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大明宫百鬼 作者:自在闲人 文案 有人说我心中有鬼,倒真没说错,这鬼就在我的心肺之间,还打算赖着不走了,大好年华被恶鬼缠,我也很无奈…… 不过这鬼还不赖,坏脾气是装的,狠性子是吓唬人的,再加上样子俊,脑袋聪明,还能帮人找个如意好郎君。 这是一篇披着灵异恐怖外衣的狗血言情文,不过还是有些恐怖元素滴,不喜慎 入哦~ 注:可能有点意识流、慢热……^-^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恐怖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主角:姚云棠;男主你猜 ┃ 配角:一大堆 ┃ 其它:鬼故事;悬疑推理 ☆、姚府(一) 大历七年,岐州有一户人家姓姚,当家老爷姚禧是岐州的长史,除了刺史之外也就算本地最高级别的官儿了,再加上岐州此地属于京畿,可以说是天子的脚后跟儿下,称得上是富足之地,姚禧当了好几年的官儿,家里也富的流油。 姚禧今年六十有二,膝下四儿一女,最大的孩子是女儿姚窕,如今已是半老徐娘,这么个岁数叫这个名字未免引人发笑,奈何名字是父母给的,想改也改不了,姚窕的丈夫是个当地的富商,有些个能耐,夫妻俩人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的富足的很。 姚家老二是姚胜,今年四十二了,娶了个媳妇姜氏,这么些年只有一个儿子姚恪,今年也加了冠娶了妻了。 老三是姚举,娶了一妻一妾,妻子林氏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孩姚云杏,今年也十六岁了,妾室赵氏一儿一女,儿子姚志十八岁,女儿姚云柳十四。 老四暂且不说,咱们把那几个讲完了再慢慢说他。 姚家老五姚启今年未及而立,只娶了妻,还没有孩子。 为何把姚家老四拿出来说?那是因为除了他其余的几个都是姚禧的正牌夫人刘家大小姐刘氏的孩子,而老四姚庸呢?是姚禧的妾室谢氏的孩子,谢氏本就是贫家女,到了姚府尽受刘氏的排挤,好不容易怀了孕可以母凭子贵,怎奈生孩子的那天难产去了,留下一个男婴交给刘氏养活。 刘氏看不起谢氏,她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好好对待,单从名字上就看的出来,她自己的三个儿子叫的恁么吉利上进,到了姚庸这单取了个“庸”字,表面上就看的出来,是叫他老老实实做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去抢兄弟的风头。 姚庸今年也三十二了,年少的时候娶了个秀才家的女儿李芳菲,夫妻俩感情极好,不久又生了女儿姚云棠,今年刚刚及笄,没过几年,又来了个小子姚允,现下也只有十岁。 在这么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子里,姚庸一家的日子可想而知,姚窕嫁的好,其余的哥三个都被长史姚老爷提携着得了些或大或小的官位,只有姚庸一个,至今还是个辅佐县令的主薄,姚禧也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不想帮衬,奈何媳妇刘氏阻着拦着,姚禧虽是个朝廷命官,却有些惧内,再加上当年纳妾已有些过意不去,在这件事上也只有听老婆的,就算老婆对老四刻薄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下正是大年三十,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天刚蒙蒙亮呢,就早有炮仗噼噼啪啪响开了,东院儿的姚云棠刚还在梦里头,一个激灵被响声震醒,她不是个觉轻的人,却因为最近心里头藏着事,有一点声响就睡不着了。 云棠洗好了脸,穿好了棉袄,外头套了个交领襦裙,眼见着外头飘起了雪花,又披了个红色的斗篷,这才出门去了。 姚府不小,只不过云棠不怎么往西边去,在她看来,西边儿的跟她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只不过是陌生的邻居,或者说,连邻居都不如。 不过这些日子那些人倒是对她们家出奇的好,开始她还不明白,还单纯的以为是自己从前想的太歪,误会了人家,怎么都是一家子,直到后来,爷爷姚禧单独找她,这才让她明白了,哦,原来是有求于她,求是好听的,或者说,就是要求,她没别的选择。 原来是因为姚家几代没什么出息人的,好不容易有个姚禧,眼看着都离天子那么近了,姚家想要再近一步,最好找个人,能和皇宫沾上边儿。 算来算去,实在是没什么好主意,宫里头的总管离皇上近,可总不能把哪个孙子送进去当太监……也就是这时候,正巧宫里头招女官儿,要朝廷众臣选德才兼备,容貌端正的举荐,姚禧得了风儿,花了不少银子找了人,这才弄出一个名额。 可是要谁去?姚家总共就那几个女儿,老三家的姚云杏,被家里头娇惯的不行,性子蛮横的出奇,不出去惹事就不错了,还能指着她干什么? 姚云柳呢,性子倒是没那么火爆,可惜人家要“德才兼备”,这丫头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才又有德的。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老四家的云棠合适,首先脸长的干净,只要脸蛋儿好,别的找找人也就过去了,其次跟着她外公学了不少的东西,音律文采都会一些,最最合适不过。 姚禧找到云棠的时候说了一堆的好话,什么好孙女啊,你是又好看又聪明啊,什么宫里头好啊,什么做女官儿大小是个官儿,跟宫里头的丫鬟不一样,谁都尊着敬着啊,什么能日日见到皇上王爷的,弄好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云棠记得爷爷还说了好多好多,不过她根本就没仔细听,她听了这个消息就下意识的想要答应了,倒不是为了别的,让她为姚家效力?简直是可笑。她无数次痛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带一家人离开这个地方,如今机会来了……她怎能不好好抓住? 所以当她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姚禧先是怔愣了一阵,随后才乐开了,如果云棠记的不错,这是自己的爷爷第一次笑吟吟的摸着她的脑袋。 *** 云棠不愿意去那个假惺惺的地方,所以故意磨蹭着走了半天,直到天已经大亮,这才不情不愿的进了门儿。 屋里头一片其乐融融,当然不包括她的爹娘和弟弟,因着她过些日子就要进宫,这些人倒是不敢怠慢了姚庸一家,可是这一家四口被他们漠视惯了,自己也不愿意跟他们陪着笑了。 云棠本想悄悄的去找弟弟,岂料刚刚进了屋子就被刘氏给看见了,她这个“奶奶”生的富态的很,手上带了三个戒指,一个玛瑙的,一个黄金的,还有一个白里透着粉,到底是什么宝石云棠也说不清楚。 此时老太太正摆着她那个珠光宝气的右手,两眼笑眯眯的召唤着云棠,“快快快,我的小棠儿来了,快来叫奶奶好好看看!” 云棠被她那句“小棠儿”叫的浑身一阵恶寒,刚要挪蹭着步子往那边去,还好被姚禧给解救了。 姚禧迈着步子正往屋走,一声把云棠给叫住,“云棠,来来来,叫这两位先生给你占上一卦!” 原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呢,这两个人皆是道士打扮,一个穿青一个穿灰,道袍都是破破烂烂,小补丁下叠着大补丁,占卦?占什么卦?这俩人在附近逛荡好几天了,无非就是借着道士的幌子要饭的…… 大过年的,要是想发善心就直接给钱好了,做什么还要算卦? 姚禧倒是对这两人以礼相待,连忙将两个道爷请进了屋,“两位道爷快坐,这位是我的小孙女云棠,过些日子就要进宫了,烦请两位道爷给算算,这闺女是个什么命数?” 哦,这是看她能对姚府有多大用处呢,云棠真想看看,要是真算出来她一辈子就混个日子,她这个爷爷还不用她进宫了? 青衣道人捋了捋几根稀疏的胡须,嘴也咧开了,“好说好说!”又拿出币子叫云棠晃了,这才在纸上勾画起来,用的是易经,云棠在外公那了解一些,深了就不懂了,只见他画来画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足足等了一刻钟,这道士才了然一笑,又仔细看了云棠好几眼,这才对姚禧拱手。 “这女孩儿,日后能做个状元夫人!” 这话刚落,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云棠扫了一圈,这才看到姚云杏那张憋红了的脸,想要狠狠骂她几句,又怕自己走了之后家里人受委屈,只得生生忍了。 道士又看了看灰衣的道人,“师兄,你说呢?” 灰衣的道人更加淡定,轻轻摇了摇脑袋,“师弟,我已说了,占卦要知变,易经易经变易之经也,要我说……这姑娘日后能嫁个王爷……” 姚云杏再忍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我说两位道爷,我爷爷是叫你看看我这妹妹日后能官居几品,不是叫你看她姻缘,我们家送她进宫又不是去选妃,就凭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娘亲林氏捂住了嘴,姚禧也是一脸的菜色,这两人说的也忒离谱了些,尤其是那灰衣的,连动都没动,光凭一双眼睛就看出了门道?多半是对骗子…… 过年的时候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好,姚禧赶紧叫人给拿了些碎银子,把这两位道爷请出府去了。 两个道士出门儿的时候还在争辩,直到被小厮带出了前面的月亮门,这才在众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等到饺子上桌的时候,整个姚府里的人也就忘了这事,不过是场闹剧罢了,笑一阵也就算了,谁还会记着呢…… 云棠因着姚云杏的话郁闷了一阵儿,不过她在姚府里头早就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不出一会儿,也早把此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欢迎老朋友新朋友多多看文收藏提意见哦~爱爱爱爱爱你们! ☆、姚府(二) 云棠的娘亲李芳菲搂着小儿子望着这边热闹处,这么看来,自己的女儿的确是最出彩的,云棠的脸蛋生的极好,光洁的额头,最受人待见的飞稍杏眼,小巧精致的鼻梁,纤细玲珑的腰身……只是可惜了…… 大家都觉得那两个疯道士是胡扯的,这是有缘由的。 云棠这丫头打小实在,那时候就算云杏不愿意带她和云柳玩,她们俩还是跟屁狗一样跟着人家姐姐姐姐的叫着,那年云棠十岁,云柳九岁,跟着云杏去姚府的灶房偷东西吃,谁道当天的厨子做晚饭忘了熄火,灶房里着起火来,三个小丫头被困在了里头。 大人们急的不行,只有云杏一个自己跑了出来,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爬到了窗口,从窗上跳了下来,小厮门继续找,又过了一刻钟才把云棠和云柳救了出来,云棠一直护着云柳,背上被带火的木架子砸了一下,出来的时候衣服、头发都烧糊了。 云柳一边哭一边冒着鼻涕泡跟李芳菲讲了当时的情况,原来是门口的架子被大火烧倒了,能出去的只剩下一扇通风的窗户,三个小姐妹研究好了,先把一个送上去,再让那人拿着绳子把其余的两人拽上去。 云杏被家里人娇惯坏了,先出去的自然是她,就这样,云杏踩着两个妹妹摞起来的肩膀登上了窗台,再回头看向屋里的时候火势蔓延的快,姚云杏一怕,竟然跳下窗台跑了…… 云杏不过是跳下来的时候扭了下脚,休息了个把个月也就好了,云柳被云棠护着,可也呛了几口烟,落下个爱咳嗽的毛病,别的倒也没什么大事。 可怜就可怜了云棠,筋骨被架子砸歪了,找了当地一个行医多年的老郎中才给正了回去,那么大个孩子,在榻上躺了大半年,骨头是好了,却留下了疤,整个脊背从后脖颈到腰红漆漆的一片,怎么祛也没什么效果……据说宫里头娶妻,身上是一点胎记都不能有的,说云棠能嫁个王爷,可不就是瞎扯? 李芳菲叹了口气,进宫做女官儿,倒是不像宫女那样限制,想回家看看还是有机会的,只是这一做也不知要做多久,现今云棠刚好十五岁,本可以找个本分的小户人家踏踏实实嫁了,这一进宫放出来二十好几了,还有谁能娶?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早早就嫁了人也未必就是好事,找个小户人家,也不过是看中姚府的地位,可是姚府的地位是姚府的,跟他们一家四口有什么关系?一来二去捞不到好处,还指望着女婿能对云棠好? 还不如就做个老姑娘了……能找到命中的良人最好,找不到也不去将就。 李芳菲这才松了口气,见女儿和老三家的云柳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这姐妹俩感情一直极好,自打那年的大火过去,云棠和云柳就都不约而同的不再与云杏玩在一起了。 云柳和云杏是一个爹的姐妹,却跟云棠更像是亲的,一个骄纵任性,一个却处处护着自己,云柳也不是傻子。 李芳菲觉得欣慰,云棠虽是为了救云柳才受了伤,可这正是说明自己的女儿懂事重情义,她不希望云棠对自己成长的地方充满着痛恨和麻木,而云柳,大概就是一抹美好的色彩。 *** 所谓除夕春节,对姚庸一家来说还不如平常的日子,平常日子可以自己过自己的,可到了春节,就意味着必须和那一群人虚与委蛇,装出一副“阖家欢乐”的样子。 一天下来,等到这一家人回到东院,个个累的不想说话,倒不是身子累,主要是心累。 姚庸和妻子坐在茶桌两侧,云棠给大家剥着桔子,偷瞄着父母的神色,她知道他们是舍不得自己走,刚扒剥好了个桔子塞给弟弟,这才看向爹娘,“爹,娘,孩子大了总是该走的,我这次进宫,你们就当我嫁人了就是,又不是进去做宫女,还是能时不时回来看看的……再者说……女儿虽不是男孩,可宫里的女官儿都是有品级的,女儿进去踏踏实实干活儿,等有一天升了官儿出息了,做了比老头子还大的官儿,我就带你们和弟弟离开这个家!” 姚庸突生心疼,又恨自己没有能耐,使劲儿一拍桌子,“胡言!他怎么都是你爷爷,岂可在背后说他坏话?说话这般不小心,还嚷嚷着要进宫?再者说来,家里哪需要你去撑着了?你答应进宫,就是因为这个?” 云棠脸皮厚,也不生气,笑呵呵地看着父亲,“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刚刚不过是瞎说,我进宫不过是好奇,我也想看看,那太极宫大明宫到底长什么样子,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到底有多好看……”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因为家里人,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的!” 李芳菲在一旁应和,“是啊,云棠,无论怎么还有爹娘,你还是个孩子,就好好的快快乐乐的就好……” 云棠赶紧抱了抱娘亲,撅着小嘴开始撒娇,“爹,娘,名已经报上去了,想改也改不了了,难不成咱们还能跟宫里的人去耍赖?” 这话一出,一家人都沉默了,是啊,谁敢跟皇宫里的人物说话不算数? 姚庸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允儿,你先跟你娘回去睡觉,爹爹有话要跟你姐姐说。” 李芳菲瞪了他一眼,最讨厌他这般背着自己说话的样子,不过看小儿子,揉着眼睛确实困了,也懒得理丈夫,先带着小儿子进里屋去睡了。 等到那娘俩走了,姚庸这才叫云棠坐在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女儿,“棠儿,你为了什么进宫,爹且不问了,左右定好了的事情,想改也改不了……” 云棠笑眯眯的点头,又听姚庸说,“到了宫里头好好的做事,别长歪的心眼儿,虽说里面人心猜不透,可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爱什么样什么样,跟咱们都没关系,家里头不求你飞黄腾达,爹只求你一点,好好照顾自己,别受委屈……” 云棠这时候倒有些委屈了,家里头叫她进宫,虽说她自己也愿意,可是被姚府送走离开家,怎么就偏偏选了她?还不是不舍得别人,只舍得自己……真正疼自己的,还得是自己的爹娘。 云棠应了声是,姚庸这才叫她去了,等到她回到房间,娘亲李芳菲又来了。 “娘,您怎么来了?小允睡了?” “今天他也淘坏了,刚一沾枕头就睡了,娘来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云棠刚铺了被子,忙叫娘亲上榻坐了,又倒好了水,这才跟着坐到旁边儿。 “棠儿,刚刚你爹跟你说了些什么?” 云棠刚要说话,李芳菲又笑开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他那个性子,无非是叫你进宫去老老实实的别惹麻烦。” 李芳菲了解姚庸,自己的相公哪哪都好,就是做人太过实心眼儿,就算后娘对他苛刻,他还是守着那套礼义,对人家恭恭敬敬,云棠骨子里的憨厚多半是随了他,好在这些年李芳菲悉心说教,这才把女儿掰好了些。 “别听他的,宫里头可不比外头,外头就已经是人心隔肚皮了,更何况是宫里头过日子的?进了宫可不是老老实实做人就行的,且得知道变通,你若想去宫里头也好,可以见见这世上最繁硕之地,只是得万事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更不可无啊……” 云棠听的认真,把娘亲的话记在心里,娘比爹聪明,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所以说,听娘的准没错。 李芳菲见女儿也开始打哈欠,知道她是困了,又嘱咐了几句,拿着小铲拨了拨墙角的火炉,这才出门去了。 ☆、姚府(三) 一觉醒来天又大亮了,这才是正式的大年初一了,按习俗来讲昨个夜里是家家都要守岁的,可是姚府没这个规矩,这种艰苦而又充满憧憬的活儿只有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才能愿意坚持,至于姚府…… 云棠领着弟弟出了门儿,想要找隔一条巷子的外公去了,外公家离这不远,比起姚府,那里更像是家。 昨晚也不知放了多少的炮仗,空气里头弥漫着股子奇怪的味道,云棠踢了踢门口的炮仗皮儿,捂住了弟弟的鼻子,朝西边走去。 住在东院最大的坏处就是每次出门都得经过姚府的正院,他们家也提过,要么就在东院里单独开一个小门儿,却被姚禧给否了,姚禧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就得进一家门,独门独户算怎么回事? 她这个爷爷大概对自己的四儿子还是有一丝歉意的,不舍得让他单独去过,可是就是这份舍不得,反而成了累赘。 云棠领着小允刚出了东院,这就看见了迎面过来的姚云杏,穿了一身正红的长袄子,从头到脚绣着蝴蝶儿,云杏底子不错,这么一穿倒是有几分明艳。 云棠装作看不见她,领着弟弟往前去了,却还是被云杏给叫住,“诶!臭丫头,看不见你姐姐我?” 她算哪门子的姐姐?云棠还是没去理她,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这个时候招惹是非反而不好…… 谁知云杏不依不饶起来,“姚云棠!怎么……是也想着自己可以马上飞上枝头了?看不起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瞧瞧你那副样子,眼睛长在头顶,鼻孔朝了天……不过就凭你?进了宫又能怎么?你当真有王子皇孙看上你?脸倒是人模狗样,也不想想你自己身上怎么回事?穿着衣服是美了,若是真脱了衣服,还不得把男人给迷死?”说罢掩口嘻嘻笑了起来。 小允懂事的早,听出了这话不对味儿,就要冲过去揍她几拳,却被姐姐拉了回来。 云棠握紧了拳头,真想撕了她那张破嘴,想想还是忍了,慢慢回过身来,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笑,“姚云杏,我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但凡有些良心的,早就好好的记挂着恩情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不记得也就算了,又何必如此挖苦我?” 云杏笑的更欢,“好妹妹,我这可是夸你呢?你又气什么?瞧瞧你这腰身,瞧瞧你这皮肤……怎么看怎么天仙儿似的,谁又敢挖苦你?” 云棠也笑了,见她笑出了眼泪,突然也觉得好笑,再也不去理她,牵着弟弟径自去了。 一直到走出了姚府,小允这才望了望姐姐,“姐,我长大了,与她打起来未必就输了她,那泼妇我早就想揍她,你又何必拦着?” “胡说!你既已说她是泼妇,与泼妇扭打在一起成何体统?哪个好人家的孩子整日想着揍人?”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头却还是泛着甜意,她这个弟弟算是没白疼。 不觉又放柔了声音,“小允,姐姐是真的没觉得受了欺负,自己若是干净,什么脏话脏事都近不了你身,姐姐倒真是觉得她可笑,可笑她以嘲讽别人为乐趣,她这辈子,无论活到多少岁,恐怕也就这样活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棠学会了事事都想开,想来那些欺负自己的人也未必就优势到了哪去,若是一辈子以挖苦别人为乐,这样的日子也是够悲哀的。 小允若有所思,望向姐姐的眼神里都泛着光,在他的观念里头,姐姐永远是那么的睿智聪明,小孩子的眼里总是有一个三头六臂百毒不侵的大人物,而小允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姐姐。 街边上倒是热闹,卖糖炒栗子的,豌豆糕的,臭豆腐的,糖葫芦的,都在一边叫嚷着,这街不怎么工整,有些弯弯曲曲,更不怎么干净,臭豆腐的味,被商家泼在门口的鸡杂碎的味儿,反正不怎么好闻,不过这姐弟俩走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就这么买买吃吃走走停停,短短的一段路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赶在吃午饭之前终是到了外公外婆的家。 外婆家刷了黑漆的木门上已经贴好了对子,对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不用瞧云棠也知道,这整个巷子也没有几家的对子不是这个字体,这字是她外公亲自写的,外公是个秀才,很有些才华,只可惜跟官场无缘,中了秀才后就再考不上,无奈之下在家里办了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云棠和小允姐弟俩的知识也多半是从外公那学来的。 敲门进屋,外婆赶紧把各式各样的好吃的拿了出来,瞧着这姐弟俩怎么看怎么喜欢,又把孙子叫了出来,原来这李秀才有一儿一女,女儿李芳菲嫁给了姚庸,儿子比女儿小两岁,也早已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今年八岁,爷爷给取名叫李适南,取鲲鹏且适南冥的典故。 适南见了哥哥小允马上凑了过去,又吵着到院里放炮仗,见两个小的一溜烟儿去了院里,李秀才忙冲着门口喊了句小心,这才回屋招待自己的外孙女。 “云棠,听你娘说,姚府的人要把你送到宫里去?” 云棠低了头,外公最是疼她,这件事她的确没跟外公商量……“外公,爷爷有这个意思,可这事……是我自己乐意的……” 李秀才皱了皱眉头,“宫里头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云棠,你是怎么想的?” 云棠知道瞒不了外公,只得如实招了,“家里头看不起我爹,继而也看不起我们一家子,我倒没什么,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可是我爹是爷爷的亲儿子,他恨不得骂不得,我只希望爹能在爷爷面前抬起头做人……若是再好一些,我想带着爹娘和小允离开,不再依附于谁……” 见外孙女玩着手指,李秀才的眉头这才松了,这孩子他了解,所以早就猜出了个大概,女婿家的情况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倒是愿意叫女儿带着女婿回来住,可这么一来又成了倒插门,女婿姚庸要面子,这事是提也不能提的…… “罢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可也是个倔孩子,既然已经打算好了,我再去劝也是无用,只是你去之前外公得告诉你些事情,不然我不能放心……” 外公总是那么的支持自己做的决定,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想起了过往,云棠的眼圈有些红了,重重点头,“您说,我听着呢……” “可记得外公给你讲的,南华经里头树的典故?” “记得的……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 见云棠真的懂了,李秀才又开始说来,“外公这辈子最喜老庄,大概这也是我难入官场的缘由,今个就再给你说一个,也是庄周的道理。” “外公请说!” “云棠,试想你乘船出游,迎面来了另一个人,也撑着船,你来不急躲闪,两船相撞,你是气也不气?” 云棠认真思索了一阵,“面子上是不会表现出来,心里头总归还是要气的……” “你这是懂规矩,更有那等人可不讲究面子,气了就要骂……若是同样碰到个胡搅蛮缠的,多半要骂回去,这下事情可就麻烦了……” 云棠眨巴眨巴眼睛,“所以呢?” “所以?先不急着所以,我且再问你,若是对面的船上本就没人,你是撞了个空船,你还会气么?” “都没有人,我还气些什么?” “云棠,你悟性好,跟着前面树的故事想一想,这就是外公在你进宫之前教你的处事之道……” 云棠思索了一阵,忽地懂了,刚要说话,却又见外公神秘莫测的摇了摇食指,“懂了就好,说就不必了,道可道也,非常道也……” 云棠听了也觉有趣,一老一小看着对方哈哈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惊悚还未开始哦,怎么也得等到小棠儿进了宫~ ☆、司闱女史(一) 过了春节和正月十五,早春也就悄悄来了,春来了,进宫的日子也就到了,云棠坐上了姚府出的马车,从家里出门去了。 云棠坐在车里抹了把眼泪,刚刚爹娘怕她有牵挂,没怎么表现出来离别之情,包括这几天,家里人都知道她要走了,日子也过的跟往常一样,无非就是怕她心里头有负担,别带着包袱走出家门。 这样想想自己的爹娘还真是与众不同,可爱又豁达,若是真如一般爹娘那样哭哭啼啼,她还真是放心不下了。 岐州本就是京畿,离长安不算很远,马车走了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地方,不过她今日还不能入宫,要在客栈里整理一晚,都说长安城极尽天下繁硕,可她心绪太过杂乱,一方面思念家里人,一方面又对未来充满着忐忑不安,也没有心思一窥天子脚下的车水马龙,只跟着姚府派来的人住进客栈,好好洗了个澡,第二日才从客栈入宫。 昨夜她几乎是没睡的,今日入宫要特地敷了层粉,这才挡住眼下的黑晕,坐在马车里,云棠瞥了眼一旁的丫鬟迷香,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丫鬟?不过是姚府临时派来撑门面的罢了,她不关心那边的事,所以这丫鬟她根本就不熟识,亏她那个奶奶还说这丫头机灵,她怎么没看出来?出来这么久了一句话也没见她说,直挺挺的坐在那,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小姐,到了,请下车吧!” 马夫正对着门口往里看呢,谁知道这时候云棠掀开帘子出来了,倒是给马夫吓了一跳。 “阿伯,来人说来青霄门接,这就是青霄门么?”云棠望了望前方,确是宫门,两面硕大的墩台上刷着朱红的亮漆,墩台中间是两扇漆黑的大门,目测起来需得三人多高,墙后露出的楼阁上装饰着琉璃瓦和白瓷片,据说大明宫宫门就有十多个,这个青霄门还只是侧门,区区一个侧门就要如此?云棠免不得要确认一句。 “是了,姑娘,下人已经探过路了。”车夫低眉顺眼,倒好似云棠真个是姚府最娇贵的女孩儿。 一路一声不吭的迷香这时候倒是机灵了,先一步跳下了车,又恭恭敬敬的俯身来扶,直到把云棠扶下了马车,这才又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那边的可是姚府的二姑娘?” 这声音柔柔软软,黏黏糯糯,听起来倒有些江南的味道,云棠朝那边望去,好家伙,还真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韵味,湖绿色的轻纱襦裙,一把纤腰不及盈握,一手轻轻扶着下巴,一手拎着把团扇,顾盼之间能把人化作一滩春水。 对于云棠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南方的姑娘果然是风韵不同啊…… 不过她又如何知道的自己的家世的?若是自己是个王侯家的女儿倒也算了,她爷爷,姑且算个地方的父母官儿,有那么远近闻名? 云棠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正是,不知远处是哪家的姑娘?” 那女孩儿似乎不喜欢远远的扯着嗓门喊,竟然朝着这边来了,真可谓是婀娜多姿,该直的地方直,该扭的地方扭,走了好半天才到了近前,又柔柔弱弱行了一礼,“姚妹妹好啊,我叫赵姝儿,是……” 话才说到一半儿,一声洪亮而尖锐的声音插进话来了,“两位姑娘,其他的姑娘都已经到了,这就跟咱们进去罢?” 说话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袍子,宝蓝色的边儿,左手拿着个拂子,鬓角已经生了白,脸上带着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喜庆的很。 云棠猜出来了,据说宫里头都有太监,身上是挨了一刀的,至于哪里挨了一刀,也没人跟她讲讲清楚,但是根据她的猜测,也绝对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 “真是辛苦公公了?不知公公要如何称呼?”云棠还猜着呢,那个叫赵姝儿的倒是先凑了上去,娇娇滴滴的行了一礼。 这公公又多看了赵姝儿两眼,这姑娘生的是不错,可他在宫里头待久了,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这样的姿色放在宫里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女官并不同于普通的侍从,若是混好了人人都得敬着,忙回了一礼,“咱们这样的下人,姑娘无需行礼,我是宫闱局的吕福双,按理来说跟姑娘们没什么隶属关系,接引你们的事也轮不上我,只是今日遇了你们齐尚宫,她正给你们其他的小姐妹训话呢,说还有两个没来,这才叫我到青霄门这来迎迎。” 看来其他的人是都到了,宫里头通知是辰时,这才几时?离辰时还差了小半个时辰,怎么这就都到了? 吕福双这么一说,赵姝儿可急了,本来柔柔弱弱的脸上现出了焦躁,往宫里头望了一望,“是我不知礼数了,竟要叫大家等着,那还得劳烦吕公公一趟,快快带我们姐妹两个去吧!” “那就跟咱们走吧,两位姑娘……” 宫里头不让人随便进,丫鬟只得在门外候着,最后只有云棠和赵姝儿跟着吕福双进了宫,赵姝儿似是真的急了,一路上时不时往前望望,倒是云棠,微垂着脸,时不时偷偷看看两侧的景观,好家伙……这宫……这房子……真真是……雕梁画栋,庄严肃穆,以她在外公那学来的词语,也只能想到这两个词了。 一边瞧着一边也就到了尚宫局,屋里头一个女声正训着话呢,估么着就是吕福双说的那个齐尚宫了,云棠偷瞄了一眼,这齐尚宫三十左右的样子,穿着烟粉色的夹袄,暗红的裙子,头发利落地梳了个螺髻,五官端正立体的很,正一板一眼的打开了嗓门说话。 不过嗓门虽大,却跟那些街头扯闲篇儿的女人不同,她这么说话,竟让人觉得那么的庄重大方,或者说……有气势。 “哎呦,齐大人,这话说的可真好,我吕福双可受教了,人我接来了,我也这就走了,您可悠着点干活,累垮了身体得不偿失。” 齐尚宫这才往这边看来,哦,这是那俩后到的,她这么一看,赵姝儿马上行了礼,“民女赵姝儿,拜见尚宫大人!” 倒把云棠显得不知礼数了,忙跟着行了一礼,“民女姚云棠,拜见齐大人!” 齐尚宫仔细瞧了瞧这两个女孩儿,模样生的好,倒也知礼,她叫她们辰时到就可,她们没晚,倒也没毛病,嗯了一声,“来了就好,进来吧!” 又出门来多谢吕福双,“辛苦吕公公了,日后常来我尚宫局吃酒。” 吕福双又笑开了,低眉顺眼连连称是,这才去了。 齐尚宫这才回过身来,看了看屋里头站着的十二个女孩儿,“既然人都齐了,我就把事说了,这次宫里头要女官儿要的急,是因为前面送出宫去一批,有出就得有人补上来,能到这来的,都是大人们举荐上来的优秀姑娘,只是宫里有定员,咱们也得按规矩行事,宫里只需九个女官儿,也就是说,得有三个不能留下,上面把去留大权交了尚宫局手里,我们跟其他五局商讨了些简单的题目,就请各位姑娘配合着试一试,优秀的留下,不行的就离开。” 这事云棠知道,今日进宫只是为了比试,并非真正的入职,据说她爷爷求了某个远房亲戚的远方亲戚,那人在宫里头也是个公公,还不知有没有用处。 “今日就得定出结果,咱们也不要耽误时间了,这就开始吧……” 云棠这才知道,原来幕后还站了五个人呢,听齐尚宫这么一说纷纷走了出来,齐尚宫介绍,原来是另外五个局的头头,跟齐尚宫级别差不多,实权却差了很多。 “这测试不仅是为了选出能人,同时也是想考验考验各位不同方面的能力,也好日后安排好差事,第一道题目是尚服局的韩尚服主持……” 原来这第一道题目是选料子,在众多料子里头选出好的,云棠自然未见过那么多的好料子,也只得凭感觉选了几个柔滑轻盈的,韩尚服在每人面前的桌案上挑挑拣拣,到了云棠这也只是摇了摇头,云棠这才知道,自己多半是没选好。 第二道题是尝味道,仍是在众多的果蔬里面品尝挑拣,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在云棠看来,这瓜果蔬菜一个个都那么鲜嫩,哪有什么不好的,也只得随意挑挑。 第三题呢,是闻香囊,给你香囊,叫你闻出是什么香来,调香熏香这事,还得是大家闺秀才日日琢磨,她又怎么会?听旁的人分别闻出了茉莉、兰膏等等,她凑近一闻,竟愣是什么味也没有,心想着大概是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利索,没了法子,也只得如实回答。 统共十道题下来,云棠测的是稀里糊涂,印象中也只有那道看玉石记顺序的题目答得比别人好,她这人别的优点都不明显,就是记性好,外公还总因这夸她来着,说她放东西规矩,搁置了多久都能找到,还说她脑袋瓜好使,教过的诗读两遍就记得住。 再看看那些姑娘,做什么都做的好,一看就是官家的宝贝疙瘩,她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难过,可过了一会也就想开了,进宫这事本就不是她主动的,她也是借着这机会藏了点心思,若是没被录上,大不了就回家去,就当从没这事,这样她就一心一意的看着弟弟好好读书,读不好书经商也行,反正得有出息,带他们一家出了姚府。 齐尚宫早带着那几个大人出去了,在院里嘀嘀咕咕估计是在商量去留,她们那边嘀咕,屋里头也嘀咕开了,毕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凑到一起有的是话说,只有云棠一人在这发着呆,心思又从怎么培养弟弟转到了怎么跟爷爷说上来。 正想着对策呢,那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叫唐小乔,你呢?” 云棠这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看靠自己靠的极近这姑娘,皮肤不白,眼睛不大,可是看着无端的舒服,“姚云棠,你叫……小乔?” 唐小乔微有些尴尬,“哈,对,就是那个小乔,我娘亲希望我生的好看,早在怀着我的时候就取好了名字,要是男的就叫唐潘安,女的就叫唐小乔,若不是为了避前人的名讳,我还差一点儿就叫唐玉环了呢……” 这姑娘性子直,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把云棠逗的咯咯直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个大人回来了,屋里头一瞬间静了,能听见的也就只有齐尚宫一人的声音。 “我和几位大人商议了一下,去留的结果已经定下来了,希望落选了的不要太过失望,这次挑出来留下的也未必就强于你们,只是有某些长处,正是差事需要的,还请落选了的姑娘们将我这番话好好告诉家中父母。” “冯大人,念名单罢!” 齐尚宫吩咐下来,那边便有个妇人走了上来,手中执着个名册,面无表情的瞧了瞧十二个女孩儿,“以下我念到的也就是留下的……” “崔霓裳,尚仪局,掌乐。”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唏嘘一阵,倒是云棠,傻愣愣的不知她们这是怎么了。 “赵姝儿,尚寝局,掌灯。” 这话一出,唏嘘更甚,却被齐尚宫一眼扫了回去,依然只有云棠不明就里。 “唐小乔,尚仪局,彤史。” 云棠下意识地看了眼唐小乔,却见她刷地红了脸,彤史……虽不知做些什么,可听起来还不错啊? “江采菱,尚宫局,司簿女史。” “薛明珠,尚食局,司膳女史。” “姚云棠,尚宫局,司闱女史。” 云棠以为自己是选不上了,以至于听到这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到感觉到右手被人捏了一下,看见唐小乔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这才有些明白,看来自己是真的选上了。 一直到那人念好了名单,唐小乔抱着自己又蹦又跳,那两个没选上的在一旁哭哭啼啼,又与唐小乔道了别,被人仍从青霄门领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 这司闱女史,到底是干什么的? ☆、司闱女史(二) 未选中的女孩要回家去,选中了的宫里头也给了三天的假期,入了宫的女官儿要跟宫官们学些当差要用的东西,一时半刻没有回家探亲的工夫,没交代好的事,没聊完的天,回到家都得打理利索了,回来安安心心的为宫里头做事。 云棠在马车里坐了一路,也未弄明白这司闱女史是个什么职务,不过这职务隶属于尚宫局,据说这六局里头的头头就当属尚宫局,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能进的了这个人人想去的地方?转念一想……莫非是老头子找的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在宫里头用上了劲儿?摇摇头又觉不对,只想快快回家,把今日的情况说给爹娘听听。 事实上,想跟自个儿的爹娘好好聊聊天儿一时半会儿是不行了,因为云棠一下马车,立马就看到了自己的大娘二大娘三大娘婶子夹着自己的娘亲在门口等着了,那几个平日里理都不愿意理自己的三个大娘看着自己眼里都放了光,倒好像她们才是亲娘似的。 云棠看着实在有些眼晕,也没想那么多,直接朝着李芳菲走了过去,拉住娘亲一双纤细的手,“娘,孩儿回来了……” 李芳菲比起别人倒是淡定的很,反过来摸了摸女儿的手背,“回来就好,宫里头的试考的如何?可是留用了?” 云棠轻轻地点了点头,倒让那几个大娘放了心了,拉住云棠的手腕,反而把人家亲娘挤在一边儿,李芳菲在远处看着,虽是早猜是这么个结果,可是……真的要让女儿进宫了,还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小棠儿,快说说,是什么职位?”一行人热热闹闹簇拥着云棠往屋里头去,扫地的婆子一见这架势也知是事成了,不禁停了动作,拄着扫帚偷偷听着。 “尚宫局的司闱女史……九品……” “啊,知道知道,这差事好啊,权力重,还不累,日后还得指着她二妹妹好好提携提携我们云杏哩!”说这话的自然就是云杏她娘云棠的三大娘林氏了,这话可把云棠给乐坏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官,这泼妇装什么大头蒜? 男人们矜持,做什么得沉的住气,这群人进了正宅的厅堂的时候,姚禧正带着儿子们喝着茶,见孙女回来了,手还是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再看儿媳妇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多半是个好结果。 “爹,您老可放心吧,云棠她被宫里头选上啦,是司司司……” “司闱女史……”云棠见她憋的难受,只得出言提醒。 “对,就是司闱女史!” 姚禧得了信儿,估计是满意了,反正她做什么也没那么重要,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希望自己进宫,好为姚家谋得好处。 众人又闹哄了一下午,晚上又说得为云棠接风洗尘,非得要一大家子一起吃顿饭,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从前的一些不拿正眼瞧人的如今突然来巴结自己了,闹闹攘攘云棠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唯一让她有些印象的就是云杏了,云杏和她娘坐在一起,不拿好眼神瞧自己,她娘叫她过来给自己敬酒,那丫头却一甩头理桌走了,这事多少让云棠对她的印象好了些,起码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姚府里头,她姚云杏还算是个真性情的,讨厌是讨厌了些,却不至于让人恶心…… 一直到了晚上,云棠这才能真正和自己的家人聚聚,流程倒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像往常一般聊聊天,喝喝茶,听姚庸讲讲故事,再等到小允睡了,余下的三个再接着聊,一直聊到有人困了,这才都回房间睡了。 是了,她父母就是这么心大,或者说,是演也要演出来心大,以至于接下来的三天,日子和往常过的也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也就是去拜访外公的时候被小陶拉到一边表明了心意。 小陶是外公私塾里头的门徒,估么着也是十五六岁,脸长的白白净净,五官也端正,被外公遣过姚府两次来送东西,不知怎么就看上了云棠,这可把云棠给急坏了。 要说云棠这姑娘性子不骄不躁,人也成熟,只可惜在这事上忒不开窍,那小陶端着个匣子慢悠悠走过来,云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还巴巴的问人家怎么了。 偏这小陶也是个扭捏的,一手端着匣子,一手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也不吭声,直接把匣子递了过来,云棠打开一看,见是个小链子,链上拴着些小铃铛,该是戴在手上的,这姑娘心眼忒实,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又傻不拉叽的问,“陶哥哥,这是?” 小陶又挠了挠脑袋,“云棠妹妹,这是我自己弄的,你……别嫌弃就好……” “陶哥哥,你这么巧啊?”这小陶看起来文文弱弱,再加上还未长开,确有些像女孩子,不过云棠还是未想到,他竟女气成了这样,刚寻思着要不要找个香包回送给他,却听他又说了话。 “云棠妹妹,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未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要进宫去了,我怕我再不说就晚了……你若是也喜欢我,我就等你,等你出来……或者说,我去找你也成……” 云棠脑子嗡地一声,脸也烧起来了,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掉头跑了,以至于一直到她重新坐上轿子往宫里头去了还懊悔着呢,人家真心实意的对你,你干什么了?一声不吭就跑了,不喜欢人家就说清楚,再者说来,自己身上本就是有缺陷的,怎么值得人家放在心上?这也忒不负责任了…… 这样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宫门终是到了,这回云棠也是定下来的官儿了,虽说官居九品,芝麻大的小官儿,可也和往常不同了,这回进的宫门竟然就是直接到太液池的九仙门儿了,这九仙门可不一样,外头可是羽林军的地盘儿,再加上对面就是三清殿,往南去就是金銮殿和翰林院,虽不是什么权力中心,却都是些高雅之地,能从此门通行的人自然也是代表着一重不同的身份的。 当然,这啰嗦的事云棠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这回刚一进宫门看见的亭台楼阁比上次的更精美了些罢了。 还是一进宫门儿就有小太监过来领路了,这太监年纪不太大,好像有些腼腆害羞,只是大人大人的叫着,云棠有些不适应,可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他往里头走。 还没走上几步,就被一人给赶超上来了,云棠感觉到肩膀一沉,差点儿被扑了个跟头,这人皮肤像是小麦的颜色,牙齿倒是洁白整齐的很,哦,云棠就记性好,这是唐小乔,那天主动跟她搭话了的,遂正了正衣襟,估么着这唐小乔也不是什么喜欢礼节的人,也就没去行礼,微微的点了点头,抿起嘴来笑了一笑,“唐姑娘,你好啊!” 唐小乔噗嗤一声,“唐姑娘就不必了,日后私下里叫我小乔就好。”又去搂住云棠的脖子,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倒是把云棠也给逗乐了。 俩人这么说着,却没注意到旁边儿过来的一红一黑两匹马儿,直到被领路的小太监提醒了一声,“两位大人,快快低头行礼!” 俩人刚还傻乐着呢,听他这么说连忙照做,一直到马儿过去了,才听那小太监长呼了一口气。 “小公公,那两人是谁,怎么那般的嚣张?在宫里头也敢骑马?”唐小乔不明白了,自然就要问的。 小公公拿两人也未当外人,凑近了压低了声,“两位大人诶,那两位一个是二皇子郑王殿下,一个是六皇子殿下,幸好这两个没注意,要不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 这下两个小丫头才噤了声了,这罪可担待不起……她们俩初来乍到,怎么知道这宫里头哪个脾气好哪个脾气燥,民间对历朝历代王公贵族们的编排多了去了,什么商纣王,什么秦始皇……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虽说现在的朝廷口碑不错,可若真是碰上几个那样难缠的……想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头仨人还暗自庆幸那两位大爷没注意到自己呢,实情却是他们想多了,李连刚跟着哥哥李邈骑马路过,就吱声了,“二哥,你可看到了刚才的姑娘?” 李邈眉头一皱,轻轻地咳了声,“姑娘?刚刚叽叽喳喳的那两个?” 李连呲了呲牙,“是啊,您不是也瞧到了?端正吧?” “哼,不知礼节。” “哪有啊?人家那叫少女天性,笑若银铃,要我看,那小姑娘皮肤白白嫩嫩,眼睛是真大呀,我就喜欢眼睛大的,笑起来真是好看!” 却被自己的兄长嗤笑一声,“那好啊,贤弟今年也十七了吧,明个跟父皇说说,要到你的含凉殿去,叫你日日瞧着,岂不是好?” 李连嘿嘿一笑,“好哥哥,这事可就用不着你出馊主意了,我要是那样,看见个漂亮姑娘就得往自己的寝殿里抢,那我可成了什么了?” 李邈觉着有趣,也哈哈笑了几声,不过还是好奇,他这个六弟可极少夸哪个姑娘好看,这倒是让他有些好奇了,再回头望去,人却早不见了踪影。 李连倒是未注意到哥哥的动作,只因那一颗少年的心还想着刚刚的“惊鸿一瞥”呢,其实若论漂亮,那姑娘也未必就比父皇给他新选进来的那些“小后妈”漂亮,可谁叫她刚刚正巧笑了笑呢? 他看的清楚,那丫头脸颊白白嫩嫩的,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地听着对面那姑娘讲什么,腮边印着一处浅浅的窝儿,他正看着呢,那窝儿突然就深了,原来是这姑娘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或许是刚刚那浅笑太过美好,已经印在了少年的内心深处,以至于云棠后来再也忍不住咧开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却还是觉得那般的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难道真的没有人愿意收藏或者跟伦家聊聊嘛 ☆、司闱女史(三) 人一到齐,就开始发衣裳了,现今刚刚二月,冬袄子还是要的,再加上再过两月就该开春儿了,所以宫里头连发了两季的衣裳,冬天的袄子三件儿,绛红的,粉紫的,豆绿的各一件儿,春天的衫子也是三件,还是这三样色儿。 女官儿们不同于各个宫里头的宫女,宫女们的打扮可以随意些,女官儿就不同了,也是跟外面的朝堂官员一样要算品级的,自然要有统一的官服。 发好了衣服,又由姑姑们带着去往住处,这些姑姑是宫里头的老宫女了,在宫女里面品级很高,是那些小宫女们都怕的,但毕竟还是属于侍者,跟女官们不可同日而语。 女官们住的是清晖阁,虽说是两三百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是比起宫女太监还是好了太多,像尚宫、尚仪这样的五品女官就可以单独住一个屋子了,其余的六品、七品、八品、九品都是两人一屋。 跟云棠分在一屋的是个温温婉婉的女孩儿,虽说是温婉,却和那个赵姝儿给人的感觉不一样,赵姝儿那样的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甚至让人起鸡皮疙瘩,而这个姑娘不同,一举一动之间的素净都是透在骨子里的。 说起赵姝儿,云棠突然想起一件趣事,也就是今早唐小乔告诉她的还正巧碰上了两个皇子的那件事,唐小乔说,“你瞧着赵姝儿那个扭扭捏捏的样子,说话都吴侬软语的,装的像个南方女孩似的。” “难道不是么?” “不是不是,那人就是河东的,要我说,河东的姑娘蛮好,性子直爽,个子也高挑,你说她非得装成个江南水乡的,可不就是家雀下鹅蛋。” “家雀下鹅蛋是什么?” 唐小乔一翻白眼,“硬撑呗!” 也就是这话,把云棠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没看见骑马过去的那两位大爷。 云棠现在想着还觉好笑,那边儿的姑娘已经铺上床了,规规矩矩的把家里头带来的床单铺好掖整齐,一丝不苟的,像是别的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云棠这才想起来,自己一进了屋子就挑西边儿的床铺放了行李,她在家就睡在西边,这回也是随手一放,倒忘了问问人家的意思,怎么像欺负人似的? “那个,姑娘,你喜欢睡哪边儿?你若是喜欢这边,咱俩换换也可……” 那姑娘也回过头来,淡淡一笑,“无妨,我住哪都是可以的,日后就要朝夕相处了,日后我唤你云棠可否?” 云棠这才看清了这姑娘的容貌,细细弯弯的笼烟眉,双瞳剪水的桃花眼,五官好也就罢了,偏生出另一种柔柔美美的如兰气质,这个年代崇尚富态美,这姑娘倒是美的别具一格。 不过云棠一瞬间就红了脸,人家把自己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却对人家一点印象也无,说起来这也不能怪她,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一定没戏了,谁还记得那么许多? “好……好啊……,只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这姑娘也没有生气,眼稍也带了笑意,“我姓江,叫采菱,江南越州人,跟姑娘同是尚宫局的,估计也是看着这个,才把我们俩分到一处。” 人美也就算了,连声音都这般好听,江南越州,瞧瞧,人家这才是真正的江南美人,不像那个硬撑的家雀,不伦不类的。 “好啊……那日后我叫你采菱……” 江采菱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淡淡的笑了笑,回过头去继续铺床铺去了,等到她那边收拾好了,又过来帮云棠收拾,云棠稀里糊涂惯了,哪里又有那么多讲究,倒是江采菱,又把她随便塞塞的床单角儿给拽了出来,把褶皱给抹平了,又重新给掖齐了,边儿捋直了,这才满意。 云棠插不上手,只能在一边站着嘿嘿傻笑,瞧瞧,人家这才叫女孩儿。 收拾完云棠的床铺,采菱又沾湿了抹布擦灰,一切都收拾好了,两人又拿出刚发的官服来穿,采菱选的是粉紫的,云棠选了绛红的,女官的官服不同于一般的女子装饰,一味强调柔美好看,除了这个,女官们穿的还得带着些严肃庄重的意思,因此在料子上还绣着鹤的暗纹,袖口领口都有窄窄的异色边子。 品级之间服饰的差异也不大,差就差在这袖口和领口的边子上,九品是月白,八品是正红,七品是天青,六品是宝蓝,五品是玄黑,品级官位,一看便知。 不过就算这月白领口的交领官服,云棠照镜子还是看呆了,这真是自己?又威风又俊秀,本就年岁小,这么一弄更加带了丝英气,再由采菱帮着束了个利索的女高髻,越看越欢喜。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出了门去,马上就遇到了唐小乔,见到云棠挽着采菱皱了皱眉,忙不声不响的把云棠抢了过来自己挽着,又笑盈盈的询问,“云棠,这是?” 江采菱也不生气,自己介绍起来,“小乔,你好,我叫江采菱,日后就要常常见面了,还得要互相关照。” 唐小乔也吓了一跳,她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再者说,人家说话温温柔柔的,一直都带着笑,谁也再蛮横不下去,只得傻愣愣的点了点头。 “小乔,跟你同住的是谁?还好相处么?”本来若是可以随便选,唐小乔说要和云棠住在一起来着,谁道上边已经安排好了。 “哎,别提了,这次尚仪局统共三个,那两个一个屋了,我自己单蹦儿,正好那个尚寝的家雀儿也是老哥一个,这下好了,上边把我俩凑一对儿了,你说说,我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唐小乔是幽州人士,话中的儿化音极重,也好说,说话就跟掉豆子似的,叽里咕噜,还带着天生的幽默,她这么一说,把江采菱也给逗乐了,捂着嘴偷笑,“家雀儿?是谁呀?” 唐小乔刚要说,就见那边出来一堆人,紧忙又憋了回去,“现在不能说,等到晚上叫小姚告诉你!” 这小姚说的自然就是云棠了,唐小乔今年也是十五,可她是八月初三生的,云棠是九月初九生的,唐小乔觉得她比云棠大了不少,所以也就自顾自的叫云棠小姚,她说她这姓好听,什么小张小王的就不好听。 说了这个,唐小乔又想起来了,忙去问采菱,“姑娘,你多大?” “十六……” 唐小乔没话说了,“十六啊……那还是叫采菱吧……” 仨人里就唐小乔话多,眼看着到了拐角,也就要分别了,因为她们仨管的差事不同,就算是采菱和云棠,即便都是尚宫局,可还是不同的部门,现在也该自己去找自己的管事的去了。 带云棠入门的荣典闱也是个姑娘,估么着有二十岁了,挺高个个子,听口音的长安本地人,举止优雅大方,时常带着笑意,看见云棠过来跟自己行了个福礼,只是嗯了一声,过了半晌,云棠都以为没有下文了,才又出声儿,“姚云棠……这礼行的不对……” “不对……还请大人指教……”若说她以前行礼不规矩倒也对,只是自从姚禧决定叫自己进宫,就叫了好几个婆子特地教自己行礼,包括角度,手势都练了好些遍,如今这位大人怎么又说不对? “你如今已是有品阶的官员,时时刻刻要记住与宫侍的不同,自是不可再行福礼,下次行礼要如此……” 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行了个正式的揖礼,又叫云棠来学。 云棠倒是没想过要从行礼开始学,忙学着荣典闱的样子拱手行礼,却被嫌弃背不够直,手也不够规范,又得归置一番。 这事教好了,才开始说起正事,云棠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司闱女史就是管钥匙的……六品大官儿正经的司闱就是大管钥匙的,她这样的女史就是小管钥匙的,听起来跟外边儿府院里的看门儿大伯差不了多少,也怪不得宫里头要了她,还给她安排了这么个差事,这事……别的才艺也用不上,确实需要记性好…… 作者有话要说:  嫑以为福礼只是清朝的哦,其实唐朝就开始启蒙并形成雏形了呢! ☆、认路(一) 云棠是司闱的女官,无非就是两样活,开门、锁门,这宫里头再跟外头不一样,可锁头钥匙也没什么特殊的,五六岁的娃娃都能摆弄清楚,当然了,办好这差事的前提是你得有个好记性,宫里太大,房子太多,钥匙自然也多。 荣典闱说了,你得记好了哪的钥匙搁在哪,虽说有标注,但是不能就这么指上了,万一人家有急事找你要钥匙,你还能现去一排一排找了?找不着都是耽误事的,荣典闱还说了,这些记好了之前,你还得把整个宫里头的大路小路摸的门儿清,咱们不只管后宫这一小块儿的门闱之事,包括前面上朝的地方,西面的翰林院、学士院,北面皇子公主嫔妃住的寝殿……除了那几个有人把守的宫门,咱们都有钥匙,有些钥匙不能轻易转手,免不得咱们要亲自过去一趟,到时候要是迷了路耽误了朝政大事,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云棠可被这话给吓住了,未想到这么个看门儿的小官儿身上的担子这么重,再一想这可真是,要是管钥匙的笨了免不了要出大事,既然宫里头放心把这么重要的职务交了她,就说明是对她的信任,所以忙跟荣典闱要了张地图,请示要去熟悉路线,得了准许,这才来对照着地图摸路来了。 本想认认真真记一记,谁知被唐小乔给跟上来了,这丫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每次撞上来都能给人撞个趔趄,云棠站稳了步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颇有些无奈,“小乔,你怎么这么闲?” 唐小乔乐了,“还说我闲?你怎么这么闲?” 云棠在地图上勾了勾,也不抬头,“哪里闲了,我这是在熟悉宫中的布局,是荣大人派下来的任务。”勾画完了,又往东拐弯儿,这宫里实在是绕的很,即便有图也实在是麻烦。 唐小乔也连忙跟了上去,“你说我闲,那可是冤枉我了,只是我这活白天实在干不了,实在是守夜班的活儿……晚上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 见她说的可怜,云棠倒想起来了,她记得唐小乔的职务是彤史,名称上就和她们的不一样,“小乔,这彤史是个什么差事?那天我看你听见这个,气的脸红脖子粗的,这活儿……很累?” 唐小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候倒坦荡了,“我那哪是气的,我那是羞的!” 云棠不明白了,“羞?你羞什么?” “这彤史啊,不是干别的,是得一到晚上就站在各个娘娘的寝宫外头,记载当天被皇上临幸了的嫔妃,开始的时候,结束的时候,一晚多少次,都得记的清清楚楚!” 云棠听的面红耳赤,“呸呸呸,这活儿怎么能叫一个大姑娘去干?真是有辱斯文!” 唐小乔倒是不以为然,“那你怎么着?总得有人去干,上边儿安排下来的任务,你敢拒绝?再说了,你说谁有辱斯文?说我还是说皇上?” 云棠忙捂住了她的嘴,眼睛瞪得老大,“小乔,这话可不能乱说!”却被唐小乔一把拉了下来,“我不过是说说,你怕什么?咱们俩谁跟谁?我还能拿这事去告你一笔?” 又看了看左右,“不过……干这活儿也有个好处……”见云棠干瞪着眼睛不说话,又贼兮兮接着说道,“现在我名上是彤史,可不过是个跟着彤史先学着的学徒,带我的那个郑大人现今已经二十五了,早都急着要出去嫁人了,等她一出去,把我扶了正,彤史大人!正六品!” “正六品!?直接跳到正六品?!” 唐小乔斜了斜眼睛,“是啊!所以说这活不是谁都乐意干的,但是只要你能接受,好处也大大的有哩!” 是倒是是,可云棠还是觉得别扭,要是她,宁可不升官也不爱去干那档子事,里面做些什么外面听的清清楚楚,你就得站那听着……真是……不觉红了脸,又赶紧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唐小乔知道她脸皮薄了,也不再继续这话题,三步两步又跟了上去,“来这两天,我还知道不少秘密,你要不要听?” 云棠连忙摇了摇脑袋,“我外公说,做人知道多了也不好……” “嘿,就咱们俩,也没外人,你怕什么?我跟你说,这事你肯定感兴趣,可是关于宫里头的诡异事件的!” 云棠终是禁不住诱惑,“诡异?” 唐小乔在心里头偷笑,可面上还是严肃的很,“诡异呀,那还不正常?你瞧瞧,这宫里头住了多少人?光嫔妃就得上千,免不了明争暗斗,弄死几个就有了冤情,再加上那些宫女太监的冤死鬼,没有鬼啊怪啊才奇怪了!” 太阳明晃晃的,可是云棠看了看周围的红墙,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又害怕又好奇,“那你听到了什么?” 唐小乔趁着这工夫赶紧凑了上去,手挽着云棠胳膊,“我听说啊,这还是听小顺公公说的……” “小顺公公是谁?” “就是那天领着咱们俩从九仙门进宫的啊,他叫周顺,大家都叫他顺公公,我就叫他小顺公公。” “你们怎么认识的那么快?” “嘿!我是谁呀,这不是重点,重点你听我说,小顺跟我说啊,这宫里头有鬼,而且还不少……” “是啊,你前头说了啊!” “小顺公公啊,说他自己就见过!” “什么?”云棠把眼珠子瞪的老大,这一声什么把小乔也吓了一跳,忙抚了抚胸口,“你别一惊一乍,听我跟你说,小顺说,他从前有个一起住的室友姓田,也是个小太监,岁数比他小,跟谁也不爱说话,也就跟他,还能说上两句,那小田后来不知怎么认识了林才人,林才人正受宠,按说小顺这室友也该飞黄腾达了,谁知不知怎么,后来无故消失了一月,再发现的时候就是一月之后,一个老宫女到跑马楼旁边儿打水,不知怎么捞上一个木配子,认识的人知道是小田的,忙找人打捞,这一捞倒好,还真把小田的尸体给捞上来了,据说脸都泡圆了好几倍,胳膊也泡的皮肉都飞了,就是那双眼珠子,瞪的溜圆,眼仁眼白都分不清了,一抹黑,跟两个窟窿似的,还有那滑不出溜的蚂蟥,好几只,叮在腿上……” 云棠见她越说越仔细,忙叫她打住,“是了,可那灵异的事呢?” “灵异就灵异在后来了,虽说小田话少,可毕竟跟小顺一个屋子住了几年,小顺也跟着伤心了好几天,还偷偷的给小田烧了纸,谁知道也就是那天晚上,小顺正出去解手,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口蹲着个人,抱着膝盖,小顺再往前,那人还是不吱声也不动弹,小顺觉得奇怪,走近拍了拍这人肩膀,才发现这人身上湿答答的……” 冬末还有些凉,云棠紧了紧衣领,“然后呢?” “然后……那人还是不抬头,就是一个劲儿的哭,叫小顺帮帮他,小顺觉得那声怎么听怎么像小田,也害怕呀,赶紧往屋里跑,插上门捂在被窝里头睡觉,小顺心大,很快就睡着了,可总感觉有东西咬自己肩膀,醒还醒不过来,又实在被咬的太疼,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亮天儿,这才能睁开眼睛,可就是那么一睁,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怎么了?他发现自己的床整个全都水泡了似的,自己身上也是,湿呱呱的没有一处好地方,再扒开衣服看肩膀,竟有个指甲大的血口子,被窝儿里还躺着只吃的圆滚滚的蚂蟥!” 云棠也实在害怕,“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自然不假!小顺那孩子实在,又不是个会骗人的。” “你才认识他几日,就了解了人家?说不定就是编个故事吓吓你罢了,你还当真?””说是这么说,可不过是安慰自己,云棠的心里还是毛毛的。 “倒也有可能,不过咱们就是说说,当故事听听就好,你且听我说接下来的事儿……” “什么?接下来还有事?” “还有啊,这就得扯上另一重故事了,上边儿信道,大明宫里有个三清殿你知道吧?” 这云棠还真不知道,连忙展开地图看看,哦,是了,确实有一个,忙问,“怎么了?” “据说那殿里头……” “说什么呢?”小乔的话还没说完,也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个人,忽地插到俩人中间,说的声音还不大,阴森森的,这么一问,直接把云棠吓得坐到了地上,唐小乔也吓得不轻,及时扶住了旁边儿的桃树,这才算是站住。 那始作俑者倒是被逗乐了,嘻嘻哈哈笑了半天,话都差点儿说不出来了,擦干了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才看清楚,不禁咦了一声,直勾勾看向云棠,“是你?” 云棠再看这人,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一身宝蓝的春袍子,这样的月份也不嫌冷,五官英挺的很,尤其是那双又黑又浓又有棱角的眉毛,恰到好处地把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有神,可是这人怎么认识自己? 忙用荣大人教的正经八百拱手作揖,“不知这位公子在哪里见过我?” 李连再把这姑娘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这才知道了,哦,不是宫女,也不是后妃,倒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女官儿,不免更加高看一眼,忙回了一礼,不答反问,“不知二位大人在哪里当差?” 问虽是问的二位大人,眼睛却只盯着云棠一个,云棠刚要说话,却被唐小乔拉了下手。 唐小乔不管那个,走过去也行了个揖礼,“我二位在尚食局任女史,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去办事了!”说罢告了个辞,就拉着云棠走了。 李连望着前方那两个愈行愈远的身影,眯了眯眼睛,女史?看穿着品级倒是对,不过这尚食局的女史就有四种,她们是那种?再者说,刚才那姑娘要说什么,却被一旁同行的丫头给挡了回去?尚食局,多半不是真话,那臭丫头还防备了他!把他当成了什么?尽是花花肠子的登徒子么? ☆、认路(二) 这日吃过午饭,云棠又开始拿着地图出去认路,故意避开了唐小乔,倒不是对她这人有什么意见,主要是只要她一在,就总能不知不觉把人的思路给带到这样那样的事上去,想办什么正经事也办不成。 云棠今儿个想去瞧瞧翰林院,那可是外公三天两头提到的地方,说是里面能人多,这世上最聪明的和最有学问的人都聚在了那,所以她借着熟悉差事的由头,也想为自己捞点好处。 谁知道这大明宫确实大,且路又实在绕,看着地图是一回事,实际上走路又是一回事,一直走到了傍晚儿,还是没找着那个翰林院,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本起了回去的心思,咬咬牙还是算了,来都来了,说不定再走几步就到了,以后需要脚力的时候多了,还能都打退堂鼓? 又铆足了劲往前走了几步,却怎么看怎么熟悉,一直到了近处,这才看明白了,这不就是进宫时候走的九仙门?一想不对劲啊,赶紧到袖子里摸地图,她怎么记着翰林院在九仙门儿的南边儿啊?连翰林院的房角都没见着呢?什么时候就过头了? 好巧不巧,云棠这么一顿摸索,这才知道坏了,女官儿的袖口大,放东西不保准儿,带出来的那个地图也不知道掉到哪去了,这可坏了事了,来时候的路本来就弯弯绕绕的,没了地图可怎么找回去? 四处看了好几圈,还是没看见一点地图的影子,只得一边埋怨自己一边往回走,若是能找到最好,若是找不到……也得是瞎走了…… 这下倒好,地图没找着,却更绕迷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云棠抱着肩膀,心想自己可真能耐,走过一遍的路还能走丢了。 冬天里白日短,这么一折腾天就擦黑了,不少个宫女太监提着灯笼匆匆走过,见到云棠又朝她行礼,云棠有心思问问路,又实在不好意思,人家朝你行礼,看的就是这身官服,现在好了,你向人家问路,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认出你了,发现你是尚宫局的司闱女官儿,连路都不认得,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眼睁睁看着好几个现成的大活人过去,还好有一个姑娘心细,见她直勾勾往前走,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给了她一盏宫灯,要不是这盏宫灯,这夜风,再配上这红宫墙,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又走了半晌,也不知是天越来越黑了还是地方偏了,刚才还有太监宫女路过,走着走着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远处晚风不知把什么吹响了,叮叮咣咣时不时响上一声儿,云棠缩了缩脖子,有些头皮发麻,因为她发现,慢慢的甚至连光亮都没了,本来都是亮亮堂堂的宫殿,现在哪哪都黑瞎瞎的,宫里头还有这样的地方? 再想往回返到光亮的地方,已是找不回去了,云棠觉得自己在走迷宫,只能硬着头皮瞎走一气,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么的,身上的汗毛竖起来一片,我的妈呀……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什么翰林院?什么面子?她就想好好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的藏进被窝儿,听着外边儿的阴风怒号,这就最好不过了……若是现在真的有个人路过,不管是谁,她早就扑了上去,叫他把自己带回去…… 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这已经晚了,当云棠再次发现前边儿有亮光的时候,激动的鼻涕泡都冒出了头,连忙撒腿往那跑,可跑到那才傻眼了…… “三清殿?”寂寥无声的空气中,自言自语了一句,还把云棠吓了一跳,因为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唐小乔跟自己讲那个水鬼的故事,最后就是不知道怎么扯上了三清殿,还不知道三清殿怎么,就被那个突然蹦出来的人给打断了…… 可神仙住的地方还能有什么诡异?再往前边望去,殿里的灯光朦朦胧胧,看起来就好像家里的灯光,温暖而美好,风又大了些,也不知是裹夹着雨还是雪,刮在人脸上生疼,云棠实在是冷了,那灯光像有魔力似的,吸引着她往里头去,可又实在是不敢。 就这么一边冻着一边犹豫,忽然一阵大风吹过,不知哪吹来的白纸,呼啦一声从她脚下窜了过去,云棠再顾不得,下意识往有光的地方跑去,一推三清殿的大门,咣当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神像前的蒲团上,再回头一看,目光正巧对上高高在上的一尊神像,慈眉善目的很,似是有定神的作用,这才把未定的惊魂给拉了回来。 云棠摸了摸胸口,又细看了看,原来这三清殿庄严肃穆的很,厅堂极大,正前方是个高高的台子,台子上供奉的是三尊神仙,皆是标准的福相,右面两位长的极像,都是方形的脸,眉眼慈善,自带着笑意,须发也工工整整,最左也是,仙风道骨的很,不同的就是须发皆白。右边的两尊也不知是哪两位神君,不过她估么着,最左那位该是道德天尊,她从小听外公讲老庄,对这位先贤满怀尊敬,据说这老子就是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后来升仙成了太上老君,也就是道德天尊,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拜一拜,也好求求神仙帮帮忙,最好能快点派来个好人,把自己领回去…… 先从最左的道德天尊开始,刚要跪下去磕头,又觉得不对,人家都是神仙,又怎么会中意这些处处彰显着三六九等的繁文缛节?想想还是改了主意,在三个神像面前,挨个弯腰行了个揖礼。 也不知是跟哪个神仙行礼的时候,刚一弯腰肚子咕噜一声,该是饿的狠了,连心也跟着颤了起来,竟然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一直到第二日早上才被来打扫的小太监给叫醒。 见小太监那个极为惊讶的样子,云棠不好意思的很,只好道了声谢,自己出门去了,虽说还是找不到路,可起码艳阳高照,倒无需那么害怕了。 谁道刚出了门儿,竟然见前方不远处躺着个东西,像是块暗黄的绢布,再走近一瞧,可不就是昨个丢了的地图? 不对呀,昨天明明四处都看了的,而且发现地图丢了的时候,还是在九仙门呢!怎么这地图自己跟着她到了三清殿了?越想越诡异,忙看好了路线,匆匆往回跑去,这……难不成这宫里头真不干净? *** 李连刚拐过翰林院,就看到前边那个走的急匆匆的小官儿了,今儿个她走的匆忙,脸色凄惨的像张白纸,嘴唇也泛了白,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让人欺负了似的。 云棠也正往这边走呢,根本就没注意到前边儿拐过来一个人,咣当一声,竟然把人家给撞了。 谁知道那人也忒不禁撞,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撞的倒在了地上,再这么一看,这人自己还认识…… “公子,是你啊……你没事吧?”云棠着急,见他一个劲儿的揉着脚,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 “有事,我看我这脚踝……怕是断了……”李连皱着个眉头,也不客气,竟然狠狠瞪了云棠一眼。 云棠更急了,再看这人,确实有些瘦,不会真的这么不禁撞吧?可又不太相信,就算他再文弱,怎么也是个男子,可是话说回来,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非富即贵,讹自己这样的人做什么? 忙蹲下身去,抬起李连的伤脚,刚要脱鞋,却被李连一把捂住,“我说你这丫头,要做什么?” 云棠老实,“公子,你这脚伤了,我还是瞧瞧,若是伤的重了,咱们也赶紧想办法!” 李连嗤笑一声,“你能想出办法?再者说,你一个姑娘家,随便脱男人的鞋,真真是世风日下……” 这人还真是矫情,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倒是说教上了,云棠放下那脚,“公子,咱们大唐不讲究这个……您还是叫我瞧瞧吧……” 李连叹了口气,“你这姑娘还真是实心眼儿,看在你老实,我也不忍心让你负责任,这么的吧,你把我送到含凉殿,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云棠还真是感激,幸好这人好说话,若是真叫她赔,她怎么赔?第一个月的俸禄还没发下来,若是这就得写信回家叫家里人赔钱,那也忒混账了……还是碰到了好人,刚刚还怀疑人家是装的,真是汗颜,忙满口答应,自个先站了起来,又去扶李连。 “公子,您稍微用一点儿劲儿,不然我拽不起来您……” “大人呦,我脚坏了,您叫我怎么用力?” 这话把云棠说的更不好意思,是啊,人家本就是被自己撞伤的,可怎么办?他那么高,又那么沉,自己怎么把他送回去? 李连眼珠子一转,笑眯眯的,“这样吧,这位大人,您听我说怎么办!” “好,公子您说!” 李连勾了勾手,“来,你蹲这儿……” 云棠也没做他想,老老实实蹲在他旁边儿,刚一蹲下,竟然就被那人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入了鼻,却让人无端心跳加速。 云棠面红耳赤,“公子,你这是作甚?!羞辱朝廷命官,可是犯国法的!” 却听李连噗嗤一声,更紧了紧手臂,“大人,您想到哪去了,你不这么的,我也没办法起来啊……” 云棠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差了,脸皮更加发烧,试着起了起,被那人搂的极紧,还是觉得不妥,“公子……这虽是紧急,却还是不妥吧……” 李连这回接的快,“没事,咱们大唐不讲究这个……” 云棠没话说了,倒是没想到他能倒打一耙,只得认怂,使了使劲,竟然真把这人扶了起来。 ☆、认路(三) 云棠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儿,心里头滋味万千,一方面身体累极,这人看着不胖,倒是真沉,身上硬邦邦的,却又不像骨头,倒好像是个练家子,可就是这么个壮壮实的人,竟然被自己一撞之下崴了脚,现在又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身上。 另一方面,虽然现在路上没人,可不代表一会儿也没人,这么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肩,若是被人误会了,成何体统? “公子,你是翰林院的人?”若是真的伤的严重,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人家了,还是要知道底细,日后也好想法子补偿。 李连正理着自己的花花肠子,闻此“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又赶紧承认,“嗯……是啊……打小喜欢读书,不爱走动,所以才体质弱……” 体质弱……她怎么没看出来? 李连斜了斜眼珠子,似是看出了她不怎么信,“大人,你可别看我高就觉得我这话是假的,你看我长得是不小,可都是虚壳子,实际上身子骨弱的很,估计我长这么高,就是因为从小底气不足,被家里人好吃好喝给补的。” 她没接触过男人的身体,被她这么一唬,便信以为真,以为那硬邦邦的胸脯也是能好吃好喝补出来的,又有些觉得他可怜,如此的年纪就能进翰林院,那得是多少岁就过了童试,又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又想起外公说的开国时候的王勃,果然是天妒英才……如此想着,望着李连的眼神里不觉夹杂着些同情。 “那含凉殿?里面住的是哪个娘娘或者皇子吧?” 李连听懂了,言外之意,你去那干嘛,“我入翰林院之前曾是六皇子的伴读,与他交情不错,这次受了伤,正好去他那休息休息。” 云棠终于明白了,她是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去看了,一般家庭的孩子要想走到进士及第就得铆足了劲儿,就算是努力,一万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就算是成了这幸运的万分之一,走到那一步也早已年过半百…… 达官贵人家的富家子就不同了,先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不同,再加上先天地位的优势,权力脉络的相互提携,只要家族的势力还在,就可一步步青云直上。 如此推测,对这人的崇拜已经减弱了大半,却还是尊着他翰林的身份,不敢轻易怠慢,“原来如此……我却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我啊,姓李,字不器,姑娘可唤我表字。” “公子此姓还是皇姓呢!不过……不器……是取了君子不器么?” “嗯,是我父亲取的……” “看来你父亲是对你极好的,这表字取的也用了心思。” 李连却好像不屑,微撇了撇嘴,也不想再接这茬儿,“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啊……姓姚,叫云棠。”又寻思了一阵,有些不好意思,“小的时候外公给取了个小字,叫语冰……” 李连只在嘴上嘀咕,“云棠,好听,跟你气质很吻合,语冰,取的更好,井蛙不可语于海者,夏虫不可语于冰,你外公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放开眼界,这可真是个博学多识的老人家……” 夸她外公博学,云棠心里头微微得意,“外公他好老庄,从小跟我讲了不少,是希望我能摆脱这尘世对女子的束缚,不依附于人,不委曲求全,更不能甘愿做一个深宅之蛙,若是在井底生活的久了,就会忘了大海的模样……” 李连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怪不得这样的人到不了朝堂,这高高庙堂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朝思暮想之地,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禁锢了身心之地……” 云棠脸又有些红了,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那倒不至于……我外公他是科举多年不利,后来才甘愿做了私塾先生……” 李连一句话噎了回去,这姑娘还真是实在憨厚,轻咳了咳,又接着指路,“在前面拐弯儿,就能见到含凉殿了,姑娘要不要进来坐坐?” “这还是不好,怎么说那是皇子的地方,我还是不要随便进了……”云棠带着他拐弯,果然见了前面的宫殿,院子宽敞,南面临着太液池,倒是个好地方,一直到了门口儿才停下步子。 李连还要往前走,扶着自己的人却停下了,忙跟着哄道,“姚大人,你还是带我进去吧,你放心,我和六皇子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熟悉的比亲哥俩还熟,再者说,他最近不在,被他父皇派到南面探查军队去了,你放心,没人会说什么的……” 院门口的下人们刚要行礼,却被李连连忙止住,“你们主子不在家,我来借住几日,就无需行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一个小太监打了个制止的手势,这才又老老实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李连嘿嘿一笑,呲了呲牙,“你看,就连他的下人也对我尊着,你还怕什么?” 云棠估么着这李不器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既然能和六皇子搞好关系,怎么也得是几品大员的儿子,更加忧心上了,若是这样……自己到底闯了多大的祸?就算他不计较,他家里人也不计较? 只好继续搀扶着进去,又由李连指着进了个屋子,放在榻上好好安置了,这才一屁股坐在一边儿好好擦了擦汗,想倒杯水喝,又觉得实在没礼貌,只好再去看李连,“大人,要不还是叫我瞧瞧,您的脚到底如何吧?” 李连连连推辞,“那可不成,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好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姑娘?” 可……该麻烦的都麻烦那么多了……云棠挠了挠脑袋,“大人,还是看看吧,若是没事我也放心……”说着直接动了手。 李连倒也没再推辞,叫她放心?就是叫她不放心?再看云棠,刚脱了他的鞋又扒了袜子,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这……公子……我真是……”差点儿掉了眼泪。 原来李连的脚踝上真的有巴掌大的一块淤青,却不是她弄的,那是他上月得了匹烈马,没驾驭好,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来断了骨头,找了宫中的太医接骨调养了好几日,这才能走动了,不想又碰到了云棠,一时来不及躲,真个被她撞了个跟头,这才就坡下驴赖上她了。 好就好在这骨头快好了,外头的皮肤却越来越紫,看起来真怪吓人的。 李连连忙安慰,“无事无事,不过是小伤,休养一段也就好了……” “可……你爹娘也会心疼的啊……” 却听李连噗嗤一声,“多大的人了,一点小事还得告诉家里人?无妨无妨,这些日子我就在这含凉殿里歇着了,等修养好了再回去。” 云棠这才松了口气,又暗自觉得自己不地道,把人家弄成这样,现在还在担心自己有麻烦,更加不好意思,“那倒也好……只是大人千万别跟我客气,若需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每日都来看你……”又突然想起什么,“不对不对,我还是先给你包扎……大人先等着,我去找些药材,去去就来!” 李连连忙止住,“不用不用,你就管门口的下人要就好,何必自己跑上一趟?” 云棠正着急,也就按着他说的来了,果然见到门口站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太监,正一脸笑眯眯的等着差遣,还不等云棠说话,就说自己知道了,一溜烟儿出院去了。 等到云棠照顾好了病人,再出了含凉殿,又是晌午了,肚子咕噜一声,已饿了好几顿,只是这都不是事儿,还不知道等一会儿自己回去有什么惩罚等着呢…… 还是昨晚邪门儿,今日照着地图也很快就赶回来了,刚愁眉苦脸回了尚宫局,却跟自己想的不一样,采菱本正在桌案上写字,见她忙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云棠的手,“云棠,你去哪儿了?昨晚一夜都没回,可急死我了!” 齐尚宫和荣大人闻声儿也来了,荣大人是云棠直属的上司,也是这段时间负责管她的,先问出了声,“姚云棠,你去哪了?害得我们好找!” 云棠憋屈憋屈不知怎么就哭出了声,趴在采菱的脖子上,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明白了,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齐尚宫两位大人得知了缘由,这才松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叫采菱好好安慰着,这才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机boy ☆、秘事(一) 云棠从睡梦中醒来,采菱正对着镜子描眉呢,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细细弯弯的柳眉的轻轻一挑,抿嘴一笑,“睡好啦?昨晚刚一沾到床就睡了。” “嗯,昨晚太累了……”云棠推开窗户,清晖阁院儿里的海棠不知何时开了,嫣红一片,远处就是太液池,池中蓬莱山上的太液亭隐在重重芳华之后,倒真在这深宫之中塑造出一片飘渺虚无的意境。 “今天还去认路?”采菱画好了眉眼,又去涂唇,轻轻地抿了一下,上下都匀称了,才回头眨巴着眼睛,等着话儿。 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云棠也忍不住眨巴眨巴眼,“是啊,都走丢了一次了,日后更得好好熟悉。” “那好好注意着些,走走就回来吃午饭,实在不行就别自己走了,不如找个小太监带带路。” “呔!你这是瞧不起我!”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拿起个馒头啃了一口,“呦,够软了,就是有些凉了……” “人家阿柳大早上送来的,还热乎着呢,是你起的晚了,赖不上人家。”终于上好了妆,又披上斗篷要出门。 “你不吃了?” “早吃过了,谁像你那么闲,没事溜达宫,我可不行,去晚了钱大人要骂……”一边说着一边系好了斗篷带子,出门去了。 带采菱的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司薄,正六品,官阶在女官里算是极高了,脾气却不太好,整日肃着个脸面,吆五喝六的,也就采菱这个脾气能受得了。 说起来荣大人,倒真算得上是善良体贴了,无事就叫她自己去溜达,有事的时候也不用起大早,辰时之前到位就可,昨日迷路吓着了,不仅没遭到责骂,还被准许今儿上午睡觉压惊,就因为这,云棠被好些人羡慕,记得外公说她命好,她还一直不信来着,今日倒是信了。 吃了口酱黄瓜,又回到窗前,她和采菱住在楼上,往外望去,视线好的很,一直望着远处,偶尔收回视线,也不知是眼花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见到那树荫下立着个人影,穿着身墨绿的袍子,瑟缩着身子,似是个小宦模样,正幽幽地望着自己。 云棠被那样的眼神震惊了一瞬,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平日里来的最多的就是送饭的阿柳,不过阿柳比他要高,也比他年岁大些,又怕是过来有事,这个时候了,估计这清晖阁里也就剩她自己了,忙打理好衣裳跑下楼去。 可惜到了楼下人已经走了,就留下个五彩的绳子掉到地上,云棠弯腰拾了起来,看着看着就笑了,这五彩绳她知道,是端午的时候给小孩子拴在手上的,说是戴上能辟邪防身,还能祛除百虫。 刚刚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干干巴巴的,又瘦又小。 云棠又往四处看看,还是没有人影,正疑惑着呢,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刺痛,忙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背上竟然叮着个蚂蟥,还扭动着身子使劲儿喝着她的血呢。 脑子哄地一声,突然想起唐小乔讲的,连忙两指一捏,这厮竟然咬的紧紧的,等到云棠发了力气才硬把它给扯了下去。 云棠嘶了一声,她清楚的感觉到,这玩意儿不愿意离开,趁着最后关头使劲儿吸了一口,害得她脚背上一阵酸麻。 那玩意儿也不知被撇到了哪里,云棠忙蹲下来查看自己的脚背,她刚刚着急下来,只穿了木屐,这才被这东西给暗算了。 只是奇怪了?这干巴巴的陆地上,哪来的水蛭?越想越觉诡异,再加上之前听说的小顺那事……不觉打了个寒颤,只得安慰自己,该是多想了,就算有鬼,她与他无冤无仇,更无交情,找她做何? 又赶紧回到屋里去,挤出几滴血水,找了纱布缠上几圈,倒也不耽误走路,这才松了口气,心一闲下来,刚刚的那股子手感就又涌上心头,滑不出溜,黏黏腻腻,没有骨头……她最害怕这类没骨头的动物,什么蛇啦,虫子啦…… 得赶紧找点事做把这股子劲儿压回去,忽然想起了含凉殿那还有一个被自己撞残废的,翻出外公给带来的膏药,忙收拾收拾出门去了。 到了含凉殿,李连正坐在院里喝热茶呢,翘着个二郎腿,旁边儿还站着个小宦,云棠记得,是那天帮着去取药的。 李连一抬头,刚巧看见了云棠,“哎呦,姚大人,快来快来!”刚要起来迎人,却腿脚不利索,磕绊了一下又赶紧坐下。 “大人还是莫要起身了,我来也就是瞧瞧你,你瞧,我给大人带药来了,这是我外公的朋友一个郎中制的,您可别小瞧了它,这玩意灵,不比宫里头御医的差。” 说着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叠的膏药,个个包好了油纸,又拿细绳捆的整整齐齐。 “先把膏药那面在火上烤了,烤化了就敷,别嫌烫,这药不用总敷,晚上入睡之前贴上一片,第二天早上再换片新的,每日都这样,等这十六副用完了也就好了。” “十六副?八日?”御医都说还得一月,就她这药八日就能治好?算了算了,何必跟个小姑娘较真儿? 马上又换了副嬉笑的颜色,“既然这么的,现在正巧是早晨,要不姑娘先帮我敷上一副,我也瞧瞧到底该怎么弄。” 自己把人家撞的,人家这么要求倒也没错,云棠自然允了,又叫一旁儿的小宦拿来只蜡烛,把膏药在火苗上仔细烤了,这才敷在李连的脚踝上。 李连的脚被一个小姑娘捧着,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好意思,起先还盯着人家看,后来也不敢看了,直接拿起了那叠膏药,托在掌心仔细看着,突然咦了一声。 “姚大人,这五彩绳……到端午还差好些日子呢吧?” 云棠正担心他嫌烫呢,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往那边一看,哦,原来是那根绳儿,她怕那孩子还要,也就帮着他收了起来,随手放在袖里,转眼又给忘了,后来又往袖里放了药,该是给夹带出来了。 云棠连忙抢了回来,简单把今早的事给李连说了,又无奈感叹,“才多大的孩子,咋有那么狠心的父母,这么小就送进宫来,给人家做奴隶,真是命苦……” 李连也点了点头,“这世界上就是没什么公平,这宫里的贵主挥霍久了也就麻木了,早就看不到人间疾苦了……” 他这话说的苦大仇深,没什么缘由,又突然觉得说的多了,苦笑一声,“你提起这孩子,我倒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李连贼兮兮地笑了一声,“我当你说,你可莫怕……” 云棠自诩从小胆子大,又怎么会怕他那个,不过她倒是也想起一人,“你说就是!” 李连又喝了口茶水,算是润喉,“就是在前几个月,大概三四个月以前吧,有个小太监被发现溺水死了……”故意用了阴森森的语调,云棠也未惊讶。 “你说的是小田?” “你知道?也对也对,你们小姑娘就喜欢讲这个,怕的不行,还想听……” 李连吓不到云棠,又有些失望,手指头磕了半天桌面,又转了转眼珠儿,“你猜我是怎么想起他的?” “怎么?” “那小太监还有些名气,因为有一双巧手,很会编织,很受宫妃和宫女们待见,尤其是和一个姓林的才人,这位才人当时得宠,眼看着就要晋位了……” 云棠攥了攥手心里的那条小绳儿,又突然想起海棠树下的小宦,不知道怎么,一想起那眼神就觉得压抑的很,仿佛带着深远的怨恨,又带着无奈……“那……后来呢?” “后来啊……这就是宫闱秘事了……说不得说不得。” 云棠蹙了蹙眉,“秘事?你又如何知道?” “嘿!我可是这宫中最有人气的六皇子……最好的朋友,有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想知道么?” “你不是说不能说?” “不能说是不能说,不过你是个老实人,告诉你也无妨,怎么……要听么?” “嗯……你说吧……” “说了的话,这可是有罪的……你怎么报答我?”李连眯起了眼睛,故意放低声音,朝云棠这边靠了靠。 也不知是云棠想多了还是怎的,他那只手刚刚还闲磕着桌子,这时候又朝自己这边移来,眼看着就要覆上自己的手尖儿。 云棠心慌不已,忙借着掖头发躲了开去,再看李连,总觉得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神贼兮兮的,忙站起身来,“我下午还有差事,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这就要回去了,大人您……多保重……” 语毕头也不回,自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树下的就是小田,这只是个小鬼哦,大boss还在后头…… ☆、心鬼(一) 出了含凉殿,云棠又小跑了一段,这才停了下来,手把着池边的海棠长出了口气,那李不器……竟是那样的人?亏她尊着他是翰林院的人,怎么这样不正经?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不对不对,肯定不是误会……那眼神,亮的冒火星子了似的,那只爪子,明明就是奔着自己这边儿来了!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不成他是装的?是了,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被一个姑娘撞一下就扭了脚?可那脚上的伤怎么来的? 又迷迷糊糊回到清晖阁,在含凉殿也没坐多久,时候还早着呢,又找出那张地图,塞到衣襟里头,朝外面去了。 刚走出了两步,又想起那只黑黢黢的水蛭来,一想到这个,脚背上就火辣辣的疼,故意到树下的草丛里头找找,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绕道院门口去,继续寻路去了。 这回没敢走太远,赶在中午之前也就回来了,人家荣大人不计前嫌给了一上午的假,坐下属的就更不该蹬鼻子上脸,因此吃完了午饭,云棠也就老老实实的报道去了。 今儿个荣大人没叫她再出去,就把她留在眼前儿教本领,什么本领?就是管理这三宫六院的宫门钥匙,她现在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前朝的门匙自然不能让云棠见着,这是常理,云棠也明白。 只是这管钥匙的事说的简单,实际上可一点也不简单,尚宫局的司闱处统共有两处房子,西面一处是前朝的,东面一处是后寝的,荣大人带云棠去的,自然就是东面那处,这里头可也是宫城里头至关重要的一处,也算是把握着那么多宫廷贵人的命脉了,说她云棠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原来里头放着的都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又是一只又一只的钥匙,用红绳拴好了,挂的规规整整。 “大人,这钥匙为何不拴在一起,也好经管不是?” 却被荣大人白了一眼,“你当这是管哪家的后宅大院呢?这是宫里头,全天下最需要谨慎的地方,马虎不得!” 是了,这钥匙若是像寻常人家,都拴在一起,万一丢了……那可就是全都丢了,若是整个宫里头的钥匙都落在了贼人手里,那可真是怎么得了? “还有了,这里头的钥匙,若没经上面的批示,或者正当的程序,是无论如何都不许带出去的,尽管你是这里的女史,可也绝不可滥用职权,你身上可以带且必须随身带着的,就是这司闱处藏匙阁的大门钥匙。” “好,下官记下了……” “再有就是,除了我们司闱处的六个司闱大人,六个典闱大人,六个掌闱大人,还有你们四个女史,其余的人一概不准进入藏匙阁。” “可……若是齐尚宫……” “也不可……” “若是哪个娘娘……” 荣大人肃了肃脸面,“深宫之中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从史上看,勾心斗角的事也不是没有的,虽然当今的娘娘们都庄重大方,心胸开阔,可以史为鉴,后宫的嫔妃,更是不需进的。” 这荣大人说话果然圆滑,宫斗就宫斗呗,还得先把人夸上一顿,再拿出个以史为鉴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云棠倒是记下了,这倒是个为人处事的好法子,若说姚府的人活的假,可这宫里头的荣大人也没那么真,不过前者就是令人生厌,后者就让人讨厌不起来。 “好,晓得了!”说起来这司闱处的女史,还真得有一副刚正不阿的性子,从某种程度来讲,还是个高危的职业。 “这是在司闱处当差的首要原则,来这里的人,才学相貌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得踏实讲规矩,云棠,你知道当初大人们为何选你么?” 云棠眨巴眨巴眼睛,“为何?” “你们比试的那天,我虽未露面,却也在一旁看了,你可还记得有一道题目是闻荷包区分花香的?” 云棠有印象,她鼻子不太好,又不太懂这个,好几个都闻着差不多,竟然还有一个干脆就没闻出味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我答的不好,主要是不喜欢鼓捣那些香囊什么的……” 荣大人却摇了摇头,“嗅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嗅不出什么……” “嗅不出什么?” “那第八只香包,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味道,心里的作用,前面人的诱导,再加上考官的横眉冷对,那些人里,只有你一个说了实话。” 那倒是,那第八只香囊,她真没闻出什么味道…… “其实那题,是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要考考众位的定力和能否坚持住自己的原则,其实那些考官们都对你印象不错。” 云棠错愕,那些考官都冷若冰霜的,她倒真没看出来有谁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你别不信,再加上你记性出众,留在尚宫局里是肯定的了,司言赵大人也想要你来着,可惜她那里不缺人,这才被咱们周大人捡了回来。” “周大人?” “就是司闱大人周大人,日后还有的是机会相处,今日先做正事罢!” 云棠乖顺的点了点头,称了声是,她心情好,倒未想到自己这个一贯被娘亲数落的傻性子,倒也成了优点了。 学了一天,怎样排列,怎样划分区域,如何打理能找的快些,云棠把要领都记在了本子上,荣大人见她学的认真,颇为欣慰,到了吃完饭的时间就放她回去歇着了。 不过吃过晚饭,屋子里头还是自己,估计采菱是又被钱大人叫去干活儿了,最近宫里头要规矩宫女太监的名籍,采菱去的最晚,家里头又最没什么权势能帮衬的上,所以成堆的活儿就压在了她身上,云棠看着也心疼。 这世上就是有人忙的焦头烂额,有人却闲的五脊六兽,云棠拿出了本书,这书是从家里带来的志怪故事集子,今日看到《古镜记》,此作者叫王度,讲的是他自己从一位先生那得了面古镜,据说能够辟邪降妖,果真,这就应验了,这厮认识了个大姑娘,后才发现竟是狸猫精变的! 云棠打了个寒颤,这故事看的她发冷,而且不知道怎么的觉得颈后有股凉飕飕的冷风,忙回头看看,原是忘了关窗,忙走过去插好了窗户,又找了件衣服披上,那本集子是不敢看了。 本想着再泡杯热茶,却是站的太快,两眼一黑,脑子晕乎乎的,这也倒算了,谁知道不知是怎么,胸腔里憋闷的厉害,似是藏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正巧卡在胸口。 “姚姑娘,幸会啊!”一个清爽而儒雅的声音突然在屋子中响起。 云棠的脸色瞬间惨白,因为她清楚的感觉到,这声音……竟是从自己的身子里发出的。 “你……你是谁?你在哪?”云棠的声音尖厉而急促,因为她,已近失控。 那声音却是不急不缓,“我……是谷夏,在你的心肺之间……” “谷……夏……”云棠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下意识要跑出房间,却发现房门已拉不动。 那声音可不管这个,依旧徐徐而来,“没用的,你跑不掉的,因为无论你到哪,我都在你的心里……更别想着去找人,因为除了你,没人听的见我的声音……” ☆、心鬼(二) 采菱一回到房间,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云棠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满脸的鼻涕眼泪,该是晕了过去。 吓得她赶紧跑上前去,对着云棠又是拍又是捏,却没什么用处,只好先把人安置在榻上,再出去找人帮忙。 云棠是跟着荣大人的,且荣大人性子好,要找自然是找她,这时候荣大人已经要睡了,听到敲门声连忙披衣开门,听说云棠晕了,又叫采菱快回去照顾着,自己往司药局的谢大人那去了,谢大人认得太医署的人,找她再合适不过。 然而这头那么多人为云棠忙活着,那头她自己也没得闲,所谓阴魂不散,用来形容谷夏,最合适不过。 云棠那时被吓得不轻,一时接受不了晕了过去,结果那声音也跟着入了梦,梦里一片雾气蒙蒙,声音带着戏谑,似是就在雾气之间,却又辨不清来向。 “姚大人就这般不堪?竟被我几句话吓晕过去。” 云棠警铃大作,四处望望,这才发觉自己大概是在梦中,又委屈又害怕,一没忍住又哭了出来,“你又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还有你,是……鬼么?” “我?是鬼,已跟着你许久了,又如何不知道你是谁?” 云棠哭笑不得,这鬼倒是诚实,“可我与你无缘无故,又没什么仇怨,你缠着我干嘛?”她记得,自己家那边就有鬼缠身的,都说人有三魂七魄,掌生死的就是这三魂,缠命鬼就是要把三魂一魂一魂的夺走,最后再夺了宿主的身子……如此想着已冒了一额头的冷汗,难不成他是想要自己的命? 谷夏浮在云雾里头,见这姑娘吓得腿肚子直抖,紧咬着下唇,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只觉得好笑,“不是我主动缠着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这也怪不得我。” “我何时主动惹上了你?” “也罢也罢,你想不起来,那我就说说,那日你是去了三清殿吧?” 云棠心里砰砰打鼓,“是啊……” “也是巧了,那日我正巧在元始天尊的背后睡觉,偏叫你给吵醒了,你说,可是不是把我惹了?” 云棠吸了吸鼻子,“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那啊!”又一想,还是算了,都说鬼魂什么的不讲理,只得压了压火气,“好,那天是我的错,打扰了您的休息,今儿我道个歉,再给您烧一捆纸钱?您瞧着可行?” “纸钱?你给我多少?” 云棠以为这事是可以商量了,忙换作狗腿的姿态,“我入职还不够一月呢,等到这月的月俸发下来,我都给您买纸钱?可好?” “不好!” 云棠咬了咬牙,“那您要多少,我可以再找人借些银两,还是您想要别的?要房子?高头大马?轿子?家丁?还是……花姑娘?我都烧给你……” 谷夏被这姑娘逗乐了,差点儿没现出身形来,忙控制了自己,“这些我都用不上,我找你,是需要你做些别的,这事你办好了,我自然就从你身子里出去。” 云棠更是气的牙痒痒,既然用不上,又何必要问?可还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怯生生的问,“您要我……做何事?”心里头想的却是,明日就跟荣大人请加回家,叫爹爹请个能人,快把这厮赶紧收了,她记得家那边就有个姓刘的先生,自称拜了龙虎山上的老道士为师,颇有些道行,帮不少邻里治好了邪病。 “姚大人,你可知道病入膏肓的典故?”温润的声音里带着嘲笑。 “什么典故?”这成语云棠只听外公说过,倒真不知有什么典故。 “晋景公得病,久治不愈,便叫人去请名医缓,缓还未至,景公先入一梦,梦中有二竖子,相互对话,言曰怕被名医驱赶,只得躲在膏肓之间,等到缓至,景公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云棠脸色更白,声音也有些结巴,“你……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就在你的心肺之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还是快快收了那些小心思,若是被我入了膏肓……可就不好了……你以为到时候再找什么道士郎中的,还管用么?” “你……你你你……”无耻二字憋在心里,说出来的却是,“要我做些什么?” 谷夏嗤笑一声,把她的心声听的清清楚楚,也懒得去拆穿,“姑娘请放心,我说到做到,只要你好好听我的指派,我定不会叫你损失分毫,或者……你有什么愿望,我还可助你一臂之力。” 帮她就不用了,云棠现在想的,就是快点把这妖孽给送走,心里头想出一百种主意,却都没什么用。 她现在的处境就像是被人拿刀抵住了脖子,只要你稍微一动,小命就不保,又忍不住要哭,可这么多年她在姚府里被欺负惯了,一边儿哭一边儿还得靠自己争取个稳妥的结果,遂哭哭唧唧又问谷夏,“那您需要我帮什么忙儿?您说就是……” 那声音这才开心了,甚至还笑了两声儿,竟然好听的紧,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人的脸,或许该是个白衫子,青方巾的书生形象。 “这事在梦里说不清楚,况且太医来了,你也该醒了,今日太晚,明日戌时过半,到翰林院西的杏林子,我再细细讲与你听,还有就是,此事万万不可告知任何人,若是违反,姑娘马上就会知道代价!” “太医来了?杏林子?”话刚问出口,忽然感到人中一阵刺痛,睁开眼来,果见眼前一个年轻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长得白白净净,五官也端正,身着个绿袍圆领官服,正拿着根银针扎着自己的人中。 “醒了醒了,冯太医真是高明!” 说这话的是荣大人,见云棠醒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忙过来询问,“云棠,你觉得如何?” 荣大人的眼睛里充满着关切,那是装也装不出来的,仔细回想,那样的眼神她只在至亲至爱的人那里见过,而现在……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深宫,她竟碰上了这样的好人。 云棠一时感动,竟不知说些什么好,见到荣大人那张圆圆的脸儿就觉亲切,自己是家里的老大,身下有个弟弟,她从小就想有个哥哥姐姐的,自己也享受一把被大的护着的感觉,倒有个唐姐姚云杏,可惜有还不如没有……倒是荣大人,非亲非故的,却对自己那般的好,真像一个大姐姐啊…… 想着想着就眼泪汪汪了,一下子扑到荣大人的怀里,想把苦诉给她听,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况且那鬼能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委屈、害怕和感动交织在一起,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冯太医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办好了差事就站在一边儿,看着荣大人安抚怀里的小姑娘,心里寻思着,这荣大人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自己还没怎么成熟呢,就要学着照顾别人。 又突然想起实在不早了,忙要告别,“既然姑娘已经醒了,冯某这就回去了,药方已经写好,吃两天就无事了,只是日后不可再受到惊吓便好。” 荣大人连连称是,“今日真是多亏了冯太医,劳您跑了一趟。”又亲自去送。 冯太医脸生的白净,笑起来也好看,忙止了荣大人,“荣大人请留步,我自己回去就好,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这才撩起门帘儿,自己去了。 送走了冯太医,荣大人又安慰了几句,又帮云棠掖好了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这才回自己的屋去了。 屋里头就只剩下了采菱和云棠,采菱自然要问,“云棠,冯太医说你是惊吓过度,这才晕厥过去,你且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棠刚要说,又突然想起谷夏说的,叫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又瞧着采菱,心想不能说实话,那总得编个理由。 “不是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是因为我今早见了个蚂蟥,在我脚背上叮了一口,我打小最怕这个,可是一直没说,倒是憋到晚上才晕了……” 采菱瞪大眼睛,还当是什么大事,一听是这么个理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真是有出息,一个蚂蟥也能吓成那样。”又去检查云棠的脚,果然还有个血口子,忙去柜里头翻腾,找出了一堆药膏药布,给云棠的脚鼓捣起来。 “你去哪儿了?太液池边儿?” 云棠见她这个样子,仔仔细细给自己擦着药,脚背上冰冰凉凉的,鼻头又是一酸,怎么好人都叫自己摊上了呢? 带着鼻音回答,“没有,就在咱们楼下的果树旁边儿被咬了一口。” 采菱也不抬头,又拿起药布往上缠去,“果树边儿?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我倒是想起来小乔说的这宫里头有的小太监蔫儿坏,尽往宫女的床铺上藏些虫子蛙子的,没想到竟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明个儿我去告诉齐尚宫,叫她为咱们做主!” 唐小乔说话儿话音重,采菱一开始却是没有的,现在不知不觉竟也被唐小乔带跑了,儿话音说的顺溜,哪还像个江南闺秀? 云棠觉得好笑,见采菱在自己脚背上打了个蝴蝶结,终于包扎好了,忙把她拽了过来,拉住采菱软乎乎的手儿,“采菱,认识你真是好……” 采菱被她这番“甜言蜜语”说的有些不自在,也不接话,只叫她快好好歇着,给云棠盖好被,又转身熄了油灯,回自己的床铺去了。 ☆、水鬼(一) 第二日一早,云棠又老老实实到司闱处找荣大人去了,自然也免不得被一番盘问,只得依然拿蚂蟥咬了的借口搪塞过去,果然……也被荣大人嘲笑了。 因着她昨个儿刚晕,荣大人也没叫她做什么活儿,说是叫她在司闱处记下各处钥匙搁置的位置,实际上是叫她自个儿歇着。 说实话,云棠是想好好干活儿的,她没忘了进宫的目的,是想要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叫姚府的人刮目相看,最重要的,是带家人离开那个令人生厌的地方,这样就需要升官儿,升官儿才能发财,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好好干活儿学本事,好好做人……可如今,都被这恶鬼给毁了。 怪了怪了,那鬼不是说他就在自己的身子里头么?现在怎么如此消停? “我是才醒,就听见你叫我了,怎么?一日不见想了?” 云棠哭笑不得,要不是昨个眼泪都流干了,她倒真想再哭一场,刚睡醒?合着这鬼爷在自己的身子里过上日子了? “鬼大爷,怎么说,我也是个姑娘,禁不起您那么吓,您说叫我做什么我也答应了,可是您说,那么晚叫我自己去杏林子,我实在是有些害怕,我就是求您,可不可以把要做的事先透露透露?” 她这么说倒是发自真心,谁知道那杏林子是什么地方,若是被他叫去了鬼窝子……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瞧瞧她这是什么命啊,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倒也是……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树荫下的孩子?” “孩子?”又突然想起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带着幽怨和恳切的期盼,“你说的是,那个小宦?” “对,他叫小田。” “小……小田?小田不是被淹死了么?”大白天的,不知道怎么就一阵冷风,把云棠冷的直哆嗦。 “是淹死了,不然你以为他是什么?” 云棠咽了口唾沫,“那你说,我能干什么事儿?” “小田死的冤枉,我是希望,你能把真凶揪出来……” “鬼爷,这您就找错人了吧?我就是个管门儿的芝麻官儿,您要破案去找大理寺啊,您找我干嘛?” “叫你去办你就去办,哪那么多为什么?不过你要问,我就告诉你,第一,你闯进三清殿的时候正巧是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第二,如若我猜的不错,姑娘是重阳节的生辰?” “是……是啊?那又如何?” “午时出生?” 云棠更慌了,“你又如何知道?” 那声音笑了,“九月初九,午时生,纯阳之体,却物极必反,阳极生阴,最易惹鬼,白送上来的好人选,我不找你,叫我去找谁?” 云棠颇为无奈,怪也只能怪自己,非得摊上这么个生日……娘亲也说过,她小的时候还不会说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动不动自己就哭了,无缘无故的,像是瞧见了什么东西似的,爹给她找过个神婆看过,说是生辰容易招鬼,给摸摸头顶也就好了。 娘亲讲给她的时候她还不信,现在……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云棠毕竟还是比一般的女孩儿胆子肥,所以她决定接受现实,“所以鬼爷您自己为何不去帮助小田?您老神通广大的,不比我个凡夫俗子有用的多?” “小田的事,我是一定会管的,可我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我需要一个活着的人,帮我去四处周旋,女官不受前朝后寝的限制,照这个来讲,姚大人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云棠是彻底没话说了,她活到十五岁一直踏踏实实做人,不过是想积攒些福报,然而……这一切都是命…… *** 夜色朦胧而静谧,幸而云不多,一轮半满不满的月亮挂在树梢,晚风吹的树枝哗哗作响,没留下的杏花铺了满地,云棠提着个宫灯,把脚下的路照的亮亮的,若是在别人看来,春风拂面,杏花疏影,暗香幽浮,该是何等的美妙绝伦? 只可惜在云棠看来,这一切处处都透露着诡异,仿佛这里的每一棵杏树都成了妖,马上就会用藤蔓将她缠住,然后紧紧勒住……直到……呼吸停止……又或者……忽而窜出一个白毛的僵尸,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只要叫它往脖子上那么一咬,马上身生白毛,不日便绝气而死,化作僵尸傀儡…… “姚大人,我们没你想的那么恶毒,你想的那些离奇古怪的死法真真叫人佩服……身为一只鬼,我谷夏还得说一声自叹弗如啊……” 云棠红了脸,这也不能怪她,还不是唐小乔那丫头,尽给她讲一些四处搜罗来的鬼故事,什么淹死的水猴子,老树精害人,白毛的僵尸,猫脸的老太太…… “鬼爷,这林子也不小,咱们往哪去,小田他在哪呢?” “先不着急找小田,你先到翰林院的月亮门儿,那有个东西,你去拿一下。” 云棠也没说什么,这鬼嘴皮子好,左右说不过他,只得照着他说的往那边走,到了月亮门,果见那旁边的墙上摆着个小瓶,白瓷蓝花,上面堵着个木塞,“鬼爷,这是?” “别问那么多,打开瓶子!” “好!好嘞!”瓶塞儿那么一拔,竟有些臭烘烘的,心里头直打鼓,这大爷不是叫自己把它喝了吧?” “倒在手心里,抹到眼角……” “什……什么?鬼爷,我都不知道这是啥,这不好吧……”话语刚毕,只觉胸膛中一股子气儿,横冲直撞往心间儿上跑去,突然想起谷夏说的病入膏肓,忙好声哀求,“鬼爷鬼爷,您可别气,小的这就抹,这就抹!”也没管那么多,直接把瓶口对着眼角,倒上去不少。 “姚大人,如果我记得不错,您中午吃的是牛肉萝卜的包子,萝卜这东西生气,这气儿正在您肺腑里乱窜,把我也给顶了一下……” 云棠恨的牙痒痒,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自己怎么想的他都知道,怎么恁地丢人! 可还得陪着好脸色,“鬼爷,抹好了,咱们接着往哪去?” 谷夏忍着笑,“接着走,到那边的墙角儿……” 鬼爷发话了,云棠也得照着办,忙提着灯笼加快了步子,其实这地方她一百个不想来,可是她这人性子怪,越害怕的事越不喜欢拖延,还不如早点儿了了,省着日日在心里头惦记。所以她着急忙慌的,比谷夏还要急上几分。 “你这姑娘办事麻利,我瞧着就舒坦,要不咱俩就长长远远的在一起,你帮我办事,我帮你升官发财?姚大人,您瞧着如何?” 云棠差点儿又吓坐下,哭唧唧哀求,“鬼爷,您说了您说话算数的,您可不能骗我啊!” 谷夏在心里好笑,“得得得!这是在跟你商量,你不同意就算了,哭什么哭?快点儿吧,小田他胆儿小,别让他等急了害怕了。” 他害怕……现在害怕的该是谁呀? 果然,又走几步到了靠着翰林院的墙角儿,一个小男孩儿正抱着脑袋往那一蹲,穿着个小宦的袍子,身上湿哒哒的滴着水儿。 这孩子也太瘦小了些,露出的一截小胳膊苞米竿似的,还有几只血窟窿,都化了脓。 “小……小田……”见小田哆哆嗦嗦,云棠也忍不住哆嗦起来,“我……是谷夏叫来帮你的……” 小田也不抬头,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甚至还扭了个身,侧对着云棠,那身衣服紧贴着筋骨,肋条都现出来了,虽说春天来了,可还是有些春风料峭,他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冷。 虽明知道他是鬼,可云棠竟有些心疼,“小田儿,你有何冤情,我或可帮你……” “小田,这就是尚宫局的姚大人,她乐意帮你,你把事情原委跟她说说。”这声音自然是从云棠的身子里发出来的,不过云棠有些惊讶,这鬼爷,竟然也能如此温柔的说话。 小田终于抬起头来,倒没像唐小乔说的那样瞳孔扩大眼眶子一抹黑,那双眼睛,反而黑白分明清澈的很,眼神中满是伤痛,“谷大哥,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两行眼泪掉了下来,这孩子竟是抽噎起来。 “小田,别哭了,这五彩绳……可是你的?”云棠朝袖口一摸,摸出条五彩绳来,伸手递了过去,又不敢靠近了。 小田往这边幽幽看来,眼中露出一丝温柔神色,抿嘴一笑,竟现出两个酒窝,刚要伸手过来,却把云棠吓了一跳,绳儿一下落到地上。 小田马上缩回了手,受惊了一般,声音也带着哭腔,“谷大哥,我就说了,没人喜欢我,她……也是嫌弃我的……” 云棠连忙摆手,借她几个胆儿也不敢嫌弃他们这帮大爷啊?“没没没,我可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着咱们阴阳相隔,我胆儿小,都怪我,不是你的错!” 胸腔里那温柔老大哥的声音又出来了,“小田,相信我,你有什么委屈,告诉姚大人吧……你放心,她不敢耍花招,她若是敢嫌弃,我也不叫她好过!” 云棠又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想自己这点出息,已经好几次被这厮吓成这样,只得又是哭又是笑,“是啊是啊,你说吧,有你谷大哥呢,你怕什么……” 小田这才有些安心了,咧嘴笑了笑,腮边的一对酒窝若隐若现,“好……” ☆、水鬼(二) 小田笑了一笑,又马上红了眼眶,“我十岁进宫,在宫里待了两年,不过是个在太液池南岸打扫的下等仆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人理我,我也不愿去理别人,太监不如宫女,一辈子出不去,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谁知遇到了她……” 云棠清楚的看到,在他说到“她”时,眼中的光亮瞬间燃起,又瞬间熄灭,眼眸之中又只剩下怨恨,不解…… “那日她穿着水红的半臂宫装,眉心缀着同色的花钿,自己一个人走在太液池的北岸,神色带着忧愁,就那么幽幽地投来了目光,我知道她没在看我,只是在游离,游离而毫无所依……” “然后呢?” “然后,我不过是恰巧落在她的视线之中,她却让我觉得对面的亭台水榭都失了色彩……那一瞬我觉得,她该是孤独的,与我一样的孤独,孤独……却不能迈出一步,因为孤独之外等着你的不是春暖花开,而是一张张冷漠的脸,他们拿你的苦当作乐,有些人愿意施舍,却只是施舍,他们在施舍完毕还不忘说上一句,你瞧,我是个好人……” 云棠鼻尖一酸,竟忍不住想哭,也不知道怎么,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话怎么就像有魔力一般,横冲直撞钻进了自己的内心,害得她心间上一揪一揪的疼。 “是了,我也遇上过这样的人,若是如此做作,还不如干脆冷漠,别给人一点希望,更不会辱没了任何人的自尊。” “后来我被尚功局的孙大人叫去帮着制玉佩和娘娘们的首饰……” “孙大人?”云棠入宫不久,还未把同僚们认全,竟然是她们六局二十四司的,“哪个孙大人?” “便是孙司珍孙茹,我小时没有玩伴,无事时便捉摸些编织雕刻,倒也算小有所成,我就是带着这门手艺扫了两年的地,本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谁知后来被孙大人看中,将我调到了尚功局,名为扫地的小宦,实为帮她想点子,出主意,做出来好东西好讨主子娘娘们的喜欢。” 云棠禁不住奇怪了,“她是怎么发现你的?” 小田也不直接回答,只是接着悠悠叙述,“那日圣辇驾到太液池,是我第二次见到宫装女子,她陪着圣上坐在辇上,对着圣上在笑,笑的灿烂至极,仿佛那样才能把内心深处的秘密遮掩起来,让人猜不出,那眼波背后藏着些什么。” “皇上?她是后宫嫔妃?林才人?”云棠想起了唐小乔讲的,说小田认识了林才人…… 小田苦笑,“正是,我早就猜到她是皇上的女人,却还是在那一刻极为失落,失落的想捶胸顿足,甚至想毁灭了她……” “你喜欢她?” “是,却不是你想的那种,确切地说,我欣赏她,她让我找到了想要互诉心声的感觉,可她又那般的美好,她是天上云,我是地上泥,云泥之别,我把她悄悄藏在心底,那里是一片桃花源,只有桃花仙子才可以入住,可他,那个男人,把仙子拉到了人世,给她浓妆艳抹,给她穿金戴银,她活的痛苦,那我倒觉得,还不如毁了她……” “那个他……是皇上?” “不是他……又是谁呢?” “所以?” “所以我决定杀了那女子!” 云棠着实被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会如此?动不动就杀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又凭什么叫他来了结? “就因为这……你要杀了她?她错在哪里?你凭什么……” 小田嗤笑一声,面上表情是与年纪不符的不屑,“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该苟活的……这又如何?我进宫的第一年,带着我的老太监养了只云雀,美其名曰是对它好,可是我见它是分明不乐意的……它想要自由,却只能被禁锢在方寸之间,每日见到那张丑恶的老脸,听他说着喜欢它的话,却不过是为了博那老头子自己的欢心。” “你猜我怎么做的?” “你杀了那只云雀?” “姚大人聪明,就算我把它放了,它也早失去了独自生活的能力,悲哀就悲哀在这,所以还不如……一了百了……” 那双眸子依然清晰明亮,云棠怎么也想不出,生着这样眼睛的人为何会有如此古怪扭曲的想法,嘴上说着杀戮,眼神中却透露着蓬勃的希冀,仿佛破灭才是一种解脱…… 云棠自知,这样的人她已无法再劝,有些人就是那样了,你唯有等着他自己走出来,却不能横加干涉,你越是干涉,他反而离你越远……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有静静的听。 “皇上环着她下了辇,我看得出来,他喜欢她,给她无限的荣宠,可他那喜欢的眼神曾施舍给无数的女人,那喜欢不过是一种侮辱……” 帝王之心,确是如此,别说当今圣上,即便是最最英明的太宗皇帝,也是三宫六院,即便是痴情如玄宗,仍旧是佳丽三千……云棠也颇为无奈,别说是帝王将相,就算是凡夫俗子,但凡有些钱财,又有几个愿意只守着家中发妻? “皇帝说他得了块好玉,正巧送给她,可惜未经雕琢,我便自告奋勇,扔了扫帚上前去,跟他说,我愿意试试,大概那玉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只觉这事有趣,便真的将玉交与了我……” “你展露了手艺。” “是,玉是块好玉,红的似是朱砂染上去的,我把它带回去,用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它雕成了朵火红的茶花,我想起来家乡的茶花,红的似火,用尽一切在炽热的活着……后来,我又编了条五彩的绳子,把茶花做成了项链,端午节快到了,我想看着她把它戴在颈间,虽说那玉是他的,但我倾注的心血要多得多。” “皇上夸我雕刻的栩栩如生,那以后,孙大人发现了我,将我要去了尚功局,有人说我善把握时机,却只有我知道,我向皇帝自荐也不过是想叫她真正的看我一眼。” “也是想接近她,好杀了她……” “你说的对,可我终究没有下手,当我看见她把那茶花挂在颈子上,她冲着我嫣然一笑,我就什么也不想了,那是一种纠结,她太美好,让人即想毁了又想保护……而就是那么一个笑,让我选择了保护……” “你真的不是喜欢她?” “我说了不是,便真的不是,只是她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不但美貌,还心地无暇,且是我见过最有才华且聪慧的人,若不是生成女子,考取功名自不在乎下……我执著于她,却终成了错……到头来,两败俱伤,没人知道我在那井里,到底有多冷,冰凉的水叫我无法呼吸,那嗜血的东西把我的血一点点吸走……我有多怕……”小田说着,又流下泪来,又将脸埋在膝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云棠早就忘了害怕,见他身上一直滴着水,想起自己的弟弟,怎么看怎么心疼,“小田,你衣服湿了……冷么?” 小田却没再说话,只是把自己缩作一团,谷夏知道他不想说了,便催使着云棠回去了。 *** 月明星稀,飞花婆娑,石子路边儿上的银杏也生出了嫩芽,树影投在红色的宫墙之上,暗潮涌动似的。 云棠一人提着灯笼走在路上,看起来似自言自语,引得几个半夜出恭的小太监忍不住往她那儿看。 “小田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但只知大概,他跟你说的要更详细些……” 云棠觉得好笑,“定是你面容没我好看也没我和善,他这才不愿跟你说。”说完又开始后悔,姚云棠,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鬼爷玩笑? 忙跟着解释,“鬼爷您千万别气!我这人就是爱开玩笑,您老声音这么好听,人也肯定是帅的可以!” “小田是被林才人推下了井的……那井水本极干净,不少宫女太监都饮那水,可小田却说有水蛭吸他的血……” “啊?”谷夏突然打岔,说的竟是这个,“林才人………杀了小田?为什么?” “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小田说,林才人对他极好,他不信那是她自己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这背后另有其人……” “可他一个小人物,谁害他做什么?” “大概只是为了自我安慰……所以更愿意相信自己能接受的……” “鬼爷?您觉不觉得……这小田说起话来文绉绉不急不缓的,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大家的公子少爷……” 谷夏叹了口气,“小田性子孤僻,有些事情只埋在心底,只有慢慢来……不过话说回来,他虽性子古怪偏激了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有心劫的水鬼要找到接替者才能入轮回,可他不愿,看在这份善良的份上,帮他解开心结,姚大人,这也是功德一件啊!” 这鬼爷倒是头一次跟自己如此说话,不过云棠可不敢大意,别以为人家放低了语气就是求你,不过是给你个台阶儿下,命在人家手里,不下也得下。 云棠嗯了一声,虽说这几天过的惊险刺激了些,可事情也不少,身心俱疲之下微有些困意,抬头打了个哈欠,拢了拢领口,快步往清晖阁回了。 一直到楼下,瞧见自己的屋子里还亮着光,知道是采菱等着自己呢,不觉嘴角得意上扬,一股暖意在心间缓缓流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巽为风/的地雷和/李白v5/的鼓励啦!好喜欢你们呀(o^^o) ☆、食血鬼(一) 云棠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大清早就听了个劲爆的消息,唐小乔连门也没敲,直接推门闯了进来,“哎哎哎!云棠采菱,你们猜猜昨晚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采菱正叠被子,早习惯了唐小乔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一边忙活着手里的一边跟她搭话儿,“什么事呀?” “梅婕妤……昨晚就消失了!今早才被人发现浮在太液池上,早就死了!据说死的极骇人呢!” 采菱这才放下手里的活,“梅婕妤?不是住在西内么?到这边来做什么?” 采菱的差事就是帮着掌管宫中宫女后妃和宗亲们的名册,这梅婕妤她自是听过的,长安城共有三座宫城,太极宫叫“西内”,大明宫叫“东内”,兴庆宫是“南内”,三座宫城统称“三大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云棠本都将这几日的遭遇暂时忘了,谁知谷夏那声音又冒了出来,语气莫名的严肃,“去太液池,快!” 云棠哪里又敢忤逆,只得先找个借口出去,“那个……今儿荣大人叫我有事,我得早点去,你们先聊着。”穿好了外衣就往外面走,其实她最不爱凑这个热闹,可是鬼爷叫你去,你敢不去? 采菱见她走的急,连饭都没吃,忙朝她手里塞了个馒头,这才放她去了。 这头儿呢,云棠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往池边赶,远远瞧见个人聚堆儿的地方,凑过去一看,吓的手里的馒头啪地一下掉到地上,又叽里咕噜滚出多远。 云棠没再管那馒头,跑到一边扶着池边的柳树呕吐起来,她这才发现,围在那边儿瞧热闹的都是一些男人,除了死了的梅婕妤,没有一个女的。 主要是那场面真的是太过惊悚,分明是落水死的,可偏偏身体一点也不臃肿,反而是干瘪……干瘪到似是被什么吸干了血去,仅剩一曾薄薄的肉皮贴在骨骼上,脑袋上还留着乌黑的秀发,可惜昔日的花容早已面目全非,脸皮紧紧贴着颚骨,最重要的是那两只眼窝,眼珠子也不知被什么啃食了去,空洞洞的两个黑窟窿,早已没了血,袒露着森森的白骨。 李连站在人群之中,早就看见了那边似是极不舒服的云棠,刚要往那边去,却听人群又一阵喧哗。 原来是刑部派来的验尸官挑掉了尸体身上挂着的衣服,众人却惊奇的发现,尸体的肚子里竟有东西不停的游动,薄薄的肉皮已极其脆弱,里面的物什眼看着就要破肚而出。 那验尸官年岁大了,眉毛一皱,倒是淡定的很,手执一跟银针,朝尸体的肚皮扎去,就这么轻轻一下,里面的挣扎果然更甚。 也就是须臾之间,尸体的肚皮破裂开来,竟从里面钻出一只肥硕黝黑的玩意儿,探头探脑钻了出来,好家伙,这是个甚么东西? 谁知里面还不知一只,紧接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乌乌漾漾冒了出来,不都像先头的那只那样肥,众人这才看明白了,哦,是蚂蟥,这下吐的可不止是云棠了,那么多大男人,有一半都往后退了一步,反胃到干呕起来。 全场最淡定的就属验尸官老头儿了,那老头儿只是把眉头皱的更紧,把那团乌漆麻黑的东西给扒楞走了,也没再说什么,拿好验尸的家伙事儿,站起身儿来叫禁军看好尸体,猫着腰自己走了。 李连见验尸官走了,又深深瞧了眼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也没再停留,找那边的云棠去了。 “姚大人,好几日不见了哈?”两眼笑眯眯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云棠扫了他一眼,目光定在他那只脚上,“怎么?脚这么快就好了?” “还不是得感谢姚大人的膏药,瞧瞧,贴这么几天可不就好了?”说完还不忘了蹦跶几下。 云棠不愿理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李连一把拽住了袖子,“姚大人?你怎么如此不亲民呢?”见云棠瞪眼盯着自己,忙又嬉笑起来,“小棠儿,别气,我是喜欢你,才想离你近一些,你瞧,我怎么没去招惹别的姑娘呢?” 云棠更气,奈何袖子被李连拽住拿不出来,一张脸儿红一阵白一阵,想要发火,又想起外公给自己讲的道理,只得生生忍了,“大人贵为翰林,而我只是个九品的小官儿,能得大人喜欢,着实叫我受宠若惊,不过我自己有自知之明,下官配不上大人,既然您的脚已经好了,那我往后就不再在您面前惹眼,日后在宫里头行走,下官躲着大人就是,那……下官也就告辞了……” 李连气的牙痒痒,手上更不愿放了,这姓姚的嘴上把自己贬低成牛粪,脸上却是一脸的倨傲,分明就是假的,她说她配不上自己?实际上是看不上他李连吧?再者说,配得上如何?配不上又如何?难道她还指着自己娶她? 正得意洋洋地瞧着云棠脸憋的通红,刚想要把她拉的更近些,谁知突然之间,这小官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袖一甩,有如神助,竟把他甩了个踉跄,好不容易把住了手边一颗小树,奈何这树忒不结实,咔嚓一声断了,只得实打实摔了个屁股蹲儿。 等到他反应过来,那厮早已跑出挺远了,火烧了屁股似的,拐了个弯儿就没影儿了,也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若是能叫这丫头天天在自己身边待着,倒也能多了不少乐子,可以跟父皇说,把她要过去伺候自己,一想又不对,人家可拿自己那个九品芝麻官的官位当个宝贝,怎么会愿意去伺候人?若是这样……做个侧妃或者侍妾也是使得的…… 这头儿李连异想天开,那头儿云棠终于转过了弯儿,扶着墙长出了好几口气,心想着自己这是怎么了?才进宫多久?先遇了恶鬼又遇了流氓,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又突然想起恶鬼,忙拍了拍自己胸口,“诶?鬼爷,刚刚那一下子把姓李的甩出去,是您老人家加持的罢?” “是又怎样,我说了,你帮我做事,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那……就谢谢鬼爷了!”想起那姓李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头就美滋滋的。 “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 “怎么?” “当今皇帝第六子李连,还未封王出合,皇上亲自赐字,取了君子不器的“不器”二字。” “李连?”这名儿她还真听过,再一回想,是了,不然他怎么出入含凉殿那么的仗义,敢情就是他自己的地方!还说是六皇子伴读……姚云棠啊姚云棠,这也怪不得人家撒谎撒的好,实在是你自己太缺心眼儿,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再这么下去,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鬼爷,今儿个咱们把他那么一甩,也把当今的六皇子给惹了,我就怕……他日后会不会找我的麻烦?咱们平头老百姓的,也惹不起啊……”越想越沮丧,她自己受罚倒也算了,主要是怕连累家里人…… “没事,我说了,你帮我,我绝不会叫你白帮,你若是怕,那我来护你周全就是了……” 云棠这才有些放心,她知道鬼爷的手段,先不说别的招法,就像对付自己这样往李连身子里一住,也不怕他还能起什么幺蛾子。 “既然您老发了话,那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鬼爷,您为什么不出来溜达溜达?总在我心里头待着恁地憋闷,也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云棠的胸膛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谷夏缓了半天,这才能把话说顺畅了,“你以为我不想?可我是心鬼,一旦入了哪个人的心,就不会轻易的出去了,除非你把我的心愿了了,到时候,你我都能得了自由……所以姑娘,你得加把劲儿……” 云棠也吓得咳嗽了两声,看来这差事,还真就非自己不可了…… ☆、秘事(二) 为了快点找出些眉目,云棠先去找了唐小乔,又托她帮着联系周顺,周顺曾是小田的室友,从他那,或许能打探出点有用的东西。 当然了,这事得等到一天的差事都做完之后,周顺也得了空闲,由唐小乔当联系人,带着周顺和云棠在太液亭里头小聚了一次。 周顺生了个喜庆的脸面,刚下了值就颠儿颠儿跑了过来,嬉皮笑脸的老远儿就呼喊上了,“哎呦,姚大人姚大人,总听小乔说您,今儿个总算正式认识了,要说小姚大人您长得可真是带劲,离老远儿就能叫人闻到仙气儿。” 周顺把自己奉承的天仙下凡似的,云棠哪经历过这样的夸赞,脸不知不觉就红了,殊不知周顺在宫里头待久了,逮着个嫔妃娘娘就得可劲儿的追捧,今日这样,也算是职业病了。 “小顺公公,今日我找您,是想跟您打听件事儿,也不知您是否方便。” 小顺又乐了,“小姚大人见外了不是?您是小乔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儿您吱声就是!” “我是想问问……曾跟小顺公公一起住过的小田……他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顺一听这个,脸色才变了,“小姚大人,您打听这个干嘛?” “我……”云棠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先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啊……那个……这个……那天我路过太液池边上的时候,就是那边儿!”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去。 周顺往那边儿看去,只瞧到一堆树影,怎么看怎么觉得冷飕飕的,说话也有些结巴,“怎么……了?” 云棠接着扯谎,“就是那天,我从尚宫局回来,天有些擦黑,刚走到那儿,就瞧见池边儿上隐隐约约立着个人影,穿着一身小宦的衣裳,拿着个扫帚在那扫地,我就奇怪了,这么晚了,谁还扫地啊?可是……可是……我再一瞧,那人影竟没了……” 小田额上淌了缕汗,忙拿袖子擦了擦,又凑近了一步,“小姚大人,那人可是瘦小干瘪,十二三岁的模样?时不时扫两下儿地,时不时四处瞧瞧,贼兮兮个样子,是么?” 云棠估么着,小田少言寡语的,生前在这些人眼里也大抵就是这个印象,连忙跟着应和,“是啊是啊!就是如此,年纪小的很,瘦的不行,小顺公公,你瞧,我不会是碰到小田的鬼魂儿了吧?” “小姚大人,我说您也别害怕,那小田……从前就是在太液池边儿上扫地的,而且您说的也都吻合,我估么着,您瞧见的就是他了……” “啊?那我可怎么办呐?”云棠装作极其震惊恐惧的样子,“我就怕是碰到他,听小乔说过他从前是您室友,这才来找你问问,没想到……竟是真的!” 周顺分明也有些害怕,站在太液亭里头望着太液池南岸,怎么看怎么阴森森的,可还是安慰着云棠,“小姚大人,这您不需要担心,您跟他非亲非故的,碰到了也不过是碰巧而已,他就是找我也找不着您呀?您要是实在怕,等哪日买两打儿纸钱,找个地方烧了,送送晦气也就好了。” 这周顺像个神棍,让云棠想起了小时候给自己瞧毛病的那个婆子,也是这样,不是烧纸就是摸脑袋,再看他吓得那个惨样,又觉得好笑,忙正经八百朝他作了个揖,“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还要多谢小顺公公安慰了!” “瞧您?又见外了不是,既然今日认识了,日后咱们也就是朋友了,小顺往后在宫里头混日子,还得仰仗着两位大人提携关照呢!” 云棠也跟着客套,“小顺公公客气了,日后都是朋友,相互照应着就是……”客套完了,瞧着时候差不多了,忙就着话题往下问,“那小田也着实可怜,小小年纪就进了宫,又落水没了,家里人可得多伤心?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周顺也表示同意,“虽说我们曾经也没多看好他,可他要是真遇了难,可怜他倒是真的,要我说这家伙奇怪,那可不是假的,咱们到这里来干杂活的公公们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家里头孩子多,总得舍出一个,牺牲我一个,补贴一大家子,大家伙儿也想家,经常凑在一起聊家里头的事儿,就小田,对家里头的事是只字不提,进宫好几年,更没见过他家人来瞧他……当然了,那小子平常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人家大概是嫌我们粗俗,也不愿意跟我们掺和,要说他有几日话多了些,那还得是认识林才人的时候。” “林才人?” “林才人在当时可是很受宠的,容貌出众,那才叫一个回眸一笑百魅生,还聪明有脑子,跟朵解语花似的,皇帝几乎走到哪都带着她,寸步不离,本是极好的命数,不过还不到一年呢,眼看着就要晋位了,人没了……” “没了?”这云棠倒是不知道。 “不是说死了,是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宫墙那么高,门又守得严严实实,就这么着,一个后宫娘娘,就这么丢了……”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那林才人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怎么可能没得罪过,这宫里头的贵主儿表面上看着都和和气气,其实谁也没跟谁真正交心,你瞧着这俩人走的近了,那不过是因为利益暂时走到了一起,过不了几天,这帮派就又换人了,那时候……林才人可因为得宠树了不少的敌,尤其是梅婕妤,她和梅婕妤同日进宫,本来感情好的很,后来因为争宠,闹的不可开交,公公和宫女们私下里都知道……” “梅婕妤?可不就是前几日死的那个?” 周顺啧啧两声,“可不就是!那叫一个惨!那天我大早上就有差事,不然也去瞧瞧了!” “那林才人是什么个出身?” 周顺想了想,“那我还真不清楚了,只知道是南方人,家里头也不是十分的有权势,不然怎么会只封个才人?我记得……她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大丫鬟,一开始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因为主子受宠,那大丫鬟一下子到尚功局做了个女史,当然了,不是你们那个尚宫局,是另一个,功夫的功,现在好了,做到了司珍处的一把手,人家飞黄腾达了,主子没了,倒是便宜了她。” 云棠想起小田说的话,真是巧了,这就对上了?“你说的是孙司珍孙大人?” 周顺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她!”又舔了舔嘴唇,笑嘻嘻的盯着云棠,“小姚大人,我可是把您当朋友了,才对您知无不言,这关于林才人的事儿宫里头可不让乱说,您可千万得替我保密呀!” 云棠连忙答应,“那是肯定的,小顺公公跟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也不会出去给你添麻烦,你放心,连我娘都说我嘴严实,这事我一定保密!” 又想了想周顺说的那些,不觉打了个冷颤,“这宫里头……可真是可怕,动不动就要人命呐……” 周顺也表示同意,悲春伤秋的叹了口气,“是呗!主要是人心摸不明白,这人呐,今儿个还跟你一起聊天呢,明儿个就可能给你下绊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昨儿个我和小乔还说,咱们今日是朋友,可别日后因为那点利也撕破了脸皮,我周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讲义气,今日是朋友,咱们日后也是朋友,是朋友就得讲一辈子的义气!” 没想到,这周顺也是个性情中人,云棠微有些感动,忙郑重点头,“那是自然,能交小顺公公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运气好!” 周顺也高兴了,正经事儿说完了,三人又聊了几句别的,因着明日还有差事,也就都早早的回去了,小顺还挺仗义,说怕两个姑娘再遇到什么不好的,说什么都要送送她们,一直送到清晖阁楼下,这才自己小跑着回了。 ☆、食血鬼(二) 这日云棠正当值呢,远远的瞧见个小公公,脸跑的通红,忙三火四往这边儿来了,瞅瞅屋里头的几个大人,一眼就认出了荣大人是个能管事儿的,忙小跑了过去,“大人!小的是内侍省的刘通,右教坊那边儿出了点事儿,需要开梨园阁的门儿呢,您瞧着,能不能找个人跟小的去那跑一趟?” 荣大人也没说马上就给他,“发生什么事了?” 刘通瞧了瞧左右,见身后还立着个云棠,再看向荣大人,犹犹豫豫说不出口。 “无事,姚大人是我的心腹,公公但说无妨!” “那边儿……洛姑娘……昨晚死了,死法和梅主子极其相似,有人说,他在昨晚瞧见个黑影,从梨园阁飘出去了,又朝着洛姑娘的房间飘去了,结果第二天……可不就出事了……” “什么?!”荣大人一拍桌案,“这是怎么了?到底是何方的妖孽,竟跑到宫里头闹事!”又缓了缓脸色,“公公,可有上头的手谕?”所谓的手谕,也就是皇帝或者后宫之主皇后娘娘的亲自授权。 “有有有!这事上边儿看重的很,皇后娘娘都发火了,说要亲自主持调查呢,这不,娘娘今早给小的的手谕,您瞧!”一边说着一边朝袖口里摸索,果然摸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黄纸,朝荣大人呈了上去。 荣大人接过纸张,展开来看了一眼,又朝云棠看去,“云棠,你就跟刘公公去一趟吧?早去早回,做好了差事就别逗留!” 云棠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事能叫自己去,说起来除了认路和跟着荣大人学习,这还是自己第一份正经的差事呢! 忙答应了一声,“好嘞!”这就跟着刘通出去了,却没直接往教坊那边儿跑,云棠带着刘通,先往藏匙阁去了,叫刘通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拿好了教坊梨园阁的钥匙,这才跟着刘通紧赶慢赶往那去了。 “刘公公,这梨园阁,是什么地方?” “梨园阁啊,小姚大人可知道玄宗皇帝爱音律?” “知道啊,梨园弟子三百,怎么?这跟那时候的梨园有关系?” “那倒是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那时候杨贵妃深受明皇宠爱,两人经常一齐到梨园,贵妃善音律,无论是琵琶还是琴曲都极擅长,一曲琵琶,竟连梨园子弟都自愧不如……后来,有个叫白秀贞的公公,献给贵妃一把琵琶,此琵琶是从蜀地取得,槽以逻娑檀制之,温润如玉,光辉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贵妃每抱此琵琶奏于梨园,音律凄清,飘如云外,贵妃的琵琶,在当时也可谓盛极一时啊!” 刘通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不过后来,贵妃自缢于马嵬,也就是在那,拿着那把琵琶弹了最后一曲……后来玄宗重回大明宫,却仍旧把贵妃的琵琶留在身边,梨园弟子已散,玄宗感慨物是人非,便将这琵琶藏于教坊的一处偏辟之处,言之曰贵妃不喜人言喧哗,又最爱音律,便把生前最爱的琵琶藏于此地,使之日日可闻锦瑟之声,并为此地赐名为梨园阁,后来玄宗抑郁而终,那梨园阁也就再无人去过,据说里头藏着贵妃娘娘的冤魂,更是无人敢靠近,再后来,这梨园阁也就被上了锁,成了宫里头一个禁秘之地……” 云棠唏嘘,“不想还有这样的奇事,不是说贵妃到东海仙山上成了神仙?怎么又出来个冤魂?” 刘通笑了,笑的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了,“大人可真是一派天真呐!” 云棠也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笑了两声,“哈哈,我就当公公这是夸我了……”又想找个别的话题,“公公是内侍省当差的,该是经常见到圣上和各位娘娘吧?” “见是见到过,不过也没见过几次,内侍省的人海了去了,好几千号呢,我算老几?要说能天天见到皇上娘娘的,那还得是大内总管,御前的太监,还有各个娘娘身边儿的大红人,我们这种小跑腿的哪能比得了?” 两人这边说着,那边到了教坊门口,早有一群男男女女的乐工艺人站在围墙之外,见刘通领着云棠来了,也不知这么个小姑娘能干嘛,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起来。 就是从这群人之间,走出一个白袍广袖的男人,面目清秀俊逸的很,远处瞧着,一朵云儿似的,甭管你旁边儿发生了什么,他就在那波澜不惊的。 “乐师丁泽,拜见大人!”即便是行礼,也带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 叫这么个人物给自己行礼,云棠也觉着别扭,连忙上前,“此位……乐师先生,快快起来,你是这里管事的?” “正是,这右教坊的乐工们,都是我教,被害的洛水碧,也是右教坊里的……” 云棠挠了挠脑袋,“此事你无需跟我说,我是尚宫局的人,跟破案子不沾边儿,我来也就是来帮你们开门儿的,所以丁先生,咱们现在就开?” 丁泽瞧了瞧刘通,“这……我也做不了主……” 刘通也笑着上前来了,“大人,这事先不急,咱们还是等到刑部的人来了再听指示吧……” 这话刚完,刑部的人也就来了,为首一人只有丁泽认得,后面那个云棠倒是认得,就是那日在太液池边给梅婕妤验尸的验尸官。 丁泽瞧见赵大人,忙作揖行礼“乐师丁泽拜见赵大人!”又忙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刑部侍郎赵叔礼赵大人。” 众人又忙去拜赵叔礼,岂知这赵叔礼是个严肃的,也不答复,只是一门心思认准了正事儿,抬起脚就往院儿里头走,“丁乐师,死者在何处?” 丁泽也不耽误,直接带着赵叔礼往里头走,“赵大人,请跟我来!” 除了丁泽、赵叔礼和验尸官,也没人敢跟着进去,云棠瞧了瞧左右,听说这洛姑娘跟梅婕妤的死法差不多,估计着也是个面目全非的模样,打死也不敢跟着。 这边想着,可又听胸膛里鬼爷发话了,叫跟着去,只好心一横咬咬牙随那三人进去,拂了谁也不能拂了这位鬼主子啊…… 进了教坊的院子,丁泽又领着往西边去了,一直走到尽头,竟又有个独门独院,“赵大人,这就是洛姑娘的住处了。”说完又立在一边儿,等着赵叔礼动作。 赵叔礼也没说什么,长腿一迈就朝院里走去,云棠紧跟其后,这才明白,这洛姑娘在教坊里头该是个挺有地位的人物,院里立着个朱红的小楼,门上挂着翠玉做的珠帘,门口的石桌上还摆着把瑶琴,只可惜佳人已逝,这琴也显得有些孤单。 又随着赵叔礼往小楼里头进,洛水碧的寝室设在楼上,床边儿挂着层薄薄的嫣粉蚊帐,那赵大人估计也是有点发怵,竟不敢上前,又回头瞧瞧验尸官,“老吴,你去看看!” 原来这验尸官姓吴,相比于赵叔礼,这老爷子就淡定了许多,答应了一声,便拎着自个儿那套家伙事儿上前去了,把蚊帐那么一撩,好家伙,这还真跟梅婕妤那死法一模一样,皮肤干巴巴的贴在骨头上,同样是眼珠子被什么扣去,黑漆漆的两个大洞,连眼角子都被撕裂了一块,一块脸皮就那么耷拉着。 云棠又是忍不住一阵干呕,不过上次有了经验,这回也不至于吐出来,站在一边缓了缓,再往那边瞧去,那验尸的老爷子仍旧是不动声色,认认真真的瞧着手底下的尸体,就像是个做了一辈子活儿的手艺人,敬业的很,虽说是干着骇人的营生,却让人无端的肃然起敬。 云棠没再往那边儿看,只是站在一边儿静静的等着,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见老爷子站起身来,朝着赵叔礼拜了拜,“大人,下官检查过了,的确和婕妤娘娘的尸首相似,要下官来看,若是人为,该是同一人作案。” 赵叔礼肃了肃脸面,“尸首血竭之相,也是因为水蛭?” 老爷子又俯了俯身子,“正是……” “婕妤娘娘也就算了,这洛姑娘,死在自己的房间之中,又哪里来的水蛭呢?” “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走罢!”赵叔礼跟老爷子招呼了一声,刚一转身,又瞧见了云棠,“你是……尚宫局的?” 云棠忙回礼,“正是!” “去梨园阁!” “是!” 一行人走到梨园阁门口,瞧着云棠拿着钥匙上前开门,这锁也不知有多少年没开过了,锁和钥匙都上了铁锈,转了好几次愣是不动弹,大家都知道这秘处的钥匙旁人碰不得,因此也没人上去帮忙,就那么一直瞧着,瞧的云棠满脸的冷汗,叫人家三品大员等着自己在这磨叽,再打不开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在鬼爷又出了大招儿,稍微助了云棠一下儿,那锁竟然咯噔一下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逻娑,唐朝时吐蕃都城,就是今天的拉萨 现在主要的人物都出来的差不多了哦,你们希望哪个是男主或者猜哪个是男主哩? ☆、痴鬼(一) 梨园阁的门儿开了,可叫云棠吃了一大惊,只见那屋子的正中央,还确实供着一把琵琶,暗红色的檀木泛着温润的光泽,槽上又画着两只凤凰,仿若随时就会羽化而登仙。 不过这琵琶跟它身后的那个大活人比起来,可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那人穿着个宝蓝色的圆领袍子,生得两条锋利而黑密的剑眉,一双眼睛不是很大,却瞪得溜圆,仿若受了很大的惊吓,后又自己拍拍胸脯,竟然旁若无人又围着那琵琶仔细钻研起来。 云棠手指着那男人,“你你你你你!” 还没你完,这男的竟又瞪圆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你……看得见我?” 我看得见你?云棠再看别人,倒好似真的没看到这人似的,俱是盯着这琵琶,一旁的赵大人皱了皱眉头,“姚大人,你怎么了?” 云棠刚要吱声,这沉默了许久的谷夏先发话了,“别告诉他,这是疏朗,自己人。” 疏朗?自己人?谁跟他是自己人?不过这人也是个鬼?那她得收回刚才的话,这么大个死人,别人的确看不到,不过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能看到? 再看那头赵叔礼还等着她说话呢,云棠嘿嘿笑了一声,又朝着那琵琶指去,“你你你……怎么这般好看?赵大人,这就是杨贵妃的琵琶?” 赵叔礼见她这个样子,鼻孔一哼,“一个祸国殃民红颜祸水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又斜了眼丁泽,“丁乐师,麻烦把看到黑影的人带来。” 丁泽答了声是,也就出门去了,果然不出一会儿,拽来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就是一脸的不情愿,嘴里还一边儿嘀咕着,“丁乐师,这地方有鬼,我害怕!” 一直被拽到众人面前,才被丁泽一句话给说消停了,“雨燕,别闹了,这是刑部的赵大人,还不快行礼!” “乐工雨燕……见过赵大人……” 估么着赵叔礼对这等伶人乐工也没什么好印象,见雨燕行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雨燕姑娘,你说见到了黑影,是从这梨园阁出去的么?” 雨燕低头瞧了瞧四周,一直也没敢抬头,“是……千真万确……” “那你可看清了,是不是宫中的禁军或者是内侍?” 雨燕更加害怕,抬手擦了擦脸颊,“我看……不像,我瞧着,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个鬼……” “胡言乱语!这宫中哪来的那么多邪魔外道?小姑娘,你是怎么觉得那是鬼影的?” “因为……因为……那影子走的极快,眨眼之时便飘了过去……” “那也未必,这宫中高手如云,能做到这等身形矫捷之人,也未必就没有,这事……还得容我再调查一番……” 赵叔礼又瞧了瞧四周,“或许是这琵琶是那妖姬的遗物,这才有贼人趋之若鹜……只要设好人少在这里埋伏,应该就能将真正的凶手缉拿……” 然而在同一个屋子里,另一个世界却上演着不一样的对话…… “谷爷,你在哪儿?”那叫疏朗的听见谷夏的声音,又四处瞧了起来。 “疏朗,那日的黑影是你吧?” 那人呲牙笑了,一口齐牙倒是挺白,“谷爷,就你懂我,这琵琶我可是惦记几年了,你可是答应了我,要把这琵琶弄到手的!不过,你怎么到这个小丫头身子里了?” 谷夏也不答,“那洛姑娘的死?” “没没没,这可跟我没关系,就算我想,咱也没那手法啊?” “我知道,你也没那个胆子,我是问你昨日可看见了杀害洛姑娘的凶手?” 季疏朗思忖了一阵,“凶手没看见,倒是见了个小女官儿。” “女官儿?”云棠一听这,又忍不住问了出来。 “姚大人,你又怎么了?”赵叔礼见他又自言自语,忍不住又瞪了云棠一眼。 云棠瞧着赵大人那张严肃的脸面,只得尴尬一笑,“没……没事儿,刚见你们商量案子,跑了会神儿,我这人就这样,想到什么就喜欢自言自语……嘿嘿嘿……” 赵叔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哼了一声,又去跟丁泽他们研究正事去了。 再听这边谷夏他们的对话,谷夏说,“女官儿?你可认得?” 季疏朗白了白眼睛,“谷爷,我哪认识啊?倒不如问问你这小宿主,看这装束,该是六局的吧?” 这……她们六局二十四司,她真倒没认识几个,不过她可再不敢说话了,倒是鬼爷体贴,替她说出了心里的话,“她也是刚刚任职,认不得几个人,你说那女官儿长什么样子?” “这……看品级,该是个七品的,长得嘛,不算好看,眼睛不大,鼻子不挺,皮肤也不白……” 这,他说这有什么用?哪个普通人不长这个样子?“疏朗,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么?” “那我上哪知道去?” “那若是叫你再见一次,你能认得出她么?” “这倒是能……不过我也不能一个屋一个屋去找呀?能不能想个法子,把那群人集在一堆儿?” “这不难,你听我安排就是……” 季疏朗点了点头,“得令!那谷爷,我先走一步!”随即身影一晃,直接大刺刺冲着赵叔礼去了,又朝他脖领子一吹,吹的赵叔礼打了个冷颤,又朝着后腰猛劲儿踢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了。 云棠觉得好笑,一个没忍住咯咯笑了出来,赵叔礼这时候也没空管她了,被季疏朗踢了个踉跄,差点儿坐到地上,又只顾着摸自己的后脖梗儿,脑门子也冒了冷汗,瞅了瞅身后的验尸官,“老吴,咱们今儿个,先回去吧?” 又朝着丁泽和云棠点了点头,“丁乐师,姚大人,赵某这就先告辞了……”也没等别人回话,直接就带着吴老爷子走了。 刑部的人都走了,旁人再待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等到所有人都退出梨园阁,再由云棠上好了锁,这才各干各的去了。 云棠一直出了教坊,顺着小路往尚宫局走,一路跟谷夏聊天儿。 “刚刚那人……那鬼倒有些意思?鬼爷您认得?” “他啊,叫季疏朗,是从前玄宗时候梨园的乐师,一生痴迷于乐律,故此喜好收藏天下各色乐器,他惦记那贵妃琵琶已惦记许久了,三天两日便来看看,所以我能保证,疏朗绝不是杀人的凶手……” 云棠也乐了,“有意思,还是个痴鬼……” “若说痴,还真就无人比他痴了,说来还有个趣事,疏朗曾有一次机会能够投胎转世的,却因为得了把好琴,一时兴起,独自奏了七天七夜,竟是错过了投胎的时机……” “那还真是,傻的可以……不过为何别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这只痴鬼?” “你当那瓶儿牛泪是白用的?” “牛泪?” “若想叫凡人看得见鬼,统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因缘巧合,就比如你第一次见到树荫下的小田,还有雨燕瞧见疏朗,都是阴差阳错,在某一瞬间,就恰巧见了……另一种就是使用些法子,比如牛泪……” “牛泪入眼可让凡人见鬼,不过普通的牛泪的功效却只能保持一时,拿普通的耕牛来说,它的寿命大概在三十岁到四十岁,然大多数的耕牛都活不到那个时候,不是干不动活了叫人煮了吃了,就是劳累过度倒在了田间地头,而我给你的那瓶牛泪,则是许许多多得以寿终正寝的耕牛,它们临死之前流下的最后一滴泪,这样的牛泪的功效至少能保持三年。” 云棠吓了一跳,“三年?那我岂不是要见鬼见三年?都像小田和那痴鬼那般长得正常还好,若是那等呲牙咧嘴,口歪眼斜的,我也要见?” 这么问着,谷夏竟不吭声儿了,任她云棠再怎么叫,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鬼爷……也是这么能耍赖的么? ☆、聚会 月色之下,一切都披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面纱,清晖阁的朱瓦却依旧红的惹眼,女官们劳累了一天,有的坐在榻上相互捏着肩膀,有的清闲的职位还有闲心打打闹闹,还有些睡的早的已脱好官服上了榻,本该是个祥和而温馨的夜晚,却因为几个不速之客吓得这些女官儿们个个花容失色。 齐尚宫今日睡的晚,正瞧着司薄处刚统计好的宫人名册,忽听窗口处砰砰两声,正要过去瞧瞧,却忽听窗纸嘶啦一声,三只尖利而纤长的指甲破纸而出,青紫而泛黑,足有三思寸长,再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住窗口,又听唔嗷一声,这庞然大物又不知跳去了哪里。 而另一面,带采菱的老司薄本正在屋里喝着银耳莲子羹,喝的太热出了层薄汗,刚要开窗透透气,却见到一双爪子死死扣在窗台边上,说是爪子一点也不为过,整个手掌生着黑毛,只有三根手指,俱是黝黑的颜色,每根指头上又分别长着三寸多长的指甲,狠狠地扣在砖缝儿里头。 老司薄本就吓得不轻,一时竟忘了动作,却见那玩意儿猛地一窜,竟是一张满是黑毛的大脑袋,黑毛之中又生着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老司薄嗷地尖叫一声,想关窗户又怕那东西挠她,赶紧冲出门外去了。 “啊!啊!啊!” 一声声锐利的尖叫划破了清晖阁夜晚的安宁,转瞬之间,两三百的女官儿全都从房间逃出,一股脑儿冲进院子里,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然被吓哭。 “彩云,你瞧见了么?”一个姑娘瞪着眼睛,拉住小室友,嘴唇发白。 那个叫彩云的更是怕的厉害,脸颊上已有了泪痕,“怎么没瞧见?那么大个影子,就从我背后扑了上来,连窗户都吹开了,还有声音……”一边说着,一边又红了眼眶。 齐尚宫披着外衣走了过来,面色也有些苍白,“你们……都瞧见了?” 寂静中依然有不少人在啜泣,听到这才擦了擦眼圈,齐声道是。 齐尚宫这才确认了不是自己眼花,又镇定了一会儿,等到稍微平静一些,左右瞧瞧自己手底下的女官们,这个时辰了都快入睡了,没有几个穿的规规矩矩的,又瞅了一圈,瞧见了采菱,这姑娘穿得整整齐齐,终是有一个能派的出去的,“采菱儿,来来来!” 采菱也吓得不轻,一直拉着云棠的手,刚刚云棠都要脱衣服睡了,叫采菱瞧见官服上刮了个口子,直接要了过去帮她补两针,就是这么着才没急着上榻。 “齐大人,有何事?” “你,找个人陪着,去刑部一趟,瞧瞧值班的是谁,最好能找到赵叔礼赵大人,若是他不在就叫别人!” “是……”采菱瞧了瞧云棠,见她也只穿着中衣,正不知找谁去呢,恰巧唐小乔跑了过来,“采菱儿,走,我跟你一起去!” 江采菱和唐小乔拉着手走了,做别的也没用,人人都在等待之中,姑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讲到什么骇人之处,又是一阵阵尖叫。 因着跟自己交好的采菱和唐小乔都去刑部找人了,云棠立在那瞧着赵姝儿跟一群女官在那聊天儿,就有些孤单似的。 不过赵姝儿是个会来事儿的,瞧见云棠自己在那站着,轻轻招了招手,“云棠,来啊,自己在那多怕!” 大概是在姚府看多了假惺惺,云棠从心底里不想过去,正犹豫着呢,好在荣大人来了,瞧见云棠才松了口气,一把捧住云棠的脸儿,“好丫头!可找到你了,没事就好……” 不知道怎么,就有些感动,人都说宫里头人心莫测,勾心斗角,可云棠却觉得,这比姚府里头那些人好太多了,起码在她们六局里头,她遇到了不少的好人,比姚府的人有温度的多。 “荣大人,谢谢你……”不知不觉竟掉了两滴眼泪。 荣大人只当她是吓的,又把云棠搂在怀里,“不怕不怕啊,我瞧瞧,掉金豆子了,我得找个碗儿好好接接。” 这才把云棠给逗笑,“荣大人,日后在私下里,我可以叫你姐姐么?” 荣大人莞尔一笑,又掏出帕子帮云棠擦了擦眼泪,“傻丫头,自然是可以的。” 不过荣大人可是想差了,其实这里头最不怕的就是云棠……因为今日这出儿,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来她们说的鬼怪,该就是谷夏说的阿苗和乌金了…… 昨日她刚从教坊那头回来,跟着荣大人学了一天的学问,等到天一擦黑,云棠又应着谷夏的要求去了趟三清殿,虽说她现在听到那地儿还有些发怵,可有鬼爷护身,该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这三清殿没请来真正的神仙,倒是招来了一堆鬼魂儿,只要他们需要聚一聚,此地便成了他们的集会场所。 虽说云棠也见了不少的鬼了,可这么五六只鬼聚在一起,还是差点儿把她吓了个跟头,谷夏还说,就因着怕吓到她,他还特地先叫那些吓人的、丑的都避开了。 他已经如此“体贴”,她还能说些什么? 而且云棠还发现了,谷夏还不是只一般的鬼,今日见的这五个鬼里头,一个是今早见过的季疏朗,一个是个书生的打扮,一个须发皆白,一个若三岁孩童,还有一个貌美腰细的女人,都得叫他一声“谷爷”,看来这谷夏还颇受同类的尊重。 季疏朗笑盈盈地瞧着云棠,其实是在和谷夏说话,“谷爷,那事儿,您办的怎么样了?” 谷夏当然知道是什么事,“东郭,你叫阿苗和乌金明晚到清晖阁走上一趟,务必要弄出些动静!” 那老头儿嘿嘿一笑,答了声是,“谷爷,俺这就去!”说完就要动身,这一着急可好,身子没动,一颗脑袋倒是先飞了出去,肩膀上只留下一截脖颈儿,正一点一点往外渗着血,云棠又哪里见过这等诡异场面,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头的脑袋飞了一阵儿,在门口拐了个弯竟然又回到脖子上了,这才又成了个完整的人形,怪的是,那脑袋刚刚还飞了出去,现在再看老头脖子,竟然一丝痕迹也无。 接好了自己的身子,东郭这才又笑了笑,有些抱歉似的,“差点儿忘了,谷爷说这姑娘怕吓,不叫我们弄那些怪象,实在是习惯了,一时忘了这茬儿。”又朝着云棠抱拳行礼,“那丫头,实在是对不住了!”道好了歉,这才囫囵个儿施施然出门去了。 云棠还在怔冷之中,直到听到谷夏的安慰才缓过神来,“东郭是个落头氏,若想出去,无需动弹身子,只要一颗脑袋飞走就可,你别看他这样子骇人,人倒是个好人……” “啊?哦……” 安慰了云棠,谷夏又来交代季疏朗,“疏朗,等到明晚阿苗和金乌一出现,那些女官儿们势必会冲出屋子,到时候我叫你瞧瞧,到底哪个是那晚在教坊看过的。” 季疏朗眨巴眨巴眼睛,“得令!不过谷爷够狠,为了达到目的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怪不得你生前没姑娘喜欢,做了鬼还是没女鬼喜欢……” 谷夏在云棠的身子里干咳了几声,也没再理他,“青琅,灵犀,彩凤,这些日子我不在,若是大家谁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立即通知我!” 这剩下的三鬼就是一个书生打扮,一个小儿体态,一个美娇娘了,云棠也不知哪个是哪个,只听三鬼齐声答是,谷夏交代好了所有事宜,这才叫这些鬼魂们都回去了。 只剩下云棠和谷夏,也出了三清殿,回去休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了,大家小年快乐呀! ☆、自雨亭 昨夜采菱和唐小乔去刑部找了赵叔礼,竟真的把他给找了过来,这得得益于赵叔礼是个工作狂,一月得有半月睡在刑部。 当然了,即便他来了,也依然是一无所获,不过这倒帮着他确定了一个事实,就是这大明宫绝对不干净。 而另一端,谷夏却是达到了他的目的,季疏朗趁着几百号女官聚在一起的工夫认出了人,原来洛水碧死的那日,出现在教坊里头的女官儿是尚功局的典珍吴鸢,这吴鸢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早早就坐在了司珍处第二等的地位,乃是因为跟此处一把手孙大人孙茹交好的缘故。 如此一来,这跟他们从前了解的就有了一丝关联,小田说,他是被孙茹带入了尚功局,后来又命丧深井,而洛水碧死的那日,吴鸢又出现在教坊,吴鸢又是孙茹的狗腿……这其间到底是巧合,还是有猫腻? 春雨贵如油,今日谷雨,谷雨谷雨,取自古人雨生百谷之说,正是万家忙于农事的时节,然而在大明宫中,一切仍是悠闲惬意地继续着,除了天气和宫人的衣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云棠撑着把花伞,绕着太液池刚走了半圈,今日她难得清闲,突然想找处安静的地方,她这人虽喜欢热闹,可也得有足够的独处时间,这样的独处能让她消化了好的,平复了坏的,然后再变成最最平静的姚云棠。 不过如今这个时候想要独处也是有些困难的。 不知道怎的,鬼爷今日也有些惆怅,说气话来也不像从前那么恶毒了。 “雨来了,你怎么不回去?” “我啊,正是雨来了才出来走走,这味道多好闻,处处都透着生机,和秋日就是不同,你可听说过张先生的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谷夏笑了,“你倒是有雅兴,不过若是我,我宁愿沏好一杯新茶,敞开窗子,就那么坐在窗前瞧一天的雨。” 鬼爷的声音里透露着淡淡的温润,这是云棠从未见识过的,她突然觉得,此时的她与他就像是一对相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什么都可以谈,却不愿再去谈那些大义凛然和壮志凌云,他们谈的不过是春日的雨,新煮的茶,还有归来的雁……反正,就是怎么自在怎么活。 不过因为李连的出现,这份难得的安静马上就烟消云散。 除了太液亭,太液池上还有几个小一些的亭子,比如北岸离含凉殿极近的自雨亭,说起这自雨亭,还是天宝年间玄宗为了乘凉,便叫人在此处建了座小亭,又引山泉从房檐流下,故此可以形成水墙,以达到降温的效果。 而此时的自雨亭,就正巧坐着李连这尊大神,正拿着个酒壶自饮自酌。 春雨绵绵洒在池面,如此美好悠然的良辰美景,这厮却不懂得享受,非要坐在这稀里哗啦流水的亭子里面,岂不是焚琴煮鹤之辈? 云棠见他喝的认真,估么着也没注意到自己,心想着散步也累了,刚要折返,却被李连给瞧见了。 “姚大人!别来无恙啊?我正在饮酒,姚大人要不要陪李某小酌一杯?” 瞧都瞧见了,总不能得罪皇亲国戚,云棠实在没了法子,只得走了过去,收起花伞立在一旁,这才郑重行了礼,“微臣姚云棠拜见殿下,前几次是小臣有眼不识泰山,怕是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或许是出于好玩,他把自己伪装成翰林,可她却不想陪他玩了,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云棠喜欢把话都说开,这样谁也不用藏着掖着,更不用互相揣测,有那个磨叽的工夫做点什么不好? 李连却是愣了一愣,这时候才有些醒酒,“你……知道了?” “是!” “那……你先起来,你我又何必行此大礼?” 云棠这才站直了身子,又一本正经地回答,“殿下此言差矣,无论到何时,礼法都是不可随意对待的。”又偷偷瞧了瞧他,或许是喝了不少,眼眶子都有些微微泛红,她记得外公喝多了比这还厉害,眼睛鼻子耳朵无处不红。 而李连眼眶子红却不是喝酒喝的,他倒了杯酒,又看着云棠,“姚大人,我今日心情不好,可否陪我吃杯酒水?” 难道……他是哭过了?他也会哭?锦衣玉食的活着,一辈子都不用操心,他有什么可烦恼的?不过看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云棠还是心软了,鬼使神差的挪了过去。 “坐!会喝酒么?” 会喝酒么?笑话,她从小就是舔着外公的酒碗长大的!不过化为言行,就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她不是太善良,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 不过自打她坐下,他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杯一杯往他自己的酒展里续酒,时不时瞧瞧云棠,一瞧就足有一刻钟,看的云棠极不自在。 终于,她坐不住了,只好找话来说,“殿下,人活着得放开心,不能什么都要求完美,生活中有点小瑕疵,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按道理来讲,当你劝慰谁的时候理应先问上几句,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过云棠却没问,因为她可不想知道,这李连可是皇上的儿子,能让他烦心的事还是不问为好,她可是谨遵外公的教诲,深谙无用之用,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 李连皱了皱眉头,“此事不必再说,既然我与姚大人好不容易相聚,不如聊聊我俩的事。” “我俩的事?我俩有何事?” 刚刚还皱眉,现在的李连又噗嗤一笑,“姚大人,你可真会装傻,我说我喜欢你,那便是真的喜欢你,不瞒你说,我在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瞧你顺眼!姚大人,做个九品的芝麻官有什么意思?不如跟了我,虽说你的身份有些难办,却架不住我喜欢,只要你同意,我就去跟父皇求求,给你个侧妃的位子,等到日后我封了王,你也就是侧王妃,这多省事?” 云棠起先还有些脸红,后又听到“侧妃”这词儿,气得她眼眶子一下就红了,虽说她不可能与他扯在一起,可叫她跟“妾”字粘在一起,就是对她的侮辱。 云棠咬了咬嘴唇,终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殿下是说你喜欢我这副皮囊?” 李连乐的更欢,直指着云棠,笑的眼泪直流,“你……还真是越来越可爱!拐着弯儿的夸自己貌美,不过算你说对了,我还真就喜欢你这副皮囊,喜欢皮囊怎么了,这也是你的幸运,甭跟我提什么真心,爷哪有时间陪你们小姑娘玩真心?” 云棠更是气的牙痒痒,外公虽告诉过她要低调行事,可也教过她“士可杀不可辱”,见他如此狂妄自大,早就想顶回去两句,却没得了机会,因为李连似是喝的太多,说了一阵儿就昏死过去,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就不信我李连,拿你个小丫头没办法!” 云棠见他晕了,又瞧瞧别处,确定了没有别人,走过去朝着李连的脚踝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气哄哄的走了。 刚出了自雨亭,鬼爷就出声了,“若是你实在厌烦这厮,我可帮你铲除后患……” 云棠不知道他说的铲除后患是怎么个铲除的法子,不过她还是打了个激灵,又实在有些感动,“多谢鬼爷,不过此事,还是我自己来解决罢……” 谷夏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再多说,只道了声好,就没再提及此事了。 ☆、食气鬼 司珍处,云棠磨磨蹭蹭不敢上前,谷夏觉得她该来会会这吴鸢,可是她怕,“鬼爷,万一那洛姑娘真是吴大人弄死的,那我们这样岂不是要打草惊蛇?再者说……人家会不会杀人灭口……” 谷夏瞧她那个怂样就觉好笑,“你放心,这次你去了,我叫几个兄弟日日看着那吴鸢,她若是敢起什么幺蛾子,兄弟们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那……您可得说话算话……” 谷夏有些无语,“本人最讲信用,快去罢!” 云棠略略放了心,抻了抻衣角,又挤出一丝笑容,这才迈进了司珍处的门槛儿,这笑还是她在荣大人那里学的,见人三分笑,甭管你碰到的是谁,对方多少都会对你有些好感。 不过一进了门儿,云棠就愣住了,因为里头只坐着个年轻的女人,瞧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眼角朝上翘的厉害,偏偏一副脸面还白的出奇,不知道怎的,一看就让人心里头毛毛的。 再一瞧这人领口,宝蓝色的边儿,正六品,明白了,这位就是小田说的孙大人本尊了,这眼力,云棠自己都想叫一声好,你还别说,这些日子在荣大人手底下办事,瞧着人家为人处事的态度和手段,她也跟着沾了光儿,脑子也灵光了一些。 再不犹豫,云棠郑重一揖,“下官尚宫局姚云棠拜见孙大人!” 这孙司珍本正瞧着手下人呈上来的首饰样式,闻此抬了抬眼皮,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面生的很,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齐大人手下的?” 因着这“尚宫局”与“尚功局”,孙司珍得确认一番。 “正是……” 孙司珍点了点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接着打理云棠,“那你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 “下官……是来找吴鸢吴大人的……” 听到吴鸢,这孙大人颇有些意外,“怎么?你认得她?” “下官不认得……” “那你?” 来这之前,云棠就已经想好了说辞,此时更加不慌不忙地说着瞎话,“下官是在司闱处任职的,宫里头的钥匙有几个缨子没了,我寻思您这儿常年弄些玉佩珠宝的,估么着有这东西,这才来找吴大人问问。” 孙大人听她说这,这才缓了脸色,“你这丫头,原来是这么点小事,指明叫吴鸢,我还当是什么?吴鸢你也不用找了,一会我差人多找些红樱子,找到就给你送到司闱处去,你只管回去等着就是!” 人家都那么热情了,云棠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庄重”地笑了一笑,“那感情好,真是多谢孙大人,那既然如此,您继续忙,下官就回去了……” 孙大人也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云棠也就知趣的下去了。 “鬼爷,没见到吴大人,怎么办?” 谷夏却没马上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吩咐云棠,“云棠,去一趟三清殿!”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她的称呼从“姚大人”、“姚姑娘”变成了云棠,这称呼好啊,说不定她真能跟鬼爷成为朋友,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她没把事办好,他也不能拿朋友怎么样。 想着咯咯乐了起来,早就忘了谷夏能把她的心思听的一清二楚,不过云棠开心了,也就不爱计较那么多了,转而撒腿往三清殿跑去。 这三清殿是他们的老窝,指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藏着只小鬼。 果然,谷夏刚咳嗽了那么一声,就从房梁上蹦下来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笑嘻嘻地瞧着云棠,“谷爷,您有何吩咐?” 云棠明白,这小儿自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她也就只好伫在那充当个木头。 “小葫芦,去把子虚找来!” 这叫小葫芦的答应了一声,竟化作一缕青烟,就那么飘没影了。 连一刻都不到,小葫芦那缕青烟就裹夹着个大活人回来了,这人胡子拉碴,嗓音也跟入秋的蝉儿一般,沙哑的厉害,“小瓢,快放你爷爷下来,再不听话,爷爷可就要打屁股了!” 那青烟听此将他捆的更甚,竟绕着房间翻滚起来,男人自然骂的更甚,什么脏话污语都蹦了出来。 “小葫芦,我找子虚有要事相商,先莫要闹了,快将他放下!” 青烟这才听话,却故意把子虚抬的老高,这才松了束缚,听到那人扑通一声摔了个屁墩儿,这才化成小童,咯咯偷笑。 子虚瞧见这边立着的云棠,又指着小葫芦,“小兔崽子,改日再收拾你!”这才瞧着云棠,“谷爷,您找我有什么事?” 云棠这才看清这男人的脸,虽说胡子拉碴,五官倒是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亮亮的,竟让人有些亲切。 “子虚,你替我去瞧瞧尚功局的孙司珍,我瞧着这人有鬼,你看好了便去一趟清晖殿,我在那儿等你消息!” 这子虚答应的极为痛快,只“好嘞”两个字,又跑到门外没影子了。 谷夏这才去打理小葫芦,“你也去睡你的吧,我无事了,这就走了……”正午阳光灿烂,小葫芦最喜欢在房梁上睡午觉,谷夏清楚的很。 果然,小葫芦得了准许,又是一跃跳回了房梁,几乎刚一到地儿,又马上噗嗤噗嗤打起了小呼噜。 “鬼爷,您觉得孙大人不对劲儿?您指的是?” “她身上有股子异于常人的妖魅气息,我拿不准,才叫子虚再去瞧瞧。” “那子虚是?” 提起他这些小跟班儿,谷夏就有些自豪,“贾子虚,他是个食气鬼,可以辨识世间各色气味,包括人……只要叫他嗅一嗅,就可知这人是好是坏,是干什么行当……” 云棠自然诧异,“今日我还……真长见识了……” *** 果然,当日晚上,云棠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两人对话,该就是子虚和谷夏了。 “谷爷,你睡了么?” “没,在等你消息。” “谷爷,还真叫你给猜对了,那姓孙的果然有猫腻,咱们刚一进那屋,就闻到一股子腥骚味儿,我瞧着修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说……” “那娘们儿该是修的巫术,且走的是阴损的偏门儿!”人都当巫术全是不好的,其实不然,这天底下哪个东西不是有好有坏?这巫术自然也是,有名门正派,也有那等邪恶反派。 谷爷寻思了一阵,“子虚,你再去瞧瞧她手底下的吴鸢,看看她是否也修巫术。” “我贾子虚是那等着三不着两的人?你们这些天的事儿疏朗都跟我说了,那吴鸢我也一并看了,她倒是没有,但也定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好……辛苦你了……” 贾子虚不依不饶,“光说谢谢有什么用?也不来点实际的东西……” “好好好,有工夫我叫这丫头去弄些龙须酥,再给你带壶好酒,这总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 瞧着一个黑影直接从窗户蹿了出去,云棠也睡不着了,鬼爷说的“这丫头”,该就是她自己了吧…… ☆、伤疤 今日李连来了,尚宫局里有不少人认得他,自然引起了好一阵喧哗。 不过李连是来找云棠的,他打听了好几圈,这才知道她在哪当差,打听明白了,他也没再犹豫,直接朝着司闱处就去了。 站在门口瞧见云棠,拿手咚咚磕了两下门,“呦!姚大人忙着呢?” 先抬头的却是荣大人,她在宫里待了五六年了,自然是认得这位,忙拉着云棠跟李连行礼,“微臣恭迎殿下!” 李连转了转手上又粗又绿的扳指,“起来吧,大人,我今儿来呢,是找你们这九品小官儿有些事情,怎么?差事上还不忙吧?” 荣大人虽是疑惑,可也没表现出来,“不忙,既然有事,那云棠就跟殿下去吧,只是要早些回来,莫要让我担心。” 云棠答应一声,她本也没想躲着李连,有些事情越早处理的越好,又放下手中的差事,这才跟李连去了。 荣大人瞧着那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越想越忧心,云棠啊,这些王子皇孙咱们惹不起,你可万万不要和他们扯在一起啊! 而另一头,云棠跟着李连走了几步,见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不免要去询问,“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李连却不答,又把话头引到别处,“前日我喝多了,有些话可能说的过了,今日我来主要是想跟姚大人说一声,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的,我都忘了,殿下更不必记在心上……” 本以为他是真跟自己道歉,谁知听她这么一说,这李连马上又原形毕露了,“诶?你原谅我了倒是可以,可别说你都忘了,就算我昨日说的是醉话,可也是我内心所想……”又伸手拉住云棠的腕子,“云棠,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跟着我,我保证不要你吃苦!” 云棠忙抽出手腕,面颊烧的慌,“殿下,我也有话跟你说,咱们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安静的地方?”李连一听这话,心里头忽而美滋滋的,她要跟自己说什么?定是想开了,那我一会儿怎么办?是一口答应还是先杀杀她的锐气? 心里头乐开了花,面上反而表现的淡淡的,“那……就去我的含凉殿坐坐?” “好……” 俩人又一前一后到了含凉殿,李连在心里头早想好了一百种可能,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学会怜香惜玉,她若是松口,自己就马上把她搂在怀里…… “殿下,还是找间屋子,就你和我……” 李连心里头乐开了花,她这是几个意思?难道怕自己反悔,先生米煮成熟饭?这丫头还是脑子不好,万一他就不负责,谁能奈他何?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他李连可不是那等衣冠禽兽…… “那……去我的寝殿?” “随便……” 李连一直把云棠带进了自己平日睡觉的屋子,一边儿又关了窗户,本就有些热的屋子此时更加闷地慌,李连扯了扯衣领,“云棠……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这话问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儿的云棠竟开始解身上的扣子,吓得李连瞪大了眼睛。 这李连不过是表现的纨绔了些,可若是动真格儿的,他也臊得慌,一颗小心脏在胸膛里头扑通扑通蹦的有节奏,“云……云棠……你……”刚说了几个字,红晕就蔓延到了耳根。 而云棠却没再把把衣服脱下去,刚松了松领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连,又把乌发拨到前面。 一双纤手又把衣服拽了拽,露出大半个肩膀,身上的伤疤也暴露了一大片。 李连早傻了眼,站在那里呆呆地不动地方,这……这……是什么? 云棠微微扭头看了看他,又把衣服穿好,这才回过头来直视李连,“殿下,小官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您喜欢我,不过就是喜欢我这副皮囊,前日你也承认了的,不过刚刚你也看到了,我并非您想象的那般美好,殿下的心思……还是不要放在我心上了……” 瞧那头的李连仍旧呆愣在原地,仿若被吓到了一般,云棠抿抿嘴笑了,“既然话已说清楚了,那下官也就告退了……”又微微俯身作了个揖,打开房门走了。 云棠本还带着笑意,刚一出了屋门就换了脸色,也不知怎么鼻头就有些发酸,赶紧拿出手绢擤了擤鼻涕,加快步子出了含凉殿的院子去了。 而住在她心肺之间的谷夏感受了她心里头的不得劲儿,待了半晌终于出声儿,“好姑娘总会有好人喜欢,等你真正遇到了那么个人,他只会欣赏你的坚强,喜爱你的善良,你的那些伤疤,他更加不会在乎……至于那个李连,你若是真讨厌他,跟我说一声就是,我自会叫你解气。” 云棠本不想哭,听他这么一安慰,反而倒止不住泪了,“好……谢谢你,鬼爷……” 谷夏在她胸膛里也呜呜地假哭了两声,“那倒是不用谢的,只是以后,你可不可以给我换个称呼?” 云棠噗嗤一笑,“那好吧……鬼爷……” 谷夏也没什么说的了,又猫在云棠的身子里说什么也不出声了…… “鬼爷,小顺公公说,那个司珍处的孙大人就是当年林才人带进来的大丫鬟,而后来林才人又死了……生前又杀了小田,而洛姑娘死的那晚又出现了吴鸢,吴鸢是孙大人的跑腿,洛姑娘的死法又何梅婕妤的死法一模一样,所以说,这些事情就都有关联了?” “你倒还不算笨……” 听了谷夏说话,云棠这才知道他没真生气,也嘿嘿笑了两声,“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谷夏也随着她邪魅笑了两声,“不急不急,到时候你只听我差遣就是……” 见他这个胸有成竹的模样,云棠有些好奇,“鬼爷你……可是做好了什么打算?” “无需多问,你只瞧着就好……” 听他没什么想说的欲望,云棠也没再纠缠这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鬼爷,我还有个问题,你可否如实回答?” 谷夏沉默了好一阵儿“我拒绝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云棠气的牙痒痒,真讨厌这偷听人心思的恶鬼,不过……又转了转眼珠子,“你不回答,那就是心虚!” 果然,谷夏没再说话了,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只要他说不过你,就只会闷着不理你,不过得了他这么个反应,云棠还是忍不住开心。 因为她想问的问题是:鬼爷……其实不管怎么,你都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吧?开始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吓唬我的吧? 这么说她身子里的这只鬼,还有点可爱? ☆、南诏 这日云棠刚刚下了值,特地去了趟清晖阁的小灶,煮了锅银耳雪梨汤,采菱这几天有轻微的咳嗽,也不能总指着人家对自己好,朋友之间的关系也得是共同维护。 煮好了端回房间,搁在两床中间的茶桌上,估么着采菱也快回来了,又找出本养生的书来翻上两页,这书还是跟外公交好的周老爷子给她的,就是这银耳雪梨羹还是在这书里头学的,此书讲的尽是一些食补和调理身体的法子,不是那等枯燥医书,云棠倒也有些兴趣。 果然,刚翻了两页,采菱背着个布兜回来了,把兜子朝床上一放,又看见桌上的羹汤,“怎么?给我炖的?” 云棠得意一笑,“那是自然,你是大忙人,照顾你是应该的,这汤专治咳嗽,快尝尝,味道如何?” 采菱果真拿起羹匙,轻轻抿了一口,小猫咪似的,又优雅又温柔,尝罢眯眼一笑,“好吃!清清爽爽,甜度适中,还有些茉莉的味道呢?” 瞧着她喜欢,云棠极开心,“你喜欢就好,这是我在小灶碰到了阿柳,正巧他也在给齐尚宫煮茶,我就向他讨要了两朵茉莉。” 采菱自然是感动,又拿起勺子抿了一口,“你有心了……对了,你那事,我帮你瞧了,那位林才人是潭州人士,父亲是万安县县令,母亲是当地富商家的女儿,嫁人之后只在家相夫教子,至于孙大人,她本是林才人带进宫里的丫鬟,宫妃入宫本不可自带仆从,但因着林才人当年实在受宠,这才为她破了例,这孙大人本身的出身,名册上也没有记载,只知道是流亡来的南诏人。” “南诏不是早就背唐亲近土蕃了么?” “唐与周边各国的亲疏远近,不过都是双方肉食者谋之,实际上民间交往,是如何都遏制不了的,天宝末年唐与南诏大战,就有不少交战处的南诏人到桂州、潭州甚至江陵府逃难,那时候的林家买了个南诏流民做奴仆,倒也不足为奇。” “原是如此…”南诏国盛行巫术,这就解释了为何孙大人会巫术了。 “好,真是辛苦你了采菱,,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采菱最受不得别人夸,被她这么一夸就有些扭捏,轻轻啜了两口雪梨汤,待到文文静静喝完一碗,又忽然想起个要紧的事。 “云棠,前几日六皇子找你……是有什么事么?你怎么认识他了?” 这下轮到云棠不好意思了,“你……知道了?” “整个六局可是传开了,你当我是傻子?再者说,有那么一个唐小乔,我什么不知道?快快如实招来,你跟那李连到底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 “瞧瞧,连我你都不说,云棠,我主要是担心你,怕你跟这样的人牵扯上,怕你吃亏呀……云棠,跟这样的人相处是没毛病,可千万得留个心眼儿。” 云棠拉了拉采菱的细手“菱儿,咱俩一个屋住着,即便我不提,你也没问,可你肯定是发现了的,我知道,你不问是怕我伤心,可我早就习惯了,更做好了一辈子就单蹦儿一个的准备,菱儿,你放心,我都跟他说好了,从此以后,我和他再不会有瓜葛了……” 采菱虽是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听她这么说,知道云棠是个实诚的,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又想起来她刚刚的神情,虽说是早就习惯了,可毕竟是个姑娘家,正是爱美的年纪,可云棠呢,等到了夏天,连个低领儿的衣服都不敢穿…… 想着又反握住云棠的双手,“云棠,咱俩之间你也不用避讳什么,你那背后的疤……是怎么留下的?” 见云棠好半晌不说话,就以为自己的话伤了她,又开始后悔,“没事的,云棠,你不想说就罢了,只希望你日后更加放宽了心……” 却听到云棠噗嗤一声,“你想到哪去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刚刚愣住,是因为你问我这疤,叫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儿,想起来我曾经的傻,想起来那么一个恶心的人,我这身上的疤……是因为小时候受了骗,若是那人遵守了约定……我也不至于如此……不过说什么都晚了,吃一堑长一智,这疤在我身上时间久了,早已不只是一段不好的回忆,更是一个教训,教训我不可轻易原谅和相信那些阴险的小人……” “云棠……你……哎,我瞧着向是火烧的,当时肯定很疼吧?” 云棠吸了吸鼻子,“疼,怎么不疼,可疼才好,最好疼的让人忘不了……行,不提这了,菱儿,我能认识了你,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儿……” “瞧你,说什么呢?遇见你也是我的幸运,不瞒你说,我家里头管的严,父亲叫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住的院子里总共就有几个丫头,也就是这么着,我也没什么朋友,这次家里头叫我进宫来选女官儿,我可是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只是因为想真的体验一把别人的人生,正常的交朋友,也有知心的姐妹,那样的日子多好?所以要我说,有些事情就是缘分,我俩的相识和朝夕相处更是缘分使然,云棠,咱们做朋友就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原来采菱……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云棠忙把她抱住,又摸了摸采菱单薄的后背,“菱儿,没想到你肉麻的话也能说的这么好,不过……这样真好……” “哪样真好?” “做一辈子的朋友……真好……” *** 次日傍晚,云棠刚吃了晚饭,又带着谷夏去了一趟三清殿,这次寻的则是三个,一个是那日的贾子虚,一个叫作甄乌有,还有一个叫作李御风,刨除李御风先不说,就说这甄乌有和贾子虚,一真一假,一子虚一乌有,光是这名字就是绝配。 “御风,你把乌有送到南诏,不要耽搁,一会儿就启程,乌有,我叫你去南诏,帮我找一脉偏门儿巫术,害人和施法的手段与水蛭有关,子虚,你清楚孙大人的气息,你跟着他们俩一齐去南诏,最好能找到与孙大人气息一致的人来,你们三个都是,不仅要找到这些人,还要根据这些线索找出他们与孙大人的关联,御风,乌有,子虚,你们可听明白了?” “谷爷,这……还是为了小田么?”问话的是贾子虚。 “是,那孩子可怜,大家伙儿一齐帮帮他……小田这些天如何?” “仍旧是不爱说话,只往那一蹲,咱们喝酒他也不搭理,谷爷,咱们大家伙儿原本做鬼做的舒坦着呢,可真不爱看他那张苦瓜脸,您放心,这事我一定认真办,争取把这小子早点送走,咱们也好过!”这次说话的却是甄乌有。 谷夏知道跟他们解释不通,也不再多说什么,“你们去吧!快去快回……我在此处等你们的消息!” 三人齐答了声“是”,又齐齐凭空消失了。 “谷爷……”这次说话的是云棠。 “那贾子虚你知道,这甄乌有是个灵通鬼,脑子极好,朋友更多,算是个鬼魂里头的包打听,至于那个李御风,是个疾行鬼,叫他带那俩人去南诏最为迅速……” “鬼爷,我是问……那些子虚乌有小葫芦季疏朗的,他们为何不去投胎转世呢?” “能放下的都已经转世了,留下的要么就是错过了良机,要么就是牵挂太深不舍得离开,要么就是心愿未了或仍有怨恨,还有的就是生前做了错事,要留下来还债赎罪……” “鬼爷……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啊……我亦不知,可能是都有吧……” “那他们的名字……都是生前就叫这?比如那对子虚乌有,奇奇怪怪的,哪像正经人的名字?” 谷夏爽朗的笑了,云棠甚至能想象的出来,他笑的时候必然是一双眼睛都亮亮的,脸面不算白皙,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能这样笑的人,或许就该长成这样! “怎么可能,这大明宫的鬼,要么是为了隐藏了身份,要么是为了重新开始,要么是为了摆脱掉从前身世地位的束缚,还有一部分是为了随大流儿,每只鬼在认清了自己鬼的身份之后都改了名字,稀奇古怪的也不在少数。” “那你呢?谷夏……你给自己这个名字,是因为什么?” 问到了自己,谷夏却突然沉默了,时间久到云棠都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了,这才听到他的回答,“我啊……不过是……最简单的罢了……” 然而到底是怎么简单,他却再未提了。 伴随着谷夏的沉默,云棠也开始思索起来了,鬼爷他是宫中的鬼,人都说鬼魂只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鬼爷是死在这大明宫里的,他到底是谁? 他说能放下的都已经转世投生了,那他到底帮助过多少似小田这般的小鬼去放下,去走向新的开始?这些无法离开的都听命于他,那鬼爷是在这宫里头待了多久?到底是什么叫他放心不下,要让他留到现在…… “鬼爷……你……”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我在你心里头做坏事!” 云棠撇了撇嘴,“谁信?你也就是吓吓小姑娘罢了……” “你!不知道男人的面子很重要么?哎,走吧走吧……回去睡觉了……” ☆、心疼 姚云棠呐姚云棠,我该拿你如何呢? 宣纸上姣好的身姿只勾勒了一半,执笔的手已停滞了许久,一滴淡墨在纸上晕开,明明灭灭,将美人脚下的莲花掩盖的隐隐约约。 李连端正坐在书房的桌案前,不知不觉就想描绘那人的影子,乌黑的青丝,灵动的眉眼,笑起来腮边若隐若现的酒窝,李连的丹青技艺极好,连皇帝都亲自夸赞了的,可是此时,每每想起那张如桃花般的脸儿,就叫他无从下手,仿若怎么落笔,都无法表达出那份儿生动的感觉。 画不出来,干脆就停了笔,思绪也早早飘飞到了自己与她的那几次交集,第一次是她与同伴在说说笑笑,他骑着马刚好路过,瞧见的是她那般灿烂美好的笑容,仿佛这整个深宫都因着她的笑意而生动了似的,哥哥李邈说,若是真的喜欢,不如就把人要到含凉殿去,也用不着巴巴看着,那时候他甚是不屑,若是如此,那他成了什么人? 他以为这一次的遇见不过是萍水相逢,那笑是惊艳了他,可却未让他想要据为己有,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缘分就是如此,他们的第二次就这么来了……那时她穿着官服,正与另一个小姑娘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惊诧万分,一时兴起,偷偷躲在两人身后吓了她们一跳,她一定是气了,却没有表现出来,还学着男子的模样对自己做了一揖,哦,对了,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儿,她是宫里头的女官儿,他趁机问了她的当值之处,却被她的朋友回了,尚食局?这么有灵性的姑娘竟然是研究做饭的?不过……也蛮可爱的…… 第三次,他去翰林院找朋友,正巧被她撞了个正着,他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地就想要和她纠缠不清,所以他做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事,他直接顺势倒在了地上,讹起人来,说起来自己这么拙劣的骗技,她竟也相信了。 从那以后,自己果然就仗着此事与她熟识起来了,可还是自己太急,竟未控制住自己,瞧着那双白皙无暇的柔荑,他多想将之攥在手里,可惜她跑了。 再后来,梅婕妤死了,他在人群之外看见了她,他说他喜欢她,可她又说了一大堆,什么身份之别,他在她眼里只是个翰林,这就有身份之别了?若是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那是他第一次生了想要将她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许自己……可以娶她?或许自己……可以与她朝夕相伴? 这宫里头长大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明媒正娶的总是对自己有帮助的,说起来也不过是政治上的运作,可光是冰冷的政治联姻总是不够的,他不可能守着那样的妻子过上一辈子,所以既然已为政治做出让步,不如就在这些必要的束缚之外恣意妄为的活着…… 不过这么快,她会不会觉得唐突?以她的性子,该是不会答应的吧,那是他第一次,想要使出些手段,强求也好,她敢拒绝?他喜欢谁,又凭什么得不到? 果然,她真的拒绝了,那天是谷雨,他与父亲吵了一架,江南连降几年大雨,每到夏日洪水泛滥,淹没了不少的农田,他跟父亲提议不如趁早春修筑沟渠准备泄洪,可父皇对此充耳不闻,反而听取了哥哥李适继续往西南增兵输送物资的意见。 皇上偏爱长子李适,这是毋庸置疑的,虽说李适是长子,可生母沈氏到底只是个皇帝年少时候的妾室,当年叛军攻入长安还被叛军捉去做了俘虏,连正经的妃嫔都未当过一天,凭什么她的儿子可以坐上太子的宝座儿? 而李连一向崇拜的哥哥李邈,明明是正经八百的嫡长子,却要对那人俯首称臣…… 那日他越想越气,他不明白,同样是他的儿子,为何父皇眼里只有他一个?那日他在自雨亭里喝着闷酒,一壶花雕喝了一半,却见到了她。 原来缘分如此的可怕,总能叫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相遇在一起,要说他一开始被她吸引,不过是因为她的长相,没有父皇后宫里的那些嫔妃美艳,可却正巧对上了他的胃口。 他今年是十七岁,虽未真正碰过女人,可却在年少时期想象过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的样子,总该是大大的眼睛,白白的面颊,小巧的鼻尖,笑起来像他小时候养的那只百灵鸟一般,最好还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他甚至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这个姚家的小姑娘注定是自己的?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憨厚的性子,不是傻,是太过实在,太过相信别人,叫他竟有些舍不得欺骗。 再后来,他突然开始想她,自雨亭偶遇的那日他虽是喝醉了,可还隐约记得她不太高兴,他想了好几日,终于下定决心,不如直接去找她?可真正找起来他才发现,那两个丫头根本就不是尚食局的,他叫人又打探了一天,这才知道了她真正的差事。 最后的一次见面是叫他最难以释怀的……他以为他想要的总能得到,他以为她总会妥协,可她还是叫他措手不及,她给他看了自己的伤疤,她说衣服下面的还有更多,她说她的皮囊早已经毁了,她叫他不要再纠缠…… 是了,他确实措手不及,却不是像她期望的那样,比起震惊、疑惑和惋惜,更多的却是心疼,那一瞬他真的有些心疼,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那疤那么大,伤得得多重? 而她又是如何背负着这么大的伤疤成长起来?她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她是有多么坚韧的内心,才可以坦坦荡荡的给自己看了她的遗憾?自己这么仗势欺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姑娘,还真是诚实坦荡,切!不就是块疤么?她以为能吓着了他李连?她这么办事儿,他怎么觉着她更可爱了呢? *** 而另一端,云棠终于盼来了她一季两日的休沐,她已有些迫不及待了,家中父母和弟弟到底怎么样了? 虽说也收了两封家书,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从家里出去,大明宫哪哪都好,有着天下最气派的殿宇,住着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和最美貌的女人,所有的都是天下最好的……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云棠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采菱在一边儿帮着叠衣服,“到岐州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天儿还是有点凉,你还是把斗篷带着吧,路上披着点,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后个儿开始休沐,我打算明个儿就跟荣大人说说,能不能请个半天假,明日下午就走。” “嗯,荣大人好说话,估计会准了的,云棠,你可真好,家离得近,休沐就能回家,还摊上了荣大人这么好的人,真是有福气!” 瞧她那个低沉沉的样子,云棠这才想起来,采菱家在越州,离的远着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去团聚,哎,都怪自己,就顾着自个儿乐了。 “采菱,反正你也没事,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叫我娘也瞧瞧,什么叫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姑娘,这脸蛋儿,能掐出水来似的!” 采菱不禁夸,马上就红了面颊,“好不容易有两天的假,好好跟家里人说说话,陪陪弟弟,我就不去了。” 云棠摇着她,“走嘛走嘛,我家里人都喜欢热闹,虽说西院儿那些个人有些厌恶,不过咱们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采菱笑了笑,“哎呀,你快回去吧,再者说,我可不像你那么闲,这些日子钱大人又派任务了,我寻思着这几天休沐我提前做做,也省着日后辛苦。” 钱大人,又是那个老司薄!“菱儿,她怎么那么过分!”心里头已开始琢磨,要不要叫谷夏简单的收拾收拾那姓钱的…… “没事的,事情多一些,我也觉得踏实,你啊,就老老实实回家去,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帮我带些好吃的,这我就知足了!” “你这丫头!”云棠捏了捏采菱的脸蛋儿,“好!乖乖等着本王,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你啊,别看瞧着比我厉害,其实不过是个纸老虎,你呀,回家去也别光顾着傻乐,长着些心眼儿,那些讨厌的人,你可得跟他们显摆显摆,咱们如今可是宫里头的官员,天子身旁有品级的臣子,谁还能小看了咱们去?云棠,你回家也气气他们!” 云棠答应了一声儿,“嗯,我就知道你向着我,都听你的,不过我娘总说,这人一老实就爱蔫儿坏……” “那是!咬人的狗也不叫……诶?不对,你这是说我呢是吧?” 云棠噗嗤一声,“没没没,我可不敢说你!”却还是忍不住笑,“哈哈哈哈哈,是呗是呗,咬人的小狗都不叫,咱们这儿骂人的话,你倒是学的快!” 采菱实在气恼,又去捶她,两个女孩儿就这么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了一阵儿,眼看着到了上值的时辰,这才收拾收拾往尚宫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个,小可爱们情人节快乐呀! ☆、复仇 金乌西坠,晚霞点点,一辆朱红宫车停在了姚府的门口,迎人的小厮瞪大了眼睛,直到瞧见车上走下来个妙龄的女子,这才赶紧开了大门,又朝里头大声呼喊,“二姑娘回来啦!二姑娘回来啦!” 伴随着小厮这两声呼喊,马上就有一群男男女女,蚂蜂一般的从院子里头涌了出来,走到最前面的自然就是她那个“奶奶”刘氏。 刘氏一把拉住云棠的手儿,思念的面色那叫一个真实,瞧瞧人家这演技,真得竖起个大拇哥儿! 刘氏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好孙女儿,你可算回来了!告诉奶奶,宫里头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哎呦!我这宝贝疙瘩!可让奶奶想的嘞!” 云棠抖了个激灵,这话说的,怎么叫她那么冷呢?再看这老太太,六十好几的岁数,非要在脸上敷上一层的胭脂,人不人鬼不鬼的,真叫一个奇葩。 “奶奶,我爷爷呢?” “瞧瞧,多好的大姑娘,想你爷爷了吧?他啊,也天天想你呢,就是老做派,拉不下脸面来迎你,在正堂巴巴等着呢!来来来,奶奶领着你去找他!” 刘氏领着云棠一路往屋里头走,别人倒也没敢上前,云棠一边儿假模假式地答着这老婆子的话,一边儿往四处望望,一眼瞧见了自己的爹娘,娘亲领着弟弟,齐齐往这看着,弟弟小允正抹着眼泪,朝自己招着手呢,小脸儿被风儿吹的红扑扑的。 真是有些心酸,自己最最亲密的家人要在一边儿远远望着,自己却要先跟这老婆子虚与委蛇 “奶奶,云杏姐姐呢?”如果她没看错,姚云杏该是没来迎她。 “别提了,那丫头不及你一分懂事,没事就往外面跑,我是管不住了,咱们不提她,奶奶叫人给你做了好吃的,咱们先吃饭去!” 云棠点了点头,又反手去搀扶着刘氏,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姚云杏不一直是她的心头好么?当真是出去了?我看……就是见不得自己好吧! 果真,正堂里确实是坐着姚禧,瞧见云棠也站了起来,“云棠,回来了!” 云棠忙做了一揖,“是,爷爷,云棠回来了,不知爷爷最近身体可好?” 她这么一作揖,马上就有人嘀咕起来,“这……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开始行男子礼了?” 马上又有人反驳,“人家现在是天子眼皮底下的官官,跟爹也算是同僚了,自然要行官礼!” 云棠抿着嘴笑了笑,她听得出来,那问的是姚云杏她娘亲,她那个三大娘,答的是她的老婶子郑秀秀,自己与她并不怎么熟悉。 姚禧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女儿跟自己来了这么一下,呆愣了半晌,才轻咳了两声儿,“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又顿了顿,“好孩子,劳你惦记了,我挺好的,这次回来多陪陪你爹你娘……饭菜都准备好了,云棠也累了,传饭吧!” 姚云杏她娘亲一直自诩懂事儿,忙冲着门外尖着嗓子吼了一声,“来人呐!传饭!”险些破了声儿。 姚禧在一旁儿也没说话,却斜着眼睛瞪了自己这个儿媳妇儿一眼,这一眼可被云棠捕捉到了,合着这些人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和谐,她这个三大娘的性子,确实是泼了些。 果然,不出一会儿,一排丫鬟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又一一将菜肴摆在桌子上,云棠一瞧,嚯!这菜,还真是姚府招待上宾的菜色! “那,都是家里人,就都入座罢!” 姚禧一发话,众人纷纷落座,云棠瞧着小允,本想和弟弟坐在一起,谁知这时候刘氏又来拉她,“来来来,小棠儿,坐奶奶身边儿!” “我……好啊……”这老婆子,怎么这般的讨厌?她算她哪门子的奶奶? “奶奶,吃饭了,要不要叫云杏姐回来?” “不用叫她,咱们吃咱们的。” 姚云杏她娘是个缺心眼儿的,“云杏啊,没出去啊!在房间里呢,今儿个肚子疼,说什么也不出来,不知道耍什么脾气,我就说,你妹妹进宫了,出息人了,你也来迎迎……” 刘氏刚喝了口甜汤,差点儿没喷了出来,自己这个三儿媳妇儿呦,怎么这么笨?忙止住云杏她娘,“今早我瞧见她出去了,估计是肚子疼回来了吧?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别在房间里猫着了。”回头瞧了瞧自己的大丫鬟翠草,“草儿,去大小姐房里把她叫出来,肚子疼也不能不吃饭,出来喝点儿热汤就好了!” 大丫鬟答了声“是”,一转身撩开门帘儿出去了,果然,不出一会儿,就把姚云杏给带了过来。 云杏她娘瞧见女儿,忙叫了过来,“来来来,你妹妹今儿休沐回家,你们俩一直感情好,快坐你妹妹旁边儿,你们俩好好聊聊!” 姚云杏极不情愿,可见一旁的小厮,果真就在云棠的旁边儿添了个位子,只好扭扭捏捏走过去坐着,“云棠,回来了?” “嗯,云杏姐姐,最近过的如何?” 云杏刚夹了只河虾,“嗯”了一声,“好……好的很呢……你呢?可认识上什么王爷状元的了?” 这么句夹枪带棒的话,无非就是借着那时候两个假道士的话再埋汰云棠一遍,不过她心里头嫉妒自己有了官位,云棠也不去在乎,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宫里头的贵人确实多,可也不是我能企及的,我这样的人,进宫也不过是踏踏实实的做事,若想要结识上什么达官贵胄,还得有姐姐这般的姿色和心智。” 说起心智,姚云杏就憋着一股子闷气,她曾问过奶奶,凭什么叫那丫头进宫而不是自己,奶奶告诉她,说爷爷觉得她心智不够稳重成熟,她不够稳重成熟?她比那丫头大了一岁,还不如她成熟?直接说她笨就是了! 姚云杏冷笑一声儿,“哎呦,妹妹真是说笑了,我又哪里有什么姿色,要说姿色,还得是妹妹你,这秀丽端庄,冰肌玉骨的。”又摸了摸云棠手背儿,“瞧瞧这手背儿,滑的跟鸡蛋清似的,云棠妹妹大小皮肤就好!” 云棠气的手抖,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这还得多亏了姐姐……” 刚想要再说几句喷回去,却见姚云杏哎呦一声,噗地吐出一口血来,血中掺合着米粒儿和一颗连着根儿的牙,又恶心又骇人。 刘氏这才坐不住了,忙抻脖子上前,“杏儿,怎么了?” 云杏裂开嘴就开哭,“奶奶,这饭里头怎么有石子?” 坐在一旁的老婶儿郑秀秀忙上去瞧,可不是?那泼血里头还有颗指甲般大的石子呢!这云杏心里憋着股气儿,一个劲儿跟云棠斗嘴,根本就没注意这些,再加上咬的狠,这么颗小石头,竟一下子硌掉颗牙。 云杏她娘心疼的不行,忙冲着身后自己的丫鬟吩咐,“快呀!去把大夫请来!还愣着做什么?”一边儿又把云杏搂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个劲儿的顺后背摸脑袋,“不哭了不哭了,娘在这儿呢,娘在这儿呢!” 云棠在心里头憋笑,这饭碗里头出了块石头,在姚府里头还是第一次,难不成…… “对,就是我……我谷夏的宿主,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刚刚还生着闷气,现在又觉得解气,鬼爷,您老人家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姚云杏硌掉颗牙,这一顿饭大家都没怎么吃好,待到大夫来了将姚云杏带下去治了,姚禧又跟云棠说了一阵话,把该问的都问了,吃过了饭大家伙儿又坐了半天,一直到了亥时才各自回屋,云棠累了一天,终于可以和自己真正的家人好好待一阵儿了。 李芳菲领着云棠往自己的院儿走,一边儿走着一边念叨,“那姚云杏也太张狂了些,鼻孔都指到天上去了,叫她目中无人的,这下好了,老天有眼呐,瞧瞧,这不就得报应了?” 云棠挎着娘亲的胳膊,“是啊,恶人自有报应,人在做天在看呢,咱们老老实实做人,老天爷也愿意眷顾。” 姚庸领着小儿子跟在后面,听到前面那娘俩儿的谈话,忍不住咳嗽出声儿,“都是一家人,在背后讲人家的坏话,还是不好……”结果这娘俩谁也不理会自己,也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云棠领过了小允,把弟弟抱在怀里,小允今年已十岁了,却有些挑食,生的瘦瘦小小的,这么一入怀,好像比她走之前还轻了,“小允,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啊?” 小允嘟了嘟嘴,又凑近姐姐耳朵,“哪有,还不是娘做的饭难吃……” 云棠偷笑,“一会儿姐姐给你些币子,不爱吃家里的饭就自己去买点吃的,或者是到外公家去,外公外婆最近身体还好吧?” “好,外公还教我打拳了呢!外公那么厉害,还打不过外婆……” “是嘛,好好好,我们小允都会打拳了,走,咱们回家,看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 一听说有自己的礼物,姚允马上就开心了,直嚷嚷着要快点儿回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这才叫真正的家啊! *** 第二日一早,云棠从自己的房间里起来,竟有一瞬的恍惚,是了,自己休沐,她已经回家了…… 眨巴眨巴眼睛坐起身来,身边儿竟躺着团软软滑滑的东西,掀起被来一看,原是姚允,这小子什么时候跑到她房间来了? 忙把姚允叫醒,“小允!小允!天亮了,起来吧!” 姚允揉了揉眼睛,一把搂住姐姐的身子,“姐,你在家呢,真好啊……好想你……” 云棠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哎,何必管别人什么样子呢?想她姚云棠,父母和睦,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自打入宫,还认识了那么多朋友和好人,自己已经如此幸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还准备吃顿家里头的便饭呢,谁道刘氏的大丫鬟翠草早早就来叫了,说老夫人那边儿早就传膳了,叫他们一家快去入座呢。 极不情愿之下,只得把弟弟拽起来洗脸,自己又迅速的洗洗涮涮,拿出自己从前的那些胭脂水粉,细细地敷粉画眉,她从前是不喜欢鼓捣这些的,可是现在不同了,荣大人说,女孩子要打扮,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都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的上进,好好的漂亮。 收拾好了又叫了爹娘,一家四口一齐朝着西面的正院去了,到了正堂,大早上的就摆了一桌子的吃食,水晶虾饺两碟,鲫鱼豆腐汤一小锅儿,翡翠花卷儿一盆儿,好几样的小菜拼成一碟儿,再加两盘儿酱虾仁,每人一碟酸枣子的水晶糕。 这哪里是普通的家宴?看来她这个“奶奶”还真是下了血本巴结自己,云棠有些哭笑不得,先不说自己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儿,就算有一日她发达了,她以为自己会帮着提携姚府?是,她是借着姚府才有机会进了宫,她是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不过这么久了,她也受够了,他们不仁,就别怪她姚云棠不义! 刘氏瞧见云棠来了,忙又把云棠叫到近前,“来,来奶奶这儿,奶奶给你盛碗鱼汤,这鱼汤好啊,补身子,瞧瞧你,在宫里待着都瘦了……” 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孙女云杏,“杏儿啊!你那牙不好,就别吃鱼虾发物了,她娘,给杏儿盛一碗粥吧!” 云杏答了声是,端起她娘给盛的小米粥,轻轻地啜了一口,小米粥不知什么时候出的锅儿,直把云杏烫地嘶了一声,胳膊一抖,一碗热粥掉了下去,又恰巧扣到脚背子上,赶紧脱下鞋袜去看,隔着绣鞋还烫红了一片,这姚云杏娇气,竟然当场就流了两滴眼泪疙瘩。 真是邪了门儿了!云杏她娘尝了尝碗里头的小米粥,在后厨都晾了半天了,也不烫啊?“闺女,这粥也不热啊?这脚背怎么红成了这样?” 老夫人刘氏也尝了口小米粥,入口甜腻,温度适中,连我个老太太都不嫌烫,这丫头确实是被惯的太过娇气了……“大丫头,你这性子也得改改了,动不动就掉金疙瘩,还是家里把你娇惯坏了,瞧瞧你妹妹,早早地就自己出去了,知道为咱们姚家争光!” 姚云杏的脚背火辣辣的疼,那哪里不烫了?她眼泪可以装,难道脚背上的烫伤也是装的?可惜没人听她,又忍不住要哭,刚啜泣了两声,又叫刘氏给止住了,“别哭了,我也没说你什么,不爱吃饭就回去吧,脚背疼就去叫郎中!” 姚云杏的那份骄纵全仗着老太太护着,现在老太太也不护着了,顿时就没了气焰,忙把眼泪憋了回去,被她娘亲带回房间去了。 老太太一直盯着那娘俩走了,这才回过头来笑眯眯瞧着云棠,“咱们别管她,那丫头就是娇气,吃饭罢!” 云棠嗳了一声儿,心里头却在进行着另一番对话…… “怎么样,可解气了?” “又是你做的?” “自然是我做的,不过这还没完,我说了,绝不亏待了你,你的那份仇……我早晚替你报……” “那倒是不必了……没必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鬼爷若是有心,简单吓吓她就是了……” 谁道谷夏却啧啧叹了两声,“哎呦……真乃妇人之仁,我说帮你报仇就会帮你报仇,我决定好了的,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这……虽说这语气太过强硬,可自己的心里头怎么热乎乎的呢? *** 一直到了傍晚,刘氏才亲自去了趟大孙女儿的房间,刚一进门就瞧见云杏脚缠着纱布,正坐在床上抹眼泪儿呢,忙疾步走了上去。 “杏儿,还疼么?” 被刘氏这么一问,云杏的眼泪更多了,低着头也不吱声,只一个劲儿的啜泣。 “杏儿,跟奶奶生气了?你这丫头,怎么就不懂奶奶的心思呢?我能真说你么,那丫头跟我什么关系?奶奶会偏向她去?不过是你爷爷非要她入宫,那丫头兴许对咱们姚府有些用处,咱们暂且先好好的对她,把她捧到天上去,叫她为咱们姚府做事,奶奶这心里头啊,还是最疼你!” 云杏这才抹了把眼泪,泪眼婆娑瞧着刘氏,“奶奶,你说的这是真的?” “真的!奶奶还能骗你不成?” “可……可……为什么不叫我进宫?凭什么是她?瞧她现在那个模样,看着就恶心!” 瞧她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刘氏可心疼了,一把把大孙女搂在怀里,“一个女孩子家家,入什么朝堂,她如今不过是个芝麻官儿,就算日后升了,不还是得嫁人?等到她脱了那身官服,奶奶做主把她嫁给个无赖流氓,叫她也享享清福,瞧瞧她还能蹦跶到哪儿去?至于你……杏儿,奶奶定要给你找一个这岐州最好的男人!” 云杏这才笑了,抱着刘氏咯咯笑了起来,“奶奶,你可真是好……” 谁知俩人刚这么一抱,呼地掉了一大块儿墙皮,直接砸到两人的头上,弄得这一老一小灰头土脸,刘氏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儿,“这……可砸坏我老太太啦!”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季疏朗笑的直流眼泪,他本是来找谷夏的,未想到走了半路听到这屋子里有声,好奇心催使他凑过去听听,越听越气,这老婆子竟然这般恶毒,所以也就顺手收拾了这两人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都新年快乐呀!!!大家都守岁么?我们家是,必须半夜12点吃饺子……(-_^)……嘿嘿嘿,本来想更两章来着,就当是给小可爱们的新年礼物,后来就写了5000,就放在一章里了,大过年的,也算写了一章爽文,希望大家用餐愉快呀! 么么么么么么哒!爱你们!!! ☆、接你回宫(一) 姚府东面的偏院儿,云棠刚跟父母和弟弟说好了话儿,回到自己的闺房,却见绣榻上靠着个男人,一身包蓝色的圆领袍子,两条棱角分明的剑眉,眼皮轻轻地合着,睡着了似的。 云棠没怎么惊讶,因为她知道这是什么鬼,季疏朗的样子,还是很有特点的。 “疏朗,你怎么在这儿?” 季疏朗眼皮一颤,又眨巴眨巴,这才转醒,“诶呦,谷爷,可见着你了,好几天没见,人家都想你了!”一边娇嗔,一边又掀起袍子下摆,露出一条汗毛浓密的白腿来。 云棠啊嘁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这场景……怎么又呛又辣眼睛? “疏朗,姚大人还是个姑娘,你检点一些,你到姚府,到底来做什么?” 季疏朗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没意思,我啊,早就想来岐州了,据说这岐州刺史的老太婆最近得了个好东西,是剑南雷氏新制出的好琴,我寻思着给她压箱底儿也是浪费,不如我把它拿去,也算物尽其用……既然到了岐州,想起了谷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就顺道来看看。” 云棠算了算日子,“哦,是了,那老太太前些日子过寿,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大办寿宴,估么着是哪个阔气的宾客送的寿礼。” 季疏朗眯眼瞧了瞧云棠,“对了,丫头,这姚府的老妖婆,平时对你如何?” “老妖婆?你说老夫人?” “聪明!你也在心里头这样叫她的吧?那老家伙不是你奶奶么?说来也是,她对你那般,还有什么顾忌的?” “她哪里是我奶奶,我父亲是庶出,她瞧我们家烦还来不及呢,不过你刚刚说她对我那般,是什么意思?” 季疏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既然这样,那我还为你做了件好事,刚刚我在旁的房间里听那老太太和一个丫头说你的坏话,叫我使了些手段,把那棚上的墙皮弄掉了一大片,正正好好砸在那两人头上,把那老家伙砸的嗷嗷直叫,估么着现在正叫郎中包脑袋呢!”一边说着,一边又自顾自嬉笑起来。 云棠抿嘴笑了笑,她都不用问就猜得出来,那刘氏今日训斥了姚云杏,无非就是给自己看的,到了晚上自然要再去安慰一番,想来这世上总有一些人面若菩萨心藏恶魔,人前笑的开了花儿,背后指不定怎么给你下绊子,真真是……人心叵测,倒不如这些鬼魂,喜欢谁就帮帮谁,讨厌谁就治治谁,起码是坦坦荡荡。 “季先生,谢谢你……” 季疏朗这才不笑了,“诶呦,你可别谢我,我治那毒妇也不是因为你,不过是天生厌烦这等奸诈阴险之辈,顺便教训教训她罢了。” “嗯,好,季先生是大侠风范!且是个酷爱雅音的斯文侠者。” 季疏朗摆了摆手,“大侠倒不必,我也不过是个痴鬼,想想我那次奏琴忘了转世投胎,也是一桩幸事,我季疏朗生前死后都只痴迷韵律,唯一的念想也就是这,若是投了轮回井,忘了这独一份儿的念想,那我活着可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做个孤魂野鬼!” 云棠捂嘴偷笑,“爽快!只是不知季先生那琴可有些眉目了?若是有用的上云棠的地方,您尽管吱声儿。” 季疏朗点了点头,“那倒不必了,叫你帮忙怕再给你惹出些麻烦,这事我自己就可,只是不知那刺史家的老太太把琴藏在了什么地方!” “疏朗,子虚他们可回了?” “诶呦,谷爷,子虚倒也罢了,那乌有你不知是什么人?一天能办完的事儿他能给你拖上三天,既然去了南诏,那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多招人稀罕,估么着没有个七八天是回不来了。” 谷夏也没吱声,算是默认,季疏朗还惦记着他那剑南雷氏的好琴,也没再多留,顺走了桌子上两块桂花糕,嗖地一声从窗子跳出去了。 *** 次日一早,云棠从房间里醒来,瞧着窗外霪雨霏霏的天气,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一天的假,明日还要当值,今晚就要回宫了。 想起那老妖婆子就气的牙痒痒,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不过想起了昨日季疏朗说的,还是有些期待,不知那老太太被墙皮砸了脑袋,今早是个什么形容,忙简单的收拾收拾,往正院儿去了。 到了正堂,刘氏正扶着额头,脑袋瓜子果然缠了一圈儿的纱布。 云棠装作不知,赶紧走了过去,“奶奶,你这脑袋……是怎么了啊?” 刘氏见人来了,赶紧拉住云棠手腕,“棠儿,可别提了,昨个晚上出门方便,卡了个跟头,这不就这样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云棠赶紧安慰,又装模作样给老太太吹了吹,只在心里头寻思,她昨个儿去找了云杏,自然不能告诉自己,也不知那姚云杏被砸成了什么鬼样儿,又找什么借口圆过去,难不成都是去个茅厕的工夫摔着了? “人都说你憨厚老实,我瞧着你也有些心眼子!”谷夏见她在这边装模作样,就觉得好笑。 云棠在心里头答复,“嗨!谁还没些心眼子?不过是看想不想用罢了,若是这人好,我也必然好好的待他,不藏心思,不留心眼儿,可对那些恶心人的,我也不想当好人了……” 谷夏嗯了一声,颇为赞许,“这话儿就对了,姚大人可终于能叫人放心了,好人才会感恩,恶人只会蹬鼻子上脸,你对他越好,他越压着你。” 嗯……可这话,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意思? 这边儿云棠正跟刘氏虚情假意着呢,谁知那头屋外一阵喧哗,不管是下人还是她的那些婶子大娘的,全都是慌慌张张,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喘着粗气跑进屋来,手指着门外,“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跑的太忙,话都说不全了。 刘氏一拍茶桌儿,“没出息的玩意儿!什么事儿吓成这样?” 那小厮顺了顺气儿,“老夫人,宫里头……来人啦!说要接二小姐回去!” 先问出口的是云棠,“宫里头要接我回去?”出宫时候的车夫就在姚府住着呢,还有谁来接她? 小厮咽了口唾沫,“他他他……自己说……他是宫里头的六皇子,老夫人,您快出去瞧瞧吧!” 刘氏刚还嫌弃别人没出息,一听这话儿,立马就瞪大了眼睛,“你你你……说是谁?” “六六六……六皇子!” “走……快出去接驾……”站的一猛,险些晕厥过去,忙拉住云棠,这才站稳了脚儿,这才想起自己这孙女儿,那宫里头的人,可说是来接她的! “棠儿,你跟奶奶说,那六皇子你可认得?”一双颤颤巍巍的手拉着云棠,眼里满是差异和难以置信。 云棠也吓得不轻,他他他,不是跟他说清楚了么?他来做什么?接她?“我……算是认识吧……” 这档口谷夏又说话了,“怎么?姚大人怕了?” 云棠一急,“你闭嘴!” 那头刘氏不知道她怎么来了这么一下,“你说谁?” 云棠面色一赧,“没没没,我说奶奶您别急,别崴到了脚!” *** 一老一小到了门外,姚府里的其他人早已齐齐站在一边儿,大声不敢出,只有姚禧恭恭敬敬陪着笑,把李连往院儿里引着。 今日李连穿着个墨绿的袍子,头上戴着月白的玉冠,笑的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殿下,您怎么来了?” 李连还没说话呢,却被姚庸呼和一声儿,“云棠,见到皇子还不行礼!” 云棠正惊着呢,早忘了什么行礼,这才附身作揖,“下官姚云棠见过殿下!” 李连却不领,呲牙一笑,直接把云棠拽了起来,“云棠,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姚禧低眉顺眼陪着李连,一听这话微抬了头,“殿下跟下官的孙女儿……关系不错?” 李连却不理他,只一个劲儿瞧着云棠儿,“云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家了?你早说,我好叫人送你,说起送你,我还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又回头瞧瞧身后的小宦,“小螃蟹,去把礼物带出来,给姚大人的家里人!” 那小宦听话,赶紧叫了赶车的马夫,俩人一齐从车上卸下来大包小包的礼物,瞧见这架势,姚庸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拉过自己的女儿,“棠儿……这是……” 云棠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冲着自家爹爹苦笑一声,不知道这六皇子还会出些什么幺蛾子…… 李连四处瞅了瞅,又转过头望着云棠,“云棠,哪位是家中伯父伯母?” 云棠是真想问问他这是作的哪出儿,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拉了拉姚庸,“回殿下,这是家父家母……” 李连却是恭敬一拜,“见过伯父伯母,后生给二老带了礼物,小螃蟹,呈上来!” 那叫小螃蟹的太监一脸的喜庆,笑嘻嘻的呈上来个两尺多长的锦盒儿,把盒盖那么一开,人群中顿时一阵哗然。 ☆、接你回宫(二) 姚庸盯着盒子里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这是?” 李连笑吟吟上前,一副彬彬有礼的嘴脸,“伯父,这是福州送来的荔枝,可以开胃健脾的,春日易厌食,今日恰巧来拜会,特带来给二老尝尝。” 此语一出,人群更加哗然,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投向那两尺多长的锦盒,锦盒里头躺着的是一小捆泛着暗红的细枝,细枝上又挂着颗颗胭脂色的果实,颗颗饱满圆润,果皮上犹带着盈盈的水珠儿。 姚庸本就对李连这声声“伯父”叫的心神不宁,再得了他送的这等稀罕物什,更加坐立难安,“殿下,您能亲自驾到此地,已是我姚府的荣幸,怎还能叫您带来如此珍贵的礼物?” 李连忙扶住又要拜下去的姚庸,满脸的恭敬谨慎,仿若一般的后辈对待长辈,“晚辈虽还未独立设府,可父皇已经赐了表字,伯父无需再称殿下,只唤我表字不器便好!” 直唤表字,这是极亲极近之人才可如此,且这人可是皇子,姚庸顶着家里人投来的目光,只得尴尬地笑笑,“当今圣上……可真是博学多才,君子不器,真乃寄托了对殿下的殷切期望……”人家是皇子,准你叫表字那是瞧得起你,你却不能真就巴巴地叫上了,人家叫你伯父你就真是伯父了?这岂非跟当今圣上攀兄道弟? 这边姚庸一脸的忐忑,那边众人更是神色各异,有惊诧的,有嫉妒的,有怀疑的,更有对云棠刮目相看的。 不过所有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心里藏着一丝的不满,这六皇子也忒不会办事了些,既然来了姚府,自然就要顾及到一家之主的体面,这姚府里当家的自然就是姚禧,这倒好,就算你是冲着云棠来的,可也不能把正经的老爷凉在一边儿,对那姚庸却是又搀扶又聊天儿,还若无旁人的送了盒儿荔枝,这也太明显了些。 不过这不懂事儿的可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谁还能说些什么? 李芳菲站在一旁,瞧着自己的丈夫尴尬地瞧着那盒儿荔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往挤出个大大方方的笑容上前,一双雪白的手腕将锦盒接了过来,“殿下跟小女云棠交好,今日还特带来礼物,这等稀罕物什咱们还是第一次见,既然殿下赐给咱们姚府,那就好好带下去洗了,各屋儿分一分,也算托了殿下的福尝尝鲜儿!”语中说的是赐给姚府的东西,自然也就免了几分的尴尬,又忙叫下人接过锦盒带下去收拾,这才又回头跟李连致谢。 李连似是没听出什么异样,只是冲着李芳菲礼貌微笑,又进正堂喝杯茶水攀谈了几句,这才要告辞回宫,当然,得带着云棠。 姚庸李芳菲夫妻两个虽是极舍不得,可毕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叫丫鬟收拾好了云棠的东西,亲眼瞧着女儿上了马车,往宫里头去了。 *** 而这头云棠正端坐在马车里头,正疑惑着李连此行来的目的,却见车帘儿忽地被人掀开,李连呲牙笑了一笑,径直钻进马车坐在了云棠的对面。 从姚府出来的时候两人是分乘两轿的,就算民风再过开放,可毕竟男女有别,同乘一车就有些说不过了,如今李连这么一来,直把云棠吓圆了眼睛。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李连瞧着她那皱眉瞪眼的模样就觉好笑,仔细瞧着,那两弯细眉之上被皱出了两只小坑儿,因着皮肤本就白皙,真真可爱至极。 李连噗嗤一笑,“你是问我跑上你的马车,还是问我到你家来捣乱?” 云棠更气,她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无赖?不过他和她到底地位不同,还是谨慎行事的好,“殿下,我不是已与你说好了?你今日这么一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连嘴角上扬的厉害,“什么意思?自然是接你回宫……” 云棠甚是无奈,遇上这样的人,打不得说不得,本就身份特殊,再加上那张厚脸皮……“殿下,您今日特来接我,下官实在是受宠若惊,可日后……还希望您万万不要如此了,这……与您身份不符,况且……” 李连知道她心里头想着什么,“况且,还那么不通人情世故,那一盒荔枝送的,叫你父母在姚府更加成了众矢之的?”见她不再出声,知是自己猜对了,又抿嘴含笑,“可你该是不知,这世上的人可不都是你想的那般,事实是,在有些人面前,你越过谦卑他就越想要压你一头,时间久了,那些人成了习惯,非但不会对你更加友善,反而会蹬鼻子上脸,贪婪成性……” 他这话说的极为认真,云棠瞧了瞧李连的脸面,又连忙低头,不觉暗暗心惊,她果真不会看人,本以为这李连是个缺心眼儿的纨绔,今日才知这宫里头长大的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可听他这语气,该是对自己的家庭了如指掌的,他住在宫里头,又是怎么知道这岐州姚府的琐事呢? 而且……他今日突然造访,还帮了自己,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难不成他还对自己有什么心思?自己背上的伤疤,他真个不在乎? 云棠轻轻地抬头,“殿下……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您今日来,到底是所谓何事?” 李连腿长,这轿子毕竟是女官儿做的轿子,两人面对面坐着就有些狭小,之前他一直是把脚放在一边,这时候又不得劲儿,还没答她的话,先换了个姿势翘着二郎腿,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膝盖又重重地磕了下云棠的,他那膝盖硬的很,把她撞的生疼,云棠到底没敢吱声儿,悄悄往一边儿挪了自己的,等着他回答自己。 李连终是摆好了姿势,这才摸了摸下巴,“姚大人,你可不要想多,我今日是找岐州的刺史有事,又想起你该是在家,这才顺便来接你回去,不过你放心,我李连可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既然姚大人看不上我,我也早死了那条心,只不过实在是欣赏姚大人的性子,又不舍得错过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儿,如果旁的关系不能有,姚大人可否愿与李连做个朋友?” 朋友?云棠仔细瞧了瞧对面这人的眉眼,实在是看不出是真是假,堂堂的六皇子,竟然要与自己做朋友? 可如果是假,他还能图自己什么?笼络人心?自己的祖父不过是个岐州的长史,连朝堂都上不了,而自己呢,九品的看门儿小官,他是脑子进了水才来笼络自己,若是还图着之前的念想?自己也把丑陋的一面给他看了,若是他还惦记着自己的这副皮囊,说出大天她也不信……除了这些,他还能图自己什么? 难不成,是真的想和自己交朋友?可自己与他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与他交朋友,真的靠谱么? “殿下身边青年才俊如此众多,为何……” “我说了,是觉得你有趣,那些个死读书的有何意思?就算不去死读书,也爱搞那些骈散诗文,我又不会,还不如跟你聊天儿来的实在。” “可我……哪里又是实在,不过是有些傻气,连人都看不准,殿下不过是觉得新鲜,等再过两年,我也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李连笑了,瞧着她说话时候腮边若隐若现的酒窝儿,渐渐的就有些痴迷,忙收回了目光,“你说你外公喜好老庄,说来我也研读了不少,虽不敢说精通,可也算有些造诣,庄子有一句说的好,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 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来,“虽说我俩并无太多的交集,可我总有一种预感,你和我是一样的,大概是灵魂上的契合总是容易被感知,我从你的眼神中体会的到……能活于这纷杂的世上,聪明也好,痴傻也好,王公也好,平民也罢,我只求别为别的改变了自己,所以语冰,可愿忽视你我的身份地位,只求在这世上能不必孤身一人,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相伴而行?” 语冰?亲密的友人之间才可互称表字……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这果真也是云棠坚守的东西,他又是如何知道?难道真是因为契合?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一瞬想要答应,可理智还是将她拉了回来,“殿下,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 李连目光点点,嘴角含笑,微微点了点头,“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云棠被那冉冉的目光迷惑住了,竟一时忍不住拒绝,等到反应回来自己已经鬼使神差的点了头,这才发现后悔已经晚了,可再去看着那双清澈明朗的眸子,又突然鼓足了勇气,他的一切都比自己更加优越,他这样的人,还能图自己什么呢?做个朋友……倒也好…… 李连眯起眼睛笑了,笑的竟有些像个孩子,“语冰,日后就唤我不器罢!君子不器才可语冰语海,看你我二人这表字,都是这般的有缘呢……” “不器……” “语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棠儿啊,亲妈告诉你,千万别信他,其实都是套路……套路……套路…… ☆、南山公主 这次云棠回到宫来,得了两个不得了的消息,一个是周司闱到了二十五岁,早就提出了要离宫,现下上面终于同意了,而荣大人作为六个典闱里头最精明能干的,自然就补了上去,此为荣大人升官儿。 第二件事儿,就是子虚他们回来了,与云棠谷夏几乎是前后脚儿,一回来就赶紧找到谷夏,禀告了他们这几日的见闻。 “谷爷,您叫我找到跟蚂蟥有关系的偏门巫术,我到了南诏一路探查,终于找到了南诏副王那一脉。”说话的是甄乌有。 “副王?此事与王室有关?” “对头,谷爷,咱们到了南诏,先找了几个巫蛊大族,最后锁定了巫蛊世家南诏许氏,这许氏后辈修习巫蛊之术者甚众,却良莠不齐,有修明派正道的,也有修旁门左道的,其中有一脉出了个女人唤许珍,这许珍天资聪颖,却修的旁门左道,不仅是修,还把那害人之术记成了书,大言不惭唤做’许氏毕摩经’,说起她来,也算是许氏一族走偏门儿的鼻祖。” 谷夏嗤笑,“经者,亘古不变之语也,这女人还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谁说不是?”乌有又讲,“ 这‘许氏毕摩经’我还打探了一番,民间对其传说甚广,修歪门之人更是趋之若鹜,据说分五大邪术,尤其以‘系魂’之术最为精辟,这系魂术又分几大境界,若是对谁施展了,轻到可改人秉性,重者可摄人心魂,练到大成,甚至可与人换魂! 后来,这许珍招了个男人入赘,生了个女儿随自己的姓氏,取名玉萝,许玉萝就是从小跟娘亲修习巫蛊之术,其中就有一门名为食血术,这食血术也是在那毒书之中,不过是不如系魂术有名气罢了。” “食血术?” “是了,那食血术真真邪恶的很,修习者往往需要饲养大量食血之物,类似于蚊子、蚂蝗、蝙蝠此等,施法者以巫术驱使,叫它们去吸食所定之人的血液,直至此人血脉被吸干,而这还未完,此人被吸成无血的干尸,灵魂也不得安宁,会被施法者拘束在蚂蟥、蝙蝠的肉体之中,变成新的害人傀儡,一般来说,这些傀儡攻击性更强,却需要更多的人血来投喂……” 云棠想起梅婕妤肚子里的那些个蚂蝗,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不禁皱了皱眉头,“真是恶毒,然后呢?” 乌有接着说来,“后来这玉萝嫁于南诏副王凤伽异做侧妃,甚是得宠,风光了好一段时间。” “凤伽异?此人天宝年间来过大唐,玄宗对之礼遇甚重,还配了贵女为妻,谁知他后来叛变,唐军不防,竟被他攻去三县。” “是了,谷爷,您说的对,就是他,那凤伽异败了唐兵,回到南诏时自然受到父王阁罗凤的嘉奖,当即赐为南诏副王,南诏与唐撕破了脸皮,那个大唐贵女的媳妇儿自然就不能要了,就是这么着,凤伽异丢了妻子,自己回到南诏,马上又娶了独锦蛮女子李氏作为王妃,又纳了巫蛊许氏的许玉萝为侧妃,说来这凤伽异也是厉害,不过一年,这一妻一妾就分别生了孩儿,李氏生的自不必多说,就是如今阁罗凤最疼爱的孙儿异牟寻,咱们只说这玉萝生的女儿。” 甄乌有说的口干舌燥,忙叫一旁儿赶过来听故事的小葫芦去找茶水,又示意贾子虚接着讲,这才在一旁翘着个二郎腿歇了。 贾子虚只得接着他说,“咱们说到许玉萝刚嫁给凤伽异,也是当年就怀了孩子,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许玉萝生了个女婴,被祖父赐为南山公主。” 这贾子虚说起话来跟讲书似的,把云棠逗得咯咯直笑,“子虚大哥,您生前不会是说书的吧?” 贾子虚瞧了云棠一眼,嘻嘻一笑,“被你说中了,咱们从前就是个说书的,这事先不急,先说这南山公主……” “嗯,您说!” “这南山公主还不到五周岁,父王凤伽异就中毒死了,小丫头虽说是南诏贵女,可到底随了她娘亲,从小就对巫术异常的好奇,长到六岁,就已能施展出许氏家族简单的巫术,长到十二岁,母妃病逝,当年便离宫游历,至今未归……御风进宫偷了南山公主的小像出来,谷爷您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唤着御风。 御风本也在一边歇着,这才凑了过来,从袖口拿出个卷轴,迅速地舒展开来,单手一举,“谷爷,您看……” 这小像一亮,连云棠也吓了一跳,“这……怎么与孙大人这般相像?只是年纪小了许多……” 大家也都看出了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说话,安静了许久,才听谷夏又问,“你们说凤伽异中毒身亡,可知是怎么回事?” “只知凤伽异出事之前来过一次长安,来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从长安回去之后,还没超过七日,也就一命呜呼了,据说死前正在带南山公主泛舟,所以只有南山公主留在近前……” “鬼爷,您说……这孙大人跟南山公主是什么关系,还是说……”实在是生的太像,让人不得不怀疑。 “云棠,接下来,可能还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鬼爷,您说,只要我做得到。”经过这次回去姚府,云棠对谷夏的感激更增加了几分,她这人最讲义气,若是有人对她好,她恨不得十倍的还回去,现下听了谷夏一说,自然马上就想答应。 “我要你帮我去问问李连,上次在含凉殿,他说的宫闱秘事到底是什么。” 哦,云棠想起来了,上次她以为李连真的崴了脚,去含凉殿送膏药的时候他与自己说的,后来又卖上关子,若是谷夏不说,她早就不记得这茬儿了。 谷夏见她犹豫,以为是有难处,“此事毕竟是有求于李连,你若是不喜,倒也不必为难……” “不不不,我没有不喜,只是您说的这事我一时忘了,这才回忆起来,您放心,我与他已是朋友,没有什么为难的,既然您需要,那我就去问问,只不过他也说这是宫闱秘事,告不告诉我就不一定了……” “好,那就多谢你了!” *** 当天,云棠就去含凉殿找了李连,这才知道原来这人还会武艺,怪不得在翰林院撞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身子硬邦邦的,原来还是个练家子。 云棠到了的时候,他正在青青细柳前打着拳呢,步子灵活而多变,一双有棱角的手时而握拳,时而变掌,时而又划过身侧变作勾手,一身黑色的袍子已被汗浸湿,湿答答地黏在后背上,似是瞧见她来了似的,故意把一套拳法打得爽爽利利,威风凛凛。 果真,云棠也的确有些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李连有些帅气,一张本就生的干干净净的脸面,再耍上这么一套拳法,哪能不帅呢? 可也偏就是这个时候,一套拳法打完了,李连呲牙笑了笑,脸颊上还挂着汗珠,把那口牙齿显得尤其的洁白整齐,竟让云棠有些脸颊发烫。 “语冰,你怎么来了?可是想我了?” 云棠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清了清嗓子,“殿下,我来是有事求你……” 李连有些不满了,“什么殿下不殿下,叫我表字,你说吧,什么事求我?”又赶紧叫近旁的小螃蟹去沏茶水,俩人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对面坐了,这才开始讲起正事。 “不……不器,那次也是在这儿,你跟我说的林才人的事,听说她后来是失踪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毕竟是有求于他,他若想听,唤一唤倒也无妨。 李连肃了肃脸面,“你问这做何?” “我……我……真的有事……你相信我……”这叫她如何解释?说是一堆鬼魂叫她办这事,说了他也不能信呐!再看李连,依然是肃着脸面,知道这事多半是不好说出口,“殿下,若是不方便,就无需说了……” 妥了,他刚沉默了这么一会儿,马上又换回“殿下”了,她当他不信她?李连这才舒展了眉头,又换回平常的面色,“瞧你,我又哪能不信你,其实这事也没什么,若是当初你没坐着坐着就跑了,说不定我那天就告诉你了……” 又斜眼瞧了瞧云棠,果真脸蛋红扑扑的,多半是想起那天的事,心里就有些美滋滋的,“我就是在想,你为了这事专门来我这一趟,到底是要做什么,毕竟这宫里头可不如你想的那般单纯,我是怕你初生牛犊不怕虎,作出什么事情对你不好,不过你不想说也就算了……” “你……放心,我又哪里有什么能耐做什么大事,不过是件小事,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李连轻笑了笑,“那就好……其实那林才人,是父皇密令处死的……” “什么?!不是说林才人正得宠,又如何会被……被……”被皇上处死的,是如何都不敢说了。 李连摸了摸云棠脑袋,“瞧你吓的那样,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条人命,谁叫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去谋害皇上呢?” “谋……谋害皇上?!林才人为何要谋害皇上?” “那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那林才人原本温婉可人,有一阵却忽而魔魔怔怔,整日神神叨叨,说什么鬼狐仙怪,众人只以为她是得了疯病,谁知后来,父皇总觉着头疼的厉害,还当是祖上的风疾找上了他,却发现了御枕中缝着的密符与小偶,有宫女认得,说见过林才人缝制那小偶,父皇一气之下,当即密令处死,此事因着涉及到巫蛊这等灵异之事,这才被封锁了消息,只有几个父皇看中的妃子知道罢了,我知此事也是从母妃那里得知。” 李连的母妃是皇上极信得过的崔贵妃,怪不得他知道这么多。 “只是这林才人又是从何处习得的巫术呢?”云棠听他这么阐述,更加好奇。 这时小螃蟹沏好茶水端了上来,李连忙把他打发下去,又给云棠和自己分别倒了杯茶,朝云棠勾了勾手,“你凑近一些。” 云棠忙把凳子搬近,又把耳朵往前凑凑,“你说!” “这我不得而知,不过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因此死了,而且还不只是一个,只不过都被宫里封锁了消息,御医和刑部都说不明白,只能归结为巫术作怪……” 早就有人因此死了……云棠打了个冷颤,这宫里头到底是怎么封锁的消息,竟然如此的密不透风……“那岂不是……和梅婕妤,教坊的洛姑娘一样?” 李连瞧着眼前那雪白的耳朵,阳光映射下透明了似的,上面的细小绒毛也看得一清二楚,呆愣了一阵,又赶紧错开眼睛,“是……是啊,所以皇后才对此事如此重视,正在亲自彻查……按理说,这林才人已经死了,巫术也该没了,难不成是那林才人成了鬼依然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倒是没有,其实不过是活人作怪,不过那会巫术的怎么说也该是孙茹,为何却把林才人搅合进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风声水起/小可爱的地雷辣!么么么么么么哒! ☆、乐师丁泽 云棠从含凉殿出来,直接往尚宫局去了,到了司闱处,果见到荣大人和其他几个司闱正在屋中说说笑笑,换了官服的荣大人显得更加落落大方。 随即踏进门槛儿,“荣大人,我回来了!” 本正与人交谈的荣大人看到了云棠,忙伸手召唤过来,面上带着和煦的关切,“回来了,家里人都怎么样?小允见了你可开心?” 云棠与她说过自己的弟弟,见她把自己的事情记得这么仔细,又是一阵感动,忙答,“都好着呢,小允开心的不成样子,这个先不说,我在这还得先恭喜荣大人升官儿,瞧您这身官服,比从前更加威严了呢!” 这话一夸,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荣大人,这小姑娘是谁啊?这小嘴儿甜的,抹了蜜似的。”说话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大人,身子微有些发福,一边说着一边捏了捏云棠面颊,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子茉莉花的气味。 荣大人听人夸云棠,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来来来,给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我带的小姚,名叫云棠的,也是咱们司闱处的,今年刚刚到任,日后还得靠着各位大人提点照顾……云棠,我也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周大人,今日就要离宫了,你来也正好,咱们一起送送。”是了,说起来荣大人能晋升官位,还得亏了这位周大人腾位儿。 云棠连忙作揖,“周大人为宫里头操劳了多年,如今也该好好歇歇了,您出去了也不用记挂着宫里,咱们都会尽心尽力好好守着司闱处,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周大人已脱了官服,只做普通女子打扮,虽也有二十五岁了,可因着在宫里头保养的好,瞧起来还跟十七八岁似的,这么一打扮,丝毫不比那等刚出阁的小姐们差,反而还多了一丝利落大方,见云棠跟自己行礼,忙轻扶了起来,“快起快起,不必多礼,多讨喜的孩子,日后我出去了,你们可得多照顾着些!” 介绍完了周大人,荣大人又接着介绍其余的几个,原来那刚刚捏自己脸的姓沈,女官儿能做到她这个年纪也不急着嫁人,也是实属不易。 云棠心里头感谢荣大人,这是趁着这机会介绍给上司们认识呢,忙冲着各位作揖,“各位大人好,下官是司闱处的女史姚云棠,一直由荣大人带着入职的,日后还得跟各位大人好好学着,若是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得亏各位大人及时督促!” 见了这么个守礼懂事的小姑娘,也没人不喜欢,几个大人纷纷说了几句赞美之词,又一齐送周大人出了宫门,其中不免又是一阵哭哭啼啼,瞧见她上了自家来接的轿子走了,这才往回折返。 众人本是一齐回去,一直走到了一处拐弯,荣大人才带着云棠单走了偏路,仔细聊起了这些天的事情。 “云棠,这次回去,那些人没为难你吧?”云棠认了荣大人做姐姐,自然有意无意之间也和她提过家里头的情况。 “荣姐姐,您就放心吧,我从宫里头回去,她们巴结还来不及,不过说实在的,我也真是厌倦了那些人的嘴脸,在我的印象里头,小时候爷爷可是看都不看我一眼的,包括那刘氏,我本以为我和别人一样,同样是她的孙女儿,可她为何就对我自己一人如此苛刻呢?所以小时候的我总是在讨好,以为自己做的好了,才能像姐姐那样叫她满意,荣姐姐,您说我那时候,怎么就那般傻呢?” 又随手折了枝青绿的柳枝,轻轻点着岸边的湖面,“这次回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对我也可以如此,可我却再不想要了……” 荣大人轻轻抚了抚云棠脑袋,“云棠,我该是没跟你说过,其实我呢,曾跟你的境遇差不多,我就出生在长安城里,父亲不过是个礼部的八品小官儿……”顿了顿,又苦笑一声,“我还是庶出,母亲在我不到周岁的时候就病逝了,我小时候也是,以为自己和其他兄秭一样……我爹的嫡妻我也叫她娘亲,却从未见她对我笑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庶出,怪不得……怪不得我那娘亲和兄秭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充满着轻蔑……我以为等我足够优秀,就会叫他们刮目相看。” “所以您进了宫?” “对,所以我进了宫,那一年女官招募是靠考试,我在几百个女孩之中脱颖而出,被当时的陆尚宫挑中,我就从女史,一路坐到今日这个位置,就是在昨日,我也回了趟家,我本以为我会扬眉吐气……” “难道不是么?” 荣大人笑了笑,“不是,当我真正面对那些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做我人生的评判者……所以云棠,姐姐拿我的切身体会告诉你,不管别人如何看你,永远别拿那些人当真,当你有一天真的甩出他们老远,那时候你才发现,跟这些人较劲,真是世上最最无趣之事。” “姐姐说了这么多,只想跟你说,你就是你自己,谁也代替不了你苦,谁也代替不了你乐,趁年轻,千万要好好活一把,莫要因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左右了你自己。” 云棠感动,轻轻拉起荣大人的手,“我晓得了,荣姐姐。” *** 夜深人静之时,云棠拿出笔墨,准备写封家书解释一番,李连到姚府接她,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连她自己都吓到了,爹娘怎会不多想? 写满了两张信纸,又对折叠好,仔细放在信封里头上了封,这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想起了白日从李连那听说的旧事,只在心中默念,“鬼爷,您睡了么?” “没,在想白日的事。” “我也是,你说那林才人为何要谋害皇上呢?而且小田也说,自己是被她推下井的……” “这倒不难,那‘许氏毕摩经’里头,讲的最多独到的就是摄魂术。” “这……鬼爷是说,是那孙茹用摄魂术控制了林才人?” “我亦不知,毕竟都是一种猜测,不过这事和孙茹脱不了干系。” “可是您说,这名册上既已注明孙茹是南诏人,为何就无人去怀疑她呢?” “南诏虽巫蛊盛行,但寻常人还是接触不到的,唯有那等皇室贵族或是巫蛊世家才有机会习得,除了南诏,包括土蕃、天竺亦是如此,这唐宫里西域的乐人舞姬,俘虏来的南诏、土蕃官奴亦有许多,实在是怀疑不到孙大人的身上,再者说,林才人又被捉了现形。” “可林才人已经死了,食血术却还在继续……” “这宫中与林才人最亲近的人就是孙茹,估么着现在……皇后也有所怀疑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孙茹在宫中已久,人脉从宫中的近侍到朝堂上的官员都有涉及,皇后也不敢轻易动作,以免打草惊蛇伤及自身。” “那该如何?” “皇后娘娘还差一个有力的证据……说起证据,云棠,若是我叫你拿着御风偷回来的那幅画像去一趟蓬莱殿,你可敢去?” “蓬莱殿?去找皇后娘娘?” “正是!” “皇后娘娘难道不会觉得我信口开河,降罪于我?” “她正需要这个,感谢你还来不及。” “可若是被孙大人发现,再给我下了个什么蛊……” “不会,我叫这三大内里所有听我话的都来保护你。” “你们的人手有多少?” 谷夏迟疑了一阵,估么着只在算着,过了好一阵,才出了声,“不多,也就五六百人……” 都快到夏天了,云棠却后背一凉,这才知道,原来这看似太平的大内竟藏着五六百只孤魂野鬼……这么多神通广大的鬼魂大爷对付一个孙大人到底是绰绰有余了……她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个鬼头头呢? 撇了撇嘴,“您要说这,敢倒是敢,不过若是皇后娘娘问我这画从何而来?” “这就需要你先去找一个人。” “谁?” “乐师丁泽。” “找他?”这人她记得,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她对他印象还不错。 “对,此人的父亲在唐与南诏交好的时候被玄宗派去南诏做乐师,说起来这个丁泽还是在南诏出生,这些年才回到大唐。” “那这么说,这丁泽一家还是乐师世家,可他又凭什么帮我?若是问我这画在何处得到?我也解释不出来啊!” “在何处得到你就不必多说,我只知他必会助你,只凭他心爱的女子,曾名噪一时的舞姬殷红袖就是死于食血术,而如果皇后娘娘问到这画像,你只需叫丁泽帮你撒一个谎便是……” 云棠犹豫了一阵,略一思忖,这才轻点了点头,仰头喝尽了杯中最后一滴茶水,只在心中轻轻答应一声,“好!鬼爷你可得说话算话,若是我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马上自刎,反正你现在在我身子里出不去,大不了咱们一尸两命!” 谷夏噗嗤一声,心想着我都已经是只鬼了,你若是死了我跑了就是,却还是答应着,“好好好!我护着你就是!” ☆、蓬莱殿(一) 丁泽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些许地丁草,一丛一丛的开着紫色的小花,让人无端觉得可爱。 云棠到的时候他正拿着小水壶给地丁草浇着水呢。 “丁先生,你好啊!” 丁泽回过头去,正巧看见那日来开门的小女官儿给自己行礼呢,忙撂下水壶,回了一揖,“姚大人,您好啊!今日来这,可是有什么事儿?” 云棠站起身来,轻轻扯了扯衣襟,又现出些笑意,“丁先生,确是有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丁泽是实在想不到自己与她只一面之缘,她能找自己有什么事,却还是亲自沏了茶水,给云棠倒了一杯,这才坐在对面,“姚大人,有什么事情,请说罢!” 云棠舔了舔嘴唇,正犹豫不决,又得了谷夏一阵催促,才开了口,“丁先生,这事有些匪夷所思……我想请问,当年的殷红袖姑娘,是否也是如洛姑娘那般?” 丁泽似是极为震惊,虽仍在隐忍克制,面上却早已流露出痛苦之色,抿了抿嘴唇,才舒展开眉眼,“姚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云棠摸了摸下巴,又故意眯了眯眼睛,“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个丁先生无需了解,我这次来……是想跟您商量,若是我得知一些此事的眉目,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丁先生这一场东风,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丁泽更是震惊,“姚大人,非丁某不信任于你,可这事宫中必已追查多时,至今却没什么效用,否则又怎会有梅婕妤、水碧的死?” 这话言外之意无非就是:连宫里头那么多大人物都弄不明白的事,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云棠笑了笑,“丁先生这样想倒也可以理解,我先只问你,丁先生在南诏长大,可还记得那副王凤伽异的女儿南山公主?” 丁泽确实是在南诏长大,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那南山公主……“南山公主比我小了几岁,且十二岁就出宫游历,虽是有些印象,可具体实在记不得了,姚大人怎会问起此事?” 云棠淡笑了笑,“我这有一物,还请您看了再做定夺。”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又轻轻展开,递到丁泽面前。 丁泽狐疑一看,只见卷轴上伫立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孔上仍带着稚意,再看那双狐眼一般的眼睛,眼梢上挑的厉害,忽觉面熟,“此人……怎的如此像司珍处的孙大人?” 云棠也不回答,只叫他接着看,“丁先生再看看那画旁的提字。” 是了,那画像的右侧还有一小行提字呢,打眼一看字迹浑厚有力,真有一股王者风范,再看内容:窈窕稚白栀,无邪莫染尘,赠孙南山公主。 赠孙南山公主,这画竟是南山的祖父阁逻凤亲自作的?怪不得字迹如此张狂有力,看那画上勾勒虽是不甚细致,却分明用了心思,只想不到阁逻凤那样的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孙女之时还有如此耐心的一面。 “姚大人,这南山公主与孙大人生的如此相像,可是有什么关联?” “丁先生,我说这事你可能不知,那南山公主的母亲许玉萝,其实是南诏巫蛊许氏的后人,而许玉萝的娘亲许珍,却正巧是修习过食血术的。” 光听这名字就已叫丁泽有些猜测,“食血术?” “便是一种旁们的巫术,修习者会饲养一些食血生物,类似于蝙蝠、食血虫、水蛭……以巫术操纵,使得这些物什吸食人和血液,直至血尽人亡……这还未完,就连那受害者的魂魄都要受施法者的操控,躯体也可能变作傀儡……” 眼看着丁泽忽地面色苍白,满面的痛色,云棠不觉开始猜测,那殷姑娘到底对他有多么重要? “丁先生,这宫里头接二连三的事件,如食血术如此的吻合,而这样的法术又只有南诏才有,再加上这幅小像,年纪也是如此吻合,这世上有这般巧合的事?” “可,即便如此,我又如何信你?我怎知这画是真是假,我又怎知你说的这些是为什么目的?再者说,就算我答应了你,我又能做些什么?” “丁先生,你要做的简单的很,只需借助你在南诏生活过的身世……至于你为何信我……若是丁先生答应,我便与您一齐去面见皇后,我俩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您放心便是!再者说来,一幅画像罢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孙大人就是凶手,我俩将这所有告知了皇后娘娘,娘娘英明,自会有自己的定夺……” “丁先生,殷姑娘死的能否安心,可就看你了……说不好,那巫婆正在拿捏着殷姑娘的灵魂,人死了,连灵魂都不得安歇……” 说完这话,云棠也没再多言,只默默等着丁泽回应,其实内心里仍在跟谷夏嘀咕,“鬼爷,我可按照你教我的说了,他这不说话了是几个意思?” “不说话就对了,他在考虑,可再考虑都是一定的结果,咱们吃定他了……” “那……就好……” 云棠又斜了斜眼睛看看丁泽,好巧不巧,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姚大人,我跟你去倒是可以,只是若到时候皇后娘娘问起,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又该怎么回答?” 云棠勾了勾嘴角,“这事你不必担心,只要你答应就好,事不宜迟,咱们现下就去罢!”云棠也是怕,所谓一鼓作气,若是叫她再等上一天说不定就没有胆量了,还不如趁着这时候一齐了解了。 丁泽也没犹豫,轻点了点头,“那,就走罢!” *** 蓬莱殿,丁泽拦住了皇后身边的大红人赵喜年,“赵公公,娘娘可在殿中?” 这赵喜年四五十岁的样子,也算在皇后身边跟了大半辈子了,她听唐小乔她们说过,说这人面上对谁都随和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架子似的,可背后蔫儿坏,可谓人精中的佼佼者。 赵喜年一眼看见了丁泽,连忙甩着浮尘走了过来,“哎呦!丁乐师好久不见!您可真是愈发俊逸非凡了啊,娘娘正看书呢,怎么?今日找娘娘有事?” 这是个宦官手握权柄的时候,赵喜年在宫中有些地位,许多爱巴结的朝臣见了他都得行礼,丁泽却是不行,只是微点了点头,和煦地笑了笑,“确实是有事,还需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他们俩这一问一答的,跟云棠也没什么关系,更没给她行礼打招呼的机会,她也就低头在一边听着,直到赵喜年又进殿去了,这才抬头,“先生,您跟这后宫前朝的人都很熟呢!” 丁泽面上一直挂着笑,“熟倒是说不上,只不过身为官奴,不得不为达官贵胄奏琴谱曲,这才略认识了些。” 这话倒让云棠不知怎么说了,他自称为“官奴”,其实倒也真是,即便他琴艺精湛,在宫中颇有些地位,可毕竟身处教坊,已没了自由之身……说起来也真是凄惨…… 可见他那个样子,一身白袍气质绰约,一双眸子更是不卑不亢,怎么也跟凄惨二字沾不上边儿,“丁先生,既然您生在南诏长在南诏,为何还要回到这来呢?您回来……为何还要入宫呢?又是如何能够入宫来的呢?” 丁泽刚要说话,赵喜年却出来了,“丁乐师,娘娘在殿中坐着,正宣您进去呢!” “好,多谢公公了!” 云棠依旧什么也没说,只跟在丁泽的后面朝殿中走,虽感受到了赵喜年盯着自己考究的眼神,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现在心跳的厉害,也不知道这中宫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美丑倒也罢了,只是凶不凶?吓不吓人?会不会动不动打板子? 如此想着,这路就有些漫长,可还是很快就到了蓬莱殿正殿,果见那正殿榻上正靠着个妇人,云棠也没敢细看,一进了屋就随着丁泽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莫要多礼!起来吧!” 伴随着一个温婉优雅的声音在头上传来,云棠这才又跟着丁泽站起身来,略一抬头,就看到了榻上坐着的妇人,不到四十的年纪,皮肤却保养的极好,大红的牡丹广袖衫,精致的盘桓髻上插着黄金的凤钗,凤钗之上又坠着珍珠,将那张本就美艳的面庞显得更加秀雅,再瞧那双凤眼,盈盈池水似的,额头光洁而小巧,涂着淡淡的额黄,唇上又抹了嫣红的口脂,真真雍容至极。 怪不得被皇帝独宠了那么多年,人到中年尚且如此,金钗之年更该如何? 朱唇轻启,“丁先生,这位是?” 云棠连忙上前,“微臣尚宫局司闱处女史姚云棠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见她又行礼,连忙摆手,“原是尚宫局的人,姚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你们齐尚宫最近可好?尚宫局最近运转可还顺利?” 瞧瞧,女官坐到尚宫这个位子,连皇后娘娘都要问候,云棠连忙回答,“回皇后娘娘,齐大人她一切都好,尚宫局运转也还顺利,劳娘娘关心了!”这么瞧着,这皇后娘娘还是个温柔的性子。 聊好了这些无用的,终于是到了正题,皇后看了看眼前站着这两人,“姚大人,丁先生,你们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事?”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还是丁泽先说了话,“皇后娘娘,吾等确有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  1.这嘎达我解释一下,这里的皇后其实就是独孤贵妃,独孤贵妃生前没被册封为皇后,但是却受代宗独宠,实际上已经相当于皇后,至于她那个“贞懿皇后”的封号是死后才追封的,咱们这里为了好区分,就把她认为是生前册封的皇后了。 2.另外李连他娘是崔贵妃,其实历史上是没记载李连的生母的,咱们姑且把他安排在这。 3.还有个崔妃(区别于崔贵妃)是代宗当王爷时候的嫡妻,是李邈的生母,这个是准准的,另外这个崔妃的姨母是大名鼎鼎的杨贵妃哦!现在这个时候(大历7年)崔妃早就死了。 4.然后之前提到那个李适(唐德宗)他娘,是代宗当王爷时候的妾室,叫沈珍珠,安禄山叛变的时候被俘虏了,后来李豫把她找到,在史思明攻打洛阳的时候又失踪了,然后就再也没找到,唐德宗登记之后追封生母为睿真皇后。 ~先说这么多,等到日后再有新人出现咱们再解释~ ☆、蓬莱殿(二) 独孤婧手捏着白瓷杯盖儿,凤眼定定望着面前这一男一女两张年轻的面孔,实在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如此要紧的事。 朱红的唇抿了口枸杞大枣茶,“丁先生,你说。” 丁泽本正抿着嘴,目光转向独孤婧身后的两个宫女,直言,“此事涉及到宫廷机密,还是只叫娘娘一人知道为好。” 独孤婧轻笑了笑,也不变神色,只是朝后摆了摆手,身后的小宫女也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丁泽这才出言,“这事还是先叫姚大人说罢!” 感受到皇后的目光又扫向自己,这叫云棠颇有些紧张,心里头怦怦打鼓,紧紧攥着的手心里也出了汗。 松开手来,朝官袍上使劲擦了一把,这才抬起头来,“启禀皇后娘娘,微臣这次前来,实是为了梅婕妤、洛姑娘一案……” 果然,此话一出,皇后手中的杯盖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叽里咕噜滚了一圈,云棠忙把它捉住,又恭恭敬敬双手呈了上去,这才接着说话,“皇后娘娘,可了解南诏皇室?” 独孤婧摇了摇头,“我久居深宫,对政事不甚了解,南诏皇室怎么了?” 其实这时候后宫参政也不是什么怪事,否则也不会有当年的则天女皇,虽说后来有所压制,可也没坚持多久,到了当今皇上这个年月,女人手握权柄的就大有人在。 不过独孤婧不同,她仗着皇帝的宠爱,稳居后位,本就一世无忧,所以不愿意去朝政上参合罢了。 云棠攥着官服的腰带,“在南诏的三大巫蛊世家中,有一家就是许家,而这许氏家族之中又有一脉修习走歪门,修习一门邪术……名作食血术。” 独孤婧皱了皱眉头,这食血术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姚大人,请详细说来。” 也不知是因着她本就年纪小还是面容生的小,自打云棠入宫来,许多人都爱叫她一声“小姚大人”,今日听皇后这么一说,心里头无端觉得亲切。 脸上不觉更加柔和,“食血术,其实就是修炼者饲养一些食血的活物,诸如蝙蝠、水蛭此类,再利用这些活物作为自己的傀儡,以巫术催使,吸食所定目标的血液,直到此人血尽人亡……” 据说这中宫皇后独孤婧是挑着父母的优点生的,不仅随了母亲的貌美无双,更加是随了父亲的聪明绝顶,美倒是真美,估么着脑子也够用,可今日云棠看着,却发现她一个缺点,就是胆量着实是不怎么样。 皇后独孤婧一听云棠这样描述,面色就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飘,“接着说。” “而许氏家族练食血术的这一脉,继承人叫许玉萝,许玉萝长大之后嫁给从大唐回去的凤伽异为妃,不久生下了女儿南山公主。”云棠微仰着头,偷偷打量着独孤婧的面色。 “凤伽异?这人本宫知道,不就是从前深受明皇喜爱的。” “正是,可后来凤伽异叛变,我大唐与南诏也从盟友变作了敌对国,凤伽异回到南诏之后又被父亲南诏王封为副王。” 独孤婧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惊,“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可后来……凤伽异偷偷来了次长安,从唐回去之后,就毒发身亡……” 独孤婧一拍桌案,“什么叫从唐回去就毒发身亡?难不成是我大唐毒死他的不成?” 云棠被吓得一抖,“这倒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不过据说毒发当时正与女儿南山公主在湖上泛舟……所以他临死之前,只有南山公主陪在近前。” 独孤婧微微坐直,又有不解,“即便这许氏的食血术跟梅婕妤的死法有些相似,可南诏与大唐离得那么远,我们宫里的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云棠淡淡一笑,“娘娘,丁先生那里有一幅南山公主的小像,此中蹊跷您一看便知。” 丁泽见状,忙从广袖之中摸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到独孤婧面前,也不多说,“这就是南山公主的画像,请皇后娘娘过目。” 独孤婧伸手接过,染着月季红丹蔻的手指轻轻地将卷轴展开,打眼儿一看,忽地冒出一阵冷汗。 她是后宫之主,什么好的稀有的金银珠宝、宝石美玉自然都要先紧着她,而孙茹的司珍处又是二十四司里专管珠宝首饰的,这独孤婧与孙大人自然来往不少。 这小姑娘怎会与孙司珍如此相似? 独孤婧攥了攥拳头,“丁先生,这画你是从何处得的?” 她这么问就是已看出了端倪,马上又要验证这画的真实性。 丁泽忙打起精神,按照与云棠之前说好了的,扯上了瞎话,“回娘娘,微臣在南诏宫廷长大,童年自然是接触过南山公主的,彼时臣与南山是玩伴,这幅肖像是公主亲自送与臣的。” 这话就纯属是瞎编了,他今年二十一岁,与南山公主大概是同龄,南山公主十二岁出门游历,他与她根本就没见过几面,不过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罢了。 因着他本就没怎么注意过她,那小姑娘的眉眼早已从他脑海中淡去,若是云棠今日不拿出那幅画来,他都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不过他看了画后还是慢慢回忆起来,那小姑娘虽说没有多么美貌,可还是生的有些特点的,比如说上扬的过分的眼梢…… 怪不得,怪不得他瞧着司珍处的孙大人那般的眼熟,直到看到了小时候的南山公主,这才叫他恍然大悟。 他早在看画的时候就确认了那就是南山,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因着这小女官儿几句激他的话就来犯险,他装糊涂只是实在好奇,这些事情她是如何知道的,这幅画她又是从哪得的呢? “小姚,丁乐师倒也罢了,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云棠扯了扯袖口,“这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我怕说了,娘娘您觉得我是信口开河……” 独孤婧更加好奇了,“这宫里头匪夷所思的事本宫见的多了,你但说无妨。” “这……微臣刚到宫里来的时候,带着我的荣大人叫我在宫里头认路,有那么一天,微臣走的远了些,不知怎么就到了三清殿……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微臣就听着,那大殿的神像后面有诡异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哭,就这样,唔~唔~” 独孤婧后脖梗子发凉,三清殿闹鬼的传说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作为后宫之主,也偷偷找人去收拾过,可惜也没什么效果,如今竟是闹成了这样了么? “好了好了,别学了,说重点。”独孤婧该是怕了,实在是听不下去,忙打断了云棠。 云棠忙换作笑颜, “好嘞!咱们说到神像后边发出怪声,微臣怕呀,就赶紧往门口跑,可惜这时候风又大了,大殿的门又给刮的关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动,臣一害怕,就没出息的晕了过去……这事娘娘尽管去问,那天晚上我走丢了一晚上,尚宫局都是知道的。” 独孤婧忽地就有些可怜面前这姑娘了,“倒是苦了你了,姚大人没什么事罢?” 云棠眯眼笑了笑,“谢娘娘关心,微臣没什么事,要是有事,还怎么能今个囫囵个儿的跟娘娘说话儿?臣晕倒了之后就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姑娘,这姑娘自称是教坊的舞姬,她自己就是死于这食血术,我所知道的这所有,也就是这姑娘告诉微臣的……” 教坊的舞姬,岂不就是殷红袖?当年殷红袖死的蹊跷,宫里头暗暗封锁了消息,知道的人是少之又少,该是没人会传这样的小道消息,这姚云棠说她梦见了殷红袖,倒也可信。 “不过就算你见到了殷姑娘的冤魂,可这些南诏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果然是皇后娘娘,一语就叨中了要害,云棠低了头,刚想要接着编个瞎话圆过去,却被谷夏劝阻,“多说无益,扯谎也不能扯的太圆满。” 瞧瞧人家,果然是这样,编瞎话编的太前后照应了也叫人生疑。 “娘娘,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人家飞檐走壁,穿墙遁地的,那么神通广大……” 独孤婧微叹了口气,“这幅画本宫就先收着了,你们俩说的我知道了,这事我还得好好想想,再四方求证一番,你们先回去罢,等到再用得上你们,我再叫人去请……” 他们俩能说的倒也没什么了,丁泽和云棠齐齐告退,就从蓬莱殿走了出来,再看天上那一片片云,将天衬的更加通透了,云棠轻松的长呼了口气,就为了找皇后这事,她不知忐忑了多久,现下终于办完了,心中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出的轻松。 再看走在身侧的丁泽,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着,太阳底下确实能让人觉着身心舒畅,云棠瞧着好看,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这人,丁泽最夺目的是周身的气质,倒让人忽略了他本身的模样,原来他睫毛生的那么的长,在阳光底下忽闪忽闪挂着金光,鼻梁也是那么高耸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阳光下微有些眯缝,却透露着笑意,让人跟着从头舒畅到脚。 云棠以为李连就已经算是俊的了,现下却发现丁泽比李连还要俊上几分,谁不爱看好看的人?男人爱看漂亮姑娘,女人爱看俊美小伙儿,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为什么高兴呢?难道是因着心爱的姑娘死的冤枉,现下马上就要水落石出?那殷红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叫他如此思念放不下? “丁先生,那殷姑娘定是生的极美罢?舞也定是跳的极好……” 丁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茬,倒也没怎么避讳,“她是生的极美,且好舞,我从小对舞无兴趣,那时候我跟随父亲看宫人舞蹈,当我看到那群舞娘,却觉得她们不过是在搔首弄姿,她们眼睛里藏着的东西是那么的难以捉摸,充满着某种浓浓的渴望,强烈而让人感到乏味,而就是那样的心境,体现在舞姿之上,就有些叫人生厌……后来我回到唐宫,直到我见了红袖,我才算知道,到底什么是为了舞而舞,我喜欢她,大概只是因为她那份纯粹……” 云棠也眯缝了眼睛,被太阳照的打了个哈欠,心中默默思忖着,为了舞而舞,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皇后其实是没有名字滴,史书上只说叫独孤氏,但是人家毕竟是个皇后,咱们就给她取个名字叫独孤婧了哈~ ☆、立夏 立夏日,云棠得了皇后娘娘的传唤,刚撂下筷子就去了蓬莱殿。 一直到了门前,才见了丁泽,这人依旧是那么的清清淡淡的,嘴角噙着笑,“姚大人,你也来了。” 云棠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估么着是前几日的事有消息了。” 两人打过了招呼,又由赵喜年领着朝西侧屋去了,直到见了坐在绣榻上的独孤婧,这才一齐行礼。 赵喜年送到了两人,又跟独孤婧说了一声,也就退下去了,走时还不忘了关好了房门。 屋里头没了外人,丁泽拉着云棠站起身来,又静静立在一旁,等着独孤婧说话。 “前些日子你们说的那事……本宫叫人去打探了,具体事宜就不必说了,南诏的南山公主,确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家走了,现今也该二十岁了,跟司珍处那位年纪也吻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不知那时候凤伽异来长安到底是什么目的?又见了什么人?又是被什么人下了毒?” 独孤婧一边说一边扣着桌角,“你们两个怎么看?”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云棠低了低脑袋,“微臣愚钝……” 见丁泽也不说话,独孤婧这才叹了口气,看来从这两人嘴里是打探不出更多了,本抿着的嘴角突然现出笑意,一双桃花眼睛更加有神,“本宫也不知,所以便要继续去探个究竟,这事交不得别人,必须是能信得过的,本宫也有几个心腹,可还是不如……” 这女人顿了顿,却叫云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知为何,她觉得麻烦要缠身了。 “不如你们俩,你们是知情人,再是心腹也不如同一只船上的人,你们和我……就是同一只船上的人,交给你们俩我放心。” 这……她是放心了,可他们俩怎么办? “夏日将至,本宫要去芙蓉园避暑,可惜园中布置和乐人都不合本宫心意,特派遣教坊乐师丁泽前往芙蓉园指导乐工,派遣尚宫局姚云棠调整布局,采买要物……” 独孤婧眼波一转,话锋也是一转,“当然了,这是对外的解释,你们二人出得宫去便在芙蓉园住上几日,其余的事情都无需管,只需跟本宫里应外合,找出那凤伽异当年来唐的原因,另外,事成之后,本宫必不会亏待二位!” 这……云棠是想在宫中混的好一些,可她还是想像外公说的那样,安安静静的闷声发大财,她一个司闱处的,被皇后娘娘钦点到外面布置芙蓉园,这么牵强的理由,谁猜不出来这里头有猫腻? 不过她又能说些什么呢?眼前这人是一国之母,况且这事早早了结也算好事。 谷夏知道她心中所想,悄悄道了声歉,“此事还是连累你了,日后在宫里,我会尽力护着你。 这已是谷夏第三次说要保护她了,他若是不跟她道歉,她本还有些郁闷,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她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么这么矫情? “没,鬼爷,这算什么,有您护着,我在大明宫里头横着走都行,还怕这点小事?” 又被丁泽拉了拉,赶紧答应独孤婧,“微臣遵命!” 由独孤婧交代好了种种事宜,云棠与丁泽出得门来,绕着太液池往回踱着,天有些闷热,估么是要降雨,池中的锦鲤也都游上了水面,撅着的小嘴一张一合。 “丁先生,这事还是对不住您了,还得叫您跟着到宫外办事,想想就太麻烦了您。”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些脸红,这丁泽实在是生的太俊,再加上太液池北岸的石子路本就铺的极窄,两人并着一齐走,自己的脑袋刚到他的肩膀,贴的那么的近,有时候一不留神自己的脸就要贴上去了……实在是叫人不好意思。 丁泽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把池边的垂柳轻轻撩起,一边给云棠开了路,一边笑吟吟地回答,“你也不必如此,这事我愿意参与其中,也有我自己的思量在里头,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也没什么麻烦的。” 云棠也跟着笑了,这人是不屑于跟谁虚与委蛇的,她倒是欣赏。 “丁先生果然是爽快人,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若是娘娘今晚就下了旨,明日我们一齐出宫去罢?” “好……” *** 果然,天刚刚发暗,蓬莱殿的赵喜年也就来了,并且带来个叫人眼红的消息。 赵喜年笑的一脸的褶子,“传皇后懿旨……”看着满院子的人通通跪下,又开始读旨,原是皇后娘娘钦点下来,要叫尚宫局的姚女史到芙蓉园帮着拾掇。 众人面面相觑,她一个管钥匙的,凭什么被皇后看上了? 云棠这才知道,原来这女人若是眼红起来了是真的可怕,比如那个赵殊儿,平日里柔柔弱弱的,现下听了赵喜年读的旨,马上就投来刀子般的目光。 云棠只能视若无睹,她实在是不明白,她赵殊儿一进宫来就已是尚寝局的掌灯大人,正八品,比刚刚入宫的女官儿们都要高上一等,她还有什么嫉妒别人的呢? 不过这些目光里头,还真有真真切切惦记她的,比如荣大人,那目光中的关切是伪装不出来的。 一直到云棠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旨,赵喜年又乐呵呵地走了,众人纷纷回了房间,荣大人这才走近云棠,今日这事她必须问明白些。 “云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棠拉着荣大人的手,忽地不知怎么回答,她说不了实话,可若不说实话,又实在是对不住荣大人。 “荣姐姐,我只能说,其实是皇后娘娘叫我和丁乐师去做些事情,不是为了芙蓉园的,其实是另一桩,可我实在是不能说……”越说越是惭愧,荣大人对自己那般的好,自己却是遮遮掩掩,好似巴结上了皇后就忘了故友似的…… 荣大人不知她脑袋里想着什么,只猜是皇后娘娘不让透露,也不再去多问,只摸了摸云棠脑袋,弯起嘴来笑一笑,“在宫里头谋出路,嘴严是好事,今日若是站在你上司的角度,我也该庆幸自己教出个合格的接班人。” “只是云棠……作为姐姐,我实在是担心,按说能和皇后娘娘搭上边是好事,可你毕竟刚刚入宫,我还是怕,怕你周转不来,这事我也不再多问,只是这几日出宫去往芙蓉园,若是碰到了什么就叫人到宫里知会一声,姐姐不是什么权贵,可起码还是能帮上一把,再一个,丁先生那人城府较深,人品却是不错,若是有什么事先与他商量,万万不可单独出头。” 云棠抿了抿嘴,突然就有些想哭,这个荣姐姐呀,怎么会这般好呢?其实这次出宫的事她自己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却害得她为自己这么担忧。 云棠吸了吸鼻子,“荣姐姐,你在宫里这么久了,朋友也那么多,怎么就唯独对我那么好呢?” 却被荣大人重重点了点额头,“我朋友是多,可真心的没有几个,况且妹妹只有你这么一个,再者说来,这宫里头的人都是人精,唯有我们云棠,聪明一阵儿傻一阵儿的,时不时冒冒傻气,我不时时看着可怎么得了?” 云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若不是荣姐姐时时看着,搞不好我再将大明宫通通给烧了!” 荣大人赶紧捂住这厮的嘴,挤眉弄眼瞧着云棠,“赶紧打住!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么?若是叫旁人听到,那可就热闹了!” 又松了手,“就你这性子,还是太浮躁,出宫之后还是少说话,好好跟着丁乐师,你若是能学得他一半的城府,也就够了……” 丁泽……他有城府么?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她倒是觉得,那人率性了些,有些像是玄宗时候的诗人,总是那么的跌宕不羁,没有什么能叫他放在眼里。 *** 吃过晚饭遛弯儿的工夫,云棠就碰到了李连,他得的消息倒是快,上来就问,“语冰,听说你被那女人派到芙蓉园去了?” “那女人”说的该就是皇后,李连的母亲是崔贵妃,在宫中也算得势的,却被独孤婧抢了后位,这两伙人该是不对付的。 云棠也没跟他行礼,“也没什么,不过是叫我去帮着采办东西,娘娘入了夏就要去避暑。” 李连甚是不屑,“你和那女人都当我是傻子?你,一个司闱处的,采买什么东西?快告诉我,你们这次出去到底是做什么去?” 云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扯谎了,只得和李连透露了一些,“殿下,这事是真不可说,你放心,此事对你对崔贵妃都是绝无坏处,此事若是处理妥了,对我们大家来说可都是好处多多。”见李连似是半信半疑,又眨巴眨巴眼睛,“不器,你信我!” 这声“不器”一出,云棠明显感觉到自己心尖儿一颤,倒不是她自己想颤,主要是谷夏,估么着鸡皮疙瘩已掉了一地,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们两个,有事说事,别当着我的面这么肉麻,老夫岁数大了,实在是看不得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 却被云棠喷了回去,“我呸,谁跟他谈情说爱,跟他谈情说爱,还不如跟鬼……”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忙止住了心中交战,又去搭理李连,“这么晚了,殿下做什么去?” 得了,这称呼又回到了殿下,李连也不去计较,“自然是找你。” 云棠不明所以,“找我?” 李连转了转眼珠儿,“恰巧我母妃过些日子也要去芙蓉园避暑,母妃她又实在讲究,故此派了我这个最懂她的亲生的儿子,前去督促宫人布置……” 瞧着他勾起嘴角的笑意,云棠却只得瞠目结舌,放着那么多专门避暑的行宫不去,怎么都挤到芙蓉园来了? ☆、芙蓉园 长安城大明宫南面的东市上,枣红骏马拉着宫车辘辘经过,直朝着长安城南的芙蓉园去了,这地方天子脚下,宫车经过也没什么稀奇,街边的路人依旧该行路的行路,该叫卖的叫卖,根本就没人朝这边看。 倒是云棠,时不时撩起马车窗帘,朝外看着长安城的风土人情,她统共也没在这城中街市走过几次,第一次是从家里来,没从这走,第二次是回家,只顾着思想心切,根本无暇顾及。 “热闹吧?等过几天我再带你来,只咱们俩,不带别人。”李连瞧着云棠一直朝外探头探脑,估么着她是喜欢,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能讨好云棠的好机会。 他这话明显是故意说的,因着此话一出,马车里的气氛就异常的尴尬,丁泽瞧着那对面坐着的两人,总觉得自己异常的多余,可还是得装作云淡风轻,学着云棠往外面看,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云棠更是尴尬,她本约了丁泽一齐出发,连马车都准备好了,谁知半路杀出了个李连,非要跟他们挤在一个车里,还非要跟她挤在一面,若是能选,她倒情愿挨着丁泽,起码丁泽要比他瘦上一些,再加上人家坐的端正,哪像李连这样…… 云棠撇了眼身旁的李连,车座儿本就小,他还要坐的斜斜歪歪,大半个后背都靠在了云棠的身上,两只脚还要搭在对面的座位上,把丁泽也挤到了一边。 云棠撇了撇嘴,瞧瞧人家,那才像贵族的气质,这李连,怎么像个痞子似的?自己那天怎么就答应了他,要和他做朋友? “殿下,你坐正一点,你看丁先生,你的鞋底子都蹭到人家的袍子了……”可不嘛,丁泽的白袍子上都被李连的靴子蹭上长长一条的黑印,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受得了呢? 李连在人家身上蹭了半天的灰儿了,好像这才知道似的,忙把长腿一收,装模作样用爪子上丁泽的腿上蹭了两下,“哎呦呦,这可实在是对不住了,脏了丁大乐师的衣裳。”他要是不蹭倒好,这么一蹭,倒更把灰拍的哪哪都是,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 瞧着自己的袍子,丁泽实在是忍不下去,一把抓住李连的手掌,脸上还挂着笑,“殿下,这点小事没什么的,您不必亲自动手。” 听他这么一说,李连才收了手,又把两只蹄子搁在对面,笑嘻嘻地瞅着云棠,“语冰,你瞧,是他说没事的。”反而还变本加厉,又把胳膊朝云棠肩上搭去。 云棠实在是忍无可忍,将那人的胳膊往旁边儿一扔,“你老实一会儿!”说完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怎的,瞧见他这样就想起了自己弟弟姚允,也是这么着往自己身上贴,也是下意识地,她只想把压在自己脖梗子上的沉胳膊弄下去,现在却有些后悔,虽说她与李连也不算生疏了,可毕竟他是个皇子,含着金钥匙养尊处优长大的,谁知道他脾气到底如何? “殿……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李连果然是肃了面孔,两条眉毛也皱得紧,看得云棠心里发毛,差点儿就厚着脸皮去哄他了,却见那两条眉毛诡异地一动,紧接着又是李连那一口白牙,合着他这是逗她玩呢。 李连不厚道地噗嗤一声,“你刚刚那一声吼,突然叫我想起了我家长姐,我记得小时候,她可也是这么吼我的,难不成,姚大人对自家弟弟也是那样?” 李连的娘亲崔贵妃,统共给皇帝生了两个孩子,第一胎是升平公主,第二胎就是李连,姐弟两个相差六岁,倒真跟云棠和弟弟有些相似。 云棠红了脸,“哪有,小允懂事,不需要我如此,再者说来,下官怎敢与公主相比,殿下您还是折煞我了。”说起这升平公主,还颇有几段故事,她可不是只敢吼自己的弟弟,就连自己的驸马也……不过此事先不急着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头的李连却越听越不对劲,“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懂事咯?” 却把云棠问的哭笑不得,跟宫里人打交道,确实是得长着七窍玲珑心,否则一句话说不好就祸从口出,“哪有,小允他不过是村野小儿,怎能跟您相比,您文韬武略的,我们家小允他只能高山仰止。” 李连受了一通夸,这才受用了,又笑眯眯地把脑袋靠在云棠肩上假寐,心里却美的冒泡儿,其实他也没想这么爱找茬儿,只是他不知道怎么,一听说云棠要与丁泽一齐出去就想去搅和,一见到两人坐一辆马车就看不下去,再见云棠护着丁泽,突然就变作了个地痞无赖……他也不想呐,可是躯体得靠着想法给指令,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那么做了,他也没法子。 再看眯缝眼睛看着丁泽,一个大男人,生的好看也是花架子,顶多会弹弹曲子,弱里弱气的有什么用?越看越不顺眼,趁着装睡,使劲儿往丁泽袍子上踢了两脚,这才抒了口闷气。 云棠呢,瞧着靠在自己肩头那么个沉甸甸的脑袋,今日惹了他够多了,也没再敢动弹,不过今日这李连还是超乎了云棠的想象,比方说他也没那么大的皇子的架子,不是说生气就生气的那种人,再比方说皇子公主也是人,姐弟之间跟她与姚允一样,这般瞧着,这人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李连开始只是假寐,后又因着起得太早,没过多久就真来了困意,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云棠和丁泽喁喁低语,虽是有些愤愤不平,可奈何眼皮实在是沉,再加上云棠的身上又那么的好闻,也就一觉睡到了芙蓉园。 芙蓉园的人早就在门口安排好了轿子,皇子亲自来督办园子布置,这还是第一次,能不好好招待?再者说,云棠和丁泽虽说不是王公贵族,可到底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谁也怠慢不得。 可云棠却不想坐,她只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最好一切从简,低调低调再低调,而丁泽呢,更加深谙此理,两人心照不宣打发走了轿子,一齐朝着园中去了。 李连刚刚醒来,迷迷糊糊跟着来迎人的公公上了软轿,倒头又是想睡,却忽觉不对,原来那两人都走着走呢,一边说一边笑,气得他牙痒痒,可又碍于面子,只得老老实实坐在轿中,眼瞧着两人远去。 不行,这是他第一次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绝不能叫人抢了去,他母妃什么时候主动说要来芙蓉园避暑?不过是他实在放心不下云棠,非要跟来罢了。 为着叫崔贵妃来,他可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后又挑拨崔贵妃与独孤皇后的关系,激起了他老娘的斗志,这才同意来这儿跟皇后抢抢地盘。 他的苦心哪,可全都白费了,那丁泽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这就跟人家跑了? *** 芙蓉园的总管安清河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公,他实在是不明白,怎么今年宫里头的贵主都跑到这来了?一位皇后娘娘,一位贵妃,这还不得把皇上本尊给招来?他年岁大了,天高皇帝远也惯了,可不想这么提心掉胆过日子。 为着这先遣来的一位皇子,两位大人,安清河都操了不少的心,皇子嘛,必须住的好,可几处大的殿宇得留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六皇子嘛,安清河想了许久,决定安排鹿鸣宫,这宫宽敞大气,跟皇子的身份也般配,至于那两位,皇后娘娘派来的,也不能住的寒酸,想来想去,安排了杏园里头的香林苑,虽不是怎么奢华,却好在雅致清幽,适合居住。 安清河想破了脑袋做了这么个安排,谁知道还是把六皇子给惹怒了,李连到鹿鸣宫瞅了一圈,又问了那两人住在何处,突然就不干了,非要人带着他去。 安清河可是不解了,难道这六皇子这么简朴,非要和别人同吃同住?可皇后和崔贵妃不是不对付的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悄悄抹了把汗,领着这位爷往香林苑去了。 果然,李连瞧了香林苑就喜欢上了,非说要住在这边,这边房间本就不多,你说你一个皇子,非和他们挤什么?可还是得赶紧叫人搬东西,把房间布置好了,这芙蓉园都是人家老子的,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可这还没完,这六皇子不仅要搬过来,还非得把宫里来的乐师赶走,安清河更纳闷儿了,直到瞧见了从屋子里头走出来的小女官儿,这才明白了,哦,这大爷根本就不是来办正事儿的!瞧瞧人家大明宫里头养出来的姑娘,真是水灵,一身宽松的官服都挡不住那股子灵动劲儿。 也不瞎想了,赶紧召唤人,再在旁的地方收拾间屋子,给这位丁先生搬过去,皇后娘娘派来的也没办法了,还是得先紧着皇帝的亲生儿子不是? ☆、观音禅寺(一) 芙蓉园挨着曲江池,再加上窗外下雨,空气就有些潮湿,云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被褥潮乎乎的,身子也跟着发痒。 “云棠,你睡不着?”说话的是谷夏。 “睡不着,这被子潮的慌,怕是要长疹子。” “只因为这个?” “那还能因为什么?” “李连,那小子该是对你没安好心,我瞧着他看你那眼神都贼兮兮的。” 云棠听他说“那小子”就觉好笑,听谷夏的声音,应该也很年轻,还管人家叫“小子”,随即又开始猜测,这样的声音该是得配上什么样的一张脸? “不会,我把我的缺点都给他看了,那人虽是轻佻了些,可到底还是把我当作朋友的。”这疤已跟随了她那么多年,云棠早已平静下来,她甚至可以与人随意的聊起,不过叫她直接给人看,承受那样的目光,她还是不情愿的。 谷下许久没再说话,久到云棠都以为他睡着了,刚轻轻地叹了口气,才又听见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胸膛里,像是细沙流过一样微微振动,“其实你不必如此,每个人都有缺点,在意的却只有你自己,你若是能摆脱掉自我的束缚,就会发现在别人看来,这也没有什么。” 云棠以为自己已足够平静,可还是淌下一滴泪来,她把这归结于这只鬼的安慰特别的温柔,“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自己什么样我自己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声音中带着鼻音,她平常不怎么哭,可既然她想什么他都知道,也就没什么可隐藏的了。 胸膛中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信?我是说真的,你还是太小,等到你再大一些,也就都想明白了。” 这话把云棠也逗笑了,“你说人家是小子,又说我小,你又有多大?” “我啊,叫李连小子再合适不过,说你是孩子也绰绰有余。” 云棠奇了,“那你是何年生人?” 谷夏轻笑,“我们记得更多的都是自己的忌日,你是这么久唯一一个问我生日的人,叫我想想……大概是永隆年间,日子记不清了,只知是个谷雨。” 云棠突然就后悔了,是啊,他声音年轻,代表他去世的早,自己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不过永隆年间……那是什么时候? “鬼爷……永隆是何时?” 谷夏也没笑她,“你看,久远到你都不知是何时,便是高宗的第十一个年号,再过三年,高宗也就故去了。” 高宗?!云棠着实惊讶,那岂不是将近一百年前?怪不得怪不得,连季疏朗那般玄宗时候的人都要听他的话,怪不得他能统领这大明宫所有的魂魄。 “那,生前的鬼爷叫什么名字?”她这才察觉,自己竟对谷夏一无所知,可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谷夏却不说此事,可能对他来说,这也真的没有什么可谈的意义,“死都死了,左右也回不去,这也没甚么重要的,你只知我是谷夏就可,还是说你,其实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已经足够好了。” 云棠想起了自己刚刚做的蠢事,人家都不爱提从前的事了,自己问个不停就忒没眼力价儿了,也就顺着他接话,“你说的轻巧,若是叫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你愿意娶么?” 这话问的本也没什么,不过见谷夏安静了一阵,云棠这才开始脸红,他这沉默是什么意思?难道当真是嫌弃?“你看,怕了吧。” “这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在想,人们为何会执着于皮囊的美丑,所谓食、色,性也,肉体能给的只是肌肤之欢,或是为了繁衍子嗣,可若是有一天真的如我一般丢了肉体,就会发现,其实肉体的美丑也没什么所谓。” 这又是云棠所不能理解的部分了,她突然来了好奇心,“鬼爷,那么人死之后,可还像传说的那样保持着生前的样貌?” “会……却不是再执着于美丑,而是执着于自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结束了,所以为了摆脱,就要舍弃一切,要喝孟婆汤,一了白了,忘掉我是谁,忘掉我是存在的,以一种悲壮而惊喜的形式新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棠早忘了被褥之间的潮湿,她在暗夜之中眨巴眨巴眼睛,渐渐懂了谷夏的意思,所以在这大明宫里头逗留不去的鬼魂,该都是太过于执着而放弃了新生,那么鬼爷的执着是什么呢? 云棠没问,她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那么若是你,你愿意娶我这样的人么?” 这次谷夏没再犹豫,“若是我喜欢你的心和灵魂,我愿意……” 云棠翘了翘嘴角,“谢谢你,鬼爷,我困了……睡吧……” “睡吧……” “晚安……” “嗯……” *** 昨夜不知何时又下上了雨,云棠推开窗子,一条彩虹凌驾在池水之上,该是出来许久了,现已若隐若现,而与此同时,敲门声想起,打开来看,却是丁泽。 丁泽瞧见云棠明显地一怔,“姚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被他这么一说,云棠这才觉得脸上发痒,忙找来镜子,果然……两腮之上长了不少的疹子,再撸起袖口,身上也长了不少。 云棠最怕湿,从前洗了头发,擦不干净都要长疹子的,在外公的朋友那吃了几副中药,已是许久没有犯了,未想到这次还更加严重了。 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无妨,该是此地潮湿,水土不服所致……丁先生,这么早来?” 丁泽这才想起正事,“哦,昨日娘娘来了秘信,柳县的顾百川,是凤伽异的挚友,娘娘叫我们去探探,凤伽异中毒前那次来长安,很可能会去拜访故友。” “好,那您等我一下,我简单梳洗梳洗,咱们这就出去。” 丁泽有些犹豫,“姚大人生的该是疹子,要不要先找个郎中?” 云棠连忙推辞,“还是先去柳县再说,娘娘的事还是怠慢不得,今日若是办不成,恐怕娘娘要催。” “那倒不怕,你这疹子该也不难治,本来无事,若是严重了反而不好,咱们先到医馆看上一眼,拿些药就直接去往柳县,姑娘家的脸重要,姚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云棠见他态度坚决,心想也是,再者说她一个九品的女官,又不好找行宫的太医来看,估么着丁泽也是想到了,便点头答应,又叫丁泽出门回避,自己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再开门的时候却不见了丁泽。 直到瞧见他手拿着个青纱帏帽,心中又开始泛起暖意。 “这个戴上罢,出疹子见了风也不好。” 云棠感念他心细,伸手接过戴在头上,见风倒不怕,主要是没法子见人,又向丁泽道谢,“多谢丁先生了。” “不必谢,我们这就出发罢!” 因着云棠长了疹子,两人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直接出门去了,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叫郎中把了个脉,果然只是湿疹,拿了一盒黑乎乎的药膏,两人也没作停留,直接朝着柳县去了。 谁知到了柳县,却只见到顾百川的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原来顾百川已入佛寺出了家,两人又只得驾车南去,到了观音禅寺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 来接引的是个稚气未脱的沙弥,身着一身青色的僧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瞧见两人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有事?”声音中犹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反正不怎么好听。 丁泽也回了一礼,“小师傅,我们二人是来寻悟尘的,他可在寺中?”悟尘便是打探到的顾百川的戒名了。 “在在在,不过他不怎么见人,能不能见到,我还得去问问,非要找他么?今日住持也在。”这寺是禅宗寺院,而禅宗又最喜顿悟玄谈,这附近百姓来此找禅师解惑的该是不少。 丁泽谢过他的好意,又阐明只找悟尘,“麻烦小师傅通传一声,便说有凤从南来,其余的什么也不用说,他若见我便见,不见也罢了。” 小沙弥虽是疑惑,却还是答应了一声,进门去了。 这句话云棠听懂了,“凤”是“凤伽异”,“南”便是“南诏”,因着当下大唐与南诏局势正紧,且此地还在长安,若直接说是南诏未免惹来麻烦,而凤佳异是回到南诏才毒发身亡,这顾百川该是还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经死了罢。 果然,不出一刻,小沙弥便领着个大和尚来了,那大和尚本一脸急切喜悦之色,见到门口等着的二人,面色却忽地失落至极。 丁泽先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悟尘禅师,你好啊。” 悟尘面上仍带着失望,“你二位,贫僧并不曾见过,可是有事?” 丁泽谦卑一笑,“我与小妹今日拜访您,就是为了凤从南来之事……” 悟尘面露惊诧,又仔仔细细打量两人,这才点了点头,“那就随贫僧来罢!” 小沙弥不得其解,跟着进了院子,又碰上自己的师祖禅寺的方丈醍醐大师,忙过去询问,“师爷爷,刚那两人与悟尘师叔说凤从南来,师叔就懂了,难道是什么禅理?弥生怎么不懂?” 醍醐大师也是面露诧色,又忽地叹气,“叫他去罢,这禅理便是别离之苦,等你大了,也就懂了。” ☆、观音禅寺(二) 悟尘带着两人到了僻静之处,这才转过身来,“二位说的凤到底在哪里?”面色平静语气和缓,却隐藏不住眼神中的担忧与焦急。 丁泽也跟着站定,“凤已西去,不会再来了……” 西去?他记得故友临走之前,就是百般交代,仿佛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似的,悟尘的眼睛忽地红了,“他……死了?” 云棠也有些不忍,可也只得承认,“是,他死了,至德元年来过一次长安,回去南诏就死了,是中毒而死。” 悟尘不信,“中毒而死?难道是长安的人下的毒?”原来,那真是自己与友人的最后一面了……“可,你们又是何人?” 云棠看了眼丁泽,见他微点了点头,这才回答,“我们是从宫中来的,我是尚宫局姚云棠,他是宫中乐师,不过这都不重要,确切地说,是皇后娘娘叫我二人来的。” 悟尘苦笑,“皇后娘娘?都惊动了中宫娘娘?伽异已故,你们还找我作何?” 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就少不得要从悟尘这里套出信息,欺骗总不是办法,丁泽与云棠对视了一眼,最后选择了说出实情,“实不相瞒,大内不少人离奇死亡,我们怀疑恐与当年凤伽异的身亡有关,所以我二人今日到来,实是想知道,凤伽异最后一次来长安,是否见了您,又是为着什么目的?”实话实说,却不能详述。 悟尘的眼中充满着讥笑,“故友已逝,我只想叫他得到安宁,贫僧实在是无可奉告!” 丁泽也不急,而是对悟尘换了个称呼,“顾先生,你知道我们是如何知道你在这的么?” “如何?” “我们去了你家,见了家中夫人和一双儿女,您的那对龙凤胎,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也要参加科举了。” 悟尘眼角挂着泪,却还是轻轻抿去,“自我受戒入佛的那日,就早已断了私情杂念,你说的这些,又与贫僧有什么关系呢?” 据说这顾百川自打出家后就潜心修佛,妻子带着儿女来探也是从来不见,这一家子已是好些年未见了。 丁泽又言,“佛爱众生,也有感情,顾先生的那双儿女,也日日思念着父亲呢。” 悟尘转过身去,仰头望着远处的观音石像,那玉净瓶中插着的柳枝是用来渡人的,可却没有渡的了他。 “顾先生,我们或可与娘娘请示,只要你愿意助我们,叫你堂堂正正的还俗,与妻子团聚,倒也不是难事,且凤伽异已逝,查明真相,对他也是好事……” 悟尘也未回头,只是一直盯着那观音,没人看的见他面上的神色变换,一直到许久之后,才抿着嘴回过头来,“此事我应,不过还是要应的安心……” 丁泽笑了,也未多说,只答应了一声,也就带着云棠走了。 “丁先生,你说那顾百川不是真心向佛?”云棠眨巴着眼睛,抬头望着丁泽。 “你看他的戒名,悟尘悟尘,还是要在尘世中领悟自己,他二十年前出家,恰巧是南诏叛变的那年,凤伽异从长安回到南诏,在长安的友人不免要受到牵连,而大唐素来崇敬佛道两家,尤其是武后之后,佛教更盛,顾百川受戒入佛,也未尝不是一种躲避劫难的好方式。” 云棠这才领悟,“怪不得他听说家中儿女就那么的悲切,也怪不得他应了我们,原来如此,丁先生果然是聪慧过人,云棠今日是受教了!”难怪荣姐姐说丁泽城府极深,此话果然不假! “那我们便要尽快跟娘娘联系,叫她拿出个让顾百川放心的凭证。” 丁泽点头,“今日回去我便写信,叫人尽快传到宫里去。” 云棠赞同,两人这时都松了口气,倒是未想到找顾百川帮忙这一环节竟是如此简单。” 丁泽瞧着云棠带着的帏帽,又伸手去撩,一眼望去,那药膏也不知管不管用,只见那本姣好的脸蛋上涂了一层黑,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真是叫人忍不住笑。 云棠倒是没见过这样取笑人的丁泽,大概是自己真的好笑,瞧他笑的好看,两排白牙整整齐齐的,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了。 *** 云棠回到香林苑自己的房间,竟发现榻上躺着个人,锦衣华服,荼白玉冠,睡的正香,可不就是李连? 虽是气恼,可到底不好把他硬拉起来,只得走过去轻唤,“殿下……殿下……殿下……” “李连!” 叫他殿下他不醒,连名带姓的叫竟是醒了,看来这人没少受长姐的欺负,扑棱一下坐起,“皇姐,干嘛?” 云棠觉得好笑,他起的猛,连玉冠都歪了,一边走过去把玉冠扶正,一边又问他,“殿下怎么在这睡了?是喜欢这房间?若是喜欢,我们换换也可。” 李连这才清醒,嘴里嘀嘀咕咕,“吓死了吓死了,对对对,她已经嫁人了!”又抬头望着云棠,见她戴着个帏帽,忙凑过去闻闻,这才点头,“嗯嗯,是你,我识得你的味道,你这是怎么了?”又伸手去掀,瞧见那一张黑脸,再加上两只大眼睛,着实吓了一跳。 云棠正为他那句“我识得你的味道”害羞呢,哪料想他就来掀,赶紧躲出了老远,解释道,“芙蓉园潮湿,下官生了些疹子,涂了药膏,实在是有些丑陋,这才遮挡起来,怕惊了殿下。” 李连缓下那股惊惧,又开始担忧,“疹子?严重么?这是在哪拿的药膏?” 云棠老老实实回答,“在园外的医馆,据说那郎中治疹子治的好。” 李连瞪大了眼睛,“什么?园外的郎中?那些个骗人的也能信?来人呐!把园子中的太医给我找来!” 香林苑不远就有小宦,此时已听到了传唤,忙小跑过来,又听李连的吩咐,找太医去了。 园外的郎中怎么了?园外的郎中就都是骗人的?她从小长在宫外,给他看病的也都是普通的郎中,她也活蹦乱跳地活到了现在,不过她看清了,李连那眼睛中的关切不像是装的,看来他真的在为她担忧,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殿下,谢谢你。” 却被李连瞥了一眼,“身上有吗?” “有……” “痒吗?” “痒……” “那还不好好治?你是要把自己浑身都涂上那玩意,卤酱活人?” 见他正肃着脸教训自己,云棠却不厚道的笑了,若是浑身上下都涂上那药,倒真有些像娘亲做的酱瓜。 云棠戴着帏帽,李连看不清她神色,只看她肩膀颤抖,就知在笑,“笑笑笑,还知道笑?”又见她偷偷挠胳膊,忙把小手捉住,又利落撸起袖管,果见那白皙的手臂上长了不少的红点,有些地方严重,已是肿了。 “别挠了,等太医来罢……” 云棠点头,知他好心,就唯有老老实实的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太医就来了。 此太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留着缕山羊胡,中规中矩地作了个揖,“微臣刘思叩见六皇子殿下!” 李连颇为着急,也没叫他起来,直接拽着太医的腰带拽了过来,一把撸起云棠的袖子,“太医,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惊魂未定,生怕他扯断自己的腰带衣冠不整,忙抬头瞅了一眼,“依老臣看,姑娘生的该是湿疹……” “你这什么庸医,都不把脉就知道了?望闻问切我都知道!” 太医想哭,心想着这不是你叫我看的吗,可没敢说,又只好老老实实去把脉问诊,这才又弯腰行礼,“殿下,依老臣看,这就是湿疹无疑……” 李连皱眉,“那你想些办法!”又直接扯掉云棠的帏帽,“不要这种黑乎乎的药膏!” 太医抬头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忙低头答应,“不会不会!” “那就快去罢!” “是……” 不出一刻,那老太医就写完了个药方,“姑娘的病虽是在皮肤,可还是因着身子里头的经脉不通,气血不足引起,老臣这药是祖传的秘方,对疏通经络,补气补血极为有效,姑娘每日服三副,分早中晚服用,七日之内必有成效!” 云棠点头,“可这疹子……还有些痒……” 老太医笑了,“痒是正常的,老臣那里还有些外用药膏,我这就去拿,姑娘抹上就会缓解……” 李连这才满意,又吩咐小宦,“那你就跟刘太医去一趟,将药膏拿回来,再顺路将方子上的药多抓几副,你去就不用麻烦刘太医了,还有,定要快去快回。” 小宦麻利答应,又接过刘太医的药箱,跟着出门去了,果然不出一会儿,就从太医那拿了药膏回来,笑吟吟地奉上,“殿下,那药听刘太医的意思抓了二十一副,小的已经送去膳婆那里叫她每日煎了再送来,这药膏是刘太医给的,叫痒了就涂,不忌讳时间。” 李连伸手接过,轻轻沾了些在指尖,透明的绿色,清清凉凉,比那黑糊糊的大酱强了许多,又去看了眼小宦,“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连忙呲牙答应,“回殿下,小的叫郑六斤,因着生下来就是六斤。” 李连点头,又催云棠去净脸,状似无意般的跟小宦说话,“嗯,我记下了,等到时候,你就跟我回宫吧……” 小宦欣喜,连连答应,得了李连打发,才笑眯眯的退出去了。 ☆、乐泉 黑黢黢的药膏洗了下去,一脸的疹子也就现了出来,李连趴上去看了一眼,便要拿着沾药的玉柄去涂,却被云棠躲了过去。 “殿下,这事不好麻烦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连什么也没说,一把把云棠拉了过去,“我愿意,你管不着。”直接朝着云棠的脸上一阵涂抹。 云棠被他扳住了脸,根本就动弹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可他无缘由地对自己这么的好,还是叫她难以安心,“殿下,你这般照顾我,这叫我实在是惶恐不安……” 李连停了手,却依然贴的她极近,见她眨巴眨巴眼睛,也跟着眨巴眨巴眼睛,“你又有什么惶恐不安的,那时候我不是说过了,我愿意把你当作朋友。” “可,我们也没认识多久啊……是,能与殿下交好是云棠的荣幸,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的交情有那么深么?” 李连开始还眼角弯弯,此时又收了笑意,安安静静坐在云棠的一边,“云棠,我问你,假如我想和你在一起,男女之间的那种,你愿意么?”见云棠瞪大了眼睛,又补充,“你不必如此惊诧,我只是说假如……” 云棠苦笑,与他一起?结果呢?成为他成群妻妾中的一个?那她倒宁愿永远不嫁……再者说,她的疤,他可以一时不介意,难道可以一世不介意?“殿下,我……从未想过此事,你若是愿意将我看作一个有思想的人来尊重,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见李连开始沉默,云棠又有些害怕,难道是自己说的过了?惹了他不开心?“殿下,你别……”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连忽地捧腹大笑,笑的差点儿流了眼泪,又去掐云棠脸皮,“你怎么这么可爱,吓着了吧,我说了,我总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说实话,在这宫里头我也怪孤单的,若是有你陪着就好了不少,我不求别的,只求和你姚云棠,可以以对等的身份做朋友,你若实在不愿叫我表字就叫我名姓,日后就别称殿下了,那是虚礼,不适合你我之间……” 云棠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上次在马车里他就是这么认真,这次又是,上次是她头脑一热,这次呢?要不要答应他?真的可以以平等的身份?他这个时候说的好,若是日后惹了他生气…… “殿下,我还是惶恐,我从小到大交的朋友都是平头百姓,从未跟您这样身份的人做过朋友,我……真的不敢……” 李连笑笑,“你不敢没关系,日后你就敢了,今日就从涂药开始。”又去拿云棠的胳膊,叫她自己拽着袖子,小心翼翼的将药膏涂在上面,“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晚上睡觉我也觉着被褥太潮,你皮肤嫩适应不了,等我去弄些松花粉给你拿来,你睡觉前就敷上一些,该是能缓解不少。” 云棠的眼眶子湿了,怕被他看见又要嘲笑,忙趁着李连不注意擦了下去,其实除了他说要娶她做侧妃,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再者说那日他也是喝多了,胡说八道也是可能的,一直以来,他对她还是不错的…… “殿下,谢谢你……”声音若蚊声,却还是叫李连听见了。 李连停了停动作,也未抬头,“哎,不用谢……” “你是不愿意嫁给皇室的人?”李连状似无意地问,云棠却不吱声了。 “我们是朋友,你但说无妨。”李连鼓励。 “是,我的外公给了我语冰这个表字,就如殿下那时候说的,就是希望我不局限于方寸之间,世人都爱孔孟之道,而我从小就被外公教了老庄,世人都言男尊女卑,可我只信阴阳平等,外公支持我融入这世界,是为了大隐隐于市,而不是庸庸碌碌,就在后宅之中过了余生……” 李连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终于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教育出这样的姑娘,怪不得,怪不得他见她第一眼就觉如沐春风,原来她的内心深处竟是这样的…… 涂好了一只胳膊,李连将她袖管轻轻放下,抿嘴笑了笑,“你外公说的对,那日是我的错,是我对你不尊重了,你只当我说的是酒话,就莫要计较了,姚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了我罢?” 云棠被他说的满脸通红,连脸上的疹子都没那么明显了,真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道歉,略点了点头,“殿下说哪去了,我都忘了……” 李连爽朗一笑,“忘了好忘了好,日后我定拿出真心,认认真真与你为友!”日后我也定拿出真心……俘获你的芳心…… 终是又涂好了另一只胳膊,李连这才去净了手,“其余的地方你就自己涂罢,够不到的地方就叫宫女,等一下我再叫人把松花粉和汤药拿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云棠点头,“嗯,好,今日也是多亏您了,殿下也早些休息……” 李连答应一声,“嗳,好,我这就走了……” 等到李连出了门去,谷夏这才出了声,“刚刚我感觉到你的心猛跳了两下。” 云棠脸红还未退,“是么,心跳不是正常,不跳就跟你一样了。” ……这家伙还真是毒舌……“不是正常的跳,是狂跳,你跟我一样也可以啊,我是大当家,你就是二当家,或者是压寨夫人,咱们两个把宫里头的王公贵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呸!谁要做你的压寨夫人!我狂跳!还不是被你气的!若不是你叫我做这什么破事,我至于到芙蓉园来,长这一身的疙瘩么?烦人鬼。”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等着我要你小命!” 云棠不屑了,“你要啊,你要啊!切……” 就在这时,又有人敲门,是个宫女,“姚大人你好,药熬好了,还有六皇子吩咐的松花粉。” 怕人家误会她是发了神经,云棠赶紧停了跟谷夏说话,“嗳!进来罢!” 小宫女手端着个托盘,将汤药放在桌上,又把松花粉摆在一边,这才出门去了。” 谷夏又开始说话,“其实你这疹子根源是因着偶换地方水土不服身体亏空,又由被褥潮湿引发,跟那人说的经脉不通、气血不足没甚么关系。” 云棠刚端起汤药要喝,“你怎么知道?” “我比你肚子里的蛔虫还了解你……” 云棠犹豫,“那这药还要不要喝?” “喝还是可以的,你本身却有气血不足之症,喝了对你也有好处,只不过那经脉不通,却是因为我……” “因为你?” “活人被鬼附身,都会被封闭经脉,尤其是心鬼,等你遂了我的愿,经脉就会自然打开。” 云棠突然有些后怕,“我看那些故事里头,被鬼附身的人最后都会形如枯槁,阳气散尽……” 谷夏的语气倒是平平淡淡,“这是正常。” 云棠更怕,“那我……” “可你是重阳之体,阳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百个我都耗不死你……” 云棠长出了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好热,原是阳气太旺,遇见你之后就凉快了许多。” 谷夏无语,也不跟她继续纠缠这个,只说要休息,待到云棠喝了药,洗漱上榻,又沉沉睡去,也未再说话了。 *** 第二日中午,丁泽果然收到了皇后的回信,遂找了云棠,两人一齐往禅寺去了。 迎接的仍是昨日那小沙弥,云棠这才知道,原来他叫弥生,从小被寺中的师父收养,因为还未受戒,弥生也不算真正的戒号,弥生带着两人找到悟尘的房间,也再未停留,就直接走了。 悟尘正与另一僧对弈,见两人来,就停了棋局,等到那僧走了,才站起身来,“两位可得了宫中的消息?” 丁泽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的绢轴,伸手递到悟尘的面前,“顾先生,有了这,从今以后再也无人因你和凤伽异的关系为难于你。” 悟尘接过,又双手展开,不禁面色大变,“这,竟是皇上的圣旨?” 惊讶的不仅是他,连云棠也吃惊不小,看来这独孤皇后在皇帝的心中果然是极重要的,竟一日之间就拿到了圣旨。 “顾先生,这下你可以说了么?” 顾百川点了点头,“那时候伽异兄来到长安,第一个先见了我,他说对不起我,因为他受了连累,他还说日后恐再不能相见,叫我多多保重,他还说,背弃在长安的妻子和朋友是他的不对,可他也有他的国,那日他哭了,哭罢就要去见在长安的妻子,说是终于可以了结了,现在想想,他该是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罢……”说话间,已眼角带泪。 丁泽追问,“他说他去见了长安的妻子?” 顾百川擦泪,“正是,可他妻子不想见他,他在长安逗留了几日,我替他去找,才将她约了出来。” 丁泽疑惑,“凤伽异去找和你去找相隔了几日?” 顾百川微想了想,“当有三日。” “三日……你一去她便答应了?” “正是……” 丁泽皱起眉头,“那他妻子现在何处?” 顾百川叹气,“早不在了,伽异走后,又过了几日,她就口吐白沫死了,该是服毒自杀。”说着又觉不对,“丁先生,你是说?” 丁泽也没再回答,又过了一阵,才又出言,“顾先生,凤伽异在长安的妻子,是宗室的女子?” “是,是薛王李业的女儿,乐泉县主。” “乐泉县主……”丁泽思忖了一阵,又急急忙忙跟顾百川道别,拉着云棠回去了。 ☆、回宫 丁泽回到住处,立即研磨执笔,叫人快马加鞭往大明宫送了一封密信,这些送信人都是皇后亲自安插进来的,用不着他们费心,所以天色刚暗,书信就送到了皇后的蓬莱殿。 蓬莱殿中,皇后独孤婧刚刚拆开密信,只略扫了一眼,就是面色大变,一双凤眼中充斥着恐惧与失措,呆愣了好一阵,才匆匆将信纸藏在袖中,又翻出南山公主的画像,匆匆走到殿门前,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来人呐!摆架延英殿!” 延英殿靠着中朝,是皇帝与亲信臣子议政的地方,若是这个时候,皇帝极有可能就在延英殿。 独孤婧的凤辇到了的时候,皇帝李豫正与刑部尚书曹万里、大理寺卿蔡知义商谈要事,三人在屋中,只听两位大臣一直在说,皇帝时不时询问几句,独孤婧一时有些犹豫,这个时候,她要不要进去?万一是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又倾耳去听,只听到“梅娘娘”、“一样”、“安抚好了”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这叫她更加害怕,嘴唇都有些发白,此时的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进了殿内,朝着皇帝柔柔一拜,“皇上,臣妾有要事相告!” 皇帝瞧着自己最宠的皇后,独孤婧平时最是大度知理,今日着实反常,就知是出了大事,可大臣还在这里,他也不好直接叫人走。 大理寺卿蔡知义是个有眼力的,忙上前拱手,“陛下,此事一言难尽,我想臣还是先告退,回去将始末整理成文字卷宗,再交由陛下过目。” “好,那二位爱卿就先回去,待到把卷宗整理好了,明日再呈上来。” “是,微臣告退。” 蔡知义走的时候,自然也带走了刑部尚书曹万里。 待到延英殿里没了旁人,李豫这才站起身来,走到独孤婧身前,将她发间歪了的凤钗扶了扶,她该是有多急,才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皇后,你怎么了?” “陛下,刚刚您和两位大臣,可是在商讨宫中的几起干尸案?” 李豫想不到她不答反问,面色就有些凝重,“皇后,你贵为一宫之主,偷听朕与朝臣议事,还是逾矩了。” 独孤婧哪里还有工夫管什么逾矩,再者说,他李豫是跟自己发过脾气,可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哪次真拿她怎么样了?遂直接抓住李豫的袖子,“陛下,这事可有进展了?”见他眉头更皱,又好声劝哄,“皇上,臣妾也不愿多管此事,可这事跟臣妾今日得的消息有莫大的关联,你我夫妻同体,又有什么话不能说的?陛下,我这也是为咱们宫里的家人担心呐!” 独孤婧真的是鲜少如此,况且她说是“家人”,她身为中宫皇后,此些年来确实为这后宫操了不少的心,其实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跟她说的,李豫气的主要是她偷听,然而万千的气恼,到了她这也不管用。 “不是有了进展,而是……验尸官吴慎死了,跟香儿她一模一样……” 独孤婧差点儿坐到地上,得亏皇上扶了一把,梅婕妤,闺名梅香儿,“陛下是说,那个跟着刑部验尸的老爷子?” 吴老爷子虽说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官阶,可人品极好,再加上干这行干了一辈子,不知帮刑部破了多少案子,所以不知是刑部,就是整个三省六部,都没有人不尊着的,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没了呢? 见李豫点了头,独孤婧更加觉得时间紧迫,忙亲自关了门,又叫人好好把守,这才把袖中的卷轴和信纸掏了出来,搁在李豫眼前的桌上,“陛下,臣妾背着您去调查了些事情,您也别恼,臣妾这也是为了龙体,为了各宫的妹妹们,和皇上您的皇子皇孙。”又亲自把画展开,把信递给李豫,把这些日自己所知道的都全盘告之。 李豫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可到底是为帝王的,怎么着也比独孤婧淡定,李豫将皇后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怀中人的后背,“怎么会怪你呢?你都是为了朕好,朕心里明白。” “皇上,臣妾实在是害怕,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呢?”独孤婧得了皇帝谅解,一时找到了脊梁骨,声音也变的娇声软语,跟外人面前那个威严庄重的后宫之主全然不同。 “皇后,你那两人可能信?” 他说的自然就是她派到芙蓉园去的两人,独孤婧娇嗔一句,“陛下不信臣妾的人,可就是不信臣妾的话?” 李豫忙陪笑,“那自然不是,这宫中我最信你,我问这两人是否可信,实是还有计较与这两人商议,既然你说可信,那就请皇后速速将这两人召回宫来。” 独孤婧悠悠望着皇帝,眼角已委屈地流下两滴泪来,“陛下信我就好,臣妾这就叫人去找。”一语完毕,又娇娇弱弱靠在皇帝怀里,真是我见犹怜,花容月貌,宛若双十年华。 *** 次日一早,云棠和丁泽就收到了宫中来的消息,皇后娘娘叫两人速速回宫,一刻不得耽搁,来人还说,在刑部干了一辈子的吴老爷子死了,死的模样也是那般的骇人。 因着事情紧急,当时李连又正巧不在,云棠只得叫人给他留了个口信,就跟丁泽一齐上了马车回宫去了。 这一路云棠的心情都不太好,她总能想起那老验尸官的一举一动,那老爷子微有些驼背,跟她们家住的那条街的老皮匠似的,总是佝偻着背,手艺却极好,她想起老验尸官验尸时候的样子,就跟那老皮匠一模一样,认认真真,什么也打扰不了似的。 那验尸官她不怎么熟,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可是她喜欢这些踏踏实实的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也被害了呢? 她想的认真,以至于丁泽跟她说话都没听到,直到丁泽叫到了第三声,这才回过神来,“丁先生,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了,颓丧着脸,心不在焉的?”这姑娘年纪小,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 “那吴老爷子你也见过,多好的人,怎么就……” 见她伤心难过,丁泽也不知怎么安慰,因为这世间本就不是好人必得好报,坏人必得惩罚,遂只安慰了一句“生死有命”,也就不再说话了。 两人这么安静了一路,云棠再也没心情往窗外去看,也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停了,大明宫到了,云棠长呼了口气,生死有命,她是没有办法,但是她愿意,为吴老先生,为小田这样的冤魂,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鼓足了勇气,待到跟着皇后的近侍赵喜年到了紫宸殿,这才发现不对,为何不是皇后的蓬莱殿,却是这儿?难道这不是皇上的寝殿? 再看丁泽,他倒是神色自若,也不知是早就料到,还是真能做到波澜不惊。 “姚大人,丁先生,今日要见你们的是皇上,奴才就只能送到这了,只是面圣千万要谨慎行事,说话更要仔细斟酌,有些话没有想好,宁可不说也别多说,两位都是聪明的,估计也不用奴才教这些道理,那奴才就在这等着,两位快快进去罢!” “赵公公,皇后娘娘也再里头?”云棠有些不争气,若是有皇后在,她还能稍微安心。 赵喜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娘娘在,姚大人莫怕,娘娘最是惜才,若是认准了你是她的人,就说什么都会护着你的。” 听他这么说,云棠就放心多了,咬咬牙,又咽了口唾沫,扭头看了看丁泽,“丁先生,咱们进去吧。” 丁泽也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轻轻在云棠的手背上拍了几下,不过却叫云棠安心,起码不是她自己,还是有人陪着她的。 紫宸殿的人来迎,两人又跟着进去,到了皇帝日常办公之处,这是云棠自入宫以来,第一次得以见到天颜。 皇帝四十多岁的样子,因不是正式议政,也未着正装,只在桌案后的龙捧寿纹宝座上坐着。 云棠不敢多看,忙跟着丁泽进去,齐齐跟皇帝行礼,待到得以“平身”,这才又快速扫了皇帝两眼。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极有棱角的面庞,皇帝虽人过中年,却气度不凡,反而比青年人多沉淀出几分稳重,若是单看五官,李连倒真和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 “两位为我大内做的事,朕已记在心里,其实你们设想的没错,当年凤伽异来唐见乐泉县主,确实是被乐泉毒死,且是先皇授意,不过乐泉也没有独活,也跟着凤伽异服毒走了,父皇说,凤伽异此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没人能害得了他,唯有乐泉,她的毒,他一定甘之如饴。” 这话他跟皇后都未说过,所以当独孤婧听到这里,也是惊诧万分。 不过最震惊的还是云棠,那时候皇帝也快到而立之年,又是先皇的心腹之子,他知道内情也实属正常,可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云棠欲哭无泪,她可不想被人利用完了就丢了小命,她看向丁泽,见他也有些紧张似的,心想完了完了,一直那么稳的丁泽,这下也慌了。 “你二人无需担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李家人对待为自己办事的人不会用杀人灭口这般卑劣手段,二位若是愿意,朕必不会亏待你们。” 这皇帝还真是人精中的人精,竟跟会读心术似的,云棠哭笑不得,她能怎么着?说不愿意?皇上说了,为他办事他也会仁至义尽,可言外之意,若是不为他办事……想都不敢想,遂赶紧拉着丁泽跪地磕了个头,“我俩但凭圣上差遣,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小人 皇帝勾了勾嘴角,这姑娘识时务,“放心,朕不会叫你们肝脑涂地,朕只需叫你们两个做个假证。” 云棠低着脑袋,“请圣上明示!” “此事涉及到皇室的机密,自然不能将这事公布于众,可若无缘无故处置了孙茹,她又没什么过错,未免难以服众。” 孙茹是孙大人的名字,云棠俯在地上略略抬头,“所以……” “所以,我要你们……” 云棠从紫宸殿出去的时候,仍感觉似在梦中,脚下踩了棉花似的,一直到跟丁泽分别,自己又朝尚宫局走,感觉到谷夏往自己胸膛顶了一下,才缓过神来。 “鬼爷,你安分些。” “不是我不安分,是你喝了那太医的药,正打通你的经脉,跟我可没有关系。” 云棠理亏,“哦,那是我错怪你了。” “我没事,倒是觉得你有事。” “我有什么事?” “你瞒不过我的,你是觉得帮着皇上骗人,那样不好?” “是,虽说孙大人确实是恶毒,可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将她绳之以法,我还是希望一切都光明正大明明白白的,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何必遮遮掩掩,犯错之人是恶人,可我这样也非君子。” “云棠,何谓君子,何谓小人?” “我……坦荡荡者为君子,戚戚然者为小人,我只想坦坦荡荡的活着,不想取信于谁,也不想为谁做事。” “孔孟才讲君子小人,老庄却只讲道法自然,想要大隐隐于市,还需顺势而为,自知者明。” 这是谷夏第一次跟她讲孔孟老庄,云棠突然觉得,这只鬼像是个教书先生似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可,孔孟之道能成经典,也必有可取之处……” “孔夫子本人我也极其敬佩,终其一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为悲壮,可生而为人,阴阳给之生命,造化给之灵魂,只因自己的一份执念,却叫奸人逍遥法外,这也并非明智之举。” 云棠嗤笑,“万世之师你也敢贬斥,小心到了阎王殿,阎王判你罪加一等。” “这又哪里是贬斥,各人自有各人的路,我只是不赞同罢了,孔夫子宽以待人,广施仁爱,又怎会跟我计较这些?” “不过你这话确实叫我舒服了许多,但这样的事,我也只做仅此一次,鬼爷,帮皇上做事之前,我还是想最后确认一遍,你们确认孙大人就是南山公主么?” “确认,子虚最能识气,他确认的事情就不会有假。” 云棠这才安下心来,长出了口气,“嗯,好……” *** 是日下午,刑部的人冲入尚功局,将司珍处孙司珍,以及典珍吴鸢都带走了,来人在孙茹的屋子里找到不少的东西,比如窗下木匣子里藏着的水蛭,几根六寸多长的青铜锥,一碗不知是什么的血液,还有就是……梅婕妤的帕子,洛水碧的琴弦。 将这些东西搜查出来的时候,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都跑过来围观,人人倒吸冷气,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孙茹虽然平日不苟言笑,对人冷淡了些,可谁也未想到,竟是个女巫?!巫术这种东西还是离她们太远,不少人纷纷回想自己曾可得罪过孙茹,万一她偷偷摸摸照着自己的模样扎个娃娃,再……想想就后怕。 唯一没在场围观的,是尚宫局的云棠,因为大家听说,这孙茹得以被捉住,还得亏了她的作证。 而此时此刻,云棠正恭恭敬敬站在延英殿皇帝的书房中,身旁站着国师玄同子,大理寺卿蔡知义,少卿黄守仁,刑部尚书曹万里,侍郎赵叔礼,当然了,还有丁泽。 上方坐着的是皇帝,下方跪着的是孙、吴两人,俱被印满了符咒的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皇帝手中拿着只翡翠的貔貅,估计是经常把玩,光滑的很,就这么一边摸着,一边瞥向孙茹,“孙大人,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孙茹狐眼轻瞄,瞧着地上各式各样的“巫蛊之物”,不禁噗嗤一笑,又是张狂又是淡定,竟又大笑开来。 笑声极尖,叫人心里头无端的难受。 见孙茹不说,皇帝又看向云棠,“姚女史,说说你见到的罢!” “回陛下……这事还得从微臣刚入宫的时候说起,那时候微臣对宫里头不熟悉,所以要日日出去认路,有一日就迷了路……谁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太液池,微臣看见……梅娘娘和一个大人正在那儿,似乎是吵了架,微臣觉得这是上司和娘娘的私事,就绕了路走了……谁知第二日竟……再后来,就是微臣到尚功局要拴钥匙的缨子,然后就见到了孙大人,微臣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时虽是黑夜,可好歹月圆……” 皇帝极为严肃,“那你为何不早说?” 云棠赶紧下跪,“因……因那日除了孙大人和梅娘娘外,还有吴大人站在远处望风,我不知她是不是看到了我,怕她报复……请陛下赎罪啊!” “姚云棠!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跟着孙大人去过太液池望风!”吴鸢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当真冤枉的紧。 “吴鸢!你闭嘴!”随着皇帝一声大吼,吴鸢才闭了嘴,皇帝又看了看丁泽,“丁先生,你呢?” 丁泽上前一步,“臣知道的,就是洛姑娘遇害的前一晚,我在梨园阁门前,见到了吴鸢吴大人,看似是往洛姑娘的住处去的……除了我,教坊的雨燕也是见了的,只不过她只见到了黑影,没臣看的清楚。” 这下吴鸢不再喊冤,倒是皇帝又问了一句,“吴鸢,这回你可有什么话说的?” 吴鸢不再说话,而孙茹一直狂笑,跟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似的。 皇帝大呵一声,“孙茹,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 孙茹傲视着坐上的皇帝,“陛下的栽赃还是拙劣了些,你当我是什么?用得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用亲自把人约到湖边?” “在宫中施用巫术,你这是承认了?” “对,我是承认了,皇帝既然想诬陷,就已做好将我置于死地的打算,微臣再去狡辩还有什么意思呢?梅香儿,验尸的老头子,洛水碧,当年的苏彩蝶,郑青青,许飞鸾,都是我害死的。” 这里有许多名字云棠都是未听过的,难道就是李连说的那些早就被巫术害死了的?云棠心中怦怦直跳,她真想替这些人问问,这孙茹到底是因为什么要对这些人如此? “孙茹,那朕再问你,你为何要对这些人如此狠毒?”云棠那边想着,这边皇上就替她问出来了。 “无可奉告!” “那朕再问你,你可知南诏的南山公主?” 孙茹倒是对这有些诧异,可随即又笑了笑,“既然皇上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瞒着了,我是,你要杀便杀。” “倒是承认的痛快,可你若是心中有恨,为何不冲着朕来,非要残害于那些无辜的人?你可知你如此,害得多少人为自家亲人痛彻心扉?” 她心中有恨,自然就是杀父之恨,当年凤伽异对她宠爱异常,想是她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因,这才来伺机报复。 当然,在场除了皇上、云棠和丁泽,没有人知道这话中的意思,不过这些人混迹于官场,早练就了一身不该听的不听的本领。 孙茹依旧含笑,“陛下,你才是那个始作俑者罢?若不是你将她们纳入后宫,她们早已安安心心的相夫教子了,这些人日日独守空房,留着也是痛苦……” 皇帝气结,“岂有此理!那刑部的吴慎又哪里招惹了你?” “没招惹我,那老头子有身好本领,我看不惯。” 她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叫在场的所有人都极为骇然,这世上为何有这等心狠之人? “那当年的林才人……可是你施展了巫术……支配她谋害于朕?”皇帝说到林才人,面上又现出抑制不住的愧色,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是又如何?你后悔了吧?哈哈哈哈哈,林才人,林才人,她不叫林才人,她叫林画兰!苟且于这活死人之地,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奇怪的是,这孙茹似是对林才人极其怜悯,本一直含着笑的狐眼,此时竟流下两行泪来。 皇帝闭上了眼睛,心中回想林才人的一颦一笑,他是多情之人,他爱着独孤婧,可对林画兰,他也是极爱的,甚至在她谋害他之后,午夜梦回的时候还能经常见到佳人的笑语嫣然。 “罢了,各位爱卿,可还有什么见解?”皇帝睁开了眼睛,为人君者,又如何能沉浸于儿女情长呢? 刑部尚书曹万里上前一步,“陛下,此事已再清楚不过,不过有些事情刑部还是要审,既然如此,就要将这两个妖妇关押起来,可又因这两人特殊,刑部实在不敢确保关押时候不出乱子,不如还是寻一单独地方,叫国师大人管着。” 国师玄同子道法高深,若不是交由他管着,估计这宫里头没人能睡着觉了。 皇帝点了点头,“好,那就如曹卿所说,国师,交给别人朕实在难以放心,还是要辛劳你,这两人狡诈,国师也不要掉以轻心呐!” 玄同子微微一拜,“邪不压正,陛下无需忧心。” 待到孙茹被人捆着带了下去,却斜着细眼冲着云棠狂狷一笑,害得云棠头皮都麻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升官儿 一直到走出了殿门,往尚宫局走的路上,当云棠再见了外面的太阳,这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 “鬼爷,那孙茹看得我浑身发毛,她不会是恨我污蔑她,再来报复我吧?” “她想报复你还得看自己有几分能耐,玄同子师承太素真人,非等闲之辈。” “可,我还是难以安心,我自己倒罢了,只怕家人朋友再受牵连。” “嗯,这事还是谨慎些好,既然如此,我便叫子虚带着几个兄弟,到姚府守上一段。” 云棠也没说谢,“嗯,主要护着姚府东院爹娘和小允,不过其余的人也看着些,虽然我不喜欢他们,可好歹别因为我的事受了牵连。” “好,你放心。” 对宫里之事一无所知的姚府人,更不会知道马上将要有几只孤魂野鬼在自己的家里长期驻守。 “孙茹就是南山公主,是为了进宫报复皇室的,也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可凤伽异死时南山才多大?即便凤伽异死时身边只有南山,可他又怎会跟自己的女儿说这些事?”这一关节,云棠怎么想也想不通。 她不懂的也是谷夏觉得蹊跷的,不过他已有了些许猜测,“我倒是了解些消息,貌似能解释,可毕竟只是猜测,还不能下定论。” “你说。” “有一日你已入睡,子虚来你房间找我,我便又派他去了趟南诏,一是确认孙茹和南山为同一人,二也顺便打探打探关于南山的其他事情,还真打探到了这么一桩奇事。” “什么奇事?” “表面上是这样:南山公主十二岁那年,母妃许玉萝病逝,随后才出门游历,再未回过家。可经过子虚再一番调查,却发现原来许玉萝在病逝之前,南山自己先得了场大病,险些要了性命,她生病的那段日子,许玉萝想遍了各种法子,终是没有效果,南山公主越来越虚弱,终是咽了气,可就是在当日晚上,竟又奇迹般地出了生机,甚至醒了过来。” “还有这等奇怪之事?难道那巫术真能叫人起死回生?” “可南山重新复活,许玉萝却生了怪病,有脉跳有呼吸有温度,就是醒不过来,一直那么躺了一月,才因摄食太少,活活饿死了。” “这……这这,还有一命换一命之说?” “这倒未必有,不过在那‘许氏毕摩经’里,却有换魂一说。” 是了,子虚之前就说过,那毒书里的系魂之术,练到炉火纯青,甚至可与人交换灵魂,“你是说,许玉萝跟女儿互换了灵魂,而因着女儿南山公主马上就死了,所以许玉萝自己的身子就没了灵魂入驻,这才变成了一副空皮囊。” “这样猜测,才能解释的通。” “可那是她亲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在生死边缘,她竟有心情计较这些?” “据说,许玉萝此人少女时候就极其狠戾冷漠,她母亲去世之事也未掉一滴眼泪,将葬礼安排的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宛若常时,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是善于隐忍还是真正凉薄,她这一生只执着过凤伽异,凤伽异死时却是哭的极为凄惨,甚至还大病了一月,后才得以好转,如此看来,她能在女儿的逝世之时霸占了女儿的身子,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她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如此淡漠,难道只为青春美貌?” “在南诏,女性有着天生的修炼巫术的优势,或者说,女性在修炼巫术上有着特殊的灵性,可这要求她们要洁身自好,唯有保持处子之身,才能在巫术之上继续拥有此等天赋。” 云棠苦笑,“若真是如此,那许玉萝也真是可怕至极,女儿早逝,本该伤痛之时,她却只想着取用女儿的身体,而另一面,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慢慢死亡……对自己和亲身骨肉都如此的狠毒,怪不得,她能在宫中做出这些恶事。” “这世上你想不到的太多,其实你,姚云棠,虽是要面对姚府里的那些恶心之人,却有慈爱的父母,相依的弟弟,这已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了。” 这话把云棠的情绪拉了回来,她想想家中一心为她着想的爹娘,又想起虽淘气却又知心疼自己的小允,眼睛就笑成了两弯月牙,“是啊,想想我曾经活的苦大仇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李连昨夜睡的晚了些,今早也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到醒来才发现云棠不见了,气愤的是有人告诉他云棠与丁泽一齐回宫去了。 和丁泽?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连告诉他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他可不信,他们俩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怕他赖着非要跟他们同行罢了。 李连火冒三丈,真是气的不行,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抛弃了,自己的一片赤诚也被人践踏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直到他回到宫中才得知,原来宫里头出事了,那些个离奇之事的真凶落网了,而作证的人,竟然是云棠?恼怒一下子变作了担心,她知不知道巫术到底是什么?这不是一般的杀人罪犯,若是国师都困不住她,等那老巫婆出来,不找她找谁? 又直接朝着尚宫局去了,正巧碰上紫宸殿的御前太监杨桓在宣读圣旨,“姚氏女云棠,原属尚宫局司闱处女史,克己奉公,责有攸归,对上忠贯白日,殚诚毕虑,对下不矜不伐,温良恭俭,又因纠举巫妇有功,特擢为宫正司典正,望其不负朕期,抗心希古,秉公为人。主者施行,大历七年五月初二日。” “臣……接旨……” 一直到将圣旨捧在手中,云棠仍有些昏头昏脑,克己奉公,温良恭俭,说的可是自己?擢为宫正司典……典正?这是什么概念,她从一个九品芝麻官一下子升到了正七品?荣姐姐也才从正七品升上去…… 云棠只顾着发愣,一时忘了别个,还是荣大人替她跟杨桓道了声谢,又笑呵呵的奔着云棠过来,“云棠,你升官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云棠仍有些不信,她才入宫来几个月?难道真就是……走了狗屎运?遂拉了荣大人手腕子,“姐姐,刚刚那公公说叫我去宫正司,可是真的?” 荣大人掐了掐云棠脸蛋,“悄悄,这丫头乐傻了不是?真的!真真的!瞧我带出来的好徒儿,比她师父强!”一双欣喜的眸子中充斥着亮闪闪的欣喜,是真心的为云棠而高兴。 整个尚宫局的人都跪下接旨,这回圣旨宣读完都站了起来,听见荣大人和云棠的对话,不少人觉着好笑,俱是捂嘴笑了起来,另有几个荣大人的同僚,忙着打趣,“荣大人真是厉害,带出的人才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将云棠夸的脸蛋滚烫,不好意思抬头。 “姚云棠,你跟我来一下。”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却不知是谁,站在远处喊了一声,叫气氛立马安静了。 众人朝着那边望去,瞧见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李连,又纷纷俯了下去,“微臣拜见殿下……” 这么多人跟自己行礼,李连却不理,迈着大步走向云棠,就那么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位新任的典正给带走了。 李连腿长,步子又迈的大,云棠只得跟着小跑,心想着估么着他是因着自己不辞而别生气了,一直被拽到了清净处,这才停了。 “殿下,您别气,我这也是有事,不是故意不跟您打招呼就走。”云棠放低了语气,又试着去拽他袖角。 “姓姚的,你就这么想升官发财?连命都不要了?” 云棠也气,什么叫姓姚的?还说要跟她平等相处,瞧瞧,还不是皇子的脾气?云棠上来脾气也犯倔,说出的话却还是好声好气的,“微臣出身低卑,爷爷只是地方小官,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帮扶,所以微臣只能靠自己,我就是爱升官发财的俗人,殿下若是看不起微臣的人品,那就无需再与微臣来往。”越说越气,最后竟忍不住夹枪带棒了。 李连苦笑,她连语气都没什么波动,却句句把自己贬的什么也不是,她出身卑微,一切得靠自己,那就是说他因着摊上个好爹,所以就能作威作福了?头一回见她一本正经耍小性子的本事,竟是不怒反笑,“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爱升官就升官,爱发财就发财,你怎么着都可爱,可你总得解释解释,你好几次跟我打探林才人的事,可是别有用心?我怎么觉着自己被人利用了似的?” 云棠微赧,忽然心虚的很,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那那那怎么能呢,我不过是好奇,你也知道的,我们姑娘家都喜欢这样的事……你你你……别瞎想……” “我我我信你,云棠对我一片真心,诚信与我结交,又怎会利用我呢?”李连靠近了一步,见她低了头,又是轻笑,“定是皇后娘娘见你修缮芙蓉园有功,这才在皇上面前美言了几句,再加上你这次立了大功,这才给你升了官儿,云棠日后……离平步青云可也不远了……” 他说话时候气息喷在云棠的耳边儿,这叫她更加羞愧,修缮芙蓉园……这事她可是一点也没参与,他就住在自己隔壁,她日日早出晚归的他会不知?这人讽刺人还真是一点也不含糊……本还气恼他,这回却被他捉住了小辫子,只得默默走开一步,低头唯唯诺诺,“殿下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这章之前存稿箱了,然后我忘了,又发了个第40章,真是猪脑子……总之39、40两章是重复的,我先把40章锁了,明天补上新的…… 另外,真心稀罕支持俺的你们呐,叫俺更文都动力满满的,俺的大表贝们,俺爱你们! ☆、宫正司 采菱把云棠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收拾了不少的胭脂水粉,云棠也跟着收拾,见到那一摞整整齐齐的衣裳,上面几件都是宫里头发的官服,冬袄三件,春衫两件,还有一件正穿在自己身上。 拿起来递给采菱,“菱儿,这两件是新的,一次都还没穿过,余下的几件多少穿过了,你不嫌弃就也留着。” 采菱也未推辞,只伸手接过,“嫌弃,怎么不嫌弃?可姚典正赏的,我可不敢不接!” 云棠见她憋笑的坏样,知她玩笑,忍不住掐了掐那白嫩嫩的脸颊,“小没良心的,我都要走了,还在这说风凉话?” “你能走到哪去?还不是在这几个局子里?晚上还不是得回清晖阁睡?几步路的事儿,我还得哭一把鼻子?” 云棠撇了撇嘴,“哼,臭丫头,搬屋子跟我去么?” “去去去,您吩咐的哪能不去?” 这些日子云棠也发现了,这采菱儿平时文文静静的,其实不过是跟你不熟,要是有一天她跟你混熟了,她比谁都皮。 采菱拿着大包小裹,云棠扛着铺盖卷儿,两人朝着云棠的新住处去了,这次她住在楼下,虽说仍是两人屋,可到底比女史住的要宽敞了些,配置也好了不少,采菱帮着把空床铺上的浮灰擦了,又铺好了床铺,这才坐下稍作歇息。 “哎,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我虽是为你开心,可也实在舍不得你,虽说也不远,可还是不如住一个屋的好。” 云棠紧挨着她坐下,知道她是难受了,“咱俩是朋友,那就什么时候都是朋友,就算不住一个屋,也还是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这宫里头不是谁都简简单单,就咱俩活的稀里糊涂,我还得跟你相互扶持到都成了老姑娘,不得不出宫去呢!” 采菱噗嗤一笑,“谁像你那么野,我可不熬成老姑娘,遇到好人就要嫁了。” 这边说着,那边唐小乔来了,“我还当你还没搬,到你们那却发现床铺都空了,小姚,你可真是好运气,昨天读圣旨的时候,我看那家雀儿脸都绿了,不知道嫉妒成什么样呢!” 采菱也微笑,“她一入宫就是掌灯,又离皇上近,自诩比我们高上一等,这时候你超过了她,都是一届来的,她自然要气,我看那人心术不正,你日后小心着点。” 唐小乔左右瞅了瞅,又拉了两人过来,“那家雀的事先不急,还是先提防着你这新室友,她叫穆霄,据说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脾气古怪的很,还有人说,她……” 一句话堵在嘴里,因为这个时候,云棠那个“古怪”的室友回来了。 这穆霄个子不矮,比她们这些人都得高上半头,一头的乌发也是黑的跟墨染了似的,麦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比普通女子更有棱角的脸庞,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黑的惊人,甚至分不清黑眸和瞳孔,这样的眼睛最显清澈,充斥着繁星春水似的。 可这样的眼睛也只是瞥了三人一眼,穆霄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直接倒头去睡了。 唐小乔说她不好相处,云棠倒是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总觉得生着那样眼睛的人总不是什么坏人。 等到唐小乔和云棠都回去了,云棠也借着床头靠了一会儿,竟是越靠越困了,今日休沐,索性也不起来,直接轻盖了被子,沉沉睡去了。 一睡睡到了天黑,再醒来头疼的厉害,大概是窗子开的大了,她从小就有这毛病,睡觉的时候不能见风。 还当是和采菱一个屋子的时候,吭吭唧唧小声嘟囔,“菱儿,窗子怎么开了,我头疼。” 果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窗子吱吖一声关上落锁,大风被隔绝到了外面的世界。 “菱儿,我渴了……” 又不出一会儿,有人将她脊背轻轻托起,把温水递到嘴边,云棠顺着喝了,什么也没想,又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了。 睁开眼来见的是陌生的床幔,忽而想起昨晚的几处片段,没有采菱,那是谁照顾的自己? 拉开幔帐,正巧看到叠被子的穆霄,赶紧道谢,“那个,昨晚谢谢你了。” 穆霄也没空打理她,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问,“谢我什么?”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股子英气,不愧父亲是带兵的! “昨夜我头疼,自然是谢你照顾我。” “我可没照顾你,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你说的那些,大概是做梦吧。” 这云棠可就奇怪了,她没照顾她,那还能是谁?难不成真的是做梦?可又那么真切……那人的身上似乎还带着些沉香的味道……走近了穆霄,又走近了一些,嗯,确实不是那种气味。 “你做什么?”穆霄俯视着云棠,她不知道为何她要靠自己那么近。 “穆大人你好,我叫姚云棠,是从尚宫局司闱处调过来的,日后还要朝夕相处,请穆大人多多指教。” 穆霄呆愣了一阵,这才点头,“不过我这人不喜吵闹,你的那些朋友,能不来就最好别让她们来了。” 这,还真是心直口快……本想说上两句,又觉得刚刚搬来还是不合适,只好答应下来,穿好新发的官服,简单洗把脸啃了个馒头,新官上任去了。 路过养鱼的池子还特意去水面上照照,粉紫的衫子滚着天青色的窄边儿,她还为此特地插了支马兰花的簪子,怎么看怎么舒爽。 从某种情况来说,云棠有的时候还对自己的脸有些自恋,天有些热了,她只走了几步脸就红扑扑的,再加上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微微嘟着的红唇,真是越看越好看。 “别臭美啦,第一天上任就这么懈怠。” “诶?鬼爷,你好像许久没出来跟我说话了?” “早就发现你有自恋的潜质,倒是没想到你那么自恋。” “我哪有……” “你每次照镜子,都看着自己的脸错不开眼睛……” “我我我,哪个姑娘家不是这样,你别血口喷人了。” “小臭美,我昨晚出来了。” “别叫我小臭美,你去哪了?” “我是说我从你身子里头出来了。” “啊?你不是说出不来的么?”云棠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你骗我?” “我没骗你,一般情况下是出不来的,因为一旦被鬼魂寄宿,经脉自然关合,可你喝了那太医的药,打通了周身经络,还是得说,那老太医有些医术……” “那你现在怎么不出来?还要赖着我的身子不走?” “你好意思说?事办好了么,你就叫我走?” 云棠气急败坏,“那孙茹不是都被捉住了么,这还不成?” “我是叫你做这事么?我是叫你找出来,到底为何林才人会杀了小田,就算是中了巫蛊之术,可孙茹又和他有什么仇?我是叫你把事情弄清楚,林才人是小田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小田不会愿意重新投胎的。” “我……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好,你不用时时看着我,你在我心里住了那么久了,还不知道我的人品?” “我不是不信你的人品,我是不信你的脑子……” 这……“你确定你自己不是只毒舌鬼?” “没成鬼之前,我就是这个样子……可那时候他们夸我幽默风趣。” “要是你这话说的是真的,我倒要开始怀疑你生前到底是什么人了,那么多人捧你的臭脚,不是说前几代皇帝的时候太监很嚣张,你莫不是御前总管?御前总管的话,不会是嘴太毒被人给绑起来打死的吧?” “是啊,还是专门帮皇帝偷偷勒死人的那种,你不是问过我为何不去投胎么,其实是手上的血债太多,冤魂缠着,不让走……” 即便在太阳底下,云棠还是打了个激灵,“去你的,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任了。 一路走着,一路听着自己身子里那阴森森的笑声,直到到了宫正司,这笑声才止了。 “姚云棠,是么?”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坐在乌木的桌案后边儿睥睨着云棠,手上端着个三彩的陶碗,也不知喝的什么滋补品。 云棠大方笑了笑,这人叫戚罗敷,身世她也听唐小乔说过了,据说是长安城西郊的一个寡妇,十七岁死了丈夫,却一直甘愿守寡,夫家感动,靠家里大伯兄的一点势力引荐到宫里来,开始只是个颇有身份的丫鬟,后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爬到了这样的位置。 “正是,下官姚云棠拜见司正大人。”见她久久不说话,又瞧瞧抬头去看她脸色,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无端叫人心虚。 “嗯,我知道了,咱们宫正司事并不多,就帮她们把卷宗摆到太阳底下,前些日子放卷宗的和光斋漏雨,里头的卷宗就有些受潮,还是晒晒,以免发霉。 晒……晒卷宗,不是有太监么?又寻思着大概是怕卷宗里记的案子被别人看去,“嗳,这就去……” 戚罗敷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又叫身边的女史,“枣儿,昨晚的枕头太高,我睡的真是难受。” 那叫枣儿的女史有眼色的很,竟直接给戚罗敷捏起了肩颈。 云棠临走前看了一眼,觉得这样甚是不好,可还是摇了摇头,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忘了又忘了又忘了,又新发了一章,才想起来第40章还没补,猪脑子猪脑子猪脑子!那就照旧,41先锁上,明天再补……(要哭了) ☆、戴雨 云棠往院子东面走了几步,这里太阳足,且通风好,确实适合晾晒东西,可那些个搬卷宗晾卷宗的大多都是宫女太监,只有两个个穿着官服的,一个撅着屁股在那摆呢,看衣服的品级该是个女史,另一个就是云棠那“古怪”室友跟云棠一个品级的穆霄,穆霄个子高,身子也相对强壮,竟跟着太监们一齐搬着一摞一摞的册子。 想这宫正司算她自己该有正好九人,为何只有她们三个要在这卖苦力? 待走到近前,几个丫鬟太监跟云棠恭恭敬敬行了礼,还有几个明明见了她,却连理都不理,依旧忙活着自己的。 云棠踱步到穆霄身旁,帮她分担了一半的卷宗,却还是没想到这么沉,差点儿栽了个跟头。 “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叫咱们仨做这苦活?” 谁道穆霄却不爱搭理她,又自己添了一摞子册子,轰苍蝇似的,“娇气就一边歇着,再不行就巴结上司去,别在这帮倒忙。” 待看到穆霄搬着册子走了,更加觉得莫名其妙,她刚刚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可谁家的姑娘不是这样,都能跟他兵部尚书家的女儿比? 越想越觉得憋屈,这人出身“尊贵”,这是□□裸的瞧不起人? “大人,您别气,她就那样,人还是不坏的。”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妹子,也就是除她和穆霄之外的另外一个女官儿,身量不算苗条,腮边也带着些许肥意,可趁着那双叽里咕噜的眼睛,还是有着别具一格的可爱的。 云棠刚在穆霄那受了挫,这时候又得了这姑娘的和气,因此对她印象极好,忙报以感谢的笑,“没事的,我叫姚云棠,原在尚宫局的,岐州人士,你呢?” 那姑娘也明朗一笑,“回大人,我叫戴雨,麟州人,宫正司女史。” 这姑娘一口一个“大人”,倒是叫云棠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了,是啊,她以不是女官中最末等的女史了,她是典正,已经颇有一定地位了。 可她不想叫自己跟赵家雀那样鼻孔朝天,她想做荣大人那样的,没有架子,只以真心待人。 “我们岁数该是差不多,你不必对我如此守礼,就叫我云棠就好,那么你叫戴雨,我可否叫你阿雨?” 戴雨先是没有想到,最后又连连点头,一笑之下脸颊更圆,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那感情好!云棠云棠,可真好听!”兴奋之下两只小手扣在一起,云棠仔细看去,那上面还有小坑儿呢。 只看外表的话,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云棠觉得她对肉肉的姑娘有着天生的好感,若她是个男子,搞不好会娶个胖胖的媳妇儿回去。 戴雨凑近了云棠,因着身量比云棠略矮,只好跷脚到云棠耳边,“跟你说,那戚大人可不是好惹的,她叫咱们干活,实际是看咱们好欺负。” “好欺负?”云棠也略低下头,救济着戴雨的身高。 “可不是,你是新来的,我也是上个月才来,新人嘛,怎么也要来个下马威,挺过去这段,等到又来新人了,也就好了。” 云棠更为惊诧,区区一个司正,竟能在宫廷之中这般嚣张跋扈了?“你我倒也罢了,那穆霄不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连她也敢如此欺负?” “她又哪里是,兵部尚书姓曹,她姓穆,她爹是曹大人兵营里的一个副尉,平定安守忠的时候死了,后来由穆霄的哥哥袭了位,可惜又在跟土蕃交战的时候死了,穆家本过的不错,这下就剩下了孤女寡母,生活难以为继,实在没了办法,才求到她父亲老上司曹大人的头上,进宫做了女官儿。” 云棠一方面为穆霄感叹,一方面又实在是诧异,左左右右瞧着戴雨,“这你都知道?” 戴雨嘿嘿一笑,“实不相瞒,家中堂姐是宫中张昭仪的大宫女,她从小就是个爱八婆的性子,跟这宫丫鬟聊聊,那宫公公唠唠,也知道了不少,这些就是我从姐姐那听来的。” 感情也是个爱八卦的,可人家这消息比唐小乔可准多了。 “可这戚大人不过是个司正,虽说另一个司正的位子空缺,可她头上还有个宫正大人,怎么放任她如此行事?” 戴雨又凑近了些,“这话我跟你说也没什么,其实司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了,戚大人她和御前的杨公公他们俩……”说到这,戴雨伸出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弯,这么比划,是人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可……可杨公公不是……” “太监又怎么?太监也是男人,去了贼根却去不了贼心,当年的李辅国还娶了媳妇儿呢,圣上前些年杀了鱼朝恩,虽说公公们势力没从前大了,可那是说前朝,在后宫这边,皇帝眼前的红人还是吃香,谁不爱巴结巴结?” 这说法云棠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第一次发觉这宫中有太多她想象不到的阴暗之处,想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这么说来,那穆霄也是新调来的?” 戴雨直摇脑袋,“她可不是,她从进宫就在这了,戚大人那么欺负她,主要是她性子太刚了些,不会曲意逢迎,不会拍马屁,总是跟上司硬碰硬,戚大人自然不看好她。” 云棠想起那给戚罗敷捏脖子的“枣儿”,再联想穆霄的性子,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这宫正司还是个需要巴结上司的地方,她自知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可叫她给那人捶腿捏肩,她还是实在做不到的。 戴雨叹了口气,“这穆大人有些气节,所以她虽是对人冷淡,可我还是不讨厌她的。” 云棠瞧了瞧戴雨,也叹了口气,“刚极易折,她这样……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本以为戴雨这模样,是个不谙世事的,谁知竟听懂了云棠的意思,“可这样的人毕竟少了,就喜欢她那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仿佛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也能替自己出口恶气似的。” 云棠一时震惊,半晌才喃喃低语,“你说的对,我们都把自己的得失当作了前提,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她们只把原则一辈子坚守,其余的全然不顾……或许这才是她们内心的意义所在……” 瞧着穆霄的背影,她甚至想到了阮籍,想到了嵇康,当所处之境污浊时便给予白眼,绝不愿妥协一步…… “罢了,我等还是俗人……坚持的东西放在心中就好……” 戴雨点了点头,“云棠,戚大人最注意保养,我昨日叫我堂姐弄了些娘娘们吃的阿胶,今早给戚大人送去了,若是马屁拍的见了效,你也试试吧……” 云棠苦笑,“好,谢谢你。” 话音刚落,就听屋里头戚罗敷“御用”的女官儿枣儿喊了一嗓子,“戴雨,大人要你去帮着抄些东西,这些就给别人干吧。”一语完毕,又轻挑了挑眼梢,颐指气使地进屋去了。 云棠和戴雨相视一笑,看来这拍马屁的功夫,就是她进宫正司要学的第一课。 *** 晒了一天的册子,傍晚时候下了值,云棠碰到了丁泽,丁泽抱着把瑶琴,据说麟德殿刚有一场宴会,他该是从那回来。 丁泽走在夕阳里,那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愈发叫人错不开眼了。 云棠先打了招呼,“丁先生,别来无恙啊!” 丁泽也瞧见了她,淡笑着走近,自打他们一齐帮皇后娘娘做了事,总觉得像是有了共同的秘密似的,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忽而从八杆子打不着变成了一种自然的默契…… “云棠,你好啊……”又瞧了瞧云棠官服,“那就恭喜你成功晋升了。” 云棠羞愧笑笑,“这该是娘娘给的报酬,丁先生,你呢?” “我现是教坊都知,当晚从紫宸殿回去,圣旨就到了。” 云棠是真心为他高兴,“这可真是好事,丁先生精通音律,日后定可让更多的人听到如此雅乐。” 丁泽却没有说话,眉眼之间竟挂着一缕愁绪。 云棠把他拉到一边,联想起自己碰到戚罗敷的遭遇,“怎么,是你升任后有人挑你毛病?” “那倒没有……” “那是?” 丁泽苦笑,“多谢你关心,实不相瞒,再如何升任,也不过是宫中奴籍,命运被拿捏在股掌之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一时的宠信,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是了,他好像对自己的教坊伶籍特别的在意,故此他虽是爱笑,可永远笑不到深处……可这么一个人物,的确是不该被这样困在方寸之间的,云棠也为此无奈,她想说她愿意帮他,可这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她如此的身份地位,能帮上什么呢? 细想之下摇了摇头,直视丁泽眼睛,“丁先生还正是大好年华,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还是莫要妄自菲薄,只要你想,就还是有机会的。” 丁泽知她好心,也报以宽慰一笑,“托姚大人吉言,但愿如此……” ☆、青云观 跟丁泽分别,云棠又跑了趟蓬莱殿,却没找到人,只听蓬莱殿的宫女说去御花园赏凤仙了,是了,夏至都快到了,不少的凤仙都打了花苞,有的已经先开了。 又去往御花园,她也不是非要这个时候打扰娘娘的雅兴,主要是那戚大人也实在不给她什么别的空闲时间。 果然,在花园还没走到半圈,就碰到了独孤婧和赵喜年,云棠正了正衣襟,放高了声音朝前方一拜,“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独孤婧刚揪下一朵朱红的凤仙,似是没想到在这还有人叫她,微扭了扭头,“小姚大人,找本宫有事?” 云棠又俯了俯身子,“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搅娘娘,可微臣新去了宫正司,公务太过繁忙,微臣今日来找娘娘,一是想谢谢娘娘的提携,娘娘对微臣的恩惠,微臣感念于心……” “得了,谢就不用了,你也是为我做了事,有一就有二,二呢?” “二是……孙茹虽已被缉拿归案,可臣还是对那个梦久久不能释怀,殷姑娘跟我说她自己冤死,着实可怜至极,微臣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全当是为了图个安心,微臣还是想问问,那孙茹为何要对殷姑娘下此毒手……微臣斗胆,求娘娘叫我去见了见孙茹……”说罢撩起衣袍,朝独孤婧行了个跪礼。 独孤婧略略思忖,终是点了点头,“也算你心地仁慈,且这事本就是你和丁乐师告知本宫,既然你现已在宫正司任职,也有纠察宫闱的责任,那就容你参与这事罢,再者说,有你去,本宫也放心。“ 云棠欣喜,“微臣谢过皇后娘娘!”欣喜的不仅是她可以参合这件事,还有她可以趁着这机会出去偷懒,她戚罗敷再厉害,还能敢违皇后娘娘的旨意?看来在宫中求生存,还是要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 独孤婧虚扶了云棠一把,“小姚大人,跟我不必多礼,既然来了,就跟本宫一起走走吧?” 走……走走?云棠自觉她和皇后的关系还没到可以一起散步聊天的地步,所以她留自己……是有事? “春日到了,皇上从前总爱陪我赏花。”独孤婧说着,语气却带着一丝怅然。 云棠连连巴结,“那自然是,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陛下陪您赏花,正是说明他对您的感情之深,陛下近日定是为国操劳,等到这些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娘娘再跟陛下一齐来赏。” 独孤婧轻笑,“你倒是会说话。”又摸了摸手边花苞,“再有半月,这些花也就开好了……” “小姚大人,你从前和江女史关系很好?” 江女史?采菱?云棠万万想不到她会突然提到采菱,按道理来说,皇后娘娘不该认识采菱的啊?偷偷看了眼独孤婧脸色,也不知是好是坏,忙老老实实答应,“微臣与她是有交情,臣在尚宫局的时候,她是臣的室友。” “哦,江女史是生的极好,江南的姑娘,吴侬软语,身上的气质也是温婉的……” 云棠额头冒汗,也不知采菱到底做了什么,忙跟着附和,“是是,江大人是越州姑娘,涵养极好,对人也和善,那时候还帮了我不少呢。”不知是好是坏,就只能先帮着说好话。 只可惜这皇后娘娘太过人精,面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叫人猜不透,摸不清,见云棠如此夸她,也点点头,“是么,这可真是个好姑娘……” 就这么着,云棠一直忐忑着跟独孤婧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独孤婧累了,她才请了退,一直到自己房间安顿下来的时候,小腿肚子还有些发软。 “鬼爷,你说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采菱那么老实的人,她怎么知道呢?” “鬼爷?” “谷夏!” “干嘛?小臭美。” 因着太想找个人聊聊,她也不在乎他怎么称呼自己了,“刚刚皇后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什么话?” “你没听?你睡着了?” “你是说她问江采菱?” “是啊,她怎么想起问采菱了?” 谷夏突然认真,“小臭美,你觉得江采菱这人如何?” “自然是很好。” 过了好一阵才听谷夏继续说话,“那姑娘对人确实是不错,尤其是对你,可你觉不觉得,她看人的眼神多了些审慎,有的时候……还有丝野心?” 云棠回想了一阵,她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不过她习惯相信谷夏的眼睛,这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你是说……她有野心要做什么,被皇后娘娘发现了?” “那倒也不一定……” 云棠摇了摇脑袋,“她有野心就有吧,甭管她干了什么,她对我好是真的,她是我朋友,只要没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就还是我朋友,做别的什么是她的自由,到时候不管怎么着,我都想着她就是。” 谷夏噗嗤一声,“小臭美,你知道你哪一点最可爱么?” “哪一点?” “其实你不是缺心眼儿,就是懒得用你的心眼儿,这么活着也好,什么人都不舍得欺负你……” 云棠笑眯眯的,“我外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还夸我来着,说我有福气……嘿嘿。” 这声“嘿嘿”笑的极傻,把谷夏也逗笑了,笑够了才去催促云棠,“这事都先不急,你也快快把我的事办好,这样咱们俩才好一别两散,各生欢喜。” 云棠一赧,“你这话说的好像夫妻和离似的……我记得呢,记得呢……” “不对,你不是能出来了么?说真的,我还真想瞧瞧你的样子,要不要趁现在没人……你叫我瞧瞧?” “你当我说出来就出来……这事也要靠运气……” “你这鬼……”他这鬼没个正经,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刚要再说,却听房门吱呀一声,穆霄回来了。 “你……回来了?”因着白日听戴雨说的那些,云棠现下对她印象极好,她想和她做朋友,非常想。 似是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穆霄愣了一愣,“嗯……” 云棠想巴结她,可又找不出好的理由,想来想去拿出李连送的松花粉,先往自己的颈上涂了一些,又装作不经意似的,“穆姑娘,近日雨多天潮,爱出些疹子,我这里有些松花粉,你可要用些?” 穆霄本正净面,她习惯了一切从简地活着,净面也是拿帕子沾了热水简单地擦擦,此时拿着毛巾看了看云棠,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用了,谢谢……” 早就料到她不会用,她只是为了和她套近乎罢了……有了话头牵引,再说什么也不尴尬了,“穆姑娘一直在宫正司当差?” “嗯。” “那戚大人一直如此狂妄?”建立友谊的一条重要通道—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穆霄果然不屑,“善恶终有因果,我只做好我的,不跟她走上一路就是了……” “嗯……穆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不像有些人家的小姐,娇气的很,开玩笑都开不得……” 这……今日是谁捧她一半的册子都捧不动,她还好意思说别人娇气?穆霄从心底里头不屑的很,也懒得跟她掰扯,又是“嗯”了一声,铺被睡觉去了。 云棠也铺好了被子,钻进被窝,穆霄睡的极快,此时竟打了呼噜,她听着呼噜翻了个身,不出一会儿,倦意袭来,也跟着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蓬莱殿就派人来了通知,叫云棠帮着处理孙茹的案子,先停了别的差事,戚罗敷很不高兴,可不能和皇后对着干,只好强笑着应了。 得了皇后娘娘懿旨,好不容易脱离戚罗敷的桎梏,云棠出了趟宫,直奔着玄同子的青云观去了。 孙茹自打被玄同子带走,就被关押在了青云观,具体位置就不得而知了。 青云观是皇室叫能工巧匠建的,玄同子是第一个住在那里的国师,想当年玄同子的师父太素真人也是国师,可他喜好云游,自然是不愿住在其中的。 既然是由皇室建的,自然也不会离皇宫太远,云棠的马车刚走了没多久,就到青云观门口了。 门口有两个道童把门,问清了云棠来路和要找的人,甚至连通传都不用,竟直接叫云棠进了,这观算是皇家道观,大抵是常有宫人过来,所以一听说是宫里的,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小道长,国师大人最近可忙?”那两个守门的道童,其中有一个领着云棠进观,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路,也是怪尴尬的。 “师父他忙着接待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这几天也没得空闲。”小道士恭恭敬敬地回答。 原来这小道小小年纪,竟然就是玄同子的弟子了……“国师辛苦,不知国师现在何处?” “师父在道场,再走几步就到了……” “哦……”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云棠只好自处看看,可就是这么一看,目光所及之处突然闪过一道影子,是个中年的男人,叫她觉得熟悉地紧,可却怎么想也记不起了……想叫住引路的道童问问,可惜那人走的太快,想问已是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正轨,借着探究竟搞事情,再把李连放出来~ ☆、伏妖塔 “姑娘,师父就在前面,请随我来罢。” 跟随着道童,云棠看到了玄同子,他正削着根青涩的竹子,原来所谓的“道场”,不过是竹林中的一片空地。 听见人来,玄同子连头也不抬,接着削着手中的竹子,“姚姑娘,孙茹被压在伏妖塔中,你想去就去吧。” 那天他可是连看都没看过她的,云棠未想到他能记得自己,目光投向那双做着活的手,玄同子是太素真人的弟子,真人于五十多年前仙逝,这玄同子少则五十几岁,竟然生的如此年轻。 再看那双手掌,一丝皱纹也无,且如此的健硕有力,跟壮年男子一般无二,不禁在心中轻赞一声,据说当年的太素真人就是活到了一百零七岁,如今弟子也这般,真不愧是修道之人! “隐贞,你还是带姚姑娘去一趟吧。” 原来这小道童叫隐贞,隐贞听到师父使唤,忙答应了一声,却不马上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师父……我一会儿,还要守门么?”形态扭捏,犯了错误似的。 玄同子这才抬起头来,明明是个五六十岁的年纪,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瞥隐贞,“先送客人,回来再说!” 隐贞撅着个嘴巴,也只好听命了。 云棠猜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多半是玄同子这小弟子闯了祸,被罚去看大门,这回给自己引路,忙着跟师父邀功呢。 “隐贞小道长,你闯了什么祸呀?” “没闯祸。”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最是要面子的时候,听她这么问,更下不来台,自然不会好好回答。 想起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些个坏事,回家也自然少不了娘亲的一顿教训,谁都是从孩童年代长过来的,云棠明白,也没再问,只一边老老实实跟着隐贞,一边四处张望,也不知玄同子说的那伏妖塔在哪里,她听过有不少的塔下都镇着妖怪,却不知还能镇住巫师。 “小道长,还要走多久?”李氏皇帝崇信佛道,这青云观也是修的极大。 隐贞懒得回答,只闷着头一个劲儿的走,终于带云棠拐了个弯,这才回头,“喏,这就是伏妖塔。” 云棠看着他指着的“伏妖塔”,这又哪里是塔?还不及她们住的清晖阁高,仅仅是做了个塔的形状,却只有两层,整个塔楼都是木材做的,连漆也未刷,只在正面画了个“离”,东侧画了个“震”,不用去看也知道,西侧必是画了个“兑”,背面则是个“坎”。 除此之外,塔檐跟当下的风格差不多,四角和四壁上各挂只铃铛,尽管无风也一直在叮当作响,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云棠绕了个圈去看,果见身后跟她想的一样,刚要自得,却见到脚下躺着个铃铛,再抬头看去,这方的塔檐上确实丢了一个。 “隐贞小道长,这铃铛掉了。”这样的质量也敢叫伏妖塔?她现在有些怀疑玄同子的道行了。 谁道隐贞瞧见小脸一白,似是遇到什么极恐怖的事,一句话也没说,捉起铃铛转身就跑,直到撞上了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这男子也是道士打扮,见隐贞慌慌张张,忙把他拽住,“隐贞,怎么了?” 隐贞看清男子面貌,忙捉了他衣襟,“师兄,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男子摸了摸脑袋,“我昨夜偷吃了油水,今日肚子有些不好,刚刚出恭去了,怎么了?” 隐贞气极,直在地上跺起脚来,声音也带了哭腔,“都怪你!那巫婆跑了!快去找师父罢!伸手现出铃铛,又自己先跑了。 男子脸色忽地煞白,知道自己闯祸了,三步两步追上隐贞,师兄弟一起找师父去了。 孙茹……跑了?云棠也开始慌张,她可是叫孙茹被捉住的“罪魁祸首”,她会放过自己? “鬼鬼鬼……爷,你确定你派了人去我家守着吧?” “确定,不过她没去你家,她朝东北去了。” “你怎么知道?” “若是我猜的没错,修这伏妖塔的人深谙布阵,那八卦分明是个阵法,八只铃铛各代表一个方位,再加上木塔本身结构,能把一些阴邪之物困于其中,除此之外,艮卦掉了,艮主东北,就是往东北向去了,你家在西,相反的方向。” 别的她倒是听懂了,“这就好,可是什么人有这么精巧的心思,能建出这样的塔来? “此事容后再说,我们先跟过去看看。” “好!” *** 云棠到了的时候,先前那隐贞的师兄正跪在地上,玄同子背手站在门口,连看都不看一眼。 “国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虽是知道了,可也要装作不知的样子。 玄同子抿了抿嘴,“姚大人,我这徒儿看管不力,孙茹……跑了……” “啊?”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也要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玄同子微微颔首,“此事是我管教不严,劳烦姚姑娘进宫告诉娘娘一声,等我处置好了弟子,自回去向娘娘请罪。” 这就是不想让她在这多待了,云棠明白,得给他们师徒独处的时间。 “好,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嗯,隐贞,送送姚大人!” 隐贞答应一声,领着云棠往外走,刚走出几步,就听玄同子怒吼一声,“隐利!你真是……太叫为师失望了!”伴随着怒吼,是茶杯破碎的声音。 云棠也被吓了一跳,见前面隐贞抹着眼泪,也不知怎么安慰……默默在心中跟谷夏嘟囔。 “孙茹跑了,这下可不好找了……” 谷夏的声音低低的,“好不好找不知道,不过这太素真人的徒儿跟他当年比差了太多倒是真的,说起来玄同子从前也不是这般。” 是了,谷夏是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太素真人他该是亲自见过,云棠不知道他那么尊崇的太素真人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可她也多半猜测到了,肯定不会是像玄同子这个样子,这般狂躁,怎会是得道之人? 越想越觉不对,“鬼爷,你可知玄同子从前是什么样子?” “从前……那时候就已时有宫人被害,可我不想参合,后来认识了小田才愿涉足此事,不过有一次好奇,我也去看了看……总之,气质不好形容,但肯定不似如今这般。” “那你说……” 谷夏思忖一阵,“此事我也觉得蹊跷,先莫要打草惊蛇,我们先静观其变。” “好……隐利,隐贞,估计还有隐元,隐亨,玄同子有四个徒儿?” 谷夏轻笑,“你这丫头还挺聪明,是有隐元和隐亨,不过早就和玄同子决裂,现下也不知去哪了。” “看来这玄同子还真是变化极大……” “此事不急,你先把此事告知皇后。” “好。” ☆、摸头 云棠心里明镜似的,禀告独孤婧,其实也是没什么卵用。 皇后知道了,也不过是调集人手追拿孙茹,可人手再多,怎比一个会巫术的?其实是一定追不到的,可皇后能不能追到是皇后的事,禀告的及不及时可就是她的事了。 回到宫中,皇后却不在蓬莱殿,听婢女说去了陛下的紫宸殿,虽是不知这大白天的在皇上的寝殿里做什么,可去还是要去的,这事太过重大,可拖延不得。 果然,皇上的寝殿紧紧地关着,而门外头,赵喜年和杨桓眼观鼻鼻观心,都拿着拂尘,谁也不说话,两尊门神似的,也不去管屋里头正发生什么。 屋里那两人倒是心大,以为孙茹被关押起来就没事了,可却不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赵喜年是蓬莱殿的大总管,杨桓则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也就是戴雨说的,跟戚罗敷有一腿的那人。 杨桓这人,之前宣过皇帝的圣旨,她见过一次,只是那时惊讶自己升了官儿,并未怎么注意,可今日想起戴雨说的,云棠快速看了眼杨桓,微有些发福,低着头就有了三下颏儿,满面的油光,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了,鬓角都有些发白,怎会有那么龌龊的心思?话说回来,这么油腻,那戚罗敷怎么受的了的呢?就算是为了钱权委身……可也不嫌恶心?若是她,怕是早就吐了。 云棠跟杨桓不熟,倒是赵喜年,大老远看见了云棠,忙笑着迎上来两步,压低了声音,“姚大人,你怎么来了?” 云棠也迎上去几步, “赵公公,我有要事禀报,不知皇上娘娘现在可方便?” 赵喜年颇有些犹豫,“方不方便……咱也不知道啊,姚大人,事情可急?” 见他这模样,云棠也猜出了个大概, “急,很急,这事禀报晚了,恐怕要出乱子。” 赵喜年知她近来跟皇上、娘娘关系近,微微思考一阵,没了法子,只得豁出去了,“没事,你等着,我去门口通报试试!” 瞧着赵喜年那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云棠也只得无奈,好多人都跟她说过,赵喜年这人心术不正,最爱巴结主子,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两面三刀的阉狗,可她瞧着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后来终于知道了太监们挨的一刀是哪一刀,她不知为何人能创造出这般糟践人的法子,从那开始,她对这些穿梭于宫闱之间的绿衣“奴才”们就有了一丝怜悯,他们身体残缺,不过是为了讨个活路,他们表面上受宠,却不过还是那些贵胄们养的“私奴”,没有人打心眼里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看,赵喜年如此受皇后的宠爱,也得时时提防着主人的暴怒……一旦走错一步,甚至要万劫不复,他们如此如履薄冰,提防着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谁都想活着,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那边赵喜年轻轻敲了敲门框,“皇上,娘娘,宫正司的姚大人来了,说是有极要紧的事禀报……皇上,娘娘……”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屋里头传出皇帝颇有些怒气的声音,大约过了一刻钟,才从屋中推门出来,“姚云棠,你有何急事?” 云棠赶紧跪地,把头俯的低低的,“陛下!微臣今日去了青云观,正巧碰到……孙茹她……逃跑了……” 一向淡定的皇帝面色忽变,连独孤婧也从屋中跑了出来,瞧见跪地的云棠,“小姚大人,孙茹跑了?怎么跑了呢?” 云棠依旧俯着身,想起今日的隐利跪着和玄同子暴怒的模样,微微叩首,“回娘娘,微臣不知,不过国师大人说,他会亲自来跟皇上娘娘解释。” 独孤婧闭了闭眼睛,抓着皇帝衣袖的手轻轻划了下去,“好,那……小姚大人先退下去吧……” “是……” 云棠站起身来,低着头退了出去,临走前听见皇帝吩咐,“杨桓,传朕谕旨,调御林军护卫三内,再派两支飞骑暗中搜寻孙茹,另外,张贴告示,对孙茹各州通缉。” 云棠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杨桓答了声“是”,这才完全退了出去。 刚出紫宸殿,就被早盯梢已久的李连拽出老远,“这事你非要管?” “嗯……”她不知道说什么,唯有看着自己脚尖,看来他一直站在殿外,里面说什么都听到了。 “这事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呀?你何必要参合进去呢?若是寻常的权利争斗之事倒也罢了……起码我能照看着你,可这等事情,南诏巫术,摸不着看不见,我能做些什么?你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李连有些着急,抓着云棠肩膀的手都用了力气,虽是有些疼,可知道他是真心担心自己,云棠还是有些感动的。 “哎,这事我真的没法子跟你说,总之我有我的理由,也不会以身犯险,就算为了家人,我更会保护好自己,我都明白,你不必担心。”能解释的她也只能解释到这。 李连叹了口气,重重倚在宫墙之上,“你总是这样敷衍我……你不爱说就罢了,可孙茹跑了,万一她回来报复你?你以为她为何要置那些人于死地?梅娘娘的死相你也看到了,非我故意吓唬你,就是你……你怎么不长点心呢?”说话间那委屈的模样,活像个挨了欺负的小媳妇儿。 云棠不气反笑,伸手拍了拍李连肩膀,“你且放心吧,我不是敷衍你,若是有机会,这事日后我再告诉你。” 李连反倒撅起嘴来,“那我不管,日后你若是再出宫,一定记得带上我,你自己出去怎么行?” 不得不说,颜值果然是极重要的东西,就他现在这幅样子,若是换做别人早就显得娘里娘气,可他做起来的话竟然一丝违和也无。 云棠笑笑,心想的是若是真碰到了孙茹,你当你能护的住谁?却还是点了点头,“好好好,带上你带上你。”又去拍拍他脑袋,“成了吧?” 却被李连倏地捉住手,“真是长能耐了,我的头都敢摸,不行,我必须也得摸回来!”说着就真的伸手去摸,云棠不让,自然要跑,两人就这么一追一溜跑了好一阵,谁知碰到了迎面来的唐小乔。 ☆、落泪 唐小乔瞪大了眼睛,食指指着面前这两人,“你你你们……你们……你们……”又突然想起不对,连忙上前跟李连行礼,“下官拜见六皇子殿下!” 李连笑了笑,微伸了伸手,“我记得你,既是云棠的朋友,就不必多礼了,日后只当我是平常人就是了。” 云棠在一边努了努嘴,他可不是平常人,谁能想到堂堂六皇子其实是个无赖,还曾经跟她碰瓷儿呢。 唐小乔可不是个矜持的人,听李连这么说了也就真不跟你再多礼,马上换了种状态,一双眼睛贼兮兮的,“殿下,那你和我们云棠……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却被云棠踢了下腿弯,“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到我这来八卦,我们俩再正常不过。” 唐小乔虽是好奇,可这时候想起了正事,“对对对,我还要去紫宸殿一趟,幸好你提醒我……”说着就要走。 云棠忙把她拽住,“你去紫宸殿做什么?”事情本就更乱了,她又去填什么乱? 听云棠这么问,唐小乔瞅了眼李连,忽地面色一红,悄悄拉过云棠,“我能去做什么……你还不知道?” “你去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云棠甚是不解。 “哎呀呀,你忘了,我是彤史呀!” 云棠这才恍然大悟,她是彤史,若是皇上和娘娘刚刚真的……来了兴致,即便是白日她也该记下的,并且要记下具体的时间和情况,总之这种工作……越详细越好,她现在去晚了,已经是失职了…… 云棠也脸红,忙催促唐小乔,“那你快去罢!” 送走了唐小乔,李连才开始追问,“那小姑娘去父皇的寝殿做什么?” 云棠更加脸热,支支吾吾解释,“没什么,我们女官的工作也是该保密的,你还是莫要多问了……” 瞧她那个扭捏的模样,李连早就猜的差不多,可还是要问,云棠被他烦的实在是没法子,只得脸红着告诉他,“她是彤史,虽不是正式的,可现在已经学着当值了。” “原来如此……”李连恍然大悟状,“做皇帝就这点不好,跟老婆做这种事还得有人看着记下来。” 云棠羞恼,“你……”还好他没说的那么露骨。 “想不到父皇到这个岁数,还是如此龙马精神……” “你……”怎么跟姑娘家说这样的话。 “后宫还再不断进新人,估么着过不了一年,这宫里头又要有好几位小弟弟呱呱坠地了……” 云棠再听不下去,双手捂了耳朵,“圣上的私事,我还是不听的好,殿下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李连忙追了上去,笑嘻嘻地瞧着云棠,心想着还不如趁这机会跟她解释清楚,表明立场,“这宫里头的男人就是这样,因为要延续血脉,因为要保证那个位子不落入他人之手,就要像撒种子一般,确保自己的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像韭菜一样浓密……” 云棠拿下了手,恶狠狠地瞪着李连,也不知怎么了,她平日里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可今日他这话着实惹恼了她,“你是不是很自豪啊?因为那么多女人可以围着你转?” 说完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是怎么了,是真的跟他混熟了,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谁道李连非但没生气,还有些小小的兴奋,“别啊,我说宫里的男人,我又没说我,这宫里头的男人到头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最终坐上皇位的那个,我可不想当皇上,当了皇上啊,这辈子可就毁了,有人逼着你批奏子,有人逼着你上早朝,不能娶自己想娶的女人……我可不想娶那么多女人,我只想早早的有自己的王府,然后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辈子就对她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云棠,眼睛里头干干净净的,像是春日的湖水,荡漾着金灿灿的光辉。 云棠差点就陷在那湖水里头,直到感觉到湖水沾湿了自己的脚尖,这才回过神来,震惊变作嗤笑,“就你?愿意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好?” 李连连连点头,眼神又化作认真,“那是自然。” “哈哈,可你们男人的心最是不可信,若是有机会,你们会对一百个女人说这话,且每一次都是真的,你们对谁都是真心实意,只可惜这真心实意变的太快,可怜的只有女人……古语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男人的劣根……” 她说这话时调皮的很,可偏偏眼神中闪着认真,李连从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明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却说的像是个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成熟女人,他知道自己若是不把这解释清楚了,他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也状似玩笑,“那是你对男人的偏见,你当女人就好到哪去?秦始皇他娘赵太后,孝明帝他娘胡太后,南朝山阴公主刘楚玉,就算只说咱们大唐,当年的女帝武则天,曾经的安乐公主李裹儿,太宗爱女高阳公主……哪个逊色于现今三妻四妾的男子?可见女人一旦有了权势也不过是如此……” 云棠气的面色发白,懒得听他鬼话,头也不回往前走,却被李连拽住拉了回来。 “我不是为了和你争论,我只是想说,这世间的男子虽是那样,可却不是男人的劣根,这是人性的劣根,可我相信这世上有真情存在,两个人能保持纯粹的感情多久,不在于其他,而是在于……那个人在我心中到底扎下多深的根,在于我那么爱她,怎么舍得叫她伤心……这世上可能会有不同的状况,比如现在,这是个男人掌握着天下大势的时代,像你说的,你厌倦于男人三妻四妾,可我信这世上有爱,深深的爱,无论是什么样的世界,都无法超越它……” 云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他眼神中藏着的东西太过认真,她有一瞬间的迷惑,不知这样诱人的情话是不是跟自己说的。 李连低了低头,“其实缘分也真的很奇妙,这道理我从前也不懂,我以为我会像所有的王公贵族那样过一辈子,以为我会喜欢许许多多的女人,然后将她们都纳入王府,喜欢着每一个人,却给不了每一个人幸福……后来我才知道啊,原来这都是错觉,一个人怎么会爱上那么多人?若是真的爱上了,那就只有一个。” 外公告诉云棠,有的时候要学会装傻,她有一种猜测,那就是李连的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可她不想承认,她甚至就要信了他说的那些话,多么深情啊,可是稍一琢磨,她又怎么能信呢?就算是他发自内心,可她还是不愿意赌,有时候她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大概是因为他父亲是庶出,所以就要接受那不平等的一切…… 所以她选择了装傻,云棠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瞧着李连,“是啊,想不到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若是真的,那你喜欢那姑娘可真是幸福。”见李连又要张嘴,忙把他话堵了回去,“殿下,我才到新的位子,还有许多事要做,今日就先不跟您在这逗留了,我……告退……” 李连勉强笑了笑,“嗯,好……” 云棠点了点头,直接转身,一直拐过宫墙拐角,这才长呼一口气,脸颊一凉,竟是有两行泪的。 ☆、诬陷 云棠想不到自己会哭,李连跟她想象的王子皇孙不一样,在她的印象里,那些人都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 只说她自己家那些个好几辈儿的男人,哪有几个是好的?区区一个地方长史的子弟尚且如此,何况是皇帝的儿子? 她天生对这些贵胄们有着一丝不信任,做朋友尚且要鼓足勇气,再进一步,她说什么也不敢了……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他亲去接她,自己利用他打探林才人的事他不怪她,长疹子他给自己请御医,还有刚刚,他对自己的关心,他愿意一辈子只对一人好,虽是不知日后如何,可他在一个那样的位子,还愿意这样想,已是很可贵了……她怎能不心动?他那样的人,愿意屈身和自己交好…… 可她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她真是怕啊,怕有一天真的愿意为他万劫不复,若是他说的真心转瞬即逝,那她又该如何面对? 轻轻合眼,泪却忽而不止,也不知是为着自己对他也动了心,还是感叹这世界对人与人的不公。 “你若是真喜欢他,不妨试试。”谷夏沉默了许久,终是在这时出了声音。 “试试?我承认我怂,我不敢……” “你一直把自己胆小的根源归结于这世界的不公,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自己太不相信自己?” 云棠泪眼迷离,“我怎么不信自己?难道叫我奋不顾身,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就是我活该被人抛弃?” “云棠,你是个有脊梁的人,为了这根脊梁,你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不要它受一点伤害,但其实这根脊梁真正的作用是,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想,就不用去束手束脚,即便真的崩塌了,还有你的那根脊梁在,只要它在,你就能站得直直的,谁也压不垮你。” 谷夏说的有道理,可她听不进去,她心里乱糟糟的,她甚至对这说法有些许的排斥,这跟她以往想的都不一样,所以她该好好想想。 擦干眼泪继续走,却看到前方来了个人,玄色的衣裳,月白的玉冠,五官生的甚是精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沉稳而优雅,在高高鼻梁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这人她识得,就是跟李连关系极亲的李邈,皇上曾经的嫡长子,崔妃的儿子。 崔妃是当年杨贵妃的亲外甥女,杨贵妃美貌惊人,崔妃自然也不逊色,生出来的儿子也真真是好颜色,宫人们私下里谈论最多的皇子也就是郑王李邈了。 人走近了,不得不打招呼,云棠一揖,“下官拜见郑王殿下!” “你是……云棠?” 云棠万万想不到他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只跟着别人远远的偷看过他,哪里晓得他竟认得自己,微微抬起头来,“正是……下官。” 李邈轻轻笑了笑,把云棠虚扶起来,“我认得你,你也不必惊讶,其实是因为我那六弟,也不知画了多少张姑娘的画像,今日我瞧见了姑娘,可不就是那画中人走出来了?” 云棠又羞又惊,李连竟时常画她?可到底不是扭捏的时候,连忙解释,“六皇子与下官玩笑惯了,他私下里画我……也不知又要怎么捉弄,叫郑王殿下取笑了。” 李邈见她脸红,也不反驳,“没有关系,连儿他自小不爱学习,近日瞧着画技倒是长了不少,画中的姑娘惟妙惟肖,可见是用了心的……这还是姑娘你的功劳。” 云棠耳根倏地发烧,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哪有……“也不知脸颊是不是熟了,甚至不敢抬头瞧李邈的眼睛。 李邈莞尔,也不戳破,“连儿是顽皮了些,可却只是表面上而已,这宫里头哪有什么真正的无所事事?我是他哥哥,也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其实他心思很多,性子也够执拗,他决定了的事情也绝不是说说,只要下定了决心承诺,就愿意一直去坚守。” 说完这话看了看云棠神色,见她若有所思,也不再多说,“我还有些事情,今日就先告辞了。” 云棠如释重负,忙又行一礼,“下官恭送郑王殿下……”李邈只笑了笑,又摆了摆手,这就转身走了。 云棠则定定站在原地,一直瞧着李邈拐了个弯,身影不见了,这才使劲儿摇了摇头,忽又想起李邈的话,想着李连描绘自己的样子,心中也不知是什么破土而出,叫她既欣喜确幸,又不知所错。 而另一面,感受到她的悸动,谷夏想起了自己,谁没这样过啊?可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个女孩子初次心动的感觉,那感觉有些像春日里发芽的豌豆苗,绿油油的,娇嫩嫩的,叫人莫名的欣喜。 谷夏懒洋洋地劝,“你才只有十五岁,这个年纪,着实不该想太多,凡事按照想做的去做,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想随心所欲一次都晚了……” 云棠仍心跳的厉害,也懒得理他,只加快了步子往宫正司赶,也不知道这么急切是因为什么,大概是只想快些找事情做,才能叫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谁知刚到宫正司,就看到一队刑部的人,瞧见她到了,为首一人瞪圆了眼珠,朝她一指,好大一声呼喝,“给我拿下!” 真真风水轮流转,这场景怎么恁地熟悉? 被带走的时候,她瞧见了戴雨的焦急,穆霄的疑惑,还有戚罗敷那一票人的幸灾乐祸。 云棠手脚被缚着,现在仍是懵了的状态,瞧了瞧为首那人,“大人,还不知你们抓我是因为什么罪名?” 为首那人带着个官帽,面皮不白,嘴上还长了颗绿豆大的黑痣,眼睛一眯,“哪那么多废话!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态度甚是嚣张。 我……做了什么?云棠还真不知道…… 却不是直接叫她入狱,刑部的人压着云棠,又到了皇帝的延英殿,而后朝她后背猛踢一脚,叫她老老实实的跪下。 上面站着的自然还是皇帝和皇后,除此之外还有大国师玄同子,玄同子的两个弟子隐利和隐贞。 这是什么架势?云棠微微抬头,眨巴眨巴眼睛,“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叫微臣来……所为何事啊?” “姚云棠,你放走了重犯孙茹,还在这里装傻?”皇帝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云棠瞠目结舌,“什么?我放走了孙茹?”又转而看向独孤婧,“娘娘,孙茹跑了,还是我告诉您的呢!国师大人说他要来跟您解释的啊?” 又看向玄同子,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跟她有甚么关系? “陛下,那孙茹跑了不是因为国师大人的弟子……” “姑娘,我青云观的人耗了如此大的心血将巫女关押,只为守得天下安宁,本极信任于你,谁知你……哎……”云棠的话还未说完,玄同子就冒出了这么一句,一脸的无奈与感慨,仿佛她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她猜到了玄同子可能为弟子开脱,可她没想到他会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亏她还替那师徒两个瞒着。 云棠恶狠狠瞪着隐利,“隐利,你如何说?” “姚大人,我去了趟茅厕的工夫,你怎么就破了阵法,把那巫女放走了呢……”隐利的眼神闪烁,话却说的爽利。 云棠真真哭笑不得,“我又懂什么阵法?隐贞,你也同意他们说的?” 隐贞眨巴眨巴眼睛,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姐姐,师父叫我去给你带路到伏妖塔,谁知你竟知道其中门道,我还不知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将巫女放走了。”说着竟用手背开始抹眼泪,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这玄同子竟然这么厉害,能把稚龄孩童带的这般虚伪狡诈? 玄同子又接着添油加醋,“陛下,那伏妖塔是前人用了阴阳八卦之学,费尽心思打造出来的,寻常人根本不会懂得,可姚大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独孤婧本站在云棠面前,此时却后退一步,凤眼望向皇帝,“陛下,她放走了孙茹,可见这两人有关联,再加上她竟懂得这些东西,不会她其实也是……” 皇帝拍了拍独孤婧肩膀已示安抚,自己上前,“姚云棠,朕再给你次机会,你与孙茹是什么关系?” 云棠本泪眼模糊,此时却觉得有些讽刺好笑,“易经八卦乃天下之通理,人人都可探知其中奥妙,会这就是巫女?若是这般,那这道貌岸然的玄同子不也是巫者?再者说,即便我真与孙茹是同伙,我为何还要先助娘娘将之绳之以法?我是有病不成?” 这话说的太呛,皇帝皱了皱眉头,他又怎会不觉此中矛盾?可国师大人一向洁清自矢,说的话也是极可信的,这期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然而关系到整个宫廷的安生,无论如何不能大意…… “国师,此事貌似还有蹊跷,可这姚云棠……到底不能确为巫女,还是先关押刑部大牢,还请国师派两个弟子,到刑部帮助看守。”又瞧了瞧云棠,“姚云棠,此事若是有冤,朕也会还你一个清白。” 云棠无话可说,倒是玄同子,微微作揖,“臣遵命,请陛下放心就是。” 被带下去之前,云棠狠狠瞥了眼玄同子师徒,她突然想起孙茹瞥了自己的那一眼,越来越觉得这场景如此的相似,她甚至觉得今日之事与当日之事必有关联,可孙茹那厮到底是通过什么法子,让玄同子诬陷自己呢? 感觉到那些人压着自己的肩膀,云棠耸了耸肩,环视一圈,“不用压我!我自己会走!” 刚出门就瞧见了匆匆赶来的李连,李连似是极气,一双极有棱角的剑眉紧紧皱起,先是呼喝一声,“慢着!”又趁着众人怔忪的关头拉过云棠,迅速护在自己身后,怒目圆睁环视着四周,“叫我看看,谁敢动她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放心放心,不会虐的,俺会还云棠一个清白! ☆、谷夏 见李连这样,众人更不知如何下手,这丫头怎么恁地厉害,叫这位主儿如此护着。 “李连,不得胡闹!”伴随着皇帝一声呵斥,大家伙儿又纷纷瞧着延英殿的门口,反应过来后才全部跪地,大声喘气都不敢了。 独孤婧这个嫡母还算称职,连忙缓和父子矛盾,摸了摸皇帝的胸膛,“陛下别气,先听听孩子怎么说。”又看向李连,“连儿,你作何要护着这巫女?” 李连却对她的态度甚是不屑,“她是我朋友,怎么就成了巫女了?” 皇帝更气,手指着李连,“竖子!如此皇子,如何担当重任?” 李连则是讽刺一笑,仿佛这就豁出去了,“你当我……”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阻止住了,云棠仰着头,一只柔荑堵住了他要说的话,神色凝重认真,眼角挂着眼泪,“今日你为我做的,我会一直记得,今日就叫我跟他们走吧,于你于我都好……” 李连只感觉到心尖一颤,是啊,他怎么如此的糊涂,只听说她要被带走就匆匆赶来,这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男人保护心爱姑娘的本能,却忘了该从长计议,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女孩,轻轻揩去姣好容颜上的泪花,而后又交代了几句,“你放心,我定会给你清白,你先去,什么也不要想,只等着我便是。“这才慢慢倒退,直到远离,看着那些人重新把云棠带走,这才给那个作为他父亲的人重重跪下,“父皇,是儿臣唐突了,姚大人是儿臣的知心之交,今日得知她出事,这才失了分寸……” 皇帝静静瞧着自己的第六子,他是崔贵妃生的孩子,崔贵妃年轻时性子豪爽,他也就是看中了这点才将她纳入王府,她生的儿子却跟她不同,李连不像她心思直接,他这个性子倒有些像他自己。 皇帝想起了自己少年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思极重,却善于隐藏,或者说,这个六子有过之无不及,他把他深沉的一面埋在玩世不恭的表面之下,知子莫若父,他太了解他。 可今日他为了那小女官儿一怒为红颜,竟来敢顶撞自己,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祖父玄宗皇帝,虽是嫔妃众多,却一生只宠爱过一个女人……他没体验过什么是痴情,所以好好打量了眼自己的儿子,轻轻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朕乏了,你去罢……” 李连等了半天才等来这么一句,未想到父皇竟没计较自己,站起身来重重一揖,“是,儿臣……告退。” *** 云棠被人压着带到刑部大牢,因着她特殊的“巫女”身份,还享受了一把特殊待遇,被单独关押在了西南角的小屋,好歹远离了那些呼号“冤枉”的各色重犯。 当然了,关押她的地方才有真正的重犯,比如对面那屋子里脸上一道横疤的男人,再比如斜对面那光着膀子露出八块腹肌的大汉,还有她旁边那屋,咦?这人这么秀气,能犯什么重罪? 这人一副书生打扮,头带着顶儒帽,面若敷粉,眼若桃花,更是唇红齿白,瞧见云棠投来目光,竟文质彬彬抱拳行礼,“姑娘好啊,小生滁州裴凤章,家做纸张生意,本是来长安走亲戚的,姑娘你呢?” 云棠有一瞬间的错觉,他这坦然的态度就好像他们俩不是在大牢里相遇,她怔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回礼,“岐州姚云棠,在……本在宫中任职……” 瞧了瞧自己身上被扒掉的官服,只剩里面白色的中衣,又摸了摸头上,好在沾了自己这个“巫女”头衔的光,没人敢惦记她头上的那些珠钗。 “现下已经是阶下囚了……”云棠不好意思地笑笑,“先生你呢?来长安走亲戚……怎么走到牢里来了?” 裴凤章也颇为不好意思,扭捏挠了挠后脑勺儿,“说来话长,简单的说就是亲戚家摊上了人命官司,本该是我那表哥的错,谁知竟赖到了我的身上……” 这也真是怪冤枉的,云棠瞧了瞧他那个老老实实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能杀人的样子,不好再多问,只替他哀戚叹了口气。 “姑娘你呢?在宫中做事,本是个好出路啊?怎么也到了这?” 云棠无奈笑笑,歪头瞧了瞧门外站着的那两个青云观弟子,“宫中前些日子出了个巫女,我本是帮助破案之人,谁知却被奸人反诬陷为巫女。”说到奸人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音。 那二人自是极气,其中一个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朝这边走来,谁知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拌了一脚,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裤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虽是在这个境地,云棠还是被逗的噗嗤一声,裴凤章也一个没忍住,就连那青云观的另一弟子也一直憋笑,然而比他们笑的更欢的则是对面那位疤脸大汉和八块腹肌,两人笑的此起彼伏,甚是开怀。 这捉弄人的手笔不用想,自然是出自于鬼爷谷夏。 那人提上了裤子,自是不服,撸起袖口朝着疤脸走去,还没到近前,就被疤脸长臂一伸扯了过去,直到求爷爷告奶奶才得了自由,右臂却被扯的脱臼,不能动了。 就这样的道士也能出来混?必定是玄同子本就知道她是被冤枉,根本无需找两个有真道行的看守。 那人被扯坏了胳膊,又是一阵嚎哭,直到被同伴带走,牢房里头才算得了安静。 果然,不出一会又换来两个,逛逛当当在那转悠,也没人去理。 而这时早已到了天黑,犯人们刚刚吃了晚饭,云棠吃的自然也是牢饭,一碗米饭上摆着两颗青菜,连一点油花也没有,饭有些馊了,云棠没吃过这样的饭,只吃了两口,就没再动了。 现下已是极其安静,透过牢房极小的窗户能看到天上的月亮,算起来已过了夏至,正巧是五月十六,月亮圆的似一只玉盘,她想起自己五岁那年,母亲刚刚生产,却因为一点小事被“奶奶”刘氏破口大骂,父亲一气之下带着妻儿去了外面单过。 那时候她还小,只记得那几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土砌的火炕上,身下热乎乎的,娘喂弟弟吃奶,爹给她讲了个故事,故事还未讲完她就睡着了,那几日的月亮就是那么的圆…… 可是后来生活难以为继,父亲不得不向姚府低头,他们一家又回到了那个她讨厌的地方,彼时的她只觉得父亲无能,现在想想更多的却是心疼。 和姚府断绝了关系,姚庸一介文弱书生能去做什么?他又不愿接受外公的接济,所以只能靠着一丝血脉亲情跟姚禧低头,她相信若不是为了娘,她还有弟弟,爹绝不会跟他们妥协…… “鬼爷,连累你了……”云棠闭了闭眼睛,蜷缩在稻草堆上,这草也不知在这里堆了多久,又潮又湿,有股子发霉的味道,可她有些疲倦,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关头,她竟有些倦了。 谷夏轻声回复,“没有关系,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如此牢狱之灾……” 云棠轻笑,“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若是有机会,你帮我个忙,我入狱这事,千万要帮我封锁,万万不得叫我家里人知道。” “好,不会叫他们知道。” 云棠点了点头,“嗯,谢谢你了。”跟他道完了谢,困意更加强烈,眼皮慢慢合上,竟在这样的环境下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随后就是交谈的声音。 “谷爷,需要我们做什么?” “别的不需要,只把这件事瞒着姚府,万万不得叫姚府任何人知道。” “可就算咱们瞒着,到时候判决下了罪令……” “别啰嗦,叫你瞒着就必须瞒着,下了罪令再说。” “好吧……” 其后又说了许多,云棠却睡的深了,那人何时走的她也不知,只知自己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有小时候的那场火灾,她梦到被烧伤的不是自己而是云杏,还有父亲带着她们出走的那些日子,最后又变成了刘氏的嘴脸,朝着娘亲指指点点,她忍无可忍,狠狠打了刘氏一巴掌,她被刘氏送进了牢房…… 再睁开眼睛,果然是牢房,却不是那样的缘由。 可面前的这人是怎么回事?一身极为考究的装扮,玄色的外袍,领部露出些许暗红的里衣,头戴雪白玉冠,黑发束地一丝不苟,面部极好的弧度,整洁的额头,异常有神的葡萄眼,眸子漆黑,鼻梁英挺,虽是在夜间,却仍可借着月光看清他眉宇间的神色。 这人轻抿着嘴唇,眉头微蹙,本在极为认真的思考着什么,似是未想到她这就醒来,一双眸子睁得更大,轻轻开口,“你醒了?” 云棠这才察觉到自己躺在他的腿上,身上亦盖着他的衣服,正欲奇怪,忽而后知后觉,刚刚那声音怎地如此熟悉? 抬手轻轻触碰那近在眼前的眉眼,似是不敢相信,“你是……鬼爷?” 作者有话要说:  鬼爷露脸啦(≧▽≦) ☆、线索 这人眨巴眨巴那双黑亮亮的葡萄眼,“你说是,那就是吧。”神色清澈,有如孩童。 手指真真切切碰到他的鼻尖,他……竟是这个样子?跟自己想的一点也不同,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像过谷夏,必定是个白衫子、青方巾的儒生打扮呢。 谷夏一怔,瞧着自己鼻尖,把那只爪子打了下去,“干什么?耍流氓?” 谁道云棠根本不理他,又坐起身来,朝着他额头和发间摸去,仔仔细细地看他的模样,“你,竟是长这个样子的……” 谷夏觉得好笑,突然捉住她乱动的小手,“看来不太合你的意了,不过你觉得我该是个什么样呢?” “本以为会文文弱弱……”又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抓住,这才觉得尴尬,迅速抽了出来,“你怎么又能出来了?” “你喝了那老太医的药,经脉运行畅通,我自是有机会出来,不过这也要看机缘巧合。” 云棠也不懂的他说的那一套,左右他怎么说都是对的,索性问些重要的,“对了,刚刚有你们的人来了?” 谷夏轻轻点头,“嗯,青琅刚刚来过。” 这名字有些耳熟,“青琅是哪个?” “就是我叫你去三清殿,书生打扮的那个。” “哦,他生前是什么人?这宫里还有书生打扮的人?” “他啊,是只科考鬼,生前家境不好,却聪慧过人,被家人逼着科举,终于入了殿试,谁知就在廷对之时,忽而吐血,猝死在宣政殿了。” 云棠呆住,“这,还有这种鬼魂?”真真是长了见识。 “众生相纷纭复杂,死后自然也形态各异,鬼魂之相不过是生前的一点执念,拿不起、放不下,只这样浑浑噩噩的存在罢了。” 这语气中参杂着无奈,云棠甚至不知怎么劝慰,哀莫大于心死,这些大明宫里的鬼都是心还未死,身却死了…… “鬼爷,你说……我这次会不会死呀,他们会不会把我烧死?据说对付巫女都是用那法子……若真是那样……你可别忘了你曾经的诺言。” 谷夏瞧着她可怜惜惜的模样,突然觉得好笑,更不记得他答应了她什么,微歪了歪脑袋,“我什么诺言?” “你答应过我,若是我也死了,你要叫我做你们的二当家。” “死都死了,还是做我的压寨夫人,你我平起平坐,岂不是更好?” 云棠翻了个白眼,“美的你,跟你厮混在一起,还不如早早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又想起自己若是真的死了,她倒希望自己的家人朋友能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抹去,叫她自己离开,不给别人带走一丝痛苦。 “不会的……”谷夏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不会的?” “你不会死,我谷夏最守诺言,说了会保护你就会保护你,不会叫你妄受冤屈。” 哈哈哈,云棠大笑了两声,“算你重情重义,你这朋友真值得交,不过话说回来,你已不在我心里,为何还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想要我看不懂你的心……还得等这事了结……” 云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好……若是我能活着出去,必帮你把这事了结……”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又有些困倦,吧嗒了两下嘴儿,又沉沉睡过去了。 等再次醒来已是天亮,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唤着自己,睁开眼来,已没有谷夏身影,只有裴凤章站在隔壁的牢房,手把着两根铁柱朝这面看,“云棠姑娘,好像有人来了,我听他们叫你的名字。” 果然,云棠竖耳朵去听,那头一阵喧哗之声,等到声音近了,这才发现为首的一人正是李连。 李连眼下带着乌青,该是一夜没怎么睡好,身后还跟着一堆刑部大牢里管事之人,她昨日被捉来的时候胆战心惊,根本就没注意这些人,所以一个也不记得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李连看了看身后之人,也没顾忌太多,他就是想叫这些人知道,他对她好,所以她是他的人,由不得别人欺负,“你如今这般,我连觉也睡不着,怎能不来?”又回头吩咐,“把饭菜给云棠。” 原来他身后还跟了最亲近的小宦小螃蟹,小螃蟹手提着食盒,一层一层打开,又摆到铁栏杆前面,正正好好四菜一汤,比她平日里在宫正司吃的都好。 李连亲自拿出来碗筷,递给云棠,“这菜你先吃着,等到了中午和晚上我再叫人来送。” 云棠伸手接过,想要摆出一副心大的样子,却怎么也装不出来,颤抖着夹了块粉蒸肉,眼泪啪嗒一下就砸到了碗里。 真真太有出息!刚要背过身去,却被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隔着大牢栏杆,李连抱的极紧,她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那日我叫他们带你走,是不想叫事情变得更糟,要救你出去就不能感情用事,你……没怪我罢?” 云棠在他怀里轻笑,“我知道,你不必解释,我怎会因此事怪你?” 李连拿下巴蹭着她额头,“嗯,所以你别怕,我定会救你出去……”又压低声音,“这牢里安插了我的人手,你放心,他们不敢拿你如何,你就好好的待着,等我来接你就是。” 他这话说的太过温柔,叫云棠无力招架,再者说来,她还能依靠着谁?她怕死,更怕家里人因为她难过,他愿意帮她,她也就愿意信任一把,回手环了李连的腰身,轻轻点头,“好……“ 就在她回应他的同时,李连身子轻轻一颤,又有些欣喜,又有些焦躁,只想快快救她出去,把所有好的都给她,不再叫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又把她抱的更紧,“你信我就好,信我就好……” 安抚一阵云棠,这才站起身来,跟他身后的那些人打了声招呼,带着小螃蟹回宫去了。 等到众人又都走了,裴凤章才又靠了过来,“刚刚那是什么人物?我瞧着那些个狱官都对他毕恭毕敬,一副谄媚的嘴脸。” “他啊,是还未出合的六皇子,我与他有些交情,所以他才来看我。” 裴凤章一副八卦嘴脸,“只是有些交情?我看着怎么不像?倒好似郎情妾意,情深的很。” 云棠笑笑,倒也没有反驳。 “你既与他这般,为何他还不救你出去?” 微笑化作苦笑,“我是被人诬陷到皇上那去,所以入狱是皇上的旨意,他也违背不得……你呢?那日你只说了个大概,如今我俩也算患难之交,你若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我听。” 裴凤章靠着铁栏坐下,“你信我人品已是极为不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跟你提过,我家是在滁州做纸张生意,在长安有一门亲戚,就是我的姑妈,嫁给了长安的富商郭家,我那姑夫叫郭蟠,姑妈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姑表哥哥郭芝,郭芝不知抽了什么邪风,竟一齐杀了府中六个丫鬟和小厮,抛尸湖中抛了一半,偏偏被我瞧见,谁知竟被反咬一口,姑父姑妈偏袒儿子,也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人……说起来也是命该如此……” 云棠却觉得有些怪异,“那六人可与他有什么过节?” 裴凤章摇头,“该是没有的,那六人都本分老实的很,能跟他有什么过节?” 本分的很?云棠突然想起了小田,紧接着又想起了更多人,小田老实,殷红袖纯真,验尸官本分,据说那洛水碧也是个不错的性子,若是说梅婕妤的死是因为孙茹与她有矛盾,可这些人呢?他们与她有什么梁子? “你那表兄……怎会忽地要人性命?他从前也那般暴戾?” 裴凤章还是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小时候看着也挺好的,不过我娘说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这人若是心思阴暗,指不定是憋了多久,这才一齐发作了。” 见云棠不理自己,又开始唉声叹气,“哎,时也运也命也,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叫我自己没事找事……” 云棠这才回过神来,心中隐隐觉得凑巧,“你那姑父具体住在何处,是在什么方向?” 裴凤章想了想,“具体在郭家店,若说方向……”看来是个没方向感的,想了好一阵,“大概是东北……” 东北!人算不如天算,竟这么巧!看来这事有眉目了!见裴凤章那个颓丧的模样,突觉好笑,只得劝慰,“成事在天,可谋事却在人,你这冤我或许能替你解了。” 裴凤章眼睛发亮,蹭地一声站起,“你说真的?” 云棠抿嘴笑笑,“自然是真的。” ☆、朋友 “谷爷,姚姑娘,俺们俩去打探了,那郭芝从前确实是个温吞性子,从小被他娘养的白白胖胖,连个鸡都不敢杀的人,要说能一起杀了六个人,说破大天我也是不信的。”东郭站在云棠面前,比比划划的说,语气甚是不屑。 东郭是个落头鬼,生前是个武将,据说曾是当时宰相李林甫心腹之人,可惜在李林甫与杨国忠的明争暗斗之中成了炮灰,被斩首于独柳树刑场,魂魄出窍回归朝堂,在这大明宫里徘徊不去。 昨日他一来,就被谷夏要求去郭蟠家看看,速度倒也是快,才过一天就回来报信了。 与他一起来的是那日在三清殿见过的貌美腰细的女鬼彩凤,东郭在那头口若悬河,她却不理,只一个劲儿的盯着云棠,也不知在观察些什么。 谷夏坐在云棠旁边儿的稻草堆上,冲着云棠微皱了皱眉,“看来你昨日猜的对了,那郭家正巧在伏妖塔的东北,看来这孙茹并未出长安。” 云棠点了点头,眼却盯着牢房的廊道,听见声音忙站起身来,简单整理下衣裳。 荣大人领着唐小乔从那端过来,荣大人一路左瞧瞧右找找,唐小乔一副哭唧唧的模样,终于看到了云棠,疾走两步扑了过来。 “云棠,你瘦了!”唐小乔一边说着,一边抹着眼泪,哭的差点背过气去。 荣大人也凑了过来,极为心疼的模样,“云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棠瞧着这两人面孔,又觉心酸又觉委屈,眼角也挂了泪,“荣姐姐,小乔,你们来了!” 荣大人点了点头,掏出手绢来给云棠擦了擦脸儿,“我瞧着是瘦了,怎么一脸的灰呢?”又扫了眼牢房里头,什么也没有,整日睡在稻草堆上,自然干净不到哪去,这么好的姑娘,要到这来遭罪,又是一阵心疼。 云棠拉住荣大人手腕,微垂了头,“对不起荣姐姐,叫你们为我忧心了……” 唐小乔只一个劲儿的哭,又把手绢抢过来擤鼻涕,“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不是为皇上做了好事?怎么又被抓起来了?” 云棠摸了摸她脑袋,轻叹了口气,“荣姐姐,小乔,你们信我么?” “傻丫头,这还用问,自然是信的。”“就是就是。” 云棠甚是感动,有些人她信你就自然是信你,无需解释太多,她庆幸她遇到了这样的人,眼瞄了眼坐在那方百无聊赖的两个青云观弟子,凑过去抱了抱荣大人,“谢谢你们,荣姐姐,小乔,我要你们帮我带个话,告诉六殿下,叫他无论如何今日到这一趟,我有极重要的话跟他说。” 说完又松了手,苦笑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叫你们为我担心了……对了,采菱呢?她怎么没来?”她出了事,采菱没来,确实是有些奇怪。 唐小乔眼圈更红,“采菱她……”话还没说完,却被荣大人把话抢了过去,“采菱那丫头,知道你有事之后就生了病,你跟她那般要好,她怎能不担心?” 想起采菱对自己的种种过往,云棠也擦了擦眼泪,“她身子本来就弱,哎,都怪我……” 荣大人连忙劝慰,“你别多想,已经找了冯太医看了,吃两幅药也就该好了,现下还是照顾好自己,你就好好的待着,我们再想法子……” 云棠抓住她手,使劲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的……荣姐姐放心,小乔,帮我好好照顾采菱……” “荣大人,时间到了,您不能再待了。”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有狱卒来催,关押到刑部大牢里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探监有严格的时间限制。 “荣姐姐,小乔,你们快走吧,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也是,千万莫为了我做什么傻事。” 狱卒又催,荣大人只得嘴上答应,这才带着唐小乔回去了。 一旁的几只鬼静静见证了这场离别大戏,沉默了许久,还是东郭先砸了砸嘴,“丫头你人缘不错,不似我交人不慎。” 惮于裴凤章就在隔壁坐着,云棠没敢吱声,倒是谷夏替她把话说了,“她想安慰你,可也没想好怎么安慰,你们俩先回去,晚些时候带小田来,我有些事要问他。” 那女鬼一直在旁边坐着,这时候才说话,“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凤儿想你了。”声音黏黏糯糯,目光也若秋波流转。 云棠也仔细看了眼她,这女人穿着双红艳艳的绣花鞋,露出雪白雪白的脚背和半截儿白花花的小腿,一身大红的裙子把面庞显得更加雪白,没有血色了似的,偏偏还涂了大红的口脂,云棠在志怪集子里看过,这样的鬼魂都是厉鬼,也不知是真是假。 再看谷夏,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小田的事好了自然就回去了,还是你们先回去,帮我把小田带来。” 彩凤不情愿,可也被东郭给拽着走了,云棠没再说话,只默默等着李连,谁知李连没来,先盼到了个“不速之客”。 穆霄带着提饭菜,朝着云棠走了过来。 云棠万万想不到她会来探望自己,所以一时有些尴尬,盯着她这个为期几天的室友,抿嘴笑了笑,“穆……穆大人,你来啦……” 穆霄点了点头,面上也没太多的表情,慢慢蹲下,把食盒儿一里一碟儿一碟儿的饭菜摆好,又拿了颗鸡蛋开始剥皮,“中午到了,你先吃一些,等到晚上我再来送。” 对她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云棠更加不自在,况且李连安排好的送饭的人也快来了,她若是碰上也实在尴尬。 “穆大人,我是犯罪之人,你……何必对我如此……” 穆霄本正剥着鸡蛋的手顿了顿,“是好是坏看眼神就清楚,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又瞥了瞥云棠身边,“你也是,虽不知你是她什么人,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为她好的。” 本正在一旁看戏的谷夏蓦地呆住,指了指自己鼻尖儿,“你……看得见我?” 自打谷夏可以从云棠的心里出来,他出来的次数已是越来越多了,除了晚上睡觉,基本不用回到云棠的身子里去。 穆霄露出一丝笑意,若是云棠记得不错,这该是她第一次看过她笑,而且那笑中还带了丝……得意? “这是胎带的,我娘也是这样,所以我从小就能看见你们,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第一天搬过来与我同住我就见过你了。” 谷夏更加瞠目结舌,这姑娘果然有胆量,也够淡定,她看见自己,竟然还若无其事地上床睡觉?云棠自也是惊讶万分,忙瞧了瞧左右,见一旁的裴凤章正睡午觉,两个花架子青云观弟子也依偎着打鼾,对面的疤脸和八块腹肌都离的远,这才松了口气。 穆霄勾了勾嘴角,“那晚你关了窗子,还给她倒了水,我看的一清二楚。” 谷夏挠了挠脑袋,云棠见他扭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凑到谷夏肩上去闻,果然是股子沉香木的味道,怪不得怪不得……想起那晚那人对自己的照顾,偷偷看了眼谷夏,竟有些感动。 “这事我已告诉了你们,所以你们也无需隐瞒着我,若是有需要我做的,不用拐弯抹角,便直接告诉我就是。”穆霄瞧这两人反应,眼含着笑,将剥好了的鸡蛋递给云棠。 待到云棠接了过去,又靠着铁栏坐下,“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吴鸢死了,据说是在牢中自缢,真假与否我就不知了。” 云棠也没怎么惊讶,虽是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吴鸢作为孙茹的心腹,帮她做了太多,即便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为她做些什么……以孙茹的狠毒,无论怎样都不会留她存活于世。 微点了点头,“谢谢你告知我这个,可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正等着回答,那方狱卒却又催,穆霄将食盒提起,又站起身来,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我穆霄交朋友,也是要选人的。” 语毕拎着食盒阔步而去。 云棠呆在原处,想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不免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吻 天还未黑,李连迈着双大长腿,把小螃蟹落的远远的,进了刑部大牢的牢门,急霍霍朝着关押云棠的隔间去了。 看见缩在一角望向窗口的云棠,忙招唤了一声,“云棠,我来了!”那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云棠噗嗤一声,“李连,我想你了。” 李连错愕一阵,似是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你说……” “我说我想你了!” 云棠把嘴咧的更大,“我想抱抱你……” 李连呆在原处,一颗小心脏怦怦直跳,耳根也有些发红,过了半天才张开双臂,“来吧!” 云棠却不乐意,撅了撅嘴,“我不要隔着那铁栏杆,你可不可以进来陪我一会儿?” 那两个青云观的道士,对面的八块腹肌和疤脸,隔壁的裴凤章,再加上坐在一旁的隐形人谷夏,无不是目瞪口呆,未想到这人娇嗔起来竟然这般的……像那么回事。 别人尚且如此,李连更加脸红心跳,眼盯着云棠,冲着远处大吼一声,“来人呐!” 他这一吼起了作用,不出一会就来了个狱卒,一脸谄媚地询问,“殿下,叫小的有什么事?” “把这牢门给我打开!” 那狱卒忽然一脸为难,“殿下,这还是不可吧……这人是重犯,上头有规定,您老人家还是别为难小的。” 李连眉毛一竖,“不是放她出来,是叫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你再把门锁上还不行么?” 狱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不行,据说这人可能是巫女,万一她害您该怎么办?” 李连眼盯着他腰间那串哗啦哗啦的钥匙,见跟他说不清楚,忽然伸手一拽,“她要是真会巫术,一层铁栏就能挡住她了?”自顾自打开了牢门,一个闪身钻了进去,又自己把自己锁在里面,将钥匙朝外面一扔,冲着那狱卒大吼一声,“滚!” 那狱卒见这阵仗,到底没敢多说,捡起钥匙跑了,还有那两个青云观的道士,本来眼睛睁的锃亮的,这时候忌惮李连的气势,竟互相依偎着假寐起来。 李连进了牢房,此时再等不得,长臂一捞将云棠搂在怀里,“对不起,叫你受苦了……” 云棠本只是想叫他进来,这时候竟真有些动情,鼻尖一酸,眼眶子也跟着湿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做的够好了,这都是命……” “什么命不命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只在这等着,什么也不要瞎想,我总会救你出去。” 云棠更加感动,眼泪婆娑望着李连,他个头太高,她抬头看的极累,所以抓了他衣领,趁他不注意的工夫使劲一拽,对着那张俊脸轻轻凑了过去。 樱唇印在他的脸上,李连还当是做梦,一时还反应不过,刚刚……发生了什么? 云棠没有立即离开,呼吸凑在他的耳边,与此同时将一张信纸塞到他手心,“孙茹没离开长安,就在东北方向的郭家,具体事宜我写好了,这次我能否洗刷冤屈,就看你了……”这才松开李连衣襟,忽而一脸娇羞,扭扭捏捏背过身去。 这信是她早就写好了的,牢里头没有,纸笔还是谷夏叫东郭拿过来的。 李连呆愣一阵,不动声色将信纸往袖子里塞了塞,这才过去哄她,“云棠,你今天真是可爱……你放心,我回去就和父皇去说,我求他把你放出来,我求他把你许配给我做妻子……”又从背后环住云棠,把面前的女孩轻轻带入怀中,“云棠,我有多喜欢你,你永远想象不到……” 云棠擦了把泪,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是喜欢你的……可能不及你喜欢我多,但我会努力赶上……” 李连咧起嘴笑,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心中仿若开了一望无际的桃花…… 两人又依偎了许久,李连才极为不舍地走了。 裴凤章一直在一旁看着这幕,一直等到李连走了才敢出声,“看来这六皇子对你果然用情极深,姚姑娘好福气。” 云棠却叹了口气,低低垂下眼帘,“是福是祸谁也看不清,不过是为了不会后悔,暂时的随心所欲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裴凤章想起自己,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再没接话,望了会儿天上的月亮,已过了最圆满的时候,盈满则亏,祸福相倚,确实是说不清楚……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歪进草堆里头,不一会竟打了小小的呼噜。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谷夏才开始说话,“刚才我感受到了,你喜欢上他了……” 云棠苦笑,“是啊,喜欢上他了……曾经说的那么坚决,现在却又不知不觉地沦陷,鬼爷,你也瞧不起我吧?” 谷夏也轻笑,“不,我为你骄傲……” 云棠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还真是无条件支持我,算了,这都是后话,还是希望咱们能快快出狱……等出去了,谷爷你爱吃什么,我请你吃?” “吃就不用了,我要一壶竹叶青……我最喜欢这个。” 云棠撇了撇嘴,“你还真是嘴叼,好好好……你那么好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李连匆匆回到含凉殿自己的寝殿,把门窗关的严严实实,这才掏出袖中的信纸,放在灯下细细看来,眉头越皱越紧。 郭家……郭芝……孙茹……那郭芝从前性子懦弱,竟一次杀害六人,且这六人都是憨厚老实……再往下看,小田,验尸官,殷红袖,洛水碧,也都是心底纯良之人……若是孙茹跑了,去了城郊郭家,以巫术操控郭芝……害死了六个人,郭芝杀了人,抛尸湖中时被人发现,为何要抛尸于湖中?是为了隐瞒什么? 再往下看云棠写的,简单讲了‘许氏毕摩经’与食血术的来历,再交代要查看这六人身上可有什么异样,是否有被什么吸了血的迹象,跟那宫中的几起干尸案可有相似之处,无论什么情形,万不可掉以轻心……李连细细思索,是了,不管那人用什么手段害人,总不会把尸体弄的像宫里那几具干尸一般骇人,如此就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可若是只取一半血液,再造出郭芝将之害死的假象,操纵郭芝将之投于湖中……尸首经过湖水浸泡,本就会膨胀发白,所以就可掩人耳目……孙茹向东北方向逃,恰巧郭家也是在东北…… 最后几行,南诏食血术会把被害之人的魂魄拘泥于股掌操纵,多半培养成食血之鬼,而饲养这些食血之鬼却要更多人的血液……想是饲养的食血鬼要喝血了,孙茹又去祸害老实人。 李连砰地站起,忙把信纸又放在胸前揣好,迈着大步去往集贤殿,集贤殿中藏着几乎全天下的书籍,等闲人不得进入,可现在黑灯瞎火…… 叫小螃蟹望风儿,自己偷偷潜入集贤殿,直接朝着更为机密的南诏的地方志寻去,翻了许久,才找到了一本,仔细查询,南诏之国,自古兴巫蛊,巫蛊良莠不齐,有助人为善者,亦有害人颇深者……饲养之物多喜人血、元气、精魄……纯良浩然者尤佳,纯良浩然者尤佳…… 李连一拍书架,先是极为气恼,又转而大笑,果然是他喜欢的姑娘,竟然如此聪慧伶俐! 忙到门口叫来小螃蟹,“快!跟我出宫去一趟!” 小螃蟹本正打哈欠,这么晚了,他跟着他从寒凉殿跑了大半个大明宫到集贤殿,此时一听又要出宫,一脸的苦相,“殿下,这么晚了谁都睡了,出宫去哪还有人?” 却被李连瞪了一眼,“我不是要出去玩,是正经事,叫你走就快走!” 小螃蟹极不情愿,可也只得答应,“好好好……走……” 作者有话要说:  涨了收诶,谢谢收藏的小可爱啦~(o^^o) ☆、六具尸体 长安城东北郊外的郭家店,县衙的停尸房里头,空气闷热而潮湿,六具尸首直挺挺、齐刷刷地摆在地上,每个都蒙上了麻布,屋子里恶臭扑鼻,苍蝇蚊子却喜欢这个,嗡嗡嗡嗡地在蒙尸布的血渍上吃的正欢。 县衙不比刑部大牢,即便是这等关要之处也没什么人把守,只门上了锁,连窗子都没关严。 李连在窗台上顿了一顿,终是咬了咬牙,捏着鼻尖砰地一声跳进了屋,吓得苍蝇们哗地一声炸开了锅,有的落荒而逃,直撞到了李连的脸上。 李连一个劲儿的扇乎,又把窗子开的大些,见小螃蟹迟迟不跳,硬是扯着领子把他拽了下来,顺便扒下他衣服,对着那六具尸首猛扇了几下,才把那些苍蝇们扇走了大半。 小螃蟹一闻这味,差点儿吐了出来,站在一旁干呕了半天,连眼眶子都红了。 李连瞧他那怂样瞪了一眼,“出息!”,又自顾自半蹲下去,把一张蒙尸布利落一揭,却也跟小螃蟹一样,干呕了好一阵子。 那蒙尸布下面躺着的是个女人,年纪已看不出来了,眼睛翻着白眼儿,面色煞白,嘴狰狞地咧着,衣服该是被验尸官扒了,□□着身体,脖颈处有一道刀疤,凝成了厚厚的血块,全身乌黑发青,上半身沾了不少的血,手筋和脚筋都高高隆起,手指脚趾呈抽搐状,大概是充了血,指甲也是泛着紫的青色,有两根手指的指甲已是掉了。 李连想了想,拿小螃蟹的衣服垫着,把这女人的手轻轻抬了起来,因着死的久了,有些硬邦邦的,叫小螃蟹把油灯点了凑过来看,这才发现这女人留着长指甲,每只指甲下面竟都藏着一团血块,李连嘶了一声,又去看尸体左手,果然也是如此…… 再顾不得恶心,忙跳到一边揭开盖着另一具尸体的麻布,是一个男子,亦是全身□□,却不似先前的妇人,那妇人面色煞白,这男人却面色紫青,张着张血盆大口,仔细看来竟是舌头断了,一颗颗牙齿黏着黑红的干血,眼珠瞪得溜圆,好似随时都要坐起来吃人似的。 拿着油灯仔细看去,嘴里还含着些乱七八糟的破碎物,估么着是烂掉了的舌头。 李连皱了皱眉,又去看第三具尸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散乱着头发,颈上一道青紫掐痕,面色倒是没那么狰狞,神色好似充满着疑惑,再去检查手脚,一切完好无损,只右手食指沾了少许的血液。 第四具男尸尤其的骇人,身子倒是完好无损,只一头头发乱七八糟,□□枯了的血块凝成了一坨,面上都是黑血,已看不出五官模样……仔细瞧去,竟是后脑勺被什么凿出一个血窟窿,足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般大。 离奇的是,这第五具第六具竟丝毫未看出端倪,一男一女,男的肤色呈健康的麦色,女的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两人都是微微合着双眼,安祥地好似睡着了一般。 李连把尸体翻了个身,依然未看出哪里有异,除了那女人脖颈上的一点朱砂痔,连个疤痕都没有……不对?李连凑近了看,这哪里是朱砂痣?分明是个针窟窿!再看那男人,也是如此,只不过男人的皮肤黑,没女尸看的那么明显…… 忙把其余的四具尸首都翻过来看,果然在后颈之处都有一处针扎般的小窟窿,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察觉。 李连看的触目惊心,颓然跌坐到地上,镇静了好一阵子才看了看小螃蟹,“把尸体盖好,咱们走……” *** 回到大明宫含凉殿,李连捧着杯热茶,想起刚刚的种种画面,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也阻挡不住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胃里头又是一阵阵翻腾,忙喝了口茶压一压。 那颈项上的血孔……是做什么用的呢? 倒吸了口凉气,“螃蟹,明个你暗中到郭家店去一趟,把调查此事的仵作给我找来,万万不可被人发现,越隐秘越好。” 小螃蟹有些不明白,“殿下,既然此事有蹊跷,何必再找那些地方的小人物?不如直接告诉刑部,叫他们派些人手过来,把这案子调过来亲自审理。” 李连摇了摇头,“别自作聪明,就找那验尸的仵作,除了他谁也别找,再说一次,定要保密。” 在小螃蟹的观念中,自己的主子总是那么聪明,因此也不怀疑,答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窗外的月牙,欲言又止。 李连把他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只得挥了挥手,“你先回去休息罢……” 小螃蟹得了自由,立即溜了,只留李连一人仍愁眉紧锁,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而另一端,刑部大牢里头,东郭把小田给带来了,云棠时隔许久再次看见小田,竟发现他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第一次见时是那么的畏畏缩缩,现在却强了好多,眼神不再闪闪躲躲,衣服也不再湿答答,鬼爷说,人死之后灵魂的形状不过都是此人的执念,看来他已释然了许多…… 云棠瞧到他的变化,还是非常欣慰的…… “谷大哥,你找我有事?”小田说起话来也比那时轻快了不少。 谷夏坐在牢房一角,笑眯眯看着小田,似乎也在为他的变化高兴,招了招手,“来,小田,到这来!” 等到小田走了过去,又搂上小田肩膀,就像是个大哥哥对自己的弟弟那般,“近来如何?” 小田抿嘴笑了笑,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都很照顾我,我很好,谢谢谷大哥关心。” 谷夏摸了摸他头,“你能这样我很开心,今日我叫你来呢,主要是还有事情问你,小田愿不愿意告诉我?” 小田连忙点了点头,“谷大哥,您问便是!” 谷夏犹豫了一阵,“小田……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曾经生活在什么样的家?” 谷夏若是想知道,是不必要亲自等他自己说的,子虚、乌有、东郭他们随便哪个人都能把他的身世打探清楚,他愿意问,正是说明了对他的绝对尊重。 此点小田心知肚明……“谷大哥我……哎……其实我……是南诏副王凤伽异的儿子,母亲是宗室女乐泉县主……” 云棠吃了一惊,顾及隔墙有耳没敢声张,还是谷夏替她来问,“那你是多大?”他的年纪,连谷夏也不清楚。 小田低了低眼帘,“若是没死……早已过了十五岁生辰了……” 死的时候只有十四,瘦小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可即便是如此,凤伽异在二十年前就已反唐回到南诏去了,他……难不成凤伽异除了那一次回长安,之前还回来过一次? “父亲在乾元元年最后一次来长安,却在前一年也来过一次……他来找娘亲,娘亲在第二年生下了我,也就是这一年,娘亲毒死了父亲……在这之前,娘把我交给了师父抚养。” 谷夏皱了皱眉,“你师父?” “便是观音禅寺的悟尘……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师父,娘叫他定要把我的身世隐藏,待我长大之时再告诉我真相,等我长到十二岁,师父告诉了我真相,他说,我在他身边早晚会有人怀疑,不如去宫中,因为那地方没人会想到,临走之前,师父对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大唐留不得,南诏更去不得,进宫……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法子……遂苦心求了我的外公,将我送入宫中,扮作小宦……因着母亲怀我遭了不少的罪,我从小就生的瘦弱,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我可以隐瞒自己的年龄……” 云棠一阵唏嘘,竟是这般的……出人意料,怪不得,怪不得小田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文雅,倒好似大家的公子,想不到竟是凤伽异的后代,虽说并未受过父亲的抚养,可好歹龙生龙凤生凤,再加上顾百川那样的人物做师父,怎能不教出如此雅致的孩子? 如此说来倒是可以理通了,怪不得孙茹要杀他,他是凤伽异和乐泉的孩子,而就是乐泉杀了凤伽异,孙茹怎能容忍他的存在?定是孙茹发现了他的身份,可为何小田却说是林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夜深了,来点刺激的…… ☆、突破 盛夏不知不觉来了,日头正当空,人人都猫在家里不爱出门,长安城东市街头的行人都只剩下零星几个,这其中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圆领锦衣,身后引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男人穿着身墨绿的绸缎袍子,肤色黝黑,目若鼠眼,体型颇为瘦小,只在下巴尖儿上生了一撮儿小胡儿。 两人走的步速极快,热的出了汗,被汗水浸透的衣服都贴在了后背上。 小胡儿男人对前面的少年卑躬屈膝,紧紧跟着少年步伐,脸上带着笑,“大人,今日草民有幸得见殿下,不带点东西还是不好……要不?我在这买些礼物?” 小螃蟹顿了顿脚步,扫了一眼市上的东西,心想着你买了他也看不上,却不这样说,也挂着笑意,“郑先生,殿下他不喜这些繁文缛节,您只要人去就成了,别的无需担心。”说完又往前走,大概又行了一里,瞧见秋望楼的招牌,这才伸手请进,“先生,我们公子他在里头等您。” 长安东市上酒肆林立,秋望楼是其中最普通的,既不奢侈也不寒酸,郑弈未想到他们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笑容满面点了点头,“好好好!”抬脚进入。 待他进了店门,小螃蟹也跟着进去,又当先一步把人引入一个偏僻之处,单独的一个隔间,与其他都离的甚远。 小螃蟹敲了敲门,“公子,人来了。” “进。”两人稍等了一阵儿,直到包间里传出一个儒雅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入。 李连端坐在檀木桌前,手执白玉茶杯,跟往日的样子非常不同,倒真有几分帝王之家的优雅,小螃蟹见他这样,也只得忍着笑。 郑弈只看了一眼,立即匍匐在地,“草民见过殿下!” “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落座罢!”虽是这样说的,却也没有起身,只微微抬了抬手。 郑弈还是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这才扶着衣角站起,面上挂着笑,仍是未敢落座。 李连也不再提,又仔仔细细打量郑弈,他已叫人打探了他的情况,县衙门的仵作,属于下等人,家境并不富裕,现却穿了身绸缎……这是何故?又观察了半晌,见他有些抖了,这才翘起二郎腿换了个姿势,“郑先生,你这料子看起来不错,哪家布坊买的?比宫里的料子都好看些。” “啊?”郑弈万万想不到他会观察起自己的衣服料子,又恍然大悟,忽而面色一绿,“这这这……不是买的,是草民的贱内自己织的,若是殿下喜欢,我明日就叫她再织几匹,给殿下送到宫里去?” 李连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听说先生的妻子乃女中豪杰,以帮人杀猪发家致富,未想到还有这般心细的手艺。” 这……他为何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如此清楚?郑弈腿也有些发抖,强挤出一丝笑意,“叫殿下笑话了,男耕女织,女人织布天经地义,不足为题,不足为题。” 抹了把汗的工夫,却听李连把桌案一拍,茶杯盖子也哗啦一声,“郑弈!你当我是傻子?那郭府的人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李连震怒,郑弈马上跪下,笑的比哭还难看,“殿下……您说什么?什么郭家的好处?草民不知啊!” “姓郑的,别再垂死挣扎,你若是说实话,我给你指明一条明路,你若是不认……那机会可就没了……” 郑弈愈抖愈肾,衣角都攥出了褶子,过了半晌才微微点头,“草民……认……” 李连这才站起身来,抬着郑弈的胳膊肘儿,“别怕,我又没说什么,来,起来坐。” 郑弈跟随着他起来,老老实实坐在凳儿上,拿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殿下……您需要小人做些什么?” 李连把手放在他肩上,“我且问你,城郊郭府死尸案那六具尸首上脖颈上的血窟窿……你可看到了?” “看……看到了……” 李连勾了勾嘴角,“那你为何不说?” 郑弈觉得冷汗流到了衣领里头,可李连的手压在自己的肩上,也没敢去擦,尴尬笑了两声,“那时候他们的当家主母郭夫人找了我,说……叫我把罪赖到表公子的身上……还给了我块表公子的衣角,叫我把这藏在尸体的手心里……若是诬陷,旁的我也管不着了……”越说声音越小,可李连还是听清了。 李连轻笑一声,那就必然是他得了郭府的好处,趁着这次赚了一笔,其实他本不知道这茬,只不过是瞧见他穿着有异,觉得蹊跷,这才诈他一诈,未想到奏效了。 “那依你看,那凶手为何要在尸体身上钻个窟窿?” 郑弈低着头,恭恭敬敬回答,“殿下,依草民看……那六具尸首的血孔都在一个位置,此位置其实有些微妙,乃是头颅与筋骨的相连之处,也就是在此处,最容易取髓……” “取髓?” 郑弈点了点头,“正是,骨髓乃人体血脉之源,对人最是大补,草民见过以极细的铜管取牛髓补身的,却未见过这般……取人髓的……” 李连眯了眯眼睛,取髓……髓乃血脉之源……好一个巫女,竟然这般狠毒精算! 随即面色恢复如常,又拍了拍郑弈瘦小的肩膀,“好好好,今日先不用你了,日后你随时听我安排就是,只是有一点,今日这事要绝对保密,连你家里人也不可告诉,若是消息走漏……”又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郑弈倒吸了口凉气,连连点头,“绝不可能绝不可能,草民嘴最严实。” “等到此事办成……现今刑部正巧却个验尸官,我打探了,你的手艺还算可以……”郑弈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奇才,若是只留在地方的县衙,确实是屈才了…… 郑弈心下一喜,似是未想到自己会因祸得福,忙站起身来,又重重拜了下去,“草民谢过殿下大恩大德!”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泪花闪烁。 *** 送走了郑弈,李连又连忙书信一封,塞到袖中,带着小螃蟹往刑部大牢去了。 见到了云棠,又像从前一样,把信纸偷偷塞给云棠,顺便耳语一句,“此事越来越难以控制,孙茹恐就在郭府,可我还不能打草惊蛇,容我细想一想下一步动作,你先莫要着急……” 又和云棠说了几句,才匆匆去了。 待到夜深人静,云棠才偷偷掏出信纸,借着月光匆匆扫过,面色一肃,“鬼爷,你看该如何?” 谷夏却是极为开心,爽朗笑了两声,又从她心中变换出来,伸手抢过信纸,“现在的状况最好不过,你和隔壁那傻小子马上就可以出狱去了。” 云棠惊讶,“你这般自信?” 谷夏轻笑,“还是等到东郭他们来了再说,天色不早,咱们睡吧……” 云棠对他是极信任的,知道他靠谱,暗自松了口气,自己又避过了一难……“好,睡吧……”闭了眼才觉不对,刚刚这死鬼那话……怎么有种难以言明的暧昧?又占她便宜!哼! ☆、悟禅鬼 等到第二日,东郭、青琅,还有季疏朗一起来了大牢,谷夏把信纸给他们一看,季疏朗立马就乐了,“既然如此,那妖婆还在郭府,正巧大和尚出关了,他最会整人,不如就叫他去,好好会一会那妖妇!” 谷夏眉头一皱,“释己出来了?” 东郭也点点头,“出来了出来了,还吃了两大碗饭,一只烧鸡……” “释己是谁?”云棠忍不住在心中询问。 谷夏轻笑,“是个不怎么守戒律的和尚,一会你就知道。”又看向季疏朗,“这事本要交给乌有去做,既然他出来了,他去最合适……不过释己那性子,你叫他去给人下套子,恐怕要废一番口舌,你还是把他带来,我亲自跟他说。” 季疏朗连连答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正巧我也不想跟他磨叨,我这就去!”转身化作一阵青烟,飞出窗外去了。 东郭话有些多,等到季疏朗走了,他又开始说起话来,说的无非是一些兄弟们近日的情况,谁与谁又闹了矛盾,如此等等,也没说多久,就见季疏朗扯着个大和尚,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和尚长得可谓浓眉大眼,鼻宽耳长,再加上阔口方唇,典型的福相。 季疏朗把人往地上一扔,那和尚竟软绵绵地颓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慢吞吞爬起,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谷夏,“谷爷,您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是叫你帮我捉人。”谷夏也眨巴眨巴眼睛,“可否?” 释己挠了挠光溜溜的后脑勺,“捉什么人?再说了,我哪会捉人?” “你那整人的法子当我不知?今日我就是要让你用这能耐去捉人。”谷夏轻笑,这释己一直自诩自己为佛门弟子,头发也剃了,僧衣也穿的有模有样,却喝酒吃肉,学旁门之术,鬼心眼子极多,偏偏还生了副老实憨厚的容貌,真乃知人知面不知心。 释己无奈叹了口气,“好……你说,只要不害人性命……” “巧了,此事还真得要人性命,却不是害人,而是渡人。” 释己又不懂了,一双大眼睛闪着疑惑的光芒,“渡人?怎么渡?” 谷夏更笑,“此人罪大恶极,已是无法教化,不如叫西天佛祖亲与她说。” 释己一听就明白了,“这活儿还不是杀人?我不做……” 软的不行,又得来硬的,谷夏弯了弯嘴角,“你不去,是想要所有兄弟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在这大明宫里的鬼魂,都是各有各的死法,日子久了大家也不忌讳,倒是有时候会当笑话讲给人听,唯有这释己,从来不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释己一听脸都绿了,左右看看同伴,见到好几双好奇的眼睛,一脸的欲哭无泪,“我应!我应应应!”又掰扯掰扯手指,“那人姓甚名谁,现下在哪,可有重要的近身之物?” 谷夏得意,“姓名是孙茹,现下在城郊郭家,近身之物也不难取,我不是叫你亲自杀她,只是要你把她困住,等到官府的人来,不过她进了官府……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释己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眼不见为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好,那你这就去罢!”又看了看其余的三只鬼,“你们三个也去帮一帮他。” 众人了然,说是帮他,其实是监督,怕他又犯了优柔寡断的毛病。 众人齐齐答是,又听谷夏交代了几句,这才化作几缕青烟,纷纷去了。 “鬼爷,那释己到底是怎么死的?”等到这些人走了,云棠才问。 谷夏沉默了一阵,不知这话当不当跟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说,最后却还是选择说了,“和宫女私通,被人发现,惊吓之下猝死在床上。” 云棠噗嗤一声,“这也可以?!可宫里头为何会有和尚?” “曾有太妃喜好佛法,他是被请来讲经的,因着经讲的甚好,所以时常来往宫中,留宿也是有的,宫中本不许男子进入,见他一心向佛,也就没人忌惮,未想到倒是引进来个花和尚,可虽是行为放浪了些,到底是个好人。” 云棠唏嘘,“真乃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 暗夜,月牙细细的一弯挂在天上,郭府里头除了几声蝉鸣一点动静也无。 东郭、青琅、季疏朗还有释己一个挨着一个蹲在绣球花的树丛之中,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圆,直勾勾观察着前方的动静。 “释和尚,你怎么知道她必会来这儿?”问话的是季疏朗。 释己得意一笑,“你当我叫你去偷她肚兜儿是为了好玩?有这东西才好叫她上钩。” “什么意思?”这次问的是青琅。 释己到是对自己这整人的小伎俩颇为得意,“这东西是她的隐私之物,且本是放在柜子里叠好的,不见了就必是叫人偷的,那女人一气之下定要来寻,她又是个巫女,自然不会像普通人那般漫无目的的寻,肚兜上沾染了她自己的气息,只要她的巫术够高超,就会很快寻来……” 季疏朗了然,瞧了瞧前方那柳树之上挂着的六七个五颜六色的肚兜儿,对释己佩服的五体投地,偷一个也就算了,还把那一叠都给顺了过来,孙茹换衣服的时候很快就会发现,一发现就会怒火中烧,本有的理智也烧没了……果然够聪明……也够阴损。 东郭第一个支撑不住,“我这老腿都蹲麻了,话说我们是鬼,为何要这般躲躲藏藏,还能有人看得见我们?” 东郭年纪颇大,做鬼的资历也老些,大家都对他尊着敬着,只有释己不信这个,“老头儿,咱们是捉巫女,巫女可是普通的人?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法子看见我们?腿麻了就忍一忍,实在不行就先回去,我这也不缺你一个。”对谷夏派来的这些看着自己的,释己颇为不屑。 东郭也不是软柿子,也是气的不行,就要站起来教训这小子一番,却被季疏朗给压了下去,“别吵!人来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女人在暗夜中匆匆而至,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衫子,看衣饰该是郭府的奴仆。 等那女人再近了几步,倒真跟孙茹有几分相似,玲珑有致的腰身,走起路来微有些扭胯,雪白的脸庞在暗夜之中更显惨淡,尤其是那双狐眼,此时阴冷而狠戾。 确是孙茹无疑,想不到她这么快竟又摇身一变成了郭府的仆人? 孙茹气急败坏,瞧见自己的肚兜挂了满树,脸色更加苍白,厉声大喝,“何方神圣?竟敢这般羞辱于我!”这样慌张的模样,于孙茹来说还是第一次。 季疏朗觉得稀奇,暗自笑了一阵,拍了拍释己光脑壳儿,“和尚,就是她,收网罢!” 释己甩了甩脑袋,把那只爪子抓到一边,这才开始念咒,嘴唇一张一合嘀嘀咕咕,说的也不知是哪方语言,谁也听不懂,众人本正疑惑,谁知竟真起了效果,前方的孙茹便如疯了一般,竟开始左奔右撞。 “释和尚,她是……看不见了?”季疏朗嘶了一声,更觉稀奇。 释己颇为得意点了点头,“我在那树下设了阵法,此时她该是瞎了……” 他这话说的淡定的很,季疏朗忽然头皮发麻,扭头看了看释己,见他嘴角还噙着笑,心下一跳,这和尚还果真是……心狠手辣,还好自己不曾得罪过他…… 释己却不自知,站起来满意地拍了拍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我佛慈悲,我的事已做完,其余的就眼不见为净了,贫僧先走一步。”眼仍带着笑,手指拨弄着佛珠,嘴中念念有词,化作一缕青烟,凭空消失了。 季疏朗早习惯了他这样,此时也不去管他,只扭头看了看青琅,准备下一步动作,“青琅,去弄出些动静,把官府的人引来。” 青琅点头,答了声是,等他也离开了,就只剩下季疏朗和东郭镇守原地,那孙茹眼不能看,似是痛苦难耐的很,竟似是只乱撞的苍蝇一般,又是咒骂又是奔波,发间的珠钗也已掉落在地,满头的黑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映衬着雪白的肌肤,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东郭哀叹一声,眯缝着眼睛,“其实这女人生的蛮好,脑子也够用,何必走上这条歪路?” 听他这么感慨,季疏朗眼含笑意看了看他,“生的好你怎么不抱回家去当媳妇儿?反正她现在瞎了,你也早死了,再狠毒的巫术也奈何不了你!” 把东郭气的吹胡子瞪眼,“竖子竖子!老夫一把年纪了!你竟这般调侃于我!真是没大没小!”又要再骂,却被季疏朗捂住了嘴,“别说话,又来人了!” 东郭连忙噤声,两人一齐朝着前方看去,只见前方来了个男子,个头颇为高大,也是步色匆匆,等到了近前,这才发现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竟是谁?你们猜到了么?(@ ̄ρ ̄@) ☆、系魂术 季疏朗和东郭蹲在花丛里头,眼看着前方来了个男子,身材颇为高大,一袭白衣,等那人走近了再看,可不就是国师大人玄同子!?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此处的?二鬼也没敢出声儿,四只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那方,就见玄同子眼带着笑意,嘴角也微微上扬着,仿佛春日赏花一般不急不缓地向孙茹走去,右手提着把匕首,左手也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虽是笑着,却让人觉着无端的毛骨悚然。 孙茹仍像只无头的苍蝇,左跌右撞,不停咒骂,根本未察觉到有人正靠近自己。 直到玄同子轻笑一声,语气中都带着快意,“巫女,你也有今日?” 孙茹蓦地停住,双眼空洞地瞪着暗夜中声音的来向,“你是谁?” “我是谁?你听不出么?” “玄同子?是你!今日这局也是你设的?!”孙茹更气,奈何眼前一片昏暗,冲着声音奔走过去,却似撞到了一堵无形之墙,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甚是狼狈。 玄同子指着孙茹哈哈大笑,眼角已是笑出泪来,“我倒希望是我设的!可惜不是,不过君子善假于物,我在这里伺机已久,今日真乃天助我也!” 孙茹喝骂一声,“呸!落井下石的奸恶小人!” 玄同子上前几步,“你说我奸恶?可曾想过你做过何事?孙茹,你可知道生而为人却被剥夺了最重要的自由是何等的煎熬?”又低垂了眼帘,轻轻笑出声来,“是了是了,你总是爱做主宰者,是不曾体验过的,可此等炼狱般的感觉怎能不叫你试试?”又倏地抬起头来,双眼布满血丝,似是人间的魔鬼。 与此同时,玄同子抬起左手所携之物,原是一个黑布包裹,又把包裹慢慢解开,这才现出里面的物什,竟是个稻草的人偶。 玄同子勾了勾嘴角,又把人偶提携起来,“你看,她多像你?” 季疏朗和东郭都是倒吸了口冷气,那人偶体态倒是正常,只是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偏偏跟孙茹一模一样,雪白的肌肤似是人皮做的,上挑的过分的狐眼,纤薄的嘴唇,此时正挂着笑容,仿佛活了一般,最可怖的是那双眼珠,如此的生动清澈,简直如真的一模一样! 玄同子似是极为失落,“哦对了,你现下看不见了。” “你可知你这双眼睛在多少个日日夜夜中扮演着我的噩梦?“玄同子长吸了口气,“现在好了,左右它们也看不见了,还留着做什么?”说到此处,眼神之中瞬间闪现出狠戾之色,竟手握着匕首朝那人偶一只眼睛刺去,本极为逼真的人偶眼睛瞬间变作个溢血的窟窿。 季疏朗和东郭俱是一惊,这人偶竟也能出血?虽说他们是鬼,可还是觉得异常的瘆人。 而另一端,孙茹忽地捂住自己的右眼,一个劲儿地朝地上打滚儿,好似一只待宰的困兽,呜嗷嚎叫,不出一会儿,从指缝中渗出鲜红的血来。 玄同子满脸的傲意,却仍不满足,又拿着那匕首朝人偶左眼刺去,果然,地上的孙茹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两眼冒血,在白皙的面庞上淌出两道对比极为明显的血沟,鲜血蜿蜒而下,不出一会儿就染红了白色的衣领。 玄同子笑的更加狂傲,“这法子你该知道的吧,就在你南诏许家的绝本之中,可惜你没把它看好,竟落到我的手里,被我懂了……” 孙茹此时顾不得疼痛,猛地从地上跳起,“系魂术!许氏毕摩经!你从何而得?” 玄同子嗤笑,“从何而得?不过是与我同样可怜的人交予我的……就是你那可怜的主子,实际的傀儡,林画兰!”又仰头望了望天,面色忽现痛色,大声嘶吼,“画兰!我为你报仇了!” “林画兰……林画兰……”孙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内心酸楚难耐,却早已哭不出来,唯有肩膀狠狠抽搐,眼眶中的鲜血汹涌而出。 玄同子见她这个模样,只觉虚伪至极,紧紧皱起眉头,“巫女,你不配叫她的名字!本不想叫你这么快死去,你骑在我们头上那么久,我实在该慢慢地报复,可我实在等不得了……你这样的人,留着就可能会死灰复燃,我必须要永绝后患……” 说着拿起匕首,狠狠地朝着人偶头顶扎去,血液瞬间汩汩而出,而就在此时,孙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了机会。 很快,也如人偶一般自头顶渗出血来,终是没支撑多久,最后颓然倒地…… 玄同子手握着人偶,鲜血已染红了他大半个衣袖,那人偶的血液也喷了他一身,蔓延在雪白的袍子之上,好似一株株妖艳的血梅。 他大笑了一阵,又转作痛哭,最后也不知是哭是笑,只是嘴里念念有词,“画兰,你看到了么……我为你报仇了……你……也可以安息了……” 季疏朗和东郭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看来这国师和林才人还有些渊源?不过两人年岁相差太多,该不是男女之情,那该是什么呢? 不出一会儿,一队人马被青琅的动静引来,为首一人正是大理寺卿蔡知义,即便是见多了怪事的他见此场景也是吓了一跳,待到看清那男人的样子,愕然发现竟是国师大人玄同子,再看地下早已血流成河的尸体,还有国师手中的匕首,一时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有所反应,“快!那这人捉起来!” 玄同子默默等在原处,不动也不说,此时更没再挣扎,只是时不时仰头大笑,嘴里念叨着林画兰的名字,跟大理寺的人一齐走了。 蔡知义看了看地上的女史,待叫人拨开沾血的头发,这才发现竟是孙茹,且那双眼还源源不断往外流着鲜血,虽是觉得恐怖,却也没在面上表现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先找人把守,自己回去与刑部的人商量去了。 而蹲在花丛里的季疏朗和东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直到青琅过来与他们会和,“疏朗,东郭,我才把大理寺的人带来,那……孙茹怎么就那么死了?” 季疏朗也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胸脯,“你不是看到了么,这还用说……” 东郭也才缓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可她若是死了,就是死无对证,咱们姚姑娘如何脱罪?” 季疏朗愕然呆住,一拍脑门儿,这才想起这茬儿,“刚刚孙茹死了,你可看见她的魂魄出窍离体?” 东郭摇了摇头,“那么个骇人场面,我哪有工夫注意那个?” 季疏朗相当不屑,“要你何用?一把年纪了没点脑子!” “那你看到了?”东郭反问。 季疏朗没了话说,拍了拍手上一点灰尘,蹲了半天腿有些发麻,慢吞吞站起身来,只得佯装淡定,“走吧,多说无益,还是回去跟谷爷商量……”说是商量,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认错,才能叫他老人家不生气。 青琅是负责引人过来,这差错不在他,东郭也没什么话说,三鬼达成了合意,一齐找谷夏认罪去了。 ☆、美人计 当夏日的阳光再一次洒在云棠的脸上,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大难不死挺过一劫?只觉烈日炎炎,睁不开眼睛,险些栽个跟头。 李连忙把她扶住,撑开自己手里的的纸伞,为怀中的云棠遮了遮,“慢一些,一会你先回去洗个澡去去晦气,我再叫人好好准备些饭菜,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一边说着,一边帮怀中女孩轻轻掖掖碎发,温润体贴的和从前判若两人。 云棠还是眼前发黑脚底发软,也未太理会他这些动作,她在牢房里待了太久,只仰头眯缝着睁不开的眼睛,“殿下,我为何出狱了?” 李连只觉可爱至极,轻笑着刮了刮那玲珑的鼻尖儿,“是玄同子,他自己说了一切。” 云棠有些不明白了,“什么叫他说了一切?” 李连又把伞调了调位子,尽量遮住了她脸,这才解释,“他昨夜杀了孙茹,被捕入牢,后又说了过往之事,原来他一直受孙茹的巫术所制,陷害你也非出自本心,不过是孙茹为了嫁祸于你罢了,现在孙茹已死,他没了束缚,这才坦白了所有。”因着传闻中那玄同子杀了孙茹的经过太过骇人,李连也只是一句带过。 不过这事的始末经过云棠可是知道的比他还清楚,昨日东郭他们回来,已经跟谷夏“坦白从宽”了。 李连自然不知她心中计较,“那孙茹本不叫孙茹,是南诏巫蛊许氏的后代,这你也是知道的,她带的那本‘许氏毕摩经’才是祸患的根源,因着那时她在林画兰身边扮演宫女,借机以系魂术控制林画兰的言行,谁知林画兰不堪受她控制,却把那书给偷走了,又转交给了玄同子,想玄同子本是太素真人的高徒,竟也因此书走上了歧路……” “林才人把书交给了玄同子,那林才人与他还有关系?”如此询问,自也有套话的用意。 见云棠听的认真,李连摸了摸她肩上黑发,又接着言道,“是有关系,那时候林画兰喜好道术,父皇便叫国师与她玄谈,本只是为了博美人开心,谁知林画兰于此道上真有些见解,两人竟甚是投缘,日子久了便以师徒相称,父皇还因此事夸赞林画兰才气,谁知后来林画兰被孙茹操控,曾求救于玄同子,玄同子也曾想要助她,却是无济于事,反而自己也招惹了孙茹,成了送上门的傀儡,后来林画兰竟要以巫术加害父皇,被玄同子做法杀了。” 云棠停了脚步,皱了皱秀眉,“什么?你不是说她是被皇上处死?” 李连也皱了皱眉头,“是啊,没错啊,可父皇要处死谁还要亲自动手么?再者说,林才人身后有孙茹加持,父皇也没那个能耐……” 这……竟是这样的么?听东郭说,那日晚上,玄同子提起林画兰的时候可是万分悲痛,若是如此,又何苦亲手杀她? 李连重新扶着她胳膊,又带着她开始慢踱,“据大理寺的人说,昨日捉到玄同子的时候,他嘴里念叨的都是林画兰,说是已为她报了大仇,依照我看,他们俩的交情也不见得就有那么深,他放不下的不过是他自己的心结。” 见云棠眼中仍带着困惑,又细细解释,“林画兰本是潭州的闺秀,父亲是县令,也算富足,再加上父母恩爱,兄秭和睦,本该有个不错的人生,谁知善心收留了孙茹,就上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因着容貌出众,被孙茹盯上,成了她手中的傀儡,先是从安乐窝中走出,按照孙茹的安排入宫,又一步步得到圣宠,最后寻找时机,替孙茹复仇,可她也是人,当施法者施法之时,傀儡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做了错事,也就是这样,才是作为傀儡痛苦的根源……说来这林画兰太过可怜,且是人命一条,又与玄同子有师徒名分,亲手杀了她,玄同子自然是心中有愧的……” 云棠低垂了眼帘,是了,玄同子自己杀了自己的弟子林才人,事后想起必会心怀愧疚,所以要想法子排解,便把所有的仇恨施加到孙茹的身上,怪不得……他对孙茹那般的恨之入骨……只得叹了口气,哎,想这林才人也真是可怜,父母的血脉给了她生命,却要被人当作复仇的棋子…… “那玄同子现在如何?” “说完这些……自断气脉,死了……”李连本不想告诉她这些,怕要徒惹她难过,忙转移了话题,“事已至此,总算坏人也得到了报应,你也不必多想,今日是你重获自由的大好日子,还是该庆祝一番。” 云棠感念他好意,却是笑不出来,微微退开几步,一本正经作了个揖,“殿下,我还有一事。” 李连眨眨眼,忙凑过去把她扶起,“你我又何必如此,你说就是。” 云棠微微颔首,“今日这结果还得多亏我隔壁那裴家的公子,他也是为孙茹背了黑锅,可惜孙茹死了,玄同子好似也未提及过此事,我想求你想想法子把他救出来。” 李连比她高出一头,此时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这些日子在牢里吃了苦,面颊都瘦成了瓜子脸,却不得不说,这样更好看了,李连呆呆看着那两扇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被镀了金子似的,忽闪之间似是蝶翼般轻盈,忽然生了一亲芳泽的冲动。 本正犹豫不定,忽想起那日在牢房之中,自己也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跳,不觉贼兮兮弯了弯嘴角,按照所思所想,轻轻印了上去。 云棠万万未想到这时候他能想到这个,赶紧闭上眼睛,又倏地脸红,这才发现他竟是搂着自己的肩的,真真是……暧昧至极…… 心脏怦怦直跳,手也去推他胸膛,本也没用多大力气,李连也是配合,竟夸张到退出去好几步远。 云棠本羞的慌,此时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他惯会装模作样,开始打趣,“殿下只知读书,体质还是太弱了些。” 李连面色微赧,想起自己那时候为了认识她装作被她撞倒,确实拿体质弱当过借口,现今想想是不太光彩,可他又岂是面皮薄之人?还是舔着脸皮重新过来,再去把云棠带入怀中,感到入怀之人也没有再挣,反而还悄悄环了他的。 李连窃喜,不觉哈哈笑出声来,他深切的感觉到,自己已是许久许久未如此开心过了,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孩的后背,“见你那时候冷若冰霜,我以为这日会很远很远……未想到今日竟成真了……” 云棠也偷笑,“你怎样想的我不知道,可我在大牢的时候就想抱抱你了……可惜那时你叫我心里不踏实,所以不敢尝试,可在狱中的日子我想开了,世事太过无常,且得珍惜当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结果如何……就交由造化罢……” 李连心尖一颤,这才忽地明白,原来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自己是因为这个……到底是个小姑娘,她需要足够的安全感……李连抿了抿嘴,脸色也严肃起来,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小脑瓜,那头发又细又软,贴在脸上甚是舒服,“你放心,我李连这辈子都是你的,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造化叫我遇到你,我今生今世就再不会放手了……” 本正说的煽情,却见云棠猛地抬起头来,尖尖的小下巴硌在他的胸前,一双金灿灿的蝶翼翩跹闪烁,“那裴公子的事……” 李连的心都化了,哪还能不应?又朝着那蝶翼吻去,“你这美人计我受用了!你放心,这事不难……” 云棠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嗯,这样就好,我答应了他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抵就是如此。 ☆、月下 当日下午,李连便找了郑弈,领着他到大理寺论证一番,也是更加见识了郑弈此人的心细如发和巧舌如簧。 郑弈眯缝着个小眼睛,下巴颏儿上的小胡儿一动一动,有条不紊地把他的见解和证据道来,“第一,那六具尸首的脖颈之处都有不太明显的窟窿,此处是颅骨与脊背相连之处,本就脆弱一些,最易取髓。第二,不论这不起眼的窟窿,只说这六具尸首的伤处,第一具,虽是伤在脖颈,却在每只指甲之下藏着血块,想是这具尸体被投了湖,这才把其余的血渍给洗去了,而这指甲之下,不容易洗掉……而且,尸体指甲略泛紫黑,所以草民私以为必是有人想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取血,而在这女人身上,凶手选的是长指甲下的指尖,第二具,死者舌头断了一般,看似是自然的血竭而死,可偏偏只有面色紫青,可见必是在死前血液汇聚于此,也就是说,曾有人以舌为基点在此处吸血,第三具,看似除了脖颈的勒痕其余完好无损,却是在右手食指间上沾了少许的血液,面色又好似充满了疑惑,时人惯用右手,所以那食指上的血液很可能是死者生前自己触摸了什么东西,联系到死者颈后的血孔,很可能是行凶者先以某种器具插入其后颈,死者觉得异样,下意识去摸,而后又发现行凶者竟是自己熟识之人,这才面露诧异,想是这具还没来得及被投湖,就被裴公子给发现了…… 第四具,行凶者以重物击打死者头部,致人死亡,好似是为了杀人,其实很可能是为了取血,而那第五具和第六具,更是看似一点异样也无,据查证两人是一对夫妻,草民猜测,很可能是行凶者先以迷香之类叫两人晕厥,再去取髓,人没了骨髓便失了血液之源……这两人该就是这样死的。” 大理寺卿蔡知义听的目瞪口呆,这郑弈形容甚是猥琐,竟有这般的能力,真真人不可貌相,“那依你的意思,那些尸首上最重的伤口反而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行凶者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取血与取髓?” 郑弈微点了点头,“虽然一切都是草民猜测,各个尸首的状况更是各种各样,可细细想来又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不能不让草民怀疑,若是大人还有顾虑,或可找人拆尸取骨,看看那骨里还有没有骨髓就是……” 蔡知义更是听的毛骨悚然,“他们都死了,你还要他们没个全尸?这样的骇人又阴损之事谁敢去做?” 郑弈了然,眯眼笑了,“人死魂走,早只剩下了副没用的皮囊,草民胆大包天,也不怕损了福运,若是大人信的过,此事就叫草民来罢!” 蔡知义想听的就是这个,自然不会反对,又叫人请来了少卿黄守仁,刑部的尚书曹万里和侍郎赵叔礼,四人加上李连和郑弈,分坐两驾马车,朝着郭家店的县衙去了,这么堆大人物可把小县衙的大小官员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哈腰,领着这么些人朝停尸房去了。 已是又过了几日,停尸房里的尸首更加糜烂不堪,屋子里头恶臭至极,苍蝇成堆,比上次李连来时还要冲了不少。 除了郑弈一人,所有人都捏着鼻子在门外等着,不少苍蝇受了惊吓从里面横冲直撞出来,迎面打在这几个大人物的脸上,这其中又属刑部侍郎赵叔礼最为胆小,一想起那苍蝇刚刚啃过尸体,这时候又来撞自己的脸,恨不得把脸皮搓掉了皮,本想离的远点,奈何自己的上司都在这站着,他也只得老老实实将就。 与此形成对比,屋里头的郑弈倒是淡定的很,微轰了轰苍蝇,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匕首,朝那第一具妇人尸首的肋间轻轻一插,又向下一豁,连着这么几下,这才放下匕首,竟直接在那尸首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又放在耳边敲了敲,面上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拿好了肋骨,郑弈这才走出门来,又随手搬起门边的青石,朝肋骨上狠狠一击…… 咔嚓,肋骨断裂的清脆,竟只剩下空空的骨壳儿,骨壳壁上仍粘着少量的干血,更多的骨髓却是没了…… 郑弈也没再停留,随后又依次去了第二具、第三具、直至最后一具尸首的肋骨,拿到屋外来纷纷砸开,竟都只剩下了空空的骨壳儿…… 除了郑弈,没人不惊恐万分,包括那几个本陪着笑脸郭家店县衙的官员,此时也再挤不出笑意,一个个面色煞白,神情紧张,手若筛糠,又是怕这吸髓之人的阴狠,又是怕这郑弈刚刚的动作,虽是不太适宜,可怎么叫人想起了庄子讲的庖丁解牛? 这人是得这样瓜分了多少具尸体,才练到今日这般游刃有余? *** 当日傍晚,裴凤章也被放了出来,因着他在长安只有郭府一家亲戚,现在又不可能再去,也算是举目无亲了,云棠叫李连帮他找了家客栈。 裴凤章一再表示感谢,云棠想叫他好好休息,早早拉着李连出来,两人就着月色往回踱着,看着路边的一户户人家的窗户,有的仍亮着昏黄的灯,有的却已熄了,一时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今日你也累了,快快回去休息罢,清晖阁那里可休息的好?要不要我叫人在含凉殿收拾间屋子,你先在那歇息一晚?” 云棠觉得好笑,“清晖阁我住了那么些日子也住的挺好,哪有您老那么矫情?再者说,在牢里睡稻草睡了那么久,现在只要有个床就好了。” “嘿!我好心好意的,都被你说成驴肝肺啦?” 云棠也感念他好意,“怎么能?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说起来这次我得以渡过一劫,还真是得亏了你,李连,真是谢谢你啦!”说着转过身去,认认真真地盯着面前这还未真正成熟起来的男子,他是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从前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不是太光辉,可他是真的对自己好,这次入狱又出狱,她算是见到了,不管将来如何,她愿意陪他走过眼下这一段……到底能走多远,以后再说罢,忽而想起自己入宫之前,爷爷领入府中那两个破破烂烂的道士,那灰衣的道士说什么来着……她日后或许会嫁给个王爷?。 李连见她想的认真,颇有些不满,“你看我的脸又就罢了,怎么还心不在焉呢?你是不是眼中根本就没有我?” 见他这个矫揉造作的小样子,云棠噗嗤一笑,轻轻拉过他手,“我是眼中没你,可这里有……”说着抓着他手往自己的心上探去,她也喜欢他,她想叫他知道啊! 冷不防她这样,李连似是碰到了个什么滚烫的东西,忙把手抽了回来,耳根子也有些发红,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你……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知检点?”又往她那微有些鼓起的胸脯看去,嗯……是不太大,可也不能这样啊?! 云棠也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不当之处,腮边瞬间漫上红霞,自己先往前走了两步,“哼,我本没想什么,谁叫你贼眉鼠眼不怀好意?” 李连腿长,三步两步赶了上去,一把拉住她手儿,“是我不好,你别气啦。”心里想的却是,你这般动作,是个男人就会想些什么,我已算是正人君子了。 云棠仍气,想要挣脱他手,却是力气不够,索性就叫他拉着,也不说话,谁知李连也不说了,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 眼看着前面朱红色的宫墙,再走一段就要进宫去了,云棠忽然停了脚步,虽是极不想提,可有些事她不得不面对。 “李连,你实话实说,我背后那疤……你是看到了的,你真不在乎?” 李连认真摇了摇头。 “真的不在乎?”他回答的太快,她真有些难以相信。 李连勾了勾嘴角,却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瘦了不少的后背,“你可知道当我看到那个,我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云棠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她有些不敢听。 李连在她头顶上轻笑,“是心疼啊,心疼的厉害,那样的疤是该受了多重的伤,当时又该忍受怎样的疼痛,更重要的,为了它,云棠该忍受了怎样的感受,面对别人的目光,你该怎么安慰自己?” 云棠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眨巴眨巴眼睛,泪珠无声滚落,说话也带了鼻音,“可你却许久都未去找我,我以为你再不会去了……” 李连拍拍她脑瓜儿,“我那是觉得我从前伤了你,我态度太过随意,我又心疼又后悔,我不知怎么跟你解释……云棠,那之前是我不对,从今往后我愿意认认真真对你,我想和你一直这么手拉着手,走过物换星移,春夏秋冬……走到生命的尽头,你可愿意?” 云棠越哭越厉害,最后竟有些抽搐,一时有些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的点头,心里却在一遍遍回答,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送别 本想真的如李连所说,好好回去睡上一觉,谁知在清晖阁院中看到了等着的唐小乔,看见云棠神色一喜,像只小鸟似的扑了过来,“云棠,你可回来了!” 云棠把她搂在怀里,“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叫你们为我担心了。” “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难熬,你入狱了,采菱她又……又……” “采菱怎么了?”云棠捉住她手,想起了荣大人说的采菱生病了,不会是病的严重…… 唐小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采菱她根本就没病,她现在已是咱们的主子,菱娘娘了!” “什……什么?什么意思?你说采菱怎么了?” “采菱她得了圣宠,已被圣上封为宝林,我去跟她说话,她都对我爱搭不理……呜呜呜……” 云棠更是惊诧万般,“小乔,你说的可是真的?!莫要调笑我!” “千真万确!云棠,我是彤史,那晚我就站在紫宸殿外面,你可不知我的心情是何般滋味!” 听到了这,连云棠都难以置信地颓退了几步,今日本来就有些发晕,险些栽了个跟头,幸好被李连揽在怀里。 唐小乔这才发现原来她身后还有个人,再一看竟是李连,立马噤声,自己的朋友成了他父皇的妃嫔,竟哭成这样,倒真有些嫌弃他父皇的嫌疑。 李连看出她心中所想,一边安慰云棠一边摆了摆手,“不用顾虑,自己人。” “自己人?你们俩在一起了?”唐小乔听出这话中意思,到底是不哭了,眼泪把脸蛋上胭脂都冲出了两道沟儿,看起来可怜兮兮。 李连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话,扑灵扑灵眨巴眨巴眼睛,等着云棠回答。 云棠点了点头,“嗯,是在一起了……” “哇哦,这么多天,才听见个好事!”唐小乔眼睛瞪的溜圆,嘴也张的溜圆,终于平静下来,看那方云棠靠在李连的怀里,越瞧越觉着两人般配。 她好了,云棠却还没缓过神来,采菱她怎么就? “李连,小乔,我累了,先回去睡了,这事我再适应适应……你们不必理我……”说完自顾自往屋里去了,神色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只剩下李连和唐小乔面面相觑,李连放心不下,“唐姑娘,云棠刚从牢中出来,听到这事必不好受,这些日子你多多照顾照顾她,我李连不胜感激。” 唐小乔哭的快乐的也快,仔细盯了盯李连,忽而贼兮兮走了几步凑到近前,冷不丁拿胳膊肘往他身上一捶,“瞧你,都自己人了还客气什么?甭谢崩谢,日后也别叫我唐姑娘了,叫我小乔就是!” 李连暗自憋笑,为云棠的朋友没拿自己当外人而窃喜,“好,小乔,你日后也叫我名字就是!” 唐小乔又捶了下他胸口,“好!李连!” 往回走的时候,李连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唐小乔有些意思,不愧是云棠的闺蜜,他就这般地融入了她的圈子了? *** 谷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棠的身边,一双澄澈的葡萄眸子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关切,见她仍是无精打采,也跟着哀叹一声,“人各有志,亦各有命,这若是她自己选的,你就祝她安好就是。” 云棠心情确实是极为沉重,不得不说,采菱是她在宫里最好的朋友,包括唐小乔,在她心中的位子都是比不得她的,她与她朝夕相处,在这深宫之中唇齿相依,她却还是没看得懂她。 一切化作讽刺一笑,“鬼爷,你早就说过,她的眼神里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还真是叫你说着了……我真是傻,早该想到的……” 谷夏眨了眨眼,“你说过,她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只要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就仍然是你的朋友,那人我也观察了些日子,虽是有些野心,可未必就不可交。” 云棠苦笑,那时她是这样想,可她万万未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鬼爷……我还是再想想罢……”她骗的了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这只鬼。 两人刚说到这,正巧碰到了出门打水的穆霄。 穆霄望了望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云棠脸上,嗓音微有些低沉,“回来了不是好事么?这是怎么了?” 云棠没有说话,只是扑了上去,使劲儿地抱着穆霄,这个时候,她这样的关切给了她极为需要的安全感。 谷夏轻叹一声,“穆姑娘,你可知道新晋位的江宝林?” 穆霄似是根本就未想到云棠会来这套,僵硬地拍了拍她背,冲着谷夏点了点头,“咱们进屋去说。”一边说着一边搂着云棠,三人一齐朝屋里去了。 把云棠安置在榻上,穆霄这才回答,“只听说尚宫局有人被封了宝林,我并不识得,怎么?你们认识?” 谷夏点头,“她是云棠曾经的室友,在尚宫局时最好的朋友。” 又瞧了眼云棠,穆霄这才明白了,关于那新娘娘的传闻她也偶尔听了一些,是传的不太好,按道理这时候说这话会叫人更伤心,可她不喜欢拐弯抹角,人人都得面对这个纷杂而繁琐的世界,“据说是她自己给皇上绣了条帕子,托了杨桓交给了皇上,不过明眼人都明白,必是那新娘娘和皇上本就有些门路,不然杨桓那样的人也不会去帮她操这份闲心。” 听她这话,云棠忽地想起那次在御花园碰到皇后,那时候独孤婧就问过自己采菱的事,她还替她说好话来着,原来竟是如此…… 想这事实在有些嘲讽,云棠点了点头,强挤出一丝笑意,“好……我晓得了,穆霄,谢谢你,在我落难的时候还亲去看我,你这些日送的饭很好吃。” 说完再打不起精神,“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有些困了,先去躺一躺……” 穆霄却没走,仍站在原处盯着她的后背,想了半晌,也未想好怎么安慰,“其实你不必如此,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世界谁也管不着谁,你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呢?” 云棠抿了抿嘴,回头嗯了一声,也没再说话,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也不知是心累还是身累,竟直接睡了过去。 *** 今日仿佛注定是个送别的日子,昨日云棠在床上睡成了一只死猪,今早就跟谷夏一起来到三清殿,来谢谢他那些好兄弟来了。 谁知却是个离别的场面。 大和尚释己要走了,正要去跟谷夏告别,他们就自己来了。 释己面带着笑意,手捻着佛珠,眉眼间竟是异常的“慈祥”,倒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架势,“其实我这次出关就该走了,既然这次的事已然了结,也就真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谷夏也是面带着笑意,心中却有些酸楚,真心替他高兴,又真心不忍离别,“释己,你在这留了许久,到现在才得以自由,所以你的执着到底是什么?” 释己面色不改,仍是一颗颗数着佛珠,“我一生求禅,哪怕死后也是如此,禅路最怕执念,我不计世俗礼法,更不把佛门规戒放在眼里,只是不愿执着拘泥于此,我以为我的心中早已空无一物,却仍是无法离开这大明宫,这是证明,我仍有执,只是我悟不到罢了。” “这一年来,我在大明宫的菩提树上打坐了整整一载,排除杂念,六根清净,却仍旧一无所获,直到我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那只小小的蜘蛛,一圈又一圈的织着网,那般的淳朴而自然,我突然想起了师父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修禅,而佛祖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佛祖能够乐得自在,吃便是吃,乐便是乐……其余的什么也不计……那一刻我才忽然顿悟,原来我一直要放弃执着,这本身就已是一种难以察觉的执了……” 东郭站在一边,似乎也没有听懂,只拍了拍释己肩膀,“你高兴就好,能放下再好不过,兄弟为你开心。” 谷夏也微微笑了笑,“我送走了那么多兄弟,你是最有智慧的一个,想想自我认识你也是几十载过去了,今日你能想通,就已是最大的好事,咱们就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说罢哈哈大笑,屋里几十号鬼魂,也跟着哈哈大笑。 子虚拿来酒水,“这可是我在皇帝老儿的酒窖里偷的,今儿个咱们开封,给和尚送别!” 众人又齐声称好,有人拿来酒碗,每人倒了一大碗,还是谷夏先起了头,“释己,我们生前不曾相识,死后却在此处相遇,你我兄弟一场,今日兄弟们送你上路,愿你忘记前尘往事之累赘,重新开始,咱们有缘再聚!”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朝着释己敬去,“有缘再聚!” 一碗酒水下肚,却没人再说话了,释己冲着各位笑了笑,竟转瞬化作一缕轻烟,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云棠瞧着这一幕,心里头颇不是滋味,她终于明白了谷夏说的,原来人死后灵魂的形状真的只是生前执念,没了执念便没了形体,只化作一缕轻烟,遁入轮回去了……偷偷看了看谷夏,也算是神色如常,原来他就是这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友人的…… 这头送走了释己,那头又要赶去和李连送别裴凤章。 此日晌午过后,郊外十里长亭。 裴凤章背着包袱,郑重地给云棠和李连行了个揖,“我与二位萍水相逢,却得二位帮助,这才得以脱险,凤章在此处郑重谢过二位,若是有他日需要裴某的地方,裴某必会倾力报答!” 云棠忙叫他收回这话,她要他什么报答?李连倒是没接这茬,只点了点头,“看裴公子书生打扮,可要来参加春闱?” 裴凤章谦虚笑了笑,“裴某不能免俗,自是要来的,真是庆幸在长安遇见二位,希望待我再次来时,两位还如今日这般,不再多说,咱们那时再会!” 云棠也颇为伤感,但比起释己他们,好歹还有重聚的时候,也眉眼带笑点了点头,“好,咱们那时再会……” 道了别,裴凤章这才翻身上马,驾了一声,绝尘去了。 ☆、大暑 云棠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或者说是个吃闲饭的,从她自大牢里头出来,上边的人既没说叫她官复原职,也没说叫她去别处,上边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不过她现在觉得这样“得过且过”也蛮不错,毕竟触碰过死亡边缘的人才知道能好好活着是多美好。 所以今日大暑了,大家都在各忙着各的,唯有云棠一人,躲在屋子里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一边拿着个芭蕉扇扇风,一边跟谷夏说话儿。 “孙茹死了,玄同子也死了,这事算是有了了结,可坏就坏在解不了小田的心结,林画兰那时候到底为何要推小田下井呢?” 又忽然想起小田若是了了心结就也要走,大概是那日她太过震撼,这几日释己的那场离别场景常常浮现在她脑中,她有些想不明白,“鬼爷,放下就真的好么?就像季大哥,他直接放弃了转世,只为记住今生这点痴迷,就这样,大家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放不下就放不下,谁也不离开谁,这样不好么?” 她的心思谷夏了解的很,他也曾经这样想过,可后来他明白了,虽是仍带着离别之苦,却不再去纠缠于此,他弯了弯嘴角,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笑,手摇着装酸梅汤的茶盏,“云棠,相濡以沫到底是不如相忘于江湖的……” “可……我虽爱老庄,却不会事事顺之,若是感情到了深处,宁愿相濡以沫……我也不愿将之忘记。” 谷夏抬了抬头,这次是真的勾嘴笑了,“所以说,人各有志,与其事事尊崇圣人,不如随心而已……” 云棠算明白了,他总是这样,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却又不诋毁别人的,所以这样的人最受人欢迎,你跟他聊天也觉得舒服,再去偷看他侧颜,也是足够俊逸,也不知生前迷倒了多少花痴少女,穿着呢……好像总是差不多,既然形是执念所化,那该是生前就喜这样穿,料子好似是极好的缎子,纯色的布料上绣着团花暗纹,再加上身上的沉香味道,不似特意弄上去的,倒像是淡淡的熏香,日积月累地熏陶出来的,熏香……只有闲的没事的王公贵族才会熏香,这是云棠第一次开始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谷夏接着喝着酸梅汤,好似感受到了她的小心思,微弯了弯眉,也不说话,只抿着嘴笑,把话题引回正轨,“你不觉得此事还有猫腻?” “什么猫腻?”云棠刚刚从走神中回来,一时还有些发怔。 “我是说,那孙茹还是有猫腻,你觉得她便真是孙茹?” “啊?孙茹是化名,身子是南山公主,里面的灵魂却是她娘亲许玉萝,你是说这个?” 谷夏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那身子里的,大概也不是许玉萝。” 云棠觉得这有些离谱,“此话怎讲?” “你可记得那时候孙茹刚刚被捕,当皇上提起了林才人,她神色激动的很,好似极为林才人痛心似的,按理来讲两人关系并不融洽,这时又缘何如此?” 云棠蹙眉,想起那日的场景,孙茹确实是有情绪失控的时候,那时候她说的是,“林才人,林才人,她不叫林才人,她叫林画兰!苟活于这活死人之地,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好像还流下了泪来。 谷夏又接着分析,“而且当李豫问到她是否是南山公主的时候,她却是一口肯定,她若真是,又怎会如此爽快的承认,将唐对南诏的仇恨更加了一步,她这样说,是不是也有些想要故意挑拨的嫌疑?” 故意挑拨?想想真是如此,若真是南山本身,她肯定不会傻到如此…… 谷夏又言,“还有在郭府的那晚,玄同子提到林画兰,她也是神伤的很,临死之前,好像还要说些什么……” “你是说?” 又满是疑惑地望向谷夏,见他眼神明朗而鼓励似地盯着自己,好似有灵性似的,受这眼神启发,转念一想,忽而恍然大悟,“对对对,是了是了!是林画兰将‘许氏毕摩经’偷给玄同子,所以书也经了林画兰手,她可以趁这机会自己学习一番……不对,不可能学的那么快,那孙茹一直是她婢女,该是她早就开始暗自学习,等到大功告成,再把此书偷给玄同子,然后故作疯癫,又在陛下的御枕中藏了人偶,不过是最低等的巫术,连我都听过,却不是为了真的去害陛下,做好之后,再与孙茹换了魂,待到陛下发现枕中猫腻之时,那林画兰身子里的灵魂早被调包了!” 谷夏赞许,“你这丫头,果真长进了许多,所以那推小田入井的,身子是林画兰,却被换了芯儿。” 想起小田曾经说的,云棠突觉头皮发麻,“看来是那孙茹发觉自己中了圈套,小绵羊竟成了反噬的老虎狮子,气急败坏,这才加害小田……她知道小田在林画兰心中的重量,小田说有蚂蟥去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坠井已能致死,那孙茹却还要以此折磨……原来只当是她知道了小田的身世,却原来根本就不知,不过是万般巧合……” 云棠想的心惊肉跳,“听玄同子的话中之意,他这些年来也没少受孙茹的欺害,若活着的是林画兰,他们师生本就感情甚笃,为何不早早相认,又何必如此自相残杀?” 未等谷夏开口,自己又先想通,“是了,林画兰此人敏感的很,且那玄同子杀死的虽是孙茹的魂,却想的是要杀死林画兰的,不管他杀的是谁,林画兰的心已是伤了,所以她又一步一步去报复她曾经的师父玄同子,更从此走上了邪路,施巫施蛊,残害宫人……” “所以一切都是误会,玄同子本杀的是孙茹,却以为自己杀了弟子林画兰,所以一生陷入愧疚,以至癫狂,小田是被孙茹推下了井,却误以为是自己极喜欢的林姐姐,所以伤了心,魂魄逗留至今,玄同子终于以为自己报了大仇,他以为自己杀了孙茹,却不知这次才是……” 云棠轻笑,个中逻辑竟是这般滑稽?!可当玄同子的匕首落下之前,林画兰没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谷夏听了她的心声,“不管怎样,林画兰死了,若死在郭府的真的是她,她不会就这么扔下小田的,这世上……恐怕只有她和小田才是真真正正相濡以沫的人了……待我把这事告诉了小田,他也该放下心结好好投生了,你若是想知道,我们可以跟小田一齐等她来,也算送他们一程。” 云棠趴在桌上,下巴放在两胳膊中间,轻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气,想说些什么,又忘了该说些什么了。 ☆、重逢 大明宫太液池,层层叠叠的荷叶被晚风吹的沙沙作响,几株嫣粉的莲花玉立其间,蓬莱山上的太液亭隐于中央,在月色的银晖之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小田曲腿坐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自从谷夏告诉了他他的猜测,他就开始在这等着了,他与她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他相信她回来也会回到这儿。 云棠与谷夏坐在亭中,时而交谈,时而看看这边的小田,他们也不明白小田为何如此的坚持,不过说实话,他们还是希望她能来的。 “我只见过孙茹的模样,却还未见过真正的林画兰,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怎么那般狠毒的心,即便她受了苦难,可也不该把罪责撒到那么多无辜的人身上。”云棠支着脸颊,她今日穿了件粉红的交领襦裙,颜色倒和池中的荷花有些相似,大概是天气太热,两边脸蛋儿也红扑扑的。 谷夏瞧她这模样笑了笑,“不管经历了什么,底线总是不能丢的,不只是对这个世界的道义而言,就算是她自己,善恶终有报,万事万物自成因果,谁也差不了谁……” 见他又开启了“讲经”模式,云棠翻了翻白眼儿,“你说这些我是不知真假的,反正我只知道,不做亏心事才能活的坦坦荡荡,我没对不起任何人,无愧于心,这辈子也就算成了。” 谷夏哈哈大笑,“此话有理,大道至简,想多了反而是因为善良本性的缺失,你这般很好,云棠,我不曾想,在我留在大明宫的这些年里,还能认得你这样的女孩……” 这话似是调笑,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认真,云棠刚要说话,却见那方池的对岸缓缓踱过一个影子,红衣飘渺,娉娉婷婷,眉心一点水红花钿,脸颊白皙如脂,目若秋水盈盈,朱唇轻抿,平静地似是一滩死水,却又透露着难以忽视的哀愁。 小田砰地一声站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方,忽地释然一笑,伸出手臂招手致意,于此同时,那女子也看到了这方的小田,眸间的幽怨瞬间化作惊喜,挥动衣袖轻轻一渡,竟转瞬移过岸来。 “林姐姐,你来了……”小田呲牙傻笑,第一次在面上现出了少年般的憨厚可爱。 林画兰轻点了点头,亦是莞尔,没有说话,却朝着颈间摸去,原来那雪白的颈上还挂着个五彩的细绳儿,坠子藏在领下,林画兰把它轻轻拿出,原是朵茶花,红的似火,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人的一生,短暂却热烈…… 小田眼眶有些湿了,“这坠子你还留着。” “怎能不留着呢?我至今还记得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那眼神是那么的认真可爱……” 小田羞赧,“这坠子我花了三天三夜才雕好,也算是用尽了心思……这绳子,我也给自己做了一条,只希望能跟姐姐戴着一样的,虽是不能正大光明地跟姐姐一起,就想着这么的,咱俩有了一样的东西,也是好的……” 瞧?再怎么也还是个孩子,他这想法虽有些孩子气,却叫林画兰再一次红了眼眶,轻轻揩了揩,眸子忽地凌厉,“小田,姐姐做过太多太多的亏心之事,却从未后悔过,因为这世界本就亏待于你我!” 又转瞬温柔至极,“ 可唯独对你,我愿倾心以待,绝不叫任何人伤你一丝一毫,你可相信?” 小田泪眼婆娑,“是我的过,我怎能不信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在意,姐姐,我可以抱抱你么?” 林画兰流着泪点头,轻把小田抱在怀里,小田也呜呜哭了起来,没人知道他们在哭什么,或是久别重逢,或是遗憾万千,或是互相悲悯,抑或是终于释然…… 两人一边哭着,一边化作两缕青烟,缭绕纠缠着朝远处去了。 云棠收回了视线,这才发现谷夏在盯着自己,一双葡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尤为澄澈。 “你看我作甚?” 谷夏轻笑,“想不到你还是性情中人?” 云棠也跟着笑,“两个相依为命的孤独灵魂,能这样一齐走向新的起点,多好的事啊!但愿那林画兰可以重新做人,别再将这世界想象的太狭隘,也别再咄咄逼人的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就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多好?!” “你是说你自己?” 云棠看了看自己,“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爱想那么多,一切都简简单单的,多好?话说我现在还真的有些后悔进宫来了,若是我不想那么多,就那么平平淡淡活着,一家人日日守在一起,这样也是蛮好。” 谷夏斜了斜眼,“你这丫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是心智不够成熟,你只是疲乏了这种生活,若是再来一次,你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云棠慢慢往回踱着,从池面上吹来的风清清凉凉,吹起了她的刘海儿,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谷夏侧了侧头,正巧看到这一幕,其实她的额头长的极好,颇有种温婉淑女的味道,谁知在哪里学的,非要剪了个齐刷刷的刘海,怎么看怎么像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 *** “姚大人,皇后娘娘宣,劳烦您跟咱们走一趟吧?”这日上午,赵喜年顶着大日头来了,许些日子不见,人有些黑了,身子骨也有些消瘦,大概是就这么一趟一趟跑的,按说这皇后身边的大太监本该权势遮天的,谁知竟是这般的劳苦。 云棠赶紧给他倒了碗凉好了的绿豆汤,“瞧瞧您,这么热还要亲来一趟,快喝凉汤解解暑吧。” 赵喜年笑的有些腼腆,“还是姑娘您好!”伸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下,拿袖口擦了擦嘴,“娘娘那头催的挺紧,咱们这就走吧?” 云棠嗳了一声,就要往出走,却被赵喜年给拦住了,“我说姑娘嗳,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这么大个日头,出门也不撑把伞?” 也不知什么时候,赵喜年对她的称呼从“姚大人”变成了“姑娘”,不过云棠听着亲切的很,总觉得跟这人的关系拉近了一步,遂笑呵呵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娇气,咱们快走罢!”先把赵喜年让出门去,这才跟了上去。 “赵公公,您瞧着,娘娘找我是什么事儿?”云棠许久没见过独孤婧,今日她却突然找自己,实在是有些心情忐忑。 赵喜年也没回头,接着往前走,“姑娘您也别怕,无非是冤枉了你,这就算安慰安慰……再一个就是……那新晋位的江宝林,从前跟您关系不错,估计娘娘是想问问这个,到时候您好好的答,脑子灵光些,莫惹了娘娘生气,也就是了。” “好,谢谢您了……”赵喜年的话说到了这份上,也算是很够意思了,据说采菱现在正当宠,是个后宫的女人就会眼红,况且还是一向受宠的独孤婧,自己从前帮她做了事,也算是半个“皇后党”了,她找自己……无非是叫自己表个态罢了,可坏就坏在这儿,她得怎么表态呢? 一边思索着,一边蓬莱殿的书房就到了,赵喜年往旁边一退,“姚大人,娘娘在里头等着呢,您快去觐见吧。” 云棠感激地点了点头,站在门外扯了扯衣角,长呼了口气,这才进了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微臣见过娘娘!” 独孤婧抬了抬眼皮,今日穿的尤为高贵,大红的对襟绣着粉红的牡丹,头上插着坠珍珠的凤钗,嘴上涂了大红的口脂,看来最近是真的没得皇上眷顾,这才往这般艳丽了打扮。 “起吧,小姚大人近来可好?” 云棠恭恭敬敬回答,“谢娘娘,微臣很好。” “好就好,只是先前冤枉了你,叫你受委屈了,小姚大人可记恨了我?” 云棠连连摇头,“微臣怎敢记恨娘娘?娘娘放心,微臣对娘娘是最崇敬的。” 独孤婧笑呵呵点了点头,“这样就好,你这丫头性子好,生的也讨人喜欢,跟我们江妹妹是密友,看来真真是同质相惜。” 未想到她竟这么快就入了正题,云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说她跟采菱交情很浅?她可不愿做此等无耻之人,“娘娘说笑了,江宝林蕙质兰心,怎是微臣可比的?”经验告诉她,绝不能当着一个女人夸另一个女人美貌,尤其这女人还掌握着你的生死大权。 独孤婧却是轻轻一笑,“本宫倒是觉得,你比她更好上一筹……比如你没野心,这就是你最大的优点,江妹妹呢,性子秀外慧中,真真是个妙人,只可惜……只可惜有些小性子,不怎么懂这后宫之道,看来日后还得靠小姚大人的帮扶了。” 说着这般好似极为亲近的话,实则是暗藏玄机,云棠瞧着那毫无破绽的笑容,突然觉得一阵恶寒,身子微微一抖,震静了一阵才平静下来,“娘娘,江宝林曾是微臣的朋友,若是她不嫌弃微臣卑微,臣就愿意永远和她做朋友,可朋友是朋友,道义是道义,臣的父亲一直告诉臣,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秉持正道,所以不管如何,臣都是向着臣心中的正路的。” 独孤婧本只想叫她表个态,到未想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早准备好的话也用不上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好!我大内有姚大人这般刚正不阿的贤臣,真乃圣上之幸……姚大人,这次的巫蛊事件也是冤枉你了,本宫定要弥补于你,若是无事,姚大人就回去罢!” 云棠微抬了抬头,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只好恭恭敬敬行礼,“微臣……告退……” ☆、金鱼 “宫正司姚云棠,原属七品典正,处事刚正不阿,洁身自好,深得朕心,又因巫蛊一事枉遭冤屈,朕心甚痛,现擢为司正,一为嘉奖其为官之道,二为弥补冤屈,望其不负众望,志洁行芳,主者施行……” 云棠脑瓜子嗡嗡作响,她这是?又升了?这宫正司里一直只有一个宫正,一个司正,还有一个司正之职一直缺着,未想到竟有朝一日是自己补了上去?” 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起身来接旨,看着那宣旨的杨桓都有些晕乎乎的。 杨桓笑眯眯看着云棠,“姚大人,咱们就恭喜您晋升了,别忘了得着机会去一趟尚服局,到那去领新的官服。” 云棠连忙感谢,恭恭敬敬送走了杨桓,这才回头看了看众人,首先看到的是穆霄,轻轻抿嘴微笑,她那个冰块脸,笑比哭还难看,再就是戴雨,笑的呲着两排白牙,脸蛋上的肉堆到了一处,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最不高兴的自然就是戚罗敷,本来这司正的位子只她一人坐的,多一个人就挤得慌,这下子宋留芳走了,脸上也不用再挂着笑,鼻孔微微哼了一声,“枣儿,咱们走。” 沈小枣答应了一声,忙一边掏出团扇给戚罗敷扇着风儿,一边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进屋去了。 云棠哎了一声儿,这戚罗敷为人处事太过张狂,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就算靠上了杨桓这棵大树,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说到底还是想不开,只顾着眼前不看长远。 仰头望了望天,任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时节,姑娘贵妇们都喜欢撑把伞遮阳,可她在牢里久久不见光明,这才知道这外面的风光雨露有多珍惜。 踮起脚尖儿伸了伸懒腰,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明日休沐,是时候回家一趟了。 “是该回家去看看了,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幸好有惊无险,还是先解释一番为好。” 云棠点了点头,看看身边站着的谷夏,“你怎么还不走?” “啊?” “我说,小田的事不是结了么,你怎么还不走?”斜眼瞧了瞧他,一双葡萄眼显得那么无辜,是不是把这事都忘了? 谷夏恍然大悟,“哦,是啊,我是该走了,你若不说我还真就忘了,不过你不是要回家去?不需要我跟你一起?那姚云杏……” “鬼爷,你也不可能永远都帮着我的,有些事情更需要我自己面对……你放心好了,这次,我绝不会再白白受人欺负。” 谷夏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欣慰,“好,那我……就走了……” “嗯,走吧,左右你也是在大明宫里,日后还是会见面的。”云棠微微一笑,她是人,他是鬼,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懂她,日日夜夜相伴走过,从开始对他的忌惮和抗拒,再到被逼着服从,再到认识了他的真面目,这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坏脾气是装的,恶言恶语是故意吓唬她的,样子嘛,也俊俏,脑袋也灵光,再加上暗戳戳帮着她出了不少的恶气,说来这鬼还是不错的……这么说来,他走了的话,她还有一丝空落落的。 这般想着,突然绕了个圈到了谷夏面前,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面前这鬼,“鬼爷,谢谢你……” 谷夏有些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云棠嘿嘿笑笑,“这你就不用管了……看来你是真的该走了,都听不到我想了什么了……那咱们青山不老,来日方长……”这才松开了谷夏。 听她这句痞里痞气的“江湖话”,谷夏觉得好笑,“好好好,青山不老,为着咱们这份情谊,我叫我六百兄弟护你在宫中安然无恙,若是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去三清殿拜一拜神,我常在那里睡觉,你去了我便现身出来。” 想起自己与他结缘还就是因为去三清殿拜神,云棠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狠狠点头,“那感情好,若是日后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也只管叫我就是!” “好,那咱们……后会有期……”道好了别,谷夏转身走了,奇怪的是,他没像其他的鬼魂一般化作一缕轻烟,反而像普通人那般一步一步的走,直到走到尽头,回头看了一眼,拐了个弯儿,这才不见了身影。 云棠抹了抹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容易哭了,其实她也没怎么伤心,不过是因为他在心中待了太久,现下突然走了,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云棠,你怎么哭了?”李连手捧着个瓷碗儿,本来乐呵呵的,瞧见她抹眼泪,突然小跑了过来。 云棠吸了吸鼻子,“没事儿,有些想家了。” “说来也是,这些日子一波三折的,你还受了委屈,是该回家一趟。 “嗯,明日休沐,我想趁上职之前回去一趟。” “要我跟你一起么?” 云棠错愕地看着他,“怎么,上次把他们吓得还不够?” 李连笑出一口白牙,“上次那不是为了追你?这次终于追到了……还不领我回家去看看?” 云棠掐了把他腰,“别回家回家的,那是我家不是你家,咱们俩才相处几日?我就要带你回家?再者说了,我爹我娘只希望我找个老实的汉子,不是你这样的。” 李连有些不乐意了,“我怎么就不老实了?你说说,我可有对你动手动脚?更没对别的姑娘动手动脚过吧?我那些哥哥们,就算是比起小的弟弟,该有女人也有女人了,我等了这么久,还不是为你一人守身如玉?” 云棠噗嗤一声,“你?守身如玉?”又上上下下往他身上瞧去,似是不敢相信。 李连更加着急,“怎么?要不你亲自验查验查?” “呔!”云棠踱一踱脚,面颊也红了,羞的转过身去,“不跟你闹了,我爹娘说的老实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我嫁个平凡人家的男儿,一心一意对我好就是了……” 李连眼珠子一转,立即就懂了她的意思,赶紧过去轻轻抱住这害羞了的女孩儿,“我就不赞成你爹娘说的!” “你怎么说?” “叫我说啊,平凡人家的男儿就一定老实么?若是真有那个贼胆儿,那也只是条件不允许罢了,你怎知道等他有了权势会如何?若是我说,这些都是次要,主要还是要看人品和对你的感情,就算我爹是皇帝,可架不住我人品好啊,对你这小丫头还一往情深,我若是想要一辈子对谁好,那就谁也拦不住我!” 云棠心里早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是抿着嘴,“切!没见过这么夸自己好的,人品好不好我不知道,你若真是个好的,我必生死相依,可你若真的有一日负了我……我也定不是软柿子……无论怎么都是不会回头的。” 李连刚开始听的还开心,这会儿又有些不舒服了,忙绕到她前面去,“好好的说这话做什么,我只需要你开开心心的跟我一起就好了,等到日后我有了自己的王府,整座王府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出门就出门,想回家就回家,把你家里人接过去也好。” 云棠点了点头,她不管他日后如何,只要如今当下,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足以了,“好……我等着那日。” “你不叫我跟你回去,总是要准备些礼物的,要不就叫我来准备吧,这点心意总还是要尽的。” 他都这样说了,云棠总不好再推辞,只得答应,“好,但无需太过贵重,不然叫家里人看出了什么……总还是不好的。” 李连点头,“我晓得,你放心就是了。” 说好了这话,云棠看了看石桌上的瓷碗儿,那是李连刚拿过来的,努了努嘴,“那是什么?” 李连这才想起这茬儿,忙去把瓷碗端来,笑的一脸谄媚,“云棠,你快瞧。” 云棠好奇地朝碗里瞧去,竟是一黑一红两条小鱼儿,黑的纯黑,红的纯红,一点杂色也是没有的,都是鼓着大大的眼睛,一串一串吐着泡泡。 “这……你拿这来做什么?” “自然是送给你的。” “送我的?” “是啊,我知道你们女孩都喜欢这些小活物,可你在清晖阁住着,不能养猫养狗,我想来想去才想出这主意,不如送你两条鱼儿,你看呀,这黑的像我,红的像你,它们一个碗儿里活着,就这么永远在一起,多好?” 这话又把云棠给逗笑了,她可没想到李连还有这么“小女孩”的一面,或者说大概是为了讨好她? 其实她是不喜爱养鱼的,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在她看来,鱼儿不能摸不能抱,还要日日换水,她可不爱做这麻烦活儿,又仔细看了两眼,既然是他送的,好歹是一片心意……怎么这呆头呆脑的鱼儿也变可爱了呢? ☆、归家 第二日一早,云棠刚收拾好了东西,李连的礼物就到了,来送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宦,面皮微有些黑,朝着云棠深深一鞠,“小的含凉殿郑六斤,给姚大人请安,这些都是我们六殿下叫您拿回家去的,您也看看成不成?” 云棠笑笑,“哪能不成呢?”又仔细瞧了瞧这小宦的颜面,不是日日跟着李连的小螃蟹,却怎么看怎么眼熟,“小兄弟,你是?” 郑六斤嘻嘻一笑,“看来大人还是对小的有印象,我从前是芙蓉园的,得六殿下赏识,这才把小的带到大内来。” “哦,好像是知道了,你是那日帮我请太医去的那个吧?” “对对对,就是小的,您不记得小的,小的可是记得您呢,那日就觉得您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今日这么一看,大人比那时候还要明艳几分呢!” 云棠掩嘴一笑,“就你油嘴滑舌,果真是随了你们家六殿下,你也甭小的小的的了,你今年多大?” “回大人,小的十五。” “呦,那你还跟我同岁,几月份生的?” “六月初五的,姚大人呢?” 云棠摇了摇头,“那咱们俩儿不是一年的,我是九九重阳的生日,早都过了生辰了,下一个重阳就十六了,既然你比我小,那就叫我姐姐就好,别大人小人的了,我听着也有些别扭。” 郑六斤答应一声,“好嘞,谢谢姚大人……不,谢谢姚姐姐,能在宫里头遇到您这么没架子的人,真是六斤儿的荣幸。” 云棠不想再跟他扯,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好,那小六儿,还得麻烦你帮我把东西搬到宫门口儿,宫里头不让进马车,我自己又拿不动……” 郑六斤被她这声“小六儿”叫的愣头愣脑,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叫过自己,不过听着还挺亲切的,忙答应了一声儿,“嗳!好嘞!” 郑六斤身子骨不高,力气倒是大,云棠本想帮他拿上几盒,却被他给拒绝了,一直搬到了宫门口,只喘了两口粗气,又帮着搬上了马车,这才拍了拍手,“好,那姚姐姐您一路顺风儿,小六儿这就回去了!” “嗳!”一直到上了马车,听见车轱辘咕噜咕噜压过地上的小石子,云棠这才看了看李连拿来的一盒盒礼物,有一堆是给旁的人的,这倒不必管它,另一堆是给她家里人的,拿过一盒托在手中,盒子倒是包的不甚夸张,可打开来一看…… 好家伙!那么长一根人参,须子都有手指头那么长,这得长了多少年啊?再看第二盒儿,里面又摆着四小瓷罐儿武夷山的大红袍,再看余下的两盒儿,一盒儿宫里头的小点心,做工精致,一看就是专门伺候皇上的厨子做出来的,最后一盒呢,是个木匣子,匣子上特意涂了红色的亮漆,做工雕刻也是特别的精致,也不知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稀罕的玩意儿。 谁知打开来一看,竟是套小孩子的玩物,总共是八个由简易到复杂的鲁班锁,个个锁上刻着花纹,仔细涂了光滑的彩漆,入手极为润泽光滑,倒是极益智的,最适合十来岁的男孩子玩。 云棠摸着那光溜溜的木锁,这才美滋滋地笑了,这么些个礼物她最喜这个,这其中的心意,她是不能不感念的。 *** “姐,你回来啦!”姚府门前,姚允正在门口扑着自家的杏子,未想到云棠回来,乐的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 云棠忙笑着冲他招了招手,这次她回家没提前招呼,他们该是想不到自己要回来的,不过这样也好,省着她又得被那群见都不想见的人围着。 等到云棠到了近前,姚允也从墙头上扑通一声跳了下来,“姐,吃杏子!” 这个季节杏子还有些青,把云棠酸的呲牙咧嘴,可她就喜欢这味儿,小时候她和弟弟就喜欢打树上的青杏子吃,虽说是酸,却别有一番清新的滋味。 拿下马车里给小允的那盒鲁班锁,“来,这是你的礼物,拿屋里去看看罢!” 小允一看这么大盒礼物,乐的跟什么似的,忙提着箱子回屋去了。 云棠摇了摇头,也跟着进院儿,被扫地的婆子看到,一声呼喝,自然是引出了一堆人来,院中霎时一阵嘈杂,嗡嗡嗡嗡地似是蚂蜂乱了窝。 “哎呦,咱们云棠回来了!”“云棠回来了嘛?快扶我去看看!”刘氏由小儿媳妇儿云棠的老婶儿搀了出门。 “嗯,奶奶,我回来了……还给您老带了礼物,看了眼门口把门的小厮,“小兄弟,麻烦把车里的东西都拿下来。” 小厮答应一声,麻利儿去了,不一会儿就搬来大箱小盒不少的东西,云棠一个一个打开,给每个人都分了,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是一片其乐融融,这期间又不免有人问起宫里的生活,云棠也就顺便把自己成了司正的事与她们说了,反正在这些个势力眼的面前,做出低调的姿态才真是傻子。 等到小允领着李芳菲出来,东西已经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李连特地准备的那几盒,云棠走过去塞到娘亲手里,“娘,我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湿了眼眶。 “老四家的,你这女儿可出息了,已经成了宫里的大官了,我想想,六品官儿呢!爹是几品来着?”这三婶儿林氏一直是个心眼不多的,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姚禧是岐州的长史,至今也才从五品,云棠呢,正六品,俩人可只差半个等级了,再加上云棠就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当官,就算是从五品,可到底在地方,跟人家皇宫里的六品官可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刘氏咳嗽了两声儿,这才把三儿媳妇儿的虎气给压了下去,忙岔开话题,“快别在外面晒着了,进屋来,我叫丫头弄些解暑的汤去,那爷儿几个都当值去了,咱们娘几个也好好的叙叙旧。” 等到了屋里头,云棠故意挨着三婶林氏坐的,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来,“三婶儿,这是宫里头的贵人赏的,我瞧着这对儿玛瑙的好看,正配云杏姐姐的肤色,姐姐现下也没在,三婶帮我交给她罢!” 林氏忙伸手接过,“哎呦,宫里头娘娘赏的?还是云棠好,惦记着姐妹间的情份。” 云棠回以一笑,轻轻啜了口凉茶,“云杏姐姐呢?” 林氏哎地叹了口气,“出去找小姐妹玩了,我就说,出去找那些个野丫头,不如跟自家姊妹好好相处,别管她,咱们聊咱们的。” 云棠点了点头,其实这耳坠子是她的俸禄之一,女官作为可以随便出入前朝后寝的特殊存在,代表着的是宫中人的颜面,自然要打扮的典雅大方,所以这金银首饰是月月都有的,她只是随手找了个盒子装了,又怎会特地送给她去?不过是为了恶心恶心她罢了……姚云杏那么心高气傲的,必然是要气她这般“显摆”的。 或许李连说的对,做人一味的忍让,反而叫那些个臭虫蹬鼻子上脸,还不如先摆出了高高的姿态,叫她们想登也登不上来。 想起李连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他特地来接自己,原来他那时候就藏了那样的心思,却骗自己要做朋友,自己还真信了他那个大头鬼! 几人聊着,转眼就到了黄昏,姚禧领着他那两个宝贝儿子回来了,姚胜和姚举都被姚禧安排到了眼皮子底下当差,下了值自然和老爹一齐回家。 刘氏快走几步,“她爷爷,她二伯三伯,云棠回来啦!” 姚禧本正跟两个儿子聊着官府里的事,当先一步跨过门来。 “爷爷回来了?最近身体可还安好?”又朝着后面二人微微点了点头,“二伯三伯,许久不见,最近可也还好?” 姚禧微微一怔,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孙女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只得先点了点头,“嗯,回来了,家里人都不错,你呢?最近过的如何?” 问她如何?其实是问她到底官居何处,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吧?云棠在心中冷笑一声,才拱了拱手,“回爷爷,前些日子调到宫正司做典正,昨日陛下又降了旨,任命孙女为司正,等这次休沐完了就该上任了。” 她说被调到了宫正司做典正,姚禧已是惊诧不小,竟这么快又到了司正?其实他倒是还好,倒是他身后的姚胜和姚举脸有些发绿,到现在也只是跟着自家老爹沾沾光而已,怎么被一个后辈儿的小丫头给超过去了? 姚禧沉默了一阵,又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由夸赞一声,“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又瞧了瞧刘氏,“今日叫后厨多准备些菜色酒水,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乐一乐!” 刘氏忙答应了一声,众人又喧闹开来,若是旁的人不知,还真当这是个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呢…… ☆、一家人 昏暗的夜中,一灯如豆,这才到了一家子真正团聚的时光。 李芳菲端来凉茶,又端来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瓜果,咬在嘴里又脆又凉,在这样闷热的夏日吃上一口别提有多舒爽。 爹爹和娘亲坐在茶桌两侧,小允搬来两个小板凳儿,夏蝉不知躲在了哪里,吵吵嚷嚷聒噪个不停,一家子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聊天儿,在云棠的记忆中,她们一家四口是经常如此的,只是现在想来,距离上一次又不知有多久了。 姚庸拿着把凉扇,再怎么扇也扇不走夏日的燥热,索性把领子敞开了一点透透风,反正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棠,你那司正的位子……可是踏踏实实得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云棠有些莫名其妙,“爹……您这话……女儿听不明白?” 姚庸砸了砸嘴,急的更多出了一层汗珠儿,斜眼瞧了瞧李芳菲,“她娘,你说罢!” 李芳菲狠狠瞪了他一眼,“怂鬼!你爹是问你,和上次那个六皇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棠刚喝了口凉茶,听这话差点儿呛着,“爹,娘,上次不是都在信里解释了?我们俩真的……没关系……”开始说的还理直气壮,后来就开始心虚,她和李连在一起了啊,可这还是这个月的事,那时候是真没关系,可怎么就那么心虚呢? 姚庸这下子可急了,腰也坐直了,“真没关系,你结巴什么?” “我……若是说没关系,也不是一点也没有,不过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有一次我把六皇子撞倒,脚受了些伤……他没怪罪我,还替我瞒了过去,我感念他心胸宽阔,就是因为此事识得了,聊天之后更发现想法颇为投缘,所以我们俩就是好朋友的关系……”这话自己听着都臊得慌,她从前可是从不跟爹娘撒谎的,怎么认得了他就要变作这般模样? “此话当真?”姚庸似是还有些不信,微倾了倾脖子,再确认一遍。 云棠也梗着脖子,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们?当时隐瞒,不过是怕你们俩知道了这事,责备我莽撞好惹事,现下你们竟往那处误会去了,我也就只好实话实说了。” 斜眼瞧了瞧姚庸,见他终于松了口气,筋骨又靠回到摇椅背儿上,也跟着松了口气,看来这次是瞒过了。 “想不到,那六皇子看起来结结实实的,竟这般体质虚弱,被一个小姑娘撞了一下都会伤筋动骨……”姚庸靠在摇椅上,又扇了扇风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云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是,您别看他长的高高大大,其实不过是宫里头好吃好喝补的,他一心只喜好读书,旁的什么也不做,连走动都不怎么走,这才体质虚了些。” 姚庸哦了一声儿,作恍然大悟状,“这样总还是不好,不过这事你别多管,虽说有些交情,可到底他是皇子,总会有些脾气的。” 云棠连连点头,顺着姚庸的话说,“嗯嗯,我晓得了爹……” “那你那官衔?升得那般地快,可是六皇子提拔?”姚庸想起了这茬儿,又把身板坐的溜直,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靠着这样的关系一步登天。 “瞧您,想到哪去了,你女儿可是在宫里头一步一个脚印,好好走到这个位子的……不过说起这,孩儿有一事要告知爹娘,你们也莫要忧心,所幸有惊无险,现在我也算因祸得福了。” 瞧她这话说的如此严肃,姚庸夫妻也有些慌了神儿,连小允都凑了过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颇为忧心地望着云棠,“姐,你怎么了?” 云棠摸了摸小允脑袋,“没什么事,若是真有事,我能这么囫囵个儿跟你们聊天儿?”又把这几日的入狱事件尽量避重就轻地跟家人讲了讲,谷夏说的对,这事不免要传到他们耳朵里,若是如此还不如先解释一番,免得爹娘到时候不明就里慌了神儿。 不过尽管她已说的极为轻松,还是把姚庸夫妻吓得不轻,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倒是那堆蝉儿更加的开了锅似的,姚允瞧着姐姐,眨巴眨巴眼睛,竟急出两滴泪来,云棠忙陪着笑,“瞧你们,这算什么事?我就回来两天还把你们惹成这样?我不是没事了么?还因祸得福了,这次能迅速升为司正么?等到时候我再升一级,那可就是尚宫一般的存在了,谁还敢欺负我们?” 砰!姚庸猛地一拍桌子,“你把你老子当成什么人?会为了自身的荣耀叫女儿去犯险?你也把我姚庸想的太窝囊无耻了些!”说罢气的不行,竟拂袖回屋去了。 云棠委屈地不行,她不过是怕他们担心,才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轻松,怎么却惹来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了出来。 李芳菲赶紧过去劝哄,“别跟你爹计较,他不过是心疼你了,你入宫之后他就常跟我唠骚,说就怪他自己个儿无能,他若是有能耐,他们敢把你送进宫里去?那云杏云柳怎么不去?怎么偏偏就是他的女儿?” 又摸了摸怀中女儿的发丝,“不过你这次真个做的不对,若是有一日我与你父亲有了什么事情,却偏偏要瞒着你?你会作何感想?一家人不能同甘共苦,还叫什么一家人?你爹他不过是自责……不是真跟你生气,他那人不就是这样?到外面怂的跟什么似的,就知道窝里横,等我去收拾他!” 云棠破涕为笑,又把一边吓得可怜巴巴的小允搂进怀里,“我晓得了,娘,你帮我跟爹爹好好说说,我不想就这几日还要跟他闹成这样……” “放心吧,他那样的臭脾气,来的快走的也快,就算你不跟他说,他睡一觉也自己知道错了……” 娘俩捂嘴偷笑,云棠抱了抱娘亲,闻着娘亲身上特有的香草气味,这气味总是给她一种什么也不怕的安全感,她又抱紧了些,或许自己这次真的是做错了……一家人难道就真的只该报喜不报忧?娘亲说的对……同甘共苦,这才是一家人啊…… *** 第二日早上,云棠故意起的晚了些,目的就是为了不和那些人一同吃早饭,姚庸早就把早饭给准备好了,是了,在她们家,许多时候是姚庸亲自下厨的,就像她娘亲说的,她这个爹爹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能耐,更没什么野心抱负,可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她就是看中了姚庸这做事情稳稳当当,又有耐心又体贴的性子。 瞧见自己的女儿起来了,姚庸的眼神有些躲闪,“今早新蒸了水晶包,你喜欢的虾仁陷儿,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见小儿子姚允也伸筷去夹,忙一筷挡了回去,“你吃了长疙瘩不知到?” 姚允也喜吃虾米蟹子,可惜他是个爱长疹子的体质,吃了这类水里的就容易生疹子,所以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家姐姐把那晶晶亮亮的包子塞到嘴里。 咬上一口汤汁四溢,嫩嫩的虾肉又鲜又美,再少少地沾上些兑了陈醋的酱汁儿,云棠竖起个大拇哥,“爹,你这受益真真越来越精了!你宫里的御厨还高上许多!” 姚庸瞧见女儿没跟自己生气,这才抿抿嘴乐了,“那是自然,你娘亲这嘴都被我给养刁了,一般的酒馆都吃不得。” 云棠撇了撇嘴,“若不是你饭做的好吃,我娘能嫁给你?乐您的去吧!” 李芳菲捂着嘴笑,姚允也笑的仰在母亲怀里,姚庸佯装生气,哼了一声,又去灶房拿刚出锅的好吃的去了。 ☆、泾渭分明 马车停在了姚府门口,不一会儿又装的满满登登,爹娘拿的倒是没有多少,反而是那些个旁的人,每家拿一点就堆成了这样。 李芳菲冲着女儿点了点头,“你爹说了,孩子大了,路还是要自己选的,不管你往后怎么走,我和你爹都支持!” 云棠也拽了拽娘亲的袖口,颇为不舍,她的爹娘怎么会那么可爱呢?就是这样的爹娘,给了她无限的自由,也给了她生活的无限可能。 万般思绪中上了车,直到马车转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离岐州也越来越远,云棠瞧了瞧面前堆的那些东西,叫了一声车夫,“老孟,麻烦停下车……” 马车戛然而止,云棠跳下车来,瞧了瞧四周,“老孟,麻烦帮我把这些东西都给扔了。” 这驾车的老孟是宫里的车夫,最是懂得少言不多事的,听她这样说,虽是有些惊诧,可也没说什么,只帮着云棠把那一堆的东西给扔到不远的壕沟,这才拍了拍手,等云棠上了车,继续赶车去了。 车也不知到了哪,云棠昏昏欲睡,伏在软座之上小憩了一阵,醒来之时已是到了宫门前了。 车停的是九仙门,这是女官们惯走的宫门,能走此门也算是荣宠之际了,谁知刚一下马车,就看到了宫门前站着的李连。 李连穿着身黛蓝的袍子,右手牵着匹纯黑的骏马,站在高耸的朱墙之下,真真是公子世无双。 其实云棠从前未觉得他有那么的俊俏,现下这么瞅着,怎么那般的夺目了呢? “看我做什么?有什么可看的?”李连被她看的不自在,仔细抻了抻衣摆,“没什么不对的啊?” 云棠掩嘴笑笑,“我看我自己男人怎么了?” 你男人?李连抿紧了嘴,险些乐出声来,她说他是她的,怎么叫人有些小兴奋呢?趁着回头牵马的时候咧嘴笑了笑,“昨晚下了点小雨,天儿还挺凉快的,我把流星牵出来了,要不要去河边遛遛马?” “这里哪里有河?我可不能走太远了,明日还得上值,不能回来太晚的。” “怎么就没有河了?那是你不知道罢了,知道你新官上任,放心吧,不会走太远的。”李连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拉她,“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快走吧,莫要犹豫了!”先把云棠托上了马,自己又一个纵身翻了上去。 “小螃蟹,我和姚大人出去溜达一圈儿,你帮我把轿子里的东西给姚大人送回去,莫要声张,可懂得?” 小螃蟹刚想要答应,却听一声呼啸,黑马流星驮着那两人,朝远处绝尘而去了。 而这一边,云棠第一次骑马,心里头是又惊喜又害怕,揪着李连的一个衣服角,生怕掉下马去。 李连悄悄把她的小手放在胸前,“要抓就堂堂正正地抓,你自己的男人你怕什么?” 云棠在他怀中咯咯地笑,“这次回家,谢谢你准备的东西。” 李连也笑的开怀,“家里人都喜欢么?尤其是小允那个?” “小允喜欢的不行,我也很是喜欢,你为小允那么用心,我真的很感激你。” 却被李连拿下巴使劲磕了下她后脑勺儿,“跟我何必如此客气?左一句谢右一句谢,姐夫用好东西讨好小舅子,那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 云棠更笑的厉害,心里头甜的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我又不是跟你客套,我是真的放在心中感念。”忽而转过头去,朝着李连脸颊吧嗒一声亲了一口,“这算奖励,咱们扯平了……” 李连先是一喜,又佯装肃了脸面,“三番两次这样,耍流氓是么?女流氓!” 云棠得意地舔了舔嘴,使劲儿朝他腰上拧了一下,“快点吧,一会儿天都黑了,你说了不会很晚的。” 李连嘻笑一声,愈发春风得意,脚上用了力气,“驾”了一声儿,怀抱着心爱的姑娘朝远处去了。 *** 八水绕长安,分别是泾、渭、沣、涝、灞、潏、滈、浐八水,今日李连带云棠去的就是这泾水和渭水的交汇之处。 李连把她扶下了马,云棠就站在这交汇之处的岸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奇景,一条清澈的河儿,该就是泾水,另一条浑浊不堪,该就是渭水,二水汇合,却界限分明,“泾以渭浞,湜湜其沚”,她听外公说过,未想到今日就见了。 “世界总是这般的神奇。”李连轻轻走了过来,从身后环住女孩的腰身,“人都言这泾渭分明是说人品行高洁,我却不这样认为。” 云棠回了回头,正巧看见李连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下巴,眯眼笑了,“哦?六皇子有何高见?” “要我说,别管它是清是浊,总归是走在了一起,形容人的品行还是不恰当,不如比喻你我。” “你我?” “你看啊,你开始的时候躲着我,背着我,都是嫌弃我的身份,若是早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早就跟你解释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会叫你为了我改变自己,你就做你自己,最真实的你,日后我们离开这宫,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我们就这样携手一起走,却不必为彼此屈就自己……这样多好?” 云棠笑笑,她一直都知道李连是个喜好恣意挥洒的人,即便他足智多谋,谨慎处世,可还是避免不了把遥远的事情想的太过浪漫,她和他隔着太多太多,不仅仅是他与她的区别,更隔着一个时代特有的难以跨越的鸿沟,他与她的前途不会有那么乐观,不过尽管只有一丝希望,她还是愿意陪他试试,但愿这一切都抵不过真情绵延不绝,就像上古时代人类先祖女娲和伏羲……除了爱,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管他呢? 云棠转过身去,也回抱了李连,“我姚云棠……此生此世能遇到你,真是幸运。”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残缺不全的人,所以不会如常人一般,她甚至消极的想,或许这世上的饮食男女不过是被对方的皮肉吸引,然后凑在一起,绵延后代,只为一个贪念……叫自己的生命长长久久的含蓄下去。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李连,把她从极端的世界中拉了出来,原来男女之爱是这样的……不只是皮肉交易,不只是利益相投,原来是这样……爱,只为了爱本身……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在乎。 云棠眼含着眼泪,又去捉住李连的衣襟,朝他的嘴角轻轻印去,李连几乎在同时回应了她的,反而还吻的愈发深沉,或许情爱就像是亲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人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天黑,云棠敲响自己的房间,这才得了穆霄下来开门,穆霄早已睡了一阵,迷迷糊糊看见她面色绯红,还当是发烧,摸了摸额头,确定了没事才又回去睡了。 云棠自个儿躺在榻上,脑中反反复复想着今日的亲吻,原来亲吻竟是这般的触觉,软软的,把彼此交给彼此,绝对的信任,绝对的依靠,不分你和我。 明日真的就是她新官上任的日子了,正六品的司正,那是多少人向往的位子?当这个位子就在自己的面前,哪个人不会有点点兴奋?再加上戚罗敷那同级的“队友”,哪个人又不会有丝丝的不安,她背后站着的毕竟是杨大公公,除了穆霄,谁敢真的和她对着干? 可偏偏她这两种心境都没有,脑中心中浮现的只有李连离得那么近的俊脸,还有口齿缠绵间的触觉…… 每次在临睡的边缘,那场景都会把她从浅睡中叫醒,一直到夜半三更,这才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就要来临,然而咱们的故事里马上就要入秋啦^_^ ☆、神秘姑娘 第二日一早,云棠好不容易从被窝里挣扎起来,黑着两只眼圈儿,迷迷瞪瞪朝宫正司去了。 谁知还未出崇明门,就碰到了采菱儿的贵辇,云棠远远瞧了,这才发现她与往常的不同来,采菱本就生的自有一股子江南佳人的韵味,现下更是风姿夺目,头上是惊鹄髻,颈间是璎珞圈,腰间是玲珑佩,脚下是珍珠履,再看妆容,原本的笼烟眉现已变作远山黛,婉转明晰的桃花眼上着斜红,身着鹅黄广袖衫裙,眼中透露着焦急,好似在等待着什么,真真我见犹怜。 云棠快走几步,拱手作了个揖,“微臣拜见宝林娘娘……” 采菱亲自下辇把她扶起,“你我之间又何必如此?从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就是了……”又回头瞧了瞧跟着的宫女太监,“我与姚大人有些话说,你们不必跟来。”这才领着云棠到前方的竹亭去了。 “云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气恼了我,不愿与我做朋友了?”秀气的黛眉轻轻蹙起,一手抓着云棠的肩膀,语气中带着焦急。 云棠仍旧低着头,“微臣怎敢看不起娘娘,微臣不过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敢与您交好罢了……”气?怎么不气?她气她一声不吭地就这样成了皇帝的女人,她气她嫁给了个四十七岁年纪能做她爹的男人,是皇帝又怎样?他可以坐拥佳丽三千,可每个女孩却只有一次青春年华…… 采菱立即掉了泪,“我早该想到会是如此,今日我在这崇明门,就是为了等你,我想跟你说……这事是我的不是,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随意抛弃这段友情,那些与你一起的朝朝暮暮,是我江采菱这一生最美好的时日……” 云棠也落了泪,“那你何必?我们就一直那样……不好么?” “云棠啊,我不似你……家里叫我入宫,就是等着这一日呢,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的祖父曾位列三公,却受奸人暗算,被贬到了越州,我父亲本是世子,却因此受了牵连,只能委屈于县令一职……所以他们才叫我……”采菱拉着云棠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流着,却被云棠硬生生打断。 “你不似我?我家里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呵呵,我看你不是迫不得已,只是贪心不足,你和你的家人……都是!” 语毕甩了采菱的手,也不去理她,自顾自走了。 *** 宫正司司正上任的第一日,心情却不太好,云棠带着那两只黑眼圈,一手拄着下巴,一手翻着往日的卷宗,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对面那戚罗敷,两人品级地位相同,所以桌子也挨的极近,不过是隔着个过道而已。 戚罗敷极爱保养,一手端着盏桃胶皂角米,一手拿着小瓷匙,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身后是枣儿拿着团扇扇风儿,面前还摆着五六颗红枣和半只木瓜,都是对女人极好的东西。 云棠在心中嗤之以鼻,不过是出卖皮相的下等人……又突然想起自己的朋友采菱儿,心尖儿忽然咯噔一下,疼的厉害,要说出卖皮相,采菱算不算呢?就算是,她还是愿意相信她与戚罗敷是不同的,或许戚罗敷真的只是为自己的利益,可采菱身上背负着的不同,尽管是为了家族,却好歹不是为了自己…… 她气的只是她为何如此轻贱自己,气她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在她入狱的时候就……她今日太过激动,采菱那般的性子,会不会真的伤透了心? 越想越懊恼,悔的想锤自己的脑袋,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或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头戚罗敷吃好了皂角米,又开始啃面前的红枣,一边啃着,一边竟哼起小调来,左瞧瞧又看看,正巧瞧见了戴雨,“我瞧着那月亮门儿边上的绣球花有些挡着路了,戴雨,你去帮我剪剪罢!” 云棠正巧在这时候回过神来,一听这话有些不对,自打她入了宫正司以来,许多人都知道戴雨与她的关系不错,今日戚罗敷这般堂而皇之地指使戴雨,分明是与她作对,这脸面可不能丢。 戴雨嗳了一声,马上就要出门去了,却被云棠一声叫住,“稍等一下!” 屋中的几人皆是愕然,戴雨回头,戚罗敷亦停了啃手中的那只枣子,几双目光纷纷投向云棠。 云棠一笑,中指微敲了敲桌面,也嘬了口杯中的龙井,“戚大人,这宫中的花树都自有负责打理的园丁,咱们也不懂,不好妄自动手毁了好景,再一个,我到这宫正司没有多久,其中又耽误了许些时日,看戚大人忙碌也不好请教,昨日正好约了戴雨跟我说说,您就看在我这新人什么也不懂的份上,叫她来帮帮我罢!” 戚罗敷倒是未想到她是这么个态度,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话说的四两拨千斤,又谦卑又圆滑,本以为是个没心眼的,想不到这么伶牙俐齿,想了一阵,清了清嗓子,“姚大人勤政,我怎好阻拦?戴雨,快去罢!” 戴雨怔忪一阵,这才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剪子,朝云棠眨巴眨巴眼睛以示感激。 云棠也眨眼算作回应,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木凳儿,“来,坐这儿!” 等到戴雨坐下,两人手执着册子,私底下却手儿拉着手儿,一边时不时看看戚罗敷,一边儿在底下嘀嘀咕咕,“云棠,你这样护着我,万一得罪了她,以后可怎么办,莫不如就叫我去修修那树枝,左右我也习惯了……” 云棠拍拍她手背,“你可不许如此,说起来这事赖我,她瞧我不顺眼,这才迁怒到你身上,你放心,我大概了解那女人,最是心高气傲的,只要给足了她面子也就没事了,此事我有分寸。” 戴雨拍过戚罗敷的马屁,处境本来已不那么尴尬,却受了自己牵连,云棠也不想与戚罗敷结下梁子,可她怎么也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看来想要缓和与戚罗敷的关系,还要废一些工夫。 戴雨点头,云棠也真有些不懂的地方,正好问了戴雨几句,就这么着,半天也就过去了。 吃过饭回来,戚罗敷竟问了问云棠要不要吃枣子,云棠推拒几下,到底是收下了,这等女人们常爱吃的小零嘴儿,接受了代表跟你不见外,不接受反而显得太过死板。 亏得她态度谦虚低调,这么一天下来倒是与戚罗敷相安无事,转眼就入了夜,白日里有事做还好,现下没事做了,又不由得想起今早碰到采菱的时候,自己真真是太过莽撞,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 去含凉殿找了趟李连,却只碰到了小六,说是李连遛马去了,再去找唐小乔,却怕更勾出她眼泪,想来想去竟拐到了三清殿。 谷夏说他经常在神尊后面睡觉,那他现在在不在呢? 谁知刚推开殿门,就从棚顶吊下个人影,小孩的模样,舌头伸的老长,再加上那双故意弄出来的斗鸡眼,把云棠吓了个跟头。 那小儿得了逞,这才嘻嘻哈哈从房梁上跳下。 云棠拍了拍胸脯,她认得这人,可不就是那小葫芦?“小鬼,谷夏呢?” 小葫芦叽叽嘎嘎笑了一阵,“谁叫你直呼我们谷爷大名,谷爷嘛,他去见心爱的姑娘了。” 云棠惊的不轻,“鬼……鬼爷他还有心爱的姑娘?是活人还是死人?” “自然是活人,怎么?你嫉妒?” 云棠还自震惊,听了这话才转过神来,“呸!我嫉妒什么?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我们俩好着呢!”又笑眯眯凑近小葫芦,“小鬼,告诉姐姐,鬼爷到底喜欢谁家的姑娘?长的怎么样?性子呢?”她实在是好奇,谷夏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小葫芦一哼,“这是谷爷的秘密,可不能说,总之比你强一万倍。” “嘿!你这小鬼,真没礼貌,我怎么了?谁还找不出几个优点?你不爱说拉倒,我等他回来自己问他,既然他不在,那我走了!” 出了门去,仍是想了一路,鬼爷他竟然喜欢一个姑娘?真真是稀奇了,想来想去又不免哀叹一声,喜欢又能如何?也只能远远看着,人鬼殊途,到底是不能去追的,他们不可能在一起……鬼爷还真是可怜……他怎么就不喜欢上个女鬼呢?那日那个彩凤不是挺好的嘛? ☆、立秋 一叶落而天下秋,说的就是梧桐,唐初宫中少树,开始种的是白杨,怎奈一到秋日,白杨萧萧,太显凄凉,这才更了树种,换成了梧桐,因此这唐宫中喜种梧桐的传统也就延续下来。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余尺,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云棠站在太液池旁的一颗梧桐下,喃喃吟念此诗,倒不是她有多精于诗体,实在是因为外公家院子里也有一颗几十年的梧桐树,他就经常吟诵此诗,云棠也是无意中学到的。 今日立秋,然而天气并未怎么凉爽,反而是这草木先有了反应。 从晚夏到早秋,也没有几日的工夫。 这几日里头,李连与她还是那般,原来李连那人是个会说甜言蜜语、懂情怀的,时不时说几句好话,带云棠出宫去走走,两人的感情更甚从前,谷夏那里,云棠追问了几句他喜欢的姑娘,他也没怎么交代清楚,更没带云棠去看过,采菱呢,据说还是老样子,自那日在崇明门遇见,这两个曾经的好姐妹也就再没见过面,其余的人,大抵都还是老样子,与云棠日常走动走动,这么个夏天也就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宫里头又出灵异的事儿了,华阳公主住的承香殿闹鬼,据说总有小儿嬉闹的声音,却又见不到小儿的影子,害得承香殿人心惶惶。 小公主是独孤婧亲生的女儿,原来是住在蓬莱殿的偏殿里头,头两个月说是女儿大了,该有个自己的院子,便把那也不知多久没人住了的承香殿给拾掇出来,不得不说,这殿虽荒废了许多年,却风景布局样样都好,宫里不少的公主嫔妃惦记了许久,最后还是给了这位华阳公主。 谁知才住了一月,就发现这殿里闹鬼,小公主被吓出病来,只好又搬回蓬莱殿去,却仍不见好,夜夜惊恐不安难以入睡。 没要人命,也没什么可疑的人物,更没可能是人为造成,谁有那么大本事,隔空就能弄出小儿的声音? 因此这大理寺和刑部又有事做了,可这些人到底是男人,进后宫皇帝女眷住的地方总不能那么频繁,所以皇后玉口一张,又加上个宫正司姚云棠,说是信任于她,再加上处理孙茹的事有经验,叫她也跟着看看,云棠只得哭笑不得,她是女官儿,又不是神棍,啥叫有经验? 不过那小公主却真是可怜,十二岁的年纪,因为生的时候就不足月,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回又吓得不轻,蔫儿的像只小猫咪似的,谁看了谁心疼,当然了,她是没亲眼看见,这也是经常出入各宫各殿的唐小乔跟她说的。 她好歹认识鬼爷这样的资源,若是真有小儿的鬼魂闹事,不如就叫鬼爷领了去教育教育,何必吓唬小公主呢? 遂趁着这日休沐,云棠又去找了趟谷夏,正好他在,也就把这事跟他说了说。 “你说的小儿鬼……我也不曾见过,估么着也是不想跟我们归到一类,这样的鬼一般都是心怀怨恨,以害人作为乐趣,不会愿意归附谁的。” “虽是不愿与你们为伍,可你们在这宫里这么久了,他们若是一直这么闹腾,你们总该知道,既然你也不知道……不会是新鬼?” 谷夏摇了摇头,“这也未必……还是看看再说罢。” 云棠皱了皱眉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心怀怨恨,那是被人害死的,这宫中女人为了争宠,互相残害子嗣倒也是有的,难道是因为这个? “好,我还是先去找公主仔细问问,若是有麻烦,可能还得需要您老帮忙,这几日您少去着点儿偷看人家小姑娘,等这事办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谷夏斜了斜眼,“去你的吧,这事有完没完?要走赶紧走,别耽误我睡觉。” 云棠嘿嘿笑了两声,这才出殿去了,拐了好几个弯儿,终于到了蓬莱殿,长呼了一口气,怎么自己就跟这地方结下不解之缘了? 摆弄摆弄衣襟,确定哪哪都无误了,这才一掀袍角,进院儿去了。 正殿门前站了两个小宦,弯着腰立在两侧,突然门帘儿一撩,从里面走出个四五十岁的老公公来,正是赵喜年。 赵喜年一改往日的笑面,此时面色严肃的很,一甩浮尘,“你们两个别在这傻站着了,快去催催公主那药,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熬好?”尖着嗓子,让人听着有些刺耳。 那两个小宦连连点头,又赶紧听着吩咐去了,赵喜年哀叹一声,“这些个不中用的!”抬头的工夫瞧见了云棠,忙快走两步,“小姚大人,你来了?快进来吧,娘娘也等着你的!”又把云棠拉到近前,“那小公主真是可怜见儿的,本来身子就弱,这么一下都起不来床了,你们都是姑娘家,你去了也能帮着安抚安抚。” 一直领着云棠到了室内,才又站在外间通传,“娘娘,姚大人来了……” “快传!” 云棠得了通传,这才入得室内,从前独孤婧召见她都是在书房,这还是她第一次来皇后卧房,只瞥了一眼就可见其富丽堂皇。 高高的屋顶是紫檀的木板,四壁是印花的绢子,地上铺着该是西域进贡来的羊毛毯,西面是一张大床,床上挂着层层幔帐,独孤婧就坐在那床前,一手捻着新鲜的桔瓣,似是在喂里头的人吃。 而就在那大床旁边,还放着把木椅,椅上坐了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着暗红圆领袍,头戴翡翠玉冠,相貌与李连稍有几分相似,此时拳头攥的极紧,也是一脸的严肃。 皇后独孤婧为皇帝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就是这生了病的华阳公主,今年才十二,儿子是韩王李迥,比华阳大了两岁,因着母亲的缘故深受皇帝宠爱,未独自开府就立了王。 现下这少年,该就是韩王李迥了吧。 云棠恭恭敬敬走了过去,“微臣姚云棠,拜见皇后娘娘,韩王殿下。” 少年这才回过头来,微看了眼来人,又瞧了瞧自己的母后,“母后,这是?” 独孤婧这才挤出一丝笑意,“姚大人,平身吧。”又朝儿子介绍,“这是宫正司的司正姚大人,上次孙茹的案子她就是立了大功,我叫她来,是让她帮帮你妹妹这事儿。” 瞧见李迥仍有一丝疑惑,独孤婧也不去理会,“姚大人,刚刚大理寺的人来过了,也是问了公主细情,公主实在是被吓到了,只说寝殿有小儿嬉闹声音,旁的什么也不肯说,这事又得麻烦你帮衬,实在是因为……本宫信任的人不多了……” 这话说的云棠有一丝惊诧,忙跪地行礼,“能得娘娘信任是臣之荣幸,臣必会尽心竭力……臣这次来,是想问问公主那具体的情况,不知公主现在可能行?” 独孤婧点了点头,“何必这般多礼。”又朝幔帐里头看了看,“晏儿,你觉得怎么样?”华阳公主乳名晏晏,还是皇帝亲自取的,大概是期盼她能够无忧无虑,晏晏一生罢。 公主大概是点了头,独孤婧这才招唤云棠,“公主身子虚弱下不了榻,你也别顾及礼节了,就过来罢!” “是。”云棠点了点头,悄悄走去,朝帷帐前面一站,稍稍打量一眼,这华阳公主果真是个可怜儿,娟秀的凤眼,仿佛一滩盈盈春水,额头光洁小巧,皮肤白皙细腻,跟她母亲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时一头乌发铺散在枕上,更加美的惊心动魄,只可惜生了病,嘴唇没了血色,身子更是瘦的厉害,否则还不知是何等的绝色。 不敢多看,忙转上了正事,“微臣参见公主殿下,微臣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那日的细情,您也不必害怕,说出来总要比憋在心里的好。” 小公主转了转眼珠儿,眼中马上就溢出泪水,“我说了,那日我睡觉之时,忽被小儿嬉闹的声音吵醒,从此以后又夜夜都有,你们还要问些什么?” 这……只有这些?李晏晏说到这,面色又开始惨白,看来是真的吓得不轻,可这样也没法子往下查啊? 云棠笑了一笑,“公主,你既不想说,我也就不再多问,那微臣陪您聊聊天儿,微臣今年正好十五,只比你大了三岁,微臣在宫外头长大,不比您金枝玉叶,可乡野孩子也有乡野孩子的乐趣,公主,您出过宫么?” 小公主点了点头,“十岁那年,父皇准我我去玩过。” 云棠故作惊讶,“哇,那您去了哪儿呢?” 小公主眨巴眨巴眼睛,“一路向南,到底没走多远,只到了最南的明德门,也就回宫了。” 云棠摇了摇头,“这才哪到哪啊?都是长安的地界,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长安是天下最繁硕之地,可到底不能包罗万象,有时间呐,您真该出去看看,微臣家在岐州,还没走多远呢,风土人情就和这不一样了,您说说那江南水乡,塞北大漠,那得是什么样的风光?” “就算是,可你一个姑娘家,能去那么多遥不可及的地方?” 云棠笃定地点头,“那有什么不能的啊,姑娘怎么了?咱们生而为人,老天爷给了咱们这两条腿,就是用来走出去的,没谁能困住咱们,只要你想,你爱去哪就去哪!”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在这大明宫,哪个女人能爱上哪就上哪?独孤婧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刚要阻拦,却被儿子李迥抓住了手臂,再一看,病榻上的女儿果然是面露向往,连眸子间也放了光似的,好似精神了不少。 独孤婧哀叹一声,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只要晏儿能好……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文……怕是要写到60w 了……hhhhh 然后,我发现,我查的资料好像有误,皇后住的宫殿不叫清宁宫,思虑许久要不要改,实在怕耽误亲们看文,还是先不改了吧,等到完结再做打算。 抱歉了各位~ ☆、承香殿 第一次见华阳公主,云棠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问出来,只跟小公主扯了一大堆闲篇儿。 等她前脚刚踏出去,韩王李迥就问了,“这女官有些与众不同,是母后的心腹之人?” 独孤婧一边接着喂病榻上的女儿吃水果,一边笑着摇头,“不算心腹,却比心腹还要信得过……我儿,这人呐,再怎么亲近也可能因为利益相左而反过头来想要你的命,所以比心腹更靠谱的是人品,娘不期望你去跟哥哥弟弟们争来争去,但想要一世无忧,这道理还是要懂的。” 李迥认真点了点头,又朝门口看去,那女官的影子早已不见了,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妹妹,妹妹自小身子就不好,一年得有大半年的时候要喝那苦汤药,若是妹妹生下来就健健康康的,就像刚刚那女官儿,一股子少女特有的朝气,这样多好? 走过去轻掐了掐妹妹的脸蛋儿,妹妹生的极好,且又乖巧懂事,连父皇都那么宠她,怎么就……哎……哀愁只在心中,面上却是笑意盈盈,“晏儿要快快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就带你去外面走走,刚刚那女官说的,你想去哪哥哥都带你去。” 李晏晏的眼睛忽地睁大,“王兄,你说真的?” 李迥点头,“自然是真的,什么塞北大漠,小桥流水,你想去哪都可以……现下你只要好好养病,莫要瞎想,什么也别怕,因为哥哥一直看着你呢。”因着这华阳公主的事情,韩王李迥已经在独孤婧的寝殿里守了几晚了,每晚只在桌案前靠着小憩,独孤婧看着也是心疼。 “迥儿,你若是累了,今晚就别守在这了吧,我叫赵喜年多找几个人过来就是了。” 李迥安抚地笑了笑,“不用如此,我不累,就在这守着晏儿。” 自己这个儿子性子最为执拗,独孤婧知道劝说无用,也不再多说,只在心里头觉得欣慰,真庆幸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兄妹两人和和睦睦,不似那些哥们儿之间,亲生的兄弟还为了那些有的没的争的你死我活。 *** 既然云棠什么都没问出来,她估么着大理寺那些人也差不多,所以也不急着去找他们商讨,她还是寻思着等到晚上亲自去承香殿看看,据说自打华阳公主搬到独孤婧那去后,承香殿也还是没消停,殿里的丫鬟太监都吓得尿了裤子,可能怎么办?主子能走他们可不能走啊,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希望那些个大人们快点把事儿弄明白,自己也好少遭点罪。 因此等到云棠领着穆霄来了,那些个宫女太监跟见了亲人一样,鼻涕一把泪一把就围了上去,“两位大人呐,您可救救我们吧……” 带穆霄来是因着她长着双能通灵的眼睛,一个人看不明白的地方还能两个人看,当然了,其实除了穆霄,她还把谷夏给带来了,只不过是那些人看不到罢了。 此时月明星稀,风中微带着一丝凉意,白日里是热,到了晚上就真看出是秋天来了。 云棠瞧了瞧四周,“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话是对那群内侍说的,其中有五六个小丫鬟,七嘴八舌地告诉云棠状况,“是时辰还未到,一到亥时准时有声儿,此时应该快了。 云棠皱眉,倒是未想到这鬼魂出没还有个准点儿,只是为何是亥时?她听的那些故事鬼可都是在子时才出来活动的。 这般想着,忽然之间,一阵孩童的笑声响起,听起来像是女童,且还不是一个,叽叽喳喳,好似好几个孩子在打闹玩笑。 看了眼穆霄和谷夏,三人一对眼神,一齐朝着那承香殿的殿门走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小鬼儿,还敢在谷夏这鬼王的眼皮子底下嚣张? 宫女太监们都站的离承香殿远远的,面色煞白地盯着那往殿门去的两个女大人,各个瞠目结舌,这二人为何如此胆大,竟就那么……进去了! 进了殿门儿,这里头还有里外三间,东西两侧又有两个偏殿,正殿中间放着只香炉,却只剩了香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兰蕙香草的气味,该是这小公主喜欢此味,熏了一月,即便现在没人了,也还是保有此味。 进得殿中,那小儿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仔细辨认之下,好似从最里头的寝殿传来,三人抬脚朝里走去,只见那寝殿门上挂着珍珠的珠帘,这么些珍珠,竟颗颗圆润饱满,大小一致。 不过云棠还是没闲心看这个,虽说她大鬼小鬼也见了不少,可心里头还是有点点忐忑,毕竟这事在宫里头闹的那么邪乎,再加上唐小乔的添油加醋,真真是越说越离奇。 这珠帘把屋里的东西遮挡的朦朦胧胧,屋里头有一张小榻,榻边挂着翠绿的幔帐,帐子旁边儿又是个女孩家的梳妆台,一只铜镜在黑夜里明晃晃的,叫人看着有些瘆人,除此之外旁的倒是什么也没有。 可奇了怪了,那笑声分明是从里头传出来的,谁知这般正疑惑着,更刺激的就来了。 只见那床榻边儿上的幔帐忽地被人拉了一下,只露出了小小一道儿缝隙,而就在那缝隙之中,挤出来个小脑瓜儿,脸儿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面色白的瘆人,偏偏脸蛋儿上抹了两团极明显的胭脂,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梳着个双团髻,一只小手露在外面,也是苍白如死尸。 小姑娘左右瞧了瞧没人,这才灵灵巧巧地蹦了下来,身上穿的是红衣黑裳,那红衣的领口有些高,倒把那脖颈儿显得愈发的苍白。 云棠打了个机灵,头皮有些发麻,鸡皮疙瘩更是刷地一下全都起来,也不知是谁拉了拉她手儿,这才叫她没叫出声儿来。 云棠捂着嘴巴,见那小姑娘跳下榻来,先是叽叽嘎嘎笑了一阵,这才又冲榻上勾了勾手,这一勾不要紧,从那幔帐之后,竟又跳出了三个一样年纪的小姑娘,四个女孩皆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又因为都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皮肤苍白如纸,连长得都是那么的相似。 合着都躲在小公主的床榻上玩来着? 四个小姑娘纷纷下了地,竟手拉着手玩闹起来,一会跑这儿一会跑那儿,天真无邪,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云棠与穆霄面面相觑,若不是知道这是鬼,还当是谁家的孩童这般的可爱烂漫。 一刻不到的工夫,四只小鬼儿在这玩的够了,这才又是手拉着手儿,嘻嘻哈哈奔着窗户跳出去了。 据说一般的鬼魂都是走窗不走门,看来是真的。 谷夏拨了拨珠帘,除了珍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再无其他,这才瞧了眼身侧的云棠,见她傻呆呆的,仍旧惊魂未定似的,刚刚那场景确实是有些骇人,怕是吓到她了,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不过是一群无名小鬼罢了,有我在呢,他们奈何不了你,你不必怕……既然她们走了,估计是往蓬莱殿去了。” 云棠这才缓过神来,冲谷夏感念一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拽着他的,鬼爷的手……没什么温度,却让人觉得这般的安全,大概是因着他的人……也不知何时,谷夏在她心里已是个完全靠得住的存在了。 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又看穆霄,她倒是还好,连面色都未变过,看来真是因着从小就见鬼,此时也就见怪不怪了。 ☆、相思病 果然,昨夜蓬莱殿也闹鬼了,不仅是华阳公主,皇后独孤婧,韩王李迥,包括蓬莱殿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也都听的一清二楚,好似三四个小姑娘的声音,叽叽喳喳又叫又闹。 这日一早,云棠刚从戴雨那听说这事儿,就被荣大人拽了出去,现在云棠与她平级,两人时不时一起走走,更没人表示异议。 荣大人一脸的关切,“云棠,听说皇后娘娘又叫你去参合那事儿?” 一说“那事儿”,也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云棠点了点头,“说是信得过我……哎,我也没法子,不过那小公主着实可怜……” “你就知道别人可怜?云棠,我看你有时候也挺伶俐的,怎么时不时就得蠢那么一下?她是可怜,可这事你能参合?公主都那样了?你也想像她那样?”荣大人本压着声音,说到后面就有些激动,忙瞧了瞧左右,冲着过去的女史笑了笑,才又回过头来瞪着云棠。 云棠瞧她这样儿,颇不厚道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姐,这事我有分寸,那些小鬼儿奈何不了我。” “呸!你有神灵护体?再说了,就算不怕那些邪门歪道,人心你不怕?上次你好心好意帮他们忙,还不是惹了一身骚?进大牢的可不是我!” 云棠越听越好笑,从前她觉得荣姐姐是个进退有度得体大方的人,可一旦你跟她熟了,就发现她倒也有直爽率真的一面,她若是对你如此,证明她真的将你放在了心上。 “好姐姐,这事我也是没法子了,你说我能怎么办?皇后娘娘都说出口了,我还能不应?就算是找个理由委婉拒绝了,现在是没事,可万一被记恨上了,我日后可怎么办?上次我入狱,娘娘就确认就是我放走了孙茹?她也是心里头画魂儿,不过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罢了,这样的人心,我怎能不提防?” 荣大人没了法子,只得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哎,我算明白了,官居几品又如何?还不如那些个自由侠客,起码是为自己活着,在这里头,你再怎么身居高位,还不是别人的喽啰?算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我算看好了,你脑子比我好,看来日后我还得仰仗你了。” 这话带着两三分玩笑,云棠知道她终是不气了,也松了口气,又去搂荣大人的手臂,笑的神秘兮兮。 荣大人奇怪,“你这般笑是做什么?” “自然是笑姐姐你。” 荣大人更奇怪了,“笑我做什么?” 云棠笑的更加诡异,“姐,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冯太医去找你做什么?”冯太医,就是很久之前云棠被谷夏吓晕的那次,给云棠诊病的那个,那次也是他与荣大人第一次见面。 荣大人面皮蓦地通红,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自……自然是……找我商量要事。” 云棠斜了斜眼睛,“商量要事?他一个太医,你一个司闱,是你懂医术,还是他懂看门儿?” “呔,你这丫头,一肚子坏水儿,说话也拐弯抹角,告诉你又能怎么着?他来找我不过是来给我送几副滋补的药材,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哎呦,你俩才见几面?他怎么不给别人送?偏偏给你送……荣姐姐,你觉得那冯太医到底如何?” 荣大人低了低头,在云棠的印象里,她总是那么的高雅自若,这还是云棠第一次见她害羞,遂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其实这事也无需害羞,再好不过的事,我瞧着那冯太医挺好,性子好,模样也不错,日后该是个体贴的。” “就你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儿呢,你见他一面就知道他脾气好?人俊倒是真的……人品怎么样,还得需慢慢瞧着,他说下月天气凉快了要带我出宫去散步,你说我可去不?” 云棠乐得一拍手,“去!怎么不去?咱们可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想不到这冯太医看着人模人样的,还正经有些手段!” 荣大人更羞,推搡着云棠,“去你的!你这丫头片子,在哪学的这些?!” *** 荣大人走了,李连又来了,还不知在哪儿揪了把茉莉,走路都带着香气。 云棠远远看着,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心上人微有些娘炮,比如那时候送的小金鱼儿,前几日又非要拉着她去放风筝,自己若是三两日不找他他就上赶子过来,有时候还要质问她心里头到底有没有他?她怎么觉得这角色完全反了呢? 李连的牙齿极白,晒了一夏天肤色又暗了许多,这下更显得白白亮亮,此时他一脸的笑意,露着那两排又齐又白的牙,身穿着个宝蓝的秋袍子,手捧着一捧白嫩嫩地茉莉,正大步朝着云棠过来,倒是吸引了不少丫鬟女官儿的目光。 云棠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算了算了,娘就娘吧,他也就娘给了她一个人看,谁叫他姿色好呢? 抿嘴笑着走了过去,将李连拉到一边儿,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又去拽他衣领,一直拽到了梨园,这才噗嗤一笑,冲着他扑了过去。 李连猝不及防,差点儿栽了个跟头,往后退了几步,才把她搂在怀里,他发现云棠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时候他追求她的时候,她一直是那么的清高自傲,连看都不爱看他一眼似的,可现在,当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孩儿,竟是这般的……主动豪放…… 抱着她靠在树前,将女孩放在自己的膝上,记得她刚刚出狱的时候瘦的厉害,现在却是明显的重了许多。 这梨园是他们“私会”的地方,好在没什么人,倒给了二人一个私密的小世界。 李连抬头,瞧那树上的梨子,能够着的地方已经被人揪没了,只剩下树尖儿上的几个,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有些像云棠害羞时候的脸蛋儿,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想起云棠,他这辈子……可能是真的栽到她身上了。 下巴蹭了蹭她脑袋,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若是我日后娶了你……就只想这般抱着你,别的什么也不想做了,那可怎么办?” 云棠玩笑,“那你别娶我就是了。” “那怎么行,就是现在,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也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将来若是叫别人娶了你,那我还不得害了相思病,郁郁而终啊?” 云棠觉得好笑,咯咯笑了一阵儿,“你也不用害相思病,除了你,别人我也是不嫁的,再者说了,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想抱就抱,什么也不想做就不做,你一个闲散的王爷,想做什么才是坏了。” 李连点头,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儿,“你说的对,我就做闲散的王爷,到时候啊,我就带着你,去大漠,去草原,去海边,去水乡,孩子要是生在了长安就叫李长安,生在了麟州就叫李麟,生在登州就叫李登,生在哪就叫什么。” 云棠被他逗的咯咯笑,“李登李登,好难听的名字,提这事还尚早,言归正传,皇上和崔贵妃真的会愿意让我们俩在一起?你的那些兄弟,娶的可都是城中大员家的姑娘。” “我娘那你不用担心,她这人最是爽快,从来都是不爱理那些个礼法缛节,我看你们俩有些相像,你一定讨她的喜欢,至于父皇那边……我叫母妃那边帮我说说,我自己再态度坚决一些,应该也不成问题,再者说来,你怎么了?那些个显贵之女未必有你好,她们靠的是家门显赫,你考的可是自己的本事,谁好谁坏,父皇他还想不明白?” 这事是云棠心中的一个疙瘩,这下听他这般分析,倒觉得好似有些道理,与他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是抱着能走一天是一天的闲散态度,可现在,她才发现这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了,与他相处的越久就越是不舍分离,尤其是想起那些点点滴滴,他对她的好,他对她的用心,他愿意为她屈就,若是现在叫她放手……别说是他害相思病……就是自己,也不知该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哪个可爱的大宝贝给我加了个收藏,爱你哦! ☆、十里柔情 七月流火,天落了些小雨,云棠刚从宫正司出来,门前却立着把纸伞,普普通通的毫无一丝花纹,这样的伞,一看就不是姑娘家的。 天色已晚,这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云棠拿起纸伞莞尔一笑,却见到远处的李连,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撑着伞,瞧了眼云棠手中,颇有些懈气,“你自己带了呀,我还巴巴地过来接你,看来是多余了。” 云棠瞧他那个模样就觉得好笑,“这哪里是我的,刚刚立在门口的,我还当是你拿过来的,看来不是给我的了,那咱们走吧。” 李连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又把云棠手中的伞立回原处,鄙夷地瞥了一眼,“可别叫我发现哪个不长眼的觊觎于你,瞧我不把他腿给打断!” “好啦好啦,估么着是谁忘了拿了,怎么就想那么多去?还是快走,秋风太凉,我都觉得有些冷了。”说罢缩了缩脖子,去拉李连的手,“好啦,谢谢你亲自来接我啦。” 李连长臂一伸,把她搂在怀里,自己站在左边儿给怀中的女孩挡着雨,“你呀,真是叫我不能放心,那华阳公主的事,你怎么又掺合进去了?” “这事你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我还是最后知道的,你姚大人现下可是皇后面前的大红人,你就不怕惹祸上身么?上次那事还没长教训?你可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心疼?” 云棠低了低头,讨好地朝他怀里钻了钻,“也不是我想去掺合,主要是皇后娘娘下了旨意,我还能怎么办,再说了……我也是可怜那小公主,李连,那也是你亲妹子,我也想帮帮。” 李连叹了口气,“在这宫廷里头,哪有什么血脉亲情?她是我妹妹,我们身上是都流着父皇的血,可终究不是一个母亲,这样的关系……还不如素不相识的路人来的好。” 云棠有些明白他的心情,自己的父亲只娶了娘亲一个,可这时候男尊女卑是传统,她也害怕,怕父亲也像别人那样往家里头带姨娘,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她是说什么都不会喜欢的……她有些可怜这宫里头的皇子皇孙了…… 对于李连,她更是心疼,“哎,我也只是尽我的力罢了,公主还是个孩子,她不该这样遭受这些,你放心,我答应你,要为了我的家人和你,保护好我自己,绝不以身犯险……” 李连苦笑着点了点头,拔开她刘海儿,朝那小巧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知道你脾气倔,决定了的事谁说也是不管用的,我是告诉你,千万要万事小心,你若是真的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是活不下去了。” 云棠用力点头,“没想到你对我这般用心,我晓得了,你放心罢。” 李连犹豫了一阵,又说,“还有一事,我说了你也别多想。” “你说就是了。” “你呢,终究还是要嫁到我家去的,这事我娘也早晚都要知道,虽说她有着个不羁的性子,不会挑三拣四,可她到底还是个女人……” 云棠抬起头来,见李连一脸严肃,颇为不解,“什么意思?” “她们身份再是显贵,却必须一起做一个人的妻子,后宫里不会有情谊,只会有派别,你若是终要嫁给我,就不宜与皇后显得太过亲密,这样对咱们俩的将来才是好的。” 云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竟一直忽略了此处,作为颇受皇帝宠爱的嫔妃,崔贵妃怎会与皇后没有过结? 可还是感觉有些怪异,跟他在一起,就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一切为了将来而打算? “你也不必太有压力,其实这宫里头也没什么真正的情谊,所谓的帮派,也不过是因为共同的利益,你为皇后做事也说明不了什么,只是莫要太过亲近,皇后那人也绝非简单,这也是为你好……云棠,我是真的想同你一起,我李连这辈子,若是没了你,我想不到要怎么度过一生,你就为了我俩的将来……稍微迁就一下?” 云棠觉得有些惭愧,他是皇帝宠爱的皇子,却愿意放下身段与自己像平凡男女一样相处,他对自己许诺了那么多,都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好像他一直在迁就着她,而在刚刚,她竟不愿为这感情退让一步……她怎么能如此自私? 这才笑着点点头,“我晓得的,我也想跟你在一起,为了这,我愿意。” 李连也紧搂了云棠,“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可信?” 云棠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正巧望见天上弯弯的月牙,“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信……你说的我都信。” *** 华阳公主终于肯跟云棠说了,自那日云棠去过以后,她又跑去了几次,每次都对那闹鬼一事绝口不提,只与小姑娘聊家常,谈闲话,几次下来,关系倒熟稔起来。 李晏晏瞪着双有些无神的大眼睛,眼眶子微有些发红,紧紧攥着云棠衣袖,“那日我刚刚入眠,睡的还不□□稳,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婵儿给我掖好被子,随后就退了出去。” 云棠一边抚摸着她手背,一边认真地听,“别着急,我就在这呢,你慢慢说就是。” 李晏晏慌张至极,“就在婵而退出去之后,那笑声就来了……可我醒不过来,我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竟就在我的床榻之上,她们笑的时而似孩童,时而又不像……” “那像什么?” 李宴晏抬了抬头,眨巴了下眼睛,大颗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像是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一窝打架的耗子,吱吱喳喳,我猜,它们嘴上长着尖牙。” 云棠也打了个寒颤,摸了摸小公主的头发,“别怕别怕……”别的却不知如何安慰。 “再然后,我感觉到她们在我的榻上蹦跳,我害怕极了,可仍是无法醒来,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摸上我的脖子……我才忽然间惊醒,然而笑声仍未停止,从那之后,那些东西几乎日日都来,我实在是害怕……从此夜间再不敢入睡,唯有在白日,实在是疲惫不堪的时候,才能睡上几个时辰……”说到这里,神色已是崩溃不堪,这样诡异的事情,就算是七尺大汉都难以承受,何况是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 云棠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想起那日在承香殿见到的四个小姑娘,若是如小公主说的,那时候小公主正在睡着,她们竟就在那榻上……真真惊悚至极,那四个小姑娘打扮穿着一模一样,长相也是那般相似,该不是宫里故去的贵女,可那又是谁呢? 先安抚了华阳公主睡觉,又找人过来陪着,自己退出门去,将自己刚刚听到的与独孤婧说了,“娘娘,臣私以为……此事交给大理寺、刑部还是微臣都不是最佳,并非臣推卸责任,而是这事是真的诡异,我等也是凡夫俗子无可奈何,不如去民间寻寻此间高人……或许可以药到病除。” 独孤婧犹自惊魂未定,这时才回过神来,“你说的有理,民间的高人……看来真的该寻一寻了……” 又瞧了瞧云棠,“这事还得用你,现下晏儿喜欢跟你说话,若是你能常来陪陪她也是好的,晏儿的事,还需要你多用心了。” 云棠连忙躬身,“娘娘不必如此,此事是臣的荣幸……” ☆、误会 “公主,今日的太阳挺好的,臣给您打开窗户透透气吧。”云棠今早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现下刚刚入秋,天也没有多冷,倒是觉得空气干净地很,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回头看了看靠在榻上的李晏晏,见她苍白着一张小脸点了点头,这才去推窗户,用汉白玉的方石掩好,“公主,您觉得怎么样?” 李晏晏微笑,“不错,很通透,若是我能出去就好了……” “您别多想,您乃是陛下的孩子,那就是龙女,哪有什么邪魔外道能近得了您的身?等您病好了,臣跟你出去走走。” “呵,不过都是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罢了,该走的总会走,谁也留不下……你也不用来安慰我,我知道我这次怕是好不了了,我只期望余下的日子我能过的安安稳稳,这样的话,来到这人世一趟也就值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云棠心里头觉得奇怪,这话怎么能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说出来的呢? 刚要出声安慰,却听门口有人喝了一声,“晏儿!莫要再伤本宫的心了!我是你娘,是我把你带到这世界,我怎能容你如此消沉?我叫你好好的,就要好好的!” 原是独孤婧来了,正巧听到了这话,不禁生了怒火,几个步子走上前来,脑袋上的金凤步摇坠着翡翠,这样一来叮叮咚咚。 李晏晏挣扎着坐起身来,“母后,您别气,是我的不对……” 瞧她这个模样,独孤婧哪还有气?抚了抚女儿的脸颊,“你这丫头啊,日后莫要那么娇气,不过是一点点的小事,何必想那么多?娘在这宫里头一路走来,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迥儿,能够在人前抬得起头来,晏儿,你哥哥十二岁封王,你如今也有了公主的封号,你是万金之躯,更是娘的心肝宝贝,所以定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娘才能放心。” 又猛地抬头,“哪个不长眼的开了窗子?秋风伤人,公主身子又不好,怎能受得了?”凤眼一斜,瞥向屋子里的众人。 云棠刚要说话,却听李晏晏轻咳了几声,“是我觉得这屋子太闷,叫她们打开透透气的,现下好了,再叫人关上就是,娘,好久没见过父皇,他最近如何?”华阳公主最是孝顺体贴,由此才深得皇上疼爱,这是众所周知的。 独孤婧张了张嘴,斜眼看了看云棠,“但见新人笑罢了,咱们不说他,告诉你个好事,你哥哥从朋友那打探到两个奇人,据说道行高深的很,等到找到了踪迹,再把人请到宫里头来,你的身子也就好了。” 云棠偷偷瞧着听着这对母女,虽说是母慈子孝,一片祥和,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呢? “母后,绮绣呢?她现在如何?”李晏晏抓着独孤婧的衣袖,问了这么个人物。 独孤婧却忽而面色一肃,“晏儿,你怎么还想着她?她贫贱之身,却勾引皇子私奔,已是最无可恕。”又缓了脸色,“不管你们曾经如何,这人你必须忘了,娘也是为了你好,新来的丫头不好么?暖玉、春雪,哪个不比那个绮绣的好?” “母后!绮绣跟我一起长大,我是最懂她的,她说她喜欢四哥,那就是真的,她与四哥真心相爱,你们为何就不能成全呢?” “胡言乱语!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是真心相爱?若是她真的为着四皇子好,为何要蛊惑他放弃这皇子的身份与责任?不过还是想着自己罢了,晏儿,你年纪小,还不懂,若是真心,就更该为着那人好才是……再者说,那绮绣如何处置我也说了不算,这事你父皇也气的不轻,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也还得是他发令……你身子还虚弱,就别管那么多了罢!” 云棠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头却左思右想,她确实是听说了,四皇子现下已满十九,是出合设府的年纪了,皇帝已钦点了中书令的孙女儿,谁知大婚在即,这四皇子竟和一个宫人私奔了,原来竟是承香殿的宫女。 李晏晏大眼里晕着泪水,“母后,可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的不管不顾的,可以不叫她继续留在宫里,我只求给她留一条性命,赶出宫去也可以啊?!” “晏儿,不是母后不帮你,实在是那绮绣犯的是重罪……我也是无能为力……” 两行泪下,华阳公主再未说话,只等人送来了汤药和吃食,就着独孤婧的手喝了碗汤药,午饭吃了两口稀粥,便沉沉睡去,再没什么动静了。 午睡只留着独孤婧陪着,云棠得了准许,悄悄退出房间,一路踱着步子往回走,想了想又觉不对,折了个弯朝含凉殿去了。 走到殿门口碰见了打哈欠的郑六斤,瞧见云棠赶紧正了正衣冠,“姚大人,大中午的怎么不睡一睡?” “忙着呢,睡什么睡?六儿,殿下呢?” “殿下他……书房看书呢,怎么?我给您叫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是。”说着就往西侧的书房里头走,郑六斤要拦,却没来得及。 云棠一路往里走去,还未入门,就听见里头李连正吆五喝六,“来来来,往这儿捏,这儿疼这疼,怎么这么点小力气?别跟挠痒痒似的,爷吃劲儿……诶呦,你这小手儿啊,怎么这么细嫩,水葱似的。” 门未关严,还留了一道缝隙,从云棠这个角度看去,只见里面的李连四仰八叉靠在一张太师椅上,身旁围着三个小宫女儿,一个在身后扇着风儿,一个捏肩,一个揉腿,好不惬意!” 李连一边儿享受着,一边哼着小曲儿,刚要开口说话,却听房门吱呀一声。 云棠眼含着泪,面色极为认真,眼睁睁瞧着那半闭着眼的李连,“殿下,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李连腾地坐起,眼睛瞪地老大,又看郑六斤,“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怎么把我带来了?看来是真的不该来了?好!不该来我走就是……”越想越气,却到底不好对一个皇子大吼大叫,气哄哄做了个揖,快步退出门去。 李连刚要去追,却见小螃蟹又气喘吁吁进了屋来,“殿,殿下,您不能走,贵妃带着……带着曹尚书家的女儿马上就要到了!” 气的李连跺脚,却终究没有法子,只得坐了回去,“六儿,你去跟着云棠,莫当她做什么傻事,螃蟹,你接着去门口守着。”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几个不明所以的小宫女儿,“肩还是疼,接着捏罢!” 而那一头,云棠跑出多远,还当李连必会追来,谁知竟没有,只离老远听到了郑六斤叫着自己,怎么?连亲自出来一趟都不愿意了么?越想越气,那郑六斤又紧追不舍,无奈之下只得去往三清殿,推开门进得殿去。 郑六斤眼看着云棠进了三清殿,谁知等到他推门一看,里面竟什么人也没有,又觉奇怪又觉惊恐,四处环顾之间,忽觉后脖梗子一阵凉风儿,吓得欲哭无泪,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小葫芦吹了口凉气把他吓跑,这才从房梁子上跳了下来,瞧了瞧神像后面,“谷爷,那人被我吓跑了,你们俩慢慢聊着,我再找别个地方睡去……”语毕化作一缕轻烟,也从窗缝溜出去了。 “你怎么了?被那小子欺负了?”谷夏瞧着云棠,见她双手抱膝,也不说什么,就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他从未见过她哭成这样,心想除了这个也找不到别的原因。 云棠吸吸鼻子点了点头,“我好像被他给骗了,我就知道,这些个宫里的男人都不可靠,鬼爷,我可怎么办啊?”悲伤之下,抱着谷夏啜泣的起来。 谷夏拍了拍她背,“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说。” 云棠也想说说,可惜她现在抽泣的厉害,终于不抽泣了又开始打嗝儿,好不容易止住,这才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谷夏思索了一阵,“其实你也不必急着下定论,那人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却也了解一二,他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估么着那样做也是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有人逼着他那样不成?” 谷夏颇为无奈,都说女人陷入情网就会变笨,即便是她也是如此,只得耐心解释,“你想想看,他若是真的变心,也必会是个渐进的过程,又怎会忽然之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我想你等等他,估记着不出今晚,他也就会来找你解释了。” “他有什么好解释的?眼见为实,是了,我本不该对他奢求太多,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还能怨谁呢……李连,你这个王八蛋!”虽觉谷夏说的有理,可到底还是心怀怒气,压也压不下去,渐渐地又有些语无伦次,开始骂起李连来。 谷夏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一直到了金乌西坠,才将她送出门去,转身回屋摇了摇头。 ☆、桂树 啪哒一声,窗纸上被什么弹了一下,又是啪嗒一声,又被弹了一下,又是啪嗒一声,竟被打出一个洞来。 云棠本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开始的两声并未理会,这时候窗纸破了突然来了脾气,一拍桌案,看了穆霄一眼,这是哪个挨千刀的,这般的无趣,跑这玩这么无聊弱智的游戏? 刚推开窗,却被一个黑影跳进屋来,再一看这人脸面,先是松了口气,又转作愤恨,跟谷夏哭了一天,面上倒是还算平静,“殿下,您可真是童心未泯,不过根据大唐律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这般擅闯命官住处,可是犯法的。” 李连忙陪出笑脸,“瞧您,还真气了,找了你一日了,我还当你怎么了,别气了好么?我给你解释。” 见云棠仍不理他,又自顾自坐在对面,“姚大人,您就别跟小的一般见识了好么?” 穆霄一直在榻上坐着叠衣服,这时候只觉得浑身发麻,再听不下去,看了看那边两人,“殿下,云棠,我晚饭积了食,先出去走走……”一转身,闪身离开了。 李连目送她出去,“不是我嫌弃她,这丫头有些木讷,云棠,你怎么和她相处的?” 云棠瞥了瞥他,“他是不爱说话了些,也不通事故了些,可好歹人是好人,言出必行,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相处的。” 李连知道,她这是拐着弯的说自己不靠谱呢,忙发挥不要脸的精神,“是是是,能跟大人您处的来的肯定都是好人,谁要是跟你相处不好,那得从他自己身上找缘由,您那么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也饶了我吧。” 云棠叹了口气,“哎,算了,气是气的,可现在早已消了大半了,其实你那样也实属正常,我只是不想你欺骗了我,我要什么你一直都知道,若是做不到……也请你跟我说实话,你若是够尊重我,我俩一拍两散就是。” 见她这样没精打采的,李连也叹了口气,“云棠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不相信我,其实是你对自己的不信任?” “你这话怎么说?” 李连垂下眼帘,“你已是足够的好,足够叫我愿意一心一意只为你一个,若是我俩相处在平等的位子,你完全可以直接来质问我,然后听我解释……然后重归于好……可你没有。” 这话说的触目惊心,所以说,她还是自卑的?仔细想想,看来真是如此的,云棠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李连那双炯炯的眼睛,“所以,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在做样子给人看,云棠,我十七岁了,马上就要出去自己开府,开府之前,父皇是要把我的婚事定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该成亲了,她有机会么?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去争取? 李连拉了她手,“今日你去找我的时候,之所以那样,其实是因为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父皇有心叫我娶她,也透露给了母妃,今日母妃要带她来寒凉殿看看,若是真的下了圣旨……那就是覆水难收了,所以我要叫她看不上我,嫌弃我,最好再把我的恶名传扬开来,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打扰我们了。” “所以你……哎,是我自己太过自卑,我错怪你了,不过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也不必引起这般误会。”摸上李连的侧脸,心中也不知轻松还是沉重,这……算怎么回事呢? “我是怕这事惹你心烦,心想不如自己处理了,云棠,不管以后如何,我都希望你相信我,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你我的将来,我会把这路先给你踩平,你只要顺着心意走过去就是了。” 瞧着他极为认真的神色,云棠给了李连一个拥抱,“好,我们的感情,你愿意坚持就好,不管走的如何,我都是感念在心的,我是真的不想失去你啊,李连,若是陛下要给你指婚,那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争取一次呢?” 李连拍了拍她后背,“不管如何,我是认定你了,我俩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只要你不放弃,我就绝不放手。” 云棠靠在他肩上,“好,谁也不许放手……不过话说回来,你得叫你的人把我的窗纸补上。” 李连失笑,“好,待会儿我叫螃蟹过来。” *** “姚大人,紫兰殿的美人传您今日酉时过去用晚饭。”来者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公公,瞧着还有些眼熟,略一思忖,明白了,云棠笑了笑,“你是刘通吧?”刘通,那时候云棠刚刚入职宫闱处,教坊的洛姑娘死了,就是他来找她去梨园阁开门的。 刘通也笑了,“大人,您还记得我,那时候我还在内侍省呢,现在不在了,被皇帝派到紫兰殿去了,那里的美人娘娘正受宠,除了小的,还有几个跟我一起的,也调到那去了。” “哦。”云棠点了点头,他说的美人娘娘其实是采菱,不到两月,采菱已经从宝林升到美人了,还特别修葺了紫兰殿的青鸾阁叫她入住,看来当真是受宠。 “大人,您跟我们娘娘认识?”刘通见她出身,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嗯,认识……我知道了,帮我回复娘娘,今日酉时,我一定去。”她确实是想见采菱一面了,可惜没找到什么机会,更不知如何面对,说实话,即便是今日去,她也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重归于好还是一刀两断,不过有一个结果总比这样干等着好…… “得嘞!那小的就先告退了……”刘通答应一声,这才回去复命去了。 云棠靠在栏杆处望了许久,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越来越变幻莫测了,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再仰头望向天空,秋日的午后天蓝的像绸子,有几片雪白雪白的云懒散地飘着,一会挡住了阳光天下都成了阴天,一会又飘到别处,阳光又重新普照,啊,看来是一刻也不能消停了。 申时下值,云棠借了清晖阁的小灶煮了锅银耳羹,采菱的嗓子不太好,一到春秋换季的时候就爱咳嗽,也不知到这次犯没犯。 煮了一半,越想越不对,又把一锅好好的汤汁给倒了,苦笑一声,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这一碗雪梨羹太过寒酸么? 熄了火,又把碗和砂锅送回屋去,这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朝紫兰殿去了。 大明宫里的殿宇并没有想象的多,所以许多殿里都是几个娘娘同住的,只有像皇后、贵妃这样的品级才有劝独揽一殿。 不过因为采菱受宠,紫兰殿里只住着两位嫔妃,一个是采菱,一个是薛才人,比采菱低上一级,这样也叫采菱不至于受排挤。 云棠到的时候,刘通正在殿门前迎着,瞧人来了赶紧来迎,“姚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随小的来吧。” 云棠点了点头,跟着刘通往殿里去,拐弯的时候却迎面来了个人,此人身形颇为玲珑,只看得见头上的金钗,锦丽的华服,身后还跟着个宫女服侍,看来该是个贵人,难不成是哪宫的公主? 又恭恭敬敬走近了几步,这才发现此人不是生的娇小,而是分明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可偏偏梳了个妇人的发髻。 思索之下,瞬间了悟,忙躬身一拜,“微臣姚云棠,见过薛才人!” 此人该就是和采菱同住在紫兰殿的薛才人了,听说过这位娘娘是民间选出来的,也听说过年纪颇为年轻,这个时候,女孩子十二三岁就嫁人的虽然不多,却也是有的,可今日见了这个薛才人,她还是觉得触目惊心,这般年纪,比华阳公主大不了多少,为何命运如此不同? 那薛才人只点了点头,也并未怎么理她,就带着宫女走过去了。 云棠抬起头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这薛才人只是众多困在深宫中的妙龄少女的其中一个,虽是得了荣华富贵,却到底是可怜的,可惜可怜人太多,没人可怜地过来。 直起脊背,跟着刘通继续往前去,紫兰殿院子里的布置极好,满院的绣球花,路两旁的珍贵兰草,墙角还长了颗粗壮的桂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此时开了一串串金黄的花穗,满院的奇珍异草都抵不过它的香气。 采菱正在门口倚着,见云棠来了双眸一亮,忙止住她要行礼的动作,“你若是再跟我如此,我可就真的要气你了。”语气和从前一模一样,若不是穿着锦衣华服,还真叫人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云棠没再推辞,只站直身来默默退开一步,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采菱,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娘娘看起来清瘦了许多,不管如何,还是要保重身子呀。” “好,我知道了。”话没说完,又轻咳了几下,“天有些凉了,还是进屋来罢,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今日我俩好好聊聊,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也不多说,就领着云棠往殿中走去, 紫兰殿最西侧,靠着大桂树的那个大殿,就是采菱的青鸾阁,据说桂树是美好、吉祥的象征,不过这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树的树荫正巧可以遮住窗前的秋阳,桂香把整个屋子都熏地香香的。 ☆、玉衡 “你坐吧,我俩就无需客气了。”采菱见她站着,似乎还有些拘束,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为了避免尴尬,云棠点了点头,先找了个位子坐下,见屋里头也没其他人,这才松了口,“采菱,你不找我我也是要来的,那日是我过分了,你不要记在心上,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一直拿你当我最好的朋友,我确实是气了,但我只需要一个解释。” 采菱也坐了下来,先给云棠盛了碗银耳雪梨羹,“想起来那时候你给我煮羹,我俩朝夕相处,无话不谈,那也是我最喜欢的日子啊。” 云棠心酸,接过羹碗,“无话不谈……那你这样的心思,难道不是早就有了的?” “我……哎,云棠,你知道我是越州人,我跟你说过,爹爹对我管教极严。”采菱捉着衣角,语气也有些艰难,“其实那不是我真正的爹,那里也不是我真正的家,若说我这一生经历过的最像家的地方,大概就是那时候我们在清晖阁,你我的那个小屋。” 云棠皱眉,她还真的未听采菱说过更多的关于她家里的事情,无非是提了几句她的父亲多么严苛,她还只当是她家里规矩较多罢了,“采菱,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我是什么人?我叫江采菱,却又不是江采菱,因为这名字也是他给的,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我曾经只是个被人看作是臭小子的乞丐,直到有一天我被他带入另一个世界,那世界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有安稳的床,有锦衣玉食,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的欣喜……可现在想想,那才是最可怕的。” “那人,是谁?”云棠怔怔地看着她,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朋友,竟有着如此神秘的身世。 那似乎是个不能说的人,采菱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后来我才发现,他竟有那样的身世,原来我这一生都已被他纳入他的谋略之中。” 这……云棠越来越不解,“你怎么不逃,他哪里对你有什么恩情?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采菱苦笑,“逃?我是逃不掉了,这辈子都逃不掉了,这一生我已不做他想,眼下我只期望你好好的,万万莫要如我这般。” “我不知道你为何逃不掉了,但我知道你很聪明,起码要比我聪明,你能选好你要走的路,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原因,只是我却还是希望你能活的轻松一些……听你提起你的过去,我真的真的很心疼,我知道那是一种我无法体会的境遇,初始的命运是没的选的,可以后却有许多可能,采菱,何不为自己试试?不管怎么,我愿意帮你。” 她曾经气过她对自己隐瞒,可现在,她听了她的解释,却更加开心不起来。 采菱只点了点头,却没再纠结此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倒是你,你与那六皇子交情颇深?” 云棠垂下眼脸,思绪却还在采菱的身上,今日她知道了太多,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她不知道,一直到如今,采菱是如何这样坚强地走过来的,她坦诚相待,她也不想隐瞒,“嗯,我与他在一起了,像你说的,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起码现在,我们是真心的,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幸就不去顾及那么多。” 采菱拉了她手,“我本是不希望你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的,不过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些,云棠,情深不寿,谁用情更深谁就输了,我真是怕你受伤,所以千万莫要把自己都陷了进去,我知道六殿下此人与旁个有些不同,既然跟你好,应该也会是真心的,可人心最是不定,你俩能走到最后最好,这也是我最希望的,可若是一旦有个什么变数,你得要能够脱身。” 这话有些怪异,也不太好听,可却是最好的朋友之间掏心窝子的话,云棠反握了她手,“用情多深怕是控制不了了,只是走着看罢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用情再深也得当断则断,不过是疼个三年五载的罢了,又不会掉一块肉下去,你放心就是了,再者说,我能感受的到,他是真的在用心对我好,若是我藏着掖着,这对他太不公平。” 采菱噗嗤一笑,“瞧瞧,这就护上了,你想的比我明白,得了,我不说了,我就想说,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不管将来是个什么结局,你开心幸福就好,快快吃饭罢,这菜都要凉了。” 云棠还想再劝一劝她,见她似乎是不想说了,心想这事也不是很急,也就顺着采菱,专心去吃饭去了。 *** 七皇子李迥把那两个民间高人给找来了,因此皇后独孤婧赶紧派了人,把云棠请去了蓬莱殿,云棠到的时候,那两人正背对着门口,跟皇后与李迥聊天呢。 两人皆是道士打扮,又都是身着青袍,头戴银冠,从背后看去,利落优雅的很,看背影倒真是有些仙风道骨,其中一人正手拿浮尘,腰脊挺的溜直,“无量天尊,娘娘,可否叫贫道见一见华阳公主?” “自然是可以的,还请两位先生稍等。”凤眼一瞥,正巧看到云棠,忙去介绍,“两位先生,这就是宫正司的姚大人,两位若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要求,找她也是可以的。” 她这么介绍,两位道士自然回头去看,岂料这么一回头,云棠当场愣住,这两位道爷都是中年人的模样,打扮的利落清爽,倒是跟从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而那左边的道士也有些诧异,眼睛一眯,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倒是那右边稍高一些的面不改色,先行了个礼,“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姚大人……” 这道士先开了口,那另一个自然也跟着行礼,云棠见他们俩似乎也没有当场“相认”的意思,也不知是真个没认出来还是装模作样,索性也跟着回了个礼,“两位先生是娘娘的贵人,千万不必多礼……”故意把那“贵人”二字咬的极重,他们俩到底几斤几两她确实是不知道,可在岐州大街上穿的破破烂烂整日逛荡的模样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高个儿的道士打着哈哈,“姚大人真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不过这都依赖着娘娘会识人,娘娘,既然姚大人到了,还请娘娘带我二人去瞧瞧小公主。” “好,那就请罢!迥儿,你来带路。”独孤婧发话,李迥答应一声,也就带着众人出了书房,往寝殿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蓬莱殿的正寝走去,步速均是极快,云棠到了寝殿才发现,几日不见,小公主李晏晏又瘦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女还未完全长开,脸颊上一般都会仍带着些婴儿肥,可现下的李晏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瘦的能看见颧骨的棱角,因着太瘦,一双眼睛显得异常大,眼下一片紫青,面无一丝血色,瞧见云棠才抿嘴一笑,“云棠姐姐,你来了!”就要挣扎着坐起。 云棠忙跑过去扶她,“公主怎么愈发瘦了呢?这几日还是闹你?” 李晏晏笑笑,“闹是闹,可我也有些习惯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这几日脑子愈发昏沉,总是想睡,浑身的力气都一点点被抽走了似的。” 云棠越瞧越可怜,摸了摸她头发,“公主总会好的,七殿下找的人来了,不如叫他们过来看看?”虽是不知那两人的道行到底如何,可既然来了,对小公主来说就是个希望,要有这样的希望,她才能好好的支撑自己坚持下去。 李晏晏点了点头,“嗯,叫他们进来吧……” 云棠回头,冲那二人招了招手,这才叫他们进来,又退到一旁,“两位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就是。” 在云棠的印象里,那些个道士做法的时候总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说什么小米、黄符…… 谁知这两人倒是什么也不要,其中一人捋了捋几根稀疏的小胡儿,左左右右看了半天,又在这房间四圈都走了走,好似颇为疑惑似的,一边瞧着一边摇头,看了半天才歪头看向那高个儿的道士,“师兄,你怎么看?” 那高个儿的道士早盯了他许久,颇为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正等着他瞧完,这才轻叹了口气,“玉衡,你还是先来仔细瞧瞧公主。” 叫玉衡的道士走了过来,如他师兄所说,眯眼认真瞧了瞧李晏晏面相,上上下下又看了许久,忽地一抬头,仿若若有所思,又去捋那胡须,“娘娘,公主一直住在此处?” 李迥看了他俩半天,见他这么一会儿一个样,一惊一乍花样百出,心里头早已七上八下,忍不住回答,“在承香殿住过月余,因着病了才搬了回来,两位先生要去看看?” 那高个儿的道士点头,“贫道正有此意,那就请殿下带路罢!” ☆、天玑 众人来到承香殿,那高个的道士叫许天玑,当先一步跨进门槛,立即就眉头一皱,“玉衡,你可有什么感觉?” 玉衡跟着师兄跨进门来,立即也肃了面容,“不好不好,我待着都闷得慌,小丫头自然更受不了。” 闷得慌?这秋高气爽的,四面都开了窗户,怎么就闷了呢?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李迥又问,“我等凡夫俗子,实在是不懂先生说的,这屋子怎么了?还请先生言明。” 许天玑向前一步,“殿下,不是我们不言明,实在是这屋子里的离奇,我们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还要等贫道占上一卦,你且莫要着急。” 李迥点头,“先生可需要笔墨?” “那倒不必了……”许天玑这人之所以有些能耐,最主要的是有灵性,人家算卦要用纸笔,他就用脑袋就成,先问了时辰,再次四顾了一圈,随即闭眼想了一想,再睁开眼来,眉头皱的更紧,“奇了奇了,竟是瞧不出什么,天然的凶场一算便知,这处却算不出来,该是真的闹鬼,亦或是人为布设。”又看独孤婧,“娘娘,贫道想知道这承香殿是何时建成,又曾住过了谁,这些人后来又怎么样了,不知可能做到?” 独孤婧点头,“这个不难,我叫钱司簿把从前的宫人名册给调出来就行了。”又吩咐边上的赵喜年,“赵喜年,你去一趟尚宫局,宣司簿处的管事的过来,快一些,莫要磨蹭。” 见赵喜年麻利去了,才回过头来,“先生,依你看这更可能是什么缘由?”独孤婧虽是贵局后位,可毕竟还是个母亲,观望了这么久早已心急如焚,此时再顾不得别的,面上俱是不安与焦灼。 “娘娘,实不相瞒,此事叫我联想起了另一桩怪事,贫道有些怀疑,这二者之间有一定的联系……我和师弟二人这次来长安,就是遵了师命为了此事而来。” 独孤婧眼前一黑,突然就身子发软,这是什么事情要这二人特地过来,若是晏儿的事真的与这事有关…… 许天玑看出了异样,忙虚扶了一把,“此事关乎师门机密,贫道实在不好透露,还请娘娘恕罪,不过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这二事若真的有关,就必不是专门针对华阳公主而来,如此一来对公主也是好事。” 话是如此,可独孤婧还是有些发晕,脚下一动就有些虚浮,云棠见状忙去搀扶,又叫人搬来个凳子,把独孤婧安顿好了,这才劝慰,“娘娘,许先生说的有理,若真不是冲着咱们小公主来的,那还是好事了呢,若真有鬼,咱们请道长给他送走就是了。” 虽是这般劝着,自己却也想不明白,自己自打涂了那什么臭哄哄的牛泪之后就有了能看见鬼的能力,那日晚上她也确实是看见了的,可刚刚那两个道士就说这屋子不对,她看的明明白白,这屋子里现在是一个鬼影都没有,那么这两人说的又是什么呢? 独孤婧知道她好心,拍了拍她手背以示感谢,刚要再问,赵喜年就带着人回来了,该是走的急为匆忙,两人都是喘着粗气。 赵喜年带来这人云棠认得,就是从前采菱的上司,姓钱的老司簿钱馥,以恶毒嘴黑闻名于六局一司。 钱馥天生肤色黝黑,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黑上几分,五官又实在是长得尴尬,偏偏又有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子,再配上这脾气秉性,估计这也是她到了三十五岁还未嫁出去的原因。 “微臣钱馥,拜见皇后娘娘!”笑出一脸的褶子,眼看着就要行大礼,却被独孤婧给止住了,“得了得了,别说这些没有的了,钱馥,我问你,那司簿处记载宫人的簿子最早可到什么时候?” 听采菱说,这钱大人凶是凶了些,可做起事来却叫人敬佩,带着司簿处的人把那沉压了一百多年的宗子都整理的一丝不苟,这时侯自然不怯场,马上换了个恭恭敬敬的颜色,“秉娘娘,司簿处所藏的宫人名册、重要人物的事迹生平,就咱们大堂来说,从高祖以来都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从西内搬过来的前朝的一些。” “好,那我叫你把所有住在这承香殿里的人都给我找出来,你可办得到?” “回娘娘,过去这两年,臣带着司簿处做的就是这事,从前的宗籍排列太过松散,臣就把它们按着横向的宫殿,纵向的年代,都规矩好了的,娘娘若是想要,微臣这就能拿来。” 这钱馥把身板挺的溜直,说起话来也干干脆脆,且做事如此的规矩心细,真叫人刮目相看了一把。 独孤婧自然也不例外,凤眼一过,又从头到脚瞧了眼钱馥,她从前从未注意过这人,大概就是因为太过其貌不扬,不过今日一了解,还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钱大人真乃鞠躬君子,大人为宫里头做的,本宫都已看在眼里,从前对你不够重视,是本宫的失职,你且先回去,本宫日后必会重用于你,现下还是请钱大人快快把关于这承香殿的卷宗呈上来……不用回这来了,直接差人送到清宁宫本宫的书房去就可。” “微臣遵命!”钱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出了门去,如脚底生风,迈着大步子去了。 云棠在心里默默赞叹,采菱曾经说过,钱大人这人虽是不近人情了些,可到底是个不错的人,那时候云棠还取笑她被这人欺负傻了,今日一看,倒觉得她说的真有些道理,是了,这世上的人总爱对他人做评价,可很多时候,谁又能说就真的完全了解了谁呢? 等到钱馥走了,众人又往清宁宫回去,也是无事可做,只等着钱馥把东西带来,谁知还未出几刻,人就回来了。 从承香殿到尚宫局,再到清宁宫,这路程可当真不近,独孤婧是真心感谢这人,忙叫赵喜年接过卷子,“钱大人辛苦了,叫人送来就是,又何必亲自跑上一趟。” 钱馥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子,“这也是微臣的本职,宫中要秘,又怎能假于他人之手,娘娘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对着这么个人,独孤婧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真是辛苦你了,碧落,带钱大人去喝杯茶罢!” 那伫在一边的小宫女答应了一声,也就带着钱馥下去了,只剩下这五个人,都是盯着那厚厚一摞子的册子,随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这世世代代记载后宫史册的女官们还当真是称职地叫人赞叹。 独孤婧哭笑不得,“许先生,这册子要全都看完恐怕也得一段时间。” 许天玑摸了摸下巴,“这事就急不得了,除了一点点翻阅之外,贫道也没什么神通,不如这样,娘娘若是还有信得过的人就通通叫来,每人分上几册,如此一来,一日之内也可看完。” 独孤婧也没了法子,“看来也只得如此,这里头统共是五人,我查了查,一共是十二卷册子,咱们每人分上两三卷,一日之内阅完,咱们明日这时再聚在一起,您看着如何?” “自然是可以,几位在看册子的时候定要注意,看这曾住在承香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最后都是个什么结果,若是有不寻常的地方,千万要记录下来说与我听。” 众人齐齐称是,每人拿了两三册卷子,为着节省时间,也就纷纷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因着那旁人都有些来头,云棠也只能迁就,主动拿了三册卷子,回到清晖阁后就哪也没去,坐在屋子里看了一下午,她平日里喜读些志怪集子,因此看书的速度也比旁人快些,天刚擦黑,也就把这三册都给看完了,可看的眼睛发花,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来。 云棠拿的这三册卷子该是从第四册开始,讲的都是高宗的时候,开始住的是个颇有些地位的老太妃,老太妃也是寿终正寝,入了皇陵,没有一丝的不妥,其后先后住过一位昭仪,一位婕妤,一位宝林和才人同住,另加一位公主,除了那因着父族获罪牵连被贬的婕妤,其余的竟都是顺风顺水,昭仪升了妃搬去了别处,宝林和才人也都一步步晋了位,公主相了个如意郎君作驸马,只那一位贵妃有些倒霉,却也和这房子没什么关系,再然后就是中宗、睿宗在武后之前这一段,统共也没有几年,连住都无人住,更没什么可说的。 看来,就算这承香殿出了些毛病,也不在她看的这一段,不过据说那女皇帝恶毒的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不下,可不可能是那时候出了岔子,所以才叫这承香殿里有了冤魂? 这般一想,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可惜自这里之后的册子不在她手里,该是在七殿下李迥那处,又不好找他去问,思索之下突然想起谷夏,他可是从那时候一路活过来的,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某个大宝贝嫌弃了……俺得好好更了:) ☆、灵魂出窍 云棠看完了这几册卷子,心想不若去找谷夏问问,谁知还未出了清晖阁的门,就瞧见门口徘徊犹豫的李迥,你别说,这韩王和李连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大概是五官都随了皇帝,属于那种英挺的类型。 只可惜韩王这么小就封了王,全赖他母亲是独孤婧,本就是中宫皇后又极受宠爱,李连呢,虽说母亲是贵妃,也受皇帝器重,可若是和韩王相比,自然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想到此处,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疼李连,心里头跟着酸酸的不舒服。 “姚大人,天色不早,这时候出来作甚?”见这女官明明看见了自己,也不打招呼,只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李迥干咳了两声,先问了出来。 云棠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行了个礼,“刚瞧完了那三册卷子,有些地方有些疑惑,心想着出来透透气,兴许就想明白了。” “哦?什么疑惑,说来我听听?” 云棠有些讨厌这人,十四岁的小屁孩一个,却非要学着大人的语气,可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面子上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忙恭恭敬敬回答,“回殿下,臣这疑惑就是因为这卷子竟毫无破绽,可见就算此中有蹊跷也不在我看的这几卷里,臣就想着,会不会是在这之后出了什么岔子……臣知道,臣之后那几册是您看的,想找您问问,又不敢,有些心急……这才出来走走……” 李迥勾了勾嘴角,也没去管她话中真假,只在袖子里一掏,掏出三册卷子来,“还算不傻,那你看看我这个?”说着把册子递给云棠,看着她翻开一页,又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 “殿下,臣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您这个,您是特地来找臣的么?您可是发现了什么,可否先跟臣说说?” 想想自己活到这个岁数,最憋屈的一件事恐怕就是要卑躬屈膝地跟这么个小屁孩说话。 李迥皱了皱眉头,“你不用跟我如此说话,只需待我跟旁人一样就是了,我也没叫你把这册子都看完,你只看看那第一页,不觉得奇怪?” 云棠又低头看看,“天授元年,则天大圣皇后迁都洛阳,长安大内不复为主宫城……”甚是不解,“恕臣愚钝,不知这其中有何不妥?” 李迥眉皱的更紧,这人看着机灵,其实也不过如此,“你可知当年武后称帝的细情?” 见云棠摇了摇头,又只得与她解释,“姚大人且注意了,你看这第一句话,天授元年,则天大圣皇后迁都洛阳,则天大圣皇后,武后在遗诏里才给自己这么个称呼,她生前可是都自称皇帝的,所以这册子就必是武后驾崩后才写的,只是这些簿子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史书,哪有事后编纂的道理,本都该是时时记录的。” 云棠恍然大悟,她还真是小瞧了这十四岁的小屁孩,果然,这宫里头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竟然这般睿智,遂附和着点了点头,“你说这甚是有理,也就是说,从武后登基到驾崩这一段时间,很可能是被篡改过的?” 李迥眯缝着眼睛,“我猜着也是,至于这篡改之人为何露出称谓这样的破绽,我猜定定不是无意,这编纂宫册的女官都是七窍玲珑心,哪有那么容易疏忽大意?” “也就是说,殿下您觉得,这篡改宫册的人是故意留下痕迹,好叫后人察觉?” 李迥点头,“我正有此意。”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如此一来这事可就奇了,到底是谁编排了那则天皇帝登基后的一段?又为什么要篡改这看似没什么意义的宫册?当年的承香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代已久,可还找的出答案? 两人实在思索不出,就只能各自散去,云棠回了屋,躺到榻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床帏,疑问一直盘旋在心间,思来想去,百思不解,又骤然想起刚刚出门的真正目的,本是要去三清殿找谷夏的啊?怎么因着碰着个李迥就把这茬给忘了? 谁知眨巴个眼睛的工夫,就见面前来了个黑影,身量颀长,一身玄色的袍子仿若与黑夜融为一体,荼白玉冠把墨发束得干净利落,一张脸庞英挺而皎洁。 云棠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有些觉得,今日的谷夏和李连有些相似,或者说,她甚至在刚刚把他当成了李连。 谷夏弯了弯嘴角,“眨巴眼睛作甚?就算你的眼睛会说话,我也听不懂。” “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夏莫名其妙,“我是谷夏啊,是鬼不是人。” “我是问你,你生前是什么人?” 谷夏挠了挠脑袋,“死都死了,我就是我,每一生每一世都是不同的,哪个身份都代表不了我,唯有我的灵魂,即便我一次又一次的忘了,但我的灵魂永远是我……” 云棠撑起身来,“呸!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若是能忘了这一辈子的事,早去投胎了。” 谷夏拍了拍榻上的褶,在床沿坐下,“当初我不走,不是因为我留恋这一世的模样,而是另有放不下的东西。” “那是什么?” 见她眸中星光闪烁,谷夏忽地笑了,“好,那就带你去看看……”说罢朝她额上一吹,长臂一揽,竟直接把人带了起来。 云棠甚至惊诧,她感觉自己随时可以与他一起飞走,她看了看自己,竟是漂浮在半空之中。 谷夏指了指她身后,“你看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那软榻之上仍睡着个女孩,月光映射在她的脸上,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宁和。 然而云棠却是宁和不起来,因着那榻上躺着的仍是自己,这么着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睡觉,心中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 还未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却被谷夏直接拉出窗外,云棠这算见识了,果然,灵魂是不走门的…… *** 今日白露,夜晚天有些凉了,几只寒蝉仍在扯着嗓子嚎叫,却更显得格外凄凉落寞。 不过云棠被勾走的是魂儿,所以感觉不到冷,现在的她正与谷夏站在人家的闺阁里头,偷窥着小姑娘的睡颜。 仔细打量这睡着了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除了皮肤白皙,外貌倒是没有多么的出奇,面庞比标准的鹅蛋脸要圆上一些,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轻轻地合着,一只雪白的腕子露在外面,睡的极为香甜。 云棠回了回头,“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她以为在男人的眼里,一定都喜欢那种姿色出众的女人,比如独孤婧,比如赵姝儿,比如采菱。 谷夏笑笑,轻轻走了过去,把那腕子放回到被里,这才回答,“我也不知我是不是喜欢她了……大概是已经习惯,我已看着她投过两次胎,嫁过四次人,也不知是天意还是缘分,这三生三世,她竟都生在长安,长在长安。” “原来如此……”云棠再看向谷夏,发现他说这话时竟是如此的平淡,“你说这是你当初不走的理由,那么,现在呢?” “现在啊……我也不知道了。”谷夏站起身来,仍在默默地看着那睡着了的女孩,“该放手的总要放手,她有自己的一辈子又一辈子,我与她也只能是再无交集,或许我不走,大概就是为了先把兄弟们送走,等他们都走了,我也就走了……” 这只鬼是个有情有义的鬼,这点云棠从不怀疑,听他这么说,也不知怎的,自己的心里竟有些心酸,她最讨厌的就是离别,然而这一切偏偏又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鬼爷,你能找到她是因为子虚大哥么?” “是啊,再怎么轮回转世,灵魂的气息都不会变,只会历久弥新……”又想了想,“我可跟你说过子虚的事?” 云棠摇头,“不曾说过。”她也好奇,这贾子虚为何会有如此辨识百味的神通? “子虚他曾是长安街头的说书人,没有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固定的听者,他想走到哪就走到哪,别人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过同时,他天生目盲,从未亲眼见过一次这世界众生之相。” 谷夏带着云棠出了屋去,又接着说来,“凡是某种感官缺失的人,他的另一种感官就会尤为强大,很多人选择了听觉,可子虚选的的是嗅觉,具体详情他从未细说过,不过我猜,他坐在街头的时候,或许闻到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有汗臭的那是贩夫走卒,有沾着胭粉的男人,那是刚从女人堆里出来,有熏香的女人,那是富人家的姑娘……各种各样的气味填补了他昏暗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云棠无法想象,她不知道,若是自己的贾子虚,她会变成如何?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他面前,他嗅出那是高高在上的味道,因为那人的衣服上带着上好的龙脑香,龙脑香,只有王宫贵族才用的起,子虚还嗅得出来,那人的手上戴着绿奇楠,那是帮人平复烦躁的香木,不是心怀鬼胎,又怎需平复烦躁?” “这是他跟你说的?” “是啊,我俩经常一起饮酒……”谷夏笑笑,又接着讲,“那人跟他说,听说你很会讲故事,不若跟我回宫去讲,给我讲,给那人讲?子虚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他知道自己退却不了,所以他跟着那人进宫,谁知进了宫,那人却不叫他讲子虚自己的故事,他告诉他该如何讲,他说,那是一个关于母亲和儿子的故事……他知道这故事不对,可前面无路,后面更无退路,他想着,不如就去讲上一讲,讲他自己的故事,他从长安城的南城北巷听到的故事……” 云棠眨巴眨巴眼睛,她觉得自己今夜知道的有些多,可还是禁不住好奇,“然后呢?” 谷夏笑笑,也眨了眨眼,“然后,你该醒了……” 倏尔睁开眼睛,刚才就在眼前的谷夏已然不见,窗子被穆霄打开,温暖的秋阳投射在锦被之上,云棠揉了揉脑袋,她觉得自己做了个又长又真实的梦。 ☆、彤史 “穆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云棠砰地从榻上坐起,天已经大亮,今日上值怕是要迟了。 “巳时,怎么了?”穆霄正夹着个包子往嘴里送,这时候见她慌里慌张,“今日休沐啊,怎么,你今日有事?” 哦,是了,今日休沐,云棠这才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被承香殿那档子事弄的头昏脑胀,糊里糊涂,早把这休沐的日子给忘了,可是即便是不用上值,还是得跟着去参合那事,毕竟是人命关天,她这么懈怠良心上也过不去。 遂简单地洗了把脸,脂粉也未涂,连早饭都没吃,跟穆霄说了一声,直接朝清宁宫点卯去了。 好在人年轻,就算是不抹粉涂红的,也透着一股子自然的好气色。 相比起宫女来,大内里头女官本就不多,再加上云棠这个品级的,又这么年轻又朝气,一路走来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瞧见有人瞅她了,云棠就对人笑笑,这么着一路走到清宁宫边上,还未进门,竟看到了两位熟人。 云棠作了一揖,“两位道长,早上好啊!” 高个子的道士许天玑也微微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满面的笑意,“无量天尊,姚大人早上好啊。” 云棠却没先进门去,又是笑了笑,“许道长,实不相瞒,小官瞧见您二位第一眼的时候就觉面熟,我记性不太好,也不知我们可是曾经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若是姚大人还记得,那时候我兄弟二人还未姚大人占过一卦。” 这许天玑倒是个爽利人,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事,所以云棠也不卖关子,“啊,是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未入宫,两位先生是由家中祖父带进姚府的。” 许天玑点了点头,“正是我二人。” 云棠故作惊讶,“小官还是有个冒昧的疑惑,怎么那时候二位道长是那般,今日怎么又是这般?”一边说着一边朝两人的身上扫了扫。 站在一旁的玉衡先恼了,“我说你这小丫头,管那些作甚?这跟你有甚么……” 玉衡的话未说完,就被师兄给拦下了,许天玑面不改色,仍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君子不拘于形,那时我落魄街头倒是真的,人人都以为我不过是流浪的乞者,即便如此,我兄弟二人也未觉得如何,甚或说,天地为家,我比谁都富有,反观现在,我身着锦衣华服,昂扬行走于宫城,可也未觉得就比那时好到哪去,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所谓的起起伏伏也不过是无形大道的不同形态,我不在意,依许某看,姚大人也是看得开的人,又何必拘泥于此?” 短短几句话,却叫云棠一时哑口无言,再看许天玑面色,竟是一直笑的不深不浅,一丝也未变过,她忽然觉得这道士或许真的有些能耐,甚至有那么点儿从心底里头肃然起敬的意思,那么难道他曾说的自己的那事竟是真的?若自己真的能许个王爷……又想起李连,与他相恋相知一场,自己最后竟真的能嫁给他么? 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有些窃喜,想要再问问,又忽然不好意思,正巧这时候,赵喜年听见外面的交谈迎了出来,“诶呦,各位大人、道长们欸,来了就快进来吧,你们快看看公主,现下更不好了!” 说罢赶紧带着众人进院,朝着皇后的寝殿过去,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公主前几日还好好的,昨日不知怎的,竟开始咳血,请了太医过来诊脉,也只说是郁结于心,真是好笑了,那么小个年纪,能有什么郁闷的,我和娘娘都觉着不是实病,还是找各位去看看,是不是邪门歪道更厉害了?” 听他絮叨,云棠也有些郁闷,小公主的病竟是那么严重了么?这些日子她时不时陪小公主聊天儿,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小公主聪明可爱,又懂事乖巧,怎么这样的事就摊到她的头上了呢? 一边想着一边就跟着赵喜年进了寝殿,仍是皇后在榻檐上坐着照顾女儿,韩王李迥坐在一旁,脸色凝重严肃。 李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知想些什么,直到赵喜年通报,这才缓过神来,眼神坚定而执着地望着门口,“大家都把册子瞧完了么?” 云棠昨晚就看完了他是知道的,那两位道爷也够意思,也是点了点头,这下一拼凑,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那份给看完了,独孤婧安顿好了小公主,这才带着众人出了寝殿,一齐朝书房去了。 *** 果真,众人这么一对,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的事,这么些年来倒是有个老太妃死到了里头,且还是寿终正寝,要说这整个大明宫,哪有没死过人的地方?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怪就还是怪在云棠和李迥发现的那处,好好的后宫史,本该规规矩矩实时记好每一个嫔妃甚或是每一个宫女的,怎么对武后的称谓……则天大圣皇后,此乃武后遗诏对自己的称谓,定不是其在位时候所记,那么这记载宫册的人到底是谁呢?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投向了天玑道士,毕竟在这些人里头,他是解决这事最靠谱的人选,连他的师弟,玉衡也是盯着师兄,“师兄,您看这蹊跷可是出在了这儿?” “皇后娘娘,不知这宫里可还有耄耋之年的老者,一直在这宫里生活的?”许天玑也是一脸的凝重,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了这么一茬,若是能找到,那就必然是从武周活过来的,对那时候的往事或许还能记得一二。 “这……”独孤婧思忖了一阵,“太妃们是没有那么大年纪的了,至于侍女……我还真的不甚了解,就算是有,也早放出宫去颐养了,若是想找恐怕也要费些工夫。” 天玑道士也颇为无奈,只得微微颔首,“如此一来也成了个难题,不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又怎么除却承香殿里的邪灵呢。” 事情就此进行不下去,没人知道在那久远的年代,在这承香殿里到底住了什么样的人,更发生了什么故事,这么干坐着一天,依然是毫无头绪,一直到夜幕降临,这才迟迟散去。 云棠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慢悠悠踱回了清晖阁,回了房间才看见正等着自己的唐小乔,此时的唐小乔正一手执杯一手抓着衣角,桌案另一边坐的是穆霄,场面微有些尴尬。 不过凡是有穆霄在的地方,这都是正常的,穆霄这人,她若是不想跟你结交,你问她什么她也只是嗯嗯啊啊地答应,分分钟把你的话头儿掐灭。 见唐小乔实在别扭地厉害,云棠赶忙走了过去,“小乔,你怎么来了?” 唐小乔如蒙大赦,赶紧站了起来,“还不是来看一看你,听说最近承香殿那位很不好?你这小身板可还吃得消?”又掐掐云棠脸蛋,摸摸胳膊,“倒是没瘦,看来还行,你怎么了?怎么这般呆傻?” 云棠这时候正在发愣,实在是这次见到唐小乔她突然产生了个想法,缓过神来,忙捉住唐小乔肩膀,眼睛亮得发光,“小乔,你现下跟你师父学习,你师父可让你碰那些年代久远的彤史?” 唐小乔还不是真正的彤史,却已拜了那带着她的老彤史为师父,等到老彤史一出宫,她就可以直接上任了。 “自然是可以的。”唐小乔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怎么?你要看?”又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那一直坐在旁边的穆霄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当真是识趣的很。 云棠连连点头,想起那时候自己刚进尚宫局,荣姐姐教育自己的,也不知这彤史是不是轻易不得给人看去,犹豫了一阵,“若是实在不方便,倒也罢了……我再跟皇后娘娘……” 却被唐小乔拉住了手,“不过就是各代皇帝的那点破事儿,他们当个神圣的物什,我可不觉得,你若是不怕羞,那我就带你去呗,记得那时候,你对这种东西可是听都不敢听的,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呸呸呸!”云棠推搡了唐小乔两下,“我才不是想看,实在是这事事关到华阳公主的病情,此时说来话长,现下也不是细讲的时候,若是可以,咱俩现在就去?” 唐小乔瞧了瞧天色,确定已晚,“我师父这时候早下值了,那屋子的钥匙我也有一把,现在去又有何难?”说着就去拉云棠手腕子往门外走。 “先等等!”又被云棠拽了回来,“小乔,今日这事儿,包括咱俩去偷看彤史,还有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都得替我保密,这事太过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唐小乔乐了,“好像你跟我说了多些似的,到现在你也就说了承香殿那位病了,这用你说?大内的人都知道,再者说,我带你去偷看彤史,我说出去给自己惹麻烦,你啊,就是顾及太多,你不是忙么,还是快走罢!”这才带着云棠出了门,往尚仪局去了。 *** 原来所谓的彤史,就是一籍籍棕色面子的册子,不过当唐小乔拿着钥匙打开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的时候,云棠还是震撼住了。 只见那里头一卷卷其貌不扬的册子,竟整整齐齐地摞了一架又一架,架子与架子之间的缝隙极小,满屋子都是。 往里面走去,最外的几个架子上的册子还是崭新的棕色,再往里走去,封皮就有些褪色了,里子也泛着旧黄,满屋子都是陈年的墨迹的味道。 云棠回过头去,“小乔,这满屋子都是?!” “嗯哼!”唐小乔答应一声,“做我们这行的,凡事记得越细越好,若是皇帝任了性,我们还得劝谏,都是要记在里头的,再者说了,这大唐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又龙虎精神?就唐明皇和杨贵妃那点子事都够凑两架子的了。” 云棠干咳了一声,随便翻开了手边最近的一本,顿时面红耳赤。 作者有话要说:  涨了个收藏诶!谢谢小天使!ε=ε=ε= ☆、熠王 云棠与唐小乔来到尚仪局藏着彤史的屋子,随手翻开一本,顿时羞的面红耳赤,连忙把册子放回原位摆好。 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小乔,旁的暂且不需要,你还是带我去找嗣圣、文明时候的,宫册上记载,承香殿在武后登基之前是未住人的,我又怎知是真的未住人,还是也被一起篡改过了呢?此处还是也查一查为好。” “那还不容易?”唐小乔轻车熟路地带着云棠往里头走,路过了几排架子,下巴一抬,“呐!这就是了,你说的那段统共也没多少年的光景,因此就少了点。” 她说这话时,云棠已走了过去,随手拿起一册翻了几页,她现在是有些好奇了,彤史这个职位,她们到底是如何在皇帝做如此私密之事的时候还能做到认认真真记载,并且悄无声息,做到跟空气一般的呢? “这屋子何时会有人过来?” “何时会过来?”唐小乔挠了挠头,“我师父大概每日辰时会过来看上一圈,平时的时候该也就无人来了……怎么,你还要在这待许久?” 云棠点了点头,“恐怕真个要许久,小乔,今晚我想在这待着,你放心,辰时之前我保准溜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她这语气是陈述,并不是询问,唐小乔嗤笑,这是真不跟她见外了,遂眨巴眨巴眼睛,“这个没问题。”又转了转眼珠儿,“不过你不用催我回去,我就在这跟你一起,一边给你看着人,一边也帮你找找,这么多的册子,你一个人怎么找的完?” “还是你最好。”云棠挽住唐小乔胳膊,拿脸蛋儿朝她肩膀上贴了贴,“好,你就帮我找找,这段时候关于承香殿的蛛丝马迹,小乔,你真是好,人美心善,谢谢你啦!” “这话我爱听!”唐小乔也不腼腆,直接接受了这话,又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去了。 云棠莞尔一笑,不再去打扰她,自己也开找去了。 *** 秋已深了,夜晚颇有些凉意,云棠和唐小乔起先还是各忙活各的,这时候才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驱赶空气中的寒气。 气氛极为安静,只有时不时的翻书声还在证明着这装满架子的屋中还有人。 “云棠云棠!快看!”一声呼唤打破了宁静,唐小乔拿胳膊肘儿使劲儿戳了云棠一下,语气颇为兴奋,“垂拱二年正月十六,帝临幸于长阁殿,未至尽兴,忽犯风疾,头痛难耐,太医未及,熠王披衣而至,切脉施针,风疾乃去。” “怎么了?”云棠眨巴眨巴眼睛,这跟承香殿有什么关系? “这熠王是谁?好帅哦!堂堂的皇子还会医术,真是不可多得,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唐小乔倒是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离了题,大概是天生对这些个宫闱私事感兴趣,眼睛都冒着光。 “唐小乔!你是帮忙呢还是看故事呢?!”云棠有些急了,她找了这么久都未发现一丝一毫,谁想这姓唐的竟在这看没用的看的津津有味。 不对?她说什么来着?熠王……皇子……她怎么就未想到,这承香殿在那时候住的是未出合的皇子?长阁殿?这大明宫不同于太极宫,除了中轴线的几座主殿之外旁的宫殿都不那么规整,长阁殿与承香殿毗邻,这两座跟旁的宫殿都不太近,既然那熠王能这么快就去医治,且还披着衣服,显然极近,恐怕他就是住在承香殿里头的吧? 啪地合上彤史册子,不过若是这个熠王,为何要将关与他住在承香殿的事给改了呢?“小乔,不用看了,这里被我翻的有些乱,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说罢站起身来,扯了扯衣角,径自出门去了。 却未直接回去,而是拐了个弯奔着三清殿去,直接推开殿门,“鬼爷,在么?在的话出来见一面!” 刚要喊第二声,就见那元始天尊的神像后面走出个人影,玄色的袍子,荼白的玉冠,一双葡萄眸子又大又黑,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谷夏勾嘴一笑,“这大半夜的,什么风儿把姚大人您给吹来了?” “没人跟你玩笑,我问你,你可知道熠王是谁?” “熠王?你说的是几十年前那个熠王?”谷夏皱了皱眉,“了解一些,怎么了?” 云棠点头,“你也知道我最近被那承香殿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把这些日子的收获和不解之处都与谷夏说了说,“所以那宫册上没有这个熠王与承香殿的关系,这才来找你给讲讲,不了解无妨,只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成。” 谷夏却没直接说,又瞧了瞧她身上,“天凉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云棠这才发觉,自己已开始不自觉地抱着膀子,确实是冷了些,这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出门时候急,也是一天未回去了,没关系……”话还未完,就被批上了一张柔软的毯子,瞧了瞧谷夏,又瞧了瞧他身后那三尊神像前的供桌,桌上的水果糕点还摆的整整齐齐,只是那桌布…… “计较的都是凡夫俗子,神仙才不会跟你计较这个,拿他们的桌布来借一借暖,也算是一件好事。”谷夏顺着她眼神的方向,做出了这么一番解释。 这话被他说的冠冕堂皇,云棠也没什么好说,这桌布质地极好,这么一披竟真的不冷了,连心窝子也跟着热腾起来,自己又把领处裹紧了一些,“此事紧急,鬼爷快讲讲,这熠王的事罢!” “熠王……本名重汐。”谷夏找了个台阶坐下,等着云棠也坐了过去,才接着说话,“大概跟我是一个时候的人,具体的生年我是不知了,他是中宗的长子,母亲是个无人知晓的农家女……” “什么?他不是睿宗的儿子?”若不是睿宗的儿子,因何在睿宗做皇帝的时候还把他留在宫中? 谷夏笑笑,“自然不是睿宗的儿子,他是中宗皇帝的长子,虽不是嫡,却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儿子,后来中宗皇帝被废为庐陵王,贬到均州,带走了妻妾子女,唯独留下了这个熠王李重汐。” “这是为何?” “中宗走的时候,武后叫他留下个儿子在宫中给她做个念想,实际上不过是留下一个质子,被贬的皇帝带走了两岁的嫡长子李重润,留下了还是幼儿熠王。” “等等。”云棠打断了这话,“那时候的熠王还是幼儿,那垂拱二年,就算长大了一些,岂不还是个孩童?不到十岁的孩童就会切脉医治?” “在这宫里头,哪个皇子又有真正的孩提时代?所有的一切都催促着你成长,再加上李氏的人早慧,这也不足为奇。”停顿了一阵,又开口言道,“风疾是皇室延续了爷孙几辈的病患,中宗皇帝也有,李重汐会些医术,大概是为了他父亲或是叔父。” 云棠啧啧了两声,想起韩王李迥,这李氏皇族果然是早慧,“看来这熠王不仅聪明好学,且还是个孝顺孩子,只可惜成了皇权争夺下的棋子。” “如此说也不全对。”谷夏摇了摇头,“中宗走后,武后将熠王放在身边抚养了两年,竟真的有些承欢膝下的意味,武后再如何的强硬,可到底是个女人,天生的母性叫她无法忽视这一份骨肉亲情。” “那承香殿?” “熠王长到五岁,才不与祖母武后同住,武后赐承香殿,也就是那之后,睿宗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小皇子的视野中,他这个皇叔对他照料有加,带他玩耍,教他诗书,成了小皇子心中父亲一般的人物,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睿宗皇帝也不过是武后的傀儡,他看着熠王,大概也有一丝的感同身受。” “哎……”云棠长叹了口气,“多大的权力好处能有骨肉亲情重要呢?为了这么点子利益,却把最重要的给忘了,真真是买椟还珠,不识好歹。” 谷夏噗嗤一笑,“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不过那纷纷扰扰的皇室纠纷,跟咱们有甚么关系?偏偏还有那档子人想要去搅那趟浑水,要我说,还是离的远远的好。” 云棠颇为赞同,“不过照你说,那武后还没有流传的那么恶毒不堪。” “自然是没有。”谷夏笑笑,“武后,则天皇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本就叫那些个迂腐之人所不容,再加上成王败寇,史书上如何记载,不过是胜者说了算。” 云棠点头,“这我倒是未想过,不过照你这意思,是支持女子当政喽?” “女子男子又有何妨?只要开明勤政,心怀天下,谁又不可?诚然,武后也有她的劣迹,可除此之外的其他皇帝,哪个又不是手沾鲜血?哪一个是真真正正清清白白的呢?” 谷夏总有他自己的道理,这也是云棠最喜欢他的地方,甚或有时候,他们两个的内心所想会不谋而合,这世上最懂她的,唯有一鬼而已。 ☆、奇门遁甲 太液池水榭之上,云棠没有直接去找独孤婧,而是先约了天玑、玉衡师兄二人。 许天玑听了云棠说起关于熠王的猜测,微皱了皱眉头,侧头看了眼玉衡,“此事问问松阳师伯或许有用,看来你我是需要回去一趟了。” 玉衡也点头,这倒把云棠给弄糊涂了,松阳是谁?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虽觉冒昧,却还是忍不住好奇,“相识了这么许久,竟还不知二位道长师出何门?” 玉衡想说,却又生生忍住,瞧了瞧师兄许玉衡,见他点头,这才开说,“之前是师兄不叫我说,其实我俩是松山道长的徒弟,我师父呢,不怎么出名,出名的是我那祖师爷和师伯,我师伯就是刚刚说的那个松阳道长,捉妖捉鬼有些能耐,不过始祖并不待见,说那是旁门左道,至于我师祖呢,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太素真人叶法善,现已仙逝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觉得松阳这名字恁地熟悉,松阳道士,这人在民间尤其是中原还是有些名气的,因着其捉得一手好鬼,帮着老百姓处置了不少的恶鬼邪妖,渐渐地事迹传开了,也就成了个神灵一般的人物,可她们这些岁数小的也只听说过松阳道士当年怎么怎么样,近些年的故事却没有,就有人传着,说这松阳道士已经仙逝了,至于那太素真人叶法善,她还是从谷夏那里第一次听说,只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竟不知这两人倒是师徒关系。 “果然是名门正派,怪不得二位如此不俗,原来竟是叶真人的师门后代,两位道长的师伯松阳道长不知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也是闻名遐迩,算来他老人家年岁也大了,不知现下身子可好?” “好!好着呢!”玉衡乐了,“比我身子骨还好,拎着两大桶水还能跑着上山呢!” 那为何这些年关于他的事情听说的少了呢?难道是不出山了?云棠也不好多问,只得笑笑,“那是最好……咦?那二位与青云观岂不也是师出同门?”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第一次去青云观见到的那个一晃而过的人影,她还觉得甚是熟悉来着,这才焕然大悟,那人影岂不就是玉衡本尊? “呸!”玉衡刚表示了不屑,就被许天玑给拦住了。 许天玑苦涩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无论如何,我们与那青云观的人却是师承一脉的,当年的国师玄同子……按道理来讲该是我们的师叔,只可惜入了魔道,与我等再不是一路了。” “哎……”云棠也叹了口气,那日在青云观见到玉衡的时候,见他行踪鬼鬼祟祟,该是偷偷潜进来的,恐怕是为着什么不能说的缘由,因此也没去提及那日的事,“说来也不能全部怪他,国师大人也是可怜……不提这事也罢,只是不知松阳道长现在何处?去找他又要多少时日?” “嘿,且得些时日呢!”玉衡微微一笑,“不过也不一定,那人虽不受祖师爷待见,却把一门捉鬼、一门奇门遁甲的术数学的精通,指不定他算准了咱们找他有事,这就来了呢!” 谁知就是此时,来了个清宁宫的小公公,脑门子上都是汗珠,估计是找了半晌才找到这个,赶紧上前儿,“两位道长,今日宫里又来了位老道长,说是二位的师伯呢,二位道长还是快快跟小的去一趟罢!” “嘿嘿!说曹操曹操就到!”玉衡一拍屁股,先走上前去,虽有些惊喜,却也没那么意外,倒是把云棠骇地呆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她是听说过不少关于松阳道士的传闻,可他竟能这般神了么?这哪还是人?分明是神呐! 许天玑见她如此,微停停脚步,“师伯他对奇门遁甲之术上颇具天赋,其实并非什么神通,乃是按照自然的规律,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你我与之无缘,领略不到罢了……”这才跟着玉衡的步伐,一齐朝岸边走去。 云棠这才回过神来,见那小公公还等在这儿,抿起嘴来微微一笑,“咱们走罢……” *** 三清殿内,一个老者左手扣着右手,负阴而抱阳,恭恭敬敬对着三尊神像拜了又拜,这才回过身来,面上倒是未有什么不妥。 云棠默默吁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这松阳道长和皇后娘娘是在三清殿等着他们,结果这老道士最喜捉鬼,也不知鬼爷和他那些个兄弟在不在这里,若是被这老道士捉了个现形…… “师伯!您当真就来了!”玉衡三步化作两步,第一个走了上去,仿若眼珠子都放着光。 这松阳道长头上利落地束了个太极髻,穿了一身纯黑的道士袍子,须发皆白成了银色,皮肤皱皱巴巴,唯有精气神极好,一双眼睛炯炯发光,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老夫掐指一算,时代你兄弟二人找我有事,提前一月就出发了!” 竟是……一月之前就算出来了么?云棠更是错愕,正巧这时瞧见那道的天尊神像的后面迈出只脚来,随后是一截玄色的衣角,云棠连忙挥手,岂知谷夏倒好似没看见似的,昂首阔步迤迤然走了过来,却不是冲着她的,“道长,真真许久不见了。” 松阳只看了他一眼,又似自言自语,“老朽今年一百零四岁,再次回得这里,本以为会物是人非,未想到却是出乎意料地收获良多,忆昔日故事,天妒英才,本该是远山青莲,却被栽陷于淆涡之中,真乃可卑可叹呐……” “松阳道长曾来过宫里?”听他这番感慨,独孤婧忍不住询问。 如此一来,这松阳道士又需得把他自己的身份连带着他这两个师侄的身份好好介绍一番,可云棠却是无心听了,她直勾勾地盯着谷夏,这是她再一次强烈地好奇他到底是谁,天妒英才,栽陷于淆涡之中,难道说的竟是他么? “只知二位是迥儿找来的民间高士,竟不知是出自太素真人的师门,两位道长行事还真是低调。”独孤婧听完了松阳解释,这才恍然大悟,这下连松阳都来了,更加喜形于色,“真真是极好!我晏儿有救了!” “姚大人,还是先把你发现的东西说说,师伯他当年就在长安,对宫里的形形色色也熟悉一些,或许他能知道一二。”一直安静着的许天玑出了声,气氛瞬间宁静下来。 众人纷纷看向云棠,独孤婧也不知道,她又发现了什么。 “娘娘,有一事还请娘娘恕罪……”云棠目视着独孤婧,“微臣……偷看了后宫的彤史,实在是想法突至,知道或许能找出一丝线索,为着公主……臣不敢耽搁……” 她都这么说了,谁还能怪她不成?独孤婧知道事情有了进展,更不去在乎这个,“你也是一片苦心,这个不必在乎,姚大人快说,到底发现了什么?” 云棠这才微微低头,“臣……在翻看后宫彤史的时候,找到了一位王爷,或许曾住在过承香殿中……且听臣详细说来……”遂把发现熠王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又瞥了眼一旁坐在供桌上翘着二郎腿的谷夏,“且臣听说……熠王是中宗皇帝的儿子,却在皇帝被贬时候仍留在大内,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缘由……还需问问松阳道长了……” 众人这时候都急着知道答案,也没人去在乎她在哪听说了这些,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了松阳,等待着一个答案。 松阳道士动了动嘴唇,眼神飘离却又触动,仿佛在回忆着极为遥远的故事,“那一年,高宗皇帝病逝,中宗皇帝继皇帝位,还不到两月,就被武后废为了庐陵王,实际是软禁在了均州,武后要留下中宗一子承欢膝下,这一子绝不能普通,因为人人都知道,武后只要留一个筹码在手中,中宗皇帝被逼无奈,留下了最疼爱的长子熠王,带走了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懿德太子李重润,年仅四岁的熠王被留在那样一个莫测的祖母身边,人人为其怜惜,却未想到武后竟对自己这个孙儿出奇的好,事必躬亲,跟当年对待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完全不同。” “那这个熠王可是住在承香殿的?”独孤婧忍不住问了出来。 “武后将熠王放在身边一直养到了五岁,这才把承香殿赐给了这个孙儿,拨身边最稳妥的侍从过去照看,闲暇的时候,会亲自探望,将熠王抱在自己的膝上,没人知道她为何如此喜爱这个孙儿。不过这熠王确实要比其他的孩童聪慧许多,诗书一学就会,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常把武后逗的转怒为笑。” 云棠想象那场景,也不觉抿起嘴来,果然,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难以割舍这份骨肉亲情,“这熠王还真是个妙人!”又突然噤声,在众人面前这样评价皇室的祖辈儿宗亲不是太好,真是鲁莽了! 松阳却没觉得如何,“谁不说是个妙人?这熠王小时候聪慧可爱,长大后更是凤表龙姿,温其如玉,机巧若神……不知有多少少女想要做熠王的王妃,只可惜他谁也不爱,只爱……”忽地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扯的远了,“天授元年,武后称帝,迁都洛阳,并带走了十岁的熠王,长安宫城成为武周的别宫,圣历元年,武后听取狄臣意见,将中宗接到神都,欲重立为太子,熠王得知之后欲回长安,多次上表,武后无法,只得准许,并准其继续住在承香殿。” 作者有话要说:  减收藏了(///▽///) ☆、放手一搏 “熠王对自己的父亲,估计也是恨的罢……”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李迥,这时候忽然说了话,“是中宗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又怎样?还不是被抛弃给了现实的残酷?” 除了李迥,没人再说话,气氛凝重而静谧,谷夏在一旁坐着听,此时也是异常的安静,眼神悠远无波,也不知是陷在了回忆里还是根本就什么也没想。 “吾儿勿要胡言,先祖的圣意岂是可以随便揣测的?中宗祖上带走了懿德太子留下了熠王殿下,必是有其深思熟虑,怎能以儿女情长度之?”独孤婧知他这样说不妥,忙训斥几句,又故意地茬开了话题,“那熠王回了长安,自是不比在神都的好,只是不知后来又如何了呢?” 松阳皱了皱眉头,额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熠王不喜明争暗斗,他能回长安本也是件好事,而那一年一心想要去长安的人,除了他,还有我,我一直听师父说,长安是世界上最最繁华之处,有最恢宏的宫殿、最奢丽的酒肆、最漂亮的姑娘,那里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我呢,也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这妙人……那时候的长安已不是都城,却经历了世世代代的积累,仍旧倾尽人间热闹……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却仍旧像个毛头小子,我一个人来到长安,以捉鬼看命为生,虽然师父说过,鬼也分好坏,命越看越薄,这都不是积德的好事,可能仍旧不听,谁给我钱我就为谁效力,好鬼坏鬼又怎样?死了就该早早的去投胎,我不过是维持着这生死轮回的秩序,而师父说,泄露天机会打破规律,规律?他怎知什么是规律?或许叫那些人遇见我,叫我点破未来,这才是规律,我只知肆无忌惮地活着,因为大道赋予我的本性,是自由自在……我坚信,自由才是规律。” “我渐渐的在长安有了些名气,有活儿便做,无活儿便去饮酒作乐,旗亭上的诗人是我的友人,曲江池边的名伶是我的知己,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人生……谁知有一日我见了个那么个讨厌的人……那日我与姑娘在水榭上饮酒,他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那么的风华绝代,卓尔不群,可惜太过嘴碎了些。” 松阳道士说到这,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我说,白云苍狗,莫若放歌纵酒,他说世事无常,多少安乐者亡,我说成事在天,他说谋事在人,我说浮生若梦,譬如朝露,他说万法相对,无死就无生……真真没有人再比他更叫人厌恶,我俩锱铢必较据理力争了大半个时辰,我竟突然发觉我有些喜欢这人,我俩全然不同,却把对方骂的爽快,我莫名的觉得,我与他是一路人。” “这人就是当年的熠王么?”独孤婧听到了这,忍不住确认了一句。 “那时候我还不知,不过管他是王爷还是天王老子,跟我有甚么关系,我视他为友,那是我自个儿的事,还要先看看他是什么身份?” “后来他带我进了大明宫,那里面留下的唯有老弱的宫娥、无所事事的太监,满地的梧桐……可当我看见那丹凤门的东西墩台,层层的门道与马道,我想象着宗室们从这里出入过往,看到那高耸挺括的含元殿,想象着一代又一代的皇帝在这里主持国家大典,我看到太液池旁龙纹的石栏、莲花座的蹲狮石望柱,那池上的白莲即将枯萎,我想象着这一切的一切在其最美好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光景?朝歌夜弦?钟鸣鼎食?武后是个恶人,她大错特错,却不是错在了她的野心,而是她实在不该在得到这一切之后,却反而让这样的热闹归于陨灭……” 松阳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的多了,轻咳了一下,“算来……熠王从那时候回了大明宫,又再这里住了四年,平平静静的四年,或许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时光。” “那后来呢?”不知为何,从他的语气中,云棠听出了一丝丝的伤感,她知道,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后来啊,熠王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松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却莫名地带着丝苦涩。 “怎么会死了呢?”云棠禁不住问了一句。 松阳动了动嘴唇,“为了护送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国子监的博士,中宗党裴粹,跟中宗皇帝的私交也是甚好,懿德太子李重润与裴家女儿裴秀的生年相仿,甚是那太子妃的位子,也是留给裴氏女的……若是没有武后的政变中宗被贬,估么着那裴秀就是懿德太子的太子妃了。” “熠王也喜欢这裴家的姑娘?”不知道为何,在得知了这么些熠王的事后,她突然有些了解了这人,她知道,能叫他豁出性命去护送的,唯有他自己心爱的女孩。 松阳乐了,“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熠王李重汐,那人平日里伶牙俐齿,毒舌不饶人,真个遇到了自己心坎子上的事儿,反而是个闷葫芦,他真正想的什么,谁也不会知道……不过不管那熠王心里头对裴家女儿是何种的感情,可那裴秀一心嫁给懿德太子李重润却是一定的,武后登基之后,把一众大臣带去了神都洛阳,估么着也就是那时候,熠王才与她相识的。” “那这裴秀又是何以如此恋上懿德太子?按道理讲,两人接触的机会不多,再者说来,既是爱恋懿德太子,又何以由熠王护送?何以叫熠王丢了性命?”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棠有些讨厌这裴秀,更有些怜悯这素未谋面的熠王,难道只因着他对她的特殊感情,就能肆无忌惮地加以利用?这般说着,连拳头也不知不觉攥了起来,莫名的怒火在内心中燃烧。 “她与懿德太子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因何对他如此痴恋,贫道也是不知,至于熠王如何死的……据说是武后下令,被毒箭穿了心,我不知道为何武后会对自己一向中意的熠王下了毒手,也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到底是否真的是武后……不过我知道,那熠王没什么可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此生的知己,他死了我伤心欲绝,可我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需要谁怜悯,更讨厌谁怜悯,只要他随了心他选择了此路,他问心无愧……就好过其他……” 他能如此豁达,云棠却没那么乐观,这故事听的她心里头有些发闷,一时不知如何疏解,这样的结局对宫中之人来说已是平常,可为何,唯独这个熠王,这般叫人心疼呢? 正巧这时候李连忽至,先向独孤婧行了个礼,“儿臣拜见母后,我现下来……是有急事要与姚大人讲,怕是要打搅了娘娘的正事,实在是万般抱歉,还请母后见谅……”一边说着,一边却往殿中走来,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带走了。 云棠这才从刚才的感触中解脱出来,瞪眼盯着李连,这冤家,现下又是怎么了?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她与他的关系,恐怕事情要麻烦,思索的时候,李连已是凑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拉着她腰间的系带,也不知是什么事忙成了这样。 却见独孤婧停顿了一阵,后才弯起嘴角牵强一笑,“既然是要事,那姚大人就跟他去罢……忙完了早些回来,只别忘了本职就好……” 这话已是带了些不耐,可这头李连又拉着她衣带不放,云棠也只得和众人告了个辞,跟着这混人出了殿去,一直走了许远,确定了那些人听不见了,这才甩开李连手掌,怒目而视,“李连!我不似你!在这宫里头走错一步都会落人口实,怎能跟你一般如此胡闹?” 本是气急,却见李连一脸的颓丧,只幽幽地望着自己,又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往怀里带,云棠也有些怕了,声音也不由放的柔和,“你……怎么了?” 李连在亲吻着她的头发,声音在她头顶上呜呜地响起,“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来找你,却不是因为别个,我现已十七,按照别的皇子早就该娶妻,这些日子,父皇又催了我的婚事,还是那兵部曹大人家的女儿……”说到这里苦笑一声,“那曹家女上次见了我那般,曹家竟仍愿将女儿嫁我,恐怕都是为着个利字罢了……” 终于把云棠放开,轻轻捧起那细嫩的小脸,心尖倏地一疼,“怎么了?别哭……”手掌笨拙地朝那脸上碰去,想要抹掉那叫人心碎的泪珠儿。 却被云棠一把拍掉,她也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作何感想,那不是他的错,她明白,可她还是委屈的厉害,她想象不到,自己要看着他穿着喜服,去迎娶别的姑娘!错了错了,还是怪他,若是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何必又来招惹了她?! “李连,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我们开始就不该开始,从来就不该认识……我就知道,这才是最好的……都怪我,怪当初的我不能铁石心肠,早知会如此,却偏偏抱着一丝侥幸……”那时候的她以为她能接受任何的结果,她要的只有眼前……却不知,心都给了他,却如何能收的回来? 李连拍了拍她后背,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的弧度,“真是个小傻子,曾经那么傻,现下也是傻的可以,我又怎会抛弃了你与她人偕老?那样的日子我李连不要,你也太小看了你男人,我是那等始乱终弃之人?你放心……唐与南诏的战事已是持续了二十余载,双方相持不下,现下的南诏有土蕃加持,更对我西南边境虎视眈眈,我已与父皇说了,要替大唐宗室去往西南,士气一鼓,定百战百胜!” “什么?!”云棠蓦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地更大,“相持了二十余载,你去了就会有个结果?不是说那南诏的王子恁地厉害,你又怎地打得过他?” 却被李连刮了下鼻子,“你怎地这般没志气了?尽说些长别人志气、煞自己威风的话!我李连能文能舞,懂兵法精策略,还不如那么个小白脸去?云棠,我这么做也有我的打算,我现下十七,那曹家姑娘却与我同岁,我再去个两载三载,那姑娘也必是等不得就嫁了人,你却不同,你是宫中女官,即便久不嫁人也不会有人诟病,若是我能打得胜仗凯旋归来,收复我边境国土,父皇必会问赏……到时候我再与他要你……这么下来,我俩就可名正言顺地偕老终生了……” 这都是何事发生的事情?他又是怎么自己一人把这所有都想通透了的?云棠哭地更是厉害,指尖轻轻地碰触他的脸颊,她从未觉得这般地不舍,不去犯险就要娶别的姑娘,可她又怎么舍得?她到宁愿他平平安安,这样的话,她远远地看着他也成……“陛下他……可答应了?” 李连捉住了她的手,更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没……不过此行我非去不可,我想做的事,就没人阻挡的了,父皇若是不准,我便亲在朝堂上启奏,在满朝文武的面前,他却舍不得一个儿子,岂不是要为后人所诟病!” 见云棠仍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又把她轻轻搂在怀中,指尖勾勒着她的身形,“莫怕,云棠,等我两年……我李连回来娶你……” 下巴放在他的肩上,云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泪水止也止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她不想叫他为着自己去犯险,她只想他平平安安,可他已如此的努力,她又如何那般的残忍,不和他一起去放手一搏呢? 云棠啊云棠,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要把这样的一个少年连累至此呢? ☆、霜降 九月十五日,霜降。 也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连一向以坚韧不拔著称的九月菊,此时也显得弱不禁风。 距离李连离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果然,皇帝答应了李连,预计着入了十月就出发,谁也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别想啦!事已成定局,按照接下来的路努力去走就好,你要信你自己,也要信我,只要谁也不放手,什么能对我们产生威胁呢?” 瞧着李连那张认真而略带笑意的脸,云棠摇了摇头,“我不是怕别个,我是怕……天有不测风云,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 “怎么又想那么多?我去了就只是充个样子,谁还能真叫我上战场杀敌不成?不过就是个鼓舞士气的招牌,怎么,要不成你把官给辞了,跟我一起去?咱俩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生米煮成熟饭,先生两个娃娃出来,到时候咱们可就厉害了,谁拿咱们也没办法。” 云棠终于被他给逗笑,“去你的,听我的话,我真不求你有什么民族大义,更不求你有什么铮铮铁骨,我就要你做个怂包,敌人来了,你就快跑,我只要你活着回来,因着没有你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你就当是为了我……”刚刚乐完,这时候又委屈地流下泪来,抽抽嗒嗒好不凄惨。 “好好好,为着你,我必定囫囵个儿回来。” “天凉了不少,再过半月就更得凉了,小时候爹爹出行之前,娘总是给他收拾好行李盘缠,估么着你那也用不上我,只是记得多带些厚衣,路途上多穿着些,到了南面就热了,也别忘了带些夏衣。” 听她絮絮叨叨,李连抿着嘴笑了,“谁说不用你?我就叫你去给我收拾,你收拾的话,我这两年都能乐乐呵呵的,一想起来你还在等我,心窝子就暖和。” 若是放从前,他这样说话就一定是又再调戏于她,这时候云棠也不拒绝了,是啊,没有多久了,到了那就只有他自己,她陪不了他,只有帮他做好力所能及的事,“这个没问题,不过听说……那南方的女子个个美貌,又温柔可爱,军营中又都是男人,你可莫要对那些个姑娘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来,你若那样,我可就嫌弃你脏了,你就别指着我嫁给你了。” “瞧你那小家子气!”瞧她撅嘴那模样,李连也觉得好笑,又打心眼里觉得可爱,她这个模样可是不多见,“行吧,我为你守身如玉,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现在在宫里头,身边也有的是女人,这样都没动什么歪心思,到了那就去采野花儿了?再说了,那些花嫩出水来又跟我有甚么关系?我就是坨牛粪,就等着你这朵鲜花来插。” “噗哈哈哈。”云棠险些笑出泪来,“你还算是有自知之明,那咱们就约法三章,第一,不能拈花惹草,第二,不能超过两年,第三,必须给我囫囵个回来,要是上了脸了变得丑了我也是嫌弃的。” 李连连忙点头,学着宫里太监的模样微微一鞠,“小的得令!放心吧您呐!”又站直身来转了转眼珠,“也别光说我,你就一定好了?你们这一挂人这走那走的,今儿个这个太医,明个儿那个侍郎,后个又什么乐师,对了,还有那李迥,我看你们最近走的挺近,你给我好好说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云棠噗嗤一声,“你也想的太多了罢!丁先生和韩王也就罢了,那太医、侍郎的都是一堆老头子,我去给他做十八房小妾不成?” 李连一竖眉毛,“你敢?!”又诡异地笑笑,眼睛眯地细长,“不过也无妨,你若是真的变了心,我就先把你那奸夫一剑杀了,然后再把你抢到家里去,见天儿叫你暖被窝。” “呸!暖你个大头鬼,三两句就不正经,成,我等着你,只要你不变心,我也定不负你。” 水榭之上,两人紧紧相拥,若是可以,云棠真的不想与他分开一刻,若是不考虑别的,她真的想跟他走,他们俩爱到哪就到哪,谁也管不着。 远处的小螃蟹瞥了瞥那方依偎的两人,又拍了拍郑六斤的肩膀,唏嘘一声,“啧啧啧,咱们这位爷啊,真真是陷进去了,为了这位,都要去奋勇杀敌去了,好看是好看,我瞧着也没到天仙儿下凡的程度啊。” 因着对云棠印象极好,郑六斤瞪了他一眼,“人家就喜欢,你管的着么你?对于殿下来说,咱们姚大人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儿的,就是顺眼,哪有你的事儿?就你好看!也不看看你那副尊容!” 小螃蟹被他这句双眼皮儿的虱子给逗笑了,这小子是幽州人,说话自带一股子搞笑,尤其是这一套一套的家乡土话,叫人不免好奇,这幽州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老少爷们都是专门儿逗乐的不成?” *** “那承香殿从前的大宫女苏姑娘,昨个被赐了毒酒啦!”戴雨神秘兮兮地,趴在另一个小女官儿的耳朵边儿嘀嘀咕咕。 云棠瞧她那个胖乎乎还往人家身边凑的模样,本只觉得好笑,可听到“承香殿”这三个字,却来了好奇心了,“戴雨,你说什么?谁被赐了毒酒了?” 戴雨也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云棠,连忙抚了抚胸口,“原来是姚姐姐,你可吓死人啦!还能是谁,就是那承香殿的苏绮绣呗。” 那跟戴雨一起说着八卦的小姑娘见了云棠,可没戴雨那么淡定,忙作了一揖,悄悄退开了。 “苏绮绣?跟四皇子私自出逃的那个?”想起那小公主说起绮绣时红了的眼眶,看来这小公主还与苏绮绣感情颇深。 戴雨连忙点头,“就是啊,你说这人也是够想不开的,若是真喜欢四皇子,那就叫四皇子去陛下面前要人呐,何必做出这样的事?” 云棠微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先不说这个,那苏绮绣……死了?” “死了?死了还好了!就怕那半生不死才最难熬,喝到一半儿,被四皇子给救下来了,现下已是不成人样了,被四皇子带回了寝殿,亲自照顾着呢,这人儿啊,还是不能做那不自量力的事儿,何苦呢……” 云棠也无心再听,只挤出一丝笑容,“好,我没事了,你忙你的去罢。”迈开步子朝蓬莱殿奔去,若是这一主一仆的情谊真的那么深厚,小公主若是听到了这事,现下该如何了?” 到了蓬莱殿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赵喜年,连忙过去打招呼,“赵公公,最近可好啊!” 赵喜年一脸的苦相,“好……可好了……小主子那个样,谁还能好啊!” 云棠又凑近了几步,“公公,苏姑娘那事儿……公主知道了?” “那没有。”赵喜年左右瞥了两眼,“娘娘说了,谁要是把这事传到公主耳朵里,就撕了这人的嘴,姚大人当着公主的面,可也万万别提。” 云棠松了口气,“这就好,公公放心就是,我是不会说的,公主现下在做什么?可需我去跟她说说话?” “替公主谢谢大人的好心了,公主现下歇午觉了,您也歇歇去罢!听说六皇子要去南边鼓舞士气,真不愧是皇家的儿郎,眼瞅着也要走了,姚大人你也快去陪着点罢!” 这话把云棠说的一愣,她和李连的事儿,看来赵喜年也知道了,赵喜年知道了,估么着皇后也知道了,不过这也无妨,她又没像那绮绣和皇子私奔,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大唐律令可没说不让人相互喜欢。 又重新露出笑容,“好嘞,小公主的事……公公也莫要太操心了,多多注意身体。” 赵喜年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都笑了出来,颇为感动似的,“谢姚大人关心,咱们晓得了。” 赵喜年叫她歇着,她也不能真就歇着去了,那日松阳道士讲的关于懿王的事还没完,她就被李连给拽出去了,她想知道这事更多的细委,不只是为了华阳公主,比起这个,她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想知道,有关这个懿王更多的事。 *** “这个熠王嘛……”松阳拿着杯盖儿拨了拨茶沫子,又摇头吹了两下,滋溜一声啜了一小口,才又继续说道,“我倒觉得,那杀了他的人未必就是武后,一个人可以狠毒,却绝对不可能超过心的界限,重汐跟我说过,他的祖母对别人极凶,对他却不同,他说,那眼神和旁的祖母看自己的孙儿没什么不同。” 云棠眉头紧皱,这几十年前的事想要弄个真相就更加不容易了,“那依道长之意,可有什么怀疑的人?” “贫道也是能力有限,猜不出啊……” 连松阳都猜不出……又忽然想起一事,“道长,您认得鬼……谷夏?” “谷……啊是谷夏,认得,怎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可方便告知?”云棠对谷夏身份的好奇,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谁知这松阳道士倒是实诚,“呃,不方便告知……姚大人,人都死了,再纠结那些个身份有什么意思,他不想叫人知道,咱们就尊重他罢……” 听他这么说,云棠微有些汗颜,这话谷夏也跟她说过,她知道他是不想再纠结于过往的,可好奇心还是像一只魔兽,引诱着她去找一个真相。 “我……是想问,那谷夏和熠王可是认得?” 松阳眉头一皱,“怎的想起这个?” 连忙解释,“我是想着,既然您认得熠王,又认得谷夏,你们生活的年代又都相仿,或许那两人认得也未可知,若是认得,或许在谷夏那也能找到些线索。” 松阳这才点头,“算是认得吧……若是问熠王的事,他或许真能告知你一二。” ☆、纸人 “道长,我有一种猜测,那下令射杀熠王的和给承香殿动了手脚的是否可能是同一个人?” 松阳咂巴咂巴嘴,望了眼窗外的云杉,他住这客栈视野极好,窗前就是小桥流水,几只麻雀蹦来跳去,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后生可畏,你这猜测真有些道理,那承香殿确实是有些邪门儿,姚大人,老夫问上一句,你的眼睛可是能通灵?” 云棠不知道他是如何能看得出来的,不过既然他与谷夏也认得,告诉他也就无妨了,“实不相瞒,经谷夏提携,确实是能看到一些。” 松阳点了点头,“能看见东西的眼睛是与众不同的,懂的人一看便知,承香殿那四个小儿你也见过了?” “是,见过了,对此我也一直不解,若当真是鬼魂,怎会穿着相貌都是如此相似,这普世之下,想要找例四胞胎的孩子也实属不易呀!” 这话倒是提醒了松阳,“不对不对,贫道突然想起一茬儿,姚大人该是不知,这世间有一种灵体叫做傒囊,或者生在两山之间阴气极盛之地,或是怨念聚集之处,其形如小儿,专擅迷惑勾魂儿,常作天真状向人伸出手去牵引,这人若是一旦上当,也就算是去了鬼门关,回天乏术了。” 这事可难不倒云棠,她这人平生一大爱好就是看这些个稀奇古怪的故事集子,“这精我听说过,这傒囊是由阴狠怨气聚集而成,本身并没有什么实体,所以还爱勾小儿魂魄,一旦成功,就爱霸占小儿的躯体。” 松阳倒未想到她也听过,“丫头还行,我捉妖捉鬼多年,各色小鬼儿见的多了,也只有幸见过一次这类玩意儿,你倒是听过!你可知若要捉这玩意儿,该用什么法子?” 云棠摇头,“也只是听过罢了,怎及先生您见多识广?先生请说,该用什么法子?” “法子嘛……”松阳嘿嘿一笑,“倒也不是什么难的,不过是民间的土法子,但凡是邪恶的小鬼小精,就都有它的软肋,你看这傒囊,不过是纠结于自己没个实体,一门心思想要得个人的身子,就跟那民间普通的勾魂鬼一个样。” 云棠歪着脑袋,“什么样?” 松阳眯眼一笑,“还能什么样?小鬼要勾魂儿,那就给它个替身儿,哄好了叫它去呗!” “替身?”云棠想起来了,她见过那所谓的“替身”,记得小时候,巷东郭员外家的大儿子死了,那员外请了一堆人,吹拉弹唱了好几日,出殡的时候就拉了一车的“替身儿”,有长着黄毛的高头大马,有瞪着眼珠子的鸡鸭鹅狗,有宅子,有马车,最骇人的是那“新媳妇”,遍体都是纸糊的,细高细高的身子,黑黑长长的辫子,一身火红的花袄,两边的脸蛋儿都贴了红纸,面色白的骇人,偏偏还咧着嘴笑……外公说,员外家的大儿子才刚刚二十,刚定了亲,新媳妇还未过门呢,女方家里怕来勾魂儿,这才烧个花媳妇儿作女儿的替身儿。 外公该是没想到这对大人来说稀疏平常的事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多大的阴影,想起那“新媳妇儿”脸上诡异的笑,云棠打了个寒颤,“道长是说,也扎一个替身儿,满足了这小精?” “正是此意,这小精虽是狠毒,却毕竟不是人死后化的,脑子没那么灵光,依我看,那四个小姑娘生的一模一样,八成就是谁做过的替身儿,叫小精们当成真正的小儿了,这才钻到那纸人里面去,蹦蹦跳跳着出来闹人了。” 想想着那四个面色雪白的小姑娘,竟是四只纸人儿变的,云棠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摸了把额上的汗珠,明明冷飕飕的,却是出了汗,心中想着,便说了出来,“这承香殿曾荒废已久,许是许久之前就闹鬼,只不过没人居住,这才没被发现。”又想起之前猜测,“那宫册里,故意把熠王住在这里的记载给改了去,很可能是有人心虚,所以这殿,八成是真个从熠王那时候就开始这般闹腾了。” “这也是我所疑惑之处。”松阳摸了摸下巴,看了眼缩着脖子的云棠,“贫道想要去承香殿一趟再探究竟,姚大人可要一起?” 怕是怕,可云棠这人有个癖好,越怕的事她就越想参合,因着她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得靠自己,怕有什么用?最好的应对就是硬着头皮去做,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自然是要去的,那就请道长随我进宫。” *** 亥时,月华如练,承香殿的回廊边树影斑驳,把云棠的脸面也显得阴一阵明一阵。 “大人,若是怕的话就先回去吧,贫道自己也是可以的。”松阳瞧了云棠许久,越来越觉得,这小大人畏畏缩缩站在自己旁边,眼睛瞪的跟斗鸡似的,还不如就他自己在这。 “我不怕的……”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头打鼓,“道……道长,它们来了。” 松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我知道,姚大人,去弄些水来。” 水?哪有水?云棠四顾了一圈,瞧见那院门旁立着的大水缸,腾腾腾跑了过去,那里头还养着金鱼呢,这几日承香殿人心惶惶,该是好几日没人喂食,小鱼儿见了人来,还当是有食吃了,全都撅着小嘴儿,谁知这人却只是来取水的。 正巧这缸旁有个舀子,云棠赶紧舀了半下,“道长,可够?” 松阳看了一眼,匆忙接过,伸出右手指尖儿,对自己也是够狠,使劲儿一咬,中指就汩汩流出血来,也没停动作,就把那血珠子往舀子里滴去,喝了一大口,径直跑近大殿,朝着那嘻嘻哈哈的寝室中奔去。 云棠也顾不得害怕,赶紧跟着进殿,刚跑到里头,就见那四个小儿发现了松阳,鬼哭狼嚎四处乱跑,松阳却不管那个,直接朝着其中一个喷了水去,说也奇怪,那小儿沾了水,呜嗷一声,瞬间萎颓下去,竟只是张小小的剪纸,云棠小时候剪过,一连串能剪出好几个都是一模一样。 她算是知道这四个小孩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了。 她这边想着,松阳可没工夫瞎想,赶紧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追着另一个小儿跑了半圈儿,噗嗤一声,才又喷倒了一个,这小儿也是转瞬化作个纸人,却没第一个湿的透彻,上半身儿在地上挣扎着要起,奈何下半身湿答答粘在地上,一直在那里叽叽喳喳,像是个被鼠夹夹住了的耗子。 松阳也管不了那么多,连忙转头,待要再去找那两只小儿,却被它们跑出了院外,眼看着追不上了。 “可恶!”松阳眼看着两小儿溜走,气的牙痒痒,又回头看那地上挣扎着的,上前一步,靴底朝上重重一踩,小人瞬间停止了哭泣,一切又是归于平静。 云棠一闭眼睛,待到风平浪静才又睁开,正巧碰到松阳鄙夷的目光。 “心慈手软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傒囊这种灵体只会做恶,根本就不该存在,也没什么好惋惜的。”松阳哼了一声,一撩衣摆,径自出门去了。 云棠摇了摇脑袋,是啊,对待这样的事上,自己确实是过于优柔寡断了,或许真正正气的人就该是惩恶扬善,不似她这般,只知道选择宽容。 瞧着松阳的背影,赶紧小跑着追了上去,“道长说的是,晚辈今日受教了……不过那剩下的两只小精该是不会善罢甘休。” 松阳顿了顿脚步,“今日你先回去休息,我就在蓬莱殿的廊庑守着,明日一早就向娘娘奏请,这大明宫……小公主怕是不能待了。” 不能待了?那还能去了哪去?想要再问,松阳却早就迈着大步走了,云棠打了个哈欠,算了,左右她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困意也是真的袭来,不管了,反正明日就什么都会明白…… 哈欠连连往屋里走,却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谷夏,被云棠抓着衣襟带进屋外,“鬼爷可有事?” 谷夏点了点头,俯视着跟自己差了一头的云棠,忽然语塞,不知不觉沉默了许久。 因为在他的眼里,今日的月光格外的美丽,把她的一双眸子都点亮了似的,叫他一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正这般看着,却觉脚背一阵顿痛,似是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随后就是云棠那怒气冲冲的语气,“耍流氓耍到我这来了?!小心我做法事收了你这小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来这干嘛?” 谷夏弯起嘴角,一双清澈地葡萄眸子满是笑意,“不干嘛,只是突然想起了件重要的事情,若是我没有记差,武后在位之时是给熠王指过婚的,对象就是裴粹的女儿裴秀,裴秀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去往长安找熠王的……” “她是不想嫁给熠王?是了……定是她不想嫁给熠王,可这事也从侧面说明了,武后对熠王这个孙儿还是极好的,她接回了中宗皇帝,熠王却远去长安,她要以熠王心爱的女孩去弥补于他,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裴秀也是,那懿德太子又哪里好了?要我说还是这熠王好些,要是我,我早就乐不得地接受这婚事了。” 谷夏噗嗤一笑,眸中的星光一闪而过,靠在清晖阁的朱红的院墙之上,“是啊……我也觉得……” 云棠扭头看他,瞧他这般模样,忽然觉得不对,思忖良久,才又说话,“大概是近日太过繁忙,心里也装着事情,身子疲乏地厉害,夜晚却还是难以入睡,鬼爷可知道什么缓解的法子?” 谷夏眼望着星空,也未想那么太多,“大概是李连要走,你舍不得罢……这样有多久了?百会可有酸胀?” “大概……六七日……百会……是哪里?” “笨蛋!”谷夏摇了摇头,伸出根手指,朝着她头上轻轻点去,“就是这里,可有酸胀?” 大概是这月色的缘故,他那面庞也异常的温柔,云棠呆呆地望着,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该是没什么大碍,叫人弄些合欢皮泡了水喝,该就无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鬼跑了的时候,下意识觉得松阳道长应该说一句“shit!” 嫑以为云棠被鬼爷的美色所迷糊了哦,她可是很专一哒! ☆、出征 为着叫李连安心的去战场鼓舞人心,皇帝提前给他开了府,就在东内北边的永福坊,才刚刚分封下来,这就开始有人里里外外收拾起来。 新宅子的到来让李连充满向往的很,还未出发,就有些迫切地希望战事快些结束了,若是能叫云堂住在这院子里,俩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醒来,那得美成什么样儿? 所以今日便迫不及待把云棠给拉了过来,两人手拉着手,规划着未来。 云棠呢?认认真真地看过宅子里的一切,再看李连那美滋滋的模样,她也开始真正向往起来,日后这宅子里的她和他,就这样过一辈子……未必安安稳稳,却好歹陪伴着彼此……把李连的手抓的更紧,人活着总是要有些希望和动力,就比如这眼前的一切,为着这……她要好好的把未来的路走下去,起码不能再叫人忽视,叫人呼之则来,挥之即去,要在别人的眼中,她与李连,是可以站在同处的…… 李连默默地瞧着她翘起的嘴角,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踏实,从前的时候,他只感受的到她爱他,可这爱是建立在不信任的基础上的,他感觉她随时会受伤,并因为这样的伤决绝离开,可今日他忽然觉得,她是真正的在构思着他们的将来,将来……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词了…… 如此想着,轻轻把云棠转了过来,叫她仰头面对着自己,她的将来必须有他,他们必须有彼此,再不可有其他人……朝那笑的微微弯起的眼儿轻轻吻去,感受到她的睫毛在自己的唇上颤抖,仿若一池被搅乱了的池水,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平静…… *** 十月初二日,李连正式前往邕州,那个距离战火纷飞只有几里远的地方,云棠跟在文武百官的后面,目送着李连出了太极宫的承天门,出了皇城的朱雀门,沿着朱雀大街,路过连绵不断的里坊,走了十几里的路程,出了长安城的明德门,这一路上引出了不少的百姓,呼喊着,叫嚣着,祝愿着,希望大唐的六皇子早日归来…… 云棠呢,这世界最舍不得他的人,瞧着他骑在战马之上,身披银白铠甲,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威风凛凛,她只知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想要哭,却怕他回头,不好叫李连看见,硬生生憋了回去,怎奈鼻子酸的厉害,眼泪到底啪嗒啪嗒的掉出眼眶,实在没了法子,便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谁道再抬头的时候,李连已出了明德门,被身后的侍卫簇拥着走了…… 她突然有些害怕,若是他不回来了……这边想着,泪水更加止不住,索性掉了头,离开众人,顺着街道一路疯跑,直到筋疲力尽,不知怎的竟瞎跑到了西市的放生池,不少的善男信女正朝池中放着鱼鳖。 就在池的不远之处,一男人面前正摆着个陶瓮,里面是金灿灿的金鱼,因着水少,扑扑楞楞挣扎的难受。 云棠皱了皱眉头,这男人为何会这般的心狠?再看那池边立着的观音塑像,难道真的有人不怕天谴? 走上前去,站定了一阵,瞧着这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罢了……他或许也有苦楚……“你这鱼……如何卖的?“ 小贩这才抬头,瞧是个漂亮的姑娘,穿得也不错,瞬间乐开了花,“一文钱两只,姑娘要哪两条?” 云棠摸了摸袖口,今日只顾着送李连,哪里带了那么多钱?想了又想,只得摸上耳垂,将碧玉坠子拿下来一只,“我今日带的钱不多,这耳坠子是玛瑙的,也是宫里的物什,合该够买你这几篓的了,我今日也不要你找钱,坠子给你,这一翁金鱼都给我罢!” 小贩瞧着那耳坠,见果真是玲珑剔透,可还是不敢决议,先是伸手接过,朝旁边儿卖瓷器的大爷递了过去,“老刘,你懂这个,快看看,这货色如何?” 待那老刘研究了一阵,点了点头,这小贩才一阵欢喜,美滋滋把金鱼递给了云棠,连瓮也不要了。 云棠懒得理会,只俯身捧了陶瓮,朝池边一步步走去,哗啦啦一声倒入池中,几十条金鱼瞬间得了自由,把池水都映的红彤彤的,她看了看不远处拿着玉净瓶的观音,双手合十,但愿李连……平平安安的回来吧,只要他回来,她永永远远都陪他一起…… 鱼儿游散,却在池面上现出一对人影,一个是云棠自己,另一个却是谷夏。 “鬼爷,你怎么来了?” 谷夏看着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想说他早就来了,甚是还跟着她走了一路,想想还是算了,只得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有时候一个人的运气不仅仅取决于上天,更加取决于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云棠抬眼望了望他,谷夏极高,却挡不住阳光,刺眼的阳光还是透过他照射下来,云棠手搭凉棚,眨巴眨巴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爱,叫两个人连在一起,不管离得多远,只要你好,便是他路上的动力,只要你快快乐乐,他就会知道,互不惦念,因为知道,你爱的人会为了你把自己照顾好……” 云棠委屈地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好,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的,等着他回来。”说完这话,又委屈地想哭,遂靠着谷夏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哭得爽了,才看了看四周,“鬼爷,你可找得到回去的路?” 谷夏苦笑,心想若不是我跟着你,这丫头八成得找不回去,只得点头,“你只记得这长安的路都是横平竖直就好……”一边带路,一边给云棠解释,一直到了丹凤门的大门前,才见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偷笑一声,看来这丫头还是个路痴! *** 与李连一日走的,还有华阳公主李晏晏,去往青云观躲疾,赐号琼华真人。 云棠刚刚回宫,又要去送华阳公主,比起送李连这一路的喧哗热闹,小公主的离开却是低调的多。 送别的有皇后独孤婧,亦有几个和独孤婧相处的不错的嫔妃,再加上云棠,算是小公主在这宫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跟着一起去青云观的有几个小公主贴身的宫女,亦有两个婆子,由韩王李迥护送着过去。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独孤婧就是再顾及面子,仍是掉了几滴眼泪,倒是华阳公主,好似有些向往似的,竟是难得地露了笑意,“母后,女儿这就走了,日后独留母后在宫中,万万要保重凤体,女儿在神仙的龛前,会日日为母后和兄长祈福的……” 独孤婧连连点头,又掉了几滴眼泪,一旁的李迥也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华阳这才看向云棠,旁的没说,只拽了拽云棠的手指尖,“姚姐姐若是得了空闲,就请多到青云观去走走……我……还是很喜和你聊天的……” 云棠这时候也因着李连的离开而郁闷着呢,可瞧着李晏晏水灵灵的大眼睛,仍旧是无法拒绝,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到了那边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不日便去找你玩……” 华阳公主连连点头,又把云棠拉到近前,塞到云棠手里一个黛蓝色的荷包,又凑到云棠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云棠望了望辘辘而去的车,将荷包收在衣袖当中,悠悠叹了一声。 刚一回头,看见了同样在望向远处的独孤婧,仍在拭着腮边的眼泪。 “娘娘,莫要伤心了,公主去了青云观,病也马上就好了,岂不是更好?” 独孤婧这才转回视线,看了看云棠,“刚刚晏儿和姚大人说了什么?” 在云棠的眼里,独孤婧是个识大体的女人,虽不是宽厚仁慈,却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可一旦遇到了女儿的事,就会变得疑神疑鬼,咄咄逼人…… “公主说,这荷包是送给我的,里面是一些香料,臣说过这香好闻,公主就记下了……” 独孤婧看着云棠手里那荷包,到底是没拿过来看,只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大抵还是叫你帮着看着那绮绣,姚大人,你也是个聪明人,和晏儿来往可以,可莫要做什么不该做的!” 云棠连忙低头行礼,算是默认,“微臣知道了……” “起来罢,我也没有要苛责你的意思,只是晏儿还小,未免不懂事,你可是大人了,得弄清了你到底是为谁效力……” 云棠连忙又答了声是,不敢抬头,只看着独孤婧绣着金凤凰的脚尖,待到人走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将荷包再次拿出来瞧瞧,质地是极好的绫,上面绣着洁白的祥云,想着华阳公主刚刚说的,“这是在承香殿的床榻之下发现的……” 再看那系着的彩绦,若隐若现竟有个“汐”字。 ☆、曹蓁 汐?熠王李重汐? 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蹙地更紧,又走了几步,好奇拆开来看,那里面竟是还有一张纸的。 纸上有两行娟秀的小字,“白头如新充故友,倾盖如故错识人。” 这是什么样的人要送如此古怪的礼物?荷包上的一针一线都是精致细腻,显然是用了心的,可为何还要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 又把荷包放回袖中,看了眼宫城内的朱墙碧瓦,朝着三清殿的方向去了。 心事重重走到殿前,回头望了一眼遥遥相对却毫无障碍的承香殿,摇了摇头,吱嘎一声推开殿门,入门去了。 谷夏扑通一声从房梁上跳下,“怎么?上午才见又开始想我?” “那不是小葫芦睡觉的地方?你怎么也上去了?” “这几日才发现,这地方也蛮好,你还没说,就这么迫不及待见我?” 云棠懒得与他掰扯,直接掏出荷包,“鬼爷,这是华阳公主在承香殿发现的,这里面还有张字条,看起来像是女子的字迹……还有这,这有个汐字,该就是熠王李重汐的吧……” 谷夏拿着荷包背过身去,放在冲阳处仔细看了看,又拿出里面的字条,过了好一阵,才转过身来,“这该是裴秀送给熠王的。” 云棠奇怪,“你怎么知道?” “长安元年,武后赐婚熠王裴秀,裴秀一气之下,赠予熠王这荷包,此后不久,武后受奸人挑唆,将要处置当时的邵王也就是后来的明德太子李重润,裴秀心急如焚,更以为是熠王从中做梗,只身一人去了长安,熠王自然带她回洛阳,到得洛阳城门之下,却被诬蔑要拥立邵王而谋反,也就是在那,中箭身亡。” “那裴秀?” “她一介柔弱女子,那些人本就没想过要杀她,遂侥幸逃过一劫,后也嫁过人,只是终日愁眉苦脸,再后来又长卧病榻,后得了病,死了……” 她知道他说的轻松,可那时候的熠王还不知要怎么护着裴秀,才叫她“侥幸”逃过一劫,她也不知道谷夏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更没去问,反正事实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到时候谁也逃避不得…… 而谷夏呢,已做好准备接受她的追问,谁道她却没问,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另一条路上。 “这没有道理,熠王李重汐和懿德太子李重润从小就不是一起长大,哪有那么深重的兄弟之情?再者说,武后如此宠信熠王,又怎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就断了罪?”想的云棠直挠脑袋,过了一阵,忽地灵机一动,一拍脑壳,“对了,你说那时候武后病的严重,可别是神智不清,被人控制了罢?” 谷夏淡笑,“我也是这么猜的,武后是说什么都不会亲自下令处死李重汐的,无论如何,那是她这一生唯一疼爱过的晚辈,只是这幕后到底是何人操纵,若不是今日这事,我看也是无需再去追究的,反正现下一切安好,追究了也不再有意义……” “嘿!你这人!”云棠一听这话有些生气,“知道你是个什么也不在乎的,可这世间的真相不能不探个究竟,什么能比这重要?” 谷夏莞尔,也不与她争执,“无论如何,今日是不得不追究了,你觉得会是谁?” 云棠眨巴眨巴眼睛,“我倒有个猜想,只不过现下还未有什么证据,还是且不要妄下定论,待咱们接着看,再验证对错与否吧……” 谷夏俯视着眼前这姑娘,也跟着眨巴眨巴眼睛,“巧了,我也有个猜想。” “那是极好!”云棠忽然来了兴致,“要不你我都写个纸条,写好之后互相交换,规定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许偷看,待到事成之后,我们再一起拆开,这样自然就有输赢。” 这堵约着实不像心智成熟的人所为,不过谷夏也乐意奉陪,只痛快答应,又找来纸笔,两人这就把自己想的记录下来,又交换收好,这才相视一笑。 谷夏悠闲朝那神龛前的台阶上一坐,“既然我们姚大人要赌,就该动真章赌些实在的东西,大人说说,有什么宝贵东西当咱们的赌约?” “你还来劲了?”云棠撇了撇嘴,“我有什么能赔给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相中了什么,直说罢?” 谁道谷夏眯着眼睛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半晌,直看得云棠毛骨悚然,瞧她那个面红耳赤的模样,这才噗嗤一笑,“姚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着,姚大人若是输了,那心脏就借我再住两月……” 云棠这才松了口气,心道好在他不是个色鬼,“到时候都完事了结了,你还要附身于我是做什么?” “这你管不着,只说敢不敢答应便是……” 云棠只觉得好笑,“这又有什么不能答应?左右你也不能拿我如何。”又捏着下巴看了看谷夏,“你若是输了嘛,就得告诉我你和那姑娘怎么相识,怎么有了感情,偷偷盯了人家那么久,到底存了什么龌龊心思?要听详细的,怎么?鬼爷敢不敢赌?” 瞧着她那得意地高高仰起的下巴,谷夏坐着看去,只觉得又小又尖,忍不住哈哈一笑,“好!那就一言为定,即便是平局也算你赢,你看怎么着?” 云棠觉得这买卖来得划算,自然满口答应,“好,那就一言为定!” *** 李连带着一队人马终是到了益州境内,刚安置好了营帐,却听远处一阵喧闹,几个士兵拥着个小兵过来,“六皇子,这人并非我队之人,混进营来,怕是未安好心!” 李连皱眉,大量起这被指人的小兵,个头颇小,身子骨也没那么强壮,确实不像是大内精心培养出来的羽林军,再看这人满脸是灰,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样子,见李连看他,更加闪闪躲躲。 李连无奈,只好捉住这人下巴,再细细打量,只见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险些惊得说不出话来,“曹蓁?!” 那小兵这下也不闪躲了,直接甩开左右两人,抹了把脸,“就是我,怎么着?!” 其余的士兵面面相觑,李连惊诧之余,又只得哀叹一声,“你们先下去吧,这曹……这人我认得……” 几个士兵齐声答是,直到人都退了下去,李连才又长出了口气,“曹姑娘,你怎么跟到这来了?” 曹蓁大眼一瞪,“还问我跟到这来?你我明明已将有婚约,你却不声不响又来了战场,还不行我亲自来问个明白?” 李连更加哭笑不得,“你我也未有正式的婚约,不过是家中长者有这番考虑罢了,再者说来,我李连败絮其中,最最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跟着我能有甚么出息?我今日来战场,更加不知何时能回去,还是请曹姑娘另谋良人,莫要纠缠于此了……” “你这话说的不对,你败絮其中怎么了?金玉其外就可以了,你纨绔又如何?我还就稀罕这调调,没出息更好,你就做个闲散王爷,省得沾染上那些是是非非,你不让我纠缠,我还就要缠上你了,能不能甩得开我,那得看你自己的能耐和造化!” 见她梗着个脖子,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李连嘿嘿一笑,“我看你不是为着我来,只是想借着我这人马食宿,跟我们去邕州罢?” 被识破了心中的小九九,曹蓁立马耷拉了脑袋,不过也只是一阵子的工夫,又朝拱手朝李连哀求,“六皇子,您老就当没看见,让我跟着你们去,成不?” 李连冷了脸,“这是什么紧要关头?怎么能由你瞎胡闹?曹姑娘说再多也是无用,明日我就叫人送你回长安。” “那不行!”曹蓁连忙摇头,“你可别忘了,皇上和我爹都有意要撮合我俩,你若是叫我回去,我便跟我爹说,要一直等着你回来,非你不嫁,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小心思?不就是不想娶我,这才弄了个为国出征的名声?我再把咱俩的事闹的满城风雨,我看你那小女官闹心不闹心?!” “你你你!”李连险些气得喷出一口血来,“你这姑娘,怎么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名声?我曹蓁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更加不必顾及自己的名声,只要你叫我跟你去邕州,那就一切都好说。” 李连终是泄了气,“那你得跟我说说,你去邕州到底要干嘛?” “自然是去帮你!” “帮我?” 曹蓁仰了仰下巴,“帮你用兵打仗,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是非要男儿才能带吴钩,收山河!” 李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曹蓁的父亲曹尚书行伍出身,曾也为大唐立下不少的汗马功劳,曹蓁能有这样的意气,倒也不奇怪,只是瞧着她那不甚伟岸的小身板,多半还是少年心性,怎么看怎么觉着好笑,“既然对战场感兴趣,那就带你一程,待到了邕州,还请姑娘莫要擅自行动,破了军纪,更莫要私自出走,不然曹尚书问起来,我也没法子交代。” 他这么说,曹蓁哪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又是感谢又是拍马屁,李连也不去理她,只又交代了几句,这就转身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明了 “鬼爷,子虚大哥……曾遇到那人……” 谷夏莞尔一笑,“算你伶俐,那人我一直知道是谁。”他知道,她问的是那日他带她灵魂出窍,他给她讲的贾子虚的故事。 “是谁?” “是当时再度被立为太子的李显,后来的中宗皇帝,熏龙脑香,戴绿奇楠,是他一生都有的习惯。” 他如何知道?这事有些怪异,不过云棠没去询问,透过层层迷雾,她有些模糊的猜测,且想要自己将之一点一点的拨开了…… “怪不得,你说那人要他讲的是关于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彼时的中宗皇帝再次为太子,必是要与武后建立亲密关系的。” “然这中间还有处插曲,彼时似是没有用处,今日却是需要深思。” “哦?” “子虚说,那故事本是个母慈子孝的好故事,却有一人在他的耳边告诉他,要换了故事,其实是母亲夺了儿子的一切,取而代之……他们以为子虚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瞎子,却不知他比他们还要明白。” “看来此人便是想以子虚大哥的故事激怒武后,借此机会陷害中宗皇帝。” 谷夏转过身去,叫人看不见他面上神色,“中宗皇帝是有野心,可他的野心是忍耐而沉默的,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武后恨之入骨,包括她带给自己的落寞苦难,包括她逼死了他的儿子李重润,这是怎么样狠毒的母亲,要把自己逼成这个境地?若是他一旦掌握了机会,便不会给武后一点点余地……可或许有些人没他那么有耐心,或者说,他的野心已被洞悉,有人要将之扼杀……” 云棠心惊,原来他已思索了这么多,思路一点点清晰,起码不再混乱无序,“没那么有耐心的,自然就是中宗皇帝的争夺对手,中宗有的,也唯有一个将来的皇位而已,而若是有人早就洞悉了他的图谋,并一心要将之扼杀,那无非就是当权者本身……谁会愿意养虎为患?” 一切都很明晰,想要置人于死地的,不是做过几日傀儡皇帝的唐睿宗李旦,便是武后自己…… 一个是亲兄弟,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愈发觉得这深宫之中有种刺骨的寒。 *** 虽然华阳公主并未交代过云棠,要她留意着绮绣的近况,但公主是当她作朋友的,她觉得那是她应当做的。 坏就坏在绮绣的近况并不是很好。 半杯鸩酒下了腹,能捡回一条命已甚是幸运,近日来宫里逼着四皇子娶亲,急火攻心之下,更是不太好了。 云棠托人打探过,在四皇子的跟前照顾的人说,绮绣的面色愈发苍白,身子也愈发瘦了,很多时候眼珠连转也不转,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云棠提着只竹篮,里面装了些宫里刚上贡来的水果,轻轻扣开青云观的旁门,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公主说了。 诧异的是,开门的依旧是隐贞,不同的是,再没从前那么稚气,先是冲着云棠行了个礼,这才迎人进去,举止之间多了丝成熟稳重。 自打出了上次的事,玄同子死后,隐贞和隐利便被贬为普通弟子,再无从前国师弟子的殊荣,现在青云观的观主已是玄同子的下一辈儿,虚怀道长了。 云棠自认为不是那等心胸宽广之人,上次害她坐牢的,她不去找麻烦就不错了,因此态度也甚是冷漠,“大内宫正司司正,特来拜访华阳公主,烦请带路。”怎么着?你们不是嫁祸于人么?我还升了官儿了,心情可好? 隐贞却也未变什么神色,“请……” 一路上,两人无话,碰见了许多其他道士,却也无人上来招呼,看来自打上次的事出了之后,隐贞在这观里过的并不是太好。 走了一阵,一座歇山顶小楼在竹林之中若隐若现,隐贞这才站定,又微躬了躬身,“姚大人,公主自打来了这,便吃喝极少,她私下与我说过,绮绣姑娘的事是她的心病,您与公主交情不错,烦请姚大人好好与公主说说……” 云棠暗暗心惊,他怎么与公主有了交集?公主那般封闭安静的性子,又怎愿把这些最私密的事与他说了? 回头看了少年一眼,“你与公主关系很好?” 隐贞不置可否,“这些日子,公主的饮食都是我来送的,公主一个人,我就陪着聊了几句。” 待云棠还想要再问,却见隐贞抬了抬头,也不知对谁微微一笑,“姚大人,到了……” 云棠也跟着抬头,原来已到了那小楼跟前,二楼的美人靠上,一个病态的少女穿着斗篷,明眸带笑望着楼下。 云棠未再看隐贞,只点了点头,“多谢。” “姚大人……” 已走了两步的云棠这时候又回过头来,“有何事么?” 隐贞抿了抿嘴,犹豫了一阵,“对不起……” 说罢也再未等,直接扭了头,三步化作两步,离开了。 云阳站在原处,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感受,只得摇了摇头,回头朝小楼走去。 “云棠姐姐,快上来罢!” 李晏晏已望着下面许久了。 云棠这才摆了摆手,冲着李晏晏莞尔一笑,“稍等!” 只看一眼,就知这小姑娘愈发瘦了,待上了楼阁,才行了个礼,“微臣见过公主……” 李晏晏咯咯笑了,“得了吧,你我又何必讲究那些虚礼。”又看了看远处,“姐姐与隐贞有过节,我是知道一些的,姐姐因他受了苦,必是难以释然的,可他到底不是个坏人,不过是被人蒙蔽了而已……” 云棠更加心惊,瞧着李晏晏那时不时望向远处的目光,隐贞已经走的远了,看来在青云观的这些时日,她与隐贞相处的甚是不错。 遂开始打趣,“呦,公主也替人说好话啦?” 李晏晏面色一红,“姐姐说什么呢?叫我瞧瞧,姐姐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十二岁的女孩,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有少女心境的年华了,知她有意转移话题,也不再追问,“都是宫里新来的水果,娘娘叫我捎过来的。”犹豫了一阵,“还带来了好消息。” 李晏晏眨巴眨巴眼睛,“什么好事?”虽是问着,心中却有着丝期待。 云棠也眨巴眨巴眼睛,“好事就是,绮绣她恢复的越来越好了,虽是仍有些虚弱,却已能下地走了,四皇子的婚事宫里再未提过,眼下的事都稳住了。” 李晏晏双眸一亮,“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何?” 不知不觉,李晏晏捉着衣角瘦弱的小手松了开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云棠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听了隐贞的描述,遂临时编了个谎话,可能瞒得了一时,又如何能够永远瞒得了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公主是大姑娘了,既来了这里,就不要牵挂太多,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睡觉,这样疼你的人才都能放心,除了这些,更要交些朋友,公主喜欢谁就与谁一起,若是公主喜欢的,微臣也会宽容以待……” 李晏晏又是面色一红,她知道她那“喜欢”没别的意思,可却还是像窥探了她的心声似的,只微微颔首,“多谢云棠姐姐……” 云棠但笑,刚刚来的时候,她见到隐贞还是有些怒从心来的,可就那么一句对不起,就让她的怒火消了大半,说起隐贞,他也才与公主差不多大而已,仍旧是个孩子……不过自己这般的心软,究竟是好是坏呢? “云棠姐姐,在想些什么?魂儿都飞到邕州了呢?” 这一声打趣将云棠的思绪拉了回来,邕州,那是李连在的地方,算起来,他已走了大半个月了,这大半个月来,她强迫自己忙于各种各样的大小事,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李连的脸,有时候她觉得时间过的好快,有时候她又希望更快一些,才半月而已……那他要何时才会回来呢? 云棠也不觉尴尬,“是啊,飞到了邕州,想起公主您还在这里,这才又飞了回来,陪公主说话儿呢!” “你倒是承认的快!”李晏晏又是咯咯笑了一阵,后才又认真起来,“姐姐,我想要好好的活一次了……” 这话来的突然,叫云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公主说的是?” “我一直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李晏晏将小脸微微仰起,承接着阳光,“可这一次,我特别的想要好好活下去,人间有太多美好的东西,虽大多都不属于我,可只要有一件能够眷顾于我,就足矣让我有活下去的愿望……” 她说的美好的东西是什么?是亲人?是自由?是朋友?还是刚刚认识就可交心的隐贞? 她不知道,可看到她能这样总是好的,云棠笑了一笑,抓了抓女孩的手心,“你会的,一定会的……活着有太多美好的东西,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好……”李晏晏亦是莞尔一笑,轻呵了口气,一团白雾在嘴边出现又消失,“云棠姐姐,我有些冷了,扶我回屋去罢。” 云棠点头,看了看四周,青云观里的杨树也只剩下树尖上的几片黄叶,扶起李晏晏,慢慢朝屋中踱去,“初冬要来了。” 李晏晏亦看了看四周,“是啊,初冬要来了,雪也要来了呢……” ☆、怀胎 青琅走了,投胎去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谷夏虽不说,但从他的表情看的出来,那种怅然若失,是天下最难言说的感觉,不是绝望与忧伤,却因为空虚,让人愈发觉得缥缈不定,无处安放。 云棠坐在神龛前的石阶上,双手抱膝,听着谷夏诉说,好似在凝神细听,思绪却又不知飘摇到了哪里,不是她不能感同身受……实在是她有着天生的敏感,以至于太过感叹,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恒久之物呢? 他说,青琅是二十年前死的,那时候他作为一只新鬼,傲气的很,弄出了许些动静,最后惹出麻烦来,才不得不归服于他。 这二十年来,他性子渐渐沉稳,却还是有股子读书人自带的傲气。 他是只科场鬼,猝死在殿试之时,说起来是有些荒唐可笑的。 因此也鲜少有人提及此事,即便打趣,也从不拿此事。 可有一天,就在前不久,青琅找到谷夏,突然狂笑了一阵,笑过之后,又痛苦不已,状似疯癫。 谷夏见过他不羁的、沉稳的、儒雅的、安静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青琅说,他生来就是愚蠢的,被蒙蔽了的,以至于他以为有些事情就是一切,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或者说,是捉襟见肘的生活叫他以为只有一条路可走,他生来卑微,唯有一条路而已,却不知有多少个如他一般的人同样在披荆斩棘。 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消失,像是墨饼一般,被岁月慢慢磨到虚无。 可他还是不甘,不甘平庸,不甘卑下,他铆足了一口气,终于得偿所愿,谁知就在那时,一切化作云烟…… 作为鬼魂,他开始放荡不羁,突如其来的自由反而叫他欣喜若狂,生者有高低贵贱,可没谁能躲避的了死亡,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平等。 谷夏诉说着,却抹了一把眼角,或许是哭了。 云棠突然觉得,他那心中的情感与思绪,她能试着理解,却有一部分她永远也企及不了。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们都是,那般的相濡以沫,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悲哀将他们聚在了一起? 那感情她是理解不了的,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说她了解,反而是对他们之间情谊的玷污。 她唯有轻轻地走近,走近,环住他的腰身,试着带给他一丝她唯一能做到的抚慰。 “鬼爷,你的悲伤我不懂得,但我知道,那比什么都难熬……” 好在谷夏回应了她,用手掌拍了拍她的脑袋,也搂住了她的肩膀,“聚散离合,本是常事,是我糊涂了……” 那语气中的苍凉与无奈,仿佛通过拥抱传染给了她,人呐,若不是贪婪成性,也就不会有什么悲伤痛苦了。 *** 采菱晕倒了,刘通匆匆赶来,他已去找过了皇上,可皇上正宠着新人,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叫他去请太医便是。 可这是个看得失的世界,一个渐失荣宠的小人物,无人愿意过问。 云棠找了荣姐姐,荣姐姐又找了冯太医,如今他与荣大人已情愫日深,再找他帮忙,已是非常仗义的了。 可结果却叫人喜忧参半,采菱怀了孩子了,已有三月,只是她太过瘦弱,故而还未显怀罢了。 听了这消息,皇帝才带着样桓踏足了紫兰殿,得知自己要再有个皇子或是皇女,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菱子,你辛苦了……” 云棠这才知道他私下里是这样叫采菱的,不过这样的亲切关怀,又能有多久呢? 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奶奶的男尊女卑!女人孕育生命,多么圣洁的使命,却被这些人如此作贱! 然而能如何呢?这些话她说与人听,无非会被人笑掉大牙。 她越来越为自己的朋友感到可怜,也为她肚子中的新生命感到可怜了。 冯太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得不在皇帝欣喜之时插上几句,“陛下,娘娘怀了龙脉,真乃可喜可贺,可微臣探脉息的时候,娘娘的身子已是虚弱的很,气若游丝……若不加以调理……” 皇帝生气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别人造成的似的,气的一拍桌案,“胡言乱语!既是龙脉,便有神灵扶助……”又压了压怒火,“既是你诊的脉,日后她们母子二人就交由你来调理,若是出了差错,朕惟你是问!” 冯太医不敢抬头,只得轻轻颔首,答了句是。 又瞥了眼云棠,面色不减严肃,“朕知你与菱美人速来交好,今日便多谢你了……” 她本该“受宠若惊”,可今日她无法强迫自己伪装出来了,她只平平淡淡的说了句,“陛下严重了……” 好在皇帝也没有多想,只依旧望着采菱苍白的面色,挥了挥手,“二位退下吧,我与美人还有话要说。” 二人齐齐答了声是,又一齐弓腰退了出去,刘通送他们出了紫兰殿,一直送到门口,才被云棠阻了回去,“莫要多送了,娘娘那里还需要你照顾……” 待只剩下自己与冯太医,云棠才满面愧色,“冯姐夫,对不住了,给你招揽了麻烦……” 冯太医被那一句“姐夫”弄的颇为不好意思,白白净净的耳根上竟红了一片,可心里分明是得意的,“姚妹妹见外了,你荣姐姐她……也是放心不下娘娘的……”这般说着,脸面愈发红了。 云棠噗嗤一笑,心想荣姐姐那么个果断大方的人,竟找了这么个爱害羞的男人,还真是倒过来了。 遂与冯太医一起往回走,“冯姐夫与荣姐姐也许久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冯太医微微一笑,带着他那副天生似的笑呵呵的模样,“她这个人啊,怎么可能只愿在家中相夫教子,她喜爱做什么,只叫她去做就是了。” 云棠又噗嗤笑了,这次却不是取笑,是对这男人真心的崇敬起来,她突然就明朗了,不管何时何地,总是有人在维护着那些美好的,即便一切都已变质,这样的人总是看的清楚,是啊,什么又能比发自内心的爱与尊重更难能可贵呢? 冯太医却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把他那太医的帽子都给碰歪了。 *** 当云棠再去找谷夏的时候,松阳也在,两人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见了她来,马上又噤声,怕她听到似的。 松阳清了清嗓子,“丫头,刚要去找你,你就来了,那什么,还记得咱们上次弄死的那两只小纸人吧?” 云棠开始还对这两人鬼鬼祟祟有些狐疑,却被松阳一引,把她的思绪也给引走了,“记得呀,还跑了两只。” 松阳一拍大腿,“对头!就是那两只出了问题,道爷我搜了大半个月了,竟丝毫未找出一点点踪影,却在紫兰殿那里……嗅到了一丝气息……” 紫兰殿?云棠眉头紧蹙,“怎么?”那可是采菱住着的地方,她有了身孕,可禁不起折腾。 松阳也无奈舔了舔嘴唇,斜眼看着谷夏,“你和她说。” “云棠,道长说他,感到紫兰殿里貌似充斥着一丝邪媚,且跟那承香殿的感觉有些相似。” 云棠一听,更有些着急,“这可真是麻烦透了,采菱她正巧怀了孩子,难不成是这时候真好招惹歪门邪道,把邪门儿引去了?” 对于云棠的朋友,谷夏还是了解一些,这时候也有些惊讶,“她怀孕了?” 见云棠点了点头,又嘲讽一笑,“李豫这小子,要多少的儿子才够?要换做平常人家,早都败家败完了。”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云棠却怔了一怔,反应了许久李豫是谁,这才想起是当今皇上的名讳…… “所以道长找我是?” “你与她熟,在宫中又有权势,带我去紫兰殿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由头。” 虽说外男一般不许进入后妃宫殿,可这事也只得如此,若是采菱和她肚中的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 遂也没犹豫什么,只点了点头,“这事交我来办,不过需得跟皇后娘娘请示,容我想想法子。” 松阳自然没什么好说,“那成,你放在心上就是。” 为着松阳这事,云棠左思右想,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了趟皇后娘娘。 此时的皇后独孤婧正不紧不慢喝了口冰镇的解暑茶,对云棠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的确,她们俩这些日子接触的是有些频繁了。 云棠略抬了抬头,“娘娘,您叫臣给公主送去的水果,公主吃了,说很好吃呢。” 独孤婧这才抬了抬眼皮,“哦?晏儿最近如何?可问了你什么?” “问?没问什么,公主在那还交了不少的朋友,看着比从前开朗多了……” 本以为这话会叫人宽慰,谁知独孤婧悠悠叹了口气,“怕的就是这个,金枝玉叶,和那些个山野之人搅和在一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气度,别生生被人给带坏了。” 这话噎得云棠哑口无言,对于这女人来说来说,除了这宫墙之外的就都是山野之人,可一辈子困在深宫之中的滋味,她是不知道的么? 不想再与她说这个,遂又展颜一笑,“是了,宫里成长出来的皇子公主,自然不是旁人能够比拟的,娘娘,说起来皇子公主……菱美人怀了身孕,已有三月了……” 独孤婧作为后宫之主,自然是早就知道,也没怎么变化颜色,“是了,你与她要好,可多去陪一陪她。” 云棠却叹了口气,似是犹豫许久,终是没说话。 “怎么了?”独孤婧自然起疑。 “臣……哎……妄议后宫嫔妃,总是大不敬的……” 见她这般状似有难言之隐,独孤婧却暗自有些开怀,“无妨,在我面前就不必隐藏情绪了。” 云棠这才抬头,此时却已是眼泪汪汪,好似受了大恩一般,“美人她……哎,终究是不同了,昨日听她晕倒,我忙的飞跑去看她,可她却……哎……”话不多说,语义却甚是明了。 “哎……小姚啊,你还是年纪轻,有些事情,唯有到了一定年纪也就见怪不怪了……”独孤婧突然语重心长说了这么番感慨,倒让云棠觉得颇为愧疚。 云棠抹了抹泪花,“我这人啊,就是下贱,昨日看菱美人面色不好,眼眶子发青,太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就怕是惹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寻思着,请娘娘叫松阳道长去看看,我也就放心了……交心一场,她不仁我不能不义,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着她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又抻长袖口,擦了擦眼角,不说话了。 独孤婧看了她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哎,你这丫头,真真是实心眼儿,既然如此,就应了你吧……” 云棠听了,这才频频点头,又不断抹眼泪,“谢……谢娘娘恩典……”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久了,也练就了一副虚伪嘴脸了。 ☆、鬼胎 不得不说,有些女人就是如此,比如独孤婧,你若直接跟她说,要去帮一帮采菱,她指不定怎么编排你白眼狼,可你若先把那人数落一顿,再表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要她知道你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再请求什么也就不难了。 这边一成功,那头就赶紧告知了谷夏和松阳。 松阳自是极其满意,“我就知道你这丫头靠谱,这才一天,就把事给办妥了!” 连谷夏也忍不住夸赞几句,“谁道我们云棠痴傻?她才不傻,不过是懒得用心眼儿罢了!” 云棠被他那句“我们云棠”叫的美滋滋,不知不觉,他们已成了自己人了,在这深宫里头,他就像是一位随叫随到处处护着你的兄长,虽有时有些毒舌的毛病,但你求到他的时候,他是连声儿都不带吭的,能帮的都会鼎力相助。 再者说,他那么神通广大,有什么是他帮不了的? 不得不说,支撑她在这复杂的宫墙之内披荆斩棘,不断前行的,除了为在那些个瞧她不起的人面前抬起头来,还有鬼爷……他功不可没,起码他叫她没那么孤独,即便在李连走了之后。 他们反倒把她夸的不好意思,连忙摆了摆手,只对松阳说,“小事而已,道长谬赞了……” *** 一切安排妥当,云棠早对采菱交代了实情,待云棠带着松阳、谷夏和穆霄到来,采菱正端坐在小椅上,见人来了连忙迎接。 当然,除了同来的几人,无人能看得到谷夏。 采菱到底是宫中嫔妃,几人先朝她行了个礼,这才开始了此行的目的。 松阳在忙着四处观望,当然,这紫兰殿里住着的除了采菱,还有个薛才人,不过这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叫松阳道长看看采菱的屋子,再顺道把她那也看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旁人各忙各的,只是穆霄,定定站在原处,盯着采菱的肚子,仿若若有所思。 她这般盯着,把采菱也盯的颇为不适,秀眉轻蹙,甚至有些恼了,心中只想:云棠怎的交了这么个朋友,一个劲儿盯着人看,没礼数极了!便故意将广袖挡在身前,用眼神示意着云棠。 云棠刚在问松阳情况,此时转过身来,正巧看到这一幕,知道采菱脸皮薄,忙把穆霄拽了过来,“发什么呆呢?你去跟着道长,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支走了穆霄,这才凑近采菱,“菱儿,别生她气,她这人作为女孩儿是粗犷了些,可到底不是个坏人。” 采菱被穆霄盯着,不知为何,偏觉得有一丝心绪不宁,仿佛被她看透了什么似的,可又连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感到云棠拉了拉自己袖子,这才缓过神来,把手覆在云棠手背上,“你的朋友,人品总不会错的,只是缺少了些该有的礼数,云棠,有时候人是好人,可也得慎交,莫叫脑子不灵光的拖了后腿。” 云棠知道她所担心,无非是觉得穆霄这般是脑子不够用,知她好心,可心中又疑惑,穆霄这人,虽说很多时候不拘小节,可也不至于失礼到这般程度,定是发现了什么,也不觉朝着采菱的腰身看去,从前不知道,这回知道她怀了身孕,倒好似真有些微微隆起似的,难不成是有什么问题? 不敢表现太多,只对采菱宽慰一笑,“这人讲义气,我蹲大牢的时候,她去过许多次,甭管她什么样,就靠着她这般仗义,我也是当她作朋友的……” 她这般说话本没什么别的,谁知听到采菱耳朵里变了味,她那时候蹲大牢,她刚刚被晋位,可是一次也没去过的……可她比谁都要担心,她也试了找人周旋,不过是身不由己,她能有多大的能耐? 见她变了脸色,云棠这才觉得不妥,忙去搂她脖子,“哎呀呀,咱们两个谁跟谁?我还不知道你?菱儿可是最最疼我的人!”又趴在她耳边,“就知道有身孕的女人脾气大,还真是!” 她说话的气息就在她耳边,把她耳根子喷的痒痒的,采菱这才噗嗤笑了,摸了摸自己肚皮,“小家伙,这是你小姨,云棠姨姨,娘亲最好的朋友……” 她笑的甜美,或许每个女人在得知自己正孕育着生命之后,都会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与希望,看她这般,她也觉得欣慰,连忙跟着瞧她肚皮,“哎呦呦,小家伙,我可不是托了你娘亲的福?做小皇子的姨姨喽!” 她俩这般说着,穆霄蹙着眉头朝这里望了一眼,又是看了半晌,这才默默转过头去,与松阳说话去了。 云棠捕捉到这一幕,愈发确定她发现了什么,一直待松阳要走,她也跟着走了,才把穆霄拉到一边,“穆霄,今日在紫兰殿……” 穆霄早知她要找她,似乎觉得还是不够隐秘,又拽着云棠走了一阵,躲在一处假山之后,才抿了抿嘴唇,“你那朋友肚子中怀的怕是个脏东西。” 她有些不明白,“脏东西?是指?” 穆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说了,我的眼睛可以通灵,我见了她,才发现她那肚子里竟是一团污浊之气……没有形体,却在极速生长着……” 这话把云棠说的头皮发麻,“穆霄,你可别开玩笑?!” 穆霄眉头皱的更紧,“我从来不开玩笑……” 这时的云棠才是真正乱了阵脚,脑子里一片混乱,首先能想到的还是谷夏,她没有法子,连穆霄都不知那是什么,或许只能求助谷夏…… *** 然而谷夏也为难起来,他虽自诩见多识广,可这样的怪事还是闻所未闻的。 遂又只能去求助松阳,本以为也是徒劳无功,或是穆霄看错了,谁知松阳大吃一惊,从檀木椅上直接弹起,“什么?!鬼胎!!” 众人面面相觑,何谓鬼胎? 松阳略捋了捋胸脯,这才坐回原处,“鬼胎,便是男鬼与活着的女人交合,使得生者怀胎,可这胎儿不同寻常,也是鬼魂之阴气所化,待到胎儿降临之日,也便是母体耗尽之时……” 云棠听此,只觉眼前黑了一片,脚底也有些发软,幸而被谷夏和穆霄一人把住一边,这才好不容易站稳,就是这一瞬,面如白纸,唇也失去了血色。 “道……道长,母体耗尽,便是……便是……” 见松阳无奈点了点头,更觉绝望,一行清泪滚滚而下,那个曾给自己缝补衣裳的姑娘,那个曾朝夕相对的姑娘,那个给她入宫以来第一份温暖的姑娘,她说了要叫孩儿叫她姨姨的,鬼胎?什么鬼? “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松阳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又突然睁开,“法子是有,还需得看她是否愿意……” 这次是谷夏替她问了出口,“怎么做?” “这鬼胎到底是依托其父的阴气存活,若是要救人,唯有诛鬼父……断其跟路……” 云棠闭了闭双眼,酸楚泉涌而出,菱儿啊菱儿,你是为何…… 她想起采菱那瞧着自己肚子的期盼目光,要如何与她说呢? 可无论如何也要说,她蓦地睁开眼睛,动了动唇,“此事我与她说……” 谁道松阳仍是摇了摇头,“既然胎儿都有了,就说明与那鬼……你那朋友是愿意的,你确定她就能狠下心来,杀死孩子的爹爹?” 云棠甚至想要抓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如何呢? 感到谷夏伸来手臂,身子仿佛更加无力了,软绵绵倒在谷夏的身上,心中悲痛不能自抑,菱儿啊,我最好的朋友,你狠得下心么?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思念 “菱儿,你……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采菱正笑眯眯摸着自己的肚子,“除了这小家伙,再没什么异样了!这小孽障呀,真不知是叫人是喜是忧。” 云棠哭笑不得,若是皇上的孩子,到当真不知是喜是忧了。 可现在……哪有喜可言? “我是说,最近宫里头的魑魅魍魉又不安生,问问你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采菱抬了抬头,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净瞎说,哪有什么事,我怎么没听过,说华阳公主去了观子了,最近可好?” 云棠哪有心情去与她说别个,只得应付一句,“好不少了,人也开朗了许多,我最担心的是你……”想再问问,又不知如何开口,要不索性直接说了?想想又开始犹豫,这样的事要如何开口?她若是问了自己怎么知道的?说了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 “哎……今日我那差上还有些事没做……那菱儿,我就先……回去忙了……” 采菱也觉得奇怪,她才刚刚来呀,这就又要走了?想留她多聊聊天,可听她还有事要做,“那就快去罢!若是耽误了正事也是不好,左右我这有人照顾。” 唯有苦笑,云棠强挤出一丝笑意,“那我……就先走啦……得了闲再来看你……” 然而刚出了紫兰殿,这头的事还让人焦头烂额,那头又出了事,戴雨跟云棠说,绮绣死了,终是没熬过去,昨晚死了……现下四皇子悲痛欲绝,正闹着要出家做和尚,自己已把头发剃了一半,被人把剪子给抢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四皇子确实是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情种,可惜生错了地方,这般痴情,放在这里反而成了坏事。 不过也想不了那么多了,现下云棠最害怕的还是华阳公主那头,前几日自己还说起绮绣来着,若是叫公主知道绮绣死了,可能受得住? 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怎么是这么个操心的命数? 她也会累,为朋友担忧的同时,她也觉得身心疲惫,可她不能松懈,无论是她与采菱、公主的情分,还是自己的良心,她无法松懈…… 可她真的累了,这几日为了采菱的事她彻夜难眠,长期的积压使她身心俱疲,久违的困意袭来,她加快几步走回房间,穆霄已睡的呼呼响,她走向自己的软榻,连忙脱了外衣,连基本的睡前清洗都免了,谁知脑袋沾上枕头的那一刻,李连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他一贯的笑呵呵的脸。 洁白整齐的牙齿,使他的笑容更加灿烂,若是他能回来,明天就回来她的身旁,或许她会有个支撑,或许她会勇敢地面对这一切。 李连,我想你了啊…… *** 而另一头,李连正为曹蓁的事而烦恼,不是为着她给人捣乱,反而是因为她太……能干了,斧钺钩叉,用兵布阵,竟无所不能。 这姑娘在军事上的才华,叫大名鼎鼎的怀化大将军曲焕都哑口无言。 本想找个过错将她打发回去就是了,可这,叫他如何找由头? 邕州不太平,可山川草木却秀美至极,潺潺溪水,峨峨山峦,连皓月繁星似乎都比中原明亮清澈了几分。 李连揪了好几根狗尾巴草,扎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兔子,扎坏了的就仍在溪水里,真是无聊坏了。 冷不防背后有人猛地一推,好家伙,这力气可真够大! 随后就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用想,这地方除了她也没别的女人了。 曹蓁挨着他坐了下来,看着脚边的五六只毛茸茸的兔子,“六皇子还会这个?” 李连懒得搭理她,撇了撇嘴,“姑奶奶,什么时候回去呀?” “我都说了不回去了,你反悔了?”语气中甚是委屈。 李连回头看,却被她拉住了袖子,曹蓁小嘴一撅,“别送我回去嘛……我想留在这……” 再女汉子的性子,这时候女儿态毕露,也叫人不忍推辞,尤其是那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拽着他的袖子摇啊摇,李连也只能悠悠一叹,“哎……好吧好吧,不过你这般热衷于用兵打仗,是因着你父亲?” 曹蓁嗤之以鼻,“因为他?他算个什么?我这一身的本领,可都是我娘亲亲自教的,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霍!这副叛逆的模样,不过他还是好奇,“你娘?” “我娘,李巧环,大将军李宓的嫡亲孙女,刀枪剑戟,用兵布阵,兵法谋略,丝毫不比那些臭男人差上分毫!”说着扬起下巴,眼中写满的都是骄傲,与说起她父亲的时候,判若两人。 李宓是谁?对于李连来说,这是太过久远的事了,他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更不会去特地了解。 可也装作听说过的样子,“原是李将军的后人,果真名不虚传……” 一边应付,一边在心中搜索一个姓李的将军的名字,可惜一无所获。 “那你娘,也是个厉害人物。” 曹蓁的下巴扬的更高了,“那是自然,当年外曾祖父受命征伐,娘亲便跟着上了战场,后来外曾祖父受命去了南诏,攻打他的好朋友南诏王阁罗凤,就再也没有回来……娘亲便跟着姨姨携带南诏王赠予外曾祖父的铎鞘宝剑去了南诏,姨姨留在了南诏未再回来,只有娘亲一人回了中原……后又嫁与我爹……”又颇为可惜似的,“若不是外曾祖父战死,有他老人家提携帮扶,娘亲说不定会成为大唐盛世一代女将!” “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战场厮杀,更不是女儿家该参合的。” 一听这话,曹蓁就有些生气,“你这是对女孩儿的偏见!” 李连但笑,“不是偏见,是你用不着这么去舍生犯险,哪有什么战争是真正不劳民伤财的?人呐,要么就是活的太闲,要么就是贪心不足,非要打打杀杀,最后呢?谁真正得了好处?女人不用去参加这些纷扰,是因为这些纷扰本就是男人们挑起的,自要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噗嗤……”曹蓁这才笑了,“那也无妨,既然是男人挑起的战争,我就去帮着平息这战火,不过想不到你这养尊处优的皇子,竟还会想这么多?” 李连知道劝她不动,也笑了,“从前呢,我也是对女人有些偏见的,并非别的,其实是因着宫里的那些女人,让我觉得虚伪而造作,直到后来有一个人,她改变了我的想法,叫我对女人肃然起敬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嘴角挂起微笑,显然是幸福到心底里去了。 “你是说……那女官?” 李连只点了点头,依旧是满面笑意。 “做女官,无非还是在方寸之地,伺候男主子女主子的,有什么意思?地位再高……也不过还是任人宰割,她与那些个宫女,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李连听这话有些不开心,眉头一皱,因此连话都未让她说完,“不是人人都生来就有崇高的地位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能做到这般,我已是极为她骄傲,虽我知她不需要,可我会叫自己变得强大,以能好好的照顾她,护着她,给她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没人可以给她一点点伤害……” 这语气分明是不开心了,可愈说到后来,就愈有一股子温情渗透蔓延,曹蓁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咂巴咂巴嘴,心中想着,那小女官被他这样的人爱着,也是极为幸运的事了…… “不是人人都生来就有崇高的地位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堂堂皇子,说出这般话来,还真叫人刮目相看!” 这话明显就带着讽刺了,李连也懒得理她,直接站起身来,朝自己的营帐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泛起一阵酸楚,他想那个人啊,已是想的深入骨髓了……不知她现在正做什么呢?自己写就的书信,已叫人送往长安,又何时才能得到回信呢? ☆、入梦 松阳道长说,有的小鬼缠人,未必是在现实生活中,在梦里也是可以的。 遂谷夏和云棠决定到采菱的梦中去看一看。 因着采菱怀孕,皇帝虽是常去,却鲜少在紫兰殿留宿,云棠也就是借着这空子说要去偷偷摸摸陪她一晚,采菱自然是极其欢迎的,想来自打她被册封以来,想再找个机会像曾经那样一个被窝儿里叽叽咕咕聊天儿,可真是不容易了。 宫里避讳外男,却不会避讳女官,因此云棠要溜进紫兰殿偷住一晚,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自然,还有两个看不见的鬼魂儿,谷夏和乌有。 乌有是个神通鬼,说想要上天入地,那是吹大发了,可想要入个梦,还是不难的。 故此这日云棠和采菱刚刚躺下,简单聊了几句,采菱还有话要说,云棠却说困了,闭上眼睛便要睡觉。 采菱瞧了瞧,猜她是白日里太累,只得无奈笑笑,轻手轻脚给提了提被子,自己翻了个身,也闭眼睡了。 大概是怀了身子的人真是极爱乏累,不到一刻钟,采菱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而这一边,乌有带着谷夏和云棠,也悄悄潜入了采菱的梦,因着不好露面,颇为猥琐地躲在一处巨石之后,纷纷伸着脖子偷瞄那方的景象。 却见眼前是一处清幽静谧的山谷,飞鸟鸣涧,泉水叮咚,甚是清晰真实。 而就在那不远处的山间平地之上,伫立着一处竹篱茅舍,栅栏上缠绕着茂密的忍冬,刚刚抽出纯白色的花儿,看起来一片初夏的景象。 云棠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梦也可以这般的真实而……美妙绝伦…… 就在几人藏身巨石的几步之遥,采菱独自伫立了许久,秀眉轻蹙,轻咬樱唇,面上似乎藏着无限的哀愁与烦恼,终是轻叹一声,慢悠悠朝着茅舍行去。 她的步子起初极慢,后又好似下定了决心,急匆匆朝那去了。 也无需敲门,只轻车熟路推开竹篱门,一路朝着小屋中行去,刚要开门,却正巧从里面出来个人,手抱着把五弦古琴,一身荼白色的交领袍子,无论从款式还是暗纹花色,在这个时候都有些过时了,不过穿在这人身上,还是说不出的清秀俊逸。 穿什么都靠一张脸,这是大实话,要是这人脸长的好看,穿什么都有样儿,就比如这人,爽利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显得那双标准的凤眼更加深邃,薄薄的嘴唇,瞧见了采菱,抿起一抹轻笑,把那所有的阳光都凝结了似的。 一手抱琴,一手便伸手来执采菱的腕子,满眼都是宠溺,“好丫头,来了……” 采菱也只是淡淡一笑,却笑不到眼底,“这几日太过忙乱,遂好几日未来,你……还好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抚摸那眉眼,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那人也去抚采菱的青丝,“自然是极好,只是日日抚琴,等你回家,有些无聊罢了……” 家?他居然说回家? 采菱的肩膀一下颓了,慢慢背过身去,“孟郎,我们还是……断了罢……”一边说着,一边又去揩眼泪,面色苍白,甚是可怜。 那所谓的“孟郎”也很是吃惊,自己绕到采菱身前,使劲儿往自己胸怀里带,“菱儿,你说什么?” 采菱挣脱不开,便只得呜呜哭泣,想起自己的肚子,只得狠了狠心,“孟郎,我……怀了孩儿了,要做娘亲了,我……要对他负责,所以咱们还是断了罢……” 谁知那“孟郎”听完却一脸喜色,“叫我瞧瞧日子……”又去探采菱的脉,在她的肚皮上摸了又摸,眉头一会蹙起,一会又疏散开来。 采菱不知他搞什么鬼,又怕他恼羞成怒,对孩子不好,忙打开他的手掌,捂紧肚子,“孟郎,你我相识相知相惜一场,我江采菱这辈子都会记挂着你,可毕竟人鬼殊途,且我又有了身子,我……” 却被那人的双唇堵住了嘴,轻拢慢拈,好一阵光景,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菱儿啊菱儿,你怎么这般糊涂,除了那老男人的孩子,就不能是我的么?” 采菱着实吃了一惊,“什么?你的?可你是……而我……虽有过那么许多次,可毕竟是在梦中,怎么做得了真?” 那人撩起一缕采菱的发丝,颇为痴迷地放在鼻尖上轻嗅,“怎么做不得真?你以为人与鬼想要这么,还能怎样?还不都是在梦里?你自个儿的梦虚无缥缈,我造的却不同,这是我的世界……” “你的世界?”采菱喃喃低语,瞧着面前人,眼中满是痴迷,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躲在石头后的云棠却着实被震的心间噶噔一声,以至于指甲紧紧抠着谷夏的手臂,却仍不自觉,这是什么个情况?什么叫他造的梦境?采菱竟知道他是鬼的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听那“孟郎”又开始好声哄劝,“我知你过的苦,你那么善良,对谁都以诚相待,可你自己呢?谁又来照顾你?这回好了,我们有了孩儿,待他降生之时,我接你们母子二人回家,咱们就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走了,可好?” 云棠更是气愤,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玩意儿?爱你就要为你去送死?呸!哪来的自信?! 可那一头,采菱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可不就是鬼迷心窍了?什么?她不要命了?她可知道,那句来接她是个什么意思? 实在忍无可忍,便要冲上前去,好在叫谷夏一伸胳膊给捉住了,只得呆在原处眼巴巴看着。 那两人又是耳鬓厮磨了一阵,“孟郎”便好声劝慰采菱,“家里怕是来了臭虫……” 采菱不解,“什么臭虫?” 姓孟的故意放大声音似的,“你无需管,只先回去,待为夫好好收拾一番!”说罢一吻采菱的脑门儿,一个大活人的身影,就那么凭空没了。 凭空没了?采菱醒了?这不是她的梦?她若是醒了,怎么这梦还存在着? 容不得他们细想,那姓孟的便变了嘴脸,凤眼一眯,方才的柔色荡然无存,“来者是客,却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明人不做暗事,我孟隐这厢有礼了!” 这是被发现了,也再没藏着的道理,乌有哈哈一声,站起身来直了直腰,“也好也好,我这老腰也实在是受不住了,兄弟!咱们一不小心进了您的地界,要上前打招呼,刚才那场景又实在不便,您看看……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谁是脑瓜子有毛病?能信他这鬼话?不过孟隐也没怎么动怒,却也未搭理他,只看向谷夏,“谷爷,久仰大名,真乃百闻不如一见!” 谷夏皱着眉头,“上官珝?”似是认识一般。 “哈哈哈哈哈!”孟隐笑了一阵,也未说承认也未说否认,“谷先生说笑了,我叫孟隐,不过是个可怜的织梦者罢了,跟你说那贵人,并无什么关系……” 谷夏只点了点头,倒也不再追问,“只知孟隐来无影去无踪,却一直在这大明宫里,竟不知是你。” 看来是当真认得了,云棠记得,在他们来说,前尘往事都已不再提,过了便是过了……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一切早已随着年华流逝了…… 留下的都是执着,拖泥带水的执着,执着不放,就只好留着虚妄的身型走也走不掉。 云棠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孟先生,我不知你是谁,左右都不那么重要了,我来是为着我那朋友采菱,采菱是个好姑娘,你作何要缠着她不放?!” “哦?我二人情意相投,若说纠缠,也是相互纠缠。” 世上竟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呸!云棠更气,“你是鬼,她是人,即便相爱,可这样下去她是要死的,你就舍得?你爱她,难道就非得叫她去陪着你?” 孟隐嗤笑,生死,不过在你们生者来看重要罢了,谁也逃不过一死,不如把这些统统抛开,怎么乐呵怎么来,她在宫里并不开心,来陪着我,她自己都愿意,那是到乐土来了,你作为她的朋友,又何必要阻着拦着?” 世上还有这般荒谬的理论,云棠怒极反笑,“不贪恋活着,那你倒是走啊?你以为在这故弄什么玄虚就成仙儿了?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莫要拐我们菱儿信你那鬼话!” 本以为会激怒了他,谁知却像打在了棉花上,孟隐翘嘴一笑,“你说我倒无妨,只是也伤了你身后的朋友,惹了他,看谁日后还护着你?”一边说着,一边笑的不怀好意。 云棠心里咯噔一声,孟隐与谷夏,都是被困在这大明宫里的亡灵,又能说谁更幸运一点呢?她这般说,无异于扎谷夏的心…… 回头看向谷夏,正巧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悲色,终是后悔,姚云棠啊姚云棠,你何时变得这般冒失了?鬼爷对你那般照顾,你竟这么伤他?这可不就是狼心狗肺?! ☆、上官珝 就当此时,从远处的山岗之上,两个一模一样的女童携手跑来,一边跑着,一边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没人听得懂在交流些什么。 我去!这不就是……丢了的那两只小纸人儿? 云棠大惊失色,上次在承香殿松阳已打死了两只,剩下的两只没来得及捉住跑了,本以为会鼓捣出什么乱子,谁知这么久了一直风平浪静,还以为是怕了跑了,本都被人抛在脑后……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岂料脑子还没转过来,那边竟又冒出来五六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这还没完,一眨眼的功夫,又不知从哪出来几十个,上百个,最后数也数不清了…… 云棠瞬间骇出一身冷汗,身上也忘了动作,那些小儿个个面色苍白如纸,瞳孔极大,黑的瘆人,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犹如鬼魅。 谷夏眉头一皱,长臂一捞,将这吓得傻呆呆的人儿护在自己身后,随手拾起一把石子,随时准备攻守。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儿蹦蹦哒哒跑到近前,在众人面前站定,慢吞吞向谷夏伸出手来,黝黑的眸子眨巴眨巴,竟透露着一股子孩童般的纯真无邪,还有些可怜巴巴,就像被抛弃了的孩童,急需你帮着找回家去。 云棠忽地心软,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她险些也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坏透了的东西……她们那么的渴求你的帮助,谁又能抗拒得了呢? 伸出一半的手被谷夏猛地握住,与此同时是他决绝的声音,“精怪迷惑心智,莫要轻信!”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拽着再也没放,另一手运起石子,啪地一声朝着小儿攻去。 响起的是石子破纸而过的声音,正中脑门儿,小儿瞬间变作一张纸人,颓丧在地…… 打中了一只,其他小儿瞬间变了嘴脸,张牙舞爪朝这边奔来。 谷夏哪敢怠慢,忙又运起石子,嗖嗖嗖打中了近前的几只小儿,也可谓是百发百中。 乌有也去助阵,可终是寡不敌众,两人配合的再好,很快又有些捉襟见肘,有的小儿趁人不注意,便向云棠走来,幸而被谷夏给挡住了。 谷夏望了望四周,幸而不远之处有一棵老树,心下一动,拽着云棠,一边对付小鬼,一边往那方退去,终是到了近前,将云棠朝上一托。 云棠这边呢,仍然在一边惊恐,一边担忧,只恨自己没有能耐,得需靠人护着,见谷夏一味后退,更加担忧,却不想自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托,升起多高,安安稳稳落到树桠之上,而老树之下,谷夏施展开来,马上又有回转之势。 可以看的出来,他一直在护着自己身处的这棵老树,就像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将士,绝不让任何敌人攻进自己的城池。 云棠忽地鼻子发酸,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怕极了巷子里的那些野狗,故此每次路过,都要被爹爹抱在怀里,将小脸藏在爹爹的衣襟里头,这样就无需面对恐惧…… 爹爹是没那么顶天立地,却足以保护她了…… 这下连眼睛也变得模糊,自打懂事以来,已是多久没有依靠过别人?她太早懂得凡事要靠自己,甚至都快忘了被人保护的滋味…… 就在此时,谷夏打开了一个豁口,忙朝树上招了招手,示意她赶快下来。 此时的云棠正感动万分,对他自然是实打实的信任,故此也不再多想,直接朝树下一跃,好在稳稳妥妥落在谷夏怀里,手腕子又被捉住。 乌有一边招架,一边又啧啧逗趣,“谷爷是叫你自己爬下来,不是叫你跳下来,要不是谷爷接住你,早都摔残废了,你们女孩家都想些什么?” 说的云棠一阵汗颜,去偷瞧谷夏脸色,那嘴角也似带着笑意,都这档口了,有这么好笑? “谷爷,你带着姚姑娘先跑,这地方根本就不是江姑娘的梦境,分明是那厮自己臆想出来的玩意儿,谁的心思都有破绽,你俩先去找找!” 乌有刚说完这话,马上又冲上前去,打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 谷夏犹豫一阵,又看了看身后吓得不轻的云棠,只好点了点头,带着云棠冲出重围。 云棠走的太慢,谷夏只好将她抱起,施展鬼魂特有的脚力,转瞬之间,喧闹已经被抛地极远。 谁的心思都有破绽,找到孟隐心思的破绽,就是这困境的出路! 这是当务之急。 可这么大的地方,哪来的破绽?什么是破绽?这也太抽象了些。 云棠这才发觉自己仍被谷夏抱着,而自己正抓着他衣襟,忙放开手来,又发现上面的宝相花暗纹都被自己抓皱巴了。 两人虽是极为熟悉,可毕竟一个大姑娘,被男人这般抱着,真是极不好意思。 “咳咳……”干咳了几声,待谷夏反应过来,却没什么效果。 只得挣了一下,“鬼爷,你胳膊可累?”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面上也没什么变化,只顺手把云棠撂在个平坦处,环顾着四周,“破绽……他那样的人……会有什么破绽呢?” 云棠眼巴巴看着他,想起他见孟隐的反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谷夏仍在四处观望,“上官珝,袁天罡的嫡传弟子,太史局灵台郎,其师便极通占星推背,以预言武氏将取代李氏江山而一举闻名,上官珝继承其师衣钵,也是极善断言预测,极受武后、中宗、睿宗的待见。 “武后?他师父的预测差点要了武后的命,他还会受武后的待见?” 谷夏莞尔一笑,她这个年纪,虽是心思机敏伶俐,却也还是不够沉稳,“要想在这漩涡中存活下去,更需要的不是睚眦必报,反而是知人善用,善假于物,这般奇才,收于自己的囊中,便是一把利器。” 云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的师父我倒是有所耳闻,民间已传成传说了,倒不知是叫这个名字,想来有这样的师父,徒儿必也不差。” “是不差……甚或说,论城府谋略,更甚于其师,这样的人心高气傲的很,必是不屑于做池中之物的……可惜他这一生终究只是一枚棋子,这便是他的宿命了……” “他……做了什么?”云棠疑惑的问。 谷夏摇了摇头,“有的人啊,你无需知晓太多,只消看看他的眼神气态,就大体知道是个什么人了,不过你若问他做了什么,倒可以讲与你听……” ☆、桥陵 “但凡参与权谋争斗的,都得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自己的队列,若是站对了,便是平步青云,若是错了……便是万劫不复,只说上官珝这人,历经中宗、睿宗、武后,又轮回中宗、睿宗,次次受到重用,这样的人才,在这样的境遇下都能够游刃有余,这是何等的长袖善舞?” 云棠略略思索,“果真如此,若是我,恐怕早就……” “有些人生来就有着比高人一等的禀赋,无论你觉得公平与否,你都无法超越。” 云棠撇了撇嘴,“那又如何?与其那般跌宕起伏,还不如岁月静好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我就这点出息,若不是迫不得已,皇宫的大门我连碰都不碰。” “是是是,你又是何等的聪明睿智。”谷夏轻轻叹了口气,“岁月静好,多好的词儿啊,许多人唯有在失去这一切的时候,才会发觉啊,见天儿都做一样的事儿,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平静静的,也是不错的日子。” 云棠深感赞同,“那自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什么人生就得起起落落,万一一个没落好,岂不摔个乌眼青?” 又不好意思地戳了戳谷夏后背,“刚刚……对不住了……” 给谷夏说的一愣,“嗯?什么对不住?” 合着人家都忘了……可刚刚自己伤了人家,云棠可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刚刚我说那些话,是跟那孟隐说的……并不是针对于你……”与你相识这么久,我又怎会不知你的苦楚…… “无妨……”瞧她这个难得一见的扭捏模样,谷夏翘了翘嘴角,“扎心是扎心了些,不过看在你并不是有意,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又摸了摸云棠的脑袋瓜儿,那眼神里竟有一种不知是真是假的……宠溺? 云棠被他这小眼神震了一惊,尴尬地嘿嘿两声,“就知道鬼爷您大人有大量,怎会跟我这等小人物计较?等咱们回去,我请你吃好酒!” 谷夏嘴角翘的更甚,“酒是必须喝的,只是得先出去才行。” “是啊……得先出去才行……”云棠瞬间没了激情,“孟隐的内心世界,可能有什么破绽呢?对了,既然他曾经那般精明算计,能在官场上混的游刃有余,最后又是如何死的呢?” 这答案谷夏也不知,唯有摇头,“这事恐怕没有人知道,当年孟隐莫名的消失,其后又突然的死了,只知陪葬于睿宗桥陵,匆匆就下了葬……” “睿宗桥陵?看来他……还是更受睿宗的器重,能在帝陵陪葬者,都非平凡之辈呀。” 谷夏点了点头,“顺便提上一句,那桥陵……还是当年的上官珝,现今的孟隐奉命亲自设计督造的,据说可镇压邪魅,只保皇帝圣魂安然。” 云棠认真思考,“如你所说,既然他那般精通术数预测,想必设计个陵寝也不在话下。” 抬头见谷夏,却见他更是若有所思,眉头紧蹙,环顾四周,仿若发现了什么。 忍不住询问,“鬼爷,怎么了?” 只听谷夏嘴里念念有词,“不对,这可不是一般的山峦,高祖献陵、太宗昭陵、高宗乾陵、中宗定陵、睿宗桥陵、玄宗泰陵以及肃宗建陵都是依山而建,都在长安城不远处,且上官珝就埋葬在桥陵之中,若我猜的不错,这里可能便是帝陵不远之处!” “啊?这你都知道!” 瞧着她那个惊羡的眼神,谷夏心里头竟有种说不清的骄傲滋味,他在人世逗留了这么久了,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 怕叫她看出什么,连忙肃了肃脸色,“只是猜测罢了,先找找看,才知是否如此。” 拽着云棠衣袖一角,一齐朝前方走去。 不远之处,一条笔直宽敞的石子路,仿若呼唤着两人过去。 见云棠驻足观望,谷夏极为自然地拽着她的手腕,“怯场是没用的,把你留在这我更不放心,既然这样,就一起走罢……” 他说的认真,她看不见他的神色,他的手掌也并不温暖,却让云棠突然的安心,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走罢……” 谷夏没有回头,拉着云棠踏上石子路,走了一阵,步伐却有些迟缓,只因越往前走,那道路两旁的石塑便愈多,有蟠龙、巨象、雄狮、兵士、异兽…… 云棠拽了拽他衣袖,“鬼爷,这是?” “这是石像生,专设于帝王陵寝灵道两侧,以衬托帝王威仪……” “灵道?” “便是供帝王英魂进出……” 云棠忽然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这路和路两旁的石塑都阴森森的,不禁靠谷夏更近,险些贴在他的胳膊上,“快走……罢……” 而就在灵道尽头,是一座带有三出阙的大门,竟与皇城的正门朱雀门有些相似。 谷夏只望了一眼,“睿宗崩时,是大唐最繁盛之时,陵寝造价奢华,也没什么稀奇,这朱雀门应就是仿造皇城的朱雀门建的。” 可惜大门紧闭,只肃穆地排斥着一切外来者。 不过这对谷夏来说不算什么,他仔细瞧瞧,又拉着云棠转到一边墙根儿之下,揽着她纵深一跃,竟轻轻巧巧从高墙越了过去。 云棠回过神时,已身在桥陵陵园之中。 我去!果真是极尽奢华,一个埋死人的地方,竟如此的……精致壮阔! 只见这陵园之中,依次排列着大大小小参差错落的亭台楼阁,那楼阁之间,甚至有着蜿蜒曲折的小溪、平静无波的湖水,若不是她知道这是陵寝,还当仍旧是大内呢! 却被谷夏弹了个脑瓜儿嘣儿,“我说你今日怎么有些傻呆呆的?快走,赵到上官珝的墓要紧,你还想不想回去?” “哎呦喂!”云棠揉了揉脑门儿,疼痛叫她清醒,又开始反思,自己今日是有些呆傻痴愣了,胆小懦弱也展露无遗,不过好在身边是鬼爷,自己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也没什么需要隐瞒。 遂强迫自己鼓起勇气,“走走走!找上官珝!” 桥陵的陪葬墓并不算多,且布局极为工整严谨,上官珝的墓就在众多的坟丘之中,并不宏伟,甚至有些寒酸,坟丘上已长了许些荒草,仅有一块石碑藏在乱草之中,其上刻着上官珝的大名。 看来这些不怎么起眼的陪葬墓,并为得到很好的打理,与帝王陪葬,本是极为荣耀之事,此时却是无人问津,因着这陵园的高墙阻隔,连亲人后代都无法到前祭奠。 谷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可怜他?” 云棠连忙摇头,“不是可怜,不过是感叹罢了,他的坟咱们找到了,就是这般,没什么稀奇,接着呢?要怎么办?” 听她这么问,谷夏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刨开……” “好……”云棠反应过来,“什么?刨坟?!” ☆、破绽 谷夏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将云棠薅到了一边,自己挽起袖口,左右看了看,拾起一根儿还算粗实的树杈,着手挖起土来。 云棠还算淡定从容,他这人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且信他多半不会错,站在一边儿看了半晌,见他掘断了一根树枝,只好也挽起袖口,随手捡了个带尖儿的石块儿。 刚朝地上划了一下,就被谷夏挤到了一边,“哎呦喂,快一边儿去吧,就你这两下子,咱俩就在这别出去了!” 云棠觉到尊严受了侮辱,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事事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可直到遇到了他,她一次次被他嫌弃,却也开始依靠起别人来了。 随意找了块大青石坐下,手托着下巴,默默看着他忙活,不得不说,谷夏真是个好看的男人,不知生前怎样的养尊处优,皮肤要比她外公的那些学生白净的多,再加上那挺拔优美的侧颜弧度,低调奢华的衣着打扮,连拿着树枝子刨坟都显得那么优雅。 她哎哎叹了口气,鬼爷若是是个大活人,那得得到多少少女的青睐追捧? 说不定就是位风云人物,那么当年,他活着的时候,又到底是怎样的风光无限呢? 又是否像今日这般,时而毒舌无赖,时而又深沉莫测呢? 李连的性子,还真与他有些相似,面上无所事事挥霍时光,内心深处却是另有乾坤。 哎,有些人呐,你不图他建功立业,只期望他平平安安的,囫囵个回来,别忘了他答应的话,这就是她对他的全部期盼了。 这边想着,那边谷夏丝毫不知她借由着自己想到了别人,只长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一旁,那坟本就不大,一个土包而已,现在已被谷夏掘开,露出了棺木的一角。 棺木髹了黑漆,边上雕着莲花暗纹,比寻常百姓的豪华了一些。 “傻呵呵地想什么呢?盯着我看了半晌了,当我真不知道?” 她还真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想到他早就察觉了,脑袋侧面长眼睛了不成?鸡么? 掩盖住内心深处的尴尬,小白眼儿一瞥,“切!自恋!怎么着,这下刨开了,然后呢?” “然后?”谷夏黑黑一笑,手臂一挥,竟轻轻巧巧就把那棺盖掀了开,扬起好一阵尘土。 把云棠呛的咳嗽了几声,“嚯!劲儿还蛮大!”待灰尘散去,却傻了眼,“这里头,怎么什么都没有?” 谷夏的神色倒是没太大变化,索性坐在一边歇息上了,“也在情理之中,这里毕竟是孟隐自己捏造出的梦幻之地,存在有违常理之处,也实属正常。” 云棠吐了几口唾沫,铆足劲儿把飞进嘴里的沙子给吐出去,“呸呸呸!就你聪慧?那怎么还白费这力气?”双手拉住谷夏的胳膊,“快起来,事儿还没完呢你倒歇上了,我可是睡着了跟着你们入了梦的,这要是回不去,叫宫里头传开,说宫正司的姚大人睡死过去了,这死法也忒稀奇,也忒不光彩……”越说越觉得憋屈,她若是死了,家人怎么办?爹娘呢?弟弟呢?还叫不叫他们活了? 越想越气惨,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索性低了头,只看自己脚尖。 谷夏坐在地上,把她那些微妙的情绪都看的清清楚楚,那两只手儿仍然拉着自己,哀求他似的,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丝隐隐的心疼,只好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又俯下身去,拿袖子把那张小脸儿上的泪珠擦去,尽量放柔声音,“有我在呢,你怕什么?怕回不去?” 此时再顾不得什么面子,云棠只好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更不用怕了,他孟隐再厉害,我也不是那一般人物啊,我能将你带来,就自然会将你平平安安带回去,生前的上官珝是个凡人,死后的孟隐也是个难断牵挂的孤魂,必是有他的破绽之处。” 明知他这话也没有什么根据,却莫名的叫人心安了许多,云棠自己擦了擦眼泪,“这事还是受了我的连累,采菱是我的朋友,却把你也给牵扯进来了……”开始说的嗫嚅磨蹭,说到这却忽然抬起头来,“采菱?你说,孟隐对采菱可是真心?” 却见谷夏也是眸色加深,“丫头聪明!不过他对采菱的真心……倒是不敢恭维,就像你说的,若他真的爱采菱至深,必是期望她开开心心的活着,又怎会叫她陪着自己到这深渊之处?” “那是?” “但他的破绽也就是在此,这人是善是恶暂且不论,单从他想方设法叫采菱来陪他,这个孟隐该是极其寂寞的……再看他这坟丘,帝王的陪葬之墓,都是极受宠爱的儿子或功臣,无论当年的上官珝是否真正受宠,可这样寒酸的坟丘在这陵园之中未免不伦不类,所以据此猜测,这坟丘该是他自己捏造出的,预示着他此生的凄凉、孤寂与遗憾,他在顾影自怜,这份纠结的心思大概他自己都未察觉。” 云棠早就张大了嘴巴,满眼的惊艳之色,“想不到……你竟如此的心思缜密,懂得人心,自担当得起心鬼 二字,我也觉你说这话有理的很,那么既然如此,我们……?” *** 谷夏与云棠又回到了原处,众多鬼魅小儿早已不知所踪,唯有竹篱茅舍仍然安静地伫立在山丘脚下,好似一处隐逸逍遥的神仙之地。 可二人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处,尤其是氛围安静的叫人心慌。 云棠刚在犹豫要不要去拽住谷夏的袖子以求心安,不曾想他直接把手掌伸了过来,攥住她的,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没有丝毫的尴尬与排斥,因为知道他正在保护着她。 行进了一阵,站定在茅舍的不远之处,谷夏仔细端详了一阵,忽而弯曲嘴角,爽朗笑了两声,“孟先生,我谷夏又来打搅了,可愿意出来一见?” 茅草屋依旧安静,没有丝毫声响。 谷夏又喊了一声,“孟兄,谷某远道而来,可愿请哥哥喝一杯好酒?” “孟……” 窗子忽地弹开,一个声音在屋中响起,“谷先生说笑了,孟某不才,不敢与君称兄道弟!” 云棠也跟着笑了,心想这孟隐竟是因为这个才愿意搭理他们的,他是不知道,谷夏就是这么个性子,这人有时候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可他若是不要脸起来,胡说八道的时候一点也不比那地痞流氓差,你越不搭理他他越来劲儿,更爱逗你玩,扯关系拉近乎,就像那时候他缠着自己…… “别介!闯入孟兄这地界,也真是我的不对,可怎么说来着,来者是客,主要是哥哥我更没什么恶意,今日咱们就算交个朋友,等哥哥出去了,咱们在宫里头也好和平相处。” 越说越离谱,那木门终是从里面开了,孟隐慢慢走了出来,眉头紧蹙,似是不知道,怎么才这么会功夫,这人就换了嘴脸,“我这地方对不速之客从来都是如此,即是有能耐来,便自己想法子走,若是没那个能耐,我也没甚么法子,谷先生还是莫要如此,没的丢了自己的颜面。” 谷夏却是油盐不进,“嘿!跟你称兄道弟怎么着?瞧不起我?我说孟兄弟,你一人在这幻梦之中住了这么许久,难道不需要人为伴?” ☆、信任 孟隐淡淡一笑,“早习惯了一人的生活,有人打搅反而不自在了。” “那江姑娘?” “采菱安安静静、温婉娴淑,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打搅,她这样的女孩,最适合和你一起创造一个家,这也是我那么喜爱她的原因。我这接下来的日子,只有她陪伴也就足矣。” 谷夏咂巴咂巴嘴,“还是兄弟你想得开,我就不成,狐朋狗友交了一堆,像我们这种投生不了的孤魂,还是要凑在一起才好过一点,估么着我也就是个大俗人了,死了也不过是个俗鬼……”又斜着眼偷看了看孟隐,见他那本平静无波的面上竟无意中显露出一丝哀戚,心想估么着是叫自己猜对了,又故意提及自己的往事,“我这一辈子啊,虽然不长,可也足了,年少时结交一二知己好友,鲜衣怒马,对酒当歌,爱人嘛,除了逢场作趣,虚虚实实,也曾真正爱过一个,谁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呢,早就放下了,往后就各走各的就是,所以说,起码畅快淋漓过了,爱过了,也该知足了。” 气氛忽然沉默,云棠更是把脑瓜转的极快,先是惊诧他竟愿意对孟隐说出自己生前之事,又是感念于他语意中的诚恳,不像是专为刺激孟隐,反而是句句出自真心,更加惊诧于他说的“逢场作戏、虚虚实实”,感情鬼爷生前还是个纨绔少年,浪荡公子?最后呢,奇怪他既然都把事情想的明明白白,该放下的都已放下,怎么还不走?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孟隐帮她问出了想问的话,“那你又为何流连于此?” 见他搭茬儿,谷夏更不客气,直接拉着云棠进了院儿,朝一旁的藤椅上一坐,“按说该走了,可我还有那么多兄弟,他们投靠于我,我不能扔下他们,虽说日后总归是要散的,可现今我想多为他们操操心,也不妄兄弟一场……” 他这话绝对是出自真心,云棠丝毫也不怀疑,她亲眼所见,他对他那些朋友们是如何的掏心掏肺,而那些朋友,又是如何的尊重和信任于他。 即便这些年华终究还是要逝去,可谁又能说这从来没发生过呢? 孟隐勾了勾嘴角,可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隐藏的苦涩,颇为嘲讽地摇了摇头,“谷先生在这宫中也算有名气了,不曾想竟是个蠢人,进而用下巴指了指云棠,“这位姑娘,可是先生的心仪之人?” 云棠站在一边,本不打算说话,谁道这人提起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问题,霎时冲动起来,“你怎么那么龌龊?我俩的关系可是患难之交,友谊明月可鉴,怎的像你想的那样?” 这话倒把孟隐给逗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就叫龌龊?就算我猜错了,和他在一起就是龌龊的事了?”又转而望向谷夏,“先生可看见了?就算你再如何助她护她,在她内心深处,先生也不过是只鬼而已,人鬼殊途,只要你与她不同,她仍是瞧你不起。” 这人的心思怎的如此邪性?云棠气的说不出话来,忽而觉得自己第一次词穷,“你血口喷人!”她今日本就无意间伤了谷夏,现在经他这么一挑拨,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幸而谷夏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小手攥的极紧,似乎在通过手上的力量传达那份坚定不移的信任。 一阵暖意源自交握的手掌传递到了心窝之处,与此同时,对自己,对他的信心也油然而生,云棠挺起脊梁骨,“再者说,这世上最懂我的唯有谷夏而已,我怎么想他的,他再清楚不过,你又算甚么东西?” 谷夏垂了垂头,对上那双自信满满的眼睛,满意的笑意漫上眼尾眉梢,“孟先生,这造梦的活儿我不如你,可参人心……天下还没有人能及我。” 云棠对着他甜甜一笑,知道他这是故意激孟隐,便更向谷夏靠近几步,“是啊,所以他最能懂我所思所想,我任何微妙的情绪变化都会被他发现,而我,也在慢慢地去了解他,去感受他的感受,所以我说你想的龌龊,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容不下一丝的曲解,就像高山流水,这情谊虽不是男女之情,却丝毫都不比那卑微低劣,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候,而能找到这样的朋友,不论他是人是鬼,都是我姚云棠此生之幸!” 这般滔滔不绝地说着,竟不知是对孟隐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了,不知不觉,眼角泪光闪闪,反握着谷夏的大手,将之攥的更紧,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滴眼泪随之滑落,眸子中更是一派坚定之色,“鬼爷,我之前是有不懂事的地方,可您可否念在我年纪尚小,担待我几次?” 一丝感动涌向谷夏的心尖,他反而把手放松了几分,有意无意拍了拍云棠的手背,也跟着眨巴眨巴他那双澄澈透亮的葡萄眼,“丫头多虑了,从来都在担待,丝毫没有厌烦的时候。” 这腻腻歪歪的甜宠小话儿说的不亚于男女情话,连云棠都有些头皮发麻,更旁若无人地把孟隐晾在了一边儿,谷夏斜眼看去,见一丝稍纵即逝的痛恨从孟隐的脸上一闪而过,便知事成了一半,更加亲昵地揉了揉云棠的脑袋,帮她拭去腮边的泪花,“有些人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却从未有过知心之交,再如何得势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孤身的来,仍孤身地走罢了,那他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呢?” 这话明显激怒了孟隐,话里话外似是在说他,再好的伪装也露出了破绽,况且此时,他也不想再伪装,呵呵冷笑一声,刚刚张嘴,话还卡在喉咙里,却感到胸口一痛,一只长剑竟从背后穿胸而过……冷笑僵在孟隐的脸上,他低下头去,看着胸前那锋利的剑尖,想要回一回头,却没来得及,转瞬之间,那长剑连带着他的身形,统统随风而去,销声匿迹…… 原来是潜伏着的乌有并未远走,只等待着这样的时机,等到孟隐露出破绽,再一举拿下。 乌有左右看了看手心,颇为嫌弃地搓了搓,“这剑还是在他的屋里找的,怎的这般埋汰?生了铁锈污了爷一手!” 刚要朝手心吐唾沫,这幻境却开始崩裂,隐隐有隆隆之声传来,云棠眼前一阵黑暗,转而便听见采菱的声音,“都快晌午啦,大懒虫,还不起来?” 云棠睡眼惺忪地动了动眼皮,阳光透过紫兰殿的树影照在她的脸上,她揉了揉眼睛,慵懒地坐了起来,头尚有些顿痛,瞧见采菱端端正正坐在一边,顺手把她给拉了过来,紧紧拥在怀里。 采菱冷不防她这样动作,忍不住噗嗤一笑,轻拍了拍她后背,“好了好了,怎么这么黏人?不吃饭?肚子不饿?” 云棠却是不愿放开,只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连嗓音也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菱啊,这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么?” “为何说这话?” 她抱着采菱,看不见采菱的神色,这话问的是有些奇怪了,忙低低地解释,“我是说,菱啊,你好好的女孩,为何要与皇上那垂暮之人浪费大好时光?这孩子你若生了,便真的一辈子都固定在这了,我希望你活的快快乐乐,只为你自己活着,菱啊,终有一日我也是要出宫的,我希望那时候我们都能好好的,想你了就能见到你,你就当为了我,好好的只为自己,不成么?” 她这话说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采菱听出了其中的苦口婆心,只顺着她的脊背抚了抚,“我在这啊,怎么可能还会脱开了身?云棠啊,你若是有一日出了宫……自会遇到更多的好人,我这个朋友……你就忘了罢……” 泪流地更多,云棠甚至抽泣起来,“不行,我舍不得你,我不要你因为这个孩子……不顾了自己,我就要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不要你做傻事……还有你曾跟我说过那人,你说你逃不掉了,他到底是谁?怎么就逃不掉了?难道与我也说不得么?” 她甚至开始怀疑,采菱说的那人其实根本就是孟隐,他作为鬼魂缠绕在她的身边,叫采菱不得安宁。 第一次见她这么放纵,采菱也抹了把眼泪,“哎,不是不说,是你知道的越少才越好,我是泥足深陷了,却不能叫我最好的朋友受到牵连……” 说过这话,便只是默默地流泪,任云棠再怎么追问,都是一句话也不透露了。 *** 待到云棠耷拉个脑袋肿着眼泡从紫兰殿出来,便迎上了松阳和他那两个师侄玉衡、天玑,三人俱是眼圈发黑,看来是没怎么睡好或是干脆未睡。 “丫头?如何?”说话的是松阳,看来是特地在这等着她的。 云棠内心一阵感动,冲着三人感谢一笑,便跟着他们仨一路回返,一边讲了讲发生的事情,以及孟隐这人…… ☆、干戈 这日李连坐在帐中,正颇为稀奇地手执一卷兵书,蹙着眉头,细细地钻研着。 现下已近十一月,秋日将尽,旁的地方早已是萧瑟凄凉,只是这邕州,四季如春的地方,依旧青树翠蔓,淡妆浓抹。 正看到不解之处,百思不解,忽被两个小卒闯了进来,正待发怒,却见二人齐齐单膝跪地,“殿下,大事不妙!南诏的军队朝咱们这边来啦!” 李连蹭地站了起来,“什么?曲焕呢?”一般来说,真正上场杀敌的都是怀化将军曲焕,自己来不过是代表的父皇振奋军心,还用不着他去正面交锋。 可如今看来不行了。 小卒吓得不敢抬头,“东壕那敌军意图侵犯,将军带着大军去了哪了!” 是早就谋划好了的调虎离山?还是临时起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看了看立在墙角的银色盔甲,李连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大步走上前去,穿戴整齐,且不说曲焕现在分身乏术,就算他现在往这赶来,也是来不及了。 看了眼依旧跪着的两人,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也不知怎么到了这里来的。 “起身吧,曲将军不在,还有我……”说着自顾自向帐外走去。 两名小卒这才起身,默默互看了一眼,自然是心照不宣地疑惑,这娇生惯养的富家子,真的会上阵杀敌? 不过这些李连自然是看不到的。 他大步走出帐子,便被匆匆赶来的曹蓁给拦住了。 曹蓁一脸的大义凌然,“殿下,前方有敌入侵,主将不在,叫我去上战场罢!”虽是这般,可面上的紧张之色,也是显而易见的。 虽说这女孩是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可到底是没见过真章的。 别说是她,就是李连也是头一回见这阵势,远处敌人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叫人觉得那是一群嗜血的野兽,他的心里头也是惶惶不安,没有着落。 可毕竟是代表着皇室来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族的态度,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眉头轻轻地蹙着,仔细看着眼前的曹蓁,脑子飞速运转:按常理来讲,她是偷偷跑到军营之中,且是兵部尚书的女儿,他该护她周全,叫她不受一丝伤害才是正理……可她又是军事奇才,若是得她助力,说不定会大获全胜…… 两害相权取其轻,仔细思量之下,他觉得还是该以民族大义为重,再瞧那双认真的眼睛,仿若不答应她,自己就是天大的罪人似的。 这可是她自己要去的!李连以此安慰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忙叫人去找了小号的盔甲,叫曹蓁速速披上,这才一齐骑马,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幸而敌军并未攻破城门。 二人纷纷松了口气,再看城墙马面上的兵士,有的使箭,有的用弩,箭雨朝着墙下飞去,敌军也不示弱地回击着,马面上时不时有人受伤倒下,马上就有人替了上来。 曹蓁看的心惊肉跳,那城墙上的小兵都是十几岁的模样,甚至有那十三四岁的,身形还未长开,连弓弦都拉不满,到这来抗敌也不知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 这样怎么行?李连俊眉紧蹙,当年的大唐盛世,疆域辽阔,万朝来贺,难不成现在要靠这些个还未长开弱质孩童来守着了? 这时候叫他鼓舞人心,怕是太残忍了,谁不是母亲的娇儿?一将成万骨枯的事情,谁不是盼着自己的家人回去? 他讨来小将的弓箭,就要朝翁城上走去,却被曹蓁一把拉住,一双认真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六殿下,万不可轻举妄动,您是统大局者,更是军心所在,杀敌并非您的强项,您现下要做的,是给您的部下一个指令,一个明确的方向!” 她平常与他说话都是你你你的,哪会顾及他是什么皇子?不拿话挤兑他就已是很收敛了,倒是难得的这般认真严肃。 他自然也认真对待起来,经她提醒,自己刚刚确实是过于鲁莽了,忙找来一人,“前面应战的是谁?” 他这么问,自然就是在问带头迎敌的是谁,那小兵连忙回答,“城上指挥守城的是周威将军,城外迎战的是乔觥将军!” 待问完情况,又两眼微眯,稍稍沉默了一阵,“去问问两位将军,敌军是否强势,前面可还顶得住,若是这么下去,胜算可有多大?” 那小兵立即答应,“末将遵命!”又匆匆前去,待人走了,曹蓁才幽幽叹气,“对方少说也有上万人马,若是一直如此,恐怕败多胜少。” 想想自己这方,两万大军,被曲焕带走了大半,现在留下的不到八千,还不知南诏的军队有没有后援,叫他如何以少胜多? “逼到这了,怎么着都得找到法子,”李连也是哀叹一声,又转头看了看,“曹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曹蓁下意识地抠着盔甲上的鳞片,“只是从来都没真正应用,还太过稚嫩,就怕适得其反……” 她这般不自信的样子,他确实第一次见,李连噗嗤一笑,也算是苦中作乐,“不知当初是谁,死乞白赖要跟着人家带吴钩,收山河?” “是我,又如何?”这姑娘开始变得扭捏,“可我还需历练,到这来是为了跟老将军们学学,好懂得实战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曾想……” 谁曾想现在就要赶鸭子上架了? 本不欲应他,可这时李连上前来按着她的肩膀,他比她高出一头,俯视着自己,一双眼睛坚定认真,“我信你,想想当年的李将军,想想你娘,你不是要一直追随他们的脚步?现在时机来了,又何必畏畏缩缩?”见她张嘴,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这是第一次,可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你,今日算我李连求你,若是逃过一劫,我日后欠你个人情,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回报就是,若是不成……你我都命丧在这次……咱们俩黄泉上作伴,我也决不怪你……” 曹蓁动了动唇,眼眶子发酸,未想到他竟这般的支持自己,心下一横,左右他都这般说了,她还怕个什么?刚刚点头,前方马上来了个小卒,是李连派去又回来的,这小卒喘着粗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殿下,将军说,说前面来的不只是南诏,还有吐蕃的援军,比南诏的人还要多,现已攻下翁城,眼看着里城门就要被破了!” 这么快?李连与曹蓁面面相觑,寡不敌众,怎么办才好? 正不知所措,曹蓁忽地双眸一亮,赶忙叫来小卒,“去告诉两位将军,咱们这边只攻击吐蕃,不打南诏,遇到南诏的人,尽量避开,万万不可动他们一根毫毛!再找两个身手好的护着南诏军的头领!”又仔细交代,“便说六皇子下的令……” 那小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看了看李连,见他点头,还拿了腰牌递给自己,显然是赞同的,虽是摸不着头绪,可既然是上头下的命令,只得领命跑了。 待到小卒走了,李连也咂巴出一丝味道,不由失笑,“姑娘这反间计真真绝妙!” 曹蓁却没那么乐观,她依旧抿着嘴唇,严肃地看着前方,也不知这样的雕虫小技到底是不是奏效。 而另一方,小卒骑马跑到乔觥身边,悄悄耳语了一番,刚刚说完,就见乔觥哈哈大笑,连忙调集一批兵马,下达指令,领着队伍攻上前去。 曹蓁连忙拉着李连跑上城墙,观察着城下的战况,果然,再无人攻击南诏的兵士,甚至在南诏将领的周围,还有几骑人马,似乎是在暗自护卫着…… 南诏大军很快傻了眼,唐军脑子进了水不成?对他们的人只守不攻,唯有吐蕃的人倒下了不少。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南诏统领哀叹一声,这唐军为何如此奸诈?太坏!简直坏出水了! 果然,不出一会,吐蕃大军开始犹疑,人人心不在焉,等待着自己统领的授意,再看昔日的盟友军队,仿佛看敌人一般。 那吐蕃的首领也一时拿不成主意,再看那方南诏统帅,竟还有人马护着,而自己这方,死伤无数,顿时觉得心痛万分,忍无可忍,一声令下,撤走了自己所有大军。 吐蕃远去,南诏的零散军队已是不成气候,唐军趁机反击,很快,一场战火得以平息…… 人都已撤去,曹蓁看着城下的横尸遍野,有南诏的,有吐蕃的,也有自己的,突然一阵想要呕吐,强撑着看了眼一旁的李连,见他也是蹙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可那比自己伟岸多了的身躯,叫她突然想要依靠…… 她不知道当年的母亲是如何做到对这些熟视无睹,可此时此刻,即便她意识到自己的没出息,她还是忍不住朝那人靠了靠,放任自己依偎在他的胸膛。 此时此刻,她太需要个依靠。 而李连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胸前趴了个姑娘,本想推开,又实在是难以做到,犹豫半晌,拍了拍女孩后背,安慰似地将人搂在怀里。 多年以后,当李连再想起这一幕,他才有些明白,彼日彼时,他之所以没有推开曹蓁,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是需要个依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大家伙有没有猜出个苗头,其实这文男主……(不可说不可说) ☆、规劝 傒囊,由阴狠怨气幻化而成,小儿体态,爱勾引凡人魂魄,小儿或病弱之人更是其钟爱对象。 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看来这孟隐便是饲养傒囊小鬼之人,就像松阳说的,以纸人替身为诱饵,也不知孟隐在哪捉了这么些小鬼,且是在他自己营造出的幻境之中,故此这么久都无人发觉。 那么不难推测,当年把纸人小鬼放在承香殿里的,必是孟隐,要害熠王的也是孟隐,只是他与熠王无冤无仇,并没有主动害他的动机,其背后到底是站着谁呢? 那么多鲜活的人物早已被时光带走,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更是难以还原当年的始末,在那已过去了的繁华岁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能否揭晓。 云棠坐在马车上,马儿跑得急,又走的人少的小路,路也不平坦,车子着实不稳当,把人的骨头架子都能给颠散了,可她急着往青云观赶去,现在也顾不上这个。 近日里宫中还发生了一事,这是算是毫不起眼,但却把云棠给愁地够呛。 绮绣死了,早就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现下咽了气,也实属最正常的结果,可华阳公主那里要怎么办?眼下能想到的只有瞒着,能瞒多久瞒多久,日后再编由头,说绮绣嫁人了等等。 可事情哪像她想的那么圆满? 就是今日一早,一批批太医被遣去了城郊的青云观,说是昨个去探望华阳的小宫女说漏了嘴,一不小心把绮绣的事给说了出来,公主当下就昏了过去,今早才醒来,一直到现在仍是高烧未退,滴水未沾。 听了这消息,皇后自然坐不住了,抛下了手头上的繁杂琐碎,直接往青云观探望自己的女儿去了。 云棠的消息比他们的要晚了一点,自然也是坐不住了,直接叫了个小太监,一路朝着青云观奔去。 坐在车厢里她手脚发凉,上次她对公主说绮绣好了不少,要是不撒这个谎,公主会不会不至于如此? 到了青云观公主的小楼,就看见了门外三两成群、交头接耳的太医,太医之间,还站着个小道,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碍于门口的看守,想进又进不去,一脸的焦急不安。 云棠跨着大步走上前去,正巧被隐贞给看到,看见希望似的,连忙冲了过来,“姚大人!请带去进去看一看公主!” 明知她不待见他,可还是舔着脸来求自己了,这可真的是急了,云棠瞥了他一眼,却没理他,径直走向门口,朝里面的人亮出腰牌。 看门的自是不敢怠慢,忙去里面通传,不出一会,又跑了出来,朝着青云棠点了点头,看来是准了。 这下隐贞更加着急,眼巴巴在那看着,不曾想这位姚大人突然回头,朝自己招了招手。 隐贞愣了一阵,这才明白过来,忙跟着进屋去了。 病榻前,仍站着左三层右三层的太医,透过人群,看着几乎奄奄一息的李晏晏,虚弱的像是一只弱小的小病猫,云棠的心尖儿,一下子抽搐了一下,要说她与华阳公主的情谊,远不及和采菱她们的要深,可这副景象,谁看见了都窝心。 前面皇后正坐在榻边,且有个年迈的太医正在切脉,云棠不敢上前打扰,只好抻着脖子往里瞅,也就这时候,跟心有灵犀似的,李晏晏轻轻抬了抬眼皮,正巧看见了她。 “云棠姐姐!快来……”虚弱的声音响起,可这也是小公主病倒后说的第一句话了,众人纷纷回头,无数双眼睛投向云棠,见她一身女官打扮,也不知与小公主有什么交情。 “云棠姐姐,你来……”病榻上的小公主又唤了一声,众人这才回过头去,自动给云棠让出了一条路。 云棠强挤着笑容过去,先冲独孤婧作揖行礼,这才行到床边,“公主,我来看你了……” 微微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病榻上的女孩,脸色又苍白了许多,一双眼睛又肿又红,看来是哭得极凶。 捞起女孩儿的小手,轻轻揉了一揉,“公主,我来看你了,我几日不来,怎么就这样了呢?” 李晏晏也不答话,只一个劲儿的流泪,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云棠更觉愧疚,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擦,“公主,这事是我对不住您……” 话说一半,就被李晏晏打断,“母后,这里人太多,我透不过气来,女儿想和云棠姐姐单独说说话,成么?” 那老太医此时已诊好了脉,正安安静静在一边等着,独孤婧看了看,寻思着正巧跟太医聊聊,也就答应下来,一声令下,带着一群人出了门去,本也没多大的闺房瞬间显得宽敞起来。 回头看那张苍白不堪的小小瓜子脸儿,云棠愧疚更甚,“这事是我对不住您,若不是当初我说了假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晏晏拉了拉手,“不怪你,姐姐是为我好,我都明白的……” 即便她这么说,可云棠还是忍不住跟着哭,还是怪自己,要是早给她提个醒儿,公主还至于一下子受了打击病成这样? 这下一来,倒变成了病弱的李晏晏劝着云棠,终于止了泪,忙去倒了杯水,递给小公主润唇,正好瞧见窗外那个走来走去的身影,正是隐贞。 “公主,您与隐贞的感情,当真是好啊。” 李晏晏稍弯了弯嘴角,提起隐贞,那眸子里才闪现出一丝不一样的色彩,“他啊,在这的日子,也多亏有了他。” 虽说云棠对隐贞这人没有一丝好感,可既然公主喜欢,但凡有能陪她说话的人,这就是好事,她试着讲些好的事情,“看得出来,他也是极担心你的,刚才在门口,他急地不行,又实在进不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生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李晏晏苦笑,“自打我来这里,他为我鞍前马后,倒是苦了他了……只可惜我这副身子骨,不能报答他的恩情。” “胡说!什么报答恩情?朋友之间,总想着报答不报答的才真叫人寒心,我看得出来,他一片真心待你,自然不图什么回报,你且好好的,这才是对他,对我最好的安慰。” 李晏晏眼含泪光点了点头,“我晓得的,只是昨个听说了绮绣的事,实在是叫人痛心,好好的姑娘,跟了我足有八年,怎么就被害成了这样?” 云棠连忙制止,“公主,这话可说不得,若是被娘娘听见,怕是要伤心!” 刚刚进门的时候,她见皇后坐在榻前,小公主便闭着眼睛不说话,直到她来才表现出一丝热络,看来是对皇后娘娘灰了心的。 是了,虽是她娘,可却丝毫不待见女儿选择的朋友,或者说,还是害了绮绣的帮凶,且在她观察,独孤婧虽是极爱着自己这个女儿,可却没给她一丝一毫的自由,母亲对女儿的关爱反而变成了束缚和操纵,在这样的“关怀备至”之下,难免会压抑的生病。 要说公主的身子是承香殿的小鬼作的,在云棠看来,也不过是小部分的缘由,更多的反而是被逼无奈,便只能在心里头压着,久而久之,憋屈出病来。 可惜那些个罪魁祸首偏偏没有丝毫的自知之明。 “公主,按说您是千金之躯,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官,不该对您指手画脚,可下官还是想对您说上几句,不管怎么着,人投生一次并不容易,既然咱们有幸来人世一次,有幸见一见春花秋月,有幸认识那么多人,那就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努力地生活下去,作为你自己,李晏晏,而不是别人。” 李晏晏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惜冷彻了心,实在没有力气了,即便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可我没了力气,还怎么去体会呢?” 这话语里透露着深深的悲哀,若是在民间,这样的话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口中,她面临的一切使这个孩子过早地成熟。 云棠竟有些无言以对,她沉默了一阵,才想好了措辞,“怎么就没了力气呢?公主,您今年才刚刚十二岁,你体会了什么?不过是眼前的局限罢了,你却不知这世上有更多更好的东西,促使着你有无限的精力,比如你终于发现了自己钟爱的人和事物,你要去守护他们,再比如你还有那么多的大好山川没有去过,比如终有一日,你发现了自己最喜欢的生活……比如我呢,我就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叫我的家人不再受人欺凌,让他们都过上稳定的生活,我自己呢,可以和我喜欢的男人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李晏晏眨巴眨巴眼睛,“我知道,姐姐与六哥哥……姐姐,和六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么?” 云棠笑笑,小公主将过十三岁生辰,是开始对这方面好奇的年纪了,为了激起她活下去的勇气,云棠也没忌讳什么,“自然是快乐的,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感觉,可以叫忧郁的人心花怒放,可以让铮铮铁骨百转柔肠,只要和他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所以说……”她垂下眼帘,小心凝望着女孩,“绮绣姑娘她……应当也是不怕的,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而坚持,并从未放弃过,更未向那些阻挠的人低头过,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公主是她的朋友,她定是希望公主也如她一般勇敢……” 又提起绮绣,小公主的面上一片伤痛,可那双干净美丽的眸子里却闪现着一丝坚韧之色,“也就是说,若我生了死意,便是退缩逃避,绮绣也会瞧我不起……”嘴里喃喃,陷入了沉思。 ☆、入塔 待到李晏晏睡下,云棠才悄悄退出屋子,跟独孤婧说了一声,将要独自回宫。 隐贞连忙相送。 云棠知道他忧心什么,看在他尽心尽力照顾公主,也不想再为难于他,“公主现在已经睡下,且已是想开,你可以放心了……” 本正犹豫着怎么开口的隐贞顿时一喜,跑到云棠前面,长长一揖,“多谢大人!大人做的,我替公主谢谢您了,以后大人若是有事,只管跟我隐贞只会一声,隐贞必定毫不推辞!” 云棠轻轻一叹,她倒有些替小公主感动了,能有个这么对她好的人,怎么说也是一种幸福,若是两人的身份不是这么悬殊……她打量起了这小道士的面色,“你替她?你凭什么替她?隐贞,你对公主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你……喜欢她?” 隐贞只觉心尖猛地一缩,好似被个尖锐的东西戳了一般,身形一颤,张了张嘴,竟是没说什么。 云棠只得暗自心惊,看得出来,公主也是极喜欢他的,若真是如此,还真是极为棘手的事情,看宫里对四皇子与绮绣的态度就知……再看眼前将头低地极低的少年,不觉为两人的前途担忧起来……哎,好在公主还有两年才能及笄,也不知这两年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唯一值得庆幸的变数,最好就是哪一个变了心……如此也就不用大动干戈,她开始安慰自己,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有那么稳固的感情? 再次看了看隐贞,“你不说就罢了……只是有些事情,最好在发生之前就悬崖勒马……”见他也不说话,又补上一句,“免去了许多麻烦和痛苦,这对她,对你,都是好的……” “我已知道大人的意思,谢大人良言……” 这少年是个聪明的,云棠知道,不用说太多,他自然明白。 两人没了话说,气氛忽然尴尬,两人一齐往前走着,却正巧路过了伏妖塔。 尽管那事已过去多时,可她今日见了这塔,仍觉得甚是神奇,到底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才能打造出这般举世无双的妙塔? 见她不自觉地走近那塔,隐贞顿了顿步子,只得跟上。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当初还是因为这塔的事,他将罪责嫁祸到她的身上,如今她看的这么认真,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这事。 隐贞愈发地心虚,却不知云棠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她突然回头,“隐贞,你们当真不知这塔是何人建的?” 隐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当真不知,当年睿宗皇帝调来不少能工巧匠来建青云观,少说也要几十人,所以这塔是何人建的,当真也没人知晓了……” 云棠眸子一亮,“你说这道观是睿宗皇帝建的?” 隐贞挠了挠脑袋,“是啊?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云棠故作淡定点了点头,“从前不曾知道,倒也没人跟我提过,隐贞,这塔可能进去?” 这塔关押过孙茹,自是可以进去,隐贞又是挠了挠脑瓜,喃喃嗫嚅,“进去是可以的,不过需要钥匙,我现在不过是个打扫庭院的,自然是连碰都碰不着的……想要帮大人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这话倒是实话,从国师的嫡传弟子,到看门打扫的粗使仆役,这反差自然是极大。 她这般想着,隐贞却上前几步,离云棠极近,“我虽是碰不得那钥匙,可偷着拿总是行的,这观里的东西我最熟悉不过,大人若是想进塔,今夜我俩偷偷前来就是……” 云棠斜看着他,万万想不到他竟愿意这般帮助自己,想起刚才他说的,看来是真的感谢自己照顾小公主,虽知唆使他去偷东西不好……可架不住真相的诱惑,眨巴眨巴眼睛,“那便多谢小道长,今夜子时,伏妖塔门口,你我不见不散……” 隐贞面不改色,只轻轻颔首,“好……” *** 月明星稀,秋末,整个青云观都笼罩浓浓地雾色之下。 摇摆着的白草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隐贞呼出一口雾气,就着暖和劲搓了搓手,等了有一阵儿了,才看到姗姗来迟的姚大人。 她今日披了件暗紫色的斗篷,在暗夜中看不太出来。 “隐贞,外头的路上了霜,马车不敢快行,故此来的晚了,真是对不住了。” 隐贞呲牙笑笑,“无妨,那大人,咱们这就进去?” 这外头的秋风有些泠冽,若是能进去,还能避避凉风,遂点了点头,“好!” 隐贞也点了点头,直接朝胸口摸去,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了个红铜的钥匙,拿起门上大锁,朝钥匙孔一塞,一转,咯噔一声,锁头就开了。 隐贞当先打开塔门,“大人,请!” 大门一开,一阵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塔里久久不见阳光,倒是比外面还要阴冷几分。 见云棠迟迟不进,隐贞以为他是害怕,当先一步跨了进去,掏出火折子,把壁角的壁灯一点,“大人,进来罢!” 云棠轻嗑了两声,想自己空长人家几岁,居然这般的没出息…… 也一步跨了进去,这才打量起塔内的格局。 这塔外观是木制,里头却是石室,盝顶的屋顶,四角雕着仿木的斗拱,就在那房顶中央的平坦处,画着一对阴阳鱼。 阴阳鱼在上,本该伴随着的八卦却是在地下,正对着屋顶上的阴阳鱼,若是能将屋顶和地面合在一起,正巧是一副完整的阴阳八卦图。 而就在那八卦之外,仍有一圈八卦。 云棠俯下身去,摸了摸地下那凸出来的纹路,这才发现,那地下的八卦阴阳爻,竟都是从中间一分为二的,分开则阴,合上则阳。 继续摸索,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隐贞解释,“观里的前辈都说是个阵法,也都试着解过,可惜一直没什么成就。” “阵法?”云棠继续推着那道道横纹,想要变换排序,倒是轻而易举。 可到底怎么才能破阵呢? 思索着发呆,偶然见到壁龛里摆放着的青铜塑像,一只汉白玉的小象,除了大小,分明与孟隐梦里桥陵神道上的石像生一模一样! 既然桥陵是上官珝一手规划,那么这伏妖塔也是上官珝亲手设计? 从隐贞说起这道观是睿宗下令建的她就有些猜测,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想起那些个四不像的石像生。 帝王,至高无上的阳气。 帝王的陵寝在最北端,她手指滑动,将那些纹路纷纷集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六爻乾卦。 紧接着是什么来着? 她突然有些小小的兴奋,她生来就记性好,当初还因为这记性被荣姐姐选进了司闱处。 再加上她后来又做了司闱女史,更是需要记性好的差事,所以愈发的,不说过目不忘,一般只要她留了心的,就一定会记住。 且那些石像生那般的独特。 神道两侧,靠着陵寝最近的,左侧是马身鸟翼,后来她还特地去查过,原来是山海经中的孰湖。 马身,鸟翼,乾为马,离为雉,以马为主,下乾上离,大有卦。 她看了看毗邻乾卦最左那个位儿,手指动作灵巧,很快形成了一个大有卦。 神道右侧,羊身马尾,异兽羬羊,乾为马,羊为兑,羊为主,下兑上乾,履卦…… 依次推测下去,只剩下最后一个,一时不敢动作,也不知能不能解得开,若是真的解开,又会发生什么? 犹豫一阵,还是手指滑动,一个屯卦形成。 忽然之间,塔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好似整个塔身都在跟着晃动。 云棠一个踉跄,被隐贞连忙扶住,就在此时,两人齐齐愣住。 那八卦围着的中间,竟有一处暗箱,此时阵法被破,箱门缓缓打开,里面躺着个髹黑漆的盒子。 见云棠迟迟未动,隐贞走上前去,摸了摸盒身,竟是没有锁的。 轻轻打开,却是猛地向后一坐,又开始半跪在地上挪的极远。 终于挪到了云棠的脚下,腿软地站不起来,他手指着那处,“大……大大人,那是……” 云棠又怎会没有看见?只见那黑盒子里,躺着一个白森森的头骨,正端端正正地面向前方,那头骨周围,还散落着不少黑漆漆的东西,该是毛发皮肉腐烂的痕迹。 她又怎么不怕?可她到底要比隐贞大上几岁,再加上她见鬼见惯了,此时还算是淡定。 两人正在怔冷之时,却听远处的喧哗之声,云棠回过神来,想刚才那些铃铛响起,该是引了人来,忙盖好箱盖,又将八卦随意打乱,拽起隐贞,出了门去,拿钥匙锁好塔门,扶着隐贞,朝草丛深处跑了。 两人一路奔走,也未敢停留,好在隐贞对这里轻车熟路,此时也恢复了力气,便拉着云棠,朝小路溜之大吉。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我都快忘了这是个鬼故事了…… ☆、决绝 清晖阁内,云棠的房间里,她和谷夏说了今日的事。 “也就是说,八九不离十,桥陵和青云观的伏妖塔都是上官珝亲手设计,再加上他饲养小鬼,并且在承香殿放置纸人,以图残害熠王……这些事情都连起来……差不多就可以……” 差不多就可以猜出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到底是谁。 可惜谷夏似是对这个没那么感兴趣,从她开始讲这事起,他就一直蹙着眉头,此时再也忍不住打断,“既然要去,为何不支会一声?就那么不声不响的自己去了,幸而没事,若是有事,你叫……大家如何是好?” 说这话云棠心里就有些委屈,她又没有想那么多,还以为不过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一看,她也不想事事都麻烦谷夏……谁知会发生那种情况? 她扁了扁嘴巴,尽露出一副小女孩儿的形态。 谁说她姚云棠不会撒娇服软?只是只有对极为亲近的人才会如此罢了,不知不觉之间,在她的内心深处,已是把谷夏当作了极为熟悉的亲近之人。 谷夏看去,见那嘴撅地似是能挂起油瓶,又觉得好笑,“好在平安无事回来了,云棠……当真是个聪慧勇敢的女孩儿……” 他极少叫她“云棠”,更极少夸她。 云棠当下就咯咯笑了,又提起刚才的事来,“当初我们猜测,那害死熠王的人不是武后便是睿宗皇帝……现下看来……” 谷夏笑笑,“睿宗皇帝李旦,唐明皇李隆基的父亲,在中宗皇帝被贬均州之后,被武后扶植上位,虽是从未真正掌权,却也是沾到了肉末,野心一发不可收拾,故而在中宗皇帝重新被接回武后身边,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重新夺得皇位,以徒谋武后的另眼相待,就只能先除掉中宗皇帝。” 云棠点头,“可中宗为了稳固地位,便刻意讨好武后,即便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李重润,武后年事渐高,开始耽于享乐,他便找来当年的子虚大哥,以徒博武后开心,可惜被睿宗皇帝钻了空子,睿宗托人指示子虚大哥换了要讲的话本,从母慈子孝的好故事变成了母子反目成仇……以徒激怒武后,将祸水引到中宗皇帝的身上。” 谷夏露出赞赏目光,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可惜子虚大哥并未听从,他不想成为这权力争斗的棋子,故而讲了些旁的,无论是中宗皇帝还是睿宗皇帝都未能如愿,子虚大哥也就是惨死在这次……睿宗皇帝拉拢来了当时的上官珝,也就是现今的孟隐,他精通数术,睿宗皇帝便叫他修筑桥陵和伏妖塔。” 谷夏嘴角含笑,这笑却带着一丝轻蔑,“上官珝在当时算得上出神入化的人物,李旦叫他修筑镇压百邪的桥陵,还有那伏妖塔,不过是因为,上官珝这人野心极大,绝非池中之物。” 云棠双眸微亮,“这我倒是没想到,上官珝的造诣独一无二,能镇压地住他的,也唯有他自己……所以当上官珝的价值被用尽,便到了他的死期,睿宗皇帝怕他这等邪魅之人的魂魄再出来造次,所以将他陪葬在桥陵,他自己亲自设计的地方,叫他作茧自缚……那伏妖塔的头颅?” 这丫头越来越聪明,小小年纪,居然一点就透,谷夏甚是欣慰,“该也是孟隐的,所以在桥陵的陪葬墓,应该只有他的无头尸……” 云棠打了个寒颤,这是多大的仇怨,竟然叫人家死了也是身首异处? “所以那想要害死熠王殿下的,自然也是睿宗皇帝,虽然在熠王的孩提时代,与他这个皇叔感情甚好,但看武后对自己这个孙儿的喜爱程度,无疑也成了睿宗皇帝眼中的障碍,所以唯有痛下杀手……” 谷夏沉默,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可惜那时的熠王正值青春年少,在宫外结交了不少的好友,竟是一月都留宿在外,从未回过自己的承香殿。” “故此那些个巫蛊小人便迟迟没起作用,好在这时李重润受奸人诬陷,武后震怒,裴秀到了长安求到了熠王头上,熠王便陪着她去了洛阳,此时的睿宗皇帝更是抓住了时机,诬陷熠王将要谋反,便是武后下令,毒箭穿心……” 谷夏紧蹙眉头,微摇了摇头,“这令未必就是武后下的……当初的事宜太过杂乱,这其中又有怎样的波折还未可知……” 忽觉自己说错了话,云棠心间一颤,暗暗偷瞧着谷夏的面色,他这人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端起凳子,坐的离他更近了些,捉起他衣袖,笑的极其讨好,“当然,这些都还仅仅是猜测,虽是八九不离十,可必然还是有一二分的偏差,不过能够这样,已是极好了,你也莫要太过纠结,左右一切事情都已发生,我们就慢慢地……还原这往事就好,就像你说的……一切都已是过往……” 一边说着,一边靠上前去,将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抚平。 拂好了眉头,又去按揉他太阳穴,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下令的人来…… 瞧她那个认真的样子,鼻息轻轻拂在他的脸上,谷夏突然失笑,“你……是不是已知道了我是谁?” 按在他太阳穴上的小手突然顿住,谷夏依旧带着笑意,不出一会儿,那小手却又开始动作,小小的嘴儿呼气如兰,“我管你是谁?总之是鬼爷就对了!” 谷夏顿住,随后哈哈一笑,“好!我便是谷夏,其余的,谁也不是!” *** 秋日将近,太液池蓬莱岛上的几颗银杏也快掉秃了,只留下树梢的几叶,被风吹地打着旋儿。 这几日云棠去看过华阳公主,果然,自打上次,公主的病情一日强过一日,如今已是能下地走几步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解开了公主的心结,想起来这事,云棠就觉得自豪。 可一想起采菱,糟心的事儿就来了,采菱那肚子,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大,这可如何是好呢? 流水似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入紫兰殿,据说采菱又得了皇帝恩宠,可那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啊! 岂不论欺君之罪,就算不提这茬儿,那孩子一旦足月,采菱的性命也是不保…… 她甚至想过找谷夏的那些朋友,想个法子私自把这事了了,可又觉得这样太过专断,真是越想越急,急地焦头烂额。 想不到好的法子,她又觉得就这样待着也实在是坐不住,遂下定决心,不如坦白了一切,跟采菱聊上一聊。 紫兰殿里,采菱坐在张八角桌儿前面,正亲自动手,也不知在缝补些什么。 云棠突然鼻子发酸,她突然想起以前两人住在一块儿,她官服破了,她就是在等下替她缝缝补补。 吸了吸鼻子,这才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原来她是在自己的孩子缝小袄子,采菱的针线活素来不错,此时的小袄子已基本成形,眼看着只剩下一只袖口了。 云棠更觉心酸,若那是个真正的孩子,该有多好? 采菱这才回头,“早先听宝雀通传,我还寻思着怎么这么久不来,你倒是好,走路都不出声的!” 强挤出一丝笑容,云棠走上前去,把那小袄子拽到一边,又去拉采菱的手,“菱儿,今日我来……是有话要说的……” 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她欲言又止,采菱反过来拍拍她手背儿,“说罢!有什么事是跟我还不能说的?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为你出气就是!” 她越是这般温柔,这般纵着她对她好,云棠心里头就越是不得劲儿,最后,竟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瞧你,爱哭鬼!都是宫正司人人都怕的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若是平时她这样说,云棠必然会打趣回去,可现下她没了这个心情,长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菱儿,我听松阳道长说……他看出了你那……你那肚子里怀着的…恐怕不是正常的孩子……” 听她这样说,采菱脸色瞬间煞白,过了好一阵儿,才又现出一丝笑容,“你都知道啦?” 云棠无言,只得点头。 采菱也跟着点了点头,松开手,轻轻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萧瑟,“嗯,这事我也是知道的……本打算好好的过这几月,好好的陪陪你,若是等我死了……你我恐怕就再无机会相见了……” 此时的云棠已是心急如焚,她跟着站起,匆匆走到采菱的身后,“菱儿!何至于如此!?总还是有法子的,松阳道长说,只要诛杀那……” 却被采菱打断,她回过头来,一张秀气的脸上再无刚才的神色,“这孩子……我打算生下……” “什么?”云棠难以置信,瞬间面白如纸,“菱儿,你……不舍得杀他?”震惊之下,已是颓坐在地上。 “他已是极为可怜……他已经死了……不过是一个孤独的鬼罢了……我又怎么忍心去害他?再者说……我也累了,陪一陪他,倒也好……” “你!”云棠目瞪愈裂,“你要去陪他?那我呢?!我怎么办?江采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若是死了,你叫我如何……如何……” 见她这样,采菱闭上眼睛,许久才走上前去,轻轻将她扶起,“云棠,对不住了……” 采菱一声叹息,却知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道歉…… 却被云棠大力甩开,她一边看着采菱,一边朝门口倒退,满脸的泪痕,箭头一直在抽搐,终于退到了门口,这才转过身去,逃避什么一般,大步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头云棠叫采菱“菱儿”,可不是“菱”—“儿”分开念的,而是北方口语中的“儿”化音,就像“小花儿”,“铁蛋儿”,大家自己感受一下(-_^) ☆、冬至 今年的寒冷来的极早,是以冬至到了,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恍惚间哀叹一声,这日子可是过的愈发的快了。 云棠手拄着下巴,眼盯着门外光秃秃的枝桠上留下的几只麻雀,一到冬日,聪明的鸟儿都跑到南方去了,唯有这些个痴心的,有好的地方不去,便要在这里挨饿受冻。 算来,已是整有两月没回过家了,不是不想回,实在是事情太多,公务、私务都太多,还有采菱那事,她想想就觉得扎心,她觉得是采菱背叛了她,更没有好好地珍惜自己的生命,一边气着,一边伤心,真是极为复杂的心情。 她寻思着,还是再等一等,甭管好的坏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整理好心情,再回家里去。 戚罗敷见她呆呆的,皱了皱眉头,佯装清嗓,嗯哼两声。 云棠从外界收回目光,瞥了眼戚罗敷,自打上次她给她留足了面子,两人一个屋子当差,倒是一直相安无事。 这两个月来,戚罗敷倒是轻减了不少,原本圆润有致这时候最招人喜欢的身段,现下也不见了。 皮肤倒是依旧极好,三十岁的年纪了,依然水润紧致。 据说杨桓对她极好,什么好的补品都往这送,这般滋养着,自然错不了。 阳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显得那双手儿更加白皙。 仿佛察觉到了云棠的目光,她捏起羹匙,朝那三彩盏里一舀,一颗龙眼送到嘴里,不出一会,喷儿地一声,朝窗外吐出一颗籽去。 在这宫正司里,戚罗敷确实是可以横着走。 可是?不对不对?这三彩碗…… 三彩陶,近年来达官贵胄的新宠,可只见过做玩偶摆设的,还没见过直接拿来做盏的。 她看的书杂,知道这三彩陶要做成,得先往胚子里头加胡粉,这胡粉若是入了肚,可是有毒的,只是性慢,一时半会儿发作不了罢了。 所以这事,到底是戚罗敷自己糊涂还是…… 要不要去提醒提醒?若是真有人想害她,自己再去提醒,会不会也跟着惹上麻烦? 一直到晚上将要下值,她一直在寻思这事,见左右没了人,寻思着罢了,略微提点她一下,若是她脑子够,能捉摸出味来就算她命大,若是察觉不到,那她也是没法子了…… 收拾收拾东西,佯装朝门口走去将要回去,又佯装偶然看到戚罗敷的面皮,“哎呦,戚大人,你这皮肤可真是水嫩,跟那鹅蛋清似的!” 乍一听她这话,戚罗敷内心里一阵窃喜,一是这身嫩滑的皮*肉本就是她的骄傲所在,二是见云棠这么讨好自己,还当这人终于反应过味儿,也知道来巴结自己了。 可面上仍是一脸严肃,只简单地勾了勾嘴,“人长色衰,怎比姚大人,花一样的年纪。” 云棠连连笑着摇头,“怎么会?人都说,女人到了三十岁,那才是最好的年纪,成熟稳重,风韵十足,见戚大人整日吃些补品,气色也是极好,只是不知您平日里都用些什么补品?” 这么夸她,戚罗敷更是心花怒放,连带着对云棠的看法也好了不少,可面上依然没大表现出来,“补的嘛,最好的自然是燕窝,可那金贵东西到底是给娘娘们用的,咱们呢,我觉得用桃花泪就不错,虽是不如燕窝上档次,可也是极好的滋补之物,再有就是皂角米,不过那东西在长安不生长,也算是珍稀之物……” 却发现云棠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就微有些怒气,“姚大人,你看我这盏子作何?” 云棠装作被唤醒的模样,又好似刻意挤出一丝笑意,“我在看,戚大人这三彩陶盏当真是别致。” 戚罗敷含笑,寻思着,今日她巴结自己还没完没了了,“是么,姚大人何出此言?” “这三彩器,确实是稀有的贵物,下官愚钝,只见过做陶偶摆设的,要说做陶盏,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见这造盏者真真是别处心裁了。” 说完这话,见戚罗敷依旧含着笑,云棠也不便多留,只佯装看了看日头,“戚大人,皇后娘娘那还找下官有事,今日仓促,改日下官定要好好向您讨教一番这滋补养生的学问!” 戚罗敷见她如此,笑着点了点头,见云棠走了,也是神色如常地收拾收拾零碎,顺道将陶盏塞入衣袖,回住处去了。 而这一头,云棠正往三清殿去,却正巧碰到了丁泽。 自打上次孙茹的事尘埃落定,已是很久没见过他了。 云棠上前打了个招呼,“丁先生,许久不见了呀!” “是呀,好久不见。”走到桥上,两人都不觉停了脚步,丁泽嘴角含笑,话也是说的不急不缓,“姚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云棠也笑笑,背靠在汉白玉的桥柱之上,“无事,走走罢了,丁先生你呢?要做什么去?” “渤海国使臣开唐朝贡,陛下为其接风洗尘,摆了宴席,我也是刚从那儿回来,这就遇见了姚大人你。” 知道他不喜欢这些个隆重的场合,在他心底里,即便那听曲的再是金贵,可自己也不过是个穷弹曲的罢了,所以云棠也不再问,只点了点头,“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丁先生又何必这般生疏?私下里叫我云棠就好。” 丁泽也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不过又突然想到,“记得彼时云棠与六殿下交情甚好,现下殿下出了宫,你还好罢?” 也难得他惦记自己,云棠心里一阵感动,“好不好的,总改变不了事实,路走到了这步,也得硬着头皮走,日后发生什么,日后再说就是了……” 见她这样,丁泽多少放心些了,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三滚,终于说出了口,“只有一事,我觉着该告诉你一声。” 这可是丁泽头一回这么久捏,云棠见着也觉稀奇,突然就被他这副模样给逗笑,“先生说就是……” “你不怎么出宫,也不太接触朝堂上的大臣,只是有一日我正给陛下奏曲,陛下看了封书信,忽而大笑,乃是前方捷报,就召见了兵部尚书曹大人……陛下说……” 捷报?李连他们立了功?云棠一阵窃喜,可这陛下召见曹尚书能跟她的事有什么关系,见他犹豫,更是好奇,“您说……” “陛下说,那丢失已久的曹姑娘他知道在哪儿了,乃是偷偷跑去了邕州,这次大胜,曹姑娘功不可没……” 云棠心里咯噔一声,手指也不自觉捉住了衣角,她听李连说过,皇上想要为他与曹尚书的女儿赐婚来着,怎么……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色,“是嘛,曹尚书的哪位女儿?那是何时的事?陛下又怎么说?”虽是极为压制放松了语气,可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她提了这么多连珠炮似的问题。 见她神色不对,丁泽只得尽量放柔声音,一一回答,“曹尚书的大女儿,曹蓁,就是半月前的事,那时候敌军压境,曹姑娘与六殿下配合着用了计谋,以少胜多大败了南诏与吐蕃……陛下没说太多……只说曹家的儿女都是英雄儿女,对曹蓁……恐怕甚是赏识……还封了将军,叫她好好为大唐效力……” 见丁泽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她神色,云棠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得尽量稳住阵脚,苦笑着点了点头,“曹家女儿……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女儿家的表率,我也……实在是佩服……” 直到送走了丁泽,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不知丁泽安慰了多少,更不知自己笑的有多么难看,直到被杨桓看见,又把丁泽叫去有事,她这才得了自个儿的空间,脑子里面一片混乱,见人与自己打招呼,也是木讷地回应。 曹蓁也去了邕州,对于李连,她信还是不信?即便她信了他,可皇帝呢?若是曹蓁立了军功归来,皇帝高兴之下,保不齐就要赐婚,且看皇帝的态度……分明也是有意撮合的…… 不知不觉到了三清殿,正犹豫着自己这副鬼样子,到底要不要进去,殿门却从里面开了。 看见谷夏那张笑嘻嘻地脸庞,她忽地扑了过去。 谷夏这才觉得事情不对,也多少猜到了些东西,能把她惹成这样的,要么是采菱,要么是李连。 安抚性地拍了拍后背,也不说话,只等她什么时候哭够了。 可等了半晌,那泪似乎是止不住了,这才有些忍不住,“到底是怎么了?与我说说?” 语气中竟带着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柔和。 云棠依旧呜呜哭着,其实若是在别人面前,她也是极少哭的,甚至来谷夏这里,她也没想到会泪崩,谁叫他那张脸生的那么亲切,叫她一时也不想隐忍情绪? 遂哽咽着把心头刺说出,“李连……曹蓁……去了,打了……打了胜仗,采菱……不听……不听我劝,绝……绝交了……” 话叫她说的断断续续,可谷夏还是听懂了,“你说曹蓁去找了李连,两人联手打了胜仗,而你跟采菱坦白,她却执意不听,所以你与她……绝交了?” 他说的句句不差,果然还是鬼爷最懂她,云棠一听这些,又是哇地一声,眼泪滔滔不绝了。 谷夏不知怎么安慰,寻思了半晌,这种事情,毕竟说什么都是缓解不了痛苦的,思忖许久,只得落下一句,“没事了,无论到何时,我总归还是在的……” 语气似是在哄小孩儿一般,却又极其的有份量…… 作者有话要说:  唐三彩的话,里面含铅极多,所以文中的胡粉成分主要就是铅,故此容易中毒,而且唐三彩是低温烧造陶器,吸水性强,所以一般都是做摆设或者是做成陪葬的明器,没人拿它喝水啥的。 ☆、初见端倪 趴在谷夏的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也不知是何时哭地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即便是睡了,也时不时抽噎一下,大概是姿势不对,竟小声儿打起鼾来。 瞧着怀里这猫儿一样的小姑娘,谷夏哭笑不得,又挺着脊背任她靠了一阵。 谁道这姑娘睡的极死,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了,殿里的温度又愈来愈冷,这么睡了,怕是要惹上风寒,忙差了小葫芦去找一趟穆霄。 此时的穆霄已躺在榻上有一阵了,见对面的床铺空荡荡的,还有些担心,听小葫芦说明了情况,这才松了口气,起身披了衣裳,朝三清殿接人去了。 穆霄来到,正看见谷夏坐在三尊前的阶梯上,怀里抱着个软趴趴的小人儿,袍子的下摆盖住云棠全身,一手拖着她的脑袋,一手正落在半空,似是要朝那坠下的屡屡青丝探去。 穆霄内心一惊,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进了门去。 而这一头,谷夏的手掌稍一转弯,落在了身侧,“穆姑娘来了……” 穆霄点了点头。 “她刚刚哭了一通,穆姑娘你……回去照看她些……” 这才放低了声音,“云棠,云棠,穆姑娘来了,你跟她回去好好歇歇……云棠?” 无奈之下,只好睁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了一双漆黑如葡萄似的清澈眸子,再转了转眼珠,瞧见了自己的室友,“穆霄,你怎么来了?” 穆霄不苟言笑,“谷先生说你在这睡着了,叫我来接你。”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云棠,幸而她比一般女子生的高大,力气也大了许多,扶着云棠也并不费力气。 云棠这时候清醒了,见这两人跟递孩子似的把自己送来送去,颇有些不好意思,稍用了力气,在穆霄怀中站了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儿,“只是睡着了,又不是醉了,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 穆霄无奈摇了摇头,又把她给压了回来,“这时候能耐了,亏了谷先生照顾你,快跟我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穆大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耿直的很…… 云棠没了说的,也只好乖乖跟穆霄回去,好在穆霄不是那爱打探的人,也并没问她因为什么哭,只简单安抚了几句,把她撂在床上,也去睡了。 若是她真的问起,她还真不知要如何解释,说她因为个男人,因为件捕风捉影的小事,就没出息地哭了? 采菱那事,更不好说。 刚刚在谷夏怀里睡的极香,这下躺在床板上,反反复复,辗转难眠,一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再次醒来,双眼不出所料的肿了。 好在今日休沐,并未耽搁正事。 刚刚趿拉上鞋,就听见丁泽来了。 穆霄双手交叠,朝窗外努了努嘴,“那乐师是你认识的罢,他就在楼下,是不是在等你?” 云棠也凑过去往下一看,果真是丁泽,急忙穿好衣裳,简单擦了擦脸,朝楼下去了。 到了近前才放慢脚步,“丁先生,你来啦……” 丁泽淡笑,“昨日见你脸色不太好,实在是放心不下……” 见她两眼红肿,就知昨日必是偷偷哭了,心绪颇为复杂,“既然你都不让我叫你大人,你也别叫我先生才是,我比你虚长几岁,若是不嫌弃,云棠可与我兄妹相称……” 兄长?这倒是极好,云棠双眼一亮,“那好,日后我就叫你丁大哥就是,实不相瞒,昨日听了丁大哥的话,我是有些想不开来着,可今日见了大哥您,这才知道我总是有你们的……且事情未必发展地很坏,是我多虑了……” 丁泽也欣慰地笑笑,“如此我就放心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心思也比别人通透,就想你说的,事情也未必就发展到那种程度……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还是在你身边的…… 不管怎么说,我总还是在你身边的……这话不止他一个人说过,云棠又是眼眶子发酸,她家里有一个弟弟,从小就学会了要谦让弟弟,照顾弟弟,到从未感受过有个兄长的感觉。 这感觉,还真是蛮好。 *** 另一头,遥远的邕州,曹蓁被封了个定远将军,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国效力,一圆自己驰骋疆场的梦想,自是极为高兴。 而李连也受到了皇帝的封赏,皇帝万万未想到,自己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也能为他分忧,为了褒奖,特下诏封为恩王。 皇宫外早就为李连准备好了的府邸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恩王府。 人人都知道,六皇子这次为国出征,少不了要封个王位,却未想到这么快,人还未回来,且还不到半年…… 可当事人本身却没那么高兴,一方面为着自己的私事,自打从长安出发,他托人给云棠带了不少的信,可却一封回信也未收到,是途中出了问题,还是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回信? 忙摇了摇头,劝告自己要信任云棠,可无论如何,心中的疑虑却是扎根了。 另一则,却不是私事了。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个抱负远大有大情怀、大义气的人,可这一次,他为国事感到懊恼。 不为旁的,只为他是大唐皇室李姓子女,隋炀帝昏庸无道,耽于享乐,百姓民不聊生。 高祖无奈之下,揭竿而起,这才带来一个太平盛世。 太宗贞观之治,带来了大唐的根基稳固。 高宗与武后,带来真正的大唐盛世……这些祖辈,即便也都做过错事,可于天下百姓安定富足来讲,无疑是功高盖世值得称颂的。 而到了现在,十二三岁的孩子就要被赶上战场,这背后又是多少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年的大唐,万朝来贺,而如今,对付一个区区的南诏,就僵持了数十年…… 他轻轻闭了眼睛,那日那些年轻的战士倒在城楼之上的场面就浮现在眼前,事后,他走过去合上了他们的双眼,也下令叫他们入土,可小小年纪,就这样客死他乡,不知那家中的父亲,又是何等的心情? 年少时阅杜工部的诗,不过是附庸风雅,人活一世,何必如此苦大仇深?可此时此地,他开始渐渐了解……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睁开眼来,山川秀美,却是一片血腥之气,他李连,生来锦衣玉食,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竟是白活了! ☆、愿望 轻雪缓缓飘落,这还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皇后独孤婧穿了件深红色的夹絮袄,小口抿着小火慢炖了一上午的栗子乌鸡汤,盯着脚下的小火炉,思绪就转到了女儿的身上。 天渐渐寒了,雪季也来了,晏晏一个人在青云观,棉袄棉被可还周全?伺候的人可是尽心尽力早就点起了火炉? 即便知道,女儿是金枝玉叶,没人敢怠慢,可她还是放心不下,一碗鸡汤喝的毫无滋味。 就在此时,贴身的大太监赵喜年轻轻走了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了封信纸,“娘娘,恩王又来信了……” 独孤婧一怔,想这老太监的称谓,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六皇子果然还是受宠,边关刚有了点起色,皇上这就把王位加持上了。”又瞧了眼信纸,接了过来,转手朝火炉里一扔。 赵喜年默默地瞧着,觉得真是可惜了,恩王殿下来的信,自然不是寄给皇后娘娘的,不用想也知道,是给清晖阁那位小姚大人,两人的情谊,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下天各一方,唯一的一点联系,却也被人生生给切断了。 见他出神,独孤婧冷哼一声,“既然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断不会给她吃里扒外的机会,且这事也未必就是害她……想四皇子与绮绣的事……老四再怎么护着,那绮绣也没逃过一死,姚大人若是个能委曲求全的,倒也好……最不济做个侍妾,只要男人宠着,倒也无妨,可你瞧她那秉性?真觉得她能愿意隐忍?从前不好动作,这次恩王出征,不如就此了断的好……” 赵喜年点了点头,也不知她说的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只得嘴上恭维着,“娘娘真是好心肠,不合时宜,不合身份,那就是孽缘,是断断不能纵容的……” 见独孤婧挥了挥手,这才匍匐着退下。 走到门口,却被独孤婧叫住,“等等,你准备好马车,我要去青云观一趟。” 闻此,赵喜年“嗳”了一声,这才真正出门去了。 *** 独孤婧回来的时候,面色甚是欣慰,且立即叫人去请了云棠。 云棠自然是稀里糊涂,到了近前,才知是因着自己做了好事,小公主这几日以来,吃的也多了,笑容也多了,气色好了不少,甚至长了些肉。 她这些日子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小公主,遂听独孤婧这么一说,也实实在在地跟着开心了一把。 “小姚大人,这次公主的身子有了起色,大半的功劳是你的,今日本宫不作为这后宫之主,只作为个普通母亲,实在是该重谢你一番。” 云棠连忙磕了个头,“微臣微末之身,却得到公主殿下的宠信,陈不敢狂妄自诩是公主的朋友,可既然公主愿意与臣推心置腹,即便是报答恩情,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独孤婧微微点头,将云棠虚扶起来,看来女儿确实是与她关系非常,若不是女儿信任的人,岂会说上几句就把女儿劝好了?既然是这样,就更该将她完全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如此一来,才能确保女儿不受到伤害…… 得体一笑,“你报答公主,那是你们两个的事,可本宫作为一个母亲,也实在是想对照顾女儿的人表达谢意,不如小姚大人就应了我这个愿?” 听她这么说,云棠竟是无法推辞,哭笑不得,拱手作揖,“若是如此,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 独孤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本想直接赏你些金银,可本宫又料想着,小姚大人该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才特地将你叫来,问问你的意思,可有什么心愿……” 云棠更加不知是何心情,谁说她不爱金银?难道她给别人的印象是那么的安贫乐道、两袖清风? 虽说不义之财不可取,可若是正经来路的钱财,她怎会不愿要? 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娘娘,您还是给我钱罢! 可人家都认为你视金钱如粪土了,总不好拆台。 脑瓜儿转的极快,想要升官儿也是不行,自己提出来,那也太不要脸了些,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一茬儿。 “娘娘,臣自觉……现在为陛下和娘娘效力的日子蛮好,已不需太多要求……但臣有个朋友,曾帮了我不少,不知微臣可不可以,替她求个情?” 独孤婧倒是有些诧异,这机会还能让渡的么?“你的朋友,菱美人?” 提起采菱,云棠一顿,笑的就有些痛楚,“微臣的身份,怎敢与那样的人儿相称朋友,微臣说的,是另一人……” 独孤婧暗中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那人,就一切都好说,她也不是那不好说话的人,不过是要她记住自己的恩情,那就成了,遂点了点头,“哦?本宫还不知小姚大人在宫中有这样要好的朋友,竟愿让出自己的机会,不如你说说看?” 云棠点了点头,收起痛色,神色认真起来,“我有一朋友,乃是教坊里的丁泽丁先生,一直以来以善通音律被留在宫中,可毕竟仍是奴籍……为皇室效力,他自然是喜欢的,可丁先生年岁渐长,也想过个普通人的生活,若一直是奴籍,恐怕娶妻生子都要耽搁……还请娘娘考虑则个,能否还他个普通民籍,若是陛下与娘娘还愿听他的乐律,脱离奴籍,仍在宫中任职,他也是极乐意的!” 丁泽一心想脱离奴籍,不过是不喜自己的命脉被人拿捏,可她不得不这样说,把丁泽说的越俗气越好,以防激怒了独孤婧,非但事没成,还被捉住了把柄。 这么一说,不过是普通男人最正常不过的愿望,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罢了,又有谁理解不了呢? 独孤婧皱了皱眉,倒没想到她说的是他,更没想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有交情,揉了揉鼻梁,“这丁泽我有所耳闻,这人的身份倒有些复杂……”又舒缓了神色,“不过既然是你求我,我就应了你,若是成了,自可还他个自由之身,可若是不成……本宫也是尽力了……” 云棠连连答应,“如此便多谢皇后娘娘,微臣现下就代丁先生跟您道声谢,甭管事情能不能成,娘娘的这份恩情,我与丁先生都会铭记在心……” 其实她心里头放心的很,独孤婧既然这样说,就是有几分把握,不过是表面上表现出这要求有些难度,事成之后,叫她承她的情,所以也就顺着她的心思,说她想说的,一个劲儿的表达谢意。 不过她说丁泽的身世有些复杂,又到底是如何复杂了呢? ☆、为老不尊 休沐结束,当再回到宫正司的时候,戚罗敷的三彩杯果然不见了。 云棠淡然一笑,看来她还算聪明。 与此相伴的,那个整日里像苍蝇似的围着戚罗敷的枣儿也不见了,诺大个屋子里安静了不少。 云棠一边翻着桌上的册子,一边将戴雨拽了过来,凡有事想打探的时候,找她就对了。 戴雨贼兮兮地打量了眼四周,趴在云棠耳朵边上,“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反正昨日,那枣儿不知怎么惹了戚大人,戚大人二话没说,直接私下里不知将人发配到哪去,看这行情,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云棠暗自一惊,事情已经如此明显,她前日刚刚跟戚罗敷提醒了那事,昨日枣儿就被处置,看来那三彩陶盏,多半是枣儿送的。 让她惊的是,那枣儿处处恭维着戚罗敷,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随即一想,也就明了,这三彩陶的制成工艺虽是极少人特地了解,可毕竟是明明白白有着配方的,若是戚罗敷真有个三长两短,罪责必然是会落到枣儿的身上,再缺心眼子的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害人。 再者说,戚罗敷再招人恨,也不会让人恨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除非枣儿根本就不知那东西是会害人的。 再接着推论,旁的人不知道,那陶窑的匠人可是对三彩陶的配方再清楚不过,谁会明明知道,还没事闲的产出一批害人不浅的物什? 恐怕是有别有用心之人,特地弄出来这么个东西,再借着枣儿这位傻大姐…… 想想打了个寒颤,还真是,谁也想不到,到底是谁正暗戳戳地记恨着你,给你下绊子,甚至想要你的命。 云棠摇了摇脑袋,这事不能细想,但愿是她自己脑洞太大,只因发生了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就不知不觉把什么事都想的太琐碎…… 又暗自安慰了几句,可不是她想撇清自己,实在是这事本就跟她没关系,点到为止已算够意思,实在没必要为了个本就不喜欢的人招了一身腥,且戚罗敷是个聪明的,她能想到的,她必然早已想到,也用不着她再去提醒…… 如此想着,果然轻松了许多。 *** 承香殿那边的事,独孤婧已经不再纠结,遂今个一早,她就把云棠、松阳、玉衡、天玑这几人叫到了清宁宫,示意此事不必再提。 意思就是,这事已不需要管了,管他承香殿闹什么鬼?又到底是什么人作祟,反正知道了,这事不是针对自家女儿的,那还管它做甚么?女儿现下安好无损,虚弱的身子也渐渐恢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等到公主大好了,再长大了,找个好的驸马爷相了,自不必再住在宫中,也就更加顺遂了。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这事大家越往下查,越容易抖出许多皇室的陈年往事来,若是真被他们给知道了,一来丢皇家颜面,二来,说不好还会牵扯出祸端。 所有人心领神会,故而这因着小公主组建起的“临时小组”也就适时地解散了。 对这几人,独孤婧还是由衷地感谢的,所以问了松阳和他那两个师侄,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这几人是方外之人,自然是不需要什么,独孤婧实在拗不过他们,心里又有了计较,便只好先赏了些银子,只说算作她的香火钱。 只是这事以后,他们几个也再没什么由头进宫来了,云棠想着,颇有些伤感。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这三个道士也有了些感情,自然要相送一番。 想着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知不觉,就送到了太和门外,却还想要再送。 松阳忙叫她留步,板着一张肃脸,“姑娘还是莫要送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且人总是要成长的,日后会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在你的身侧出现,却也得或早或晚地分别,这也是没有法子的常理……等你能够豁达地接受了,也就是真正地长大了……” 见她脚又踏了一步,忙伸手制止,“姑娘还是留步,有缘自会再见,咱们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说罢爽朗大笑,仰面朝天,带着他那两个师侄,广袖飘飘,联袂而去。 云棠瞧他那模样,该是果真如他所说,可以豁达地面对了,自己却怎么也想不通,再想他的高寿,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只得愣愣地盯着那背影,哀叹一声,回宫去了。 *** 而这一边,松阳刚带着两个师侄出了宫门,便拿起腰间的葫芦,滋溜一口小酒下肚。 玉衡颇为不解,“师叔,你不就是个捉鬼算卦的?怎么还知道这么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来了?” 松阳又滋溜了一口,“本不想知道,耳濡目染,怎么也记住了不少……” 玉衡颇为鄙夷,原来这是故作深沉……“那师叔,咱们要回家去么?” 松阳却甚是鄙夷,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家家家,男孩子太恋家了可是不好!还有未竟之事,怎可离开长安?”虽说这玉衡也实在算不上年轻人行列,可在他这么个一百零四岁的师叔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说骂一顿那就得骂上一顿,丝毫不需客气。 玉衡更是目瞪口呆,也憋着口闷气,“那师叔,你刚刚?既然不离开长安,你说那么些个废话,害人家小姑娘伤心,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故作高深的虚荣心?”不只是害人家小姑娘伤心,他自己也着实伤了一把心,其实谁也不知道,这位玉衡道长爷们儿的外表下其实生了一颗柔软细腻的少女心…… 见自己的师侄儿面色颇为懊恼,甚是不满自己的行为,松阳反而更加乐了,又摇了摇那根手指头,“那丫头有些乐子,我倒有些喜欢,咱们先去为她办一件大事,再回去找她,到时候吓她一大跳,岂不更加有乐子?” 说罢哈哈大笑,撇下两个师侄,自己仰面去了。 早已深谙师叔习性的许天玑拍了拍自家师弟的小肩膀,柔声安慰,“师叔他老人家为老不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是早些认清的好……” 安慰完毕,自己先追上松阳,“师叔师叔,咱们这是去哪儿?” 松阳正乐滋滋,喝光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往路边的排水沟顺手一扔,“这葫芦也有些年头了,贫道早就看不上它,现下有了银子,是该换个新的了……”这才想起师侄儿问的问题,眼皮一台,“咱们爷仨,先去桥陵看看……”又回头看了眼玉衡,“叫那臭小子看看,他老子到底够不够意思!嫌我老不正经?哼!” 玉衡跟在最后,也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些什么,偏偏这最后一句,被风儿给刮了过来,瞬间面色一白,这老头子成精了不成?我在心里骂他老不正经,竟被他知道了? ☆、红香彩凤 这日云棠刚走到三清殿的门外,就听里面似是有两人谈话。 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谷夏,她最熟悉不过,至于女的……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叫彩凤的,肤白貌美,胸丰腰细,看谷夏的眼神也甚是火|辣,瞬间就来了好奇心,故意没进去打搅,只鬼鬼祟祟蹲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墙角儿。 殿内的两人该是也没说多久,刚刚聊到正题而已,云棠来的正好。 谷夏的声音不急不缓,悠悠传了出来,“已死之人,本不该牵念过往,可今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彩凤,生前你是武后最得力的近侍,我且问你,武后她,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恶事……包括……射杀熠王……” 这话问完,殿里安静了好一阵,才听彩凤那妖娆略带笑意的声音,“你问我,是谷爷在问彩凤,还是熠王殿下在问红香?” “彩凤……一切都已过去,如今我只是谷夏……” 彩凤哈哈大笑,“那好,我也只是彩凤罢了,前尘往事,跟我都没有关系,你若是想问武后的事,怕是问错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才是谷夏无奈地声音,“那我便作为李重汐的身份,以一份想要探清自己是否死在至亲祖母手里的心情……想要问问红香姑姑,她……到底做没做过那些恶事……” 那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云棠蹲在墙角,看不见他的神色,可却跟着心口一酸,鬼爷啊,那么强大的人物,当面对至亲之时,也露出了自己的脆弱一面…… 安静了好一阵儿,随后便是突兀地扑通一声,“奴婢红香,拜见熠王殿下……奴婢在圣皇后身前伺候了十年,圣皇后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却从未做过伤害殿下您的事情……” 屋里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便信你……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细情?” 紧接着就是咚地一声,似是彩凤磕了头,“实不相瞒,奴婢是知道一些……且还置身其中……也做了错事,奴婢不求殿下原谅,只求您不要赶我离开……千错万错,都是因为那时的我心智青涩,若是早知今日………我定不会做伤害殿下之事……” “无妨,你说便是!” 彩凤犹豫了一阵,“奴婢做这些错事……其实都是受上官珝的指使……” “上官珝?” 上官珝?云棠也在暗暗思忖,看来她的某些猜测,还真的不错。 忙竖起耳朵接着听去,就听彩凤又说,“殿下离开洛阳独自回长安那年,圣皇后将我拨到了您的身边,可临行之前,上官珝却拿奴婢的家人威胁奴婢,叫我把那巫蛊之物放在承香殿的房梁之上……后来圣皇后年迈体弱,身边照拂之人不如人意,您便把我遣回了洛阳陪伴圣皇后……上官珝又去威胁我,叫我日日在圣皇后眼前透露懿德太子的劣迹,且每日圣皇后的膳食……必会经过他手……奴婢不知……那时圣皇后从只是年迈体弱,慢慢变作神智恍惚……” 随后又是咚咚两声,“其余的,奴婢便不知了……” 两声接连着的叹息从大殿里传出,随后又是谷夏清冷的声音,“罢了……你也是情非得已……只是我倒小瞧了上官珝……”话锋一转,“那你可知,上官珝和睿宗皇帝,私交如何?” “奴婢只知……上官珝与中宗、睿宗皇帝都交往甚密……至于私交……奴婢就不知了……” “好……”谷夏顿了顿,“今日找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事,我知你也是身不由己,武后她……也确实做了不少恶事……这怪不得你……你先回去吧……既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还有,这事不得外露,日后我还是谷夏,你还是彩凤……” 彩凤答了声是,云棠朝殿门看去,只见那门缝之间飘出一缕朱红色的轻烟,一切才归于寂静。 “出来吧……” 被谷夏这么一声吓了一跳,云棠只得站起身来,嘿嘿两声,推门入殿,“鬼爷好耳力,这都被你给发现了?”又故作哀痛,“完了完了,我听了不该听的东西,这月黑风高的,岂不是要被杀人灭口?” 抱起自己的小肩膀,秀眉皱成了八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谷夏噗嗤一笑,知道她这是故意逗他开心呢,“杀了你灭口,我这阵营就又多了只小鬼,能吃不说,还动不动就哭,我可懒得惹这麻烦!” 云棠面色微赧,不得不说,她鲜少哭,却几乎每次都是在他面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你可还好?” “怎么不好?”谷夏嘴角上翘,“早就知道你在外面,这事我本就没想瞒你……不过知道她仍旧是对我那般好的……确实是觉得轻快了不少……” 云棠知道,他说的“她”是武后,也是他的祖母,她突然有些心疼这高她一头的“纯爷们儿”,凡是都要憋在心里,不过她也有些庆幸,还好他的生命中有一段时光活的足够恣意,还好他一个人回了长安…… 她轻轻翘了翘脚,伸手碰了碰他头顶的玉冠,顺手摸了把他的发顶,“咱们两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日后你若是憋的难受,更我说就是了,你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定不会笑话你……” 谷夏则是愣了一下,见她踮脚伸手,还以为她要做些什么,却原来是这么个动作,真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伸手拍掉那只爪子,突然笑的极是猥琐,“那你倒是说说,我有几颗痣?” “嗯?”云棠反应了一阵,这才想起他说的什么,朝着那绣着暗纹的胸襟就锤了下去,“臭流氓!不过是打个比方!谁像你那么不要脸了?不知是谁,自诩曾经醉生梦死,逢场作戏的,该也是万花丛中过,可找没找人给你数数到底有几颗?” 谷夏双眼一眯,“都说了万花丛中过了,怎可叫她们沾了身?我这冰肌玉骨,至今仍是洁白无瑕,要不你亲自数数?” 见他越说越下道儿,没了下限似的,云棠懒得理会,哼了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谷夏!你给我等着!”直接推开殿门,三步化作两步跑了。 殿内传来谷夏嘲讽的笑声,连番不断,不绝于耳…… ☆、流言四起 “娘娘,今日找臣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云棠眨巴眨巴眼睛,又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去,心里头猜想,估么是丁泽的事有了眉目,可毕竟不能直接去问。 独孤婧披散着头发,正由贴身的侍女拿篦子梳着头皮,本乌黑浓密的鬓发之间,竟夹杂着些许零星的白发。 再养尊处优又能如何?糟心的事儿仍是一抓一大把。 瞧着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连她都觉得讨喜,由此也不觉放缓了声音,“倒是没有旁的事情,我且先问问你,那姓丁的乐师,你可知他来历了?” 云棠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当年南诏臣服与我大唐,两国交好,南诏使臣来唐朝贡,夸赞我大唐乐律大气磅礴,先皇便把丁乐师的父亲,丁简,也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梨园琴师,送给了南诏。 那时的丁简已有了妻室,故带着其妻室,一起去了南诏……丁简一家在南诏颇受礼遇,所以丁乐师,也是在南诏的宫廷中出生、长大的。” 云棠一直俯首,虚心听教,暗自惊诧,“这个,臣倒是当真不知的。” “后来南诏有背唐之意,却一直摇摆不定,昔日太和城的德化碑便是最好的例证……南诏与吐蕃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是貌合神离,彼此不信任,而丁泽,便是南诏遣来试探唐皇室的棋子,其父丁简是唐与南诏交好的佐证,若是派丁简回唐,反而有要与大唐撇清关系的嫌疑,所以不如就用丁泽,以使节遣送至大唐,观察大唐的态度,最是合适不过。” “原是……如此……”她与丁泽交好一场,竟不知彼时的他小小年纪,就已走过了那样的波折,他身上背负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连线与纠葛,不是她这个一直养在内宅的贵家子女能想象的到的。 “可陛下并未礼遇丁泽,也未刻意刁难,像是一颗石子落了水,南诏的试探没有丝毫回应,近年来,阁逻凤年岁渐深,其子凤迦异代理朝政,走的乃是强硬路线,故而近年来西南战火才更加频繁,丁泽这枚棋子,早被南诏忘在了脑后,而丁泽的双亲……在南诏受到迫害,不堪受辱,双双自尽。” 云棠还在震惊之中,独孤婧却梳好了头发,由婢女挽了个簪花髻,戴好缀玛瑙的芙蓉金钗,这才微微回头温婉一笑,“青春易逝,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时常注意保养,犀牛角的篦子最是舒筋活络,对延缓衰老是有些作用的……” “娘娘雍容大度,端庄贤惠,骨子里带着的贵气是我等想学也学不来的,什么年岁,对您来说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她这话虽有拍马屁的成分,可也实在是有一部分发自真心,相比她家乡的那些中年女人,独孤婧确实保养的极好,脸上几乎没什么皱纹。 独孤婧忍不住笑了,“虽是恭维话,不过本宫爱听,你这丫头,本宫一开始就对你印象不错,加上你照顾华阳公主有功,你求的事,能帮的,本宫也必会帮上一把,那丁泽虽在南诏长大,脾气秉性未免受了那地的熏染,可毕竟那南诏人也害死了他的双亲,且今日唐与南诏已彻底决裂,无论是哪方,再留着这棋子都是无意义,想给他个自由之身,也并不太难……” 云棠连忙伏地,“臣多谢娘娘恩典!” “即便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你也愿意帮他?他一个教坊乐师,却与你交好,你难道就不怀疑这人是否故意接近利用于你?” 云棠觉得她这话问的有些奇怪,他的身份怎么了?为何不愿帮他?难道是怕他因着与南诏皇室有过交往就会去投敌叛国?且不说那迫害双亲的仇恨,便是单纯以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连忙笑着点了点头,“臣信他,自然是愿意的……” “那好,你且回去等着,叫丁泽也做好了准备,好消息不日就到……” 刚出了清宁宫,云棠便迫不及待去找了丁泽,果然,他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丁泽一向是个温润细腻的人物,做什么都是井井有条,哪里有人见过他这么个模样? 被他的呆头呆脑给萌住,云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我邀功,怎么,这次我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不该好好请我大搓一顿?” 被她这嗤笑给拖回神智,丁泽这才觉得自己处在现实之中,他确实是想过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可却从未想过,竟是在她这里找到的出路! 就算她是宫中的女官,可到底也是寄人篱下,怎么会?他是想出去都想的疯了,可却从未打过她的主意。 又是感动又是不安,“云棠妹子,你这是废了多大劲儿才……?哎呀呀,这份恩情,你叫丁某如何偿还?” 这个局促不安的模样更叫云棠觉得好笑,“既然你叫我一声妹子,我做的这些,自然也是出自内心,咱俩相识更是缘分一场,若是你能过的好,我也跟着开心不是?你若是实在想偿还,那就等你成了自由之人,咱们俩出去好好胡吃海喝一顿,饭前都是你出,你瞧着如何?” 瞧她这个促狭的小模样,丁泽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他对人一向是不远不近,大多的人都不愿与他深入相处,自己是何德何能?此生此世认识了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妹子? 也跟着噗嗤一声,点了点她额头,“大恩不言谢,云棠妹子的提议甚好,长安城的酒店任你挑选,改日为兄带你去吃香喝辣!” 云棠明媚一笑,“好,那就一言为定!” *** 办妥了丁泽这事,云棠的心境轻快了不少,虽说是她根本就没想到的意外,可到底能给人一丝安慰。 起码不是什么都越走越坏,瞧,她身边还是有好事发生的! 可谁知走了半路,碰到了专程来劫道的唐小乔,唐小乔哭丧着脸,把她拽到了一边的小树林儿。 见她这副委屈的模样,忙问怎么回事,谁知却不是她受了委屈,反而是关于自己的。 唐小乔撅着个能挂上油瓶的小嘴儿,“哼!今儿本是乐呵呵的一天,谁知听个恶心的人,说了个恶心的事儿。” 云棠今个心情还成,便耐心听着她讲。 “都是那家雀!今个不知怎么说到了六皇子……不对,是恩王的事,说那曹尚书的女儿偷跑到了邕州,估么着是奔着恩王去的,说那两人早就有婚约,那曹家女直爽大方,大胆求爱,紧紧抓住了恩王的心扉,说那两人合力打了胜仗,曹家女被封了将军,还说整个长安都在传言,那两人神仙眷侣,一起驰骋疆场,一边为国效力,一边谈情说爱!云棠,你和六殿下不是?若是这么的,那把你置于何地?” 她说的情急,根本就没注意到云棠那愈发惨白的脸色,一边说着,一边急的跳脚,拉起云棠的手,突然见她这副模样,突然沉默无声,过了好一阵儿,“哎呀呀,都怪我嘴碎,我……我……我就是气不过!” 云棠缓了一阵儿,这些流言蜚语她听过些许,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她曾与李连的关系,没人敢在她面前透露太多……这么直接完整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可仔细一想,皇帝是想要撮合恩王李连和曹家女没错,曹家女去了邕州也没错,若是叫曹家女做了恩王妃,这无疑是笼络人心的好法子更加没毛病,可毛病就出在世人的嘴上,左右几件事给你摆在那儿了,个中缘由只凭瞎猜,自然怎么猜的都有…… 挤出一丝笑容,摸了摸唐小乔气鼓鼓的脸蛋儿,“风言风语罢了,本就不必理会,我自己都没气,你气个什么劲儿?你不必为我抱不平……他是什么人我很了解,其实我……也没那么不信任他,只是毕竟身份悬殊,我与他在一起呢呢,从一开始就没抱着太大的期望……只是后来起了贪念而已……这样也好,叫我能找回一丝理智,实不相瞒,当初他去了边疆,也是因为我……左右已经努力了,余下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无论是个什么结果,那都得再看天意了……” 唐小乔眨巴眨巴眼睛,“你……你……你你……”你了个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倒把云棠给逗笑了,“还是得谢谢我们小乔,知道你是疼我,特地来告诉我一趟!” 这话倒把唐小乔说的低下头去了,“可到头来还是惹你伤心……哎……你说这人与人,为何就不能怎么舒坦怎么来呢?” 云棠抿嘴笑了笑,“怎么舒坦怎么来?那可就好了……这些个流言蜚语,虽是听着不爽,可到底扰不了我的心……我气的只是他,为何事到如今,明知道我大概要怀疑了他,他怎么就不会解释一下呢?”说到这里,忽而神色黯淡,“一封书信也没有……我给他写了几封,更加是一点回信也无,若是他能解释一句,我都会信了他,踏踏实实等他回来……别人说什么都不怕,怕就怕人心淡了,祸起萧墙……” 她这副模样,真叫人心疼,唐小乔心大,又加上天天能见她,平日也没注意,这时才发现她居然瘦了那么多,一阵风就能吹走了似的……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些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只得默默陪她站着,吹了吹初冬的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100章啦…… ☆、相濡以沫 不知是不是云棠的错觉,她总觉得,自打上次她给戚罗敷提了个醒儿,那戚罗敷对她的态度就好了不少,不是明着的对她好,只是私下无人的时候对她笑的多了,言语间也客气起来。 就比如现在,这屋子里就她们两人,云棠正老老实实地翻看本册子,就听戚罗敷喊了她一声,“姚大人,门口的荣大人,可是找你的?”戚罗敷与荣大人品级相同,因此只冲着门外笑了笑,点了点头,以示打招呼。 被她一提醒,云棠往门外看去,见荣姐姐果真站在那里,忙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姐姐,司里不忙么?怎么有空来看我?” 着六局一司里头,没人不知道她们两个好,因此云棠也没避讳着,直接拉了荣大人的手,扯到了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荣大人帮她把一缕碎发掖到耳后,“瞧你,都是我们的司正大人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气?” 云棠撅嘴,“姐姐是不知平时的我有多稳重,只是见了姐姐你,自觉见到了亲人,这才有些忘形罢了!”知道她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必定有事,又忙凑近了一些,“姐姐可有什么正经事?” “正经事没有……”荣大人一脸笑意,“我只想来问问你,今晚可有时间?” “姐姐找我有事?”转了转眼珠,想荣姐姐这么个认真严肃的人,能找她有什么“不正经”的事? 荣大人一脸笑意,“是冯太医,终于值完了这几日的班,得了空闲,就想要问问你今日有没有工夫,若是有,他想请你吃个晚饭,就咱们仨,好好的聊一聊……” 云棠嘴张得溜圆,“请我去吃晚饭?姐姐……这是个什么情况?” 见她这个模样,荣大人也忍不住好笑,直接俯到她耳朵上面,嘀咕了几句,最后又说,“这事先莫要声张,等到尘埃落定,再告诉其他人也不迟……” 云棠嘴张的更圆,“那以后?我真的要有位太医的姐夫了?” 荣大人面色一赧,使劲儿掐了掐她脸蛋儿,“你这丫头,快说有没有时间,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嘿嘿!”云棠这下咧嘴笑了,“若是姐姐、姐夫找我,没有时间也得有时间,姐姐快说,今晚去哪里吃,姐夫的俸禄可够?可别叫我给吃穷了!” “哼!你这丫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晚留芳居,冯太医叫人赶了马车来,咱们到兴安门,一起坐马车去就好!” 原本一本正经个荣大人,这下也害羞起来,云棠一看她这扭捏的模样就觉好笑,连忙点头,“好好好,今晚我早走一会儿,咱们酉时不见不散!” 便要乐滋滋地回屋,却被荣大人给拉了回来,“乐什么乐?先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那戚罗敷,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那戚罗敷什么主儿?见人高傲地像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似的,怎么突然这么和气了?我怎么不信?” 云棠被她那句“刚下完蛋的老母鸡”给逗乐了,母鸡刚生完蛋,可不就是昂首挺胸一个劲儿的咯咯哒咯咯哒? “荣姐姐的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毒了?有多和气么?一个屋檐下待着,只要没什么矛盾,怎么也需要客气几分,姐姐莫要多想,我拿捏地好分寸。” 荣大人也不疑有他,只点了点头,又简单交待几句,也就自个儿回去了。 *** 然而远在邕州的李连,并不知道饱含自己绵绵情意的书信没有一封送到了云棠的手中,明知这次曹蓁偷来,且封了将军,唯一的女将军,长安那边必是反应极大,流言蜚语自然也少不了,可到底憋了口闷气,索性一封信也不写了。 更多的时候,他拿社稷大事来安慰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为我李家盛世稳固江山,叫黎民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才算得上是英雄。 不得不说,上次一战,虽是唐军大获全胜,可仍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由此这日他抛弃了脸面,亲自找到曹蓁的帐中,又没皮没脸地一笑,“曹大将军,您瞧?我好不容易有了心思想做些学问,您就不能行行好?”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般求她,曹蓁终于有些绷不住,从前他对她,可一直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自打上次一战,竟叫他对她崇拜起来,天天吵嚷着要跟她学兵法计谋。 教他是一定可以的,本想也叫他吃一吃苦头,这回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哎,既然你这么想学,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传授你些,殿下贵为皇子,从前没学过这些东西?” 李连面色一赧,“从前夫子是教过,可我不是没听么?你这人,何必揭人家老底?” 他倒说的理直气壮,曹蓁无奈摇了摇头,早听父亲抱怨大唐繁华已逝,现如今这些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成天只知些情情爱爱,倒也实属正常。 当然了,这话得憋在心里,一句都不能说,瞧着那双求学的眼睛,哎,虽是个傻子,起码求学心强…… 只好从最基础的跟他简单说了几句,又交待了两本入门的书籍,约好时间,日后晚饭之后,都要来学上一个时辰。 为了叫她教教自己,李连费了好大的功夫,这下自然是认真听着,把曹蓁说的牢记,又满口答应。 *** 酉时,大明宫西南角门兴安门,云棠拿了腰牌给守门人看,这才迈出了门槛。 月色正明,青砖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浮雪,果真有一架马车正停在月色之下。 听见门口声音,车里一人撩起帘子,忙朝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云棠过去。 这人正是荣大人,荣大人坐在车厢里头,赶车的是冯太医,这下脱了公服,只着普通衣裳,当真是俊逸儒雅。 云棠呵呵一笑,“冯姐夫辛苦了呀!” 那冯太医面色一赧,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云棠妹子进车里去,外头风大,这地上落了雪,有一些滑,我驾稳着点,你和你姐姐聊一聊天儿,咱们一会就到!” 云棠答应一声,忙猫腰进了车去,朝荣大人身边一靠,紧紧抱住荣大人胳膊,“这外面可真是冷啊,呀,这车里还备了火笼,冯姐夫可当真是体贴!” 忙拿起另一只手炉,揣进袖口,故意打趣,“冯姐夫说叫咱们聊一聊,那咱们聊些什么呢?” 逗地荣大人噗嗤一笑,“那你就绞尽脑汁好好想想!” “啊!有了!说起来姐姐和冯姐夫认识,还多亏了我呢!日后你们两个可不能亏待了我!” 荣大人略一思索,就知她说的是什么,还是那次她被只蚂蟥给吓晕了,她托人找了太医来,那太医便是冯太医。 拍了拍她手背,“是亏了你……若不是碰到他,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不会嫁人的了……”想来又有些伤感,“云棠,宫女子不让随意嫁人,咱们女官有特权,虽是可以自己选择,可这官是必须辞的了……到时候宫里只剩下你……我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也不舍得。” 是啊,光顾着开心,却忘了这事,荣姐姐若是嫁人了,这官也就保不住了,虽是也舍不得,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压低了声音,“姐姐,你是什么样的心性,我最清楚不过,好不容易爬到今日这个位子……你……可想清楚了?” 荣大人温婉一笑,人与人相处,愿意祝福你的不少,可愿意说真话的却不多,她感念她这份心意,拍了拍她手背儿,“想好了,早就想好了,我与他拖了这么久,就是我一直在想啊,可那时候我说什么来着?当年我入宫,是因着心里憋了一口气,非要闯出个所以然来,才能叫那些人对你刮目相看!可后来啊,当我反应过味儿来,我才发现啊,我根本就不屑让那些个蝇营狗苟之辈对你刮目相看!他们爱如何如何,我只管乐呵自己的就是了。” 这份气度,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这份洒脱,多少自诩风流的男人都难以企及? 荣大人于云棠,永远是个敢作敢为,果敢大方的神一般的存在,她多么感谢,在她到大明宫的一开始就遇到了她呢! 只要她开开心心,活出她自己想活的模样,她就是无条件支持的。 又靠在荣大人身上一阵儿,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正正好好停在了留芳居的门口,冯太医把姐妹俩都扶了下来,这才带人往屋里去,又是引路又是掀帘儿,云棠瞧着不错,想着日后他与荣姐姐成了亲,也这般体贴人,荣姐姐可是要享福了。 美滋滋进了屋,菜却已经上齐了。 “今日路滑,知道要晚,便叫人先定好了菜,云棠妹子瞧瞧,可还有想吃的?我这再去叫?” 云棠往那桌子上看去,七八个菜碟围着一个汤坛,个个精致好看,忙说不用,三人这才围着圆桌坐下。 “都是自家人,姐夫何必如此客气,日后还要跟我姐姐好好过日子,可不能如此铺张浪费了!” 她这话是故意玩笑,冯太医也忙跟着解释,“虽是自家妹子,可也是第一次正式的介绍,紧张是有的,瞧,我这手心儿,在外头吹着冷风都紧张出汗了!” 他这一句话,把两人都逗笑了。 “想不到冯姐夫这么正经八百的人物,还会玩笑呢!看来我那担心是多余的了。” 荣大人疑惑,“什么担心?” “自然是怕你们两个都太过古板无趣,那得怎么过日子?娘子,早饭吃什么?娘子,午饭吃什么?娘子,晚饭吃什么?娘子,睡觉吧……” 她学这一板一眼的模样,被荣大人给拍了下额头,“去你的!” 伴随着云棠这般插科打诨,一顿饭也吃了近一个时辰,宫里马上就要门禁。 云棠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倒了杯茶,冲冯太医敬了一杯,“姐夫,我这姐姐,二十好几了,算是个老姑娘了,可她心底单纯,从前呢,她是我的,日后啊,她可就是你的了,你可得替我照顾好她!” 荣大人眼里闪出泪花,冯太医忙跟着端起酒杯,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必不负云棠妹子的嘱托!” 说罢两人一茶一酒,一饮而尽。 ☆、转机 云棠万万没想到,松阳又带着他那两个师侄儿,乐颠颠地回来了! 合着都是逗她玩儿呢? 这时候不是奉命,这三人进不得宫门,却讨好了门口路过的小太监,稍稍打点一番,将云棠给叫了出来。 她可真是哭笑不得,虽是自己被耍,但好歹松阳他一把年纪,还能跟他较劲不成? 只好乖乖陪笑,“道长还真是童心未泯……” 松阳亦是嘿嘿一笑,“上次我说要走,见你有些郁闷,这回就当是给你的惊喜,我可告诉你,今日这惊喜不止一个!”说罢又凑近了云棠,一双眼睛瞪地锃亮,就等她发问,他好把自己做的好事给显摆显摆。 这模样看起来就像个邀功的孩童。 云棠无奈,只得顺着他问,“道长还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这消息,好到能解你心结!是关于你那小闺蜜的,怎么?要不要听?” 采菱?!一听这话,云棠的眼睛也亮起来,急忙拉住松阳的袖子,“道长快说,是不是采菱的事?” 见他有意卖关子,只好拿出向长辈撒娇的小女儿模样,把松阳的袖子一个劲儿地摇来摇去,“道长,您就告诉我嘛!” 这丫头果真最关心这个,“所以道长说该怎么做?” 松阳清了清嗓子,直了直胸脯,“我活了一百多年,自打懂事,就做这捉鬼之事,这等邪魅的事,怕是再无人比我有资历,若是你瞧着行,只需我写一道符,烧成灰,掺水喝了,那鬼胎自会滑落。” 云棠皱了皱眉头,“道长,晚辈心中一直有疑惑未解,这男女之事,本应是肉身交合,才可真正生成婴胎,那么这人与鬼,即便是发生了什么,可那鬼连肉身都没有,又是怎的……” 这事叫她百思不解。 松阳噗嗤一笑,也难道她不解,当时自己也没解释清楚,“男人与女人,生的自然是阴阳调和、有血有肉的婴孩,可鬼与人,那怀的可不是结合而来的,却是那鬼横生出的怨气与戾气,借助女人的肉体凡胎,稍加一点活人的阳气,便成了精怪,这精怪不止会吸取母胎的阳气,更需要凭借着鬼父的阴气供养,本就是极消耗精气的玩意儿,若是真的降生下来,怕是祸害!” 云棠目瞪口呆,虽是仍有不懂之处,可毕竟见的多了,想那勾魂的溪囊,不也是在山谷之间就冒出来了?这世间本就有许多的匪夷所思,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 可说起匪夷所思,这老道士方才说他把孟隐的尸首好生安葬了,那岂不是……他去了桥陵掘了坟! 虽是个陪葬墓,可到底是陪着九五至尊的皇帝,这般戒备森严,他怎么进的去! 松阳早看出她所想,遂故作姿态嘿嘿一笑,“这天下还没有贫道去不了的地方,这事你不必理会,只过些日子若是有什么传言皇陵被盗,你别声张就是……” 云棠自然是目瞪口呆,虽说被挖的是陪葬墓,可到底在陵园里头,关系着皇家的面子……这事若是传出去,果真是足够丢脸。 她才不会往这风口浪尖上撞。 因此也不去纠结这个,只乖乖点了点头,心里又不得不思考要如何跟采菱去说,只怕她还是不愿,不如就不告诉她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叫她喝了符水? 她会不会怪她?虽是为她好,可她还是没做过这般私自决定别人人生的事。 这小姑娘还稚嫩,在松阳这般老人精来说,心里想了什么一看便知,见她犹豫,知道是又操心起别的事来了,松阳眯缝了眼睛,“堕鬼胎这事必做不可……这事你若是不做,我也是要做,那鬼胎不是正路胎儿,出世了多半不是善类,且百年难得一见,邪魅至极,我可不能留着这么个祸害……” 原是如此……这事竟不如她想的那般简单……虽是听懂了他说的,可还是迷迷糊糊,如坠梦中,又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都不知是如何送走了松阳。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三清殿,这处她几乎日日都来,如今都成了习惯。 放眼望去,落日的余晖给殿上的鸱尾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她看着那处,突然心安,起码在这宫里头,还有个事事都可和他商量,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定会帮你拿个主意的人。 想到这处,她那两只大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 谷夏的意思是,这事谁也不能定夺,无论如何,都要看采菱自己的意思。 他手拿着道德天尊龛前上供的橘子,长长的手指把这果子摆弄来摆弄去,后才给扒了皮。 “凡是到这世界来的,就必有它的道理,既然这鬼胎来了,一旦出世,就也是个有情的灵体,给他这机会的不是我们,我们也自然不能去定夺它的生死。” 谷夏会这么说,云棠倒是有些意外,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了他,却不曾想他是这样的看法。 不过若是真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帮采菱把这胎落了,她还真是有些不安…… 见她犹豫,谷夏又劝解了一番,“既然你成了你,你的选择便是自由的,采菱成了采菱,她的选择也必是自由的,你怎么选无需理会松阳,她怎么选更无需理会你,且走让自己心安的路,就是了……且无论是什么,都不可一棒子打死,灵体也是有好有坏,即便他有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能力,可也不见得就去做坏事……凡事都要看因缘际会……往后的事,没人会知道,松阳虽有道行,毕竟也是个凡夫而已……” 他这话果然有开导的作用,云棠忽然觉得透彻,这才长舒了口气,“你说的对,我明日便去紫兰殿……” 接过谷夏递来的一瓣橘子,搁在嘴里,顿时酸掉了牙,眼睛也眯成了缝儿,“这劳什子这么酸,神仙可真的会吃?!这些个宫人,对仙人都这般敷衍!” 见谷夏却是一口一瓣,吃的津津有味,“酸吗?我倒觉得刚刚好!” 吧唧吧唧,好不自在! *** 还没去找采菱,荣大人倒是辞好了官,这就要走了。 云棠没想到会这么的快,她还以为怎么着也还要一月,荣姐姐是个认真的人,怎么着也该把手头的事给交待清楚了。 这么迅速,该是早就提前准备了,她这才有些恍惚,荣姐姐,这是真的要离开了啊…… 去追寻她的幸福,她多替她高兴啊,可还是舍不得,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姐姐处处照顾她了…… 送别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皇上感念荣姐姐这许多年来的辛劳,亲自赐了婚。 天子赐婚,何等的殊荣!可想而知,荣大人在这宫里多么受人尊重。 云棠远远地望着,眼睛泛起了泪花,荣姐姐的身边凑了不少的人,挤得她过不去。 不得不说,这样受人欢迎的人是少有的,在这宫里头,个个鼻孔长在脑门儿上,谁都瞧不起谁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多人来真心地送别,真心地祝福着她。 荣姐姐二十一岁,虽是不老,可到底是个宫中极有资历的人了,这些个女官有不少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最前有几人,也拿衣袖抹着眼泪,拉着荣姐姐的手不放。 看着看着,云棠突然笑了,好不容易挤上前去,帮荣大人正了正衣领,“成了,把你交给姐夫我放心,宫里不用你惦记,我会干的好好的,争取超过你就是了!” 荣大人也跟着笑,“超过我是保准的,你是个好的,我最清楚不过,一开始认识你,还怕你这孩子太过实在,傻里傻气受人摆布,后来才看出来,你这丫头是个鬼精!心眼子多着呢!只有生了七窍玲珑心的才能掩饰地这么好!”说着自己先噗嗤一笑,想那时候自己看好她,就想要多照顾着些,又怕她吃亏,谁知竟是个有主意的。 想起那些往事,云棠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又冒了出来,“姐姐放心,只要我得了空闲就会去看你!”又看在一旁牵马的冯太医,“只怕到时候我们都要去,把姐夫家的门槛给踩烂了呢!” 那边冯太医一笑,“无妨,我虽是俸禄不多,可买门槛儿还是够的,你们人多尽管踩就是了!” 众人哄地笑开,从前只以为他一本正经,这才发现他竟也会玩笑,又去逗冯太医,直把他打趣的满脸通红。 这位冯姐夫也是第一次知道,只听说女人可怕,原来聚起堆儿的女人才叫可怕! 这边云棠才牵了荣大人的手,说了几句体己话,才依依不舍目送着荣大人上了马车。 这次驾车的是冯府的马夫,冯太医跟众人告了辞,这才跟着上了车厢,马车架走了,车里荣大人仍不舍地探出头来,挥舞着帕子,跟众人告别。 寒风凛冽,吹得人一激灵,云棠又是哭了,哭了一阵,又想起那车里必是备好了暖手的火笼,女人的手脚最娇贵,这下荣姐姐就不怕冷了,忽然又笑了,又哭又笑,心情复杂的很。 ☆、织梦鬼(一) 步步锦的花窗之下,采菱正一针一线绣着只鼓眼睛红金鱼,她是典型的江南人,用的是地道的苏绣,一边绣,一边哼着南方小调儿,那歌声里头带着一丝轻快,宛若一缕春泉缓缓流淌。 门口的垂帘忽地哗啦一声,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福了一福,“美人,门外姚大人来了……” 绣花针蓦地一顿,“快请!” 不出一会儿,那小宫女就领着个女官进来,唇红齿白,脸上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可不就是云棠。 虽是来见她,可云棠的气还是没消,再加上她在外面就听到了她哼的小调,怎么着?自己这些日子为她抓心挠肝,她倒是清闲! 因此仍旧肃着脸面,规规矩矩作了一揖,“见过美人娘娘,姚某多有叨扰,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虽是一本正经地说着客套话,可腮帮子却分明是鼓鼓的,瞧着那副模样,叫人气不打一出来。 采菱哭笑不得,把身边的婢女差了下去,这才去扶,“好了,莫要气了,成么?” 云棠仍旧是规规矩矩,“微臣不敢生美人娘娘的气。” 她这么犟,采菱也没了法子,“你既然不肯原谅我,今日又为何来找我?” 云棠这才抬起头来,“为了心安。” 采菱哀叹一声,“那你且说罢……” 云棠舔了舔干裂了的嘴唇,犹豫了一阵,索性就直来直去“我与松阳道长交情还好,那日他老人家过来,说孟隐的魂魄之所以徘徊不去,实际是因着他自己设下的阵法……” 一听这“孟隐”二字,采菱的身型猛地一颤,面色也有些发白。 云棠却没停歇,“简而言之,那孟隐生前叫上官珝,是睿宗皇帝的谋士兼阴阳术士,他为睿宗皇帝做了不少的坏事,睿宗留不得他,只好除了他,遂叫他去修筑桥陵,还有那青云观的伏妖塔,待他死了,把他的首级与躯体分别置于两地,就是为了拿他自己设计的阵法压制住他的魂魄,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这孟隐死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而成了只织梦鬼。” 这事情太复杂,采菱一时还难以消化,她是早就知道孟隐是鬼,却也觉得不过是只普通的鬼而已,难不成这鬼魂也是分那么多种类? 可云棠仍是未停,“织梦鬼,多半是因着尸骨被镇压,灵魂没了自由,便日生幽怨,也因因缘际会,久而久之便以神识编织出梦境,灵魂虽受阻,神识却可自由自在,只要他想,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所以你做的那些梦,便是他用神识编织出的世外桃源……” “织梦鬼百年难得一见……须得生前极有慧根之人,还需葬身之地是极为罕有的风水宝地,上官珝生前就聪慧异常,再加上青云观、桥陵都是皇室勘选的福缘之地,叫他得了道,倒也是情理之中。” 采菱的肚子有些大了,站久了就生疲惫,这时候又扶着桌角坐在绣墩之上,嘴角反而抿起一丝笑意,“可你说这些,又如何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前面的不过是怕她听不懂的铺陈,云棠的嘴说的发干,可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在前几日,道长他去了桥陵,也去了伏妖塔,把上官珝的尸骨又拼在了一起,如今已经好生安葬……所以孟隐他……再也不是那厉害的织梦鬼了……” 要说松阳能知道那伏妖塔机关的解法,还得亏了云棠跟他详说过,在采菱面前,她却是一句也没提,既然她俩差点因着这事绝交,她就不需要她因着这事承她的情,上赶子讨好似的,感觉就不爽。 “如今那孟隐得了自由,早已不知到了哪去自在了,他从前对你说的话做不做数也是两说,道长说,他可以写一封符咒,和着水喝下去,那鬼胎自然也就落了……” 话还没说完,却被采菱给打断,“不必再说……左右还是劝我不要这孩子……” 云棠砸吧砸吧嘴,估计是嘴唇干出了血,口里都是一股子铁锈味儿,心也跟着发酸起来,“我可不是来劝你怎么样的,我说了,不过是为了心安,既然松阳道长提了这茬儿,我就跟你说一说,至于怎么选,那还得看你自己……我要说的也说完了……你……仔细想想罢……想好了我好给道长答复……” 说完了这些,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没了似的,又撑着给采菱作了一揖,不等她说话,便转头走了,只觉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出了紫兰殿门,险些栽了下去。 还好被谷夏给接住,他看她来,就亲自来接她,也幸好他来,否则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原来跟重要的人那般冷言冷语的说话是那么的耗费精气……伤心么?早就被采菱给伤透了,现在她只是觉得疲惫,累地像没了骨头,再也支撑不起来…… 谷夏扶好了她,也轻轻叹了一声,“个人都有个人的命,那命多半是她自己走的,别人也是无可奈何。” 云棠点了点头,“我晓得,只是舍不得……”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 收拾好心情,云棠又送丁泽出宫,皇后娘娘的动作极快,才几天就得了圣上的批示,如今丁泽,也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比起送荣大人出宫,这次的心情完全不同,无论和什么人相比,荣大人在她心中的位子都是不一样的,那里头有依赖、有敬仰、有感激,有不舍,女人与女人之间最深厚的情份,那是和男人的杯酒一笑不一样的,所以她一旦走了,她像是丢了主心骨儿似的,悲伤更大于快乐。 可丁泽是她的朋友,且这次他得以出宫,那是她一手促成的,虽也有一些伤感,但祝福更多,他即将去寻找他自己喜欢的世界,她可真是替他高兴。 丁泽的东西极少,少的只有一个行囊,他立在宫门口,身边只有云棠一人相送,“好了,又不是再见不了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你且回去罢……” 云棠却不走,“虽是还能见,但到底不比从前了,丁大哥能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可也别忘了宫中我这个妹子,走到哪里碰了什么好玩的,且写封信描述给我,你看了也就算替我看了。” “自然是忘不了你,我不善言辞,性子寡淡,与我交好的寥寥无几,这么聪明可爱的妹子,我丁泽三生有幸,你说写信,自然是成的,若是碰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我便带回来给你。”丁泽说着,嘴角噙着笑意,让人看起来就暖洋洋的。 “丁大哥,日后要记得多笑一笑,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呢!你可知道男人笑起来好看有多重要?就算光凭着这笑,等到时候回来,你就能给我带个美貌嫂嫂,再来两个侄儿,我可就跃升成姑姑了呀!” 被她这么一说,丁泽摸了摸脸颊,倒真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爽朗一笑,“借你吉言!”又回头看马车,“我这就走了,日后再来看你,你也莫要伤心,咱们就效仿先人豁达,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罢!” 云棠“嗳”了一声,目送着丁泽上车,心里嘀咕他可真是臭美,哪个要为他儿女沾襟了? 而另一头,马车转了个弯儿,那马夫问了丁泽,“先生要往哪去?” 丁泽淡淡一笑,“你可知哪有好马能买?” 要说他这出宫的第一站,先不去别处,得先朝邕州那头去看看,自己这个傻妹子,一心一意惦记着人家,却被抛在长安不闻不问,管他什么王爷侯爷?他丁泽这就去问个清楚! ☆、织梦鬼(二) 长安城的钟鼓楼咚地一声,晨钟暮鼓,门禁的时辰到了。 无论是长安的城门,各个坊市,还是三大内的宫门,都被守地严严实实,苍蝇蚊子都难以出入。 因着是冬日,刚刚门禁,天就黑透了。 云棠打了个哈欠,快了步子往回走,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好好歇歇,谁知那屋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昏暗的房间里头隐隐约约立着个黑影,背对着月光,叫人看不真切。 她倒是不怕鬼怪,只怕是哪里来的歹徒,她哪里打得过人家? 谁知那人却形如鬼魅,眨眼之间竟移了过来,待离的近了,才看清容貌,五官深邃,嘴唇凉薄,一双凤眼尤为独特,出乎意料地,竟是孟隐! 他竟直接来找了自己!也是了,他也只能来找她,就算去找采菱,她也看不见他。 想起他把采菱害成了那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恶语相向,“这下得了自由,还不赶紧投胎去,找我来做什么?” 孟隐笑笑,“自然是来表达谢意,若不是云棠姑娘解了那伏妖塔的阵法,孟某今日还得不了自由。” “呸!你当那是为了你?” “自然不是为了我,可结果是一样的成全了我……”孟隐仍旧是笑,甚至笑的更加灿烂,“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甚至都不想看见我的影子,但我今日来,确是报恩来的,你可要知道,彼时那段风云变幻,现如今可只有我还说的清楚……” 他若说别的,云棠自然不会搭理,可若是这事……她转了转眼珠,“你愿意告诉我?”心想着,他这般诡计多端的祸害,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听一听总是好的…… 孟隐就料到她会怀疑,“我知那谷夏定是没说我什么好话,我这样的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说的太多反而显得虚伪,既然这样,我就只说一句,你若是聪明,自然就全都懂了……”说罢凤眼一眯,缓缓凑了过来,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所以你到底是听也不听?” 云棠心下略一计较,“自然是听的,挺大个男人婆婆妈妈,快讲便是!” 那人这才得意一笑,不得不说,这样的面容,略一带笑,就能面若桃花,“我便说你禁不住诱惑,我且告诉你,神龙之年,洛阳城下,熠王李重汐被射杀之时,无论是睿宗李旦,还是我,都不在神都洛阳……彼时女皇衰微之时,只有红香常伴左右,我孟隐说过无数的谎话,可这一件事,千真万确!” 见她蹙着眉头,嘴巴微张,显然还在思考刚才的话,孟隐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也不想再多待,只挥了挥广袖,桌案上的镂空花灯蓦地亮了,“天暗了,亮灯罢!”也不告辞,转身之间,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在,中宗也不在,那到底是谁下了放箭的令?若是按他说法,难不成是武后自己?可她又怎么会忍心害死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再回想彩凤的言之凿凿,武后是从未做过伤害鬼爷的事的……这……怎的如此混乱? 不对?她为何如此确定?既然她能够断定,又为何不直接言明到底是何人下令?那孟隐最后提的那句,唯有红香常伴左右……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提及? 最后想到武后身上,她为着近日的事,私下里读了不少史书记载,因此对这女皇也多了一二分好感……想武后一生沉浮,年迈之时依旧精明干练,提拔忠义之臣,将大唐引入了一个开明盛世,可为何突然之间做了如此多的糊涂事? 听信谗言,诛杀亲孙懿德太子,宠信二张兄弟,又射杀了最疼爱的熠王……即便不是她亲口下令,也必是被人操纵,一代传奇女皇,又如何能被人操纵成傀儡? 最后想到了中宗皇帝,说皇帝驾崩之时,乃是头痛剧烈风疾之症,虽说这头痛之症是李唐皇室的通病,可今上的龙体倒未听说有何不妥,高宗的父亲太宗也没听说过有此病症……说是通病,其实也只是高宗、中宗、和睿宗这三位皇帝罢了…… 越想越觉蹊跷,忽地有所猜测,脑子轰隆一声,面色瞬间苍白如纸,赶紧批上外衣斗篷,冲出房间去了。 *** 且说这边,孟隐出了清晖阁,一路朝紫兰殿的方向飘去。 他到了殿前,正看见那窗纸上单薄的剪影,采菱凭窗而坐,手托着下巴,身形微显,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生怕打扰到屋中的佳人,不觉放轻了脚步,待回过神来,才哑然失笑,自己这又是何苦?他是鬼魅,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听不到看不到的…… 一股怆然自卑的情绪由淡转浓,若是可以,他倒当真想摸一摸她的脸……她思考的时候总爱皱着眉头,他多想把那秀眉给抚平? 却是做不到了…… 那日谷夏与云棠走后,他在自己编织出的梦境中大醉了一场,气急之下,毁了那里的所有美好,当他坐在废墟之中才自嘲地发觉,原来最最可怜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欺骗着自己,却沦陷其中……再美的乐土,也不过是虚妄幻像,不禁害了自己,还坑苦了别人。 那窗前的灯忽地熄灭,院子里最后一点光亮只剩下月色的光辉,他听见屋里的人轻轻一叹,只有一叹……夜色隔绝了他和她,他再没听到她的声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孟隐啊孟隐,她那样好,你又为何如此自私? 这丫头也是真的痴傻,明知道生下那孩子,是可要了她的命的,为何还要如此坚持? 作孽……他生前罪孽深重,却都抵不过对她的罪孽……对这个他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该怎么办呢? 夜风拂过这院子也轻柔了些许,像深夜的叹息,他这才知道,世人皆爱感叹,其中藏着的是深深的无奈,他狂妄一世,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里,自然是什么也不怕的,却从未想到有一日,当他把一个人真正记挂住了,那些无奈与痛楚才更加猛烈地滚滚而来…… 他也叹了,他善把笑容当作伪装,这是他第一次叹息,留在了这个深夜。 *** 三清殿里,云棠见了谷夏,便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了月色之下,却仍觉不够,又走远了许多,一直到了极远的梨园,这才呼出口气。 这梨园是她曾常与李连私会的地方,如今李连走了,这些个梨树也落地光秃秃的,此时寒风刮过,唯有动了动那干瘪的树枝。 云棠急地厉害,她是怕那殿里还有别“人”,才把他给拉了出来。 “我现有个猜测,你且听听看看,虽有些跟以往的猜测不同……”遂把今日孟隐来找她、两人说话的细情讲给他听,“他只说了那么一句,该是意有所指,若是他没欺骗我,那他也不在,睿宗也不在,下令射杀你的人便不是武后就是别人,那日彩凤说,武后年老体弱,你便叫她回了洛阳,既然是回到了武后身边,自然日日照顾的是她,她既能在武后面前说懿德太子的坏话,自然也是极受信任……那若是她趁着主子糊涂,便自作主张发号施令……若是再拿了武后的凭证……”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多说,那日她口口声声说孟隐逼她,可孟隐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这般阴险逼她?就算是幕后有指使,他这样的人又怎会任劳任怨?若是反过来推理,那逼人的是当年的红香现今的彩凤,而被逼的是当年的上官珝现今的孟隐,就都说的通了,她逼着上官珝对承香殿施巫术,逼着上官珝接近中宗,甚至逼着上官珝害了中宗皇帝的身子,再用了手段叫武后神智不清……红香伺候过武后,亦伺候过熠王,上官珝再如何厉害,哪里有通天的本领能贴身加害? 那日她一口断定武后从未害过熠王,却又揭过此处不提详细,这便是破绽。 谷夏聪明,且比她更多了层老道,她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 只是一切毕竟是猜测,到底孰是孰非仍不能定论。 一阵沉默,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见谷夏宽慰一笑,“此中细节,我还是亲自问一问她……”便又当先一步往三清殿返。 云棠跟在他身后,瞧着他那沉稳的步子、挺拔的后背,没事儿人似的,这要是与他不熟悉,还当这人当真看得开,这时候了还这么淡定从容,可云棠却再明白不过,他这副样子也无非是仗着心脏强大在硬撑,其实那骨架里头,指不定怎么开了锅呢! 她撇了撇嘴,这人,何必呢?跟她还这般虚伪,自己在他面前已是丑态百出,他倒是一派儒雅风度。 谷夏一回到三清殿,就叫人把彩凤寻了来。 那彩凤生的一副妖娆模样,从前见了谷夏总是上赶子往上贴,这次倒是乖觉的很。 “谷爷,这大半夜的,您叫我来做什么?” 谷夏笑笑,像是再平常不过的询问,“我叫你来是想问问,当年武后下令射杀熠王的时候,红香姑姑在不在她老人家身边?” 彩凤愣了一愣,随后才妖娆笑起,又往前凑了两步,将雪白的腕子搭到谷夏的脖颈之上,“瞧您,这半夜三经,居然是为了这事,不如您奖励奖励我,我就告诉了你?” 却被谷夏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开去,“还有人在,今日只说此事,莫要拖延时间……” 却见彩凤似娇似嗔,甩了甩被他推疼的手臂,看了眼立在一边的云棠,“是有外人在,那若是外人不在,就可以了么?” 故意把云棠说成了外人,还故意曲解了谷夏的意思。 谁道云棠却根本不理这茬,只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盯着脚尖儿。 谷夏颇为不悦,“这般顾左右而言他,难道是心中有鬼?” ☆、织梦鬼(三) 彩凤仰起头来,尖笑几声,细长雪白的手指直指云棠,“是她?跟你说了什么闲言碎语?我与你这么多年的情份,竟不如她的三言两语?谷爷,他们这些人如何懂得我们的悲痛?你是鬼,她是人,你就是把心掏出来给她!她也不会想要!” 却被谷夏厉声止住,“够了!莫要再说什么疯言疯语!我与你们结识良久,你们爱叫我一声谷爷,我便担起照顾你们的责任,一向纵着你们胡闹,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别的不要说,你若是还想叫我一声谷爷,便把我问的答了……” 这话伤人的很,已有听到响动的小鬼凑了过来,都是面面相觑,不知一向云淡风轻的谷爷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唯有云棠知道其中内情,想他隐忍到现在,这般已是极客气了…… 再看彩凤,被谷夏这么一吼,泪珠子瞬间就滚了下来,谷夏却好像没看见一般,决绝地背过身去。 “你叫我再说什么?我说了,一切都是上官珝那厮逼迫,你还信不过我?你问我那日下令的是谁?我说了不是武后,可那日在场的,除了我还另有别人啊!你又为何如此对我?该不是怀疑到我的身上?我对你的情意你是不知?若是怀疑了我……那可真是叫人心寒透顶!” 谷夏冷笑,“那你倒是说说,除了你还有谁在?” “当时中宗皇帝风疾突至,自己仍不能离开床塌,你又远在长安,能守在武后病榻之前的骨肉至亲,自然只有睿宗一人……” “呵呵……皇叔么?红香,你是不是要说,父皇风疾驾崩,也是皇叔作祟?” 那一旁的小鬼个个云里雾里,目瞪口呆,为什么彩凤姐姐变成了红香,父皇?皇叔?那又是谁? 却见彩凤变了脸色,“中宗皇帝的风疾……自然是皇族的恶疾,怎能加怪于别人……谷爷,您要信我,那日在武后的榻前,真的只有我与睿宗,后来他出去了一阵……其余的,我便真不知了……” 她这话说的顺溜,死无对证的事,自然是怎么编怎么是,瞧她那戚戚然的神色,连云棠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真的被冤枉,毕竟一切只是猜测…… 却听门口一声狂笑,“红香姑姑,早知你巧言令色,多年不见,如今造诣是更深了啊!” 原来是去而复返的孟隐,正眼带戏虐,嘲讽地看着殿中的彩凤。 众鬼忙朝门口望去,一听这声音,彩凤蓦地变了脸色,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被镇压了多年的上官珝竟还能得了自由!这才知道,为何谷夏开始对她有所怀疑,必是这厮说了什么坏话! “上官珝!你坏事做尽,还有脸在这?!” 孟隐却没怎么变换脸色,“我确实不是善类,可我大方承认,不像是红香姑姑你,自己做了什么都不敢认下,还是姑姑您贵人多忘事?把自己的手笔都给忘了?若是忘了,孟某今日便提醒提醒……” 却被彩凤冲上前去扇了一巴掌,“莫要在这里指鹿为马颠倒是非!卑鄙小人,你给我滚!” “我颠倒是非?”上官珝眯缝了凤眼,“红香姑姑,不知当初是谁,知我善养鬼魅,便叫我拿它害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叫我去告诉那瞎眼的说书人,叫他把故事给换了,更不知是谁向我讨要慢性的□□,伪装成风疾之症,更让我在那御用的熏香之中加了水银,叫人神志恍惚,好便于摆布?姑姑,你可想了起来?” 见她瞪了眼睛似是要把他给掐死,又讽刺一笑,“姑姑把一切推脱到睿宗皇帝和我的身上,自以为编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却不知天意使然,我上官珝重得了自由,即便是鱼死网破,也定不让你这贱人逍遥法外!红香啊红香,你可怕睿宗皇帝他真龙天子在天之灵,要来找你算一算老账?想他一代帝王,竟被个小小的宫女毒害身亡,风疾?什么风疾?真正有风疾的不过只高宗一人,高宗那两个可怜的儿子,都做了几日的皇帝,哪有什么真正的风疾?不过是奸人所害!” 云棠听的目瞪口呆,她倒是未想到这其中的细节这么多,连忙去看向谷夏,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口,她听了尚且如此,鬼爷他置身其中,知道自己的父亲、祖母都是被奸人所害,该是何等的心情? 感受到她靠了过来,谷夏仍没回头,却拉了那双牵着自己袖子的小手,这小手温温热热,正好暖一暖他冰透了的心。 “彩凤,你还有什么话说……”谷夏闭了闭眼,语气苍凉又无奈。 “谷爷,你怎么能信他?谷爷!”身后彩凤开始嘶嚎,除了她的哭声,殿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才在那尖锐的女声当中夹杂着几声稚嫩的少年声音,也是哭哭啼啼,好似隐忍了许久。 别人不知,可谷夏一听就知道,忙朝房梁上望去,“小葫芦,你怎么在这?” 被人发现,小葫芦伶俐跳下,站在众人之中,抹了好几把眼泪,“我作证,那日父皇确实不在宫中……那时候我贪玩,嚷着父皇去郊外骑马,父皇带着我在河边玩了一天,哪会去下什么指令!” 说罢哭地更甚,哇哇不止。 谷夏略一思索,那时他远在长安,却记得叔父有个极宠的儿子,只是自己离开时他还尚小,话都不会说,双眼一亮,“你是阿鹄?” 小葫芦哇地一声,“愚弟隆鹄,拜见王兄!” 众鬼这才砸么出一丝味道,个个是下巴掉了老长,我去!竟不知他们这鬼窝藏龙卧虎?! 岂不知一幕发生,一幕又接着上演,这时的甄乌有穿过层层小鬼,捋了捋胡须,“卑职蒋拙,昔日任中书省起局舍人,在此拜见熠王殿下……卑职专职记载陛下日常一言一行,那后宫的详细记载,虽不是我掌管,我却是可以阅览的……故此那时睿宗皇帝逼我篡改后宫史书,卑职只当他做了恶事便要隐瞒后人,遂颇为不屑,故意漏出破绽,今日想来,怕是一场误会,当年之事,没人知道是一个宫女在其中坏了事,睿宗皇帝该是将一切误会到了武后身上,故此登基之后,先要篡改史书以掩埋母过……” 这下连云棠也震的不清,想不到那么个一言不合就耍赖,整日无所事事的乌有,竟是个史官? 史官?不是都得像司马迁那般,刚正不阿,一本正经? 谷夏却没有多么惊讶,乌有是只灵通鬼,凡是能成此鬼的,生前必是知识广博,甚至是博览群书……转而看了眼彩凤,“彩凤,你还能说些什么?” 那彩凤早已颓败在地,众鬼默默看着,没有一人上前扶她,竟想不到原来她是那般的歹毒。 气氛异常的安静……直到彩凤忽地抬起头来,她平日里妆容极浓,此时被眼泪冲的凌乱,那泪都成了红色,也不知是花了的脂粉,还是哭出了血来,“不错!是我丧尽天良!可你以为,你们这些得势之辈就比我善良了多少?” 吼了两声,似是没了力气,声音又变得极小,“世人皆知武氏隆宠无限,终成一代女帝,却不知她残害忠良提拔奸佞,最后竟可风光无限与高宗共寝于乾陵,更不知那贤良淑德的王皇后,又是怎样遭受那妖妇毒害,那一百大板打在一位娇弱女子身上,那皮开肉绽的噬骨之痛,又有哪个去怜悯理会?想我太原王氏自魏晋一路风光,到了大唐依旧满门忠烈,最后却因为个恶妇举家流放岭南……不知在那高堂之上的恶妇,可知我王氏族亲在那荒芜之地累死、被欺凌死了多少?你说我害人不浅,不过几条人命,跟我王氏满门相比,算得了什么?!” 好在苍天有眼,我王嫣逃过一难,流落街头,正看见那武氏的凤驾,却是镶金嵌宝,仆从千万,我逼着眼睛撞了过去,你们可知那时我想的是什么?死了也好,起码不再有这么多走投无路……若是活着,我定要叫那些人血债血还!” 大殿中安静地诡异,没人再说一句话,只听着她私自哽咽,哽咽够了,才又恶狠狠地瞪向谷夏,“我做了什么?不过区区几条人命罢了!”又看向殿上三尊神像,“神灵在上,可在亲眼看着,你们那人命就算命,而我王氏族亲在那荒芜之地累死的累死,饿死的饿死,饱受欺凌侮辱,而她的子子孙孙却可锦衣玉食,熠王,你的身子里也流着她的血液,这奢靡你可享用的踏实?” 这些话句句直指谷夏,“你心里头有苦闷,却还能浪荡挥霍,却不知我们……恨出血来也是怒不敢言!” 说完这些,身形愈发萎靡,俯在地上撕心裂肺痛哭良久,直到再没了力气,“唯有恨意冲天之人死后才成厉鬼,这恨若是一日不去,我便一日不能转世,可这又如何?得以报此大仇,我本该知足……可坏就坏在你对我那般地好……我是一只厉鬼,没人敢靠近,却只有你……天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你若不是那熠王,不生在这天子之家,该有多好……你问我当初下令的到底是谁,若是诬陷到那恶妇身上,叫她最爱的孙儿都记恨了她,岂不是更好?可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看你难受……天啊,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对你动情,对不起我王氏忠烈,报了大仇,又伤了你……呵呵,谷夏,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刚才还嘶吼呼号,现下又楚楚可怜,刚才还理直气壮,现在又满面悔意……她那双眼满是血丝,昔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下来,此时此刻,完全是进入了疯癫…… 没人敢靠近,唯有谷夏走近了几步,拢了拢她那蓬乱的发丝,“我生在天家,确实是享了几日荣华,可我也从未见过我的母亲,父皇虽爱我,却也将我舍弃,儿时,日日担忧着自己的祖母杀了自己,大了,却被众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怕我太受祖母宠爱,夺了谁的位子,我虽日日衣食无忧,却不知哪日那饭菜里就多了□□,你以为我会幸运多少?” 又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花了的脸颊,“自古成王败寇,女人亦是如此,若是当年,王皇后胜了那战争,你当她会放过武氏一门?会放过武后的几位皇子?” 终是站了起来,面色晦暗的盯着地下匍匐的女鬼,“罢了,历史既已发生,便是皇祖母她对不住你王氏,于公,杀人偿命,你身为王氏后人,蓄机报复,本就无可厚非,可于私,我毕竟曾是她的孙儿,皇祖母于我有养育之恩,这大明宫再留不得你……你走罢……” 没人说话,更没有其他动静,甚至连彩凤的哭声也没有了,过了良久,那彩凤才直起身来,擦了擦眼泪,却什么也未说,化作一缕轻袅朱烟,转瞬就飘到不知哪里去了。 ☆、变心 作者有话要说:  duang!duang!duang!有个事情要说哈,这文我修改了两部分.1.把皇后住的“清宁宫”改成了“蓬莱殿”,因为那个清宁宫严重不符合史实(捂脸) 2.把鬼爷生前的封号从“懿王”改成了“熠王”读音是一样的,但是呢,后来李重润被追封为“懿德太子”,哥俩总不能用一个字,所以之前一直用“明德太子”凑合着,后来还是史实的问题,就给改回来了,熠:光亮,鲜明的意思,熠熠生辉什么的,就是这个熠字(再次捂脸) 因为修文让大家阅读体验不佳,实在是不好意思啦!(再再次捂脸!) 待那彩凤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殿内沉默了许久,才有人说话,起先只几人,随后就乱做一锅粥,众鬼交头接耳,说的大多都是对谷夏的赞叹,如此深仇大恨,竟就这般让她走了? 可了解谷夏的人都明白,他这人一向冷静的可怕,于公于私,都不会理亏…… 这时候乌有又站了出来,他之前一本正经叫谷夏殿下,完完全全是一副位卑者的模样,这时又马上转换回原来的状态,朝着殿门口那堆小鬼一指,“都散了吧散了吧!谷爷他现在心情低落,没空搭理你们!” 见众鬼犹豫不走,更放大了嗓音,“嘿!我说话你们听不见是不是?” 却被谷夏唤了一声,“乌有!”又转头看向众鬼,“我无事,你们都忙自己的去罢……”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交代,却比乌有大吼大叫还有力度,有小鬼上前来安慰几句,这才离开,其余的也都慢吞吞地散了。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乌有他们几个,还有谷夏、云棠。 瞧着他们还眼巴巴看着自己,谷夏无奈,“你们也回吧……我出去走走……”说着也不等众人回应,自己出了殿门。 云棠一叹,连忙跟了上去。 东郭也要跟上去,却被季疏朗给拦住,“你去做什么?” 东郭不乐意,“自然是跟去看看!” 季疏朗呵斥一声,“你不许去!” 东郭更不干了,“凭什么她能去?老子就不能去?” 更被子虚、乌有给合力拽了回来,乌有说话更不客气,“你去?你长得好看?她能去,那是谷爷他乐意叫她去,你算什么玩意儿?” 这一边,几只老鬼吵作一团,而那一边,谷夏一人出了三清殿,刚走下汉白玉阶梯,就被云棠给追了上来,“鬼爷,等一等我!” 早听见她那绣花鞋底踏在地面上哒哒哒地脚步声,随后就是一句清脆悦耳的呼唤,谷夏停了停步子,确实如他那些兄弟们猜的,他想一个人走走,多一个人都嫌烦,但她若是跟来,他却是烦不起来的。 没等她说话,他倒是先开了口,“你是何时知道的呢?” “嗯?在他背后驻足,不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何时知道的,我生前是谁的呢?” 原来他是问此事,云棠眨巴眨巴眼睛,理了理思绪,若说何时…… “第一次怀疑,是因着你与松阳道长有交情,他看你们种种神色,分明是遇到旧人的动情模样,且你的穿着不凡,身上常有沉香木的味道,这大明宫里,凡是能熏香,且是这般珍惜的熏香的人,岂能是普通人? 那次你去我房间找我,我问你疲乏劳累、失眠之症该如何缓解……其实我并没有此症,不过是想探探你是否有医术,那熠王不到十岁就能为睿宗缓解头痛,自是会些医术的……那是我的试探,也是我第二次开始怀疑…… 第三,你对熠王的事了如指掌,且知道他与裴秀的种种,你带我去见过那女孩儿,你说你已看着她过了几辈子了……能让你念念不忘的,怕也只有裴秀了罢……” 其实远不止这些,不过他问的仓促,她答的也仓促,一时想不起那么多了。 静等了一阵,才等到谷夏转过身来,“在你心里住了那么久,竟才发现你也不笨。” 呸!我本来就不笨!不过她也知道,这不是跟他掰扯这个的时候,只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朝着月色下走去。 “鬼爷,其实你是谁,倒也没什么,就像你说的,那么多次轮回……” 却被谷夏给打断,“你不必安慰我,各种变幻莫测,我早已习惯,只是如今真相大白,有些慌神罢了……” 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云棠久久没有做声,好一阵,才“嗯”了一声。 本想来安慰他,反而是他主导了话题……他说,“上次我与你猜那幕后的指使,看来是谁也没猜对,这赌约也是无用了,不过今日想起了太多往昔,叫我想起不少事来,我想说说,你可愿听?” 云棠连忙点头,神色认真,“自是愿听的。” “昔日皇祖母迁都,我跟随她到了洛阳,那年我十岁,虽然长在皇家,要沉稳持重,骨子里却还是带着丝少年的顽皮,可因着祖母宠我,我做什么都没人敢置喙,唯有那日在后花园,我看到了裴秀……她与父亲一起入宫。” 听这开头,云棠略略诧异,竟想不到,他愿意提起和裴秀的往事。 “那丫头与旁人不同,我刚学了围棋,便要与她切磋,谁知她小我两岁,竟对此精通,次次赢我,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留……”一边说着,一边翘起嘴角来。 仿佛被他带入了那语境,云棠也觉得好笑,想起自家弟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叛逆不服输,这么被折辱面子,该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那次之后,她对我来说成了个特殊的存在,想叫皇祖母找她来玩,又实在怕她,跟上瘾了一般……久而久之,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 “什么想法?”云棠奇怪。 “我就想着,她现在是能牛气几天,可那又怎么的?我可是堂堂皇子,待我长大之后,莫不如讨了她做老婆,到时候夫为妻纲,岂不是我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倒未想到他也有这般执拗的时候,云棠从前只觉什么劳什子夫纲都是狗屁,这时从他嘴里说出来,再脑补那时情形,竟觉得有些可爱,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真是硬气的很!” 谷夏也笑着摇了摇头,“那时我十二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并不知道那心思代表着什么,只呆傻地以为,不过是为了置一口气罢了……那之后,我日日刻苦,琴棋书画诗酒茶,那时的女子都说,只有这些都会了,才算是最佳的儿郎,我便可着这几样,找了师傅来教授,又自己琢磨,就是想让她看出来我的好。” “果然,这些她也是爱的,渐渐的,他确实对我刮目相看……更愿与我奏一曲阳春白雪,画一副秋菊,饮一杯热茶,我以为那就是青年人该有的姿态。” 不知不觉,两人已一前一后走到了太液池边,蓬莱山上的小亭上盖着一层积雪,在月色下闪着银白的光,听到此处,云棠啧啧赞叹,“想不到当初的鬼爷,却是文艺青年一枚……” “你可冷?”瞧她脸蛋有些泛红,该是被寒风给吹的。 “不冷。”云棠嘿嘿一笑,冷是真的,不过更想听他讲故事。 却挡不住谷夏改了方向往回走,一边走着,一边又讲,“我十八岁那一年,父皇被祖母迎回洛阳,欲重新立其为太子,我不知要如何面对那样一位父亲,便与祖母请求,回到长安。” 许是怕她冷,他步子迈得有些大,云棠无奈,也只得跟上。 “祖母一向宠我,自然答应……我走后,父皇带着他的嫡长子回朝,便是我那弟弟李重润,小我两岁,那时我在长安,时常与裴秀书信,并不知道那四年岁月,重润与裴秀渐生情愫,许是发现了端倪,祖母恐我伤心,便降旨将裴秀许配于我,裴秀自是不从,便以为是我从中作梗,遂寄了荷包香囊,里头装的是两句气话。” 那话云棠是记得的:白头如新充故友,倾盖如故错识人。 “没过几日,重润被小人诬陷,那时的祖母已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重润被祖母关押起来。” 那后面云棠知道,便是一切的转折,悲剧的发生……可她只能默默听着,听他把故事讲完…… “裴秀怒火中烧,她误会重润的事也跟我有关,更不会愿意嫁我……便独自一人去长安找我,许久未见,她还是那样的脾气,求人都不会……先是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才又叫我去求皇祖母,她老人家最疼我,只要我劝几句,重润定然就没事了。” “我就说……”云棠转了转眼珠,腮帮子气的鼓鼓的,犹豫一阵,还是脱口而出,“我就说那裴秀是个白眼狼,这般跟你说,多伤人心呐!” 唯有苦笑,谷夏拍了拍她脑袋,“可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她?便带着她快马加鞭,回到洛阳……” 云棠心里猛地一痛,明知该叫他说完,可她实在是不想叫他说,回想自己这一生的结束,他愿意回忆,她却不想听了,忙把他打断,“说句不好听的,你把心肝掏出来给人家,最后呢?得好了?”剩一句更难听的没说出口,还不就是贱? “罢了罢了,不爱听你这窝囊的情史,人家都轮回了,你还傻大个儿一个,巴巴看着人家一世又一世!”越说越觉气愤,“瞧你一天老神在在,人模狗样的,怎的一遇上她,就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把他损成了这样还嫌不够,更踮起脚来戳他额头,“你呀你!” 却被谷夏捉住了手腕,较劲了好一阵才被放开,立马翻了个白眼,“这一段跳过,然后呢?你死了之后?” 知道她心中所想,谷夏心中一阵暖意,笑意就不知不觉爬上眉梢,明明是心疼了他,却要先损他一顿,再不着痕迹地把话给跳过去,这丫头的弯弯绕,还真是又别扭又可爱。 “我死后,并未魂归何处,重润他被处死,我便跟着裴秀,看见她悲痛欲绝,看见她心如死灰,看见她嫁了人,却也年纪轻轻就死了……便又跟着她到了下一世……后来父皇重新登基,他念及自己的嫡子,将重润追封为懿德太子,下葬乾陵,并知会裴粹,将裴秀和重润葬在了一起……算是阴婚……如此一来,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说的轻描淡写,云棠却只觉心脏猛抽,那李重润能与裴秀一起入土,落叶归根,可鬼爷呢?被射杀在城门之下,怕是连尸骨都无人收罢?不知怎的,眼眶子一热,他越是这般的淡然处之,她就越心疼起他来…… 背过身去,怕叫他看见,却藏不住带着哭意的鼻音,“你这个傻子,她怎么值得你那般?” 谷夏自然听的出来,却没拆穿,“感情啊,覆水难收,哪有什么值不值得?若是能控制的了自己的内心,我便是西天的佛了……”又把手掌放在她的头上,却改成了轻轻地抚摸,“裴秀于我,已不再是挂念,她总该有她的路要走,我不会再陪了……” 他这么说,云棠终于疏了口气,“这么久了,你才想透,还真是不易,不过也好也好,放得下就是再好不过……” 她这语气语重心长,似是为他操碎了心,谷夏忍俊不禁,停了脚步,“冷了就回去歇着罢……若是还想听,改日再讲。” 却是清晖阁到了。 云棠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地看着谷夏,“那好,我便先回了……”这才转身朝院里去了。 那身影穿过角门,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这才关好了门,再不见了。 听了落栓的声音,谷夏才回走,心中感叹,他终于放下了裴秀,却不是已然想透,只是这几十年来一如既往,却忽而变了心…… ☆、琉璃脊 “鬼爷,咱们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乌有站在三清殿殿门口的雀替之下,一手抠着门上的雕花菱格,一手牵着小葫芦,说出的话也是吞吞吐吐。 谷夏正拿了一本书,在那神龛前的阶梯上坐着,见他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有些明白了,“你也要走了?” 被他猜到,乌有也没多么惊讶,毕竟在他看来,谷夏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尤其是知人心,甭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在他面前,心里想的什么多半要被他识破。 颇为不好意思地,乌有点了点头,“嘿嘿,谷爷,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蒋家世代为史官,老祖宗是前朝史官,我爷爷,更是开国的史官,我爹爹虽不怎么有名气了,可却是个严谨的性子,打小儿他老人家就教育我,做史官的,万万不能提起笔来乱写,凡是你写的,都要保证不误导后世才行……即便是有人拿权力相压,甭管那人是皇帝老子还是大罗神仙,那也得做到威武不能屈,我爹说,做史官的骨头最硬……便就生出了我这么个软骨头,之前睿宗皇帝叫我篡改那宫史,拿我的小命要挟,我吓的差点尿了裤子,即便一千个不情愿,却还是妥协了……却不知我改完那史书,就被您那皇叔给灭了口……” 说到这里,瞄了眼谷夏,见他也神色惋惜地看着自己,还表达了歉意,“皇叔他……虽不是一切的指使者,却也到底是伤了你,虽是晚了,我也得替他向你道个歉。” 对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乌有眼含热泪,“你叔叔是你叔叔,你是你,何必需要谷爷您道歉呢?那时候心里恨极,成了鬼更加怨气冲天,可时间久了,尤其是现在,这也不算个什么了……唯一叫我放不下的就是家中老父亲的叮嘱,就怕他老人家知道我到底是个窝囊废……仅因我一人坏了我蒋家的门风。” 却想不到,他竟因为这事成了心结,一直以为他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却是个有道德洁癖的人,只得安慰,“你也是不易,毕竟再怎么如何,保命要紧,你也莫要太过纠结于此。” 乌有摇了摇头,“我一心只以为是睿宗他做了篡位的坏事,这才要篡改宫史,这下看来,怕是一场误会了……” 谷夏蹙了蹙眉头,“那原来的宫史到底记了些什么?” “这也是我正想对谷爷说的……想那宫史曾是上官婉儿掌管,后武后迁都洛阳,上官大人随驾,便留下自己的弟子肖九继续掌管,上官大人文采斐然,严谨细致,其弟子也是不俗,可惜了……所以那未改前的宫史,该是肖九肖大人所著,只是睿宗皇帝在给臣时,已将那册子不该叫臣看的尽数撕去,陛下把这差事交给了我,还因彼时举朝上下,数我一人最会模仿字体……” 颇为惋惜地砸吧砸吧嘴,“宫史讲究简洁精准,大多数只是寥寥几句,那撕下的后一半少说也有七八页,该是丢了不少的东西。” 半晌,谷爷“嗯”了一声,想起那四年的时间,自己整日游荡于宫外,却怎么也在那承香殿住过几晚,幸而他那时认识了松阳,他与他打趣,说他桃花孽缘极重,怕是要招惹女鬼,他便就着他说的,从他那抢了个辟邪的桃木剑,害松阳心疼了好几日,说是千载难逢的雷击木所做……想来,他能安然无恙,也跟那桃木剑有关。 若是没有那辟邪之物,直接就被害死在了承香殿,那会怎么样呢?自然不会有了之后与裴秀的赐婚,自然也不会有裴秀来找他,然后呢?红香定不会罢休,她仍是会把一个个该杀的都杀了,只是自己死的早,或许没有那道赐婚,他也不会有不该有的奢望,自己就老老实实投了胎…… 突觉好笑,这是想到多远去了?又抬头看乌有,“都是阴差阳错,到底记了什么,想来没人会晓得了。” 乌有点头,“凡事最怕阴差阳错……谷爷,可我也突然间想通了,就像红香姑娘,你看她是怎么活的?复仇,复仇,仍是复仇,耽误了自己一辈子的光阴,就是捉住那事不放了,不是说叫她原谅,谁也不是圣人,毕竟是族亲之恨,可不原谅不代表钻牛角尖儿,苍天既给了她个活命的机会,便是不幸中的万幸,还不如踏踏实实嫁了人,过好日子……推己及人,我是自己犯了错,也得学会原谅自己,没人不犯错……揪住不放反而是不敢面对,还不如朝前走……慢慢的,命运会给你机会弥补……” 他能这么想,谷夏甚是欣慰,他宽慰一笑,“你说的正是,恶人呐,总能挑出别人的恶,却永远不知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好人呐,总能原谅别人,却不肯原谅自己,乌有,你是个正派的,就该有个好的结果,今日你能这么想,我也替你高兴。” 乌有也乐了,“嘿!今日怎么了?咱们俩也这么煽情上了!”又低头看了看牵着的小葫芦,“这孩子心思深,也当是自家血亲自相残杀,自个儿跑出了宫,谁知路上遇了响马……却原来是场误会,白陪了一条小命,哎,都是命中的劫数……不说那么多了,从前是仍有困惑牵挂,腿上拴了铅似的,想走也走不了……既然真相大白,我们爷俩也就不在这苦苦逗留了……” 目光转向小葫芦,谷夏拍了拍他的小脑瓜,这孩子一直没说话,却是偷偷抹着眼泪,他想起他名字的由来,小葫芦之所以叫小葫芦,是因着皇叔娶了个胡人姬妾,生下了个孩儿,就是隆鹄,这孩子有那胡人的血统,头前一缕发丝总是不老实,弯弯绕绕跟那葫芦藤一样,却不知竟是自家堂兄弟。 “阿鹄,既然这样,你便与乌有一起走吧,你们俩作伴,我也放心。” 这话说的有些凄凉,乌有听着不得劲儿,故意哈哈一笑,“谷爷,我们爷俩走了,你可莫要太过思念,咱们相聚在一起,就从未奢求过长长久久……当初可是说好了,谁走了,其余的都得祝贺一声……”嘴上虽这么说,却也不经意蹙起眉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清了清嗓子,“旁的我倒不担心,只是云棠那丫头,谷爷……做兄弟的得需提醒一句,她是活人,跟咱们不在一个世界,阴差阳错碰上了,做朋友也就做了,可若是生出点别的……到时候怕是不好收场……” 想不到他提起这个,谷夏略一诧异,又抿嘴轻笑,不承认,却也未否认,只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晓得分寸,不该有的贪恋……我一分也不会有……” 若是有了……只怕是斩也斩不断,只藏在深处,不打扰别人就是了……这话却不能说,自己的兄弟要走了,他不能叫他有丁点忧心。 “嗯。”见他答应,乌有也不再提了,只肃了肃颜色,“既然这样,我们爷俩现下就走了,拖久了反而不舍,想那时大和尚要走,那场面真是人多又煽情,咱们可受不了,等我们走了,你替我跟小葫芦向兄弟们说上一声……告诉他们,有缘再见……” 什么样的性子做出什么样的事,不得不说,这符合乌有的性子,谷夏自然点头答应,只跟着送到殿门口,又拍了拍小葫芦肩膀,“我俩当过一世的兄弟,死了却谁也没认出谁来,想来也是可笑,今日哥哥看着你走,咱们这样,送什么做离别念想也都是留不住,哥哥就祝你来生不再生在帝王之家,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兄弟姊妹,快快乐乐……” 小葫芦强忍了眼泪,一个劲儿点头,喊了一声哥哥,又扑到谷夏怀里磨蹭了一阵,才回去牵了乌有的衣袖。 怕自己流泪,谷夏轻闭了眼,待再睁开来,却只看见了承香殿的琉璃脊瓦,红的红绿的绿,由积雪映衬着,更显通透无暇。 ☆、成全 今日一天天都没亮起来,飞了一天的雪,北方的雪不比南方,哪有那飘飘洒洒的意境?伴随着北风密密麻麻、直不楞腾斜斜打下,很快,门前就积了一堆了。 好不容易稀疏了一些,可也到了傍晚了。 松阳带着两个师侄儿在长安租了个房子,此时他一人在屋里温好了小酒,闻着淡淡的酒香气,就想赶紧倒上一盅儿。 却来了不速之客,瞧着那身影,隐在墙根若隐若现的,就有些眼熟。 都是一个时候过来的人,能不熟么? “鬼鬼祟祟做什么?出来陪我喝一盅!” 孟隐眼带笑意走了出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道长好意境。” “嗤……”松阳却嗤之以鼻,“明明是雪要停了,再说了,我也不知什么意境,一是太冷,喝着暖暖身子,二是就好这口,可不比你们文绉绉的。”亲自给孟隐倒了一盅,又自己满上,啧了一口,“怎么?上官大人找我来有事?” 淡淡一笑,孟隐掀起袍角坐了下来,“我与道长生前可并不熟悉,来找你自然是有事的……宫中江美人肚子里的孩子……” 却被松阳一拍桌子给打断,“你也知道!那孩子是个可怜的,你怎忍心造下这样的孽?” 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孟隐抿了抿嘴角,似乎是有些恍神,“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可强词夺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弥补此事……” “哦?”松阳甚至不屑,“你打算怎么弥补?” 却对上一双坦坦荡荡的眼眸,孟隐那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又现了出来,“道长说什么来着?若想堕鬼胎,唯有灭鬼父……” 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松阳捏了捏酒盅,“你已是再正常不过的野鬼,只投胎去就成了,若想堕胎,也不必非得……” “菱儿她是个倔脾气,她不会不要那孩子的,从她那想法子,是几乎无路可走的,不如从我这找出路,那鬼胎与我息息相关,乃是我的阴怨化生而成,我若是不在了……它也自然就不在了,菱儿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沉默了许久,他也碰了碰那酒盅,放在唇边抿了一口,“生前死后,我从未碰过一滴酒,更瞧不起那醉生梦死之人,却想来,反而是我自个儿活的浑浑噩噩,在自己编织的梦中走不出去,现今尝尝,这酒的味道倒是极好。” “你……已想好了?” 孟隐缓缓颔首,早就想好了,在我忽然醒悟的那一刻。 “上官珝,别怪老夫我磨叽,老道我得提醒你一句,今日我若是处置你,可不是如其他鬼魂一般落入轮回,而是从此时此日开始,便再也没有你了……你的样子,你的灵魂……都再也不见了……” 灰飞烟灭,这是捉鬼者绝不会轻易施用的法子,有情众生都犯过错,没人是造物者,不能轻易就判定谁罪恶滔天。 端起酒杯,孟隐把那余下的酒水一饮而尽,“想好了,这又有什么?这世界本就是一片混沌,无你,无我,除了迷蒙,再无任何,有了天地,才有了你,有了我,我孟隐灰飞烟灭,却也不过是回归到混沌中去了,我就在造化之中,也算自在了……只请先生帮个忙,若是菱儿她对我有情,问起我来,你便告诉她,不必思念,她若是想我,春也是我、夏也是我,桃花也是我,泥土也是我……若是她对我无情,连过问也不曾……那最好不过,也省得她为我伤心,道长就什么也不用提了……” 他垂下眼帘,手执着空杯,“从一开始我便知她心中有一人,却不是我,开始的时候,我不屑知道,后来的时候,我不敢知道……” 孟隐,梦隐,编织梦境,在梦中隐匿身形,他聪明绝顶,狂妄一世,却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他把采菱骗到自己的梦境中来,却也不过是吸引了个同样需要依靠的人儿,那人的心中到底有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子,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说是他骗了采菱,倒不如说采菱骗了他,还没把她的心思猜透,自己却已经泥足深陷。 都说男人狠,可有的女人却更狠一些,她累了就靠在你肩头,却不顾你是否越来越爱惨了她。 松阳沉默了一阵,在他心中,上官珝生前就不是个良善之辈,死后更是个祸害,今日却对这人刮目相看,面上也不再鄙夷不屑,“上官珝,今日我松阳算是重新认识了你,既然你这样决定了,老夫就助你一把,话说回来,你刚才那话颇有几分玄理,当初为何要跟那袁天罡?不如跟了我师父,他老人家定喜欢你!” 孟隐苦笑,“不到今日,我也想不出这道理,若不是事到临头,哪个会想这些来安慰自己?若能顺风顺水,谁都是俗人一个,再好的境界了悟,也不如和想爱的人相知相守……” 他说这话,让松阳好似找到了知己,他放荡不羁了一辈子,也不甚被师父待见,他的那些师兄师弟,整日期盼着了悟人生,参透生死,他却觉得,不如自由自在的活着来的潇洒,就按他想活的活,看遍人间繁华,吃便天下美味,绘声色犬马,足口腹之欲,也未必不好! 可惜没什么人了解了他,甚至连当年的知己熠王,也不能深切体会…… 那个时候,人都说他是青春年少,未免性子野了些,所以他就用这一辈子证明给人看,瞧!爷年轻时候怎么野,老了还是这么野! 他哈哈大笑,拍了孟隐肩膀,“今日竟遇一知己,既是知己,便怎么也要送上一程!”又把各自的酒水倒满,跟孟隐碰了一碰,“既是回归,道士我就祝你一路顺风!”说罢自己先干了一杯,再看孟隐,待他那杯子也空了,这才哈哈大笑。 一边笑着,一边抽出墙上挂着的铜剑,咒语轻念,剑光一过,那莞尔而笑的男子便消失不见。 松阳听了听窗外呼啸的风声,雪珠子簌簌打在窗户纸上,该是下的更大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了看对面那空了的酒盅,咧嘴笑了,“你说对了,晚来天欲雪,这回下的更大了,难不成也是给你送行?这下好了,风也是你,雪也是你,哪都没有你了,你却也无处不在了……” 把那酒喝进了肚,火辣辣地从喉咙烧到了脾胃,把那火炉里的炭火又拨了拨,觉着暖和了不少。 ☆、无字碑 “可那上官珝什么都交代了,却还未交代,为何他要帮红香害人,他那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把柄被人捉住,才能愿意受人驱使呢?”云棠歪着脑袋,之前是被这几日的事震地不轻,却忘了孟隐还没提过这茬儿。 早日天还暖和的时候,她喜欢把窗子打开,拄在窗台上看外面,现在入了深冬,她开不了窗子,便只好拄在梳妆镜前,看镜中自己的影子。 谷夏站在她身后,暗戳戳打量了她许久,发现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从前只到脊背,现在竟眼看着就要及腰了。 都说女孩家要长发及腰才最好看,这近一载过去,她终是成熟了些,早些时候的齐刘海儿也留起来束了上去,漏出光洁齐整的额头来。 过了生辰,她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不入宫,这般美好的颜色,恐怕早叫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 他突然有些庆幸她到宫里来了。 他更羡慕起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人来,若他是李连,定不会这般叫她苦等……若他能生在这个时候,他也正值少年,与她最匹配的年纪,他该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姚府提亲,即便她心里头装的是别人……谁叫他舍不得她从自己的身边溜走,更舍不得看到她在别人的怀里撒娇,若她不爱他,他也有那个信心,他会对她万般疼爱……日久生情,一点点感化,由不得她不动心…… 突然苦笑,若是他还活着,就一切都不是阻碍他喜欢她、想把她放在身边的理由。 可惜……偏偏连这个机会他都没有,他为裴秀而死,谁知这时候又遇到她,可不就是命运捉弄? 透过镜子,云棠第一次见他走神,那双葡萄般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自己的后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棠暗暗稀奇,见他入了定似的,突然就起了坏心思。 蓦地呲牙咧嘴转过身去,哇地一声,一双手朝他身上拍去,谁知一个倾斜,身下的绣墩重心不稳,竟朝后载了去。 清雅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还好是被谷夏给接住了。 “你这丫头,可吓到了?” 本来是要吓他,谁知把自己给吓了一跳,云棠觉得颇没面子,只哼了一声,不答反问,“我问你那上官珝为何甘愿为红香做事?你怎么不答我?在想什么?” 又神秘兮兮凑了过去,“还在想那裴秀姑娘?”颇为潇洒地使劲拍了拍他胸膛,“放不下就不放嘛!要不这样,现在她还是个少女,你等她垂垂老矣,就日日侯着,待她香消玉殒,你也跟着投胎,到时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可不就是皆大欢喜?!” 她这话是打趣,谷夏却不觉得有趣,可也得装作若无其事,“这事就不劳您姚大人操心了。”又转开话题,“上官珝这人,自然不会甘愿为谁做事,若是有人敢拿什么把柄要挟他,估么着他第一个想的是怎么把那人给弄死……他愿意帮她,大概也是因着与他心里头的念想不谋而合。” “这是什么意思?”云棠不解。 “上官珝,是上官家的养子,也就是说,是上官婉儿的义弟,上官家对他有养育之恩,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乃是官至宰相的股肱之臣,可惜替高宗起草了废皇祖母的诏书,被皇祖母处死了满门男丁,上官婉儿与其母也被没入宫中为奴,因上官珝毕竟只是上官家养子,又颇具才华,而皇祖母最是惜才,才得以保全一命……” “你是说……他是因着武后做的,对她藏了怨?所以才残害她的子嗣后代?” “只得做此猜测……具体是因着什么,恐怕也没机会知道了。” 云棠轻点了点头,“估计也只能是因为这了,武后她虽是手段毒辣了些……”又突然想起面前这人可是武后的亲亲孙儿,知自己说错了话,颇为尴尬,“可到底是个知人善用、惜才的好皇帝,提拔上官婉儿,为我大唐留下了一个那般伟大的女大人、女诗人……且为天下百姓带来一个大唐盛世,不得不说,无论是对科举考试的改变,还是鼓励农桑、改革吏制,都能看的出来,她老人家是个开明的女人。” 谷夏轻笑,知她后面一段话多半是临时加的,想她这些小心思,还真是狡猾!也不戳破,“皇祖母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帝,一生功过参半,用权谋,造盛世,她那样的人啊,大概也从未希望过普天之下人人都赞她一句圣明,否则也不会留下那无字碑,功过是非,留给后人来评……” 一生沉浮,没人知道那其中的辛酸与血泪,单凭她在这男权当道的可悲世界中终成了一代女帝,就是值得钦佩与尊重的。 功过是非,全部留给后人来说,这心境与气度,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云棠突然有些好奇,眼盯着谷夏,“却不知那被这样一位女帝宠着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就是在问他了,想起昔日的种种,谷夏的眉眼都带着笑意,“有时候听着别人说她,就像在听话本里的故事,那真的是她?在我看来,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祖母罢了……孩提时代,父皇他带着重润离开了长安,那时候人人都说皇祖母她是天下最可怕的女人,故此一开始我是怕她的,可后来我渐渐发现,她也会像最普通的祖母一样,在我摔倒的时候给我揉一揉,不听话的时候塞给我糖吃,甚至在入睡之前还会讲故事、唱歌给我,有时候,她也会对我严苛,在我偷懒的时候打我的手心,我爬上房顶她也会对我大吼大叫,连她身上的气息,都和别人家的祖母一样,叫人觉着亲切心安。 祖母会把我放在膝上,给我读那案上的奏折……她说,世人都讲秦皇汉武是千古之帝,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却忘记了那些人也是手沾鲜血…… 她说,他们只顾着看他们的好,却偏偏说我是个糊涂的女人……我可不糊涂,糊涂的是他们才对,我就也给他们一个盛世看看! 她说,我可不惧那些个史官!他们算些什么?爱写就叫他们都写去罢! 她有时候称自己是孤家寡人,她死去的丈夫心里装了无数个女人,她的儿子日日想夺了她的位子,她的几个孙儿视她为天下最可怕的祖母……” 谷夏轻笑,“她最爱说的就是这些,尤其是在我的面前,总是念念叨叨,明知道我还太小,根本就听不懂,却还是只对我一人说说,现在想来,大概是除了我……便再也没有别人肯听她说了罢……” *** 自打上次答应了李连要教他兵法,曹蓁发现,这人就真的殷勤起来,不仅日日准时过来,甚至还自带了纸张,听到要处记上一记,更叫她不好意思随便糊弄了。 是了,起先她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因此也未太过认真,不过专拣些有趣的地方与他讲了,却未曾想他倒不乐意了,嚷嚷着要学些真本领,她便也只得认真对待。 从布阵到计谋,再到地形的掌握,一一教授,不得不说,他脑子极好,几乎是一教就会,又极有悟性,有时候还没教的,他自己捉摸捉摸,也先会了。 皇家的子孙都从小习武,他的武艺不比她差,闲暇的时候,两人还可切磋切磋,也算是互相指教,扬长避短。 此时的李连正穿着一身白色的衫子,手拿一把银色方天戟,时勾时刺,耍地虎虎生威,好不风光! 曹蓁远远望着,凭心而论,他舞刀弄枪时候的样子真是俊俏,她曹蓁可不喜欢那等只会舞文弄墨的骚客,唯看这般英姿飒爽、会些武艺的英勇男儿才顺眼。 邕州这地方没有冬夏之分,李连挥舞地太过起劲,额上的汗珠子流成了淌儿,穿的薄薄一层衫子也被汗浸透,曹蓁摸了摸怀里,掏出一小方帕子来。 待李连练完了一套,往这边来了,才把帕子递给了他,“你先简单擦擦,回帐中洗个澡,再去找我,我可不想一边当你的教书先生,一边还得忍着那汗臭。” “就你?”李连嘴巴一撇,“装什么装?像你爱干净到哪去?就没见过谁家的姑娘像你这样……”皮肤晒的那么黑,一个女人,胳膊上还有肌肉,再加上平日里习武,不免要灰里来土里去,也不见人家洗洗衣裳,人家旁的姑娘恨不得一天换上八套衣服,她到好,八天也不见得换上一换。 见她手里那帕子,眼睛一亮,抢了过来,“哎呦呦,这是什么?上面还绣着兰花呢呀?!我天!曹将军,这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虽说你是像个爷们儿,可也万万别做那出格之事啊!” 见他咋咋唬唬,曹蓁一把抢了回来,“不用就拉倒!这帕子是我的,怎么着?我就不能有些姑娘家的东西?你也忒小看人了,跟你说,我曹蓁能上得了战场,使得了剑戟,也能做得了娇女,拿得了绣针,等我哪日穿回女装,敷上脂粉,成了仙女,还不得吓死你!” “噗嗤……”把李连笑的前仰后合,“就你这样?”见要挨打,又只得讨饶,“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边跑,一边仍不忘嬉皮笑脸,到底乖乖被曹蓁捉住揍上几拳,才算了事。” 刚出营帐的将军曲焕看了,也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这两人呐,曹将军虽是女子,却豪爽的很,李连虽是皇子,却也没什么架子,倒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怒言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今儿个终于是歇了,南窗下,独孤婧正手拿着把银柄儿的小剪,专心致志,剪着那海棠花纹陶瓷盆儿里的水仙,等了这么久,才打了一个花苞,也是个难伺候的。 忽听门帘一声响动,赵喜年躬着个身子,满面带笑,“娘娘,人带来了……” 独孤婧这才缓缓放下剪刀,坐在一旁的雕花椅上,“进来罢。” 伴随着这么一声,隐贞才敢进了门去,望了望那前方那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匆匆低了头,“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已是万般小心,却还是听见上方啪地一声,独孤婧狠狠拍了桌子,“你是甚么?见了本宫也不知下跪?” 吓得隐贞连忙跪下,“草民乃乡野之人,不知礼数,娘娘万万莫要怪罪。” 却听独孤婧淡淡一笑,“无妨……本宫也不是那等爱找茬儿的人,只是见到不懂规矩的,就想教教规矩罢了!” 说着迈着凤鞋走来几步,忽而抬起隐贞的下巴,凤眼一眯,“哦,原来是你……那妖人玄同子的徒儿……”眼中尽是轻蔑之色。 被她这么挖苦,隐贞也不敢发作,只得苦笑,“如今已不是了,草民现只是青云观最低贱的仆从罢了……” 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倏地拿了开去,“你也知道自己低贱?” 转过身去,只留给人一个挺拔高傲的背影,“罢了罢了,你还是个孩子,我也不跟你计较……本宫今日叫你来……只想提醒提醒你罢了,我儿华阳,她比你还小,自是不懂事的,你比她大些,就要更懂事些才是,本宫近来听说……你与华阳关系匪浅?” 隐贞也不想隐瞒,“草民本就是负责给公主送一日三餐,公主心善,并不曾看低草民,更愿意与草民交好……” 却听哗啦一声,一只玉盏就被摔成了碎片,“公主心善并不曾看低你?那你是说本宫恶毒喽?” 隐贞连忙摇头,“草民怎敢……” “哼,嘴上不说,心中却一定是这样想的,你可知华阳她最近好了不少?本宫再叫她调养几年,待晏儿彻底好了,总是要找个驸马爷相了的,你若是为着她好,就离我们晏儿远着些,一来是怕坏了晏儿名声,二来……晏儿她千金之躯,本是因着病了才不得已送到外面,怎可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跟前凑?没的坏了天家的气度!” 她这话可谓是连打压带损人了,即便她是皇后,可也不能这般侮辱人呀?隐贞心里头憋着,就觉着鼻子发酸,好不容易缓了回去,只好俯首解释,“公主她金枝玉叶……草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妄想什么的……只是她身子虚弱,草民看着实在是怜惜……做的都只是为了叫她开心罢了……” “你叫她开心?”想不到这小子竟这般倔强,她说了什么,他只听着就是了,竟还强词夺理上了,独孤婧被人尊着惯了,这时候也气的不轻,“一个妖人的徒儿,我怎知你身上可有什么晦气?说不好晏儿她迟迟好不利索,就是因着你这晦气之人!” 而隐贞这头,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再加上自打玄同子的事出了,他就成了个最低等的人,观里每个人都能对他颐指气使,愤意已不知不觉积攒了许久……好在唯有小公主,愿意与他相处,眼前这女人才是害了自己亲生女儿的罪魁祸首,却仍不自知,更替华阳公主抱不平起来。 他仍是没有起身,却蓦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明亮而尖锐,“娘娘,您这话说的有些偏颇罢?!” 看着那眼神,独孤婧更气,“哦?说你师父是妖人就气了?今儿个本宫就听听,本宫怎么就偏颇了?” “尊贵的皇后娘娘!你可知公主她到底为何缠绵病榻?草民一直在公主身边照顾,自是最清楚不过,自打公主到了青云观,病情明显好转,可你们呢?杀了她最心爱的宫女,也是陪她长大的朋友!然后呢?百般操控,万般限制,说是宠爱,其实不过是把公主当作一个没有心的傀儡罢!” 他那眼神中的灼热烫在独孤婧的身上,像是能把人灼出一个个窟窿似的,独孤婧大怒,手指着隐贞,“你说什么?我把心都掏给了她,你却说我把她当作傀儡?!因为我才病了?呵呵,可笑至极!” 木已成舟,隐贞反倒不卑不亢,脸上的笑容也皆是嘲弄,“娘娘是爱她不假,可您的爱却是沉重的负担,公主那瘦弱的身躯……已是要被压垮了……” 只轻飘飘的一句,却成了最叫人心酸的讽刺,独孤婧气的面色煞白,指着隐贞的手指也抖了起来,还好被赵喜年给一把扶住,小心翼翼重新放在椅上。 “我的好娘娘诶,快消消气消消气,何必跟这么个乡野小子动怒呢?没的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独孤婧却根本不理他,闭着眼睛歇息了一阵,才挥了挥手,“来人呐,给我打……” 赵喜年一惊,不得不说,独孤婧在这后宫里头算是善性的,很少对下人动刑,今日该是着实气的不轻。 连忙跟着喊了一声,“来人呐,赏板子!” 这一声令下,就从后室出来四五个太监,一人拿板子,其余的把隐贞紧紧扣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上去。 再有骨气,也毕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隐贞起先还忍了忍,后来就开始呻|吟起来,再后来又改作嘶嚎。 就在这时候,忽地有人通传,“皇后娘娘,姚大人来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隐贞却忽地没了声音。 打人的过程独孤婧一直闭着眼睛,此时却蓦地惊醒,“停!赵喜年,你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赵喜年一直在她身边安抚情绪,这时候忙听命走上前去,看那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连忙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娘娘,还活着……”若是死了,小公主问起来不好交代。 独孤婧这才松了口气,“挪到耳室去……叫个太医看看……” 赵喜年答应一声,连忙朝外走,刚出了门,就看到云棠,想提醒一句娘娘正在气头上,却只得冲着她点了点头,小跑着请太医去了。 云棠这才慢慢入了正殿,她能知道隐贞进了宫来,还是戴玉当新鲜事告诉她的,说是赵喜年带了个小道士进来,那小道士细皮嫩肉,吸引了不少小宫女的目光。 谁知来这就听到了那一声声板子落到身上的声音,又听见隐贞的哀嚎,就连忙进了殿去,希望自己这一打岔能叫隐贞逃过一劫。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这时候隐贞已被人抬走,云棠状似无意看了一眼那浑身是血的隐贞,这才走上前去。 独孤婧颇为无力,“姚大人,你怎么来了?” 她来的一时匆忙,哪有时间想什么由头,左右扯谎也未必逃得过独孤婧的法眼,只得据实相告,“微臣偶听了您叫了隐贞过来……知那小子一向酸性,怕热了娘娘您生气,气坏了凤体得不偿失……进得殿来才知隐贞受了罚,那小子是个没眼力价儿的,娘娘您罚他也是正常……只是万万莫要动怒,动怒伤脾胃……再有一个,他若是死了……公主那头……” 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独孤婧听她说了那么一堆,哪能不明白呢?也只好无奈摇了摇头,“我这个做母亲的,已是操碎了心……哎……都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要来还了……姚大人,你说本宫,真的对晏儿不好么?” “怎会不好?”她既然这样问,云棠心里寻思着,估么着就是隐贞刚刚说了她什么,才把独孤婧惹成了这样,连忙答复,“怎么不好?娘娘您对公主事必躬亲,微臣都看在眼里……只是公主眼看着也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也有时有晌地歇歇,也算自己享受享受……” 独孤婧忽笑,她这也是拐弯抹角告诉自己她还是管的太多了,可好歹懂得她的心意,做母亲的,哪能不顾自己的子女呢? 只无奈摇了摇头,且等着吧,这隐贞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又多了罪行一桩…… 这话刚落,赵喜年就把太医给带了来,跟独孤婧知会一声,直接领去了耳室,看了好一阵,才又到了正殿来。 独孤婧微坐直身子,“他怎么样了?” 那太医估计也是被赵喜年提点过了,说起话来也有些小心翼翼,“命……是保住了……” 这话一出,殿中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这人右脚脚踝处本就有伤……看伤势该是不久远,伤了骨头……今日……右腿怕是要废了……”想说今日被这么一打,恐怕就要跛足了,可到底不能直说,毕竟人是上面这位打的。 独孤婧猛地坐起身来,“什么?从前就有伤?怎么伤的?” 那太医低眉顺眼,“看似跌伤,具体是怎么伤的……微臣就不知了……” 独孤婧呆愣了一阵,才缓过神来似的,这才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再抬起头来,神色中却有一丝慌乱,“姚大人,这事你万万要帮我瞒住……不可透露了一丝风声,尤其是晏儿……另,再帮我找一处宅子,先把他送那去养着……” 听云棠应了,复才又手支着脑门儿,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天命 奇怪的是,孟隐已经被松阳打散了魂魄,采菱的肚子却是一点事也没有,这叫松阳都吃了一惊。 松阳自是早都告诉了云棠和谷夏,知情的人莫不都在等着什么落胎的动静,可惜那采菱的肚子照样一天天变大,足有五个月了,如今隔着衣服都能看出鼓了个尖儿。 对待自己在乎的人,云棠就是个刀子嘴,心里头却早已急地团团转了,虽说上次自己仍是对她态度冷硬,可也只能舔着脸继续去紫兰殿找她。 孕妇一般都极怕热,采菱却异常的怕冷,屋中的地龙烧地极热,还四角各点了个火炉,把屋子熏地跟蒸笼似的,热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云棠擦了把汗,硬着头皮进了里屋去,瞧见采菱正拿着本书看,忙小声说了句话,“卑职见过美人……” 采菱见了她能来,还是极开怀的,只是身子太重,行动不便,忙笑吟吟地招手,“快来,客气什么?你还能来见我,这比什么都叫人高兴!” 云棠抬眼看她,总觉得那脸也有些浮肿似的,突然鼻子一酸,想若是她真的执意要这孩子,采菱也不知还能活几日了……便什么气都消了大半,吸了吸鼻子,走了过去。 手腕子被采菱捉住,就只能靠在她身边坐着,直到其余的人都退了下去,才期期艾艾地低着头说话,“菱啊,咱们俩的事,先不着急说,我想告诉你个事……你听了,可莫要伤心……” “那你说说,是什么事能叫我伤心?”她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还有什么事能伤得了她呢? “孟隐……他去投胎了……你为他豁出了命,他却先走了……”因着松阳一再叮嘱她,若是她对孟隐无情,孟隐不希望叫采菱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也只能想出了这个法子…… 偷偷打量采菱的神色,就怕她太过伤心难过,再出个好歹,谁知倒是她想多了。 采菱怔忪了一阵,却忽地嘲讽一笑,“他将我引入梦境,不过是需要个人陪……我自愿入了他的梦,也不过是现实太叫人疲惫不堪,既然他放下了,重新来过……也算是好事一桩……我也合该为他欣喜才是,不过我要生下这孩儿,却不是为了孟隐去舍生……” 云棠觉得惊讶,“那是为了什么?” 采菱笑着摇头,“你没做过母亲,自然是体会不到……他在我肚子中一日日长大,早就与我融为了一体……眼下他已成了形,更不可能割舍的了了。” “可……” 采菱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他不是正常的胎儿,那又能如何?对母亲来说,都是一样的……就像没有母亲会嫌弃自家孩儿长的丑,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会去嫌弃他不是个有肉体的?” 若是在别人看来,这想法简直是疯了,可因着这么久的交情,加上她这一番话,云棠却有些能够理解了。 她说她从小寄人篱下,那人虽给她锦衣玉食,却不过把她当作一枚棋子而已…… 她不怎么出门,没有亲人,唯进了宫来才认识了她这么一个朋友。 突然有了这个孩子,她突然觉得有了什么与自己相联系,就好像这世界上不再是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能够理解了,就更难劝说,连自己的心都不够坚定了,又如何去劝说她呢? 只得哀叹一声,“菱儿啊,这事我还得劝你几句,虽是有些难听,可也得说了……这孩儿因着不太一样,生下了也仅是个灵体,不入轮回,缘至则生,缘去则灭……且是靠阴气供养着的,只怕生下来不走正路……这些个后果你也得想好了,毕竟这事是千百年也难遇到一桩的,到时候又是怎么个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就像这次,本以为孟隐做出了牺牲这事就了了,谁知又变成这样? “不过这次我也不逼你了,只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期望着你能好好的,若是你选旁的……就告诉我一声,好叫我有个心理准备……” 说着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泪,“你也不用急着告诉我,再好好想想……”也不等采菱再说话,就先把话题给岔开了,拿了条放在一边的手帕,上面的芍药还只绣了一半儿,“想起那时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你补,倒还没见过你绣花呢,菱儿,等赶明个有了空闲,给我绣一个帕子可否?” 采菱点了点头,“自然是成的,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我绣的好的是牡丹,兰花,海棠也成,若是要简单的,绣云纹也是不错的……” 却被云棠给打断,“这些我都不要,你绣的拿手的,那就是绣过多少遍的,我才不要,你若送我,就要送别出心裁一些的,最好是天上地下仅此一条……” 采菱无奈,点了点她额头,“就你事多!待我好好想想,保证跟旁的都不一样,这总成了罢?” “这还差不多!”为着缓和气氛,云棠故意跟她插科打诨,可这时候却像是有一块什么卡在胸口似的,忍着忍着,只好背过身去,偷抹了把眼泪,才又若无其事地回来谈天儿。 *** 隐贞好几日没出现在青云观里,给她送饭的也换成了别人,再加上眼皮一个劲儿跳了好几天,李晏晏终是开始狐疑,她以为是生了病,忙叫人扶着去他房间探望,谁知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小公主更加慌了,也顾不得别的,只好拖着病躯去找观主,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门外,却见屋里有两个声音。 其中一人该是观主虚怀道长的大弟子长生,“师父,这事本身倒也没什么,只是……” 听着像是再讲什么私密,就这样偷听也不好,刚要转身,却听里头虚怀道长叹了一声,“本以为他是那玄同子的徒儿,品性自还不到哪去,留他在观中已是仁慈,却没想到……他倒是个善良的,只是可惜了……” 李晏晏心头一跳,知道他们说的多半是隐贞,这才知道,看来果然是出事了! 里头长生又说,“你说他好端端的,非要去山上采什么药材?长安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药铺,人家宫中的太医院也往这送,怎用的着他去?再者说,去了为何不知小心一些……” 虚怀道长止住自己的徒儿,“你是不知,这药铺里的药材大多是田间地头养出来的,就算是宫里的太医院,想找山间自然生长的药材也是不易,那有意种出来的,又怎能比山野之中自然灵气孕育出来的?隐贞这么做,可见对公主的一片真心……” 听师父这么说,那长生也不知要说些什么,过了好一阵,才悠悠一叹,“本就摔了腿,再挨皇后娘娘一顿毒打,别说废了条腿,能把命捡回来已是幸运……” “罢了,娘娘做事,又岂容他人置喙?这话当别人可万万不能说,他这个样子,本该待他回来好好补偿于他,可人毕竟是娘娘打的,总不能因他一人,连累我整个青云观……待他回来,就叫他还俗去罢……” 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李晏晏已是再听不到,待听到是皇后娘娘打了隐贞,已是有些支撑不住,再听“废了一条腿”,只觉脑子嗡地一声,胸口处似是被一口污浊之气堵地死死的,猛一阵咳嗽,只想快快疏解出去,好不容易觉着好了许多,却是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黑暗之中,只听跟自己来那丫鬟一个劲儿的哭喊,渐渐的,那哭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待重新有了意识,只觉一人替自己擦着额头的汗,那手帕上的气味有些熟悉,却让人觉得莫名地心烦。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这才看清了面前这人,一双凤眼充满着关切,那面容她再熟悉不过,可是此时,她只觉得这双眼睛叫她疲乏不堪。 独孤婧雀跃万分,忙呼唤太医,说公主醒了。 她却不想听,缓缓闭了眼,再睁开来,那面容还在自己眼前,好似在为她醒了而欣喜不已。 可李晏晏却不想见她,只好歪了歪头,淡漠地转过脸去。 爱与恨的交织,原来能叫人如此痛苦。 瞧她这副模样,独孤婧悲从中来,在她未醒之前,太医已诊过脉了,说公主一直以来郁结于心,再加上这次急火攻了五脏六腑,现下已演变成了痨病,怕是不太好了…… 听这消息,独孤婧差点晕厥过去,忙又换了一批太医来,说出来的诊断结果却都是一样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力的很,她在宫中端端正正的做这个皇后如此之久,不求儿女登上高位,不求自己掌握了大权,更不求帝王情深似海……她求的不过是让自己的一双儿女平安康乐,儿子做个闲散的王爷,女儿嫁个一心一意对她的好人,莫要入她这般……却原来都是痴心妄想了吗? 她呆坐在女儿的床前整整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她醒来,却发现自己这个母亲竟被女儿讨厌至此。 她突然想起了隐贞的话,你才是害了公主的罪魁祸首,却在这里仍不自知! 忽而泪湿眼眶,我真的……将她逼迫至此么? ☆、心死 “晏儿,母后来了,你看看母后?”独孤婧不死心地说。 可李晏晏就是不肯回过头来,泪水沾湿了枕巾,她咬了咬唇,终是哽咽出声,“母后……你可知隐贞是为我上山采药才伤了脚?” 独孤婧又怎会不知,在自己的女儿没醒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告诉她了,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知道,更恨那隐贞不知好歹,不然也不能……更加放柔了语气,“晏儿,母后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受了伤,我是绝计不会……那样对他……” 李晏晏冷笑一声,“母后的话哪一句是真的了?你可知在这青云观里,若不是隐贞……我要如何熬过这些日子?罢了……母后这样的人,心中唯有尊卑贵贱,哪知感恩二字呢?” “晏儿!”独孤婧忽地放大了声音,“母后是真的不知,那隐贞进门的时候还走的利索,本宫又哪里会知道……且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母后也是一时气不过……” 竟想不到她仍是这样说,李晏晏只觉心如死灰,忽觉贫乏无力的很,再不想与她争执,“罢了……母后回宫去罢……叫我一个人好好歇歇……” 独孤婧又哪里肯如她所说,也是落了泪,连忙拿手绢拭了,“晏儿,就叫母后陪一陪你,你这个样子……母后又如何能够安心……” 又要去把人调转过来,却被李晏晏一把挥开,“够了!我此生此世,再不想受你、你们的摆布!”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李晏晏忽地坐起身来,因着气极,面色更加苍白,又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才发现手背上沾染了一丝鲜血,忽地明白了,怪不得她晕倒之前,只觉胸闷的很,似是一口污浊之气堵在胸口,却又好了很多……原来是咳出了血……在她的记忆里,能咳血的病也只有那么几种,却是每一种都足以夺人性命。 忽地觉得悲哀至极,当时病重之时,她已为自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未想到这么快…… 虽是悲哀,却也有了一丝释然。 独孤婧瞧了她这个样子,已是万般心疼,连忙凑上前去,“晏儿莫怕,母后定会找了天下最好的神医,定会把你的病治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晏晏给推了开去,瘦弱的胳膊已是病的没了力气,却光是这么个动作,就足以叫独孤婧蓦地噤了声。 气氛终于安静,房间里算上独孤婧、太医,明明聚了那么多人,却是鸦雀无声。 李晏晏只觉舒爽了不少,又掀开被角,躺了回去,因着病弱,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竟都看不出那被子里还躺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独孤婧一直坐在一边,多少次流了泪,却又快速擦去,只因着她是一宫之主,要谨记端庄大方…… *** 云棠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过了晌午了。 紧赶慢赶到了青云观,只见李晏晏的房门外面仍站着一群太医,乌乌压压嘀嘀咕咕。 看见立在一旁的赵喜年,连忙过去询问状况,本还带着一丝侥幸,直到看到他那一脸凄哀的神色,才知事情怕是很不好了。 赵喜年愁地长吁短叹,“哎……痨病……姚大人,你说这病……哎……多小的年纪……多好的孩子……” “痨病?”云棠也是万般震惊,要知道这病若是患上了,几乎没有保住命的,“可是确定了?” 赵喜年努了努嘴,“呐,那么些个太医都看了,该是没错了……” 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被残忍地否定,云棠只觉心慌,又觉得像梦中似的,本都明显见好了,上次她来看她还笑呵呵的……怎的……捉住赵喜年袖口,“公公,可让我见一见公主?” 这痨病是会过到别人身上的,人人都清楚,那些个太医,还有赵喜年自己,都是必须免不了要去李晏晏身边的,可这位姚大人,明明能够避得开,却还是往跟前儿凑,听她这么说,赵喜年只在心中一阵感慨万千,更觉这人真是个重情义的,“晌午的时候睡了,现下娘娘还在屋里,也不知醒没醒,等咱们进去看看……”一边进屋还一边心想:老话说的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 蹑手蹑脚轻轻扣了扣门,又蹑手蹑脚进了屋,不出一会儿,就出了门来,朝云棠招了招手,“醒了,说要见姚大人您呢……”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门缝给拉大,躬身掀起门帘儿,好方便独孤婧出来。 云棠跟独孤婧打了个照面,连忙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独孤婧那张脸,却被吓了一跳,一张本保养的极好的脸现下白的似纸,眼下乌黑,一双凤眼不再凌厉,只写满了沧桑与落寞。 “不必多礼……晏儿她与你要好……你去陪她说说话罢……” 云棠连忙答应,又犹豫了一阵,才张口,“无论如何,娘娘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独孤婧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才由赵喜年搀扶着下了台阶去了。 云棠回头看了看,只觉得那一向挺拔的脊背有些颓丧似的…… 摇了摇头,轻轻打开房门,进了屋去。 转了个弯,才走到里屋,正看见斜靠在榻上泪眼朦胧的李晏晏。 连忙上前几步,“公主……我来了……”瞧她这副模样,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心酸,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刚要去拉她的手,就被李晏晏躲了开,“姐姐莫要靠近,我这病是会过给人的……” 云棠可不管那个,硬生生拉了过来,“怕什么?公主……你怎么……”再忍不住,终是落了泪,忙回过身去擦拭干净。 回过头来,李晏晏倒是淡然了,“姐姐也不必为我伤心,得你们照顾,能多活这一段,已是向老天偷来的……都是命运使然,其实我这样倒也好……” 却被云棠止住,“公主万万不能这么说……”想安慰几句,可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 李晏晏无奈笑笑,那笑意中竟带着一丝调皮,“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能活到今日,我也是尽力了……再留着反而是负担……只有一事,我难以放心……” “你说……”不知不觉,已是泪盈满眶。 “隐贞……遭受今日的磨难……无论如何都是跟我有关系的……我是没脸见他了……只求姐姐万万莫要让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只叫他好好养病……等日后他知道我走了……替我跟他说声对不住……” 本淡然无畏的脸庞,此时提到隐贞,却也落了泪。 云棠怎不知她与隐贞的情谊?不管是友谊还是别的,很深就是了……轻轻把女孩的碎发掖在耳后,“公主放心便是……隐贞他……是个坚强的,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 听她夸隐贞,李晏晏才抿嘴微笑,“是啊,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可在我眼里,却永远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知他原来对姐姐你做过不好的事,可我相信,他本性善良……姐姐你也莫要怪他……等日后我走了,姐姐帮我好好劝劝他……” 因着病弱,话说长了又咳了起来,连忙拿起帕子堵嘴,却又咳出鲜红的血丝来。 云棠忙去给她顺背,“我知道我知道……公主不用交代了,等到日后,我把他当弟弟对待,公主就放心罢……” 咳嗽止了,才笑着点了点头,“姐姐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今生今世能遇到姐姐……真是幸运……” 云棠险些哭出声来,好不容易止了回去,声音却有些哽咽,“我又何尝不是?公主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儿……此生此世能遇见公主……也是我姚云棠莫大的幸运……” 说完这话,却见李晏晏合了眼皮,心头猛地一震,连忙叫了太医,才知是太过疲惫又睡着了。 只好帮着掖好了被子,看了看榻上病弱的睡颜,公主……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悄悄退出门去,那群乌乌压压的人已是被遣走了,独孤婧也不知被扶到了哪休息,抬眼看了看天边西坠的金乌,傍晚了,光线不强,却也刺眼地叫人发昏,迈了一步,却忽觉脚下有些虚浮。 好不容易稳住身型,一步步下了台阶,又回头望了望,这才慢慢走了。 ☆、年末 大历八年末,华阳公主薨,上悲惜之,累日不听朝,宰臣抗疏陈请。 华阳公主,贞懿皇后所生。韶悟过人,帝爱之。视帝所喜,必善遇;所恶,曲全之。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病甚,啮帝指伤…… 云棠只觉好笑,公主病了不是一日两日,自打搬入青云观以后,皇帝政务繁忙,连去都没去过一次,临别之际才匆匆赶去看了一眼,被自己女儿咬伤个手指还至于拿出来歌颂歌颂? 她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多了任谁都会变的冷漠无情,她家里只有自己和小允,爹娘把他们放在手心上疼爱,就让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却不知还是自己见识鄙陋了。 韶悟过人,她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在她看来,李晏晏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孩,像其他女孩一样有不懂,有想不开,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更向其他女孩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没什么聪慧过人,没什么蕙质兰心……不过是个最简单的孩子……一个向往自由被“爱”压的透不过气,被冷漠伤害地遍体鳞伤的孩子。 然而说到底,皇帝的冷漠不能伤她最重,最致命的是有人以爱之名,剥夺了她的一切自由。 自由是人的天性,层层束缚,谁也活不下去。 李晏晏死的时候是释然而轻快的,那日她站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外,看到了她香消玉殒时的神色,她想上前去,却终是没有机会。 大概是真的累了吧,累到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长安城东,是小公主的安息之地,云棠这个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去送她入土为安的。 最近她也觉得无力的很,大概是记得李晏晏那垂死前的神色,她也忽然想知道,这人死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遂仍是去了梨园,那是她曾与李连约会的地方,现在倒不是追忆什么,不过是因为清净人少。 梨园里面无人打扫,今年冬日又雪大,此时已是积了厚厚一层积雪,她慢吞吞踩了进去,每走一步都要没过脚踝,发出一串嗝吱嗝吱的声响,倒更显得这雪海空旷而静谧。 一直走到深处,才挑了个洁白无瑕的地方坐了下来,因着穿着极厚的袄子,倒不觉得有多冰冷。 想了一想,索性整个人躺了上去,身下的雪被她压低了一片,此时她陷在积雪之中,缓缓眨巴着眼睛。 梨园里的梨树本就稀疏,此时又已经掉光了叶子,更遮不住那碧蓝色的天空,今日的云极少,唯有几片疏淡的像轻烟一样,慢悠悠地挪着。 她缓缓闭了眼,感官更加灵敏,寒风擦着雪面飞过,正刮在她的脸上,她也没去管,任由那飞过来的雪花在自己的脸上融化。 几只麻雀偶然飞过,带动了一阵声响。 她忽然觉得有些安心,有些平静,有了回了家一样的亲切。 那感觉形容不好,唯有真正躺在大地上,才能切身体会。 她努力舒展了下手脚,突然觉得好像一切的疲惫都不在了。 都说大地是母亲,厚德载物,大地滋养了万物生灵,怪不得无论是人,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蝼蚁,死后都要入土为安,因为对大地母亲来说,这些生灵都是她的子女,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三六九等……只要你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得不回到她的怀抱,她都会温柔敦厚地爱护。 她突然也释然了,原来这感觉这么叫人安心,好像回到了儿时的摇篮。 她险些睡着。 却忽觉身边来了个人。 缓缓转过头去,阳光还有些刺眼,白茫茫的雪叫她留了泪。 那人也与她并排躺了下来,还把胳膊枕在了脑后。 她努力眨巴眨巴眼睛,泪眼婆娑之中正看见谷夏的侧颜。 他抿着嘴莞尔,英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侧影,却忽地也转过头来,皑皑的白雪将他的一双眸子显得更加清澈干净。 瞧她这副傻呆呆的模样,谷夏轻笑,“找了你许久,才知在这,怎么一个人在这躺着?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不错,是么?”嘴角的弧度更加好看。 云棠又掉过头去,不置可否,“鬼爷……再陪我躺一会儿罢。” 谷夏自然说好,可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又说话了,“躺一会儿了,小心着凉,回吧?” 他这么一说,云棠还真觉得那寒意透过袄子传到骨头缝里了似的,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伸出一只手去,“拉我一把。” 无奈之下,谷夏只好先站起身来,手掌一捉把她拉了起来,她这个小身板,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见她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扑通,那身上的雪沫子扑通下去不少,身后却还有一些,帮着轻轻拍了下去,才拉着她往外走。 谷夏的手掌虽是没有热度,却总是能叫她安下心来。 “华阳她走的心安,更像是解脱……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谷夏安慰。 他叫李晏晏华阳,好像她的长辈一样,仔细一想,倒也真是,若是真的论起辈分来,他还是小公主的太爷爷辈儿的呢,想起太爷爷,又想起了他从前跟她提起李连的时候总是“小子、小子”的叫,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他叫李连什么,自然都是最仗义不过的。 “我晓得了,即便之前仍过不了那个劲儿,可就在刚刚我也晓得了,只期盼公主她能投生个普通人家,父慈母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个无拘无束的孩子。” 谷夏仍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看着那拉着自己的胳膊,鬼爷的袖子不宽不窄,正巧把他与她的手遮住,袖口上绣了一圈的云雷纹,针法细腻精致。 再往下看去,一条莹润的玉带束在腰间,将他的身型显得更加挺拔笔直。 “重汐……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谷夏猛地一顿,才又迈开步子,她刚刚说的轻轻柔柔,若不是后面又跟了一句,他还以为她在唤他。 这名字已是许久没人唤过了,即便是他生前,也大多都称他“殿下”,倒是很少有直接唤他名字的。 他突然觉得恍如隔世,又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自心底蔓延。 “父皇那一脉,我们这一辈用‘重’字,懿德太子李重润,我是叫重汐,余下的三个分别是重福、重俊、重茂,没有一人长命,不过倒也跟我没太大关系,统共没见过几次,又谈何手足之情?” 她忽地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她深知,那是她理解不了的心情。 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谷夏又突觉好笑,“虽是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可我确实是自得其乐的,我们虽是兄弟,却都有不同的母亲,这些共事一夫的女人都彼此间勾心斗角,她们生的孩子难道就能恭亲友爱了嘛?能远离这些,我确实是甘之如饴。” 云棠不再说话,她理解了,就像当初理解李连那样理解了他,与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实是难以真情相待的。 这么说来,其实鬼爷的一生倒也没那么遭,虽是听着凄惨了些,可那也是他乐意,坏就只坏在红香的出现,又坏在他遇见了裴秀。 若是没遇到过这两个人,或许他也会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度过吧,娇妻爱子,说不定也会有一两房美妾……或是更多…… 不是或许,若是没有这般变故,他的人生轨迹应该就是会这样的吧。 再看那挺拔的背影,想象他左拥右抱,忽觉美好的形象泯灭了不少,待又感受到那手上的力度,才好笑地摇了摇头,鬼爷自然是鬼爷,一切都不会改变,所有的经历造就了今日的谷夏,若他如其他王侯贵族那样过完了一生,他也一辈子只是熠王,大概更会是个风云人物,却跟她再无关系了。 若是那样,她与他隔了时空的差距,便没机会相遇,更不可能如今日这般无话不谈。 说到底,缘分还真是奇妙。 终是到了雪海的岸,谷夏才放开了她的手,“李连他……还是没有消息?” 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他,云棠只得无奈一哼,“消息是有的,都是从别人那听的。” 听出她话中的落寞,谷夏轻叹,他自然是不愿意把她托付给别人的,可自己去保护她一生一世么?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愿意,那也是会遭报应的,人与鬼怎么可能? 唯有帮她找到一个能够疼她爱她尊重她的,他才能安心,本以为李连是个好的,谁知最后成了这样。 “有人不信缘分,这也是不行的……尤其是在感情这事上,若是有缘,千里万里也能叫你们碰上,若是无缘,即便成了亲的也可以劳燕分飞,且看一看吧,或许待他回来,说通了就好了,或许你能碰到更好的,这也说不定,你也莫要神伤了。” 云棠噗嗤一笑,“我又哪里神伤了?他叫我等他两年,我便在这里等他两年,也算不枉费他当年的一番坚定,到时候他若回来了仍与我一起,就必须要把话解释明白了,为何这么久了对我不闻不问……若是他变了心,或是情份淡了,又或者是干脆不回来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他寻他的新欢,若是碰到好的,我也嫁我的人,等了他两年,我的责任尽了。” 入宫一年,他也几乎是认识了她一年,可以说,这一年她成长的迅速,个子高了一些,性子也愈发的沉稳冷静,她已越来越把自己的路想的明明白白,而他有幸陪伴见证。 他有些欣慰,淡淡地笑了,“你能这样想就好,且还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什么?”云棠抬着头,仰视着问。 “从前的我总觉着,要把你托付给一个真正对你好的郎君才能安心,现在我才意识到,世事多变,尤其是人心……把你交给谁能叫人彻底放心呢?还得需你自个儿,快点从爱哭鼻子的小姑娘成长成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大姑娘。”说着他比了比云棠的身高,嗯,似乎还真是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一点。 他倒是很少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因着稀有,就显得格外郑重严肃,云棠突然觉得鼻子泛酸,眼前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又想起他说的“哭鼻子”,忙拿袖子蹭了,“虽不想承认,可不得不说,这改变有你的功劳,不过你又如何不放心?日后我会叫自己更加的坚强,任谁也伤不了我!” 却不知她自己说这话时,一双眼睛都泛着光芒,像是藏着星海似的。 谷夏有一瞬错不开眼睛,待从沉溺中清醒过来,才莞尔轻笑,“这才是姚云棠,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姚云棠!” 却是说着违心的话,若是可以,他多希望能亲自陪着她慢慢走过一生。 她可以入朝堂、弄权术,他深知她感叹这世界对女子的不公,若想为天下女子做一个表率,他会在背后做她最坚强的后盾。 同样的,她更可以不必做到八面玲珑,不必长大,就做在他的庇护下做一辈子的小姑娘。 抬起的手差点碰上了她细嫩的脸,却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无奈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他有些惊讶,若他与她不差着那么远的时间,不隔着一个世界,他有太多的设想,都是与她有关……这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大概是入了她的心,懂了她的心,她把自己的伤疤给别人看,自己才止不住地心疼? 那心疼李连是可以直言不讳地向她表达的,他却不能。 又或者是她傻呵呵往身上揽了那么多的棘手麻烦,而又不得不找他收拾烂摊子? 还是她轻易不怎么哭,可每次哭了都会来找他,扑进自己的怀里? 思绪万千,却发现已是说不清了,他将手轻轻拿下,才又与她并着肩往回走,管他呢?情已动,何必计较何时呢? 这感觉再不像年少时那般心潮起伏,可这样才叫他后怕,只因着深知细水长流的后果,这是一点点往骨子里浇灌的,又怎么可能割舍呢? ☆、守岁 除夕日,整个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爆竹声声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早到晚就没消停过。 尤其是大明宫里,各个宫殿被内侍打扫的一尘不染,大红的宫灯无处不在,麟德殿前,众多男女伶人都在排练着自己的戏份,拉弦的拉弦,跳舞的跳舞。 一切的所有就像是潜伏着的烟火,一旦夜幕降临,就会毫不犹豫地竞相绽放。 烟火自然是有的,已在殿前不知摆放了多少,只等傩戏开始,这些烟火才会有用武之地。 新年前后,大小官员给假七天,云棠她们这些女官却不行了,这时候才是最忙的时候,各种仪式场合都等着她们维系帮衬,连家也回不去。 本因为这个,云棠还有一丝惆怅来着,可见了这喜庆热闹的氛围,再加上唐小乔她们在身边嘻嘻闹闹,又觉好了很多,心想着也是,民间过年,自然跟宫里的排场不可同日而语,日后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有的是,左右这几日都回不去了,不如好好看一看,这天下最奢华之处、在最隆重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了,最后一缕自然光亮消失殆尽,那早准备好了的千万盏宫灯就霎时间被人点亮,将整个宫廷都烘托的亮如白昼。 被那光亮显的,层层飞檐斗拱都变得更加富丽庄严了似的。 尤其是麟德殿,因着是今日的主角,更是在众多殿宇中脱颖而出,这殿本身就为宴饮而设,规模自然不小,又高出平地许多,那门额上透雕形成的游龙都像是要一飞冲天了似的。 云棠站在一侧仰头望着,跟众人一样,等待着皇帝和他的妻妾儿女们出现。 除夕这一日,皇帝会穿着锦衣华服,带着自己的一大家子登上麟德殿,这是惯例,只有当这宫中的主人出现了,一切才会正式开始。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有人呼和了一声,“陛下到……”不像往日通传的太监那般捏着嗓子,这次的声音儒雅洪亮了许多,云棠抬头望了望,今日这样的场合,为表庄重,通传的是专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卿。 匆匆看了一眼,就连忙跟着众人俯身下去,以自己的卑躬屈膝来烘托出那高台之上的尊贵崇高。 听了皇帝说了一串骈文吉语,才再次抬起头来,她仔细看了看,今日站在皇帝左侧的是李连的母妃崔贵妃,身后跟着各宫各院的嫔妃娘娘,没有采菱,大概是她肚子大了,行动起来也不甚方便。 至于独孤婧……自打华阳公主入了葬就倒下了,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她去蓬莱殿探望过几次,却每次都被她拉着手,听她瞪着眼睛说什么看到了那几只闹腾晏儿的小儿鬼,这就要领着她找女儿去了。 大家以为她也中了邪,找了不少的和尚道士讲经的讲经,驱鬼的驱鬼,仍是没有成效。 那是因着他们还不知情,那些小鬼本就是在孟隐的梦中养着的,现在连孟隐都没了……哪来的小鬼? 唯一解释的通的,就是独孤婧她疯了。 女人这种生物,看起来柔弱纤细,可坚强起来却也是可怕的,能叫一个正常的女人发疯,多半还是因着自己的孩子。 皇帝还能忍着心中的伤痛登上高处主持这繁华盛典,而独孤婧却已是全然崩溃。 不是因着内心的强大与否,实在是因着一个孩子的死亡,对于皇帝而言和对独孤婧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 作为一个父亲,没人会怀疑他对于女儿的死亡也是悲痛的,帝王也是人。 可他同样也是众多皇子公主的父亲,比起独孤婧来,远没到痛心疾首的程度。 她想起自家住的那个巷子,就经常有个疯了的女人,那女人一年四季穿着个破旧了的棉袄,没有感官了似的,对着空荡荡的半空嘀嘀咕咕。 人人都知道,她是死了女儿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又因夫家不管,被赶了出来。 小的时候自己几次被她缠住,她时常把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当作自己的女儿。 那时候的她是极怕的,只好跟娘亲说了,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她也是个可怜的……棠儿莫怕,她不会伤害你的……” 那时候还不懂,现在确是有些懂了。 远远望去,那些个皇子公主们也着实有一定的规模,年岁也是跨度极大,有已近中年的,比如皇太子李适,再比如才刚三岁的十四皇子,还被奶妈抱着,正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儿望着大殿之下,似乎在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棠心中一阵暖意,人呐,毋论他长大成了什么样的人,走了什么样的路,小的时候都是那般可爱天真的,尤其是李氏皇族的眼睛,祖祖辈辈的黑白分明,墨色的瞳仁像是打磨光亮的黑曜石。 她早就发现了这个家族的这个特点,无论是鬼爷,还是李连,再有华阳公主李晏晏,这几个都是她近距离看过的,再看当今圣上,即便远远望着,也让人觉得那眼中满是温润善意的。 这样的眼睛最显清澈,同样也最易骗人,只因让人一眼望不到底,更看不出那黑色背后是怎样的深沉难懂。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为已入土的李晏晏觉得伤感起来,华阳公主香消玉殒不到一月,这宫里就又开始张灯结彩了。 若是没有隐贞那事……或许今日登上这麟德殿的也有她一个,想起那双黝黑明亮的凤眼,若是今日她在……看到了殿下的她,定会调皮地眨一眨罢…… 酸意涌上心头,虽是早已想通了一些,可架不住触景生情,若论交情,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是她的臣子,更因她是独孤婧的女儿,她不可能与她放下所有芥蒂完全交心,只能尽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尽力地以真心相待。 可她就是受不了有人从自己的身边突然离去,每次一想起这些人,都觉得像是梦境一般。 也不知稀里糊涂胡思乱想了多久,傩戏开始了,五六个带着狰狞面具的男人穿着红衣黑裤,一边击鼓一边蹦蹦跳跳,据说在除夕之夜表演这傩戏是为了驱鬼辟邪,保证新的一年没有邪魔作怪。 这么一闹腾,倒是把云棠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一想起这傩戏的由头,她就觉得好笑,谁说的这样就能驱鬼了? 若是能驱,那前面跟着他们又蹦又跳的季疏朗又是怎么回事? 季疏朗是个痴鬼,琴瑟琵琶,只要能奏出曲的,他都爱研究研究,如今这戏伴杂着吹拉弹唱的乐律,他一时起劲更跳的欢腾,若论舞姿,倒真比那几个男人好了不止一点。 失笑着转头,谷夏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一手捏着下巴,看的认真,“嗯……今年这几人跳的不好……面具也不够骇人……这样又怎么能把鬼赶走?” 驱鬼?驱他个大头鬼! 到底是被这两人给逗笑,“季大哥可真是个有趣的,永远都是这么放的开。” “他啊……是有个讨喜的性子,之前有不少的女鬼心仪于他,只可惜这厮是个痴迷韵律的,一点也不解风情,那些个女鬼都投胎了,也没见他长进一点。” 瞧着不远处手舞足蹈的季疏朗,云棠轻笑,“能可着一样东西来,活的简单一点,倒也没什么不好……” 谷夏也点了点头,“是简单了些……可也是最愁人的一个。” “此话怎讲?” “就是因为活的太简单,一生痴迷一事,才更加执着难舍,若想叫他们断舍离,早日摆脱执念,他才是最难的一个……” “这……”云棠歪了歪脑袋,总觉得谷夏一说起这事就像个得道高僧似的,又好像事事操心的兄长,看着这些个不争气的弟弟,抓心挠肝儿。 虽然不合时宜,可她突然又觉得好笑,“其实鬼爷也大可不必为此犯愁,谁没有他自己的劫呢?劫这个字眼,本身就包含了太多坏的意味,可也未必就是如此,渡劫成功固然是最好,若是不成功……却也能自得其乐,劫这一词本身就不存在了……” 她这样说,已是自觉极有道理,再看谷夏神色,这人只淡淡笑了笑,“你这想法也是极好,起码面对苦难能有个释然的态度,从前觉得你还未成熟,现下却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甚好甚好……” 他总是这样,你若需要指点,他会不遗余力帮你分析利弊得失,却从不会过度地告诉你该走的道路,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候,他更不会与你争辩些什么,只会笑着尊重你的想法。 她突然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只羽翼渐丰的鸟儿,他会教你如何飞翔,却从不曾成为你自由自在的阻碍。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该好好反思一下,在她这飞速成长的一年中,甚或是往后的一生中,鬼爷到底扮演了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又是怎样教会她发现自己的本性,成就了一个今日这般完整的自己? 他甚至发现了她一直隐藏的极深的自卑,并把她从中拽了出来,来叫她觉得,她虽然再普通不过,但她完全可以以昂扬的姿态迎接着夸赞、白眼……只因她生而为人,从来都无愧于这伟大的世界。 可面对这样的他,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引用泰戈尔的一句话,“小草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伟大世界!” 小时候无意中看到,就被震撼到了。 ☆、花落去 两月后,采菱还差一月就要临盆,肚子大的像是塞了个大西瓜,紫兰殿的人个个是见天儿的喜气洋洋,宫里的娘娘哪个生下了龙子不是得升上一级?就等着一人得道,好跟着鸡犬升天呢。 这些人说来也是可怜,宫女太监都是这宫里最可怜的群体,月俸微薄,甚或得没日没夜的伺候主子,唯有跟对了主子,才能看到一丝的光亮。 可惜了,等采菱这一胎瓜熟蒂落,等待她们的可不是跟着荣升,反而是不知会被配到哪去。 有时候云棠看着他们也跟着心酸,不过这等事也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期盼着他们命好,得了个更好的去处。 他们的事她插不上手,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插手,可冯姐夫的事她却无论如何都得管上一管,因着这事她已经失去采菱,可不能让荣姐姐他们再跟着受牵连。 遂这日下了值,就等在太医院门口,瞧见冯太医也穿着官服走出来了,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冯太医好啊,不知现下可有闲暇?”因着冯太医身边还有旁人,不好直接叫他姐夫。 冯太医似是有些诧异,不过对于自己媳妇儿这个妹子,他也着实跟着疼爱,瞧见她来,笑意挂上眼梢,跟旁人说了一声,才走了过来。 “云棠妹子找我来可有事?” 云棠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事的……冯姐夫,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这才知道她怕是真的有正事,忙跟着她走出太医院,来了个人少的地方,才又问,“怎么了?” 云棠没直接说,先问问荣姐姐的情况,知道一切安好,才切入正题,“冯姐夫……我与那松阳道长有些交情你是知道的吧?” 这事冯太医听自己老婆说过,自然点了点头。 “这事呢……有些匪夷所思,个中细节我也实在不好多讲,只想跟姐夫说说……松阳道长与我说过,菱美人那孩子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一旦降生怕后果凶险,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状况,皇上钦点你去,你可万万要找个托辞蒙混不去,依我看,说病了最好……最好提前几日就开始称病……这样怕你把病气过给主子娘娘,自然连提都不会提你……” “这……”冯太医犹豫一阵,“云棠妹子的话自然是非常可信的……可……还想冒昧的问一问,美人的胎……到底是怎么了?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这事也是,既然都跟他这样说了,又有哪个不好奇的?云棠想了一想,若是告诉了他……到时候若真把他牵扯进去,也好叫他随机应变,只好招了招手,待冯太医把耳朵凑了过来,才悄悄跟他提了几句。 听她说完,冯太医那脸色瞬间不太对,也是,毕竟他们都是正常人,哪里像她?整日这个鬼那个鬼见的多了,只好无奈叹了口气,“姐夫大概也觉着奇怪,可事情就是这般,姐夫相信我就是,我与荣姐姐姐妹一场,若是能规避祸端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提前告诉你的。” 冯太医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解释,“我又哪里对云棠妹子有一丝怀疑,只是实在是见识鄙陋,倒不知真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 却未想到的是,云棠刚与冯太医说完没几日,采菱就要临盆,是个半夜,所有值班的太医都被拎了过来,冯太医本也在值,却不知怎的忽而头痛难忍,只好留在了太医院,好了一些,才被内侍送回家去。 云棠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紫兰殿,她这个身份,本不该过来,可大家都知道她们俩的情份,倒也没人多说什么。 毕竟都说产房是个晦气的地方,若不是关系极好,谁愿意往进凑? 来到的时候,采菱已是疼的面色煞白,虚汗将身上的衫子浸地瓜瓜透,宫里专管接生的稳婆正一个劲儿的叫她用力,床帏外还跪着个花白头发的太医,正肃着颜面听着里面的情况。 老太医的身后还跪着几个年轻一些的,却也是人近中年。 云棠忽然有些愧疚,她帮的了冯姐夫,却帮不了他们,可毕竟她没有三头六臂,她也不过是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人物。 闭了闭眼,不敢再想太多,只好拽住采菱的胳膊,“菱儿啊,坚强一些……我来了,你莫怕……” 听她来了,采菱才瘪着嘴哭出声来。 从前都是云棠哭,采菱哄,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脆弱。 云棠实在是因疼,只好一个劲儿的安慰,抚摸着她的额头,说些鼓励的话,就这么着,两个时辰过去了。 都说女人生产比什么都痛苦,她却没想到这痛苦还要持续这么久。 她看着采菱那早没了一丝血色的面颊和干瘦的胳膊,一双本秀气纤长的巧手因着疼痛而捉住榻前的栏杆,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云棠忽地想起她与她初见,她对采菱的第一印象:笼烟眉,桃花眼,吴侬软语,笑靥倾城…… 再看今日,那心情不是心酸二字能概括的了的。 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发,“菱儿莫怕……我在呢……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呢……” 这诺大的紫兰殿,人人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让这孩子平安降生,却只有她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因着折腾了许久,采菱已是险些晕厥,听了她的话,才又有了意识似的,轻轻抬了抬眼皮,笑的无奈而苍凉,“是啊……你在呢……无论怎样你都在呢……可我实在是对不起你……” 云棠连忙叫她打住,“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对不起?之前都是我太过任性,你说……我怎么就忍心那么久不去找你呢?”吸了吸鼻子,才又鼓励,“菱儿,你再努努力,我不想看你受那么多苦……”一边说着,一边崩塌了隐藏许久的情绪,此时已是泣不成声。 稳婆仍在叫她用力……采菱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终是晕厥过去。 所有人都傻了眼,此时此刻再顾不了那么多,众多太医越过床帏,可看了那副场景,也是被震地目瞪口呆。 榻上菱美人的肚子明显瘪了下去,像是生产完的样子,却没有孩子,老太医行医大半辈子,也见过胎儿不成形的……可这次连个肉疙瘩都没有……床上的被褥已被鲜血染红大半。 老太医颤着手再去探菱美人的鼻息,已是咽气了…… 这场景实在太过骇人,太过诡异,也太过匪夷所思,直到有人回过神来,才去禀告了仍在等消息的皇帝。 不过一日的工夫,诺大个宫城就已没人不知道紫兰殿里的美人死了,更没人不知道那美人怀胎十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又觉可怕,又觉好笑,当然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 虽然采菱平日性子柔和,并未招惹过谁,可在这方寸之地困久了的女人们,心境早已或多或少的扭曲,只要有事发生,就觉得生活有了滋味似的。 唯有云棠见了采菱初做母亲的样子,那晚她抱着她的孩子来看过云棠,更诧异云棠居然能看见自己。 事到如今,云棠也只有把这些个她进宫来之后的匪夷所思与她说了,又劝她莫不如就留在宫里,左右有她,有鬼爷,谁也欺负不了她们母子去。 采菱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云棠也没多留,早就知道她必然是不愿的,唯有最后叮嘱一番,又看了看那孩子。 那可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儿,爹娘都好看,这小家伙又怎会不好看呢? 乍一看去,长得极像采菱,仔细观察,又不知哪里有些像孟隐,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犹豫了许久,又问了一句,“菱儿啊,都到了今日了,你还不告诉我……当年你说那给你锦衣玉食……利用你的到底是谁?你逃不了了,又缘何逃不了了……还有那孟隐……你到底对他有没有一丝男女之间的情谊……” 采菱垂下眼帘,却只先答了后一个问题,“我与孟隐……说不上谁害了谁……可无论如何,说一丝感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却到底是因着我心中有了人,再放不下了,我也想尝试着去看看别人,可自己的心不听使唤……对孟隐……我也唯有歉意……” 刚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孟隐为她做的如实相告,听她这一番话,想了想又憋了回去,不禁怀疑,“你说那一直在利用你的,难不成就是你心中一直放不下的?” 采菱没说话,云棠倒也明白了,因为放不下,所以逃不掉,怪不得那日采菱第一次与她提起这人,语气是那般的绝望无助,她早该猜到,原来情才是最好的陷阱,一旦落入,就真的没有什么余地了。 她没再问那人是谁,或许问了采菱也不会说,即便她说了,云棠也怕自己一见到那人就忍不住想给他两脚。 聊了好一阵,才看着这母子二人走了,天长地阔,也不知能到哪去。 翌日,是采菱下葬的日子,只是一个美人而已,不可能惊动了整个宫城为她哭丧,唯有紫兰殿里,到处挂上了白色的丧幡,宫女太监们哭成一片,也不知有几分真心。 云棠也过去烧了一把纸钱,也不知是否真的能帮她们母子宽裕宽裕,总之是一份心意罢了。 皇帝乃一国之君,自然不会亲自到场沾染晦气,只派了杨桓过来,象征性地抹了两把眼泪,才又匆匆回去。 却没想到的是,郑王李邈来了,本该跟采菱毫无交情的人,竟过来亲自烧了几只元宝,也不怕污了那一身金贵的袍子。 云棠默默看着,这人还因为李连的事情找过她说话呢,看起来是个温润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未想到竟是个野心勃勃的…… 再看那神色,虽是隐藏的极好,可悲痛还是体现在了脸上,皇家子孙都是最善隐藏情绪的,如今他这般,看起来是真的伤心。 云棠只在心里冷笑一声,哼,现在来有什么用?采菱这么好的女孩,这些个臭男人永远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下好了,她不想知道采菱背后那神秘人现在也知道了,果然,她还真想过去踹上他两脚。 到底还是生生忍住,也没过去打个招呼,自己转身走了。 却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出一月,郑王李邈也薨了,毕竟是自己的嫡长子,皇帝这下是当真掉了心头肉,茶不思饭不想,一国之君几日下来瘦了一圈,虽是帝王,天下最持重沉稳的男人,却也因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先后离世,而转瞬间花白了头发。 李邈死了,这消息传到云棠的耳朵里的时候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采菱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有用的棋子,是他卑鄙龌龊,利用了采菱对他的痴恋……却未想到,他竟也这么快就死了…… 到底是天意的报应,还是他也心系着采菱? 可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悲剧收场也无可奈何,李邈也没什么可怜,毕竟每条路都是他自己选的,他能走到今日,也实在怨不得旁人。 ☆、春闱 两年后,早春三月的长安仍是乍暖还寒,新科状元骑着一匹俊逸的黑马,吸引了一众参观者的驻足。 不仅是因为骑在马上的是状元,实在是因为这状元郎长得实在是……妙不可言……前几日状元游街,这状元郎的相貌气质就已经引起一阵阵沸腾了,因此今日他再出现在人群熙熙攘攘的西市上,一下子就被人给认了出来。 状元郎年纪小不说,还生的唇红齿白,眼若桃花……虽说这词语形容男人不大恰当,可面对这么个人,又觉得再恰当不过。 虽是如此清秀,可一点也不女气,这状元郎到了福居楼,利落地下了马,抬头看了看,对着二楼微微一笑,才将缰绳朝前来迎接的小二一递,又儒雅文静地进了楼去。 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赞叹两句,这状元郎好气度! 裴凤章直接朝着二楼走去,瞧见了支着下巴的云棠,才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姚姑娘别来无恙啊?” 云棠连忙站了起来,也是嘴角含笑,抱拳作揖,“今日能与状元郎一起用饭,真是不知叫多少人羡慕坏了!” 裴凤章连忙虚扶了一把,“你我也算患难之交,姚姑娘太过客气了,若是可以,我就叫你云棠可否?” 云棠自然答应,两年前自己锒铛入狱,出狱的时候叫李连救了这么个人,倒未想到两年过去,他竟成了今日的新科状元,真真是世事太过难料,保不准你什么时候做了善事,就是投了个潜力股。 今日这饭局是裴凤章张罗的,他进士及第,第一个就去找过云棠,不得不说,乍一见他,云棠险些没认出来,两年过去,这人也成熟了很多,五官更加硬朗,身上的儒雅气质也是更加浓郁了。 “云棠,你想吃些什么?” 这地方云棠也是第一次来,自然不知,只好抿嘴笑笑,“时候还早,我也没那么饿,简单吃些就好,还是聊天叙旧为主……” 她这么说,裴凤章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召唤来小二,“帮我随便选两个你们店拿手的菜来,再煮一壶好茶……”又看向云棠,“碧螺春可行?” 早春时节,正是碧螺春刚刚抽芽的时候,自然是极好的,云棠点了点头,“你的品味总不会差的……” 待那小二下去,两人才又开始聊天,倒是裴凤章先开了口,“当年也帮了我大忙那位贵人……怎么没来?” 他说的贵人该就是李连,想起李连,云棠垂了垂眼帘,“两年前就走了,去了邕州监军,如今邕州已全部收回大唐,人该是正在交州了罢。” 邕州?交州?裴凤章忽地想起,“难不成那位贵人就是……当今的恩王?” 那时候只告诉了裴凤章他是位皇子,那时候的李连更还没有封号,不知他就是恩王,倒也实属正常。 云棠点了点头,“正是……” 裴凤章忽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在滁州就已听说过大唐收复邕州时候的传奇故事,有大将军曲焕,大唐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曹蓁,还有恩王殿下也是智勇双全,却未想到那传说中的恩王就是…… 来了长安之后,听的更多的则是那恩王殿下与曹将军的花边故事,本也以为是对再合适不过的神仙眷侣,谁知……那恩王怎能如此的……彼时彼日,他不是和姚姑娘……?哎呀哎呀,瞧自己这破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连忙找了个话题岔了过去,“云棠姑娘可仍在原来的地方任职?” 他那眼神闪闪躲躲,云棠怎能不知他是故意转移话题?裴凤章这人,文采是肯定逊色不了的,毕竟这状元的位子天下只有一个,可论起城府……他日后入了官场,少不了还得磨练一阵…… 抿了口茶,也仍只是淡笑,“还在原来的宫正司,上去出狱之后,皇后娘娘知道我受了冤,倒是又做主替我升了一级,这两年算是停滞不前了,估么着也就到这了,倒是裴公子你,新科状元,自然前途无量。” 但凡刚入朝堂的,都多多少少有一丝伟大而神圣的抱负,裴凤章自然也不例外,听她这么说,略红了红脸颊,嘴上仍是谦虚,“前途无量不敢说,但求无过罢了……不过若真能如云棠姑娘所说,我裴凤章有朝一日也能平步青云,定不会忘了云棠你当日的救命之恩,毕竟若不是姑娘,只怕我已冤死在狱中……” 成熟了不少,可爱脸红的毛病却还是没改,云棠只觉得有些可爱,又掩嘴轻笑,“什么恩不恩的,你本身就没什么过错,本就不该受那牢狱之灾,再者说来,我觉着现在的处境已是极好,裴公子,我姚某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喜欢交朋友,你若实在忘不了我帮过你,就真心实意地把我当作朋友,这就最好不过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仍带着笑,时不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来,再加上那白皙红润的脸颊映衬着,使得那五官都散发着柔柔的光辉似的,裴凤章一时看的呆了……在狱里第一次遇见,他就觉得这姑娘养眼的很,两年过去,还真是愈发养眼了…… 自然连连称是,“既是朋友,你也无需公子、公子的唤我,日后只叫我凤章就是……” 瞧他那副呆傻腼腆的模样,云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凤姿龙章,说的可不就是你?这名字取得好,跟你的文采气质都是符合的。” 听她夸他,裴凤章更有些脸红,“这名字还是家中舅舅取的,舅舅是个秀才,专喜欢弄这些个有的没的,小的时候,邻里街坊还觉得我这名字拗口来着。” 就这么着,云棠一直侃侃而谈,裴凤章虽是腼腆,可话也不少,虽是两年没见,可倒是谁也没觉得尴尬,不知不觉,竟已是金乌西坠,裴凤章送她上了马车,两人这才散了。 而这一边云棠坐在马车上,想想自己与裴凤章这缘分际遇就觉好笑,他说是患难之交,可不就是患难之交?那时她关在刑部大牢里足有半月,幸而有他做“邻居”,两人的生活倒是简单的很,醒了就聊天,聊累了就睡觉,因着白日睡的太多,有时候也会黑白颠倒,就只有一起仰着头透过巴掌大的小窗看月亮。 如今他摇身一变,竟成了状元郎了! 若说这两载匆匆,发生的事情还着实不少。 先说好的,就在去年,唐小乔的师父出宫去嫁人了,唐小乔也自然而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彤史大人,那位子自然是好处多多,为了能给自己调度个好的时候侍寝,连宫妃都得适当的巴结着她,除了唐小乔,荣姐姐去年怀上了孩子,腊月十五的时候生了个大胖小子,荣姐姐和冯太医本都想要个女孩,夫妻两个本还郁闷了几日,可毕竟都是自己生的,也只得心肝儿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至于家中,云柳及笄嫁了人,成亲的时候她见了云柳的丈夫,是个老实体贴的,据说夫家也是正派人家,云柳这丫头好福气,还有一个,云杏去年也嫁了人,可惜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喝了酒了还要打人,云杏实在是气不过,自己要了休书,现在仍回了姚府,一切都靠家里养着,虽说对于姚府,这也实在不算是什么好事,可姚府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觉得爽快的,那就是好事。 还有些恶心的,比如赵姝儿那家雀嫁了四皇子做侧妃,她的家世背景没人知道的太过仔细,不过既然能嫁给皇帝的亲儿子,自然差不到哪去,只是这事总能叫人想起当年华阳公主的贴身婢女绮绣,那时候绮绣与四皇子两人轰轰烈烈爱了一场,为了所谓的爱情还私奔了一次,害得绮绣丢了性命,可这几年呢?那四皇子正妃也娶了,侧妃也娶了,可还记得那当年为他而死的绮绣?恐怕谁也不知道了。 除了这些,还有些不得不提的,比如皇后独孤婧自打两年前病倒就一直没有好过,多少太医看了,也没见一点起色,这几月看着反而是越来越差了……陛下念及与她是患难夫妻,一直将皇后的宝座给她稳着,可也不过是个空壳子了,缠绵病榻,活着尚且不易,哪有精力掌管后宫?如今后宫的掌权人物是李连的母妃崔贵妃了,毕竟品阶在那摆着,谁也说不出毛病。 只是可怜了独孤婧,没了实权,还不知能活到哪日,从前巴结的人现在都转了风向,连一直跟着她忠心耿耿的赵喜年也连带着遭了罪,主子失势,他能好到哪去? 说起这些公公,还得提提从前御前的大红人杨桓,说到杨桓,又不得不提到郑六斤,那时候李连去邕州带走了小螃蟹,却把郑六斤留在了这,这几年郑六斤也是混的风生水起,不知怎的,竟一步步挪到了御前,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受了皇帝的信任,甚至把杨桓这御前大太监都给架成了空壳儿,这人呐,还真是说不准哪天谁叫发际了! 郑六斤这几年见了谁都鼻孔朝天,好在对她还没有架子,依然是恭恭敬敬的,大概也是顾及着昔日的情份。 当然了,郑六斤能扳倒杨桓,大概也和戚罗敷有些关系,郑六斤、戚罗敷,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不知怎的最近关系密切的很,杨桓自打失势,戚罗敷就与他彻底断了往来,好多人都说杨桓是树倒猢狲散,云棠看倒也未必,两年相处下来,云棠发现其实戚罗敷这人虽说是势利,可还不是忘恩负义不顾旧情的,若是她真的与杨桓断了交,多半不止是杨桓没了权势这么简单。 她想起戚罗敷用的那个三彩杯,虽说这人那些年也作威作福了一阵,可到底还不够烦人到有人想要她的命,这宫中跟她利益纠葛最大的也就有杨桓,想必也是戚罗敷发觉了什么,才叫她反过来针对杨桓,不过个中细节,云棠也不想知道太多。 但有一点她能肯定,按照戚罗敷和郑六斤如今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杨桓的将来肯定还会更惨。 鬼爷那边,有几个小鬼倒是投胎去了,她不太熟,只知个大概,倒也没太注意过,至于鬼爷自己,自打前两年青琅、乌有他们纷纷走了,他倒没再往自己的身边招人,毕竟这大明宫里人多,总有源源不断的人来,也有源源不断的人死,他大概也是累了…… 最后说到李连,自打他出了征,这人在她的世界里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书信,没有任何联系,虽也经常在别人那听说前方关于他的捷报,可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丁泽去找了他,找到他的时候也没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只说他现在还不能回…… 如今自己想知道他,竟得通过别人了么?她都不知他何时就有了军事才能,这几年他与那曹将军联手打了不少胜仗,民间对他的传说也愈发神乎其神起来,总叫她觉得,跟那个会端着瓷盆子送她金鱼的少年对不上号似的。 那金鱼她一直养了两年,就在上月开春,拿去放生池里放了,她等了他两年,有些东西也不必再太过坚持了……不是说完全放弃了他,只是从有着一股信念要维系变成随缘罢了。 毕竟不随缘还能怎么办呢? 听说他与那曹将军的传闻,说不难受是假的,据说上次李连孤身一人入了敌营,两人里应外合,又拿下个重镇来……可时间到底能抚平一切,慢慢的也就淡了……一开始路过那已经竣工了的恩王府,想起李连曾说的那些,她的心脏也会猛地一痛,可慢慢的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感情本身淡了,听了这些,也是可以淡然一笑了。 有时候她想,若是哪天真的传来了他与曹蓁成亲的消息,恐怕她也只是难受个几日,也就没什么了吧,能坚持这两年,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专情的了…… ☆、春花 云棠打老远就见了那几个小丫头窃窃私语,其中就有戴雨一个。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了,无非就是因着上月司里的一把手宫正张大人走了,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小小的宫正司也不能一日没有个领头的,因此这位子谁来坐就成了问题。 按道理来讲应该是顺延,也就是叫司正补上去,可毕竟司正有两个,她和戚罗敷,或者说,上头再从哪空降出一个人来,这也是说不准。 若说她一点也不在乎那怎么可能?若是升到了宫正,便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起码这宫正司是都要靠你指挥的了,且上面又没有顶头上司,虽说这六局一司里头是尚宫实权最大,可到底是平级,见了你也得给上几分面子。 更何况宫正是正五品,若是得了这么个品级回家去……那一直瞧不起自己一家的祖父也得跟自己作揖行礼,虽说平级……但他姚禧只是个地方官儿,怎能与她相比? 可到底也不是想要就能来的,毕竟那戚罗敷现在又与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打的火热,一切又只能顺其自然。 不过话说回来,自两年前开始,那戚罗敷就对她态度明显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晓得了她提醒她那事,若真的是她做了那位子,念在自己对她有恩,戚罗敷也不会为难于她。 想来想去,能升上去最好,升不上去也没什么损失。 她这时出去不是为了别的,还是想看看独孤婧去,虽说她与她的关系一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可毕竟自己也实在是在她那沾了不少的光,如今她病倒了,说句不好听的,可能也没有几日了,云棠还是觉得要去看看,这样才能叫良心过意的去。 谁知刚走到一半,就看到了旁边儿环了两三个小太监的赵喜年。 赵喜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物,这两年独孤婧生病,他也轻减了不少,大概是面对主子佝偻着腰惯了,这么一瘦下去,更显得那脊椎凸了出来,穿着那宽大的宦官袍子都看的出来。 赵喜年嘿嘿笑着,“小赵公公,小钱公公,可莫生气,生气伤肝,要不这么着,这两个玉镯是娘娘赏的,两位公公拿去买酒,叫我去看看我那不争气的干儿子,成不成?” 采菱死后,紫兰殿的内侍宫女就被分去了各处,其中刘通就被调去了婉嫔那里,本该是个好去处,可到底是后去的,颇受排挤,比如眼前这两个赵恭和钱互,就是婉嫔手下的地头蛇。 也就是那一年,独孤婧一病不起,赵喜也愈发年老,这才收了刘通做干儿子。 老太监收干儿子,这是皇宫里心照不宣的事了,都说养儿防老,太监没有儿子,想要防老,也只有这一招儿,云棠起初还不明白,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其实这些人也是可怜,好好的人就这么被残害了,也只能以此互相依偎。 这几年刘通在婉嫔那里混的并不太好,赵喜年倒也没不乐意,倒真的像个老父亲一样替儿子收拾起烂摊子来,大概也是真的处出了感情。 可赵喜年他也是自身难保…… 就像现在,那两人拿过玉镯子,对着太阳一照,竟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就这货色也敢说是娘娘赏的?赵喜年,你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吧?”这些年刘通处处受这两人欺负,赵喜年跟着打点,大概也真是没有了。 面对这两人这样,赵喜年却也没说什么,瞧了瞧那碎了两半的镯子,寻思着也算了,只好眯起眼来冷笑了笑,“既然如此,老身自己去找婉嫔娘娘,我就豁出去这张老脸……也不会再求无耻小人了!” 说完竟挺了挺脊背,越过两人超前走去。 那两人又怎么能干?就要去捉赵喜年的后脖领子,手指还没碰到,就听远处有人呵止了一声。 云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本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这宫里头,即便是这样的宦官也实在得罪不得,能下绊子的地方太多……可这两人实在是过分! 那两人回头看去,只见是个女官,再细看品级,知道不好得罪,只好恭恭敬敬地行礼,心里却嘀咕着,这女官跑这来管什么闲事? 云棠朝那两人看去,声音不急不缓,“鄙人不才,正是宫正司的司正,专管宫人戒令、赏罚之事,若是宫人言行不善,我自可直接禀告陛下定夺……”在两人跟前绕了个圈,又走到赵喜年面前,“赵公公乃是蓬莱殿皇后娘娘的人,二位这般对待,岂不就是对皇后娘娘不敬?这罪若论起来……还须得看陛下的心情……” 被她这么一说,那两人自然吓得不轻,连连向云棠赔罪,云棠却不理,“你们轻慢的又不是我,何必朝我道歉?” 那两人对视一眼,又向赵喜年连连致歉,直到云棠瞧着烦了,才挥袖轰走。 赵喜年这才说话,“姚大人何必为了老奴得罪小人,这年头……小人难防啊……” 云棠连忙笑着摇了摇头,“公公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姚姑娘就好,这样听着也亲切一些……”顿了一顿,“最近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瞧见赵喜年并没说话,只无奈摇了摇头,就知道了。 云棠也跟着叹了口气,知道不好再提这事,“那刘通……到底是怎么了?公公何必求上那两人?” 赵喜年又是摇头,“这两人欺负小通子欺负惯了……却又是极会谄媚的人,时不时在婉嫔娘娘面前说上几句坏话,小通子就要受罚……这回好了,那两人又说小通子背着婉嫔讨好别的娘娘,就被关了起来,也不知现在是在哪里……定是什么吃的也没有,那小子一顿饭不吃都不行,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云棠默不作声,刘通那人她有些了解,不是个安于现状的,若是说他讨好别的娘娘,大概也不是故意编造的,各宫娘娘们本就不对付,这是犯了大忌……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了个主意,“公公莫要担心,我已想好了解决这事的人选……文学馆的董大人跟我有些交情,我去找一找她,叫她去跟婉嫔娘娘说说,估计也就没事了……” 赵喜年这才看见了希望,文学馆,是专门教习嫔妃、宫人文学的地方,而董大人又是其中最有资历的学士,宫妃们都要尊称一声“夫子”,找她出面,定是有用。 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赵喜年连连称谢,“那浑小子这下是有救了……”摸了摸身上,也找不出什么送给她当谢礼,只好拉着她手,“董大人她那么清高,要找她出面也实在是难为了姑娘,姚姑娘这大恩,我也不知拿什么还了,要不这么着,等通子他出来了,我叫他给你磕头!” “那可万万不行!”云棠连连推辞,又想着找个理由叫他不必这么放在心上,“当年我与菱美人交好,那刘通也帮我照顾了她一场……我这么的……也算是答谢了……” 能照顾菱美人的有的是,自然不止刘通一个,赵喜年知道她这是替自己找理由呢,心下更加感念,忽地想起一事,想了想又压了下去,“既然这样……老奴再次谢姑娘大恩!”说罢正正式式朝云棠行了个礼。 云棠也只好生生受了,怕他又提什么,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他扶了起来,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回了,若是改日有了消息,我告诉公公就是……”因着怕与他同行,连蓬莱殿也不敢去了。 赵喜年连连点头,望着她转身走了,又是一阵犹豫,刚要出声招唤,想想还是算了,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也回头走了。 *** 云棠转身去了三清殿,本想去看看鬼爷,却知道贾子虚要走。 若说所有的这些鬼,谷夏与贾子虚、季疏朗的关系最为要好,若是子虚走了,鬼爷定然不好受。 云棠仔细看了看谷夏神色,见也没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心,他虽然惯会隐藏,可到底躲不过她的法眼,若是她也看不出来什么,那该就是没事。 忙问是怎么回事,贾子虚才笑呵呵地答了,“我生前呐,是个瞎子,对这世界的一切都只能靠猜……死了呢,灵魂摆脱了躯体,突然什么都能见了,才知这大千世界竟是这个模样……你们健全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定是不知那感觉有多么美妙……这是对这世界的执,再有一个,我听了太多的故事,也讲了太多的故事,什么痴男怨女,侠骨柔肠……渐渐地也就沉溺于其中了……有了这些故事,我贾子虚才是贾子虚,就算是有下辈子……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孟婆汤给洗掉了,那又怎能是我?后来啊 我也想明白了,尤其是得知了曾经的那一场风波之后……想我个街头说书的瞎子,竟也去参合了一笔……” 说着又觉好笑,“其实那里头的人呐,都活的太累了……从前我就想着,这人呐,一世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到底是图个什么?还不如一气活下去,后来我才明白啊,这人呐,活了一辈子就够累了,不如把什么都忘了,干干净净的重新做人……想通了这茬儿,我也就没什么执了……” 云棠被他这一番话给震住了,万物相对,没有死何谈生?生生死死,才叫人的生命有了意义……她淡淡一笑,“子虚大哥能这样想,我真替你高兴!” “哈哈哈!”贾子虚摸了摸下巴颏儿,“你们俩也莫要想我,今儿个我走了,来生我还给这世人说书!” 又把谷夏拉到一旁,放低了声音,“谷爷,还有最后几句我得当你说说……”犹豫了一阵,才又接着说,“云棠这丫头是个好的……从前我只觉得一人一鬼根本就没可能……不过最近想着,你若真是喜欢,莫不如就挑开了,她若也对你有那意思,你们俩就这么着,不想别的,清清淡淡相守一辈子到也没什么不好……若是她对你没那意思,这对谷爷您来说也是个好事,快刀斩乱麻……谁也别耽误谁……” 说完这话,还不等人说话,只拍了拍谷夏肩膀,用了个眼色,“那今儿我也不磨叽了,这就走了,谷爷,丫头,来世再见!” 也不似旁人顿化轻烟,只大摇大摆朝那春花深处走去…… 云棠也说不清是怎么个心情,站在那呆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哭了。 ☆、荣升 赵喜年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直到晨光熹微,再也受不住这种煎熬,咬了咬牙,还是带着怀里的东西找云棠来了。 瞧着他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云棠就知道他要说这事绝不寻常,毕竟赵喜年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荣辱兴衰都体验过了,什么事能叫他这般紧张? 想了又想,赵喜年还是先道了个谢,“那孩子昨晚就回去了,也是受了不少苦,幸好董大人去的及时,日后看在董大人的面子上,那婉嫔娘娘就算不说对通子另眼相待,也怎么都不会为难他了……昨儿那两个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私下里对通子下黑手……若不是受了伤,通子他自己就来谢你了。” 云棠连忙说不用,“刘通他受伤了?现下可还好?” “还好还好,都是些皮外伤……”赵喜年笑呵呵的,“劳姑娘跟着操心了……” 他现在已是没话找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云棠才又问,“公公这是……还有事?” 也不知怎的,他这么一问,赵喜年却整个身子一颤,想了又想,心下一横,从怀里掏出封信来,“有事……姚姑娘……这是……当年恩王的信……”递出信的手竟有些颤了。 云棠觉得狐疑,伸手接了过来,再看那封面,竟是给自己的?! 虽说时日久了也淡了,可还是身形一颤,“赵公公……这是?” 赵喜年抿了抿嘴,“两年前,恩王爷出征,其实是给姑娘写过不少封信的……可都被收到了娘娘那去,有好几次,娘娘叫老奴把这信给处理了……唯有一次,老奴实在是觉得可惜了恩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就私下里藏了一封……” 云棠的脑子又是轰地一声,忽然有些口不择言,她虽在宫里待的久了,多少也学会了些伪装情绪,可还是受不住这震惊,“她凭什么?”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啊,认认真真的,没有丝毫的猜忌与怀疑……虽然她早就知道,她与他的结局未必能够像想的那样,可也万万想不懂竟是这样? 赵喜年连忙上前示意她噤声,“姚姑娘,咱们可是违背了忠心才说了实情……你可万万莫要声张出去,再一个,娘娘她也是不易,姑娘该也知道,那贵妃娘娘表面上与皇后娘娘一片祥和,可背地里最是水火不容的……” 受他这么一点拨,云棠也就明白了,无论是表面上还是私下里,自己已经是皇后的势力范围,且那时候的李晏晏对自己如此依赖……可还是觉得怒火攻心,天啊!若不是她独孤婧从中作梗,自己与李连又怎会走到今日的地步?就算是迫不得已分了……也会是好聚好散,哪能如今日这般不了了之? 再捏着那封信纸,手心里汗津津的,她突然觉得这信有些烫手,竟不知是该拆了看看还是直接毁了…… 抬起头来,已是挂起勉强的笑,她知道,这事怨不得赵喜年,他也不过是个仆从,自然是什么都要按照独孤婧的旨意去办,能把这信留下一封,交到自己手里,已是极仗义的了。 低头把那信纸放进怀里,面上依旧带着笑,“谢谢公公叫我知道这实情……你且放心,我定不会叫公公为难……”只觉自己实在伪装不下去,连忙跟赵喜年道了别,匆匆走了。 终于转过墙角,才把那信纸掏了出来,封面上的字迹她最熟悉不过,甚至还隐隐带着丝墨香。 他李连在笔墨上从不对付,用墨定要用最好的墨,所以才能够这么久了还带着香气。 她以为再碰到他的事自己也不会怎么样了,可面对这样的真相,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的钝痛。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如今她再得了这信还有什么用呢? 浑浑噩噩回了宫正司,又浑浑噩噩呆坐了许久,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是郑六斤来了。 啊不对,如今他已是“郑忠纯”了,因着从前的名字实在是拿不出手,这还是陛下亲自赐名,从字面就知道,是希望他忠心侍君,莫想其他。 云棠还记得刚认识这人时他给自己解释他的名字,“小的名叫郑六斤,因着生下来就是六斤……”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意。 回过神来,郑忠纯手中执着一卷圣旨,眼看就到了近前,看来是来宣布那宫正之职了,再看那笑呵呵的模样,这么高兴,高升的多半就是戚罗敷了。 虽是失落,可也没想那么多,云棠跟着众人跪下身去,等待着宣旨。 “近日吏部询事考言,我朝廷上下良莠不齐,群臣谏朕黜陟幽明,量能授官,宫正司姚云棠,克己奉公,性行淑均,实乃朕骨鲠之臣……特擢以宫正司宫正一职……朕深信之,望日后谦谨勿骄,宣化承流,尽如所期……” 圣旨宣读完了,云棠仍觉得有些懵,“臣……接旨……” 待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才站起身来,“谢谢公公了……”见郑忠纯要走,忙又唤了一声,“郑公公请留步!” 郑忠纯笑呵呵回过头来,“大人还有何事?” “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待转弯到了个无人的地方,才又问,“戚大人按资历、能力都要胜于我,公公可知陛下他为何……” 郑忠纯了然,“在陛下跟前做事,最重要的是要嘴严,这事本不该说,但顾念着昔日大人和恩王爷的提携,也算破了次例……大人能有今日这荣光,一来是您本身就能干,二来呢……每次都跟蓬莱殿那位离不开关系……” “公公是说?” 郑六斤点了点头,“那位呢,病了两年了,这几天更不好了,陛下也念及少年夫妻的情份,尤其是这几日,只觉自己冷落了那位,心中本就有愧,那位若是有求,陛下也不会不应的……” ……云棠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的情被她给毁了,可自己的仕途却又是她一手提携,该恨还是该谢,这叫她心里头复杂的很。 郑忠纯见她这模样,也不多说什么了,“姚大人,言尽于此……我也不多留了……” 云棠连忙象征性地送了两步,待回过神来,仍觉得不可思议,独孤婧这人确实是独断了些,对自己的女儿,对下人,还是对她姚云棠,该对你好的必不含糊,可也绝对不会什么也不干预。 误打误撞,自己遇了这么个人,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待回到宫正司,才发现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的不一样了,是啊,她现在已是宫正大人,又有谁敢对她不敬呢? 再用眼神去寻戚罗敷,她倒没表现出什么不悦,甚至还弯了弯嘴角对她微笑,看得出来,那笑带着真诚。 云棠心头一暖,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爹爹有时候说的也对,只要你保持着一颗有良知的心,就会自发地去做善事,待你所在的地方感受到了你的善意,自然会回报你以温柔。 这说法虽是天真了些,可到底有时候也是起效用的,道理很简单,就像她认识到再善良的人也有自私的一面,同样的,再大奸大恶的人也有良知良能,何况她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大奸大恶,包括戚罗敷、独孤婧、郑六斤,甚至是那红香,不过都是因着心中的愤愤不平、委屈、无奈,因着想要让自己尽可能好的活下去,才不得不在这一小方世界里蹉跎岁月苦苦挣扎。 ☆、情动 谷夏发现,这几日总有个外来的女鬼出入这大明宫,五十几岁的模样,身形微胖,打扮地颇为富态,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甚至对他视若无睹,好几次都是从他面前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了。 最重要的,这人与东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几乎每次来都要把东郭给叫出宫去,一走就是一天。 他决定找东郭好好谈谈,毕竟这女人的底细他还不知道,东郭是个性子直的,若是被耍了骗了可就不好了。 所以当他找到当事人问的时候,东郭居然可疑地老脸一红,“她啊……谷爷,你看到了?” “废话!”她都从自己面前明晃晃地过去了,他又不瞎! 东郭又挠了挠脑袋,“她啊,叫梅娘,是宫外的……” 见他吞吞吐吐,谷夏只嗯了一声,“然后呢?宫外的?何时认识的?” “何时……就是那次姚姑娘入狱,我见了她在刑部大牢门口溜达来溜达去,就顺口问了问,也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谷夏皱了皱眉头,“那时日可不短了?刑部大牢?” “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丈夫背着她拈花惹草,后来又进了监牢狱,她还帮着四处疏通,人还没放出来,她倒先得病死了,还不忘了到监牢门口等自己的丈夫……” 谷夏直追要点,“那跟你有什么干系?” 东郭略微尴尬了一阵,“我见她可怜,就把她给拉了回来,她不乐意,我就又劝她,那男人也没什么好的,这样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然后呢?既然认识了两年,之前怎的没见她来,这些日子就频繁的来了?” 东郭面色更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梅娘她虽是对那人痴心,可也渐渐被我感动了,知道了那男人的不好,更知道了我的好处,我与她说了,虽然我大她许多,但年纪大了更知道疼人,鬼爷,我东郭可一辈子都没娶过媳妇儿……这是咱们第一次……” 谷夏倒是被他这话惊的目瞪口呆,这人看着一副苍老模样,实际上倒没那么老,但也着实不年轻了,居然一辈子都没娶过妻么?想想觉得不可思议,“那这是你的……初恋?” 谷夏实在是不想把这两字放在他身上,毕竟这二字包含了世人太多的美好遐想,但凡经历这初恋的事,必然是青葱岁月,男的俊女的俏,满腔热血,生机勃勃,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跟这老头子沾上边儿的。 可事实它就是这样,谷夏唯有扶额,还是放心不下,“你怎知她就是一心一意对你了?万一她还是念着旧夫,对你不过是个依托,那你该如何?” 这话似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东郭许久没有说话,“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了,我就是个粗人,什么喜不喜欢的,只要她愿意与我一起,就成了……”虽是这样说,却越说越没底气。 谷夏无奈,“罢了,有了闲暇把她带来,我想看一看,你觉得可好?” 这东郭对谷夏最是信服,从前都是对他说的百依百顺的,这回倒是稍许犹豫,“那也成,不过我得先问问她……” 谷夏怒极反笑,“你倒是真知道疼人,且放心吧,我不能把她怎么样!” 东郭面色讪讪,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那是自然,只是梅娘她……是个有个性的,我怕她冲撞了谷爷……”心里想的却是梅娘她那么有个性,未必愿意来见你。 谷夏怎能看不出他那点心思,更觉好笑,原来像东郭这样的人,都是轻易不动心,可若是一旦动心了,就会痴傻成这样。 还有个性?他看过那梅娘几次,是个高傲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估计还有些泼辣,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冲撞我不怕,对你好就成了,她若是不愿来见我,你带我去见她也是可以的。” 东郭连连陪笑,“那怎么能?成,等明个我与她说说……” *** 据说南面唐军又拿下重镇,趁着这次打了胜仗,陛下把李连给召了回来,现在正往回赶。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能回来,多半是跟崔贵妃有关系,毕竟这后宫现在换了天,如今崔贵妃有了实权,必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冒一丝风险的。 不过听说恩王并不愿回来,不过是不敢抗旨……因此无论是宫里宫外,就都又传出不少赞美的话来,说当今六皇子恩王殿下有楚囊之情,以天下为己任,更有说那恩王殿下与曹将军的婚事耽搁到现在,就是一心为国,驻守边疆,这次回来便是先把私事给办了的。 云棠因着这事一直心慌,毕竟想通了是一回事,真正见了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且她还好巧不巧这时候知道了实情……虽说赵喜年是好心,可她倒宁愿永远都不知道,起码不会这么的遗憾。 那人怀抱中的温度她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动心,不是那么容易就忘了的,李连啊李连,若误会解开,你我是否还有可能? 知道这事就是个泥潭,想的越深陷的也越深,忙摇了摇头,见屋外已经日迫西楼,她今日还应了裴凤章的请,只得收拾了桌案,穿了件外衣,出门去了。 她现在的位子已经可以在宫正司里有间自己的屋子,她爱安静,这下倒顺了她意,住宿那边,本也可以有个自己的房间,但实在是与穆霄住出了感情,也不想再搬,自然也没人管她。 路上遇见了几个宫女,都是对她毕恭毕敬,眼神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敬畏与向往。 毕竟还是个不到十九岁的姑娘,那般年轻的面孔,既然就做到了那个位子,哪能有人不羡慕呢? 云棠笑着摇了摇头,眼看时间不多,她加快了步子,朝宫门口走去,裴凤章今日找她,还不知是有什么事。 仍是福居楼,连位子都没变,裴凤章已经点好了菜,正抿着盏中的清茶。 见云棠到来,灿烂的笑容蔓延开来。 云棠打趣,朝裴凤章一揖,“裴大学士,近来可好啊?” 裴凤章连忙把她拽到了座位上,心里头却也是有一丝得意的,要知道,翰林院学士品阶不高,但却是最能时常见到帝王的,算是陛下亲自提拔的心腹团队,离机要大事最近的处所,谁能不想挤破了脑袋往里进? 可惜平凡人没那个才华,考不上状元就是了。 裴凤章先把筷子递给了她,“这个时候了,你也必是饿了,这就吃罢!”又给她盛了碗热汤,“虽是三月了,可还有些倒春寒,你先喝一碗热汤,暖一暖胃。” 待她接过了,才又笑吟吟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被他这么“体贴”,云棠突然觉得心慌,因着裴凤章那眼神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就像是当日冯姐夫看荣姐姐那般……但愿是自己想的多了。 那汤碗本就不大,云棠一口喝了半碗,这才擦了擦嘴,“裴大学士找我可有事?” 却被裴凤章撇了撇嘴,“没事还不能找你了不成?只是觉得咱俩这缘分有些奇妙,现在想想还挺是个乐子,想好好的珍惜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瞄着自己,这叫云棠更有些慌乱,可还是淡定地一本正经,“哈哈哈,是有些个乐子,那时候前途茫茫,连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谁能想到还有今日?” 见她那汤快要喝完了,裴凤章连忙又殷勤地盛上一碗,“先吃些菜罢……那汤也不当饱……”又犹豫了一阵,“其实今日找你出来……主要还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云棠吃了口面前的瓜片,微带着丝酸甜,她天生爱吃甜味,只觉十分爽口,“我什么怎么样了?” “自然是……恩王殿下他要回来,听说曹将军也要一起,你……可还好?” 是啊,曹蓁也是要一起回来的,这个她也听说了,且听世人口里传言,更加变了味儿……心中一苦,连那瓜片也寡淡了似的,那自己又能如何呢?寻死上吊?离了他还活不了了?她姚云棠是喜欢李连,可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 且李连这人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表面上看着吊儿郎当,实际上是个最有主意的,若是他心里头没有曹蓁,那谁逼着他就犯也是没用,若是他真的与那曹蓁有了感情……自己也自然不会再舔着脸往前凑了。 是啊,她是姚云棠,伤心是伤心,可她怎会怕个男人弃她而去?那也太窝囊了些! 苦笑转作豁达,“我与他情深一场,甭管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也都只能大度面对了,其实也无妨,不过都是时间的问题,你放心就是,我不会怎样的……” 她这么说,裴凤章果然就放心了一半,再看她那坚毅隐忍的神色,又觉得实在是心疼,想了又想,才试探着说了,“既然咱们已是这般熟悉,我也就不忌讳说些家事出来……我娘亲跟我说过,其实她少年的时候也是倾慕过个男子的,不过后来阴差阳错,嫁于我爹,慢慢的感情培养了起来,后来又有了我,现下她连那男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知道他这是在安慰她,他这安慰人的方式也着实是奇特,云棠抿嘴微笑,“是啊,人确实是忘性大的动物。” 谁知裴凤章摇了摇头,“我说的意思不是这个……我是说,若是那恩王背弃于你,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不如重新找个对你好的儿郎,慢慢的把心思转移回去,也就不会那么的难受了……你看那朝堂之上,也有不少好的,虽不是王爷侯爵,没那尊贵血脉,可到底也能靠着自己为你打拼出一小方天地……” 他目光灼灼,险些就直接说这人就是他自己了,虽是与李连有过那么一段,可到底经历的太少,云棠不自觉有些羞涩,可心里头却是清明的很,这些日子她把重心都放在了别处,本就有意避讳男女感情,又怎会想到有一日这曾经萍水相逢的人成了当今状元,这状元又对自己有意? 虽算是患难之交,可这情意也来的太突然了吧? 寻思着还是拒绝了好,还不能挑明,若是真的直说了,恐怕朋友都没得做,只好拿了别的当借口,“这事呢,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暂且还不想考虑罢了,毕竟以后也是要出宫去的,出了宫,也不想再找朝堂上的了,只想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是极好的了……” 这话叫裴凤章哑口不言,她说她暂且不想找,这倒是无妨,他可以等,可她说她不想要为官的……这可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心下已有了计较,女孩家嘛,也都是爱感动的,只要他日后对她一心一意的好,难免会把她那想法给转变过来…… 又是展颜轻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劝,日后谁若是娶了云棠姑娘,可真是得开心一辈子……” 听他这么说,云棠才暗自松了口气…… ☆、手误 吃饱喝足,两人才出了福居楼,三四月交际的时节,一到夜晚仍有些春寒料峭,也不知是谁家的杏花开了,使得整个巷子都弥漫着股子清新淡雅的气味。 门口宫里的车夫仍在等着,裴凤章却仍不能放心,非要亲自把她先送回宫去,云棠实在说不过,便只能由着他送。 亲自将她扶上了车,裴凤章自带了马来,利落地翻身上马,这才到前面开路去了。 他倒是光明磊落……又突然想起李连,若是他,就定不会如他这般……那个时候,他厚着脸皮非要跟自己挤一辆马车,还非要与她坐到一面去,把丁泽给欺负成了那样,回忆起来又觉好笑、又觉悲凉,若得不到个好的结果,昔日的欢乐也都成了痛苦的来源…… 想了想裴凤章刚刚说的,有的时候,感情反而是细水长流的好,那样恬淡平和的日子反而最是稳固,那样相濡以沫的陪伴反而最是长情,慢慢的就会把从前年少时的那些个悸动都抛在脑后,甚至褪了色,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开始想象自己有一日忘了李连,虽她已经准备好了与他再无交集,可到底也是不想忘了那段感情的,毕竟她也付出了那么多,毕竟她也曾把心血给掏干过,毕竟那也是她的大好年华…… 这般想着,却被裴凤章的几声轻咳给打断,听的出来,咳的有些隐忍。 云棠撩开车帘,这才看见他咳嗽的有些佝偻的脊背,这人虽个子不小,却是有些清瘦,这次重逢,甚至比两年前狱中初见还甚。 “大人可是感染了风寒?”因着有车夫在,不好直呼其名。 被她这么一问,裴凤章反而咳地更甚,过了好一会,才有些面红耳赤地回过头来,“前几日睡觉忘了关窗,是有些着凉,没有大碍,云棠不必担心。” 他倒是不想着避嫌……“若是感染了风寒,再吹凉风怕会更不好,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来车里坐坐?”这般说着,还挪了挪脚,把对面的地方给腾了出来。 那双大眼睛中带着诚恳,裴凤章被那眼神盯着,忽地浑身一暖,谁说她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这还不是关心起他了?他倒是想去,不过却不能,万一把病气过给了她,白害得她遭罪! 笑着摇了摇头,“这点风寒算不得什么,刚刚在屋里坐的有些头晕,我在外面吹吹风也好……” 云棠无奈,又只得把帘子给放下,这一路上安静的很,裴凤章没再说话,她也靠在座位上想了些东西,耳边只有前方裴凤章那马蹄哒哒哒哒的声响,有节奏的很。 气氛安宁祥和,心里头也不自觉跟着踏实起来,不知不觉又想起他刚才说那些话,这次李连回来……若真的再无可能,自己要不要也要尝试着去做些改变?比如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可这人……选裴凤章就一定合适么?会不会对他略有不公? 心里头捋不出个头绪,索性也不再想,反正她也没有非得要个男人,就像现在,没有男人,她也一样活的风生水起。 不知不觉,却是宫门口到了,门禁也不远了,连忙下了马车与裴凤章道别,这才匆匆拿着腰牌入了宫门。 裴凤章笑眯眯看着那步伐飞快的背影,心里头也是一片安静宁和,他突然想起自己娘亲说的,女人的心啊,没那么神秘莫测,不过是图个踏实,而最能叫她感到踏实的,就是没在一起的时候送她回去,在一起的时候等她回来…… 多么恬淡而美好的小幸福?他幻想着那日,这才真正有些理解了。 云棠刚转了个弯,就看到靠在假山上的谷夏,正悠闲地抱着胳膊,看着幽深静谧的天际。 她也跟着抬头看了两眼,一线月牙挂在西方,虽是纤瘦,却也足够明亮,月牙周围,繁星点点,像是散落着的珠玑琳琅。 “鬼爷这是在看什么呢?”她眨巴眨巴眼睛,跟着谷夏一起靠在了假山上。 谷夏却没有立即回答。 云棠倒也习惯了,他这人日常做事就是这般不紧不慢,大概是做鬼做了太久,甚至都忘了今夕何夕、岁月也可以流逝。 “我在看天边的月牙儿,为何那么的与众不同,又是何时就已存在在我们的头顶?” 说着说着,又语气淡淡吟起诗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也不知他在这想了些什么,云棠嘿嘿笑了两声,“你是在这等我呢?” “等你做何?赏月罢了……” 知道他就是这种闷骚脾气,云棠也不戳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来,“鬼爷,这信得劳烦你替我收着。” 谷夏连头都没回,也没多问别的,直接动了动胳膊,两指夹过书信,“你想叫我如何收着?” “只收着就好,若是有一日我与他的缘分全然耗尽,你便帮我毁了,莫要征求我的意见……”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直接把那信揣在自己的怀里,“情啊……最是难以捕捉,有的人看着狠心,实际上最是重情,若早已看开,又何必因着这一点牵挂而烦恼纠缠……罢了,这信我非但不会毁了,还要等到你心里的结解了,再还给你,到时候不论你是想看,还是想毁,都没关系了。” “你这烦人鬼!”云棠有些气恼,本以为他是个信得过的,谁知全然不按照她说的来,早知就不托他办这事,便要扑上前去抢那封信。 奈何他早就揣在了怀里,因着与他再熟悉不过,云棠也没去多想,只直接去扯他衣领,就要去掏那信纸,谁知情急之下掏错了位子,直接摸到了里衣里头。 硬邦邦滑溜溜的触觉入手,像摸到了快烫手的山芋,云棠蓦地抽回了小手,面颊不自觉地绯红。 谷夏也沉默了一阵,见他不出声,云棠只好转过头去看他神色,谁知他正老老实实整理着衣领,顺手把衣带也理了理,一副刚刚被轻|薄的模样。 见他这样,云棠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他那些兄弟眼里,他也是个清傲冷峻神一般的存在,今日这样……果真是自己太过鲁莽……“谁叫你不听我说的?我也是没了法子……”替自己找着借口似的。 谁道这两句气势汹汹的“解释”到了他那像是碰上了棉花团,谷夏仍是没多说什么,只“哦”了一声,又继续去整理衣领。 斜眼看去,那衣领明明已经规规矩矩了,他还在那整理个什么?云棠又有些气恼,“你一个大男人,被摸了一下又能如何?我还没说什么呢……” 谷夏又“哦”了一声。 云棠实在是无奈,只好正正经经看着他,“罢了,那信你爱如何就如何罢……但,我与你认识这么久了,本就无话不谈什么也不瞒着对方,刚刚是我不对,你就莫要因着这点小事生气了吧?” 谁知谷夏也是目光炯炯抬起头来,“谁说我生气了?我只是在想,若是有一日你嫁了人,我也真的是不好再跟着你了。” 这下唤云棠“哦”了一声,是啊,若是她嫁了人,必是要出宫去的,她与他关系这般要好,推己及人,若是她日后的丈夫也有个红颜知己,即便那两人真的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那自己也是要日日不痛快的,那么她与鬼爷…… 且他这两年没再招揽更多的人,该是也累了,若等到东郭和季疏朗也走了,他是不是也会走? 一股不舍与心酸自心坎直上眼眶,差点把她的泪给逼了出来,他若是走了,这样一别……就接近于永别,茫茫众生,天高海阔,他们能重逢的机会实在是太小。 她真的很敬佩曾住在大明宫里的那些鬼魂,居然能把离别做到那般潇洒。 不想把自己这伤悲染给谷夏,佯装调皮的吸了吸鼻子,“我也没觉着自己一定要嫁人,反正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就那样了,若我看,哪个也靠不住,不如自己快快活活的活一辈子……” 谷夏跟着笑,她这个性子,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个倔的,可实际上比看起来更倔,这世上怕还真的没有哪个男人能叫她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相夫教子。 想起自个儿的皇祖母,她老人家最喜欢要强的女孩儿,就算那个时候,明知道提携上官婉儿可能就是养虎为患,却还是看上了她那一份要强自尊的心性,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她老人家一生喜欢的人极少,即便是自个儿的儿孙,也只疼爱自己一个,可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若是皇祖母她见了云棠,必会喜爱的不得了。 他莞尔轻笑,一切都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若是一味沉迷于此,岂不就成了孟隐?他是有着奢望,可与孟隐不同的是,即便现实凄苦,他也永远都会保持清醒,“这你倒是不用多想,好的姑娘,总会有人愿意疼惜,若是有人不愿意,那也只能说明他福薄运浅。” 被他这么一逗,云棠倒是心情好了大半,“想不到这皇室太爷爷,还这般的能说会道呢!” ☆、梅娘 谷夏居高临下,看着阶下也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女鬼,还有女鬼旁那一直陪着笑的东郭。 这气氛压抑严肃的很,唯有东郭在两面周旋,“嘿嘿,谷爷,梅娘,今儿可就算都认识了,日后都是自己人。” 可惜没人打理他,那两人依旧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谷夏先打招呼,“在下谷夏,算是东郭的亲人,今日有幸认识这位朋友。” 梅娘皱了皱眉头,倒是也行了个万福礼,“妾身梅娘,见过这位兄弟,不知兄弟今日叫我来,可是问我与东郭的事?” 谷夏见过她多次,只以为是个傲慢的,谁知说起话来倒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只因这一句话便对这女鬼生出几分好感来,嘴角轻翘,“这位朋友开门见山,倒真是个爽快性子。”又看了看东郭,“你先出去,我要单独与梅娘谈谈。” 也不知这两人要说些什么,东郭自然是不情愿,有些犹豫地看着谷夏,“谷爷,左右都不是外人,要不我就在这待着吧?” 却被梅娘瞪了一眼,“叫你出去就先出去,这般磨磨叽叽,赶紧的!” 不防她突然大吼,东郭吓得一个哆嗦,实在是不敢再待下去,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出了屋,刚给两人关好了门,想要趴在窗前偷偷听听,却又被梅娘吼了一声,“甭想着偷听!滚远点儿!” 谷夏耳朵灵,听到东郭果然走远了几步,又不免感慨万千,这东郭生前怎么也是个混迹于军营的汉子,今日竟被拿捏震慑成了这样,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说起这美人…… 他打了个寒颤,略微端详了一下,嗯,虽说是老了些,可配东郭已是绰绰有余。 “先生要问些什么,不妨直说。”屋子里只剩下两人,那梅娘眼皮一挑,又先说话。 谷夏心里暗暗思忖,看来还是个急性子,她与东郭,这两个急性子若是在一起,得把日子过的急成什么样? 这般想着,反而不着急了,一步步兜着圈子,待等到梅娘有些不耐烦了,才悠悠开口,“你与东郭的事,他都已经说与我听了,那你呢?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梅娘皱了皱眉头,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有话不好好说的,可看在东郭的面子上,又尽力忍了,“你问我?”又挺了挺胸脯,“妾身梅娘,生前姓柳,长安土生土长,曾为教坊伶人,也风光了一阵,不过好景不长,颜色易老,不得不嫁于贾人孙氏做妻,孙氏不忠,背叛于我……” 却被谷夏给微笑着打断,“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且问你,你对东郭可有几分真心?” 听他这样问,梅娘眼睛睁得极大,又爽朗笑了几声,“先生这问题问的可是好笑,我若对他没有真心,又何必与他一起?” 谷夏不依不饶,“我可听说过你曾为了你那前夫痴心守候,这般感情,必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你对东郭……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慕?即便是爱慕,又有几分?我说的这些,还请梅娘你仔细考虑清楚,毕竟我与东郭是兄弟一场,自然是见不得他受什么伤害。” 这梅娘本一直觉得他问的好笑,面色本带着一丝轻佻,听他这样说才正经对待,“我对东郭的情份,先生不必质疑,我梅娘生生死死都经历过了,还不至于活的那么糊涂,因着感念就以这种方式报答,不过是害人害己……” “至于我那前夫……确实是叫人伤透了心,他背叛于我,我还倾力救他,人都说我贱,可却不知他也曾对我好过,我与他年少夫妻,他对我百般照顾,想要救他出狱,除了夫妻的情份,更是对他的责任……” 梅娘抹了把眼泪,“那时我与他成亲两年,得了重病,他不远万里背着我求医,这是救了我一命,他做过错事,可这恩我得还,谁知还没把他救出牢来,我自己就先旧病复发没了小命,我只能日日去牢门前等着候着,一直等到他被处死,才算送了他最后一程,你问我对他可还有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一点也没有?可留下的却都是对从前的眷恋了……对于他本人,那份感情却早在他做出错事的时候就已渐渐褪去了……我现在心里头只有东郭,你问我对他是否只是感恩,不错,一开始就是感恩,可后来慢慢的,那感恩也积攒成了爱慕,我心里头有他,自然就不想与他分开……” 不得不说,谷夏也被她这一番话给感染了,本忧虑的事也放心了一半,“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梅娘这才露出了笑意,“谷兄弟也知道,我们都是留不长久的,我想着趁那之前与东郭好好过过平淡夫妻的日子,本催着他跟你说,可他是个窝囊的,不敢亲与你提,既然今日你找我,不如就直接说了,谷兄弟,你看着可行?” 这梅娘外形虽是个半老徐娘,却到底比谷夏晚生了许多,因此也不好叫他别的,只好一口一个“兄弟”称呼。 “他的事还是要他自己做主,若是他能生活的开心,我自然是同意的。” 听他这么说,梅娘瞬间喜上眉梢,“那我们俩就谢谢谷兄弟成全了,我与东郭寻思着……再过一段日日相守的日子,前尘往事也就该放下的都放下了,不如一起去投了胎,但愿来生还能有缘再见……到时候走之前,我与东郭再回来跟你道别……” 谷夏一直背着手听着,这时候才转过身来,“再是道别也终究要分离,这也是无奈之因果,你们俩走罢,就无需回来了……” 这梅娘也是个爽快人,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只点了点头,又朝门口一吼,“进屋来罢!” 这话一落,东郭马上就笑嘻嘻闯了进来,屋里的两人唯有无奈轻笑,看来还是被他给偷听去了,不过也好,省得再与他说。 待东郭走了过来,谷夏才拍了拍他肩膀,“一会儿你就与梅娘走罢,你上一辈子受了苦,死后跟了我一场,我也没有什么留给你的,只期望你日后莫念过往,这一次好好的为自己活着,好好珍惜身边人,什么时候走了,不必特地回来告知……只好好照顾自己和梅娘,我就安心了。” 这一番话说的煽情,唯有亲临之人才知个中滋味,饶是东郭这样的糙汉子也不免掉了两滴眼泪,“谷爷,我东郭这辈子死的冤枉,可是能遇见你,遇见我们这些所有人,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份情谊,我生前从未真正体会过,纵是早晚要忘,可我也是用心珍视过了,日后只请谷爷照顾好自己,万事想开些……也想想自己的事……” 别看东郭这人长得粗犷,做事风格也有些大条,可感情上却是个细腻的玻璃心,见他这样,其余两人也都有一丝伤感,梅娘看他,虽是自个儿心里也不得劲儿,还是不忘了损上两句,“瞧你那点出息!早知是这样怂包,我会看得上你!”这般说着,却不忘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塞进东郭手里,才又跟谷夏说话。 “谷爷,既然他这样叫你,我也就这样叫你了,你也别嫌弃,这老头子虽说有诸多不好的地方,可到底日后也是我的了,以后我会尽力照顾着他,你请放心就是,再有一个,梅娘也要在这里多谢谷爷您从前照顾我们家东郭,不嫌弃他蠢笨窝囊。” 她这话说的狠绝,把东郭埋汰的一文不值,却把心情不太好的谷夏给逗笑了,谷夏哭笑不得,“再蠢笨窝囊也是自家兄弟,我照顾他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日后我这兄弟就托付给梅娘了……”这般说着,竟咂么出一丝嫁女儿的味道。 被这两人交付来交付去,东郭也觉得有些别扭,自己又不是个大姑娘,见插不上话,只好在一边默默看着谷夏,忍不住赞叹一声,这眉眼,这身形,只希望他喝了孟婆汤也能记得,自己还曾有一位这般俊美又仗义的兄弟……” 知到再拖也仍是舍不得,梅娘拉着东郭先告了辞,“谷爷,那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谷夏点了点头,“那就走罢,但愿你俩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送别总是伤感,我就不出门相送了……” 梅娘点了点头,这才拉着东郭出了三清殿,刚迈出一步,那殿门就自动合上,这样一来,东郭更是舍不得,见他犹犹豫豫,梅娘实在是看不过去,只好推搡了一把,又轻劝几句,“谷爷他一个人送走了那么多人,你不能总叫他看着你们走,谁都有心累的时候,你若是真为他好,就爽利一些,莫要磨磨蹭蹭……” 东郭是个听她话的,又觉得她这话说的有理,只好拿衣袖揩了把眼泪,拉着梅娘往远走了。 待没了人影,那三清殿的殿门才缓缓打开,谷夏望了望远处,他叫他不必回来,未免显得过于凉薄,可凡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都是知道的,不是他愿意凉薄,实在是一切的聚散离合都太过偶然,表现的越是情深意重,反而越是徒增伤悲,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究竟真实叫人难以抗拒,才不得不学会了潇洒。 作者有话要说:  这梅娘的身世有点像琵琶女…… ☆、错错错 东郭走后,这个月一晃儿就过了,云棠倒是为着他的不辞而别气了几日,可后来好歹也想通了,他们这些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唯有默默祝福他往后的路顺顺当当,莫再无辜丢了性命。 她这些日子过的规规矩矩,一心一意做个称职的宫正大人,比如这日,她就带着戴雨西内跑了一趟,只因住在那的两个老太妃因为只鸽子吵了起来,也不知哪飞来的一只鸽子,太妃们年纪大了心善起来,时不时给些食物投喂投喂,谁知那鸽子不知饥饱,竟被活活撑死了,本就有了感情,两个老人家都是伤透了心,纷纷指责对方撑坏了宝贝疙瘩,实在是争执不下,唯有找了她这宫正司的人来评评理。 云棠也是哭笑不得,都说小小孩老小孩,这人老了也真都是小孩心性,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到老来还当真是返璞归真了,自然哪边都不能惹,两边斡旋了一上午,嘴都说干了,这才姑且平息了战火,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才带着戴雨往回返。 谁知路走了一半,就见不少的宫女三两成群朝一个方向去,见了她连招呼也不打。 云棠看了看,那大概是紫宸殿的方向,出了殿门就是中朝,一直往前走去,便是正门丹凤门了。 戴雨是个最好八卦的,连忙拉过个宫女,先狐假虎威发了通威,“你是哪宫的人,见了我们宫正大人也不知行礼?” 看那小宫女颤颤巍巍就要行礼,才给止住了,“这个先不急,你们要往哪去?为何如此匆忙?” 听她这么一问,这小宫女先红了脸,戴雨更觉好奇,“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实话,我们大人就不与你计较这个。” 云棠也有些好奇,也就没有拦她,见她这样吓唬个小姑娘,又觉有些好笑。 那小宫女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脸色更红,“奴婢听说……恩王殿下回长安了,此时刚入了丹凤门,只是想去看看而已……”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大人,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恩王殿下大义凌然,想要一睹真容罢了……大人?” 抬头一看,这位宫正大人却是呆了…… 云棠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你说……谁回来了?” “恩王殿下呀?!” 终是回来了么?这些日子她把自己沉浸在日常的职位上,更是因着对这一天的到来心怀忐忑,却不想要来的终究要来。 真到了这一天,反而坦然了许多,她这些日子有些着凉,拿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倒也没人发现什么,“成了,阿雨就别为难她了,我们走吧……” 戴雨这才把小宫女给放了,麻利凑了过来,她这么个耳听八方的,又怎会没听过云棠与李连那点过往?想要劝些什么,想想还是不劝的好,估计自家大人也不会想叫那么多人知道。 见云棠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笑嘻嘻讲了些好笑的事,见云棠面色也没多么难看,这才略微放心。 *** 晚宴设在麟德殿,不仅是家宴,更是国宴,皇帝宴请了满朝文武,来为自己的六子、为国征战的恩王李连接风洗尘。 昔日昔时,谁也没想到彼时的纨绔之子会成为今日的英雄人物,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岂是寻常人能赶超的了的?人都私下说恩王殿下的这番蜕变与曹将军的悉心教育直接相关,说起曹将军,这宴自然也是为她而设,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就连云棠都恨不起她来。 宴还未开始,宫人仍在鱼贯而入,仿古青铜豆里装着各色蜜饯,斝中温着的是珍贵的绿蚁美酒,娇艳的芙蓉糕在碟上绽放,主角未至,无人敢落座,倒是曹尚书与曹蓁来的极早,这位尚书大人年逾半百,自个儿的儿子没给他争过一丝的光,反倒是这个女儿,如今竟成了小辈儿中的第一个将军,有这么个女儿,自己也跟着面上沾光。 曹尚书正带着自家女儿四处介绍着,如今曹蓁已是巾帼将军,那些个大人自然没人敢对她摆什么长者的架子,反而都是毕恭毕敬,一脸的和颜悦色。 六局一司的几位头等大人自然也被邀请在列,云棠远远望着,这位女将军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优秀,本以为一个女子能上战场,怎么也会有一丝粗鲁野蛮,又或是虎背熊腰……却未想到竟是这样。 五官不是秀气的那种,却带着丝别样的深邃精致,她今日穿着女装,最正常不过的上襦下裙,却依旧挺拔高挑,举手投足之间有股子别样的英气爽利。 偶见她转头,这位女将军的神色一直是坦然无畏的很…… 云棠突然有点为自己的想法惭愧了,谁说女子就不能上战场杀敌?谁说女子就不能舞刀弄枪?虽说这曹蓁与李连有那样的关系……可这份果敢英勇,她还是自叹弗如的,这样的女子,谁人能不对她尊敬几分? 可想起李连,再看着这曹蓁,想着这两人出生入死,配合默契,就觉自己的心窝子猛地一抽,疼的叫人心悸胸闷。 实在是难熬,只好趁这时候下了殿去透气,谁知好巧不巧,正见了自己想见又不想见、叫自己百般纠结,朝思暮念的人儿。 走下台阶的脚步忽地停止,她看着这一幕,瞬间呆住了。 月色照在那人银色的盔甲之上,仿佛给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昔日的少年已及弱冠,轻微的胡茬把人显得更加稳重几分。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可与之相反的,又觉陌生的很,想要触碰,却又隔了千万重山河。 这感觉叫人窒息,云棠没有流泪,却当想要逞强迈下台阶之时,只觉脚下虚浮,头晕目眩,汉白玉的阶蹬变成了双重,叫她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幸好有一个身形接住了她,再睁开眼睛对上那眼神,竟觉时间从未流逝,好似回到了十五岁的年华,可那怀抱却变了,没有从前的温暖踏实,更没从前的清爽气息,盔甲上的鳞片硌地她腰肋生疼,温度更叫人凉到了心底。 她突然有些发慌,连忙从那怀中跳了出来,也不知怎么想的,退出几步朝他行了个礼,“卑职拜见恩王殿下……” 胸膛中闷地厉害,双腿也有些发颤,可奇怪的是,说出的话竟是铿锵有力。 李连皱了皱眉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这台阶略陡,大人当心着些……” 语中温柔,竟与从前一般无二。 云棠看了眼他身后的几个武将,千言万语想说,也唯有“嗯”了一声。 李连又说,“当年我与姚大人交情颇深,这次也算久别重逢,今日我刚回,父皇安排了晚宴,待明日可找个空闲,你我约个地方好好详谈。” 交情颇深?他这么说是因为有外人在场?不过他从前可是从不在乎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丝矫情,云棠莞尔轻笑,“如此甚好……那改日约个时间,由我单独为殿下接风洗尘……” 李连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晚宴该是快开始了,大人最好早些回来入席罢……” 说完这话,才转身入殿去了。 云棠回过身来看那背影,千算万算,未算到再次相见竟是这副场景,没有怒目相向,没有解释与互诉,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自己的信必也是都叫独孤婧给半路劫去了,他一封也未收到,可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动怒……或许曾经是气过的,可如今不气了……因为什么?唯有感情淡了……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本想出来透透风,此时觉得也没必要了,晕晕沉沉折回到殿中,果见前方围了一堆人,中间站着李连,正谦逊有礼地跟众人打着招呼。 云棠看的出来,那谦逊是属于强者的谦逊,唯有真正能够独当一面,对自己万般自信的人才能做到那样的谦逊,刚刚在外面只能借着月色,现在殿中灯火通明,倒是把他看的更清了。 哦,果然是不一样了……确实变成了个顶天立地志气男儿的模样,不得不说,他这个样子比从前更加引人注目,可私信作祟,她倒是希望他还能保留着一丝从前的少年情怀……如今的他再是卓然出众,可到底跟她曾爱着的那个少年出入太大。 她转过脸去,正看见曹蓁,刚刚围着她的那群人现下又悉数到了李连那里,她倒是一点也不气,反而大大方方的看着人多的那方,眸中满是自豪与骄傲。 一个人若能为另一个人而骄傲,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怀呢?云棠忽而有些自嘲,不是她草木皆兵,只是有些事她确实是难以插足。 生死之交,不是随便什么就可比拟的,她不知这两人一起在战场上都经历了些什么,可她知道,那一定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非自己一介深宫之人能够遐想。 她突然明白,李连,这个人的年少轻狂是属于自己,可如今他的成熟稳重却已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惭愧与无奈接踵而至,她突然觉得眼眶子发酸,忙憋了回去,这场合可不能哭,若是哭了,也忒丢人了些! 好在一人自身后拍了她肩膀,云棠回头一看,正是裴凤章。 她挤出一丝笑容,见了他也真的生出几分亲切,裴凤章这人,不说与他交情多深,可自己也真是与他有缘,落魄的时候认识了这人,如今心灰意冷,又幸好又他在场才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这个时候有人陪着,她还是很感激的。 “裴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她故意撇开话题。 “刚来不久,就见你在这里发呆。”他冲她眨巴眨巴眼睛,甚至还暗地里捏了捏她手心,一碰即收,丝毫不显轻挑。 他这一碰,倒把女孩心中最脆弱的一根心弦给撩拨了一下,云棠感激一笑,既然有人真的为自己担忧,在他面前也不用故作淡定,“不必担心我,虽是难熬,却也没什么的……” 也冲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在裴凤章看来,甚至还带着丝调皮。 他噗嗤一笑,刚想要再说,却听郑忠纯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连忙跟众人一起俯身接驾,待宴席正式开始,才不得不与云棠分开,往翰林院的席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一想起以后的情节,有点对不起裴凤章捏(╯﹏╰) ☆、莫莫莫 麟德殿中,玉盘珍馐,觥筹交错。 女官这边倒是清净的很,云棠尝了口桌上的玲珑芙蓉糕,听着那些乐师的吹拉弹唱,为首的抚琴者与丁泽有三两分相似,却不及他一分气度。 舞者们仍在挥舞着长袖团团打转儿,比起一般女子的穿着,领口略低了些,胸前袒|露着白花|花一片光景,在场不少的男人都被吸引了过去。 可毕竟都是斯文人物,倒是没人如街井流|氓一般盯着直看,都是一瞥即过,与周围人说上几句,又状似无意瞥上一眼。 云棠嗤笑,所谓食、色,性也,今儿倒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既然是人性,也就无可厚非,只是为何出卖皮|相的永远是女人?目光又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曹蓁,不得不说,她是天下女人的表率。 却不曾想她也在看着自己,目光交汇,倒也没谁觉得尴尬,云棠迎上那目光,冲着曹蓁微笑着点了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云棠低头品酒,暗自思忖,虽然她是个万人敬仰的女将军,虽然她现下与李连关系匪浅,可也没必要因为这些就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她再优秀,可自己也不差不是?她能统领千军万马,可自己也不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窝囊废呀! 拿着汤匙搅了搅那杯中的美酒,果真,浮起的沫子如蚂蚁一般,在莹白的玉杯中透着淡淡的绿。 再喧闹的场景,到她这里也没什么影响,左右不想听的,她也可以通通忽略,这也不是什么境界,不过是自小生活在姚府那样的环境,早就练就出的功夫了。 谁知她这一片小安静瞬间被人打破,那方众人也不知提起了什么,个个的喜笑颜开,直到把兵部尚书曹云岳推出了人堆,才又哈哈大笑起来。 宴饮做乐,不谈政事,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也就没了往日的森严。 曹云岳有些不好意思,恭恭敬敬朝圣上行了个礼,“陛下……臣有一事想说……” 如今他是功臣的父亲,皇帝自然也顺带着颇看好他,再者说,以帝王的心思,该也猜到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可程序还是要走的,高座上的帝王眉眼带笑,“哦?爱卿请讲!” 曹尚书这才抬起头来,又恭了恭手,“陛下,小女不才,受陛下提携爱戴,自然一心为国,不思其他……可作为父亲,微臣不得不替儿女操些个私事……小女与恩王殿下……也算天赐良缘,两人相处时日已久,且这两个孩子也当真有情,臣奏请陛下,趁这良辰美景,可否考虑成就此姻缘?” 此时的崔贵妃正坐在皇帝的身边,作为李连的母亲,自然知道这门婚事的利害关系,自古帝王多疑,如今自己的儿子已有一定的兵权,待日后李适登基帝位,岂是你想做个闲散王爷就能明哲保身的?不如早些主动笼络势力,到时候就算他李适想动,也得看看能不能动。 能娶得这样家世背景的妻子,对自个儿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遂连忙拉了拉皇帝的袖子,又示意性眨巴眨巴眼睛,虽是最好的年华已逝,可毕竟保养得当,这么一动作,倒有些似娇似嗔。 除却独孤婧,这位崔贵妃也算是皇帝李豫的患难夫妻,被她这么一番动作,帝王又哪能不应?且他自个本身也极看好这门亲事。 温柔地拍了拍贵妃的手背,冲着曹尚书哈哈笑了两声,“曹爱卿,瞧把你心急的?说来咱们这位巾帼英雄也是朕看着长大,还能亏待了她不成?既然如此,那今日就喜上加喜,恩王,曹小将军,朕有心给你们俩赐婚,你们俩可是愿意?” 皇帝不过是逗上一逗,他若这样问,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不过这是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是从前的李连……只要他不愿,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云棠苦笑,可说的到底只是从前的李连……今日的他,又会如何应对呢? 云棠暗自垂下眼帘,刚刚那曹尚书说出前几句话,她就心慌的厉害,听到后来,还真是被自己给猜中了,再淡定的心思此时也泛起了苦涩,一口美酒下肚,却惹得心里也苦,嘴里也苦…… 大殿中许久没有声音,她也没去看众人的神色,过了一阵,才听曹蓁爽朗的嗓音,“谢陛下想着臣的终身大事,旁人我不知道,臣倒是乐意的,恩王殿下英勇善战,俊美无双,最合我意,得夫如此,此生无憾!” 这话一落,殿堂中唏嘘声一片,时人见过那等爽利干脆的女子,倒还未见过这般干脆、这般爽朗、这般磊落的女子,这话若从别的女子口中出来,多半要被嘲笑不知矜持,可放在这位女将军的身上,却只让人更加佩服,更加欣赏她的那份骨子里的自信与直率。 殿上的帝王更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曹小将军这性子真是豪爽大方!”又看向自家小子,“恩王,曹小将军已经表态,你呢?可愿意?” 帝王这一问,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投向李连,只等待着他道一声好,便是皆大欢喜。 帝王亦是凝视着自己的六子,这个儿子在他心上还是颇有地位的,他出生时,崔贵妃正受宠,他往他母妃那去的次数多了,对这个六子也渐渐生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舔犊之情,不想勉强他,倒是真的。 他至今仍记得他力保那女官时候的样子,那般的认真,那般的凌然,一个男人在少年时代能为心爱的女子做到怎样?便是那日李连那样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深切知道,那份冲动与热忱是一个人真正成熟之后再也找不回来的,若是自己的儿子仍有眷恋,他倒不介意去成全,起码自己的那份遗憾,不能再发生在儿子的身上。 曹蓁是必须要娶的,只是儿子心爱的女子,他也可以叫他得到,毕竟帝王之威,谁还能抗旨不成? 他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儿子,待李连抬起头来,更等着他说出心中所想。 谁知李连目光炯炯,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儿臣与曹将军共患风雨,乃是人生之生死患难之交,曹将军善解人意,且与儿臣志同道合,实乃儿臣之良配,能与之结为连理,乃是儿臣之幸!” 果然,这话一出就引来一阵哗然,众人虽是早料到了结果,却仍觉该适时鼓捣出一丝气氛,纷纷交头接耳,有那敢说的,更是大声来恭维几句。 皇帝倒是没急着定论,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李连的神色,见他目光坦然,看向曹蓁的眼神也是柔和自然,这才暗自放心,爽朗一笑,“好!那今日朕便做主,恩王骁勇善战,文武兼通,曹小将军更加是巾帼不让须眉,与恩王情投意合,此番良缘,便该结为连理、顺应天意!待日后择出吉日,朕期待着你们俩大婚!” 立在一旁的曹蓁似是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对李连刚才的一番回答也觉诧异,不过她向来不是那等磨磨蹭蹭之人,忙拉着李连朝帝王行礼谢恩,“谢陛下恩典……” 插曲一过,贺喜声不绝于耳,这对璧人本就战场上立了功,加官晋爵是板上钉钉,又由陛下赐婚,可谓双喜临门,尤其是李连,这位六皇子本就人中龙凤,如今有有了曹家如虎添翼,日后自然平步青云,人人想要巴结两下,自然要趁着今日这机会。 与躁动的人群不同,裴凤章却是一直沉默不言,时不时看看女官席上的云棠,见她一直低着头,拿着汤匙搅着手中的玉杯,也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心中担忧更慎。 好不容易等她抬起头来,却是一阵心疼,只见那张本姣好红润的小脸儿此时已是略显苍白,目中神色带着丝苍凉无奈,却还是冲着自己弯了弯嘴角,她一贯要强,可偏偏这要强,有时候叫人更加心疼。 裴凤章暗自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不如那王子皇孙,不能生来就手握权柄,更恨那纨绔之子见异思迁…… 忽觉忍无可忍,竟直不楞腾站起身来,宴席本正欢腾,却因他这么一站戛然而止,唯有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没有帝王准许,不敢私自停下。 本也正笑吟吟的皇帝见了状元郎突然这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爱卿,可是有事?” 伴随着帝王的发问,最后一声琴声铮地停止,众人看着状元郎昂首阔步走上前去,又谦卑一俯,眼中却是坚决而明朗,人生的好看,嗓音也极为动听,“臣深知今日乃为恩王殿下与曹将军接风之宴,本不该出言打搅,可今日瞧见两位贵人喜结连理,臣联想到自己,实在是心有感念,只因臣心中亦有一无暇仙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臣思之慕之,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奈何身份之限,使我不得与之相见相守,所以臣今日斗胆,亦期望借着这良辰之时,向陛下讨一份天赐良缘……”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这位状元郎也算是朝堂新贵,身为春闱状元,翰林院学士,文词卓然,陛下惜才,颇受恩宠,虽说品阶不高,却有的是人想要巴结,大家也开始好奇,能叫这么个人心向往之的女子又是怎样的呢? 朝堂中文人居多,状元郎用的两句典故出自曹植的洛神赋,还果真是状元郎的做派,向陛下讨要旨意,也能说的这版文雅华丽,顺带着把心上人给夸上几句。 别说满朝文武,就是皇帝自己也有些好奇,依旧是眉眼带笑,他这个状元郎啊,可真是会挑时候,嘴上说着不该出来打扰,可都这个时候了,自己已为自家儿子赐了婚,如今若是不容他说,岂不是要落个只顾儿子不顾臣子、厚此薄彼的名声? 瞧着状元郎那稚气未脱的面庞又觉好笑,“那爱卿你就说说,是哪个女子叫你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是条件相当,朕应了你便是!” 听皇帝这么说,裴凤章的嘴角这才扬起一丝笑意,“谢陛下圣恩,臣那心中所念所想,便是宫正司宫正大人姚云棠!” 与刚刚的哗然不同,这次殿中安静的很,没人敢再出声,这状元郎也当真敢要,竟要到宫正司去了! 别说他们震惊,就是一向淡定的皇帝也跟着着实震惊了一把,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有的交情?不自觉瞥向自个儿的儿子,见李连老神在在,倒也没什么表示,瞬间就觉脑门儿上有汗,这臭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时候喜怒不形于色上了,跟他自个儿老子装个屁? 眼皮一挑,看向女官席位,“姚大人,朕的状元郎求娶于你,你待如何?” 此时的云棠也正额头冒汗,刚刚裴凤章一开口她就觉不对,这下倒是真的照她猜的来了,这个时候,岂不就是添乱?她恭恭敬敬走上前来,也唯有把身子一俯,“谢陛下关心……臣与裴学士相识不短,一直是知音之交……”言外之意,便是她与这人只是朋友,他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她不知道,自个儿可是只把他当朋友的。 谁知这话在裴凤章那好似碰了个棉花,他微微一笑,又冲着皇帝言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难觅,更是该厮守终生,陛下,前些日子您问我要什么赏赐,今日我便想要与姚大人结为连理,求陛下恩准!”这般说着,又朝高堂上跪下身去,只等着皇帝个回答。 不得不说,这位状元郎逼人的手段也是一绝,当初他高中榜首,又在殿上连作三诗,皇帝叹其才华,这才问他要什么赏赐,那时他只说暂时无求,未想到倒在这找上他了?那次也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今日不应他,岂不就是言而无信? 再看自家儿子,他倒是垂下眼帘,叫人看不出是什么神色,狠了狠心,“既然也是天赐良缘,朕便做主成全了你们,但姚爱卿也是朕的心腹,如今她刚坐上宫正之职,学士这就要把人家讨回去做老婆,也未免太不厚道,朕便再留她两年,届时再行婚礼,学士看着可行?” 能得应允,裴凤章已是极为满足,此时又哪能说不行?连忙拉着云棠谢恩,再站起身来,只觉飘飘忽忽,好似人间的一切美好都奔着自己汹涌而来,直到发觉有人拽了拽自己右手。 再一看,却不是人家拽了自己右手,而是自己拽了云棠的右手,此时虽已回到席位,可还未坐下,众目睽睽之下,云棠颇觉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颊,这才使劲拉了拉,示意他赶紧松手。 裴凤章这才缓过神来,连忙送了那小手,面上也有一丝红润,待再坐下,目送着云棠回到自己的席位,才来应对恭贺的酒水。 皇帝看了看那方,又看了看自家儿子,无奈叹了一声,儿啊,为父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两年之间,变数极大,你若是反悔,大可随便找个理由毁了这门亲事,八字不合,这便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就只看你的心意了…… ☆、桃花落 待晚宴结束,云棠仍觉晕晕乎乎,今日上午她还想着要老老实实在宫正司做好本职工作,谁知这一个晚上竟发生了这么多。 李连的婚事本就叫她觉得太过突然,谁曾想自己的婚事才更叫人措手不及。 说不清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情,看着来赴宴的大臣们又三三两两的从麟德殿交头接耳地离开,她站在离殿门几步之外的绣球花树边上,等着裴凤章出来,时不时有人看见了她,认得的自然要恭喜一声,云棠也唯有僵硬地笑笑。 等了许久,一直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见了最后一波人出来,其中裴凤章身着青底白花袍子,他本就年岁极小,又生的唇红齿白,站在一群四五十岁的大臣中间特别显眼。 裴凤章笑的甚是明艳开怀、如沐春风。 云棠尬笑着走上前去,先朝刑部尚书曹万里拱了拱手,这人她从前认得,见了面自然得招呼,又尴尬地受了曹万里一声恭喜,这才冲裴凤章使了个眼色。 混朝堂的都是人精,其余几人自是知趣,纷纷向裴凤章道了声别,又交头接耳笑呵呵走了。 哼!指不定在说他们些什么!云棠回过头来,再看裴凤章眉眼含笑,更觉气不打一处来,饶是她性子再淡定,此时也直想揍人,直接拽了裴凤章领子,一直拽到了无人的僻静角落,才狠狠松开。 裴凤章倒是老老实实叫她抓了一路,一直到这时候仍是眉开眼笑,带着股子欠揍的得意。 云棠狠狠剜了他一眼,“裴凤章!你又在给我填什么乱?”想骂他的话太多,因为太多,反而不知骂些什么好,想了想,又觉不解气,直接抄起袖中藏着的青铜酒杯,朝他砸了过去。 裴凤章拿袖子一挡,那杯子就叽里咕噜掉在了地上,这才松了口气,他猜到云棠会生气,倒是没猜到她生起气来会这么心狠,看来这杯子是刚刚在宴席上特意为他藏起来的了?竟为了揍他还亲自准备了家伙事儿……这么个铜疙瘩,她也不怕把他给砸死! 也知道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连忙把人给稳住,“别别别!你若把我砸死了,那可就不好了,我死倒是没事,只是要连累你再有一次牢狱之灾……” 他这话说的圆滑的很,一方面做小伏低,一方面又提起两人曾经的交情,云棠倒是不知他何时这么会说了。 不过她根本不领情,没了东西,又去拿手砸人,劈头盖脸打了下去,别看她平时里看起来瘦瘦弱弱,她平生第一次揍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得裴凤章嘶了好几声,一直打到自己没了力气,才不得不作罢。 “云棠,你也别气,我当时也是一时气不过……凭什么他就能那么快见异思迁,你就必须得为他伤透了心?我就是想叫他们看看,他不要你,有的是人把你当个宝儿,王爷怎么样?他李连不过是个人渣!”刚刚得皇帝亲自赐婚,自然有不少人拿酒来祝贺他,看来他也喝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这么大咧咧地出言不逊,云棠又把他拉远了一些,他是为她气不过,她怎么会不知道?可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就是害了我……”说着红了眼眶,她刚刚爬到现在这个位子,若不是陛下要多留她两年,她岂不是这就要放弃一切去嫁了她?一股子屈辱自心底里涌起波澜,在他看来,他裴凤章这就是在不尊重她,且,自己的命运凭什么要被他人摆布? 裴凤章倒是认真起来,苦笑一声,“我要娶你,怎就是害了你?云棠……嫁给我不好么?我知道你在乎你现在的位子,就算陛下不说,我也不会忍心叫你现在就成婚,你想在宫正司,那就一直在那,等什么时候你厌了,我们再成婚还不成么?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如今恩王已经另配他人,你若嫁个不相干不了解的,还不如嫁给我……知根知底,还不着急……这……还不好么?”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云棠倒是暗暗心惊,果然,那股子怒气也消了一半……先不论她喜不喜欢他,他不逼她,愿意等她……如今她还未婚配,在同龄人中已算晚了,裴凤章还大她几岁,竟也愿意陪她耗在这儿,这也不是一般的男人能做到的…… 可到底还是气他自作主张,她现下心乱的很,唯有叹了口气,“真是作孽遇了你们这些个……这些个……罢了,这几日我不想见你,你走吧,叫我自己想想……”说罢还不等他走,自己先转身离开,不是她狠心,实在是她太恨他做的事,只觉得心里头像是堵了什么,颇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她捉襟见肘的感觉。 想也没想,直接去了三清殿,未认识谷夏之前,她每次遇到不如意之事就爱自己消受,可现在,她心里头像一团乱麻,只想找他帮着她捋一捋。 如今三清殿冷清的很,大多的时候只有谷夏,如今她刚走到门外,就听到了里头的琴音铮铮。 听着是个陌生的调子,她也猜出了是谁,鬼爷他很少抚琴,所以这抚琴之人该是季疏朗。 自打那些人走后,这两人反而愈发地日日黏在一起了,云棠从前就觉得这二人基情满满,这时候听着三更半夜,琴音仍在响起,更觉得这基情已经漾出了屋子……她无奈摇了摇头,轻轻叩了叩辅首口中的铁环。 琴音戛然而止,里头传来极好听的男声,“进!”自然是谷夏。 云棠这才推了门进去,却见谷夏皱了皱眉头,倒是季疏朗先嘿嘿一笑,“丫头今日怎么这么有礼貌?” 云棠看了看自己脚尖儿,“不过是怕打扰你们的雅兴罢了……鬼爷,我有事想说……” 见她这副扭捏模样,知道自己成了多余的,季疏朗知趣,连忙抱着自己那宝贝疙瘩上古五弦琴溜出了屋子,又顺手把门关上,这才还给两人一片寂静。 “怎么了?”谷夏轻蹙了眉头,挥了挥衣袖,壁龛中的蟠龙灯就又亮了两盏,看她看的更加清晰,有些日子没来,她居然又瘦了一些。 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倒叫她瞬间红了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她向来将情绪隐藏的极好,可每次受了委屈,一到他跟前,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拿手背抹了抹,刚要说话,忽见谷夏神情恍惚伸了只手来,缓缓前行,像是要碰上她的侧脸,她心尖微动,正觉惊诧,却见那手掌只是在她肩上停留一瞬,再展开手掌,手心里已躺了片桃花的花瓣。 人间四月芳菲尽,是到了桃花落的时候,云棠没想太多,又把神思转了回来,委委屈屈将晚宴的细情说了一遍,临了,又状似哀叹地问了一句,“你说我可该如何是好?” 本也不是在问他,可突然没了声音,她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见他眉头蹙的更紧,被她看着,又忽而纾解,面色如常,“我这话,就怕你不爱听……” 云棠略为诧异,他一向说话不伤人,还能说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来?便苦笑,“你我又何必顾及那么多,怎么想的,只说便是……” 谷夏又是犹豫了一阵……“裴凤章这个人,倒也是个灵魂纯净的,他说他是为你气不过,该也是心里话……”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帮她把身边的人都了解了,按理说,鬼爷与裴凤章没什么交集,也感念他一片苦心,又是无奈摇了摇头,“我又怎会怀疑他的居心?只是这人做事太过鲁莽,他可知他一个气不过,把我带入了什么境地?” 谷夏抿嘴微笑,“你气恼再正常不过,我只是提醒你,他也是出于好心……二则,这人也该是真心的喜欢你,既然那李连已经另觅他人,你又何不放宽心态,给旁人一个机会?” “你是叫我试着接纳他?”云棠只觉得好笑,“他若想叫我接纳他,倒是也拿出一两分真心,何苦如此逼我?还有你,为何为他说好话?”想想就愤愤不平,随脚一踢,把那地上的圆墩给踢的叽里咕噜滚到墙角儿。 力气还真大!谷夏苦笑不得,寻思着这说来说去又拐了回去,不是说了人家也是出于好心?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最是不讲理的时候,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只无奈劝着,“你也不必如此,我只是叫你试着看看他有没有好的地方,莫要因为一时之气错失良缘……若是实在不喜欢,也还有两年的时间,事情总有回旋的余地,我与疏朗也帮你想想法子,必不会叫你委屈。” 斜眼看了看他,云棠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对他发什么脾气?再看那墙角的圆墩,更加脸红,“我不是对你……我……” 谷夏又怎会真与她计较?如今他心里头也乱的很,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苦口婆心劝她,“我又怎会与你生气……”那个“你”字说的极重,显示出了她在他心中的独特。 云棠自然不作他想,又是低头看了看脚尖儿,“也就只有你能容忍的了我……” 哼,你也就在我面前这么蛮横,谷夏心想里想着,竟因着这份“殊荣”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现下你正有怒气,最是什么都想不得的时候,想多了也都是错,不如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做决定简单,可做对的决定却不简单,过的舒坦不舒坦,也只有你自个儿才能知道,左右还有两年时间,我只劝你莫要急着做决定。” 因着对他本就有愧,云棠此时也不敢再那么的“嚣张跋扈”,心中积愤也浇灭了大半,此时只好点了点头,今日喝了酒,倒真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那成,我便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终了 “这两年来,过的可还好?竟想不到你竟这般厉害,短短两年,就坐到了宫正的位子。” “好谈不上,可也不算是坏……跟陛下比,更不算厉害,我再如何的飞升,也不过还是巴掌大的小天地,倒是你,一跃成了万民敬仰的英雄人物。” 云棠这话说的本也是心中话,可听在李连耳朵里,就有种故意与他别扭的意思,讪笑两声,“云棠,你我这么久未见,就合该把该说的都说爽快了,个中细情也说清楚了,实在没必要因着一股子闷气,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两人约在了一个不甚起眼的酒楼,一来图个清净,二来也免去诸多误会。 云棠却嗤笑一声,喝了口茶水,“实不相瞒,我也真没有什么闷气,说的也不过都是实情,那日我见了曹将军,也是由心坎里钦佩的,你与她都是为国效力,我与二位不可同日而语,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见李连又要说话,忙示意他不要打岔,“可你们再如何的神圣英勇,我也不是那等下贱的人,一直堂堂正正的行走在宫院庙堂,我也是问心无愧的,所以我姚云棠见了你们也没什么需要低三下四……” 一边说着,一边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事到如今,你我也算是有缘无份,可有一事还是必需叫你知道……你离开的这两年,我从未收到过你的一封书信,我也写了许多给你,你怕是也没收到罢?你该是不知……这其中皇后娘娘功不可没,她私自里截下了你我的书信,为了什么也无需我多说……” “你是说……”此时的李连再忍不住心中的震撼,仿佛难以置信,却又觉得这解释再合理不过……他早该想到,原来自己这两年的怨与恨,竟都是因为一场误会? 云棠冷笑,“我说的句句是实情,以说这种谎话来取得同情,我姚云棠也是不屑的,说这事不是想挽回什么,不过是想说明白,这两年的你我毫无联系,错不在你我……可我遵守了诺言,为你等了两年,我与那裴凤章也不过是今年的春闱过后再再度重逢,他对我有意,我也是诧异的……至于你,你与那曹将军是什么样的过程我不清楚,殿下只需要知道,我没有对不起你,更问心无愧就是了。” “不是……我不是说你说谎……”李连以手扶额,仍未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想起这两年来自己与曹蓁,说不上就是曾与云棠一起时候的怦然心动,也说不上是纯粹的男女之情,可那些出生入死、相濡以沫,却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了的,何况曹蓁对自己有意,还为他甘愿赴汤蹈火……她救过他的命,他也助过她解了重围,他们两个的命……不知何时就已紧紧绑在了一起。 心里头的慌乱无措,仿佛一滩本已足够平静的湖水忽而涌起的惊涛骇浪,叫他躲无可躲。 “皇后她……她……哎!” 每次遇了极纠结的事,李连的嘴总是紧紧地抿着,见他这副表情,云棠也只好挤出笑意,“我之前就说过,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改变什么,以我之力,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从前我也觉得这事都是皇后娘娘一人之过……不过现在看来,娘娘也算做了件好事……” 李连抬起头来,眸子中满是悔恨与挣扎,只等着她的下文。 “你与曹将军……想来也是天定的缘分,该遇见的总是要遇见,该熟识的也终是被绑在了一起,你们是过命的交情,这关系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要我说……有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也未必就必须是特定的男女情缘,还不如怎样舒坦怎样过,离不开谁就选谁,就算没有娘娘这一招,今日的你也势必要纠结万般,与其这般左右为难,不如早些就做了了结,所以娘娘这招快刀斩乱麻,到叫你我都少受了不少的苦……” 只在麟德殿里见了一次,她居然就看出了他与曹蓁之间并非想象中的男女之情,看着面前这个不足十九岁的女子,李连只得感叹,果然,这宫里是个能把什么人都变成人精的地方,何况她本就聪慧冷静…… 又想她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心里头还是觉得万般的酸涩与痛恨,想要解释他为何选择曹蓁,又发觉她已都替自己说了,只得无奈垂首,“虽是皇后做的,可如今也不可能去找她算账了,将死之人,毋论生前做了什么,到底都是可怜的……” 云棠诧异地看了看他,本以为他的性子本就有仇必报,再经历过战场上的磨练,多少都会有些铁石心肠,倒不知他何时学会了悲天悯人,眨巴眨巴眼睛,丝毫不掩饰心中疑惑。 李连终于被逗笑,仿佛这才捕捉到一丝曾经她对他的样子,只细细解释,“不瞒你说,当日我决定要认真对待行伍之业,便是觉得世人可怜。” “可怜?” 李连淡淡点头,“初去之时,我确实是想着做个样子而已,直到那日南诏偷袭大营,我见了那城楼上不过仍是孩童的小卒,十一二岁的年纪,若是不从军,可不仍是孩子罢了?却要远离故土,早早就步入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云棠呼吸一窒,倒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看出她震惊,李连只好苦笑,“你怕是也不信,可这便是实情,昔日我大唐国力昌盛,万朝来贺,自然是无需百姓做出如此牺牲,可如今……人命如蝼蚁,我作为李氏之子,若一味养尊处优,虽能苟且偷生,可也必是寝食难安,不是我自己有多么深明大义,云棠,我相信这世上但凡有一丝良知之人,见了那日场景,都会为此悲哀感慨……我李连既然生来处庙堂之高……见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是无法隔岸观火……” 知道那日的场景太过震撼,就是他与曹蓁都是时常因此难以入眠,也不与他细说,只轻轻带过,又觉得有些可笑,“昔日有了这一番感慨与抱负,本最想说与你听,又深知两年怕是回不来了,更夹杂着一丝怕你伤心气恼的忐忑,奈何山长水远,只好都变成了书信寄回长安,却未想到你竟从未收到过……” 本稳定好了情绪,此时却觉得胸闷的慌,云棠抚了抚胸口,那里头开始隐隐作痛,转瞬又变作酸麻的疼,她这才知道,原来伤心的时候是真的会疼,心疼,实打实的疼,像是被什么紧紧抓住,握成了一团。 她好不容易呼了口气,“迟迟收不到你的回信,说不气是假的,可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经受着同样的煎熬,李连,说实话,这些日子我自认对你的感情淡了许多,可昔日那些场景一旦涌入脑海……我就觉得心里头有些酸酸的疼,大抵是因为太过美好……或许不是对你这人,只是因为昔日的快乐……所以这些回忆我都会好好的藏着,藏在连自己都不轻易看到的地方……等到有一日我能淡然看待了,再拿出来好好回忆……” 说着就有些哽咽,怕他见了丢人,想想也罢了,哭就哭吧,反正一段感情的彻底结束,总是要有些眼泪的,自己念旧情,也没什么好丢人,“可现在恐怕不行,我怕我一回忆起来,就还是会心疼,这滋味实在不好受,而我一见了你,自然就会想起曾经……所以李连,我怕是做不到还能与你好好的做朋友,不如日后……我们就尽量少见罢……” 李连一直蹙着眉头,战场上的厮杀早已叫他少了许多的儿女情长,可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听她说心会疼,可自己甚至会比她更疼,这一段感情里头,她总是怕受到伤害而有所保留,或许连她自己也未觉得……可他却是满心的投入,满心的谋划,后又变成满心的希望,现在知晓了真相,又只能变成满心的悔恨…… 不过总是自己对不起她的,她等了两年,他却……再如何错了就是错了,她需要的是一份纯净无暇的感情,他已是深知,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在,他与她已是走向不同的路了。 只好苦笑着点头,“那便如此……”为了不叫她心疼,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答应下来,却觉得胸膛里空了一块,一拍桌子,“小二,上酒!” “客官,什么酒?” “烈酒!越烈越好!” 直到酒水被端了上来,李连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抬头一饮而尽,这才站起身来,朝云棠拱了拱手,“云棠,期望咱们两个后会无期!” 也不等她回应,直接下楼去了,云棠看着那背影,也不知是不是酒性太烈,总觉得李连的脚步有些虚度似的,待他再出了门,走上了街市,才又恢复了挺直的脊梁,重新成了一个战场上骁勇无畏的人该有的样子。 泪水花了目光,将长安城街道上的繁华景象都模糊成了五光十色,那人逐渐隐在了花色之中,同样的挺拔的身姿,却与当年那个插科打诨讨她开心的人再不一样了。 ☆、吾心安处 大历十年,贞懿皇后独孤氏薨,殡于内殿之西阶,连死了都不舍得叫她出宫入葬,可见帝王对之之情深意切。 就独孤婧这两年来的身体来说,她的死一点也不叫人意外,迟早的事,也没什么人表示出太多的悲痛。 真正伤心的唯有韩王李迥与皇帝李豫,一个是骨肉血脉,一个是伉俪夫妻,帝王的情爱再寡淡易变,对待结发夫妻也是与旁者不同的。 虽知独孤婧这人有许多可恶之处,更做了害她的事,可对云棠来说,毕竟也是个识得了许久的故人,她将她一手提拔,坐到今日这个位子,她恨过她,谢过她,如今她死了,她的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怅然失落,怎么昨日还能与她藏心眼摆架子的人,今日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云棠今日一早就叫人备好了马车,是时候回家去一趟,今时今日,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当初进宫来的目的,若是仍能如当初一般,只求出人头地……今日的她岂不就是衣锦还乡、愿望达成? 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如今她想回家,就只是因为想家了。 刚出九仙门,就看到在那徘徊不前的裴凤章,这地方离清晖阁极近,离翰林院更不远,能在这看到他,倒也没什么稀奇,可谁知他看了云棠的轿子,这就赶紧挡在了前面。 因着要换马车,云棠只好下轿,也不想理他,却被他扯住了袖子。 云棠脸色一冷,“学士大人,我才刚出宫门,可仍是天子脚下,你竟敢在这里轻薄于我?”一甩衣袖,也不理他,就径直上了马车。 裴凤章也没再去纠缠,只愣愣地看着走远了的马车,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找她了,前几次都是免不了一顿臭骂,现在又变成了爱搭不理,想想就觉得懈气。 而这一头,马车里头,云棠见了裴凤章,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增加了一丝烦闷,撩起窗帘看了看窗外,初夏已至,一股子热浪滚滚袭来,更叫人喘不上气似的。 这次回家她并没有事前告知,也算给姚府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之所以措手不及,还是她的地位使然,如今云棠已是宫正司五品宫正,就算是姚禧也不过是从五品而已,若不是长幼有序,光从品阶来说,姚禧还要先与她见礼。 因此今日云棠一到家门口,待小厮通传完毕,姚禧却是亲自来迎接了,虽不会真的先对她行礼,可到底官大一级,自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安安心心坐在屋里。 云棠想了想,还是不忍叫人难堪,先迎了上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祖父,孙女回来了……” 不少行人路过都偷偷往这看了几眼,人人都知道姚府出了个了不起的女官,认识的自然要过来恭贺巴结几句,不认识的也忍不住联想自家孩子,只羡慕人家生了个闺女,却也一样的有出息。 姚禧瞬间觉得面上带光,自己只是长史又如何?就算是刺史来了,见了他孙女还不是得卑躬屈膝?姚禧突然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没享受到的荣誉名望,今都在自己的孙女这找回来了。 老夫人刘氏更是眉开眼笑,连忙一边拍着云棠手背,一边把人领进了院。 就这一段路,巴结奉承自然是不绝于耳,姚庸夫妻两个依然没上前来,只默默含笑看着自家女儿,唯一没见的就是云杏,她去年要了休书自己回到家来,自然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找到再嫁的人家,如今只好死皮赖脸继续在姚府养着。 刚走到堂屋门口,未想到云杏也迎了出来,她也算糟了一劫,如今倒学会了收敛,“刚刚身子乏累,只在屋里小憩了一阵,没想到这么会功夫妹妹就回来了,还请妹妹莫要怪罪。” 如今她已经二十一岁,再不学会稳重,倒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云棠挺直脊背走了过去,“都是自家人,姐姐何必与我客气?怎么忽而身子乏累?可是最近身子不好?” “没什么,不过是昨晚看书看久了,劳妹妹关系了。” “哦。”云棠也实在不想再与她装什么姐妹情深,只又回头,拉过李芳菲,“娘的气色看着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 “姐,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娘发现自个儿眼角儿上长了一条小皱纹,这就日日燕窝阿胶补着,气色怎能不好?”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的姚允,这时侯连忙解释。 众人愣了一愣,又哄然笑开,云棠盯着自家弟弟,见他对着自己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感叹小允虽然已经长大,姐弟两个相见的机会也不多,却仍旧与自己那么的心有灵犀。 从前她每次回姚府,都免不得要应对这些本就不重要的人,如今她有了底气,自然不能叫这些人再像从前那样不把他们一家看在眼里。 她既然入了宫,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个位子,就自然得叫娘亲过上比她们优越的日子,她的娘亲日日燕窝、阿胶,她们也只能看着,昔日的他们都没念及一分亲人情份,凭什么今日就指着她提携他们? 想得美! 一手拉着李芳菲,一手拉着小允,吩咐姚府的小厮,“车里还有礼物,拿出来给大家分一分……” 派了小厮去拿东西,一群人又是通通涌入堂屋,其后又是分礼物、吃晚饭,又免不了一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才回了姚庸一家自己的地方。 去年的时候,姚府就有人提议要把东院和主院中间的隔墙给拆了,说是一家人就要和和美美住在一起。 姚庸虽是有时候性子软了些,可到底还有丝读书人的骨气,说什么也不肯,只说喜爱清静,不拆也很好,因着如今他们一家的地位,既然如此坚持,倒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如今的姚府东偏院倒也没什么变化,云棠也想过要好好拾掇拾掇,可姚庸和李芳菲都说早习惯了这样,太花哨了反而不好,索性也就什么也没动。 见了东院熟悉的摆设,云棠瞬间心安起来,人都说吾心安处是吾乡,这整个姚府虽是她极不喜欢的地方,可就在这偏偏一隅,却深藏着她的童年,承托着她的思念。 她拉着弟弟的手,突然攥的更紧,想起小时候自己与小允在南墙的葫芦藤下打打闹闹,现在那里仍长着一大片葫芦藤,已经结了一只又一只的小葫芦,正被晚风吹拂地微微点头。 李芳菲切了井水中浸凉了的西瓜,小院中一灯如豆,一家四口依然如从前那样围在桌前。 只剩下自己最亲的人,云棠终于觉得有些事不该只自己憋着,“爹,娘,陛下他……给我赐婚了……” 啊?连姚允也跟着惊叹一声,“姐,陛下怎么想起给你赐婚?是把你许给什么人了?” 若是平常,李芳菲早就要斥他不要多嘴,今日她也想知道,因此也巴巴等着云棠说话。 姚庸有些沉不住气,“棠儿,你说啊?别叫我和你娘担心。” 个中缘由,她觉得也没必要说太多,只草草掩盖过去,“陛下赐婚,大概也是因为我年岁大了,对方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姓裴,祖籍滁州……” 年岁大了,最好的一个说辞,姚庸和姚允倒也没多想什么,倒是李芳菲,顿了顿没再多问。 姚庸一向喜爱读书人,听说陛下把女儿许配给当今的状元郎,心里反倒生出一丝窃喜,“你徐伯伯几月前去过长安,正巧碰上状元郎巡街,听说是青年才俊、俊逸非凡……” 想起裴凤章的容貌气质,用这几个词语倒也不为过,云棠默默低了头,“陛下之所以这么痛快就能赐婚,实际还因为他主动请求……若不是他,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得谈婚论嫁?” 姚允自然了解自己的姐姐,还未等姚庸说话,“这人怎么这样?他要娶姐姐,也不看姐姐愿不愿意?他是状元郎,姐姐还是五品官员呢,凭什么因为他就得放弃仕途?” 真不愧是自己弟弟,果然一语叨中要害,云棠没有做声,因为弟弟都替她说了。 姚庸倒也是才想到这茬儿,也觉得这人有些不厚道,再喜欢云棠,可也不能不考虑她的想法呀?他听李芳菲听惯了,这时候见妻子一言不发,不免一时没了主意,“芳菲,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李芳菲这才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也没看出个什么不同的神色,只叹了一声,“能怎么办?这是圣旨,我们再不愿意,还能抗旨不成?” 又看了眼丈夫和儿子,“你们俩先回屋去,我与棠儿两个人单独聊聊。” 没法子,这一家总是李芳菲说了算,又因为如今云棠有官衔,他们爷俩本就没什么地位,姚庸看了看屋里,“还是别介了,屋里太闷,我领小允出去走走。”说着领着儿子出了院,不知去哪溜达了。 待爷俩走远,李芳菲才说话,“棠儿,这事真像你说的那样?知女莫若母,我知道你有事没说。”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李芳菲确实是了解云棠,此时的云棠听了她这样说,一时眼泪眼里打转,哇地一声扑到李芳菲的怀里,“娘……我……我我……我好想哭……” 李芳菲直抚摸着她后背,“傻孩子,当着娘的面,想哭就哭,哭够了跟娘说说,到底是谁欺负了你?” 依偎在娘亲的怀里,那是她生命的溯源之地,也是她第一次找到安全感的地方,云棠再也抑制不住,把这些日子的苦楚和劳累都通通发泄出来,直到哭到眼泪快要干涸,才抽抽嗒嗒把包括李连的事情都说给了李芳菲。 说也奇怪,本委屈的不行的事,说给李芳菲听了,就像是小时候受了云杏欺负说给娘亲听,委屈顿时就消了一半,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听女儿哭诉这么些,听说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李芳菲也有些震撼,可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平静了许久,倒也淡定下来,“女儿,不如你考虑考虑这位状元郎?” 料到娘亲会这样说,云棠没有说话。 “依我看,他倒也不是什么自私的人,不过是一时替你抱不平,有些小孩子气罢了,心智不成熟,假以时日还是能纠正的过来的,只要是个好人就成,再者说,圣旨也下了,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他?” 云棠仍是没说话。 却听李芳菲拍了下大腿,“哎呀呀,不对不对,要我说,你得赶紧嫁这状元郎,越快越好!你说陛下既然已经为你赐婚,却还要拖上两年,他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云棠这才睁大一双杏眼,“打什么主意?” “要按你说,陛下当初答应下来状元郎的请求,也是情况使然迫不得已,他故意拖延两年……是不是为自家儿子打算?若是恩王还对你有意……以他们天家的做派,三妻四妾都是正常,娶了正妃也依旧可以有侧妃妾室,可别是打上了你的主意。” “这……不能吧?” “哎呦我的傻闺女,你别别把人心想的那么单纯,何况那还是圣上,坐上那位子的人,策略国事最是爽快,收拾起你这小人物更是手到擒来,管你愿不愿意?” 云棠仍有些错愕,想想又有些好笑,“娘,还是你想多了,且不说皇上怎么想,但恩王那人我了解,虽然我与他再没干系,可我信他是个守信善良的好人,我们俩既然已经说好了,他就必不会再为难于我。” 李芳菲拉了拉她手,“他是不会为难你,只怕皇上但凡看出了他对你仍有一点意思,就会乱点鸳鸯谱……女儿,这事可当真是马虎不得了……” ☆、约法三章 话还没说完,李芳菲又道一声不好,她一向是个稳重成熟的女人,这时候一惊一乍,显然是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女儿,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刚要进宫的时候,那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道士了?” 云棠点了点头,自然记得,松阳的两个师侄,天玑与玉衡,不过是那些个匪夷所思之事,她没跟李芳菲说罢了。 李芳菲面色严肃,“那日那两个道士可是说什么来着?一个说你日后要嫁给个状元郎,一个却说你日后能嫁个王爷,一个状元,一个王爷,说的可不就是现在?!” 刚一提起这事,云棠自然也想到了这茬儿,不由也觉得实在是太巧,昔日只当那两个不过是江湖术士,现在又不是不知那两个是什么来头…… 李芳菲拉住云棠的一双手,“那道士说什么来着,易经易经,变易之经也,他说那另一个没看到其中的变数,可见你能嫁给裴凤章,那是命数,若是其中生了岔子……要嫁给另一个,可就是变数了!” 云棠也是面色煞白,如今与她有交道的王爷可只有李连一个,就算再喜欢他,也不可能愿意嫁他做小啊! *** 坐在马车里头,想起李芳菲的猜测,云棠仍觉得心惊胆战,她姚云棠再不济,也不甘愿做谁的小媳妇,就算他是王爷,就算她与他仍有旧情,可那也是不可能的呀! 不免又想起裴凤章与她说的,他不会逼她,甚至愿意放任她做自己爱做的事,心意倒也足够真诚……又想起昨日娘亲说的那些,嫁给个不认识的什么男人,也真是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 从前从未考虑过他,如今不得不考虑了,倒要思考许多琐碎事情,以她一贯的作风,这种事情还是摊牌的好,到时候能不能接受,就看他的了。 因此这日她回到宫中,得了空闲便找去翰林院,裴凤章出来看到了她,当场呆愣到石化,“云……云棠,你怎么来了?” 有不少他的同僚觉得好笑,纷纷推搡着他,一直把人推到云棠面前,才又笑嘻嘻的离去。 云棠依旧冷着脸,“你今日可有空闲?” 知道这是有话对他说,甚至还关乎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裴凤章没时间也得有时间,立马陪着笑意,“有有有,自然是有的,你有话要说,那今日我请客,咱们到宫外去吃?” 云棠看了看四周,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只点了点头,“嗯。” 却把裴凤章乐得什么似的,赶紧招呼人备好马车,领着云棠出宫门,憋着一股子好奇,一直憋到了饭桌上。 “云棠,有什么事,这才说吧?” 云棠喝了口酒水,“裴凤章,你先不必说话,只听我说完。”见他点了点头,才舒了口气,“其一,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后背上有一片疤,几乎是从脖颈到腰身,是怎么祛也祛不掉了的,烧伤的疤痕你若是见过,也该知道有多丑了……其二,我这人虽是缺点极多,却是个善妒的人,最恨男人三妻四妾,如今我坐到这个位子,若叫我心甘情愿的放弃了前程去嫁人,那也得看要嫁的值不值得,谁若是想娶我,就一定要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趁早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其三,相夫教子,我会试着做,但也绝不会甘心日日守在一个小院子过活,谁若是想阻我自由,我是宁死也不屈的。” 宁死不屈,云棠还没能做到那样的气节,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气势上震慑住对方罢了,谁知裴凤章倒是没表示什么异议,反而是目露钦佩之色,“你果然是个有风骨的人……人无完人,你的缺点我不会在乎,你说的这些我自然也能一一做到,约法三章我都答应,云棠还有别的什么要说?” 这就……应了?这些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刁钻,他就这样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就应了?她忍不住提醒,“裴大人,我是说,你这辈子只能娶我一个,而且我的背上有一道疤,你就愿意守着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裴凤章淡然一笑,“我再不才,也是当今状元,姚大人也莫要把我们读书人想的太不堪龌龊了,我既然喜欢你,就自然不会去在乎你的皮囊,话说回来,你那缺点也不算什么缺点,美丽的玉石就是美丽的玉石,就算是微有瑕疵,那也是普通的石子所比不了的,再一个,别说你不叫我纳妾,就算你叫我纳妾,我也是不愿意的,一个人最想要什么早晚都得想明白,这样才能不稀里糊涂的活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已足够好,何必叫旁的诱惑遮了眼,伤了彼此的心,一辈子也没得了什么实质的东西?” 这话简直说到云棠的心坎里去,以前只觉这人不靠谱,经过这么一番话,云棠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许多,想了想还是觉得奇怪,“可我还是不解,我与你虽然认识了许久,可真正相处的时间却没有多少,你怎么就对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可不解的?自古英雄救美,美人就会倾慕与英雄,你救过我一次,我就把这份感激升华成了倾慕,虽然身份掉了个个儿,可是还是一样的道理。” 云棠唯有哭笑不得,心想外公曾经说过,那些个能中状元的人脑子都跟别人不太一样,如今一看倒也是真的,只觉得这样的理由好真实匪夷所思,没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裴凤章仍有些不放心,“所以你问了我这么多,是答应我们的事了?” 云棠垂下眼帘,“毕竟是陛下的旨意,我又怎能不应?再者说……嫁给别人,倒真不如嫁给你的好……你若能应了这所有,也不嫌弃我身上的缺陷,我也就没有别的说了……只是还有一事,既然是自己人,我也就直说了……我仔细思索了几日,陛下要将我们的婚事延迟两年,明显是故意为之,只怕会有别的打算,若是其中仍有变数,你我岂不是都要空欢喜一场?”又把昔日两个道士的话简单阐述了一遍,等着裴凤章的反应。 到底是聪明,裴凤章经她一点拨,也就多少明白了一些,想想也有些后怕,“事不宜迟,待有了机会,我就与陛下再提一提,务必早些把这事敲定,只是到时候就要委屈你,这么高的官职,却要早早辞官。” 云棠摇了摇头,“这事多少也有借着你避祸的意思,虽说不是主要缘由,可我还是心里有愧的,不过你且放心,若是日后你我真有夫妻之缘,我定一心一意对你,有些本不该相关的人……我也会尽量给忘了,必不回叫你委屈。” 裴凤章嘴角含笑,“瞧你,又想多了,这事本就是我先求来的,怎能对你那般苛刻?我不急,更愿意等,等你把你的心一点一点都交给我……”又忽而拉住了云棠的手,“旁的你也不必觉得遗憾,等日后我们成了亲,就算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操持自己的仕途,待有了一定机遇,我便跟陛下提起,为何女官们成了亲就一定要辞官?你若是还想回去,我愿意为你一试。” 被他拉手,云棠仍有些不习惯,本还欲挣开,可听了他这么一番话,顿时又心生感动,以他的城府与性子,真想要平步青云手握权柄且还得等一段时间,不过不管他能不能做到,有这份心就叫人心窝子极暖,想了想,所幸也就不挣开了,只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信你……” 这一句我信你,可把裴凤章冲昏了头脑,他现在甚至觉得自己甜美的有些冒泡儿,喝了杯茶水,忽然一口水呛到,一直咳嗽个没完。 云棠看他咳的脸有些发红,想上前去帮着顺一顺,犹豫一阵,到底没去,“最近看你时不时就犯咳嗽,可是感染了风寒?” 裴凤章一边咳嗽,一边摆手,又喝了口茶水,才算平静下去,“好像是有一些,断断续续有月余了,不过不打紧。” “嗯。”云棠垂下眼帘,“你若是真想与我好好的,就得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否则说其他的都是无用。” 这话是明显的关心,裴凤章心中一阵暖意,“你且放心,就算是为了你,我也定会叫自己健健康康的。” 又与云棠说了许多未来的展望,基本上是他一个人说,云棠只支着下巴听,一直到一顿饭用完,又把云棠送回了宫门口,裴凤章仍觉得自己这一晚上过的飘飘悠悠,好像是活在不切实际的云端。 别说是他,就是云棠都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可思议,她一向不喜欢被人安排,想要什么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可到底还是有些天真了,有的时候,还偏偏就容不得她有随心所欲的余地。 好在也没有那么坏,就算不嫁裴凤章,又能嫁给谁呢?还是谁都不嫁,一个人孤独终老……这些年她大了几岁,怕的东西也愈发多了,不找男人她倒是不怕的,只是怕到自己垂垂老矣的那一日,人人都有儿孙承欢膝下,唯有她一人,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她有些自私,也有些利用裴凤章的意思,可她也是没有法子,为了弥补,她日后定会努力做个好的妻子,嫁给了他,就要一心一意去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小裴子(╯﹏╰) ☆、高山流水 夜幕降临,因为是阴天,星星也没有几颗,倒是有一弯蛾眉月,若隐若现地藏在浮云之后,看起来扑朔迷离,耐人寻味。 透过菱形透花窗,三清殿里一缕灯火摇摇曳曳。 有个小太监提着个宫灯从此路过,偶听殿里传出丝丝袅袅的琴音,顿时吓得拔腿就跑,连灯笼落了地都没敢捡。 三清殿闹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经常三更半夜就自己亮起了灯,还时不时有琴音传出,这些事有经验的宫女太监都心知肚明,唯有这一批新来的,还不知怎么回事。 外面的恐怖气氛自然影响不到殿内。 “疏朗,大家伙都走的差不多了,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我知道你爱韵律成痴,可有的时候,该放下的还得放下不是?”谷夏一边听着季疏朗抚琴,一边手扶着下巴,季疏朗一直是他最愁的一个,旁的鬼不是有怨气就是有遗憾,这才迟迟不能轮回转世,却唯有他……是太过痴迷一样东西,其他的别无所求。 季疏朗琴音未断,“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不过是谁跟你说的我就一定放不下?我若是想走的话,自然随时都能走。” “哦?那你在这磨蹭什么?”对于这么个答案,谷夏还是颇为诧异。 “自然是放心不下你,你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你自己呢?谷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我自诩是最懂你的一个,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打什么主意?昔日你默默看着裴秀一生又一生,我早就劝你早早放下,如今倒好,倒是把她放下了,这却又来了一个,是不是我也走了,你就可以毫无挂念的一辈子又一辈子陪着她了?” 琴音继续,却转作激烈,犹如秋日的暴雨,劈劈啪啪砸在房檐上。 “疏朗,这次你想错了……我喜欢她,却不会再执着了……” “此话如何说?”季疏朗微微闭上的眼睛倏的睁开,仿佛不等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誓不罢休。 “昔日我恋上裴秀,那是少年之爱,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是痴念。” “我跟着她一世又一世,这才发现她身边的人也是一世又一世的变换着,我越来越明白,人生最忌讳一个贪字,能够相爱相知,便珍惜当下,莫奢求太多……” “若是连一世的相爱也不能够,那便更该舍弃贪念,爱着她,却不贪恋于得到,自然也就再没了牵挂。” 一曲终于完毕,季疏朗也稍许缓解了烦躁,只淡淡看着他。 谷夏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我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更加优秀,知道她凭着自己就能走好接下来的路……就算没有我也会一样的好,就自然可以安心的离开了,我生前死后,都是爱而不得,这大概也是我的劫数,更怨不得别人。” 他的语气平静的很,这一瞬,季疏朗竟有些震撼,他见过他爱着裴秀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他执着而隐忍,而这一次,他倒是换了一种爱法,潇洒而豁达,可却叫他有种直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情根更深,豁达的舍弃,比上一次的苦苦追寻还叫人受苦。 不过也好,再大的苦,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便一切都断了舍了。 想想这许久以来两人称兄道弟,季疏朗嘴角含笑,“我终于发现,我不痴,你才是真正的痴鬼。” 谷夏也觉得好笑,“贪嗔痴,如今我真的能戒的,也不过是嗔罢了,那是岁月太久,把脾气给生生地磨没了,一贪一痴,真真叫人挣扎难耐,不过话说回来,但凡能与我们相遇的,哪个又不是个痴鬼呢?” 季疏朗哈哈大笑,“你说痴,我倒未想到东郭那老头子也是个痴的,如今他与自己那美娇娘,还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既然你今日这么说,我也就能放下心来,东郭那里……我就不等他道别了。” 谷夏点了点头,“我本也叫他不用回了,你能想通,就叫我了却一桩心愿,道法自然,你我还是遵循自然的好。” 季疏朗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别一天跟我神神叨叨的,要走了,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你。” “若是舍不得,不若就再给我奏一首曲子,说不定下辈子我再听这曲子,就认出你来。” “好,不过弹完这一曲,我可就不多留了。” 谷夏淡笑,“好……” “那你把眼睛闭上,你看着,我没法子走。” 依旧是嘴角含笑,“好,怎么像个姑娘家?” 缓缓闭了眼,只听铮地一声,琴音响起,却是一曲高山流水。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高山流水遇知音,这曲子季疏朗以前从未弹过。 谷夏听的一阵酸涩,就是面上再淡然,也忍不住眼眶发酸,他甚至有些害怕,怕再一睁开眼来,对面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年来他一个一个把他们送走,这一次季疏朗走了,他便真的只是个孤魂野鬼了…… 琴音忽而高昂,峨峨兮若泰山,又忽而放缓,洋洋兮若江河,最后竟变作余音袅袅,波澜不惊。 也不知何时韵律就停了,谷夏问了一声,“疏朗,你走了么?” 无人回答,再睁开眼来,大殿中央却只剩下一只五弦琴,季疏朗不爱七弦,最爱五弦,他说五弦乃上古炎帝所作,手指辗转其间就是超越时空与圣人相通。 他抹了把眼泪,却不知自己到如今还能因为离别而哭,缓缓起身走到殿前,抱起地上的瑶琴,“疏朗,你最喜这琴,可我也跟你说过,你再喜欢也留不下……不是我不想替你收着,实在是……时候到了,我也该走了……” *** 夏日的太液池碧波粼粼,荷花开得正好,云棠手拿一只莲蓬,将其间的莲子剥出来一颗颗吃了,又时不时递给谷夏一颗。 莲子清火,就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也是该清清火了。 “鬼爷,有个事我得告诉你。” 看着她在前面走,谷夏眉眼含笑,“什么事?” “昨日我见过了裴凤章,也与他说好了,我的事情与条件他都能接受,事到如今,不管将来如何,我也只能相信他了。” 谷夏微顿了顿脚步,见她回头询问他的意思,才又继续往前走,“他是个不错的人,你能与他一起,我也能放心。” 谷夏早就看好他,她就知道把这事告诉他,他也多半会这么说,想想日后自己出宫嫁人,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见一见他,又觉得有些伤感,“鬼爷,等日后我出宫去了,你会去看我么?” 谷夏没有说话,云棠也唯有静等着他回答。 “云棠,疏朗他昨日走了……” 云棠一时没反应过来,“走了?去哪了?” 又见他沉默,才后知后觉,“你是说……他……” 谷夏点了点头,顿了一顿,“我也要走了……”事到如今,才知道要说出这话这么艰难。 云棠更是猛地一震,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这么快?” 她的眉头皱地极紧,谷夏狠了狠心,“是有些急了,可也确实该走了,我的友人们都重回造化,我心爱的姑娘也学会了坚强,人鬼殊途,到底是没有结果的,所有的人都无需我在就能过的很好,既然已经了无牵挂,为何还不走呢?” 云棠胸口猛地一疼,“你的朋友你把他们一个个送走,你喜欢的裴秀你默默守了她一世又一世,那我呢?你为何唯独没有提到我?”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 她把他当作世上最懂她的,他能放心这些,她本该为他高兴,可不知怎的,听说他这就要走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洒脱,可他只以他的方式做事,却全然不顾她有多么难过,她的心里复杂的很,有气恼,有失落,有伤心,有不舍,难道自己在他那里就是那么的不值得考虑? 谁道谷夏只笑着摸了摸她头,“我又怎会不考虑你?只是你聪明伶俐,坚强勇敢,是最叫我放心的一个,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些什么了。” 又帮她揩了揩泪,“怎么哭了?莫哭,我今日还不走。” 云棠甩开他的爪子,红着眼睛瞪着这人,“你这烦人鬼!我不管你与你那些鬼兄鬼弟是什么样的做派,我就是个凡夫俗子,你若是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我定不会原谅了你!”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昔日你刚认识我,怕我怕的跟什么似的?这下倒骑到我头上来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答应你就是,若是早知道你还能因为我哭成这样,我……可不走也值得了?” 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调笑,云棠一个拳头飞了过去,见他装疼,又实在是烦心,忽而走上前去扑到谷夏怀里,眼泪又止不住簌簌流下,只能把他抱的极紧,“我若是也有子虚大哥那个能耐就好了,到时候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我都能把你给认出来。” 谷夏轻轻抚着她背上的黑发,偷偷绕一缕在指间,差点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只好喃喃出声,“那可不行,若是叫你见了我光屁股、鼻涕过河的模样,岂不是太有损颜面?” 这一句调笑终于缓和了气氛,云棠使劲把人给推开,“去你的吧!不要脸!” 骂着骂着,又悲从心来,“不管怎么的,我这一辈子能活生生见了鬼,能认识你,认识你们,也是我的幸运了。” 谷夏也是有所感念,却只能把泪流到心里,“能在大明宫里遇见你,这个越来越叫我刮目相看的小女官儿,也是我谷夏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得以相遇,若是没有那孟婆汤可以喝,也不知道又要用多少次轮回才能忘掉。 说到底,一切还是个贪字。 ☆、赌 自打上次与云棠商量好了,裴凤章就更加起劲儿地为皇上尽心尽力,只想早日抓住机会,朝陛下讨个赏赐,把婚事给敲定,大家也就都能安心了。 等机会等了大半个月,五月也到了末尾,眼看着裴凤章急得团团转,云棠也唯有劝他,这种事情,有的时候也得看机缘巧合,人算不如天算,再急也没有法子。 虽是劝他,可自己也心里头没底,若是真嫁给李连做小,那她还如何有脸活下去? 坏就坏在这几日陛下又突发奇想,赏赐给恩王府什么东西,都叫云棠去宣旨,大唐开国以来,赏慰功臣之事是有派女官去的例子,比如昔日的上官婉儿,便时常被派去大臣府中传达帝王之意。 这几日云棠成了忙人,所有人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少人还以为这是皇帝要亲自提拔,纷纷上赶子巴结奉承,只有那几个生了七窍玲珑心的,联想起曾经她与恩王殿下的那些传闻,也琢磨出一点意思,纷纷持观望态度。 作为被议论的主角,云棠更加心惊胆战,又是备受煎熬,比如她现在刚刚带着几个内侍走进恩王府,只环顾了一眼,就觉内心针扎似的疼,昔日那里的一草一木……可是李连许诺于她的,金玉满堂她倒不爱,只是昔日的那份纯真无邪的感情,真真叫人难以忘怀。 待李连出来,忙把眼神一低,“恩王接旨……恩王功勋卓著,忧我大唐之急……” 一纸宣完,又默默看着流水一样的金银之物源源不断抬了过去,本欲马上就走,却见李连迈着阔步走了过来。 连忙一揖,“卑职恭贺殿下。” “云棠,你我之间非要如此陌生么?” 看来他也是有所感触……不过万万不能感情用事,云棠看了眼身边的御前太监,就怕这些个人支着耳朵听着,连忙后退两步,“殿下,我们说的话还请您谨记,今日我职责已尽,便不多留了……” 躬身退开几步,才转身走了,只觉得步步煎熬,叫人肝肠寸断。 可那又能如何?李连多年征杀沙场,懂得的是兵法计谋,却未必看得懂这帝王的心思。 她不是上官婉儿,这一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做不到上官婉儿那般雷厉风行,游刃有余,自然也就不会得到帝王如此的信任青睐,能解释的通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叫她娘李芳菲给猜对了。 皇帝这样做,无非是叫她与李连多见一见,乃是试探他们两个到底还有没有情,若是真是无情,倒也问心无愧,可昔日那般的情深,又怎能说割舍就全部割舍的了呢? 再想起昔日许天玑的断言,就怕被他一语成谶…… 咬了咬牙,只好亲自到翰林院与裴凤章商量,“事到如今,只怕越拖越不好,之前的那些也不必再多说,只一点我得强调,你我的亲事,总归还是你这个人叫我觉得踏实,但不得不说,我也还是有一丝避难的意思的,既然陛下要拖,今日我就意欲主动去和陛下谈及此事,事到如今,你也还有反悔的机会,你若是怕,这事就当我没说,我也必不会对你有任何成见,毕竟是我有愧在先,你不必有负担……” 谁道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凤章给打断,“你说的这些,我心里也都有数,我若是怕,昔日也就不会直接与陛下求娶于你,说到底,这份缘分还是我厚着脸皮求来的,你能给我个照顾你一生安好的机会,对我来说就已是极大的幸运,怕?怕什么呢?君子坦荡荡,小人在长戚戚,我裴凤章磊落光明,想娶我心爱之人,有什么好怕?” 昔日对这人了解不深,云棠对他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时候两人身陷囹圄,他时常抱着腿看外面的月亮,穿着一身囚服,身子微有些干瘦,甚至他后来中了状元,她仍是觉得他文文弱弱,说几句话就要害羞。 可就是这几日,她突然对他刮目相看,她这才发现,这人的乃是一身的傲骨,更有着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该有的脊梁。 外公就常说,读书人不会舞刀弄枪,可他们的脊梁却从来不会软弱无能,那些个得势之后就见利忘义的奸佞之人,根本就不配叫作真正的读书人。 说爱慕不可能,可这一刻,云棠却开始对他有了一丝崇敬。 本想再与他确认一遍,可见了那坚定的神色,又知实在是不必,便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捏了捏他手心,“既然如此,那我们走罢?” *** 皇帝李豫正批阅奏章,忽听近侍郑忠纯走了近来,在耳边小声通报,“陛下,宫正司姚大人和翰林院裴大人一齐来了。” 手中的狼毫玉笔忽而顿住,“哦?他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郑忠纯摇了摇头,“奴才也不知。” 虽觉这事有些蹊跷,不过皇帝毕竟也是个自信的人,深觉对付这两个孩子自己还是游刃有余,只点了点头,又继续批阅奏章,“那便宣进吧……” 余光看到那两人并排走了进来,又一齐朝自己行礼,也一直没有说话,待写好了最后一字,才抬起头来,“两位爱卿,今日一齐到来,可是有何事?” 还未等云棠说话,裴凤章先开了口,“陛下,我与姚大人情投意合,还望陛下成全!” “哦?那日在麟德殿,朕不是早就成全了你们?” 皇帝耍赖,也美人敢所说什么,裴凤章也只好解释,“陛下……臣今年二十一岁,若是在家乡,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且臣自小身子不太好,家中母亲远在滁州,我一人远在长安她不能放心,只盼着我早些娶妻……” “这还不好办?朕给你特权,把你家里人都接来长安就是!” 这下裴凤章实在没了话说,按照律法,大唐官员都是异地就职,通过科举入朝堂的京官更是不可把父母亲眷带到长安,以免势力庞大不好控制,可如今都给了他特权,他还能说些什么? 云棠恭恭敬敬行了跪礼,“陛下,这次其实是臣的意思,裴大人他年轻有为,总是不愁娶妻的,可臣到底是女子,如今年岁渐长,早已过了该嫁人的年纪,今日臣愿意主动辞去官职,嫁与裴大人为妻。” 皇帝的面上这才有一丝怒气,“姚云棠,你今日这官职,可是由皇后一手提拔,你如今这般自甘堕落,可对得起亡去的贞懿皇后?” 帝王之术,在于驭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快就现出怒色,显然是有意为之,云棠微微垂了眼帘,面上反露出一丝恭敬,“就是为了对得起亡去的皇后娘娘,臣才要如此。” “哦?这是为何?” 云棠不卑不亢,“昔日华阳公主卧病之时,臣不时前往探望,臣虽不才,却有幸承得公主信任以待,昔日公主病笃,曾亲自拉着臣的手说,人活一世,切记要学会为自己争取,臣感念公主之恩,自然将此话谨记心中,后来公主仙逝,皇后娘娘思女心切,召臣前去,私问公主与我说了些什么,臣据实以告,皇后娘娘颇为感慨,只说公主心愿,便叫臣如此遵循……” 这一番话下来,却叫皇帝晃了晃神,她这一番话提到了两个已故之人,一个是自己的血亲骨肉,一个是自己的结发之妻,昔日华阳缠绵病榻,自己作为父亲却鲜少去探望,直到奄奄一息,他才想起要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可惜苍天没给他那个机会,对于皇后独孤婧,自打华阳病逝之后,她也跟着一病不起,而自己更因为种种缘由,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如今想要弥补已是晚了。 再次观察这跪在地上的女官,他犹记得皇后生命垂危之时,仍要帮她谋取高升,可见她在独孤婧心中的地位之重,再联想起自己的女儿,豆蔻年华,却被病魔无情缠绕,幸而有她,这个也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儿,还可以叫她不必那么孤独…… 心念一变,再看云棠,她的肩膀竟有些发抖,这才觉得不过也还是个孩子罢了,知道自己还是被这小小年纪的女官给说服了,只好无奈叹了口气,“姚云棠,那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真心爱慕你身边这人?” 云棠心里也打着鼓,昔日小公主弥留之际曾只留了她一人在房间,两人说了些什么没有旁人知道,李晏晏没有与她说过这话,这话也不过是在皇帝提前独孤婧的时候她临时编造,既然如此,后来独孤婧再找她问话的情节也自然是假,虽是死无对证的事,可她要哄骗的毕竟是一个帝王,唯恐怕他看出了什么,最后反而惹了大祸。 帝王的那一阵沉默,叫她愈发的心惊胆战,好在他现在问了自己的意思,这就说明事情有了转机。 连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陛下,臣爱慕裴大人许久,此生所愿,便是与之结为连理!” 一语完毕,大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最容易叫人陷入恐惧,因为你永远不知那背后隐藏着什么。 直到感觉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袍角,看见裴凤章示意的眼神,才抬起头来,却见皇帝已伏案写了两行的大字,待一气呵成,又叫过郑忠纯,“来人呐,宣旨罢!” “翰林院裴凤章,君子端方,卓尔不群,宫正司姚云棠,凤毛麟角,乃女之典范,此二者情坚且重,朕感触之,特赐此良缘眷侣,命礼部勘定吉日良辰,以成秦晋之好,惟愿卿白首相守,以成天下伉俪之典范。” 圣旨宣完,见底下跪着的两人都是没动,郑忠纯忍不住提了提嗓子,“两位大人,为何还不接旨?” 云棠这才缓过神来,“臣……谢陛下成全之恩!”恭恭敬敬起身,才又接了圣旨。 尘埃落定,已是满身冷汗,刚刚她不过在赌,赌帝王的那一丝念旧之情,更赌他心中残存的歉意,好在她赌对了,帝王也是人,人食五谷杂粮,自然也难做到完全的铁石心肠。 只是对不起华阳公主,芳魂已逝,还要借她的口说谎。 出了紫宸殿去,转头看见裴凤章阳光下的那一脸笑意,也回以淡淡一笑。 “云棠,咱们两个又一起渡过一难。” “嗯,只是连累你了。” 裴凤章仍是笑,“日后我们夫妻一体,何谈连累?” 又轻轻挽起云棠的手,“莫怕,以后万事我与你一起。” 云棠愣了愣,有些许不适,却也没做什么,终是任由他拉着,“今日下值,我想去庄陵看看皇后与公主,你可要一起去?” 裴凤章点了点头,“我今日也无事,自然是去的。” 两人商定好了,又由裴凤章将云棠送回了宫正司,这才暂且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都不知道咋整的,就锁了那么多,我这文都多清水了。。。亲们要是看文的时候发现哪章锁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再发一遍应该就好了。 ☆、交待 庄陵陵园西侧,乃是贞懿皇后的陵寝,皇后墓旁,又有一座较小的坟丘,乃是华阳公主李晏晏的迁葬之处。 华阳公主短短的一生都活在独孤婧的桎梏之中,如今却还是与她葬在了一起。 好在被圈禁的只是死去的躯体,灵魂的自由终究不是权势与高墙能够染指。 没有享殿,云棠在李晏晏的坟前烧了两把纸钱,“公主,今日实在是对不住你了,我借你的口为自己谋了一把利,不过估计你也不会气……”又从袖口拿出一封鼓鼓的信来,“公主,隐贞最近恢复的不错,前几天还与我皮来着,他不方便来,我就叫他写了封信给你,也不知他写了些什么,你若是有时间就看看……生活上,你也不用替他操心,皇后娘娘临死前拨了笔银子给他……” 把带来的芙蓉糕摆好,“这些你先吃着,若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喝的,托个梦告诉我也成……” 做完这些,才站起身来,拍拍袍角上的尘土,就着裴凤章的胳膊站起身来。 又看了看一旁独孤婧的陵寝,“回吧……” “不去拜祭皇后娘娘了?” 云棠摇了摇头,“不了,走吧。” 独孤婧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复杂的存在,即便如今的她只是个孤零零墓碑,也仍旧叫人不知如何面对。 路过西市,云棠叫马夫停了车,裴凤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好跟着跳下车来。 却见云棠站在一处糖品摊前,一个个圆滚滚的糖球包着各色糖纸,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老板,这个帮我装一些罢。” 那老板碰到个买东西不问价儿的,就有些开心,连忙拿出个纸包,“要多少姑娘自己装,装好了我在给你量秤!” “好嘞。”这老板倒也不怕她把东西给直接拿走,云棠估计了一下,抓了几把,这才又递回去,就这些罢。” “买这个做什么?你喜欢吃甜?”裴凤章跟了上来。 云棠摇了摇头,“不是我吃,这次我要嫁人了,对我的朋友们总归是太突然了,我怕她们气我这时候才说,再者说,这是好事,正好发些糖邀请他们来观礼。” “哦……”裴凤展只说了个哦字,突然觉得自己嗓子眼儿里甜的发齁,连忙掏出自己的钱袋,抢先一步把钱给付了,“这种事情总该是我来请大家的,毕竟要娶你的是我,他们气也该气我才是,这事确实是唐突了些,那日你叫几个与你要好的,我请他们去吃顿好的,也算是征得原谅了。” 一边说着,一边先自己拿出颗糖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嗯,确实是有些齁的。 看他这傻样,云棠又怎能不动容?彼时冯姐夫请自己出去吃东西讨好自己,好像就是几日前的事似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自己,且嫁的还是这么个意向不到的人物。 天意呀,果然是奇妙。 抱着一大包糖球,云棠在心里默默数着,荣姐姐是一定要告诉的,成亲当日还得叫她帮着忙活,唐小乔自然也是要请的,昔日他们俩与采菱……采菱是不能来了,但愿她过的好……戴雨就不必说了,宴席上得多弄只肘子肉给她吃,穆霄也是必须请的,她这人虽然面冷,却是个最仗义的,戚罗敷也要去请,两人共事了这么久,相处也都算客气,还有赵喜年和刘通他们爷俩儿,小顺也要请,他嘴皮子好,定能把桌上的客人给陪好了。 鬼爷呢,她也想叫他去的,他也是最该去的,别人看不到他,那也没什么,只要叫她知道他去过就行了,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还来不来得及…… 这边想着,那边裴凤章又咳了起来,云棠连忙帮他顺了顺,“那日你与陛下说,你身子从小不太好?” 裴凤章一边咳嗽一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咳的,脸也有些发红,“小时候是不太好,按《金匮要略》的说法,是咳逆上气之症,咳而喘,不过后来吃了两年汤药,也就渐渐好了,现下只是咳而不喘,该只是感染了风寒。” 云棠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笑了,“哎呦,裴大学士还当真是读书万卷,连医书也有涉猎,不过这大夏天的还能感染风寒,可见还是底气不足,应该好生补补才是。” “这个不急,等你来了,再日日给我滋补就是……” 等她来了,那便是两人成亲了,到底是待嫁之人,云棠也红了脸,“身子是自己的,总等着别人可怎么行?你这般的……难怪家里人不放心。” “好,那就按你说的,免得以后叫我娘和你都不放心,云棠,待有机会我带你回滁州看看,我娘她最想要个女儿来着,实不相瞒,小时候她还常给我穿裙子扎辫子,你又漂亮又聪明,我娘她定然疼你!” “噗”云棠实在觉得好笑,仔细看了看他脸,皮肤白皙,确实是清秀的类型,且小孩子性别特征没那么明显,若扮成女孩也定然好看,“那怎么不再多生几个?就不信胎胎都是儿子?” 裴凤章奋力点头,“可不都是儿子?!就因为这,我奶奶也有些不乐意,在我身后,我娘又生了三个弟弟,直到第五胎,才是个女儿。” “那……你是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了?” “是了,二弟与我差三岁,他们三个男孩都是各差两岁,妹妹最小,今年八岁了。” 云棠愕然,“你家还真是……多子多孙……好大一家子啊……” 待两人又各自说了说家里的情况,宫门口也到了,裴凤章恋恋不舍将云棠送进了门,才回自己家去了。 回到宫里,云棠先去找了趟唐小乔,送了一把糖给她,唐小乔还只当是找她闲聊,随手接过就剥开颗吃了。 “小乔,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说起来我初次入宫,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 唐小乔生了一口好牙,把糖嘎嘣儿一下咬碎,“那自然是,你提这作何?” “小乔,我要成亲了,和裴大人,日后怕是不能留在宫里了。” “什么?不是要两年以后?” 云棠垂了眼帘,“不等了……这就要成亲了……” 唐小乔这才真正相信,赶紧把她一把拉过,“不是,那你真的就能放下了?” 云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心也分里面和外面,里面放不下,外面却放下了,小乔,我也不瞒你,这几日陛下时不时叫我去恩王府,我就怕他有别的打算,唯有早些把事情敲定……” 唐小乔从前是个没心眼的,可在宫里这么久,接触的又都是嫔妃们,慢慢的也比常人精明许多,她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你是说……”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都心知肚明,也就不必说了,只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也只能这样了……” “是啊,不过裴大人这人不错,今日便是他陪着我一起去面圣的……他能为我做到如此,我也定会好好待他。” “是啊……”唐小乔也是深有感触,“真真未想到,你最后竟会嫁给他,不过也好……到底是比旁的叫人踏实,我信你,会把日子越过越好。” “嗯……谢谢你,小乔。” “跟我说什么谢字?”突然想到什么,唐小乔又不怀好意斜了斜眼睛,“对了,近日我可是注意到一人。” “什么人?” “一个翰林院的,具体什么官职还不知道,不过那气度……可真真叫人……哎,一言难尽,云棠,既然日后你要嫁给咱们裴大学士,可否叫你家状元郎给我引见引见?不做别的,只认识认识就好。” 云棠掩嘴轻笑,“你呀!好好好,我叫他说说,再顺便问一问是什么职位,今年多大了,可有了婚配。” 唐小乔又是坏坏一笑,“嘿嘿,你懂我!” *** 第二日下值,云棠又出宫去了趟冯太医家。 荣姐姐的孩子取名冯麦冬,麦冬,也是味药材的名字,麦冬如今已经六个月大,躺在小摇篮里,一个劲儿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 云棠帮着拽了出来,又去咯吱小脸儿,“啃啃啃,你这小拳头里是藏着蜜呢?动不动就要啃?” “云棠,这事是不是还是有些草率了。” 云棠没回头,仍是逗着孩子玩,引来荣姐姐一阵不满,“跟你说正事呢,怎么就没个正形?” “我怎么就没正形了?跟小外甥交流感情,这还不是头等重要的事?那些旁的,既然已经成了定数,老老实实走下去就成了,不走一趟,谁又知道是好是坏?姐……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哎,我自然是信你的,你从来都聪明……可我就是觉得太快了,叫人措手不及……” “别说你措手不及,就是我也缓不过神来,就这几天的工夫,我可就把我的终生大事给交代出去了……姐,裴大人他是好人,脾气也不错,我会尽力把日子过的好好的,今日咱们忧心忡忡,没准哪日就发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荣大人这才有些放心,“人好就不错,至于性格什么合不合的,日后一起生活总要相互磨合的,哪能有两个人天生就是契合的严丝合缝?得互相担待,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正理。” 知道这是好话,云棠点头,“我知道了,不过到底没那么熟,心慌是有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对这缘分一百二十分的用心呵护,其余的,也只能走着看了。”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手尖上一阵濡湿,再一看摇篮里的小家伙,忍不住乐了,“姐,你家宝贝儿子尿了,快来换尿布。” 这么一打岔,荣大人也顾不上说话,只赶紧拿过干净的尿布,忙嚯嚯给换了,见小家伙不乐意,忙抱起来轻哄,待小麦冬睡着,却把嘴边的话给忘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渐凉,诸亲注意保暖! ☆、最不舍的别 得知云棠要成亲,最淡定的一个当属穆霄,从云棠手中拿了几颗糖球,“哦”了一声,又吐出八个大字,“来者是缘,且行且惜。”便倒在床上睡了。 对于她这么个反应,云棠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自小见鬼的人,磨砺出这样的性子也不足为奇。 毕竟说再多也是改变不了什么,能做的还不只有这八个字:来者是缘,且行且惜…… 第二日晌午歇息的闲暇,云棠最后一个去找了谷夏,本要留他晚些再走,待推开殿门,才发现人并不在。 三清殿里似是才有人祭拜,香炉中的三根残香刚刚燃尽最后一缕烟尘。 依照谷夏的习性,这个时候他怕是在神像后面睡觉,就因为如此,这些年供给神仙的香火他倒是享用了不少,所以才能愈发的有灵性,愈发的无法无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有的人说,无论他是人是鬼,但凡在神圣之地熏染了香火,假以时日,必能成仙。 云棠噗嗤一笑,他若是成了仙,还不得鼻孔朝天,更加的瞧不起她? 先走到神像前唤了两声,没人回应,再看房梁,仍是没有人影。 奇了怪了。 “鬼爷?” “鬼爷?睡了么?” “鬼……” “他不在了。”一个熟悉又淡漠的声音忽而响起,打断了她的找寻。 云棠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季疏朗,心里莫名咯噔一下,眼皮也突突直跳,忽然发慌,直觉不妙。 “季……你怎么……你不是……?” 见季疏朗一脸淡漠,一言不发,忙又追问,“季大哥,你怎么……回来了?谷夏呢?” “他走了……”季疏朗蓦地开口,声音却比平时有些沙哑。 “走了?去哪了?你……又怎么回来了?” 真真是一无所知!季疏朗定定的她,忽而为挚友生出一丝不平,“此生此世,我已是痴人,若是能轻易舍弃,又何谈是痴?我若是不走,他更不会安心的离开……他受的折磨已经够多,我唯有欺骗,才能助他脱离苦海。” “你是说……”云棠面色瞬间苍白如纸,“怎么可能?他不是答应我了……”只觉心痛与委屈像巨大的海浪一般齐齐涌来,打得她飘飘摇摇,头晕目眩。 季疏朗嗤笑,“他答应你了,可这样的诺言你叫他怎么去守?罢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他心中的魔障……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云棠已是泪眼婆娑,心中的骇浪仍是一波波袭来,又一波波退去,把她心里的东西也带走了似的,空落落的叫人毫无所依。 “他到底怎么了?季大哥,我知道我愚笨,你与我说,好么?”语气中已是带了哀求。 她哭的也着实可怜,季疏朗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云棠,你可知你自己在他那里,到底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若是重要,大概也不会不说一句就走,他有没有想过,他这一走,他们两个可还有重逢的机会? 她心无底气,默不作声,唯有低泣。 “云棠啊云棠,他是把你放在灵魂的最深处疼爱呀……他的魔障,便是你……”放在最深处,便足以骗过了她,叫她不带一丝负担,叫她永远没有分毫的束缚。 她被他宠的变成了个自由自在的鸟儿,即便是这高大的宫墙,也阻挡不住她驰骋的灵魂。 有人说,最高境界的爱,便是给她以自由,就像皇天后土,只给你源源不断的包容与支持,却从不会插手些什么。 季疏朗默默的看着殿上的那三尊神像,“谷夏常说,身外之物,一切都是虚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只剩一个还算干净的灵魂……” “灵魂……是每一个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也是每个人能留下来的唯一……如今他却用它来隐藏着对你的感情……” 云棠蓦地颓丧在地,她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与她的关系确实是特殊的,他对她来说更是个极重要的存在。 可为何……还会有别的? 忍不住要质疑,“这如何可能?” 季疏朗背过身去,只觉万般无奈,闭了眼,“你以为你就真正的了解他了?云棠,我真的为他有些不值,他对你的感情,你就一点也看不出?” 云棠瞪大眼睛,一个劲摇头,“怎么会?不是……裴秀?” 季疏朗唯有苦笑,“他说,他对裴秀,那是少年之爱,爱着爱着,最后就只剩下执着,幡然醒悟,才发现这爱早已名存实亡……” “可在我看来,对于你,他连执着都不敢,生怕阻扰了你的自由,他说你终有你的路要走,他陪着也是枉然……云棠,我知道你气他不辞而别,可你要他如何去亲眼看着你嫁给别人?” “此话……当真?”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信,季疏朗无奈叹了口气,多说无益,唯有靠她自己去领悟。 三清殿里安静的很,云棠在飞速回忆着过往。 怪不得那日他认真的看着自己,说他喜欢的女孩已经足够坚强,他说不需要他陪着,她自己也能过的很好,原来他早就在为这一日谋划,所以才教会她独当一面的能力。 不是不信,实在是……他那般优秀,何必要执着于她? 他对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只知他毒舌,却会教她把事情给做好,她需要抉择的时候,他会给最中肯的意见,她受欺负,他会默默为她解气。 刚认识李连的时候,他会默默加持她故意叫李连摔倒,她回姚府,他会为她收拾姚云杏,他经常说,他借了她的心,就会护她安好…… 他也有如此小孩子的一面,想着想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此时此刻,一切情绪皆因他而起,可若是不去回忆,她心里就缺了一大块似的。 她苦笑不已,他这哪是心鬼?分明是偷心鬼嘛! 季疏朗说他对她情根深种,自己对他呢?她说不好,却清楚的知道,她难受的很,他对她极为重要,如今她心里的空旷,甚至比昔日对李连的伤心还叫人难受。 原来最难受的不是心疼,而是这样的无从说起,无从得知,无从着手,无从依凭。 她忽然抬头,泪眼滂沱盯着季疏朗,“季大哥,你告诉我……他去了哪了?季大哥……” 明知道他此一离去,必是要早早入轮回,可仍是想要发问,仿佛不问,就更加叫人堕落了似的。 季疏朗是她与谷夏曾相识过的最后一个见证。 季疏朗动了动嘴唇,她却终没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消失,直到三清殿又变成空荡荡的三清殿,她迷茫万分,又失落万分,竟渐渐没了知觉,眼前漆黑一片,晕厥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残阳如血,夏日里这样的黄昏并不多。 动了动发干的嘴唇,看见坐在床边的穆霄,忽而将她紧紧抱住,声音已是嘶哑,“穆霄……他……走了……” 穆霄嗯了一声,“你晕倒的时候一直在喊他。” 云棠仍是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 穆霄难得放缓了语气,“你要成亲了,估计他也难以面对。” 云棠颇为诧异,“你竟也看出了么?” 穆霄无言点了点头。 呵,他喜欢她,她自己倒是最后一个知道,到底是他在她面前隐藏的太深,还是她脑子太过蠢笨,连这都看不出来? “云棠,之所以没与你言明,我是觉得这样也好……就算你早就知道,你又能如何?” “且不说你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就算是,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一人一鬼,人鬼殊途,他自己该比谁都清楚。” “我……”她说的句句是实话,是啊,与其没有结果,不如叫他好好的走,忘了过往,忘了她,一切从新开始,他才能真正过的好。 记得她曾与他争辩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难道真的叫他给说对了? 相忘……难道真的要相忘了么? 她突然想起为何话还没说完,季疏朗就在她眼前一点点消失。 鬼爷曾经说过,这牛泪至少能保她三年看的见鬼。 至少三年,最多也不过三年,三年一过那个世界就和她没关系了。 曾想过无论如何也要摆脱,这时候却对此那般的留恋。 眼泪无声落下,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哭,她是学会了坚强,可他走了,她的坚强也不管用了。 穆霄扶了扶她,“知道你晕倒,裴大人很担心你,奈何他个大男人不好直接过来,你要不要去见一见他?” 见他?是呀,那是她未来的丈夫……云棠下地穿鞋,“是该见一见他……”鞋提了一半,忽而想到什么,“对!是该见一见他!” 简单理了理头发,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门去。 待见到裴凤章,跑的气也顺不过来,“你……你可认得刘伯远?” 探花刘伯远,与自己同榜进士,掌管史书,裴凤章自然是认得的,可见她面色惨白,顾不上别的,连忙将人扶住,“做什么这么急?别跑岔了气了,伯远此人与我交情不错,怎么了?” 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又实在心急,“若是可以,可否求他带我去看看那些史书?” 裴凤章一愣,“我与伯远说说,该是没问题的。” 得了他答应,云棠也不急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急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了寻个念想罢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回来了…… “好,那你有时间与他说说……我想了解个人,很久远的人……谢谢你了。” 明明几日前自己还与他说话,可此时此日,却要到史书上去寻他了。 思念一个人,就会想要捉住关于他的一点一滴蛛丝马迹。 裴凤章把她环的更靠近怀里,“与我又客气什么?云棠,你到底怎么了?” 看着那为她而担忧的眼神,云棠倒想和他说说,毕竟以后,他就是她最亲密的人了……可话到嘴边,又从何说起呢? 忽觉语言苍白无力,只无声笑笑,“是我一个朋友……这世上最懂我的人,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裴凤章一愣,“是你儿时的玩伴?给你来信了?怎么走了?远嫁了?还是……故去了?” 她说最懂她,他便以为是她从小的闺中密友,云棠也没再解释,只点了点头,“阴阳两隔,再无交集……” 落下一话,只觉缘分二字真是难解,再好的相遇也会随时间流逝,珍惜还是随意,该分别的总是要分别。 他走了,明日还会有别人来,可思念他时的那份孤寂与无助,却是无人再能弥补的了了。 阴阳两隔,再无交集,如今她知道人人都要轮回,可就算千年万年之后,她再遇见他,恐怕他也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他了。 无奈又是泪眼迷离,但愿待她两鬓斑白,还能记得昔日少女之时,自己认得的那么个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叫谷夏,生的不错,有着世上最清明的眼,衣冠楚楚,谈笑风生。 作者有话要说:  鬼爷走了,呜呜呜,想哭。(///▽///) 然后,本文大概还有三章就完结了,能写到40万多一点收尾,我还是很满意的。 ☆、去当长相思 赤日炎炎,暑气熏蒸,即便换上最轻薄的衣衫,躲在最浓密的树荫之下,仍叫人热的透不过气来。 云棠打了盆深井里的水,简单洗了洗脸,这才觉得清爽了一些。 脸还未擦干,就见戴雨匆匆赶来,她本就微胖,行动起来更加汗意淋漓,脸蛋红扑扑的,“云棠,你们家裴大人来了,这天实在是热,把他热的脸红脖子粗的。”又噗嗤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 云棠佯装生气,瞪了她一眼,几下擦干脸颊,直接迎了出去,就是前日,礼部把他们成亲的日子给定下来了,便是今年九月初七,速喜之日,天又凉爽,最适合办喜事。 九月初七,倒也没几个月了,比李连的婚事还要早,毕竟那是皇子娶亲,礼仪阵仗自然要精心准备。 相比之下,云棠与裴凤章的婚事就显得仓促了一些,不过她倒也没什么,她想要的,不过就是找个能尊重她的人,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她已经做好了待嫁的准备,这些日子也在渐渐将手头的活计过渡给戚罗敷,再培养着戴雨,她走了,她也能帮戚罗敷处理好宫正司的事。 宫正司……她还是舍不得的,这时代能叫女子出人头地的地方并不多,六局一司算是一处。 可舍不得也得舍,路都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 瞧见站在远处的裴凤章,果然面色有些发红,时不时喘着粗气,很不好受的样子。 连忙走上前去,“这大晌午的,你身子本就不好,何必要到这来?”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裴凤章受宠若惊,脸更有些发红,“之前你不是问我刘伯远么?前几日下早朝的时候我与他说了,他今日当值,白日怕不好带你进去,今晚你下值的时候直接去找他就是了。” “怎么,你不去?”若是他不去,她自己去见个不太熟的男人倒有些尴尬。 裴凤章摇了摇头,“本想陪你去来着,可昨日天热,我几乎一晚都没睡,今日实在是困倦的不行,就偷个懒,不陪你去了,云棠,你可莫怪我。” 见他那模样,云棠也有些愧疚,他若不是实在难受,也不会如此推脱,“自然不会怪你,难受的厉害么?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那倒不必,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人从小怕热。”捏捏衣襟,“这朝服也是太闷,待我回去拿凉水擦擦身子,换身衣服,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今日伯远有时间,你就自己去吧,不用不好意思,我与他很熟,我已与他说好,叫你自己去看就好,不要他打搅。” 云棠也不疑有他,感念他心细如发,“好,那你早些回去,实在不成就耽误一天,回去好好歇一歇,你身子不好,陛下自然也不会怪你。” “嗯,我听你的……”指了指云棠手心里刚给他擦过汗的帕子,“云棠,你这帕子也脏了,送我可好?” 云棠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从未送过他什么东西,姑娘家若是喜欢了一个男子,自然就会时不时做些小物件儿送给对方,虽说她不是因为倾慕他才嫁给他,可这样也着实是说不过去了,看看手中的帕子,那上面的兰花也不是自己绣的,朝他一递,“这帕子你先拿着,是给你今日擦汗的,不算送,待哪日我给你亲自绣一方,不过我针线活实在不好,你不嫌弃就成。” 裴凤章稍一愣怔,昔日被皇帝亲自褒奖的才子竟笑的有些呆傻,挠了挠后脑勺,“好……我等着,只要是你亲手做的,我都视若珍宝,今日是,以后更是……”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也有些腻歪,云棠低垂了头,“好啦,你且等着吧……要是绣成,恐怕也要些时日,我手头还有活,你先回吧?” 她的模样含羞带怯,裴凤章一时看的呆了,只觉得缘分奇妙,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要娶她为妻,甜蜜涌上心头,只道了声好,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云棠一下值就去了史馆,刘伯远果然在那等她。 刘伯远是探花,年纪倒是比裴凤章大了一些,看起来三十出头,对人谦卑有礼,把云棠带到藏本朝史书的屋子,就退了出去。 云棠站在一排排书架之间,目光掠过一摞摞史册,倒是生出一丝紧张。 有的东西,你越想捕捉,反而越捕捉不到,最后更会叫你发觉现实的冷清。 可她思念他上了瘾,日子越长反而越浓郁,只有找到一丝他的痕迹才会叫人觉得踏实,却偏偏只管一瞬,一瞬过后,就会想要更多。 她这几日都在熏沉香,这种香料价格不菲,可她仍是买了,穆霄大概知道她是在思念故人,倒也没说什么。 她甚至跑到三清殿的神像之后,想试试他平日在那里睡觉到底是什么感觉。 可试过一次她就再没去了。 如今的三清殿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三清殿,她看不见鬼了,连季疏朗也销声匿迹。 那个世界是真的离她远去了,她和谷夏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寻不到了……物是人非,倒不如物也不见的好,免得睹物思人,徒增烦恼。 找到离他那个年代最靠近的架子,可不是缘分?随便拿出一本,竟真的有他。 这册子记的都是中宗皇帝李显的子女,因为是长子,第一页便是他。 描述他的篇幅并不多。 熠王李重汐,中宗之长子也,永隆元年生,生而俊美,幼而好学,成而博才。 ……则天圣皇后长安二年夏至日薨,时年二十二岁。 泪水忽然簌簌流下,他说过的,他的生时是个谷雨,谷雨生,夏至死,怪不得他叫谷夏。 谷夏谷夏,你说你已经放下,既然已经放下,为何还对生死耿耿于怀?死时年仅二十二岁,尸骨无存……你寒心离去,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自己。 你最崇敬的皇祖母,到底是害你的人么?你这样疑惑,那时的你也不过只是个初过弱冠的青年人。 少年的青涩刚刚褪去,再成熟又能有多坚强? 你最执着的不是生死,只是想求明一个真相,叫你知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人到底是不是要了你的命,你的一腔拳拳之心,到底抵不抵得过世态炎凉。 还好,你猜对了,世间的温情永远是不变的真理。 原来你的执着就是如此。 合上史册,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青年早逝,抛尸荒野,还没来得及作为,谁会为他多费笔墨? 李重汐李重汐,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呢。 ☆、知交半零落 消息传来,裴凤章昨晚乘马车回家,到了家门口,车夫唤了好几声无人回应,待撩帘去看,才发现人已是昏迷不醒。 圣上惜才,遣了最有资历的太医去看,目前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云棠连忙将手头活计交给别人,匆匆出宫探望。 裴凤章,你可万万不能有事,采苓走了,谷夏走了,若是连你也…… 到了裴府,太医也刚刚诊脉完毕,直哀叹一声,“学士本就根骨贫弱,怕是胎带的气衰之症,这样的人每到盛夏伏日最是危险,若不小心将养留意,怕是有生命之危。” 这情况裴凤章倒与她说过,云棠点了点头,“他从前是有咳逆上气之症,只不过是小时的事了,如今已是许久未犯,大概是今年伏日尤其闷热……老先生……不知他这次……可还严重?” 老太医摇了摇头,“天决定的事,老夫也不能窥探,这病不是寻常伤风,能不能挺得过去,就看他自己的了……不过姚大人也需有个准备,这次裴大人根基亏损严重,就算是能熬得过来,恐怕日后身子骨也会虚弱一些。” “那倒无妨,只请老先生万万替我留心,咱们一起想法子,将他性命留住才好。” “这是自然,毕竟什么也不如人命……” 最直白的一句,就足以说明这人是个正派人物。 老太医开好了药方子,就收拾了药箱要走。 云棠连忙去送,此人平日里都是给皇上、太妃们瞧病的,是个有脾气的人,拿什么东西去酬谢反而是辱没了人家,想了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医者父母心,老先生仁心仁德,云棠在此谢过!” 再回到屋里,又坐了大半个时辰,裴凤章才悠悠转醒。 一见了她,第一句竟是,“云棠,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去史馆?” 云棠眼角含泪,嗔怒道,“睡糊涂了吧?你知不知道,那都是昨日的事了,你已经晕了一天了。” “是么?大概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你不必担心,我身子还是无事的,对了,来的时候可看了府里的布置?那时候陛下刚答应了你我的婚事,我就差人开始做了,还没弄好,也只看得出个大概。” 来时只惦记着他,哪里顾得上看什么布置,却不忍扫他的兴,只点了点头,“看了,我很喜欢,你有心了。” 裴凤章嘴角带笑,“喜欢就好,不过还是窄了些,等日后我再攒些银两,咱们再去换个大……大的院子。” 因为喘不过气,说的话也有些断断续续。 云棠背过脸去,擦了擦泪,他对这门亲事这般认真,可见对自己的真心,昨日他说身子不舒服,她竟就那么叫他自己回了…… 再回过头来,“那倒不必了,我就喜欢小院子,小院子好打理。” 裴凤章点了点头,“就听你的,小院子还有个好处,以后咱们有了孩儿院子里玩,省得不知跑去哪咱们找不着。” 云棠更加忍不住流泪,连连点头,是啊,若是过上那样的日子,倒也不错,她踏踏实实做些小买卖,和孩子一起等他下朝回家。 “所以为了我,你定要好好的……” 裴凤章抬抬手,替她擦了擦泪,“好端端的哭什么呢?你跟我说,是不是我这身子……” “不是,你别瞎想,我是感动……想想以后的日子,就觉得幸福呢……” 裴凤章这才有些安心,淡淡一笑,“我也是,一想到将要与你朝夕相伴……就美的飘飘欲仙了呢。” 云棠噗嗤一笑,“亏你还是个状元,这用的都是些什么破词儿!”见他额上还有汗,忙帮他松了松领口,“你先等着,我去洗个凉帕子,给你擦擦汗。” 左右看看,拿他平日用的手巾在水里浸了浸,拧干了才又回来。 先替他擦了擦额头和手掌,又去解他衣衫,却被裴凤章捂住了手,“别,这怎么能叫你……” 他此时病的厉害,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云棠只把他手掌拿走,又继续做自己的,“都要成亲了,我都没说什么,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大热天的,不如就莫系上了吧,领口太紧你也透不过气。” 裴凤章没再动作,只任由她擦着,目光悠悠盯着她侧脸,半晌才呢喃一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舒服就别说话了罢?我说,你听着就好,左右婚期也没几个月了,我打算现在就把宫正司的差事给辞了,如今你身子不好,家里人又不在长安,正好我来照顾你。” “那倒不必,府里有丫鬟婆子,叫她们来就行,且叫你辞官……终究是对不住你了……怎好这几日也不叫你安生?” 云棠却是瞪了眼他,“丫鬟婆子?你叫她们也这么照顾你?姓裴的,趁咱俩成亲之前,你最好赶紧把那丫鬟都换成小厮,我意已决,这就辞官,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下轮到裴凤章噗嗤一笑,“好……就听你的……一会你出门,就可以叫她们到管家那把月钱结了,今日就走了。” 第二日一早,云棠就去找了皇帝,痛痛快快把官职给辞了,因着差事已交代的差不多,自然也没什么阻碍。 离别之时,唐小乔和戴雨哭哭啼啼了一路,她们两个本不太熟,这时候因为一起送她,竟好几次抱着对方哭起来。 这两人都爱八卦,都爱哭鼻子,更都爱叽叽喳喳,她怎么早没想到把她们两个凑到一起? 云棠在一旁哭笑不得的看着,只好先与穆霄说话,“哎,朝夕相伴了这么久,我也真是舍不得你……”想劝她几句钢极易折,有些时候当变通得知变通,想想又罢了,她若是能听,她也就不是穆霄了。 再看那边红着眼泡子的两人,“有什么好哭?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待我大喜之日,还要叫你们两个去跟着忙活呢……”想了想,只觉这么几年下来,大家也都学会了如何在宫里生存,用不着她交待太多,不知怎的,竟也被这两人勾出泪来。 “你们这两个惹祸精,作何弄的如此伤感,早知如此不如不告诉你们,别哭啦,你们若是想我,就出宫看我去就是。” 唐小乔仍是哭个不停,扑到云棠怀里,“我也不想哭,可我控制不住……我……”哭着哭着,竟打起了饱嗝。 “你呀,哎……我要成亲了,这是好事,别哭了,待你找到了好人家,咱们两家做邻居可行?” 唐小乔终于停了哭,泪眼婆娑看着云棠,“这倒是好主意……” 那边戴雨却不依,“那我呢,我也要与你们做邻居。” 云棠只好把她们两个都搂在怀里,“好好好,我们都住一起,这样可好?” 待终于安慰好了这两人,才不得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待到了丹凤门,才最后看了眼那三人,含泪挥了挥手。 再远远望去,三人身后,含元殿巍峨挺拔,耸立在三层殿基之上,左右两侧的翔鸾、栖凤二阁蜿蜒曲折,其间的飞廊朱檐碧瓦,似是将要羽化升天。 含元殿之后是层层叠叠的桂殿兰宫,她深深知道,这一走,那些个雕栏玉砌、钟鸣鼎食就都与她没关系了。 不论如何,就是在这大明宫里,她识得了采菱、丁泽、华阳公主,更遇见了谷夏,还有东郭、子虚……如今采苓已死,芳魂不知去了哪里,华阳也已病逝,丁泽开始了他的游历,谷夏与他们……更加不可能再见了…… 不舍还是轻松,到底什么样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估算失误,估计还得有三章…… ☆、缘浅 云棠住进了裴府,两人还没成亲,这就住在了一处,那些个男女大防的“卫道士”们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过云棠还不屑去搭理他们,活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何苦叫别人评头论足? 人活着才是正理,人若是死了,她的婚事也告吹了,谁能替她分担悲痛? 宫里的老太医仍然日日过来,云棠也是精心的调理着裴凤章的身子,可随着暑气的愈来愈重,裴凤章的病情并没有转好。 相反,反而愈发严重,裴凤章胸闷气短的厉害,时不时夹杂着咳嗽,甚至晕昏了几次,都被太医施针给救了过来,可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她好害怕有一天睡着睡着他就离开了,她突然想到这几年来,好些人是她还没来得及珍惜,就已匆匆离她而去了,采菱如此,李晏晏如此,谷夏更是如此,她好怕裴凤章也会如此。 想来想去,只好在裴凤章的屋子里安了个小榻,好时时照顾着他,若是他晚上难受,她也能早早知道。 她想要的不过是踏踏实实的生活,待与他成了亲,自己会为他生儿育女,渐渐爱上他,再与他白头偕老…… 只愿他平安无事,这次她定会好好珍惜,用一生的时间,去与他相知相守。 可偏偏不如人愿,就在一天早晨,裴凤章忽然咳地剧烈,更是胸闷心悸,一口一口喘着粗气,眼眶子憋的发红,一个劲儿的扯着自己的衣襟,又拿拳头敲锤胸口,好像要把自己的胸膛给捶碎。 云棠连忙阻拦,却终敌不过他力气,差点儿被他推了个跟头,再凑上来,只好紧紧的抱着他,跟着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做。 差人去请的太医终于来了,老太医赶紧拿出银针,朝着裴凤章头上的穴位纷纷落去,才算叫人平静下来。 人是安静下来了,状况却并不好,大概也是累了,一直昏昏沉沉,嘴里说着些胡话,什么云棠,你等着,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什么这屋子是咱们俩的书房,甚至还迷迷糊糊叫着娘,估计着是梦中回到了儿时。 云棠心酸不已,人在生死的边缘,会想起他初来时的日子,想起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女人,他喊得像个孩子,这一点也不可耻。 反而叫她更加心疼,她紧紧拉着他的手,期望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一点安慰,叫他知道,还有她等着他好好的,还有好多好多的事他还没做,或者说,只是单纯的想给他些安全感罢了。 傍晚,裴凤章睁开眼睛,竟奋力坐起身来。 看了看睡在自己床边的云棠,轻轻摸了摸她柔顺的发丝。 待云棠察觉到什么,清醒过来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先是一个怔愣,又暗叫一声不好,现在的裴凤章倒像他平日里最正常的模样。 面颊白皙,微带着红润,五官之间带着自来的三分笑意。 莫不是……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巷子对面的那家郭老太太,老太太缠绵病榻多年,有一天却突然好了起来,甚至下床溜达了几圈,回到家就死了。 就像烛火燃尽最后亮的那一下。 她突然泪眼模糊,尽量把事情往好处想,只连连点头,“老先生果然是医术了得,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裴凤章却不接她话,只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她的黑发,眼中满是不舍,“本想娶你为妻,照顾你,保护你……奈何你我缘浅……” “胡说些什么?你不想娶我了?那也后悔不了了,陛下亲自赐的婚,你还想抗旨不成?”本想装的若无其事,却终究咧嘴哭了开来。 裴凤章面色哀戚,“对不起……我怕是真的不能与你成为夫妻了……陛下他再厉害,终究也敌不过天命,天命使然,天子天子,终究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也毫无办法……不过也好,幸而是今时今日……若是你我成亲之后我再……终究要连累了你……” 云棠伏在他腿上低泣,“你别胡说,我不要你胡说,裴凤章,我真的只有你了……他们……他们都走了……我真的只有你了,我求求你,好好活下去……” 裴凤章并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 他只好轻声安慰,“云棠,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他会疼爱你一辈子,你们会生儿育女,待你满头银发,走不动路了,也会看着你们的孙子、重孙渐渐长大,有他们承欢膝下,到时候你就把我忘了……那样……也好。” “我不要!你哪也不许去,我就要和你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裴凤章!”不知不觉已是泣不成声。 “云棠,你一向懂事大方,这时候怎么能任性?时候不多了,你听我好好说,待我死了,你就离开……你我还未成亲,算不得夫妻,你早些离开,还会嫁个好人……” 云棠起身把他抱住,“你何苦……何苦呢?我还没来得及爱你……你却为我想到了那么多,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你好好活下来,给我个机会叫我爱你,好不好……好不好呀……” 连问了几遍,却无人回答,她忽而意识到,抚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垂了下去,再去看他的脸,眼已经轻轻合上。 她一时不知所错,沉默了一阵,转而换作嚎啕大哭,这一次,她哭的肆无忌惮。 她觉得在她心里,痛苦与悲伤已经积累了许久许久,终于在这一日这一时,裴凤章的离开使洪水决了堤。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了意识,最后一丝清明,她看到有人推开屋门,惊呼一声,她看见那人拍了拍她的脸,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昏迷了许久,她亦在黑暗之中沉浮了许久,她忽而觉得疼痛,针刺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最后落在她的头顶。 她突然觉得不对,姚云棠,你凭什么堕落?你若是死了,你的家人要怎么活下去?你若是死了,你爹你娘,你的弟弟要怎么办?对,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那头上的疼痛似是一缕救命的稻草,她死死抓住,直到看到了一缕光明,她忽然感觉到有一个温柔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有些像母亲,却不是母亲。 她奋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个妇人的脸。 这妇人满脸的悲怆,眼皮已然哭肿,看她醒来,更加泪流不止,“醒了醒了,先生果然是神医!”又看看云棠,“好孩子,真是个重情义的,可你又何必呢!”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泣不成声,唯有背过头去,哭的抽噎。 云棠正不明所以,老太医却凑了过来,拔下她头上的银针,又纷纷拔了手脚上的,只微微一叹,“好歹是把你给救过来了……” 云棠抿嘴一笑表示谢意,碰了碰那妇人的手,“夫人……你是?”出声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那么沙哑难听。 那妇人终于擦干眼泪掉过头来,“我是凤章的娘亲……他给家里来信时提到过你,说你聪明伶俐,漂亮可爱,我与他爹这次来……本是来帮他布置新房子的……”这么说着,更加悲从心来,只跑到了门外,一声声哀嚎。 云棠这才发现屋里仍有个男人,她扭头看了看,挣扎着坐起身来,想要下地,却终究没有力气,“伯伯,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我……”眼皮合上,泪水仍止不住簌簌而下。 “这又如何能怪你……孩子,是我裴家对不起你才对……” 看着裴父那已经有了褶皱的脸上也是有了泪痕,云棠更加心痛如绞。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伯伯……”嘴唇一瘪,又哭了出来。 裴父擦了擦眼角的泪,“孩子,你也莫要多说,到底是我儿耽误了你,虽然圣上给了懿旨,但你们毕竟也没行过礼,算不得夫妻,你还是速速家去,我与你伯母会处理他的后事,若是待凤章下了葬你才走,那就真的说不清了……” 云棠泪如雨下,果然,只有善良的父母才会培养出善良的孩子,若不是日日熏染,哪里就会有裴凤章那样的品性?事到如今,这个男人一边承受着丧子之痛,却还不忘了替她着想,她摇了摇头,“伯伯,我不想走,就叫我送他一程罢……” “孩子,这是绝对不行的,你若是为他守丧,送他入葬,那是出于什么身份?不管是什么身份,都难免有流言蜚语,你不仅要走,还要越快越好,我这就去叫马车,送姑娘回家!” 竟也不等她答应,自己出了屋门,先安慰了在门口的妻子,才迈着大步叫人备车去了。 云棠几乎是被人给拖上马车的,再从马车上跑了下来,裴府的大门已经紧闭。 她等了足足一个下午,知道裴府的人真的再不会给她开门,才颤颤巍巍上了马车。 车夫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也跟着等了一下午。 想了想,只好安慰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顺变……” 云棠只嗯了一声,告诉了他具体的去向,竟觉得昏昏沉沉有些发困,合上眼想要逃避,却也从未睡实,一路上蝉鸣阵阵,从未断过。 回家吧,回家也好,她也真的想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小裴默哀三分钟。 ☆、杂乱 不知何时,蝉鸣渐渐止歇,她听见有人唤了她几声,本想挣扎着起来,可眼皮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直到过了一阵,有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将她抱起,像极了小时候赖在父亲的怀里,她轻声呜咽了几句,眯缝着眼睛瞧了瞧,见果然是姚庸,才又昏昏沉沉睡去。 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终于不再沉沉浮浮,只觉得这是世上最最安全的一隅,待再睁开眼来,天已是大亮。 眨巴眨巴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她突然有一丝恍惚,就仿佛自己做了个梦,梦到她进了宫,认得了那么多人……梦一醒来,她依旧还是在姚府东院自己的房间里。 起身下地,却觉得如坠云端,脚下的平地虚虚幻幻,叫她深一脚浅一脚。 眼看着就要栽个跟头,还好被回来的李芳菲扶住。 就着力气倒在娘亲的怀里,云棠泪眼婆娑,“娘……我回来了?” 瞧她这个样子,李芳菲心疼的很,“你回来了,回家了……傻孩子……”把人扶到榻上,才去盛刚端过来的鸡汤,“娘不在你身边,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棠儿,出了事怎么不告诉家里呢?” 云棠抹了把眼泪,强迫自己不能再哭,她哭了好几天,现在眼睛已经肿的不成样子,再哭下去,怕是要瞎了。 “娘,对不起,叫你跟着担心了……” 李芳菲把汤匙递到她嘴边,“这话叫人寒心,你是娘的孩子,有什么不能跟娘说?不管发生什么,就算天塌了,总还有我和你爹替你撑着,你这孩子,就是太倔,你以为什么都自己挺着,我和你爹就能安心?” 见她又开始忍不住流泪,忙帮着擦了擦,“裴家的事,你也别太记挂在心上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他的命数……没法子的事情,怪只怪你们两个无缘……” “成了,那些个事啊,过去了就过去吧,娘知道你难以释怀,不过还是得放宽心态,时间总是会帮你疗伤的……如今你回了家,咱们一家四口又可以日日在一起了,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你可不许再天天的抹眼泪了。” 云棠重重点头,想起昨日那个怀抱,“娘,我爹呢,我有些想他了……” 李芳菲噗嗤一声,“从前你每次离家都是最想我,这倒是头一次想你爹,你爹他今早去集市了,说是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你弟去学堂了,他见你回来,本不想去,我怕他毛毛躁躁扰你睡觉,好说歹说才把人给撵走。” 云棠也是抿嘴一笑,把脸埋在李芳菲的肩头,“果真还是家里好……娘,我不想嫁人了,就叫我在家里待上一辈子,咱们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 李芳菲一愣,知道她经历了那些,现在已经对这婚嫁之事有些怕了,可自己又怎会留她在家里一辈子,她倒是想,只是她绝对不能叫女儿的一生中有什么遗憾…… 知道不知劝说的时候,只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后背,“好,这些事咱们先不想了,你就在家里好好的休息,爹娘照顾着你……莫怕,一切都有爹和娘呢……” 说着说着,竟听到耳边有浅浅的鼾声,扭头看了看,却是云棠又睡着了,只好把宝贝女儿放回床榻,安置好了,又轻轻拍了几下,“哎,当初就不该叫你入宫……” 瞧着女儿的睡眼,这得累成什么样子?刚睡了一晚上还是困,又是心疼又是后悔,看那小巧的额角上还带着薄薄的细汗,只好拿起床边的小蒲扇,轻轻的为她扇着凉风。 “女儿啊,睡吧睡吧,娘在呢……” 扇着扇着,又哼起歌来,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呀 琴声那个轻啊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 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云棠这一觉睡的极好,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若是不论心中的憋闷,倒是神清气爽,轻快的很。 有时候家就是那个能叫你快速恢复元气的地方,有家的人,无论你在外面再怎么风光,再怎么顶天立地,回到家来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穿戴好了,简单洗了把脸,推门出去,却发现东院一个人也没有。 只好穿过月亮门儿,往正院去了,一路上已经大概想明白,如今她不清不楚的回来,官职没了……未婚的夫婿也死了,那边的老老少少怎会轻易罢休? 毕竟那些个人还指着她飞黄腾达……若只是辞官,倒也还能靠得上状元郎的光环,如今裴凤章也靠不上了,那些个只知谄媚的也该原形毕露了吧? 这许多年过去了,她到是不在乎那些人的嘴脸了,只是可怜了爹娘……又要被她连累着受人排挤。 出乎意料,正院的堂屋里并不嘈杂,也没人争吵不休,只听刘氏缓缓道着,“老二家的,胜儿作为兄长,又是嫡子,日后这整个姚府免不了要交到他手上,你便是当家主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由你操持,如今老四家落难,你也要多多照顾老四一家。” 有人答了声是,“娘请放心,那是自然……”说话的自然是云棠的二伯姚胜的妻子姜氏。 交待完姜氏,刘氏又言,“你们其余的几家也是,手足之间互相照看才是正理,能帮的都帮帮老四,他们夫妻两个也着实不易。” 又看向李芳菲,“棠丫头的事你也莫要太操心了,既然与状元郎没缘分,也就罢了,都是天定的命数,是咱们姚府的孩子没那个福气,老太太我自会再帮你找个差不多的乘龙快婿。” 呵!没那个福气,便是说她福薄运浅?她倒是损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云棠立在门口,想要进去怼上几句,想想又实在没什么意义,若是一时之气把最后一层和气的窗户纸给捅破了,爹爹又要左右为难。 李芳菲自然也听出了这话中的不对,“娘,您老人家还是享享清福,云棠的婚事就不由您帮着着急了……” “老四媳妇儿,这话说的有些不妥罢,如今云棠已经十八了,眼看着就要十九,这么大了还不成亲,街坊邻居看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呀!”说话的是姜氏,和稀泥最不怕事大的一个。 李芳菲还要再说,却听里头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奶奶,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云杏嫁了遭人,也算历了趟劫,说话的语气和声音都不像从前那么张扬,可仍带着股子阴险。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当讲,杏儿,说吧。” “奶奶,您说那状元郎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本还能生龙活虎的骑在高头大马上巡街,怎么一与妹妹定了亲……就……”又故意捂了嘴,“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是一家人,我自然知道云棠妹妹是个命好的,可这众人的悠悠之口……奶奶,三人成虎啊!” 堂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其余的人都是在等老妇人说话,唯有李芳菲,已经气的牙痒痒,怒火攻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姚云杏又说,“诶?奶奶,我倒想起,去年二婶家的表哥不是刚死了妻子?吴表哥虽说年纪大了些,可是个能赚钱的,且年龄大些会疼人……” 姚云杏的嗓音有些像黄鹂,脆生生的,此时说的却是那般恶毒的话。 “死丫头!闭上你的臭嘴!”却是李芳菲,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只茶杯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本是冲着姚云杏去的。 那姜氏家的表弟,虽说是姜氏的外甥,却比姜氏小不了太多,眼看着就要四十,虽说来过姚府,是个本分人,但大了云棠整整二十岁,又是死了老婆的,要自个儿的女儿嫁过去做续弦,李芳菲差一点想撕碎了姚云杏的嘴。 姚云杏怔忪一瞬,马上又开哭,“奶奶,您可得为我做主啊!孙女儿本是好心呐……” 姜氏更是不干,“老四家的,我外甥怎么了?就这么不入你的眼?你家女儿就好到哪去?自己本就有毛病,又是个命硬的,能嫁给我外甥,你还想怎么着?” “毛病”说的自然就是云棠后背上的那一大片疤…… 李芳菲更气,“你……轮不上你说话,滚一边去!” 那一边,姚云杏仍附在刘氏的肩上呜呜直哭。 她这么一哭,刘氏心疼的不得了,只指着李芳菲,“反了你了!你……你你你……谁给你惯的这臭脾气?老四!李氏不守妇道,今日老太太我替你休了这贱妇!” 云棠跨步而入,“你是哪个?凭什么休了我娘!” 刘氏瞪大了眼睛,“好啊你!连你也气我,不愧是贱妇生的,你……你们都给我滚!” 男人们也是在的,本是女人家谈儿女家事,他们本不欲插嘴,可到了这时候,再不插嘴这些个人怕是就要闹翻了天,姚禧再忍不住,一拍桌案,“够了,都给我闭嘴!云杏,如今你妹妹仍在伤心,你这是作何又提她的亲事?” 说的是云杏,实则是意指背后给她撑腰的人,如今她还能这么嚣张跋扈,自然少不了归因于刘氏的溺爱。 云棠也有些震惊,她倒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这个爷爷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她走到李芳菲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娘,别与这些人动怒,咱们犯不着……” “够了!”众人更是想不到,一向性子温吞的姚庸竟也有动怒的时候。 姚庸双目赤红,拳头攥的极紧,“爹,老夫人,几位嫂嫂……这是我姚庸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们……你们要叫我姚庸休妻,除非我死了!既然姚府容不得我们一家……我们自己会走!”扭头看看李芳菲,“娘子,回屋把东西收拾了,以后得叫你跟着我受苦了……”又心疼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云棠,去学堂把你弟弟叫回来,咱们今晚就走!” 李芳菲连连点头,从前她喜欢姚庸,不过是看中了他脾气好,如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竟生出一丝崇拜之情。 云棠更是眼含泪花,只“嗳”了一声,她深知,父亲从前不愿离开姚府,不过是还有着一丝的慕孺之情……更对自己的兄弟还抱着一丝希望……此时此刻,他的心该是真的寒了。 同时,她也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那么伟岸与强大。 姚禧急的站起身来,指着姚庸,“老四,不要胡闹!你带着她们走了,能去哪儿?” 姚庸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我姚庸七尺男儿,就算拼尽全力,也会为我妻儿赚得一个安稳的家,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云棠泪眼婆娑,将要去私塾接姚允,却听门口小厮高唤一声,“老爷,夫人!恩王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我庸哥,人恨话不多…… 那首李芳菲唱的歌,其实是一首中国传统的摇篮曲,大概起源于近代吧,我觉得很温馨,就放在这了。 还有,有人猜得出结局么?(-_^) ☆、生当复来归 这一声通传,倒叫厅堂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大眼儿瞪小眼儿,乖乖,这人来做什么?可也由不得他们细想,李连就已经迈着阔步,入了院来。 看了那地上摔的稀烂的茶杯,心下了然,剑眉一皱,“本王驾到,姚府的人也不知来接驾么?” 姚禧最先缓过神来,连忙领着众人,扑通扑通跪了下去,“卑职姚禧,恭迎殿下!” 李连却没理他,直接奔向了姚庸一家,“伯父、伯母,请起罢!”又亲自将云棠扶起,“我来晚了,叫你受苦了……” 云棠不动声色将手拿了回来。 姚禧与刘氏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的分开,不是说恩王已经定了亲,看来仍对云棠旧情未断? 也有人开始暗暗咂么,虽说他恩王定了亲,但又没说他只能娶一个,若是姚府真的能出一个恩王侧妃,岂不是比做那劳什子女官还面上有光? 李连眯着眼睛,把这些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待目光巡视到姚云杏,见她低着脑袋,双股竟有些发颤。 迈着皂色朝靴走近,将姚云杏的下巴抬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也并不说话。 被这么个俊美无双的男人抬着下巴,定定看着,姚云杏竟生出一丝羞涩,渐渐的,面颊就有些发红。 “嗤!你算个甚么玩意?一个被休了的下堂妇,有什么好趾高气昂?你不是说年纪大了会疼人?那好办,大内倒是有不少断了根的老公公,这些人宫里混迹了一辈子,自然存了不少的银钱。” 语中的意思,明显已在门外听了许久,只不过拦住了姚府的小厮,想看看这些个妖妇到底能闹腾到什么地步罢了。 小厮迫于他的淫威,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姚云杏忽地面色煞白,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我错了,真的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了我吧!” 刘氏也跟着连连磕头,“殿下!这孩子不懂事,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都是老太太我管教不严,都怪我,怪我!”又去拽云棠的衣角,“棠丫头,杏儿可是你亲妹子,奶奶求求你,替她求求情,奶奶求你!” 云棠动了动嘴,看向李连,竟不知说些什么,她也是想不到,事情竟来了个大转折,刚刚还对她冷嘲热讽的人,竟然在跪着求自己原谅? 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 “罢了,既然姚府不喜欢,那就做罢……” 李连这么一句,才叫人松了口气,刘氏与云杏连连磕头,“谢殿下大恩!” 谁知李连又来了一句,“那就找个你们喜欢的,刚刚说谁来着?”看向姜氏,“对了,你外甥,听说你们颇看好他,既然云杏姑娘也是下堂妇,你那外甥也是死了妻,本王就替你们决定,把云杏姑娘许配给她的好表哥,岂不皆大欢喜!” 姚云杏颓坐在地,她刚刚确实是说了那吴表哥的好,可不过是为了坑害云棠,怎知被他给听去了? 想要反驳,可一反驳,就暴露了自己刚才使坏的心思,便去拉刘氏,只哭着摇头,“奶奶……” 刘氏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好去看向姚禧,“老爷……” 姚禧却不看她,颇为无奈地闭了闭眼,“如此便……多些殿下成全!” 姚云杏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刘氏与云杏的娘亲林氏齐齐唤了一声, “老爷!” “爹!” 姚禧只仍闭着眼睛,恭恭敬敬冲着李连磕了个头……他偌大一个姚府,不可能因为一个云杏就得罪了恩王! 即便他也心疼,即便他也不舍,可他是一家之主,他也没有法子…… 林氏带着云杏回了屋,李连却没搭理他们,只看着姚禧,“既然是续弦,太过隆重了反而不好,给你们半月的时间可够?” “这……”姚禧一愣,知道唯有叫他解气了姚府才能好过,只好答应,“够了够了,卑职这就叫人去准备……” “好……那我就放心了……”李连看向云棠,“云棠,这段日子,带上伯父伯母跟我回长安罢!” 跟他回长安?其余的人大气不敢出,却纷纷支棱着耳朵,看来果真有戏? 云棠也是愕然,跟他走?那就真的说不清了,难道他也是那么想的?嫁给别人做续弦,和嫁给他做小,哪个更好一点?她真的比较不出来。 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谢殿下好意,不过我已不是大内的人……回长安……倒是不必了,跟殿下回去……更加不妥当……” 知道她误会了,李连倒也不避讳别人,“云棠,你不必多想,我也不过是想要帮你一把,就像你若看我落难,能就那么隔岸观火?走吧,我在长安还有处宅子,你与伯父伯父先住着,待渡过了这段,再做打算还不成么?” 他对云棠苦口婆心的劝,倒是李芳菲先说了话,“殿下的心意民妇心领了,小女能交到殿下这样的朋友,倒也是小女的荣幸……不过民妇相信自己的丈夫,云棠也自然相信她的父亲,我们一家可以一起渡过这次难关……实在是……多谢殿下的好意!” 李连看向云棠,见她也点了点头,只好无奈叹息一声,这一家人怎么都这么的又倔又犟?老话怎么说来着?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正气的无言以对,却听刚才那小厮又见了鬼似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眼珠子瞪地溜溜圆,“老爷!夫人……老爷!” 姚禧一皱眉头,“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叫人看笑话!” “老爷!那状元郎他……他他他又活了!” “什么?”众人都齐齐一声,连李连都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什么怪力乱神?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了?!” 小厮觉得冤枉,“是他自己说的呀!”不信,你们看,他马上就进院来啦!” 众人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见那垂花门前站了个青年,一身黛蓝色的圆领袍子,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李芳菲忙往云棠那去看,毕竟这个院子里,除了她和李连,没人见过状元郎本人。 云棠本该带他回来,可谁知没来得及…… 却见云棠目瞪口呆,面色蓦地煞白如纸,“裴……裴凤章!你……你……” 裴凤章,可不就是新科状元的大名?再看李连,见他也是惊诧万分,当场石化。 众人都是呆愣一阵,又忽地反应过来,呼啦一下跑开了老远。 刘氏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只连滚带爬,爬到了墙角。 裴凤章被这些人逗地噗嗤一笑,目光幽深地看着云棠,“小臭美,我实在舍不得你,就回来了……” 小臭美?裴凤章从未这样叫过她,反而是……忽地想到什么,云棠双眼睁地更大,只觉脑子轰地一声,“你……你是?你是……”手指已开始发抖。 “嘘……”裴凤章伸出修长的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动作,“我的姑娘果真是聪明,被你猜对了,咱们的三清殿,我走了以后你可曾去过?” 故意提到了三清殿,那是她与他,她与他们之间的秘密,她猜对了,就是他!没错! 泪水忽地决堤,她再也忍不住,迈着大步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哭的惊天动地,“你还知道回来……你……你居然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我有多想你,你可知道么?我有多想你!为什么抛下我就走了!为什么?” 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她靠在他怀里,狠狠地打他,一点也未心软,仿佛把自己的所有委屈与痛苦,通通发泄到他的身上。 “裴凤章”只紧紧环着她,任由她又哭又闹,心中却是悲喜万般,如今他真的可以……切切实实地拥她入怀了么? 众人一时忘了害怕,纷纷目瞪口呆看着这边的情况。 “裴凤章”却不理他们,只把泪也滴到她的发间,“我回来了……云棠,这一次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不会放手了……” 直到姚庸凑了过来,“这是?你便是状元郎?我的女婿么?” “裴凤章”这才不得不松开云棠,理了理衣襟,朝姚庸恭敬一拜,“泰山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连云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刚刚她只顾得上震惊,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见他如此,才想到一事……既然“裴凤章”又活了,那圣上的赐的婚事自然要如期举行,只是如今……裴凤章已不是裴凤章,自己就要嫁给……鬼爷了么? 自己嫁给他,真的……好么? 几乎立即就给了肯定的答案,自然是好的,不论如何,这人是鬼爷呀!他懂她,她也懂他,她离不开他,他走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也丢了魂儿,既然如此,为何不把他放在身边永远看着? 若问她爱不爱他,她觉得倒也没什么必要想这种事情,世人总爱把感情分的清清楚楚,什么爱情、友情、亲情……好像不分清楚,就爱的不够真诚似的。 在她这完全都是可以不必那么较真儿,她只知道,她离不开他,更愿意永远永远与他相依相伴,只要如此,便已够了。 是啊,他回来了,她还有什么他求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鬼爷劲爆归来! 本文还有一章完结,把一些人物交待清楚!谢小可爱们一路相伴! ☆、大结局 得了这么个彬彬有礼,眉清目秀的女婿,姚庸先是微微一愣,直到李芳菲拽了拽他袖子,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礼,“学士莫要多礼,如今你突然……绝处逢生……这到底又是怎样一番机缘巧合?” 云棠跟着噗嗤一声,绝处逢生,她爹这词还真是用的委婉。 谷夏却只是盈盈一笑,“泰山大人才是莫要客气,只叫我凤章就好,如今我能好好的站在您老人家面前,其实是因为我并没有死……小婿自小有咳逆上气之症……有时候气血一时拥阻,便似是断气了一般……其实只要过个一时半刻,自己就会醒来……” “这……”姚庸只听的目瞪口呆,想他活了半辈子,还真是未听过这样的病症……可这大活人已经好好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了,还能有假不成? 姚府的人虽也是听的愕然,可毕竟没人真懂得医术,只当是自己见识短浅,这么一听,纷纷放下了警惕,原来不是白日见鬼,只是人家根本就没死! 众人莫不默默回想,刚刚刘氏和那姚云杏在欺负姚庸一家的时候,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若是被这位状元郎听了去,再找他们秋后算账…… 姜氏也有些心里打鼓,她偷偷看了看这位状元郎,无论是五官长相,还是谈吐举止……虽说她向着自己的外甥,可现实的差距还是不容忽视的。 好在刚刚那恩王把姚云杏配给了自家外甥,那云杏虽说性子骄纵了些,可到底年轻漂亮,配自个儿的外甥绰绰有余,若是婚后仍不懂事,怎么收拾管教还不是她外甥的事? 诶?不过那位恩王殿下哪里去了? 姜氏发现李连不见了的时候,其余的人仍在被状元郎的光鲜吸引着。 谷夏笑的开怀,又看了看李芳菲,“小婿见过岳母……” 李芳菲早看了他半天,只是刚刚一直没来得及插话,在她看来,这裴凤章哪有一点病弱的意思?反而是面色红润,唇红齿白,且处处透着俊逸,就好似那暖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人物,只越看越喜欢,真真是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都看不够。 连忙答应,“嗳,嗳嗳,凤章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刘氏也终于扶着墙角站起身来,刚刚那么一吓,现在双腿犹有些发抖,一瘸一拐挪了过来,“孙女女婿,我是棠丫头的祖母,到府里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瞧这事弄的,闹出笑话来了……” 谷夏这才注意了她,目光一扫,竟叫刘氏不觉打了个寒颤,怎么这位状元郎他……看五官善性的很,眼神却这么的凌厉?叫人心里发毛。 “老夫人,刚刚我的岳父大人不是都与姚府断绝关系了?什么祖母不祖母?我今日既然来了,就自然要把岳父岳母,还有我未婚的妻子带回长安去的。” “那可万万不能!孙女婿,你听我说,这血缘亲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你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老爷,你说说话呀!” 一边拉了拉姚禧,只盼他也说说情,姚府能不能靠的上这位学士大人,可就在此一举啦! 谁道姚禧皱了皱眉,肃面看向姚庸,“庸儿……这些年来……你也确实受委屈了……直到刚刚我才知道,你是记恨着我的……你若是想走,就与他们走吧……” 姚庸没有说话,倒是李芳菲,拽了他手心,“她爹,咱们既然做好了决定……就莫要犹豫了吧……” 云棠自然也是期望他跟着她走的,她日后免不得要与谷夏回了长安,若是父母仍留在这里,她也实在不能放心…… 谷夏连忙趁机劝说,“岳父岳母,日后待我与云棠成亲,总会有孩子需要照顾,你们二位去了也可以帮忙照看……再者说,小允他正是求学的年纪,去了长安,就可以入学国子监……最重要的,咱们一家也可以团圆……” 实际上姚庸本也没什么犹豫,刚刚那一通混乱已经激起了他压抑多年的情绪,既然已经死心,又怎会还有什么贪恋?如今被谷夏这样劝说,更觉心中温热,是啊,什么能比团圆更叫人向往呢? 唯一不舍的是姚府的东院……那里是他们一家人风风雨雨相伴相守的地方……可人行于世,犹犹豫豫算怎么回事?与那些人一墙之隔总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如此,不如痛痛快快的走。 他淡笑着点了点头,牵了李芳菲的手,“那好,咱们就和孩子去长安生活,你且放心,咱们先暂且与他们住着,给我个三两年时间,我定会再给你个温暖的家!” 李芳菲笑的眼角含泪,“好,我信你……” 这边姚府的堂屋里头是喜的喜忧的忧,那巷口却走过来三个道士打扮的人物,一个面目苍老,却精气十足,叫人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另两个中年人模样,吵吵闹闹推推攘攘。 三人具是锦衣华服,虽穿的是道袍,却也是质地极好,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 有人从此处路过,只觉得那两个中年面相生的如此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绞尽脑汁,只能作罢。 却不知是那三年前还在此处穿的破破烂烂的“骗子”,带着他们的师伯松阳道长,过来看看那赌约结果来了。 天玑与玉衡仍在吵吵嚷嚷,一个说,“你看着吧,她准保嫁了个状元,你看那裴凤章死了都能活过来,岂不就是天定的缘分?” 另一个却说,“切!你不知那恩王已经火急火燎的来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却听前方姚府的大门吱噶一声,从院里走出个人来,一身黛蓝色的圆领袍子,眉清目秀,笑语盈盈,正给那身后的姑娘把着门。 明明是裴凤章,可周身的气质却似变了个人。 松阳亦是愣了一愣,揉了揉眼睛,半晌才哈哈一笑,“想不到想不到!竟是他呀!你们两个不要吵了,竟是谁也没算错!” 三年前他派了两个师侄去往长安为熠王的事查个真相,却想不到仍能在宫中见到了谷夏,更加想不到三年之后,他竟能得个如此圆满的结局! 他摸着胡须听那两人说话,只听那两人喁喁私语,“那日我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大人,他老人家说我帮他渡了不少的孤魂,说以我的功德,本该叫我成仙,我说那可不行,您老若是真想奖赏我,不如就叫我还阳。他老人家开始还不答应,我是软磨硬泡,他老人家才说,要找到个刚死的尸体才好,且还得经过人家同意,你说凑巧不凑巧?这时候就看到了那状元郎……” 他这么说,却被云棠使劲锤了一下,“哼!你这人惯会编些瞎话骗人,我怎知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当初你心里的事,为何不与我说?” “哦?我心里什么事?什么说不说的?” “哼!明知故问!”云棠气恼,“还学会了倒打一耙?” 那头松阳看的乐呵,心想着你谷夏再怎么神通广大,如今不也变成了个凡人?我在这偷听了这么久,你倒是一点也没察觉。 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师侄,“走,跟师伯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如今已经一百零七岁,依然是步伐健硕,精神抖擞,对于他那活了一百零四岁一直不待见他的师父,他觉得自个儿能比他活得还长,就是他此生最有成就感的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大结局啦,谢谢小可爱们一直的支持!也许不定时还会有番外,我仔细想想该怎么写…… 然后弱弱提醒一句,这文从前改过一些地方,比如“清宁宫”改成了“蓬莱殿”,“懿王”改成了“熠王”等等,不知道有没有都该过来,我再重新检查检查,在这之前,要是小可爱们发现了错别字、没改过来、或者逻辑不通的地方,都可以在底下评论,多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