完,他觉得好笑又十分不解,“纪容恪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不是一个话多并且什么都讲出来的人。你也真的相信” 第八十八章 纪先生点名冯锦 霍砚尘从我手里把酒瓶夺过去,我最后一口酒还没咽下去,被他这样激烈的动作抽动得身体前倾,直接喷吐出来,他胸口衬衣被溅上了一些,眉头立刻蹙得更紧,顺手把酒瓶丢掉,我趴在桌上透过指缝眯眼看他的脸,他再一次对我重复说,“纪容恪从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任何人听,除非他有意让人听到。他虽然狠毒,也不至于这样直白戳别人的心窝子,何况还是女人,他没那么没品。纪容恪这个人,对待什么都很谨慎冷漠,但不代表他真的没有心。” 他说完把放在膝盖上的方帕朝我脸扔过来,他在我视线里有很多颗头颅,都扛在脖子上。晃悠来晃悠去,我看了一会儿开始大笑,他从进包房眉眼的皱纹就没展开过,我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无奈,我指了指自己鼻子,“女人很傻吗,女人都那么好骗吗,所以你们男人肆无忌惮,耍了睡了玩儿了,到最后我们欠你的钱还是要还,使劲浑身解数还,那我们耽误的时间,赔尽的感情,找谁来要偿还” 我一边说从果盘里摸出一个水果,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直接往嘴巴里塞,我尝到了略微发苦的外壳,还有一颗硬核,我直接吐在桌子上,呸了两口唾沫,“这世上命好的,一直都好,命苦的一直都苦,都说苍天待人公平,可仔细想想,真的公平吗尤其是感情,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霍砚尘听着我念念叨叨,他脸上的严肃忽然收起,变成笑容,“看来他真的给了你很大伤害。以致于让你神志不清。” “和你们这样的人能谈感情吗” 他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那谈什么。” 我伸出三根手指,“价值,利用价值,性价比。” 他恍然大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这是含义差不多的一个词语。总而言之就是是否可以利用。” “我可以吗。” 霍砚尘说当然,比任何人都可以利用,潜力无限。 我嘿嘿笑,“所以他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怕喜欢上我,就不舍得利用我,所以才会逼着自己退到安全位置意外,对不对” 霍砚尘脸上笑意在我这番话后隐去,他冷冷说,“你想多了。他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我和他谁也不再说话,他不理解我的苦闷,我不明白他的出言杀,我趴在桌上没多久就睡着了,等到我醒来,已经是次日黄昏,我睡了一整个白天,服务员正在我周围打扫为生,她看到我睁开眼,喊了我一声冯姐,我从地上爬起来,腿脚麻得抽筋了,我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我透过地上的铁皮垃圾桶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的狼狈,我问她有没有洗脸皂,她说有,我让她拿给我,我在门口等她,她将一盒粉白色的皂膏递给我,还拿了没拆封的牙刷牙膏和一支脸霜,我对她道了谢,走进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又从手包里掏出化妆盒,重新上了妆,我找到二楼服装库挑选了一件大红色的旗袍,我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不是我不喜欢,而是席情和梁媚喜欢明艳,在她们身边,我总是用清淡的来搭配,其实我更适合红色,最艳的那种红色。 我忽然想到纪容恪并没有看过我穿红色,也许以后也没机会再看到了。 我整理好自己仪容,从洗手间出去,迎面碰上了一组的妈咪,她不是管我的。她手下红牌是白茉莉和唐筝,虽然白茉莉她根本不敢管,但是毕竟分组分到她手下,所以她每天尾巴都翘上了天,二组妈咪在她手底下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她看到我身上的红色旗袍,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便十分不屑翻了个白眼,“你可算来了,冯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是圈子里最忌讳的,客人记不住你,不要说往上爬,还能不能混都是个问题,早不是几年前你和梁媚把持卡门宴公关部的时代了,现在不缺你一个。” 她的冷嘲热讽和警告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她鬓角一丝隐约暴露的白发上,我忽然意识到女人的青春如此短暂,沙子尚且可以握住,如果你握得足够紧,它流失得很慢,你来得及感受余温,可青春不行,它留给你的回味就是皱纹与臃肿。 尤其干这一行,在推杯换盏中就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聪明的会趁着红的时候玩命捞钱,等到行情不行了,潇洒的退出去,找个普通人隐姓埋名嫁了,也有傍个大款做几年二奶,宁可陪着那一个颠鸾倒凤,也不在包房和宾馆练就一身床上本领夜夜换金主,愚蠢的就是混也没混出来,嫁也没嫁出去,都不知道那么多年干了什么。 我伸出手为妈咪把那根白发拔下来,她吓了一跳,捂着那块头皮骂了我一声小婊子,我将头发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没说话,脸上表情仍旧不好看,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红了你就是姑奶奶,红不了谁都能给你口气受。 “如果妈咪这么看重白茉莉。以后只会颗粒无收。” 妈咪还不太相信我的话,以为我只是嫉妒,嫉妒白茉莉这样红,故意找借口诋毁她,我无视她表情,将沾在指尖的那根白发择掉,摸了摸自己粉色的甲盖,“她呆不久了。” 妈咪很惊讶,她对我的笃定将信将疑。“怎么会,现在华南的风月场所,谁红得过白茉莉,冯小怜都只能跟她平起平坐,还是纪先生使劲捧出来的结果,她不做了,她去哪里” “当阔太太喽。” 妈咪脸色一白,“什么阔太太,她不是和霍老板” “妈咪。”我冷声打断她后面还没来得及讲出口的话。“东西乱吃顶多拉肚子,还能救得活,话乱说,命都得搭进去,白茉莉攀上的主儿,霍老板也得喊声干爹。” 妈咪彻底傻了眼,白茉莉在卡门宴走红这段时间,背后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可惟独没人猜测过。她和九龙会的当家首领有私情,这样的内幕被抖落出去,无异于重磅炸弹,给人轰炸得晕头转向。 我没有再和妈咪耽搁下去,我扬起手臂和她挥了挥手,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我本打算到一楼大厅找保安把行李取出来,找个服务生给我送到附近宾馆,先暂时居住下来,过几天腾出空找房子,结果在走廊拐角处余光瞥到了从霍砚尘办公室出来的卫坤,他推开门时特意扫了一眼头顶天花板角落悬着的摄像头,确定没有波及到他,他才以飞快的身姿从里面闪出来,手脚无比麻利拧上了锁。在他转身之前,我同样迅速反应过来,将身体贴靠住墙壁,目光直视前面的电梯口,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被我压到最悄无声息的程度,我大脑极快的运转着,卫坤现在到底是谁的人他被霍砚尘招安倒戈了,还是仍旧忠诚于纪容恪,在霍砚尘面前用最铤而走险的方式化解了危机,那么他现在就属于明谍,明谍比暗谍要难做的多,几乎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没有理由从霍砚尘办公室出来,却还惧怕摄像头,而且这个时间霍砚尘根本不在,他进去就是玄机。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丝脚步声,确定卫坤没有往这个方向来,而是朝着相反的东边走去,我将头探出一半,露出额头和眼睛,卫坤穿了一身灰色西装,他正低头在口袋里拿什么东西,嘴角似乎叼了烟,我看到他脸颊一侧有白色的雾团溢出,他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掌心是空的,他这时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朝前走,在最尽头天窗的位置,他拐进了安全通道。 我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犹豫,便立刻跟上去,为了防止发出声音,我脱掉了高跟鞋,用右手拎住,踮起脚尖往他销声匿迹的通道口跑过去,通道口通往一楼的卫生间,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偌大的四个字,男士止步。 我一直下到一楼也没有看见卫坤的身影,只在地上找到了一枚烟头,我弯腰把那枚烟头捡起来,捏在指尖刚刚站直身体,忽然后脖颈凸起的骨头落下一丝极其阴寒的冰凉感,那东西还非常坚硬,它顶着我不由自主往前奔了两步,我掌心戳住墙壁站稳,身体被迫躬在那里,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被那东西威胁,相比较最开始我的忐忑和恐惧。现在我坦然了许多,这世上最可怕的是糊涂的欺骗,而不是清醒的死亡,是丑陋虚伪充满算计的人心,灵魂比身体受到的伤害,疤痕要巨大深刻得多。 卫坤站在我身后,用枪口抵住我,我们藏匿于黑暗之中,外面就是灯红酒绿歌舞欢笑。谁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无比平静否认,“我只是路过。” 枪口更加用力顶住那块脆嫩的骨头,我甚至听到咯嘣一声,他拉动了保险栓,“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跟着我。” 我知道装傻糊弄不过去,卫坤是训练过的,他的敏感和多疑,并不亚于任何一个黑帮里混出头的首领,我反问他,“你要是什么都没做,在意别人跟不跟干什么。” “冯小姐,我不害你,你也不要惹我。” 他声音内透出一股冷射,就像冰凉的子弹,看似毫无温度,却能烈火焚身,我心里不由一寒,“你现在是哪头的人。” “哪头也不是,我是自己的人,也只为自己办事。” 他握住那把枪,将枪眼从后面贴着我皮肤掠过动静脉游移到前方,我转过身体,和他面对面,他手中是一把无声手枪。此时大拇指就压在开关上,只要微微一动,我将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当我近距离看到死神,和我背对他是两个概念,所有冷静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眼睛里的冷光,将他立体阴森的面庞衬托得无比骇人,犹如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随时瞄准猎物伏击撕咬吞吃入腹。 他沉声警告我,“闭上你的嘴,瞎掉你的眼。” 他说完这句话把枪往袖口里一收,从我眼前消失。 卫坤离开后,我所有强撑的力气都被抽离掉,消失殆尽。 我蹲在地上,按压住心脏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头汹涌渗出冷汗,我闻到了脸上融化的香粉味。他年纪轻轻怎么会这么可怕,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气场。 我缓了很久,听到走廊上有人叫我名字,一声接一声,好像很急,我扶着墙壁站起来,从通道口出去,圈圈穿着统一的包房公主短裙从那边跑过来。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她冲到我面前,“找你半天了,你今晚上班吗” 我说上,她给我指了指那边聚集在一堆正议论纷纷的小姐,“别搭理那群骚婊子,就是嫉妒。” 我问她嫉妒什么,她拉着我特别兴奋,“你去门口看看,好大的排场我还没见过那么多保镖,金苑纪老板来了,连霍总都亲自去迎接,亲口点了你的台。” 第八十九章 怕见他泄露眼中的慌 我听到圈圈说纪容恪来了,还点了我的台,我整个人都慌了,手脚在一霎那间冰凉刺骨,像冻了一层冰霜。 我下意识转身要走,圈圈哎了一声从背后拉住我,“你跑什么啊你出台呀,你今天不上班吗。” 我慌里慌张说我今天倒休,我用力甩开她手想要赶紧跑掉,这一层和二楼都是包房,二楼是全部房间都用来待客,除了霍砚尘的办公室,而一楼除去他的书房、小姐化妆间休息室,还有四个包房。但这四个都是天字钻石包,也就是整个卡门宴最好的包房,纪容恪不一定在哪层,我很怕撞上他。 我说不出自己怕什么,他眼睛有让人沦陷的魔力,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为了最后那丝于爱情里卑微的信仰而挣扎离开,就不想再动摇。 可我又跑不掉,圈圈实在太用力扯住我,将我袖口扯撕了一小块锦缎,次拉一声,我和她同时一愣,不过撕扯得不算太严重,红色的丝线和红色的锦缎脱离开也不明显。圈圈特别困惑问我,“你上个月就入职了,你一天正经班都没上过,你知道那群姐妹儿怎么说你吗,说你是不是走后门了,和霍老板是不是有关系” “随便她们” 我脑子当时已经懵了,一片空白。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和思考,我终于明白机器人是怎样的,它完全是凭借着身体内输入进去的最后的本能做事,在圈圈和我撕扯中,妈咪从二楼找下来,我穿着大红色十分醒目,她隔着大老远就看到我,踩着高跟鞋跑到我面前,她抓住我另外一只手,“你怎么还不过去纪老板和霍总在大厅说话,马上就去包房了,这样的人物,提前给场子支会了消息,兴师动众大排场。不能让他等你,你得提前去等他,那是爷,这道理还要我教你” 我慌得不行,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我没有和他以这样的关系见过,我在卡门宴当小姐那阵,我听说过他,可从没在场子碰过,当时他和霍砚尘关系降到冰点,冷战不可开交,他不会到卡门宴来,霍砚尘也不会往金苑去,华南特别大型的夜总会场规非常严格,不允许小姐出外台,更不能未经场子允许就私自接触联系双飞伴游的活儿,想做可以,得场子给客户,场子抽提成,其实提成倒没那么重要,最关键要把控小姐,掌控客户源,最怕出内鬼。 我和他不过一天没见,可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我甚至来不及让他从我心上淡去一些,他就又来势汹汹要给我一通狂轰滥炸。 我抓住妈咪手,我用央求她的语气说,“我不想过去。换个人吧,粱媚不在,唐筝在,总能有他看得上眼的。” “你以为这挑白菜呢纪老板那是什么人物啊,还用我跟你说随便塞个姑娘他能满意吗,他都开了口要冯锦过去陪,你不去,你这脸可栽得够狠,纪老板垄断了整片华南的天,你把天捅破了,以后还打算活吗” 我咬住嘴唇用手蒙住脸,任凭妈咪怎样讲,都说服不了我过去,越来越多的姐妹儿听到消息聚集到走廊,有的甚至以去卫生间为借口从包房客人局上出来,想要看看从没正儿八经真面目示人的纪容恪到底什么样,她们在八卦了一阵后,都把目光移到我的方向,不知道在议论什么,妈咪不再和我商量,而是以强迫的方式扯住我手腕。将我往那边拖。 我走出去一半,和那群姐妹儿擦肩而过,她们堵住了去路,每张妆容精致的面孔上都充满了猜测,纪容恪点了冯锦,成了卡门宴今晚最高调的话题。我听到有人直接大声说为什么没找白茉莉和梁媚,我早就过气了,难道纪老板是慈善家吗,专门可怜没人要的。 妈咪拉着我手忽然停住,她扬起手臂往那个挑事的小姐脸上扇了一巴掌,“嘴巴不干不净,还想伺候纪老板,别脏了卡门宴的地盘。” 那名小姐不是妈咪手下的,她是一组的。一组本身就傲气,白茉莉和唐筝撑起了卡门宴公关部的半边天,二组除了梁媚,没有拿得出手的红牌,妈咪干不过一组的妈咪,但打个一组的小姐这点权利还有,她看到那名小姐不服气。捂着脸翻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妈咪又扬起手臂往她那半边脸抽了下去,小姐彻底急了,她反手推了妈咪身子一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带出了几个红牌纪老板点她又怎样,还不是霍老板使劲塞的。谁都知道有钱有势的男人到了卡门宴都是找茉莉姐和唐筝,谁会要她一个不入流的浑身没什么地方是宝贝,还打着不陪睡的幌子,我看到多少次了,她出入霍老板办公室,根本就是发骚发浪” 妈咪本身和小姐不会动手,可一旦动了。再红的牌儿也不能还手,这是规矩,妈咪虽然手底下没几个撑得住场的,但这份委屈没受过,又是在这么多小姐公主的注视下,她被栽了面儿,以后还管不管得了别人了 妈咪一把扯住那个和她犟嘴的小姐的头发。朝着墙壁狠狠一撞,那小姐捂着磕流血的脑门儿哀嚎一声,圈圈吓傻了,妈咪盯着那缓神儿的小姐看了一会儿,见她不再折腾,她才转身拉着我继续往外走,可我们走出没两步。旁边围着的几个公主忽然捂住嘴巴尖叫出来,拼命往两边闪,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那个被打了的小姐举着她的一只高跟鞋朝我们砸了过来,妈咪走在我前面,所以我是第一个遭殃的,我本能用手举过头顶护住脸,一阵急速的风声呼啸着擦我耳边掠过,接着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撞到了墙壁,又滚落在地上,人群里的尖叫在一阵剧烈高chao后变得鸦雀无声。 我睁开眼,那名小姐手腕被何堂主死死握住,她手上鞋也甩飞出去,何堂主盯着她语气阴森森说,“你要砸谁。” 小姐没见过他,但被他脸上的煞气吓住,她说不出话来,惨白着一张脸,可她还没有沉默一秒,何堂主手上用了力。她痛得闭眼惨叫出来,叫声凄厉而惊悚,吓得周围小姐都捂住耳朵,有的干脆随便冲进一扇房间关住门。 “我问你要砸谁。” 那名小姐说砸妈咪,何堂主这才一点点松开了手,他盯着小姐痛苦而扭曲的脸,“不是要砸冯小姐吗。” 风月场上的人。最会看眼色,那名小姐立刻醒悟过来,她赶忙说不是,何堂主嗯了一声,他掸了掸手掌心,“不是就好。” 他转过身看向我,他走过来十分给我面子的朝我微微鞠了一下躬。“冯小姐,纪先生在包房等您。” 到了这一步,我去不去也要去,妈咪早就激动得不行,她指着我在卡门宴翻身了,虽然捧白茉莉和唐筝的人多,但真正像纪容恪这么吃得开的混黑白商三道,却寥寥无几,纪容恪没有接触过金苑之外任何一家会所的小姐,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妈咪出去吹嘘几个月。 她拿不准我性子,在她眼里我和神经病没两样,到手的钱不赚,到手的男人不勾。她担心得不行,生怕我拒绝何堂主惹怒了那位等在包房的财神爷,妈咪在她裙摆下不着痕迹的死死掐住我手,险些把我手掌心掐破,以此来提醒我,不该做的傻事千万不要做。 我深深吸了口气,“纪容恪那边” 我话还没说完。妈咪差点掐断了我手,她对何堂主赶紧打圆场说,“喊错了,是纪老板,冯锦白天发烧了,昨晚喝多了酒,又受了寒。您千万别当真,口误。” 她朝我挤眉弄眼,如果她此时手里有把刀而杀人不犯法,妈咪一定手刃了我。 何堂主没有理会她,他对我说,“纪先生妥协到这个程度,冯小姐还是不要再执拗了。他从不给别人台阶,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破了例。” 妈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在旁附和,“对,纪老板第一次到卡门宴当贵宾,之前白茉莉也和他接触过,都是跟着霍总一起吃饭。冯锦你要知恩图报,谢谢纪老板赏脸。” 妈咪将我朝前推了一步,我脑子都被吵炸了,只要能摆脱她唠叨让我陪老虎我都干,何堂主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来到一楼靠近花池位置的大包房,这是卡门宴所有钻石包里最奢侈最齐全的一个娱乐套中套,里头包含了k歌房、棋牌室和总统套,一晚上不喊小姐只加一个全套酒饮果盘也飙价到了三万九千九,何堂主停在门口,他没有动,耐心等我准备好。 我心都在这一刻跳出了嗓子眼,我隔着那扇门隐约听到了霍砚尘逢场作戏的笑声,还有他说话。低沉冷峻的声线仍旧是我熟悉的纪容恪。 一切都没有变。 可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一天犹如一个世纪,我才知道这话怎样讲。 我咬了咬牙将门推开,两名包房公主跪在地上摆果盘开酒,霍砚尘正在点烟,他余光瞥到我,不动任何声色,仿佛我不存在,左手指尖熟捻得按压下去,打火机蹿出一丝淡蓝色的火苗,几乎把那颗烟吞噬。 纪容恪偏头看向门口,他唇角笑容还没有完全散去,如鹰隼的眼神长久定格在穿着红色旗袍的我身上,他坐在整个k歌房最阴暗的角落,彩色灯光在他头顶旋转掠过,却没有停留,我看不真切他面容,只感觉到他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第九十章 把他的凉薄焐热 何堂主站在门口将纪容恪头顶的彩灯关上,包房内的光线立刻不再那么浑浊得眼花缭乱,正中天花板吊着的一盏橘黄色暗灯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毯上,无限拉长再拉长。 霍砚尘终于把烟点着,他仿佛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一个慢动作,平常几十根烟都点燃了,今天连一根都点不完,他右手肘撑住膝盖,默不作声的吸了一口,对这场好戏保持观望。 不过一天不见,就一天而已。 怎么纪容恪好像瘦了那么多,他下巴上的胡茬经过漫长的一天滋长出来,没有来得及刮,我最讨厌留胡子的男人,我觉得那很脏,而且将整个脸都变成了原始森林。就像头发经过风吹雨淋没有洗过,粘在一起乱糟糟的,但纪容恪的每一副面孔我都觉得好,可又说不出哪里好。 何堂主在过来包房的路上跟我说,他白天在赌场压阵了一天,那边有很多人闹事,听说九叔到了,知道纪容恪忙于招待没时间管场子,就大肆动众闹得人仰马翻,从赌场刚出来就立刻赶到卡门宴。 可我看他不只是忙了一白天,他大约夜里也没睡好,他脸颊有些塌陷,眼圈周围没往常那样光彩照人,塌陷的颧骨将他原本就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变得更深,他头发抹了发胶,从头顶一直梳到后面。非常黑亮的背头,发丝上面一闪闪的,有亮晶晶的东西,像一颗颗小钻石,或者误落凡间的星辰。 他身上的白色衬衣白得耀眼,身侧放着脱下的藏蓝色西装,领口系着琥珀色条文领带,他腕子上没有戴手表。他疏冷阴沉的气质中有一丝颓然,一丝不属于纪容恪的颓然。 妈咪见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揣着心思在想什么,目光从对方脸上流连而过,谁都装哑巴,妈咪见识了这么多客人,没见过这样难拿捏的,不张嘴就听不出喜好,就难以哄他高兴,自然留不住这个客人,不会再有第二次光顾,可眼下妈咪并不了解我们之间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只想着自己把所有宝都押注在我身上,以后能不能在卡门宴扬眉吐气干掉一组妈咪,能不能把我扶持到最红的位置,就在这一晚纪容恪是否对我满意。愿意下次再来。 纪容恪不肯张嘴,她只能用她在风月场上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诱他说话。 妈咪推了我一把,让我过去倒酒,她招呼着让跪在地上摆果盘的公主出去,别打扰纪先生清静,那两名公主当然不肯,是霍砚尘招呼进来伺候的,谁也不愿放过这能被纪容恪看上眼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们平时有多听妈咪的话,多拍妈咪的马屁,今天就有多不理不睬骄纵无礼,妈咪估计以为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是不是个人就敢和她诈刺儿,她朝门口服务生使了个眼色,两名等待上酒的服务生从外面保镖群中挤入进来,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动作慢悠悠的公主架起,往外面拖,霍砚尘视而不见,纪容恪还在看着我,从我进来他的目光就不曾移开,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不满了,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一丝不悦。 “妈咪,是霍总让我们进来伺候的” 其中一个公主用手指抠住门缝,她十分不甘抱怨,眼睛始终瞟着纪容恪,妈咪理也不理,直接甩手示意服务生带下去,包房里安静下来后,她笑着把我往前面推,眼睛狠狠剜了我一下,“纪老板,您也不常来。冯锦这边是前不久刚过来的,她” 妈咪还没说完,纪容恪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我和她,比你和她熟。” 霍砚尘从旁边笑出来,纪容恪说完也在笑,他们两个人碰了一杯酒,这样的状态倒真像个多年的朋友。他说的这句话让妈咪怔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她偏头看我茫然的眨了眨眼,“冯锦和纪先生之前认识吗,很熟悉” 我啜啜喏喏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怎么说就怎么是。” 霍砚尘让妈咪出去,把我一个人留下,妈咪不太放心,她抓着我旗袍下摆,有些为难朝霍砚尘摇头,她做的不着痕迹,可还是被纪容恪看在眼里,他笑着说,“我和她睡过,一张床,一张被。我进入她,不穿衣服。算熟吗。” 妈咪彻底愣住,她半响没有说出话来,何堂主走过来将她带出去,妈咪直到出了包房还有些浑浑噩噩,我扫了一眼门口走廊探头的那群小姐,我冲过去把沙发上靠垫拿起来,朝着纪容恪身上砸下去,我哭笑不得说不出话。他这么大的爷,和一老鸨子有什么好争辩的。 他仍旧在笑着,霍砚尘说,“容哥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纪容恪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他叼在牙齿间,霍砚尘立刻拿起他的打火机给纪容恪点上,他吸了两口,用大拇指在鼻尖上挠了挠,“脾气不好,今天能带得走她吗。” 霍砚尘拍着纪容恪肩膀笑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你脾气再好,也够呛。” 纪容恪同样笑,“带出这扇门,再说其他的。” 我站在那里不说话,霍砚尘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你约了付总,他差不多要过来了,我不打扰你谈事。” 他说完起身绕过茶几走到我旁边,“冯锦是我卡门宴力捧的红牌,我希望不要闹出太过的事,容哥,你应该也不舍得。” 纪容恪挑了挑眉梢,他没说话,霍砚尘推开包房门走出去,立刻便合上,我还没有看到走廊上现在什么状况,门就关上了,但我隐约听到妈咪的大嗓门不断叫嚣着,她正在说我和纪容恪如何如何,虽然我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添油加醋版本的。 纪容恪看着我沉默,他抽完之后,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过来。” 他把始终把玩的钥匙丢在桌上,“我是客人,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要你坐过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和他隔着一些距离,他没有强求我靠近,他给自己倒酒,问我喝什么,我说都不喝,他倒了半杯放在鼻下嗅了嗅,“卡门宴还有假酒。” 我看了一眼那酒,他纯属没话找话,卡门宴每天高朋满座。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老百姓也进不来包房,一年工资还不够看一眼灯的,怎么可能端着假酒上桌侍奉,这不是找事吗,就算有浑水摸鱼的,也不可能在客人还清醒时候上,他纪容恪是谁啊。流氓里的精英,土匪中的扛旗,霍砚尘能让服务生给他上假酒 我理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无趣笑出来,“一天不见,说句话都不肯了。” 我偏过头,听到他这样温和柔软的语气,我心里没有半点涟漪那是假话。毕竟我那样喜欢他,已经到了装聋作哑的地步,要不是我真的太看重这份于我而言意义非常重大的感情,我甚至能一直装下去,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想起他演得那么好,演的那么真,竟然只是欺骗我利用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会有一种莫大的屈辱感被玩弄于股掌的羞耻感,我红了眼睛,但嘴上一声不吭,他忽然放下手上杯子,一只手扣住我左肩,在用力下强迫我面对他,他在我脸上仔仔细细看了半响,“化妆了。” 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从下颔攀升到唇上。我抹了非常艳丽的口红,在暗光下也十分明显,他轻轻蹭了两下,发现蹭不干净,还有一丝淡淡的底色,他干脆凑过来鼻尖贴在我唇角嗅了嗅,“什么味道。” 我说樱桃。 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含住我唇瓣轻轻吮吃起来。我没想到他毫无征兆做出这样的动作,我瞪大眼睛注视他近在咫尺几乎和我合二为一的脸,唇瓣被他吮得有些痒,我轻轻唔了一声,他又变换节奏用力咬了一下,我疼得揪住他衣领把指甲嵌进他喉咙,他喉结在我指尖上下翻滚弹动着,似乎在吞咽唾液。他吮吸了好久,直到吮得我嘴唇都滚烫红肿,他才将我松开,我靠住沙发背大口大口的喘息,像防饿狼一样谨慎忌惮着他,他唇上沾着一丝晶莹的红润,他舔了舔,“骗我,是草莓。” 这么尴尬又暴躁的气氛,让他一句话破功,我问他大晚上不休息到这里干什么,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不赚钱拿什么还债,他立刻打断我,“我没有要你还,而且你还的方式,就是浓妆艳抹在包房陪客人吗” 我反击他,“不然呢,我不是丽娜,我没有九叔那样的父亲,不仅不需要女儿欠债,还可以拿出大把的资本为女儿找一个好归宿,我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为难的困境,苦果我甘愿尝。人都会做错选择。我也不例外,我错了,我认命。” 他蹙眉说,“可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喜欢什么。” 他想也不想说,“我喜欢不化妆,安安分分在我身边,听我的话。其他的东西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算。” 我笑出来,我用手指勾住他领带,他垂眸看了一眼我弯曲的指节,我问他,“就像白茉莉那样,清水出芙蓉,永远都是一身白色蓝色,你才会觉得漂亮才会喜欢,所以你从没有认认真真看过,我到底适合什么。就为我买了那么多浅色的旗袍和裙子,你知道我适合红色吗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你要什么。”他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好生活。” “对,在我贫穷时候,我要好日子,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可当我谈不上富贵但也不再穷得连温饱都成问题,我更想要奢求别的,四年前我放弃了卡门宴红牌的地位,放弃了大好财源,跟着姜环到赌场做荷官,因为爱情在我眼中胜过了金钱。虽然结果很可笑很狼狈,但我依然没有改变这份执拗。” 纪容恪终于听明白了,他和我目光交汇,“你想要爱情,婚姻。真心。”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用沉默和眼神代替了我的回答,他笑出来,大声笑了很久,“这对我来说,是笑话,很大的一个笑话。” 他伸手勾住我一缕长发,在指尖来回摆弄,打结,绕圈,“你要的太梦幻,可男人的世界很现实,你要明白好生活有多重要,它胜过一切不切实际的感情。” 他说完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像对待一个宠物那样,“不要折腾了,跟我回去。” “那你娶了丽娜,我怎么办。” 纪容恪早就想好了对我的安排,他似乎很有把握,“她不会干预。” 我觉得特别好笑,我推开他贴在我脸上的手,“你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嫉妒心在她没有完全占有这个男人之前,还有很大余地,可一旦她占有了,会膨胀到极致,一碰就炸。” “有我在,她不会怎样。” 我一直以来最爱他的自信,可这一刻他的自信在我眼中有些凉薄,我很想把他焐热,但我不知道我用怎样的温度去焐,或者是否焐得热。 我趴在他肩头,轻轻对着他耳蜗里吹了口热气,“你要多养一只金丝雀吗。” 第九十一章 被灌酒 他从没见过我这样媚眼如丝的时候,他见过太多女人妖媚的面孔,也见过太多副姣好的身体,却从不曾见到他认为是那样的,最后变成了这样。 妈咪在第一课总会教小姐要适当拿捏你的本真,会藏拙,也会藏优,将最好的那一面收敛,在客人还差那么一丝丝火候就可以落入圈套成为你的提款钱包时,再把那一面炸出来,他脑海中会始终残留那一霎那间的震动,流连花丛照样对你非常忠诚,有手段的小姐都有让人摸不透的脾性,一旦别人摸透了,她也就不行了。 纪容恪抿唇不语,只盯着我笑靥如花的面孔。我含笑的眼睛在他澄澈瞳孔内折射出一丝亮晶晶的无比风情的光圈,我手指在他领带上扯来扯去,将原本好好的一颗扣子扯成了松垮垮的花,他呼吸出来的味道满是烟气,眼底闪过一丝波澜,他用比我更加轻挑的语气反问回来,“金丝雀有什么不好,难道在外面做风餐露宿随时被猎枪捕杀的鹧鸪才好吗。” 我指尖缓缓上移,落在他一开一阖的薄唇上,“可我飞得有尊严,不管是风雨还是晴天,这片天空让我觉得真实,猎人的枪,也没有欺骗我,它要杀我就是杀我,要放我就是放我。他留下了。不是给我更残忍的结局,而是没看到,漏掉了,我会侥幸会高兴,可在笼子里,就像你豢养的真的那只鸟,叫的声音大了,你会拍打它。甚至萌生杀了它的想法,不叫了,你又觉得它没意思,失去了豢养的兴趣,我揣测得了猎人的心意,揣测不了你的心意。” 他沉默下来,我们在这样昏暗充满情调的灯光中相顾无言,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笑了一声,有些不屑的口吻说,“你要的太多,冯锦,这样贪婪的女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白茉莉又想得到爱人,又想得到地位,她先选择了地位。她想利用地位返回去再得到爱情,这样聪明的她最终也发现自己只能选择一个。” 我在他领带上抚摸的手变为用力抓紧,我毫不掩饰问出我最想要知道的答案,“你能爱我吗。” 他微微凝滞的表情渗出一丝痞气,“哪个爱。” 他手游移到我背上,“爱身体,还是爱什么。” 我说爱我这个人,像你曾经对白茉莉那样。 他万年不变的冷静和沉着终于松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像是经历了特大地震和山洪,留下的重重疤痕,那裂缝可以吞噬掉一切,包括万物,他最不可触摸的东西,最不可见天日的角落,那是阴暗的,是庞大的耻辱的,在我言语昭昭之下暴露无遗。 在我为他那样巨大的变化而惶恐失措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嘈杂的脚步声涌入进来,走廊上从四面八方的门里溢出高歌声和笑声,我在黑夜纸醉金迷的冲击下恍惚被拉回现实,妈咪带着两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进入,男人没有看清包房内的诡异气氛,大笑着走过来隔着茶几异口同声喊纪老板发大财,纪容恪迅速收起自己脸上的复杂,他推开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和两个男人握了手,同样回了句发财,这才一起落座。 我认识其中一个男人,他是华南丝绸大亨苏老板,他手持百余个丝绸公司的股份,几乎垄断了这一档生意全部资源。政府对日渐衰败的丝绸行业非常扶持,所以苏老板也就理所应当成为政府在商场的盟友,一大传话筒,有关政府对华南经济的消息,就连纪容恪也要和他通气。 另外一个我不认识,五大三粗十分魁梧,他脖子上那条金项链足有几斤沉,一看就是忽然发迹的暴发户,我不太了解为什么纪容恪会和这样人也有往来,他的人脉涉足还真是很广。 苏老板坐下后非常讳莫如深说,“听说华北九爷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传言。” 纪容恪拿起酒瓶倒酒,我看到这一幕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来,我还是记得我的本分,倒酒是我应该做的事,我将三个高脚杯斟满,纪容恪说,“不是传言,属实。” 苏老板倒吸一口冷气,“纪老板恐怕难逃这一劫。” “九龙会那边是怎样的情况,苏老板这边有耳闻吗。您在华北有场子,应该能听到些风声。” 苏老板没有隐瞒,他说,“九龙会看似衰败。实际上在您和霍老板退会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来打个比方,当初你们二人盘踞了半壁江山,所有九龙会的兄弟都在打压下,根本显不出身手,而你们离开,九爷手下没有得力干将。他急需两个人填补位置,大批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都在这时浮现出来,争得非常凶狠,我在那边的人脉也密切关注九龙会,因为经商的不打点好九爷,很难混下去,九龙会在你们走后接连爆发了三场内战,每一场都死伤无数,九爷并没有制止,相反还以默认态度鼓励这样的战争,在层层流血下,出现了两个人,也就是现在九龙会的左右堂主。” 纪容恪执杯眯了眯眼睛,“比我和霍砚尘怎样。” “不分伯仲。” 苏老板这四个说完,纪容恪阴沉的脸色更加凝重,“九龙会还有这样的人。” 苏老板笑说,“人外有人。幸好九爷长了教训,不敢再放他们离会,他们每天在九龙会处理事务,接触不了外面的天,如果也到华南混,纪老板难免又多出两个劲敌。” 纪容恪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华北那边我不行,有什么消息,还仰仗苏老板透风。” “好说。” 他们喝下那杯酒,苏老板忽然想起什么,他看了眼坐在旁边五大三粗的男人,“你不是找纪老板有事吗,怎么进来也不见你说话。” 男人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他眼睛正盯在我身上,我顺着他目光看下去,才发现刚才和纪容恪的拉扯中,我锁骨处的盘扣被扯掉,胸前一片风光,我手忙脚乱拢了拢,将扣子勉强挂上,苏老板踢了他一脚,“我跟你说话。”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脸上有许多横纹,就是人们所说的横丝肉,一副凶悍的长相,他对纪容恪说了点有关龙岗街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龙岗街臭名昭著的一把子,一把子是代称,他在那边街头混,属于地头蛇里的头号人物,就是地面上胡同里没什么特殊威望的流氓混混儿。他扛旗,都喊他钢哥,不过他上头还有人,那才是龙岗街真正的老大,据说连纪容恪也不怵,但到底是谁,没人知道,一切都是一把子出面。所以很多人都误以为他就是老大。 纪容恪听了之后有些犹豫,“这应该你们龙哥管。” 一把子被驳回了要求有些不满,但没说话,他拿起烟盒抽烟,眼睛仍旧停在我身上,苏老板似乎和一把子很熟,他见纪容恪拒绝了,两边都不好得罪。干脆在中间和稀泥,要门口保镖把妈咪叫进来,点几个公主,一把子忽然在这时把烟盒丢到桌上,“这不有一个吗,叫那么多人进来,谈事都不方便。” 苏老板和纪容恪熟识,他对我有些耳闻,他只问了一句是冯小姐吗,我点头说是,他立刻便对一把子说,“她不行。” 一把子不满,“有什么不行。” 苏老板看了一眼纪容恪,“这是纪老板” “确实没什么不行。”他打断了苏老板的话,后者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纪容恪往沙发背上一靠,他指了指桌上陈列的酒瓶,“有什么项目吗。” 这还能有什么项目,卡门宴这几年都加入什么新花样我还不清楚,无非翻来覆去都是什么冰火两重天,小姐需要创新,但也没有那么多新可创,这么多场子。那点招牌熟客都腻了,而且让我做,我也做不来。 我对纪容恪冷声说,“喝酒唱歌掷骰子,别的我不会。” 他脸色不是十分好看,“这些谁都会。” 我伸出一根手指,“掷骰子我也不会。” 他被我噎得哭笑不得,除了这一次。我打口仗就没赢过,我有点沾沾自喜,然而我喜悦不过半分钟,他忽然说,“喝酒怎么喝。” 我说,“我倒客人喝,或者我和客人一起喝。也可以唱歌助兴,但我五音不全,怕扫了纪先生和二位老板的兴致。” 他被我逗得笑出来,“你到底干什么的,抓来凑数吗,什么都不会。” 我心里说我干什么的你清楚,我咬了咬牙还是没和他顶,一把子忽然把他那边的几瓶酒推过来,全部落在了我手边,他指了指那些酒,“不如你来喝,喝光了这些,给纪老板赔罪,小费苏老板出。” 苏老板听到后默不作声扫了眼纪容恪平静的脸色,拿不准他到底恼没恼,一把子并没有开玩笑,他问站在门口等吩咐的服务生是不是有这个项目,服务生说包房里酒桌上怎么玩儿都可以。 一把子来了精神。他让服务生再上两箱洋酒,专拣度高的挑,我看着瞬间被摆满的茶几整个脑袋都炸了,这来真的假的一半都喝不了我命就交待了。 拿我当席情呢,把酒当白开水灌。 一把子翘着二郎腿等我喝,我迟迟没有下手拿,我看了他一眼,他搪不住我眼神的攻势,退了一步说,“我这人怜香惜玉,喝多少是多少,你过来说点甜的让我高兴,也许我会帮你和纪老板求求情。” 我扭头看纪容恪,他斜叼着烟不发一语,我被他勾起了火,我说。“我哪里惹纪老板不痛快了” 他看着我叼着烟卷含糊不清,“没有。” 我气不打一处来,没有两个字就完了,倒是让我别喝啊,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他似乎很享受逗弄我的乐趣,我手指悄无声息从沙发上伸到他腰窝最嫩的地方狠狠戳下去,他身体动也不动,好想根本感受不到,我将桌上被服务生启开过的酒瓶举起来,仰脖就灌,一把子很高兴,他看得津津有味,我酒量不好,也不常喝,这样猛灌下去。当时就懵了,那可是五十多度的洋酒,后劲十足,我虽然把嘴巴张得很小,一边喝一边流,但也下肚了小半瓶,喉咙和胸腔烧得火辣辣的,整个鼻子都是醉意,我迷迷糊糊红着眼睛对纪容恪低声骂了句,我和梁媚学得缅甸语骂人的话,她跟过一个缅甸老板一段时间,我以为纪容恪听不懂,结果他忽然笑出来,而且笑得意味深长,我恍然想起来他码头生意下家之一就有缅甸,都是他亲自谈合约,他比谁都说得溜,我悔得差点把自己舌头咬出一个口子。 第九十二章 只当你任性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一把子,他大有不灌趴下我誓不罢休的姿态,起初苏老板还碍于我和纪容恪的关系帮我说两句,压了几杯酒,但到后来他发现连纪容恪都没有要帮我的意思,似乎对我满不在乎,苏老板有点含糊,他搞不清我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莫非外界都是流言,他蹙眉吸了口烟,冷眼旁观不再插手干预,任由一把子对我疯狂灌酒。 一把子最开始还坐在苏老板旁边,到中途直接坐在了我旁边,纪容恪在我右手旁,他坐在我左边,紧挨着我,手臂搂住我肩膀,他嘴里满是酒气和烟味。这种味道令我作呕,我偏头想要避开,他更加紧凑贴上来,“喝了酒,我们玩儿点什么” 我脑袋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洋酒的后劲儿蹿到头顶撞脑浆,就好像拿铁锤子在里头一下下用力敲打,他还想要玩儿,合着拿灌我当开胃菜,就可着我一个人来,就不能再叫进来几个吗,卡门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小姐。 我笑着推辞说,“还玩儿啊,那酒就别喝了。” 我朝关着的门喊了一声,服务生立刻从外面推开问有什么吩咐,我打了个响指,“把唐筝和梁媚都叫进来,看看她们在吗。” 服务生看向纪容恪,他脸部隐匿在灯光的盲区,是一片阴影,一把子朝他摆手轰他滚出去,他继续灌我,在我耳边说着有些下流的话。我心里有了个大概,他今晚打算泡我,想要哄我上床把我睡了,因为如果我醉了,以纪容恪和苏老板的身份,绝不会扶着一个喝大了的小姐出门,显然我就轮到他头上,他打算将我就地正法。 我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骂纪容恪,嘴上也骂,骂他王八蛋,烂人,我意识有些不受控制,更把控不好声音的高低,有的字眼特别尖锐,一把子光顾着拿我找乐子,他没留意,可不代表别人听不到,纪容恪在我仰脖灌的时候,忽然倾身凑到我耳畔小声说了句,“你刚才骂的我听到了。” 我险些被嘴巴里含的酒呛住,一把子笑着还在往我唇边塞瓶口,我胃口里早就翻江倒海,一直生扛到现在,呕吐的感觉拱到嗓子眼被我强行咽了回去。那股又酸又涩又辣的味道,实在呛鼻子,我趁他们没人注意,用酒瓶挡住手从果盘里拿了一颗葡萄,我含在嘴里想用果香压住酒气,可一把子根本不给我喘息的功夫,他又替我拿了一瓶满满的红酒,直接把瓶口送到我唇边,我躲不了,他大掌扣住了我后脑,我只能被迫张开嘴巴,防止他太用力捅磕到牙齿,我被灌了一瓶的三分之一,葡萄来不及嚼整颗咽了下去。 苏老板坐在旁边当了很长时间观众,他没有放过一丝细节,最终确认我和纪容恪的关系绝不简单,只是不知道闹了什么气,不然我也不敢这样和他说话。换别的女人这么不识趣,纪容恪早火了,谈不上五马分尸,最起码也要轮给手下保镖着实吃点苦头,还能留我坐在旁边。 他朝一把子招了招手,后者不想放开我。仍旧抱着我高声问他怎么了,苏老板眯了眯眼睛,一把子这才不情愿过去,他他坐下后苏老板俯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神色恍了恍,我打着酒嗝抄起另外一瓶酒刚要往嘴里灌,苏老板忽然起身伸出手臂将掌心压在瓶口上,“冯小姐好酒量,这份气魄震得我们都不敢喝了。” 我十分艰难说了句过奖,纪容恪在旁边用手扇了扇面前空气中的酒味,“听说苏老板的女儿从国外回来,还给你找了位洋女婿。” 苏老板听到纪容恪提这档子事,他立刻就垮了脸,似乎非常头疼,“人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眼光,我就一直想不通,那外国佬有什么好稀罕,为了这件事,我和她不知道吵了多少次,还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可这丫头铁了心,宁可不认我和她母亲,也不和那个外国佬分。” 纪容恪笑着举起酒杯,朝他示意后喝了一口。“女人的想法都很奇怪,我也和苏老板一样,百思不得其解,根本不明白她们到底要什么,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和我们的想法一样,而不是那么愚蠢,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我听得出来他含沙射影在说我,我借着酒劲儿抓住他衣领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他迎着唾液闭了闭眼睛,苏老板怔住,以为自己看错了,纪容恪捏住我下巴将我的脸别开。他从口袋里摸出方帕,在自己脸上擦拭了两下,最后也没忘在我唇上抹了抹,将沾着的唾液擦掉,“耍酒疯,是不是。” 我瞪着他不言语,我是说不出话来了,所有难受的感觉都一股脑涌了上来,我闷了一大口气,使劲往下压,仍旧无济于事,我再也控制不住,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推开,直接跳到茶几上再蹦下去,飞快冲出包房。 包房对面的花池后就是大厅共用洗手间,有几个刚来上班的姐妹儿目光一晃看到了我,我听到后头有人喊我名字,似乎还追着我跑了两步,可我来不及回应和驻足,我举起手臂挥了挥,算是示意她们,然后冲进洗手间扶住水池大吐特吐,那一刻我真害怕自己肠子会不会吐出来。 我不知道吐了多久,吐到脚发软浑身没力气。我几乎要瘫倒在地上,门外一道身影挤入进来,他还举着酒杯,正在把玩转动那里面暗红色的液体,他手插在口袋里,身体斜倚着门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我,“滋味好受吗。” 我听到纪容恪声音,所有呕吐和咳嗽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微微抬起头,从面前的镜子里清楚而深切的看着他,他笑而不语。喝了一口酒。 我如实回答,“不好受。” 他嗯了一声,“这个世界上,叛逆、没有自知之明、不懂怎样讨好只一味较真的人,最终饱受的滋味都不好受,可不见得谁都愿意给予选择错路的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我抿了抿嘴唇。胸腔和胃口里空荡荡的,我此时很饿,也很疲惫,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没有所谓的是非黑白,黑白可以颠倒。是非可以罔顾,权势主宰一切,这个叫纪容恪的男人能够掌管所有命运。 包括我的。 但我真的要被掌管吗。 如果他爱我,我心甘情愿沦为他的附属,他的一部分,和他合二为一。可他不爱我,他对我就像一只狗对骨头,那是食物是猎物是玩物,当胃口饱了,骨头也失去了吸引力,可依然还会霸占着。不愿被别人夺走,等到他再一次饿了,这块多余的骨头就成为了充饥的东西。 那么骨头自己的选择和人生呢。 我手死死撑住水池边缘,冰凉水珠在我掌心氤氲开,竟被握得温热,我咬着牙,他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从镜子里盯着我湿淋淋的脑袋,他叹息一声把酒杯放在一侧的台子上,掏出方帕给我擦拭,从额头上沾湿的细碎刘海,到眉眼和鼻唇,最终落在我下颔,他帮我全部擦干净后,将那块方帕丢进池子里。 我看着被水打湿的白色方帕,它迅速变成了很脏的灰白色,紧紧贴在池壁内,有些狼狈和颓废。而镜子中的我,比以往的每一天,都更凄芜。 他伸出手将我发丝上夹着的一片白絮抹掉,他看着我被水浸泡到发白的脸色眼底闪过一丝爱怜,“何必那么固执呢,你看,你离开我之后选择的路,走得顺利平坦吗霍砚尘可以保证你,但他不会像我这样用心去保住,很多委屈在失去了我的庇佑,你依然要尝。你认为有自由有真实有尊严,但现实告诉你,即便是我很不舍得这么对你,依然让你失掉了尊严,因为你不听话,你的自由是你妄想出来的,进了包房你就是木偶,在夜场这种是非之地,所有女人都会不断妥协不断放宽,直到再没有一丝底线。你的自由只来自于客人慈悲的放过,而真实,底层社会真实到赤裸,它可以玩儿死你。”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泄了气,我很想知道那些满足温饱过得快乐并且遇到了真爱伴侣的女人是怎样拥有了这份生活,是我还不够拼,还是我依旧不够虔诚,为什么我等不到。 我垂下头,任由凌乱的发丝吞没了我的脸。 纪容恪抱住我身体,他柔声说,“好了,我只当你任性,和我回去,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九十三章 那是从来都没有退路的悬崖 纪容恪说完这句话,他捧住我脸观察了一下我的反应,见我没有太抵抗,他松了口气,他唇落下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故意问我,“以后还任性吗。” 我抬眸看着他,我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他的真情和假意,他永远都那么无懈可击,精致到一丝表情都没有漏洞,即使你再仔细去对上他的目光,他也没有丝毫令你怀疑的地方。 我觉得我就仿佛身处一个满是虚假的世界,看着每一个人演戏,每一个人等待时机利用抛弃我吞食我,我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利用。 我小声说,“会一直任性下去。” 他听到后怔了怔,但很快便笑出来,“如果你开心,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我多过来几次,有九叔在,卡门宴和金苑的关系不至于闹很僵,我来你们霍老板不相见也要迎。” 他说完后用手指为我耐心整理鬓角的碎发,等到我头发看上去很整齐并不凌乱他才停止。他牵着我推开门,我跟他走出去,当我看到门口聚集了那么多人时,我整张脸都有些泛白,何堂主和四名保镖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门上女卫生间的警示牌,他十分尴尬对纪容恪说,“容哥。您怎么进女部了,现在卡门宴都传纪先生进了进了女厕所。” 后五个字太涩口,何堂主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他立刻用手掩住口鼻低低咳了一声,纪容恪没有什么反应,他回头对何堂主示意我,何堂主看到他握住我的手,上前一步说,“冯小姐和纪先生回庄园吗。” 纪容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始终垂眸不语,他对何堂主说,“她不回。” 何堂主对于这样结果在意料之中,可又情理之外,毕竟在他认知里,还不曾有女人抵御得住纪容恪的攻势,他不需要承诺什么。只要这个人到了,就会让所有女人放下自己的固执骄傲和尊严为他肝脑涂地奋不顾身一而再的沉沦和犯错,对于我的骄矜个性,何堂主很惊讶,他蹙眉看了我一眼,试探着对我说,“冯小姐忘了我跟您在走廊上说的话吗。” 我只在脑子里回忆起一个模糊的大概何堂主对我说了什么,就在这时包房门被从里面拉开,苏老板和一把子走出来,一把子脸上有些晦暗,我看到他那张充满了横丝肉的宽大脸庞,立刻吓得往后挪,刚才他怎么狠灌我,怎么妄图对我不轨,我喝迷糊了也有意识,纪容恪不出手拦下纵然让我心生怨气,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看着我受逼迫,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明白,离开他我过不好,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会主动给我尊严。 苏老板看到我这样恐慌的表情,他立刻对我笑着表达歉意,“冯小姐,钢子这人喜欢逗,他也不是非要灌醉您,有纪老板戳在这里,谁敢灌您的酒,他这人一逗起来就拿不住火候,有吓到您的地方,冯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我咽了口唾沫,苏老板在背后那只手不着痕迹抻了抻一把子的袖口,一把子这才不甘不愿对我拱了拱拳,却始终没有开口,他是迫于苏老板的不听劝说,而自己也确实担心激怒了纪容恪,才出来和我走个形式过场,他内心真实想法,就是晚上泡了我,根本不是逗着玩儿。 一把子不足为惧,他背后的龙哥势力很恐怖,我当然不止于给脸不要。以后还要在卡门宴混下去,闹得四面楚歌对我只坏不好,何况一把子灌我酒原本就是纪容恪默许的事,我还能说什么,我对他摇头说没事,苏老板见事情解决立刻笑着称赞我宽容大度,不愧是站在纪老板身边的女人。 纪容恪扫了一眼一把子,他走过去站在一把子面前,两个人相识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臂勾住一把子脖颈,用力这么一收,一把子虽然身手很好,但纪容恪在九龙会十余年不是白待的,他只用一条手臂就钳制住一把子粗犷健硕的身体,任由后者如何挣扎也不能逃脱他禁锢,苏老板吓了一跳,一把子是跟着他过来的,让纪容恪在众目睽睽之下撂倒,丢了他自己脸不说,连龙岗街龙哥的面子也栽了,苏老板不好交代,他当然担心,他立刻过去从侧面压住纪容恪肩膀,“纪老板。是我过失,没有了解到冯小姐是什么身份,钢子也道了歉,纪老板如果早在我们进包房就说明情况,一把子怎么也不敢这样对冯小姐。” 纪容恪手臂仍旧没有松开,他脚下已经越过去,横跨在一把子腿间,只要轻轻一顶。一把子就会被干倒,苏老板看向我,他喊了声冯小姐,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走过去把手搭在纪容恪肩膀,只说了六个字,“这是我的工作。” 纪容恪没有再动作,他缓慢将手脚收回,一把子解脱了束缚后,他环顾一圈,发现有很多公主小姐都在围观,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很多甚至认出了他是龙岗街的钢哥,在人群中窃窃私语,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对苏老板大声吼,“老子是过来玩儿的,跟在龙哥身边,谁他妈受过这样的气不过一个婊子而已,不是给人玩儿的难道还是给人供着烧香用的吗” 纪容恪冷冽的眼神射过去,苏老板立刻将一把子扯到自己身后,何堂主冷笑着说,“钢哥混龙岗街,只知道天是龙哥,不知道龙岗街也仅仅是华南一部分,华南的天可不是龙哥罩着,华南要是倒了,龙岗街连屁都算不上,纪先生和冯小姐闹脾气,灌酒给冯小姐的事怎么也轮不到钢哥这样的身份做,纪先生不计较,钢哥还是好自为之。” 一把子脸色要多沉有多沉。他冷冷瞥了纪容恪一眼,在心上记了仇,但嘴巴没有说什么,恶狠狠拂开苏老板拉住他腕子的手,转身挤出人群出了卡门宴。 苏老板将纪容恪再次迎进包房,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久留,只简单喝了两杯酒,将西装穿上便要离开。何堂主在门口对我说,“冯小姐真的不回庄园吗,纪先生亲自过来给了您这个台阶,您如果不下,纪先生面子并不好看。” 我盯着门里纪容恪系纽扣的侧影,苏老板和他不知讲了什么,他脸上笑容非常深,薄唇一开一阖配合他一起讲。他大约察觉到我关注他目光,他忽然在我最痴迷的时候偏过头对上了我视线,我当时一怔,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我们这样隔着空气看了彼此片刻,我先将眼神移开,对何堂主说,“我不回去。” 何堂主没想过我会改变主意,连纪容恪都对我的固执无可奈何,何况是他,他在尊重我选择的同时也表达了他的不满,“纪先生很少这样对一个女人,从来都是他甩掉别人,根本不会主动再递上一级台阶。只凭这一点,我认为您没必要恨他。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利用吗,冯小姐就不曾利用过纪先生吗” 我盯着何堂主一声不吭看了很久。看到他开始蹙眉开始躲闪开始有些不明所以,我向后退了一步,将那些围拢在四周的小姐脸孔露出来,我指了指那些人,何堂主不明白我的意思,他问我怎么了,我说,“她们你认识吗。” 他说。“我当然不认识。” “可华南有头有脸的男人,都能叫得上她们名字,因为玩儿了太多次,我们没资格憧憬爱情,因为我们早已排斥在爱情之外,那太神圣了。谁会和小姐谈爱情,你会吗” 何堂主沉默不语,他眉团蹙得很深。我接着说,“是,每个人都存在利用,男人贪慕女人美色,女人贪慕男人金钱,爱情早就不那么纯粹了,掺杂了肉欲,物质。我就在这样的环境生活了五年。在遇到纪容恪之前,我想我需要一个男人,爱情不爱情没关系,他可以保护我,成为我的后盾,撑起我的生活,就足够了。但遇到他之后,我更加贪婪了。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是利用,可在利用当中,我违背了规则,我交出了心,我就想要他同样回报给我,他做不到,我奢求不来我就放弃。” 何堂主说。“可这对纪先生太残忍了。” “难道要我看着他迎娶丽娜,将我和那只鸟一样,它被豢养在小笼子里,我被圈禁在大笼子里,对我就不残忍吗。如果这个男人是别人,我无所谓,我愿意过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且心安理得,总好过我在夜场卖笑。可这个男人是他,他给不了我爱情,我也只要爱情。” 我说完这些,纪容恪恰好从包房内出来,苏老板先一步带着保镖离开,而纪容恪则站在门口停住,他将我这番话一字不漏听进去,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波澜,他对何堂主说,“我有让你逼迫她吗。” 何堂主摇头,纪容恪穿着西装,他把黑色大衣搭在手臂上,高大身体挡住了头顶的白光,在他半张面孔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何堂主立刻跟上,身后大批保镖一起潮涌离开,停靠在台阶下的七辆黑车同时闪灯发动,扬长而去。 我盯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大门口,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离掉,只剩下干瘪的一副身躯,没有血肉,勉强靠枯柴的骨架撑着一口气。 圈圈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把跌坐在地上的我搀扶起,用手在我脸上摸了摸。她看我这样失魂落魄她很心疼,她其实最懂我,她知道我的每个眼神有多受伤,每个字有多么咬牙切齿,才能狠心从嘴里说出来,她陪着我一起红了眼眶,“其实大家都很羡慕你,纪先生那样的人,我们连看一眼都是托了你的福。” 我深深吸入一口凉气,对她说我没事,然后推开她抓住我的手,我有些累,这份累不是身体,不是大脑,而是心。 我胃口绞痛着,口腔内不知怎么涌起一股甜腥的血味。我找到霍砚尘时,他正靠在椅背上吸烟,背对门口,他听到推门声,都没有回头便知道是我,我有气无力说,“他走了。” 霍砚尘语气内带着一丝笑,“你竟然能忍住不跟走。” 我说,“跟走了早晚还是要离开,丽娜和九叔容得下我吗” 他将椅子转动过来,他手上夹着粗大的褐色雪茄,他透过那非常浓稠的烟雾看我,“其实说白了,什么话都是假的,唯独你不想他难做,是你的真实想法,九叔当然不允许他的女儿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他碍于纪容恪面子不能直接动你,也一定会向他不断施压,那时候你走,还不如现在就不跟去要好看得多。” 我蹲在地上,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论真假,面对纪容恪那双柔情的眼睛,我要多么用力才能止住自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四个字。 我跟你走。 霍砚尘将他手上一张请柬扔到我面前,金粉色纸张轻飘飘滚落在我脚上,我没有打开,我问他这是什么,霍砚尘说,“你没有跟他走是对的,这是什么你自己看。” 第九十四章 纪太太 霍砚尘的话让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我并不想承认,也不想验证,我慌里慌张将那封请柬推得远远的,我从蹲在地上改为坐在地上,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膝盖,只从头发缝隙里看那张金粉色的纸。 霍砚尘被我的谨慎和害怕逗笑,他拿着打火机在指尖来回摆弄,每翻转一下磕碰在桌沿,便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脆响,我烦透了,我大声朝他叫喊能不能不要再动,他果然停下来,但也仅仅停了一秒钟,便继续那样。 “你怕什么,早就有了准备的事,有什么好逃避。难道你骨子里就这么懦弱。” 我不想理他,我从地上爬起来,打算立刻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可我发现我两只脚竟然没有一点力气,我才用掌心撑住地板,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腿一打颤我又跌坐下来,臀部胯骨被那一下重击敲痛得我脸色惨白,我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依然没有成功,我所有理智都被那张请柬吸引过去,它把我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我恨这样无能而废物的自己,我破罐破摔不再挣扎。霍砚尘继续逼我,“打开看看。” 我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斩钉截铁说,“你就是在怕。” 怕这个字击碎了我最后防线,我用力甩摆着手臂和脑袋,头发在我眼前飞快的摇晃,“我没有我没有” 我红着眼大声吼叫出来。可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我的谎言,窗纱后没有合住的玻璃,涌入进来一阵狂风,风声有多呼啸,寒意就有多凛冽,我冻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牙齿发抖,磕磕绊绊到一起,发出哒哒哒的声响,霍砚尘抽出一根新烟,续在已经要抽完只剩下烟蒂的烟头上,新烟被点燃后,他眯着眼继续吸,烟味虽然浓烈,但很快便被越来越狂妄的风吹散,我将目光落在那张摊开倒在地上的请柬,我颤抖着伸出手,摸住边缘,小心翼翼的拖过来,我不敢看,可我又控制不住最后的好奇想要确认,让我这颗原本就不平静今晚被他重新撩拨起来的心能够死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按住其中一块边角,缓慢的揭开,我觉得掀起它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它可以让我精神死亡,让我灵魂崩溃。 那是非常好看的字迹,很陌生,娟秀又瑰丽,上面写了两块内容,第一个是九叔邀请道上所有有名号的人莅临金苑,为他接风洗尘,同时将九龙会一半掌控权交到纪容恪手上,第二个是宣告九叔独女丽娜将在两月后嫁给纪容恪为妻。 两个月后,应该是大雪纷飞的季节,可惜华南冬天很少下雪,总是下雨,最冰冷的冬雨,我死死捏住那片纸角,牙齿在看到纪容恪名字的瞬间狠狠咬合在一起,为什么不告诉我两个月以后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刚才那么机会可以讲却又偏偏死死瞒住。难道我就那么傻,傻到所有事情他都不愿说,以为能把我牢牢困住,让我接触不到天日,只能在那一块狭小的井口仰望他追随他,做一只悲哀的青蛙吗。 我将请柬狠狠丢开,它在低空盘旋打着转儿最终又溜回我面前。我视而不见捂住头,胸口里砰砰撞击着,是吸纳入肺腑的空气在敲打碰撞心脏,五马分尸万箭穿心的巨痛。 我眼前迅速泛起一片模糊,到处都是白雾,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近乎绝望的大声嚎哭着,哭到我喉咙疼得要死掉,我在这样要杀人的窒息里满目憎恨的看着霍砚尘,他一脸平静迎接我仇恨的目光,“女人总是一面渴求探究事实,却又不肯从别人口中听说真相,真是愚蠢至极。你恨我把这样残忍的事情告诉你,可至少我没有那么可耻得隐瞒和欺骗,你恨纪容恪不就因为这些吗。” “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要你多此一举” 我从地上把刚刚丢掉的请柬抓捞起来,朝霍砚尘脸上狠狠砍过去,他躲也不躲,胸有成竹坐在那里,就像看一个小丑,在人前挣扎,卖弄耍宝。他知道我没有力气将这么轻飘飘毫无分量的东西精准的扔向他。果然我失败了,我所有力量都不足够那张纸片砸到桌角,它在我眼前无助的跌落,跌落在我捡起的位置上,一切回到原点,回到最初。 最初是什么,是我遇见纪容恪之前的时光,可最初早已经过去。从他在武三爷那里为我解了围,从他捏着我胸牌眼眸含笑问我是叫冯锦对吗,从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从姜环冷漠决绝的眼神里,从纪容恪对我的每一丝好中,被鞭笞得面目全非。 发生过的事丢掉的情还能找得回来吗,如果就像一张没有分量的纸,那该多好。 霍砚尘从椅子上起身,他绕过桌子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他看了我良久,大约觉得这样狼狈的我已经没必要攻击了,他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拉扯起来,他不像纪容恪那样温柔,他非常蛮横把我扯到他怀里,我鼻子磕到他坚硬如铁的胸膛上,疼得我眼前一花,他等到我勉强站稳后,倒退一步和我身体分开,“想要去看看吗,九叔最讲究排场,据说金苑昨天和今天全部歇业。就为了迎接这一场宴会,场面非常盛大。” 怪不得纪容恪连到金苑露一面都没有,直接从码头杀来了卡门宴,原来金苑没有营业,正在加紧布置九叔的天下大白宴,他们都很急,为了达到目的争分夺秒,九叔想拉拢纪容恪让他以另外的方式重新归入九龙会,从而将外界眼中日益没落的昌盛独霸了半个世纪的帮会持续发扬光大,而纪容恪为了得到大权扩展羽翼在华南更加根深蒂固,都不惜赌上了这一桩婚姻,并且赌得非常激烈,赢了就是江山,输了就是白骨,可为了那一丝赢的机会,没有谁甘愿放弃。 对华南所有黑道组织而言,这是天大的新闻,可对我而言,仅仅是一个噩梦,一段深入我骨髓可不得不告终的故事。 我用了很漫长的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我声音嘶哑对霍砚尘说,“你不是要带着白小姐去吗。” 他脸上表情十分无所谓,“她不太喜欢这样场合,她喜欢做主角。如果做不了,她也不愿意做观众。” 我抬起头目光特别空洞呆滞的看了看他,“那你带我去吧。” 他笑出来,“可以。” 其实抛开为权势和贪念而左右的残酷模样,霍砚尘并不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出坏意的恶人,他第二天傍晚在我赶到卡门宴和他汇合时,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礼服和化妆师,他之前根本没通知我。我也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细心,虽然来之前我在宾馆精心打扮过,但和他为我准备的相比,根本看不入眼。化妆师按照他吩咐将我带到后面那辆车里,他动作很迅速,手法很娴熟,没有多久便为我做好了妆面和发型,我换上那身亮红色的短裙。在他拿着的镜子中看了看,我觉得很张扬,我对他说这恐怕不好,有些过分抢眼,我又不是主角,难免有喧宾夺主的嫌疑。 化妆师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下意识合拢双腿防止走光,将手压在裙摆上死死扣住,霍砚尘站在车外看了看我,他笑着说,“抢眼不好吗,难道你要湮没在人群中。” 我没想到他竟然始终站在车外全都听到了,我回想起化妆师给我穿衣服时,我觉得胸口勒得特别紧,大声喊痛,他说尺码略微小了点,尤其是胸部,霍老板不是很了解我的身材特点,我当时还栽赃他风流花中过,什么女人的特点他一眼就掌握,化妆师和我就着这个梗笑了好半天,估计也都被他听到了。 我特别心虚低着头从车里下去,霍砚尘将我带到最前面那辆黑车中,我们坐进去,保镖从外面合上门,车子发动开上街道后,他忽然在旁边握住我的手,我整个后背都僵住,原本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热汗。 我有些难以置信他会握住我的手,我保持不动。只有眼睛在不停的转,车又开出了一段路程,他依旧握着,他感受到我手越来越潮湿的温度,掌心在上面蹭了蹭,“别害怕,宴会时我全程都在。” 他坑了我很多次,也打过我骂过我。按说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恶人,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我躁动和惊慌的心还是莫名其妙的平稳下来,连冷汗都神奇的反渗了回去,蒸发在空气中。 我们到达金苑,门口早已是车流涌动人海汪洋,华南最热闹的一个晚上。大概就是今晚。 霍砚尘牵住我手从车上下来,早等候在门口的记者拿着闪灯相机从远处奔跑过来,被保镖拦在距离我们几米之外的地方,他们大声喊着霍老板,每个人都问着不一样的问题,根本听不出一句连贯完整的话,霍砚尘拿自己胸膛挡住我的脸,把我扣在他怀中。将我一路护到记者无法靠近的贵宾通道,在签到礼仪的引领下走红毯穿梭过大厅进入宴宾会所。 九叔的影响力不仅在华北,华南一样波及很广,没有共事过,也一定听说过,可卡门宴的接风宴虽然热闹,但大多是自己人,远没有今天兴师动众的地步。可见纪容恪早已青出于蓝,九叔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当然想法设法也要和他沾亲带故,才能彻底握住他,让他迫于道义和伦理为九龙会做事。 霍砚尘牵着我直接往最前面的中心舞台找九叔打招呼,放眼望去我觉得整个华南的上层人士不论官商黑都到齐了,乌压压的好像稍微一眨眼,就可以走丢。 九叔并没有在主会席。那里只放了一根拐杖,但他人不在,附近百余名保镖将整个会场都包围起来,每个人手中都拿了对讲机,口袋中鼓起好大一块。 霍砚尘叫住路过的一名服务生,询问九叔在哪里,服务生指给他一个方向,他打听清楚后正要拉着我过去。我忽然看到从另外一扇相对的门里走出来的纪容恪和丽娜。 丽娜穿着黑色洋装,佩戴了红色礼帽,她长长的卷发垂在右侧胸前,硕大的水蓝色珠宝将她精致的小脸衬得格外娇媚动人。 与她的精心不同,纪容恪并没有特别打扮,仍旧是一身之前穿过的酒红色西装,可他的气场真好看,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让人迷得移不开眼睛,他笑时候那样风度翩翩,不笑时候又那样神秘内敛,他右手轻轻揽住丽娜的腰,正满面带笑和凑过去道喜的人寒暄,人群中此时忽然传出一声特别嘹亮的纪太太,所有声音在死寂沉默半秒后,便更加雷动和高亢,丽娜笑出的梨涡和纪容恪温文尔雅的眼神都在我心上狠狠戳了一把尖刀。 虽然一早清楚丽娜会是纪太太,然而真的听到别人这么喊,还是觉得特别涩,酸涩苦涩干涩,所有涩都潮涌而来。 霍砚尘盯着那团蹿动的人群,在我旁边煽风点火,“不还没有结婚登记吗,这么迫不及待喊什么,你看哪个不顺眼,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我深深呼吸了两下,将所有不舒服的感觉都憋回去,我说不用,他似笑非笑的感叹一声,“你总是这样善良,让我都有些不忍心。” 第九十五章 冯锦纪容恪 我挽着霍砚尘手臂迎上去,纪容恪并没有留意到这边,而是插不上话的丽娜不经意间看到了我,她怔了一下,我朝她点头微笑示意,她脸色并不十分好,但仍旧保持基本礼仪回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清楚她不快在哪里,按照这样的宴会仪式和规则,女主角势必要穿的华丽出众,可她却选择了庄重无比过分严肃的黑色,即便她肤白胜雪美艳绝伦,也无法在人群中被一眼发现,相反我的红色十分亮眼夺目,又是霍砚尘挑选的,价格不菲款式精致,在白光照耀下,显得光彩熠熠。 霍砚尘把唇压在我耳廓,他语气内带一丝得意说,“丽娜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穿红。尤其是把红色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 我问他为什么,怎么会有女人有这么奇怪的嗜好。 他随手从路过服务生举着的托盘内取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住。他喝了一口说,“每个人都有怪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贼船,“那你给我这套红色礼服,你是想让她撕我吗” 霍砚尘扯了扯我胸前一片红纱,“这样场合她再不懂事也不会怎样,难道你的风头盖过当晚本应该是最有风头的人。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他说完笑出来,他这一次笑得十分开心,露出了几颗牙齿,他难得这样大笑,他从来都笑得格外深沉和含蓄,就是让人看上去,还不如他不笑。反而更毛骨悚然了,他忽然笑成孩子般纯净安宁的模样,我所有怒气反而发不出来了。 就算他故意坑我的,但至少他真的用了心,这件礼服有多么精致好看,根本不能用语言去形容了,辞藻太苍白。 我和霍砚尘等到那边宾客差不多都打过招呼相继离开后,我才挽着他走过去,纪容恪说得口干,正在喝葡萄酒,他隐匿于杯内的下半张脸看不清,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烁烁有神的光,在靠近他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瞳孔内映射出一身红衣的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缓慢从杯口内抬起头,咽下含在嘴里的酒,伸出舌尖用力舔了舔嘴唇,在此期间他目光始终不曾从我身上移开。 “容哥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比往常看上去要温和得多,还是不要板着脸了,有老婆的人,常笑笑老婆才不会跟别人跑。” 丽娜笑着呸了霍砚尘一口,咒骂他不会说话,纪容恪终于不再看我,他伸手揽住丽娜的腰,“来晚了怎么罚,还有脸黑我。” 霍砚尘也不推辞,他主动拿起酒连饮三杯,他把杯口朝下空了空,一滴不剩,“这样行吗。” 丽娜扫了我一眼,她笑着说,“就哥哥自己罚吗” 霍砚尘手搭在我肩头,“不然呢,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他们大笑出来,我对紧挨在一起的他们说,“恭喜丽娜小姐,觅得良婿。更要恭喜纪先生,曾经那么难以启齿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纪容恪搂着丽娜笑而不语。可我没有错过他眼底忽然间掀起的骇浪,丽娜问他难以启齿的愿望是什么,我主动说,“纪先生拥有这么高贵的身份,和让人无法企及的权势,却始终没有一个家,命运让丽娜小姐走进纪先生生活,一定是天赐良缘。” 丽娜听到我这样说,她没再追究到底是什么愿望我知道她却一无所知,她甜笑出来,“多谢。” 我们共同饮下一杯酒,那味道辣入喉咙,灼烫得我好像要爆裂了,我闭上眼睛十分艰难的咽下去,微微张开嘴呼吸冷空气来压住苦辣。霍砚尘和丽娜关系很好,在纪容恪离开九龙会之后的两三年,霍砚尘还没有走,丽娜就是那段时间正式被九叔接回国内,加上那一层义子的关系,丽娜对霍砚尘相较而言特别亲睐,她笑着过去和他讲话。带着撒娇的语气,我看着他们,似乎没有马上说完的打算,趁着这个功夫,我悄无声息走到纪容恪旁边,用酒杯挡住自己的唇,小声对他说。“以后终于有一盏灯等你了。” 纪容恪垂眸盯着杯子里的红酒,他听我说完这句话后很久没有反应,我甚至以为他没听见,直到那边嘈杂喧哗声忽然乍起,丽娜从霍砚尘身边跑开,走向在保镖簇拥下的九叔,她一边喊爸爸一边挽住九叔手臂,然后转身朝纪容恪招手,霍砚尘先一步走过去,他对九叔鞠了躬,喊了声义父,九叔和他说话时,纪容恪将酒杯随手放在高台上,他偏头看我,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我在他的冷静下十分笨拙而急促起来,我很担心被九叔和丽娜察觉到不对劲,我对他说你怎么还不走,他问我上一句说的是什么,我脑子糊涂了,“哪个上一句。” “丽娜走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这才想起来。我重复了一遍,他忽然满脸复杂,伸手在我唇角氲开的口红上抹了抹,“可惜这个人不能是你。” 他转身离开,身上浓烈的烟味忽然间铺天盖地席卷了我。 可惜这个人不能是我。 我觉得眼前拂过一阵风,是那晚静悄悄的港口,令人沉醉的星空。 是那晚我的心疼,是我突然下定的决心。 我终究辜负了自己的勇敢。 我身体不稳摇晃了两下,霍砚尘从旁边扶住我,他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有点头昏。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纪容恪远去的背影,他此时正站在丽娜旁边,九叔对他们交待着什么,满脸慈祥,看不出一丝煞气。 这样看,他们也像是一对璧人,珠联璧合,郎才女貌。 而我呢,我终究是没有资格在那扇等他的窗子里点灯的人。 霍砚尘搂住我肩膀,他对我说。“到那边休息一下,稍后重要环节我会去找你。” 我也确实呆不下去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面对不了这片喜气洋洋的欢声笑语,他们让我更觉得寂寞和苍凉,我接受了霍砚尘的劝告,避到他指给我的沙发上坐下。眼前到处都是灯光,每盏灯都开到了最足的亮度,衣香鬓影人头攒动,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在笑什么,是真的笑,还是在强颜欢笑,每张面孔都挂着最快乐的表情。可别人的喜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想笑,我比任何人在这一刻都渴望笑出来,可我却最难以做到。 我低着头,看着地面投射出自己的影子,起初我还听得到那些喧哗和嘈杂,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鸦雀无声,我失了魂,一切光与影,声与人,都戛然而止,只有我自己空灵的世界,在这个时空内数着属于我的寂寞。 渐渐的地上我的影子忽然被另外一片覆盖重叠,形成了一块巨大的没有边际棱角的阴暗,我呆呆的直视着,我不动,他也不动,像是僵住了,都在这一刻静默。 我不敢抬起头,直到那人等不及在我头顶喊了一声冯小姐,我从熟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与此同时也松了口气,我抬起头,何堂主有些不确定问我还好吗,我笑着说我很好,他没有戳穿我连自己都信服不了的回答,他朝我微微颔首,“抱歉。冯小姐,我没有告诉您这件事。纪先生都没有主动讲,我不好先他戳破。” 我说,“这不怪你,原本我也没什么资格要求提前了解。” 何堂主回头看了一眼舞台上讲话的九叔,以及站在旁边的纪容恪和丽娜,靠近舞台底下的场地站满了宾客。乌压压黑漆漆的,像一片片狂风暴雨前的积云。 对比我这边只剩下清清静静空空荡荡,我觉得这样很好,给了我喘息的余地,人太多了,我会觉得闷气。 何堂主手上拿着一副卷轴,大概半米长。很细,卷轴中央被系了一根红丝带,头端是黑色的玉石,尾端吊着一块汉白玉的坠儿,他把这副卷轴交给我,我接过来还很茫然,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纪先生送给冯小姐的礼物。” 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送我礼物,今天不是他确定婚期的好日子吗,要送也该是我送他。” 何堂主说,“这我不清楚,纪先生让我拿给您。我只是按照吩咐办事。他说不值钱,丢在街上都没有人捡,所以只能送给您。” 这叫什么话,拿我当垃圾站了,我本意要还回去,让他该给谁给谁,可何堂主摸透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会做什么,他话还没有说完整,就转身走了,我又不好大声叫他,就我自己坐在这边,发出声音别人一眼就可以发现我,我不想做焦点。更不想九叔和丽娜觉得我故意抢戏。 我重新坐好,手上捧着那副卷轴,这纸很眼熟,我好像见过,我下意识将丝带解掉,握住两边卷尺,一点点伸展拉开,熟悉的字,熟悉的墨香,歪歪扭扭映入眼帘,马字底下少了一个点,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补上的那一笔真好看,也仅仅是一个点,却气势磅礴到胜过多少个字。 那是我写的书法字,我一眼认出来,奇丑无比落在宣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都毁了那么好的纸。 大约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写的更糟了。 我抹着眼睛,可抹完了却更模糊,纸上越来越多滴落的水渍氤氲掉那黑色的墨迹,我笑出声音,我终于知道他添了什么字。 他添了他的名字。 那样天之骄子的三个字,在冯锦后面一笔一划规规矩矩落下。 纪容恪。 冯锦纪容恪。 第九十六章 他很喜欢我这样 我握着那幅卷轴,整个人都懵了。 我飘忽在云端和泥土,天空与尘埃,那样从高处到地处,再从低处一下子攀升到最高点,耳畔的喧哗嘈杂重新炸开,可我仍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眼前心里不停回荡那五个字,紧切相联密不可分的五个字。 怎么会有人把字写的这么好看,又有人把字写的那么丑。 这样两个人怎么会遇到一起。 我不知道纪容恪为什么让何堂主把它送给我,他是有什么讲不出口,却又不想再瞒下去,才会用这种方式透露给我吗。 他是不是并不真的对我一丝感情都没有。 我真的看不透他了,如果说今晚之前我信誓旦旦觉得他对我所做一切全部出于收服,让我沉湎在他的戏中不知真假,热血追逐,那么此时我我投降了。 向命运向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投降了。 我伏在沙发扶手上,将那幅卷轴缓慢收起来,我本想把它放在桌上,等到一会儿离开带走,可我刚放下就被一只手拿起,我本能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夺,丽娜笑着把她举高,她本来个子比我要高一点。鞋跟也比我高,这下我根本够不着,尤其当我看清是她时,我心又慌了,连话都说不完整,只剩下急得干瞪眼跺脚。 她笑嘻嘻把卷轴在头顶晃了晃,“什么宝贝,冯小姐看得这么入迷。” 我急忙解释说。“没什么,就是一幅字儿,不值钱,也不好看,你还给我吧。” 她不但没有,反而用指尖勾住红丝带,想要拆掉打开看,我急得汗都下来了,女人很敏感,尤其在自己男人和别的女人身上,稍微一点牵连都能幻想出一部史诗巨著,更何况是这样板上钉钉言之凿凿的证据,我脚踩在桌上,还刮到了两只酒杯,舞台上冯小怜在献唱,乐手和舞娘歌舞升平一片欢愉。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和八卦,唯独在我脸上只有冷汗涔涔。 我好不容易触碰到了卷轴的杆,已经要夺过来了,但是手一滑又松开,丽娜把红丝带拆掉,两只手正要在头顶打开,我大喊了她名字一声,“我和你不熟,你这样私自动我的物品,是不是有些不尊重我。” 丽娜其实只是玩心大起,她对我是很不满,但这份不满没有上升到一个特别高的程度,因为她和纪容恪目前并不相爱,顶多是有一点好感,那样优秀的男人谁能不喜欢呢,正因为感情还比较淡薄,所以她不会因此嫉恨对我怎样,她听到我真的急了,脸上笑容僵了僵,把已经露出冯字的卷轴重新卷起来放回原处。 我心里长长松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有些过分,人家和我逗着玩儿,我却一本正经的撕破了脸,我缓和下语气对她道歉,让她别在意,“那东西不贵重,可对我很重要,丽娜小姐指甲那么漂亮,我怕会扯破。” 她笑着摆手,很大度的模样,“我没往心里去,人和人性格不一样,我喜欢逗,不代表你也喜欢。” 她说完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我试探着问是要烟吗,她点头,我说我没有,她很惊讶上下打量我,“你不是当小姐吗。烟都不抽。” 我笑着说,“当小姐也有自己的个性啊。不一定都在私下喜欢抽烟喝酒浓妆艳抹,工作上没办法了硬着头皮上而已。” 她意味深长笑了一声,“怪不得。” 我问她什么怪不得,她没说话,眼神往纪容恪那边瞟了一眼,似乎她这三个字和他有关,但她却不肯讲。 丽娜找了个服务生,让那人帮她去前台烟酒柜买一包女士香烟,服务生很快买回来,丽娜刮开包装的塑料膜,从里面抽了一根,她含住烟蒂,俯身将烟头对着蜡烛上燃烧的烛火,她狠狠嘬了一口,烟点着后,她没有像别人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就像民国时期抽长烟那样。 我看着她吸烟的模样,她真是一个老烟枪,她可以抽一根烟过程中,用很多姿势,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那样才能过足烟瘾。不然就觉得不爽。 尽管我知道我配不上站在纪容恪身边,但我想象中他的妻子,应该是高贵贤淑落落大方,虽然丽娜很美,也有显赫的背景,但她并不清白,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纪容恪身边的女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我觉得我不问会睡不着觉,我会被这份好奇折磨得茶饭不思。 “你爱纪先生吗。” 丽娜对我这个敏感的问题没我想象中那么强烈和排斥的反应,她挺不在乎说,“不喜欢,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感情不都是淌着路一步步走着看吗。” 她掸了掸烟灰,我看到她胸口乳沟位置若隐若现的黑色玫瑰,是纹身纹上去的,在她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妖媚,她笑着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可我说完后立刻想到了纪容恪对于一切修饰都很厌恶的特殊癖好,我好奇问她难道不怕纪先生不喜欢吗。她眨了眨眼睛,“他喜欢啊,他也说好看。”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抿着嘴唇没说话,心里却猛地沉了沉,他喜欢,那样私密的地方,他也看过了吗。 我想到这里自己就觉得很可笑,人家马上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不算,不也照样缠绵悱恻的做过几次吗。男人女人在夜晚那点干柴烈火的事,真没有什么深奥的,无非就是寂寞了有了欲火需要发泄。谁会真的在乎那么多,也就只有我揣在心上念念不忘搁浅了这么久。 丽娜把烟抽完直接丢在地上,她掸了掸手指,盯着远处波澜壮阔舞台上风情万种的歌女和舞娘,“你爱吗。” 我整个人身子一颤,她又问,“你爱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不爱似乎很假。没有把握的话她也不会问,可说爱似乎又欠扁,这样明目张胆承认我爱她的丈夫,我只能保持缄默。 丽娜看似很专注盯着舞台上的歌舞,可她却并没有看进去,她仍旧在固执等我回答,我只好选择折中模棱两可的答案应付她,“人管不了自己的心,但能够控制自己的思想,我不会奢求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别人的丈夫。” 丽娜不语,站在台侧和九叔话家常的纪容恪此时忽然偏头看向丽娜刚才站着的位置,他发现丽娜不在了,眼神在人群内搜罗寻找,我和丽娜同时发现,她往后退了半步。用窗纱挡住自己身体,“既然冯小姐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我对我爸爸的意义很重大,我不想活得过于清醒,但也不想活得太糊涂,我从前贪玩,以后只能慢慢改,我想握住我的男人,不想节外生枝,不瞒冯小姐说,你就是我的劲敌,纪容恪私人感情极其自律,唯独在你身上,我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看着纪容恪身影,“婚姻的危机并不是来自于第三者。而是两颗心的距离和真假。戏演足了,假的也成了真。丽娜小姐能够成为纪太太,本身就赢了,还和输的人计较什么。” 丽娜没有说话,她嗤笑了一声,将那盒女士香烟握在手心,朝纪容恪走过去,我移开目光。没有一直追随她背影,我不想看到她和纪容恪在一起的场景,那对我来说十分不甘,也十分残忍。 丽娜走之后,我又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了许久夜景,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宾客已经走了一半,九叔也不在了,只剩下纪容恪和丽娜压场,我特别困,但我不敢睡,我伏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我忽然感受到身后飘来的强烈酒气,我正要回头,那人忽然从后面压下来。他身体重重摔坐在我旁边,精壮的手臂搭在我肩头,正露出洁白牙齿对空气笑。 我看到他绯红的脸吓了一跳,“怎么喝成这样了。” 霍砚尘耳根子都有些泛红,加上他长得十分精致清秀,这时候看上去像个小白脸,我手忙脚乱从桌上抽消毒湿巾给他擦脸,他通红而迷离的眼睛注视着我。“今天高兴吗。” 我随口答音说还可以,他笑出来,手指在我脸颊上蹭了蹭,“不诚实,看你这表情,好像死了几个老板一样。” 我听到后怔了怔,然后我大笑出来,“你傻啊,我老板不是你吗。” 霍砚尘眼神有点发凝,我特别不仗义的笑了一会儿,然后把他从沙发上艰难的扶起来,服务生过来和我搭了把手,将霍砚尘驾到门口,我对他道了谢,让他身体一半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觉得我快要坍塌了。 “又不是你的喜事。金苑也不是你的地盘,你喝这么多干什么。” 霍砚尘除了醉似乎还特别疲惫,“九叔让喝,我总不能拒绝。” “他九龙会都没有留给你,你这个义子当得有意思吗。在庞大的物质面前,女婿虽然和义子都是外人,但前者沾了女儿的情分,就要比你得利很多。” 霍砚尘没有气恼。反而笑得更加开心,“替我打抱不平” 我没理他,他带着酒气的薄唇凑到我脸颊,若有若无的擦过,“我怎么嗅到了一个女人对已婚男人不该有的气息。” “自恋狂。” 我送给他三个字,搀扶着他从金苑大门里走出来下台阶,他唇角沾着酒渍,似乎早就吐过了,还始终在呕着,时不时的俯身在地上啐一口痰,痰里有血丝,酒味特别浓稠,我吓住了,我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摆手说没事,我下意识摸向他口袋。想要把手机掏出来给白梦銮打电话,霍砚尘直接猜到了我的用意,他按住我手腕,“不必让她知道,她喜欢乱想。” “她是你妻子,她当然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乱想,男人长嘴除了吃饭喝水不就是说话的吗,她乱想了你解释一下不就好,在金苑参加九叔的晚宴,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霍砚尘对我的说教有些不耐,他直接把我的手推开,“我不想和她说那么多话。” 他说完要自己朝前走,我哪里敢松手,我追上去把他手臂和腰身牢牢控制在自己怀里,我说好好,我不打,你慢点走。 刘堂主看到我们出来,他立刻从车上走下,他迎上来从我手中将霍砚尘拉过去,我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了,他问我怎么喝了这么多,我说九叔灌的,那些宾客敬酒都是他挡的。 刘堂主脸色有些不善,不过他没说什么,跟我说也没用。 他把霍砚尘送进车里扶他躺下,将毛毯盖上,他那么大的个子将后座全都占了,完全没有我容身之处,我只好绕到前面拉开副驾驶车门,我正要坐进去,金苑大门口传来嘈杂的送客声,我隐约听到了我熟悉的音色,我下意识回过头,刘堂主一直在叫我,让我快点进来,可我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只能看到他。 霓虹灯下他红色西装成了金色,站在繁闹的人群之中,却那般孤寂,我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相凝望,他半张脸都打着光,而我笼罩在黑暗下。 他忽然动了动口型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在心里一字一顿默默重复,忽然眼前湿润起来。 白雾,这灯火阑珊的夜,泛起了遮天蔽月的雾。 第九十七章 掌心交错的横纹是伤痕 我坐进车里,看着窗外他仍旧一动不动的身影,丽娜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伸手拉了拉围在肩上的红色披肩,偏头对纪容恪说了句什么,后者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回应她,只继续盯着我的方向看。 丽娜察觉到不对劲,她顺着纪容恪的目光望过来,我没有来得及将车窗摇上去,正好被丽娜看到,四目相视间,她脸上的甜笑僵了僵,然后彻底敛去,我被她注视得心虚,这大概就是所有作为正室的女人都有的一种光环和压迫感。让所有意图靠近她男人的女人都变成了小偷。 丽娜很聪明,她没有对我视而不见,相反她一边挽住纪容恪手臂一边恢复笑容朝我挥了挥手,她很大声喊冯小姐再会,我不回应她倒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我从车窗探出手,和她说再见,纪容恪在整个我们道别的过程中都安静得犹如一樽雕塑。 我闷了口气,把手伸回来迅速低下头,让刘堂主快点开走,他从后视镜内看了一眼门口那两个人,没有多说其他,直接发动车子驶离现场。 做贼,我总算尝到了真正的感情盗贼是怎样的滋味。 车子远离金苑后,原本还躺在后面昏昏欲睡的霍砚尘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他眼底的混沌与迷离完全消失,仍旧是那一双精明锋利的眼眸,他把毛毯丢到一旁,摇下车窗看着夜色打了个哈欠,我整个人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呆,刘堂主没有反应,好像并不惊诧他的忽然间醒酒,霍砚尘从后视镜里对上我的目光,他笑了一声,“怎么傻了。” 我指着他,“你不醉了吗。” 他很不屑的扯了扯唇角,“那十几瓶酒还想灌醉我。” 十几瓶酒那可是洋酒,后劲儿大得很,多少酒场上练出来的老油条喝下一半就人事不省,他竟然还能扛到现在,说话这么清楚,刘堂主问他去哪里,是否回卡门宴,他说把我送到宾馆,再送他去码头。 我实在觉得奇怪,我问他既然没醉为什么要装成那样,他手指在摇下的半截车玻璃上敲了敲,“戏如人生,我演的好吗。” 我情不自禁点头,真是瞒天过海骗了天下人。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明显不想讲。 在回宾馆的路上,霍砚尘电话始终在响,响了大概七八次,他每一次都不接也不挂断,好像听不到,就任由那尖锐的铃声爆发,划破长空,打碎这寂静沉默的夜晚。 除了白梦鸾不可能是别人,外界都盛传霍砚尘和他的妻子结婚多年依旧如胶似漆,但我并没有看到这份感情真的像传言那样美好,相反我觉得白梦銮性格非常冷淡,虽然她很在乎霍砚尘,甚至在结婚之前为了扫除他身边女人无所不用其极,可她不喜欢像霍砚尘那样招摇出风头,霍砚尘也不喜欢和与世无争的她接触,感情始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但只要在人前碰到一起,又像所有夫妻那样,男的体贴,女的贤淑,令人觉得仿佛一团迷雾。 车差不多快到卡门宴时,我对霍砚尘说,“我可以求你件事吗。” 他嗯了一声,我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当公关。” “你现在不就是吗。” 我回头看着他,“不是陪侍公关,是夜场公关。” 他手指从玻璃上收回来,“类似妈咪那样。” “我做不了妈咪,我资历不够,又没多红,管不了小姐。管了她们也不听,我想做公关,我在赌场见发哥干过这个,并不是很难,只要掌握客人心理,捏住他的软肋,明白他闹事的根本,就可以混得如鱼得水,卡门宴一向都是有了大事找你出面,小事经理解决,可经理是男的,在男客人面前又成为了被压制的弱势,妈咪要分心管小姐安排选台,卡门宴在内部客人疏通上就是一个非常大的缺陷,可金苑商姐就能很好协调。” 霍砚尘听我说完忽然笑出来,“你行吗。” 他对我很不信任,好像我一无是处,我说我当然可以,大不了你试用几天,我先不拿工资。 霍砚尘思索了一下,他一针见血说,“你只是不想陪客人,这几年你的心智没有发生变化,还和从前一样。畏惧贫穷和低贱,想要活得好一些,但在遇到纪容恪之后,你对很多事的看法有了出入,你开始把自己的身份看得罪大恶极,若不是为了钱,你绝不会再干这行,不会再来求我。” 霍砚尘说的不错。但也不全面,我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耐心和手段在华南如今风月场所能人辈出的时代复制四年前的光环,我没有像冯小怜那样绝色的容貌,潜意识里比过去更加放不开,冥冥之中要逼着自己为谁守贞,而为谁,我心里清楚,霍砚尘也清楚,每个人都隐约清楚,只我不想承认罢了。 这样毫无优势的我想要短时间熬出头攒够钱太难了,熬不出就没尊严没地位,赚不到钱日子活不下去,我就永远要欠着纪容恪,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总有一条把柄的滋味很难受。 我只能另辟蹊径,好在霍砚尘对我并不那么苛刻,他留着我有用,我自恃这一点点资本,只要不过分,他都不会回绝我。在纪容恪身边这段时间,我学到了点怎么掌控别人的精髓,在夜总会当公关,这大概是对我而言最好的路。 我下车时霍砚尘破天荒对我说了声晚安,我觉得毛骨悚然。我问他是不是有任务要我做,他说暂时没有,我没立刻转身走,而是站在原地抚摸着手臂皮肤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他盯着我滑稽的动作,“你想要的话,我有很多。九叔已经昭告天下,纪容恪板上钉钉是他的女婿。你们连最后一丝感情牵绊也荡然无存,所以我不认为在他的利益上,有哪些让你为难,你的每个要求我都尽量满足,情分也是相互的,对吗。” 他见我沉默,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态度果断的拒绝掉,这证明我开始动摇了。任何女人在失去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男人时,她都会把最开始的决然变得摇摆,霍砚尘说,“现在你其实很危险,你应该知道在赌场你得罪了多少人,虽然那些人不至于和一个小姐记仇,但这世上的人性不好决断,你只能依附我,以你的傲骨,和纪容恪现在被九叔掌控的局势下,你以为你除了我还能找到其他靠山吗。谁还会接这块烫手山芋,丽娜这个人我了解,她见不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其他人惦记,甚至见不得自己的东西惦记其他人,她拿纪容恪无可奈何,对你仅仅是碾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 我当然知道自己处境。在华南必须要顶一个靠山,才能在这片到处都是黑帮流氓掌控的地界平安无恙,纪容恪忙着他自己的大业,哪里管得了我,假设丽娜真的要对我下手以除后患,一面是妻子是最重大的筹码,一面是连情人都算不得的女人,用脚趾头也猜得到,他这支天枰会倾向何处。 我对霍砚尘说,“给我点时间,我现在还摆脱不了他的强大阴影,你知道女人很傻。” 霍砚尘不置可否,“当然会给,任何有价值的璞玉,都值得花费漫长时间打磨和雕琢。” 我和他说了再见,转身进入宾馆。上二楼时我从走廊口看到刘堂主将车开走,我拿出房卡开门进房间,趴在床上觉得精疲力竭。 要死掉了,真的快撑不住了,到底下一步该怎么走,我都无比茫然。我翻了一个身,平躺在床上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灯光太刺眼,我关掉后摸索着拧开了台灯,我在这时想起什么,我忽然惊觉出一身冷汗,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伸手把包扯过来,包那么小,当然放不下那么长的卷轴,我知道看了也白看。可最后一点希望还是不肯这样自动浇灭,我检查了里里外外包括夹层,把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最终翻来覆去我绝望泄了气,我狠狠扇了自己脸一巴掌,我竟然把那副卷轴丢在了沙发上,我光忙着照顾霍砚尘,当时所有精力都在他身上。对我那么重要的东西,我竟然丢下了,我根本不敢想假设找不回来该怎么办,它是再不可复制的,再也没办法拥有第二次,我将永远的失去,永恒的错过。 我十分沮丧和懊恼,我拿起手机打算给梁媚打个电话。她今晚和金苑一个姐妹儿到迪厅聚会,问问她能不能托那个小姐明天去上班时帮我把它找到捎回来,哪怕还有一丝找回的希望,我也不愿放弃。 我从联系人里找梁媚的名字,可我刚拨到j还来不及往下拉时,忽然觉得骨头有些发痒,最开始那几秒还能克制,只是眼前有些一黑一白。昏昏沉沉,但很快那种又痒又痛密密麻麻啃噬人心的感觉在瞬间潮涌而来,将我的意志力迅速击垮。 这感觉太熟悉,我永远记得那让我恨不得立刻撞墙死掉的痛苦,我咬着牙浑身冷得发抖,我死死握住手机,跪坐在床边地板上,我张开嘴巴想要喊人。可在我已经要发出声音的前一刻,我凭借最后的意识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吸毒了,我不能叫人,如果警察来了,霍砚尘也不可能保我,他的卡门宴很多小姐都染了这种毒,警方顺藤摸瓜一旦摸清楚这些。卡门宴都会倾巢出动变得地动山摇,霍砚尘一定会放弃我,那么我变成了这件牺牲品。 我红着眼咬住自己手背,防止咬断舌头,这短短几分钟而已,几千万条虫子从身体四面八方的角落钻进我骨头里,它们开始疯狂蠕动,我出现了幻觉。眼前大片大片掠过的蝙蝠和五颜六色闪烁的溶洞,我好像身处其中,眩晕,难以克制的浮动。 我在倒下的最后一刻,指尖从屏幕上划过,手机从床畔坠落,屏幕碎裂开,我看到似乎拨了一个号码,可我看不清楚名字,我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身体不由自主狠狠蜷缩成一团,在地上不停滚动和颤抖,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喂,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疲惫。 我感觉喉咙全都是蠕动的虫子,我回答不了,我以为那是幻听,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电话里的声音从冷静到后来变得无比急促,他很大声喊我名字,接连不断的嘶喊着,我所有颤抖停下,在那样排山倒海的痛苦攻击下,彻底昏死过去。 第九十八章 恰似你的温柔 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唱歌,很低沉而沙哑的音色,一点点在空气中流淌开,我转了转眼珠,觉得胸部堵了口什么,呼吸很困难,我凭借刚刚苏醒的意识咽了口唾沫,嗓子痛得难受,又干又哑,我想要睁开眼,可总少了点力气支撑,那歌声飘忽空灵。在我上方盘旋。 接着我觉得嘴唇上掠过一阵湿润,似乎有人在往上面滴水,我本能的伸出舌尖去舔,我舔到了棉签,我嘬住柔软的海绵头儿不停的吮吸,我渴极了,那对我而言就是甘霖雨露,是救命的琼浆,可那棉签很快被人夺走,我在半梦半醒间尖叫呻吟出来,然后我所有声音都被立刻堵住,我鼻尖贴住一块滚烫的肌肤,很坚硬,如初潮湿的热气,湿润的唇瓣压在我唇上,一点点往我口中渡水,我脑子里在不停翻滚,这到底是谁,可求生的本能让我只想喝水,我不知道被他渡了多少口,可都不觉得解渴过瘾。 歌声还在低低婉转回荡,床畔塌下一块,似乎有人坐下,那是一个男人。轻轻和着那首歌,他比原声唱的还要好,他声音怎么会那么好听,我记得谁说过,会唱歌的人,都有故事。 我真想看看这个有故事的男人。他还喂了我喝水。 气息是熟悉的,温度是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歌声停了又起,来来回回都是那一首,似乎是老碟片播放的,声音没有杂质,通透而悠扬,我在这样令人沉醉的气氛中睁开眼,两只眼皮很刺痛,浑身都像是被碾过一样,我毫无力气,只剩下呼吸的力量。 床边空空荡荡,好像刚才有人坐下仅仅是我的梦,下意识去找歌声飘出的地方,在墙壁的角落,那是一个老古董了,通体金色的,在微弱的灯光和清幽的月色交接下,显得那么扑朔迷离,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我看到那旋转的碟片上一丝浅浅的灰尘,仿佛一口气就可以吹起来,弥漫飞舞,剔透的金箔片上倒映着窗帘后藏匿的身影。他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高大的背影笔挺,他头发松松散散,似乎刚洗过,身上穿着灰色的居家服,他不知道我醒来,没有回头看我,仍旧注视着窗外满目霓虹夜景,他还在跟着曲子唱,我听得几乎醉了,陈年佳酿,岁月悠长,该怎么形容呢,春风,细雨,湖泊。 我恨我该死的嗓子怎么还渴,到底是想喝水,还是想让他唇贴着唇喂我。我暗骂自己怎么打扰了这样好的时光,我剧烈咳嗽起来,惊动了他,他转过身,看到我醒了,他从窗帘后出来。奔向床边,他俯下身,瞳孔里有我苍白的脸色,我好像经历了一场鬼门关和死神的恶斗,削瘦孱弱的面庞让我自己都不忍直视,霍砚尘可真下得去死手,这么强效的毒灌入我体内,他是铁石心肠啊,九龙会出来的人,都没心,有心也是黑的。 窗子关合着,纱帘没有拉上,这安静的时空,我听到他心脏怦怦的跳动,纪容恪问我,“好些了吗。” 我点头,他为我掖了掖被角,起身拉开门将等候在外面和保姆说话的顾温南叫进来。顾温南看到我他蹙了蹙眉,“我在你包里找到了一颗药丸,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我猜想可能是解毒丸,我就给你服下了,没想到真的是。那药我切下了一部分。分成两块,每一块也就是指甲盖的十分之一,我留下一块打算送到药物研究所找专家研制成分,恰好我认识那么几个比较有威望和经验的,应该不会出错,至于另外一块。我刚刚浸泡在稀释酒精里观察提炼了一下,大约有十几种药材,有那么几种我通过气味辨别出,是泰国和缅甸的品种,来自于花蕊和根茎汁液,另外几种我完全没有接触过。可以确定有罂粟,有特制杂合的海洛因,是一种会使人吸食一两次就上瘾的毒品。” 霍砚尘利用这种毒品控制了卡门宴很多红牌,我早在四年前工作时候就接触过,但他没有用在我身上,他对我似乎很留情。梁媚染过这种毒,不过她定期都可以从妈咪那里得到药丸,而现在的唐筝早已是毒瘾入骨,每个星期都要吃,她已经有长达三年多的毒史了,这些人不管外面会所开多高的价格挖。也绝对不敢走,谁也不会为了钱而丢了命,霍砚尘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商人,已经把他的手腕最大阴险腹黑化了。 纪容恪叮嘱顾温南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药丸怎么配置得掌控,顾温南说尽量,但情况很不乐观,因为既然对方敢把药丸直接交给我,自然考虑到我会找相关人士破解,如果真那么容易,他还怎样控制染了毒瘾的人质呢。 纪容恪沉默不语,我对顾温南道了谢,他脸色凝重没说话,大约刚才我毒发时最狰狞恐怖的样子他看到了,他吓住了,他走过来翻开我眼皮检查了一下,对纪容恪说,“这个毒瘾发作了就好了,下一次发作又需要一段时间。能不能破解成功,在此期间我可以给你答复。” 纪容恪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他所有关注都在我苍白的脸色和有气无力的目光中,他吩咐站在门口的何堂主将顾温南送出门,他们全部离开后,纪容恪将我手机递给我。屏幕还保持在他的名字和号码上,显示上一次通话为三十分二十五秒,我其实根本没有想打给他,但当时我太难受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触碰了哪里,怎么那么凑巧。给他拨了过去,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我对他说,“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笑得十分痞气,“当然,算你还有点良心。我和丽娜都要睡了,你一个电话。让我丢掉了原本可以非常美好的春宵。这一笔账,我亏了。” 我盯着他眼睛想要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可我实在看不出来,他说什么都像是真的,可说什么又都像是玩笑话,我干脆放弃了,我说我可以赔偿,反正我欠你那么多,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他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掀开,我吓了一跳,他用十分轻蔑的眼神盯着我裸露的胸口看了半响。“你怎么赔我。这样干瘪,这样虚弱,喂得饱我吗。你以为我有猥亵儿童的癖好吗” 我恨得牙痒痒,没有这个癖好,不也是猥亵了,还不是一次。 果然是流氓里的大头子。土匪的领军人物,他真是名不虚传。 我想要用手把被子抓回来,奈何我太虚弱,根本抬不起手臂,他又把被角举得很高,我只能干瞪眼,任由他轻佻目光在我身上来来回回横扫了个遍,他看够了才把被子重新给我盖好,“这样不知感恩,枉费我惊慌失措跑到宾馆救你。” 我其实很想看看天塌了都一个表情的纪容恪惊慌失措的样子会是怎样,而且还是为我,说没有一丝成就感,那是不可能。 我对他声音涩涩的说了句谢谢,他转身检查了窗子确定已经锁住,又将窗帘拉上,把老唱片从上面取下,插入旁边的音架里,将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他身影开始模糊,在这样十分昏暗的房间内,他轻轻在我唇上吻了吻,唇瓣没有和我分离,就保持这样紧贴的姿势,他小声说,“刚才在逗你,其实你的味道很美,我现在还记得。好了,安心睡。” 我胸腔蓄满了温水,缓缓流淌过。我目送他走出房间,当门彻底关上那一刻,他身影完全消失在缝隙里,最后一片袂角也抽出,万籁俱寂。 我贪婪嗅着空气里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美好的月色吧,这是哪一天,哦对了,这是华南最温暖的一个冬日,拥有最多星辰的晚上。 我听见他唱歌。 恰似你的温柔。 那是世间最好的温柔。 来自于我梦中。 第九十九章 回忆苦涩的吻痕 我半夜浑身难受得睡不着,毒瘾发作时又痛又痒折磨出一身汗没洗澡,我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被脱掉一部分,下面还剩下一条很短很窄的内裤,上面是一件紫色背心,怪不得觉得粘在被子上粘乎乎的。 不用问一定是纪容恪给我脱掉的,这种事他从不会假手于人,保姆也不行。 我下床踩进拖鞋里,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披上,窗外夜色正浓,我拨弄了一下老式放映机,发出撕拉一声闷响,有年头了,至少六十余年,现在大街小巷早看不到这样的东西,这是民国时期的玩意儿,能流传到今天应该价值非常昂贵,我手指在上面轻轻弹奏了几下,然后转身推开门走出卧房。 书房和主卧的灯都熄着,我也不知道他睡没睡,我嗓子渴得难受,下一楼打算喝点水再洗个澡,我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我没想到还有人在,我吓得一哆嗦,本能贴靠住墙壁往声源处看过去,那里模模糊糊有一团黑影,可十分不真切,我试探着问了声谁在那儿,纪容恪低低的声线在黑暗中飘荡出来,“我。” 我松开紧攥住扶梯的手,搓了搓掌心的湿汗,“你怎么不睡。” “不困。” 黑暗中吧嗒一声,他按响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吸了两口,我顺着那一丝微弱跳动的火苗朝他走过去,他反手将台灯拧开,我有点适应不了那样突如其来的明亮,用手掌遮挡住眼睛,他将光线调试到最暗,我睁开眼睛看了看茶几,摊倒着几只鸡尾酒瓶。还有两个没有启开,我把那两个都拿起来丢到茶几下层,“晚上还没喝够,大半夜又来糟蹋自己胃口。” 他把手上半截烟掐掉,搭在烟灰缸的边缘凹槽里,“你睡不着吗。” 我说太热,起来洗澡再回去睡。 他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我清凉无比的打扮,在触及到我裸露到臀部的双腿时,他目光顿了顿。我与此同时反应过来我下面没穿衣服,我立刻并拢双腿侧过身体去,他笑得颇有深意说,“怎么,觉得正面不足以让我欣赏,还把侧面曲线展示给我看,你服务很周到。” 我觉得五雷轰顶,这大半夜好心好意来关心他,反而被调戏。我朝他抡起手臂说你去死吧,然后转身飞快跑进浴室,将门紧紧锁住,我隔着门大喊,“你没有钥匙吧”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浴室,玻璃上闪现一道黑影,他抱臂倚靠在门框上,“有。” 我立刻死死按住门扉,“那你不要开锁进来。” “为什么不要。谁不要。你不要还是我不要。” 我被他绕得脑袋嗡嗡的,完全糊涂了,我说我不要,他一本正经问,“理由是什么。”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难道他去女澡堂子人家不让进去他还要问理由吗。 “我要洗澡,脱衣服洗” 他忽然没忍住大笑出来,“你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我要进去。” 他越笑越大声,似乎听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笑话,我气得用脚狠狠踹了一下门,他转身离开门口,笑声终于渐渐止息,我冲着门重重啐骂了声,然后麻利将身上所有衣服都脱掉,站在花洒底下冲澡。 水流从头顶一直浇下,把全身都蔓透,我手在头发上抓着,忽然想到什么,触摸到紧抿的唇上,那上面残留了一丝温度,是纪容恪喂我喝水时留下的,始终不曾散去,我这样抚摸着,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柔软潮湿的感觉。 甜中带着微苦,涩涩的痕迹。 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和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是相厮杀,还是相遗忘。 永远都是未知。除非那一天真的到来。 我洗了澡从浴室出去,他已经不在客厅,台灯亮着,在那里安静为我照明,茶几上的酒瓶都收拾整齐,我走了两步,又倏然顿住,我偏头看向后院,石凳石桌上铺满落叶和灰尘,墙角的篱笆花架子结了几颗不知名的果实,颜色看不清,圆圆的,挂在上面摇摆不定。 窗纱在夜风下拂动,窗子大开,那一株枝桠光秃的合欢树,笼罩在月色中无比黯然。 孟合欢,原来白茉莉叫合欢。 这一株树是为她种植的,开了很多年,一到夏季繁茂盛开犹如花海,她大约在那下面走过,或者还跳了舞,可能当时阳光很明媚,亦或细雨霏霏,她提着裙摆,长发飞扬,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已经跟了九叔。他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清楚,不然怎么戳破呢,那时的纪容恪怎么舍得下她。 为白茉莉拍照的许是他,他瞳孔里倒映她如花的容颜,他一定禁不住眉眼含笑,对她该有多么温柔。 再难以割舍的东西,终究是在一个人不停的作,一个人不停的忍。而变得面目全非。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树,将窗纱狠狠拉上,转身上楼。 后半夜我睡得很香甜,我自己都惊讶我没有胡思乱想,更没有噩梦连篇。早晨七点整我刚好醒过来,伴随着楼下空旷的钟声,被子被我踢到角落,阳光洒在我身上,暖融融金灿灿的,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温暖冬日。 我躺在床上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阳光和朝霞,觉得身体懒洋洋的感觉褪去,便跳下床穿上我昨天的衣服,虽然上面有些灰尘和潮湿,可这里已经没有我的衣服,我离开时都带走了,我只能穿它。 我推开门看到走廊上保姆在弯腰拖地,她头上带着一次性帽子,脚下踩着皮靴。地板上有一丝水印,这种景象很滑稽,让我觉得好笑,她看到我出来立刻停下手上工作,笑意吟吟打招呼,“冯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觉得这话很亲切,又有些让我尴尬,我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坚决无比,说再也不会回来,和纪容恪从此断了联系,除非我还钱那天。没想到因为一次毒瘾发作,我又回来了,而起还是在毫无意识情况下被他抱回来扒了衣服陪床那么久。 我敷衍着她说,“是啊,又见面了。” 我眼睛往楼下瞟,她不打算和我打个招呼就结束,又问我,“冯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我说好些了,保姆非常热情,她丢掉拖把,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将水和尘土全部擦拭掉后,她走过来握住我手,“冯小姐回来了,先生很开心。昨晚先生凌晨抱您回来,脸色很焦急,眼睛里都是血丝,您昏迷不醒,先生比谁都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从他一向冷冰冰的脸上看到了其他表情,这都是冯小姐的功劳。” 我觉得太尴尬,我正想跟她解释我稍后还要走,只是暂时住一个晚上,不是长久。她忽然叹口气打断我,眼睛望着窗口那一簇合欢树冒上来的枝桠,“从孟小姐之后,先生很苦自己,也许他不觉得苦,他得到这么多东西,非常满足。可不管年纪多大多小的女人,都难免很敏感,我不是看不出来。他生活中总缺少了点什么,缺少的这一点,他也很渴求,但又总是不愿迈出去一步,多少个晚上他自己一个人上楼,多少个早晨自己一个人下楼,我当时在想,如果他身边多个女人,会不会脸上就多点笑容。” 保姆说完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大概不喜欢丽娜,丽娜很强势很毛躁,也非常任性,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稳当温柔的女孩,保姆觉得纪容恪娶了丽娜,不会心甜,只会觉得更加充满了束缚,毕竟兜兜转转又落在了九叔手里,纪容恪也没想到,九叔竟然举迁九龙会从华北到华南,这跋涉几千里,就为了招安他,这样大的成本和代价,九叔一定有筹码势在必得,否则不能这么兴师动众,纪容恪拿不准,只能选择暂时妥协,何况娶个女人,又不是娶个男人,他也没有太拒绝的必要。保姆心疼他我知道,可这话对我说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我跨过她放在地上的拖把,走向楼梯,我本来已经快要下到一楼,只还差几级台阶,我忽然看到餐厅纪容恪旁边坐着的女人。我大脑猛地一白,我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这里不能久留,我转过身屏息静气立刻往楼上跑,我控制了脚步声,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他们发现,伴随我身后响起一声冯小姐,我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就像忽然冻住了。 何堂主站在餐桌旁,正给纪容恪把一勺汤盛进碗里,他抬眸往我方向掠了一眼,朝我颇有深意蹙了蹙眉,丽娜见我站住,她脸上没有笑意,但也不恼,只是看着纪容恪十分平静问,“怎么冯小姐在你庄园。” 纪容恪接过何堂主递来的汤碗。他唇贴在浮面试了试温度和味道,“什么材料。” “杏仁,乳鸽,枸杞和肉圆。” 纪容恪说,“很简单。” 他张开嘴喝了一口,蹙眉撂下,“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何堂主把汤碗收过去,直接倒进一个空盘子里,纪容恪端起一杯茶漱口,何堂主立刻捧起一个小碗接住他吐出来的水,他脸色不是很好看说,“告诉保姆和厨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讲,在我的地盘我的庄园,一切我做主,我想怎样怎样,我不喜欢的不要提不要做不要端上来,污染我的心情。” 何堂主垂眸说是,丽娜坐在旁边笑出声音,“何必这样杀鸡儆猴,容恪,你对我干预太多不满,你直接想我提出来,我们两个人以后过日子,我总不可能有一点不顺心就告到我爸爸那里。他无法为我一辈子的婚姻保驾护航,这个肤浅的道理我清楚。” 我站在楼梯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纪容恪续了点茶水,他吹着浮起的茶叶片,“怎么不过来。” 我只好走下去,犹犹豫豫站在他身后,他伸出手拉住我腕子,将我扯到他旁边坐下,我对面就是丽娜,她看着我不发一语,那沉默犀利的眼神令我心发慌,这个女人很可怕,可到底哪里可怕,又说不出来,我觉得她比白茉莉席情加起来的段位还要高出去很多倍。 这诡异的气氛我怎么坐得住,谁也不说话,可气场和目光就能杀死我,我又赶紧站起来,“昨天晚上谢谢纪先生救我。打扰到您和丽娜小姐,我深感抱歉。” 纪容恪看了一眼桌上的汤和甜点。“保姆知道你过来,特意准备了甜食,你吃一点再走。” 我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腿一下,我当时就没法说话得了,这不是坑我吗,他扛得住丽娜,我扛不住,她是一个人在战斗吗,她背后有整个九龙会撑腰。 何堂主在我旁边小声说,“冯小姐坐下用一点,我稍后送您走。” 他稍后要送我走上西天吗我觉得我今天可能撞太岁。 我坐下拿起筷子,我刚夹了一块点心,丽娜忽然开腔,“爸爸说婚礼的事,我们自己安排,他只负责给我准备嫁妆。” 纪容恪说,“你看着办。我无所谓。” 女人最计较的就是需要拿主意的大事上男人一句无所谓,何况恃宠而骄的丽娜,她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比刚才更难看,“我们两个人的事,什么叫你无所谓。” 纪容恪说,“你喜欢什么就怎样安排,我没有意见。” 他说完从座椅上转过身看着我吃东西,他目光很专注,似乎看我吃饭都很有趣。 第一百章 怀孕 我闷头只挑着其中一盘点心不停的加,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咽掉,纪容恪以为我喜欢那个口味,才这么狼吞虎咽,他把其他盘子推开,只把那一道拉到我面前,唇角含笑看着我吃,我喉咙噎得难受,其实那到底什么味道我根本没尝出来,我只是想要从他们的战争中挑出来,不要波及到我,拼命找点事情来做,显得不那么尴尬,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吃,纪容恪手指在我唇角上的白色渣屑抹了抹,他柔声嘱咐我,“慢点吃,你急什么,有人跟你抢吗。” 这一口我是彻底噎着了,我把筷子扔掉,用手扶住被卡的喉咙。倾身趴在桌上嘴巴冲着地面开始呕吐,纪容恪给我倒了一杯水,他一边拍我后背一边还在无奈责备我有什么好急的,这些都是我的,怎么这样没出息。 我心里咒骂他,纪容恪这老男人就是我天敌。 我呕了很久,可这一次没有见好的趋势。胃口和胸腔都窝得难受,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不吐出来就不舒服,到最后我觉得窒息,我索性特别用力的咳嗽,一声接一声,要把心肝肺都吼出来。我想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勾一下,纪容恪在我旁边看到了我的意图,他用手按住我腕子,“不行,手指不卫生,病从口入。” 我难受得眼睛冒泪,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我甩开他,哽咽着说,“卫生重要还是难受重要” 他毫不犹豫吐出四个字,“卫生重要。” 这一次我哭笑不得,他拉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在一旁看我吐得那么波澜壮阔有些目瞪口呆的何堂主吩咐,“备车去医院。她身体不适。” 何堂主目光别有深意在我腹部流连了一圈,他脸色变得愈加凝重,他对纪先生说,“冯小姐不用去医院,给顾医生打个电话,让他开一点止呕的中药喝,还是治本比较好,中药养人。” 纪容恪原本都从衣架上取下了大衣,做好出门准备,他听到何堂主这样推辞,他很不解看了看后者,“我让你去备车你没有听到吗。” 何堂主又踌躇了片刻,他仍旧不动,纪容恪有点恼怒,他眉团深蹙语气很重的喊了声何一池,何堂主余光往丽娜那里瞟了瞟,似乎因为她在很不方便讲,他走过去在纪容恪耳边问了句什么,后者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何堂主说,“九叔那边消息多灵通,现在我们也不确定,他直接过来是否华南有人通气,万一冯小姐您等于间接害了她。” 纪容恪盯着地面,眯了眯眼睛,虽然他把眼睛眯起来,但我仍旧看到他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他本是草原恶狼,不受拘束。怎受得了九叔如此辖制。 丽娜从餐桌后方起来走到他面前,她语气也同样十分冲,“她不舒服可以让下人陪同,她和你无亲无故,你有什么义务这样亲力亲为,我在和你商量婚事流程,这是最重要的,任何事都可以延后,何堂主做得很正确。” 纪容恪最终也没有把大衣放下,他谁的话都不听,固执己见慢条斯理穿上外套,又将白色的围巾系好,丽娜从这套动作中看出他还是要走,她捏着拳头情绪激动喊了声纪容恪,后者指尖在围巾的边缘顿了顿,丽娜可能太生气,她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冯锦在你庄园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你不许走,这是我最后底线。” 纪容恪笑了一声,“追究会怎样。” 丽娜眼神中迸射出一缕凶狠的目光。她咬着牙齿说,“我爸爸将九龙会陪嫁给我,你好歹要给做个表面样子,大家痛快都过得好,大家不痛快,都过不好。” 纪容恪脸上冷冷的表情渗出,“我是否干预过你养男宠的事。你嘴上说把他们遣散,但实际上你怎样做的。” 丽娜脸色一慌,“我也需要时间去遣散,那些人跟了我两三年,他们对于我的情况很了解,不做得滴水不漏,后患无穷,难道逼急了他们拿着我的照片和我的特征到外面胡言乱语吗” “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什么那么做。” 丽娜被噎了一句,她声音减弱些,“我当初也不知道爸爸安排我嫁给你,我没想过你会在意这么多。” “你错了。”纪容恪打断她,“这份在意和你以为的那些无关,只是一个男人出于本性的厌恶,谁都一样。男人会因为一面之缘爱上一个女人。但我不会是这个男人,你更不会是这个女人。既然事情无法改变,我们都要欣然接受,我希望你明白你的本分。” 纪容恪说完,他越过丽娜朝我伸出手,我有些迷茫,他们不吵不打,却给我一种特别激烈的感觉,我将手搭在他掌心,他刚要拉着我走,忽然丽娜扬起手臂一挥,打到了我腋窝,我下意识手从他掌心滑落。 “纪容恪”丽娜大喝一声,她没有拂开何堂主。因为她搪不过他的力气,他人高马大,即便被人用力推拒也能纹丝不动稳如泰山,丽娜选择走我这边的路去拦纪容恪,她一把推开我身体,我没有丝毫防备,朝着一侧的沙发扑过去,何堂主吓得脸色惊变,他从没有这样在意过我的安危,我在被纪容恪拉过去扯到怀中的霎那,看到何堂主两只手垫在我腹部,做好了托举我的准备,而纪容恪脸上的紧张也让我倍感奇怪。 这是怎么了,顶多摔一下,磕出点血而已,丽娜是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气,他们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 何堂主见我平安无恙,他长长舒了口气,丽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让纪容恪很不悦,她拦在门口。根本不打算让他走,她个子很高,又踩着高跟鞋,她和纪容恪从这样角度看上去很般配。 “你让我记住本分,那么你的呢谁是你妻子,我已经说了我的底线是让别人带她去医院,你留下。你还要一意孤行,你有没有给我颜面,我凭什么听你的谨守我的本分” 纪容恪面无表情将她推开,他对门口保镖说了句看住她,保镖立刻从外面涌入,将丽娜拦在沙发区域,不让她靠近。丽娜气疯了,她没有撒泼没有吵闹,只是站在那里红着眼睛对纪容恪下最后通牒,“我活到今天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过面子,你是否陪她对我而言不重要,重要是你到底给不给我这个脸。” 纪容恪面朝门口背对她说,“陪不陪她也不重要,你不必把一腔怒火计算加持在她身上,重要是从答应娶你那一刻起,我就身处九叔的监控和压迫中,我纪容恪生平最恨别人拿筹码要挟我。原本一桩我并不排斥的婚姻,现在已经让我心生厌恶。怎么,难道我要成为傀儡,找不到半点自由吗。” 丽娜失了声,她不再和他对峙什么,她沉默注视纪容恪将我牵出庭院,我们坐上车,我仍旧属于半懵状态,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纪容恪吩咐何堂主开车去妇产医院,我半懵立刻又变为了全懵,“去妇产医院给谁看” 纪容恪摇下一半车窗,让外面阳光和新鲜空气进入车厢,何堂主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我系着安全带,纪容恪还抱着我,我都觉得很不稳,好像要脱离陆地了。 我稀里糊涂跟着纪容恪进了医院。所路过的全部都是挺着肚子或者在丈夫陪同下检查身体的女性,她们比我大一些,或者年岁相仿,脸上有喜庆的笑容,亦或者紧张不已,唯独我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来了。 挂号大厅人山人海。我本来以为要排队,还想着去一趟洗手间方便下,结果纪容恪直接带我进了主任诊室,何堂主随后送来了单据,他站在门口背对,拦截住所有后续要进来排队听诊的患者,这一次没有随行保镖,纪容恪牵我手进来时也很警惕,始终在观察四周,似乎怕被人跟上,我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大夫忽然问我,“多久没来了。” 我脑子嗡一下,里头许多烟雾炸开了。 距离我上一次流产。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当时我很懵懂,对女性身体这些事了解的渠道又少,更几乎不怎么做体检,但我听得懂大夫问这句话的潜台词,我下意识摸了摸腹部,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纪容恪见我一直不说话。他俯身在我旁边轻声问,“多久。” 我咽了口唾沫,“应该月初。” 纪容恪眯眼估算了下,他向何堂主确定今天的时间,何堂主说,“十三号。” 纪容恪捏了捏拳,大夫在一张b超单子上签下我的姓名和年纪,他随口说,“做个孕检,强烈呕吐和头晕不出意外是孕初期反应,不至于太紧张。” 我彻底呆愣住,纪容恪脸上的严肃在这一刻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他笑出来。笑容十分快乐,那是我从没见过的,这世上属于人类最快乐的笑容,好像是采集了最绚丽的烟花,织成这一张令人目眩神迷的网。 第一百零一章 我的骨肉 我像是一具失去了意识和思想的机器,只还剩下可以认路和呼吸,我跟着纪容恪到b超室拍了片,门口走廊上等待着许多家属,有的是婆婆或者母亲,更多都是丈夫,他们脸上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有对待迎接新生命的紧张不安和焦虑,我死死攥住拳头,站在最角落的位置,不敢凑过去,纪容恪揽住我的腰,他也没有催我怎样,只是任由我按照我的想法去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护士从b超室里出来。她堵住门,喊我的名字,“冯锦在吗” 纪容恪说在,他拥着我过去,非常小心的呵护我,避开地上洒了水的瓷砖,将我平安送到门口。 我看着面前穿白大褂的护士忽然觉得特别紧张,浑身都在冒汗,我从没正儿八经到妇产医院来过,我和姜环的那个孩子,是我用验孕棒测出来的,后来到门口小医院检查确认过,流产是诊所拿的打胎药,我从没真正感受过,就像现在这样,忽然被当作妻子般捧在掌心的感觉。 护士看了看我,微笑问是冯锦吗,我点头,她让我跟她进去,纪容恪似乎也没有任何经验,他想要跟着一起。护士伸出手臂拦住他,他打打杀杀多年,本能的对别人的阻拦视作攻击,他立刻出手扼住护士的腕子,但他自己很快反应过来,我拍打他后背一下让他松开,家属群中有些吵闹和喧哗。对这样突然的一幕十分惊讶,何堂主赶紧对护士道了歉,护士倒是没计较,她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手腕,只是脸色有点沉,可看到纪容恪穿着打扮不俗不像是普通人,她也就作罢,她说家属外面等着,里面男士止步。 我迈步走进去,护士正要关门,纪容恪忽然拉住我,他忍了很久吐出一句话,“如果有事你叫我。” 我怔了怔,护士在我旁边说,“您没有经验吧,拍个片子而已怎么会出事,家属安心等待。” 护士将我手从他掌心扯出,带着我进去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很简单,我迷迷糊糊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护士告诉我可以了,我穿好衣服从b超室出去,纪容恪就站在门口,他手上拿着一根烟,由于有禁止吸烟的警示牌,他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嗅气味过瘾,他看到我出来,立刻丢掉那根烟,他问我怎么样,我拿着片子和单据递给他,他翻看了一下,始终眉头紧锁,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我们又去做了尿检,等到结果出来后我们回到诊室把所有东西交给主任,他看过后对我和纪容恪说。“恭喜,四周多。” 他把片子丢到一旁看也没看,纪容恪问他片子上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写,主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她并不需要拍摄b超,现在月份还太小,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纪先生这样谨慎,我出于为了让您安心,才多走了这个程序,通过尿检结果就可以确定您太太已经怀孕,b超也不算没有意义,她整体子宫没有问题,给予胎儿生长的环境比较好。” 我松了口气,尽管我本身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是单纯认为,他来的并不时候,也并不该来。 此时我和当初为姜环怀上孩子的心境大不相同,他是我男朋友,是我当时以为的我未来丈夫,他的感情世界里只有我。我们就是彼此的唯一,不管后来如何分崩离析,在那一段时间里,他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可我和纪容恪会怎样我心知肚明,我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到那一天,丽娜横在中间,九叔横在中间。这世上的伦理道义全部横在中间。 那么这个孩子生下来的身份是什么,我想我已经预料到。 这对他而言真的好吗。 这对我而言,又真的好吗。 我闭了闭眼睛,纪容恪非常小心和细致的询问了主任怀孕初期的注意事项和饮食情况,他在心里默默记下,然后带着我走出诊室,离开医院大楼。 我觉得每走一步都特别沉重,那种小心翼翼令我汗毛孔都竖起来的惊慌和无措再一次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汹汹。 纪容恪握住我的手,竟然掌心潮湿,那么多汗,从我指尖传递过来,我隐约赶到了一丝颤抖,我垂下眼眸去看。这颤抖并非来自于他,而是我,我整条手臂都僵硬得抖起来,怎么都停不下。 我悄悄偷看他脸色,他谈不上多么高兴,也并不忧愁,他最开始的惊喜已经完全褪去变为十足的平静,何堂主走在最前面,他将车门打开,纪容恪扶着我坐进去,何堂主关上后绕到前面坐在驾驶位上,缓慢将汽车发动,驶上街道。 车内很温暖,开了暖气。纪容恪摇下一截车窗,他想要吸烟,可他都已经摸出来咬住了,却又再次拿开,我小声说没关系,开着窗子味道不是很重,他没有说话。也依然没有再点上。 车子往庄园的方向开,我起初没发现,因为脑子里只想着我竟然怀孕了,我在计算是哪一次,我们只有过为数不多的两三次,都没有做措施,一次在房间,一次在庭院的石桌上,其他的记忆我有些模糊,我没算错的话大概是石桌上那一次有的,那一次很激烈,疯狂到我连最后嘶吼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他对我带着愤恨和怒火,因为他猜到了我是潜伏在他身边把消息渡到霍砚尘那里的间谍。虽然这场反间计还是他赢,可他最不能接受这个间谍是我。他恨我,他真的恨我,他用这样方式当作折磨来发泄心里那口怒气。 后来结束我洗澡时发现腰部磕出好大一块青紫淤血,当时他压在我身上用力的朝前顶,我所有重量都在腰部,支撑住桌子不翻。受伤在所难免。 那一次因为在室外,又是傍晚,空气的温度较低,和滚烫火热的皮肤形成巨大反差,我很清楚感受到那一股热流窜入进来的瞬间,烫得我浑身发抖,意识晕眩。当时我就该想到也许会留下祸根,我怎么就忘了吃药呢。 我从这片混乱的思绪中跳出,发现路很熟悉,是开往庄园,我立刻拍打何堂主的椅背,告诉他开回去,给我送到卡门宴附近的宾馆。 车已经行驶了一多半出去。距离卡门宴越来越远,他拿不准主意,换做以前也许还能充耳不闻,可我现在怀孕了,他很担心不顺我的心思会影响到我心情从而危及还不稳定的胎儿,这毕竟是纪容恪的第一个孩子,从他和丽娜吵闹中就可以看出,他非常在意这个孩子,他只是不擅长喜形于色。 何堂主犹豫不决只好减缓车速,他从后视镜内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纪容恪,问他去哪里,纪容恪没有无原则的纵容我,他语气果断说回庄园,何堂主听到他这样肯定。也没有理会我,便重新恢复疾驰。突然加速的车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我身体本能受到惯力颠簸俯冲,朝后面栽了一下,纪容恪眼疾手快稳稳用手臂垫住我,我身体一歪跌进他怀里,毫发无损。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闷头整理好衣服,托腮盯着窗外看,我们又沉默了半响,在已经要驶进小区时,纪容恪忽然在我旁边出声问我,“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我没有浪费时间思考,因为心里也没有对我的规划有任何动摇和改变,我直接告诉他我会继续在卡门宴工作,他声音内忽然带了一丝轻蔑,“我不能允许。” 我没有理他,他再次补充说,“不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问他为什么,他目光落在我依旧无比平坦的腹部上。“你要怀着孩子在包房陪酒卖笑吗。那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每个客人都能维护你的尊严,尊重你的拒绝,如果有一点肢体冲突,你想过后果吗。” 呵,我笑了一声,还不是为了孩子。如果我肚子里没有这块肉,他也不会这样义正言辞的质疑我的选择,我看着他眼睛,“你嫌弃我的身份,觉得在包房陪酒卖笑十分可耻和低贱,可还不是拥有这份卑贱身份的女人怀了你的孩子。丽娜身份高贵,但你头上这顶硕大的绿帽子。戴得也非常耀眼。” 纪容恪在我激烈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虽然说者无意,但却恰好戳中了我心窝子,因为我就是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女人,也因为这个身份,我才接触认识了他,如果其中有一个环节不是这样的,我们也不会产生一丝交集。 他闭了下眼睛。深深呼吸出一口气,“就只有这一种选择吗,如果你是为了还债,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必要,我会和给我孕育孩子的女人计较那点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算的钱吗。” 我默不作声,他伸出手握住我冰凉的指尖,他没想到这么热的温度我还是手脚冰凉。他用力攥住,将他的体温传递给我,他声音彻底温柔下来,带着十分的无奈,“你到底在不安什么。” 何堂主将车停靠在庄园门外,他解开安全带下去,将门关住靠着车头吸烟,他没有往里面看,只盯着庭院里的篱笆花架愣神。 车厢内安静下来,静谧得只能听到我和他交缠在一起的心跳声,我说,“你能养这个孩子吗。” 他说当然。 我垂下眼眸看着他死死握住我的手,“但我不能为了这十个月锦衣玉食就放弃我一辈子的来源,卡门宴可以让我赚取生活的资本。” 纪容恪听出我话里的深意,他忽然闷笑出来,他觉得特别有趣,他在这一刻一定认为女人的思维很奇怪,简直是和他格格不入莫名其妙。 他另外一只手在我长发上轻轻抚摸着,“我可以养孩子,就不能养孩子的母亲吗在你心里到底把我看得多么无情无义。” 第一百零二章 给我点时间,不会太久 纪容恪这句话在他说出口的那一霎那,确实感动了我,他也许只是在陈述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可对于多愁善感的女人而言,孩子母亲四个字是男人对她最美的称呼,最真挚的肯定。 但我很现实,我的现实来自于这个社会给我的一切打击和苦难,我不会为了一句话而奋不顾身,那也许是发自内心,但任何发自内心也都会幻化为不切实际的泡沫。 因为他的一切承诺都是建立在孩子的基础上,我不敢赔上我的全部身家性命,去赌注一个男人在特殊时刻的诺言。 现在卡门宴的工作对我而言,是我唯一的保障,是我生活下去的资本,剥夺掉这些,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见我始终默不作声,以为把我说通了,他抓起我手在我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他胡茬很硬,早晨没有来得及刮,可能他刚醒丽娜就到了,他忙于应付她,没有好好收拾自己仪表。 我看着胡须在我皮肤上扎下的几枚小红点,他笑着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胎,一切交给我。” 他说完推开车门要下去,我盯着他宽阔的肩膀脱口而出,“你真的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吗。” 他停顿了一下,蹙眉回头,“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还有这个怀疑。” 我凝视他眼睛一字一顿说,“不是怀疑你想要他的决心,而是想知道,他生下来姓什么,在哪里上户口,能否光明正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纪容恪是他父亲,丽娜和九叔会不会容得下,还是要他永远藏匿在世人的目光后,就像你对他母亲的定位那样,只是偷偷养着,而不是活着,和你一起活着。” 纪容恪听我说话的过程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到最后彻底僵硬下来,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他意识到了,可他只能装傻,他逼迫自己忽略掉,因为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提出来只会让他倍感压力和负担。 纪容恪将迈出去的脚收回,把车门关上,一字不吭的看着我。 其实他这一时刻无能为力的眼神让我很心疼,我甚至想什么都不讲了,为什么要把双方逼到这样一个地牢中。可肚子里的生命让我骑虎难下。 我继续说,“也许在你的认知里,在天下有钱有势有地位的男人眼中,女人除了是伴侣,更可以称为一种附属品,包括妻子情人这两种身份在内。男人的生活事业情趣都需要女人,她可以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老人,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果恰好碰上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她还可以成为贤内助,用她的温柔和智慧,抚平男人一切忧愁苦恼。我活在这其中,我没有资格要求改变,我可以接受做你的附属品,但前提是,我不想做你和另一个女人婚姻的附属品,我要一个完整的男人,给予我完整的爱情与家庭,尤其牵扯到孩子。即便退一万步,我一辈子见不得光如果我深爱你又如何,但孩子无辜,孩子无罪。” 纪容恪抿住嘴唇,他再一次从口袋里摸出烟,他叼住用打火机点燃,吸一口朝着窗外吐出烟雾,他把夹着烟的手也顺势搭在车窗外,风吹过烟燃烧得很快,白雾从他脸庞外十几厘米的地方掠过,蒸发挥散在空气中。 “所以你想要我怎样做。” 我也不知道。 只能说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凑巧,他就不该选择这样的父母投胎,他太眼瞎了。 我没资本要求纪容恪不娶丽娜,和九叔为敌。这个孩子我可以生,如果他愿意,多少女人都能为他生,并不只是我有这个能力和荣幸,所以我提出要求的筹码是什么,根本没有。 相比较让他为难让我如履薄冰,也许维持现在是最好的结果,强行生活在一起,对谁都不公平,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去打九叔的脸。 何况如果纪容恪真的愿意牺牲掉一切,去给予这个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和完完整整的家庭,他也不会开口问我,他只需要做就够了,他知道这条路走不了,千难万险机关重重,退而求其次的路我不肯走,我也不敢走,我们只能站在原地踏步或者背道而驰。 接下来几分钟我和他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我们都陷入沉默,用这样的默然来代替我们各执一词的纷争。他咬着烟蒂又就着火苗续了一根,在他把第二根快要吸完时,何堂主忽然拍了拍玻璃,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他。他目光越过车顶,伸手指了指,我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小区门口驶入两辆黑色轿车,为首的车牌号不是华南本省,那是九叔在九龙会的座驾,他让手下人从北省开过来,在华南代步行走。车哪里都能买,以他的声势,以纪容恪和霍砚尘的财力,一辆车算得了什么,飞机也给他买来,但是这辆车天下混黑道的人都知道,是九叔的专属座驾,车现夹道相迎,要的就是那份排场。 纪容恪握拳抵在人中上透过车后面玻璃看了看,他对何堂主招了下手,后者从窗外探头进来,“估计丽娜小姐请九叔过来的,这次恐怕针对冯小姐,其实纪先生应该预料到,您这样公然表达对冯小姐的偏袒,九叔和丽娜如临大敌。您一向冷静寡然,很少对女人如此在意,他们当然不想冒风险。这不单纯是一桩婚姻,而关乎整个九龙会生死存亡,九叔对您的掌控。” 纪容恪转过身子重新坐好,他扯下戴在拇指上的扳指,在指尖轻轻转动着,他复杂的脸色不知在思考什么,“九叔的套路玩儿得很深,你可以这么想,丽娜是否知道我对冯锦很在意,很长一段时间不论做什么都带着,她一大早跑来庄园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为了堵,她堵住了,不管我怎样她都会认为冯锦是这段我不心甘情愿的婚姻中最大的潜伏劲敌。她对九叔说,九叔会不管吗。” 何堂主摇头说当然不会,不为女儿也为自己为九龙会。 纪容恪默不作声,他指尖忽而一用力,将扳指重新推回拇指上,“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对于我性子和城府的了解,我应该会对冯锦非常冷淡。以做出对她并不在乎的样子,可九叔会信吗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越是这样他越是坚定,相反,我偏这样,他反而会觉得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冯锦不过只是一个挡箭牌一个幌子,我真正在意的女人。始终不曾浮出水面。” 他说完冷冷笑出来,“对付老狐狸,要使用老猎人的智谋,反其道而行。” 何堂主怔了片刻,他笑出来,“确实是一个任何人都会跳进去的圈套,纪先生似乎把矛头指向了白茉莉小姐。” 纪容恪笑而不语,我听到白茉莉三个字。觉得难以置信,他对白茉莉的感情贯穿了人生最好的十年时光,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十年,纪容恪冷漠寡淡,可也重情重义,即便他万箭穿心,也不会让白茉莉有一丝损伤,他总是在我即将看透一些的时候。做出让我推翻之前所有认知的事。 纪容恪是九叔培养出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老头子到底有多深的城府,能玩得转纪容恪和霍砚尘两匹奸狼。 纪容恪将车窗完全摇上去,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何堂主把脑袋缩回去,站在车头目视九叔的车开过来,纪容恪转身看着我,他看我的目光十分复杂和深沉,我们这样对望了半分钟,在我即将失去凝视他眼睛的勇气时,他忽然问,“你会打掉这个孩子吗。在你实在不愿意坚持也熬不下去的时候。” 我想了想,心口疼得难受,对这个孩子我暂时没有感情,但他是深爱男人的骨肉。爱屋及乌,我舍不得他,但我没有欺骗纪容恪,爱情不该存在欺骗,不管他怎样对我。 我如实回答他,“如果我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庭,也不能承诺他会有父亲陪伴他成长,就像所有正常孩子那样。而是必须顶着私生子的名分,我也许不会生下来,他是你骨肉不假,可我们都给予不了他什么,还不如免遭这份罪。我自己还要漂泊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也很难逞这个强。即使我再舍不得他,现实终究太强大。” 九叔的车已经开到眼前,保镖从上面下来拉开车门,何堂主走过去对坐在里面的九叔鞠躬,后者没打算下来,似乎在等纪容恪过去请,何堂主也看出来了,他保持鞠躬的姿势微微偏头看向后面的我们,眼底闪过一丝焦急,纪容恪手扶住车门把,他仍旧不慌不忙。用格外低沉的声线说,“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太久。” 我心里忽然狠狠揪起来,从没这么跌宕过,我仿佛卷入了风暴中心,在不停的被甩动被电击被水冲,那一瞬间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将我深困其中,我不敢想得太美好。也许他只是随口一句话,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拖延时间,也许他真的对于我们另有打算,我不该那么怀疑他,如今左右为难,奢求太多怕失望更多,无欲无求又是死路一条。 我红着眼睛声音颤抖问他什么时间,他蹙眉沉吟了片刻。最终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我,便推开门走下去。 九叔在纪容恪推开车门的霎那他偏头看过来,他锋锐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坐在车里的我,我浑身一激灵,他那眼神太可怕,暗藏汹涌杀机,我不敢继续坐着装视而不见,我赶紧跟随纪容恪身后下去。站在他旁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纪容恪挡住我半边身体,微微俯身对九叔说,“九叔今天过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到丽都接您,您体谅我奔波,可我太不孝顺了。” 九叔没说话,他脸色不善,尽管纪容恪挡住了我,但他仍旧往我的位置瞟,那目光要多阴森有多阴森,看得我毛骨悚然寒从心生。 九叔把拐杖伸出来支在地上,纪容恪搀扶他一条手臂,将他从车里迎下来,他开门见山便是一问,“丽娜受委屈了。” 纪容恪说是,九叔哼了一声,直接甩开他,自己径直往庄园里走去。 何堂主问纪容恪要不要把我先送走,远离这场风波,纪容恪盯着九叔远去的背影说,“原本这场风波就是丽娜善妒。可九叔过来了,送她走也无济于事,在我身边还好一点。” 何堂主扫了一眼车中没拿下来的报告单和诊断证明,“九叔疼丽娜小姐,可更不敢对您虎着脸,一个女儿和整个九龙会,九叔更看重哪个我们都清楚,莫不是冯小姐怀孕的事,被九叔知道了,我们至今也不能确定,到底华南有没有他的人脉网。” 纪容恪回头看了看我腹部,我刚才再如何绝情旦旦,这一刻还是出于母亲的本能用手死死护住,我现在觉得那栋庄园就是吃人的龙潭虎穴,到处危机四伏,每个人都可能是坏人,不只是我,连纪容恪都会因为不小心而被算计。 他伸出手,在我腹部无比轻柔爱怜的抚摸了一下,“不到万不得已,九叔这边不能死杠,但他如果要伤害我的女人和孩子,大不了我血洗九龙会。” 第一百零三章 她和孩子活一个 丽娜正蹲坐在阳台上,她脸埋得很低,被膝盖和手臂完全挡住,看不到她表情,她肩膀隐约在耸动,我听不到哭声,可从她粗重的呼吸声中我感觉得到她似乎在啜泣。 被准丈夫丢弃,一丝颜面不留,还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这算不上打击,那么也许对女人而言,这个世界一切都很美好再无黑暗了。 换做别人也许会认为她是演戏,但我觉得她不会,丽娜任性,可也十分倔强自尊,绝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别人眼中,这不是在她的房间,而是纪容恪的庄园,每一个佣人保镖都是陌生的,那张关怀的脸背后,是嘲讽是愚弄谁也不知道。 九叔看到这样一幕,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直接走过去,用拐杖戳击了一下地面。丽娜听到声响脸在衣服上飞快抹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嘴唇被咬破了一个小口子,嫣红的血珠刚渗出来,正挂在上面,欲滴未滴,看上去十分可怜。 她哽咽着喊了声爸爸。这一声爸爸夹杂万千委屈,说不清道不尽,她毕竟是九叔的亲女儿,权势之外人心都是肉长的,血浓于水无法忽视,九叔当即厉声叫纪容恪过去,他指了指蹲坐在角落披头散发的丽娜,“你打她了” 纪容恪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狼狈又十分艳丽的丽娜。他笑着说,“九叔玩笑,我怎么敢打您的女儿,您把丽娜嫁给我,是看得起我,对我的信任,我这样不懂事,怎么还敢站在您面前。” “你知道她是我女儿就好。” 九叔转身坐在沙发上,把拐杖朝地板狠狠一丢,清脆的闷响在我耳畔炸开,拐杖滚了两个滚儿,恰好砸在我脚面,其实我距离很远,无论他怎么砸我都不可能遭殃,我知道九叔故意表达对我的不满,我如果喊痛。他会借机发挥,骂我恃宠而骄不是个好东西,我咬住牙闷声不吭,但那实木拐杖估计也有十几斤,九叔年轻时候可是地地道道的练家子,不然也降服不了九龙会那么多后辈,这一下我觉得砸得脚骨都断了,我往何堂主身后靠了靠,用他身体支撑住我,我龇牙咧嘴闷哼了一声,何堂主将刚才那一幕看得一点不漏,他知道我挨了很重的一砸,可他也不能让我坐下,只好小声告诉我全部重量都可以压在他身上。 纪容恪朝丽娜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来,可丽娜并不买账,她所有委屈都在那一张面孔上,她别开头,看也不看,整个人就是俩大写的赌气二字。 纪容恪很无奈,他只好弯腰将丽娜从地上抱起来,她在他怀中还不肯罢休,用力抡打他手臂和后背,纪容恪把她抱到沙发上放下,她甩掉高跟鞋爬到九叔身边,盘腿搂住他脖子,她低低的声音喊爸爸,越喊越哽咽,到最后她眼角溢出眼泪,滚落进九叔唐装领口里,九叔看不到,可也听得到感觉得到。他手伸到丽娜背后轻轻拍打她哄着,她很快哭花了脸,我觉得此时的丽娜和金苑对我发出警告的她完全不同,那时的她十分阴冷,唇角眼神的一丝笑意都和九叔如出一辙,充满了城府与算计,此时的她却单纯如一个孩子,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可奈何,那样无助而悲悯,如果这是她不同的一面,那么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女人真的非常可怕。 丽娜哭到最后不再发出声音,她脑袋枕在九叔肩上,脸朝着墙壁,留给我们一个后脑勺,正在我们都十分尴尬的时候,保姆忽然从外面进来,她手上提着菜篮子,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拿了一个牛皮纸袋,我一眼看到袋子上写的妇产医院四个大红字,我整个人都懵了,保姆看到九叔在,她怔了怔,但这些人和她无关。她受雇于纪容恪,天大的客人对她也不算什么,她反脚一边把门踢上,一边举了举手中的牛皮纸袋,“先生,我看到门口您的车没有锁上,里面有大衣和这个袋子,是不是您忘记了。我给您拿进来,车让保镖去锁了。” 纪容恪似乎咬了咬后槽牙,我看到他侧面轮廓暴起的青筋,何堂主眼尖立刻冲过去将那只袋子握在手中,他紧了紧掌心,攥成一团,他推了一下保姆,将她推得倒退踉跄了很多步,“我把菜给你提进去,你马上为九爷和纪先生泡茶。” 保姆答应了一声,何堂主正要跟着她进厨房,九叔忽然说,“站住。” 何堂主脊背一僵,纪容恪啐骂他,“你他妈站着干什么,九叔让保姆站住。他不喝茶,想要喝点红酒。” 纪容恪说完对九叔露出笑容,“九叔的喜好改了许多,我也是从砚尘那里才了解到。” 九叔理也不理,他手指在烟灰缸边缘轻轻抚摸着,他最后用力敲击了一下,直起身体看着何堂主说,“我就是让你站住。手上拿的什么。” 纪容恪抿着嘴唇,他眯眼注视着九叔,何堂主又背对站了片刻,他一脸轻松转过身来,“医院一点东西。” 九叔哦了一声,他对纪容恪问,“你身体不舒服。” 他没来得及张口,丽娜忽然把头转过来,她鼻子有点塞,还带了一丝没有褪去的哭腔,“是冯小姐不舒服,早晨容恪陪她去医院。” 她说完委屈的感觉又涌上来,“爸爸,我知道我有点无理取闹,再重要的事也不比人的性命和安康,但我这么早我从住的地方过来。就为了看容恪,您知道我最喜欢赖床的,我想陪他吃早餐,我想学着做一个好妻子,早点适应马上到来的婚后生活。结果看到冯小姐从二楼下来,我当时满心欢喜被一盆凉水浇灭,嫉妒得脑子糊涂。爸爸您说,谁能承受得了自己丈夫家里忽然出现其他女人,而且冯小姐这样年轻漂亮,我也会没自信。” 九叔握住丽娜的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被他极具威慑力的眼神看得身体一颤,我下意识想要后退,他忽然耐人寻味问我,“冯小姐不舒服吗。” 我点了点头,但我立刻改口说。“已经好了,早晨可能没吃对东西,我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九叔对何堂主伸出手,“给我看看,我在华南也有一些老友,从医的认识几个,冯小姐哪里不好,我都可以安排一下,还这么年轻落下病根,以后老了可有得受。” 何堂主把袋子往身后背了背,“九爷别操劳,纪先生已经安排过了,冯小姐担不起九叔这样看重,您这不是折她的寿吗。” 九叔一声不吭,他眯着眼睛,一丝精锐的锋芒之光从他眼缝内射出,何堂主看向纪容恪,后者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似乎知道这一劫逃不过,何堂主抿了抿唇,他走过来,将那份牛皮纸袋递过去,在这个时候,巨大的危机感和恐惧感遍布在我身体内碰撞起来,我犹如过电,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何堂主,将那份合约在距离九叔指尖还不到几厘米的时候夺了过来,所有人都为我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九叔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我把纸袋贴在自己胸口,“这是我的病例报告,我有权选择拒绝给别人看,请九叔尊重我隐私。” 九叔呵笑出来,“我从不会和别人谈论隐私,只要我想了解的,没有人可以隐瞒。” 我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我没有畏惧他,我直视他可以吞噬掉人的锋狠目光,“但那是黑帮的人敬重您是一片天,谁也不会胆子大到把天戳破。可我不是这条道上的,我规规矩矩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仰仗谁畏惧谁,难道九叔想要了解大街上普通百姓的隐私,就可以过去直接询问,对方也要迫于您的地位全部交代吗白道上的人并不知道九叔是谁,隔行如隔山。” 九叔沉吟了片刻,他蹙着眉头,缓慢疏散开,到最后他大笑出声,笑声无比阴森冷寒,他说,“非常好,容恪。” 纪容恪听到九叔喊自己名字立刻抬眸看他,后者将丽娜的身子推开,他想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纪容恪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闪过一丝焦急和阴郁,“九叔三思” 九叔动作顿住,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纪容恪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就站在他旁边,我听得很清楚,他呼吸声特别粗重。一下接连一下,在这样漫长的沉寂中,他忽然开口说,“她怀了我孩子,九叔动不得她。” 丽娜脸上僵住,她整个人形同雕塑,她看着纪容恪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她没有哭,但不掉泪却比掉泪看上去还要凄凉,她冷笑着,“你什么意思,你要反悔。纪容恪,我不爱你,至少现在还不,但我爸爸这样看重你。愿意托付九龙会给你,现在华南华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我要和你结婚,他有多大颜面和势力你清楚,你要打他的脸,也不该用这个方式。” 纪容恪不语,他死死盯着九叔,他身体已经不动声色更加紧密的靠往我,仿佛一旦九叔做出什么。他会立刻毫不犹豫的挡在我前面,替我承受那一下不计后果的重击。 九叔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取下,一颗颗拨弄着,转了很多圈,他用这种方式精心,但珠子碰触时发出的声响,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慌,纪容恪死捏住的拳,背上的筋脉一览无余,好像随时都会冲破皮肤爆裂出来,九叔很久之后把佛珠重重撂在茶几上,茶几上覆盖的白色玻璃在这一下后碎了一条裂纹,我吓得都不敢呼吸,他已经这把年纪,实在腕力惊人。 他抬起头,一本正经看着纪容恪,纪容恪额头上冒出汗,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不冷静,他太了解九叔的手段和阴狠,他的一切都是九叔培养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需要靠染发剂才能遮盖住苍老年纪的男人到底多么可怕和歹毒。 九叔这样注视了他许久,他所有要说的话都在眼神中,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眼神,冷汗从纪容恪刚毅的脸颊鼻梁滑落下来,一滴滴汇聚在下巴,他好像身处一个火炉里,正在承受巨大的烈火焚身的折磨。 九叔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孩子和她,你只能保一个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选择。” 第一百零四章 九叔您要我的命 九叔说完这句话,丽娜立刻不哭了,她似乎也很惊讶,她看着九叔半响都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她反应过来,她第一时间看向站在我身边的纪容恪,何堂主也懵了,他想过千万种可能,无非是提早婚期,或者用无数威胁的手段让纪容恪远离我,但唯独没想到,九叔这样不留情,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觉得十分好笑,我站在原地也真的笑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我并不美貌绝伦,也并不精明灵秀,却处处招来别人对我的憎恶与决绝。 最开始何堂主也要了结我,但是他的出发点我可以理解,他很担心纪容恪沉湎于女人的温柔乡,葬送掉他的卓绝伟业,毕竟有白茉莉的往事在先,前车之鉴谁也不敢疏忽,但九叔为了什么呢。不论华南还是华北,黑帮始终是男人交手掠夺的天下,血腥残暴,横霸一方,也许他没错,男人一旦触碰了情网,就像是中了蛊,开始身不由己。九叔给了纪容恪最美好甘甜的诱饵,他最终目的是彻底掌控,怎会允许有任何外界干扰他对纪容恪的陷阱。 他必须心无旁骛,然而九叔以为我消失了纪容恪就能心甘情愿沦为他掌控的工具吗,他用这样方式只会让他更加反叛,可九叔也找不到其他方式,久远的仇恨,和暂时的利益,后者更触手可及,也更引人疯狂,谁又知道多年后会是谁的天下,再深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终究要随着时间给予的残忍淡忘而灰飞烟灭,纪容恪总会爱上别的女人,就像他曾为了白茉莉险些发疯,如今不也随着春夏秋冬,像那株合欢树凋零到一瓣不剩。 九叔听到我发笑,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沉声问我笑什么。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过去,纪容恪这样不甘被束缚的人能拿自己婚姻做赌注娶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他对于九叔很忌惮,说白了,他忌惮的不过是九叔背后的九龙会,会里数不胜数的堂主和杀手,他在忌惮的同时,更充满了渴望,对于更大权势的觊觎。 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确算不了什么,他只要想要,谁都可以充当我的角色。 我也不过是意外,他计划里并没有这样一笔。 既然知道躲不过去,话再不讲出来,我会闷死,我非常大声说,“九叔管辖下的九龙会那么庞大,堆砌了多少条人命才走到今天,道上人对九龙会闻风丧胆,没想到却容不下我一个女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九叔呵了一声,“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难道不知道,话中三分情,我这个人一向不吃硬。因为没人硬得过我。” “那九叔吃软吗。” 他思索了一下,“显然也不。” “那我还阿谀奉承什么,你容不下我,我还要笑脸讨好,我虽然贱命一条,可也不至于对要冲我下手的人这样卑怯。” “冯小姐。” 何堂主忽然从那边一步跨过来,他用力扯住我手腕,对我使了个眼色,九叔打断他提醒我的意图,他冷声说,“继续,我这人不讲情面,可还知道对女人要留有一丝余地,你威胁到我女儿,我当然不能留你。但不代表我不给你说遗言的机会。” 我甩掉何堂主钳制我的手,上前一步目光平静注视着九叔,“这个世界很大,十几亿人口,黑帮食物链最顶层的人,将流氓头子四个字变成了褒义词,从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九叔能从一个混江湖的小打手走到今天,到底经历多少血战您自己恐怕都记不清,这份勇猛和胆识我很钦佩。可人老了,做事就开始乱了章法,再不愿听别人的忠言逆耳,就会混成昏君。您灭了我一个,做不干净天下千千万万的女人,丽娜自己拢不住男人的心,其他女人一样可以取代我,九叔这一辈子都杀不光,做着毫无意义却不停重复的事,毁了自己几十年经营的清誉,可见人聪明一世也难免糊涂一时。” 九叔蹙眉不语,他恼怒到了极点,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丽娜误以为他的沉默是事情结果逆转,她拉住九叔肩膀忽然为我求情。“爸爸,我承认我很嫉妒很难受,但我没有资格说容恪,因为他对我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责备我养男宠,这是我的错,是我年少无知,也让爸爸脸面难看。都不好在别人面前帮我出口气,因为我没有给您撑脸,可那时我终生大事没有着落,我贪玩胡闹,但从您告诉我,我要嫁给容恪那一刻起,我没有再犯过糊涂,上一次他在别墅撞见,也是我最后一次。我抱着百分百的坦诚,想要和他好好生活,告别我荒唐的过去,切断那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也许我不够好,比不上冯小姐,爸爸这样优秀。生了平庸又惹人讨厌的我,我甘愿退出,对外就说是我退了婚,是我太肮脏配不上您最看重的后辈,不想耽误他,将就在一起。” 丽娜说到最后哽咽起来,她每一个字都像针扎一般刺在九叔心上,她忽然间这么懂事这么体贴。作为父亲当然感慨万千,九叔最想要的女婿人选就是纪容恪,可以这么说,他也是唯一的人选,除了纪容恪,没人能把九龙会扛得起来,没人能镇压得住对扳倒九龙会重新改朝换代跃跃欲试的其他人,九叔不会放弃。哪怕纪容恪犯了天大的错,他内心再不容,这把火也只能撒在别人身上,绝不会烧到他头顶。 九叔盯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纪容恪,语气阴沉催促他做决定,纪容恪冷冷的目光掠过丽娜,最后落在九叔脸上,“您逼我。” “这不是逼,我是在帮你,帮你真正走到最后。这条路你可以有女人,但不可以过,如果你过了,你不忍心做的事,九叔来帮你做,你永远都不会栽跟头,等到你娶了丽娜。九龙会是你的,华南的江湖也是你的,容恪,那时你能想象吗不要说区区几个女人,天你都可以拿。” “您逼我,天我就拿不到吗” 纪容恪朝何堂主伸出手,后者迟疑了一下,猜测他到底要什么。他试探着将手上的牛皮纸袋递过去,纪容恪握在手中,一点点拆封取出,他在此期间目光始终和九叔对视,没有移开,他将报告拿出,在指尖抖了抖,“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女人,九叔,我自己做主,不劳您费心。”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降低到最冷的冰点。 鸦雀无声,呼吸声也没有,完全是不存在的。 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令人畏惧,都是最恐怖最邪恶最煞气的,可我是傻了吗,是疯了吗。我怎么觉得这个世界都亮了。 这是冬天吗。 不,如果它一定是,它也是我记忆里最暖的冬天。 我以为的权势胜过一切,我以为的他残忍无情,在这一刻忽然间全部击碎,嘲笑我的自视轻贱,我知道我沾了孩子的光。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纪容恪是否和九叔撕到这一步还不可知,他也许会三思,也许会退让,也许我真的就命丧黄泉,九龙会玩儿死一个女人,这简直犹如世上死了一只鸟,根本不会有谁去追究,可那有什么关系,这个为他怀了孩子的女人,是我冯锦,不是任何人,不就够了吗。 “容恪,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要孩子,还是要女人,这是一道必须二选一的题目,九龙会的规矩你知道,有舍有得,无舍无得。你不肯选,我帮你选,结果你满意不满意,可不要怪九叔。” 纪容恪将手上的报告单举起来,他说,“这个孩子九个月后出生,我要母子平安。九叔的选择题在我世界里不存在,永远都不会存在。” 九叔连说了两声好,他鼓起掌,脸上的笑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他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可他的开心背后,那张面孔狰狞扭曲,阴森刺骨。 他笑了很久后,有些感慨盯着窗外急速驶来停在院口的三辆黑车,他重新拾起茶几上的佛珠,在指尖拨弄着,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他用格外语重心长的口吻说,“容恪,这十年,你狠了,也贪了。我给你留有余地,你自己却不肯给我面子,那么只好我来帮你重新温习。” 九叔话音才落下,一批保镖从外面破门而入,惊吓了端着茶盏从厨房出来的保姆,她呆愣住。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何堂主迅速反应过来,他拦在我身前,对那些人大呵退下,可那些人不为所动,排站将我们圈在中间,纪容恪明白过来,他唇角渗出一丝寒冷的笑意,“九叔,您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吗。” 九叔从沙发上起身,他用力扯断了佛珠,那些上好香檀木的珠子崩落在地四下滚窜,很快便一大半消失无踪,九叔拄着拐杖朝门口走,他说了声带人,那些保镖迅速朝我扑过来,何堂主身手再好也势单力薄,被三五个包围缠住,剩下的全部过来扯我,纪容恪没有和他们斗,他直接踩上茶几一跃而起从九叔背后翻越头顶站在他身前,他从口袋里迅速抽出一把枪,闪着黑色寒光的枪洞对准了九叔额头。 所有保镖见到这一幕都停下,何堂主看到后大惊失色。他急得变了声音,高喊容哥不行 纪容早就恪红了眼,他眼球上布满血丝,此时的表情十分狰狞,他舌尖死死抵住两颗门牙,九叔波澜不惊的脸上在面对那黑漆漆的枪口也闪过了一丝慌,“你敢对我动手。” 纪容恪因为焦急和激动,他声音内带着一丝克制不住的颤抖,“不是我对九叔动手,是九叔您执意带走她,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第一百零五章 血 这是一场较量。 一场惊心动魄让人为之胆寒的较量。 关乎生与死,道义与恩情。 纪容恪的手死死捏住枪柄,九叔脸上最初泄露的惊慌已经彻底隐去,他其实不怕吗,不,他怕,这世上不会有人不怕纪容恪,尤其是他暴怒疯狂的时候,他眼睛里喷射的火焰,他脸上冻结的寒冰,他每一个杀死人的目光,他每一丝不见血的锋芒。我见过,就是他披着枪林弹雨救我的那一天,我唯见过那一次。然而我见过的和此时真正恐怖的他相比也是微不足道,怎么会有人拥有这么震慑人心的目光,比子弹还锐利,比飓风还残暴,即便是亲手教他如何打枪、如何杀人、如何算计的九叔,也在拼命隐忍那份内心的不安和躁动。 他是真的会杀人,纪容恪手上,不是没有人命和血案。 面对一头发了疯的豹子,一只急红了眼的雄狮,谁会不怕。 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谁都是弱者,因为它的力量已经无法战胜。 可九叔做出一个令我惊讶的举动,他手缓慢抬起来,在半空滞留。几秒钟,仅仅是定格了几秒钟,他忽然压在纪容恪握枪的手腕上,狠狠的攥住,他们似乎在拼内力,拼理智,拼气魄,我看不透谁赢谁输,可纪容恪越来越猩红的眼睛。让我知道九叔并不打算退让收回他的条件。 “容恪,九叔说过,不管你做什么,离开了九龙会你也是九龙会培养出来的人,这个标签一辈子也择不下去,你要做的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在你犹豫不决时,帮你下决定。” 九叔说完这句话,他直接拉动保险栓,吧嗒一声,我整个身体一颤,纪容恪咬着牙,枪洞仍旧死死抵住九叔额头,他手背上的青筋已经安全凸显出来,暴露了他此时内心有多么挣扎,现在九叔的命,确确实实掌握在纪容恪手上,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如果他动了手,他可以突围,这些保镖绝不是他和何堂主两个人的对手,最不济他还可以劫持丽娜,这个重磅筹码握在手中,不愁这些人不放弃,可他不能这么做,这是把自己彻底逼上了绝路,杀个思想稀松平常的人,条子那边他很好摆平,可九叔这样德高望重,他死于非命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谁也逃不了,纪容恪算彻底断送了自己。 九龙会遍布那么多城市和省份,逃都逃不掉,会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手下多不胜数,彪子得到的小道消息,九叔在日本也成立了组织,而且规模庞大,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保密工作非常隐蔽,九叔这次来华南,即便是纪容恪和霍砚尘也没有告诉,可见他对这些人仍旧提防着,这样老谋深算的家伙,纪容恪除非豁出去才能斗得过,可他顾忌太多,他不能不管不顾。 纪容恪通红着眼眶,他一字一顿咬着牙说,“九叔,我在九龙会没辜负您,即便我离开了,这么多年我混到这个地步,想要吞吃掉的东西我就没有输过,可我也不曾和九龙会为敌,凡是九龙会的人,我都礼让三分,可他们是什么东西,真配在我面前说上一句话吗,我所有的情义,都看在九叔面子上,可您今天要绝我的骨血,要带走我的女人,我真想问问自己。这么多年是否值得,如果我当初一意孤行不顾念这场情分,九龙会如今什么情势,谁也说不准。” 九叔没有被纪容恪这番话所触动,他站在那里不语,目光盯着纪容恪的眼睛,几分钟过去后,纪容恪先移开了手枪,他狠狠捏着拳头,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窝和幼崽的孤狼,他颓然之中带着愤恨,却又无可奈何九叔的强势。 何堂主也放弃抵抗,保镖走到我身边,对我没有很强迫,他们架起我手臂,将我带出庄园,九叔随后出来,他这一次没有想往常那样拄着拐杖走得十分缓慢和气派,他健步如飞,迅速登上汽车,我被保镖塞进第三辆车里,我坐在后面正中间,两边各自坐了打手,丽娜也没留下,她跟着九叔坐在头车里,车安装了防弹铁门,窗子罩了铁砂网。九叔摇下车窗,他对站在旁边拼命克制自己的纪容恪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你选择好留下哪一个,派人来告诉我,如果保孩子,我会把她安顿好,一定让她平安生下孩子交给你,如果你保女人。我会将她送回来,但孩子一定不在她腹中。” 纪容恪眼神里的仇恨之光此时已经不再遮掩,九叔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并没有因此改变任何决定,他摇上车窗,吩咐司机开车,五辆轿车缓慢而整齐朝小区门口驶去,我透过车玻璃看到纪容恪正凝视我,他眼里冒火,浑身都骤然紧绷,他几次要冲过来拦截,都被何堂主从背后死死抱住,他满脸焦急不知道在叫嚷什么,纪容恪最终听了他的话,彻底失去挣扎和反抗,颓然站在原地,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身影。 车驶向一条宽阔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别墅门口。 这是丽娜在华南租住的房子。我和纪容恪来过一次,就是那唯一一次将她和男宠捉奸在床,保镖将我推下去,他们都没有过分用力,因为怕伤及我也怕伤及孩子,谁也拿不准纪容恪选择什么,他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孩子对他而言非常具有诱惑,可被赋予怀孕资格的女人是我。九叔现在分不清到底纪容恪是因为孩子珍视我,还是因为我而珍视这个孩子。 九叔和丽娜站在院子口对保镖首领吩咐了句什么,便转身进入客厅,那名首领朝我这边招手,指了指一侧偏门,保镖立刻会意,他们将我推搡着乘坐私人电梯达到地下一层,走出电梯门后,视线迅速冷暗下来。这里没有正儿八经的照明灯,只是每相隔一段距离墙壁上便悬挂着一盏油灯,灯光微暗,散发着蜡烛燃烧的焦糊气息,阴森潮湿的空气温度很低,冷得我发抖,我裹了裹身上大衣,跟随保镖来到一闪铁闸门前。 这样场景似曾相识,我曾央求纪容恪去救席情,当时金玉贵就把她困在这样的地下室,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我不敢想象纪容恪会怎样出现,也不敢想象他如果不出现,只派人捎来一句冷冰冰的保孩子,我该怎么办,那漫长的九个月我如何度过,每一天都在靠近死亡,每一天都无比绝望。 保镖在我愣神的时候。忽然一把将我推进去,我没有稳住身体,直接朝前面栽下扑倒,我立刻用手掌撑住地面,没有伤害到腹部,保镖从外面将铁栅门关上,他扒开最上面的一个窗口,“一天三顿饭,从这里送。你自己过来拿,如果要方便,最里面那个角落是卫生间。” 他说完砰地一声将窗口合上。 我站在原地借着最上面天窗投射进来的昏暗光束打量这里的地形,这是一间地窖,靠近保镖指给我的卫生间方向,右手旁边是一张单人床,花被套,很简易,看上去似乎就不稳,摇摇晃晃。 地上铺了干稻草防潮,天花板上有些墙皮已经开始脱落,这里大约经常有东西摆放,感觉不是久未使用的样子,我不敢想这里经常有人,这太恐怖了,我会不由自主想到会不会存在冤魂,这里死没死过人。 我越想越害怕越觉得脊背发冷,我不敢再乱动,我靠着墙壁坐下,将腿盘起来,用手臂抱住膝盖,没多久保镖从那个门上的铁窗外扔进来一瓶矿泉水,正好滚啊滚砸落在我脚边,我看了一眼水,又抬头看他,他只有一颗脑袋露在窗口里,“给你喝的。” 他说完再次把铁皮合上。我的确很口渴,我从早晨折腾到医院就没喝水,我试探着拿起来拧了下瓶盖,是没有拆封过的,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怎样,三天时期没到,九叔对我再狠,也会保证我有吃有喝,等待纪容恪结果再做安排,我没有任何犹豫喝掉了大半瓶,可我还觉得渴,但我不敢再喝了,万一夜里没人管我,一点水没有十几个小时我不是要渴死。 我默不作声盯着天窗西边还未完全沉落的半边太阳愣神,恐惧、祈盼、饥饿和寒冷交缠在一起席卷困顿了我,我很快便体力不支,坐在寒冷侵骨的地面瑟瑟发抖。 有哪里很不舒服,但具体部位我也无法确定,我整个身体都懒洋洋皱巴巴的,像发烧了一样,我意识时断时连熬了一段时间,视线似乎陷入一片漆黑,唯一的光线来源窗子外的天色也在缓慢暗下来,最后一丝白茫茫的天际变得十分昏暗,是浅灰色的。 我蜷缩在墙角,嘴唇干裂发紫,已经分辨不到床的位置,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就那么昏昏沉沉的蹲坐着,两只脚失去知觉,我不知道又熬了多久,忽然一霎那间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痛起初不是很明显,但很快在我着重的感知下,它变得来势汹汹排山倒海,我意识到不妙,张大嘴巴呼吸着,想要缓解这份痛苦,可却无济于事,腹部里面的肉好像卷了起来,一点点的撕扯着,翻滚着,我时不时的低吟一声,可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理会,守候在门外的保镖完全无动于衷,直到我真的忍得不行,越来越疼,那是一种让我生不如死的钝痛,我站不起来,根本无法行走,我只能艰难的蠕动,手脚并用爬行到门口,我扬起手臂在铁门上重重拍了拍。外面一个男人大声问我什么事,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继续敲门,用尽所有力气去敲打,来回应他。 外面人骂骂咧咧不胜其烦,他最开始没搭理我,我坚持不懈没完没了的敲,他也烦了,他拿钥匙打开锁芯,把门拉开,随着铁门被打开,外面一束惨白色的灯光射进来,保镖手上拿着手电筒,他朝里面床的位置扫了扫,发现我不在,他怔了一下,他大喊人呢,我有气无力的举起一只手,说我在这里,他立刻低下头看我,在发现我跌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时,他忽然骂了句,“装什么下午进来时不还好好的,这么会儿就不行了。” 我摇头,我真的快哭了,我气若游丝,我只能用手势比划。示意他我很痛苦,他本不打算理会我,他走出去,转身拉上门,想要重新上锁,我绝望闭上眼睛,在这时另外一名保镖忽然脸色一变,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脚别在门槛上,那人锁不了,于是推了他一把,叫他起来,保镖伸出手指了指我身体,是下半部分,那名气势汹汹的保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同样脸色一白,手上的钥匙也随之脱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们都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我裤子上染了血。 一片血红。 我睁不开眼,还以为那是错觉,我我勉强撑起一条缝隙,借着门外的光亮用力看,当我看清楚后,我心就像沉入了冰凉的海底,那般起伏跌宕的绝望。我看到自己一路爬过来的地上,蜿蜒曲折着好长一条血丝,断断续续的血珠滴落在上面,深紫色的,干涸的,嫣红无比,狰狞而触目惊心。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眼睛里发烫,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第一百零六章 佛说最可悲 我在一阵巨痛中醒来。 我蹙眉睁开眼,在黑暗的空气中听到自己呻吟声,我忽然忘了自己在哪儿,我茫然的四下打量,最终确定我还被关在九叔的地窖里,天窗外一片漆黑,铁门上悬挂了一盏松油灯,光线尤为昏暗,但足够照亮这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 我下意识摸向自己腹部,它是平坦的,我险些大哭出来,可我又忽然顿悟,它原本就是平坦的,孩子还不足月,怎么可能隆起呢。 我松了口气,但也只松了半口,孩子还在不在。 也许我该期盼他不在了,这样纪容恪没得选择,他只能救我,让九叔放我出去,不是我自己残忍使他消失的,是宿命,杀害他的凶手是九叔的保镖,是这冰冷到极致的地窖。 可我怎么会没有这个念头呢,我无比渴望孩子还在,他还健健康康在我肚子里,虽然他还没有成形。还只是一个小小胚胎,但他和我血脉相连,是我骨肉的一部分,是我身体最伟大的地方孕育的生命,我没有忍心不要他,我怎么能舍得他消失。 我陷入一片深沉的绝望,我觉得自己在一个困境之中,在一片悬崖沼泽深处,我根本动不了。只能被迫接受命运的审判和安排。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也不知道想什么,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感受下面疼不疼,如果是疼的,是不是代表孩子不在了,我经历过那样一次几乎打垮我的崩溃,我不想承受第二次,是不是我有罪,我不该那样草草结束第一个孩子的生命,我有什么资格剥夺他来到人世的权利,于是遭受了报应,这一次就是我的报应,我想要他,我想留下他,纪容恪更想,他却要走了。 我咬着嘴唇,闷闷的哭出来,我不发出一点声音。可半点不由己,我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内心最大的悲戚,哭得天昏地暗。 我不清楚过去多久,天窗外的颜色仍旧漆黑,黑到令人压抑和窒息,我终于减弱了哭声,变为低低的啜泣,我忽然间听到一丝动静,来自于我床头靠近墙壁的位置,我下意识抬起眼眸,用力翻着眼皮,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果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长发女人,她穿着大红色的毛呢裙,看不见五官,只能窥探到模糊的轮廓。 我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盯着,她在黑暗中冷笑,“不哭了” 是丽娜。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那瓶水,就是那瓶水,喝下去后不多久,我就浑身难受腹部坠痛,说那瓶水不是祸根,我死也不相信。 我咬牙切齿问她,“你要害我。” 我说完这句话,地窖内忽然亮起了白灯,我这才发现头顶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一颗灯泡,很小,但光线却十分足,她理也不理我,而是探身从地上拿起一瓶金色的指甲油,她拧开盖子,在灯光下比对自己的指甲,她指甲上还染了一层透明的胶体,她一点点刷上去那层金色,不可否认好看,但也不可否认很多余,有点画蛇添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还让我看见,她把十个指甲都刷完后,把指甲油瓶丢到地上,摔得碎裂,那味道特别浓烈,有一股类似油漆的味道。我最讨厌这个味道,我会吐,我捂着胸口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汹涌,我死死抿住嘴唇,仿佛只要张开一丝缝隙,就会被那味道无孔不入的穿透进来。 她在空气内吹干,然后注视着自己指甲对我说,“那瓶水是安全的,好与不好都是你自己的命。” “我自己的命。” 我大笑出来,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我将两条腿垂挂在床铺下,看着她犀利的眸光一字一顿说,“我被困在地窖,被强行囚禁,也是我自己的命吗。” “不然呢”丽娜反问回来,“难道是我的命吗谁让你不知廉耻看不透自己身份,去高攀你根本配不起的纪容恪,你肚子里的那块肉不是孩子,而是孽债,这份债是还不起的,他不到这个世上来,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死死抠住床畔的木头,指甲嵌入其中,我感觉得到痛,可心里却是麻木,“我再不配,孩子是纪容恪的种。他没有罪。你和九叔逼他这样狠,难道就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吗,九叔无子,丽娜,我看得出来,你绝没有外表这么简单,但你是女人,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 丽娜吹干了指甲,她笑着举过头顶。迎着光线观赏,她似乎很满意这个重叠的颜色,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我走过来,一步步逼近,一步步堵死了灯光笼罩下铁门的暗影。 她手轻轻抚摸在我脸上,我全身骤然紧绷起来,她一下下拍打着,越来越重。到最后我觉得脸颊已经开始发麻,牙齿内渗出一丝甜腥的血味。 她十分傲慢说,“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留后路,因为权势是这个社会最好的通行证。没有的人才会千方百计每走一步就做个记号,但我不必,我可以尽情的胡作非为,让所有人把我定位在这个愚昧又任性的角色上,我可以甩出去大把的钱,让别人心甘情愿臣服和效劳。我需要那些吗” 我朝地上啐了口带血迹的唾沫,我舔了舔嘴唇,“我们不是佛,算不出芸芸众生的命数,所以别太狂妄。千金也会散尽,权势也会一夕之间覆灭坍塌。佛经上说,每个人都会经历劫难,生老病死算不了什么,还有更可怕的,比如情劫比如可悲的苍生。人就是最可悲的苍生里最渺小的尘埃。还不如一颗庞大的树。” “没关系呀。我不信佛,我还敢咒骂佛,佛是个屁他在吗他有钱吗你是不是和它一样有病”丽娜骂完这些后,她干脆扯断自己手腕上的珍珠链,那些细小剔透的珍珠一颗颗从线上崩掉,坠落在地,迅速滚进无数个黑暗的角落,丽娜很开心的笑出来,“你瞧,一般人有这样的胆量吗。这可是几万的手链,但我不在乎,九龙会最不缺的就是枪,人,和钱。以后的事既然预料不到,那就不去猜测,过好现在,至少我可以奢靡,可以放纵,可以疯狂,别人只能看着,任由她们去嫉恨,这不是很快乐吗。”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朝着天窗的方向,我很虔诚的祈祷着,祈祷着我那个枉死的孩子可以早点超生,我希望他不要超生为人,就做一棵树。一粒沙石,一滴海水,一捻尘土,总之不要做人,做什么都好,苍生被自然掌控,那不可怕,自然是慈悲的,可做人就要被更高的人掌控,人心不古,人心最可怕。 丽娜站在我面前,她默不作声等待着我结束,可她渐渐等不下去了,她很浮躁,至少在此刻,在这样潮湿昏暗的地方,任何人都会厌烦,她用手拍掉我合在一起的十指,“你的孽债还在。” 她不耐烦的眼神使我看到了一丝光彩,这丝光彩来自于她那句话,还在,孽债还在,孩子还在 我猛地用手按压在腹部,她看着我这样的动作和表情,露出更加讨厌的神色,她掸了掸刚才拍我脸的手掌,似乎很嫌弃我,我也嫌弃自己,地窖里太丑了,昏迷之前我疼出了一身汗,汗粘在衣服上,洗不了澡,空气又潮湿腐臭,我现在散发出的味道,连我自己都很难容忍。 我整个人最后紧绷的那根弦也彻底松开,我失去最后的力气。靠在墙壁上深深呼吸着,我用两只手盖住肚子,我告诉自己我宁可饿死渴死,也绝不再吃他们给我的任何食物,我自己还有血,血可以供给孩子的生长,我总能扛得了三天。 他还在,我咬着一根手指,又低低的哭了出来,我其实很怕,这种怕语言描述不出来,太苍白了,我不敢想象当纪容恪站在我面前,红着眼睛问我孩子呢,大声质问我孩子呢我该怎么回答他,怎么面对他。 所幸他还在。 我真的很感激这个顽强的小生命。 丽娜不愿意看我好像到了全世界的样子,她十分鄙夷和嫌弃的退后了两步,我所有棱角在这一刻全部收起。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我暴躁和愤怒,孩子还在,所有的屈辱和打骂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语气柔软下来对丽娜说,“你没有怀过孩子,所以你不了解渴望当母亲的感觉,等到几年以后你有了自己的骨肉,并且他属于你和你爱的男人,你会明白的。” “我不需要你来说教,我只明白。在纪容恪心里,他拼尽所能要救的不过是你肚子里的肉,和你这个人本身无关。也许你会说,他为什么没有让其他女人怀孕,这大概只能用凑巧来解释吧,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无数次躺在我爸爸身下承欢,叫的要多好听有多好听的白茉莉,哦不。孟合欢。” 她说完十分有趣的等待我的反应,可我没有任何波动,我早知道的事情,现在谁也刺激不了我,就算刺激到了,我也会克制自己不动气,我要为了孩子的平安着想,我自己的忍耐又算什么。 不管纪容恪做怎样的选择,这个孩子。我一定要平安保到他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要什么那一刻。 他要什么我都无怨无悔,他要什么,我也都有了自己的决定。 这个时候保镖从外面提着一盏很小的红色灯笼进来,里面的烛火在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他站在丽娜身后小声对她说时间到了,怕九叔知道她到地窖看我,会怪罪她。 丽娜反手在保镖脸上抽了一巴掌。保镖捂住被打的半侧脸颊,有些茫然,但他一声不吭,丽娜冷笑说,“谁喂了她对孩子不好的药,想让我爸爸或者纪容恪找我算账吗我平时太嚣张太不留情,让你们这样恨透了我,不惜利用阴谋诡计在我背后使绊子,我还是对你们太仁慈,你们不想活了,直接告诉我,我会成全你们。” 保镖鞠躬说记住了,甚至不敢解释辩驳他们到底有没有做过,丽娜脸上的阴云这才散下去,她朝保镖腿用力踢了一下,“滚。” 保镖提着灯笼转身走出去,将铁门关住,但没有落锁,丽娜闭上眼睛狠狠呼了口气,“别在纪容恪面前胡说八道,我没有做的事,我到死也不会承认,得罪了我,我一纸诉状告到爸爸那里,谁也过不好。你应该看得出,纪容恪很忌惮他。” 丽娜说完等我回答,我只是沉寂凝望她,像失去了知觉和反应,我是真的累了,短暂的时间我经历了从生到死,从悲到喜的跌宕起伏,我只想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当这一切都是个梦。 丽娜抱着双臂走出去,高跟鞋的清脆声响逐渐消失,铁门重新被上了锁,我躺在床上,被朝着门口,面朝墙壁,我死死护住腹部,生怕谁趁我昏昏沉沉中剖开肚皮挖走了他。 然而我刚躺下还没有进入困倦,我忽然听到地窖外面的走廊传出激烈的枪声,那枪声由远及近,飞快的移动着。 第一百零七章 爱执意一错再错 我在听到那此起彼伏的枪响后,整个人毛孔都竖起来了,我不敢想那人是谁,我也不敢相信他是谁。 逼近的枪声越来越清晰,直到就仿佛在门外炸开,近在咫尺般的尖锐刺痛了耳膜,有保镖在高喊,“小心九爷”还有的干脆大声叫出来,“容哥,您三思” 当我听到那一声容哥后,我整颗心都瞬间提了起来,我确定是他来了,纪容恪来救我了。 我飞快从床上跳下去,在跳下去的过程中,由于我太过着急,直接头朝地栽了下去,我捂住被磕破的额头,粘乎乎的血迹粘在指尖,刺鼻的腥味勾起我作呕的反胃感,我将那粘稠的血丝捻了捻,我此时早已经激动到感受不到疼痛,只有一颗狂跳不止的心,恨不得立刻飞向在外面为我厮杀的男人身边。 我冲向铁门,我用力摇晃拍打栏杆。抓住任何可以抠紧的地方,仰面朝着那窗口大喊,保镖顾不上我,没有人应答,外面嘈杂一片,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将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聆听外面一切声音。我从那不断叫嚣和抨击的枪声中听到了纪容恪略带沙哑的嘶吼,“放人。” 保镖一直在此起彼伏的喊着容哥您冷静,先把枪放下。 似乎是他劫持了什么人,使保镖束手无措,我第一念头想到了丽娜,那个十分嚣张而傲慢的女人,我觉得他一定是劫持了她,才让保镖如此惶恐。 我使出全身力气拍打着铁门叫喊他名字,纪容恪听到了,他无法冲过来,外面围堵了层层人马,他顶多带着何堂主一个,以和九叔交涉为由使对方放松警惕,才将他放进来,不然他也不可能进得来,带过多保镖一定会引起九叔这边的怀疑,他孤军奋战的样子虽然那般潇洒,可我此时更记挂他的安危,哪怕我清楚纪容恪是战无不胜的,可我也知道人总有失手,一旦他失手了,后果不堪设想,九叔绝不会容下他闯地牢劫持丽娜的所作所为,他未必能活着出去。 我想到这里疯狂的喊他名字,我让他走,不要用这种极端方式来救我,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可我已经喊得喉咙出血,我咽一口唾沫都能感觉到那血腥的甜咸味。 纪容恪听到我声音,他更加愤怒命令保镖打开铁门,语气内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凶狠,我听到外面寂静了几秒钟后,九叔说了一声开,铁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我终于在被囚禁了无比漫长的一夜后看到了天日,看到了人海,也看到了他。 是真的人海,足有百余名保镖将地牢外的走廊占领得密不透风,这里不过一百多平米,这么多高大勇猛的男人几乎将每个角落都占满,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身体,而在这令我震惊的人海之中,我发现了纪容恪,我看清楚他禁锢在怀中的人质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霎那间凝固,又霎那间喷涌。 我用力捏紧拳头对看着我确认我是否还安好的纪容恪大吼,“你疯了吗” 他劫持的人质竟然是九叔是九叔 那个一脸阴毒连眼神都充满杀气和残暴的男人,那个执掌九龙会五十余载,创造无数黑帮记录的大佬首领,竟然此时被纪容恪用一把枪抵住太阳穴,两条手臂反锁在身后,无比狼狈的看着我,用可以杀死我的眼神吞噬着我。 我手开始颤抖,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连眼皮都在跳。他隔着人海与空气打量我许久,他还是不确定,他问我受伤了吗,我呆滞得摇头,他又问我孩子还在吗,他问这句话时,明显眼睛里是有一丝惧怕和紧张的,纪容恪真的很在意这个孩子,他真的很爱这个骨肉。 我所有的庆幸,在这一刻爆发到了极致。 我感激孩子如此顽强,还在我腹部安静的躺着,不然我会愧疚死,我会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拼了命孤闯地牢,甚至不惜以劫持九叔而反叛挑衅整个九龙会,如果他得知孩子不在了,因为我的不小心而不在了,他会不会崩溃。 但现在我觉得这样一幕太恐怖了,九叔身上的白色丝绸唐装已经被纪容恪压得褶皱,他没有任何可以动作的余地,只能在他怀中任由纪容恪往前推行,他们站在距离我最近再也不能前行的地方,我们中间隔了二十多名保镖,大批都在纪容恪身后,想要堵截他的退路。可没有一个人敢冲过来,哪怕是偷袭,也没有。 相比较那些此时已经懵了不知所措的保镖,九叔要冷静淡定得多,他在纪容恪的挟持下一步步往前走着,他竟然在这时还笑得出来,“容恪,九叔给你了你三天时间。怎么才第二天就迫不及待了。” 纪容恪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看得出他急了恼了疯了,他通红的血丝里满是倦态,可见他昨晚一夜没睡,而他此时满脸杀气,将所有保镖都震慑住,他们一面担心九叔安危不敢轻举妄动,一面又惧怕纪容恪身手和狠毒。担忧自己会成为枪下亡魂,纪容恪连在大街上都敢杀人,更不要说九叔隐密性极高的地牢,连条子都找不到,谁又敢让条子知道呢,这可是穷凶恶极的地方,是九叔所有丧心病狂的见证地。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看到了,当灯光亮起时,墙壁上到处是血,四溅的,喷发的,抹上去的,那触目惊心的手印和连带着头皮的发丝,还有半截手指,有类似人皮的东西,藏匿在每个阴暗的角落,当光亮来临,这些残暴都浮出水面,用它仅剩的一丝不甘怨恨的灵魂,对这个权势主宰一切的悲惨世界发出控诉和呐喊。 我甚至不敢回想当我看到那一刻,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让自己发出叫喊,我怕得浑身颤抖,我死死咬住嘴唇。咬出一条细微的口子,我觉得我深陷在一个无间地狱,而我也快要成为这个无间地狱的亡魂。 九叔有些感慨回忆,“从前你可不是这样不冷静的人。” 纪容恪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九叔的太阳穴,这个位置和眉心一样,是整个面部最容易致命的地方,纪容恪冷笑着说,“九叔。昨天我没有下手,不是我不敢,您知道我的胆子,您当初说过,霍砚尘还知恩,我却是翻脸无情的狼,您把我从狼崽子喂到成为真正的一匹恶狼,我该感谢您。” 九叔呵呵笑了一声。“这匹狼,今天要弑父了。” 纪容恪眼神内迸射出一缕凶狠的目光,“九叔逼我的,我不想。”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反手将九叔一推,他举枪对准九叔胸口射出一颗子弹,我大喊不,我整个人都为他背水一战的抉择呆住了,我脸色惨白如雪,瞳孔倒映着九叔轰然倒塌的身影,那样一幕太悲惨太壮烈,我几乎停止了心跳。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纪容恪对九叔真的开了枪,他真的把自己闭上了绝路,为了我和孩子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他一只脚撑住墙壁,手抓住头顶悬挂的吊灯,从他所站立的位置一跃而起凌空飞过,他稳稳落在我旁边,将我一把扯住护在他心口,他对我说了声闭上眼睛,他语速很快,可声音极轻,他在尽力让我不敢收到这份压迫和窒息,他托着我腰部的动作其实小心翼翼。他怕伤到孩子,我腹部没有承受一丝重力。 我很听他的话闭上眼睛,他将我夹在身体一侧,对着那群冲上来的保镖开枪射击,始终不见踪影的何堂主此时出现在门口,他手持双枪,从那些朝纪容恪正面攻击的保镖背后射击,尖锐的枪声在耳畔此起彼伏炸开,那响动让我闷叫出来,纪容恪一边攻击防守保护我,一边还要在我头顶轻轻安慰我别怕,我觉得整个世界是寒冷的是血腥的,但我心口是温暖的是热烈的。 我不知道过去多久,纪容恪夹着我身体终于突围冲到了门口,何堂主朝他大喊,“您带着冯小姐赶紧走,我来断后。” 纪容恪怔了怔,他很不放心,他没有动,他将我推出去,推动何堂主身边,“你带她走,我来,九叔对我还有一丝情分。他不会对我下狠手,但你未必。” 他说这话的与此同时,背后又冲上来几名保镖,他们手上不只拿着枪,还有刀子和斧头,对准纪容恪肩膀便劈了下来,他留意了左边,可却来不及再阻挡右边,斧头重重砸在他肩骨上,我听到咔嚓一声,我当即放声痛哭,是本能的,是瞬间爆发的反应,就像那一下砍在了我肉上,甚至比真的砍了我还疼。 何堂主见此一幕他发了狂,他闷吼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劈腿朝着那名伤害了纪容恪的保镖头顶狠狠砸下,这一下我听到了更大的咔嚓声,保镖甚至不曾反应过来,便直接被劈出了脑浆。 我吓得闭上眼睛,上下两排牙齿无法控制的磕绊起来,发出吧嗒吧嗒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真的忍不住。就像穿着单薄的裙子行走在大雪纷飞的南极,寒彻心骨的冷。 纪容恪一只手对付那些身后蜂拥而至的保镖射击,另外一只手盖在我眼脸上,不让我看这么残暴的一幕,何堂主第一次这样凌厉,他语气不容置喙对纪容恪守说,“容哥快走,我不会有事,我马上出去汇合,冯小姐需要您陪着,再多留一秒,危险就多一分,我们三个人突围,和我一个人走,难度明显前者更大” 何堂主说完这句话,他直接冲入保镖群中开始厮杀。他是真的干红了眼,左手掐住一人脖子,右手直接卡住手臂,往一起一撞,脚下踩住头顶在半空折了一个跟头,以旋风腿的形式直接横扫七八名打手,血和喷泉一样,从他们口中鼻中滋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天女散花般的形状。 我心跳真的停了,这太恐怖了,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看到的场景,我才知道生命如此脆弱,我也才知道,人性这样凶悍。 枪响和斧头劈进骨头中的脆裂声仿佛要冲破苍穹,将整个华南地盘都撼动三分。 在纪容恪拉着我攻退下那群保镖夺门跑出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乱作一团的地牢门口,独立于这厮杀搏斗场面之外的九叔,正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跌坐在地上,十几名保镖围拢在他四周做着急救措施,而他眼睛眯着,看不真切他的目光,只知道他在注视着我们离开奔跑的方向,纪容恪拉着我冲上楼梯时,我看到九叔抬起手臂指着这边对保镖嘴唇一开一阖的吩咐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嘴唇泛起青紫色,他似乎吐出了一个杀字。 我心一寒,彻底沉入深海。 华南的天,终究因为这一场序幕,要变了。 第一百零八章 他眼中那丝浓情 我们冲出别墅后,彪子正坐在车里等候,他从车窗内看到我们出来,他立刻从驾驶位抬腿踢开了副驾驶的位置,大喊容哥上车,纪容恪已经撑不住了,在里面时候他处处护着我,可等到出了那扇门,他开始迅速体力不支,半副身体无法控制倾倒我,我用了全部力气才顶住他下压的重量,非常艰难跑到车旁,距离近后彪子也看到纪容恪肩头的鲜血,斧头砍进他肩膀,将浅灰色大衣和衬衫全部砍烂,钩挂在翻开的血肉上,我甚至看到了一丝白色的骨头,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我只看了一眼就哭出来,彪子一边往别墅里瞄着一边飞速下车,帮助我分担重量,将纪容恪护送到后车厢做好,我跟着坐进去,我将车窗摇上去,不让一丝寒风灌入进来吹到纪容恪。 他捂着肩骨靠近血洞的地方。整个身体有些瘫软倚靠在椅垫上,脸色惨白,他嘴唇是青白色的,犹如浮了一层白霜,那一下真是不轻,我来不及喊他躲开,因为他看到了,可他被另外一把刀逼得退无可退,那把刀是直插他喉咙,他必须躲闪,所以与此同时他只能被迫承受住斧头砸下来,我亲眼看到那把斧头有多大多锋利,闪着银白色的光,在昏暗的走廊上显得尤为凄厉,那个保镖力气很大,他是奔着要命的打算来的。可见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九叔已经不容纪容恪了,他虽然看重这个准女婿,也已经昭告天下有意把九龙会托付给他掌控,但为了一个女人就能和他兵戎相向反目为仇的狼,既然难驯服,干脆就剐了他不留后患以免反过去咬死他。 假设纪容恪没有那么敏捷惊人的反应速度,对方只要稍微砍偏一点,他的性命很有可能就此交代。 这是九叔愿意看到的吗。不是。但他也只能这么做,不然被砍死的,假以时日很有可能就是九叔自己。 只有我在那个环境下是恐惧到极点的,我现在回想那惊心动魄的劈打和厮杀仍觉得后怕,如果他为了救我和孩子死在我眼前,就那么活生生的倒下去,我不敢想我会不会晕死掉,会不会真的被逼疯。 彪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箱子。他从里面找出纱布和棉签,取了一个小瓶子,丢到我旁边,我拧开瓶塞嗅了下气味,很浓郁刺鼻的药味,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止血药,效果很好,纪容恪吩咐手下人不管出去干什么,都要备一瓶,用来预防万一。 我用手指将里面的熬膏挖出来一块,涂抹在纱布上,用棉签滩涂均匀,然后扣在纪容恪的伤口上,他嘶了一声,疼得白了脸,一点血色都看不到,我吓得不知所措,我带着哭腔问彪子是不是药有问题,他说不是,这种药很刺激,抹上就会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痛,但血可以很快止住,足够撑到赶去医院,否则一路上失血过多很难说是否可以补回来。 我把纱布死死缠住,期间纪容恪无数次蹙眉,他好像十分痛苦,但也只能我来做这样的事,我其实很害怕血,尤其是这样狰狞糜烂的伤口,我看一眼会觉得双脚发软牙齿打颤,但我知道这关乎纪容恪性命。他能不能扛到最后,我只能咬牙硬着头皮上。 我给他颤裹好后,何堂主从里面捂着左臂奔跑出来,他后面还有几名保镖跟随,但都受了伤,没有更多人追出来,彪子将车往那边开了几米,纪容恪忽然给手枪上膛,他把枪洞架在车玻璃一条缝隙上,眯眼对准那些只顾着追何堂主的保镖一阵横扫,他们相继倒地,彪子踹开车门用手拉了一把何堂主,将他拽上椅子,后者关住了门,一个紧急拐弯扬长而去。 何堂主也受了重伤,不过没有纪容恪那样血肉模糊,看上去瘆人,我把手臂伸到前面,把他半截衬衣袖子撕扯掉,露出他血流不止的手肘,上面有一道疑似匕首留下的割痕,很长,大概七八厘米,是呈一个蜿蜒曲折的形状从上臂延伸下来。像一条蜈蚣,我死死咬着牙,才能忍住那股根本不受我理智控制的颤抖,我浑身都泛麻,万分艰难给他上好药,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丧失全部力气的纪容恪,“容哥能撑下去吗” 纪容恪有气无力点了下头,彪子一手把持方向盘。另外一只手点了根烟,他现在也头皮发麻,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连纪容恪都这样惨重,自然都失了主心骨,纪容恪从来都是无往不胜,极少有人能使他两败俱伤,彪子吸了好几口后。前面有一个红灯,他扫了一眼,刚刚变红,现在等不了,伤势等不了,后面九叔人马一定也追来了,一分一秒都要争夺,很可能就是一条逃生的路,他将烟蒂朝着窗外用力啐出去,脚下一踩油门闯过路口,纪容恪十分聪慧,他早就想到这一次来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为了降低招摇度,他没开那辆几乎整个华南都知道是纪容恪的黑车,而是换了一辆外表低调又脏秽的银色面包车,开在车海内根本不起眼。当然弊端就是交警不认识,很快发现了闯红灯的彪子,交警用手指着这边冲对讲机说了句什么,很快停靠在街道边的摩托车出动,三名交警朝这边追赶过来,彪子从后视镜里看到穷追不舍的交警,嘴上骂了声妈的,他用力砸了下方向盘,“甩掉吗” 何堂主说甩。彪子对我说,“冯小姐,您自己坐稳了,照顾好容哥。” 我立刻点头说好,我一只手扶住他椅背,另外一只手将纪容恪的半副身体牢牢禁锢在我怀中和臂弯,他十分高大,我又过分瘦弱。在激烈的疾驰和颠簸下,根本无济于事,很快我自己都坐不稳当,纪容恪在我旁边摇晃起来,才包裹好的伤口纱布崩裂开,我舍掉自己的安危,用整个身体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伤口处。不让纱布继续崩裂。 我两条手臂在剧烈的颠簸和忽然刹车交换间被磕撞得青青紫紫,我觉得最严重一次,我手骨都要断裂破碎,那一下压得太狠,紧急拐弯时我用手肘关节替纪容恪挡住了车门的冲击,我都听到嘎嘣一声,像脱臼了一样痛。 彪子在毫无章法横穿了三个大路口一个小胡同后,终于在一片闹市区的街尾甩掉了一直紧随其后的三名交警。他几乎累瘫了,高度集中的精神和车技在这一刻才算松懈下来,他手握成拳压在鼻翼上,“现在什么系统的条子都他妈够狠,这追起来命也不要。” 他骂完立刻回头看纪容恪,他在我保护下一点事没有,而我则撞得头破血流,这辆车本身很不稳,车顶还弹下来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很坚硬的弹簧,后面放置的一支铁棒头部从盒子内戳出来,几次戳击在我肩窝和脊骨,我额头被砸了一个血坑,不算很严重,但已经渗出血渍,淤青在一点点扩大化。从最开始的一个小点变为一大片。 何堂主对彪子指了指那边一栋平房,“开到那里,那边有个厂房原先是容哥的,后来一直弃用,房子没拆,庄园回不去,九叔一定会派人过去堵我们。” 彪子一怔,“九叔,九叔对容哥这么狠他要这女婿了” 何堂主目光往我脸上扫了一眼,他语气平静又惆怅说,“要不起,容哥刚才差点杀了九叔。” “什么” 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何堂主将刚才的过程大致和他讲了一下,彪子摸着自己的光头,他喃喃说。“这下毁了,容哥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就等着一手夺取九龙会,这算是彻底败了。” 我听得出来,他和何堂主的语气都对我抱有埋怨,很大的埋怨,我默不作声,等到车在厂房外停下。何堂主把自己手机里的卡取出来丢进井盖里,纪容恪的也丢了进去,何堂主用彪子的号码给顾温南拨了个电话,让他迅速赶往这边,并且告诉他要千万小心是否有人跟踪,虽然九叔不太可能了解到顾温南和纪容恪的关系,但也不排除在华南他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眼线,早就将这边局势尽收眼底,才敢如此兴师动众到华南扎根。 顾温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没问,他说了声好,直接将电话挂断,何堂主受了伤使不上力气,我和彪子一人架住纪容恪半边身体,往厂房里一扇仓库的门走进去。 里面很潮湿,但有窗子,地上铺了干稻草,门是木头的,上面有缝隙,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所以透风还算好,不会有难闻的气味,彪子把纪容恪放倒在一张石头堆砌的床铺上,他把大衣脱下来盖在纪容恪身上。然后拿着烟都门口去吸,我看着他蹲下,何堂主拿着彪子手机在角落给手下人打电话安排事宜,我无比茫然坐在床畔,觉得内心无法言语的无助和荒凉,天边的颜色开始泛白,时间过了黄昏,再不多久就是黑夜。这漫漫时光,不知道明早醒来,会是怎样的地动山摇。 我蜷缩着双腿抱住膝盖,盯着蹲在门口吸烟的彪子,他背影看上去十分壮实,脑袋闪着光,如果放在往常,我一定很想打趣他。但此时我们都对未来失去了信念,这份挣扎来自于何堂主紧蹙的眉宇,来自于彪子落寞的背影,更来自于生死未卜的纪容恪,他受过伤,为我受过两次,但这一次,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熬得住。 那伤口太狰狞太血腥,我不敢看,我甚至都不敢想。 我在呆愣中,圈住腿的右手忽然被握住,掌心温厚的热度从指尖传递过来,我身体陡然一僵,我颤抖着垂下眼眸,那是纪容恪的手,他拇指上的扳指染了血。我看到那一丝血,喉咙泛起哽咽。 他嘴唇和脸色一样惨白,和那脱落了墙皮的墙壁融为一体,我捂住嘴巴说不出话,因为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浓情,看到了怜惜,看到了在乎,看到了我一直以来都想要却从不敢奢望的东西。 他在我眼皮上轻轻刮了一下,说了声蠢女人,他其实做这个动作很艰难,因为他手臂根本无力举起,我看到他因为逞强而更加苍白的脸色,我鼻子一酸用力握住他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全都是我牵连你。 他一言不发,可我知道他没有怪我,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是那样毫无责备,他手从我掌心内滑落,跌在我腹部,他唇角绽出十分满足的笑容,“还好,你还为我留了个孩子,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很像你。” 我听到他这句话,所有呆滞茫然都幻化为委屈、感动、害怕与崩溃,我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真恨,恨他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如果他像我想的那样卑鄙那样绝情,我会不会心安理得一些,会不会。 第一百零九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 我痴痴傻傻的,何堂主几次想要过来和纪容恪说话,可他根本得不到时机,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心酸,他别开头,走到门口背对着我们,和彪子一站一坐,看着天边迅速晦暗下来的天空。 纪容恪很喜欢听我回忆我们最开始遇到的事,那是我最狼狈的日子,也是他最风光的模样,他声音无比虚弱问我,见他第一眼在想什么,我说,“想你是个坏男人,眼神很犀利,脸上阴森森的,不爱笑。” 他咧出苍白的笑,“现在呢。” 我陪着他一起笑,可笑着笑着,我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我说现在多好啊,以后也这样,孩子生出来才爱笑,不然板着脸,连爸爸都不喊你。 他瞳孔有些涣散。目光越来越淡,我从他眼眸中找不到光亮,他身体在我怀中慢慢变得柔软,软到那么高大的男人,我连碰都不敢碰,生怕会碎掉,再难拼凑起来。 顾温南赶到时,纪容恪已经在我怀里晕了过去,他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我心慌意乱,我不断将食指伸在他鼻子下面,探听他的鼻息,确定还在不在,可我每隔几分钟试探一次,就会发现气息微弱了一些,到最后我不全神贯注去感知,都好像没有任何反应,我吓得用力抱住他,将他完全托在我怀中不敢放开,仿佛只要我稍微松懈一点,他就会忽然间消失。 我将唇贴在他额头上,我用力亲吻他,他皮肤不再滚烫,而是变得温热,也许最后就是冰凉,我嚎哭着摇晃他大喊,“我还有话呢你等我说完。纪容恪,再听我说说话,你再听我说啊” 我哭声太凄厉,厂房里不断回荡着我的嘶吼,在四面八方的墙上撞击,再涌回来。 顾温南走过来看到如此狼狈苍白的纪容恪,他先是怔住了一下,似乎不太置信这个人是他认识的意气风发的纪容恪,他看了看我,以及站在旁边同样受了伤的何堂主,他一脸懵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纪容恪肩膀被鲜血染红的纱布,“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谁做的” 何堂主没和他交待一切,只简单说一些打手,便打算一带而过,可顾温南根本不相信,“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吗打手,华南还有人能把容恪打成这个样子,可能吗他一个人对付几十个都不是问题,难道对方是少林寺全体和尚下山吗” 我们没有人说话,顾温南等了很久见我们依然沉默,他也不再问,他跪在地上把所有工具都从箱子里取出来,他要我放平纪容恪,我不肯,我死死抱住他,此时在我眼里所有人都很恐怖,我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即使我知道顾温南不会害他,我仍旧有所顾忌,谁都可以倒戈,谁都会存在欲望,这份欲望非要达到不可,那么一切筹码也都能够赌注,万一他被九叔收买了,我这样死死握住他,谁也下不了手,我背后藏了一支尖锐的短钢筋,如果有人要伤害纪容恪,我立刻就能和他同归于尽。 顾温南没有办法,他见我神经恍惚呆滞,以为我出了问题,他看了我片刻,柔声问我还好吗,我格外警惕盯着他的两只手无暇作答。生怕他掏出什么武器来,我掌心死死捧住纪容恪的脑袋,我必须托住他,他呼吸太薄了。 顾温南检查了他肩膀的伤口后,他脸色忽然无比凝重起来,这一丝凝重让我心里一跳,我下意识捂住耳朵,直勾勾看着他任何一点表情变化,我不敢听他说,此时的我一点坏消息都承受不了,它会把强撑的我彻底打垮,再也爬不起来。 “斧头砸中了容恪肩膀的骨头,看伤口所呈角度对方下手很重,目标是要他死,因为有一枚大概三厘米左右的长钉子斜着从胸口贯穿,同样是看角度和伤口结咖情况,推断出应该距离心脏位置应该很近,如果没有刺破心脏边缘,就是擦着掠过去的,很危险,从这里开车到最好的内科医院,需要一个多小时不止,车子不会一点颠簸都没有,很有可能使钉子角度更深入刺穿,就算现在没有沾上心脏,这一路过去也不一定了。” 彪子掐灭了烟蒂从门口跑进来,他声音特别沙哑。被浓烈的烟雾嘬的,“有生命危险吗。” 顾温南点头,“当然,这一次他比以往每一次的伤势都更严重,有一半几率发生死亡。” 我听到他最后半句话,我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彪子吓得立刻将纪容恪上半身抬起来,躲离开我根本止不住抖动的身体,他大声说。“冯小姐别颤把钉子颤进去,容哥就完蛋了” 我吓得立刻不动,就像僵住了那样,如果之前还仅仅是濒临崩溃,最后一丝底线没有被突破和击碎,而现在的我已经彻底崩溃了,我愣怔了几秒,我仰面哭喊着问他怎么办,顾温南一语不发。他站在那里垂眸看着毫无知觉昏死过去的纪容恪,我觉得他手好凉,他气息太弱了,弱到我早已没有了勇气再去探听什么,我真的害怕,如果没有了,如果他不再喘息,我该怎么办,我会立刻疯掉。 何堂主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彪子靠住墙壁,他脸上也没有了任何波澜,我觉得他们都在送行,都在告别,都放弃了挣扎,在做最后的等待,等待什么,等待他死吗。 此时沉寂的空气让我茫然而恐惧。我忽然放开纪容恪的身体,朝着顾温南面前跪下去,他没想到会这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动作,他也吓得怔住,他反应过来立刻也跪蹲下,他要把我扶起来,但我不肯,我捂着自己腹部说。“我怀了容恪的孩子,我承认我很贪婪,最开始那个只想要摆脱贫穷的冯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要的不只是温饱,而是更多的物质,我要的也不只是一个男人对我好,而是可以和我相爱,我下了多大决心才说服自己无名无份和他厮守,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最仗义的手足,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有正经身份,可我得给他个父亲。” 顾温南被我这番话震懵了,他盯着我肚子吞咽了口唾沫,“你怀孕了” 我点头,他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能够怀孕呢”他说着话非常不可思议的笑出来,“你不能的,我没有想到容恪会让你怀孕。如果我早猜到,我会告诉你,你办不到这样的事。” 何堂主问他为什么不能,顾温南无比严肃说,“她身体内有巨大的毒份残留,吸毒的人怀孕很冒险,因为毒瘾会消磨她形容枯瘦,食欲低下,对待子宫的伤害更无法估量。孩子生下来十有八九会出问题,不是肉胎畸形就是天生痴傻,健康的可能性很低,以我的医术就算下药保胎,我也不敢赌注会有多大效果,更不要提其他大夫。” 我预料到了。 我真的想过,但我总是想了一半就打断这个念头不让自己困扰住,求得一个心安理得的假象,可该来的总会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切都将注定,见到孩子那一刻,还能自欺欺人吗,当然不能。 可这是我和纪容恪的孩子,我放弃不了,我也不舍得。 他现在生死未卜,哪怕孩子生下来浑身都是问题,只要有一线生机,一丝可能健康的希望,我都不会抛弃他,因为我没有退路了,我想为他留一条根,一条身体内流着他血脉的根。 我仍旧跪在地上,顾温南也没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复杂,似乎隐约劝诫我舍弃这个孩子,我浑身瘫软使不上一点力气,我真的觉得雷劈了我,狠狠劈了我,把所有不幸都砸在我头上,这个世界除我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阳光明媚,唯独我,我披着一身风雨。 我用力摇头,这样沉痛的消息令一旁何堂主也陷入沉默,顾温南握住我肩膀说,“当然决定权在你,我只是想,容恪没有过做父亲的经验,他不了解母体的危险对胎儿有怎样致命的伤害,他毕竟已经四十岁,他一心想要这个孩子,他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失去了在这件事上的判断和理智。他内心这份期待和珍视,我可以想到有多深。如果他知道孩子有很大可能是存在问题的,他许诺不了你什么,他也不会耽误你一辈子,毕竟不健康的孩子会成为你的拖累,也许他和我做同样选择,会放弃。” 我转过头盯着纪容恪,他平躺在床上,安静又温和,外面一丝微茫的光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清清淡淡。俊逸无双,我唇角缓慢扯出一点笑,“你不是他,你也不是我,他也不是我,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哪怕是为我好,这一次我也不会理会任何劝说。” 顾温南和我接触不多,但他了解我脾气。他听到我这样坚定的答复,也不再劝我,他把我硬从地上拉起来,他对何堂主说,“华南省内的医院是不是不能露面了,九龙会那边一定在地毯式搜索你们。” 何堂主脸色严肃点头,“九叔被容哥伤了,估计和他处境差不多,都生死未卜。你来之前我联络了手下人,他们说收到消息,丽娜通知九龙会两个堂主暂停一切事务从华北赶过来,大概是九叔昏迷之前吩咐的。他没儿子,也只能托付这个女儿。不过丽娜这个人很奇怪,她看上去十分简单任性,但又似乎不是,这一次也是试探的好机会。” 顾温南思索了一会儿,“我在华南边境有一套公寓。可以先安顿下来,越过那边的麦田就是琵城,琵城我有熟人,等我通知他们就让容恪住进去。我想九叔顶多控制了华南,绝不会把势力普及到琵城那样不受人注意的二线城市,应该可以让容恪安心养伤,我会安排专家会诊,我来亲自手术,尽我全力保他平安。但这个修养过程会很漫长。一两个月都未必可以,你肯定要跟过去以防万一,而且你也有伤,必须接受治疗,那么华南在这期间的事宜,怎么安排。失去容恪,手下这么多人群龙无首,是九龙会趁机将其一举瓦解的好机会,等到你们回来。局势很难扭转,毕竟我们无法相信每个人的忠诚,在利益面前不会变质。” 何堂主不敢擅自做主,他犹豫看向我,纪容恪没有家人,他作为下属不好在性命攸关的大事上决策,万一出了问题,整个帮会无法交待,而我不同,我虽然没有名分,可他也没娶丽娜,而我肚子里有他的骨肉,这是最大的筹码,纪容恪手下最忠诚的将领,都会以我为尊,我会害自己的男人吗,好了皆大欢喜,坏了也是天命所在。 我此时不敢相信任何人,可除了托付给顾温南,纪容恪只有等死,虽然他人脉广势力大,但现在整个九龙会都因为今天的风波和他对峙,华南到底鹿死谁手,都还是未知,一夜都有可能天翻地覆,医院不是黑帮,不会掺杂其中屈服于谁,反而会跳出去以求得平安,我不放心把纪容恪的性命交给不认识的人,与其等死不如冒险赌一把,顾温南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都那样友善,何况是纪容恪的兄弟,他不会看错人。 我低下头重新把他抱在怀里,我不敢动他身体,只能将他脑袋抵在我胸口,感受着自己心跳。他呼出的热气很微薄,在我皮肤上轻轻掠过,我才止住的酸涩又卷土重来,我吻在他唇上,一滴滴眼泪滚落在他面庞,“答应我,挺过去。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第一百一十章 永世沉沦 纪容恪心脏的伤经不得颠簸,所以走不了陆路,而飞行目标过大,太引人注目,最终何堂主选择水路,纪容恪在码头的生意很庞大,可大家只记得新标港口,却忽略了下瓦房的小码头,这边不赚钱,只给新标港口的生意做辅助和掩护,有他名下的三艘船,始终停靠在岸没有派上用场,下瓦房小码头距离我们所处的厂房不足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何堂主给那边工人打了电话,让他们找了一个车技最稳的开车过来接纪容恪过去,同时码头准备一艘船,十名配备武器的工人护送他和顾温南离港到达琵城。 工人赶到后,在门外车里没下来,按了两下喇叭,催促我们将纪容恪送出去,现在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很多关卡非常好过,一旦进入漏夜,盘查开始严格。以纪容恪这样的身份,很容易被盘查哨口宣扬泄漏出去踪迹,想要追踪他便变得轻而易举,毕竟找一个人有些难度,但一搜庞大的船,在海港上的目标性还是非常大的。 顾温南见我抱着纪容恪始终不松手,并没有对于外界的催促而产生动容,他有些着急。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他对我说,“冯锦,恐怕再不走来不及了,他的伤势越耽搁越容易恶化,到时候不要说我医术有限,华佗也未必救得过来,和死神抢人,都要争分夺秒的。” 我死死搂住纪容恪温凉的身体,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双脚掉眼泪,“万一我松开你带走他也救不回来,我不是连最后的温存时间都错过了。人不是都要抱着一个最坏的打算吗,才不会在洪水袭来时,太绝望崩溃。” 顾温南不知道该怎么让我放心,他也拿不准是否有确切把握将纪容恪平安无恙留在世上,他只能说比其他大夫多些资本少些昏庸。却不是神人,可以桩桩必胜。 何堂主干脆朝彪子招了下手,两个人合力小心谨慎的将纪容恪从我怀中拖出去,我分明感受得到他在离开我,一点点从我掌心和温度里挣脱,变得冷却又空荡,但我却不敢太用力和掠夺他的人拉扯抢夺,唯恐伤他更深。何堂主带着彪子把纪容恪平放推入车后厢内,彪子关上车门,何堂主扒在驾驶窗口对司机叮嘱了几句,我捂着胸口痛的撕心裂肺,最后一眼,我刚才看了他最后一眼,他薄唇紧抿,苍白憔悴得像已经失去了生命,只还剩一丝灵魂徘徊飘荡,也不知什么时候终将破碎。 顾温南走过来蹲下,他轻轻握住我肩膀,非常绅士的拥抱了我,我心脏贴着他胸膛,听到他对我说,“我一定让孩子有父亲,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承诺,太多男人给了我承诺。 可却没有谁做到过。 只有纪容恪,他从没许过我做不到的事,从没把最简单的颜色描摹得绚丽无比却让我在掀起面纱时满满的失落,他总是给我最实际的呵护最踏实的东西,他唯独不曾戳破的,就是他和我的未来在这样的乱世天下该如何走。 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终于明白,当膨胀的欲望碰上了更强大的死亡,都变得微不足道,你只想这个人活着,如果他可以活着,你一辈子见不得光又有什么,他在就好了。 他在你就能看到阳光,他不在你则永世沉沦在黑暗中。 活着还有意义吗。 半点没有。 顾温南松开我,我眼睛眨也不眨凝视他一步三回头离开厂房,他走了一条坑坑洼洼蜿蜒曲折的路。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深,泛着黑暗的寒意,我忽然间想到什么,极致的敏感让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冲着顾温南背影大喊他名字,我眯了眯眼睛,“顾医生,容恪和我,都非常相信你。你明白吗。” 顾温南的身体僵住,他没有动,大约静默了两三秒钟,他转过身对我点了下头,便朝着仓库门外疾步走去,何堂主为他拉开后厢车门,让他坐在纪容恪脚下,他自己则坐在了副驾驶上,他从车窗里探出手臂朝我挥舞了两下示意道别,我没有回应丝毫,而是面无表情注视着那辆车在夜色下迅速消失,我怦怦直跳的心脏却怎么都平静不了。 顾温南没有看我。 他最开始离开厂房还一步三回头,似乎对我非常不放心,可为什么在我问出那句话后,他就再没有和我对上目光过。 我走出去,站在彪子身后。月光从头顶倾洒下来,一片茂盛的树林在对面沟壑之外的陆地上疯狂摇摆颤动着,很大的风,似乎能把房子拔地而起,华南很久没刮过这样的强风了。 我盯着视线里再也看不到的车影,那边是下瓦房码头的方向,由于地理位置很偏僻,又不毗邻资源好的城市和国家。所以这片码头不知道被新标港口甩了多少,但它始终还存在,占用了不小的面积,我一直奇怪谁这么烧钱,不赚钱还维持干什么,原来是纪容恪的产业,他用每年上千万的筹码制造了最大的烟雾弹,把新标港口置身于看不清的谜团之中。才能三番五次脱离险境,躲过条子的搜查和同行的围剿。 这样聪明的男人,要怎样更聪明的男人,才能和他称兄道弟呢。 我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说,“顾医生和容恪认识多久了。” 彪子不太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想了一下,“大概十几年吧,容哥在九龙会那时候就认识,之前可能见过,但彼此都没有印象,具体的不了解。” 他偏头看我,“冯小姐觉得哪里不对劲吗如果您认为顾医生会害容哥,那您放心,一定不会。” 我刚想张口说出我的怀疑,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掏出看了眼来显,是霍砚尘,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他自己挂断了,我以为结束,没想到他迅速发过来一条简讯,让我速接,我没了法子。只好在他第二次打过来时,按下接听键。 他开门见山直接问我藏在哪里,我知道他和纪容恪之间面和心不合,我当然不会暴露,我只说我自己在厂房,他那边沉默了片刻,“九叔昏迷,正在抢救。丽娜差点把华南翻了个个,她要找纪容恪,丽娜不足为惧,可她现在掌控了九龙会,九叔昏迷前交代了保镖,把他的私人印章给了丽娜,九龙会那群人见章就服从命令,现在丽娜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我说,“容恪这边的纪氏也不是吃素的,丽娜不蠢,她不会贸然让两边交锋,现在两边都群龙无首,可九龙会毕竟不是华南落地生根,在这边想要翻天覆地,恐怕纪氏不容。” “你以为丽娜就奔着纪容恪吗现在他受了伤,命悬一线,他护不了你,他连自己都护不了,丽娜如果够狠,她会在九龙会左右堂主谋划下,一点点吞噬掉,纪容恪是一只受了重伤的豹子,他的战斗力大大降低。九龙会这样机会不把握,还指望何时吞掉纪氏丽娜作为女人,这样的雄心壮志还需要男人扶持,所以她现在第一个目标先是铲除你,你该知道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安心筹备婚礼待嫁,纪容恪会因为九龙会掌管权的巨大诱惑而对九叔毕恭毕敬。对她呵护有加,面子工程总能做得到,现在呢丽娜失去了丈夫,她的声名和尊严成为了华南上流社会的笑柄,她这口气咽得掉吗她父亲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她从一个只需要享受的千金被迫承担起这么庞大的任务,她不废了你泄恨,她都不是我认识的丽娜。” 我此时听霍砚尘这样说。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本能的发冷,对这无休止的掠夺和厮杀觉得寒心。 当然我也听出了霍砚尘的言下之意,我问他要和我交易什么,他直接笑出来,“果然一只小白兔也可以在逆境中变成花狐狸。” 我耐人寻味说,“花狐狸只想自保。” 霍砚尘那边似乎走入一个地下室,信号开始断断续续,说话声音也不太清楚,我听到了寂静的回音,以及沉重的脚步声,只有他自己。 “九龙会左右堂主凌晨就可以从华北赶过来与丽娜汇合,我可以帮你解决掉这桩大麻烦,不让丽娜伤害你和孩子,而至于纪容恪,我也不打算趁人之危,不然以我现在的消息和手段,以纪容恪的毫无招架之力,我可以随手了结他。” 我问他帮助我的索求是什么。 他没有和我来回兜圈子,而是直接说,“我要纪氏的一半,如果纪容恪命大活着回来,九龙会他一定能搞到手,我了解他脾气。他决不允许自己的计划被任何意外粉碎,除非他亲手击碎。九龙会我也要和他共同持有,也就是说所谓的平分。” 他一边说一边低低笑出来,“怎么办呢,谁让关键时刻,我这个最大的仇敌却愿意出手护住他的女人和孩子,割舍这点利益,他不亏,我也不算贪婪,利益交换而已,命和钱,哪个重要” 他停下脚步,那边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我隐约听到风声从听筒内传来,那股沉闷的呼啸贯穿了整个地下室,像是靠着海岸,我忽然间记起模糊的那一幕,海浪翻滚,灯塔顶端的明珠在夜色下闪烁,纪容恪伟岸的背影遮挡住了大部分海风,我就站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起看这个起起伏伏的世间。 那时的我怎么想得到,我们会有今天的险些天人永隔。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条血脉我一定会拼尽性命为纪容恪留下,不管谁来劝说我,我都不会放弃那一丝希望。 我要赌到最后,我相信我总会赢,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我输过体无完肤,上苍不会让我一直输。 我没有和霍砚尘讲条件,我直接答应了他,他在那边倒有点惊讶和彷徨,“你确定吗,我要的是纪氏和九龙会的一半。你明白一半的概念吗。” 我毫不犹豫说,“我明白,纪容恪有本事做大纪氏,有本事射杀九叔,在他的人生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只要活着回来,利用手上那一半,他照样可以再打倒你,我只不过先赊出去而已。早晚还是会收回。” 霍砚尘在那边默然了片刻,他忽然大笑,笑声狂妄而讽刺,惊痛我耳膜,让我有点头皮发麻,他说,“你很爱他,也只有爱情,才可以让女人如此无条件的天真相信一个男人无所不能。” 我十分平静嗯了一声,“你说得对。我这一次栽了,栽给了纪容恪,同时也栽给了你。其实最开始你利用我收留我帮助我,最终目的就是等待这一天,你了解他也从某一方面看透了他,你知道除了白茉莉,也许还能动摇他心的只有我,你有先见之明,提前将我掌控住,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提出你终极目的,霍老板才是真正赢家,不费一兵一卒赢了一盘好棋。” 我能通过他的笑声想象到他此时有多么得意,蛰伏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华南的黑道是姓纪姓霍,还是随九叔,两个月内便见分晓。 我望向站在我旁边的彪子,“纪氏是不是在华西文堂” 彪子说是,我问他除了何堂主在纪氏最有话语权的人是谁,彪子思索了一下,“不瞒冯小姐,除了何堂主,就该是我了。” 我笑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低垂的夜幕,我暗自捏了捏拳,“召集纪氏帮会所有人马,去华西文堂。”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彪子按照我的吩咐,给华西文堂管事的右堂主打了电话,让他用最多十个小时的时间召集全部纪氏人马,明天中午之前全部到齐。 右堂主问彪子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容哥这边真的出了问题。 彪子眼神征询我该怎么回答,我和他比划口型说了几个词,他立刻心领神会,“容哥傍晚乘船到外省办事,九叔在华南生根,面对九龙会这个来者不善的强大劲敌,我们务必小心行事,所以一切都秘密进行,容哥带着何堂主走的,他对他不在这段时间,文堂那边事务作了安排,明天你就知道了。” 右堂主说明白,彪子赶紧把电话挂了,这边不远处有一片工地在施工,噪音很大,而且政府近期规划就这一片,所以很容易被了解是在什么地点。万一纪氏内部有卧底,轻易便泄露纪容恪从下瓦房码头乘船出海,顺藤摸瓜立刻可以掌握到他身处琵城,这就出了大乱子。 我让彪子开车送我到卡门宴,他将我送到门口想要跟我一起下车进去,我手本来已经推开车门,然而我发现他意图后。又缩了回来,我笑着说,“你不放心我,现在这个危急关头,我们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 彪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挠了挠头,“冯小姐误会我了,您怀着容哥孩子,我担心您出事。” 我说我会用生命保护他,我死孩子都不会死。 彪子不好再强求什么,他只好答应在车里等我,然后将已经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下车反手关上门,透过卡门宴正南方向的玻璃大门观察车中的彪子。他又摸出手机,不知道要给谁打,我特意放缓了步子,全神贯注凝视他的嘴唇,我看到他喊了一声一池,我这口气才算吐出来。 彪子大概是向何堂主汇报我去了哪里,从这一点肤浅的表面来看。他基本上排斥会是间谍的可能,也就是说,我能够完全放心把我的一些绸缪和打算告诉他,不必提防什么。 和卡门宴隔着两条街道相望的金苑今晚也在照常营业,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关于纪容恪受伤离开一事更是密不透风,没有泄露出一丝风声。 我必须赶在事情败露满城风雨前,将纪氏那么多手下牢牢攥在我手里,在军心动摇之前稳定住,才能渡过这一次大危机。 我在二楼走廊尽头找到了霍砚尘,他穿着花衬衣,外面披了一件酒红色皮坎肩,从侧面看上去显得特别花哨,他似乎在庆祝,庆祝他终于等到的时机。 凌晨的月色其实最美,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有它还活着,只有它还清醒。 可我此时无心欣赏,每个人都无心,除非是失眠的人,不然此时都在梦乡中,而没睡的最多就是小姐,也都被灌得失去了知觉,意识含糊不清,谁会有那个多余的心思去欣赏月光。 也就只有霍砚尘,不曾错过每一晚的月亮。 这也算一种好命。 他听到脚步声和呼吸声,忽然放下手上的酒杯,转身朝我压下来。他身上散发出浓郁芳馥的红酒香,甘洌怡人,我恍惚意识到我们何时都站在天台上,背后是落地窗,窗下是一条辽阔又空荡的长街,此时寥寥无几的行人在快速走过,都奔着最终目的地,完全没有留意到二楼交缠重叠在一起的人影。 逼仄狭窄的天台上,他长久静默无声,单手撑住我耳侧,含笑望着我,我忽然觉得有些心跳加速,在面对他那样的目光。霍砚尘长得比纪容恪好看,但他眼角眉梢有风流,而不像纪容恪那样端正,连他阴谋算计时,眉目间都是浩然正气。 我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这气氛太压抑太尴尬,挺好的一件交易,搞得像通敌叛国一样。让彼此都不自在,尤其是我,我理了理思绪歪头冲他笑,手在他西装的肩头位置掸了掸,“我明天要去华西文堂。” 霍砚尘目光随着我的手移动到他领口,我驾轻就熟给他把领带解开,再重新打结儿。他说,“华西文堂没有人敢去。” “闹鬼”我忽然吐出这两个字,霍砚尘先是一怔,接着便笑出来,他指尖在我唇上戳了戳,我灵活套结的手指倏然僵住,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他指甲磨蹭我唇瓣时的粗砾上。他戳点了几下后对我说,“那是纪容恪的地盘,全华南都知道,谁没事会去招惹一个魔鬼呢,你会吗” 他说完自己恍然大悟,“你不但会,还要主动跳进去。” 我说,“这才是我们交易的根本,我不跳进去,霍老板想拿到一半的纪氏和九龙会岂不是天方夜谭。” 他离开我身体,一边摸着我刚帮他系好的领带,一边走到窗子前推开玻璃,外面呼啸的夜风灌入进来,走廊上静悄悄的。一楼隐约传来一些歌声和笑声,但由于距离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时隐时现。 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婊子最无情,不管这天怎么变,风尘之地永远都是夜夜笙歌。与其这样埋怨连自己命运都掌控不了的女人。倒不如去痛斥那些可以随意掌控改写别人命运的男人,如果不是他们推开这扇门,来买商女的强颜欢笑,用金钱和权势诱惑不计其数的姑娘前赴后继下海,风尘早就不是这副令人心酸的模样。 所以男人啊,这骨子里永远改不了偷腥的臭毛病,却还喜欢把一切罪责都推脱给女人。 “明天什么时候去。” 我说。“中午。” 他嗯了一声,“有把握吗。” “有没有把握,也要我自己做,你帮不了我,就没必要问那么清楚。” 我说完走过去两步,站在二楼边缘,脚尖抵着一条缝线,只要稍微朝前探身,就会轻飘飘的坠落下去。 霍砚尘正在眺望远处一栋六十三层高耸入云的大楼,顶层有华南省内最大的摩天轮,我记得我曾经在底下坐车路过,对恰好一起的纪容恪说,我想要坐摩天轮去触摸天空,他说那是少女的想法,天空那么高,怎么可能坐摩天轮就摸得到。 我当时埋怨他的现实主义,这样残忍打破我的幻想,干脆生气不理他,他见我真的怒了,最后妥协说会带我过来坐,我就一直等啊等。我以为可以等来他陪我坐上去,没想到却等来了今天,我不知道他这句承诺还能否兑现,我现在只想他平安站在我面前,像以往那样,将我抱在怀中,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盯着在缓慢转动的摩天轮。那颜色真好看,从远处看像是绽放了烟花,五光十色,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霍砚尘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他笑着嗯了一声。“我们结束交易后,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 我怔了怔,我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他开玩笑的痕迹,然而他虽然笑着,可却十分正经,正经到我不得不当真,我跟他说别闹,他说没有,确实有这个打算。 我只好严肃起来,“那个很贵,再喜欢也不能天天呆在上面,何况我也不是很喜欢。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偶尔梦一梦,让自己觉得还活着就够了,难道还真的活在梦里不醒过来吗。” 霍砚尘头部微微后仰,他眼眸内喊着一丝笑,“既然你这样现实,我就放心了。不现实的人我也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我这才明白他只是逗我,根本没打算给我买,而是试探我到底有没有幼稚天真到把一切都信以为真,把每个人都当作好人。他也太小看我了,经历这么多算计和阴谋,如果我还不长记性,我还不如自己自杀,省得便宜别人背后戳我一刀。 霍砚尘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他忽然问我准备好了吗,我正想反问他准备什么,刘阉子从楼梯口上来,他站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并没有直接站上二楼,他有些讳莫如深看了我一眼,对霍砚尘说,“丽娜小姐来了,要您交出冯锦。” 我幡然醒悟,我笑着对霍砚尘说,“这样神,算计得恰到好处,莫非是你故意透露的。” 他手插在口袋里,“是我透露的,我总要卖她一个人情,她这一关如果搪塞不过去,华西文堂你连门都休想进。” 我将长发拢到一侧顺在胸前,指尖轻轻拨弄着发尾,我漫不经心问,“她会杀了我吗。” 霍砚尘一脸轻松自如,“这我不清楚,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屑冷笑一声,“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丽娜如果真有这个本事,我躲也躲不了。” 我没有任何逃避的念头,而是直接经过刘阉子,朝一楼快步走下去,我已经失去了纪容恪的保护,我现在不仅要为他守住纪氏,智斗霍砚尘。还有抵抗一切对我对孩子勾成威胁的人,我再也不是被谁都可以戏弄和伤害的冯锦,我必须学会坚强与狠毒。 在我飞快超楼下走时,刘阉子也追上来几步,他语气内有些焦急在背后喊了我一声,似乎要警告我什么,然而我还没站稳听清楚,面前霓虹闪烁的过道角落忽然冲过来一阵劲风,那阵风丝毫不亚于外面龙卷风的强大力量,从远处直接扑了过来,狠狠甩在我脸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毒妇人心 我站在过道上,看着十分猖狂的丽娜,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裙,罩了一件银灰色皮衣,这样的她看上去很飒利,充满了另外一种女人味。 我右脸被她重重扇了一下,但并没有觉得火辣辣的刺痛,她此时十分傲慢站在那里,对打了我这一下毫无畏惧,认为我根本不能怎样。 我笑了一声,也没有把这一巴掌当回事,失去了父亲和准丈夫的女人,我何必计较那么多,让她出口气,总比憋在心里记仇要对我有力得多。 我抬步走过去手指在她大衣上轻轻触了触,“丽娜小姐活得这么潇洒,都忘了自己准丈夫还徘徊生死边缘。最毒妇人心啊,这话谁说的,真是看透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女人。” 丽娜手上戴着黑色手套,她此时非常酷,站在白色灯光下,酒红色长卷发被照得发出一丝闪烁的彩光,她身后有几名保镖,都穿着笔挺整洁的白衣黑裤,裤子口袋里支起一个无比坚硬的弧度,似乎都带了枪,我心里有了底。她今天来目标就是抓我走,虽然是霍砚尘通知她我在卡门宴,但我仍旧可以断定,九龙会在金苑和卡门宴都有卧底,所以只要他们想弄人,一定不会走空。 知道这些我反而冷静下来,我靠在扶梯上,没有丝毫怯意注视着丽娜,“九叔这一辈子,尝尽了最风光的滋味,他最好时候,华北没有其他人一席之地,都是他一手把持,真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上苍不会让谁太风顺,你瞧,他没有儿子,就你一个女儿,还不是正室生的,他千方百计引诱容恪做他女婿,就为了让九龙会掌控在自己人手里,可以再风光几十年依旧不没落,而且纪氏的前景,他看得很清楚,九龙会并入纪氏,在容恪的带领下,只能更好不会衰败。” 丽娜冷笑盯着我,“狐狸出山,带着一江湖满满的骚味儿。如果不是你,我爸爸绝不会对纪容恪这样狠,你口口声声为他抱不平,可我爸爸呢他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你知道我们要用多少精力封锁消息不然九龙会会一夕之间倾覆,在在华北多少我爸爸的仇敌,等着对他下死手,纪容恪就算死了,也是他为了你而自作自受,分明有那么光明的路不走,却偏偏选择一条死胡同,换了谁,也插翅难逃,除非可以遁地。但纪容恪那样的男人,他最在乎面子和风光,他怎么可能让自己滚一身泥土所以冯锦,我爸爸拜纪容恪所赐,纪容恪拜你所赐,你才是最大的搅屎棍。只要你死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将手举在眼前,盯着指甲盖上已经褪去了许多颜色的甲油,“在我和容恪这段关系里,我们没有错,早在九叔来华南之前,我就存在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先来后到,你们有本事可以让时间逆流,把我完全剔除,既然没有,就该认清现实。容恪对九叔毕恭毕敬,即便在华南做到今天,他完全可以和九叔对立,九龙会与纪氏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可他没有,他心里讲究道义恩情,九叔呢他让手下人用斧头狠狠劈向他要他的命时,心里可曾顾念了十几年的情分九龙会当初也是一盘散沙,多少人为了堂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多少人蠢蠢欲动浮躁不堪,都想要混出头,甚至不惜反叛。如果没有容恪,没有霍砚尘,九龙会早就崩盘了。九叔成就了容恪,容恪又何尝不是扶持起了九龙会。” 丽娜不再和我玩儿文字游戏,她确实说不过我。这段感情上,她是后来者,不管纪容恪是否承诺了我名分,我终究都在她之前,她没办法把黑的变成白的,她只能结束这个话题。 她转身对保镖吩咐了一句带人,然后让出一条路,站在最后面静静看着,那些保镖朝我涌过来,其中一名直接伸手重重扣住了我肩膀,险些将我骨头捏碎,刘阉子在我身后的一二楼交界处,他仰头大声喊了句尘哥,接着我便听到霍砚尘的声音从二楼悠悠传下来,随着他脚步声一点点逼近。 “丽娜,招呼不打,带我的人走,你可越来越任性了。” 霍砚尘从二楼的扶梯上直接滑下来,带起一阵寒风,他非常利落跳下站在我旁边,一侧的黑影瞬间笼罩下来,丽娜隔着十几名蠢蠢欲动的保镖和霍砚尘相视,她还算客气叫了声哥哥,然后对那些有些畏首畏脚的保镖喊了一嗓子,“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我让你们带人” 保镖立刻朝我再度涌来,霍砚尘一边叼了根烟在唇齿间咬住。一边沉声说,“我看谁带得走。” 那些保镖只听丽娜的,毕竟是跟她过来,拿九龙会的钱,怎能不听差办事,他们置若罔闻,其中一个直接扯住了我身体,将我往那边拖过去,我下意识捂住腹部。回头看霍砚尘,他眼皮也不抬,倚着扶梯不慌不忙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在保镖将我拉扯着几乎要到丽娜那边时,霍砚尘手指忽然灵活一翻,以肉眼都看不清的急速将打火机直冲拉着我的保镖脑门弹过去,十几斤重量的金疙瘩,将那个保镖瞬间砸懵,他松开我跌坐在地上。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和眼睛,半响都发不出声音。 刘阉子直接冲过来把我带回去,霍砚尘手指夹着烟,他笑着对丽娜说,“喊我一声哥哥,就听哥哥的话,九龙会你一个女人玩儿不转,别再把自己搭进去,都是杀人不眨眼见血心不慌的老江湖,你小小年纪,毫无经验,驾驭得了那么多恶人吗哥哥可以送你回华北,义父这里我亲自照顾,绝不会出半点差池,等到纪容恪那边回来,你想嫁,我们再一步步筹划。” 他说着话手指在我脸颊和下颔上轻轻刮了刮,“至于冯锦。哥哥不允许谁动她,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吗” 丽娜抱着双臂轻扬下巴,她眼睛里的光忽然闪了闪,她冷笑说,“原来哥哥和她还有些不可说的事。” 我一怔,我下意识看向霍砚尘,他并不解释,反而笑得十分含蓄而暧昧,我整个人都是一僵。我扯了扯他手腕,这不是毁我也毁他吗,他都结婚的人了,我朝他蹙眉眨眼,他理也不理我,此时已经脸色极度难看的丽娜将目光落在我脸上和腹部,她盯着看了片刻,“纪容恪可算瞎了眼,前有孟合欢。后有你冯锦,他要是知道自己拼死拼活救下的女人竟是这样一副面孔,大概毁得肠子都青了。” 我喘了口气,没有澄清和戳破,霍砚尘大概有他的道理,不然他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眼下除了这样讲,他实在没理由拦着丽娜不放人,如果执意反而会让九龙会里精明的堂主猜测到他对两边帮派都有了不轨心思。从而十分防范,我索性闭口不言,丽娜更坚信她的猜测,她笑得特别阴森和冷酷,她对霍砚尘说,“哥哥如今是打算和我九龙会为敌。” 霍砚尘沉默吸烟,他眼睛里含着一丝深意,可他没有开口,丽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我爸爸不过才躺下,就暴露了这么多不安分的人心,这么多年卧薪尝胆蛰伏隐忍,苦了哥哥。” 霍砚尘说,“九龙会里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 丽娜冷笑,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狠狠转过身朝外面走去,她漂亮的头发和衣摆在灯光下划出一个无比靓丽的弧度。很快便消失在走廊上。 我盯着空荡荡的出口,“九叔醒了之后,办了容恪,下一个就是你。” 霍砚尘把烟蒂扔在脚下踩灭,“无所谓,他醒之前的时间,足够我用了。” 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站了很久,快天亮时,包房内的客人都喝得醉醺醺走出来,他们有的衣服都没有穿好,在小姐搀扶下踉踉跄跄往门外走,有的回头看了我一眼,蹙眉在回忆什么,似乎在辨认我到底是不是他曾经光顾过,我下意识把脸别开,留给他们一个后脑,小姐当然不愿意我被认出来,毕竟我四年前的名声也非常大,客人一旦动了其他念头,势必不会心甘情愿掏大钱给她们,她们一边撒娇把客人往外面拖,一边嘴上说着甜话哄客人晕头转向,把我给岔了过去。 等到所有包房的门全部打开后,走廊上彻底归为寂静,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开一个包房休息下,我声音嘶哑问他几点了,他看了眼时间说早晨七点。我看了眼外面蒙蒙亮的天际,想起彪子还在车里等我,我立刻对他说不用。 我走出卡门宴大门,彪子果然还坐在驾驶位上抽烟,他脸上没有太多倦色,眼下也没有乌青,我问他是不是半途跑到哪里潇洒去了,他把烟扔出窗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从前跟着容哥为了出货几天不睡觉的时候都有,这几个小时算狗屁。” 他开车送我去华西文堂的途中,对我说凌晨时接到了电话,那边已经到了大批人,剩下的一些少数在沿边城市办事,正在往这边赶,让我先到一步。 我随口答应,了脑子里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我灵魂不知飘到了哪里。完全是浑浑噩噩。 我浑身无力瘫软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这座繁华到极致的城市。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去看我所生活的地方,这么早这么冷的清晨,却有如此多的行人,他们神色匆匆,为了生活和岁月不停奔波,斗转星移从未停歇。 我惊讶发现,我在这里有将近五年时光,我遇到了太多人。也做过了太多事,每一天都在上演着陌生的相遇,熟悉的分离,可唯一扎根在我心上,不管我怎样用力去剔除都无济于事的,只有纪容恪,唯有他一个男人。 其实他对我真的很好,他的羽翼向来只保护他自己,却肯为了我撑开,容忍我的反叛、自私、贪婪和任性,他为我屡次犯忌,到最后几乎为我赔上全部。 我总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值得他如此,大概还是这个孩子占据了很大关系,但一个男人肯爱孩子,他就不会对这个女人没有感情,我只要确定哪怕一丝丝,都心满意足。 彪子担心我晕车,他开得不急不缓。非常稳当,一丝颠簸都没有。在行驶过一个路口时,我目光被外面一掠而过的寺庙吸引住,我立刻对彪子说停车,他急忙踩着刹车右打方向盘,将车缓缓停靠在距离寺庙百余米远的街道旁,他问我怎么了,我推门下去,我将自己身上的白色大衣裹了裹来抵御寒风,我头也没回,丢下一句上柱香便朝前面走过去,彪子没跟上来,他不信佛,似乎干他们黑道的,都不相信转世投胎再世轮回这些,在他们听来就是鬼话连篇莫名其妙,是现实中活得糟糕悲惨的人对自己最后一丝祈盼和欺骗,用来安慰。用来求得一点心安理得。 我走到佛院门口,气氛越来越安静,我除了可以听到扫帚拖扫在地上的刷刷声,再没有丝毫声响。 空气中是泥土和香薰的味道,我停在门槛上微微探头往里面看,院子中央通往祠堂的方向砌了很多级青石板台阶,一层层被走了几千万亿次,早已磨出了刻痕,磨掉了花纹,就像湖畔深山中古树的年轮,诉说着这间寺庙的岁月风霜。 这是万丈红尘俗世漂泊之外的地方,早已切断了恩怨情仇,纷扰纠葛。 我悄无声息迈进去,几名穿着素色长袍的中年女子手持扫帚和簸萁在树下打扫昨晚风吹一夜后堆积的枯叶,灰黄色的覆盖了好多层,她们并未对我打招呼,只当作没有看到,每个人都一声不吭,眼底平静无波,无悲无喜,无欢无愁。 第一百一十三章 姻缘死签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在进入祠堂的门外,我看到屋檐上瓦片碎裂了几枚,在往下掉着灰白色的粉末,在我眼前挥散开,我咳嗽着用手扇了扇,抬腿迈进高高的门槛,这间祠堂内的每一个女人,都曾拥有最跌宕的红尘往事,却终究在漫漫路途中选择亲手埋葬,她们活在一个再也不会走出去的世界里,麻木平静的面孔,令我觉得心涩。 守在门口年轻的小尼姑递给我三炷已经焚烧的香,她指了指里面,然后对我鞠了一躬。 我盯着三炷香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摸了摸口袋。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上去说了声阿弥陀佛,那名小尼姑双手合十对我还礼,将我递过去的钱又推了回来,我有些不解,难道寺庙不是要香火钱的吗。 她转身跪在老尼姑身后,拿起一本经文开始诵读,大概是俗世绝,她并没有再看我一眼。 她们好像都在等我,等了我很久一样。 巨大的金樽佛像摆放在最上面正中位置,两边延伸下去许多略小一点的,有罗汉有菩萨,这不是我一次到寺庙来,之前去过几个,但规模都很小,叫嚷着要香客拿钱,份额越大越心诚,当时赶上假期,寺庙里人山人海,连祠堂外面的石灰地都跪慢了人,盯着炎炎烈日求佛保佑,嘴巴里念念有词,有的干脆在门口大哭起来,诉说自己这半辈子的艰辛。求佛的人大约都有一段难言难解的辛酸事,生活中到处不如意,才会走这样一条明知是迷信还充满侥幸的路。 两旁的小佛像前面,跪坐着四个尼姑,她们闭着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有条不紊的敲击着木鱼,口中低声喃喃诵经。 我将三炷香高举过头顶,在正中佛祖脚下的黄色蒲团上跪下。我心中默默许了夙愿,然后匍匐在地上叩首,我足足叩了九十九次,才从蒲团上站起来,我走上前两步,把三炷香插进香案里,又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默念了三声阿弥陀佛。我本想转身离开,然而我刚迈过蒲团朝门口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施主留步。 我整个人一顿,这是女人的声音,但不娇不柔,不高不低,中气十足,我回头看向让我留步的人,她手上拿着一串巨大的佛珠,每一颗珠子都硕大圆润,正在她素净的指尖下拨弄着,她眼睛凝视我,眸中波澜不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悲喜,她是一个老尼姑,我看到她眼角和额头细碎的皱纹,正交错盘杂,一丝丝从皮肤内钻出来,她其实长相很美,看得出她年轻时候也是一个美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遁入佛门,她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她不开口,我只好转身再重新走回去,我站在和她一臂距离的位置,“您是这座的寺庙师太” 她伸出手在下颔下方朝我微微点头,我立刻回给她同样的礼数,她说,“贫尼法号忘愁。” 我笑着双手合十,“我叫冯锦。师太法号忘愁,入佛门之前。您活得很愁吗” 她指尖仍旧不间断拨弄着佛珠,那足足有上千颗,最下面的半弧垂在她脚面,她垂着眼眸没有看我,“出家之前的事,贫尼早已记不得了。入佛门穿僧袍,红尘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和真正的佛门里弟子最大忌讳就是提及杀生和出家之前的往事,这是在引诱她们还俗,我立刻朝师太鞠躬致歉,她转过身走到蒲团旁边,我也跟过去,和她面对面而立。 她问我,“施主刚才叩了九十九次首。” 我点头说是,“佛家讲究九九归真,本打算叩首八十一次,但觉得不如九九心诚,其实也不在这个,只要心里虔诚,不叩首佛祖也会保佑。” 师太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她感慨说,“施主一定真正信佛的教徒。” 其实倒也不算,我仅仅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进来的,算不上多么忠实的信徒。我现在走投无路,一面担忧自己处境,想拼命放大自己的价值,这才能牢牢攀附住霍砚尘,通过丽娜这件事我看透了,霍砚尘故意让她过来,也是在让我看明白,如今在华南。九龙会已经以非常强大的攻势占据了一席之地,纪容恪生死未卜远在琵城,纪氏群龙无首,很难统一战线对抗九龙会,而霍砚尘是唯一可以保我的人,丽娜这个面子总会给他,而且她也不傻,九叔没有交待可以和霍砚尘队里。她绝不会自作主张,她也在为自己留有后路,一旦和纪容恪没有了任何回转余地,霍砚尘不失为她最后的盟友,丽娜我果然没有猜错,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从来到华南后所有脆弱哭泣刁蛮的过往都是伪装,伪装了她这颗真正不输男人的野心。 我眼下已经不知道该信什么。人在走投无路后,大约都会选择顺应天命,那么佛便成了唯一可信的寄托,又恰好我经过门外,这才进来孤注一掷,师太这样评价,我很不好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表示默认没有辩解,忘愁听不到我声音她抬起眼眸看了看我的脸,她忽然定格住,蹙眉端详了许久后对我说,“施主求签吗。” 我笑着婉拒,“还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不再耽搁师太时间了。” 我转身想要走,她忽然语气幽幽说,“施主刚才的夙愿,和男人有关,施主的男人现在不在身边,对吗。” 我脚下再次一顿,我眼神一闪,她盯着面前巨大的佛像,手指仍旧捻动不停,“施主可要求签。” 我没有再拒绝,刚才给我三炷香的小尼姑从蒲团上站起来。她手上拿着签筒,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摇了摇,筒口倾斜朝着地面用力一抖,抖出一根落在地上,我想要捡起来看,师太忽然洒下一块青色丝帕盖在上面,只露出边缘一点木片,挡住我视线,我不解看她,她说,“施主再求两支。” 我按照她的吩咐又抖出两支竹签,小尼姑弯腰把丝帕掀开,将三支散落在不同位置和角度的竹签捡起来,交到师太手上,她把佛珠挂在手腕上,垂下眼眸看我的签,她问我求什么,我想也不想说,“姻缘。” 她长叹一声,这一声意味深长,吓得我一颗心都揪起来,我眼睛眨也不眨紧盯她面庞,她不知道注视哪里。目光十分飘远悠长,“施主还是求寿命和事业吧,这两样您宿命很好。” 我死死捏住衣摆,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的变化,“可我只想求问姻缘,寿命与事业我不在乎,寿命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能听天由命。到了我该死的时候,谁也救不活,不该我死,谁也害不了我,事业很重要,但要看对谁而言,我一个女人没有雄伟大志,这对我不长久不重要。我只在乎姻缘,子嗣,师太能不能解签” 忘愁将三支签仔仔细细从头看完,她忽然间摇头,我紧张得捂住胸口,我小心试探询问她是否婚姻不幸,她指着其中一支签文说,“施主姻缘论是死签。谈何幸不幸。” 我整个人都是一怔。手脚在一瞬间冰凉下来,她将签重新插回筒里,“施主问错了,如果问寿命和事业,是大吉,问姻缘是大悲。施主现在心里记挂的男人,命数不好,人心阴狠,施主这辈子跟着他会走太多弯路,劝施主回头是岸。” 她说着话忽然十分感慨,她手指在佛珠正中间的一枚红色佛珠上顿住,“这世间的男人女人,总也逃不过问姻缘问情字,我解了那么多有缘人的签文,唯独施主是死签,从没遇到过。” 我双腿一软。捂住心脏跌坐在蒲团上,忘愁没有搀扶我,她闭上眼睛诵经文,手指比刚才更加飞快的捻动佛珠,她额头上渗出一丝密密麻麻的细汗,像是在经受什么压抑和痛苦,我喊了她一声师太,她不语,用另外一只托着佛珠的手朝我摆了摆,我只好闭口不言,我刚才忽然间觉得支撑不住,跪下这一下很重,我膝盖被狠狠砸痛,半响都酸麻得回不过劲儿来,我用手撑在地上,冰凉阴森的温度自掌心传递进来,将我所有血液都冻住,一直从脚下冲撞到头顶,震得嗡嗡作响。 我问她,“他爱我吗,师太看签文上,这感情值不值得。” 忘愁仍旧紧闭双目,她流了许多汗水,那名小尼姑见此情景立刻从后面上来,为她擦拭,她小声对忘愁说,“师傅不要透露了,佛祖怪罪您了。” 我听到她这么说,我立刻趴在地上伸出手拉扯住师太的袍子,我声音内满是哀求对她说,“求师太告诉我,佛祖不会怪您为香客解忧的善举。” 小尼姑又大声喊了句师傅,忘愁睁开眼,她手上的佛珠忽然间崩断,上千颗珠子散落一地,滚入门口,香案下,和蒲团上,还有几颗跳进我胸口的衣服里,我下意识用手按住。小尼姑蹲在地上一粒粒捡,那四个全程都在敲击木鱼诵读经文的尼姑此时的声音更大,动作更急,整个偌大的祠堂都是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俗世绝,我觉得心慌意乱,忘愁头顶的汗水顺着鼻尖和脸颊滚落下来,汇聚到下巴上,其中最大的一颗滴落下来,正好砸中我眼睛,我听到她语气低沉吐出耐人寻味的六个字,“求无果,爱不得。” 我呆呆看着自己手指夹住的一片青袍衣袂,那布料触手生凉,此时我却觉得无比滚烫,灼伤了我的皮肤,我的心脏,和我的灵魂。 求无果,爱不得。 这是什么,是我姻缘论上的死签吗。 这该怎么解释。 我浑浑噩噩趴在地上,忘了时间,我不知自己愣了多久,耳畔的经文声终于停下,木鱼也变得安静,空气像是凝固,将我送往一片死寂的时空。 长钟从后山幽幽敲响,鸣荡涧谷,惊扰了我的思绪,我立刻回过神来,那名为我讲签的师太已经不见了,三炷香还在香炉内燃烧着,长长一截烟灰折断,余音飘渺,却已焚了一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熟悉的味道 我从祠堂出来,迎面遇上打扫院落回来的尼姑,她们戴着青色素帽,一身长袍披着阳光,有些模糊。 在她经过我身旁要进入祠堂时,我出声叫住她,她脚下顿住,偏头看我,朝我双手合十。 我死死扶住门框,我说不出此时心里的感受,我不懂那句姻缘死签意味着什么,是我命里没有没有成婚的缘分,还是我的婚姻非常不幸,忘愁告诉我不要和纪容恪纠缠下去,他并非我良人,可我已经跳不出去了。深陷在爱情的梦魇里,除了一味挣扎,还能怎样,这场漩涡吞噬了我,吸食了我,我根本没有办法不堕落。 我声音颤抖着问她师太住在哪里,她说在后院禅房。 我转身透过祠堂外的一处湖泊望了望后院,那是一片树林,树林中隐约能看到几间砖瓦房,被郁郁葱葱的松柏林遮住,这个季节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树才能如此繁茂,我问她,“可以带我过去吗” 尼姑想了一下,“恐怕不能,施主。师傅从不见外客,如果她不在祠堂,也不会私下接触红尘中人。” 我非常焦急说,“我有急事,我求的签文我还有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师太。” 尼姑蹙眉犹豫着,正在这个时候,刚才为我递三炷香的小尼姑从祠堂里出来,她手上拿着两卷经文,她对我说。“施主,您和我们小庙的缘分已尽,您要问的师傅都说了。” “可她还有没说的,明显在隐瞒我,她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这是我的宿命我的人生,难道我没有权利了解吗” 我有些恼怒和急促。我真的太想知道了,凡是和纪容恪有关的一切,都像是一颗巨大的毒瘤,在我心上飞速蔓延滋长侵占,更像是无法克制的毒瘾,任何药物都戒不掉,只能不停去吸食,来延续我的生命和理智。这颗毒瘤与毒瘾都在各显其能疯狂引诱着我去了解探索臣服,我恨不得立刻挖掉那一层层障碍,看到我们最后的结局。 小尼姑一声不吭,她从我旁边挤入出来,转身离开了祠堂,而里面其他尼姑仍旧在诵读经文,并没有理会外界的纷纷扰扰。 我知道耽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们既然不讲,那么无论如何也都不会张口,我最后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门槛上,用小石子压住,径直走出了寺庙。 车门在阳光下打开了一扇,彪子蹲在旁边抽烟,他看到我出来,立刻把烟头扔掉,他钻进车里,等我坐上去后,他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怎么一股子熏香味。” 我说我去拜佛了,彪子一怔,他目光越过我头顶看了眼后面起伏的寺庙楼宇,“冯小姐信佛啊” 我说不信,他更是一怔,“不信您去拜佛做什么。” 我手掌心盖住眼睛,闭上想要休息会儿,我脑袋实在太疼了,里头嗡嗡打鼓一样,胀得我想吐,昨晚一夜没睡,一大早又在寺庙里受了打击,我心里脑子里装的都是那支签文,忘愁说她从没有见过死签。而且还是连着三支签都是死签。 我有气无力说,“求个心安,为容恪祈祷,不管用至少也不会出错,无功无过,自己心里有点安慰。” 彪子将车开得飞快,他一只手探到后面,从椅背挂钩上取下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一些早餐,他轻轻放在我腿上,让我吃点垫垫胃口,我无意闻到那香喷喷格外熟悉的味道,我睁开眼睛看,一盒子满满的甜点,彪子说,“忘了是哪天,容哥对我和何堂主吩咐您很爱吃甜食,如果碰到特别好吃的糕点或者饮品,记下地址路过就捎一点,带回来给您尝尝。” 我忽然间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好像要被胀开碎裂一样,我垂眸看着盛放糕点的黄色盒子,眼前大片白雾迅速翻涌险些掉下泪来,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甜食。只是相比较其他味道,我觉得甜味能让我心里不那么苦,久而久之,别人就以为我爱吃甜。 印象里纪容恪极少问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他总能将我的喜好和厌恶记在心上,即便我在吃饭时候哪一道菜多夹了一口,他下次一定会吩咐保姆或者侍者做同样的菜,然后摆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我一直没有仔细回味,但这一刻想起来,真的觉得很窝心。 我也很惊讶在我进祠堂这段时间彪子竟然这么有心买了糕点,这一家是华南省内老字号招牌,距离这边并不近,有差不多二十分钟的车程,早晨人流少,也要十几分钟。他赶着买了一份热乎的,我手指捏起一块,咬了一口果然还是那个味道,那不只是糕点的味道,而是来自于纪容恪给我的特殊的挂怀。 我一边吃一边红着眼睛,到最后我必须仰起头才能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我吃完第三块后问彪子,“他还能不能回来。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 我嘴里塞了很多,喉咙哽咽得难受,我满是祈盼的目光凝视着彪子,他大约觉得心酸,无比坚定安慰我说能,一定能,容哥舍不得,容哥最重情义。 我听他说完再也扛不住这份压力,双手捂住脸低低的啜泣着,将我内心压抑的惶恐畏惧和悲伤全都发泄出来,哭得天崩地裂。 彪子很久之后终于将车稳稳停在华南省最远的一个区,华西区。 华西区在地理位置上紧挨着龙岗街,龙岗街是华南最早有黑帮的地段,当时崛起一大批地头蛇和强龙,其中就有现在龙岗街的扛把子龙哥,龙岗街历史很老,是非常冗长宽阔和杂乱的一条来街,占据了华西四分之一的面积,堆砌着许多老住宅区和古董商贸城,它并非只是一条街道,而是七横八纵延伸出去几十条,然而最著名的还是龙岗街,因此以它为代号来称呼。 华西区毗邻机场和轨道,有华南最大的赌场之一。有一片非常密集的丛林和山岭,还有最热闹的步行街,一整片酒吧和桑拿城,是整个省内最拥挤的一片区域,居住的百姓最多,高官和富人也最多,属于两极分化最严重的区。 纪容恪把自己的纪氏帝国建立在华西是深谋远虑的考量,这片区域不是华南省内最富荣最繁华的,但确是最多资源的,就好比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地理优势最强悍,如果九叔想要带着九龙会攻克占领下来纪氏地盘,如同登上蜀道那般艰难险阻。 背靠山岭森林,左邻闹市区,右紧挨机场和轨道,前方是通往龙岗街的老铺,穿过去便是西南,寸步不行也能坐观天下局势。 彪子把车停泊在一条弄堂门口,他带着我穿梭进去,来到一片庄园前,这不是一栋普通居住的庄园,而是连成片的十几栋,被几十米高的巨大铁丝网圈在其中,每一处角落都带着强电。碰一下非死即伤,想要进入只有一扇铁门,铁门比墙壁略矮,但十分厚重,深黑色的油漆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寒光,铁门内设有两个望风口,每个口筑有半人高的圆台,各自有保镖二十四小时持枪轮值把守。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安装了远范围的摄像头和长距离射击步枪,每二十个保镖组成一队,四队分守,哪怕一只鸟都很难逾越这重重的把控。 我站在门口,仰面看着庄严肃穆的纪氏,忽然萌生一丝退意,我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纪容恪背后顶着这样庞大可怕的地方,每一片砖瓦都充斥着野心。每一缕空气都压迫人窒息,纪容恪那样不着痕迹,却默默割持了华南半壁江山,很多人大概都被蒙在鼓里,以为他只有金苑和一个赌场而已,只要铲除了这两个窝,他便一无所有,然而他真正的根据地。则掩藏在层层海市蜃楼中,轻易不被外人知。 这是真正男人的帝国,男人的世界,女人在他们眼中连一丝尘埃都算不上,卑微渺茫到极致,无法拼搏厮杀,无法决策天下,一切都被他们看轻和排斥,我悄无声息捏紧了拳头,彪子站在我旁边等了很久也不见我任何动作与指令,他小声问我进去吗,我压下心底怦怦直跳的惧意,“都到齐了吗。” “冯小姐放心,一千零三名兄弟全部到齐。容哥曾经交待过,他不在华南的情况下,这些人以我与何堂主的号令马首是瞻。”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容恪不在,你和何堂主的确可以撑起整个纪氏,但你们压不住人心涣散,舆论瓦解,我没有任何名分,但我有容恪在世上唯一的孩子,他是我被这些人接纳的筹码,在容恪回来之前,纪氏绝不能被九龙会趁机攻倒,更不能沦为霍砚尘的东西。” 彪子蹙眉看着我,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纠结什么,暗地里知道纪容恪和霍砚尘你争我夺的人不少,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所谓的仇敌,我在霍砚尘的场子工作,又需要依靠他来保全自己,我能否一心一意为了生死未卜的纪容恪而保住纪氏,交到我手上和他与何堂主共同扛起来,到底哪个更保险更稳妥,彪子现在特别茫然,他拿不准,他只能置身度外。 我也没有和他多作解释,我走过去站在铁门外,注视着里面重重机关设置,彪子扬起手对那名看守的保镖喊了一声开门,保镖认出是他,喊了声彪哥,立刻从高台上跳下,取出一张卡贴在门上的感应器,紧接着铁门发出一声脆响,彪子推开让我先进入,保镖盯着我看,他想要问我是谁,可既然是彪子带来的,他又不敢张口,只能仔细看着我,记下我的容貌和特征。 彪子手指在墙壁上灵活按下一连串密码,两道水晶玻璃门相继自动打开,二十名保镖手持短枪排列两侧站立,他们个头相仿年纪所差无几。每个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毫无生命的机器人。 通往最里面宽阔的大厅光线很亮,但距离太远,视线十分模糊,我只能看到那里人头蹿动,最前面一排坐着十几个人,都西装革履气宇不凡,后面清一色站着近千名白衬衣黑裤子的打手,这样多人竟听不到一丝声音,安静得仿佛全都是雕塑,我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都说纪容恪对手下人的要求和规则苛刻到近乎变态,他讲究情面,可又极其不留情面,一旦触犯了他的底线,违背了他的原则,他动不动就要切掉手指和胳膊,包括何堂主也不例外。 彪子见我太紧张,他笑着拍了下我后背,指了指前面的路,“大家都等您了,我提前打过招呼,容哥女人今天会过来,他们都等着一睹您真面目,容哥女人少,这几年根本没有,兄弟们特好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岁月如故 这是来自于我深爱男人的帝国。 它的每一片砖瓦,每一丝空气,每一桩赫赫有名的事件,都被印上了纪容恪的名字。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男人。 我幻想着他无数次一身黑衣进出纪氏,幻想着他带领无数打手收割地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幻想着他每一次受伤时仍旧不肯倒下的决然和壮勇。 这岁月依旧如故,他眉眼还是最初。 可我身边却没有这个人了。 我终于感受到他不不再呵护我,我要如何活下去的悲悯。 每个人都在承受失去和拥有,只有失去才能体会到拥有的难能可贵,我曾把他想的那么坏,他也从不对我解释,可当他真的不在了,我才知道这茫茫人海多畏惧。 纪容恪每个星期都有两三天会在纪氏,他旗下生意涉及赌场、夜场、洗浴城和码头诸多领域,纪氏的招工几乎从未停止,但真正能脱颖而出被录用的人,却寥寥无几。 纪容恪给手下工人开价极高,一个月是大都市白领的一倍之多,但由于他条件过分苛刻,原则上也从不通融,时不时动用惩罚警戒效尤,很多慕名纪氏的人,即便在如此庞大的欲望诱惑下,也都为了爱惜性命难免望而却步。 纪容恪任何生意都亲力亲为,他从不会完全放权给手下,包括何堂主。他也仅仅是执行者之一,真正的决策者永远都是纪容恪,哪怕他不在华南,纪氏名义上由何堂主掌控,但幕后监管人,还是他。 他不相信别人,也不愿说服自己给予一份信任,在他的认知里,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极大的距离才能平衡权势。可他千算万算大概都没有算出,最后他和九叔竟也两败俱伤,且不是为了争夺地位,而是为了保一个女人和孩子。 我站在大厅门口,从侧面看那些早已等待我许久的男人,他们的长相都非常阴森,身上强大逼仄的气场令人胆寒,我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这么多黑帮里的人,我觉得气压在这一瞬间都低了许多。 彪子在我身后让我进去,我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似乎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一方面我要替纪容恪在九龙会和霍砚尘的虎视眈眈双面加持下保全纪氏,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他回来坐镇,有一个人掌管总要好过一盘散沙无头苍蝇般乱撞,何堂主和彪子到底也名不正言不顺,暂代这个位置还行,长久下去不能服众,纪容恪到底什么时候能痊愈归来谁都不知道,我必须做最坏打算,不能赌注在完全等他上面。纪氏等待不了,他晚回来一天,内部面临大乱和叛变的危险就多一分,九龙会势必要抛出诱饵打入内部,这么多人,根本防备不过来,只要出了一个奸细,纪氏覆灭就指日可待。 纪容恪没有妻子,但有亲生骨肉,这就是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但怎样保住这个继承人,眼下在华南我只能也必须依附霍砚尘,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借助他的势力羽翼平安渡过这一劫,他想要纪氏的一半,我必须掌控全部纪氏,才能有权利分出去一半,我会拖延时间到我实在不能不出手时,在此期间,我都可以等纪容恪,如果我做得好,这个时间非常充裕,如果我做的不好,随时都会在我手中倾覆。 我对彪子点了下头,他先我一步进入大厅,前排十几名落座的男人立刻起身喊了声彪哥,彪子简单询问了几句有关生意方面的事,在他们过程中,我抬起头走进去,说话声音顿时止住,变得鸦雀无声,一千双眼睛纷纷投向我所在的位置,目光内带着探究和审视,每个人脸上表情严肃而平静,都在打量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彪子为我拉开正中一把椅子,这是纪容恪坐的位置,不知是否他赐予了我力量,我坐下后那颗始终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安稳的意向。 彪子让他们坐下,他走上来站在我旁边,对他们介绍说,“容哥单身大家都知道,不过容哥低调,私事方面他极少允许别人曝光,所以你们不了解的是。容哥其实也要当父亲了。” 坐在前排正中的男人我知道,他是纪容恪座下同何一池平级的一名堂主,始终掌管纪氏在龙岗街的一家大型洗浴城,这人非常善斗,武力值颇高,在整个纪氏,除了何堂主就属他功夫最强,所以纪容恪才会把他安排在龙岗街最乱的生意场上,他几乎没有出过差池,连何堂主也被惩罚过切割下手臂上的肉以此警戒,唯独这个男人,从没有被惩处过,他做事极其小心翼翼,颇有几分纪容恪的模样。 我偏头询问彪子他姓什么,他说姓柏,对外很多人称呼白,三十一岁,与何堂主差不多。 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柏堂主始终盯着我,他眼神很锋锐,似乎要洞穿什么,我没有回避他目光的审判,而是毫无惧色和他直面,他看了我半响,我笑了一声说,“柏堂主为人这样不敬吗,你我男女有别。这样眼睛也不眨的看我,我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柏堂主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对我说了声抱歉,“纪氏从没有接待过女人,我们都很不习惯。” 我颇有深意说,“以后我基本天天都在这里,有事可以随时找我切磋,我愿意虚心向柏堂主求教。” 柏堂主蹙眉不语,他有些不太拿得准我最后半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我有深刻的含义,他端起面前茶杯喝了口水,目光瞟向彪子,但后者没有和他对视,而是垂眸看着地面。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们所有人鞠了一躬,“我姓冯,单名一个锦字,锦绣江山的锦。我背负着这样庞大伟岸的名字活了二十四年,这也是我对容恪一见如故的关键,他是江山王者,当然最吸引我。我五年前就到了华南,对于纪氏的诸位久仰大名,我虽然不认识你们,但华南所有大事件,几乎都有你们参与,我想不知道都很难。想到以后要和你们共事,我觉得很惶恐,很惭愧。和男人相比,我只是一个年纪轻轻毫无阅历的女人,我没有做黑帮生意出众的能力,只有一颗要为容恪守住纪氏的热血之心,我觉得我唯一的筹码,就是不怕死,并且和你们相比,我决不会产生一丝一毫背叛的念头,当然你们也不会,能够入了容恪的慧眼在纪氏当差,哪怕有一丝瑕疵他也不会容,可这世上的事九十九分的把握,也有一分的差错,我们都要抱着一丝防备,尤其在大是大非面前,毕竟利益是一颗可以让人信仰和道义崩塌的诱饵。很多公司都会传承给家族者。血缘是永远不会产生巨大分歧的纽带,它的背叛和外人的背叛,意义不同,代价也不同,我不希望铤而走险。希望大家理解。” 站在后面的人都没有任何表情,对他们而言就是听命令做事,上面人是谁没关系,能不能吃香喝辣屹立不倒最重要,上层社会的变革对下面的影响只在于把控方向会不会动摇,如果不会一切毫无变化。不过前排落座的纪氏内部首领,在听了我这番话后脸上都有些裂纹和波动,柏堂主问我,“冯小姐言下之意是什么。” 我重新坐下,我对彪子点了下头,他清了清嗓子说,“不瞒大家,容哥遇到一点事,目前在外省。当然他在外省的时间不会太久,可纪氏不能群龙无首,你们也都清楚,华北九龙会举迁到华南绝不是九叔要养老安居这么简单的事,他根就在华北,根本没有理由到华南,所以容哥分析,九龙会这一次有要吞噬纪氏的苗头,卡门宴对我们也虎视眈眈。在容哥压阵回来之前,冯小姐将暂代容哥的位置,当然我同何堂主会权力辅佐。” “彪哥在和我们玩笑吗” 柏堂主旁边坐着的男人忽然开口,他语气内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我立刻看向他,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皮肤白皙看上去文质彬彬,五官很深邃,于是有些阴柔而奸诈的面相。“冯小姐有什么资本掌管上千人的纪氏,这可不是女人那点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这么多在道上混得十分风光的人,要听一个女人的差遣,万一她头脑一热做错了决策,我们不是要跟着一起受牵连,容哥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纪氏最大的危机不是九龙会和卡门宴。而是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来控制。” 他说完看了一眼柏堂主,“整个纪氏,除了容哥那没说的,我就服气柏堂主和何堂主,彪哥您别不痛快,包括您我也不服。” 彪子脸上有了一丝阴沉之色,我靠在椅背上,环保双臂盯着那个男人,“阁下职位,我可以问一问吗。” 他说,“副堂主。” 我哦了一声,“如果柏堂主与何堂主也生了谋逆反叛的心思,不管是倒戈九叔还是霍老板,他们最懂纪氏内部监管之道,也掌控了诸多生意命脉,一旦出了差错,副堂主全盘负责吗你一心认为的信任谁,也不过是共事多年产生的感情,以及他们在执行容恪每一件任务表现出来的天资和手段,让你们看在眼里,努力和认真的人总会给别人一个踏实忠厚的印象,可这和背叛与否不挂钩,换而言之,我肚子里怀着容恪的孩子,他是我孩子父亲,是我们母子的依靠,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枪口抵住我额头,我也不会背叛他,对纪氏不利,但其他人也许一箱子钱就可以买通,人的贪欲无休止,外界的诱惑也没有上限。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也生了背叛的心思,我对纪氏掌握不多,又在彪子与一池的辅佐监视下。我没有如柏堂主和一池那样高深莫测的城府和手段,我再胡作非为,也造成不了大变动和波澜,纪氏绝不止于倒塌,可交到了他们手上,就相当与将纪氏彻底易主,你们到底是忠诚于纪容恪,还是忠诚于一个小小的堂主” 我最后一句话用了极大力气喊出来,所有人都是一震。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柏堂主默然不语,他眯眼盯着我,唇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此时彪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门口,我点头默许,他出去接电话,我则从椅子上起身。目光自每个人脸上流连而过,将他们复杂又不甘的表情尽收眼底,我笑说,“其实你们都想要往上爬,这是人性。而堂主再往上爬,就成为了取代纪容恪的人,所以在他不在时,堂主永远都是堂主,不要妄想其他。而其他人也没有资格和胆量肩负纪氏生死存亡。我是一个女人不假,父债子偿,夫债妻偿,有谁死活不认的,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恭候,如果两天之内没有人,那么请尊重我直到容恪回来。” 我说完后从厅里走出去,彪子正手持电话一连问了三个怎么可能,他语气怒急。我脚步立刻止住,彪子看到我,他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他对那边说了句立刻派人去找,便将电话迅速挂断。 他朝我走过来,脸上表情很淡然,但我凭借女人的敏感仍旧察觉到他有什么隐瞒我,厅里其他人陆续从门里出来,他们朝我和彪子鞠躬示意。纷纷离开走廊,我目光直勾勾盯着彪子,他很快泄了气,他闷吼一声背部贴靠在墙壁上,“冯小姐,您千万扛住。” 他这六个字说完,我就已经扛不住了,我手指死死抠住门框,耳朵里发出嗡嗡暗鸣。几乎要瘫在地上,彪子手握成拳在唇上抵住,他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才一脸凝重对我说,“容哥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死了 呼啸的海风惊扰了岸上觅食的鸥鸟,潮水拍打着礁石,蹿升起十数米高的巨浪,吞噬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我看到车窗外极速掠过的港口,静悄悄犹如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码头,几艘船还停泊在岸边,一盏盏不曾焚烧烛火的灯笼挂在船帆下方,逆风摇摆。 天边火红的太阳正散发出万丈金光,将那山、那水、那世间的沧桑和忧愁与一地细碎的软沙照成闪烁的故事中的模样。 我顾不得等彪子将车停稳,我推开车门从上面飞奔下去,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跌倒在地上,沙子再柔软也不是没有攻击力,它们聚集在一起,尖锐的棱角重重铬在我膝盖和掌心,我疼得眼前发昏,我踉跄的绊倒、摔伤再挣扎,一边奔跑一边匍匐爬行,我没有一丝停止的念头,我只想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彪子来不及锁车,他见我跌落在地上,便迅速从我身后追上来,他无比惊慌扶住我手臂。将我牢牢禁锢住,不敢松懈一丝一毫。他声音是颤抖的,他手指是僵硬的,他怕我出事,他极力想压下我的崩溃,但我听不到一切声音了,即使他就在我耳畔朝我嘶吼让我冷静,小心孩子我也麻木茫然得一片空白。我的世界唯剩下一片空白。 我一直喃喃闷哭着,直到我终于在他的撕扯下冲到了岸边,跪倒在距离海最近的地方,我脚下是不断蔓延过来的海水,很凉很寒,凶猛得拥挤过来,最激烈的霎那,它们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将我拍打着向后推拒,我仿佛失重,只站在那里面向广阔的海面,便觉得摇摇欲坠,天崩地裂。 我呆滞着不知凝望哪里,眼睛酸涩了许久,滚下越来越多的眼泪,我用手捂住脸,在我掌心尽情的颤抖和抽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死了。 纪容恪死了。 我疯了一样拉扯住彪子,我死死掐住他脖子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诅咒他,他那么无所不能,连天都收不了他,还有谁可以让他死 彪子握住我手,他也红了眼睛,他哽咽着说容哥被沉海了,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他被沉下了海港,他是无所不能,可他身体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对抗得了海浪和那么深的漩涡吗。 那一刻,我眼前天昏地暗,我无数次设想的场景,都是他在深海内跌跌撞撞,拼着残存的意识想要寻找出口,最终只是越沉越深,越飘越远。 那一刻他是否也会无助,是否也会有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未出生的孩子,想留下一句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我彻底怔住,我身体内所有细胞和血液都一同随我怔住,我终于明白生却等于死是什么。 我想我已经死了,随着他一起死去,葬于深海,葬于烈日,葬于冰雪,也葬于这百般不留情的天地间。 我透过手指缝隙看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港,哪里在鸣钟,哪里在呼啸,哪里掠过海鸟,扑棱着翅膀丑相云霄,它还能自由,可以远离纷扰,做鸟兽有时候也比做人要好。 我仰天嚎啕大哭。整片天空只不断回荡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在叫他名字,在骂天骂地骂佛,可这一切无济于事,只是我走投无路最后的控诉与挣扎。 天听不到,命听不到,只这毫无生命的万物,将我的声音吞掉。 我心口似乎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是被丢在火坑被丢在炼狱里焚烧过漫长时光的火石,它火热滚烫的温度,将我每一片肌肤都化为灰烬。 最痛最狠不过见不到弥留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前的茫茫大雾终于退散,我看着一搜木舟在水里起起伏伏,上面的工人将绳索抛下去,捞起满满一网子的鱼,他们举过头顶朝岸上欢呼,一处通往外省的港口架起了熊熊燃烧的篝火,木舟朝那边缓慢划去,他们背影在阳光的吞噬下,变得那么模糊。 彪子将浑身瘫软意识浑噩的我从沙坑上扶起来,我全身都湿透,只剩下发顶没有被海浪打湿,我一点力气使不上,哭泣与呐喊已经耗光了我最后的力量。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记忆和念头,就是残忍,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这庞大的国度里千千万万的悲伤,不及这一份残酷加持给我的痛最浓。 彪子一声不响脱下身上的黑色大衣披在我背上,他手臂死死缠住我身体,将我禁锢在他怀中,我仅剩的理智觉得诧异,他从没有对我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而同时我闻到了不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芬芳的,而不是那样带着汗涔涔的烟味。 我下意识抬头看,在看清楚那张脸后,我心里错漏了半拍,霍砚尘坚毅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梁就暴露在我眼前,他抿着薄唇。眼神里是一片寂然。 彪子站在旁边,他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他又默默将脱下来的外套穿回去,转身往车的方向走,霍砚尘盯着我几乎眨眼间就削瘦垮了的身体和脸,他问我,“你要死要活。” 我呆呆的不说话,他用力晃了下我身体。“我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我在他疯狂的摇晃下被迫张开嘴,我发出哽咽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是我的声音,我说我想死,我活不下去了。 霍砚尘脸上瞬间掀起狂风巨浪,他似乎怒了,他手死死钳制住我身体每一寸他能够触碰的地方,他将我推向海水,我被他巨大的力气推倒在里面,彪子冲过来要救我,可被霍砚尘直接在原地撂倒,彪子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沙泥,再一次朝霍砚尘扑过去,两个人厮打到一起,但彪子落了下风,他远比不上霍砚尘的身手。几个回合下来,他狼狈不堪,而霍砚尘仍旧像那般儒雅潇洒,身上的衣服不曾有丝毫褶皱,他蹙眉俯望着我,迎着呼啸的海风长身玉立。 海浪滚在我脸上,将我在那一刻闷得窒息,我抹了抹眼睛。看着他模糊的面容,他大声说,“冯锦,如果要死,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孩子没有成形,是痛苦是快乐,他没有知觉,也不算你作为母亲太残忍太无情。纪容恪死在海里,你也死在海里,你们生时无法厮守也做不了夫妻,死了总可以同穴,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儿上,我会帮助他达成和妻儿埋葬到一起的愿望,我已经选好了墓地,一处非常清静的好地方。” 彪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还要冲过去打,我大声呵斥他让他住手,他看了我一眼,这才悻悻收回拳头,我和霍砚尘遥遥相望,我眼角溢出更多浑浊的泪,垂落下融于海水,我不知道在和谁的撕扯中,我手指被纽扣割破,我察觉到疼,发现早已经渗出许多血丝,滚进海水里,只一闪而过的鲜红,便被后来覆盖的海浪打消得无影无踪。 原来几滴血这样不值一提,在海的强大劲敌下,连尸骨都无存。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都只能被吞没,战胜不了这片没有边际的死神。 所以纪容恪,我还找得到你吗,再也找不到了,是不是。 我无法克制的嚎哭出来。终于这个世界给了我最后的绝望,我该去哪里找他,我愿用一半生命换来他的下落,可我发现我的奢求竟这么脆弱和无能。 霍砚尘站在遥远的岸边,他漠视被海水攻击浸泡的我,他冷冷的声音穿透翻滚挤入我耳膜,给了我最深的击溃。 “他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管他经历了什么,不管他这半辈子活得有多么伟大,他终究是死了。人无法和天意抗争,他不是毁在了自己的一意孤行贪婪自私上,而是败给了每个世间男女都难逃的情劫,我们都要输给这个劫数,只是有的早一点有的晚一点。我到现在也不相信他爱你,因为纪容恪根本就没有心。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如果去爱别人。但我不可否认,他为了你和孩子,做出了最大的牺牲。牺牲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你想要追随他而去我尊重你的选择,纪氏就会沦为我的天下,我很愿意看到自己成为最后赢家,但我更希望有个人留下和我斗,而不是让我掠夺得这么容易。作为辈分上他的师弟,我和他斗了十五年,我设想了很多,但每一种设想都是我先死,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你,你改写了本来的结局,你无心赌注,可却是感情上的赢家。我想纪容恪直到最后,都想不到他会为了你死。” 他头顶掠过成排成阵的鸥鸟,嘶鸣着盘旋着,从高处俯冲下来,直直插入海中,衔起鱼虾,再度飞上高空,霍砚尘面无表情。他置身在这样弱肉强食的画面中,给了我心灵上巨大的冲击,他说得对,纪氏不能不战而亡,哪怕我注定会在这场男人的天下里输掉,至少我也要输得光彩输得尽力,我可以在去找纪容恪那天告诉他,我没有给你丢脸,我只是拼不过了。 纪氏不能被卡门宴和九龙会分食,纪容恪十几年的心血,他会瞑目吗,他会甘心吗,他怎么会。 霍砚尘掐住了我的命脉,掐住了我的良知和弱点,他朝我一步步走来,最终站在距离我仅仅半米不到的地方。他任由海水将他笔挺的西裤浸湿,任由狂风将他大衣下摆吹起,露出被衬衣盖住的精壮腹肌,他问我,“想好了吗。” 我点头,我总要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容恪身后那么多事活下去,懦夫谁都可以做。逃避是最轻而易举的事,可我真的要做懦夫吗,我已经懦弱浑噩了二十四年,我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像容恪那样不计后果的保护我,他其实很傻,他精明了一辈子,只傻了一次,就赔进去了性命。 现在是我该死的时候吗,绝不是,我死了对不起他。 我再次坚定说,我活。 霍砚尘松开紧抿的薄唇,他朝我伸出手,我迟疑了片刻,最终把指尖搭在上面,他掌心握住我,将我打横抱起,从海水内解救出来,把我抱向码头口外停泊的汽车。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霍砚尘将我抱上车,后厢座位上放着一条干净毛毯,我本以为他是要用毛毯裹住我身体为我取暖御寒,没想到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抱着我放在他腿上,让司机打开暖风。 我身上衣服全都湿透,暖风也无济于事,我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落了水的猫。他看了眼站在车尾等我的彪子,我知道霍砚尘要带我离开,他不可能让彪子上来,何况彪子那边有车也要开走,我对坐在驾驶位的司机吩咐让他出去告诉彪子先回纪氏,我到卡门宴有点事,司机点头推门下去,他走到彪子面前转达了我的话,彪子蹙眉并不想舍掉我单独离开,他很不放心的表情。仍旧歪头站在后面往里看,我撑住霍砚尘胸膛,从他怀里起身,我越过他肩膀对彪子摇了摇头,他这才十分不情愿奔着停靠的车走去。 司机重新上车,发动引擎朝着码头外的宽阔大路驶去,我开始剧烈发抖,牙齿磕绊在一起,发出嘎嘎哒哒的声响,浑身都像是被寒冰浇过一样,侵入骨髓的阴冷,霍砚尘见我很久都没有停止颤抖,他忽然对开车的司机说,“把挡板升起来。” 司机答应一声,他按下一个纽,挡板缓慢阻隔了后车厢和外界一切视线,霍砚尘将我从他怀里抱到旁边,他伸手掀开我潮湿的大衣衣摆。他目光定格在我胸口湿透的凸起处,里面黑色的胸衣若隐若现,我冷得嘴唇发紫,根本说不出话来,霍砚尘看了几秒钟,他将略微波动的目光别开。两只手臂稍一用力,脱掉了我身上所有衣服。 我穿着内衣几乎半赤裸蜷缩在后座上,我虽然痛苦寒冷到失去理智,但我不是没有意识,我还记得男女之间的分歧和礼数,我仓皇想遮掩和躲避,霍砚尘在我躲闪时把毛毯裹在我身上,他一把将我扯过去,我再次跌撞进他怀抱,他脸面对我,我们都没有想到会突然间触碰到彼此的唇,车子经过一条山坡发生了剧烈颠簸,而他恰好拉住我手臂往他怀里扯,我没有任何力气挣扎与对抗,只能顺从他,于是我扑过去霎那,吻上了他唇,他睁着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诧,我同样也愣住,我们这样维持了两秒钟,然后同时离开对方的唇。 我捂住自己下面半张脸一声不吭,整颗心都开始慌乱,我吻过的男人很多,在卡门宴工作时。除了最后一层不曾捅破,基本上该玩儿的都逃不过,这是每个小姐必须经受的东西,它是本职工作,是无可避免的任务,但自从我跟了姜环之后,在赌场有他罩着我,有发哥护着我,我没有再和任何男人亲密接触过,哪怕只是吻一下。姜环大男子主义,他不允许我目光绵绵看其他男人一眼,何况是直接肌肤上的触碰,纪容恪是一个例外,在特定情况下从肉体到灵魂到情感的全部例外。 霍砚尘的唇瓣柔软到,我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我没想到他看上去那么削薄的唇,竟然那么温厚绵软,像一枚酒心巧克力。慢慢融化的过程醇厚芬芳,他此时别开头,只留给我一张侧脸,他侧脸轮廓有些像九叔,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有九叔的神韵。他长得比纪容恪要好看,可他没有纪容恪令人痴迷的气度,那是被故事和岁月积淀下来的东西,独特的,令人疯狂的,至少令我疯狂。 司机将挡板拉起。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他非常敏锐发现我被毯子裹住的身体是裸露的,他立刻很不自在移开目光专注开车,我们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到达卡门宴门口时,恰好中午刚过。阳光最明媚的时候,许多昨天轮休的小姐早早过来蹭工餐,顺便补妆洗澡聊八卦,她们大多是租房居住,家人远在外地,如果在卡门宴吃得开。自己也豁得出去,上班反而成为一种乐趣,这份钱赚得不辛苦,只是难免受委屈,如果你肯守在门口,那些超过三天春风满面的,十有八九就是场子的台柱子,受尽恩宠与追捧。 司机将车停稳后,率先下去打开车门,我低头把湿漉漉的鞋重新穿在脚上,霍砚尘走下车,他没有将我交给司机,也没有任由我自己走下去,而是弯腰在门口,朝我伸出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错愕中,他将我拦腰抱住,朝着卡门宴大门里走去。 司机愕然愣在原地,他没有看到过霍砚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女人如此温柔,不只是他,卡门宴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见过,在霍砚尘抱我进去的路途中,原本还吵闹喧哗的几名小姐和公主声音戛然而止,她们纷纷退让在两侧,看着霍砚尘面无表情抱着我从她们面前经过,穿梭入大堂,直奔他办公室。 我将脸埋在他肩窝里,不敢抬起头去直面那些目光,我听到许多唏嘘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犹如锋芒在背,活生生刺穿了我皮肉。 我对抱着我行走的霍砚尘说,“我可以自己走,会流言四起的。” 他目视走廊前方,沉声让我闭嘴,以眼神示意把守在办公室门口的保镖打开门,保镖讳莫如深扫了一眼门框上的玻璃,以及仍旧被他抱在怀中的我,他满脸为难刚要张口提醒什么,里面忽然传来推动椅子的刺耳响动,接着便是一个女人欢快的声音响起,“砚尘你回” 白梦鸾脸上的笑容在推开门的霎那僵硬凝固住,变为一丝惊诧和冷漠,那变幻莫测的表情精彩到无言言语更难以解释,我有一种被正室捉奸的惶恐,可我清楚我和霍砚尘没有任何问题,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但我整颗心还是不由控制提吊起来,毕竟这副样子很容易被人误会。 让我奇怪的是霍砚尘没有急于解释,而白梦鸾也没有撒泼任性刁蛮询问,霍砚尘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语气温柔问她,“怎么现在过来了。” 白梦鸾松开牙齿,她嫣红的唇上留下一排很深的牙印,似乎隐忍许久才能做到不翻脸,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在家里无聊,想要和你一起吃午饭,就让司机送我过来,我害怕打扰你,结果他们说你出去了。” 她说完目光落在我身上,她看了一眼我脖颈和大腿部赤裸的皮肤,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握了握,“冯小姐受伤了吗” 她立刻侧过身体让出一条通道,脸上满是对我的关切和担忧,她帮助霍砚尘扶住我腰部,为他省去一丝力气,保镖在外面把门关上,我被放在沙发上,霍砚尘高大精壮,他放下我时我手指原本破损的指甲又被抵住在茶几上掀翻开一块,露出里面粉白色的嫩肉,血珠凝结成一条条丝线,顺着指缝滴落下来,白梦鸾捂住嘴巴惊叫了一声,霍砚尘发现问我疼不疼。我不想矫情,虽然疼我也只说还好,白梦鸾转身打算叫人进来为我包扎,她已经走出去两步,霍砚尘喊住她,抬手轻轻拍了下她肩膀说不用,然后直接绕过茶几跪蹲在我旁边,抓起我流血不止的手指看了看,他翻出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没有开封的纱布和已经用了一多半的药膏,为我进行包扎。 白梦鸾见到霍砚尘跪蹲在地上的模样,她脸色迅速白了白,那苍白的面孔和无比复杂的眼神令我心生不详,女人的嫉妒积累到一定程度,便成为了怨恨,怨恨是一种强大的东西,它可以把人最深的底线激发为火焰,烧遍一切,寸草不生。如果是真的那无可厚非,可如果是误会就有点冤枉了。我用力踢了一下沙发扶手,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吸引霍砚尘的注意力,我想用口型问他是不是故意的,然而他此时专注和担忧自己力气大弄疼我的谨慎表情让我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 我们三个人在房间内静默无声,空气沉寂得像是根本没人存在,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霍砚尘为我包扎好从地上站起来,白梦鸾接过他手上染血的纱布,转身去丢垃圾桶,我在这时问他,“她是你妻子吗” 霍砚尘用湿润的方帕擦拭着自己充满药膏气味的手指,他眼皮抬也不抬嗯了一声,我觉得不可思议,“没看出来你们是夫妻,难道夫妻可以这么平和相处吗。即便其中一方误会了有第三者入侵,另外一方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他把方帕丢到茶几上,他笑了出来,似乎觉得我的思维很有趣,他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垃圾桶旁丢了东西要折返的白梦鸾,“婚姻需要那么多理由和解释吗我不会迁就任何人,她嫁给我我娶她,这是必经的过程,不代表我会浪费时间在解释上,信任这种东西,看对方怎么选择。何况纪容恪和顾温南看上去还像是亲手足,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个人不会相互背叛和出卖,然而你想得到最后害了纪容恪的人也是他吗” 霍砚尘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把我劈得晕头转向,我呆愣躺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霎那间死寂下来,久久回不过神来。 霍砚尘笑着俯视我,“将命悬一线的纪容恪沉入大海的凶手,就是顾温南。”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我对霍砚尘这句话难以置信,我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像被施展法术静止了那般,白梦鸾站在他身后,她看着我们两个人十分极端的表情,“你刚才说纪容恪怎么了” 我虽然惊讶到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再像是世界了,人也不像是人,一个像牢笼像十八层地狱,一个像魔鬼像幽灵,可我还有最后本能保护纪容恪的意识,我不想让白梦鸾知道,她背后的白家和九龙会私下也是朋友,这个消息绝不能透过去,我对霍砚尘不动声色摇头,让他千万不要说,他看着我默了片刻,转身对白梦鸾说,“你先去下面玩儿,我稍后过去找你。” 白梦鸾很聪明,她当然听得出是在故意支开她,她始终隐忍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从她看到自己丈夫抱着别的女人光明正大进出卡门宴,将她这个妻子完全视若无物,再到竟然要支开她。她捏着拳头注视霍砚尘,眼眶忽然有了一丝粉红,“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你是我丈夫,对我还有秘密吗。” 霍砚尘不语,他垂眸看着自己腕子上的银色手表,我怕白梦鸾误会,我赶紧从沙发上坐起来。我对她说,“白小姐。” 她猛然将头转向我,似乎并不愿意听我发言,她皮笑肉不笑说,“不该叫我霍太太吗我也是老板娘。” 我察觉到自己失言,我又立刻和她道歉,可这一次我没有来记得替我和霍砚尘这段关系解释什么,白梦鸾忽然打断我,“冯小姐还是不要插嘴别人夫妻间的事,对你而言最好的作法,是远离有妇之夫,明白什么是界限。” 她这句话砸醒了我,让我百口莫辩,我就像一个小丑,自以为是帮助别人调和,其实在别人眼中我才是罪魁祸首,死有余辜。 我的确不该和霍砚尘不分公私,可作为不同性别的上下级,长久共事下去,都会给人很多不清不白的错觉,我总不能为了白梦鸾一个女人的想法,就和霍砚尘从此形同陌路,他们之间的婚姻经营不经营得下去,还是她作为妻子以及他作为丈夫的责任更多。除非天下女人都死绝了,她才能有安全感,但这可能吗。 霍砚尘朝门口喊了一声,有保镖推门进来,问他是否有吩咐,霍砚尘说,“将太太带到一楼。准备食物和饮品,让乐坊过来伺候,太太喜欢听琵琶。” 保镖点头,他对白梦鸾做了请的手势指向门口,白梦鸾仍旧看着霍砚尘,她眼底的目光越来越悲凉,到最后十分的脆弱,好像轻轻一触碰,便会碎得稀里哗啦。 再聪明的女人也会在婚姻内迷失方向,婚姻不同于感情,赌注的是一辈子,没有谁把一辈子当作游戏,这是人最重要的东西。 “砚尘,找个时间回家吧,我想和你谈谈,这一次最郑重谈谈。之前每一次我提到孩子提到我们,你都会搪塞过去,这一次我不希望你再回避,这是我作为妻子的权利,希望你可以尊重我。我不想蒙受外界不白之冤,你不是听不到他们说我什么,你知道不会下蛋的鸡对一个女人而言是多么难听的评价吗” 我好像听出了什么,莫非白梦鸾结婚三年多不孕的关键不是她自己,而是霍砚尘 可这为什么当初霍砚尘为了白梦鸾收敛自己的风流,抛弃从前夜不归宿的生活,变得温柔自律。他不和她要孩子怎么可能,按照他当初对白梦鸾护在手心的珍视,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霍砚尘嗯了一声,“这两天吧。” 白梦鸾低下头,她眼睛空洞无神盯着地上一只男式拖鞋,她良久吐出一口气,“我从没想到我们会变得如此疏离,到底这三年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变得越来越不像我曾认识的砚尘。”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直接转身跟着保镖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后我迫不及待问他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霍砚尘说,“顾温南在船上把迷药下在茶水里,将那些护送的保镖迷晕然后将昏死的纪容恪沉下大海,他也跳了下去,造成他要救纪容恪可没有救上来的假象,顺利摆脱罪名。这艘船一直飘到了琵城境内,被琵城警方发现,根据船上导航推测出起始地,联系了华南省内。” 竟然是顾温南 我笑出来,我越想越好笑,到最后我整个人都笑倒在沙发上,我顾不得刚包扎好的手指,我捂着脸笑出眼泪。纱布一圈圈崩开,露出我脱落了指甲的粉肉,“你开玩笑吗顾温南是纪容恪近二十年的兄弟,你知道这份感情有多么深吗他知道纪容恪每天都很危险,没准什么时候就受了重伤,他担心华南的医生水准有限,也担心他为了逃避追杀不能到医院就诊会延误病情,他推掉了在国外的工作。放弃了年薪百万美金的收入,在华南做他的私人医生,这份感情换做亲兄弟能有几个人做到你告诉我他是杀了纪容恪的人,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傻,你说什么我都信” 霍砚尘冷笑一声,“随便你,我得到的风声不会有错,如果你不信。你让纪氏内部的间谍组去调查,看看顾温南到底是什么身份,一切都水落石出。” 霍砚尘的信誓旦旦让我更加茫然,也摇摆不定,我真的不能置信,那样温柔美好的顾温南,他就像一缕阳光,一缕清风。他根本没有沦陷在这个充满肮脏欲望和尔虞我诈的社会,他是独立的,是干净的,我见他第一眼我现在还记得,我从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男人,眉眼都是温水。 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残忍的事,面对如此信任他的纪容恪,他怎么下得去手 我离开卡门宴找到了彪子。我让他迅速联系纪氏的间谍组,对顾温南目前下落和身份进行地毯式搜索,一丝都不放过,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告诉他,我不确定的事,在手握证据之前,我都不会对任何人说破。 顾温南下落不明,到底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他和纪容恪的尸体都这么消失了,连他的底细也明显被人抹得一干二净,即便是纪氏手段过人的间谍组也很难查出蛛丝马迹,当然,纪容恪之前有很都机会查,可他没这么做,对顾温南他真的太信任,他甚至舍得把我和孩子都交给他照顾,托妻献子大概是男人之间最大的情分了。 庆幸顾温南没有对我们下手,以他当时的近水楼台,孩子胎死腹中,我也死于非命,简直轻而易举,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不得不怀疑。到底霍砚尘了解到的风声是不是真实的,还是有人故意栽赃,将真相引向更远的地方。 失去纪容恪的日子,我过得不咸不淡,魂不守舍,我周旋于纪氏和卡门宴两边之间,纪氏对我并不接纳,只是在何堂主和彪子的保驾护航下,没有人敢提出质疑,可我感觉得到,这个位置我来坐,极其不服众,如果换做何堂主,也许会好很多,我也提出过交给他,他自己拒绝了,他认为我最名正言顺,其他人包括他都是外人,并没有资格占有纪容恪一生心血。 在这样高强度压力下,公关工作我很多次出现失误,让客人和卡门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甚至有几次客人原本的战火是对着不识抬举的小姐,最后因为我的干预和压制,变成了对准我。我们从走廊吵到包房,我不停反复质问他,“难道女人就应该被你打被你骂以这样卑微而下贱的方式让你取乐消遣吗好好喝酒唱歌不行吗,这里不是监狱不是刑场,是正大光明的娱乐场所,每个人的权利都被保护,她们也有自尊,你们有钱我们可以低眉顺眼,但不代表你们可以把她们驯服像狗一样。你们除了臭钱。还有什么,地位吗到死带进棺材里,还是某某局长烧成灰了,别人还笑脸奉承局长走好” 对方脸色铁青,他操起酒桌上的瓶子要抡向我,嘴里骂骂咧咧过来扯我的头发,吓得那些被辱骂的小姐尖叫着靠在墙壁,看也不敢看。 幸好霍砚尘早就察觉到我心情不好会闯祸。他始终在后面跟着我,见我果然惹恼了客人,他从外面进来,那名操着家伙的客人见到他,立刻收敛了自己,但他对我的态度非常不满,不断讨要说法,霍砚尘把我手拉住,他歪着头一脸痞气对那名男人说,“不乐意玩儿滚,爷求你来的” 男人一怔,他大约自从干了局长也没遭到过这样栽面的话,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站在原地不断喘息,最后他招手让包房里其他同伴都起来,他用手重重指了指霍砚尘,“我记住了。” 他带着那批西装革履的同僚离开包房,背影看上去满是煞气和怒火,我问霍砚尘得罪了官场,会不会惹来麻烦。 他看我有些觉得我傻,他眼睛里有一丝无奈的笑意,“不然让他打你吗” 他没好气松开我的手,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转身离开走廊。 不得不承认。这个公关我做得很糟糕,但我本意不是这样,我想要做好,可我静不下心,我始终徘徊在崩溃和绝望的边缘,我笑不出来,也难以逢场作戏,客人最忌讳这一点。人家来买乐子的,不是看你哭丧的。 有了这一次,我得罪人就开始信手拈来,很快我收到了四面八方的投诉,连公关经理都受不了了,找到霍砚尘告状,说再这么下去,卡门宴累积多年的高端客户都让冯锦得罪光了,她是不是金苑派来的卧底 霍砚尘正在伏案批阅一档关于地皮划用的文件,他听到经理怨声载道的抱怨眼皮也没有抬,“随她。她心情不好,你不要和她沉脸色。” 经理整个人都懵了,“拿卡门宴的生意和未来随冯锦高兴吗” 霍砚尘一次次被打断思路,他把笔摔在桌上有些不耐烦,“卡门宴谁是老板” 经理彻底哑口无言,他转身走出来,在门口碰到了我,他看了我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对于霍砚尘对我的照顾和保护,我也很茫然到底为什么,难道因为那一个不经意的吻,他产生了要负责的愧疚吗我觉得应该不会,他和纪容恪曾经也碰过许多女人,那时在九龙会。风光无两,多少人眼巴巴往他们怀中送女人,哪怕自己不想要,为了拉拢关系,总也勉为其难收下,睡一夜而已,又不是割肉。他们也都没有负责的念头,那个吻于霍砚尘而言,连屁都算不上,顶多是被蚊子啃了一下。 很快卡门宴内部便流传霍砚尘和我有一层更隐秘关系的流言,身边一些关系不错的小姐和妈咪,我会去解释两句,而大部分人我也懒得开口,言语太苍白,主导不了别人的思想。 梁媚在洗手间补妆时用睫毛膏戳着自己太阳穴语重心长说,“女人眼瞎爱渣男,男人也难免脑子短路,白梦鸾哪儿都比你强,可架不住一点啊,你天天和霍老板形影不离,他想要征服纪容恪很难,可征服他的女人连带着把孩子也捎走,不也是打倒他的关键一步吗” 梁媚并不知道纪容恪失踪于大海的事,我没告诉她,现在的华南,经不起半点风波,纪氏目前顶不住,只好能瞒多久瞒多久,我一直在等,我在夜深人静没有月亮的晚上,不断告诉自己,他还活着,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死去,他有太多未完的夙愿,我认识的纪容恪,不管多薄情,对我从没有这么狠过。 我无法相信他用最后一件事,将我打入永世不得翻身的无间地狱,我不信。 我知道我总会找到他,在茫茫人海再重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雨中那是他侧脸 霍砚尘在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卡门宴露面,场子里高层也没人清楚,霍砚尘不曾交代,只说过几天回来,有打听到内幕的说他跟着白梦鸾回了白家,白梦鸾的父母有些不满,要求他们早点生育,这一次态度坚决,不允许任何一方提出延后的说辞,霍砚尘算是被彻底架在水深火热上。 白家是华南数得上的商门大户,从民国时期就开银行做典当,后来搬迁到国外,直到白梦鸾十几岁才回来,在华南做皮革和水貂生意,九十年代末赚得盆满钵盈,一度成为华南巨富之一。 场子经理说,摊上如此强势的老丈人,也够老板喝一壶的。我心里清楚都是因为我,白梦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段本就风波不止的婚姻她一向没有安全感,我的出现不过是点燃了她最后的隐忍防线,她不得不搬出父母救场撑腰,以求通过孩子让霍砚尘那颗心尘埃落定。 霍砚尘不在这几天,卡门宴同样发生了大事件,妈咪砸三百万从金苑场子里挖了三个仅次于冯小怜的二组红牌,据说一晚上也叫到了五位数出台,和冯小怜自然比不了。但在圈子里也颇有知名度,属于华南响当当的名妓。 白茉莉不做了,卡门宴陷入瓶颈期,失去了头号招牌,会所的客流也随之减少,没有能和冯小怜相抗衡的劲敌后果就是眼看她一人独大,金苑一些条件不错的小姐不甘心做二线,一直被她压制着不能出头,下海刚开始都为了钱。没人计较那么多名位,等干了一段时间适应了这份生活方式,每个小姐都渴望往上爬做响红牌,谁也不愿意底下趴着,可响红牌要求高,不单单看个人条件,还要有场子和妈咪捧,必须给足了资源,客人腕儿大。自然出头翻身的机会多,久而久之也就捧成了响红牌,华西有了名,再一步步捧成华南交际花,其中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常大,一般场子没有九十分的把握都不会冒险砸钱砸招牌。 像冯小怜确实出众,据说她给金苑赚了八位数,砸在她身上的也差不多这个数,金苑不缺钱,金苑只想稳住招牌,夜总会如何稳住自己的神格,自然需要非常红的小姐来撑台,卡门宴失去了白茉莉,还有梁媚唐筝,但卡门宴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小姐加起来,不及一个冯小怜身价高,所以卡门宴有了最新的打算,准备砸重金培养出能和冯小怜势均力敌的头牌。目标就在梁媚唐筝以及妈咪刚从金苑挖来的三个小姐身上,不过这些小姐都奔三了,下海多年,失去了年纪上的竞争力,如果不是目前能挑得出来的好苗子实在太少,根本轮不上她们,培养三年五年当了首席交际花,也都三十好几,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掐嫩出水,她们对男人的吸引力更大,这时候手段和美貌,在青春活力面前,便显得逊色了一些。 那几个妈咪挖来的小姐我也看了,苗条漂亮肯定没说的,关键能入了妈咪的眼,是她们眉梢眼角透着的算计和城府,一看就是风尘里混了多年的狐狸,随便一个眼神都媚态横生,透着让男人心痒痒的娇,别看她们骚,但扮起学生妹,却比真正读书的还要更像,这种尤物放在任何堆里,都能搅得男人六亲不认,大街上不多见,见的也都是冒牌,夸张的东施效颦,以为穿的裸露就找到了神韵,真正的极品才是不着痕迹,却已暗中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 她们自恃美貌与青春,做着一夜之间大红大紫十里绫罗的美梦,但在金苑所有资源都可着冯小怜,没有人愿意冒险放着大佛不捧去捧和尚,冯小怜不要的才轮上别人选,条件好的小姐当然内心不满,深深的抱怨和嫉妒。恰好卡门宴妈咪在这时给出十分诱人的筹码,并担保能捧红,她们跳槽过来自然是意料之中。 白天我在纪氏,晚上在卡门宴盯场,虽然很多开始客人对我极其不满,但长时间熬下来,我对于工作熟悉很多,也可以游刃有余摆平一些客人和小姐之间的矛盾,何堂主和彪子扛起金苑与赌场两方的事情,夜场和赌场总是最容易捅大篓子的,他们经验丰富又十分忠诚,对纪氏百分百尽心,而纪容恪名下另外一个最关键的生意就是新标码头的进出货,一年下来毛利达九位数,这也是他能在华南屹立不倒的根本,哪怕所有生意都黄了,只要保住了新标码头,纪容恪三个字的招牌就永远不会倒。 我白天在纪氏跟着何堂主学习如何谈判,如果讲价,如果掌控市场,他告诉我只在华南,市场绝不是由供求决定,更不是政府的调控,而是在纪先生手里,他可以随意切换转变,只要他抛售手上的筹码,华南的天就会由多云变阴。这也是明知道他做尽恶事,却仍旧在条子那边吃得开的关键,纪容恪不能倒,除非是黑吃黑,条子捡个便宜,如果亲自出手围剿,对方势必全军覆没惨痛收场,纪容恪不干预政府,也不受控制。更不搅乱百姓,相反他还做些好事,在这种情况下,上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何堂主正专心致志给我讲述一些上下家的情况,我惊讶发现纪容恪的人脉这样广,连大陆那边他也认识不少人,而且扯出哪一个来,都可以掌控商业市场。怪不得他在短短十年间就占据了地大物博的华南省,用了九叔五分之一的时间做到了和他等同的地位,这和他极佳的交际手腕不无关系,他的人脉网随便一撒,都足够撼动整个圈子,可这样的纪容恪,怎么会死呢 我陷入沉思和疑窦中,何堂主将那一满满一页都讲述完毕后,他想要问我还有什么不懂的。结果发现我正在走神,他非常无奈而严肃把资料摔在桌上,浮动起一层尘埃,我吓了一跳,“怎么了” 何堂主说,“冯小姐,我刚才讲的您听明白了吗” 我一本正经看着他眼睛,“我觉得容恪还活着。” 何堂主一怔,他一声不吭。只狐疑的看着我,“您怎么有这样把握,是从卡门宴听说了什么吗” “我的知觉。” 我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何堂主脸上本还半信半疑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好笑,“纪先生教导我们,不要相信所谓感应知觉和想象,只遵从规律,现实,信任结果,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妄想和空谈,没有任何依据,只会误导我们。如果纪先生平安无事,他没有理由不回来。他就算割舍得下整个纪氏,也不可能连您和孩子都不在乎。” 我觉得和男人根本讲不通,他们是理性主义,逻辑至上,可很多只能用感性解答的问题,他们根本不会认可。我还想再和他分析,可他直接伸手打断了我,对我的一切说辞都看作无稽之谈,“冯小姐,今晚我会跟随您到码头谈一单生意,具体过程由您来把控,这是我们合作很多次的下家,只要您能谈个大概,都不会出问题。” 他说完后直接拿着那些资料推门离开办公室。他迎面和彪子撞上,彪子问他怎么样,何堂主十分疲惫怅惘的捏了捏眉心,“我很无奈。” 彪子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看了一眼我,拍了拍何堂主肩膀,后者离开后,彪子走到我面前,从怀里取出两个小纸包,打开后里面露出两大块颜色形状都十分漂亮的糖果,香甜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好吃极了,我看中小门口好多孩子放学都买,我排了半个小时,这家糖是老字号,一天就卖一千个人。我磨了他半天,才卖了我两份。” 我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十分感动,彪子是个特别粗犷张狂的男人,他不细致,也很暴躁,还动不动就砍砍杀杀,我想象不到他为我排队买糖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心里掠过一股暖流,我拿起糖放在唇边舔,果然很甜,有一丝水果和奶油交缠的味道。彪子把我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他说,“看一天了都,何一池那闷骚男,一点不考虑女人受不受得了,刚上手能多熟练啊,回来闷死了他就高兴了。容哥要知道自己女人被他这么祸害,回来直接劈死他。” 我叼着糖,彪子把我抓起来,“出去散散心吧,急不得,何一池当初跟着容哥也学了小半年,他现在就是着急,恨不得立刻全灌给你,你还怀着孩子,根本扛不住,我做主了出去散心。让他找我来,还管不服他了,当个堂主了不起啊,我要不是太不靠谱,容哥打算给我的。” 我咬着糖笑出来,“你不靠谱吗” 彪子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吧,看和谁比,何一池很稳重,是那种很少见的稳,这点他像容哥,容哥就看重他。我能打能杀,就是不太会摆弄算盘,所以生意之道我不懂,我可以帮着打架,冯小姐你放心,只要我一个人跟着你,你都不用带保镖了。” 我点头说好。我跟着彪子小心翼翼穿过后门,躲开了何堂主手下的看守,直接溜进了车里,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就开车在街上转吧,我想看看华西区。 华西区的每一片砖石,都有过纪容恪的足迹,每一丝空气都有他的呼吸,每一滴细雨都洒过他发间。每一片阳光也许都拂过他身体。 我只想走过他走的路,看过他看的风景,吃他吃过的东西,让我感受他还在,始终没有离开。 彪子在前面开车,他从后视镜里看我惨淡无比的脸,“冯小姐,日子还要过,这么多担子,您也要帮我和一池分一分,容哥大概命里有这一劫,虽然我们都不信命,可这时候也只能这样解释。” 我没有理他,我看着窗外,外面似乎下了雨,华南的冬天很少下雪,总是下雨,很寒冷的小雨。带一丝丝冰晶,比雪还要阴寒。 彪子把车开得很慢,地面湿滑得不行,我几乎感觉不到摩擦阻力,车似乎在朝前不受控制的滑行,我目光从对面一家精品店移开,恰好落在街角一把黑色的伞上,伞正在旋转,底下露出四只脚,一双女人的脚,一双男人的脚,鞋子都很干净,没有被溅上湿泥雪污,旁边等候一辆白色的轿车,司机从车上下来,重新打了一把伞,置于男人头顶,男人则小心翼翼为女人撑着,他一只手臂揽着女人腰间,缓慢朝车中步去。 彪子在和我说话,可我眼神却怎么也移不开,似乎被施了魔法,直勾勾盯着那一对男女,女人很温柔摸着男人肩膀位置,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司机把伞收拢,拉开车门护送他们进去。在那把黑伞也随之收起的霎那,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侧脸,那是我一辈子忘不掉的侧脸,那是我魂牵梦萦心心念念了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仍旧不相信他永远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侧脸。 我摇下车窗朝着那边大喊了一声纪容恪雨水太嘈杂,人海拥挤,我的声音被吞噬湮没在滚滚尘埃之中,男人始终没有露出正脸,他和女人前后坐进车里,司机绕回驾驶位,将车子发动,我用力推开门冲下去,湿滑的地面我不敢跑,我一手护住肚子一手不断的挥舞着试图被他们看到,司机看到了我,但并没有理会,后座一片漆黑。 车从我旁边几十米远的地方驶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我用尽最后力气大喊停下来男人似乎察觉到有女人的叫喊,他偏头看了一眼并不属于我站立的方向,发现只有空空的潮湿的水坑,他再度将视线收回,随着车一起没入人海。 第一百二十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跌坐在转角处,不管不顾淋在我身上的冰雨,皮肤所感受到的寒彻心骨的冷意都不及我心里千疮百孔的伤痕。 他怎么没有看到我,他在人海深处都可以找到我,为什么今天没有看到我,他旁边的女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搂着他,他听不到我喊他吗,他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吗。 一连串的疑问像是要把我撕碎,我深陷在其中不得自拔,不断的拷问自己,犹如置身在烈火上狠狠焚烧。 彪子从车里冲下来,他没带着雨伞,他把身上的皮外套脱下来,搭在头顶一路狂奔到我身边,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将外套支在我身上,为我挡住风雨,他看我呆滞的神情怕我听不到,特别大声朝我喊,“你看见什么了你跑什么。滑倒了孩子就没了,你能不能别让容哥死都死了还这么不瞑目” 彪子似乎急了,我是被他带出来的,如果我和孩子出了任何意外,何堂主一定会杀了他,而且纪氏内部虽然不认可我,但他们只是不愿意听从我一个女人发号施令。对我掌控纪氏的一切有些微词,可对于我本身他们都很尊重,他们大部分也十分忠诚,对我肚子里纪容恪唯一的骨血看重而呵护,一旦在彪子这里出了事,整个纪氏的讨伐确实让他很难面对,他唯有自杀谢罪了。 我从见到纪容恪的震惊和喜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冲动险些害了他,我哭着朝他说对不起,一声比一声凄厉悲痛,他原本还带着怒意的脸上瞬间僵住,在看到我真的滚下眼泪,并且无力苍白到几乎匍匐在地上以磕头的姿势面对他,他立刻手足无措起来,一个魁梧健壮的糙汉子慌里慌张从口袋里掏纸巾,可掏了半天也没找到,他急得额头上迅速冒出一层汗,他一只手托住我肩膀不让我趴在地上,另外一只手直接朝我脸上蹭过来,用他袖口给我擦拭,他一边擦一边向我道歉。“冯小姐你不要往心里去,是我说话语气太重了,我平时和男人喊惯了,嗓门大,吓到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但是真的很危险,如果你和孩子出了一点事,我死了以后都无法和容哥交待,毕竟是我非要带你出来的。” “你真的相信他死了吗” 我忽然间冒出这样一句话,打断了彪子,阴森森的语气把他吓了一跳,他手臂险些没有扶稳我,“人还有假死吗” 我指了指我站着的位置,“我在车里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身黑衣,他以前最喜欢黑色,还有一把黑伞,他手上没有戴表,可他腕子上有一条红痕,不经常戴表的人不会有这道痕迹,他喜欢表带很紧的,所以很容易留下印记,还有” 我死死抓住他手臂,彪子被我疯狂和恍惚的眼神震慑住,他十分警惕看着我,“冯小姐你没事吧” 我根本不理会,我从地上艰难站起来,我下面衣服完全湿透,脏兮兮的贴在身上。映出我整个身体的曲线和轮廓,我拉着他走进身后那扇门里,这是一家咖啡厅,我进去后发现里面座位都空着,没有什么客人,打包的倒是很多,我扯着彪子往柜台走去,那名服务生刚要询问我要什么,我直接拍了几张钞票在桌上,“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进来,他旁边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高很瘦很有气质的女人。” 服务生被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脸惊住,我眼睛瞪得特别大,我急于要到一个确认结果的答案,我忽略掉了我此时有多么恐怖,服务生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有这么一位男士。” 我几乎要哭出来,彪子也愣住了,他以为我胡言乱语,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对上了,他舔了下嘴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片很模糊,边角处已经泛黄,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老相片,他递到服务生面前,指了指上面二十多岁的纪容恪,“是他吗。” 服务声接过去看了很久,他说。“像又不太像,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他戴着墨镜,出门等车时才摘下来。” 彪子让他调监控,他说店里并没有监控,彪子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他捏皱了那张相片。我站在原地已经哭出来,哭得濒临崩溃,彪子从旁边抱住我,他不停安慰我,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不知道我此时是高兴还是绝望,至少有一半几率证明是他。总比死了要好,人活着就有再遇的希望,他还在华南,这比什么都强不是吗可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回来,这个疑问扯得我撕心裂肺,我宁可我死了,我宁可死的人是我。也不想活在这样水深火热的炼狱中饱受折磨,我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只是觉得很像,可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服务生一句不确定破碎了我百分百的执着和信念。 他难道不知道纪氏在等他,不知道九龙会和卡门宴早就虎视眈眈,没有他的纪氏根本顶不住,就算这些他都可以放掉,那我和孩子呢这种丧夫之痛他有没有想过我是否挨得住。 彪子将我抱上车,他把我放躺在后座上时,我已经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我最后的意识是刚才那一闪而过他雨中似曾相识的侧脸。 彪子没有问我,直接将车开到卡门宴,这一个月以来晚上我都在这里。明天开始新标码头要继续做生意,纪氏这边沉寂了太久,上下家倒是好对付,可以以货源不正的理由先拖延一下,但是码头不只是纪氏这家,东西北三家都有老板,纪氏久久不见出货。很容易被联想到是否当家的出了事,一旦他们窥探了苗头开始调查,结果不堪设想,九龙会目前也没有动作,九叔似乎已经脱离危险,但还没有下达指令,应该也是蠢蠢欲动,一旦霍砚尘把消息渡过去,九叔第一个要灭的就是纪氏,不过我有把握霍砚尘这里绝对不会泄露,他现在是我的盟友,他也想要瓜分纪氏,怎会把这块肥美的肉让九叔叼走。 我到达卡门宴正是傍晚时分,雨停了,天边灰蒙蒙的,空中到处都是雾气,气压很低很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让彪子晚上十一点半过来接我去新标码头,他问我要不要进去等,我想了一下,觉得不是很方便。霍砚尘对纪氏大部分人不忌惮,可对于彪子和何堂主这两个纪容恪的左膀右臂,他十分警惕,虽然我知道彪子只是不放心我,他没有其他意图,但还是尽量避免双方交锋,我让他离开,他没有再说什么,我目送他开车驶离卡门宴,才转身推门进去。 我经过前台时,前台小姐忽然拦住我,她一脸讳莫如深,我问她怎么了,她小声说。“霍老板岳父下榻在不远的丽都宾馆。” 我整个人一怔,“他岳父不是在蒲城吗距离华南省内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台小姐以为我装傻,她五官紧皱着看了我半响,“冯姐不知道原因吗他以为自己女儿受了委屈,这才赶来撑腰的,霍老板刚回来,听说明早还要过去宾馆。” “委屈”这两个字始终伴随我,作为出身名门显赫高贵的千金,白梦鸾怎会有委屈 我此时已经完全忘记白梦鸾对我的敌意,我没有和前台耽误下去,而是直奔霍砚尘办公室,我连门也来不及敲,我破门而入冲到他桌前。用两只手狠狠拍在上面,他正在摆弄一套茶具,壶里冒着雾气,一丝香从散热的孔眼中溢出,他没有我鲁莽的动作惊到,他仍旧有条不紊的续着清泉水,任由茶壶一点点剧烈沸腾。 “容恪没有死。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刚才看到他了,在静水街一个转角,我不确定一定是他,但至少我有那么一丝丝把握。” 霍砚尘听到我这样说,他没有惊讶,一丝惊讶都没有,仿佛他早有预料,可他分明亲口告诉我顾温南丢纪容恪沉海,他对于纪容恪没死难道不应该瞠目结舌吗 他眼底平静到反令我讶异,我退后一步蹙眉问他难道不想说什么吗他一声不吭,也没有看我,而是沉默喝了口茶,他十分享受细细品茗茶味道的过程。眉眼到整张面庞都是放松和惬意,我用力拍了下桌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要不要尝尝,我新研制的混合茶。” 我们同时开口,我语气里满是焦急,可他竟然对给我这样一句,我气得笑出来,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掩埋住自己的脸,在我隔绝一切灯光明亮的霎那,我脸上的笑垮了,我嗅着掌心内潮湿的汗味,我觉得很累,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累。 我细微沙哑的声音从掌心指缝间渗出,“他活着为什么不回来,霍砚尘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他的一切都是迷,我为迷怀了孩子,你告诉我值不值得。” 他长久静默无声,我只能听到面前茶盏和托盘碰撞到一起的清脆声响。有些刺耳,像是用什么东西在敲打一面锣。 他幽幽低沉的声线传来,“活也好死也好,每个人自己掌握一半,命运掌握一半。对于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来说,短暂的交集已经是施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自己都不要了,你还在乎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谁要这样,都去死吧。 这世上那么多美好的情话,为什么到我这里都如此狼狈和残忍。我从不想和他一别两宽,否则我也不会逼迫自己熬到今天,这一个月我多煎熬,没人知道,那是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几乎将我摧垮,我唯一的支撑和动力,除了这个孩子,就是等纪容恪,我终于有一半把握能等回来他,可他却根本没有看到我。 他和我失去了默契,失去了感应,失去了一切让我引以为傲的特殊。 我胡思乱想得险些发了疯,我猛地拍了下桌子。从椅子上起身,霍砚尘手旁的茶盏因我的剧烈动作而颤动起来,杯中的茶水倾溅溢出,落在他洁白衬衣的袖绾,涂上一层暗褐色的茶渍。 “你信他还活着吗你觉得我是神志不清思念过重才有的幻想吗你以为我疯了所有人都不信我,都觉得我悲伤过度,我是难过,但我不是疯子,我看到的我当然会相信,我没有看到之前,我也不会这么信誓旦旦。我知道一切都需要证据,你们很难相信一个已经死了并且失踪了一个多月的男人忽然又回来了,但我看到了,为什么不给我一分支持,而全部来打击我让我放弃这个可笑的念头,我等待我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这错了吗如果不是这个信念,我活不下去,霍砚尘,我真的活不下去,冯锦远没有那么坚强,她脆弱得谁都可以踩踏。” 霍砚尘在我越来越激动的嘶吼中抬起头,他双手交握搁置在一片汪汪的水迹中,“信不信重要吗,很多事我不想说,你怀着孩子,你承受不了打击。有些事对于你来说,比他死了的打击更重,你明白吗。” 所有崩溃与呐喊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陷入静止,我死死盯着他眼睛,他在我视线里是红色的,我布满血丝的双眸看这个世界全部是猩红的,“你也相信他没死。” 霍砚尘抿了下嘴唇,“我不相信,我手下人收到的消息就是他死了,被顾温南沉海。所有人不管知不知道凶手,最起码都相信他死了,唯独你不断推翻,用只有你看到的证据,去逼迫别人跟着你一起相信,可我们谁也没有看到,更没有一丝风声。” “没有风声就对了,你说为什么九龙会迟迟没有动作,因为没有风声,他们不知道纪容恪到底在哪里,也仅仅以为他不在华南,早晚会回来,所以他们不敢动,一旦动了,恰好动在纪容恪枪口上,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九龙会对待纪氏到底还有些忌惮,谁也不想在没有确切把握下拿手下上千条性命当玩笑。” “你知道顾温南是谁的人吗。他是九叔另外一个义子。” 我呆愣住,我张着的嘴巴还有好多没讲完,我以为的据理力争,我以为的头头是道,霍砚尘只用一句话的重量就击碎了我整整一大篇的话,和他相比,我的太轻飘飘,毫无重量,像柳絮,而他是青山,轻而易举败在他之下。 我甚至连让他再重复一遍的力气都没有。 霍砚尘坐在椅子上,他对我惊诧铁青的脸色非常满意,“这个结果你知道了,感觉怎样,惊天霹雳,还是不可思议,没想到顾温南竟然掩藏那么好,他潜伏在纪容恪身边近十余年,竟从未被他发现。而且还成为了手足般的所在,纪容恪对他的信任丝毫不亚于对何一池,这到底是怎样的情分,能让纪容恪都放松警惕,却被顾温南反将一军。” 他叹口气,从椅子上起身,他手上拿着唯一一杯没有被倾洒的茶水,他斜靠住桌角,盯着窗外朦胧璀璨的夜色。 “九六年夏天,九叔在整个华北省招聘古惑仔,九龙会的大名早已众人皆知,我当时刚初中毕业,我想要赚钱,而男人如果豁得出去心里那道狠,最赚钱的方式就是混黑道,赶上这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我自认为能比我狠的人,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九叔了。” 霍砚尘眯着眼,他不知道看向外面哪一盏灯火,他瞳孔内映射着五光十色,语气十分空荡飘远,“选拔要经过七道关卡,每一道都能要人的命,而撑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本见九叔一面。我清楚记得第一道关卡时有一万多人。他们年纪都在十五到二十九岁之间,而第二道关卡刷下来,还剩下不到六千人,多少人在狮口丧生,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骨头。第七道高空避枪,死了十五个人,我受了轻伤,有五百三十二个人扛下来了这一关。但全部受伤,你能想象把你困在五十米高空用长枪轮番发射的滋味吗,那种恐惧,对于本能怕死的人来说,真的可以失禁。能移动的范围不过五米,怎样躲避齐齐发射的子弹,这是九叔最想要考验的,这是胆识气魄智慧和体力的较量。那五百多人,只有纪容恪毫发无损。从我看到他全身无恙被放下来那一刻起,我就立志,一定要干倒他。” 霍砚尘最后一句话声音里竟带了一丝颤抖,近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耿耿于怀要打败纪容恪这件事执着不肯放弃。 “我看到九叔对纪容恪无限赞赏,他眼睛是发光的,就像盗墓人看到了千年夜明珠。九叔忽略掉了所有人,唯独对纪容恪表达出他强烈的兴趣,当然,所有撑下来的人都入选九龙会,可只有纪容恪,直接被提拔了副堂主,一个不过二十岁的男孩,在庞大的九龙会中。一跃成为二把手,多少人和他的梁子就此结下。我由于年纪太小,九叔留我在青堂会做了三年学徒,而等我再次被召回时,纪容恪已经成为了左堂主,执掌帮会二分之一人马,右堂主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手下持十三条街道的经管权。五家店面股份,他当时有多风光,这么说,在华北提起九龙会,人们立刻想到纪堂主。” 我站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透过他每一句话,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华北,九龙会横行霸道天下无敌,纪容恪年少轻狂呼风唤雨,我很遗憾我不曾有机会参与他的过去,那时我才几岁而已,他早已是为人称道的英雄。 “九叔如此地位,一丝懈怠都不能有,他既然广罗天下精英,就有他防备这些人从雏鹰到雄鹰反咬他一口的策略,顾温南最开始的出现,就是九叔会意,一步步靠近纪容恪,用他漫长一生来做筹码,取得纪容恪信任,顾温南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有他的思想和距离,纪容恪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处处都像朋友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伪装。他唯一真实的目标就是看住自己,在必要时刻为九叔斩草除根。如果纪容恪安分守己,顾温南的的作用完全没有,如果他不安分,九叔不会留他,可九叔舍不得,纪容恪的天资可遇不可求,他愿意冒险招安他,不惜给予自己的女儿和半壁九龙会,然而纪容恪这匹野马已经愿意收敛,可九叔棋错一招,他不该动你,他表面护女心切,其实只是担心一个女人和孩子打破了他的计划,在纪容恪劫持他的霎那他认清自己错了,但他没有回头路,也没有第二个选择,这时候潜伏在暗中的顾温南出手了。” 霍砚尘一边说一边笑出来,“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九叔除了我还有一个义子,不过我是卧薪尝胆,他是发自内心孝敬九叔,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然我还的确可以称一声哥哥。” 我脑袋要炸裂了,霍砚尘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锋锐的匕首,在我身体内埋头乱窜,扎得血肉横飞,到底他们这群人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样恐怖这样残暴这样阴险,十几年的情分竟全部是虚伪的假象,一切目的在于要杀掉他,纪容恪在别人随时会伸出的毒手中存活了十余年。而这个人是他从没有怀疑过,最信任的兄弟。 顾温南那样美好温和的表象下,竟隐藏如此黑暗的心。 我崩溃得捂住耳朵让霍砚尘闭嘴,可他还在说,我一声惨过一声的叫喊无比凄厉,惊动了门外的保镖,他们推门而入,在发现我跌坐在地上绝望哀嚎时。他们都是一怔,霍砚尘朝他们摆手让他们出去,保镖将门关合住,他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缓缓蹲下来,他手在我散乱的头发上拨弄了几下,露出我一张满是泪痕和惊恐的脸,他眼底有爱怜和不忍。“你非要问,我告诉过你,很多真相你承受不了,我仅仅说了一半都不到,你已经快要疯了,你还要听下去吗。” 我嘴唇颤抖,不知道这样僵持静默了多久,直到我坐麻了身体。霍砚尘仍旧保持蹲着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针指向十一点,与此同时我听到窗外传来几声鸣笛的声音,是彪子来接我去港口,我逐渐冷静下来,我抬起头看着耐心为我整理头发的霍砚尘,“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用那么久的时间算计一个人一件事。简单活着不好吗。” 霍砚尘手指在我头顶顿了一下,他继续梳理着,我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认真而柔和的表情,“因为权势金钱,这两种东西太诱惑男人,男人年少喜欢四海为家,他们有一颗不安定向往漂泊和成功的心。心都可以被熏黑,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这是一条无法回头也不能止步的路,后面的人拿着枪和刀。你不硬着头皮往前跑,便会被他们踩踏着尸体做一块垫脚石,谁也不甘心,所以只能走。” 霍砚尘说完后无视我呆滞的神情,他将我抱在怀里,让我身体紧紧贴着他胸口,他柔声诱哄着我,“我还在。你不用害怕什么。” 他身体滚烫,隔着衣服传递给我的温度好像要灼烧我每一寸肌肤,我在他怀中寂静无声,眼神空洞注视头顶那片水蓝色的天花板,那盏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破碎一地。 月光融于一室,落在他和我交缠的身上。我闭上眼,我不再渴望呼吸。 彪子在外面停车场等了我很久也不见我出去,他从车上下来拿着黑色的皮外套,打算进卡门宴找我,他迈上台阶时,我刚好从门里出来,我们四目相视,他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唇,他一愣,“冯小姐” 这一个月以来我从没有这么狼狈憔悴过,霍砚尘处处保护我,连一丝伤害都不会落到我头上,彪子这才放心让我一个人在里面应酬工作,他没想到我今晚会这副德行,他上来扶住我,眼神往大门里瞟,想看我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我指着车让我扶我上去,他将我半拖半抱着带上车,为我系好安全带,我蜷缩在后座上,感受着车忽然间移动的失重感,我偏头凝视窗外一路倒退的夜景,我一颗心空空荡荡,就像这座城市也那么空。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纪容恪远离这一切,我会拼命说服他放弃吧,风光了二十年还不满足吗,这样的日子不好过,我只想他好好活着,我并不在乎我的男人多么英勇伟大,多么高贵显赫,他只要平平安安,能够撑起我和孩子的天,就足够了,我愿意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我相信他总有能力满足一家温饱,其他的对我来说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失去了纪容恪我才知道,这日子多煎熬。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彪子开车载我到达码头,此时早已人声鼎沸,新标码头一年四季都忙碌,不分淡季旺季,大部分沿海港口做海上生意都有一定时间划分,但新标码头太庞大,从国内城市到海外国家,新标码头都可以通达,相比较航空和铁路,排查更容易做手脚,关卡也能通融,所以在这边进行违禁贸易往来的多达十几万人,尤其在晚上八点以后码头所有角落都人山人海,装载货物开船验箱,彰显了整片华南省的繁华 我从车上下来,彪子为我拿着外套,何堂主和柏堂主正举着一份资料在门口商议什么,保镖看到我高喊了声冯小姐。他们这才回神。他们三个人护送我进入码头,到达甲板紧挨着船舱旁的沙滩上,对方大约二十几个人,一半打手一半工人,为首的是一名和纪容恪年纪相仿但要略微胖一些矮一些的中年男人,四十岁左右,从鼻梁到额头竖着挖下一道疤,已经蜕化成了浅白色,像条短小的蜈蚣一样,在模糊的月光烛火下看得不很真切,但如果是白天,一定有几分骇人。 他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盯着我略微单薄的皮囊,我没有任何惧色迎上他目光,许久后他越过我头顶对何堂主说,“怎么纪先生不来吗,今天我和谁谈。” 何堂主笑说,“纪先生有点事抽不开身,恐怕不能过来。” 男人一怔,“纪先生对码头生意很重视,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他似乎不太想谈,只认可纪容恪作为谈判方,其他人一改不愿接受,我捋了捋自己长发,彪子心领神会为我把黑色大衣披上,我伸出手,他看着我不语,眼神示意了我腹部,我不理会,仍旧固执把手伸向他,彪子只好把烟盒递给我,我抽出一根叼在唇齿间咬住,他用手拢住火苗,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海风点燃后我狠狠吸了一口,并没有从鼻子走烟,而是从唇里再次吐出来。我盯着那男人眉眼,冷声喊了句,“一池。” 何堂主走过来俯身在我旁边,“冯小姐吩咐。” “你没有告诉他们今天我来谈吗。” 何堂主刚要开口,我面色阴沉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虽然看上去十分用力,但我并没有多大力量,何堂主随着我扇下去的动作偏过头,他沉吟了两秒才转回来,对方人看到这样一幕都有一丝怔住,何堂主在纪氏地位仅次于纪容恪,他对外都知道是二当家,这样身份的人被我打后一声不吭,自然将别人震慑住,他们纷纷眯眼打量我猜测我的身份。 我斜叼着烟,将披在肩头的大衣抖落下去,“既然只和容恪谈,那没关系,这笔合约我们押后再议,我不急,这么多单生意,有舍有得,我原本也没把这点看在眼里,华南想要和我谈的多如牛毛,我是耽误了多少才挤出时间到这里见你们,聪明人拾抬举,不聪明人才会让到手的机会溜走。纪容恪看在你们都是老客户,很多面子上的事他能让则让,其实货到底纯不纯,大家心里都有底,可我不是,我冯锦混到现在没和谁讲过情面,什么狗屁情面,有钱来得实际吗我他妈不给你票子让你卸货,你能把箱子往我船上搬” 我说完直接转身,柏堂主站在何堂主身后,我自然看到了他,我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以后这种小生意,别他妈把我请来,你耍我” 柏堂主眼底闪过惊愕,有些不太之心眼前的我是那个被何堂主与彪子加持在保护下的我,我看也不看他,直接大步往门外走。我姿态潇洒可心里无比忐忑,这笔生意是我能否让纪氏内部人心服口服的第一步,一旦砸了,我更难以服众,但我不能妥协不能低声下气,否则对方会压价,会黑吃黑,而且我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上原本就不持重,必须剑走偏锋赌一把,我的野蛮高傲目中无人,会使对方短时间内拿捏不准我的身份,他们越是迷茫与猜忌,才有可能使我反赢。 我脚下都是软的,我死死捏住拳头,牙齿咬断了烟蒂,坠落在我脚下,我每走一步心中都会默数一个数字,直到我几乎要走下那片海滩,数到第七声时,身后忽然传来对方副手的叫喊,“冯小姐留步,我们再谈。” 我脚下顿住,站在柔软的沙坑上闭了闭眼睛,浑身早已浮起一层冷汗,他们跟着我重新走回去,我站在刚才的位置,一言不发看着对方。为首的男人姓乔,他自我介绍一番,他朝我伸出手,这种试探的方法我知道,他拿不准我身份,便以我腕力来揣测我到底是不是混江湖的,女人混江湖要分地方,夜场能混,赌场能混。毒市也能混,可黑道码头资格就是官宦男人的天下,女人是万万混不起来的,会被男人吃死,归根究底他想试我。 我没有握他的手,而是以极快速度倾身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了他一下,我撞的位置是最容易痛的,他完全没预料我会来这招,面部一拧整个身体迅速朝后仰。被站在后面的手下扶住,我指尖掸了掸大衣,“乔老板文绉绉的和我握手,是瞧不起我一个女人吗要玩儿就玩儿男人打招呼的方式。我要这么怂,早被你们黑死了。” 乔老板站在原地揉了揉胸口,他看着我笑出来,“冯小姐女中豪杰。” 我摆手说,“那不敢当,女人没优势。想百般受宠我就不干这行了,既然干了,就不逊色男人。” 他和我并排走在一起,往仓库位置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探听虚实,“冯小姐自然不逊色男人,能让纪氏两位堂主这样鞍前马后,想必冯小姐也是纪先生面前的红人,只是从前从没有听说过纪氏还有女人。我才会如此眼拙。” 何堂主说,“乔老板不常在华南,对这边了解不多,纪先生并不拒绝有才干的女人进入纪氏,只是南方女人太阴柔,扛不起这样重担,纪先生又过分苛求,让太多想混个样子出来的女人退却了。” 乔老板对何堂主颇为忌惮,不知道是不是曾冲突过败下阵来。他听到何堂主插言,立刻停止了试探,他附和说,“那是,今天能认识冯小姐,也算我乔某一大幸事。纪先生不能来,指派了冯小姐,想来冯小姐也颇得他信任,这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多结识盟友。” 我们说着话走到仓库旁,十几名工人搬着八个箱子从里面出来,放在我面前,乔老板说,“傍晚我就到了,把东西安放在纪先生的仓库,派了人把守,中途不会被掉包,我自己的货什么质量我清楚,蒙别人我敢,蒙纪氏的人,我还没有这个胆量,冯小姐开箱验货吧。” 我重新点了根烟,用牙齿咬住任由那徐徐升起的烟雾熏着眼睛,我半眯眼皮,弯腰在每个箱子最里面的货中取出一包,何堂主摊开手,我把纸包打开,彪子递上来一根细小的吸管,我对准白粉吸了一下,在吸食过程中我飞快想着应对的的策略,其实这里的人都有过试粉经验我,唯独我没有,但乔老板指名让我验货,他还是不曾放弃试探我的念头,不过他不在明面来,而是转为暗战。我将那一包粉吸得差不多干净,我把吸管丢掉用脚埋在沙堆里,揉了揉鼻眼,我不着痕迹看了眼何堂主,他没有试粉不了解到底什么质量,他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这代表乔老板送来的货档次参差不一,始终很难琢磨,所以这边人也没有具体的猜测。我把只还剩下一丝丝白粉的纸攒成一个团,朝远处一扔,此时恰好风平浪静,纸团竟然承重飞向了海岸,被一层层轻微的浪潮涟漪卷入海水之中。 我语气幽幽说,“乔老板人不错,可货对不起乔老板的作风。” 他一怔,他默了片刻,“冯小姐这话怎么讲。” “货分aa,b档的就是纯掺了东西的次货,乔老板自然不敢拿来,可我纪氏在华南举重若轻,乔老板人脉广不妨出去问问,有敢坑纪容恪的人吗今天亏了是我出面,如果他到了,乔老板啊乔老板。” 我意味深长截了半句,再不说话,何堂主这才顺理成章从箱子内捞出一个新包。他自己吸食了一下,他将剩余粉一点点攘在空中,“乔老板,以为我们冯小姐不识货,拿a来糊弄吗” 乔老板面色一僵,他此时看向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他十分严肃叫过来身后的副手,抬腿就是一脚,“我不是说了,纪先生这边的货源,必须要最好的,你他妈拿我说话当放屁” 副手战战兢兢扫了我这边一眼,“是是我疏忽,箱子都一样,可能把a的送到了西码头,我去换回来” 乔老板静默无声,他摸着自己腕上的表,我当然知道换是不可能的。且不说那批好货根本不存在,就算有,道上行规也没有换货的说法,乔老板就打算把这批货倾给我,他自恃老主顾难免想要点通融的特权,我之所以敢赌他货是次的,因为纪容恪在华南有一个多月不曾露面,道上人多少也想试探点风声,越是风声紧,越代表大事,被封了口,乔老板胆子大,又恰好近水楼台,他想到了今天纪容恪不会来,势必是别人代替,这批货当然配置不会好,我只是赌中了人的本性。 其实这批货接错了,乔老板十有八九猜测到纪容恪出了大事,很有可能由此被人追查到,当下之急就是确定他到底死没死,如果那天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现在在华南什么地方。 “都是老主顾,去换货岂不是两边得罪人,我这点情分怎么也要卖给乔老板,这样吧。” 我走到箱子面前,伸手在里面捞了一把,每一箱足有几百包。纪容恪的新标码头做这么大的生意,我很难计算他到底有多少钱,又被多人盯着想要围剿。 “降百分之十五的价格。” 何堂主一怔,乔老板亦是一愣,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何堂主问我是百分之五吗,我直起身体掸了掸手上的粉尘,“十五,都他妈耳聋吗” 乔老板脸色变得很难看,“纪先生都从没降过这么多,我再倒手出去,我从中抽取的还剩下多少钱,这一单我冒险运出运进,岂不是白忙活。” 我呵呵大笑出来,我一脚踢上面前箱盖,砰地一声,那一股风刮起地上无数沙尘,在低空打了几个飞旋儿。 “都是老生意人了,乔老板何必骗我,这一单你到手不低于百分之三十,我不过压了你利润一半,可你玩儿了我一晚上,我说了我不是纪先生,我从不留情面,你可以把货从这里带走,如果别人说起这是纪氏不要的东西,你看看你原价卖出去的可能有多大。得罪了极氏,砸了口碑,还让别人像烫手山芋一样想接不敢接,乔老板聪明人,不用我说自然清楚其中利弊。” 乔老板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我十分淡然站在月光下,把玩着彪子递给我的打火机,何堂主打算给个台阶再重新定价,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乔老板左等右等不见更改,他最终妥协,“行,冯小姐,会谈生意,我今天长了见识。” 我笑着和他点头,“成交,收获付款。” 我带着四名保镖往门口走,留下他们几个办剩下的事,我快走到门口时,何堂主心腹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他没注意我,差点和我错过去,我一把扯住他问怎么了,他无比激动说,“间谍组在酒吧街发现了纪先生。”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半面浮屠藏着我恨的他 何堂主和彪子留在码头与乔老板他们交易,柏堂主以及那名来通风报信的手下二子开车载着我驶离新标往龙岗街开去,酒吧街在华南省内只有唯一一条,就在龙岗街西南位置,属于龙哥的地盘,每年保护费拿出去六百多万,养活了龙岗街上一批小混混儿,龙哥长期在龙岗街的洗浴中心附近,他那边有个电玩城和连锁发廊,洗浴中心是纪容恪的产业,但交给别人打理,对方不属于纪氏,只每个季度上交百万分红,其余纪氏不予插手,可以这么说,龙岗街是华南一部分,但独立出去,龙哥打通了政府渠道,除了洗浴中心是纪容恪的,整条龙岗街都是龙哥罩着,来这边带人约架租店等等。一律要把好处使到龙哥手里,不然一切免谈。 我们进入龙岗街境地后,柏堂主率先下车找到街头茶馆听书的龙哥手下,交了一点过路费,对方人借着路灯微光扫了一眼我们停在路边的车,其中一个正在嗑瓜子,他立刻把手上东西丢掉。一边掸着手心一边走过来,在车头停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二子把车窗摇下,听到那个人对柏堂主说,“车不错啊,来这边酒吧街玩儿” 柏堂主说是。那人重重拍了拍车灯,“龙哥地盘。知道吗” 柏堂主看了一眼男人还攥在手心的钞票,“该给的不已经在你手里了吗。” 男人立刻变了脸,“这是给我的,孝敬龙哥的呢龙岗街开豪车横冲直撞,不招呼点厚的,打算栽龙哥面儿” 男人说着话过来要拉车门,二子坐在驾驶位,我坐在后面,他直接拉开了后厢门,柏堂主直接从车顶翻下来,非常利落站在他身后,扬手便是一劈,男人后脖颈被重击一下,直接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另外一个还坐在茶馆里观察这边情况的打手看到,从椅子上飞快站起,不过他没有硬碰硬,而是转头跑掉了,大约去叫人通风报信,纪氏当然不怕,但毕竟这是龙岗街,不属于纪氏名下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上的规矩总要讲,柏堂主坐上车后前后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更多人猥琐才吩咐二子赶紧开车,二子左打方向盘避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直接往西南开去。 我们一路拥挤颠簸终于到达酒吧街巷子口,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巷子里照样灯火通明,每一家酒吧都在门口直接挂上了招牌,分别是荤吧和清吧,这是一种隐晦的表达方式,但经常玩儿的肯定清楚,清吧只是简单的喝酒聊天,没有太多特殊服务,包括表演节目,也是一些相对高尚优雅的音乐演奏,而荤吧则充斥着钢管舞脱衣舞诸如此类的可以轻易引爆现场气氛的色情活动,毒丸迷情酒满天飞,约炮的青年男女非常多。女孩子大约穿着清凉,以要求对方请自己喝酒为幌子钓凯子。 许多酒吧不挂着清吧两个字明眼人都知道就是所谓的荤吧,但直接高调挂出来牌子的,除了龙岗街,华南还真找不到第二份,全然没有把条子的威仪和盘查放在眼里,可见龙哥的靠山很硬,他和纪容恪不同,纪容恪黑白道上的生意都做,他可以直接对外说自己是一个商人,但龙哥是从头黑到尾,赚的就是黑吃黑的钱,条子对这样的人非常忌惮,因为往往闹出大事的也是他们,可龙哥盘踞对了地方,龙岗街是华南省内四个区最老的一条街道,拥有几十年历史的陈旧筒子楼和危房层层堆积,十几万居民拥挤在这条十几个小街巷汇聚起来的大街道里,尤其靠近贫民区的地方,夏天腐臭难闻人山人海,苍蝇都比外面的多。条子想要在这种地方搜刮证据潜伏抓捕,难度系数相当庞大,龙岗街一日不划进拆迁范围,这群依托在里面的地头蛇就一日难除。 我和柏堂主走下车,留二子在车里等候,我们缓慢逼近巷子口,各家酒吧门店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她们脸上挂着醉酒后的潮红,女人衣衫半褪,男人步履踉跄,或者拥抱着痴缠着,或者拎着酒瓶形单影只。 酒吧的冬天依然火热,酒吧的夜是孤独的狂欢。 柏堂主护送着我走进巷子口。我站在正中间拥挤的人群里寻找半面浮屠,这是一家荤吧的名字,也是整个酒吧街最大的酒吧之一,听名字很特殊,酒吧内部的一切都很特别,吸引年轻人也吸引中年人,生意火爆得不行。 二子告诉我。间谍组在这家酒吧里发现了一个身形酷似纪容恪的男人,身高气质相差无几,但是距离太远,又被人海隔开,看得不清楚,二子原本劝我再等几天,等确定了再亲自过来以免白跑一趟。可我哪里等得了,没人知道我有多急,我太想确定他还没有死,哪怕他对我再薄情甚至遗忘了我,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我就能召唤回我的灵魂,而不至于如此行尸走肉的支撑着。 柏堂主指了指位于我右边的一家酒吧。“冯小姐,那里是半面浮屠。”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家酒吧的确很特别很精致,不十分大,但也不会狭小,每一处精修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外观颜色。银色中透着一丝粉蓝,在整条街道的霓虹照耀下那样透亮惹眼,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纪容恪是一个很有品位的男人,他哪怕随便找个地方坐坐,都十分讲究,所以只看着半面浮屠的样子,我便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他。 目前清楚知道纪容恪出事的只有何堂主。二子还有彪子。我不准备告诉柏堂主,任何有可能图谋不轨威胁到纪氏安危的人,都必须隐瞒到底,直到纸彻底包不住火那天,所以我不能让他和我一起进去,我对柏堂主指了指巷子口的车,“你到车上等我。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柏堂主没想到都到门口了我还会支开他,他脸上神情一怔,“这怎么可以,冯小姐如果在里面撞到磕到,我无法交代,我必须寸步不离。” 我笑着说,“如果我真的死在里面,你反而很高兴,怕就怕我半死不活,对吗。” 他蹙着眉沉吟了片刻,没有否认我的冷嘲热讽,“我的确并不喜欢冯小姐,可能是出于本能吧,我认为容哥就算暂时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何堂主和我都有资本与能力掌管纪氏,唯独冯小姐一个女人,是担当不起这样重的担子。但刚才在码头我亲眼看到冯小姐如何利用智慧与女人的优势和乔老板周旋并且还赢得这么漂亮,作为跟随容哥身边多年才做出一点成绩的我来说,觉得也有点惭愧,我并没有资本再嘲讽您什么。容哥眼力一如既往的好,这一点不愧是纪氏当家的。” 我迈上台阶,我抱着双臂居高临下俯视他,彩色的霓虹剪影从我头顶洒下来,将我笼罩得尤为模糊和迷离,他仰面看着我,我问,“容恪回来之前,你愿意像何堂主那样辅佐我吗。” 柏堂主没有犹豫,“愿不愿意我也没得选择。” 我点了下头,眼神瞟向巷子外,“既然听我吩咐,我让你上车等我。” 柏堂主再度蹙起眉头,他垂眸盯着脚下来回闪烁的光束想了想,“如果冯小姐出事” “那也和你无关,这是我个人问题。 柏堂主听我这样讲。他撇清了自己的责任,也不好再勉强我,他说好吧,我目送他原路返回,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才转身进入半面浮屠。 此时里面非常热闹,靠近舞池的沙发区域坐满了青年男女。舞池内一群暖场的姑娘正在疯狂扭摆身躯推动气氛,高处的喷泉舞台有三名身材火辣的领舞,脸上都戴着黑色面具,每个人嘴上叼了一支蓝色妖姬,在喷泉射出的水花下全身湿透,玲珑曲线尤为诱惑。 我眼神留意着每个角落,将所有陌生人的姿态与狂肆都尽收眼底。我一步步缓慢走进去,婉拒了为我安排座位的服务生,我递给他几张钞票,告诉他我找人,我排查了一楼所有存在的人都不是他,通过水晶扶梯走上二楼,二楼相对雅致清静许多。人也很少,我发现这里戴着面具的人很多,似乎是半面浮屠的一个特殊玩儿法,目光所及之处粗略一数也有二十几个,有男有女,都安安静静坐在吧台或者沙发上喝酒,面具什么颜色都有,遮盖住了人中以上的多半张脸。 我在最昏暗的角落发现一个男人,他藏匿于最明亮闪烁的灯光之外,置身在阴影下,背对扶梯的方向,穿着银灰色西装,他手边放了许多杯酒,有的空了,有的满满还没有喝,十几只酒杯中间的手机屏幕亮着在不断闪烁,似乎是一个电话,可他没有接,仿佛根本没有察觉,看姿态他正在凝视一楼正门口外的街道。 如果是这样,刚才我和柏堂主说话,包括我进来,全都被他看在眼底,这里的每个人进出都在他视线里。他爱好很特别,他喜欢观察陌生人。 他比纪容恪瘦了一些,背影看上去过分忧郁,少了几分纪容恪的洒脱,我试探着靠近。空气内没有我贪恋的味道,弥漫的只有酒香,他气场和侧脸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尽管戴着墨镜,可我感觉得到那一丝阴沉俊逸的轮廓。 如果不是太昏暗,我一定能透过他的身姿辨认出他到底是不是。 我悄无声息靠近,再靠近,直到他和我剩下两张桌子的距离。 我看了一眼仍旧在闪烁的屏幕,我喊了他一声先生,那个男人仍旧不动,半副身体都笼罩在阴暗内,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把手机从茶几上拿起,递到他眼前,“你电话响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纪容恪你是王八蛋 手机在我掌心不断颤动,发出刺耳的铃声,他还是一动不动,他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他眼睛,我只能隐约看到他目光注视着窗外,那座非常高的摩天灯塔,在我们僵持的过程中,手机归于寂然,我拿也不是放也不是,非常尴尬站在那里,他良久之后忽然开口,“我不想接。” 这四个字,他用非常沙哑的声音说出来,接着他咳了一声。虽然他极力在改变抑制,但我还是听出来这是纪容恪的声音,只有他连沙哑的音色都那么特别那么迷人。 我手指倏然收紧,死死捏住手机,我心底掀起狂风巨浪滔天波澜,可我脸上不动声色,我装作没有听出来的样子,从剧烈抖动的面庞上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为什么不接,这么晚是你家人打来的,是因为关心你。” 他偏过头来,面具遮住了他三分之二的脸庞,他削薄的唇还是那般好看,每一处都是我熟悉的模样,我们四目相视间,我已经绷不住最后的理智,我声音颤抖问他,“你是不是纪容恪。” 他不语,我忽然激动起来,“如果你是男人你就不要躲,你又没有死你为什么骗人你以为这样耍我很好玩儿吗,你以为我会多么舍不得多么崩溃追随你而去吗你做梦,你死了我可以霸占你的一切,我可以以这个孩子为筹码将你的世界踩踏得天翻地覆,你想要走就走,想要回就回,好啊,你看看你再回来属于你的东西还剩下多少。” 我声音太大,吸引了二楼所有静坐喝酒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我,最边上高台拉小提琴的女乐手也顿了顿,她看了我一眼,确定我不会再怒吼才继续弹奏,纪容恪像是忽然间失语,他沉默得令我心慌,令我烦躁,我将手机朝着他身上狠狠砸去,他躲也没躲,任由那坚硬如石头的东西砸在他胸口,他发出一声闷哼,眉头仅仅蹙了一下。便恢复平静。 我冲上去扯掉他脸上戴着的面具,他毫无防备,亦或他知道我要做什么,却不想阻拦已经濒临崩溃的我,他哪里有资格再让我住手停下,他心里清楚我的每一丝痛苦每一分煎熬,我是华南这片庞大深海最微不足道的蜉蝣小虫或者水藻,因为他的不告而别,他的死于非命,我逼迫自己变成强大的鲨鱼,去吞噬掉所有物种,不管多么残暴血腥,都要张开嘴去食用,而他则安逸躲在角落,欣赏这场原本该是他作为主角的厮杀。 他何其残忍,他是深海内最狠的食人鱼。 我把面具用力撕下,虽然早就知道是他,可在扯下面具真的看清那张我熟悉的脸时,我心跳仍旧凝滞了一下,接着便剧烈跳动起来,这张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了多久的面庞,我为了他饱受折磨日夜难安,为了他形容憔悴撕心裂肺,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离开我,又轻而易举进入我,在我的世界来来走走,进进出出,他到底把我当什么,我和孩子两个人的分量都不值得他一句我回来了,整个纪氏的重量,都不值得他不顾一切吗 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我没有哭。我喉咙又涩又痛,但我不想在这里绝望嚎啕,像被抛弃被丢掉那样,在人海众目睽睽失掉我最后的尊严,在我以为他真的死了那几天,为这个男人我流光了所有眼泪,现在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我曾说过他只要不死一切都好,我应该信守我的诺言,这世上最坏的打算我都做了,这样好的结果我为什么要哭。 可我不甘心,我死死捏着那枚冰凉的银色面具,“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让所有人以为你死了,顾温南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吗,如果他死了,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容恪有些波动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手上紧握的那张面具上,他沉吟了片刻拿过去,眼神往四周打量了几下,确定没有人在跟踪观察他,他才说。“顾温南没死,我也没有。” 他想要把面具重新戴上,我用手狠狠打掉他悬着的腕子,我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此时很透了他的少言寡语,恨透了他冷静到令人发指的姿态,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看着我默了许久。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但这千言万语又讲不出口,直到我快要被他的沉默逼疯,他忽然吐出耐人寻味的四个字,“我回不来。” 回不来。 他回不来可到底还是回来了,就踩在华南的土地上,面对着他没有名分的女人和孩子。 他像一个巨大的谎言,被一层层彩色的泡沫包裹覆盖。当每个女人前赴后继深陷在他的诱惑与美好中,他忽然间戳破那梦幻的泡沫,露出最里面赤裸黑暗无情自私的谎。 他会算计,他步步为营看着每个女人到最不能自拔的时候,再露出他充满獠牙的脸,可来得及抽身吗,怎么来得及,这世上有多少事是来不及的。 我抿唇缓慢露出浅笑。我看着重新回到他手上的面具,我真想知道他撕下这层面具后,脸上是否还戴了其他的,那张脸真的是他的脸吗,还要撕掉多少层,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彩色的灯光迷离闪烁,窗外繁华又拥挤的夜景,在苍穹下还不肯沉睡。我安静恬淡的笑着,做着一番无用的挣扎和悲伤,夜晚的美好都是假象,犹如每个会演戏的人。 在纪容恪有那么一丝恍惚时,我忽然靠近他,唇寻到他耳垂的位置,这里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我们亲密时只要我感觉到他还有理智。没有完全放纵自己,我就会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身体去亲吻他的耳畔,他真的会不顾一切,真的会呐喊闷吼似一只猛狼。耳垂的敏感仅次于他喉咙,也是我最不能触碰的禁地,我和他都会为此疯狂。 我靠近时他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和僵硬,我目光扫过周围,发现并没有人注视这边。我手指从他腹部一点点攀沿上升到他胸口位置,灵活娇媚得勾住他领结,往我身前更紧密拉了拉。 我心跳很快,他同样也是怦怦一声接连一声,我们太久没有这样拥抱这样靠近,我想他,他又怎会不想我。 我按捺下对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的悸动,“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他动也不动。任由我们这样相贴,呼吸交缠,他的温度沾染了我的气息,我的气息混合着他的温度,他低声问,“什么话。” 他温热濡湿的薄唇蹭着我耳畔掠过,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如果放在往常我一定会像触电一样忍不住颤抖起来。但这一刻我没有,我莫名觉得心如死灰,这个男人我从没有看透过,如果他的神秘有十分,我连半分都不曾破解,我一直以为他可以对全世界欺骗玩弄,但不会这样对我,没想到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全世界之一。 我将脸从他耳畔移开,鼻尖抵住他的下巴,我抬起眼眸,和他四目相视,他眼底有笑意,有惊艳,有一切一切最复杂的情绪,而我眼里只有平静和怨恨。我强颜出一丝别有深意的欢笑,“你猜是什么。” 纪容恪俯下身体,他将脸埋入我肩头垂落的乌黑发丝中,他似乎非常用力嗅了嗅,我看到他脖颈一侧凸起的青筋,他贪婪又渴求,嗅了很久后我听到他声音闷闷说,“很想我。” 我一怔。这三个字让我觉得心酸又心痛,可这样的感觉到了极致,却只能幻化为好笑,我不断溢出奸细的笑声,他看我笑得这样漂亮开心,也随着我勾起唇角,我笑到最后喉咙有点发紧,我立刻收住。一字一顿无比清晰说,“纪容恪,你是王八蛋。” 我说完这句话一把推开他直起身体,反手拾起桌上的高脚杯泼了他满满一杯红酒,红酒顺着他头发一路滑下,掠过脸颊,滴落在下巴上,一点点汇聚成硕大的一滴。他盯着我面无表情,俊逸硬朗的面孔上满是水痕。 他良久才用手轻轻抹了一下,有服务生看到这边的场景,他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纸巾,纪容恪说不需要,他从口袋内掏出方帕,把脸上所有存在酒渍的皮肤擦了擦,等到他全都擦干净后。我再次拾起另外一杯酒,继续往他脸上泼去,他原本已经要把方帕扔掉,可这一次我泼得更狠,几乎连睫毛和耳根都没有幸免。 红酒渍顺着他脸部一直下滑,最终将他衬衣洁白的领口也染红,几滴飞溅在西装上,将通透干净的银色变得污浊。 他此时是狼狈的,可狼狈丝毫不影响他令人沉迷的气度与风华,他所有动作在我第二杯红酒倾倒下去时戛然而止,只冷静注视我。 我迎上他目光冷笑一声,“第一杯酒为孩子泼,当初你比我更想要留下他,哪怕他也许生下来会存在问题,你仍旧要他,可你要他不善待他。不珍惜他,让他从子宫里便失去父亲的关注和陪伴,你不会娶我,我也不奢望那些,我们以后都无法给他一个健全的家庭,他注定要跟随后母或者继父生活,他唯一能体会亲生父母的呵护只有未出生这十个月,可你配得起父亲两个字吗第二杯酒我为自己泼,为我拼命努力扛起纪氏不让他免遭他人瓦解却换不回你一句实话而不值得,你分明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回来为我像傻子一样苦苦哀痛了三十四天,为我每天周旋在纪氏卡门宴一面保存你的东西一面寻求依靠而觉得可悲。你一次次让我推翻对你的看法和认知,我懊悔过自责过,不管不顾所有人劝解坚信你还活着等你回来,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只有我固执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接受。当这份感情被消磨到荡然无存。纪容恪,我祝你千秋万代,孤独终老。” 我说完这句话,又拾起一杯红酒,仰脖灌下里面的红色液体,喝得一滴不剩,他凝视我,我也看着他,我咽下最后一口,把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掷,我转身想下楼,如果他追来,柏堂主和二子自然会看到,到底他回不回去怎样回去,他们再商量,如果他不追来。证明他还有其他打算,不是我逼迫就可以改变的事,他既然宁可看着纪氏垮都不回去,一定有更重要的安排,我虽然恨他怨他,可这都是私人感情,放在公事上,我不至于两者混淆。 然而我还没有走到楼梯口,忽然迎面上来几个男人,他们穿成保镖模样,脚步匆匆在寻找什么人,为首的我认识,正是在静水街为纪容恪和那名女子撑伞的司机,他眼神里放不下任何人,更没有看到我,而是直接落在靠近窗台的纪容恪身上,司机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紧张,他带着保镖从我旁边经过,我下意识停下回头看,他用不高不低却足够被我听到的声音对纪容恪说,“姑爷,原来您在这里,小姐吓得睡不着,以为您走了。我赶紧带人出来找,她给您打电话您没有接,小姐心思敏感,在家里哭了两次。” 我整个人沉浸在那一声姑爷中惊愕得哑口无言,纪容恪不着痕迹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不想在这里说,他脸色冷清对那名司机讲了句回去,便带着那批人朝我这边走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与世情皆薄凉 那张融于记忆死角处的脸,是多少浮光掠影在飘散在拂动,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目光,和他随风而颤抖的刘海,此时我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与疏离,即便我怀着他的骨血,即便我坐拥他的帝国,可我还是融不进他的世界。 纪容恪带着那批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没有停下分秒,真的如一阵影像掠过,他身后的司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偏头看了我一眼,他目光在我脸上定住,长久的打量着。我很讨厌他未经我允许对我端详的眼神,虽然这是酒吧,但不代表在这里的女人就可以随意被人窥探,我很厌烦这个男人,我知道他不是纪容恪的人,他像哥狗腿子,穿梭在纪容恪和她之间,我无比冷漠问他,“你认识吗吗” 他略微怔了一下,保持十分好的教养和礼数对我说不认识,我反呛他,“不认识我你看什么看” 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局促和尴尬,他反而温和笑出来,“我虽然不认识小姐,但我确实见过您。” 我迟疑上下看了看他,“你在哪里见过我。” 对这个男人我毫无印象,只是他给纪容恪打算我见了一面,我确定除此我从未和他接触过,如果是曾经卡门宴的客人,我觉得也不太可能,那样高端奢靡的地方绝不可能是一个私人司机去得起的,他的雇主再有钱到抽风,也不会开出一份能够在卡门宴那样销金窟奢华消费的工资。 他笑了一声,“在纸上。” 纸上 我蹙眉说。“你有病吧。幻想症需要治疗。” 我说完这句话后,没好气的用身体顶开他,在楼梯上顿住回头望着这一幕的纪容恪刚要对司机说什么,我直接冲过去用身体故意狠狠撞了他一下,他没想到我会这样,所以来不及站稳,后背重重朝扶梯压下去,一侧的垂灯和壁画边角铬在他肩膀上,他捂住某处闷声哼了哼,司机见状大惊失色,他冲下来扶住纪容恪手臂询问他是不是刮到了伤口,纪容恪摆手说没事,我对这样一幕置若罔闻,他有娇滴滴的女人担忧和牵挂,早已忘了华南是怎样的地动山摇波诡云谲,我置身其中会否万箭穿心死于非命,对他此时此刻这个懦夫而言,他哪里还在乎分毫,那我又何必在意他的死活,我对世间每个人都有我心慈手软的借口,可他们何尝对我退后一步。 连我最深爱最信任的人都可能出现变数,还有谁值得我义无反顾。 我从酒吧大门出去,柏堂主和二子正站在车外抽烟,他们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酒吧里,每个人手上除了烟还攥着手机,时不时扫一眼,做好了随时冲进来救我的准备,我飞快往巷子口走着,柏堂主先看到我,他立刻丢掉手上的烟头直起身体,二子也随后发现我,他拉开车门从里面取出毛毯,在我走到眼前时为我披在身上御寒,“冯小姐可算出来了,我和柏哥想再过十分钟不见您人我们就进去了,哪怕您怪罪也没办法,总比您出了事整个纪氏对我们问罪要强。” 我坐进车里,二子绕到驾驶位开车,柏堂主忽然从前面绕到了后面,坐在我旁边,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车开动后,我始终眼睛不眨注视着巷子口的半面浮屠,进出的人仍旧很多,但始终不见纪容恪出来,按说他应该在我身后很快离开,除非又有了其他事情牵绊,我很想下去看看。可柏堂主连坐都要在我旁边,他明显对我今晚的行踪产生了怀疑,如果我再回去,他势必会跟着,我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我感觉眼前的迷雾越来越重,一团团的恨不得把我完全包裹进去,对纪容恪现在的行踪我很好奇,他分明活得好好的就在华南,可始终没有联系何堂主,连面都不露,何堂主都不知道他的具体活动,那么纪容恪到底在密谋什么我不相信他会舍掉纪氏,这是他唯一打垮九龙会压制霍砚尘的筹码,他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就算不要也总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毕竟这是他十几年的心血。 二子把车驶向我们来的原路。在第二个分岔口左拐,方向是奔着纪氏,柏堂主始终在旁边专注打量我,他目光锋锐,满是探究,让我很不自在,因为我也的确心虚,他很聪明,能明察秋毫,被纪容恪提拔到堂主的位置,他能力与手段自然不必说,绝对是卓越出众,我觉得瞒他已经瞒不久了,一旦他自己察觉到,反而会产生不被信任的感受,造成我们之间巨大的裂隙。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算告诉他,他忽然在这时语气十分为难问我,“冯小姐是否知道容哥” 他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什么” 他抿着薄唇不语,二子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我和他对上目光,他朝我微不可察的蹙眉,我猜测他是在示意我柏堂主根本毫无所知,让我不要说漏,我心里松了口气,面色平静等待他下文,他直接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到我面前,上面一条读过的信息,发件人是何一池,只有简单一行字,但意味深长。 “试探告诉冯小姐,不要让她动胎气。” 试探告诉我什么 我从这句话中推断出何一池与柏堂主通过电话,但何一池忘了说,才会发短信补充一句,我死死攥着手机,我发现局势大反转,从最开始只有我知道的事,到现在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我被蒙在鼓里,我克制住内心的焦急问柏堂主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垂着眼眸不敢看我,“容哥有消息了,三天前他从琵城回来。” 他真的去了琵城,看来顾温南如果对他不轨,也是到了琵城境内才动手的,但为什么纪容恪没死,顾温南却下落不明 琵城隶属于华南省,但是一个边境外独立所在,政府以那边为中心点规划建立特大沿边城市圈,琵城这两三年的发展突飞猛进,大有赶超华南的趋势,许多富人官宦在华南之外首选落户城市便是琵城,经济水准已经攀升至金字塔尖端,如果纪容恪没有出事,纪氏本打算五月之前在琵城建立娱乐一条街,纪容恪三天前就从琵城回来,可三天时间他都没有回纪氏,如此低调隐瞒自己行踪,看来他的确另有打算,并不想让这边人了解到他是否在华南。 “他回来的事我知道。” 柏堂主说,“我知道您了解。但是容哥这一次不是自己回来的。” 我落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狠狠一紧,揪住毛毯柔软的绒毛,“还有谁。” 柏堂主十分为难,他脸上表情焦急而担忧,“等到纪氏,您问何堂主吧。” 他说完看向窗外一声不吭,似乎不管我怎样逼问,他都不会开口,我也没有逼迫他,那一声姑爷我心里有了数,只是需要一个确认而已,我不知道纪容恪失踪这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本以为他会娶丽娜,没想到最后他却成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丈夫,短短一个月时间,他经历生死攸关。又完成了婚姻大事,他娶的到底是怎样的女人,这一次悄无声息回华南又有怎样的目的,他是这世间最大的一个谜团,每一丝头发都藏着秘密,抽丝剥茧层层剖析仍旧看不出里面到底包裹了什么。 车在不久后停在纪氏大门外,天边有一缕微茫的鱼肚白,云层昏沉沉的。雾气很重,车里十分潮湿,大约外面下了寒霜,何堂主站在门口灯下撑伞等候,车停稳后,柏堂主先下去为我拉开车门扶我下车,我站在天空下才知道又开始下雨,小雨中夹着一丝冰雪。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寒冷刺骨。 何堂主迎上来把伞撑在我头顶,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跟在我身后的柏堂主,后者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怅惘,我语气平淡说,“他和人订婚了,是吗。” 何堂主一怔。没料到我会主动开口问,我朝前走去,值守的保镖将门打开,我快步行走着,推开了头顶的伞,任由寒风和冰雪拂过我脸颊,耳朵,双手,在霎那间冻得通红皲裂。 我眼前是呼吸吐出来的热气,融化成一团团白雾,拍打在脸上,我进入走廊用力跺了跺脚,把肩膀和头顶挂住的还未完全融化的冰晶抖落,几名副堂主迎面出来,每个人手上拿着一份资料和一把枪,他们看到我立刻停下和我打招呼。我没有理会,直接掠过他们推开办公室大门。 我摸索着墙壁上的灯拧开,纪容恪的两套西装还挂在门口衣架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烟味,它们似乎在勾起我的忧愁和对过往的眷恋,每次都是在我进入的第一时间便映入眼帘,我记不清这一个多月有多少次看到他留下的东西黯然神伤,心碎不已。他可以消失,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可他唯独无法在我的岁月中抹去,他是刻进了我的年轮里,同我日夜不息。 我站在原地失神许久,空气内好像还有他的味道,缭绕在鼻息,他身影始终挥之不去,来来回回在我视线里漂移,我总是分不清现实与幻象,像傻子一样伸手想要抓,可每一次指尖都只是触摸到空气,再失魂落魄的收起。 我鼻子有些酸,我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用手掩埋住自己的脸,“他什么时候订婚的。” 何堂主说,“这个不清楚。” 我闭着眼睛。让自己藏匿于一片黑暗中,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防备一切攻击与不美好,然而是我太天真,不管我藏匿在哪里,我都活在纪容恪的强大阴影下,无处可逃。 我这辈子毁在他手里了,我不知道自己甘之如饴,还是无可奈何。总之我一步步深陷其中,不管他对我怎样,我都跳不出这座地牢。 “他一个月前生死未卜,就算吃了灵丹妙药,他也不会康复得这么快,二十天够吗这算是最好的结果,那么仅仅十天迅速订婚,这可能吗他不是那么脑袋一热就做决定的人。就算他肯,他准妻子的家人肯吗对一个来历不明刚逃离鬼门关的男人草率许诺自己的女儿,这家人是疯了。” “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我抬头看他,何堂主说,“以我对纪先生的了解,别人想动他很难,不管是明还是暗,纪先生的防备与警惕,非常人能达到的水准。可这一次他受重伤昏迷不醒,毫无招架之力,我才相信他有可能被人加害,一个月时间的确不够完成两件大事,所以我们跳出这个圈子看,也许纪先生根本没有受伤,他察觉到有人要对他下手,可他并不确定是不是他猜测的那个人,他故意装作昏迷顺水推舟。” 我整个人呆住,我两只手僵滞托住脸颊,深陷在他这样的推断中难以置信,纪容恪被那把斧头劈中,是我亲眼看到的,那血,那模糊的伤疤,还有几乎要冲破皮肤的骨头,我也许会看错,但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因为巨痛而渗出的汗珠怎么造假,他从倒下就在我怀里,我寸步不离,他一切举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百思不得其解,蹙眉盯着桌上一盏台灯愣神,何堂主忽然喊了我一声,“冯小姐。” 我回神看他,他站在我面前踌躇半响,小心翼翼观察着我脸色,然后从喉咙艰难挤出一句话,“纪先生不是订婚,而是已经结婚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个女人 已经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我将头发全部拢到背后,露出两只耳朵,我盯着他眼睛问,“你说什么” 何堂主被我过分冷静的表情吓到,他没有领会我平静背后的崩溃,他一本正经重复说,“纪先生已经结婚了。” 我怔了几秒钟,他表情太认真,我忍不住大笑出来,我笑了很久,笑到眼泪从眼角溢出,迅速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景物,这空气啊,这空气里怎么到处都是绝望。 我靠在椅背上继续笑,笑到丧失最后一丝力气,软趴趴的窝在椅子里,眼眶迅速泛红,我拼命压抑下那股蠢蠢欲动的酸涩,想要让眼泪回流,可不管我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膨胀的悲伤被无限放大,将我牢牢控制,我逃不出它对我的捆绑。只能任由推倒那片城墙,一溃千里。 原来他已经是别人丈夫了啊。 我赢了白茉莉,赢了丽娜,赢了他不曾忘怀的过去,也赢了这世间最诱惑他的权势,也许过程很不光彩,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以为我将是最后赢家,我也以为这世上最精干的女强人,都不及一个完美丈夫,能给予更好的生活,我本想一步步走,走到我渴求的围城中,我让自己扮演着最柔弱最卑微的角色,收敛起我真实的锋芒和野心,用女人平庸但有效的方式结合上天赐予我的运气。将纪容恪变为了我唾手可得的囊中物,我疏忽了,我忘掉了如他这般对多少女人多有着致命的蛊惑,她们比我更有资本,在乱世中得到他。 我痴痴盼到现在,盼来的是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悄无声息的赢了我。 这场战役,我扮猪吃虎赢了所有人,唯独漏算了天意。 天意看不惯我得到他,所以丢给我一个残局。 我问何堂主,“对方是什么人,你能调查出来吗” 何堂主将他始终拿在手上的一份袋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涂满了字的纸张,“我已经查了,琵城那边柏堂主和我都有生意,不过生意幕后老板是纪先生的,我们只是为了帮他遮掩挂名的经管人。琵城有三大家族,两家经商一家从政,其中首席就是贺家,贺老爷子从政四十三年,半生军旅,目前任华南省总政委,相当于特级一把手,这边的军统和政府,都对这位贺老先生十分敬重与爱戴,他战功颇多,还受到过上级接待慰问,在琵城是所有世家大族的巴结者,尤其商人,和他关系深入的,出了一些事都会请他长子出面,他长子在琵城担任高级人民法院正法官,纪先生娶的妻子是贺家小女儿贺润。根据我对纪先生了解,他和贺家有点来往,主要是与长子贺渠有些公事交际,但也不频繁,逢年过节会备厚礼去贺宅探望,不过和贺润几乎没有接触,所以这一个月在纪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很茫然疑惑。” 贺润,大约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女人,非常清瘦玲珑,体贴温柔,看背影就知道是一名十分温润的江南女子。 原来琵城还有如此显赫的官门,贺润远比丽娜这个黑帮千金要高贵清白得多,贺家也许不及九叔有钱,但一定比他更有权,权生钱。钱买权,两方制衡,但这世道还是权的世道。 九叔是黑道的天,可这个天会随时被白道捅破,就看两条道上的人是否志同道合,一旦有利益冲突,白道会压制在黑道上,它掌控了天理掌控了法律掌控了道义,拥有这三者,黑道便显得那么名不正言不顺。 纪容恪这步棋走得绝妙,九龙会纵然吞并了纪氏占领了华南,贺家人一旦出手,只要找准时机制约九叔的把柄,九龙会就可以顷刻间覆灭,而且是斩草除根,吞吃进去的纪氏。照样要原封不动的吐出来,最后的赢家是谁。 我大笑出声,果然啊果然,谁也斗不过纪容恪。 不过还有霍砚尘,他是一只做事滴水不漏的千年狐狸,他以退为进,以输为赢,并不像九叔那样急于登天,也不像纪容恪那么精明得让人哑然,他就好像一个渔翁,看着世间的鹬蚌相争,漫不经心捡着自己战利品,云淡风轻的享用。 我是霍砚尘钳制纪容恪打通纪氏隧道的最大筹码,他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纪容恪死,而是他把我抛弃,他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对于纪容恪的死或者活,他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纪容恪的每一步棋,只有霍砚尘算了出来,而且算得精准无比。 我现在可以从纪氏脱身,纪容恪娶了别人,我等不来什么,我何必趟浑水,不如过自己的日子,远离他们的厮杀,但我和腹中孩子却成为了三方人的眼中钉,九龙会想要灭掉,霍砚尘同样不是左就是右两个极端,我于他而言没有价值,他可以把我贡献出去,在九叔那里买好,纪容恪已经另娶,贺家门庭显赫,绝不允许他外面有任何一笔风流债,他娶贺家小姐有他的图谋,他不会功亏一篑,那么他只能不管我,我归根究底还要攥住霍砚尘这根稻草,才能在华南平安度日,他是我的财路,是我的靠山,可他凭什么管我,就凭我手上掌控了纪氏,只要纪容恪一日不收回,我的价值就很庞大。 我盯着面前桌子上的绿色植物,此时此刻我真想做一个盆景,盆景被人侍弄,是无生命的玩物,可没有思想没有悲伤,最大的欢乐就是接触阳光和雨露,哪怕再懒惰贫穷的主人也可以满足它晒太阳浇水的梦,不需要奋斗掠夺什么,远离人类的纷争和阴谋。 然而我不是植物,我是人,向左被掌控。向右掌控别人,我在这条路口待了太久,我本想跟随纪容恪的脚步,没想到中途走散,就再也合不到一起。 他分明可以拉住我,但他选择了更广阔的天空。 我无力助他翱翔,是我资本太弱。 我沉默很久,伸手拿起桌上一支电子红外线笔,我在手指间转了转,“他们感情好吗。” 何堂主说,“这我哪能知道,纪先生性格稍微冷淡,也许只是所谓相敬如宾,或者贺润脾气非常温柔无争,也得纪先生喜欢,只看纪先生对丽娜的态度就能揣测。如果他不喜欢,要他松口娶很难很难,短短一个月就在外城结婚,贺润一定有她非常讨喜的地方。” 我觉得心里有一块位置很堵,我捏了捏干渴的喉咙,“麻烦给我倒杯水,谢谢。” 何堂主将袋子夹在腋下,走到饮水机前为我兑了一杯温水。我接过来几口喝光,握着空空如也的杯子,犹豫了一下,“现在容恪和贺润是不是都在华南。” “是的,贺润母亲六十岁大寿将在华西举办,届时凡是和贺家哪怕有一丝来往的达官显贵,都将赴宴祝寿,贺家明确表示不收贺礼,分文不收。贺老先生的口碑相当清廉,长子极具才干,女儿性格温厚,妻子也非常贤淑,在业内广交好友,想必到时候人山人海,又是一场盛事。” 我抿唇再三权衡,这个盛会不可能邀请我,但一定会邀请霍砚尘,有他出面,带着我不是难事,我并无意搅乱什么,我只是很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捷足先登占有了纪容恪,打败我和孩子两个。不管是时势成全了她,还是她的家族造就了她,我都忍不住嫉妒,也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那是他的妻子,是我深爱男人的妻子,我难道没有权利看一眼,求得一个死心的理由吗。 我问何堂主,“寿宴具体什么时间你知道吗,可以搞到请柬吗” 何堂主从袋子里抽出一张卡片,他打开看了一眼。“这周末。” 我目光定格在他手上的卡片,我勾了勾手指,他立刻递上来,卡片已经是摊开的,黑色的棱角金色的绾纱,黑色优雅,金色奢华,交织在一起颇为复古华丽,而且这两种颜色很特殊,单凭一种足够撑起气场,混合到一起往往极难驾驭,会显得繁复不简约,贺家连一个卡片都设计得这样好,可想而知邀请函有多么隆重漂亮。 何堂主见我这么认真打量卡片,他说,“这是贺家长子贺渠亲自设计,他并非这位贺夫人生的,现在的贺夫人是贺老先生的续弦,原配早逝,贺润是贺渠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过也许为了给足贺夫人面子,贺渠才会放下繁重的工作设计邀请函与卡片,彰显母慈子孝。” 我捏着卡片恍然大悟,我对何堂主说,“这几天码头盯死点,有什么安排尽量都解决,周末那一天为我空出来,我想去看看。” 何堂主说了声好,他转身退下去,从外面把门关上,我拿起遥控关掉办公室里的灯,窗外此时已经隐约有一丝明亮,天边更大的角落泛起鱼肚白,白色比刚才透亮一些,不再那么昏昏沉沉,我从椅子上起身站在窗台前,将窗纱完全拉开,挂在金钩上,环抱双臂注视远处波澜壮阔延绵不绝的楼宇,这一刻我觉得很茫然。我置身在一盘死局里,四足对峙,执棋的人是纪容恪霍砚尘与九叔,他们都有一枚棋子可以相互制约,也都指望那枚棋子落在一个最关键的位置一招制胜,唯独我两手空空,凭借一番猜测和孤勇,步步试探着挪动。 还有八个月,八个月孩子就会降生,我不知道纪容恪的计划里是否有我们,不管有没有,他娶了贺润,再想抽身不是那么容易,他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贺润丈夫的身份,或许他也不想摆脱,那么我呢。我和孩子的出路,该如何筹谋。霍砚尘是否值得长久信任,孩子到底是纪容恪的骨血,不管他娶了谁,改了怎样的身份,血脉无法改变,在九叔眼中,这个孩子依旧值钱,我该怎样才能保护他,我真的很怕走错半步。 纪容恪太狠了,他怎么忍心看我进退两难。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一周的华南,比以往每个时间都隆重热闹,在诸如丽都、皇家等五、七星级高档酒店门口,豪车云集保镖如海,都是从四面八方临城赶来赴宴贺夫人的六十岁大寿。 贺家影响力有多广泛,我总算长了见识,到底是根正苗红的官门贵族,多少都要买一分薄面。 寿宴前一天晚上,我已经和霍砚尘请了假,原本打算早点休息,第二天早晨起来去做造型,虽然我不是主角,甚至连一个最受瞩目的配角都算不上,但我目的不纯,我想打扮得十分亮眼,亲自看看贺润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我不想被比下去。 然而我计划得好却赶不上变化,我早晨八点半的闹钟,可凌晨五点多时,手机像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我摸索到床头按掉,它又响,等到我的困倦被战斗得丝毫不剩,它也安静下来了。 我拿起来看了眼来显,是卡门宴前台的座机号码,我想到大约是出了事,否则前台从不会给我打。我立刻回拨过去,果不其然,我没听到前台小姐的声音,接电话的是圈圈,她在里面带着哭腔大声跟我喊,“冯锦,你快点过来不然就见不到梁媚了” 梁媚出事了 我刚想问清楚,那边电话忽然挂断,止住了我所有询问。 原本我还没有特别慌张。梁媚也是风月场所的老江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扫黄扫了八百次,她次次都进去,但连两个小时都没待,立刻被抓她进去的队长点头哈腰送出来,道歉鞠躬一个不落,谁让她后台厉害,这种事每个城市都有。早已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特例,扫一次成千上百的小姐嫖客被抓进去喝茶吃窝头,也没见谁死在这上头,部分没后台的那是纯栽,有后台的不过就是走个形式,面子工程让老百姓看看政府执法必严而已,其实人家前门进,后门出,谁又知道呢。 可圈圈话没说完就挂了,让我有点毛,毕竟人外有人,假设梁媚后台碰到个更牛逼的,她搞不好就出了篓子。 我爬下床飞快的洗漱换衣服,连妆都顾不上化,直接拿着包冲出宾馆,所幸我住的酒店距离卡门宴走路不过十几分钟,我出门打车,一眨眼就到了。 我还没进入大门,就看到厅里人山人海,全都四下散落着,中间空出好到一块地方,延伸到包房的走廊空空荡荡,时不时一扇门里闪出半个身影,但很快又被扯进去,我吓得不清,因为我看到了一撮头发,酒红色很长带着卷儿,一团摊在地上,那是梁媚的。 我飞快推开门从人群里冲过去,围观的小姐和前台看到我来了,立刻大喊109,两名保镖从角落跟上来保护我,我找到走廊最右边中间的109包房,门打开着,梁媚被两个女人按在沙发上抽打,她根本招架不住,她大约打了很久没力气了,她只剩下一丝破口大骂的力量苟延残喘着,那两个女人很猛很凶,一个骑在她腰上扇她脸,一个扯着她头发把她脑袋往沙发背上撞,虽然沙发是柔软的,可也经不住女人那么大力气,梁媚挣扎的劲头越来越小,我猛地将门踢开,我过去朝着骑在梁媚身上的女人后背重重一踢,女人尖叫一声,从她身上翻滚下来,我抬脚就是一压,正压在她胸口上,我只要再稍微用点力,她立刻吐血。 那名抓着梁媚头发的女人怔住的功夫,我拿起茶几上的酒杯往她脸上狠狠砸去,砸得不偏不倚。刚好磕在鼻梁上,立刻血溅如柱。 打谁都行,打梁媚不行,从前我也是被人踩踏的最卑微最没有话语权的底层小姐,我护不了任何人,我连自己都护不了,可现在不同,我手握纪氏,掌管卡门宴公关部,这些身份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当我看到梁媚被压在沙发上毫无反击之力,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一步步从泥泞和废墟之中挣扎着,她们不是在打梁媚,而是在打从前的我。 两个女人都在我疯狂的攻击下受了伤,保镖也傻眼了,他们一向看到的都是不争不抢非常安静柔顺的我。忽然变得这样冷静野蛮,他们都有些错愕。 梁媚从沙发上坐起来,她脸上被打得一块青一块紫十分狼狈,她气息虚弱喊了我一声,我立刻走过去将自己大衣脱下包裹住她,她眼神内充满愤恨看了看被酒瓶砸中脸的那个女人,“她老公是李区长。” 我一怔,“你和李区长不是没有往来吗” “是她弟弟,李区长小舅子。” 我这才明白过来,李区长小舅子砸了很多钱要包梁媚,可她不跟,她不跟是因为她傍了更大的金主,自然看不上他那百八十万,可夜场小姐对于钱当然来者不拒,你愿意花,不是她逼着的,到现在人财两空,跑来打人发泄,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 我心里有了数,我把门口围观的圈圈叫进来,让她带着两个保镖把梁媚送到医院,我今天脱不开身,而且梁媚伤得不重,也不需要太多人陪着。 她们离开后,我走出包房,扬手就是两巴掌,扇在大厅保镖脸上,“场子小姐被欺侮,你们为什么不管。” 保镖捂着脸说,“经理说” “经理说息事宁人,得罪不起,是吗” 我打断保镖的话,他垂下眼眸点了点头,我冷笑,“我冯锦说的,经理被开除。有异议找霍老板,卡门宴有他没我。” 所有人鸦雀无声,我只能听到人群内传来接连几声抽气,服务生将那两个女人从包房里架出来,他们很会察言观色,见我这样盛怒,自然不会给她们好果子吃,往地上狠狠一丢,疼得她们又是一声惨叫,我走过去蹲在地上,学着其中一个扯梁媚头发的样子,将她死死攥住,我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整块头皮都扯下来,她疼得面目扭曲,仰头大叫,我扇了她一巴掌,她头还没有偏回来,我又往那边抡了一巴掌,如此反复了十几下。我手掌心都震麻了,女人两边脸颊红肿如猪头,在我准备去打另外一个女人时,人群外换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带着两名秘书模样的年轻男士从外面挤入进来,他一眼看到趴在地上的女人,他让助理过来搀扶,被我直接挡回去,“在我面前带人,我给你脸了吗” 这人我认识,是华西区的李区长,从前这样的官儿,我们可是倒履相迎,如今这样的官儿,我根本眼睛里都不夹,我冷面看他,他认出了我,我陪纪容恪出席宴会曾遇过他。他喊了声冯小姐,我没有理他,他抿了抿唇说,“打人是我内子的错,可冯小姐也打回去了,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夜总会女人本就是玩乐消遣,怎么也不如我内子身份。冯小姐看在我面子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他其中一句话惹恼了我,我冷冽的目光逼射过去,他人一凛,“李仲辉,听你的话似乎瞧不起我们这样女人,你内子高贵吗” 我指了指躺在地上十分狼狈的女人,他脸色陡然变得难看,我大笑,“不错,在这种肮脏交易的地方。她确实高贵,可再高贵的人,卡门宴也绝不容泼妇放肆撒野我想要处置一个人,你打算保,你升几级官儿再来放屁。” 我转身吩咐保镖把两个女人带到包房,好好伺候伺候,再让李大区长把人带走。 我盯着保镖将她们拖拉进109,我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李区长的脸色已经崩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会挥拳打我,然而我知道,他没这个胆子,除非他真的不要命了。 里面的声音渐渐止息,李区长燥怒得耳根一片红,我掸了掸裙摆上一丝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李大区长,看好了你内子。华南很多地方,还容不得你们这样的人撒野。” 我说完直接推开目瞪口呆的人群。径直走出卡门宴。 我站在一处橱窗的雨棚下给圈圈打电话询问梁媚的情况,她没大碍,只是精神有点恍惚,我让圈圈好好照顾,我腾出时间就去医院。 现在已经差不多九点,街旁店面陆续营业,我看到一家育婴店,门口打着限时减价的广告牌,我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很有兴致推门走进去。 我选购了一些身体粉、护理液和杂七杂八的婴儿用品,将近九点半我从育婴店出来,提着东西打算穿过马路到对面的热饮店买些饮品再去做造型,街边一辆刚刚停下还没有停稳的宾利车门忽然打开,车上脚步匆匆走下一名男人,他气场很硬,头发梳得整洁光亮,手上提着一个纯黑色公文包,耳朵里塞着耳麦。似乎在和谁吩咐公事,他神情十分专注,眼神盯着腕表显示的时间。而我所有注意力都在手中小票上,我感慨打八折的东西怎么还这么贵,我是不是进黑店了,对我而言这算不算黑吃黑,那名男人忽然如一阵风从对面朝我撞了过来,我提着的东西坠落在地,有一些包裹从袋子里翻出。凌乱堆满地上。 昨晚下了雨,地上还很潮湿,雨露未干,很快便打湿了掉在地上的东西,我赶紧蹲下捡,男人见状立刻把手上的公文包转交给身后随行的助理,他先我一步将地上的包裹捡起装回袋子里,我对他说了声谢谢,他脸上满是歉意说,“是我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你。如果哪些东西不能用了,不如我赔你。” 我垂眸看了一眼,包装都很严密,而且全是一些经得起磕碰的东西,关键我也不缺这点钱,就算不能用了,大不了我自己再重买,何必得理不饶人,我对他说不用,可他执意要陪我进育婴店把刚才染脏的东西再买一次,他说否则会觉得很失礼,我看他谈吐装扮似乎是高知分子,身份很显赫,我实在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他和他进入店里。 我在货架上挑选祛湿粉时,他站在我身后打电话,他似乎在办理一个案子。案情有些棘手,他始终在不停说交待一些注意事项,都是些学术名词,我听不懂,我透过货架上透明的支架打量他的脸,他长得十分端正,满脸浩然正气,浓眉星目,尤其是鼻梁漂亮。嘴唇不薄不厚,一看就是给女人很大安全感的男人。他在讲电话过程中目光也恰好飘到货架上,从玻璃里和我对上目光,我立刻移开,将手上选购好的粉盒塞入购物车里,我挑选得差不多到前台结账,他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卡刷完后,我们出来他再次彬彬有礼和我表达歉意,反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好像碰了瓷儿一样。 我们说话途中,他身后的助理出声提醒他,“贺先生,您还有五分钟的空闲时间。” 我听到明白他时间很紧迫,我立刻对他说,“不耽误您办事。” 他朝我绅士点头道别,我们各自往不同方向离开。 我走出去几步手指忽然一僵,脚下猛地顿住,我低头看向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在我提袋子的扶手上,安静别卡住一枚纽扣,袋子是刚开始我自己买东西的袋子,那枚纽扣非常奢华,不是西装和外套上的,应该来自于衬衣袖绾,是一枚墨色的宝石纽扣,纽扣里面透出流动般的花纹,好像是山水,一枚小小扣子镶嵌了这样繁复的内涵,一定价值连城。 这纽扣不是我的,也不是我身边和我接触过的男人的,那么一定是刚才在碰撞过程中,那位贺先生不小心钩挂在上面。 我下意识转身去看,贺先生的助理提着两杯咖啡从街角的店里出来,他步履匆匆迅速走上汽车,我本能要追过去,我挥舞双臂大喊了两声,然而对方没有听到,车很快便驶离街口。 第一百二十八章 眼中有一泓温柔的泉 我在餐厅吃了午饭,到预定好的造型馆化了一个十分清爽的淡妆,除了嘴唇涂了艳红色,其余地方根本看不出涂抹了什么。造型师正在为我盘头发,何堂主与柏堂主也不早不晚从纪氏赶来为我送了礼服。我现在身份不再是交际花,所以俗艳明丽的着装都不能穿,会十分轻佻不庄重,担不起纪氏的架子,何堂主很有眼光为我选择了一款黑色裙裤连体装,上面是绾纱吊带,裸露得不多不少,也不会显得死板保守,不符我青春年纪,下面一条黑色长裤,红色手包也格外夺目,是点睛之笔,我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响,果然很合适,衬得肌肤雪白红唇潋滟。 他们一人为我撑伞一人拉开车门护送我进入,霍砚尘今天有其他应酬不能出席,他将邀请函转给了我,委托我代替他贺寿,这正中我下怀,我本来也不打算做为一个陪衬的角色出现。如此一来,我便名正言顺成为了主角。 我们到达宴会现场,何堂主推开车门要下去,我坐在后面制止了他,他不解回头看我,“您还有其他安排吗” 我说没有,现在先不急。 我说完后脑袋靠在椅背上闭眼睛假寐,随手摇下了一截车窗。让外面一切喧哗吵闹的声音都灌入车厢,何堂主和柏堂主也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没有多问,坐在车里各自拿了一本杂志看,他们将那本杂志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天色彻底由明亮变为昏昏沉沉,我这才睁开眼看了看外面人山人海的大门,我直接推门下去。他们其实早就坐厌了,见我终于动身,立刻跟在我身后往台阶上走。 签到的礼仪小姐询问我身份,我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浑身透着震慑人心的清冷与阴沉,何堂主对她说这是我们纪氏冯小姐,那名礼仪小姐大约是华南本土人士,立刻明白过来,她连我的邀请函都没有索要,便指引我通过贵宾通道进入寿宴大厅。 我凭借残存的印象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贺润,她身后跟着两名女仆人,身上穿着红色短款礼服,十分的优雅白皙,头发自然垂散在肩膀一侧,从我的角度和眼光看,她长相并不出众,眉眼平庸,姿色算不得上乘,只是她大家闺秀的气质显得格外亮眼,她是我见过的最没有架子笑容最真实温和的女人,她对每一位到场的宾客不问身份都一一还礼问候,她笑起来让人觉得温暖,仿佛一切压力和残忍都不存在了。 何堂主替我挡住了贺润的视线,柏堂主拿着一副字画跟在我身后,我们直奔坐在上首席的贺夫人,贺政委并不在,她旁边陪伴着三名特警和一些佣人,她正满面笑容看着走过去的我,似乎意识到我要向她祝寿,我同样回给她一个笑容,站在距离她两米左右的位置,探身微微鞠了一躬,“久仰贺政委美名,见到夫人才知道贺政委有今日万人敬仰的地位,贤淑的夫人功不可没,这军功章三分之二都是您的。” 贺夫人十分高兴,她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我主动展开双臂让其中一名特警和佣人检查了我是否藏匿尖锐武器,等到检查完我才走向贺夫人让她握住我的手,她笑着问我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多大,我说未满二十四岁,做一点小差事。 她笑着把掌心覆盖在我手背上,“看你觉得很喜欢,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缘分。” “能得到贺夫人喜欢,是我的荣幸。” 我转身示意柏堂主把字画拿来,他打开盒子,将卷轴取出,双手递到贺夫人面前。后者只看了一眼,便松开我手婉拒说,“来为我祝寿是看得起贺家,没有还收贺礼的道理。” 我将那幅卷轴拿过来一点点打开,“听说夫人娘家是书香门第,几代人制作徽墨,凡是现在墨市流通的最上好的徽墨,都是出自贺夫人娘家的工厂,我是徽墨爱好者,收藏了不计其数,一直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双巧手,才能汇聚那浓浓墨香,制出这样令人沉醉的徽墨。我对贺夫人的敬仰,绝不是一点点充满铜臭的贺礼能够表达的,这不是脏了夫人的眼睛吗。” 我把卷轴完全拉开,转了一个方向朝对着贺夫人。“夫人喜爱王羲之的书法,可是王羲之骨子里太清高,他很少写墨宝,流传下来的真迹更是少之又少,我特意把我最珍爱的一副字带来,不过可不是白送给夫人,夫人要拿四块徽墨和我交换,如果您舍得,那我自然割爱,您要是不舍得,我就收回去,总不能来一趟还亏了。” 贺夫人忽然笑出来,她笑得眉眼绽出许多皱纹,“原来是交换,四块徽墨换一副王羲之的真迹我可不亏,你舍得那我就换。” 我将卷轴卷好放回盒子里,递到她旁边的佣人手中,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更大的喧哗,十几名特警护送着身着军装的贺老先生进来,贺夫人立刻起身迎出去,我没有凑热闹,而是直接避到了宴厅最远的茶酒区。 柏堂主问我为什么不去见贺政委,所有都巴不得和他攀上关系,我笑着说,“纪氏的当家人都是他女婿了,还需要攀附什么吗如果是我,那更没有必要,贺政委绝不会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来往,与其在他身上下功夫,还不如和那个耳根子软绵绵的贺夫人接触。女人与男人十有八九是床上的情分,女人与女人十有八九是牌桌上的情分,投其所好总能让她记忆犹深。” 柏堂主没说话,他很惊讶我短短一个多月怎么磨成了这么恐怖的样子,他在我身后沉默,何一池堵在门口叫他似乎有什么事,他对我说了句让我在这里稍等,便走出去和他汇合。 我眼睛看着那边人海聚集的地方,焦点中心正是姗姗来迟的贺政委,他下巴上续了几缕胡须,看上去有几分耄耋仙骨的样子,贺夫人和贺润偎在他左右两侧,看上去极其和谐美好。 我冷笑一声,手下意识到桌上拿酒,然而我伸出在半空刚刚触摸到酒杯,忽然觉得不对劲,杯口很大,并不是盛纳红酒的高脚杯,我垂眸看。我指尖压着一杯石榴汁,而我本想要端起的红酒,被推到旁边,正在一只男人的大手下覆盖。 那只手很白皙细腻,没有男人的粗糙,指腹有茧子,很厚很黄,呈椭圆形。是常年握笔的缘故,腕表表带是琥珀色,表芯时针分针镶嵌着银色钻石,表盘也是纯银,任何细节无不透着精致。 这个男人,是上午撞了我的贺先生。 我眼底浮现惊喜,“是你” 他笑着朝我举了举杯,他也没喝红酒,手上执了一杯白葡萄,颜色剔透味道甘醇,“这样场合如果没人逼迫你往下灌,偷工减料喝果汁也无妨。” 我把他好心为我兑换的石榴汁端起喝了一口,酸甜开胃,我原本还不觉得饿,这下倒有些想吃东西,我瞥了一眼他喝了大半的白葡萄。“原来贺先生是这么躲过别人的灌酒。” 他笑出来,“没办法,别的我不怕,喝酒这方面,我确实认怂。” 我歪头盯着他没有一丝潮红的脸,他说话时空气中也没有浓烈的酒香,我不可思议问,“贺先生不会这一晚上就拿着这杯酒到处打幌子吧” 他抿唇笑而不语,细细用唇沾了几滴酒,轻轻抿舔了下,“男人应酬难免喝醉,上了酒桌半点不由人。可与公事无关的宴会,我都点到为止,谁劝也不喝,以免未来想要娶妻,发现自己是个酒鬼,被女人嫌弃。” 这话说的,太不诚实,如此鹤立鸡群的男人都娶不到妻子,那天底下打光棍的岂不比比皆是。 不过这样一枚男人中的绝世奇葩成功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我将目光从远处的人海内收回,落在他脸上,“贺先生是否发现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拉链,我一愣,他淡定移开目光看自己的鞋子和领口,可我仍旧觉得难以自拔那一幕的震撼和搞笑,我拼命克制着翻涌的笑意,“贺先生以为自己拉链开了吗” 他笑着说,“万一是,在女士面前很不雅,既然不是,其他的东西都没关系。” 其实像他这么注重礼节的男人,绝不会犯拉链没系的低级错误,这无法是一股拉近距离的幽默感,拿捏适度中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还改变了因为关系陌生而充满的距离和尴尬,他非常会掌控气氛,驱逐人内心的疏离感。 我将那枚墨色纽扣从手包里取出,放在掌心递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立刻摸了摸袖绾上缺失的空隙,“原来在你这里。” “我们碰撞时候被袋子勾住了,还好我留意到,这么一枚纽扣少说也要几千块,贺先生生活很精致。” 他把纽扣从我掌心拿走,塞进西装口袋里,这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哥哥,贺润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鱼尾礼服。在侍者的搀扶下拿着一块糕点从人海中走来,侍者将她扶到这边,便转身告辞,她笑着说,“哥哥给母亲祝了寿人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了半天,你可真会讨清静。” 我有些惊愕,下意识看向微笑不语的贺先生,我们聊了这么久,他没有向我介绍他和贺家的关系,当然他也同样不曾询问我,其实我早该想到他就是贺渠,这样高贵优雅的气场,和贺润简直如出一辙。 贺渠轻轻拍了拍贺润肩膀,“容恪呢。” 贺渠话音还未落下,贺润忽然把她纤细的手指堵在他唇上。她圆圆的杏眼瞪得极大,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到贺渠那句话后她鼓鼓的腮帮才泄了气,“容恪告诉我,谁问都不要承认他的名字,哥哥千万不要说漏,否则他会不开心。” 贺渠听后哭笑不得,“这名字很可怕吗,为什么不能说。” 贺润抿着嘴唇蹙眉,她似乎在做心理斗争,在亲情与爱情间艰难抉择着,最终还是丈夫打败了哥哥在她心里的地位,她摇头说,“我不能讲,哥哥别问了。” 贺渠没有勉强,他轻轻摸了摸贺润的头发,“母亲这里你好好照顾,我法院事务很忙,不能常回家,最近华南有点事,我大概有一段时间也不回琵城。” 贺润问他过年也不回吗,贺渠想了想说也许不回。 贺润脸上有点垮,她似乎不太希望贺渠和家里这么疏远,但她也没有强迫,只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贺渠转身从桌上换酒的功夫,贺润正好看到站在对面全程沉默不语的我,她原本只是一扫而过和我微笑示意,然而在我也回报给她一丝笑容时,她目光忽然定格住我的脸,眼眸内有那么一丝丝的失神与恍惚。她看了我很久,即便贺渠和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贺渠也十分茫然,他眼神在我和贺润之间来回游移,想要窥探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润的目光尤为纯净,真的不染纤尘,我终于明白对待婚姻十分抵触的纪容恪为什么这么短时间便决定要娶她,即便其中也许掺杂了某些利益,可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这个贺润是真的非常简单,她眼睛里没有半点心机,像一泓温柔无比的泉水,看得人忍不住要融化。 我笑着喊了一声贺小姐,她这才回过神来,她扯出一丝颇为尴尬的笑,“抱歉,我失礼了。” 我说,“贺小姐是见过我吗” 她蓦地迟疑,她沉吟了很久很久,才抿唇摇了摇头,“没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谁允许你和别的男人走这么近 贺润似乎不太想和我接触,她说完那声没有,就打算转身走开,贺渠问她容恪今晚还来不来,她想了下说,“他太累了,傍晚就睡下了,应该不会过来。” 贺渠蹙了蹙眉,“母亲大寿他也不露面吗。他到底怎么回事,贺润,他性子太冷淡,话也不多,更不要说体贴你什么,你能保证和他过一辈子不遭受冷落吗” 贺润护夫心切根本容不得别人说纪容恪半点不是,哪怕是哥哥也不行,她垮了小脸,语气也有点不高兴,“他累啊,哥哥刚才还说过年都不回来了,世上有多少老人不过寿辰,可不过春节的有几个啊。这么重要的节日你都不来,容恪只是缺席一个寿宴而已,说句不中听的,母亲也不是他母亲,隔着一层血缘,我也不好强求。他不喜欢笑,就算我逼着过来了,他沉着脸反而让母亲心里不痛快。” 贺渠大约没见过自己妹妹说这么多话,贺润似乎是一个嘴很笨的女人,她难得说得这么流利,贺渠没忍住笑出来,“好,我多嘴,快别垮着脸了。” 贺润伸出手戳了戳贺渠的胸口。“哥哥见了他也不要为难,否则等你给我找了嫂子,我一定会把你上幼儿园那些事都说出去,毫不留情。” 贺渠脸上一变,他握住贺润的手,眼神明暗闪烁了两下,“多少年前的事,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尿床本来也” 贺润话没说完,贺渠忽然将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把她后半句话活活堵了回去,贺润笑得眼睛弯了弯,她捂着嘴吧转身走开,贺渠白皙的皮肤上氤氲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红,我忍住笑。我从桌上拿起一片独立包装的湿巾,递到他面前,他看了眼有些不解,我指了指他脸上有红润的地方,“没关系,非礼勿言我懂,贺法官。” 贺渠在听完我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脸立刻深了一层绯红,他接过去撕开在额头与鼻翼上擦了擦,“贺润喜欢诽谤我,其实并没有。” 我从桌子上挑拣了一些食物放在拼盘里,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贺渠见我不再讲那个令他有些难堪的话题,他也在我旁边坐下,我吃着凉菜时候他忽然问我,“你买的那些婴儿用品,是给自己还是朋友” 我拿着叉子的手在唇边顿住,我保持这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说,“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你隐私。” “没关系。”我用叉子在唇上来回滑了滑,面不改色的撒谎,“我给我朋友买的,打算带给她的礼物,她快要生了。” 贺渠笑着说,“女孩子天性,会很喜欢小孩。” “贺先生喜欢吗。” 贺渠微笑思索了片刻,“应该也会爱屋及乌,如果深爱一个女人。我会喜欢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是她给我生的。” 我有些怅惘说,“如果不深爱一个女人,即便他爱孩子,也不会急于给孩子一个名分,对吗。” 贺渠想了很久,他有些迟疑,“差不多是这样,毕竟男人接触孩子母亲的时间更久,而不是孩子。如果非常深爱,名分是必然的。” 我盯着手上握住的叉子笑出来,面前陈列的酒杯,有的很满,有的早已经空了,杯身倒映出我的脸。那张愁容惨淡的脸,我觉得我好像老了,一夕之间被折磨得失去了神采,我还不到二十四岁,可我却觉得自己吃透了沧桑。 贺渠陪我聊了许久,他很健谈,也非常有思想与深度,我们聊到最有兴致时,贺夫人身边的保姆找到这边请他过去,他有些意犹未尽,也觉得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失礼,他毕竟是寿宴的少主人,我不停说没关系,他这才跟着保姆离开。 我坐在灯光下,又自顾自喝了很多水,我本想喝酒的,可我想到孩子还在饱受我体内的毒瘾折磨,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除非实在拒绝不了的酒席,否则我也不敢再灌入,我将所有杯子都从我面前推开,那暗红色的液体吸引着我蛊惑着我,让我忍不住想要感受酩酊大醉的畅快与刺激,将这一切纷扰和背叛都忘掉。 女人忧伤时,总会想到哭一场或者醉一场,前者释放了灵魂,后者麻木了思想。 何堂主和柏堂主不想太惹人注目,万一被追问起纪容恪及纪氏现在的情况他们不好作答,所以在我和贺渠聊天时,他们就一起下楼到门外车里等我,我从茶酒区起身,看了一眼前面仍旧热闹不已的区域,每个人脸上都是兴致勃勃的笑容,彼此间谈笑风生,贺家四口人坐在第一张圆桌上,晚宴才刚刚开始,然而我却有些累了,我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无声息的循着记忆里走进来的原路摸索出去。 我站在电梯外面等了很久始终不见数字弹动,好像是卡在了一层,我询问旁边驻守的特警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今晚宾客太多。电梯出了点故障正在维修,只能走楼梯,我朝他道了谢,转身往空空荡荡的安全通道走过去,楼梯口临时挂了一盏白色管灯照明,石灰地和墙壁在白光映射下显得尤为惨淡惊悚,我朝楼下喊了一嗓子。回音飘飘忽忽,给何堂主打电话让他来接我有点小题大做,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这点胆量没有,怎么掌管纪氏,我深吸一口气仗着胆子扶住楼梯扶手,一层层台阶小心翼翼往下迈。 我走到一二楼之间的平台。楼上的灯光远了,变得更加昏暗,底下一片漆黑,延伸出去很长一截才到彩光笼罩的走廊,我打开手包想把手机拿出来照明,就在这时,我嘴巴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他手臂夹住我整个身体,拖拉着我朝角落后退,我本能的挥舞手臂要去打他,可他没有反击我,反而在小心躲避,他一只手掌扣在我腹部,防止触碰和撞击。他这个微不可察的动作让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我深深嗅了嗅他手心的气息,烟味,浓烈的烟味,还夹杂一丝隐约的酒香。 这味道化为灰烬我也不会忘掉,我顿时放弃了所有挣扎,他见我安静下来。他抱着我避到一侧的墙根角落,他正面倾身朝我覆盖下来,他一条手臂撑在我身侧将我禁锢在他的加持和圈禁下,另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二楼微弱的灯光被他高大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阴影。 “离贺渠远点。” 他吐出这五个字,我有些茫然和莫名其妙,我和贺渠今天才认识,也不算熟悉,马马虎虎聊得来,总共加起来没有超过两个小时,他发出这样警告让我不明所以,我反问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挺好的一句话。在我充满了敌意和愤怒的腔调下纪容恪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他目光扫了一眼我腹部,“怀着我的孩子,谁允许你和别的男人走这么近” 他不说还好,他这样一说,我的委屈我的压抑我的崩溃都排山倒海而来,我死死推拒在他胸膛。恨不得将他推倒,“原来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孩子,可你是否做到了让我觉得你是他父亲的事,纪容恪,我等了这么久,我每日沉沦在你死了的绝望中,我连呼吸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我真的熬不下去了,纪氏像一座山,重重压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要找谁来保护我,我必须犹如一条狗依附着霍砚尘,我曾以为我苦尽甘来,原来你命里的一切打算都和我无关。” 纪容恪蹙眉看着我。我身体死死贴住墙壁,我们对视了片刻,我忽然想到什么,我手伸出猛地将他西装和衬衣都扒掉,我拼了命的向手臂两侧撕扯,露出他肩膀和胸膛,他没有抵抗我。只是任由我对他拳打脚踢疯狂撕咬,在我看到他肩膀那道深深的疤痕时,我所有猖狂的动作戛然而止,我盯着伤疤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我全身都冰冷下来,只剩下一丝剧烈颤抖的余温,我眼眶不受控制的一红。接着便婆娑泪下。 “纪容恪你还真是没有心没有血,我以为你危在旦夕,我也以为你真的被顾温南谋害,我所有的以为都是怕你出事,都是用我最凄惨的想象猜测你的结局,我不断问自己如果真的我该怎么办,我怎样在这样的乱世求得自保,保住自己保住孩子保住你的产业,可你却早已不声不响娶了美娇娘,过上了你全新的生活,我冯锦这辈子只有过两个男人,也栽在男人身上两次,我只希望第三个男人,许我婚姻许我安稳,哪怕他再无能,他可以对我好就行。这是你和姜环给我的教训。” 我将衬衣和西装往上推了推,歪歪扭扭穿在他身上,我转身想走,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将我一把扯住,我来不及反应什么,他已经把我压在墙壁上狠狠吻下来,他的吻带着侵略性,带着强烈占有的味道,他口中所有含着烟雾的唾液都经过舌尖抵入我口中,无论我怎样挣扎和抗拒,都无济于事,我被他蛮横的吻几乎逼得窒息。 第一百三十章 斑驳的年轮,是那爱恨恢恢 纪容恪怎么都不肯放过我,我们像在暴怒中的两只兽,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自尊做着不甘的挣扎和厮杀,他吞噬我,我反击他,黑暗处等不到光亮,我们等来彼此最疯狂的啃咬。 他的吻顺着我脖颈下滑,用力落在每一处皮肤上,他狠狠嘬出鲜红的印记,我觉得疼,我仰起脸闷叫,这样的叫喊反而刺激了他,让他更加凶狠对待我,我记得这个孩子就来自于那一场露台下我们类似战争的爱,我做了霍砚尘的内奸,将他出卖,他恨我怨我,又舍不得杀我。只能用这种残暴方式将我收服,让我长记性,可这一次呢,分明是他的错他的罪他的孽,他为什么反过来惩罚我。 他在啃噬我的过程中,含糊不清的说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察觉都他心底积累已久的情绪,我一边忍受那份巨痛一边问他在说什么,我以为他会回答我,可事实我等来了他更加暴戾的惩罚,他狠狠堵住我唇,我们陷入又一轮撕咬中,很久之后他败给了我,我狠狠咬向他薄唇,我觉得我几撕扯掉了一块肉皮,他闷哼一声,在整个与我撕咬的过程中,他始终不肯放掉我,他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征服我,让我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妥协和臣服,但这一次他察觉到了我的怒火我的厌弃,他不得不松口。 我们气喘吁吁面对彼此猩红的双眼,他唇上破了,唇角也破了,一缕非常狼狈的咬痕在上面绣着,他白皙得近乎有一丝病态的皮肤显得那嫣红痕迹格外清晰突兀。我也同样,我不用看也知道我脖颈锁骨有多少狼藉的红斑,我笑出来,“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回去之后怎样和你的美娇娘交待自己咬的,还是不小心磕的。女人的信任建立在爱的基础上,她愿意蒙蔽双眼,愿意自欺欺人,更愿意把谎言当作誓言。可每一次欺骗消耗掉一份信赖,纪容恪,你还想像对我那样,去对待你的新婚妻子吗” “我不会那样对贺润。” 他打断我,在他这句话说完时,我整个人都崩得直直的,僵硬的身体,僵滞的灵魂,我笑出来,我的笑声飘到在楼层的每一片角落,和空气激荡交缠在一起,爆发出一一圈圈回声的涟漪。 “不会那样对她,就这样对我吗我出身廉价,没有任何值得你屈尊降贵的资本,所以哪怕我怀了孩子,仍旧得不到你半点眷顾,只有抛弃,伤害,哄骗。” 纪容恪盯着我,他胸口剧烈起伏的弧度仍旧不曾减弱,还在不断延绵着弹动着,他此时让我想到了一个词,绝望,可他为什么会绝望,他每一次的绝处逢生,都建立在给予别人的绝望上,他在暗处看着所有为他生为他死的人崩溃嚎啕,他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自己绝望的人。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跑出楼梯口,一直冲出走廊迎着大片闪烁的彩光,我站在接待前台的位置,在沙发上坐下,捂住脸缓了很久很久,仍旧没有压下心底那股令我酸涩的感受,我听见门外传来车流鸣笛的尖锐,还有人山人海的喧哗,我将手指分开一些缝隙,朝着外面看过去,我一眼看到站在人海最角落的纪容恪,他戴着墨镜和帽子,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现身,似乎在追寻着某个目的,他安静树立在墙角没有灯光的位置,好像一樽雕塑,看着来来往往的每张面孔。 贺渠站在贺家二老身旁。正不厌其烦一位位送走宾朋,他脸上保持着绅士得体的浅笑,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十分高大瞩目,多人眼眶,可这些人海之中唯独不见贺润。 我正在眺望着,前台小姐忽然从桌后走过来,她对我鞠躬致歉说,“女士打扰您,有一位小姐邀请您过去。” 我一怔,随即抬头看她,她朝我指了指大厅喷泉后一处狭小的角落,我问她是哪里吗,她点头说是,我有些迟疑不敢过去,万一是九叔的人看我形单影只,以女人为诱饵把我哄骗过去对我下手怎么办,何堂主柏堂主都不在我身边。我必须小心为上。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但根本没有过去的意思,前台小姐话已经带到,她也不便再催促我什么,她朝我微笑点头,又重新回到岗位上站好。 此地不宜久留,是我此时唯一的念头,我又象征性坐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内我迅速打探了周遭地形,从哪边走最快到达何堂主等我的车子,从哪边走人最多,别人不好下手,我全部心中有数后,直接赶在走廊上宾客最多的时候起身混入其中,我走了没几步,忽然身后两名服务生追上来,其中一个在我后面喊我留步,另外一个干脆横在了我身前,对我以手势指引的方式让我去往那边的喷泉。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我看着他们,“我还有事,不方便。” 我要换个路线走,服务生再次拦住我,“冯小姐放心,找您的人不是坏人,您刚才见过。” 我下意识想到了贺渠,可贺渠此时还站在门口送行宾客,纪容恪见过我别人没看见,那么还能有谁是刚才和我接触过可能再找我的人 贺润。 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我问那名服务生是不是贺小姐,他笑而不语,仍旧比划着手势。 如果是贺润,不管她找我说什么,她的温柔简单已经让我没有再强硬拒绝的理由,我跟着服务生朝喷泉走去,她果然在,我没有完全转角都已经看到那一片水蓝色的裙摆,服务生将我带到后便离开喷泉,我和她隔着四溅的水花彼此相望,她脸上妆容稍微有些氤氲,可并不影响她高贵柔和的气质,她朝我点头笑了笑,那笑容很舒服,我也回给她一个笑容。 “贺小姐找我。” 她紧紧贴着墙壁防止自己暴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小心。好像见不得人一样,她朝我勾了勾手指,央求我可不可以过去,我说当然,我绕过喷泉站在她旁边,和她一起贴靠着墙壁,她弯腰从脚下被裙摆遮盖住的角落拿起一个红色手包,正是我的,我这才意识到我手包不见了,在此之前这么久我浑然无觉,我有些尴尬笑,她把手包双手递给我,“我在楼梯口发现的,其实我记忆很不好,见过的东西很快就忘,这辈子活到现在,除了容恪的喜好,我什么都记不住,包括自己的。但冯小姐今天一身黑色和烈焰红唇艳压全场,我对你每一处装扮的细节都记忆犹新,所以很难认不出来。” 我将包拿在手上,对她道谢,她目光忽然落在我脖子和锁骨处的吻痕上,我意识到立刻装作漫不经心用包挡住,顺便把脑后的发髻扯开,让头发散落下来遮盖上,贺润眼神怔了怔。她脸上有一丝恍然与怅惘,“冯小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 她这句话我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我问她,“你的想象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 她笑着说,“梦里吧,梦里我常常看到一个美人,和冯小姐完全符合。” 她说完捂着唇笑出来,我看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也随着一起笑,她说,“我长得很普通,如果不是幸运生在这样的家庭,我现在大概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所以我真的不敢想,我可以嫁给容恪,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他向我求婚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飘忽的,我觉得下一秒我就会飞天,我在想,就算让我立刻死去,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的话很真挚,让我看到了最深爱纪容恪那段时光的自己,也同样爱得深沉无力,爱得崩溃卑微,爱得毫无理智,爱得失掉尊严,我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头,很久都没有松开,我感觉到指甲似乎劈开了,心里某个角落也劈开了,贺润察觉到了什么,不然她不会对我说这番话。 包括那天在半面浮屠寻找纪容恪的司机,他在发现我的时候也同样看了半响,他们似乎都见过我,可我从没有见过他们。 贺润抿着粉嫩的嘴唇陷入沉默,她眼底波光闪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她肩膀敷衍般的安慰了她几句,每个人的生活别人不能置喙,她说是她的事,我缄默是我的选择。 贺润偏头看着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冯小姐什么都有,事业,钱财。梦想,美貌。这些我要不没有,要不就是被家庭所赋予的,我唯一真正得到的,只有容恪,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如果他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把我的一切倾囊送出,冯小姐,你想要的话你来找我,我都可以给,除了容恪。” 她这番话让我有些怔住,尤其后半句,她说得耐人寻味,好像我要和她争抢什么,首先我没那个能力,她高估了我,其次我不动声色扮猪吃虎和丽娜和白茉莉抢过纪容恪,他有自己的主见和抉择,不是一个女人的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他狠起来连旧情都不念,可我掠夺的下场又是什么,眼睁睁为他人做了嫁衣,我终于明白男人与爱情的关系,抢来的总会被抢走,爱情里奸诈的的心机是推向末路的灾难。 我笑着看她头发上闪烁的银片,“贺小姐。是你的东西,我为什么找你索要呢。我又不是强盗不是土匪。除了婚姻,我什么都不缺,至于婚姻,我也有我的打算和良人。” 贺润静静听我说完,她忽然红了眼睛,她以我不可置信的速度拥抱了我,她在我怀中有些悲切,又十分惊喜。她哽咽着对我说谢谢,可这一声谢谢令我茫然无比。 她死死抱着我,抱得我有些难以喘息,我身体拼命后仰和她拉开距离,以防止她顶到我腹部,她说,“其实看到你那一刻,我就想能捱一天是一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像我爱容恪那样爱过一个男人。矛盾害怕担忧,一秒钟看不到他都会担心自己被抛弃,因为我和他的差距太悬殊,他那么优秀,我这么平凡。”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松开了我身体,她朝我双手合十躬了躬身体,“谢谢你。” 我微笑摇头,她最后朝我绽出一个特别感激的笑容,转身提着裙摆走出喷泉。我目送贺润走出大门,看着她走向贺渠,她挽住了他手臂,和他低低说着什么,她眼睛还在四处寻找纪容恪,嘴巴一开一阖可心不在焉的样子逗笑了贺渠,他无奈在她脑袋上摸了摸,贺润这才不情愿收回目光,她脸上没有丝毫刚才面对我时的惆怅与落寞,好像完全就是两个人,一个忧心忡忡,一个灿然幸福。 她大概对于我和纪容恪的事了解一些,是他告诉她的吗。 他们是夫妻,总有需要共同分享的东西。即便我再不情愿属于我的一切被另一个女人知晓,我也不能怎样。 半分钟后我回过神来快步朝大门走去,我站在台阶上搜索何堂主的车,在一片漆黑的车海中,有一辆车忽然闪了闪灯,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一只手从里面探出挥舞了两下,我知道他看见了我,正在向我示意他在哪里。 我从璀璨耀眼的灯光下离开,绕过一小片黑暗区域就可以走过去,然而我走在黑暗中还没来得及渡出这片漆暗,我腰间忽然猝不及防抵住了一把冰冷坚硬的东西,这东西死死戳住我腰椎,非常用力,好像真的下一刻就要打穿我。 我身体立刻绷直僵住,动也不动,为了防止走火,我本能的举起右臂,让对方看着我把手包扔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这个人在我身后发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声。 “闭嘴别出声,跟我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湿美人 谢谢彼岸花朋友的玉佩,感谢感谢 天边迅速翻滚的乌云以眼睛可见的速度在蔓延,掀起滔天巨浪,似乎要倾轧下来,将整个大地吞噬。 这个夜晚积蓄着一场暴风雨,一场可以酝酿出洪水猛兽的巨大雷电。 我看着远处灯火阑珊越来越远,何堂主视线内忽然找不到我,他推开车门出来,站在外面往我刚才被劫持的方向看,然而他看不到,因为我被那把枪死死抵住,在拖向另外一个角落。 我一步步后退行走,几次磕磕绊绊,男人动作不算粗鲁,可让我招架不住,我不知道被他扯了多远,终于在一片漆黑的河岸旁停下,河岸毗邻树林,是一座学校的后山,隐约可看到树林里的灯火,以及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撑着一把伞经过,天空洒下下雨,淅淅沥沥砸在地上,行人脸上身上,以及在风中孤独伫立的路灯罩子上。 男人将枪眼从我腰部上移,沿着我脊椎一直对准我太阳穴,他脚步朝前面过来。停在我旁边,我头不敢动,但我用余光看到了他,他穿着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身形都难以辨认,他头上戴着头盔,使用了变声器,我连他的目光都看不到。 “既然敢孤身劫我。怎么不敢露脸。” 他说,“露不露脸不重要,我们谈什么最重要。” 我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有了底,他不会动我,他只是想来谈条件,我无视他抵住我头部的那把枪,径直走向河边,我手扶住河畔的桅杆,看着远处山坡上交替变化的黑色乌云,“要下雨了。” 男人的枪洞脱离了我太阳穴,他没有急于抵上来,而是站在原地隔着空气对准了我的后脑勺,他对自己枪法很自信,至少我可以判定他有在黑夜中一击致命的本领以及迅速逃跑和应变突发情况的手段。 白道上的人基本排除了,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九龙会的人,但也不排除是霍砚尘和纪氏叛变的手下。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我不知怎么就把他想起来了,我伸出手横在低空,接落下来的雨滴,很快便蓄满了掌心,雨越来越大,很快我的身体被浇湿,我头发湿漉漉垂在眼前,他在我身后说,“谈笔买卖。” 我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多么可怕的事,原来就是谈笔生意而已,我看着套在黑色肥大雨衣中的他,“谈买卖我是半个生意人,来者不拒,只要有货有钱有诚信,一切都好说,但你找错了人,你得拿着货和你的筹码去码头找柏晟。” 男人忽然在这时扣动了扳机,我听到那一声吧嗒的脆响,整个人都是一僵,我在雨水中眯了眯眼,盯着他每个细微的动作。 “我和你谈交易。” 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濡湿的雨水,“什么交易。” 男人的枪朝我逼近一点,距离我眉心只半米的距离,“我要九龙会。” 我听到他这句话,忽然笑出来,是真的很好笑,这样的豪言壮语,华南华北多少混江湖的人都日思夜想,可敢说出来的寥寥无几,就凭他一身雨衣一把枪,就想得到九龙会,我站在原地笑了很久,到最后几乎直不起腰,他没有暴怒,反而十分冷静看我笑,他的冷静让我有一瞬间愕然,如果换做其他人,这份异想天开被他看作鸿鹄之志,被如此嘲笑和鄙夷,他一定会愤怒,对我狠狠下手,他的平静与淡然,似乎见识过大风浪,我脸上的笑容在霎那间隐去,我盯着他藏匿在头盔后的脸。“这个交易我无能为力,九龙会是九叔的,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九龙会里的人,何况我为什么帮你,这趟浑水,淌好了功成名就,淌不好,命都呜呼,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与你一个陌生人结盟”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男人身后的地上,强光刺眼,冲击力十足,我本能用手去遮挡,然而我手覆盖住眼睛的同时,我脑海中一个大胆的念头一晃而过。我猛地反手冲向他持枪对准我的腕子,我用尽全力狠狠一掐,男人没有防备,他几乎松开了枪,可就在这时,他敏捷反应过来,脚下朝我袭击,将我绊倒在地,他手臂一捞,我进入他怀中,他反手将我按在桅杆上,“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你想怎样。” 我身体被他狠狠钳制住动弹不得,我脸被压在桅杆上,我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还有河水泛起的腥味,这种味道令我想吐,我死死咬住牙忍回去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我对他大吼说,“你找错了人,这笔交易我们不会谈成。” “不听听我的筹码吗。” 我看着就在我头顶悬着的枪,却无能为力,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我只是在接管纪氏后多了一丝反抗的本能,因为我发现在这片乱世江湖中,不反叛就只能束手待毙。我不能死,孩子更不能,我的脆弱无人保护,我就只能全部丢掉。 他见我不说话,他自顾自继续,“我要九龙会,我有我可以进入潜伏的办法,当然,我也需要纪氏的支持。我得到九龙会,我不会对纪氏下手,何必两只猛虎去斗争呢,两败俱伤的结果有什么意义,各自相安无事点头之交不是更好,纪氏在你手里,你举手之劳而已,凭借你肚子里这块肉,相信那些人不会不听你的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知道我怀孕了,听他的话他不是九龙会里的人。难道是 我大声喊了句卫坤 男人寂静无声,他在沉默半响后,忽然大笑出来,这次他的笑没有加持变声器,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把变声器丢在地上,落在一处冗深的水坑里,溅起四下飞散的雨花,“冯锦,你还真是聪明。命悬一线还有脑子和理智思考。” “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个卫坤太不简单,他表现的似敌似友,他是霍砚尘的心腹,又是纪容恪的古惑仔,他两边周旋却活到现在安然无恙,霍砚尘和纪容恪都是杀人成性的魔鬼,尤其对待叛徒和敌人,竟留下了他一条命至今。 他这份野心,吓住了我。 “你用半壁纪氏为我换来九龙会,我帮你得到纪容恪。” 我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你能做到,你又怎么知道他在我这里的分量,值得我冒这么大险。” 他仍旧将我死死压住,大雨浇在我背上,寒冷刺骨,雪,我感觉到了雪和冰雹,这是华南难得一见的暴雨。在这个冬季无限延长,就如这跌宕莫测的世间风云。 “纪氏是他的,不要说一半,全部你亏了什么他分量不足,你为什么要为他生儿育女。贺家是名门望族,贺归祠一声令下,可以调动整个华南省和琵城的军队与特警,你以为纪容恪娶了贺润还有回头路吗他这辈子死也是贺家女婿,你和你肚子里这块肉。至死也得不到名分。只要你和我合作,我刚才提出的交易,并不难。对你而言,你有资本调动纪氏,联合我的计谋一起掠夺九龙会,对我而言,我有十足把握,让纪容恪回到你身边,至于能不能守得住他。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总不能保你几十年。” 他提出的交易的确充满诱惑,我现在的一切,其实归根究底都为了得到纪容恪,有了他我不用颠沛流离竖起一身的硬刺,有了他我才像一个女人,才能有一个归宿,谁也无法理解当我看到他属于贺润,当我和贺润并肩。我想象着他们的亲密他们的关系,我有多么愤恨,我恨不得杀人。 一个女人的嫉妒可以让她变形,变扭曲,变膨胀。 九龙会和纪氏早晚要死掉一个,根据目前情势看,一旦九叔痊愈执掌大权,纪氏显然处于劣势,一旦九叔将纪氏吞并。他就算碍于贺家动不了纪容恪,他也不会放过我与孩子,到时候霍砚尘还能不能保我,都是未知数。 霍砚尘和卫坤都想要九龙会,霍砚尘似乎实力和城府占据上风,但这个卫坤也不容小觑,很多时候白天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的雄鹰,打不过夜晚伏击出手的猎豹。 霍砚尘目标太庞大,搞不好九叔早就忌惮防备他,在纪容恪的狼子野心暴露后,九叔防患未然头一个要解决的就是霍砚尘,但是卫坤,他是不着痕迹的,知道他的人很少,他胜算其实更大。 但他的绸缪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世上太多雄心壮志的人都因为自己的自负和过分高估而毁于一旦。华北的霸王,华南黑道的天,岂是那么容易就易主的。 阴谋诡计得来的爱情,大约也失了味道。 我正在犹豫,远处忽然传来汽车轮胎压磨水坑的次拉声,车灯射出一缕强光,溅起的水花犹如滔天巨浪,直接冲上云霄,似喷泉般绽放,那辆车奔着我的方向驶来,看标志是一辆宾利,车开得很急,卫坤见状立刻松开我对我的桎梏,他沉声说,“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你泄露了今晚的事,我随时会在暗处了结你,任由你保镖再多,也防备不了我。” 我来不及说话,他忽然闪身飞快冲进雨幕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趴在桅杆上一时间忘了起来,那辆车在台阶下停住。车门打开,露出一双黑色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洼里,溅起许多雨珠,贺渠撑着一把黑伞走上来为我遮在头顶,他另外一只手将自己身上的灰色大衣脱掉,盖在我背上,他声音被雨声和雷声冲击得微乎其微,满是杂音。我听不清楚,他干脆将我抱起来,腋下夹着伞,伞只能遮住我,他则全身淋在雪雨交加的滂沱中,我被他抱进车里,坐在副驾驶的助理看到浑身湿透的他吓了一跳,“贺先生,您这样会生病的。” 贺渠顾不得理会他。他用大衣将我身体死死裹住,他吩咐司机打开暖气,我被浇了太久,和卫坤对话时我强撑着意识,但现在我放松了懈怠,我觉得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里头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我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窗外混沌接连的一线天,身体冷得哆嗦。贺渠发现躺在水坑里我的红色手包,他又推开门冲下去,捡起来拿回车里,他把手包交给助理,让他擦拭干净,贺渠自己则犹豫了很久,最终十分拘谨的伸出手臂圈住我湿冷的身体,让我靠在他怀里,用身体为我取暖。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在我耳畔喊了声。“湿美人。” 他声音带着笑,笑声非常清爽温和。 他两只手交握置在我胸口,却非常绅士避开了凸起的双乳,助理询问他是否回贺宅,贺渠想了想,“贺润母亲大寿,不回不好,父亲会认为我对这个继母有意见。” 助理从后视镜内看了我一眼,“可姑爷也在,您这样抱回去一个女人” “没事,等我们回去,他和贺润大概已经睡下了,明早容恪起来看到,我介绍她就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很烫 车一路向北行驶,到达一处联排的庄园,小区牌匾隐藏在一片黑暗中,路灯投射出的橘黄色光十分朦胧昏暗,只能看到一条窄窄的街道和靠近门口里面亮灯的警卫室。 华北区我从未没来过,在华南生活也有四年多,按说这里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尤其是高档一些的,虽然我没做过伴游也没陪客人双飞,但基本的出外台应酬还是有过那么十几次,北边临近郊外,是一片偌大的芦苇地,还挨着花海公园,环境十分优美,可不及市区内的繁华,所以很多富人根本不会到这边玩儿,居住也大多在华西和华南,在华北区落户很少,不过据说外省的富豪比较喜欢这边,因为私密性高,也很环保。可以省去诸多被关注的烦恼。 司机将车缓慢驶入小区,外面天仍旧雾蒙蒙,气压很低,温度很冷,雨水减少了许多,只还下着簌簌雪花,司机在一栋三层庄园外将车停稳。助理下来将车门拉开,贺渠想要伸手抱我,但我已经缓过来许多,只是身子湿漉漉的冒着寒意,可不至于不清醒,也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我婉拒他要抱我的美意。告诉他我自己可以走,他没有强求,非常绅士搀扶我为我借了一半力。 助理在后面撑伞,地上十分湿滑,贺渠不敢放任我,怕我滑倒,我自己也怕,我还怀着孩子,我已经是个挺不称职的母亲,无法好好保护他,让他陪我经受风雨,如果连他性命都护不住,我真的太废物了。 我自己也很小心翼翼,掌心始终不曾离开腹部,贺渠说是搀扶我,其实和抱着没有区别,我几乎是轻飘飘的在低空移动,根本没耗费力气走路,一位年长面容慈祥的保姆站在庭院里掌灯,她似乎是在迎接贺渠,始终踮脚往街外看,距离还很远时她就发现了身姿高大的贺渠,立刻笑着推开门,朝客厅里面喊了一声少爷回来了,我透过宽大澄净的落地窗看到客厅内有许多闪烁的人影,可具体是谁看不真切,保姆从打开庭院的木门,地上铺了整齐的毯子,将雨水雪水吸纳进去,不至于很滑,她原本只喊了声少爷,但忽然发现被贺渠夹在臂弯里陌生的我,她脸上一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贺渠指了指我说,“冯小姐。” 保姆大约误会了,她特别高兴将手在身前挂着的围裙上蹭了蹭,她主动过来搀扶住我手臂,她的热情与和蔼让我有些茫然,“原来是冯小姐,这么晚了我也没有准备丰盛宵夜,少爷提前没有招呼过今晚会带贵客来。实在是怠慢了。贺宅有规定,为了老爷夫人身体都不吃隔夜菜,所以家里什么都没有,您如果不嫌弃,我熬点粥给您暖暖胃口吧。”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下意识看贺渠,他仍旧没有松开手,他将我身体又从保姆手中揽过去,保姆怔了怔,她再次笑出来,“少爷也难得护一次食。这可是珍馐,您好好护住了。” 贺渠一声不吭,他摸着我手臂的掌心忽然收紧了一些,“你很烫。” 我这才察觉到我并不是轻飘飘没有走路。而是感受不到土地的坚硬,我浑身滚烫,身体发虚,手脚都没有一丝力气,贺渠对保姆说,“她发烧了,去熬点姜汤祛寒,让佣人把二楼卧房收拾一间出来,最好紧挨着我房间。” 保姆吓了一跳,她手背贴在我额头感受了下温度,“冯小姐发烧了。” 贺渠将我打横抱起,保姆推开门给他让路,客厅内灯火通明,一名佣人正蹲在茶几外缘收拾茶盏,沙发上坐着贺归祠和他夫人,他正在抽烟袋,贺夫人在吃一盘水果,贺润与纪容恪果然并不在,贺渠抱着我从门口进入,正往楼梯口冲,贺夫人忽然喊住他,贺渠脚下一顿,他转过身打了招呼,贺夫人目光落在我脸上,她微微一怔,她认出了我是傍晚给她送字画的冯锦,她没想到我会在贺渠怀里,她有些茫然,她偏头看向坐在旁边安静吸烟的贺归祠,贺归祠盯着贺渠和我看了半响,他沉声说,“你妹妹妹夫睡了,你走路轻一点。” 贺渠点头说了声好,他抱着我走上楼梯,二楼有许多房间都开着门。里面空荡无人,只有靠近窗子的一扇门是关着的,里面没有开灯,门缝渗出一丝黑暗,我盯着那扇门一直看,直到贺渠用脚踢开对面那扇门,他摸索着用肩膀抵开开关,把我放在床上,我躺下后保姆从外面拿了干净的毛毯与睡袍,她进来后指了指浴室,“我为冯小姐放点热水,您受了寒风,洗个热水澡会舒服点,我已经熬上姜汤。家里还有退烧药,都吃了您再休息。” 贺渠扯掉他颈口系着的领带,他从保姆手里把睡袍和毛毯接过来,他放在枕头旁边,他微微俯下身柔声说,“浴室里放好热水,你躺在浴缸里泡一下。裹上毛毯再出来,记得把窗户关上把暖风打开,如果有事你大声喊我,我会立刻进来。” 他特别细致给我交待这些,可我看到他身上衬衣湿透,裤子也湿了,我觉得十分愧疚。我没想到他会路过那条街道恰好发现了我,他没有询问那个压制我的男人是谁,给了我足够尊重,我们今天才不过第一次见面,可他的绅士与温暖让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十分的丑陋,我就像掺有剧毒的罂粟,他是一个无辜的蒲公英,他落在我的区域,被我的毒液射杀,我看着他的脸都觉得自己无比残忍。 我嗓子干涸得难受,声音沙哑对他说,“多谢贺先生,你先照顾好自己,如果你着凉了我会很愧疚。” 他掌心在我手臂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转身走出房间,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缓缓精神,保姆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崭新的被褥,她扶着我从床上起来,将我搀到浴室里,为我放好热水。她始终在门外守着,担心我会晕倒或者不适,我都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等我裹好毛毯推开浴室门,保姆已经将床单重新铺好,贺渠拿着一些瓶瓶罐罐的药坐在床上看说明书,他也洗了澡。穿着咖啡色浴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所以领口位置扯开了大片,一直裸露到他第一块腹肌位置,有一丝没有擦干的水珠一直没入到他腹部以下的隐秘三角地带。 他听到开门声立刻站起来扶我,我不想麻烦他,我已经可以走路了。我非常不好意思推拒他让他坐下休息,他却不理会我,他只想将我扶过去,我们在拉扯中,他不小心扯开了我身上的毛毯,我整个人都是一怔,他也愣了一下,我立刻反应过来背过身去重新裹好,他有几分尴尬轻咳了一声,他走到床畔重新拿起那些药瓶,他耐心告诉我有注意事项,我心不在焉听着,脸上的绯红迟迟散不去,那些药我都喝不了。孕妇禁用,我问他有没有退烧帖,他说有,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片放在枕头上,然后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你早点休息,如果明早还不不见好转。我送你去医院。” 我对他道了谢,送他走出卧房门口,一直看着他进入旁边的房间才转身要退回来,然而我手刚扶住门把,余光忽然瞥到对面那扇自始至终都紧闭的大门锁转动了一下,接着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我看到一片黑色的睡袍衣袂飞出,那身影极其高大,虽然我看不全,但也能感觉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是来自于内心和灵魂,更来自于我对那个男人的耿耿于怀心心念念。 我本能一闪身躲在门后,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我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走到楼梯口忽然顿住,保姆喊了声姑爷,纪容恪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惺忪,他要水喝,保姆让他稍等,外面陷入一片无声的死寂,大概这样沉默了半分钟,我听到保姆重新走上来。她将端着的水递给纪容恪,后者喝完后忽然问她,“来客人了吗” 保姆声音内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少爷抱回来一名小姐。” 纪容恪敏感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十分暧昧的字眼,“抱回来。” 保姆笑着说是,很漂亮一个姑娘,只是有点病色,已经睡下了。 保姆还告诉他就在对面房间,我都能想到她一定指着此时挡住我身体的门,我悄无声息将那一丝敞开的门缝缓慢合上,纪容恪问她姓什么,我当时整个人头皮都发麻,脚底像触电了一样,保姆大约忙迷糊了,她拍着脑门回忆了半天最后说忘记了,她又笑着补充,“明早姑爷就可以见了,长得清清秀秀很讨人喜欢。” 纪容恪嗯了一声,我以为他要回房了,我忽然很想看一眼他背影,在这个陌生又十分阴沉的雪夜,我弯腰顺着那很狭小的缝隙露出一只眼睛,搜寻走廊之外他穿着黑色睡袍的身影,然而他走到门口也毫无征兆的顿住,他默了片刻,忽然回头看过来,他眉团微蹙,薄唇上沾了一滴没有舔去的水珠,我们之间做这个动作就像是存在感应那般,几乎分秒不差。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愿意为了你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昏昏沉沉睡着,外面走廊忽然传出很嘈杂的脚步声,我听到有人在喊贺先生,断断续续讲着一个性质极为恶劣的案子,我从床上睁开眼,昨晚我没有拉窗帘,可不知谁半夜进来给我拉上了,外面仍旧没有放晴,天空灰蒙蒙的,看摇摆的树杈就知道风还很大,我躺在被子里都能感觉到那一股寒彻心骨的冷意。 华南的冬天太湿了,也太阴了,难得看到几日放晴,还没好好感受就又是滔天巨变。昨晚的雨雪像是在夏季一样,瓢泼而下,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和闪电接触过,当时那一道霹雷就在卫坤身后炸开,几乎同我触手可及,我想我大约这辈子坏事还没做够,苍天没打算这么早收了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地上拖鞋摆放得很好,我记得昨晚我是胡乱踢开的,但此时就安静整齐在床下,我盯着那双鞋愣了一会儿。门外的嘈杂渐渐止息,保姆敲了敲门询问我是否起来了,我让她进来,她从外面推开门,手上拿着一杯气息甘甜的清茶,她朝我走过来递到我面前,“小姐是姓冯吗” 我想到昨晚纪容恪问她姓什么她忘记的事,我没忍住笑出来。“是,阿姨记性很可爱。” 我把茶杯接过来,盖子在她手中,茶叶悬浮在水面,有一颗红枣在杯底晃动着,保姆说,“我也是忙起来丢三落四,宅子里事情多。老爷一年回来三次,清明祭祖,中秋团圆,过年也在这边,夫人一年一半时间都在华南,华南比琵城暖和,别看三天两头小雨下雪,琵城更冷。一道腊月那是恶寒,夫人寒腿又怕热,冬天和夏天在琵城都呆不久。” 我捧着茶盏喝了一口,茶不苦不涩,十分甘甜醇厚,咽下去许久还唇齿留香,我问她这是什么茶,保姆说是菊花茶。秋天采摘菊花,掺杂茉莉晾干,用清泉水泡制,加入红枣,就成了这样的茶,我对她笑着说,“阿姨好心思。” “是少爷泡的。” 我一怔,贺渠吗。 那么高大的男人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保姆说,“少爷性子很温和,很少发脾气,这一点很像原夫人,老爷脾气很大,军人出身,做事非常严谨,一点差错都不容,贺家的一儿一女,从不用人操心,小姐胆小温柔,几乎大门不出,少爷闯事业很上进,也一点不骄纵,他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公寓住,所以学会泡茶做菜,但轻易不给别人下厨,有一次小姐吵吵着要吃蜜汁牛排,险些哭了,少爷愣是不给做。” 保姆说完看了眼门口,“少爷现在在厨房呢,冯小姐好口福,这样受到少爷疼惜。” 我张了张口想解释她误会了,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关系,其实也不怪她。任谁都会误解,所以要及早澄清才能避免更深入的麻烦。可保姆忽然蹲在地上为我穿鞋,这可真是一言不合就穿鞋,虽然她是保姆,可我不是雇主,当然不能骄奢,我反应过来赶紧推开她,自己滑下床蹲在地上穿好,我把最后一口茶也喝光,将空杯子递给她,她拿出去又折返回来收拾屋子,昨晚我换下来的湿衣服被她洗得洁净整齐,还细心烘干,摸上去柔软暖和,我拿着衣服进浴室洗漱,出来时保姆已经不在了。卧房门打开,我刚站在走廊上就听到楼下传来贺润十分惊讶的声音,“哥哥带女人回来了” 她喊完立刻笑着叫容恪,“哥哥带女人回来了” 贺润瞪大眼睛十分夸张的表情说,“这可太稀奇了,母亲曾经以为他喜欢男人。父亲还想办法找一些门当户对的女人来和他相亲,每一次他都逃掉,有一次他说办一个案子回不来,结果被我和母亲在购物城撞到,他在那边喝咖啡。当时看到我们他咖啡都险些喷出来。” 贺润笑得眼泪都滚下来,贺夫人从角落处扔过去一张报纸,正好砸在贺润的胸口,佯装生气啐骂她胡说八道,贺润抿着嘴唇立刻不再说话。 纪容恪笑着把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贺渠昨晚带回来一个什么女人,岳母见到了吗。” 我听到他声音,脚下不由自主顿住,左手压住扶梯,透过旋转的扶手空隙看向楼下客厅,贺夫人脸色有几分凝重,“见到了,是” 她话没说完,贺润趴在桌子上嗅了嗅餐桌上摆放的小菜和汤,她转身忽然很大声朝纪容恪招手,“你快过来偷偷尝一口,等我哥出来他不让你吃。” 贺夫人终止了后半句没来得及说的话,纪容恪把杯子端起来十分无奈走过去,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宠溺的笑意,宽厚的大掌搭在她背上,连带着她乌黑冗长的秀发也一齐落入他手心。 “他发现少了怎么办。” “不会啊,你抠着吃,来我教你。” 贺润刚想把筷子掏入菜里,贺夫人忽然飞快从沙发上起身,站在她背后拍掉她的手,“亏你是大家闺秀,有这样没教养吃东西的吗。” 贺润捂着自己被打红的手,“您这么用力啊” 纪容恪又把杯子放下,他握住贺润的手放在唇边吹了吹,贺润原本还犹如一张苦瓜的脸顿时喜笑颜开,她似乎很容易满足。一点小事都可以使她感受到无法言语的快乐,这份快乐并非来自于她显赫的家世,也并非来自于她自己如何优秀,而是这个叫纪容恪的男人,跨越了层层不配成为了她丈夫。 我在这一刻无比深刻意识到,归宿是多么美好又重要的一样事物。 贺渠端着一条颜色非常透亮好看的鱼从厨房里出来,贺润哇了一声凑上去,她低头想要闻。贺渠毫不留情把盘子移开,并没有让她靠近,贺润从背后朝他挥拳扮鬼脸,“你大早晨做鱼人家吃吗” 贺渠把她手上筷子夺过来,“吃不吃没关系,门口西卡还饿着。” 我探头往门口看,西卡是一只猫。 贺润咬着嘴唇狠狠剜了他一眼,她鼓着气抱住纪容恪,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好像受了多重的伤害,纪容恪笑了一声,“好了,贺渠不给你吃我做给你吃。” 贺润从他怀中抬头,“你会做吗” 纪容恪表情非常认真说,“不会,但可以为了你试一试。” 贺润眼底的不可置信倏然放大。她似乎无法相信这样深情款款的话会从面前这个如此冷清又遥远的男人口中说出,就像她昨晚在喷泉后对我说的那样,她觉得自己很卑微,配不上他的优秀与卓绝,如果不是这一份家世给了她底气,她根本不敢嫁给她,她害怕这世上更好的女人和自己抢他,她抢不过。她怕得到的惊喜沦为失去的悲痛,她胆小到了骨子里,也懦弱到了骨子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井底之蛙,她爱上的不是井口那一小片天空,而是整片浩瀚的苍穹,她哪里配得上那样广袤伟岸的他。 贺润眼底波动的目光从惊讶变为喜悦温柔和最后的沦陷,我手指死死捏住扶梯,我看到自己背上几乎要冲破皮肤的青筋,正在张牙舞爪的凸起,这一刻我是嫉妒而不甘的,这一份嫉妒和不甘,让我对纪容恪与贺润有了一丝破茧而出的怨恨。 我正站在楼上面色冷淡俯视这一幕,贺渠抬头忽然看到了我,他笑着朝我走过来,“你醒了,睡得好吗,还烧吗” 他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发现我还有些烧,他十分担忧说,“稍后我送你去医院。” 贺润和纪容恪听到声音同时转过头来,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隔着空气在霎那间触碰交汇到一起,他们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精彩到令我觉得好笑,贺润整张面孔都僵硬住,呆滞得空洞又苍白。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样憔悴而恍惚的神情把她在顷刻间变得苍老了许多,纪容恪目光死死锁定在我脸上,他眼眸深处的冷冽逼射得我忽然间不敢直视他,他一言不发眯着眼睛,唇角那一丝诱哄贺润上扬的浅笑变成了垂下弧度的冷笑,他表情波澜不惊却十分骇人,不急不恼,不说不动,只用他的冷酷和深沉将对方击垮。 贺渠拉着我走下楼梯,他将我带到餐桌旁坐下,我转身看了一眼贺夫人,她正端坐在沙发上也看向我,我们看到对方的霎那,同时露出笑容,我笑得十分尊敬。她笑得讳莫如深,从她瞳孔内的光彩与深度我便可以推断出这是一个十分有城府的女人。 我笑着朝她鞠躬和她打招呼,她从沙发上起身朝我走过来,她握住我的手,在我掌心试了试温度,“冯小姐身体不适,好些了吗。” “好了很多,谢谢夫人惦记。” 她笑容十分慈爱点了点头,将我手松开,她看了眼楼上静悄悄的过道,“归祠还没有下来,我到书房看看他。” 佣人走过来扶住贺夫人手臂,将她缓慢搀上二楼,我们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进入一扇房门,贺渠为我把身后的椅子拉开。他轻轻压住我肩膀让我坐下,他拿起勺子在汤锅内盛了一点菌菜,放入我面前的空碗,他把筷子递给我,笑着在我旁边坐下,“你尝尝,我特意做的很清淡,你发烧应该没什么胃口。” 其实我现在对于清淡的食物也没胃口。不只是不舒服,更是眼睛受了毒,心里长了疮,可他忙碌一早晨,我盛情难却,我将他盛在我碗里的东西都吃掉,他十分期待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吃,正好很合胃口。 他温润的脸上绽出一丝和煦笑容,他似乎松了口气,他又为我盛了一些清汤,贺润在此期间始终一言不发,她失去了一早的活泼和灵动,在我出现之后,她安静得似乎只是一道不存在实物的人影。 纪容恪拂开她在自己怀中的身体,他在我另外一边坐下。他直接拿起勺子给他碗里盛汤,贺渠一怔,他显然没打算邀请纪容恪同用,贺渠熬得汤不多,越是水少食材的浓郁越明显,味道才会特别香浓,一盆汤锅内加起来没有三四碗,贺渠以为我不够喝,所以他按住了纪容恪的腕子,“你和贺润吃点菜,汤我没有做出你们的份。” 纪容恪手没有收回,仍旧固执在汤锅内,他唇角含笑抬眸看着贺渠,“我和贺润的份都没有吗。” 贺渠觉得今天的纪容恪有些反常,他一个大男人忽然开始抢汤喝,而且似乎和谁堵了气。贺渠看着他那张十分认真却带了一丝较劲的脸忽然笑出来,“没有。” 纪容恪听他说完,他脸上不着痕迹,可腕间忽然一用力,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贺渠是法官,他擅长文不会武,他哪里是纪容恪的对手,贺渠压在他背上的右手被狠狠弹落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纪容恪有条不紊把汤盛进自己碗里,贺渠见状蹙了蹙眉,他没有任由纪容恪达成所愿,他一声不响再次把手覆盖上去,落在满满一碗汤的碗口,他指尖往回一勾,碗从桌上弹起,在低空沿着他指尖平稳落在掌心,一滴未洒。 纪容恪目光盯着贺渠的手,他不动声色又缠上去,两个人执碗你来我往谁也不肯松,碗里的汤几乎和边缘持平,却在这样的重力加持下丝毫不曾倾洒出来,我惊讶发现贺渠的腕力竟然和纪容恪一时间不分上下打了平手。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的温柔如刀 纪容恪最终主动放弃了那碗汤,他松开手,贺渠将碗平稳放在我面前,那汤仍旧温热,我只摸了一下碗口便被烫得缩回手指,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两个怎么能面不改色触摸了这么久,手连一丝红都没有。 贺渠将勺子放在碗口边缘搭好,他浅笑凝视我,我伸手握住勺柄喝了一口,味道实在太鲜美,真的是喝过的最好的清汤,里面注入了一丝丝海鲜的香美,却不会油腻让人觉得失掉胃口,蔬菜和玉米的鲜糯在舌尖蔓延,留在唇齿内,久久难以散去,我情不自禁夸赞他手艺,他笑着说,“自己一个人什么都要学点,做菜我不是很擅长,煲汤还可以,至少不会让你觉得难以下咽。” “怎么会,味道很鲜,我喝了觉得还想喝。” 贺渠说那些都是我的。谁也不会抢,他又拿汤勺为我碗中续了一些,我正要低头喝,忽然左侧传来一声有些阴冷的笑,我所有动作立刻顿住,我抬头看纪容恪,他眼睛盯着手中把玩的打火机,正不知道想什么。眼底眸光和唇角都散发出巨大的冷意,他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邃目光瞥向我,我们在霎那间对视到一起,他意味深长说,“好喝吗。” 他没有咬牙切齿,可我听这四个字觉得尤为瘆人恐怖,我没有理会。低下头飞快将那碗汤喝光,我本想趁着贺家二老还没有下来之前立刻告辞,也省去了诸多礼节麻烦,可贺渠不肯让我自己走,他非要送我去医院,我不能去,否则大夫问起来妊娠反应,我怀孕的事一定会泄露。贺渠也许真的是个好人,可我不希望被太多人知道,我没有丈夫,现在身边也没有男人,顺藤摸瓜总会怀疑到纪容恪头上。 即便他抛弃了我,另作她娶,我也不希望他深陷泥潭之中,被那么多人谴责和逼问。贺家决不允许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外面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时候天塌地陷,我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希望他不爱我,连那一丝喜欢和怜惜都被仇恨所冲击垮。 跳出我的嫉妒和怨恨,他从来不曾承诺我什么,不论是名分还是金钱,是未来还是长远。是我自己幻想得太深,太难以自拔,以为有了孩子就可以打败一切外力因素,在这千锤万凿的攻击与谩骂之中上位,可其实我没有那么有力的筹码去和他对峙谈判,他一句话就可以把我堵得死死的,让我哑口无言狼狈而逃。 我和贺渠拉扯婉拒的过程,碰洒了桌上一只小碟,里面的素菜倾洒出来,溅落一地,碟子也破碎成好几瓣,保姆听到声音从厨房钻出来,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让我们小心不要踩到割伤,她进厨房拿了扫帚和纸篓出来,蹲在地上打扫碎片和菜叶,正在这时贺夫人搀扶着贺归祠从楼上下来,我看到他们逼近的身影就知道想悄无声息走是不可能了,我主动走上去和贺归祠打了招呼,他朝我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他喊了声容恪,伸手指了指放在露台藤椅上的棋盘,“过来陪我下一盘。” 始终像是不存在的贺润这才回过神来。她说了声我来,然后跑到露台把棋盘抱在怀里,摊开摆放在茶几上,纪容恪在贺归祠对面坐下,他们谁也不说话,十分安静的将棋盅放在手边,在光滑整洁的棋盘上用手指蹭了蹭,一方执黑子,一方执白子,他们走了几十步我才确定下的是围棋,我估摸着这样两个人也不会下小儿科的五子。 贺润就偎在纪容恪身边看他下棋,每当他赢几个子时,她就笑着说你真棒,贺归祠赢了她便会跨着脸,贺夫人在旁边拍打了一下她脑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不如和容恪搬出去住,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悠我和你父亲看着寒心。” 贺润娇嗔着喊了声妈,她低着头不再说话,耳根子红了一大片。 贺夫人在他们下棋时朝我走过来,和我聊了一些家长里短,问我的出身和家境,对于这些我讳莫如深,只用一些普通还可以的字眼岔过去,贺渠其实也不了解,他大约也想知道,可他看到我似乎很为难,不愿多谈,他便对贺夫人找了个借口止住了她对我的询问。 原本专心致志和纪容恪下棋的贺归祠忽然在我们这边安静下来后喊了一声贺渠,后者越过我头顶看向沙发那边,贺归祠说,“你还记得苗副政委吗。” 贺渠说记得,贺归祠嗯了一声,“苗副政委几年前还没有退下来时,安排了警校医学系毕业的大女儿在部队做军医,这几年颇得器重,我上次和碰面,他提及了这件事,他女儿年纪也不小了,苗副政委对我说这个女儿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为了她的婚事苗家也一筹莫展。她虽然性格有些孤冷,但私下非常规矩,也很优秀,苗副政委和她透露了要安排你们见面的想法,她没有拒绝。” 贺归祠说完这番话,他在一堆白子内落下一颗黑子,抬眸往贺渠脸上扫了一眼,“叫苗薇,十年前苗副政委儿子娶妻,我带你参加了婚礼,你也见过,有印象吗。” 贺渠原本还认真聆听的脸顿时有了一丝强烈的波动,他按压住语气内极度不满说,“苗薇这个人我根本毫无印象。父亲,您和苗政委是一辈子的战友搭档。我明白您渴望亲上加亲的意思,我更懂得对于婚姻方面您一直要求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但不代表我出生军人家庭,我就一定要娶一个和我一样家庭背景的女人为妻子,那贺润嫁给容恪,您不也一样十分赞成。” 贺归祠忽然把手上才捏起来的棋子丢进棋盅里,他眼底神情有些阴沉,“嫁出去和娶进来能一样吗。贺润喜欢。容恪也非常成熟优秀,他能够保护善待贺润,可你要娶进来的妻子,必须身世清白家境体面,我为你安排的人选,难道还会害你吗。” 贺渠从我旁边站起身,他不甘示弱指了指一楼一扇帘子挡住的祠堂方向,“我只相信这个世上,我母亲不会害我,可她已经死了。父亲,苗副政委低了你半级,可在军统他的威望十分高,您敢说,你为我安排的这门婚事,您没有半点为己为家族的私心吗我的婚姻我的妻子,我只想我来做主。做法官是您为我定下的目标,我一步步用了十六年完成,到现在我掌握人性命的裁决大权,但我放弃了我热爱的商业。我希望您不要再干预我任何抉择,至于苗薇,我见也不会见。” 贺归祠忽然将那盘落满了棋子的棋盘狠狠一扫,黑白子纷纷坠落四散,贺润吓得尖叫一声。躲在纪容恪身后,他轻声温柔安抚着她,将她搂在怀中,贺夫人一言不发,她脸上表情平静可并不十分好看,贺渠没有说的太清楚,但他话中也含沙射影指责了贺归祠续弦的行为,贺归祠冷眼扫射过来,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团不动声色的蹙了一下,他最终将矛头指向了贺渠,“服从命令是军队的首要,你出生军人世家,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贺渠直接从椅子上起身,硝烟越来越浓烈,我觉得这样的漩涡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搅进来为好,我也跟着贺渠站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让司机过来接我,我还有点事,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贺政委与夫人。” 我说完绕过桌子往门口走,贺渠追过来握住我一只手腕,“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看你敢走” 贺归祠这一句话说得十分高亢,他声音冷得人身子一抖。贺渠当然不会屈服,他抓着我往外走,我想要挣扎可又不得不在此时暴怒对峙的贺归祠面前为他保留一丝面子,很显然贺家一家人都误会了,把我这个人的存在如临大敌,贺渠扯着我到达门口时,贺润从客厅追出来,她伸出双臂挡在贺渠前面,眯着眼摇了摇头,“哥哥,你让冯小姐自己走,我可以告诉容恪送她,或者吩咐保镖,总之一定让她平安回去,可你务必留下,父亲脾气大。很多事不商量出结果,他是会一走到底的。你也不想这件事牵扯太久。” 贺渠并不打算妥协,他对于贺归祠这件事上执着蛮横的安排有些厌烦,似乎是和他讲了很多次,到这一次累积的不满彻底爆发。 纪容恪喊了一声贺渠,我们同时看向他,他也丢掉自己手中始终执着的一枚棋子,走过来站在贺渠面前,唇角勾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他们对望良久,他忽然意味深长朝我投来一剂目光,这目光看得我心发慌,我了解纪容恪,他往往要使阴谋诡计都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倾身在贺渠耳畔说了句什么,随着他一开一阖的薄唇吐出的字眼,贺渠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青白。这缕青白是不可思议和对心灵对理智巨大的冲击,他摊开的手掌不由自主紧握成拳,可握到最用力的极致,他又缓慢无力的松开,他强烈的反应让纪容恪十分满意,他笑着掸了掸贺渠肩头,“三思。” 贺渠没有动,纪容恪朝我指了指门外。他示意我离开,我对贺渠说了声再见,他仍旧沉浸在一丝失魂的愣怔中没有回过神来,我走出客厅,身后的门被保姆关上,贺润半张脸抵在门里,注视着随我一起出来的纪容恪,我不打算和他说话,可他没有放过我,他在我身后慢悠悠说,“你还真是不可小觑,贺渠这样的人都被你收得如此服帖,险些忤逆了他父亲。” 我原本还煞气冲冲的脚步倏然收住,我盯着前面街道外郁郁葱葱的松柏,上面还隐约挂了一丝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我和贺渠昨天才是第一次见。任何接触与谈话都是止于礼节,收得服帖这样的字眼,纪容恪你掂量好再说。贺家太霸权主义,但凡他有一点尊严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反叛不忤逆。” 我话音落下,自南向北刮起一阵有些凄厉的寒风,雪后风最冷最湿,阴得刺骨,很快我便被吹得脸颊通红,我将手缩进袖口里,以此来取暖御寒,纪容恪在我身后始终不语,我也懒得耗下去,万一被贺家人看到有所怀疑就麻烦了,纪容恪在所有人面前都会戴着一层子弹也穿不透的需假面具,唯独在我面前。他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他从不掩藏对我的愤怒仇恨或者怜惜,我以前也以为那是假的,是装的,可我忽然发现,那其实都是真的,不只是我看得出来,大约每个旁观者都能发现。 贺家的地盘就是一个庞大的是非之地,这一早晨我察觉到贺家除了贺润是真的没有心机,甚至连脑子都没有之外,其余每个人都十分精明狡猾,到了可以修炼成精的地步,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反而比八面玲珑出尽风头的人更难对付,因为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是窥探不出端倪的。 我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和纪容恪冷声说了句保重,抬腿要走,他忽然在我身后慢悠悠吐出四个字,“汤好喝吗。” 又重提这个问题,餐桌上我没理他,他竟然还不甘心,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到死他也改不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赌气还是真心的,我说好喝。 纪容恪手插在口袋里,他穿着黑色长款皮衣的高大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更为凛冽,整个人如同一樽煞气逼人的恶佛,他眼底的漩涡可以轻而易举将人卷入其中。 “你想喝汤,我可以为你做,我不希望我的女人馋成那副德行,喝了人家整整一锅。”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相信过我吗 纪容恪嫌我吃得多。 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嫌我吃得多。” 他一本正经说,“纪氏和卡门宴管不起你饭吗,你喝了一锅。” 他说完自己笑出来,“冯锦,你是不是故意丢我的脸,八辈子没吃饭一样。” 他分明是在逗我,可我气得不行,我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你嫌不嫌我胖” 他我上下扫了我一眼,“几个月前还可以,现在不了解。大约比猪好一点。” 我气得将我手上的包扔向他身体,正好不偏不倚砸在他胸膛,他动也不动,脸上透出一丝邪魅和痞气的笑,似乎看我生气他很高兴。 “我一人嘴两人吃,我昨晚还水米未进,你不也要喝,但是喝不到。” 纪容恪笑着把掉在地上的包捡起来,“做大佬的感觉好吗。” 我站在原地不说话。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艰难度日,左面是九龙会,右面是似敌似友的霍砚尘。他们都可以吞掉我,毫不费力,我依附着纪氏自保,纪氏的掌管权现在也是我的存货价值,可我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帮你顶住,而我所坚持的信仰,无非是你平安回来。我曾设想了一万种生活,我甚至想如果你能回来。如果你还不肯放弃,我愿意跪在你面前央求你,带着我远离这些纷争,然而你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愚蠢。” 纪容恪看着自己手中的红色手包,他指尖在光滑的皮面上轻轻摩挲着,“可我觉得你活得很快乐,比一无所有必须攀附一个男人时更加有尊严,你没有我想得那么脆弱无能。从被人人踩踏的底层,一跃而起成为去随意踩踏别人的人,我以为这会让你开心,让你满足,让你有安全感。我其实没想到你会以这个孩子为筹码占据纪氏,并且真的做到让那么多不安分的男人对你惟命是从。乔老板做生意很黑,而且极不规矩,你能从他手中压价百分之十五。这个消息惊到了我。” 他说完后顿了顿,他眼底忽然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而且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他忽然这样反问我,他眼睛里有胸有成竹的精光,仿佛他看透了我的一切,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灵魂,都被他掌控得彻彻底底,我拍着胸口笑出来。“你问得好,既然我如此厌烦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扛到今天,没人逼着我,是我自己的选择,纪容恪,其实我们都一样,我倚仗肚子里有你的孩子,我才敢有恃无恐在你面前发脾气耍性子,一而再挑战你的底线,明知道你最讨厌事实上属于你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牵扯不断,我却还不断示威,但你何尝不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样耍我玩儿。” “你这样觉得。” 纪容恪脸上前一秒还存在的笑容,在我这番话之后彻底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抿唇凝视了我良久,“你相信过我吗。冯锦,从最初到现在,我走的每一步,你相信过吗你笑容背后始终藏着胆战心惊,你害怕被抛弃被玩弄被欺骗,不管我怎样做,你仍旧觉得充满了假象。你可以相信霍砚尘几句挑拨的话,也可以相信所有人对我充满偏见的认知,唯独不肯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苍白脸上有最茫然无措的神情,在寒风的摧残蔓延下,变为一片无力的死寂和颓然。 他问我是否相信过他,我该怎样回答,我们之间犹如沧海与鸥鸟,他曾路过我之上轻轻一点。留下我永久无法平复的涟漪,可他来去自如,我只能躺在那片凹陷下去的土地里看着他飞离我的世界。 我相信过他,我相信过这世上每一个曾对我好的人,但无数次现实的打击让我明白其实早已都面目全非。 我唯有一句轻细到微不可察的没有,来代替我此时分辨不清的茫然。 下一刻他忽然间如一阵风行至我面前,他右手猛然扣住我喉咙,狠狠的扼住,他用了极大力气,似乎想要掐死我,他额头和太阳穴凸起的青筋令我看到了死神,看到了另一个游走在暴怒崩溃边缘的他,我所有呼吸在一点点被抽离,从他指缝间的罅隙升腾蒸发,我看着他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也早已握成一个硕大的拳头。我痛苦得无法发声,我眼前出现了幻觉,那是一片十分蔚蓝的海域,那是他的背影走在最前面,穿着好看的白色西装,我跌倒在沙坑里,我朝他伸出手,想要让他把我扶起来,带着我一起走,然而他脚步顿住,回头的霎那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却吓得我嚎啕大哭,我嘶吼着喊纪容恪,他却像是永久的消失。 在我所有意识都要被逼出肉体成为一缕飘荡的灵魂时,纪容恪目光落在我死死捂住的腹部,他忽然间回归了理智,他禁锢住我脖子的手倏而松开,我失去了那一股力量对我的支撑,整个身体都迅速瘫软下来,我跌坐在地上,湿漉漉的青石板铬在我腿根,我剧烈咳嗽着,也溢出了一丝倔强隐忍的泪光,他站在我面前很久都没有动,我余光看到那扇门里贺润依旧不曾隐去的半张面孔,她眼底平静无波,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幕。 我终于缓过来,喉咙只剩下一缕细微的发涩的干疼,我盯着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水洼,我手始终不曾从腹部移开,“你会和贺润过一辈子,对吗。” 我嗤笑出来,“我相信你什么。你给了我什么坚定不移相信你的筹码。我该相信你不声不响娶了另一个女人是对我的在乎,还是该相信你所有对未来的设想里面确实有我的一席之地。纪容恪,我已经很贪心了,你比我还要更贪。” 他听着我断断续续的话无动于衷,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本来已经朝我伸出的掌心,不知为何又猛地缩了回去,他没再犹豫从我面前扬长离开,我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如风的身姿带起几滴飞溅的湿润尘埃,我嗅到了泥土和树根的气息,我用力揪住心口,眼前蔓延过一片雾气蒙蒙。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我下半身被污泥染脏,湿漉漉贴在腿上,我一直走出小区,走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很多出租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都不肯拉我,司机从车窗内探了探头,打量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他以为我是疯子,车毫不犹豫从我旁边开走,溅起的雨珠飞落在我身上其他干净的地方,我变得更加狼狈,这一刻我忽然体味到了真正的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我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游魂,孤零零品尝着这世间赠予我的风霜和沧桑。 我愣神之际,面前忽然出现一双白色的皮鞋,鞋是崭新的,在阴沉沉的天际下,仍旧发出锃亮的寒光,我低着头,连抬起来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穿着灰色毛呢大衣,系着一条黑白格的围巾,他在我面前站立很久,忽然抬起手臂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系在我脖子上,他呼出来的热气犹如一缕白雾,在我眼前飘散开,他刚刚喝了咖啡,我嗅到了咖啡的苦味。 霍砚尘将他身上的大衣也脱下来,他为我披好后,司机打开车门,护送着我们两个人坐进去,车没有开,停泊在街道旁很久很久,我盯着窗外迷茫的街景,整个世界仿佛没有尽头,一片天昏地暗。 霍砚尘说,“昨天晚上我带人劫持了九龙会一批货,险些得手,后来被九叔身边的左堂主搅黄,不过我废了他一条腿。” 我迅速回过神来,我偏头看他,霍砚尘刚毅的侧脸青筋毕现,他目光凝视前面,“九叔已经出院了,他知道纪容恪娶了贺润,他暂时动不了他,可他险些死在纪容恪手里的仇,他一定会报。他通过纪容恪看出了我们都狼子野心,他已经不信任我,我这张面具戴不戴也没了意思。索性我自己撕掉。我不去动他,他也会主动来做掉我,他打算拿我开刀,充盈九龙会。” 我听着他平静阴沉的语气,觉得心慌不已,纪容恪假死逃离华南在琵城待了一个月,娶了贺润后才回来,这一切怎么都像是他计划中的。他躲过了九叔的连环杀,想要当最后的赢家,他背靠贺家大树,等于头顶着法,九叔最怕被白道的上面人盯上,所以他现在连纪氏也不敢动,而霍砚尘,不得已成为了必须冲锋陷阵的人。 纪容恪不出茅庐。早已决胜千里之外。 琵城和华南隔着上千里地,却阻挡不了他膨胀的睿智与精明。 霍砚尘有一丝烦躁,现实走向和他计划背离,他漏算了纪容恪这一招狠的,他以为纪容恪的傲骨绝不会赌注屈服于自己的婚姻,即便他答应娶丽娜也只是口头,他始终没做,何况做了。他深入敌军也无可厚非,而他竟然做了贺家女婿,霍砚尘怎么都料想不到,纪容恪披着一身血腥,竟敢娶贺家女儿。 他手肘撑在车窗上,白色的毛衣领口扯开很大一片,露出他胸膛上纹绣得栩栩如生的龙头,那龙面无比狰狞,是红色的,乍一看就像血,我脑子狠狠一激灵,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霍砚尘,他睁着不甘的双眼,正死死盯着我,他有话要说。可最终我还没来得及跑到他旁边,他已经咽下了那口气。 我有些害怕,我握住他的手,“不要冒险了,向九叔招降吧,只有纪容恪斗得过他。” 霍砚尘原本非常难看的脸色,忽然有了一丝波动,他垂眸看我。在我眼中他真的发现了焦急恐慌与担忧,他竟然笑了出来,当我看到他笑容时,我怔了怔,我以为他疯了。 他问我,“你宁可让纪容恪冒险,也怕我会赌输吗,你不是很爱他。” 我抓住霍砚尘手背的指尖紧了紧。我知道纪容恪赌不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输。 我说,“他是贺润的丈夫,他的生死不需要我牵挂。” 霍砚尘听我说完没有戳穿,他将目光移开,他一只手握拳抵在人中上,望着外面细细飘洒的雪花,有几枚坠落于玻璃。很快融化为一条狭窄浅细的水渍。 他手隔着玻璃去抚摸那道水痕,他喊了一声我名字,用让我莫名心疼和慌张的声音说,“解药在我办公室壁画后面的暗格,打开暗格的密码是1974。如果我这一次输了,你自己去拿,如果我赢了。”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睛,他张了张口,最终又把他未曾讲出的话咽了回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可挽回的噩梦 车一直开到一家医院门口,我并不知道司机会到这边来,我从车窗往外探头看了看,我知道这一定是霍砚尘的授意,他不放心我身体一夜风吹雨打能不能扛得住,我对他说我没有大碍,不想去看医生。 霍砚尘没有理会我的拒绝和抗议,他推开车门从他那边下去,绕过车头到我这边,他拉开后直接把我扯下去,他动作有点鲁莽,我穿着几厘米的高跟鞋,踩在水坑里险些没站稳被绊倒,他拉着我一声不吭,直接推开一间主任诊室的门,那名医生告诉我坐下,看他的自如和冷静,好像早就提前打过招呼我会过来。 医生简单询问了我情况,他开了一点孕妇可以食用的药以及敷贴,霍砚尘站在我旁边,他将我涉毒的事对医生说明,问是否影响胎儿,医生拿着笔开单的手一滞,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抬头看我。“你涉毒” 我有些不想面对这个话题,我下意识看霍砚尘,他没有任何表情,医生打消我的顾虑说,“没关系,我和霍总是老朋友。” 我点了点头,“是。偶然触碰了毒品。” “是特殊的还是市面上大众化的毒品,比如冰毒白粉。” “特殊。” 他嗯了一声。“瘾大吗。” “一两个月才会复发一次,但我从没有再吸食过。” 医生说,“如果这样的话,毒性在你体内不是很严重,可特殊毒品对健康的腐蚀性更大,这个孩子我不建议你留,如果你执意,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早知道结果,但听到医生这样直白的诊断,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涩疼。 我对他道了谢,接过药单跟着霍砚尘去一楼窗口取药,上午人特别多,人山人海拥堵在每个窗口,粗略看上去大约有上千人,霍砚尘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很快有两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二楼下来,他们见到霍砚尘立刻微笑躬身,拿过他的单子到窗口直接把药取过来,霍砚尘和他们客套了几句,便拉着我从大厅内出来。 我正在低头拨弄那些瓶瓶罐罐,忽然听到他在我头顶说了句,“对不起。” 我一怔,我许久都没有抬起头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三个如此震撼的字怎么可能从那样高傲的霍砚尘嘴里说出来,我半响都保持那个姿势僵硬不动,他从我手里把药袋夺过去,提在自己手上,他始终沉默不语,我跟在他身后,凝视他提着药袋的宽大背影,他那一声对不起,让我心里百感交集,我惊讶发现自己没有怨恨没有气恼,更没有憎恶他,我只觉得那三个字让我心酸,让我想哭。 霍砚尘从来不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男人,只是世道消磨了他的良善,激起了他求生并且能生活得很好的斗志与残忍,他和纪容恪不同,纪容恪是真狠真坏真贪婪,他哪里会觉得自己做错,他又哪里会向谁妥协,他一切作法的前提都是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掉任何人。包括他所谓的婚姻,他所谓的死亡,都是为了掩人耳目都是为了做最后的伏击。 霍砚尘伤害过我,他对我的狠毒甚至险些害我自杀,我真的活不下去,两次毒瘾复发时钻心的痛痒是这世上最极致炼狱的折磨,我每天都光鲜亮丽,可没人知道那短暂的半个小时我狼狈到何种程度。 我撕咬怒吼痛哭颤抖,像一个精神病。 这一切都是拜霍砚尘所赐。 但我不恨他,每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会不择手段,生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华南省。我必须接受命运的审判,世道的不公,以及我愚蠢的代价。 相比较肉体的痛苦,纪容恪摧垮了我的心智,恨就那么多,我何必用来惩罚一个对我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我对霍砚尘有一份感情,应该就是心疼可怜。他其实十分智慧,也极具勇谋,可他不该和纪容恪生在一个时代,更不该拥有和纪容恪一样的狼子野心,他驾驭不了输赢的结果,也掌控不了这复杂的过程,所以他注定会沦为失败者,只是我无法劝他回头,他也不会回头。 我们回到车里,司机将一部电话从前面递过来。他对霍砚尘说,“我们的人调查到,今晚九叔有一批数量庞大的军火要从新标码头运出,对外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一点风声都没有渗出,包括负责运送和卸载货物的工人,九叔都交待称是一批违禁烟草,所以不出意外,消息属实。您看我们是报警对九叔进行围剿还是自己伏击,九叔今晚亲自到场监工。” 霍砚尘手指抵在下巴上,他眯着眼看向窗外此时的车水马龙,他沉吟了许久才说,“时间。” “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霍砚尘没有丝毫表情,他欠了欠身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反手把车窗完全打开摇下,探出头在外面吧嗒点了一根,他手腕搭在玻璃框上,让烟雾直接散在空气里,他嘴里含了一口浓烈的烟气,半响没有吐出来,司机再次询问他是否要出动,还是再等待其他时机,霍砚尘这才不慌不忙将口中烟雾朝着窗外喷出,他喉咙被烟雾熏得有一丝沙哑,“我们的人查到九叔打算什么时候对我下手吗。” 司机说,“卡门宴常年经营涉毒项目,也有一些黄色娱乐,九叔在华北,仕途方面人士是他座上宾朋,华南这边官黑两道都被纪容恪垄断,但天下白道不分家,华南这边有许多官员是从华北平调过来的。九叔打个招呼,彻查卡门宴不是难事,原先九叔不在这边,您和纪容恪只要不厮杀,没人扳得倒我们,但九龙会的威望声名,恐怕要压制我们一头。具体条子会不会暗中伏击我们,现在不好断言。” 霍砚尘最后狠狠吸了一大口,他把烟蒂扔在距离车停泊位置不远的一个巨大水坑里,“不能让九叔先下手,我们赌一把。” 司机确认问他,“您今晚动手吗。” 霍砚尘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动。 我整颗心都因为他那句动而揪到一起,我握住他手臂,我没有留意到自己指甲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狠狠嵌入他皮肤内,我也没有闻到空气内那一丝丝血腥,我身体在剧烈在颤抖,抖得连我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我看着活生生在我眼前的霍砚尘,我真不敢想他今晚去新标会是怎样的下场。 我死死按住他的身体,用力强迫他偏头看我的眼睛,“我有预感,你不会成功,九叔混了一辈子。他在江湖的时间比你活得都久,为什么一定要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来不及回头吗” 他真的看着我眼睛,可他目光里的坚决狠毒与平静,让我知道他去意已决,他回答我,“是,来不及了。这条路不是寻常路,不是想刹车就能刹车。” “我不懂”我大声朝他吼出来,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暴躁与气愤,我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狠狠落在他左脸颊上,他没有任何预料,被我打的直接偏了过去,他盯着我不断颤抖的身体,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激动,我忽然哭了出来,所有声音都聚集在喉咙,呜咽哀鸣着。 “为什么你们男人在永无休止的斗争着,女人孩子家庭都没有足够分量让你们回头是岸吗还要怎样斗,才能满足你们不断膨胀的贪婪,钱多少是多,地位多高是高,权势多大是大纪容恪为什么要依附贺家,因为他没有足够把握和九叔斗,他都不能,你固执什么你要去送死吗” 霍砚尘原本还安静听我说话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破裂,巨大的裂纹将他一张面孔变得尤为狰狞和暴怒,“纪容恪做不到的我就不行吗在你眼里,在所有人眼里,他永远在我之上。比我聪慧比我有手段比我功夫好,在九龙会我们同样的地位,他却比我更有话语权,我们意见相左,永远是他胜出,我受够了这口气,他终于走了,那三年我多风光。我杀掉了所有他的狗腿,所有曾选择效忠他跟随他的人,我这双手早就恶贯满盈。后来他在华南混得好,九叔每天都说,纪容恪有城府有头脑有胆识,好像我比不过他,所以我也到了华南,我悄无声息把卡门宴做起来。我用比他更短的时间成为了华南和他并肩的人,为什么你们还是看不到我的出众,他比我强在哪里,他只是比我运气好,比我更多贵人相助。” 霍砚尘说到最后他眼睛猩红,几乎是咬牙切齿看着我发泄他的不甘他的愤懑,他说到最崩溃的时候,两只手死死扣住我肩膀用力的摇晃我,我被他晃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司机看到我在他手中要死掉了,他立刻转身对霍砚尘提醒我还怀着身孕,霍砚尘所有对我发泄的动作倏然顿住,他目光带着血,落在我衣服被卷起裸露了一半的腹部上,“” “你这是逞能逞能的代价会送掉自己的命。命不在了,你拿什么享受你的战役果实。会被其他人如狼似虎的剥削和分食,你知道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吗纪容恪,他是最后的渔翁,看着你与九叔厮杀,失掉自己大部分的能量与羽翼,他再切入进来,用贺家的背景,他自己的势力,将卡门宴与九龙会吃得一干二净,你为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霍砚尘,你还不清醒吗,你始终就是一个开路炮,你的聪慧睿智手段与计谋,都在纪容恪的最终掌控中,每一步,都不曾跳出他的囚牢,我求求你,求求你放弃吧。” 我疯了一样哭着哀求他,可霍砚尘好像魔怔了,他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他一门心思要成为站在最高处的人,他只想赢过纪容恪,哪怕只有一次,哪怕需要用性命冒险。 他十几年活在纪容恪强大的阴影之下。他无处安放的躁动与壮志让他不肯满足现状,他无法接受他始终输给的人从九龙会到华南一直把他压制得死死的,他只想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他已经误入歧途把自己封闭在其中。 霍砚尘盯着自己指尖刚才被烟头烫出的伤疤,“我走到今天,都是靠着逞能过来的。在道上混,没有逞能的胆量,只能永远被强者踩踏。是死是活,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不想屈居人下一辈子,我总要拼一次,才知道命安排给我怎样的结果。” 霍砚尘声音也变得高亢了一些,司机在前面因我们两个人的争吵而沉默下来,他推开车门下去,蹲在门外吸烟,暖风被关闭,车内迅速冷下来,在寒风的摧残下,霍砚尘理智终于恢复,他眼底的猩红褪去,他平静温和的样子仍旧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他。 他盯着我满是泪痕的脸,忽然一脸痞气笑出来,他指尖在我眼窝下轻轻抹着,为我一点点擦拭水痕,“你担心我出事吗。” 我用力点头,可我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哽住了大片唾液与倒流回去的泪,我怕自己一开口,又会忍不住倾泻。 他说,“世上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白梦鸾和我之间,是说不清的利益交融,其实就算今天晚上我有去无回,我也值了,我做人很成功,被我害过的女人还愿意担心我,我觉得很开心。” 我忽然很难受,难受得撕心裂肺,我抱住他肩膀,就像对待一个至亲的人,他其实帮了我很多,四年前我来到华南举目无亲,他收留我在卡门宴,给了我足够得会让我红让我活下去,他对我而言很重要,重要到即便太多曲折与陷害,我仍旧恨不起来这个人,我失去了那么那么多,我真的怕明早醒来又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噩梦。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万箭穿心 我和霍砚尘到达卡门宴,正是内部午休时分,他叫来了刘阉子和两名手下跟随他进入办公室,他没有回避我,刘阉子对我还有些防备,他眼神示意霍砚尘是否将我先请出去,霍砚尘没有理会他,只让后进来的一名手下把门反锁,他打开窗户,让新鲜的风灌入进来,然后坐在办公椅上点了根烟。 一名手下将卷轴图纸平铺在桌上,他用手指着一条描绘得十分湍急宽阔的河流。 “这是新标海港南口分支出去的一条河,河尽头是华琵公路,直接通往琵城,这条河两旁有树林,有山脉,非常好隐蔽,南口是纪容恪的地盘,北口西口是黑道共用,东口是尘哥的,九叔的交易在北口,距离南口最近,只需要拐过一个四十五度角,就可以直接上船渡海。南口平时戒备森严,只有纪容恪和上下家交易才会打通,所以要让冯小姐交待一声,为我们行个方便。今晚我做了最坏打算。一旦我们伏击九叔失败,我们带去的人马和对方人马交战期间,我和刘堂主护送尘哥走华琵公路,那边尘哥有赌场,会有人接应,九叔势必元气大伤,等我们休整一晚就可以乘胜追击,如果拿下九叔,我们可以与冯小姐里应外合。卡门宴出一半人马,纪氏出一半,将九龙会吞吃入腹,当然,冯小姐不可能白白冒险,九龙会的人马由卡门宴收割,九龙会钱财归纪氏所有。” 霍砚尘听罢抬头看我,我抿着嘴唇,虽然我真的不愿意他冒这样的险。可他心意已决,我只好点了点头,霍砚尘唇角露出一丝笑容,“如果你肯,我有很大胜算。” 我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大事,刘阉子带着那两名手下离开办公室后,霍砚尘从椅子上起身,他绕到桌前,站在我面前,用大拇指蹭了蹭我满是凝重的脸颊,“好了,很多事不赌怎么知道输赢呢,如果赌赢了,我从此再也不用屈居任何人之下,你不为我高兴吗。” “如果输了呢,以那么多人的命去搏击,这样真的值得吗。” 霍砚尘目光专注盯着我头顶,他答非所问,“你有白发了。” 他手指在我头顶的发丝中拨弄着,我心不在焉盯着他的脸,忽然头皮上传来一丝丝细微的疼痛,我本能蹙了下眉,他将一根通体银白的长发拿在我眼前,“少操点心,才二十四岁,等到你三十岁,就成了老太太。” 我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我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下,“那你也成了老头子。” 我说完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霍砚尘闷闷笑了一声,“是啊,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时间过得那么快,经常来不及歇一会儿就被推着继续朝前跑,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以前在九龙会的日子,虽然我和纪容恪始终明争暗斗,但碍于同门,又有九叔在上面盯着,远到不了现在剑拔弩张的地步。仔细想想他那时对我并不算糟,可年少热血,我不甘他也不让,我这半辈子的目标都是赢了他,可我始终输着,我明白你的顾虑,命确实很重要,但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是为了赌而活,你让我收手,我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我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赶快回纪氏在霍砚尘八点赶往码头之前部署好新标码头南口事宜,我看着他眼睛对他说了声保重。 他默不作声,他的沉默让我又开始发慌。“等你回来我陪你喝到天亮。” 我急于找一个可以让他回来的理由,他笑着说,“你怀了孕还陪我喝到天亮,” 我说只要你回来,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我也陪。 他忍不住大笑,他露出牙齿的笑容非常好看,我总觉得他并不是那样一个满手血腥的人,他很多时候都让我觉得心疼。 “其实我很羡慕纪容恪,他失踪那段日子,我亲眼看着你怎样魂不守舍心如死灰,我觉得不值得的事,被你演绎得那么荡气回肠。” 我苦笑出来,“世间情爱谁能说的准呢,都是一方虐人一方找虐而已。” 霍砚尘忽然朝我伸出双臂,他把我抱在怀里,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有一丝惊诧和恍惚,我出于本能保护自己下意识的挣扎了两下,他将我抱得更紧。“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胸膛的坚硬与温暖贴合住我身体,让我不自觉停止一切挣扎,我许久之后将垂在身侧的手臂抬起,圈住他腰间,我下巴抵在他肩头,越过那一层朦胧薄透的窗纱看向外面的天空,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他最后亲吻了一下我头发,“不要杀掉你的善良,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 我走出卡门宴,站在浩瀚灰蒙的苍穹下,雨断断续续时下时停,这样的天气最惹人讨厌,我祈盼着放晴,也许放晴一切烽火都会停止。 没有死亡没有杀戮,更没有生离死别与尔虞我诈。 我马不停蹄乘车回到纪氏,我打通内线告诉何一池召集十三名正副堂主在一楼会议室开会,我在会议上提出将南口打开接应霍砚尘的事,并且在六个小时之内调集纪氏十名血滴子在晚上十点准时潜伏新标港口,一旦霍砚尘人马处于下风,不计代价出手相助。 我说完这两件安排除了何一池与柏堂主之外,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其中一个对我说,“纪氏为什么要趟这次浑水,九龙会与卡门宴的斗争,并没有谁把矛头指向我们,血滴子是容哥精心培养的十名神枪手,纪氏最大的王牌,冯小姐竟然要十名全部出动,容哥不在,一旦血滴子有任何差池,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失去了血滴子的纪氏,犹如断了翼的雄鹰。九龙会也好卡门宴也罢,趁机再反扑我们怎么办。容哥回来,我们如何交代这荒唐的决策。” 我原本正端着一杯菊花红枣茶喝,我听到这名副堂主的反驳,将茶杯直接朝他身上泼了过去,滚烫的茶水正中砸在他胸口,立刻浸湿了大片,一丝热气从他衣服上冒出,他从椅子上弹起来,飞快用手掸着上面粘住的菊花瓣。 “纪氏现在谁做主。” 我问出这句话,目光从每个沉默的人脸上流连而过,他们没有谁回答,只是面面相觑后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方桌角,我猛地又大声喝了一句,“我问现在纪氏谁做主” 何一池扫了他们一眼,他站在我身后说,“冯小姐做主。” 他们听到何一池都这样说,也纷纷不情愿附和。我用身体支开椅子,站起手撑住桌角,我俯身在方桌上面,更加近距离观察他们每个人的脸色,“真心话吗。” 他们点头说是,我这才绽出一丝笑容,“既然知道每一次反驳的结果都还是按照我的指令办,又何必浪费口舌在这无谓的较量上,我希望纪氏每一个人都像容恪那样,干脆果决不拖泥带水,不该讲的废话咽回去,懂吗。” 他们鸦雀无声,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扬长而去。 傍晚七点,十名血滴子分乘两辆车出发驶向新标港口,晚上八点半,派出去的人忽然在追踪仪上失去踪迹,而且瞬间消失没有任何征兆,我吩咐何一池用最快时间查出根源,九点他过来报信,十名血滴子下落不明,新标港口战火已起。 我整个人愣住,手上紧紧握着的茶杯脱落在地,破碎城渣。 为了不让九叔那边的人察觉到这是一个圈套,他们十一点开始交货,我吩咐守住南口的手下十点四十分准时打开,可九叔忽然把时间提早到九点,明显是一个更大圈套,霍砚尘哪怕察觉出来,也覆水难收,他一旦被逼到绝路,南口还没有打开,他的下场 我浑身迅速冒出冷汗,我最怕的,我最怕的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趁着何一池打电话期间,悄无声息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手枪塞在口袋里,我走过去对他说,“你跟柏堂主,送我去码头。” 何一池看向我腹部,我知道他又想拿这个当借口阻止我最后一搏,我撂下一句你们是废物吗不能保护我,便直接推门出去,他拗不过我,只好叫来柏堂主送我去新标。 我们到达港口外,车还没有停稳,我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剧烈枪响,我跳下车,此时码头整个庞大的北口早已是炮火连天,他们护送我沿边缘一直从枪林弹雨中渡到了岸边。 我在深沉的黑暗中找到了一缕月色,那月色太浅淡,泛在波浪壮阔的海面形成一幕珠帘,光是涟漪的波动的,我在那苍茫的水天一线中发现了霍砚尘,他形单影只立在一艘没有开动的船上。我掂起脚朝他挥手,大声喊让他游过来,可他动也不动,他站在船头,衣袂飘飞,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透过灯塔每五秒钟投射下来一闪而过的强光看到他面朝着我,他唇角带笑,他嘴唇缓慢阖动着对我说什么。然而他声音太小太嘶哑,我什么都听不到,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的拍打,何一池忽然指着他声音有一丝微弱的颤抖,“他中枪了,中了很多枪。” 我整个身体狠狠一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耳朵里发出一阵阵不断的嗡鸣,所有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霍砚尘中枪了,怎么可能。他今天走的时候亲口告诉我,他一定会平安回来,他一定会赌赢,他说他一直运气很好,他是千年的祸害,谁死他都不会死。 他怎么会中很多枪,那怎么可能呢。 我眼前泛起大片水雾,它们来得太汹涌。让我猝不及防,我用手狠狠抹掉,灯塔的第二束光再一次落下,这一次我清清楚楚看到霍砚尘胸口大片的血红,有几个枪洞触目惊心穿透了他身体,最可怕的一个周围全都是黑褐色的血,紧挨着心脏,他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的笑,他忽然抬起手臂朝我挥舞了两下,他身体就像一张纸,我真的好怕一阵风忽然袭来,将他吹离我的视线,让我再也找不到他。 一切都来不及了,超出了我的承受,我忽然失去了支撑,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何一池将我扶起来,他不停在我耳边说没有办法救。救不了了。 五马分尸,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刀刀凌迟。 霍砚尘在我的注视下,他终于挺不住了,灯塔上璀璨的明珠倒映出他宽阔高大的身姿,他黑色外套在随风飞舞,白色衬衣满是鲜血与狼藉,他手中的枪在低空划出一个弧度。随之悄无声息的落入深海,我大喊了一声不,可我所有的呐喊与嘶吼,都被高空几声鸥鸟的嘶鸣残忍盖过。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的崩溃与嚎啕,我也不知道他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想着什么,我朝着那艘船飞奔过去,可我没有跑出多远就被何一池死死扯住手臂,他把我往他怀中拖,拼了命朝岸上拉,柏堂主站在我前面为我挡住了滔天而来扑打着的巨浪,他随即身体全都湿透,他朝着何一池大喊将我抱回去,可我死死挣扎着,我指着船的方向让他们去救,我抽打着抱住我的何一池,我凶猛踢向柏堂主,然而他们没人理会我,他们只看得到我的生死安危,看不到那个孤单置于茫茫大海上正品尝失败与绝望的霍砚尘。 我挣脱不开两个男人对我的禁锢,我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无功,我闭上眼仰天嚎哭出来,我用最后的力气哭喊着霍砚尘的名字,那一刻我的皮肉断裂成几千几万块,纷纷坠入我心中的万丈深渊。 我最终只能无力看着霍砚尘摇晃的身体直挺挺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昏暗下海水泛起血腥的气息,一阵涨潮蔓延到岸边。吞噬了我脚下层层尘沙。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望着我的眼波,是大雾尽头 海风是腥咸的,从西边的海港大门向南吹来,清寒的月光忽然间隐去,一丝哨岗的微光缭绕在灯塔上,整个世界大雾茫茫。 我曾最讨厌海的味道,它让我觉得自己太渺小,我怕接近海,也怕看到涨潮那一刻要将我吞没的澎湃。 可我此时就在漩涡的中心,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拍向我,我不肯离开,跌坐在沙滩上,无力看向那片湮没了霍砚尘的海域,我找不到他沉没在哪里,海水汹涌而无边际,到处都是雾气,我从水里往远处爬。何一池死死拖住我,他不敢太用力拉扯,怕弄伤了我,柏堂主不断在向我哀求,让我离开这里,我听着来自身后的枪响,凝视着那艘船的目光骤然变得凶狠,我从水里跌撞踉跄爬起来,我强迫自己拼尽全力站稳,何一池抵住我半副身体为我借力,我干脆将他推开,我双目猩红问他,“霍砚尘的尸体找得到吗。” 何一池只想把我哄回去,不要说这对于人马庞大的纪氏来说算不得太难的事,就算再难,他为了保住我腹中纪容恪的骨血不出差错,也会排除万难答应我,他点头说,“找得到,我尽快给您交待。” 我听到他这样承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虽然人死如灯灭,可霍砚尘一辈子风光,他最后死的如此悲壮。我总要把他的尸首找到交给白梦鸾下葬,是我对不起他,我太自信了,我以为我所设定的时间刚刚好,却忘记了魔高一丈的九叔有多么阴险歹毒。 如果我早点吩咐南口打开,如果我让十名血滴子分批赶到,也许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失踪,霍砚尘也不会死于枪林弹雨。他可以通过南口逃生,九叔的人再凶狠,也绝不敢贸然涉入纪容恪的地盘。 是我把他逼到了苍茫的大海上孤立无援,让他退无可退,我没有杀他,可他死于我的刚愎自用。 我忘不掉,忘不掉他朝我挥手时唇角那一丝苍白无力的笑,他没有埋怨我责怪我。他知道我的性子,他明白我会因为他的死一生陷入自责之中,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不怪我,他让我放下一切包袱和懊悔好好生活,可我怎么能忘得掉,我永远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神,他有千言万语,他有那么多不平不甘不死心,那是怎样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世上沧海变桑田的恨。 我失神许久,缓慢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仓库外绵延的码头空地上,我摸到了自己大衣口袋内的枪,我隔着衣服死死握住它,“带子弹了吗。” 何一池说带了,他正要拿,他弯腰的动作又倏然顿住,他看向我,明白了什么,“冯小姐,您先上车,我确认您是安全的,我再和柏堂主杀回来,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您了解我的身手。” 我死死盯着九龙会那批杀疯了的手下,他们仍旧在不断紧逼,将卡门宴数百人活生生解决了一半,九龙会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对峙,他们有备而来,今晚本身就是一个预谋已久的圈套。我想到了这一点,霍砚尘也想到了,可他选择了赌。 倘若我拼了命让他放弃,让纪氏的人把他囚禁起来。他会不会还安然无恙的活着,会不会还温柔的为我拔下一根白发,说我是老太婆。 难以挥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犹如一部老电影,被无限放大,被翻来覆去,我知道此时在激战的那群人里就有杀死霍砚尘的凶手,很可能有很多个,他胸膛那么多枪眼,我不敢想当子弹射入他身体时,他是怎样撕心裂肺的巨痛,为什么那些人如此残忍。 我死死咬着牙,我感觉到自己眼底是滚烫灼热的,何一池与柏堂主正要扶着我坐回车里,在他们放松懈怠的霎那,我忽然间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范围,朝那片战争的中心快步走去。何一池敏捷反应过来要伸手抓我,却被我身体一闪扑了空,他指尖和我只两三厘米的距离擦肩而过,他在我身后大喊一声冯小姐,然而他的嘶吼被海风吹散得飘忽浅淡,只留给我无比空荡的回音。 我从口袋内抽出那把枪,沿着没有人留意到的沙堆边缘悄无声息靠近,我搜寻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九叔,但我看到了像是九龙会首领的两个男人,他们穿着黑色西装,正在朝我斜左角度射击,我将枪口对住其中一个男人的头颅,我冷静回忆着何一池教我射击的步骤和要领,我学习了一个月,却始终没有真正试验过,今天派上了用场,我做了很长时间的瞄准,然后狠狠拉下保险栓,枪身重重弹动了一下,把我手臂震得麻疼,我听到那边传来几声叫喊,我迅速伏在沙堆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被我瞄准的那个人左肩中枪,我射偏了。 何一池在这时从我身后扑上来,他避开了我腹部,从我侧面压下,我感觉到一阵劲风擦着我头顶掠过,接着啪的一声,尖锐的子弹穿透了一张木板,柏堂主已经持双枪冲入人海,他一人抵挡后加入进来的十几人,他脚下走得飞快。直杀得对方步步退后。 我推开何一池,从他旁边一翻而起,我单手持枪对准那群人一阵狂扫,视线内可以看到的几个人纷纷倒下,大批人马不间断的涌来,有一些将矛头对准了我,我并没有丝毫惧意,我知道他们不死我就会死,我当然不能让自己死。 我发了狠,一下接一下,我给一个想要冲过来活捉我的男人开了瓢,他脑袋砰地一下炸裂开,顷刻间血流如注,我手狠狠一颤,整条手臂都随之剧烈抖动起来,我吞咽了口唾沫。可我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何一池跟在我身后,将那些要解决掉我的人先一步击毙。在我们陷入混战并逐渐处于下风时,忽然一阵枪林弹雨自我们身后位置射来,何一池最先察觉到了,他压住我后背将我扣在他怀中,抱着我倒在地上,子弹从我们头顶嗖嗖飞去,在这样昏暗的海滩上,我惊讶发现每一枚子弹竟弹无虚发,全都击中对方的眉心和喉咙,弹雨所到之处,皆是倒下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战役终于结束,平静下来的码头飘荡着远处海港船鸣啸的长笛,何一池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他询问我有没有伤到。我呆滞的摇头,手中的枪早已不知坠落在何处,我看到从甲板上走下来的纪容恪,黑色过膝皮衣将他肃杀阴狠的气场衬托得更加凶残冷冽,他嘴角叼着一根烟,烟雾后遮着他微眯的眼,他眼底有骇人不俗的精光和杀气。 在他行进途中,燃烧了一大截的半支烟被他潇洒吐出,火苗落在沙堆上,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缕烧焦的气息。 何一池迎过去两步,他喊了声容哥。我在见到他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全部支撑,刚才厮杀的勇敢与凶狠不复存在,我身体瘫软滑落跌坐在地上,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夜色太深,可我还是一眼认出跟在他身后的十名血滴子,他们不敢接触我目光,纷纷将头垂下,我置身在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中,我忽然觉得我的天塌了,它再也不会被填补。它永远都是一个巨大的窟窿。 纪容恪垂眸看了我很久,他对于我的满身狼狈叹了口气,他将身上的黑色皮衣脱下,蹲在我面前为我单薄濡湿的身体披上,他手扶住我肩膀,用一种极为生硬的语气说,“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不躲起来。你以为训练一个月就可以做到像他们那样精准吗。如果是在白天,对方可以一眼甄别你的位置,一池也不能将你拖出险境。你的确有些狠劲,但这一点劲头在嗜血的对手面前,根本不足为道。” 我一声不吭,眼睛也不眨,他所有责备的口吻在触及我呆滞的瞳孔后变为无奈,他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吓到了吗。” 我盯着他傻了,我难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了什么,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恨此时愚笨又无能的我。怎么又是纪容恪,怪不得血滴子忽然间从追踪仪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被他劫走了,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又在他的掌控中,霍砚尘也好,九叔也罢,都不曾逃脱他的算计,在他们双方最胶着的时刻,在我最崩溃绝望的时刻,他又躲在哪一艘船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目睹这场血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很快就看不清他的脸。我咬着牙不想让它滚落下来,可那份锥心刺痛不由我隐忍分毫,我哽咽着抓住纪容恪衣领,我使劲摇晃他,可他纹丝不动,我喉咙涩疼,我用非常沙哑的声音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我没有求你出手,可你为什么半路劫走了血滴子,你要逼他上绝路吗” 纪容恪不动声色盯着我充血的双眼,他对这些死去的生命没有一丝动容,反而是落在我肩头的手紧了紧,“我为什么要救我的敌人。” 我朝他大喊,“他是你十五年的同门啊” “那又怎样”他毫不犹豫打断我,他声调比我更高,“冯锦,你可以对待他善良仁慈,忘掉他对你的残忍,但如果我也这样,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你知道这几年在华南,他几次害我险些死于非命,我们明争暗斗死伤多少兄弟,干这一行的。没有情意可言,我看在他十五年同门,他是否有把我当成大哥。他和九叔结束,就会来扳倒我,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心腹大患,就算我可以救他,我也不可能真的出手,除非我出手是助他死得更快。” 纪容恪一番话让我怔住。让我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在利益面前,在生死攸关面前,谁该会顾及着那并不深重的情分,他们十几年的你争我夺,怎会在最后一刻罢手呢。 纪容恪见我不再嘶吼和挣扎,他握住我肩膀的手滑落到我背上,轻轻将我扣在他怀中,空气内浓烈的血腥味令我作呕,我紧紧揪住纪容恪手腕不肯松开,我浑身都在颤抖,是绝望的恐惧的寒冷的颤抖。 我不知过了多久,血滴子潜入海中将霍砚尘打捞上来,他身体每一寸角落都被鲜血染红,胸膛被子弹穿透的洞眼已经干涸。周围凝结着暗黑色的血咖,枪眼足有七八个,无比狰狞的连在一起裸露于空气,我看着他们将霍砚尘抬到不远处的沙坑上平躺放置,他被海水浸泡得发白发皱的脸让我才忍住的啼哭又一次崩溃决堤。 我甚至没有闹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发生的,怎么忽然间故人西辞面目全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情似水无处可逃 我见过纪容恪狼狈的模样,却从未见过霍砚尘,他一直都是西装革履高大优雅,连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唯独这一次,他苍白憔悴得令我不忍直视。 我记得在我一次毒瘾复发后,我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恨意,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问什么时候你彻彻底底输一次,输得爬不起来,是个人都可以踩踏你,连猫狗都可以在你身上爬过,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着我大笑。 然而当我终于见到了一次,我以为我可以大笑着说他活该废物堂而皇之幸灾乐祸,我以为他还可以站起来一脸阴沉和我互呛,我骂他盲目自负,他骂我怀着孩子却眼看纪容恪娶了其他女人屁也放不出来。我们狠狠挖着对方伤疤。看着彼此眼底血肉模糊,嘲笑着淋漓尽致不知疮了多少年的伤口。 我承诺他平安回来陪他喝到天亮,他承诺我坏人一千年,可为什么,他才三十三岁就去了。 我张大嘴巴哭着,眼前只还剩下一条窄窄视线,是他凄惨得不成样子的脸。 我哭得无力喘气,身体内每一根骨头都被狠狠抽离,我在纪容恪怀中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品尝着眨眼间生离死别的震撼与残忍。 码头正门外越来越多呼啸而来的警车和救护车驶达现场,停在距离这场战事中心不远处的桅杆外,大批警察和医护人员从车上跳下来,他们或者举枪不断朝我们呐喊让我们不要动,或者抬着担架直奔那些躺在地上还有一口气息吊着的手下,才安静了片刻的海港,又一次被喧哗打破死寂。 一名似乎是领队的警察见到抱着我的纪容恪,他脸上表情一怔,可能没有接收到他也在的消息,有些不知所措,他将枪收起来,打了个招呼,然而纪容恪并没有理他,只是扫了一眼他肩章,便垂眸继续温柔哄着我。 警察有一丝尴尬。他转头看向身后指挥现场的一名官衔更高的领队,他喊了声葛队,葛队听到他呼唤立刻走过来,在看见纪容恪时,他眉头明显紧蹙了一下,对于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在华南省一旦有两方交火的大事发生,只要其中一方是纪容恪的人。都不是那么好办。 纪容恪在这片庞大的省份混了这么久,从官场到江湖,从商人到百姓,他所奠基的地位与口碑到了一个很难扯下的高度,条子对于和他有关的违禁事宜,从来没有过分干预,一般都是杀鸡儆猴,然而纪容恪也从来没有收敛过。 不得不说他人脉打点得很通。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可他毕竟还有贺家做官场靠山,这就是他分明可以在暗处坐收渔利,却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现场。 贺归祠的威望是军统一座丰碑,他的战功犹如整个家族的免死金牌,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可非常不凑巧的是他还有一笔格外巨大的并且不得不还的债,就是贺润。 贺润对纪容恪爱成了疯魔,凡是要伤害他的人,贺润宁死也不会允许,贺归祠自然就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出面保住纪容恪,假设这一次战事伤及了无辜百姓,贺归祠也不能左右什么,但是九龙会与卡门宴都是混江湖的,从某种程度而言,威胁了这个社会,条子对于这样的情况本身就有一定宽松的考量,纪容恪没有亲自动手,他想要择出去轻而易举,只是这里面有三个纪氏的人,我,何一池,柏堂主,想要帮我们三个脱罪,需要耗费纪容恪很大的精力与人脉。 葛队沉默了半响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他打开盖子,递到纪容恪面前,“纪先生,您压压惊。” 纪容恪说了声多谢,他将葛队递过来的烟又推了回去,“这几天身体不适,不怎么抽。” 葛队把烟叼在自己嘴里。可打火机蹿升的火苗很快就被汹涌的海风熄灭,他点了很多次也没有点燃,他将烟从口中拿出来,盯着焦黑的烟头意味深长说,“今年冬天风很大,雪也比往年下得凶,不知道是不是预示什么。纪先生看,这天还要变多久才能放晴。” 纪容恪果真仰头看了看,他同样耐人寻味说,“老天想要晴就晴,不想晴,谁都无可奈何。” 葛队把烟扔在沙滩上,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海风的腥咸与潮湿,混合着斑驳的血污,在一点点吞噬着每个人的鼻息。葛队扫了一眼远处不断忙碌的医护人员和警察,“纪先生玩儿得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我们这边不好为您做什么了。毕竟华南省地界太大,人也多,这两片嘴唇上碰下,我们顶着巨大压力真的很为难。” 纪容恪身体一动不动,我压在他膝上,用手死死揪住他衣领,我所有注意力都还在被蒙盖了尸袋的霍砚尘身上,我很想知道他此时冷不冷,怨不怨,他的灵魂是否还湮没在海底,他有没有甘心离开这个世界,他会不会在某处看着我,将这整片码头的斑驳狼藉收之眼底。 纪容恪凝视面前波涛汹涌的海域,他语气阴森说,“葛队,你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吗” 葛队不假思索说,“两方恶性帮派交火。” 纪容恪说,“这两方恶性帮派,其中一方是华北老牌黑帮九龙会,今晚计划走私一大批军火出口境外,一旦这笔买卖做成,损失不可估量,另外一方是卡门宴,死的人就有霍砚尘,霍砚尘我想葛队不会陌生吧,市局许多腕儿都曾是卡门宴座上宾,交情匪浅。” 葛队脸上表情一僵,对于这样赤裸的丑闻他非常难堪,虽然意指不是他。但却是他顶头上司,这样直白戳破,让他一时间因警帽撑起的高贵光环黯然失色。 纪容恪将我身上有些散落在地的大衣重新裹了裹,完全包住为我御寒,他慢条斯理说,“纪氏派出十名血滴子,两位堂主和一位暂代我掌管事宜的当家,几乎出动了最精良的部下,如果我想要横插一脚,不要说葛队带来的这些警察,就是九龙会倾囊出动,也不是我十名血滴子的对手。可你们有损上吗,那批货是否还安然无恙,这意味什么,意味我纪氏人马没有打算独吞不义之财,罔顾法律。而是来阻止这场恶性厮杀,挽回庞大损失,可惜我也不是神,算计不过天意,我赶到时,已经是这样了,我很惋惜。” 葛队舌尖舔住门牙,整张面庞的五官都揪扯在一起,不知思考着什么,有两名法医忽然从身后方向过来,他们手上拿着医用袋,身后跟了名年轻刑警拍照,他们直奔霍砚尘而去,在一名法医伸手要拉开盛放霍砚尘尸体的尸袋时,我忽然大喊不要,他们三个同时一怔。回头茫然看向我,我对着纪容恪央求说,“不要让他们碰。求求你跟他们说不要碰” 纪容恪看着我有些神志不清的眼神,他抱住我轻轻哄着,他似乎并不觉得我有多么坚决和害怕,我狠狠推开他想要冲过去让法医住手,怎么可以拍他,怎么可以翻来覆去检查他抚摸他,霍砚尘高傲了一辈子,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别人面前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他死得已经够凄惨,我只想为他守住最后的尊严与体面,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最好时候的样子,而不是定格在他最不希望被人看到的狼狈模样,人死都死了,用这些马后炮拍来拍去装什么 我红着一双眼睛从纪容恪怀中直起身,我咬牙切齿盯着那三个人,拳头捏得咯吱响,似乎要把骨头捏碎,“捍卫人的生命没做到,捍卫人的尊严也做不到,你们简直是窝囊废白吃公粮不办人事” 纪容恪忽然不动声色捏了捏我腰上的肉,他将我脑袋按压在他胸口,不想让我曝光被他们看清楚脸。葛队原本还无声沉默,他听我这样极端的说辞,有些按捺不住,“正如纪先生刚才说的,我们都是人不是神,我们能做到在接收消息的第一时间赶赴现场降低损失的最大底线,可我们无法预料哪里要发生什么,他们分明可以做好人却走上这条路。怪不得世事无常。” 他说完后无视我要杀了他的目光,看着那两名静止不动的法医,沉声吩咐了一句继续,我大骂王八蛋,我反手要去抓跌落在沙坑内的短枪,纪容恪怕闹得不可收拾,他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将不断嚎哭要扑向霍砚尘尸体的我拖拉住打横抱起。将我强行带出码头,我挣扎着伏在他肩头,我看着他们对准霍砚尘尸体不停的拍照和检验,我又恨又恼,我张开嘴死死咬住纪容恪肩膀,我感觉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我唇齿间蔓延,我沙哑哭喊着问他留住霍砚尘的尊严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吗。 纪容恪一声不吭将我送进车中让我坐好,我起身还要跳车,他按住我肩膀,十分严肃盯着我眼睛一字一顿说,“这是对待命案的正常程序,受到法律保护,没有人可以阻止。你很理智很聪明,你只是被今晚的事搅得糊涂混乱了,霍砚尘的死让你对这世上每一个人产生了质疑,但我告诉你。不只是他,包括我,都被定义为坏人,需要铲除的人。我只是比他混得更开,才能平安无恙到今天。冯锦,这不是偶然的,也许未来某一天,这样的事还会重复。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纪容恪。” 他这番话让我刚才还因为气愤和痛苦不停抽搐颤动的身体倏然僵滞住,我双目空洞无神的看着他,他的脸他的上半身在我视线里逐渐幻化为唯一,绝无仅有的存在,我自动模糊了一切景物和黑暗,只看得到他。 “你会为了霍砚尘的死而崩溃不理智,会哭得背过气去,会绝望到很透了每一个人,那么如果我死了,我重蹈了他的覆辙,你还会这样吗。” 他眼睛一眨不眨眯着凝视我,他在等我的回答,可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发不出声音。我喉咙被一块又苦又涩的痰死死哽住,我想要咳出来,但我在一连串打击和他让我幡然醒悟的一席话后,竟连这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不敢想,可我又忍不住去想,如果躺在尸袋里连死后尊严都保不住的人不是霍砚尘,而变成了纪容恪,他满身都是被子弹穿透的洞孔。鲜血琳琅,一身斑驳,苍白发皱的脸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和生气,一动不动,任由我咒骂踢打吼叫也无动于衷。 我来不及和他说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只言片语作为遗嘱留在这个世上,便撒手人寰。 这世上让我又爱又恨,和我千丝万缕的男人不见了,彻底不见了,我会不会嚎啕大哭会不会崩溃绝望。也许不会,因为这世上最极致的心死,应该是流不出眼泪,让最明亮的眼睛成为一片干枯的桑田,再也融不进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从此永世沉寂。 他的残忍,他的无情。他的抛弃。 他的情似水,他的爱恨依。 我迷茫的望着他,纪容恪耐心等了很久只等来了我的沉默,他脸上没有闪过失望,仍旧平静的毫无波澜,他俯身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安慰我的笑,“我马上回来,别怕。” 第一百四十章 他脸埋在我腹部笑得温暖知足 柏堂主以及车上另外一名血滴子开车护送我去医院,纪容恪带着何一池留在码头现场处理后续事宜,随着汽车缓慢驶向东边,我回头看到整个新标上空都是一片浓黑的烟雾,十几辆警车包围了出口入口,足有数十名特警和刑警在执行公务,整片沙滩和海域都泛起了血红色,即便没有目睹也能猜测出在枪战爆发时的惨烈与悲壮。 我隔着玻璃都仿佛能嗅到空气内那一丝军火烧焦的味道。 死了那么多人,卡门宴几乎在一夕之间全盘覆灭,如果不是我和柏堂主与何一池生生扛到纪容恪带着血滴子救场,卡门宴部下将伴着霍砚尘葬于深海无一胜还。 我终于看到了男人残酷的厮杀,那是狼族与虎群掠夺的凶残,使庞大的华南省顷刻间地动山摇。 我头枕着窗框望向外面幽暗昏沉的长街,我整个人抿唇沉默不语,心口堵着的一块巨石令我无比倦怠。 从此世间再去霍砚尘。 我亲眼看着他坠海,满是枪伤。他永远不会像纪容恪那样给我惊喜,在我几乎要迫应现实接受他死亡时,忽然间站在我面前,即使他带给了我悲痛和崩溃,却还好端端和我共同呼吸着。 霍砚尘是真的走了。 我闭了闭眼睛,将最后一丝干涩酸胀的红润隐忍回去,我从玻璃上的模糊倒影盯着旁边坐姿十分规矩板正的血滴子,他年岁不大,二十出头,长得五官端正,皮肤很白皙,他眼睛似乎镀了一层璀璨水润的银,不论是暗夜亦或是黎明,都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我问他,“你多大。” 他偏头看我一眼,确认我是在和他讲话,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开,仍旧保持刚才的坐姿纹丝不动,“二十一岁。” 我很惊讶打量他,从头到脚,我真的难以置信那样好的枪法与身手竟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你训练了多久。” 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似乎将所有时间都了然于心,“五年。” 我更加愕然。“你十六岁就跟在纪容恪身边吗。” 他点点头,“容哥当初在华南招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少年,我和我弟弟都来应试,我通过了他没有,现在他还在上学,我已经为我家里人买了房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容哥很大方,对我们从不吝啬,出一次任务有很多钱,平均一个人可以分到十万。” 我目光落在他侧脖颈一条早已弥合许久的浅色刀疤上,“有生命危险吗。” “当然会有,这年头舒服的工作赚得多吗容哥教导我们,贪生怕死的人永远只能被踩在脚下,满足温饱,但永远成不了赢家。” 他清秀且略带稚嫩的面庞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他把纪容恪的每句话都当作圣旨。也许他们这群少年都是这样,一腔无畏顾勇成就了血色年华。 就像曾经进入九龙会的纪容恪与霍砚尘,这条路上从不缺少前赴后继的送死者,即使爬得再高走得再远,覆灭也都在眨眼之间,没人预料得到最后下场。 我似乎看到了几年前初入华南讨生活拼天下的自己,纪容恪是他们的恩人,虽然号令他们出生入死,却也出手阔绰圆了他们很大的美梦,而霍砚尘又何尝不是我的伯乐,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无能为力,那一份苍白的挣扎,让我现在仍觉得痛彻心扉。 我问他是从哪里被劫走的,他指了刚刚行驶过来的一条路口,“容哥在那里等我们,他拦下车后掐断了我们身上的追踪器,纪氏有规定,任何情况下以容哥的指令为尊,所以抱歉冯小姐。” 我别过头苦笑凝视窗外,放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握成拳,我还能说什么,真的和一帮犹如机器人在不停为纪容恪洒热血的无知孩子计较吗,虽然这份道歉我不会原谅,但我也责怪不了任何人,纪氏不属于我,每个人的生死轮回我掌控不了,我没有那一支判官笔。 柏堂主在一间独立病房安顿好我,看护士给我打了滴流喂了药,他让那名血滴子去给纪容恪打电话汇报,顺便了解下现场情况,我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色,码头狂风大作。市里却非常安静,松柏的叶子纹丝不动,外面一丝风声都没有。 柏堂主为我掖好被角,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台前想要把纱帘合住,我正盯着一缕树叶罅隙间洒落的月光愣神,我立刻喊住他让他不要拉,他举起的手臂在触碰到纱帘时顿住,他回头问我是就这样吗,我点头说是,他只得把窗缝关上,走回来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我喝水时血滴子从走廊打完电话推门进来,他对柏堂主说,“容哥已经从码头离开了,这件事后续,恐怕警察还会不断干预。容哥会亲自去解决,尽量不让那些人打扰到冯小姐。现场死了二十三个人,其余人重伤轻伤不等,根据辨认死亡的二十三个人十三个是卡门宴手下,十个是九龙会的,九龙会虽然死的少,可含金量极高,左堂主锁骨和左肩中弹,陷入昏迷,右堂主脑袋被开瓢,当场死亡。” 我心里咯噔一下,柏堂主蹙眉思索了片刻,他回头看我,张了张嘴吧欲言又止,我对上他无比复杂的目光语气平静说,“是我做的。” 血滴子一怔,“冯小姐枪法这样准吗” 柏堂主说,“一池教了她一个月,他对我讲过,冯小姐很有慧根,也很认学。” 血滴子恍然大悟,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愕然与惊诧,大约没想到我第一次动手就这么凶狠,竟然没有害怕和怯场。 柏堂主让他到医院门口接纪容恪,等到他来了直接引领进病房,血滴子离开后,他将我手上的空杯子接过去,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我身上盖的洁白绒被说,“冯小姐手上沾了血,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将自己右手在膝盖上摊开,盯着苍白的掌心上纠缠的纹路。看了很久很久,“意味着我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他听着我云淡风轻的语气,蹙眉说,“这还不够可怕吗。” “下海从良的女人,被翻出旧账,满是她昔年的奢靡放纵。那她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柏堂主被我反问一怔,他垂眸想了想,“也许大部分都觉得是个坏女人。” 我说。“那我在乎好坏还有意义吗,无论左还是右,我都撕不掉这个标签,纪容恪是恶人,你们都是,但活得很好,为了生存,我们都只能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中途发现走错了,也很少有人再返回去从头开始,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把握,再选择就一定是对的。人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赌注。实力多的豪赌,实力少的小赌,总之都要赌。” 我说完这番话觉得很累,我手肘撑在床畔,缓慢躺下,柏堂主将我褪到腹部的被子重新拉上,盖在脖子以下,他站立俯视我,“容哥并不想您搅进来,恕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这一次我们本可以独善其身。让卡门宴与九龙会去厮杀,我们不予理会。” 我看着柏堂主复杂的脸色,我笑了一声,“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受到一点恩惠都会谨记在心,千方百计要还回去,也许是我的预感,我知道霍砚尘十有八九回不来。我想尽我最后一点力,赔上了纪氏兄弟为我受到牵连,我很抱歉。” 柏堂主脸色一变,他慌忙解释说,“哦不,冯小姐您误会了,我不敢责备您。” 我闭上眼睛,我说我很累了,他明白我的逐客之意,他小声说您好好休息,便悄无声息从病房内退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华南陷入一片庞大的迷局之中,我每天都在医院静守消息,但不知道是纪容恪方面的公关,还是贺家打了招呼,有关新标码头的特大暴力案件几乎被封锁的鸦雀无声,我看着一丝痕迹都寻不到的报纸,我甚至以为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晚的血腥与狰狞,真的发生过吗 我手忙脚乱摸出手机给霍砚尘打电话,那边显示关机,我听着里面不断重复的双语,我知道这不是梦,我做不了那样真实到每个细节都存在的梦。 第四天时,终于传来消息。卡门宴市局下达指令被查封,所有涉黄涉毒人员一律拘留审问,总计三百七十二人,他们捂着脸低垂头慌不择路的躲避镜头,看上去十分狼狈。 我在新标码头事件发生的转天就给梁媚和圈圈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们向妈咪请长假,躲到琵城先度过风声,她们知道我现在的权势和地位。立刻按照我的安排去做,因此逃过一劫。 我盯着法政时报头版头条安插的照片,卡门宴人去楼空,偌大的封条贴在辉煌的金门上,昔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夜之间落魄无比门可罗雀。霍砚尘至死都想不到,他只不过错走了一步棋,竟落得身后事虎落平阳世态炎凉。 我出院那天,纪容恪没有来接我,这几日他每天都会过来,经常一待就是一天,他晚上会回去陪贺润吃饭,但凌晨一过又会匆忙赶过来,柏堂主劝他休息一下,照顾我的事交给他和何一池就够了,纪容恪在门外透过那一方玻璃看着我,他小声说,“我不放心。她很固执,她如果犯脾气,你们压制不住,我也担心你们腕力大不小心伤到她。” 医院床位特别紧张,凑不出来他一张床,于是每个晚上他都伏在我床边睡,他对我最亲密的动作就是把脸埋在我腹部,聆听里面的声音。其实什么都没有,可他总会在这时笑出来,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我看着他难得纯净温暖的笑容觉得心酸又想哭。 他问我是男孩女孩,是否有感应,我来不及回答他,他就自顾自往下说,“男孩女孩都很好。如果他像你,一定会非常乖巧漂亮。” 我忍不住问他我乖巧吗。 他在这时沉默下来,很久之后他才说,“是我亲手打碎了你的乖巧,让你不得不变成浑身是刺的人。” 我睡不熟很多次醒来看到他十分安静的睡颜都有一种一切都不曾发生的错觉,我们依旧是最初相遇那样,他在我眼里美好高大,独一无二。 那年他没有家,我也在漂泊。 有一个晚上我忽然间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在他脸上抚摸着,不知是不是我用了力,还是他睡得原本就很轻,他忽然睁开眼,眼底没有一丝惺忪与浑浊,他问我怎么了,我指尖在他鼻梁上顿住,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我只和他讲了一句晚安。 他抿了抿嘴唇,也回了我一句晚安。 我们经常没什么话说,他性子沉默,我沉浸在霍砚尘死去的悲剧里不能自拔,于是常有的画面便是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发愣,他坐在椅子上翻看文件资料,我吃饭时候他会为我夹菜。也会扶着我到花园晒晒午后的太阳,照顾我的医护人员都说,我们像相濡以沫很久的老夫妻,没那么多花哨的浪漫,可他望着我时眼底都是在乎。 我们一天说的话超不过十句,可他仍旧乐此不疲陪着我,我有时觉得气氛沉默得不自在,会主动找个话题。他便放下手上文件陪我聊下去,哪怕他正在对何一池吩咐重要事务,也会立刻止住,把一切延后,可我总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看着那张面孔,以及他柔情似水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想到他的残忍,他的凶狠,还有那个在等他回去的女人。 贺润凄惨哀求的目光,她低三下四的语气,都让我明白我们之间不复曾经,很多再也回不去,就算执意回去,又要伤害多少人,付出多少惨痛的代价。 就像倒塌的楼宇,重新堆砌好也不是最初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何一池赶来医院接时,我正要给席情打电话让她来接我,我提着一些换洗衣服和营养品站在路旁十分落魄,我脸色又惨白,身形消瘦,乍看上去像饥荒逃难的一样,何一池从车上下来,他喊了一声冯小姐,我抬起头,他朝我飞快走来,我将还没有拨出的号码从屏幕上删掉,重新塞回口袋里。 他接过我手上大包小包,对我连声说抱歉,路上很堵车,他手机又没电,连闯了几个红灯才从东跨到西,我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车后座,发现空空如也,纪容恪终究还是没来。 可这不像他风格,我住院这几天他十分珍视我,除了推辞不了与贺润用晚餐,他与我几乎寸步不离,我出院他都不来,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何一池将东西塞进后备箱。我坐进车里,他正在系安全带时,我装作不经意问他,“容恪呢。” 他手上动作当即一顿,他瞳孔缩了缩,似乎有些不知道怎样和我讲,我心里立刻有了一个方向,我一边捋头发一边说。“和贺润在一起吗。” 我说这话时眼睛精准落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为难与复杂,看来我猜对了。 何一池怕我误会,他从后视镜内看了眼我面无表情却十分阴沉的面孔,急忙解释说,“今天是贺小姐二十五岁生日,贺宅上下都在忙着家宴,据说宴请了不少军统内部官员。都携着家眷,容哥作为姑爷,自然不能缺席,他也非常想来,可实在脱不了身。” 我当然不会责怪他,我也没有那个资格,他娶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不管遇到什么大事,他都应该以贺润为重,倘若有一天她有了身孕,连她的孩子都要比我的孩子更加高贵。 不过不得不说贺润作为妻子十分失败,她的存在感太低,纪容恪身边这么多下属,对于这位嫂子都很陌生冷淡,她懦弱胆怯。又十分单纯,而恰好纪容恪部下最见不得这样的女人陪伴在纪容恪身边,直到现在他们称呼起这个名副其实的嫂子,都还是一口一个疏离的贺小姐。 车行驶了一半,似乎并不是开往卡门宴附近宾馆的方向,而是一个反方向,我正要问何一池去哪里,我口袋内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看了眼屏幕来显,是贺渠的号码,我一怔,他这个时候不忙着贺润生日家宴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自从那天他和贺归祠当着我面吵起来,我离开贺宅后,这几日始终没有联系过,期间又发生了很大多事,我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我握着手机迟迟没有接,那边挂断后,没几分钟又打了过来,我怕是什么重要事,按了接听键。 他温和低醇的声线从那边传来,他没有寒暄太多,直接询问我今天晚上是否有时间,邀请我一起为贺润庆生。 我当然不打算去,我的位置太尴尬,贺润和我心知肚明,她大约也不希望自己的好日子和我狭路相逢,搞得她也没了心情,我本想推辞身体不舒服,可他忽然说贺润也非常希望我过去,宴会上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熟人,她几乎没有朋友。容恪要跟着父亲招待客人,她自己难免很寂寞。 我听到他这样说,反而不好开口说不,我犹豫了片刻只能答应,他问我地址傍晚接我过去,我以和朋友顺路的理由婉拒了他,我们约好时间后,他对我说了声晚点见,我同样回了他这样一句,然后将电话挂断。 我放下电话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殡仪馆,忽然间想到什么,我问何一池霍砚尘的葬礼在什么时候,他想了下,“原本应该昨天焚烧,可今天灵堂还没有撤,白家销声匿迹。白先生和夫人连面都没有露,显然不打算承认这个女婿了,以免得罪九龙会惹祸上身,而且条子盯得很紧,也有怀疑到白家包庇,这时候择得越干净越好。树倒猢狲散,灵堂也很冷清,但听说白梦鸾这几天日夜都在,在遗像前寸步不离守着。” 我沉默下来,不管作为朋友还是下属,我都有责任去拜祭送他最后一程,何一池看出我的心思,他试探问我要不要去一趟,我问他顺路吗,他说往前一个路口左转开不久就到了,我想了一下说过去一趟。 霍砚尘的灵堂就设在自己庄园大厅内,我们驱车赶到时,门口十分安静,空气静悄悄的,没有停泊的高档车,也没有人来人往,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华南死了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竟悄无声息到如此地步,对于这世间的冷漠,我忽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我走下车,忐忑的内心有些觉得难以面对,霍砚尘死于他自己的赌注,可也死于我的刚愎自用,我的过分自信,我无法抑制给自己冠上凶手的念头。其实我可以扭转这一切,如果南口的门早早打开,纪容恪又不曾细心发觉,他也许就能逃脱,九叔的人万万不敢追进南口。 但谁也不知道如果那样会是怎样的结果,这世上不会有相同的一件事重复第二次。 我面色凝重跟着何一池走过去,他抬手按响庭院外的门铃,保姆听到后从客厅内出来。她站在台阶上看了看我们,小声问是谁,我说我来祭拜霍老板,我是他的下属。 保姆听罢立刻走下来,她将庭院门打开,似乎非常欣慰终于有人来祭拜了,她的热情和惊讶令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问她这几天有人来过吗,她一边将我和何一池引进去,一边摇头说,“没有人来,从前巴结着先生的那些人,都躲得远远的,您是第一个肯来拜祭的,小姐有心了。” 保姆无可奈何的言辞令我拳头倏然捏紧,我这一刻觉得喉咙涩疼。说不出的难受,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卡门宴栽进去三百多人,可还有几百人呢,他们完好无损,就不肯过来送老板一程吗能浪费多大的功夫,能毁掉他们多长的日子 我早知世态炎凉,却未曾想人心不古到如此冷漠无情,霍砚尘高傲了一辈子,他纵然有天大的错,他没杀过好人,养活了卡门宴上千员工,谁没有野心,谁没有自己的抉择,他狠也没狠在这些人身上,竟换不来最后三炷香。 保姆将我带到灵堂外。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何一池跟着她去了客厅,他不打算祭拜纪容恪的仇人,我也不强求。 我与灵堂一帘之隔,右侧走廊上窗子大开,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我抿着嘴唇微微俯身,从底下缝隙看到了跪在蒲团上的一双腿,那是白梦鸾,我隐约听到她诵读经文,一声接一声从不间断,我嗅到空气内浓烈的焚香味,蒲团一侧摆放着巨大的火盆,里面燃着纸钱,我目光落于贴在墙壁上的一对白面黑字挽联上,手忽然间颤抖起来。不论我如何咬牙克制,都难以平复,浑身的汗都在一霎那间涌出,沾湿了我衣服。 我指尖好不容易停止抖动触到帘子上,却死活掀不起来,我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只像是被烈火焚烤,痛得凛然麻木。 在我犹豫挣扎时。我忽然听到白梦鸾声音嘶哑在里面说,“砚尘,有人来看你了。” 我脊背一僵,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说我,我以为何一池回来了,我本能回头看时,她飘忽着喊了声冯锦,我所有动作都在她叫我那一刻戛然而止。我倏然用力掀起帘子,她背对我跪在蒲团上,手上捻着一串佛珠,佛珠的一端坠落在地,足有几千颗,她穿了一身素色青袍,头发垂在身后,目不转睛看着灵堂正中霍砚尘的遗像。口中念念有词。 阴森荒凉的寒意包围了我,让我恍惚失声。 我惊讶于那张相片上霍砚尘笑得那般好看,那是他多久之前,十年,亦或者十五年,他目光还很澄澈,笑容纯粹,就像一个简单的孩子,拥有最简单的岁月,他不曾流露出他的野心和残忍,也不曾深切感悟到这个世界的血腥与阴暗,他只是刚刚起步,走上了一条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了的不归路。 可我所有惊讶,都不及对面前这个女人,她一身尼姑的打扮更大。 我不可置信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你出家了” 白梦鸾诵读佛经的唇倏而阖上,她凝视着霍砚尘的眼睛,闪过一丝令人心碎的柔情,“是。” 我被她的回答震撼得退后好几步,我踉跄扶住墙壁,稳住自己身体,我心脏内好像有两股巨大的激流在疯狂碰撞,她才三十岁不到啊,她就这样草率出家了吗。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从此以后岁月枯燥,那和一口井有什么区别。 女人最好的年华还不曾完全过去,她要以红尘之外的时光做最终的了结吗。 她捻着佛珠,看也不看我,“砚尘这一辈子,他杀了太多人,你说这样一个满身血债的他,死后是不是也不得安宁。天堂去不了,地狱都容不下,我怕啊,我其实什么都不信,可当你太在乎一个人,你为了他又会什么都去信。我愿意用自己余下一生去为他超度为他洗罪。” 她幽然的语气令我莫名烦躁起来,我走过去跪在她旁边,我握住她不停捻珠的手指。“可佛并不存在的,那是走投无路的我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 她理也不理我,仍旧继续固执诵读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家连一个人都没来,他们唯一的女儿为了这个死去的男人出家了,他们怨恨霍砚尘,为什么死都死了,还不放过白梦鸾。还让她痴傻到这般田地。她还不如追随他去,用一辈子的光阴囚牢自己,成为一个空洞的影子,让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我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变得苍白而多余,我对白梦鸾印象并不好,同样是名门闺秀,她远不如贺润的天真无害,贺润让人讨厌不起来,哪怕不喜欢她,也不忍心厌恶她,可白梦鸾并不是,她有她过分的骄傲和占有欲,有她过分的猜忌与敏感,但这一刻,我为她在爱情里的傻爱情里的痴和爱情里的疯狂而震撼。 我缓慢松开手,站起身拿起三炷香,将香头对准焚烧的白蜡点燃,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霍砚尘,他似乎也在看着我,他此时没有澎湃的欲望,没有昭然若揭的野心,只有一副精致眉眼,一张和煦的面庞,似乎一阵蔓过的春风,给这个冰冷的世界留下最后一抹温柔。 自古多情空余恨,男人女人都逃不过。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说给我一个家 我从霍砚尘灵堂出来,放下帘子那一刻,回头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的白梦鸾,她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变得落魄而沉默,她背影消瘦许多,我恍惚记起她以前最爱吃肉,霍砚尘每一次和她出去吃饭,都会点满满一桌的肉 我离开走廊,迎面看到在厨房门口择菜的保姆,菜筐里满满都是蔬菜水果,找不到丁点荤腥,我终于知道女人为爱痴狂有多么伟大,在外人看来无比残忍她仍旧甘之如饴,那成为了她的毕生信仰,支撑她活下去 何一池站在茶几后面,背对客厅,面朝墙壁看一幅壁画,他听到保姆喊我,立刻转过身来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撵灭,我找他要钱,他把钱夹掏出来全部给我,我抽出里面全部钞票,大概五六千。走过去塞进保姆手里,她急忙推辞不要,脸上汗水涔涔,有些尴尬与为难,直说不缺钱,先生留下很多。 其实我知道她都是为了白梦鸾的面子,卡门宴被封后,霍砚尘办公室的保险柜和暗格全都没有免遭毒手。他一切财产付诸东流被充公上缴,这套宅子里大约留不下多少,白梦鸾出家,白家也不打算再管她,宅子需要开销,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总归还能渡一渡灾。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把钱赢塞进保姆手里后。带着何一池从宅子里出来。 我们重新坐进车里,我心情无比沉重看向窗外倒退的景物,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变得最狠的除了人心,还有华南庞大的格局,从前是霍砚尘纪容恪平分春色,如今是九龙会纪氏剑拔弩张,看来看去,始终没有倒下的也唯有一个纪容恪罢了,可为什么世间人都还不清醒呢,非要永无休止的斗争下去,除了他,谁还有这份资本和胆识始终在波澜壮阔的战役中屹立不倒,他们眼睛都瞎了吗,到底权势和性命。哪个重要,为什么要这么糊涂。 我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意识和呼吸都被狠狠抽离掉,我歪歪扭扭倒在后座,无力的喘息着,何一池询问我是否要到贺宅,我抬起手臂看了眼时间,距离我和贺渠约定还有很长,早早过去宾客还没到,也没地方安置我,何况除了贺渠,贺家人对我并不热情,包括贺夫人,一开始的好感也都随着我和贺渠之间关系给他们的误解而荡然无存,我才不想去这么早,坐在哪里别别扭扭。 我说先送我回住的地方,何一池从后视镜内看了看我,“冯小姐在宾馆的东西,我已经让柏堂主给您取走,送到容哥为您准备的宅子里,从今以后您不需要住宾馆,容哥以您的名义买了一套十分温馨的庄园,我送您过去看看,有什么不满之处,您提出来我尽早为您添置办妥。” 纪容恪给我买了宅子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盯着何一池后脑问,“为什么,他从没和我提过。” 何一池一边稳稳开车一边说,“容哥心疼您连个家也没有,在外面租住,容哥有钱不会亏待冯小姐,从前事情太多忽略了这一点,他从琵城回来就到处看房。总算挑了一个最好的,家具都是按照冯小姐喜欢的颜色款式置办,以后那就是您和容哥还有孩子的家。” 何一池的话让我鼻子忽然间有些酸涩,就好像下一刻我就能哭出来泪水澎湃,我想到这是他转述纪容恪的原话,更觉得心里五味陈杂,我和他还有孩子的家。 我最渴望和他有个家的时候,我讲不出口,觉得自己不配,当我终于鼓足勇气,要他一个承诺,白茉莉的出现给了我当头一棒,我蓦然醒悟,原来他心里还住着那样一个再也无法重合的人,她始于他最好的记忆,他们的过往无处不在。合欢树开了多少载,他舍不得让它枯,他深爱红宝石因为也是她喜欢,他就像一本泛黄的老相册,翻开落满灰尘,让人为那十余年的爱恨荡气回肠。 一个家,对我而言曾是多么庞大的奢望,他从没有过那样的念头和表达,我总是不安的,因为我随时都在流浪。 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婚姻,有了新的生活,成为完完全全属于贺润的男人,他所给我的家,是一个残破不完整偷偷摸摸的家,或者那根本称不上这个温馨的字眼,只是一栋容我栖身的房子,为我和孩子遮风挡雨。 我不敢说我男人是纪容恪,因为永远有一个女人比我更有底气。 我一声不吭,脑袋抵住玻璃,眼眶泛红陷入更深的沉默。何一池十分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我,见我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苍白难看,他顿时不敢言语,只把车开得更快更稳,很快便到达纪容恪为我置办的蓝羽小区。 蓝羽小区一共计划三期,这是第一期,属于高档富人区,在华西中心地段,距离华南大约一个多小时路程,毗邻商业街,但是被一片人工湖环绕。隔开了市中心的喧嚣,这片地段寸土寸金,纪容恪对于我和孩子的确很大手笔毫不吝啬,似乎有钱男人都是一样,他们不会计较那三五百万,也以为这样女人就会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可男人的贪婪是循序渐进,有一百万还想要一千万。有一千万想要一个亿,女人又何尝不是,当女人不再忧愁衣食和物质,她开始渴望精神需求,她想要婚姻爱情,想要天长地久,这时候男人再利用物质来诱哄,她只会觉得满目苍凉。一切都变的索然无味 何一池把车停泊在靠近保安室的2栋庄园外,这里分为三个区域,高档别墅,洋房庄园和精品公寓,三层自带空中花园的别墅太引人耳目,总共都没有几栋,非常乍眼夺目,而公寓私密性又差,人来人往十分不安,唯独庄园奢华宽敞低调,非常符合纪容恪的生活性格,何一池掏出电子房卡打开庭院外的铁栅门,扑面而来一阵花香,院子坐北朝南阳光极好,在一侧的喇叭花篱笆下安装了秋千和石桌石凳,桌子上摆放着几本书。我走过去随手翻开,是育婴有关的,还有些时尚杂志,何一池在旁边解释说,“容哥怕冯小姐晒太阳无聊,让我订了很多刊物,我不了解您感兴趣什么,就都要了几本。” 我听他说完对他讲了句有心,然后将拿在手上翻阅浏览的母婴杂志丢在桌上,转身坐下秋千,我让何一池在后面推我,他推了几下,秋千升到最高点时,失重与风声让我特别兴奋的尖叫出来,他听到我叫声吓了一跳,以为我害怕。便立刻跳上石桌一跃而起,将秋千瞬间稳下来,我本还沉浸在那份要飞天的刺激中欢愉不已,忽然止住了,我脸上笑容一僵,我问他怎么停了,他额头渗出了一丝汗水,“容哥最看重冯小姐和孩子,万一出了差错,我担待不起。” 我面无表情从秋千上下来,朝着客厅里走,看来我是没有半点自由了,一方面纪容恪担忧九龙会那边人对我下手以此威胁他妥协让步,另一方面给我一套宅子八成是幌子,他最了解我脾性,我虽然不是什么讲究大是大非礼仪廉耻的女人,但基本的硬骨头也有,他担心我会悄无声息把孩子做掉,不愿成为他婚姻之外的存在,更不希望孩子出生顶着私生子的名分,我住进来,他可以随时戒备,将我的一举一动掌控在手心。 我手扶上门正要推,里面忽然被人打开。一名短发的中年妇女站在我面前,她穿着格外朴素,身前系着围裙,一只手上的抹布还沾着不少泡沫,似乎在做清洁,她见到我十分高兴喊了声夫人,侧身欢天喜地将我迎接进去,我十分茫然问她谁是夫人,她笑着对我说,“当然冯小姐是夫人。” 何一池对我介绍她是宅子里的佣人,还有一个司机,两名保镖,负责我日常起居出行与安全,都是纪容恪千挑万选,底子清白干净,为人勤快机灵。很有眼力见。 我扫了一眼满脸堆笑的保姆,一言不发往里面进,我知道他们最大的任务除了照顾好我,就是将我一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原原本本向纪容恪汇报,我承认这无可厚非,归根究底他还是因为在乎。但我总归有那么点说不清楚的不自在,如果是贺润,纪容恪需要做这些吗并不需要。因为婚姻就是最好的保障。说白了,他给予不了我名分却让我为他生儿育女有一丝愧疚,他因此而担心我会选择反抗与爆发,才用了最不光彩的一种方式将我软禁。 我进入客厅,更加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蔓延四溢,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五颜六色盛开在每个角落,将整套宅子堆簇成一片花海。 我脚下步子止住,有些不明所以,我看向何一池,他对我解释,“容哥觉得女人都喜欢花,冯小姐也不例外,所以才安排了这么多。” “花粉对胎儿没有影响吗。” 保姆在我旁边笑着说,“夫人放心,都是已经检测过的,没有任何害处。这些花大概能开一周,等到枯萎了,先生会重新吩咐人送来。” 我蹙眉看她,“你搞错了,你们先生有夫人,不是我。贺润,记住这个名字。另外,我不喜欢花,不是天下女人都喜欢的东西。我就一定喜欢。” 我忽然间觉得特别烦躁,我觉得那一声夫人无比刺耳,更觉得纪容恪的细心充满了虚伪,我恨这样敏感多疑胡思乱想惹人生厌的自己,但我又克制不住,我一面恨着讨厌着,又一面无法拒绝做这样的女人。 我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楼梯口传来男人的声音。他只轻轻咳了一声,便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我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我看向穿着居家服的纪容恪,他面无表情从二楼走下来,他身上没有煞气,不知时今天阳光太明媚,还是花海太芬芳,他似乎披了万张柔情,就像一个等待妻子回来的丈夫,眉眼间都是令我沉醉的温暖。 何一池喊了声容哥,问他怎么不在贺宅安排事宜,什么时候过来的。 纪容恪没有理会,他直奔我而来,在我面前站住,负手而立垂眸看我,我刚才的锐气与棱角在这一刻消磨得无影无踪,纵然沧海变为桑田,日月斗转星移,山覆灭水干涸,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可以被轻易打回原形,我的软弱我的不舍我的卑微,无处可藏。 他气场太强大,可以将我的嚣张沦为最可笑的孩子气,我分明气恼得恨不得杀人,但他的眼神就足以摧垮我手中的利器。 他盯着我看了半响,忽然笑出来,他笑容有一丝无奈,语气也哭笑不得,“谁惹你了,进门就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背后拿着一朵花,是蓝色玫瑰,他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穿插进我头发里,我头发很软也很滑,平时一个发卡都定不住,但这花不知是不是被纪容恪好看的笑容看傻了,竟然稳稳卡在了上面,他退后半步仔细打量我的脸,“人比花娇。”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没有说过这辈子都承诺不了你 我盯着他薄唇,他一开一阖吐出人比花娇四个字,眼底含着戏谑的笑意,保姆与何一池低头笑了笑,转身离开客厅,一个进厨房一个上二楼,眨眼间便没人了,我从纪容恪旁边走过,皮笑肉不笑,“脸比树厚。” 他在我身后格外愉悦说,“你总是一针见血发现我最大的优点,这样聪明泼辣的你让我想舍掉都难。” 我将头发里插着的蓝色玫瑰取下,丢在茶几上,我本想坐下休息。可阳台上挂着的窗帘忽然吸引了我目光,那是海洋图案的窗纱,很薄的一层,有海水,有浪花还有礁石与沙滩,似乎不是印上去的,而是一针一线纹绣而成,栩栩如生光华夺目。 脚下柔软的羊毛地毯一直铺展延伸到墙根,遮盖了每一寸裸露的坚硬地板,非常温暖又不会觉得燥热扎脚,半尺高的海绵护墙板是绚丽的咖啡金色,与白色地毯相得益彰,赏心悦目。浅蓝色的天花板,旋转式海螺形状水晶灯,楼梯由瓷砖堆砌而成,每一块底下都安装了灯泡,在海洋窗帘的反光作用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光,哪怕一个人在家都不会觉得寂寞,每一处角落都布置得非常精致,无不透露着纪容恪的用心与品味,可我置身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客厅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好不容易艰难扯起唇角,又瞬间疲惫得松垂下去。这套房子在我眼中犹如一个漂亮奢华的笼子,让我隐约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转身看了一眼蹙眉凝视我背影的纪容恪,他对我过分平静的反应有一丝失望,拿不准我是不喜欢还是有其他想法,他以为我应该像贺润那样,不,不只是贺润,是全天下女人都会有的反应,非常欣喜而惊讶,捂着嘴吧连声喊天啊天啊,脸上藏不住真情流露的笑容,然后飞奔过去投入他怀抱,也许还会含羞的亲吻他唇角,用无比清甜娇憨的语气说,我真的很喜欢很幸福。 我做不到,因为我知道这个空壳属于我,但它来自于家最真诚的本质,却不属于我。 我问他怎么不在贺家陪贺润。他语气漫不经心,“家里有佣人忙,她午睡,我过来看看。” 他边说边走过来站在窗台前,伸手把窗纱完全合上,一缕阳光投射在上面,面前大片海水溢出波浪,我看着那片荡漾的水纹,似乎嗅到了深海蔚蓝的味道。 我一直不喜欢海,海阔天空山水苍茫,连我的容身之处都没有不是很可笑,它让我觉得自己太渺小,我讨厌那种被藐视的感受。 我喜欢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潮,到处都是泥泞和石板路的小巷老楼,它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被遗忘,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中,还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尤其当我看着霍砚尘坠入海里那一霎那,他被凶猛翻滚的浪头吞噬,我对海便产生了深深的憎恶与恐惧,它太伟岸也太无情。一如善变的人心。 我目光飘忽透过两帘窗纱之间的缝隙看向外面,一个三口之家牵着刚会走的孩子小手在湖畔喂鱼,孩子对眼前的一切都特别好奇,始终挥舞着叫喊着,年轻的夫妻有说有笑,将那天湖一色变得满是温柔泡沫。 我语气幽幽说,“我很羡慕贺润,我们年纪相差不多,可她有钱,有疼爱的父母哥哥,有优秀的丈夫,还有每一天醒来都像这一刻十分温暖的阳光,不需要奔波,就能过最好的日子。岁月对她格外宽容。没有剥夺她清澈的眼睛,连笑容都像一个孩子,简单又透明。我羡慕却无能为力,每个人从出生就注定了有怎样的轨迹,没资本改变的只能被迫接受。” 我说完略带嘲讽睨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喜欢娇嫩的草,多年轻你也下得去嘴。” “不然呢,难道要我啃老草,我牙口不是那么好。” 纪容恪说罢清脆笑了声,他灵巧白皙的手指捻着纽扣,穿入缝隙内,他没有因为我的鄙夷而不悦,他丝毫不介意这些,只是不紧不慢的戳穿了我,“你不是羡慕,而是很嫉妒。” “我没有嫉妒。”我倏然冷声打断他,“我只是觉得悲哀。为三六九等的人生而悲哀,为蜉蝣和老虎之间的差距而悲哀。为过分不幸和过分幸运的人而悲哀。” 他将裤子两侧的纽扣系好,隔着窗纱望向外面影影绰绰的朦胧街景,湖水泛起金灿灿的涟漪,有一群鱼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从远处聚拢在水面欢快的拂动,两旁环绕青山拱桥,我和他就这样不言不语并肩凝望这个世界,这一刻与世无争岁月静好,可我知道它长久不了。 我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可当我转过身时,他忽然又在我背后说,“嫉妒并不可耻。这是人的本能,如果没有了嫉妒心,就失去了欲望,没有欲望的人,拿什么去掠夺去争抢,活得如一具尸体。” 我盯着面前放在地上的巨大鱼缸,盘踞的墨绿色水草中匍匐着一面紫红色珊瑚。金鱼在上面来回摆动,都是一些很特别的品种,颜色也串得花哨,一看就极其贵重。我看着那些东西愣神之际,纪容恪忽然从我身后冲上来,他以我惊讶的速度将我身体扳正,捏着我下巴唇迅速压下。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他的举动让我莫名其妙,我头脑一片空白,唇齿间除了濡湿的舌尖在蠕动,就是那一股浓烈苦涩的咖啡味,我呜呜挣扎了几下,他忽然发了狠。尖锐的牙齿死死咬住我嘴唇,我和他的口腔内都蔓延了一丝血腥味,是我的血,他咬破了我唇瓣。 我将他用力推开,手指在疼痛的位置轻轻上抹了抹,果然指尖沾了血,我朝他怒吼。“纪容恪你发什么疯。” 他两只手仍旧没有从我肩膀上移开,他死死捏住我骨头,我甚至听到一声嘎吱的脆响,他直视我逼问说,“每一个人都在赌,只有你不敢赌,你连路的一半都没有走出,就妄想知道终点是什么。我的确没有承诺过你,但我也没有说死过这辈子都承诺不了。你只有二十四岁,难道你的时间比四十岁的我还等不起吗。” 他声音很大,由不得我听不清,我脑袋轰地一声,似乎是无数只炮仗一齐点燃,将我世界炸得四分五裂,断壁残垣。 我盯着他眼睛里射出的光,那是一缕凶狠的无法压抑的逼迫我的光,我们两个人以这样姿势僵滞不动互相凝视了彼此很久,他的气势越来越足,我却越来越弱,到最后他是巍峨的群山是炼钢的烈火,我却成了柔软的池水。凋零的残花。 何一池听到叫喊以为发生了什么,他从二楼书房出来,疾步往楼下走,纪容恪迅速松开了我,他手插回口袋里,脸上恢复了以往毫无波澜的平静。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狂想出来的幻觉,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么经我遗憾错过。 纪容恪在更衣室换了西装,带着何一池驱车赶回贺宅,我没有告诉他我会过去,至于何一池会不会讲,我无法掌控,反正不久后也要见到,隐瞒不了。 我拉住保姆询问她卧室在哪里,她放下手上的活儿将我引到二楼一个十分宽敞的房间,我进去后只打量了半圈就愕然愣住,不是因为它精致奢华的装潢,而是这个房间的庞大双人床有两个枕头,纪容恪的内裤还赫然躺在上面,他似乎做了长久安营扎寨的准备,卧房里有关他衣食住行的东西一应俱全。而且备份很多。贺润虽然懦弱,他一个出差的借口就可以搪塞,但他不回去早晚会被贺归祠调查出来,贺润是他掌上明珠,这份委屈他绝不容。 最关键卧房内没有独立浴室,是一个打通的开放型,只隔了一层玻璃。连个遮挡的帘子都没有,浴霸和浴缸正对着床尾,意味着我洗澡时候,如果他在房间,他可以全程品着红酒听着音乐无码观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欣赏每一寸。 我气得牙痒痒,纪容恪这只老狐狸他还真会享受。以为我瞎看不透他的风流诡计。 我此时也没工夫计较,我匆忙打开衣柜翻找合适的衣服,纪容恪很了解我的喜好,准备的每一件并不花哨,款式花纹大方清秀,但只触摸了布料就知道十分昂贵,我从里面翻来覆去寻找挑选了一件最朴素保守的长裙。力求不会抢了贺润的风头但也不至于太平庸,我穿好自己简单化了一个妆,便拿手包下楼,我叫来司机,让他开车送我到贺宅,他下意识想要掏手机,我立刻按住他腕子,用很冷冽的语气说,“我去的地方,容恪也在,我还能出事吗” 他思索了下,“夫人,您千万不要有任何变故为难我。先生是什么人您也清楚,他提前和我们打过招呼。我们的生死安危都牵在您身上。” 他脸色很凝重,一看就是真的受了威胁,我知道纪容恪这人狠起来多无情,绝对说到做到,我郑重点头说好,他这才妥协拿钥匙跟我出去,司机认识贺宅小区地址。但不知道具体哪一栋,他只能将车停稳在门口,我坐在里面打了个盹儿,凑足了和贺渠道约定好的时间点,才推开车门弯腰下去,扶着窗口询问值班的保安,他从一块西瓜里抬起头很戒备问我是什么人。我不愿多费口舌,直接让开身体将纪容恪为我准备的车露给他看,他探头看了一眼车牌和标识,立刻换了脸色,他从保安室内出来,殷勤得指给我一栋西南角方向的庄园,还询问我需要打电话让佣人出来接我吗,这样的势利眼最人心凉薄,我理也没理他,直接冷着一张脸走向那栋沐浴在黄昏下的宅子。 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路程,我一眼看到了守在门口正低头看手机的贺渠,我刚想张口喊他,放在手包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他将手机贴在耳畔,转过身背对这边,看着庭院内种植的冬梅花,我直接按了挂掉,疾步往那边走着,他不解看了眼黑下去的屏幕,眉团紧蹙,我大喊了声贺先生,他立刻转过身,在看到我时他脸上的阴云散去,露出一丝非常皎洁的笑容,他主动迎过来几步,我笑着对他道歉,谦虚说自己晚了,他急忙说,“时间刚好,是我有点心急,怕你忽然不能过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悸痛 贺渠的话让我觉得很无奈,好像我放鸽子是常有的事,可我们才接触过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哭笑不得问他,“我看上去像是一个很不守信用的女人吗。” 他笑着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以前被人放鸽子放怕了,总觉得很难全心全意去相信。” 看不出逻辑缜密又非常冷静的贺渠还有这样狼狈的经历,很难想像放他鸽子的女人是怎样心高气傲又个性十足,我目光落在他肩头沾着的一丝白屑上,伸出手若无其事在上面掸了掸,“哦还有这样的事,放你鸽子的人难道不知道贺法官的鼎鼎大名吗。是不是江湖上不想混了。” 我这番话让他立刻破功,他忍不住喷笑出来,“和你一起说话我觉得很舒服。” 我出于礼貌回了他一句我也是,他眼睛里莫名亮了亮,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赶来的宾客越来越多,每当有人经过进入时,和贺渠打过招呼寒暄一番,便会把目光落在我脸上,非常详细而深沉的打量,眼神内颇具深意,对我的身份无比好奇。 他们之中大多是我没见过的,也有偶尔几位曾经在宴会上碰面,他们对我印象不深刻,顶多对我有一丝模糊的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想起来,可我出于心虚都是将脸立刻别过,贺渠看出我的不自在,他对我十分绅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跟随他进入客厅,客厅内空空荡荡,只有两三名保姆佣人在做事,我们又穿梭过一条长廊,最终到达后园的水晶宫,上一次来我昏昏沉沉,没有心思随贺渠四处走走,更不曾久留,竟然不成想贺宅这样别有洞天。 我以为就是一栋再正常不过的二层洋房,可后园十分宽阔奢华,整体用巨大的长方形玻璃堆砌了一座类似城堡模样的大礼堂,放眼望去恍若深海地宫,又似乎蔚蓝天上,白云之间。 看得见天,看得见空气,看得见一切,墙壁和天花板全都是玻璃,每一块上面镶嵌了一枚假水晶,除了用来装饰,更重要可以折射理石地板下的彩灯,让光线变得明亮绚丽,形成一个多面菱形,置身其中变化莫测,新颖有趣。 水晶虽然是假的,但凭借我跟在纪容恪身边这不到半年的见识,也能通过一些特质粗略辨认出它的价值和等级,这些同款式的假水晶依旧造价不菲,材质十分通透且款式打磨得也极其光滑精致,算是假货中的贵族。比真货也便宜不了多少,而且不会落人口实。 看来贺家看似清廉,实则怎样,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站在入口搜寻一圈都没有看到纪容恪,新标码头出事之前他几乎不以面容示人,从来都戴着面具,连贺夫人寿宴他都没有露面,今天贺润生日,他再不出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新标码头事件后,华南对于他的消息基本又卷土重来,他想要隐身已经不可能。 我在群人中看到了贺归祠和贺夫人,他们穿着唐装和老版旗袍,正同两名身着军官服的老年男人说话,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贺归祠喝酒时不经意看到了贺渠。他嘴唇阖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两个男人同时回头看过来,只有我发现了他们的目光,贺渠正在我调兑果汁,全然没有留意外界纷扰,我赶紧退到他旁边不动声色拉了拉他袖口,用眼神示意那边,他顺着我目光看了一眼,眉头倏然紧蹙,我问他怎么了,他笑着说没什么,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去去就来。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果汁,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靠着墙壁喝。我视线始终时不时瞟向那边,那两名军官其中一人对贺渠格外熟络热情,而贺归祠也乐见其成,不断挑起话题让他们接触沟通,可贺渠表现稍显冷淡,似乎不太愿意久留,只是无奈找不到借口离开,他脸上谦逊温和的笑容一直都有,却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我正在聚精会神注视那边,我手上的酒杯忽然被轻轻碰了一下,我下意识捏紧杯身防止它从我掌心脱落掉在地上摔碎,这样喜庆日子碎了杯子是很大的不敬,对于显赫的官门大户,很在乎寓意好坏,除了贺渠与贺润,这里大约没人欢迎我,我必须时刻谨慎别做错事成了反面焦点。 我把控好酒杯后,才抬头看是谁,我看到贺润那张微笑的脸庞,整个人微微僵滞了一下,她笑着朝我举了举杯。将里面同样的饮料喝掉,我反应过来也紧随其后喝光,我对她说,“生日快乐。” 我接到贺渠电话后,来不及再去挑选贺礼,我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我与贺润不熟,我不打算在以后的时间熟悉,礼尚往来能少则少,除非是在推脱不开,不过我也出于礼貌准备了礼物,我从手包里取出一条紫钻手链,包装盒还是原先的,这是纪容恪送我的礼物,不过我始终没有戴过,因为我不喜欢紫色,我递给她,她没有矫情的推辞,而是笑着接过去打开看,她将自己手腕比对在上面,对我说,“谢谢冯小姐,我很喜欢。” 她把盒盖重新扣住,“你这样忙我没想到你过来,刚才看到背影像你,我还怕自己认错,走到眼前才确定是你。” 我茫然一怔,我脱口而出说,“不是贺小姐让贺先生请我过来吗” 她听到我这样说,她同样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不过她立刻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原来是这样,虽然我很希望冯小姐过来,也担心你不愿意又不好拒绝我,闹得都不愉快。哥哥胆子大,帮我做了我想又不敢的事,不过他大约比我更想要你来。” 她说完俏皮一笑,“我哥忙于事业,从没有过什么儿女情长,不太懂女人心思,冯小姐多多担待他,他可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二楼卧房窗户,“当然除了容恪之外,他才是最好的,他和我爸爸只能排第二。” 原来是贺渠以贺润的名义邀请我过来,我下意识看了眼仍旧站在那边说话的贺渠,我抿了抿唇,他这时同样看过来。他见我盯着他失神,以为我有事,他对那名正兴致勃勃与他谈论什么的军官说了句失陪,那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满,最终友好的说请便,贺渠朝着我急匆匆走过来,包括贺家二老在内的四个人都顺着他走来的背影看到了我,我立刻转过身去,给了他们一个后背。 贺渠站在我旁边问我是不是有事,我微笑说没有,他这才松了口气,他额头有汗,我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顺便指了指出汗的位置,他温厚一笑,抬起手臂擦拭,贺润用手指戳了戳他心口,“我这个当妹妹的都没见你这样放在心上,在自己家里还能出什么事以我的名义把冯小姐诓来,你不给我点封口费,我可不帮你说好话。你闷骚死板严肃工作狂的缺点,我全都给你倒出去。” 贺渠用纸巾挡住挨着我的半边脸,他眼神冷冽扫了贺润一眼,明显有些生气,贺润咬住嘴唇没再说下去,她似乎很畏惧贺渠,玩笑归玩笑,他一旦垮了脸。她真是怕得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她将杯子轻轻撂在桌上,语气怯怯的,“我走还不行。” 她提着裙摆飞快离开,贺渠把湿了的纸团丢尽烟灰缸内,他一直对我说抱歉,“刚才父亲叫我过去,有两位世伯要招待。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是我失礼,改日我请你吃饭赔罪。” 我刚想说不用,余光忽然瞥到对面一扇半圆形的拱门内闪过一道熟悉身影,这两个字在我唇边倏而止住,我所有目光投射过去,纪容恪垂眸和贺润说笑着什么,他眼角新长出来的一丝格外细碎的皱纹随着他笑容溢出,贺润伏在他肩头听他讲,不时掩唇浅笑,看上去琴瑟和鸣,令人生妒。 当纪容恪出现在那里时,水晶宫原本喧哗热闹的气氛骤然鸦雀无声,寂静得诡异,这样死寂了几秒钟。人群内爆发出更大的喧哗,这些喧哗由无数低沉的唏嘘组成,我隐约听到他们议论怎么贺家女婿会是纪容恪,他们脸上瞬息万变的惊讶表情令我产生了一种看戏的乐趣,原来做局外人旁观者这样刺激,人真是最复杂的动物,那张面孔可以演绎出成千上万的表情,而且每一种都如此精彩绝伦。 贺归祠虽然意料到纪容恪在华南的地位和身份势必在阔别已久后同贺润第一次出现引起轩然大波,但他没想到反应这样大,他望着这一幕不着痕迹蹙起眉头,额前拥挤的皱纹无比繁复堆积在一起,将他那张原本就长相严肃的脸衬托得尤为阴寒。 纪容恪挽住贺润腰身,对每位来宾表达了感谢和问候,原本还窃窃私语的嘉宾在他说话过程中全都止住了声音,一切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不得不说他气场真的很强大,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魄力和风度,哪怕只是最平凡的身份,依然挡不住别人的倾慕。只要他出现的地方,都会是人群瞩目的焦点,谁也无法埋没掩盖他的璀璨和光华,他永远都号令群雄耀眼夺目。 纪容恪致辞完毕,底下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男佣人推着布满白玫瑰的蛋糕车缓缓从入口进来,气氛推向最高chao,天花板上五颜六色闪烁的灯光在一霎那齐齐笼罩住他们头顶,我看到他握住贺润的手和她一起切蛋糕,他脸上是温和的笑,眉眼专注凝视她。似乎全世界都因她一人绽放,再无其他,他洁白衬衣映衬着她如果般热情娇艳的红色长裙,那样安静美好缠绵悱恻。 贺润脸颊红透,眼底是溺死人的幸福,她白皙小手被他大掌握在手心,她原本娇小的身体笼罩在他胸膛,更犹如一个玲珑珍珠。我望着这样一幕,指尖不动声色狠狠捏紧酒杯,心犹如被挖碎般悸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眼底醉意,满身酒气 在纪容恪切蛋糕时,他抬眸往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我也不知道怎么如此精准,就偏偏看向这边最不起眼的角落,其实他之前并没有看到我进来,何一池以为他知道也没讲,所以他没想过我会在,以致于他目光在触到我的脸时,骤然微微一沉,眼底的冷然和瞬间覆灭下去的笑意令他手上动作有些偏颇用力,贺润原本想要保留蛋糕上丈夫纪容恪五个字,她切得很小心,似乎不忍破坏,结果被他的大力切得四分五裂,贺润脸上一白,她十分惋惜哎呀了一声,随即抬头看他,语气略带埋怨喊了声容恪,纪容恪这才回过神来,他不动声色将目光收回,脸上重新浮起一抹笑,垂眸问她怎么了,贺润指了指蛋糕,“我想保留的被你切烂了。” 纪容恪看到被切断的丈夫二字。他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在她鼻尖刮了刮,“原来喜欢这个,我可以多写几次给你。” 贺润听到他承诺没有十分高兴,她脸色僵硬抿了抿唇,“你刚才看什么。” 纪容恪简单的一带而过,并不想深究这个话题,“只是一个熟人。” 他将蛋糕完全切开,分成十几份。侍者走上来盛入盘子内,分发给前排贵宾,剩余二三层的蛋糕,则由现场佣人切好再陆续分发给后面的客人,纪容恪挽着贺润的腰从台上步下,他并没有往我的方向走来,而是直接迎上贺归祠,跟随他身旁与那些贵宾寒暄。所有人在见到纪容恪走进人群后,都蠢蠢欲动要过去混个脸熟,每个人都十分清楚,霍砚尘死了卡门宴倒了,华南江湖今后便是纪容恪的掌中之物,他又攀附了贺归祠,想要与白道平分天下打入其中,已经是指日可待。 他们在互相交换眼神后立刻蜂拥而至围拢过去。纪容恪与每个人微笑碰杯,气氛一派祥和。贺润不喜欢应酬,哪怕都是世伯世叔,她也不愿意过去凑热闹,她一个人托着蛋糕纸盘在角落食用,我用手肘抵了抵贺渠左肋,“你妹妹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你唬了。” 贺渠偏头从我身后看了一眼意兴阑珊的贺润,他没忍住喷笑出来。“你不了解她,她可不会。她胆子小但心眼十分宽容,她长这么大没和人吵过架,遇到麻烦从来都是我求求你、对不起这个口头禅。她性格不像父亲,也不像她母亲,父亲原先带着我们去射击场练枪,她听到枪响立刻吓哭了,到现在都还有阴影。” 我没想到贺润骨子里如此温柔软弱,已经到了极致的地步,我还记得第一眼见到她,她非常高贵大气,我以为她是个聪慧有心机的女人,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到,纪容恪这样要睿智强,怎会娶一个这么胆小如鼠又唯唯诺诺的妻子。 或者他很累,独自打拼了二十余年,出生入死刀枪无眼,他想要的生活一如他对我坦诚的那样,不管外面如何变幻莫测暗无天日,他回到家这些统统可以抛掉,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十分简单纯净的女人,她可以扎马尾,可以散长发,她为他精心煲汤,数着分秒掐算他回来的时间,她什么都不懂,就像一个天真的傻子,只知道千方百计讨好顺从疲惫不堪的他。 这是纪容恪想要的生活。 他从没问过我能不能给,就判定了我的无能。 我所有锋芒和心机,都只为在这片乱世当道下保护自己,我没那么阴毒,让他需要费尽心机防备我。 我盯着贺润的侧脸正在失神。忽然我面前人群中蹑手蹑脚挤出来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毛呢大衣,脚下踩了一双高筒靴,气质很不俗,我立刻看向她,她发现我的目光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朝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下意识点了下头,她朝我双手合十拜谢,悄无声息靠近我身后的贺渠,贺渠正在为我调兑新的果汁,他很专注做这件事全然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靠近,女孩走路带起一阵香风,贺渠忽然吸了吸鼻子,在他要转身的前一秒,女孩冲过去双手蒙盖住他眼睛。她故意把嗓音变得粗犷,“贺法官,我要报警,有人偷了我的头发丝。” 突如其来的热情拥抱让贺渠怔了怔,他手上倾倒果汁的动作倏然一僵,半响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大约没听出来说话的女人是谁,他脊背越来越僵硬,他挺直腰身想要脱离开女人贴在他背上柔软的胸脯,可女人整个身体都覆盖压住他用来支撑自己的重心,他躲也躲不开,他声音内有些疏离说,“你松开我,丢了东西找警察,我不负责。” 女人有些失望,她松开手,贺渠迅速转过身看她,他在看到女人脸时,有细微愕然,似乎难以置信是她,女人站在那里环抱双臂,“十年过去我以为你改变了,没想到还和年少时候一样不解风情,严肃死板。一点情调都没有。” 贺渠垂眸看了看她,他说,“我也听说你现在眼高于顶,不喜欢和人接触,死板严肃同样适合你。” 女人倾身从他手中把调兑好的果汁夺过来,她喝了一大口,嗞嗞咂了滋味,也许是觉得好喝,她又接连饮用了一些,贺渠立刻蹙起眉头,他盯着女人不断滚动吞咽的喉咙,“苗小姐,我没有邀请你品尝,这也不是给你做的。” 苗小姐。 我心里默默沉吟了片刻,原来她就是贺归祠最理想的儿媳人选苗薇,出生军统世家,父亲官拜大校,母亲是丝绸传人,家世极为显赫,并不比贺家差,我以为的苗薇个性冷淡高傲,目中无人,包括对于贺渠,她没有直接拒绝,但也绝不主动,没想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除非她很喜欢贺渠,才会在他面前收敛自己过分孤傲的性格。 苗薇见贺渠对她的不告而拿有些不满,她立刻停下,她将杯口从红唇内吐出,塞回他手里,“一杯果汁。你还生气了” 贺渠盯着玻璃杯边缘一枚十分醒目的唇印,他将杯子扔到一边,他语气严肃说,“苗小姐,东西不重要,我很不喜欢别人的不请自来,毕竟我与你不熟悉,你的出场方式让我难以接受。这对我很不尊重,难道苗小姐在其他场合也动不动就从背后过去给一个拥抱吗。” 苗薇一时觉得下不来台,如果私下怎样都好说,她了解贺渠寡淡又犀利的性格,她多少也能包涵接受,但现在毕竟还有我在旁边,他也没有给她留下丝毫颜面,这样咄咄逼人急于撇清。苗薇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许多,只还剩下唇角一丝尴尬强撑的弧度,我立刻圆场说,“贺先生职业特征,喜欢根据一件事猜测,苗小姐美貌,他担心你性格开朗吃亏。” 苗薇脸上的僵滞和尴尬这才隐去一些,她笑着走到贺渠面前,微微弯腰仰视他,“原来你不喜欢我背后抱人啊我不抱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就因为我抱你了,你就以为我谁都抱,那我也太廉价了吧。” 她再次笑出来,她主动伸手想要为他整一整有些歪扭的领带,贺渠退后半步避开,“苗伯父和我讲了一些事,我已经拒绝过,他是否告诉你了。” 苗薇手彻底在半空僵住,她表情这一瞬间骤然冷却,冷得犹如一座冰窖,她声音不带感情冰冰凉凉说,“告诉我了。” 贺渠点头,苗薇又继续问他,“那又怎样。” 贺渠蹙眉。他看着苗薇过分冷静的脸,“不能怎样,但至少不适合不应该彼此身份的动作。” 苗薇扬起下巴,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十分孤傲的神色,“抱一下至于吗。撇得清清楚楚,又不会怀孕。” 贺渠说,“我不希望被人误解。如果你只是简单表达对我的问候,我不适应这样的方式,你以后也不要问候了。” 苗薇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唇舌犀利,本以为手握胜算,用一个并不平等的开场将彼此距离拉近,贺渠对待感情太慢热,也不很上心,苗薇觉得主动一点就能有进展,可她没想到贺渠这样疏离与搪塞,全然不给一丝缝隙。 她脸上表情越来越沉,好像下一刻就会忽然爆发她的不满与骄矜,质问贺渠的满不在乎,在气氛最僵持我萌生了躲开退意的时候,那名身着军官服的老年男人推开人群走过来,他隔着很远喊了声薇薇,苗薇看也没看,她仍旧直视着贺渠,男人走过来从身后拍了拍她肩膀,“去见了贺润吗。” 苗薇说,“见了。” 男人看了看贺渠,他露出会心的笑容,“在和贺渠聊吗,稍后你们一起过来,我和你贺伯父有事要说。” 苗薇转身一把拂开男人搭在她肩膀的手,她指了指贺渠。“你们难道看不出,他对我有多么讨厌吗我不要再厚着脸皮倒贴上去,我苗薇虽然算不上万里挑一,可也不至于这样屈就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低眉顺眼。” 她说完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直接头也不回从旁边疾步走开,很快便消失在一扇拱形的石门里不知去向。 军官男人是苗薇的父亲,他随女儿愤怒离开后,整个人沉默下来,他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贺渠沉吟了片刻,他主动道歉说,“苗伯父,刚才我和苗薇谈得并不投缘,她非常好,这份好是您和苗伯母悉心教养的成果,但是不一定就代表我们之间适合,她还年轻,会有更多时间去寻找合适伴侣。” 男人仍旧不语,他在贺渠说完的几秒钟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我,我读懂他眼中示意,我笑着将手中空杯子放回桌上,对贺渠找了个理由提前告辞。他想要送我但分身乏术,只匆忙对我说了句下次见。 也有一些宾客在吃过蛋糕后相继离开,我随着陌生人群走出庄园大门,我避到一侧的松柏树后,踮脚越过高墙看了眼远处寂寥荒僻的街道,这边是高档住宅区,私密性极高,除了私车根本不会有出租来往。我拿出手机拨通何一池电话,他现在肯定还在贺宅没走,纪容恪今晚势必要留宿陪贺润,这是他作为丈夫的本分,与其何一池自己离开不如把我也捎上,大不了我在这里等他忙完,我已经把电话拨过去,可那边忽然挂断,我一怔,他还从没有挂过我电话,我还想拨,何一池声音忽然从我对面的长街响起,他喊了我一声冯小姐,我立刻抬头去看,他穿着黑色西装走过来,手上提着一份从贺宅打包的甜点和蔬菜,他笑着说,“我正在找您,已经看到了所以没有接,我送您回宅子休息。” 他说完朝我举了举手里的食物,“容哥估计您傍晚没有吃东西,特意让我去厨房打包了一份新鲜干净的,您上车吃。” 他侧过身指了指不远处街旁停泊的黑色轿车,轿车门窗紧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我正要跟何一池走过去,后车厢的窗玻璃忽然被缓慢摇下,露出纪容恪那张十分刚毅的侧脸,他脸颊有一丝醉后不自然的潮红,正微闭着眼睛,我看到他竟然也在脚下猛然一顿,我嗅到了空气中瞬间蔓延的酒味,很浓烈刺鼻,何一池对我说,“纪先生陪您回去住,明早太阳升起前赶回来。” 我觉得不可思议,今天是贺润生日,他晚间都不留宿吗。 我盯着他失神,他仍旧闭着眼,声音内有一丝倦怠和慵懒,“过来上车。”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笑着说:早,夫人 我坐进车里,何一池将车门关上坐在驾驶位,他并没有急于发动汽车,而是将那些食物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糕点还是热乎的,没有奶油,看上去不会很腻,每一块都精致小巧,最上面点缀了一颗水果,我送到嘴里吃了一口,软糯清甜,带着一丝隐约的薄荷味,我接连吃了几块,何一池还没有开车,他坐在前面始终接打电话。似乎公事很繁忙,我听到他提及了南郊的地皮,那是霍砚尘最开始谈妥的,但始终对方还没有松口卖,我拿着糕点的手微微一松,点心落在我腿上,一抹绿色果酱将白色长裙染脏。 我舔了下嘴唇,偏头看向始终闭目假寐的纪容恪,我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了,我想和他说话又怕打扰他休息令他厌烦,我犹豫不决间他忽然说,“有话问。” 我吓了一跳,他仍旧双目紧闭,却好像长了另外一只眼睛,在暗中窥探着我,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说。” 他忽然嗤笑出来,“像老鼠一样嘎吱嘎吱咀嚼点心的声音没有了。你这么爱吃,忽然不吃了,一定是想到什么。” 我趁他看不到我的脸狠狠剜了一眼,我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贺润知道你今晚不在贺宅吗。” 纪容恪嗯了一声,“她知道。我说清才走。” 他说完睁开眼睛,“怎么,要把我推出去。” “你是要来要走,都有你的自由和打算,我推不出去,也请不过来。” 我兀自把纸袋丢到前排,又拿出盛放在塑料盒中的蔬菜沙拉吃,上面的酱不是很甜,带了一丝辣辣的味道,十分开胃,很快一盒被我吃的见底,何一池放下最后一个电话,将车缓慢开出小区,车窗摇下了一半,门口保安见到车牌立刻从警卫室内迎出来,站在门口敬礼,他目光落在正吃东西的我脸上,脸上有微微愕然,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坐在我旁边正用手指卷起我一缕长发嗅的纪容恪,他敬礼的姿势僵住,直到车开出去也久久没有放下,我猛然间想起什么,我对纪容恪说,“他知不知道你是贺润的丈夫。” 纪容恪陶醉嗅着我头发上的兰花香味,漫不经心说,“当然。” 我将他手拂开,“他也认识我。刚认识的,他会不会把我坐在你车上的事告诉贺润去买好” 纪容恪听我说完他忽然大笑出来,他笑了很久,期间他再次把我一缕长发缠在食指,不过他没有嗅,而是不断一根根扯开,这样撩拨玩弄着,“他不会。” “贺润好像已经” “一池。” 我本来正要告诉他贺润了解我和他之间的事,包括这个孩子,我都不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女人是在爱情婚姻里的心思是极其敏感的,尤其对待自己的丈夫,一点蛛丝马迹都会激发女人福尔摩斯的天性,一旦有了任何猜测,她都会控制不住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对错,我觉得这个孩子早晚都会曝光,瞒不住八个月。 但是纪容恪没打算听我说,他喊了何一池的名字打断了我,“南郊那边,是不是政府收购了。” “是,五年前由政府所持有。这是一片宅子。紧挨着一座小园林,占地面积不小,大约一千七百米左右,是华南省内唯一一处私人所有的地皮,据说是传了几辈子的祖宅,原主人全家移居国外居住,这套宅子挂牌出售,可是买得起的人少之又少,毕竟面积太庞大,对方又是祖宅,叫价惊人,政府后来看上了它的经济价值,直接出一点五倍资金收购,但掌控了所有权后,政府迟迟没有规划利用,后来有了转让经管权的打算。霍砚尘听到后带人到现场勘察,也看重了这块地皮,愿意出更高价格,但政府那边不知道有什么想法,并没有松口出手,一直拖到现在。” 纪容恪手指在窗玻璃上来回碾磨着,他身上满是浓烈的酒气,他眼底布满血丝,若不是一直有冷风灌入,他现在恐怕已经醉倒了,我亲眼看到他喝了多少酒,一杯接着一杯像喝水那样,足有几十杯,红酒喝得又猛又多,后劲任谁也扛不住。 他说话有些模糊不清, “现在地皮政府哪块部门人员负责。” 何一池顿了顿,“土地局马局长。” 纪容恪对这个人十分陌生,他想也没想就问,“是哪个马局长。” 何一池脸上闪过一丝强烈的为难与尴尬,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好像和我有关,他的一切表情与反应都被纪容恪收之眼底,他蹙眉问,“是马章莱吗。” 何一池说是。 我脑子轰地一下炸开。我险些将手上的叉子丢出去,真是冤家路窄,马章莱夫人被纪容恪送到监狱,据说几经周折由死缓判了有期十五年,但我当时气盛,加上对死去淳淳发过毒誓,一定要她血债血偿,我在纪容恪面前软硬兼施玩儿文字游戏,让他想法设法疏通条子那边给予更严重的惩罚,后来纪容恪为此出动人脉,将马夫人改判了终生监禁,为此还得罪了马局长在帝都的后台,和马局长更是结下了深仇大恨难消的梁子。 没想到兜来兜去,最后因为一块地皮栽在了他手上。 这块地皮纪容恪也势在必得,早在他没有受伤去琵城之前,我也从他自己和身边人口中听到过很多次,他当时和霍砚尘争,不过他没有明确表达一定搞到手,可也背后使了不少诡计,他既然这么想要得到,即便出让权决定在马章莱手中,他也不会临阵退缩,但是怎样和恨透了他的人周旋,纪容恪显然也有些为难。 何一池说。“不如我们放了吧,华南省空着的好地皮很多,没必要一定去逢迎马章莱,这人有仇必报极其小肚鸡肠,您和他的陈年旧恨,他是说什么都不会松口,如果给了我们难堪,传出去也不是好事。” 纪容恪手肘抵在窗框上,指尖盖住自己薄唇,“这几天帮我出来他,你听我消息。” 何一池将车停在蓝羽我那栋庄园门外,他走下来打开车门,用掌心护住车顶防止我们碰头,我先弯腰下去,纪容恪的酒劲已经完全涌上来,我把他从车里拽出。让他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可他太沉了,我根本寸步难移,何一池顾不得锁车,他在我摇摇欲坠要倒地的前一秒迅速在另一边架住,几乎完全依靠他将纪容恪扶进宅子里。 保姆见到醉得如此邪乎的纪容恪,她赶紧从阳台跑过来,询问我要不要买药请大夫,我告诉她不用,我来照顾,让她早点休息。 保姆不放心,就守在旁边一直盯着,也帮不上忙,跟着干着急,我吩咐何一池替我把纪容恪扶到二楼卧房,让他平躺在床上。何一池去浴室打热水,我顾不得拉窗帘,直接把他身上衣服都解开脱下来,又用热水给他擦拭了身体,他醉了之后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身子又高又沉,等我艰难给他都收拾好一身清爽,自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瘫倒在旁边。 何一池也没有走,他就留宿在隔壁客房,关门前告诉我有事就喊他,他睡不熟,我实在没力气收拾自己了,我将衣服脱掉扔进水池里泡着,换了身睡裙关灯在纪容恪旁边躺下。 这漫长夜晚我期间几次醒来,没片刻又因为疲倦昏昏沉沉再度睡过去,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纪容恪怎样了的气力都没有。 我翻来覆去最终安稳睡熟,已经快要凌晨,这一觉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有了一丝模糊的意识,可还是睁不开眼,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一缕清晨凉爽的空气从没完全合上的窗子缝隙渗透进来,阳光十分柔和,洒在我们共同盖着的鸭绒被上。他身躯赤裸,占据了一张大床的一多半,我就扒着一道边儿,随时都会掉下去,我想要后挪下,可才移动了不到一厘米,脚尖不小心碰到他蜷缩着的毛茸茸的腿,我屏息立刻躲开,生怕惊醒了他。 我没多久我就感觉到自己身后有些塌陷,一股尤为滚烫的温暖贴在我背部,隔着蚕丝睡袍紧密传来,纪容恪掺杂着烟酒气味的呼吸在我肩窝和脖颈里蔓延,我又热又痒,身体不由自主抖动了两下,我以为他还在睡着,只是本能想要抱点什么东西。所以并未理会,可他埋在我身体内的脸忽然动了动,我听到一声极为低沉的闷笑,我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我用手推开他恬不知耻往我胸口滑的脑袋,几乎就要被他得逞亲上了,我翻身瞪着他,把他身上被子顺势掀开。一晚上挤着我睡我就忍了,大早晨还妄想发情。 他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眸底血丝完全褪去,不见一点浑浊,澄澈得犹如此时外面的蓝天,阳光,和露珠。 他白皙的脸颊枕出了一道道红印,看上去有点狼狈和好笑。我们侧躺互相凝视着彼此,我眼底有怒意,好像下一刻就要过去抽打他,他目光却是一片温柔,他手指在我出油的鼻梁上戳了戳,“心里是不是在骂我。” 我点头,“对。” 他饶有兴味说,“我猜猜骂我什么。” 他长长的嗯了一声。“骂我怎么不洗脸也这么帅。” 我一怔,我反手将枕头从自己脑袋下抽出来砸在他胸口,遮盖住了他半张脸,他在枕头后面露齿笑出声,我讥讽他,“这是骂你吗如果这算骂,那你天天骂我行吗” 他露出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语气内带着一丝嫌弃,“你怎么这么多眼屎,早晨没用手指抠吗。” 我气得胃胀,我不理他,从床上坐起来,大约动作太猛烈,抻到了原本就死板钝痛的腰,我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发现没有疼痛感,我知道孩子没事就好,我伸腿狠狠踢了他一脚,将他身体踢得抖了抖,“这屋子是我的,以后如果你过来,就直接睡客房,挤了我一晚上,这滋味我受够了。” 以前都没见他赖皮到这个地步,怎么去了一趟琵城,睡觉也开始黏人,风流本色比以前还露骨,而且还会挖苦我。 我气冲冲跳下床,将拖鞋从床底翻出来,我穿好了往浴室走,他忽然在我身后懒洋洋的语气说,“早安,夫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在你迷蒙眼神里,仿佛才有我的美 纪容恪啊纪容恪,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我是真的一腔怒火,还是被他逗气得哑口无言,都在顷刻间融化,像寒冬腊月的积雪一夜遇吹开了千树万树梨花的春风,瞬间消融于这天地间,变为一抔红颜白骨。 他那一句夫人让我脚步倏而顿住,我整个身体迅速发麻,一股电流从脚底蹿升至头顶,将我麻得四分五裂,我忽然间失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站在原地僵着脊背没有回头,耳朵听着床上传来的动静,他似乎起床了。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他声线很低沉,带了一丝苏醒后的嘶哑,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终于在几分钟后止住,他从背后抱住我,两条精壮手臂环在我腰间,让我死死贴靠住他胸膛,他身上温度似火,随时都要将我焚烧那样滚烫,他脸埋进我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刚才逗你,生气了。” 我嗓子里堵了一口痰,我小声说没有,我哪有那么容易就生气,我声音有些呜咽,他以为我被气到哭,他立刻将脸凑过来,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并没有哭,他笑着用手指在我眼角抹了抹,“有眼屎也很美,眼屎是你的特点。” 我原本还五味陈杂的心情忽然被他这句话逗笑,我喷了出来。他醇厚的笑声在我耳畔蔓延,融于这一室温暖的阳光中,我没好气拍掉他缠在我腰间的手,“到底吃什么了,怎么活脱脱变了个人。还没醒酒” 他在我裸露的肩膀上吻了吻,“酒不醉人人自醉,恐怕这辈子也醒不了了。” 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最好听的一句话,从认识到现在也没有过,别说这样缠绵悱恻,哪怕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都被他彻底封闭于唇齿间。 我想我要做几辈子的梦才能梦到他那样深情款款,我无数次想到这里都妒忌白茉莉,她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享受过纪容恪真情的女人,他本身沉默寡言,是少说多做的人,甜言蜜语和他绝缘,可情到浓处总也有破例的时候,都说爱情是盛满了水虚幻华丽的泡沫,外面那一层包裹的皮囊是彩色的,别在这个泡沫中做花言巧语男人的一时,要亲自狠心戳破它,瓦解这皮囊,让泡沫里最平庸的水倾洒出来,用它煮熟饭,烹好菜,洗衣拖地,做笨嘴拙舌男人的一生。 纪容恪给了女人泡沫的幻想,也曾想要给女人忠诚的一生,当后者被现实破碎掉,让他寒了心,他就很难轻而易举迈出那一步,因为输过,在那道坎儿上,总也犹豫不决。 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怪时间戏弄风月人。 我回过神来,笑着抖了抖身体,将他伏在我肩窝的下巴抵开,“是不是还没醒酒。” 他似乎又闭了眼睛想要睡,被我的动作摇晃醒,闷闷的嗯了一声,“昨晚喝太多,大概有七八瓶红酒,那些人像要灌死我,你才唱罢我又登场。我喝得猛急,喝到一半时就不是很舒服,等到所有人都顶下来,我怎么走出去的都不知道,大概这几天也醒不过来。” 他说罢将我身体松开。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捏出了一团红晕,他脸上痞气的笑容敛去,似乎还有些头痛昏沉,我让他下楼洗漱,我也想洗个澡,他忽然一把拖住我,在我转身时捧住我脸重重吻了吻唇角,他眼底勾起一丝戏谑的浓笑,“对卧房充满情趣的布局还满意吗。” 我立刻回味过来他指的什么,就是那个浑然一体三百六十度全景无码的浴室,这人不正经起来还真是有板有眼的流氓头子,我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他闭了闭眼睛笑而不语,我推开他进入那扇横档的玻璃,用一条浴巾挂在上面遮住我。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行动,我小心翼翼从边缘掀起一个角探出去看,发现他已经不在卧室,我这才放心脱掉睡袍洗澡。 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顶多挖苦一下我干瘪身材,为了孩子的安全他也只能隐忍,何况就算有需求,他可以回家找贺润,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以纪容恪的绅士与成熟,基本的丈夫责任他一定会尽到,哪怕不十分喜欢,面对贺润那样年轻充满诱惑力的身体,正常男人也不可能选择拒绝与无视,我不会天真以为他们是有名无实的形婚,这太童话了。 我洗了澡换了件干净裙子,将卧房的四扇窗子全部打开,简单收拾下床铺,才下楼去餐厅。 纪容恪也刚好从浴室出来,他身上还有细微酒气,似乎从皮肤里渗出来的,不过沐浴后清爽了许多,他穿着一身白色居家服,头发湿漉漉的。一只手在裸露的胸口擦拭,这一刻他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容哥,而是最简单普通的男人,因为他,在我眼中这套房子忽然有了家的模样。 只怪这阳光太温柔,他笑得太美好。 他牵住我手在餐桌旁坐下,保姆做了许多开胃小菜,摆了满满一桌,虽然不见荤腥,可色香味诱人,而且汤味道格外鲜美,里面加了鲜贝肉,闻着就很馋。纪容恪没有顾上自己,他先将我面前的汤碗和小碟都夹满后,才拿起筷子自己吃。 保姆在旁边等着,她目光殷切注视我,对我的评价和口味很忐忑,我饿了一夜,早晨纪容恪嘴巴又抹了蜜,把我心里喂得甜滋滋的,我胃口自然很开,于是吃了很多,纪容恪对保姆褒奖了几句,让她了解我的喜好。以后伺候周全,工作上面不会亏待她儿子。保姆听到他这样承诺,连连点头让他放心。 何一池在早餐后从外面风尘仆仆赶回来,我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还没起呢,没想到他都神采奕奕的办完事了,真不知道纪氏里的人都吃什么长大的,好像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也一样干活,这份不怕死的拼劲儿,真不愧是纪容恪带出来的。 他将一份厚重的资料图表交到纪容恪手上,后者放下咖啡和杂志,随手翻开简单浏览了几眼,他指着其中一项条款,“这块地皮已经飙到了两个亿,谁定的价格。” 何一池说,“土地局那边。当初购买差不多三千万,但这几年房价地价都飞速飙升,已经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南郊虽然不比市中心,但它的可塑性非常强,开拓一下不难成为捞金窟,何况政府加持筹码,至于到底要多少,还不是我们逆来顺受。” 纪容恪摸出一根烟,他叼在唇间,蹙眉指了指阳台,何一池立刻过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灌入进来,驱散浓烈烟雾,纪容恪抽了一半后,他手指在资料上敲了敲。“现在有多少人在和我们争。” 何一池说,“没有多少,我所探听到的风声,目前只有两个人在同期竞争,一个是龙建集团太子爷,还有一个是武三爷,龙建实力雄厚,我并不诧异,但武三爷属于半路杀出的黑马,他竟然舍得如此高价来和我们争。两个亿购买地皮,两个亿进原材料基建盖楼后期打磨销售,需要花费四个亿才可以做起来项目,成本高风险大,很难有商人出得起。” “龙建势在必得吗。”(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何一池点头,“基本是这样,听说已经开始进口材料,就等拿下地皮开工了。” 纪容恪不屑嗤笑一声,“这么大把握,谁给得他自信。” “龙建太子爷也沾了半个黑道的边儿,现在道上人都清楚,纪先生为了一个红颜知己栽了马局长夫人和娘家,和马局长结下深仇,他手里掌控这块,和您自然水火不容。您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所以龙建把握很足。” 纪容恪把资料合上,他吸完剩下半截烟,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十分惬意悠闲,“马章莱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他性子其实很好色,在婚姻期间迫于夫人强势,并没有曝出丑闻,可根据血滴子调查,他在华西租了两套公寓,距离相隔不远,居住人是他的两名情妇,地下关系已经维持了大概三年多,不过他夫人家世背景要远胜于他,他能到今天,也与他岳父的提携密不可分。他从没有过抛弃发妻的念头,很多人都知道他惧内。马夫人判了终生监禁,可他为了保住官位,与岳父家没有断了来往,他明确表明不再续弦打动了对方,据说已经暗中谋划为他在土地局高升,这个部门是肥差,很多油水可捞。一旦他掌控更大权利,我们以后想要做生意,的确很棘手。” 纪容恪听何一池说完,直起身体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他起身走到玄关从门后抽屉取出墨镜和护腕,一边照镜子一边吩咐,“中午把马章莱约到高尔夫球场,他和我再仇视。我的邀约他不会拒绝,他不敢。其实他就在等这一天,他唯一能在我面前扬眉吐气的筹码,就是这块地皮的掌控权,他恐怕已经等得很心焦,我何不让他满意。” 何一池总觉得不妥,马章莱也是口无遮拦的人,他现在占了上风。如果对纪容恪出言不逊,纪容恪的脾气很容易争执起来,他们之间的争执就不是单吵一架那么简单,何一池十分担忧,他没有挪动,似乎想让纪容恪三思,然而纪容恪已经推门而出。 何一池在原地默了片刻,他忽然看向我,他对我说,“冯小姐,恐怕要麻烦您陪同。容哥性子阴,马章莱也是锱铢必较的人,冯小姐是女人,自然好办事,实在不行委屈您打个圆场,别让容哥和马章莱动气。” 他的意思我明白,这事归根究底还是我的缘故,没有我百般央求,纪容恪和马章莱根本结不了梁子,马章莱怒气总要找个发泄口,发泄在我身上,远比发泄在纪容恪身上要好一些。他为了我得罪那么多人,我为了他委屈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对何一池说,“好,必要时候你以贺润为借口将容恪支出去,留我和马章莱独处,省得他在场舍不得看我受委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 纪容恪靠着车门抽烟,他脸上有一丝惆怅和惨淡,醉后的神色尤为苍白,他唇也是白的,在房间里光线不及外面明亮,我竟没有发现他脸色这样难看,他抽着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他问何一池,“带她出来干什么。” 何一池一脸为难看我,我走过去手背贴在他脸颊和额头试了试温度,有一丝滚烫,但不是很严重,最多是低烧,但他那么细心的人,怎么身体不舒服都不知道说一声呢,我语气很强硬问他,“你自己照镜子没发现你脸色不好吗。” 纪容恪握住我手从他脸上拿下来,他仍旧盯着我身后沉默的何一池。似乎等待他答案,我直接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目光让他看我,“是我要去的你瞪他做什么。如果不是当初丝毫能力都没有却还自以为是救世主的我,不断缠着你让你为根本毫不相识的淳淳报仇,你怎么都不会得罪马章莱,也不至于现在想要买地皮都找不到花钱的路子,马章莱记恨的归根究底是我,大不了我去跪下道歉,淳淳的仇报了,我自己怎样没关系,只要能换来他松口合作。” 我说完要拉车门上去,纪容恪一把扯住我手腕,他表情严肃,朝我低声呵斥了一句,“回去。” 我不理他,我仍旧固执着往车里钻,他不敢太用力扯我,怕伤到孩子,他直接将我抱起来,半副身体卷住我,往庭院里走,何一池拦在前面让他带上我,有女人好办事,纪容恪原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更加难看,“我需要让她为我铺路吗,我有足够制约马章莱的筹码。即便我错失这块地皮,我也不会让冯锦去遭受那份羞辱,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我他妈当什么男人。” 纪容恪让何一池让开,后者不动,他恼了,他抬腿重重踢向他膝盖,何一池没有躲避,硬生生挨了这一下,不过纪容恪到底脚下留情了,看着很用力但实际并不算重,何一池晃了两下,很快便稳住。 何一池还想再说什么,我忽然间张嘴咬住纪容恪肩膀,我用了很大力气,他的外套和衬衣都在我的用力咬噬下变得薄破,我觉得不解气,我又扒掉他衣服。狠狠咬在肉上,直到我口腔内全都是血腥,直到他脚下顿住,对我的暴躁和发泄充满茫然,我才缓慢松开了嘴,我盯着他被我咬出的血肉模糊的牙印,我忍不住哭出来。 我哽咽说,“你知道我心里多痛吗。贺润什么都比我好,贺家可以给你扶持,为你撑腰,因为贺润是你妻子,她和你的荣辱密不可分,你倒下了,她失去了依靠,没有了丈夫,可我呢。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一味的为你增添负担和烦恼,我恨我有时的任性与无知,我更恨你虽然伤害我,也给了我那么多任性的资本,让我不断闯祸,不断欠债。纪容恪,我去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可我就想陪着你,我知道这对你多重要。” 他抱着我,我被他扛在身上,我看不到他的脸,他也看不到我的泪,我们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忽然转身朝着汽车走去,我松了口气,何一池从后面追上来,他打开车门,让我们坐进去,他绕到驾驶位,也上了车。 纪容恪在车上骤然失去了刚才的力量与精神。他有一丝疲惫无力的萎靡,我让何一池打开暖风,将车窗摇上关好,以免寒意冻着纪容恪引发高烧,我给他身上盖了一条加厚的毛毯,我抱住他身体为他渡暖,但我根本抱不过来,他太精壮太魁梧,我手臂只能圈住他一半。 他似乎很享受我这样关怀他的时刻,他头枕在我胸口位置,闭着眼睡觉的模样像孩子那般纯净温柔,我总在想,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坏人,也真的像霍砚尘说的那样,他们这种人早晚要为自己的阴险歹毒付出血的代价,我真希望他永远沉睡着,不再涉足这世间黑暗与纷扰,我就做他的眼睛他的拐杖他的手脚。伴他度过余下岁月的每一天。 贺润一定吃不了那样的苦,贺家也不允许她那样委屈,其实残忍一点想,我真恨不得他残了傻了呆了,谁也不认识,话都说不利索,那样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争抢他,他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属于我,我不用活在任何女人的庞大阴影下,即使那时呼风唤雨风华潋滟的纪容恪已经是个人人厌弃的废物。 我笑着在迷迷糊糊睡着的他头顶说,“你就偷着高兴吧,你怎么这么好的命啊,逃了多少次大劫难。你好的时候那么多女人都捧着你爱着你,等你万一惨了,至少我还不会跑。” 他并没有完全熟睡,而是在我怀中闷笑出来,他偏了偏头,把整颗脑袋都埋进我胸部沟壑的位置,我骂了声流氓,他又用力往里面扎了扎,随着他喷发出的湿热呼吸,我皮肤上起了一层疙瘩。 他闷闷的声音在我底下传来,“我怎么知道你到时会不会跑。女人的话能信吗。” 我十分傲娇的在他头顶摇了摇脑袋,“那你可以试试啊,看看废了手脚我跑不跑。” “如果废了命根子你还不跑,我就相信你。” 这人一言不合就满嘴黄,何一池还在前面开车呢。我偷偷扫了他一眼,何一池面无表情看着前面路况,我朝纪容恪后脑勺狠狠呸了一口,几滴唾液飞溅出去,恰好落在他头发梢上,他最爱干净,我也算报了他调戏我的仇。 他伏在我身上静静一动不动,他大约真的累了,这二十来年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哀乐不知疼痛疲倦的铁甲战士,为了权势和生存,过着风光无限却又暗无天日的岁月,他此时就在我怀里,放下了一切戒备,他脸贴着我胸口,我手臂轻轻环着他,他似醒非醒,我静静看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摩天大楼,人工湖泊。深冬摧残下依旧姹紫嫣红的花园,我和他就像相濡以沫走了几十年的老夫妻,我眼中有岁月风霜,他眼中有万千柔情。 我们赶到金达度假山庄时,阳光正非常好,所有潮湿的积水都融化烘干,几株梅花正迎风而绽,青青如茵的草坪在金色阳光下折射出浅绿色的花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金达度假山庄是华南省内老牌的娱乐场所,内设酒吧赌场、中西农家乐餐厅、宾馆洗浴和高尔夫球场保龄球馆,凡是外地人到这边旅游,都会在金达待上一两天,这边的吃喝玩乐最具有华南当地特色,价格也比市中心要便宜一点,我跟着霍砚尘来过一次,不过那次我们赶时间,匆忙到餐厅谈了笔合约,出来时候我和他都醉醺醺的,所以对这边我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根本没有参观过。 我始终盯着头顶来来往往的观光缆车愣神,以前我特别恐高,可怀孕之后,我喜欢的都有些厌烦,我讨厌的反而充满了兴趣,除了甜食和深爱纪容恪这两件事之外,我的一切喜好都变得天翻地覆。 纪容恪看到我扬脖子盯着缆车看,他问我是不是想坐,我点头说是,他牵住我手走上二楼扶梯买了票,在我们进入缆车等待开动时,何一池找到现场服务人员,询问了预定的餐厅包房位置,他转眼就发现我们不见了,他四下张望,我在他头顶敲了敲窗户,他仰起头看,我笑着朝他大喊,可他听不到,他只是蹙眉在不断观察我的唇形,又扬起手腕示意我时间很急促,纪容恪被我的尖叫声惹得堵住耳朵,他一把将我捞到他怀里,“闭嘴。”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滚烫,比刚出门时更烫了,他脸色除了苍白。还有一丝略微不正常的红晕,我心疼问他还能不能扛住,不行我替他去见马章莱。 我来的路上就想过了,要不要支开纪容恪我单独去见,我可以放掉自己一切自尊与底线,想法设法把地皮拿过来,哪怕马章莱再恨我,看在我代替纪容恪的份儿上,他也不敢直接伤害我。顶多一个下马威,可我不在乎,我宁可他给我十个,也不愿他给纪容恪一个,因为这是我惹的祸,我会心疼他替我背。 纪容恪根本不同意,他又恶狠狠让我闭嘴,他身子抖了抖,似乎很冷,我吓得要哭,我觉得纪容恪自从认识了我,他就加入了不断伤残大军,背部中弹,肩膀中斧,胸部中刀,每一次都因为我,我想让他平安,我想带给他美好。可他所有不幸都来自认识了我。 我哪里还有心思感受坐缆车的滋味,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跑下去,好不容易到了终点停下,我们从缆车下来,何一池搀扶着有些摇晃不稳的纪容恪下楼,他说,“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毕竟我们主动找马章莱办事。还是不要让他久等,容哥还能扛吗” 纪容恪拂开他手臂说没事,他站在原地稳了稳心神,我将他身上大衣裹好,何一池带着我们穿梭过露台走廊,到达一个室内喷泉广场,有专门的包房侍者在等候,他看了牌号后,将我们带到一扇山水屏风前。他极有教养压低了声音说,“客人就在里面等候。” 纪容恪说了声知道了,侍者离开后,他蹙眉低垂头,两根手指在眉心和太阳穴上轻轻压了压,我知道他此时头痛,他虽然经常受伤,可身体却很少生病,偶尔有一次不适。就会来势汹汹,犹如山倒,他缓了片刻,对何一池示意开门,何一池敲击了两下,里面传出一声进,纪容恪用脚尖抵开,马章莱正独自坐在圆桌旁喝茶,他斜目颇有几分傲慢扫了扫门口,我当时正被半开的门挡住,他没有发现我,纪容恪主动喊了声马局长,马章莱这才放下手中的陶瓷茶杯,他站起身迎上纪容恪伸出的手,两人握了握,“纪先生别来无恙。” 纪容恪笑说,“多久不见,马局长也神采依旧。” 马章莱头部微微后仰凝视纪容恪打量了片刻,“怎么纪先生脸色看着有些苍白,似乎无精打采,是不是娶了娇妻新婚后闺房里男女乐趣太多,消磨了阳气。” 他说完耐人寻味的大笑,这话并不是中听的好话,亲密无间的朋友说是打趣玩笑,可放在有些梁子旧恨的人之间,就变成了一丝嘲讽与侮辱,马章莱笑着同时目光不经意落在纪容恪身后刚推门进来的我身上,他原本还爽快的面孔笑容骤然一收,变得格外僵硬阴沉。 我知道他恨我,如果问他这世上最讨厌的人,他一定把我放在头一个,他对我恨不得挖心蚀骨,碎尸万段,我越是笑得灿烂过得光鲜,他越是想到他失去了老婆险些没有了岳父家支撑官路的惨烈,这份深仇大恨多浓烈,从他冒火的眼睛我就知道。 如果没有我吹枕边风,纪容恪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盯着他夫人不放,豁出去与人为敌也要让他夫人血债血偿,马章莱不蠢,他心知肚明淳淳和我的关系,这件事就是我做的,我恃宠而骄,不懂天高地厚。倚仗纪容恪对我的疼爱为虎作伥,不留退路,一旦我失去了这尊大佛对我的庇佑,马章莱第一个就会做掉我。 他们松开手,纪容恪率先走到桌旁坐下,何一池去叫服务生来点餐,马章莱横在我身前挡住了我去路,他盯着我微笑的脸庞冷冷一哼,“冯小姐也别来无恙。”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纪容恪在椅子上坐下后,脱掉了身上的灰色大衣,只穿着里面的棉质白色居家服,包房内空调开得很热,但窗子开着,面朝一片人工湖泊,有水的地方就有寒意,冷风从窗外深入,吹青了他薄唇,雪白衣领衬托他皮肤愈发苍白。 我看得揪心,我真怕他忽然扛不住昏了过去,我又越过马章莱身侧扫了一眼桌上摆放的两箱人头马,箱盖打开,里头的每一瓶都撕掉了标签。 一般酒桌上来就撕标签或者启瓶塞,意味着都要喝掉,这是一种应酬场上的铁规矩。代表双方的尊重,马章莱酒量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没正儿八经伺候过他,就跟着一群姐妹儿在包房里暖过场,专门陪他睡觉出台喝酒玩儿骰子的另有其人,但人头马两个人灌两箱,我笃定马章莱今天是打算灌死一个。 我朝他笑着伸出手,“马局长,一直听说您是集团股东,都喊您马总,不成想您高升到土地局做了二把手,您这样才华横溢八面玲珑的人,实在让我仰慕。” 马章莱扫了一眼我伸在半空的手,他理也没理,转身回到餐桌旁坐下,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握手他,除非他手里拿着刀子,握一下让我鲜血横流,可这是他栽我的好机会,栽了我等于栽了纪容恪,马章莱在他面前要留有分寸和余地,对我就不需要顾虑那么多,我依附男人再趾高气扬,区区女子也斗不过他。我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先小出口气。 我不曾尴尬将手收回,我坐在纪容恪旁边,和马章莱面对面,何一池带着一名侍者没多久从外面进来,侍者把两份菜单递到他们面前,在旁边点单,纪容恪点了几道清淡的蔬菜和汤品,马章莱从他手中的菜单内抬起头,“纪先生不喜甜食,今天怎么点了牛乳鸽子汤。” 纪容恪大掌覆盖住我手背,笑而不语,马章莱立刻领会,其实纪容恪只想透过这样方式让他明白,哪怕生意谈不成,事情不要做绝。给我太大的羞辱和为难,他不会罢休,然而马章莱却借题发挥,他给侍者指了指清蒸桂鱼的实物图,“我夫人曾经最爱吃鱼,虽然现在再没有口福消受,但我只要到餐厅都会记得点上一份鱼。” 纪容恪面无表情将一次性湿巾拿起来擦拭餐具,我笑着启开瓶塞,将马章莱和我面前的酒杯依次斟满,我由衷赞叹说,“马局长长情。现在世风日下,有本事的男人还能如此爱护妻子很难得一见。” 他眉目冷清哼了声,“托冯小姐的福,让我也知道思念的滋味。” 我举起酒杯朝他浅笑歪了歪头,他对我夸赞劝酒的说辞并不满意,只象征饮了一口,便把杯子放下盯着我,我仰脖大口灌入,将杯口朝底下空了空,喝得一滴不剩。 马章莱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他将杯子重新拾起,黑紫色的厚唇含住杯口把剩余的酒全部吞咽下,我让何一池继续斟满,他为马章莱斟得几乎与杯口持平,到我这里他刚要斟,忽然纪容恪掌心按压在上面,他沉声对我说,“怀孕可以饮酒吗。” 我说,“一点点不碍事。” 他蹙眉,“那是一点点吗。” 其实就是一点点,在应酬酒桌上滚过八百回合的小姐,哪一个拎出来没点吐酒的花活。一杯酒实际咽下去的连三分之一都没有,早在我放杯动作的掩护下从唇角溢出来了,平时喝几杯谁也不会走这个捷径,场子里工作也要看人下菜碟,有的老江湖他知道小姐的法子,他死盯着,这时候宁可喝醉都不要冒险,否则会被打死,我 第一杯试探了下马章莱,他没戳穿我,应该就是不了解,之后每一杯我都可以用这招,但我没办法和他直说。 纪容恪把我的杯子移开,他将他手边的空杯子递过来,让何一池斟满,“我陪马局长喝尽兴。” 何一池担心他身体。但马章莱已经起了兴致,纪容恪不喝我就要喝,总归得有一个人陪着,何一池只好掐量给他斟了半杯,马章莱目光盯着才覆盖酒杯一半的液体,“纪先生要半杯对一杯灌我吗,这是谈事的诚意” 纪容恪笑着偏头对何一池啐骂,“混账,酒不斟满你想退了去吗” 何一池咬了咬牙,他是真心疼,纪容恪新伤旧伤浑身是伤,又发着烧,他苍白的脸几乎透明成了纸,马章莱分明是要弄死他,这时候再不断注酒,会酿成大祸。 何一池狠了狠心将酒杯全都斟满,悄无声息退到我身后,他在过来时小声在我耳畔说了句,“我找服务生来点餐时得到消息,这块南郊地皮马章莱已经和龙建总裁达成口头协定,要卖给他。” 我听罢不动声色撩了撩头发,马章莱几杯酒下肚,他的怒意也再也藏不住,他目光直勾勾朝我逼射过来。“冯小姐还记得当初怎样踩踏在我内人之上,让她才不满五十岁,就在铜窗铁壁内不得自由。说一句情深意重的话,不管我对她感情在这么多年她凌驾于我之上傲慢打压中消磨掉了多少,她终究是我发妻,没有她和她娘家的帮衬铺路,我不会有今天,这我不隐瞒也不会不承认。原本不至于到这一步,是冯小姐咄咄逼人死活不让,这份仇怨,你让我怎么咽得下。” 我眼前闪过淳淳死亡的惨状,“既然马局长和我掏心,我也不遮掩,好歹马夫人还活了,她五十岁也过了人生大半,淳淳才二十多。他最好的年华还在继续,他就该死吗。我承认这件事让你和容恪水火不容,为他带来棘手的后患,但我并不后悔,如果重新选择,我会用其他方式让马夫人偿还。做错事的人,没有逃避责任的权力,也没有不服从法律的资本。” 他冷冷哼笑出来,“真是天真的有趣。这世上的王法,跟你老百姓可无关,制定法享用法实施法的从来不是你底层小小百姓。百姓犯了法,法律会约束你判责你杀掉你,不违法,法和你就连屁的关系都没有,特权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可以随意逍遥随意滥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只恨我官位不高,护不了自己妻子,如果我的位置再高出几级,如果没有纪先生出手阻拦,你就算告到帝都,一百个淳淳也是白死,没人会管,没人敢管。时间久了,这就是一件冤案,这世上的冤案还少吗” “冤案总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不会永远在贪官污吏的压持下沉睡。” 马章莱将目光引向默不作声的纪容恪,“那么依照冯小姐的思维,纪先生也早晚要死。新标码头事故,两次他都脱不了干系,不过死了一个鸭子就这么不依不饶,死了那么多人,纪先生不该偿还吗。” 我心里一紧,捏着拳头的右手掌心汗水遍布,“他我知道也不会善终。” 马章莱一愣,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沉吟了片刻张口还要辩驳,被一名服务生从门外进入上菜打断,服务生将一共八道菜都摆好后。对我们说了句慢用,便转身走出去。 我们终止了刚才的话题,谁也没有再提及,他们又喝了几杯,纪容恪见时机已到,他将话题引入正事,“马局长,你人脉广。知道人走在江湖,总有不便的时候,我有钱,可架不住马局长掌权,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也有一事相求。” 马章莱一直在等他开口,他听到纪容恪终于说了,他点了下头,“我明白。南郊那块地皮,目前还没有主,这几天土地局的打算应该出手。有钱大家一起赚,官家也要吃饭拿工资,既然放在我们手里闲置着,不如甩出去大家搞点奖金花,纪先生,我可是把我的底亮出来了。” “两亿五千万。” 纪容恪没有接茬马章莱的话说下去。他直接吐出一个数字截住了他,马章莱一怔,他旋即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那鱼肉白嫩香滑,看着就十分有口感,他塞进嘴里咀嚼了一番,似乎是味道不错,他又夹了更大一块放到面前的盘子内。“地皮标价两个亿,纪先生没打听行情吗,这不是亏大发了。” 纪容恪捏着高脚杯,他唇上渡了一层还未干涸的酒,“两个亿是给土地局的价码,另外五千万,马局长看心情怎么安排。” 我不着痕迹靠在椅背上,轻咳了一声。何一池心领神会,他弯腰附耳对我说,“龙建出了两亿两千万。” 我听罢离开椅背重新坐直,拿起勺子舀了一碗牛乳汤,我喝了一口,发现味道很香浓,比我之前喝过的几家鸽子汤都更回味悠长,我笑着说。“好汤,只有好料才能调制出来。” 纪容恪余光看向我,我抬眸注视也同样回味我那句话的马章莱,“马局长慧眼,交易可得识人。价格又高,口碑又好,关键还能守口如瓶,纪容恪这样的交易对象,打着灯笼都难找,听说龙建也绞尽脑汁想要拿下这一块,龙建老董事长退位,新任大少爷是华南臭名昭著的色狼淫贼,和这样的人共事,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章莱一怔,他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背部立时青筋毕现,“你从哪里听说我私下见过龙建的人。” “大少爷裁自己说的喽。” 他似乎有些不信,我将手伸在半空,盯着中指上面一枚硕大的红宝石,“龙建大少爷啊,最喜欢勾搭女人了,我昔年在卡门宴最红的时候,他还在他爸爸看管下,霍砚尘对我也很宝贝,他根本接触不到我,这才掌权就迫不及待吃当初垂涎的肉。这人做事冲动,都不顾着容恪的面子,堂而皇之对他身边女人下手,他三杯酒下肚,什么话都说,马局长可以去对峙,如果他敢承认。” 马章莱抿唇不语,他捏着酒杯又自己喝了一些,“纪先生,能否单独聊聊。” 纪容恪说当然,我从椅子上起身,带着何一池从包房内退出去,我们往喷泉广场的方向走,何一池问我这笔生意谈不谈得下来,我十分肯定盯着远处喷溅的水花和理石假山。“能,而且马章莱这一次栽了。他玩儿不过容恪,容恪一半的目标是奔着地皮,另外一半是要连他带他岳父一起拉下马,这两个人危及到了他日后,他一定斩草除根。” 何一池有些惊讶,“冯小姐这样了解容哥,我跟了他很多年,也没有把握容哥到底在想什么。” 我走到喷泉池边,伸出手,迎接冰凉四溢的水花,“天下人都不是纪容恪的对手。霍砚尘那么精,还不是被他玩儿死了,我只希望他最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为最惨的输家。” 第一百五十章 我会被你气活 纪容恪从包房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我正捧着鲜榨果汁坐在喷泉广场旁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和马章莱从走廊往这边过来,还是何一池先看到的,他喊了我一声,我将目光从水池内收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纪容恪脸上笑意十分深,可马章莱并不轻松愉悦,但也不见最开始的锐气与阴沉,他们又简单说了两句。互相握手告辞。 马章莱没有随我们离开,而是走上二楼不知道去见什么人,纪容恪扫了一眼门外停泊的几辆车,车中走下来一群人,有五六名西装革履,打扮尊贵,身后跟着大批保镖,十分气派。为首的年轻男人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有点眼熟,但我不认识,他抬头看了看金达的牌匾,他笑着不知指点什么,旁边几名男人都点头附和,对他毕恭毕敬。 年纪轻轻便如此众星捧月,不是纪容恪这样年少打拼,就是靠着家里老爹和祖宗。看这个男人的模样,应该属于后者,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还是白手起家的英才,从他身上的气魄和风度便能窥探一二。 何一池看到后他对纪容恪小声说,“龙建少东家来了,今天他也约了马章莱。” 纪容恪透过窗玻璃看了片刻,他将放在口袋里的墨镜戴上,似乎不太愿意被那伙人认出来,金达没有后门和旁门,只有这一扇正门,我们避让不了,何一池走在前面开路,我和纪容恪紧随其后,那伙人迈上台阶,两名保镖将门推开,为后面几位公子哥让出路来,我们迎面走了碰头,尽管纪容恪十分低调垂下脸,可还是被龙建少东家认了出来,他拦在纪容恪面前,试探着喊了声纪老板,纪容恪见躲不过,他才抬起头摘掉墨镜笑了笑,“龙少爷。” 龙少爷一见真是他,他脸上笑容绽开,“纪老板也到这边玩儿,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摆宴款待,我们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了。” 纪容恪说,“华南地盘大,我常年在华南华西,你在华北华东,又没有公事来往,自然很难交集。” 龙少爷说,“我来这里约了人,要不纪老板找个地方休息,等我见了他回来,再请您玩儿玩儿。” 他说完凑到纪容恪面前。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听说二楼来了几个俄罗斯小妞儿,特辣,我早就吩咐经理给我留下,先别开苞,我亲自来,怎么样,我带纪老板上去尝尝鲜” 纪容恪笑着说,“龙少爷美意我心领,就不夺人所爱。” “也是,金苑什么妞儿没有啊,全华南最好的都被纪老板拢去了。天仙您也看不上眼。那得了,我不强求,玩儿女人我喜欢,纪老板正人君子也未必放得开,不如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 纪容恪和他抱拳说了声回见,便从餐厅大门内出来,龙少爷和我们错过后,他旁边的人和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他骤然顿悟,他站住脚转身往外面看,似乎回味过来今天纪容恪出现在这里恐怕和马章莱有关,但没有给他再询问的机会,何一池已经飞快将车开出了金达度假村。 我坐在车里没忍住笑出来,纪容恪坐在我旁边正把玩我的手,他漫不经心问我笑什么,我骂了句蠢货,他听罢也大笑出来,“你在说龙奎吗。” 我说不然呢。龙建交到他手上,覆灭指日可待,这和无能昏君有什么区别。 纪容恪将我手攥在他掌心里,他掌心滚烫,似乎着了火,“龙奎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他爸爸也没得选择,只能把这份呕心沥血的产业传给他,毁在他手上总好过送给外人,许多人都是如此,非常的自私和护犊。哪怕分明有更好的人选,也会由自己子女继承,相比较能否让辉煌继续,他们更愿意自毁自消。” 龙建是华南老牌企业,曾一度把持龙头位置长达二十八年,在纪容恪这些后生可畏下,逐渐跌下战无不胜的神坛,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龙建的名号叫出去,几乎没有不服气的,因为这个集团创造了太多经济神话,已然成为华南的一个标志。 原先霍砚尘就曾断定。龙建的辉煌过不去十年,因为龙老先生要退位,到底是世袭还是禅让,成为了很大的悬念,选择前者龙建势必衰败消亡,最终成为这群年轻的壮狼口中猎物,果然龙老先生聪明一辈子,还是糊涂了一步棋。 “血浓于水没有错,可龙奎太蠢,而华南的商人却是全国最精的,不管谁看上了龙建,从这个蠢货手中轻而易举就可以掠夺过来。毫不费力。” 纪容恪笑着问我,“你希望我掠夺吗。” 我一怔,他从没有表达过对龙建的兴趣,如果有,也是近期或者刚才才萌生的,我反问他,“你要掠夺吗,不给那傻子留一条活路” “有这个打算了。掠夺来变卖股份,给你和孩子一份保障。在席间你说,担心我也会步上霍砚尘后辙,我也想过,这可能性很大,苍天有眼不会让我嚣张一辈子,我的财产继承权会由贺润持有,我希望在我还能折腾得起时,送给我的女人孩子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假如我死了,我也能瞑目。” “胡说八道”我气红了眼,狠狠捂住他嘴巴。还觉得不解气,我干脆用另外一只手在他胸口的肌肉上重重拧掐了一把,他看我脸色变了,从没有这么阴沉过,他自知失言,撅起薄唇在我掌心啄了啄。湿漉漉的舌尖滑过手掌纹路,留下一圈浅浅的水痕,我装作非常嫌弃的样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哪有人咒自己死的,你知道天饶不了你你还不收敛。” 他不再说话。忽然嬉皮笑脸的用脑袋拱了拱我脖子,他牙齿咬住我领口的拉链,一点点向下拖,很快露出锁骨,接着便暴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他脸埋在里面闷闷的笑,“如果我死了你哭不哭。” “纪容恪你还说。” 我彻底冷了脸,连声音都结着冰茬,他这一刻忽然极其不安分不老实,非要逼问出结果,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 “你回答我,你哭不哭。” 我气得用力捶打他后背,我最怕,我最怕这个问题,我总觉得有什么在一点点逼近,我甚至听到了脚步声,可我看不到,眼前一片大雾弥漫。遮盖住了前方的路途。 我怕极了,我不能听到半个死字从他口中吐出来,我会发慌,会崩溃,会魔症,像是有几万只蚂蚁在我心尖上密密麻麻的啃咬。 没有人感受得到那种滋味。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他随时都走在刀刃上,每一步鲜血淋漓,他奔跑在枪口下,掠夺着朝他射入的子弹,稍有不慎就贯穿进他胸膛和眉心。 每当黄昏或深夜。他从外面回来那一刻,我都会长长的松口气,像在烈火上煎炸了许久,被一桶冰水熄灭火焰,拯救了我奄奄一息的灵魂。 我确信他没死,他又多活了一天,我抱住他不是因为倾诉思想,而是我庆幸,庆幸我又看到了他,而不是等来噩耗。 这是怎样的日子,我熬过一天都不想再回头看。贺润什么都不知道,她活得太天真,她被包裹在一层层厚重的蚕蛹下,像一个无知婴儿,她只知道享受这个男人的风光与潇洒,在她的世界里生死太遥远。 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滋味真的快要把我折磨疯,我好羡慕,羡慕那些可以与心爱男人举案齐眉相扶到老的女人,她们不用担心前一刻还好端端对自己笑的他,下一刻就成为冰凉的白骨。 而我不行,我多少个夜晚都睡不着,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还剩多少。 我手抱着他脑袋,他鼻梁就贴在我心脏位置,每每跳动一下,他的唇也跟着重重颤抖。 我说我不会哭,我会立刻带着孩子找新爸爸,披上最漂亮的婚纱,把你给不了我的梦都热烈圆掉。 纪容恪笑着说,“嘴硬,冯锦,这个臭毛病你什么时候能改掉。” “我没嘴硬。”我特别平静说,“纪容恪,我二十四了,贺润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嫁给你了。女人又哭又笑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一场婚姻吗。” 纪容恪抱住我的手臂骤然死死环紧,“我不允许。我会被你气活,会诈尸。”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那样一幕多美好,我怎么舍得打扰 何一池将车开到医院,都没来得及找个停车场,直接停在了违规的街道旁,纪容恪在凶猛饮酒和吹冷风后高烧陷入昏迷,他仅剩最后一丝意识,却也迷糊不清,他手遮挡住眼睛蹙眉靠住椅背我,苍白的脸十分无力憔悴。 我用掌心探了探他额头,热得烫手,我飞速收回,不敢再耽误,让何一池搀扶他进诊室,我去收费大厅挂号。 我找到诊室时,他正躺在床上接受检查,他听见我和大夫说话的声音睁开眼睛,眸底猩红。他朝我影绰模糊的影子伸出手,我立刻握住他手问他怎么样,他没什么气力笑了一声,“发个烧而已,不用过分担心。” “发个烧而已。”大夫骤然打断他,从病例本内抬起头,透过鼻梁上挂着的眼镜看向纪容恪,“你胃出血,酒精轻度中毒,血液粘稠度过高,这些都是危及性命的,发烧只是诱因,是你现在情况最轻的一项。” 我愤怒甩开纪容恪的手,盯着他那一副避重就轻的可憎面孔,他抿唇笑了笑,不敢再和我顶撞,我问大夫需要住院吗,他说住几天观察,胃部需要拍个详细的片子。 我胆战心惊扯住了衣摆,“那结果会很严重吗。” 大夫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镜框,“他平常饮酒应酬太多,胃部都喝糟了,他睡眠也不好,精神常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这都对身体有影响。特别严重不至于,可为了健康着想这样情况还是改善下。” 纪容恪身处的环境太危险太跌宕,根本不允许他懈怠,他日积月累的习惯也很难剔除,除非他全身而退金盆洗手,他才能从心里放松下来,可那是对没混出头的人最好的路,纪容恪做不到。他一步步爬到今天摆脱了九龙会的过往,成为一个独立的黑帮大哥,创建纪氏,占领华南,这份苦心孤诣的心血胜过常人几百辈子的付出,他怎么舍得丢弃,就算他肯,道上视他为宿敌的仇人又岂能放弃手刃他的梦想。 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凝视我的纪容恪。他见我回头看他,立刻精神了一些,瞧着我脸色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他朝我十分温柔露出笑容,似乎怕我再生气,会丢下他不管转身走,他现在没有力气追我回来。我忽然觉得特别心疼他,他的冷静睿智成熟,并不能遮掩他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对信任的人产生依赖,他对我笑时候我会觉得莫名心酸,我真害怕这样的笑容忽然有一天我找寻不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 那种在泥沼里挣扎的恐惧与无助,和我这份担忧一模一样。 何一池拿着单据去付费开药,我和一名护士将纪容恪扶到病房,他起先还不太愿意让那名护士扶,他这个人最要强,有时候固执又各色,他不想把自己脆弱的病态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要不是我狠狠用脾气压制住他,他根本不妥协。 纪容恪高烧三十九度,胃部三分之二都大出血,护士给他扎针挂上滴流后,对我叮嘱了一些事宜,便拿着医用托盘从病房里出去。 我看着倚住床头的纪容恪,他脸色还是很苍白,并没有因为吃了药而缓解,我知道他很痛,可他不会说,他不想我担心,也不想我逼着他退出这条道,从前他对我的要求可以置若罔闻,用几颗甜枣诱哄我让我高兴。可现在因为孩子,我们之间的距离近了很多,许多潜移默化滋长的感情在我和他的心里生根发芽。那套宅子就是一个家,他对我多了一份属于夫妻的尊重和在乎,我的每一个要求他都会考虑,尽最大能力满足我。 我知道他很累,哪怕我再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不会不顾实际朝他无理取闹,他周旋于两个家庭间,平衡着我与贺润的关系,贺润温柔如水,我不争不抢,我觉得这就是爱他,是我能让步的最大体谅。 我清楚对他讲过,女人最想要的是归宿,是安稳的生活。而不是一个每天拿捏着别人生死大权像帝王一样的男人,你给不了我的,我不强求,但你可以给我的,你也不要吝啬。他问我想要什么,我几次到嘴边的婚姻咽了回去,我对他说,我要你平安。 纪容恪在我长久的沉默和失神中睡着了,我叫来护士为他拔针,何一池原本拿了药回来要去打热水,可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看了屏幕后脸色有细微的黯然,他看了我一眼,匆忙走出病房,直到纪容恪输完液都没回来。 我给他盖好被子,将窗户完全合上,拎起放在床头柜下的水壶出去,我拦住一名路过查房的护士,问她水房在哪里,她指给我一个有点荒僻冷清的走廊口,“拐出太平间就是。” 我一怔,“太平间” 她很无奈说,“一楼水房出了点医患事故,院长正在介入调解。暂时不能打水,这一层就那一个小的,或者你等一下。” 她说完推开旁边的病房门进去,我盯着那个口毛骨悚然,原先席情跟我说,这世上最吓人的不是鬼混魑魅,而是人,活着的人最可怕,人心远比那些不存在的自己吓自己的东西要真实血腥得多,可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敢过去,我等那名护士从旁边查房出来,询问了她另外一个内部人员水房的地址,在医院后门的职工宿舍,大约来回二十几分钟的路,我拜托她照看一下纪容恪的病房。她很友好的答应了。 我从水房出来往住院部赶,路上口袋里手机一直在响,但我腾不出手接,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一直打得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等到我爬上二楼,我一眼看到堵在楼梯口正拨号的何一池。他看到我从楼下上来,问我怎么不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紧接着我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我下意识想是不是纪容恪在我离开途中出事了,被九龙会的人暗害了,我险些连水壶都没提住。 我冲过去看了一眼病房,门打开着,里头悄无声息,一丝惨白的灯光渗透出来,我转身看何一池,他主动接过我手里的壶,对我小声说,“贺小姐过来了。” 我眼前闪过贺润的脸,“她也知道了。” 何一池说,“容哥关机,于是联系了我,她问我容哥怎么还不回去,我没办法推辞,容哥也没交代我该怎么编,我就说他在医院,应酬喝酒喝多了,有点发烧,贺小姐担心容哥。就立刻赶过来了。” 我忽然看到何一池拿在手上的外套和手包,都是我的东西,他面对我奇怪的目光脸色十分尴尬,似乎对于这样偷偷摸摸的行为很不耻又无奈,“我担心贺小姐误会,在她进病房之前把您的东西拿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清楚稍后贺家还会不会过来人。”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底气不足,担心我会为此难受,我笑着表示理解,伸手从他怀中把衣服和手包接过来,“没事,应该的。早在我知道容恪娶妻,还固执留在他身边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总要为贺润让位。所有会冲撞的地方,退避的永远都是我。” 何一池为我这番话感到心酸,他想要安慰我几句,被我抬手止住,我觉得我还不需要一个外人来安抚,很多疤痕是自己割伤的,就自己舔舐好了。 病房里此时忽热传来贺润的声音,她在叫何堂主,何一池看向我,我点了下头,他走出几步回头又望我,我故作出轻松笑意回给他,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快步进入病房。 在何一池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那一霎那,我脸上强颜欢笑出的纹路敛去得无影无踪,我说不出心里那一丝钝痛的感受,只觉得乌云遮顶,暴雨倾盆。 我又要藏起来了,可我真想看看他醒没醒,他会不会睁开眼发现陪伴在左右的是贺润而不是我,有那么一丝隐约的失望与担忧。 我穿上外套,将帽子戴在头顶尽力往中间聚拢,挡住自己面孔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使我贺润忽然从里面出来,她如果只看到我背影,也不一定认得出我被包裹得面目全非的样子。 我悄无声息靠近那扇打开的门,我听到里面有细微的脚步声,有轻轻的喘息,还有玻璃杯触碰到桌角的脆响,我手指扒住墙框,藏匿于门后,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我透过门框与墙壁之间接连的缝隙,看到贺润拿着毛巾在为纪容恪擦手,后者没有醒来,安详的睡着,大约是药物起了作用,他脸上苍白的颜色褪去不少,有了一丝正常的红润。 外面黄昏的残阳愈见西沉。正斜挂在树梢,一缕金灿灿的光笼罩在贺润温暖的面庞,她眉团微蹙,可眼底却是那般柔情如水。 她深爱着还在昏睡的男人,她并不比我的爱少,她也许没有我付出多,没有我委屈深,可她比我省心。比我更会当一个女人,让男人不忍伤害的女人。 她不会让纪容恪担忧又发怒,不会触碰他底线,不会试探他的理智,她总是小心翼翼乖巧可人,当看到这张脸这双眼睛,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我做不来,我一辈子都做不来这样无可挑剔的女人。 我的固执我的任性我的强势。都在她美好的姿态下变得百般缺憾,瑕疵无可遮掩。 我在这一刻垂着头忽然闷笑出来,像一个窃贼,像一个悲哀的局外人,计算着我的好我的坏,计算着我和爱情那么远的距离。 我也有过很温柔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强大残忍的现实。落魄凄惨的境况,我不该和贺润比,她不用担心被伤害被瞧不起,她只需要把家世摆出来,就可以戳中所有人的要害,她软弱之下包裹着强大无可撼动的背景,可我的强大之下却包裹着懦弱卑微的骨头。我如果也那样楚楚可怜,我早就在枪炮下死了,纪氏早也塌了,纪容恪在琵城的那段日子,纪氏也就成为了白骨。 我成为不了贺润,贺润更成为不了我。 我羡慕她是纪容恪的妻子,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婚姻,她羡慕我比她更早遇见他,占据了他的心。这世上果然都是不可兼得的,我宁当沾在他身的蚊子血。不做窗外触摸不到的白月光。 贺润将毛巾叼在嘴里,她含糊不清的说着,让何一池帮助她把纪容恪翻过来,她给他擦拭后背,在他们折腾的过程中,纪容恪不知是哪里疼,还是做了梦,他喉咙溢出一丝声音,他低低叫着什么,贺润立刻停下不动,她嘴巴里的毛巾掉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纪容恪忽然模糊的喊了声冯锦,前面那个字被吞掉,只有后头的锦字从舌尖非常清晰吐出,何一池脸色骤然一变,贺润重新站来俯下身凑在纪容恪唇边听,可他又昏睡了过去,变得格外沉静,她听了许久,除了他的呼吸一无所获。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贺润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那个锦字,她转身看有些忐忑的何一池,她笑着问,“你听到容恪说什么了吗。” 何一池自然说没有,贺润眨了眨眼睛,“我听到容恪有说话,你真没听到吗。” 何一池不擅长撒谎,他是我见过的最诚实坦白的人,不管是对纪容恪,还是对下属,他从不会遮掩,即便他有心隐瞒,只看他眼神就能窥探出他藏着什么,他根本就扯不了谎。 在贺润天真眼神攻势下,何一池硬着头皮说,“容哥可能在讲梦话。是不是渴了。” 贺润起身到床头斟了一杯水,病房里只有滚开的热水,她用勺子一点点舀出来,在唇下轻轻吹凉,如此周而复始很多次,她眉眼都是耐心温和,并不觉得累或者麻烦,等到水温不再那么滚烫难以入口,她让何一池把纪容恪搀扶支撑在怀里,她蹲在他面前喂他喝,然而他根本不渴,他还睡着,送进去的水从唇角溢出来,贺润急得不行,何一池配合她很久纪容恪也没喝,最后不了了之。 何一池在把他重新放躺盖被子时,贺润忽然在床尾语气有些怅惘说,“我很想做好,可我总也做不好。” 何一池掖被角的手一滞,他转头看了看眼神内充满自责的贺润,“容哥知道贺小姐有心就足够,夫妻之间的事,只要彼此体谅,做得好做不好并不重要。” 贺润走过去把水杯放在床头,她垂眸看着安睡的纪容恪,她缓慢蹲下来,手攀住床沿,指尖一丝丝掠过他的皮肤,从眉眼,鼻梁到他削薄的唇,她眼底都是爱怜和沉沦,“他会一辈子都珍惜我不计较我的蠢笨吗。” 贺润真的很慌。竟然会将感情事询问一个外人,何一池有些茫然,“容哥重情,他娶了贺小姐,绝不会对您始乱终弃。” “其实你们都不喜欢我,我知道我配不上容恪,他那么优秀聪明,我什么都不懂。除了家世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你知道贺小姐在我听来其实很刺耳。” 何一池抿唇不语,他大约不是没试过,可嫂子他怎么都喊不出口,在他在纪氏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眼中,凡是知道纪容恪娶妻的,都不怎么认可贺润,这一声嫂子喊出口,所有人都要跟随,何一池只能装聋作哑。 贺润将落在纪容恪薄唇上的指尖收回,“冯锦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能跟我说说吗。” 我整个人脊背一僵,屏住呼吸迅速贴向冰冷墙壁,将自己始终暴露在门缝里的脸移开,她应该没看到我,否则以她毫无心机的天真,一定会出来把我请进去,她忽然毫无征兆的提起我,想必到华南这段时间,她最大的心思都在我身上,脑海里无时无刻不警惕防备着。 世人对小三都深恶痛绝,同样很多深受其害的人痛定思痛,将自己的悲惨遭遇口口相传,而没有过类似经历的人,照样在夫妻关系里感同身受,每个女人都在乎丈夫的爱,正如每个男人都重视能让自己翻身的事业。对于像贺润如此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她最担心的就是婚姻危机,她不知道怎么挽回,也不知道如何经营,她一切都依赖于纪容恪,跟着他的航向行走。她在茫然无助时,只会自己不断胡思乱想。 何一池下意识往走廊扫了一眼,他以为我走了,他凝重的脸上闪过一丝龟裂,“容哥的私事,我不好讲。” “他不是睡了吗,他听不到。” 贺润看着何一池的目光有些哀求,“我只想了解一下,我没有任何意思。你知道,这话我谁也不敢问。” 何一池为难的神色越来越重,他最终权衡很久后,对她说,“我确实不好讲,我不知道容哥怎样看待冯小姐,不过她是一个非常刚强的女人,她在很多时候。能把一般女人承受不起的重担扛起来,而且还做得非常好,并不比男人逊色。” 贺润目光有些迷茫,她不太理解我这么拼为了什么,“她不是女人吗,女人何必这样辛苦,而且怎么会比男人做得更好。” 何一池笑着说,“贺小姐生活在没有风雨的家庭中,当然不会理解我们这样人的疾苦。” 贺润猛然察觉到自己无心之失说错了话,戳中了家世同样悲惨的何一池,她想要改口道歉,可何一池已经转身到阳台上不知忙什么,并不打算再聊下去,贺润有些懊恼和后悔,她最怕纪容恪身边的人对她存在不好印象,可她又无法挽回什么,她坐在椅子上顿时红了眼睛。 贺润一连几天在医院照顾纪容恪寸步不离,我每天都在走廊上徘徊,趁她出卫生间或者小睡不注意才敢探头看一眼,纪容恪精神很好,脸色也红润不少,只是精壮之余比从前瘦了一些,眼窝显得更深,他没有对何一池问起我。何一池也闭口不言,生怕被贺润听到,纪容恪知道我有心想看他也来不了,总不能在病房堂而皇之与贺润碰面,她作为妻子陪床情有可原,我来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反而引起贺家怀疑,贺家对我本来就没有好感。 中午他们吃饭时,我到一楼食堂买粥,我打包了一份想会走廊上吃,食堂太吵闹,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味道,我提着食盒走回住院楼,在正门口花园广场被一群围观的人吸引了注意,那群人围成了半圆,一个男人似乎是管家模样。一个女人背对我被狠狠甩在地上,正哭闹着找他要什么,嘴里喊着,“让金玉贵来亲口对我说。” 我听到金玉贵三个字整个人一怔,女人声音虽然哭哑了我也觉得熟悉,我冲过去推开拥挤围堵的人群,我一眼认出坐在地上蓬头垢面的陈粟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饭店的洗手间。她当时十分光鲜,穿用都是名牌,大有一步登天的奢华与幸运,可此时她身上虽然还是名牌,却褶皱狼狈,失去了那天的风采,我把食盒丢掉,蹲在她旁边将她脸上粘连的头发捋到耳后,她看到是我,大喊了声冯姐,猛地扑进我怀中,向我哭诉她被骗了,金玉贵不要她了,可她怀着孩子该怎么办。 那名男人是金玉贵管家,他看到我过来,有几分收敛和含糊,现在道上人都猜测纪氏以后会不会由我掌管,不要说他,就算金玉贵本尊站在这里,依然不敢对我太猖狂,管家站在原地掸了掸被陈粟粟几乎抓烂的袖口,“金爷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饭乱吃顶多撑着,话乱说可要命。” 陈粟粟不甘心撑起身体大吼,“他说过他怎么会告诉你” 管家冷笑。“陈小姐醒醒吧,金爷上过那么多女人,这种话一时兴起说着玩笑,当真可就没意思了,欢场而已,逗个乐子得了,陈小姐这么容易就相信,以后怎么有男人敢养你” 陈粟粟被管家不阴不阳的腔调气得浑身发抖,她脱掉脚上鞋朝他脸上扔过去,正好砸中管家的颧骨,立时青紫了一大块,他骂了句臭婊子伸手就要抓她,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握住,我没他力气大,可我用指甲死死抠进他肉里,男人吃痛。他手上也轻了一点,我冷笑说,“打狗看主人,我在这里,你动手把我当什么你不过金玉贵身边一只走狗,还想在我面前为虎作伥。” 管家脸色尤为阴郁,“冯小姐,金爷名字可不是你叫的。” “哦”我怪笑着把他的手狠狠一推,我拼了全力,不肯输给他,他被我推得踉跄后退了半步,“金玉贵也不过一条老狗,他还以为我冯锦会像从前那样对他卑躬屈膝吗,也不看看现在他在我眼里算个屁,我一声令下,华盛赌场瞬间可以夷为平地,他连鸡毛都吃不到,拿什么招摇过市” 管家被我噎得脸色发青,他站在原地扭了扭手腕,“冯小姐厉害了,金爷也不放在眼里。” “他为人谦和,我自然遵守长幼的规矩,称他前辈。可他玩弄女人欺男霸女狗仗人势,我当然不会敬他。你回去告诉他,华南的天下,早没有他金玉贵一席之地,他最好还是收敛一些。” 管家没有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我怀中气得又哭又抖的陈粟粟,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我对周围人说了声散吧,他们意犹未尽指指点点的离开,大多是对陈粟粟满面泪痕无动于衷,反而批判她不知检点活该被男人坑骗,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男人女人爆发矛盾当街撕破脸,绝大部分不会因为女性是弱势群体而产生怜悯,除非女人百分百是有理方,女人似乎就应该在一段破碎或者见不得光的感情中负最大的责任,这也是导致男人为所欲为毫无收敛的关键,因为社会对他们太宽容,舆论对他们太大度。很多黑锅女人来背。 男人出轨是逢场作戏,女人出轨是水性杨花,男人回归家庭叫浪子回头,值得原谅和颂扬,女人回归家庭仍旧一辈子被指指点点抬不起头,上对不起爹妈,下对不起子女,中对不起丈夫。这张脸是一辈子也拼凑不起。 我站起来将陈粟粟从地上扶起,她哭得浑身无力,走了几步又跌坐在地上,我只好跟着她一起蹲下,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哭得磕磕巴巴,说话也断断续续,大致就是她怀孕了。金玉贵不要她,让她滚蛋走人,她说这小半年的青春总不能白白耽误,让他拿出一笔损失费,金玉贵非但一分不给,还找了几个人把她囚禁起来不给吃喝,偶尔还打一顿,全然不顾孩子安危。大有不饿死她不罢休的架势,她为了活命不得不再度妥协,她逃出来之后拿了一多半继续找律师去出面,为她争取权益,可那名律师也挨了黑势力的警告,把钱退给她再也不露面了,金玉贵不知道怎么了解她今天产检,派了管家和两名保镖过来,保镖扇了她几巴掌看到人越来越多不想闹出什么便走了。 我这才发现她被碎发遮盖住的脸有些浮肿,唇角也有血迹,我安慰她事情先不急处理,赶紧检查下身体。 我扶起她异常艰难,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压瘫在我身上,她大概有三四个月身孕了,已经微微显怀。比我胖不少,我半拖半拽好久都没挪动几米,但力气耗光了一多半,我正在原地满头大汗茫然无措时,身后空地忽然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响,似乎在提醒我,我本能回头去看,一束强烈白光正扫射在我眼睛上,我手迅速挡住额前避开,车灯随即熄灭,贺渠从车上下来,他走近看清果然是我,立刻露出十分高兴的笑容,“我正好打算这两天约你,没想到我们这样有缘,在医院都能碰到。”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对我就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吗 我无心与贺渠寒暄,我都快站不住了,我只想尽快把陈粟粟从我身上解脱,她真的太重了,我出于礼貌艰难挤出一丝笑容,对他说了句你似乎更精神了,他非常开心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他笑着还要说什么,陈粟粟在这时重重干呕出来,她身子下坠,我险些没有扶住她和她一起倒下。 贺渠要说的话倏然收住,他看到陈粟粟满脸凄惨的模样,他问我怎么了,我简单和他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下,他对我说我帮你,然后走过来扶住陈粟粟手臂,十分绅士和她身体保持距离。用他的腕力与臂力来支撑重量,我立刻觉得轻松很多,可以正常呼吸了,他让我休息一下在后面跟着,他则一个人撑住陈粟粟到达外科诊室,她进去检查时。我问贺渠像她这种情况如果打官司能不能赢,贺渠想了一下,“控诉的目的是要逼迫对方承诺结婚还是拿到补偿和赡养费用。” 我说后者。他思索了片刻,“我可以冒昧问一下,他们是正常恋人吗。” 我摇头说不是,属于包养。 贺渠笑出来。“如果是这种关系,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法律保护婚姻,保护弱势群体,但前提是不要违背法规和道义,你朋友选择的这条路,是大家都非常深恶痛绝的,既然是纯粹的肉体关系,她本身就已经得到了一些物质,完全看对方是否有良心再进行二次补偿,如果要控诉,会费很大周折,他们没有受到法律认同的关系,她在这段不伦不类感情里的权益也没有受到保护。加上对方有权有势,暗中可以逢源,这个案子的结果不会理想。” “也就是,她自作自受。” 贺渠听到我这样一句话,他笑着点头,“差不多。大部分情况下,男人会为了名声进行私下补偿,可对方既然并不在乎,那么就没有什么威胁得到他的东西。肉体与金钱的交易,换而言之,性工作者不小心怀了客人的孩子,她敲诈不成,只能认哑巴亏自己打掉。” 我长长吸入一口气,心情莫名沉重起来,从这个圈子跳出去的姐妹儿,在其他行业能混出头的太少了,开个小店维持收支算不错的,许多又不想受累还想过好日子吃香喝辣,只能再次跳回来,或者给男人当个三儿,当个四儿。有的结婚被家暴,有的一辈子在婆家丈夫面前抬不起头,吵架被骂得体无完肤。生个孩子全家形式东纵去做鉴定,还有的看透了男人本质,索性自己孤独终老。 陈粟粟以为自己攀了高枝,却是扎进了另外一条不归路,现在终于被撞得头破血流。 贺渠看着我茫然沉默的侧脸,他试探问我只是朋友关系吗,我沉吟了一下,“算我半个妹妹。” 这行很现实,惨的时候风雨同舟几个人凑群共患难,面条分一碗,床铺三个人挤,等熬出头风光了又六亲不认。斩断昔日姐妹情份争得头破血流,我和陈粟粟没掰过,就各自踏入了新的圈子,所以今天我才会毫不犹豫帮她一把。 贺渠听我这样说,他想了想告诉我,“我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律师朋友,在华南很有名,他接手的案子胜算率几乎为百分百,我可以委托他出面帮你朋友打赢官司,当然,我只是希望让你开心。” 我无比惊愕看着贺渠,他目光很真诚,完全不是开玩笑,尤其他最后一句话,让我茫然又温暖,我想不起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只为了让我高兴就愿意不计代价帮我,甚至欠别人人情,这才是我们第四次见面。他忽然给了我一份巨大的震撼,这份震撼让我不知所措,也让我飘飘忽忽。 我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接纳他的好意,金玉贵是华南的五大流氓之一,帮助陈粟粟自然就是和他为敌,万一节外生枝牵扯进贺渠,这份愧疚大概一辈子都弥补不了。 贺渠见我拒绝他,还是以不想牵扯为借口,他蹙了蹙眉,“你把我们之间看得非常遥远吗。” 我反问他,“不然呢,我们也不是很熟。” 贺渠脸上温文尔雅的微笑在这一刻彻底收住。他转身面朝诊室的门不再看我,他身上渗出一丝略微阴寒的气息,一点点过渡到我这边,是忽然间的,令我措手不及也茫然不已。 接下来空气凝重得僵滞,印象里贺渠是一个很会顾及气氛轻易不冷场的人。我们接触那两三次从来没有这样沉默冷淡过,我反而有些不适应。 不知过了多久,诊室门终于打开,我立刻起身迎上去,陈粟粟踉踉跄跄走出来,她脸色十分苍白,泛着一块块硕大的淤青,我扶住她问她怎样,她说一切都好,我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她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我犹豫了一下,“孩子你什么打算。” 陈粟粟愣了愣说。“我没有打算。” 我真觉得恨铁不成钢,这份糊涂劲儿,“再有两个月你不想要就只能引产了,别把孽造得那么深,孩子已经成型,你让她在你肚子里越久。你越割舍不掉,你越觉得充满了罪恶感,金玉贵那么老那么坏,都能当你爸爸的人了,值得你赔上大好青春吗他会认吗,你要当单亲妈妈为了一个坏男人的骨肉奔波求生。变得衰老不堪,让好男人望而却步,这就是你的打算” 陈粟粟被我一番话抨击得晕头转向,她干瘪青黑的眼眶忽然泛了红,“我我也不知道,我害怕。” 她低低的掩面啜泣,我任由她在我怀中哭了很久,她逐渐停止下来,仰起更加黯然惨淡的脸,“冯姐,我这辈子特懦弱,我没做过什么大决定,尤其这种要留人命还是杀人命的事,我真怕。我再想几天,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行吗。” 她在我怀中瑟瑟发抖,像落水的孤独无助的猫,盯着她那样一张面庞,我所有责备埋怨都哽在喉咙,女人在感情里的莽撞,我也有过。 我说送她回家,可她不想回去,她说家里空空荡荡,到处都是墙,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还不如街上人潮人海,至少不孤独。 可我不放心她自己,我打算陪她,她婉拒了我的好意,说想约圈圈出来坐坐,我只好让她自己走,她和我道了谢,我透过澄净宽大的落地窗目送她单薄削瘦的背影,一直走出大门坐进一辆出租,朝着西南方向驶去。 在我身后始终沉默的贺渠,我听到他一声接一声悠长的呼吸,我目光久久没有从窗外的车水马龙收回。我盯着那些快速经过的陌生男女,“贺先生会在乎一个女人的过去吗。” 他在我身后低沉说,“会有一点,不一定是非常在乎,也许只是好奇或者一丝别扭。就好比食物,都想做第一个品尝的人。不管是好吃还是难吃,成熟还是青涩。食物和女人在男人眼中都一样,占有欲作祟。” 他的说法很奇特,也很实在,我手指在玻璃一点污渍上轻轻抠了抠,“贺先生也这样庸俗吗。” 他笑着说。“我有好感的女人,和我不曾参与的过去,我认为前者重要,所以后面的就没什么了。即便有人告诉我,她曾经非常糜乱,我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跳了跳。我敏感察觉到什么,一丝超出我掌控和预料的东西,我转身指了指楼上,“何小姐在住院部,走那边天梯可以过去。” 我说完要走,贺渠忽然伸出手臂撑住窗子,阻隔了我离开的去路,我脚步倏然一收,他声音温柔问我,“你相信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吗。” 我站在他控制的范围中,进退不得,我看到他身后来回掠过的人影。他们都脚步匆匆,偶尔往这边投射过来一缕目光,也很快转移,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什么感觉。” 贺渠盯着我茫然懵懂的脸,他语气内忽然有些焦躁,温和清俊的面庞皱了皱,“你对我就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吗” 我毫无波澜的脸上在这一刻忽然晕开一丝裂纹,贺渠这句话打破了我们之间维系的平静,我手倏然收紧,良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身后满是黄昏日落的阳光,一片片金鳞交接,在湖泊晚霞水光一线之间,面前高大的贺渠眉眼温柔,可他眼底不平静的闪烁让我有些心慌意乱,我背部紧紧贴着玻璃,我能感觉到我几乎要坠落出去的失重感。 我犹豫很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贺先生幽默,喜欢玩笑。” “我并不算一个幽默的人,只是我知道靠近一个女人不幽默更没有胜算,但我之前的种种,都不是我这个人本身的东西,是我坚持做的改变。贺润知道,贺家每一个人包括我身边同事都很了解,我性子非常冷淡,这么多年冷淡惯了。我觉得我生命里出现了阳光,这缕阳光算不上美好,也没有那么水到渠成,可它出现得很意外,出乎我意料。像我这样每天奔波在法院、案子和独居公寓,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也没有朋友接触,生活得如此枯燥,即便回到那个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样的我哪怕一点点阳光都会很珍惜,也渴望把这缕细小的光变成很大的一束。” 我伸手想要推开他横亘在我面前的手臂,他没有移开,仍旧十分固执戳在玻璃上,我垂眸看着他脚上的酒红色皮鞋,“贺先生可以很迅速认定一个女人是好的吗。没有深入了解,就凭借几面之缘觉得她好,便这样一厢情愿的认定下去,不去辨析本质,也不去扒开她内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红。” 我语气有些激进,但贺渠仍旧那样谦谦温润,他似乎可以用他的冷静与温和将处在暴躁边缘的人拉回来,“我愿意相信我的眼光。我认为能像阳光一样照亮温暖别人的女人,都不会是坏女人。” 我很好笑问他,“就不能是装的吗,是假的吗,最好的戏子都在民间,而不是舞台上。女人最擅长演戏,把自己虚伪贤淑的一面展现出来,在得到之后再变本加厉暴露她最不好的一面。”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自己呢。” 贺渠对我的偏执很不理解。他认定了我很好,就不允许别人诋毁我,包括我自己,可我不是单纯说我,而是说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人,尤其能够有资本和他接触到的女人,没有一斤半两的心计,谁也不可能爬出头,妄想掳获那么高高在上的男人。 贺渠不像纪容恪,他是女人堆里玩儿出来的,他见得多,他不会相信自己眼睛的感觉,但贺渠我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势必是一个正人君子,感情方面他很空白也毫无衡量,他对待女人知之甚少,只凭借他的眼睛去判断,他竟然会认为我是一个好女人。 我陷入沉默,这份沉默很久都没有被打破,贺渠等了半响都没有等来我开口,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悲悯和抗拒,他忽然说,“如果因为孩子的关系,你不用在意。” 他这句话让我整个人一怔,浑身狠狠颤抖起来,他见我反应这么强烈,他立刻用手按压住我肩膀,“你要明白女人走错一步不代表这辈子都回不到正轨,路很远,岁月很长,每个人都可以被原谅,何况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怪自己不去怪罪魁祸首的男人呢难道感情里失败一次,就要拒绝一切可能吗。我都没有在意,你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呢。” 我牙齿磕绊在一起,险些咬断了舌头,我嘴唇不停的颤抖着,像触了电一样凶猛,我喉咙不知拥堵了什么,我几次三番努力都没有说出话来。我死死捏着拳头,拼尽全力朝他喊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嗓子哽咽嘶哑,虽然我竭尽全力,可发出来的声音依然很小很低,这件事我知道的人太少了,我和贺渠共同认识的就只有贺润,纪容恪,贺润都不知道,谁还能把这样的事告诉他,他有透视眼吗。 贺渠安抚着我的激动,他想要我平静下来,我不断追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大约意识到自己不该冒昧这样直白,毕竟在我心里对他并不熟,也不亲近。我眼睛发红,他和我目光对视,忽然吐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击中我心上,砸得我晕头转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向他又确认了一遍,他说是,我身体不稳狠狠晃了两下,被他再次扶住。 怎么会是纪容恪。 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于他不利于我更不利的事告诉贺渠,我心里忐忑不安,我试探着问贺渠,“他怎么说的。” “他那天告诉我,你怀着孩子,他陪贺润到妇科检查,恰好遇到你,他问我这样显赫的家世这样高贵的地位是否可以接受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我不否认我当时很惊讶,也想过怎么会这样,但我最终想通,只是我没有过去,不代表我就有资格和权力要求所有人都没有过去,这不现实。何况这不该问责你,男人在女人的受伤上。永远占据着最大的错误。” 我脑海中恍惚想起那一早,纪容恪一脸阴笑在贺渠耳畔说话的场景,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原来他早看出贺渠动了其他心思,想要遏制住,才将我最大的秘密抖出去。 他就没想过,我会借机说出孩子父亲,将他出卖,让他万劫不复吗,这是我唯一上位的机会,如果女人够狠,一定会走这条路,这是唯一能赢的路。 他笃定我不忍不舍,让他前功尽弃,让他背负骂名,让他得罪贺家。他总是将我拿捏得死死的,用不是我的错来惩罚我,只不过倚仗我爱他。 我垂着眼眸不说话,贺渠十分心疼叹息一声,他对我说那没关系那不重要。我仍旧沉默,他手忽然毫无征兆的伸向我,我避之不及,眼看要落入他掌心。就在这时,不远处走廊口忽然传来一声非常清脆的哥,贺渠维持这个伸向我的动作僵滞了片刻,他察觉到那是来自贺润的声音,他骤然将手收回,十分不自然置在唇上别开头,迅速离开我身前,绕到墙壁和窗子的角落。望向窗外沉默,我也反应过来,我捋了捋被风吹散乱的长发,笑着朝走过来的贺润打招呼。 她手上拿着垃圾,正准备扔在走廊桶内,恰好在这时看到了挨着窗子尤为醒目的我们,她脸上有一丝狐疑和猜忌,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贺渠刚才的动作,她朝我也笑着喊了声冯小姐,可她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她看了一眼背对她的贺渠,“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贺渠转过身若无其事说,“我来看容恪。” 贺润指了指南院方向,“他在那边二楼,你在这里看得到他吗。” 贺渠不语,他目光似有似无扫向我。我干脆转过身,背对他视线,贺润笑着问我,“冯小姐也来看容恪吗。” 我摇头说,“我陪一个朋友来产检,她刚走了,贺先生知道,还是他帮我送进来的。” 贺润看向贺渠。不知是求证我话的真假还是觉得他今天太怪异,她看了半响没有看出特别的东西,她拉住我满是潮湿热汗的手说,“冯小姐既然来了,也跟我过去看看容恪,呀,你手怎么这么多汗,很热吗” 我想要把手抽回来。可贺润把我握得很紧,她用她裙摆给我擦了擦手心,“是不是我哥说了什么,让冯小姐很为难。” 她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贺渠,“我哥很闷骚,也很古板,他开不起玩笑,冯小姐别往心里去。他做朋友还是非常体贴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是很适合。” 我当然听得懂贺润的一语双关,我笑着承诺她,“其实朋友都没有必要做,我高攀不起贺家。平民百姓,不敢和官商的人接触,脑子转不动,吃亏。” 贺润脸上笑容有一丝丝凝滞,但很快便恢复自然。 我们到达南院住院部二楼,纪容恪正坐在床上与何一池说话,他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勾勾点点,他不经意抬眸看到我,他原本要再次垂下去的头倏然停住,静静凝视门口处的我,以及我身后进来的贺渠。 何一池从椅子上起身让出座位,身体贴着床头站立,贺润走到床边从身后抱住纪容恪,她讳莫如深在他耳朵旁边说了句什么,眼底有很浓的笑意,大约是做贼心虚,我与贺渠同时爆发出或者很重的呼吸或者轻微的咳嗽。 纪容恪面无表情,他缓慢将手中的文件合住,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我与贺渠不自然的脸。 “贺渠今天不忙案子吗。” “昨天刚刚结束一个庭审,今天另外一名法官的案子。我休息。” 纪容恪让他坐,贺渠走到椅子旁,他看到贺润坐了一把,只还剩下唯一一张,他十分绅士将椅子推给我,自己沿边坐在床铺上很狭小的一块位置,他询问纪容恪身体怎样,后者说很好。明天就可以出院,贺润手搭在纪容恪肩膀上,她语气内带着娇嗔和埋怨,“你下次不要在酒桌上逞能了,让下属帮你喝不行吗。什么都要自己做,你身体吃得消吗。如果不是我立刻赶过来,何堂主一个大男人都照顾不好,护工我又不放心,你身体垮一次啊,可忙坏了我。” 我垂眸笑而不语,纪容恪握住她白皙的小手,放在唇边啄了啄,“很多事推拒不了,我尽量注意。这几天辛苦你。” 贺润脸有一丝丝红,她声音柔和下来,“照顾丈夫是妻子的本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抱怨的意思,我很愿意这样照顾你。” 贺渠笑着拿贺润打趣,“妹妹对父亲都没这么孝心过,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身体住在家里可心早跟着丈夫飞了。父亲如果看到这一幕,想必要动竹鞭为你炒一顿肉,到时候不用躲在我身后连累我遭殃。有容恪护着你。” 贺润朝他呸了一口,嘴上嘟嘟囔囔说不就几鞭子吗挡一下怎么了这么小气。可脸上的笑容始终越来越浓,纪容恪松开她手指了指床头的空杯子,何一池倒了一杯浓茶递给纪容恪,他接过来直接递到贺渠手上,贺渠下意识看我,我摇头表示不渴,他对我超出朋友的关心被纪容恪完全看在眼里,他笑着问,“贺渠有三十五了吗。” 贺渠说,“我很显老吗,你足足说大了我五岁。” 纪容恪眯眼估摸了一下,“听岳母讲,贺润三年前有一次梦魇,针灸泼水怎么都醒不过来,躺在床上像被附体了一样不停抖动尖叫,全家人束手无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请僧人布法事,所幸有了点效果,所以岳母从此很相信佛法。当时僧人无意瞥到你们的全家福,他指着其中的你说,你将来一定要娶一个军人女儿才能保佑贺家不倒,这事你记得吗。” 原来是贺夫人一定要贺归祠为贺渠安排婚事,不允许他自己做主,怪不得他这样抗拒,作为后母难免多管闲事了,贺渠脸色有些不好,“记得。” 纪容恪说,“但我理解你不喜欢苗薇的性格,我已经和岳父讲过,感情强求不来,你喜欢最重要,婚姻和谐做长辈的才能免于操心,所以贺渠,这一次你可要谢谢我。” 贺渠有些不可置信,他没想到贺归祠那么执意,竟然被纪容恪一番劝解就说通了,他笑着正要道谢,纪容恪忽然抬手打断他,他兀自执起另一杯浓茶,垂眸盯着水面漂浮的茶叶,“但岳父也表明了他的底线,未来儿媳一定要家世优秀,出身清白,没有不堪的过往和情史,贺家的后代血缘必须纯净,这是我为你争取到的最后条件,以你的身份地位,找到符合的很简单。岳父说你娶到令他满意的儿媳,是他考虑让你继承财产的关键。”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感情中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贺渠原本因为纪容恪帮他摆脱了苗薇这个心腹大患而高兴不已,结果另一番话又让他一盆凉水从头浇下,霎时寒了心。 何一池无意中对我提起过,贺润生日宴会上苗薇与贺渠不欢而散,贺家人也都以为这桩亲事吹了,苗薇也是被苗政委捧在掌心疼爱的明珠,当着面这样下不来台,就算苗薇脑子抽风肯,苗政委也未必舍得自己爱女受委屈。 但事情峰回路转,苗薇不知又想通了什么,再度卷土重来,还提着礼物主动上门拜访贺家二老,对贺渠表现出势在必得的兴趣与信念,贺渠被逼得连家门都不进,贺归祠也无动于衷,如此焦头烂额的事。竟然被纪容恪不费一兵一卒轻松摆平,而且处理得这样漂亮,看来他现在深得贺归祠信任,话语权远胜过这个亲生儿子。 贺归祠我见了三次,我看得清楚,那老家伙很多疑,眼神内透着一股丝毫不浑浊的睿智精明,他对纪容恪也很敏感疏离,毕竟纪容恪背景特殊,名面上与贺家算是一黑一白,可这才过去几天,贺归祠好像对纪容恪变得尤为信赖。 贺渠脸色很淡,他问纪容恪,“这是父亲的原话。” 纪容恪不语,他兀自饮茶,十分享受悠闲。贺润握住贺渠肩膀说,“哥,容恪没有骗你,我也在场,母亲希望你娶苗薇姐,可你不肯,父亲已经看出你的决绝,容恪在这时帮你推波助澜。父亲遵从你意愿不强迫,他自然也有他的底线,何况这并不难。” “那是你的母亲,她让我娶苗薇,也是为了整个贺家,这个贺家是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而不是我这个继子。我为什么要为了她的希望,她的丈夫和女儿,牺牲掉我自己的婚姻未来与生活如果我的亲生母亲在世,逼迫你嫁给你不爱的男人,你不会反叛不会厌弃吗贺润,我把你当妹妹,但你也不要学你母亲的自私。” 贺润被贺渠忽然间爆发的怨愤吓得一抖,她其实没有恶意,她不太了解贺家整体潜伏在暗处的勾心斗角和分崩离析,她将贺渠当哥哥,一心为他打算,可贺渠对她总有一个距离,一个不可触碰的枢纽。 贺润骤然脸色惨白,跌倒在纪容恪床边,她嘴唇颤抖喊了两声哥哥,但贺渠无动于衷,他看着纪容恪,后者正在垂眸喝茶,对这份骤变的场景置之度外,从我的角度看到了他唇角和眼底的奸笑,这丝笑意十分浓烈,有着跳不出他操控的成就感。 贺渠耐人寻味说,“容恪,虽然你和贺润成婚后,你从没有喊过我大哥,是你计较年龄还是计较你无可超越的地位,我不在意一个称谓,但不能否认,贺家我是长子,我母亲是原配,即便贺润母亲得苍天眷顾再生出来一个幼子,贺家的一切,都要由我先继承,这不会因为我的妻子是谁而改变什么,我只有两个选择,娶我爱的女人,或者孤独终老,在婚姻上我决不妥协,谁也不可能威胁我。” 纪容恪脸上笑意冷却,他朝着何一池的方向抬手。何一池俯身对面庞仍旧惨白无血色的贺润说,“贺小姐,我陪您出去透透气。” 贺润并不想离开纪容恪身边,她此时茫然胆小,连她一直依赖喜欢的哥哥都吼了她,对她满眼怨念,恨不得掐死她和母亲,她对这个披着美好皮囊的世界顿时失去了方向,只想寸步不离守在纪容恪庞大的羽翼呵护下,来寻求一份安和。 她伸手挽着纪容恪手臂,脸埋在他肩膀摇头,纪容恪哄劝了她一会儿,她仍旧不听话,他脸上的温柔垮了垮,沉声喊一池,贺润所有撒娇的动作止住。她小心翼翼从他衣服内抬起头,看了看纪容恪蹙起的眉宇,她小声说,“好好,你不要生气,我出去。” 贺润抹了抹眼泪离开病房,何一池从外面将门关上,病房内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听到他们接连不断的呼吸,贺渠阴森森勾了勾唇,“容恪,不该你的东西不要过分动心思。父亲亏待不了贺润,给贺润的就是给你的,你什么都不缺,不要再无休止的贪婪。” 纪容恪意味深长说,“这话也是我要给你的。” 贺渠蹙眉,“什么意思。” 纪容恪忽然伸手在贺渠心脏位置点了点,“别让一份不该有的念头,惹来杀身之祸。贺家你是独子,保重。” 贺渠反手握住纪容恪腕子,后者并不想和他拼内力,只是顺从在他掌控下任由他辖制,贺渠冷声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纪容恪笑了笑。“你想的什么你不清楚吗。” 贺渠眯眼盯着纪容恪逼射出冷光的双眸,他有些恍然,“纪容恪。” “嘘。”后者略微顽皮的竖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薄唇上,“不要妄加猜测,把控好你自己。” “错了。”贺渠同样笑出来,“你的自信来自于你每一件事都掌控得非常好,几乎发展和你预想分毫不差,但在我这里,我父亲都没有办法扭转的东西,你同样无能为力。我并不打算把控,难道你娶了贺润,还有其他打算吗。” 纪容恪再次将茶杯端起来,他用杯盖在水面抚了抚,掠过漂浮的茶叶,语气十分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听过吗。” 贺渠脸上始终保持的绅士表情垮掉,“你很自私,被你爱上的女人是一种悲哀,贺润更悲哀。” 纪容恪笑着反问,“可不能被我爱上不是更悲哀吗。” 贺渠从床上站起身,他站在床尾,纪容恪坐在床上,贺渠走过去说。“我需要确定一件事。” 他说罢俯下身,薄唇置在距离纪容恪不过几厘米的地方,他阖动着讲了一句什么,然后迅速直起身体等待他答复,纪容恪不动声色抿了口凉茶,大约又苦又寒,他表情有一丝细微的狰狞,他反手把茶杯重重撂在床头。 这一声很响。何一池与贺润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外面走廊上,他们听到脆响立刻从外面推门进来,贺渠站在那里一身煞气,贺润误会了,她冲过去握住纪容恪手问他没事吧,后者笑着说没有,贺润转身对满脸阴沉的贺渠大吼,“哥,我欠你的,我妈妈欠你的,容恪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哪里觉得不公不满今晚回家我和妈妈给你道歉,但你不要去牵扯不相干的人,这么多年我没有想到你有这么重的怨念。我拍着良心说我对你母亲很敬重,每一年烧香扫墓我都是虔诚的,我知道我妈妈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可她薄命不是我妈妈造成的,我妈妈更不是你想的那么自私歹毒的女人。爸爸是傻子吗,他会娶一个那样恶毒的女人做妻子吗” 随着贺润的哭喊病房内的争执爆发到一个不能控制的极致,何一池见状站在我身后小声对我了句离开,我原本也想走了。可我拿捏不准时机,他这样提醒我,我当然求之不得,我没有和他们任何人打招呼,转身推开门出去,我听到身后病房传来一声冯锦,话音都不曾落下,便被那扇门隔绝。 纪容恪出院后。并没有到蓝羽陪我,甚至对于贺渠这件事质问的时间都没有,他也没回贺宅,而是火速赶往琵城,为贺归祠办一件事。 在纪容恪身处琵城这段时间,华南省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华西区龙建集团爆发分裂性商业政变,唾手可得的南郊地皮半路被纪氏截胡,龙建集团为此注入三千万前期投资竹篮打水,这三千万仅仅是购买原材料的资金,五百三十多名工人款项下落不明,包公头不是龙建内部人员,而是龙奎在赌场结识的一个赌徒,两人私下交情颇深,龙奎把这份肥差交给了他,结果他私自卷款一千余万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数百名工人拉起横幅不依不饶,讨要血汗钱,南郊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四千万并不算一个小数目,对于不够庞大的公司意味着全部的周转资金,很有可能为此倾家荡产,龙建底子厚,可拿钱也不是用来丢着玩儿的,龙葵那些老奸巨猾的股东,原本指望着南郊做起来后,瓜分从天而降的巨款,结果却闹出这样大娄子,董事会集体声讨龙奎,陈列出龙氏少东家十八桩罪状,桩桩逼得龙老先生哑口无言,急火攻心入院。而龙奎逃之夭夭,根本不敢出来面对,龙建人心四散,只剩下两名极为忠心的高管勉强镇压,想要撑到龙老先生苏醒过来再作打算。 在龙建闹得最凶的那几天,马章莱闭门谢客,南郊的规划书由土地局两名工作人员送到了纪氏,我代替纪容恪签字后。分两期将谈妥的全款拨划出去,拿到了南郊地皮的正式使用权。 我带着何一池到达南郊时,那边早已被大批记者和讨要薪酬的工人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见到保镖簇拥着我从车内下来,知道我是管事的,立刻朝我拥挤过来,工人不断拿着他们的临时合约向我诉苦吼叫,问我要个说法,而记者则不断询问纪容恪是否将纪氏交给了我,南郊才建立起来的地基会否推翻,已经四分五裂的龙建是不是纪氏下一步要收购的目标。何一池前面为我挡了话筒,八名保镖护送我走上工地,何一池替我转达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和工人进行交涉,不接受任何采访。 随即而来的纪氏手下将记者圈在工地之外百米远的地方,我不断安抚工人。承诺我将在半个月内把龙建拖欠的八百余万工资一分不少下发,他们原本高涨的怒火在我这句信誓旦旦的承诺下偃旗息鼓,为首的几名领队问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我对他微笑说,“纪氏虽然以黑道起家,但从没有坑害过百姓半分,纪先生身在外地,依旧通过电话委托我将安抚大家情绪尽快下发薪资作为纪氏首要大事。纪先生已经从龙建手中抢来了这块地皮的经营使用权,并且将橄榄枝抛给大家,在工资全部结算清楚后,如果诸位愿意为纪氏效力,我们欢迎你们留下,薪资待遇和龙建开出的条件保持不变。” 工人们听我说完后窃窃私语,他们似乎被坑怕了,在一阵漫长的商议后有人问我多久下发,我说核实过具体数字后最晚半个月之内。 他们这才欢呼着露出笑容,高喊着留下跟随纪先生。 我走下工地水泥台,何一池从对面迎上来,他脸上泄露出一丝难得的慌张,他压抑住声音内的颤抖对我小声说,“容哥已经连夜从琵城赶回来了,贺小姐出事了。” 我一怔,“贺润怎么了。” “被九龙会的人绑架,正在等他们开条件,不知道九叔的筹码里是不是涉及到您,容哥刚才给我发信息,让我带着您迅速离开华南,他不让回来就千万不要回来。” 我正在惊愕中,何一池上来握住我手将我往外面拉,“冯小姐,事不宜迟,我带着您离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岳父问过我吗 何一池拉着我往工地外面走,地形凹凸坎坷,十分不平,我们走得跌跌撞撞,一些工人散开时陷入拥挤,我被挤得朝前踉跄了几步,何一池非常焦急,在争分夺秒的赶时间,他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说要带我离开华南,好像我走之后,所有人都会陷入巨大危机。 我当然不会这样糊里糊涂的走,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丢给我一句飞机上说,便拉着我更加飞快朝前小跑,我看到一名手下坐在汽车驾驶位正在张望,他看到何一池把我拉出来,立刻闪了闪车灯示意,我甩开何一池死死钳制我手腕的手,“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绑架了贺润我为什么要逃。难道我和她是连体婴儿吗,死了一个另外一个也要遭殃。” 何一池看了眼时间,他见还来得及,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冷静下来。他对我说,“贺润被九龙会的人绑架,显然是九叔授意,九叔和霍砚尘在新标码头的战役,明着看九叔赢了,可实际上九龙会与卡门宴都是输家,容哥才是背后赢家,卡门宴倾覆。九龙会也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华南局子下达联网指令,对九龙会一举一动进行密切关注,以防止再兴起祸乱,九龙会在这样的看制下,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能任由纪氏一点点缓慢吞噬,九叔怎么甘心。霍砚尘和容哥都是他的后辈。是他亲自调教起来的,一个和他打得两败俱伤,一个早已凌驾于他头上,贺家二十几年前在华北地区做政委,和九龙会共同把持黑白两道,七八年后才调到了华南,这其中有莫大渊源,可以这么说。九叔知道贺家清廉背后不为人道的那点秘密,贺归祠也知道九叔的黑底,两方心照不宣。” “既然相安无事了二十多年,九叔不会对贺润下死手。” 何一池急得红了眼睛,“冯小姐怎么还不明白,正因为九龙会不会对贺润下手,他提出的条件才会制约容哥的命,容哥现在最在乎的无非是您和孩子,九叔一旦提出用您交换贺润,您想过后果吗容哥百般个不愿意,强势的贺家会允许他拒绝吗贺润是他妻子,于情于理,他能不换吗九叔知道,容哥要对九龙会下手了,即便这个过程很缓慢,但也无可避免,新标码头事件九叔元气大伤,又被条子盯上,他现在除了自保,没有第二条路,可容哥不给他机会修复元气,他只能千方百计为自己争夺时间,他无意伤害贺润,只要贺润被平安换出来,贺归祠也绝不会找九龙会的麻烦,逼急了九叔,贺归祠的黑底也会大白天下,贺家就倒了。只有钳制了容哥最看重的,才能抗衡纪氏,说句最难听的话,贺润与冯小姐的命,在世俗的评判界定中,谁值钱” 我淡淡的说,“当然是贺润值钱。贺归祠与贺渠的身份戳在那里,他们代表着华南的法,华南的天,我拿什么抗衡她。” 何一池一怔,他为我清晰的条理和不慌不忙的声调而愕然。在巨大的生死危机来临时,我惊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很平静面对这些纷扰和阴谋,我不再像最初那样。因为被枪洞抵住而嚎啕大哭浑身瘫软,我已经可以拿着枪去射杀威胁我的人,走出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 是纪容恪一次次把我丢在无法后退的险境中,炼就了我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 何一池见我沉默,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他再次将我拉住往车的方向快步行走,我问他,“纪容恪有没有危险。” 何一池说,“容哥不会有危险,只要冯小姐平安离开”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脚步同时顿住,他握住我的手用力紧了紧,那辆原本来接我们的车忽然被另外四辆车分东南西北四个角包围住,司机有些茫然和惊讶,根本没留意车是从哪条公路上过来的,这四辆车是军用警车。车身安装了防弹铁皮,车火熄灭后,后厢车门被人推开,每辆车下来两名持枪武警和两名黑衣人,直奔我与何一池而来。 我看到这副架势立刻意识到是贺归祠派来的人,除了他有调集兵力的资格,其他人根本没有权力出动武警,何一池低低喊了声不好,“恐怕九叔那边来了指令,他提出的条件就是容哥猜想的要用你换贺润。” 我问他怎么办,何一池忽然将他口袋里的一把枪不动声色递到我手上,他掩唇说了句,“往公路走,拦一辆车去机场,有一名血滴子在1号航站楼等你。” 他说完后忽然将我退了一把,我被这用力的一下推得朝前踉跄了几步,我反手撑住地,用两条手臂搪住了俯冲的重量,才没有狠狠栽倒,我稳了不到一秒钟,便立刻反应过来超前跑,一名黑衣人从我右侧追上来,我仰面躲过他朝我伸来的手,用枪狠狠砸向他头颅。他被砸出一块淤青,很快渗出血珠,他捂住额头时,我弯腰捡起旁边一块砖头,转身丢向从背后要袭击何一池的黑衣人,我正好砍中了他的腰,黑衣人吃痛蹲在地上,何一池与两名武警周旋。另外一名武警忽然飞快靠近,在一个最好的时机举枪对准了他,与此同时何一池打倒那两名,也掏出枪对准了对方。 何一池被重重包围,我清楚看到那名持枪抵住他额头的武警拉动了保险栓,我顿下脚步大喊住手,何一池也拉动了保险栓,他目不转睛凝视对方按压在上面的食指,“冯小姐赶紧走。我一个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我死了,诸位陪葬,我也光荣,不算为容哥丢脸。” 坐在车上的司机推开车门下来,他一脸阴肃双手持枪,每个枪洞对准了一名黑衣人,不断朝我的方向倒退过来,他似乎要为我断后,可我不能走,如果今天站在这里要为我牺牲的不是何一池,我可以毫不留情转身逃掉,但纪容恪最信任的心腹就是他,柏堂主都没有他得纪容恪看重,何一池是他的翅膀,是他的鹰隼。他敢杀敢打无惧一切,聪明睿智冷静稳重,如果他倒下了,纪容恪就失去了最大的干将。 我就算逃出了南郊,也逃不出这么多人的手掌心,也不可能平安搭乘上航班,我为什么要冒险牺牲何一池,赔了夫人又折兵。做人岂能这么自私。 我迅速掏出枪对准那名和何一池互相威胁的武警,我一脸阴郁,“放下。” 他一怔,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我再次大喝,“放下” 其中一名黑衣人对我喊回来,“你先放下,让你的人也放下,和我们上车,我保证谁都不会伤到,我们人多,这样僵持下去你们讨不到便宜。” 我直接将枪洞一转对准那名叫嚣的黑衣人手臂射了一枪,我打得不偏不倚刚好击中他手臂,他完全没想到,一阵刺痛后立刻捂住伤口后退了一步,我又将枪眼重新对准刚才的目标。他们有人把枪指向我,可也仅仅是指着,连保险栓都没有拉,我冷笑说,“你们想要带我回去,根本不敢伤我,伤了我分毫,都换不回贺润,我现在比金子都珍贵,我想怎样你们只能防守,却不能进攻,现在我要你们放下,如果让我不满,我不知道下一个会射向谁。” 他们听我这样说,在迟疑片刻后都将枪缓慢垂下,何一池见状也收回了枪,我径直走过去,谁也没有理,直接进入其中一辆军车,何一池跟上来,他没有埋怨我,他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会不管不顾任由他们葬身于此,他也看得出来,我只拿着一把枪绝对走不出去,连公路都没上,这一片都会被封锁,贺归祠想要抓我,借助军队的力量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坐在后面闭目沉默,整个车厢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车颠簸许久终于稳稳停靠,副驾驶位的黑衣人率先下去,他拉开我这边的车门,朝我说了声请冯小姐下车,我仍旧不动,他等了等又说,我睁开眼扬起手臂就是一巴掌,打得我掌心发麻,他半边脸颊都通红,我弯腰下去狠狠踩在他脚面,他咬着牙隐忍一声不吭,可脸却憋得发白,我一字一顿说,“我不聋,听清楚了吗。” 他点了下头,我这才将脚移开,跟随一名带路的武警进入庭院,他站在门口示意我进去。我脚步放得极轻,步入贺宅没有关合的大门,大厅内气氛一片凝重,空气里都仿佛存在细碎的冰晶,佣人保姆一言不发垂首立在楼梯口,贺夫人跪在阳台上临时搭建的菩萨灵台前,闭目上香,她脸上隐约能看到斑驳的泪痕。 纪容恪背对门端着一杯茶在喝。他时不时看一眼腕表和安静的手机,贺归祠这时正好从楼上走下来,他见到我喊了声容恪,纪容恪转过身,他余光瞥到了门口站立的我,他整张脸一滞,并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贺归祠走下来,行到他面前。他语气平稳说,“我派人把她接过来的。” 纪容恪指尖骤然死死捏住茶杯,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丝有些阴森的笑容,“岳父贸然做主,就这么把人接来了。” 贺归祠对他这句质问不是很接受,“不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吗。九龙会那边不等,润儿胆小,被那伙人挟持。她也不允许我等。” 纪容恪听完扯了扯薄唇,他手上的茶杯倏然脱落,狠狠碎裂在地面,惊动了正上香祈祷的贺夫人,她从蒲团上起身,朝这边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陶瓷,“容恪。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平安救出润儿更重要的吗” 纪容恪死死抿着嘴唇,他将目光从贺归祠脸上移到贺夫人脸上,他说,“贺润在对方手里,出不了任何事,九龙会天大的胆子,也不会与掌控兵权的岳父为敌,但是把她送过去。岳父想过后果吗” 贺归祠冷言打断他,“我不需要在意除了润儿之外任何人的后果,那是你与九龙会的恩怨。” “可岳父问过我吗。”纪容恪指着自己胸口脸色彻底沉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谁也不能动她 因为纪容恪这句几乎撕破了脸的质问,气氛骤然冷却降至冰点,贺归祠的拐杖戳在地面,在他指尖的点动下,隐约发出一声声闷响,贺夫人有些不明白,她扯住纪容恪手臂,“润儿胆子小你知道,她在那群陌生歹毒的人手中,即便对她再礼待,她也会害怕会慌张,她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她最依恋我时,去学校都会哭,上课时候也会哭,她只要迈出贺家大门,她就脆弱得不行。你身为她丈夫,要时刻以她的安危为重。别人重要吗,别人根本不重要,我只要我的润儿。” 纪容恪捏拳不语,何一池从我身后走过去,他对贺归祠与贺夫人微微点头后,他俯首在纪容恪耳边说了句什么,贺夫人忽然抓住何一池的手腕,她脸上满是惊恐与焦虑,“是不是润儿出事了” 何一池无奈拂开她的手,“是我们纪氏的事,容哥每天要忙的项目很多,每一件都无比重要,贺小姐是贺家的命脉,是夫人的命根,可并不是他的全部。容哥要考虑大局,他压力很重,请夫人不要再逼迫他了,这不是容哥的错,如果贺小姐不非要带着佣人去买枇杷,她也不会被劫持。” 贺夫人身份高贵,嫁进贺家之后,从来都是人人拥簇,她没想到在自己最崩溃的时候被纪容恪的下属说教,在她眼中,这些人都是下三滥,都是最底层的渣子,根本没有资格与她站在一起。 贺夫人狠狠扯住何一池的手。“润儿买枇杷不是为了自己,是为容恪熬水,容恪当时娶她怎么和我承诺的,他会一辈子照顾好润儿,他的所有事都没有润儿重要,怎么现在变了,得到了我女儿,就对她生死安危满不在乎了吗” “岳母何时听到我说,对贺润的生死不在乎。” 纪容恪示意何一池离开那里。他重新走回来,小声问我有事吗,我摇头表示我很好,贺夫人此时忽然面目狰狞朝纪容恪大喊,“九龙会的人冲着你,是你们有太多宿愿,与贺家与润儿无关,她为了你才背负这些。” “贺夫人。” 我打断她的嘶吼与扭曲,她看向我,贺归祠看向我,几乎客厅内的所有人都望着我。 “作为交换人质我有资格说几句吧。贺润的命是命,世间苍生的命都是命,命不分高低贵贱,只是人的社会身份注定了地位,才会有别人眼中评判的尊贵卑贱之分。我承认贺润比我高贵,比我更值钱,那是因为她出身比我好,但对于社会而言,一个愚蠢胆小的女人,和一个聪慧勇敢的女人,前者失去是幸运,后者失去是不幸,我以为贺政委是清廉百姓官,原来和那些下马的并无区别。” “放肆。” 贺归祠用力戳中拐杖,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被敲击的地板瞬间凹陷下去一个巨大的坑,佣人和保姆见状都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只有我无惧注视他,他问我,“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纪先生的岳父。” 他问我,“我的身份,你清楚吗。” 我微笑摇头,“如果不是纪先生岳父这个头衔,在华南我还真不知道有您这么一号人物,也许我孤陋寡闻,可我身边朋友都说,并不清楚。我们是普通百姓,犯不上了解您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和我有关系吗” 贺归祠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阴沉,其实我胡说八道的,贺归祠是军政神话一般的人物,几乎每个领域都知道他,即便不十分了解也听说他的大名,我只是不满他们一家对待人命三六九等之分的残忍,更不满他们对纪容恪步步紧逼的强势。 贺归祠对站在门口的黑衣人吩咐。“将冯小姐带上车,送到小姐被囚禁的地方。” 他说罢盯着纪容恪,“地点你知道,傍晚之前我要看到润儿平安回来。” 黑衣人朝我走过来,纪容恪忽然抬手将他拿着的打火机朝这边袭来,黑衣人刚握住我的手,骨节就被狠狠砸中,他闷嚎一声倒退许多步,我看到他指节鼓起来很高,肿了一大片。 外面更多的黑衣人与武警见状冲进来,要将我拉出去,纪容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枪,他指向最靠近我的一个人,“你动一下试试。我杀了不下百人,不差多这里十几个。” 他话音不曾落下,始终沉默的贺归祠忽然抬脚踹向他持枪的手腕,纪容恪迅速反应过来,他偏手一躲。右手上的枪完美落于左手,他犹如一阵剧烈的旋风,眨眼间冲过来抵住那名武警的后脑,他狠狠朝前戳了戳,武警立刻不再动,他盯着其余围在我身边的人,“滚出去。” 那些人看向贺归祠,都在等他发话,但后者没有指令,只是盯着发了狂的纪容恪蹙眉,他们自然不敢动,都拿着枪硬头皮站在这里,纪容恪忽然拉开保险栓,他指尖压下一半,只需要再动半厘米,子弹就会从枪膛射出,穿入那名武警的头颅,血浆喷溅。 华南谁不知道纪容恪心狠手辣,所有人的歹毒不及他万分之一,那名武警最先惶恐起来,他斜目看着贺归祠,喊了声政委,纪容恪对何一池说,“把她带出华南。” 何一池点头,他拉着我要走,贺归祠忽然大声呵斥,“救不出润儿。即便走出这扇门,你也出不了华南。” “岳父。” 纪容恪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冷肃阴沉,贺归祠用官位威胁着他,他用自己的毒辣和气盛反将贺归祠一军。 “贺润那里我会想办法,我自己的妻子,我当然要平安救出,可用一命换一命,是岳父这样身份的人能做的吗,传出去有辱您清誉。” “润儿重要。还是清誉重要,还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丫头重要。” 他毫不犹豫说,“一样重要。” “纪容恪。” 贺归祠忽然耐人寻味喊他名字,他声音内带着一丝冷笑,“今天你要和我为敌吗。” 他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枪,他举起的瞬间,拉响了保险栓,黑漆漆的枪洞骤然指向我眉心,纪容恪见状反手一搪,他同样把枪口指向贺归祠。 所有武警与黑衣人见状恰刷刷举枪对准纪容恪,贺夫人险些瘫软,她凄厉喊了声归祠但后者无动于衷。 何一池吓了一跳,他有些难以置信纪容恪会如此不理智做出与贺归祠持枪对峙的蠢事,这还是那个缜密精明到令人惊讶的纪容恪吗。 他大喊容哥,把枪放下纪容恪根本不理会,他紧抿着薄唇,阴冷的脸上闪出一丝土匪般凌锐的杀气,这样的他我从没见过。即使我被人伏击,他和何一池以二敌百开枪杀出一条血路救我那一次,他脸上都是一副淡淡的平静,只有这一次,这一霎那,他露出了最凶悍的一面。 他几乎咬牙切齿说,“我在,谁也别想动她。” 贺归祠面对疯了一般的纪容恪,他忽然意味深长的笑出来,“我当初就劝过润儿,她这样温婉懦弱的女人,收不服你这匹草原上的猛虎,可她执意不听,她迷了进去,不管我如何干预,她都固执着要嫁。我以为你敬我,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过分张狂。没想到你今天会拿枪指着我。” 纪容恪手臂伸在半空,他持枪的侧影无比英武俊朗,他一字一顿阴森森说,“岳父,今天是你逼我的。我说了贺润我会救出来,是你非要冯锦去送死。冯锦和孩子如果出事,我不但不会顾念我和贺家的关系,那时我发了狠,我不只是用枪指你一下,我会屠了所有牵涉这件事的人满门。” 贺归祠眉头陡然一蹙,贺夫人嘴唇抖了抖,她看向我,又茫然看向纪容恪,“她怀孕了吗。” 纪容恪不语,他此时已经豁出去了,就算被知道他是孩子父亲,他也不在乎会引起怎样的风波,他不能眼看着我被送上车。送到九叔地盘上,他没有把握救得出我,九龙会再元气大伤,也是一群训练有素不怕死的精英,九叔既然敢走这一步棋,自然做了万全准备,最惨的结果他赢不了也能全身而退,他决不允许我被送上那片很有可能有去无回的是非之地。 贺归祠不知道想起什么,他脸色骤然青红交接,他问佣人贺渠呢,佣人说少爷正往贺宅赶,大约快到了。 贺归祠捂住胸口,似乎非常痛苦,他闷闷喊了声这个孽子话音才落他手上的枪械掉落在地上,贺夫人吓得脸色骤变,她赶紧上前扶住,问贺归祠是不是旧疾复发,贺归祠不语。他嘴唇开始泛起青紫,我对这样突然急转的一幕有些不知所措,纪容恪缓慢将枪收起,他对何一池点了下头,何一池拉着我走出客厅,他一边带我出去一边说,“琵城那边暂时比华南安全很多,到达之后您在住的地方不要出来,等这边风波停了。容哥会亲自过去接您。” 我固执问他,“纪容恪绝对不会出事对不对。” 何一池说,“这我真的无法保证,九叔要您,是为了钳制容哥,容哥没有把您带过去,九叔碍于贺家军权不敢对贺润下手,很有可能背水一战,让整个九龙会与纪氏对峙。容哥刚才与贺归祠堂险些闹僵,恐怕贺家不会出手相助,这输赢真不好说,可至少您不在,容哥还能豁出去,不至于牵肠挂肚,畏首畏脚。” 我听到他这样说,我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纠缠了我漫长一星期的噩梦,纪容恪满身鲜血。他站在一片被遗忘的废墟上,九叔、所有人都倒下了,尸横遍野,他杀红了眼,他似乎疯魔,谁也不认得,何一池察觉到了什么,他大喊撤退,然后拉着要走过去的我拼命往反方向跑。我不肯走,但我争执不过他,然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彻底跑出去,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霹雳的巨响,无数炸弹被点燃,火光冲天,映透了半边苍茫天际,霎时间火光黑烟将废墟沦为残渣,我大喊着不,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我身体重重一激灵,我尖叫着说不,我甩开何一池的手,我不断后退,眼睛里都是惊恐,他被我这副惨状呆住,他问我怎么了,我用力摇头,“就是这一次。那个梦就是这一次我必须去换贺润,九叔不会对我怎样,我是他最大的筹码,他用我牵制纪容恪,他们谁也不会死,他们只会长久僵持下去,因为我在九叔手上,纪氏不能贸然出手,九龙会也不会被打击得消亡。” 何一池顿在原地,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内,他踌躇了半响说,“我也这样对容哥讲过,九叔将您带到九龙会,只是限制您的自由而已,您作为筹码,他不可能伤害您,可容哥不放心,他怕您受委屈。更怕孩子扛不住。毕竟那边您是人质,不比在家里舒服。而且万一九叔贪欲膨胀,以您要挟容哥解散纪氏,或者让出纪氏,容哥岂不是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忽然客厅内传出贺夫人一声凄厉的喊叫,我和何一池同时狂奔回去,纪容恪手上拿着的手机屏幕显示一张照片,贺润被吊在一处柱子上。身上五花大绑,她嘴上封着胶带,眼睛哭得红肿,她上衣已经被脱掉,露出黑色背心,下面还完好无损,底下是九叔的留言,“一小时内不见纪容恪与冯锦,贺润名声不保。” 第一百五十八章 贺渠从门外进来时,贺家早已乱作一团,贺夫人看着那张照片几乎哭得晕厥,其实贺润并没有受到多么残忍的待遇,比她不堪入目的人质数不胜数,落在坏人手里还能衣冠整齐码吗,她只是被脱了上衣,几乎都还完整无缺,但对于她这样贵胄而言,这已经是最大极限了,贺夫人一边拍打胸口一边哭嚎着我苦命的女儿,早已不见那晚寿宴时的端庄仪态。 贺归祠坐在沙发上沉默,此时事情陷入极端,纪容恪根本不同意将我送出去作为人质交换,而我有身孕的事情暴露,一旦局势失去控制,结果相当于一尸两命,贺归祠显然也担心最后口风一边倒,将他的残忍与自私曝光,而且他无法说服纪容恪,毕竟他在刀尖上走了那么多年,一向软硬不吃,逼急了反而坏事。 贺家与九龙会历来和平共处很少接触,双方都有不可告人的黑幕,九叔统领黑帮,他不怕什么,他的凶残与血腥早是人尽皆知。条子那里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多干预多,可贺归祠不同,他一生显赫戎马军装,如果这层军装被扒下来发现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清廉,反而污腐不堪,这份后果不堪设想,很有可能牵连整个家族。 他唯有将平安救出贺润的希望寄托于纪容恪,在狂烈的暴躁后理智选择沉默。 贺渠的出现让所有矛头指向了他,贺归祠用力敲击拐杖大喊你做得好事 贺渠原本刚要张口问贺润的情况。被直接噎了一下,他十分不解问,“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绑架的。” 贺归祠脸色铁青,他嘴里喊着救心丸,张口空气内立刻是浓浓的药味,“这样的事,你做了考虑后果了吗贺家决不允许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你敢碰。你就要娶。我说过什么,我不允许不三不四来历不清的女人成为贺家儿媳,你把我的训斥抛到了脑后吗” 纪容恪不动声色抬眸看了怒不可遏的贺归祠一眼,他抿唇不语,给自己点了根烟,贺渠仍旧莫名其妙,“我碰了什么,不是说苗薇的事到此为止吗,怎么又提到了娶。” 贺夫人哭声戛然而止,佣人用方帕在她斑驳泪痕的脸上擦拭着,被她一把拂开,她不可置信看着贺归祠,“你说孩子是孩子是” 贺归祠冷哼一声,他别过头去一言不发,除了纪容恪之外,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扶住小腹,贺夫人见我这样的动作,她未干的眼睛又泛起红肿,“那年高僧说过,润儿阴气重,你一辈子打打杀杀征战疆场,处置了不知道多少人,你背着的冤魂多,这宅子不清净,要长子娶一个贤惠清白的妻子进门,为润儿积福。后母难做,这么多年我不敢言不敢讲,就怕落人口实,也让贺渠厌恶我,可那是你儿子,你要一碗水端平。你不能因为顾念他母亲” 贺归祠闭了闭眼睛,贺夫人顿时不敢再讲下去,她捏着沙发扶手,低低的啜泣着,贺渠从进来就很懵,他没有讲一个字被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他还正想发火,终于从贺夫人这番话里听懂,原来贺家人都误以为我怀着的孩子是贺渠的种。 他脸上凝重疑惑的表情瞬间释然,他没有解释澄清,而是不闻不问这件事,直接看向站在旁边抽烟的纪容恪,“贺润现在被囚禁在哪里,你知道吗。” 纪容恪说,“知道。” 贺渠嗯了一声,“那还等什么,不要再耽误了,我跟你过去。” 纪容恪默不作声吸光那根烟,他把烟头扔进缸内,走到玄关推开门,将后面挂着的黑色大衣和帽子取下,穿戴完毕后,他对何一池说。“告诉纪氏全面戒备防止九叔调虎离山偷袭,等这件事平安过去,纪氏还有件大事要做,这个九朝荣,留不得了。” 何一池点头说好,纪容恪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那边迅速接通,他只说了一句话,“封锁消息,安排六名伏击手埋伏在高庄外两条公路上,等我命令出动。” 他他有条不紊吩咐好一切后将电话挂断,贺渠转身进入一楼一间客房内,他在里面待了大约五六分钟,他出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那一身白色,白得晃眼,他身上也有几分煞气,与阴冷的纪容恪就像两尊吸食人血的黑白无常。 贺归祠凝视着阳台位置烟雾袅袅的三炷香。他对纪容恪说,“如果你不能将贺润平安带回来,怎么办。” 纪容恪说,“自然由岳父处置。” “我处置了你,我女儿就可以完好无损吗” 纪容恪垂下眼帘,“不然呢。” 贺归祠拄着拐杖的手忽然指向我,“我让你亲手杀了这个女人,为我女儿陪葬。如果九朝荣不为了她,我女儿不会出事,润儿是做了她的替罪羊,不这样做,我泄不了恨。” 纪容恪唇角勾起冷笑,他并未承诺和拒绝,直接推开门走出去,何一池迅速跟上,贺渠对贺归祠堂说,“父亲,不要说容恪不会答应这样残忍的条件,就是我,也绝不允许你动冯锦分毫。贺润回来是她命不该绝,贺润回不来,也是她命里有这样一劫,我和容恪会竭尽全力,但尽人事听天命。” 贺夫人原本止住的哭声在听到贺渠这样说时,她再度爆发出来,她忽然推开那些佣人朝门外跑,贺归祠大喊拦住他。武警从门口横了一把枪,将贺夫人死死截住,她朝着外面坐上车的纪容恪大喊,“我女儿,你无论如何把我女儿带回来,牺牲掉所有人,只要我女儿平安就好。” 贺渠盯着贺夫人几乎疯了的背影,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讽,贺归祠说。“等你回来我有事要问你。” 贺渠脸上表情并不好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贺归祠不语,我见状想要开口解释,可我刚张开唇,我又有些犹豫,如果我澄清了孩子和贺渠无关,贺归祠会不会通过纪容恪对我的保护而猜测到他头上,他和贺夫人如此自私残忍,为了自己的女儿不择手段,如果为了保住贺润的婚姻,他对我背后下黑手怎么办,我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拧得过官这条大腿。 我索性闭口不言,贺渠让我上楼回他的房间休息,我看了一眼门外坐在车里的纪容恪,我对贺渠说,“我跟过去吧,我在车里等你们。假如九叔一定要见我,你们也好以我搪塞一下,我人都不在,他当然不会罢休。贺润毕竟是因为我才被抓去,我不想置身度外。有你和容恪在,我相信都能平安脱险。” 我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贺家这些人对我虎视眈眈充满敌意,我未必能过得好,也许贺润那边脱险了。我又被贺归祠当成了人质,他比九叔还要恐怖,他不需要利用我,他只需要消灭我。 贺渠大约也不放心,他说了声好,他牵住我的手,直接朝门外走出去,贺夫人喊了他名字一声,他在庭院口站住,贺夫人忽然说,“润儿是你妹妹,她没有心机,她很天真。如果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能对我和你母亲的仇怨释怀,我愿意接受。” 贺夫人说完真的要跪下,被一旁的佣人扶住,佣人哭着喊夫人您这是何苦,她无动于衷。仍旧挣扎着要跪下,她嗓子里满是哽咽,不断对贺渠背影哀求,将润儿带回来,她无辜。 贺渠冷笑盯着前面透过车窗看向这边的纪容恪,我想要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可他握得我太紧,我动了动,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我的力量在他掌控下,微不足道弱不禁风。 “您怎么这样想我,有些话不妨到我母亲灵堂去说,我也不曾参与那段宿怨,只是听母亲临终弥留提到几句,对此有些怀疑和心结,如果您有心忏悔,也不该是对我,而是对昔年败在你手下。并且为此搭上性命的我亡母去说。” 贺渠说完后,不再理会后面越来越崩溃的哭声,他拉着我大步离开坐进车里,他对纪容恪讲了带上我的意图,纪容恪目光死死盯在他仍旧不曾松开我的手上,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抽出,纪容恪这才移开目光,他反问,“我去救贺润。冯锦谁来照顾。” 贺渠说,“我来。她在车里不会有任何问题,如果有,我舍掉自己性命也会护她周全,她在贺宅我不放心。” 纪容恪唇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狞笑,“谁说法官只讲逻辑不解风情,你不就是例外吗。” 贺渠听得出他话中带刺,他并没有计较,他将车窗关上。吩咐司机开车,我坐在贺渠旁边觉得车厢内几乎没有了供我呼吸的多余空气,又冷又涩,又窒息又压抑,一缕目光越过他始终在注视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个洞才罢休,这份注视带着无数情绪,让我如坐针毡。 我身子一动不敢动,我嗅到车里空气蔓延的一丝丝薰衣草的味道,是洗衣粉的残留芬芳,夹杂着薄荷与茉莉,淡淡的四散开,来自贺渠里面洁白的衬衣。 车经过一路极小的颠簸,到达华南省内位置最偏颇的高庄,高庄地势非常高,原先是一片林立紧密的村庄,华南经济飞速发展后,政府推翻了这里所有陈旧的老楼。变成一座生态花园,也曾昌盛过几年,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荒凉成废墟,茂盛的芦苇丛一年四季都有半人高,看过去一望无际,天空特别灰暗,即使华南所有城区都晴朗蔚蓝,高庄总是阴云密布。人们都觉得很邪门儿。 车停在高庄外废弃的大铁门旁,纪容恪率先下去,他戴着黑色的圆沿儿帽,遮住了他犀利锋狠的眼,贺渠紧随其后,他们站在空地上四望,观察这片地形。 我透过打开的车门看了一眼不远处荒芜人烟的七层厂房,最上面的烟囱折了一半,到处都是堆砌的不规则石头,这里唯一能够容纳人的地方,也是唯一看不透里面布局的地方。 每一层楼梯口都结满大小不一的蜘蛛网,扶梯和破败的玻璃窗上落满一层足有几厘米厚的灰尘,几乎将原来的红漆完全覆盖,那些灰尘蠢蠢欲动,仿佛一阵风拂过,就会卷起漫天黄沙。 纪容恪站在原地点了根烟,贺渠接过他手上打火机,也给自己燃了一根,他仰头盯着那栋废楼眯了眯眼睛,“是不是这里。” 纪容恪掏出手机点开彩信,他对比了一下,“应该在二楼到五楼之间。” 贺渠回头看了看公路,由东向西的路被封了,竖起高大的禁止通行的牌子,由南向北略微窄一点的路上偶尔经过几辆货车,开得很慢,似乎这条公路经常出事故。公路对面高高的芦苇荡中,隐约窥探到几颗人头,是纪容恪提前埋伏好的伏击手,贺渠说,“九朝荣老奸巨猾,这片地点选得对我们不利,我们人少,北南那条公路一旦被他的人堵死,东西路走不了。我们就会很棘手。” 纪容恪用力收了收腮,他脸上凶狠的表情露出,他把嘴角叼着的半截烟吐出,解开大衣系着的两颗纽扣,衣摆抖开,他高大笔挺的身姿立现,他回头看着我,将车门重重甩上,“待好别出来。别让我分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贺渠和纪容恪兵分两路从东南两个入口进去,何一池走可能性最小的西口,因为西口无门,墙壁很破败,而且靠近风口,温度很寒冷,九叔不太可能带着人守在这边,北口是我正对着的,窗子砸得稀巴烂,整体没有一丝遮盖,不可能藏匿人。 在他们到达二楼和三楼时,我还能透过车窗仰面看得很清楚,纪容恪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一步步走得十分疾,全然没有一丝惧意,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手死死捏住真皮椅背,我在想。这是我爱的男人,这是我为之疯魔将生死名节都置之度外的男人,他值得吗,我内心不断回想的声音给了我答案,他值得,今天他为了我在贺宅与贺归祠持枪对峙的场景震撼了我,也触动了我,我所有的委屈都在那一刻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在他心里我与孩子胜过了权势,胜过了他对整个大局的筹划,还有什么更重要,已经不会再有了。 他宁可让九叔发狂,都不愿送我冒险。 我扒着车窗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我能看到的二楼和三楼,四楼太高,而且整体形成一个巨大的斜坡,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半壁盛满岁月风霜破旧的阳台,我拿出手机看屏幕,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安静得似乎与世隔绝,我心里莫名开始发慌,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按道理说,九叔与纪容恪见面分外眼红,怎么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们进入废楼大概半个多小时,忽然在三楼还是四楼的位置传出一声枪响,声音不大,似乎做了不完整的消声,非常沉闷,只因为整个高庄都悄无声息,才会被我高度集中的我听到。 悄声落下后我整个身体都是一抖,我的剧烈抖动连带着汽车也颤了颤,我手指死死抓住大衣衣领,只短暂的两三秒,冷汗迅速浸透我脊背和手心,我从没有因为一声枪响而这样惶恐过,纪容恪和贺渠如果与九龙会的人面对面也许吃不了亏,尤其是纪容恪,就算十几个人包围了他,我也不会太担心,他是九叔最得意的门徒,这份得意是太多能力与城府堆砌起来的资本,九龙会这么多年新人旧人数以千计,可真正能与纪容恪抗衡的,也就一个霍砚尘,他都不是长久的对手,还有谁能伤及他分毫。 可眼前这栋破败的旧楼内部九曲回肠,七歪八扭,到处都是墙角和藏身的隔断,九叔如果够狠,安排了人伏击偷袭,他们也是防不胜防,这三个人死了哪一个,都将是巨大的损失和麻烦。 我盯着晦暗的大楼咽了口唾沫,安慰自己也许刚才只是幻听,可我还没有说服,忽然楼内再度迸发出两声枪响,每一声都来自于不同角度,可我根本看不到人影闪过,这意味着也许全都埋伏在暗处。 我慌得不行,我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只有对面芦苇荡内纪容恪安排的六名手下待命,我推开车门下去,用车身作为我的遮挡物,再一次确认没有人在暗处,我直起身体朝不远处的他们招手,其中一个站起来,我示意他们过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低头对蹲着的五个人说了句什么,他们弯腰用芦苇荡作为障碍物,朝这边迅速奔跑靠拢。 我从口袋内摸出短枪,检查了枪膛里的子弹,我吩咐其中我三个从东南西三个入口直奔三楼,直到发现纪容恪贺渠与何一池为止,做他们的副手,帮助他们消灭潜伏在暗处的九龙会部下。 三个人进入主楼后,我带着另外三个从北口进入,北口不可能有潜伏的敌人,他们都分散在比较好藏身的地方。我可以避免和他们正面交锋,我只需要做两点,第一点,假如碰到了他们陷入危机,我可以作为背后的子弹偷袭九龙会的人,第二点,我要找到在暗处观赏这场大戏的九叔和贺润,在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悄无声息靠近,看看我枪法到底被何一池训练得有多准。 我带着他们直奔三楼,在三楼的天台上,我遇到了刚才先我们进入的三个人,我们隔着巨大的两棵柱子对视,他们朝我摆手,示意三楼并没有人,我不动声色指了指楼上,我们分两批走不同楼梯缓慢到达四楼,我还没有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身后放传来几声鼓掌的响动。我立刻反转蹲下藏匿在堆砌的沙袋后,跟在我身后的三名男人也反应迅速找到了墙根藏匿。 我透过沙袋只露出额头和眼睛,循着刚才的声源看过去,在一个巨大的天井后方,站立二十余名黑衣保镖,九叔坐在一把红色的沙发椅上,他面前有一个方桌,桌上摆了一壶清茶,和三杯碗盏,一缕檀香在金黄色的鼎炉内冒着白烟,他手执一个旱烟袋,正含笑盯着面前的纪容恪。 贺渠恰好在这时也从另外一个口上来,他看到这样对峙的一幕,他本能把枪举到身前,九叔身后的保镖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他头也没回,便笑吟吟喊了声贺法官,贺渠持枪稳步走过去,站在纪容恪右后方,他扫了一眼整个四层,在他扫视的同时,我也在观察四面八方的角落,大约有四十名保镖驻守,都在这一层,其中二十名持远距离射击长枪,二十名持近距离射击短枪,九叔在这样层层保护下。显得十分悠然。 相比较四楼的紧密部署,五层只有两个保镖,分别把控着南口和东口,由此我可以断定,贺润就在四层,但这栋楼面积太大,内部空荡,大约每一层都有七百余米面积,而且到处都是凹凸进去的隔断。贺润嘴巴被封了胶带,她根本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我所在的位置与九叔之间隔着一口巨大的天井,从一层直接贯穿七层,天井垂挂着十几道铁链绳索,都非常粗,直径足有十几厘米,我根据枪口目测恰好可以挡住两颗并排发射的子弹。 我将一切掌控于心后,对我身后匍匐在地的一名手下指了指楼上,他立刻意会,朝我点头,我们两个人同时悄无声息朝后退去,在倒退至一个确保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位置时,从地上利落站起,弯腰快步行至南口,那个手下与我相对行至东口,我们匍匐在楼梯转弯的地方,那两名保镖正在来回溜达紧盯四周,他们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前面那一趟看着九叔的方向,后面这一趟看着纪容恪的方向,距离我刚才在四层藏匿的位置恰好是一个盲区死角,必须在西口才能发现,但西口没有人把守,因为西口是九叔直面的方向,所有保镖第一时间就可以发现是否有人上来,才会被忽略掉。 我伸出三根手指。那名手下密切关注我,在我伸出三时,正好是两名保镖看向九叔方向,侧对我们的时机,我们同时一跃而起,我要稍微慢一点,因为我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护住肚子防止跌倒重击腹部,就差这零点零一秒,我这边的那名保镖发现了我。他刚要张口喊,我将消声套飞速扣住枪口,对准他眉心开枪,我手腕震了震,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爬上去将他尸体支住扶梯把手,形成一个仍旧站立哨岗的姿势,来迷惑四层其他人,我和那名手下各自找了一个柱子作为根据地。我仔仔细细打探四楼的每个角落,仍旧没有贺润,她似乎不在这里,可那张彩信显示,她就是被挂在某一层的房梁上。 九叔将杯中的那半盏茶喝掉后,他笑而不语看着纪容恪,他并没有回答关于贺润的问题,而是十分感慨说,“很难想像。我和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纪容恪正了正头顶戴着的帽子,露出他整张阴沉的脸,“九叔,您栽培我没齿难忘,正因为这一点,纪氏最高峰时,我都没有动过拿下九龙会的念头,可九叔啊九叔,您怎么不放我呢,霍砚尘是您义子,都落得这个下场,您让我怎么敢跟着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九叔既然带我入行,给了我吃这口饭的资本,怎么半路要收我的碗呢。” 九叔将他盖在腿上的毛毯掀开,丢给身后的保镖,他穿着丝绸的唐装,雪白的底子黑色的盘扣,整个人阴冷肃杀,他慈祥的微笑背后,是令我觉得胆寒的毒辣。 “容恪,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你够狠,别人狠不过你,你才能把饭碗捧得牢牢的,才能把别人制得死死的,你是我最完美的杰作。是我最大的炫耀资本,很遗憾,我掌控了你十五年,却掌控不了更久,九叔是不是说过一句话,在你们入门的誓师大会上,还有印象吗。” 纪容恪笑了笑,“有,九叔说。掌控不了的劲敌,不如毁得彻底。” 九叔仰头大笑,“说得好,可不忍心毁掉或者根本毁不掉的又该怎么办。” 纪容恪说,“那就束缚制约。” 九叔十分满意拍手,“容恪,九叔这辈子也是黑帮里的常胜将军,虽不敢说战无不胜,可我一旦出手,从不会比对方损失重。你服九叔吗,” 纪容恪忽然露出一丝张狂,“曾经没有混到今天的我服,但现在我不服。” 九叔说,“可我服你,九叔这辈子,只服你一个,可我服得痛快。我自己教出来的,反过来成了我最大的威胁,这何尝不是对我眼力和手段的肯定。” 纪容恪走过去,他弯腰拿起方桌上的茶壶,将里面早已冰凉彻底的茶水倒进一个陶瓷碗里,他在指尖转了转,仰脖喝下,他眉头顿时蹙起来,“九叔口味还这样特殊,喜欢普洱加冰糖这一口。” 九叔倒背手嗯了声,“三十年,一直都这样喝茶。” 纪容恪放下茶杯,他舔了舔嘴唇,站在原地来回转了一圈,他目光落在五楼两个楼梯口已经死去的保镖身上,他忽然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与愕然,似乎已经发现他们死了,他放在身侧的拳忽然捏了捏,我将身体压下防止被他看到,避免他会自乱阵脚,这时九叔忽然转头,纪容恪立刻收回视线,他面对九叔,两个人彼此对望了片刻,他忽然有些煽情说,“九叔白发更多了。” 九叔“哦”了一声,他笑着抬起手臂在头顶和鬓角位置抚了抚,“在哪里。给我拔下来。” 纪容恪靠过去,我站在五楼,以俯视的角度看,当然将一切尽收眼底,我看到在纪容恪靠近他的过程,九叔插在口袋里的另外一只手忽然动了动,纪容恪的敏捷与精明,我十分相信,但我依然不敢赌注他能否避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身体从柱子后脱离,我将枪呈三十度角斜下对向九叔,我来不及瞄准,只能凭借大致方向感朝他射出子弹,我忘记了消音,这一声砰地重响,惊动了九叔,也惊动了纪容恪和贺渠。还有所有保镖,他们有些人是怔住的,有些人迅速辨别声源朝楼上看来,我本以为这一发势必会让九叔非死即伤,然而出乎我意料是,我的子弹在半空中忽然被从另一个角度射出的子弹击中,两枚弹头在空中碰撞擦出一抹刺目的火光,接着狠狠坠落于天井。 第一百六十章 惊天动地 我看着那枚坠落于天井的子弹,整个人都陷入懵怔,我以为是纪容恪射出的,他有他的打算来不及告诉我,但的确不想让我在这个时刻伤害九叔,可他分明没有掏枪,他在我射击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我,我盯着那口能够吞噬掉一切的庞大天井,觉得不可思议。谁还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枪法,九龙会就算广罗英豪卧虎藏龙,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精妙身手的人,除非是纪容恪,三百米内射出的子弹,它的惯力也十分大,在空中几乎看不到,能够在射程半路劫持到子弹,而且还将其击落,证明他射出的弹头是恰好打在我这颗子弹身上的,就那么小的体积,竟然分毫不差,他的眼力腕力算计的精准头脑简直是叹为观止,更可笑刚才我们一路从四楼到五楼竟然都没有发现这号神人。 怪不得九叔如此懈怠,在五楼只安排了两个保镖守住东南口,有这样一个属下潜伏在暗处,根本不需要其他人。 他之所以在我和手下人袭击保镖时没有出动,很有可能是不屑于趁我们不备动手,而且他不愿和女人交锋。不然刚才他击落我朝九叔射出的子弹后,完全可以立刻再打伤我,绝不会放我一马,证明他不想动我,他只想和纪容恪一较高低。 九叔在这时仰头发现了我,他脸色骤然一变,我再次将枪口对准了他,这一次我瞄准到他眉心,可我手却忽然有些发抖。九叔不同寻常人,他是黑帮的天,是五六十年代黑帮的巨大旗帜,一直到现在,从没有倒下过,多少人对他这条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可全部在他层层保护加持下命丧,我唯一的赌注就是我是个女人,一个从没有被人发现过拥有这样一面铁骨铮铮的女人。他们对我印象还停留在风尘小姐赌场荷官,或者纪容恪情妇,九叔知道我怀孕了,他想不到我还这样拼,纪容恪竟会让我做杀手,而九龙会手下看到我来偷袭几乎都懵怔那么两三秒,给了我下手和缓冲的绝大余地,九龙会上上下下都知道不能杀了我,要留活口牵制纪氏,可他们对我放任一马,我却枪枪要他们命,我在躲闪和攻击之间余光始终盯着刚才击落我子弹的角落,那个人果然没有朝我动手,他似乎销声匿迹。 我心里有了把握,这个劲敌不打算动我,从我进来到现在他至少放了我三次,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九叔身后的保镖见战事已起。齐刷刷从口袋或者腰间掏出短枪,他们迅速分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散开排兵布阵,一看就是九龙会训练有素的打手,临危丝毫不慌张,这一道天雷枪阵在黑帮也是流传已久,最早由东南亚那边的贩毒组织设计出来对付条子,后来经过许多年,一点点渗透进来,很多人听说可没见过,这局布阵几乎是三百六十度防守和攻击,反被动为主动,能够让枪林弹雨在霎那间贯穿整个空间犹如一张大网倾盆覆盖,使对手退无可退。 纪容恪何一池与贺渠朝两边角落一跃,分别找到了遮挡自己的障碍物,他们都无心恋战,全部身系在处境最危险的我身上,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抹苍白和焦急,恨不得飞上来救我。 贺渠知道我肯定带了人进来,我不可能只身闯入,他朝着虚无的空气喊了声保护冯小姐,四楼其余手下都从埋伏的位置站起,朝九龙会的人疯狂扫射,一时间枪声四起,撼动了整栋大楼。 我视线内几个人悄无声息将枪口对准了我,他们都藏匿于墙根,是何一池与贺渠看不到的盲区,我指不上他们只能自救,我猛地反转身体贴上柱子,几颗子弹擦着我耳边嗖嗖掠过,按照我的分析,是冲着我肩膀和手臂而来,九叔被一群保镖包围在其中,他戴上了防弹偷窥,他不断说,“不要伤任何人,全部留活口。尤其是冯锦。” 那群保镖都在一边射击一边缓慢靠近我,试图爬上五楼将我活捉,我当然不会让自己落在他们手上,成为威胁纪容恪的筹码,我盯着面前破败的红砖墙壁深深呼出一口气,迅速从反方向露头,朝着逼近楼下的人扫射,他们没想到我还不肯束手待毙,兵临城下还要硬扛,视线里冲在最前面的两名保镖倒下,可我还不罢休,我飞快从身后那名手下手中接过子弹上膛,我一边扫射底下的人,一边朝远处的九叔开枪,他脑袋被保护住,身上也想必穿了防弹衣,可他脖子是裸露在外的,我只要射穿他喉咙。 他对于我这样巨大的变化有些愕然。在他视线内此时的我没有一丝慌乱,被众人围攻下还这样气势凛然,他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纪容恪,果然当深爱一个人,一切都会变得很像他。 何一池与贺渠也在不断朝逼拢而来的保镖开枪,我在蹲下喘口气时候,发现纪容恪不见了,他刚才藏匿的位置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他身影。 我听到九叔忽然喊了一声,“不留活口。” 我整个人一僵,也就在这一声令下之后,我身后倚靠的柱子似乎要被射穿一样,噼里啪啦的子弹从底下朝上射来,贺渠与何一池见状不再躲藏,他们从沙包后跳出来,没有一丝迟疑往战火最凶猛的中心走来,每人手上持两把枪,同时朝已经冲上楼梯的保镖大肆攻击,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四五层。 我捂住胸口抑制那一股翻滚的呕吐感,那名手下问我还好吗,我让他赶紧下楼找何一池汇合,他质问我怎么办,我推了他一把让他别管,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出去,我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保镖冲了上来,我生还希望不大,我可以从这一层跳下去,一直跳到四楼,九叔已经逼近天井,和我的距离越来越短,凭借何一池悉心教导我的枪法,我射穿他喉咙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也算拉上了一个垫背的。而且这个垫背的,价值可太大了。 那名手下看到我脸上的决然和苍白,他明白我的意思,他非常固执拒绝我,“我在这里保护冯小姐。容哥教导过,遇到劲敌不能做逃兵,死也死得热烈。我堂堂一个男人,把冯小姐丢在这里,这算什么好汉。” “啪”地一声。他话音未落,我脸上忽然溅了一大片鲜血,我本能闭上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我以为自己被打中,可我良久都没有感觉到痛苦,似乎并没有打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睁开眼,当我看到眼前景象时,吓得捂住嘴巴脸色灰白。 前一刻还在和我说话的手下,眉心正中一枪,一个圆润的红点里面冒出一丝丝血浆,他身子笔挺,瞪大了眼睛,空洞的眼眸内倒映出我此时毫无血色慌张不已的面孔,他身体朝后栽倒,手上还死死握住那把枪。 又一条生命,就这样在我眼前消逝。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发挥自己的余温,便彻底冷却于一枚偷袭的子弹下。 身后的脚步声和枪声逼近,已经到了二三楼,我满脸庄重从他手中夺下那把枪,可他握得太紧,我几乎用了全身力气狠狠踩住他手指,才在粉身碎骨下将那把长枪夺来,我敏感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停顿,我扣住扳机猛然转身,将那个正要朝我射击的保镖一举击中,他同样眉心中弹,身体重重倒下,沿着栏杆坠下四楼,正砸在一个从三楼上来的保镖身上。 贺渠与何一池倏然停下,他们满脸愕然同时看向五楼的我,他们从没有在我脸上看到过这样阴沉的表情,我疯了一样将长枪架在肩头。对着九叔方向激烈扫射,我不知道自己开了多少枪,射出多少子弹,保镖不断后退,九叔藏匿在他们身后,大声喊着不留活口,杀冯锦。 就在我长枪内子弹全部射完时,我正要丢掉换短枪,忽然五楼一侧最隐蔽的角落传出激烈的枪声。枪声是对应的,你一弹我一弹,此起彼伏杀机连天,所有人都在这时反应过来纪容恪不见了,他们同时看向枪声传出的地方,两抹黑色身影在灯管照出的惨白灯光下,融于墙壁,一点点错后分离,墙上闪烁的灯影,是两个高大的男人,他们同样穿着过膝大衣,全部右手持枪,气度魄力势均力敌,纪容恪最先从角落退出,他目光杀气凛然,目不转睛凝视着对方,紧接着露出一把枪,一个手腕,一双脚,再到他整个人。 我看到最后出现的那个人眼睛倏然瞪大,我几乎在这一刻窒了呼吸,我不可置信的辨认着,然而我没有看错,那个人早已不是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而成为了一个恶魔,一个眼睛里只有生死的恶魔。 他美好干净的脸庞染了一丝血,银灰色的皮衣上也是血迹。洁白的衣领将那一丝红衬托得妖艳狰狞,他唇角勾着笑,和纪容恪阴沉严肃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顾温南。 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纪容恪没被他杀死,反过来不会放过他,原来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和从前判若两人面目全非。 他们在僵持了几分钟后,竟然默契得同时开枪,纪容恪闪身一躲。子弹擦着他鬓角掠过,穿透了身后木板,在距离我不远处的围栏上炸开。 顾温南一把拉住从六楼天井垂下的铁链,他以铁链借力在空中飘荡,躲闪着纪容恪接连不断射出的子弹,纪容恪踩住栏杆一跃而起,在高空两次翻滚稳稳落下,一把扯住另外的铁链,他们两人在空中旋转交手。四条腿斜踢得砰砰作响,偶尔有枪声传出,是底下人瞄准目标的攻击,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根本伤不到他们,两条粗重的铁链被摇摆得嘎吱作响,风声里全部是他们令人惊叹的力量撞击。 一丝灰尘,一片灰尘,整个四楼到处都是血腥和黄沙,纪容恪与顾温南从五楼一直打到四楼,到三楼,再攀沿着栏杆惊险回到五楼,他们脚下极稳,窄窄的扶梯竟成为了一片木桩,飞跃或者翻滚,扫踢或者劈下,每一次缠斗都凶狠无比,招招取对方性命。可数不清的回合下来,仍旧不分胜负。 顾温南在一次飞跃中将身上的皮衣脱掉,他反手扔向身后紧追不舍的纪容恪,犹如一张大网铺开从天而降,像是霎那间坠落的乌云,顾温南与此同时掏出手枪,想要趁纪容恪被覆盖视线将他闷声击毙,可纪容恪竟然将大衣持在手上,用指尖在半空扬起旋转,把顾温南射出的子弹全部收纳其中,狠狠一甩,弹头擦着火苗从大衣内抖出,散落在整个四层楼上。 顾温南攀着扶梯俯冲上楼,纪容恪随他一起登顶,上面传来砰砰的踢打声,顾温南的身手惊住了我,我没有想到那样一个温和的男人,笑起来如春水阳光的男人。竟有如此残暴凶狠的一面,他竟和纪容恪缠斗了一个小时还打成平手,他的能力远在霍砚尘之上,纪容恪比他略微年长几岁,我很担心他会不会体力不支,在我满心牵挂他安危时,九叔忽然不动声色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余光窥探到,但我已经来不及持枪自卫。我转身瞪大眼睛看着朝我举枪射击的保镖,砰地一声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渠忽然从四楼荡着铁链飞上,他和我在半空内连成一线,以背部稳稳挡住了那枚子弹,他脸上表情一皱,我大喊他名字,接着他松开铁链荡上五楼,坠落于我面前,背部一片鲜红。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他在我怀里,鲜血葬衣 贺渠背部中了两颗子弹,锋锐的金色弹头穿透了衣服,穿透了皮肉,扎在裸露的白骨上,看着触目惊心。 他倒在地上,被我拉扯起来扣在怀中,我颤抖着喊他名字,他睁着眼可失去了一丝神采,他脸色与唇色骤然泛起青白,我两只手掌心内全部是他流出的血,粘稠的温热的,蔓延了我每一条纹路。 九叔在四楼仰面看到这一幕,他神色怔了怔,我看到他眼底有一丝对于局势发展超出控制的惊慌。他全然没有想到贺渠会挡在我身前,他以为贺渠只是来救贺润的,他是贺润哥哥,他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把贺润带走,所以九叔根本没有防备他会忽然出现在枪林弹雨之中,而且贺渠是法官,他给人的印象始终彬彬有礼和煦温厚,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凶狠的打枪,而且还能从四楼一跃飞上五楼,这并不是一个文人能够掌控的武艺。 贺家男丁都是从小习武,贺归祠的侄子外甥,都在军政做事,贺归祠在贺渠几岁时候就带到马场和射击场,他底子很厚。但这么多年习文也搁置了,他身板并没有纪容恪那样健壮,这两枪几乎摧垮了他意志和力量,他倒在我怀中奄奄一息,鲜血葬了他衣服。 九叔吩咐收手,所有已经冲上五楼的保镖迅速将枪插进口袋里,他们原本还围在我身边,对我蠢蠢欲动,似乎很想把我抓回去立功。而九叔垂眸思索了片刻,他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贺渠,他沉声说,“将刚才朝贺渠射击的保镖留下,其他人全部回九龙会,告诉温南不要恋战。” 那名手下点头说是,他跑上六楼,伏在楼梯口喊了声少东家,九爷让您收。 上面仍旧在打。并不见丝毫削弱,可我所有担心纪容恪安危的心思都被怀中贺渠打乱,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间置于大雾弥漫中,几滴硕大的眼泪滴落在他鼻梁和眼睛上,他颤了颤,艰难朝我扯出一丝笑,“伤到了吗。” 他这句话让我心酸又自责,我哭着摇头。喉咙里全都是拥挤的唾液,哽住了我想说的话,他让我别哭,说他并没有事,还活的好好的,那点伤不会将他推向死神,贺家的男人都是铁骨头。他越说我哭得越厉害,他已经生死未卜,却还在一心安慰我。他见我脸上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他有些着急和无奈,抬起手在我眼睛下抹了抹,可他手上全都是血,他本想为我擦拭干净,没想到反而越擦越花,他对我说抱歉,弄脏了你的脸。 我抓住他要从我眼睛上脱落的手,将他掌心死死按在我脸上,我紧紧贴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我想知道他还好好的,他不会变凉,并不会忽然坠落下再也抬不起来。 我看到自己睫毛沾着的血浆,也嗅到那一股浓烈的腥味,我很想吐,但任何感觉都不及我此时无法言说的悲伤,我将他抱在怀里,下颔抵住他额头,我不断说谢谢,可张开嘴就忍不住嚎哭出来。 贺渠透过被砸得稀巴烂的栏杆看向对面那一扇没有玻璃的窗,他说,“我很担心我执意将你从贺宅带到这里,你却出了事,我会自责,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保护不了女人的男人。我不敢想如果子弹射向了你,我会怎样。冯锦,我每天坐在高高的法庭上,背后是国徽,是国旗,是所有象征法律威严象征我自己身份的标志,我几句话就可以评判坏人或者好人的自由与生死,将一件冤案沉冤得雪,我以为我不贪不奸公正判决,就是一个好官,可我才知道,在这片土地。有这样庞大的黑暗,这样拿人命当儿戏的帮派,多少人说死就死,这样恶劣的根茎,已经植入了土地最深处,无法连根拔除,我觉得自己很无能。” 他说着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口鲜血从他唇角溢出,滑落到我置在他胸口的手上,我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吓得哭出声音,我颤抖着喊贺渠,我忽然间不敢碰触他了,我觉得他是玻璃,不管我不小心摸到了哪里,他都会顷刻间碎裂成无数片,融于这空气内漂浮的尘埃与黄沙里,再也拼凑不齐。 在我最崩溃无助绝望时。楼上的声音终于止息,顾温南率先从楼上跳下来,他一把握住铁锁渡到四层,他站在九叔面前,低头说了句,“义父,儿子输了。” 九叔扫了一眼从楼梯口下来的纪容恪,他抱着不断哭泣的贺润,她身上盖着纪容恪的黑色大衣,一张娇俏的小脸十分苍白,似乎是被吓得不轻,她看到这里这么多人,还有许多尸体和血迹,她哭得更厉害,将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 九叔一本正经拍了拍顾温南肩膀,将他衣服上的浮沉掸去,“你功夫精进不少。” 顾温南说,“都是义父教得好,您在我身上呕心沥血,我怎么敢不思进取。” 九叔笑着点头,“再有几个月,打过容恪是毋庸置疑了。九龙会只要撑到那一天,温南,义父就把大权交给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顾温南回头看了一眼抱着贺润冲到我旁边的纪容恪,他抿了抿唇,“我未必打得赢师哥。但至少我不会输。义父也说过,师哥是几十年难遇到的骨头,我资质平庸,只能不断磨炼。” 九叔笑而不语,他眼中对顾温南十分赏识与怜爱,同样都是义子,可顾温南与霍砚尘从九叔这里得到的感情却天差地别,霍砚尘更像是一个名义上的义子,是九叔利用的工具。而顾温南是他事实上的义子,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与照顾。 不得不承认,顾温南确实比霍砚尘还要更出色,得到更多赏识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楼下十几辆车从公路方向急速行驶过来,停在南门和东门,九叔看了一眼,他对顾温南吩咐,“我带人回九龙会,让右堂主到局子走一趟。摆平这件事,你留在这里处理后续。” 顾温南鞠躬送九叔下楼,大批保镖随在身后离开了场楼,始终埋首在纪容恪胸膛的贺润在脚步声离去后胆怯抬起头,她看到许多人都散了,苍白无措的小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她这才发现在我怀中昏迷过去的贺渠,她起先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认出确实是贺渠后,她眼睛才干涸的泪雾再次泛起一层,她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哥,贺渠没有任何反应,她立刻捂住嘴巴哭出来,她问纪容恪怎么办,哥哥是不是死了,我拿起一把枪朝她身上狠狠扔去,正好砸中她膝盖,她声音戛然而止。我盯着她说,“不要说死这个字。” 她怔了怔,立刻用力点头,可眼睛里的泪却大朵大朵滚下来,何一池将贺渠从我怀中接过去扛在肩头,他焦急说,“先送医院,不要再耽误” 他虽然很急,但脚下却十分平稳。没有丝毫晃动,贺渠在他肩头一动不动,我小跑着跟在身后,不断试探他鼻息,我察觉到他的呼吸仍旧平稳有力,我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收了收。 我们走出大楼,我脚步倏然顿住,我感觉到有一缕视线在背后追随凝视着,我转身仰头看向四楼。顾温南在空荡的楼内长身玉立,他靠着窗子,有些孤独。 白色衬衣在阳光照拂下闪烁着柔和的波纹,他裤子上有血,暗黑色的,手腕也受了伤,像是铁链割破,很坚硬的一道伤口,他也在垂眸看我,不过他刚才不是看我,是在我看他时才将目光移过来,我们隔着几十米的空气凝望对方,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勾起一丝笑,那笑容恍惚还是昔日为我治病听我聊心事的顾温南,温柔宽厚,干净清爽。可画面一转,我回过神来,视线里的他还是那张脸。却蓦然沾满了血腥与残暴。 我对他问了句为什么,我只动口型,没有发出声音,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没有,他不曾流露一丝动容和反应,直接转身消失在窗口。 我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何一池在身后的车内叫我,我抹了一把眼泪,这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不知道。似乎就在和顾温南对视时,莫名其妙就流了下来。 我转身跑向汽车,纪容恪抱着贺润坐在第二辆的银色宾利里,何一池在驾驶位,他正朝我招手,第一辆黑色车有平躺在后面的贺渠,两名侥幸活下来的手下坐在前面,我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向这辆车,我拉上车门。将贺渠的头抱起来枕在我膝上,我对司机吩咐开车,他透过后视镜看向后面的纪容恪,良久都没有动,我没有回头,我重重拍打着椅背,“我让你开车你聋了吗” 司机被我的暴怒惊到,他立刻发动将车开上公路,为了平稳他开得并不快。全程没有一丝颠簸,受枪伤的人最忌讳颠簸,除了失血过多的危害,还很有可能会把原本插在并不致命地方的子弹颠簸入心脏肺腑,造成回天乏术的悲剧。 我们到达一中心,纪容恪扶着贺润从后面车里下来,贺润没有受伤,她只是害怕得脚软,经过一路缓解也好了很多。她扒着车门问我哥怎么样了,我说还不知道,她红着眼眶迅速让开一条路,何一池站在门口帮助我把贺渠从车上搭下去,整个过程我们都很小心,没有让他触碰到任何地方,早在等候的大夫和护士将贺渠抬上专用担架,一路飞奔冲进医院。 我整个人已经懵了,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和理智。就傻傻在后面跟着跑,一路上跌跌撞撞,碰到了几个人都记不得,大脑一片空白,连波动的雪片都没有,就是一片白。 大夫在过道简单检查了贺渠伤口,他问了血型,贺润肯定说是ab,大夫告诉护士准备800血浆。他们一阵忙乱后,贺渠被立刻推进手术室,大夫跟在后面反手要将门关上,原本呆滞的我忽然间反应过来,我立刻扑过去,两只手挤入门缝死死撑住,大夫被我过激举动吓了一跳,他赶紧松手,防止我被门缝夹断指骨,我朝他哀求说,“让我进去吧,我进去跟他说说话,他可能会熬过去。” 大夫蹙眉,“这怎么可以,你难道没有做过手术吗。不允许有家属在旁,而且我们会给他打麻醉剂,他是听不到你说话的,他会没有意识陷入熟睡。” 我不断哀求他,可他根本不通融,我双腿一曲几乎跪在地上,何一池从背后走过来将我扶住,但我身体还是不断无力的下沉,我哭着说求求你了,大夫见我这样悲痛,他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他对我说,“手术中途会有护士进出输送血液,可以对你简单通报一下情况,这是最大的底线。医院有规定,抱歉。” 他说完沉默将我朝后一推,何一池拉住我退了半步,我看着眼前手术室大门重重关上,里面拉起蓝色门帘,将最后一丝模糊的光线也盖住。两扇门最上面亮起红灯,我盯着手术中三个字整颗心都在这一刻揪起来。 我真怕,这种怕比当时纪容恪死讯传来还让我崩溃,如果贺渠死了,因为替我阻挡子弹死了,我怎么对强势的贺家交待,贺渠是独子啊,他是贺归祠唯一的男丁唯一继承家业的血脉,我怎么还能活得下去。这份罪孽太重了,重到哪怕我苟且偷生,也会压得我一辈子喘不过气释不了怀。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他指尖颤抖,猜到了我放弃 贺渠的手术一直进行了五个小时,期间护士有三次进进出出,每一次我都立刻迎上去,可她们对我的询问讳莫如深,只说耐心等待便匆忙挣脱我的桎梏,我面对模棱两可的回答整个人慌得不行,我靠住墙壁一言不发,眼睛已经越来越浑浊。 贺润坐在椅子上,她挽住纪容恪手臂,断断续续哭着,她一直在说以前很多次气到了他,现在觉得很后悔,兄妹之间有什么深受大恨,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争执不下。纪容恪始终在安抚,告诉她贺渠并不会怪她,贺润听到这里更加崩溃的哭出来,她的哭声令我烦躁不已,当护士第四次从手术室里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立刻涌上我胸口。她戴着口罩的脸看不到表情,可额头满是汗水,她直接站在我们面前目光从每个等待的人脸上掠过,“谁是家属。” 我吓得身体险些一软瘫在地上,我捂住耳朵不敢听,纪容恪与贺润站起来,那名护士将一份协议书递给他们,我从她口型看到她提及了病危两个字,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顿时觉得天塌地陷,好像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变得暗黑一片。 我几乎疯了一样冲过去把那份协议书拿在手上,我看不进去一个字,视线里都是模糊,几缕湿痕从字迹上面划过,我全身都在颤抖,我问护士贺渠是不是扛不下去了,护士对我说,“确实出现了一点意外,其中一枚子弹距离肺部很近,弹头已经刺破了一根血管,主刀大夫一直在尝试。会有风险存在,但我们一定尽力抢救,这份病危书是我们必须走的流程,希望家属可以理解配合。” 贺润捂住嘴巴痛哭出来,她站在纪容恪身后,额头抵住他后背,她喉咙挤出一声接一声的哥。犹如一把尖刀扎在我心脏上,狠狠的剜着每一寸肉。 纪容恪一言不发接过护士递来的笔,他在家属一栏签下贺润的名字,然后递给护士,护士接过看了一眼,她合上协议书,将笔纸全都交给另一名护士,她转身再次进入手术室。这一次持续了两个小时,里头仍旧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我们失去了一切消息,提心吊胆的在走廊上陷入漫长等待。 贺润哭累了,趴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她脸上还垂着泪痕,这丝泪痕被纪容恪温柔擦掉后,她便睡着了。 何一池去食堂买了四份蔬菜粥,可大家都没有胃口,就放在椅子上任由粥变凉,他对纪容恪说回纪氏看看,九龙会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动作,总不能太被动。 纪容恪点了下头,何一池走到旁门时,我回过神来叫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走过去朝他伸出手,他蹙眉问我什么,我比划了一个点烟的姿势,何一池不常吸烟。但随身也会备一盒,因为纪容恪抽烟很凶,一天几乎就要一盒,他见我要烟,直接果断拒绝了我,我一把扯住他大衣,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烟盒还有打火机,他虽然很不希望这样,但也不敢推拒我,他知道我今天波动太大,很担心我会动胎气,所以根本不敢再违背我的想法。 我抽出一根用牙齿咬住,他在我所有注意力都被唇齿间叼着的烟卷吸引时,从我手上抢走了烟盒。我这一次没有拦截他,我转身走回窗台,把玻璃推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护士经过,我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让烟雾挥散在外面空气中,我垂眸盯着一簇淡蓝色的火苗,可我还没有嘬着,纪容恪忽然拉住我手腕将我身体反过去,我 哪里有他力气大,我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烟就被他从唇齿间拔了出去。 他把似着未着的烟卷扔出外面,然后合住窗子,他透过玻璃看着花园内被彩色灯光笼罩的巨大喷泉,他澄澈的瞳孔内倒映出喷溅的水花,以及整条繁华街道入夜后的霓虹溢彩,他带一些回忆的口吻说,“我记得你不怎么抽烟。” 我说心里烦躁,想抽一根解解闷。 他目光落在我腹部,“怀孕了忍一忍。” 我下意识看向躺在椅子上的贺润。她身上盖着纪容恪的黑色大衣,看上去娇小玲珑,她闭目安详睡着,微微开阖的红唇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一切,我抚摸了一下肚子,我感觉到隆起了一些。算算日子,也快两个半月了。 我抬起头凝视着纪容恪的眼睛,他眼底有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下巴上滋长出了许多坚硬的新胡茬,我蓦然想到在我陷入最大危机时,他正和顾温南打得你死我活,一心想要解救身为他妻子的贺润。而不顾生死扑向我的却是与我才认识不久的贺渠,他在那样关头没想过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只想到了我,只在乎我是否平安,我也是普通女人,我会扮演坚强,我会伪装脆弱。可我也深深渴望着一个男人把我当成全部,可以光明正大冲向我,将我保护在他宽大的羽翼之下,不需要受到世俗流言的谴责,为我遮风挡雨。 我承认我嫉妒,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我与贺润同时陷入危险,纪容恪的第一选择永远都是她,也许他心里会倾向我和孩子,但名分与婚姻辖制了我索要的资格,我只能捡起来她不要的,她剩下的,当成宝贝一样感恩戴德,每个人的心境都在慢慢发生变化,当我感觉到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当我每天提心吊胆于贺润会不会忽然宣布她怀孕了,纪容恪欣喜的抱起她,笑着说我要做爸爸了,贺家张灯结彩,迎接这名正言顺的小生命,我该去哪个角落黯然神伤。对我肚子里的孩子说对不起。 当我看着其他丈夫陪妻子产检,陪妻子构想婚姻的每个细节,我却像一颗见不得光的石头,被埋在深宅大院高墙之中,我也会反复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是头。 贺润如果活到八十岁,我是否一辈子都要活在她的阴影下,等到我死,孩子没有父亲,我没有丈夫。 纪容恪那天质问我,他没有承诺不代表永远给不了,我从没有相信过,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可他所有能给的,所有我最想要的,都已经被冠上了贺润的痕迹,多少这样痴傻相信的女人,最后都被现实击垮,变成一个疯子。 我也痴傻着,我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可我始终固执着在痴傻的牢笼里守着我重见天日的祈盼,当今天我抱着奄奄一息的贺渠,看着从楼上冲下来的纪容恪,贺润就在我最想要的怀里,霸占着我最爱的男人,她脸上满是泪痕,但我仿佛看到了泪痕背后属于妻子的优势和权利。我终于顿悟,我早已被这份世俗所不容的婚外之恋判处了无期。 可我不是那个第三者,贺润才是,她用她傲人的家世打败了我,将我驱逐出去。 我空洞的目光在这一刻阴狠的动了动,我右手仍旧举在唇边,维持拿烟的姿势,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歪着头呓语般说,“贺润看到你哭了吗。” 纪容恪不知道我怎么突然问这句。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哭了。” “你抱她时候,她喊了你什么。” 纪容恪蹙了蹙眉,他用有些别扭的语气回答,“不记得。” “你抱着她时候,是不是觉得这很正常。” 纪容恪左手插在口袋里,他右手摸了摸脖颈处的纽扣,他想要解开,可扣子和他杠上了,他解了几下也没有开,他索性用力一扯,扯断了最上面的三颗,纽扣从衣服上脱离,坠落在地上,蹦着弹跳了半米,滚进椅子底下。 我垂眸盯着被灯光照亮的一块米色瓷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冲进去吗。” 他不语,他似乎猜到了我今晚要说什么,也许要放弃,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一丝畏。还有一丝不知如何弥补的情绪,我继续说,“我听到枪响,我那时还不知道贺渠有功夫,但即便这样,我没有担心最落于下风的他,反而一心想你会不会被埋伏的人偷袭。会不会受伤。我并不是一个女战士,我就是一个风月里混饭吃的女人,我拿酒杯,拿烟卷,拿扑克麻将,拿大把男人掏出的钱,我恨那样的日子,但现在想一想,那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你看看我脱离之后又过得怎样,现实逼迫我拿起了枪,染了血,如果我从没有认识你。” 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纪容恪蹙着的眉头越来越深,中间挤出几缕皱纹,“我以为贺渠会照顾好” “贺渠喜欢我。” 我倏然出声打断了他,纪容恪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他原本一直凝视我的脸,在我这五个字说出口后,他表情瞬息万变,直到掀起巨大的漩涡。再到归于寂然和平静,只用了短短半分钟。 他没有让我抽烟,却自己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了半盒,他握拳撞开窗,手有一丝颤抖点燃,他吸了一大口,朝我的反方向吐出,他声音特别嘶哑说,“这是意外。” 我看向椅子上身体动了动的贺润,她低低叫容恪,似乎做了一个噩梦,纪容恪继续吸烟,他一口接一口,没有半秒的间断,很快那根烟便只剩下烟蒂,我看向窗外夜幕低垂的华南,“这个意外很美好,让我忽然想安定。” 第一百六十三章 爱恨滔滔一笔勾销 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似开未开的窗子,他凝了一片霜的眼睛透过雾气看向我,我仍旧望着窗外微醺的夜色,我觉得华南已经不再是华南,它和这座城里的人一样,变得令我失神而陌生。 我们彼此沉默了良久,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静止,我没有了呼吸,他也止住了喘息。 他将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吸光后,他盯着没有熄灭的烟蒂,“你有了新的选择。” “你让我等多久。” 我们同时开口,问出最想知道的话,我们也同时对彼此的问题失语。 他用指腹粗砾的皮肤将火苗掐灭,“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时间,任何人做一件事等待都是无法估量的,我也以为我可以五年之内得到九龙会。但现实,已经八年过去了,我还没有看到一丝眉目。” 我目不转睛注视他,他眼眸内波光静止,没有一丝起伏。 “我要的不是时间,而是你这段婚姻,你要给它维持多久。” 纪容恪眉头忽然蹙了蹙,“贺润没有错,是我先提出结婚,我不能先终止它。” “那么我有错了。” 我反问回去,他所有到嘴边的话再度戛然而止,他从烟盒内又摸出了一根,他本想用牙齿咬住,可他手指忽然颤了颤,那根烟从他掌控中脱落,坠在地上,沾了一丝十分污浊的灰尘。 他愈加烦躁起来,他手忽然颤抖得不能自已,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将烟盒攥在掌心,撕扯得稀巴烂,狠狠丢出窗外,他手握拳抵在玻璃上。只留给我半张格外静默的侧脸。 他犹如一樽杰出的雕塑,我犹如叹为观止的观众,在这样分明是相同却很难再相交的时空中陷入各自的怅惘。 很久以后,窗外喷泉旁停下两辆军用汽车,汽车闪了闪灯,发出一丝尖锐的沉鸣,纪容恪看过去,他目光停留在车牌号上,我盯着打开车门走下来的人,贺归祠拄着拐杖,身后两名保镖搀扶,他脸色十分平静,只是微皱的眉出卖了他内心焦灼和慌张,贺夫人所有表情都写在脸上,她对即将见到的失而复得的女儿充满了期待心疼与想念,她飞快往医院大楼里走,我在这一刻忽然特别希望贺渠醒过来,用他纯净柔和的目光注视我,对我嘘寒问暖,甚至哪怕只是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们都有人牵挂有人珍视,我很羡慕,也很嫉妒。 贺夫人冲进走廊时,贺润还趴在椅子上睡着,她睡得不是很熟,总是翻来覆去,好像陷在梦魇里,正在经历着失去。 贺夫人按捺不住内心狂喜,她颤抖着大声喊了句润儿,贺润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见到贺夫人眼眶迅速泛红,大朵大朵眼泪垂下来,贺夫人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她哭得难以自抑,好像找回了丢失多年的珍宝。贺归祠见到贺润完好无损,他紧皱的眉头略微松散些,他走过去问贺润有没有伤到,她说没有,容恪很快就找到她了。 贺归祠扫了一眼和我站在窗台前的纪容恪,当他看到我时,他眼底翻滚的怒意与憎恶让我脊背一寒,我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理亏觉得难以面对,这世上最大的痛莫过于看着自己子女遭受生死折磨,对于颠沛多半生的老人而言,是一种最大的悲哀,而引发这份悲哀的罪人是我,我所有的寒意与愧怍,都来自内心的道义。 纪容恪也看到了贺归祠仇视我的目光。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跨出一步挡在我身前,“岳父,贺润并没有受到任何欺侮,您可以放心。” “贺润没事,那么贺渠呢。” 贺归祠忽然冷声问了一句,好像欠了他多大的罪孽一样,纪容恪虽然名义上是他女婿,但不会真的把他看作父亲,他性子冷傲寡淡,又十分自负,即便是亲生父亲,纪容恪也不会像寻常人那样低眉顺眼纯粹无比得面对这份血缘,何况仅仅是岳丈身份的贺归祠。他可不会忘记被逼迫得险些动枪的宿怨,更不会忘记这个男人差点要杀了他骨肉。 纪容恪语气顿时更加不善,“我记得我离开贺宅之前。只向岳父承诺了将贺润平安带回来,贺渠是男人,他也要我负责吗。” “如果这个女人不存在,贺渠会负伤生死未卜吗。” 贺归祠用拐杖指了指我,他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早已把我定论为害他儿子的凶手,我觉得如果不是纪容恪挡在我身前,很有可能贺归祠直接就朝我头顶劈了下来,贺润看到我陷入为难和讨伐中,她忽然推开贺夫人,从她怀抱中起身,她走向贺归祠身边,将他伸在半空中不曾放下的拐杖压下,“爸爸,哥哥重伤和冯小姐无关,他是自愿挡枪的,这件事我们大家有目共睹,冯小姐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其实她并不愿意欠哥哥的。在华南,在琵城,谁愿意欠我们贺家的呢” “贺渠为什么会自愿。”纪容恪忽然笑出来,他保持这样的笑声一直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他,他唇角渗透完最后一丝冷意。才幽幽说,“贺润告诉岳父,岳父现在还不清楚,贺渠出于什么缘故自愿为一个女人挡枪,不惜搭上自己性命,这样的行为可不是出自一个法官与生俱来的本能和使命感,他又不是刑警。” 贺归祠听完纪容恪颇有深意的话抿唇不语,他陷入深思和忧愁。贺润垂下眼眸,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哥哥喜欢冯小姐。” 她说完深深吸入一口气,“即便我们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感情不在我们任何人的掌控之中,爸爸一开始也不同意我嫁给容恪,但我们每个人一辈子总会固执一次,就是为了爱情的执念。那晚哥哥将醉酒的冯小姐带到贺宅居住。还有我的生日宴会,哥哥从没有对一个女人表现得这样热情和细心,在我眼中他始终都是独来独往感情一片空白,对女人疏远而冷漠,一副工作狂的模样。所以他稍微有一点点变化,都藏不住。” 贺润握住贺归祠的手腕,“这是冯小姐的错吗爸爸,我们冷静下来想想。她没有对哥哥施媚,她也没有主动约哥哥见面,她永远都是这样冷静独立,她可以选择的有很多,她明知道贺家并不喜欢她,她何必冒险搭上自己的快乐和自由。但您管得了哥哥吗从他母亲去世后,哥哥对您很疏离,他没有做过令您气恼的事,感情上他只想要一份尊重。我告诉您,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他爱的女人是冯小姐。冯小姐威胁的不只是哥哥对我的疼爱,甚至还有” 贺润最后一句话忽然带出一丝哽咽,她完全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让长发遮盖住她悲凉的脸庞,纪容恪抬眸看向她,他高大笔挺的身子岿然不动。脸上面无表情,只是有点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贺润捂着脸闷哭,她没有力气,哭声非常虚弱,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从指缝间无助的溢出来,“感情也有因果轮回,抢了的要还,自己不还。身边人也要还,爸爸,你们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就不要干预哥哥了,我们贺家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欠了很多人。” 贺归祠见到贺润痛哭失声,他不再那样凌厉咄咄逼人,他目光定格在我腹部。他似乎很想问清楚,但又碍于身份无法开口,贺夫人从椅子上起身,她从背后拉住贺润,十分心疼的给她擦眼泪,“贺渠和你没有关系,我只要你过得开心,你为什么哭。” 贺润听到贺夫人这样冷漠的语言。她转身露出不可置信的愕然,“妈妈,贺渠是我哥哥,他的事和我自己的事有什么区别,您怎么可以分得这样清楚,难道不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就只维持表面的友好,可内心如此疏离吗” 贺夫人一腔对女儿无所顾忌的疼爱,却被顶撞为自私和冷漠,连贺润也不理解,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她这个续弦的错,抢夺了贺归祠原配的地位与尊贵,贺夫人脸上骤然一变,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下意识看向贺归祠,后者别过头不语,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夫人十分失望垂下手,她目光悲戚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我最先发现手术室大门上的灯光熄灭,我指着暗掉的手术中三个字叫了一声,他们所有人听到我叫喊后都转过头去看,两扇门缓慢打开,两名护士跟随一名大夫最先走出来。大夫将戴在脸上的口罩取下,他额头满是大汗,眼睛里布满血丝和疲惫。 我祈盼了八个小时可却忽然间不敢询问什么,我死死捏着拳头,贺润走过去看着大夫动了动嘴唇,也同样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大夫目光在我们脸上流连一圈后说,“已经脱离危险。这是我们近期做的最长的一个手术,总算没有辜负所有医护人员的心血和家属的信任。” 贺润听到他这样说,她才止住的眼泪忽然间决堤澎湃,她捂着嘴巴嚎哭出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可怜不堪,纪容恪非常无奈,他对太过爱哭的贺润有些无能为力,他只得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不断哄着她平安就好,她一只手抓住他手臂,在他怀里哭得山崩地裂。 贺归祠对大夫表示感谢,贺夫人站在旁边满脸漠然像一个局外人,对这个结果无悲无喜。贺渠的生死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活着她只能过得更不好,看着自己占领的贺宅供奉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灵堂,听着继子不断冷嘲热讽视为仇敌,虽然那座灵堂她从不踏足进入,也难免觉得堵心别扭,他死了贺归祠老来丧子悲从中来,只会对他们母子更加怀念,而忽略掉眼前的母女。外界都说贺夫人将贺渠视为己出,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当深入了解后,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人各执心思,恐怕连保姆佣人在内都是人精,除了贺润之外,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我不敢走过去,这里都是家属,唯独我这个罪魁祸首分量最无足轻重,我退到后面,默默欢喜着他脱离危险的结果。 贺渠迟迟没有被推出来,手术室里面门窗大开,正在排放浓烈的血腥味,我看着床铺上一滩血,十分不忍把目光别开,大夫对贺归祠说为了避免接触感染,贺渠已经被从另外一个门推到重症监护室,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没有任何问题,就可以转为普通病房。 贺归祠问能否进病房探视,大夫体谅家属情绪,他想了一下说。“时间不要过久,看一眼就出来,必须穿无菌服,人也不要多,先进去一位。” 贺润想要进去,她找到护士要无菌服,可贺归祠没有允许,他想要亲自进去看看。正在他们争执不下时,另外一名护士不知从哪扇门里出来,她探头看了我们一眼,“哪位是冯锦。” 我下意识一怔,我回过神来举起自己手说我是,她对我点了下头,“病人麻醉前清醒过来一阵,他交待如果自己能扛过手术,希望你进去看看他,他只想见你,你先跟我过来。” 护士说完转身又进去,我看着那扇微微摇晃的空荡大门,僵硬着转身看了眼贺归祠,他脸色算不上特别不好,但也有些不悦,纪容恪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下笑了一声,“贺渠这样情意绵绵的希望,我们没有理由不满足。” 他说完看向我,眼神耐人寻味,“还不进去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我最后看了纪容恪一眼,跟着那名护士进入旁边的无菌病房,她递给我一套浅蓝色的有些塑料布材质的工作服,我将自己外套脱下,她为我身上喷洒了一下消毒水,我穿上那件无菌服戴上口罩,她带我绕过一道外人止步的医用大门,穿梭入一条没有灯光的暗色走廊,最终停在一间房门前,这边有很多重症监护室,这是最靠近医护室的一间,我隔着门听到里面嘀嘀的器材响,她将门打开,侧身让我进去,并告诉我时间不多,不能超过五分钟。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我进入病房后,她将门从外面合上。 这间病房令我觉得寒意沁骨无比阴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窗子的缘故,室内光线极其阴暗,有一盏昏黄的壁灯镶嵌入墙角,散发出一缕苟延残喘的微亮。 我视线所及之处摆满了监测设施,很多我都没见过的,庞大的精小的。竖着躺着放置在各个角落,斜对着床尾的头顶有一条狭长的灯管,是紫外线杀菌灯,但是没有打开,开关按钮处偶尔闪过一丝红色的光。 我朝着病床走去,脚下是颤抖的,仿佛稍不留意我就会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当我隔着一片模糊的雾气看清躺在上面闭眼一动不动的贺渠时。一晚上都隐忍不曾滚落的眼泪忽然间就这么猝不及防夺眶而出,浸湿了遮住我半张脸庞的棉布口罩。 他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背部和腰部位置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狠狠嘬在皮肤上,有两根黑色的几乎完全导入进伤口,子弹剥出后,他皮肉没有愈合,狰狞的翻着,透过糜烂的血肉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我从没见过这么令人身体发软的伤口,我看着那样惨不忍睹的血坑,想象着子弹凶狠穿入他脊背的痛苦,而且还是两颗同时刺入,我心里的沉重和愧疚便无以复加。 他原本高大健硕的身躯,此时在我眼中和一张薄薄的纸片如出一辙,他右脸贴在枕头上,左脸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胜过床单的惨白,泛着青紫的薄唇,都犹如一团烈火一把尖刀扎在我心上。 我在床边蹲下,汹涌无休止的眼泪已经弥漫了我视线,我只能看得到他轮廓,却辨认不出他模糊的五官,我很想伸手抱一抱他,哪怕只是特别轻柔的一下,用我的体温我的气息渡一丝温暖与力量给他,但我真的不敢碰,我好怕他会被我碰碎,他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的背部,呼吸都销声匿迹。 我张大嘴巴嚎哭出来,我越想压抑声音,就越是不由自主,他似乎隐隐动了动,我听到一声嘤咛,我哭声立刻戛然而止,我瞪大眼睛看床上的他,他眉团有一丝微蹙,可他没有醒来,又在这样的巨痛中沉沉睡了过去。 我喊他名字,我凑得很近,近到几乎可以看见他颤抖的睫毛与布满冷汗的毛孔,我喊贺渠。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到我嗓子已经沙哑,到护士第三次推开门催促我,他仍旧没有醒过来,手指蜷缩扣在床边,苍白得看到了筋脉。 我从重症监护室内出去,将衣服脱掉归还原路返回手术室那条走廊,贺家人坐在椅子上正等我,贺润见到我出来,她立刻走上前拉住我手询问贺渠的情况,我嗓子还哽着一团酸涩,我不敢张口,怕自己会哭出来,贺渠狼狈憔悴的样子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低下头摇了摇。她不知怎么回事,吓得不知所措,她慌里慌张喊了声容恪,纪容恪丢掉手上握着的一次性水杯朝她走过来,他揽住贺润的腰,听她颤抖着说了一堆听不清楚的话,他笑得很无奈,“大夫已经说他脱离危险,你不用担心。” 贺润看了我一眼,“可冯小姐” 我死死咬住嘴唇,将摧垮我的悲痛狠狠从身体里割除,纪容恪替我解释说,“贺渠背部中了两颗子弹,手术后伤口一定很严重,她是女人,她看到会害怕。如果是你进去,你也许走都走不了。” 他说完爱怜得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贺润仰起头问他是这样吗,他说当然,她点了点头,“容恪,我想留下来陪哥哥。” 纪容恪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贺夫人忽然对贺润说,“你留下干什么,要不是容恪及早救出你,也许躺在床上的就是你了。贺渠连你爸爸都没有提及,更何况隔着八竿子的你,你上赶着做什么,万一他醒过来看到你在,又气晕过去,你爸爸会找你算账的。” 我不知道在我进去这段时间。贺归祠与贺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口舌之争,她说话腔调很古怪,似乎有些怒意,贺归祠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贺夫人将贺润从纪容恪怀中拉出来,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她对保镖吩咐出去开车,保镖率先出去,贺润回头想要拉纪容恪,却被贺夫人反手一推,“回家休息,你看你眼睛还睁得开吗这里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贺润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贺归祠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无视贺夫人,直接经过她拄着拐杖走到贺润身边,他沉声说,“我跟你们回去。留容恪和冯小姐在医院,等你哥醒了,我们再过来。” 贺润听到要留纪容恪和我一起,她脸色登时白了白,她当然不允许给我们这样独处的时间,她再天真也总有捍卫自己丈夫和婚姻的头脑,她回头有些焦急看向纪容恪,“可是,我没有容恪陪着会睡不着。” 贺归祠蹙眉,他也不放心留我一个人在医院照顾贺渠,他对我印象很不好,把我看成祸害他儿子的狐狸精,随时会趁机吸食掉他的精血,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亲自留下来,贺夫人忽然在旁边冷笑说,“明天是归祠母亲的忌日,这才是你要回去的理由对吗。你这样看重贺渠,怎么可能不在医院守他醒过来,除非有更重要的让你牵挂让你放不下。归祠,我和你也过了将近三十年,这么多日日夜夜,我以为我了解你,还有什么关系比枕边人更亲密。可我们走到这把年纪,你对我还瞒了什么。” “我瞒了你。” 贺归祠忽然冷笑出来,“是我瞒了你吗,针对贺渠母亲这件事,你说我瞒了你” 贺夫人面容一变,她从没有过这样慌张而青白的脸色,她身体狠狠晃了一下,但随即便强制恢复镇定,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与骤然凸起的锁骨将她此时波澜壮阔的内心暴露得干干净净,“我不懂。她自己命薄,无福消受丈夫的威望和富贵,我取代了她的位置,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去承担她命薄的因果吗。” 贺归祠垂下浑浊而苍老的眼眸,他盯着拐杖龙头,忽然悲凉得大笑出声,“璞容啊璞容,不闻不问不代表无知无觉。” 他说完转过身背对贺夫人,似乎不愿再看她,目光空洞而飘忽的看向某处地面反光的瓷砖,贺润下意识退后半步,她偎在纪容恪身边,她此时非常恐惧和茫然,在她面前一向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的父母。怎么忽然间撕破了这张脸,把那么多她从来不知道的事暴露得这么彻底。 嫉妒的面孔,犀利的言辞,针锋相对的气势,和不依不饶的目光,都让她觉得不知所措。 纪容恪不可能不了解贺家的纠葛,他出于保护贺润,也不太希望她听说更多,他温柔抱住她肩膀,小声在她头顶说,“我们先出去,你困了上车睡一会儿。” 贺润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她像一具幽灵跟随纪容恪走出大门,坐上等候已久的墨绿色军车,贺归祠扫了一眼窗外,他沉声说。“我们回去谈谈。” 贺夫人手指死死抠住墙壁,她气势有一丝削弱,“谈什么。” 贺归祠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目光迸射出的精明冷冽的光使后者身体骤然抖了抖,“你说呢。” 他说罢走出那扇门,朝外面最深的夜色里步去,贺夫人凝望他背影,她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狠狠跌撞在墙壁上,我本能冲过去一把扶住她,她身体虽然康健,但如果跌坐在地上,也一定会伤到胯骨,毕竟也是六十岁的年纪了,可她没有领情,她稳住自己后将我扶着她的手臂狠狠一甩。她雍容华贵的脸上即便到了几乎要玉石俱焚的一刻仍旧不曾卸下她的高傲,她站直身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贺渠,她母亲赢了。一个死人这么多年后又赢了,是不是很讽刺” 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我能猜到她与贺归祠的结合大约并不那么光彩,她使用了手段和计谋将他从贺渠母亲手中抢来,而那时贺渠母亲已经重病,是她的强势与凶狠,让贺渠母亲失去了最后岁月里被丈夫陪伴的资格,那才是一个胸怀大度真正气若幽兰的高贵女子,她弥留都没有恨这个掠夺她家庭破碎她婚姻瓦解她爱情的女人,她告诉贺渠宽容遗忘,但这笔宿仇在贺渠心中却永不能解。 世事无常。 我盯着坐上车的贺归祠,看着那一盏路灯洒下的白光,“男人不会愚昧一辈子,更不会在女人别有用心得来的爱情里自欺欺人蒙蔽双眼。他睁开眼想要清醒那一刻,谁也阻挡不住。” 贺夫人没有理我,她在我旁边静默了片刻,也推开门走出去。我盯着那两辆军车缓慢驶入街道,最终消失在霓虹璀璨的路口,我知道贺家今晚将是不眠之夜,而我也同样也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贺渠的监护病房,正对着一个护士站。没有墙壁,有一面单反玻璃,我就在这个护士站里休息了一晚,贺渠始终趴在床上,他背部伤口在凌晨几次忽然渗血,而且非常凶猛,护士经过几番急救止住了他流血,但不可避免有一丝轻微感染。 之后三天。我在医院寸步未离,贺渠转入了普通病房,我坐在旁边为他守着,偶尔在他表情不那么痛苦时,拿热毛巾给他擦一擦身体,喂喂水和药,他几次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和他说话,可我趴在床边打盹儿,总感觉手被人握住,很轻的一下。 何一池第三天傍晚为我送来了换洗衣服,贺家人没有谁过来,包括一直非常担心贺渠的贺润,也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我问何一池是否有消息。他讳莫如深的面孔好像也不是太了解,只告诉我贺家乱了,陈年旧账翻得彻彻底底,已经两个通宵没有关灯,容哥今天晚上哄睡了贺润会抽空来看看我。 我盯着平躺在床上的贺渠,他两只脚被固定悬挂在床尾,以防止背部重压床铺刮到伤口,我对何一池说,“他是不是瘦了。” 何一池蹙了蹙眉,“谁。” “纪容恪。” 何一池听到我主动提他,他立刻说,“贺家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都不能打击容哥,在他眼里这些和他没有多大关系,只有冯小姐的一念之间,是留下或者离开,是唯一摧垮容哥意志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世界,当被看作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忽然有了令自己最害怕的抉择,冯小姐觉得,会是怎样崩盘的景象。”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我抬头看了看何一池,“你这么懂。” 他一怔,“懂得不多,只是从容哥和冯小姐之间学到了一些,本来还想等一切安定下来,找个女人成家生子,现在觉得还是算了,我也许许诺不了她什么,就像容哥这样,一面不忍困住您一面又不舍放弃,折磨得只能是自己。”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那句话让人多心疼 南郊计划开工后,纪氏陷入一段非常忙碌的时期,房产赌场金苑三边开花,正是非常缺人手的时候,可纪氏内部真正能顶起场子的却只有彪子何一池与柏堂主三个人,其他副堂主与领事都分派有其他任务,掌管城区和老铺,根本调遣不回来,毕竟纪氏黑帮起家,绝不能忘了老本怎么吃。 纪容恪始终插手琵城那边贺家的一些生意,从前贺家私人产业都是公司副总出面,据说副总是贺夫人远亲,因为贺归祠的军政身份不便在很多应酬场合出现,只能由人代替,自然也要用知根知底的亲派。而现在纪容恪娶了贺润,翁婿关系更加亲近,所以由他全权代理财务和客户方面的事宜,纪氏有关决策的重担便完全落在何一池肩头。 大事上我拿主意。他按照我吩咐和指令办事,小事上他直接出面,我便不再过问,纪氏虽然失去了纪容恪的坐镇操控,但并没有为此而变成一盘散沙萎靡不振,供人趁虚而入。相反每名下属都因为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对我心悦诚服剔除了偏见,纪氏名下的一切产业,不但没有停滞退步,反而有条不紊中节节高升。 南郊的开工仪式定在两天后上午十点,何一池告诉我务必要赶到,这片地皮是从政府手中划归过来。所以届时会有部分官员到场剪彩,但贺渠这边我很不放心,交给护工万一出了差池,我更加没有脸面对贺家人的质问和指责,我对何一池说我尽力赶过去,但一切都难免会临时有变数,他郑重嘱咐我不是尽力而是必须,这是纪氏涉足房产领域至关重要的一步,比任何事都重要。 贺渠晚上有要醒来的迹象,他眼皮开始阖动,嘴唇内也接连不断溢出一些模糊而嘶哑的声音,我找来大夫检查。他说这是好现象,代表伤口的危险期已经完全度过,他有了意识和力气,让我不要过于着急,等他自然清醒。 我十分感激朝大夫道谢,我送他走出病房顺便到护士站拿一点涂抹化瘀的中药膏,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给贺渠涂抹伤口,为了尽快结咖,越是潮湿腐烂难以弥合,反反复复感染发炎的次数越多,伤口都在很敏感危险的地方,稍不留神会伤及肺腑功能,他还这么年轻,如果因此落下病根,我这辈子真是都还不清这份债了。 我拿了药膏经过走廊回病房途中,另外两个探视病人的女家属正好结伴从一间病房内出来,她们迎着我反方向走,在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听到她们说,“很煞气,不像好人。” 旁边的说,“我有同学在场子工作,这人我见过,很传奇。” 医院入夜非常安静。到处都是冷冷淡淡,所以她们声音显得特别清晰尖锐,我下意识回头去看,她们脸庞凑得非常近,小声窃窃私语,说话的那名女孩在发现我看她们时,立刻住了口不再说话,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迅速离开走廊。 我在过道最尽头找到贺渠的病房,我手刚抚上门把,眼睛不经意透过门窗玻璃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纪容恪,我整个人一怔。脊背迅速变得僵硬,我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进去了又要如何面对他,在这样寂静苍凉、没有星辰、只有我们两个人都清醒的深夜。 那枚精致的翠绿色扳指正戴在他拇指上,他很喜欢那个,听说是六年前在拍卖行上花了高价才买下,不管去哪里都戴着,而那个颜色也十分衬他白皙的皮肤,显得玉质尤为通体纯粹。 他脱掉了酒红色西装,随意搭在椅背上,胸口的领带扯得松松垮垮,两粒纽扣分离。露出他比之前更加清晰的锁骨,他此时手上拿了一本财经杂志,垂眸十分专注认真的阅读,我本想悄无声息离开,他很忙我知道,他等不了多久见我不在自然会走,可我刚挪动了两步,他声音忽然从门缝内溢出,“怎么不进来。” 听到他声音,我身体内的血液迅速凝固冷却下来,我以为他没看到我,我确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可他竟然察觉到了我在门口,我动也不动,手掌心涌出一层热汗,他等了片刻见我依旧没有进去,便合上手中杂志抬眸,我们隔着透明干净的玻璃视线相对,我在他的凝望下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话真的不能戳破,一旦戳破,私下单独接触都会十分不自然,可我们又避免不了接触,我有点懊悔自己的冲动,想要过全新生活没有错,可我不该这么快就和他划清界限,我必须要赶紧给孩子找个父亲,我们各自有了彼此的家庭,才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遗忘对方。否则这份纠缠将永无止息。 我将门把向右转动,推开进入病房,窗子没有打开,我怕贺渠受寒,所以室内空气流通不好,除了消毒水药膏散发出的味道。还有纪容恪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这是我在医院日夜不离这么多天第一次闻到了我喜欢的味道,让我贪恋让我怀念让我痴迷更让我百感交集。 他身上似乎融于皮肤血液的薄荷香伴随了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在他的公寓庄园,在他的车上,在他和我共同存在的每寸星空下,我爱上这个男人,最初源于爱上他的眼神,他的呼吸,他的霸道。 可我恨上这个男人,最后源于他的多情他的无情他的绝情。 我站在原地,这熟悉的气息令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失神。 贺渠躺在床上,他吊起的腿忽然抽动了两下,他含糊不清喊了一声冯锦,我下意识答应他,我走过去伏在他身上盯着他不停转动的眼球,他似乎特别痛,清俊的五官竟然在眨眼间皱到一起。狰狞得改了他模样。 我手忙脚乱将他身体侧翻,他伤口没有渗血,应该是肉里面弥合过程的刺痛,我握住他的手用力紧了紧,他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了我的温度和气息,他在一阵越来越减弱的挣扎和抽搐中。缓慢平复下来,再度昏睡过去。 纪容恪沉默注视着我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出声打断,更不曾爆发出一丝声音,他就安静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当然感觉到了他几乎要刺穿我皮囊的目光,我为贺渠盖好被子,把他脸上被汗水浸泡濡湿的头发用毛巾擦干净,我转过身再次和纪容恪对望,他笑着对我说。“你刚才的模样很贤淑,像一位十分体贴的妻子。” 我没有理会他这句褒奖,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盯着他凸起的锁骨和轮廓分明的脸颊,我和他几乎同时开口,“你瘦了。” 重叠在一起的三个字,男音的低沉,女音的沙哑,让我们眼里相继浮现一抹惊愕,我抿着嘴唇笑出来,可心里却十分苦涩,那样一句话多心疼。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将杂志放在身后的窗台上,他拉开窗纱,外面灯火连绵,笼罩着这座还不肯沉睡的城市,它依旧疯狂喧哗肆意绽放。 纪容恪透过玻璃上倒映出的我和他的半身影,他望着我眼角浮起一丝细碎的笑纹,“我们连瘦了都这么默契,就此决裂是不是很可惜。” 我摇头说,“我没有和你决裂,只是退回到更友好不会产生不切实际奢望的位置。” 他将手指划过玻璃上我唇的位置,我看着他虚无的抚摸在我脸上每一寸角落,心里狠狠揪了揪。疼了疼。 在我们都沉默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丝余外的目光,好像刚刚出现,但却特别深刻的烙印追随我。 我下意识看向躺在床上的贺渠,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满是平静与怜惜注视着我。他睡了很久,眼中澄澈而明亮,他脸色依然充满病中的苍白,可苍白中也有了细微的红润。 这几天几夜,我始终在叫他名字,我希望早点唤醒他。可当我看到他真的醒了,我反而叫不出贺渠两个字,好像有千山万水阻碍着。 他看了我半响,忽然朝我绽放出一个令我觉得那么久远的笑容,他张开干裂的薄唇,一字一顿的挤出我名字,凝望窗外夜景的纪容恪听到他声音,他倏然转过身来,贺渠抬起手臂,他在我眼前平行的空中晃了晃,哭笑不得舔了舔嘴唇,“你要渴死我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她是个非常好的妻子 我立刻明白过来贺渠的意思,他渴了,他要喝水,我跑到床头提起水壶倒了半杯热水,又将我白天晾好的白开水兑进去一半,其实我早就想过他醒来会渴,只是他忽然这样毫无征兆的看着我,我所有理智都被他眼光湮没其中。 我将他上半身抬起,把杯口凑到他唇边,他张开含住几口便喝光了,他问我再要一杯,护士叮嘱过他伤到了肺部,刚醒来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水,我将护士原话告诉他,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对我说,“再一杯就好。” 我看着他已经干裂到起皮的嘴唇,他三天四夜没喝过水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渴,我又喂他喝了多半杯,他喝完后我给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让他坐一会儿,然后将吊挂在脚上的绳子解开,他脚踝已经被勒出一圈红痕,我蹲在床尾给他按摩脚掌和发胀的小腿。我告诉他千万小心背上的伤,尽量保持侧躺,他两只手撑住床铺,悬浮着坐在床上,他见我在给他揉脚,他当然不会允许,他挣扎几下想要从我掌心抽离,我死死按住他。他脸色有些尴尬,“我很多天没洗脚了。” 原来他是计较这个,我觉得很好笑,挺大的爷们儿还这么拘束小节,何况他那么爱干净的男人,就算真几天没戏又能脏到哪里去,我一边为他按摩骨节一边说,“这几天我都有给你擦。” 他手指抓在床单上骤然紧了紧,“你这几天都在吗。” 我刚想说是,纪容恪忽然从我身后把话茬抢了过去,“日夜不分,寸步不离,吃喝拉撒睡都在你旁边,贺渠觉得开心吗。” 这话酸得要命,我抿唇一声不吭,将头垂得很低,用头发遮盖住我忽然有些忍不住的笑意,纪容恪这人,放在他旁边的东西他不去看,等到眼看着要跟别人走了,他却忽然发现东西的美好与诱人,又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去抢夺霸占,他就是一土匪一大流氓头子,外界给他的评价丝毫不假。半辈子生杀淫掠惯了,好言好语主动倒贴他反而不屑一顾。 贺渠听出纪容恪话里不善的态度,他笑着说,“守着我的又不是贺润,你哪来的醋意。” 我因为这句意味深长的回答手上忽然泄了力,不由自主的狠狠掐重他脚趾,我很紧张问他疼不疼,贺渠说不疼,疼也觉得很很。 他脸色仍旧有很深的苍白,和我说话时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想要我安心,他喉咙沙哑得好像被烈火烤过一样,每说一个字都割破了嗓子,纪容恪信步走到床头拿了一只新杯子,他手指攀到壶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似笑非笑说,“冯小姐,我可以喝一杯吗。” 我理也没理他,贺渠说,“怎么一杯水还要征求谁意见。” 纪容恪别有深意的语气幽幽说,“那怎么行,冯小姐辛辛苦苦到水房为你打来的热水,我不问自拿,破坏了她对你的美意,我不是多了一个仇人吗。冯小姐那么精准的枪法,那么好的胆量,假以时日也许要凌驾我之上了。” 贺渠哭笑不得看着面前的纪容恪,眼神里满是想知道他今天怎么了,这一段时间的纪容恪在他眼中都有些莫名其妙,说话阴阳怪气,做事毫无章法。贺渠看着从壶口内倾泻出来的热流,“一杯水而已,让你说得这么严重。” 纪容恪举起杯子,他透过玻璃身凝视着里面纯净的液体,颇具深意说,“这是普通的水吗,这是充满了爱心的水。” 我抬起眼眸狠狠剜了他一眼,贺渠抿唇笑而不语,纪容恪俯身在贺渠上方,他唇角勾着耐人寻味的冷笑,薄唇贴着贺渠耳畔,可说话的声音却一点没有小,“这一招绝妙,再心如钢铁的女人,也会无比感动以身相许。” 他说罢伸出手,在贺渠散乱扩大的衣领位置理了理。“都说贺法官不解风月,为人冷漠死板,其实那是不了解。这世上那么多男人,加起来都没有你为女人拼得狠。” 贺渠蹙眉,他反手握住纪容恪在他胸口的手,后者也在用力,他们两人平静无波的脸孔背后到底有怎样的较量,谁也看不真切,可我看到贺渠凸起的青筋在手背上一点点凹陷,而纪容恪似乎也发了狠,两个人依靠腕力拼得互不相让,我担心贺渠背部伤口会因为这样较劲而撕裂,我立刻起身一把推开纪容恪,由于我动作太大,腹部险些磕撞在床畔,纪容恪没有和我争夺什么。他在我那一下推拒后顺从抽身,贺渠眯眼凝视他,脸上十分难看,“你什么意思。” 纪容恪掸了掸自己手掌,他与贺渠对视可却不言不语,贺渠冷笑说,“九龙会的人下手多狠,你该比我了解,你觉得那子弹是闹着玩儿的吗,这两颗射出枪膛后我才冲过去,如果我动作稍微晚一点,或者等你下来救她,你知道躺在这里的是谁吗,我可以醒过来,她未必还能。纪容恪,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没想乘人之危,可是你忽略了她才给了我成人之美的机会。” 纪容恪脸上最后那一丝笑也隐去得无影无踪,他盯着贺渠一字一顿说,“我去救贺润,但不代表我就不管她。” 贺渠欠了欠身,他目光里满是咄咄逼人,“贺润与冯锦同时陷入危险,你可以分身吗,你顾得了两边吗一个是你妻子,一个是不相干的女人,你要救谁,你救了不该救的人,你逃得过风口浪尖吗。” 纪容恪被贺渠捏住了软肋,他不再与其对峙,他一脸阴森目光如冰,转身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圆沿帽拿起来。戴在头顶,他最后看了贺渠一眼,“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你敢说这不是在你预料和部署中发生的事,你敢说你没有故意抛出石子,惊扰了九叔,让他忽然间下令对冯锦开枪,而我正在被顾温南缠斗,根本脱不了身,你算准了这让我措手不及。” 贺渠无惧他喷火的眼眸,他忽然扯开身上的病服,撕拉一声,我惊得愕然,他露出缠满了绷带的上半身,“我用这颗心发誓,我没有设计这一场如此不耻的意外。否则下一次。两颗子弹穿我心脏。” 纪容恪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贺渠一眼,转身朝门口疾步而去,他手抚上门把,正要拉开,贺渠忽然说,“纪容恪。” 后者脚步一顿,门已经打开。穿梭的寒风从走廊灌入,将纪容恪衣摆狠狠掀起,扬起一片十分潇洒冷硬的弧度,贺渠盯着洁白的床单,“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什么意思我的确不懂,可纪容恪却似乎懂了,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走出去将门狠狠一甩。阻隔了他远去的身影。 纪容恪离开后,贺渠也有很长时间的静默,他凝重的表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主动问他要不要去洗手间,他这才回过神来,他笑着说是想去,然后自己将被子掀开下床穿鞋,我当然不能让他自己去。我扶住他一边手臂,把鞋子套入他脚上,“我送你去。” 他听罢身子僵了僵,但没有拒绝,我将他搀扶到卫生间门口,为他把门打开,摸索着开了壁灯,他站在台阶上。转过身有一丝拘谨,我别开头为他褪掉裤子,在我要去触摸他内裤时,他忽然弯腰用手按住,与此同时他背上的伤口有些绷住,他低低闷哼了声,我吓得赶紧去检查,幸好没有撕裂。我站在他身后将他黑色内裤褪到膝盖,我捂着耳朵告诉他可以了,他脸色极其不自然的扬起手臂,把搭在水池旁边的毛巾扯下来,盖在自己裸露的臀部上。 我虽然堵着耳朵,但也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这声音飞流直下十分有穿透力,让我禁不住面红耳赤,他很久才解决完,我听着声音逐渐止住,便俯身为他提裤子,他浑身滚烫,站得笔直而僵硬,动也不动,生怕哪里不小心触碰到了我脸颊,尤其在我扶他出去时。他白皙的耳根与脖子都染了一层绯红,似乎比我还要难为情。 我扶着他到床上坐下,在我俯身将他背后枕头放好时,他手摸到下面迅速用被子盖住自己下半身,我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抿唇摇头,大夫这时从外面敲门进去,他看到贺渠醒了。而且气色极佳,脸上满是红润,他走到床边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贺渠说很好。 大夫拿起胸前挂着的听诊器探入他领口,为他简单检查了器官,大夫说恢复还可以,肺部回响开始清晰,他拉开抽屉看了看贺渠这几天喝的药。他把其中两瓶取出,告诉我药性太强既然醒过来就不用再喝了,他叮嘱了一些不能沾水不能吃海鲜等等注意事项,大夫打开手上的病例本简单记录下贺渠醒来时间和伤口弥合状况,他记录好之后把本子合上,看了我一眼笑着对贺渠说,“你昏迷这几天,你妻子日夜都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虽然年轻夫妻感情都很深厚,可这样用心照顾并不多见,至少我是没见过为了守着已经脱离危险的昏睡丈夫连自己吃喝洗漱都顾不上的女人。” 我听到大夫以妻子的称呼来介绍我,我觉得特别尴尬,但我又不好解释,因为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误会,除了夫妻哪个女人也不会不分日夜的守着,而且贺渠也并没有否认。他只是微笑听大夫讲完,十分温柔将目光投向我,由衷肯定说,“她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妻子,我很有福气。” 贺渠说完目光依然没有从我脸上移开,他眼底越来越多的浓情与温柔使我不敢直视,也知道不能直视,大夫见状没有继续久留。而是笑着说了句好好休息,便从病房内离开。 我送他出去将门关好,空气内静默得有些诡异局促,我看了眼时间,对贺渠说,“很晚了,你不睡吗。” 他反问我睡不睡,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特别实在点头说有点困了,他手臂撑住床头,将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旁边很大一块位置,大约是床铺的三分之二,他高大身体就把着一条窄窄的边缘,留出很大余地,他拍了拍那片空处,“别睡沙发和椅子,这几晚辛苦你了,如果你放心我为人,就睡床上怎样。” 我愣了愣,我当然相信贺渠的绅士和规矩,但共同睡一张床,也确实太不合适,我婉拒他的好意,将椅子拉到沙发前面,我指给他看,“我这样睡,地方很宽敞,你身上有伤,我怕夜里碰到你。” 贺渠明白我的意思,他没有强求,而是眼含温柔看我躺在上面,我和他说了晚安,几天几夜强大的心理压力和身体疲累让我很快便昏昏沉沉睡过去,在睡梦中我恍惚感觉到身上重了重,一团巨大的柔软包裹住我,似乎是海绵,我觉得很舒服,微微动了动身体,指尖传来一丝濡湿和温暖,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湿润的东西吻了吻。 第一百六十七章 贺润在贺渠清醒过来的次日中午,大约通过纪容恪得知消息,她匆忙赶过来,脸上戴着硕大黑超,原本圆润的下巴瘦了许多,变得尖尖细细,不知受了了什么虐待,一身咖啡色的毛呢大衣几乎把她整个娇小的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两只鼻孔呼吸。 我刚好从蓝羽煲了香浓的排骨汤回医院,刚到走廊上就看见贺润进了病房,我立刻迎上去,她正要反手关门,她看到我提着食盒,和我打了声招呼,但要不是我认出她背影,只听声音我还真想不到会是她,她嗓子似乎垮了,呜咽沙哑十分严重,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贺渠将正拿在手上阅读的一个贪污案的被告资料放在床边,他蹙眉看着贺润,“怎么了。” 他这一声询问,贺润当即哭出来,她把墨镜摘掉,一双眼睛红肿犹如硕大的核桃,她脸色惨白如纸,瘦得不成样子。脖子和手背上的青筋不需要用力就已经凸起得似乎要冲破皮肤,我吓了一跳,我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贺渠从床上直起身体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捂住脸失声痛哭,哭声无比哀怨凄厉,我和贺渠道对望一眼都束手无策,等到她终于发泄完。她透过通红的眼睛看着贺渠断断续续说,“爸妈离婚了。” 贺渠一怔,我更是愣住,那天贺归祠与贺夫人已经闹得有些僵硬,我看得出贺归祠尤为失望和冷漠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彻底失去感情、由怜悯放纵转化为厌弃的最后表现,但我没想到会以离婚为结局尘埃落定。 贺渠问贺润谁提出来的,贺润说是爸爸,贺渠问她没有劝劝吗,怎么就顺着爸爸性子来,贺润哭哭啼啼说,“爸爸什么脾气你知道,我怎么敢劝,他让妈妈到灵堂前认错,可妈妈不肯,妈妈说这辈子不会向输给自己的女人低头,爸爸怒了,把他年轻时候骑马的鞭子拿出来,真的朝妈妈身体抽下去,要不是容恪挡了一下,妈妈现在恐怕也卧床不起了。爸爸那晚太可怕,太恐怖,我从没见到过他那副样子。” 贺润毫无心机,她将灵堂的事和盘托出,而这是贺渠最在意的,他脸色虽然没有大起大落,但也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看着贺润匍匐在贺渠腿上嚎啕大哭,而贺渠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知道贺归祠醒悟了,他不闻不问三十年,对贺夫人的强势自私虚伪装聋作哑,但这份糊涂却不曾换来贺夫人的收敛与感恩,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更深层次的自私,她容不下活着的情敌,也容不下死去的牌位,贺归祠对前妻的愧怍与缅怀,终于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要和他分崩离析之前爆发了,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挽救了几乎要逝去的亲情。 贺渠垂眸看着贺润,他对这个妹妹并没有多大仇怨,倘若她不是贺夫人的女儿,贺渠其实是一个十分温和宽容的哥哥,他伸手在贺润背上轻轻拍了拍,哄了她几句,贺润睫毛上挂着泪珠,她问贺渠,“哥,你会把我和母亲赶出去吗,爸爸说如果你肯容下我们,我们还能住在贺宅,我们离开真的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贺润的模样太可怜,根本不会有人不被她打动,贺渠眼神柔和下来,他伸手在她脸上擦了擦,微带迟疑了一下说,“不会。” 贺润在医院待到傍晚,纪容恪在六点多时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她需不需要车接,她说需要。大概半个小时后,纪容恪派来的司机停在医院喷泉场外,我送贺润下楼,一直目送她坐上车驶出医院。 在贺渠恢复的这段时间,我几乎与外界隔绝。每天唯一的事就是留在病房悉心陪伴照料他,从早晨到晚上,寸步不离。 何一池知道我压力很大,他将外界一切事宜都尽量隐瞒我自己扛下来,除了特别重要的,他几乎都不会找我,包括南郊开工仪式,我实在脱不了身,最后也是他代纪容恪和我出席,可有一件大事,他告诉我时我整个人都是愕然的,打破了我在医院内整整一星期的平静。 卡门宴撕掉了封条重新开业,并且架势上尤为大张旗鼓,幕后老板没有碍于卡门宴不光彩的历史而隐藏遮掩自己,相反还十分大方亮相,接受众人的挖地和揣测。 这人不是九龙会的人,也不是纪氏和华南道上任何瓢把子,而是久不露面的卫坤。 自那晚雨夜他要挟我合作被贺渠无意打断后。他便于华南好似销声匿迹,没有什么人关注到他,因为他没有身份和地位,也并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便最早发现和接触他野心的我,也不曾放在心上,毕竟这边卧虎藏龙,到处都是帮派和组织,他一个小喽啰,谁也不会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他忽然间一跃成为卡门宴的新任老板,着实让我吃惊不已,我问何一池他投奔了谁,谁又会如此大方把肥美的盛宴交给他,而不是自己享用,何一池对我说他并不是谁旗下的人,至于其中曲折,他也了解不到,但可以确定是。卫坤这个人,在变化莫测的华南,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是间谍,却是好几方的间谍,他并不真的效忠谁,他所有的俯首称臣,都为了成为人上人而铺路和忍辱。 我握着电话看向窗外,可这世上从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但成就自己除了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和人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满足最后的霸业,卫坤是所有人漏算的黑马,他最初既不属于霍砚尘与九龙会,也不属于纪容恪,可这几方都以为他是自己人,给他钻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空子,能在最精的老狐狸底下当小狐狸,卫坤很不简单。 虽然对他一路上位的过程很模糊,无从下手查起,但我心里也有了几分猜测,这份猜测让我非常担忧,如果落实,后果不堪设想,几乎整个华南的黑帮链,都会倾覆在这个最不起眼的人身上。 我正盯着窗外看,贺渠忽然叫我,他似乎叫了我很多声,直到最大的一声我才听到,我转身看他,他笑着问我在想什么,我摇头说没有,只是看看风景。 他没有多问,指了指门的方向,“有人来。”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站着两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十分斯文成熟,正看向我,在触及到我目光后,朝我点头微笑示意,我急忙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小跑着过去开门,他们提着公文包,朝我绅士道谢,我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穿的法院制服,知道是来找贺渠的,我侧身将他们让进病房中,把壁灯拧到最亮。 我在桌上找到两包干茶,我隔着纱布闻了闻,没有什么特殊气味,也不怎么香浓,马马虎虎比白水有点口感,我把茶包丢进水杯里倒入热水,泡了两杯简单的速溶茶。贺渠让他们坐下后,我把两杯茶送过去,他们握住再次朝我道谢,其中一个喝了一口后,大约觉得味道太古怪,朝我礼貌询问放在哪里,我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他简单打量了我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问贺渠,“贺法官总说自己单身,原来一直在瞒着我们。” 贺渠正拿着他们带来的资料翻阅浏览,他听闻抬起头看了看我,脸上笑得十分满足和隐晦,“私人生活我一直都倾向保密,不让我的社会关注打扰到家人。” 那名下属说,“这样美丽贤惠的妻子,贺法官的确要好好藏起来。” 贺渠笑出声。“皇帝不急太监急,还没有到这一步,正在努力中。”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们目光,贺渠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入,他将案底资料全部从档案袋内抽出,那名属下问他现在可以吗,贺渠说没问题。 “这个案子从发生二十四小时后便搁置下来,警署那边没有过多干预,上级对下面的吩咐是暂时先尘封起来。当作机密处理,不要泄露出去,等合适时机再追查下去。因为主谋地位太特殊,警署那边也颇为忌惮,包括华南这边许多政界巨鳄,都因为层层利益勾连而一力担保,总不好引发整片华南的冲突动荡。但我们安排出去的人经过抽丝剥茧,也掌握到了一些有力证据,现在依靠这些信息还很难扳倒。但不出意外,也就这几年的光景了,毕竟树大招风,他也有些太目中无人过分消耗自己的命数,这几次震动社会的大案子,都是和他有关,虽然他择得干净,但我们也都有数。” 我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看向贺渠手中的牛皮纸袋。他从里面抖落出几张鲜血淋漓的照片,背景我很熟悉,是冒着黑烟的新标码头,一缕彤红的旭日阳光正从海平面缓缓升高,洒满整片狼藉的海港,这些照片是刚刚经历枪战后拍摄下的,沙滩和甲板上还有几具横尸,这样何其相似的场景令我脑子陡然一白,浑身震了震。 贺渠看到那些照片后,他反应过来什么,反手立刻扣过来盖住,他眼神复杂下意识抬头看我,我不动声色将目光别开,装作去倒水的样子,但又觉得这样太假,瞒不过睿智的贺渠,我故作无知转身问他怎么了,随即扮成要走过去看的样子。他不着痕迹把相片全部藏匿到纸袋下,笑着对我说,“没事,怕你觉得无聊。” 我这才释然,我把水杯递到他唇边,看着他喝了一口,“怎么会,照顾你是我的本分。” 我看他喝完半杯,转身离开床畔。他从我身上将目光收回,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对那名部下示意噤声,那名部下立刻明白过来,没有再讲下去,我背对他们竭力保持平静,可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妙的预感,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克制不住的怦怦直跳。 贺渠将另外一个档案袋拆封,他抽出一半看了看。发现内容不是太机密,他才询问那名属下,“卡门宴是警署那边允许重新开张吗。” 那名属下点头说是,贺渠很惊讶,“警署什么时候做这档子生意了。法院批准进行查封时并没有听到他们汇报有二次营业的期限。” 那名属下讳莫如深,他迟迟没有开口解释,而是以眼波示意了一番,贺渠不动声色嗯了声,他将两份档案重新归置好,递给另外一名从进门就沉默的下属,“张副官,警署那边递交上来的原件你上交法院这边,复印件放到我办公室,我过几天出院会着手处理。” 他们待了没有多久,大约想要说的话碍于我在场,不好全盘托出,所以尴尬坐了片刻,就全都起身告辞。我没有送他们下楼,只跟到走廊口目送他们进入电梯,我转身要回房,脚底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嘎吱一声响,碎裂开。 我低头看了看,是一张类似证件照的身份标牌,正好是反面朝上,十分崭新。可被我踩断了,从中间折开。 我弯腰拾起,反过来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我瞳孔倏然睁大,整个人都像是被狠狠劈了一下,险些从胸部啐出一口血,我手颤抖着,指尖指着上面的照片和备注。良久都没有从这份震撼中回过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江湖多深,情海多烈 我将那张工作证里的名片抽出来塞进口袋里,把剔除下来的塑料套扔进回收桶,我盯着沉没于一堆垃圾中的薄套,深深呼入一口气,将我眼底的震撼全部收敛起来,转身推开门回到病房。 贺渠捧着一杯热水在喝,他见我回来笑着问我饿不饿,我摸着肚子说有一点,他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两只空碗,从食盒内分别倒入一些热汤,他递给我一碗,我接过紧挨着床边坐下,张开嘴直接喝了一口,他用勺子舀着里面的玉米粒吃,他吃相非常斯文,不管吃什么都不会发出声音,我喝了几口漫不经心说,“这次在高庄伤了那么多人,警署那边需不需要贺润过去配合笔录。她胆子小,我们要陪同作证吗。” 贺渠没有多想,他以为我只是简单的询问和担忧。他立刻回答说不需要,“这一次是恶性事件,我们全部属于自卫,不用担负刑事责任,而且一般这样的案件,涉及到了九龙会等黑帮,如果当事人不报警,警署涉入也只是简单走个过场,不会倾注太多精力。” 贺渠说完从碗口抬起头安抚般我笑了笑,“不必担心,谁也不会出事。” 我盯着汤碗表面浮动的枸杞,那颜色十分漂亮,就像人血一样,我意味深长说。“新标码头那两次恶性事件,似乎也搁置下了。警署也只打算走个过场吗。” 贺渠微微抬眸,他没有看我,而是眯眼看向碗口描摹勾勒得格外优美的青花瓷图案,“这些我不了解,法院和警署很多事务都是分开的。” 我嗯额一声没说话,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怎么听说了什么吗。” 我笑着反问他,“你听说了什么吗。” 他对我这句话有些茫然,“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你近水楼台都一无所知,我一个小老百姓,没有人脉去哪里听风声” 贺渠没想到我在这里等着他,他愕然片刻非常有趣的笑出来,“也对。道听途说不可信,你这么聪明不会人云亦云。” 似乎凡是和新标码头有关的事,现在都讳莫如深,贺渠对我非常好,也非常体贴温柔,我们算不上无话不谈,但也似乎没有太多禁忌,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总仿佛和每个想要探知的人斗智斗勇,慢条斯理的兜圈子,包括我在内,也探听不到丝毫口风。 由于贺渠的身体已经逐步恢复,衣食住行不再需要我面面俱到,他自己能够很好的打理,而且更重要他每晚都会审阅法院交给他跟进的三个案子进程,虽然他没有避忌我,但通过傍晚的事我发现他也有很多私密的东西不便暴露在我面前,这些事很有可能会通过我的嘴传到不该了解的人那里,我心里有了数,不打算在目前没有任何意义的情况下打翻我们这份关系,如果我想要了解,我有更好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的了解。 我晚上十点多时候跟和贺渠说了打算回去住,他有些惊讶,似乎并不希望我折腾,他白天已经把我放在沙发上的枕头挪到了床上,和他的并排摆在一起,我们都没有说破。但关系却莫名其妙的突飞猛进了很多,甚至到了不言不语同床共枕的地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我忽然提出要走,贺渠有些猝不及防,但他见我态度坚决,也没有过分挽留,他打算让助理开车到医院送我回住处,可我另有安排,所以找了个借口婉拒掉。 这是我陪床贺渠这一星期以来第一次不曾留宿病房,我安排好他要吃的药,也为他打了热水放在床头,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后,才从医院内出来。我没有回蓝羽休息,而是到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厅小坐片刻。等候何一池过来接我,我要连夜赶回纪氏。 何一池在四十多分钟后匆忙自南边驾车赶到,南边是金苑的方向,我上车后闻到车厢内弥漫的胭脂香气,更加确定他刚从夜总会过来,我问他场子怎么样,他说一切顺利,过几天如果我方便,不妨亲自到金苑露一面,大家都知道纪氏现在被容哥交到我手上,暂代一切事务,也很想见我一面。 我手肘撑在车窗上,有些疲惫和深思,我随口答应了一声好。何一池听出我的心不在焉,他从后视镜内望了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我盯着车窗外倒退的夜景,“你觉得贺渠这人怎么样。” 何一池想了一下说,“还可以,他虽然看上去十分温厚,但面具戴得很深,轻易卸不下,所以我不好说他本质好坏与否。” “他戴了面具吗。” 我觉得这样的评价很奇怪,我能够一眼辨认出哪些人戴了面具,但这几次接触我贺渠给我的印象很真实,但何一池跟在纪容恪身边这么多年,在眼力上,我还是比较信服他。 他左打方向盘转了一个弯,“容哥说的,贺渠要提防。” 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我现在不确定,所以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纪氏的人,这群人生杀当儿戏。很有可能会对威胁到他们的人斩草除根,我不愿看到任何一方出事,不论是纪容恪还是贺渠,就当我自私又贪婪吧。 我手从下巴上移开,撩了撩覆盖在脸上的长发,“他这个人在感情上值得托付吗。” 何一池抿着嘴唇,他预料到我会问这句,他反问我,“冯小姐觉得他和容哥哪一个值得托付。” 我似笑非笑,“纪容恪已经被托付了,你觉得我和贺润哪一个能抢赢。” 何一池没有说话,我语重心长说,“孩子再有几个月出生,他需要落户口,需要名分,需要成长,更需要一个家庭,这个家庭最好不要有任何一个人颠沛流离,才能保证他在父母的呵护下在阳光下长大,他可以骄傲说我有爸爸有妈妈,而不是像他母亲这样,等待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庭分享男人和父亲。在这份分享中,同我一样卑微的居于劣势。” 何一池非常着急,他在着急中将车开得有些野,我听到轮胎摩擦在地面上的次拉声,以及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和因为极速行驶而变得模糊掠过的景色。 “贺渠这个人我们都不了解,冯小姐和他才见了几面,这样贸然托付自己与孩子,有些草率。” 何一池把车停在纪氏铁门外,我推开车门盯着那堵飞禽都难以逾越的高墙,“我与贺渠共同经历了生死患难,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在乎和包容,对我的不顾生死。虽然认识不超过两个月,但胜过别人二十年。感情不在平淡的相守多久,而在于经历风雨多少。” 何一池解开安全带,他还想再劝解我,被我直接伸手止住,我迈腿步下汽车,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叹息一声,对我类似赌气的草率有些无可奈何。 我们前后沉默进入纪氏,负责赌场与金苑的手下在夜晚都恰好是最忙碌的时候,八成人都不在,所以到处都非常空旷冷清,偌大的礼堂和冗长的过道,寂静得诡异,似乎连墙壁都渗出一丝寒意。 我推开办公室门,将暗灯打开,随手脱掉大衣,何一池从我背后接住,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我大步走到里面,把窗纱全部拉开,玻璃合上一半,也开了一半。朝着西山的冷风正是最寒冷,风像是寒冽的刀一样,一点点割在裸露的皮肤上,我不觉得疼,此时只心神恍惚,我从书桌上摸索着拿到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我不敢吸食太多,只抽了一口过过瘾压了压心底堆积的各种情绪和怀疑,便把多半截还燃着的烟卡在烟灰缸的凹槽内,我盯着徐徐散开的烟雾,被外面涌入的风催化在空气中,变成很浅很浅的一缕透明烟气。 我指了指大衣,他挑眉问我什么,我不语,仍旧指着朝外翻的衣摆,他手触碰到口袋边缘,我点头,他这才深入进去,将那张工作证小心翼翼的取出,他没有看,只因为我要那东西有用,他朝我走过来,他走了一半时,我压低声音说,“你看看,眼熟吗。” 何一池这才垂眸迎着光线看了一眼,他只看了一眼,却再也没将目光移开,他整个眼底掀起惊涛骇浪,似乎要将那张名片上的相片和名字吞噬掉,他不可置信的念出两个字,“卫坤” 他本想自己消化掉这份震撼,可他半响都没有抹杀掉脸上的惊愕。他抬头看向我,“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他笑,“这就是纪容恪层层选拔筛选纳入门下的古惑仔。你可知道,整个纪氏都险些倾覆在他手里,如果再晚一点,我再晚一点发现,这份大祸。不日就会酿成。” 何一池抿住嘴唇,他将那张名片捏碎,不慌不忙扔进垃圾桶内,我看着簌簌飞飞飘落的碎片,喉间溢出一丝冷笑,“纪容恪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何一池问我,“冯小姐打算怎么办。置之不理,还是” 我将那根燃烧的烟重新夹在指尖,吸了很小一口,烟雾被我用舌尖抵出吐在高空,嘴里残留了一片烟丝,“怎样置之不理。” 何一池说,“也只能严加防范。” 我嗤笑出来。“卡门宴重新开业高朋满座,黑道上的人当然少不了,谁都想一睹这位从条子手中夺过来被封场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他死在这样混乱的场合,你说好不好。” 何一池听出我话中深意,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举动有多么危险和困难,他蹙了蹙眉,语气弱了几分,“这恐怕太冒险了。纪氏这边的人,他大约都会防备,我们很难靠近他,他可是条子手中最大的押宝。” 我把烟头顺着窗子丢到外面,楼下正好坐落一池喷泉,奔腾的水在漆黑夜空下泛起暗黑色,我看到那根细小的烟头没落其中,很快便被强大的水流吞噬得挫骨扬灰。 “告诉纪氏上上下下,都给我记住,码头一切生意暂停,至于卫坤” 我转过身,背靠着冰冷墙壁,我看到何一池瞳孔内的自己,脸色平静中流泻出一丝陌生的狰狞,“卫坤留不得,你们靠近不了没关系,我去亲自解决他。” 第一百六十九章 美色 何一池没有想到我要亲自去解决掉卫坤,他整个人十分震撼,他盯着我并不像开玩笑的眼睛,颇为顾虑说,“卫坤这样的身份,解决掉他并不容易,解决之后也有很大后顾之忧,他既然按兵不动,我们也静观其变。” 我等到空气中的烟味彻底弥漫挥散,反手将窗子关上,我透过玻璃看着何一池清晰的轮廓影像,“你们有人猜到卫坤的真实身份吗。” 何一池抿唇摇头,我笑了笑,“连纪容恪都被瞒天过海,静观其变等死吗卫坤始终都没有把他最精明的一面暴露给世人,反而他原本胸有成竹,却演出了走投无路的样子,而且演得没有一丝瑕疵。这种人手段高明。心计深重,戏又演得这么出彩儿,留下后患无穷。” 何一池垂下眼眸,他良久都没有出声,等到我让他离开,他忽然对我说,“这种事可是无法挽回的罪。冯小姐,您还很干净,好人和坏人的命,碰了是不一样的结果。” “好了,你出去吧。” 我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到办公椅上坐下,我拿起桌上摆放的南郊规划书借着灯光浏览,何一池见我心意已决,他也不好再多置喙,不过他在临走时忽然盯着外面走廊说,“冯小姐和容哥都是一种性格的人,喜欢背后做,却从不当面说,可感情越不说越隐瞒,彼此距离就会越远,谁能隔着厚重的肚皮看得透谁的心呢。” 何一池将门关上,我从文件中抬眸,看着面前闪烁的一丝光束,我凝视了片刻,没有任何表情又重新垂下头。 南郊剪彩活动我因为要留在医院照顾贺渠,并没有现身出席,据说大批记者赶到发现我和纪容恪都不在,当场颇有微辞,而何一池代替我进行当日的仪式,出席的政府官员也有些不满,南郊盖楼算是华南省近期最大的工程,没有之一,许多建筑商都紧盯这块肥肉,纪氏拿到手后却显得并不那么重视,冷漠的态度方面给政府下不来台,闹得也一度很僵,南郊前期已经投入了两亿六千万,能否顺利进行全在政府方的通融和庇佑,毕竟地皮我们也仅仅是使用权,所以得罪了他们,这口气他们早晚会出在其他地方,纪氏不能拿这么多钱赌注。 我让何一池联系了当日剪彩仪式现身的几名土地局官员,好言好语邀请在燕宾楼款待赔罪,所幸他们对纪氏也颇为忌惮,没有回绝掉,十分爽快答应下来。 我中午从医院离开往燕宾楼赶,坐在车里感觉心口很不舒服,骨头里有些酥酥痒痒的,微微带一丝疼痛,我蓦然想起我的毒还没有解,算算时间差不多又要发作了,霍砚尘死后我没来得及去他办公室暗格取药,卡门宴就被查封了,现在重新开业想必也物是人非,我头抵住车窗,觉得真是天意弄人,大概我命里就要熬这份痛苦,谁也救不了我。 何一池将车停在燕宾楼外,我在后厢掏出化妆包简单补了补妆,他带着我走上台阶进入大厅,询问了礼仪小姐找到事先预定好的306包房,我们走出电梯还未到达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我小声问何一池请了几个,他说三个,土地局副局长,和两名科室主管。 我问他酒桌上人品怎样,他说这不了解,没有接触过。 何一池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示意里面三个正在交谈的人,他们听到声音齐刷刷朝门口看过来,何一池侧身给我让出一条路,我利用两秒时间将这三个人看得清清楚楚,我笑得满面春风,走过去率先握住其中一个看上去官职最高的男人手,“抱歉,程副局,路上有点堵车。” 他微微有些讶异,“怎么,冯小姐认识我。” 我笑着说,“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有机会认识您这样的大人物。” 他上下打量我,“冯小姐年纪轻轻跟在纪先生身边做事占据一席之地,还说自己是小人物,未免太谦虚了吧。” 我们笑着落座,我和另外两名主管也分别握了手,他们都很绅士的姿态,没有对我表现出轻佻,甚至和我握手只是碰了碰指尖,便迅速分离开。不得不说纪氏给我加持的光环更像是盾牌,让我在游刃有余自信满满的同时,保护自己不受到所谓酒桌潜规则的伤害。 服务生从外面推进来一些菜品,都是何一池早就敲定的,没有特别奢靡的山珍落人口实,让这些人不敢动筷,也没有共分平庸的家常拉低了彼此身份,每样菜式都非常精致,紧挨着的盘碟颜色各异,看上去交相辉映非常绚丽。 转动圆盘将一些看上去不错的菜递到他们那一边。程副局盯着我手上动作好奇问我,“冯小姐我们之前应该不曾见过吧。” 我说当然没有,他更加惊诧,“那你怎么一进来就知道我的身份。” 他说完扫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何一池,“他应该也不知道,我们只在电话里聊过。” 我掌心托腮对他莞尔一笑,“要是连这点识人的眼力都没有,我还如何在华南立足,怎么有资格和您同坐一桌” 程副局沉吟两秒,他哈哈大笑出来,“我见过女人不少,什么场合都有,既如此自信,又年轻靓丽的,冯小姐当属第一人。” 我将脸凑过去,他非常配合也迎过来,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将他脸上那些粗大油腻的毛孔看得一清二楚。我忍住胃里的呕吐感,极力扮演千娇百媚的姿态,“我见过的男人更多,既如此潇洒睿智,又幽默风趣的,程副局也当属第一人。” 他听罢笑得更高兴,他的高兴也感染了另外两名主管,从我进来便非常拘束,现在也随着气氛打开而变得随意了许多,程副局厚重的紫色唇瓣贴在我耳畔问我多大,我屏息不愿去闻他口中散发出烟气,我说二十四岁,他表情非常迷恋陷入一丝幻想中,“二十四岁是女人最好的年纪,褪去青涩,也不曾熟透,娇嫩得刚刚好。” 我斜目扫了眼他在桌上敲击的手指,那手指一根根弹跳着,仿佛在酝酿筹谋什么,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几句话便打回原形,这人原来是情场老手,说话里透着一股圆滑和风流,每个官员和商人都有他的软肋,有的是美色,有的是钱财,还有的是权势。而官员十有八九都贪慕美色,这个程副局不但不例外,反而很杰出。 他偏头看了看我,“恰如冯小姐这样。” 我笑而不语,程副局将手从他膝盖上举起,在他掌心要覆盖在我手背上时,我非常敏捷的躲闪过,不动声色拉开一丝距离,他没有察觉到我的故意,以为只是凑巧没有沾上,他将椅子往我身边拉了拉,紧挨着我坐下,对面两位高管似乎见怪不怪,他们低头说着什么,脸上满是笑意。 何一池看破程副局的心思,他蹙了蹙眉,他手在我背部轻轻点了点,要我收敛我的媚笑,不要把不该钓上来的鱼甩也甩不掉。 纪容恪和我的关系,有些人略有耳闻,有些人一概不知,而他娶了贺润成为贺归祠的女婿后,那些对我们之间揣测颇多的人,也都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身份上我是纪氏的掌管者,但在男人眼中,我不过也是个女人,我主动约他们出来。这个尺寸很难把握,一旦把握不好,便会惹上程副局这样的麻烦, 我回头看了一眼等候在桌旁伺候的女侍者,我让她下去没有召唤不要进来,她点头离开,将门从外面合上,我示意何一池斟酒,他将我们四个人的酒杯全部斟满,我举起来先敬了那两位主管,他们喝掉后,我才重新斟满一杯,对程副局抬了抬手腕,“主角当然要压轴,敬您一杯可不行,三杯才能表达我的诚意。” 他颇感兴趣看着我喝掉一杯,他没有动,而是盯着我湿漉漉的红唇。似乎在打什么算盘,我伸出舌尖把沾在上面的酒渍舔掉,他随即眯了眯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在他吞咽过程中,他眼睛极具侵略性的凝视我,我装作看不懂,等他喝光后,我再次斟满。我刚要喝,他忽然按住我手腕,他笑得略有些轻佻,“来杯交杯酒,冯小姐喜欢吗。” 我虽然有些惊讶他这样急切的进展,但仍旧没有任何迟疑说当然,我和他手腕交叉,他脸庞忽然倾压过来,他耳朵擦着我脸颊掠过。我微微避让一下,仰脖将那杯酒喝掉,他眼神从我胸口隐藏在大衣下的沟壑内离开,似乎对我身材比较满意。 他自己往杯里倒酒时,我把话题扯回来说,“南郊那片地皮,已经到了纪氏手上,近期就会全面动工,这是华南几年内最大的一项工程。等到竣工后纪先生有造福人民的想法,华南成就了他,他当然不会忘本。纪氏和政府一向交好,也希望程副局私下多多眷顾。纪先生为人大方,尤其是对待朋友。而程副局这个朋友,我冯锦是交定了,我想纪先生也没有理由不肯。” 我故意说了我名字,他蹙眉嘶了一声,垂眸思索了片刻,“冯锦,这名字我很耳熟。” 我笑着捋了捋自己长发,“程副局是正人君子,不常流连花场,否则就不是耳熟了,您早认识我了。说来我和纪先生的缘分,还是起始于烟花柳巷。” 我说完回头问何一池,“是吗。” 何一池点头,“容哥对初见冯小姐记忆犹新。” 程副局脸色微微有变,不只是他,包括那两名始终自斟自饮自娱自乐的主管,也同样有一丝愕然,程副局试探说,“纪先生不是和贺小姐” “程副局呀。”我极为夸张的掩唇,“这都什么年头了,您还真是清廉到了骨子里。男人若没有红颜知己,怎么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纪先生当然与妻子情深似海,但海在,就不允许再有条小溪吗程副局就对家里的夫人如此忠心耿耿吗” 我说完歪了歪头,手搭在他肩膀上笑,“我看着可不像啊。” 程副局脸上有些尴尬,他将那杯酒放下,主动把椅子拉开了一些,我正想再凑上去,他忽然说,“南郊这块地皮交给纪氏做我们都很放心,纪先生三个字就是金招牌,我们政府自然扶持,冯小姐尽可以转告纪先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本来身子都倾轧过去,几乎要贴在他旁边,听他这样说,我倏然一顿,这才笑着收回来,他是在拒绝我亲近的动作,我忍住笑举了举杯,他似乎不太想喝,有点要离开的意思,身体已经坐不住了,但我主动和他碰杯,他只好端起来,我说,“多谢程副局体谅,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要工程顺利,纪先生也自当记下这份人情。” 他点头说自然自然,他席间很少动筷子,可我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他全程目光回避我,对刚才那点举动悔不当初,等到宴席结束后,我们一起走出酒店,他站在车旁对我说。“我这人喜好交友,也无拘无束,冯小姐对刚才一些举动,可不要误解。” “程副局刚才有什么举动吗。您绅士清廉,哪里有令我误解的地方” 他听罢大笑,不断说也对,我目送他坐进车里,何一池把车门关上,说了声慢走,汽车载着他们拂尘而去,我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包里拿出湿巾,在脸颊和手上重重擦了擦,十分厌弃丢到垃圾里,何一池将车门打开,我坐在后面靠住椅背一言不发,他对我说,“以后这样的应酬,冯小姐还是尽量避免,男人都是如此,极少有女人在酒桌上不吃亏,这要是被容哥知道,恐怕要心疼您了。” 第一百七十章 仍是他的怀抱最温暖 何一池将我送回医院的途中,因为一点酒精的作用,毒瘾在车上发作了,这一次毒瘾来势汹汹,非常的突然,我在去燕宾楼路上还想过,大约不出这几天,结果就这么凑巧,一时片刻都不容我。 何一池措手不及,我身上连一点止痛片和镇定剂都没有带,我在车里狠狠折腾着,从座椅上到地上,叮咣的发出敲击声,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几次差点抓破了开车的何一池的脸,他一边要把控方向盘,在长街上平稳开车,一边还要扼住我一只手,防止我会因为巨痛和巨痒攻击伤害自己,在这样的两面分心下,他几次三番险些撞上别车的尾灯。司机透过车窗对何一池破口大骂,“不会开车滚回家吃奶去,别他妈在马路上玩儿惊险刺激,泡妞儿显摆呢” 何一池顾不上搭理他们,他此时已经被我惊吓得不知所措,他很担心单独带我出来发生什么错漏,他没办法和纪容恪还有整个纪氏交待。 之前毒瘾发作我勉强都还能隐忍。可这一次实在让我痛不欲生,如果说之前几次是千万条小虫子在密密麻麻的啃噬我,这一次就是上亿条在分食我的骨血,争先恐后往我骨缝里钻,白色的黑色彩色的,蠕动着肉肉的躯干,在我身体里享受饕鬄大餐。 我起先为了不让何一池分心,让他能平安驶达医院,我还握拳咬牙忍着,即便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也没有发出多大声音,可后来我被那感觉打败了,我张开嘴叫出第一声后,便接连不断的嚎叫呻吟出来,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我非常崩溃用脑袋狠狠撞击玻璃,我想要晕死过去,晕死过去我就不用承受这份痛苦。但我越撞越清醒,越清醒越能深刻体会到那份痛苦,在我剧烈的力量碰撞下,玻璃在顷刻间粉碎,一枚玻璃碴划过我额头,留下一道深邃的血疤,血珠不断涌出,很快将我整张脸都变得鲜红。 何一池回头看到这一幕他吓住了,他喊了声冯小姐,手忙脚乱找了一个路口泊车位,猛地一踩刹车,他连两秒钟解开解安全带都顾不得,只用了半秒随手一扯撕裂,他推开车门冲入后面,将要拾起玻璃碴割腕的我死死按住,我大叫着让我死了吧他压住我半副身体不肯放过,他不停鼓励我说忍一下,我除了挣扎和抽打他。想要摆脱他桎梏得到解脱和升天,便只剩下嚎啕大哭,哭声凄厉又惊悚,我仅存的一丝理智,就是不要伤到腹部,除此之外我已经被折磨疯了。 我的叫喊声很快吸引了很多路过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小两口吵架闹自杀,我蜷缩在他身下,不住的颤抖,我张大嘴巴呼吸,仍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要窒息了。 何一池扯断他皮带将我双手捆绑住,又拿起副驾驶位的毛巾塞进我嘴里,防止我咬破舌头。 他翻过我身体,让我平躺在后座上,不要给腹部施压,他用一只手压住我双脚,另外一只手腾出拨打电话,我在惊惧与痛苦中听到他喊了声容哥,他话音未落我朝他大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他手一抖,屏幕触碰到脸颊上,按了免提,纪容恪低沉的声音传来,他问怎么了,何一池怕被人听到,他只能尽力压低说,“冯小姐毒瘾发作了。” 纪容恪那边似乎开始走路,疾驰的脚步声飞快响起,他说,“发给我地址定位,我马上到。” 何一池把电话挂断,他在屏幕上摸索了片刻,等他将手机收起来再钻入车中查看我时。痛苦已经发展到最难以坚持的地步,眼前大片烟花开始绽放,红的绿的,我似哭似笑伸手去抓,抓不到就哭,抓到了就笑,我牙齿随着又喜又悲的变化磕绊到一起,全身都在将颤抖中僵硬冰凉下来,何一池被我吓得声音都变了,他很担心我会忽然间猝死,都等不到纪容恪过来。 我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全身都湿透了,何一池的额头也开始往下淌汗,远处一辆疾驰而来的银灰色轿车以超快速度朝这边并线,惊扰了围观的人,他们尖叫四散,让出一条空路,急刹车的尖锐声响刺破长空。车门接着被推开,纪容恪一身黑色从驾驶位步下,他摘掉墨镜随手插在口袋里,朝这边快步走来,何一池迎上去,纪容恪越过车顶看了我一眼,问他多久了,何一池说半个小时。 他没说话,弯身进来,吩咐何一池关门。纪容恪坐在我脚下,他把我身体抱起来,搂在他怀中,我咬着毛巾的牙齿已经失去知觉,我涣散的瞳孔在看到那张熟悉脸庞时,微微聚焦了一下,但很快又因为耗尽了全部力气,而变得半晕厥。 纪容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颜色的小盒,他打开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大约小拇指一半大小,通体晶莹剔透,他掰开我嘴巴,将药丸塞入,何一池递来水瓶,纪容恪摆手,他怕这时候喂我喝水会呛到,因为我呼吸非常不均匀,几次在哭泣中爆发剧烈的咳嗽,他直接将唇覆盖在我唇上,我们同时张开一丝缝隙,他朝我口中渡了口气,手指掐在我喉咙处配合着滚动了一下,我蹙眉十分痛苦的将那枚药丸干咽了下去。 何一池问他那是什么药,纪容恪手心垫在我脑后,他在我汗涔涔的额头上吻了吻,仿佛觉得不够,他又无比心疼吻了下我眼皮,濡湿的温度令我颤了颤,我手指死死扯住他领口,慢慢平复身体内的躁动和残余的痛苦。 “我让药研所配置的,可以暂缓一切类型的疼痛,但是治标不治本,我昨晚刚拿到。” 何一池有些懊恼捶打了下方向盘,“霍砚尘怎么对冯小姐下得去手。” 纪容恪脸颊贴在我鼻梁上,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我眼尾皮肤,我听到他小声自责说。“怪我。” 我咽下后,窝在纪容恪怀里难受的呻吟着,他下巴抵住我额头,手掌轻轻在我臀部拍打着,他湿热的呼吸一下下吹落在我皮肤上,虽然我还很不清醒,但他似乎已经驻扎进我潜意识,最深最深的那一块位置,我在这个世界走了那么久,也固执了那么久,我发现唯有他,给的怀抱最温暖,最真实。 几分钟内我身上的冷汗悄然退去,变为一丝丝和他肌肤紧贴的热汗,纪容恪见我皱在一起的五官缓慢舒展后,他这才松了口气,想起问何一池带我出去做什么,何一池将我主动约见程副局的事和他原原本本讲述。包括我在席间被占了便宜,纪容恪默不作声,他在沉默半响后说,“以后不要让她去接触那些人,不要让她受委屈。” 何一池说没办法,冯小姐太固执,您都没有办法劝阻,我更不能了。 纪容恪垂下眼眸看我,他手指在我脸颊和被我咬出血丝的唇上轻轻流连抚摸着,我透过眯眼的缝隙看到他目光里十分无奈,何一池说,“冯小姐和您都是一样的人,只做不说,任由别人怎么想,都不愿开口解释什么。我倒是觉得,不管她以后做了什么,一定都是为了您,容哥千万不要误会她。当然,也许存在现实无奈的因素,可她不是完全为了自己那么自私的女人。” 纪容恪脸色浮现一抹严肃,“你是不是了解到什么。” 他顿了顿抬起眼眸,盯着何一池半边侧脸,“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 纪容恪声音柔和下来,“曾经你那么讨厌她恨不得杀了她,现在似乎对她很忠诚,也很理解。” 何一池笑了笑说,“作为女人。她倒很像个男人。容哥知道得不详细,您在琵城生死未卜那一个多月,冯小姐撑起了纪氏,毕竟除了她,大家谁也不服,都各自有要推举的人选,我和柏堂主虽然共事非常和谐,但遇到这样决定地位的事,也都暗自较劲,何况还有那么多野心勃勃的副堂主,若不是冯小姐以您的骨肉作为重要筹码,堵住了所有人的嘴,纪氏天下大乱也不过那眨眼的功夫。她为了坐稳这个位置,码头的生意,赌场的生意样样不落,那段时间熬瘦了许多,跟我学射击,学战术,怀着身子的人,丝毫没有娇惯,我看着都觉得十分钦佩。正因为她付出太多,在得知您悄无声息娶妻,她才会如此恨您。” 纪容恪默而不语,时间一分一秒在这样的沉默和温情中流逝,我终于舒服了很多,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纪容恪立刻察觉到。他抬起头看我,我目光撞进他眼睛里,犹如跌落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是热的,空气是充裕的,水草和海底之花都伴随我共舞。我忽然觉得心口特别温暖,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光里,我伤痕累累,满是疲惫。他风尘仆仆,一身风雨,我们才能卸下一切世俗纷扰,道义谴责,彼此相望相守。 我只想把这份时间延长,延长得更久,可他并不知道我的心声,他捧住我脸迎着窗外的阳光,他见我真的醒了。他问我好多了吗,我点点头说好了,他大掌贴合在我腹部上,想要探探里面婴儿的呼吸,我看着他有一丝焦灼和紧张的脸,“孩子没事。” 他听我这样肯定,悬着的心彻底坠落归位,何一池问我要不要回蓝羽休息,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了,贺渠也许还在等我回去吃午饭,我告诉何一池开车去医院,他看了眼纪容恪的表情,见后者没什么过于激烈难看的反应,才将车驶离路边。 到达医院门口我推门下去,隔着摇下的半截的车窗对纪容恪说了声谢谢,他目视前方不曾看我也没有回答半个字,我们似乎非常适合共患难,一旦摆脱了危机,便迅速回归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我脚下还有些软,身上像被水洗过一样湿漉漉的,经过阳光一照微风一吹,我打了个激灵,我快步走进住院部,我进入病房,贺渠正坐在床上阅读案子资料,床头摆了两份没有动过的菜和粥。盒盖上沾满了热气与水雾,似乎已经凉了,粘稠了。 他见我回来,没有追问我怎么这么久,他第一句便是饿了吗,我在等你一起吃。 他眉眼写满关切,目光柔和追随着我。 我所有的疲惫委屈不安,在听见贺渠低沉温和的声音时,像是找到了一个家。终于可以宣泄可以放下,可以不再捂着藏着,像个女战士一样,面对疾风骤雨。 我顾不得脱掉身上衣服,只觉得身心俱疲,随时都会倒下,我走过去趴在床上,趴在紧挨着他身体的位置,我闭上眼睛。小声对他说,“我好累,心里好乱。” 贺渠放下手上的资料,他指尖试探着落在我头发上,见我没有躲闪和拒绝,他轻轻为我捋顺发丝,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背后洒满阳光,我想春天到了,又是一年了。 贺渠很久后握住了我的手,我被他掌心的热度激的颤了颤,我有些茫然抬起头看他,他目光灼灼凝视我,我只从他那样的热烈眼神中,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我盯着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我犹豫了一下,内心也挣扎了一下,最终我没有抽回。 第一百七十一章 贺渠掌心的温度包裹住我,我感觉得到来自头顶灼热的注视,他对于我没有推拒他充满了惊喜和感激,他喊我名字,冯锦。 我迟疑着抬起头,和他目光相交汇,他眼底柔情似水,似乎盛满了月光星辰,我眼底有许多复杂,可这些复杂终究在权衡之后消失殆尽。 最好的抉择,本来就不等于最好的时光。 人无法在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中执着到死,你的岁月只经得起短暂折磨,可日子总要一点点过。 我看着手腕上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勒痕,就像我被爱情被生活被天意弄人被阴差阳错磨平的棱角与锐气,荡然无存。 纪容恪送我的紫水钻,我转赠给了贺润,她很喜欢,上一次见她还戴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又会怎样想。 我们之间的疏远不是来自彼此的后退,而是来自原地踏步。我没有再靠近他,他也没有再为此努力过,就像何一池所说的那样,我们都为彼此做了很多,可却谁也不肯讲。 爱情在这样看似伟大实则窝囊的套路上命数已尽。 我还年轻,他也不老,可我们失去了争取的勇气。 这辈子还没过完一半,却太累了。 想有个家,想有个他。 完整属于我的家,只属于我的他。 纪容恪是我剔除不了的印记,在我的生命里轰轰烈烈辗转到老,融于骨血,亮于深夜,盛放于心。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贺渠,他几次要张口,可他看出我心不在焉,最终没有打断我,我扯出一丝笑容,“你有话说。” 他抿着嘴唇,似乎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有。” 他说完后忽然间失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下去,我觉得这份沉默特别有趣,我笑着问他有什么,他大约没有对女人开过口,又过了那年少轻狂的年纪,他整个人都有些别扭。我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讲出来。 我从床上起身,蹲在衣柜前将薄一点的蚕丝被从最底下拿出来,为他换掉身上盖着的厚绒被, “立春了,太厚的盖不住,你们男人对生活上的事总是后知后觉,没个女人帮着打理还真是不行。” 我将薄被抖落开铺在床上,贺渠忽然再次握住我手腕,他眼睛里带着一丝渴求说,“你帮我打理吗。” 我说现在不就在帮忙吗。 他欠了欠身体,“以后呢,日子还有几十年。” 我捏住被角的手忽然松了松,贺渠察觉到我对他这句话的强烈反应,他并没有退缩,而是将我手腕抓得更紧,紧得似乎我心脏上压了一块石头,让我乱了呼吸。 他非常诚恳看着我眼睛,“这段日子我很感谢你,我很小时候失去母亲,你也知道贺家现在是怎样的组成,家庭的变故让我非常独立和沉默,我不太喜欢与别人分享,也不喜欢剖析我自己让更多人靠近,我只对工作充满热情,其他的任何事我都没有过多兴趣,我一直以为我就适合自己一个人过,简单自由无拘无束。尤其在我看身边同事,他们为了一份感情一段婚姻被折磨得形容憔悴身心俱疲,我更加肯定这个念头。我很担心自己会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能够长情十年,却长情不了一辈子,最后辜负了最好的爱情,也辜负了最好的女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泄了口气,他看见我被他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他急忙松开朝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收回自己的手,置在不断剧烈起伏的胸口,虽然我早料到贺渠会与我挑明,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了,我还是克制不住有些仓皇。我问自己想逃吗,答案是想,我做不到在纪容恪那样深深扎根于我心上却立刻移情别恋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贺渠非常好,他比纪容恪更坦诚更真实更温厚,但爱情不分先来后到,更可耻得无关好与不好。 就是这么贱,在遇到这么一个人之后,不断的犯贱,贱到自己都恨这样的自己,却还是收敛不了。 我垂下头,看着米白色的蚕丝被,那白色真好看,不曾白得晃眼。却又干净纯粹,可谁能活成这副颜色,这样庞大物质复杂的社会,哪有人会一点都不脏呢。 “我怀着孩子你知道。” 我声音嘶哑说完这句话,贺渠没有任何迟疑说他知道。 我手摸了摸肚子,“我不准备打掉。” 他脸色平静看向我,“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需要问,你留下这个孩子是因为割舍不掉孩子父亲,还是单纯出于母亲想要保护孩子的念头。” 我感觉贺渠知道了什么,但他不确定,这份不确定使他在猜测,以他的聪明,不多久就会猜到纪容恪头上,贺渠现在的猜测对象应该就是他。 他不戳破是对这份混乱关系的得过且过,他知道我和纪容恪之间隔着贺润,隔着庞大的贺氏家族,隔着贺归祠的强势,也隔着流言蜚语,婚姻围墙。 一件永远不可能的事,聪明睿智的人就是不闻不问。任由它在时间下腐化掩埋。 我没有欺骗隐瞒他,我说,“我希望自己和你坦诚相待,再决定要不要迈出这一步。这一步对我而言很重要,我的成败我的人生,都赌注在这一步上,如果给不了我百分百的诚恳,就不要接纳一个赌注全部的我。我不想再折腾了,也不想去经历不能开花结果的感情,我想有个家,我想结婚,就像那些最普通的女人,有个爱自己的丈夫,把工作看成一份怡情。而不是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 我情绪有些激动说完这些,我不曾放过贺渠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沉默抿了抿唇,沉声对我说,“我明白。” 我手指用力扯住被角,指甲几乎勾破了上面缠绕缝合的丝线,那柔软而充满韧性的弹力就像我对纪容恪的心,软得蓄满了水和阳光,又坚硬得无坚不摧,令我觉得愚蠢。每一次在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因为他一丝丝温柔而溃败成军,这一次我真的要迈出去了,我不想等了。 我声音忽然间在这一刻有些哽咽,我忍住自己眼眶不要红,我小声说,“我放不下孩子父亲,爱屋及乌,我对这个孩子才舍不得。可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隔着千山万水,却只有一叶漏水的扁舟,怎么可能渡得了我。如果你介意。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也没说过,如果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贺渠忽然出声打断我,我所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戛然而止,被梗在喉咙。 “这几天你温柔的陪伴,我承认我有些贪恋,这份贪恋让我明白,缘分可遇不可求,不能肆意挥霍放走。没有男人不介意那些东西,可我如果因为介意而错失掉你,我会觉得更遗憾,遗憾与介意,前者无法挽回,后者可以随时间抹掉。我愿意尝试将你腹中的孩子视为己出,照顾你们母子不受伤害平稳生活,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贺润说我不解风情死板冷漠,你可能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你心里始终割舍不下的那份轰轰烈烈,但我能够保证,你可以得到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婚姻。” 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婚姻,对一个女人的诱惑与动摇有多么大。我望着贺渠的脸,他此时忐忑又期待的脸,我清楚这个男人对我的好,更清楚他对我的价值。 我问他为什么,我所有的震撼除了一句为什么,再没有能够表达的。 他说不清楚,能解释的心动都不纯粹。都不是心动。 我指着自己心口,“我一无所有。” 他笑着说,“那不是很好,这正是你可以掌控的安全感,我所有靠近你娶你的动机,无非就是你这个人。” 他说完把手指伸向我腹部,轻轻点了点。他笑得十分干净温和,“除了大人,还有肚子里这个小人儿。” 从贺渠出现后的一幕幕往事在我眼前闪过,每一幕都让我确定,我必须抓住这个男人,我错过他会错过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最后怎样。时间完全静止沉寂下来,他握住我的手,我们隔着空气看向彼此,他眼底温柔的笑意,和我眼底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 他没有做牵手之外的任何动作,比如吻我的唇角,或者一个改变了彼此关系的拥抱,他仍旧那样彬彬有礼,点到为止,让我觉得舒服而安宁,不需要承担角色忽然变化的压力,也让我暂时不想面对自己心里自私而阴暗的东西,我像所有初始堕入情网的女人那样,有些痴傻而矫情的问贺渠。“你会对我好吗。” 他没有直白回答我,他反问我人会对自己好吗。 我说会,再愚蠢的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他笑着在我手背吻了吻,“人不会伤害自己,我怎么舍得伤害你,你不就是我自己吗。” 我不就是他自己吗。 我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我心里一半空空荡荡,一半被填充得满溢,我站在由南向北一条冗长的走廊上,风很大,从尽头的两扇窗灌入,吹拂我头发在眼前飞舞。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贺渠,他忽然抬起头和我对视。我朝他举了举提在手上的空水壶,他露出一丝笑容,恰好是外面黄昏的明媚,斜斜洒下来,映落在他背后,镀了一层温暖到我心坎里的光,他重新低下头,专注看着手上文案,他眉眼依旧没有敛去笑意,他很快乐。 我摸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一个我从没有背过,却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我手指飞快编辑了一条文字,我没有任何犹豫发送出去,我看着显示发送成功,仰起头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第一百七十二章 纪容恪的羞辱 贺渠出院那天,法院不少和他关系不错的下属赶来探望他,由于探视的人太多,一直磨蹭到傍晚我们才走出医院,他让我跟他一起回去,他并不清楚纪容恪送给我一套房子,当然他最好也不要清楚,他只以为我在外面租房住,一个独身女人不安全,何况九龙会对我仍旧没有放弃伺机下手的念头。 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只差一纸婚书,我当然也没有太矫情,我说了声好,便和司机一起提着那些营养品上了车。 其实我很好奇贺归祠那样高的地位那样大的权力,完全有资格出兵剿灭九龙会,尤其对方还伤了他儿子,险些让他与贺渠阴阳两隔,可贺归祠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将这件事揭过去了,他所表现出的容忍和忌惮完全不符合他身份地位。虽然官黑不分家,但毕竟这是法律社会,官在某种舆论下,还是凌驾于黑之上,贺归祠的缄默让我十分不解。 车停在贺宅门口,我最先走下去,可盯着大门却迟迟没敢动,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贺渠站在面前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紧张,他笑着揽住我肩膀,“怕什么,未来贺太太胆子这么小怎么行,拿出你打枪时候十分之一的勇敢。” 那一声贺太太让我觉得好笑又温情,我跟着他走进去,我原本还十分忐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四个人,结果他们都不在,贺润跟随纪容恪到琵城出差,今晚回来,贺归祠到贺夫人娘家不知道去做什么,大约要明天。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拖一天是一天,让我休息一晚再面对战争。 保姆见贺渠这样体贴照顾我保护我,心里隐约猜到几分,但她碍于身份不敢询问,贺渠折腾一天很累,我同样也不喜欢在那群佣人的关注下坐在客厅,于是我们很早就上楼休息。 他洗漱完从浴室出来,我正坐在床上换衣服,他为我准备了一套长款的白色丝绸睡裙,样式很保守,纹绣在上面的梅花又十分漂亮,一白一红相得益彰,正好是我喜欢的素雅,而且长度也让我不会尴尬,贺渠真的很绅士很体贴,这是许多男人都不具备的品质。 我们隔着空气四目相视,他头发淌着水,正用毛巾覆盖住,他笑着打量我,“很漂亮。” 我蜷缩着坐在床上,盯着自己裸露的脚,旁边空出好大一块地方,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怕他提出和我聊聊,我赶紧说,“有点困了,睡吧。” 贺渠说好,他擦干头发上床,拧暗了床头灯,又偏头看我,“习惯开灯睡吗。” 我下意识摇头,我又立刻补充,“你如果喜欢就开着,我没关系。” 他很体谅我将灯关掉,我们一起躺下,我仍旧紧紧把着边缘,丝毫不敢挪动,他平躺着等了一会儿,他声音内带着笑意说,“我不碰你,你别怕。睡过来一些,半夜摔下去别伤到孩子。” 他这样为我着想的话反而让我觉得特别愧疚,如果要成为夫妻,很多事都是理所应当,这是他的权利,亦是我的义务,我犹豫了很久小声说,“我身子不方便,等过几天满三个月” 他笑着打断我,“不急,你别多想。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适应了和我生活之后,我们再谈这些事。” 他的尊重与体谅在我心里仿佛注入一片春水,柔软得流淌,摇摆,氤氲。我在黑暗中对他说了声谢谢,他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这是我和贺渠第一次同床共枕,虽然我极力说服自己适应接受并且由衷的喜欢这样。但潜意识仍旧难以改变,我很不习惯,不习惯到越来越清醒,越来越不困倦。 倒不是不习惯旁边躺了个男人,而是不习惯是他,我总觉得还是纪容恪,一切都没有变,仍旧是当初的模样。 尤其当贺渠无意识把手臂忽然落在我腰间时,我身体骤然紧绷起来,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凝滞了,我觉得我要死了,要疯了,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都忍不住抵触和抗拒,等到他示意我过夫妻生活时,我一定会让他失望和不满。 他的温厚与纵容不是我一再伤害他的借口与资本。 我死死捏住床单吞咽了口唾沫,我微微偏头,从黑暗中通过呼吸声辨别他的脸,他似乎熟睡着。眼睛紧闭,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僵硬和不适,我浑身的汗一点点从皮肉内渗出来,我这样待了良久,待到身体酸胀,实在忍不了了,我轻手轻脚从他手臂下移动出来,他还在深度睡眠中,只安静翻了个身,转向另外一旁,面对着窗子。 我抚着胸口彻底松了气,我这才感觉到自己口渴了,渴得嗓子都要冒烟,我穿拖鞋下床,也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门口拉开门出去,过道上亮着灯,非常明亮。我走下楼梯到餐厅,桌上摆着水壶和茶碗,里面水很凉,但我顾不上那么多,我直接斟满了两杯,一手拿一个,不间断灌入口中,这样喝才特别解渴,喝完全身每个毛孔都是满足。 我把杯子放回盘中正要转身走,我鼻梁忽然磕在一个坚硬的庞然大物上,我捂住低低叫了一声,我以为我迷迷糊糊撞到了墙,可当我看清面前是一个人,而且还是我最不想也最害怕在贺宅看到的人时,我立刻清醒了,理智了。 纪容恪越过我身侧扫了一眼我刚才喝水的杯子,“你用的其中一只是我的。” 我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那怎么办,我又没嫌你。” 他不语,盯着我被茶水浸泡过红艳艳的唇,我抱着双臂看他,“你的意思呢,我赔你一个。三百万账你都不要了,三十一个杯子你这么计较那纪氏还没人给我开工资,咱们也都算算” 我说完不屑一顾要走,他忽然间伸出手抵住我右侧的墙壁,身体朝前一倾。我被他堵在其中动弹不得。 我盯着他眼睛,“干什么。” 我奇怪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直没睡,也没听见一点动静,我看了一眼沙发,上面随意放着一件粉色大衣,是贺润的,她也回来了,纪容恪本身就动作很轻。夜晚几乎没有脚步声,和他这么多年混江湖有关,就习惯了在暗处悄无声息,防止被人留意到,可贺润没有心机和头脑,性格上温柔有余大大咧咧,她应该会吵闹撒娇,除非是听保姆提到了我与贺渠,所以故意很轻,怕惊扰我们醒来。 她大约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这个情敌变成了准嫂子的事实。 纪容恪感叹了一声,“这伶牙俐齿的小嘴,真想让人吻得说不出话,看它还怎么顶撞。” 我赶紧抿住嘴唇,他可是土匪头子,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贺宅地盘上谨言慎行,那么多佣人保姆保不齐就是贺家二老的眼线。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也许夜色太浓,所有空气都似乎从他和我之间抽离出去,安静得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被他仿佛要洞穿我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我弯腰想从他臂弯逃出去,可他早已察觉到我的意图,他将戳在墙壁上的手微微下移,恰好挡在我胸口,他手肘触碰到我胸前一团柔软,我立刻僵住。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忽然在我头顶闷笑出来,“勾引我是吗。怀孕了也不老实,马上满三个月,你有什么想法” 我听着他下流无耻的话咬了咬牙,“贺渠和贺润都在。” “贺润睡了。” 我死死捏着拳头,“贺渠呢你只知道顾着你妻子看不到就好,我丈夫呢,你有没有想过被他撞上这一幕,我该怎么解释。” 他眉目倏然有了一丝冷意,“结婚了吗,丈夫两个字你喊的真顺。” 我原本还很生气,大半夜下来喝水被他堵在餐厅,可他这样充满醋意的话又把我逗笑了,我笑着笑着站直身体,看着面前那张我又深爱又可憎的面孔,“贺渠本分稳重,不会拿感情当儿戏。只要我不出问题,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 他眉梢和唇角蓦然勾起一丝轻佻的笑意,他伸出手触向我胸口一侧部位,我垂下眼眸盯住,我在想如果他有越礼的举至,就直接拍掉他的手,可他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将食指顿在那凸起上面,维持了好几分钟。我觉得脚踝站得酸麻,他趁我懈怠不备时,忽然两枚指腹轻轻捻了捻,我整个人脊背立刻蹿升一股电流,迅速蔓延到头顶到脚心,电得汗意涔涔。 我本来对这样的事没有感觉,是纪容恪喂馋了我,将我喂得贪婪膨胀,勾起了我隐藏在最深处的那副渴望的面孔,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经历,这样的刺激令我身体骤然颤了颤,纪容恪非常满意我的反应,他将脸凑过来,特别讨打得问我,“有感觉。” 我盯着他微微阖动的薄唇,“你有病。” 纪容恪手从我胸部移开,他一点点向下移动,在他已经掠过我腹部并还没有停止的时候。我反手扼住他手腕,可他使了蛮力,我当然扛不过他,他在我支撑不住松开的霎那得逞,我背部死死贴住墙壁,动也不动看着他,他片刻后意犹未尽将手收回,从口袋里取出方帕在手指上擦拭了两下,“你怎么知道你这里不会出问题。婚姻的事,一日没有尘埃落定,一日不要高枕无忧。哪怕结婚了,男人也不是女人一纸婚书就可以束缚的动物,尤其是我和贺渠这样的男人,我们不需要考虑成本,只需要考虑自己高不高兴。” 他竖起那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顿时觉得羞愤难当,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耐人寻味笑了笑,我说,“只要你别背后做什么,我和贺渠就可以走到那一天。” “你太自信了。”纪容恪骤然变了脸色,沉得犹如酝酿了一场狂风暴雨,他前一刻的笑容荡然无存,连每一丝纹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反手将方帕扔掉,我看着那一块白色在低空飘荡了半秒不到,便狠狠坠落在地,是,狠狠的,它毫无重量却那样狠狠的,可见纪容恪用了多大的劲,他几乎把所有对我狠不下心用的力气都倾注在那连半两都没有的方帕上,恨不得将它揉碎,撕烂。 “我背后做的目的是什么,浪费了时间精力。去搞回来一个跟了别的男人的女人。你拿我纪容恪当什么,废品回收站。我收了一次,从姜环那里收来的,因为这件废品还有几成新,也略有一丝回收价值,可我不会再收第二次。” 我身子剧烈颤抖起来,我死死咬着嘴唇,这话真像一把尖锐凌厉的匕首,原本我以为它是棉花,它却在眨眼间变为了利器,扎在我心口,扎在我眼睛里,扎在我全身上下最娇嫩脆弱的那块肉上。 那张嘴啊,真是薄唇,凉薄心薄情薄。 什么都说得出来,说得真是半点不留情。 纪容恪盯着我泛红的眼眶,他还是用那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卷起我垂在胸口的一缕长发,“我最后问你一次,走不走。” 我从牙缝内挤出两个字,“不走。” 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丝丝碎裂,细纹、沟壑到直接成为了两半。 “我走了去哪里。”我冷笑着,“去垃圾场,等待不嫌弃的人回收吗。回收我的人一定比贺渠还优秀吗我凭什么赌注在未知的人身上,放着大好生活不过。” 我赌气说完这番话,狠狠剜了他一眼,我侧过身要走,在我经过他面前,和他各朝一边交错的时候,他语气幽幽喊住我,“你幸福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幸福吗 你幸福吗。 那四个字在死灰般沉寂的深夜缓慢绽开,我停住脚步,仰头看向走廊二楼闪烁的水晶灯,大约是窗外风太大,灯摇摇晃晃的摆动着,光束时明时暗。 “我什么都拥有,和那些与生俱来就占据优势的女人差距越来越小,我当然很幸福,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努力,选择变成这样的人。” 他不满于我的目光看向别处,他伸手捏住我下巴,将我脑袋重新掰过去,逼迫我看着他,“跟着贺渠,你幸福吗。” 他捏得并不用力,可我觉得疼,说不上来哪里疼,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可我们的身份早已是往事如风,不讲只言片语。 他不打算放过我,他从没有这样执着的要问出一个答案,他眼底的执念让我退无可退,又心慌意乱,我反问他。“那你现在幸福吗。” 纪容恪没有回答我,我就那么侧身站着,指了指楼上,“贺润天真温柔,像水一样没有半点脾气,娶了她的男人会不幸福吗贺渠温和体贴,像阳光一样温暖包容,跟了他的女人会不幸福吗。” 我说完握住他仍旧掐住我下巴的手。我将他拇指掰开,又分离了食指,他手缓慢垂落下去,我笑着说,“纪容恪,我们其实都幸福,和那些穿不暖吃不饱无家可归的人比,我们太幸运了。和普通百姓比,我们也得到了太多。只是我们都更加贪婪,总想得到了一个,再得到一个,永无止境的占有下去,不能接受任何人任何事物失去掌控。而我现在正一点点逃脱你的控制,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可你又迫切想了解,我越是藏着掖着,你越是恨不得扒光了我看个分明。我们这段感情,在你结婚后就变了味道,正因为无法光明正大,你才会无比享受偷情的刺激,你忽掉我是不是能陪你长久的偷下去,你只顾着眼前,告诉我未来还太远。你没想过终止关系,我却忽然不识抬举的选择了单方放弃,你于是恼羞成怒,但你扪心自问。” 我握拳在他心脏的位置敲了敲,“你真的想过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家吗。你真的想过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最后一步吗。你真的觉得我离开贺渠离开一切对我好给我名分的男人重新回到你身边是最正确的选择吗,你想过孩子顶着私生子头衔降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有多么糟糕和耻辱吗。你想过我作为一个被别人指指点点走到现在的女人,不愿意让我的孩子重复我的老路吗。” 纪容恪默而不语,我的每句话都字字珠玑,他所有气势像一阵风,刮得最疯狂,可也收得最仓促。 他紧抿嘴唇,垂眸看着我脚下光洁的地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把最想说的话不加掩藏倾覆给他,已经耗尽全部力气。我没有再多做停留,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上二楼进入卧房,将门悄无声息的关上,就像我从没出去过,一直都睡着,只是经历了一场太过逼真的梦游。 贺渠是深眠,没有打呼和其他任何不好的嗜好,姿势非常安静,他这一夜没有起来过,几乎都在沉睡着,而我则是睁着眼睛到天亮,一丝困意都没有。 我不择床,只是忽然间失去了睡的冲动,尤其在我和纪容恪夜半见面后,再回到床上我连眼睛都没有眨,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贺渠还没有醒,我便洗漱换了干净衣服下楼去厨房,佣人正在客厅打扫,她看到我下来,笑着和我打招呼,她问我怎么起这么早,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和四肢,“睡得早,所以起来得也早。” 佣人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庭院外,“姑爷也是这样,晚上睡得不管多晚,早晨五点多一定会起来晨跑,而小姐却很赖床,总也睡不够,姑爷有一次带着她跑步,她跟丢了魂儿似的。半途让姑爷抱回来的,浑身没了骨头。” 我听到她提及纪容恪,下意识顺着她目光看出去,果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树下一闪而过,我很惊讶他精力总是这么充沛,而且睡觉还是浅眠,我什么时候起来第二天问他他都知道,我很奇怪他怎么活到现在的,而且还这么健康竟然都没有得神经紊乱症。 佣人到阳台打扫时,我进入厨房为保姆打下手,保姆受宠若惊,不管说让我出去休息别弄脏了我衣服,可她执拗不过我,只能把还没有切的蔬菜水果丢给我做。 我切玉米的时候贺渠换了一身十分清爽的蓝色居家服从楼上下来,他询问刚跑步进门的纪容恪是否看到了我,我赶紧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保姆跑出去。正好听到纪容恪一脸深意说,“我有没有看到她,你问晚上还是早晨。” 我在他话音未落时冲了出去,贺渠原本还蹙眉理解他到底什么意思,他看到我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样子,立刻什么都顾不上,伸出手扶住了我,在我头顶小声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跑什么。” 我在贺渠怀里抬起头,他小心翼翼拂过我散乱遮盖的长发,我笑着问他要不要喝汤,刚熬好的蔬菜汤,他很感兴趣说,“你熬的吗。” 我点头说,“差不多吧,我帮了很多忙。” 贺渠笑得非常温润,“怪不得偷偷起这么早,原来要为我做一份爱心早餐,既然这样用心,我当然要尝试一下。” 我从他怀里跳出来,反手在他手臂打了一下,“大言不惭,大家一起喝。谁给你做的。” 贺渠正要无奈拉住我,他怕我撞到桌角,纪容恪忽然在这时从贺渠身后爆发出一声冷笑,这冷笑十分骇人,好像暗藏什么玄机,我下意识看他,他没有理会我与贺渠的目光,面无表情进入对面的浴室。很快里面便传出哗哗的水声。 贺渠对我说,“容恪的脾气一直这样吗。” 我装作不太了解的样子,“可能吧,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平常不怎么共事。” 他很奇怪问,“你们不都在纪氏吗。” 我在桌上摆弄碗筷,漫不经心随口应答,“纪氏很大,分管的领域不同,我平时也见不了他几面,我们都通过堂主议事,纪先生不太喜欢和别人闲聊,话都不怎么说,去哪里了解呀。” 我说完为了分散贺渠注意力,赶紧转身进厨房帮保姆将小菜和面包端出来摆放在桌上,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招呼他过来趁热吃,就此打断了这个话题。 也因为这个插曲,我对贺渠有些迷茫和怀疑,那天在病房他和纪容恪好像都说穿了,只差点出我的名字,但他单独和我在一起时候又好像对我的私事一无所知,也全然不感兴趣,就当玩笑一样询问都没有过,他的大度实在有些诡异,让我很难觉得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正常气度,可我又说不出确切的,到底哪里别扭。 我和贺渠吃了一半,贺润才睡眼惺忪从二楼下来,她嘴巴里嘟囔着容恪,纪容恪坐在沙发上正在喝一杯喝咖啡看报纸,他没有吃早餐。他说这些食物太油腻,我将凉拌小菜和没有放多少油的汤盛了一些端给他,他扫了一眼说,“颜色丑。” 我气得险些没控制住自己把东西扣在他脸上,他看着我不太好看的脸色,摆出一副十分纳罕的表情,“做成这样,贺渠咽得下去吗。” 贺渠已经喝第二碗汤了。他说很好喝,纪容恪被窝了一下,他唇角勾着的笑容淡了淡,我说不吃拉倒,把那些东西又拿了回去。 纪容恪空腹喝咖啡的习惯,我和他住在一起时,我就提过无数次,那时我每天都督促着,他真的戒掉了一阵,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又犯这个老毛病,他胃口常年应酬都伤垮了,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贺润不知道是太蠢还是根本没在意这些,也不知道劝劝他。 贺润走下楼梯看到了纪容恪,也看到了我,她脸上倏然一僵,都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眼睛睁得很大,眨也不眨。贺渠手上拿着一片有些烤焦的面包,他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贺润,用特别寻常的口吻说,“下来吃早餐,你嫂子熬的汤。” 如果说刚才贺润只是愣住,现在便是僵住了,她很久才从颤抖的红唇里挤出一声略带质疑语气的嫂子似乎难以置信我们发展得这么迅速。 正在我们四人各怀心思沉默的时候,客厅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声巨响打断惊扰了我们,两名保镖最先进入,身后是贺归祠与贺夫人,贺归祠正说着话,似乎是贺夫人娘家有关的一点事,托了关系加到军队的娘舅犯了军规,他们脸色十分凝重,贺渠抿唇握了握我的手,我立刻反应过来站起身迎过去,喊了声贺伯父,贺伯母。 贺归祠抬头看到是我,他同样也是怔住,贺夫人迅速反应过来,她走上前两步,贺渠推开椅子站在我旁边,他挽住我肩膀说,“父亲,我和冯锦的事,正好今天要和您还有母亲讲。您先休息,我们上午出去一趟,中午回来一家再正式吃顿饭。” 贺归祠抿唇不语,他对于这个结果虽然意料之中。可也很不满,是巨大的不满,若不是碍于我这半个月寸步不离的照顾,以及贺渠满心欢喜的诚挚,他大约当场就驳回了,他拄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是通知还是征求。” 贺渠没有任何犹豫,他脸上虽然保持谦和,可口气却很坚定,“我怎么敢对您通知,我们已经确定下来了,出于礼数带她回来看望您。” 贺渠说完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贺夫人,“还有母亲。” 贺归祠说,“既然是看望,我有权选择拒绝,你们确定了。也没必要对我说什么。” 我垂下头一声不吭,我知道贺家人非常不待见我,对我恨不得除之后快,但按照贺归祠的地位,自然不缺教养与气度,所以我并没想到已经到了水火不容连坐下吃顿饭都极其厌恶和抗拒的地步,好歹坐在一张桌上,坚持五分钟总也算给了我一张脸,这样让我非常难堪。 贺渠蹙眉,他语气重了些,“我也不想回来,如果不是自古就有这样的礼节,我也不会让冯锦回来看这份脸色。” 这句话也触动了正在气头上的贺归祠,他眼神变得十分锐利,眼看一场口仗一触即发,贺夫人在这时拉了拉他袖子,“坐下吃一顿吧。这是孩子的心意。好不容易贺渠愿意和我缓和,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你就当和我做不成夫妻,在孩子面前圆我一张脸吧。” 贺夫人这副亲情牌打得十分漂亮,既给贺归祠一个台阶,也在贺渠面前表现得大度识体,还让我知她一个人情。 贺归祠当然不会再驳回,他没有任何反应,径直上了二楼,贺夫人吩咐保姆中午做一桌丰盛宴席,她笑着询问了贺渠的身体,贺渠对她没有很抗拒,语气还算温和,而贺润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这样突然的事实,她在贺夫人与贺渠寒暄的时候,从楼上跑下来坐在纪容恪旁边,我听到她问我是不是要和贺渠结婚了,纪容恪的脸色原本还平和,因这句话骤然变得冷却,他瞬息万变的模样吓了贺润一跳,他把手上报纸甩在茶几上,“我不清楚。” 他丢下这四个字,无视贺润有些委屈的表情,转身上了楼,他在二楼转弯处忽然顿住回头俯视下来,我恰好也在仰望他,正被他目光撞了个干干脆脆,他盯着我看了半响,唇角勾起一丝令我不明所以的笑容,他对我张了张嘴,我透过他唇形辨认出,那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恭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贺渠吃过早餐到法院忙一个已经搁置太久步入尾期的案子,我们在门口的十字街头分手,他本想带着我一起去,不太放心我一个人出去逛,这对我而言是个了解内幕的好机会,可我不希望过早浪费掉这样的时机,以后紧要关头再去,不失为最好的用途,而现在我以不便干预他公事为由的推辞,可以打消或者干脆杜绝贺渠防备我的念头,所以我并没有跟他去。 我目送他开车离开后,自己坐上一辆出租,到华西最大的商贸大楼选购了一些适合看望公婆的礼品,我为贺归祠选择了一些壮身的补酒,以及全套的军用收藏品,为贺夫人挑选了最新品牌的手袋,和一只仿唐的陈设瓷瓶。 我预估时间差不多了,我摸出手机正打算打给贺渠,他也恰好在这时给我打过来,我接通后他问我在哪里,过来接我。我告诉他在商贸大楼,他沉吟片刻询问我具体地址,我才想起来他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琵城,华南这两年扩建搬迁。许多地址都改得乱七八糟,他可能不认识路,我说算了我自己回去,我们贺宅口见。 我挂断电话又拦了一辆出租,在回贺宅的路上,何一池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他从来都是先发信息后打电话,因为他不确定我是否方便。 他在信息里询问我码头的生意什么时候可以做。我握着手机想了很久,对于现在的处境,我也不好给个确切时间,我隐约觉得贺渠那边的法院和局子都在联手隐秘进行一件足够轰动华南的大案子,这个案子很有可能和纪容恪有关,但我没有足够把握,我需要时间探索,在不惊扰贺渠的情况下,摸透是怎样的脉络,才能告诉何一池,通过他的嘴转达纪容恪。 作为夫妻,枕边人很难藏什么秘密,贺渠对我不算防备,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我想要了解到内幕易如反掌,只要我不操之过急暴露自己。就不会有问题。 我拨通何一池电话,他那边等得很着急,我不受丝毫干扰语气平静说,“码头生意暂停,大概最少也要两个月。” 何一池一怔,“这么久。” 我说是,“没有办法,现在特殊情况。” 何一池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似乎对我这个指令非常为难,“上家堆积了不少早就和我们预定好的货物,但我们这边迟迟不接,已经有了矛盾,而这些上家都是老主顾,哪个也不好得罪,毕竟积累客户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容哥到今天也少不了他们在江湖上的帮衬和追随,纪氏不管怎样扩大都不愿丢失掉最初的那些同盟。” “一池。” 我喊了他一声,我声音无比郑重,他所有抱怨都应声而止,我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我掌握到了一丝不好的风声,很有可能威胁到华南所有黑帮组织,这个风声连容恪都不知道。” 何一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那边噤了声,我说,“这个案子目前贺渠负责,他掌控一切进展,纪氏现在赌场和金苑的生意都尽量规避风头,卡门宴那边我近期会过去一次,卫坤我尽早解决掉,九龙会为这条珍贵的人命顶包,让条子和九叔,玩儿玩儿精彩的无间道。” 我说完没有等何一池回复我什么,便将电话干脆挂断,我倚在靠背上,透过玻璃看向自己唇角渗出的一丝冷笑。 出租没有录入小区牌照,无法驶入到宅子门口,我从小区门口下来,付了钱自己走进去,我隔着很远看到等候在门口的贺渠。他朝我小跑着迎上来,接过去大包小包,全部提在一只手上,腾出另外一只手为我擦了擦额头上濡湿的汗渍,“他们都在里面,保姆正在做菜,很快就好了,先进去聊聊,别怕。” 我挽住他一条手臂,十分温顺跟他走进客厅,贺润坐在贺夫人旁边正剥柑橘,贺归祠拿着茶壶喝茶,所有角落都不见纪容恪,空气内也没有他的味道,似乎不是刚刚离开。 保姆和佣人在餐厅来来往往,桌上已经摆了不少食物。贺宅一向热闹,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佣人也都习惯了忙碌,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贺润见我进来,立刻起身乖巧喊了我一声嫂子,她这一声在我听来并不舒服,但我仍旧笑着答应,我有些忍不住脑补了纪容恪喊我嫂子的模样,我身子一抖,觉得还真是恶寒。 贺渠将我买的礼物放在茶几上,贺润扒开看了看,她拿出其中一副非常重的军刀典藏十分兴奋说,“爸爸,您收集了很多,似乎没有这套哎嫂子买来了。您看是不是您喜欢的。” 贺归祠并没有表现出喜爱,他抬眸扫了一眼,继续喝茶,脸上表情淡淡,“有心。” 我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嫌弃就好,我也是手气好,竟然买了一套您恰好缺失的。” 我在贺渠旁边坐下后,贺夫人十分端庄而郑重简单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我全部如实回答,当然隐瞒了一些不十分光彩的过往,我知道贺归祠一定会调查,但既然我和贺渠也板上钉钉了,他不至于自找苦闷,我不说他不戳,相安无事反而和谐点。 贺夫人对我这个继儿媳其实并不在意,无非因为贺归祠不便问那么多,她只好出这个面唱红脸,我话不多,她也不怎么热情,气氛一度很僵沉。 贺润大约想替我解围,她吵吵着想吃梅花饼,贺夫人没有理会她。她干脆站起来,“保姆都收集了梅花封在冰箱里,我可想吃了,还是去年冬天尝的,都十二个月啦” 贺夫人白了她一眼,嗔怪她站没站相,贺润索性不管那一套,她拉着贺夫人手臂撒娇叫了两声。“哎呀帮我做一份吧,我都馋死了,保姆手艺哪里比得了我母亲大人,您就可怜您娇滴滴的女儿吧” 贺夫人受不了贺润软磨硬泡,最终只好缴械投降,她站起来对我说抱歉,我巴不得她离开,高兴都来不及。贺润推着她往厨房走。她回头朝我挤咕了一下眼睛,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用口型对她说了声谢谢。 贺润所有的愚蠢,只聪明在了她知道如何用最好的人性去打动威胁到她婚姻的女人,保住她的丈夫,保住她的天真。 客厅内只剩下贺归祠,他沉默坐在那里喝茶,喝完之后又往里面续了一些热水,在添加热水的过程中,他对贺渠说,“我有点事和你讲。” 贺渠知道他想要支开我,他有些为难低头看我,我主动站起来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我去看看花圃,你和伯父聊。” 贺渠没有让我到后院,他牵着我手将我带到偏庭院门口,他推开那扇落地的玻璃窗,“你去看看父亲秋天买回来的金鱼,很漂亮,等到吃饭我叫你。” 他说完捧住我脸在我鼻梁和眼睛上分别吻了吻,我笑着说好,他目送我走进庭院,反手将门重新合上,我藏匿于一片墙壁后面,看着贺渠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贺归祠脸色并不好看,他们几句话后便起了争执,我心里十分忐忑,我很担心贺渠最终碍于贺归祠的强势会选择终止,那么我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但贺渠也非常强势,他难解亡母的心结,对贺归祠不满的事,大有不做不罢休的架势。 我知道最坏的结果就是搬出去住,只要我还留在贺渠身边,他对我一如既往,对我而言生活就没有任何变化。 我从墙角绕过那扇半拱形的梨园门,在一棵巨大柏树下,果然修建了一座水池,安装在一顶玻璃罩内,灰蓝色的理石堆砌起大约半米高,一米深,红色紫色的珊瑚鹅卵石铺砌在其中,琉璃瓦透明的反光折射出池水碧波荡漾,上面浮着水草,浮着金光闪闪的鳞片,我走过去蹲在池岸,伸出手探入进去,水温很暖,玻璃罩子竟然是保温的特殊材质,我手指掠过其中一条正在静止的金尾鱼,它闪动了几下鳞片,从我指缝间悄然溜走,滑腻的皮肤晶莹的眼睛,十分漂亮灵动。 我正在入神之际,忽然余光瞥到一丛高大身影,他正从鱼池后面绕过来,手上拿着一件盛放鱼食的紫盅,我整个人一僵,我下意识要转身原路返回,我走出几步,他已经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笑着凝视鱼池里的鱼和水草,“我只是来喂鱼。你怕什么。” 他似乎对着空气说的,但我知道他是在和我讲,我脚步顿住,侧身看向他,他悠然自得将盅里的鱼食抛向池内,那些颜色鲜丽外观特别的金鱼早已不是刚才高贵优雅的模样,迅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他脚下,掠夺争抢着抛洒下来的鱼食。 他喂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趣,客厅内贺渠与贺归祠还在争吵着,我现在进去不合适,我只好折返回去,站在纪容恪旁边,探臂到他手持的盅内捏了一点干虫粉,洒向靠近我这边抢不到食物的小鱼,它们纷纷快速吞食着。纪容恪把紫盅直接塞给我,他盯着池底的鹅卵石说,“我们以前喂过鱼吗。” 我说喂过,在你住的地方。 他笑着嗯了一声,“你记性还不错,我以为你忘了。” 我们各自负责一片区域,他喂食大鱼,我喂食小鱼,它们在池内非常和谐,阳光倾洒下来,把玻璃罩内十几平的空间变得尤为温暖明亮,“鱼没有良心,喂也喂不熟,它永远不知道自己主人是谁。”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我说,“狗忠诚,可它没有鱼的美貌,没有鱼的水性好。” 纪容恪洒下他指尖捏着的最后一丝鱼食,他掸了掸残留的干粉,“那应该养什么最两全其美。”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既然养什么最后都是一死或者背叛,那就别养了。” 纪容恪胸口抖动了一下,他压下一声咳嗽,“你变了。” 他将目光与我对视。“你学会了算计,杀人,谈判,潜伏,还学会了引诱,勾结。和我最开始认识的冯锦判若两人。” 我狡黠莞尔,“那你喜欢小白兔,还是白狐狸。” 他同样露出一丝笑容。“小白兔让人心生怜爱,可不适合这样乱世生存,稍不留意就成了死兔子。白狐狸妩媚动人,聪明奸诈,男人当然更爱白狐狸。” 他说罢将脸凑过来在我下巴处狠狠嗅了嗅,“狐狸的骚味,猎人还是我吗。” 我脸上的表情来不及变化,忽然听到身后贺渠叫我的声音,我手上一抖,紫盅正好从我掌心脱落砸入水中,顿时激起一片水花和涟漪,我和纪容恪并排而立的身姿被砸得四分五裂,尤其他的面孔,在我视线里破碎不堪。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清风明月不及那日初见 贺渠站在庭院入口等我,他看到我身旁的纪容恪,他笑了一声说,“原来你在这里,贺润还在找你。” 纪容恪垂眸看了一眼完全倾洒入水池内的紫盅,鱼食正在被无数条鱼激烈凶悍的分食,他说,“贺渠怎么放未来娇妻一个人。我就不舍得这样对待贺润。” 贺渠听出他弦外之音,他也同样意味深长说,“你如果能善待贺润,那自然我乐见其成。” 纪容恪俯身将漂浮在水面的紫盅捞起,在半空中抖了抖,将水珠甩掉,他放在一侧的水柱高台上,转身向客厅内走,经过贺渠身边时,他脚步一顿,看着贺渠笑了笑,后者同样回给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便这样交错了过去。 我走向贺渠,挽住他手臂有些心虚解释说,“我和纪先生在这边碰到,他也喂鱼。” 贺渠说他喜欢鱼,他喜欢豢养动物。 我们进入餐厅。贺归祠与贺夫人坐在上首,纪容恪与贺润坐在旁边,对面留出我和贺渠的两个位置,我们坐下后,保姆将罩在菜盘上精致的琉璃罩打开,顿时菜香四溢,贺润指着其中一盘嫩白色中带着玫红斑点的方形糕点对我说,“嫂子尝尝,这是我妈妈做的梅花糕。不仅好看,还格外好吃,她轻易都不做,一年才一次,今天我就当过年了,沾沾嫂子的光。” 我的确爱吃甜食,但我知道这是贺夫人为贺润做的,所以我只吃了一块,便再也没有动过,纪容恪不喜欢吃甜,贺润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清楚,她拿着一块喂到他嘴边,我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看了一眼,真的张开嘴巴吃了进去,贺润问他好不好吃,他笑着说好。 虽然我早知道他们夫妻和睦,纪容恪年长她十几岁,处处让着,贺润又没有心计和脾气,自然是恩爱非常,但这样一幕还是无可避免刺痛了我的心,犹如一根跟银针扎在上面。 这一顿饭吃得味道全无,全程只见贺润不停吃不停吃,纪容恪是喜欢沉默的人,可他并没有让她闭嘴,反而时不时配合说几句以免大家都不搭理让她冷场,他处处表现出一个成熟男人对年轻娇妻的忍让纵容,而这一切,这一切本该是属于我的。 我死死捏紧筷子,告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对面那样一幕,贺渠见我什么都不吃,他便不断为我夹不同的菜式,可我仍旧意兴阑珊,只吃下一两口便再也不碰,贺渠小声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说只是不饿,他想了一下,“喜欢我那次做的汤吗。” 我当然点头说喜欢,他用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捏,“那我以后每天为你煲汤,可能你吃不惯家里的菜,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我们之间不需要客气。” 这顿饭好不容易在一个小时后吃完,我整个身体都坐僵了,我也不敢动,腰板挺得笔直,就像军姿那样,一顿饭下来我感觉自己都要死在桌上了。 我特别担心自己仪态不好,无精打采的样子令本就不喜欢我的贺归祠更找到了借口催促贺渠与我分道扬镳,军统生涯让他对很多姿态言辞都充满了苛刻的要求,最瞧不上没有规矩胆小如鼠的平民百姓,我知道他们刚才吵得很凶,虽然战役终止,可就像是碎了的玻璃,世上的能工巧匠可以为它重新拼凑。但它依旧充满了裂痕,父子没有隔夜仇,他们之间所有无法弥合的裂痕都来自于我,我必须做到完美,让贺归祠无从挑剔,他才会放过对贺渠的逼迫。 等到贺归祠终于放下筷子,我这口提着的气才缓慢从鼻子里溢出,保姆过来收敛碗筷,贺归祠与贺渠下棋,纪容恪则坐在沙发上,十分有耐心听贺润不断叨叨,她今天话很多,在聊最近追的一部剧,说到激动处,还会手舞足蹈说着讨厌谁喜欢谁,纪容恪不会打断她。也不要求她什么,他看着她的目光全部是温柔宠溺,有时候我旁观着这样的纪容恪,忍不住想这是不是真实的他,如果不是,他怎么能演得这么好,如果是,他怎么能忘得那么快。 我坐在贺夫人旁边,她把她绣了一半的牡丹花拿给我看,针脚处理得特别精细,只是上了年纪眼神有些模糊,最细小的花蕊位置绣得参差不齐,不过并不妨碍这绣品的成功,我不断称赞她,她也很高兴,还问我会不会绣。手把手教我来了两笔。 我正在尝试时,挂在门后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我对贺夫人说了声抱歉,她没有介意,把绣品从我手里接过去,我走到门口掏出手机看了眼来显,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通小声询问,对方在电话里喊我冯小姐,说他主人邀请我到清月茶楼叙事。 他的主人,我心里默默吟念了一遍,我用手遮住自己的唇,防止声音扩散出去,“你主人是谁。” “冯小姐到了就知道,您不来一定会后悔。” 对方说完没有等待我答复什么,直接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可对方似乎很有把握,连一名下属都这样自信,九龙会在高庄元气大伤,又误伤了贺渠,为了避免彻底激怒贺家与条子,短时间内不会有所动作,所以我怀疑也许是卫坤。 如果是他,想必他还不清楚我已经洞察了他身份。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贺归祠与贺渠恰好下完了一盘围棋,我小声对他说我出去一趟,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棋盅要送我,我当然不能让他跟着,我找了很多借口,最终他勉强答应让我自己离开,并反复叮嘱我有事给他打电话。 我走出小区拦了辆车去往约定好的清月茶楼,清月茶楼距离不远,是华南范围内的连锁企业,华西华南华东华北都各有一家,而且是交通最好的地段上,大约半个小时我便到达,门口正站着两名黑衣保镖,我从车上下来,正在打量是不是他们,他们却已经将我认出来,下楼迎上我,让我跟他们进去。 我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将手机屏幕停顿在贺渠的号码那一页,一旦对方来者不善,我碰一下就可以拨通。 那两名保镖将我带入一个厢房,这里装潢非常特殊,墙壁涂了一层檀木霜,在每个角落的烛火熏陶下,散发出一缕缕香味,像是灰尘拂了又落的佛堂,让人蓦然静下心来。 保镖推开一扇紧闭的厢房门,他请我进去,我刚试探着迈入,身后的门便倏然关住,砰地一声闷响,我整个人一抖,迅速转身去看,厢房靠近窗子的角落忽然在我惊慌万分的时刻传出一声别来无恙,这声音特别熟悉,我脊背僵直,我在循声看去的同时,叫出一个人名字,“顾温南。” 他端坐在铺了灰色毛毯的地板上,身后是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流畅苍劲的画风将他高大笔挺身姿衬托得尤为潇洒醒目,他穿着蓝白格子的浅色毛衣,一条黑色裤子,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烹煮一壶香茶,白雾袅袅从火炉上升起,缭绕着他脸庞四周,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切。 我耳畔仍旧回荡他那句别来无恙,我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良久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面前一杯已经摆好的香茶,在陶瓷杯内散发出让人浮躁的热度,我看着漂浮在上面的红枣。“你找我。” 他嗯了一声,却不再说下去,仍旧执着烹第二壶茶,我问他什么事,他忽然腾出一只手,将他葱白细长的手指压在唇上,“品茶需要静心,你现在太浮。” 我将目光从杯口移开。移向他脸上,“你是顾温南吗。” 他手上动作没有停止,将茶壶从火炉上提起,倒在垫了过滤网的另一个壶中,“你看着是吗。” 我冷冷说,“是,但已经面目全非了,如果不是这张熟悉的脸。我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顾温南不理会,他示意我把茶喝掉,并告诉我这是孕妇适宜饮用的红枣茶,我为了知道他今天找我的目的,不愿耽搁时间,我端起仰脖灌下,他把另外一种茶倒在我杯里,“这个可以少饮。” 我看着他非常温和绅士的动作,却再也不像最开始那样,有一丝丝情不自禁的亲近与信任,我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美好印象全都在那一日随着高庄枪响惊了芦苇鸟兽那一刻破灭得彻彻底底。 我觉得心生一股寒意,这股寒意逼得我声音里都是悲愤和惋惜的颤抖,“我曾把你当作挚友,对你感恩戴德铭记于心,我时至今日都没有忘记你救我叮嘱我帮助我的好,可我也无法相信一块温润的玉会眨眼间变为吸血鬼。你知道那栋楼里我看到你从墙角出现的感受吗,那颗心碎得七零八落,我宁可相信纪容恪是魔鬼,我都不愿相信真实的顾温南竟是这个模样。容恪不是一开始就怀疑你,否则以他的性格,就算让你靠近,也不会留你到今天,你有无数次杀他的机会,却下不了手。他也有无数次杀你的机会,他也同样没有下手。” 他听罢哈哈大笑,他笑声依然如初,爽朗温厚好听,可我看着他的心境却不复从前。 “看来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在你眼中。” “你难道不是吗。” 我反问出这句话时,连手都是抖的,我捏着茶杯。里面的水随着我的颤抖倾洒出来,落了满满一桌,也溅在了我腿上,透过长裙,贴住我皮肤,滚烫而灼热。 他抿了抿唇,“我一直没有说过我是好人,是你单纯这样以为。” 我死死捏住陶瓷杯口,无视里面残留的热度熏蒸我的手指,“九龙会是地狱,你为什么放着天堂的路不走,要活在地狱里当恶魔” “纪容恪身边不是地狱吗,和他有关的一切,不都是地狱吗,你为什么不走。” 他说完冷冷的叹息了一声,“选择不了对吗。” 他伸手指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头。“那些为了衣食奔波、为了一点糊口的钱对老板阿谀奉承赔笑陪酒、为了养活孩子老人每天生活得不如一只富人家的宠物狗,他们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他见我不语,他笑容由冷转暖,“天堂和地狱,从来都没有界限,天堂没那么好,地狱也没那么糟。” 我放下被我捏得几乎变形的杯子。重重撂在桌上,“纪容恪本就是那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没有让我震惊,但你太可怕了,像是被附身,从那么温润美好变成了冷血残暴助纣为虐的人。” 我眼底满是惊慌,我觉得这个厢房都是黑色的空气,在一点点荼毒我。我起身冲向门口,顾温南喊住我,但我并没有理会,在我手抚上门把的时刻,外面忽然推门而入进来两名保镖,他们看着我满脸煞气,朝我比划了一个回请的手势,“冯小姐请回。” 我手死死捏着门锁,“我现在要离开。” 其中一名保镖语气阴森,“顾先生允许您离开,您才能出这扇门。” 我盯着他的脸,可我偏偏又看不到,那一副墨镜足有几厘米的边框,遮掩得十分彻底,我心慌却装作强硬问他,“我什么时候能走。” “到您走的时候自然就送您走,问什么问。” 保镖说完不愿再和我纠缠,他反手把门带上,隔绝了我与外面的一切交汇,犹如将我囚禁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蛇蝎美人 我面对门忽然冷笑出来,我笑了良久,浑身都是煞气走回桌后重新坐下,我看着他那张浅笑不语的脸,一语双关说,“顾先生,从今以后华南的天,都要你罩着了。” 他不紧不慢往杯里斟了半碗茶,他摇晃着杯身,看着几乎要倾洒出来的水又被重新晃回去,就像垂死挣扎要逃跑的人,在几乎要得逞时,满心欢喜却被抓回去那样绝望。 他笑着说,“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宏伟志向,华南的天太长,也太广,云层又厚,保不齐忽然就下了雨,我掐不准时间,恐怕无法庇佑这片土地上的江湖人士。冯小姐把我看得太无所不能,过分抬爱。” 我冷笑拍了下桌子,“顾先生的想法难道不是要把我囚禁起来吗,这还不算破了天。现在华南的半边天是由纪氏撑着,另外半边是那几位爷共同撑着,容恪甩手当掌柜,我可得忙前忙后的跑堂,你把我软禁。纪氏的天头都黑了,顾先生随九龙会到了华南,胃口也被撑大,做事这样不计后果,跺一跺脚就恨不得闹出乌云蔽日的大动静。” 他捏着茶盅,并没有理会我的暴躁和质问,他仔仔细细观察杯身上面纹绣的盘龙和麟凤,他忽然饶有兴味说,“这一套茶具不如我作为你与贺渠的新婚贺礼,你喜欢吗。” 我看了一眼,样子确实非常精致,应该也价值不菲,每一个杯身的龙头凤头上都点缀着红钻眼睛,应该是他自己带来的,另外一组陶瓷杯才是茶楼供应。 这样一套茶具几十万都买不下来,贪财的人自然爱不释手,可我并未接受他美意,“我们暂时还没有结婚,结了也不劳顾先生破费,你最好别放在心上,别大驾光临。” 他为我的嫌弃啧啧叹了两声,“你的选择我很讶异,我还以为天下女人在感情里都不存在自己的主见,像纪容恪那样的男人,多几个为他生死不论,我也不觉得稀奇,你这一步走得很漂亮,也很潇洒,想必让他更爱不释手。” 他说完盯着一条龙头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睛,“可是贺渠了解你嫁他的目的吗。他极度聪明,冯小姐清楚他的睿智和精明吗,正如我,看上去没有的东西,其实另外一面都有。” 贺渠不了解,所有人都应该不了解,这样的话不该有任何人问出来。 我手指骤然死死捏紧桌边,那坚硬温凉的木头被我扣在掌心,我指甲有一丝被划破被戳破的尖锐疼痛,这份疼痛让我清醒也让我震撼。 顾温南足不出户,却像是能洞悉华南一切玄机,把所有阴谋诡计尽收眼底掌控妥帖,我以为只有纪容恪有这样的本事,眼线是一回事,精于算计的心术又是一回事,不想顾温南也有,而且似乎并不逊色。 他十分享受看了看我脸上泄露出的慌张,他等待我将这丝慌张仓促掩盖,随即低低笑了出来,“抱歉,我开个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婚姻除了爱情和交易还能有什么缘故,你无非想找个父亲,清高不愿与贺润分享一个男人而已。” 他说完将目光收回,唇角的深笑仍旧分毫不减。我知道我绝不能单独和这个男人待下去,多一秒都是危险,我仿佛没有穿衣服一般,在他眼下暴露得一丝不挂。 在我第二次起身势在必得要离开桌旁时,他忽然先我一步按压住我手腕制止了我的意图,在我警惕注视下从他大衣口袋内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盒,盒子大约两寸长宽,点缀着黑色羊绒,看上去精致又神秘,他把盒子推到我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抬手示意我打开,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男人送女人盒装物品的场景,无不让我眉头越蹙越深,他颇感兴趣看着我胡思乱想,好像是一件多么可笑有趣的事,我将手腕从他掌心压制下抽离,谨慎戒备打开盒盖,一枚硕大的两厘米左右药丸映入我眼帘,那味道气息浓郁。闻着令人作呕,是无数花草与污泥混合而成的,又腥又臭,我屏息下意识偏头不让味道直直射入我鼻腔,我问顾温南,“这是什么。” 他笑着挑了挑眉梢,反问我,“你说呢。” 我当然不知道,我动也不动,任由那颗药丸暴露在空气中挥发它强大的臭味,顾温南扫了我一眼,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我腹部,“毒瘾发作时,痛不欲生吗。你能扛,不代表胎儿也能扛。” 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短暂的惊讶后有些疑窦与不可置信,“解药” 他笑而不语。 我思索了片刻,并没有欣喜若狂照单全收。反而将盒子重新推回去,“我不能要。” 顾温南自我进门起便始终含笑的脸,笑纹有些收了收,“为什么。” 我站着,他坐着,我比他略微高出一些,我以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他说,“我不能相信一个颠覆了我认知的人会真的给我解药而不是害我早死早托生的毒药。你与纪容恪为敌多年,不惜浪费掉这么多年青春潜伏在他身边,又在高庄和他搏斗得你死我活,我拿什么相信你会保他的孩子,保他曾经的女人。” 顾温南盯着我推到他手旁的盒子,他似乎对我的质疑有些耿耿于怀,“那日在高庄,我有六次机会可以杀了你,我的功夫水平你看得清楚,我在暗处要对你下手,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逃过。如果我要杀你。我不会留你到今日,道上人都清楚,九龙会有一个杀手,他要除的目标,我让他凌晨死,他活不到黎明。” 顾温南的话让我陷入沉默,确实他有很多次机会杀我,仅仅我知道的就不少于三次,当我朝九叔射出子弹时,他本可以将我当场击毙,但他只断了我子弹的去路,却放我安然无恙,以他的身手,再精明勇敢的我,也不过是板上鱼肉。我斗得过那些古惑仔,绝斗不过他,他的段位不在纪容恪之下。 我迟疑着动了动手指,毒瘾发作时令我崩溃绝望想要自杀的痛苦再度朝我侵袭。让我身子骤然僵硬紧绷,我本能握住了那只盒子,死死捏在手中,顾温南看也不看我的变化,他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半口,“卡门宴凡是被霍砚尘以毒品掌控的人,都是同一种材质的蛊毒,这种毒根源起始于九龙会,是义父为了控制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古惑仔,特意从泰国缅甸和云南三个地方运来的原材料,任谁也查不出二十三味花蕊,只有九龙会寥寥无几的三五个人知道。” 他说完将最后半块也塞入口中,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我,“我的医术你知道,吃不吃随你。” 他对门口喊了一声,“阿昌,送客。” 刚才满脸锐气冷漠的保镖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他对我说,“冯小姐请。” 他把这条缝隙扩大,留出一人能进出的空隙,他手支撑着门把,等待我出去,我将盒子塞入口袋,我对顾温南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救我,但你也不要指望我会感谢你。这世上就是如此无情,除非你一直做好人,一旦你半途改变了自己成为一个坏人,或者一个中庸的人,你之前的好也都完全泯灭。” 顾温南垂头饮了口茶,无所谓笑,“对我来说毫无干系,我只当救了一只路旁奄奄一息垂死的猫,弥补我一丝血债罢了。”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做停留,直接经过保镖为我留的那块空隙果断走出厢房。 我从清月茶楼出来根本不敢停留片刻,生怕顾温南忽然改了主意又将我掳回去,给贺渠添麻烦,我站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了卡门宴的地址,他选择了一条最近也最空旷的路,很快把我送到了门口。 我付账下车,并没有直接进入,而是绕到对面的一家露天餐厅,坐在伞下找服务生要了一条毛毯和一份简餐,在和她沟通食物调料的过程中,我余光瞥到卡门宴门口停下了一辆香槟色的轿车,车内下来一排保镖,撑伞将后厢步下的男人簇拥进去,男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头戴礼帽,披了一件白色毛绒披风,看上去贵不可言,气派十足,台阶下一处水洼,由于地势太塌陷,冬春以来日积月累的雪水始终不曾融化,积水很深,他皮鞋踩入后,掀起一片飞溅的水花。 服务生并未发现我的一心二用,她甜笑着问我要不要沙拉酱,我将那边一切尽收眼底后,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偏过头面对她,留给卡门宴外十二名把守的保镖一个后脑勺,我说单独给我,并对她道谢,她告诉我稍等,拿着菜单转身进入店内。 与此同时我给何一池发了一条信息,我交待了他我今晚需要的东西,让他指派纪氏内部最眼生、从没有在大案子上露过面的手下给我送来,消息发出后石沉大海。他没有给我丝毫回复,服务生将简餐送上来后,我拿刀叉垂眸吃着,那些保镖没有撤退的意思,全部守候在门外,卫坤成为新任老板后,卡门宴上下的安保措施更加缜密,想要在里面兴事极为困难,我内心盘算筹谋着怎样接近卫坤。又怎样摆脱掉那群几乎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保镖。 我正心不在焉时,对面桌上坐下四男两女,其中一个拍了拍桌子,高声叫喊着服务生,刚才为我服务的女孩跑出来,问他们吃什么,原本点餐点得好好的,忽然两个女客人不知被惹恼了什么,直接将桌上的餐具和果盘全都推掉。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女侍者被这份气焰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不断道歉说抱歉,确实没有您想要的食物。两个男人闻言率先起来,推了女侍者一把,嘴里骂骂咧咧,叫嚣着一些当地的方言,极其不入耳。 有其他桌的客人见状,纷纷起身圆场,为那名姑娘解围,在他们最混乱时,那名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男人忽然站起身,从人群内挤出来,经过我身边没有停留半分,但他与我擦肩而过时,我身体骤然一僵,我呆滞了一秒钟,便迅速将掌心被悄无声息塞入的两样东西揣在大衣口袋里,我不动声色把饭钱垫在餐盘下,用风衣竖起的领子遮盖住自己半张脸,闷头走过马路,朝被保镖围拢的大门走去。 我迈上台阶,朝门童勾了勾手指,门童不确信我是叫他,他指了指自己鼻子朝我眨眼,我媚笑着点头,门童走过来问我什么事。我直接勾肩搭背搂住他,门童年岁不大,二十左右,鲜嫩的皮肤红了红,对我的亲密有些惊讶和羞涩,我把红唇凑到他耳根,我摆出压低声音的姿态,却故意让那些保镖听见,我问这边来没来镶珠的鸭子。尺寸十五厘米以上的,门童一怔,他领会过来我说的什么,低下头说不太清楚,您要不进去问问鸭头。 我拍了拍他脸蛋,“要不你伺候我,开苞了吗” 门童把头垂得更低,看也不敢看,我勾了勾唇,目光扫也没扫那些正凝视打量我的保镖,直接用脚把门踢开,扬长而入。 没有人叫住我盘问什么,我以风月老手的姿态顺利逃过那些保镖的审视,我进入大厅后,还并没有到正式接客的时间,一些闲散在沙发和楼梯上聊天的服务生见到我进来,纷纷停止交谈,有人直接过来问我是玩儿还是喝。我将自己颈口藏匿硕大的钻石项链若无其事抻出,慵懒得打了个哈欠,那人眼光极好,见是来了大客户,立刻转身朝包房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叫鸭头把最好的领到贵宾包,别他妈无精打采的惹太太不痛快。” 她喊完朝我伸出手臂,满脸堆笑往过道里面引,“太太来得早。好货您头一个挑。”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妖娆与杀机 那名大堂招待将我带进去,绕过一条金碧辉煌灯火闪烁的走廊,最终停在一间包房门口。 卡门宴并没有重新装修,甚至连新的东西都没有购置,仍旧和霍砚尘经营时相差无几,只是经过查封整改稍微打扫整理了一下,有些陈设的布局更改了,我笑着对那名招待说,“你们老板还真会省事,从条子手里接过来,连修都没修,直接开张营业,缺钱啊” 招待将包房门推开,摸索着墙壁上开关打开灯,她同样也笑着说,“我们老板很神秘,具体什么来路大家都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一点,老板后台通着局子里的高官,不然当初卡门宴闹得那么大,谁也不敢接手,也没这个路子。” 我抿着嘴唇坐在沙发上,她拉开抽屉取出两个麦克风,放在我面前空旷的桌上。我手在沙发背上用力拍了拍,“真皮,挺豪啊。这么有钱不装修,不觉得丧气呀” “丧气有什么,赚钱不就得了,这年头出来混风月混江湖,不都是图票子吗,谁还管它干净不干净,照太太您这么说,那合着人家开火葬场殡仪馆的,钱都不敢接了呗” 我笑着点头,“也对,有钱能使鬼推磨,看你们老板众星捧月的架势,不可能缺这三五百万。” 我正在和招待说话,门口走过几个打扮十分靓丽的陌生女郎。她们娇笑着谈论什么,脸上妆容很精致,每个人手上拿着一些情趣工具,毫不遮掩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有两个不经意往包房里看了一眼,恰好和我目光对视,我看清了她们,可包房内灯光略微偏暗,她们大抵没看清楚我。便晃了过去。 我将目光从外面收回,看向面前拿着酒水餐单的招待,“从查封到重新开业连两个月都没有,这些妞儿从哪儿搞来的,怎么着,你们老板口袋这么肥,平时还备着后宫” 招待把餐单递给我,她笑得讳莫如深,“都是新下海的,也有其他场子挖过来的,这一行啊淘汰率高,有多少人走就有更多人进来,都是想赚钱的小姑娘,不愿意干脏活累活,也没有背景门路,又贪慕虚荣爱慕钱财,嘴巴馋手脚懒,这当然是最好的路,沙发上一骑,男人胯上一埋,钞票源源不断砸到头上,谁不心动啊。” 我把餐单放在并拢的腿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咬住,我眯眼点了一根,“还有这么回事。金苑场子你也挖得过来吗。” “哟,那可不敢,谁不知道商姐戳在那儿,她下手狠,心思毒,道上人都买她的账,当小姐当老鸨子的也都怵她,我惹这阎王爷干什么何况纪先生那尊大佛,轻易没人挖他的食吃。不过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卡门宴会前任老板当初不也万人敬仰,不栽是不栽,可一旦栽了,尸体不喂狗都算好的,干黑道的早晚都是这个下场。” 香烟在我指缝间缓慢燃烧着,空气内漂浮着淡淡的气息。招待说完对上我耐人寻味的目光,她猛然察觉到自己失言,她哎了两声,“瞧您是过来找乐子的还是查户口啊,条子都没您这么大好奇心,场子怎么着,我们不负责,我们就负责把您伺候好了,让您开开心心来,舒舒服服走。” 我笑着把餐单丢到桌上,换了一只手拿烟,“这话我爱听,东西不点了,你看着安排,我酒量不行,多来点名贵茶水。主要是玩儿鸭子。” 我笑得颇有深意,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笑着让我瞧好,她转身扭摆着丰满的臀部走出包房,我立刻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摸出口袋里震动了好久的手机,贺渠打过来三个电话,我都没有接,他跟进来一条信息,问我在哪里,何一池也发了一条,他问我是否要下手,让我千万小心。 我正打算回一条让他放心,我还没来得及编辑一个字,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从远处迅速逼近。此起彼伏还不是一两个人,我心里咯噔一跳,立刻将手机塞回口袋,我刚坐好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女公关经理笑靥如花走进来,她喊了声太太,我笑而不语朝她点头,她将另外一盏灯也打开,包房内霎时无比明亮。 我这才看清她身后跟随的六名男陪侍,都穿着统一的黑色背心,黑色短裤,有一个长得十分帅气,白净削瘦,其余看上去都很健壮,他们从左至右依次排开,我眼睛在每一个人脸上流连而过。我露出十分贪婪美色的笑容,可我心里却觉得十分厌恶。 他们看我的目光既存在疑窦又存在欣喜,对于我这样年轻且长相不错的客人回来光顾消遣很惊讶,在他们认知里,需要鸭子填充寂寞的应该是人到中年丰腴臃肿并且不受家里丈夫疼爱的女人,她们有钱有时间,有地位有渴求,却唯独得不到最好的发泄,便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抚慰自己,也惩罚男人。 而我这种姿色的女人完全可以凭借自身条件从男人口袋里赚钱,不管是身体渴求,还是物质需要,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怎么还掏钱到夜场泡鸭子。 我对这些人并没有兴趣,我不过是给自己制造一个开脱的时间证据而已,公关经理见我对这些人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她试探着问我是否不满意,我将目光收回,颇为慵懒和不屑的掸了掸膝上不存在的尘土,“我的要求招待告诉你了吗。” 经理笑着说当然,她示意那六名男陪侍将裤子脱掉,他们闻言果然齐刷刷开始动作,我赶紧拦住,经理狐疑看向我。问我不验验货吗,我佯装镇定舔了下嘴唇,“我不喜欢大庭广众下玩儿。逗我呢掌握我黑料,打算敲诈我还是甩出去黑我老公” 经理听我这样说立慌忙解释,“场子有规定,尤其女客人,我们都会严谨保密,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您尽管放心玩儿。” 服务生推着餐车从外面进入,他将茶水果盘和一瓶葡萄酒放到桌上,用工具打开瓶塞,在高脚杯内斟了半杯,问我还需要其他东西吗,我看了看他,“需要你滚出去。” 服务生立刻点头转身,经理刚要和我说话,我偏头扫了她一眼,“我在说,让你滚出去。” 经理一怔,她知道有钱人不好惹,并不敢怎样,她赔着笑问我是不是再安排一批,语气极其小心翼翼,生怕再让我哪里不痛快。我特别不耐烦骂了声,随意抬起手臂指着那个长相最帅气的男人,“他留下,你带着其他人立刻消失。” 经理不敢怠慢,她迅速直起身体招呼其余人跟随她走出包房,她在外面将门带上,并对那名鸭子留下一句好好招待夫人。 包房内立刻寂静下来,只剩下我和他,他迟疑了一下朝我走过来,他坐在我旁边,但是很拘谨,并没有上来动手动脚,他似乎也在试探我,等待观察我是怎样的客人,才好对症下药,当初淳淳的套路就是这样。 我只是沉默吃水果。不说话也不看他,他等了片刻忽然对我说,“夫人不是来玩儿的吧。” 我拿着樱桃的手微微一顿,我笑着在灯光下打量那枚晶莹剔透的粉色果实,“怎么看出来的。” 他双手交握,微微前倾的坐姿,“我混的日子短,但我没来几天就知道女客人是什么样子。以往她们不说如狼似虎,也不至于像夫人这样冷淡,关上门还一动不动。” 我把那枚樱桃递到他唇边,他垂眸看了一眼,笑了笑张口含住,他以为我要玩儿,他咬在牙齿间并没有咀嚼和食用,而是忽然搂住我。将唇朝我脸压过来,他想要把樱桃重新渡给我,我立刻伸出手堵在他唇上,他所有动作一滞,我笑着说,“我姓冯,我今天花两万买你一夜,这一整夜你都和我在一起,你记住了吗。” 他听到两万时,眼睛里倏然一亮,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大手笔的女客人,他把樱桃吞咽下去,连核都没有吐,他说当然记住。 我推开他,拿起一个空杯子,倒了一点葡萄酒,在右手倒酒过程中,我左手放在口袋里蠕动了两下,然后伸出扶住杯口,抖了抖指甲盖,他并没有看到我所有细微动作,只沉浸在今晚捡了这么大便宜的喜悦中,我将酒杯递给他,我们碰了一下,他仰脖全都灌下去,我笑着问他好喝吗,他说当然,他拿起酒瓶打算为我们再次斟满,然而他手臂忽然晃了晃,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可他仍旧觉得看不清楚眼前事物,他拿着酒杯的手左右不平摆动起来,身体也前倾或者后仰,我笑着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注视他,他终于扛不住,在他倒下的同时,指尖一松,酒杯从掌心脱落,跌在地毯上。并没有碎,只发出一声闷响。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口袋取出两只鞋套,鞋套是鞋子的形状,尺码为42号,我套在脚上很大,为了防止踩压出的脚印前后是空的,我特意一只脚抵住前面。一只脚退抵住后跟,我拿起门把上请勿打扰的指示牌,打开门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关注到我时,我抬头扫了一眼旋转的摄像头,正好对准另外一扇门,我趁这个时机把牌挂在醒目的位置,飞快一闪,贴在对面墙壁,摄像头迅速转过来,照向我刚走出的包房门,只差了不到一秒的功夫。 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平复不断剧烈跳动的心脏,我顺着一侧安全楼梯到达记忆中霍砚尘的办公室,门缝内渗出一丝光,里面有人,不出意外就是卫坤,我蹲在角落摸出手机,把一张从局子内部调包出的si卡替换掉我现在使用的号码,我又掏出口袋里的纸包,将里面残余的蒙汗药倒入楼梯口的地缝中,用泥土遮盖碾磨,纸上写着一串手机号,我输入后发送了一条信息,信息只有七个字,“最新指示,上天台,勿泄露。” 我将短信发送出去后,没有多做停留,我迅速走楼梯冲上四层天台,找到西南方向的墙根藏匿住自己,我按亮屏幕看了眼时间,正好是晚上七点整。 天边一抹火烧云颜色正在淡去,深紫色深蓝色云朵将整片华南省笼罩在淡淡的微醺下,我不动声色看着围拢在四周的建筑,霓虹绵延,星辰璀璨。如此美好的夜晚,随着我身后缓慢逼近的脚步声,终于被彻底打破。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和白茉莉 身后人的脚步逐渐逼近,最后停在天台围栏的位置,我看着左上方地面投映闪烁的黑影,他在举目四望,寻找约他上来的人,我冷笑着摸出烟盒,叼了一根烟卷,吧嗒一声按响打火机,这一声脆响惊动了卫坤,他循着声音看过来,盯着我所藏匿的半扇墙壁。 “谁在哪里。” 我点燃香烟后,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应声,他朝这边走了两步,有些戒备,“怎么不出来。” 我用夹着香烟的右手拇指刮了刮眉心,我转身迈出去,让自己暴露在这座已经渐渐黑去的城市,右手挡住了我半张脸,仍旧不妨碍他认出我,他有些不可置信喊了声我名字,我立刻笑出来,我抬眸看他,斜叼着烟卷,焚烧的烟雾熏蒸我眼睛,使我有些辣疼。我们这样彼此凝视了片刻,他扯了扯紧系的领口,舌尖在口腔内用力转了转,他太多怀疑但没有开口,我也没有说话,这场心理战术谁先说都会输,他不确定我知道了什么,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清楚我知道了什么,沉默是最好的揣测和试探。 晚风愈刮愈烈,将天台上几面彩色旗帜吹得几乎要倾倒,远处的重重楼宇隐于一层四起的黄沙之中,我单手拢了拢身前的衣摆,夹着烟对他说,“卫老板,扬眉吐气了。” 卫坤转过身,他侧对我,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眺望远处的高楼,“你约我上来的。” “我哪有这个本事。我也是被人约上来的。” 我在他完全不相信的注视下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围栏内,“卡门宴的肉香吗” 他漫不经心凝视着一片灯火,“勉强吃。” “金苑的肉更肥美,卫老板下一步打算就是吞吃掉,对吗。” 他抿着嘴唇,看我的目光内满是警惕,我笑着说,“卫老板,弃暗投明这步棋走的妙。反间计也唱得好,只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聪明人糊涂一时,糊涂人有时也聪明一时,我糊里糊涂过了二十四年,没想到今年冬天忽然开了窍,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伸出舌头将烟嘴舔入进来,我嘬了一口,朝他脸上吐出烟雾,他闭了闭眼睛,并没有躲闪开,我露出两颗牙齿笑,“浩然正气的卫大老板,卡门宴这么劣迹斑斑的黑底,不是污了你的热血吗” 卫坤从口袋里也摸出烟,但他忘记了带打火机,我笑着掏出来丢给他,他一把攥住,用手挡住风口点燃,他转动着手里的打火机,对上面的仕女图十分感兴趣,他看了半响,“现在的世道,什么最重要。” 我想也不想说,“命。” “错。”他笑着打断我,“是钱。如果命重要,会有那么多人连命都不要,去赚票子吗” 他一边说一边大笑,一边大笑一边抽烟,他接连抽了许多口,很快那根烟便只剩下了一截的三分之一,我说,“卫老板是想告诉我,为了钱,满身热血又怎样,还不是要向现实低头和妥协。” 他咬住烟伸开双臂,右手险些打到我,我本能的敏捷一侧,避开了他袭来的手指,他眼睛内的光闪了闪,我这才明白他是试探我身手,看看外面三番五次声名鹊起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纪容恪身边那个能打能杀足智多谋的女人是不是我。 卫坤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丝冷笑很快湮没在他开阖的口型中。“我现在的地位和钱财,不就是我一身热血拼来的吗我为什么要觉得它玷污了我,如果钱会玷污一个人的话,在这个地球上生存的每一条性命,都希望自己脏得一塌糊涂,你愿意干净的贫穷吗你也不愿意,否则你不会这样千辛万苦钓男人,保地位。” 我咬着牙齿将烟雾从缝隙内吹挤出来,我眉梢笑意染得越来越浓,“容恪结婚了,贺渠对我真心假意我也不知道,我想换个男人钓。” 我说完将烟头朝楼下扔去,我盯着它最后的旅程,轻飘飘一截黄色在高空倏然坠落,不知掩埋于何处。 我掸了掸手指,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捋到耳后,卫坤眯了眯眼睛,在他沉默之余。我已经抬手拍掉了他手上的烟蒂,我笑着转身伸手勾住他脖子,软绵绵的贴上去,我嘴里带着烟味,呼吸出的都是烟气,他下意识看我,对我的举动有些不解和揣摩。 我说,“我就喜欢有钱人,有钱人多好啊,有钱人都是祖宗。你说得对,干干净净可想吃什么吃不到,想要什么买不起,这有什么意思。难道活一辈子就为了看别人潇洒刷卡吗拜金女人不可耻,可耻是连金都不知道拜的人,那怎么有意志力过好生活。” 我声音说到最后越来越小,我故意朝他脸上呵气,他起初还蹙着的眉,在隐约猜测到我意图后。有些松散开,“不过相比较钱,我更喜欢你这样热血神秘的男人。让我充满了征服欲,巨大的征服欲。” 我笑着将右腿缠过去,一点点顺着他脚踝位置攀爬,直至盘在卫坤的腰间,我一条左腿怎么支撑得住自己,于是我便紧紧贴住他,用他的身体来为我支撑。 他垂下眼眸看着被上移的裙摆下我大腿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眼底的眸光被眼脸覆盖,我看不清楚,一丝朦胧的月光与星光扫落在他脸上,将他笼罩得皎洁如辉。 我手扯住他脖领处的纽扣,把他身体往我怀里拉,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太过顺从,只任由我的力量将他扯过来。我唇擦过他耳珠,感觉到他呼吸紧了紧,我笑着往他耳蜗里吹了一口热气,“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卫坤抿唇沉吟片刻,他声音内有些不平静的抖动,“不知道。” 我滚烫的薄唇似有似无触了触他耳珠,他身体倏然收紧,我缓慢挪动过来,与他面对面凝视,极尽风情舔了一下自己红艳的唇瓣,眼底媚笑忽然间随一阵拂动的风褪去,幻化为一丝杀机,“你的忌日。” 他身体颤了颤,但很快笑出来,他没有借我盘住他的姿势而占我便宜,他仍旧腰腹以下位置仍旧板得挺挺的,尽力重心后压和我保持非常得体的距离,他手颇为轻佻的掠过我白皙的腿根,指尖跳跃着摩挲了两下,“哦这样有把握吗。” 他话音未落,脸色已然突变,我洞察到他悄无声息伸向口袋的手,他要摸枪,他想用抚摸和挑逗的语气来分散我注意力,他随身也带着一把枪,可他来不及了,他低头发现枪洞已经对准自己的心脏。我手按在保险栓上,轻轻拨了一下,笑得尤为潋滟明媚,“你摸什么呀证件吗,我早知道了。” 我挑了挑眉梢眼尾,示意他看我的枪,“这样算有把握吗。你可不要乱动,刀枪无眼,我手底下走火也不是一次半次。” 我说完咬牙切齿恶狠狠冷笑,“也不差你一个,深入敌军做卧底的卫大队长。” 他瞬息万变的脸色终于定格在最后一抹深重的复杂,他知道他已经暴露,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在我眼中,他暴露了,暴露得彻彻底底,如果我起先只是怀疑,当他接收到信息真的出现在天台时。我已经确定了一切,我吸第一根烟只是在安抚自己,也在哀悼我今晚又要染上的血。 卫坤没有看我,他专注盯着抵在他心脏处的枪口,“冯锦,你果然聪明。” 他意味深长叹息一声,“幸好你没有家世背景,否则你只怕会走上和纪容恪一样的弯路,这份聪明会害了你,这份感情也会害了你。你已经在一点点变为一个可怕的女人,你还没有察觉吗。” 我听他这番话面无表情,“你刚才说了,权势和钱财比什么都重要,弯路正路有什么关系,唯一可以掌控他犯罪证据的人,今晚就要光荣牺牲了,以后还会有,但每出现一个。他都会消失,所以我很抱歉,也深表遗憾。另外,没有一个人在这样的局势下,还保持一成不变,你以为我想死于非命吗” 卫坤其实对我并不忌惮,就连刚才他出现在天台看到了我,他除了震撼与惊讶为什么我会拿到条子与他秘密接触的手机卡,冒名顶替约他在这里之外,并没有任何惊慌与压力,在他的认知里,我不过一个借住了纪容恪女人外衣从而掌控纪氏的幸运儿,我会打枪,会算计,也都是小打小闹,全都是纪容恪纵容宠出来的,也都是我在几年风月经验融于骨子里的争强好胜媚态横生,我不足为惧。 可这一刻,他唇角不屑一顾的笑容早已崩盘。 他目光极为敏感扫视了周围一圈,“你一个人。” 我笑得无比娇媚,“对呀,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把枪洞朝他心脏处用力抵了抵,“难道你觉得不够吗” 我手上的枪口顺着他心脏划过喉咙,下巴,从他鼻梁蔓延攀升到眉心,“九龙会犯了那么多案子,全部血腥斑斑,纪容恪没害过好人,可九叔连好人都不放过,挡他者死,阻他者亡,管对方是谁。哪怕绊了他一脚,他都不会放过,怎么这样的恶霸不见你诱敌深入把九龙会连锅端呢就因为你姐姐,孟合欢。” 卫坤瞳孔倏然睁大,他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与冰火两重天之中。不断交替变换着面孔。那天在卡门宴走廊,我莫名觉得卫坤眉眼很熟悉,似乎哪里见过,让我记忆犹新,仅仅是转身的霎那,我眼前忽然勾勒出白茉莉的面孔,我难以置信自己的猜测。我掌控纪氏后安排血滴子秘密调查,卫坤十三年前一切档案都是空白,证明他并不是以这个身份活到现在。他对外隐瞒了从出生到十岁的过往,这份过往恰好是他的软肋,因为这份过往里有他亲姐姐。 我决绝扣动扳机,从他眼中我看到自己阴寒入骨的笑意,“你怎么能杀掉她的依靠,她和你相依为命十几年,你即便要背叛你这身警服,都不会陷她于危险,所以你得千方百计留下九叔,再想法设法把矛头转移到纪氏头上。你想没想过,九龙会一旦占领华南,猖狂的九叔甚至会把局子夷为平地,你所有假公济私的丑陋都会被暴露,多少人会挖了你的坟局子与纪氏唇亡齿寒,你野心可真大,不惜毁掉一个省,就为了保你死不足惜的姐姐。孟寒,百姓如果向你问罪,你担得起吗。” 一阵狂风席卷,将天台铺在地上的毛毯刮起卷向空中,无数灰尘洒下,迷了我眼睛,最终强势的风越刮越烈,它越过围栏重重坠下四楼。 天边一颗星辰亮如白钻,正斜射下来,光打在卫坤脸上,他眯着眼似乎呓语般语气幽幽,“孟寒很多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喊我了。” 我直直注视他,他没有任何表情,犹如一樽雕塑,“孟合欢你不要动。” 我冷笑,“你已经自身难保。” “我说了,她你不要动” 他脸上闪过怒意,可他未满三十岁的生命,也终结于这份怒意中,他眉心极小的一颗血洞,正悄无声息的渗出一缕缕鲜红,他来不及关合的唇,还在颤抖蠕动着,他死死撑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枪,我再一次对准他手腕射出子弹,短枪应声而落,跌在围栏脚下,他身体紧紧晃了一下,便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重重的朝前栽下,仿若拱起一座桥洞。 我冷冰冰的目光注视他后脑,对准枪口吹了吹,将滚烫的白烟吹散。 夜风凉如水,耳畔呼啸凄厉的刮过,这个春天又一度是寒春。 风衣下摆被烈风拂起,在低空划过绚丽的弧度,我持枪一步步离开天台,没有回头看一眼。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长恨歌 我从天台上下来,丝毫没有任何慌张与心悸,这不是我第一次开枪染血,我早已忘记了初次射击时的惊惧和颤抖,对于这样跌宕起伏的生活,我似乎已经习惯了。 卫坤脱去那身警服,根本算不上一个好人,我一丝愧疚都没有,留着他只会助长九龙会嚣张气焰,让九叔在华南畅通无阻生杀掠夺,世上不乏大义灭亲的人,卫坤既然为了所谓自私的亲情做不到除暴安良,他死不足惜。 我在摄像头避开我方向的两秒内,迅速冲向包房,我贴着墙壁推门而入,包房内仍旧亮着灯,和我离开时没有半点不同,为了防止有服务生进来发现我不在,我还特意留了一个记号,在紧挨着沙发和毛毯区域丢下一只烟嘴朝门的半截烟头,我只扫了一眼,便确定期间无人进入。 那个鸭子躺在沙发上,他蹙着眉头似乎头痛欲裂,他挣扎着刚要睁开眼睛,我重新打开包房门,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略带疲态反手将挂在门把上请勿打扰的提示牌取下来。我特意放慢速度,让摄像头记录下这一幕。 我关门时力气大了点,将他彻底惊醒,他从沙发上一骨碌坐起来,指尖用力按压在太阳穴上,我不屑一顾嘲讽他,“你酒量也太次了。” 他重重晃了晃头部,“我喝了很多吗” 我指了指桌上,“没怎么喝,酒劲儿大吧,你得练啊宝贝儿。” 他身体软趴趴靠在沙发背上,他看着我的眼睛还有一丝惺忪,可他理智却丝毫不模糊,“酒里下东西了吧。” 我脸上前一刻还弥漫的笑意,在他这句话说出后,便冷却僵硬下来,他掸了掸自己领口的一点酒渍,漫不经心说,“我没猜错吗” 我站在桌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他笑得有些痞气,“夫人别说自己去了洗手间,从我倒下还有意识,我就知道您走了,一直到刚才您才回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腕表显示的时间,“两个小时。” 他手掌在自己右腿膝盖上轻轻拍打着,“夫人好兴致。留我在包房自己出去逛,是对我不满意嫌我陪不好吗” 我沉默了片刻,将自己右手抬起来,盯着上面紫红色的甲胶,“明人不说暗话,拿钱办事提人封口,做得到吗” 他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我走过去将放在沙发背上的手包拿起来,从里面掏出支票薄。我拿笔写了一串数字,签下名字后丢给他,他夹在指尖看了看,“夫人大手笔。” “雷劈在你头上,你也给我把嘴巴闭严,就算天王老子问你,如果你敢泄露出我期间离开了包房” 我欲言又止,在他充满笑容看向我的时候,我走过去劈开腿骑他腰上,他挺了挺腹部以下的家伙,向我示意他的勇猛,可我丝毫没有理会,我摸着他的手落在我风衣口袋坚硬的地方,他脸上表情陡然一变,瞬间苍白黯淡下来,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我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你敢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再也张不了嘴。” 他意识到我身份不俗,迟疑着点了点头,我从他身上下来,拿起包往门口走,他忽然在我背后问,“你不会杀人了吧” 我脚下一顿,微微偏了偏头,凌厉而阴森的目光凶狠射向他,他被我骇人惊悚的眼神吓住,立刻抿了抿嘴唇,“我我确定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才面无表情收回自己的目光,推门走出去。 我走到一楼大厅,那名招待和公关正在给几队站得歪歪扭扭的小姐训话,她们都挺烦的,每个人脸上意兴阑珊,或者用手补妆或者用手拨弄头发,窃窃私语。我打了个响指,将那名经理叫过来,她立刻走到我面前,问我还满意吗,我故意托了托自己胸,“下手抓得狠了点,但我就喜欢爽的。” 她心领神会大笑,我掏出一沓钱递给她,“他那份小费我单独给了。” 她掐了掐手中钞票的厚度,笑得更加谄媚,“夫人下次光顾提前支会一声,我把他给您留下” 我故作矜持笑了笑,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会办事,少不了你好处。” 她将我目送出卡门宴,我走出去直到没人看得见我,我找到了一个角落,给何一池把电话拨了过去。他迅速接通,我告诉他,“解决了。” 何一池那边陷入沉默,与此同时我招手拦了一辆出租,告诉司机贺宅地址,在我坐上车良久后他才说,“容哥知道了吗。” 我说不知道,他嘶了一声,“冯小姐这件事也许会为您带来极大的后患,你大约还不理解袭警的概念。” “我理解。”我打断他的话,“码头生意照常进行,但不要太高调,违禁货物逐步减少交易。另外传我的指令,派两名血滴子密切配合局子内我们的眼线,时刻留意他们的动作,再派两名二十四小时留意九龙会,尤其是顾温南,我怀疑九叔不动手。会让这个忠贞不二的义子代替他。” 何一池说了声好,我十分疲惫将电话挂断,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街旁建筑悬挂的霓虹尤为璀璨夺目闪烁人眼,这座城市太繁华了,彻夜不息的狂欢,遍地都是人海,繁华到这十几年死了那么多人,竟掀不起片刻波澜。 我回到贺宅,二楼卧房的灯全都熄灭,只有贺渠坐在昏暗的客厅等我,他手上什么也没拿,只闭着眼睛静坐,我推开门的声音惊扰了他,他立刻看过来,我和他四目相视,我问他怎么还没睡。他朝我冲过来,我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我,确定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才松了口气,“怎么电话打不通。” 我这才惊觉我忘记了把si卡换回来,我咽了口唾沫说,“可能没电了。” 他问我去了哪里,我知道瞒不住,所以我也没有隐瞒,我如实说,“我在卡门宴找了个男公关,包房里待了一个时辰。” 贺渠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哭笑不得说,“你找了个什么” 我挽住他手臂把食指压在他唇上,“嘘都睡着了,你小点声。” 我换了鞋把外套脱掉,拉着他上楼进房间。可他并不打算放过我,我反手关门时,他从背后将我抱在怀里,他唇贴着我耳朵有些生气问,“你找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赚钱吗。”我娇嗔的推了他一把,按住他肩膀让他坐在床上,我则勾住他脖子坐在他腿上,“纪氏给我开的工资很高,我当然要卖力气了,你看容恪做了贺家女婿,为了贺家生意东奔西跑,自己的产业都顾不上了,不要说我们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就是没有,我帮助他办事他也不会在这个上亏待我呀。” 我一边说一边搓了搓两根手指,一副财迷像,“卡门宴重新开业,我过去摸摸底,当初白茉莉可是把金苑的生意打击得够呛,险些扯下冯小怜第一名妓的地位,这一次卡门宴二度开业来势汹汹,我怀疑他们在陪侍方面有最好的筹码,金苑也有不少人辞职,可能跳槽去了卡门宴,我这次扮成女客人,将那边情况摸得很彻底。” 我的表演十分过硬,而且纯真自然,贺渠没有丝毫怀疑,他只是对于我到卡门宴摸底有些忐忑,拿不准我是否察觉了什么,会不会对他们计划造成破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也让我有些心寒,这意味着他隐瞒了我很多,而夫妻不该有这样的隔膜,感情内一丝瑕疵。都会让其中一方充满了不安与猜忌,我现在对于抱着我的贺渠,十分茫然。 我试探着问他怎么了,他回过神来轻轻啄了下我的唇,眼神无比温柔说,“其实你可以和容恪说,不要在纪氏工作,那不适合你,等我们过几天腾出时间,去把证领回来,我完全可以给你很好的生活养你养孩子。” 我看着他眼睛,他说这番话倒是非常诚恳真挚,我偎在他怀里,“过段时间再说,我好歹凑一年拿个年终奖啊” 他被我这句话逗笑,手指在我鼻梁上捏了捏,“这么会过日子,看来我娶到了宝。” 这一夜我没有睡着,贺渠倒是睡得很熟,我借着涌入进来的月色盯着他脸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要看出什么,比如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无数面孔,但回应我的只有他平稳呼吸和一室寂静。 第二天早晨,贺渠在洗澡我在换衣服,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非常局促的门铃响,不多时保姆冲上来,她惊慌失措甚至忘了敲门便直接推开,贺渠从浴室内出来,他头发还湿答答没有擦干,他拿着毛巾问发生了什么,保姆有些磕巴和颤抖,“警察来了。” 我系腰带的手一滞,旋即便满不在乎的抬头,“警察来有什么大惊小怪,贺渠是法官,大概找他问公事吧。” 贺渠闻言丢掉毛巾要下去,保姆忽然大声说,“是来找冯小姐的。” 贺渠脚下一顿,他迅速回头看我,有些不解和茫然,“找你” 我走出房门探头往一楼客厅瞧了眼,果然有四名警察,而且还是刑警。我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可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我对贺渠说,“我下去看看。” 他陪同我一起下楼,为首的刑警队长见我下来,他朝我出示了警官证,他看到我身后的贺渠,礼貌打了招呼,贺渠问他,“找我太太吗” 对方闻言有些不好讲,颇为为难的蹙眉,他身后警察上前一步将一张单子递给他,他拿在手里对贺渠说,“我们怀疑贺太太与昨晚发生的一起枪杀案有关。当然只是怀疑,贺法官了解诸如此类的义务,需要贺太太配合我们勘察。” 贺渠整个人都怔住,他先是不可置信的摇头说不会,接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大概是昨晚我诡异晚归的事,他忽然住了口,他沉吟了两秒钟,“死者是” “重案组金牌卧底卫坤。” 贺渠瞳孔骤然一缩,我能感觉到他犹如天崩地裂的心情,卫坤死了,一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东西全部归零。 对方继续说,“我们这一次下了血本,卫坤是最大的筹码。而他死在卡门宴四楼天台,眉心和手腕各中一弹,根据法医鉴定,是近距离射击,证明是卫坤认识的人。另外他手机内收到一条信息,发送人竟然是我们侦查部内部号码,这让我们一头雾水。”他满脸疑窦问我,“我听说贺太太还有一个身份是纪氏当家人纪先生的助手已经独立掌控纪氏两个月之久。” 我面对他的一系列问题只高冷回复了一句,“你是在审问我吗” 他被我的凌锐气势逼得蹙眉。我偏头看向贺渠,“他荒谬的猜测,你也相信重案组金牌卧底,身手才智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吗你都未必能打得过,我一个女人,我就算吃了神药,又怎么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得逞。” 那名队长问我,“不知道贺太太与卫坤熟悉吗” 我直接白眼不予理会,贺渠见我冷面沉默,他犹豫不决看向我,“和你有关吗” 我听到他的话,脸上骤然浮过一抹凄寒,我语气无比幽凉,“你不信我。贺渠,在我最害怕惶恐缺少支持的时候,你竟然不信我。” 他垂眸默然不语,我眼眶在这一刻迅速泛红,我是真的觉得有几分悲哀,“唐玄宗放弃保护杨玉环,使她在马嵬坡丧命,从此留下长恨歌。可杨玉环真的错了吗,男人对女人爱时万般珍宠,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又狠心弃如糟糠,贺渠,言犹在耳,你怎么承诺的你忘了吗。” 第一百八十章 既然护不了她,就不该从我手里抢她 贺渠被我一番犀利又哀婉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当然不忍不舍,毕竟我们有这样一层关系,已经在法政界传开,他的妻子被带入调查,他颜面无光,可他又实在闹不清楚为什么所有模糊的证据都指向了我,他对牺牲的卫坤非常在意,卫坤是侦破推翻华南最大黑帮组织的关键人物,也是唯一胜算的希望。卫坤牺牲,许多证据他都没有来得及上交,而他悉心潜伏瞒天过海,最终却连纪容恪一根毛都没有拔掉,所有人都恨透了我,只是苦于蛛丝马迹都被我抹得干干净净。 贺渠扫了一眼四名刑警,他语气沉闷对我说,“你跟我说实话,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否则我想保,都没有理由。” 我无惧他脸上的怀疑,“没有,如果昨晚去了卡门宴的人都有嫌疑,那今天的局子是不是被挤爆了。” 我说完转身盯着他们,冷笑逐渐晕染蔓延我眼底,“还是只有毫无背景的我,成为被你们怀疑的替罪羔羊。其他高官大富,你们不敢动。不敢去调查” 他们对我的质疑和声讨并不理会,他们只看到贺渠没有义无反顾的保下我,便以为可以从踩在纪氏半条线上的我寻找突破口,为首的队长走上来向我出示了拘留传唤证,“请贺太太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如果您是清白的,我们自然将您送回来,可如果您不是,抱歉。贺法官也只能避嫌。” 后面刑警上来伸手拉我,贺渠没有动作,只在我旁边沉默,我死活不肯,正在我们争执拉扯过程中,楼梯口忽然传来一声格外低沉而犀利的男音,“放肆” 拉住我手臂意图带我离开的刑警动作一顿,他们所有人都抬头看向我身后,我身子僵了僵。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最终缓慢停在我右侧,他目光冷冷定格在我被缠住的手腕上,不容置喙命令,“松开。” 拉住我的两名刑警年轻,不是很有经验,他们以为自己身上的警服无所不能,他们并没有理会,仍旧要把持我走出庄园。纪容恪瞬间冷了脸,他抬腿一扫朝下劈来,那一股力量和气势使我右侧犹如刮起一阵飓风,将我吹散的长发拂起。 两名刑警手腕被狠狠一砸,他们五官狰狞因为吃痛而松开,那名年长些的队长当然知道纪容恪不是好惹的,他没有再以卵击石,而是沉声吩咐让他们退后,他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纪先生。” 纪容恪看也不看,那名队长颇为尴尬将手收回去,他笑着解释,“我们并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贺太太确实与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也是依法办事,昨晚七点半到九点半凡是出现在卡门宴的客人,我们都会进行调查,希望您理解。” 他说完看了一眼脸色讳莫如深的贺渠,“贺法官与冯小姐这样亲密的身份也没有干预阻挠,我想纪先生还是体谅一下。” 纪容恪掸了掸自己衬衣上的褶皱,“贺渠管不管和我没有关系,他不阻拦,是因为他就从事这样的工作,他的一切出发点都依照他身份办事,他没有资格对你们阻挠,可我不同,我就是一个流氓头子,靠着无法无天混吃等死,有证据都未必能说得服我,何况你们屁都没有。如果带人,可以说服我的东西摆出来,一切好说,否则你们再来多少人,也带不走她。装腔作势拿腔捏调,这些套路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纪容恪的冷硬和强势让对方束手无策,他们拿不出证据,可又对我实在怀疑,气氛顿时僵滞下来,纪容恪寸步不让,对方也不甘心空手而回,这样维持了大概五六分钟,领队主动说,“纪先生,我们有人证算不算。” 纪容恪抬眸看了看他。“哦”他笑得耐人寻味,“什么人证。” 那名刑警队长问我,“贺太太还记得昨晚在卡门宴选择的陪侍吗他是名副其实的人证,我们不询问您在包房内的私事,可对于您昨晚在卡门宴三个小时包涵的全部行踪,他的指认和口供,您能否承认。” 我原本以为纪容恪出现稳操胜券,条子虽然掌握了他许多不好风声,但卫坤的死让他们无从查证,非但一切从头,还打草惊蛇,再也无法复制卫坤潜伏的成就,但当他们提到昨晚那个鸭子时,我垂在背后的手还是不自觉握紧成拳,听条子的话茬,那男的吐口了,肚白泛水了。 这样的局势对我太不利,虽然没有人看到我做了什么。包括摄像头拍下的,都是能为我洗清的东西,但人证不过是一张嘴皮子,条子安排下正说反说有理没理,一定会很棘手。 我知道纪容恪会保我,但我是为了帮他才沾上这样的命案,我不想为他添麻烦,如果非要我依附谁拉一个人下手,那自然是贺渠,我想到这里拉住他手,他因我突然的动作愕然,他看着我,他瞳孔里我哀怨的脸庞,像一片荒芜的沙漠。 “贺渠,我以为我们能走一辈子,我以为我苦尽甘来,我以为你可以珍惜我,用你丈夫的担当为我撑起一片天。原来是我错了,我想的太美好,也太天真,你有你不可分割的使命,有你职业病般的猜测和不信任,而我恰恰最害怕却缺失的就是你不能给予我的。我没想到这样一丝风雨,这把生活的伞都撑不下去,我已经动摇了。” 他血红的舌尖掠过干裂的薄唇,他非常矛盾而挣扎,可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在我对贺渠苦苦埋怨时,条子已经给卡门宴方面驻守的刑警打了电话,让他们迅速把昨晚陪侍的男公关带到贺宅,纪容恪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他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容我见过,每一次他露出都是势在必得,我此时非常担心。我真恨不得告诉他条子没有冤枉我,卫坤的确是我做掉的,我真怕他太过自信认为我不会,反而把自己也栽了进去。 我心里不断打鼓,纪容恪从容不迫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默不作声倚靠住墙壁,沉默点燃,烟雾迅速在他吞吐中挥散弥漫,他本来十分清晰的脸被笼罩得朦朦胧胧。他唇角的笑很深,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很快庭院外响起一阵警笛,随着车灯熄灭而平静下来,两名刑警带着昨晚的男公关从外面进来,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他薄唇微动,不知道要讲什么,纪容恪在这时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咳,他似乎真的被浓烈的烟雾呛了一下,那名男人看到他存在时,脸色骤然惊变,惨白得犹如一张薄纸,纪容恪不着痕迹扫了他一眼,他眼神内说不出是警告还是什么,便随即悄无声息将目光移开。 领队让他站在中间,指了指我,“认识吗。” 男公关点头,“昨晚的客人,冯小姐。” 领队说,“她昨晚点了你多久,在什么时间段,期间是否离开过,有什么不自然举动,你在这里说一下。” 男公关略作思考,“她大概六点半到的,和招待聊了半个小时,后来经理带我们到包房。进去之前说这是一位官太太,很年轻漂亮,我们谁被选中留下算是赚到了,所以大家都很兴奋,进去后她脾气不太好,也不怎么有兴致,就留下了我,她只喝了点茶,和我聊了两个小时,今天有警察询问经理时,她说冯小姐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离开的。不自然的举动完全没有,她比任何一个女客人都要规矩,几乎没有和我肢体接触,期间我们一直在一起,都没有离开过。” 我听到他这样说,始终怦怦直跳的心脏和紧捏的拳头在这一刻倏然放松下来,我不动声色在衣服上拭去掌心内的热汗,我看了一眼纪容恪。他垂眸笑而不语,一口接一口的吸烟。 领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用格外严肃的语气呵斥男公关,“你要如实交代,不能有丝毫隐瞒,你们场子出了命案,冯小姐也被列为嫌疑人之一,只有你和她长时间接触,所以你该知道知情不报做假口供的罪过有多大。” 男公关也非常无奈。他跺了跺脚,情绪颇为激动和无奈,“哎呦冯小姐也不可能是凶手啊,她才多大,长相软绵绵的,您以为这种事是个人都敢做吗我还是男人呢,你给我一把刀我都拿不住。昨晚冯小姐是来找了我,在包房里待了两个小时,她一直和我打听我们这群人有没有从金苑挖过来的。场子给多少钱,愿不愿意跟着她去跳槽,总共就那么短时间,她期间没有出去过,如果她出去了,我没必要为她隐瞒,我之前都不认识她,我犯得着为一个陌生女人得罪你们这确警察大爷吗场子死了老板,我们都害怕。为自己以后能不能干下去赚钱担忧,我们实在顾不得别的事了,我不知道的事,您让我说什么” 领队和这些刑警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信誓旦旦以为可以问出什么,哪怕有一丝不利于我的线索,都可以将我从这里强制带走,他们代表着法,纪容恪再只手遮天,也不能无视这样沉重的一座大山,然而事与愿违,和他们预估大相径庭,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每个人的士气都褪去了许多,纪容恪将这场大戏默不作声看完后,他笑出来,他顺手丢掉指尖夹着的烟头,手指在鼻子下蹭了蹭。“这样的口供证词,诸位还满意吗” 刑警默不作声,而领队也同样沉默,纪容恪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他唇角最后一丝笑容也在这样的死寂中归为冷漠与阴森,“并非我不配合,而是没有可以让我配合的理由。卫坤从我场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局子的间谍,其中原委我已经一清二楚,既然上面对我如此不信任,我也不再来往,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说什么,纪氏里的人想要带走,把证据拍在我眼前,不然我恕难从命,他们跟着我养家糊口,绝不顶屎盆受人摆布。” 他气势凌厉,将对方逼得哑口无言,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纪容恪使诈了,他先条子一步将所有东西抹得干干净净,口供也洗了个彻底,但即便知道,面对他的猖狂依然束手无策。 看来我那通电话之后,何一池就汇报给了纪容恪,他用最快时间为我擦净了唯一一点没有来得及处置的污迹。 那名领队沉吟了片刻,他语气减弱许多,他对纪容恪与我表达了一丝隐晦的歉意。但同时也保留了近几日对我进行调查的权利,他们离开后,保姆从厨房出来将门关上,见我们三个人气氛很不对劲,又立刻识趣离开。 纪容恪身上煞气逼人,他脱掉身上穿着的西装,扯断领口系着的纽扣,我还不曾反应过来,他已经如一阵风蹿到贺渠面前。揪住他衣领一拳砸下去,正好砸在他脸上,贺渠完全没防备纪容恪忽然对他动手,而且还这样凶狠残暴,他被打倒跌落在沙发上,腿从茶几上划过,掀翻了果盘和瓷器,坠在地上碎了一片,他脸硬生生挨了纪容恪一拳头,鼻子瞬间涌出血流,鲜红的液体顺着人中一直流到唇上,他手指蹭了一下,当他看到那么多血渍后,贺渠也恼了,他手肘撑住沙发背,直接朝纪容恪扑来,他也是一头蛰伏的豹子,动起手来毫不逊色,很快便扭打到一起,乍一看不分胜负,招招凶狠。 我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我都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这样了,纪容恪几回合下来压制住贺渠,但他很快又反胜一招,贺渠背上的伤没有完全弥合,我看到他洁白衬衣在打斗中渗出一丝嫣红,而纪容恪仍旧没有要止住的意思,在他们撕扯僵持得最激烈时,我听到纪容恪忽然双目猩红朝他大喊,“既然没有本事护住她,当初就不要从我手里抢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情不容你我 纪容恪一句话在整个客厅内反响回荡,他凄厉与愤怒的叫喊,将被他压制在地上的贺渠震得一愣,他旋即明白过来一切,他冷笑着,不顾自己后背早已撕裂的伤口,“你承认了。” 贺渠猛然欠起身,他和纪容恪的脸几乎要重合到一起,鼻尖抵住鼻尖,眼睛里似乎卷起飓风,“你算什么男人,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一边与贺润做夫妻,一边藏着一个为你生孩子的女人,多少眼睛盯着你,你藏得住吗我真替她悲哀,千不该万不该,活着的时候遇到你。” 纪容恪看着他逼射出烈火的眼睛,他不屑一顾的冷笑,“我从没有否认过这个孩子是我的。” “可你也没有亲口承认过,你敢昭告天下,说你纪容恪有孩子了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 贺渠死死咬着牙,“你不敢,而不是不想。因为你是懦夫,你自私贪婪,你要贺家的庇佑,你除了用感情欺骗贺润。让贺润像着魔了一样对父亲央求,你没有其它办法让贺家为你倾囊相助,在你眼中一切权势都胜过感情,感情可以成为你的垫脚石,你的攀爬绳,你的利器,你的手段,你卑鄙阴险无耻,我为什么不能夺走冯锦。难道要她一辈子在你的牢笼中饱受践踏吗” 纪容恪唇角的冷笑越绽越多,他薄唇内吐出几个字,犹如针一般,“贺渠,别和我讲礼义仁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心照不宣而已。” 贺渠被这句话撩起了怒火,他手指死死抓住纪容恪衣领,手背和腕子上青筋毕现。他不依不饶不肯松手,纪容恪骑压在他身上,死死按住贺渠要反攻的意图,后者不甘被他钳制,便狠狠撑住用腿去反击,纪容恪与他看不出说占了上谁落于风下风,贺渠背部早已鲜血蔓延,而纪容恪衣服上布满褶皱,他们再一次打斗到一起。始终呆住的我听着耳畔骤然响起愈加激烈的拳打脚踢这才反应过来,我大喊着让他们住手,我想要冲过去跪在地上分开他们,然而他们察觉到我的靠近却齐齐呵斥我站住不要动,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佣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没有人出来帮忙制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招招见狠。 贺渠趁纪容恪攻击他腿部时反手一拳抵住下巴,顿时落下一片淤青,“我提醒过你不要忘记自己身份和职责,记住你到底是谁的丈夫这世上除了贺润之外谁和你也没有半点关系,你心猿意马得陇望蜀,你以为贺家是让你随意玩弄的游乐场吗” 贺渠话音未落,纪容恪忽然扬手劈下,重重砸在他肩膀,“我的话你记住了吗我怎样与你无关,我警告过你冯锦不要动,她不是你可以娶的女人,是你触犯了我的底线,还妄想联合条子调查我,贺渠,你他妈是活腻歪了,调查我的人什么下场,你去翻翻案宗,你想要重蹈后辙,我可以立刻成全你,何必大费周章。” 贺渠容忍不了纪容恪对他的侮辱和控制,他忽然用手肘撑住地板,在他的压制下生生反攻得手,他们缠在一起不是扭打,也不是撕扯,而是直接下狠手,纪容恪久经沙场,贺渠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们每一下都会留下疤痕与淤青,很快便各自惨不忍睹。 这场积怨已久的仇视爆发起来犹如火山喷发,贺渠的白衬衣被鲜血脏红,贴在皮肤上勾勒出那块伤疤,我大喊不要再打了,可纪容恪根本不理会,他在被贺渠又狠狠击中后,对他大肆进攻,很快后者便丧失了反击的力气,“你有能力保护她吗当条子出现在门口要带走她,你做了什么。你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如果这就是你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下场,贺渠,你现在还回来。” 贺渠舔了舔唇角溢出的鲜血,他挑衅般狞笑,“你做梦。我并不是不爱她,我为什么要还回去还给你,让她一辈子活在贺润的阴影下,让你继续兽行吗” 纪容恪脸上怒意昭昭,他将贺渠猛地从地上扯起,后者身体一仰,落在他禁锢中,他们脸上都有血,都有伤,可谁的气势都不肯示弱,“如果嫁给一个向权势妥协,碍于自己身份和领域诸多顾虑的男人,只为了有一个丈夫有一个家庭。还不如选择能不顾一切保护她。” “高庄她陷入危险,你在哪里你所谓的保护,就是你衣冠楚楚时一番对峙,狼狈不堪时明哲保身吗” 纪容恪凶狠俯下身,他与贺渠的脸近在咫尺,他们都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伤,对方的执拗。 “谁不是活在社会上被法律道德约束可在这些东西面前,你把她放在什么位置我刚才宁可废了那些人,也不会让他们把她带到审讯室那样的地方,她是纪氏出去的,沾了这样的身份,他们会对她手下留情吗” 贺渠在这几分钟缓和不少,他积蓄了全部力气,再次反腿一钳,纪容恪以为他已经败了,没有想到他绝地反击,他被贺渠打倒在地互不相让。很快衣服便从身上脱落得七歪八扭,贺渠一下又一下挥动拳头打得砰砰作响,“既然你心有所属,你招惹贺润干什么你拿贺家人当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贺润在你心里算什么” 他嚎出这一句后,便止住了,他跌坐在地上,似乎是伤口太疼,或者是他丧失了仅剩的气力,他不断喘息着,眉头紧蹙满头大汗,纪容恪半躺在地上,他们都无比狼狈和血腥,他语气平淡说,“妻子,所有人都知道贺润是我的妻子,可也仅仅是这样一个身份。” “啪”地一声脆响,在贺渠还要张口说什么时。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了客厅内的我们三个人,我们朝声源看过去,我一怔,贺渠亦是一愣,只有纪容恪并无多大反应,他满脸淡然从地上坐起来,掸了掸自己袖口与胸膛被贺渠沾染的血渍。 贺润站在二楼转弯处,她居高临下俯视这一切,她脸色惨白。惨白得像死去一样,看得出她之前还是笑着的,满心欢喜下来找纪容恪,然而她听到那句最戳心蚀骨的话,她敏感多思的心激起大朵涟漪,便再也无法平静。 这一丝不曾彻底敛去的笑容十分勉强与僵硬,我第一时间冲向贺渠,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我按住他崩裂开的伤口,我红了眼眶,我不知道是因为心疼他,还是因为心疼刚才那样的场面,心疼纪容恪迟来的情深,始终不曾天长地久,也不曾细水长流,这乱世当头,情不容他和我。 贺渠跌倒在沙发上,我用力把他身体翻过来,让他趴着不要再挤压伤口,我跑进厨房,发现保姆并不再,我一直找到后院,佣人与保姆都正在院子里铲除东西,我大喊去叫医生,她们纷纷愣住,当看到我双手鲜血,她们这才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迅速跟着我冲进客厅,地上是血,沙发上是血,墙壁上还有血,我这样清楚看到,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狠狠一揪。贺渠没有纪容恪对我情深意重,但他也是好人,他也对我好过,我当然会为他担忧。 佣人手忙脚乱找药箱止血,保姆去打电话叫医生,拿着湿毛巾在地板上清理着,贺润早已从楼梯口跑下来,她对纪容恪的疯狂与荒唐不闻不问,只满心牵挂他是否伤到了,纪容恪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他摸了摸贺润头发,“没有,一点皮外伤。” 贺润从箱子里摸出一瓶药膏。在他脸上的淤青和红紫处轻轻擦拭着,只短短几秒钟,她便落下眼泪,纪容恪看到她这样,有些无奈和仓皇,他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抹,笑着说真的没有大碍,怎么吓成这副模样。 贺润忽然哭出声音,每一声啜泣都无比戳心。她一边在他脸上伤口涂抹着一边问他,“为什么和哥哥打起来,打得这么凶,你告诉我。” 纪容恪为她拭泪的指尖一僵,他抿唇不语,眯着眼看面前贺润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庞。 透过他深沉的目光,贺润哭得更凶,她拿着棉签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到底为了什么。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打,哥哥伤还没有痊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们谁都没有讨到便宜,又何必不依不饶。” 纪容恪将手收回,他握拳置在膝盖上,在贺润再一次蘸了药膏为他涂抹时,略带冷意推开了她的手,贺渠侧躺在沙发上。越过一堆手忙脚乱佣人奔波的缝隙,看着纪容恪这一番动作,他冷笑着对贺润说,“容恪早晨起来因为你嫂子和我打得不可开交,怪我无能护住她,他自然不能对你说。” 贺润身子颤了颤,纪容恪斜目扫了他一眼,“还是闭嘴养你的伤吧,我没有什么不能讲的。” 贺渠刚要动,他背部刚止住血的伤口险些又被撕裂,他嘶了一声蹙眉,似乎很吃痛,我赶紧按住他肩膀防止他遗忘又崩开,纪容恪阴谋得逞般笑了笑,贺渠看不惯他,可又拿他没办法,纪容恪手脚干脆狠辣,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贺渠能和他打这么久,完全是少年盖起来的底子,他从政多年官高显赫,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不敌也是情有可原。 贺润吸了吸鼻子,她闭上眼睛想要咽回心头这口气,却发现无济于事,她咽不下去,再懦弱温软的人也有她控制不住的脾气,她无法接受自己丈夫与哥哥为了一个外来的女人打得伤痕累累两败俱伤,在这么多人围观下流言四起。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到底有过什么牵扯她尚且心知肚明,这比任何都更让她坐立不安崩溃惶恐。 她将药瓶放在桌上,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她哽咽着问纪容恪,“你为了嫂子和哥哥打成这样,你怎么这么冲动,你不是糊涂的人,可你为什么沾了嫂子的事就这样不受控制,那我呢,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嫂子怎样她有哥哥,他会让自己的妻子置于危险吗你插这一手,如果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容恪,你能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让我有些颜面。” “你知道什么。” 纪容恪忽然语气不善反问一句,贺润吓得倒抽一口气。她见他脸色如此阴沉抿着嘴唇不敢再说话,眼泪仍旧在脸上一行行滚落,纪容恪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垂眸盯着同样脸色难看的贺渠,“记住我告诉你的话。” 贺渠眉眼都是冷漠,“我的妻子,不劳别人多此一举。” “你的妻子。” 纪容恪觉得好笑,他眼底流露出一丝嘲讽,“法官都不知道法律为何物吗你的妻子。这样一个称谓扣下来,你的依据是什么,凭证呢你管不了的事,就不要大包大揽,条子那里不会放过她,我太清楚那群人的路数,你如果做不到像我这样,不妨就放了吧。” “你做梦。”贺渠撑住从沙发上欠起上半身,“你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纪容恪指了指自己心脏,“我能做到谁强行擅动她,就不要这条命,你能吗” “容恪。”贺润忽然含着深深的哭腔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她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数行热泪悄无声息的溢出,她不可置信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争执着这样的话题,她咬着嘴唇良久都没有等到他回声,她捂着嘴转身跑上楼,一名年轻佣人冲过去要扶她,被贺润反手狠狠一推,在她疯了一般去抗争的同时,楼梯口走下来一名保姆,她见状不知所措,下意识伸出手要拦住贺润,贺润立刻不再往楼上冲,而是直接推开露台的门,痛哭着跑向后园。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吻着吻着眼角闪着泪 我看了一眼贺润夺门而出的地方,我下意识起身要去追,纪容恪拧眉伸手横在我前面,他问我做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便指了指露台的门,“她” “不用理会,稍后我会去找她,你跟我过来。” 他说完率先朝庭院走出去,避到了上一次的鱼池,我下意识低头看贺渠,他侧卧在沙发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静默看着我,舔了舔嘴唇,知道现在不能过去,我探身扒着他伤口看了一眼,皮肉外翻血泡在上面漂浮着,十分的触目惊心,我问他疼不疼,他嗯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讲,又觉得不太好说出口。 我将手搭在他腿上,非常平静温和对他说,“有话你讲,我希望我们可以说开。” 他深深呼吸出一口气,胸口的剧烈起伏带动了背后伤口的抽搐,他疼得蹙了蹙眉。我赶紧握住他手为他渡一丝力量,他问我,“那个男人是纪容恪,对吗。” 我手指在他腕子上抖了抖,他敏捷捕捉到我这丝细节,他垂眸看了看,有些苦笑出来,“我差不多早就了解到一些,是贺润提醒我,她问我是否真的确定了自己心意,要和你结婚,我没有任何犹豫说是,她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我终于可以确定,缘故原来在这里。” 我问他贺润留下怎样一句话,他盯着我眼睛说,“她告诉我,娶了你会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婚姻。” 我手倏然紧了紧,垂下眼眸不语,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一段感情的嫌隙已经产生,怎样解释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无济于事,只会加剧彼此疏远的步伐,让这条阻隔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但贺渠没有甘心我的沉默作为应答,他反握住我的手,追问我是这样吗,我立刻摇头,我说不是,他抿唇注视我,还想要我说下去,说得详细清楚,可这一声不是已经掏空我所有的力气,纪容恪从来都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如果我能,我根本不会让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我们陷入僵持时,保姆从外面领进来一名中年男人,他头发有些白,看上去很精明,他背着一个贴有红十字硕大的药箱,里面似乎盛放了很多器具,他对贺渠点头喊了声贺先生,又将目光定格在我脸上,他偏头眼神询问那名领他进来的保姆,保姆指着我恭敬说道,“这位就是少夫人。” 我知道这就是医生了,贺家的私人军医,我站起身对他颔首,拜托他悉心照顾贺渠,他说这是自然,他把药箱从肩头卸下,弯腰检查贺渠的伤口,后者仍旧有些不甘看着我,对于不曾要到一个答案郁郁寡欢。 在医生为他检查过程中,贺渠的注意力被疼痛与器械分散,他用力隐忍着,喉咙内仍旧溢出一丝闷哼,我听着有些针扎般刺痛,那些伤都是因为我才留下的,现在复发一样是因为我,我鼻子一酸,险些因眼前他背部狰狞糜烂的伤口落泪,我低下头趁着最混乱之际,悄无声息避开了客厅,我循着刚才纪容恪走出的那条路西追出去,我来到鱼池前,发现他并不在,那只喂食的紫盅仍旧在池岸上孤零零陈放,阳光照射下璀璨夺目,泛起层层金光。 我正想回过头。忽然一条手臂从鱼池旁的黄色纱帘后探出,勾在我腰间,将我往那边一拉,我整个人失去重心朝前扑倒,那条手臂充满了钢铁般的巨大力量,牢牢稳定住我,下一刻我跌落至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怀抱的主人带着几分怒意、澎湃与隐忍,在我的惊慌还未曾平复时,精准无误捕捉到我的唇,狠狠吻下来。 那不该被形容为一个吻,而是战争,是掠夺,是发泄,是带着一腔情意恨意的纠缠撕咬,我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脸孔,他修长的睫毛,浓密的眉宇。紧闭的双眼以及挂在我唇上的细碎胡茬,这样熟悉的轮廓可他此时犹如一头被压制太久的困兽。 我在这样凶猛的啃咬中,感觉到自己舌尖破了,一丝铁锈般的味道在我和他的口腔中蔓延,我开始呜咽嘶鸣,开始不断躲闪和推拒他,他终于察觉到我的疼痛与恐惧,他松开我,他捧着我脸盯着我被吻到几乎窒息的模样,他咬牙切齿问我,“你杀了卫坤。” 果然那名鸭子面目全非的口供是纪容恪派人打点的,何一池在挂断我电话后应该立刻通知了他,他连夜做好了这些善后,堵在了条子前头。 我低下头没有面对他,他抬起我下巴,眼神无比凌厉问我为什么,“你疯了吗。袭警是什么罪过你知不知道” 我说,“这话何一池问过我。我做事向来不后悔。” 他被我同样十分凌厉的气势唬住,他怔了一下,忽然很无奈笑出来,“卫坤没打算动你,他根本没有查你,就算你曾沾过人命,你顶着纪氏的招牌,他的目标也绝不是你,条子没有任何人要对你怎样,他们始终盯着我,伺机以动,你急于出手干什么。” 我忽然在这一刻,克制不住自己没由来的心慌,我眼前泛起大片模糊的白雾,潮湿如下过春雨的路,纪容恪眉头更加深蹙,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他捧着我脸的手指。很快被泪水沾染,我喉咙内满是哽咽,“就因为是你,我才会冒险去杀,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他们都在盯着你,你想要铲除卫坤,又毫无计策,你一半分心在贺家的企业。一半分心在应付条子上,只有我来做,纪氏能悄无声息靠近卫坤,并对他下手还让他起初毫无防备的,只有我,这是女人的优势,所以我才会冒险去。” 纪容恪的眉头蹙得不能再深,他眼底有剧烈的地动山摇般的震撼,他拇指蹭掉我不断滚落下来的眼泪。手掌下滑到我肩头紧紧握住,“你不是恨我吗。” 我透过泪雾看他刚毅的脸庞,终于忍不住嚎哭出来,我极力隐忍自己不发出声音,可还是无济于事,我艰难吞吐出几个字,我说做不到,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温柔,他再一次朝我吻下来,不再激烈让我难承受,也不再凶狠让我无处逃,他吻得那么浅那么柔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视若珍宝,我犹豫很久,终于忽略掉那份始终控制我的理智,将手臂环上他的腰,我舌尖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分不清是来自于谁的眼泪,他眼角潮湿,我却早是模糊一片。 头顶玻璃罩外忽然停落的鸟儿一声啼鸣惊动了我,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迅速睁开眼睛从他怀中离开,我回头看向那扇拱门,一名保姆模糊的轮廓正倒映在玻璃上,朝这边疾步逼近,她似乎来找我,我立刻退后几步与纪容恪分开,那名保姆从门里出来,她见到我们相距很远站着,却谁也不说话,她怔了怔,喊了声姑爷,少夫人,我问他医生走了吗,她说已经离开,我没有再停留,而是经过那名保姆直接回到客厅。 贺渠已经坐起来,他自己在穿衣服,我立刻过去帮助他,他抬眸看了看我,目光在我唇上定格,没有任何表情,反而让我觉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在刚才的激吻中是否留下了什么红痕或者齿纹,我心虚抿唇想躲闪他探究的眼神。他若无其事先移开了目光。 他不曾开口询问我什么,我为他穿好衣服后,他拿起茶几上几盒药,告诉我他上楼休息,我本想搀扶他,他说自己可以走,还抱了抱我让我安心,不用太自责他伤口崩裂的事,我目送他上楼隐去在拐角处的背影。心里骤然沉了沉。 贺渠伤口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也十分严重,以致于大夫再三叮嘱他整日都要卧床休息,等到一个星期左右伤口自然恢复才可以记性其他活动。 晚餐时贺家几乎没人下来,贺夫人回了娘家小住,贺归祠一天都没有露面,似乎在书房研究军队编制事宜,贺润从早晨哭着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房间便紧锁大门再也没有出来。纪容恪去找过她,但她连门也没有开,只能听到里面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她断断续续说的让他离开不要管。 纪容恪脾气并没有多大耐心,他不太擅长对女人诱哄,所以也没有再理会,一直到傍晚,都不曾上去看过一眼。 餐桌上只有我和他,还有两名佣人在后面随侍等待吩咐。对于早晨的闹剧,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非常不清白,所以我和纪容恪为了避嫌,干脆谁也不说话,只闷头用餐,流转在餐厅内的气氛僵持又尴尬,即使这样人嘴两张皮仍然很难弥补什么,我索性盛了一些菜避开。打算上楼陪贺渠在房间吃,我走到二楼正要推开卧房门,忽然听到斜对面贺归祠书房里传出贺渠的说话声,我又为了确保无虞将门推开看了看,果然空空荡荡,我迟疑着想了想,扫了一眼楼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后退了几步,退到距离那扇门并不算太近的位置,正好一堵墙挡住了我。 贺渠说,“警方那边不会罢休,既然他们有所怀疑,一定会根据嫌疑人的锁定而追查下去直至发现线索确定和排斥,这些父亲不要担心了,我会密切联系那边,但我还是希望,假设结果不好,父亲可以动用军队方面的权势帮一帮我,疏通下这个案子。” 贺归祠默了片刻,“你很喜欢她。” 贺渠声音内没有任何犹豫,“是,父亲了解我,我一心扑在工作上,这是我第一次产生和一个女人度过余生的念头。” 贺归祠问他,“可这样的女人,能娶进来吗。” “事情不是还没有定论,冯锦非常坚定说她不会,我还是愿意相信她,她不会骗我。因为她确实没有骗过我。” 我听他说这句话,托着盘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贺归祠说,“贺家在琵城的生意也出了一些问题。” 贺渠问他怎么会,不是容恪一直在把关。 贺归祠似乎点了一根烟,“不清楚,我现在忙着军队一些事。虽然我退下来,但上面信任,所以都交给了我,生意都是容恪跑,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他接手许多项目谈下许多资源不假,可我听公司其他股东讲,容恪在内部也擅自更改了许多东西,他们提出两次,但容恪并没有接受,也就不好再插手干预。” 贺渠说,“父亲应该问问他,或者委任公司内您信任的员工进行监督,容恪心思很重,您曾经也说过,他的野心写在了眼睛里,可城府却丝毫窥探不到。这样的人最危险。虽然他是贺润丈夫,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他不是自出生就属于贺家。” 我盯着自己鞋子眯了眯眼,看来贺归祠这老狐狸对纪容恪有了几分怀疑与留心,可纪容恪到底是不是有二心,我也不清楚,由于我听得太过专注着迷,一心想要打探出什么,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上楼来的保姆,她几乎没有脚步声,非常轻手轻脚的走上来,我都不知道她何时站在我身后,直到她声音不大不小喊了我一声,我才陡然回过神来,我被惊吓住,手上险些没有扶稳,摇摇晃晃掉了筷子和盛汤的碗,我慌忙稳住自己,保姆也伸手帮忙,将托盘上其他的菜按住防止摔落,可刚才掉下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仍旧惊动了书房里的贺归祠与贺渠,门下一秒被打开,我抬眸便对上了贺渠的眼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开不出花 贺渠与我四目相视,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站在门口的事,保姆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她蹲下收拾地上的狼藉,贺渠看着我似乎疑问我为什么没有丝毫声音站在门口,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遮掩过去,我只好问他伤口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头忽然传出贺归祠的声音,“是谁。” 贺渠下意识将身后大开的门关合了一点,阻挡住里面人向外看的视线,他随口应了一句,“保姆见您没有下去吃,上来送菜,手滑摔了,您还需要什么吗。” 贺归祠说不用,贺渠将门彻底关住,他看了一眼托着破碎瓷片的保姆。“你下去吧。” 保姆点头离开,我十分拘谨站在他面前,他没有询问我任何,只是走过来握住我背在后面的手,他仔细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压在自己薄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他拉住我往卧房走,将门推开进入,他这才问我,“刚才伤到了吗。” 我摇头说没有,他这才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取而代之刚才的严肃与疑窦。 其实他的举动已经让我心知肚明,他清楚我在做什么,他清楚我刚才听到了那番对话,并且很有可能是故意要听的,否则他不会替我隐瞒下,对贺归祠说只是保姆,而不曾将我供出去。 他这样让我非常愧疚,他曾经也一意孤行的相信我,不顾全家反对要牵起我的手,在这样短暂的接触中对我交付了真心,只因为他不是纪容恪,他没办法罔顾抛弃一切。他有象征法的尊贵地位,有显赫的军政家族,不容许他肆意妄为,因儿女情长而崩塌掉自己的理智,他无法潇洒做到如纪容恪那样和法背道而驰,奋起挑衅,所以我理解他不保我的出发点,但作为女人,感性的一面当然会倾向野蛮却让我充满了安全感的纪容恪,仿佛只要他出现,便为我镀了一层刀枪不入坚硬无比的盾牌,这世上一切尖锐锋利的矛都无法刺穿。 贺渠沉默将这件事揭过去,并不代表他不怀疑,而只是不愿那么较真,他不太希望我在他心目中的印象遭受丝毫的破坏,即使我不纯洁,甚至有些肮脏,可他对我的认知因为喜欢而变得无比高尚和纯净,他自欺欺人的不肯从这场美好的梦中醒来,也不忍破坏掉,我只能配合着他,因为我也不希望现在的生活有丝毫改变。 贺渠执意要下楼用晚餐,任凭我怎样劝说他在床上等我端来他也不肯,他不断说伤口没事。还脱掉衬衣给我看,灯光下被纱布缠裹住的地方确实没有那么夸张,血渍被擦拭掉,连一丝鲜红都找寻不到,原本最糜烂的伤口也都结咖了,虽然重新崩裂开,但破损程度远不如受伤那几天严重,他又不软弱,对这样的伤完全不当回事,我只好任由他脾气。 贺渠下楼去餐厅时,我进入浴室简单洗了个澡,我换好了睡衣出来。隔着房门听到走廊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我下意识顿住脚步,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聆听外面是谁在讲话,当我听清楚那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后,我控制不住自己脚下走过去,我悄无声息扶住门把,将门缓慢打开一条缝隙,我透过那条缝隙看向对面,纪容恪正双手插在口袋里等待房间中贺润开门,对方迟迟没有动作,只隔着门说了声。“我不饿。” 她声音依旧带着浓郁的哭腔,我惊讶于贺润竟然哭了整整一天还没有止息,虽然纪容恪早晨的表现让她有些寒心,但远不至于这样自暴自弃,感情这种事没有既定的轨道,一切都会在眨眼间出现变故,即便情场高手也没有把握一辈子经历上百异性还能次次赢得漂亮,何况是大千世界中并不算高手平庸的我们。 纪容恪非常疲惫的伸手捏了捏眉心,他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的沙哑,“贺润,你先打开门,我们慢慢说。” 贺润在里面沉默。不曾传出半点脚步声,纪容恪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留下一句,“我去客房,你早点睡。”便转身要下楼,正在他转身时。门倏然被打开,贺润出现在门口,她眼睛红肿不堪,由于哭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严重缺水,她纯净的小脸浮肿了一大片,吞噬掉了她原本还算清秀的面貌。纪容恪听到声音立刻顿住脚步,他侧身看过去,在看到狼狈憔悴的贺润时,他不禁闪过一丝怜惜,他走过去伸出手摸她的脸,在他指尖触碰到的霎那,贺润才止住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啜喏着说了一声,“我想不通。” 她说完便低下头,她紧闭的眼睛溢出更多泪水,虽然在极力隐忍,可仍旧难以控制。她下巴抵着纪容恪的手,被她这样垂头的动作夹在脖颈处,他抽不回来,只能走过去从正面抱住她,柔声问她什么想不通。 贺润哭着说,“你为什么娶我。我想不通,我所想到的答案,全都令我崩溃令我恐惧。” 纪容恪背对我,我只能看到他高大身体挺得笔直,却看不到他脸上拥有怎样的表情,他抱着痛哭失声的贺润。她哭得嗓子已经哑了,却还声嘶力竭,她死死抓住纪容恪手臂,陷入自己无休止幻想的悲伤中。 纪容恪说,“这世上的婚姻,除了感情基础,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当这个时间到了,凑巧出现在身边的那个人,就会理所应当成为伴侣,贺润,这没有什么想不通,是你自己捆住了自己。” 纪容恪一边说一边耐心抚摸着贺润有些枯燥和凌乱的长发,后者额头抵在他肩膀,脸埋入他胸口,颤抖了很久才抬起头,她泪眼朦胧问,“那么你爱我吗。我从没有问过你,你也从没有说过,我知道你性子很淡,许多甜言蜜语根本不能指望,我也不想要那些浮华却不实际的东西,可我也是女人,我连听都听不到,我无法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 纪容恪将贺润推开一些,他侧过身体,摸索着口袋里的烟盒,他本想点一根,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吸。他拿在手中摆弄着。很长时间的沉默后,贺润有些累了,她垂下的手无力悬在身旁,“我早该明白你不爱我,可我总以为随着岁月流逝,总会日久生情的。我满心欢喜等着,可我等来的让我更加不安,容恪,你对我说一句心里话,你娶我,是不是为了贺家这个庞大的家族,为了贺家所有你可以拿到的东西,你娶我只为攀一条捷径,在你眼里,我只是一条路,对吗” 贺润抬起头,她悲凉的目光在纪容恪平静无波的脸上定格,后者仍旧只字未讲,看着尽头的天窗,贺润双手捂住脸,她深深的堕落着,在自己世界里的地狱。 我听得到她此起彼伏的剧烈呼吸声,也看得到她因为过分用力喘息而不断凸起的锁骨和青筋,她忽然说,“即使这样我也很快乐,这世上有精明阴狠的人,就要有愚蠢痴傻的人,我所有的快乐和生活的阳光,都来自于爱着你。我只是太想知道,人怀着一丝侥幸有错吗。” 纪容恪紧抿的薄唇在这一刻松开。他无比潇洒而用力反手将贺润再一次抱进怀中,他手臂缠在她腰间,将她抱得无处挣脱,他唇贴在她头顶,半张脸都被她蓬松的长发遮盖,贺润闷闷的声音传出。“你心里爱的女人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纪容恪闭上眼睛,走廊头顶吊着的水晶灯,在窗外一阵风拂过时,微微摇晃起来,然而风却固执不肯停,灯无法停止,不断剧烈摆动着,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碎成一片晶瓦。 纪容恪声音深邃而悠远,被风声外静止的时光拉长,像是在一场旷日陈旧的斑驳内放映的碟片,低音婉转的吟唱着,他说,“贺润,你太天真,你没有体会过那么多的不由己,这世上并不是爱情就能成就婚姻,很多爱情是开不出花的。” 贺润在他怀中悄无声息抬起头,她盯着他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她踮起脚尖在他薄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随即与他退入房中,一起消失在那扇门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将门关上,看着那条倏然不见的缝隙愣神,门外悄无声息,静悄悄的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沉睡。我不断告诫自己忍住不要去想对面房间现在可能发生什么,夫妻之间原本做什么都理所应当,纪容恪血气方刚难道还要过太监的生活吗。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心被扯开了一个洞,许多血水从里面翻涌出来。 贺渠吃了晚餐上楼回房,他拧了拧门锁,发现我在控制,他在门外喊了一声我名字,我这才骤然回过神来了,我闭了闭眼睛,用手擦掉眼眶周围的湿润,迅速将门打开,贺渠拿着一盘水果站在门口,他见我脸色不对劲,便弯腰后仰了一些仔细看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强颜欢笑与真心欢喜大概相差很多吧,任由我再好的演技也比不了纪容恪更藏不住我自己,我索性不再逼迫自己咧开唇角绽出那么难看的笑容,我一只手按压在太阳穴上,对他说,“有点困了。” 他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早就困了吗。” 我说,“只是自己太无聊,就犯困。” 他将水果递给我。笑着说没事,我陪你。 我从里面取了一片橙子,我正要吃,书房和卧房的门几乎同时打开,贺归祠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唐装拄着拐杖出来,纪容恪换了酒红色的睡袍,他头发仍旧十分整齐,他看了一眼我们都在,对贺归祠打过招呼后。到楼下拿了两杯水上来,他道了声晚安,在他推门进入房间时,我不知自己是特意还是无意,眼神瞟了过去,贺润躺在床上正要解开自己睡袍的束带,她抬头看到从外面回来的纪容恪,有些红肿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丝笑容。接着那扇门便被合住。 来不及等我遐思什么,贺归祠拄着拐杖走到我面前,他虽然已经年老,高大的身姿不复从前,有些萎靡和回缩,但仍旧不妨碍他骨子里渗出的英武气魄,在他面前我微微有些发怵,不过我的发怵都是装出来的,只为了让这栋宅子里的人全都相信我是脆弱和软懦的,习惯了打枪染血的我,早已不惧怕任何人,除了这世上远胜过我的纪容恪与顾温南,我并不会再畏惧任何人。 我将身体往贺渠身后挪了挪,露出有些张皇无措的表情,贺渠用一只手臂挡住我,他对贺归祠说,“父亲,冯锦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等到我实在为难,再麻烦父亲念及父子情,对我暗中帮助一下。” 贺归祠凌厉的眉目散发出令人悚然的寒意,若不是我见过纪容恪更恐怖的样子,我还真被唬住吓住了,他冷冷一笑,“贺家可不是胡作非为的地方,你明白吗。” 我点头,又慌忙摇头,“我只想和贺渠安稳生活,我没有其他不该属于我的念头。” 贺归祠说不上信或者不信,他没有理会我,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戳着拐杖下了楼。 在贺渠带我回房间时,我死死握住他手,小心翼翼说,“爸爸很讨厌我。” 他笑着从后面将我抱住,他薄唇微微开阖,贴合我冰凉的耳珠,“爸爸很较真,军旅生活养成了他说一不二严肃认真的习惯,但你看这个家照样鸡飞狗跳,我与贺润也没有做到那么苛刻要求自己,他也就得过且过了,家庭生活又不是军队训练,哪有那么多怕和不怕,你与他接触机会不多,不用这么担心。” 我微微偏头看他藏匿在我耳侧的脸,他眼底有笑意,暖暖的温温的,柔和不已,我说,“那怎么行啊,婆媳关系本来不好,和你爸爸再不好。我都没办法立足了。” 我特意没提及贺润,我觉得提及她,贺渠会想很多,比如孩子,比如纪容恪,现在一切都昭然若揭,孩子父亲是别人倒没什么,哪怕贺渠好奇,他也不至于去关心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而孩子父亲是纪容恪,是他名义上妹夫,这千丝万缕让人尴尬的关系,就好像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头上绿油油的帽子。 他好不容易没主动问及我,我就不要往枪口上撞了。 贺渠对我胡思乱想觉得特别好笑,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脸庞距离我非常近,“你每天都要想这么多,累不累。” 我知道他心疼我。我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月色,“有点累。” 他薄唇若有若无擦过我耳畔,声音似乎下了蛊,“现在累吗。” 我刚想要说也有一点,忽然间察觉有些不对劲,贺渠置于我身后滚烫的胸膛灼烤着我,那一丝潮湿的呼吸从耳廓一直蔓延到我身体每个角落,犹如触电一般,将我瞬间燃烧了起来,我隐约明白到贺渠的意图,心里彻底慌乱,我不知道该怎样摆脱,才能显得很圆满,而不是与双方都因此而疏远一大截。 除非用孩子为借口,但当初是我先因为他对我的好而觉得愧怍,我主动提及了满三个月可以,而这两天就差不多十三周了,尽管贺渠那一次说他并不急。这不是婚姻的关键,但今天发生的事改变了他心境,他无法容忍亲耳听到孩子是纪容恪骨肉这件事,他急于宣示主权,急于为自己挽回颜面,急于将摇摇欲坠并不稳妥的夫妻关系上升到事实的高度,所以他不打算再守着这份界限。 然而我却不想打破我们之间发乎情止于礼的隔膜,那层隔膜给了我保护感与安全感,可现在它似乎并不能延续存在了。 贺渠将我抱得死死的。我不敢过分挣脱,让他察觉到我的不满与不愿,我只能很轻微的挣扎摆动,想要悄无声息的让他放开我,然而他并没有,他几乎将我提起来,我牢牢贴住他胸口,连同他一起倒在床上。 他记得我身子特殊,倒下时特意偏到了我身体一侧,手臂却还压在我胸口,抵住我柔软的部位,这样的亲密接触让我呼吸一滞,我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刚想张口呼吸,他忽然吻下来,这吻十分浓烈,带着让我不容拒绝的力量,将我所有的理智都搅得天翻地覆。 贺渠置于我身体上方,手肘撑在床两侧,并没有朝我压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紧闭的眼脸,微颤的睫毛,感受他逐渐陶醉进来的深吻,感性让我很想推开他,狠狠推开他,可理智让我感性的火焰熄灭,让我任性的念头绝根。 他是我要生活在一起的丈夫,他始终在等我松口,只要我说可以了,他就会立刻给予我妻子的名分,谁也做不到这样干脆,而且我再没有福气遇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岁月那么长,我拒绝一次拒绝得了第二次吗我能不停拒绝,伤他的心吗,这是我的义务,是我对他唯一的补偿。 我紧紧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在我自我麻痹的意识里,如一团白雾驱散挥发。 我说不出这份感受,我终于明白爱情有多伟大,又有多害人。 它让我再也不想过那样风花雪月放纵的日子,周旋在男人之间卖笑卖风情,它让我只能接受一个人,一个叫纪容恪的男人,除了他之外都如同嚼蜡,甚至我连嚼都不肯嚼这根蜡。我身体不自觉的排斥,不自觉的抗拒,成为了我的本能,为他守贞的念头是一根不断膨胀壮大的藤蒂,越来越粗,狠狠勒住我,我逃不掉,只能接受它的诅咒和束缚。 我越过他头顶看着朦胧灯光笼罩下的天花板,精致的图案,美好的颜色。我却犹如浮沉在滔天巨浪中,喘息不了,求生不得,巨大的痛苦吞噬着我。 这份生不如死的难受,我从没有过,在卡门宴,在赌场,千千万万的男人中,他们自我生命来了又走昙花一现,我没有丢掉最后的底线,却也做了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我觉得男人女人的迷离碰撞再正常不过。可遇到纪容恪后,吻与拥抱成为了我潜意识里他的专属。我做不到给予第二个男人,不管如何努力,都让我觉得痛苦。 我感觉到一丝温热潮湿的唾液沿着身体下滑,越来越重越贪婪,我从喉咙内挤出一丝呓语般,“别” 贺渠在亲吻中含糊不清说。“我会很小心。” 我隐忍中忽然看到了纪容恪倏然放大的脸,就在门口,出现在缓慢被推开的门外,他负手而立,一身漆黑,正默不作声凝望我,他眼底是凶狠与遭受背叛的阴森,我吓得赶紧对他摇头,我说没有。不是这样的。 他周身浮了一层白雾,在这团迷茫中,他薄唇忽然阖动了两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不到亦听不清,我伸出手要去抓他,我想解释想告诉他我的苦衷,可门在这一刻忽然重新关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这让我惊慌失措的噩梦中猛然睁开眼睛。我吓得身上迅速浮起一层汗,门口哪有他半点身影,可刚才的情景真实得如同切实发生过。 贺渠已经吻到了我腹部,我身上睡袍早已在我无知觉中被完全解开,露出里面一丝不挂的身体,我感觉得到他越来越粗的呼吸,以及难以克制的情欲,可我却不想继续了,我拼了命的想要终止,再不停下就来不及了。 我揪住床单抬起腿踢向贺渠肩膀,这一下我没有用力,我怕踢到他伤口,可也不轻,我怕踢下去他并不理会,我感觉到自己踢到了他,我扯住睡袍趁他不备从床上翻坐起来,背部死死抵住床头,这灯光分明那么暗,可洒在我和他身上,依旧刺眼。 我一边飞快系上腰间束带一边看着他,他错愕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解与挫败,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坚持了这么久,在他即将要进入正题时却残忍推开了他,毫不犹豫,无声而狠狠地拒绝了。 这是男人最失败的时刻,最不愿面对的残忍。 我恨透我自己,明明说服了那么久迈出这一步,却还是在关键时刻受了纪容恪的盅。 我做不到,我真的很想嚎啕大哭,我为什么做不到。 我怕他嫌弃我,我没有留下最好的自己给纪容恪,我就不希望再沾染一丝令他厌恶的气息。 我手忙脚乱包裹好自己后,低下头无比愧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的卧房内,半点声音都没有。 我找了很多借口都在心里被我否决掉,那太小儿科了,骗几岁孩子都难以得逞,何况是精明如贺渠。 我最后只能说,“你背上的伤刚撕裂,我们等你伤口好了之后,再” 我话没有说完,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是苦笑、冷笑、嗤笑掺杂在一起令我难受的笑,我根本不敢看他。我只用余光看到他坐在那里不动,他睡袍也被扯开,露出他白皙的毫无赘肉的胸膛和腰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诱惑人心的魅惑,可唯独我还是心如止水。 他笑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他这一次没有放过我,他问我,“真的只是在乎我的伤吗” 我抬眸看他,愣怔了片刻,贺渠这句话道破我所有的伪装与谎言,顷刻间溃不成军。 我抱住膝盖无言以对,他的沉默他的颓败,全部写在困顿的眉眼间。 我小声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以为你愿意给我时间,愿意等等我。” 他无声静止,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他眼睛眯着。紧盯窗台洒入的一缕清幽月光,我讨好般爬过去,坐在紧挨着他的床中央,抓住他的手放在我怦怦直跳火热的心口,我诚恳而哀求说,“我真的想和你结婚想和你生活,可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打破高筑的城墙,打破我一直以来在感情里本能的躲藏,我不是不愿意,我愿意。可你再等等我,最后等等我。” 他沉寂良久,在我掌心满是热汗浸透濡湿了他指尖时,他倏然偏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不是因为还爱他放不下,才想要守住,拒绝我的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那么折磨 入春以来最浓的夜色就在今晚。 月光分明还在,从原本就不茂盛才刚钻出一点芽的叶子罅隙里洒落,外面似乎降了春雨,我听见一地吧嗒吧嗒滴落的潮湿,闻到梨花的味道。 我坐在床上,看着凉如水的夜色,星空很黯淡,月亮被遮住了一半,我看着躺在旁边的贺渠,他背对我,不知道是否睡了,平稳的呼吸擦动着背部的伤痕,经过刚才的折腾,他大约又崩开一些,仿佛皮肉很疼,他眉团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管不顾也要做,却被我在中途最动情时候打断,我知道他沮丧愤懑,我也没有可以安慰与解释的理由。 他说的都对,我是放不下。 他不满于我的沉默,他掰不开我不想说话的嘴,他只能背对我而睡,带走他一切体贴与温柔。 我犹豫了很久,我不希望和他因为这件事而僵持,我身体伏在他上面,避开了他受伤的脊背,我小声喊他名字。他仍旧闭着眼,只轻轻的嗯了一声,我对他说,“还在生气吗。” 他薄唇轻启,“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他枕在头下的手伸出来,拍了拍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背,“你不是累了吗,早点休息。” 他这样一句话不留继续的余地,我一时间失了语。我们无言沉默良久,他平稳的呼吸越来越沉,他似乎睡着了,我悄无声息退回自己的位置,平躺下注视天花板一夜无眠。 六七个小时没眨眼,我躺得实在厌烦,心里又沉甸甸的,索性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偏头看了一眼贺渠。他仍旧维持那个姿势熟睡着,动也没动,我为他盖好坠落在地上的被子,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透风,便换了衣服轻手轻脚走出卧房。 我关上门转身目光不经意落在对门上,里头鸦雀无声,大约还没有起,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我和纪容恪男欢女爱的场景,虽然次数不多,可每一次都如火如荼让我记忆深刻,当那副场景里的女人由我的脸变为贺润,我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她享受他的温柔,他的疯狂,他的一切气息与痕迹,世人都说我是无耻盗贼,可谁又真的看透过,到底我和她谁抢了谁的爱情。 我再次将门推开,贺渠翻了个身平躺着,他像是睁着眼在看窗外,可一恍惚的功夫再去看,他还是沉睡的样子,仿佛我刚才看错了,只是一霎那的幻觉。 我试探着说了声早,他没有反应,我不知道他是醒了不想面对我还是压根儿就不曾醒来,我没有心情纠结这些,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然后退出去合上门,靠在墙壁上颤抖着点了一根。 我手指冰凉,嘴唇也是冷的,似乎是从身体内的血液里传出的寒气,我摸索着将蹿升的火苗对准,还没来得及焚烧便又熄灭掉,如此反复了三次,烟头才勉强被点燃,我赶紧吸了一大口,让它燃烧的更旺一些,我吞云吐雾间看着对面紧闭的门,我在想他们以怎样的姿势入睡,又以怎样美好的姿态醒来,她是不是含羞带怯偎在他怀中,他是不是赤裸胸膛搂抱着她,是伴随着清晨阳光的早安吻,还是彼此相视一笑,他骂她红眼像兔子,她怪他昨天太薄情,自此再不提及。 我吐出一大口烟雾,还是没能麻木自己身体内沸腾的痛意,我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可我拼了命想知道,他和她除了相拥而眠,心脏有没有紧紧勾连。 走廊的天窗没有开,我抽完那根烟,喷出的浓烈烟雾迟迟散不去。刚醒来的保姆和佣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出房间,她们嗅到气味便立刻清醒过来,以为哪里着了火,在发现我脚下的烟蒂后,松了口气的同时走上来劝我孕妇不宜吸烟,我没有理会,我摸索着还想再抽一根,保姆将烟盒从我手上夺过去,她十分无奈央求我,“少夫人,为了胎儿健康,您还是不要抽了。”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她在我旁边叨叨叨,我更烦躁,我压抑着心底的暴躁说了声好,转身往楼下走,她们各自忙碌,我找佣人要了一把铁锹。扛着到外面庭院树根底下去舀春泥,果然是梨花开了,梅花落了,地上洒了一大片梅花瓣,七零八落交叠着,被潮湿的污泥染脏,我看着它们忽然有几分感慨,枝头漂漂亮亮得开着谁不愿意呢,可有漂亮干净的,总要有肮脏污浊的,这个社会才能平衡制约,而我从来都是在地上活着,我渴望飞上枝头,我就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吞噬掉自己无能的血肉,长出倔强的新躯干。 我用铁锹把所有残骸都堆到树根下,用松软的土盖住掩埋,就像葬了自己的骨灰。我不知道它们来年还能否化为新的花朵破土重生。可至少我为此努力过,活不活得出那份绚丽的姿态我无从掌控。 不知道过了多久,保姆忽然推开庭院的门叫我用餐,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都起来了吗” “少爷和小姐姑爷都在餐厅,刚还问起您,说您好兴致。老爷不下来,稍后我给他送上去。哦对了,明早夫人回来。” 我将铁锹扔到地上。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和锈渍,我跟着她走出去,一直来到客厅,贺渠坐在他的位置上喝牛奶看报纸,他非常专注认真,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非常温和问我,“怎么起这么早。” 我回答他是因为听见雨声,想出来看看。 他笑着说,“还像小孩子一样,下雨有什么好看。” 贺润挽着纪容恪手臂,她笑靥如花,甜甜的梨涡就在唇边绽开,她虽然没有多么靓丽,可却甜得令人忘忧。 她似乎心情特别好,我很奇怪这一晚上怎么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如果是我这个心结大约怎么也解不开,可当我下一秒看到纪容恪脖颈上醒目的吻痕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不只是明白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之中,还听到来自心脏忽然间崩塌的脆响,成千上百的小石子堆砌在我每条血管上,拥堵凝固,窒息了我。 整个世界暗无天日。 我早知道。 我不是没想过,我不是没有准备去接受这一切。 但当我亲眼看到,那种滋味我怎么说,怎么说。 我都从没有在他身体上印下这样的痕迹,我害怕,我不敢,这意味着宣誓,意味着昭告。 我怕他会怀疑我野心,我怕他会讨厌我猖狂。 可我死守的贪恋的渴望的防线,终于被另一个女人捷足先登彻底打破。 我手脚一瞬间冷下来,犹如被从头顶浇下冰水,我呆坐在那里,再听不到一切声音,保姆将食物从厨房端出来,相同的两份分别摆在我们四个人面前,贺渠将最后一口牛奶喝掉,连同报纸一起放在桌旁,佣人收拾下去,他拿起刀叉将一些不好夹的食物放到我碗中,我根本没有胃口,但他夹给我的我不能不吃,我和他已经有了巨大裂痕,尽管他一夜醒来仿佛从没发生过,但我知道这坎儿过不去,除非我肯主动弥补,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那样。 我将他夹给我的食物舀在勺子上送入口中,味同嚼蜡,这才是真的索然无味,原来吃东西都是一种受罪。我盯着纪容恪靠近锁骨处的鲜红吻痕,脖子上只有一枚,可胸口呢。背部呢,我不敢往下想,我好怕他和其他女人曾重演了我们之间的疯狂与激烈,我最后的东西了,我最后的回忆了。 为什么要掠夺,贺润为什么要掠夺。 我死死捏着勺柄,我想杀了她。 这是我动过的最可怕的念头。 我知道我不该变得这样残暴血腥面目全非,可这世上太多我曾熟悉的物是人非了,我保持本真又能换来什么,如果冯锦没有变成这副模样,我早就死在高庄,死在九龙会手下,根本活不到现在。不想当被食用被剁烂的肉,就不要抗拒当血腥的食用者。 贺润没错,爱情也没错,我与她还有纪容恪三个人之间的爱与恨是是非非恩怨纠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操纵者从来都不是我与贺润。 我心里不断的沉,不断的沉。杀贺润轻而易举,对我来说犹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卫坤半个胜一万个贺润,还不是成为我枪下亡魂,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贺润死在我手里,纪容恪会不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反杀我,枪击我。 这是我唯一试探他心里到底谁更重要的方式。 可我也深知自己下不去手。 贺润从没伤害我,即便她与纪容恪再怎样悱恻,都是名正言顺。我根本没有资格去妒忌。 保姆见我一脸惨白不断往嘴里塞入甜食,已经没有容纳的空间还不停止,糕点白渣从唇角溢出,我被噎得涨红了脸,她从我身后走上来,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掉将噎在喉咙的东西全都送下,她把空杯子接过去,将距离我最远的一口未动的蔬菜拼盘换到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拿走了那盘所剩无几的糕点,她柔声劝诫我说,“少夫人不要一味吃甜食,对胎儿发育并不好,这些蔬菜我加了甜酱搅拌,应该也对您口味。” 我抬眸看她,还是早晨让我不要吸烟的那个保姆,她似乎和我杠上了,我注视她的脸,我面无表情眼神却格外犀利的样子吓得她一怔,她不知所措,我半响后忽然破裂出一丝笑纹问她,“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这样在乎这个胎儿。” 她对我的问题很不解,她蹙着眉头说,“这还用问吗,少夫人腹中的胎儿是贺家骨血,是长子长孙,不仅仅是我,贺家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十分珍视,他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我笑着哦了一声,可我再也忍不住,我破腔大笑,笑到眼泪滚下来,保姆被我笑毛了,她伸手扶住我手臂,问我怎么了,我一边挤眼泪一边朝她摆了摆手,“没什么,你去忙吧,我只是单纯觉得很有意思。” 保姆的话刺破了我心底的笑点,让我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发出笑声。 这个孩子亲爸认不了,后爸又和我起了嫌隙,生下来到底还能不能有人疼爱,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我贺家哪里还有人珍视他,谁又把他当个人看。 他根本就是世俗眼中本不能留的野种,背负着上一辈见不得光万千骂名的畸恋,我固执将他生下来,也许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多一份负担和羁绊。 我伏在桌上笑,因为我身体的剧烈颤抖,整个桌子上摆放的碗碟也微微颤动起来,彼此相互碰撞,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贺渠手握刀叉盯着面前桌上食物一动不动,他额头和太阳穴上遍布的青筋十分惊悚骇人,贺润看着大笑的我,以及脸色不善的贺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嗅到气氛有些不对,便坐在那里缄默不语。 只有纪容恪,在默了片刻后,像没事人那样伸手拿起面包和插刀,我摸了摸自己肚子,贺润见状想要缓和僵持,她对我说,“比原先大了点。” 我看向她,“是吗” 她点头配合我,“生下来一定很强壮。” 我意味深长用余光扫了贺渠与纪容恪两个人,“只要没人嫌弃他就好,强壮聪明,孱弱呆傻。我都不介意,我是他妈妈,我怎么会介意呢。” 贺润蹙眉,她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 纪容恪拿着面包的手滞了滞,他深邃眸子泛起漆黑晶亮的光,旋即继续动作,他涂抹好果酱,放在贺润面前的空盘子内,她回了回神,拿起来笑着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不断夸赞他涂抹的技巧进步了,每一个角落都能沾到,而不像最开始那样,都挤了一坨在中间。 纪容恪笑着摸了摸她头发,“只是这点小事进步了吗,我怎么觉得我所有都进步了。” 贺润不知由此想到了什么,她脸上忽然泛起红潮,小声嘟囔了句胡说,便垂下头不好意思抬起。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这一顿饭吃得各有滋味,贺渠自我那番意味深长的笑声后,便不再动筷,没多久沉默离了席,我看着他独自上楼的背影,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追上去。 纪容恪与贺润全程吃的非常和谐恩爱,我不断麻木自己也许只是做戏,做给这群佣人看,甚至做给我与贺渠看,唯有他们深情不渝,才能将这场闹剧以最好的方式收尾。可一个人的眼神真的能欺骗吗,纪容恪与贺润经过一夜相处,都有些改变,我不知道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们之前形婚昨晚终于突破了底线成为了真正的夫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借口可以让两个人在一夕之间翻天覆地。 敷衍与疏离荡然无存,亲密得令我心慌令我妒忌。 以致于我产生了幻觉,昨天早晨发生的事,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还是我因为太想要知道他的心,太想了解在我与贺润之间,到底谁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才不断臆想出来的场景。 我们用过早餐后,贺润由司机送到贺夫人娘家,与娘舅聚餐,她不太想走,似乎多年来关系并不和谐,她与那边的长辈不亲近,私下懒得接触,她偎着纪容恪央求能不能陪她一起去,纪容恪笑着垂眸看她有些孩子气委屈撒娇的脸,“原本我想陪你过去,可我今天事情繁重,你说公私我顾哪一个,你让我顾什么,我就顾什么。” 贺润虽然依赖过重,但她并非不识大体,她当然清楚纪容恪更看重公事,就算她要求他放弃,他也不会,她显然不会那样不识趣惹他不快。她抿了抿嘴唇委曲求全说,“当然是顾公事。说得我好像盼着你昏庸无道一样。” 司机在她身后一边看时间一边催促她,她依依不舍拉扯着纪容恪袖口,许久才松开,像是要失去什么珍宝一半,险些红了眼睛,她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纪容恪非常无奈盯着她说,“又不是分别多久,这样让人笑话。” 贺润跺着脚死不悔改朝他挤眼睛,“笑话我怎么了,我本来就是这样,我舍不得自己丈夫还错了呀。” 她说着话又冲过来抱住纪容恪,一副胡搅蛮缠的模样,纪容恪并没有不耐烦推开她,他托住她臀部防止她掉下去,鼻尖抵住她嫣红的唇,“谁敢笑话你,我都不敢还有谁敢。” 贺润张口咬住他鼻尖,“这世上除了你没人能让我哭那么久。” 她说完后从纪容恪身上跳下来,平稳落地,她指了指自己脸颊,纪容恪十分无奈,可仍旧纵容了她,他按住她下巴轻轻在她指的地方吻了一下,然而他唇刚点上去,贺润忽然坏笑着将头一偏,恰好唇对唇吻上,他们同时睁着眼,纪容恪显然没想到她这样主动和调皮,他眼底略有怔色,而贺润则笑得得逞。 我站在二楼对这份恋恋不舍的大戏冷眼旁观,我唇角渗出一丝不屑而嘲讽的冷笑,不知道是我无意识发出了声音被纪容恪听到,还是他原本就察觉到了我犀利的目光,在贺润关上大门身影消失的霎那。他忽然转身眼神准确无误定格在转弯处的我脸上,他眼底有深邃笑意,和我的阴狠截然不同,他朝我一步步走来,他迈上台阶,在距离二楼仅仅一步之遥时停下,“好看吗。” 我说当然,他又问,“感觉有趣吗。” 我捋了捋垂在身后的长发,将它们一多半都顺到胸前,我所问非所答说,“我剪短发好看吗。” 纪容恪面对我无聊的问题仍旧耐心回答,“我没有见到过你短发的样子,从我认识你第一面。你始终长发飘飘,也许这是你最好的模样。” “没见过怎么知道不适合呢” 他盯着我散乱在身前的长发,“不需要见,往往勾勒出大概就知道怎样,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熟悉你的人吗。从身体到灵魂,应该是没有了。” 他后半句略带下流的话,我没有放在心上,我笑着反问他,“既然是这样,我不是你们那场恩爱戏码的当事人,我也不熟悉她,我发现自己也不是很熟悉你,我当然不知道有没有趣。不过你演的开心,她也十分享受。这就够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演。” 他眼底笑意变得越来越浓烈,“那样温婉会撒娇的女人,谁能拒绝得了。男人喜好什么你不知道吗,太顽劣的性子就像烈马,虽然渴望收服,但马的不温顺也会让人暴躁。你觉得是演,也许真情流露呢。” 他越说到后面越柔软得犹如一汪水。我险些跌入他的柔情漩涡内,“一夜可以改变这么多吗。” 他说,“一分一秒钟也许都可以改变一生,一夜还不够长吗” 他说完忽然身体朝我前倾,虽然他站着的位置矮了我一级台阶,但他比我高出一头,我们这样的差距仍旧十分和谐,可以使彼此平视,他手指压住我衣领,向下按了按,到达锁骨,还不肯止息,最终来到我胸口第一根凸起的肋骨处,他眸底闪过一丝冷光,“你这一夜,不也翻天覆地吗。” 我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等到我低下头看向他指尖压住的地方,我才发现那里竟然躺着两枚吻痕,不是红艳艳的颜色,而是红紫,嘬得十分用力。可我昨晚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在贺渠亲吻我的过程中,一直在神游在失神,我根本不曾察觉他留下了这样醒目而引人遐思的痕迹。 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他忽然勾出一丝冷魅的狂笑,“彼此,昨晚风花雪月。你我都不亦乐乎。” 我因他这句话所有到嘴边的澄清都戛然而止,我怔了怔,忽然发现我们之间这样经不起考验,大风大浪都熬过来,唯独栽在了感情的是非上,一丝一毫离间与挑拨都可以让彼此怀疑,我忍不住笑出来,我伸出手戳了戳他锁骨处那一枚同样无比清晰的红痕,“看来你甘之如饴,你心甘情愿。” 他不语,意味深长凝视我,眼神内蕴含一抹复杂,我歪头笑着在那枚红痕上重重掐了掐,对他莞尔一笑。“等我。” 我转身进入卧房,贺渠并不在,他在书房内忙碌法院即将开庭的两个案子,我翻箱倒柜找出药箱,打开取出棉签和药膏,我立刻走出去,纪容恪果然还在等我。他背靠墙壁,右脚尖抵住地板,手上夹着一根烟,他听到脚步声,微微偏头看我,朦胧的白雾后,他脸上有几分痞气,眉梢眼角带着一丝风流,他笑着问我等什么。 我站在他面前,他勾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看着我手上的东西,他饶有兴味吸了一口,并没有将烟从口中取出,而是斜叼着,趁我没有任何防备,将我反手一拽,拽进了他与贺润的房间。 扑面而来的温香气息让我有一瞬间的反胃,空气内弥散的味道来自于贺润身上,我闻得出来,一模一样,我想到纪容恪在这样满是她体味的房间内睡了那么多晚上。也许纠缠,也许相拥,也许用他吻我的薄唇,对她每一寸肌肤爱抚滋润着,我就难以自抑的发狂。 他不知何时将半截烟抽出,食指勾起我下巴,唇微微开阖。将他口中始终没有吐出的烟雾渡入我嘴里,我喘息不了,又抵抗不得,我顽抗的舌尖本想将他抵出去,可他舌头实在太灵巧,钻来钻去我始终没有得手,而烟雾也顺着他的动作在我口中尽情融化。呛得我眼泪都要滚下来。 我虽然吸烟,但瘾头并不大,而且我吸烟必须是制定的女士香烟品牌,其他的我基本都会呛住,因为劲头太猛,烟丝裹得又多,容易闷气,当初学的时候我单纯为了梁媚所说的派头,她说夜总会里女人不吸烟,犹如应酬桌上男人不喝酒,特别没意思。 为了做个风月场上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有意思的女人,我才碰了人生中第一根烟。 纪容恪抽的是除了旱烟袋之外劲儿最烈的,到最后烟气使劲往我喉咙里挤,我实在扛不住狠狠推开他。我掐着喉咙重重咳嗽出来,我眼睛里带着泪雾,“在你与贺润的房间这样对我,你觉得刺激吗” 他一脸下流相又吸了一口,偏头朝我脸上吐过来,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不为了刺激,为什么要冒险做呢。” 我蹭了蹭眼眶四周濡湿的水雾,弯腰把坠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然后站直身体,用一根棉签蘸着褐黄色的药膏,涂抹在已经由淡红色变为紫红色的吻痕上,他动也不动,只邪佞笑着。任由我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我起先还十分温柔的涂抹,可到最后发现不管我怎样抹,都遮盖不住那一丝让我不能忍受的艳丽,它赤裸裸明晃晃的宣告着什么,我知道贺润没有这份心计,可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甚至浮起杀机的咒念。 我涂到最后用了极大力气,恨不得眨眼间将那块斑痕清除,他在我不停用力的过程中,忽然一把扼住我手腕,几乎要将我整个身体都从地面拔起,我被迫仰起头看他,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昨晚做了吗。” 他目光下移,在我腹部流连辗转,“如果做了,我就杀了贺渠,还有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是我太在乎 纪容恪说那句“杀了你,也杀了贺渠”时,他眼睛是红色的,犹如凝结了一团烈焰,看上去惊心动魄。 他说杀这个字从不用力,可却蕴含了撼动天地的气魄,他说过的杀寥寥无几,吐出的也从没有手软。 我身子不由自主抖了抖,他手在我下巴上捏着,并不打算松开,他目光灼灼凝视我,凝视我的吻痕,凝视在他眼中心虚的脸色。 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草药味,那枚吻痕被涂抹得油亮亮,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下,跳跃闪烁着一丝金色的光芒。我看到后脑子迅速膨胀,无数场景涌入进来,填补了我被他吓住的空白,我死死咬着牙不甘示弱,“为什么男人一味要求女人守身如玉,即便自己没有做到,却还要霸占不放,允许你搂着妻子颠鸾倒凤,我就不可以和自己丈夫缠绵悱恻吗。” 啪地一声,纪容恪手忽然落下来,我本以为他会打在我脸上,我甚至本能闭上眼睛准备好迎接那一下重击,我想过他会一巴掌打死我,他力气太大,能够将楼顶都掀翻,何况我这样脆弱的皮囊,可他这一下最终没有落在我脸上,我不知道他是故意打偏还是怎样,他手握成拳砸在我身侧的墙壁,鲜血顿时从骨节喷溅而出,一滴温热的血渍迸溅到我唇边,我颤了颤,他眯着眼睛,眉梢全是戾气,“做了对吗。” 他声音虽低,可却像是一把沉闷的斧头,狠狠砸在我心头,我觉得好笑,我眼前在泛起白雾的同时,也迅速爆发出一阵笑声,“你觉得呢。” “贺渠有什么做不出来。”他冷声打断我,我笑着指了指他心脏的位置。“在你心里,我也没有什么做不出来吗。” 他默然不语,眯眼看我,目光内寒气逼人,似乎要挖开我的心,看个透彻。 他不信我。 我最大的寒心,在于他不信我。 我撑到现在,不管我多么渴望我没有张口逼着他强求他。结果换来他不信我,把我的清白抹杀得干干脆脆,我大笑拍打自己胸口,“就因为我跟你之前和姜环在一起过,我便死活也比不上干干净净的贺润,她就像是白雪,我就是一团污泥,她纯粹得不杂灰尘,我堕落肮脏得让你唾弃。我以为这八个月,我们都清楚彼此,可你把我看得如此一文不值。怀胎三月还承欢身下,在你眼里我竟放荡到这个地步吗。” 我撕扯开自己身上衣服,撕拉一声,我听到无比破碎的尖锐,我胸口还有几枚吻痕,纪容恪原本还平静的面孔,在这一刻崩裂为巨大的深纹,里面填满了砂石骤雨山洪,铺天盖地要砸死我淹没我吞噬我。 我忽然间哭出来,眼泪迅速滑落蔓延至整张脸,我指着那些痕迹哽咽说,“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我靠近了男人,我都会想这是否让我更肮脏,更配不上高高在上的你,我知道你嫌弃我,我有过不堪情史,而你纪容恪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会看得上曾经身处那样淫靡生活的我,我小心翼翼卑微到尘埃里,你竟还不信我。贺渠并不是不好,只是我犯了极致的傻。才会对你念念不忘忠贞不二” 我所有积蓄的悲愤和隐藏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炸,我按捺不住奔涌的泪水,就像一个失去了全部的流浪者,蹲在地上嚎啕痛哭,纪容恪静止不动的脚就在我眼前,锃亮的鞋尖闪烁着黝黑的寒光,他良久都没有动,在我从声嘶力竭哭到只剩下沙哑啜泣时,他才缓慢蹲下,他用手抓住我肩膀,将我从地上拉起,他死死扣在我骨头上,他抖了抖我身体让我看他,我抬不起头,亦睁不开红肿的眼睛,他只能用两只手捧住我脸颊。让我无法抵抗。 我和他四目相视,我看到他眼睛后,瞬间像发了狂一样的抽打踹踢他,他不曾躲闪,但也没有任由我这样攻击,他闷声让我冷静,我所有头发都凌乱披散在脸上,遮挡住我看他的视线,我不肯听,我挣脱开他想要往门外冲,纪容恪没有办法,他只能从我身后将我死死拖住,他大喊,“我在乎是我太在乎” 我错愕睁大了瞳孔,他在我耳畔用足够我听到的声音说,“冯锦。再等我一段时间,不会很久,我向你承诺不会很久” 我所有挣扎在这一刻顿了顿,但也仅仅是片刻,旋即我继续挣扎起来,他骗了我太多次,多到我早已数不清,他从不说清楚。总让我模模糊糊,如果我每一次都当真,赌注在他一句分不清是誓言还是戏言的承诺上,甚至执着当作生活下去的信念,我现在真的会疯掉。 我咬牙看着前面关合的木门,“我等你什么,你告诉我等你什么等孩子生下来交给你,如果他有问题你还会要吗你让谁来抚养他,贺润吗他就算是个傻子,是个呆子,也不需要一个后母,他有我” “谁说你的孩子交给她养,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他同样在我耳后喊出来,他用力摇晃着我身体试图让我听他的解释,让我清醒理智,他粗重的喘息与我哀怨的啼哭交缠在一起。在我与纪容恪拥抱对峙最激烈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来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大不小,可足以让我们瞬间一怔,我哭声戛然而止,纪容恪亦是顷刻沉默,我们同时看向紧闭的大门,保姆在外面小声说,“姑爷,何先生来找您。” 纪容恪嗯了一声,他语气极力平静,“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保姆似乎没有动,她拧了拧门把,锁芯发出一声吧嗒响,我身体骤然紧绷起来,贺宅内的佣人保姆都是贺归祠两夫妻的眼线,自然帮着贺润贺渠,此时纪容恪仍旧在我身后抱着我,一旦她进入看到我们这副纠缠的模样,势必会天下大乱,即便到了这一刻,我仍旧不希望因为我的爆发毁掉纪容恪筹备良久的缜密计划,我不想看到他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的地步。 我这辈子毁了,栽了,颓了。 我早该知道我的命,从见到他那一秒起,我就不再是我,我的灵魂早已被掏空,被丢弃。 纪容恪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他朝门走了两步,他声音带着几分凌厉,“我让你下去你没听到吗。” 保姆在门外试探着问,“姑爷见到冯小姐了吗。我找她许久,哪里都不见人,也没听守卫说她出去。”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纪容恪沉吟片刻说,“你找她有事吗。” 保姆愣了愣说那倒没有,她还想再解释什么,纪容恪已经伸手拉开门,保姆下意识要往里面看,结果被他高大身体直接挡住视线,纪容恪从门缝内挤入出去,他反手将门带上,只留下一条根本看不到分毫的空隙,“她可能在后院,你既然没事不必找她。” 保姆这样在他面前提及我,一定是听到了声音。但她没有亲眼所见,不好十足肯定,也仅仅是怀疑我是不是在里面,始终和他共处一室,可卧房是纪容恪与贺润的,她不好直接进来看,便答应了一声,随着他一起离开走廊。 我趁外面空荡荡没人留意我。飞快闪身跑出去,径直回到自己卧房,我手刚扶住门框,保姆再一次去而复返,我迅速将门合住,透过缝隙看她,她回头往书房探了探,确定纪容恪已经开始和何一池谈公事不会出来,她摸索着门把推开,里头空无一人并不见我,甚至一丝混乱的痕迹都没有,她蹙了蹙眉,对刚才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奇怪,在她转身退出来时,我也将门打开走出去,她迎面碰到我。她怔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冯小姐在房间里” 我微笑说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她敏捷观察到我微红的眼睛,“您不舒服吗” 我说,“一个朋友出了点事,刚才你叫我我听到了,但我没有心情应声。抱歉。” 保姆将信将疑,可她也没说什么,她朝我点头说原来这样,我没再和她耽误时间,这样的雇主走狗理她也是浪费精力,我直接走到纪容恪书房门外,何一池正侧对门口拿一份文件向坐在桌后专注聆听的纪容恪汇报,他余光瞥到我,他立刻喊了声冯小姐,我脚下凝滞,偏头看他,他朝我点了下头,示意我进去说,我回头看了眼仍旧注视我背影皱眉思索的保姆,她见我发现她偷窥,便立刻有些仓促移开目光。推开露台的门出去。 我等她身影消失在玻璃外,才进入书房,纪容恪面色平静抬眸看我,他见我脸上表情不痛不痒,不动声色又垂下眼眸,继续审阅资料。 何一池似乎对我,也似乎在对纪容恪说,“条子那边对冯小姐到华南这四年半的一切生活轨迹和交际圈子进行全面调查,冯小姐底子不清白,属于半黑不白的位置,条子这种背景的人非常谨慎小心,再加上代理纪氏这段时间码头和高庄频繁发生枪击命案,已经引起条子强烈关注,不少警力都在暗中追踪冯小姐,恐怕纸包不住火。为今之计冯小姐要争取立刻嫁入贺家,成为名正言顺的少夫人。以贺归祠军政方面的人脉和权势作为自己的保护屏障,现在冯小姐没有任何筹码在手上,腹中孩子贺归祠不了解,但贺渠清楚并不是他的骨肉,难免会在条子强烈施压下动摇,可如果握住了贺家儿媳的免死金牌,白道上如今哪有人敢不买贺归祠的面子。” 何一池的提议我早就想过,却迟迟耽搁,贺渠没有主动说,我也不好表现太积极,将自己的别有所图淋漓尽致。可眼下我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名正言顺留在贺家并非只是逃脱条子对我的控压这一件事,还有太多关系纪容恪的东西。 我张了张口刚要答应,纪容恪忽然闭了闭眼睛,他两只手交握置于鼻下,“再说。” 何一池听到他这两个字。他有些着急,“容哥,这一次我们很难保下冯小姐,您虽然黑道只手遮天,可白道毕竟错综复杂,您的权势距离贺归祠还差了一些,我认为尽快促成这段婚姻关系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路。” 纪容恪将手上资料合住,他手指在封皮上轻轻转动着画圈,“再等我一个月。” 他说完看了眼略微茫然的何一池,将目光从他头顶越过,最终定格在我脸上,纪容恪又一次重复,“三十天。不管是纪氏还是你,这么久都等过来了,并不在乎多三十天。” 何一池非常不解,他把手上的文件也摔在桌上,他双手叉腰很焦急的语气,“容哥您到底权谋什么现在贺家那边的生意我们有些败露,我很担心” 他话没有说完,纪容恪直接伸手止住了他,“这是我最后一次顺应自己的野心,结束后,我会给一切无辜的人妥善的安排,我也会娶我想要娶的女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最美的一刻 我跟随纪容恪到达南郊巡视那天,我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平静得就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拿着硕大的蓝色背包坐在副驾驶上,身后是纪容恪。我目光掠过窗外的景色,后视镜内何一池拘谨的脸庞十分滑稽,他坐在旁边动也不动,似乎察觉到纪容恪非常不悦,生怕踩了雷,而即便车厢内寂静得挑不出任何错,纪容恪幽深的眼底仍隐有怒意。 此时的我早已不再是冯锦,而是贺渠名副其实的太太,被一个男人在名字前冠了姓氏,从此于这段错综复杂的婚姻关系中失去自我,到哪一天才能终止,我也不知道。 贺渠对于结婚这件事最早提出来,可也是最长时间保持缄默,我有意无意暗示了几次,他都没有拾起话茬,似乎忽然间改变了心意,而何一池的警醒让我醍醐灌顶。不能拖下去了,拖得越久,我们之间越会因为这么多棘手的事而疏远,失去贺渠这棵大树,随即而来的狂风暴雨我也许抵抗不住。 贺归祠显然对纪容恪有了防备,九叔也最会观察局势,他沉寂多日在暗处按兵不动。无非是在等待时机,他当然不会甘心被一个后生晚辈真的压制到死,更不可能甘愿送九龙会到最终覆灭的地步,而这个时机能否让他瞬间翻身再度反击,是他最看重也最谨慎的,一旦纪容恪不得贺归祠信任的风声传出去,他失去了军政的庇佑。手上的权势削弱大半,九叔第一个会向纪容恪下战书,论黑吃黑,他们谁也不怕谁。 而第二个为此付出代价的,就是做掉卫坤的我。 四方强者蠢蠢欲动,格局稍有变数,顷刻间地崩山塌。 为了让贺渠松口,我也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我和纪容恪之间的情事败露,他对我有些冷淡,虽然他不曾表现明显,可女人的敏感心思足够使我察觉到一丝一毫。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审阅案宗,我烹了茶送去给他,似不经意提及了南风街的巴黎梦幻,那是一家老牌婚纱店,大概有四十余年历史,是最早一批进入婚庆领域,贺渠当然听得出我的意思,他将茶杯接过去,用杯盖撇了撇漂浮在上面的茶叶,“你喜欢那一家的婚纱吗。” 我见他接话,按捺住内心的急迫说,“路过橱窗看到最新的两件款式,觉得非常高贵漂亮,多看了两眼,回来和你说说。” 他喝了一口热茶,细细品了品滋味,大约觉得很香浓,他将茶杯举高,和视线平行,专注看了眼瓷杯的花纹,墨蓝色的牡丹清新秀雅,纤细花茎延伸到杯口,大有吸食琼浆玉液的错觉,他神清气爽笑,“我记得你并不太喜欢留意衣饰,忽然关注这些,是有什么想法吗。” 这话我当然不能先讲,我沉默不语,眼神略微期待看向他,他见我长久无声,便抬眸看我。对上我目光内的神色时,他笑得更加深邃,“想穿上试试吗。” 我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嫁的女人穿婚纱不是很怪异,何况我现在开始显怀,穿上也不会很漂亮,但我确实有些期待,婚纱是女人一辈子的梦,再没有比做新娘更美的一刻了。” 贺渠意味深长勾了勾嘴角,他把茶杯重新放回去,推开椅子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在他缓慢而自信靠近我的过程中,我险些窒了呼吸,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结果是怎样的审判。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是装傻还是直面,当他站在距离我仅仅半臂之遥的地方顿住,我几乎在那一刻摒住了呼吸。 纪氏存亡,纪容恪安危,我的性命,都取决于我能否彻底在贺家立足,贺渠精通一承官脉,在政界如鱼得水,没有他掌握不到的消息,也没有贺家得不到的面子,人命在权势面前也不值一提,婚姻是我最大的线索和筹码,是我最好的捷径与屏障。 贺渠在我头顶说。“抬头看我。” 他声音不喜不悲,平缓无波,让我略微怔了怔,有些拿捏不准他此时的态度,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抬头,他忽然用手指勾起我下巴,让我面对他。他微微摆动头部左右打量我,耐人寻味说,“你在暗示我,该给你名分了是吗。” 他如此直言不讳,让我一时间失语,我盯着他默不作声,他笑了笑,“他知道吗。”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变化了,贺渠温和如玉的面孔一如往昔,可我却觉得他眉眼蕴含了阴森,我说,“他知不知道不重要,原本就和他没有关系。” 贺渠哦了一声,他手指从我锁骨沿着乳沟一直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我腹部,他在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高度时,眼底划过一丝冷度,“这个和他也没有关系吗。” 我看着他眼睛说,“谁娶了我,孩子父亲就是谁。” 贺渠听到我这样肯定答复,他闷闷低笑出来。“他会允许吗。” 我握住贺渠扣在我腹部的手,“他不允许,可他又是谁的丈夫呢。” 贺渠手指隔着衣服轻轻滑动,他潮热的指尖温度滚烫,险些灼烧了我,“看来你对他恨意很深,埋怨颇浓。” 我不动声色转了转眼珠,果然贺渠已经视纪容恪为敌,这样情况下,自然是统一战线共同挤压才能让他痛快,于是我笑着说,“如果你被人抛弃,为了他几次险些丧命,却得不到他的认可,包括骨肉也要流落在外,还要看着他与其他异性缠绵悱恻恩爱白首,你会不恨不怨吗。” 贺渠抿着嘴唇,他笑得意味深长,“既然这么恨,不做点什么来发泄吗。” 我眉骨一跳,下意识窥探他眼神内的情绪,他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伸手理了理自己衬衣的纽扣,并没有再点明的打算,我问他怎样发泄,他反问我你想吗。 我蹙眉看着他手指灵巧的穿梭入扣眼,我说我不懂,他反手关合住书房大门,绕过桌子重新坐下,他对我指了指桌前另外一把椅子,示意我落座,我垂眸看了一眼,我按住扶手坐下,他手握拳撑住太阳穴,偏头微笑看我。“他确实对于你,做的过分薄情,我受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数百个,其中婚姻案例最多,闹到法庭上兵戎相见不计其数,我最深恶痛绝这样的男人,所以私下很想帮助你。跳出我们情分与关系不谈,于公我也很不看好你继续耗费自己在他身上。”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直说。” “不妨我们一起摧毁掉他。” 他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时,我身体内骤然一僵,旋即便寒冷下来,犹如掉入冰窟内,我有些不可置信,他竟然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在他甚至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恨他要报复他的情况下,贺渠毫无隐瞒抖出他的打算,我舔了舔嘴唇,愈发觉得对这个始终以温和示人的男子看不透彻,莫非当真如纪容恪所言,贺渠根本不简单。 我手指拨弄开眼前垂散的细发,用疑问的口气重复,“你摧毁掉他。” “不行吗。”他笑得势在必得,“难道等他夺取贺家产业,我一无所有时,再以卵击石去碰撞,胜算可远不如现在大。” 我忍不住问他,“你相信我吗我很有可能从这扇门出去就把这些告诉他,他防备起来,谁也难以攻克。” “如果为了他一个人情,就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那你太愚蠢了,我想这样的女人也不会得到他的中意。” 贺渠从笔筒内抽出一支笔,他在指尖缝隙来回转动,“我给你婚姻、给你完整美好的家庭,给你孩子做父亲,为你遮风挡雨,护你周全,不管卫坤到底死在谁手里,这样讲,这个凶手绝不是你,一切证据都毫无意义。可如果你选择倾向他。你要等到贺润发生意外,才能顶到她的位置上,这个意外可能的时间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十年后,一方是唾手可得,一方是遥遥无期,女人不能自私到为了爱情就不顾其他。你现在可不单单是一个女人。你还是母亲,母亲为了孩子妥协,为了孩子放弃自己最想要的,为了孩子抉择一个最稳妥保障的男人,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担当。人都可以等待,但能否等来结果,谁也不能那么自信肯定。” 我咬着嘴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想到最后我们的婚姻竟然也成为了交易的一种方式,贺渠提议很有可能是试探,他要看看我到底怎么选,当然也有可能是发自内心,他的确喜欢我。可这份喜欢也让他迟疑担忧,他希望最大限度让这段感情安全,我陷入沉默,他等了片刻说,“不急,你慢慢考虑,我已经准备好了登记需要的东西。随时都可以促成这段婚姻,我也很期待你成为我妻子,也很期待为你报复的同时,消灭掉所有对我威胁的人。不过我可以等,但条子那边已经对卫坤的案子蠢蠢欲动,甚至签下了生死状。如果他们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也有了动作,到时候你不要怪我袖手旁观,我可以倾尽一切帮助自己妻子,未必帮助得了不相干的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博弈 自那次他提出交易后,我与贺渠三天没再见过,这期间他居住在法院办公室内,只偶尔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不回来吃住,每一次保姆让我接听,他都直接婉拒,说很忙碌不便闲谈,保姆很不解怎么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而我非常清楚,他只是给我足够的空间思考是否交易,不愿在我作出决定之前干扰我惊动我,毕竟这场交易里,我处于下风,虽然我依附他,但我也要抛弃很多。一旦我同意,他给我筹码的同时,也会对我开出一定苛刻的条件。 我从没想过我与贺渠那么美好又温暖的开始,却在这份波诡云谲中走到了最不堪的地步。我曾想过走出纪容恪的阴影,重新迎接他给予我的阳光,而在千帆过尽后,我终于知道我没那么好命。 也许贺渠早就知道纪容恪娶贺润的目的在于独吞贺家财产丰满自己羽翼充实储备,并在独吞之前借助贺归祠的身份与权势,摆平他在白道上之前的污点。而我好心做错事,突然的横生枝节打断了纪容恪计划,他并不是杀不了卫坤,而是卫坤死根本不在他计划内,我会意错了,我以为我出手做了他想而不能的事。却将我推上不好摆脱的深渊。 他不能舍我不顾,便不再平静观望,急于出手将贺家企业吞吃入腹,用庞大坚实的财力制衡要剿灭纪氏、让我认罪伏法的政界,保住他的帝国,也帮我逃脱制裁。 得不到权,可以用钱买权,得不到钱,亦可以用权生财,纪容恪眼看以为自己外露膨胀的野心失去贺家权的庇佑,他野心便完全驻扎在钱上,于是不断出手,惊动了信任他始终不闻不问的贺归祠,也让贺渠嗅到了贺家即将没落的危险气息。 贺家的钱财,比外界所想更多出百倍千倍,纪容恪受伤去琵城,掉入顾温南圈套,完全都是他设想好的戏码,贺归祠倒不介意所谓的金钱,以他的地位戳在这里,子孙后代想要纳凉还不是轻而易举,可他代表了华南最至高无上的权力,道德法律决不允许他沦为负面的巨贪,而纪容恪利用这一点,想要钳制贺归祠,可贺渠却不甘心,他温和不代表无欲,贺家的东西他当然不会假手旁人。 于是他步步为营,最初对我的接近大约也是为了这一天,他精心部署,为了找到制约纪容恪的筹码,显然纪容恪的骨肉是贺渠物色到的最好的东西,他用感情牌打动我引诱我,让我看清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什么,当一切真相大白,我也无法摆脱我内心渴求安定的欲望。他不怕败露,是因为纪容恪与贺润的婚姻是贺渠自信摧垮我说服我的最大把握。 不管纪容恪承诺的未来多么荡气回肠旖旎绚丽,他现在还是贺润丈夫,而贺渠随时可以给予我婚姻,在这样的反差对比下,十有八九的单身女人愿意选择等待和赌注,而十有十个的未婚母亲会毫不犹豫接受婚姻带来的安稳。 贺渠那晚想要征服我身体,无非也是点燃一份催化剂,他故意留下痕迹,故意摆出对我和纪容恪过往的芥蒂,让我们彼此心灵残杀,相互误解。他再抛砖引玉,制造我对纪容恪的疏离,纪容恪对我的狠绝。 太可怕了,我不得不佩服纪容恪的眼力,他在贺渠还戴着高超演技面具时便看透了他内心,也不得不惊讶贺渠的老谋深算,深谙绸缪。 我始终缄默,没有主动再提过这件事,而贺渠并不满于漫长的等待,他很快便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对我进行逼迫,警方对于卫坤被杀一案无休止的搁置产生了异议,认为在内部掀起恶劣影响。致使警员颇为寒心,而法院方面对此事进行了干预,双方针对案宗僵持不下,贺渠没有亲口对我讲,而是让一名助手到贺宅借口取文件对我旁敲侧击,让我慢慢领悟。 落到条子手里。我处境势必九死一生,我当然怕死,我也不是钢铁人,我有血有肉有贪婪的梦想,我还没有完全实现,怎么甘心就这样交付自己连一半都没有熬过的余生,除了纪容恪与孩子,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性命,我没有十足把握都不会随意伤害自己。 最终我妥协了,为了多方面而选择妥协,并且隐瞒了所有人。 我坐在车内,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神秘的、黑暗暴力的漩涡之中,从我认识纪容恪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处于这份压力和窥探下,只是我还浑然不觉而已,直到这一刻我退无可退,不得不回头看。才发现隐藏在我身后有这么多不怀好意的人。 我莫名其妙加入华南黑白两道最狂妄的斗争中,成为了所有人争相控制的筹码,而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利用我要挟制约纪容恪,这样看来,除了纪容恪我从未得到过任何人以感情为前提的好。 我觉得浑身发冷,骨子里渗出的寒意使我不断颤抖起来,我抱住双臂不断用掌心抚摸试图温暖皮肤,可仍旧无济于事,我冷得薄唇发紫脸色苍白,何一池从后视镜内看到我骤然发生的变化,他探身上来询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当脱口而出我才惊觉,就连说话声都那么寒冷哽咽。 车子到达南郊后,我率先从副驾驶下来,何一池飞快绕到纪容恪的方向为他拉开车门,他缓慢步下,腕间搭着整洁的黑色西装,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衬衣和西裤,他迎着阳光仰望了一下不远处的工地,几百工人正热火朝天来往忙碌,地基已初见雏形,纪容恪将手持的黑帽戴在头顶,他一边理正一边问何一池,“龙奎闹过事吗。” 何一池说没有,“但我估计也不会太老实,他可能只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在我们这边一切都投入进来,再反击一局,争取给我们制造最大限度无法挽回的损失。” 纪容恪冷笑朝工地走。我与何一池跟在他左右两侧,他目视前方忽然产生骚动的地方,施工地靠近公路一侧聚拢人群,脚步微微一滞,旋即走得更快,“龙奎懦弱迂腐。他有什么胆量敢与纪氏为敌,不过倚仗家世和他被宠惯出来的猖狂,小打小闹欺男霸女他敢,大事上他没有一点主见,他来闹事一定有人授意,有人撑腰,所以势必会掀起风浪。” 何一池蹙眉,“谁会在背后给他这个支持。” 纪容恪迈上高地,他笑而不语指了指人群中最骚动的地方,我一眼看到了贺渠,他身后跟着四五名法院和公安的下属,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似乎在巡视什么,我看到贺渠的脸顿时一怔,他正面带微笑听工地方面的领队介绍什么,他时不时点头询问,非常温和亲切,可又散发出一股不寻常的冷硬气息。 何一池见这副阵仗也明显一愣,并没有想到政府相关方面会不请自来,而且还来了这么多人,事先完全没有通知,连贺渠都守口如瓶,大有突查的意味,幸好纪氏拍下南郊是真的为了做房产,如果是作为违禁物品的大本营,这一下便栽得彻底。 何一池明白了什么,他本来就紧蹙的眉头更加拧到一起,“容哥怀疑贺渠。” 纪容恪站在距离人群仅不到百米的土坡上,“按照龙奎莽撞的性子,他早就派人来闹事了。他最冲动不计后果,以为捅了天都有他老子撑腰,他按兵不动不予理会就是贺渠授意,我怀疑包括马章莱忽然转变对我的仇视不是畏惧我,如果他真的畏惧,南郊早到了我手上。还用等这么久。他同意将地皮使用权出售给我,都是贺渠早示意过的,贺渠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我野心。” 何一池沉吟半响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样深不可测的路数,甚至在对方有所行动前就已经部署好,没有一个人想过贺渠城府这么深,就像我们都惊讶于顾温南有那样高不可攀的身手却始终扮着文弱书生的样子,而且一扮就是十年之久。 每个人都深不可测,每个人都疯狂阴险,都充满了极大的贪欲。哪怕已经拥有那么多别人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却还永无止息的掠夺,不知满足不知疲倦。 何一池深深呼出一口气,“这块地皮会出事吗。如果容哥有把握,我们撤资损失还不至于太惨重。” 纪容恪云淡风轻笑了一声,“贺渠算计得了我,我就没有本事看破吗他使计谋,我将计就计,这又有什么。地皮损失再多,也不及贺家的东西肥妹,总要有舍才有得,地皮越早出事,贺渠越会得意,以为自己赢了,对待贺家生意的掌控与关注,便减轻一些,他把所有削弱我力量的赌注都压在南郊,我就干脆丢出去。” 他说完大笑出来,笑得十分开心,何一池与我对视一眼,我们都从彼此瞳孔内看到了不可置信,我们都属于聪明人,也有些胆量魄力,可依然惊愕于他们段位太恐怖了,精明得太异于常人。 贺渠听到熟悉的笑声,他剥开人群朝这边看过来,他在见到我和纪容恪时,脸上笑容保持不变,低头对下属吩咐了一句什么,对方离开后,他立刻迎上来,纪容恪见状也走过去,两人握手后,纪容恪笑着说,“贺法官亲临,工地都似乎焕然一新成了皇宫,到处蓬荜生辉。” 第一百九十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纪容恪皮笑肉不笑的话,贺渠并没有搭茬,他将手松开后,接过下属递来的南郊规划书,他随意翻动了两下,略有些不可置信问纪容恪,“纪老板整体投入多达四个亿,这样大手笔在华南如此商贾巨富云集的地方恐怕也挑不出几个,更不要说其他省份,纪老板财大气粗不假,但毕竟地皮是从土地局方面接洽购入的,难道你这样相信我们政府吗” 纪容恪仍旧是刚才不阴不阳的腔调,“只要没有人肆意挖坑破坏干扰进度,散布有关南郊的恶劣谣言,我不是相信政府,而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以及对这块地皮预估出价值的揣测。” 贺渠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当然听得出纪容恪这句话暗藏玄机含义颇多,他笑着说,“纪氏在华南地位颇高,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纪容恪从何一池手中接过烟盒与打火机,他推开盒盖递到贺渠面前,后者垂眸扫了一眼,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纪容恪借着为他点烟的动作,小声在他下巴位置说,“贺渠这样认为吗,可我偏偏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对你不相信,都是一样老狐狸,比谁毛更多而已。” 贺渠看着烟头上跳跃闪烁的红色火苗,他不曾抬头望纪容恪,却低头兀自笑出来,“人生两大幸事,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纪容恪将握着打火机的手抽回,给自己点了一根,他眯眼吸了一大口,盯着喷吐出的烟雾耐人寻味说,“我这辈子还没遇到对手,有些人勉强能算上,可一旦我全盘精力应战,对方还是有些吃力,你觉得呢。” 贺渠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并没有回答他。 包工头看到纪容恪身影,立刻从工地高坡上跑下来,他和我们一一打过招呼,纪容恪询问了一些有关进度的事宜,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来,之前南郊一切进展都由我和何一池把控,而何一池要忙碌的生意更多,卡门宴二度开业陷入瓶颈,在政府支持下勉强撑着,禁止了一切黄赌毒,只是基本的娱乐项目,所以客流量损失惨重,而金苑便在这样的消迷时期再度一枝独秀,垄断了华南所有高官显贵的夜生活,一晚票子堆积如山赚到手软,同样也引发道上人不满觊觎,以及条子方面的高度紧张,何一池几乎全天坐镇,防止发生万一。 于是南郊基本是我独自接洽跟进,包工头看了一眼站在纪容恪身后的我,他语气十分恭敬说,“一直冯小姐掌控南郊进程,我都是听吩咐办事。这群工人就服她,也就听她的话,她当初第一次过来,正是工人为了拖欠酬劳手足无措的时候,冯小姐会办事会说话,大家都记住了。” 纪容恪垂眸不语,包工头并没有发现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他仍旧在固执说,“冯小姐不愧女中豪杰,纪先生用人的眼光真是令人钦佩。” 我朝包工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去干活,他直到被我赶走都不清楚到底说错了什么,怎么气氛一下子变得这么低。 我对纪容恪说,“你需要了解什么。南郊这块的确我一直负责。纪氏值得信任的人脱不出手,而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其他人打理,实在有些冒险,一旦出了问题,纪氏内部又会垮掉。” 纪容恪抬眸环顾一周,“已经投入多少。” 我没有翻开文件查阅,这些数据就在我脑子里,一有时间就会随时记录跟进,之前我以为南郊是纪氏最看重的产业,而这块在我手上把控。哪怕一分钱的错漏我都不敢有,生怕落下万人埋怨纪容恪庸碌自私任人唯亲,受我蛊惑拿纪氏前途当儿戏。 但我今天才知道,其实南郊也不过是纪容恪一个幌子,他压根儿没指望借用南郊打入最高级别的正经商人行列,反而只是让贺渠算计着玩儿的玩具,任何人也想不到四个亿打水漂就为了掩人耳目,试问华南哪个商人有这样气魄,就在再有钱也不会拿几个亿开玩笑,而纪容恪就敢,他剑走偏锋,不得不说目前来看还是非常漂亮的一步险棋,后面怎样走势就不得而知了,但他这样有把握,我想也不会错。 我余光瞥了瞥贺渠,他正夹着烟沉默吸着。似乎在听,又似乎置若罔闻。我的选择当然是配合纪容恪演下去,“已经投入了三亿一千三百万,包括前期购入地皮使用权工人酬劳发放等等都计算在内。后期还有八千七百万是在我们预算之中,款项也已拨到指定账户。目前我们规划的还有九千万资金需要注入,大概三五百万左右的出入浮动,属于正常值内。” 纪容恪将手上燃烧了一小截的香烟含在唇齿间,他找何一池要计算器,把我刚才提到的数字全部输入,大约是在简单计算利润值,他把屏幕微微偏着,恰好能让贺渠看到,他脸上表情十分专注,眉眼内都是商人利欲熏心的算计与贪婪,他眼睛和薄唇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我曾经没有留意过。天真以为人的眼睛绝不会欺骗,而纪容恪让我看到了最佳演员的职业素养,能够怀揣着一颗巨大的野心在九叔座下十余年不被发现,能够在华南一夜崛起惊天动地,能够成为那么多巨贾高官的坐上宾朋,他创造了神话,也愈加娴熟将一切情绪手到擒来出神入化,多高段位的人都无从辨认真真假假。 我退后半步让出位置。偏头注视另外一个正在施工推倒的废厂房,贺渠忽然将烟蒂扔在脚下,他伸手拉住我手腕,我整个身子一僵,而原本正要和我说话的纪容恪,在见到这样一幕后,也骤然沉默下来。 “这几天孩子还好吗。” 贺渠忽然这样脉脉温情问我,而且还当着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孩子父亲。他很少关切我怀孕,对这个孩子不排斥也不稀罕,这我都能理解,骨肉血缘是非常神奇的牵连,隔膜一层就差之千里,他能因我而接受,不管出于怎样目的,我都已经非常感激,然而此时情况特殊,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有些愣住,他伸手在我腹部轻轻滑了滑,“什么时候产检。” 我在他温柔无比的注视和声音下缓慢回过神来,“明天。” 他笑着说,“我估算也差不多到了日子,我陪你过去。” 我很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陪我去产检吗” “不可以吗。”他反问回来,“丈夫陪伴妻子等待生命落生,不是一件非常快乐而神圣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什么,纪容恪忽然一只脚踩在高坡上,他盯着指尖缓缓燃烧的淡蓝色烟雾,“法院最近事情不多吗。” 贺渠说很多,但不及陪伴我更重要,感情哪里是嘴上说说,不付诸行动怎么可以。 纪容恪听着他这样的说辞大约刺耳,他笑着嘬了口烟,“贺渠做公事独挡一面,生活里也是非常好的丈夫,这样疼爱关怀妻子,不惜耽误法院的事也要尽责,这一点我倒自愧不如。不过贺润比冯锦要安分简单得多,她没有大志向,也不懂怎样逢源,所以不会为我惹是生非。” 贺渠忽然笑出来,他意味深长看了看我,我当然也听出话茬不对,我深深呼吸着甩了纪容恪一个白眼,压住我要和他矫情对峙的冲动,贺渠握住我手笑言。“好歹也是你嫂子,怎么这样玩笑。她也没有为我惹事,相反有这样一个聪慧的贤内助,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纪容恪回头看我,见我正脸色不善瞪着他,他也闷笑出来,似乎很喜欢我这样气鼓鼓的模样,“贺渠说的不错,我只是喜欢玩笑,生气了吗。” 我不理会,贺渠下属打量了我一番,略带几分谄媚对贺渠褒奖,“贺法官负伤住院,贺夫人日夜陪伴,我们什么时候去她都在尽心侍奉,法院已经流传开。说贺法官与夫人相敬如宾恩爱齐眉,大家都非常羡慕,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贺法官可以如此安心将精力全部交付事业上,家有贤妻,换做谁做梦都可以笑醒。如果贺法官有办婚礼的打算,想必是华南政界一大盛事,也许久没有这样盛事了。” 贺渠在听到婚礼两个字时,眼神微微一凛。他垂眸看我,询问我的意见,我立刻摇头说,“我不追求形式,贺家三代为官,清廉简洁才符合身份,可如果是这样,也没有必要请来四海贵宾到我们婚礼上委屈。关上门自己家人吃顿喜宴就够了。” 贺渠笑着说,“如果你不觉得委屈,我都可以。但我还是希望给你一些美好的回忆,不过我不强求。” 我忽然来了兴致看了看站在前面的纪容恪,“纪先生与贺润不也没有任何仪式吗,一样过得幸福满足羡煞旁人。婚姻生活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贺渠笑着伸手在我头发上抚了抚,“我们也可以,不必羡慕别人。” 在我们说话时。纪容恪又沉默取出烟盒,他背对风口点燃了一支,夹在指尖迈下沙坡,带着我与何一池往工地最热闹的大楼地基建设处走去。 贺渠与下属并排而行,他们两人十分高大魁梧,走在前面完全遮挡住了洒落下来的阳光,纪容恪极为深意对他说,“贺渠结婚了。我还有些不敢置信。我认知里你非常传统,绝对不会发生闪婚这样的事情,至少也要维持几年平稳的走动,才可能进行这一步,没成想你也赶了一次时髦。” 贺渠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我一眼,他目光内满是柔情,“曾经事业就是全部,每天拼命三郎的状态不知疲倦,现在才知道当男人步入一定阶段,家庭婚姻的存在有多可贵,决定要和冯锦共度余生时我就在想,从今以后最好的生活应该就是她在笑,孩子在闹,我在看。对吗。” 贺渠停下脚步,他偏头看纪容恪,后者舌尖在牙齿上掠过重重舔了舔,“只羡鸳鸯不羡仙,这的确很好。” 贺渠手插在口袋里,他眯眼眺望远处红彤彤的日头,略微有些戳破说,“曾经你也唾手可得,可你的贪欲让你错失了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 最艳丽的一抹烈光在他们二人站立位置的空隙间投洒下来,反射到纪容恪笑得意味深长的脸上,他语气清清淡淡。“这世上没有永久的得到,也没有永久的失去,这游戏不还没有到结局吗。” 贺渠挑了挑眉梢,他脸上表情有些阴森森,“游戏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其中一只脚都已踩在了胜负的分界线上,还有什么更漂亮更出其不意的招数能再改变格局吗。” 纪容恪目光凌厉直直盯着他,他们两人四目相视。电光火石迅速蹿升碰撞爆炸碎裂,贺渠随行的几名下属有些不解,外界都知道纪容恪与贺渠有姻亲关系,一人统治黑帮,一人掌控白道上的生死存亡,都是响当当的势力惊人,双方合作本可以将利益最大化,可却时不时爆发一场令人莫名其妙的战役。貌合神离到谁都可以看出来的地步,下属们蹙眉面面相觑后若无其事倒退了几步,装作不曾看到也不曾听到的样子。 纪容恪笑着将身体倾轧过去,他与贺渠头部交错,薄唇在他耳畔微微阖动,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贺渠,你说都这么多次过招了。你怎么还不了解我呢。我偏喜欢最后一秒反败为胜,这样的大反转,自己做着有趣,旁观者看着更有趣。”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为什么不等我 我和纪容恪一直在南郊待到晚上,贺渠带领下属中午过后离开的,他临走时告诉我今晚回贺宅用餐,我多了一句嘴问他还留宿吗,他笑得耐人寻味,“你希望吗。” 我听到他这样四个字的回答,立刻本能看向站在旁边拿图纸听工人讲述施工进度的纪容恪,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我对贺渠说,“如果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当然回家休息更舒服,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只希望你能不要太累。” 贺渠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上停在公路旁的车中,很快便驶离南郊。 何一池将纪容恪引到一个帐篷外,建楼经理和几名秘书正在里面等候,他们见到纪容恪立刻恭敬起身。都非常惊讶南郊几次重大事件都不见他亲临,却在今天毫无征兆的过来。 他们将施工图纸、绘画图纸和内部结构精剪绘画递到他面前,纪容恪没有进入帐篷,他大约觉得里面气闷,就站在门口,那群人也只能围在他身边。何一池听其中一名秘书和他汇报什么,我挂断柏堂主打来的电话,一边把手机塞回包里一边要过去,在这时我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贺太太,我赶紧转身,一名助理模样的男人拿着一沓厚重的文件朝我走过来,他讳莫如深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人在埋伏和靠近才小声对我说,“工地上有奸细。” 这一句话像一个炸弹,炸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巨大水浪,我不动声色扯住他衣袖。将他拉到停在土坡上的吊车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南郊范围太大,这块地皮买下来,绝不是几栋楼就能填满的。所以纪先生打算建立商业圈,而对外我们的企划案宣布是建成写字楼租赁,以及精品公寓,我们一共有两份文案,真实的一份,虚假的一份,真实的始终在南郊没有露过面,任何外界人士都不可能接触到,我和经理负责,一共三把钥匙,备用钥匙放在那边的红房子办公室,包工头和二十几名主力工人可以进出。” 他说到这里把文案图纸交给我,我接过来翻看了几眼,他继续说,“南郊性质特殊,我们建筑过程都全盘保密,生怕被其他房产商了解到我们的商业圈构造方案,毕竟打算建造精细,假设同行赶进度超越我们,同样的构造,自然我们会被冠上剽窃和仿造的帽子,这样对我们影响很糟,损失金钱倒不至于压垮纪氏,但南郊是从政府手中拿到的使用权。这样对我们而言有很大的名誉损害,而且很容易造成矛盾。” 从头到尾浏览后,把资料合上,“跟纪先生说了吗。” 他摇头,“还没有,贺太太不是全程负责南郊吗我以为只需要和你说。” 我笑着说,“自然只需要和我讲,我可以再转述,不过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纪先生早就有数,你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防备谁。一切照旧。” 他有些惊讶和不解,“可如果被别人捷足先登” “不会。” 我微笑安抚他,“首先南郊万众瞩目,是纪氏投入最大的一个项目,其次有政府在后面保驾护航,没有人敢这样放肆,这不摆明了要和纪为敌吗,你觉得现在有谁敢。纪先生是贺家女婿,贺家又如此显赫,八方神灵助阵,哪怕一直小老鼠,想要登天也轻而易举。何况还是本就属于苍穹的凤凰。不过谨慎使得万年船,你为南郊规划这样鞠躬尽瘁,等到事情落成,我会给你安排更好的职位。” 我对那名助理说完这些后,把文件重新递过去,他脸色有些奇怪从我面前离开。走时还特意回头扫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看我,又似乎不是,而是越过我在看别人。 我刚要转身走回帐篷,忽然碰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壁,但又不是墙壁。很硬可很暖,而且还能微微晃动,我捂着鼻子抬起头,纪容恪面容平静站在我面前,他双手背后而立,站得笔挺魁梧,正居高临下俯视我,他悄无声息走到我身后,摆明了是故意吓唬我,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越过他旁边往里面走,他语气阴森幽幽,“为什么不等我。” 我脚下一滞,偏头看他侧脸,他盯着我刚才站过的位置,泥沙上有两枚小巧的脚印,我语气严肃,“我们之间不谈这个话题。” 他仍旧动也不动,又一次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我被他追问烦了,我在原地用力摆动自己手臂来发泄我的暴躁,“你要知道原因吗好,第一,我肚子越来越大。难道要我真的背负未婚先孕,孩子是野种的骂名吗假设孩子生下来你还有给我说法,那么他的户口都成问题,我不要我的孩子成为黑户。第二,贺渠可以堂堂正正以丈夫身份保护我,你让我等你。你说一个月,你也说过三个月,说过一年,但我什么都没看到,这样无把握的等待,让我日夜难安,何况在在等待的过程中,如果发生了危险,你还是要选择贺润,我和孩子可以一次死里逃生,未必次次都能这样走运。第三,在贺渠身边我没有亏吃,这份得天独厚的好条件,连你也没有,我不该把握利用吗” 纪容恪对我之前的话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捕捉到了最后一句,他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回过头来,他盯着我目光灼灼。“贺渠知道会杀了你。” “我是他妻子。” “妻子。” 纪容恪拧笑出来,“他连自己亲爹和妹妹都不放过,你算什么。” 他这句话让我怔住,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我下意识问他什么。他不再多言,翻身从高坡上一跃而下,他掸了掸裤腿上的一丝尘土,“我不希望你为我冒险,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自己的事,成败生死我来扛,你只需要安心养胎,等我来接你。” “你接我纪容恪你如果死了拿什么接我拿尸体拿骨灰还是拿你身后遗留下的财产,我告诉你我不要钱,我想要钱,我现在就有,我不需要拿你用性命为我换来的” 他那句成败生死吓住了我。我身上迅速涌出大片冷汗,眼睛也在一霎那变得湿润通红,纪容恪在我泪雾朦胧之中蹙起眉头,他上来伸手抱住我,他抱得很轻,我感觉得到自己在他怀中轻轻颤抖着。他的心脏跳动与我融合在一起,很快便分不出是他还是我。 他下巴置在我头顶,小声说,“不会有那一天。” 可我怕,我真的好怕。 我已经慌了,顾温南。九龙会,条子和贺渠,这么多要扳倒纪容恪的人,他也不是神,猛虎难敌群狼,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帮助他。除了潜伏在贺渠身边,一边保住我自己,一边为他输送消息,迷惑贺渠,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怎样。 我脸颊贴在他心脏处,越过他肩膀黑色的纽扣看向西边那一角天空。月亮挂在树梢,天色一片黯淡,我声音嘶哑说,“我们还能等来在一起的那天吗。” “为什么不能。”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带着一丝令我沉醉的温柔,我很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对我说话了。“只要你坚定不移等我,不要再为了我的事冒任何险,我一定会完完整整站在你和孩子面前,那一天不会久。” 可是贺润呢,她没有任何错,她唯一的错就是不该爱上纪容恪,他舍不得毁掉她,也不忍心戕害她,这个女人到底该怎样解决和安放,她为了她的爱情婚姻任性梦想葬送了整个家族,她会成为横亘在我与纪容恪之间最大的障碍。 就算贺润的麻烦解决了,那么被庞大的军政力量支持的贺家呢,九龙会呢,条子呢,他能将这三方势力全都覆灭吗,这怎么可能,纪容恪根本不曾意识到,他到底犯了多大的滔天恶行,他到底被看作怎样的恶霸狼魔,这是一场不会和平解决的纷争,注定你死我活。 我吸了吸鼻子,“我怕我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纪容恪听我有些放弃的话,他双臂倏然收紧,将我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怕我会真的放掉,真的一去不回,他不停在我耳边用呵斥与命令的语气告诉我等下去,不可以。 我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他声音与呼吸,在我们这样犹如生离死别的拥抱中,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我们,何一池拿着手机犹豫不决走动,在周围几米的地方徘徊着,我们被惊动后,他立刻冲过来,将手机递到纪容恪手上,“容哥,出事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们坐在回贺宅的车上,何一池简单汇报了有关琵城那边的情况,企业内部股东联合签署了要求贺归祠收回纪容恪代董事长职位的意向书,并且义正言辞陈列出纪容恪八大罪状,大有不推翻他政权誓不罢休的姿态。 我问何一池是哪八大罪状,他颇为为难扫了一眼沉默的纪容恪,似乎非常难言,后者见他不敢说,笑着让他尽管开口,何一池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其一唯我独尊,不理睬高层谏言;其二狂妄自私,恃才傲物;其三独断专权。董事会形同虚设;其四目中无人,会议中途提议被驳回起身摔门而去,丝毫不顾及与会元老颜面,使员工议论纷纷;其五案底不净,黑帮加身双手血腥,没有礼义廉耻,只有贪婪毒辣;其六阴险奸诈,自恃睿智得罪多年客户,使贺氏蒙受不白之冤;其七假公济私,意图掏空贺氏丰沛羽翼;其八偷梁换柱,架空贺氏资金链,推向孤立状态,阻碍蓬勃发展,意欲收购并入中饱私囊。” 纪容恪听何一池陈述完毕后,他原本掌心还覆盖住眼睛看不清表情,忽然间爆发出极大笑声,他一边笑一边不知是无奈还是怎样,摇头说,“现在才发现我的劣性,为时已晚。贺氏能活到今天,凭的都是运气,有他们这群庸货在,我何必部署如此缜密,一举拿下也不是难事。” 纪容恪从口袋内摸出方帕,他在唇上擦了擦,他脸上的笑容不屑而阴森,仿佛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阴谋。 企业最痛恨拉帮结伙勾连党羽,这对统治者的绸缪和部署造成极大施压,抱团看似简单,实则却变化莫测,很有可能产生变革与背叛,而上层建筑的变化是所有领导者的心腹大患。 我对董事所陈列出的八大罪状十分茫然,尽管我大致能猜到具体指责纪容恪的是什么,可我奇怪于他们这么久都隐忍下来,为什么忽然间同时齐齐爆发,他们很明显早就发现,但却一直拖延到现在,不管期间企业产生了怎样的动荡,并没有损失到董事高层个人利益,如果真心为了企业,早就众志成城推倒所谓的恶毒势力,绝不至于沉默至今错失最好良机。 这显然有人指使撑腰,给了他们反击纪容恪的勇气,当然也有必不可少的好处,董事联名上书要求贺归祠重新认命副总掌管公司一切事务,取消纪容恪的管理权,而这已经是企业内部第二次矛盾爆发,第一次在半个月之前,贺归祠严厉拒绝了董事的联合上书,并声明纪容恪与贺渠会是贺氏名下企业的两位继承人,不会有任何变数更改他的决定,而大家都非常清楚贺渠是官员,擅长法律,他不可能辞掉自己十余年奋斗而来的地位与结果,只有纪容恪是商人,对于掌控企业和商业嗅觉极其娴熟敏感,贺归祠的股份分配自然更侧重于他,大家对纪容恪巴结还来不及,怎么会一而再对他进行声讨。 除非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更有把握的追随者。 而这个人自然是贺渠。 这意味着贺渠出手了,从琵城的贺氏企业,到华南的南郊工程,他双管齐下一同进击。要把纪容恪逼入死路。 我对纪容恪说,“不行放了贺氏吧,这块肉没那么好吃。” 何一池表示赞同我的想法,我们都看向纪容恪,可他却很固执,“我夺贺氏,不单纯为了它背后庞大的资金,贺氏的人一旦对我臣服,我就相当于掌控了黑白两道,贺氏内部许多高层都有政界背景,你们不能明白着有多重要,我已经算计到了这一步,最后决不允许功亏一篑。” 我本想再劝他,可车已经驶入小区缓慢停在贺宅门外。庭院内的保镖走出来打开后厢车门,恭敬迎我们下车,时间不允许我再说太多,我悄无声息握了握纪容恪滚烫的指尖,我朝他摇头,眼神内带着一丝悲切和担忧,他依旧不理会我,没有丝毫动容与犹豫,将手抽出后转身进入贺宅。 贺渠不在客厅,大约还没从法院回来,贺归祠与贺夫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喝茶一个手上捏着佛珠飞速拨弄着,餐厅内隐约飘出菜香味,但我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而轻松。因为贺润也在客厅,她坐在贺夫人旁边,蹙眉看了纪容恪一眼,她表情复杂含蓄,似乎想通过眉眼示意他什么。 如果不是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她此时一定会充当欢乐果,撒娇圆场又笑又闹。或者在餐厅用手偷偷捏菜吃,绝不会在这样严肃的气氛中沉默。 纪容恪何其聪明,他当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笑着喊了声岳父岳母,便将身上的西装脱下,非常闲适慵懒的样子,在贺润对面坐下。我顺手接过来,可我刚触上到就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我该做的事,他有妻子有助理,更有佣人保姆在,怎么都轮不到我来接,我又不动声色丢给何一池,他搭在腕间,幸好并没有人发现这一幕,每个人似乎都各怀心思。 纪容恪坐下后,他摆弄着茶几上的陶瓷杯,他一边倒水一边问贺润,“今天出去逛了吗。” 贺润说,“没有,刮风天气不是很好,明天晴朗,打算和妈妈一起去看看旗袍店。” 纪容恪笑着说,“岳母穿旗袍十分雍容华贵,这一点你很像岳父。” 贺润抿唇笑了笑,她心不在焉往贺归祠那里看,见他没有关注这边,正在看茶壶。又立刻朝着纪容恪挤眼蹙眉,纪容恪喝了一口茶,“岳父您找我回来,是有急事吗。” 贺归祠清了清嗓子,他身体坐直后仰,倚靠住沙发背,“有一点,不是很重要,无非是琵城那边企业的一点人事调动,我来和你讲一下。” 他手持茶壶含住壶嘴,微微抖了抖,灌入一口香茶,“客户部门对企业来讲非常重要,可惜贺渠忙着法院事务,又没有你会逢源,所以我本想委任他,奈何他实在做不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胜任,我打算把你调遣到客户部,容恪,你要帮我好好打理公司,纪氏就在你眼皮底下,又跟了你十几年,闹不出大事,琵城虽然路途不远,可我常年不在,你不帮助我稳定格局,我心里总放不下。” 我始终低垂的眼眸,在听到贺归祠这番陈述后,倏然抬起。傻子都看得出,纪容恪这是不得他信任被贬下了三级,从代理董事长到副总再到高层主管,再贬下去只怕他自己都开不了口,客户部的差事不好做,又没有实权,纪容恪当然不可能接受。 果然不出我所料,纪容恪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可语气却骤然冷了几度,“岳父这是什么意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您不满了吗。” 贺归祠说,“你做的非常好,但容恪,你也要清楚一个道理,企业可不是一个好字就可以撑起来的,它需要的力量太多大,我也要顾及多数人的想法,才能维持内部的平衡,我不是没有保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保了一次,但他们还死咬着不肯放,我很为难。我这把年纪为了一点口舌而焦头烂额,我也不希望这份僵持继续下去,你能明白吗。” 纪容恪将始终握住的茶杯放回盘内,唇角溢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这冷笑意味深长,我最了解他,他每次产生了血腥恐怖的念头,都有这份标志性的笑。 纪容恪掸了掸指尖的潮湿,长吁短叹般的口吻说,“岳父良苦用心,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不知我能否理解为,岳父想要扶稳我这个位置,对我寄予厚望,只因为高层的质疑和排斥,才不得不顺应多数人意愿,对吗” 贺归祠说,“是。” 纪容恪的笑容立即绽放得更大更深,“这有什么难。只要岳父支持我,这个位置我就有资本坐稳,贺家企业怎能落到那些别有图谋的外人手中,小婿当然义不容辞,岳父不妨安心等我的好消息。” 纪容恪这番话说完,贺归祠的脸色倏然变了变,他只是一个推辞借口。他如果不愿意,董事再如何联名也不过一张废纸,他只是不好逼急纪容恪,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可显然纪容恪并不识趣,装疯卖傻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纪容恪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贺润,“我这几天大约在琵城,我会尽快解决这些让岳父焦头烂额的琐事,等我回来好好陪你。” 贺润不知该怎样回应他,只是坐在那里僵硬沉默,纪容恪转身吩咐何一池收拾东西立刻赶去琵城,何一池点头说好,他转身离开,贺归祠拿着茶壶的手紧了紧,语气也终于泄露出他的心情,“容恪。” “岳父。” 前者声音沉闷,透着一丝威仪,后者声音高亢,隐隐搀杂着威胁,双方同时喊出。也同时落音,贺归祠蹙眉盯着地面,纪容恪站在他面前,低头俯视的气势更加冷冽逼人,“岳父老了,耳根子软,容易听进去别人的几句谗言,让亲者痛仇者快。可我为贺家所做的一切,都看在贺润的面子上,她是我妻子,我身为丈夫身为她的依靠,当然不能害她。” 纪容恪说完后,他手越过贺归祠身侧,掌心撑住沙发靠背,将上半身干脆利落压下,带起一阵劲风。 他一双非常好看的桃花眼耐人寻味的眯起,“岳父年事已高,不如在家颐养天年。至于其他事,交给我与贺渠,难道您还不放心吗。就算您不放心,又有什么用处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春风万里亦不及 纪容恪有一双桃花眼,只是不很明显,他因为算计而微微眯起来时,那双眼睛便魅惑人心到了极致,可他平时极少这样暴露自己的心思,所以我一直都没发现,他眼睛这样好看。 怪不得他极少眼尾细纹,他不爱笑,真的不爱笑,他多数时候至多勾一勾唇角,眉眼温柔,但那足够了,春风万里清明湖泊也不及他一丝浅笑,否则怎迷得我与贺润神魂颠倒。 他在贺归祠面前的嚣张是有资本的,这几个月他潜伏在贺家所有人身边,没有人会对这个家的一份子产生怀疑与距离,他利用贺家女婿的身份掌握了许多贺归祠最为忌惮的东西,其中便有财产的来源和他军政生涯的暗箱操作。纪容恪越是狂妄,贺归祠越是谨慎,因为他非常清楚一个人的傲慢不是平白无故的,一定有支撑他如此张狂的资本。 纪容恪原本就以手段和阴险制胜,当他还手握其他筹码,贺归祠自然恐慌,恐慌的结果是他们在这场谈判中不欢而散,并且彼此撕破了最后那一张脸。 纪容恪带着何一池离开贺宅到纪氏准备去琵城出差需要的东西,他离开后,贺归祠扫落了茶几上一切物品,他仍旧觉得不解气,又反手推翻了挂在花架上的古董釉瓶,贺润吓得捂住耳朵尖叫出来,贺夫人从身侧抱住贺润,她对贺归祠大喊,“不要砸了那不是你最喜爱的明代古董吗” “古董”贺归祠眉目狰狞,他倏然靠近过去,吓得贺夫人抱着贺润接连后退多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她们从没见过贺归祠这样暴怒,对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充满了惶恐与畏惧。 贺归祠狞笑出来,“纪容恪的嚣张,你们看到了吗他笃定我碍于他手里的东西,不敢与他为敌,九龙会与我互相挟持,相安无事到今日,可纪容恪守不行,他什么都不怕,我也并没有掌握到可以威胁到他性命的筹码。你们知道后果吗,一群愚蠢妇人还心疼这一点点小钱财,我贺家辛辛苦苦经营了数十年的东西都将被他毁于一旦,古董算什么,你以为他只要古董吗如果落在别人手里,我宁可亲手毁掉。” 贺归祠说完后反手又是一扫,挂在墙壁上的表框字画也碎裂在地,他用脚狠狠踩上去,将纸张踩得四分五裂,贺润忽然崩溃大哭,她掌心抱住头嚎啕出来,她不断说不可能,容恪不是那样的人,贺夫人用手轻轻拍打抚摸她颤抖起伏的后背,她对贺归祠说,“容恪是润儿丈夫,是你的女婿,他就算再狠,也不可能这样对待我们,你不要杞人忧天做贼心虚,你利用权势做过什么他早就清楚,华南地盘上有谁瞒得过他,他想要栽你,还用等到今天吗” “为什么不能” 贺归祠一声冷笑,“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娶润儿润儿是你我的女儿,这是他唯一的目的,不然呢。因为润儿优秀吗我当然希望虎父无犬女,可润儿就是不争气,纪容恪是人中之龙,他可能看上润儿吗” “爸爸你胡说”贺润忽然在这时爆发出嘶吼与喊叫,她眼睛里都是泪水,正一滴滴滚落下来,“容恪并没有像您想的那样,他对我很好,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不能相信没有爱情的婚姻可以让一方对另一方这样纵容与体贴,那是不可能的” 贺润说完这些仍旧觉得没有说服力,她拼了命的想要说服自己,她狠狠拉住贺夫人的手臂,指着贺归祠大叫,“妈妈您是女人,您看得清楚,您告诉爸爸,容恪娶我没有那么龌龊肮脏的想法,只是因为感情,妈妈您告诉他” 贺夫人见贺润已经疯了,她脸上充满担忧和心疼,她用力按住贺润肩膀,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她不断安抚她说是这样,贺润仍旧在嚎哭,我看着这样一幕,忽然觉得十分感慨与心酸。这就是纪容恪的害人之处,他可以让女人为了他发疯,受尽欺骗与残忍后,仍旧一味固执的相信他追随他,扮出让局外人恨得牙痒痒的忠诚愚蠢与至死不渝。 “容恪才四十岁,就已经拥有了这样高的地位,他需要依靠娶一个女人来让自己更加优秀吗你太高估你自己,你的贺氏未必有他的纪氏有钱,你四十岁时连他三分都不如,他只是喜欢润儿天真懂事,何况我们也的确配得起他,哪来那么多不堪入目的算计与利用,润儿条件比不得他,也没有像你觉得差那么多,除了润儿,他还可以娶谁,娶那些和他传绯闻的交际花吗” 贺归祠听完贺夫人的话,他伸手指着她冷笑。“妇人之仁,不贤之妻我怎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我怎会瞎眼为了你,让我与卿蓉天人永隔,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味的贪权爱财,当初我不同意润儿嫁给纪容恪,她寻死觅活不吃不喝,你非但不劝诫她,反而帮助她达成目的,现在引狼入室,我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这笔帐我找谁算如果卿蓉在世,她绝不会这样宠溺子女,这样愚不可及” 贺夫人听到他两次提及贺渠生母,而且用极其残暴的语言将她鞭挞得一文不值,她整张脸在这一刻变得惨白和扭曲,她松开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的贺润。昂首挺胸不甘示弱,“对,卿蓉就是优秀,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温柔懂事体贴识趣,可那又怎样,还不是被我设计害死。她又得到了什么,是丈夫自始至终不曾改变的情深,还是一生享用到老的荣华。一无所有,结局凄凉,我为什么要变成她那样可笑的女人她本可以活得更久,但这些你当时就知道,你依然被我迷了心智,默许我做下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眼睁睁看着她沦为我手下亡魂,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来指责我。一丘之貉而已。” 贺归祠被贺夫人毫不留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而贺润因为这样惊天动地的真相彻底呆愣住,她瞪大眼睛微张红唇,看着面前杀人凶手的母亲,这个一向在她面前在世人眼中扮演着贤淑内助的母亲,竟然还有这样一段不堪又凶残的往事,她浑身都僵硬住,良久不曾回过神来。 贺归祠扬起拐杖要劈打下去,贺夫人反手一搪,“砰”地一声,她手腕立现一片青紫,而贺归祠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微微晃了晃。 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我隐约察觉到背后一缕凝视的目光,而且存在很久了,我下意识转身看过去,贺渠就站在二楼拐角处,他背贴墙壁死死握住楼梯扶手,手背青筋毕现,他眼底闪过杀气,戾气和寒气,清俊刚毅的轮廓犹如簇了一团烈火,恨不得立刻将这一切都腐蚀摧毁,我重新转过身去背对他,我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在贺归祠第二次扬起手臂要抽打下去时,我立刻冲上去扶住他,也顺势用力夺下他的拐杖。贺归祠一怔,他似乎没想到我看着瘦弱却有这样大的力气,很明显是练过身手。 他没有和我硬抗,他站在原地任由我搀扶住他,闷闷的喘息着,贺夫人不肯示弱,她一句软话不说,直直凝望着偃旗息鼓的贺归祠,并不认为自己错了。贺润看着她背影不断摇头,她脸上只有心如死灰般的惊愕与绝望。 我对贺归祠说,“爸爸,继母与母亲之间的恩怨,早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幸好贺渠不在,不然听到刚才你们的对话,这份才熄灭了一点的仇恨火焰,又要重新点燃了,家和万事兴,既然继母做错了,爸爸也纵容包庇了,又何必撕破脸到这种程度。人死还能复生吗,显然不能,活着的人就不要用罪孽来彼此惩罚和相互残杀了。” “我没有做错。”贺夫人冷笑,“如果我错了,当初他为什么不制止,反而默认我继续为所欲为。” 我内心和眼底都是不着痕迹的冷笑,我见这把火已经添加得差不多,该我全身而退了,我叫来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保姆与佣人,让她们照顾好这里,我最后看了一眼茫然又死心的贺润,转身走上二楼,迎接已经开始磨刀准备屠杀的贺渠。 我用墙壁挡住自己,环抱双臂看着他嗤笑出来,“都听到了。” 他抿唇不语,垂在身侧的拳握得死死的,我说,“你母亲原来是被你生父视而不见任由嚣张的继母戕害而死。这狼狈为奸的一对伴侣,还真是天作之合。” 我说完在原地转了个圈,面朝走廊尽头的天窗,叹息般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谁能想到一生戎马指点军队的贺首长,竟然有这样不堪回首的黑底,怪不得九龙会伤了你也伤了贺润,他都不敢拿出他的军权报仇,原来是劣迹斑斑,被人捏住了软肋。贺渠,身为你妻子,我非常心疼也十分不公,我虽然没有见过你母亲,但她是我婆婆,贺夫人的嚣张与你父亲的无情,是我最痛恨的。” 我每句话都字字珠玑,专戳贺渠柔软的心窝子,把他刺穿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他深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泛起猩红,他注视天花板用格外低沉的声音说,“我会将贺家的一切夺过来,把贺归祠与那个毒妇赶出去,逼贺润为娼。” 我笑着拍手,“好主意,恶人有恶报,这是应该的,可流露街头能泄恨吗能弥补你母亲红颜薄命的悲剧吗她可在天上看着,哪怕你是无神论,你也不能否认,为死者报仇,是你作为儿子的使命,恶人就应该老无所依无处温饱,遭人鞭笞侮辱横尸街头。” 贺渠缓慢低下头,他凌厉而血红的眼睛看向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我会这样恶毒阴冷,他薄唇微微阖动,“真狠。怀着孩子这样狠,会有报应吗。” 我歪头莞尔一笑,仿佛将一切了然于心,“贺渠,你不狠吗。” 他沉默不语,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他手指有些僵硬,送到嘴里咬住后却死活蹿升不出火苗,我走过去按住他手腕,将打火机从他指尖抽出,亲自为他点上一根,他狠狠吸了一口,偏头朝一侧吐出烟雾,避开了我的脸,他目光落在我微微凸起的腹部上,“到最后我也许会下不去手。” 我掌心搭在他肩头。“虎毒不食子,可没有说子毒不食父。你分明心里有了打算,还耽搁什么,难道要看着贺家的一切都因为纪容恪算计下贺归祠的倒台,而充公没收与你擦肩而过吗,贺归祠死了,条子就会得过且过,谁和死人过不去,你象征性上缴一点。大部分都还落入你口袋,可如果等上面人处置贺归祠,一切都将付诸东流,你爸爸一辈子戎马风光,他怎愿落一个那样悲凉的阶下囚结局,所以赶在对方下手之前,让贺归祠体面尊贵的仙逝,是你作为儿子的孝心。” 贺渠指尖抖了抖,一截烟灰从烟头坠落,掉在他黑色皮鞋的尖上,他抬眸看我,眼中的目光有一丝陌生,“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他缓慢溢出白雾的唇上,“我是贺渠的妻子,除此以外谁的人也不是。” 贺渠眯眼凝视我,良久意味深长的呼出一口气,我闻到空气内蔓延四散的烟气,以及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笑着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给我设套,要我们父子自相残杀,让纪容恪渔翁得利。” 我脸色陡然一沉,手从他肩上移开,“如果你不信我,最后得利的人才会是他。我可能陷害自己丈夫,自己孩子的养父吗” 贺渠默然不语。我清楚看到他动摇了,再冷静理智的人,在数不清的庞大金钱下,都难以抵抗那份诱惑,甚至不惜粉碎亲情,背叛人性。贺渠不例外,这世上所有人都生活在权势物质的铁蹄下,只是比拼谁更狠。 我用手挡住自己半张脸,看着完全软化的贺渠,缓慢绽出一丝冷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纪容恪赶到琵城是在当天深夜,原计划要赶上公司内部的晚间会议,因为飞机晚点而取消,我打电话询问了何一池,他告诉我他们下榻的酒店地址,并说明两天后的高层早会纪容恪将有大动作。 在他告诉我这句话时,我特意转身看了一眼卧房内正在换衣服的贺渠,他并未听到什么,我一边往天窗走一边用手挡住唇防止声音扩散出去,“贺渠也要行动了,告诉容恪,他手里有关贺归祠的东西先按住,不要急于扳倒他,我已经说服了贺渠,贺归祠这边我们来解决,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一池愣了愣,“贺渠会动他父亲吗。” 我不屑一顾扫了眼天窗,“他不会动,我没有手吗只要他默许,事情就没有难度。” “冯小姐”何一池吓了一跳,“您最好置身事外,容哥这方虽然棘手,但不是毫无胜算,您不要再搭进去自己去帮助容哥。贺渠是法官。他的心思非常深,您如果动手,就不担心他会反咬一口将您送进去吗一口气清理掉您和容哥两个最可怕的对手,他没有亏吃,何乐不为,何况您现在对他而言,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妻子也不过是他方便钳制的一种身份。” 我并没有听清楚他后半段话。贺渠在卧房里发出很大的拖拉行李箱的声音,耳畔非常嘈杂,我对何一池说我挂了,他那边又语气急促喊了我两声,可仍旧伴随着黑下去的屏幕而销声匿迹。 我回到房间,贺渠已经装满箱子正在合上拉链,他背对我漫不经心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打开衣柜找出两件衣服和一些需要换洗的东西,我走过去塞进行李箱外面的夹层内,“给何一池。” 贺渠俯身坐在沙发上,仰面问我说了什么,我把行李箱竖到墙角,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周一早晨公司内部例会,纪容恪要在所有董事高层面前做出大动作。我们连夜赶过去,利用周末时间与高层接触拉拢帮派。为时不晚。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大动作应该是有了压制所有人对他反叛的筹码。” 贺渠闻言蹙了蹙眉,“能猜到什么筹码吗。” “商人之间的暗战与拉拢,跳不出利益二字,不拿出票子谁会搭理你呢” 贺渠听我这样口吻,他忽然笑出来,“到底是多么神秘强大的力量,把曾经无比单纯的你变成了这样满是阴谋的女人。” 我笑着捋了捋自己长发,“你怎么知道我曾经的样子,关注我这么久了吗。” 贺渠喝了点水,从沙发上站起身,他没有回答这个令我充满质疑的问题,他走到墙角握住行李杆,另外一只手挽住我腰间,我们一同走出卧房。客厅内此时悄无声息,只有一地正在被保姆打扫的碎片,在泛着闪烁的细碎白光。 保姆见我与贺渠要出去,立刻让开一条干净的路,贺渠问她父亲呢,佣人说刚来了私人医生,检查血压过高,正在卧床休息,询问要不要上去探视。贺渠语气淡漠说不用,他刚走出两步,我伸手扯住他,他回头看我,我不动声色抿了抿唇,用沉默示意他要做的事,贺渠站在原地默然思索良久,似乎正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与挣扎,我意味深长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贺渠胸口猛然起伏了两下,他踩住地毯坐在沙发上,对保姆吩咐,“把医生请下来,我有事问他。” 保姆闻言立刻丢掉手上的扫帚,她上楼不多时便带下一名穿着西装外罩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脸色非常和善,挂着十分谦逊恭敬的笑容。下巴上续着很长的花白胡须,垂到锁骨的位置,使他看上去还要更苍老一些,他走到贺渠面前,喊了声少爷,又向我打过招呼,我回礼后让那名保姆先下去,她拿着扫帚离开客厅后,贺渠开口问他,“父亲身体怎么样。” 医生脸色略微沉重说,“老爷子高血压颇为严重,平时喜欢饮酒肝脏也不是很好,大碍没有,一些老毛病还是尽量悉心调养。” 贺渠手肘撑在沙发上,他指尖在唇鼻处轻轻蹭着,“我爸爸七十高寿了。做儿女不孝,不能日日陪伴,很多时候在想,怎样让老人家解脱,他身体看上去康健,可实际很糟,年轻时候过分拼命,老了百病缠身,我继母不贤,所以他心思很重,朱医生在我们家侍奉也有七八年,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朱医生莫名其妙,不知道贺渠为什么会突然对他说这么多,他印象里贺渠始终沉默寡言,性子冷淡,极少与不相干的人多费唇舌。所以他愣怔许久才回过神来,“少爷青年才俊,年少有为,为贺家光宗耀祖。” 贺渠笑着抿了抿唇,他嘴角有一枚浅浅的梨涡,将他暗藏的凶狠与阴谋隐去得干干净净,仿若温暖如玉。 “朱医生过奖。不知道爸爸这种身体状况,会不会突然发作导致暴毙。” 朱医生蹙眉。“老爷子心肺都正常,按理说这样突发状况不太可能。” 贺渠垂下眼眸不语,他似笑非笑把玩戴在腕间的手表,我走到朱医生旁边,率先喊了他一声,他立刻侧身朝我微微鞠躬,“少夫人请讲。” 我扫了一眼二楼空荡的走廊,“爸爸年事已高。虽然从军队退下来,但心系大事,始终不能放任自己颐养天年,您对继母的强势也略有耳闻,夫妻之间感情不牢固不和谐,这样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突发高血压的同时,会不会性命出差池呢。您说出来,我们时刻留意,别让噩梦成现实。” 朱医生抿唇想了想,他当然不敢担保不可能,毕竟上了年纪一切不好说,他信誓旦旦可贺归祠却出了问题,这责任他哪里担待得起,他语气有些柔软和妥协,“这还是有一定风险的。不过贺宅常有保姆,一旦发现不好征兆,我会尽快赶过来。” 我笑着握住他手,“那就多谢朱医生。” 他接连说了两声客气,贺渠从沙发上起身,吩咐等候在外面的司机把行李箱提出去,他紧随其后跟到外面,率先上了车等我,我提起药箱递给朱医生,我意味深长说,“您给爸爸开了药吗。” 他点头说开了一些降血压的药,我说能否给我看看呢,他说出药的名称,我记下后略微走近他一点,“贺渠的意思朱医生明白了吗。” 他蹙眉下意识摇头,我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他为我这样的动作惊愕住,身体动也不动,我笑着说,“爸爸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还是让他早点歇息吧。” 朱医生这才明白我的意思,他惊得半响都说不出话,我脸上的笑容倏然敛去,“贺渠就是这个意思,我也是为他转达。贺家的大局,他是长子能做主,我区区一个儿媳,传声筒而已。” 朱医生不可置信,“少爷的想法是” “我怎么知道。”我冷声打断他,“他刚才说了那么多,朱医生这都领会不了吗” 他死死抿着嘴唇,整张脸上肌肉都好像拧在一起,僵硬得抽搐着,“这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医者父母心,烦请少夫人转告少爷,不要为难我。” “你可以亲口对他说啊。” 我退后半步,摆弄自己的指甲,“你看看你对他讲了这句话。他会怎样。” 朱医生听出我言下的威胁,他脸色变得更为惨淡紧张,我说,“有那么难吗,谁让你伤害爸爸了。这样灭绝人性的事,贺渠虽然有这个念头,可我也会制止劝说他,不过我也确实很难做,官家豪门媳妇,太多身不由己,女人是没有话语权的,我也是活在贺渠的强势下。你作为医生施药而已,药施与不施,谁又知道。他吃与不吃,是你能决定的吗你不要忘记,贺家以后谁当家作主,爸爸还能比贺渠活得久吗你的荣华利禄,你的养家糊口,是要随着几年后爸爸消逝而终止,还是要让它延续直到你苍老做不了的时候。” 朱医生咬了咬牙,我看出他的动摇和畏惧,我脸上同样露出一丝惶恐,“富贵大家一起享用,我理解朱医生的担忧,我做这个传话的恶人又何尝不害怕,我可以向朱医生承诺,假如贺渠那里出了任何差池,我与朱医生互相作证全身而退,我可以保朱医生在纪氏那里谋一份高薪差事,跟随纪先生身边,并不比贺家的荣华庇佑少,朱医生觉得呢。” 他此时进退两难。我算准了他不敢把这样隐晦的事直接找贺渠对峙,贺渠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对他询问我是怎样说的,他们都担心落下口实,所以我在其中作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朱医生担心贺渠的权势压制胁迫他,他势必会妥协。而我抛出的退路又实在称得上肥美诱饵,他当然不会错失。 朱医生犹豫良久说。“少夫人要记得保我。” 我耐人寻味反问他,“那你呢。” “自然,少夫人为我谋出路,我也会全心依附少夫人。” 我听到他这样肯定的答复,立刻溢出笑容,“贺渠这里我会尽量劝说他,可他很固执,他既然做出这样决定。已经没了理智,人为了权势做出什么都在意料之中,我们不在华南这几天,贺宅有劳朱医生照顾了。” 他抿唇点了点头,我笑着和他握手,转身走出庭院,迎向等候已久的黑车。 贺渠坐在后椅上正闭目养神,他听到我上车拉动车门的声音。他仍旧没有睁开眼,而是在车缓慢开动驶离的同时,他薄唇内溢出一声怎样了,我说,“一切安排妥当,我将这件事推给了纪容恪,我以纪容恪委托我拉拢朱医生,事成后让他进入纪氏任职。给他加倍薪酬,说动了他。” 贺渠嗯了一声,他虽然闭着眼睛,可他脸上仍旧控制不住浮现一抹笑,我上半身压在他肩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我顶了这个黑锅,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丈夫。” 他眨了眨眼皮,“有这样聪慧的妻子,我这个丈夫当得十分悠闲。” 我笑着伸出手在他鼻梁上掠了掠,“我只想给孩子和自己找依靠,只要你能给予我,我为你做些事,我认为值得。” 他此时忽然睁开眼,盯着我看了半响,我无比冷静直视他的目光。他眼底有一丝柔和又狡黠的笑意,“当然,贺渠的妻子,这一生只有冯锦。”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急切的温柔 我们乘坐当日最末航班连夜到达琵城,走出机场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天色一片乌黑,夜风微寒,有一丝潮湿,吹拂过脸上十分柔软。 琵城在地理位置属于华南周边,但距离却并不近,隔着两座山一条渤海,走陆路水路都十分久。 贺渠来之前吩咐公司的专人司机和一名助理在机场外等候,我们到达时对方已经等了很久,助理接过行李箱非常友善温和与我打招呼,我们坐进车中,贺渠询问他公司的一些情况,我则向司机给出地址,驱车开往纪容恪下榻的宾馆。 助理大致说了公司经营方面的事,他对于细节掌握不多,毕竟只是普通员工,只了解到最肤浅的一部分。贺渠没有主动提及纪容恪,在助理讲述完他所了解的那部分后,就靠在椅背上陷入沉默,闭眼假寐。 路上车厢气氛十分冷清,助理坐在副驾驶时不时会看我一眼,他第一次见我。对我充满好奇,我无意识对上他目光后朝他笑了笑,他立刻对我说,“贺董悄无声息结婚娶妻,公司上下都很惊讶,还在想是怎样优秀的女人能收服对男女之事一向冷淡不热衷的贺董。我终于荣幸成为第一位见到贺太太的下属。” 贺渠身边的人可真会说话,知道怎么迎合怎么奉承,相比较之下纪容恪的下属则显得和主子一样,冷冰冰的面瘫脸,办事又狠又毒,活脱脱是被他训出来的。一名小小助理都圆滑讨巧,贺家这个公司大约是人精云集。 我一边撩发一边问他,“见我失望了吗。” 他摇头说当然不会,配得起贺董的女人,自然风姿绰约光彩夺目。 我笑着打趣,“贺董在公司。有女秘书吗。” 助理没有意识到我挖了个坑,他立刻说,“当然有,贺董手持股份仅次于前董事长和副总,是第三大股东,秘书助理都是按照职位配套的,贺董有两名女秘书。” 我手托着腮似笑非笑,“漂亮吗。” 他点头,在听到贺渠一声无奈的闷笑后,他才反应过来进了我的坑,他很尴尬摸了摸额头,“贺太太真是要坑苦了我。” 我笑倒在贺渠怀里,贺渠握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对那名几乎崩溃的助理说,“她就是古灵精怪,一般人都招架不住,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要和她说话。” “呐。你要孤立我啊” 我伸手在他鼻梁上用力戳了戳,看着被我戳红的皮肤傻笑,他把我手放在他唇上吻了吻,“怎么会孤立,我理你不就好了,其他男人没必要接触。” “那你呢。”我没好气的反问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两个女秘书。怎么没对我讲过。” 贺渠急于解释说,“我极少在公司,只是挂名董事而已,那两个女秘书形同虚设,我们都不接触。” 他说完笑得奸坏,“吃醋了” 我呸了他一口,“吃屁。” 我把手从他掌心内抽出,迅速远离他靠在车门旁坐着,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贺渠警告般扫了一眼嘴巴惹祸的助理,“我要是离婚了,你等着吃官司。” 助理又无奈又好笑。他回头对我央求,“贺夫人再给贺董一次机会,我相信他会改过自新的,我才工作了三年不到,实在不愿失去这份差事。” 我被他们逗得笑出来,我大声喊了句闭嘴,贺渠手臂从我脖颈后伸过来,将我整个身体都搂住,朝他怀中揽了过去。 我枕在他胸口,浑身瘫软下来,我听着来自于头顶的呼吸,他口中带着薄荷与烟气。我并不觉得这味道讨厌,相反让我在异乡有了一丝眷恋。 我们之间关系还真是匪夷所思扑朔迷离,他爱不爱我,我不清楚,他信不信我,我也不清楚。我做过那么多事。愚蠢的聪明的仁慈的狠毒的,可惟独与他结婚这件事,我看不到方向,也算不透结局。 谁知道会怎样呢,他死我活,还是他赢我输。 我眯眼看窗外不断倒退的夜景。心里说不出惆怅还是忐忑,街头万籁俱寂,寂寂寥寥冷冷清清,摩天大楼隐藏在黑暗里,顶端一丝丝彩色的流光闪过,又瞬间消失在薄雾之中。 车子在平稳行驶一小时后缓慢停靠在格雅酒店门外,大门关闭了一扇,两名接待正趴在前台桌上看碟片,我下车仰头看了一眼宾馆还亮灯的几扇窗,三楼靠近角落一盏,五楼正中一盏,二楼紧挨着树叶的一盏。我猜测着哪一扇会是纪容恪的房间。这个时间他一定还没睡,他睡眠很少,很浅,从来不会在凌晨两点之前入眠,也不会在早晨五点之后起床,他就像一具不断消耗自己的机器,在权势的海洋中沉浮得不知疲倦。 我在短暂的推测后,最终锁定二楼挨着树叶的那一扇是他房间的可能性最大,纪容恪做黑帮生意,手上血迹斑斑,涉足的领域也都大多见不了光,这样的经历和背景让他警惕性比常人高出许多。他总喜欢在暗处,窥探观察一切,不太习惯在明处与人对峙,叶子虽然不能阻挡什么,但却能将他唯一被外界探究的窗口遮盖住,还可以让他透过罅隙隐藏自己去窥探别人。 我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走回贺渠身边,助理推着行李箱跟随我们身后进入酒店,我选择了二楼的总统套,根据图标显示,是我猜测的纪容恪旁边的房间,贺渠并不插手这些。他拿了房卡便直接上楼,等到他与助理离开大厅后,我小声询问前台那一间入住顾客的姓氏,她摇头表示不便相告,我问她是不是姓纪,她脸上微微掠过一抹讶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看我浅笑。 我立刻了然于心,我对她道了谢,快步追上已经到房间门口的贺渠。 在我进入的同时,眼睛不着痕迹扫向旁边的206,房间大门紧闭,里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安静得像是他已经睡了,在贺渠脱外套与助理交代事情时,我飞快伸出手在门上敲了敲,里面沉寂两秒响起一声低沉充满磁性的男音,他问是谁。 我当然不会听错,真切是纪容恪的声音,我心里为我对他的了解而暗喜,这是贺润与他绝对没有的默契。我并未回答他,里头默然等候片刻响起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逐渐靠近到门口,我盯着门锁转动的幅度。正在这时,贺渠忽然喊了句冯锦,声音不大不小,在走廊上有一丝丝悠长的回音,门锁倏然顿住,一直都没再转动。 我若无其事走进房间,将门反手关上,我把手机放在床头,告诉贺渠我去洗澡,他拨开挡在身前的助理,“你身子方便吗,地上湿滑不要摔倒。” 我说没事,才三个月而已。 助理惊讶说,“贺董要做父亲了吗” 贺渠笑着点头,他眼底满是柔情,“孩子不重要,重要是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是谁。” 助理道了声恭喜,语气内满是不可置信。他实在想不到一向死板冷漠的贺渠竟然会双喜临门,而且还玩儿了一把时髦的未婚先孕,忽然间有些刮目相看。 助理看了眼腕表时间,旋即合上手中文件,“已经很晚了,贺董与太太早点休息,明早我会安排公司高层到宾馆与您会面接洽,不过纪董那边似乎也在和董事接触,需要为您两人沟通一个时间吗” 贺渠说不需要,助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洗了澡出来,贺渠正拿着床头座机要拨打电话。我问他做什么,他说要客房部送一份宵夜上来,我想了一下,“别打了,洗澡的水太热,我刚好闷燥得难受。想出去吹吹风,顺便告诉前台催一下客房快点安排。” 贺渠听我这样说,他把电话放下,我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穿着的薄透睡裙,这样出去万一碰到男士很不雅观,我又拿起衣架挂着的粉色风衣披在身上,推门走出去。 对面客房恰好出来一名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我叫住她问能否提供宵夜,她说可以,我指了指207的房号,“麻烦送一份西餐和一份中餐面过来。” 服务员点头离开,我抬头扫了一眼正在我头顶散发出灼热温度的灯泡,我刚要回房,忽然我腰间多出一双手,那手上戴着精致的银色腕表,指尖收紧扣住我衣扣,将我朝后面拖拉,我知道是谁,所以没有挣扎,他一只手搂住我另外一只手将门推开,我被他带入房间压在墙壁上,他抬腿踢上门关住,将我披着的风衣扒掉,他穿着睡袍衣襟敞开,胸膛和腹肌还流淌着一行细碎的水珠,我刚想说话,他已经吻上来,我们两人滚烫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他在我唇上只吻了片刻,便有些失控疯狂游移到耳后和侧颈,他呼出的热气让我禁不住颤抖,我开始涣散的意志让我有些挣扎,他并不理会我的反抗,将我两条腿盘踞夹住在腰间,托住我走向大床。 我被他放倒的同时抓住了他急切的手,“我身子不行” 他半边身体压住我,灼热的吻密密麻麻落下来,含糊不清说,“我会小心。”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窗纱恍若隔着一层触摸不到的光圈,里面水汽迢迢,外面大雾昭昭。 我最喜欢这样凉如水的夜,手伸向空气中,泛着蒙蒙的濡湿,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我躺在床上,静静从梦中醒来,窗子开阖的缝隙,渗透入清幽的月光,纪容恪就站在那里,逆着我的视线,迎着清风徐徐,他衣摆被吹拂,衣袂翻起,头发抹了一层发蜡,闪烁着银丝般的光,他在轻轻低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恰似一张破碎的脸。 那时他心中装了谁,谁的脸在时光里碎。 我庆幸自己这么久没放弃,这个念头起了又灭,不然我不会走到今天,虽然黎明还很遥远,但夜也过了大半。 天花板上吊灯的光是细碎的。温温柔柔洒落下来,将我们彼此一丝不挂的皮肤笼罩得晶莹剔透,我在缓慢蠕动,他像一座山。 床那样绵软,似乎浸了水,在我身下不断飘荡摇晃,我起起伏伏,意识时明时灭。 纪容恪的吻带着强大的魔力。像是对我悄无声息下了蛊,这毒只有他能解,也只有他能种。 他的温柔他的灼热他的疯狂他的凶狠,化成绕指,犹如穿肠,让我逃脱不得。只能不断沉沦,不断堕落,不断在生与死的极致中放荡自己。 对面的镜子倒映着我的脸。他的背,他背上肌肉随着他的用力而撑起一个健硕的骨节,我的脸似乎快乐又似乎痛苦,我见到了最贪婪的自己。 情欲是难以自控的,在最激烈最疯狂的两三分钟里,一向理智寡淡的纪容恪也没能隐忍克制自己,我觉得要被撞飞了,我残存的意识和理智死死捏住他肩膀,他身体悬浮起,避开了对我腹部和腰间的冲击。当一切骤然停止,当他浮于我身体上重重的呼吸,当我在眼前在脑海体会到了霎那间窒息又霎那间得救的跌宕,烟花终于熄灭。 纪容恪从我身上翻下去,他躺在我旁边,空气内奢靡的味道一点点钻入鼻息,我目光呆滞而空洞凝望前面的镜子。他似乎还不曾满足,身上大汗涔涔,眼底一丝不曾褪去情欲的光闪动着,我心跳一顿,忽然想到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眼房门,回忆我从哪里来的,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惊与乱朝我压下来,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拿衣服往身上套。 纪容恪靠在床头斟了杯红酒,他没有当即喝掉,而是用指尖夹着杯底的高脚,轻轻转着里面暗红色的液体,饶有兴味看着张皇失措的我。 我穿好睡裙感觉到他的闲适和慵懒,气得伸手狠狠砸在他胸口,“贺渠还在旁边房间等我”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理会,也没让我走,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他抽出一沓厚厚的纸巾,在我隐秘部位轻轻擦拭着,我觉得羞赧尴尬,推拒他说我自己来,可他不肯,他用腕力搪开我,继续擦拭着,我第一次觉得做一件事怎么这么慢,好像很久过去都没完。 在他终于为我擦干净后,他把一团纸巾丢到地上,语气幽幽淡淡说,“他顾不上你。” 我怔了怔,觉得这句话暗藏的深意颇多。“你怎么知道” 他笑着呷了一口红酒,“我安排了人拴住他,两个小时他也脱不了身。” 他狡黠阴坏的笑容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他安排了鸭子或者小姐,但贺渠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接受,他作为高官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言行,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召妓这样损害声名与形象的荒唐事更是绝不可能。 我了解贺渠,他在感情方面太正人君子,就像别人所评判的那样死板冷漠。我立刻义正言辞对纪容恪说,“他不会接受,他现在可能正满世界找我,如果让他知道我在你房间,后果很糟糕。” 尽管我清楚和贺渠的婚姻掺杂了太多利益与合作,并不是纯粹的爱情,更不是纯粹的结合。但名义上我已经是他妻子,所有人都清楚我是贺渠的太太,正如所有人都了解纪容恪与贺润的丈夫,我与纪容恪刚才发生的事,让我莫名产生了背叛和荒诞的自责。 我本想在一切的一切不曾发生改变之前,与他发乎情止于礼,可我高估了自己,我还是没把控住对他的冲动和欲望。 我转身要走,纪容恪忽然一只手扯住我腕子,他用了点力气,我觉得疼,被他指尖覆盖的皮肤迅速泛起一层猩红。 “我安排了公司的人找贺渠谈公事,公事内容和我有关,贺渠当然感兴趣,他现在已经到宾馆一楼的休息谈事,他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房。” 他说完身体忽然前倾凑过来。他沾着一丝红酒的薄唇擦着我耳垂掠过,张口含住,那样一股温热似乎带着电流,我身体狠狠颤了颤,“或者你到底有没有回去。” 他笑出声,长臂探出反手拿起酒杯,将剩下的一点酒灌入,埋首朝我脖颈与胸口吻下来。湿漉漉的红酒渍顺着我皮肤渗下蔓延,滑腻腻的没入睡裙内,他薄唇追随着那点酒来回游移,我见事情又要不受控制,我赶紧趁着自己还清醒把他推开,他也没有强迫我,他大约有些力竭,闷笑着靠在床头。在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我看着他哭笑不得,“跟谁学的变态招数。” 我用纸巾在自己皮肤上没有干涸的酒迹处擦拭,他语气懒洋洋,“自学成才。” “跟白茉莉吧。” 他表情有趣嗅了嗅空气内的味道,“千年陈醋出窖了。” 我把纸巾朝他脸上丢过去,他笑着接住,“怎么不猜是贺润。白茉莉十几年前,什么都不懂,那年代的人都还很单纯。” 我笑着说,“可白茉莉时至今日却比谁都懂,这华南三大交际花的名号不是瞎子送的。你跟谁学的我都信,唯独贺润我不信,她能知道什么。” 他笑着挑了挑眉梢,“不要看一个女人外表单纯就对床上事情一无所知,也许她扒掉那层皮囊。花样百出。” 我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滞了滞,他见我脸色倏然变冷,立刻柔软下来不再逗我,“一句玩笑,你猜得对。” 我抓住他手看了一眼腕表,距离我刚才出来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我打算回房间再冲个澡。男人虽然不如女人细腻敏感,但也十分缜密谨慎,贺渠离开之前我都没回去,他又知道纪容恪下榻在这里,一定有所猜测,我必须把身上任何一丝引发怀疑与战争的痕迹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我对纪容恪说,“我回房间洗澡。” 他眼神示意旁边那扇玻璃门,“这里不行吗。” 我只丢给他一剂目光让他自己领悟。可他完全不识趣,“你怕我看吗。” 他露出一丝惊讶,“是你平如碗底的胸,还是短如萝卜的腿,让你有这样大的自信。” “纪容恪你有病” 我真恼了,他嘴巴太毒,让我气得像堵死他,他笑着说好了好了。把酒杯递到我唇边,眼底闪烁着星光一般柔和又纯净的神色,“孕妇喝一点红酒不碍事。” 我垂眸看了看,那颜色犹如人血,比人血更鲜艳,我吞了口唾沫,眼前闪过无数尸横遍野的场景,深深驻扎在我回忆里的新标码头。霍砚尘被枪击坠海那一霎那不甘愤恨的目光,高庄我杀掉的人,眉心犹如喷泉,溅射到我脸上的血滴。 我咬了咬牙,将酒杯狠狠推开,因为受重而剧烈摇晃倾洒出来的几滴酒,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似乎绽开的红梅。纪容恪察觉到我忽然的反常与慌张,他立刻将杯子放回桌上,伸手把我抱过去,他似乎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我头顶不断诱哄我,掌心拍打着我脊背,就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 我在他怀中逐渐从那份惊恐与噩梦中清醒平复下来,他细密温柔的吻不曾间断落在我发间,“以后不要为了我冒险,你每一次出现在那样的地方我都会提心吊胆,你只要在最安全的地方等我就好,我才能安心做一切。” 我偎在他胸口,看着窗外逐渐熄灭掉的灯火,天边泛起雾蒙蒙的灰白,星辰已经隐去,月亮悄无声息的黯淡。 琵城紧靠着东边的海岸,是踩在地平线平行的城市。凌晨四点不到就已经开始溢出微亮,我对纪容恪说我要回去了,在房间等贺渠,他闻言没有任何表情,平静而缓慢将手从我腰间松开,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走,正如我不断等待不断动摇最终见到他理智与感情还是崩塌得溃不成军。 他垂下眼眸不看我,盯着手腕的银色表带,我走出两步忽然又跑回来,双腿跪在床上捧住他脸庞在他唇上落下一个重重的吻,他唇角与眼尾这才有了一丝动容与弧度,他似笑非笑,“孺子可教。” 我朝他脸上呸了一口,转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间。 客房服务员在门口等了我许久,我出去时她正背对我提着一份食盒,我喊了她一声。她立刻将东西递给我,“抱歉女士,宾馆食堂没有食物了,我们到外面给您打包的,费用等您退房时一起结算。” 我笑着对她道谢,刷卡进入房间,贺渠果然还没有回来,一份文件摊开在床上。他似乎走得非常匆忙,都来不及合上,我想到纪容恪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忍不住闷笑出来,他这人最阴险,从我敲门他意识到是我时,估计就有了打算,把贺渠支走。把我骗上床,他套路最精明。 我奇怪是贺润不能满足他吗,怎么他像是很久都没有做过似的,莽撞激动得犹如初次 我将食物放在床头,进浴室冲了澡,我仔细检查了每一寸肌肤,尤其是他刚才流连最多的地方,并没有留下痕迹,我松了口气,等我洗好出来正准备给贺渠打个电话表示我的关心时,外面走廊忽然响了响,我本能看过去,望着叮一声后打开的门,贺渠从外面进来,一夜未睡又不停奔波的他脸上满是疲惫,眼下乌青。他不断揉捏着太阳穴,侧身反手关上门换鞋,他手从脸上移开的霎那,看到了站立的我,他出乎意料怔了一下,“你还没有睡吗。” 我赶紧放下手机朝他走过去扶住他,他身上有一丝酒味,可能被那名纪容恪派来的下属缠住喝了酒。他眼神有些醉后的迷离,我将他搀扶到床上,蹲下给他脱了袜子,他半躺下看着我,“公司有下属来找我谈事,我走时你没回来,想打个电话,你手机落下了。” 我柔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是去办正事。 他伸展手臂闭了闭眼睛,声音透着十分的嘶哑,“你去哪儿了。” 我把床头的食盒拿出来,“宾馆这么晚不提供夜宵,我等服务生外卖来才回房间,结果你又出去了,也没吃上,都凉了。” 他掌心贴在盒盖上试了试温度,指尖拨弄着边缘防止开裂的一枚银钉,笑得意味深长,“我以为你去206找纪容恪,他不就在旁边。否则你不会去这么久,房间里一样可以等,还需要你亲力亲为吗。” 他说完用拨弄银钉的食指在我鼻尖上点了点,钉子带着锈渍的味道,像干涸的血,又像一把腐蚀的匕首,“不诚实。” 他看似云淡风轻带着趣味宠溺的三个字,却让我整颗心都狠狠一跳,但我脸上仍旧面不改色否认,“他的确在,可我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们也连夜过来,躲都来不及,还故意迎面撞上吗让对方措手不及才是最好的攻击状态,我期待看我的丈夫在董事大会上力挽狂澜,证明我嫁了一个多么优秀睿智的男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贺渠周末两天十分忙碌,早晨很早离开,深夜才回来,他约见了许多公司内部的高层和董事,为了防止被纪容恪这方的人发现捷足先登,并不在宾馆的休息区内会见,而是驱车到另外一条街上的香坊茶楼,我跟踪了一次,坐在出租车内拍下了和他约见的两个男人,只是距离有点远,虽然我尽力调整角度,可拍的依然非常模糊,只是大致轮廓拍下来。 我回到宾馆去206找纪容恪,将照片给他看,他接过去盯着屏幕只看了一秒钟,便立刻看出是谁。“原来是他们两个。” “职位很高吗” 他把手机递给我,整理着颈口的领带,“公司董事,股份不是很多。” “股份不多,在董事会上虽然有投票发言权,但地位不重,那一定手握什么重要资源,否则贺渠不会与他们接触。” 纪容恪走到门口将西装取下穿在身上,“他当然想要和更高地位的人接触,但并不是那么简单,贺渠目前是股东,我是代理董事长,我们两个人的身份相比,我要高他一级,贺氏未来到底鹿死谁手,现在并不明朗。董事会内真正有权力的人不敢在这时抉择,如果选择接触我,自然是与贺渠疏远,反之则与我为敌,没有联盟合作的意向也不可能私下约见,贺氏有五大股东,在作为董事的同时,也任职各个部门高管,其中以副总为首,四人为辅,副总林辉最得贺归祠信任,他非常狡猾,对于贺渠和我,他保持观望,不过我今天约到了他,林辉如果肯为我所用,贺渠不战自败。” 林辉是贺氏目前除纪容恪之外手握重权最风光的人,他有一党心腹,几乎占据了董事会一半之席,如果得到林辉的支持,贺归祠即便要罢免纪容恪,扶持贺渠,也会遭受反对,这件事自然不了了之,贺氏虽然是家族私企,但它性质并不专权,纪容恪便是钻了这个空子,何况按照私人关系,作为贺家女婿,也完全说得过去。 也就是说,纪容恪掠夺贺氏经营权的关键,在于林辉这个重要人物。 董事会之所以对纪容恪十分不容,甚至闹到了联名上书请求贺归祠罢免的激烈地步,就因为看得出他是一个专断且自私的人,他不会把东西分给大家吃,更不愿接受其他人与自己意见相左,他一旦掌控了贺氏,这些人将会被他一一铲除,换上他自己的心腹,垄断贺氏一切权力输出,沦为纪氏的储备大本营。 这些老家伙吃惯了油水,在欲海之中修炼得贪婪自私,在利益面前,大家自然纷纷拿起捍卫的武器,去应战不利自己的东西。 只是我很好奇,林辉在贺氏内部吃的非常开,所有人都多少买他的账,不管下一任董事长委任谁来做,无非都是贺归祠把股份交出来,纪容恪也好,贺渠也罢,林辉的地位不会发生动摇,他答应了纪容恪邀请,便是有意靠拢,可他出于什么目的,会让自己倾向情分上比较疏远的一方呢。 纪容恪打电话让等候在一楼的何一池上来房间。他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头发,空气中都是一股发蜡的味道,我走过去为他把领带解开,重新换了一条更适合他西装的酒红色条纹,我一边为他系好一边问他用什么吸引了林辉。 他说,“掌握每个人的弱点至关重要。林辉这个人非常自私奸诈,他能爬到贺氏副总的位置,很大程度因为他的逢源与圆滑,董事会的高层与股东,其实大多比他能力强,但并没有他交际手腕,所以只能被他压制在下,可大家真的服气吗就像对于我,每个人都清楚我的能力,依然容不下我,而能力不够强的林辉。大家怎么可能心服口服。董事会最高职位的变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很担心自己会调动下去,他急于攀附新的董事长,站稳自己位置,一旦贺渠升任,董事会见联盟十分有效,击垮了我,扶持了贺渠,还会照葫芦画瓢继续用同样方式扯下他,贺渠新官上任,想要拉拢帮派,当然会少数服从多数,林辉将会成为内部政变的牺牲品。” 他笑着将梳子放下,转身捧住我脸吻了吻,“与其外人践踏,不如与我一人为奴。这是林辉最好的出路。而且他很爱他妻子,并不是惧内,是他非常珍惜与他妻子二十余年的婚姻,他妻子身体孱弱,医学理论上活不长久,得了一种血液顽疾,我通过很多方式拿来的药,可以这么说。一旦我停了药,林辉就要成为鳏夫。” 我恍然大悟,我伸手理了理他略微有些褶皱的衬衣,“那不是势在必得喽。我先恭喜你。” 他笑着让我别担心,贺渠虽然高段位,但也未必赢不了。 何一池恰好此时提着公文包上来,他敲了敲门示意纪容恪,后者抚了抚我长发。放在唇角吻了一下,转身跟着何一池走出房间。 整整一天纪容恪与贺渠都没有回来,我起先还在房间里等,但凌晨一点左右时,贺渠的助理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喝多了,就留宿在公司,明早的早会结束。再会宾馆和我团聚。 我问他事情进展怎么样,他语气十分轻松,“不出意外,贺董可以赢。” 我听到他胸有成竹的答复,不由得狠狠握拳,指尖顷刻间泛起青白,他那边见我长久失声,试探着喊了一声贺太太,我从这份震惊与担忧中回过神来,“嗯,我在听,贺渠睡了吗。” 助理说已经睡下了,问我是否有重要事需不需要把他叫醒,我说不用,让他好好休息,便将电话挂断。 纪容恪非常自信可以赢,贺渠也同样如此,纪容恪的筹码我知道,听上去的确有把握,可贺氏除了林辉,再没有能够与半壁董事会抗衡的人选,贺渠的筹码又是什么,听助理的口气,他好像自信更甚。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不可否认贺渠那一通电话让我发了毛,我很担心纪容恪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以他争强好胜的性格,很有可能为这一次失败走向绝路,他心思最狠,到时候杀得华南与琵城大乱,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我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我照镜子都难以置信这个人是我,好像一夜之间被吸光抽干了所有血液,我从包里摸出化妆盒,简单在脸上打了一点象牙白的粉底,遮盖住实在太灰白憔悴的气色,又在干裂的嘴唇上抹了层樱花唇蜜,我一边穿外套往楼下走,一边打电话叫何一池开车来接我。 他刚将纪容恪送到公司往宾馆赶,拿一份落下的文件。正好来接我一起,我进入车中始终一言不发,不断催促他开得快一些,早会八点开始,我出来时候赶上琵城由南向北最拥堵的时间段,等到达贺氏大楼门外,已经八点三十分。 何一池车还没来得及停稳,我已经推开迈下去,他慌忙从后面追上来扶住我,生怕我会因为太焦急而磕碰到。 何一池作为纪容恪助理,贺氏内部职工都认识他,所以我们进入大厅没有被拦截,前台非常恭敬友好指出会议室的方向和牌号,我们步伐匆匆刚进入走廊还没有到达门外,很远就听到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震天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还是庞大的重物。 我推开何一池扶住我的手臂,朝着那扇门奔跑过去,他吓得叫我,可我不理会,我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了会议室内的人山人海,长方形的会议桌两列做了十几人,后方的坐席也有大约二三十名,都是股东与高管,以及贺氏内部有话语权的精英白领,纪容恪与贺渠各自坐在长桌的上首两端,身后配备了两名速写记录员,纪容恪的黑色西装显得无比正式高贵,衬托他此时略带阴魅的邪笑,让人毛骨悚然。 贺渠的酒红色西装是我昨晚为他搭配的,他坐在灯光最强烈的位置,似乎周围镀了一层炫目的金边。 他们剑拔弓弩互不相让,紧挨着纪容恪位置的右手边是面无表情的林辉,他面前倾洒了一杯水,身后正有助理在打扫地上的碗盏,刚才那一声巨响,是他手指打滑脱离没有抓稳杯子,恰好掉落在音箱上。 我松了口气,我刚才还以为贺渠与纪容恪交手了,在会议室内打得硝烟一片。我不担心纪容恪,连顾温南那样出神入化的功夫也仅仅能和他打个平手,贺渠显然不是纪容恪的对手,我是担心贺渠冲动看不惯纪容恪的嚣张反被他打伤,他现在毕竟是我丈夫,我当然会为他性命攸关担心。 何一池那一声叫喊在走廊上回响了很久,惊动了会议室内的高层,他们透过玻璃看过来,我本想等在门口第一时间掌控消息,可此时被发现了反而进退两难,只好推门进去。 贺渠助理站起身喊了声贺太太,其余高层听罢也都纷纷欠身朝我打了招呼,我笑得平和和他们颔首,“抱歉,打扰了,我来为贺渠送点药。他背部有伤,昨晚又为了今天的早会没有回去,忙得废寝忘食,我只能不懂规矩到这里来找他。惊扰之处,大家包涵。” 我从口袋里把一小瓶营养片取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其实那是我喝的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仅仅是想要找个名头缓解我突然出现的尴尬,那些人总不可能真的过来检查到底是什么,贺渠拿起看了看标签,他忍不住笑,他用掌心捏住药瓶,往桌上轻轻一扣,回头对站立的助理吩咐,“请夫人落座。” 助理从后面搬了一把软椅。放在贺渠旁边,我坐下后,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纪容恪,他目光并不在我身上,而是意味深长定格在贺渠的脸上,“怎么,贺董不认为林副总有这个权利吗” “他的权利是董事长赋予的,是董事会职位的产物。可我爸爸并不在,而且大家对他的提议也不是很赞同,容恪要一意孤行吗。” 纪容恪手上拿着一支加粗的黑笔,笔头在他面前的档案夹上轻轻戳点着,他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可却笑得寒气逼人,阴森恐怖,“首先。林副总提议还没有表决,你怎么知道通不过,其次,我允许你喊我名字了吗,坐在公事领地上,我的职位是什么,你不懂规矩吗” 纪容恪的猖狂让整个会议室内都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每个人连大气都没有喘,全然不见联名上书时的嚣张与胆量,贺渠抿着嘴唇,他眼底也渗出一丝丝寒气,“别急,很快我就不是不懂规矩,而是颇具远见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你要冯锦死还是活 会议一度在沉默中陷入僵持,在场的高层没有人愿意触雷,哪怕一句圆场的话,都有可能成为挑起战争的引爆点。 纪容恪与贺渠谁也不说话,正襟危坐的同时,彼此眼神交锋比拼定力,空气内闪烁着烈火与寒冰,不见刀光与血腥却能杀人于无形的战役一触即发。 双方助理见事情发展到最为严峻的地步,纷纷站出来平息怒火,贺渠这方的助理表示要董事会投票表决,看是否接受最高职位的变动,他说完这个提议俯身看贺渠,贺渠眼底的寒雾蒙了一层,他不置可否,何一池见状也点头说,“纪先生没有意见。” 何一池话音落下,坐在林辉旁边的公司内部律师站起身鞠了一躬后说,“承蒙诸位信任,以及老董事长委托,我来负责今天的投票全程。目前老董事长名下所持股份为百分之四十七,由女婿纪董暂代职位。也就意味。今天的投票结果,关乎老董事长名下全额股份由谁继承的关键选择,如果是纪董胜出,他将成为超越林副总、贺董的第一大股东,暨任董事长一职,如果贺董胜出,他将交出名下百分之十三的股份给纪董。二人身份交换。” 律师说完后环顾一圈,将每个人的脸色神情尽收眼底,发现没人打断质疑,他继续说,“纪董自代理董事长期间功不可没,贺氏的营利额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公司高层及职员也对纪董过分自我的经营手段和模式存在一些质疑,自此功过相抵,大家认为呢” 没有人对此发表意见,律师点头,“默认在我这里就是肯定。那么来谈第二位,贺董。贺董争议也颇多,和纪董不同之处在于,他从未参与过公司经营,也不曾为贺氏带来丰厚的利润,他是前任董事长长子,贺氏最高职位的血缘竞争者,众所周知贺董是琵城市最高人民法院高级法官,是华南省名誉主席,他从政而非经商,在这个领域有他的局限性和束手性。贺氏最高职位的两个竞争者,也是唯二的候选人,纪董与贺董各有千秋,但却无法放在一起比较,我的陈述完毕,下面进行投票。” 律师与每名高层身后的助理起身,依次举手投票,经过两轮筛选后,同意召开贺氏全员大会见证更换董事长的为二十一票,不同意的也为二十一票。 其中最具声望的林辉支持纪容恪一方,财务部门首席高层支持贺渠一方,打得棋逢对手。 面对这个结果,贺渠与纪容恪脸上都没有太大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打成平手,他们事先挖掘到自己旗下的党羽并没有中途叛变,这是唯一可喜的事。 纪容恪十分平静将手上的笔重重一撂,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他那里,他笑着扫视一圈说,“林副总是贺氏功臣,手握庞大股份,在老董事长在位期间,他就是左膀右臂,为贺氏所做的贡献谁也不能抹杀。我与贺董在资历上也要尊称他为前辈,贺氏发展到今天,他功不可没。这样的重量人物,他投出一票要贵重一些才符合情理,总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这叫什么话。”贺渠语气阴森打断他,“纪董的意思。除了林副总之外的其他高层,都人微言轻了。” 纪容恪发出一声冷笑,“我有这样说吗,这里是股东大会,说话最好三思后行。” 贺渠面色冷淡不语,他身旁的助理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资料,他举起向所有人示意,“这是老董事长在任命纪董代理他职位之前签署的一份身后遗嘱,交待贺氏家族共持有的百分之六十股份最终持有权,贺董为百分之四十五,纪董为百分之十五,董事长职位已经一目了然,纪董为第二大股东,贺董为董事长最后人选。贺董是老董事长亲生子。贺氏交到他手中大家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律师举手示意索要那份遗嘱辨别真假,助理递过去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律师变化莫测的脸上,鸦雀无声间,流逝了半分钟,律师浏览后说,“这份遗嘱确实真实,可我并没有听到老董事长事先和我提及。我手中有另外一份同样是他亲手签署的由纪容恪先生暂代董事长一职的委任书,签署时间比这份遗嘱晚了三天,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老董事长在签署遗嘱后,内心发生了波动,他认为纪董更适合胜任这个职位,于是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按照法律声明,两份利益相互碰撞的生命,根据内容和性质的轻重,选择日期最近的一份为主要参考依据,贺董就是法官,这不用我再深说。” 贺渠听完律师的观点,他不屑一顾冷笑出来。笑声十分嘲讽,“莫律师,你可真会见风使舵攀附权贵,一切都还不曾尘埃落定,你可真不给自己在我面前留一条后路。” 莫律师合上手中遗嘱,重新交给贺渠的助理,他面容坦荡说。“我从不为权贵低头,我只服从听信法律。” 贺渠在他话音未落时,便拍手鼓掌,“说得好,遗嘱不受法律保护吗我爸爸交给我的股份,难道还需要诸位表决,我是否有资格使用。” 莫律师蹙眉思索了一下。他垂眸看林辉,这样一个细微不易察觉的小动作别人都不曾留意,唯独我细心发现,这个莫律师是林辉的人。林辉投诚纪容恪,自然带着他一起,幸好财务部首席高管是贺渠方面的人,意味着他非常正直,遵从伦理而没有对纪容恪妥协,致使过往这么久林辉始终无法挖过来为自己所用,不然贺氏内部的大动荡,一定会由这个野心勃勃又占尽天时地利的外人而掀起。 林辉见莫律师制衡不了这份混乱的局势,他主动说,“公事不能任人唯亲,贺董与老董事长的血缘关系毋庸置疑。但不能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就无视否决掉纪董的能力和功勋,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贺润小姐是老董事长与现任夫人的独女,纪董作为女婿,也并不比贺董疏远多少。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纪董都没有逊色什么,反而更加我优秀。贺董作为政界人物,如果同时也经商,会否被外界传言假公济私,对贺氏的发展就一定好吗贺董有多大精力能够两方兼顾。” 贺渠犀利冷冽的目光投射向林辉,他勾起一半唇角,笑容有一丝狰狞。“代理二字,诸位都学过国文,不用我深入解释了。这个人” 贺渠忽然将视线移向自以为稳操胜券而面露得意之色的纪容恪,“他娶我亲妹就是阴谋,纪容恪的野心华南省无人不知,他残害同门,私心膨胀,对于贺氏的贪婪与欲望都写在眼里,一旦这个人坐稳董事长的位置,诸位,我贺氏几十年风光,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贺董这样污蔑纪先生,只是因为没有实力来抗争,便用最弱不禁风的言辞,为你摇旗呐喊遮掩你的逊色。” 何一池忽然大声喊出这句话,他字正腔圆,浑厚高亢的声音在会议室内响彻回荡,在众人沉默之际,纪容恪忽然推倒了面前桌上摞起的文案,噼里啪啦的巨响堆砌在回音之后,他指着贺渠字字珠玑情绪激动说。“你,贺家长公子戕害生父,自私牟利,我虽然没有你家世清白,可我从没隐瞒过过自己黑道的身份,我能依靠自己赤手空拳混到今天,绝不可能没有掌控一个企业的本事。而你贺渠,打着政界奇才的幌子,却做着不堪入目的事,弃亲情道义于不顾,如此泯灭人性,你接管贺氏,岂不是所托非人” “纪董助理刚才还口口声声责怪贺董血口喷人,纪董怎么又反过来对贺董进行污蔑” 贺渠身边的助理猛地拍了下桌子。打断了纪容恪令席间人都是一震的话,戛然而止的气氛在这一刻陷入诡异莫测寒意中,每名高层的震惊与错愕都写在脸上,似乎完全无法置信他们彼此拆台道出的真相。 贺渠在漠然片刻后,忽然爆发出一阵耐人寻味的笑意,他十分无奈说,“原本我不打算走到最后一步。可纪董实在欺人太甚,为了到达目的不择手段,连弑父的帽子都敢栽在我头上。我倘若再不制止,只怕出了这扇门,就该上警车了。” 贺渠说完这番话,欠身推开椅子站起来,他绕过长桌。在所有股东高层的注视下,一步步缓慢朝纪容恪走去,何一池下意识上前一步要拦在纪容恪身前,被后者伸手推开,他面带微笑凝望走过来的贺渠,我和助理也急忙跟过去,我十分担心他们会当众交手。且不说这样太失体统,我也担心他们彼此受伤。 贺渠扯了扯领带,他右手撑在纪容恪的椅背上,左手压住桌子边缘,以一个包围的姿态俯身压下,缩短和纪容恪一站一坐的距离,后者仰面看他。神采奕奕的脸庞并不示弱。 贺渠眼底掠过一抹嗜血的狂妄,“你要赢了吗。” 纪容恪挑了挑眉梢,“已成定局。” “我父亲也无法再更改什么吗” 纪容恪耸肩表示无奈,“把柄太多,贺氏重要,也不及他老人家的声望重要。何况你我堪当大任,让他在老宅颐养天年。不是更尽孝心吗。” 贺渠偏了偏头嗤笑出来,他笑够后再次将脸转过去与纪容恪四目相视,他们两人交汇的视线仿佛一道惊雷,从天而落直直劈下,炸开了平静的汪洋,潮洪肆虐。 “贺氏与声誉,父亲选择了后者,那么你的野心与冯锦的死活,你怎么选” 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蹙眉看贺渠,可他背对我,我只能隐约窥见他侧面轮廓,纪容恪不动声色笑容未减,“你的妻子。你不护住,我选什么” 贺渠笑着哦了一声,“在纪董的认知里,我连弑父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大义灭妻又算什么。” 纪容恪脸上平和又狡黠的笑倏然收了收,他微微阖动薄唇,“什么意思。” 贺渠从西装口袋内取出一份折叠成方块的文件,外皮盖了市公安局的公章,红色的印记清晰夺目,我心里咯噔一下,极其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让我瞬间涌起一层汗。 贺渠意味深长盯着纪容恪眼睛,手指灵巧一层层打开,他抖了抖上面的褶皱,摊开在桌上,眼神示意纪容恪观赏。后者不屑勾了勾唇溢出一丝冷笑,他垂眸去看,当他看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那张尸检照片后,他整张脸色瞬间变为铁青,纪容恪从没有这样失态过,他盯着最后那一行结论,握在座椅扶手上的指尖,泛起无血色的惨白。 第一百九十九章 问世间请问何物 纪容恪真的变了脸,变得惨白铁青,变得波涛骤起,他死死捏着拳头,望向贺渠的目光犹如暗藏刀锋剑刃,他良久才从牙齿缝隙内挤出四个字,“你真卑鄙。” 贺渠笑着抚了抚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戒,“卑鄙吗和纪董相比还差了许多,我不曾利用女人,也不曾杀人如魔,更没有贪婪到要掠夺和自己不相干的财产,贺氏与你半分钱的关系吗你借助贺润打到内部,将贺氏在短短几个月内糟蹋得一塌糊涂,愚蠢肤浅的人看到了你带来的收益,可我却看到了你这副慷慨优秀的皮囊之下,对贺氏不堪入目的觊觎。” 纪容恪眯了眯眼睛,“你没有利用女人吗,你所谓的婚姻,不是建立在交易基础上的吗” “你看看。”贺渠惋惜而遗憾的摇了摇头,他脸上笑容十分深邃,可却有一丝谁逼迫了他不得不动手的无奈,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又爱又恨的目光让我觉得无处躲藏,“我不是你的丈夫吗。有些话你怎么可以对外人讲。说破了的局,就不能将人堵死了。冯锦啊冯锦,如果我输了,你怎么还我。” 他意味深长的话,让我迷茫得失去了方向,我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场交易,啼笑皆非的婚姻,面目全非的关系。 也许他还注入了一丝丝感情在其中,可随着他的贪欲,他的自私,他不甘示弱的自负,而一起消弭掉了。 我曾有过动摇,有过徘徊。我不忍与贺润争抢,她每每流露出的天真让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也好想握住我的东西,我怕被别人抢走,我怎么能变成自己最恶心的人。 我不是没有放弃的念头,放弃掉纪容恪,成全贺润,也放过自己。我以为贺渠就在后面等我,或者在前面拥我入怀,可感情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他和纪容恪不一样,他没有情丝。谁能拨弄得了那根根本不存在的弦。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走出的每一步棋,终是将这一份心动与萌芽铲除得连根拔起,都来不及等它花开遍地。 我将悲戚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他左手的无名指,那枚玉戒和我无名指上的粉钻是一对,他买来那天我毫无预料,我在给自己梳发时,他忽然压住我手腕为我戴上,嘴里念念有词,说再也不许摘掉,否则是小狗。 看他那么严肃的脸,配上这样幼稚的话,那一刻我承认我有过感动,纪容恪为我买了太多首饰,可从没亲手为我戴过,我渴求一个男人对我像妻子那般疼爱与照顾,是贺渠给了我,不管这份婚姻有着怎样的交易与阴谋,他是真的把我当成妻子,与我分享,给我颜面,让我快乐。而女人一辈子的最大奢望,不就是被戴上戒指掀起头纱的那一刻吗。 有两名高层在漫长的沉默与对峙中发现了端倪,明白贺渠取出的那份证明是使纪容恪哑然败北的关键所在,他们纷纷探身过来看,林辉下意识要挡住,其中一名高层一把扼住他手腕,“林副总,董事会上发生的任何插曲,我们都有权利过问与了解。这样大的决策,我们不清楚内幕怎样选择万一所托非人,老董事长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我是不能。” 林辉反手将他扼住自己的手掰开,由于力气过大,我听到嘎嘣一声脆响,那名高层脸上一白,迅速撤回捂住,他食指有些弯曲,似乎动弹不得。林辉冷笑,“老董事长最信任的下属就是我,我当然敢在他面前担待,如果我都不能,贺氏也没人能说得上话了。” 那名高层虽然被掰扯得巨痛,可仍旧咬牙忍耐着与林辉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可你分明拿着老董事长的信任假公济私暗箱操作,为买通你的光明前途,跟随了想要毁掉贺氏的不法之徒” 林辉倏然将自己面前的水杯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噼啪的声响,那名高层一怔,林辉冷笑说,“贺氏的高层已经糊涂到了公私不分吗,什么都想看,难道出现在董事大会上就是公家持有,可以随意观赏吗那在场的女秘书。都要扒光给你瞧瞧” 高层被噎得一愣,他下意识扫了眼贺渠,发现他仍旧与纪容恪眼神交锋,并没有理会这边的混乱,他鼓了鼓胸口不再争辩,林辉指了指我的方向,“贺太太呢,诸位也要参观一下吗她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董事大会,按照秦经理的意思,都有可能是意图不轨的人,怎样,秦经理请” 那名高层依旧不语,他端坐在那里,派头非常足,却不再咄咄逼人,林辉重新挪动椅子坐下。他理了理自己西装衣摆,“很明显贺董与纪董交涉的是他们私人事情,只是刚好僵在这里,如果他们有打算和诸位分享,用不着你狗急跳墙,如果没有,他们是贺氏最高地位权利者,你们还想以下犯上吗投票已经进行了议论。莫律师提到了,稍后会给诸位议论研讨的时间,你们再怎样急,董事长职位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在他们为此争执不休时,贺渠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急于要一个结果,而终止这在他眼中无比滑稽的闹剧,贺氏是贺家的企业。贺归祠是他父亲,子承父业无可厚非,贺归祠名下的股份,原本就该由他一人全权持有,他肯分出百分之十五给纪容恪,尚且是看在他的人脉与地位上,贺渠不愿树立如此强大的敌人,他在贺氏助自己一臂之力也是件好事。但他没想到纪容恪如此野心膨胀,他要全部,要把贺渠踢出去,要一人称霸占有贺氏这个庞大的集团,一勺羹都不肯分。 权势钱财与息事宁人面前,人的贪欲都被激化到最大程度,贺渠宁可选择前者,与纪容恪彻底为敌。也不愿选择后者,将万贯家财拱手让人。 因为他太清楚,他没有回头路,贺归祠一旦交出股份,贺氏从此便姓纪,纪容恪又掌握了贺家那样多的黑底,他一旦斩草除根,贺家一门倾覆,无权无钱,连打点门路的东西都没有,贺渠娶我原本就是一个赌注,他在向我求婚那一刻起就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定,纪容恪进,他则以我为筹码逆水行舟,他倒是要赌一把,纪容恪要孩子和女人。还是要本就不属于他的贺氏。纪容恪如果退,他则进,而我就不再是他的筹码,而是他的妻子,他会将所有的阴谋都埋藏起来,自此永不提及。 这意味着,在他心里,我从来都不重要。可以作为他压制对手的筹码,这和那些利用我想要残害我对付纪容恪的恶人有什么不同。 我忍不住冷笑出来,我笑了很久,笑到眼泪鼻涕横飞,笑到眼前越来越模糊,笑到大片眼泪滚落下来,浸透了我在贺渠眼中愈加苍白的面庞。 我用极其沙哑的声音说,“你是我丈夫吗。你是贺渠吗你是那个为我挡子弹,为我挡刀,为我不惜与家人反叛,为我失掉尊严和原则,为我戴上戒指,为我设计婚纱,亲口对我说要照顾我与孩子的贺渠吗” 贺渠在我咄咄逼人的追问中,陷入无声与困顿的沉默,他微蹙的眉团,夹起一丝细碎的皱纹,似乎在想他到底还是不是,又为什么变得不是了。 贺渠助理见我们已经开始谈论私事,而且十分隐晦,他立刻上前鞠躬对所有高层说,“会议暂停,半小时后继续,大家期间自便。” 他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仿佛有些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势头直转而下。董事大会从来没有半途终止的,至少在贺氏没有过类似情况,高层在一阵唏嘘与惊诧中,纷纷起身离席,从后门离开会议室,当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后,我所有悄无声息滚落的眼泪变得汹涌澎湃,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可还是身不由己。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脸上溢出一丝对我憎恨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变,我还是贺渠,如果你认为我变了,只是因为你从来不了解我,你把你所有想要探究男人你的心都用在了不该用的男人身上,你把你所有对待爱情的期待,对待未来的向往,也都赌注在不该赌注的男人身上,我在你的认知里,从来不是一个你想要托付终生的丈夫,更不是一个与你共同结合经营婚姻的伴侣。而是一条可悲的退路,一个盾牌,一个避风港,一个孩子生下来上户口的寄托,有爸爸的借口。你依旧没有放弃等待他的念头,如果纪容恪抛弃了贺润,朝你伸出手,你会好不犹豫冲过去,根本不理会你还是我妻子的身份。你是我最开始认识的冯锦吗你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被这份悲剧的爱情腐蚀得残破不堪,你来质问我,埋怨我,那我又该去找谁发泄我的愤恨。” 贺渠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在我心上,还不肯罢休,又狠狠的扎进去。更加深入的扎进去,扎到最底端,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狠毒,我残忍,我与纪容恪最般配的地方,无非都是丧心病狂到不惜踩着那么多尸骨爬到高处,他为了权势,我为了爱他。 我为了这份执着的爱。固执暗伤从没想过坑害我的贺渠,我染了血,摧毁了我给自己积的德,我变得狰狞,越来越多次出现迫害别人的念头,可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以为我没错,但当贺渠赤裸裸毫不留情指责我的凶狠与残忍。我忽然间失语,我竟不敢回头看,这一路走来,我变了多少,我唇角的笑容,几时不再纯粹。 我按住桌角后退了好几步,何一池与贺渠的助理就站在门外,与我隔着一扇玻璃,他见我要身体剧烈摇晃起来,以为我要摔倒,立刻推开门将我托住,贺渠在这时忽然伸出手指向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垂眸的纪容恪,“你和他藕断丝连牵扯不断,你以为那晚你在他房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吗冯锦,我给了你多少机会,我贺渠这辈子是否对哪个女人这样宽纵过,只要你坦白,只要你真心跟随我,我哪怕自己死也不会动你一根毫发,可你怎样一次次戳我的心窝,让我对你最初的感情湮没得一丝不剩。我是你丈夫,你给我戴绿帽,我因为舍不得而对此视而不见,你对我满口谎言,引诱我堵死自己后路,你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帮助纪容恪,那我呢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我又该找谁” 贺渠吼完这些后,他倏然凶狠得将桌上所有触手可得的东西都扫落在地,他不断喘息伏在桌面,双目猩红盯着眼前一株枯黄的盆栽,“我是被你下了毒,才会时至今日都没有后悔认识你。可现在,我不再为你留情。” 第二百章 他选择放弃,我红了眼眶 纪容恪在我与贺渠都沉默的时候,他用手指挑开那份公安出示的证明,他勾在指尖看了良久,几乎将上面每一个字都盯出一个洞,看到最后概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时候,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冷笑,笑声里带着猖狂,带着不屑,“你认为这就可以钳制我。”他说完十分惊讶打量仍旧伏在桌上的贺渠,“你在逗我你和你妹妹一样,都得了呆傻症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张证明揉成一个团反手扔在贺渠助理的身上,对方没有去接,任由他砸中胸口坠落在地,何一池低头看了一眼,他犹豫了片刻弯腰捡起,铺平展开后,他脸上同样神色大变,他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纪容恪,“容哥” 纪容恪面容阴狠啐骂了一句,“什么真真假假的东西,就以为能换来价值,我如果捏造一份说你贺渠是凶手,你也会巴巴相信吗。” 贺渠嗤笑一声,他手肘撑住桌沿。一点点直起身体,他掸了掸胸口被挤压出的褶皱,漫不经心说,“纪董不相信,不妨派个人到公安问问,现在是我一直压着,一旦我松口不再干预,下一刻冯锦就会出现在审讯室。你们不是有黑话吗,管局子里的人叫条子,你可以看看,那些在你认知里弱不禁风一百个都不是你半个对手的条子,能不能制服一个女人。” “那又怎样。如果这样说法成立,卫坤堂堂重案组副组长,却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打不过,条子都他妈吃干饭的吗” “这个女人有多狡猾”贺渠忽然指着我大吼出来,“你我心知肚明。卫坤脑子聪明,又破了几个大案,不代表他能防备得了天下偷袭暗害他的人,他又不是神,何况正因为冯锦是女人,他才会放松警惕让她得以靠近下手。纪容恪,这世上没人打得过你,但你自己想,倘若冯锦要杀你,同床共枕那么多次,她的机会有多多。难道你做爱时候也会时刻戒备吗你早也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纪容恪不屑一顾的别开头,他盯着窗外一束十分明媚的阳光,唇角冷硬得撇了撇,“照你这么说,贺润天真无邪,说不准也只是披了一副皮囊。她也许和我一样,对贺家的财产充满了不可告人的野心,那你自己的妹妹,你调查过吗为了以防万一,不妨直接做掉,省得后患无穷。” “纪容恪你心知肚明”贺渠恼了,他疯狂的吼出来,身子猛然倾轧过去,以极快的闪电速度压制在纪容恪身体上方,两只手臂撑住他座椅的扶手,纪容恪纨绔不屑的笑意也在这一刻倏然凝固冻结,彼此以眼神无声交锋,何一池漠然片刻,将那张皱皱巴巴的证明递到我面前,他手是抖的,分明没有用力,可指尖泛白,似乎在和自己较劲,承受着多大的挣扎,我目光空洞落在上面,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能让贺渠作为最后筹码与纪容恪对峙的东西,当然是一道丰盛罕见的饕鬄大菜,至少他有九成以上足够的把握可以逼退来势汹汹的纪容恪,他才会出手。 纪氏拥有无法比拟的权势和金钱,庞大的人脉与无畏生死的胆量,而纪氏为纪容恪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很显然不管是什么都无法要挟他,也不会出现更厉害的人一定要与他为敌。这份让贺渠无比自信的筹码只能是我,他扼住了我的命脉,这是纪容恪唯一的软肋。 贺渠将手背到身后,他指着我,“你不清楚她是凶手吗卫坤年轻自负恃才傲物。又背负着九龙会辱姐之仇,于公,他不能任由纪氏这股恶势力在华南横行霸道,即便上面不干预,他却想要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自动请缨潜伏到你身边,他瞒天过海,成为了三面间谍,我不知你是否怀疑过他,可至少他比任何一个卧底都做得出色。他挖掘到了你许多不见天日的证据,这些证据足够狠狠扳倒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得到了风声,你准备动手,又担心惹火烧身,所以你迟迟没有动。你也认为一个卫坤不足所惧,华南上头多大的爷都知道你的底细,还不是共赢共生,他总要汇报到上面,还是会被压下来。可你殊不知,与卫坤所在的市局重案组联手的人是我,我的地位足够与华南上级持平,我可以驳回销毁掉他们一切对你保护的盾牌。在你还自以为卫坤翻不出大跟头时,在医院为我陪床的冯锦察觉到了,她为了替你铲除后患,为了护你周全,不惜毁掉她自己,亲自替你出手。” 贺渠笑着将手收回,目光内是看透一切的得意与了然,“纪容恪,我承认。九龙会藏龙卧虎赢不了你,卡门宴对你而言也是再容易吞吃不过的一块肉,而我们,也可以被你玩弄股掌之间,但我赢了你一次,就是这一次的部署,你太过自负,你把大局算计得十分精妙。可忽略掉了我们把宝押注在最不被你注意的人身上,这是你唯一的疏漏,可自古英才就因为这一丝疏漏,而满盘皆输。也许你认为冯锦杀掉卫坤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不但没有帮到你,反而使一切更快浮出水面,使你不得不加快步伐,将贺氏早日据为己有。但你却忘记了,卫坤原定于他被杀的次日早晨将证据交到局子,我们立刻对你实施逮捕,可他没等到那一天,就被冯锦杀了。那些东西从此石沉大海,永不面世,我们动不了你,都溃败在这最后一步棋上。如果不是冯锦她坏了事。今天你早已没有机会坐在这个位置,和我一争高下,你已经在铜墙铁壁之内自食苦果,以往的风光,傲视群雄的得意,都只能存活在你的回忆里。” 贺渠微微直起身体,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有些惋惜。也有些惊叹,“她做的非常好,全程不留蛛丝马迹,没有鞋印,避开了摄像头,戴着手套,还为自己找到了脱身的借口,男公关与经理。全都是她的人证,虽然证词不够完整,但也能为她洗脱一些。” 贺渠说着忍不住发笑,似乎觉得特别有趣,“玩儿鸭子,她可真行。她把卡门宴同一时间段出现的客人陪侍全都拉下水陪她一起当嫌疑人,还选择了罕无人烟的楼顶下手,这样精湛绝妙的头脑和部署。不愧是你纪氏训出来的人,也不愧是你纪容恪的心头肉。不要说贺润那样愚蠢,就是十个冯小怜,也不是她一半对手,幸好她经常犯糊涂小犹豫,如果把这个毛病再去掉。” 贺渠咂了咂嘴,“蛇蝎妇人,不堪设想。” 纪容恪笔挺的坐姿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摇晃,他僵硬的脊背绷了绷,“她还怀着孕,你这样阴毒拿她下手,你也真做得出。亏你母亲信佛,继母也信佛,你却这样血腥残暴。” 贺渠竖起一根手指,在他自己面前摆了摆,“别又把屎盆栽在我头上。孩子不是我的,她怀不怀孕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世上最阴毒的是你,我不过屈居第二,有什么做不出的,何况她欺骗背叛我在先,我为什么还要留有余地,难道让我失掉属于我的东西作为送你们比翼齐飞的贺礼吗。” 纪容恪抿了抿薄唇,眸光闪过一丝阴狠,“你到底要怎样。” “容恪是聪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还要我亲口说出来吗,这就没有意思了,对不对。” 贺渠一边笑一边走回他刚才的座位,那名助理跟随他过去,为他把椅子拉开,伺候他落座,他坐下后身体后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眉眼笑得讳莫如深,在等待纪容恪有所动作。 何一池将那份证明又递给纪容恪,后者犹如鞠了一团烈火,伸手一把夺过,捏在掌心恨不得融化为碎片,他低低吩咐会议继续。何一池点头说明白,他转身走到门口,对走廊上窃窃私语透过玻璃观察形势的高层说请进,他将大门完全推开,在一个位置固定住,他们纷纷悄无声息进入,脚步声都微乎其微,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对劲的气息。 所有人重新落座后。莫律师起身询问是否进行二次投票,鸦雀无声的气氛中只能隐约听到贺渠轻轻敲击桌角的砰砰声,他盯着随时都会被逼急爆炸的纪容恪语气幽幽说,“纪董职位最高,他说了算,还继续吗。” 莫律师侧身看向纪容恪,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而接下来冷寂的半分钟。我痛得难以呼吸,本就通红的眼眶,在他起身的一霎那,肆意横流,纪容恪目光冷然看锁定在贺渠脸上,他并没有看其他人一眼,他一字一顿说,“诚如你要的。我放弃。” 贺渠浅淡的笑容,在他说出放弃后,唇角绽放出更大的弧度,他从没笑得这样快乐得意过,我隔着遥远的空气,都能感受到他几乎雀跃的内心,他不只得到了想要的,更打败了纪容恪。这世上没有男人不渴望赢他,正如没有女人不渴望占有他。 林辉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怔住了,他不惜以贺渠为敌到底,追随力挺纪容恪,结果他却主动放弃了,将林辉自己以及他带来的心腹全都推向了最尴尬为难的境地,他伸手不着痕迹拍了拍纪容恪面前的桌沿。“纪董” 不知是他那一方的支持者,贺渠这一方的追随者也因为纪容恪的放弃和退出而愕然,他们本以为还有一场恶战,不想如此干脆而简单的结束。 纪容恪最后冷笑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了指贺渠,极为恐怖的面容,而后一言不发转身踢飞了椅子,朝门外大踏步离去。 飞起的椅子在低空打了一个转儿。撞向玻璃窗,啪嚓哗啦一声,碎裂的玻璃片成千上百在空中爆炸,女秘书尖叫着躲多,会议室内霎时乱作一团。 清洁工听到声响立刻拿着工具进入清扫,贺渠助理见状对所有高层鞠躬致歉,“关于会议结果大家都看到了,纪董退出,毫无争议,新董事长唯一人选已经尘埃落定。有关后续事宜,将会郑重严谨走法律以及企业程序,届时咱们新任贺董事长将会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以后贺氏发展,还由大家共同支持。” 贺渠助理说完后,垂眸请示贺渠,是否还有什么要讲。贺渠眨眼不置可否,会议宣布结束。 喧哗吵闹、人来人往,在这一刻爆发,又在下一刻终止。我站在不断闪现人影的过道,耳畔掠过每名高层的质疑与唏嘘,他们目光从我身上流连而过,似乎都知道我成为了局势大反转的关键,但具体是什么,却一无所知。 我死寂的脸上毫无波澜,我仿佛隔着人山人海千山万水,看向这场游戏最后的胜利者,他对待助理交待完事宜后,从椅子上起身,他脸上的笑容是真正的,不曾浮夸却耀眼到让人嫉恨。 贺渠带着助理经过我面前要走出时,他脚步忽然顿住,他偏头看了一眼仍旧呆立迷茫的我,语气略带惋惜说,“做我的妻子,做警察的眼线,前者可以得到一辈子的依靠,后者可以享用不尽荣华,这不都是很好的选择,可你偏偏走了一条不归路。” 他说完将手从口袋内抽出,食指勾住我下巴,将我脸完全抬起来,在他的用力下,我脖颈与锁骨狠狠凸起,连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我觉得呼吸困难,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他笑着问我,“后悔了吗。” 第二百零一章 贪婪爱情 他这四个字实在太得意太藐视,此时我眼中温润如玉的贺渠已经变为戴着人皮面具的魔鬼,变得天翻地覆,令我浑身颤抖。 “我后悔什么”我强撑着最后力气挑眉冷笑,“他是说放弃,可他还没有签字,一秒不签,就还有机会把真正的权力夺回去。” “还有机会吗”贺渠笑得十分狂妄,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看到了,纪容恪已经败了,他为了保你,将他几乎到手的贺氏又全都抛给了我,签字不是很简单吗,他一秒不签,你一秒难保,他弃都弃了。” 我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手段卑鄙胜之不武。” 他微微一笑,“兵不厌诈。赢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才值得传颂。你的确杀了卫坤,这是你洗脱不掉的罪孽,我用事实来改变结果,不是非常合理吗。” 我反手将他勾住我下巴的指尖狠狠掰掉,我瞪着他两眼猩红。一字一顿说,“我不会让你笑到最后。” “是吗。”他笑出声无奈摇头,“情字当头,真是毁人理智。我现在还是你丈夫,你怎么能帮着外人来攻击我呢,现在除了我可以把这份案底压下来,保你活命,你还能指望谁” 他说着话再次将手朝我伸过来,温柔落在我耳畔的头发上,他眼底浮现一抹深情和不忍,“怎么这样倔强,看不清哪一艘是轮船,哪一艘仅仅是扁舟。” 他手指插入我发中,缓慢抽出,他盯着自己洁白整洁的指甲看了看,“指甲长了剪短。短了不理会,对于没有用的东西,可以不过分关注,但置之不理它也会闹出乱子,小小指甲一旦劈断,这一只手都有可能毁掉。纪容恪只留意了整只手,忽略了一片不引人注意的指甲,所以我料定他会输。而显然,我赌注赢了。” 贺渠十分愉悦的发出笑声,他笑得眉眼幽深,一丝细碎的浅纹拂过眼角,我问他,“谁是那片指甲。” 他说,“你们都是。” 我冷冷一笑,我从他旁边走过,朝着门外离去,贺渠在我已经拉开门要迈出去时忽然从身后喊住我,“我身边的位置,暂时几年都愿意为你保留,只看你是否聪明,愿意乘安全舒适的轮船,还是跌宕危险的扁舟。轮船内你什么都能做,但是看不了风景,扁舟上你什么都不可以做,唯独眼界辽阔,苍茫任你游。我个人认为,轰轰烈烈风餐露宿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孩子。” 我脚下站住面朝走廊,看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贺渠逐渐靠近我,飘忽的酒红色凛冽鲜艳犹如一片血海,我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他影像,“舒适温暖的生活就那么好过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做筹码做棋子做木偶,任人摆弄和算计,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过得这么惨,跌跌宕宕一家三口也没什么不好。” “一家三口。”贺渠听我这个形容立刻大笑出来,他笑声嘲讽,让我决定刺耳无比,“谁和你一家三口,纪容恪与贺润,你与孩子,这分明是两家四口,你连数都不识吗贺润的确非常优柔寡断,胆小懦弱,但不代表她连捍卫自己婚姻丈夫的勇气与心机都没有,狗急了还会跳墙。贺润总比狗要聪明点,你嫉恨她时,想过杀了她吗她嫉恨你时,她并没有你的理智,你希望你肚子里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的孩子,成为一滩大人情爱纷争下的血水吗” 我死死捏了捏拳,他以为我动摇了,他逼近我一步继续说,“你也不要忘记,你现在在谁的户口薄上,你并不姓冯,你自己姓氏前面,还有一个贺字,也许我今天的做法让你觉得害怕,但如果我真的对你那样狠,下一秒警察就会蜂拥而至。用那封证明对你逮捕判罪,可我没有,它不过是我利用的一个筹码,只要纪容恪放弃,我会尽我最大能力让你平安无恙。夫妻是一脉相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然会护住我自己的妻子,前提是她还是我的妻子,并且真的和我同舟共济,而不是潜伏在我身边随时偷渡消息加害我的蛇蝎。” 我微微侧身,用余光看着他,我脸上的表情十分隐晦,说不出是笑还是哭,只觉得怎样都表达不了我此时的百感交集,眼泪太苍白,笑容太虚伪。我每走一步算计别人,殊不知也掉入别人算计我的圈套。 我所生活的的每个角落,都是一个套中套,每分每秒都在阴谋之中煎熬,爱情婚姻都可以成为筹码,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好像是演出来的。 我盯着贺渠温柔无比的眼睛,那目光多悱恻。多缱绻,说它是假的怎么会呢,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真心疼爱妻子,我甚至都难置信,他忽然间暴露出的残忍。 这眼睛是漩涡啊,柔情的水汇聚而成,我起起伏伏沉沉没没。我有些哽咽笑,“你说你会护住我。如果纪容恪今天在我死与贺氏之间选择了后者,你还会对我说这些吗你会立刻为了发泄你心中的愤懑,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被抓走,从此活得暗无天日失去自由。让他永远铭记你的狠毒你的决绝,也让他悔恨终生,你所谓的妻子,是排在权势地位金钱与欲望之后的附属品。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你用这份诱惑,哄我上船,成为你的遁甲,而我还沾沾自喜以为得到了依靠。贺渠,其实这个巨大的阴谋圈子里,没有人比你更残忍。你无爱无情,无牵无挂。这样的人最可怕。” 我说完低下头,用掌心扣住自己脸,陷入一片悄无声息的漆黑中,我不想看到一丝光,也不想听见一丝声音。我久久死寂,忽然间迷失了方向,我彻底不知道该怎样走,等候在我前方的难道只有那极端的两条路吗。 在我崩溃与挣扎中。偌大的会议室内鸦雀无声,连贺渠与助理的呼吸都是静默的。是我悲愤的同时骤然失聪,我甚至听不见自己不断低低的啜泣,贺渠走上来递给我一方白色帕子,我透过敞开的指缝盯着那帕子看了好久,我指尖颤抖捏住,捏得越来越用力,到最后柔软的帕子几乎要被我捏碎。我看着崩开的一条银白色丝线,“我不会再被任何人欺骗了,我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不管他出现得多么美好,拥有多么令我温暖的皮囊,我越是抱着巨大希望,越是失望得遍体鳞伤。” 贺渠将方帕从我指尖抽出,他微笑擦拭我的脸。在每一寸沾满了濡湿泪痕的皮肤上,轻轻掠过,柔软的帕子,柔软的温度,他柔软的手。 他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安全的地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不够聪明。你就会被不如你愚蠢的人欺骗。爱情、亲情、所有的情分,都会成为利益的支撑利益的筹码,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也没有永无背叛的人。” 我咬着不断磕绊颤抖的牙齿,一阵阵恶寒从心头涌上来,他忽然朝我伸出手,火红的掌心向上,一条条嘈杂繁冗的纹路缓慢铺平延伸。到腕口我看不到的地方,被衬衣袖绾遮盖住,他对我无奈说,“可能我们都有劫数,纪容恪是你的劫数,你亦是我的劫数,而我是谁的劫数,她大约还没出现,我也懒得等了。不管彼此怎样利用背叛陷害算计,都会在最后那一刻,被感情而软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的过失就是总会为那么一个人而不够干脆。但这样也好,至少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真的魔鬼,不然该有多无趣。我们都被贪婪腐蚀了,或者贪婪权势,或者贪婪爱情。” 我推开贺渠伸向我的手,隔着泪雾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推门出去,纪容恪站在走廊尽头正在抽烟,他身旁围了一大批下属,林辉满脸焦急正和他讲着什么。似乎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对他突然提出的退出莫名其妙。 我步子从没这样沉重过,贺渠在我背后,他还在等我回身,他其实并不想伤害我也许吧,他想要把我当作妻子,就像所有平凡夫妻那样,当一切都平息。细水长流的厮守到老。 可我这辈子啊,真的太没出息了,也太懦弱了,我知道罪要赎,孽要还,血要洗净才能睡得安稳活得平静,我就想当那一个男人的妻子,就像活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也曾天真以为我能接受,难道世上唯一个纪容恪吗,可千帆过尽,我耗了那么多岁月,我终于发现除了他我真的做不到了。 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人潮人海喧哗拥挤,我却成了盲人。 我朝着纪容恪走过去,他在吞吐烟雾时,从面前半开的窗子上看到我轮廓。他明显怔了一下,立刻转头看我,所有人的讨伐与埋怨也随即止住,他们纷纷让开一些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更加清晰的凝视我,我站在距离纪容恪近在咫尺的地方,我对他们说,“公司不是儿戏。老董事长的信任也不能辜负,贺董没有经验,也没有当过一天商人,虽然他是我丈夫,但为了家族,我们都不可以自私,拿血缘当作让自己排挤别人无视自己薄弱的优势。庞大的贺氏经不起短时间内第三次人事变动,纪董的放弃根本不成立。” 我说完这番话后,所有围拢的高层再次发出唏嘘,他们似乎非常高兴,又看到了一丝曙光,而只有纪容恪倏然蹙起眉头,他沉声喊我名字,让我回去,我问他回哪里,他越过我头顶看向我身后的贺渠。他知道我处境很难,我好不容易找寻的归宿,再一次崩塌掉。 他坚定说,“回蓝羽。” 我摇头,我眼睛无比潮湿,几滴晶莹挂在睫毛上,忽闪忽闪欲落未落。 我用力挤出一丝微笑,“我要去的地方不是那里。我想再为你做一点事。” 纪容恪听我说这句话,他脸色忽然大变,他从人群内冲过来,一把扯住我手臂,他狠狠摇晃着我纤瘦而无力的身体,“我他妈不许你做傻事,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容恪。”我哭着喊他,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能他一个人听到那样低,“不是我就是你,我们都染了太多血,我不想你为了我去求任何人,放掉任何你那么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全都扛下来,我并不害怕。” 他铁骨铮铮却忽然间红了眼睛,他不顾一切将我抱在怀里,手臂死死搂住我,坚硬的胸膛铬在我身体上,他一字一顿说,“我不许,你打消这个念头,冯锦你听到了吗。” 第二百零二章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纪容恪根本不放心让我一个人离开,他知道我现在走了死胡同,所有的意识都不再为自己想,只拼命要让他得到让他好,他慌张之余担心我出事,恨不得与我寸步不离。 他吩咐何一池将我带到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厅,等他处理完这边的事宜就陪着我一同回蓝羽。 我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看着走廊上蹿动的人海,何一池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摇头说不用,我手落在腹部轻轻摸了摸,我笑着对他说,“是不是更大了一点。” 何一池看了看,他点头说,“冯小姐瘦弱,两个多月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了,现在的确更大了一些。” “还不知道是男孩女孩,也不知道会不会健康。” 何一池当然知道我何出此言。怀着这个孩子的最初两个月,我正饱受毒品折磨,吃了许多对身体伤害极大的药物,又日夜担惊受怕,见了血光。 顾温南虽然是纪容恪的仇敌,但他对我并没有伤害过,他的话我信,他再三叮嘱也许孩子会有问题,让我三思要不要生下,曾经为姜环怀过的孩子命薄,我也痛苦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太懦弱,没有留住他,在懵懵懂懂中就流掉了,这一次我当然不舍得,可我没有资格一人做主,于是把决定权交给了纪容恪,他同我一样斩钉截铁,承诺不管孩子是好是坏,都是我们的骨肉,没有权力剥夺他降生的资格,他的话给了我定心丸,我才会坚定不移留到现在,不管不顾外界一切流言蜚语,也不管不顾我怎样如履薄冰危险重重,孩子似乎成为了我的使命,但我在这一刻又忽然间意识到。他甚至会成为我的救命稻草。 何一池安慰我说,“男孩女孩,健康与否,容哥都喜欢,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这份感情与初为人父的喜悦,什么都无法取代,何况还是冯小姐为他孕育的子嗣,他当然更加看重。这些您不需要担心。” 我越过半扇玻璃门,看着和股东交涉的纪容恪,他非常担心我,他看得出我神情恍惚,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所以他每沟通几句,就会立刻朝我的方向投射过来关切的眼神,他不放心把我交给任何人,他终于明白他对我的重要。也终于明白明白他是我的全部,然而晚了吗,也许在时间上晚了,可在爱情里,永远都不会晚,因为有即是永恒。 我会在他凝望我的时候对他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笑得多明媚多灿烂,他会愣怔一秒,再迅速平静得移开目光。 我说漫长的时光里,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令我痴迷的人。 何一池在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来显是包工经理,内容涉及到纪氏那边有关南郊的进展,他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外面,示意我要暂时离开片刻,我点头比划口型说好,他这才拿着手机将声音压得很低,绕过休息厅进入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反手关合住门听对方汇报。 贺渠被财务部高层牵绊住,正在那里针对一份合约起了争执,我隐约听到那名高层不断说数据并没有问题,这不是稳他位置的关键,一旦纪容恪死咬不放弃,董事会绝大部分还是会倾向于他,贺渠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放弃,因为在贺氏的诱惑面前,有其他更无法妥协抛弃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自信来自于什么,来自于我,可他错了,他以为现在只有纪容恪被动,所有人都可以用我和孩子作为筹码胁迫他,殊不知他贺渠也是被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场最后的战役中掌握了主动权,而我不会受任何人的要挟,只有爱情可以逼迫我。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贺渠,他正背对我和那名高层交谈。对于别人给予他的质疑,他内心是厌烦的,语气显得有那么一点不满,他没有留意到我靠近了他,他仍旧指着一份数据在讲述什么,就在这时,我忽然从口袋内摸出一样东西,我握住坚硬的尾端,毫不犹豫将头部戳向他腰间,他所有话都倏然而止,脊背僵得笔挺,唯有那名高层还浑然无觉,仍旧在尽力保持柔和争辩解释着。 可贺渠已经感觉到了,他完全对那份资料心不在焉,所有感官都聚集涌向我抵在他腰间的硬物,我透过他对面擦得澄净的理石墙壁,从清晰的倒影里,看到他愕然与凝重的脸孔。我在他身后低低轻笑出来,踮起脚尖对着他耳廓小声说,“猜猜是什么。” 贺渠舌尖在门牙上重重舔过,这样的面部表情使他看上去阴狠无比,蕴藏杀机,我恍惚凝望他的侧脸,终于还是,那个温和的贺渠,在时光的鞭笞里。荡然无存了。 为什么人都会变呢,一成不变虽然无趣,可那有多好,至少不会变坏,不用处处防备,那不是很快乐吗。 贺渠将手上文件倏然合住,那名高层正指着数字在讲述,指尖被尖锐的纸痕重重划了一下,他不明所以抬起头看贺渠,问他怎么了,贺渠沉默无言,他站得笔直,那名高层这才看到站在身后的我,他朝我颔首喊了声贺太太,我微笑说,“我与贺董有点事,稍后你再过来。” 他虽然急于把事情敲定,以防止夜长梦多,毕竟竞争对手是纪容恪那样实力强悍的人,可我都这样恳求了,而且贺渠也似乎无心公务,他当然不能强硬,只能点头告辞,进入我刚才出来的休息厅。 贺渠盯着墙壁上我们重合交缠的身影,“你要干什么。” 我语气娇嗔而无辜说,“不干什么呀。我对自己丈夫还能干什么呢你舍得害我,我哪里舍得对不起你。” 我一边说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绷直僵滞的后背,“你怎么这么紧张,看来不管多无所不能的人,都怕死啊。” 他语气内没有多少颤抖和惊慌,毕竟是见过世面经历了不少大阵仗的男人,他当然不至于像那些平民鼠辈,遇到一丝危险就屁滚尿流脸色青白跪下求饶,如果他真那样胆小懦弱,也不会与任何人掠夺争抢,更坐不稳最高法官的职位。 我忽然有了一丝感慨,女人在遇到好的之前都埋怨坏的,比如无能的过分老实死板,但当真遇到了那样好的,又反过去怀念曾经最厌弃鄙夷的男人,至少他踏实简单,憨厚听话,不会因为事业与贪婪,逢场作戏日夜不归,忽略掉陪妻子买菜拌嘴哄孩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的永远不够,失去的永远太多。谁都是贪婪的,或者贪婪大事,或者贪婪小事,永远不会存在真正无欲无求的人。 贺渠冷笑着把手插在口袋里,“你没有对不起我吗。一次都没有吗” “我们都是一样,何必再深究下去。” 我将我持住的硬物更用力抵向他,他身体前倾挺得更直,他知道我杀过人,虽然不曾杀黑了心,以此为乐趣,但也是开枪不眨眼的人,他当然会有一丝畏惧,女人为了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在贺渠心里,我为了纪容恪,也什么都豁得出去。 他抿了抿唇,“你不要冲动。” “不冲动怎么行。你刚才不告诉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我将脸颊枕在他背上,以一个非常亲密的姿势,躲过走廊上其他高层审视的眼神,但我始终死死盯住贺渠插在口袋里的手,防止他会突袭我,他身上的西装真柔软,布料像是融了水,绵绵的。暖暖的。我脸颊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声音也温和下来,“贺渠,如果我们真的是夫妻该有多好,我没遇到纪容恪,他也没有娶贺润,这世上不会有人野心勃勃要从你手里夺贺氏,所以你在我眼里,总是那副最好的皮囊。不会被戳穿。不会被撕裂,我们不曾彼此深爱,却也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就像所有在柴米油盐岁月流逝中不再相爱的夫妻,可一样过到最后。” 我吸了吸鼻子,“我们白发苍苍的样子,会不会很丑。” 我现在说的话,就像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贺渠不敢刺激我,也不敢擅动,他知道他的命就在我一念之间,我不是贺润,也不是千千万万柔弱的女人,我是真的会杀会砍,我掏出来的枪,从来不是一场儿戏。 贺渠幽幽的语气,缓慢的节奏,他低沉而平和说,“我也许会很丑,但你应该不会,美人都是从小美到老的。” 我笑着说是吗,他嗯了一声,我将硬物一头在他腰部来回移动,我动作很轻很缓,但他依然紧绷着,我说,“你害怕吗。” 他反问我,“你不怕吗不惜命的人也不会活着了。” 我叹息一声,“对呀。我也怕,但我觉得你更怕,因为我掌握,而你被掌握。” 贺渠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我立刻察觉到目光敏捷扫射过去,他掌心是摊开的,指缝也没有暗藏任何东西,他笑着说,“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比你更怕,但我不是,你如果动了我,你也走不出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故作不懂,收敛起自己唇角的冷笑,我将一直让他如临大敌的硬物递到他面前,他看清楚是什么后,强作镇定的面庞倏然大变。变得难堪而铁青,我笑着从打开的圆孔瓶盖里取出一粒药,塞进嘴里,任由那一丝甜甜的果味在口中蔓延融化,“我动你什么,怎么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只是该吃维生素了,对胎儿好。” 我举了举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里面药片因为碰撞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抿唇不语,眯着眼睛在强压怒火,我掌心扣住他肩头,踮起脚尖凑到他面前,与他鼻尖紧挨四目相视,我声音里满是冷意说,“动你,还需要枪吗” 这才是最让他毛骨悚然的威胁,比一把枪一把匕首更恐怖。那些都是实物,可以用任何方式抵挡,而看不透膜不着的东西,才可以悄无声息葬送一个人的计划与成败。 贺渠以为自己要赢了,他有了绝大把握,可这份把握在我耐人寻味的冷眸中,他还是有了丝怀疑与颤抖,“冯锦,我不想动你。我也不想和纪容恪你死我活,他只要撤手贺氏,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真的不动他吗” 我整张面庞都渗出寒气,霎时间天寒地冻,我的恶毒与狰狞,让贺渠微微一怔,他也从没见到过这样阴森的我。 “你前天离开宾馆时,还在洗手间打了电话,你要市局的人无论如何安排卧底到纪容恪身边,千方百计抓住他的把柄,将他一夕之间狠狠扳倒。” 我笑着用手戳了戳他心口,“我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贺氏不但他会拿到手,贺家他也会在他倒台之前先按在泥里,保他地位与平安,试想这世上从此没有了官居显赫的贺渠,还会有人这样狠要置他于死地吗” “冯锦。” 贺渠咬牙切齿喊出我名字,“你是在毁自己。” 我忽然在他这句话说出口后。眼眶泛起潮红,他被我瞬息万变的情绪而惊愕住,他此时的面容实在太精彩,愤怒错愕悲悯与仇恨,我们隔着潮湿的空气彼此对峙,他恨不得说服我,我却早已坚如磐石。 “那怎么办,我太爱他了,爱得我早已失去理智,我拼命想要压下去,可最后反而更加汹涌激烈的弹回来。我投降了,我缴械了,我不再自欺欺人了。我的世界从纪容恪出现那一刻起,只剩下疯狂,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 第二百零三章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贺渠并没有再劝说我什么,从他死寂而沉默的眼中我看到了绝望与放弃,他对我无话可说,他知道说不通我,这世上唯一还能改变我理智与意念的,只有那个叫纪容恪却一坏到底执迷不悟不肯从善的男人。 他蹙眉伸出手指,从我下巴一点点缓慢上移,落在我眼脸下,他轻轻用指腹蹭了蹭,为我拭去灼热滚烫的眼泪,他用极为无奈的语气说,“其实这样不值得。” 在他温柔的擦拭下,我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放他一马,你继续做万人敬仰的法官不好吗。” “他放过我了吗贺氏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觊觎这笔庞大的财产,觊觎贺氏商业外衣的包裹下政界的资源,他妄想将华南与琵城都沦为他的殖民地和大本营,他的目的是侵占黑白两道,统治他规划范围内的帝国。他太贪婪了,贪婪得没有边界。上面不闻不问,是因为与他互为牵制,也没有受到损害。甚至从他手中获取了可观利益,自然相安无事,如果他没有将手伸得这么长,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为自己树敌,毕竟他还是贺润丈夫,是我名义上妹夫,我与贺润母亲的深仇大恨,不会牵连到这个天真无辜的女孩身上。但纪容恪要朝贺氏下手,他每一步棋都发了狠,他要把我逼上一无所有的绝路,你知道他手中掌控的筹码一旦公布于众,贺家就垮了,会遭受唾弃,像过街老鼠一样,我实在没有办法,否则我不会把你当作要挟他退后的武器。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任何弱点与软肋,我们甚至握不住可以将他压垮的证据,唯一的证据唯一的路,也随着卫坤被你杀死而堵得彻彻底底。难道我要坐以待毙吗” 贺渠说得我都懂,但这份理智与道义被我心中的爱情荼毒得一塌糊涂,我抓住他停在我脸上的手指,满是殷切得望着他,“可你在我眼中是清廉而慷慨的,你不会在乎那些铜臭,你有你值得炫耀的身份,美好的口碑,光明的前途,你有世俗眼中最清白尊贵的地位,纪容恪只是生活在黑暗下不敢见光的人,无论他如何风光。一旦黎明到来,他都必须躲躲藏藏。就算贺氏与你擦肩而过,你一样衣食无忧受人爱戴,你这样指责批判他的贪婪和欲望,你难道就没有吗” “可贺氏就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去赠与意图不轨的外人。我是法官,但那只是我社会身份,我一样需要生存需要物质,而不是一个神,更不是慈善家,就算我要把贺氏捐出去,也不该通过他手,为他博得美名。” 贺渠将自己手指从我掌心内抽出,他十分无奈而好笑的握住我肩膀,“不要因为爱他,就不分是非,认为他全都是对的。霍砚尘为什么要推翻他,九龙会为什么不放过他,华南黑道不是只有一个纪容恪叫得上号,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朋友,唯独要与他做敌人,我和他斗是我的错,天下所有人和他斗也都是别人的错。他作为最少数的存在,还是对的吗” 贺渠问得我哑口无言,我咬着嘴唇沉默下来,他叹息了一声,将我所有散乱的头发都掠到耳后,“你会因为这样无底线的爱他,而失去一切。” 贺渠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纪容恪正伏在窗台签署一份文件,有关财务方面的数据清算。因为他还是代理董事长,这一切必须交由他过目,直到他请辞脱离贺氏那一天为止。 他签署完毕后起身把文件和笔交给那名下属,他转身恰好看到走过去的贺渠,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怎么,贺董有吩咐。” 贺渠闻言赶紧将手搭在纪容恪肩膀上拍了拍,似乎有些受之不起,“别这样讲,纪董还没有退位,我只想说不管贺氏发生怎样的人事变动,我们之间的姻亲关系,总不会改变。贺润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夫,这一点我们都不能否认。” 纪容恪唇角勾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冷意,他垂眸看了看刚才被贺渠触碰过的地方。西装笔挺整洁,在窗外洒入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寒光,他忽然颇具深意用指尖在上面掸了掸,做出十分嫌弃的动作,围观在两旁的高层纷纷讶然看向贺渠,对这样不留情面暗挑战火的方式有些缄默,贺渠倒不以为意,装作视而不见。仍旧保持他颇为绅士的笑容,毕竟刚才一回合他胜了,这样一点姿态再没有,他落下的实反而不好。 纪容恪笑了笑说,“贺润有这样优秀的哥哥,可喜可悲。我自然也觉得很骄傲。” 他说完反手拍了拍贺渠垂在身侧的手臂,此时何一池打过电话从休息厅内出来,他惊慌失措走到我身后,察觉到我平安无恙才松了口气,刚才他出来看到我不在门口坐着大约吓得不轻,纪容恪把我交给他,如果我出了任何差错,他没有办法交代。现在我就像一只随时会闯祸的宠物,我可以犯下弥天大罪,但他最怕我会丢,丢在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回来。 贺渠在几名高层的簇拥下离开了走廊,纪容恪面色阴寒目送他走远,何一池凑过去用掌心挡住自己的唇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他点了点头,“你着手去办,另外局子那边,看能不能找人脉通融,冯锦这边的事,如果贺渠有动作,我们要想办法挽回。” 何一池说,“您不是退出了吗,他不至于斩尽杀绝,毕竟冯小姐还是他妻子,她的事情败露,他作为丈夫也有知情不报的罪责。” 纪容恪嗤笑一声,“我退出但还没有签署文件,只是口头方面,我仍旧把持着董事长的位置,何况他贺渠这样身份的包庇罪,如果他自己不承认,你作为局子里的人,敢去问责吗” 何一池默然沉寂下来,他小声询问纪容恪有关贺家那些交易的证据怎样处理,纪容恪告诉他先按兵不动,看我这件事的结果会怎样。贺渠会不会反咬一口,得到了贺氏还不放过,那就鱼死网破。 林辉站在靠阳台的位置已经焦头烂额,他正在吸烟,他脚下洒了一地烟头,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窗子开了一半,空气流通并不畅。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惊动了纪容恪,他迅速握住我手眼睛落在我小腹上,问是不是不舒服,我掌心蒙盖住自己唇鼻,闷声说没有,他这才意识到是烟味呛到了我,他转头让林辉掐灭。林辉早就想问了,他看到纪容恪与我交握的手,他非常不解而好笑说,“按照辈分,贺太太不该是您的嫂子吗” 纪容恪把剩下的半边窗子也推开,他眯眼看了看外面缓慢驶向大门外贺渠乘坐的黑车,“这和公事无关。” 林辉摇头笑,“怪不得贺董这样和您残杀,您原来和他妻子有些难以言说的事,换做任何男人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纪董一世聪明,怎么栽在了儿女情长上。” “就算没有这件事,贺渠与我也一定是敌人,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追求,利益上产生了巨大冲突。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纪容恪明显不耐烦,出于保护不想提及与我之间的感情纠葛,可林辉却不依不饶,他义正言辞说,“纪董,我并不想关心您的私事,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到底为什么您会做出这样突然而莽撞的决定,这不是您一贯作风。我信任您,愿意带着我在董事会上的心腹与党羽追随您。是希望可以坐稳位置,与您一起获利,但您不能单方面半途而废。如果我们努力了却败北,这没有办法,但明显您的胜算更大,您却主动弃权,那么您想过我们这些在会议上力挺您的人该怎么办吗贺董当然会记仇,您拍拍屁股走人,自此形同陌路。可我们之后的日子不好过,很有可能会以叛军的名头强收股份驱逐离会,贺氏有雄厚的资本将我们手里的股份强夺征售。而贺董在琵城在华南的人脉我们都了解,他一旦下了禁业令,我们空有抱负无处施展,我们也是仗着胆子才愿意上您的船,纪董,事情这样办可不地道。” 纪容恪把视线从窗外收回。他嗓音沙哑而低沉说,“就算我脱离贺氏,我也会尽力为你们安排好。” 林辉深深吸了口气,“那有劳纪董,不过我还是希望,您不要放弃。于私我希望是您,于公,贺董经商的手段与能力。也显然要逊色您许多。” 纪容恪不想纠缠在这件事上,他把残局留给何一池,拉着我手走出大楼坐进等候已久的车里,他始终没有松开与我紧握的十指,我掌心涌出热汗,将彼此的肌肤黏合到一起,他依然固执着紧紧牵住不肯放开。 我此时每看他一眼,都觉得无比满足和感动。能这样看着他真的很好,以前总想完完全全占有,恨不得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天知道我曾动了多少次对贺润的杀机,又多少次在他枕边安睡时,想要与他同归于尽,让他成为只属于我的男人。然而当我被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路上,身后是悬崖。前面是汪洋,我发现看一眼也值得庆幸和满足,因为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所幻想的永恒,早已成为了奢望,曾经是我恨他,现在是我要放弃了。 我脸颊贴在他肩上看着前面虚无的空气,他偏头在我发顶吻了吻,我痴痴笑出来,“还有人在呢。” “那有什么关系。”他握住我手,将掌心完全贴在他唇上,他轻轻啄着,发出亲吻的声音,我觉得又热又痒,我咯咯笑着推开他脸,“我抠脚没有洗手。我喜欢抠脚的爱好你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你的爱好我都知道,你喜欢不刷牙,不洗澡,喜欢抠脚,喜欢吃很臭的食物” 我被他逗得大笑,我从椅子上爬起来跪在他腿上,用手按住他薄唇让他闭嘴。他也在我掌心内闷笑出来,拦腰将我抱住,我用手指掰住他两片嘴唇,扭出各种形状,“还毁不毁我。” 他不说话,眉眼都是笑意,我气得用脚踹在他腿间,在他怀里翻天覆地。他始终托住我臀部防止碰到我凸起的小腹,他动作十分温柔,用他宽厚而高大的身体为我撑起一片天,这最好的时光,就是我在闹,他在笑。 我折腾累了,停息下来偎在他怀中,蜷缩起身体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婴儿。他将我完全抱住,诱哄着让我入睡,何一池上车时也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闭上眼睛的我。 我听到他对纪容恪说,“局子那边很为难,他们也要看贺渠脸色,他毕竟职位太高。我们在局子的卧底说,贺渠并不打算就此收手,他非常担心您会反扑,他夺回贺氏后,还是要对纪氏有所动作,他一直认为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查寻不到蛛丝马迹,这个人一定要防备。对我们最好的保障就是在贺渠对我们下手之前,把贺家整垮。现在没有人敢去出这个头,贺归祠的威望太高,说白了,把他整垮的人,为了军政的声誉不泄露,也一定活不成。举报贺家的人不能是您这方的人,毕竟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把柄,咬下这样一匹老虎,很难不受到牵连,而至于谁去举报最稳妥,现在还没有物色到。冯小姐的事,她如果肯置身度外,贺渠应该不忍伤害她,对于她和孩子,你完全可以放心。” 纪容恪嗯了声,他在我额头非常爱怜吻了吻,“她没事就好,我才可以无所顾忌。” 我环在他腰间的手悄无声息紧了紧,我觉得鼻子酸涩,我将脸完全埋入他胸口,装作从不曾醒来。 第二百零四章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纪容恪丢掉琵城的公事,陪我回华南在蓝羽住了两天三晚,贺氏的后续进展也随着他与贺渠陷入僵滞而暂时压下。具体董事长职位到底归属谁,除了纪容恪的主动弃权,还需要贺归祠到公司召开董事会进行复议与流程,哪怕只是走个过场,程序也非常繁琐。 纪容恪回到华南后把所有公事都搬到了庄园,何一池只好来来往往不停奔波,把一切公务都大包大揽,他也有怨言,他半开玩笑的提及,纪容恪就会随手抄起一样东西砍向他,无比严厉要他闭嘴,扣工资。 何一池无奈且好笑,除了非常重要的项目不得不打扰汇报给他,其余都悄无声息的解决掉。 纪容恪变得越来越懒惰,他把自己当成我的影子,陪着我从天黑到黎明,再从黄昏到深夜。 我知道他害怕,怕我搭错哪根筋忽然就不见了,从他生命里消失。消失得彻彻底底而充满遗憾。 他学着足不出户,学着与我寸步不离,除了去卫生间不管做什么都要拉着我,就算去卫生间也比以往时间短了很多,如果真的要很慢,他也会在里面不停喊我名字,我答应他他才能安心。 可他根本不知道。每次我答应他时,都酸涩得想哭。 如果早一点,我知道自己这样爱他,他知道自己这样离不开我,我们之间不会错过那么多时光,也不会垒下那么多误会。 那两天我知道了纪容恪还有死皮赖脸的臭毛病,他会强硬逼迫我陪他吃饭看电视,他可以一看看很久,而且都是我喜欢看、他曾经说没有营养没有价值的肥皂剧,我把遥控器递给他,他接也不接,搂着我盯着屏幕说,这个就很好,可他连一半都没看完。脸就埋在我肩窝里昏昏欲睡。 他拉着我陪他到花园散步逗鹦鹉,每当有紧挨着的邻居打招呼,他都会十分温和介绍我说这是我太太。他还会恬不知耻在我洗澡时候推开玻璃罩子挤入进来,笑得又馋又坏,“一起吗。” 我身上湿漉漉的一丝不挂,他手摸过来,不老实的上下游走,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扫来扫去不知收敛,我让他出去,他就邪魅得勾唇,紧贴着腿根的手轻轻颤一颤,“出去哪里,你让什么出去。” 我朝他呸了一口,“你出去” 我手忙脚乱用毛巾遮挡自己,可连毛巾都和我作对,不是搭着上面露了下面,就是顾着下面而使上面春光乍泄,让纪容恪看得更过瘾。 他一边扯掉自己身上的睡衣,一边迈进浴缸里,压迫性的逼近我,将我圈在墙角。他身材实在太好,健硕而削瘦,随着他的喘息而一弹一弹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诱惑力,让人口干舌燥。 我气恼得把毛巾砸在他脸上,但我仍旧执拗不过他,被他占尽便宜,不过他每一次都很轻,宁可隐忍着自己,也不让我有一丝一毫的不适,甚至关键时刻在我一声嘤咛后骤然停下来,浑身滚烫双眼充血冲一个漫长的凉水澡,直到彻底平息燥火才罢休。 我会在夜晚睡不着时从床上爬起来,痴痴呆呆的坐着,一坐就是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我仍旧毫无困意。 我在想纪容恪该怎么办,他已经四十岁了,这个年纪是男人的不惑之年。 他有妻子,有家庭,可我直到,贺润并不能为他排忧解难,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他的累赘,是他的麻烦,甚至是他的绊脚石,可她天真无邪,她纯净简单,她身体和家世都清白。她也真的很爱他,纪容恪需要聪明的妻子,可他更需要乖巧懂事让他不用提心吊胆的妻子。 我下巴抵在膝盖上,微微偏头看他,月光笼罩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睫毛颤抖。 直到我躺下。直到我低低的打哈欠,直到他也翻过来,灼热的胸膛紧紧贴着我背后,他会把我圈在怀里,这样抱很久都不厌烦。 早晨我会推开他,一脸嫌弃,嗔怪他压得我身体又酸又麻,可心里却在哽咽,我想要更久,我想要一辈子。 那两天我迷上了为纪容恪梳发,他总喜欢涂抹发胶,把头发背到后面,显得十分英气,他每次对着镜子梳理时,我便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娇笑着一把掠夺过来,有一次还险些用梳齿刮到他眼睛,他说不得打不得又气不得,他刚要张口说我慌张冒失,我就挺一挺小腹,他看到后瞬间便没了脾气,好笑得站在那里,任由我像个疯婆子一样在他脑袋上为非作歹。 可我梳发技术真的很糟糕,尽管我都非常耐心为他弄,但还是一塌糊涂,我搞完杰作后他都会对着镜子哭笑不得,像对待一个胡作非为的孩子留下的狼藉与残局,叹息一声眉眼无奈。我知道自己给他添乱,可我还是乐此不疲,他见我是真的喜欢,他很少见到我如此快乐,也就任由我这样,等我进行玩儿够了,再重新洗一遍头发。 我最喜欢触摸他柔软的发,从指尖穿梭过。留下看不到的一丝齿痕。他安安静静站在我面前,或者歪歪扭扭的靠着,嘴巴里让我重一点,再轻一点,他原本闭着眼睛,在我被他使唤烦了忽然用力踹他一脚后,立刻唇角含笑,偷偷睁开一条缝隙,眼睛里冒着算计又奸坏的精光。 那是我最美好最安宁的时光,我真的舍不得,每当我告诉自己,不会太久了,很快就结束了,我都会疼得撕心裂肺,可我没有办法,这么多孽,总要去赎。 南郊地基建成后,需要纪容恪亲临现场验收,等到一切勘察无误,工人才可以进行下一步大楼搭建的进程,以免中途出现偷工减料。毕竟地基是一栋大楼最重要的根基。 何一池一早到庄园接他,顺便带了金苑上一季度的营业额给他查阅,纪容恪正在用早餐,他接过资料后,便腾不出手用刀叉,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有些无辜示意我,我没好气把他盘子里的食物抓起来,直接往他嘴里塞,他含住后顾不上咀嚼立刻喷笑出来,“你洗手了吗。” 我故意恶心他,“没有呀,你闻到了什么吗。” 他吸了吸鼻子,“奶味。浓香的奶味,让人回味无穷,心旷神怡。” 我有些懵怔,但看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早晨他换衣服时,我在洗手间涂抹身体乳,我没想到那么凑巧,他推门进来恰好看到我手指正扣在一只胸部上,我一时僵住,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和他四目相视,他看了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我是不是昨晚不曾满足,自己躲起来继续吗。 我回味起来立刻红了脸,我朝他啐骂老不正经。他笑得更深邃,“老不正经,我这就老了吗。” 我咬牙切齿说,“老。” 他嗯了一声,“那做起快乐的事情来也是老当益壮。” 我闷在掌心里笑出来,何一池握拳抵在唇上轻轻咳了一声,他被晾在旁边很久了,他不是急于找存在感,而是眼看时间来不及,不得不提醒一下。 纪容恪将最后一口面包塞入口中,用牛奶送下去,他起身把资料递给何一池,“让冯小怜和商艳这段时间为金苑多尽心,我暂时两个星期还过不去。” 何一池说好。他跟随纪容恪走到玄关处,“金苑的营业额不减反增,卡门宴不少客户都到金苑消费,前景非常光明。只是很多生意场子里不敢做,毕竟风声太紧,我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涉毒赌了,这方面难免有些亏损,但不影响整体上升。” 何一池说完后又想到什么,他颇为为难扫了我一眼,小声对纪容恪说,“贺润小姐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她说打不通您的,问您什么时候回贺宅。贺归祠与夫人去外省出席一位副官独女的婚礼,任证婚人。大约要一个星期左右才回华南,贺小姐自己害怕。” 纪容恪将领带系好后,他弯腰换鞋,他漫不经心说,“过几天吧,你先搪塞一下,我抽不开身。” “你为什么抽不开身呀。”我跳过去往他怀里扑。他吓了一跳,十分紧张托住我腰部,板着脸让我小心点,我揪住他才系好的领带,展现了我无敌而娴熟的破坏力,很快彻底乱七八糟满是褶皱,纪容恪笑得无比头疼。“抽不开身还不是为了陪你。” “原来这样呀。” 我笑得舔嘴唇,指了指自己脸颊,他无奈捧住吻了一下,语气和眼神里满是宠溺纵容,“等我回来,能不能做到。” 我懒洋洋趴在他怀里,贪婪的大口呼吸着。有气无力说,“能” 他重重拍了我屁股一下,“能不能。” 我站直身体敬了一个军力,“能” 他这才闷笑一声放心将我松开,带着何一池往门外走,我目送他走到庭院,眼看就要进入车中时。我忽然捏着拳头哽咽朝他背影大叫了一声,他立刻顿住脚步侧身看我,我顾不得什么,从客厅朝他飞奔而去,他不断对我说慢一点跑,可我根本不理会,我跌入他怀中,像世界末日最后的狂欢那样,在他唇上狠狠吻下去,我一边吻一边喊他名字,他不明所以,可仍旧被我撩拨得想要配合,在他搂住我打算反客为主时,我脱离他身体结束了这样的痴缠。 我一边满头大汗傻笑一边把他往街道上推,“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他被我孩子气的闹剧逗得哭笑不得,他走出去两步,转身和我挥了挥手,我始终保持微笑,在他眼里明媚的绽放。 纪容恪与何一池先后坐进车里,当那辆车缓慢驶离我面前,带起一丝丝呛鼻的灰烬,一片片纷飞的尘埃,最终迎着灿烂的春日阳光扬长而去,我脸上强颜出的欢笑,终是在那一霎那,消失无踪。 第二百零五章 画眉 我回到庄园眼眶微微潮湿,我站在客厅迎着窗外投射洒入的阳光,用力抹了抹眼睛。送纪容恪离开那瞬间,我看着车远去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用力压抑和按捺,才将嚎啕大哭的冲动忍了回去。 保姆从二楼下来,她看到我痴痴呆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抬起头神情恍惚看着她,“容恪走了。” 保姆以为是多严重的事,脸色不由自主随我一起凝重起来,但她听我提及纪容恪,立刻又恢复笑容,“先生忙完就会回来,夫人等一等他。” 我咬着嘴唇垂眸看地,洁净透亮的地板反射出头顶璀璨的水晶灯,我有很多话无处可说,也无人可诉,因为我知道谁也不是我,根本不会理解我的折磨。 我闭上眼睛声音嘶哑说我累了,旋即浑身无力的蹲下,保姆急忙丢掉手上的抹布,她一边按在我腹部上为我借力,一边搀扶我上楼回卧室休息,她将我平稳安顿在床上,为我腿部盖上毛毯,在她转身去餐厅为我盛粥时。我目光不经意看到梳妆台上摆放的眉笔,那一瞬间电光火石百感交集,往事犹如一阵飓风纷至沓来刮得天昏地暗。 那个男人站在我身后,我们一同看向印了我们两人面孔的镜子,他手上拿了两只眉笔,他看了看那只黑色的,转手放下,用那只墨绿色的为我描摹,他食指勾住我下巴。在眉梢上轻轻划过,他眼中含笑,“你适合温婉的柳叶眉,就像纹过那样。” 我固执夺他手中的笔,非要把那只黑色的塞给他,我说我喜欢纹剑眉,很浓很黑的那一种,英气逼人的样子。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要求,他比我还要更固执,他说不好,他要我温温柔柔简简单单,要什么英气逼人。 我所有与他掠夺争执的气焰都倏然变得破灭,我盯着他专注勾画的眉眼,才知道他最喜欢温柔的女人,万种柔情,千娇百媚,我也想做那样的女人,为纪容恪卸下我的骄傲固执贪欲。唯他是我的全部。 我下床走过去,站在梳妆镜前伸手握住眉笔,还是那一支,笔尖被磨得圆润,仿佛柄身还残留着他指尖的烟气,从宾馆搬到蓝羽时我丢弃了很多旧东西,包括这支眉笔,我并不很喜欢。后来纪容恪忽然兴致在梳妆台前翻看我的东西,我察觉他在找什么,但他没有开口问,后来他吩咐何一池到宾馆又把这眉笔找了来,他非要他为我画眉用过的,而不肯买一支新的,我也曾以为找不到了,就像时间,像故事,陈旧的再也不会融于新的生活,它会悄无声息的流逝掉,走得干干脆脆。 结果令我出乎意料是眉笔还在,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总在万念俱灰时给予一丝光芒,让整个世界不至于太晦暗。 我看着那磨得很圆的笔头忍不住笑了笑,垂手掀起裙摆在椅子上坐下,镜子里我的脸无比削瘦,锁骨下三根肋骨也凸显得十分清晰,这样瘦弱而憔悴的我丝毫不像一个怀胎三月的孕妇,倒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风雨中受尽摧残。 我用手在脸上抚了抚,肌肤冰凉,气色微白,哪里像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 我的朝气呢,我的青春呢,都湮没在了哪里。 我轻轻叹息一声,右手持眉笔将自己略微黯淡凌乱的眉毛勾勒得十分修长,那浅浅的墨绿色,将眉梢勾出一丝弯弯的弧度,柔和而娇俏,像一片窄窄的柳叶。 我很久不画眉了,从纪容恪最后一次为我画,到今日我都没有再拿起眉笔。 忽然需要打扮这么漂亮,生疏得无从下手,来来回回涂了又擦很多次,才终于描摹出我想要的样子。 保姆端着粥碗从外面进来,她以为我睡下了,脚步很轻。动作也非常缓慢,可她抬头看到我坐在镜子前这样好的兴致,她笑着将碗放在床头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盯着我画好的眉毛看了许久,“夫人五官精致,画了柳叶眉就更好看了。” 我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反手画另外一条眉毛,“是吗,这颜色和黑色,哪个更好。” 保姆说,“当然是黑色,这颜色皮肤不够白,画上不成了妖精,不过夫人白净,画上也好看。” 我笑着把眉笔放回原处,“他最喜欢我纹这个颜色的眉毛,以前因为我不肯,还和他起了争执。我也觉得不好看,但他喜欢。” 保姆一听我这样说,她当然不敢反驳纪容恪的意见,她立刻自圆其说,“先生喜欢的当然就是适合夫人的,夫妻之间,再没有更了解的了。” 我为自己唇上涂了鲜艳的大红色,又让保姆找出一件火红色的连衣裙,她从衣柜内拿出后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见个朋友,她脸色一怔,明显有些不放心。 纪容恪交待过她,要把我照顾好,不能随意离开庄园,何况我还怀了身孕,万一出行遇到麻烦,她没办法担待这份责任。 保姆捏着衣架犹豫不决,她想要开口婉拒我独自离开的意图,又不敢以下犯上,整个人都陷入十分困顿的挣扎中,我推开椅子走过去,从她手上把衣架拿过来,我将衣服比在身上给她看,“漂亮吗。” 她点头说漂亮,“夫人适合红色,也适合蓝色,但您平常穿得太素净,偶尔换一换艳丽的,先生一定耳目一新。” 她说完后十分为尴尬扯住裙摆边缘的流苏,“夫人您别为难我。先生不允许您出去,他担心您。” 我把手机递给她,她不明所以后退了半步,我无奈说,“不如给他打一个,问问能不能让我出去见朋友,又不是很远,我只是吃顿饭就回来,我怀孕了也不是被囚禁,偶尔运动一下,对胎儿也很好,我还有六个月才能,难道就天天大门不出吗,这样我心情会很糟糕,万一得了抑郁症,容恪才真的要怪罪你。” 保姆听我这样说,也隐约意识到我这样的倔脾气不让我出去我还真的会堵心到抑郁症,她已经看出我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多,她比任何人都担心我出问题,因为纪容恪必定要拿她问罪,这个庄园里的保镖佣人都没有她和我接触最多使命最重,她对我的一丝一毫都充满了压力。 她见我如此固执,只好妥协说,“那夫人早点回来,您千万不要让我难做。” 我非常开心拥抱了她。大喊万岁,她难得见我这样快乐,我换好裙子在肩头罩了一件白色披肩,我没有拎包,只拿着一个钱包离开了庄园。 在我乘坐出租离开的过程,我分别拨出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给纪氏柏堂主,我让他拿着我需要的东西到华西一家最大的茶楼等我,另外一个电话是打给贺润,我知道她这几天等纪容恪等急了,也等慌了,她一定会赶来赴约,哪怕她此时并不想见我。 果然在电话里贺润并不说话,我告诉她地址对她说不来会后悔,这是最后一个拴住纪容恪的机会,我不等她再询问什么,便直接干脆挂断。 我将手机捏在掌心,十分疲惫靠在椅背上,我闭着眼睛昏昏沉沉,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绝望与崩溃中都回忆了什么,点点滴滴,犹如一场岁月悠长的老电影,黑白画面,没有一丝颜色,却看得人心疼又彷徨。 从我认识纪容恪的第一天,到我终于不得不斩断这份感情的今天,从我满心欢喜等他娶我。到我骤然醒悟不得不做另一个痛苦不堪的决定,仅仅十个月而已,怎么就这样天翻地覆。 车子稳稳停在那家茶楼门外,我透过车窗看向路边停泊的一辆黑车,柏堂主身影隐约在驾驶位上摇晃,他似乎在找我,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我给贺润打电话过去了半个小时,她从贺宅赶过来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我还来得及。 我将钱递给司机,一秒钟不耽误推开门下去,我下意识四下查看,确定没有熟悉的人留意到我才走过去敲了敲车窗,柏堂主摇下后,他抵触一个硕大的包,黑色的帆布缠裹着,里面摸上去凹凸不平,我问他都有什么,他很小声说,“录音笔,碟片,几分涂改之前的军政资料,还有一些银行转账复件,都是容哥花了极大精力托了许多人买才拿到的东西,冯小姐要这个做什么。” 换做别人,哪怕是纪氏内部颇受重用的副堂主,如此重要隐秘甚至可以成为杀人不见血利器的东西也绝对拿不到,看一眼都不可能,柏堂主因为我和纪容恪的关系,对我没有丝毫怀疑,他没有任何保留把所有我要的都给我带来了,我从钱包夹层内抽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将包裹塞入进去,我对柏堂主说,“这都是贺归祠违规的证据吗,不要不小心掺了其他东西进去。比如纪氏的资料。” 柏堂主说不会,都是单独分开存放的,我这才放心,我拍了拍他肩膀,“我做的都是对纪氏对容恪有利的事。” 柏堂主对我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有些不明白,他蹙眉要问我什么,但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对他摆了摆手,叮嘱他打理好纪氏,便转身飞快走进茶楼,找到我事先约定好的包房。 我将东西放在旁边椅子上,推到最底下隐蔽的角落用桌布盖住,确定进来的人也不会发现时,才落座在外面位置。 我招呼服务生点了一壶红枣茶,四碟茶点和一份果盘,他询问我什么时候上桌,我告诉他在包房门外等候,稍后一位年轻小姐进来。再安排上。 他点头退出去,将门留了一条不小的缝隙,我身体紧贴住椅背,目光注视着窗外一颗非常茂盛的树,这棵树我叫不上名字,浓浓的油墨铺陈在重叠的宽叶上,阳光自罅隙间落下,像无数细碎的金子。 这光芒过分刺眼,这光芒美得真该死。 在我失神之际,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走得很紧,在拼命的赶时间,我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捏了捏掌心,我听到服务生询问是否要来见一位女士,接着贺润的声音响起,她低低的说是。服务生把门完全推开,他指了指正襟危坐的我。我在这时也转过头看向门口,与贺润四目相视,她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脚下踩着同色系的裸靴,她打扮得非常时尚,也很朝气,与我的风情浓艳大相径庭。 服务生看着她问,“是这位女士吗。” 贺润点头说是。服务生侧身让开一条路,她走进来,大口喘息着,“抱歉,有点堵车。” 我说没关系,本来我也邀请得很急,是我太唐突。 她放下手包将帽子摘掉,在我对面落座,服务生立刻呈上我刚才点过的饮品与食物。摆放在我们之间的圆盘上,贺润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我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她开门见山问我,“容恪出什么事了吗。” 相比较她的焦急,我则十分悠闲,我慢条斯理将壶嘴倾斜三十度,斟满两杯香甜的淡茶,她看着我流畅又优雅的动作。急得抓紧了手指,我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礼貌请她品尝,她拿起喝了半口,大约烫着了,她不断用手在唇边扇风吸凉气。 我笑着说,“容恪这几天都没有回去,也不曾和你通电话,你打给何助理。他只说不便很忙,含糊其辞的拖延着,对吗。” 贺润见我直到得这么详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她藏不住情绪,是喜是悲一目了然,她声音冷却很多,“他和你在一起。” 我点头不置可否,她眯了眯眼睛,用力捏紧放在手旁的背包带,“你在和我炫耀,这几天你一直占有他,而我这个妻子却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悲哀的寻找他。” 她说完露出一丝无比厌弃的表情,“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我哥哥的妻子,这样无耻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第二百零六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贺润喊出这些后,她脸随即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面对贺润强烈的责备与厌弃,我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惭愧,反而笑得十分开心,我反问她,“当你责备女人的时候,就一定能保证男人没有任何错吗一件事存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也一定存在正反两方,但没有绝对的正,也没有绝对的反。尤其是感情,说不出对与错,就看两人的经营方式与彼此是否情深不渝。当你义愤填膺的时候,不要忘记你也是女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与纪容恪之间千疮百孔的婚姻。走到这样岌岌可危的地步,也是你作为女人的错吗” “谁说我们千疮百孔,我们之间好不好我最清楚。” 贺润涨红了脸,抻着脖子朝我喊出来,她死死捏住茶杯,泛白的指尖与凸起的青筋都暴露了她此时被戳中的心情,“婚姻是当事人的东西,旁人无权论短长。” “哦”我慢条斯理往她杯中又续了一点茶,她很冷漠告诉我不需要,我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停止,我斟满一杯后,看着那徐徐升腾的白雾,空气内都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茶香。 “那你们的婚姻很美好很幸福吗。” 贺润咬着牙,她一字一顿说,“当然是。他对我很好。” “怎样的好。”我盯着她血红的眼睛,“他会抱着你入睡,会喂你吃饭,会不管你怎样任性娇纵,依然无条件的承宽容,会为你画眉,会放下一切陪你散步,会趁你洗澡时挤入到浴室像孩子一样提出无力而好笑的要求,还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宁可改变他工作狂的性子。这些你都拥有过吗” 在我每说完一条时,贺润的脸便更加苍白一层,到最后我话音落下,她已经犹如一张白纸,我看她神情就知道,这些纪容恪对她从来没有过,我曾经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对她最大限度的好。最大限度的纵容,而这些并不是存在于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无时无刻,贺润的年轻天真简单与可爱,是纪容恪唯一对她温柔的理由,他不忍摧残一朵从未经历过风雨的花,只能改变他冷傲的性格,尽力去迁就他,而他这些迁就,绝大部分关乎利益,他直到贺润丈夫的身份,是他利用贺家的盾牌。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吃的醋都那样不懂事,是纪容恪自始至终留下的传说太风流,才让我如此不信他,怪不得他会双眼猩红恨我把他想得那么无情。 贺润声音哽咽说,“你还要拿什么来击垮我,你现在统统都砸来吧,我等着。” 我笑而不语看她,她目光下移落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这个孩子也是他的,是你们曾经缠绵留下的结晶,他不肯让你打掉,而你也渴望用这个做最大的筹码,狠狠挤入进来,狠狠踢我出去。” 她身体挺得笔直,以为这样就可以抗击这些能够致使天崩地裂的巨石不让自己被压死摧毁掉,“我猜到了,我比任何人都更早猜到,也比任何人都更早坦然接受,我在纪容恪三十六岁认识他,在他四十岁才嫁给他,我错过了他人生一大半的时光,我没有资格与理由吵闹计较他的过去经历了什么,爱过了谁,只要他娶了我,他认可的妻子是我,我就没有什么好妒恨。” 我饶有兴味凝视她故作坚强的表情,她无处安放的惊慌与崩溃,在她颤抖着拿起茶杯喝水时,就已经泄露得赤裸彻底。 她极力要压制的委屈和愤懑。在我波澜冷静微微浅笑的面容之下碎裂崩塌,这是最大的敌意与攻击,当自己几乎要崩溃时,对方却平淡无波,似乎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做最后的挣扎和嚎哭,她控制不住对我的厌弃与恨意,反手端起一碟白色的糕点,朝我脸上扔了过来,那些糕点的白色糖渣在我脸上融化铺陈,像洒落了一层墙皮和白灰,她做完这个冲动的举止后,微微有些愣怔,她在瞬间恢复了理智,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我接下来的反应,我没有回敬她同样的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满不在乎用纸巾将脸上的粉尘逝去,我摸索着擦干净用手机屏幕照了照,确定脸上没有遗留白色痕迹后,我才抬眸看她,“发泄了吗。” 她不语,嗤嗤的大喘气,我将茶壶也推过去,推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用这个泼,你会觉得更痛快,看着滚烫的开水集中泼落在我脸上,泛起一层通红的透明的水泡,在这张你们都认为非常美丽的面庞上留下最狼藉的疤痕,也许再也抹不掉,看我还拿什么勾男人,还拿什么让这世上再多出一个可怜的女人。” 贺润被我有些疯魔和阴森的话吓得薄唇颤了颤,她身体微微后仰,仍旧挺得笔直,我嘲讽一笑,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来,“你可真不像你爸爸的女儿,做事优柔寡断,脑子愚蠢天真,如果你有他十分之一的残忍,也早就解决了我,还用度过如此煎熬的几个月吗。” 贺润虽然被我吓蒙了,也为自己刚才忽然的暴躁愕然了,但她听得出我弦外之音,她蹙眉揪出其中我对贺归祠评价的残忍二字问我什么意思,我笑着说,“字面意思。” 她义正言辞盯着我,目光里把我视为最大仇人,“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爸爸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就生活在他眼皮下,同一个屋檐,你竟然一无所知。” 贺润咽了口唾沫,她踌躇半响才说,“他和贺渠的妈妈” “当然不是这件事,你都知道的我还讲什么。” 贺润被我打断后,她又一次呆滞住,她死死抿着嘴唇,“还有什么。” 她这四个字脆弱得细如蚊呐,我脸上的笑容倏然在这一刻收敛,“贺归祠,在贺渠半岁时候出轨,与你母亲保持地下关系多年,你出生后。你母亲不满作为情妇永不见天日,她用各种卑劣手段逼死贺渠已经病重的生母,贺归祠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却装作视而不见,眼看自己结发之妻被逼得香消玉殒。他利用职务之便高价买卖官职,借用自己在政界的地位勾结党羽进军商业索贪无度。为昔年老友打掩护,致使无辜人枉死至今不得沉冤昭雪。琵城华宇大厦是豆腐渣工程,上报投入款项为三个亿。实际注入资金不到八千万,地基薄脆,楼身安全岌岌可危,一场轻微地震就足够使内部七百余名职员成为亡魂。” 我说完后无视贺润苍白崩溃到铁青的脸色,从桌下掏出那个黑色包裹丢到她面前,砰地一声巨响,贺润险些从椅子上栽倒,我目光凌厉说,“证据就在这里,文字和录音都有,你想看哪个随意。” 贺润忽然捂住耳朵将头深深的低下,埋入到她手肘与桌面交接的地方,久久都没有抬起来,她从低低的啜泣转变为嘶哑的嚎哭,到最后歇斯底里的喊叫,她不断踢打着桌角。闷吼着不可能为什么人人都要骗她。 服务生在门外听到哭喊敲了敲门,推开一丝缝隙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我冷静回答他不需要,门旋即又被关上。 贺润打死也想不到在她面前表现那样英雄伟大无所不能的父亲,竟然有这样不堪入目黑点斑斑的一面。贺归祠一生戎马,铁骨铮铮,立下战功赫赫,一声号令军纪如山唯他是尊。年轻时代的贺归祠是神一半的矗立,却也没有在天长日久中逃过最贪婪的私欲对他的毒害与摧残。 人性真是极端,有多高贵就有多卑贱,有多残忍就有多良善。 贺润渐渐止住了哭声,可她身体却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抖得整张桌子都开始晃动,她丝丝捏住的茶杯里面茶水倾洒出来,滚烫的水滴溅落在她白皙的手腕上。迅速泛起一丝潮红,我立刻用湿巾覆盖在上面为她降温繁殖留疤,她仍旧毫无知觉,对于痛和热,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看着她说,“贺家早晚会垮台,你父母,包括你哥哥。都有可能因此而付出巨大代价,你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只要咬死你一无所知,也许可以逃过此劫,现在能帮助你的人寥寥无几,也只有我了,因为这世道就是很残忍,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不要看贺家现在趋之若鹜,一旦黑底被揭穿,跌得比谁都惨。那么你相信我吗。” 她痴痴傻傻的目光游移到我脸上,她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帮她,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我将那个包裹系好重新拿过来,我说,“你也许希望贺家一直不倒。因为贺家是你娘家,是你最后的靠山,但很不幸,贺家被纪容恪黑上了,所以贺家倒塌是早晚的事。” “他为什么。”贺润终于开口,她声音里带着浓烈的哭腔,我冷笑说,“你是蠢还是真这世上的事谁会问为什么,帝王庸碌守不住江山,还要追问叛军为什么推翻他政权吗人们对于权势和金钱的追求永无止境也毫无下限,贺家是块肥肉,纪容恪不吃,别人也会吃,你不要怪他为什么对贺家这样狠,要怪就怪你为什么会爱他执意嫁给他引狼入室,要怪就怪为什么你爸爸这样表里不一留下把柄让人抓。” 贺润捂住脸。她肩膀微微颤动着,她不知是懊悔还是绝望,再也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急于逼迫她,我叫进来服务生,又换了一杯糯米花果茶,我将她杯中冷却的红枣茶倒掉,斟满了新的热茶,她终于平复过来,她将手从脸上移开,静默看着壶嘴内流出的液体,“容恪要颠覆贺家,我无话可说,这是贺家的孽,贺家没有资格躲,我愿意与贺家共存亡,容恪摧毁了我娘家,我们之间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斟茶的姿势停顿住,“贺家倒了,贺家每个人都会受到牵连,但你不同,他没有想过伤害你,而你是纪家的人,贺家与你关联不大,如果你自己非要与娘家共存亡。那你后半生会过得非常凄惨,不是一无所有流落街头,就是在监狱内守着高墙。如果你肯放掉你所谓的女儿道义,斩断与贺家的牵连,你依然是纪容恪的妻子,过着荣华利禄的生活,他哪怕不深爱你,也会和你相敬如宾,是孤苦无依万人踩踏,还是做风光的纪太太,衣食无忧,看你怎么选择。” 贺润垂下眼眸,微微张着嘴来呼吸,茶杯就放在她右手旁,随着窗外涌入的凉风,白雾在空气内一点点弥散开,我见她已经动摇,我趁热打铁说,“女人不是和自己年老沧桑的父母过一世,而是和丈夫度过几十年,把自己的悲欢离合生死荣辱,寄托于一段婚姻中。我们可以为娘家出力,但如果他们自取灭亡,也不是我们扛得了的,明哲保身不是自私和无义,而是在明知道要类似灭族一样的灾难面前,为家族保留一条血脉,来日方长,十年不晚。” 贺润死死捏着拳头,她眼珠在不断转动,无数强烈的情绪在生猛冲击着她,她端起茶杯将里面滚热的茶全都灌下去,然后颤抖着用手背抹了抹唇上的濡湿,“容恪还会要我吗。” “这就看你怎么做了。” 她眼睛内是血丝是茫然是惶恐,我笑了笑,“我会亲自去警局投案,将自己的罪孽说清后举报贺家,我有物证,你来做人证,一方面为你自己洗脱,一方面助力容恪,他对你有愧疚,你又在危机时候大义灭亲表达了对他的忠心,他没有理由不对你好。他和贺家针锋相对,贺渠不放他,倘若贺家不倒,他就会被苦心孤诣的调查打倒,你帮了他,他会用漫长的婚姻来回报你。” “你要投案” 贺润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疯了吗” 第二百零七章 如我般爱他 贺润非常不可思议我竟然要去投案,她难以想象我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监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失去自由,失去梦想,失去尊严更失去我一切苦心孤诣经营得到的东西,比如爱情,人生。 我不断说服她,用各种理由借口让她摆脱困境,却不曾说服我自己,为我谋一条更好的生路。 她想了很久都找不到我会这样做的理由,她最终问我,“是高庄那次你枪杀九龙会打手的案子吗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自卫,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利有什么不对。九龙会的人就像禽兽饿狼一样,我们落在他们手中,倘若不动手就只能成为板上鱼肉,他们绑架挟持在先,我们被动伤了人命,这份过错也要算在我们头上吗警方没有及时出动救下我们,他们还有资格怪罪吗虽然是容恪和我哥哥隐瞒在先。但他们为什么要隐瞒,因为他们并不相信警方来了会比我们自己更有把握,谁又知道他们是酒囊饭袋还是不顾生死的真英雄呢在活命面前,每个人的冲动都值得被原谅,你何必自首,让我哥哥为你通融一下,杀的都是坏人,他们少一个社会安定一分,感激你还来不及,有什么要追究的。” 贺润其实并不愚蠢,从她这番话就看得出来,她有非常冷静的头脑,也有自己的准则,只是她很胆小怕事,也过分依赖别人,又没有依靠自己生活的资本和途径,她只能唯唯诺诺,她是中国千百年来生活在男人强权之下的女人最好体现,出嫁之前在父亲的掌控中,虽然被视若珍宝,可也丧失了她的独立和思想。出嫁后以丈夫为尊,没有自己的世界,也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孩子没有爱情基础,每天活得都十分茫然,她除了软弱,没有更好面对这份岁月的东西。 所以她羡慕我,羡慕我的自由、聪明、手段,以及我从男人那里得到的一切关注与风光,而我也羡慕她,羡慕她有依靠有退路有屏障,她不需要拼搏什么,只要摆出一副懦弱天真的姿态,就可以得到她手到擒来而我付出很多精力才能得到的东西,也许我还得不到。 她见我良久都没有说话,我的沉默使她非常迷茫,“难道不是这件事吗。” 我忽然忍不住笑出来,我摇了摇头,她开阖的红唇与她睁大的眼睛十分有趣,“你还做了什么” 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你不需要了解这些,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成为扳倒贺家最关键的人证,将我刚才告诉你的你爸爸的罪责原原本本阐述给警方听,你爸爸妈妈都逃脱不了,与其让别人揭发,还不如你亲自来,至少可以保住你自己,现在的局势,贺家不倒,纪容恪就会要倒,也许三年,也许三个月,也许只需要三天,一切取决于你哥哥拿到证据的时间。可贺家无法养活你一辈子,也许还会有别人站出来揭发,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人总要保证自己的温饱,再去争取更好的生活,握住纪容恪,握住你一生要依靠的男人,这才是最聪明女人的选择。” 贺润沉默坐在那里,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过细碎的光,她似乎在可怜我,又似乎在感慨我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有人还记得我在遇到纪容恪之前的凄惨与贫穷,他们都只记得这个男人给我的风光给我的尊贵。我曾掌控纪是呼风唤雨,我曾身家过亿挥金如土,我曾阴狠走过枪林弹雨,我也曾得到他最温暖的怀抱最深情的目光与最残忍的算计。 我决定要亲手葬送这份风光,把它打碎得干干净净,做一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贺润悲悯我的目光就是我在世人眼中的模样。 又一壶香茶在缄默的时光里变凉。我摸了摸茶壶,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我笑了笑说,“你不应该高兴吗,从今以后失去了我这个劲敌,还有谁抢得了容恪。你的婚姻高枕无忧,也许未来还会有其他女人掠夺争抢,但你的地位永远不会被取代。唯一能取代你的我,早在铜墙铁壁之内,被束缚住了余生。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谈这样一笔交易,你做扳倒贺家的人证,与我里应外合,保纪容恪得到贺氏,拉下所有可以利用职权调查他扳倒他的敌人,比如贺渠。这笔交易你并不吃亏。” 贺润从没想过我会提出这样的交易,她只以为我是来向她炫耀逼她退出让她难堪,她不可置信我会将纪容恪托付她照顾,从此再也不打扰,她苍白削瘦的手捂住嘴巴,她不断的呼吸着,“可是为什么你要去自首。就算要举报我爸爸,也不需要你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即便你怀着孩子不适用极刑,可你依然逃不了法律的判责。” 窗外灌入一阵含着花香的凉风,风声掩盖了她本就轻细的声音,也掠过我面庞,将发丝吹拂起,在我眼睛上晃过。 我眯了眯,透过摇摆的碎发看向满是茫然的贺润。“贺渠手里有我犯罪的证据,他以这个来威胁纪容恪,让他放弃对贺氏的掠夺,也放弃对贺家颠覆围剿的念头,纪容恪舍不得将我送进那暗无天日的牢笼,他只能被贺渠牵着鼻子走,可贺渠却不打算适可而止,他还要彰显他作为法官至高无上的使命感,他要收集足以致纪容恪于死地的证据,将叱咤华南近二十年的纪氏剿灭得彻彻底底,他对于权势和官位的贪婪,膨胀到了急于立功上位的地步,他容不得纪容恪,我只有断了他唯一的筹码,烧得一干二净,让他再没有可以威胁纪容恪的东西,贺家便会成为纪容恪的口中餐,他不仅能够得到贺氏,还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因为这世上除了贺渠,没有人一定要扳倒他。只有贺渠倒。纪容恪的一切罪孽,才能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 贺润听完我这样一番阐述,她比之前更加震惊,她看着我讶异的目光仿佛天崩地裂,“你为了容恪要牺牲自己”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我笑着反问她,“不可以吗。你也说了我死不了,就算余生暗无天日,他好好的不就行了。”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很久都不知道该应对什么,我将我面前冷却的最后半杯寒茶一饮而尽,她盯着我手中透明的空杯子,“我不懂为什么。你不是告诉我要明哲保身,自己过得好最重要吗那你何必为他牺牲自己,就算脱离容恪,你一样可以过得好,你在纪氏那么久,纪氏上上下下对你毫无防备,你拿到致死容恪的证据轻而易举,如果你肯帮助我哥哥,他会一辈子对你好,他重情重义,他也非常爱你,尽管这份爱掺杂了一些杂质,那也是因为你不肯从一而终守身如玉的缘故,你让我握住自己的丈夫,得到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为什么不握住。” “因为我爱他。” 我用五个字回绝了贺润,她怔住,良久无声。 是的,因为我爱他,我爱他跌跌撞撞,也爱他轰轰烈烈,爱他肝肠寸断,爱他无惧生死,他让我觉得二十四年活出了一辈子的悲欢离合,他为我下了蛊,让我连为他牺牲都觉得这样美好。 贺润抿着嘴唇,她看我的目光越来越黯淡,到最后完全垂落,继续盯着我握在掌心的空杯,她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我也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可我始终没有机会,我什么都不懂,无法在他消失时撑起他的产业,也无法在他低落时知道他因为什么而沉默,更无法掌控他什么时候需要帮助什么时候需要我躲开,所以我连牺牲的资格都没有,连让他记住我被我感动的能力也没有。你永远插在他心尖上,好不容易随着时间淡忘而拔出来一点,你一个举动又再次插回去,比上一次插得更深。” 她一边说一边苦笑将自己垂在茶杯内的发梢拨开,“如果你不在了,和他隔着看似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的距离,他如何忘得掉,他如何逃得出。他胸口的朱砂痣,他窗前的白月光,全都是你,我这个空壳的妻子,这一生都摆脱不了你的阴影。” 她举起那半杯冷却的茶,仰脖灌下去,她滚动的喉咙似乎也咽下了酸涩的泪,在这场没有硝烟的爱情战争里,她赢了人没有赢心,我赢了心没有赢人。 世间不见血光的纷争,根本没有从头到尾的赢家,尤其是儿女情长。 我拿起属于我的东西,留下了几张钞票。推开椅子起身,我朝着门口摇摇晃晃走去,我不知道那是茶还是酒,怎么忽然让我这样绵软无力,像是醉了多少。 我走到门口,正要拉开门,贺润忽然在我身后说,“你不会后悔吗,真的就不会有丝毫悔意吗。” 我愣怔了只有两秒,干脆将门拉开,服务生看到我出来,他下意识看我的手,见我并没有拿钱,又越过我肩膀看了看我离开的位置,当他触及到那几张红彤彤的钞票,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经过我进入包房将钱币清点拿起,然后走回来询问我是否需要找零,我说不用,他颔首道别后离开了走廊。 空荡荡一条冗长的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我耳畔逐渐趋于安静,我手握住门把,冰凉的触感将我灼热的掌心变温寒,我盯着对面几乎透明的理石墙壁,“我只有一个请求,像我那样深刻爱他。不需要为他死,陪他好好活。” 第二百零八章 我从茶楼出来,有些漫无目的,我为这样在十字街头彷徨的自己可悲而可笑,其实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吧,那样被禁锢自由的生活,我也没有那么坦然而勇敢的接受,否则我逃什么,躲什么,我该立刻去面对,何必像流浪人,贪婪这天空多一秒。 贺宅的管家到门口接贺润,见到我从里面出来,怔了一秒和我打招呼,我视而不见,径直从他旁边穿梭而过,理也没理。 管家有些惊讶,不知道是否认错了人,但看上去又的确眼熟,他追上来拦在我身前,确认是我后,他喊了声少夫人,我冷眼看他问他有事吗,他一愣,“少夫人上车,我载您回去。少爷从琵城回来了,也在贺宅呢。” 我觉得他很烦,非常不耐推开他身体。从他旁边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对着面前虚无的空气说,“我不回去了,这事他知道,记住不要打扰跟踪我。” 我站在街道口等出租,贺润没多久也从茶楼内出来,她迈下台阶听管家提及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我正好已经拦上了一辆车。她往前狂奔了几步大喊嫂子 我脚下顿住转头看她,她没有说什么,即使隔着这么远,我依旧能看到她嘴唇在不断颤抖,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又无语凝咽。 她只是默默站在那里望着我,眼底惊涛骇浪和不忍怜悯,我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给予我一份施舍与仁慈,我干脆朝她笑了一声,毫不犹豫钻入车中,扬长而去。 司机开到红绿灯口等候时问我去哪儿,警局两个字到唇齿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问司机几点了,他告诉我十二点,我盯着车窗外的人潮人海车水马龙,“警局是二十小时都有人值班办案吗。” 司机一怔,他从后视镜里略带惊奇和防备的打量我,我察觉到他满是畏惧的目光后笑着说,“我去找朋友,和我自己没关系。” 他这才松口气,“应该是。你朋友白斑夜班你不清楚吗。” 我没有理他,我忽然想起彪子喜欢听书,他说三门楼有个老书场,开了五十多年,专门捡华南响当当的人物说,也不添油加醋,也不添枝加叶。原汁原味有一说一,吸引得四面八方捧场叫座,那里说书的先生只有一位,黑白他都敢讲,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不过从没人找他麻烦,谁会和一个戏子过不去呢。三门楼说书先生的换了几辈人,还是那个腔,还是那个味儿。 我对司机说,“去三门楼老书场,您认识路码。” 司机将方向盘左打弯,叮嘱我系好安全带,他自夸说,“华南就没我不熟的地儿,跑了二十年的老司机,不熟我敢跑车吗。就算真不熟,三门楼也肯定知道啊,谁还没去过那儿啊。” 三门楼距离华西茶楼不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将车停在有一丝破败陈旧的场子外,他跟我说到了。 我从没到这边来过,他将车窗摇下给我指了指饺子馆儿旁边的木门,“进去就是书场,里面挺热闹,场地宽敞,也没外观看着这么脏。” 我朝他道了谢,没有让他找零,走下车门按照他说的路找寻进去。 这地方还真不是一般的旧,瓦是灰泥瓦,地是石灰地,踩上去硬梆梆,夏天滚烫,冬天冰凉,墙皮已经掉得七零八落,头顶的灯不稳摇晃着,在颤抖的过程中。洒落下来更多的灰尘,陈年旧土气息刺鼻,十分呛人。 我犹豫了很久萌生了退回去的意图,这地方让我蓦然想起金玉贵赌场地下室的暗牢,有过之无不及的阴暗和恐怖。 我试探着掀开一条红布帘子,地面到处都是坑洼,还有些泥泞的积水,在坑洼里不见天日,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干涸。一直到最里面那扇门之间,这几十米的路地面许多分散延伸的裂纹,似乎是大地震留下的痕迹,有的很深,好像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每一个行走的人吞吃掉。 我不知道在这条冗长狭窄的小路上走了多久,总算到了最里面的书场,司机果然没骗我,他肯定进来听过,外面看着是真惨不忍睹。可里面倒也别有洞天,大约二十多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后排的散椅子空着,听客不多,估计下午的热场都能坐满,台上是大约十米见方,前后台唯一的遮挡是一扇草木帘子,两边有缝隙。隐约看到后台有那么两三个人忙碌着。 台子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方桌,桌子两旁堆满了花篮,头顶帷幕书写“四海为友,八方来客”,笔力苍劲,一看就是练书法的名家。 跑堂的正从门口经过要去盛大碗茶,他见到有客人进入,迟迟没有动弹,就知道是新客,立刻笑意吟吟迎上来,他点头哈腰朝我打招呼,看上去挺贫的小伙子,和我年纪差不多,长得也颇为喜感,“姑娘几位” 我伸手指了指我自己,他立刻了然,引着我走向第三排的靠边缘的边缘,他扯下肩头搭着的白色毛巾,在桌椅上左右甩了甩,把其实根本不存在的浮尘掸去,“看姑娘打扮气质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 我笑着说,“都已经是夫人了,你倒是抬举我。” 我说完踹了他一脚,“会说话。”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进他口袋里,他摸了一下,眉开眼笑,又很惊讶打量我,“夫人看着可不像,年纪轻轻比我妹妹还面嫩,说您是十七八岁芳华的千金,我倒不经呀。那夫人一定是豪门里的夫人了,您能到我们小书场来,实在蓬荜生辉,我告诉说书先生,一会儿给您卖卖力气。这个位置清静,角度也好。稍后说书的上台,您第一时间能看到。咱说书先生表情多,看着过瘾。” 我说好,他问我要什么,我说随便上一点,吃喝都要,他高亢嚎了一声好嘞转身脚步飞快隐去在宾客之中。 我坐下后四下打量,这里每个人都很好说话,不熟悉的也可以聊上一两句,不存在勾心斗角,没有任何尔虞我诈虚情假意,想说就说,想笑就笑,透着那样一股令人羡慕的真实。我忽然觉得这里氛围十分动人,怪不得彪子事儿那么多也喜欢来,踏进这门槛儿,那些烦扰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台上在寂静了片刻后,门帘子一晃,底下客人忽然爆发出如潮水般的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呐喊,一名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青衫布褂,手上拿了一把折扇,迈着四四方方的步子走上台,抱拳拱手,笑容满面。 底下喧哗在他站稳后自动屏息,他把扇子一抖,在胸口摇了两下。猛地一派惊堂木,啪鸦雀无声。 “上一回书说到,高庄惨案九龙会死伤无数,纪氏出动不过区区六人,却一举歼灭对方部下三十余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芦苇荡惊天枪响举世罕闻这位看官说,纪氏什么人物这样英勇,九龙会那是老牌黑帮。又称华北虎,连上头都没有人敢管,纪氏怎么这样大胆。前面我已经提过,纪氏当家人本是九龙会座下左堂主,此人骨骼清奇,天降英才,堪自立门户杀得江湖七进七出,一夜声名大噪,自此稳居霸主,正是华南纪容恪。” 我手骤然握紧一方桌角,盯着台上说书的男子,他将折扇合住,往台边走了两步,“九龙会有一顾温南,纪氏有一纪容恪,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伤,华南风波不平,战事就一日不减。有看官又问。这两人如果再一次争斗,输赢结果是否不会改变,我说不然。顾温南也是一掘天奇才,武艺惊叹,聪睿过人,文武都不在纪容恪之下,江湖人送纪顾双龙。 我曾有幸在一张报纸上见过他,时至今日我忘得差不多,可他那一双鹰目我记忆犹新,诸位街上不可能见到长有鹰目的男人,而拥有这样长相,都不会泯然众人,这顾温南还能成就伟业,也许假以时日,会在纪容恪之上,可这一条路,也是鲜血汇聚。” 坐席内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十分清晰而不屑。似乎充满质疑,觉得一派荒唐,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一怔,纷纷寻找出自谁,然而人头攒动之间,都没有找到。 说书先生抖开折扇晃了晃,他声音徐徐低缓,“高庄已经不是华南第一次交锋,早在新标码头时。就曾出现过惊世骇俗的血案,而我曾留意到,这两次枪战都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据传说与纪容恪之间关系微妙的女人。” 底下很多人都觉得这点有趣,纷纷让说书人吐露名字,他们都是寻常百姓,不像江湖人士了解那么多,对我几乎不曾听闻,唯一知道的不过是纪容恪娶妻。是一位高官家的千金,对于这样的波折暧昧,当然十分好奇。 这说书人太不可思议,我目光直勾勾盯着他,手上不动声色将衣领上翻,遮挡住我半边脸颊。 说书人笑得意味深长,“一个江湖霸主,一个乱世佳人,还能有点什么呢。” 底下人释然大笑,“原来是姘头啊。” “纪容恪不恋女色,虽然江湖传言他风流纵情,其实不然,此人对待儿女情长十分疏离,不沉湎于美色美酒,是成就一番宏图伟业之人,而这个两次都出现并且被他藏匿的女人,却是一个例外。常当烟花柳巷的人,都听过这个女子,她可不容小觑,此女枪法精准,手段毒辣,杀人如狂,还长了一张狐媚脸,既是纪容恪的心尖红颜,亦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搅得江湖血雨腥风。我也曾见过她照片,这个女人命数跌宕,是一名苦情女。生于情仇,葬于情仇。” 底下有人听得入迷,高声询问这个女人在哪里,说书人笑说就在这片土地,也许曾与你我无数次擦肩,也许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 寂静一秒后耳畔骤然响起无休止的唏嘘惊叹,正在说得热火朝天惊心动魄时,跑堂的小二忽然从一侧的台阶上绊倒冲下来,我敏捷反应,倏地闪身避开他的冲击,一把握住他手腕,我脸色阴冷直视他刚要质问,却看到他整个人都被乱七八糟的食物茶壶缠裹住,我脸上的阴狠立刻敛去,恢复平静。 他被我看得有点尴尬,一直嘟囔着没踩好台阶,屋里太黑了,我从他手里接过瓜子蜜饯。他手上东西太多,嘴巴里还叼着茶壶扶把上的一根绳,胸口大片的热气蒸腾起来,看着像要着火。 我把属于自己的吃食全都接过来摆在桌上,别桌客人又高声招呼他,他赶紧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往那边马不停蹄的跑过去。 我掸了掸有些褶皱的袖绾红纱,重新坐下来,目光不经意恰好落在第一排正中,首席贵宾位置,在我左手边大约四十度角的方向,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十分夺目,他头上还戴了一顶黑帽,虽然颜色素净不惹注目,可也无法遮盖他的与众不同。 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倒也有非富即贵的听客,喜好说书这一口,在各大剧场书院往来,但都会尽量平民装扮混入进来,以免被人认出,极少像他这样,穿着如此高贵奢华,毫不介意这份格格不入。 我对那人十分关注,因为他右耳戴着的耳环极其特别,是一枚锃亮的银镖,就贴在耳垂上,被帽檐挡住了一半,一般人不会看到,唯我尽收眼中。我目光在台上与他身上流连,第二排挡住我视线的几个人起身去洗手间时,恰好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手下指着台上微笑谈论什么,他俊朗挺拔的侧脸轮廓一瞬间惊愕住了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我就看到了他,又为什么觉得如此熟悉,原来是顾温南。 第二百零九章 成全 我根本没想到顾温南也出现在这里,他与这些混江湖的都不同,纪容恪和霍砚尘年少清贫,靠着做古惑仔建黑帮才走到呼风唤雨钱财无数的地位,而顾温南从小就被九叔收养麾下,作为他的义子享受荣华富贵众人拥簇,过着最高端的上游社会生活,他没吃过除了练武习文之外的苦。 而九叔到底有没有亲生子是一个未解之谜,如果有也早在多年前就夭折掉,否则道上不可能没有任何传言,而九叔如果自己有儿子,也不可能把家业下属倾囊拱手义子,顾温南的尊贵还在于他是九龙会的少帮主,唯一的继承人,比霍砚尘这个毫无亲情可言的义子要更加亲近许多,九叔对他有感情,对霍砚尘除了利用还是利用。 顾温南见过的世面很庞大,华北地带的上层人士几乎都想要攀附结交他。无论政界还是商界,对深得九叔疼爱的少帮主充满了好奇与谄媚,只是这个人从不露面,又在仁善医生和杀人狂魔之间切换自如神秘莫测,以致于连纪容恪都不知道,原来身边所谓的挚友竟然就是最大的敌人。 顾温南的传奇身世和高贵背景根本不会屈尊降贵到这样下九流的地方,和一群平民百姓坐在一起,所以我看到他非常震惊,不断揉捏眼睛想要确认是不是我看错了,对这个世界太过恐惧,以致于出现了幻觉。 顾温南和旁边的手下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手下声音不小,对说书先生非常鄙夷,认为他满口谎言,他们坐在第一排,说书先生当然听到了质疑,他终止讲述摇晃着折扇看向那名手下,“这位听客对我的说辞不认同吗。” 那名手下站直身体,看了一眼垂眸饮茶的顾温南,“谁说少帮主要靠打杀才能赢了纪容恪,少帮主能到今天四海闻名的地步可不是靠着持枪蛮干,而是靠着才智谋略,你这样亵渎有根据吗,大庭广众如此黑化,谁给你的胆子。” 那名说书人一怔,他敏捷捕捉到那一声少帮主的称谓,明显不是寻常人,寻常人也就称呼姓名,谁会喊尊称,除非就是江湖中人。他把目光下意识落在喝茶的顾温南身上,他头微微低着,看着杯口悬浮的茶叶,笑着说了声茶还可以,说书人不知是认出了他,还是察觉到不对劲,他抱拳拱手说了声改日再来,下回分解,便匆忙转身掀起帘子进入后台。 底下听客自然意犹未尽,纷纷要求返场继续,然而书场的老板登台再次致歉,众人都挥臂大闹扫兴,也就散了。 我看完这样一幕,从椅子上起身,小二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我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朝我微笑道别,我拍了拍他肩膀,回给他一个笑容,原路返回走出这栋陈旧的小楼。 我站在胡同口深深吸了口气,那里面像地下室一样,空气流通很糟糕,总是闷了口气,总算出来重见天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享受了很久,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距离我半米左右的位置停滞,他声音内带着一丝笑意,“这么片刻都觉得窒息,如果进了那里面,也许十年八载,你还活得到出来那一日吗。” 我伸展的双臂在半空一顿,脊背也僵硬住,骤然渗出一丝寒气,男人饶有兴味的笑了笑,背后吧嗒一声,似乎是打火机在响,接着空气内缭绕起浓烈的白色烟雾,我被这团愈来愈多的呛鼻烟雾惊醒,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我迅速站好转身看他,顾温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姿势娴熟得夹着烟,他眯眼看我,我笑着问他,“这是什么牌子,雾怎么这么多。” 他挑了挑眉梢,“我自己卷的,烟卷抽不惯,烟丝味道足。” 我笑着勾了勾手指,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将粗大的烟卷从口中用舌尖抵出,烟头送到我唇边,我张口含住吸食了一口,那味道直逼喉咙,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我故作镇定将烟气从唇角溢出,“够辣,没看出来少帮主是老烟枪了,当初还是顾医生的时候,可没见你抽这么凶。” “当医生救死扶伤注重养生,抽烟这么狠,不是暴露身份了吗,纪容恪那么精,你也是一只小狐狸,我怎么敢为了一时嘴馋过瘾,就冒这么大的险前功尽弃。”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朝我脸颊一侧吞吐烟雾,我别开头,躲开那团毒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句话一直没说,今天再不讲,我就没机会了,高庄那一次多谢少帮主不杀之恩。” 他没有惊诧我前半句话,似乎早有预料,将我的一切处境都摸得彻彻底底,他笑着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尖撵灭。“真让我心疼,怜香惜玉是男人本色,我还真不忍心让一只聪明剔透的小狐狸被压在五指山下受尽束缚。” 我没有理会他,我知道他比谁都想要铲除纪容恪身边的羽翼,他不杀我不是因为舍不得或者其他,他这种人,根本不会有丝毫怜悯,他只是有原则不杀女人而已,正因为这份原则,纪容恪身边的我在他看来就无比棘手,他动不得,可我又实在碍眼,挡了他很多路,如果我能被捆绑住,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 他身后跟随的手下询问他是否要离开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燃烧得最猛烈的日头,他笑着说,“先不回,书不是还没说完吗。” 我听他这句话忍不住偏头看他,“少帮主还真是清闲,九龙会莫不是要灭亡了,让你这样无所事事,还来这边听书。” 顾温南掸了掸袖绾刚才吸烟过程中沾上的一丝烟灰,“事情很多,但什么都不及我来和你偶遇更重要,毕竟这是见你最后一面了。”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些不对,我十分警惕身体后仰,眼神死死锁住他脸上任何细微变化,“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顾温南笑得满面春风,“我掐算的,你不知道我精通天文吗连说书先生清楚我文武过人,算点天意人命,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这么玄乎,大约是太凑巧了,最后这一天自由时光都让我不得安静,我朝着前面等候的黑车走过去。用力拍了拍车门,司机摇下车窗探头看我,见我满脸煞气,不由自主戒备起来,他越过我头顶看向紧随其后而来的顾温南,顾温南点头,那名司机这才将锁打开,我拉车门上去,和他一起坐在后位。 司机回头看着他,“南哥,回去吗” 顾温南手肘搭在摇下的半截车窗框子上,“去警局。” 司机一怔,“南哥要去警局” 干这行的不管多风光多不可一世,都会对局子那种地方敬而远之,毕竟是黑白敌对,两个极端的对立面上,谁也不愿意彼此招惹,到底是势如水火的两条路。 顾温南大约也是第一次往局子里跑。司机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想再问一声确定,可后者看着窗外,并不打算理会,副驾驶坐着的手下捅了捅他肋骨,“南哥吩咐去哪儿就开你的车,瞎他妈打听什么。” 司机说得了,开错你兜着。他将车拐出街道,一直往西南方向驶去。 这一路我和顾温南都相对沉默,我能听得到他平稳而细弱的呼吸,他也能透过玻璃上折射的暗影看我严肃如死灰般的面孔,他不开口,我亦无话可说。 车在四十分钟后停在华南第一市局门外,这里都是震惊社会的重案要案办理地点,几乎进去的人满身血污罪孽深重,很难再有出来的日子,而这边距离第一监狱仅仅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已经属于华南区的边缘地带。 四下十分空旷。夜晚更鸦雀无声。 那名坐在副驾驶的手下将安全带解开,他拍了拍司机,眼神示意他下车,他们推门下去后,彼此互相点了根烟,将车门重重关上,默不作声靠着车身沉默。 我心情从没有如此沉重过,可也没有如此轻松释然过,终于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摆脱这场漩涡的纷争,也许这个下场很悲惨,也很可怜,但谁也无法理解我有多坦然面对命运的审判。 我仿佛早就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去处,所以当我产生了这个念头要舍弃自己保全纪容恪,我觉得非常平静,这是最好的结果,一个人能为自己选择最适合的去路,是一件无比光彩的事。 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今天。我没有资格埋怨结果,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后悔,我很骄傲,我曾与纪容恪并肩,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勇敢,我用我一腔孤勇的执念,成为了配得上他的女人,成全了自己最荡气回肠的爱情,成全了江湖一段佳话,也成全了我深爱的男人平安无虞。 我手抚摸着凸起的腹部,一切都已冥冥注定,是老天放了我一条生路,我庆幸自己留下了这个孩子,让我能逃避法律最残忍的极刑裁决,至于之后的日子,哪怕铜墙铁壁,至少我可以踏实喘口气了。 隔着高墙看同一轮月亮,纪容恪眼中是它。我眼中不也一样吗。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趁着我最勇敢的时候走向等待我的命数,我也没有那么无私伟大,一旦我畏惧了,我想要逃了,也许我就会选择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我果断伸手握住门把想要推开下去,顾温南忽然按住我手腕,他蹙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盯着最前方无人小路尽头一颗参天大树,我所有动作戛然而止,我垂眸落在他紧紧绷直的手背上,“什么。” “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这样出卖和背叛,贺家会在自己还没有倒塌之前,对你不留余地的斩尽杀绝,等到你生下孩子,也许一样活不了。贺家的名望太高,又有自己忠诚耿耿的一脉党羽,扯下这样一匹猛虎,要大费周折,拖个三年五载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期间你在里面会有什么变数,谁也猜不透。” 顾温南的话我想过,可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劝诫,我知道我不走这条路,纪容恪就只能被一再压制胁迫,如果未来某一天,他成为高墙内的人,我会更加崩溃绝望,更胜过我来面对这一切。 至少我还有一线生机,他则是死无退路。 我郑重其事拂开顾温南抓住我手腕的指尖,“多谢,不过我也有话想说,九龙会本就不属于华南,不该贪婪到这种地步,别用死伤无数来喂饱你们的贪欲,为自己积德,我也曾风光过,可我的下场还不是如此,弹指一挥间,谁也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难得知足。” 顾温南被我拂开的手倏然握紧,他沉默注视我走下车,朝警局大门一步步远去,我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甩在身后,步伐坚定迎向那扇高大的铁门,驻守值岗在高台上的警卫朝我伸手制止我的前进,我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平静看着里面台阶走下的一名刑警,他停在我面前问我做什么,我良久才捏了捏拳说,“冯锦。” 那人一怔。他蹙眉看我,我把自己手包递过去,他迟疑接过,打开取出我的身份证,当他看清楚冯锦二字时,他立刻变得格外警惕,我笑着说,“我来自首。”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不信,我从口袋内摸出一把枪,他立刻掏出他口袋内的枪,一边扣动扳机一边后退对我说不要乱来,那名值岗哨警也迅速掏出武器,我脸色冷静把枪丢在地上,他们所有动作在这一刻僵滞,那名刑警见我不动,缓慢蹲在地上,他双眼紧盯我,另外一只手伸长。摸到我丢掉的枪,猛地握住起身离开,我无视他走向大门里,面前头顶的国徽闪烁着庄严凛冽的寒光。 第二百一十章 纪容恪像疯了一样 我曾以为医院的太平间最恐怖,阴寒得一年四季都是深冬,而我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多么可笑可悲,死其实并不值得畏惧,它是静止的,早已失去了动态的本能,它无法勾勒出黑暗的影像,也留不下让人生不如死的痕迹。真正令人崩溃窒息的,是面对无数想要你死的活人,和我现在所身处的没有窗子、空气凝固、到处冷冰冰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审讯室。 我坐在椅子上,面前是厚重的木质挡板,横在我腰间,我两只手自由的落在上面,没有被戴上手铐,我还是无拘束的,可我身后两名时刻死死看守的警卫仍旧让我有些烦躁,我讨厌被束缚,讨厌被看轻。可从我选择踏入这片土地那一刻,我也知道我将面对永无止息的禁锢,也许到我死都不得挣脱。 两名刑警正副手和一名女警笔录员坐在我对面的桌后,主审讯始终盯着我,我没回避他目光,和他四目相视。我不曾怯懦,也没有一丝慌张。 他看了我许久,想不通一个如此年轻瘦弱的我,怎么就沾上了那么多鲜血,成为江湖人传得那般离奇的嗜血狐媚。 他更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来自首,这桩案子分明已经成为了悬案。不管内部如何讧战要求为卫坤讨个说法,让他死而瞑目,但上级始终压着,谁也没办法翻案调查,我本可以逍遥法外高枕无忧,我有纪氏的庇佑,有贺渠的保护,没有十足确凿的证据谁也动不了我,按道理无论如何我也走不到这一步。 然而他们还不了解这其中的自相残杀,更不了解证据已经有了,只是在贺渠手里,他贪婪得想要以此胁迫满足私欲。我只是走了一步最正确的棋,摆脱了别人对我的利用,但这些我永远不会讲。 主审讯两只手握到一起,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我说,“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是贺太太还是冯小姐,哪一个让你更舒服呢。” 他对我还算客气温和,并没有横眉冷目,大抵因为贺渠的身份,他还不敢太造次,社会地位这样的东西,可以在任何场合为自己保驾护航,在某种特定环境下,也可以把黑的变成白的。 我用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随意,不过最好叫冯小姐,我不想牵连进贺渠。 他笑了笑说,“你刚才说你杀了卫坤,是这样吗。” 我点头,我将那一晚的详细情景叙述出来,不过我省略掉了我杀他的动机以及我们之间射击到纪氏的对话,我在陈述过程中耳畔除了我淡淡的声音,就是打字员噼里啪啦输入的脆响,他们缄默听我说完。面面相觑后脸上都是凝重无比的表情,气氛骤然变得十分冷却。 “你的动机是什么呢。当初卫坤尸首发现后,我们第一时间怀疑过你,可是我们也非常好奇他没有和你有过冲突,你却对他痛下杀手,是出于什么缘故。” 我默不作声,垂眸看着他面前摆放的水瓶,他察觉到我的想法,伸手拿起一瓶水起身绕过桌子递给我,我拧开后急切喝下多半瓶,他重新坐回去,耐心等我喘息后开口。 我抿了抿唇上的濡湿。一边把盖子拧回去一边漫不经心开口,“他要暗中调查纪氏,这就是我杀他的动机。” “你是因为他调查纪氏,还是因为他调查纪容恪。” 这刑警想和我玩儿文字游戏,换做没两把刷子的人,坐在审讯室这个位置。早都懵了,知道自己九死一生,还不如倾囊吐出,争取一线生机,就算不这样想,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理智与警察斗智斗勇左右周旋,可他刚开口我就知道他想套什么,我否认说,“纪容恪是纪氏创始人不假,但他平时并不干预纪氏的生意,尤其在他娶了贺润之后,他忙于贺家的生意,已经处于半脱离纪氏的状态,纪氏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下,包括新标码头那些见不得光的黑暗交易,都是我来出面。所以凡是对纪氏意图不轨的人,触犯了我的利益底线,我杀卫坤的缘故就是这个。而纪容恪也是在你们知道后才知道的。” 主审讯眉团骤然深蹙起来,在我的供词中,纪容恪被择得干干净净,他们目前本来也没有资本和能力扳倒他,但也多少想从我口中挖掘一些东西,没想到被堵得这样死,将纪容恪定位在一个毫不知情的位置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副审讯忽然问我,“据传言你和纪容恪是情人关系。” 我看着他不语,那名女警目光在我身上流连片刻最终落于我凸起的腹部,“你怀孕了。” 我手在腹部上抚了抚,“这是我的私事。和案情无关。” 我说的十分冷漠,不留任何通融的余地,他们也没有对此逼问,那名主审讯将我进来便交上去的包裹取出来,他们播放了录音,也翻阅了相关证据资料,每个人脸上都是莫大的难以遮盖的震惊,似乎对于贺家卷入的这场丑闻不可置信。 主审讯问我,“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纪氏血滴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脖子上的青筋骤然凸起,“你有人证吗” 我不敢贸然吐露贺润,我也担心她会中途反悔,反而给我架空在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我们已经约定好,三天之内她过来做证人,如果她不来,就是计划有变,我不能把最大的赌注压在她身上。 我反问说,“这些还不够贺归祠买卖官职的亲口录音,他亲笔签字以及实名账户,证据确凿谁能造假你们还要什么。” 他敲了敲桌角,“你要举报” 我毫不犹豫点头,他眉团蹙得可以夹死几十只苍蝇,“你要举报自己婆家你知道贺家什么地位吗。” “有什么不可以吗,法律面前无情分无贵贱。” 他脸色僵硬抿了抿嘴唇,有些难以决断,他附耳对副审讯说了句什么,拿着那些东西起身离开审讯室,在他离开后,副审讯再次重申问我有没有把握保证那些证据的真实性。我说当然。 主审讯走了大概二十分钟,他再次回来时,手上已经空了,他看了我一眼,十分郑重说,“你举报的案子性质重大。我们需要上报到纪检委,组织专案调查小组进行缜密核实,至于后续公安部门立案,你也许需要出庭作证,你愿意吗。” 我点头,“不出意外还会有更有价值的证人。”我说完笑着朝他眨眼。笑得媚气十足,“我配合能宽大处理吗。” 他看了一眼我腹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他吩咐我身后两名看守的男警将我带离审讯室,并要求第二日我配合到达卡门宴枪杀地点进行案件还原以及更加详细的二次口供。 我从审讯室内出来,走廊尽头一扇巨大的窗子,露出一方夜景,天色已经昏沉,月亮朦胧的轮廓挂在树梢,可天边还不曾完全黯淡,灰蒙蒙的。泛起一层青白。 我盯着走廊地面影影绰绰斑驳的月光,眼睛上忽然就蒙了一层波光潋滟的水雾。 也许是雾气太浓,我看错了那张脸,我透过转弯处一扇单面的巨大玻璃,看到何一池一闪而过的身影,他十分焦急,步伐很快,一路疾走不停张望每一扇门,想要寻找到我的身影,他右手拿着电话,不知道向谁汇报什么,有两名刑警正跟在他旁边,趁他停顿的时候和他讲述什么,他们奔着审讯室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贺宅打破了以往的宁静,巨大的波澜一夜激起,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贺润见到了发疯的纪容恪。他是真的疯了,他扫落了桌上的所有东西,将客厅内的古董瓷器家具砸得稀巴烂,他红了眼,用力扯掉领带脱掉西服,将头顶的水晶灯也拽了下来。她尖叫着捂住耳朵蹲在沙发后,不知道该怎样制止这场一场魂飞魄散的战役,她从没见到过这样的纪容恪,他也愤怒暴躁过,也像今晚这样崩溃过,但却没有这样强大的爆发力,让她觉得好像下一刻就会葬身在他手下。 所有保姆佣人都被吓到了,有一名胆子大的飞快跑着窜入客厅,想要拿电话通知与贺夫人到娘家处理事宜的贺归祠,以及刚刚离开去法院加班办公的贺渠,然而保姆冲到沙发一侧才发现电话线被一枚破碎的瓷器割断,已经无法拨通。她正想再逃回去,头顶的灯便这样毫无征兆的坠落下来,一枚飞溅的滚烫的玻璃片擦着她脸颊与肩窝划过,倏地一下鲜血四溅,她捂住伤口哀嚎出来,血丝飞溅在旁边不远处的贺润脸上,一滴湿热的血恰好落在她鼻尖,她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鲜红,也嗅到了那令她反胃的血腥味,她闭上眼睛哭喊出来,吓得瑟瑟发抖。 第二百一十一章 没有她我活不了 夜风狠狠刮着,窗纱被掀起一个巨大的弧度,完全被刮开的木窗剧烈敲击着半扇石壁,发出砰砰沙沙的声响,像是深夜坟地爬出来吸人骨血吃人精魄的女鬼。 地上到处都是狼藉,碎裂的琉璃瓦堆砌在每个人脚下,水晶灯芯还闪烁着最后一丝白光,苟延残喘的继续着自己油尽灯枯的生命,贺润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她一边啜泣颤抖着,一边聆听客厅内的声音,终于,纪容恪渐渐平静了,止息了。 他站在茶几外缘,握成拳头的手背鲜血淋漓,他被一片碎裂的玻璃割伤,好长一条血口子,疤痕蜿蜒狰狞一直从指间的骨节延伸到手腕,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对这样惊心动魄的血污置若罔闻,他笔直的身姿和脊背忽然有了一丝颓败的弯曲,他不断喘息起伏的胸口,与他脸上滚落下来的水滴交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汗还是泪。 贺润就恰好在这时抬起头看看到了他。 她看到了最狼狈的他,也看到了最可悲的他。 她眼中的纪容恪,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很多岁。 他没有了意气风发的张狂,没有了藐视一切的气场。没有了亦正亦邪的锋芒,唇角连那一丝淡淡的戏笑都消失摧残得无影无踪。 他佝偻着背,绝望而崩溃,沉默得让人心里发慌,让人眼睛发潮。 如果冯锦真的被判了重刑,她再也无法站在他面前,对他微笑对他啐骂扑入他怀中,贺润不敢想,那时的纪容恪会不会苍老得像一个失去一切生命力的老头。 佣人见他终于平静下来。她们互相拉扯着试探站起来,悄无声息靠过去,他仍旧动也不动,像一座凝固的雕塑,他隐约颤抖的肩膀,隐约急促的呼吸,让贺润也同时呆住。 佣人将被困在沙发后的贺润扶起来,为她整理歪扭挂在身上的衣服,她身体是瘫软的。她靠在佣人身上,目光不曾离开面前的男人半步,她看到了纪容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湿润,看到了他紧握的滴血的拳头,看到了他恨不得拉上全世界为冯锦陪牢的狠毒,更看到了他对这一路走来却无法保护她的无奈。 他大约是真的爱她吧,这份爱有那么多隐忍,那么多想而不敢,爱而不得。世人也许会评判她的痴傻,他的懦弱,可世人终究不是他和她,怎么知道他的身不由己,她的甘之如饴。 贺润从没有得到过这样伟大的爱情,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过,她在想自己已经很傻了,为什么还会有更傻的人呢,可冯锦分明是聪明的。她为什么就在纪容恪的身上,这样一傻到底,执迷不悟。 她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谁又知道她作为妻子的苦楚,她也可以做,冯锦为纪容恪做的那些,她也可以。 她捏了捏拳头,她看着眼前已经几乎疯掉的男人,她又动摇了,她真的可以结束自己余生的自由快乐,赌注在保护她挚爱男人身上吗,她真的做得到吗,她不会后悔吗,她会坦然走入警局的大门,孤注一掷用自己永远的黑暗换来他一世的光明吗。 她是自私的,胆小的,怯弱的,她愿意帮助他倾覆自己的家族,可她不能为了他成为一个女囚。 她怕,她知道那里的日子不好过,会挨打,会受辱,会疲累,会活得不如一只宠物狗。 她做了贺家二十四年掌上明珠,她受不了那份苦,心里的苦难已经摧垮了她,她真的经不起半点灰暗了。 她羡慕冯锦与纪容恪经历的风雨,也羡慕他们这样沉默而又疯狂的爱情,她嫉妒冯锦深陷危机,他不顾一切持枪拼命;她嫉妒他为难僵持,她化为魔头为他杀人的狠厉;她嫉妒冯锦从未光明正大得到他的人,却把那颗心生生挖走的潇洒,她更嫉妒他腹背受敌不敢说爱她却守身如玉的真挚。 她到底在这场三角恋中扮演了什么,她比贺渠还要可悲,至少他还有事业有野心有欲望。而她呢,她除了纪容恪给予的婚姻,再没有什么了。 可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她曾恬不知耻疯了一样抱住他,她曾灌了自己一瓶红酒,借着酒劲装疯卖傻趴在他身上,温柔让他要了自己,她说她想做他真正的妻子,独一无二的妻子。 她不想回忆那些努力过的夜晚,也不想回忆那一次次失败崩溃的沉默。 他不推开她,他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只用手臂轻轻环住她,他说很晚了,睡吧。 他拍打着她脊背,温柔得让人产生幻觉。 就算没有爱,也总有一丝丝喜欢吧。 她不甘放弃吻他的脖子,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薄唇。可无论她怎样吻,他都无动于衷,他冰凉的身体让她所有冲动和疯狂都成为了一滩泪水。 她拍打着他哭着质问他,他有过反应,她抓紧这一丝希望,去脱他的衣服,可最终她面对他毫无情欲的脸,还是败下阵来。 她有多少勇气,可以面对一次次的沉默。 她以为她不够漂亮。无法激起他的兴趣,她也以为他想要,只是太累了。 原来如此。 他那些风流韵事,他那些不堪入目的传说,真真假假,其实又有几桩是真的呢。 他爱得隐忍,爱得狠毒,他不惜用所有方式去求得一条最好的路,他跳不出这个圈子,他只能让因果循环来得晚一些,可以让他活得更久,陪她陪得更久。 他终于要熬出来,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给她交待,他终于可以丢弃这一切利用的人和物,牵住她的手,告诉她你把我想的那么坏,我还不是把唯一的好给了你。 可她却享用不了了。 她为他铲除了最大的劲敌,她让贺渠无可威胁,也让贺家风雨飘摇,这些别人做不了也不敢做的事,她用她对待爱情的固执完成得干脆又悲壮。她亲手把光亮给了他,她的永恒则尘封在黑暗里。 他手握那光亮又有什么意义。 纪容恪忽然抱住头,他一点点缓慢蹲在地上,他哽咽的哭泣让贺润心如刀绞,他那样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弯曲的肉,他极力压制的沙哑,仍旧串成一千根银针,贺润看到他脚尖滚落下来的水雾,看到他扭曲的崩溃的脸,也看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最深的无助。 “我没有好好对过她从最开始到最后,都没有,我不是我不想,是不能。我记得她质问我,她哭着问我什么时候才是头,我回答不了我恨我为什么做了坏人,我宁可她贪婪。我就可以自私把她留在身边,用她喜欢的东西让她笑,但她要婚姻,她要的我那时真的给不了你知道站在我身边有多危险吗。” 他边说边指着自己胸口,他咬牙切齿崩溃发疯的样子让贺润禁不住掩唇痛哭,“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刀枪插在我身体里,我也不会动容,可我就怕她出事在我眼皮底下。出事。” 贺润嚎哭着朝他大喊别这样,她猛地扑过去,奋力死死抱住纪容恪抽打墙壁的手,她轻轻抚摸着那片血肉模糊,一层新伤覆旧伤,她这样看着,心都在淌血。 “我是男人吗”他忽然抬头,他血红潮湿的眼睛,死死盯着惊慌失措的贺润,“我把所有胆量都给了这个世界,为什么只在她身上,我这样懦弱。” 贺润抿着嘴唇想要隐忍住,可强烈的恸哭还是从她眼睛里挤出来,迅速蔓延了她整张脸,她不断摇头,她声音哽咽而结巴,“你是,在所有人眼里你都是。可你抗争不了这个可怕的黑暗的圈子,你已经尽力了。” 纪容恪在她的拥抱束缚下,仰头闭上眼睛,他有那么那么多话要说,可最终他又那么那么狠的咽下。 贺润受不了了,她看着自己丈夫不断回忆与另一个女人的悲悲喜喜,她看着从不暴露软肋的纪容恪竟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她看着他跪蹲在地上,无望悲悯的绷直身体,她看着他脸上的浊泪比她流得还要多。她恨得紧紧揪住他衣领,她朝着他大喊,“纪容恪你看看我你看看面前陪你的是你妻子,你只看到了她的付出,我也要为了你亲手葬送我的家,我也要为了你揭穿我爸爸的一切,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心里只有她” 纪容恪用手蒙住自己脸,他指尖轻轻按压住眼睛,他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间泄出,“你可以不葬送,贺润。并没有必要为了我损失那么多,我其实不值得你这样。” “那我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失去我的家,我能拥有你,失去你,我拥有我的家又怎么活。” 贺润哭泣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客厅内空空荡荡,所有佣人早就离开,月光被狂风刮乱,成为到处散开的碎银,她脚下踩着,他手背上浮光掠影,到处都是银光斑驳。 他脸从掌心内探出,露出他狼狈无比的面容,他看着贺润,这个女人陪伴他的时间很短,但他们认识了很久,他注意过她,但他所有的注意都止于算计,贺家是他多年前就想要据为己有的东西,只是在遇到冯锦后,他才真正审视自己处境多么危险,竟连保护她周全都做不到,他只有夺得贺氏。勾连贺归祠在政界的人脉,将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这份强大可以让他高枕无忧,可以让他运筹帷幄,可以让他看着冯锦笑闹一辈子。 人算不如天算,纪容恪最终漏算了他与贺润成婚击垮了冯锦最后等待的执念,他以为他没有给过她希望,她也可以对这件事一笑置之,他不说不讲,她不闻不问,彼此仍旧守着那份底线相安无事,等到他摆平一切,再回来和她执子之手。他自私让她怀上孩子,以为可以就此牢牢困住她,却忘了卑微的她也有骄傲,她太渴望名分,也太深爱他,这份深爱超越了他的想象。正如他从没计算过,失去冯锦他悲痛的程度有多深,直到那一刻到来,他才明白是比万丈深渊还要深几片大海的程度。 冯锦嫁给贺渠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对她的掌控,他慌不择路,他怕她会爱上贺渠,也怕她真的就此走远,他拼了命想要尽早结束这一切。于是对贺氏大举进攻,激怒了贺渠,他的狂妄他的放肆也激怒了贺渠背后掌控的白道,将他自己推上了末路。 他压制了太多人,也被太多人挟持,他也许会赢了所有人,可却是以冯锦作为代价,这样的结果出乎他意料,他怎么都想不到。冯锦为了他,可以葬送自己余生。 纪容恪从地上站起来,他满身灰尘,一衣褶皱。 他踉跄离开贺润,将自己从她怀抱中挣脱抽离开,他往门口走去,甚至顾不得穿上西装换了鞋,他背影那么仓促,她跌坐在地上朝他爬了两步,伸出手指向他背后,“容恪” 他不肯停下,像一只困兽一只斗牛,已经失去了全部理智,她只能搬出冯锦,她大喊冯锦的名字,他脚下终于一滞,她带着颤抖的哭腔,“她让我照顾你,她把你托付给我,不要让她失望,你刚才说你辜负了她,就不要再辜负她的好意,容恪,让一切过去吧。我可以接受你为了救她不惜一切,但从此以后我们好好生活,就忘掉吧,这都是孽缘,不该有结果的。我求你了。”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从地上朝他脚下爬去,她漫过破碎的玻璃,漫过一地潮湿,她不理会被刺痛的皮肤,她眼里只看得到他,她两只手死死扯住他裤腿,她央求的语气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我可以接受你心里有她。但是放掉吧,求求你了。” 纪容恪垂眸看着她满是哀求与期待的脸,他终是不忍,他蹲下用手指为她拭泪,一点点掠过,他指尖温柔似水,她挤出一丝笑,她刚想说我们好好过日子,他忽然握住她手,将她从自己裤腿上扯开,“贺润,我心要痛死了,没有她我活不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相见,不相欠 她眼前是水汽弥漫,是雾霭重重,她忽然用手扒住门框朝着消失的车尾撕心裂肺嚎叫着,她大喊容恪你回来但回应她的除了夜色里悲惨的死寂,就是她哀怨的声音一层层回响。 哪里有他,真的有容恪吗,这世上是否真的曾出现过那样一个男人,他满身矜贵潇洒逼人,指点江山霸气十足。眼前的他分明张皇失措,像找不到家的孩子。 佣人听到贺润的啼哭纷纷从各扇门内跑出来,她们想不通怎么刚才吵得那么热火朝天,忽然就剩她自己了,还趴在地上哭得那样绝望,佣人将贺润扶起来,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问她姑爷去了哪里,贺润断断续续的嚎哭倏然止住,只有大片泪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为她擦泪的保姆手上。她呓语般说,“我永远都得不到他,永远都得不到了。” 佣人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们都看得到,姑爷与小姐的感情并没那么深刻,才结婚多久。却已然有了相敬如宾的距离,这意味着他不爱她,她们从只在冯锦存在时,才能从纪容恪眼中看到一丝火热,尽管这火热被他隐藏得那么深,还是情不自禁的泄露了那么一丝半毫。 年长些的佣人将贺润抱在怀里。她说,“小姐是姑爷妻子,他是您一辈子要依靠的男人,这世间情深意重的男女未必到最后结成善果,可这世上并无感觉的男女,也未必就不能成就姻缘。日子是一点点过,习惯了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久而久之也就离不开了。女人的温柔是抚平男人伤痛的良药,小姐对姑爷好,就算得不到他一颗心,半颗总能有。他这个人总在您身边。” 贺润抽泣着抬头看她,她睫毛上还挂着一丝未干的晶莹,“会吗。” 佣人微笑点头,“当然会。世人都活在世俗的牵绊里,姑爷也不是神。小姐想要抓住他,妻子的身份不就是最好的资本吗,外面的莺莺燕燕,她们难登大雅之堂,只要小姐不肯松手,姑爷会被您牵绊住一辈子的。得不到爱情,那就得到人好了。” 贺润忽然看到了一丝曙光,就算冯锦能得到他的心又如何,那一筑高墙,犹如翻山越岭,他此后漫长的时光,只有她能陪伴。岁月会把爱情的棱角磨平,把最初的激情浇灭,把时间的黄沙流泻,剩下不过是平淡的久伴。 她还年轻,她等得起,她要让纪容恪亏欠她,这样她永远都不会被抛弃。 纪容恪到达警局时,正好迎面撞上走出的何一池,后者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他。当即一怔,纪容恪从车上下去,他问何一池是否要到了结果,何一池说,“冯小姐已经认罪了,逮捕申请连夜上交,估计两天之内就可以批准,这起案子已经耽误了很久,各个部门都非常迅速,只要侦查结束后,立刻就会开庭宣判。” 纪容恪握拳抵在唇上,他脸上表情讳莫如深。“她怀孕了。” 何一池点头,“按法律规定孕妇、哺乳期妇女是可以取保候审的,但我刚才详细询问过,他们也不能确保一定可以,因为冯小姐案子性质非常恶劣,她不是错失杀人。而是故意行凶,且被害方是警员,这些在辩护及申请过程中都非常棘手。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联系了国内最好的律师,争取为冯小姐得到最好的结果。” 纪容恪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天塌地陷了,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感受到这样绝望的滋味,她就在眼前,就在这扇门里,可他却无能为力,不知该怎样挽救。 他忽然间产生了疑问,到底值得吗他拼了二十年,自以为得到了天下,可以她作为代价,真的值得吗。 纪容恪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他取出一根叼在嘴里,可却怎么都点不着,他手抖得难以控制,那一丝通红的火苗倒映出他微红的眼眶,他瞳孔内在燃烧。 何一池看到他颤抖的指尖和手腕,他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打火机,递到纪容恪唇边,按了下去,“容哥。我给你点。” 火苗无比猛烈蹿升出去,险些烧了纪容恪的唇,他吸了一大口,何一池在燃烧的火光内发现纪容恪眼睛有些肿,还有一丝哭过的痕迹藏匿在眼角,他心里咯噔一下。何一池没见过他哭,在他眼中以及整个纪氏整片华南,纪容恪都强硬得犹如没有心,他真的特别狠毒,何一池跟随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龙潭虎穴不知闯了多少,世间最恶毒的人他都见识了,可始终没找到比纪容恪更无情无义和残忍暴戾的人。 而这个人,竟然哭了。 他想象着面前不可一世的纪容恪,手足无措崩溃绝望的样子,何一池死活都想不出。 那是怎样震撼人心的场景呢,他的眼泪比金子都贵。 何一池看着他吞云吐雾缄默的样子。他发誓自己绝不要碰触女人,连纪容恪这般冰冷的人都熬不过去,他更不能了。 那一身骄傲,终是为了一曲情肠,一段情事而卸下。 这情关可真毒。 怎么就没有一枚解药呢。 我折腾了多半宿,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说的口干舌燥,我找女警要水喝,可很久都没有送过来,他们并未放我离开,大概担心突生变故,即便目前还没有下达任何关押我的政令。依旧要把我牢牢守住。 我失魂落魄坐在监控室内的小床上,抱膝沉默。 床尾正对着一扇窗,窗子是关着的,玻璃很干净,透过能看到层层叠叠盛开的野花,茂盛的树叶。和一抹若隐若现的清幽月光。 月色洒不进来,在窗杦下低低的徘徊,我仿佛能看到玻璃上我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和我万念俱灰的目光。 我余生就要在漫漫的看守中度过了吧。 我算计了很多自己的结局,悲惨不堪的。风光无限的,美梦与噩梦都有,可我唯独没算过这一个。 我想不到我会这样成魔的爱一个男人,我曾经嘲讽白茉莉,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他,怎么这么愚蠢呢可现在换做世人嘲讽我,她耗费了十几年时光去等待,可等待的过程并不纯粹,她侍奉九叔,受尽荣宠,她又何尝为了纪容恪真的放弃过什么。而我如此干脆赔上自己余生。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也许我不过再活几个月了。 我这一辈子啊,不知道委曲求全了多少次,可其实仔细想想,也不亏。 我遇到了容恪。我打败了白茉莉,也用我最后一赌赢了贺润。 我活在了爱情里,甘愿忘了我是谁。 我呆滞的睁着眼睛,寂静到一丝声音都没有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逐渐逼近,最终停在关押我的监控室门外,我下意识挺直脊背,可我身体太僵麻了,动弹一下都万份艰难,我听到女警喊我名字,我手按在墙壁上想要转身,她忽然又说。“有人要见你,没走正常程序,抓紧时间,见一面赶紧结束,你出来吧。” 她解开门锁,将门完全打开。背部灌入进来一阵阴森的寒风,掠过我单薄的身体,我不由自主抖了抖,“是谁要见我。” “是纪先生,纪容恪。” 我盯着窗外月色的目光忽然颤了颤,在听到纪容恪三个字时。心脏倏地滞了一下。 一只手,长满了修长尖锐的指甲,抓在我心尖上,让我难以呼吸。 我所有要转身要下床的动作都戛然而止,女警催促了我两次,可我仍旧无动于衷。 我所有的勇气都倾注在自首这一件事上,用得彻彻底底。现在我懦弱了,我胆小了,我不敢去见他,以这样憔悴狼狈的阶下囚身份,我和他本就隔着千山万水,现在更是云泥之别。 我怕他从此梦中再不是我最好的面孔,而是我最凄惨的模样,我怕他会厌弃我。 第一最好不相见,从此便可不相欠。 他是驻扎在我心上的藤蒂,蜿蜒纠缠寸步不离,他是割在我身上的刀疤,狰狞扭曲不可弥合,想要硬生生斩断藤蒂,撕掉疤痕没那么容易,见一次洒一层霜,它何时才能溃烂蒸发呢。 我忘不掉,以后不能见他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我知道我与纪容恪之间的距离,再不是一座婚姻的围城那么短。现在,我与他之间,仿若隔着一场大雪,一片海洋,一池沙漠,和千万座灯火阑珊的城池。 我不想耽误他,他已经四十岁了,他需要一个家一份安稳的生活,我给不了,就不如彻底成全。 至少他还有贺润,她不曾伤害他,不曾算计他,她简单美好,干净纯粹,她可以陪他天荒地老,可以爱他有始有终。 我眨了下眼睛,将滑落到鼻尖上的泪珠抹掉,我没有转过身去,脑袋仍旧抵在墙壁上凝视窗外那些细碎的银光,我沙哑着声音说,“我不见他。以后我都不见了,告诉他不必再白来一趟。”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女警对我的拒绝非常惊讶,她认为我应该抓住这根稻草,求得早日脱离这份束缚的机会,毕竟纪容恪的人脉那样多,地位又很高,他想要救我,并不十分困难,至少可以让死刑变为无期,无期变为有期,不至于我坐以待毙,惶恐茫然,可我竟然选择了拒绝。 她又确认了一遍是不是不见,我毫不犹豫说是。 她从外面仍进来一瓶水,将门关上,我听着身后重重关合的门响,心里一片汪洋沉了下去,我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气,将脸重新埋在膝盖里。 纪容恪与何一池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烟雾缭绕中他的脸那般模糊,他最初在椅子上坐了不足半分钟,就开始不断踱步。他仓促的脚步让何一池觉得心慌。 他也看出纪容恪苍老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出了白发。 这不是一种错觉,而是他真的老了,强烈灼热的灯光下,他鬓角有一丝银霜在闪烁,他曾经哪里像四十岁的男人。可现在他像了。 何一池暗暗叹息一声,纪容恪忽然丢掉手上的烟头,甩向一侧的回收桶,女警从楼梯口下来,她对纪容恪说,“她并不想见您。” 纪容恪似乎意料之中,又似乎意料之外。他脸上表情不曾变化,眼底却跌入深海。 何一池看到他紧握的拳,看到他颤抖的眼睛,看到他紧紧抿着的薄唇,他此时好无助,他不知道为什么冯锦这样残忍,连见一面都不肯,她想不到他有多茫然多悲痛,她一句云淡风轻的不见,便可以击垮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他真的失去了全世界。 纪容恪声音嘶哑喊了声一池,他没有任何波动率先朝外面走,何一池看了一眼他高大却又十分沧桑的背影,他对女警说,“我们打算为冯小姐请律师,到时一定要见一面,才好着手后面的工作。” 女警说,“这是她的人权,她不肯见,我们也没有办法强迫执行,不过如果你们准备请辩护律师,我想她会见,她只是告诉我,不肯见纪先生。” 何一池点了点头,他从警局内出来,追上已经拉开车门正弯腰进入的纪容恪,何一池坐在驾驶位上转身看他,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用手挡住了额头,“走吧。” 何一池问他是否回贺宅,纪容恪说,“回蓝羽。” 纪容恪忽然间发现,他能找到的留存冯锦气息的地方那样少,她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她任性固执,可又很少和他吵闹,她总是那样温柔独立,除非她真的忍不了,才会哭喊着质问他,除此之外真的挑不出什么错。 她的懂事与付出,成为纪容恪爆发懊悔发疯的最后一颗炸弹。 他恨自己竟从没有尽过一天爱人的责任,他从没带她到任何她喜欢的地方。他从没有为她拍过照片,以致于他现在那么想看看她,却发现一无所有。 凌晨一点时,贺渠结束了最后一封档案的审查,他身体陷在沙发里抻了个懒腰,浑身都酸疼,眼睛也开始发花,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关在办公室整整七个小时,他捏了捏眉心,起身拿起外套穿好,朝门外走去,然而他手刚抚上门把拉开,就看到外面走廊上站了两名属下。他们都非常焦急,脸上绽开一条巨大的裂纹,见到贺渠终于出来,其中一个对他说,“贺法官,出事了。” 贺渠有一个习惯,他在办理最重要公务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哪怕天塌了,他自己不出来,谁也不许敲门惊扰他的全神贯注,以免出现丝毫差池,他严谨的态度使他从事法律工作近十年,从没有出过半点错漏。 他不以为意,一边走一边十分慵懒询问发生了什么,那人急得横在他身前,阻断了他去路,贺渠看到助手的反常,才意识到有些严重。 “贺太太自首了。” 轰地一声,晴天霹雳从头顶毫无预兆的炸开,气势如虹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劈裂,贺渠愣怔了许久,他扯了扯脖颈上缠紧的领带,“你说冯锦。” 助手试探问,“您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太太吗” 贺渠脸色一变,有些不好看,助手立刻闭口,另外一名法院下属对贺渠说,“贺太太坦诚了她杀害重案组副组长卫坤的经过,也坦诚了新标码头卡门宴前任老板霍砚尘死亡现场她曾出现过,并且枪击了九龙会部下十余人。” 那名助手唏嘘不已,“贺法官您不了解贺太太的过往吗她真的十分可怕,我从没听说过又哪个女人如此血腥狠毒,一般女人看到血都会惊慌失措,她竟然只身一人解决了经验老道的卫队长。现在坊间传言,纪氏唯一的女性是魔头” 助手说到后面声音骤然压低,因为贺渠的脸色已经紧绷难看到极致,他一言不发沉着面孔走向大门,助手和那名下属急忙追上去,下属补充说,“贺太太还举报了贺家您的父亲。现在局子已经准备暗中调查,成立了侦察组,对外口风严谨,我也是通过局里关系非常铁的熟人才了解到,提前给您通风报信,看看是否有解决应对的策略。” 贺渠疾风般的脚步倏然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阴森的戾气。他目视前方浓重的夜色,“通知局子那边安排一下,我要去探视她。” 助手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吗已经很晚” 贺渠没有理会他,直接走向自己的私车,解锁后坐进后面,助手没有办法,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好与这名下属道别匆忙跟上去。 助手在开车过程中联系了市局值班刑警,提到了要面见冯锦的事,原本规定夜晚不接受探视,但是贺渠身份不同,自然可以通融,他们驱车到达市局在凌晨一点四十五分,贺渠脚下生风进入接见室,而我已经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多时。 我没有拒绝见他,因为我知道也拒绝不了,纪容恪以私人身份我有足够的选择权,但贺渠可以随便找借口以公事身份,我没有任何资格婉拒他的探视。 警员推门将贺渠带进来时,他眼底分明是惊愕,他没想到我如此苍白憔悴,长长的头发没有梳理,有些蓬松和乱遭,衣服也满是褶皱,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被要求洗掉,一张脸惨白无比。 他透过接见室被两方隔开的那扇钢丝铁窗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也在凝视他,我们脸上都是从容不迫,相比较而言我则更加坦然,因为我已经料到了自己结局,可他对下一步怎样走,还一无所知。 我的自首打乱了他钳制纪容恪的计划,纪容恪再没有任何顾虑,他会对贺氏进行最迅速最惨烈的围剿侵占,贺渠甚至来不及一一转移那些致命的证据,他淡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他没有经历过那样不顾生死无畏一切的爱情,他根本不会猜到我为了纪容恪甘愿跳入这样悲惨的处境,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眼底寒气闪过,“阶下囚的滋味。好受吗。” 他说完抬眸环顾四周,若有所思,“这里环境很不错,等到了监狱,等待你的大约会比现在凄惨十倍。” 我笑而不语,静默凝望他,贺渠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摆手吩咐下属和看守的警员出去,他是上级,自然有这份特权单独和我接触,警员朝他敬了一个礼后,与那名助理一同推门离开。 我盯着面前西装革履的贺渠,忽然觉得异常好笑,现在的他依然众人拥簇。身份显赫,可一旦贺家倒塌,他的地位也将岌岌可危。 人生真是一场戏剧,庞大的高楼需要漫长时间堆砌而成,然而坍塌却只需要眨眼一霎那。 贺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他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浅笑,“我听说他前不久过来。你并没有去见。” 我面色平静说,“对,我不想见。” “这个借口很牵强。” 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说辞,一针见血戳穿了我,我继续面不改色,“不然呢,不牵强的借口是什么。” 贺渠靠在椅背上,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的锡皮,“现在局子想调查纪容恪,这么多年他在华南独霸一方,早已热闹了八面阶层,苦于没有证据,他又势力庞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兴风作浪。你和纪氏有莫大关联,你罪责已定,局子当然想借助你,一点点顺藤摸瓜,掌控到有价值的东西,你不肯见他,就是为了防止窃听系统,你不能保证你们老情人相见,不会言多必失。” 我听完贺渠的解释,怔了一下,旋即嗤笑出来,“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再说他有担心被掌握的东西吗,他是好人呀。” 贺渠忽然从椅子上欠身朝我逼近,我们隔着一层铁砂网,我仍旧能感觉到他凌厉逼人的气势,“你这么聪明,最拿手的就是狡兔三窟,怎么可能没想过。听说你举报了贺家,我们好歹做了几日夫妻,我待你不薄,这样坑害自己丈夫,你怎么做得出。” 面对他的质问与责骂,我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倏然收起,我冷冷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不妄想扳倒容恪,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我们都可以平安无虞的活着,坑害你搅乱贺家的不是我,是永不知满足的贪欲,和真实存在的罪孽。” 我手肘伏在挡板上,将自己身体朝前托起,我们鼻尖几贴到一起,我嗅到了铁丝网锈迹般的味道,我眯了眯眼睛,“何况最惨的下场,谁也不孤独。我不是为贺家陪葬吗,黄泉路上我们一起走,大家做伴过奈何桥。” 贺渠舌尖在牙齿上狠舔着抵过,他点了点头,笑意煞气无比,我们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忽然不知为何泄了气,他重新坐回去,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纪容恪这辈子得到的一切,创造的所有传奇,都不及他得到你这份至死不渝更值得炫耀。”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我在拘留四天后上面批准下达了逮捕令。 何一池是除了我之外最早收到消息,风声来自于公安内部纪氏的卧底眼线,由于我属于自首,也交待得十分清楚,相关案情早已侦查完毕,所以逮捕令到达的当天傍晚,公安方面立刻提交检察院对此案审查起诉。 这个案子拖延了太长时间,每个人都想要尽早尘埃落定,给卫坤亡魂一个交待,让他死而瞑目。我在卡门宴顶楼指认现场回警局的途中,一名刑警队长问我,是否后悔这样年纪轻轻就犯下如此罪恶。 我看着自己腕间戴着的手铐,“为什么要后悔。” 他一怔,他没想到我如此不知悔改,他蹙眉看我,“你才二十四岁。” “可我这二十四年活得很有价值不是吗除了卫坤。我杀的都是恶人,也没有伤害过平民百姓,更没有混吃等死,相比较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活得非常真实。” 我盯着他有些苍老的臃肿的眼睛,“何况你就一定一生都不做坏事吗。坏事不分大小,做了就是做了。唐僧还冤枉过孙悟空,他可是十世修行的好人,一样会犯错会糊涂会鲁莽,我们活在俗世凡尘的人,又能保证什么。” 他被我一番言论逗得发出笑声,“道理的确如此,可你杀的不只是坏人,你还杀了我们警员,卫坤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警察,上级对他很用心培养,如果他没有发生这样的意外,不出五年,他将会成为华南警界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那又怎样。”我不屑一顾看向窗外,窗子在头顶,开了一个类似天窗一样的小口,押送犯人的警车是封闭的,车身安装了防弹防劫的铁皮,并没有玻璃窗,我只能透过那一方狭小的的疏风口,看一眼湛蓝如洗的天空。 “他命薄,说什么都晚了。谁让他愚蠢,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如果华南警界五年之内会让他这样的废物成为中流砥柱,九叔那样的人就更猖狂霸市了。” 我说完大笑出来,他坐在我旁边,并没有激怒,他笑着说,“其实你这样的女人,我从警三十年见过许多,为了男人为了爱情执迷不悟,不惜搭上自己一辈子,有很多死到临头,竟还在问我,我男人怎么样了,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男人早已另娶,娶了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妻子,孩子也成为了没人要的孤儿,在外面艰难度世。其实女人活到这一步非常可悲,尤其你这样聪明,却没有选择一条更为光明的路。在我这个外人眼中,都极其可怜。” 我歪头看着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想说动我,帮你们调查纪容恪吗你说对了,我不光聪明,还非常冷血,软硬不吃,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用刑也随你们,我就是一概不知。哦对了,贺家的事我了解,你们不在调查吗,随时来找我指控。” 他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慈祥又不失严肃的笑容,不管我怎样固执倔强,他也没有发怒,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似乎对堕入爱情迷途的我无可奈何也不愿再浪费唇舌。 第五天时贺润终于来了,那名刑警队长到监控室提审我,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变故,甚至惊慌无比想到会不会纪容恪又一次冒险,要和条子为敌,将我劫走。 直到他将我带到贺润的审问室,我隔着单面的宽大玻璃,透过扩音器聆听她的口述,我这颗心彻底落了地。 贺润比我预想的晚到了几天,她大约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养育自己的至亲。一面是她要依靠到老的丈夫,亲情和爱情必须做出舍弃一方的抉择,对于多愁善感的女人而言,痛苦不亚于凌迟,我本以为贺家的案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毕竟这几天都没有半点风声,我想也许上面碍于贺归祠根深蒂固的军政身份,担心一石激起千层浪才故意扣押下,可只要贺润来了,贺家的案子不办也要办,亲女儿大义灭亲,其他人还有什么资格压下不审呢。 我看着贺润迷茫又纠结的侧脸,听着她不断深呼吸和啜泣的声音,觉得非常可怜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公安安排了两名女警和她接触,以免男警的锐利吓到她。她们都没有逼迫贺润,而是静静等待她平复心情后主动开口。 贺润捂住脸哭了片刻,她掌心移开时,脸上早已是满面泪痕,其中一名女警看到起身递给她一包纸巾,并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贺小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你肯来揭发,已经非常难得,我们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贺润抽出纸巾在脸上湿润的地方擦了擦,她开口声音便十分沙哑哽咽,“我嫂子将那些证据给你们了吗。” 女警说已经被递交到上面,作为重要证据。 贺润死死捏着那团湿漉漉的纸,“我嫂子比我了解得多,我只是来作证,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捏造事实,我爸爸确实有买卖官职和以权谋私,但他也立下许多战功,有他巨大的社会价值,他生活中还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他不会死的对吗” 女警垂眸思索了一下,“应该罪不至死。但惩罚也会很重,贺小姐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贺润听到女警这样说,她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翻涌下来,她哭着哀求,“我爸爸已经七十岁了,看在他一辈子为国为民,求法律宽容,给他一个美好的晚年,我愿意主动上缴贺家的一切。可以吗。” 女警面面相觑后没有说话,贺润低下头低低的哭出来,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女警在她思维最混乱最害怕的时候忽然问她,“纪容恪有参与这一切吗,对于他所掌控的纪氏,你了解多少。作为妻子,你应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我听到这番询问,尖锐颤抖的牙齿险些咬破了舌尖,我目不转睛死死盯住贺润,只能祈祷她不要太愚蠢。 她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用哭泣的方式给自己争取了足够的思考时间,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他什么都不和我讲,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但他不会把公事上的压力带到生活中让我为他担心,贺家的生意他确实有插手,我爸爸信任他,想要交给他打理,但他没有做过什么,只是维持基本经营和运转,重大决策还是会由我爸爸过目。他最先了解到贺氏有些不干净,他想要把自己择出来,还主动放弃了和我哥哥争夺董事长职位的权利。” 贺润说这些时没有表现出一丝慌张,仿佛在叙述一件非常正常而真实的事,女警甚至都因她逼真而可怜的演技出现了茫然和怀疑,对纪容恪的一切有了疑问,他到底坏不坏,为什么所有证词他都是白的。 我悬着的心彻底落下,默默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我懒得再站下去,我转身问我旁边一脸凝重的刑警队长,“可以回去了吗。” 他问我不想听了吗,我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听。 他笑着说,“贺家不是你婆家吗,里面的贺小姐,是不是你小姑子。” 我不理会他,他说,“这样的女人很愚蠢,如果我是男人,我会觉得非常有压力,她为了我毁掉自己的家族,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是没有辜负她,所以她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等待她的无非是男人的疏离与礼待,而女人在婚姻里,要的从来不是这两者。” 我根本不想和他聊有关纪容恪的任何事,我知道他们都在引诱我算计我,只有闭口不言,才不会造成任何无心之失。 我们沉默的过程中,贺润的证词也提取完毕,那名女警送她出来,她一眼看到站在门内的我,整个人都是一怔,她难以置信眼前削瘦憔悴的我会是那个美丽的冯锦,令纪容恪发狂发疯的冯锦,她痴愣的目光在下滑到我被手铐锁住的双手时,她倏然捂住嘴巴不知所措,她闷闷怯弱的声音喊我嫂子,我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摸了摸她头发,“你很勇敢,他会非常高兴。” 她当然知道我说的他是谁,可她此时完全震惊于我的狼狈与凄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嘴唇颤抖了许久,眼泪不知道掉了多少颗,她想过我自首的境况有多惨,但当她亲眼所见,她还是无法接受和面对。 她只问了一句话,“你不肯见他,是因为你这副样子吗。” 我不置可否微笑眨眼,她所有隐忍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崩塌溃败,她捂住脸哭着从我旁边跑开,像是落荒而逃,我听着逐渐远去的踉跄脚步声,无所谓笑了笑。 纪容恪是个多么冷静的男人啊,可我知道,沾上我的事,他冷静不了,如果被他看到我这副惨状,他也许会不顾一切失掉理智血洗这里带我离开,那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罪,都将白受白忍付诸东流,我不愿看到那一幕,我只想他好,好好过一辈子,他身边的女人是不是我,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两名警员和刑警队长押解我回监控室的途中,我问他贺家的案子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告诉我公安和中纪委同时都在调查,但贺归祠身份太特殊,估计也不会太快。 我进入关押我的地方,隔着门上的铁栏对他说,“不要官官相护让百姓失望。我曾生活在最底层,纪氏里每个人都曾是底层爬上来的,满身泥污,衣食不保。如果社会给予我们足够的公平与阳光,谁也不会走上末路当坏人,屈服在黑暗下。贺家不倒天理不容,你们生生世世都会受到道德谴责,死无葬身之地。” 他因我最后一句诅咒怔了怔,盯着我的眼睛良久无声,后来还是一名女警有事找他。他才回过神来离开了走廊。 检察院正式起诉后,我被移交到法院进行宣判前的最后一些程序,何一池找律师接触了我两次,将整个案情都详细掌控,期间纪容恪也来了一次,我仍旧固执不肯见他,他在外面等了四个小时,女警传达了无数次他对我的哀求,他卑微说只求我见一见他,可我还是无动于衷。 何一池告诉我做个最坏打算,律师认为结果不容乐观,只能为我尽力争取。 他们也尝试了取保候审的申请,但被告知我是重刑犯,袭警致死性质恶劣,且有涉黑嫌疑,不符合监外执行规定,等宣判结果下来,立刻单独收监,驳回了他们的诉求。 纪容恪那几天几乎疯了,他顾不得吃饭休息,为了我的案子奔波了数个城市,前后找了十几名律师,其中不乏驰名中外的国际顶级律师,但很多人听到袭警。都纷纷表示不愿代理,即便七位数的酬劳依然乏人问津。 短短半个月,纪容恪清瘦了近十斤,他一面为我的案子焦头烂额,一面为棘手的公事彻夜不休,他赶在贺家调查结果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收购了贺氏旗下两家最赚钱的子公司,将大部分股份抛售获取金钱,注入到贺归祠最为隐秘的海外帐户上。为他加持了一项重罪。同时洗净了一笔内部运作资金,把最惹人注目也是唯一以贺归祠身份注册的母公司掏空为一个躯壳,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运转,转移调查组的视线,引向海外的追缴中,丢给他们最肥美的诱饵,也让贺家再无翻身余地。 恐怕贺归祠到最后都不知道海外户头多出来的几个亿来自于何处,却成为了扳倒他的致命一击。 贺氏虽然看似遭遇了巨大损失和重创,但损失全都归为贺家头上,最多宣告破产,不会殃及到被纪容恪迅速脱离并购开来的子公司,纪容恪以完美的金蝉脱壳赚取了巨额暴利,并且成功将贺氏改头换面据为己有,充盈了纪氏更庞大的资本,也让他在华南的地位无可撼动。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3月6日,法院针对此案第一次开庭。 我站在被审判席,旁边是我的委托律师,身后站立一名持枪刑警,面朝法官坐席,贺渠为了避嫌,不担任此次主宣判法官,三名法官皆为陌生人,并且与贺渠私交微薄,以防止暗箱操作,打情分牌。 由于此案涉及内容过于隐晦,故而不接受旁听,秘密开庭。 在开庭前两分钟,纪容恪与贺渠同时出现在正门入口,他们各自带着一名助手,十分沉默落座于旁听席首排。 在一系列程序结束后,我的律师进行最后辩护,他引用西方案例进行了陈述,并在阐述完毕后对法律进行了赤裸的苛责与质疑,他提到。“法律与道德的死亡之吻,会将人性残存的仁义碰撞得灰飞烟灭。社会舆论将好人坏人划分得如此残忍,坏人毫无立足之地,好人只通过一件事就能享尽八方爱戴,我方当事人所伤害的都是对社会危害极大的坏人,法律没有及早对他们进行约束和防控,使他们聚众成为一个组织,一颗散发毒气的毒瘤,我方当事人不连根拔除,也会有别人,难道就任由毒瘤侵害全身吗。试问如果制造高庄恶性事件的是警方其中一员,是不是就要得到勋章而不是苛责了至于新标码头战争,两方恶霸交锋,我方当事人作为拯救这场暴力事件的关键所在,使码头其他无辜工人免遭毒害,制止了更加残暴血腥的发展,我认为应该另当别论。” 贺渠的助手不知是不是在贺渠授意下,他忽然在旁听席说,“那么袭警也算是功劳吗。按照辩护律师的意思,她不杀,也会有别人来杀” “请保持旁听席的安静。” 法官蹙眉制止那名助手的发言,纪容恪毫无收敛,他目露凶光,“什么狗都来放屁,拿这里当你家厕所吗管好你拉屎的屁股。” “肃静。”法官眉头蹙得更深,助手脸色一阵青白,贺渠沉默无语,并没有和纪容恪发动口角,只是面无表情扫视了助手一眼,纪容恪翘起一条腿,一副流氓出山的表情,继续看向庭上。 律师朝审判席点了下头作为示意,“我方当事人是一名孕妇,孕妇存在极大的精神波动,她与死者警员之前相识,这也是为什么死者毫无防备与她会面,且竟然死在一个毫无攻击之力的孕妇手中。我方当事人受了极大舆论委屈,我通过多次接触,了解到她性格使然造成她给人留下并不好相处的假象,但对于侮辱亵渎她为女魔头之类的流言,我认为法官先生明察秋毫,不会相信。回归正题,以上两点证明死者与我方当事人私下关系非常融洽,而我方当事人也无意下手,是对方的言辞激怒了她,没有顾虑到一名情绪波动很不稳的孕妇心情,两方发生争执,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我方当事人属于过失伤害,并不存在故意枪杀的指控。” 法官伸手制止律师的辩护,他看向我,“是这样吗。” 我听到身后旁听席传来纪容恪的轻咳,贺渠声音很低问他,“纪总风寒吗” 纪容恪说,“有狗毛呛了我。”他说完笑着补充,“狗毛似乎就来自贺先生的方向,贺先生不愧是法官,出行还带着一身毛来防御。” 贺渠当然听得出他故意诋毁,他没有接茬,他也说不过嘴巴狠毒的纪容恪,旁听席再度沉默下来,纪容恪脸上笑意话音落下后一瞬间冷却,变得阴寒刺骨,我感觉得到他在凝视我背影,目光殷切我焦灼,仿若要刺穿我,我身上起了一层汗,我保持镇定点头说,“是这样。” 法官翻阅了我的证词,“为什么三份证词内没有提及你是情绪波动下的过失。” 我抬头看他,“可我也从没说过我是故意行凶,我只说我在楼顶杀了卫坤,他没有反抗,就被我枪击而亡。在我杀他之前,我们说了很多,也的确是在说话过程,他惹怒了我,我才会暴躁难以自控,但我事后也后悔了,否则我不会选择自首。” 法官听到后陷入沉默,辩护律师不动声色朝我点了下头,左右副法官面面相觑低声商议后,最后主法官宣布证词略有出入,暂时休庭,择日宣判。 高级人民法院最终审判结果公布当天,纪容恪因为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工作重担倒下了,在纪氏办公室陷入昏迷,何一池傍晚接到宣判书第一时间准备将告诉他,推开门却发现纪容恪趴在桌上毫无知觉,他当时吓傻了。在他记忆里,纪容恪除了受伤,几乎没有生过病,他当然直到他最近一个月熬得有多辛苦,不仅是腹背受敌,更是饱受精神摧残,冯锦的自首摧垮了他最后一丝净土,他对这个女人又恨又爱,又怨又怜,交织的感情内心的挣扎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还不肯休息,仍旧日以继夜,何一池永远记得他那晚凌晨他问伏案办公的纪容恪,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不肯停歇。 纪容恪放下文件,他抬眸看着何一池,眼底满是血丝,疲惫得不成样子,他声音嘶哑说,“她总在我眼前不停转。像跳舞那样。” 何一池当时眼眶倏然红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惊醒纪容恪的梦魇,还是这场噩梦将会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到皱纹满溢。 纪容恪被送往医院,在途中一直陷入昏迷,何一池担心他出事,第一时间通知了贺润,她赶到医院时纪容恪刚被从急救室送入病房输上点滴,昏昏沉沉的睡着。 她吓得不轻。匍匐在床畔握住他的手,轻轻呼唤他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蹙着眉头,恍恍惚惚的呓语,始终不曾回应。 贺润询问护士他怎么了,护士将诊断报告给她,“并没有大碍,纪先生劳累过度,有些低血糖,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贺润松了口气,护士托着药盘离开后,何一池把判决书放在床头,他欲言又止,只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纪容恪愣神。 贺润打了盆热水,将毛巾浸泡在里面,拧得半湿不干,她叠成方块轻轻擦拭着纪容恪满是冷汗的额头,她说,“他做恶梦了吧。” 何一池嗯了声,可不是噩梦吗,等到纪容恪醒过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结果,他会不会听到后吐血晕过去。 贺润想问,又怕何一池怀疑她别有用心,她目光始终扫向放在床头的判决书,那纸张合着,一条长长的深深的叠印,她舔了舔嘴唇。将毛巾扔进水盆里,重新洗了洗,漫不经心说,“结果出来了吗。” 何一池说出来了,贺润抬眸看他,“什么。” 何一池深深吐出一口气,“有期徒刑十三年。” 贺润怔了怔,“她是孕妇啊。” “我们努力过,可得不到监外执行的结果。包括几个月后的生产,都会有狱警二十四小时看守,出了月子继续服刑,一切都在监内。” 贺润手上动作忽然一滞,华南省的女子监狱设施很好,也有过重刑孕妇监内生产的前例,可纪容恪这样大的本事,怎么就保不出一个冯锦呢。 她太固执,太倔强,也太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贺润试探问何一池,“不能上诉要求改判吗。” “可以,但我问了相关法律人士,对这个案子他们都认为上诉改判的可能不大,还是会维持原判。我们连监外生产的要求都批示不了,可见上面对这个案子还是非常重视的,十三年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这样啊。”贺润眼神有些迷离涣散,她侧身盯着窗子与床头之间微微散开的月光,十三年。 她婉转的叹息在心里低低回味,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年冯锦三十七岁了。 她垂眸看着忽然间脸色平静下来的纪容恪,他眼角氤氲着一丝湿润,这湿润刚才没有,晶莹得反光,又浑浊得心伤。 她眉骨跳了跳。 十三年后,他五十三岁了。 这岁月当真不值钱,竟廉价得只剩下了一张纸。 十三年啊,四千七百四十八天,十一万三千九百五十二个小时,数不清的分分秒秒,道不尽的日日夜夜,看不穿的情仇长空。 他怎么熬呢。 他非要瘦成什么样子才罢休。 他非常同她一起折磨自己,才算是快乐吗。 贺润坐在床边,她将身体压在他胸膛,安静聆听他沉稳轻细的呼吸,这具身体多滚烫,可他怀里的温度却不属于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世间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何一池转身要走,她忽然声音淡淡的喊住他,“容恪在冯锦之前,还爱过别人吗。” 何一池脚步一顿,他眼前倏然闪过那个叫白茉莉也曾明媚温柔的女人,在冯锦出现之前,他一度以为她是纪容恪心上的朱砂痣,是让他滞了心跳的往昔,更是他至死不能忘的情疤,可后来的后来,什么时候变了。 他面对她不再惆怅,他眼底找不到一丝缅怀与恨意,她像是可有可无的影子,在他眼前怎样晃都激不起半点涟漪,他不愿再看她,他经过她身旁,走得越来越快,越毫无眷恋。 何一池仔细想过,是什么促使他变了,他那样重情重义,在这段感情最初消亡的日子里,他也痛得险些死掉,他曾站在瓢泼大雨中质问苍天为什么,他曾为了她攀附九叔而舍掉自己这口气,在华南拼得不要命,可他什么都有了,他眼中也再没有她了。 而是另一道倩影,另一张面孔。 也许白茉莉比不了冯锦万分之一吧,多年后他历经人世沧桑,看遍世事无常,还愿意那样深刻的去爱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给予他所有真心,她才是他心尖上真正的朱砂痣吧。 何一池说,“爱过,但不深,顶多是一道岁月的痕迹。” 贺润笑着勾了勾唇,“谢谢。” 贺润这一觉,睡得非常香甜,她凌晨醒了一次,发现自己仍旧靠在他怀中,死死握住他的手。 纪容恪安详的面孔在她眼中那样好看,那样迷人,是这世上一切都比拟不了的风景,她忽然觉得她要感谢冯锦,她用十三年的时光给了自己机会,给了一片安稳,十三年呢,冯锦一样会成为他的过去,就像他曾爱过的那个女人,随着时光流逝消弭为微不足道的痕迹。 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强大,更让人无法抵抗。 贺润做了这样的美梦,一梦就是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阵护士的叫喊中清醒过来,她躺在略微狭窄的病床上,孤零零的只剩自己,她立刻察觉到纪容恪不见了,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护士问她病人呢,她呆滞而恍惚的摇头,她吓得大叫一声容恪,梦一夕之间碎得一塌糊涂。 何一池提着粥从外面进来,正碰上她们最慌乱手足无措的时候,贺润哭着扶住他手臂,告诉他容恪不见了,何一池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贺润说不知道,她凌晨三点醒来他还在。 何一池垂眸思付了片刻,他骤然想到今天是冯锦移交女子监狱的日子,他立刻看向床头,那张判决书被打开,角落还有一丝着力的抓痕。 他将粥递给贺润,“我知道容哥在哪里,我带他回来。” 何一池说完往病房外跑去,贺润追出去几步,朝他背影喊带我一起走,可何一池根本顾不上,他也没听到,他满脑子都是纪容恪身体还很虚弱,但外面风有些寒。 贺润殷切的目光里,他只一眨眼便消失得彻彻底底。 何一池马不停蹄驱车开向华南唯一的女子监狱,一路上他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直到他终于将车驶向一片荒凉又幽僻的空地,他急不可耐解开安全带推门下去,远山的钟声静静敲响,一丝空旷的禅意。 昨晚下了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空气闷得让人窒息,这是一年冷春,彼时依旧寒风凛冽。 一片枯黄又瘦弱的草木中,何一池终于搜寻到那个落魄无比的背影。 他站在潮湿的土地上,衣服皱皱巴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何一池看到他下巴上滋长出很多胡茬,他那样爱干净的人,竟忘了洗脸,何一池跟了他多少年啊,从没见到过如此狼狈的纪容恪,他怎么允许自己这样憔悴。 他忽然觉得鼻头一酸,他朝纪容恪走过去,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他声音嘶哑得好像涂了几层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与哽咽,“我没赶上。” 只这四个字,何一池忽然就滚下了男儿泪,他握拳抵住唇,哭得压抑又心酸。那辆押解女囚的车,还停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在雨后的晨日,一层薄薄的雾霭里,几名持枪武警从大门里出来,有条不紊进入车中,一路开出,经过望眼欲穿的纪容恪身前,他所有的隐忍安静,终是在这一刻爆发崩溃。 “一池。我晚了十秒不到。”(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何一池红着眼睛说我知道,这思念折磨得纪容恪不成人样,他塌陷的眼窝里涌出一滴滴浑浊的热泪,何一池说,“还有机会,我们可以探监,容哥,我陪你,很快的。” 纪容恪颓败得似乎被全世界所遗弃,他平静仰起头。注视着天边腾飞越过的白鸽,一句话没有说。 十三年,南极的冰又消融了那么多,十三年,他不再是意气风的他,她也不再是娇艳欲滴的她,这漫长的岁月隔着多少。 纪容恪闭着眼睛站在原地,“一池,帮我带一句话进去。” 何一池说好。 他从口袋里摸笔,想要记在掌心,可他怎么都摸不到,他正在翻找时,纪容恪忽然说,“不管时间多漫长,她也不会是第二个白茉莉。”纪容恪番外一 伏龙山少年郎 1987年冬天,华北省漫下一场五十八年来的特大暴雪,打破了半个世纪的记录,一天一夜不间断的持续暴雪将整片巍峨的伏龙山笼罩在一片皑皑银装内。 这是一座肃穆宏伟到令人窒息的山脉。 确切说它不是一座,而是一片,一片由无数座独立的山峰勾连而成的庞大山脉。它形状看上去犹如翻滚的波浪,它的存在让这片辽阔繁华的土地也变得黯然失色无比渺小。 伏龙山是华北省第一山,山涧陡峭毗邻深海,连绵起伏一眼无际。 在伏龙山半山腰的群宅内,坐落着华北省赫赫有名的九龙会。 九龙会盛起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当初仿若一道晴天霹雷,炸得山河动摇,惊得八方群叹。 当家人费九叔年逾四十,地位可谓风光无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空有庞大家产却难有后人继承衣钵,江湖中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只知道九叔广交好友,四方通吃,早已是这片土地无可撼动的存在。 伏龙山易守难攻,东西都是悬崖峭壁,南边有海,只剩下北边勉强行路,可日夜都有数十名下属驻守放哨,想要突围难如登天,有人闯入也插翅难逃。盘踞伏龙山的九龙会,将地势作为最大的保护屏障,自然高枕无忧。 道上都说九叔聪慧,是只老狐狸,贪得太狠了,也做得太绝了。算计天算计地,最后也被因果轮回反算计得断子绝孙。 九叔当然知道没有儿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除了暗中收养义子为自己留退路,也会每五年召开一次庞大的海选,纳入十名都百名不等的年轻手下,为九龙会注入新势力。 这些手下大多是外地流浪到华北、没有父母的孤儿、亦或者家境贫寒辍学的少年郎,长相清秀端正,机灵矫健,一双眼睛透着不符年纪的心机与城府。 大雪初停后的伏龙山人影稀疏,几名黑衣男人手持扫帚清理台阶上的积雪,寒风凄厉狰狞。嘶吼与呼啸之中,低低的屋檐上雪花被卷起,成片的簌簌刮落,漫了天地间一层冰霜白雾,仿若一帘水幕。 厅堂内硕大的鼎炉燃着一缕檀香,香味很浓郁,闻不惯的人呛得咳嗽,闻得惯了。就像是吸食了毒品,一时不点都受不得。 一名中年男人穿着月牙白色的唐装,下面一条黑色绸裤,他手上拿着两枚红木制成的核桃,正十分悠闲转动着,似乎在等什么人,不多时厅堂后方垂着的竹帘子被挑起,一年轻的手下匆忙走过来。在他身后鞠了一躬,“九爷,您找我。” 九叔偏了偏头,他长得十分阴森,那双眼睛笑也是狠,不笑更是狠,黑紫色的厚唇嵌着一颗红痣,眉毛浓得似乎着了几笔墨汁。 这张刚毅凌厉的五官越是年轻看得越是明显,他每一丝毛孔都透着对世俗与人海的算计,让人看一眼便觉得胆寒。 “招了多少。” 手下把头垂得更低,“回九爷的话,一千多名。” “怎么这么多。” “这一次过来应选的小孩儿们资质都很好,堂主也不知道怎么选,生怕丢了最好的,哪一个都舍不得弃,层层关卡后剩下了百余个,这百余个都飒利机灵得很,稍后带上来九爷您过目就知道了。” 九叔听了十分高兴,不怕好苗子多,就怕找不到。 九龙会半年前经历了和另外一波人马的对峙战役,在原始森林里头,环境恶劣下打了整整半夜,最好的一支队伍全军覆没,死的死没的没,可九叔最稀罕那批人,都是二十出头模样端正的小伙儿,他本想从中挑出一个做副堂主,培养为最忠诚的心腹,没想到命这样薄,九龙会太惹人注目,没有几十个顶尖的手下撑着,他也一样没底。 “最好的叫什么。有印象吗。” 手下蹙眉想了想,“有个姓纪的,资质最好,不知道能不能调教信服,他十分傲气,有些狂妄。还有个姓霍的,看着机灵,这两人是这批小孩儿里最出挑的。” “这么狂妄,到了伏龙山还狂得不行吗” 手下偷眼瞧了瞧,见九叔笑得开心,他高兴有这样的苗子,并没有真生气,手下也跟着点头笑,“狂也有资本,确实好,说句有点夸张的话。九龙会训练这么久的人,也不见得有几个强得过他,假以时日练一练,势必独挑大梁。九爷见了一定喜欢。” 手下人话音未落,门外山下的石梯上忽然晃过两队人马,都穿着黑衣黑裤,身形精瘦,在白雪的映衬下十分醒目。排两列分阵,一列有那么二三十个人,正步伐沉稳一步步走上来。 为首带领队伍的副堂主快走几步站在厅堂外给九叔行礼请安,“九爷,恭喜九爷得到良将。” 九叔已经听两个人这样说过了,以往从没遇到过哪个小孩儿得到他手下人如此欣赏,心里忍不住更加好奇,他越过副堂主头顶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少年,一眼望去几十颗脑袋,个子都差不多高,衣服穿的一模一样,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什么差别,然而他就在这样匆忙一晃之中,目光倏然定格在最角落不起眼的位置。 九叔叱咤风云也有二十余年,他十六岁混江湖,十八岁有了自己的队伍,带着七八个人看场子抢地盘,玩儿肆了年少轻狂,然而他那时也没有如此娇纵的气焰,站在那里便透着不可一世的胆量。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上黑色阴沉得一身煞气,那张稚气未脱可仍旧凌厉逼人的脸孔,写着满满强烈的狠劲儿。 九叔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并没有抬眸和自己对视。而是垂下眼眸看着前排人的脚后跟,薄薄的黑衣下胸口凸起一块,似乎是练出来的胸肌。 九龙会总是在最冷的深冬挑选新古惑仔,穿着夏季的衣服十分单薄,又在大雪覆盖上山上,温度低得让人发慌,练家子也难免冻得瑟瑟发抖,何况一群混江湖的少年郎,体质差些的嘴唇黑紫,脸上都好像蒙了一层白霜。 这男孩却面不改色,他并不害怕脚下这片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土地,相比较其他人略微低垂头躬着身体,他却昂首挺胸一副无所畏惧的气魄。 九叔当然喜欢这样的孩子,一身傲骨才能混出名头,先前那手下说的不错,稍加培养可成大器。 九叔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的副堂主肩膀。将他衣服上几丝雪霜掸去,“办事得力,到管家那里领赏。” 副堂主笑着鞠躬,“给九爷办事,我光彩,不敢要赏,九龙会发扬光大,我比什么都高兴。” 九叔将拿着核桃的手举起。对着那群小孩儿扫过,他声音不高不低,“哪个最好,先挑出来,我瞧瞧。” 副堂主回头看了看,他对九叔指了两个,“这么说吧九爷,有俩小孩可遇不可求,师哥想必已经和您说了。我为您选了两届,几千几万的好苗子也都见了,可还从没见到过这样好的。” 九叔心里有数,他是什么眼睛,鹰一样的锋芒,他掠过一眼就足能看得透彻,他把核桃递给副堂主,转身走回去两步。一名保镖搬了把太师椅放在鼎炉左侧,九叔坐下后点了一颗水烟袋,一边含住烟嘴吸了吸,一边看着那个他十分欣赏的男孩,“你姓纪” 那男孩在听到自己姓氏,才终于漫不经心抬起眼眸,九叔刚好吸了口烟雾,却在此时对上他眼睛,整个人亦是一怔,甚至忘记了把烟雾吐出,只空余一丝愕然。 这孩子太可怕,心机都涂在了眼珠子上,那目光似乎把一切都看透,里头有冰,有火,更有千万重屏障,反让人看不透彻。 九叔回过神后,将口中烟雾缓慢从鼻孔内渗出,他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这男孩身上,他要看,他偏要看穿,看看他到底藏着什么,是怎样不可一世又不可多得的苗子,但无论他怎样施展自己过人的眼力与睿智,仍旧在男孩不属于这个青葱年纪的面孔中看不到丝毫波澜。 平静得像死水,像寂潭。 怎么会有这样的少年。 九叔扪心自问,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也年长这孩子足足一倍,可很多时候照样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由自主就泄露出去,让对手摸索察觉到了什么。他虽然战无不胜,但也有很多次因为小小疏忽差点全军覆灭的险境。他认为自己已经是生来统治江湖的奇人,可他今天见了这男孩,方知什么是奇人,他竟真的没有一丝情绪可供人窥探。 “你多大了。” 男孩声音亦是平淡如水,“二十一二,具体不记得。” 二十一二的孩子,这如果到了自己的岁数。 九叔忽然有些不敢想下去,他张开嘴含住递到唇边的烟袋,狠狠吸着,神情讳莫如深,他当然喜欢好苗子,可这样的苗子太好了,好的有些让人不敢接手,他倒是能调教,到底比他多吃了二十几年的饭,这孩子再好的资质。也不如自己混的资历久,黑道对资历还是非常看重的。 九叔抬头看这孩子,脸蛋长得不错,又高又健硕,只是眉梢眼角太庞大的野心,已经掩藏不住了,九叔有些拿不准,如果招致麾下又该用什么牵制他,让他为自己忠心卖命。 九叔一边乱想着,手心不在焉的伸到后面摸索茶杯,保镖端着要送到他手上,可奈何他根本没看,手指一下子划拉过杯身,眼瞅着就要掉在地上碎裂,忽然一道身影犹如强风从他眼前一擦而过,带起一地灰尘,那不是跑也不是走,而是飞,移形换影间,早已是人去影空。 九叔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那黑色的衣袂在低空翻飞,一眨眼便定格在他身侧。 那男孩左手托着杯底,稳稳站住,杯盖被惯力气冲击得打开了一些。但里面的茶水竟一滴不少,杯口干透,没有染上丝毫湿润,挨近杯口的茶面晃也不晃,平稳得似乎一直在桌上放着,从没被摔过。 九叔彻底怔住,但他这一次只怔了不到两秒,他近距离打量着眼前的男孩,这样看上去他似乎更好看一些,眉眼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那一张薄唇当真是天下女人的毒。 对于这样混江湖的男孩,道上前辈也称尤物。 九叔严肃中带着一丝浅笑,他接过茶杯,掸了掸浮于水面的茶叶,“你叫什么。” 男孩不卑不亢,“纪无名。” 九叔持杯盖的手微微一顿,无名。 他眯眼看向厅堂外磅礴堆砌如山的白雪,刚才还万籁俱寂,忽然间狂风四起,天地之间沦为混沌,苍茫一片,似乎要将整座山都连根拔起。 算命先生说,他费九今年要为自己埋下他日大劫的祸根,亦能得到助他成就大业的奇才,九叔一切都了然,他默不作声笑了笑,“容恪,这是你的名字。”纪容恪番外二 那一年红鸾惊 纪容恪在九龙会待了不到半年,便彻底名震江湖。 几乎无人不知费九爷身边多了一个红人,哪怕会里十几年的下属,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尊一声容哥,可谓众人拥簇车马如龙四方称臣。 有些混混儿白天闲逛在九爷名下的地盘上十三街巷子口见过这大名鼎鼎的容哥,那几天三伏,又闷又晒,热得人汗流浃背,最大的三条石老铺门口有两颗盘踞交错的千年古树,蔓下好几十米宽的阴凉,这些街区闲来无事捡便宜吃的混混儿流氓,就在树底下铺张凉席坐着啃西瓜,避开最热的午后,等晚上再打劫那些下班回家的工人,一天劫个二三十块,八十年代末是足够吃香喝辣。 纪容恪奉命来收租子,从南街头到北街尾,三十九家店铺。全都是九叔的产业,可他哪来这么多的门面呢派一群人天天门面外闹事,房主生意也做不了,住也住不下去,久而久之谁受这份气,惹不过流氓还躲不起吗,九叔就借着这个机会压低房价强买强卖,三五万一套到他手连七八千都给不了,没势力没脾气的小老百姓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就认了这哑巴亏,麻溜的拉家带口远离是非,将这条街垄断得彻彻底底。 这二十年九叔可不是白混的,一年下来不提赌场和花区的盈利,就单是吃租子,够养活九龙会上下八百余人。 那群啃西瓜的混混儿就在这个午后见到了传说中纪容恪的真容,他们嘴角沾着一丝湿漉漉的果肉,鼻尖上还落了一枚黑瓜子,瞠目结舌满头大汗的样子,看上去既狼狈又讽刺。 这群让底层百姓闻风丧胆的混混儿真见过世面吗自然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泡过绝色名妓吗更没有。十三街一带混日子的,也就是比没下岗的工人过得好点,一天吃炖肉,喝二两小酒,到澡堂子泡俩小时,茶馆听段评书,所谓上游社会的高档酒店豪车洋房,连门儿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每个人都看傻了,那七八辆崭新的奔驰轿车。在刺目的火红色阳光下锃亮耀眼,车停下后,几扇车门齐刷刷打开,每辆车上下来两名保镖,整齐划一的步伐有条不紊的动作,看得过往行人也目瞪口呆。 大榕树下距离街口还隔着很远,那群人就见一名年轻男人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从车上下来,他头顶礼帽派头十足,手腕上硕大的洋表划过一缕银光。照得行人纷纷眨眼。 一名保镖撑着伞,高高举在他上方,身后大批人马簇拥寸步不离,为首的纪容恪脚下生风寒意逼人。 他们走进一家西洋参老店,只剩下六名司机站在车旁等候,那一排全新的黑色轿车真看得人口水横流,一名混混儿丢掉手上吃了一半的西瓜,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嘴,“大哥。那是九爷的左堂主吧” 旁边男人回过神来,没搭理他,盯着那车眼馋,他身上的灰色绸褂已经被汗水浸润得坍塌,软趴趴贴在身上,露出他微微有些削瘦的肋骨。 他把西瓜皮狠狠扔在地上,嘎嘣一声脆响,碎裂成三小块儿,“混得真他妈好我要是能有这么风光,让我干啥我都乐意。” 男人啜喏着小声说,“哥,咱真不行九龙会选拔古惑仔的那些关卡,都不是人能闯得过的。” 男人话音未落,被他称呼大哥的人反手就是一巴掌,火辣辣的日头照着他脸上火辣辣的红手印,男人捂着被大的地方脸色灰白,“真他妈没出息不跟着九爷混就风光不了了吗跟别人去啊” “跟谁啊除了九爷手底下,谁能像他一样啊。再说大哥你没听道上传言吗,纪容恪特别狠,真不是我们玩儿得过的,他天生就吃这碗饭,咱们一天泡泡茶楼不挺好的。真给我这么多人让我管,我睡觉都睡不着。” 男人狠狠骂他没出息,朝他脸上啐了口痰。 西洋参店的闫老板,是最早从九叔手中盘下十三街店面的雇主,不像大多数人只闻纪容恪大名未曾见过他真容,闫老板熟悉他,每三个月收一次租子,这是纪容恪第二次过来,他前脚刚迈进门槛,闫老板立刻从后院迎出来,他抱拳作揖,“容哥,您准时。” 纪容恪笑说,“闫老板恭喜发财。” 闫老板吩咐小伙计泡茶,亲自将他迎到沙发上首。纪容恪坐下环顾四周,店面里似乎又翻修了一下,比三个月前过来更整齐精致了一些,看着像个世家大店,很气派。 门口支起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板,上面记录着都有拿几户取了参赊账,多则上百块,少则十几块,一般的店面没点雄厚资金压底,谁也不敢赊账,万一要不回来,店也周转不下去了,十三街租房开买卖的生意人不下上百,能敢赊账的也不过三五个,何况还是西洋参这样在百姓眼里十分名贵的东西,纪容恪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尘,“闫老板财源广进,经营有方。” 闫老板听了赶紧摆手说。“哪里是我经营得好,托了九爷和容哥罩着我的鸿福,在这一片混出点人样来,本还想亲自包了参送去九龙会,迟迟没腾出时间,烦请容哥回去替我说句好话,让九爷别怪罪。” 纪容恪点头,“这是自然。我不为闫老板美言,九叔心里也有数。这几年你孝敬不少。” 闫老板转头使了个眼色,小伙计特别机灵,跑着到柜台后面,找算账先生手里拿了一个红布包,和一个紫红色长方木盒,递到闫老板手里,又规规矩矩低着头退下去了。 闫老板将那个长方木盒盖子打开,里头放置着一根上好的人参,又粗又长,颜色纯正,根须都十分茂盛,一看就价值不菲,数得上华北东北地区最好的参。 “容哥,九爷那里我我近期不过去了,您顺手给带着,我孝敬他老人家的,改日我淘到更好的货,再登门拜访,让九爷别嫌弃。” 纪容恪把烟叼在嘴里,眯着眼躲避烟雾,伸手接过来看了看,他将盖子合上,“有心,我一定带到。” 闫老板又取出那个红布包,四个角折叠打开,露出里头一沓灰色的百元钞票,“三个月租子。分文不少,知道容哥得九爷器重,手底下事情多,下次您抽不开身,我吩咐自己店里小伙计给亲自送过去,省得您跑一趟。” 他说完又将那沓钱拿开,底下压着另外一沓,足有两千块,他笑着说,“那是租金,这一点小钱,容哥买烟抽,没别的意思,您辛苦跑一趟,我也尽点孝心。” 闫老板是出了名的会做人,商场封他四会嘴巴会说,眼睛会看,手上会给。脑子会转。这样的人做生意稳赚不赔,懂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纪容恪第一次过来就看出了,九叔不喜欢买卖人,觉得奸诈,他喜欢结交政客,也喜欢结交文人,虽然文人对他帮助不大,但比商人的铜臭更让他觉得痛快,他自己就是唯利是图。不愿身边再潜伏着更唯利是图的人,但对这个闫老板他却很欣赏,就因为他有拉拢人心的手段。同样是贿赂,他的贿赂方式就透着那么一股谄媚谦卑的态度。 纪容恪盯着那沓钱心里掂量了掂量,九叔倒是没说过不允许几个正副堂主背着他敛财,他思索了片刻,接过来不动声色塞进口袋里。 他吩咐手下到这趟街其他店里收租子,自己则仍旧坐着和闫老板聊,他从闫老板言辞中隐约听出他商业方面的人脉非常广。他玩笑说倘若以后自立门户,还请闫老板给些资源。 闫老板一怔,果然当成了一句玩笑,“怎么可能自立门户,九爷待容哥这样好,在九龙会前途无量,您是聪明人,哪里会单飞。” 纪容恪笑着点头,“九叔养我教我。我当然忠诚到底,一句玩笑,闫老板莫当真。” 这家店生意不错,来往买参的顾客络绎不绝,闫老板非常慈善,也很会见风使舵,进来惠顾的客人穿着高档些的,他价格抬得很高,穿着平庸些用参入药的,他都会多少便宜一点,纪容恪看他做生意也觉得是个乐子,他忽然萌生了一丝要经商的念头,到底这一行不长久,能像九叔吃一辈子的又有几个,何况他也不是完全靠着这些营生,一样有半个商人的身份戳着,纪容恪此时没有要脱离的念头,可他知道要为自己悄无声息寻一条后路。 手下人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收了钱财回来,眼看店内越来越忙,闫老板也顾不上他,纪容恪起身告辞,道了改日再会。 他带着保镖从店里出来,闫老板抽空亲自送到门口,给他鞠了一躬,嘴上温和说着容哥您常来,多罩着点我们。 纪容恪挥了下手,那老板笑吟吟转身进屋,将门关上一半,防止热气进去冲散了电扇旋出的凉风,保镖一手撑伞,一手拉开车门,纪容恪弯腰正要进去,忽然听到对面一处低矮的民房楼里发出女人的哭声,接着窗子被人打碎,破门而出两个穿得不错的小混混儿,手上拿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收音机缝纫机铁疙瘩什么都有,装了半口袋。 屋里传出嚎哭的声音,一个年轻姑娘从里面追出来,她扑通一下跌倒在地,死死抓住走在后面的男人脚踝,她满面泪痕哀求把东西留下,可那人根本不停,反而抬腿就是一脚,把那女孩甩得远远的。 女孩撞上墙根,又锲而不舍爬回来,她跪在地上求他,“大爷,您行行好,我爸爸被高利贷的打死,我妈妈丢下我和三岁的弟弟改嫁了,现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最后值钱的东西,求您给我留下吧。”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她身上穿着血红的裙子,是帆布的,腰间系着一根白丝带,那裙摆沾了灰尘与泥土,看上去有些褪色,不过即便如此狼狈,依然无法掩盖她少女的姿色,她不过十二三岁,但却出落得格外漂亮,那不是简单的清秀,而是美,美得摄人心魄,美得使一切女孩黯然失色。 她精致的五官除了还有些青涩,实在挑不出半点瑕疵,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她含着泪的杏眼,被咬出血丝的红唇,都透着那样令人颠倒的东西。 男人之前光顾着抢夺。这才看出面前的可人儿这样俊俏,他嘿嘿笑了一声,蹲下用手指勾了下她下巴,女孩看得出他眼底倏然变化的目光,本能吓得一惊,有些怯弱往后面倒退,男人回头和走在前面也停下脚步的同伴说,“三儿,你看。这妞儿挺俊啊。” 三儿看了看,“她才多大啊。” 男人问她多大,女孩摇头,脸上因为恐惧有些抖动,男人不耐烦了,他一把扯住女孩头发,将她抓了过来,女孩尖叫着哭,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屈服在他庞大的淫威之下,男人盯着她看了半响,越看越觉得美,他不断说发了发了,“三儿,把她弄走,咱抢的这些东西,几百倍都能换来。” 三儿将信将疑,男人催促他把手上东西扔掉,还他妈傻愣着干什么,三儿不情愿把东西丢到旁边土堆上,伸手和男人一起抓她,屋里男孩似乎睡醒了,也在嚎啕大哭喊姐姐,纪容恪看着这一幕,他蹙了蹙眉,有些鬼使神差始终迈不开步离开,他身后的手下说。“容哥,这种事十三街和贫民区那边常有,您还是赶紧回去给九爷复命吧。” 手下一声提醒,让纪容恪回过神来,他没有进入车中,而是径直走过马路朝那满是土堆的院子走过去,保镖跟在他身后给他撑伞,他不动声色靠近,在男人伸手要把女孩抱起来掳走时,他忽然抬腿朝着男人后脑踢了一脚,男人毫无防备,直接朝前扑倒,压在女孩身上,女孩惊魂未定哭着从他身下爬出来,爬啊爬爬到纪容恪脚下,她知道这人救了自己,也只有他愿意救,她伸手抱住他腿,抱得死死的。 女孩不知道喊了句什么,随即抬起头,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可怜极了,脸上挂着欲落未落的泪滴,她眼泪是透明而澄澈的,丝毫不浑浊,惨白的脸上还未掩去惊慌。 纪容恪本想推开她的纠缠,他不喜欢被别人触碰到,尤其是脏兮兮的人,可却不小心摸到了她垂在腰间的长长秀发,他仿佛在空气内嗅到了一缕来自她发丝的花香。纪容恪番外三 情字三重门 刺目的阳光下,空气像是着了火,每一粒沙尘都滚烫,仿佛随时会沸腾燃烧,年少的孟合欢,就在她最狼狈也最单纯的时光里遇到了纪容恪。 她大约永远不会忘记,她抬头真切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头顶罩着黑色的大伞,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剪影,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没有一丝褶皱,他面无表情,可她觉得他真温柔,她就固执认为他一定是好人。因为坏人只会欺负她,而不是保护她。 她眼睛里的泪花渐渐被蒸发,她死死揪着他裤腿的手,出了许多汗,她沙哑着说求求你,然后又一次泣不成声。 房屋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他跌跌撞撞,奔跑着扑在孟合欢的背上,他不断大喊不要欺负我姐姐,又忽然红着眼睛发了狠,小小年纪眼里竟然露出一丝恨意的凶光,孟合欢将他从背上扯下来,抱在怀里,抓着纪容恪的手仍旧不肯松开。 她真怕,她知道这个男人走了,她和弟弟就毁了。 手下人见纪容恪并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别的打算,他小声附耳说,“容哥,您要插手吗。” 纪容恪抿了抿唇,他扫了一眼那两个男人,他对手下吩咐,“把她和这个男孩带出院子。” 手下人知道这事他准备管,立刻点头按照他的吩咐将孟合欢姐弟抱出了院子, 那两个男人并没有见过纪容恪,只看着那几辆车的排场微微有些发愣,他们以为是某个富豪商人,同情心泛滥多管闲事,亦或者看上了那姐弟俩,便仗着胆梗了梗脖子,“怎么,想要带走自己玩儿” 那个叫三儿的察觉到不对劲,他不动声色扯了扯男人的袖绾,“哥,别惹事。” 男人被断了财路。还被踹了一脚,此时怒火滔天,当然什么都顾不上,他一把推开三儿,没好气扇了他后脑一巴掌,“你他妈这么胆小怕事,跟着我出来捡什么便宜吃,去工地板砖不得了又想吃香喝辣,又前怕狼后怕虎,你他妈以为我养你吃白饭啊” 三儿捂着后脑跺了跺脚,“这片地界太乱了,你惹事你自己扛,我早就不想跟你干了。” 三儿说完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男人喊了他两声,见他也不回头,似乎去意已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咬在牙齿间,骂骂咧咧说爱滚就滚,还少喂一张嘴。 他满脸痞气看着纪容恪,“见面分一半,都是出来混饭吃,你混的好,我混的差,你也不能压我一头,人是我发现的。” 纪容恪偏头看了看给他撑伞的保镖,眼神示意他离开,然后伸手把伞接过来。自己撑住,他饶有兴味问男人,“怎么分。” 男人咕哝着嘴里的牙签,往不远处的孟合欢脸上扫了一眼,“这妞儿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如果丢到发廊,卖个千八儿的没问题,丢到夜总会里,价格还能翻番。我可以去打听谈价,分你三成。你别断我财路,井水不犯河水,我又没抢你家姑娘,咱们拿钱了事分道扬镳,你同意我晚上就能出手。” 纪容恪觉得十分好笑。那几辆豪华轿车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怎么华北江湖还有如此愚蠢的混混儿,千把块钱的三成,还不够他现在一条烟钱。 他笑着转了转伞柄,“你很了解行情,经常抢了小姑娘卖到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吗。” 男人听不惯他这句话,把牙签朝地上啐掉。“地方干不干净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赚了钱不就得了,你以为华北那么容易就买房买车吃香喝辣吗不拿出票子,谁他妈给啊这些没爹没妈连饭都吃不上的野孩子,我卖到好地方给他们一口饭吃,还培养她们轻轻松松赚大钱,她们感激我还来不及,你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商人不也昧着良心做违规的产品从老百姓手里骗钱吗这年头腰包鼓了才是真的。” 他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怔了怔,忽然蹙眉瞪着纪容恪翻脸,“你故意要搅我好事吧,他妈的耽误老子时间啊,你玩儿我” 他说完就冲上去要和纪容恪厮打到一起,一名保镖喊了声住手,原本是在好心提醒他,不要以卵击石玩儿坏了自己小命,可男人早就炸毛了,他一心想怎么教训这个拿自己涮着玩儿的男人,让他好好长记性,所以脚下快,手也特别狠。砸下去的那一刻带着一阵劲风,好像可以将石头都劈开。 孟合欢吓得捂住眼睛,她觉得对不起救自己的恩人,万一他被打了,或者死了,她逃不过更悲惨的命运,更会愧疚一辈子。 她惊慌失措转身跪在地上求那个保镖去帮一帮他。保镖非常无奈,他将手上抱着的小男孩转交给其他手下,蹲在地上搀扶孟合欢,“这世上没人打得过容哥” 保镖话音未落,忽然“砰”地一声,仿佛什么硬物被狠狠砸开,霎那间地动山摇。 一具还带着余温的男人尸体从天而降,直直砸在地上,就砸在孟合欢的旁边,距离她不足半米,那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仿佛要将地面裂开无数条深沟。 孟合欢跪在地上,喷溅而出的热流掺杂着血腥的气息,湿热的,灼烫的,有几滴溅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还有似乎沾到了脖子,沾到了她的脸颊。 她脊背倏然一僵,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缓慢而僵硬的偏头,看向那具直挺挺躺着瞪大了眼睛满脸是血的躯体,她只怔了不到半秒,便抱着头颅声嘶力竭的尖叫出来,保镖眼疾手快捂住了小男孩的眼睛,没有让他看到这一幕,可也仅仅是保镖以为,早在他做出反应之前,男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残暴血腥又震撼人心的一幕。被他深深记在脑海里,无数次徘徊浮现,摧残吞噬了本该属于他童年单纯的时光。 也是孟寒即后来的卫坤,内心弱肉强食的最好诠释。 纪容恪其实只踢了他一脚,用了七八分力气,还不是全部,如果卯足了劲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会让一具血肉之躯变成怎样狼狈如泥的惨象。 他从小力气就大,尤其是腕力和脚力,一旦对手给了他进攻的机会,几乎无一能从他手中幸免存活。不过他刚才没想踢死这个男人,只是因为过于气愤,脚下没收住蛮力才酿成惨剧。 纪容恪真的于心不忍,他自问不是个好人,可他也做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这些畜生怎么如此残忍,将无人庇护的花季少女当作交易品去贩卖,获取黑暗的钱财,供自己享乐,这是多么深重的罪孽,他恨透了这样的无耻之徒。 纪容恪甩了甩脚尖上沾着的一丝血污。他走过来接过保镖递上的方帕,在指尖上擦了擦,面容平淡说,“将尸体拉到郊外的乱葬岗,烧成灰后埋了。” 保镖应了一声,驾轻就熟抬起尸体,将纪容恪用过的方帕盖住脸,一直抬到一辆车的后备箱塞进去,率先朝着东街十字路口驶离。 十三街是华北最热的地方,因为树很少,除了巷子口那两颗大榕树,几乎都被伐木的砍了,地上铺满了沙子,到最热的时候,比其他地方的温度要高出去一两度。 此时午后地皮被灼烤得滚烫,似乎要将脚底都点燃,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一些店铺的小伙计和老板看到了这一幕,但心知肚明是九龙会的人做的,自然谁也不敢支声,都当作不曾看见过。 纪容恪走到街对面。手下为他拉开车门,伺候他坐进去,呆滞的孟合欢与不哭不闹十分安静的孟寒被保镖牵着带过来,也都安排进车内。孟合欢坐在纪容恪旁边,小男孩被保镖抱在怀里,坐在副驾驶。司机等到纪容恪示意后,才将车缓慢开出巷子口。 孟合欢两只手死死纠缠在一起,她用力抓,抓得手背几乎破了皮,而她脸上的焦灼与惊恐,不但分毫未减,反而更加浓郁,纪容恪甚至能听到她坐在自己旁边牙齿磕绊发出的哒哒响。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掠过她颤抖的眼睛。她一怔,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做出这样举止,她背部紧紧贴在椅垫上,动也不动,屏息静气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 纪容恪将她脸上的血迹与灰尘都抹掉后,他问,“你叫什么。” 她低低沙哑的喉咙,艰难挤出一个孟字。 纪容恪说,“孟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红裙,在她领口靠近胸部的位置,有一朵合欢花,花的针脚很差,凌乱又粗糙,一看就是后来绣上去的。很多地方开了线,大约穿了很多年,可这火红色映衬得她白皙动人,就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他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他说,“孟合欢。” 她点头,心里忽然怦怦直跳,很少有人这么一本正经的喊她,都是合欢,或者欢欢。 她觉得自己名字在他口中溢出,真的尤其好听。 纪容恪不会哄女孩,他活了二十余年,就没接触过女孩,他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最终只非常笨拙的说了三个字,“你别怕。”纪容恪番外四 相嬉碧波间 纪容恪没地方安放他半路捡来的姐弟俩,本想给一点钱打发,让他们自生自灭,因为莫说整个华北,就是小小的十三街,这样可怜的孩子老人也比比皆是,他帮不过来。 但他刚萌生这个丢弃的念头,就看到睡在保镖怀里瘦小苍白的小男孩,他小手死死抓着保镖的衣领,生怕被中途丢出去,他们的家回不去了,三天两头的骚扰和掠夺,已经在这两姐弟心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尤其这姑娘,要是被坏人欺凌,纪容恪不成了见死不救的恶人,和那些下三滥有什么区别。 他曾救她脱离地狱,又把她再次送回地狱。 纪容恪盯着窗外。他沉默思索了很久,最终决定把他们带回伏龙山,宅子里空房间也不少,总能挤出一个小的,给他们落脚,最起码有吃有喝,不至于被人欺侮,过一天是一天。 可纪容恪没想到,孟合欢姐弟俩才住下第三天,一向对这些小事不闻不问毫不关注的九叔忽然得知了,他没有置若罔闻,而是让手下人去把纪容恪请来问话。 纪容恪被那名手下带到了禅堂,手下顿住,朝他鞠躬,“左堂主,您请进。” 他说完退下,纪容恪仰头看了看门外高悬的匾额,苍济堂。 九叔在苍济堂里供了一百零八罗汉,三天两头过来上几柱香,在禅堂里找个地方坐下,读一读金刚经,捻一捻佛珠。九叔什么都不信,就信自己,即便是他最看重的两个堂主,其实也并未取得他十成信任,至多不过五六成,他混了半辈子,什么都见过,多深感情的人为了一丝一毫利益争夺就厮杀得头破血流,还有什么感情值得无条件相信呢。不过是暂时的利用,以及心甘情愿的被利用。 纪容恪推门进入禅堂时,九叔正坐在黄色的蒲团上,手里翻看着金刚经,他面前的木鱼搁置着,厅堂里安静得诡异。 纪容恪在被九龙会招至门下的第二天就进来过,跟着一起的还有近百名古惑仔,跪在地上聆听九叔训话门规,他当时就觉得这里特别阴森,好像有什么隐藏在视线之外的暗牢,里头到处都是白骨是血污,静悄悄的从地底下渗上来的阴寒。 他迈进门槛,反手将门关上,禅堂内顿时昏暗下来。左右两面窗子没嵌玻璃,窗框里用明纸糊的,风一刮沙拉沙拉响。纪容恪喊了声九叔,蒲团上坐着的男人淡淡嗯了声,并没有抬眸看门口,而是用舌头舔了舔指尖,将经文慢条斯理翻了一页,继续看。 纪容恪也没有再打扰,他站在门口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九叔终于放下经书,他抻了个懒腰,“怎么不坐。” 纪容恪点头,在另一枚相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您找我有事。” 九叔将放在旁边的挨桌拉过来,搁置在二人中间,上面有一壶干茶和一个小火炉,沸腾的热水在里面冒泡,他拿起倒入茶壶内,茶叶被泡起来,四下飘散,香气四溢。 九叔正准备将泡好的茶水倒入杯中,纪容恪立刻欠身接过来,亲自给九叔斟满,九叔盯着源源不断滚入杯内的褐色水流,“我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少女。” 纪容恪手一顿,这话没错,可听上去很别扭,他无奈笑,“是一对姐弟,姐姐十三,弟弟三岁半,父亲被高利贷打死,母亲改嫁,他们守着破旧的危房被道上的下九流欺负,衣食不保,我见实在可怜,就带回来安顿在北苑的小院子里,他们也不惹事。我以为九叔不关注,就没和您汇报,擅自做主了。” 九叔没生气,也没责备什么,他只是端起茶杯沉默喝了两口,而后盯着杯身上纹绣的图案意味深长说,“听院子里的佣人讲,女孩很漂亮。” 纪容恪说是,这没法否认,是人都觉得孟合欢漂亮,他总不能故作个睁眼瞎,反而让九叔觉得奇怪。 九叔笑了笑,看着他的目光耐人寻味,“我记得你二十二岁。” 纪容恪含糊其辞说,“差不多,不过二十三。” “你能力好,又会做人,屈居副堂主。委屈吗。” 虽然道上都以为他是左堂主,但其实纪容恪还是个副手,正经的左堂主在一次交战中负伤,一直卧床救治,按照九龙会的等级划分,左堂主比右堂主高了半级,左副堂主相当于和右堂主平起平坐,纪容恪已经算是独当大权,门会首席。他听九叔这样说,以为谁背地里栽赃他,有难听的话传到了九叔耳朵里,他立刻起身单膝跪地,“我深受九叔赏识大恩,不敢有半点怨言,就算只是一个普通手下,也忠心耿耿。我入会半年高居副堂主,已经是九叔对我的厚爱。” 九叔勾了勾唇,笑得不冷不热,他伸手把纪容恪扶起来,一边让他坐下一边说,“我看重你,也喜欢你,想要把你培养成半个当家人,可你要记住,美色诱惑必须杜绝,你所以为的无害女子,她也许是最大的毒害。越是美艳的女人,越有资本倾覆男人的世界。” 纪容恪知道他言下之意,他抿了抿唇,“九叔,我对孟合欢没有那些想法,只是看她可怜,不忍让她遭受侮辱。我想等到她再长几岁,为她某个差事,让她离开伏龙山。我不看重儿女情长。只想跟随九叔肝脑涂地。” 九叔听到他这样承诺,心里那口气才平复,男人一旦碰了女人啊,再大的雄心壮志都会被磨损,原本十个尖锐的棱角,被磨损掉只剩下一半,攻击力当然大大削减,九叔难得看到这样好的苗子,怎么允许有其他女人分了他的心。 他得留着。留纪容恪有大用。 九叔满是慈祥拍了拍他肩膀,“容恪,你能分得清是非,我很欣慰。来日方长,孟合欢留着就留着,你只要不让九叔失望,什么都依你,我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等到几年后,我为你筹谋亲事,会为你选择一个配得起你的女人,助你宏图伟业,这样毫无背景的丫头,不要毁了你自己的尊贵。” 纪容恪动了动眼珠,低下头说了声是,九叔又让他陪着喝了两杯茶,才吩咐他离开做事。 纪容恪从苍济堂里出来,心里松了口气,九叔虽然不赞成,甚至有些误解,但好在他没有强硬逼迫自己将这两姐弟赶走,否则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开场白告诉孟合欢这件事,她水汪汪的眼睛一旦含了泪,他便毫无招架之力。 暂时这一关过去了,他心情大好往孟合欢住的院子走,保镖看出他意图,提醒她孟小姐不在房间,在后山的莲蓬池塘。 纪容恪听后顿住脚步,他笑了笑,“她兴致很好。” 保镖说,“孟小姐少女心,喜欢花花草草,才住了几天,她院子里就载满了花,有时候看这还哪里像到处都是爷们儿的伏龙山,倒像是花坊了。” 纪容恪眼前浮现出她以花遮面的模样,觉得非常好笑。他唇角微微上扬,沉默着又折返,一直奔着后山的池塘走去。 池塘是一个半圆形的,九叔喜欢吃莲蓬籽儿,所以伏龙山挖了一片池子,续了温水,除了最寒冷的深冬,春夏秋莲蓬都能开花,开得最盛时,满满一池塘,就连岸边都攀爬着几支,空气内飘荡着莲蓬的清香,白色粉色的莲花,碧绿色的莲叶,就在阳光底下灼灼其华。 纪容恪刚到伏龙山上,对这里的群居生活并不是很适应,独自一人浪迹江湖惯了,忽然间有了拘束,尽管他知道这样的生活才是好的,但也难免不自在,他会趁所有人都睡下,半夜悄无声息足到莲蓬塘小坐,点一根烟,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时月色最浓,山上的月亮最漂亮。 他暗笑孟合欢可真会找地方,这山上就数莲蓬池最好玩。她才来几天就找到了。 保镖护送纪容恪到达后山,还没来得及从山上下去,隔着老远就听见女孩子娇笑的声音,像一串清脆悦耳的铃声,飘飘忽忽摇摇晃晃,就纷飞过来了。 孟合欢穿着纪容恪吩咐人给她买来的白裙子,青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了一朵粉色的莲花,正坐在一条小舟上,缓缓地涤荡着,往湖泊中心划去,她最会偷懒,也最怕丑,她手上拿着一片巨大的莲叶,挡在眼睛前头,半张娇俏的小脸都是黛色的剪影,像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她笑得可真好看,这阳光美不胜收,她活泼明艳,映得一池夏光无限。 纪容恪笑着朝她喊了一声,孟合欢听到他声音,立刻丢掉手上碍事的莲叶,将木浆反着划回来,小舟悠悠的调转,她一眼看到了立于岸边的纪容恪,他高大身体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身后矗立着一块两米高的巨石。他倚靠在上面,双手插口袋,笑着比春光还温柔。 孟合欢心里忽然跳了跳,这跳动让她茫然惶恐,让她羞涩难当,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这样了,有些窒息,有些仓皇,她想要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她觉得他真好,可相比下她又恨自己好平庸,她为什么会恨自己呢。 孟合欢心不在焉的摇摆着木浆,一阵掠过的、夹杂着莲蓬籽儿的微风,芬芳得让人眩晕,她身上月牙白色的长裙,与湖面的粼粼波光交织,耀眼得夺目。她似乎融于这一池潭水,像破蕊而出的莲花仙子。 那一日初见,火红色的她楚楚可怜,她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媚态,从骨子里透出来,是男人都察觉得到。今日她一身白衣,又清透无暇,似乎一片雪,一捧水,天地间一切东西都是亵渎。 她适合红色,可更适合白色,这纯粹娇憨的月牙白将她少女的轮廓衬托得玲珑娇媚,纪容恪忽然对站在旁边的保镖说,“入门九叔之前,我在华北东北到处混,虽然不至于狼狈,可也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我志不在做平民,所以非常混出个样子来。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很好,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可现在看到了合欢,忽然想倘若有这样一个妹妹也不错。” 保镖听到最后一句话倏然一怔,他蹙眉看向纪容恪,他眼底满是温柔和波光,凝视着划舟乘风而来的女孩,保镖咽了咽唾沫,原来他想错了,容哥这么沉稳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女呢。 他立刻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附和说,“容哥说得对,孟小姐聪明活泼,有这样的妹妹的确很好。” 不只聪明活泼,她还会撒娇呢。 纪容恪想起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托人给她买回来的几件新衣服,笑得像什么似的。在屋里一个劲儿转圈,试都没试就嚷嚷着好看,她跑过来仰面看自己,脸蛋红扑扑的,纯净的眸子里藏着细碎的星光,她太高兴了,以致于开口时,喘不匀气儿,呼哧呼哧的,显得更加可爱。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五年之内有效,算我还你的情。” 纪容恪从没觉得这样好笑,她能还什么,一块刺绣的手绢还是枕巾,他才不喜欢那些东西。 孟合欢在纪容恪失神间已经划到岸边停下,水波从舟底漾出,将她下船的身体吹拂得摇摇晃晃,她一把拉住纪容恪,缠在他身上,大声叫着,“快扶我上去呀我抓不住了。” 纪容恪掌心按在她纤细的腰间,抓住她裙子把她提上了岸,她在一片草坪上站稳,笑着歪脑袋眨眼睛,神神秘秘背过身去,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棵巨大的莲蓬,扯得衣领歪歪扭扭,险些春光乍泄。她顾不上整理衣服,嗖一下递到纪容恪眼前,邀功般得意的小脸仰得高高的,“很甜的。”纪容恪番外五 温柔似春水,风情多决绝 92年底,华东一个帮派横空出世,成立短短两个月疯狂吞噬地盘,甚至一度危及占领华北。 马场道沦陷,南子巷被席卷,眼看便要攻入十三街,伏龙山收到消息早已晚了,实在太快了,太疯狂了,就好像一伙强盗,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搅得一塌糊涂。 九叔吩咐血滴子调查了这个组织,发现对方背景十分模糊,几乎查不到什么隐晦的东西,能够了解到的内幕少之又少,只知道成立地点在华南,并且主会也会华南,可却能将势力延伸到了华东,并且还以如此迅速的动作,这样的庞大野心,令九叔产生了很大的忌惮。 他吩咐彼时已经位及左右堂主的纪容恪与霍砚尘携七十二名精良手下赶赴华东。以最快的速度最干净利落的方式歼灭这个帮派在华东的势力所及。 纪容恪在这次战役中受了伤,最严重的伤口在腹部,砍刀从心脏以下的位置一直划到肚脐,十分狰狞扭曲,这群人非常凶狠,霍砚尘年轻,十分有勇可谋略不足,纪容恪智勇并存,成了整队人马的主心骨,他也不负众望,原计划用半年时间,四个月头上便旗开得胜。 在交锋的漫长过程中,纪容恪从俘虏口中探听到了这个组织的背景,是华南目前的总瓢把子武三爷所建立,他主体在华南,对于华东的涉及,是看上了这一块的石油开采以及巨大的发展潜力,而华东也在九叔的贪婪之中,所以两方自然水火不容。 纪容恪与霍砚沉凯旋而归,还收获了对方二百余名俘虏,据说武三爷此次败北,完全出乎意料,他自以为稳中求胜,不会有人能撅了他在华东历经千难万险才建立的根基,没想到却被两个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给撅得彻彻底底。 霍砚尘他没有过分关注,因为他在这场争斗中起到的效果并不明显,他确实很能打,身手精湛,但全程的部署与谋划,都是这群人口口声声喊的左堂主。武三爷得到这个信息,已经在到处打听纪容恪的背景,并下达了江湖射杀令,能够取纪容恪性命的杀手,赏豪宅五座,黄金十万,美人无数。 可华北的没人敢,华东的也被这一次吓得闻风丧胆,就剩下华南的,大多不了解他,也搞不清楚行踪,所以这道射杀令,算是石沉大海。 想要发财的不计其数,可也要有这个本事,一听目标是纪容恪,十有十人避之不及。 纪容恪与霍砚尘回华北的当天,正是桃花盛开伏龙山,遍野春意盎然,纪容恪乘车驶入铁门时,盯着远处朦胧的莲花池。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五个月没见到孟合欢了,他想她大约又出落得标致了不少,大约经常哭鼻子,也会做恶梦,睡着睡着忽然满头大汗坐起来哭喊容哥,然后偷偷摸摸披上外套跑到纪容恪的房间,硬生生要挤上床和他睡。 她十五岁之前,纪容恪还没有太义正言辞的拒绝,为了防止她出其不意爬上来,他那两年几乎都不脱衣服,也不换睡衣,穿着衬衣西裤,在旁边多放着一条被子,如果他不放,她就会钻进他被窝里,搂着他骑着他,他很无奈,想要推开,但她总是很快就能进入梦乡,他又不忍吵醒她。 他曾借着月光烛火看她的脸,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做事如此赖皮。 他不知不觉中,她就出落成了十分娇憨的大姑娘,一颦一笑美如娇花,撩拨了不知多少男人的心。 可他记忆还分明停留在她十三岁满脸灰尘扯住他裤腿央求他救救自己的样子,而她眨眼间已经陪在他身边五年,她十八岁了。 九龙会那么多男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儿过,可没有一个说她不美的,甚至有的私下找到纪容恪,满嘴荒唐说要娶孟合欢。他难得发火,狠狠打了那人,打得头破血流,传到了九叔耳朵里,他本不想质问,可架不住众说纷纭,也只好当众责罚了纪容恪,光裸上身让他在烈日下暴晒了整整半天,孟合欢哭着陪他。到最后在他怀里晕了过去,纪容恪顾不得九叔还不曾允许他起身,将她抱起来飞奔着离开空场。 这事引起轩然大波,在纪容恪近乎过分的保护下,九叔也恼了,他私下找到孟合欢,对她狠狠一顿训斥与威胁,还责罚孟寒一天不许吃饭,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她从禅堂里跑出来时,眼睛红肿得像兔子,任由纪容恪怎么问,她也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她从他身边长起来,她性子也倔,和纪容恪如出一辙。 车队缓慢驶上半山腰,一直停在铁门里空旷的练功场,九叔站在厅堂外高高的台阶之上,俯视不远处庞大的接迎阵仗,他两侧站满下属,全都正襟威严。气势凛然。 纪容恪与霍砚尘分别从最前面的两辆头车内步下,身后大批死里逃生的精干随从黑衣黑裤神采奕奕,经过一场血战洗礼,气场足得逼人,都仿佛闪烁着吞噬苍穹的寒光。 九叔亲自迎下来,他拍了拍纪容恪肩膀,为他掸去那一丝风尘仆仆的灰烬,“辛苦,没给我丢脸。” 纪容恪笑着看了一眼站在右侧被忽视而略有不满的霍砚尘,“为九叔和这么多师兄师弟捍卫颜面。是我与砚尘的光荣。” 九叔哈哈大笑,被觊觎良久的华东几片地盘从此插上了伏龙山的旗帜,而这一切都出乎意料,纪容恪的才智令人惊叹,他运筹帷幄的本领,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而这份本事,即便九叔迎战,也未必有胜算。他自然十分满意,吩咐上下这一晚大摆接风宴,伏龙山彻夜灯火不熄,歌舞升平。 快凌晨时纪容恪才从一塌糊涂的宴会上脱身,他离开宴厅那些人还在喝着,兴致分毫不减,可他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想快点看见孟合欢。 纪容恪还记得很清楚,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天翻地覆是源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 他想好好陪陪她,特意推掉了晚上所有应酬,带她泛舟到后园的莲蓬湖中心,长亭一直延伸到月亮坠湖的地方,白纱被掠起,清风明月花海繁盛,她托腮看着一桌子的菜,兴致好又像是不好,满脸的意兴阑珊,忽然举杯喝了很多酒,眼看酒下去一多半,纪容恪阻拦她也不听,拼了命的往下灌,灌到最后她失去意识。软趴趴偎在他胸口,他忽然感受到来自她胸前的绵软,她气息的清甜,还有她长发飘扬间,那一丝若隐若现的诱惑。 他整个人都僵住,动也不动,生怕不小心触碰到了哪里冒犯到她,他第一次有了意识,她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了,而他不可否认也是个成熟男人。身体的触碰荒唐的同眠,早已逾越了底线。 他想要将她推开,可她双手死死缠住他脖颈,哭哭啼啼的不肯松开,她不断埋怨他不解风情,骂他不是男人,纪容恪眉骨突突直跳,他没被人骂过,尤其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养了五年的女孩,她越骂越疯,到最后对他又踢又打,他只当她撒酒疯,怒喝了声,将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蛮横扯开,打横抱起往小舟上走。 保镖见到这一幕有些尴尬,也不敢跟上去打扰,便留在亭子里,等下一艘船来接。 孟合欢上了船,感觉到在水里飘飘荡荡,像浮在了云端。她忽然就那么安静下来了。一言不发,只有虚弱的呼吸,她伏在纪容恪膝上,闭着眼睛,是月光太美,还是湖面太浅,是她身上的浅蓝色旗袍太纯净,他仿若跌入梦境。 她一帘波光闪烁的青丝流泻于甲板,发梢掠过纪容恪卷起裤腿的脚踝,在他皮肤上蹭啊蹭。淘气得让他心痒。 他恍惚失了神,握着船桨的手不知该怎么摆,小舟泛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靠近岸边的茂盛莲蓬叶里,被遮掩的严严实实,浓郁的莲子香使孟合欢微微清醒了一些,她舔了舔嘴唇,醉醺醺的样子也迷人极了。 “到岸了吗。” 她懒洋洋的声音让纪容恪骤然回神,他有些局促说没有,他刚要拂开叶子起身划桨。忽然孟合欢从叶子底下钻出来,她一把抱住他身体,狡黠的眼睛里哪还有半点醉意,调皮,奸诈,明艳。像是天上星辰,像是水中弯月,散出细碎的银光,琉璃水晶一样,那般清冷夺目,那般潋滟动人,她仰面凝望他,纪容恪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属于他们之间该存在的东西,这丝东西让即便战无不胜叱咤一方的他也不知所措。 他想要侧身避开,她绵软带着香气的身体在他怀中太不安分,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他最受不了,五年了,她用这一招降了他五年,他每次狠下心想要无视,一对上她泪眼汪汪的杏目,最终还是不争气的败北妥协。 他有时想,到底把她带回来干什么呢,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北堂住着的孟合欢,是纪容恪躯壳内一片最柔嫩的软肋。 孟合欢脸庞紧挨着他,坚挺的小鼻尖触到他下巴上,她小声问,“容哥,你多大了” 纪容恪说,“二十七。” 孟合欢咬着嘴唇笑,“我今天见了一个算命先生。他是华北最神的,都喊他刘半仙,你听说过吗。” 纪容恪当然没有,华北就没这么号人物,而且他更觉得不可能是,她压根儿下不了山,“你怎么出去的。” 孟合欢说,“他上山来的呀,我让他给我算了算,算得特别准。” 纪容恪不解风情戳穿她,“不可能,伏龙山除了九叔自己人,或者拿了他请柬拜访的贵客之外,谁也上不来,你以为铁门外关卡是摆着当样子的玩具吗。” 孟合欢被他一本正经的面容气得哭笑不得,她张口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狠狠的,气这男人缺根弦,气这男人太较真,纪容恪看着她整齐洁白的小狗牙。她这一口虽然用了力气,可对他早不成丝毫伤害,他觉得很舒服,正好咬在他一颗蚊子包上,他盯着她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腮帮子,“好好,他上来了,他说什么了。” 孟合欢这才住口,她气鼓鼓瞪着他,“说我命中有你。” “原本就有,这傻子都算得出,还用他。” 孟合欢朝他大吼,“说我婚姻的命里有你,我将来丈夫姓纪,不是季节的季,是年纪的纪,今年二十七岁,和我相识于少年,说的是谁呀,你告诉我。” 纪容恪一怔,他所有理智在这一刻沦为空白,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可还在不断质疑是不是听错了,他从没想过孟合欢有这样的念头,她从没表现出什么,他也根本没往儿女情长上留意,他甚至还想,再过几天,他要为她谋划人生,早点送离伏龙山。这里太多人对她意图不轨,九叔也开始不容她,他担心自己防备不了长久,会酿成悔恨终生的大祸,可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席他毫无防备的话,纪容恪倏然不知如何面对,他想要回避开她灼灼的眼神,可她不依不饶,这五年被他宠坏了,宠出了咄咄逼人的臭脾气。她扯着他手臂不断质问,“你告诉我呀,那算命先生说的是谁,是不是你。” “放肆。” 纪容恪忽然甩开她纠缠自己的手,他那一声呵斥吓得孟合欢一抖,她忘了这是在小舟而不是陆地,惨白脸踉跄着退后半步,险些迈空坠入湖泊中,她挥舞手臂摇晃挣扎起来,纪容恪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扯住,她落入他怀中的霎那,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面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面对这个如天一般高不可攀海一般深不可测的男人,她做了她十八年来最勇敢的一件事,也是纪容恪一辈子回想起来都惊心动魄的事。 她吻上了他。 死死地,没有任何技巧的咬住他嘴唇,她回味着他吸烟的样子,吞云吐雾之前,他都会眯眼去嘬。嘬那淡黄色或者灰白色的烟头,她闭着眼也学着那唇形嘬住他唇瓣,将纪容恪吸得几乎窒息。 他紧蹙的浓眉下,是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眸,漆黑如墨,射出万丈精光,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疯狂大胆,他更没想到自己一贯强势,在这一刻怎么懦弱了。 她的吻,那是吻吗,那是海啸,是山崩,是烈火,将他一瞬间灼烧起来,穿心般的火辣,他手脚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全靠她发了疯般的用力搂抱才能维持两个人站立的平衡,他所有感官都涌向和她交缠吮吸在一起的薄唇,湿漉漉的,夹着甘甜醇厚的酒香,还有她紧贴在自己胸膛前微微凸起的圆润,是颤抖着的心脏,是微微挺动的睫毛。 他在这月色朦胧的夜晚沉醉,第一次知道失去理智的滋味。纪容恪番外六 筝弦断,痴情丧 纪容恪从宴厅内出来,奔着北堂孟合欢的住所走去,他隔着很远就看到那一盏灯火,正靠着窗子燃着,在这寂静的深夜看上去那样温暖。 她喜欢点蜡烛,不喜欢灯,他问过她,那么漂亮的水晶灯不喜欢吗,她摇头说不,她喜欢点蜡烛,因为暖和,暖她颠沛流离早已冷却的心。 他知道她受了太多苦,没爸没妈的孩子,为了年幼的弟弟早早就当家,种庄稼打零工,被到处欺凌压迫,还要隔三差五遭受那群下三滥的侮辱,他越来越可怜她,也越来越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他甚至不愿探究。在遇到他之前,她的日子是不是生不如死。 他步下长廊后,倏然听到那屋子里传出隐隐的筝响,是古筝或者胡琴,总之是带弦的,拨弄得不十分精湛,可乍听上去也不只是皮毛,他脚下猛然一住,他不记得孟合欢会弹琴,他认知里她就喜欢撒娇喜欢耍脾气喜欢玩儿,他说请老师教她念书,她不肯,为此还绝食半天以表抗议,纪容恪舍不得惹她不高兴,也就作罢了,后来她来了兴致要学琴,他以为她说着玩儿,毕竟让她学一样东西那么难,他根本不相信她愿意主动去做,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做了,而且学得有板有眼。 他绕过院子里的花架篱笆,经过一潭几米的鱼池,黑暗处两个保镖忽然看到他,面色惊愕下迅速反应过来立刻迎上前,阻断了他去路。 纪容恪一怔,他们站得一动不动,他又满心要去看她,根本不曾察觉黑暗处有人,他被惊得霎时酒醒,他看这两个人的脸不熟悉。之前见不到一次半次,应该是九叔那边的手下,可九叔的人怎么守在孟合欢的院子里,他脑海中立时闪现一个最坏的念头,孟合欢被九叔囚禁了,他不愿再给自己时间与她划分界限,而先自己一步出手,绝了纪容恪被儿女情长毒害迷惑的路。 他身子骤然浮起一层冷汗,九叔根本不知道孟合欢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无法接受她消失不见的悲剧,他即便不死也会疯,她对他早已不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孩那样简单,他在这五年一点一点被她占据,被她降服,他早已习惯她存在自己生活,除非是他亲自送走,否则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替他做出这样的事。 纪容恪盯着那两个拦路的保镖,眼里露出凶光,“让开。” 保镖面面相觑后仍旧不动,他们低垂着头。又不敢说话,纪容恪朝前走了一步,其中最靠近门的那个保镖忽然单膝跪地,“左堂主,您别为难我们小的,都是听差办事,九爷规矩森严,办不好我们也活不了,您多担待,就当可怜我们了。” 纪容恪一把扼住他衣领,“九叔为什么安排人在这里。” 保镖眼睛看也不敢看他,他仓皇失措的表情让纪容恪倏然明白了什么,他将保镖狠狠朝墙根一甩,一脚踢开后跟上来的另外一名保镖,他气势十足破门而入,而纪容恪大约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一幕,他不是忘不了,而是他想要忘,可那些却像是诅咒的梦魇,让他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昏暗的烛火下,琴声戛然而止,中断得那般仓促与慌张,九叔赤裸身体躺在床上,腰间搭了一条蚕丝被,他背后垫着枕头,正眯眼一脸享受,对闯入进来的人心知肚明,除了纪容恪这样大的胆子,谁也不敢打扰他。 而他旁边坐着孟合欢,她身上罩了一层几乎透明的薄纱,将她白皙玲珑的身体衬得如此蛊惑人心,她手上抱着琵琶,在看到闯入的纪容恪那一霎那,指尖挣断了一根弦,她丧而恐的神色,落在他眼中如此可笑又荒诞。 这世界怎么了,这床上的两个人,一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犹如生身父母般重要,一个是他挚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他们竟躺在一起,在烛火下荒唐得让他刺眼。 孟合欢立刻反应过来,她丢掉断了弦的琵琶,翻过九叔身上滚下来,她跌倒在地面,一路爬啊爬爬到纪容恪脚下,她只喊了声容恪,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到这一刻仍旧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他的幻觉,不是命运的玩笑。他垂眸看着孟合欢薄纱里一丝不挂的身体,他心里真疼,仿佛被什么狠狠重击,打得粉碎。 他活了二十七年,他一直以为心疼是谎言,是世俗流言,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一刻他知道了,他顿悟了。悲伤到无以复加又哭不出来的时候,心可不会疼吗,他从没这么疼过,他手指揪住心脏的位置,狠狠的收紧,九叔掀开被子,全然不顾纪容恪几乎濒临发疯边缘的绝望与崩溃,他慢条斯理穿上衣裤,从床上下来,他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凝望纪容恪,他看了半响,在后者的沉默与暴怒中,他云淡风轻笑说,“容恪,九叔跟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纪容恪紧紧抿着嘴唇,里面两排牙齿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必须要死死握住拳,才能压抑自己要冲过去和九叔厮打个你死我活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能,伏龙山是这个男人的天下,自己位居左堂主又如何,一样要屈居他之下,他动了手,他与孟合欢谁也活不了,他下不了山,他真的要为了一时气愤而葬送掉自己数年来的心血吗。 纪容恪挣扎着,吞咽着,把所有情绪化为的恶魔都生生逼了回去。 他紧握的拳缓慢松开,紧绷僵硬的身体像是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他忽然冷笑出来,笑得要多有苍白有多苍白,要多无助有多无助。 他开口便是哽咽,“九叔,我为您做了那么多事,您怎么这样对我。” 九叔看着他悲痛欲绝的脸,他知道这年轻人要垮了,从身体到灵魂,都要被摧垮了。他如果不迈出去这艰难的一步,自己的悉心培养和处处提拔就将彻底付诸东流。 “不是我要狠心这样对你,是你已经走歪。再不及时勒马,容恪,你要栽进悬崖里了。” 九叔脸上温和的笑容忽然被一抹冷硬取代,他朝纪容恪走过来,纪容恪看着那逐渐逼近自己的脚,他眼前晃过一幕又一幕,每一幕都万箭穿心,刺得他血肉模糊。刺得他痛不堪言 九叔最终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容恪,九叔警告过你,你不允许有儿女情长,不允许对任何女人动心,你当时在苍济堂,怎么和我承诺的,你说你对孟合欢没有这份心思,九龙会的帮规你知道,欺骗我者死,九叔舍不得杀你,但九叔要让你长记性,华东华北局势并不明朗,我们随时要因为捍卫而投入一场纷乱的战争,你心里不能隔着女人,等到一切都稳妥,九叔会为你安排最好的,你想要多少都行,这次的事,九叔是故意的。你心高气傲,你不会接受一个已经背叛了你,身子脏得彻底的女人吧。” 他说完屈膝弯腰,将跪坐在地上的孟合欢下巴捏起来,他笑着看这梨花带雨的女人,却在对纪容恪说话,“她口口声声说爱你,追溯了你五年,甘愿再追随你五十年,我用我妾侍的地位。九龙会十分之一的钱财,以及为她弟弟谋划最好的人生这三个条件就轻而易举掳获了她。容恪,九叔是想让你看得清楚,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唯独金钱地位不会背叛欺骗你,所有人对你的靠近,都带着不纯的目的,你不够优秀,就有更优秀的人从你身边一个个切走你最看重的,你足够优秀。她们靠近你的想法也不会太单纯了。所以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口袋里的钱,身后的人,脚下的砖,头顶的天,是你真正必须握在手中的。美丽干净的女人那么多,当你拥有了一切,你还愁没有更好的孟合欢吗。” 九叔说完这番话,纪容恪窒息得闭上了眼睛,银针,他似乎吞掉了几万根银针,梗在喉咙,痛得他眼泛泪花。 他必须闭上,他不想落泪,他不能在这两个人面前落泪,他不能展示暴露他的脆弱,不值得。 九叔直起身,掸了掸指尖被孟合欢浸湿的皮肤,他朝门外走去,保镖听到他声音立刻从外面打开门,低下头不敢看房间里发生的事和一片狼藉的模样,他们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左堂主这帽子戴的太热乎,也太靓丽,他们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成为了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可九叔并没有给他们这个装聋作哑的机会,他掏出枪忽然对准那两名保镖的眉心射击,两人应声倒地,在夜幕下死得悄无声息。 孟合欢吓得捂住嘴巴,空洞的眼睛里,是一地暗黑的血。 纪容恪阴森的面容对着九叔背影,听到他意味深长说,“容恪,九叔为你颜面着想,山上没有知道,你今晚有多失态,多暴怒,因为知道的人已经死了,不会泄露出去半分。怎样挽回你的脸面,就看你如何做,你养了孟合欢五年,难道不是为了把她调教好,送给九叔尽孝心的吗” 九叔说完反手带上两扇木门,玻璃上一闪而过的黑影,朝着长廊的方向消失不见。 纪容恪仰面咽回最后一滴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正方形的绒盒,他死死攥着,递到孟合欢眼前,他用拇指挑开盒盖,露出里面的红宝石手链。她喜欢红色,她最喜欢红色,昔年他眼中,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穿上红色比她更美。 孟合欢跪在地上颤抖的身躯更加不可抑止的抖动起来,她眼里涌出大片水雾,滴滴答答滚落在他掌心,尽管她想要隐忍,可那撕心裂肺的巨痛还是令她不可压抑。 曾经他最舍不得她哭,看她哭便心如刀割,比捅自己一枪还让他难受,可现在呢,他觉得满是嘲讽,何止是嘲讽。 他身处华东厮杀得七进七出,他险些丧命在对手左右夹击下,他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又昏迷了多少次,每一次危急关头他几乎看到了死神,可都因为想着她,才能咬牙支撑下来。 他知道假如他回不去,她就完了,他得回来,拼了命也要平安回来,他可以护着她,可以给她他能给的一切,这世上就只有他能让她高兴,他怎么舍得丢下她呢。 而她又回报了他什么,她偎在九叔身边笑靥如花,她从没有给他抚过琴,他到底被隐瞒了多久,这顶绿帽子到底戴了多久。 她怎么这样无耻。怎么这样会演戏。 纪容恪忽然蹲下,他眼眶微红,他看着同样潸然泪下的孟合欢,此时他竟没有半点冲动要拭去她眼角的泪,她可真脏啊,这副身体,这张面孔,这双眼睛,曾经含娇带羞,曾经千般柔情。是只给了他吗,她还承欢在谁身下,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身下。 他忽然嗤笑出来,带着冷意,带着讽刺,也带着千万不甘,他喊她名字,就像这五年间那样,欢欢,或者合欢,他都在喊,不停的去喊,直到孟合欢哭成泪人,几乎断气伏在他膝上,他才停止下来。 “九叔给了你什么。” 他问她,“你告诉我,你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 他话音落下,忽然悲愤得心如刀绞,他狠狠扼住她喉咙,将她整个身体都提起来。逼迫她面对自己,不允许她逃避一丝一毫,他盯着她的眼睛犹如冒了火,在那一瞬间攻击得她体无完肤。 “刺激,快乐,还是地位,还是我给不了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做出这样肮脏不堪的事,这五年我怎么教你的,竟把你教得这么糜乱放纵” 孟合欢被他扼住,她无法喘息,很快一张脸便被憋得通红,他仍旧不肯松开,像是着了魔,恨不得掐死她,才能泄了心中这口恶气。 她终于抵抗不住,脸色迅速由红转白,他看着她上翻的眼皮,和几乎涣散的瞳孔,她越来越睁不开的猩红眼睛里,是他扭曲狰狞的面容,残暴恐怖的眼神。 他恢复过来最后一丝理智,倏然松开手,新鲜空气顿时疯狂的灌入进来,孟合欢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捂着胸膛剧烈的咳嗽,咳得涕泗横流。 她想解释,可说不出话来,她也无话可说,都是真的,她脑子糊涂了,她在底层受了那么多年的欺压,她眼睁睁看着因为贫穷因为懦弱而家破人亡,活得不如有钱人家里一只狗一只鸡,她爱纪容恪,她比谁都爱他,可她也拒绝不了九叔给予她的诱惑。 一念之间。 她与他的感情,破败于她糊涂的一念之间。 纪容恪将那个盒子丢在她身上,轻飘飘的坠落于她洁白的纱裙上,像轻飘飘的一根绳,从此这头是她,那头却不再是他。纪容恪番外七 梦中子规啼花落 “容恪,容恪” 纪容恪头痛欲裂,他梦中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那一桩桩旧事重提,一幕幕场景再现,那么真实那么鲜活,仿佛又重新上演了一次。伏龙山的大雪,九龙会的厮杀,孟合欢背叛他的锥心之痛,铺天盖地朝他砸下来,让他难以呼吸。 他手死死抓住床单,在大汗淋漓中睁开眼猛然从床上坐起,贺润正伏在他身上为他擦汗,被他身体重重撞击了一下,她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纪容恪满是混沌血丝的眼睛。 他大口呼吸着,浑身都湿透了,汗水将他身上的丝绸睡袍紧贴在皮肤上,他精壮结实的胸肌暴露在窗外投射进来、朦胧的黄昏阳光笼罩下。他仿佛还没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回味了很久,目光环顾四周,最终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颇为烦躁揉捏着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贺润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她蹲在床边,指了指墙壁上的西洋钟,“昨晚睡的,睡了一天一夜了。” 他蹙眉,怎么睡了这么久,是吃错药了吗。 纪容恪刚想掀开被子下床,他肩膀忽然传出一阵剧痛,这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贺润赶紧按住他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别碰,刚包裹好。你连续高强度工作了半个月,导致旧伤复发昨晚昏倒在家门口。” 她说完一脸心疼,语气透着埋怨。“容恪,身体是你自己,没有健康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这几年你始终在埋怨自己,在惩罚自己,她一次不见你,你就大醉一次,两次不见你,你就大醉两次。可大夫的话你忘了吗,你如果想要在她还没出来之前就死掉。那你随意。” 贺润说到最后喉咙泛起一丝哽咽,她捂着唇鼻别过头去,眼睛里泪光闪烁,纪容恪垂眸看着地面默了良久,“一一呢。” 贺润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她忍着啼哭说,“和家教老师在房间做作业。” 他嗯了声,下床摸了件外套披在肩上,“我去看看她。” 一一是纪容恪与冯锦的女儿,出生于七年前的子夜时分,都说这时间出生的孩子很毒很冷性子高傲,而且天赋异禀,大多成龙成风。冯锦很无奈,只看她出生都像极了爸爸,纪容恪也是出生于子夜,分秒不差。 一一是在监狱里出生的,早了预产期前半个月,狱警在冯锦怀孕第七个月时就汇报上级停止她一切工作,只安心在单独的房间里待产,并且安排了一支做好的医疗队伍在狱中陪产,大家都知道她身份,更知道这孩子是华南霸主纪容恪的骨肉,唯一的骨肉,尊贵显赫的黑帮大千金,纪容恪正牌妻子无所出,唯独这一个私生子,势必会爱若至宝万千珍视,自然谁都不敢怠慢,生怕出了一丝一毫差池,被那歹毒阴险的男人记仇报复。 冯锦一定要坚持顺产,她说自己才二十四岁,又不是高龄产妇,有什么苦熬不住,可这一熬就是整整八个小时,她下午四点多有了阵痛,可迟迟不见要生的迹象,就那么疼着,疼得她脸也白了,嘴唇也青了,就连瞳孔都开始涣散,满脸的汗水就像被丢在水池里洗了一下捞出来还没擦一样,看得人揪心。 接生的大夫经验丰富,是华南最具盛名的老主任,手上接了一千多个新生儿,什么阵仗都见过,什么危险都扛过,可实在架不住心理压力太大,也慌得不行。 狱警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刚毕业分过来,对象还没有呢,更没生过孩子,急得都结巴了,在门外踮着脚催促,生怕冯锦一翻白眼昏死过去,这一大一小一尸两命,那黑帮头子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还不得跟着陪葬。 冯锦咬着牙一直熬到了晚上十点多才破了羊水,她骨缝不好开,开到三指就僵住,最后又紧急措施。勉强又开了两个,折腾到快十二点才把一一平安生下来。 一一出生时特别瘦小,刚到正常孩子的三分之二那么大,黄恒尤为严重,几乎没了心跳,也不会哭,脸色憋得通红,还泛着一丝紫。 冯锦其实特别害怕,在生的过程,她心始终踏实不下来,她知道这孩子来得多不凑巧,也知道她怀着的过程中多么曲折,这孩子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她没指望多健康,她知道纪容恪不会嫌弃,他当初比她还想要生,他甚至为了防止她偷偷做掉,还安排了两个保镖,跟了她好久才罢休。 护士捧着一一拍她后背拍了很久,为她顺气。一一才断断续续的爆发出一两声啜泣,那不禁风的微弱随时都要夭折。 冯锦不知道一一经历了什么,有多艰难才保住了这条小命,她原本还想强撑着直到听见最后的好消息,可她实在撑不住了,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力气和勇敢都花光了,生孩子太苦了。 她昏昏沉沉睡了十个小时,等到醒过来护士告诉她孩子已经活了,正在接受救治,她躺在床上呆愣了很久。忽然就嚎哭出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崩地裂。 她怀着孩子这不到九个月的时间,是她最崩溃的阶段,这辈子她活得跌跌宕宕,苦不堪言,可最苦的也不比这九个月苦。 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活,却拉扯着孩子也活了,她不敢回头想这一路怎么过来的,她觉得苍天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只让闻者恸哭。 孩子被精心照料到第八天,狱警来征求冯锦的意见,是要在监狱里和护士一起带,还是送出去给父亲。 冯锦看了一眼自己生活的空间,这里还好,是专门供她生产的,等她出了月子就不能住在这里了,要搬到女监和大家一起住,她不能享受特权,包括工作,她也不会借着纪容恪打点和通融而偷懒,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罪,她想要赎,她为自己赎了,再为纪容恪赎,天就不会怪了。 她当然不会让孩子跟着她在监狱里受苦,哪怕别人对她再好,她也有一个当罪犯的妈妈,她觉得这是她最大的错。她对不起孩子,她宁愿孩子永远都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妈妈,她妈妈该是贺润,她爸爸是纪容恪。 冯锦坐在床畔,把一一抱着怀里,她怎么会舍得她呢,天底下哪里有母亲舍得自己的孩子去喊别的女人妈妈,可她不舍得又能怎样,她身份太可耻。也太肮脏了。她难道要看着自己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女儿,因为一个罪犯母亲而被嘲讽,背着一生无法抹去的耻辱,低人一等吗。 她给不了一一别的,总该想办法给她尊严与体面。 冯锦含着眼泪亲吻她,用自己的额头贴她的小脸,她真瘦真小,可她褪去了一丝黄恒的皮肤,也非常白嫩,她惊喜于一一没有任何缺陷。她是完好无损的,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该感激老天的,就是赐予了她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让她的罪孽,加注在自己无辜的女儿身上。 狱警抱着一一离开时,何一池跟着纪容恪就在接见室等候,冯锦咬着牙始终背对门口,直到一一忽然在走廊上啼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扯痛了冯锦。她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跌倒在地上,她用力爬着趴在门口大喊等一下,狱警听到她呼喊立刻停下脚步,以为她后悔了,便转身跑回来,冯锦看着狱警怀中软软粉粉的一团,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改变,她只说了一句话,“叫一一,纪一一。” 狱警再三询问她不要后悔,她一声不吭,趴在地上将脸埋进手臂里,浑身都在颤抖。 七年,她没再见过女儿一面。 纪容恪会在一一生日时拍下一张照片,转交狱警带给冯锦手里,三百六十五天的执念,那么多无眠的深夜与落寞的黄昏,就在这一张照片里,一一日益长大的眉眼间。成为了冯锦全部思念的寄托。 她还是固执不肯见纪容恪,八年的监狱生活不曾消磨掉她的锐气与棱角,也不曾改变她的骄傲和清冷,她即便穿着女囚服,也没有让自己脏一丝一毫,她总是最干净的,指尖修得整齐,头发一点油都没有,衣服纤尘不染,哪怕再难做的工,她不会抱怨,哪怕再热闹的时候,她也不坑半字。 所有人都说,冯锦入狱前比这里的女囚加起来都要风光,可她却也最平和,她会对每个人微笑,也会对每个人沉默,她不挑事,不喧哗,不吵不闹。从没和任何人闹过矛盾,就安安静静的坐着或者站着,经常会被人遗忘掉她的存在。 可她最大的倔强就是一眼都不肯见纪容恪,任凭他来来去去无数次,那样高不可攀尊贵不可言的男人,像一个孩子,央求着她,她就是半点不心软。 这份固执似乎已经融于她骨血里,别人说她恨他,所以这一眼都不施舍。可她知道。她不恨,她爱,爱不是占有不是牵扯,而是成全,是在自己无法做到陪伴时,就躲得远远的,抹杀掉他最后一丝幻想。 纪容恪有一次和她赌气,说见不到她就不走了,就在监狱里,一直等到她肯出来为止。 他不吃不喝等了一天一夜,可她无动于衷,狱警说她不会出来,她对于监狱外的世界,早已不闻不问,心如止水。 纪容恪站在监狱铁门外,沐浴着呼啸的北风,对面野沟里的野草和芦苇荡已经枯黄,长了半人高,一片杂乱与凄芜。 他在这广阔无垠却让他不安又孤独的天地间,自嘲得笑出来,他怎么忘了呢。冯锦多倔啊,她不肯的事谁能逼得了,她想做的事谁又拦得了。 一一和她一模一样,何一池说一一像他,可他觉得像冯锦,他这辈子啊,就栽在这母女俩手里,栽得彻底,永难翻身。 纪容恪经过贺润旁边推门而出,拐到二楼的走廊头上,那扇粉色的小木门没有关合,露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一穿着咖啡色的纱裙,正伏案专注做着算术题,她的私人老师比纪容恪还要年长十几岁,他苍老的脸上有许多皱纹,正含笑抚摸着一一的头。 他很喜欢一一,不止一次夸赞她文静懂事,悟性高,她什么都学。学什么都会,一点就透,当真冰雪聪明。 一一唯一的缺点就是沉默寡言,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活泼开朗,她五岁时候患过抑郁症,用了八个月时间才治愈,曾经瘦到了只剩二十多斤,连路都走不了。 那段时间纪容恪也陪着她瘦,贺润也吃不下,她看着这高大威猛的男人累得只剩下百斤出头。瘦得颧骨都塌陷了,她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份心疼让她也食不下咽。 瘦弱的一一醒过来会呆滞的望着天花板,不管怎么引诱她说话,她也不肯张口,不吃不喝,不哭不笑。 纪容恪实在没了法子,他发了狠将一一从床上拖下来,狠狠的拖在地毯上,他怒声质问她到底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 一一哽咽着,眼眶通红,她忽然磕磕巴巴的说,“要、要我自己的妈妈。” 纪容恪所有愤怒与暴躁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怔了怔,看着一一因为隐忍而扭曲僵硬的小脸,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忍,这忍得让门外的贺润都觉得心酸。 一一11个月就会说话了,两岁的时候都能记事了,纪容恪从她张口喊出第一声妈妈时,就指着贺润告诉她,“这是贺阿姨,你妈妈不在。” 小小的一一两岁到五岁,这么折磨了自己三年多,她不敢问,可她真想知道,那么多玩具,那么多好东西,都不及一个妈妈的拥抱。 她想冯锦想出了抑郁症,想冯锦想得瘦了一圈。 纪容恪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气。他无奈又落魄,垂首在她面前,外面的阳光洒落他身上,看上去那般无助又凄凉。 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老了很多岁。 他给了一一星星月亮,给了一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唯独没有给她妈妈。 他可以骗她,贺润就是她妈妈,可他不想,冯锦生一一差点赔进去自己的命,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坐牢换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剥夺她是一一妈妈的权利,他残忍了将近五十年,他对天下人都那么狠,他只想她一个人温柔点。 纪容恪悄无声息推开那扇门,他走进去,老师先看到了他,正要张口打招呼,他将手指竖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噤声,老师心领神会,继续垂眸看一一做功课,纪容恪就站在她身后,越过她圆圆的小脑袋,看她流畅的鼻尖算出一道道题目,算得精准无误,哪怕字迹上有一丝瑕疵她都要涂改了重写,和他一样,争强好胜。 纪容恪记得刚把一一抱回来时,她还小小的一团,他四十一岁第一次做父亲,手忙脚乱的,常常一一挺好的,就被他没轻没重的给弄哭了,一眨眼,七年了。 一一侧脸十分漂亮,高挺的小鼻梁很像他,眉眼又像她妈妈,纪容恪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想到了冯锦,他这颗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除了她,再没人撩拨得起半点涟漪了。纪容恪番外八 道不尽情仇陌路 贺家倒了。 这个庞大的曾呼风唤雨统治一方的世族大家,用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所慢慢堆砌起来的荣光与政界江山,只倾塌于一夕之间。 有人说贺家是因为被算计,还是自己的女婿与儿媳联手,才会垮塌得这么快,有人说是因为贺家人心四分五裂,纠葛了两辈人的恩怨让父子不谐,才会心生嫌隙,内讧到给了外人可趁之机,每个人对这个从盛到衰的家族都众说纷纭各有评断,其实所有的悲剧都来自于人心最深处的贪婪,只有贪欲恶念,才有连根拔起的巨大破坏力。 像一阵疯狂肆虐的飓风,可以让这个世界生灵涂炭。 贺归祠最先倒下,被带入相关组织秘密调查,贺夫人躲回娘家对此事置若罔闻,把自己从他的罪孽中择得一干二净,她的无情让贺归祠原本的扛罪之心动摇了。他不想牵连贺夫人,单纯为了贺润,他对她早已随着这漫长的婚姻和她的假面贤良而消磨得荡然无存,他只知道女儿没了父亲,不能再没了母亲,他希望为贺润留下一脉亲情,他知道纪容恪靠不住,他怕自己的女儿连最后一份依靠都没有。 可贺夫人的蛇蝎心肠与狠毒无义让他太寒心,不到三十年的夫妻,他为她欠下了了漫长一生的情债,他为她做了一个聋哑人,做了一个没有心的丈夫,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对亡妻的狠绝,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做得出呢,他当时到底受了多大的蛊惑。 可到最后,他的十八重罪孽又换来了什么,是她明哲保身,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 贺归祠当然不会再饶恕她,他将她替自己收受贿赂,为娘家谋私利的事一一坦白,而这坦白的结果,就是贺夫人在一一的满月礼上被警方当众抓走,连最后一丝颜面都没有留存。 警方闯入宴厅时,纪容恪正抱着一一,贺润满脸甜笑切蛋糕,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的女儿,可她也一样爱一一,因为这是纪容恪的骨肉,也许爱一个人真的会爱他的全部,包括和他有关的东西,但也不代表女人的妒忌之心就不再充满攻击力,如果冯锦没有在狱中,而是自由的,就在贺润的生活世界中来来往往,她一样会点燃埋葬心底的恶毒之光。而不会是这样温柔良善的面孔。 越是单纯的女人,在为嫉妒而发疯时,她的所作所为越是面目可憎。 一一的满月礼在纪容恪名下的五星级酒店内举办,是纪氏所持有的企业,可即便内外三层戒备森严,依然挡不住手握证据来势汹汹的警方,他们破门而入时,惊动了两旁筵席间观礼的宾客,女眷被那庞大的阵仗吓住。纷纷发出低低的尖叫,而男宾则意识到了什么,彼此相互间唏嘘,警方迅速进入控制了两个出口,第一时间在主桌找到了贺夫人,为首的警察出示了相关证件,并对她说清来龙去脉,贺夫人原本还以为高枕无忧,她已经签署了与贺归祠离婚的协议书,只差最后一道手续没有办理,几乎是尘埃落定,她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有撇清干净。 贺润将手中的刀子扔掉,她推开司仪冲过去,拦在自己母亲前面,那名刑警并不理会她,而是转身看向抱着一一站在台上漠视这一切的纪容恪,“纪先生,首先恭喜您喜得贵女,其次十分抱歉打扰了令千金的满月仪式,我们也是受到上级指令,赶到现场立刻抓捕贺夫人归案,请您多多包涵。” 这样一句话说出,现场立刻哗然,许多人都难以置信,贺夫人怎么会犯案,贺家难道不出面阻拦疏通吗。 人群内有了解内情的政客泄露了一丝内幕,现场顿时有些不受控制,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大多有些来头,可都没怎么听说贺家被调查,毕竟贺家性质太特殊,自然保护得十分隐秘,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满城风雨,可就算上面想瞒,也明显瞒不住了。 纪容恪笑着捂住一一的脸,不让她吓到。他说,“请便,但我不希望打扰太久。” 刑警难得见纪容恪心情好不予计较,他们立刻点头应承下,将贺夫人从椅子上扶起,说是扶起,和扯也没什么区别,贺夫人有些惊慌,她脸色惨白拉住贺润的礼服下摆,朝她摇了摇头,贺润急忙哀求那名警官说,“您了解清楚了吗不要听信谗言冤枉她一个妇道人家,我母亲并没有做过什么,她” 贺润咽了口唾沫,她知道自己父亲保不住了,她能保一个是一个,她咬了咬牙,“都是我父亲做的。我母亲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唯一的身份就是我爸爸的夫人,不要因为我爸爸的错,就牵连到无辜的她。” 刑警斩钉截铁打断她,“贺归祠亲口交代贺夫人有哪些罪状,没有他的坦白,我们也不会到这样场合抓捕她,他作为丈夫总不会无中生有栽赃自己妻子吧。” 贺润身体狠狠一颤,她觉得如遭雷击。 怎么会这样。她难以置信她爸爸会连最后一条路都不给妈妈留,而且还要把她一起拉进去,难道失去权势的他,被这狼狈的局势逼疯了吗。再深的仇怨也是夫妻啊,女人胆小怕事无情也可原谅,男人怎能如此无义。 贺夫人听到刑警直呼贺归祠的名字,而不再喊尊称,明白大势已去,再如何挣扎辩解都是徒劳无功,只能让自己背负多一条拒不认罪的恶果,她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刚才的惊慌反而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她不再那么恐惧了,有时候知道结果,也是一件对自己的解脱。 她沉吟了片刻,耳畔的嘈杂与喧哗令她想到了最后的牵挂,她睁开眼问,“我唯一的女儿没事吧。” 刑警肯定说没有,贺夫人点了点头,“我女儿平安就好,我全都承认。否则我就算倒下,也不会放过害我女儿的人,不管他是谁,我就是个毒妇,我恶毒了一辈子,到死我也不在乎多一件坏事。” 贺夫人的话,让贺润倏然嚎哭出来。她抱住贺夫人,不断喊妈妈,妈妈我不能让您走,我会想办法救您。 她转身迫不及待看向纪容恪,她祈盼着他能站出来说一句好话,她知道纪容恪现在更是今非昔比,他已经成为了华南最不可撼动的人物,他一句话,即使改变不了最终结果。也总能得到一丝缓和与周转。 然而纪容恪并没有理会,他只垂眸望着怀中的一一,他脸上是温柔无比的笑容,他眼睛里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他不想插手,贺润心里陡然一寒,她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石沉大海。 警察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贺夫人,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侍者与表演人员花费了极大功夫才将场面压制下来,在半个小时后归为平静。 纪容恪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一一睡下了之后,他则带领着何一池与秘书对每一桌的宾客进行接触,贺润独坐在角落以泪洗面。 她知道他厌恶这样不懂事的自己,在他女儿的好日子上垂泪哭泣,这不是抹煞吗,可她控制不了,她终于知道冯锦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她真的到了毫无退路的一天,她的眼泪里有对贺家倒塌的绝望怅惘,也有对自己的无限忧愁。 她只剩下纪容恪了,如果再失去这个男人,她将一无所有。 她必须拼尽全力握住他,哪怕分明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她也别无选择。 满月酒散场后,纪容恪这一晚应酬下来多少有些疲惫和困倦,何一池驱车将他与贺润送回在郊外的新宅。保姆已经备好了醒酒汤与清粥小菜作为宵夜,正站在客厅内等候。 隔着皮看不到瓤,保姆还以为他们心情很好,笑着走过来从纪容恪手里接过一一,轻声诱哄着,一路颠簸她忽然惊醒了,正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四下看,薄薄的小嘴里吐着一连串奶白色的泡泡儿,保姆逗弄了一会儿。赶紧抱到婴儿房内喂奶去,她一边往门里走一边似乎漫不经心问贺润,“老夫人回老宅了吗,怎么没跟着先生太太一起回来。” 贺润听到保姆这句话,自然戳中了泪点,她抿唇红了眼眶,对纪容恪说,“我上楼洗澡休息,有点累了,你早点睡,不要忙到太晚。” 纪容恪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她怪他,筵席上她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他,可他不但没有伸出手救她于水火,反而冷冷冰冰亲眼看她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怎么会出手呢,他等这一天绸缪部署了多久,她以为他真愿意在贺家内苟延残喘吗,当初这条路不过是因为他真的没路可走罢了,他要贺家的支持,要贺家的权势做掩护,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还留着这利用过后早已成为残废的物品干什么,他巴不得贺家倒得更凶。 纪容恪在一楼看了两份文件,又抱着一一拍后背帮她打奶嗝,他做好这一切看着一一躺在婴儿床里入睡后,才进浴室洗了个澡,上二楼卧房。 贺润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她不知道在看什么,可分明什么都看不到,今晚是阴沉的大雾天,连一丝星光都没有,黑压压的一团雾霭,看得人心里更沉重。 纪容恪推门进来,就看到这样的她,像是失了魂魄。又像是风筝断了线,在浩瀚无穷大苍穹内跌跌撞撞,悲哀的喘息着最后一口气。 贺家是真的倒了,贺归祠这棵大树再无重生的希望,贺家也就永远站不起来,从此以后在华南的历史上被抹杀得干干净净,因为它的存在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耻辱,一个无法扭转颜面的漏洞。 除了贺渠还在最后的底线上挣扎着为自己开脱,甚至不惜以脱离贺家为最后的筹码,也要把自己择出去,贺家整个案子已经浮出水面,最后的结果即将大白天下。 不出意外,贺润是这场法律与道义的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贺家在倒塌的同时还牵连进去很多人,一倒倒了一片,波及面之广,危害力之大,令人哗然震惊。 贺润失神中察觉到门口的人影,她立刻看过来。在见到纪容恪那张熟悉又冷漠的脸孔时,她张了张薄唇,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他不爱她,说什么都是徒劳。 纪容恪站在她身旁,手掌十分自然握住她肩头,他将她脑袋按在自己胸膛前,轻轻对她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世上能逃过的少之又少,你既然是平安的,贺家的事我不想再插手,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贺润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她用力环住他身体,她狠狠吸着他身上属于她最爱最依恋的味道,生怕他也是一个梦,她睁开眼忽然就发现他不在了,梦醒了破碎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容恪,我们要个孩子吧,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哥哥没有子嗣,我想为贺家留一条根脉,算你可怜我,行吗。” 纪容恪垂眸看着她头顶一丝丝翘起来的乱发,他眼前莫名的闪过另外一张脸,苍白的削瘦的,倔强的骄傲的,连笑都那般清冷,那般令人回味无穷。 她固执得像一头驴,一头斗牛,撞的头破血流,还不允许别人置喙半个字。 她说自己是坏女人,这世上那么多人,都说她是坏女人。 他忍不住笑出来,对,就是个坏女人,勾走了他的魂儿,还偷一送一拐跑了他的心。 这世上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怎么会孕育出这样恶毒的女人呢。 贺润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她用力扯了扯他衣袖,带着哀求与试探,“容恪,行吗。” 纪容恪这才回过神来。他抿了抿唇,“别胡思乱想,我们有一一就够了,她太小。” 贺润满是期待的脸就这么凝固僵硬住,再也挤不出一丝哪怕勉强的欢笑。 有一一就够了,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啊,她看着一一,她觉得心慌,怎么会生个女儿呢,怎么会生个与冯锦那样像的女儿呢,十三年啊,她不折磨自己了,又换了一个女儿来折磨,让纪容恪日日夜夜看着一一,连她母亲也忘不掉。纪容恪番外九 众里寻她千百度 一一自从上学后,纪容恪把倾注在她身上的精力大部分转移回了工作上,纪氏这几年整体躯壳开始渐渐洗白,投资掌控着正儿八经的商业,虽然内部经营的生意还有许多隐晦的性质,比如独霸一方的夜总会金苑,以及将金玉贵打得节节败退的赌场,依旧是赚钱的主力军,可由于整体的局势走向,留给外人的印象极难挑出什么错漏 在贺润周旋奔波于为自己父母寻找最好律师辩护的同时,贺渠忽然间下落不明,失踪了 警方原本派出一拨人马对他进行暗中监控,因为无法让他配合调查或者下达逮捕令,贺家所犯下的一切重罪。在口述与纸质证据中,他几乎都没有参与过,与贺归祠有牵连的人也都说没有接触过贺渠,只知道存在这么个人 警方曾想网开一面,但纪容恪这方已经打了招呼,大有斩草除根的意味,他说贺渠应当连同制裁,不该成为漏网之鱼,他是贺家长子也是独子,贺归祠做的事他绝不可能毫不了解警方被强烈施压后,只能重新收集证据,可贺渠却在法院里离奇失踪了 警方在外面车里潜伏到了晚上九点,依然不见他下班出来,便化妆为便衣进去勘察,果然发现他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早已是人走茶凉 公安方面立刻对贺渠下达秘密通缉令,也通过他逃跑一事确定他为有罪之身。 纪容恪春风得意,在商场风生水起,他是半路出家的商人,可做出来的效益却胜过那些老牌企业的掌权者,他有着过人的精准嗅觉,十分娴熟而沉稳的把控方式,以及对待商场和市场超凡的审判力,这成为他很快在华南商业至高位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关键因素。 纪容恪那一季度有新的项目投资,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一天最多达到六个应酬,从早喝到晚,常常回家吐很久。痰中还带着一丝粘稠的血渍,让贺润看得心惊肉跳。 贺润劝过他不止一次半次,可他不听,她知道他想用忙碌的方式忘掉那个驻扎在他心里又死活不肯见他一面的女人,他无处发泄的思念与愧疚,使这七年的时间里,没人比他过得更苦。 贺润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过得好,她开始为了纪容恪放下自己的一切骄傲与矜持,忘掉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生活,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做一个贤惠又简单的女人。她用心学习做饭家务缝补和插花,学习泡茶下棋音乐,凡是他喜欢的涉猎的,她一样都不放过,她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在纪容恪来了兴致时,陪他下一局,给他沏壶茶,或者为他唱首歌。 可以在他怀念冯锦,眼中看不到自己的时候,信誓旦旦对他说,这世上除了冯锦,还有一个女人更爱你,她想为你生儿育女,是你不肯,那她就为你洗手做羹汤,为你当一个最平凡的妻子。 可这一切的勇敢与坚持,终究在纪容恪的毫不珍惜与满不在乎里,消失殆尽。 她忘不掉,忘不掉她去滨海酒店接应酬结束的纪容恪回家那个晚上。 当时华南下了一场雨夹雪,空气特别阴冷,潮湿得仿佛寒水都可以渗入皮肤里,贺润怕冷,她最怕冷,她怕冷遗传了贺夫人。只是贺夫人寒腿,她是腰疼,冬天来月经成为了她的生死劫,她十三岁初潮,到二十四岁一共十二年间,她数不清自己冬天哭了多少回,每年那三个月的深冬啊,她真动过死的念头。 纪容恪虽然并不爱她,可在她月经那几天,他依然会尽到丈夫的职责,记住日子提前提醒她保暖,为她熬热乎的姜汤,用勺子一点点喂她喝进去,用大掌贴在暖气片上。焐热了再为她暖腹,所以贺润觉得这世上啊还真没绝对的事情,她最讨厌冬天来月经,可也只有来的时候,她才能体会到纪容恪作为丈夫的温情,她原先喜欢秋天,因为爱他。她喜欢冬天。 贺润坐在车里,冒着严寒将车窗摇下来,她全神贯注盯着那扇酒店大门,看着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或者半熟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迎着风寒等了多久,脸被冻得一片红,她终于看到了纪容恪,他被何一池搀扶着,跌跌撞撞从门里出来,他喝多了,喝得酩酊大醉,虽然在贺润意料之中,可她还是经不住生气,何一池也不知道劝,铁打的身子也架不住这么往死里喝。 其实纪容恪在酒桌上可以不喝,大家敬他不假,但谁也不敢灌他,他现在是什么人物啊,跺一跺脚比山洪海啸还可怕,他如果温和婉拒,这事也就作罢了。可他非接着,一来二去人们都说,纪容恪酒品最好,从没有驳过谁的面子,一点不居功自傲,也不藐视别人,大家都笑吟吟来敬他。还以为他高兴。 贺润就不理解了,冯锦到底有什么好,怎么就把纪容恪荼毒成了这副模样。她再好还能胜过他自己的命吗。人如果不惜命,这和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她隔着方方正正的窗框看对面石子阶上坐着的纪容恪,他脱掉了西服,皱皱巴巴的衬衣上挂着一根酒红色领带,他不断在呕吐。也不断在嘟囔着,此时他的哪里还有半点那高高在上的气度,他就是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用他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心痛与崩溃。 如果不是他遇到冯锦之前,早就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坚强,对任何事无动于衷的冷漠。他也许真的就垮了,贺润想象不到,他这样风光的男人,垮了会成什么样,和令人心生悲悯的乞丐一样吗。 何一池怕他受凉,不停想要将他拉扯起来,可纪容恪的身体一直在下沉。何一池没他力气大,又硬生生脱了手,而纪容恪也就被那股中途放弃的惯力惹得匍匐在地上,湿冷的地面,浮了一层潮湿的水坑,他脸忽然跌落在里面,带着一丝泥污。贺润本能要推门下去,但她握住车门的手紧了又紧。松了又松,最终还是放弃。 她下去干什么,他大约想要冷静,自己不是冯锦,不会在出现的霎那,激起他眼底半点星光。 何一池从水坑里把纪容恪捞出来,他急了,他一向在纪容恪面前的好脾气,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何一池死死扯住他衣领,狼狈的,湿答答淌着脏水的衣领,他大喊,“容哥,七年半了,该振作了” 纪容恪混沌迷茫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点点聚焦,最终彻底定格,他看着何一池,看着他满是焦急与失望的脸。他低低说,“还有六年。一池,我真怕自己扛不下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一一,我早就扛不住了。” “那你怪谁”何一池眼眶通红,他更加用力扯住纪容恪死命摇晃着,“当初她本可以过得很好,即便她没有得到后来的风光。可她也能活下去,她那么聪明,她总能找到吃饭的路。容哥,是你非要招惹她,不顾身边人的劝阻,现在因为这份招惹,几乎毁了她半辈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难过罪魁祸首是谁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不曾迁就她,她只能来迁就你,迁就你的结果,早该想到是这样” 何一池知道劝不了他,苦口婆心在固执的人眼中只能是一纸荒唐,还不如骂他。他清醒时候何一池不敢骂,哪怕他不急,可他凌厉的目光不知不觉就从眼睛里渗出来,让人看了发慌,但纪容恪现在醉了,他醉得已经失去了一多半的理智,何一池敢骂他。哪怕骂不醒。 坐在车里的贺润看着这样揪心的一幕,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中。 是深海,是黑洞,是悬崖。 她抓不到一丝支撑自己呼吸的东西。 纪容恪是一个让女人窒息的男人。 她还清楚记得那是冯锦与贺渠领证成为夫妻的日子,纪容恪傍晚回来一声不吭,把自己反锁在书房,任谁敲门也不开。贺润急得在门外嗓子都喊得沙哑,可他仍旧不开,她实在没了法子,顾不得会让他生气,找管家要来了备用钥匙,开了锁进入。 那是贺润见到的最狼狈最狰狞也最邋遢的纪容恪,他置身在一片几乎迷了人视线的烟雾中,他身影都看不清了,他不知道抽了多少根,从门口一直到窗边,到处都是烟蒂与空了的烟盒,她看到这样一幕,在浓雾中呛得咳嗽起来,她不清楚是自己哭了,还是呛得难受,她流了好多眼泪,到最后他已经在她眼中成为了特别模糊的一道白光。 他手上还夹着一根烟,他知道她进来了,即使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盯着窗外闪烁的灯火,他张口嗓子哑得像是被刀尖狠狠戳过刮过一样。 “贺润。我完了。” 一地凝结着浓雾的眼泪从贺润眼眶内溢出,在纪容恪说这句话时,挂在了睫毛上。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他完了,现在贺润明白了,因为他爱冯锦,早已在很久之前就成魔成痴,他不知道,当她嫁为他人妇时,他才知道她有多重要。 贺润将车窗摇上去,她用力吸回啼哭的冲动和酸涩,司机试探问她还下不下去。 她摇头,闭上眼睛,再不愿看外面那落魄狼狈的男人一眼,“回去。”纪容恪番外十 执笔判半生缘 何一池曾经问过纪容恪,等冯锦出来怎么安置。 纪容恪当时刚下一个会议,正满身疲惫窝在沙发里,他脸上和鬓角染了一丝风霜,这风霜不是岁月的风霜,而是思念的风霜,每熬过一天,他就会在日历上划掉一个数字,市面上买不到那么以后的日子,他索性自己一笔笔计算在纸上填满,整整做了十三年。 纪容恪以前从不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浪费时间,一分一秒都让他觉得罪恶,何况他为此做了两天,熬得眼睛都红了,还耽误了一个合约。 何一池觉得失去冯锦的纪容恪。变得比以前更加固执更加深不可测,他眼睛里是对这个世界的抵抗与戒备,再没有丝毫的温度,哪怕面对着贺润,甚至一一,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再再没有那样真情流露的温柔。 他所有的好都给了冯锦,曾经他来不及做,现在他每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事,可惜她看不到,他只当赎罪给自己心安。 当时何一池问完他,他没有任何犹豫便睁开眼说,“我会娶她,我早就该这样做。” 何一池抿着嘴唇,他犹豫很久问纪容恪,“贺家倒了,贺小姐没有任何退路,失去了这段婚姻让她立足,她在华南的处境也非常糟糕,容哥只想着弥补冯小姐,顺应自己的内心与感情,那么贺小姐呢她也只有三十一岁。” 纪容恪怔了一下,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为自己做饭煲汤熬粥泡茶的女人,他那晚惊讶于她突飞猛进的棋艺,也惊讶于她忽然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温婉气度,她仿若用了半年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像一个成熟而理智的女性,对男人有着很大吸引力的女性,纪容恪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觉得贺润让他充满了疲累感,她也会为他分担一些事宜,虽然她没有冯锦聪慧,但和从前的她相比也进步了太多,纪容恪当然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他看一眼,但感动并不等于爱情,他是男人,男人和女人对于感动的选择是不一样的。 他除了用金钱弥补,别无他途。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沉默凝视着窗外大片金灿灿的阳光,良久才说,“再看吧。” 临近年末那几天,一一的学校期末考试,纪容恪把所有助手的工作交给了另外一名助理,让何一池全程陪同一一直到她放假。 何一池并没有把这件嘱托看得多么困难,一一非常乖巧懂事,也很沉默寡言,她不惹祸不吵闹,连最基本的孩子都会有的挑食毛病也没有,她有时候成熟听话的让人觉得心疼,就好像她很害怕什么,怕自己没有妈妈之后,爸爸也不要她了。 纪容恪疼爱一一,但这份疼爱建立在她是冯锦的骨肉上,也建立在一一很像冯锦的基础上,纪容恪并不是一个存在良心与热度的男人,他冷冰冰的只爱自己,自私又无情,如果不是冯锦,这世上根本不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唤醒他沉睡蛰伏了那么那么久的灵魂。 然而何一池忘记了冯锦的倔强怎么会不遗传到一一的身上,她血液里完全流淌着和冯锦一模一样的固执,这份固执让她听不得半点亵渎和嘲讽,以致于对骂她没妈的孩子,一一直接扇了对方一巴掌,而且扇得特别狠,她力气比一般女孩大,大约是因为纪容恪的缘故,他腕力惊人,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不会差,被一一抽打的男孩跌撞在讲台上,额头在桌角磕出了好大一块青紫,当时便流血不止。不断啼哭。 老师送受伤孩子去医院的同时立刻联系上了何一池,将一一打人的事告知他,并转达对方家长要求面见商量赔偿的强硬想法,何一池知道纪容恪对一一虽然疼爱,可也十分苛刻严格,他当然不敢将这样的事讲出来,便企图瞒天过海偷偷摸摸解决掉,大不了拿个几万块钱,纪氏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票子,何一池深得纪容恪信任,多了不敢说,千八百万的账,他做主完全没问题,何况五位数的小钱。 然而何一池最终还是没有瞒住,纪容恪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一一的行为。他对何一池发了火,何一池自知理亏,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本以为纪容恪要怪罪自己,连带着一一也遭殃,没想到他竟然在喝了一口茶后开始神志不清,“一一打了那个孩子,错了吗。” 何一池点头。“错了。” “错在哪里。” 何一池说,“小孩子当然不能随意动手,何况她力气又随了您,非常大。” 纪容恪自斟自饮了一杯红酒,他舔了舔唇上沾着的泛着红光的酒渍,“那你错了吗。” 何一池立刻把头埋得更低,“错了,我不该隐瞒您,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您真相,让您对一一小姐进行管教和说服。” 纪容恪把空荡荡的酒杯置于桌上,他搓了搓手指上的濡湿,“你是错了,但没有错在这上面,而是你为什么不带着一一教训他父母。” 何一池刚想点头说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眸有些错愕看着纪容恪,“什么” 纪容恪脸色陡然变得无比阴沉,“我女儿有没有妈妈,是他们这群人有资格指指点点的吗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孩子的一言一行,是父母的影子,一一是我纪容恪的女儿,华南谁不知道,这样侮辱她,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已经快三十年没碰到过如此不怕死的人,我不应该成全他们吗” 何一池这才听明白纪容恪的愤怒因为什么,并不是一一作为小女孩打了同学,而是她打轻了,应该连家长一起打。 没有妈妈的野孩子,这句话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与阴影,大人比孩子清楚,孩子懂什么呢,除非是家长背后议论被孩子听去,耳濡目染之下才学得满嘴刁钻与渣子,小孩教育小孩,大人自然是去教育大人。 何一池笑着说好,一定办妥。 纪容恪冷笑了一声,他推开茶盏与酒具,从沙发上起身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他在抽屉里不断翻找着合约资料,可找了很久也没有收获,他问何一池,“贺宅的产权证明呢” 何一池说,“在公安那边压着,这份祖产根据评估,价值超过了贺归祠从政半生的总薪资三倍之多。属于不正当非法所得,已经被上缴了,择日拍卖。” 纪容恪蹙眉,“我不是打过招呼,贺家祖宅我要了吗。” 何一池非常无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贺家太有声望,多少黑白两道的人都盯着。也都想要拍下,政府那边也不好这样私自和您交易,怎么也要公开,不过出不了太大意外,基本还是落在纪氏手里。” “我不等。” 纪容恪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何一池接下来的说辞,“夜长梦多,我必须要赶在拍卖会之前把宅子套到自己手里。你去找局子那边沟通,三天之内我要个结果。” 纪容恪说完从椅子上起身,他拾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反手披在身上,何一池跟在他身后一同走出办公室,在公司正门口分开,何一池带着两名手下往政府方向驱车离开,这事纪容恪不好亲自出面。他便偷了个闲,驾车回别墅。 纪容恪才推开客厅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在空气中扑面而来,十分的汹涌刺鼻。 他最讨厌喝药,他宁可流血也不愿喝药,尤其是那倒胃口的苦药汤子,可偏偏贺润为了医治好他胃口,开了几十副中药。一天一副熬给他喝,他忍了一个星期,几乎就要濒临崩溃边缘。 他换了衣服脱掉鞋子,从储物柜内抽出一份有关拍卖流程的文件,走到沙发上坐下,他吩咐佣人打开落地窗,将中药味散一散,然后掏出方帕捂住口鼻。艰难的呼吸着。他忽然想起来有一次他正在喝汤药,贺润牵着一一从楼上下来要去学钢琴,她们同时看到因为一碗药而险些被憋倒的纪容恪,贺润蹲下抱住一一笑着说,“看你爸爸,什么都不怕,却怕苦味,他还是英雄吗” 一一呆呆看了纪容恪片刻,在他终于为了父亲的尊严和面子而蹙眉灌下那碗药后,一一点头也露出一丝笑容,“是。” 纪容恪那一刻觉得,药不苦了,甜滋滋的。 他感激,感激上天让他遇到了冯锦,又让他得到了那么像冯锦的一一。 此时贺润站在二楼转角处看了很久,她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捏了捏,她知道迈出这一步,他就真的再不属于自己了,从头到脚,断绝得彻彻底底,她艰难而用力的握了七年半的名分,从此灰飞烟灭,化为一缕不甘又不得不放弃的魂魄。 她想了这么久,想到形容憔悴瘦骨嶙峋,想到肝肠寸断食不知味,她真舍不得啊,她舍不得纪容恪,更舍不得自己葬送了这么多年却一无所得的青春。 但她更不想败给冯锦,不想败给那个为了纪容恪什么都能做的女人。 她闭了闭眼睛,将溢出眼角的泪水抹掉,她下楼朝沙发一步步走过去,最终站在和纪容恪相对的位置,她颤抖着伸出手,递上去一份文件,那文件小心翼翼包裹着蓝色的封皮,没有染上一丝褶皱,她是那么用心,用心对待自己最后是纪太太的时光。 纪容恪腾出手接过贺润递来的文件,他并不经心随意翻看了一眼,却为标题那五个硕大醒目的黑色楷书看得一怔。 离婚协议书。 他蹙了蹙眉,取下叼在嘴里燃着的香烟,抬眸看她,“什么意思。” 贺润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就是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我们结婚七年半了,熬过了三年之痛七年之痒,我也帮你一起拉扯大了一一,我陪你走过去了冯锦入狱你最崩溃艰难的那几年,我觉得自己做妻子仁至义尽,可做女人,我很悲哀也很失败,我不够优秀,还非常笨拙胆小,这几年你保护我,我们相敬如宾,但是容恪。女人要的不只是丈夫的敬重,而是爱情,我宁愿你和我吵架,和我冷战,和我面对面大喊,也不愿意你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但却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我曾经想我能等,十三年那么长的日子,你可以因为冯锦忘掉孟合欢,又怎么不能因为我忘掉她,可我输了,我坚持了一半的时光,我承认我熬不到那一天了,冯锦太强大,我打不败她,我只能打败我自己。打败我的青春我的执着我的坚持,输给你对她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心。”纪容恪番外十一 被遗忘的时光 贺润其实并不傻。 她也并不十分单纯。 这世上早已不存在真的毫无心机的女人,相反贺润是真的聪明,她的聪明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在一片争夺锋芒的女人里,显得那样微不可察,她知道何时进何时退,也知道自己没有女人的优势与资本,从而逼迫自己放下高贵与骄矜的身世,修炼出最好的性格。 男人可以爱女人一时靓丽的面孔与迷人的身姿,更会怀念女人优雅的举止与温和的目光。贺润深知这一点,将自己变得平庸中透着精彩。 她盖不住冯锦的光芒,就用另外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来更用力的弱化自己。而等到冯锦的光彩发挥到最极致,让人看厌了,她再露出她从来不为人知的东西,就像一艘小舟,在到处都是巨大轮船的海面上,她越是渺小朴实,越是让人一眼看到。 纪容恪这一刻是震撼的,他不知道贺润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的执念,是她生活的唯一动力,甚至是她的命,比她的命还要重要。难道女人的娘家就不是唯一的后路吗她撅了自己后路,从此在这个世上孤立无援漂泊无依,她把这段婚姻看成她这辈子最大的一场豪赌,她投注进去的筹码是她全部人生。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赢,但她押注在人性上,人都是血肉之躯,再狠毒的心肠。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柔软。 贺润相当于杀掉了自己,她宁可杀掉自己,都要保住她的丈夫,纪容恪在道义与人性的驱使和监督下,绝不会主动提出抛弃她,除非她开口。 他当然没有想过她会开口。他只以为自己是她最后依靠,是她存活的一根稻草,是她到死的唯一执念,谁会能活命却非要走死路一条呢。 贺润的决定让纪容恪内心翻起巨大的波涛,说是骇浪亦不为过。 她要离婚,她要结束这段她坚持了七年半的婚姻。 这七年半的时光。一幕幕似乎一场还未来得及散场的老电影,她的柔软,她的等待,她的执着,比火还要烈。贺润做纪太太的生涯,只有两个字,隐忍。 她忍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碎。也让纪容恪倏然感受到自己的残忍,她只是一个从不曾伤害过别人,却一味遭到伤害的女人,面对所有阴谋和利用,仍旧用她的善良她的洒脱笑着面对,笑着终结。 纪容恪扪心自问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从贺润身上得到了太多,可贺润从他身上得到的却寥寥无几。 他对她的好太肤浅,也太勉强,就像是在做一件任务,匆忙开始匆忙了事,那样敷衍的态度,他不忍心再回忆起来,他终于明白那反而是对她的巨大伤害。男人做不到十足的好,就不要为了让自己心安而随手丢一分的好给予对方,尤其她还很脆弱,充满了那么深那么浓的期待。 纪容恪抿唇不语。贺润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她垂眸看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协议书,上面的条款极其少,全部字迹加起来连一张纸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填满,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还需要什么款项来满足自己无欲无求的心呢。 “容恪,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忽然眼含笑意问他这样的话,他微微一怔,脸上的僵硬泄露了他的茫然与遗忘。他哪里还记得,贺润于他脑海深处,连一丝影像都没有。不要说认识了多少年,即便做夫妻这么多年,他依然会说错她喜欢的颜色,搞混她爱吃的食物,将冯锦喜欢的误以为是她,潜移默化里的意识对贺润打击了一次又一次。 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她的生日,还是被她逼着哭着满是愧疚记下的。那是贺润二十八岁生日,贺家还好好的,她犹如掌上明珠般被娇纵着。 她嫁给他过了四年,在她成为他妻子之前,她的每一次生日都是贺家的一场盛宴,贺润早已习惯了在她生辰这天的推杯换盏众人拥簇,可她嫁给他之后,冷冷清清的过了四年。 她就像一个哑巴,独自吞咽着被冷落被遗忘的苦。 纪容恪一次也没有记起,他压根儿不知道,也从没问过。他就不曾真的将她放进心里,一个人那颗心能有多大的余地,去记住他本就不珍视的人的点点滴滴。 他下班回来推门而入看到客厅内关着灯,窗纱也拉拢上,桌子正中闪烁着一排排剔透模糊的烛火,她坐在那烛火后面,橘黄色的暖光笼罩住她脸庞,也将那两行泪映照得清晰分明,纪容恪看到硕大的蛋糕,看到一桌精细的酒菜,也看到站在客厅保姆与佣人缄默无声的脸孔,他霎那间便明白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笑着走过去,站在贺润的座椅后,微微俯身环住她肩膀,他声音内满是抱歉说,“我忘记了,下次我会注意。至于礼物” “我在乎礼物吗”贺润忽然眼圈泛红,她偏头看着面前这张令自己神魂颠倒的面容,“容恪,并非天下女人都可以因为一丝物质而乐不思蜀,不是每个生活在有钱有势男人身边的异性都拜金到如此地步,可以忽略掉自己的心情。忽略掉自己的婚姻,眼看着它一步步走向要破碎的边缘,还可以因为一笔钱一份贵重的礼物就继续满不在乎。纪氏有的贺家不是买不起,我需要可怜巴巴丧失尊严找你伸手要什么吗” 纪容恪十分疲惫,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如果不是他回来看到这样一幕。他可能这辈子也明白不了他今天错过忘记了什么。 他累,他一面舔舐劳累的伤口,一面要诱哄着贺润,他能说的都说了,然而那一晚贺润终究还是爆发了,这么久的委屈数罪并罚,她她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大度,陷入一片死循环的哭闹不休。 但纪容恪理解,他知道那不是斤斤计较,更不是她的无理取闹,而是一个女人对丈夫最基本甚至带着些悲哀的渴求。 纪容恪脑海中散乱的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笑不出来。他收了收脸上茫然僵滞的表情,“十年吧。” 贺润长长叹息一声,她看着被擦得透亮反光的茶几玻璃板,那上面倒映着她和纪容恪两个人的身影,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片虚无的空气,她觉得很远,这看不到摸不到的距离,比能丈量出的千山万水不知还要远上多少倍。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遥远。 哦错了吧,她始终在用力爬,往他的地方爬,可他何时对自己亲近过呢。他站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那般冷漠的看着她的蠕动,一直就这么远,而她忽然不爬了,不再为此努力挣扎,她知道了羞耻。知道了如小丑般的自己多么荒诞,她停下了,再努力的人也总有累了想休息的时候吧,这距离便被拉得更远。 对这个男人,贺润失望了太多次,以致于她此时真切觉得自己麻木了。她每一个问题每一个要求都不再抱着期待,她开始收敛自己付出的东西,尽管她知道覆水难收,可能捞回来一丝是一丝,捞不回来爱,她捞回来一点恨。她难道不该很他吗倘若有生之年不曾和他狭路相逢,她还是天真快乐的贺润,也许遇到了疼她入骨的丈夫,她不曾见过纪容恪,又怎么知道她可以这样爱一个男人,那她就会和另外的那个他过得简单满足,而不至于变成最落魄的疯子。 她痴痴笑出来,眼底那光多苍凉,“原来在你心里是十年啊,那可能还有一段时光,被你遗忘在了角落里,只有我记得。” 纪容恪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太闷,压抑得人窒息,怎么那般与世无争的贺润也开始用她的方式咄咄逼人了,他扯开了两颗衬衣纽扣,还觉得闷气,他索性将所有扣子都解开,露出全部的胸膛,他看着那份协议目光一点点下移,最终落在那句女方净身出户上,他紧了紧拳头,声音沙哑着,“你怎么生活。” 贺润无所谓笑了笑。“我老了吗如果我还不老,总能找到一份差事吧,也许所有人都落井下石,可我不怕,因为我不是你也不是哥哥,我没有过高的奢望。我不会觉得湮没在平凡人中有多么凄惨,相反那很好,我可以忘记我是贺润,我曾经有过怎样的家庭与婚姻,从头开始,从头再来。” 纪容恪心里泛起隐隐的疼。他用掌心盖住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差点脱口而出不需要离婚这样的话,他受不了,他知道贺润为他牺牲了多么大的东西,他有资格有义务照顾她终老,而她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就是丈夫对妻子,不是其他任何的救济与施舍。 但他不能说,他还欠冯锦那么多,如果注定他这辈子要辜负女人,他宁可是十四亿天下人也不要是半个冯锦。 纪容恪将手掌移开,他眼圈有些红,他低垂着眼眸无法面对贺润,他提笔在财产分割一栏添上了两项,一项是贺家祖宅拍卖到手后归贺润所有,另外一项是一次性付清三千万补偿费。 贺润在纪容恪第二项还没有写完时,她忽然起身按住了他手腕,将他在纸上流畅划动的笔尖按停,“我只要祖宅,我不想用那一笔钱,亵渎了我七年半的婚姻。” 纪容恪手倏然狠狠一颤,他所有要继续的动力都在顷刻间从身体四面八方的角落流泻掉,他握住笔的手因那一下剧烈的颤抖而松开,贺润从他肘下抽出协议书,她折叠好压在一只杯子下,笑得一脸轻松,可当她转身背对纪容恪朝楼梯走的霎那,她忽然间就垮了脸,垮得天翻地覆,垮得暴雨倾盆。纪容恪番外十二 那年那巷,那人那情 纪容恪选择尊重贺润的想法,他将已经写成的财产补偿重新删减掉,只标注了贺宅归属权,他扫了一眼贺润背对自己在楼梯口的身影,他看到她一颤一颤的肩膀,以及剧烈起伏的后背,他知道她在哭,他觉得心上堵了一块大石头,这石头压得他喘息都困难,七年半的时间,不算长可谁又能说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伏在窗子上眺望的样子,只要她看到他,她就会立刻飞奔向门口,去迎接丝毫不热情的他进门,她怎会看不到他平静的脸色。又怎会看不到他吝啬给予的温柔目光,她毫不计较,用她的执着她的善念,陪伴了他这么这么多天。 纪容恪与冯锦满打满算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一年,她固执任性,刁蛮冷漠,聪慧得自私,喜欢耍手段,爱搭不理若即若离,她身上的臭毛病太多了,他最讨厌她翻白眼,最讨厌她不苟言笑像一个雪人,最讨厌她恨不得掌控一切的野心和姿态,她虽然温柔,可她也狠毒,她虽然简单。但她也贪婪,她虽然漂亮,可她也有一份蛇蝎心肠,和她的美人脸对比之下丑陋无比,这样看上去贺润简直胜过她数十倍。 纪容恪忽然闷笑出来,可他就是上了她的当,受了她的蛊,而且还病入膏肓。他从不曾想过,也认为根本不能发生,一年的时光足够了解一个人多少他在对她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还是陷了进去。 可叹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在她身上身心皆失,连毛孔都没漏掉。 纪容恪将笔尖下移滑落在左下角位置的甲方签名处,他盯着下面贺润两个字,她字迹非常虚弱。似乎没有力气,润里面的王字,她应该是颤抖着写下的,这两个是她这辈子写下的最残忍也最艰难。 她写字喜欢倒插笔,而且倒得特别严重,有这毛病的人很多,可哪个也比不上她,她倒起来简直闻所未闻,连三点水都喜欢写了中间再添上下那两点,还喜欢用左手,纪容恪盯着贺润的黑体字怔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其实也并非对她的一切完全无所知。 他看得到,只是他懒得去关注和记下罢了。 纪容恪加紧处理完手上工作后,与贺润在三天后赶回琵城,到达南区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贺宅还没拍卖下来,琵城有一套四合院,她先在那里安顿,等到贺宅拿回居住权,她再返回华南找个差事做,她没有孩子,也没了爹妈,就一个无依无靠上了年纪的老保姆,给不给工资无所谓,就是看她大起大落太可怜,想要跟在身边陪着她,俩人一起就个伴儿,贺润压力不大,她只要有住的地方,找一份养活两个人的薪资工作并不难。 她站在民政局外的檐子下,看着比华南温暖多了的琵城,这座城市的冬天没有雪,也没有风,午后永远温暖如春,和华南湿冷的风雪天差之千里,贺润想自己为什么还是要去华南,留在琵城不是更快乐,她也不知道答案,可她就是想去。 也许因为他在那座城市吧。 贺润放弃了婚姻,放弃了丈夫。也给了自己一条出路,但不代表她放得过爱情。 爱情没那么容易,说弃就弃。 何一池留在华南替纪容恪打理事务,跟随而来的是柏堂主,他坐在车里等候,并没有很着急,只是时不时看眼时间,默不作声的吸烟。 纪容恪一粒一粒解开西装上的扣子,琵城还真是暖,暖得这冬衣都穿不住。 他将外套脱下,只穿着一件浅色的薄毛衣,他看着站在台阶上贺润,“回四合院吗,我送你过去。” 贺润想了想,最终婉拒,伸手指着面前那条长长的小路。不知通往何处才是尽头的巷子口,她说,“我自己溜达着就回去了,反正也不远,这么多年没回来,想看看琵城什么样了。” 纪容恪当然知道她拒绝的原因,她不想和自己坐在一辆车里,贺润很不坚强。她最喜欢反悔,她怕自己才做出的决定,就在那样触手可及的距离内被融化。 纪容恪选择了尊重,他点头说好,柏堂主见状立刻从车里下来,为他拉开后车门,侍奉他坐进去,才重新绕回去坐在驾驶位。 纪容恪透过半截摇下来的车窗看着贺润,她仍旧在微笑,笑得释然又快乐,她平静得似乎一潭池水,在这温暖宁和的琵城悄悄绽放属于她的美丽,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忽然觉得安心下来,他说,“有事来找我。纪氏那边我打了招呼不会有人拦你。” 贺润说那好啊,以后也许会常常打扰你。 纪容恪将车窗摇上去,吩咐柏堂主开车去机场,他透过后视镜凝视贺润越来越渺小被摔在街角的身影,他知道她不会来,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对不会。 贺润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一一告别,一一知道她不是亲妈妈,可和贺润关系依旧很好,因为贺润温和又非常疼爱她,对她不会责备,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有时候纪容恪充当起来严父,贺润会抱住一一离开,到房间或者花园里哄她开心,因此温柔平和的贺润比严厉的纪容恪让一一更觉得亲近,她接连三天没有看到贺润,起初保姆还能隐瞒推辞,说贺阿姨出远门,到后来聪明的一一察觉到她也许再不会回来,她打出去的电话石沉大海没有被回复过,她发出去的信息似乎倒了九霄云外,根本不曾被留意。 一一非常失落,她很早熟,也特别敏感。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胡思乱想的情绪和理智,她找到坐在书房办公的纪容恪,推门而入,他看到一一笑着扔掉手上的笔,招呼她进去到自己身边来,她忽然带着一丝怒意,冲到办公桌前面对他大声质问,“你伤害了我妈妈。让她连我也不要,再也不回来,你还逼走贺阿姨,是不是对你好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纪容恪一怔,他旁边的何一池也怔住,下意识看向脸色越来越沉默难看的纪容恪,一一不依不饶。她清脆的声音在书房内继续崩裂,“我见过你的照片,也从来看我的席阿姨那里见过妈妈的照片,可却从没有见过你们两个人的,你还找席阿姨要留做纪念,为什么我的同学我的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和自己的合照,唯独我没有看到过,因为你的自私你的严厉。老师那次问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写了我的父亲这篇作文,唯独我没有交上去,我这样回答她,我有一个什么都能给我的监护人,但我没有给予我亲情和妈妈的父亲。” 一一这篇字字珠玑的控诉让纪容恪倏然惊住,他无法想像才七岁的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她成熟早,也很聪明,但她实在太过头了。 何一池见纪容恪的脸色已经阴沉倒了极致,仿佛随时都要冲过去对一一动手,他赶紧把手上的文件放在桌上,率先一步走过去蹲在一一面前,为她蹭了蹭眼角湿润的地方,“一一。你相信何叔叔吗,你记得你来偷偷问何叔叔关于妈妈的事,何叔叔都告诉你了吗。” 一一有些戒备的看着何一池,她大约想到了他对自己那点好,她迟疑着点点头,何一池指着纪容恪,“你看,没错。他也许并不配做丈夫,他对贺阿姨不好,让贺阿姨伤心,但这份不好,不是你理解中的不好,而是不爱。你还太小,你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你在未来也会体会。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贺阿姨嫁给你爸爸,她这七年的好与坏别人不理解,如果她真的很痛苦,她不会到现在才离开。有些人是痛并幸福着,总好过连痛的机会都没有。大人们的世界你不懂,因为很复杂,而你所出生的家庭。更复杂了几千万倍。但你不要怀疑,你爸爸真的尽力做好一个父亲,他给了你天下父亲给不了自己孩子的东西,那不只是金钱,是他用生命的保护。她很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你爸爸一面奔波于工作,一面为了你彻夜不休,他很担心自己无法和你母亲交待,恨不得代替你痛,代替你病,这几年你想你妈妈,可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他更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好男人,不会有这么多阿姨为了他坚持和隐忍,也不会有这么多叔叔追随他同生共死。” 一一不语。她盯着纪容恪的目光仍旧冷冷的,她忽然转身推开何一池,朝着房间奔跑出去,狠狠关上了门。 纪容恪背靠住椅垫,闭上眼睛没有说话,何一池喊了他一声,他只是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何一池悄无声息走过去。他将文件夹拾起,朝纪容恪点了下头,转身走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合住。 一一没见过冯锦,不要说她,就连纪容恪这七年半也没见过一面,正因为这样,一一才会恨透了他,而贺润的离开,让她再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一一受了打击,这份打击让她忽然变得极端又沉默,纪容恪知道不怪她,大人的恩怨情仇孩子不懂,但不能否认,孩子却是最大的遭罪者。 纪容恪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相片,相片里是二十岁的冯锦,如花般美好的年纪,素净的面庞,纯情的眼睛,她那时还没有长长的秀发,不过才到肩膀,柔顺黑亮。带着一丝倔强。她站在樱花树下,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她背对镜头回眸一笑,娇俏动人。 那年她没有遇到纪容恪,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年她没有尝尽世态炎凉,根本想不到她会锒铛入狱。 那年她单纯简单,乖巧温顺,做着爱情的春秋大梦。过着华丽又悲凉的生活,她不曾练就毒辣的手腕,不曾膨胀起贪婪的欲望,他还年轻,短发上没有白霜,彻夜流连于烟花柳巷,做着他风流倜傥迷惑外人的假象。 他真想回到那时候,他不再野心勃勃要建立自己的帝国,他不再为了权势而拼死拼活,他就想陪着她,和一一羡慕的那些同学一样,一家三口,朴实无华的生活着,他从没给过她那么好的东西,她会满足一个吻,一个拥抱,一片阳光,和一只廉价的玫瑰花,他把所有小惊喜省下来的钱,为她买一枚婚戒,他求婚就说四个字,天荒地老。他知道她能懂。 纪容恪想着想着忽然又想哭,错过这么多年啊,人的小半辈子了,还来不来得及,她还爱做梦吗。纪容恪番外十三 红颜 华西女子监狱外的芦苇荡,已经枯了三年。 夕阳西下,瓢泼大雨,漫天风雪,春风杨柳。 不论什么时节,一眼望去都是一片凄凉与枯萎。 这三年一根草没有长过,一朵花没开过,华南从没有大旱的时候,雨水充沛气候潮湿,那边地势又特别低,也不会有人下去踩踏伤害,在这样情况下还能枯死,简直成了一件奇闻。 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庞大田野,现在只剩下了干秧子,软趴趴倒在泥坑里,一副扶不上墙的懒样。 监狱里的狱警说。可能是被附近河流浸了碱或者酸,腐蚀得不长了,总之这片原本就非常荒凉的土壤,雪上加霜后更成了被整座城市所遗忘的角落。 冯锦和一群女囚蹲在院子口,正在给一批货物做包装,她十指有三个指尖绑了胶带,日积月累的工作下她小拇指已经有些弯曲,监狱内冬天阴冷暖气开得不足,夏天又十分湿朝,她才三十岁就经常会因为恶劣天气而腰酸背痛,关节就好像注入了冰,疼得阵阵恶寒。 她将分到手中的最后一个包装好后丢进盒子里,她揉了揉酸麻的膝盖缓了片刻,从自己的位置起身,找到狱警检查了工作结果,便提前回到房中休息。 她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盯着摆放在枕头旁边的镜子和木梳,纪容恪每年都会送来一个新的,只是款式相同,连颜色都分毫不差,他知道冯锦恋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用顺手的舍不得换,就算换了也要一模一样的。 她小小的柜子中累积了无数相同的东西,什么都有,他想的面面俱到,哪怕她用不上的,他也从来不会遗漏。 她不知道期间扔了多少,每年这么一批一批的送进来新的,哪里还放得下,扔的时候她心尖儿仿佛被戳了一个洞,感觉扔掉的不是一样物品,而是自己逝去后再也找不回来的青春。 澄净透亮的镜面倒映出她此时略显苍白的面庞,她有了皱纹,眼角和唇边,额头也有一丝浅浅的,笑得时候会爬上来,所幸冯锦原本就不喜欢笑,所以很少看得到。 但她自己知道,她最好的时光,都在这铜墙铁壁之内,悄无声息的破碎了。 那镜子底下的托架是金铜,镶嵌了暗红色的宝石,一条凤在上面飞,龙在底下盘错着,嘴里衔着一朵牡丹花,一侧绣着红颜二字,她盯着那苍劲又端正的笔迹,她知道这镜子天下也难找,一定是纪容恪找人定制的,那红颜是他的字,凤凰是鸟儿里最漂亮也是飞的最快的,她姓冯,是凤的谐音,纪容恪想告诉她,哪怕白驹过隙红颜易老,她依然是他眼中艳冠群芳的牡丹,他依然愿意将她含在口中。 冯锦手指颤抖着抚上那镜面,她看着玻璃上返出的自己,她不知道再一个七年过去,她会变得怎样苍老,而那般丑陋的自己,他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吗。 立春那天,贺宅拍卖会在法院外的拍卖场举办,由于势在必得的决心,纪容恪并没有为委托其他人暂代自己出席,而是亲自带着何一池到达了拍卖现场。 法院所展出的几件拍卖品几乎都是贺归祠持有,在前不久抄家查封时从书房暗格及地下室搜查出来,除去宅子不提,只那些名玩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黄金就足有几个亿的价值,几乎世间珍品一应俱全。使在场无数商人叹为观止,也惊愕于贺归祠从政大半生这无比贪婪的丑态,竟将自己一套宅子变为了藏宝库。 纪容恪对之前的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那些他也有,甚至不比贺归祠的差,他唯一目的只在压轴的贺宅,他答应了贺润,一定要把贺宅的所有权原封不动交给她,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他的承诺。 他这辈子已经亏欠了太多,这女人很固执很痴傻,他能想到她后半生并不会快乐,她难以敞开心扉接纳除他之外的男人,而没有丈夫的女人,就没有归宿,她的人生跌跌撞撞,到处都是峭壁和荆棘。没有人帮助她去砍杀,更没有人许她碧海蓝天。 可贺润就是这样,她脑子里一根筋比冯锦还要倔,她撞上了南墙都不会回头。 拍卖会的特聘主持人是华南第一快嘴,四十岁出头,长相十分端庄,她从电视台做了很多年幕后,大约觉得厌了。退出来在本省范围内接各大活动,也算半个名人,商业领域非常有威望。她在台上转身时不经意看到落座首排贵宾席却始终沉默的纪容恪,他没举过牌,甚至都很少抬头看一眼拍卖台,似乎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这场拍卖会临近结束,最后的重头戏即将上演,主持人想要活跃气氛,自然把念头打在了纪容恪身上,她笑着问,“纪先生今天是来观戏的吗您全程都没有动作,不会以为我看不到吧。” 华南上层人士都知道,纪容恪的岳父是贺归祠,也就是这场拍卖会所有物品的的主人,考虑到贺润的安全。离婚的事纪氏一方对外始终隐瞒,所以大家都还以为纪容恪不曾摆脱贺家女婿的身份,哪怕贺家倒了,这身份也要挂一辈子。 大家非常清楚贺归祠这些东西来源不净,亵渎了庄严而沉重的法,纪容恪与他之间变化莫测的战役,最终也以他掠夺了贺氏名下两家企业并指派自己情妇和妻子将贺家完全推倒为结局而宣告胜出。 这样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让大家好奇又愕然,不仅是这些,还有纪容恪擅于利用女人的手腕,并且可以让这些女人彼此了解仍旧为他鞍前马后里应外合,甚至毁掉了自己娘家,自己的人生,这让多少情场不得志的男人暗暗眼红。 于是拍卖会一直贯穿的平静,在这个关口被倏然打破,所有人都将目光凝聚在纪容恪身上。想看他如何巧妙应答对付过去,而纪容恪明显不在乎什么声名,他见多了大风大浪,再刁钻的人也迎战过,何况是这样看钱定胜负的场合,他更没什么好在意,只对此微微一笑,非常直白说,“我要贺宅。” 主持人对他的不加掩饰愕然一秒,“纪先生完全有能力得到今天一切拍卖物品,这难道不是对狱中的贺老先生最好的安慰吗想必纪太太也非常欢喜,可您似乎没有这个想法,是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吗” 纪容恪偏头看向最后一名礼仪小姐,她托着一个红色盘子从后台走上来,站在主持人旁边掀开盘子上蒙盖的黑布,将贺宅的模型展露出来,她鞠躬示意后,又原路返下台,纪容恪这才把目光重新移到主持人脸上,“有区别吗。万物根基是阳光,人的根基是食和房,我将根基带回去,管她马太太王太太,不都应该觉得这才是慷慨男人的作法吗。那些古董玉器。哪一件比得了贺宅的贵重。” 主持人愣了愣,底下人群内有爆发出笑声和掌声的,为纪容恪的财大气粗而喝彩惊叹,所有人都在三秒之内纷纷附和起来,主持人旋即也笑,“纪先生头脑睿智,改日有时间还要向您多多请教。” 纪容恪脸上笑容收了收,他拿起竞拍牌,注视着那块模型语气平静温和,“可我没时间指教。” 对于这套宅子,有兴趣的人比比皆是,拿得起钱的也不在少数,可几乎没有冲出几个和纪容恪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不想,而是大多颇为忌惮他的势力和威望,前三轮还有部分人不断追价。到第四轮,还坚守的只有那么两三个,最终纪容恪毫无悬念以一亿三千万拍下贺宅,成为最后的持有者,也是整场拍卖会拍出最高价的物品。 拍卖结束后纪容恪走到后台签署文件,何一池在门外等候,他出来时大批记者蜂拥而至,迅速将出口围堵得水泄不通。何一池与保镖极力阻拦,仍旧难以杀出一条出路,有几名记者冲出重围奔到距离纪容恪最近的地方,将话筒递到他唇边,用力挣扎抵挡住身后要取而代之的其他记者。 “纪先生我们可否采访您一些问题,有人看到您带着纪太太回琵城,在民政局出现过,并且纪太太目前不居住在您的庄园里。请问您的婚姻是出现了变数吗” 记者这个问题仿佛一剂定海神针,将所有吵闹喧哗拥挤都倏然打退,顷刻间鸦雀无声,纷纷看向纪容恪,似乎并没有掌握到这个重磅新闻,都好奇于它的虚实。 纪容恪破天荒没有冷面回避,他深知没有必要回避,很多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他不希望等到六年以后冯锦出狱,却要在他身边忍受被指控横插一足破坏他婚姻的骂名,他想要肃清一切,让她出来后安安静静的生活,过最好的生活,不被打扰自由自在,任她喜欢与讨厌,任她放肆与欢笑。 他没有否认说。“我与贺润女士,不论最初的结合,还是在相处中都是彼此自愿的,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商业利益,但我是一个不受约束而且非常高傲的人,大家都很清楚,我不会以我的婚姻去赌注我要做的事,何况这还牵扯到一个无辜女孩的人生,我当然会慎重。每一段婚姻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到了末路,都有它一定的原因,这份原因不必对外人道,也希望大家可以尊重。” 记者锲而不舍将话筒更近的贴向他唇边,“纪先生,能告知贺宅是否为您送纪太太的分手礼吗” 何一池见纪容恪沉默,他抬起手臂推开了那个话筒,“抱歉。私事不便回答,纪先生不是娱乐明星,他是商人,不愿过分暴露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名记者被后面奋力拥挤的其他记者推到后面,有人在嘈杂的人群内高喊,“纪先生深爱的女人是您的妻子还是传言为您坐牢的冯小姐呢” 那位世人口中的冯小姐,是纪容恪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脆弱,唯一不能言说的伤痛。 他几乎从不在大众面前提及,也没人敢问,他私下说的也少,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维持了大概两年左右,冯锦这个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从未曾干预过他的生活与岁月。都默契十足的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因为一一,他大约真的不会提了。 他不是忘记,而是不想,说来说去又有什么意思,他只想等到她站在自己面前时,做给天下看,他会怎样对待那个为了他尝尽人间极致痛苦的女人。再美好的承诺与誓词,不也一样被现实打败的惨不忍睹,而从不曾言说的东西,反而用它强大的力量,展现给世人什么叫稳稳的幸福。 这么多年何一池尚且不敢毫无缘由的提起她,何况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所有人都以为纪容恪对这个问题要恼,纷纷四下散开,离开那名提问的记者,像是孤立一般看着事态的发展。 可纪容恪出乎意料的没有恼,他眯眼看了看落地窗外繁华似锦的霓虹灯,会场内人声鼎沸,每一位拍卖到珍品的赢家都被围了一团,各方恭贺络绎不绝,俨然变成了一片人情交际所,纪容恪在这份色彩弥漫的喧哗中和不断更迭的交际空间里静默了良久。忽然感性说,“我深爱的从来都是那一个女人。”纪容恪番外十四 明媚恍若隔世 贺宅归属权在半个月后交由纪容恪手上,他拿到钥匙和产权证第一时间吩咐何一池去琵城将贺润接过来,并安排了两名佣人采买贺润需要的日常用品,关于她喜欢与常用的牌子,纪容恪完全不了解,他只能吩咐佣人买最贵的,贺润从小锦衣玉食,贵的总不会错。 贺润在琵城投递了两份简历,她不打算在琵城工作,只是想考察一下市场,看看自己是否有被录用的机会,琵城算是华南省外的一个枢纽城市,在这个南省至关重要,但版图地位上比华南要略微低了半级,琵城行不通的,华南更不可能。 贺润没有高不可攀的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和工作经验,与年轻小姑娘相比年龄也是劣势还曾有过婚史。甚至连她最引以为傲的家世也荡然无存,所以结果在她意料之中,投出去的求职信石沉大海,没得到丝毫回复。 贺润瞬间觉得自己未来的生活无比渺茫坎坷,她想要谋一份差事来糊口,似乎没她最开始想的那么容易。 贺润买了许多份报纸,上网打印了无数招工信息,何一池开车送她去贺宅的路上,她就坐在后面一条条浏览,遇到合适的打过电话去询问,但对方了解了她大概条件后,也都委婉的拒绝了。 贺润泄了气,她把所有报纸都撕碎丢在脚下,用掌心盖住自己的脸,轻轻啜泣着。 何一池在飞机上和她坐并排,他看到她在求职,但没想到这样不顺利,连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都拿不到。他在路口等灯时悄悄给纪容恪发了条信息,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只扫了一眼就记住贺润最想要的那份工作,是盛佳公司的副总助理,按照贺润的个人条件,除了最基层的服务行业,基本都不可能聘用,她实在一无是处,但何一池清楚纪容恪绝不能眼看她落魄到为人端茶送水的境地,他一定会出手帮助,但这个过程必须瞒着贺润,她有她的矜持和骄傲,婚都离了,她一定不希望以这样狼狈凄惨的模样受到他的救济。 何一池将车稳稳停在庄园外,贺润用湿巾擦了擦眼睛,她掏出小镜子确定自己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才推开车门下去,跟随何一池穿过庭院进入客厅。 柏堂主正好拿着文件和纪容恪汇报完公务从门里出来,与他们走了个碰头,他笑着对贺润打招呼,侧身让她进去,何一池留在外面和柏堂主说话,贺润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她现在处境很糟糕,她并不太想以这样的面孔见纪容恪,但又不得不见。她犹豫的时候何一池问她有什么问题吗,她愣了一下。立刻摇头说没有,然后迅速走进客厅里。 昏黄的阳光洒落在窗外的古树上,一枚巨大的宽叶从低低的屋檐下爬上玻璃,正随着一丝微风轻轻摇摆,这样美好的画面里,纪容恪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浓香的热咖啡,金色音响里清幽溢出一缕八十年代的老歌,歌声是一个女人,她唱得歌词很不清楚,但乐曲非常有韵味。纪容恪睁着眼看向面前虚无的空气,他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想事情。 贺润挂断电话后忽然在原地跳了起来,她脸上掩盖不住喜悦,“容恪,有一份之前拒绝我的工作又来找我,说想要我过去面试。” 纪容恪放下手里的杯子,他仰头笑着问,“是吗,是怎样的工作。” “是助理呀,这份工作很体面。” 贺润眼睛里亮亮的,似乎有什么在闪烁,看得出她是真的很高兴,纪容恪点头说恭喜,她忍不住大笑,笑容越来越深,笑得眉眼弯弯,“如果面试通过了,我就可以正式工作赚钱了。” 纪容恪觉得此时的贺润很难得有了主见,她开始学着独立,学着适应这残酷的生活,学着接纳转折面对挫败,这样的贺润让他觉得很放心很鲜活,不再是一盆温室内经不住风浪的花,茫然又落寞,等待着命运和别人对她的审判,连一丝挣扎的余力都没有。 他伸手让她坐下。可她根本坐不住,她浑身都因为兴奋和惊喜而跳动扭摆着,纪容恪看着她几乎皱到一起的脸,很无奈说,“好了,知道这是好事,可再笑下去要长出皱纹。” 贺润捂住脸继续闷笑,何一池此时正好从外面进来,他看到站在地毯上痴痴傻傻的贺润,立刻明白是工作有了着落,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纪容恪,这华南地盘上根本不存在他办不成的事,贺润开口提一句哪还用这么大费周折处处低头,女人的骄矜有时候还真是不可理喻。 他站定问贺润,“贺小姐需要我送您过去吗。” 贺润刚想说太晚了明天再说,纪容恪在她之前率先开口说,“送她过去,早去早入职。” 贺润不由得一怔。“什么” 纪容恪抿唇不语,他拿起报纸挡住自己脸,意识到差点说漏,朝何一池使眼色,让他接话,何一池走过去对贺润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您过去看看,现在不到五点,也许还来得及。您越是主动。才显得对工作的重视。” 贺润想也有道理,她跟着何一池要走,纪容恪忽然欠身叫住她,将一把钥匙递到她手里,“贺宅已经收拾好了,你晚点回去看还缺什么,我来为你置办。” 贺润捏着冰凉的钥匙,她垂眸看了很久,忽然觉得结束这段婚姻似乎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她其实并没有失去他,反而以另外一种关系更坦荡而自然的接触着,他仍旧愿意帮助她陪她说两句话,如果她没有主动退出还他一片自由,也许这最后的情分也在更漫长的婚姻里消磨得一丝不剩。 倘若连他的笑都看不到了,那该是多悲哀又苍凉的岁月。 何一池驱车送贺润赶到盛佳,已经有不少职员陆陆续续打卡下班,贺润迎着那些人往里面走,有些胆小的藏在何一池身后。她不断看时间问是不是晚了点,何一池起先还会安抚她说没事,等到最后被问得实在哭笑不得,索性也不理会,任由她在身后唠叨。 何一池那一刻终于明白冯锦的好,她的干脆大胆,她的果敢决绝,她的聪慧理智,永远不会让男人觉得不耐烦,反而处处充满了挑战性。在不爱的男人面前,女人出于本能的太过依赖只能像一只自娱自乐的小丑。 何一池找到人事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一名穿着制服的女职员正在上锁,他走过去询问面试事宜,那名女职员扫了他一眼,“几点了,人事部都下班了,明天赶早来。” 何一池将公文包夹在腋下。“现在。” 女职员一怔,她把钥匙塞到口袋里,将手腕抬起来,“哪家公司六点还面试啊盛佳是你开的啊想几点来几点来。” 贺润害怕了,她拉住何一池的袖绾想将他拉出去,避免一场纷争,正在这时,忽然几名商务装扮的男士从走廊尽头的拐弯处脚步匆匆走过来,似乎是突然接到了通知才这样风风火火。为首的一名戴着眼镜看样子似乎是高管的男人,他停在贺润面前,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眶,朝她微笑说,“您是贺小姐吗。” 贺润有几分怯弱点头,那名男人笑着从口袋内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她手中,“我姓李,是这家公司副总,您应聘我的助理” 贺润听到他身份,立刻向他鞠躬示意介绍自己,李副总等她磕磕巴巴的说完后伸手指向一间办公室,“贺小姐方便过来和我聊聊吗” 贺润点头说当然,除了李副总之外其余下属到达门口并没有进去,而是守候在门外彼此低声交谈着什么。 何一池徘徊在宽大的玻璃外看了看里面情形,便率先走出盛佳,到车里等贺润。 他猜到是纪容恪估摸时间差不多又打电话示意了这边,才会刚刚好副总带着人迎出来,这群人自然不敢怠慢贺润,想必纪容恪招呼过她是自己前妻,莫说助理这样不起眼的职位,就算要当经理,盛佳也不敢推辞,眼巴巴的捧出位置让她坐,能让纪容恪欠一份人情,可比签下一单数目庞大的合约还要更珍贵。 何一池抽两根烟的功夫,贺润迷迷糊糊就签了入职合同,她听到薪资数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李副总再三重申的确是这样,贺润脑子里依旧是懵的。 她就没听说过一个小小的助理底薪能拿到这么高,她看着合约上的每项条款,几乎都是白给她好处,她一脸茫然问李副总,“所有职员的合约都是这样的吗” 李副总略有回避笑着说,“差不多。” 贺润觉得不对劲。哪个公司会傻缺到如此地步,她还想张口询问,李副总起身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对贺润委婉说,“贺小姐明天来公司报道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也要下班了。” 贺润赶紧向他致歉,惭愧耽误了他这么久时间。她和李副总一前一后从办公室出来经过走廊离开盛佳,她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捏着那份入职合约,还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她以为自己最终的结果就是找个酒店当服务员,没想到还误打误撞上这样好的差事,她早已把等候自己的何一池忘到了九霄云外,急不可待掏出手机想要给纪容恪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被聘用了,让他一同分享。 正在她拨号的同时,她余光忽然被右侧一闪而过的一道熟悉身影吸引住,她本能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黑色衣袂和半副高大身躯。她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一团白烟,她难以置信她看到了谁,她挥舞手臂大喊了一声哥,然后朝着那不断疾走的背影追过去,很快便一同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如果不是她叫喊的那一声哥,何一池还未必发现得了,他面无表情凝望着贺润奔跑的身影,迅速拿出手机给纪容恪拨打过去,那边接通后何一池说。“容哥,消失六年的贺渠出现了。” 纪容恪正在阳台上逗鸟,他听到贺渠出现了,投递食物的手指忽然一颤,一把鸟食儿散出去,戳在鸟儿尖嘴上,它受惊立刻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上下乱窜,羽毛眨眼间飞得到处都是,纪容恪迅速推上笼门,可肩膀还是不可避免沾上了一根染着鸟屎的羽毛。 何一池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嘈杂动静,他问要不要跟上去,纪容恪慢条斯理握住细长的木板舀了点水,从笼子缝隙内探进去,将水注入到小碗里。鸟儿扑棱很久终于飞倦了,脚趾勾住吊顶往下看,等水注满后,俯冲而下啄了几滴。 纪容恪用方帕擦拭着指尖,“他找贺润了是吗。” 何一池说,“他没有主动过来找,警局那边已经三次升级通缉令,他大约怕被人认出来,他依托一堵墙壁挡住自己,只露出半边身影,是贺小姐自己发现追过去的。” 纪容恪嗤笑出来,“看来逃亡的日子他过够了。” “容哥认为他想要自首” “会吗。”纪容恪将帕子随手一丢,那一丝乳白色轻飘飘坠落在地上,他踩了一脚,转身走回客厅,“贺渠与我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不动声色可暗藏野心,之前冯锦把他当作好人,我不是没有提醒过她。就算谁都看不出来贺渠的表里不一,但他瞒不过我。” 何一池寻思了片刻,“不如我派血滴子盯梢他,一旦查到他的落脚处,安排警方过去抓捕。” “不要擅动。他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他既然敢,就一定有我动不了他的筹码,我得看看到底是什么。” 纪容恪靠住吧台,他伸手叫过来一名佣人,吩咐倒了杯龙舌兰,这酒的味道太烈,他还习惯什么都不兑,就这样干喝,十有八九都扛不住那味觉强烈的刺激,舌头都仿佛要被辣掉。 他一口气喝下去半杯,酒烈得像一团火,在喉咙里肆无忌惮的烧起来,“当初如果不是冯锦嫁给了他,我根本不会留他活口,他料定我不舍冯锦成为寡妇,才会想尽办法接近她娶她,七年半前倘若她没有选择自首将我从贺渠的控制下解脱出来,谁是最后赢家我也没有把握。” 何一池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贺渠这么厉害吗,连容哥也没把握。” “他能在华南警方追缉的眼皮底下藏了七年半,连半点风声都没有泄露,这样出色的反侦察能力,我也不敢说做得到。” 何一池有些担心,纪容恪虽然将一切都摆平,但纪氏的罪证仍旧是存在的,只是没有被掌握罢了。一旦贺渠掌握了。纪氏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纪容恪沉默间透过玻璃杯凝视着里面微微倾斜摇晃的液体,“冯锦那里有减刑的希望吗。” 何一池点头说有,“我已经找了最好的律师团队为这个案子努力,冯小姐在狱中表现很好,减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年数的多少而已。” 纪容恪非常开心笑出来,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明媚让随侍在身侧的佣人恍然一怔,似乎很久都没有见他这样笑过了,久到很多年,久到他脸上的笑容随着冯小姐的消失而一起沉入深海,都无从想起。纪容恪番外十五 含情脉脉 贺润一直追到一家露天咖啡厅,那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进到里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润赶紧也追进去,一直跟上二楼,这家咖啡厅里客人不多,布局也不混乱,空了许多桌子,要找一个人不算困难,她站在原地左右张望,在一把白色大伞下发现了坐在椅子上的贺渠,她在看到他那一霎那,不由自主的眼泪汹涌出来,这个被外界一度认定是畏罪自杀尸骨无存的男人,他忽然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她视线里,在这黄昏渐沉,月亮初上的朦胧夜色下,久别重逢的亲情刺激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像是积蓄了水的海绵,暖暖包裹住她。 她冲过去从侧面一把搂住贺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怀里的男人身体一僵,她低低哭着,眼泪大片大片坠落在他头顶,浸湿了柔软的头发,她发不出声音,只哽咽着一声接一声的喊哥哥,贺渠逃亡多年,早已不习惯别人对他的触碰和亲近。可贺润身上软绵绵的香气,让他骤然有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他紧绷的身体在流逝的时间里缓慢松懈下来,他伸手抚了抚她脸颊,“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出现了吗,还哭什么。” 贺润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她在贺润对面坐下来,一名服务生拿着菜单走过来,贺渠下意识别开头,将缠裹在脖子上的围巾向上拉了拉,遮盖住自己半张脸孔,贺润点了两杯温水和一些食物,等到菜品全部上齐后她顺便结账埋单,吩咐服务生不要再来打扰。 贺渠将围巾从脸上拆掉,贺润拿着水杯看到他削瘦的下巴和塌陷的眼窝,忽然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险些又滚落下来。记忆中那个英俊挺拔的男人早已被逃亡的岁月折磨得形容憔悴,仅剩最后一丝残留的力气还不至于垮掉,却再也找不到昔年毓质翩翩的神采。 她还记得他高中时有多风靡,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喜欢他,他是全家的骄傲,比她不知道优秀了几百倍。贺润最喜欢到他学校里找他,在人群最多的地方,隔着很远大喊他哥哥,他会笑着朝自己挥手。或者把篮球扔给同伴,迅速奔跑过来递给她一瓶酸奶,他逆着阳光站在操场正中央,青涩好看的脸庞上满是汗水,她踮起脚尖来都还够不到,他嘲笑她小矮子,然后将她抱起来高高的举着,让她为自己擦汗。 贺润每次从学校离开都会有大批女孩子围上来问她是不是贺渠的妹妹,那是她最骄傲的时刻。她曾觉得拥有一切都不及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哥哥。 尽管后来知道贺渠对她并不真情,他其实是憎恨她与贺夫人的,憎恨到了骨子里,只是找不到机会报仇而已,他那些微笑的温和的脸孔,都是一副残忍又虚伪的假象,他的心计深重到令贺归祠都愕然,可贺润依旧恨不起来他,他是她眼里最完美的男人,完美到不真实,完美到她愿意仰望他一辈子。 这些铺天盖地的美好回忆像涨潮的海水一样狠狠砸向了她,贺润红着眼眶问他,“哥哥,值得吗。逃了这么久,七年了,爸爸妈妈在监狱你没有看过,你也不来找我,这样的日子好过吗。” 贺渠喝了口水,他抬眸看贺润,“什么样的日子好过,你以为纪容恪就好过吗每个人吃的苦不一样而已,谁也不会轻轻松松一辈子。” 贺润握住他的手,“可你还要逃到什么时候” “逃到过了追溯期为止,难道我要坐牢吗” 贺润忽然觉得有些绝望,为改变得天翻地覆的贺渠内心的固执而绝望,“不可能的,哥。现在华南到处都是你的通缉令,警方已经把你列为在逃重刑犯,你当初为什么要逃,我会尽力帮你,我帮不了,我会跪下求容恪,我会用自己的命威胁他请求他帮助你,可你不该逃,逃是最大的错。你躲了七年半,你不可能再躲七年半。任何人在法律面前也无法侥幸,法律只会冤枉错判好人,绝不会漏掉有罪的人。” 贺渠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狠意,“你要逼我自首,你想看我毁掉自己后半生” 贺润哽咽着摇头,“哥,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苦衷呢。我会想要看我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自由吗,但没有办法,不是我要看你毁掉,而是你别无选择。” 贺渠忽然一把甩开贺润握住自己的手,他用力的动作让贺润身体被冲击得狠狠一颤,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他冷笑一声,“贺润,你太愚蠢了,你以为我自首就有好下场爸爸有军功,他又上了年纪,当然可以得到网开一面。可我没有立功,又占据着重要地位,我会成为杀鸡儆猴最惨的一个,再说你以为纪容恪会放过我吗他会不断给局子里面的人施压,一个是呼风唤雨的他,一个是落魄成阶下囚的我,你觉得我能逃过他的狠毒吗。” “容恪不会那样,我们离婚了,是我主动提及的。并且我没有索取他一丝一毫补偿,他心里亏欠我,只要我提出的他一定会满足,我一定央求他放过你,我可以保证。” 贺渠在听到这番话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他无比狰狞用手按在桌上,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桌子压垮,“你和他离婚了” 贺润被他扭曲的面貌吓住,她咽了口唾沫胆怯点头,贺渠又急又气,他此时为贺润的愚蠢与自以为很伟大的胸怀恨得牙痒痒,他难以置信这世上怎么会存在如此蠢笨的女人,简直到了极致,他忍了又忍,才将已经控制不住的愤怒压制回去,“你疯了吗七年半都坚持过来了,为什么要离婚” 贺润面对贺渠不理解的质问。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他不爱我。” “爱多少钱一克,甜的还是辣的,可以用来解决温饱吗,可以用来上天入地吗,可以用来返老还童吗既然都不可以,为什么要固执这微不足道的东西。” 贺润一怔,她看着贺渠的目光愈发悲凉而陌生,他不懂自己,连她最爱的哥哥也不懂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她该耗着纪容恪,耗到天荒地老,耗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耻又恶心,像一块不要脸的牛皮膏药死死缠住他,看着自己本该大好的人生,在天意弄人和自作自受下满目疮痍。 也许哪怕她要离婚,也该狠狠索要一笔,而不是两袖清风。故作大方却苦了自己,颜面又能换取什么,道义和尊严在这个社会早已被荼毒得无比廉价,一文不值。 “哥哥,我要的婚姻不掺杂利益,是爱情,是纯粹的圣洁的爱情,即使最开始没有,也要慢慢滋长出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没有爱上我,我为什么不及时悬崖勒马解脱彼此,放我和他一条生路,难道耗到白发苍苍形容陌路,让我活在崩溃与绝望中一辈子吗。我得不到他的爱情,我可以得到他的感激,他的缅怀,他一样会铭记我。这是对我赔进去的漫长光阴最好的补偿。” 贺渠听她沙哑的喉咙挤出这一个个可笑的字眼,他真想打她,可打也打不醒,陷在爱情迷途里的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出他今天来见她的最大目的,“贺润,我需要一笔钱。” 贺润一怔。一笔钱。 她没有钱,她只有宅子,贺宅价值连城,她倒手卖掉轻而易举,可她不会那么做,她本可以在纪容恪面前留下百分之百的高傲与尊严,她舍掉其中一半将祖宅要过来,绝不是为了钱,如果她要钱,她可以找纪容恪要,多么庞大的数字他也负担得起,更不会回绝她,然而她唯一的想法只是为自己父亲留下这一脉根基,传到再也不能传下去的那天为止,她无能为力救他,只能尽这一份孝心。 她不动声色捏住皮包的背带,“你要多少。” 贺渠说,“一千万最少。” 贺润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有一万,她连首饰都还给了纪容恪,哪怕典当东西都拿不出来,她知道贺渠要这笔钱一定用途不正,她泪眼汪汪注视着他,“哥,你还不知悔改吗,你还想做什么,不要再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了,我求你了。” 她想要伸手拉他。可贺渠烦透了她这副苦口婆心却让人憎恶无比的样子,他一把将她伸过来的手推开,“你给不给。” 贺润咬了咬牙,“我没有,我给不了。” “纪容恪欠你那么大的人情,一千万会不给你吗” 贺润眼泪吧嗒吧嗒的滚下来,“如果这笔钱我要来会害了你,我为什么要做。让你逞一时之快悔恨终生。” 贺渠盯着她眼睛,他一字一顿冷声问。“你帮不帮。” 贺润内心都要炸了,她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贺家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为什么她被万千宠爱的美梦一夕之间破碎得彻彻底底,亲情,爱情犹如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了依靠,找不到落脚处,她多想被人拯救而不再继续流浪。她不明白自己从没有涉足过的错,为什么判决了她永远不能翻身的罪。 她哭着用手埋住自己脸,她不断摇头,“哥哥,我求求你,我拿我自己的性命求你,你当我是你最后的亲人,为了我你放弃吧,不要再挣扎了。我等你。我愿意等你出来,我们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相依为命,好不好。” 贺渠捏着那只盛满了水的杯子,他掌心猛地用力,水杯骤然被压爆,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地,有的迸溅到空气里,擦着桌上的花盆掠过,弹下二楼,水花从他指缝间渗出,滴答滴答的沿着他手腕滚落下来,湮没在黑色的袖口里。 贺润听到那一声爆裂的脆响,肩膀剧烈一颤,她不敢抬头,她听到他重重推开椅子的尖锐声,听到脚步声飞快远去,她僵硬的坐在那里。苍白的小脸闷在掌心内嚎啕大哭。 纪容恪在次日早晨驱车赶到女子监狱,送进去许多食物和用品,冯锦依然不见他,他也习惯了,除了委托狱警把东西送到,他还准备了一张相片要交给冯锦,相片上是他搂着一一在花园水池旁边照的,一一没笑,严肃起来的小脸像极了二十四岁那年的冯锦。金灿灿的光芒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一抹剪影勾在纪容恪脸上,他在笑。 他之前每次来都会带一张一一的照片,可从没想到把自己也照进去,后来他终于茅塞顿开产生了这个没皮没脸的想法,他害怕,害怕冯锦把自己忘了,他知道她看见相片里有自己一定苦笑不得在心里唾骂,但没关系。总好过她忘了,他只要一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记不起自己的样貌,纪容恪心里就慌,慌得不行。 他讨厌照相,八百年都懒得拍一张,为了拍好给冯锦的这张相片,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很久,练习怎么笑最自然,怎么站不死板。怎样的眼神含情脉脉能再次拨动冯锦沉寂近八年的心弦。 他十分忐忑把照片和东西一起递给狱警,坐在接见室里等,他等了大概半小时,狱警忍着笑推门走进来,他立刻起身过去问收了吗,狱警点头,“食物和用品都收了。” 纪容恪说,“照片呢。” 狱警忽然忍不住,她憋着的笑让纪容恪蹙眉。狱警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纪容恪看到了半张相片,是属于他那半拉,冯锦把一一抠下去留着,把他给送出来了。 纪容恪铁青着脸从监狱里出去,何一池在车里等他,见他脸色不对劲,猜到又是吃了闭门羹,这倒是意料之中,可纪容恪今天实在有点反常,他坐进车里忽然莫名其妙的犯了脾气,怪声怪调骂何一池,“拍得那么丑,我才知道原来最大的叛徒一直潜伏在我身边。” 何一池一怔,“您说什么” 纪容恪抿唇看窗外,不知道和谁置气,“扣你工资。” 何一池一听扣工资急了,“为什么” “再问为什么下个月也扣掉。” 何一池把安全带解开,他转身刚要张口抱怨,忽然看到纪容恪口袋里滑出一个东西,而他自己并未留意到,何一池探头过去仔仔细细看,在看清那是被剪下来的纪容恪时,他忽然忍不住喷笑出来,纪容恪立刻察觉,他弯腰抓住相片塞回口袋里,扬手就是一拳,正正好好扣在何一池的脑袋上,“你他妈把我拍成斗眼,谁也不可能要。”纪容恪番外十六 情之枷锁 纪容恪第一次为一一出席家长会,是在新一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学校对于纪容恪始终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之前的任何事务都是由何一池代替,难得他本人亲自过来,学校还为此制作拉起了横幅,欢迎纪先生莅临指导。 不得不说权势和地位是行走江湖的一把尺子,也是一把无锁不开的万能钥匙,华南的所有角落,纪容恪哪怕只是一闪而过,都会霎时间蓬荜生辉。 一一没有妈妈,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这件事,她对此变得越来越沉默,也非常内向自卑,她很讨厌每天都是妈妈来接送的同学,只和与她一样只有爸爸的孩子接触,纪容恪从班主任口中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只委托老师照顾好一一。 二年级全体年级大会上,德育主任为了谄媚纪容恪。说了一堆天花乱坠的铺垫后,邀请他上台述词,纪容恪坐在第一排贵宾席,他本不想露面,可底下掌声雷动,他也不好再推辞什么,便起身点头示意后接过递到面前的话筒,他看了一眼坐在第二排与老师并列的一一,她垂着眼眸面无表情,两只小手搅在一起,撅着粉红色的嘴巴,她似乎很委屈,眼眶里红红的。 纪容恪心里揪了揪,她这张小脸上别扭倔强的模样,和冯锦那时候一样,她也是会怪他埋怨他,耍小脾气小性子,一一现在也这样,而且她比冯锦耍得更厉害,冯锦再生气也不会很久不理他,可他都忘了一一多久没和他说过话了,她大大的眼睛里总是藏着湿漉漉的水,看得他心软又心疼。 他简单说了几句官方的致辞,然后看着坐在那里小小粉粉的一一,他眼睛里满是柔情,轻轻唤她,“一一。” 她听到这一声抬起头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晶莹剔透的波光,她脑袋顶上扎着一个小羊角辫,她头发很少,这一点既不随冯锦也不随纪容恪,他们头发都多,而且黑硬,只有一一的,又软又绵发量很少,扎起来只有细细的一条。 纪容恪刚从监狱把她抱出来时,就送到医院检查,大夫说她肾脏不太好,是在母体内滥用药物的缘故,发量少和这些也有关系。纪容恪非常愧疚,是他没有保护好冯锦,才会让她遭了那么大的罪,让一一也无辜受累。 一一小小的羊角辫上戴着一支白色毛茸茸的发卡,其实一一只是不喜欢表达,但她很爱纪容恪,就像所有女儿那样爱,甚至更爱,因为她的沉默与内敛,她的爱才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她有很多漂亮的头饰,不夸张说也有几百个了,都是保姆佣人,还有席情和圈圈买给她的,女人喜欢打扮女孩,打扮起来丧心病狂,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拆来,可她对那些并不珍惜,总是戴着这个,因为纪容恪给她买的,虽然他很不会买,买了一个最丑的,完全讨不到她欢心,但她一样特别喜欢,而一一最讨厌白色,她唯一愿意接受的白色,就是这枚来自于爸爸的发卡。 纪容恪说,“我们都有家长的身份,都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他们非常需要呵护与尊重,而不是被议论和踩踏,有教养有气度的人才能教出更好的孩子,与在座的每一位共勉。我的身份我不想多谈,也很少有人不了解,一一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爱若珍宝。我认为这世上不存在除了我与她母亲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伤害她,评判她。她的家庭与别人无关,就好像每个虚荣的物质的孩子都渴望有我这样的父亲,然而这世上幸运的纪一一只有一个。她得到了非常多的东西,也自然要付出一份东西,这份东西是她母亲缺席了她的成长,无法给予她从小到大的陪伴,但一一并不是没有妈妈,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做到一个女人才能做到的事。一一的母亲很快就可以带着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也许下一次家长会,就是她来了。” 纪容恪说完这番话,他看向底下坐席乖巧沉默的一一,她抿着薄薄的红唇,眼睛里忽然扑簌扑簌滚下眼泪,她用小手抹了抹。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纪容恪把话筒丢给等候在一旁的德育主任,大步走下去将一一抱起来,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像一只小猫,他抱着一一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注视,直接离开了会场。 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他用大掌按住一一的头颅,为她遮挡一丝暴晒,一一抽泣着从他怀里抬起头,眨巴着湿润的眼睛,固执而倔强的问他,“你没有骗我。” 纪容恪坚定说爸爸从不骗人,骗人是小狗。 一一听到他这样承诺,也露出两颗小虎牙大笑出来。 她一笑啊,和冯锦如出一辙,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美得让寒冰融化,让百花盛绽,在纪容恪眼里明媚得一塌糊涂。 一一坐进车中也不肯从他怀里下去,两只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在他怀里懒洋洋的趴着。偶尔打个哈欠。 纪容恪觉得此时真美好,他想冯锦就是他黑暗世界里最明亮的那束光吧,她赠予了他最温情的岁月,即便她要消失,也给予了他另外一个小天使,陪他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煎熬过他最孤独的日子,她是大天使,一一是小天使,让他明白了感情的弥足珍贵。 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纪容恪终是再难动心了,因为曾出现过冯锦,从此儿女情长便那般索然无味。 一一似乎做了噩梦,她迷迷糊糊喊着别打我爸爸,小手用力扯住纪容恪的脖颈,眉头蹙得很深,纪容恪知道她有了阴影,她看到过自己脸上带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知道那是被打后留下的,便经常会梦到相同的场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爸爸很厉害,谁也打不了爸爸,只是爸爸不愿意去反抗而已,小孩子的心真的太脆弱了,可能那一丝一毫的阴影都会笼罩她半生。 何一池也知道那件事,就在几个月前,当时他正忙碌着冯锦减刑申请事宜,和律师团队没日没夜的研究方案。纪容恪那一方何一池没怎么插手,都是柏堂主负责,有一天傍晚柏堂主被派出去办事,公司大部分职员都下班了,剩下极少数的加班员工在大楼内没走,纪容恪也在办公室阅览堆积如山的文件,秘书敲门告知他有人来拜访,对方说是纪容恪多年前的故人,纪容恪的故人太多了,九龙会随便一个弟子都是他师兄师弟。他很多连名字都记不住,但既然找上门来,极有可能交情还不浅,他不愿平白无故得罪谁,他合上手中文件吩咐秘书将对方带进来,然而他话音才落下,秘书还不曾来得及转身,忽然一道人影伴随着劲风从走廊外破门闯入,这风太烈太猛,似乎拔起山河的气势,一窜就到了纪容恪身前。 他没看清是谁,脸上就硬生生挨了一拳,这拳头力气之大,能砸碎一块砖,幸亏纪容恪是练家子,不然换做旁人,这一遭是死活也扛不下的。 秘书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半步,见纪容恪吃了亏落于下风,她立刻上前搀扶他,他歪倒在椅子下,脚踝被扶手驳住,才不至于栽下去,他迅速抬起头看向打他的人,是姜环,纪容恪看清他那张脸后蓦然一怔,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当真是故人。 秘书把纪容恪扶起来之后,她转身对姜环说,“这位先生,您贸然闯入我们纪总的办公室,上来就动手打人,您有基本的规矩可讲吗这是纪氏的地盘,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撒野,如果你再不立刻出去,我会及时通知保安。” 姜环穿着一身蓝色运动服,算不上劣质,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名牌,他这几年混得不算好,扒掉了一层皮勉强从赌场退出来金盆洗手。在一家私企做部门副主管,职位不高薪资一般压力还特别大,他性格又冷淡,在公司几乎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一个人面对是是非非,风风雨雨,黑黑白白,这样的重担足够压垮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眨眼间也奔四的人了,沧桑悄无声息爬满了他眉眼与额头,纠缠着溢出一丝丝皱纹,他瘦了很多。最年少轻狂时,过够了花样百出的风流日子,他五年前结婚,经营着一个尚且温馨的家庭,妻子姿色很平庸,小他六岁,简简单单的家庭主妇,她不聪明也不蠢笨,闷声不吭的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女人的角度讲,有些过于庸碌和平凡,可从妻子的角度讲,十分贤淑称职。 可姜环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劣根性都如此,他始终忘不掉冯锦,他此后再没见到过那样漂亮的女人,她的美不足以惊艳四方,可让人过目不忘记忆犹新,似乎哪里长了蛊惑人心的东西,搁置在心间痒痒的,热热的。 冯锦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他怦然心动,他再没遇到过让他嫉妒到发疯、让他爱得甚至不像变得自己的女人,他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悔不当初,为什么要伤害她,为什么那时不懂珍惜,让别的男人夺走了她,这些罪孽都可以归咎为年轻气盛,但她终究是不会原谅自己了。 姜环这辈子唯一一次尝到错过的滋味,苦得他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得知冯锦入狱的消息,那一晚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他只想知道如果她还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条末路能不能避免。 纪容恪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他硬生生从自己身边掠夺走了她,姜环以为冯锦会有个非常美好的结局,也许这份结局来自于婚姻,也许来自于爱情,也许来自于平静生活。 然而现实赤裸裸血淋淋的击垮了他,嘲笑他的幻想多么可悲,冯锦竟然成为了女囚。姜环不能想象那么漂亮美好的她,如今是怎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恨透了纪容恪,他们不过都是一样的禽兽混蛋,只是伤害她的方式各自不同罢了。 姜环毁了她那几年,可眼前这畜生毁了她半辈子。 秘书看他眼底迸发出的恶意与凶光,是她所没见过的,男人最可怕的眼神。她所有警告的气焰瞬间被熄灭,她下意识想要躲在纪容恪身后,而后者只是非常平静指了指门口,“你先出去,我不叫你不要进来。” 秘书看着纪容恪喊了声纪总,她哪里放心这么出去,但纪容恪冷漠的面孔让她不敢再多嘴,她迅速从办公室退出去,在外面合住了门。 纪容恪擦了擦唇角渗出的鲜血,他舔了一下牙床,铁锈斑的味道从舌尖蔓延,融化在整个口腔里,姜环这一下可真狠,看来他是忍了太久,这一拳恨不得送纪容恪归西。 “还打吗。” 纪容恪挑眉反问了一句,姜环当然不肯罢休,他看着面前男人的眉眼和傲气,看着他掩藏不住的风光与得意,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庞大办公室,听着外界对他吹捧般的赞叹,姜环怎么忍得了,他是不甘吗,他是妒忌吗,他是嫉恨吗。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索要冯锦。他早已不是她还爱着的姜环,他有妻儿,有他的道义与责任,但他只想替她鸣不平,他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无法言说的牵扯,姜环舍不得她再也找不回来的青春。 他又一次上手,拳头在距离纪容恪脸只有仅仅两寸的地方停下,后者躲也不躲,就那么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凛然直视他。姜环红着眼恶狠狠说,“是,我是个王八蛋,冯锦最开始爱的男人是我,是我我没有好好珍惜她,给了她一剂重重的伤疤,看着她远走高飞。我不该那么懦弱失去她,更不该给你掠夺的机会。但纪容恪,我以为你比我牛,比我强。我扛不了的事难不倒你,可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不是顶天立地吗为什么你也保护不了她,让她为你坐这么多年牢,为你在狱中生孩子,为你消磨掉她本该灿烂的青春,你却依然在外面呼风唤雨,有娇妻有钱财有权势,你倒是保护她啊,你倒是救她啊,你倒是为了她宰了全天下人啊” 姜环怒吼着。他反手勾拳对着纪容恪下颔扬起,他力气一下比一下狠,下手一下比一下重,纪容恪被暴怒的他打倒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呼吸着,姜环浑身是汗,涔涔得贴在衣服上,他还要冲上去打,然而纪容恪在他举臂劈下的霎那,忽然反身用力搪住。他脸上全都是血,青紫斑驳的瘀伤在唇角鼻梁和颧骨处,他狼狈之中无法掩盖的刚毅与凌厉,让姜环止住了他近乎张狂的攻击。 “我不还手,不是打不过,而是我不肯。姜环,当初是我夺走了她,可你寒她心在先,如果我没夺,她也许现在还是好好的,也许早就被你时好时坏的脾气折磨得生不如死。我让你这几拳,我该还的都还了。” “我失去她的债你还了,你欠冯锦的你还了吗我没资格说爱,可你有资格,这就是你爱的方式。纪容恪,全天下女人有谁享受得了你这样残忍方式的爱” 姜环双目猩红吼叫着,他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狠狠砸在地上,纪容恪伸出舌尖舔了舔薄唇上残留的血渍,“我会还,还有半辈子呢,只要她想,我什么都可以给,哪怕要这条命她才能泄恨。”纪容恪番外十七 情字当头苦海无涯 冯锦的减刑判决申请在律师团努力长达七个月后终于尘埃落定,她由最初的一二终三判十三年减为八年,减刑五年。 而最终宣判出来时,她已经在女子监狱服刑长达七年零九个月,意味着还有三个月,她就可以自由了。 纪容恪并没有为此欣喜若狂,他清楚自己在这个过程里付出了多大的人力财力,减刑五年的结果根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冯锦在女监得到消息时,她正吃完午饭排队刷碗,看管她的狱警叫她过去,告诉她再有三个月就可以离开了,最后时期好好表现,别生变数。 冯锦一怔,长时间的监管束缚让她脑子有些跟不上,似乎呆了很多,她必须想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她问去哪里,狱警说恢复自由身。离开监狱重新做人。 冯锦听到自由两个字,那久别重逢的震撼使她整个人都呆愣住,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自由,自由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她早就忘记了那是怎样的滋味,在她的岁月长河中,淹没成了滚滚白烟。 其实狱警最喜欢她,她不爱惹事,又安静听话,监狱里也有很多进来之前过得特别好的女人,事儿逼一样,都成了阶下囚还天天诈刺儿呢,可冯锦不会,她把自己看得比一只蚂蚁还平庸渺小,她总是谦逊温顺慈悲和善,看得人心里怪不落忍的。 纪容恪每三个月就会给这里的工作人员送好处,委托她们照顾冯锦,在那些繁重的手工上通融一下,对于大方慷慨的犯人家属,哪个狱警不喜欢呢,白捡的好处谁都要,纪容恪的红包从来不低于五位数,他的人情场面让整个监狱上上下下都尤为赞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好处也要懂得润物细无声,大张旗鼓的谁敢接啊。 冯锦听说要出狱了,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突如其来的这漫长的监狱生活要被终止掉,她觉得不习惯了,她看着那一方没有白鸽飞过的空空荡荡的四角天空,看着高墙电网之外那一片早就在与世隔绝中变得陌生的世界,她蓦然有些惶恐和畏惧,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残忍的悲剧,亦或是平和的喜剧。 她还爱纪容恪吗 她不再如从前那样坚定。 这么多年过去,她有些心如死水。 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眼底的灰白,她觉得那些人与生俱来的欲望犹如沙砾。在一点点的从她五脏六腑内滑落出去,她忽然悟透了,她委托狱警转达纪容恪送来的经文,她几乎熟读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她躁动不止的心在这样博大精深的禅道之中越来越寂然,她开始学着无欲无求。 爱一个人的滋味太苦了,等一个人的滋味更是煎熬。 人为什么明知道情字当头苦海无涯,却还固执得游着,拼尽全力的游着,停下回头是岸不好吗。 冯锦摸了摸自己的心,她默念了一句他名字,她发现心口忽然鼓了鼓,比以往跳动得更快。 她怔了一下,旋即闭上眼睛。 哦,菩萨还不肯渡,她苦味儿还没尝尽呢。 一堵高墙隔开了人海茫茫,她不知道这八年间九叔回了华北,将华南的事务交给了顾温南,他正式接管九龙会,从少帮主一跃成为当家人,而丽娜则下嫁为顾太太,两个人的感情算不上恩爱,但也不至于很疏远,顾温南喜欢权势,九叔就给他权势,而迎娶丽娜是他得到权势的前提条件,顾温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丽娜喜欢虚荣奢华,贪慕荣华富贵,顾温南借助九龙会在华南商场混得也相当不错,他给丽娜想要的东西,例如庞大的物质和数不尽的绫罗,两个人各取所需,从没有红过脸争执什么,有时候瞅不冷看上去,关系似乎还非常和谐美好。 而冯锦更想不到的是白茉莉的处境,按说以她的姿色与聪慧,想要风光并不难,可她似乎每一步都在走错,且一错再错,她太高估自己驾驭男人的手段,也太高估自己无法和残酷岁月对抗的美貌,四十岁的她韶华不在,又没有一纸名分作为最后的依靠,下场当然是成为被九叔抛弃的下堂妇。 九叔上了年纪,可却丝毫不糊涂。他早已没了体力,再诱惑的美人儿看着吃不到嘴里也难免丧失兴趣,何况是他都看腻了的白茉莉,他翻脸无情最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孟寒的身份真相大白,对于一个重案组刑警的姐姐,九叔当然避而远之,他甚至一度怀疑,白茉莉也早被条子招安,成为潜伏在九龙会与孟寒里应外合的间谍之一。 白茉莉现在的局面非常凄凉,华南她混不下去了,顾温南对她倒不曾赶尽杀绝,可丽娜不行,丽娜当初就厌恶透了她,白茉莉和丽娜也一向不和,她从未给自己留过退路,她一直以为不需要退路,九叔哪怕死了,他名下财产总能分到自己手里一部分。九龙会庞大的资本,一小块就够她衣食无忧,她可以过得非常好,想要什么好男人没有,然而她死活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丽娜逼得很紧,大有将她逼死的架势,而顾温南对于这样小事根本不理会,她去求救过。他只以好自为之四个字回应她,便躲着再也不见。 白茉莉走投无路只能去找纪容恪,除了他华南没人帮得了自己,也不会有人愿意出手帮,顾温南如今的势力,并不比昔年的霍砚尘差,能与之抗衡的商人不少,但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的唯有一个纪容恪了。 白茉莉知道他爱冯锦,他现在已经着了魔,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也看不到任何女人的好,可她想这旧情结束得再仓促,他心里也总该残留那么一丝难忘怀,她只需要好好利用这一丝余情未了就足够了。 纪容恪并没有想到九叔会驱逐白茉莉离开九龙会,她好歹陪了他二十年,这一点情分都不顾念,显然九叔太狠了。他本以为白茉莉会过得非常好,和九叔一起回华北颐养天年。等到九叔死了,她就是九龙会高堂般的存在,上下谁人不尊,后半生的荣华利禄丝毫不用发愁,可当白茉莉真的一身狼狈站在他面前,脸上那风尘仆仆的倦容与苍白,令纪容恪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怎么她变得这么瘦。这么憔悴。 白茉莉红着眼睛,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素净到底的青色长裙将她削瘦单薄的身体衬托得格外娇小,她站在那里,背对着走廊尽头一扇窗口,窗外春日的微风拂过,桃李争妍,她颤抖的薄唇里溢出一声柔媚到骨子里的容恪。 这娇滴滴的声音啊,纪容恪听了那么多年,她年少时候就这样,嗓子里仿佛蓄满了水,挤出一个字就涌出几滴水,软绵绵的落在人心坎上,世间男人谁能扛得过啊。 她现在四十岁了,还是媚得不像话,可她的媚不讨厌,分明那么假,那么贪。还是让人不忍心戳破。 何一池看了一眼望着白茉莉的纪容恪,他刚汇报完一份合约的进展,正打算将冯锦出狱后的事宜再阐述给纪容恪听,毕竟他一早吩咐过,要千万叮嘱一一,不能惹妈妈生气,学着嘴巴甜哄妈妈开心,要把房子里外翻修,都按照冯锦喜欢的风格重新装潢一次,她喜欢紫色蓝色黑色,她喜欢柔软的东西,她喜欢复古奢华的水晶吊灯,喜欢陈旧的音响,喜欢像海绵一样的床,喜欢泡在偌大的浴缸里看电视,喜欢穿素色的长裙和艳丽的旗袍。纪容恪记得她全部喜好,一点一滴生长在他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他没有刻意去铭记过,却早就无形之中渗透到了他的脑海深处。 他吩咐何一池将这些都安排好,一样也不要落下,他始终唠叨着时间来不及了,何一池还在想,纪容恪是谁啊,一个残酷的决策可以让整个华南都陪葬的男人,他竟然一件事唠叨了上百遍,唠叨到何一池都听烦了,他还赶着预定了最好的美容会馆。要把自己鬓角越来越多藏不住的白发染黑,还问何一池要不要把皱纹抻平,做个激光护肤。 何一池哭笑不得,他难以置信这话是从纪容恪嘴巴里问出来的,这是活见鬼了吗 他无奈说,“不用,再怎么抻,冯小姐还是要把您的照片剪下退回来,嫌弃的心思起了。怎么捯饬还是嫌弃。” 就这么一句玩笑话,纪容恪固执的当真了,他是有多在乎冯锦,才如此恐惧逐渐苍老的自己配不上明媚如春的她。 可他忘了她也在随着时光沧桑,那明艳的脸孔,早已是他记忆里的昔年了。 纪容恪得了怪病,这病叫作一有空闲就照镜子。 他看着额头与眼角细碎的皱纹蹙眉,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的脸,那时候是他最好看的样子。可惜他不曾遇到冯锦,她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懵懂无知,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清楚。她死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遇到他,他如果听别人讲他会爱上一个年幼自己十六岁的小孩,也一定会一本正经啐骂那人是不是有病,编故事都编到他头上了。 偏偏是造化弄人,人啊还真算计不过天。 何一池看到纪容恪看白茉莉的眼神,心里陡然凉了凉。他为冯锦凉,也为纪容恪自己凉。 这男人啊活了多半辈子,对于曾经的感情曾经的女人很容易怀旧,说不想是瞎话,就看想的同时,能不能把控住自己,跟在纪容恪身边这么多年,何一池见多了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往他怀里扑的女人,但他总是一副漠然。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何尝没有七情六欲,但能拨动他七情六欲这根弦的女人,却寥寥无几。 九叔活了八十多岁,他唯一一件积德的好事,就是剔除了他门下最得意的三大弟子贪慕美色之心,一个是纪容恪,一个是顾温南,另外一个是霍砚尘。 这三个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受美色蛊惑。任由她是千年狐狸成精,也动不了他们的凡念。 可白茉莉是纪容恪的例外。 她出现于他最年少轻狂的岁月,那时的纪容恪还没有现在这般狠毒与自私,他还有一丝善念,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仁慈,就在这样的时机里,白茉莉用她的天真美好纯净娇憨,深深驻扎入他内心,掳走了他一半的灵魂,即便后来他抽身而出,可这流逝的时光里,她依旧还在。 何一池微微叹息一声,他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能够论短长的,纪容恪有自己的主见和决断,有他的打算与理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他会因一时的心软与贪婪而堕入这份感情的迷途,又岂是何一池几句话能够改变结果的呢。 他转身从走廊上离开。悄无声息进入电梯,在两扇门合上的霎那,他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看到白茉莉双眼通红朝纪容恪飞奔而去,他与她之间隔着的距离越来越短,到最后几乎贴合在一起,她张开的双臂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似乎融合于一片璀璨的阳光内。 电梯门倏然关闭,何一池再也看不到什么。 他只能看到面前铁壁倒映出的,自己略带无奈的脸。 自古多情空余恨。 爱恨情仇这四个字,杀人不见血要了多少鲜活的命。 纪容恪有些发愣,他还不曾反应过来,胸膛忽然被一块绵绵软软的身体填充,他嗅到空气内一丝茉莉花香,他眼前飞舞着几缕黑色细发,发梢一声不响拂过他脸庞,擦着皮肤最柔软的地方,一下一下拨弄着他。 他其实很多年没见过白茉莉了,比冯锦还久。 他倒不是忘记了她,他曾对白茉莉付出过那么一点真心,他是一个长情到极致的男人,他忘不掉,至死也忘不掉。 只是在心头浅浅的搁置,搁置到他有点模糊了。 时过境迁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唯独他面对这个女人时的心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太能抵抗她的眼泪,尤其他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她不复从前精致俏丽的眉眼。那丝变化虽然很浅,可在岁月的放大镜下,还是有斑斑的痕迹。 白茉莉死死握住他的手,将他带着烟味的手指置于自己唇上,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喊容恪,这一声容恪,让她肝肠寸断。 她真悔啊,如果当初她没有一时糊涂。没有贪慕九叔许诺的钱财,她现在会是如此下场吗,她也许早已成为了纪太太,挽着这四海瞩目的高贵男人,得到了爱情与婚姻,也得到了奢华与永恒,哪还有冯锦半点闯入的机会。 她在颤抖与啼哭中,看到纪容恪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怜悯,他没有抽回自己被她按在唇上的手指。他只是看着她,眼眸复杂。 白茉莉内心是惊喜的,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纪容恪,她和他认识了漫长的二十六年,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怜悯是她身处悬崖最后的救赎。纪容恪番外十八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摇摆的窗纱遮挡住了最后一丝光,吧台上晃动的酒杯倾洒出暗红色液体,空气内刺鼻的酒味,让纪容恪禁不住蹙眉,她唇上沾着一丝银线,她舔了舔,神情恍惚。 纪容恪看她的样子,眼前忽然叠合了另外一张脸,她也曾这样哭过,不发出半点声音,可眼泪流了那么多,她痴痴迷望着他,她说,“纪容恪,我等不了了。” 她说了很多次,每一次崩溃大哭,每一次躲在角落不肯他靠近,她都在嚎这句话,但她擦干眼泪后依旧还在,她舍不得走,他这样以为,他以为她永远都会在,至多哭一哭,他可以哄,哄好了,她还是她。 纪容恪有时在想,他值得吗,他没给过她什么,可她最后还是以爱他的方式离开了他。 她是最有心计的女人吧,她用这拒绝而残忍的方式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过不好,她让他更过不好。 何一池问过他,这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他又活在女人堆里,喜欢良家妇女,千金名媛比比皆是,那些庞大家族的长者都眼巴巴把自己女儿孙女往他怀里送,都想攀附纪氏,都知道假以时日纪容恪不可估量,喜欢风尘女子。华南的交际场所多如牛毛,是金苑是那千千万万的花场,哪一家拎不出几个名伶头牌,纪容恪为什么偏偏喜欢什么都没有的冯锦。 她是美,但美不足窒息,她是聪慧,但聪慧不及家世,她是温柔,但她倔起来让人想杀了她,她到底什么好。 何一池问他时,他正坐在车后厢,看放在膝盖上的一份文件,纪容恪听到他这样问自己,他忽然一怔,愣怔中他眼前蓦然浮现出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她哭着从巷子口跑出来,隐约传出一个男人呼喊她的声音,她惊慌失措,一张脸无比惨白,她差点丢了一条命。第一次见识到华南地下组织的残酷与血腥。 她对他印象并不深刻,如果不是他从武三爷手里救下她,她根本不知道纪容恪是谁,那几年他确实大名在外,她也听说过,但不熟悉的人根本难以把眼前的人和江湖上的号对上,他是华南五爷之首,甚至排在了武三爷前头,道上很多人都喊大爷,或者纪先生。大爷既是纪容恪的排位与雅号,也是很多花场小姐对客人的尊称,她分辨不清楚,她就一门心思爱着姜环,赚她当荷官的钱,两耳不闻窗外事,管他谁是谁,总之都不是她的。 但纪容恪早就见过了她,他也是无意一瞥,就此深记。 纪容恪喜欢听评书,在民国时期华南最动荡的年头,建筑了一条老巷,挨着龙岗街,大概步行有二十分钟的距离,叫估衣巷,从巷子口走进去,就像是到了十里洋场,他里头保留着民国时期的一切风貌,黄包车典当行拉样片,戏楼书场老影院,纪容恪最喜欢逛估衣巷,他唯此一点爱好,闲了就来溜达半天,遛鸟儿听书,看看古董行。 那年夏天华南连降两场暴雨,街上到处都是积水,人烟空荡了好几天,终于放晴后,估衣巷人满为患,从巷子口就开始挤,一直挤到最里面的巷子尾。纪容恪没带着何一池,就自己一个人,从书场出来沿着护城河边往巷子口外走,他听到后头一个男人特别高亢的声音,大喊着“爷您让路请边儿上走啊” 他本不想理会,继续一步步跨着走,可那男人高亢的叫嚷下还隐藏着一丝丝微弱娇俏的笑声,他下意识回头看,一辆黄包车从巷子尾穿梭而来,年轻明艳的女孩坐在车上。正被黄包车夫的口音逗得掩唇笑,她遮住了半张脸,长长的秀发在澄澈的眉眼间拂动,她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全然不曾留意,她笑得太美好,仿若十里长堤桃红柳绿,晓风残月陌上花开。 那是怎样惊鸿一瞥,他词薄,形容不出,他只觉得此情此景应得真好,这风不燥,这雨刚停,这日头不晒,这香气不浓,一切都是刚刚好,浓淡皆宜,女孩声音清脆悦耳,绵软动听,纤细青葱的指尖点着圆筒灯笼。蜻蜓点水般摆动而过,灯笼尾差点被车轴轧破,她惊呼一声,慌忙举得高高的,小脸白了又白,纪容恪也分明不是个流氓,可他眼睛还是忍不住窥探到她腋下旗袍里的黑色薄纱,罩住了微凸的地方。 黑色啊,黑色好看,就是显得有点小了。 他一边敲打着扇柄。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 黄包车擦身而过,在这条拥挤的羊肠小路上随风荡去,他目光仍旧意犹未尽留在那女孩脸上。 她耳垂挂着的耳环上勾住了一片槐子花,那花在颠簸之中滑落下来,从纪容恪眼前飘啊飘,白得让他恍惚。 眼看花瓣要落在地上,滚落泥土间,这美艳倾城实在可惜了,他忽然回过神来,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捻开了折扇,花瓣悄无声息落于扇面,微微抖了抖,散发出一阵薄薄的清香。 他笑而不语,凝视着那远去的黄包车,女孩笑声被风湮没,薄唇一开一阖,让车夫教她说山东话,她学也学不来,就羞涩得笑。手上那盏红色灯笼艳丽如火,将她身上一袭蓝色旗袍衬得那般清新脱俗。 那是纪容恪初次见冯锦,她不记得,她时至今日也不记得,她还当拿着扇子在河边晃悠的他是个瘪三呢。 纪容恪忽然笑出声音来,那时她才二十出头吧,是他在赌场第二次遇到从武三爷手里救她之前一年多的光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明媚多情,温柔似水。 就像那河里闪烁的银光。比月亮还美。 他记住了这个姑娘,可他没找过,华南地盘虽然大了去,可他找个人不难,纪容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去找,他也许还猜不透他看她第一眼怦然心跳是为了什么,也许还不知道鬼使神差打开扇子接住她耳畔落下的槐子花是为了什么,她嫣然一笑垂眸看灯笼的样子,他倒是记得深刻。 白茉莉在纪容恪失神间,已经喝掉了半瓶红酒,她显露出几分醉态,她不断喊他名字,她眼底这微醺的醉态像极了喝多的杨玉环,她软绵绵的身体趴在纪容恪怀中,吐出的气息幽兰中带几分醇香。 纪容恪记得她年幼时候最喜欢看长恨歌,她不识几个字,缠着他讲故事,听到唐玄宗到山上拜访成仙的杨玉环,她哭得像什么似的。 她喜欢看图,图画得也真。她常在喝了米酒后指着那卧在软榻上的杨玉环,娇滴滴笑着问他,“像不像我” 纪容恪看了一眼,发现果然很像,画师就好像描摹着白茉莉的样子画上去的,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在纪容恪颧骨上戳了戳,“要不要当唐玄宗” 他理也不理,当她胡说八道。 米酒那么香甜,竟然还能喝醉人。 白茉莉指尖勾住纪容恪的手,扶着他让他捧住自己的脸,他掌心经过的地方是泪痕连连,将他滚烫皮肤变得濡湿。 她颤抖着问他,“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纪容恪不知道怎么说,他也不清楚自己过得好不好,说好,他很久不曾笑过了,说不好,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冯锦把她的岁月都留给他过了,他怎么有权利不让自己认真活下去。 他最终只含糊其辞说,“还那个老样子。” 白茉莉摇头,她眼泪在晃动间,簌簌飞溅出来,落在纪容恪眼皮上,他眨了眨。 “可我过得不好。” 她说完看着他,她目光灼灼,“从离开你之后,我过得都不好。我陪伴九叔心不在焉的熬了那么久。越来越知道两个人相爱的可贵,感情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曾经我握得那么紧,揣得那么满,是我自己把它洒了。” 纪容恪垂眸不语,他看着桌上淅淅沥沥被溅落的酒,“悔悟了就好,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白茉莉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我就知道还来得及,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纪容恪眯了眯眼。他用手指碾磨过那滴圆润的液体,“以后路还长,再别错过好男人就是了。” 白茉莉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她才听出他口中来得及不是指自己,她眼泪在这一霎那翻涌而出,“你嫌弃我,嫌弃我被九叔糟蹋过,配不上你。我洗澡,容恪,我洗掉一层皮。让你亲眼看着,你别和我计较那么多,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婚姻名分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在乎。” 纪容恪蹙眉,他不知该怎样解释,最终他摇头,“她跟我时也不是完璧,爱情不该问那么多前因后果。” 爱情。 白茉莉的癫狂戛然而至,她眼神怔了怔。他谈到了爱情。 她忽然大笑出来,笑得几乎止不住,“爱情是好东西呀。让人不饮酒都能醉,我还以为这辈子,除了我谁也得不到你的爱情。”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类似绝望的起身,猛烈而来的动作碰倒了身后的软椅,尖锐的声响中她决绝扑过来,像是没站稳,又像是蓄谋已久,纪容恪来不及分辨,只本能想扶住她,她还穿着高跟鞋。 然而他手在她摇晃与颤动中不小心擦着她胸口掠过,随着她倾压下来的动作,温热的掌心直接扣在了白茉莉起伏柔软的高峰上。 他脑子里倏地一下炸开了,像是层层递进的浓雾,把他的世界变得模糊一片。 理智让他收手,可她整个身体都横在自己怀里,他手臂被压住,动弹不得分毫,他只能一点点挤出,可在这个过程里,白茉莉察觉了,她看着他,目光里柔情万种,任他铁石心肠,也不得不动容。 他听到她说,“这么多年,你为着这荒唐又固执的爱情守身如玉不累吗。” 纪容恪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有差不多八年半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妻子,一个非常娇嫩年幼她近二十岁的妻子,不是很漂亮,但乖巧温柔,纤细娇小。这样的女人最能激起男人的渴望,远比空有一副美艳皮囊要灵动诱惑得多。 谁也不相信,亦不会想到。 这段婚姻是以形式的存在而延续下来,延续了整整八年。 男人是偷腥的猫,是馋肉的狗,娇妻躺在身边哪有不嗅一嗅的道理,莫说千万局外人,何一池也从没想过贺润至离婚那日还是完璧之身。 他也是男人,他不会把同为男人的纪容恪想得那般伟大,坐怀不乱是千百年前的佳话了,湮没在复杂人性的欲望河流中早已尸骨无存。 可纪容恪确确实实没有,他知道自己不会和贺润过一生,他是坏,坏透了,坏到了骨子里,可他尽全力给了她尊严,给了她体面,也给了她离开自己后,清清白白的身体去寻觅真正的良缘。 他能做到的唯有这一样。 他做到了最好。 他们无数次同床共枕,他听着她低声的啜泣,他感受着她不断攀附过来的身体,他闭着眼握拳不曾有丝毫动作,直到最后连她都累了,放弃了。 他也是男人,他也受不了那温香软玉,投怀送抱。可他更知道他不能负冯锦。他也不能害贺润。 就算贺润不说走,他早晚还是要负她,这份辜负是注定的,从他与冯锦纠缠到一起的第一秒,他就知道从此再出现的女人,都是一圈不可能存在的泡影,一抔无比廉价的尘土。 他最多等到冯锦出狱那天,务必要让贺润交出纪太太的身份,哪怕她再崩溃不肯,哪怕被她控诉生生世世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纪容恪也不会妥协和心软,大不了诅咒应验,大不了千难万险所有报应都朝着他来。他欠了冯锦那么多年,他说服不了自己,他真的做不到再委屈她一丝一毫,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算不得血气方刚如狼似虎的年纪,即便在二十出头最容易冲动的那个年纪上,他也没怎么沉湎于此,他不是非常爱好这些,冲动与欲望可有可无,他也顾不上,当一个人连活命都如履薄冰的时候,他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考虑那些风花雪月,不过是依托,不过是遮掩。 但这不代表纪容恪就毫无念头,他四十八岁了,可在男女情事上也还有心有力,禁锢了自己大半辈子,如果不是冯锦不在身边,他压根儿不想隐忍。他非折腾死她不可,弥补自己这么多年的压抑和自控。 他本能要回避白茉莉,她最了解他,他在她面前藏不住。 她比世人看得都透彻,她知道他绝不会碰贺润,哪怕传出她怀孕了,白茉莉也不信那是纪容恪的孩子,任谁说服她都不信。 纪容恪这固执的人啊,她这双眼睛一清二楚,他宁可自己闷着着了火,也不会发泄在任何女人身上,他对待爱情的虔诚,一如冯锦为了他赴汤蹈火的执着。 他如果不像她,怎么会配她,他们固执起来一模一样。纪容恪番外十九 一夜之间白头 白茉莉冰凉的手指在纪容恪脸上辗转流连,她不肯离开,最终落在他削薄的唇上。 她痴痴望着他,这个她藏在心底爱了半辈子的男人啊,她怎么忘得了。 她羡慕冯锦,她更钦佩贺润,她想象不到怎么会有女人心甘情愿主动离开他,贺润是傻了吗,如果是她死也不会提,她会狠狠的握住他,哪怕到最后耗光了最后那丝情分,他厌弃她到骨子里,恨不得杀了她来摆脱掉这份禁锢与束缚,她也不会松手,她会咬着牙扛到底,扛下去就赢了。 她为什么要给其他女人让路,她为什么要丢掉属于自己的身份,爱情和婚姻不都是可以把握住的吗。她只恨自己没有贺润的好福气,她始终站不上那个位置,她连奢望都不敢有。 白茉莉还记得他吻自己的滋味,他靠着窗子,清冷的月光溶溶似水洒落在烛火上,瞬间被焚化为一缕香。 他霸道钳着她下颔,吻下来时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烟花遍地。 她就是喜欢撩他,撩到她控制不住的程度,再转身跑掉,他总是十分纵容而宽和的任由她撒野,他不急不恼,似乎不管她做错什么,他都不忍责备。 她怀念那时的水,那时的伏龙山,更怀念那时的阳光星辰月亮与湖泊。 他总是驾着小舟到湖心亭接她,她偷吃莲蓬子,到处都是空了的莲蓬花,那东西去火,可吃多了物极必反,她经常嘴上起泡,可她还吃,被纪容恪发现了就嫁祸给年轻的女佣,她霸道蛮横,又任性古怪,都是被他宠出来的。 白茉莉真想回到过去,她愿意拿出二十年的寿命,换来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会坚定不移跟着他,哪怕刀山火海,哪怕她根本不知道他有日后如此风光的可能。哪怕就是只做一对平凡夫妻。 白茉莉贪财,她渴望富贵,可她富贵了二十年啊,她快乐吗她发现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假,它不再是为了取悦自己,而是为了取悦九叔,取悦来的结果是她纵情于花钱,纵情于享乐,可她越来越空虚,这日子过得多悲凉。 纪容恪偏头避开她的吻,她红润的薄唇擦着他脸颊掠过,扑了个空,她呆愣住,听到他说,“你醉了。” 她醉了吗。 她大约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如果她醉的时候他能在,她何尝不想一醉到死呢。 她原本有那么好的人生,那么好的爱情,是她自己毁了,把这副牌打得一塌糊涂。 她哭着还要吻上去,可纪容恪根本不再给她机会,他向后仰着,用手捧住白茉莉的脸,他沉默注视她,她眼底荒凉如沙漠。 她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就错了那一次,你不肯原谅,而冯锦错了那么多次,她比我更坏,你分明知道她所有的坏,都因为她替你入狱而抹杀掉了吗我也能做到,如果选择摆在我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命没有给我,我只求你安好,我不想诅咒你还有下一次,所以我这辈子都做不了她做过的,那你就否决我的真心吗。” “合欢,你和她不一样。” 他忽然喊了她名字,这阔别已久的合欢两个字,她忘记了多久没听到。就像一把触了电温度滚烫的尖刀,狠狠插进白茉莉的心脏,连带着她一起焚烧起来。 纪容恪看着她因为激动与崩溃而逐渐扭曲的脸,“她是我从生到死永恒不变所爱的女人,你是我过去的故事。没有人活在故事里,更没有人会对一个故事耗尽一生的力量,我们会听故事,会沉迷于故事,但仅仅是那短暂的时间,过去了就再也不会拾起来。” “会拾起来的,那么美好的故事你怎么舍得扔掉呢”白茉莉不甘心,她在他怀里用力挣扎起来,她拼了命的摇头,她喊着他名字,她说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她以为这样就能回到过去。就能穿越时光,她麻木着自己早就融化的灵魂,像一个小丑,救赎不了,就试图拉上所有人犯错。 纪容恪任由她发泄着,到最后她失去了力气,嚎哭着坍塌了。 她额头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她哭到声音嘶哑喉咙干裂。她从没这般绝望过,她恨冯锦,恨纪容恪,恨九叔,更恨自己。 她所有的爱与怀念,都在这一刻变为了一腔扭曲的恨意。 纪容恪后来回想起来觉得特别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热和白茉莉在那个令人心神荡漾的晚上发生什么,如果他不曾克制自己,他这八年的自抑会不会成为世人眼中的一个笑话,也成为自己无法面对冯锦的一处污点。 他最热血冲动的岁月都熬过来了,现在除了冯锦,他不打算再给自己招惹一丝一毫的情债。 债都要还,什么都不欠才能活得最潇洒坦荡。 可纪容恪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白茉莉真的走投无路去死,虽然她胆小,虽然她贪生。可她照样会死,因为她活不下去,丽娜不容她。 顾温南任由丽娜猖狂撒野,他不闻不问,大不了惹了祸他再想办法给她擦屁股,他得到了九龙会,得到了他蓄谋已久觊觎的东西,他没有道理不满足丽娜。而这份满足没有底线,白茉莉很有可能成为他对丽娜纵容的牺牲品。 纪容恪最终将她安排在公司做了一个普通职员,工作性质很简单,收发文件打印点东西,每天十分清闲,薪资却和高层相差无几,说白了就相当于变相养着她,白茉莉没有贺润的傲骨。也没有贺润安全的处境,他没办法给她送出去,送到其他地方,只能养在自己的企业,才能杜绝丽娜伸出的毒手。纪容恪心里也清楚,这事瞒不住,他无缘无故安排进来一个吃闲饭的,员工都不瞎,想要避免纷扰都很难,他吩咐何一池再三警告白茉莉,不要四处散播谣言,更不要提起陈年往事,纪容恪之所以这么担忧,不是他摆平不了流言蜚语,而是他怕伤害到冯锦。 冯锦出狱了。 一切都藏不住。 她提早释放了两个月,出狱原因是她脑子被撞坏了。 纪容恪从武警医院直接把冯锦接回来的。她当时陷入昏迷,颅腔里有很多散开的凝固血块,大夫说有脑出血的前兆,抢救了两次才平稳恶化的迹象,一度生死攸关。 何一池询问了当时在场的狱警,冯锦是在拧灯泡过程中不小心踩空了扶梯,从大概两点五米的高度坠下来,当时范围所及没有人能够扶住或者接住她,俯冲下来的重力让冯锦在低空翻了半圈,头部倾下砸落在地上,磕到了额头,索性她脖子垫在一块防滑海绵上,使头部没有完全磕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很有可能因此一命呜呼。 纪容恪借机对女子监狱发出一纸诉状,指控看守人员没有保护好女犯的安全,要求进行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赔偿,纪容恪不缺钱,自然看不上那点物质赔偿,他目的无非是在一系列舆论加持下,将最后未服刑的余期也减掉,而最终结果自然在他掌控意料之中。 纪容恪为了陪伴冯锦,推掉了公司全部工作和应酬,将他积累的两个月年假都用在这一件事上。由何一池暂代他掌管纪氏名下一切事务。 纪容恪有将近八年没见过冯锦了,她消失在他的现实世界里,可没有消失在他的回忆中,她日日夜夜都缠绕在他梦里,好的坏的,哭的笑的,折磨着他不得解脱。 他有时候想,她可真狠啊,她离开的悄无声息,竟没有一丝预兆,他在得到她自首消息时都难以置信,他觉得真可笑,那般强势固执又聪慧的冯锦,她怎么可能让自己走上绝路,她就算推所有人下深渊,她也不会跳下去。 他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她剪了短发,刚刚过耳朵的长度,显得尤为俏丽精致,可她太瘦了,尖细的下巴和塌陷的眼窝,让他在医院看到她第一眼就疼得险些落下泪来,他抱起她回家时,一路上动也不动,脊背无比僵硬的直挺着,他不敢让她坐车,他怕颠簸会颠碎了她,碎得拼凑不起来,在他怀中在他视线里四分五裂随风而散,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他真怕她眨眼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容恪知道,一旦冯锦再离开,一定是对他伤心绝望到不能弥合的地步,她将彻底不回来了。 他想到这里无法控制握紧了她,他这颗心啊,已经抵抗不住与她分离片刻。 纪容恪发誓这辈子也不会让她掉一滴眼泪,不管他还能活多久,不管余下他还能给予她多少岁月。她都是他的天,是他的命,是他不可分割的呼吸。他愿意抛下高不可攀的身份,呼风唤雨的地位,和他唯我独尊的一切,将她看作至宝,如影随形,连去厕所他都不要松开她了。 可此时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冯锦早已感受不到他的心疼和在乎。她陷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阴谋没有恶毒,没有算计没有悲伤,她是自由的,是快乐的,她贪恋这一丝美好的净土,迟迟不肯醒来,她愿意睡着,她不想睁开眼睛。 她昏迷了很多天,多到纪容恪心慌,华南最好的医生进行了无数次会诊,仍旧勘测不出她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她脑海内的血块分明融了,可她就是不醒,她似乎丧失了求生的意志,她并没有任何留恋支撑她与要击垮自己魔鬼斗争。 包括一一。包括纪容恪。 都不足以唤醒她沉睡的灵魂,让她抛弃和这个世界说再会的决绝。 她要强了半辈子,可她并未得到什么,倘若她的坚持和执着换不来半分她渴求的,那还不如从此懈怠,她还能偷个懒。 纪容恪知道她倔,陌生的医院让昏睡的她畏惧,她不喜欢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也不喜欢冷漠的白大褂在眼前不断飘飞,她害怕,医院代表着鲜血死亡和挣扎,代表着多少崩溃的家庭颓废破败的悲哀,代表着多少向阳的花海沦为枯萎的残渣。 他一意孤行要将冯锦带回蓝羽,他说她能感觉到家的温暖,她活了三十二年,她最想要一个家,他给晚了,可他最终还是给了,她如果肯原谅,她会醒过来。 可冯锦在这又一段漫长时光里,仍旧沉睡得那般娴静。 她无法吃喝,只能依靠导管勉强输送液体维持生命,宽大病号服下的肉体是一层皮包裹着一排排坚硬的肋骨。 她瘦得太可怕,根本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她的脆弱。她真的一触即碎。 纪容恪不断亲吻着她瘦成一把枯柴的手背,他觉得自己真能忍,竟然没发疯去把监狱扒了,他对冯锦有近乎癫狂的占有欲,这一丝欲望强烈到他甚至容不得她看其他男人一眼,对其他男人笑一下,哪怕只是礼节象征性的扯一扯唇角,他也会百般不舒服。 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忍了八年,这没有她的漫长岁月里,他躯壳内的灵魂早就疯了。 他真不敢想,倘若需要再等五年,他会不会一夜之间急白了头。纪容恪番外二十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纪容恪那段时间真要撑不住了,公司一口气谈下三档价值过亿的合约,全都是规模非常庞大的工程,一时间风头正盛,成为整个华南商业圈的敌对与样标。 而冯锦仍旧在昏迷之中,病情丝毫不见起色,纪容恪找来七八名国内最好的脑科专家对她进行连续私密会诊,诊断结果在前后几次中没有任何变化,她已经脱离危险,淤血也基本消除,只剩下很小的几块正在药物作用下迅速淡化,是否能醒来以及何时会醒来,就看她自己的意志与想法。 纪容恪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她不再抱有庞大的期待,当一个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她便宁可沉睡着,至少活得很安稳。 他不在乎她醒还是睡,那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她活着,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他可以每天看看她,对她说一些话,哪怕她听不到,他说了就痛快了,他埋藏了那么久的心事,总要说给她听,他想她总有一丝听觉,断断续续的也不要紧。一句话能听到一两个字就够了,他为她擦拭身体,为她梳头发,为她换衣服,为她描眉,为她涂脂粉,他知道她爱美。 一一每个傍晚从外面回来都会扒着门框踮起脚尖看冯锦,她从没张口问过这是妈妈吗,纪容恪也没提过,他并不想在冯锦昏迷不醒最狼狈憔悴的时候介绍给一一,她知道她想要最好的自己成为一一的妈妈,而不是最坏的自己。他想等冯锦醒来,在她有意识的时候让一一喊她,让一一拥抱她,亲吻她,给她最美好的礼物。 可一一知道,这就是妈妈,她看过照片,虽然照片上的妈妈和躺在床上妈妈差别很大,一个那样圆润灵动,一个如此瘦弱苍白,可在一一眼里她都美得像一幅画。一一不言不语,可其实很高兴,哪怕妈妈睡着也没关系,她只要回来了就好。 一一每天都会和曾经嘲笑她的同学大声喊,我妈妈在家里,她睡觉呢。等她醒了我带她来给你们看。 一天两天还好,等到十天半月时间久了,大家都问,你妈妈怎么总睡啊。 一一又开始不说话,她逃避那些追问她的人,又变得沉默而压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没见过谁睡这么久,她偷偷进过那个房间,趁爸爸与佣人都不在的时候。她趴在床头小声喊,你是妈妈吗我是一一。 可她仍旧毫无回应,无比温和而安详的闭着眼睛。 一一不敢问,她就那么等啊等,她开始学着用日历,每熬过一天,就像爸爸那样,用笔在上面的数字划下一个叉,她想等到春去秋来,整整一本日历都涂满,大约妈妈就会醒了吧。 纪容恪从最精壮时候的一百五十斤瘦到了一百二十斤,一米八五的个子,瘦得连西装都有些衬不起来,他每天奔波与家庭和事业,在繁重的压力加持下垮得脱了一层皮,整个人一眼望去都是满满的疲惫。 何一池将纪氏名下的娱乐企业全都掌控在手为纪容恪分忧,可公司方面正儿八经的大生意他帮不上太多忙,他不懂经商,只是跟在纪容恪身边学会了如何驾驭人,如何看场子,如何压制敌对势力,需要运筹帷幄注入资金的大买卖,他能做也不敢决策,那背负的可是整个公司的生死存亡。而且正规的高层管理群体并不能接受何一池作为助理掌控大权,甚至连财务及客户方面的事项都不允许他接触,生怕会造成宠臣权倾的现状,引发公司内部的垄断与混乱。在这样胁迫压力下,纪容恪不得不暂停休假重新返工。 公司在源源不断的名利充实下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约摸从上个星期开始,财务部门很多税务报表莫名其妙的被泄露出去,财务经理被副总问责时表示非常茫然,他统筹全部,在细小处理上没有插手这方面事务,纪氏名下的公司和其他大部分企业流程不同,为了防止被外人揣测掌握,几乎都是自走一套流程。财务部门职员有二十余人。分管内部账单和外部运转资金两块,总数字汇总到经理这边进行统算和疏漏排查,负责做假账的有两名会计,负责报表分发清算的是副主管和一名助理,这些人都有嫌疑,因为都可以接触到报表账单。 纪容恪没有追查下去,他怀疑是被竞争对手安插了商业间谍,他不愿打草惊蛇,加上并没有损失任何一笔款项,只是不翼而飞了一些不十分隐秘的税务报表,于是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下了。 本周第二次高层会议进行到第四十分钟时,何一池被一名自家中赶来的保镖叫到了走廊上,在纪容恪翻阅手上文件听副总汇报的过程里,何一池与那名保镖低声沟通着,他脸上表情忽然僵了僵,有些不可思议与愕然,他透过宽大澄净的落地窗看了一眼专注无比的纪容恪,沉声吩咐那名保镖先下去备车。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重新进入。站在纪容恪身后,那名副总汇报完自己手上项目后,会议进入商议和投票环节,何一池看了眼时间,距离会议正式结束还有半个小时,一般这种高层大会都是延后结束从没有提早,可今天事出突然,而且非常重要,何一池知道如果他把这件事压着等到半小时后再汇报。纪容恪一定会吼死他。 没错,吼得他一年薪资都没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十分诡异的寂静,所有高层都朝他看过来,他面容非常严肃附耳对纪容恪说了句什么,内容不多,一句话而已,仅仅五个字,可这五个字让平静淡定的纪容恪瞬间脸色大变,他犹如一道闪电,一到飓风,迅速到一眨眼就蹿天而起,甚至来不及看清他身影,便弹出了几米之外。 他奔跑出门时由于过分激动和快速,胯骨狠狠撞上了会议桌,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吓得距离他最近的两名高层身子一抖,那声音听着都疼。可纪容恪好像没有感觉,他整个人都懵了,看眼神就知道,凝固得只知道闷头冲。 他强大的内力和冲击震得整张桌子都晃了晃,天花板上的吊灯似乎随时都要坠落下来,纪容恪甚至没有对大家说一声散会,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半杯没喝完的冷却的茶水。 冯锦这辈子就没睡过这么久,她好像把后半辈子所有的觉都睡够了。她在昏睡中怎么都醒不过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她,不断将她向后拖,让她拨不开那层迷雾,走不出去便只能陷在其中。 她梦到了一个女菩萨,那菩萨和西游记里的南海观音一模一样,浑身雪白的袈裟,宽大的耳垂和明亮的眼睛,眉心点缀了象征佛教的朱砂。她站在高高的云端上捧着宝瓶,声音十分温柔询问冯锦,你还想不想回去。 冯锦跌坐在草坪上,她呆呆的看着那万丈佛光,金灿灿的迷了她眼睛。 她这辈子做过很多事,也信过很多东西,但大多半途而废,坚持不了几天就失去兴趣,除了她深爱纪容恪是最大的执念外。她唯一坚持最久的事就是信佛了,她当时险些哭出来,匍匐在地上叩首跪拜,她说,“信女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菩萨问她为什么,她仰面盯着坐莲后面的金光,“信女觉得苦。这人世间太苦了,都说苦海无涯,苍生普渡,可为什么没有人来渡我,是上苍把我忘了吗。” 这个中滋味当真只有尝到了的人才知道有多苦。 整整八年,八年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曾耗光了自己全部勇气去闯一场她想要的爱情,现在她不再年轻,她懦弱了,胆怯了。她想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天涯海角,躲得彻彻底底。 菩萨指尖捻着一串佛珠,声音十分平静说,“苦海有涯,你回头看就是涯。” 冯锦怔了怔,她下意识回头望,那一片苍茫的海面上波涛汹涌,礁石被海浪湮没,硕大的日头仿佛要将整个宇宙吞噬。她低低呢喃了一声没有涯,她再转头看时,面前空空荡荡,除了那漫无边际的白雾,再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又是一场梦,荒诞如她的人生。 她像是从海水里刚被捞起来,浑身都湿透,分不清那是汗还是什么,她睁开眼睛,视线里没有熟悉的铁窗,没有紧锁的大门,没有脸色憔悴沉默的女犯。更没有毫无阳光的四壁。有她最爱的吊灯,浅蓝色的海洋窗纱,还有柔软宽大的床,和一一的相片。她愕然间瞪大了眼睛,适应了好久好久,她脑海里两拨绚丽的颜色剧烈撞击着,将漫长的岁月聚拢到一起,仿若一场黑白老电影,无数名字与脸孔交替变换出现在片尾。快得她尚且来不及看清,便已经消失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时光,是怎样的爱恨情仇,将她的残忍记忆吞噬掉,怕她会哭会闹,怕她会痛会吵,却唯独不会笑。 她笑不出来,她为此悲伤了半个世纪,她世界里早已是由南向北呼啸猖狂的风雪。 那放映机太古老,模糊的碟片在她瞳孔内聚焦,最终定格在某年某月。 冯锦就这么清醒了,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一如她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 她似乎总是这样安静,静到让纪容恪害怕,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将趁人毫无防备做出令他悔恨不及的事。 她像是一具骷髅,苍瘦得不堪入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已经不能再轻了,可他还是听到嘎吱一声,仿佛被碰碎了。 他手在颤抖啊,这是等了多漫长的久别重逢,这是多让人伤感又晦涩的再相见,她呆滞的面庞,枯燥的头发,还有她那般陌生的目光,她看他如此冷清,似乎从不曾认识过,又似乎她心如死灰,竟不带着一丝波动。 如纪容恪这般高大自负的男人,也忽然失了主意,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冷得这么可怕。 他紧抿薄唇说不出一句话,他怕惊扰了她,怕她像蝴蝶倏地一下飞走了,更怕他张口后。她面容冷淡问他你是谁。他想他真的会疯吧,他已经濒临发疯的边缘了,只差最后那一下,就可以把他推入这庞大幽深的炼狱。 他只本能的死死握住她指尖,凉如冰,寒得让他禁不住发抖,他愁得一秒之间鬓角染满了白霜,他心慌于冯锦死寂的注视,心慌于她下垂的唇角挤不出半点笑意。 良久。她嘶哑的喉咙忽然咳了咳,咳出一口清痰,他被那尖细又微弱的声音骤然惊得回神,他抬眸看了一眼冯锦紧蹙的黛眉,她似乎很痛苦,手指从他掌心内抽出脱落于床畔,他立刻起身要为她倒水,手忙脚乱间踢倒了身后的椅子,椅子背勾住了盛放毛巾脸盆的架子。哗啦一声,顷刻间四面八方全部倾塌,水花四溅,一两滴温热的清水崩落在冯锦的脸上,她睫毛颤了颤,看着他有些害怕。 纪容恪并不是如此慌张的人,他只是咽不下心口窒着的愕然,她醒了,他所有思想和理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得烟消云散。 还有什么比她醒了更美好的事吗。 他欠她的。终于能一点点还了。 他冲到桌子旁,伸手去拿水壶,他一边倒水一边安抚被他莽撞而惊吓到的冯锦,“你热不热,冷不冷,想要吃东西吗还是先喝点水好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刚谈恋爱的小孩儿,什么都顾不上了,又慌又涩又喜又急。他想冷静都觉得那好困难,他看着她就什么都忘了。 他端着水杯朝床铺走回去,冯锦小心翼翼看着他,用手指蹭了蹭自己唇上干裂的皮,“我丈夫呢。” 纪容恪没有回味过来,他所有注意力都在杯里的水不要洒了,他随口问了句什么丈夫,冯锦嘶哑着说,“贺渠。他在哪里。” 纪容恪脚下倏然一顿,他听到了什么。她问起了贺渠,她没有提到自己,她没有叫一声容恪。 可他不是比贺渠更早遇见她吗,她为什么会跳过自己。 他呼吸在这一刻僵滞,压抑而窒息的感觉令他身体猛然晃了晃,温热的水溢出杯口,洒落在他白色指盖上,他抬头看着冯锦。隔着满是尘埃的空气,那一缕缕不真实的光圈里,她眼睛天真澄澈的光看不到一丝一毫假象与浑浊,三十二岁的她仿佛回到了过去,美得一素到底。纪容恪番外二十一 爱一个人,就是爱她的皱纹 冯锦无比惊慌看着围拢住自己的大夫,他们四五个人,穿着白色的大褂,手里拿着各种医疗器具,每个人的脸色都并不好看,她最讨厌被人包围的感觉,她骨子里的自卑这么多年依旧不曾敛去,当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她会觉得无比窒息,丑陋得她不敢面对自己。 这让她想要挣脱的压抑与沉闷不知多久才散去,她背贴住墙壁大口大口呼吸着,他们从床边退去,先后经过纪容恪面前,最后一名跟出去的大夫说,“纪先生借一步说话。” 纪容恪收回落在冯锦脸上的目光,他吩咐佣人照顾好她,自己蹙眉跟出去,佣人没有关门,她看到冯锦视线始终追随着纪容恪,她看得小心翼翼。似乎很害怕,又想要靠近他,佣人试探问她,“夫人还记得先生吗。” 冯锦警惕打量她,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陌生女人,她理也不理,直接蜷缩起来躲避在墙根,用枕头挡住自己的脸。 纪容恪跟随大夫走到客厅,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然而大夫一脸讳莫如深,他摘下耳朵里的听诊器,摇了摇头说,“夫人脑子里的淤血恢复很好,基本已经痊愈,她除了轻度营养不良造成的过于削瘦,其他方面的综合值很稳定,如果一定要说她是不健康的,我们无从依据。” “可她不知道我是谁,她唯一的记忆停留在她和另外一个男人身上,但那个男人也是在我之后才和她接触到,她选择性忘了我吗你不要告诉我这在医学上也存在理论,你是不是看肥皂剧看多了。” 纪容恪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和这群老学究老古董沟通,他蛮横而焦躁的扯掉自己领结,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抽,他这几天过得非常疲累,甚至有些不像人的生活,他经常忙得顾不上打理头发,上厕所都要挤时间,他恨不得立刻忙完赶回家陪伴冯锦,一天吃一顿饭的二十分钟时间都是奢侈,而他口袋里的烟更因为没时间换衣服而全都返潮,吸出来的烟雾非常难闻,他呛得咳嗽了几声,无比愤怒又扔掉,正好扔在其中一名大夫的脚上,那名大夫的裤腿被点燃了火苗,他迅速脱掉白大褂扑灭了那一丝火焰,“纪先生,不是我们没有尽力,国内脑科专家我们都占据一席之地,以纪先生的能力和威名,自然不可能聘用虾兵蟹将,但我们所检查到的结果夫人很健康,她为什么会选择性遗忘,我们也要根据情况分析,而目前我们没有这份情况。” “会不会是这样”旁边一名大夫忽然打断他,“夫人病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她也并非不认识纪先生。” 那名被打断的大夫显然不信服这荒谬的借口,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医术权威被质疑,而且还是以这样搞笑的理由,“你是在说,夫人分明认识,她只是故意这样做。” 那名大夫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吗这就要问纪先生了。” 所有大夫都将目光转移到纪容恪身上,他们对于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王一般存在的男人那为数不多的情史也略有耳闻,都知道屋里躺着的女人不是他原配妻子,但却为他诞下一个千金,没有名分坐了八年牢狱,出来被他接到住所珍视如瑰宝,这样的关系不用再深究也都心知肚明,能让一个女人甘心装傻子也不愿记起故意逼自己忘掉的男人,是解释冯锦记得一切却偏偏不识纪容恪的唯一理由。 大夫看纪容恪脸色越来越沉,他颇有深意说,“医学对于产后抑郁症是最束手无策的,因为这可以避免,但又很难,毕竟一个人的心情所受到的调节程度没有那么容易掌控,夫人在狱中度过了八年时光,她本能的抗拒外界一切,因为她已经除了狱警和女犯这两种身份之外的人群非常陌生了,人可以在繁华中适应落寞,但很难在孤独成自然后再去适应繁华,她习惯了受支配的群居生活,习惯了压抑麻痹自己,她的心理有很大问题,而她在入狱前残存的意识,也会成为困住她的关键,纪先生应该想她和您的感情是否并不牢固,经历了很多对她而言很不好的事情,人的思想是可以受到自己意念支配从而封闭起来的,她不愿想起,自然就想不起来。夫人潜意识里其实有很大程度的自卑,甚至是我们正常人无法理解的自卑。” 纪容恪背贴墙壁沉默不语,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对这番话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大夫不曾再久留,他们已经表达对医治冯锦心病的无能为力,伴君如伴虎,纪容恪生性残暴手段狠辣,这份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于是纷纷找到何一池对冯锦私人医生的职务进行辞职卸任。 纪容恪悄无声息走回房间,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门外踌躇良久,他透过门上方那一块玻璃看见冯锦坐在床上,一一趴在床尾,气氛十分和谐融洽,她们彼此相视,冯锦慈爱笑着,薄唇微微阖动不知在说什么,一一满是依恋,她很少如此乖巧安静,也难得一笑,似乎着了迷,眼睛里只有冯锦。 纪容恪觉得这样的她也好,不再聪慧干练,不再理智得近乎残酷,她终于能够卸下一身防备,做一个简单透明的女人,温暖大笑,肆意嚎哭。爱她爱的人,恨她恨的人,素净明媚,阳光动人,不需要隐藏遮盖什么,只需要单纯到底,会笑会闹,任性胆小,他愿意做她的大树,做她的海洋。 纪容恪笑着推门而入。一一听到声音转头,在看到是他,她立刻笑着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他面前仰头说,“妈妈说知道我叫一一,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 她笑得那么兴奋,一张脸蛋红扑扑的,露出两颗虎牙,她扑簌的长睫毛像极了护城河畔一晃而过垂眸看灯笼的冯锦,那是纪容恪最难忘怀的她的模样。 他蹲下捏了捏一一的鼻头。“喜欢妈妈吗。” 一一点头,她笑得还有几分羞涩,纪容恪本还想一一会怪冯锦,会恨她,不理她,还会抗拒她,可他所有的设想在母女亲情血浓于水的强大真理之下都变得不值一提,苍白无比。 一一转身还想跑过去靠近冯锦,被纪容恪从后面扯住,他抱着一一贴着她因为兴奋而通红的耳朵,“一一先出去,爸爸和妈妈说会儿话,晚点你再进来陪妈妈,好吗。” 一一撅着嘴巴并不太想要离开,她从出生到现在这么多年从没有和冯锦接触过,在她眼里冯锦的存在犹如一件漂亮的裙子,一个公主般的梦,珍贵到无以复加,她无法形容冯锦的出现对她的震撼与惊喜,那是任何美好的玩具都不能比拟的价值,她曾经许过一个愿,如果妈妈能回来,她愿意把她全部心爱的东西都烧毁,从此再也不索取,换取一个妈妈。现在美梦成真,一一很怕她出去再回来,妈妈又不见了。 她扯着纪容恪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问他,“她还走吗。” 纪容恪心里骤然一疼,他吻了吻一一胖嘟嘟的脸,“当然不会走了,妈妈以后就在家里陪一一,哪里也不去。” 一一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她忍住笑看着坐在床上的冯锦,思考了很久才不情不愿说,“好吧,先把时间让给你。一分钟够吗” 纪容恪无奈笑,“再多给爸爸一点时间可以吗。” 一一眨了眨眼睛,“那十分钟吧真的不能再多了。” 纪容恪心里寒了寒,说的好像他这八年偷偷摸摸能见她多少次一样,他不也眼巴巴等到今天吗。本还想等冯锦养肥点推倒了吃光解解馋,毕竟他也憋了这么久,他算不得血气方刚,可该有的男人冲动也还有,他欠她,他还,她欠他,她不也得还吗,这世上的债啊,好借还还,再借不难。他什么都能宠她,什么都能顺从,可惟独不能惯着冯锦欠债不还的臭毛病。 纪容恪对一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分钟呢。” 一一摇头,“你也太贪了。” 他被噎得一愣,半天卡不出话来。 不是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吗,为什么他女儿连破裤衩子都不如。 纪容恪懒得再和她商量,他直接把挣扎扭动的一一抱起来,拉开门丢出去,扔到保镖怀里,嘱咐看好了她,别出来捣乱。 一一在保镖怀里不甘的睁大眼睛,急得满头大汗,扒在肩膀上咬牙切齿直呼其名,“纪容恪我诅咒你。” 纪容恪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回你自己房间慢慢诅咒。” 他砰地一下关上门,外面那花木兰般英勇嚎叫的女子终是被渐渐抱走了。天地真是一片安静啊,纪容恪满足的闭了闭眼睛,养女儿好吗,谁说的这话,把一一抱走养两天,看他不咬舌自尽。 他抻了抻刚才被一一扯出的褶皱,慢慢转过身去,盯着抱膝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冯锦,她仓皇无辜的样子让纪容恪心里痒痒的,怜爱又不忍,他现在还真下不了嘴,太瘦了,得多喂点吃的,胖起来点才好折腾,这要是一不留神撞散架了,一一还不把房盖挑了。 纪容恪脑海蓦然浮现出多年前那销魂蚀骨的场景,他内心燥火倏然燃烧起来,禁不住微微扬起的唇角,像是在闷着什么坏主意,男人不正经,都是越老越不正经,纪容恪藏了半辈子心事,现在不想藏了,他脸上那痞气啊,看一眼就知道要掉进他的陷阱里。 冯锦张了张嘴吧,她想问贺渠,可她又不敢问,这份牵挂无关春秋与风月,无关爱恨与情仇,只是单纯惦记着贺渠,想知道他还活没活着。 她确实有点糊涂了,很多东西都记不住了,她自卑得不敢照镜子,她在里头没想这么复杂,可当她真真切切见到了纪容恪才知道,他虽然白了鬓角,虽然爬了皱纹,可他还是不显老,他气质那样好,怎么是一点岁月风霜就能盖得住的锋芒。他还是那样让女人神魂颠倒,可她不是,她觉得自己这八年老了好多好多,她不知道这样憔悴破败的自己,怎么配站在他身旁。会不会被人嘲笑,他会不会丢脸。 她本能抗拒着他的靠近与微笑,她不断蜷缩着身体后移,躲避他越来越浓烈的气息,越来越清晰的面庞。 直到她最终退无可退,被他逼近在死角里,他挡住了她去路,墙壁堵死了她后路,她有些无助和崩溃,她想哭,可她哭泣的酸楚还没爆发到极致,他就用他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 那指尖滚烫,那指尖又似微凉。 那皮肤柔软,那皮肤又似坚硬如铁。 她动也不动,所有挣扎和慌张都在这一刻僵滞,她呆呆看着他,透过水雾朦胧的波光,他在她注视下忽然指了指右侧,“你看。” 冯锦不知道他说的看是什么,她情不自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面竖立在窗框前的镜子,清晰无比,似乎擦了很多回,她看到里面的自己,瘦得一塌糊涂,白得毫无血色,她眼角爬满了细碎的纹,她皮肤不再那般白皙清透,她有浓浓的眼袋,她觉得那一头短发看上去那般凌乱和仓促。 她接受不了如此丑陋平庸的自己,她捂住脸啊的失声尖叫出来,她心里有多苦,叫声就有多凄惨。 纪容恪在她崩溃到要跳楼的时候,他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自己怀中,她濒临发疯,他早就心碎。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又一次抱住她,这成为了一个多么豪奢的梦啊,谁来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 她身体不再那么绵软,全都是骨头,铬在他胸口上,他觉得真痛,浑身都疼。 他喊着她名字,温柔得掐出水来,可她疯了,她听不到,她眼前只有自己噩梦般的面孔,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女人最畏惧的衰老,为什么她才三十二岁,可那张脸却犹如五十二岁般沧桑。 监狱暗无天日的岁月消磨了她骨子里最后的青春,她晒不到太阳,她看不到白鸽,她丧失了自由与快乐,她没有了方向和动力,那日子一天天的熬啊一分分的过,她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皮囊了。 她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她怕让纪容恪看到。可他却偏偏扯开了她的手,她被吓得颤抖起来,她偏开头,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他看,他最终无奈用手捧住她的脸,逼迫她面对自己,他大喊她名字,“冯锦你看着我。” 她终于累了,折腾累了,她不再挣扎和发疯,她心如死灰。 纪容恪红了眼眶,他指腹在她每一条细碎的皱纹上柔情掠过,想要为她抚平,为她渡一丝温暖,当他的手终于在她削瘦窄小的脸庞上一一拂过,他盯着她眼睛,她满是绝望哀愁颓废的眼睛,他同样哽咽着,“我也老了,冯锦。爱一个人。就是爱她脸上的皱纹。我不嫌弃,那些平整光滑的脸,并不比你美。因为我爱,所以我会眼中三十二岁的你,和二十二岁的你,一模一样。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纪容恪番外二十二 纪太太是个傻子 冯锦在他的诱哄下终于安静了,她牙齿磕绊着,身体不断颤抖,仍旧不能面对他的眼睛,她不想从他瞳孔内看到早已变得天翻地覆的自己,她还记得八年前,他眼中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清秀漂亮,白皙明艳,可现在她皮肤粗糙了,黯淡了,她找不到昔年光华的自己,剩下这副皮囊,她自己都厌弃。 纪容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吻着她枯草般的头发,以及有些松弛的皮肤,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或许那根本算不上安抚,在他眼里她原本就没有改变,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个人不受岁月的摧残。谁也不能幸免,她在监狱度过了八年,更胜过外面风雨兼程的十八年,但不妨碍纪容恪爱她眉眼的沧桑,爱她昏黄的皮肤,爱她削瘦单薄的身体,爱她皱纹遍布的颧骨,更爱她那颗跌宕不安的灵魂。 她依然是最初的冯锦,护城河河畔提灯笼而过撩拨了他心弦的少女,那年她笑得多美好,现在她明媚如故。 他将镜子从窗台上拿下来,摆在她眼前,她目光闪烁想要躲避,他便追着她眼睛,非要让她看,她终是被更加执着的他打败了,她呆滞的目光凝视镜子里狼狈憔悴的自己,她看着可真想哭,这日子仿佛还没怎么过呢,眨眼全都耗没了,她空了八年的青春啊,悄无声息的走远了,她想要时间停下来等一等自己,她不曾享用过的东西怎么就没了呢。 她目光在脸上小心翼翼的掠过,她忽然一怔,伸出手指触摸着冰凉的镜面,她眉毛是蓝色的,一根根那么浓那么硬,在她额前细碎的发间掩藏,似乎描摹了很久。才能这样黛色如墨。 纪容恪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她,他半张脸被镜框挡住,看得模模糊糊,只有半片削薄的唇,半副高挺的鼻梁,和一只满是满是的眼睛。 他的确不曾有她变化那么多,她已被时间击垮,他还在与时间抗争,他除了鬓角的白仍旧是八年前的纪容恪,可她憔悴得让他心疼。 他不敢去问。更不敢去想,她在里面到底怎样熬过了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尽力保她过得好,但她性子太倔,她不肯独一无二,她总怕被人指指点点,顺藤摸瓜又怪上了他,说他只手遮天,说他滔天罪恶,她宁可累得咬牙切齿汗流浃背站都站不直。也不愿再给他招惹半点风波。 那一堵高墙阻隔,爱与恨真是半点不由人。 纪容恪指尖在她脸上每一寸肌肤上掠过,他感觉得到她的颤抖和害怕,她的自卑与惶恐,她太落寞,为她凋零的芳华。 他薄唇贴着她问,“你恨皱纹是不是。” 她迟疑着点头,眼眶迅速又泛起一层猩红,她不在乎自己丑不丑,可她说不出口,如果她旁边的男人不是纪容恪,而是这大千世界任何最平凡的男人,她不会恨自己逝去的青春,不会厌自己沧桑的容貌,她可以坦然接受作为女人衰老的必经之路,她可以面对她越来越颓败的面孔,但她现在做不到,她无法想象纪容恪身边的女人是这样的自己,难道不该是靓丽绝伦,永远青春的吗。 她最怕的事,最怕的不过如此。 纪容恪将她抱在怀里,圈住她小小的暖暖的身体,“每一个人都有生老病死,从来不会有谁例外,你是这样,我是这样,所有人都避免不了走这条路。最好的爱情无关年纪,无关生死,无关美丑,再可怕的变化也不及离别可怕,离别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纪容恪这辈子最不想再品尝的滋味就是爱别离最苦闷。胜过一切方式的死亡,一切方式的失去。 那是一种活活的挣扎生生的折磨,他不知道期间多少次要崩溃垮塌掉,如果不是他太爱这个女人,又隔着那么多的宿怨误解和情仇,让他舍不得善罢甘休,他大约也要放弃了吧,他不是放弃冯锦,而是放弃自己的人生。 这等待太苦了。苦得似黄连。 他眯着眼睛隐忍回几乎要涌出的眼泪,他骤然抛下他的自负与张狂,他变得那般深情脆弱,喃喃的声音里脆弱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我只怕你怪我怨我不理我,你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如果你狠心离开抛弃我,我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呢,他想象不了失去冯锦的岁月该怎么过,他已经被折磨得白了头,难道还要焚化为灰烬吗。 他忏悔,他用了八年时间昼夜不息的忏悔,他当年多风流,如果这逢场作戏的时间用来陪伴她,争夺权势的念头用来还她惊喜,这八年他会把自己险些逼上绝路吗,他不会,他可以等得更坦荡。他不会惊慌错乱到她没有喊他名字,他都不知所措。他不曾做过一件有把握她愿意重新回来的事,他说的爱情波澜壮阔,细细深究无非是风花雪雨里一次次的伤害。 他不知道有多感谢她,感谢她还这样大度,还愿意接受他的拥抱,接受他的忏悔,用遍体鳞伤的自己,温暖他早就寒到骨子里的躯壳。 他很想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他现在也学得像个女人那样脆弱不堪多愁善感。大约是他这辈子太冷酷太强势,上了年纪那些没流过的眼泪全都急不可待的找回来。 冯锦怔怔的哽咽了一下,她忍不住偏头看他的脸,他不加遮掩的面孔上,有深深的疲惫与倦容,他眼底通红,像一只熬夜的兔子,用最温柔的眼神凝望她,祈求她的怜悯与原谅。 他青硬的胡茬凌乱滋长的方向似乎也在宣告他老了,他真的老了。 这么多年任时空交错岁月静止他也体会不了她的悲哀。她也参与不了他的苦闷。 他们在红尘滚滚里被抨击得这般忧愁。 他不再是那个与顾温南赤手空拳厮打几个时辰仍旧屹立不倒的伟岸男人,他不再是手持双枪杀出一片血路尸横遍野唯他荡气回肠的英雄,他有了白发,也有了皱纹,眼角布满岁月的痕迹,额头染了风霜,可他的沧桑分明还那般动人,让冯锦看一眼又不可自拔。 他曾说他这辈子栽了,栽在他从不曾想过的,可以打败他的儿女情长上,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可他最后也输给了这个。 他对别人说的,她忘了是自己悄悄听到,还是人世间耳语的传说最终流淌给她。 她也说了,她见了那么多男人,受了那么多苦,她渴求着佛是真的,能听到她的哀求,她的诉说,能施舍一丝金光给她,普渡她出这人世苦海。 可她又感谢命运给她的残忍,让她遇到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是她几世修行的仁善与慈悲得来的最珍贵的礼物,她是她受尽毒害与不公,却最公平的给予。 这世上纵有千般更好,她跌宕颠簸,也懒得再去寻了。 他纵然有万般不好,她就当做一次善事,解救那么多险被他坑害的女子难民,将就凑合与他过了。 她想做个伟大的女人,亘古流芳,也只能拿他开刀。 他胡茬可真硬,一点不老实的往她脖颈里扎,来来回回的磨蹭,一身的烟味,她如果不拦着,他大约都不要脸的觅到胸口去了。 冯锦一边抵御着他上下其手的放肆,一边从镜面里盯着自己十分漂亮的眉毛,她这张脸似乎除了眉毛再挑不出哪里还配得起他,她声音无比嘶哑问,“谁画的。” 纪容恪见她无动于衷。知道她身体太虚弱,他收敛了自己没完没了的撩拨,一点点让滚烫身体便温凉,然后像个孩子那样,懒洋洋把额头抵在她耳畔,闷声说,“我。” 冯锦想要推开他身体,可他靠得太紧太用力,仿佛都黏上她了,身体像一座山一样沉。她根本推不开。 “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她对他要多嫌弃有多嫌弃,推不开他身体就推他的脸,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怎么可能什么都让你知道。”他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瞧她,见她虽然嫌他烦可还没生气,他又补充说,“你昏睡时候我做了很多事,该做的都做了,不出意外,一一很快就当姐姐了。” 纪容恪这没皮没脸的话,把冯锦吓了一跳,她把张牙舞爪的手从他脸上收回,下意识摸自己肚子,又觉得不对劲,又赶紧摸胸口,她气得脸色一白,大骂流氓。 纪容恪也委屈,他没碰啊,他再饥不择食也不能对一个奄奄一息毫无知觉的躯壳下手吧,他冲动得起来,她禁得起折腾吗,他这人不过喜欢痛快嘴罢了,男人都喜欢宠女人,越是喜欢宠得越狠,越无边际和底线,可他是例外,他偏偏喜欢看她生气,她越是气得龇牙咧嘴,他心里越开心,他想这世上有很多男人都爱昔年漂亮的冯锦。愿意一掷千金哄她高兴博她一笑,可他就喜欢欺负她,欺负的她恨不得杀了他,一见他就白脸,可他和那些男人哪个手段聪明呢,显然还不是他女儿都生了,这法子还不够见效吗。 冯锦扬起手就要扇他,纪容恪闷闷的啊了一声,仰倒床上闭眼不语,冯锦自己也没记得手落没落下,更没记得打上他要害了,怎么忽然就晕厥过去,她手举在半空愣了愣,纪容恪似乎真的晕了,她用脚趾捅了捅他,他没反应,可她不傻,她是被监狱管教束缚得反应有点慢,但冯锦多精啊,这精可是骨子里的聪明,她一眼看到他微微挑起的唇藏着那一股坏水儿,是纪容恪阴险奸诈标志性的笑,她不言不语干脆把脚丫子盖在他脸上,死死堵住他鼻孔,让他一口气儿也喘不了,没多久他果然忍不住,反手捏住她细细的脚踝,“臭毛病一一这臭毛病原来跟你学的。” 冯锦晃着小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露出牙齿笑,笑得眉眼弯弯。 冯锦身体修养好没多久流言蜚语横霄直上,关于纪先生被附体的传言不知何时炸了锅,闹得满城风雨。 纪氏公司里的人都说,纪总是怎么了,吃了仙药返老还童还是回光返照,怎么都快半百的岁数,脸上莫名其妙长出俩酒窝了 华南商场里和他接触过的人私下议论,纪先生越来越爱笑,那笑纹都藏不住,整个人神清气爽,似乎天天都有美事儿。莫非金屋藏娇搞了个洋妞儿。 知道内幕的偷偷说,“纪先生最爱的女人回来了,十年前卡门宴的交际花,蹲了八年大狱。现在谁不知道他是妻奴啊,恨不得让老婆骑在脖子上出门,她拉的屎别管黄的黑的都是香的。” 何一池拿着华南风云的最新一期杂志,站在宽大的职员办公厅里发火,吓得上百员工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谁不知道何助理是红人啊,别看他不曾位居高层,可除了纪容恪,就他说话有分量,就他敢和副总呛声,就他有特权进出纪容恪的私宅,想要巴结纪氏的人,都知道得拿下何一池这一关,他开口说行,纪容恪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他额头青筋直跳,用力把杂志甩在墙壁上砸得砰砰直响,“有心思谈论纪总和夫人。没心思做业绩,是不是想” 他话没说完,忽然一个女人扒着门框喊了声喵。 这一声喵轻细温柔,以假乱真,何一池还真以为是公司大门没看住溜进来一只野猫。 他蹙眉转头看,在看到叼着一块草莓干的冯锦时,他一愣,她穿着一件白裙子,过耳短发扎了一个小辫儿,用发卡盘在脑后,乱糟糟的像刚被耗子抓过一样。 何一池眉骨跳了跳,这与众不同的发型不用问,一定是纪容恪早晨上班之前给她弄的,他手法很糟,可偏偏喜欢给冯锦捯饬,她有时候也不愿意,但她迷迷糊糊就妥协了,谁让他接吻技术那么好,一两分钟就让她晕乎了。 何一池听到员工座位传来几声笑,不知道是笑冯锦还是笑什么。他走过去十分无奈屏蔽了她的发型。温和问她有事吗,冯锦说没有,坐的太腻歪了,出来逛逛。 纪容恪根本不能离开她超过半天,索性把她带在身边,上班一起,应酬一起,回家一起,他是老板谁也不敢背后说什么,可苦了何一池。跟在冯锦后面擦屁股收拾烂摊子。 她一天在公司不是碰倒了咖啡机就是摔碎了谁的花瓶,偶尔还会因为一些不可思议的失误,把文件和报表涂鸦得乱七八糟,她是痛快了,可一堆职员忙着赶工,累得叫苦不迭。 有人说纪太太平易近人天真有趣,有人说纪总这么精明优秀的男人,怎么娶个傻子。 世人一边笑一边猜,这日子久了才知道冯锦不傻,她知道好吃的自己留着。不好吃的舍不得扔,都丢给纪容恪,他不吃她不依,他吃了她就笑。 其实她聪明着呢,她还狠,狠得骇人,只是世俗早就淡忘了,曾经制造那么多起血腥杀战的女人,不就是她吗。 她聪明累了。 她有了依靠有了归宿,她不想聪明下去了。 有这样疼爱她的丈夫,宠得毫无底线,宠得无法无天,一句重话舍不得说,连一点风儿都不让她吹着,哪个女人不愿意做如她一样的傻子呢。 纪容恪爱冯锦,爱得天崩地裂。纪容恪番外二十三 人潮拥挤握住才不会丢 冯锦最喜欢吃一笑楼的奶蓉酥,那是一笑楼的招牌,是整个华南最正宗的酥点,她一次可以吃掉多半包,大概二十片,吃得胃口鼓鼓的,嘴巴里往外冒奶渣。 纪容恪笑她馋猫,吃东西太护食,像没见过似的,以前她不这样,别人看一眼都警惕十足,恨不得挖了人家眼睛。 她得了一种嗜睡症,每天十几个小时都是睡的,夜里反而很精神,一到白天就困怏怏,除了吃东西其他的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白天一睡不醒,晚上活蹦乱跳,保姆佣人没那个力气陪她,他就只能自己咬着牙上,活脱脱榨干一层皮。 冯锦出狱后整个人变了许多,那颗心似乎什么都装不下,简单得像另外一个贺润。曾经的她充满了智慧与理智,活给别人看,活得矜持谨慎,活得疲惫仓促,现在的她不再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她累了。累得不想再做那个无懈可击滴水不漏的冯锦,她就想当个傻子,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什么都依赖纪容恪,连路都懒得记,哭笑由心,洒脱自然,只活给自己看。 纪容恪俯身看着窝在沙发里呼呼大睡的冯锦,她睡得可真香甜。他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了,她仍旧对他毫无防备,哪怕被伤了那么多次,哪怕她险些为他搭进去一条命,她还是信任他,依靠他,深爱他,在他眼皮底下撒欢儿一样的笑。 纪容恪的心此时柔软得不能再软,轻轻一抖都能溢出水来,她嘴角还沾着睡前吃过的一丝蛋糕屑,十分俏皮挂在薄唇上,他无比温柔耐心为她抹去,她梦里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触碰,并没有醒来,轻轻蠕动着翻了个身。 他蹲在旁边,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白了许多,也开始胖点,尖下巴长出了肉,颧骨也没刚开始那几天凸得吓人。他爱干净到近乎偏执,可偏偏上苍让冯锦治他,她讨厌洗脚,讨厌擦嘴巴,他如果提这两件事,她一定会发飙,掐着腰大骂他,“纪容恪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别藏着掖着。你直说让我死个明白,你外头有人了是不是” 他脑仁儿疼,又哭笑不得,他这八年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都没动找人的心思,她现在就平平安安在他身边,他怎么还有那份闲心,他只想要她,也只对她有冲动。 走廊里静悄悄的,似乎全世界都陪她一人沉睡,办公室门没锁也没关,今年春末夏初特别热,是华南几十年来难得一遇的干燥,纪容恪不敢开空调,怕她染了风寒,所以敞开门窗透风,他每隔几分钟就要为她擦汗,她身上湿漉漉的,睡得十分香甜。 何一池带着两名下属从外面进来时毫无防备动静很大,纪容恪慌忙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们别吵。何一池站在门口不敢动,生怕惊醒了躺在沙发上的小祖宗,可冯锦还是打了个哈欠醒过来,纪容恪脸色当时就变了,恨不得扒何一池一层皮。 冯锦睡眼惺忪嘟囔着要吃东西,可茶几上的食物早被她吃的一丝不剩,她是越来越能吃,一天能吃别人一星期的,而且食欲还在以特别可怕的速度疯狂增长,纪容恪想她是不是没有感觉了,吃多少也不知道撑不撑。 冯锦坐起来瞪着空荡荡的盘子,立刻垮了脸,纪容恪最见不得她不高兴,他宁可被捅一刀,都不允许她不开心,他捧着冯锦脸无比心疼吻了吻。叫进来一名女助理,吩咐她去一笑楼买奶蓉酥,多买几包,要新出炉的。 冯锦听到奶蓉酥,这才没大吵大闹,又伏在纪容恪肩头迷迷糊糊的补回笼觉。 女助理知道纪太太是上帝,比任何一笔数目庞大的合约都重要,她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搞不好全都加班陪她一个折腾,立刻丢掉手上工作慌慌张张跑出去准备。纪容恪抱着冯锦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像抱着个婴儿一样,在她屁股上轻轻拍打着哄她睡觉,喉咙里哼哼着一首他曾经哄一一的催眠曲,唱得很蹩脚,可这情意让人落泪。 两名部下对此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外界传言纪氏当家人疼老婆疼得没了边儿,可百闻不如一见,他们也是第一次在办公室里看到这样场景。不禁感慨自己对待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发妻那份冷落与疏离,也禁不住好奇这个被传言是傻子的女人,为什么能得到纪容恪如此毫无保留的珍视。 何一池对这样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自从冯锦出狱,纪容恪便多了一个大女儿,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无时无刻不上演着财阀大佬与平凡傻姑娘的戏码,乍看上去很搞笑很无奈,可安静下来细细品味。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又觉得很想哭。 纪容恪一分一秒都不想与冯锦分开,他实在怕了,怕到了骨子里,万一没看住她又丢了,再也找不回来怎么办,茫茫人海这么拥挤,他只有拼了命握住她。才能确保她一直在他身边,不会被挤散。 何一池将几分内部调查文件递到他手中,表情严肃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错失一网打尽的良机,我安排纪氏不属于公司内部的手下潜入进来悄无声息做了跟踪调查,发现财务部确实存在内鬼。很多账目对不上,不是我们自己财务系统出现问题,而是有人插手捣乱,故意颠倒账目。” 纪容恪脸上没有任何震惊与波澜,任何一个企业都是如此,内忧外患兼具的情况下,才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纪氏非常受瞩目,敌人当然不胜枚举,纪容恪有本事把公司做到今天这样庞大的规模,他自然有本事镇压八方妖魔,除非对手太强大太可怕,除此之外任何人不过是他一道开胃小菜,配合他演一出杀鸡儆猴。 何一池退到旁边,让出一个位置,那两名部下走上来将自己部门的一些数据也递到纪容恪手中,“除了财务部出现混乱,其他部门都很正常,我们综合对比了部门档案数据,正因为只有财务部出现异常,我们都认为这一次不容小觑。似乎有一股暗中的力量把手伸向了纪氏。” 在他怀中始终安静沉睡的冯锦忽然嘟囔了一句,她似乎流了口水,一丝长长的透明的银线从她唇角溢出,她懒洋洋的做着梦,可纪容恪还是听到了她那句似乎无意又似乎是有意的话,她说故人。 谁是故人。 纪容恪垂眸看冯锦,她眯着眼睛舔嘴唇,样子慵懒极了,他抖了抖自己身体,她这才不情不愿睁开一条缝隙,“干嘛。” 他很好笑,“你说呢,刚才说什么。” 她把头背过去,后脑勺冲着他,“吵我睡觉。” 纪容恪摸了摸她脑袋,他问何一池,“知道是谁做的吗。” 何一池摇头,“现在不了解对方的确切意图,不好四处询问惊扰了这个人。” 冯锦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捏着鼻子在纪容恪怀里蜷缩成一个肉球,浑身都没了骨头,呓语般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茉莉花的味道。” 纪容恪脸上倏然阴沉下来,连何一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盯着前面一方空荡的桌角,良久没有说话,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冯锦背上抚摸拍打着,直到她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名被吩咐去一笑楼买点心的女助理跌跌撞撞跑出去险些绊倒,她半年前刚进公司,不过才转正了三个月,做事很毛躁,她和副总有点门道关系,走了捷径进入纪氏任职,这不算大事,纪容恪不太插手人事方面,何一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部门高层了解情况的都不怎么把有难度的事交给她。她实在不够细心,难免不会搞砸。 她弯腰从抽屉里拿钱包,旁边格子间里坐着白茉莉,她正涂了指甲油晾干,随口问了句,女助理说,“纪总让我给太太买奶蓉酥,要的很着急。” 白茉莉坐在椅子上正晃悠腿,她听到太太两个字。身体倏然一顿,整张面孔闲散的笑意都僵滞住。 她目光掠过前面垂挂的吊灯,看向总裁办公室方向,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冯锦,大多是隔着人群匆忙瞟一眼,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洗手间,她从里面出来,白茉莉正进去,冯锦似乎完全不认识她了,目光交汇时也没有一丝停留,目光淡淡的,呆呆的,真像个傻子。 由于擦肩而过的时间太快,连三秒都没有,白茉莉也没及时反应过来,不然她还真想试试,那么阴毒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痴呆呢。 冯锦现在算半个风云人物,华南凡是知道纪容恪的,谁不知道她啊,能和纪氏有业务往来的,对冯锦都熟得不能再熟。她被纪容恪带在身边宝贝得不行,去一趟厕所都恨不得陪着,当真做到了寸步不离,人们都知道纪容恪与现任太太分离了八年,度日如年的熬出头了,自然是如胶似漆。可这些说者无意的传言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白茉莉心头,刺得她血肉模糊。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连流言纷扰都这么残忍。 她曾经也被纪容恪捧在掌心珍视过,她是最初得到他爱情的女人,她受尽恩宠时,冯锦还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凭什么现在天差地别了呢,凭什么她现在只是个任人呼来喝去使唤的小职员,还是借着纪容恪三分怜悯两分收留才勉强度日,而什么都不如她的冯锦,却做了纪太太,出行众人拥簇,三十二岁的年纪了,被宠成了无法无天连脚都不沾地的公主,她呢这世上还有谁比白茉莉更骄傲,为什么她却落得最悲惨的下场。 她难道不是唯一有资格挽着纪容恪接受所有人祝福与审视的女人吗。 白茉莉不动声色捏碎了一卷饼干,那碎裂迸溅的残渣从筒口内洒出。她忽然按住女助理的手,“你不是还要打印文件吗。折腾一趟再回来你又要加班了啊。” 女助理哀嚎,“对啊我真是好衰。” 她痛苦扯了扯头发,白茉莉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按住女助理肩膀,握着她的手覆盖在她办公桌堆积如山需要重新打印的文件上,“我帮你买,我买回来你送进去,你也不会挨骂。还省了时间,反正我也没事可做。” 女助理简直不敢想象会出现这样一个美好的女人救助自己,她双手合十不停道谢,白茉莉攥住手机和皮包,迅速离开了办公楼。 她在去往一笑楼的路上堵了很久,在堵车过程中发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的接收者是一串异地号码,并没有保存在她的通讯录名单里,而是她背下的号码。她发送出去的内容石很快沉大海。不曾得到任何回复。 白茉莉赶到一笑楼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橱窗外排了一条长龙,清甜浓郁的奶味从窗口里飘散出来,诱惑人的味觉。 她找到其中一名看上去十分好说话的男士,递给他两张钞票,拜托他多买一份,她稍后会来领取,再赠送额外的酬劳,这样举手之劳还能拿钱的事当然不会有人拒绝,那名男士欣然答允,她叮嘱好这一切后,转身朝着街道对面的一家咖啡厅走去。 这是一家格外隐蔽的咖啡厅,造型也很奇特,像一个城堡,藏匿在一颗巨大的参天古树后,如果不是熟悉这一带环境的人,甚至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她推门而入,直奔靠近二楼楼梯口的位置走去,那里早就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鸭舌帽,耳朵里塞着黄色耳机,手边摆放了一杯蓝山,正目光专注看着最新刊印的杂志。 杂志封面是纪容恪,他穿着酒红色西装,正站在演讲台上面对华南经济峰会所有最优秀出色的商人汇报他这一年的成就与业绩。 男人将杂志甩到地上,拿起小勺轻轻舀了一块方糖加进杯中,他唇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白茉莉直奔他而去,她把包狠狠砸在桌上,砰地一声,咖啡太满,男人还一口没喝,杯口倾溅出来几滴,在桌上散开,氤氲成一团褐色的花。 “我受不了了,我要冯锦死。立刻马上。” 帽檐遮盖住了男人半张脸,只能看到那一片椭圆型的阴影之下,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他不急不缓的饮了口咖啡,“这么急吗。” 白茉莉坐在椅子上,她盯着男人黑色的帽顶,“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都按照你说的为你做到了,再耽搁下去,冯锦还没死,我就要被发现了,你以为这样的事毫无风险吗现在纪氏早就有人察觉到,我藏不住多久了。” 男人嗤笑一声,“冯锦死了,你就可以得到纪容恪吗。” “为什么不能”白茉莉忽然尖叫出来,她听不得别人对她的半点质疑,她已经赌上了这么大的筹码,她输不起。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得不到,冯锦也不能活。” 她身体忽然前倾,匍匐在桌子上方,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知道我有恶心,她霸占着纪容恪那副得意的面孔吗她越是像个傻子,我越是恨不得嚼碎了她。”纪容恪番外二十四 情海毒花 女人的嫉妒之心比这世上任何一种药都更毒,这份毒可以缓慢的不着痕迹的渗透入骨髓,侵蚀麻木人的理智和人性,做出极端疯狂与残忍的事。白茉莉恨透了冯锦,她宁可对付十个贺润,也不愿容留半个冯锦,她的杀伤力更大,她不动声色的摧残性更强。因为她占据纪容恪的生活对他而言并不是出于利益,而是爱情,而这份纠纠缠缠长达十年的感情,让白茉莉恐惧又心焦。 她无法想像连人都看不到,还能苦等八年是怎样的情深不渝,她不能再等下去,她等不了,每多等一天,冯锦在纪容恪心上就狠狠扎下去一寸,到最后任多强大的力量也拔不出来,白茉莉才是真的输了。 她握着拳面目狰狞,“冯锦太聪明,如果她存在。我们都不可能成功,她会成为一根搅屎棍,把原本非常完美的一盘计划变得七零八落狼藉不堪。你不想要扳倒纪容恪吗” 男人不语,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白茉莉看不到他丝毫表情,她急不可待追问,“如果你不想扳倒,你不会费尽心机找上我,提出那么诱惑的条件和我合作。相比较我要纪容恪的全部,你只想报仇,你知道你掠夺来的东西最终也不可能为你享用,还不如报血海深仇更切实。我是一个贪婪到没有底线的女人,你当然清楚这一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你也不会选择与我交易,毕竟我贴上了,可就没那么容易甩掉了。” 男人微微舀动着手上的小汤匙,“有必要牵扯无辜吗。” “无辜。”白茉莉骤然捏紧了拳头,“谁是你口中无辜的人,冯锦” 她觉得特别好笑,是她这半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她仰面大笑了一会儿,笑到有些岔气和沙哑,服务生拿着菜单从一侧走过来,礼貌询问她要喝点什么,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思顾上这些,她觉得处境一团糟糕,她朝那名陌生侍者投过去一剂十分阴毒而恐怖的目光,服务生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半步,男人不愿多生事端,他沉声吩咐上来一杯卡布奇诺,侍者惶恐点头,转身迅速离去。 男人因白茉莉的莽撞有些厌恶,他喝了口咖啡,语气十分不耐烦说,“你如果是来惹事的,立刻滚。” 白茉莉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咖啡杯,“心疼她了。” 男人掌心落空,他指尖弯曲蜷缩了两下,握成了拳,“除了我们合作涉及的事,其他的你没资格质问我,你以为你是谁,纪太太还是九叔情人。还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你已经落魄到除了依靠纪容恪的施舍无法生活的地步了。” 白茉莉被他这番话刺激到,她把杯子朝他扔过去,男人反手一勾,将杯子稳稳托在掌心,他不动声色喝了一口。“恼羞成怒的样子可真丑。” 白茉莉冷笑,目光狠狠逼射他,“那也比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强不是一星半点。” 男人手上动作倏然一顿,白茉莉嫣红的薄唇内吐出两个字,“贺渠。” 他身体紧绷住,似乎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他在僵滞了片刻后才缓慢抬起头,脸色已经凝固如寒冰。 她那一声贺渠声音不低,所幸四方桌子是空的,倘若坐着客人,势必会听到,华南对他的通缉令毫不吝啬,这几年已经不知道下发了多少,一次次升级到最高规格,甚至大街小巷都贴了他的相片悬赏征集线索,贺渠在这样的步步紧逼下,早已不习惯见太阳了,无论春夏秋冬,他永远都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帽子墨镜,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跌落到如此地步。他已经逃了八年,功亏一篑在最后一步岂不是太遗憾。 “你是活厌了,想死在这里吗。” “别用那副脸孔吓唬我,我什么仇恨都没有,也无牵无挂,死有什么足惜,我不过不甘心而已,我和你相比,你该比我怕死,你有本事就杀呀,如果你有这副气度,还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贺渠不再看她,他的确还没这个气度,他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他为什么要死,他有足够本领逃脱掉围剿,只要撑到度过追溯期,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现,与纪容恪争个高低贵贱,他招呼来侍者,重新续了一杯加冰的蓝山。他没有喝,而是捏在掌心,“冯锦不是傻了吗。一个傻子能搅乱什么,你动了她,不是故意激怒纪容恪,他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缘无故变傻你会认为有可能”白茉莉不屑冷笑,她显然并不相信,“蹲几年大牢,出来成了傻子,也就唬唬那些外人,九叔当初在地牢关了不下百人,比监狱可苦多了,也没见谁出来成了傻子。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越是装疯卖傻,我越是看她留不得,八年前她有多狠,杀人不眨眼,手腕歹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现在就是真的傻了。也难保她就是无害的。一匹狼饿瘦成狗,它的攻击力就真的变成了狗吗” 白茉莉从贺渠为冯锦择清的借口中听出了他的动摇,她眯了眯眼睛,瞳孔内流泻出一丝阴毒,“这世上凡是沉湎于儿女情长的男人,都成不了大事,纪容恪也这样,可他最风光的时候,他没有为任何一个女人放弃过什么,现在一切都成了定局。他自然有资本挥霍和任性。但贺渠,你没有。贺家满门结局如此悲惨,你仔细回想,这几年你碰了多少钉子,那些昔年眼巴巴给你们做走狗臣服于贺家权势下的墙头草,还剩下几根倒向了你。谁让贺家倒塌得如此彻底。是冯锦,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你用婚姻来束缚她这个筹码,意图牵制纪容恪,可她何尝不是用婚姻做她间谍的掩护。为纪容恪渡消息,最终反咬一口,把你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你现在是一个亡命徒,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逃犯,你连脸都不敢露,这日子和你曾经做贺家大少爷时简直云泥之别,这份仇你不报,你还配姓贺吗。” 贺渠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掀起了巨大波澜,他声音带着极致的悲愤与颤抖,“闭嘴。” “说到你痛处了” 白茉莉依然不肯住口,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激怒了贺渠,他扬起手将杯中残留的冷却咖啡泼向白茉莉得意而矫情的脸庞,“我让你闭嘴。” 冰凉的液体顺着白茉莉涂抹了精致妆容的面庞缓慢滚下,她伸出舌尖舔去粘在唇上的咖啡,“贺渠,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承认我有私心,如果我无欲无求你也不会找到同盟。纪氏内部的人都对他充满了恐惧,他就像阎王一样,没有人敢背叛他,只有我。因为我捏住了他对我不忍的软肋,我不管做错什么,他都会放过我。我为了帮助你拿到你需要的东西,我费了很大精力,我只希望不要在关键时刻出了差错,我需要这件事成功,你比我更需要。” 白茉莉说完非常平静抽出几张纸巾,将脸上仍旧不断蔓延滴垂的咖啡擦拭干净,她从钱包里掏出钞票对侍者晃了两下。搁置在桌角,便起身离开了座位。她经过贺渠身边时,他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冯锦不存在了,纪容恪仍旧不会属于你。就像即便纪氏垮了,我也不可能有超过他的成就。” 白茉莉一只脚踩在台阶下,她目视前方那块巨大的玻璃窗,街道此时车水马龙,十字路口拥堵了这座城市最繁忙的人潮。她试图从里面找到熟悉的面孔,可每一张连都无比陌生,很多错过的时光忽然在这时纷至杳来,让她心里很疼很疼的颤动着,她压下那股黑暗的喧嚣,勾唇笑了笑,“不要猜测,要去实践,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试他永远体会不到选择我也许会更快乐,我也想不到会和他有怎样的生活。每个人面对爱情的方式不同,选择也不同,你可能会觉得放掉与成全是最好的路,我觉得争抢掠夺才是我要的。我就是一个非常贪婪的女人,我直面自己的劣根,也不觉得可耻,我为什么要过的与世无争,分明有机会给我,我当然会牢牢抓住。如果活着什么都得不到,我还不如以死的野蛮去拼一把。你看” 她伸手指向窗外。贺渠怔了一下,他缓慢转过身去看,那些不断错过与交汇的人海,拥挤出一片巨大的戏幕,白茉莉淡淡说,“他们都有欲望,只是我有九分的贪婪,他们只有一分而已。” 白茉莉说完看了沉默的贺渠一眼,她没再久留,提着包离开了餐厅。 贺渠坐在高处。面无表情注视着人潮人海的街头,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这冲动与他这八年的卧薪尝胆大相径庭,在冲出脑海的那一霎那,让他蓦然一惊,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白茉莉提着奶蓉酥回公司,她本想交给那个女助理,可她被其他部门临时调遣走顶替秘书跟随主管去参加应酬,白茉莉不知该交给谁,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自己去送。 她站在转角处看着何一池带领部下从总裁办里出来,他们似乎说了很久,每个人嘴唇都有些干裂,走出来后不断转动着脖子活动僵硬的身体,不知道是怎样的事大约没谈拢,脸色十分凝重。 他们拐入另外一个走廊口消失不见后,白茉莉才提着糕点盒走过去,站在门外敲了敲。 她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是纪容恪的声音,他似乎在喝水,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里有些含糊不清。 白茉莉深深吸了口气,她进入公司到今天也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她还从没机会单独和纪容恪接触,他不知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还是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差犹如云泥之别,根本就不存在接触的可能,她只能远远看他一眼,找不到靠近的理由。 贺渠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告别这局面的最好时机,她只想不顾一切狠狠抓住,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不想给自己的爱情留一丝一毫的遗憾,她已经遗憾了半生。 白茉莉推门而入,纪容恪并没有抬头看,他知道是食物送到,伸手指了指桌角,“放下。”便继续专注看文件。 她在门口怔住,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缓慢而迟疑,外面的阳光太明媚,微风一点也不呱躁,他和她在这样安静的时光里,演绎着什么是岁月静好。 冯锦伏在他肩头,身体软绵绵的靠在怀里,她短短的头发被扎得乱七八糟,可他不嫌弃,仍旧觉得她可爱漂亮,他一只手翻阅文件,另外一只手托住她的背,比对待一一还要温柔耐心百倍。 他疼她,爱她,宠她。护她,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甚至失去了理智。 她张口喊了声容恪,满满的哽咽,他捏着文件的手指倏然一顿,冯锦听到白茉莉的声音,原本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忽然在这时悄无声息的睁开了一条缝隙,她没有任何反应,只睁开了两秒,便又重新阖上,仿若什么都不曾听到。 她这不动声色的微小举动,连纪容恪也没有察觉。 “有事吗。” 他放下手上工作,两只手抱住要从他怀里滑落下去的冯锦,将她绵软的身体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她胖了,而且胖了许多,比最开始抱着都硌手圆润了两圈,摸哪里都是肉肉的软软的,纪容恪最喜欢看她吃东西,虽然挺没出息的,可他觉得幸福,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这样容易满足,她有吃的,他看着她吃,比再磅礴的金钱与权势都更让他充满成就感。 白茉莉将奶蓉酥放在桌上,她看了一眼冯锦乱糟糟的后脑勺,她睡得十分香甜,还能听到一点轻细的鼾声,像一个孩子那样毫无防备的做着梦。 纪容恪用手指拨弄开袋子,扫了一眼里面新出炉的热糕点,白茉莉解释了事情来龙去脉,纪容恪不愿和她多谈,他知道冯锦总是似醒非醒的,万一那句话让她觉得不中听,这可是个醋坛子,她生气了不发飙,爱搭不理的折磨他,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只狐狸不理他。 纪容恪语气平淡说,“辛苦。” 他捏住一块糕点咬了一口,试试味道,吃下去几分钟没什么不适,他这才拍醒冯锦,往她嘴里喂了一块,她迷迷糊糊的吃掉,把奶渣在他西装上蹭了蹭,他不急不恼,眼底都是笑意。“还吃吗。” 她摇头,“困。” 她吧唧了两下嘴巴,继续睡过去,白茉莉深深吸了口气,她觉得和冯锦有关的每件事,对她而言都是巨大的残忍和伤害,她不想再看下去,可她更接受不了纪容恪对她的防备与疏离。 “因为是我拿进来的,所以你要试试,看我会不会害她。容恪,在你眼里我已经这样恶毒了吗。” 纪容恪眉团紧蹙,他垂眸看了看偎在他肩头的冯锦,她并未被惊动,恬静乖巧的睡颜让他心里暖暖的。 “你多想了,是我过分谨慎,对待所有是她需要的东西,都会先尝试一下才安心给她。我没有防备你,我只是太在乎不得不提防全部。” 她面无表情,眼底闪过冷笑,他越是把她看得这般珍视贵重,她越是对冯锦百般难容。强烈的妒忌与仇恨在她心底疯狂滋长,从一朵小小的萌芽,变为一簇簇盛开的毒花。纪容恪番外二十五 你是无端风波,留我惊心动魄 白茉莉转身要离开办公室,她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拉门,纪容恪忽然在她身后说,“你工作还适应吗。” 白茉莉脚下一顿,她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关切这些,如果他心里记挂,随时都可以在经过办公大厅时询问坐在第一排的她,但他从没有驻足过,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 白茉莉这几天一直有不好的预感,似乎贺渠的计谋要败露了,但他迟迟按兵不动,她也不好狠狠催促他,毕竟这场交易他是主谋,她不想太逾越权力,这又不是好事,一旦翻船,主次承担的恶果是不同的,她才不会傻里傻气往前冲。但她确实更等不了,因为目前处境对她更不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目的无非是让冯锦消失,给予她最后一丝和纪容恪厮守的机会,尽管她看得清楚他心里满满塞得都是冯锦,但她还是不甘心。 女人跌入爱情迷途里,除非被打击得家破人亡万念俱灰。否则都不肯轻易善罢甘休,这份执念要比男人深沉毒辣得多。 白茉莉尽力维持镇定,她转身看着纪容恪,他目光内带一丝深沉和冷冽的东西,算不上复杂,但和以往有些不同,她反问他,“怎么了。你关心我呀。” 纪容恪抿唇笑,一个点到为止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级对下级的关切。” “不用这么急着撇清,过去的事发生了也盖不住,现在的事过去了也回不来。你总这样说话,让我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我的确有所图谋,可我是大方暴露自己的目标和欲望,从没藏着。” 白茉莉东拉西扯始终没正面回答他,纪容恪此时心里早就有了定论,逐渐清晰的浮出水面,他没想到这辈子那么多风浪都捱过了,最后却被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又推了一把险些进入火坑。 白茉莉于他而言是那么特殊的存在,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是他年少轻狂的故事。是那个时代的一支笔,写下了他所有的张狂与情深。他不忍,可她却倚仗他的不忍一次又一次压垮他的底线。 换做寻常人,纪容恪早就动手了,怎能容忍这样别有所图的恶人在身边肆意嚣张,可她不一样,她在九叔身边不是没有做过坏事,那些坏事或多或少也都影响到了他,她像是失去了最基本的是非观,为了满足她的贪欲而愈加狰狞。 可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始终难以狠下心肠。白茉莉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点点从娇俏明媚的少女,变为了阴险贪婪的毒妇,他很大程度上埋怨自己,没有好好呵护她教导她,让黑暗的现实屠杀了她纯净的灵魂。 他难以下手的另外一个原因,白茉莉与冯锦在某种性格上很像,像得仿佛出自同一个人,她们都比一般女性更腹黑,有非常清晰浓重的双面。冯锦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她毒辣狠厉而且果敢冷静,她要做的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警告与劝诫而放弃。除了感情这个软肋,她强大到不需要任何男人的保护,白茉莉甚至不及她三分恶毒,在有关生死的掌控上,白茉莉只是一个最平庸的女人,有她的胆小和懦弱,而冯锦是无畏的,是冷漠的。 纪容恪记得新标码头爆炸,那轰轰烈烈的傍晚,华南上空飘荡着浓烈的烟雾和凶猛的火光,几乎要燎破苍穹,他带着人马赶到时,冯锦早就杀红了眼,月色下她面容阴冷到诡异,给了他强大的震撼与惊愕。 那是纪容恪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冯锦身体内的困兽出笼,她娴静时是那般温柔软弱的女子,她也有像水一样的时候。绵绵潺潺,让他觉得不敢重力,仿佛一触即碎。 可她凶狠起来让男人都自愧不如,她看着眼前不断绽开的头颅,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怯弱,她飞快的脚步在一片血雨下铿锵前行,左眼燃烧着魔鬼,右眼燃烧着野兽。 纪容恪抱着冯锦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窝在他怀里睡得像一只恬静的小猫儿,连呼吸声都那么弱那么乖,他托住她臀部走到沙发上,轻轻将她放在上面,她没有被吵醒,歪了歪头将脸埋入毛毯里。 纪容恪盯着冯锦绵软的身体看了一会儿,非常贪恋这一时刻的安静与美好,白茉莉站在两米之外的地方凝视他背影。“还有事吗。” 纪容恪又默然了半响,他不知道该怎样给她一个机会,给她一艘回头是岸的船,就像冯锦曾经心心念念说的那样,普渡她淌过这劫数,不要坠落下去,要么淹死,要么成了心魔。 他缓慢转过身来。隔着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看着白茉莉,他其实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他并不清楚她脸上长了多少皱纹,又被青丝遮盖住了多少滋长出的白发,记忆里她的模样还是多年以前,穿着俏丽的裙子,站在小舟尾偷嘴吃莲蓬籽儿的她。 他知道她的心思,一份早就该熄灭却固执燃烧到了今天苟延残喘的心思。他真怕她成了魔,魔的下场都不好。 如果她在他视线里灰飞烟灭 纪容恪不着痕迹握了握拳,“你应该过得简单快乐,就像冯锦这样。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可她在经历那么多跌跌撞撞后,上苍没收了对她智慧的恩赐,让她变得像一个孩子,懵懂无知,痴痴傻傻,我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她是我生活里特别温暖的阳光,她曾经并不干净,她的经历她的时光,都有斑驳的污点,可现在的她纯净到底,命运会眷顾这样的女人。” 白茉莉扫了一眼蒙盖住脸的冯锦,略带轻蔑的笑了一声,“她什么都有,我和她比得了吗。我当然也想过你口中如她那样简单的生活,如果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疼爱我的丈夫,一个衣食无忧奢华而富庶的家庭,一段和谐恩爱到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婚姻,我会变得比她更温柔更纯粹。我会愿意做一个贤淑宽容的妻子,但我有吗,岁月恩赐我了吗” 她说完仰起头忍了忍迂回到眼眶的酸涩,“容恪,你只看到了冯锦现在有多美好,可你看到了将她变成这样美好的你了吗站在最前面光鲜亮丽的木偶不值得被敬重,幕后英雄才是真正的伟人。世上女人都可以成为冯锦,但你只给了她资格。” 她捂住自己胸口位置。感受贴合在掌心上突突的跳动,她这么多年憋在心脏里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虽然她说出来毫无快感,反而疼了她自己。 她是真的嫉妒冯锦,妒忌到了骨头里,她看着冯锦那张脸,连呼吸都是恨。 她命苦。所有人都说冯锦命苦,她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她勇敢而又神圣。可她真的苦吗,她用前半生的凄苦,换回后半生的甘甜,她耗光的一切力气都没有浪费,命运仁慈的馈赠给她独一无二的纪容恪。 白茉莉是幸运的,她在最仓促狼狈的时光里遇到了他的救赎,她在最美好的年纪里成为九叔的女人,成为伏龙山的太太,她风光过了二十余年,可她到头来一无所有。这二十年是她渴望的,但又不是她想要的。 白茉莉捂住唇,她从没觉得自己活得这样辛苦过。 纪容恪蹙眉不语,看着她眼角那一颗醒目的红色泪痣,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他也无话可说。 白茉莉离开办公室后再也坐不住了,她跳出那份对纪容恪的埋怨与痛诉,也差距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她甚至感到每一个职员看她的目光都别有深意,潜藏着巨大的排斥和防备,都非常不友善,她忍不住吓唬自己,越来越觉得发冷。她拿着手机张皇失措避到一个空荡无人的走廊。给贺渠打电话,他们刚分开没多久,这个时候打电话自然非同寻常,贺渠还特意躲到商场的安全通道里,找了最僻静的地方接听,可白茉莉开门见山就是一通嚷嚷,使他很快丧失了耐心。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刚和纪容恪接触过。我才从他办公室出来,他已经怀疑我了。我感觉得到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不会无缘无故和我说那样的话,除非他知道我已经和你勾结到一起了。” 贺渠正靠着一堵墙壁喝啤酒,他眼前是这座繁华城市的晚高峰,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人海在这条宽阔的街道拥挤在了一起,他们摩肩接踵要走出一条路。用最快的速度投奔家的怀抱,那人群一团团的像云彩一样,胶着粘着彼此,分不开融不化。 贺渠早就没了家。 他是华南六百二十九条街道漂泊的流浪汉,他甚至不如一个流浪汉,他还要躲藏,连痛快淋一场雨的资格都没有。 他有时候盯着橱窗里映射的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常常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利欲熏心,如果他及时让贺归祠顿悟,也许他能挽救贺家,他更不会坠入这没有退路的悬崖,他还有机会好好爱冯锦,和她做长相厮守的夫妻,一点点抚平她所受到的伤害,用漫长的时间打败纪容恪这个强大的敌人。 是他把一条本该光明的路。走成了死胡同。 他闭上眼睛,耳畔是白茉莉走投无路般的央求,她始终等不到他回音,央求又变为声嘶力竭的威胁,“当初你怎么和我承诺。你说你本来就活不了,你只想在被抓捕之前为贺家报仇,你就算扳不倒纪容恪,最起码让纪氏毁一半。我答应帮你做到,为你收集纪氏的假账以及不可告人的商业秘密,你把这些递交上去,使纪氏重灾。你答应我确保纪容恪性命无虞,还承诺会让冯锦永远消失,为我制造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机会,现在呢,我要你立刻做到。” 贺渠唇角冷笑绽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扭曲了他整张脸,“当然会做到,我等了八年,你觉得我会放弃掉吗。我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白茉莉急不可待,她忘记自己还在纪氏里,不可自抑的大吼出来,又下意识捂住嘴巴,“可这时机还有多久才能到” 贺渠缓慢睁开眼睛,他平静的脸色不曾泛起半点波澜,他眼底燃烧着西边天际通红的烈日,那日头在一点点下沉,仿佛预示着一份壮烈的消亡。 他在挂断电话的同时说,“明天。” 冯锦真的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噩梦,这噩梦吓得她满身是汗惊醒,红着眼睛从沙发上猛然弹坐起来,她感到喉咙似乎被一只大手扼住,让她难以呼吸。 纪容恪已经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准备抱着她离开公司回家,他见她这时醒来,脸色惨白得吓人,立刻丢掉手上东西交给何一池整理,快步走到她旁边蹲下问她怎么了。他温厚大掌握着她的手,将她细细小小的指尖包裹住,为她渡去那一丝冰凉的濡湿,她说不出话来,只一口接一口的吞咽唾液。 她受了惊吓,很大的惊吓,纪容恪不再询问什么,他知道她不想说,梦里的东西太虚幻,她也表达不清楚,他轻轻诱哄安慰着,将她抱起来走出纪氏商厦。 外面天色昏暗下来,淡淡的月光挂在树梢,冯锦横在纪容恪怀里眯着眼睛,汗仍旧不曾消褪,一滴硕大的液体凝结在她下颔上,摇摇欲坠。 何一池拉开车门,纪容恪弯腰先把冯锦放进去,自己才随后进入,在车即将发动原地颤动的时刻,冯锦看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他戴着帽子,黑色卫衣被高高拉起,遮盖住了脸庞,他高大清瘦的侧影那般熟悉,似乎在那棵隐匿于路灯之外的树后等了很久,为了看一眼。 人海茫茫,光线微弱,只为了看一眼,了却一份宿愿。结局一 冯锦特别喜欢晚上睡觉前听故事,连一一都不感兴趣的幼稚事,她却乐此不疲,可纪容恪最不擅长这个,他起初叫佣人进来给她讲,可她后来胃口更大,非要缠着他,不讲就不睡,睁着大眼睛眨也不眨。纪容恪没了法子,买来许多儿童读物,睡前躺在床上搂着她,她想听什么,他就翻到那一页读给她听。 所幸冯锦倒不是太磨人,只要他讲,哪怕没有情感没有起伏,她也很买账,纪容恪守活了四十八年,从没有做过的事在这两个月里全都做了,背着她出去放风筝,抱着她上班开会,和她打水仗,陪她玩儿沙子,吃饭时候她会玩儿一一的娃娃,纪容恪还要一口口喂她。 不过他也并非一点福利都没有,冯锦也说不上是不是不会自理了,刷牙洗脸她还能做,可洗澡经常洗不干净扑腾一地都是水,还会摔在浴缸里,因为疼痛而嚎啕大哭,哭得纪容恪那叫一个心疼。 迫于无奈保姆只能帮她洗。冯锦身上有痒痒肉,很多地方一碰就笑,有一次她光着身子从浴室里冲出来,笑得脸蛋粉扑扑的,保姆浑身湿了一片,跟在她后面叫夫人别闹。 纪容恪正坐在藤椅上打电话,他抬眸就看到那样一副香艳白皙的玉体,正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极致的诱惑,一丝肉不多,一丝肉不少。流畅圆润的曲线艳丽得恰到好处,一如八年前在纪容恪心尖上落地生根的她。 保姆站在旁边看着他动也不动的目光都觉得尴尬,她找了个由头把毛巾递给纪容恪,避出了房间,可怜冯锦站在床尾还赤裸着身体没心没肺大笑,丝毫不知道一份野兽般的危机正在悄无声息的靠近她。 何一池在电话那边汇报完了项目进展还在眼巴巴等纪容恪吩咐下一步,可他根本想不到今天晚上是等不到了,纪大老板早就魂飞魄散不知道酝酿什么坏主意,一双眼睛里精光毕现,手机掉在地毯上他都不知道。 何一池喂了半天也没回音,他盯着屏幕充满疑虑,忽然间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令他身体恶寒,他挂断后对柏堂主说,“去一趟蓝羽,容哥那边可能有事,电话很诡异打不通。” 柏堂主满脸凝重跟着何一池拿了两把枪从纪氏大楼火速赶往蓝羽,殊不知到了后迎接他们的是一顿天马流星拳和两剂恨不得把他们弄死的白眼。 纪容恪拿着毛巾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到冯锦旁边,后者呆呆的抬头看他。笑得浑身香汗淋漓,她指了指自己脖子和小腹,“痒,她挠我。” 纪容恪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啊,心都被暖化了,她长长的睫毛就像一把小刷子,在他心尖上没完没了的撩,他声音不自觉温柔得自己听了都颤抖,“冷不冷。” 冯锦摇头,她光溜溜的走到他面前抓他手上的毛巾,她身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洁白的胴体一滴滴滚落下来,在灯光下泛着摄人心魄的美。纪容恪特没出息的咽了口唾沫,他试探着问她,“我给你洗好不好。” 冯锦痴痴的蹙眉,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纪容恪觉得等待一个过亿合同的谈判结果都没这么忐忑,她在他翘首以盼中终于松口点头,“那你挠我吗” 纪容恪说不挠,冯锦笑,“挠也行,轻一点。” 轻一点 纪容恪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让他热血澎湃的场景,那场景实在太蛊惑,让他禁不住沸腾起来,不是他没正形,而是他每个夜晚过得太坎坷。冯锦眼瞅着胖了十斤,他差点憋疯,感觉连天意都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都四十八的老骨头了,还能折腾几百次,怎么就不让他痛快一回呢。 上上个星期他匆忙吃了她两口,冯锦中途忽然来了亲戚,她出狱后调理身体日子不稳定,他没想到才二十天就来了,懊恼得淋了半个小时冷水才把身体内生生不息的火焰浇灭。 上个星期他又披挂上阵,结果刚脱了她睡裙她忽然抬腿就是一脚,一边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一边大骂他要偷自己衣服,吵吵着让保镖把他抓走,纪容恪知道冯锦脑子混乱时明白时糊涂,可也没这样的吧,他一碰她就糊涂。他被推倒在地上就穿了一条内裤,像个冲锋枪一样支着,保镖以为遭了贼,虽然庄园周围设施安保做的极其好,可谁不知道冯锦是纪容恪心头宝,半点不敢马虎,哪怕一只蟑螂吓到了她,保镖也要掘地三尺灭了蟑螂满门给她出口气。 于是一拨人马冲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尴尬得纪容恪差点掏枪灭口。 今晚大约可以消停了吧。她也松口答应了,这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再辜负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冯锦傻了可真好,要是在以前,她洗澡方圆一百米他休想靠近,还好房子够大,不然他只能出去站马路上等。 纪容恪悄无声息把腰上贴着的膏药扯下去,他丢到地上,走过去搂住冯锦,低下头小声诱哄她,“我轻一点挠你,我都轻点好不好。” 冯锦咯咯笑着点头,无比乖巧听话跟着纪容恪进入浴室,一一从自己房间里做完功课想来找冯锦一起睡觉,她刚跑到主卧外面要推门,保姆从对门冲出来,喊了声小姑奶奶,拉着她往楼下走,一一不肯非要进去,保姆说不行。又不好深入解释,一大一小正在僵持过程,忽然听到卧房里靠近浴室的西南方向传出冯锦的大吼,“你干什么你出去,你个不要脸的老男人” 纪容恪一脸无辜,他抱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冯锦,隐忍得满头大汗,“我没怎么样。” 冯锦在他跨上张牙舞爪,她俏丽的短发挂着水珠,在她晃动间扑簌着溅落下来。纪容恪可算吃到嘴里了,他哪里敢轻易罢休,任凭冯锦骂得他晕头转向,他只一门心思埋头苦干。 一一在房门外听到妈妈哭喊,她也听不出是痛并快乐着还是一味的痛,她只知道妈妈挨欺负了,是她爸爸干的。 她心疼冯锦啊,她知道冯锦脑子不灵光,有点傻,受了委屈连话都不会学。一一急得流汗,疯狂踢打着门也着跟吼,“纪容恪,你有骨头出来和我单挑你欺负女人干什么” 保姆哭笑不得,又实在束手无策,一一随爸爸,力气大得惊人,她现在杠上了,谁都弄不过她,她五岁时候就能把一只超大型的狼犬拖拉出好几米,她虽然个子不高,身形很瘦,但同龄年纪里的孩子没一个是她对手,连男孩子也不行。 纪容恪在浴缸里抱着冯锦扑腾扑腾的时候他就听到一一吼了,要不是他顾不上,正在销魂蚀骨里不断起起伏伏,他非要冲出去打她不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直呼他名字,还要和老子单挑。 冯锦起先还有力气喊。后来被撞得魂飞魄散,软绵绵趴在纪容恪怀里不动弹了,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呼吸还在吞吐着,他舍不得看她累,可自己又没吃饱,他再三权衡决定还是先满足自己再说,大不了给她赔不是,抛下一切陪她出去疯一场。 何一池与柏堂主这两个没眼力见儿的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他们急匆匆上二楼浴室里的战役刚结束,纪容恪先把冯锦收拾干净给她穿好衣服放了出来,自己则收拾浴室里的狼藉,冯锦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出来时候小脸委屈得不行,一一抱住她喊妈妈,气得咯吱咯吱咬牙,“纪容恪我和他势不两立,此仇不报我就不姓冯” 纪容恪刚好一脚迈出来,吃饱喝足的他看上去神清气爽,他眯了眯眼盯着张狂的纪一一,“什么时候改姓冯了。” “我早就不想跟你姓了” 一一黑着小脸怒气冲冲,挡在冯锦前头,像一头随时要发动攻击的小野兽,纪容恪理也没理她,直接抓起她衣领把她给提了起来,丢进旁边的房间,一一蹬着小短腿无能为力,可嘴巴不饶,“你欺负女人你算什么好汉我鄙视你” 纪容恪收拾完了一一,扭脸出来又看到了何一池与柏堂主这俩撞枪口上的,他脸色陡然一沉,何一池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看冯锦娇滴滴的脸,这明显是刚被滋润过,他低低咳了一声,颇为尴尬的把握在手里的枪塞回口袋,他语气严肃对柏堂主说,“你非要我跟着过来,到底什么事,你和容哥说。” 柏堂主:“” 他深深吸了口气,“何堂主,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分明是” “分明我在为容哥准备明天的谈判文稿,柏堂主出现要我跟你过来,我问什么还不肯讲。” 柏堂主脸色铁青,何一池被王八俯身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无耻之徒,算他眼瞎一直没有看出来。 两个八尺高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就这样登场不超过五分钟,在彼此的仇视和拆台中飞快的闪了。 情欲这东西啊,纪容恪年轻时候经历得不多,他没那个心情,也太忙了,他现在才算知道,一旦开了闸门。想要停很难。他总想着自己都这把岁数了,还是收敛下,别糟了身体,可每当他晚上抱着冯锦躺下,嗅着她身上香喷喷的味儿,他这颗心啊,又扑棱着躁动起来,忍都忍不住。 那几天冯锦吓得都不敢上床睡觉,看他的眼神跟看魔鬼一样,他那么性感好看的薄唇,好像还隐藏着一张血盆大口,将她狠狠吞吃入腹,骨头都不剩。 纪容恪觉得再没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了,他之前四十八年仿佛都白活了,没有半点味道,除了权势和金钱给了他极大的回报,他心里空空荡荡的,缺了一个角,而这个角终于被冯锦填平,他再也不想缺失哪怕一秒钟。 纪容恪从无比香甜安宁的梦中醒过来,他伸手摸向旁边的床,凉丝丝的没有一点温度。 他早就习惯醒来看到她,或者是恬静的睡颜,或者是龇牙咧嘴要从他怀里挤出去,但怎么都失败,被他困得死死的。 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所有困意倏然驱散得干干净净,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冯锦的身影,而衣架上的红色皮裙也不见了。 他飞快掀开被子下床,拉开门叫保姆进来,走廊上佣人正在打扫卫生,听到他叫喊立刻丢下手上扫帚跑进来,询问他怎么了,纪容恪站在柜子后头,背对门口麻利穿衣服,“夫人呢。” 保姆说不知道啊,她才买菜回来,起床时夫人的鞋子还在。不了解什么时候离开的。 纪容恪穿好衣服从卧房里出来,他满脸严肃,楼下正准备早餐的佣人看到他这样的面孔,吓得大气不敢出,保姆跟在他身后,眼底溢出惊慌失措,夫人丢了,庄园上上下下谁也别想好过。 纪容恪检查了玄关,冯锦穿走了一双中跟的黑色皮靴,矮柜上的墨镜也不见了。他整个人陷入惊愕,她脑子糊里糊涂的能去哪里,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根本没有人察觉,证明她动作非常轻,使出了她练功夫时候的步伐,可她这段时间总是毛手毛脚跌跌撞撞,别人不曾惊动还情有可原,他睡眠这么浅,不会毫无感知。关键她搭配的颜色款式这样好,显然不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能做得出的事。 纪容恪意识到不对劲,他坐在沙发上大脑飞快运转,思考冯锦可能会去的地方,是找她之前的朋友,还是被人诓出去了。如果是前者,那不会发生任何事,可如果是后者 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一名佣人从二楼拿着他手机跑下来,“先生,何堂主的来电。” 纪容恪心里咯噔一下,他竭力保持镇定握住手机按下接听,沉声问是不是出事了,何一池说,“贺渠露面了,白茉莉和他是一党的。” 纪容恪深深阖上眼睛,他最后想要渡她上岸的念头终于还是破碎了,碎得彻彻底底,让他再无半点慈悲可言。 “她把冯锦诓出去的是吗。” 何一池说,“这不清楚,具体地点我查出来了,我稍后派车接您过去。另外财务方面的一些隐晦账目也是贺渠吩咐白茉莉偷出去的,他是否递交到税务局那里我还没收到消息,不过我已经第一时间打了招呼,税务局里我们的人会尽量拦截下。只是没想到内鬼一直是白茉莉,是我疏忽,请容哥责罚。” 纪容恪并没有资格责罚何一池这个毫不知情的人,他自己清楚是谁做的,可始终在昧着良心退避忍让,想要给白茉莉最后悔过的机会,然而她一次次放弃掉。拿着他的不忍当筹码,为了心中膨胀而黑暗的贪欲。 纪容恪缓慢将眼睛睁开,里面早已冷漠一片,“不留。” 何一池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非常凝重嗯了一声,将电话挂断。 烈日灼灼的午后,阳光像是火烧,一片刺目的金光炙烤着地皮,空气内蒸腾着炎热的雾气,一粒尘埃都没有,被烧成灰烬。 贺渠蹲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他抽着烟,一身黑色让他看上去冷漠而煞气。 白茉莉站在旁边撑着一把伞,她刚看过时间,距离她约冯锦在这里见面过去了两分钟,对方还不见踪影。 她有些犹豫问贺渠,“材料你递上去了吗。” 贺渠说递了。 他吐了口烟雾,“能不能扳倒他我没把握。” 白茉莉并不在意那个,她其实并不希望纪容恪倒,她只想以配合贺渠的方式,让他心甘情愿也帮助自己解决掉冯锦这个眼中钉,她最想要的结果是贺渠与冯锦一个也不活,纪容恪安然无恙,她既可以得到爱人,又可以得到地位,这样两全其美的结局才是她贪婪的根本。 远处一拨人马忽然飞快靠近过来,大约四五个人,除了为首的男人白色衬衣皎洁如月,其他随从都是一身劲黑。白茉莉逆着烈日看清来者是谁时,她慌张而惊愕的呓语出。“容恪。” 与此同时,她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瞬间,身后高高的山丘上冲下来一辆黑色轿车,轿车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一个漂亮的摆尾,猛地刹住,溅起一地洋洋洒洒的灰尘。 贺渠夹着烟从石头上缓慢起身,他眼底掀起惊涛,薄唇紧紧抿住,纪容恪与手下人也到达这边空地,隔着虚无的空气凝望车里步下的女人。 冯锦身上似火般的裙衫像是战袍,在她的疾步行走下肆意挥摆,黑色皮靴留下一道砸入泥灰里深深的齿轮,她骄矜干练的短发迎着烈日最凶狠的金光,光彩逼人的红唇鲜艳如血。结局二 纪容恪在看清从车上下来的女人竟然是冯锦时,毫无征兆的惊愕住。 他想过那么多可能,最坏的无非是她被贺渠劫持扣押,被白茉莉伤害毒杀,最好的是她瞒着他偷偷跑出去贪玩,如果是前者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报仇,护她周全,再也不发生高庄她无助含泪质问她,“你去救贺润,想过我吗” 可他唯独没想到她还是曾经的冯锦,潇洒干练,理智坚决,阴狠冷静,她始终不曾变,她的痴傻与愚蠢,她的天真和烂漫,都是为了弥补她最艰难的岁月里那份不该属于她的坚强和磨难,她撑了那么久,真的太累了,累到当她重回纪容恪怀抱,只想抛下一切是与非,恩与怨,做个简单的小女人,感受被宠坏的滋味,不计较前尘往事,依附他信赖他陪伴他深爱他。 纪容恪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那火是这世上最绚丽的颜色。 他曾以为他讨厌固执又蛮横的她,他爱着柔情似水的女人,就像冰雪春湖那般,如果一定要他勾勒出一副样子,大概就是十八岁的白茉莉,清秀明艳,柔情万种。眨一眨眼似乎装进去万里星河。 爱情是包容一切美好和不美好。 其实他爱着任何时候的冯锦,她所有的面容。他爱她的冷酷残忍,爱她的慈悲仁善,爱她的冷若冰霜,爱她的热情如火,凡是属于她的东西,在他眼里都美好到不可复制无可替代。 她一步步靠近,裙摆随风而绽,看不到她被墨镜遮盖住的半张脸,她红唇似乎饮了血,潋滟到惊心动魄。 白茉莉整张脸涂满了不可置信,她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在重复着不可能,当她彻底回味过来,看清楚了眼前局势,她义愤填膺转身,恶狠狠瞪着贺渠,眼睛里似乎要喷射出千万根银针,将贺渠刺穿得千疮百孔,“我说过什么。我说这个女人装疯卖傻漏洞百出,你不信我,你反骂我是毒妇。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怎样为她辩护,你还有什么可说你心里装着的冯锦从来不是一只小白兔,她比你们这些男人还阴险恶毒百倍千倍,现在你信了。” 贺渠并没有理会她狰狞的发狂,他和冯锦四目相视,他丢掉手上燃尽的烟蒂,任由那一簇火苗在风中熄灭,他仓促笑了一声,很多天没有刮掉的胡茬显得十分沧桑,“好久不见。” 冯锦站在原地默然片刻。她将墨镜摘下卡上头顶,“是很多年不见了。” 贺渠有那么多话想说,可老天没给他机会,他此时张了张口竟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他还能和她单独在一起,如果他还能等到那一天,他真想把这么多年藏着的话都倾倒出来,哪怕她会烦,会觉得厌,他也不停止,说到天荒地老,说到他再没有力气。 冯锦找到一块空荡的石头坐下来,她眯眼看着刚才冲下的山坡,坡上果树开了花,漫山遍野的橘红色,似乎望不到边际,她静默凝望良久,眼前浮现出八年前的点点滴滴,岁月用它强大的遗忘能力抹去了那么多印记,很多事她终是在这漫漫长河里想不起来了。 白茉莉忍不了,她觉得此时的冯锦就是在炫耀和示威,她得到了一切,连最后那一丝让白茉莉能安慰自己的狼狈和丑陋也洗去,她这样靓丽美艳,这样姿色绝伦,冯锦清瘦下的一袭红色刺痛了她眼睛,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白茉莉双目猩红冲过去,她距离冯锦仅仅两三步的距离,何一池下意识喊了她一声,他不是怕她伤害冯锦,而是怕她口不择言激怒冯锦,反而自己丧了命,白茉莉是死是活何一池并不在乎,他只怕冯锦冲动之下害了她,也反害了自己。 可八年牢狱之灾险些摧垮她,她早已失去昔年的斗志和残忍,她身上空空荡荡,没有一柄武器,她只想见贺渠一面,若非这个意志支撑着她,她早就萌生当一辈子傻子的念头。 “花开了。” 她忽然开口,白茉莉所有动作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死死捏着拳,咬牙切齿注视冯锦的背影,“你得意吗。” 她声音带着哽咽,带着屈辱和不甘,冯锦仍旧眺望那片花海,云淡风轻的眨了眨眼,“得意什么。” “得意你即便装成个傻子,还是得到了容恪全部的爱,而我不管怎样努力争抢,都掠不过你,世上那么多觊觎他的女人,在他眼里连你一分都敌不过,可你到底哪里好。一个劣迹斑斑满身肮脏的女人,凭什么你笑到最后。” 白茉莉一边说一边淌下眼泪,她是真不甘心,这不甘凶狠的渗透到骨子里,灼烧着她每一寸肌肤,让她寝食难安,让她剜心蚀骨。 “爱情没有理由,残忍的女人是不配得到她想要的。” “你不残忍吗” 白茉莉忽然一把扯住冯锦短发,狠狠将她从石头上拽下,冯锦不是没有防备,她只是不愿和白茉莉对峙,她哪里是自己十分之一的对手,冯锦用手撑住地面稳住自己身体不摔倒,可白茉莉被仇恨摧毁了理智,她咬着牙不肯松手,纪容恪看到这样一幕要冲过去,在他迈步的同时被何一池拦住,他朝纪容恪摇了摇头,示意他这场女人间的恩怨,男人是无法平息的。 “我没有杀过人,没有坐过牢,在世俗的眼里我比你干净。我只因为穷途末路跟过费九,我总要保命,我没得选择。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为什么命这样亏待我,为什么我这样努力到现在却还是不如你” 冯锦被她狠狠压住,她直不起身体,只能用力让自己抬头,“我至少仁慈过,被逼得不得不反抗,而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贪婪阴险狂妄自负的女人,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容恪的爱。你只是贪图他能给予你的东西,你跟费九也不是因为走投无路,因为那年的费九比容恪更强势更富庶。爱情在你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不配亵渎爱这个字。” “谁给你的权利猜测我的心,谁给你污蔑诽谤我的资格” 白茉莉怒吼着,疯狂摇晃冯锦,剧烈收缩和扯动的指尖抓掉她一缕头发,白茉莉两只眼睛红得像是血珍珠,她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魔,被吞噬了心的无心女魔。 她忽然间从袖口内拔出一柄匕首。冯锦被短发遮盖住了脸,她透过细密的发丝看到了那凛冽的寒光,她反手想要推开,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根本动弹不得,她的力气被不顾一切白茉莉狠狠压制,她豁出了性命要与冯锦同归于尽,她知道自己得不到了,她从看到纪容恪出现在这里那一霎那,就知道她活不了,他不会容她存活于世,成为威胁冯锦的一根毒刺,一颗毒瘤和一支毒箭,他势必要毁灭了她,让她永远消失,她死也要拉上一个,她这辈子得不到纪容恪,她也不允许任何女人得到他。 她产生了必死的念头,这念头让白茉莉前所未有的强悍和凶残,她举起手臂,握着那把尖锐的匕首,朝难以抵抗的冯锦头上扎下。纪容恪抿唇向上一跃,顿时腾空而起,他在冲击的同时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对准白茉莉手腕掷去,然而她和冯锦的撕扯中,她骤然变换了方向,恰好完美避开,打火机擦着她手腕一掠而过,狠狠撞击在石头上,身首异处。 白茉莉认出那是纪容恪的东西,她知道他出手了,他果真不留自己,这份绝情激起她最后一丝怨气,她彻底丧失了理智,她更加用力癫狂的刺向冯锦,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办法避开,在她做好真的与白茉莉同归于尽的念头时,忽然空中传来两声枪响,枪声惊动了苍穹,惊动了万物,惊动了这僻静苍茫的土地。 白茉莉身体骤然一僵,她高出很多的身体动也不动。空洞的双眼死死俯望着冯锦,从背部穿透的枪伤涌出一大滩血迹,将她胸口染红,蔓延到衣服上每个角落。 她后脑还有一枪,洞孔在眉心,也是狠狠穿透进来,这两枪一个来自于纪容恪,另外一个来自于距离她最近的贺渠。 冯锦八年不曾见过血腥,她心里狠狠抖了抖,随着白茉莉的倒塌和消亡,她以为厮杀结束了,可她没想到纪容恪忽然又将还冒着白雾的枪眼对准了贺渠,她大声说不要她从地上爬起来,爬过白茉莉带着余温的尸首,朝着他们两个人对峙的中间爬去,她想阻止更大的悲剧,贺渠脸上忽然绽出一丝诡异的冷笑,他看着纪容恪意味深长说,“你赢了。” “砰” 他对准自己太阳穴,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纪容恪亦是一怔。 贺渠顶着一阵狂风,一阵伴随着远处警笛排山倒海而来刮起的狂风,他身体缓慢后仰,最终倾倒,一点点坠落下去,冯锦脸色倏然大变,她大声尖叫贺渠可她根本来不及挽救什么,她的哀求这般苍白无力,被吞噬在刺耳的呼啸里,她只能在听到那一声清脆的枪响后,眼睁睁看着贺渠高大身体轰然倒塌,尘埃黄沙被拂起,成群的白鸽惊慌冲入天际,他被鲜血染红的样子像一座长长的城池。结束于他自己的心魔里。 贺渠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朝自己奔跑而来飞舞的红裙,看着那漫天璀璨的金光,此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他眼里只有她,唯此她。 似乎世人都说冯锦阴毒呢。 可她真的恶毒吗。 这世上每一张恶毒面孔后,都藏匿着最悲惨的心事。 贺渠记得小时候在军政大院住,邻居有个小姑娘特别漂亮,比他年幼五岁,她喜欢穿小花裙,扎着羊角辫,脸蛋总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红扑扑粉嫩嫩,他特别想掐一下,又不敢,怕她哭闹,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掐疼了她。 她说话不清楚,有点大舌头,嘟噜噜的追着他叫哥哥,还会偷家里的糖果给他吃,可他什么都不缺,贺归祠那时候就位及副官了。风光得目中无人,驰骋一方。 但贺渠从不会拒绝她的好意,他喜欢看她与自己分享的样子,她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跟月牙一样,不笑时候嘴角是下垂的,像哭,他忍不住哄她,不管她是哭着还是笑着,他那时真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他才十岁就已经知道魂牵梦萦的滋味是什么。 那时光可真美好。 他想着等到他长大一定娶她。他想不到除了那个姑娘,他还愿意娶谁。 可他等啊等,他没等到她火红嫁衣纯白婚纱,却等来了她被摧残为一株罂粟。 她家世没落,变得一无所有,他来不及救赎她,她就跌入黑暗的深渊,他隔着遥远的街道,连伞也没有撑,他站在瓢泼大雨中,看着她艳丽而陌生的背影,他拼了命的回想,也记不起那么多年前她最乖巧的模样。 那从来都是一场梦吧。 可他的梦怎么就不能长点呢。 贺渠瞪大眼睛,头顶天空高高的,蓝蓝的,像被水洗过一样澄净湛碧,他忽然回忆起来自己第一次遇见冯锦,是在那微风淡淡的早晨,地上有露水,叶子盛满阳光,也是这样的海阔天空。 她飘浮的长发在千里之外似乎就嗅到了香气,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过去。他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那长长的街道冷冷清清,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可他们都不曾看见彼此,于是狠狠撞在一起,那是宿命的一撞吧。 撞醒了他死寂的心,撞醒了他沉睡的眉眼,撞醒了他早就湮没的灵魂。 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早就死了的心脏还能跳动起来。 跳的那样快,那样重。 可他终究是毁了。 冯锦奔跑着扑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贺渠,她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着不知该怎样将他抱起。他惨白的脸孔早已流逝掉生的痕迹,他涣散瞳孔里留下她最后一滴泪,那泪似乎是珍珠,比朱砂还醒目还贵重。 他干裂的薄唇挤出两个字,她压下身体想听清他说什么,可在她靠近的霎那,他温热的身体颤了颤。 不曾来得及握住。 不曾轻触她脸颊。 不曾来得及说一句我后悔了。 不曾来得及求她吻一吻自己。 甚至不曾有力气盯着她看很久,深深烙印下她的样子。 奈何桥上孟婆问起他爱着人间哪个姑娘。 他会不会忘了啊。 他该怎么说。 他笑着又恨着,抽搐颤动着,最终轻轻闭上眼睛。 扬起的手臂毫无征兆坠下。 重重的。 重重砸在地上。 冯锦怔住。 迟迟回不过神来。 警车将整片山底包围,冲破了寂静的山岭,撕裂了这花开遍野。 白茉莉死于贺渠枪下,贺渠死于畏罪自杀。 她至死不曾毁灭的贪欲,膨胀遗留在她狰狞的脸上。 他幡然醒悟的仇怨,终结在他胎死腹中的爱情里。 冯锦对不起贺渠。 她于无形之中杀死他,成为让他顿悟又让他死亡的诱饵。 她跪在地上,冰凉的指尖还握着他满是鲜血的手。 眼泪怎么都停止不了,谁也无法推开她移动她,她泪雾朦胧的眼睛里,是贺渠再也不会醒来的身体。 她见证了多少人的死。 多少盛世,多少衰落。 这永无休止的杀戮和成败。 她随风飞起的红袍像是一片火,在这狼藉中滚滚盛开。 冯锦穿红色最好看。不论是长裙还是旗袍,都美艳不可方物,纪容恪早就知道。 可她却极少穿,他以为她不喜欢,后来才知道她以为他喜欢看她穿素色,所以从不碰那些艳丽的颜色。 他们之间似乎总横亘着一道沟壑,跨越千山万水也触不到彼此那样遥远,他错过了她很多美好与特殊,她也误会了他很多执着与情深。 他庆幸自己总算没有在最后的最后错过她,在他还不算老,她还愿意呱躁的时候。 她用了八个月漫长的时间才遗忘了那一天。 才从那场噩梦里走出去。 她似乎更痴傻了,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悲伤过度,这惊吓悲伤与生死无关,而是她又失去了一个曾经在她岁月里留下过美好痕迹的故人,是狠狠剔除掉的,在她百般不愿的情况下。 她更加缠着纪容恪,以前是他缠着她,现在她把他缠得连透口气都很难,她睡觉前总是要问很多遍,我醒来你还在不在 他心疼得难受,他把她死死抱在怀里,唇贴着她耳朵,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说给她听,“我在,我一直在。不管还有几十年,你醒来我都在。” 她才三十多岁,就得了健忘症。 很多事他要叮嘱无数遍她才能记住,记得还不是很深刻,模模糊糊的,时间久了又忘掉。 他没办法,只好把工作删减了大半,把更多时间用来陪伴她,都说冯锦祸国殃民,把纪容恪那样贪恋权势的帝王变成了一介平民,他收敛了野心,也不再张狂,世人在冯锦的背后,看到了这个男人最磅礴深缠的铁血柔情。 她多愁善感到令他无奈。 他长出了白发,她会哭,他感染风寒,她还会哭,他要出去半天她扒着窗子望眼欲穿的哭,他最终不忍还是把她抱起来带着一起去。 冯锦把该忘的都忘了,不该忘的也都忘了。 她只记得两个日子,他的生日,一一的生日。 连他娶她的日子她都不记得。 气得他骂她,小傻子。 何一池拿着刚刚缝制好的婚纱到蓝羽给她试穿,她懒洋洋趴在纪容恪怀里,死活不愿意下去,再催就哭闹起来。 纪容恪无可奈何,只能让何一池先放在房间里,等她有了兴致再去试。 可他看不到的地方,冯锦脸埋在他肩膀上,早就哭得泪流满面。 那婚纱好看。 特别好看。 等了这么这么多年,错过了那么那么多时光。 她终于要嫁给他了。 她哽咽着,两只手死死缠在他腰间,他抱着她往院子里走,问她要不要晒太阳,她最喜欢的紫罗兰开了。 夕阳将他们纠缠叠合的身体拉得很长很长。 她哭哭啼啼,却用最清醒的声音说,“容恪,现在你抱着我,等你老了我搀着你。” 他脚下一顿,因为她这句话忽然红了眼眶。 她前几天晚上逼问他怎么不说我爱你,我这辈子都没听你说过。 他理也不理,闷头装睡。 她气得那一晚都没睡着。 他不是不说,余生还那么长,他会说到她听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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