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 第1节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 作者:香小陌 文案 逗比版:老北京土著的胡同工厂青春日记。 文艺版:他们识于微时,共同成长,在逆境中坚守初心。很多年过去了,瞿嘉没有变,周遥也没有变。他们仍然唱着少年时代就属于他们两人的歌,仍然爱着那时就爱上的男孩。 本文原名《浪子》。 cp: 两个酷帅狂霸拽任性生长的少年 竹马,双向暗恋,情有独钟,青春怀旧,家长里短式流水账,1v1,he。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我们路过高山; 我们路过湖泊; 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 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我们路过幸福,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男孩的温暖和眼泪; 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 朴树《旅途》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励志人生 主角:瞿嘉,周遥 ┃ 配角: ┃ 其它:竹马,双向暗恋,情有独钟 第1章 初识 周遥直到许多年后,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回 见着瞿嘉时候的样子。那年冬天北京的雪特别大,漫天雪花从乌蒙蒙的天上旋下来。他背后一条街就是机床厂铁灰色的厂房大楼,一面耀目的红旗倔强地迎在风口上。 他眼前就是胡同口,台阶上雪水泥泞,站着那个穿蓝色运动裤、头发炸着刺儿的男孩。 那时候瞿嘉还不叫瞿嘉呢。多少年过去,无论那小子换成什么名,变成什么样儿好死赖活的臭德性,烙印在周遥的成长记忆里的,仍是那块揉入他灵魂的鲜活的血肉。 他索求的真的不多。很偶尔的,这个人只是一本正经坐在他面前,低头拨弄琴弦,对他笑一下,就像拨弄着他的心,让他疯狂。 瞿嘉。 …… …… 那天,周遥是从厂子的侧门溜达出来,在雪地里滑着小碎步,一步一出溜,走路都自带活蹦乱跳的节奏。 厂里大拨的职工正要下班,把厂子的大门口堵个严实。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冒着风雪,都是一脚踩着自行车镫子,另一脚撑地,全部像在路口等红灯一样,压线等在大铁门前,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冲动。只等下班铃一响,铁闸门一开,下班大军就“呼啦啦”成群结队地冲出去了…… 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周遥机灵地溜了旁边的小门。传达室叔叔冲他一笑:“哎。” 周遥也点个头,一笑:“叔叔好,打个电话行么?给我妈打。” “打吧!”传达室的人一点头,孩子进来。 “妈,我,您回家没呢?”周遥在电话里问,“今儿能有我饭吗——” 他妈妈工作也忙,电话里很直白地告诉他,下午还有课,还有学生谈话,家里没饭,你姥姥也回老家了不在这儿了,中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剩菜都没一口,在你爸单位食堂自己解决吧。 “这么大个男孩子了,自己用饭票到食堂去吃,成吗遥遥?”他妈妈小声说,“我这里还有学生,谈话呢。” 他妈妈搞音乐的,说话声音特别动听,但就是俩字,“没饭”! “哦……这么大男孩子了……饿死我啦!”周遥挂电话之前哼了一句,我怎么就不是您学生呢。转念又一琢磨,哎呀妈啊,幸亏不是您学生。 他都连吃三天食堂了。 周遥小声嘟囔着,北方食堂大锅饭的“老三样儿”,就是炒土豆丝、酱汤焖胡萝卜和白菜熬豆腐!食堂就是小爷的家,可是谁家当妈的做饭,敢管酱肉汤焖胡萝卜叫“胡萝卜烧肉”家里老爷们儿小爷们儿还不造反的?……肉呐?! 传达室值班的人都笑他,给他抓了一把花生,揣他大衣兜里,还有几颗奶糖。周遥也笑,是个乐天并且讨大人喜欢的孩子。他特有礼貌地点头“谢谢叔叔阿姨”,跃下台阶跑出去了。 传达室的回头跟同事打一眼色:“哎这就是那个,从哈尔滨重工刚刚调到咱厂里的。” “那谁家的孩子吧?你看穿得这衣服、帽子,还挺时髦的。” “肯定的啊……一看模样就是不错的孩子。” …… 工厂大门正对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对面就是关东店副食商店。下班的职工有些人进去买菜买副食,还有些人急匆匆地往家赶,马路上全是乌泱乌泱骑车的人,与挥舞着两根“长辫子”受电杆的无轨电车争夺地盘。路边横七竖八码着由自行车组成的壮观的铁桶阵…… 周遥在副食店窗口买了三根炸羊肉串吃,太他妈奢侈了,一顿饭钱就当成零花给花光了。 商场门口拉着庄重热烈的红色标语,挂了仨月了还舍不得摘,代表国营单位职工喊着口号:【庆贺亚运圆满闭幕,坚守标兵光荣岗位】! 大楼顶上,竖着巨型的广告牌,上书“团结”“友谊”“进步”。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卡通形象大熊猫,举着金牌笑逐颜开做奔跑状,傻萌傻萌的。那是全国人民都爱戴的亚运吉祥物,名唤“熊猫盼盼”。 那年是一九九零年,正值运动会在北京召开和闭幕,也是周遥上学后头一回来北京。 周遥就是溜达到他们机床厂附近的几条小街,漫无目的瞎逛。 他初来乍到,他对哪都不熟。家庭里面总之对男孩儿都是放养,拎着书包在脖子上挂一串家门钥匙,就敢在大街上逛。谁家男孩儿都是这样顽强而茁壮地成长,在大城市的旷野里自由恣意地奔跑。 那边一个破篮球场,几个小孩在雪地里打野球。那个球实在太破,在雪地上拍都拍不起,还打个屁,一帮孩子于是又改踢足球了,一窝蜂似的疯跑。 周遥把帽子外套都扒了,喊了一声过去,双方互瞄一眼,喊了几句“还加人吗”“带我玩儿吗”“跟我们这边一头”!他就顺利加入了野球队。 学生们玩起来就这么简单。一打照面先互相打量,一看,第一都是男生(认为女孩儿麻烦、事儿多、不带女孩儿玩);第二,年龄都差不多(再大的大孩儿都去台球厅录像厅了);第三,其实都是机床厂职工子弟,在外面拉帮结伙一起玩儿,有这三个满足条件就够了。周遥在外面挺合群的,尽管内心极度无聊,跟谁他都能伸能屈,凑合瞎玩儿。 周遥抢着脚底下这个破球,琢磨着,既不像篮球,也不像足球,这破玩意儿是个排球吧? 他一脚抽射终于把破排球给抽漏气了,球瘪了,没法玩儿了。 “怎么踢的啊你?!”有人埋怨他。 “谁的球啊?”周遥表情很无辜,回一句,“球也太破了吧!” “你丫拿个球来啊?”有人说他。 “我明儿给你们拿个球。”周遥往场边走开了。 再次耍单儿了,他随手在旁边堆了一坨雪,慢悠悠地捏个雪球,想堆起个雪人。 这天其实是个周六,午后的太阳温突突的,把一片浅金色的光芒洒在雪地里。学校都开始改革施行五天半工作制。要说周六的这半天,纯粹就是不当不正地瞎耽误,没有一堂是正经课,学校中午就下课散伙了还不管饭!周遥想把自己放羊,却都找不着别的合眼缘的羊都在哪儿野着……真无聊啊。 没人陪,就堆个雪人陪伴自己,他与雪人饶有兴致地对望。 篮球场正对着一条胡同,瞿连娣拎着洗菜盆出来,往街边的铁篦子上“哗”得泼了一盆。水泼在一层薄冰上,迅速又冻成铁板一块。 这胡同口的铁篦子就是个万能下水道,一坨冰里边冻着白菜帮子、柿子皮和生活垃圾,好像还有没公德的小孩儿撅屁股对着下水道拉了一泡,也一起冻成了冰雕。瞿连娣拎着盆抖了抖水,没什么表情,抬眼扫过篮球场上一群孩子。 她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周遥。 瞿连娣拎着盆站在那儿,就挪不开脚,定定地瞅着不太眼熟的少年。周遥没有穿回他的外套,只有一身单薄的毛衣长裤,走在冰天雪地的午后,抬头叫人:“阿姨。” 都是一片厂区的,对孩子而言,这就是与他父母平辈的职工,都应当喊“叔叔阿姨”。 他穿得干干净净,踢野球也没弄脏衣服裤子。咱们周遥小爷爷踢球还可以的,不被人绊不会随便摔跟头,不影响他体面的造型。 “厂里的?”瞿连娣点点头。 “哦,”周遥随口一答,“我爸是厂里的。” “你爸哪个车间的?”瞿连娣忙问,“哪个科?” “啊……”这问题问着了,周遥揉一下脑袋,自己先乐了,“机械一车间吧?好像是吧,我也弄不清楚,阿姨。” 瞿连娣不断打量他好几眼,突然拉住他:“哎你等一下,你站这里等一下,你别走啊!” 说着就往台阶上走,往家门里喊人。那是胡同里一个大杂院,从一道窄门进去,一个大院里塞了七八户人家的那种大杂院。 “我喊喊我家孩子,你千万别走啊!”瞿连娣这忙忙叨叨地两头喊话,就生怕他一扭头跑了。 周遥自己家不住这里。那天就是碰巧了,他恰恰出现在这个胡同口,遇见了瞿连娣,而瞿连娣偏就叫住他不让他走。 事后回想,一定是小爷们儿咱长得帅,有路人缘,就是好看呗。 他自己也没太意识到,他和远处那群打野球的职工子弟太不一样了。他脸冻得发红,满嘴呼出很浪的白气,就是野场子上厮混的少年,但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纯棉衬衫,衬衫领口系得规规矩矩,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绒衫,下身是灯芯绒长裤。 那可是羊绒衫啊。 而且是一件合身的纯羊绒衫,不是家里大人旧衣服剪剪改改出来的。 头发剪得很整齐,理出微微三七开的发型,在理发店里花几块钱剪的,看起来干净利索。在深灰色的城市背景中,他显得白里透红。 “你等下啊——”瞿连娣半个身子探进院子,喊,“陈嘉!! “屋里干什么呢? “你赶紧出来一下,小嘉你先出来,有个同学跟你玩儿。 “诶你磨蹭什么呢啊?你赶紧的!! “陈——嘉——” 瞿连娣终于暴吼了。 这位少爷真够难请,嚎得整个胡同一条街都听见了。 第2节 也是听多了,各家都没反应,该炒菜做饭的继续在窗口炒菜,该出门泼水的朝着周遥脚边的街道“哗”就一桶水。邻居不会以为是瞿连娣她们家孩子丢了、磕了碰了或是怎的,因为瞿连娣家这孩子,反正谁喊也都没多大反应。 瞿连娣又出来了,解释:“他就这样,其实没事……我们家孩子,不太会跟别人玩儿,内向,不会交朋友,所以我……这同学你跟他玩儿一会儿成吗?” 周遥点点头,玩儿呗,有什么不成的? 大杂院门口台阶上,走出来那个男孩。一件果绿色旧毛衣,一条嘬腿深蓝色运动长裤,两侧带两道白色条纹。那时候人手一条这个裤子,土掉渣的款式。 “你们俩玩儿一会,好好玩儿啊!”瞿连娣嘱咐。 “玩儿什么?”男孩挺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半眯着双眼,没有看人。那头发吧……像扎了一脑袋“小鞭儿”而且已经点燃了捻子,随时都能炸。 “一起玩儿啊。”瞿连娣小声道,“跟同学一起。” “跟谁玩儿。”那男孩低语一句,空手攥住旁边房檐上挂下来的冰棱子……明明都不认识对方么。 “跟‘人’玩儿啊!”瞿连娣皱眉。 “哪有人?”男孩神色游离地回应,手里攥出冰碴和一摊冰水,也不怕凉。 “那边不是人啊?!”瞿连娣一脸无奈,耐心也快消磨光了,一口气顶在胸口某个地方郁结难发,每一天就在“攒气——撒气——攒气——撒气”之间绝望地循环。那一团沮丧显然已压抑多时,每讲一句话都尽力简短,讲完就紧闭嘴唇,极力忍住不对孩子发无名火——发火有什么用? “那边是个雪人儿。”那男孩把一双细细窄窄的眼皮翻了一下,扭头就想回屋。 “雪人儿旁边还有个活的人,我啊!”周遥就站在雪地里,挺胸抬头喊了一声,“你过来吧,一起,咱俩堆个雪人儿?” 他是班干部当习惯了,很会指挥别人:哎,你,拿着你的小铲子,过来,配合本指挥! 瞿连娣蓦地笑了,内心生出感激,对周遥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不太会跟别人玩儿……你们俩待一会儿,好好玩儿,别闹啊别打架!” 男孩走下大杂院台阶,偏偏不走正路,踩着台阶旁边的冰泥混合物趟下来,低着头:“灰不拉叽,白衬衫,我以为是个雪人儿。” “鼻子是胡萝卜的那个,那才是雪人儿呢。”周遥回敬。 “你嘴巴上边长那玩意儿,不是一根胡萝卜?”男孩说。 “我长得是胡萝卜?”周遥反问对方。 “你都冻成那样儿了。”男孩哼了一声,典型的胡同痞子口音。 “哎,我脸上长胡萝卜了么?!”周遥紧随两步,追着那小子问。怕你啊,今儿还就不信了! 那小子嘴边浮出个小表情,皱眉:“鼻子下面那是你的嘴么?别人嘴都能合上,就你合不上,话那么多。” “……”周遥扭头想走人了。 怪不得没人跟这小子玩儿,哪旮旯儿的,是够烦的。 那男孩顺手把掰下来的冰棱子,插在雪人土肥圆的身子上,做成一条“胳膊”。 “哎,你再整一根棱子给我!”周遥蹲着堆雪,往房檐那边指挥对方。 男孩站着就没动,能是听他吩咐指挥的? 周遥把自己一只手套脱了,扔给对方:“一人戴一只。” 那男孩本来不想动弹,脸色跟雪泥塘子一样灰白相杂,极为冷淡,可能就因为这只存了体温的手套,默不吭声把手套戴上了,暖烘烘的…… 又掰了一根冰棱子,俩人把“土肥圆”的两条胳膊凑齐了。 “我叫周遥,遥远的遥。”周遥说,“你叫啥名儿?” 其实他刚才听见那阿姨喊了。 对方就懒得理他,不想说话,白日梦游一般贴着胡同墙根的边缘,慢慢地就要走开了,就像从墙根下划过一道暗色的影子。瘦削的身影剜过墙砖缝隙,甚至隐隐能听到男孩肩上尖锐的棱角刮过墙缝的那种声音,就这样从周遥眼前过去了…… “哎?”周遥站起来喊住对方,“只有鼻子和胳膊,还没有眼睛嘴,你们家有石榴皮没有?有栗子吗?” 俩人不由自主地,就往大杂院里寻么。隔壁大妈家,墙根码着一溜大白菜,窗台上是一排红彤彤诱人的冻柿子。 心有灵犀,下意识互相打个很“不善良”的眼色,男孩一步上前伸手就往窗台上的冻柿子扫荡过去了。 “哎哎哎……”周遥绷不住“噗”了一声,一把抓回来,“别别,人家要骂你了。” “那用什么?”男孩说。 “豆子吧?大豆蚕豆啥的便宜,我们都用豆子、玉米。”周遥说。 “豆子,玉米,”男孩嗤笑一声,“都没有成粒儿的,都让我妈弄成豆子面儿玉米面儿了。” “干啥呢?”周遥说。 “和面,烙饼,吃啊!”男孩说。 俩人再次交换蔫儿坏蔫儿坏的眼神,男孩于是蹲到窗户下面,扒拉几颗煤球。 头顶窗口传出声音“谁啊?!”周遥赶紧说:“啊?阿姨,我、我们俩,给雪人找眼睛和嘴巴呢!” “呵,热栗子要么?”那大妈问。 男孩蹲在窗下打个眼色:要啊。周遥忙说:“要!” 隔壁大妈哼了一声,就知道坏小子琢磨什么呢,开窗户缝丢给他几颗糖炒栗子。周遥嘴巴抹蜜地赶紧说“谢谢阿姨”,脚底快溜。男孩一弯腰飞快划拉了几片白菜帮子,往墙角一挂辣椒串下面一扽,给周遥示意。 “我靠……”周遥笑,“快快快走!” 雪人的眼睛嘴巴衣扣就都有了。 男孩子玩儿起来了么,也说不清从哪个时刻起,一个与另一个就合上了脚步的节拍和在墙根下奔跑的频率。 糖炒栗子还是带热乎气儿的,周遥用手没剥开,准备放出他的一口尖牙利嘴了,合不上嘴怎么着?老子就是牙好。男孩拿过去了,用很硬的手指给抠开,两人蹲在雪地里分吃了。 煤球摁在雪人脸上当眼睛,一根小红辣椒做嘴巴。 “啪啪啪”,几片白菜帮子被挂在雪人脑袋上,挂成一圈儿。周遥笑出声:“翡翠白菜!咱们的雪人儿白里透绿了!” “……” “陈嘉。” 男孩好像自言自语,声音低哑,给他报了大名。 俩人在雪地里玩儿了挺久,跑一下午。时不时觉着冷飕飕的,冷风透过毛衣往脖子里灌;时不时又觉着身上很热,周遥衬衫里面都出汗了。 他的灯芯绒长裤里面还一层大毛裤呢,上好的新毛线,能不热么。 陈嘉的运动服裤子好像是空心儿,也可能有秋裤吧,看起来瘦但结实,手背上冻出来一块红。 瞿连娣中途探出院门,手里拎着擀面杖,双手沾满面粉。她脸上露出欣慰,由衷觉着周遥这男孩真好,忍不住又说:“你俩好好玩儿啊!多玩儿一会儿,饿了进来吃烙饼!” 胡同口放了一堆砌墙盖房剩下的红砖,堆成一堵山墙。周遥把他的大衣帽子挂在砖头堆上,掏出花生和糖…… “哪个jia?美味佳肴、才子佳人那个?”周遥找话聊。 陈嘉微微反应了半秒:“不是。嘉奖的嘉。” “嘉奖”这词好像从来就跟他没关系。当然,“佳肴”、“佳人”也跟他没任何关系。 陈嘉就跟周遥并排坐在砖头堆上。以周遥的个人审美,那件果绿色毛衣也忒寒碜了吧,而且手肘位置磨得快漏了吧,胳膊肘都能戳出来! 陈嘉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口琴,凑到嘴边,吹口琴。 “你会吹这个?”周遥瞅定了对方。 调子很熟,学校合唱队的经典曲目《歌声与微笑》,特别俗,但都会唱。 “还会吹什么?”周遥说,“你换个别的。” 陈嘉把口琴在手里撸了两下,哈气,弄热了,贴上嘴唇继续,吹了他刚学的一首《星星的约会》。 这歌时髦了,新出的专辑。周遥特别喜欢,听得入迷,让陈嘉连吹了好几遍。 他们就坐在那砖头堆上,天上飘下细碎的小雪花。有一片雪花恰好飘落在口琴一端,像被琴声吸引而驻足停留,然后陈嘉就吹到那个音,嘴唇融化了那片雪花…… 后来又换了一首,这调儿他妈的更熟了,周遥直接都哼出来了。“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是毛阿敏唱的吧?”他忍无可忍。 “整天晚上就听这个。”陈嘉低声吐槽,“这歌可烦了,絮叨。” “你妈也看?”周遥笑出声,“我妈和我姑每回周末在家也看这个!俩人还辩论,还争那几个男的女的到底谁对谁错,还不让我换台!” 这是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电视里总共就六个台,翻遍六个台就这么一部符合时代节奏的质量能看的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家家户户大姑大姨小媳妇儿的,每晚准点坐电视机前找虐,一边看还一边哭、一边骂,忍不住还非要看。 “那里边那男的好像有相好,就把他媳妇甩了?‘王沪生’是挺不是东西的……我不爱看,我一般看漫画,你呢?”周遥说。 “我也不爱看。”陈嘉说。他妈妈关起房门看电视剧也常掉眼泪,哭还避着他哭,而且,应该不是真的为“刘慧芳”和“王沪生”在哭吧? “快换个别的别的吹!”周遥给对方剥花生、递花生、吃花生。 “唔……都木法……唔,吹琴惹。”陈嘉嚼着满嘴花生皱起眉,嘴角抽动,好像笑了一下。薄薄的眼皮一翻,就是要拒人于八百里之外,但终于没再抬屁股走人。 周遥发现这小子一脸丧巴样儿,好像整条胡同都欠了他家钱似的,原来也是会笑的。 做雪人鼻子用掉一根胡萝卜,脚边还扔着另一根。 陈嘉面无表情捡起那根胡萝卜,雪人儿脸上器官已经满了,身上器官还没全乎,于是顺手把胡萝卜插到雪人儿肚皮下方,应该长出一大条男人器官的那地方,仿佛朝前端起一根“炮筒”。 形状饱满,颜色鲜润,直楞楞红彤彤的。 “我……我靠……”周遥爆笑,哈哈哈哈,简直要对眼前这人刮目相看。果然会咬人的狗一般不叫,能浪起来的人平时蔫儿安静的。 男孩子么,俩人绷住脸发出几声低笑,瞟那根惹眼的大胡萝卜,堆个雪人儿也能如此放浪形骸。 临近傍晚,本来,周遥该要回家了。 他大方地把手里最后一粒花生米递给陈嘉。手刚张开伸过去,“啪”的,一团雪球横飞而至砸他手腕上还扫了俩人一脸雪——最后一粒儿花生米飞了,谁也没吃着。 我—— 靠—— 作者有话要说:  【城记·流年】第二部 ,《干爹》之后类似风格的第二篇,纯生活文爱情文,90年代,青春回忆,城市平民小户人家,家长里短流水账式记录。关键词:竹马,双向暗恋,情有独钟。 第2章 雪仗 我—— 靠—— 周遥抹掉一脸雪渣“腾”地站起来:“打谁呢?就你们几个,还敢打我?!” 就是刚才那帮踢球的孩子,打雪仗也玩儿好久了,但是一直没喊他俩一起。 周遥顺手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捏固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径直过去。他可没有生气,他两眼是放光的,甩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容,骤然间燃起一股强烈的兴奋,玩儿啊! 第3节 那帮机床厂的子弟兵“轰”地又散开去,并没像刚才那样招呼他一起玩儿。有俩仨孩子朝他们这边看,凑头碎嘴叨逼叨讲了几句,瞄向他们。 周遥回头瞟一眼身后的少年,再看前面那群人,好像看明白了。工厂大院的孩子们,并非不想带他玩儿,是不想带陈嘉玩儿…… 性格不好、不喜兴、说话不中听又不合群的男孩,当然不讨其他孩子甚至街坊四邻阿姨大爷们的喜欢。孩子堆里也抱小团体,男孩一点儿没比女孩事儿少了,拉帮结派,拜高踩低,在大院里想要疏远排斥一个孩子很容易的……不排斥一下旮旯儿里极个别的刺头生物,怎么显示其他孩子都这么合群、这么优越呢? 陈嘉用胶鞋挫着脚下的雪,一贯不爱搭理谁。除了刚才搭理过周遥,俩人玩儿得挺好,再就没正眼看过其他人。 周遥是手痒技痒了,北京下这么大的雪,这就是专为你周遥小爷爷下的一场雪。野起来啊,造啊!他往前一个箭步,擎着雪球在嘴边比划了一下,用牙齿一咬,模拟咬手榴弹拉环的姿势,抡起胳膊扔了!砰—— 手里明明没有炮弹,但雪球就是他从小到大在战场上最强悍的炮弹武器。 他击中了某个扭头想躲的熊货。 战斗的号角瞬间打响,对方也开始发射炮弹,顷刻间一枚雪球就轰回来了。周遥利索地扭身抱头,雪球“啪”擦过他的肩膀,又是一团雪沫炸开,炸他一脸白沫子! 在他身后的人没有吭声,一串脚步从他身旁掠过,他瞧见陈嘉两手利落地捏了一个雪球,捏成坚硬的雪团,正好在他背身支挡的空档出手了,“啪”,把试图持续打击他的对方选手一个雪球给拍回去了。 我……靠…… 打雪仗么,谁怕谁啊? 周遥先高举一只手喊“暂停暂停”“老子还没有叫开始呢!” 他先把秋衣塞到毛裤里,再从裤腰位置狠命一提裤子,麻利儿地把他的毛裤拽高了,恨不得拽到胸口,最后扎紧外裤皮带。 “把你秋裤腿扎在袜子里、把袜子拽高、把裤腿扎好!”他指挥他的战斗伙伴,“等会儿等会儿,老子的装备,帽子脖套和手套都戴上!” 他全副武装戴好帽子围巾,但陈嘉没有帽子。 周遥把自己外套的毛皮领子拆下来了。那是可拆卸的,他动手非常熟练,显然这种事儿他从前没少干!他把那副毛皮领子围到陈嘉脖子上,毛皮冲里贴着肉,系上扣子,这样就帮陈嘉把脖子掖严实了。 “会打雪仗么你们?呵呵,都见过雪吗你们!”周遥扫一眼那一群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咧开嘴一乐,“老子让你们瞅瞅我东三省野战军打雪仗的实力!” 两人只有一副手套可用,装备不齐整让周遥这种战术强迫症有点儿不得劲,但他并不想把那只手套要回来。俩人是匪窝同伙嘛,是要同甘共苦的。 他跟陈嘉肩并肩走,他快速地指挥对方。 “背靠背,你要跟我背靠背。” “不能散开,咱俩不能散开!跑散了就被他们围歼了。” “等靠近了再打别浪费弹药,雪球攥手里捏死,捏成硬的别散!不要打下半身,我告诉你你就照着脸和脖子闷!” 陈嘉手里一个雪球已经抡出去,就是一记凶狠的平直球,抛物线都没有,不绕弯路,“扑哧”正中对方1号选手的脖子…… 两伙人开战了,打,但人数太过悬殊,这是一场看起来不太公平的战斗。他们这边就俩人,对面有八九个人。 他俩不约而同选定一个雪多的小山包,身后是胡同围墙的拐弯,这里作为大后方基地,他们的“雪库”!俩人手上狂捏雪团,向四面八方攻山的敌人反击了。 敌方队员人多势众,雪球从四面八方袭来。 离得远的炮弹在空中就散成雪雾,这种霰弹对周遥毫无威胁他丝毫不惧。离得近的冲锋到眼前的,再被他一个雪球砸回去…… 敌方2号队员冲上了阵地。 “你裤裆里籽儿漏了!”周遥突然大吼一声,气势凶猛。 敌方2号跑一半愣住了,低头瞅自己裤裆发生了什么,周遥上前抡起一个大雪球,灌顶地砸,狂笑…… 太坏了。 他再次低头准备炮弹的工夫,陈嘉就一步挡在他身前,一手攥一枚雪球,每一个雪球都几乎搓飞一名敌方队员的脸皮,把涌上来的人都炸回去了。 陈嘉打雪仗一声不吭,砸得贼准,下手贼狠。 周遥双眼射出兴奋的光芒,觉着特爽,特恣儿,又附耳快速布置战术:“先撒出去一个弹,手里留一个弹,我喊一二三咱们往侧翼那个墙根跑,你瞅见他们最瘦那个小孩儿吗?” 明白。陈嘉眼皮一翻。 声东击西,包抄合围,重点打掉对方有生力量。 他俩猫着腰“一二三”预备之后突然直奔目标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就凶狠地扑上去了,对方那位3号队员顿时傻了,根本就没来得及跑,陈嘉一个雪球照脸闷,周遥却在喊“埋了把他就地埋了!!” 这才是你周遥小爷爷代表大东北雪地野战军的战斗实力。周遥没说“打他”,而是直接说“埋了他”。 那年北京的冬天,雪真的很厚。一掊雪糊上去,就把没见过雪的都闷晕了。 俩人搓堆儿一样直接把那倒霉蛋给搓到雪堆里,周遥是以半蹲姿势用腿一划拉,划拉起一大掊雪,埋!动作麻利儿下手凶残,瞬间解决掉一个,然后寻找下一个目标,一个一个“干掉”敌方生存力量…… “瞅见那个戴眼镜的了吗?再埋那个。” “还有那个最胖的,干掉那个胖子。” 周遥不断发号施令,俩人指哪打哪,而且都很能跑,奔跑躲闪得飞快。陈嘉被人闷的时候是一声不吭用后肩膀扛了,然后转身就是狠狠的一个大雪饼子复仇反攻。 周遥一把拽住小胖子的衣领,把人掼倒了,陈嘉手里一个雪球就填了对方的脖领…… 有那么一个瞬间,俩人抬眼扫过对方的脸,眼底都爆出兴奋恣意的光芒。都没有想到,临时仓促组队的这位队友这么能打,如此默契,战斗力爆表啊…… 别看长得人模人样白白净净的,人不可貌相,小周同学可太坏了。 周遥新来的,在胡同口这一片儿算是一战成名,以二敌八,可“威”了。 那一群散兵游勇,那个傍晚是被砸得丢盔卸甲垂头丧气,最终作鸟兽散了,回头对他俩说,“牛逼了等着的你们,过两天再练!” “等着你们!”周遥很有气势地回敬,不怕。 周遥跟陈嘉俩人,没戴手套的那只手都冻僵了。他外裤湿了,但里面还有一层大厚毛裤,不怕。他瞅陈嘉的蓝运动服裤子,也全湿透,但陈嘉肯定没穿毛裤。 “透了吧,冻着了吧?”两人一路往胡同里走,周遥问。 “透心儿的冷。”陈嘉说。 “我裤裆都觉着凉飕飕的,前前后后是一股过堂风儿啊。”周遥捂着下身揉了一把,“你不得冻掉了?” 陈嘉也揉了一把裤裆,都是湿的,鸡儿都要冻没了。 “操,真冻成一根胡萝卜了……”陈嘉扯着裤裆突然笑了,想的是那个风流又骚气的雪人造型。两条修长的影子在路灯下的雪地里晃荡,逐渐地拉近,天暗下去了…… 身上从头到脚支棱出的地方都很冷,但身上热烘烘的,心口是暖的。 陈嘉头发上浸满了雪,临进家门,周遥帮这人把全身雪渣都掸掉,让家长看见要骂的。 陈嘉回头,下意识摸了周遥脸一下。 周遥眼前一晃,那冰凉的手指是从他眼眉前滑过去的,并不是要摸他脸,是帮他抹掉睫毛上的雪花。 “我眼睫毛长么。”周遥自己揉了揉,“长得都能盖一层雪花。” 一开门就是热气蒸腾的屋子,冬天室内可暖了。大杂院的小平房,统共就十几尺地方,所谓的“客厅”和“卧室”是一体式的,中间还烧着一个带火的炉子。周遥一迈进去,一间屋里站着仨人竟然觉着挤了。 “家里地儿太小……平时也没人来我们家,也没觉着这么小了!”瞿连娣挺过意不去,“周遥你吃吗?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不吃了阿姨,我得回家了。”周遥垂头作出礼貌乖巧的好学生表情,违心地假客气了一句,内心在呐喊我靠,灶台饼铛里那是烙饼还是馅饼还是京东肉饼,真香啊啊啊—— 几分钟之前打雪仗时候,他可没这么老实腼腆。 陈嘉坐在屋角板凳上,脚踩床沿,眼望着别处,在他妈面前就开始发呆了。既没去换掉湿冷衣服,没抢灶台上的饼,也没打算招呼周遥留饭。几分钟之前,可也不是这么冷淡。 就像每一天傍晚时分那样,闻着厨房烟火的味道,就坐在这张凳子上发呆,沉默不语…… 看着好像是在等谁,其实也没人可等。 屋子就这么巴掌大,周遥瞟了一眼床头墙上。平房每家每户的装饰摆设都是简单雷同的一套,房顶糊着很多报纸,以及过期的粮票邮票棉花票,墙上挂着户主两口子的结婚照。 照相馆的红色幕布背景,机床厂的蓝色工人制服。女的是瞿连娣,男的一看就陈嘉他爸,父子很像,都是瘦长脸,细长润泽的眼睛,长得一表人才还挺帅的。 但陈嘉的爸不在家,哪儿去了?这话周遥可没开口问。 瞿连娣在厨房里来去忙活,手脚麻利儿招呼周遥,倒水盛饭和端菜。 她心里是真的感激。乐意坚持跟她们家陈嘉玩儿三十分钟以上,还没烦没掐起来,周遥好像是头一个了!竟然没烦得揍陈嘉,也没被陈嘉揍,俩小子竟然凑头玩儿了三个小时? 瞿连娣真想留周遥吃饭。她端了一锅盖的馅饼,一转身,看到了周遥拎进屋门的外套,愣了。 周遥过冬戴的是一顶羊剪绒的遮耳帽,一件皮毛领子的短款掐腰皮夹克。在他这个年纪,太他妈时髦了,无论走在厂区大院,还是机床厂附小的校园里,是要被人频频回头侧目了。 羊剪绒这类面料,一开始是从部队大院流行起来了,后来很多人都开始穿戴了。那玩意儿,其实就是剪过一刀羊绒之后余下的带皮羊毛。羊毛是连皮的,就又保暖又透气,高级货,贴肉穿可舒服了。 后来日用品购买都放开了,在王府井、东风市场百货摊位上,也有卖类似的羊剪绒帽子和皮大衣,一是很贵,二是经常卖的是假货、人造毛的货!把碎羊皮拼成一块,再像植发一样植一层假毛,没穿几天就要稀稀松松地浑身掉毛。 瞿连娣拿过周遥那顶帽子,摸了几下,是真的一块羊剪绒。 “挺贵的吧?”瞿连娣道,“家长给你买的?” “嗯,啊。”周遥答。 还有短款棕色小羊皮夹克,男孩款式,真帅气。 “赶紧回家吧,回头你家长该着急了,该找来了。”瞿连娣从抽屉里翻干净的食品袋,给周遥装馅饼。她在厂里工作,薄薄的透明的食品袋这种东西,都是从工厂食堂“拿”的。 陈嘉低头望着别处,手指沿着床棱轻轻地敲,对别人穿得贵还是贱他压根儿不关心。 周遥已经探头伸向那一锅盖的馅饼,不由自主闻味儿就去了…… 陈嘉突然伸手扽他一下,拦腰把他往后揽了两步:“炉子。” 周遥离屋子正当间的炉子太近了,溅起来的一丁点小火星就能把他的羊绒衫烫一个洞。羊绒衫就怕有洞。 瞿连娣又说了几遍“家里地方太小怕你坐不开”的客气话,包了一袋馅饼揣周遥怀里,用皮夹克当胸裹着,嘱咐“回家路上别弄凉了”。 她不想留周遥吃饭了,怕人家孩子嫌弃笑话这地方腌臢、破烂,根本没法留人家…… “家住哪片儿?不是我们这片胡同的吧?”瞿连娣问。 “不住这儿,我们家住团结湖旁边那片楼,厂工宿舍大院。”周遥一贯嘴甜讨好会来事儿,“阿姨谢谢您的馅饼哈,闻着就好吃。我妈都没给我留晚饭我饿着呢,哎,我妈根本都不会做这种饼!谢谢阿姨……走了啊……” 瞿连娣点头,眼里飞快闪过一片失落,都明白。 她下午原本就想给儿子烙个葱油饼,熬一锅小米粥喝。家里两口人的饭么,还能做什么花样?她是偷偷瞄见周遥跟陈嘉玩儿了三个小时,心里太高兴了,临时剁肉馅把葱油饼改猪肉大葱馅饼了……可怜当妈的一片苦心,她家陈嘉确实孤僻内向,不会交朋友,好不容易跟一个同学玩儿上,看起来很投缘。 刚腾起热乎气的一颗心,立时又凉了。周遥这样的男孩,干净,体面,有礼貌,多乖啊,今天就是碰巧遇见,以后应该不会再来她们南营房小胡同了。 第3章 偶遇 瞿连娣当天傍晚把周遥送出胡同口,还嘱咐“坐车当心,有车票钱吗?哦有月票的,月票揣好了别丢了,馅饼焐着不然就凉了”……她远远地望着,一直望到周遥的背影融进街道的色泽里看不见了,真是操心的命。 她回屋,她儿子竟然一动不动还在凳子上发闲呆。 “你换裤子去。”瞿连娣忍着耐性,“陈嘉,裤子湿了你着凉!换裤子去!” 换裤子也没什么裤子可换,陈嘉冬天在自家屋里就穿一条旧的秋裤。新秋裤出门上学时候穿,旧秋裤就是他的家居裤兼睡裤,就是这样一轮一轮从旧换新的倒腾,一裤多用,一直穿到前裆和后片儿实在都连不成一体,再顺理成章地改造成家用抹布。 第4节 这也并非穷成那样,这就是当妈的是从六十年代经历过动荡和饥荒的过来人,以俭省为生活理念。 床脚挂着那块被雪弄湿的毛皮领子,从皮夹克上拆下来的。 周遥把那个毛领子落她们家了。瞿连娣一看:“你赶紧的,陈嘉,把这个领子给人家送回去!” 陈嘉被炉子烘烤着缓了半刻,好像那冻僵的神经和面部表情才缓过来:“哦……他落这儿了他会回来拿。” “人家还自己来拿?”瞿连娣心里仍不太是滋味,就是固执认真的脾气,“你给周遥家送回去,就在团结湖的职工宿舍大院。” 陈嘉也没强烈抗拒,不顶嘴就是答应了,从锅盖上拿了个馅饼,沉默着啃馅饼。他妈妈最闪亮亮的优点……还就是做饭真好吃啊。 “算了,天太黑了,明儿礼拜天一定给人家送去。”瞿连娣说,“很贵的皮夹克,别让人家孩子以为毛领子丢了!” …… 冬日里阳光和煦,清晨仍然微凉,但房檐下的冰锥和地上积雪已经在悄悄融化。 陈嘉一大早穿起他那条半潮半干的运动裤,被他妈妈赶着出门给周遥送还夹克毛领子。他用门口支着的那根铁钩子,把昨晚烧完的几块煤从炉子里勾出来,堆到门外簸箕里,再勾了几块新煤填了炉子,然后出门。 经过胡同口,昨晚他俩堆的那个雪人还在,捏得特别瓷实,没有化掉呢。 陈嘉蹲下去,精心地重新掊了一些干净的雪,拍在雪人头上身上,再把煤球辣椒胡萝卜什么的重新摁一遍,摁结实了,不想让这个雪人化掉…… 雪人kua下那根大胡萝卜,忒么太羞耻了,他昨晚就给拔下来了。结果就被他妈妈瞅见,瞿连娣这个扣缩节省的,一把拿走了说“别拿着瞎玩儿回头烙胡萝卜馅饼这还得吃呢!” 当时周遥在他身后“噗噗”地乐,还拍他肩膀使个眼色,这根萝卜还能拿回屋吃啊、还能剁馅儿吃啊……怎么随便干一件称不上是坏事的事儿,都这么可笑……周遥这小子挺逗的。 天空放晴,心旷神怡。陈嘉觉着,今天的空气突然都变得好闻了。 陈嘉脖子上也挂着月票,就从他家胡同出去,坐了几站地的无轨电车,就到职工宿舍大院那一站。附近他都很熟。那就是他们第四机床厂的职工宿舍大院,但机床厂有大几千名的工人,宿舍楼哪塞得进那么多户?哪能是人人都分到公家房子的?能住进职工大院的,都是厂子里的管理层、科室领导、高级技术人员、工程师这个级别,然后再按工龄和职称排大队分房子。 厂里其余普通职工,就住自己家房子,家里能是什么生活条件,你就老老实实住什么样的房。那时也没人买得起商品房,各家房子都是老人留下来的,上一辈职工劳苦挣命大半辈子分到的。 比如陈嘉他们家在南营房胡同的这间屋子,就是他爷奶留下的房子。 他爷、他奶、他爸当年就一直住这里,随后他妈妈嫁到夫家,再然后他爷、他奶先后去世,这条胡同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房本儿上户主是他爸。 暖气根本就不可能有,冬天取暖就是烧煤,做饭才用煤气罐,煤气罐要省着用。大杂院里每户的左边窗根儿下是一垛冬储大白菜,右边窗根儿下就是一垛蜂窝煤……有别的地方住谁会住这破地儿? 厂职工宿舍大院是围起来的,眼前是一道两米多高的铁栏杆围墙,门口还有带红袖箍的把守,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嘉:住不起楼房的免进。 其实后面也有能溜进去的小门,比如周遥进出就经常不走正门。但是,陈嘉不知道他应该找几号楼几单元,他只能走正门,问传达室。 传达室值班的瞅着他,有一定的警惕心和职业敏感,打量他的衣着样貌:“找谁家?名字登个记。” 陈嘉说:“找周遥。” 周遥?姓周的。值班员自言自语:“就是周工他们家那男孩吧?” “知道电话么?你打个电话给他家,让孩子下来,或者我给你去叫。”值班员把桌上电话机给他挪过来。 “没电话。”陈嘉说。 “他家没安电话么?”值班员瞅他。 “……”陈嘉顿时都懒得说话了。 是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自家都没安电话的人,当然也不愿打听别人家的电话号码。就假装当作全中国家家户户都还没安电话呢。 周日清晨的宿舍楼,安安静静,进出的人都穿着长款大衣蒙着围巾,蹬着自行车沉默而优雅地进出。院子里还停着几辆轿车和面包车。 陈嘉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家里没车,没摸过车,但满大街跑的总见过。那时候轿车就是“老红旗”“老上海”,最时髦的“桑塔纳”“捷达”,面包车就是“金杯海狮”。 陈嘉扒着栏杆多欣赏了两眼那些车,把那块毛皮领子留在传达室,让值班的代为转交,掉头离开了…… 他过冬穿的是一件紫色棉猴。 之所以是紫色,因为是瞿连娣穿着小了就给他了。瞿连娣也没故意憋屈儿子,是在东安市场排队抢到的一件冬衣,打折半价,但太小太瘦了。打折就好像占一大便宜,怎么舍得不买?买了却不合穿,又坚决舍不得淘汰扔掉,只能让儿子穿了呗。 棉猴洗过几水,那两层布片中间的棉,也飞得快差不多了。从背影看去,就只剩下瘦伶伶的一只“猴”,没看见“棉”。 传达室的人探头瞅着陈嘉的背影老半天,啧,这大冬天,大老远地跑来送毛皮领子,结果光着脖子跑走了……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飘下雪花,这孩子也不嫌冷?真逗。 陈嘉也没忙着回家。周日么,闲着,他不是个认真学习埋头写作业的,也不算学习差的,不用担忧成绩,就在大街上独自行走,吹着冷风。 他坐了电车在中途某站下车,自行车阵的一侧就是副食商场。 旁边大楼上仍然立着“熊猫盼盼”的巨幅造型,迎风颤抖作响。音像小店门口竖着一只“燕舞牌”黑色音箱,面对行人声嘶力竭地嚎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陈嘉就在音像店里站了好久,站在货架后面看,顺便听歌。 “能换一盘带么?”他跟店主说,“‘小虎队’行么?” 店主瞪他一眼,瞪也瞪不出半毛钱来,就给音响换磁带了。像陈嘉这种学生,就跟书店里捧了一大摞书耗着不走的一个德性,就是来“听磁带”的。 ……尽情摇摆……周末午夜多徘徊…… 还都不懂午夜“徘徊”是意味什么呢,就开始唱这些了。陈嘉轻微晃动身体,手里做弹吉他的姿势,在没人的地方尽情摇摆臀部哼曲子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店门口响起很熟的声音:“《星星的约会》那盘带子有么?我就要那盘……海报都有谁的您拿来我看看啊。” 他迅速踮脚,偏过头一看。 说话的学生也回过头来。 俩人对视,微愣。周遥仍然穿着他的棕色羊皮短款小夹克,特飒,脸上一瞬现出明朗真诚的笑容:“哎——陈嘉。” “靠,”周遥说,“你怎么在这儿?” 陈嘉:“嗯,瞎逛。” 顿了一下,陈嘉道:“我刚才给你送毛领子去了,你昨晚落我们家了。” 周遥:“哦我知道落你家了,你给我送哪儿去了?” 陈嘉:“你楼下传达室。” 周遥:“我靠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没碰见你?啊,我走的侧门,我没碰见你啊!我从来不走正门,我走正门还得叫叔叔阿姨么。” 陈嘉翻了一下眼:“你不是最喜欢叫人么?” “谁喜欢啊?”周遥在私底下没有长辈围观注视的时候,就把皮夹克往外一翻,咧吧着穿,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不叫不成,我妈我爸会教育我没礼貌、不懂事、不听话、不是他俩教出来的好学生,给家长丢脸了,我能干丢脸的事儿么?” 呵呵,俩人都轻声笑起来,货架后面一阵窸窸窣窣。 苍蝇小店里都是最流行的港台歌星磁带,但很多是打卡的“水货”,在货架底下的筐子里藏着。他们慢悠悠地翻看讨论,齐秦的,王杰的,罗大佑的,小虎队的…… 店主甩给他们好几沓的明星海报,让他们挑。当年的港台明星海报,妆容发型透着土气,衣着很有时代感,印刷还经常出重影儿,质糙但也价廉。 阳光斜斜地攀进窗户,他俩就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海报。 “你觉着他们仨谁最帅?”周遥说。学生们也就这些话题。 “霹雳虎吧。”陈嘉说。 “我觉得也是,霹雳虎最帅。”周遥一锤定音,给了结论,“她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乖乖虎那样儿的?长太嫩了吧……就没那么帅了。” 陈嘉忍了半天,憋不住说出实话:“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样儿,但是,我妈喜欢乖乖虎。” 噗——双双低头一阵狂笑。 俩人下意识互相端详对方。生活中正常人谁长那么乖那么嫩的?就没有。反正眼眉前儿没一个“乖”的!周遥比较白,男孩长得好看,但论性情绝不是省油的灯。至于陈嘉,陈嘉从小到大就跟“乖”那个字没关联,吓死谁哦…… “哗啦啦”迅速翻过几张女明星海报,俩人都盯着齐秦的一脑袋大波浪式卷发看了半天。那绷着大腿的紧身牛仔裤,再斜挎一把吉他,那个范儿,帅。 大街上也看到过有人敢这么穿的,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用老人儿的话讲都是“流里流气”“流氓的”“不正经的”,就穿这种紧身的前tu后qiao的牛仔裤,玩着摇滚,留着爆炸式的长发。摇滚青年们身背的长柄吉他,事实上就带有某些器官的造型含义,在舞台上每一次颤抖着、咆哮着挺动吉他,就是向这个浮躁的世界传递性解放的诱惑和冲动…… “这歌会吹么?哎你吹一个我听听。 “《红蜻蜓》,《青苹果乐园》,你吹一个么!” 周遥永远是那个话多的,挑头的,直到陈嘉皱眉回了一句:“烦,你嘴就合不上吧?” 陈嘉就把两手凑在唇边,手里其实就没有琴,没带口琴出来,却能以手型模拟口琴,甚至对得准每个音符应该存在的位置,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哼出那首歌的调子…… 真好听。 周遥目不转睛望着人。 周遥跟店主买了小虎队三人组以及齐秦的两张海报,八毛钱一张,两张卖一块五毛。他又要买专辑磁带,死活缠着店主砍价,十块钱一盘带子实在太贵了,五块钱吧!“五块钱我们俩一人买一盘!”周遥说。 陈嘉瞪了周遥一眼,五块钱忒么也是钱啊,谁说要买了。 周遥当时那样儿,就是把羊皮小夹克往后掀开着,吊在后背上,俩胳膊肘把夹克撑开,胯一扭,戳在音像店里,一双长腿轻晃着,还穿的一双皮鞋。 清秀,帅气,有范儿。他也就是年龄还不大,年龄再大点儿,他自己就可以印成一张海报,贴在这家店门口,毫无违和感。 周遥把两张五块钱纸币贴在他下嘴唇上的,叼着,瞅着那店老板,卖不卖,您到底卖不卖?! 店老板拗不过这种,以为又是胡同里野出来的不良少年,再不卖就要把三棱刀拔出来了。算了,十五块钱给你两盘带子拿走拿走! 周遥美滋滋儿地把两盘磁带揣怀里,顺手搂着陈嘉跨出店门,冬天里的阳光真好啊。 “你听吗?你挑一盘拿走,咱俩换着听。”周遥说。 “不用,你自己听吧。”陈嘉说。 听个屁,他只有来音像店里才能听歌。 “那你下回去我们家听,”周遥说,“我们家礼拜六下午总没人,下回去我们家玩儿。” …… 在陈嘉不太靠谱的回忆里,周遥好像也是第一个,邀请他去家里玩儿的。 中午他俩吃的是烤白薯,就在关东店副食商场门外,路边卖烤白薯的摊子。 冬日里老北京街头的“老三样儿”,比食堂里可好吃多了,就是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烤白薯!路边就支着这一个生锈的铁皮桶子,里面生火,冒出一股一股黑烟,铁桶上面摆着一圈白薯,干烤,慢慢地烤熟。 “红瓤的白薯最好吃,你挑红瓤的。” 陈嘉特意教给周遥。 “我们那边儿管这个叫地瓜。”周遥说。 “白薯。”陈嘉说。 “这瓤要么是红的,要么是黄的,我就没见过白色的!”周遥反问,“你们凭啥管丫叫白薯啊?” 老子从小到大就管这个叫白薯,陈嘉瞅对方一眼。 “白薯丫同意你们这么叫么?”周遥道。 陈嘉瞪了一眼,你吃不吃,你这么多废话? “呵呵我也知道叫白薯么……”周遥咧嘴笑了,就是逗陈嘉呢,“我在北京生的,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城里住过,后来才去东北。我们家爷爷奶奶亲戚都还在北京呢。我还有点印象,好像是在东单大街边上、中山公园门口,看菊花展览,我吃过烤白薯……” 三毛钱一个烤白薯,陈嘉也就请得起周遥吃白薯了。 他又拦腰把周遥往后推了推:“有火。” 第5节 周遥:“没事儿——” 陈嘉又说了一遍:“有火,你皮衣服会烧出疤。” 周遥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抢了:“这个烤好了,可以吃了吃了!” 烫,贼烫的。 周遥“腾”地又缩回来,吹手指,然后再拿,“嘶嘶”地又缩回来,往嘴里含着他的手指,“真烫啊”。 陈嘉冷笑一声,好像是笑话他瞎咋呼又怂,轻骂了一句“傻b样儿的”。 “你说我什么……”周遥一肘子从后面勒住陈嘉就往后扳,陈嘉已经空手把一个白薯抓起来了,热气腾腾抓手里正倒腾呢,“烫着”“我靠”“啊——” 两人勒着抱着打成一团,一个烫白薯在四只手里颠来倒去,周遥狂浪地大笑。还是陈嘉拿了那个白薯,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就不那么烫了,帮他剥开皮。然后才去拿自己那块热白薯。 “还是你手上皮厚,好用。”周遥腆着脸呵呵的一乐。 “你脸上皮厚,有什么用?”陈嘉说。 “靠,你又说我。”周遥吃得满嘴都是,笑,“陈嘉你行。” 一团红瓤在冬日的温度里特别诱人,香气扑鼻,又暖又甜。在周遥儿时的记忆里,烤白薯这玩意儿并没这么好吃。可能是饿了吧……真挺香的。 他们又坐回一站地的电车,回南营房胡同,回陈嘉的家。周遥也想不清楚要去干什么,就是俩人挺开心的,没晌没晚地就混呗。 “听听歌,听你吹个口琴。”周遥说。俩人手插着衣兜,周遥的外套怀里还揣着他的磁带和明星海报,并排挨肩往胡同口走,迎着漫天很细很碎很美的小雪花。周遥高兴了,声乐小王子突然扯开喉咙吼一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吼完了看陈嘉,给点儿面子,赶紧接下一句啊。 陈嘉是下意识张嘴了,但实在不习惯这么傻帽,没理他。周遥自娱自乐地又吼了一句:“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雪人还在么?早上就化了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在,”陈嘉忽然一笑,“没化。” 一拐弯,绕过路灯兼电线杆子,就是胡同里他们昨天堆雪人的地方。地上有一片黑黢黢的融雪,被踩成稀烂。雪堆里隐约还能找见碎掉的栗子壳和小红辣椒,“土肥圆”胖雪人的脑袋已经碎成八瓣,身子也瘪一大坑,都碎了…… 两人站着愣住,周遥猛然有点儿失望。 陈嘉抬眼,就那胡同墙上,有人用粉笔之类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骂人的话,骂谁“臭傻b”“没爹养”之类的。早上路过时候还没有的,很明显的。 “没了就没了,回家呗。”周遥抬胳膊搂着人要走了。 身后胡同口有几个少年在嘀咕,瞟他们,挑衅似的笑了两声。陈嘉停住脚,猛一回头,那时脸色就变了,怒视。 房檐上头的天色骤然陷入阴霾,一阵冷风吹进胡同,穿堂而过,卷起雪花。 其实就是闲了没事儿手欠、瞎捣乱,一帮半大的屁孩子,能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的?当一个孩子往来都是形单影只,看起来极为孤僻冷峻不合群的时候,或者他的家庭暴露了激起旁人轻视嘲笑的弱点,他就容易成为被其他群体轮番嘲弄的对象。 连一个雪人都不放过。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们亚洲”那两句,是90年亚运会主题曲《亚洲雄风》,刘欢韦唯唱的。) 第4章 端倪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陈嘉甩开他的胳膊,突然调转180度就过去了,还两次低头弯腰捡了什么东西。 “……”周遥猝不及防,喊,“哎?” 对面几个捣蛋的少年也炸窝了,叫嚷着要抄家伙自卫。陈嘉低头是在刨雪,掊起一捧雪,用力捏了一个很硬的雪球,眼神比手里雪球还硬。 只是捏雪球吗?周遥觉着不对。 陈嘉突然发飙拉开步子就是一发凶狠的炮弹!平直球暴力而精准,直射脖子。有人中弹了发出“啊”一声惨叫,捂着脖子嚎叫逃跑…… 陈嘉应该是在雪球里裹了一块石头,来狠的,是用石头捏的雪球。 一群人抄家伙,陈嘉从不知谁家门口顺手就拎过一根勾蜂窝煤用的铁钩子! 那户人家探出头来,扭脸又缩回去了,就没管。 铁钩子从墙边剐过去时那声音特别尖锐,周遥都被吓了一跳。他飞扑过去一把搂腰,在陈嘉试图用铁钩子抡人的时候,把这疯子给搂回来。 他那时瞥到陈嘉眼底射出的戾气。手指的骨节粗硬结实,攥着一根铁家伙冲出去时那副表情很暴力,那种感觉让他非常陌生、震惊,有点儿吓着了……他毕竟也才认识对方两天,他以为已经挺熟的了,就是玩伴,反正他跟谁都自来熟、好人缘。 不就砸了一个雪人么,在周遥眼里这真不算个事,他也就回头理论几句,把那几句三字经骂回去就完了么。 “瘪打,败闹这个!”周遥紧张地低喊,来了一招亲热的熊抱,“算了陈嘉,走吧……” 陈嘉一铁钩子横扫,在周遥的死拉硬拽和干扰阻挠之下,终于没有抡到哪个小捣蛋的腿骨上造成严重伤害,一钩子抡在水泥电线杆子“腿”上了。 那倒霉碍眼的电线杆子,也不知道躲,被砸出一枚小坑,噪音充满了撕裂感。 杆子顶上的路灯都摇晃了,少年面色阴郁…… 那天周遥熊抱住陈嘉,终于把铁钩子夺了丢到墙根儿,内心暗生余悸。 他转身很有气势地绷了脸,跟远处几个胡同孩子说:“有什么事儿好好说么,别背地里偷摸捣鼓事儿毁人东西,成么?” 其中有个孩子就是昨儿刚跟他们打雪仗打输了的,估计很不服气,周遥说“等着你们”,却没想到人家另找方式把吃亏找回来了。 “就、就是瞧他、瞧他不顺眼!”那小孩被某人干架的气势吓唬得有点儿结巴了。 “你凭啥瞧他不顺眼?”周遥接了一句,“瘪跟我说那个,先把自己眼睛捋顺了不成?” “他以前就揍过人!”又一个小孩不服气。 “为啥揍你啊?”周遥说,“咋没揍别人、没揍我啊?瘪说你啥都没干啊,不带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三江平原口音一出,干仗还自带背景音效,说得对面那孩子没接上来,满脑子都飞着那个biè、biè、biè—— “还想打仗?算了,雪都快化了,捏手上都攒不起来啊。”周遥缓和下气氛,一摊手,“想打仗等明年!雪化了,就是今年的仗打完了!都瘪闹了!” 周司令说今年仗都打完了,就是打完了,很有气势地一吼,看咱小爷劝架这气场。 散啦散啦,回家吃饭,各找各妈。 陈嘉没有说话,抗拒表达真实的情绪,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了。而且,踩得仍是一条偏路,踩着胡同边缘一层灰黑色的雪,把脚上一双白色胶鞋也走成灰黑色……周遥抚着这人肩膀,手心摸到的地方好像特别硬,骨骼尖锐,棱角不断硌到他的手。 那也是他头一回察觉到端倪,陈嘉的性子很暴的,冷而烈,跟他自己很不一样的…… 那户人家在他们身后再次探出头来,瞅了一眼,把铁钩子赶紧收了。 住一条街的街坊嘴巴没有闲着的,都会碎嘴八卦。 “还能谁打架?就那谁,瞿连娣他们家的,陈嘉么。” “那孩子从小就那样儿,哎,太拧,横犊子的。” “男孩就是得打,这就是还没打够,养男孩就得勤收拾他!” “他们家……她那男的现在都不回来了吧。” “陈明剑现在都住学校了?公家肯定给他分房子,有本事了,哪还回这破地方住?就都不管这娘俩了……男的不是东西的,不是只有电视里才演得出来。” “……” 他们回到家时候,幸好瞿连娣当时没在家,不知道陈嘉差点儿干仗打架的小插曲。 陈嘉也是个兜里揣钥匙独来独往的,无所谓家里有没有大人。窗台大碗里有两张昨晚剩的芝麻酱糖烙饼,就是剩给他吃的。瞿连娣手艺好,就用面粉和饼铛这两样廉价的东西,掺点儿油,她能做出无数个花样,还都特好吃。 自己就直接啃凉饼了,但是周遥在。“麻烦,”陈嘉低声道,“还得上蒸锅给你熥热了吃。” “你吃凉的那我也吃凉的。”周遥是随和的,不找事儿。 而陈嘉是固执的一根筋的,说给你周遥熥热了吃,那就是弄热了再喂你。他说:“凉的吃了胃疼。” 陈嘉麻利儿干活,右手虎口那地方,那块皮好像爆了。 “你刚才打架弄的吧?!”周遥赶紧端过那只手瞅瞅,“铁钩子给磨破了?” “磨爆皮了,都露一块肉。”周遥皱眉,“我靠,以后你别……” 陈嘉迅速把手抽回来,不给看,看什么。 掀蒸锅盖端热盘子的时候,陈嘉用手沾了一下迅速也缩回来,给右手虎口那里拼命哈气,这回也怕烫了。 “你别弄了,”周遥皱眉呵斥了一句,“你起开,我来端吧。” “就你刚才,在外边拿烤白薯的时候,把那手烫了吧!” “……” 蒸锅里冒出许多白气,让窗玻璃上也布满哈气,看不清外面的景致。 两个少年站在厨房灶台前,陈嘉那时眼睛看向别处,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己吸吮虎口处绽开的那块粉肉。烫红了的一块肉又被铁器磨掉层皮,生疼。他习惯了自己舔舔伤口,舔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遥撸袖子帮忙端了烙饼,为了表示对小陈同学收留他下午加餐的由衷感激,吃掉了瞿连娣腌的大半瓶酱瓜酱菜,真好吃啊。 周遥他妈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知识分子,除了会读书教课做论文,其他一概都不擅长,做的饭就还不如机床厂食堂的“冬储菜老三样”呢。当然,那个年代能做到名校研究生毕业的女性知识分子,本身就是一项令人钦佩的、充满荣耀的成就。不说别的,就他妈妈一人的工资,顶两个瞿连娣挣得,她还用自己做饭么,能买多少现成儿的烙饼、酱瓜和冬储大白菜啊。 周遥就这样又跟陈嘉白混了一下午,俩人靠在床头看电视闲扯淡,读新买的磁带里的歌词。巴掌大的平房,屋内格局基本就是一张大床,人靠在床头, 12寸黑白小电视立在床尾的电视柜上。 中途陈嘉还滚下床,给炉子添几块煤。 “火差点儿灭了。”陈嘉道。瞿连娣回来要骂他的,早回来了你不知道看着火!炉子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还得重新生火! “冷吧?”陈嘉问。 “没事儿,我不冷。”周遥一笑,绝不找事儿。 “冻着了?”陈嘉抬头瞅他,都看见周遥刚才悄悄把皮夹克又穿回来,鼻子开始吸溜,分明就是冷。 陈嘉从屋外用铁钩子一下勾进来两大块蜂窝煤,然后再勾进来两块。周遥连忙探头围观,陈嘉是垫着手把上面那只铁盖子掀开,里面就是很深的一个圆筒型炉膛,能摞五块蜂窝煤。五块煤倘若全都烧光了火就要灭,陈嘉低头用小铲子扒炉膛把煤灰拨走,从顶上添进去四块煤,屋里迅速又暖和了…… “咱俩刚才还到外边买烤白薯干啥啊!”周遥忽然提议,“就应该拿你们家这洋炉子烤!你不早说,上面这个铁盖子,多好用,自己烤多好吃啊!” “……”陈嘉嘴角微微露个表情,“嗯,能烤,还能烤老玉米,特好吃。” “你早说啊,以后瘪在外边儿吃了。”周遥两眼放着光的,搓搓手。 陈嘉没说话,难得被炉膛子熏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以为周遥肯定不愿意来他家。他不会提议来家里“烤白薯”。他也怕他的朋友回他一句,操,你们家那破房子破炉子什么鬼地方实在太破了吧,吃你娘的煤灰渣子啊…… 那天晚上瞿连娣从孩子姥姥家回来,终于留周同学吃了顿晚饭。 周遥这顿饭吃得可香了,蒜苗炒肉丝啊,竟然有他最爱的酱味儿蒜苗炒肉丝。当然,一大盘菜里基本上全是蒜苗,没什么肉,他跟陈嘉俩人拼命在盘子里扒拉肉丝吃。 “阿姨,您比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好吃。”周遥边吃边叨叨。 第6节 “阿姨,您这个比厂子里食堂做的那个‘甲菜’都好吃。我上回吃了一遍可知道了,咱们食堂里,甲菜就是冬瓜烧丸子,乙菜就是没有丸子只烧冬瓜,竟然还有丙菜,丙菜就是连冬瓜都没有,烧冬瓜皮!” 陈嘉“噗”地把一口米饭喷到碗里……神扯啊。 “阿姨您要是也开个家庭小饭桌就好了,我在以前的学校,就是吃同学家长的小饭桌,您做饭多好吃啊。”周遥兴奋起来就合不上嘴,倍儿甜。 “好吃你就天天来,你来就给你做最好的。”瞿连娣一直盯着周遥看。 “您开个小饭桌,我就交钱天天来!”周遥笑道。 那一年北京的副食本和粮油票还没有作废呢。对于没有特殊待遇又没挣到闲钱的贫民小户,粮油肉蛋甚至糖和芝麻酱,仍是凭副食本供应的,每家按人头算……周遥但凡来吃一顿饭,就是吃掉了陈嘉这颗人头上的肉蛋菜。蒜苗算是细菜,菜店里卖得不便宜呢。 所以,周遥很懂人事儿的,不交钱可不好意思过来白吃白喝。 昨天忘了问,瞿连娣才想起问:“遥遥,你是转来我们机床厂附小的吧?你哪个班级?” 周遥扒干净米饭:“五年二班。” 瞿连娣和陈嘉都是一抬头犯愣的表情,瞿连娣然后转头质问儿子:“遥遥是你同班?你怎么没说你俩同班?” 陈嘉也一脸蒙,咱俩同班了吗?您哪位啊? “是邹老师那个班,邹萍老师,五年级二班对吧?”瞿连娣转头瞪着儿子,“你俩是不是一个班?你们就是!陈嘉你上的什么学啊!” 周遥也一脸蒙,然后哈哈地乐,太他妈乐了。 他新来的,在上个礼拜才刚报道,周四、周五、周六混了两天半,基本只认识班主任和学校教务处大队辅导员,各科老师的名字都还没记全呢,他班里四十多个同学都有谁啊? 瞿连娣盯着儿子,仿佛恍然大悟,一击正中要害:“陈嘉你说实话,你上礼拜上课了么?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上课?!” 陈嘉是一脸青天白日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愤表情,一脑门磕在了饭桌上,简直是窦娥冤,老子明明去上课了啊啊啊—— 其实,周遥踏进班级教室,班主任拎着他在前面介绍了两句,就给他分了课桌座位。 陈嘉只要抬头认真听讲,就应该能记住这个叫“周遥”的借读生新同学。但陈嘉什么时候会抬头目视前方认真听讲的? 他走神了,他的视线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他还把教室窗户开了一道缝,让冷风呼呼地刮到他的脸上,盖住讲堂前的声音…… 周遥就被安排到教室最靠门的那个组,第五排。 陈嘉坐在教室最靠窗户的那个组,第六排。 于是,两人谁也没瞅见谁,谁也没搭理谁。陈嘉进出教室一贯独来独往,低头贴墙溜边儿,从不和同伴走成一路……他好像就没有同伴。 这种情形在礼拜一重回学校时,终于终结了。 周遥坐到他最靠门第五排的课桌座位里,下意识先就扭过头,越过好几排人,往左后方看。 陈嘉坐在他最靠窗第六排的位子里,眼神从位斗里漂移出来,恰好就跟周遥的视线对上……俩人相视,原来真是一个班。 课程还是那些,只是各省教学用的课本和练习册有些不一样,这对周遥同学造成了一些障碍,让他被迫破天荒地认真听讲好几天。攻坚适应了新课本,他就基本不需要听讲了。 他一般也在位斗下面鼓捣自己一摊,跟周围同学开个小会儿,把语文课本里边夹一本漫画,《火王》或者《圣斗士》,然后再照着漫画书在课本上画小人儿。 可惜他离陈嘉太远,实在没法一边上课一边找陈同学开会。 他只能给陈嘉传个漫画,隔空交流。递东西还山高水远的,中途被好几个男生截胡,从早上第一节 课传到第四节课才终于传到陈嘉手里,一个教室的人轮着宠幸他带的漫画。 上午课间操时间,冬天北方的学校,对付学生、消耗学生体力精力、培养意志品质基本就是这一招:长跑。 最操蛋的就是冬季长跑了。顶着风,吃着土,谁愿意跑啊? 跑还不是在操场上跑,因为他们机床厂附小就没一个像样的操场。于是,像很多学校冬季长跑那样,队伍都被拉出去,在厂区和居民楼中间跑…… 排成两列的学生队伍,都穿成熊样儿,闷着头沿着居民区街道傻跑。周遥不穿皮夹克来学校了,太扎眼回头率太高,女生们都开始议论他了,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换了一件蓝色棉猴,跟旁边那位紫色棉猴的同学挨着,终于可以喝着西北风凑头开会了。 “我画的处女座黄金圣衣你看见了没?”周遥赶紧问。 “那是你画的?”陈嘉翻他一白眼。 “我画的啊,可以拆解变身的可牛逼了!哇,天舞宝轮不死之身,最接近神的男人,长得老漂亮了!……你看了吧!”周遥说。 “圣衣没注意看,脸画得不行,太丑。”陈嘉说。 “还可以了吧……”周遥一路喝着风叨逼叨。 “你把处女座圣斗士画的跟天平座那位似的,也忒丑了吧?”陈嘉不屑地吐槽,你就差再加一撮胡子了。 “我——没——有——”周遥嚷嚷,“哦,你喜欢沙加?” “一般吧,”陈嘉低头跑步,淡淡地说,“我比较喜欢艾欧里亚那样儿的。” “我也喜欢,”周遥高兴了,“狮子座最酷,帅。” 俩人不知不觉中,又在审美情趣上达到了空前的一致,兴趣爱好整齐划一,在漫画书里都很爱拥有男子气概的狮子座。 只是,那样单纯的少年时代,所谓的“喜欢”,就像一阵风一样,无知无痕无觉地就掠过去了。他俩还没有学会用“很man”“很性感”“很阳刚”“很耐操”这样的词汇,去描述自己心里喜欢的形象…… 啊—— 周遥跑着,棉猴的风帽突然被人往后一扽,鞋还被踩掉一只。 周遥回头怒视:“翟小兵!” 他身后是他靠门位置的同桌翟小兵。翟小兵也吁他:聊聊聊,让你俩臭聊! 周遥趿拉着一只鞋,周围人埋头嘲笑,就陈嘉没笑。翟小兵再次企图使坏扽周遥的帽兜。 陈嘉回头盯了一眼,突然往队伍里横切拱过去,把人撞飞了!就这么霸。 周遥也绝不吃亏,呼着白气回头就是一掌,粗声呵斥道“吃我一招曙光女神之宽恕”!周围人都笑疯了,结果这一记“曙光女神之宽恕”没扇着翟小兵直接抽了陈嘉。他深感歉意抽错人了啊却脚底下一滑,仨人同时“啊”地叫,全部横着摔在路边一摊冰上……周围的同学哄笑…… “干什么呢你们仨!翟小兵!陈嘉!……还有那个谁,周遥!!”跟队跑步的体育老师爆吼。 仨不省油的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身上摔得都是黑冰渣子,抱头蹿进跑步队伍。 跑回去了周遥就胃疼了,趴在课桌上趴了一节课…… 这一学期本就临近尾声,浪浪荡荡、稀里糊涂的,这个期末就混过去了。 他们班主任偶尔察觉,刺儿头陈嘉身边有同伴了,经常是和周遥一路下楼去上课间操,一路放学走出教学楼。周遥坐在靠门位置,下课铃一响他收拾书包站起身,是要刻意放慢脚步回头等一等,才能等到陈嘉…… 男生女生课间上厕所,都要各自拉帮结伙。陈嘉其实不太习惯,跑步一起跑就罢了,撒尿你非要跟我一起撒?你有病吧。 俩人并排站男厕所池子边沿上,倒也没有互相观察对方,只是暗暗比着谁能尿得远,谁能“转圈儿画个花”。 “周遥你真能抖,”翟小兵说,“你那玩意儿能绕八字啊!” “你不会动?”周遥一哼,“你那玩意儿是死的?” “你再绕就jb打结儿了。”陈嘉忽然冷笑,嘲他呢。 周遥抬脚就抡上陈嘉后腰,但重拿轻放,轻踹了屁股一脚,小声说“快滚”。陈嘉系上裤子,径直走开了没有还手,看在挺熟的份儿上,都懒得揍他。 厕所里正在撒尿的男生站成一大排,后面还有一排蹲在坑位上蹲着的,全部齐刷刷地扭头往这边瞪着。 呵……谁竟敢拿脚踹陈嘉啊…… 别人也踹过,会被摁在地上揍死哦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别(四声)”实在找不到这个字,无法表达周遥同学讲话的精髓。 第5章 逆反 期末考试,两个上午轻轻松松考完两门主课。 周遥不习惯提前交卷,没必要嘚瑟逞牛逼,但他也不太认真检查卷子,就斜眼四顾瞄别人,在思想上开个小差,或者在算草纸上画个狮子座圣衣变身什么的。 陈嘉比他写得慢,也没怎么检查,从来都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拉。陈嘉学习成绩却也不差,就是挂中游的,全班四十个学生,陈嘉每次就在差不多十几名、二十名的那条线上下浮动。坚决考不进前五名,但也坚决不能垫底被请家长。 周遥呢?周遥这回期末考了个全班第二。 考试后的阅卷总结课,老师念成绩,让每个人亲自上讲台来领卷子,按排名念的,第二个就喊到周遥。周围“唔”的一声,从来都懒得抬头看讲台的陈嘉都猛地抬起头来…… 一下课,周围人就站起来了,他同桌就嘟囔:“我靠,周遥你行啊,平时谁说没写作业没复习?偷偷用功呢吧。” 翟小兵也说:“周遥你用的什么练习册!外省的卷子和练习册有木有!交出来我们也参考参考!” “没有。”周遥皱眉,觉着解释这事儿多没劲,“我没啃外省的练习册。” 他真的就没用功、还没发力呢。就五年级一个jb期末考而已,又不是决定命运的升学大考,就语数两科,让小爷复习个啥啊? 他揣着卷子走过楼道,跟陈嘉一起,路过办公室还是被老师叫住拎进去了,陈嘉那个不讲义气的,瞅都不瞅他直眉瞪眼径直就走了…… 他们班主任邹萍老师,就是淡淡地嘱咐他两句:“都跟得上吧?……考挺好的,就是得检查啊,那个成语怎么写了错字,要是认真检查你不就考100分了么。” 周遥特乖巧地点头,一笑,还把全屋老师都挨个认识了一遍,声倍儿脆,嘴倍儿甜。 隔壁班的班主任,抬眼瞧着走出去的背影,小声说:“这就是周遥?” “学习肯定是没问题,他爸他妈都是研究生,在咱们机床厂也没有几个了。”教数学的老师说,“跟工人那些孩子啊就是不一样,气质都不一样!……咳就咱们厂里有些孩子,笨得真让人着急上火,一道应用大题统共四个步骤,就绕啊绕啊就死活学不明白!真是没辙……” “平时也在底下看闲书、聊得特欢,我知道他看漫画书我就没理他。考试成绩出来我一看,还行。”邹萍低头看卷子,其实也认同,“孩子么,脑子里灌的就不是课本,灌的都是遗传基因。咱们在这儿再怎么督促、使劲,其实没用——该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 老师们私下也八卦,老师们也提政治很不正确的“血统论”,无可避免。 “他妈妈据说是音乐学院老师,报纸上有文章介绍过……父母真不错,孩子模样也好看。”隔壁班主任流露些微的遗憾,可惜周遥没分到她们一班,倒不是要弄个好学生进来抬平均分,而是她家闺女上初中了,正请家教练习声乐和钢琴,拼市级奖项拼考试加分呢……周遥妈妈是音乐学院老师啊。 “那周遥声乐肯定不错,下学期让他进合唱队唱歌去呗。”老师们一致点头同意,替周同学丰富课外生活做出了安排决定。 学生填表都要写清楚家庭成分和父母职业,父亲一栏是“高级工程师”,母亲一栏是“大学讲师”,地道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整个年级里就只有周遥了。 他肯定是个好学生。他只能是个好学生。 邹萍老师往窗外扫了一眼。陈嘉是在操场乒乓球台子上坐着,一腿支在水泥台子边沿上,一如既往沉默地凹着造型,专等周遥同学从楼里出来。两个少年走路都是晃荡着,倒提着书包晃出了校门…… 班级里新来这么一位借读生,五年级已经过半,面临敏感的小升初冲刺阶段,班里无论同学还是家长,暗地里都会盘算议论,这学生这时候插进来,是要争班干部么?是要争“三好学生”吧?是要争每个班只有一名的保送重点初中名额吧。 这才是关键。毕竟是敏感阶段插进来了一位好学生,原本竞争就够激烈,这时候又转来一个分瓜分枣的,是要干什么? 班主任其实还留着一手,避免争议,没让周遥当班干部呢。 周遥原先在前一个学校,就是“两道杠”。自打一年级开始,他就一直是“两道杠”啊。 现在手臂上终于没有那“两道杠”绑着他,现在他手臂上任何代表先进的标志都没有,顿觉轻松。只要别太出格,想干吗就干吗;想跟谁玩儿,就跟谁野在一处…… 期末考之后报分和做学期总结,每个班例行召开家长会。 周遥父母都没露面,因为工作确实忙,位置重要就更抽不开空,他姑临时替身出席了家长会。 陈嘉他爸期末也没露面,瞿连娣就没打电话通知她丈夫开家长会这件事,却又临时加班,结果迟到了半小时才赶到学校…… 周遥在每礼拜六下午,几乎就是和陈嘉混在一起,因为双方家长都太忙了,都在上班。 第7节 那时全市很多家庭都是国企和事业单位双职工,工作非常忙碌。忙竟然还不是为“赚钱”,工资是有数的死工资啊赚什么钱?单位里的口号就是“为国做贡献,劳动最光荣,为社会主义燃烧自我,我愿意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职工们一生的事业就在这家单位,学习娱乐生活也在单位,尤其在凭票供应的年代,票都是单位发给职工的,你没单位就没有购物票和工业券,就好像被整个社会大家庭排斥在外、不带你玩儿一样的。单位就是你的家,你还管小家庭干什么呢?…… 尤其像陈嘉这样家庭出身的小孩,他从小上幼儿园,再到上小学,都是在机床厂附属的单位,校园吸纳的就是他们机床厂八千名职工的家属子女。外面很多人还羡慕他们这样的国有大企业职工,拥有附属的幼儿园和小学,不用排队、不用额外交钱去争抢名额,多方便啊!陈嘉的童年,仿佛就一直附着在这块土地上了。 周遥是个外来户。周遥原本不属于这里,就是无惧无畏地一头闯进来的,而且还在学校混得不错。 学习好又长得俊的学生,本身就讨老师喜欢。更何况周遥家庭条件不错,说白了就是,干什么他都不差钱。 平时在校门口跟同学买个零食、文具,他都是大方的。为了踢球还从家里拿了个新的足球到学校,半个班的男生都乐了,活动课就集体下楼去踢周遥带的新球。周遥于是就把足球留在教室里了,捐成“班集体公物”了——他在班里人缘能不好么? 贫富的差距虽然还不至于在班级里造成明显阶级分化,也已经在每个学生身上悄悄地镶了标签,每个人都会有感觉的。 陈嘉就摆不平那么多的同学,所以他也孤僻。他就只能摆平周遥一个人。 瞿连娣从她们机床厂合作社买了新鲜的柿子,冻在窗口上,冻成一排,然后就发现,这柿子悄摸影儿的自己开始玩儿消失,一个一个长了腿失踪了。 因为陈嘉请周遥来吃冻柿子,不好意思当着家长的面儿,竟然还偷着吃。 陈嘉沉默地用个小勺挖柿子的红瓤。俩人尝了,周遥说“涩”。陈嘉终于挖到冻柿子最好吃的那部分,就把勺把子递给周遥:“你吃小舌头。” “冻柿子的小舌头最好吃了,简直是人间美味啊!”周遥惊呼。 “真希望每个柿子能长十个舌头,”他说,“太少了,都不够咱俩吃的。” “小舌头”有种脆脆又软软的东西,还特别甜,尤其是抿在嘴里那口感,说不上来的奇妙。两人都吃多了,嘴唇和舌头全部发麻,舌尖苦涩,伸出通红的舌头不停呵气。 周遥伸手戳了一下陈嘉的舌头:“你丫舌头真长。” 陈嘉正不爽呢,喂出一记卫生球白眼儿,突然上手就把周遥舌头嘴巴全都捏住了,手指力道凶残,掐得周遥“哎呦哎呦”地叫唤舌头疼啊。 打不过还贱招,只能求饶了,陈嘉从他背后压上来,扼住他腰,压得周遥直不起来,那力气可大了…… 俩人在屋里屋外玩儿,陈嘉站在窗外,甚至告诉周遥,他家那扇窗户,从外面能把插销给抠开,他以前忘带钥匙,经常自己把窗户抠开,从里面摸到备用的钥匙。 “这猫洞你都告诉我了,不怕我钻你们家去,把你家搬空了?”周遥笑嘻嘻的。 “你钻啊。”陈嘉说,“屋里没值钱的,你要搬黑白电视机还是搬炉子?除了我跟我妈,谁还来这个家。” …… 寒假放假了,同时也临近春节,他们作为第四机床厂这间市属国有大企业的附属学校,理所当然的,要跟工厂里搞起一些新春联谊活动。 这是厂里工会牵头组织的,职工合唱团、舞蹈队和曲艺队都出节目,学校这边也出文艺节目,大伙一起在工会大礼堂里搞一台联欢会,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了工会平时免费放个大电影都能让礼堂坐满,联欢会更是一票难求。每个科室分到有数的几张门票,还要抓阄拿到票才能进场。 周遥没有被安排上节目,但周遥同学被安排了代表学校当主持人。 六年级毕业班的都不参加文艺汇演,然后就是他们五年级的最能拿得出手,你不上谁上?他班主任想都没想,就把周遥拎出来,塞给他一份串场词,就认定他有这样的天赋。 跟他搭档一起主持的,就是他班里总考第一名的女班长。 那女孩肯定也是把家里最好看一身衣服穿出来,玫红色带绸子花边的连身裙。周遥穿的是一身白色水兵款制服。老师还给俩人都化了妆,抹着两坨红脸蛋就上台了,一对儿小妖精。 上了台就神气活现地临场发挥,念个串场词,对周遥来说确实不是难事儿。他站在舞台灯光下他不怵场。男孩再长得俊就无敌了,双眼明亮,一笑就特讨人喜欢。 但那天的联欢会对周遥而言一点儿也不喜兴,不顺利,出了一些事故。 他不演节目,陈嘉是要上节目的。 这一点周遥事先没有想到,节目单上的校级小合唱,竟然有陈嘉的大名儿。但陈嘉姗姗来迟,在礼堂后台集合的时候,就让老师炸窝了。 陈嘉你的衣服呢?不是说了穿统一服装吗?你的白衬衫呢,裤子呢,你的皮鞋呢? 后台多忙啊,老师也手忙脚乱顾前顾不上后,急了爆吼陈嘉:“你这样怎么上台?上次怎么嘱咐你的,怎么回事儿啊你?!” 小合唱八名同学,别人都穿了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蓝色长裤和皮鞋来的,女生是蓝裙子,只有陈嘉竟然就没换服装,还是平时那一身,穿着蓝白条运动裤和白球鞋就晃来了。 陈嘉也没表情,眼神散漫地划过地板,跟老师说:“忘了。” 忘了? 那个表情和态度很气人的。“忘了你回家换衣服去!叫你妈妈过来给你送衣服!”班主任很跌面子,吼他了…… 周遥从幕布后面探出头来看:“哎,陈嘉——” 陈嘉没理他,双眼看向别处,就在后台的楼道里自觉罚站,迎候来来往往侧目的视线。那副倔强表情就是既不想回家换服装,今天也不打算完成演出,直接把这节目砸台上了。 瞿连娣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赶到,骑着自行车回家取衣服回来的。瞿连娣脸色也很不对,一路“蹬蹬”地冲进楼道,到儿子面前小声质问:“怎么没跟我说要服装?你早点儿说啊你怎么不说?” 瞿连娣从袋子里拿服装出来,低声说了很多话,周遥从后面慢慢走过去,瞿连娣是说:“裤子还是上回那条裤,皮鞋我刚才跟工会蔡师傅家借的他家孩子的,行吗?……你前几天早说我就给你买件白衬衫,今天先凑合穿这件行吗?……你姥姥上回给改的,你爸以前的旧白衬衫,可能还是嫌大,上台先凑合穿一下?快跟我去换衣服……” 陈嘉那时就是一句话:“我不想换。” 大队辅导员再次吼着周遥上台念串场词了,周遥着急忙慌的,率领他身后的女班长,俩人攥着小纸条又冲上去了……一对打扮花里胡哨的童男童女,都不知跟台下胡说八道了什么,反正周遥一笑就露出一颗虎牙,台下的职工家长们就跟着他哄笑,给他鼓掌嗷嗷地叫好! 他转了一圈下台了,瞿连娣和陈嘉竟然还在楼道里针尖儿麦芒似的对峙,这服装还没换好? 瞿连娣说:“怎么就不能换衣服了?演出啊。” 陈嘉说:“不想演。” 瞿连娣:“那你想干什么?你今天到底要干吗?” 陈嘉说:“我不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连娣说:“你前天没跟我说,不然你妈妈不就去帮你买了么?” 周遥轻声搭了一句嘴:“哎,嘉嘉,工会的那个相声马上就说完了,下一个就到你们……去换衣服了。” 陈嘉不答话。 那母子俩陷入短暂的沉默,互相顶牛似的瞪着眼,空气间都透着尴尬、憋屈、顽抗和挣扎。陈嘉就是这么倔的,横的,他不愿屈服的事,一件针别儿大的小事,瞿连娣开一辆挖掘机来都刨不动这一头倔根儿。 周遥是无法理解的。他从来不干这种无意义的蠢事。有什么倔的?换件衣服么。家长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想要拉大旗暴动起义,咱也不要挑这么个时候…… 他当时并不知道,前儿晚上陈嘉他爸从学校大老远地回家来了,几个星期难得回一趟南营房胡同。街道的粮油本是按户按人头卖东西,每到春节期间廉价供应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酱、红仁大花生、巧克力什么的,都是平价的不贵。所以,他爸是隔段时间要回来领属于他的那份口粮。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从属和社会关系牵制着。倘若没有这份牵制,家都不必回了。 陈嘉当时就斜着身子飘出屋,理都没理他爸,在外面晃荡了半宿没回家。 他的父母亲就在小平房那间破屋里争执,声音大得街坊可能都听见了:回来就是搜粮食搜吃的么,没这事你连回家都不回了吗?……怎么叫搜粮食搜吃的呢,你就永远说话这样难听,这不是国家分配我正当领取的?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龄发给我的?……家长会你去过么,你在学校念书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你管过陈嘉?你给陈嘉留过什么?……我怎么了呢?我毕竟还是户主这按户分的一只鸡和一条鱼,我不是都留给你们么,我拿走了么?……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你就永远是这么自私…… …… 陈嘉眼神飘向远处,嘴唇紧闭,突然扭头往外面走去。 瞿连娣吼了一句:“你回来!” 陈嘉转头跟他妈妈说了一句:“我不穿陈明剑的衣服让丫滚!” 瞿连娣脸都白了,身体僵硬着手却没僵,抬手抡过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脑门、太阳穴附近。囫囵的一巴掌,扇到陈嘉的脑袋“啪”一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半开半关的一扇窗户。老式窗户的边缘,都有一圈坚硬的铁框子。 啊——楼道里排队正待上台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儿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鹅,惊恐地围观,然后被老师把抻长了的脖子都捋回来,别看了别看了。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没个大事儿打什么呀……”邹萍老师吃惊地冲过来,一把推开陈嘉,这时已暗暗后悔刚才打电话把瞿连娣叫来。 陈嘉的头不知磕到没有,看不出一丝“疼”的表情,当然也不会哭,嘴唇紧闭面色凉透。 周遥觉着他好像见过陈嘉那种抗拒的情绪,但他不愿回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样子。那个场面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他忆起来了,陈嘉当时假若手里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铁钩子,“滋啦啦”地划过墙缝,再踩着一地黑色的雪……那场面就生动鲜活得能配上一部港产录像片的主题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瞿连娣瞿嘉】姓qu二声;【翟小兵】姓zhai二声,别混啦。:) 第6章 围墙。 在周遥少年时代的心灵里,打人和挨打场面都是挺糟心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 “算了,瞿师傅您先回去,先缓缓再说孩子么,我回头再跟陈嘉讲道理……”邹萍一直在小声劝。人人都有恻隐之心,并不愿这样撕开血肉穷追猛打。她若早知这么个尴尬情况,一定不会故意为难瞿连娣一家子。陈嘉连罚站写检查都不用了,孩子也挺难的,何必呢。 陈嘉一言不发低头就往外走。 “陈嘉别走了……咱们那个……”周遥攥着串场词,跑上前两步,他牵住对方胳膊的时候被猛地一甩。陈嘉回头凶了他一句“你甭管我”,甩开他走了。 周遥被推得往后倒了两步才站住。胳膊扬起来,打在半敞的那扇窗户边框上,“哐”的一声。 他的手腕爆疼,是真的疼……那扇窗户太不开眼了,转头就得给卸下来,跟他俩都有仇吧? 陈嘉都不算真的跟他动手,就让他手腕后来疼了好几天,毛细血管涨裂,凸起一道红。 比那块凸起的红肉更疼的,是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隔膜,竖起在他和陈嘉之间。尽管他那时甚至没意识到,两个人太不一样了。 瞿连娣嘴唇微抖,手也发抖,跟邹老师道了歉,拎着那袋衣服往外面走。走到礼堂后门那里,长条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 瞿连娣两个眼眶下面生出红斑,怔愣了很久,掩面抹了几下,想哭又绝不能哭出声,不愿被人轻视。一下子就后悔对陈嘉抡巴掌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抽起来多心疼啊,又气得想呕血。儿子撑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撒野胡闹,她却不能也撑不住了,也撒泼胡闹。 …… 那天的文艺汇演后半程乱了个稀里哗啦,节目程序都乱套了。 好在只是后台在乱,前台观众席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故事,工厂大家庭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喜迎新春,谁家当妈的发脾气抽了孩子一巴掌这种芝麻小事,都不算是事儿。 谁家还没打过孩子啊?别蝎蝎螫螫的了。 瞿连娣站起来,又走回去看刚才那地方,暗暗地找窗户棱子和墙上有没有血,怕把她儿子头磕坏了。没找见血迹,心里松一口气,这小子头真硬啊。陈嘉早跑得没影了,还不知跑哪去了。 小合唱是临场砸锅了。周遥作为主持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八个人就少一个嘛,七个人你们不能凑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新来的一个夯货,都不了解本班队伍情况:领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个葫芦娃,原本就是在后面摇晃着大脑袋配和声的,还唱个屁。 班主任跟厂里工会主席在楼道里小声议论聊天,摇摇头,叹息。他们工会主席比瞿连娣早几年进厂的,名叫蔡十斤,老师傅了。蔡师傅小声说:“咳,还是他们家陈明剑那个事,我们都是看着陈明剑进机床厂的,也看着他走出这道厂门,都知道。人都要往高处走,现在还能让他再从高处出溜下来?他愿意?……陈嘉这孩子也忒拧,不懂事嘛。” “孩子么……我能理解。”邹萍老师说,“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来学校。” “你们学校老师多帮一帮,都担待下。”蔡十斤说,“这娘俩在厂里挺不容易的。” 邹老师点头,没作评论,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体制改革和社会开放都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却是在往下走。 有人迈出重工企业的大门,有人住进了新楼房,还有人已经下海开始行大运敛大财了;而也有人仍然恋恋不舍地端紧手里的铁饭碗,每月翻着粮油副食本上的条目,寸步不离地留守在老城区的胡同里……这就是历经坎坷突逢变革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人生道路一旦岔开,彼此都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谁心里不明白? …… 这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决定了他们子女的未来。 随后,周遥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陈嘉。 已经放寒假了,他就被叫到他爷爷奶奶家小住,提着一书包沉重的寒假习题册、抄书作业,在他爷奶家整天吃喝玩儿乐,顺便赶赶作业。 临近年关来了一波一波串门的、拜年的、送礼的。来的人肯定没有空手的,他爷奶家的柜子上,房间地板上,是成堆的礼盒装的咖啡、果珍、挂历台历、名牌羊绒衫、香烟和酒。 雀巢,鄂尔多斯,中南海,茅台,长城干邑。 第8节 各种港味儿奶酥零食,就是香港来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冻柿子是什么土腥味儿了…… 他爷奶还带他进城下馆子,问他喜欢吃什么馆子。 周遥就说:“我挺想哈尔滨的西餐馆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个家了吧?”他奶奶说,“你还想回去呀?” “嗯,有点儿想,”周遥实话实说,“学校认识的玩儿的朋友都在那边么。” “在这边学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很幽默!”他爷爷给他讲,“有玩儿的好的没?” “哦。”周遥小声嘀咕寻思,他交往的朋友,啧,怎么就没发现“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和“幽默”这样的闪光点呢! 周遥点名要去西餐厅,他爷奶于是带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厅。所谓“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义,就是沙皇俄国的彼得大帝。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头的国营西餐馆,专营俄式大菜,名声仅次于老莫了。 “比你在那边吃的怎么样?”他奶奶笑问他,“还正宗吧?” “比哈尔滨的差点儿么,还行吧!”周遥说。 罐焖牛肉,黄油鸡卷,奶油红菜汤……还行吧。他一向是个天性乐观情绪愉快随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悦己也悦人,对另一个城市所经历的童年少年时光虽然存有几分留恋,但也没太纠结,回不去就大胆往前走呗。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来,哎。”他奶奶叹气,“你父母的工作关系,还都没有正式办下来,是想要让你留,毕竟在北京将来发展出路好嘛……但是学籍问题,哎……” 是吗,还不一定能留下来,也许下学期又要原路滚回去了。 周遥埋头啃掉一整盘黄油鸡腿。 下午,他从他爷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来了,用那种礼品袋子把东西装好。要挤公共汽车不太方便,没法把爷爷奶奶家的好货都扫荡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几样,凤梨酥、蛋酥卷、酒心樱桃巧克力之类的。觉着陈嘉也爱吃吧? 他是带着好吃的来找陈嘉玩儿的。平时两人都在学校见面,家又不住在一片儿,假若他不来找陈嘉,假若陈嘉也不去团结湖宿舍大院找他,两人就根本见不着面儿。 胡同里车来车往,净是过年问候串门的。周遥拎着个大红颜色的纸质礼品袋,就跟登门拜年要给陈嘉妈妈送礼似的。 他给他学校班主任和大队辅导员也都“送礼”了,大家都送。他们邹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收了一堆挂历,堆成一座小山一样!邹萍她们家,估摸每个屋连带厨房、阳台、厕所,都能挂上一本美人儿影星的大挂历,然后每月轮换一套,全年都能不带重样儿的。 他直奔陈嘉的家,平房房门锁着,门窗紧闭。没人,都不在家。 周遥在门口戳了一会儿,隔壁大妈出来告诉他一句,“他妈妈带着去姥姥家了,可能要多住几天。” 周遥扒在窗台上,窗玻璃结了一层美妙的冰花。他透着缝隙瞄了一会儿,可也没想要钻进去打劫搬走人家的电视,就伸手抠开暗处的插销栓,按陈嘉教他的。 他拨开窗子,里面窗台上摆着三个特大、特别红的柿子。 柿子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从开窗的这个角度,周遥一下子就瞅见了。纸条上说:【遥遥,我妈让你吃柿子,小舌头。】 …… 周遥跟陈嘉交换了“年货”。 他把他礼品袋里的高级零食都倒出来,一样一样地从窗户缝塞进去,换回来仨大红柿子。他管隔壁大妈借了个笔,在那张小纸条背面又写上几个字,写了他爷家的电话号码,仍然压在窗台上。 他爷奶难道还买不起柿子给他吃? 他不缺那口柿子,但是陈嘉同学给他吃的冻柿子的“小舌头”,留在他舌尖的滋味儿就是特脆、特妙、特甜。 大概两天之后,他跟他姑从亲戚家拜年回来,他奶跟他说:有个电话找你,遥遥。 “谁找我?”周遥问,“说啥了?” “估摸是你同学呗,就是不说叫什么名字,怎么都不告诉我。”他奶奶说。 “男的女的?”周遥问。 “这就开始有女同学找你啊?”他姑笑着打岔,脸上是对大侄子一片期许充满信心的表情。 “没有!”周遥立刻否认,“肯定男生么。” “男生,也不说找你干什么,”他奶奶很严肃地讲,“我就多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的,是你班级里的还是校外的,家里做什么的从哪里打的电话,就嘭得给我挂了!现在的学生怎么都这样子!没有礼貌!” 周遥抖着肩膀乐,内心一万句吐槽,小嘉嘉要骂街了你们一家子都那么多废话嘴巴都忒么合不上。 …… 周遥又去了南营房小胡同,这回他挺精明的,房子锁着门他就在附近转悠,去机床厂的合作社看看。机床一厂、二厂、三厂、四厂,每一间大厂子都有附属的合作社。附近这大片居民职工,年节购物都来合作社。这就相当于一家街道居委会“小卖部”,东西很便宜,而且按本供应年货副食。 店门口的队伍排了二里地,就为了买一盒礼盒包装的正宗的老北京糕点。周遥一看就乐了,家家户户派出来的“光荣党代表”都在这儿排大队呢。 他站在寒风里,一眼就扫到他要找的人。陈嘉围着一条围巾,仍然没戴帽子,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里,陈嘉的一双眼就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漆黑色…… 周遥龇牙做了个表情,哼,还是得爷爷我找你来。 陈嘉面无表情,打了个手势,烦着呢,这队实在太长了,过来陪老子排队。 周遥回以两粒“卫生球”,谁陪你排队? 陈嘉伸出手,直接给他竖了个中指。 周遥一步过去,要把陈嘉挑衅的那根手指头给撅下来,陈嘉顺势就把他拖进了茫茫见首不见尾的队伍,让周遥被迫陪着在风里站了快一小时…… 陈嘉买完年货带周遥回家玩儿,俩人走路就是肩挨着肩,垂着眼皮看对方的鞋面,偶尔说几句话。 胡同里还碰见隔壁院一个高个子男生,可能是陈嘉的熟人吧,探头看了一句,吆喝道:“呦——‘蛋酥卷’来啦?” “滚蛋。”陈嘉面不改色回了一句。 那男生好像也是他们机床厂附小的,高一个年级,也住这条胡同,跟着陈嘉到家门口扒煤芯儿。 扒煤芯儿是怎么回事,周遥头一回看见。他也头一回知道,这条胡同里竟然还有比陈嘉他们家更穷的……这已经九十年代了啊。 瞿连娣好歹是机床厂食堂里一个会计,之所以养儿子艰难,因为她是在以一己之力抚养儿子,丈夫不给力,自己娘家条件也不好时常需要接济,就负担很重。半大小子吃死老娘,就显得她捉襟见肘首尾难顾。 隔壁院那男生是单亲,妈死了,就一个爸。那男生的爸是机床厂后勤的保障工人,工资比瞿连娣再少三分之一,家里穷得底儿掉。 按周遥的眼光,这日子忒么没法过了。陈嘉家里正中间摆的是个洋式炉子,烧的蜂窝煤,也买得起蜂窝煤。每年过冬陈嘉借一辆三轮板车,自己去附近煤厂买蜂窝煤拉回家。 而那男生家里,是个老式的烧煤球的炉子。煤球是啥玩意儿呢,就是从煤厂用簸箕搓,搓来一些零散煤灰,掺点儿水做成大煤饼子,再切成小块,就做成可以烧的“煤球”了。那男生经常也跑陈嘉这里,扒他家烧剩下的蜂窝煤,把外面那层灰土扒开,里面的煤芯儿还是黑色的,黑色的就能拿回去“二次利用”。 陈嘉就在屋外帮对方敲了好几块烧完的煤,把黑色煤芯扒拉出来,让对方都拿走了。 那男生抬头瞟了一眼周遥:“‘蛋酥卷’,都没见过这个吧?” “叫谁呢?”周遥很不善地反问。 那男生很痞气地一乐,拎着东西走了。周遥转脸就一巴掌抹到陈嘉脸上:“他叫我什么呢?……什么啊!这人谁啊?!” 陈嘉也乐了,不答话,被周遥驱着赶着撵进了屋。 “谁啊这人?跟你挺熟啊,哼。”周遥翻了个眼皮,“我上回拿的蛋酥卷你给他吃了?” “没有,没给他吃。”陈嘉交代,“就是高一年级的,唐铮,你在学校也见过。” “我还真以为你没朋友呢。”周遥说。 陈嘉也确实再没朋友了。他就帮助过他的街坊唐铮去煤厂扒过煤灰、拍过煤饼子。此外,俩人一起在胡同里跟别人打过架。 他们这样儿的才属于一个阶级,同一战壕里的队友,互相谁也甭瞧不上谁了,总之彼此都经常成为“被侮辱被损害被嘲弄”的对象。 而周遥…… 周遥是他在寒冷冬日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遇见的美丽的“意外”。周遥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他们坐在床上吃零食,在洋炉子上烤白薯,最后还把陈嘉刚从合作社买的一条鲜鱼给烤了。 “完了完了,你妈妈得骂你吧?”周遥一直在笑,幸灾乐祸,“好不容易破费了买条鱼,就让咱俩给烤了!” “你非要烤的,吃呗。”陈嘉说。 “烤太好吃了,怎么这么好吃?”周遥真没有故意吹捧,“手艺牛逼了啊陈师傅。” 陈嘉就是把鱼剖开两半,用木钎子穿上,随意撒点儿盐、葱花和胡椒面,架在他家炉子上转来转去地烤。那时候外面还没有这类烹饪形式的饭馆,可过了瘾了。这在后来,就是椒盐炭烤鲜鱼。 “我妈待会儿回来,怎么办?”陈嘉瞅着他问。 “我我我,”周遥笑,“趁着副食店还没关门,我待会儿再去花钱买一条回来,补上成吗!” “说是你吃的,她就没话了,说我吃的不行。”陈嘉道。 “是不是啊?”周遥收敛起笑意,“哎,前两天合唱那事,你跑了,后来你妈妈没骂你?” 母子俩没隔夜仇,更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娘儿俩,骂什么?不会。 “没有。”陈嘉又说,“也骂我了,骂我把你手磕了。” “骂我对你没礼貌、太横了,说我欺负你了。”陈嘉说。 “啊……”周遥微愣。 陈嘉扳过他那只右手,端过手腕,瞅了瞅。那条红痕是早就没了,没伤到。 “跟你小爷爷我磕个头,道个歉,原谅你一回了。”周遥轻松地说。 陈嘉板着脸。陈嘉这种人是会服软跟谁道歉的? 道歉不可能的,陈嘉顺手就把刚才勾蜂窝煤的那根煤钎子拎起来,示意,递给周遥:不原谅你就也打我一下? 什么啊?周遥瞪着这人。 陈嘉看着他,好像这件事十分稀松平常,拎着铁钎子反手就往自己左手腕砸上去。 “我……卧槽……”周遥这回有心理准备,对付陈嘉这号人他是一回生二回熟,尽管他并不愿意拥有这种经验。他惊愕地拽开陈嘉的手,没让那一下打到:“干吗啊你?” 那根让他总是心有余悸的铁钎子他赶紧拎出去扔门外了。后来他都一直特别讨厌那种东西。他就受不了陈嘉这号的,用东北那边的话讲,就是太虎了,虎逼少年。 受不了他还老是过来找这个人,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被牵着心思。 一是在这城市里没有太多同龄的让他顺眼的玩伴,闷得慌。二是……没有“二”了,没有其他原因。陈嘉就是“原因”。 俩人虎着眼互相瞪着,都觉着对方“简直有病”。不忿地瞪了许久,周遥突然从床上暴起,眼里露出坏笑的凶光,伸出一根雄壮的中指直戳对方下身要害…… 俩人直接栽倒在床上以摔跤肉搏的姿势压在一起。 陈嘉没有反压过来揍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被捏了好几下,一直是笑着的,就算是表达歉意了。 周遥慢慢地翻身下来,扒开陈嘉的头发:“磕窗户框子上,没磕坏啊?” “破了一点皮,已经好了。”陈嘉说。 周遥那时候就猜想,窗台上留的那张小纸条,就是陈嘉想讨好小爷我,还非要说“我妈让你吃”。但是陈嘉嘴硬,死活不承认他是在认错。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来找你,还一定会开你家窗户看见纸条啊?”周遥笑着问。 陈嘉不说话,眼光望着斑斑驳驳掉着墙皮的天花板。 …… 他们小心翼翼地了解对方,也很怕剐疼了皮肉。 第9节 周遥后来也发觉,陈嘉走在学校里,或者混在大街上,那种不合群且形单影只的状况,是经年累月逐渐形成的。陈嘉性子就是冷淡,看着就不是善茬,别的孩子跟这小子掐过几次架,打不过,又讲不通,自然而然就躲开他了,越来越疏远,就在周围形成一堵看不见的墙。而陈嘉也乐于蹲在这堵围墙里,从不主动走出去,不愿与人交心。 那堵墙就是他的壳。 第7章 燃烧 “妈,我去找陈嘉玩儿了。 “可能去他家吧,不一定去哪玩儿呢,再说吧。 “知道了……钱带着啦……我也没带多少钱我没乱花钱!” 周遥挂断电话,从家里的小酒柜的玻璃门里,搜刮出几样零食,揣在棉服里,转脸就跑出去玩儿了。假期的上午,快速啃完当天的习题和抄书作业,他就兴高采烈地冲出家门自我放逐了。而他爸妈,早在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前,就出门上班了。 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自幼非常独立。无论在哪个城市念书,都是一人儿拎着书包满大街混。 少年时代大家都是这样混过来的,自己出去找同学玩儿,回家自己用蒸锅热饭吃饭。以他家这样的生活条件,说有多么好,可绝对比不上真正的干部或商人家庭;说不够好就是你矫情了,确实比普通工人强些,但远没有强到家里养得起厨子司机或者保姆……这个家里没有保姆,也就没有“少爷”,只有一个也很彪的小爷们儿。 厂门口的大爷每天推着自行车往来,车后座绑着个大刺猬似的绷子,上面插满诱人的冰糖葫芦。大妈推着竹篾小车在树底下避风,夏天卖冰棍冰壶,冬天就改卖油纸包着的小鸡蛋糕,还有切好的一小块一小块关东糖,五毛钱能买好几块,特别耐嚼。 工厂里有些人员已经放假,更多的工人仍在车间里坚守岗位,不站到除夕前最后一班光荣岗绝不懈怠脱岗,绝不擅离职守。 周遥跟陈嘉那时候,就经常溜达进他们机床厂里面,专拣那些犄角旮旯没人管的地方,疯玩儿。 职工踢野球的黄土地大操场没人管。 车间厂房空旷的楼顶没人管。 工厂后身高耸的砖砌水塔,那地方也可以偷偷去玩儿…… 别的孩子都在地面上玩儿,他俩就敢在厂房大楼顶上疯跑,比着二十五米冲刺。放眼望出去,头顶就是广阔的蓝天,地上奔跑的屁孩子在他俩眼中都化作一群渺小而庸碌的蚂蚁……奔跑的惯性有时候让周遥几乎冲出楼顶边缘,好像就要冲出去了,浑身血液都燃烧起来,张开双臂就要自由落体了。他突然刹车,鞋底往后搓着坐在地上,心跳剧烈,那种狂野的感觉特别刺激。 陈嘉每次都能冲在他前面,比他跑得还快,在几乎冲到房顶边缘的时候突然往他这边靠过来,跟他并排刹车。 陈嘉可能是怕他真刹不住,从两层楼顶掉下去,所以每次都靠过来,手臂带他一下,然后搂了他回来。 周遥有时带个足球过来,跟陈嘉在楼顶平台上踢球,有时也邀唐铮一起踢球。 “唉我说,陈嘉你这一大脚又把球踢楼底下去了!又得下楼捡球!”唐铮抱怨。 “不然就我们俩在楼顶上踢,”周遥说,“你就在底下负责捡球然后帮我们扔上来!” “去你的吧!”唐铮喷他。陈嘉笑了…… 他们仨人还在厂区里玩儿“抓人”的游戏。 抓人,其实就是捉迷藏。但不是小小孩玩儿的那种,眼前就巴掌大一块地,那样儿一拐弯就找见了,没意思。他们玩儿的是大孩子的很野的捉迷藏,自行划道,东起一车间厂房,西至三车间厂房,北面从水塔开始,南至食堂小广场,这一大片地方,随便你藏。 互相发现了踪影,就撒丫子开始疯狂地奔跑,穷追猛打,被抓到就惨了就要被“埋了”。 经常是周遥和陈嘉俩人去藏,唐铮在后面抓他们。唐铮那时个子就很高,家里穷成那样儿吃穿不济,却发育成个大高个儿,吊儿郎当地甩着手臂在厂区溜达,四处寻么,进城打劫似的,大声吆喝:“周遥——陈嘉——你们俩忒么的快出来!” “快给大爷我滚出来带上年货和粮食,缴枪的不杀啊,让我找出来把你们俩……” 唐铮那句“把你们俩炖了”还没说完,陈嘉和周遥猫在食堂菜站里面,对着地上一大盆一大盆的盐水泡海带,正琢磨中午打哪个菜,吃不吃这个海带炖白肉啊? “赢了给一张甲菜票的?”陈嘉瞅着周遥。 “你就能赢我啊?”周遥说,“看咱俩谁先被抓。” “你小短腿,甲菜肯定我的。”陈嘉是不知不觉开始话多的。 “我还腿短?!”周遥瞪眼,“裁缝给我做裤子我裤长二尺八好吗。” “今天乙菜不会就是炖海带疙瘩吧?”他又突然一脸惊恐地瞪着那硕大的钢种盆,那里面泡发得让人毫无食欲的大块海带。“不行不行,珍贵的甲菜票老子得留着过年!”两人绷不住都乐,陈嘉说“你输了你就喝这个钢种盆的海带汤。” 陈嘉对厂区地形更熟,每次带着周遥四处躲藏,然后躲在后勤的消防器材仓库里。 暴露目标被发现了,厂区角落里就爆出“嗷”的一声,惊弓之鸟疯狂地奔跑逃窜,陈嘉从二楼消防楼梯上面“嘭”的就跳下去了,然后回头,周遥紧跟着也利落地翻越栏杆,跃下去,几乎扑到陈嘉怀里…… 唐铮那家伙竟然更快,百米冲刺凶神恶煞一般就撵过来,也太快了,简直就是“跑神”啊!而且跑步时候两腿倒得跟车轮似的,额上青筋微凸,周遥根本就跑不过这人,被从后面一个猛子扑倒! 唐铮把周遥一推就推沙子堆上,埋了埋了,一掊沙子攘进来就要把周遥的保暖内衣和秋裤灌成个“沙包”。 “我靠,我靠……”周遥输了不耍赖求饶的,嘴上却也不服软,“你等着的啊,下回让我逮着你的!” “别埋他了。”陈嘉晃悠过来说,“人家衣服高级的,弄上沙子就不好了。” “那我埋你啊?”唐铮斜眼瞅着陈嘉。 “你少埋我了?”陈嘉冷眼回道,“埋啊,我的秋衣上下都开口的,你随便灌沙子。” 唐铮把细眼一眯,不怀好意地笑着指了他们俩,懒得说。 唐铮就经常吐槽他俩:你们这两个棒槌,啊,要么就一个也找不着,要么就俩让我一块儿逮了,你们俩怎么老是藏在一块儿? 周遥实话实说:“你找太慢了,我们不藏在一起,等你都要等得发芽儿了。” 那时又没有随身便携的通讯装置,又没手机,出来玩儿就是跟陈嘉混在一起,坐在堆满消防拴的小黑屋里聊天,都是有趣的。 周遥出来玩儿穿的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他已经走在时代前列了,穿得跟海报上的齐秦似的。 很快就发现牛仔裤其实特别不方便,翻个铁栏杆从二楼跳下来几次,他就开始扽他的裤子,把裤裆那里往下扽,因为牛仔裤磨大腿、磨裤裆。 “谁让你穿这个。”陈嘉嘲他,“你弄那么好看,难受不难受?” “难受。”周遥吐槽,“不许说我,你闭嘴。” 陈嘉闭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笑。这人难得幸灾乐祸笑这么开心,笑时定然是比阴沉着脸发狠的样子好看多了。 “你脱了吧?”陈嘉说,“反正里边还有一层。” “脱了我就这样儿露着秋裤啊,”周遥惨乐,还是陈同学的蓝白条运动裤好穿。土是确实很土,但翻跟头拿大顶甚至劈个叉都舒服利索啊。 “不然你穿我的运动裤。”陈嘉说。 “那你穿我的牛仔裤。”周遥说。 “你脱了。”陈嘉说。 “你穿过牛仔裤么?”周遥问。 “没有。”陈嘉说话时眼神盯着周遥的裤子,是真的盯那条裤子,也有些眼热。裤子就是周遥他们家亲戚送给孩子的,最帅气的洋溢着青春气质的蓝色。 在消防栓储藏间里,俩人都把外裤脱掉了,周遥里面是“三保暖秋裤”,陈嘉里面竟然是空心儿,露出一双大长腿。 “你那儿都冻成一串冰壶了吧!”周遥瞅一眼陈嘉穿着内裤的样子,笑。 “就是咱一车间自产自销的,冷冻机(鸡)么。”陈嘉冷笑自嘲。 哈哈哈哈,周遥大笑。 陈嘉终于把牛仔裤穿上了,版型很好的一条深蓝色裤子,裹着臀部和大腿,周遥盯着看:“你穿这个挺帅的。” “这玩意儿真的磨裆……憋鸟儿,不透气……”陈嘉皱眉,窘迫,也开始拼命往下扽。 “你穿怎么竟然短了?”周遥嘀咕。 “因为腿比你长。”陈嘉露出那么一丝小表情,“你也太短了!” …… 他们后来出来玩儿就时不时换裤子穿,成为一种小习惯,就想看看自己的裤子穿对方身上什么样,享受那种隐秘的快乐。临回家前再换回来,不让家长发现这样的小秘密。 什么叫“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儿? 很多年之后的孩子们,或许已经不懂得,也没机会再有这样的经历。周遥和陈嘉,就是穿一条裤子玩儿大的一双少年。 穿得像港片里街头不良青年似的,俩人于是偷摸溜进工会的大礼堂。 这里周末放录像和举办舞会,逢年过节有文艺联欢。白天没有活动的时候,大礼堂内空无一人,就没人管,让他俩占山为王。 周遥蹲在舞台一角,鼓捣那一堆线路和电源插头,竟然给接上了,把录像机里的内容投射到大幕布上了,开始唱卡拉ok。 周遥塞给陈嘉一个话筒,俩人一张嘴,洪亮的声音就充斥礼堂各个角落,空旷的天顶荡起一阵阵回音。 “喂喂,下面请陈嘉先生为大家演唱一首……唱一首《让我一次爱个够》!”周遥举起话筒一本正经地报幕,然后等着看对方出洋相。 陈嘉瞟了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唱就唱呗!你陈嘉大爷家里没有音响、唱机,自己就是点唱机。 除非是你的温柔。 不做别的追求。 除非是你跟我走。 没有别的等候。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不要太早离开我。 世界已经太寂寞。 我不要这样过。 让我一次——爱个够—— 周遥站在舞台的另一侧,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他转过头去,他的耳畔,整个巨大的礼堂里,充斥的就是陈嘉从低沉的哼唱到副歌高潮部分的嘶吼,声音带着看不见的气浪声波的…… 调儿非常准。能唱准调儿都是小意思了,关键是嗓子好,高音该亮的地方很亮,该粗野的地方很粗野。 他扭着脖子大约是听完了整首歌,脖子都扭得落枕了。靠……才明白过来,那天的什么小合唱,为什么说陈嘉是领唱啊。 就陈嘉这号人,他如果被老师安排了去“领唱”,要么他们班老师疯了脑子有坑,要么就是,陈嘉一定很会唱歌。 周遥也举起话筒,俩人开始飙高音。 周遥:“让我一次——” 陈嘉:“让我一次——” 俩人一轮一轮地往上拔,周遥每次吼到一个高度,陈嘉一定能再提一个调。 俩人吼得都热血沸腾声嘶力竭脖子青筋爆了。周遥简直难以相信,“声乐小王子”的地位今日不保了,爷不服啊!他每一偏头,陈嘉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范儿也很自信,很挑衅的。陈嘉一手轻松插在仔裤裤兜里,另一手端着话筒,唱歌时自然而然地往前探身,一侧锁骨就从毛衣领子里蹦出来……身材没那么高但挺拔,全凭腿长。 最后一个音陈嘉飙上去了,唱得就跟原唱录音带里一样的飒。周遥唱不上去,真糗啊,认怂了蹲下去哈哈大笑。 周遥忿忿地说:“千万不要让我妈见着你啊,哼。” 陈嘉也哼了一声:“我又不请你妈当家教。” 隔壁班那班主任杨老师,临近年关,带着闺女提着拜年礼盒去过周遥家了,聊了一下午都舍不得走,连累周遥被迫坐在写字台前做习题册也做了一下午,假装多么用功似的。这事周遥悄悄八卦给陈嘉了,这又是找他妈妈帮忙介绍家教、写推荐信和争市级保送名额的。 第10节 周遥眼里闪烁光彩,又说:“城里有歌舞厅,我叔叔带我去过,下回我带你去那里唱歌。” …… 礼堂门口的大铁门开了一道缝,好像就是工会主席蔡大大,蔡十斤,莫名地问了一句:“谁啊?谁唱歌?” 吓得那俩占山为王兴风作浪的猴子,扔下话筒赶紧就撤,从舞台侧面跳下,撒丫子跑出去了…… 天近黄昏,群鸦飞起又落下,厂房楼顶擎起一片橙红色的晚霞,特别美。 他俩从大礼堂里出来,一前一后,一个在前面跑几步,然后回头,等另一个来追,在夕阳下奔跑。 周遥双手插在棉服兜里,小旋风一般蹿得飞快,两条细腿跨过一道障碍,翻下铁皮镂空的楼梯,回头对陈嘉咧嘴一笑,然后猛地闪进厂房哪道小门里。 哎! 他好像听见陈嘉在后面远处叫了他一句。 巨型的一车间厂房大楼,就是以钢筋为骨、水泥浇筑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泛出铁灰色的光泽。 大楼这左一道门,右一道门,每个门总之都长得差不多。谁认识? 门上还没写清楚,只用油漆涂上天机密码一般的大号数字,奇形怪状的“268”,“437”之类的,谁看得懂? 竟然没人看门值守,周遥一猛子扎进屋子去,根本还没有弄清是干什么的。里面是高耸的直通屋顶的巨大铁皮罐子,铁皮外面陈旧得爬满铁锈,呈现棕红色,在缭绕的白色气体中间显得色泽狰狞。 周遥没弄明白状况,一股强烈的蒸汽扑面,是狠狠“打”在他脸上,让他下意识赶紧回头躲!脚底下还被憨粗的钢铁管道绊了一下,就往前扑过去…… 那股疼像抽他脸,然后好像又抽到他后脖子,让他惊惧。后心都惊出一道寒气,周身却是热浪蒸腾。 白气太多看不清,他绊倒不知要滚到哪个巨型铁皮筒子下面了,一只手凶狠地抓住了他,先抓他肩膀,然后拖着他胳膊,把他拽起来。 “遥遥!!”陈嘉喊他。 周遥踉跄,脑子热得像一团浆糊,扑进的就是那个怀抱。两人好像裹着连拖带抱,因为蒸腾的白雾迅速就化作一层湿热的水珠,把俩人黏在一起了似的…… 第8章 围观 其实,只有周遥看不懂这附近的门牌标示,他对厂区布局还不够熟,陈嘉对这儿是很熟的。 陈嘉腿上好像也绊了一下,重重地踉跄,但两手抓着他肩膀就把他拖出来了。 陈嘉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吓:“瞎跑什么啊?你快出来啊。” 一下子脱离那片炙热的白气,周围迅速就冷下来,脸、手和身体也冷却下来。这毕竟是数九寒冬,气温很低,天气寒冷。 两人撞在大铁门上,然后跌跌撞撞跑出来,简直像从地洞探险爬出来了重见天日,这也就是熊孩子敢玩儿。蓝天“哗”地映入眼帘,一下子就安全了,刚才也吓坏了…… 周遥脸色泛白,不知是不是被白汽熏的。 本来他就够白的,简直是惨白了。 陈嘉直勾勾盯着他,胸膛起伏,不停呵气,把周遥抱着。俩人胸膛在打鼓似的,互相“嘭嘭”地撞在一起,都很紧张。 “我靠……”周遥一脸蒙逼心有余悸,“什么地方啊?” “瞎跑什么,你傻b啊?”陈嘉低声骂他了,“高压蒸汽锅炉房么,从来不能随便进的。” “我……我哪知道。”周遥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辩,自己确实傻帽了。 男孩子在外面野着,说到底还是做事鲁莽,与危险擦肩而过还懵懂无知。 厂区小街道对面,就有三三两两的职工走过去,纳闷地回头看他俩:那俩孩子唧唧咕咕干什么呢?不是那谁家的周、周什么来着?看后门的老唐,唐师傅怎么又不在啊又随便脱岗…… 周遥也心虚:“惹祸了,快走吧。” 陈嘉还搂着他,安抚似的在他后背抚摸几下,结果摸得周遥低声叫了:“疼,我后脖子……有点儿……疼。” “怎么了?” “哎,不会把我烫着了吧?……” “你帮我看看后面,脖子,有点儿难受……” 陈嘉后来说,周遥你也是虎得二五八万的。伤着了吧,伤着你小样儿的还不知道喊疼! 所以,周遥也特虎,特别猛,明明长得小白脸一个,以为特娇贵的,其实他没有。从始至终也不吱哇叫唤,更没哭鼻子。 他一点儿也不娇贵娇气,尤其在陈嘉面前,自然而然的,不能让人家笑话他看扁了他。陈嘉弄破点儿皮难道会哭吗? 陈嘉说,你去不去医务室? 周遥拒绝,回家回家,老子才不去医务室。 周遥所说的回家,是回陈嘉的家,已是轻车熟路。小胡同离厂子很近的,不用坐电车,陈嘉就扶着他后腰,一路不错眼儿盯着他,带回家了。 俩人猫腰走过路灯下的小胡同,在狭窄的过道里迎面还碰到唐铮。 唐铮毕竟比他们高一年级,又在外面社会上混的,懂得就多,心思也多。 唐铮都走过去了还一直扭头盯着他俩,很不忿的,突然一笑,抬手一指陈嘉:“你丫真行!” 行什么啊?陈嘉白了一眼。 那时候,根本就还不懂这句话隐含的复杂意味。 陈嘉是一手帮周遥扒拉着衣服领子,不蹭到皮肉,另一手扶着腰,已经知道周遥是被蒸汽“哈”着了一下。 “拿剪子,嘶,哎呦……拿剪子帮我把毛衣绞开呗。”平房小屋里,周遥坐在床上,陈嘉帮他脱衣服。 俩熊孩子,今天就是闯祸了,在外面玩儿太野。以孩子的心性,还是计较着怕被家长骂了以后就不能一起玩儿了。 “别绞开,羊绒衫呢。”陈嘉说,“我帮你脱下来。” 陈嘉把两手伸到他的羊绒衫里面,用力撑开,从后面慢慢地套过脑袋,把他脱出来。周遥皱眉,很想吐槽:“完了完了,我的皮完蛋了,我的皮都要掉了吧?我的脖子皮还有吗?……我的脸……” “你脸还在!”陈嘉被他叨叨得烦了都,“脸就有点儿红,没事。” “我要仔细看看,我脸皮没掉啊?”周遥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拿着瞿连娣放在小衣柜上的镜子左看右看。 陈嘉:“……看够了没有?” 周遥:“哎,担心么,我帅比艾欧里亚的一张脸,本来挺好看的。” 操,你帅个鬼,陈嘉也想吐槽:“你真应该把脸上揭掉一层皮……揭掉一层你还有一层呢,你就二皮脸么。” “哎,就咱们班男生里面,每人发一套可拆解变身的黄金圣衣,是不是我长得最像艾欧里亚?”周遥认真地问他铁哥们。 “……”陈嘉都无语了,突然笑出声,“你十月份的吧,不是天平座么?那你肯定是童虎么……” 我靠——才不是呢!周遥也笑。 闯祸受伤还能躲在屋里笑得出来,也就是他们俩,都绝对是耐操的。 “过来,帮你脱秋衣,”陈嘉然后从床上绕过来到他面前,嘱咐,“疼就抱着我。” 陈嘉把秋衣下摆撑开,极小心轻柔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撸那件秋衣,不碰到周遥身上,不弄伤他。 疼就抱着我。 灯下,屋中,这句话好像让周遥像幻听一样,声音带磁的吸力,能吸住人的神经……这都不像陈嘉这糙玩意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两人一站一坐,周遥一抬胳膊就抱了陈嘉的腰。他们就贴着,他抬眼就是陈嘉在屋顶灯光映衬下的脸,呼吸都能扑到对方脸上。 他把脑门贴陈嘉身上,脸贴肚子来个熊抱。有人给他抱一下,真就不那么疼了……不然真的很疼! 秋衣终于一点一点扒下,从头顶撸上来,竟然没给周遥扒掉一层皮,说明烫得也不严重,幸运了。 陈嘉拎了个脸盆,出去两趟,从院子里打凉水。这也就是他们这种大杂院,才有这样凉的凉水,摸着就跟冰水似的,从院子中间的公用水龙头出来。这个龙头冬天要用一块棉被包上,不然夜里就冻了,明儿早上就放不出水,水管直接冻裂。 陈嘉就用冷水一点一点帮他冲洗。烫伤的后脖颈子那种火辣辣的灼热感,慢慢就消退了。 “你真有经验,”周遥说,“你不会也被那个锅炉房烫过吧?” “没你那么傻,”陈嘉说,“小时候老是被我们家炉子烫。” “你也够笨的。我瞅瞅你烫哪了?”周遥笑着就要拽,一下就从陈嘉毛衣底下拽出一片麦黄的肉色。 陈嘉一笑,才不想给他看。好像突然也有点儿害羞了…… 周遥赤着上身,也是发育很好。肩膀和手臂、前胸和后背微微起伏着,都显露了很薄的肌肉线条,那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日后挺拔的身材,就是很英俊的男孩。 年少时的感觉单纯而美好,不掺任何污浊或杂质,没有欲望和心机。 这晚上瞿连娣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可是陈嘉妈妈下了班肯定是要回家做饭来的。 不经风雨敲打、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这就是一块清澈透明的湖面,映着少年的笑脸,洗涤着他们的心。可是,当风刮起来了,石头砸进湖面,这像镜子一样平静美好的湖泊,那一汪水就猛地收缩了向后退去,露出河床上荒瘠斑驳的黄土。 瞿连娣一进屋看周遥那样,就惊着了,怎么了这是? 倒不至于误会成别的,瞿连娣一眼就发现周遥身上伤了,被烫了?还不敢告诉家长还不去医院?! 你们俩去哪儿野去了让遥遥被烫着了? 瞿连娣还是懂人事儿的,不能像这俩熊孩子似的没轻没重,被蒸汽熏一下可厉害了是闹着玩儿的么。瞿连娣当下就用一件外套裹着周遥,带去医务室看伤上药了。这要是她们家陈嘉伤了,她都没这么紧张,都未必需要去医务室,自己涂一涂烫伤药膏就完了,但遥遥多金贵啊。 医务室这道门这一进去,一群人围上来……厂区么,各种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流荡在这道空气里,这事就热闹了。 周工家的孩子啊! 怎么伤的! 在厂里蒸汽高压车间弄的?那后面还连着锻压车间和轧轨车间不会是跑进去了吧! 周遥自己都没觉着严重,多大事啊?他并不了解,在第四机床厂这样的重工企业、生产基地,这大小也算一起事故,典型的安监不到位造成的人身事故——幸好后果并不严重。 “后脖子这层皮怕是要掉了。” “都起水泡了,别感染,赶紧上烫伤药膏,还好面积不大,就一小块。” “幸亏没给弄到脸上!这么俊一个男孩,弄脸上把脸烫坏了怎么办?” “人家家里也就这么一儿子,宝贝着呢……” “……” 瞿连娣板着脸不吭声,只弯腰在灯下看周遥脖子上的水泡,再帮大夫递个纱布,递上棉签。 “怎么跑到那个蒸汽房了?平时不是都锁着门?……陈嘉带你去的?这就不能瞎玩儿么!”有人突然说。厂子里的医务室,也并没有正经持有执照的医生,就是几位职工家属老阿姨,在国企后勤部门多占几个名额。 “没有,不是。”周遥小声道。 陈嘉那时脸看向别处,除了帮周遥倒一杯水喝,自始自终就没说话,在外人面前就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样儿。他只愿意跟周遥讲话。 第11节 “没有,我自己跑进去了,没人看门管着,我也不认识么!”周遥替小嘉嘉喊冤。 “回学校好好学习,以后别来厂里瞎玩儿,就不是你这样孩子玩儿的,以后别跟……”有人又说。 “又不是我们家陈嘉弄的,怎么啦?说我们家孩子干什么?”瞿连娣瞟了一眼,不爽了。 “也没有说是陈嘉……”周围人道。 “遥遥跟陈嘉玩儿得特好,男孩哪有不磕碰出点儿意外?厂里是‘哪样’孩子玩儿的?……不小心弄得,以后我会嘱咐我们陈嘉护着遥遥! “还有那个车间重地,管事值班的人呢?值班的不管,赖我们家孩子?我们陈嘉一个月领一百块钱工资给车间看门了?!” 瞿连娣说话嘎嘣脆的,一定堵到你们都闭嘴没话。 瞿连娣在外人面前才是那个嘴厉害的。胡同串子出身,一人扛起一个家的女人,绝不吃亏服弱,极为要强。 她的陈嘉,是她的心尖肉。 她急了可以抽儿子一巴掌,外人谁敢说她儿子一个字? 果然一群医务室阿姨都闭嘴没话了,陷入沉默。 周遥嘟嘴给陈嘉做个表情,陈嘉扭头盯着门口的地面。 他是看着陈嘉的脸一寸一寸沉下去,而且缄默不言。那个在灯下用带磁性的声音跟他说“疼就抱着我”的陈嘉,这时候就是不存在的。这种状况频繁地出现,这让周遥有时候总想要推开周围的人群,抓住陈嘉的手腕,把这个人拉走,拉到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然后,陈嘉疼了,他就抱一抱陈嘉……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尴尬的沉默恰恰又被一件更尴尬可笑的事情给打断,因为,有人终于发现他们俩穿的裤子不对。 陈嘉你穿的谁的牛仔裤? 周遥你又穿的谁的几乎磨漏了膝盖的运动裤啊? 瞿连娣自己都尴尬了,简直哭笑不得,心里特想拿锅铲拍这俩熊孩子,回家偷摸烤鱼啃柿子就够了你俩!她小声跟儿子说了一句:“回去赶紧给换下来。” 旁人盯两个少年的眼神,就是群体身份意识上的某种不认同,周遥你“这样”的好孩子,你怎么跟“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玩儿?都玩儿到换裤子穿了。 陈嘉那时还小,还没有多么强大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没有强大的心理建设让自己做到无惧无畏,只能用冷漠来掩盖一切委屈和挫败感。等到他将来足够强大和强壮,甚至有能力去“伤害”和“反击”别人了,他也不需要这么别扭了。 不就是一条牛仔裤么。陈嘉起身就走,大步走向屋门口同时解了皮带裤链,就地就把牛仔裤扒了,隔空扔给了周遥! 那一下“啪”扔得很利索,就好像无形的一巴掌直接抽在屋里很多人脸上。 外面冰天雪地,小广场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开动马力加足干劲争创高产喜迎新春”之类的大字。陈嘉就是跨着两条光腿,小腿正面还带着一块很明显的青紫色磕伤,是当时磕在蒸汽车间的管道上了。他一双眼的光芒扫过面前的土地,一步迈进冷风中。 我——靠——周遥又蒙逼了,怎么回事儿,隔三差五的受点儿这类刺激,真受不了啊啊啊—— 他也一步奔了出去,后脖子还糊着一大块纱布,打着赤膊,还婆婆妈妈地拎着那条裤子。他扑得像一只大白鹅似的就飞过去了…… 陈嘉这种货,骨血里是叛逆的,是不吝惜刺痛周围人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就是这晚在医务室外的冷风中,冷空气灌了周遥的肺。有些无形的意识开始牵着他的心,扯到了他情感上的软肋。 第9章 暗贱 “你穿上啊,多冷啊! “把裤子穿上,穿不穿?你快穿上啊! “你不穿我就得跟你换裤子,你让我这样儿跟你换裤子呀?就在这儿换裤子?那我也得脱了啊。” 周遥振振有词,非常讲理的。 他哼唧着说:“我才不当着那么多人面儿脱裤子,我不脱。你也穿上,嘉嘉。” 陈嘉:“不想穿了。” 周遥小声说:“以后别当着那么多女的面儿脱裤子……裤衩都露出来了……别光着么。” 陈嘉:“光着挺好的……宁愿光着。” “我说不成,你就是不准光着。我说话在你这儿能算数吗?”周遥的话音时而很严肃,时而已经像撒娇了,耐心地哄,“嘉——你能听我的么?听我的话你就把自己包上。我光着膀子都挺冷的,我冷你肯定也冷啊,别这么虎逼别跟我赌气成吗陈嘉?” “你还要让我也跟着脱裤子么,那我里面就剩一条秋裤了啊啊……我穿个秋裤,那么多人看着我……我不脱,我才不脱这个运动裤,就不脱,你快穿上吧。”周遥耍出三十六计之小男人撒泼了,跟别人他真的从不这样讲话。 他说:“你把牛仔裤穿回家去吧,下回出来玩儿咱俩再换过来。” 这招专门对付陈嘉,当晚经证实非常有效。陈嘉眼底的神情像是被蛊惑了…… 瞿连娣站在远处看着,也像是被蛊惑了,觉着周遥这个男孩,怎么能这样好。 她赶紧捡了外套跑过去,把周遥大宝贝儿给裹上,皱眉说陈嘉:“你把秋裤又给我脱哪儿去了?白天出门又不穿秋裤你……咳……” 她后面站了一排大眼瞪小眼儿已发觉自己很没眼色也没面子的群众。围观的听不清言语对话,只能看到那两个男生,站在微微积雪的空地上,皮肤冻成通红,周遥还拽着陈嘉的手腕摇了好几下,笑呵呵地把人哄好了,毛儿捋顺了…… 这种事,吃瓜群众心里都会有点儿小心思,酸不唧儿的。本来一群灰鹌鹑蹲在地上,各安其位相安无事,偶然竟有一只最丑最弱的鹌鹑飞上枝头,跟漂亮的锦毛雉鸡并排站在一根枝儿上了,这让其他鹌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留在地上呢? 厂工会的人,一听这是周遥弄伤了,可不敢怠慢,工会主席蔡十斤和他老婆,亲自开着“金杯”面包把周遥送回家去。 不大的面包车里,足足装了八个人,簇拥着小周同学。因为医务室和行政科一群不相干的人都想露个面儿,都很想表现体贴细心和亲如一家的同志情谊,恨不得把周遥当成自家大侄子一般照看。 大家为什么蝎蝎蟄蟄的挺当回事?这多少也是个小事故,年关谁都很怕出事故惹麻烦。而且,在这种大工厂里,定是曾经出过几起类似事故的。 周遥那时是贼大胆,后来回家听他爸说的,这种大厂子的厂房,出事故非常可怕,有人被高压气浪打着了,或是有人被吸进去掉进去了,上千度高温下一转眼就化成白气,渣儿都找不着了。 机床厂后身的砖砌水塔也出过事,多年前有学生跑进去玩儿,不慎被关在里面了没出来,等到大人发现,已经缺氧窒息没命了……多危险啊。 这件事本来就过去了,随后,就在厂里准备放假的前一天,瞿连娣在办公室里接到个电话。电话就是找“瞿师傅”的,听声音极为温存委婉、礼貌客气,但她不认识。一问,就是周遥的妈妈。 周遥妈妈就是专程打电话过来道谢,谢谢陈嘉同学把不懂事的皮孩子周遥“救了”,没让周遥真出危险,就后脖子起了几个水泡没有大碍。电话里客气了两句,顺便给瞿师傅全家拜年。 瞿连娣还在办公室收到了周遥妈妈拖人捎带过来的一盒大红柑子,说,“知道陈嘉是遥遥在学校的好朋友,送你家些橘子吃”。 周遥妈妈百忙之中肯定也不会亲自造访,打个电话送盒橘子,就是很客套的功夫了,很会办事。 但这盒橘子,也确实让收年货的瞿连娣在办公室里“挺有面儿”。她们科室的科长都跑来围观一盒大红柑子,反季节的高档水果礼盒不知是从南方哪里运过来的。科长笑一笑,特意招呼一句“瞿师傅过年好啊,过年带你家陈嘉去哪玩儿啊”…… 厂门口挂着大红灯笼,城市街道的道旁树上都布置了彩灯,鞭炮“噼啪”作响崩飞了上一年的霉气,喜迎新春,过大年了。 冬天在小平房里做饭也挺冷的,因为炒菜要在屋子外面炒。 她们家是在平房外面的屋檐下,又搭出半间房,里面置上灶和煤气罐。这半间厨房还是陈嘉家和邻居阿姨家共享,其实也属于两家共同挤占院子里的公共空间了。当然,大杂院里大家都这么干,穷到没脸皮了每一户都见缝儿打桩、乱搭乱建,给自己家扩大地盘。 瞿连娣在案板上擀着饺子皮,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那时候春晚负责煽情的主持人还是倪萍和赵忠祥,那时候牛群冯巩还在兢兢业业地说相声没有转行呢。 “周遥这孩子,真不错,懂事的好孩子。”瞿连娣由衷地感慨,心里喜欢。 为什么说人家“懂事”? 周遥家长打电话过来答谢,肯定就是周遥在家长面前叨叨的,夸陈嘉了,这就是“成熟懂事”的表现方式。 她自言自语,蹲在背后用炉子烤发面饼的小子都听着呢。 “学习好,品德好,长得也好看!”瞿连娣手里飞快地甩出三个饺子皮,“人家怎么养出来这么好的儿子。” 陈嘉:“…………” 这话简直像吐槽她养出来的臭小子学习也不灵,品德千万别提,长相更不能看……这也就是夸的周遥,但非是夸别人,陈嘉就要拿铁钎子划拉地了! 全厂现在都知道周工程师他们家有个很不错的男孩叫周遥,走在厂区回头率颇高。 ”陈嘉,你以后……”瞿连娣说,“别随便带遥遥在厂子里疯玩儿,也别总是带来咱家里。” “怎么了?”陈嘉吐出几个字。 “在学校里悄悄玩儿就行了,”瞿连娣垂着眼擀皮儿,“别显得咱们,显得咱们整天巴结着,你不懂人情世故。” 陈嘉眼里映的是炉膛里鲜艳的火光。他从来没觉着自己巴结过周遥。 俩人见面,时常互相甩个很屌的眼神,谁也没巴结谁,就好像不由自主的,出出溜溜地就吸一块儿去了…… 春节各回各家过年,走亲访友吃喝玩乐,周遥直接吃胖了五斤,好不滋润,牛仔裤的裤腰都开始勒他肚皮了。 节后没两天也就开学了,佳节良辰转瞬即逝,在东北还能趁着雪大在家多赖几天呢。北京学校这个寒假太短了,吃玩儿享受都来不及,直到开学才惦记起,他还有位一起扛枪一起销赃的狐朋狗友名叫陈嘉。 结果,开学报道第一天,陈嘉就没有来,座位空着。 老师进来也没解释哪个同学为什么没来,直接就打开课本讲新课了。周遥一整天盯着旁边那空荡荡的一套课桌椅,特别闹心,琢磨着出什么事了? 放假在家被妈妈呲儿了?犯错挨打了? 甚至……交不起学费不来了? 他中午从老师办公室门口经过,不会蠢到找老师打听,特机灵地上楼找到六年级的教室。 “哎你知道陈嘉干吗去了?”周遥看见唐铮从班教室里晃出来,“开学他不来?” 唐铮那天就对他很冷淡,第一声都没理他,沉着眼,从楼道里直不楞登过去了。 “哎?唐铮!”周遥说。 “自己去他家看啊!”唐铮走过去了,回了一句。 “怎么啦?”周遥问。 “前天晚上上吐下泻差点儿挂了,”唐铮哼了一声,“还是老子把他背到医院的,有你什么事儿啊。” 周遥:“啊?……” 当然的,周遥当天下午放学直接去找陈嘉了。就陈嘉这号人,“能直立行走的牲口”似的作风和体质,竟然也会生病的。 这事要从过年阖家团圆这事说起。 每逢春节,按国人的传统,一家人是要吃一顿团圆饭的。陈嘉的爸爸还是从学校回来了。不回来也不行,学校其他教职工和学生也都回家过年,食堂炊事员都放假了你也没饭吃啊。 大过年的两口子不会当着孩子面儿拌嘴,都心平气和维持着做父母的体面。瞿连娣做了一桌子好菜,有鱼有鸡还有从胡同口熟食店买的白水羊头。晚上睡觉是个麻烦,两口子睡大床,陈嘉就只能睡在临时搭起的小钢丝床上。 他爸爸说,嘉嘉,还是我睡钢丝床吧。 陈嘉说不用,他把棉被往头上一蒙,他睡钢丝床。 那时的平房小户人家,两代甚至三代人同居一室绝不鲜见,都是这样忍过来的,竟然也没有影响当代人口生产力的大跃进式膨胀。陈嘉这一晚上也没听到任何“恩爱”的动静或者“吵架”的动静。他爸他妈现在好像连吵架都吵不动了。而且,陈明剑还特意从学校扛回来一大摞《西方当代思想史》《苏格拉底的申辩》《第一哲学沉思集》什么的,几本书垫头,另几本书垫脚,在家里也埋头看书——这摆明就是跟老婆没话说了。 也恰恰因为房子居住面积太小,那时的夫妻不和吵架,也不方便分房分居。谁想分居谁就出门右转,抱着煤气罐睡小厨房里去啊! 然而,陈明剑这次回家过年,却在家里造成了“蝴蝶效应”式的后果,还是影响了那娘儿俩。 阖家团圆的节日瞿连娣把菜一下子做多了,平时贴饽饽熬白菜的,这会儿一下子做了很多荤菜,他们家,却是没冰箱的。 以前有一个二手小冰箱,正好坏掉了。对于他们这样人家,平时做饭必须卡着饭量,只能做一顿,吃到盘光碗净,绝不能剩。就这回,陈明剑都走了回学校了,菜还剩着没吃完呢,哪舍得就倒掉?…… 结果就那天夜里,娘儿俩一齐上吐下泻。 陈嘉比较严重,直接就歇菜了,全脸发白虚脱,路都走不了。瞿连娣是跑隔壁院子喊了唐铮帮忙,用板车拉着去朝阳医院了。 “闹肚子这么严重啊?”周遥这会儿前来探望病号,扒在床边摆弄陈嘉的脸,拍一拍,“哎,你脸都发黄了,蜡黄蜡黄的!” 第12节 “白菜帮子吃多了。”陈嘉说。 “哎呦,脸咋又红了呢?”周遥就是故意的。 “发现你过了一年长了一岁还是这傻欠傻欠的样儿,”陈嘉哼了一声,“老子立刻又活过来了。” 哈哈哈,周遥一乐。 “不会是老师派你来给我补课吧?”陈嘉警惕地问。 “别做梦了。”周遥双手撑在陈嘉身侧,“就你这种做题智商按本儿限量供应还缺斤短两的,爷爷我才不给你补课呢……我就过来看看你挂成啥样儿了!” 操蛋,陈嘉用手臂挡住脸也笑,俩人真欠。 这娘儿俩就是吃坏了肚子,拉痢疾了。 陈嘉很少这么虚弱,浑身娇软了似的,都拉脱水了,说话声音也轻了,骂人都骂不动,可真不像这个人啊。周遥就把书包里悄悄带的随身听拿出来,也躺进陈嘉的被窝,烧着煤的屋子特暖和。两人共享一个耳机、一个枕头,就靠在床头听歌,听齐秦式的嘹亮嘶吼:这是我的爱情宣言……我要告诉全世界…… 周遥偶然间问:“你妈妈没事了?” 陈嘉说:“她吃的少。” 周遥说:“谁让你吃那么多,当然拉得厉害!还是直肠子的,上面灌下面走。” 陈嘉说:“剩下半只鸡,我妈舍不得吃。她就啃了个翅膀尖,其它部位都让我吃了。” 周遥说:“哦……那你家就赶紧买个冰箱呗?” 陈嘉没说话。倒不是没有攒钱准备买新冰箱,他妈妈单位里今年的冰箱票还没分配下来呢。 瞿连娣不在家,周遥在这个屋里就为所欲为了,听歌一时兴起,又跑出去在厂门口的副食商场买了一瓶啤酒,再来十串羊肉串。 这种羊肉串是比较小的,每串上就抠抠索索的几块肉,但也很便宜,周大款很豪气地一挥手就是“来十串”!这是在公交车站支个长方型铁炉子的新疆大叔烤出来的,头戴八角小帽,操着口音热情地吆喝,羊肉串上就撒点儿盐和辣椒粉,就特别的香。那时候社会上人心也淳朴,劳动也光荣,买买提们在北京街头还都是早起贪黑练摊儿挣钱的。 这阵势把陈嘉都给惊着了:“你干什么啊?” “撸肉串啊!”周遥特内行的,“北京人都不吃肉串、不喝啤酒的么?” “你一人吃这么多?”陈嘉说。 “给你买了五串,我自己的五串,”周遥坏笑着,“但是你肚子不好不能吃羊肉嘛,我就都替你吃了哈。” “王八蛋。”陈嘉送给他名副其实的三个字。 瞿连娣在家时,周遥绝对不敢这样,在家长面前可能装了,“学习好”“品德好”“长得也好”的三好男生周遥同学! 他以前在东北生活的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就是这么混,那边哪个男孩不会喝酒的?刚才在副食店里,他问有没有“哈啤”,竟然没有,只能拎一瓶“燕京”回来了。售货员还以为这男孩是帮家里爸爸爷爷买酒来的呢,谁知道是给自己买的。 “‘燕京’太淡了,又酸,比水还难喝。”周遥吐槽,“但是在外面放了一会儿,有冰镇效果,像冰啤了。” “太过分了……”陈嘉虚弱地窝在床上,只有双眼射出委屈又暴躁的光芒,瞪着他。 “凑合就当喝水了,这杯我替你喝了!”周遥笑呵呵地干掉一杯。 “你丫喝酒就像饮驴一样。”陈嘉只能斜眼看着。 “没事儿,一会儿撒泡尿就没了么。”周遥一笑。 “撒尿像灌溉。”陈嘉说。 哈哈哈哈——痛快。周遥突然往床上一扑,伸手去咯吱人了,掀开秋衣往身上咯吱……陈嘉猛地一躲,俩人这动静就大了,被子都掀开揉成一团。 陈嘉说“快滚蛋别碰我”,脸色有点儿不自在似的。 好像没有被人咯吱过,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痒痒肉的。据说,有痒痒肉的才有人疼呢。 第二天,学校中午午休时间,周遥没有吃中饭,饿着肚子特意跑过来。 “你又干什么来?”陈嘉穿着一身秋衣秋裤从床上出溜下来,行动力仍很虚弱。 “你不是说中午要去医务室打点滴吗?”周遥说,“我带你去。” “用不着。”陈嘉说。 陈嘉就是喜欢独来独往的,他妈妈带他去医务室打了一次点滴,他听着那一路唠叨,还有医务室里一群阿姨聊天,就浑身不对劲,宁愿自己一个人,不让他妈妈陪。 “怕你半道上虚脱了,”周遥说,“我背着你也成啊?” “真烦……”陈嘉唇边甩出个笑模样,“我自己能走,谁用你背啊?” 周遥平时说话比较欠,但也懂得关心人照顾人的,更何况,陈嘉就是他最在意的哥们儿。 周遥帮这人套上裤子和外套,就一路扶着陈嘉,扶去厂子里的医务室。 打完点滴出来,再把人一路扶回家去。周遥笑:“你怎么软得像面条一样?我都不习惯你这样儿了。” “我哪儿软了……”陈嘉走路慢悠悠的,膝盖有点儿晃悠,手脚毫无力气。 “以前硬得跟你们家掏炉子的铁钎子似的。”周遥说,“这两天你可真娇弱啊!” “靠,”陈嘉低声说,“肚子还疼呢。” “还去拉么?”周遥问,“我陪你去厕所?” “不去。”陈嘉皱眉,“屁眼儿也疼了。” “疼就抱着我啊!来,嘉嘉来抱紧我吧!”周遥走一路就在幸灾乐祸地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嘉没抱他,可也确实很狼狈,一手捏住隐痛的小腹。 经过侧门的时候,迎面又碰见唐铮那小子,胳膊肘里夹了个球往学校的方向走。唐铮抬头一指陈嘉:“啧,你看看你,你还没好利索?……走路脚还撇着,就跟怀上了似的!” “去你的。”陈嘉就是脚发软。 “被谁糟蹋成这样儿的?”唐铮冷笑。 “你闭嘴不许乱说啊!”周遥说。 “别贱。”陈嘉哼道。 “我贱了么?”唐铮不错眼儿地盯着他俩,盯着他们走过去,摇头一乐,感慨了一句,“陈嘉,老子跟你这儿顶多是撩几句明贱。他,周遥这个小贱人,是对你暗贱!!” 周遥:“我……” 第10章 献宝 以周遥那时年纪,他对于唐铮甩过来的一拨一拨浪言浪语,还不具备更深刻的理解力。他觉着唐铮就是嫉妒了,你就是嫉妒嘉嘉跟我要好么。 没两天,陈嘉得痢疾这事就过去了,身体痊愈,迅速又恢复了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糙德性。 一伙人还是回到之前那个吃喝胡混的状态,上课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搞“大串联”,放学就是踢球打牌看录像买零食。此外,尽管嘴上经常嫌弃,周遥还是帮陈嘉把落下一星期的功课都补上了。 周遥从学校回来,时常脸上带个疤,腿上磕块青什么的,一问,说就是在学校踢球太疯了,脑袋磕球门门框上了。 “你是踢球弄的吗?”他爸爸难得注意到了,悄悄问他,“不是有同学欺负你啊?” “哪能么!”周遥满不在乎一笑,“谁会欺负我啊,谁敢么。” “也是,在学校里有几个好朋友就行,能互相帮助着。”他爸点点头。 这是大实话,周遥在学校交了俩很铁的朋友,一个陈嘉,一个唐铮。谁敢欺负他啊?他们仨没合伙挖坑埋了别人就算不错了。 每次上下课间操,他就是跟陈嘉一起晃晃悠悠地下楼,走出教学楼,走上操场。下了操,踏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步点,再一起走回楼道…… 他想起来问:“你们家买冰箱了没有?” 陈嘉说:“还没呢,要买来着。” 周遥问:“冰箱不好买么?” 周遥以前还真没在意,电冰箱之类家用电器都是怎么买的。陈嘉给他讲:“听我妈说,前两天她们科室分下来那个电冰箱票了,但是她手气不好,没抽到票。” “这玩意儿还看手气的?”周遥惊呼。 “我妈在我姥姥家打麻将,永远都是输的,她从来就手气不好,摸不到好牌。”陈嘉无奈吐槽。 “让我去帮阿姨抽啊!我手气就特好!”周遥是个乐天的,“我爷打麻将,上桌都是让我坐陪,让我帮他摸牌搬牌,说我是童子军阳气盛,我手壮!” 倘若是周遥家买电冰箱,需要工业券之类的票据么?也不用。毕竟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工业品供应放开了,市场上货源丰富了。兜里不差钱的人,你就自己花钱去城里电器商店买去;有点儿门路的,就自己托关系拿到票,去买你看中的更高档的品牌。 工厂里每年也有定量的工业券发放,由行政科再分发给各个科室和车间。有时候经常是,一个科里就分到一张电器票,却有几十个人眼巴巴等着抽签!国产大品牌大件家电都是凭票,假若想买进口品牌就更不容易,需要从“出国人员服务部”那种地方去买。 周遥家也不会缺票。周遥上回在家里都听见了,工会主席蔡师傅他媳妇,年后过来他们家串门走动,跟他爸妈说,“我这里有票,给你们家一张电冰箱票呗。” 工会主席他媳妇,恰好就是厂子里行政科的副科长。 官不在大,在于有用。专门卡在这种口儿上的小职务,可有用了,手里攥了一堆各种工业券、商品票以及单位里的政策指标,想发给谁就发给谁。可以用于提高自家生活质量,也可以用来贴补亲戚,当然更可以用来疏通关系结交朋友。 然而,瞿连娣就是手气烂,又不愿意低三下四去求人,结果就没拿到这张电冰箱票。 …… 那礼拜的周末,周遥又过来南营房小胡同,就是有事来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方形小尼龙包。 这个小黑包拎在手里,就跟单位里下乡考察的干部似的,再背着双手溜达就更有干部气质了。用陈嘉的话形容:“周遥你就老是假模假式的,装吧你就,弄得自个儿未老先衰。” 他一路喜滋滋儿的过来献宝,结果陈嘉又不在家。瞿连娣倒是在家,热情地招呼他。周遥磨磨叽叽地一笑:“没……也没什么事,我找陈嘉玩儿。” 瞿连娣麻利儿地一指:“隔壁院唐铮家里呢,你过去找他吧!” 周遥心里说,靠……很滋润啊你小子。 在胡同口拐过弯,人来车往的大街边上,周遥就看到了那两个人。陈嘉和唐铮,大约是从附近这片胡同区搜罗了好多硬纸板子,或者大号电器和家具的纸质包装箱之类,再把包装箱全部折叠弄扁压平,打成一捆一捆儿,装在三轮板车上。 陈嘉把毛衣都扒了也不嫌冷,就穿了一件略旧的白色高领秋衣,口里呼出许多白气。洗得次数太多了吧,白色秋衣已经不是纯白,袖口磨破。 “哎你俩干什么去?”周遥赶紧过来问。 可能比较意外又碰见周遥,陈嘉把眼神一摆,你没瞅见啊? 陈嘉调开视线,说:“把这些卖了,换钱。” 平板车上堆成一座小山,唐铮家这一堆纸壳废品估摸着也攒了不少时日,打起捆来一次卖掉。然后,这俩人就一个蹬三轮车,另一个在后面吃力地帮忙推着,去几站地之外的公家废品收购站。 周遥立刻转到板车后面,帮忙推车了。 唐铮骑在三轮车上,回头一瞅,特别嫌弃:“哎呦,周遥你就别推了,你也推不动,你靠边儿站吧!” “不就推个车么,”周遥说,“我能推。” 唐铮一路蹬车还一路回头损他:“瞧您这少爷穿了身皮夹克,干干净净的,您哪能推三轮车啊?您这样儿是应该坐小轿车的人!” 周遥:“呵。” 第13节 唐铮说:“最起码的,您也应该骑辆摩托过来咱们胡同串门儿吧?让我们这些蹬三轮的也都开开眼。” 周遥转头就跟陈嘉说悄悄话:“你看他这小心眼儿的,我不就是穿了毛领皮夹克么!我又怎么了我?” 陈嘉绷不住笑一声:“他就是小心眼儿了,你甭理他。” 唐铮都听见了,回头狠狠地一指他们俩,哼。 周遥一路盯着陈嘉埋头推车的侧脸,忽然发觉有人穿一件高领秋衣都能特帅,特别有范儿。 “范儿”这种气质专属于一个年代,男生都特别在意,但真不是每人都能拥有,这是天生的。比如,唱《无地自容》的黑豹乐队那几个人,在盒带封面上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裤,也不笑,就特别有范儿,年轻人趋之若鹜争相模仿。就在街头音像店门口的那俩二流子,也学人家黑豹乐队的留长发,也绷着个紧身牛仔裤,就跟两把倒立戳着的墩布条子似的,低腰裤都包不住他们的大花裤衩,从头发上往下掉渣儿,特别土气。 那废品收费站的管理员,对他们态度还不咋地:“算两毛钱一个。” 唐铮立刻就皱眉了:“不是五毛钱一个么?上回来还是五毛钱一个!” “就两毛钱……这纸板子,哪能五毛钱……”对方嘀咕着。 “这么大的箱子,就、应、该、五、毛、钱,你坑我呢?”唐铮横眉冷对,“当我不懂价呢?” 对方就是看他们是学生模样,以为他们不懂价。陈嘉一手撑在三轮车上,歪着头说:“别人来你就给五毛一个,凭什么给我们就是两毛?” “成,”陈嘉盯着对方,“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看你今天什么价买别人的,看看还有谁来。” 陈嘉那眼神,分明就是说,你让小爷我做不成这单生意,咱就在这儿耗着,看看今天还有谁敢来,看你还能做谁的生意。 唐铮还坐在三轮车座上,手拎着一根包着塑料皮的链子车锁,一下一下敲着金属车把。 废品收购站的人,上下打量陈嘉和唐铮的眼神模样,脸色不太对,什么人啊…… 要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对方估摸从这时候就瞧出来,眼前这俩胡同出来的男孩,日后绝非善类,惹不起。 周遥察言观色,赶紧跑过来唱个红脸:“哎呀——叔叔您就给我们算五毛一个呗,我们大老远推过来的我们多累啊,钱不给够我们肯定不舍得走,我们都走不回去了!……您到处搜吧搜吧这些东西再卖出去,每个能赚好几毛钱呢,我叔叔也干这个的,我知道你们一倒手可有的赚了您别蒙我们小孩儿么!……您每个月多赚啊,除了工资您还能赚额外的,多赚一百好几十块吧至少?平时还能开着公车出去跑,就这辆车,您这辆‘金杯’……” 那废品站的工作人员都让周遥给说毛了,快要被说秃噜了。这男孩怎么话这么多,怎么合不上嘴! 周遥叔叔能是干这个的?收废品的? 才不是呢。 他叔叔当时是从工厂里面辞职不干了,开始倒腾工业废品和三产物资,就是俗话说的“倒儿爷”。搜刮倒腾的东西从机床零件到废旧钢材,再到东北林场的木料,那些东西可就值钱多了,赚老多了,但是跟收废品赚钱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年月,三教九流都是同一个赚钱的路数。 废品站的人清点过纸壳数目,绕过陈嘉和唐铮,把一大把毛票子都塞给周遥了,赶紧打发走,简直不想多看一眼那俩不良少年——眼神瘆得谎。 陈嘉有时候看人那眼神确实瘆。当然,他看外人是一种眼神,看周遥时自觉切换成另一种眼神。 周遥把钱递给陈嘉,陈嘉又把钱都给唐铮了。 “哦,你就……白帮他干活儿的啊?!”周遥一瞪眼。 “嗯。”陈嘉点头,你以为呢? “那我,我就白帮你干活儿的?”周遥说。 “那我还得请你点儿什么?”陈嘉反问。 周遥没话说了。 陈嘉一笑,笑得潇洒,伸开胳膊搂了他:“请你吃冰棍成么。” “……” “算啦算啦,不用你请客,我自己买。” “我买。你要哪个?雪人还是双棒?” “你买了请我,我再买个请你?” “有毛病啊,你?” “那你就买双棒,双棒!掰开了一人吃一根棒儿!”周遥说。 陈嘉很听话地买了双棒,一人嘬一根。 唐铮骑着平板车在马路上大张旗鼓地逆行,已经骑回去了。“你不请唐铮吃啊……”周遥瞟对方。 “没有三棒儿卖。”陈嘉给他五个字,心思就这么简单。 周遥一乐。 是的,只有双棒,就没有三棒儿卖么。 不是唐铮小心眼,是他自己耍小心眼了。“双棒”就只能是他和陈嘉两个人。 人和人之间交叉着交往就是这样,三人行,“三”,是个比较敏感的数字。如果两个人耍朋友,哥儿俩好,没矛盾。如果是四个人、五个人,谁跟谁关系都淡一些,大家一起玩儿也没大矛盾。就是三个人,总会有俩人之间互相吸引关系更密切一些,另一个人就感觉被疏远了,好像被排斥了。 周遥就特别在意会不会被那二人疏远排斥,因为陈嘉和唐铮确实是一个战壕里挣扎成长的苦命小白菜;而他自己,总好像是对面儿山头上撅出来的一棵大萝卜秧子。各人原本住在不同的山头,他却受着少年人叛逆心理的蛊惑、青春时代对哥们义气的追求,或者根本就是被陈嘉这个男孩强烈吸引了,就拼命想往对面儿那个山头攻上去,恨不得在陈嘉头顶上插个旗杆子,上面挂个“周”字儿! 甭说男孩不在意这个,也在意着呢,整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班级里谁跟谁要好了”或者“谁不跟谁好了”!眼前一亩三分地,就这屁大点儿事,不然他们还能关心改革开放、社会进步、国家大事? 陈嘉搂着周遥走在胡同里,主动说:“唐铮最近老是瞪你、说话损你,他心里对你有点儿别扭。” “我怎么他了?”周遥顿时不悦。 陈嘉犹豫了半刻,讲出实情:“就上回你在厂里出事,被高压蒸汽烫了……他爸挨处分了,还扣了仨月钱。” “啊?!”周遥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 没人跟他讲过这事,好像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总之,有人为这件小事背了个疏忽松懈擅离职守的内部处理,幸亏没造成重大损失,但还是扣了三个月的奖金津贴。 而这人恰好就是唐铮他爸唐学兵,就是一车间厂房的一个值班员,平时就不太受人待见的,每天在厂房后门撞钟值班,每月混个仨瓜俩枣的小钱。这人工作状态稀里马虎,还抽烟喝酒走神儿旷工,结果就被记过了。也就仗着是厂里的老人儿,捧着正式职工的铁饭碗,不能随便就开掉他。 用唐铮私底下抱怨的话说:什么人就老实待在什么地方就得了,周遥没事跑咱们厂子里闹腾什么啊?他就应该坐着小轿车进出,谁让他两条腿儿走进来的?他能算是咱们厂里的人吗?! 周遥噘着嘴巴,嘟囔几句,一脚踢在胡同围墙根下。 他低头道:“那我还挺对不住人家的,扣他们家的钱了?” “没事儿,你甭跟他一般见识。”陈嘉反而一笑,用力按了他脑门一下,“他们家就那个样儿,每月扣掉二三十块钱,都没钱打香油买大米了!没法儿跟你们家比。 “我帮他收了几天纸壳废品,还有玻璃瓶子,卖点儿钱么。有时候帮人家搬煤气罐也能赚钱,他们那些人自己懒得去煤气站换罐子,就找我和唐铮去搬,每个礼拜搬几个罐……我争取把这点钱补回来,他也就不生你气了。 “唐铮这人就是嘴贱,说话嗓门大,人也横,其实他人挺好的。” 陈嘉一句一句慢慢地说,难得讲这么多话。他和周遥面对面站在墙边,贴得很近,目光划过周遥的脸,往远处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看那冰雪消融柳树抽条的景致。 陈嘉是会讲话的,只是平时不说,懒得说不屑说,或者就是没找到合适的人说。 周遥差点都忘了自己今天干嘛来了,还是陈嘉说他:“你拿个小黑包,傻不傻啊?就跟咱们厂销售科那几个人似的,整天拎个黑包出去拉活儿,贼贱贼贱的。” 周遥一脸嘚瑟,赶紧把小黑包里东西掏出来,就是几张票据单子:“本来想拿给你妈妈的,还是给你吧!” “什么啊?”陈嘉纳闷儿。 “能买冰箱的单子啊!”周遥说。 陈嘉一开始以为,遥遥是不是把在单位里抽到的冰箱票让给他家了?后来仔细一看,不是厂里发的那种冰箱票,是可以走后门去“出国留学人员服务中心”直接提货的单子。这个不算正式票据或文件,总之谁能弄到个关系,就能去购买那些进口品牌的大件电器。 陈嘉在那一刻神色非常复杂,望着他,沉默了好半天,应该也是很感动吧…… “你不是偷偷从你爸妈那儿拿的?”陈嘉问。 “我不是偷的!”周遥一本正经的,“我就直接问的!我就说我想给陈嘉的妈妈送一个买冰箱的‘条子’,行不行?我爸妈就同意了,为什么不行啊?” “我们家有富余的,有三张条子,我们家又不需要买三台电冰箱!难道饭厅里一台,厨房里一台,我们家厕所里再摆一台?要那么多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能给你们?”周遥振振有词。 “而且质量更好,都日本原装进口的,可以让你自己挑你是想要日立的还是东芝的。”他讲得头头是道,记性特好,听家里大人说过一遍,就能原样复述。 陈嘉嘴角浮出一丝小表情,心里其实很难受,笑了一下:“你怎么觉着,我们家买得起进口冰箱啊……” “其实不贵的,只要拿着条子去就成。”周遥说,“我爸说,这个条子是给你按原来价钱卖,不是外面二道贩子倒卖的。日立进口,跟咱们国产的‘雪花’什么的,其实差不多价钱,质量还好!绝对制冷!……绝对不会让你再拉肚子!” 他献宝的表情和心情,就跟行政科副科长往他们家送冰箱票时候的表情语气是如出一辙,自己先就激动感动得不行了,特别可笑。 陈嘉就用一条胳膊搂住周遥的腰,在墙根儿下抱住了。俩人开玩笑似的搂搂抱抱,抚摸对方的头发,揪一揪扯一扯,互相贱招了一番…… 那时就觉着,遥遥怎么这么暖。脑子聪明,人又贴心,遥遥真好。 那也是陈嘉人生中最低谷的几年,恰好就在这样的年月,他有幸认识周遥。 在他的今后,将来,一年又一年,恐怕再也回不去那样贫困、落魄、狼狈的岁月。所以,他今后再认识的人,分量也永远比不上周遥。 …… 第11章 鸿沟 一个多星期以后,瞿连娣往家弄回来她们家第一台进口品牌的大家电,日立牌的电冰箱。 以瞿连娣当时每月一百几十块的工资,攒一台电冰箱的钱不容易,她是亲自走了一趟学校,到陈明剑工作的大学去,去谈买冰箱需要的数目,两口子齐心协力把这笔开销凑出来了。 陈明剑当时答应得很爽快,点着头,赶紧就从存折里取钱出来了。可能也是因为,他对妻子儿子心存些愧疚和恻隐,家里总没有冰箱用,不是回事的。更主要原因还有,瞿连娣突然在他工作单位露面,把他吓着了,以为瞿连娣是要到他单位拉个横幅、拎个鸡蛋筐子闹事去的,怕要把他揪出来批斗……结果也并没有,瞿连娣心平气和的,就是凑钱买那台冰箱。 就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生活,没别的奢求。 瞿连娣凑够了钱,去了“出国留学人员服务部”的那间门市部,周遥临时还求助了他的叔叔,“您帮我个忙么……帮我班里同学拉个电冰箱!” “拉冰箱?”他叔叔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你同学家买个冰箱,有你什么事?你爸给花钱了?” “没有,”周遥连忙说,“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他爸爸不在家,人家里又没有车,您有车啊!” 那个年代,谁家有辆车是个被周围人都惦记的好事。 “跟我又什么关系啊,遥儿?”他叔叔就是做倒腾物资的生意,时间就是金钱,抢时间就是抢政策的差价,整天开着车到处跑,还跑到外地弄货,忙着赚钱呢。 “就是借您家车用用,帮忙把那个大冰箱拉过去。”周遥眼珠微一抖擞,撒个娇,“我周末帮周冰补课,作文和数学,这样总行么?” “呵!”他叔叔一乐,行,这精猴子,让你小子给你表妹补课,还跟我们亲戚间讲条件了? “有生意头脑了?”他叔一笑,“还懂得搞等价交换,用你的劳动力换我的劳动力?” 周遥也一笑,怎么着吧。 他就是想帮着陈嘉。 周遥的叔叔和那门市部的两个销售员,一起把那台电冰箱搬进陈嘉的家。 先进大杂院的门,绕过五花八门的路障,还有各家挤占公共通道的乱搭乱建,最后转过陈嘉自家的小厨房,进他家的门,这一路把个电冰箱颠过来倒过去,很不容易的。周遥叔叔最后累得抱怨,“大侄子你没说清楚是这种地儿,我来过这种破地儿么,你坑我啊?!” 就这么个日立牌进口电冰箱,在他们机床厂同事之间,小范围里,又炸了。周遥弄来的一张进口电器提货单,就捅了不少人内心的脆弱和敏感点。 瞿连娣这样条件,在厂子里算个中等偏下的困难户,竟然买了新大件。 正好年后初春,就是工会主席蔡师傅他儿子娶媳妇,借用工会舞厅的地方,摆了几桌,请一些同事吃饭。 第14节 娶媳妇当然要买家具和家电。以前条件没那么好的时候,一切凭票,结婚买“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都要在单位里抓阄求票,没有工业券不卖给你。现在不至于了,想买什么总之都能买到,他家儿子新房里大衣柜、酒柜、彩电、音响、电冰箱和洗衣机,甚至一套卡拉ok家庭套餐设备,都有。 而且住的是楼房。 厂里新建的塔楼宿舍,按工龄和职称排队分房,蔡十斤他们家就分到两居室了。分到的房位于塔楼的第十七层,但好歹也是楼房啊。 一群同事过去一看,呦,新冰箱啊,“雪花牌”的;新洗衣机,“白菊牌”的。 “诶,你们家也没弄个进口的?现在流行日本原装了。” “瞿师傅她们家新买那个冰箱,上回从咱们厂门口路过,我看见了,日立的。” 瞿连娣在旁边听见大伙这么说了。 她嘴边浮出个表情,一撇嘴一回身,不吱声,心头难得涌出一股暗爽!是,我们家买进口新冰箱了,怎么样? 蔡十斤他媳妇,脸色就不好看了,咬着嘴唇,心头是一股不爽,但也没话说。 而且,瞿连娣那条件和眼光,怎么可能去买“出国留学人员服务部”的东西?听说是周遥他们家帮瞿连娣联系提货,周遥爸爸是去苏联留学归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所以认识几个熟人……真让人不爽啊。 参观新房结束,婚宴完事儿,厂里同事都散去了,这一晚上,工会主席媳妇就跟她家老蔡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 “怎么就、你说怎么就、就她们家那样儿,还能买得起日立?!”他媳妇盘腿坐在床上说。 “人家买就买了,有什么的。”蔡师傅道。 “她们家比咱家差远了。”他媳妇扁着嘴。 “是呀,她家比咱家差远了,穷着呢,那你生什么气呢?”蔡师傅瞅着他媳妇。 “……”他媳妇说,“哼……还跟周遥他们家挺熟的。” “你这人就这样儿。”蔡师傅说。 “我怎么样了?”他媳妇反唇相讥,“我就说两句,你就不乐意听了!就当初瞿连娣刚来咱们厂还是小姑娘吧,当时你就在吧,就挺熟的,还帮人家这个那个……你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贴着“绯闻”标签的一口大锅眼瞅着要从天而降,老蔡一看这话头不对,不敢讲话了,赶紧出去躲了。 人人都有这些攀比与嫉妒的心理。一群矬子里面,还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在矬子堆里拼命地冒尖儿争胜。气人有,又笑人无。 蔡十斤媳妇最后来了一句:“反正她就一个人,家里也没个男的,她男的其实早就在学校里有傍家儿了,谁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 这句话出口,那一股气流顿时涌出了艰涩的喉头,浑身通畅神清气爽,终于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点,把心里这副失衡的跷跷板给正回来了。 像蔡十斤这种,四十五岁做到工会主席,就已是厂里德高望重的老一辈,而瞿连娣还不到四十岁,也是资历仅次于蔡师傅的老职工了。因为她进厂也很早。 瞿连娣刚进第四机床厂的时候,才十六岁。 她十六岁就参加工作,在后来人的眼光里,这不就是童工么? 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况,瞿连娣作为一名68届毕业的初中生,正赶上那个复杂激荡的年代,就没有机会再上学了。她跟着高年级的大拨学生们跑出北京,往外地各处“大串联”,随后再回来。学校都不能上课了,她就被分配到机床厂,成为一名工人。 这算是家庭成分比较好的,才准许你进工厂。她父母都是京郊贫民,祖上实在没有一丝一成的爵位、成就或者荣光能够给她家成分抹黑,因此她们家是最光荣的无产者,穷得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 在那几十年中,大批重工业和轻工业企业在北方大城市里飞速发展,整个城市上空烟囱林立,白烟飘渺,工业化的大生产热火朝天。那时的北京,有东方红汽车制造厂,有首钢,有北京齿轮厂、炼油厂、化工厂,还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机床厂、内燃机厂、电机总厂,还有大名鼎鼎的燕山石化……这些巨型工厂,容纳了百万名工人在城市里就业。 陈嘉他姥爷,作为一位无产者,一人做工养活全家,家里一间上房都不衬,竟敢连生四个孩子。 头一轮生个闺女,取名瞿招娣。第二轮还是闺女,就是瞿连娣。第三个,瞿盼娣。生到第四个,这老头子终于感到此生绝望再也不想生了,于是给四闺女取名瞿婷婷。连砸两个“女停”在四闺女的名字上,可想而知这人是多么的不甘心不如意。 所以,瞿连娣在自己家,就是个“夹心儿”的老二。她是听着家长的指东道西与嫌弃嘲骂长大的,她也是从小照顾下面两个妹妹长大的,做所有的家务活儿。这一代的女子,有很多“招娣”“连娣”,名字就已昭示了她们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儿的宝,情感匮乏。 她很能干,她性格倔强,她也埋着满腔的不甘心和不如意。 她手上只有一张初中文凭,高中都没念过,大学校门长什么样子她就更没见过。周围很多人也都跟她一样的境遇,这一代人,总之谁都没捞着好,都憋屈而平庸。她那时候,就很尊敬、崇拜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人。 陈明剑就是这样一位,当年一副惨象儿流落到工厂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学生。 陈明剑刚进厂的时候,可傻帽了,手脚不沾阳春水的男人,做什么都什么不行,没法跟熟练工人比,就被分配到食堂做饭打杂去了。可这种人哪会做饭啊?在家他做过饭么?让这种人在食堂里当炊事员,简直就是降低全厂职工的伙食水准,都对不起那张价值五毛钱的“甲菜票”! 这两个人就认识了。 这两个人,互相看着顺眼,条件还行,年纪也到了,周围同事和工会帮忙介绍介绍、撮合撮合,单位开个介绍信,就领证结婚了。 许多人缔结婚姻,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就是年纪到了,互相摆开条件,觉着差不多还行,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结婚的时候,周围人都说,瞿师傅你这眼光,不行啊。好歹也找个行政科的、厂办的、或者高精零件车间的工人,工人的工资津贴待遇比厂里一般人还高呢。你怎么找了一个工资水平还不如你的厨子! 瞿连娣心里存有善意,觉着陈明剑在厂子里混得挺不容易的,帮帮他么。 而且,陈明剑看着一表人材,性格温存,还挺帅的,跟厂子里那些没文化的、下了班闲着没事就抽烟喝酒打牌、输了牌再打老婆的男人,风貌很不一样。 命运的转折点,就是七七年恢复了高考。第一年大伙还在踌躇观望、不知所措,第二年一看这突变的政策,突如其来的春风,更多当年的学生下决心拾起书本,渴望着一朝高中进士,彻底改变人生道路。陈明剑从图书馆借了一大摞高中教材参考书,下班后就关在家里用功自学,啃了三个月的课本。 这人别的不成,就会啃书本和考试。他的才华终于在这个变革的新时代有了用武之地——他考上大学了。 而且是名牌大学。 一朝翻身,把全厂都震了。陈明剑考上了北京最好两所大学的其中一所。 这舆论风向转得可快了。这回全厂的同事又开始夸瞿连娣,瞿师傅您这么有眼光,您怎么看出你们家陈明剑他能考上大学啊! 瞿连娣把她丈夫送进大学校门,不久后在陈明剑上学期间,她就怀了孩子。 怀孕生孩子男人都不在身边,每天还得来工厂点卯上班,下了班再骑车回家。有一回下夜班赶上大雨,风雨交加之时半道上肚子痛,出血,还被人抬了去朝阳医院看急诊……医生说她,你再这么劳碌拼命,隔三差五流点儿血孩子就没啦。 生产当天,还在学校上着课写着论文的陈明剑,理所当然地依旧不在身旁。陈嘉倒是个非常坚强的小孩,就这样都没流掉,全须全尾地出生。除了后来脾气不太好,也没什么大毛病了。 女人和孩子不好太要强、太能吃苦。你俩太坚强了,什么都能自己扛,就显不出家里那个男人的重要性。久而久之,那个男人也就没必要再回家来。 因此,在陈嘉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几乎就没有他爸爸一个清晰深刻的影子,他好像就没有跟他爸一起生活过。他成长岁月的每一个重要脚步,都没他爸什么事儿。父子感情还没来得及培养,就已经“失去”了。 人往高处走,谁想要囚在泥潭里? 一旦飞上了高处,就不会想要再飞回来。 厂里偶尔会有闲言碎语,都说,陈明剑那小子,长得文质彬彬,大学毕业以后再也不用回工厂,留校做老师了。这人在学校里工作,肯定有别人了。 这两口子差距太大啦,这个由时代命运造就的大窟窿是无法弥补的。男的是名牌大学毕业,你瞿连娣连高中都没念过,他不甩你甩谁呢? 不甩你甩谁呢。 …… 上一辈人的辛酸,并不妨碍少年们继续发展阶级情谊。 人生的落差在他们现阶段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尚未产生影响和意义。 春暖花开,进入新学期,周遥同学在学校里依然混得潇洒。每逢考试测验,就临阵突击一下,他成绩很好的,出了校门就是几个男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 俩人也经常一块写作业,这样效率比较高。他们并不直接抄的,陈嘉有做不明白的应用题会问,周遥负责讲题,而且对陈嘉他不提交换条件。 “还有什么不会的?随便问。”周遥轻笑一声,手里转着圆珠笔,倍儿潇洒。 陈嘉瞟他:“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给我讲题?” “对啊。”周遥说,“只有我给你讲题的时候,你对我特别客气,低着头点头,跟个小孙子似的,平常你丫都是大爷。” “你大爷。”陈嘉斜眼看着他。 “你瞧吧,这就卷子都讲完了,你又变成我大爷了。”周遥收拾书包。 陈嘉突然笑了,趴在小桌上抖动肩膀,周遥笑着狠掐对方后脖子,陈嘉你就一混蛋,你大爷的…… 平时课上看漫画书,下课就在校门口的小摊儿上买明星贴画。 小摊儿都是为这帮学生支起来的,专门赚学生的钱。周遥买了一包“跳跳糖”,往自己嘴里倒进去一半,再给陈嘉倒一半。那个糖沾了口水就会“炸”的,在他俩嘴里乱蹦啊,可刺激了。 明星贴画就是钟楚红、曾华倩、张曼玉、王祖贤这几人卖的最火,对于这些,周遥倒不是很感兴趣。他不知道陈嘉是否对女明星感兴趣,因为陈嘉兜里零花钱很少,反正也不买贴画和海报。有几个钱都留着买吃的了。 同班很多男生都开始了迷恋女明星的历程,还分好几个山头,有站钟楚红关之琳这样美艳性感流派的,还有站周慧敏王祖贤这样清纯玉女门派的,两大门派的互相鄙夷对面山头一群愣头青的无知审美。 为了保护学生们不要变成斜眼斜视,教室里的座位,每两周平行移动一次位置,因此陈嘉终于从靠窗的一组挪到了靠门这边,就跟周遥挨上了。 周遥回头瞟一眼,心有灵犀,冲着某人一笑。 陈嘉抬起眼皮瞭他,心领神会,有时动一动嘴唇损他两句:“别贱。” 周遥说:“哎,我还没看完,看完了给你这本。” 陈嘉说:“你都看三节课了……哈迪斯死没死?” “冥王好像还没死呢。”周遥把头埋在书本后面,“我看雅典娜快要挂了。” “她赶紧挂吧,太忒么蠢了。”陈嘉面带不屑。 噗——周遥说:“就是的,还老是等着别人去救她!” “这么废物,有什么用?”陈嘉说,“要是我肯定不救她,等她挂了我就去占领冥界。” 哈哈哈——周遥在下面狂乐,此话甚合小爷的心意。 “我橡皮掉了找不着了。”周遥在书上画小人,回头就拿了陈嘉的橡皮。 他老是往右边同一个方向和角度回头,回头频率太高,真快要变成斜眼儿了。上课时候一手托腮长久维持那个姿势,他脖子都是歪的。 摧残大脑又暴露智商的数学课终于上完了,一屋子学生千疮百孔的智商也漏得差不多了,终于有一节大家都感兴趣的生理卫生课。 这种无聊科目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上?因为课本里总能找到某些让半大孩子极端好奇的隐秘话题。 上生理卫生课,全班在下面偷偷摸摸地翻字典,查那些半生半熟的词汇。 翟小兵翻完字典,给周遥打个眼色,不停地坏笑,然后传递给周遥。周遥于是也翻字典,看得有点儿眼红耳热了,又回头给他哥们儿使眼色,好东西一起分享。 什么啊?陈嘉懒得讲话。 这个年纪的学生,懂的已经挺多了,懂太多了,而且都是家长平时讳莫如深、不想让他们懂的特殊的“知识点”。周遥把关键页码打个折角,转身就把字典抛给陈嘉。 陈嘉翻开那些页码一瞅,靠……真烦…… 他们班女生上课就悄悄地查关于男性身体构造的某些词语,互相交流,掩嘴偷笑。男生呢?男生就在偷摸地查关于女性的某些词汇,查一男一女“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具体是怎么样操作的……还没有电脑呢怎么办,就翻字典词典呗。一个班的学生在底下,集体地眉目传情,透着少年人对异性萌发的最初始的兴趣与好奇心。 都是直线球,都很纯粹。 “哎,看了没有?”周遥回头问。 “什么感想?”周遥还不死心地刨根问底。 感想?神经病,陈嘉用口型骂道:感想你个jb。 周遥趴在桌上狂笑,从嘎吱窝下面给陈嘉伸出个大拇指:你的感概很有道理,直接把字典里的学名译成了口语俗称,你行的。 “下课去厕所讨论啊?”陈嘉小声说。 “不去。”周遥回头道。 第15节 “你招我的,去不去?”陈嘉盯着周遥的后脑勺。 正好这时打了下课铃,老师的最后几句知识点总结,他俩都没听清楚讲的什么,一喊“下课”周遥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飞快地逃跑,跨过旁边一行的椅子! 陈嘉也蹿过那一排桌椅,从后面猛地抓住人,把周遥连脑袋带脖子勒住,粗暴地连拖带拽,直奔男厕所去了。 周遥弯着腰被拖走,大喊“耍流氓啊快放开我”,其实贼喊捉贼,他先下手为强,顺手就拽了陈嘉的裤子! 他特坏,而且陈嘉的运动裤没有扣子和皮带,特别好拽。 还好陈嘉反应很快,只露了内裤边缘,但这一下点了炸药包,周遥随即就被摁在楼道犄角旮旯里,被揍了,自己的裤腰皮带不保了…… 周围发出散漫的哄笑,大家都知道那俩人很铁,肯定又是下课跑到男厕所里折腾,互相捏捏什么的。课间上个厕所,这一对双棒儿都形影不离的。 第12章 光芒 到新学校里时间一长,就开始有女同学注意周遥了。平时,会特意找他搭讪,借漫画,或者放学凑过来跟他交流港台歌星的专辑磁带,比着背歌词谁背得溜儿,背课文都从来没这么精神。 倒是没有女生找他借作业补数学,他们不流行“读课本”这么虚伪的沟通方式,男生女生都打直球。 班级里,哪些男生或者女生比较受欢迎、每个人身边有123号哪些选手排着队、每个人都喜欢那谁和那谁,就这些话题,在每个班里都能拉出一张名单,恨不得上至大队辅导员、班主任,下至每个学生,都是门儿清的,还津津乐道不以为羞,课余餐后时常讨论。 这就是同龄人之间毫无顾忌表达爱慕的青春激扬的年纪。他们年轻,他们都很张扬。 周遥仍然每天放学都跟陈嘉走成一路,踢球去?撸两根羊肉串?用你们家炉子烤白薯吃? 想管他借漫画的女同学,只能一路望着那两人走路很垮的背影,小声说:“周遥书包的盖儿是一块翻皮的,挺好看的……” “太凉了,再吃我就肚子疼了。”周遥把嘬了很久还剩一半的冰葫递给陈嘉。 “你都咬成那样了还敢给我,要脸么?”陈嘉回他,“你不能不乱咬啊?” “不咬我怎么嘬得出来水儿?”周遥说。 “我吃完的冰葫咬成你这样了?”陈嘉说。 “哎你就给剪开么,剪开吃么!”周遥厚皮赖脸地乐了,这就从书包里找出手工课剪子,把冰葫那个“葫芦嘴”剪了。 陈嘉嫌他“吃个冰葫吃成这么恶心”,还是接过来继续吃了。 然后,周遥看陈嘉嘬那个他又突然也想吃,又要抢。俩人你争我抢把冰葫里粉红色的水果冰都嚼了,多好吃的东西似的。 周遥在过去那个冬天穿过的那条羊绒毛裤,因为整天疯玩儿踢球,屁股和膝盖位置都快磨漏了。 “只能扔了,明年再换一条毛裤穿。”他说。 这话他是在陈嘉家里说的,瞿连娣听见赶忙说:“好羊毛的?别扔,扔了多可惜,还能改成别的!” “阿姨您要改成什么啊?”周遥笑说。 “俩个筒的,能改好多东西呢。裤子两条大腿那儿能做一副套袖吧?两条小腿儿还能再做一副套袖吧?别瞎浪费!”瞿连娣说,“太不会过日子了,你们这种孩子……” 陈嘉给周遥打个眼色:我妈就这样儿。 周遥啃着馅饼回以一个眼色:早就领教了,给雪人做过jb的胡萝卜还能剁馅儿呢。 周遥当场就把他的毛裤脱下,给陈嘉妈妈了。 然后,瞿连娣就拿这条旧毛裤改出两副套袖,给那俩人一人一副,冬天坐在冰冷的教室里,多保暖啊。 “咱俩能戴套袖去学校么?这也太土了吧!”周遥悄悄地吐槽,不能忍。 “不然套腿上?”陈嘉说,“套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哈哈哈——周遥于是看到陈嘉同学刚出家门时是戴着套袖的,一出来就把套袖撸下,套在自己小腿上。腿比较瘦长,竟然还挺合适。 俩人各穿着一副“护腿”出来晃荡。 “羊毛扎么?”周遥问对方。 陈嘉摇头:“你这个是羊绒,还挺暖和的。” 周遥又弯腰低头:“我看你腿长毛了没有。” “没有!”陈嘉绕开他,皱眉。总是动手动脚,好烦啊。 陈嘉还没有生发出想要对一个人“动手动脚”的意识,没有,没到年纪。其实周遥也没有,只是天生就喜欢撩。 俩人又笑成一团,一个抬脚要踹另一个,踹着踹着又重新走成一对双棒儿,勾肩搭背去野场子踢球去了…… 春天,学校里开运动会。 开班会的时候集体讨论,老师一个一个点名,把班级里能跑能折腾的全都排出来。 周遥侧过头瞟一眼陈嘉,又在下面开私会:“哎,跑哪项?” 陈嘉回道:“越短越好。” 邹老师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扒拉,终于扒拉到“男子400米”。本校没有800米跑的项目了,怕这帮傻小子瘫在半道上都跑不回来。“400米……陈嘉你来?”邹老师往台下一扫,眼神淡淡地一瞟。 啊?陈嘉抬起眼,见鬼似的瞪着他班主任。他四米都懒得跑! 周遥在底下抖着肩膀想乐,400米相当的不短啊。 “你就凑合跑一个呗?不然也没有别人能跑了。”邹老师说。 “我……我跑个别的。”陈嘉艰涩地说出这句。 “那你跑哪个?你赶紧报!”邹老师翻着名单,眼皮都不抬,“周遥,不然你替他跑啊?!” 周遥:“?!” 老师都眼尖且心里明镜着,早就瞅见这俩人在底下,得吧得吧开会呢,懒得批评他俩罢了,哼,小样儿的。 简单项目的名额都被填满了,不跑400米可就是跳马和双杠了,难不成要跳高?根本就不会跳啊。周遥再次回头,完蛋了,小嘉嘉你要挑哪项? 他回头就发现陈嘉也是一脸很丧的表情,太他妈乐了。 “哦,还有混合接力,还需要俩男俩女……”他班主任继续念,陈嘉突然发言:“老师我跑接力。” 靠,周遥在心里吐槽,你小子就挑个距离短的。 周遥同学也大言不惭地举起手来:“报告老师,我也跑接力!” 邹萍把他俩的大名填上了,接力名单搞定了。 “别黏着我……我接力你也接力?”陈嘉低声吐槽。 “你怎么不选铅球啊?”周遥回头反吐,“那个连跑都不用,你就原地转个圈,扔!” “靠。”陈嘉绷不住了,“我扔不动铅球——我要不然扔你啊?” “就扔他,扔周遥。”翟小兵笑着搭茬。 “去死。”周遥说。 几人都在各自座位里无声地笑。 …… 各班的混合接力队伍,都是着急忙慌只合练过几次,就仓促上阵了。 运动会这一天,学校里敲锣打鼓,彩旗飘飘,他们还有模有样地走了仪仗队方阵。班里能凑合出场的,都被派出参赛了,身后背着号码牌,实在太弱鸡的就留在场边当啦啦队,比如他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女班长,戴个近视小眼镜,就是万年啦啦队成员。 前面的项目稀稀拉拉都跑完了,就到他们的4x50米接力,因为小学操场一圈儿就只有这200米了。周遥是班里的足球小将,身体素质和反应不错的,就被他班主任派去跑第一棒,中间夹俩女生,陈嘉是跑最后一棒。 “你别掉棒啊。”陈嘉走到他身后,嘱咐了一句。 “你别方我。”周遥说,“讨厌么,你再说我都紧张了。” “我跑到差不多的地方,干脆就直接把棒给你扔过来!”周遥笑,“你能接住么?” “行,你扔过来啊?”陈嘉白了他一眼,“我肯定不掉棒。” 裁判在喊话,两人迅速分开,各就各的位了。 发令枪响时周遥大步冲出去了,疯狂地飞奔。他耳畔是鼓噪和欢呼,锣鼓喧天,吵得他额顶青筋要爆炸了。没有任何奔跑技术,就是撒丫子往前冲呗!想着集体的荣誉感,想着前方还有两位跑得比他还慢的女同学,想着不能给可爱的邹萍老师掉链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最终把棒子交给下一位队友。 他班里很多女生在卖力狂喊,女班长的嗓子尤其的尖,周遥——加油—— 他递出了棒子,心脏仍然在狂奔在路上,心情激荡,隔着老远的场地望向另一边。 陈嘉好像也在回头看他。 其实不是在看他,陈嘉的视线在费力寻找那根接力棒,棒儿呐?到底跑到哪啊…… 那根棒子传递得挺快,一转眼就递到最后一棒。看台上已经在狂喊“陈嘉——加油——” 有个班好像掉棒了,周遥紧张得心跳停止。他看到陈嘉冲出乱成一窝蜂的交棒区,好像没掉,没有掉,啊啊啊—— 他看到陈嘉跑得非常快,跑步时眉头紧促、嘴唇抿成一线,一声不吭但甩开大步发力,爆发力是强悍的。还有一个没有掉棒的班级,竟然紧追在陈嘉身旁,两个人较劲,并肩狂奔,看台上啦啦队都疯狂了,他们班邹老师都在狂喊加油。 爆发力之下比的是耐力,最后那五米,是对手先撑不住了,而陈嘉没有减速,在空旷的场地上像一匹野马,掠过去了…… 这是属于一群少年的荣耀时刻。 周遥兴奋得高举双手,“啊”得喊了一声,然后突然逆行,绕着圈儿往回跑。 他往终点线跑去,冲刺后的陈嘉借着惯性冲向了他,带着笑。他们如愿以偿地激烈相撞,抱在一起。 两人都喘着粗气,心跳如擂鼓,脖子上有汗。 他俩离得很近,脸就贴上,气息喷在对方脸上,能听到心跳…… 周遥还没来得及夸陈嘉同学今天很牛逼,随后,比他们高一个年级的接力就开始跑了。 他俩就站在跑道旁边围观,陈嘉跟他说:“第四棒有唐铮,看看他跑。” “我靠,他是不是贼能跑?”周遥问。 “丫就是贼能跑。”陈嘉说。 然后,他俩就见识了什么叫做“跑步”,什么叫做“短程爆发力”,刚才他俩根本就是在操场上“遛弯儿”。 我、我、我——靠—— 周遥自始至终把嘴巴张成o型,而陈嘉沉默着一言不发,都看呆了。 唐铮接棒之后瞬间启动,从一群人里脱颖而出,像子弹一样就弹出去了。 这小子疯跑时又是完全另外一种风格,唐铮在跑道上是吼着跑的,全场简直就他一人嗓门最大,“嗷嗷“得一路飙向终点红线,势不可挡! 眼前一阵咆哮的旋风掠过去了。 第16节 周遥喃喃地说:“以后再也不跟唐铮玩儿‘抓人’了,不带他玩儿了……咱俩傻冒,整个机床厂里谁能跑得过他?” 陈嘉摇头,没有了。 他们后来也就听说了,六年级时候朝阳区体校就过来挑人,一眼就挑中唐铮,让唐铮去练田径,代表朝阳区参加市里比赛。唐铮虽说从来不是一名好学生,但在十几岁年纪,就展现了惊人的身体素质和运动天赋。这样的天赋,日后也一定会为他的前途带来些许助力。 “今天冲刺老帅了!”周遥往陈嘉脖子上胡噜了一把。 “我们管这个叫‘特别帅’,或者说‘牛逼大了’。”陈嘉损他,“别用‘老’字儿,特土。” “俺们三江平原来的就这么土!”周遥操着春晚小品里黄宏的口音,“哎呦妈啊,没见过更帅的了,你咋滴老帅了呢——” “b样儿。”陈嘉一笑,“我带澡票了,去厂里洗澡么?一起。” …… 确实是周遥没见过,这远不是属于陈嘉的真正闪光时刻。 他们这学期开学不久,周遥就被班主任和他们学校音乐老师一起拎出来。两位女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好像劫色一样,把长相顺眼的周遥同学截住了,上下打量,比划了一下身高,行,就你了,合唱团缺男声,每周一三五放学后训练! 学校合唱团挑人,一般就从学习成绩中等偏上的学生里挑,唱歌不跑调并且姿色还不错的,选出一批漂亮的童男童女,代表学校出赛。 每周一三五放学后训练,会影响他和陈嘉搭伴走路吗? 不会,因为陈嘉也在合唱团训练。 周遥进去第一天看了形势,就清楚了,合唱团里还是女生居多,只在后排留有几个站位,给中低音部的男同学保留一席之地。被选中的男生模样都挺标志,一个个身板笔挺,葱白柳绿。 那些经典歌曲周遥都会唱,即便在学校他没专门学过,在家里耳濡目染,他妈妈都教过他了。 他不仅会唱,用钢琴弹他都可以弹。 然而,满怀期待自命不凡的周遥同学一进合唱队,就被请上第三排右侧最靠边上的位置,还要站到椅子上,他就是一个负责和声的小绿叶。 音乐老师对于第一首参赛曲目是要唱《洪湖水浪打浪》还是《大海啊故乡》犹豫纠结好几天,但第二首曲目一定是唱《小小少年》,这才是他们学校参加区里比赛的杀手锏,亮出来就准备秒杀别的学校。 周遥也是在这一天真正了解到,他的陈嘉同学是老师安排的合唱团领唱。 陈嘉是要唱那首《小小少年》。 这歌太熟了么,电视里一共就六个频道,有数的几个外国译制片不停地重播,全民皆知这部最经典的德国电影《英俊少年》。影片讲什么的周遥没仔细看,但电视里放的次数太多了,那首主题歌他也会哼哼的。 领唱的人是要站在所有同学最前面,站在话筒前。 陈嘉一直还在教室犄角旮旯戳着,与教室标配的墩布和脸盆架子戳成一套物件,一动不动正在发呆。陈嘉走神儿时双眼飘向窗外,终于等老师排完合声了叫他上了,才从房间一角游荡着,晃到了话筒前。 周遥盯着陈嘉一路溜达到他前面,还隔着两排人,挺老远的。 “他还要唱德文呐……”周遥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你陈嘉,小爷忒么不信你还会讲德文。 “嗯,据说是。”身旁男生也小声嘀咕,“反正我全都听不懂。” “他就学了几句,好像就会那几句。”站周遥身前的女生名叫滕莹,笑得挺甜的,转脸抬头跟周遥说悄悄话。 他们仨随后就被音乐老师犀利的眼神瞄了:“就你们站在台上一丁点儿的小动作,台下观众看的特别清楚你们知道吗?!不准说话了!” 陈嘉微微侧过身,眼角余光扫向后面的人,就是偷看周遥,唇边甩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周遥是头一次听陈嘉正经认真地唱歌。 被老师耳提面命寄予厚望,就布置给他个领唱任务,哪能不认真唱? 他们音乐老师对陈嘉也很着意栽培,对别人都是甩出高音c尖锐地吼叫,一转脸就对陈嘉就和颜悦色,可温柔了,简直就是捧着哄着,所以据说陈嘉是他们音乐老师亲儿子呢。音乐老师亲自弹奏钢琴,进前奏时对陈嘉打一眼色,表情是极欣赏和期待的。 原电影里男生主演的声线温暖而嘹亮,情感真挚,特别有感染力,让一代人耳熟能详,无比怀念。 而陈嘉的声线……周遥也不知用语言应该如何形容。春季北京的风很大,音乐教室每一扇窗户都紧紧关着,室内四面封闭,拢住了声音。陈嘉的声音出口就充满了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地面,再到教室各个角落。甚至好像每一道墙砖的缝隙,都涨溢着那种声音,拥有强大的穿透力,直接要震透那些窗玻璃。 周遥一动不动,脚底下椅子却一直晃,站不稳,眼前荡漾的都是声波。有魅力的声音,是可以让人“入定”的,他是在短暂的一瞬间陷入怔忡和恍惚…… 而且,陈嘉还没有变声,那应该算是记忆里难得的一段童声。 童声却并不稚嫩,非常成熟,高亢而坚韧,那时就已经在声音里夹杂了少许不驯服和野性。 直到十年之后,或者二十年之后,周遥都不会忘记那时陈嘉唱歌的声音。这么好的嗓子,是天赋,是天籁。 kleine kinder, kleine sorgen, und ein haus voll sonnenschein. kleine kinder, kleine sorgen, koennt’es so fuer immer sein? 就这四句,足以让全场鸦雀无声,无论多大的房间都能穿透。一大段德文歌词之后,再接双声部的中文合唱。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 当天傍晚,这首歌一直练了五六遍。 陈嘉后来未经老师允许,悄悄挪了话筒,站位就变成45度角半侧位,方便他回头。 一回头,就瞟到站最后一排盯着他傻看、随音乐指挥不停摇摆的周遥,极其的傻!这也太逗了吧? 周遥这个大绿叶,摇摆得很僵硬,就差在脑袋顶上再插一朵向日葵了。 陈嘉不经常笑的,但心情非常好、没有忧愁烦恼的时候,小少年还是回头对周遥笑了一下。 周遥站成一根树桩,表情僵傻,恰好就读到这个隔空送他的微笑。 然后,他腿软了,他一脚就踩空了。 幸亏今天忒么就是排练。 音乐结尾,高潮,全体队友引吭高歌,音乐老师陶醉地敲击着琴键,周遥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一声都不敢吭然而实在他妈的站不住了! 他一脚塞进两个椅子之间的大缝隙,能站得住才怪呢。“哐当”一声,再接着“啊”的两声—— “哐当”那声,是周遥一脚踩陷了下去,后仰着摔地上了。 后面“啊”的两声,就是站他侧面的男生和他前面的滕莹,都被他扯下去了,全摔了…… 周遥狼狈丢脸地爬起来,脚腕磕了,不敢吭声,低头又爬回椅子。 他听着他们音乐老师的河东母狮子吼:后排怎么回事啊?……周遥?!……你是不会站吗、你站不住吗!! 周遥:“…………” 中邪了。 陈嘉回头瞄他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配合他自己颜面扫地的狼狈,这天真是衰透了。 周遥后来觉着,他当时就是惊着了。 他被陈嘉一瞬间已暴露出的无法掩盖的光芒,晃瞎了眼…… 第13章 衣冠 这一个学期在平静而快乐的氛围中度过,是周遥记忆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少年时光。 白天就是上课,中午吃完饭赶一赶作业,下午放学后就是一起参加合唱团训练,训练完后还时常去陈嘉家里蹭饭,疯玩儿…… 学校的合唱团,是要在暑期参加全区的合唱比赛,要维护本校建校以来的光荣传统,要在区里争名次的。他们这拨学生被校领导和老师寄予了厚望。 集训的时日久了,周遥也瞧出来了,音乐老师为什么和颜悦色哄着陈嘉,句句话都是夸奖的?也是怕这小子临阵掉链子出幺蛾子,怕上学期工会礼堂小合唱那件事再次发生,在区里比赛时候再演一出“本大爷不换衣服”“本大爷就是不想唱”,那可就真砸了。 以陈嘉这号人的臭脾气,甚至以陈嘉的学习成绩排名,按通常标准,都够不上进合唱团的资格。能进来混,必然是因为嗓子好,唱歌好听,别人实在是都不如他。 临近暑期,老师开始让他们穿着演出服排练了,每周六的整个下午都被合唱团占用。 周遥挺早就到了音乐教室,一群人已经在那里热火朝天地挑衣服试衣服。 “我的、我的服装呢?”周遥奋力地把他的大脑袋挤进去。 “找你自己的号码啊!”音乐老师指挥着。 “我应该穿什么号呢?”周遥一脸蒙。 “m!”音乐老师把一套m号尺寸的服装扔给他了。都是订做搭配好的,男生是上红下白的一身制服,女生是同款红色夹克和白色裙子。没什么可挑的,穿上以后大家都像一棵一棵的心儿里美大萝卜。 “哦……陈嘉穿什么号?”周遥嘀咕。 “你管他穿什么号干吗?”音乐老师瞅着他,“赶紧换你的衣服去啊!” 周遥麻利儿抱着衣服去墙根了。 这换衣服的场所太不检点了,女生们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便换衣服,而他们男生人数太少,反而单独把他们几个圈了起来,用一个大帘子围住,好像他们几个很害羞见不得人似的。 不一会儿,领唱的那位陈嘉大爷就晃悠进来了。 陈嘉:“……” 一进屋,陈嘉也是一脸蒙,怀疑自己可能走错了房间,转身想要出去。 “陈嘉你快过来,你的服装在我这儿呢,你来!”音乐老师可见着亲儿子了,满眼射出光芒。 “我……我穿l的吧?”陈嘉低头寻么那衣服领口的标签。 “你m!”周遥从帘子后面露出半张脸。 “我就穿l,”陈嘉眯眼瞟他,“我比你腿长。” “我告诉你啊陈嘉,你给我这样穿,你上身穿这件m的,m号的红夹克,夹克在腰上勒紧点儿,这样,这样好看,显得特精神。”音乐老师精心地给倒饬着,“裤子穿l的,裤腿长一点,盖住你的鞋显得腿比较长……快快快,快把你裤子脱了换上,换上我瞅瞅好看不好看!” 陈嘉:“……” 周遥:“……” 周遥在帘子后面露个脸看得一愣一愣,哎呀妈啊,这真是亲儿子啊。 陈嘉在一屋子女生窃窃私语围观之下,一脸扮酷的表情低头疾走,其实还是害羞了,脸皮还没有厚到那个程度。周遥从帘子后面勾勾手,一笑,陈嘉抱着服装自觉奔向“男更衣间”了。 布帘子后面迅速爆发出一阵骚动和低笑,帘子被人扯来扯去差点儿就塌了!陈嘉好像爆出一声“你快滚”,肯定是被周遥的黑手给捏到哪个部位了…… 随后一个下午的彩排,周遥就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陈嘉。 第17节 他们音乐老师的审美水准不错的,平时自己就穿得特时髦,给学生订做的服装也漂亮。红夹克要穿成紧身,短款掐腰,显得很飒,而长裤要够长,后腰悄悄地用两枚曲别针卡住,这样显得宽肩窄腰,裤型笔挺修长。陈嘉那天彩排就是特别帅。 人靠衣冠马靠鞍,这句是大实话。 周遥以前从来没觉着这小子有多帅,是因为陈嘉穿衣服不修边幅,就没穿过一件上档次的。别人家长都去王府井、西单商场里买衣服,瞿连娣就经常去农贸市场的小摊儿上买,别人挑剩下再“清仓大甩”十块钱两件的那种。再者说了,以瞿连娣阿姨那个配色审美,非常淳朴,非常符合她们机床厂老一辈职工的眼光水准,实在是拖累了自家儿子。周遥也是自从认识了陈嘉才知道苹果绿和鸡屎黄这俩色竟然还能穿在身上! 从周遥这个角度,他伴唱合声时目视前方,看到的就是陈嘉的半侧脸。 眼皮是内双,睫毛还挺长的。 右眼角正好有一颗小黑痣,很小,也就是俗称的“泪痣”,以前没觉得好,现在看来竟然挺别致的。 脸的轮廓应该是很随陈明剑了,儿子都像亲爹,而陈嘉的爸爸本来就挺好看的。 看时间长了眼睛有点儿酸,周遥垂下眼睑,开始看前面女生后脑勺上挂的两根羊角辫,看那一排女生红彤彤的整齐划一的头花……然后,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再次平视,最终定格在陈嘉的侧脸上。 大约五点钟,终于排练完了散场了,各自换掉服装,该穿什么还穿成什么。陈嘉一年四季永远还是那条最土气的蓝白条运动裤。 “吃饭去么?”陈嘉回头问某人。 现在说“吃饭”,就是问周遥今晚是不是跟他回家蹭晚饭吃。 “吃!”周遥一点儿不打磕绊,盯着陈嘉的后脑勺,心情欢快地几步小跑就跟上了…… 小厨房里腾起一缕炊烟,响起锅铲碰灶台的炒菜声音。瞿连娣干活儿特利索,不用别人碍手碍脚地帮忙。 周遥在屋里床上瞧见一堆画报,拿出来翻。 都是《知音》《大众电影》之类的杂志,瞿连娣从厂里工会借阅的。不买,只借阅。 周遥说:“封面不是刘晓庆就是巩俐,老是她们俩,脸盘儿真大啊,都挤满了。” 陈嘉说:“许晴长得还成。” 周遥说:“傅艺伟漂亮!这个确实漂亮。” 陈嘉说:“演妲己的那个么。” 周遥问:“你看了啊?” 陈嘉无奈地说:“我妈每天没完没了的都在看啊。” 他俩打开电视,果然电视里又开始重播《封神榜》了。瞿连娣炒着菜呢都不忘了进来瞟电视,拿锅铲一指:“傅艺伟,她是特别漂亮。” “阿姨,您锅都糊啦——”周遥笑。 “糊不了,我有数的!”瞿连娣也笑,现在可待见周遥了,“蒜苗炒肉,你不是特爱吃么。” 俩人并排靠在床头,就看了一会儿商纣王抱着狐狸精姐妹花在电视里载歌载舞,而且忒么还是3p啊,以此表现酒池肉林的奢侈糜烂。剧中人物穿得都……比较的前卫。剧组服装没有用那时最常见的纯棉、灯芯绒或者的确良,而是用半透明薄纱。 过了一会儿,瞿连娣好像反应过来,又进来了:“你们俩别看了,你们要不然看点儿别的?” “哎,陈嘉,我说你呢!”瞿连娣表情不太自在,“你不是不爱看这个么?!” “……”陈嘉莫名瞅了他妈妈一眼,平时您非要看,我最不爱看了。现在我就看了两眼,您又非要让我换台,什么啊? 瞿连娣抿了抿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黑白小电视里纣王与穿抹胸纱巾的妲己已经抱一起了,动作不堪入目,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出去炒菜了。 这简直是当代中国电视史上少有的大尺度剧目,荼毒了一代青少年纯洁无暇的心灵。 当然,对于周遥陈嘉这种男孩子,他们早就在学校生理卫生课上互相荼毒祸害过一遍了,见多识广,心灵已经非常强大。 纣王跟狐狸精都啃一起了,莺莺燕燕地往粉红色大床上一倒。镜头一转,和谐了,周遥扭头对着陈嘉的耳朵小声说了两句:“哎,就是那什么……先这样然后那样……” 陈嘉表情也很微妙,哼了一声,半笑不笑。 就是哪什么啊?就是他们一群男生偷偷翻词典查的那些条目呗。 “你觉不觉着,周玲就挺漂亮的,咱们学校最漂亮一个老师了。”周遥说,“我觉着她特喜欢你。” “还行吧。”陈嘉面无表情,“她喜欢我?你别胡扯。” “她就是特喜欢你么!”周遥语带夸张,“整天见着你就笑,还‘陈嘉过来穿这个’,‘陈嘉过来穿那个’!啧——” 陈嘉皱眉,你就瞎说吧。 周玲是谁?周玲就是他们音乐老师。男孩子都会私底下讨论学校里的女老师,因为很多时候,在热情洋溢的青春期时代,校园里年轻的女老师就是他们的最初启蒙。而女老师们,也分别都有自己钟爱的、瞧着顺眼的男生。 周遥打个眼色,两手在胸前一比划,周玲老师好看,身材也丰满,那里特别大! 陈嘉笑着瞪他了,真无聊。 “哎你喜欢那种么……就胸前长成那样儿的……”周遥垂一下眼皮,说不好是什么滋味,悄悄地问。他贴上陈嘉耳朵的时候,两人的气息裹在一起。 有一点点香皂的味儿,还有汗水味儿,就是男孩青春洋溢、血气方刚的味道。 而且,睫毛真的挺长。 陈嘉被他呼出来的热气燎着了,转了一下头:“没有,不喜欢,你别瞎说八道。” 电视里男女尴尴尬尬的镜头终于过去了,这导演真是一点儿不含蓄,一点儿都不懂得点到为止。 周遥瞅着电视,依他一贯的审美,认真评价了一句:“我还是觉得,这个剧里,演哪吒那个男生特别帅,他最好看了。” “还成吧,是挺帅的。”陈嘉随口一说。 …… 一部男女老少咸宜的电视剧迅速火遍大江南北,在全国观众心目中留有经久的回味,那么这部电视剧一定有它的可取之处,它一定能够满足不同人群和不同口味的需要。 比如,有人看完这个剧迷上了妲己,一个狐狸精。 有人迷上妲己她妹,另一款狐狸精。 还有人喜欢演姜子牙的那位,蓝天野老爷子。 也还有人就喜欢哪吒,典型的黑发英俊少年。 用现在的话讲,哪吒这样儿的,就是一款英俊的男妖精啊,自带电眼妖术以及随身武器装备三件套的,还特别能打,还卖萌。 所以周遥就喜欢。 一切却也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直到这种“喜欢”逐渐变得难以掩饰…… 吃完晚饭,双方换了位置,瞿连娣坐在床边开始看家庭伦理肥皂剧,陈嘉和周遥晃悠在小厨房里,负责洗碗。 瞿连娣在屋里其实竖着耳朵听呢,那俩人吃饱了嘴都不闲着,周遥说“你再倒点儿洗碗粉”,陈嘉就说“你倒太多了全是沫!” 陈嘉烦躁地说:“你洗澡就倒那么多泡沫,洗个碗你也弄那么多沫儿?” 周遥毫不示弱:“就你洗澡就瞎涮吧涮吧,你洗碗也瞎涮涮啊,能干净么?” 瞿连娣眼在看电视,耳朵在听门口,忍不住乐出声……真神叨。 她的陈嘉,越来越能说了,而且只有在跟遥遥一起时,才这么多废话。可能连陈嘉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他变得开朗太多了。 稀里哗啦不知浪费多少水,反正最后是把碗洗完了。天色渐渐暗下去,大夏天的,傍晚地表还涨着热气,陈嘉那时穿一件跨栏背心,大短裤,趿拉板儿拖鞋,就是胡同少年的风范。 “洗澡去么?”陈嘉说。 他们所说的“洗澡”,就是去厂子里的大澡堂洗。在家用煤气热水器普及之前,北方绝大多数家庭,没有在家里洗澡的条件,都是去公共澡堂。在自己家里,就是拿个盆弄点儿热水涮一涮,那都不叫正式洗澡。 周遥望着穿背心的陈嘉,视线好像是落在肩膀手臂的线条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喜欢看陈嘉。 陈嘉也看着他:“哎,洗澡么?……我问你呢。” 周遥说:“哦……可以啊。” “人家遥遥家里有热水器!”瞿连娣在屋里说了一声。她这里倒是澡票富余,但洗澡就别邀请人家遥遥了,缺心眼儿的。 陈嘉瞅了周遥一眼,恍悟,哼了一声:“你们家有煤气热水器啊?” 周遥道:“楼房就……有啊。” 陈嘉说:“那你还没事儿跟我去大澡堂洗?” 周遥:“……” 陈嘉:“你喜欢人特多的然后一堆人挤着洗?” 周遥:“……” “人多洗不是暖和么,不成啊?”周遥一脸黑线,我勒个操。 陈嘉说着进屋拿毛巾,香皂,换洗衣服。那就自己去呗。 周遥满脸就是被人戳穿真相之后臊眉搭眼儿的不自在,满心都是“卧槽卧槽以后都不能一起愉快地洗小澡了”! 他在门口踱步转圈儿:“天还没黑,回家太早,那我陪阿姨看电视啊……” “我喊唐铮一块儿洗。”陈嘉瞅他一眼,“你回去呗。” “不、行!”周遥一听,小宇宙都他妈快爆炸了,“别喊他了,咱俩去。” “你们家毛巾呢,你帮我再拿一条毛巾么。”周遥求着说。 “你又没换洗的,你内裤呢?”陈嘉说。 纱门一开,瞿连娣一伸手,不用说废话,递出一条男孩款浅蓝色内裤,陈嘉的。 周遥迅速接了,绽放出男女老幼通吃的明朗笑容:“谢谢阿姨。” 陈嘉皱着眉头,很嫌弃的,低声说了一句:“黏糊不黏糊啊。” 周遥一胳膊搂了陈嘉,亲亲热热地黏糊着,另一只手拎着毛巾和内裤,走过胡同,穿越两条马路,就是他们机床厂的厂区围墙了…… “喊唐铮去啊,你喊唐铮去啊!”半道上,周遥不甘心地挑衅。 “成,那我现在就去喊他。”陈嘉面无表情。 “去去去,你去喊去!有什么的啊。”周大爷瞪眼了。 “算了。”陈嘉自己找一台阶麻利儿下了,“我就带了两张澡票,没他的。” 周遥一听心里贼高兴的,送给陈嘉一个温暖的眼神。 陈嘉也笑了。 “我们两个人就是最要好的”。这是少年时代就拥有的包含了独占欲的心态。 但凡用心了,在乎了,他就会在那一时、那一刻,产生那样的心思。 期末考试波澜不惊,各人仍然安守各人的位置。 周遥考了年级前三名的成绩,但他们学校小升初保送重点中学的名额一般就两名。周遥的出现,就是给校领导出难题的。 而陈嘉排名竟然进步了。这学期他也没少玩儿,但他数学考试确实进步了,作业也写得快多了。 第18节 不久之后,就是朝阳区少年宫举办的合唱比赛。朝阳区面积还特别大,人多,学校也多,全区一共二十多个学校拥有合唱团并参加汇演。他们就要代表学校出去刷脸了。 第14章 荣耀 这又是一个特别热闹的礼拜六。 “哎,周遥,帮我系一下头花成么?”滕莹已经上了红脸蛋,回头找周遥帮个忙。 “哦,系哪啊?……哦,这,怎么系啊?”周遥举着那个大红头花。 “就和左边系成一样,右边。”滕莹指点他。 “好么,我觉着吧,你头上这两个大揪揪,特像在你脑袋上种了两颗仙人球。”周遥说。 “周遥你讨厌么~~~”滕莹扭头,皱眉,又一笑。 女孩求助男孩办事,再用这种发声腔调说“讨厌么”,基本上就是对这个男生有好感了。陈嘉一直关注周遥的身影,奚落似的瞧了他一眼。 “主要是,你脑袋上又没有刺,就好像这个仙人球还被拔光了刺。”周遥补充道。 滕莹是个很甜的女生,很乖的,也让周遥气得,在教室里以小碎步追逐,周遥抱头赶紧躲。这群学生当时应该还没有开始看琼瑶连续剧,不然就要一串小粉拳拳打在周遥同学胸口上了。 “我错了错了,我错了么!”周遥笑着道歉,被女生满教室地追着。 他就是长得干净,招女生喜欢,其实说话特别垮。他平时跟陈嘉也是经常损的,绝对也没便宜了陈嘉。 陈嘉在远处甩出一个鄙夷他的眼神:呵呵。 他们此时还在学校的大教室里,进行最后的准备,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紧张而混乱。他们副校长和大队辅导员都来了,指挥学生换服装呢,音乐老师和美术老师是主力,他们音乐老师周玲正在亲自给陈嘉同学化妆。 女孩儿们的妆基本都化好了,都非常的好看。穿上红白色彩对比强烈的演出服,青春可爱,朝气蓬勃。 男孩儿排在后面,还没轮到呢,只有陈嘉是老师重点倒饬的对象,因为陈嘉站在最前面,评委和观众都看得贼清楚啊。 陈嘉被涂了粉底,扑粉的时候直接呛着他了,喘不上气来,后仰着直躲。 “老师,我对粉过敏。”陈嘉说。 “别动啊,还有眉毛呢,还有嘴唇。”周玲老师很认真地化。 “老师别……嗯……嘴就别化了么。”陈嘉微微皱眉,真不习惯这样摆弄,不习惯别人摸他脸。 “周老师,您还可以给他刷一下睫毛呢,用睫毛膏刷!”周遥说。 “你还挺懂这个啊,周遥?我一会儿就给他刷睫毛!”周玲老师如遇知音,瞅着周遥一乐。 周遥很懂啊,他经常见他妈妈早上出门前的化妆程序。他妈妈在学院里还会有演出活动呢。 陈嘉已经用白眼儿翻他了。陈嘉说:“老师您别都用完了,给周遥留点儿粉和口红,他就喜欢。” “周遥不用。”周老师很认真地看了一眼,“他白,他满脸自带的都是0号粉底。” 陈嘉“噗”了一声,想笑但憋住了,酷酷的,脸上一抖能抖出一簸箕的白粉,弄得周玲老师都多看了他几眼。有些类型的男孩子,还是挺耐看招人的。 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了,时间来不及了,赶鸭子似的排队上车。 人群的边缘、教室的角落里,周遥拽过陈嘉:“哎,你,老漂亮了。” “把‘老’去掉。”陈嘉道,“漂亮就是漂亮,‘老’还能漂亮啊?”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化了妆而身穿华服的陈嘉,和平常穿背心大裤衩的垮样儿,真的太不一样。这人穿过苹果绿毛衣和鸡屎黄裤子么?不存在么!过往的不良印象全部消除,周遥已经不记得这傻小子以前什么样儿了。 没人顾得上周遥,都没有老师给他倒饬脸。他上台时要站在最后排的角落里,长得靓仔有屁用,谁注意看他啊。 “我帮你化。”陈嘉忽然说。 “我不用,我就天生丽质我好看。”周遥说,“化妆就化你这种长相特别困难的。” “滚蛋。”陈嘉一笑,愣是不生气,从旁边拿了一盒香粉,就照着刚才周玲老师的技术,有样学样。 周遥不由自主地就凑上脸,尽管对陈嘉的化妆技术毫无信心,这是要在他脸上刨地翻土吧? 陈嘉就是轻轻扑了几下粉饼。 不会弄,怕给周遥化难看了,就稍稍扑了几下。很轻,很轻的。 周遥嘴唇勾起些表情,突然安静而乖巧,不垮了。 陈嘉长相困难?……一点儿都不困难,很帅的。 “嘴?”陈嘉又往那个大化妆箱偷摸地翻,找老师的口红。 周遥迅速给对方指点了一款颜色不那么俗艳的唇膏,适合男生。 他都不知应该张开嘴还是赶快把嘴闭上,因为陈嘉离他非常近了,双眼有神盯着他的脸。口红涂在他嘴唇上,那感觉很像用手指抚摸他,让他的心脏静止了好几秒。鼻子嘴都不会呼吸了,蠢得直接把自己闭气了。 “好看么?”他一笑,问陈嘉。 “嗯。”陈嘉点头,盯着他。 “哎,你知道你现在这脸像什么?”周遥迅速又找回状态、原形毕露,“周玲老师原来不会是学国画的吧?呵呵,陈嘉就你现在这脸,你就是那个工笔重彩的画儿里,那些美人儿……哈哈哈……” “要红脸蛋么?”陈嘉面色一冷,手持腮红粉扑转过身来。 “我错了。”周遥缩着脖子往后躲,无耻地求饶,“陈嘉大爷我错了……我、我不要红脸蛋……” 那天的比赛,具体过程周遥反而记不清晰了,总之就是坐在观众席上经历了漫长等待,前面十几个学校都上台演完了,然后就轮到他们了。一群红白相间的鸭子嘚嘚瑟瑟地列队进场,一个个走路僵直,都紧张极了。 周遥站在最后一排的台阶上,一动不动,保持统一表情的傻笑,他的目光就落在陈嘉后肩上…… 陈嘉的声音是穿透了大礼堂上空的,从第一句“kleine kinder, kleine sorgen, und ein haus voll sonnenschein”,就太亮了。 声音是直接从头顶出去,嘹亮地往上走,让全场瞬间安静。那一刻,周遥像腾在半空的云雾里,很舒服,很美好。他都快找不到自己的中音部合声调子了,他本人就一直特美特傻地飘在云里…… 之前其他几个学校的辅导员,已经在议论,机床厂附小的合唱团,领唱竟然是个男生。 绝大部分学校合唱团的领唱都应当是女生,曲目也就大同小异难出新意,很多歌曲一晚上被唱了好几遍,观众都听腻歪了。 机床厂附小派出一位男生领唱,就意味着,这个男生一定很会唱。 这样年纪,都是业余的,唱功技巧都谈不上,全凭嗓音天赋出类拔萃。好的男童声出场,就是打穿一片,横扫一片,可以唱得纯正,高亢,富有力量美,又带点儿清纯xing感,没法儿比了。 副歌的合声部分都唱过去了,就到最后的高潮升华部分,陈嘉再次张口。 他们音乐老师在最后设计了一个很得意的彩蛋,不过瘾地给亲儿子又加了八句,就是同一影片里,德国童星海因切唱过的《两颗小星星》的高潮部分。那个曲子极美,出口就直击人心。 zwei kleine sterne stehen am groen himmelszelt. sie werden mit dir gehen wohl in die weite, weite welt. zwei kleine sterne sind mein aller letzter gru;. oh, denk an mich, wenn ich fortgehen muss …… 前排评委老师们都动容了,沉浸在青春激扬的歌声里,许久之后才开始鼓掌。观众也用力地鼓掌。 歌本身就特别好,唱得也帅,真的很好。 陈嘉哪会讲德语啊?就是被老师摁着头必须学会,念得可磕碜了,最后学会总共十几句歌词,够用就行了。 陈嘉的背影从一片乌突突灰蒙蒙的背景色中跳跃出来,映在周遥眼膜上,红衣白裤色彩张扬,腿老长了。 他那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两天,俩人去厂里大澡堂洗澡。 他们用了瞿连娣的那瓶“蜂花”洗发水,玫瑰红色的。陈嘉洗澡,每次就带这一瓶,不带护发素沐浴露,嫌麻烦,这瓶红色“蜂花”就是洗护三合一的人间瑰宝呀。 周遥又弄了一身泡沫,陈嘉说,“我妈多心疼啊?用掉这么多,你是喝的么?” “那你就直接开水涮呗。”周遥说。 “你有那么脏么?需要涂那么多泡沫?”陈嘉说。 “我干净所以才能起泡,真的,”周遥笑,“弄你身上都搓不出泡来!” 他一巴掌挥出去,一大片泡沫甩到陈嘉胸口上,然后又袭脸,再把泡沫弄到陈嘉脸上……陈嘉真的很容忍他放肆,站在一片水帘子里,满脸泡沫很无辜地瞅着他,竟然就没还手揍他…… 俩人结伴去过大澡堂好多次了,每次都这样打打闹闹再骂骂咧咧的,没事儿。 他以前也没有仔细观察过对方的身体,没有那种意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大约,就是看到陈嘉穿起红色夹克和雪白长裤的领唱礼服。 看过一个人穿衣服特好看,才会想要研究这人脱了衣服什么样儿。假若是不感兴趣的人,男澡堂子里那么多光腚的,谁有心思把每个人都扒拉着pi股缝儿看。 …… 最后结尾处的那段歌词,周遥查书查到了中文译本,是这样的。 辽阔的天空上,挂着两颗小星星, 它们将随着我,一起去远征去远征。 小星星它替我,留下了最后的问候, 但愿你能,把我记在心间。 …… 他把词都背下来了,平时自己走路上厕所洗澡时候也随口唱。虽说他嗓子不如陈嘉,但是两人一起唱歌的感觉真好。 在少年宫举办的校际比赛嘛,友谊第一,重在搀合,所以奖杯发得特别多,搬出来摆满一桌。 评委给他们合唱团打了很高的分数,一等奖一下子评出仨,其中一个就是他们机床厂附小。当然,二等奖和三等奖好像也都有三个,比赛真不吝惜发奖杯,几乎每个学校都有份。 最佳声乐领唱之类的,还评出六个,在台上站成一大排。 陈嘉就是那万花丛中的唯一一颗大帅草。被拎出来领奖的领唱选手,只有他一个男生。 下台以后,周玲很亲热地胡撸了一把陈嘉的头:“今天表现真好!唱得特好,特别好!” 陈嘉被摸头了,一笑。大概也是平生头一回被老师搂着夸奖呢,周玲就是夸他夸得最多的了。 第19节 坐在大巴车上返校的路上,大伙可高兴了,所有的人,同学,老师,大队辅导员,都是欢快的,洋溢着笑容的。就他们大队辅导员,常年耷拉着一张人到更年期越活越不滋润的臭脸,在校园里每回揪住谁就是“你红领巾呢?”“见着升旗怎么没敬少先队礼?”“扣你们班分啊!”,这回都心花怒放了,夸同学们唱得好、陈嘉唱得好。 “那,您给我们班加班分么?”周遥开始讨分儿了。 “陈嘉他们班,可以多加班分。”大队辅导员笑着点头了。 “陈嘉就是我们的人!”周遥在大巴车里举起拳头一吼,吼得身旁有人伸手想捂住这个小贱嘴。 “别捂我嘴,我还在说话呢。”周遥扭头看身旁的人。 “说完没有?”陈嘉也看他。 “老漂亮了你!”周遥笑得纯真,真的很快乐。 陈嘉大爷只用眼神微微一示意。 周遥心领神会,义正言辞地改口:“牛逼大了!” 两人相视一笑,周遥伸手拨弄陈嘉礼服上斜搭的“最佳领唱”绶带,把金黄穗子撩过来……再拨过去…… 拨拢的是胸口上那一把穗子,还是拨的人心? 陈嘉上手就捏他后脖子窝,俩人凑头扯来扯去闹了一会儿,脸都快嘬上了。大巴车的座椅很高,一排是一排,他俩在这一排座位里无论闹什么,坐后面的老师和同学也看不到他们。 周遥回过头来,坐正了,抹了一下唇边口水,心跳有点儿加速,从心尖一点洇开一团湿润的茫然。 陈嘉也坐正了,松开周遥。坐他们前排的女生滕莹,这时恰好扒着椅背回头看,人靓声娇偏偏没带眼色,说:“欸?陈嘉你脸上,你有个口红印儿呀?!” 周遥低头,他不小心的,也不是故意的。 陈嘉没有说话,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蹭哪了,伸手就把口红印子抹了,没留什么痕迹。 第15章 分享 合唱比赛当天回到家,瞿连娣也很高兴,难得对儿子送出一个情感充沛的笑脸,夸了好几句。 可惜合唱队礼服没有发给每个同学,估摸下一年来了新队员还打算继续穿同一套呢。 陈嘉把“最佳领唱”的绶带给他妈妈了。从来没有往家里带回过100分卷子的小孩,总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奖品。 瞿连娣就把这条红黄相间带着穗子的绶带,斜斜地挂在大衣柜上,挂了很久一段时间,都舍不得摘下来。 “周遥今天也参加了吧?你们一起唱歌的吧?”瞿连娣又问。 “嗯。”陈嘉坐在床边播电视频道,“他也参加。” 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换频道和调整音量都是手动的。那时候他家尚未进入遥控器时代,屋内一个遥控器都没有,所以屋子归置特整齐。 “他不领唱的?”瞿连娣说。 “他站第三排右数第三个。”陈嘉说。 瞿连娣站了好一会儿,望着陈嘉,点头:“你跟遥遥一起,他带着你,还帮我管着你,特别好。” “现在特别好了,我特别放心。”瞿连娣不住地感慨,意犹未尽。 陈嘉:“……” 这话说的,陈嘉没觉着参加合唱团是周遥“带着他”或者“管着他”。明明没有的,他陈嘉大爷先来一步的,还是他罩着周遥呢。 当然,瞿连娣说你们俩“特别好”,也没多么深奥的含义。谁还没几个玩儿得要好的发小儿呢?俩孩子就是发小儿么。 周末,一群半大孩子仍然约了在野场子踢球。 就是在他们机床厂里的黄土球场,没草坪,更没有塑胶颗粒什么的,倒是无毒无环境污染,就是北京一刮风就满场黄烟滚滚,黄风怪来啦。有时候坐镇中场的周遥想传球都找不见人,尘土飞扬,找不见溜边儿的陈嘉在哪呢。 陈嘉踢球也跟平常走路那操行差不多,就不喜欢过来中路,就总是遛遛达达在边线附近晃荡。 周遥一着急也喊:“猪!你别在那儿散步!” 唐铮那大高个儿是后卫,就在后场上骂:“你们俩都他妈在干吗呢!” 陈嘉是那种没球就懒得跑,叫都叫不过来,喊都喊不动窝的。周遥接到自己人传球了,带球原地轻松一个转身,就甩开纠缠他的小屁孩,几步就带开了,然后抬头找人。 陈嘉这个懒蛋终于挪步了,周遥长传,陈嘉迎着球奔跑,在对方上来逼抢之前把球撩过去了,竟然就突了进去。一群人呼啦一下涌上,以人数取胜混战围抢,眼瞅着足球就要玩儿成英式橄榄,陈嘉在人缝里突然又撩一脚,把球弹出来了! 周遥就等在中圈弧顶位置。 所谓“弧顶”,反正黄土场地上也没有划线,这些位置,都摆在周遥心里。 他迎球就是一脚怒射,对方后卫勇猛地堵枪眼,真不怕死啊,“嘭”一声巨响不知砸哪儿了。 唐铮从后面冲上来再射,狠抽。 对方门将呆若木鸡,“嘭”,这脚又打在门柱上了。 周遥在唐铮刚起脚时候就已经启动了,别的孩子都在愣神,陈嘉眼神飘忽仿佛在太空里散步梦游呢,周遥就已经向前奔跑抢位置了。 门柱弹回来的球,就落在周遥跑去的位置,他用脚弓轻轻一弹,球应声入网,特别潇洒。 啊—— 队友们过来击掌,帅。 “牛逼。”唐铮抬手竖了个拇指,给周遥的,“棒!” 意识确实很好,连不可一世的唐铮唐大爷那时候都觉着,周遥踢球是有点儿小天赋,带着一脑子智商出来踢球的。 周遥淡定一笑,知道自己有两把刷子,跟同龄人一群野孩子踢球他从来不怵。 他自己给自己鼓个掌,还装模作样对着陈嘉鼓两下掌:“嘉爷厉害啊。” 陈嘉更加淡定地回他一个眼神,隔着十米,都懒得过来拥抱一下。 周遥干脆把手放在嘴边,来了个夸张的飞吻——呗儿! 这次直接把陈嘉逗乐了,你有毛病! 当天他们踢野球又赢了,比分6:3。他们踢的是六人制小场,他们这边进的球,基本都是“三人小分队”打的串联配合。 踢完球一身臭汗,衣服都馊了,肯定要去厂里洗澡。 周遥低头整理鞋袜,把球鞋和球袜、护腿板全部脱下。 陈嘉慢悠悠地拖在后面,就是在等遥遥。唐铮扭头看了那俩人一眼,也没说话。 其实,一群半大孩子里面,只有周遥一人,穿的是专业足球鞋,还配备护腿板和高筒袜。其他人比如陈嘉唐铮,就穿平时上体育课的白色胶鞋。 周遥跟他们机床厂大院附近贫民窟出来的孩子不一样。这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大伙心里都明白,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对于“阶级差距”也会有意识和感觉。 但是唐铮也喜欢跟周遥玩儿,踢球,觉着周遥这人不错,逗乐,能聊,不娇气事儿逼。 周遥把换下来的两只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搭自己肩膀上,搂了陈嘉走路。 他把湿透的恤衫脱下时,里面也露出一件跨栏背心。 陈嘉一看,皱眉:“你怎么也穿这个?” 周遥说:“挺舒服的啊。” 陈嘉小声说了一句:“能好看么?” 周遥痛快地说:“吸汗,舒服!” “你带内裤了么?换的?”陈嘉又问。 “这回我带了。”周遥一乐。 “而且我穿来的是上回你那条裤衩,正好穿脏了还给你。”周遥大言不惭的,一撩自己球裤的裤腰,飞速给陈嘉示意里面的小内裤,确实是上次那条浅蓝色。 陈嘉大爷估摸是骂街了,“什么操行啊你”。周遥猖狂地大笑…… 当天在澡堂子里,周遥就是那个被陈嘉和唐铮轮番怼的。他们厂里的大澡堂,很大,能容纳几百人同时洗澡,平时都是职工和家属凭票进入。家里日子过得糙的,做事也就不讲究,经常看到女职工把小男孩带到女澡堂里。 陈嘉从小就拒绝进女澡堂,太忒么别扭了。 他总是搭个毛巾,拿块香皂,自己一人进男澡堂,让他妈妈在外面等着,或者由工会主席蔡师傅帮忙领进去。 后来,有唐铮一起搭伴了。 再后来,就有周遥一起黏着了。遥遥可就比蔡大大好玩儿多了…… “挺白啊你?”唐铮瞟了一眼周遥。 “甭看我。”周遥哼道。 “全身都自带0号粉底。”陈嘉插嘴,“我们老师说的。” “jb都是白的。”唐铮一乐。 “闭嘴去死!”周遥忍无可忍,转过身把后背对着对方了。 “谁爱看你似的!”唐铮不屑。 “你爱看谁啊?”周遥扭头问。 唐铮嚣张地回头说:“老子爱看隔壁的!” 唐铮拿手虚虚地一指,一墙之隔就是女澡堂嘛。 “你真流氓。”周遥说。 “不流氓那是傻吧,有问题吧!”唐铮痞气地一乐,说了句大实话。男孩都该有那些与异性亲近的意愿了,没那种意愿的,不是傻帽就是思想意识存在偏差有问题了吧。 唐铮甩着手进去洗了,个子很高,发育得很好,光着走路都特别扎眼。唐铮其实因为成绩烂,在小学还留过一级,看起来已经像初二初三的。 周遥把眼珠子迅速从唐铮的背脸撤回来,偷偷地瞟陈嘉。 陈嘉脱衣服不讲话,微垂着头,经常还在迷茫梦游的状态,与周围人有一层距离感。 但这一层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并无法遮掩此时的事实,进了大澡堂所有人都脱到光了,没有任何隐私可言,谁都看得见谁。 陈嘉那时肩膀和上臂就有很好看的肌肉线条,腿长而直。 周遥就盯着从腰窝到tun部那一道侧面弧线,看了很久,看到水流不停冲刷在上面,溅起些水花…… 他看得眼神发软,慢慢走过去,很近了。 陈嘉突然抬头,莫名地看他,你又干什么? 周遥像被热气熏着了似的,脸色骤然发红,走直角拐弯又转回来了。这澡堂里蒸汽太盛,比高压蒸汽锅炉房还厉害呢,把他脑子都熏漏了吧? 不由自主的,就是有什么在强烈吸引他的情绪和神经,他伸手就想抱住这个人,抱在怀里。 第20节 “你自己把裤衩洗了啊。”陈嘉说。 “哦,还要我洗了啊?”周遥道。 “废话,不是你穿脏的啊?”陈嘉说。 “好么,洗么。”周遥哼唧。 “你不洗就是我替你洗。”陈嘉道,“你自己洗了!” 说的就是被他穿脏的浅蓝内裤,周遥笑着,在喷头下面开始洗裤衩。他要香皂,陈嘉不给。他转头就去拿瞿连娣的那瓶红色“蜂花”,倒出来好多,陈嘉说他“你竟然用‘蜂花’洗内裤!” 俩人胡扯淡起来就没那些忌讳了,就忘了刚才瞬间大脑短路溢出的情绪。周遥在水帘子里一转身就撩了陈嘉一身水,俩人互相撩着玩儿。陈嘉说:“别撩了,闹得我想撒尿。” 周遥一摆头示意:“你尿啊。” 在澡堂子里,周围人来人往,还是别扭,不习惯。陈嘉垂下眼,脸好像也被蒸汽熏红了,男孩暴露青涩害羞的模样,绝对动人。 洗完澡回来,把蓝色裤衩挂在陈嘉家门口的晾衣服铁丝上,俩人转过脸就出去玩儿了。 瞿连娣现在都习惯了,对他俩去哪儿玩都特别放心,都不问。男孩本来就撒出去放养,更何况有周遥这么聪明伶俐的同学“管着”陈嘉。 周遥心思是细致的,想法很多,走在路上就说:“咱们去王府井?那里有好多商店。” 陈嘉:“你要买什么?” “你平常也老是踢球么,”周遥说,“你想买一双足球鞋么?” 陈嘉微一愣:“……贵吧。” “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贵!体育用品商店里都有,季末还打折呢。”周遥认真地说,“我带你去看看么?” 其实,真没有那么贵,这就是个消费习惯。当时家庭条件尚未达到中产小康的人群,都没有这般的购物意识,男孩子成长过程中,是需要一双足球鞋、一双旱冰鞋的,是需要一辆自行车,或者一个滑板的。这不是为了有面子,这甚至是男孩身心健康发育的必备必需品。 很多家长,就是没有这种消费意识。比如,瞿连娣有一回从单位回来,提到她们科室另一个女同事,家里闺女上小学六年级来例假了,当妈的竟然不给买卫生巾,只用卫生纸。为什么呢?因为卫生巾贵呗,小资家庭用的,不买,平时用卫生纸就得了呗哪那么多事儿? “你说这当妈的,得有多抠门儿,给自己亲闺女,舍不得买卫生巾!”瞿连娣跟隔壁大妈闲聊时候说的。 当然,瞿连娣还以为她儿子听不懂“卫生巾”是什么东西呢…… 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时也亏待儿子了,让陈嘉委屈了。 周遥却替瞿连娣想到了,或者说,周遥对他的陈嘉是有爱护和保护欲望的。他拥有的东西,他希望陈嘉也有。他的快乐人生,他渴望与陈嘉一同分享。 俩人那天就坐车去了王府井,周遥是轻车熟路,来过的,径直就带哥们儿去了“利生体育用品商店”。 “这双你穿真的好看!”周遥说。 陈嘉坐在地上试鞋,面前已经摆好几双了,好鞋穿上就舍不得脱下,包着脚,真的特舒服。 “过季打折,这双是半价!”周遥说。 陈嘉瞄到价签了,半价就是从60块减价到30块,还是挺贵。 周遥说:“跟你妈妈说说?她肯定也想给你买。” 陈嘉说:“……我问问她吧。” “啊——”周遥又说,“就最后清仓了,就这几双,断码了,你下次再来就卖光了!” 陈嘉低头穿回自己的白色胶鞋:“卖光就算了。” “那,不然你先买了?”周遥说,“买了再跟你妈说。” “我又没带那么多钱。”陈嘉皱眉。 “我带了,我帮你先买了!”周大款痛快地掏兜,这就是男人花钱时应有的态度。 陈嘉就眼睁睁瞅着周遥不知从身上哪个兜掏出三十块钱来,真他妈有钱,拦都拦不住,就把那双足球鞋买了。 售货员瞅他俩,多看了几眼,问:“几年级了啊?” “初二。”周遥眼都不眨,买东西的做派绝对是纯爷们儿。 “利生”就是最有名的体育用品专卖店,专门卖国产和进口的名牌货。 周遥把鞋盒子往陈嘉手上一摞:“没关系,等你管你妈要到钱,你再还给我,多大事儿啊!” 后来,他们坐车往回返,陈嘉就一路抱着那个沉甸甸很有分量的鞋盒子。 他主动请遥遥吃东西了,他们俩在王府井多走了几步,逛百货商场,买了羊肉串和糖炒栗子,两人都特爱吃的。 特别的开心快乐。 有人同享,才是一个“乐”字。 陈嘉坐在车上,难得主动开口谈这些:“下学期不是周玲教咱们年级音乐课了,咱学校新来那个音乐老师,非要开手风琴课,让每人都买手风琴。太贵了,我们家肯定不买了。” “那,买个小点儿的,普通的呢?”周遥说。 “也贵,两百多块吧,就为了上个音乐课,算了吧!”陈嘉道。 “……”周遥也没话讲。新来的音乐老师也是忒么心血来潮,想哪是哪,说开手风琴课就真的开手风琴课,以为这是部委大院的附小呢?也不考虑考虑机床厂大部分职工的工资水平,您怎么不开个口琴课就算了呢,口琴多便宜啊! “没事儿,肯定好多家长都不愿意买,都往学校提意见了,就不开课了。”周遥拉住陈嘉的手。 陈嘉张开手掌,就把周遥的手容纳。俩人拉个手,仿佛就自然而然的,随着心的。 他们本来该在下一站下车换乘,就在这一站,公共汽车的中门上来不少人。 陈嘉蓦地不说话,突然陷入一段难捱的沉默,两眼发直。他们俩坐在公车后门的最后一排座位,陈嘉是半前倾的姿势,僵直地盯着前方。 “怎么了啊?”周遥说。 “下车?”周遥又说。 陈嘉嘴唇紧闭,颈间脉搏抖了一下:“你先下吧。” “什么啊?”周遥说,“你不回家?” “我看见那谁了。”陈嘉口型微动,声音很轻。 谁啊?周遥往前方拥挤的车厢瞄去,没有一个是他们机床厂或者学校里认识的人。 陈嘉轻声对他说:“陈明剑。” 周遥:“……” 第16章 跟踪 周遥确实不认识陈嘉他爸。他就看过陈嘉家里挂的那张结婚照,还是十多年前照相馆的黑白相片。人的模样总会变化,会变得更成熟体面,精神气质甚至会发生飞跃。生活里活生生的人,与照相馆一张蓝布前表情刻板生涩的留影,太不一样了。 “咱俩还是回家么。”周遥小声说。 他的手一直握在陈嘉手里。 陈嘉低着头,紧抱着鞋盒,视线却是从很薄的眼皮下面直射出来,盯着前方。 陈嘉说:“我看看。” 陈嘉也仍然攥着他手,攥得很紧,以至于骨节凸出来。 结果呢,他们就没有按照回家路线下车,跟着又多坐了几站地。周遥把视线溜过人缝,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隐约能看到陈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长得瘦高条儿,玉树临风,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腿也很长,侧面轮廓可真像啊…… 他还做贼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陈嘉连贼都不做,就这么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对方看见他俩。 而陈嘉他爸就自始至终面朝一个方向,一手拽着头顶的拉环扶手,看车窗外,跟身边人专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售票员报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转身下车了。 帝都公车上的售票员,都是本地土著,操着浓重的胡同口音,报站名儿嘴里永远含着个热茄子,就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明白,也不知这站名儿是报给谁听的。别说周遥一个外地来的听不懂,后来陈嘉说,他也从来没听懂过。 陈嘉“腾”地就站起来,这次没拉周遥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遥手里一空,跟着也赶紧站起来,突然心跳加速。因为陈嘉这时眼神和磁场就不太对了,脸色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晃,他们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里,南营房的小胡同中……周遥是认识不同面孔的陈嘉的。 他俩就从后门跟着下车。 周遥是下车后才知道,他们坐到美术馆这一站。 陈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衬衫长裤,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连身裙、白色中跟皮鞋,并排安安静静地穿过车流,向着“中国美术馆”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非常、非常和谐,就像是校园里并肩行走的两位年轻老师、或者单位里熟识的两个同事,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侧目或者感觉怪异。对于周遥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着那俩人,就像是应该走成同路的那一类人。 但是,对陈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熟也不熟的。 说“熟”是因为,那是他亲爸,父子血缘毋庸置疑,长得都特像。 说“不熟”是因为,陈明剑可不仅仅是缺席了老婆生产、没听见儿子第一声啼哭,在陈嘉从小到大的生长道路上,大事小事,这人就有意或无意的不断地在“缺席”,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这个家庭就这样缓缓地分崩离析,至亲之间渐行渐远,彼此身影已经模糊,距离也就越来越远。后面的追不上前面的,而前面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待落在后面的。 那天,陈嘉就在中国美术馆大门口,路边,侧柏绿化带前面的台阶上,坐了快俩小时。 午后天气很是闷热,在外面蹲着一点儿都不舒服。 中途陈嘉把鞋盒子递给周遥:“遥遥你先回去吧。” 周遥很仗义的:“我陪着你。” 陈嘉说:“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给谁啊?”周遥低头瞅自己鞋尖,“我给你买的。” “咱俩穿一个号。”陈嘉说,“你也能穿。” “我就是给你买的。”周遥说出心里话,“陈嘉你不用还我钱了!” “回去就还给你。”陈嘉别过脸去,“我有压岁钱,用不着你给我买。” 周遥中途还两次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一次带回来两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实在忍不住了,买回两个面包俩人分吃了,“义利”的果料面包。饿死小爷们儿了,饭还没吃呢,就跑这地方蹲点儿盯梢? 他也劝陈嘉,咱俩人走吧,在这儿蹲着跟踪你爸爸干啥啊,陈嘉大爷?!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兴了,那就别看了呗。咱俩悄悄回去,也别告诉你妈妈今天这事。”他说。 陈嘉不理他,说急了就让他滚蛋了。 陈嘉一言不发沉着脸,周遥就只能蹲着不吭声。平时心情好开玩笑动手动脚是没事儿,但周遥一直有点儿怕陈嘉,不敢惹毛的。今天这团火球看起来要炸,他其实特别紧张和不舒服。他不喜欢这样。 后来,那两位逛美术馆看画展的人,鉴赏艺术品完毕终于出来了,低声说着话。 北京的街头,电车舞动着两根长辫子似的过电器,缓慢地吱吱呀呀地开过去。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挤不出一滴雨点,就这样闷着,像一口昏黄色的大锅扣在头顶。 第21节 那俩人径直去到电车站台,竟然还没发现后面俩小屁孩儿,简直是绝了。或者就是没有把一个孩子放在心里,亲儿子在屁股后面晃悠都察觉不到。 陈嘉大步过去了。 周遥浑身一激灵,咋咋唬唬地拽住陈嘉手腕:“嘉嘉!” 陈嘉头都没回直接甩开他手,一脸怒意和不甘,动作稍微粗暴激烈,就连鞋盒子一起甩飞到地上,不要了。 稀里哗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遥心口,让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几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赶紧又大步跟上……他觉着陈嘉是不是要跟陈明剑当街打起来啊。 幸亏来了一辆电车,来得真及时。前面的人上车了,陈嘉也跟着上车,周遥也赶紧上,差点儿没追上车就关门把他扔站台上了。 “上车买票啊……有票么,买票啊……”售票员哼哼着说。 报的什么站名儿他们又没听懂,但就这句买票听懂了。“有票么?那俩学生有票么你们?”售票员女同志继续嚼嘴里的热茄子。 周遥赶紧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陈嘉掏月票。 车上的人漠然调整过视线,扫过“那俩学生”。 也就这时候,陈嘉爸爸回过头来,猛然地,看到他们了…… 打起来倒也不至于,在电车上呢,满满一车都是人。但陈嘉他爸那时是真尴尬,一手拽着头顶的扶手,随着车子的行进往前逛荡,身体微微摇晃,呆望着陈嘉,魂都晃没了吧。 陈明剑慢慢挪过来,小声问:“怎么在这儿啊?” “逛美术馆啊。”陈嘉说。 陈明剑无语,周遥也傻戳着,贼忒么尴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陈明剑说。 “不用送我,”陈嘉道,“你不要送她回家啊?!” 陈明剑:“……” 社会还没有开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剧,公然在公车上撸袖子划脸泼油漆呢,人们还都比较含蓄,知道这是家丑。假若真有那么狗血,像《渴望》之类电视剧里演的,这些新时代的家庭伦理剧可真是不负众望,对症下药,揭露深刻,对社会影响深远。 陈明剑轻轻搭了陈嘉肩膀,带儿子中途下车了,没让周围人看笑话。 陈嘉下了车也没话可讲,低头想走了。 陈明剑轻言慢语的,在儿子面前都造不出个大声浪:“陈嘉,我,我是要回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回家说。” “甭跟我说,你别回了。”陈嘉道。 “我回去看看你妈妈,谈点儿事。”陈明剑说。 “你回去我没地儿睡觉了。”陈嘉毫不客气,“你就别回了!” “陈嘉……吃饭了没有?不然我先带你吃个饭去。”陈明剑又看周遥,“这是你的同学啊?你们吃过饭了么?” 周遥看着:“还没有,我们饿着呢没吃呢!” 他的年纪情商还没有达到一定觉悟,对眼前状况的理解纵深度不够,都没发觉自己多么碍事——早就应该自觉麻溜滚蛋了。 其实以陈嘉当时心态,可能就是想确认一下那女的干什么的,家住在哪里,或者当众膈应一下他爸,纯是一时冲动。跟踪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证一遍机床厂大院里长久以来的闲言碎语,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他也还太年轻。 “带你们吃个饭吧。你们买的鞋?”陈明剑打量着,那鞋盒的名牌标志相当显眼。 “我帮陈嘉买的。”周遥答。 陈明剑赶紧拿过来看:“踢足球用的?!” 其实,他见过他儿子踢球么?平时都跟谁踢球?穿几号球鞋?在学校里人缘好么有朋友么?周遥又是什么关系来的?……他能了解这些? 陈嘉是沮丧的,茫然的,一时冲动的戾气散了之后,那种叫做“难受”的情绪缓缓地洇开,闷住了心思九窍。 这种情绪,周遥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就没有这个机会领受,他少年时代鲜有经历这种感情上的缺失、尊严上的挫折。所以,陈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戾气和委屈,他很难体会并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请吃饭了,我就不吃了。”周遥善解人意地瞄陈嘉脸色。 “叔叔其实吧,是这样的,陈嘉他踢球需要这双球鞋,今天王府井清仓大减价,60块减30块,所以我们才买的。”周遥话题一转,倍儿认真地开始讨论这双鞋的问题,“陈嘉他没带压岁钱,我借给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别让他用自己压岁钱,您帮他买了,成吗?” 我勒个去。 这件事,在此后多年周遥懂点儿人情世故之后,再回忆起,自己他妈的也够二的。还是年轻啊…… 陈嘉脸色都不对了,狂瞪周遥,双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陈明剑也尴尬:“啊,哦。” 周遥为什么这样说呢,在他心里,理所当然的,父亲母亲的位置本来就可以互换并且互相帮衬,就好比如果他周遥在外边欠了买鞋钱,这三十块钱你去管他爸要,还是管他妈要,有什么分别?都一家人么。 更主要的,是对一个人的印象观感,他对陈明剑第一印象,相当不错,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凶神恶煞,没有酸言恶语,尤其没有他们机床厂大院里有些个“爸爸”邋里邋遢满脸横肉、叼着烟酗着酒、趿拉着片儿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满脸都写着“没文化”。相反的,陈嘉的爸爸面貌清秀,文质彬彬,说话斯文,反正不像会家暴骂街欺负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遥敢张口讨论鞋钱。只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爷这么彪! “三十块,是你替他付的?就刚刚才买的?”陈明剑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周遥口齿伶俐,挺胸抬头,班干部做汇报的表情。 小风儿一吹,人心难测冷暖薄凉,风中飘过淡淡的忧愁。 陈明剑回头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着身,站在夕阳下的车站,垂头不语一声不响。 陈明剑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条线,心里也异常尴尬难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儿子也长得老高了,出门是大半个人儿了,鞋码都不小了,他从未给陈嘉买过一双球鞋。 陈嘉的同学掏钱给陈嘉买鞋了。 他都还不如陈嘉的一个同学。 三十块钱,有整有零。陈明剑是把准备请谁谁下馆子吃晚饭的钱都掏出来了,最后是用零钱毛票凑的,全都给周遥。 周遥回头瞟了一眼陈嘉,挺有成就感的,啧,替你把压岁钱省出来了! 陈嘉盯了周遥一眼,然后倔强地扭过头去,看路边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车子,心被车轮碾碎成渣…… 这么些年在机床厂大院,陈嘉最常听到的是三句话:陈明剑在外边儿早就有人了肯定不会再回来;就瞿连娣那条件不甩她娘儿俩甩谁呢;这孩子看着就不让人喜兴怪不得亲爸都不想要。就这三句了。 从“爸爸”这个概念里,他所得到的就是挫败和耻辱,旁人永远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陈明剑客气地对周遥点头:“谢谢你啊,麻烦你了。” “你是好学生吧?在学校里成绩很好的?”陈明剑多看了周遥好几眼呢。 这都完全不认识,就是识人相面猜的,估摸很会读书的好学生与好学生之间,也有某种磁场可供他们互相识别。 而且,周遥终于发现,陈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遗传的哎。他爸右边眉毛上就骑了一个痣,一看就是亲生的。 周遥心里还有不甘,没想放这么温柔客气好说话的陈爸爸走呢,给陈嘉狂打眼色,咱俩要不要趁热打铁啊?那个什么,两百五十块的手风琴,没准儿也有戏啊!跟你爸说还是不说呢,买手风琴啊! 陈嘉终于是忍无可忍,很想堵住周遥这贱嘴,一把就把周遥拉回他的战壕。 “陈嘉。”陈明剑轻喊了一声。 “你甭叫我,我烦你!”陈嘉说。 “陈嘉……”陈明剑说。 “你还叫我,那她是谁啊?!”陈嘉用手指着远处车站棚子下面站的阿姨,暴躁地回敬了一句。 眼眶是蓦然发红的,声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遥忽然也难受了,心疼了。他被陈嘉攥着手腕,转身离开,陈嘉就没有跟他爸说一句客气话。 陈嘉那点儿臭脸色和熊脾气,总之都甩给他爸了。 陈嘉偶尔和颜悦色,暴露出骨子里小温柔的时候,都给周遥了。 当晚,据说陈明剑真的回家来了,平心静气地谈事。 周遥那时人生阅历不够,尚未反应过来,陈嘉爸爸说“回家找你妈妈有事儿谈”,还能是谈什么? 第17章 决绝 那几天尚在开学前夕,放假呢,工会主席蔡师傅是很敬业地帮忙拉拢、劝和了好几次。在工会办公室里谈话,在蔡师傅家里吃饭也谈,把陈明剑这书生人物都给谈哭了。 毕竟,之前结婚就是单位给开的介绍信,工会撮合。要离婚也是一件大事,不是能说离就离的。 那年月,多少人都是由亲戚朋友介绍、单位里配对适龄职工,维持着社会的和谐稳定与人口的生产力。真正夫妇恩爱的家庭能有多少?离婚的可也不多。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还没来得及吹到机床厂大院这个陈旧工业社会的角落,社会文化也都没太敢宣扬性爱解放享乐主义,谁家没事儿闲得打离婚呢? 更何况都有这么大孩子了,一句话,“为了孩子”。 所以,在他们工厂里,离婚通常就两种原因,如果女方主动提,肯定是三天两头被打,打架打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如果男方非要离,就是外边有人了呗。 在蔡十斤师傅家里,大家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喝点儿酒,说说心里话。 陈明剑酒量不成,喝两杯啤酒就脸红,高了。就这酒量,论爷们儿他还喝不过周遥同学呢。 陈明剑当时哭着不断地道歉,说对不起她们母子,但他真的受不了了,当初就不该结这个婚。 这种话丢给老婆听,瞿连娣早都木然的眼眶里还是掉了几滴泪,谁听了不是被刀子挖心呢。 “可你已经都结了,”蔡师傅尴尬地劝,“孩子都十一岁了哈,你现在反悔说不该结?孩子可已经反不回去了,小孩儿能当成不知道有你这个爸?做事不能这样子嘛。” 原本就性格不合,志趣不投,当时是前途无望心灰意冷因而委曲求全,可是现在时代变啦,社会变革翻天覆地啦,知识分子已经从“臭老九”一跃变成受人尊敬和羡慕的高薪职业。而且,现在的人,敢于在屏幕上和现实生活里谈论真爱了。人一旦有了理想上、灵魂上追求的自由彼岸之花,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方面的渴望与追求,层次也顿时就不一样了。 那个动荡时代辜负了许多有才华的人。然后,忍辱负重的人选择牺牲自己成就他人,内心薄凉的人就选择互相辜负,还专门坑自家人。 瞿连娣当时表态是说:“两口子搭帮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搭把手养孩子。 “陈嘉还小,好歹等他长大一些,等他十八岁成不成?” 瞿连娣讲这话眼泪又划下来。她原本不是软弱的人,她也可以很尖锐,直接掀了蔡师傅家这桌菜再抽陈明剑俩大耳光,有什么用?她是为儿子着想。 有多少婚姻的维系是“因为爱情”? 这话问谁谁能答? 爱情,那是一种错位的奢望吧。 周遥当天傍晚遛达过来找陈嘉,心里惦记呗。 两人大约一个星期都没有见过面,已经临近开学,他的暑期习题册和抄书作业都写完了,不知道陈嘉写完没有。估摸就是那些成语和课文还没抄完,陈嘉一个电话都没联系过他。 陈嘉家门好像锁着,静悄悄的,鸦雀都没动静,周遥随手敲了一下,无人应答。 第22节 他就是有心灵感应,随后就扒着门框和窗台,往上蹿。糊太严实了,竟然看不见。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个机关,赶紧用手指拨拢,拨开那个推拉式小窗。小窗户只能开一半,从狭窄的视野往里瞄,瞄准床上躺的那个“人形生物”。 周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轻声叫道:“哎,陈嘉?”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遥又说。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然而装死不太成功,还是被周遥辨认出胸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遥拖长声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计之滚地撒娇大法。就这一招,对陈嘉屡试不爽,这人就吃软的,还需要队友哄着。 陈嘉终于从床上爆起,头发还是乱的,吼了一句:“你烦不烦啊?” 周遥再接再厉:“嘉嘉——开门勒——” 陈嘉低声骂了一句三字经,转过脸来时是笑着的,气笑了:“你丫能不能说人话,别学小猪叫?” 周遥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你给我开门,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陈嘉说。 “那我去隔壁院儿找唐铮玩儿了。”周遥说。 陈嘉气呼呼地瞪着他。 “嘉——”周遥打了个眼色。 “眼色”还是独眼儿的,因为那推拉小窗的缝隙只能露出他半张努力挣扎的脸。他从窗户缝塞进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给你带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遥说。 “还给你带一随身听,能听磁带的,你拿着听。”他又说。 陈嘉坐在床上,头发倔强地耸立,眼神却没那么倔了,转过头望着周遥,脸被夕阳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复杂,有些感动…… “诶谁啊这?”隔壁阿姨的声音。 “哦,周遥啊,你怎么不进去?你扒这儿干吗呢?”阿姨莫名地问。 周遥小贼支支吾吾。陈嘉这时一步就从床上蹿起,“嘭”得拽开房门。 “遥遥是来找我的。” 陈嘉一把搂过周遥,把人拽进屋子,把闲杂噪音全部关在屋外。 …… “别难受了,好——了么。”周遥说。 “没难受。”陈嘉垂下眼。 “巧克力,夹心果仁的。”周遥赶紧跟嘉爷献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陈嘉嘴里喂。 陈嘉也就能容忍周遥动不动投喂零食,还碰脸、摸他脸。皱眉笑了一下,不太习惯,摸什么啊你,摸摸摸。 “还装不在家,不给我开门,靠。”周遥说,“我一开始真还以为床上一动不动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动不动了,你还非要进来?”陈嘉说。 “我感应到了屋里有一股强大的小宇宙,再不开门老子就要破门而入了!”周遥很有气势地说。 陈嘉口中喷出笑意,随即又被周遥狂喂巧克力,实在对周遥小贱人骂不出口。 陈嘉抱过桌下的瓜,去院子里水龙头下洗了洗,回来拎着一把刀:“吃西瓜么,你?” “吃,谢了啊。”周遥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半一半?”陈嘉看他。 “你平时就这么吃瓜?你都懒得多切几刀?”周遥说。他自己家吃瓜切得可细了,他爸把一个瓜对分要切四轮,果然是学机械工程的,对待一个瓜,都充满了工科人拥有的严谨治学的态度,最后要切成标准的十六等分才开始下嘴。 “就我跟我妈,一人一半,就这么吃。”陈嘉说。 俩人就一人捧半个瓜,对坐吃瓜。周遥把随身听放上磁带,耳机线连着两人耳朵里的音乐。他时不时伸手替陈嘉塞耳机。陈嘉就负责埋头吃瓜,不停地吃,大口咀嚼,而他负责为两个人调整耳机和音量、倒带或者快进。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我相信婴儿的眼睛; 我不信说谎的心。 我相信碱碱的泪水; 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轻拂的风; 我不信流浪的云。 我相信患难的真情; 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约定。 …… 齐秦的声线真好听,让人乍听时澎湃,细听时又泪默,然后一遍一遍着魔似的往回倒带。 周遥那时觉着,唱国语歌的男人,嗓子第一牛逼动听的就是齐秦,第二牛逼动听的,没有了。以私心和私人感情投票,第二就是他的陈嘉。 少年时代,周遥是那道轻轻拂过的风,陈嘉就是那片天边流浪的云。 谁相信患难挫折之间成长的真情,谁又相信生生世世会有一段约定? 谁和谁许下的约定? …… 当晚就吃完这只瓜,陈嘉在院子水龙头下面,把切瓜刀和勺子什么的洗涮干净,把自己脸和脖子也洗了,跨栏背心上洇湿一片水迹。 陈嘉回屋,把毛巾甩在案板上,西瓜刀插在一边,就愣了两秒钟,没什么犹豫。 “你先回去吧。”陈嘉说,抹了下嘴。 “那你呢?明天踢球么?”周遥问。 “踢!”陈嘉痛快地说。 “那你这么早就睡觉么?”西瓜汤甜味留在舌尖,周遥还意犹未尽,想一起看电视、听歌。 “我去蔡大大家一趟。”陈嘉道。 蔡师傅家就隔两条胡同,分的新房给儿子结婚用了,两口子就还住在上一辈留下的旧平房。这事周遥是知道的。 周遥随口一问:“大晚上你去干吗?” 陈嘉道:“我过去让我妈跟陈明剑赶紧他妈的离婚。” 周遥:“啊?” 周遥:“陈嘉?……啊,你还是别去了……” 周遥就是三天两头遭遇雷火弹的轰炸,这一个大雷当晚又把他炸晕了。 在认识陈嘉之前,他太单纯、不谙世事、整天混吃傻玩儿,就没琢磨过这个名词。他自小都是信奉阖家欢乐、父慈子孝、人间自有美好真情,某些词汇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永远都不会。 当晚,陈嘉干了一件震动机床厂大院的事,后来很多人都知道的。他跑到工会主席蔡师傅家里,对着酒桌上坐的、由组织进行劝和调解的他妈他爸,陈嘉大爷就讲三句话。 “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婚?!” “妈,您就跟他早点儿离,甭等到我十八岁,您等吧我不等,您不离我跟他离,赶紧得离!” “以后我养着您,咱家跟他没关系了,让他走人吧。” “……” 手里没拎西瓜刀之类的,但字字都是喂刀。 话说完,陈嘉扭头走人,全屋鸦雀无声,大人都说不出话。瞿连娣睁大了眼盯着她儿子,也像当头就被闷了一棍。陈明剑那性格,被他儿子吼得,脸上挂的两道泪痕给闷回去了。 蔡师傅还站起来想劝说:“陈嘉你也别这样……好好跟你爸你妈妈说……也还没有到那么严重地步,你不要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谈谈……” 老一辈总爱讲一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么。 无论什么婚都要硬拴着、死撑着,多少人一辈子都憋在这一堵围城里,又多少人有意愿或勇气打破这堵破城? 当晚陈嘉就是这么简单而粗暴,决绝而尖刻,充分表达了他对父母婚姻的态度。很多时候,脆弱而肤浅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人们。是大人们一厢情愿以为,小孩无知肤浅,小孩都经不住事儿,他们还小还不懂。 听说这件事的厂里同事,没一个会夸陈嘉的,都会讲:这孩子怎么给养成这样儿? 竟然还有急着吼着威逼爹妈离婚的小孩。 这种儿子算是白养了,臭脾气,这是不孝。 周遥那时远远地站在院子门槛上,望着蔡师傅家门窗透出的灯火,听着陈嘉喂出的每一把刀。 人生道路上每次走到这样的时刻,他都会特别茫然、无措,他好像不认识这样的陈嘉。这个面孔非常陌生,这个人好像离他突然又远了,让他难以接受,心里老难受了。 ……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许多细小的岔路口摆在面前,一个不留神,也就走岔掉了。每人都无法预料自己在下一个路口,究竟跟谁能是同路。 离婚这事基本已成定局,就是在单位里和民政局那边,走一个程序。工会调解不成,民政局还要再调解一遍,一直调解到当事人烦了撤掉申请,或者政府办事员烦了给你盖个戳——这是集体和社会对你个人家务事的关怀。 开学之后一段时间,周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升旗、做操,心里都惦记别的事。毕业班开始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校长、大队辅导员和班主任对他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从开学伊始就施加各种压力,让气氛格外紧张,学校鼓乐队、合唱团之类活动,也不让他们参加了。 然后呢,陈嘉从这学期开始就时常缺课,迟到早退。 他们俩失去了在合唱团一起训练和一路回家的机会,也没时间出去玩儿了。 期中考试,全班摸底测验,头天语文,第二天考完数学,周遥实在忍不住了,特意路过他们老师的办公室。因为连续两天期中考试,他身侧后方陈嘉的座位是空的。 “瞧这一个个儿考的!”数学老师在那儿狂躁地翻卷子。 “都还没有毕业班的意识,我现在就每天说、每天敲打。”邹萍老师也皱着眉头。 “你们班陈嘉没来?就没参加考试?”数学老师问。 “没来。他们家不是家里有事么。”邹萍低着头翻语文卷子,按照成绩从优到差的分数排列,把最好的几个学生拎出来看。 “咳……”思想政治课老师说,“父母感情失和,离婚,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 第23节 “是,都知道对孩子伤害最大,最后还是离了啊。”邹萍说。 “瞧这最后一道大题,有几个写了的?!”数学老师又说,“就甭提能有几个做对的了!连周遥都做错了,哎周遥这题给我错的呦……” “他也做错了?”邹萍立即抬眼,“我看看他的?” 一群焦头烂额的毕业班老师,在那里互相传阅“重点关照对象”的几份卷子。所谓重点,就是成绩特别好的以及成绩特差的,中不溜儿的那些没人惦记。 “错得离谱了就,先决条件这就没看明白么。”数学老师说,“所以陈嘉今天又没来?那他是怎么着?” “昨儿他就没来,语文也没考。他妈昨天打电话跟我请假了,说孩子心情不太好,考试肯定也考不好,带去姥姥家了。”邹萍低声道。 数学老师这时候抬起眼皮,凌厉的眼光往门口一扫,头突然一偏:“周遥你干吗呢?躲门口晃悠半天了,你给我进来!” “……” 周遥臊眉搭眼儿地进了办公室,被数学老师数落着,把最后一道大题重新讲了一遍。 以他班主任瞅他的眼神,估摸他语文考得也贼烂的。 邹萍突然问他:“周遥,陈嘉今天怎么又没来?” 周遥赶紧说:“我不知道啊,他,为什么没来?” 邹萍:“你们俩不是经常在一块儿?” 周遥:“没有啊,今天他为什么没来考试?” 周遥跟班主任大眼瞪小眼: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这儿还着急上火呢。 邹萍坐那儿愣了两秒钟:“唐铮住他家隔壁吧,让……哦,唐铮都毕业了。” 邹萍“腾”地站起来,心里终归放心不下,都两天没来了,低声念叨:“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你甭心慌,打个电话。”思想政治老师说。 “我去他家找!”周遥脸色都不对了,瞄向窗外那个方向。 “你等会儿,没你事儿不用你去。”邹萍又把周遥拽了回来,“你给我去下楼做操去。” 邹萍老师早上已经拨过电话,这时站起来又拨了一遍,那边居委会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跟她嚷:早上不是给您叫过一遍了吗,她们家没人!! 邹老师回过头来,眉头紧皱,跟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小声说:“我是听说他们家吵得也挺不愉快,陈嘉好像吼着非要让他爸他妈离婚?不知道后来怎么着了,到底离了没有?” “我觉着你们班陈嘉,那孩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数学老师抬眼,“不然你还是看看去?” “不至于吧?……”思想政治老师说。 “我认识他家住哪,我去看!”周遥又喊了一句。 邹萍老师的妹妹是机床厂厂办的。 数学老师的公公是机床厂一车间快要退休的职工。 思想政治课老师的丈夫是机床厂财务科副科长。 就厂里谁家有点儿风吹草动的破事儿,全厂迅速都传遍了。 陈嘉以前每次“正常的缺课”,瞿连娣肯定都来电话,但是今天没有电话,为什么今天没打电话过来请假?……邹萍顺手从椅子背上拿了自己外套,弯腰,把在办公室里趿拉着的皮鞋提上脚跟。她一回头,周遥一声不吭转头就跑出去了。 “哎周遥,你去做操!!”邹老师在楼道里嚷了他一句。 全校整齐列队,每个班都散开站成方队,“第七套广播体操”的乐曲响彻大操场。 周遥就在全校师生的眼皮子底下划过去,从他们大队辅导员和好几位老师面前,目中无人狂奔而过,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 这个秋天很凉,寒风四起,西伯利亚的寒潮来得特别早。 周遥都忘了穿外套,冷风把他的衬衫和毛背心一打就透,后背滚过寒战。他一路疯跑出校门,横穿一条大宽马路,再穿一条小路,然后就是那片胡同区。 几天前,他回家曾经提过这事:陈嘉的爸爸妈妈可能要离婚了,真可怜。 “离婚了?呦……咳。”一阵沉默,摇头。 “孩子跟谁了?”他妈妈俞静之关心了一句。 周遥说:“他一直就是跟妈妈一起住。” “那就肯定还是跟着他妈妈过了。那,他们家要搬家么?小孩准备转学吗?”俞静之吃着饭,盘桓着又说,“他们家这么复杂情况,你以后……咳,孩子也挺可怜的,但你以后少去他家吧。” “为什么就少去啊?为什么不能去了。”周遥在碗里捯米饭粒,“陈嘉他爸反正以前也不在家,现在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 “现在跟以前怎么能一样了?”他妈妈说,“你小孩不明白。” “我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周遥难得顶个嘴,心里蔫儿有主意的。 “总归会受到影响吧,家庭破裂的,父母整天吵架失和的,这种单亲一方教养出来的,性格多少都会扭曲、孤僻、记恨。”他妈妈搁下筷子,平静地望着他,“就说跟以前不一样的,首先,他现在还叫陈嘉么?他没有改名字吗?” “你见着人家你叫什么?别喊错了名字,那样不好。”俞静之提醒了一句,年轻啊孩子。 “……”周遥在饭桌上又是一脸懵逼。 他字典里没有这种概念。 他眼眶忽然就酸了,想起嘉嘉,很难受。 “算了,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周遥妈妈也觉着不忍心了,她也是做老师的,她竟然讲出那些思想觉悟很不正确的话,不知怎么搞的。 她们学院里面,都是一帮搞文艺的,家庭关系复杂的、赶着社会时髦出轨离婚的简直更多,她手底下的本科生研究生都有这类家庭出来的,她并不会因为这些因素,就歧视那些学生,偶尔还劝慰开导两句。怎么一轮到自己儿子交友这事,就会说“你以后少跟那个孩子来往”。 俞静之赶紧收回不讲了:“没事儿,不说了。我也相信你能把握自己,你这孩子心里还是有准数的。你爱跟谁玩儿随你,反正你也……你也不至于误入歧途或者怎样的。” 反正,遥遥也恐怕不能在这里继续念书了。 周遥那时想,陈嘉一定是因为父母分开了,心里多难受啊,所以这段时间都不爱上学了,考试都不来。 俩人之间也比以前疏远,好几天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跟以前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身边混熟的有很多同学,陈嘉永远好像就是一个人。有他走一路时,是两个人;没他在身边,就是一个人。 或者,是因为买不起手风琴啦? 手风琴课在家长们怨声载道之下,还是硬撑着开课了,家里没买乐器的比如陈嘉,就直接缺席音乐课,课都不去了。周遥也再没机会听陈嘉唱歌。 …… 周遥跑得比运动会接力还快呢,可能只用了五分钟,这条道他走得太熟了。 大杂院里已经有了进入深秋准备过冬的氛围,许多家都开始储存蜂窝煤。陈嘉家门口窗根下也堆了蜂窝煤,码成整整齐齐。 敲门,没人应答。 没人吭声周遥就扒小窗户。他有心灵感应,虽然好像感受不到屋里多么强大的小宇宙了。 他把那道推拉小窗拨弄开,拼命挤一只眼往屋里瞧。 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吃惊。 “啊——”周遥在门外大喊了两声,赶紧又去敲隔壁那阿姨家门,竟然没人在家。他急得大吼“陈嘉陈嘉——” 他回头就瞧见墙根儿下竖的那根铁钎子,头皮好像热炸了似的“轰”的一声。 他抄起铁钎,用力往门上抡去,连着抡了两下。门上的玻璃在他眼前崩碎成许多片,“哗啦啦”潸然而下…… 第18章 幸运 他们班主任邹老师,是紧跟着周遥,从操场所有人眼皮底下跑过去的。 音乐老师周玲正在跟着广播做操呢,眼神随着走:“哎邹老师,你干什么去啊?” “我去个学生家看看。”邹萍说,“我们班陈嘉又没来上课。” “陈嘉又没来?”周玲也追过来,“出事啦?” “我这不就是担心有事儿么……”邹萍没好意思说,她也有第六感的,她第六感每回都目标特准。 “你赶紧的骑我车去!”周玲跟着跑向校门口,顺手把自己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 邹萍说,你比我快,你先骑着车去!周玲说,我不认识啊,这孩子家住哪? 全班四十个学生,邹老师把每一个孩子都家访过,家庭住址父母职业这类资料都记脑子里,更何况陈嘉家她去过三趟,脱口而出:“就南营房胡同,甲12号院!……进院子最里面倒数第二间房就是!” …… 陈嘉那时,躺在温暖的水泥地板上。他们家小平房的地面,从来没有这么热,烫着他的周身。 因为他躺的地方,就离他家正中那个洋炉子特别近了。炉子散发的热力烤着整间屋子,驱散秋天的寒气。 就是这几天预报里说,西伯利亚冷空气提前袭掠北方好几个省份,全市人民就要提前御寒准备过冬了。而住楼房的,都要等到本市统一供暖,还早着呢,都冻着去吧!反而是住平房的占了好处,买到蜂窝煤,扒开炉子就可以自家取暖了。 陈嘉昨天傍晚约了唐铮一起,从附近煤厂买回蜂窝煤,用板车拉回来。 他现在就烤着火。 非常温暖,内心逐渐祥和平静,却又很不平静。 他是早上想要起床的时候,就那一下,愣没起来,发现自己手脚已经动不了了。他缓缓地从床边滑了下去,直接出溜地上。那难受的滋味儿很无助、很荒谬却又无可奈何,软得整个人手脚已经不存在,像吸了一口什么东西被深度迷醉了,眼前逐渐模糊。 从他横卧的这个角度,看到的就是他家透着红星儿的洋炉子,他家外间的柜子腿、凳子腿,还有,他的钢丝小床。 陈嘉大概是那时候察觉,真操蛋了,出事了么……他可能是中煤烟了……一氧化碳…… 煤炉子弄不好确实会一氧化碳中毒的。那感觉也并不太痛苦,就是头痛,又像深度醉酒,也像深度醉烟,人已经陷入半昏迷。只是因为外面风特别大,冷空气强劲,从他家大门没有封严实的底下那道缝,往里面狂灌,正好往他这个方向吹。这就是家门太破四面漏风的好处,他很幸运在命运的关口趴到了地上,还能吸到门缝进来的一点新鲜空气。 这道小邪风儿,让他在半死不活状态下在地上挣扎了很久,就是爬不起来,一次次地快要睡过去。 他用手指扒住地板,挪动身体,也就是让视野里的钢丝床腿位置稍微挪了个小角度,头疼得终于挺不住了,估摸自己快要挂了。 妈妈呢…… 他妈妈昨晚儿好像……在姥姥家多留了一晚,一家子又吵起来了,无非就是嫌瞿连娣离婚回娘家丢人了,离婚让老人在亲戚跟前多没面子呀。陈嘉就不愿意听他姥爷无休止的唠叨,唠叨急了还骂人,于是就顶了一句:没本事的人最会说别人都没用、都没您有本事,您多能啊,除了没能生出讨您喜欢的带把儿的,姥爷您天大地大您无所不能! 陈嘉平时都不说话,说句话就是要梗死谁的,可砸到点子上了,把他姥爷气得朝他扔了个酱油瓶子又吃了半盒丹参丸,气得嗷嗷的。 陈嘉没他妈妈那么能忍,也没打算忍,从姥姥家厨房顺走了两块热枣糕就扬长而去,一路吃着枣糕,自己就回家了。 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觉着很对不起妈妈了…… 陈嘉眼前垂着一根细长的黑色耳机线,从钢丝床上垂下。他相当吃力地伸手过去,缓缓地,用指尖勾住那根线。 啪嗒—— 耳机连着的东西终于也跟着掉下来,是周遥借他的那个随身听。东西就掉在他眼前,却让他费了半天劲儿才摸到按键,按下了“开始”。 第24节 齐秦的歌声就从随身听里流出来,一首歌一首歌地放完这一面带子,让他沉浸在很美好的音乐里,没舍得睡着,就又多挺了半小时。然而,这面磁带终于放完了,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刻,歌声在室内一层烟雾中戛然而止。 磁带该翻面儿了,或者倒带重头再来。 但是,他没有倒带重来的力气了。他突然特想念周遥,想拉周遥的手,还是很留恋遥遥的温暖陪伴。 真舍不得。 …… 哐!!! 就这时候,一声巨响,碎玻璃渣子稀里哗啦地拍下来了。有好多玻璃碎片都溅到他头上、身上。 陈嘉!!! 周遥在门外大吼,声带都喊劈了,咋咋唬唬的。 周遥当时就是急得没有多余的嘴巴来骂了,想骂陈嘉为什么把门锁得这样结实啊?他从砸穿的空档伸手进来,拽了半天,愣是打不开门内的插销。 一个不值钱的破家,就这扇门最结实,结果还让周遥凶狠地给砸了。 一股强烈的鲜润的冷空气扑进来,陈嘉那脑子一下子就清醒多了,恢复了意识。门外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已踏进阎罗殿的那只脚丫子,死命又给拖了回来。 周遥狂吼了很多声,陈嘉!陈嘉!! 陈嘉都听到了,就是说不出话,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周遥。 周遥打不开那门,气急败坏地琢磨,于是开始钻门上被他砸开的那块窗棱。 他就先一条腿掏着进去,再把头和大半个身子挤进去。窗棱的边缘,仍然残留锯齿状的锋利的玻璃碴子,让他很疼。也就是仗着那时极瘦,长手长脚,但非胖一点儿就能把他鸡儿卡那儿就过不去了,他就从窗棱子中间把自己硬塞进去。 周遥终于进屋了,把那扇破门打开。 他也吓坏了,狠一顿拍脸和砸胸口:“怎么了?……你躺地上干吗?……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陈嘉恍惚地看着他:“……” 周遥问:“怎么了?你又发烧了?拉肚子么?” 陈嘉特想翻白眼,好嫌弃,用口型很艰难地想说:煤气……出去……遥遥出去…… 他仰面朝天直瞪着周遥,那短短一分钟,比之前的一个小时都难熬,周遥你个缺心眼儿的你快出去吧。 屋子里确实有一层烟雾,烟开始呛鼻子了。 “你们家这炉子,不会是,要着火了吧……”周遥嘀咕着,终于开窍了,开始把人往外拖。 他那时候真不懂,没有用过炉子,所以很鲁莽,很彪。也幸亏这一氧化碳浓度没达到点个火星就要爆炸的程度,陈嘉已经攒了一胸口的火星儿想炸飞周遥了,就是闷着不能响。 “哐”得一声,那破门又被撞了一遍,这回撞进来的是他们的周玲老师…… 后面是跑得气喘吁吁的邹萍老师…… 两位老师终于来了,而且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煤气中毒了啊这俩傻孩子,赶快抬出来啊。 “没瞅见那个炉子?他家烧煤的,周遥你赶紧出来,躲到院子外边儿去!”邹老师急着吼他。 周遥脑子还是嗡嗡响的,特别担心:“烧煤会怎么样啊?” 他脑袋也开始晕,有轻微的症状,还好老师来得及时。 周玲急得口唇也哆嗦了,衬衫都湿透了洇出来,都是年轻老师啊没见过,嘀咕着:“是意外吧?他不是想不开了故意烧那玩意儿的?” “不会,我不信他故意的,”邹萍说,“他跟他爸掀桌子砸锅我信,想不开我才不信。没事,送医院就没事的。” 陈嘉是在邹老师的怀里被周老师盖上棉被,周玲还扇他脸扇了好几个巴掌,直接把人扇肿了扇到清醒为止,就差要给他人工呼吸了。 周遥跑去居委会打的120,来了救护车。 救护车把人拉去朝阳医院急救,上了氧气和输液瓶子。好在他们离这家大医院非常近,救命都救过不止一次,值得给这家医院的大夫送一幅锦旗感谢表彰。 瞿连娣得知消息赶回来,陈嘉已经脱离危险,没事儿了。 她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流泪,想哭却又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嚎啕大哭,不愿那么丢脸。 幸亏两位老师帮她儿子捡条命,陈嘉要是有个什么,她得疯了吧。没疯,这日子就还得继续过下去。 瞿连娣看着眼前楼道里的人,陈嘉的老师,大院里的邻居,工会过来看望慰问的蔡师傅,还有周遥……唯独最该出现在这里过来看望儿子的那个人,就是没来,永远永远都不在。 “先好好休养几天,没事了。”邹萍老师一直安慰他们,“学校缺的课你不用担心,回头我单独给他都补上。” 周玲老师坐到病床前瞅了瞅:“哎呦……” “以后你可小心点儿啊,小子。”周玲伸手摸摸陈嘉的头发,“今天吓死我跟你们邹老师了,吓我都出一身汗!” “你啊,你们这年纪,就跟我弟差不多大。我弟就比我小十岁呢,属羊的比你们俩稍微大一点,所以我每天看着你们这群孩子闹腾傻玩儿,就跟看我弟弟似的。”周玲眼圈一红,“以后可当心点儿,养个儿子多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你妈多担心你啊……” 邹萍老师还想叫走周遥,应该回去上课去,在病房门口瞅了一眼,犹豫,就没说。 就让周遥多陪陈嘉说说话,少上两节课而已,念书真那么重要还是孩子心情重要?邹萍就帮周遥把额角一块擦伤贴了个纱布。 老师们都先离开了,周遥赶紧坐到跟前:“嘉嘉。” 陈嘉安静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氧气面罩,眼神淡淡地飞向他。 “今天也吓死我了。”周遥认真地说,“你当时看着可吓人了。” 陈嘉额头上和胳膊上还留着一些痕迹,已经淡了。之前在屋里刚发现的时候,太阳穴和脖子上青筋突出,手臂手背上的血管也都凸起来,可能是极度缺氧造成的,看起来就很可怕。 周遥握了陈嘉没有在输液的那只左手。 “遥遥我……”陈嘉望了他好久,眼神半开半合,终于好像忍不住了,“我头疼。” “啊,头疼了?”周遥说,“那我去叫医生么?” 陈嘉眼神发软的,嘴唇轻动:“疼,我难受。” “我知道你疼,”周遥说,“你这脑门旁边,都能看出几道红线……特别疼么?” 周遥赶忙就爬到床头,两手盖在陈嘉脑门上,想着抱一抱也许就不疼了。他然后又给陈嘉揉太阳穴,揉脸,手活儿完全没有技术可言,不知怎样才能帮对方减轻病痛,最后只能说,“疼你就抱着我。” 他在病床上抱了陈嘉。 他脑门和手上也都是创口贴,他钻门洞的时候把自己割破了,自己都没觉着疼。 但是陈嘉跟他喊疼,这么熊的人都喊疼了,肯定是真疼么,真难受了。 …… 一场意外,陈嘉幸运地化险为夷,没什么大碍。或者说,生活中这点儿芝麻小事,于他而言远不算是挫折磨难。 而且这个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 平房每家的炉子上面,都连接着一个烟囱,直接通向窗外。在窗户上通常还安装一个风斗,就是怕烟囱不畅通,从风斗能送风进来,是帮着通风的。烧煤时间长了,烟囱里总会堆积许多煤灰子,就容易堵。 陈嘉他们家烟囱,开春时候疏通过,怕进脏东西还特意把两边用报纸堵上。这两天刚开始取暖,瞿连娣提醒过儿子瞅瞅烟囱通了没有,结果呢,陈嘉还是年纪不够办事不牢,烟囱没掏干净中间留了一团报纸,就直接把他家烟囱堵了。 后来重新掏烟囱才发现,就是那团废报纸惹的祸,差点儿堵得他挂了。 掏烟囱清理烟灰这种事,原本,就应该是每家男人做的,不然还能指望你们男人干什么?但是,陈嘉家里没别人儿了,他就是他们家的男人。 瞿连娣那时在医院谢过提水果过来探望的蔡师傅,谢过邹老师周老师的大恩大德,谢过救命的小菩萨周遥同学,然后说:我明天就叫陈明剑再去一趟民政局,签字离婚,谁都甭劝,这次一定离了让他滚。 在这天之前,瞿连娣心里可能还抱着一线渺茫希望,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希望都不抱了。这世上没个废男人能靠得住,只能靠自己,坚决地离,从此一刀两断。 邹老师当天回到学校,午饭都没赶上吃,累得筋疲力竭坐在办公桌前。 “孩子不是故意烧炭吧?是意外?”其他几位老师都在议论。 “意外。”邹萍小声说,“我太了解陈嘉,他那脾气,他烧了房子他也不会烧自己。就是……日子太难了,我真心疼孩子。” 其余老师在办公室里轻声叹气,同情心疼又能怎样,谁家日子轻松好过?外人能帮多少忙? “我也挺心疼周遥的,”邹老师话题一转,“这孩子也是不走运,估摸又要转学。” “周遥又要转哪去?”数学老师问。 “他是外地户口,他是交钱在咱们这儿借读的。本来说是他爸爸或者他妈妈至少有一人,这个正式工作调动肯定能办下来,孩子的户口学籍就能调过来了。但是我听说的,没办成,关系不好弄。按说周遥他爸他妈都是多有本事多能干的人啊,让这事卡着。当初上山下乡那些人,支边支援三线的那些,一拨一拨的都想回北京,都拼命地在托关系,哪儿那么容易办呢?”邹萍叹口气,“他妈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得赶紧再转回去,不能留在北京了,哎……” 竟然是这样,一群老师又开始为周遥同学唉声叹气,甚觉可惜和舍不得。假若这孩子能留在北京,将来上学和工作什么的,总还是沾点儿光吧?折腾一遍又要回去,哎,这两个孩子,都太不走运了。 …… 第19章 告别 陈嘉痊愈之后重新回校上课, 幸运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脑子没比以前笨了。当然, 他脾气也没有比从前更温柔点儿,被煤气熏过, 烟火味儿更盛了。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围着,轮流给他加码补课, 利用一切机会开小灶。 什么劳技课啊活动课之类的, 还有最生动鲜活的生理卫生课, 都不让他去上了,校园生活简直失去了乐趣。那一阵儿,陈嘉就坐在办公室里占用一张桌子, 就在他们邹老师桌子对面,在班主任眼皮儿底下写习题册。 老师们都是真上心,真负责,是真心不希望孩子因为家庭原因就被耽误了、就考不上好学校了, 把别人家孩子恨不得当成自家孩子似的尽心尽力、殚精竭虑。可生活里也总有些父母, 对骨肉漠然得好像对待路人,谁赶上这样儿的谁知道。 邹萍老师扫了一眼玻璃板底下压的每周课程表。 “明天下午有一节班会课,”她合计着,“不然给周遥开个十分钟的欢送会, 说几句,唱个歌呢?” 她说“唱个歌”,眼光自然而然瞟到坐对面的陈嘉, 盯着陈嘉手里缓慢移动的笔…… “哎陈嘉,不然你们几个玩儿得比较要好的,明天班会上,一起再唱个小合唱。”邹萍看着陈嘉。 “你们上回不是排练过一个,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邹老师对学生的事儿门清,“你们跳得挺好,你和周遥一起跳一个?” 陈嘉低头做他的习题册,拒绝抬头与老师的目光对视。 “我不唱。”陈嘉说,“不想跳舞。” 铅笔芯划在纸上,一笔就把纸戳漏了,写不下去了。 邹萍瞅着他:“……” “班会课么,本来就是老师跟你们轻松聊聊,集体发言。”邹萍委婉地说,“我知道你跟周遥关系不错,他要转学了挺舍不得的,而且他要过生日了,不然你给大伙吹一段口琴?” “我不想上班会,”陈嘉面无表情,“我数学还没补完,明儿班会课我补数学。” 邹萍瞟了一眼她们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回了一个眼色:呵呵。这小子,脑袋没有被煤气熏傻,就没变样儿,还是原来那个犟脾气,管不了,咱别强迫他。 陈嘉不会参加这个班会的。他也绝不会给周遥开什么“欢送会”,还载歌载舞,喜相送么? 他不跟遥遥告别,他不接受。不告别就永远都没有“告别”这回事。 第二天的班会课照常进行,欢送即将转学回去的周遥同学。 第25节 别的几位参加过合唱团的同学,连同周遥一起,在班会上唱歌,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大海啊故乡》,最后还唱最经典的《小小少年》。 可惜领过“最佳主唱奖”的那位主力选手不在。陈嘉也没有去办公室找数学老师补课,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也没人管得了他,他径直下楼去操场了,一个人。 他爬到操场的攀登架的最顶上,坐在那上面,坐了一节课,眺望远处。 他面向北方而坐,极目远眺城市的边缘,楼房后面有一层淡青色的远山。再使劲看下去,没准儿就能看到哈尔滨了吧。看到哈尔滨,就看到周遥在哪里了。 下课,散学,陈嘉快速回来教室收拾他的书包。周遥一回头,陈嘉已经拎着书包出教室了,头也不回…… 这小子收拾书包也太快了吧?深刻怀疑之前就根本没有把课本和习题册拿出来过。 而且,陈嘉竟然在班会课欢送会都不露面儿,让他挺吃惊和失望的。 周遥刚想追出去,他身后女同学就喊住他,就是滕莹。 “周遥,给你的。”滕莹腼腆一笑,小姑娘心里也涌出几分离别的惆怅,舍不得很优秀的周遥同学。 “啊……什么啊?”周遥说。 “生日快乐。”滕莹说。 “哦,谢谢你啊。”周遥笑着接了礼物,递上来的是一个浅蓝色的音乐盒。这天也确实是他生日了。 周围有一两个男生用暧昧的起哄声为他们送上背景伴奏音,但这并不能阻挠周遥同学的受欢迎程度,又有女生递给他生日卡片、巧克力,竟然还有一位直接送他一张艺术照!就是在照相馆里照的那种照片,把十二岁小姑娘化成二十四岁似的,画面朦胧妆容艳丽,抹着很明显的眼影和红嘴唇。 “谢了啊,呵,谢谢。”周遥一一道谢。收女孩礼物,心里还是挺嘚瑟的,嘴唇划过一道弧线。 啊——周围一群混账就扑上来了,往周遥身上压,一个摞一个,“啪啪啪”地就要往他身上骑。男生之间从来不时兴送礼物,忒肉麻了,他们有另类的感情表达方式。 “都给我下去啊!”周遥立刻就闪,屁股一甩就甩下去一个,才不想给别人随便骑。 一群男生,就喜欢玩儿“叠人”的游戏。叠也就罢了,还要抱着乱摸。摸完了还往他身上“duang——duang——”的撞,哆哆嗦嗦地模仿那些猥琐动作,以此表示关系的亲热,这都跟香港三级片里学的吧? “靠,耍流氓啊,你们快滚快滚!”周遥把那些小贱人都甩开,拎着书包赶紧跑了。 他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心思被一根线紧紧地牵着,其实也有点儿难受。 一出楼门就看到了,操场兵乓球台上坐着那个少年,就是在等他。夕阳洒下一片美丽的光泽,落在陈嘉的白背心上。 …… 陈嘉从关东店副食商场买了一盒草莓。 草莓当时已经过季下市了,这八成是从京郊温室大棚里运过来的。这种精细水果,卖得比个大西瓜还贵,却没有西瓜禁吃解饱,当妈的就都不愿意买了。让孩子“吃不饱”的水果,就是“不划算”。 周遥问:“买给我吃的啊?” 陈嘉说:“我做给你吃。” “做”草莓怎么做?周遥然后才看明白。陈嘉就是在灶上架了个小平底锅,开始熬糖稀。 老北京人做糖稀,他们在大街上是看过的。大街上经常有摆摊的手艺人小贩,吹糖人卖糖人。周遥以前抱怨过一句,“大街上的太脏,都是土,他们还是拿嘴吹的,咱俩别吃了。” 陈嘉熬了那些糖稀,再把每个草莓蘸着裹一层糖稀,用竹签子串成一串一串的,插在一块泡沫塑料上,晾着。 “这么好啊……谢谢,好吃。”周遥由衷地说。 “还没吃呢,你就说‘好吃’。”陈嘉垂着眼睫。 “你做的啊!”周遥煞有介事地说。 “我第一回 做,我也不会。”陈嘉撇嘴一笑,“好像、好像应该是这么做的吧。” 陈嘉这号人,是不会跟谁说感谢的话,不会讲“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之类膈应的,就用行动表示一下。陈嘉如果对谁好,温柔了,体贴了,就是把“感谢”“想念”和“舍不得你”这类的话,一股脑都表达了。 不可描述的微妙情绪一晃而过,俩人又开始扯,周遥说“那我先吃吧不好吃你就甭吃了”,陈嘉说“你丫先等会儿还要冻一下呢!” 他们就直接把那块扎成大刺猬似的塑料泡沫放进他家冰箱。过会儿再拿出来,就是简陋版的冰糖草莓。 周遥张嘴接着:“来,给我一口来俩!” 陈嘉负责端着,周遥就负责撸。 “生日快乐啊……”陈嘉大爷嘴里含着冰糖草莓,含含糊糊地祝福了一句。 “唔。”周遥忙着吃呢,应了一声。 “你是天秤座?”陈嘉忽然问。 “啊,是啊。”周遥说。 陈嘉笑出声:“天秤座才真是……你们那边儿是不是应该说,‘老难看了’!” 周遥:“……” 笑啥笑啊你?好烦啊,就你美!周遥直接迈开腿骑了,压着拱着直接把人骑到床上去了。 草莓是甜的,冰糖是脆的。透心儿凉的,真甜。 “我们嫌弃人的长相,一般说你这人特‘磕碜’!”周遥笑说。 “好吧,”陈嘉也笑,“老磕碜了你。” “我没你磕碜!”周遥去捏陈嘉的脸。 “呵。”陈嘉一笑。 周遥压在陈嘉后背上,牢牢地箍着人,把陈嘉箍在他怀里,抱得很紧。陈嘉仍然没有反抗,没跟他一般见识,就趴着任凭蹂躏了…… 两人贴着抱了一会儿,身上每块肉都贴着,抱得紧紧的,就是心里挣扎时,给个无声的安慰。 周遥问:“我寒碜了么?” “不寒碜。”陈嘉说,“你倍儿好看的。” 俩人低声笑了一会儿,很有默契。 周遥还是觉着攥不住这个人。陈嘉好像随时都会从他怀里挣脱,掀翻他,踹走他让他滚蛋了,随时都会从他怀里跑掉。这与他是否转学离开这座城市都无关的,哪怕能留下来朝夕相处,也一样的。他其实特别怕陈嘉,又喜欢,又忌惮,又茫然。 这人隔一阵就抽他一巴掌,再喂个甜枣;过两天又抽过来一巴掌,然后又变出个甜草莓喂他。 抽他心的时候他是真难受、别扭,觉着受不了这小子了,可又舍不得那仨瓜俩枣儿的甜头,真没出息。 毕竟,陈嘉只有对他才笑一下。 陈嘉只给他一个人做过冰糖草莓。 第二天他俩约好了踢球,估摸也就是小伙伴们的最后一场球了。 他就要转学回去了。那时国企工厂以及事业单位的工作调动很不容易。当年从大城市出去到三线、到东北、到边疆地区支援建设的大拨工人和技术人员,很多人都惦记着想回来。时代变了,人心也在悄悄地起变化。人人都有私心,都渴望为自己和子女争取更优越的生活,这时候再讲无私奉献、自我牺牲,就真是蒙大傻子了。 想回来的人太多,大家就只能各凭本事,各走神通。像周遥他爸周凤城这种情况,当初是作为高级技术人员去支援东北重工企业的。第四机床厂其实非常想留他,想给正式身份,但就没有这个名额。国企正式职工,是有数目的,当时都由北京市劳动局统一分配,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想要从外地调动工作关系进这个工厂,就必须从这个厂子里调出去一位,去哈尔滨,两相对换。 一个户口进京,一个户口出京,这样才行。可在当时情势下,东三省的重工业经济早已不如建国时的地位,内部风声都不太好了,可能要大规模改制,大家都开始琢磨南下呢,谁还愿意出京北上啊。 所以,周凤城的这个工作关系,暂时没能办下来,他就仍是一位领着高薪的合同工。若论工资津贴和各种待遇,他可比蔡十斤、瞿连娣这些人高多了,但是论身份,他就是合同工,而蔡十斤瞿连娣甚至唐铮的爸爸,在后勤锅炉房看大门的,都是进厂已经二十多年的“铁饭碗”正式职工。 而周遥妈妈那边,情况也没多么轻松,因为学校也是走名额指标的,一个指标就卡死多少英雄汉。大学是由教育部门按计划分配老师的名额,每年评职称都有名额限制。他们音乐学院,十多年间都没有评过职称,从77年恢复高考教学之后,很多助教都还没有讲师、教授的职称。学校里现在还积压着一大群先来的人,按资排辈苦等这个职称……坑都填满了,后来的人想进都挤不进来了。 陈嘉穿了周遥帮他买的那双,崭新的皮面足球鞋,真好。 坐在球场边休息时,周遥也跟陈嘉聊天说:“我以前也以为户口肯定能办下来,没想到这么难啊,太幼稚了。” “那你爸你妈带你一起回去?”陈嘉说。 “我一个人回。”周遥说。 “……”陈嘉蓦然抬眼盯着周遥,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一个人?那你在那边儿就一个人吗?!” “我一人儿无所谓啊。”周遥一耸肩,“我都习惯了,反正他们平时工作也特别忙,我从来都那样儿的。” “你开玩笑?我还有个妈呢。”陈嘉非常担心,再次确认了一遍,“你一个人?怎么过啊?” “哎没事儿。”周遥一笑,“我姥姥姥爷还在那边儿呢,也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都是跟姥姥姥爷一起住。” 周遥的少年时代,原来也是这样,在云端漂泊着。 两人再次沉默,陈嘉连自己的难受都忘了,握着周遥的手。在天边流浪的那一片云上,原来不是只有他陈嘉一个。 “真没事儿,我爸我妈肯定得留在北京,占住位置继续刨这个坑啊,不然岂不是更没戏了。”周遥很乐观地说,“他们留这里再待几年,我觉着,应该就能留下来了。到时候,我也就能回来!” “我肯定还能回北京,嘉嘉。”周遥看着陈嘉的眼睛说这句话。 “而且,我寒暑假还可以过来找你玩儿么。”他搂了陈嘉的肩膀,安慰对方,“我肯定回来找你!” …… 第20章 焚心 傍晚踢完球回来, 周遥没准备再结伴去洗澡, 他爸妈嘱咐过他, 赶紧回家收拾行李。 他们出了球场,过一条大马路, 就是胡同区。 那天怎么就这么巧,周遥又碰见陈嘉他爸。其实,陈嘉在医院住的第三天, 陈明剑就提着水果和保养品去看过儿子, 对陈嘉表达了关心, 也不能说这人就完全六亲不认没心没肺。当然,当爹的在医院没吃到陈嘉的好脸色。 随后陈嘉平安无恙地出院了。那两口子今天,就是刚签完字从民政局回来, 终于在文件手续上断了夫妻关系,也就剩下跟陈嘉的这点儿血缘。 陈明剑在胡同门口,碰见了蔡十斤蔡师傅,那两个人就在电线杆子底下抽了一根烟。 蔡十斤劝解道:“哎, 你以后还是经常过来看看孩子, 最难受的肯定还是小孩呀!” 陈明剑垂头道:“最看我不顺眼的就是陈嘉啊,在医院里也没搭理我么。” 蔡十斤忙说:“那也是孩子心里别扭……我在厂里这么多年,我看了好几对最后散了的,哪个孩子长大没有性格阴影的?” “我儿子从一开始就恨我。”陈明剑丧气地说, “我跟他就没办法沟通,讲不通理。” “讲什么理,”蔡十斤说, “我们没念过大学的不懂大道理,对孩子要讲‘情’啊!看儿子躺在医院里,你爱不爱,疼不疼,看他难受了,你难受不难受?这就是‘情分’嘛。” “讲情,讲情我真的、真的没有。”陈明剑声调突然哽咽,“我确实,对他妈妈,没有感情,从一开始就……这是个错误。” “那你当初,你当初,哎!”蔡师傅皱眉叹气。 “当初她可怜我呗,我也可怜她。反正就是,俩人都好像没人要似的,就凑合过呗。”陈明剑惨笑,今天终于说出了实话。 陈嘉眼皮都没抬的,从胡同口走过,没理他爸。 这就是一场“错误”,而陈嘉自己,等于就是这个“错误”的连带产品。他们工厂车间里,对待错误程序导致的产品零件,是不能继续包装销售流通的,直接就当作报废品给你销毁了!你这小子怎么还能存在着! 周遥和陈嘉在大院门口用眼神简短地告别,都十分不舍,又说不出话来。 陈明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特意回头瞅了一眼周遥:“哦,周同学,你好啊。” 第26节 周遥赶紧哈腰叫“叔叔好”。陈嘉别过脸,看不见他爸。 他们就站在屋外,听屋里大人谈话,陈明剑原来是来商量事和取东西的。 瞿连娣就问:你翻什么呢?找什么啊? 陈明剑说:我找我那本集邮册,你瞧见了么? 瞿连娣纳闷:集邮册?我从来不动你的东西,陈嘉经常看,不然你问问他拿了没有。 陈明剑迟疑:我再找找吧,他经常看啊? 瞿连娣说:他跟你一样,喜欢玩儿邮票么。 这算是当时许多人的乐趣,因为娱乐生活贫乏,也实在没什么其他乐趣。集邮这项爱好,有品位又不用花太多钱,所以许多人都搞集邮,家里收藏邮票册,其中有特意购买的崭新邮票,更多是从信封上弄下来的旧票。 陈明剑离婚时并未纠缠财产分配,屋里大件电器什么都没拿,房子也暂时给瞿连娣住着,总不能逼着那娘儿俩睡大街上,偏偏回来找这本集邮册。 “就是上回你给我看的集邮册吧?”周遥在门外小声嘀咕,“那是你爸的?” 陈明剑就是没敢找儿子索要,做老子的竟然也惧怕跟陈嘉讲话。他就低声对瞿连娣说:“你还记得,我从前买过一张‘猴票’。” 瞿连娣就知道了:“对,陈嘉出生那年,你给他买了一张猴票,红色的。” 陈明剑面有难色:“这套生肖票,猴票是头一张么,现在十二枚都发行出来了,当初十二年前的第一张猴票,就值钱了……现在八百、一千了……” 这么值钱,就一张小纸片儿?比屋里这台日立电冰箱都值钱了。果然计划经济一朝变革,向市场开放,这物价是要疯吧?瞿连娣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不懂这个。 所以陈明剑是回来拿回那张值钱的邮票? “我家好像也有那张猴票。咱们出生那年,我爸也买了,说买给我做纪念的。”周遥小声说。 他其实觉着情况又不妙,很想把陈嘉抱走,把人圈起来,圈在自己臂弯里保护着。 假若他此时足够强大,他想把陈嘉叠起来放在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每天都装着,不让这个人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 瞿连娣脸色慢慢变化:“虽说当初是你花钱买的,就八分钱,谁也没想到会涨这么高价钱了……可那是你当初给陈嘉买的。” “是,当初是给他买的。”陈明剑垂头道,“我也没想到,现在就这么紧俏了,我也想重新买一张,都买不到。” “你就非要拿走?就不能给陈嘉留着么?”瞿连娣说。 “我确实需要,需要那张猴票。”陈明剑为难地说。 “又不是给我的,我从来不贪你任何东西,”瞿连娣胸口起伏着说,“那不是给你儿子留的么?对陈嘉你不能大方一回?” “……”陈明剑无话可说,又磨叽着不想放弃。 “为什么就非要那张,后来的那些生肖票不行?你不是每年都买一堆邮票么,牛的,马的,鸡的,你拿走那些不行吗?”瞿连娣是不集邮的人,无法理解这方面的痴迷,就为了一张破纸片,非要来讨要? 陈嘉站在门口,脸色是一寸一寸发青,心凉到透的。 周遥咬着嘴角,突然歪过头,在陈嘉耳边说了一句体贴的悄悄话:“就给你爸呗,我也有猴票,我把我家里那张给你。” 陈明剑在小屋里转了一圈,语调艰涩面带愧疚,用蚊子声哼哼道:“那张邮票最出名了,国家邮政再发行新的一套也不如原来的好,真不是因为价钱,你看我在咱这家里我什么都没争,我不是为钱,就是需要那张猴票……猴年出生的孩子,就是想要弄一张老的金猴票么……” 瞿连娣满脸狐疑,与陈嘉同时抬头盯着陈明剑,在那一刹那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非要猴票,为什么猪马牛羊那几张邮票就不行。 陈嘉是猴年出生,所以家长给买金猴票作为出生纪念,那张邮票还偏偏一不小心成了经典藏品。现在,一定有另一个小孩也要在猴年出生,所以来找金猴票了。现在正好是羊年的羊尾巴,转过年去就又是一个猴年。谁家现在怀上个孩子,可不就是猴年出生么。 瞿连娣觉着难以置信,脑子里“嗡”的一声,嘴唇都发抖。这一天被彻底抛弃的不止是她,还有她儿子陈嘉。 她气得瞪着陈明剑,想骂街骂“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王八蛋”都觉着疲惫了骂不出来。婚都离了,还能怎么着? 陈嘉反应很快,也听明白了,或者说,早有心理准备,原本也不在乎。只是没想到他亲爹办事速度这么快,而且就这么绝情。 当场就只有周遥一人儿还没听明白呢,怎么回事,到底什么内情啊?但看陈嘉脸色他就知道又坏菜了。 他就怕这样,就怕一家人变脸反目,心里特别不舒服。 他顺手摸到门边那根勾煤用的铁钎子,悄悄后退几步,把那铁钎子塞到厨房灶台的下面,很聪明地先给藏起来了。 陈嘉大步就冲进屋了,周遥下意识一把拖住:“陈嘉你别,咱们先走吧!” 陈嘉头都没回反手就是狠命一推,周遥就趔趄着撞向门框了。 陈嘉爬到大床上,从一大堆乱七八糟杂志磁带下面,翻出那本集邮册。 瞿连娣怒不可遏对陈明剑说了一句:“就那么一张破邮票!你就留给儿子留个念想不成么?你脑子里念书都念堵了念瞎了,就这么自私!” 陈嘉拿了那本集邮册,可不是要递给他爸,一下子就翻到所有人都要找的那一页。 他把那张金猴票捏出来,往小屋当间的洋炉子炉眼儿里一丢。 啊—— 陈明剑目瞪口呆,瞿连娣惊呼一声,周遥大惊地跑过来。 陈嘉眼里似乎洇出一丝报复的快意,也没什么张扬的表情,就是跟他爸比着谁更绝情,老的比得上小的吗?那是他爸当初“声称”为他买的,应当是送给他的礼物,他就直接烧掉,谁也甭想。 周遥犯了个傻,下意识伸手去“抢救”。金猴票已经掉在一块烧红的蜂窝煤上了,无法挽回。 他被烫得赶紧缩回来。陈嘉一把捉住他的手,推开他,自己再伸手把那张邮票彻底拨拢到炭火眼儿里,好像不知道烫似的。 “金猴”一下子就烧没了,很值钱的一张纸片儿瞬间化成纸灰,烧得就是一大堆钱啊!陈明剑彻底傻眼,恐怕也很后悔,谁也没捞着…… “遥遥烫着了吗?我看看……都肿了起泡了,我给你上药。”瞿连娣挺心疼的,埋怨陈嘉,“你怎么能对遥遥这样?” “没有,不烫。”周遥抽回手。 太难受了,也是看够了。这是他临走两人最后的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沮丧极了。 还是他妈妈吃得饭多,走得路也多。他妈妈都说过,那些家庭破裂的、父母不合的、单亲出来的,尽量少沾上,他们就是跟你不一样,你个小孩现在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周遥不接受不愿意听,还是难免被现实一次一次打击。 陈嘉就是性格极端的人,字典里没有妥协,哪怕是自己一路往黑直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哪怕两手都烫红了烫掉了皮,这人死硬到底顽固不化,绝不低头。 周遥的很多想法是不一样的。你爸吝惜给你的,我可以给你,别人不理解你的,我理解你啊,你有失去的,你还有拥有的,谁一辈子就能一直平平顺顺、就“非常完美”呢?没有人是非常完美的,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前看,过日子你别老是朝后看么。 周遥在尚未成年时,嘴巴上可讲不出这些人生道理心灵鸡汤,但他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态度,有多大的挫折打击是咱周遥小爷爷扛不过来的?哈尔滨不让待了我来北京混,北京又不让我待了,我再滚回去呗,爸爸妈妈顾不上我了我还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不管我了我还有姥姥爷爷,实在不行那就自己管自己呗,怎么样不能坚强地撑下去了?难不成我也整天找我爸妈我爷奶打架,嫌他们对不起我?! “对不起啊遥遥,让你看见我们家这样。”瞿连娣连声致歉,“你快先回家吧,遥遥,乖啊。” 周遥看了陈嘉一眼,陈嘉就没有看他。 “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难受着呢。”周遥红着眼眶大声说,“我告诉你了我可以送你那张邮票,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的都给你!” “不需要。”陈嘉说,“你甭管我。” 周遥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每次一翻脸就变成这样儿了,还那么凶,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不想看见你以后就一直这样儿了,成吗?” 一段沉默。 然后陈嘉轻声说:“没以后了。” 周遥呆立:“……” 周遥大步跑出去,就离开陈嘉的家,离开了南营房小胡同。 他也有小男人的自尊心,不会被嫌弃了还硬往上凑。 当时瞿连娣还追出去,替儿子向周遥道歉,好言哄了几句,也顾不上屋里陈明剑再出什么幺蛾子。陈明剑算哪棵葱?她都懒得再搭理那人,赶紧滚蛋吧滚回你的高等学府,过知识分子体面人的生活去吧。 她反而挺怕周遥这孩子被陈嘉气着了、伤了心,就再也不会来了。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比如一个人的性情、为人处事和价值观念。这些是生活中一点一滴汇集成的,是一路走过来成就的。每个人的家庭背景、出身和人生旅程都不一样,所以周遥是这样的,而陈嘉是那样的,本来就是不同的人生轨迹,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 假若不是那个雪天,瞿连娣在胡同口偏偏就叫住了周遥,拦着不让他走……周遥和陈嘉怎么会有这些交集?同在一个班级里,恐怕都不会多讲几句话。 临走时,瞿连娣挺难受地跟周遥说:“听说了你要转学回去,以后有机会,放假的时候,一定回来阿姨这里看看,阿姨肯定还是惦记你能回来,想给你做好吃的。” “还有个事儿……”瞿连娣又单独悄悄地嘱咐,“我已经去派出所给我们嘉嘉改名字了。下次你再见着他,你叫他瞿嘉,一定记着别叫错了,成吗?” 周遥呆怔,很不情愿地点了头。 名字都要改了,陈嘉以后就真的不是那个陈嘉了。 …… 第21章 离愁 周遥同学准备离京了, 不再回机床厂附小上课。家里在收拾东西, 送孩子回去继续念书、考试、升学。 以周遥天生的聪明脑子和学习能力, 课堂上书本里那些东西,从来就没让他烦心过。所以他爸妈倒是一直很放心, 从来不用额外辅导功课,也不花钱在外边上辅导班。一家子都心很大,相信儿子无论去到哪里, 升学考试都不算个事儿。 让周遥心烦的, 永远是课堂之外。他和自己心里最要好最牵挂的小伙伴要分开了, 还是别扭着分开的。 这一年里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晚上七点钟那套新闻联播,都播不完国内外突发的大事。这个世上,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谁和谁能够一帆风顺、长长久久。东欧剧变了,前南斯拉夫竟然分成了五瓣,苏联都解体了!现在这年头, 还有谁和谁是死摽着不能散伙的? 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们这一对双棒,就要分开了,在两个遥远的城市。童年时结识的玩伴,也许以后, 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他们班主任邹萍,真是待见周遥,与学习成绩、班级平均分之类都无关。周遥不能留京邹老师很惋惜, 当时手头有一张周遥的照片,就顺手压在办公桌玻璃板底下,一直压在那里…… 至于机床厂大院里,有谁结了婚谁离了婚这种事,在一间工厂里很容易就传遍了。 陈明剑作为一个考上了大学的高材生,攀上事业单位一转眼就抛弃糟糠,这事确实不地道,算是出了名儿了。那时在《渴望》这部电视剧里,就有一位忘恩负义抛妻离婚的负心汉“王沪生”,举国皆骂王沪生。所以,在他们机床厂里,这事也是人尽皆知,全厂都在骂陈明剑!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改了名字的那位同学,那段日子是很艰难的,因为这一下子,全学校也都知道了。小孩子都管不住嘴,人人都会说的,不懂这是最伤人心的事情。 瞿嘉又恢复了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状态,从不跟别人同路而行,除了经常被他们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开小灶补课,他看起来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那一阵儿,周玲在楼道里撞见了,都会叫住他:“哎瞿嘉,我放学正好有空,你上楼来跟我学钢琴吗?” 他们小学教学楼,是一栋六层的普通建筑,音乐教室就设在最顶层,以此避免打扰其他教室上课。 “算了,不弹了,回家。”瞿嘉那时眼神和讲话声音都似乎很成熟了。 周玲也不劝说,不提家务事,就看着他说:“弹一会儿你再回家,我们唱个歌。” 瞿嘉就经常拎着书包跟着周老师上楼,到音乐教室。也没有外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就他们两个,非常安静、平静。周玲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里那架钢琴前面,从零教起,从最初的指法教到简单的曲子,后来跟他说,你小子可以买个电子琴在家里每天练练了,你真的学得很快了! 周老师有时问他:“唱个歌,你们最近班里都流行听什么歌?” 瞿嘉想了一下:“齐秦,王杰,四大天王。” “老师平时也听这些,”周玲笑说,“那你想唱这些,就唱这些!” 瞿嘉散学拎着书包从校门走出来,后面跟着俩低一年级的学生,同路也往胡同区走。 俩小孩在背后晃悠着,一路就在八卦:“哎那是陈嘉么。” 第27节 “是啊,就他啊。” “你知道他爸妈打离婚了么,我听我妈在厂里说的。” “我也听我妈说了,我见过他爸爸呢。” “他爸长什么样儿?就跟陈嘉长得挺像的其实,眼睛特像,眼睫毛老长老长的,哦好像脸上也有颗痣。” “……” 瞿嘉站住了,猛地回过头去,盯着后面的人。 眼神就很厉害的,后面俩孩子直接被吓一跳,立刻就站住不敢讲了,战战兢兢地,其实、其实好像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坏话啊…… 瞿嘉回家时瞿连娣也在,在小厨房做饭。瞿嘉从他妈妈身旁擦肩而过。 他在屋里床上坐了一会儿,发呆,眼神直勾勾盯着大衣柜,盯着大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样貌。 他然后从床头小柜的抽屉里,拿出他妈妈做衣服裁布用的大剪刀。 一时间没找到小号剪刀,大剪刀不太趁手,也凑合了。 他对着大衣柜镜子,直接上手剪了自己的眼睫毛。 咔嚓一剪子下去,睫毛给剪秃了。秃了右边儿的,再剪左边儿的。 瞿连娣拎着锅铲往屋里探了一眼:干吗呢? 瞿嘉右眼角下方,挂着那粒小黑痣,“据说”是从他爸眉毛上那颗痣来的。他瞪着自己瞪了一会儿,不能忍受这张脸,捏着剪刀尖,往自己眼下抠去…… “你干什么呢?!”瞿连娣冲进来,一把夺过剪刀,看那姿势角度还以为要戳到眼睛里呢。 你想什么呢啊?眼睛弄坏怎么办? 瞿嘉看着他妈妈,满不在乎地,对自己下狠手都没觉着疼,一道浅红色的血线就从他脸上流下来。瞿连娣就发现他儿子眼角那颗痣看不见了,因为瞿嘉好像是用剪刀尖把痣给戳了。 瞿连娣心都抖了,擦血,拿纱布捂着,也快疯了。 “没事儿。”瞿嘉反而宽慰他妈妈一句,“结了疤就好了,我又没戳眼睛。” “我就是不想看见那颗痣,”瞿嘉瞧着他妈,“我把它挖掉了。” …… 这回,厨房里的一锅菜是真的烧糊了。瞿连娣坐在床沿上,对他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也掉眼泪了。 有些事她本来想过几天等大家心情都平复些,再说,再跟孩子好好谈谈心,现在不说不行。她也怕瞿嘉心理承受不住这样的家庭变故。 她擦了眼泪说:“瞿嘉,你虽然改了姓,但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他是你爸,这个也改变不了的。他已经离开这个家了,他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让这人回来搅合,你也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好吗?就不要想他了,就都过去了,我们过日子往前看,成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已经都散了,你再纠结放不下,也不可能再拼完整,不可能再回来。”瞿连娣说,“以前也是我识人不清,年轻时不懂、傻帽儿,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以后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以后不傻帽儿了瞧上这种人,会念书有个屁用!” 瞿嘉眼眶微微泛红,眼下贴着一块创口贴,但不讲话。 瞿连娣站起身,从大衣柜最里面,藏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拿出了那本集邮册。 那天发生冲突把“金猴”票烧了,陈明剑后来灰头土脸地走掉,并没有拿走这本邮册。果然只有那张猴票最值钱,剩下的东西也没人在意了。 瞿连娣特意把邮册重新装到一个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翻到最重要的一页,递给她儿子。 瞿嘉捧着邮册,也是难以置信的。 十二生肖票的那一页,最头里的位置,不是空白,真真实实地摆着一张金猴票。 他脑子里都有点儿蒙,觉着时光穿越了,时间倒流了,猴票不是那天给烧了么? 瞿连娣说:“昨儿你好像说,你们音乐老师教你弹琴,所以回来晚了。昨天傍晚遥遥来过,我觉着他还是磨磨唧唧想找你的,结果你不在家。” 瞿嘉:“……” 瞿连娣说:“他说他马上要走了,他给你带了东西要送给你。” 瞿嘉望着他妈妈,肩膀已经有些发抖。 “我本来说不能要嘛,毕竟我现在也知道,这张邮票特值钱的,以前以为一片破纸头就值八分钱呢!”瞿连娣笑了一下,“他就非要留给你,说他不需要,说他就想送给你这个。我说,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嘉嘉了,这一张纸片儿已经是我们这个破家里最值钱一样东西。” 瞿嘉盯着手里的邮册,这就是他家里最值钱、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瞿连娣又从大衣柜里拿出一个纸袋,干脆全都交予儿子。 纸袋里装的,也是周遥一股脑儿留下送他的东西,那个带耳机的随身听,还有他俩平时最常听的几盘磁带。 周遥给他写了一张卡片,就是非常简单的几句话: 嘉嘉: 我要走啦,我回哈尔滨上学了。我肯定会考个好中学,过几年我还回来的。你也好好学习,别放弃了,你这么聪明,争取考个重点学校,争气啊!寒暑假我会回来找你玩儿的,等着听你再给我唱歌!再见! — 遥遥 …… “你看人家遥遥,多懂事一个人。人家过来找你,只字不提那点儿不愉快的事,就是想着鼓励你好好学习,升学考个好点儿的中学。”瞿连娣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也是说给她儿子听。 “遥遥真是一个特好的孩子,你,哎,你就整天还耍横耍脾气,还欺负人家,你可真有本事,你多能个儿啊?”瞿连娣白了瞿嘉一眼,“也是,你是比陈明剑有本事。陈明剑那个人,活了半辈子忒么的连耍横都不会!自私、懦弱又怂蛋,你至少不怂!” 瞿连娣说到这儿自己都笑了,把她儿子奚落得也低头不讲话了。 “可他毕竟是你爸,一辈子改变不了,你就接受。将来无论别人再说什么,让他们说去!”瞿连娣伸手捏一捏瞿嘉的后脖窝,“我就是特别舍不得周遥,多好一个男孩,人家都没埋怨你、没嫌你,还送东西给你,你自己瞅瞅你现在这样儿,你对得起遥遥给你送的‘小猴’么?” 瞿嘉眼角贴着个膏药,不说话了,自己也都明白。 有些话他也没法儿向他妈妈表达,从心底羞于开口,只能用漠然的表情来掩饰他的在乎。非常在乎。 瞿连娣跟他说,周遥应该是今天一早上火车,已经离开北京了,回东北了…… 第二天就是一个周六,瞿嘉又旷了周六上午的半天课,独自一人跑去北京火车站。 车站人山人海,到处是拖着红蓝双色编织袋、各种大行李包的旅客,或坐或卧,占据了视野。这么多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遥遥。 瞿嘉那天就裹着棉猴,坐在北京火车站正门外的广场上,望着那栋建筑,望着天空,听着耳畔一趟一趟火车驶离时发出的汽笛声。他就在那儿坐了很久,游荡了一整天,也让自己慢慢地适应,慢慢地积攒勇气,适应接下来都没有周遥陪伴的日子。 他在广场边上的小窗口买了几个包子,填饱肚子。 然后又买了一包香烟。 买完烟就实在没钱买打火机了,他跟卖烟小贩借了火。 他就坐在广场上抽烟,一根烟抽到只剩烟屁股,再接上点燃第二根……从这一天起他学会了抽烟。 是啊,遥遥特别好,他一直都知道。这么好的伙伴不能在一起每天陪伴对方,还不如一把推开,别再“要好”了。这就是他极度沮丧烦躁时的发泄方式。 但他发泄的方式伤害了对方,看到周遥眼红骂他的模样,他也很难受,内心彷徨而懊悔。 在火车站执勤的民警小哥慢慢走过来,其实观察他好久了:“哎,学生,你哪的?” 哪的?“我就本地的。”瞿嘉抬起眼皮回道。 “本地的?你是北京的么?”民警小哥左右上下地打量。 “您听我口音听不出来?”瞿嘉也瞅对方,“外地的敢这么跟您说话?” 呵呦,把你个孩子厉害的,民警小哥都乐了。 “怎么不上学啊?”小哥又问他,“你家里大人呢?……找不着家了?” “我这样儿,我像找不着家么?”瞿嘉反问对方,“您甭管我,管那些真找不着家的吧。” 警察叔叔也是关心他,怕是火车站上被拐卖的、走丢了的孩子,认真负责地问问。 是啊,我是找不着家了。“家”被赋予的含义在心中飘摇散落,散了一地。或者说,他的家从来就没有完整过。 如果能让周遥回来,能每天看到对方,他很乐意天天给遥遥做冰糖草莓,做果汁冰壶,做烤白薯,每天哄着周遥开心。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这个人的陪伴,想让周遥回来,然而面对命运的铁轨、滚滚的车轮,他无能为力。 瞿嘉这一年在短短一个月间,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波沉重的打击。 仿佛一夜间被迫长大了,成熟多了。有些事没人能够帮你,你只能自己扛。扛下来就继续往前走,扛不下来可能就废掉了。 他心里深刻记着周遥临走留的话,这话吊着他的信心和勇气。周遥说,你也争点儿气,挺聪明的,考上个好学校,我还会回来的,想听你唱歌,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 第22章 回京 “都集合了啊!……站好喽都站好喽!” “干吗呢这是, 我告儿你们啊就你们这些小动作, 一招一式的, 摸个鼻子的,吧唧个嘴的, 台下观众都看得特别清楚!” “来,第三排先上去,然后第二排……你们第一排的忙叨什么, 先等会儿!!” 又是一个礼拜六, 机床厂附小的操场上, 零星有几个男生在踢球。而操场正前方,主席台前,合唱团的小孩们正在走仪式, 列队彩排。 未见其人,就先闻其声,周遥远远地看着,就认出了那爆脆、鲜亮的声音。而且学声乐的女老师, 腹内中气都特足, 全校都听见操场上那动静。 看门的大爷瞅见,问了一句:“你干什么的?” 周遥点头一笑:“大爷我返校来看老师的。” “哦……看老师的。”大爷打量他的打扮,“进去吧。” “大爷我认识您。”周遥一笑,“您都不认识我了!” 男孩上中学以后身高蹿得特别猛, 一转眼就是大人样儿了,他们小学校的看门大爷没换人,还是那个大爷, 但真的不认识周遥了。 机床厂附小门口的牌匾换了,从白底黑字的木牌子换成个鎏金大招牌,金光闪闪的。果然是与时俱进,和附近周围的店面招牌保持一致的品味,土洋土洋的。 操场好像也扩建了,扩大了一圈,哎呦妈啊,太不容易了,现在再搞冬季长跑,不需要出校门绕着居民区跑了吧?周遥望着这操场笑了,怀念那时一群小傻逼的旧时光。 周遥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了。 已经有小孩儿开始看他,先是从合唱团第三排的小师弟小师妹们开始,斜着眼往他这儿张望。第三排站得高望得最远么,何况周遥戳在校园里,是多么显眼啊。 然后是第二排,也开始看他。 当第一排的小孩儿以及领唱女生一齐转过脸开始看他,组织彩排的音乐老师终于爆了:“看什么呐你们?!” 周老师说话声儿和脾气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儿。 周老师猛地回过头,浓眉大眼妆容精致,眼里带着一股怒意,就准备呲得谁呢。视线停在周遥身上、脸上,愣了,再打量这身高、模样,周老师迟疑了一句:“你是那个……” 周遥轻声说:“周玲老师。” 周玲老师应该是认出来了,那一瞬间眼底是划过无数道光彩,变了许多种颜色,最后化成一种很温暖的色调,惊讶又有些感动:“你是周遥吧?!” 第28节 周遥再颔首一鞠躬:“嗯,我回来北京了,我过来看看您。” 周老师过来搂了他肩膀,很激动,上上下下地看:“长这么高了啊……真好,真帅啊小子!” 周遥于是又重温旧梦,旁观了合唱团小孩儿们的彩排训练,顺便还给指点两句。 “这是咱们学校原来高年级的学生。”周玲特高兴地跟小孩儿们介绍,“你们应该喊师兄、师哥,要叫周遥师兄!今天都好好唱啊,不准给我出洋相啊……” 行了,一群小屁孩这回可以明目张胆地围观,盯着周遥师兄看了,因为好看啊。 暑假了么,周遥那天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下身是剪成半截的一条牛仔裤,露出膝盖和修长的小腿。 “师兄你这个裤子,为什么边上像破了似的,还挂着线头呢?”小女生问。 “哦,因为我自己剪的,裤腿原来更破,我两刀就给剪成半截儿裤了!”周遥笑着说。 女生们哈哈一笑,然后又腼腆了,偷偷地看。这个年纪,大家就崇拜个校园白衣男神的形象,而周遥就非常符合这样的形象。 “我们这儿前两天,还来了一位师兄呢。”另一个女生清脆地说,“还教我们唱歌,你会唱歌么?” “我唱歌不咋地,而且早就变声了,早就不能唱了。”周遥自嘲地一笑,声音粗粗的,随即突然收起笑容,“哪个师兄来教你们唱歌了?” 小女生也回忆不起名字,互相对视,嘻嘻哈哈一乐,说,“就也是一个挺帅的师兄。” 小女生们求助似的望向她们的老师。 “是啊。”周玲眼也一亮,“前几天刚来过,就那谁,跟你认识的,瞿嘉。” 周遥:“……” “就以前跟你挺好的那个男生。”周老师以为周遥已经想不起名字,“原来叫陈嘉啊。” 周遥半含着下嘴唇,点头:“我知道,我记得。” 何止是记得。 周遥又一笑:“他这种人也来看老师啊?” “什么啊他才不来看老师呢。”周玲一看就跟瞿嘉同学还挺熟的,一哼,“我请他来的,不然还请不动他呢。” 周遥说:“他还唱歌呢?” “他唱得好着呢!”周玲说,“我就是请他过来帮我们合唱团的小孩辅导辅导,领着他们唱一唱,小孩儿看见个外人也都挺高兴的。” 周遥:“哦……” 周玲然后又招呼他帮忙照大合影,自己跑到队伍里做大红花去了。周遥大师兄又充当了一回人肉三脚架,举起相机为合唱团留下了一张集体照。每个小师妹小师弟都笑得花红柳绿,都特别活泼可爱。 他们周玲老师依然漂亮,而且很会打扮,穿一件乳白色真丝花边衬衫,鲜艳的宽摆长裙,高跟鞋。丝质上衣半透出里面的内衣痕迹,身材很丰满,周遥瞟了一眼赶紧把眼神调开了。 他现在懂人事儿了,成熟了,早就过了在私下里傻不愣登地议论女老师的年纪。而且这年纪想法多了,对有些事知道“害臊”了,心思要藏着掖着不能说出来。 “周老师您以前,怎么没给我们合唱团照过相啊?”周遥突然冒了一句。 “我给你们照了啊,你们都有的。”周玲说。 “我一张照片都没见着啊。”周遥说。 “你们邹老师那儿就有,我都给她了,你去找她要去!”周玲痛快地说。 周老师带周遥进了教学楼,到老师办公室,终于又见着他原来的班主任邹萍。 邹萍仍然还是带五六年级毕业班,特别累,经常着急上火,没过几年就看出眼角皱纹又多了几层。周遥一踏进办公室,挺高的个子,让他们小学办公室的门框和天花板都显得矮了,所有老师都眼前一亮,都激动了。 周遥对每个老师恭恭敬敬地哈腰问好,笑得很俊。 “这就周遥,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个学生。”邹萍不住地跟身边其他老师介绍,显摆,“特别好的一个学生,可惜后来转学了。” “嗯,一看就不错,挺帅的啊小伙子!”其他老师说。 “是啊,我以前特喜欢他的。”邹萍老师毫不讳言。 周遥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地抹了一把脸。 “哎你的户口弄回来了没有?以后呢?”邹老师问。 “办下来了。”周遥挺胸汇报,“北京人了。” “那太好了。”邹老师由衷地欣慰,“学籍也没问题了?” “应该是都办好了。”周遥笑说,“以后不用再交借读费了。” “高中去哪个学校念?”果然做老师的毛病,就盯着这些问。 “就这附近的,朝阳一中。”周遥回答。 “哦,一中啊……”邹老师眼底晃过一丝遗憾和不如意,“一中还行吧,比市重点差点儿,但肯定比朝阳二中、三中强……你成绩很好,我觉着你应该能进八十中。” “八十中真的进不去。”周遥说,“转学来的不好弄。” 邹萍点点头,怀有遗憾。八十中是朝阳区最好的一所市重点。周遥如果一直留在北京按部就班地考试,肯定能进八十中,将来考清华北大。 邹萍中途特意给周遥从食堂打了一份午饭,要了双份的土豆烧肉:“够你吃吧?” “这也就将将够吧。”周遥说,“老师我可能吃了!” “怪不得能长这么高呢,真好。”邹老师就跟瞧着自己家孩子似的。 一群老师于是端着饭盆,在办公室里热聊,嗑着周遥带过来的东北大花生大瓜子儿的,回忆前几年一些事。说滕莹那女生学习挺好的,据说中考成绩也不错,回来看过老师的;说翟小兵他爸是做建筑工程队的,这几年突然就发达了,咱们学校操场扩建最后就是包给他们工程队了,这人开小轿车来的,翟小兵后来也就不怎么好好念书了。哎,现在的人,能发财就行,还念什么书呢?事业单位知识分子都不那么吃香了,敢辞了铁饭碗下海做生意的人最牛。 “还是你这样的好,虽然辗转来来去去,但是踏实,一步一步地上学。”邹萍望着周遥。 “而且小伙子模样真好,帅啊。”另一位老师说。 “那肯定的,”周玲说,“以前他们班就周遥最帅了!” “最帅的是我吗周老师!”周遥自己都寒碜了,笑起来。 “就是你!”周玲也笑,一口咬定。 “我也说么,我以前就觉着我们班男孩儿里边,周遥是最好看的一个。”邹萍总结道。 “邹老师您以前怎么没夸过我!”周遥捂着脸。 “当然了,以前你还在我班里,我哪能随便夸你呀?夸得你臭美骄傲啊?”邹老师很老江湖地瞅着他,“现在你都毕业了,你都是大人儿了,我们想夸你就可劲儿夸呗。” “哎呦,还夸得你脸红不好意思了,大小伙子了呢!”周玲豪爽地笑。 办公室里一群女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周遥真被刷了个脸红,掉头想跑了…… 就一群老师聊天叙旧的工夫,周遥顺手就帮他的邹老师整理了两个班级的语文考试卷子,按成绩从高到低捋顺了,拿眼一扫就扫出邹老师漏判的俩错儿!果然就是从小当班干部给老师打杂,他都习惯了。小时候在班里,看板书默写词语这类的测验,周遥都是不做的,他是替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目的,老师都在那儿坐着歇着,然后他课后还负责判卷子。 “邹老师我问您个事儿,”周遥找个机会小声跟邹萍说,“前几天瞿嘉来过学校么?” “哦,对,他来过。”邹萍说,“是周老师找他去合唱队带着学生唱歌。” “嗯……我后来去南营房胡同,怎么没找见他呢。“周遥低头随手翻邹老师桌上的教材书看。 “搬家了吧,应该是。”邹萍说。 “搬哪儿去了您知道么?”周遥迅速抬起头。 “呦,这我可真不知道。”邹萍说。 周遥继续低头翻书,眼里掠过失望和失落,但尽量不把情绪挂到脸上,让老师都看出来了。他把书往回一推,玻璃板底下露出一张彩色小照:“……” 照片里就是两个红衣少年,白色长裤,刚刚在区少年宫合唱比赛拿了奖杯,还化着妆呢。两个人神采奕奕、青春飞扬,都是笑着的。 现在看起来那时胖啊,嘟出一脸嫩嫩的婴儿肥。 周遥现在可没那么白了,脸慢慢变得瘦长,常年在球场上风吹日晒,肤色上也留下了痕迹,是男人的气质模样了。 “哎,这不就是当初你们俩么。”周玲说。 “那时候您还给我们抹了红嘴唇!”周遥一乐。 “嗯,这张照片我一直都留着,觉着你们哥儿俩照得都特好。”邹萍感慨,眼眶突然湿润,突然就有些哽咽,不说话了。或许就是想起当年在南营房小胡同的一次救险,有人中了煤气,有人去救,幸亏去得及时,真是为这帮熊孩子操碎了心……但她没有提起,周玲也没提。 周遥盯着那张古早的合影,一声不响盯着看,却无法开口请求邹老师把那照片从玻璃板底下抠出来送给他吧。 …… 没能问出搬家的地址,心里暗暗有些小失落,周遥原本起身要走了,这时又来一拨老师。 小学校园,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就这么些人了。 进来一位英气勃勃的男老师,穿一身深色运动服,球鞋,胸前还挂个哨子,这一看就是教体育的。 周玲替他介绍了:“这是咱们学校新调来的体育老师,臧海峰老师。” “可算见着个男老师了!”周遥笑说,“以前我们体育课也都是女老师教啊。” “你学生啊?”臧老师一打量。 “邹老师以前教出来的高材生,周遥,可棒了。”周玲说。 “呦,也姓周,挺精神的,看着跟你侄子似的。”臧海峰开玩笑。 “可不就是我侄子么。”周玲一瞪眼,转脸就问周遥,“是吧,是我侄子吧。” “是您侄子!”周遥答得正气。 一群老师胡噜着他的头,这样的气氛是富有感染力的,是能感动人的,让周遥心里也酸酸的,脑海里晃过许多以前的情形,真想念啊。 周遥个子不矮,跟臧海峰老师差不多高了,衬衫袖口露出小臂的肌肉线条。 “打球的吧?以前哈尔滨哪个中学?”臧海峰随口问。 “哈师大附中!”周遥挺直腰板回答。 “呦,好学校。”臧海峰道,“哈师大的足球队特别牛,以前来北京打大学生比赛,我还去做过裁判,他们在附中搞了个少年队梯队吧?” “对,就是我们梯队,我是我们校队的主力。”周遥一笑。 “呦呵——”臧海峰这眼神立刻都不一样了,拉开三步远再次打量,麻利儿地撸开袖子,“正好下午也没课,一块儿踢场球呗!” “咱们学校就没几个男老师,没个能踢球的,正好你来了。你竟然是哈师大少年队的那老子绝对不能放过你……你等会儿啊,出去多叫几个人,你等会儿你不准走啊!!……” 周遥这会儿已经后悔太嘚瑟了,卧槽,不应该说出来是校队的。 爷们儿是太招人爱了么?怎么走到哪,都有人跟他说,周遥你等会儿你千万别走啊……啊…… 结果,那天他就没能走成,在操场上踢了一下午的球,踢得昏天黑地、热汗淋漓,痛快了。 他们小学真没几个能打的了,臧海峰就是从附近厂区喊来几个熟人,都是平常凑一起踢野球的。臧老师穿着圆领t恤和运动短裤,在球场上很能喊,喊得热火朝天,在本方指挥着……而周遥把衬衫都脱了,扔在旁边乒乓球台子上,里面就剩一件跨栏背心。 他穿了一双旅游鞋,不得劲儿,不然还能跑得更利索。他跟臧老师在中前场打配合,临阵磨枪,纯靠意识,进了俩球,臧海峰都给他竖了大拇指,长江后浪推前浪,牛b啊。 第29节 他们还新来一位教数学的男老师,好像是姓黄,文静书生不会踢球,就给他们凑合当个裁判,吹哨还吹得一塌糊涂,瞎吹。 其他那一群女老师,干脆就扒教学楼窗户上,从楼上围观他们踢球。 “周遥还挺厉害的。” “就是身材不够壮,踢足球就吃亏了。” “毕竟还是学生么,他才多大。” 周遥从中路拿球试图突破,被对方后卫从侧后方冲上来,猛地一撞,直接就把他撞飞,撞出去七八米摔地上了,楼上窗户口一片惊呼。 “吹犯规啊!”臧老师立刻就对黄老师喊,“这忒么犯规了!” “悠着点儿你们。”臧海峰又喊,“我们这还是学生呢,保护着点儿,不准太粗野啊。” “我不怕粗野的。”周遥回道,“但是咱们黄老师好像兜里就没带黄牌吧!” 男人之间冲撞,实际上不讲什么技术,就是看谁体重大、分量沉。周遥身材瘦高,肌肉比较薄,球场上他就容易吃亏了。 这土操场,几个跟头摔得他胳膊外侧都划伤破皮了,卧槽啊。 他把背心撩起来擦汗,露出一大块腰肌腹肌。背心也前后湿透了,其实不撩开也跟没穿一样。 暑气正盛,从头发梢往下滴水,划过他的睫毛。一群小男生站在场边,很讨好很谄媚地帮周遥大师兄捡球,眼里流露崇拜的目光。领操台边上还坐着一排小女生,兴致勃勃地看他们踢球,给大师兄加油。 “哎,周遥这小子,从小就挺招人的。”楼上跟周遥同学最熟的那两位女老师,悄悄地也在评价他。 “可不么,那时班里有三个女生喜欢他的,还写小纸条,一个个儿的我都清楚。”邹萍老师平静地说,“我一般都不管。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感情都很纯洁,男孩女孩都是干干净净的。等到他们长大以后,再回忆从前在校园里那种青春的感情,这是一份特别美好的回忆……反正,将来也不会真的怎么样,就是一份回忆。” “是,长大了都该干吗干吗去了,各有各的路。”周玲点头。 …… 周遥从机床厂附小出来,迎着夕阳,踩着那条熟悉的路,再次走到那片胡同区。 衬衫搭在身上,夕阳打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仔裤后面都是一片湿润的汗渍。 他又去到那个大院,那天还特意带了个照相机过去,把他熟悉的院子,从门口到里面那倒数第二间房,都拍下来。 瞿嘉他们家原来搭的那半间小厨房,都还在呢。就是几家住户换人了。 纱门“吧嗒”一开,陌生的阿姨探出头来:“哎你谁啊?” “哦,我路过看看。”周遥赶紧往外走。 “又是你啊?”那阿姨说,“昨儿都告诉你了,早都搬走了么!” 这小平房好像是瞿嘉他爸爸原来的房子吧?周遥走了几步琢磨起来,于是硬着头皮又回去了,隔着纱门问:“您认识陈明剑么?” 不认识!!门内一声暴吼彻底绝了周遥的心思。 他其实还有别的方式路径可以走,比如去机床厂里,原来那几个科室,找瞿连娣阿姨。瞿连娣总不至于这么年轻就退休了吧,还不至于全家都失联。 他只是有点儿害羞。 这种“害羞”在外人看来,在他周遥开朗活泼大方的性格里,都应该是不存在的。他假若去找昔日住在这片儿的其他小伙伴,唐铮、翟小兵,甚至滕莹那几个女生,都不会害羞心虚。但每次一问人家,“瞿嘉在哪儿呢”,没来由地就好像周围很多人都在打量他、观察他。这就是他在心虚呢。 …… 第23章 惊鸿 周遥心里的小算盘摆得不太安稳, 其实觉着挺对不住他儿时的铁哥们。他心思挺细致的, 认为自己可能算是失约了。 他那年在深秋时节离开北京, 就在老平房胡同区开始上蜂窝煤、瞿嘉把他家的炉子通了生火取暖的季节。 随后那个寒假,他本来吵着要回北京过春节, 愣是被他爸妈拦了。小升初的关键学期,还跑回来过什么年?当然学习考试更重要,结果就是他爸妈大老远赶回哈尔滨去, 陪他过了年。 在松花江边看晶莹的树挂, 在城市的广场上看漂亮的冰灯, 还在饭馆里吃俄式大菜。小男孩嘛,有的吃有的玩儿,也就开开心心地过去了。 他考上了重点, 很好的一所中学。再然后,各种校内校外活动就更丰富了,事儿更多了。他是优秀生,他还是班干部;他是学校好几个社团的成员, 他还是校足球队的主力, 他还要训练和打比赛,每周至少一场业余比赛……周遥太忙了,或者说,他太“热门”了, 哪儿都有他活跃的身影,就分身乏术,更没有时间回来北京。 所以, 他没能回来找瞿嘉,像他说的那样“我寒暑假都会回来找你的”。他确实就是失约了。 周遥也找到隔壁一家大杂院,看唐铮还在不在。 结果呢,唐铮那小子竟然也搬走了,房屋已转手易主,不知跑哪儿发财去了。 老平房的很多住户,都搬走了,这片胡同区,慢慢地也经历了破落衰败与重生复兴。而所谓重生复兴的方式,就是把房屋或出租或转卖给有心人,大杂院改头换面改弦更张,在街道里开店做生意了。街边到处都是卖音像制品的、卖衣服的、卖文具和小首饰的个体商户。 唐铮、瞿嘉他们,还有机床厂原来的工会主席蔡大大,应该已经分到厂里的新房子,应该已经搬进楼房了。 …… 周遥回了自己家,进屋一股臭汗味儿就被他妈妈说了。 小背心出了汗,又沾上土,都和成泥了,赶紧洗澡去吧,泥猴儿! “你怎么就喜欢穿这种跨栏背心呢。”他老妈俞静之把脏衣服一并塞进洗衣机桶。反正也没时间手洗,洗衣粉一倒,几个按钮一摁,全家的衣服一锅涮。 “怎么了啊?”周遥说。 “没事,就不像你这样品味的孩子穿的。”俞静之说,“像你爸那个年纪,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头衫。” “那,夏天穿t恤热么,穿小背心踢球凉快,不然我就只能光着了。”周遥满不在乎的。 “那你就光着啊。”他妈妈淡淡地白他一眼,还怕你? 周遥呵呵一笑,从桌上抓了好几块削好的菠萝芒果,塞进嘴里吃,然后就被赶着进洗手间了。他长在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 洗了澡出来,浑身是沐浴液的清爽味道,周遥探头瞧一眼他爸,这又忙什么呢。 他爸周凤城同志是个比较安静、有想法但话不多的人,不絮叨,是个好爸。 但是今天他爸还就絮叨他了,一直在屋里折腾那几本集邮册,翻一会儿就说一句,没完没了了:“周遥,你啊,真是,多大还是个孩子,没法儿说你的好。” “没法儿说您就别说了么!”周遥在客厅回了一句。 “真是气坏我了,伤了我对你一番心意,毁了我们家一件这么好、这么有价值的收藏品。”他爸说。 “爸——”周遥叫了一声,“这事您都说我说三年了……快四年了!” 他妈路过,手指了一下:就该说,惯坏了。 他爸是又翻到集邮册里,十二生肖套票的那一页,看着那残缺了一块的金猴票四联张,这气得啊。 这是亲爹给亲儿子特意买的生肖年纪念,满腔深沉的父爱被儿子给糟践了。一股“怨父”气多年郁结在胸,到底是意难平,隔三差五需要拿出来诉一诉冤,这就是被惯坏了的熊孩子干出来的事儿。 “周遥,你拿我一张猴票,你倒是商量一句,你怎么能把这四联张给撕了?”周凤城很认真地跟他儿子探讨这桩惨事。 “我,那,我就想只拿一张么,那四张是联着的么……”周遥自知理亏地哼哼。 “联着的你就敢撕?”周凤城郁闷得都笑了,“这种四联张,就是收藏用的,撕了就毁了!” “我哪懂么……”周遥愧疚地说,“那原来咱家那些粮票油票鸡蛋票,也是四联张,八联张,我看粮票都是撕着用的,邮票为什么不能撕么?” 他爸瞅着他,说不出话。 周遥躺在沙发上,把脸用靠垫挡住。 “一张金猴票现在市场上炒到一千多,”他爸说,“周遥,你知道四联张叫到多少了?……一万多了。” 噗——周遥把一嘴菠萝嚼得喷出汁儿来,喷了沙发靠垫。猴票竟然涨这么多钱了? 手握一个猴票四联张,一家子就成万元户了,当初怎么没买它一沓攒着呢。 俞静之站在旁边看他们爷俩掰扯,心里也在琢磨,金猴票现在这么值钱了? 周遥那时确实不懂集邮的门道,完全是个外行,他知道他爸收藏了猴票,翻开一看有四张,那就撕一张悄悄拿走呗,家里留那么多张一模一样的邮票做什么用?这一堆纸片儿能留着下崽儿生小猴么? 他自己捂着脸也笑了,真糗,真蠢,继续埋头吃水果吧。 “啧,哎。”他爸又叹口气。 “大周同志!”周遥忍无可忍了,“以后不带翻旧帐的成么?” “周遥,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他爸打量他,“但是,以后做事要诚实,有什么话大大方方地、如实地向我和你妈汇报,一家人商量,然后你再动手实施,成么?” “所以,那张猴票你给弄哪儿去了遥遥?”俞静之突然问到重点,“你拿给谁了?” 周遥低头看自己脚趾:“没有。我都忘了。” “收藏品,有纪念意义的,就是纪念你出生在猴年,给你买的,随便拿给谁了你忘了?”周凤城掏心掏肺地看着儿子。 “爸您还是吃菠萝吧!我妈对您照顾多么周到。”周遥把琳琅满目的水果盘往他爸面前一推。 “吃菠萝上火。”他爸瞅他一眼,“已经上火了,我喝茶吧。” “茶也是我妈沏的,别辜负了我妈妈对您的体贴。”周遥赶紧再把茶壶端过去。 “不能体贴我们心意的人,是你——为你出生买的纪念邮票。”他爸痛心疾首。 呃——周遥发出一声拖长的呻吟,只剩下最后一招滚地撒娇大法了,每一回翻旧帐就把这事糊弄过去。 他就是虚与委蛇顽抗到底,总之坚不招供…… 周遥不玩儿集邮,但在哈尔滨上中学期间,那一阵还去邮局买过几次邮票。 平时家里亲戚往来的信件,他也会留意那上面的邮票,有好看的就剪下来。 他把这些东西寄来北京了,给瞿嘉写过两次信。 瞿嘉就给他回过一次。俩人都不擅长写啰哩八嗦的东西。男孩子么,不爱写信聊天,摊开信纸都不知道写什么,难道向对方汇报每天上什么课、吃什么饭、球场上进了几个球? 不出所料,随后他们的通信就断了,学习和课外活动都很忙,各忙各的了。 他信里留了他在哈尔滨姥姥家的电话号码,但他没有等来电话。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而长途电话还很贵的年代,想要和另一个男孩异地保持联系,太困难了。想要失联可是很容易的事,轻易就失去了联络…… 周凤城把那几本让他烧心的集邮册放回书架,两口子在屋里小声开会:“咳,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周遥,也就不说他了。没能帮他争取到更好的,高中念这个学校不是很理想。” “一中,是不理想。”俞静之说。 “哈师大附中是很优秀的学校,你看它每年高考的重点率,出国的,省状元,就单凭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竟然比朝阳一中都要多。”周凤城说。 “那是省重点啊,还是遥遥自己考上,而且在学校里成绩这么好,老师都喜欢他。”俞静之说。 “两校的水平差距……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学校。”周凤城叹息,“我挺犹豫的,是不是该让他回来?” “你还犹豫过么?”俞静之说。 “他自己非要回来,他要求的,我就同意了,我不能反对这种事。”周凤城说,“毕竟是我们对不起孩子,两地折腾这么多年,他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说想要全家人团聚,我不能说反对。” “也别心太重。”俞静之说,“咱家决定是正确的,东北不能再待了,必须让孩子出来。” 第30节 说起这事又是情绪复杂,让人心酸,一言难尽。周凤城低声说:“原先我们那个重工集团,政策下来了,都已经到了明面上。企业和国家都不会再给那些人保障了,一道行政文件下来,谁没学历没技能的就先裁掉谁,一个厂一个厂地卖,人员遣散……可是那些十几二十岁就进工厂做工的人,当初为什么没学历?谁给他们负责?……多少人就要走上街头,没有出路,社会都不知要乱成什么样,赶紧让孩子回来吧。” 国家工业版图已经发生了巨变,大型国企重工一夜崩盘伤筋动骨,随即就是无法抑制的大规模失业与产业转型,这已是预料之中,必经的阵痛。没能耐的人就要死在这场阵痛中了,有能耐的瞧准机会,早就转行了、离开了。 这就是变革的时代,普通人无法扭转时代,只能拼命地往风口浪尖上挣扎,争取赶在潮头上。跑太快了会被一个浪头拍死在沙滩上,跑太慢的直接沉底儿,别想再浮上来。 “所以歪打正着了,周遥的决策是正确的,他是很有福的。”俞静之安慰一句,“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我都能猜着,他可能把那张猴票拿给谁了。”周遥妈对周遥爸悄悄说了一句。 大周同志一挑眉:“拿给谁了?他早跟我商量,我让他直接把那四联张都拿走!撕开了我心疼,还不如整个儿一套,都让他拿走送人。” 俞静之说:“想要猴票的,一定就是跟他同龄一边儿大的孩子,属猴的。以前同班级玩儿得要好的,捋一遍,还能有谁?” 周凤城说:“……他班里,不是大部分都属羊的?” 俞静之也笑不出来了:“就真有几个属猴的,你哪知道啊。” …… 趁着开学之前,假期的尾巴,周遥在城里逛了挺多地方。 北京确实繁华了,他才离开几年而已,仿佛几年之间,这个城市一下子变得无比热闹而前卫。大都市发展日新月异,公车和无轨电车增加了很多新线路,与他印象中很不一样了。 机床厂门口的那间副食商场,以前是职工们路过必入的商店,也没别地方买东西,现在可不一样了。附近直接平地拔起一座新楼,门口竖起鎏金的大字“东大桥大棚”。里边卖什么的都有,从吃到穿再到玩儿,经营者全部都是倒腾小买卖出来摆摊儿的个体户。 不远处,路口,一大片荒地被开发出来,建起了“蓝岛大厦”,整个建筑用了全玻璃外壳,通体的蓝色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那百货公司里面卖的都是高档时装、家用电器、护肤品化妆品。 再往城里,城市的中心地带,就更加繁荣时尚。连王府井、友谊商店都嫌太土,掉价了,周遥的叔和姑给他买衣服,都要在燕莎和塞特买,说这俩地方才是最贵最时髦的购物中心,里边购物的全是外国人。 周遥觉着这俩地方就是专门坑外国友人的,一条牛仔裤敢卖六百多块钱? 他叔叔最近注册了一家所谓的贸易公司,就是倒腾物资的。下海之后交往不少生意朋友,不知从哪弄到几张演唱会的票,就带大侄子出来见见世面。 “遥遥,都没看过现场演唱会吧?”他叔叔开着小轿车,前座还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靓妹,看着就没比周遥大几岁,说是“女朋友”。 “没看过。”周遥实话实说。 “你们那儿都没有吧?”他叔叔语带不屑,“演艺界的这些人,还是在北京比较集中。” “我们那儿也有明星演唱会,但我没怎么看过。”周遥无所谓的,“我进体育馆,一般就是去踢球。” “今儿咱们来体育馆,就是听歌。”他叔叔开着车,鸣着笛,呼啸在工体路上,“老崔!摇滚!” 工人体育馆,那是一场“地下工厂”民谣巨星们的拼盘演唱会。 人山人海,满眼都是披散着头发、穿着喇叭筒牛仔裤的热血的年轻人,身边搂着青春性感的女孩儿,女孩儿还都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男女恨不得都留着大波浪卷发……看台上吹着喇叭,打出巨型横幅,写着“我一无所有,我愿意跟你走”…… 周遥确实没见过这样场面,他以为只有足球场上才会这样火爆。观众席上根本就坐不住啊,因为前排和后排都站起来吼了,周遥于是也站起来吼了。 这就是一代曾经迷惘、彷徨又热血无畏的年轻人,终于忒么找到一种合理合法的宣泄方式,用摇滚乐大白话来表达内心愤愤不平的呐喊。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 以周遥的年纪,对这样的歌词理解还不够透彻。即便如此,都能听出这歌词写得太好了,是富有感染力的,让他血管里郁结的粘稠一下子沸腾了,让他不断陷入断层式的回忆,让他冲动,让他渴望内心真正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终于回来北京了,自己非要回来的,他在寻找什么呢。 半大的不知愁滋味的小子,他也有留不住的青春么? 崔健当晚唱了好几首歌,现场很多人就是为看一眼老崔来的,气氛爆了。老崔唱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花房姑娘》《一无所有》…… 直到演唱会结束,大拨人从楼梯口往下走,周遥还意犹未尽,脑子里嗡嗡的,回荡着那句“你这就跟我走”。 身边是浩浩荡荡的人影,蹦跳着,叫喊着,群魔乱舞。周遥几乎在台阶上绊倒,喊了一声,他叔叔赶忙拽他一把,然后他叔的小女朋友也嗷嗷叫了,好像高跟鞋崴掉了。 “要哥背你不?”他叔叔冲女朋友喊,“我们俩扛你啊?” “等会儿,小婶儿您就自己扛吧,我鞋也崴啦。”周遥说。 “呵你这小子。”他叔叔说。 “哎呦,我鞋都掉啦帮我捡个鞋——”那姑娘指挥着俩男的捡鞋。 工人体育馆时常举办大型演唱会,但通道出口设计不太科学,有个大转弯,偏偏在转弯处架了一道碍事的钢管扶手,想法是要分流人群,实际效果就是一道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路障。周遥弯腰捡鞋,一下子就撞上去了。 他一撞,后面有人不开眼地再压上来,那钢管横着铬他肚子了,“啊”,腰要折。 “后面别挤了啊。往后退吧,后退。”身旁头顶掠过一道声音,有只手拽住他胳膊肘,贴着肉,扶了他一下,顺便还把后面的人推开了。 那种低沉的、有点儿沙哑的烟嗓,挺有分量感:“后边儿的,都往后退吧,没瞧见么,都挤着人——啦——” 声音熟又不熟的。 周遥一直都对那种慵懒的、富有韵味的胡同口音,那拖长的尾音儿,有种特殊的迷恋,因为他听过。这属于少年时代就植入脑海的意识,已经变成一种生理反应,他迅速就一回头。 通道内一片漆黑,那声音跟他错肩而过,他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对方却留在原地没动,人流交错拥挤,直接挤开了十几米远,再回头就全是攒动的影子了。 那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竟没有起哄乱挤,在台阶顶端一直喊着“后退”“您慢点儿走”“别挤着人了”,竟然是在文明地维持秩序,一听口音就是本地的胡同土著。 后面是演唱会现场尚未熄灭的背景,模拟出深蓝色的星空梦境,灯柱盘旋扫射。所以,周遥只能看到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熟悉的侧面从他眼球上一晃而过。 剪影背面镶着火光金边,个子很高,就停留在星空幕布背景上了,定了个格。 剪影没有动,但周遥被人流推挤着,越推越远了,不停地回了几次头,什么也没看清。 周遥心里有点儿空,顺手把拎出来的高跟鞋塞给旁边那位:“帮您捡了,小婶儿您的水晶鞋,可别再掉了!” “谢谢遥遥啊,真贴心。”他叔的女朋友笑了一句。 “掉就掉了呗,掉了带你去塞特买双新的,值多少钱啊。”他叔叔永远就这口气,腰都不会弯一下。 刚才那一群,好像就是来听演唱会的学生,每人头上蒙一块红布,也是跑来宣泄孤独、愤慨与个性解放的愤青吧。那些人高唱着“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你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嘉——就你上回在杰杰唱的这个,《花房姑娘》,特别棒!” “晚上先别回了,再去杰迪唱歌吧,走吧!” “……” 周遥艰难地回了个头,“哎”的喊了一声,已经隔太远了一团黑。他随即问他叔:“杰杰是哪?杰迪是什么?” “一个迪厅,就叫‘杰杰’,唱歌跳舞的地方。”他叔周春城回应他,“挺火的,你想去啊?今儿实在太晚了,改天我带你去开开眼。” 周遥后来还专门打电话,拐弯抹角去催周春城,于是周末,他叔叔再次开车过来接上他,带他去了新街口附近的“杰杰”迪厅。那就是京城当时最火的一家听歌蹦迪的场所,没人不知道的。 第24章 玩家 周遥他叔周春城, 是他爸的二弟, 两家关系还不错, 亲戚里面最经常来往的。 但这人没什么学历和文化,纯属一个糙人。好歹也近四十岁的人了, 身边小蜜一个比一个嫩,常年红光满面青春焕发像吃多了肾宝鳖精似的,说话也不着四六。 周遥这二叔当初就是京城里紧随富家子弟步伐第二批下海倒腾买卖的个体从业者。自从八十年代末开始, 就往来于东三省和北京、广东之间, 从倒腾大米、特产干货, 再发展到倒腾木材和废旧钢材,越折腾越富。现在已经老有钱了,开个小轿车, 走哪儿都拎着一只“大哥大”,比砖头沉,能砸晕人。就这两天,手里的“大板砖”刚换成摩托罗拉第一代翻盖手机, 时不时掏出来“啪”的一翻, 生怕旁人不知道。 而周春城身边摽的那位,本地土话叫“尖果儿”,还非要让周遥喊“小婶儿”,显然不是原配, 就是某一任傍家儿。周遥四年前来北京时,他的婶婶还不是这位呢,一晃四年, 都不知道换了几茬,走马灯似的。“傍大款”这个词,也是从这时开始时兴并让人理解的。 歌厅迪厅不查身份证件和年龄,有人带着进去就成。 “找个带宽沙发的雅座。”他二叔一进门就跟经理吩咐,很阔气地左手搂着小傍家儿,右手搂着大侄子。才转过一道门,那里面“嗡”的一声,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红色和绿色的大灯柱来回地往眼球上扫射,特别躁…… 外面一个大房间是迪厅,年轻人跳舞蹦迪的地方。再进到里面的一栋大房子,是歌厅,还是雅座的形式,客人以沙发茶几的形式坐在下面,台上有乐队唱歌,还可以唱卡拉ok。 这就是最早的有钱人k歌的地方了。那时候北京孩子还都没听说过“麦乐迪”和“钱柜”呢,资本主义奢侈享乐的那一套靡靡之音,刚刚从港台吹进广东,再悄悄地吹到北方各地,还没有蔓延到太夸张,没有量贩式的ktv包房。他们来的这家就是最好的。周遥二叔是常客,当班经理亲自过来招呼两句,还坐下陪聊陪喝几杯,说“您大侄子长得真精神,小伙真帅,来随便唱歌吧。” “您还要唱歌啊?”周遥咧了个嘴。 “唱啊!”周春城说,“想吃什么东西你随便点,你想听什么歌,乐队也给你唱。” 周遥翻开酒水单一看,啊,两个苹果削吧削吧摆盘子里就要二十五块?“算了,叔,我还是回家啃苹果吧。” 周春城在傍家儿面前有意嘚瑟,就上台唱了一回《安妮》,然后又唱《她的背影》《我终于失去了你》。那一阵鬼哭狼吼,高音扯破喉咙地喊,肩膀乱抖,其他客人都要起哄了这人才下台来,驻唱乐队接手了舞台,开始唱摇滚串烧。 “行不行,你叔叔我?”周春城问周遥。 “您这嗓儿,”周遥笑,“我听过比您唱得更好的。” “你叔我年轻时候,嗓子也可好了,我这不岁数大了么。”周春城吃着苹果。 不是岁数大的问题。周遥很诚实坦率:“叔,您唱情歌,‘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不能忘记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还有那句,‘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风中,只好每天守在风中任那风儿吹’,这些词儿您唱,我们谁信呐?您自己信不信啊?……我觉着吧,您肯定不会在风里等着谁还任风吹、吹、吹,您就不是那种人。” 哈哈,傍家儿先拍桌笑了,直接比了个大拇指:“遥遥,精辟,说的太对了。” 周春城皱眉:“哎周遥你……你小子还敢说我了,你长本事了。” 周遥还憋着后半句没说呢,叔叔您就是那种“前任小婶儿还没消失在风中您已经风一样地奔向下一任了”! 唱歌这事就是这样,观众都听得出来,有些人唱歌,是拼嗓子干嚎;有些人唱歌不用嚎,能让人信,能唱到别人心里。周遥自己年纪渐渐长大,对许多事,就会慢慢有自己的看法和心思。 “你们的乐队唱得一般。”周春城评价道,“唱老崔的《花房姑娘》,味道总觉差点儿意思。” “是是,”陪坐的经理说,“钢子他们也刚来半年多,凑合使吧。” “现在这种小年轻的组乐队的多了,有些还挺有才的。”周春城道。 “这行的人很多,在城里各个场子都占地盘,偶尔还闹点儿矛盾,还掐。”经理道,“钢子他们几个是东北过来的,‘北漂’嘛。” “东北过来搞音乐的,都挺有才的,还不错。“周春城瞅了一眼周遥。 “其实他唱《花房姑娘》还没有那谁唱得好,我们这儿有一个唱得特好,能唱很多王杰、齐秦的歌,是咱朝阳本地人,不是漂儿。”经理说。 “是么?”周遥眼底一亮,“能唱什么歌?” “唱得好就给我们唱一个啊。”周春城被台上那几个长头发、打着赤膊的大花裤衩儿晃得眼晕。这是把炕头上的大花被面裁出来了,做成的大裤衩子吗? “那个不在,也不听我使唤。”经理陪笑道,“那个不是我们驻唱的,那种就是来唱着玩儿的,偶尔唱着玩儿的才唱得特好。” 第31节 “说那谁么。”端酒水的服务生也插嘴,“他牛气牛气哒,他都不给点歌!” “哎呦还说呢,钢子给点,然后上回客人就没点他,非要让那谁唱,结果这叫不爽哦,栽他面儿了,差点儿打起来么。”另一个服务生叽叽咕咕地说。 “咳他俩没怎样,后来和解了,没矛盾。”经理说。 “就是因为上次,外面另一个乐队的几个人,找咱们乐队的茬儿,憋着找钢子他们的茬儿,然后真打起来了,然后那谁碰巧就过来了,卧槽,直接拿了一把吉他抡了,砸了一脑袋,把外面人气势就给灭了,老厉害了。”头一个服务生说。 “关键他抡的不是他自己的吉他,他打架抡的是钢子的吉他,这小子太他妈坏了!”第二个服务生捂嘴乐,“但这是帮钢子救场么,抡的就是钢子的吉他,乐队那几位没话可说了。有没有抡另一位的键盘啊可惜没看清楚……我觉得那小子就故意的。” “咳我也没想到。”经理摇摇头,尬笑,“他还是学生吧?” 周遥一直用牙签戳果盘,一开始是要吃,现在已经没心思吃了,就低头狂戳那一盘子苹果。 “你们说的是谁?谁是学生?”他突然抬头问。 “遥遥你把每块苹果都给老子戳成蜂窝煤了,你还让别人吃吗?”周春城瞟他。 “您能告诉我什么人么?”周遥都没搭理他叔。 “就我们老板外甥的朋友么,朋友,不是我们驻唱的,也是跟您一样出来玩儿的。”二号服务生笑着解释,然后被经理用眼神支走,话太多。 “叫什么名儿呢?”周遥再三追问了。 “我们这儿都不常喊名儿,叫什么,”经理皱眉一笑,“什么嘉。” “瞿嘉。”二号服务生回头说,“一开始那几个没文化不识字儿的傻文盲,都不会念,给人家念‘翟’了,挨一回骂我们全都记住了,绝对不敢当人家面儿念错,瞿、瞿、瞿嘉!” 不用再问第四遍了,周遥把戳成蜂窝煤的苹果一块一块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嚼了,对服务生绽出一个真诚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啊。” …… 礼拜五晚上,周遥又过来一趟,因为他已经从二号服务生那里悄悄问到,唱歌很好听的那位,这天晚上会过来唱。 那几位把大花被面穿在裤衩儿上的都没出来,大厅顿时安静了,客人们随意点歌,按照点歌顺序上去卡啦ok。灯光汇聚的地方是个小舞台,下面就是一个一个半环形的沙发雅座。大红沙发配茶色玻璃茶几,茶几上再摆一朵红玫瑰,灯光很暗,气氛搞得挺浪漫。 周遥一趟一趟地来找,就是想见儿时的朋友。 他又回来了,又回到这个说熟也不太熟、其实挺陌生的大城市。他内心也会有孤独和彷徨,仿佛游离在繁华城市的边缘地带,一时找不到方向,他也需要安定和认同。小学时代在这座城市认识的小孩儿,早都没联系了,找谁也找不着,只有机床厂附小那座“破庙”还在,几位老师还在,还都惦记着他。他也惦记儿时的伙伴。 但这事他没跟他二叔交底,心里蔫儿有主意。直觉上他叔那种人,就不会认同什么“小学时代的同窗情谊和哥们儿义气”,肯定觉着他脑子有坑。 那晚,他盼着想见的人,出来唱歌了。 真到看见本人,并没有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金风玉露一相逢之类夸张感觉,那都是瞎扯的,周遥就瞅见一个拿了吉他的身影,穿一身牛仔服,伸开腿从台下往上面一迈,就跳上去了。 台下已有掌声和口哨声,那人回过头来,在灯光下愣了一下:“没人给我拿椅子啊?” 有服务生在这边叫:“赶紧帮搬个椅子!” 还有客人笑着嚷:“搬个红沙发给你!” “没事儿,就坐着唱吧。”那小子也一笑。 男生的发型剃得很短,终于不是爆炸式波浪长发和大花裤衩了,那样儿的真能吓死昔日的小伙伴。 瘦长脸,细长的眼;婴儿肥之类的,假如曾经有过,现在肯定都没了,显出真实脸型的骨感。身上穿一件很垮的牛仔服,很瘦的牛仔裤,一屁股坐在了舞台边上,把麦克风也扯到最低,找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拨弄琴弦,唱歌…… 周遥目不转睛地瞅着,觉着自己眼睛都不好使了,发酸,下意识就往前探。假若只看背影,一晃而过他绝对认不出来了。 就小嘉嘉那号懒人,从来都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在足球场上能走着踢,绝对不跑位。就是那样儿的人。 对上那双细眼,眼里有些淡淡的神情是他非常熟悉的,在舞台的灯下,闪出两簇细碎的火光……这个男生是瞿嘉。 二号服务生认出周遥,过来打招呼:“来听歌呀?……你想听啥,我帮你去说?不过他一般想唱啥就顺着一直唱下去了。” “让他想唱啥就唱啥呗,我不点歌。”周遥痴痴地看向前方,“反正他唱啥都好听。” “是啊,老好听了,我们也爱听。”服务生笑说。 “嗓子天生就好。”周遥说这话时心里恣儿恣儿的,“一直就好。” “嗓子真的老好了!”服务生凑过来开始热聊,“你最爱听哪个歌?” “他学齐秦的感觉特像,虽然没有那么亮,比齐秦多点儿沙砾感。唱王杰的比较沧桑、有神韵……其实都好听,《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几分伤心几分痴》刚才唱的那些都好。”周遥就是头号大粉丝,点评一套一套的,俩眼bling bling开始放光。 “这学生老帅了,哎呀妈啊,腿老长了。”服务生小哥开始走题八卦了。 “帅毙了,”周遥笑得开心,“从小儿腿就长,穿谁裤子都能给穿短一截,没法儿比。” 这句服务生小哥可能没听懂内涵,微愣一下,俩人随即就都被歌声抓了魂儿,一起目不转睛…… 瞿嘉就是拨着吉他,想到哪首歌就唱哪首,每次随意弹出一段前奏就唱了。声音真的动听,烟熏出的沙砾质感恰到好处,调门儿高的时候穿透全场,低下去就好像用手指轻轻拨弄每人的心。 特别特别好。 有几位听众在台下喊《花房姑娘》了,瞿嘉瞅了一眼,说“那就唱这个。” “费嗓子么。”瞿嘉好像小声吐槽了一句。 “给你带金嗓子喉宝了!”底下有观众喊,还不止一个。还有人热情似火地喊“沏了小金桔儿胖大海,温的,要喝吗!嘉——来先喝两口润润喉!!” “唱这歌得脱了唱!”又有人吹口哨,“你那个夹克,穿太多啦。” 坐在舞台上的人垂下眼,不搭话了,然后把脸扭向舞台一侧,好像突然害羞了,脱什么啊,本来也没穿几件。 确实唱得热了,气氛很好,瞿嘉就把牛仔外套脱了,里面就一件黑色跨栏背心,灯下的皮肤是啤酒色的。 周遥看得都呆了,自己低头傻笑,再抬头看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人……台下坐了许多人,在黑暗的光线中眼神都是发亮的,那些都已经是常驻歌迷了吧。那时的地下乐队、小众民谣乐手、校园歌手,经常在附近歌厅和校园里唱歌的,都有粉丝团了。 后面有乐手给配了键盘和架子鼓,瞿嘉唱了那首带有撕裂感却又很柔情的《花房姑娘》。没有像崔健那样嘶吼,把摇滚改成忧伤的民谣了,淡淡的沧桑感凝在声音里,情绪的呐喊融在歌词里。 听众的情绪被点燃,许多人鼓掌,把双手举起摆动…… “帅!”有男听众喊。 “坐着看不到腿!嘉——你能不能站起来啦!”有个胆大的女孩嗷了一嗓子,然后一片笑声。 “不能。”瞿嘉回了一句,“我懒。” 笑声更大,瞿嘉自己也低头笑了。 “坐着都看不见你脸了!”有个男的说。 “坐着也没比你矮吧?”瞿嘉回道。 “我这听歌的都瞅不见你脸,你让我看啥玩意儿?”那男的抱怨。 “你不会站起来?”瞿嘉哼了一句,“你是站起来也没前排人高么?” “甭理他继续唱!你躺着唱都成啊!”又有人开玩笑。 瞿嘉不怼台下无聊的人了,拨了段前奏就继续了。 周遥怔怔地盯着人。瞿嘉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废话也多了。毕竟,你在台上唱歌来的,即便不摆个搪瓷缸子求打赏,也不能对听众总摆臭脸,好像谁都欠你似的。瞿嘉每次唱完,都回报一个温和的小表情,下面就有人递饮料、金嗓子,有女孩送毛绒小玩具什么的。 歌厅里听歌不收钱,开店赚的就是坑人的酒水。八块钱一杯的果汁,十五块的啤酒咖啡,二十五块的什锦果盘,人头马威士忌和香槟更贵。瞿嘉唱一晚上,老板也跟着赚不少。 周遥心里澎湃,想给对方一个惊喜。他跑到吧台,借个免费电话,直接打给寻呼台:“呼13979,跟他说……嘉嘉我回来了,台下等你,一起吃饭。嘉奖的嘉,别写错了您,谢谢您!” 他刚呼完,腰里call 机就响了。 不可能这么快,瞿嘉还在台上没下来呢。周遥低头一看,我——靠—— 呼他的还就是他叔,周春城呼道:【你现在在杰迪?赶紧回我。别自己一人,我不放心我过来了。】 …… 周遥就是跟他叔提过还要来“杰杰”听歌,但故意没跟叔叔一起,自己坐公共汽车来的。他有自己的小盘算,想找瞿嘉私底下约饭叙旧,才不带外人呢。 没五分钟,都用不着他回呼,他叔已经进来了,四处张望,一招手喊道:“遥遥——” 周遥一脸的极度尴尬,心里想着“瞎了”,恨不得把脑袋埋在沙发靠背后面,沙发垫子顶在头上罩住…… 这晚就是该着的很热闹,各方人士齐聚。周遥他叔也有男人那点儿小九九,之前带女朋友来的,不方便。今天自己来,一落座,经理就很有眼色地招来两位陪唱女孩,左拥右抱。这种歌舞厅里,都有陪唱陪舞陪酒,再往深里还有没有,就看客人的特殊需要了。 周遥皱眉:“二叔您要不然,您去坐别的沙发?” 周春城:“怎么了?” 周遥心里有主意的:“四人坐一个沙发太挤了,我挤着热。” “我们还八个人坐过一个沙发挤着呢,呵呵。”他二叔笑得有点儿浪。俩陪唱姑娘端了果汁笑着凑上来,周遥心里特紧张,说“我不挤着”,就想蹦起来走人了,周春城赶紧替侄子解围:“不来真的啊,我们这还是学生呢,是好学生!不来真的。” 台下一半观众在鼓掌吹哨点歌,另一半都纷纷朝周遥他们这边看,经理和服务生都过去殷勤招呼,送酒送果盘,坐成一圈儿,这目标和动静就太大了。 瞿嘉要是再看不到这边动静,那他就是真的瞎了。 瞿嘉已经开始唱下一首了,就是王杰的粤语大红歌,从广东那边传过来的水货磁带里面的,一时风靡。 “可以笑的话,不会哭。可找到知己,那会孤独。” 具有穿透力的哀伤曲调,一句就让周遥跟着定格了。舞台突然无限放大,周围的人声灯影全部化为虚无,他心跳慢了一整拍。 坐在舞台上懒洋洋地拨弄琴弦、唱着粤语的瞿嘉,眼神扫到这个聚众的角落,灯柱恰好也扫过来,与瞿嘉的视线一同定格在周遥脸上。 灯火一闪,在周遥脸上像炸开一簇绚烂的烟花。 烟花在夜空洒落,让他被一股热浪托起在云里雾里,瞿嘉就盯着他。 “……” “可以爱的话,不退缩。可相知的心,那怕追逐。” “可惜每次遇上热爱,没法使我感觉我终于,遇上幸福……” 瞿嘉继续唱,歌词总之背得很溜,都唱过一百遍了,下意识地从口中流出来不必思考。他就直勾勾地盯着周遥,眼神一寸寸凝固,脸色一点点严峻,没穿外套的光裸的肩膀抖了好几下,万分的震惊。那种震惊是一丁点儿都不打折扣。 周遥立刻后悔今天来了,怕影响嘉嘉唱歌,心里特别抱歉,想走了。 这歌是拔调子的,越来越高,一段比一段高,瞿嘉的声音是带颗粒感的烟嗓,带着烟火和金属色,生往上拔。那感觉,也像某种金属质地的带铁锈的长柄器具一下一下的挠墙,剐过老胡同的墙缝,谁见过那场面谁知道…… 这是《谁明浪子心》,周遥买了这盘卡带,他也会唱。只是嗓子不行了,到副歌部分就唱不上去了歇菜了。 瞿嘉没有被周遥吓得就唱不上去,还不至于失声,就一直盯着周遥,在震惊到几乎石化的漠然表情下坚持唱完了。 副歌重复唱了好多遍,好像唱机陷入一阵死循环,带子卡住了,没完没了放不完了。乐队的那俩人也都蒙逼了,只能看着眼色一遍一遍地跟着走。 “听说太理想的恋爱,总不可接触。 我却那管千山走遍,亦要设法去捕捉。 听说太理想的一切,都不可接触。 我再置身寂寞路途,在那里会有幸福。” …… 第32节 瞿嘉就用带锈的金属色,一遍一遍地,把这段歌词在周遥脑子里剐了八遍,就过不去了。 这场地下小型演唱会终于结束,瞿嘉没说话,拎着吉他和外套跳下台子,走到歌厅狭窄的通道里,贴墙站在灯下。 他低头瞅自己bp机上显示的汉字。一行小字让他读了很久,站了很久。 【嘉嘉,我回来了。】 …… 你回来了? …… 沙发雅座上,周遥坚决拒绝经理的好意:“不要不要!别叫人家来,怪累的,都这么晚了不要,我也不点歌谢谢。” “你还真挺喜欢那学生唱歌?”他叔叔打量着,“是学生么?我看着真不像。” 周遥就今儿上午刚刚又去过他们小学,特意管周玲老师要到瞿嘉的call机号码,就是有备而来。反正联络号码在手,他现在已经心里瞎蹦乱跳得想跑了。 经理一抬头:“诶。” 周遥也一抬头,心跳又慢了,忒么连拍子都找不着了…… 瞿嘉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很平常地,就自己搬个凳子,往一圈人面前一坐,互相点个头,打声招呼。 牛仔外套已经穿回来,手指间捏了一根烟。 “唱得不错,特好!”周遥的叔叔痛快地竖了个拇指,由衷地点赞了。 “确实还挺不错的哈?”经理听客人夸奖了也挺高兴。 周遥低头已经骂了自己无数句“卧槽卧槽”,该骂。瞿嘉也没说话,对周春城点个头,往茶几的烟灰缸里磕了磕灰,就是领了这份夸奖。 “还上学呐?”周春城问,“你几年级?” “开学高一。”瞿嘉说。 “哦,那才跟你一边儿大?真没看出来。”周春城小声瞅着周遥。 我勒个去——周遥用手挡了半边脸,想给瞿嘉打个“我知道错了”“嘉爷饶命”的讨饶眼色,瞿嘉都没理他。 “但是比你显大,来这种地方的,肯定显成熟点儿……都挺狂,挺有性格,劲儿劲儿的啊。”他叔又狠补了一刀。 周遥已经吐了一沙发的血。 幸亏今天来的是他叔,不是他爸,可以绝交了。 “叔叔,您不然带这两位阿姨去隔壁蹦迪成么?”周遥忍着血崩说。 “岁数大了我蹦不动,你自己去蹦啊!”周遥叔叔继续和一群人闲扯,“小子,常来唱歌啊?每天晚上?这还能上学么?” “没有,暑假。”瞿嘉道。 “哦,勤工俭学?也不错,能挣钱,有出息。”周春城道,“广东那边也有很多歌厅,以后可以去广东唱啊。” 瞿嘉都没搭话,又磕了一下烟灰。 周遥心里就只剩下“卧槽”了。瞿嘉都认出来了,双方其实早就见过面,但他二叔完全都不记这事儿了。 像周春城这种平时数着钞票吃香喝辣、各种社交场合乱窜的人,哪会记得,数年以前曾经驱车去过南营房小胡同往一个破平房院子里扛过一台日立牌进口电冰箱啊! 瞿嘉坐得大刀金马的姿势,看着所有的人,没有躲藏,但也没打算“认出”周遥。大家都在装傻,就继续装呗。 这事,是周遥一开始就没坦诚,想藏一藏,他叔叔简直太碍事了。他悄悄从茶几底下一层摸到点酒单和笔,低头鼓捣片刻,就在瞿嘉掐灭烟蒂时迅速从兜里摸出自己的半包烟,手里一卷,大大方方递给对方:“你抽我的。” 他起来往洗手间方向走了,回头递个眼色。 身后是他叔诧异的吐槽:“什么时候也学抽烟了你,遥遥?好学生啊你也抽……” 瞿嘉手里捏着那包烟,微微地卷开。 字条里悄悄地写道:【嘉~~~~~~嘉~~~~~~别生我气,我错了我跪了,就想跟你说句话。】 后面一句是废话,周遥需要划的就是那两行无比娇俏的波浪线,以配合他满地打滚的姿势。 说到底,他总有点惧怕瞿嘉的那种脾气,怕对方发火,就是又惦记又心悸。他对付瞿嘉,也就剩下这最后一招了。 …… 第25章 摸彩 结果呢, 这天真是坐蜡了, 让周遥彻底的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因为他在歌厅的洗手间小黑屋里,等了一刻钟, 鼻息间五味杂陈,愣是没等来瞿嘉。 瞿嘉就没来找他,好像就不想跟他说悄悄话。 周遥最后臊眉搭眼儿地, 默默又遛达回去了, 那一群人仍然就座闲聊呢, 瞿嘉一动都没动过。夜渐渐深了,很多客人兴致正浓,在台上轮番点歌唱k, 阵阵鬼哭狼吼。 “哎呀妈啊,刚才那客人唱的……”服务生二号小声嫌弃,“真听够了,想把我自己耳朵堵上。” “你们应该上去把那人嘴堵上!”周春城也摇头, 手边搂着那俩陪酒的靓妹。 瞿嘉眼神一直游离, 漫射在茶几上,不看周遥的叔叔,不想看搂搂抱抱的画面。 周遥不断地偷瞟。近在几尺之内的这张脸他其实非常熟的,细眼和薄唇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表情都还是那副臭硬的德性。瞿嘉就是右眼角原来的小黑痣好像没有了,让他比较意外,眼角那里有个小坑。半大男孩的脸上, 反正人人都是一堆坑,都是长了青春痘乱抠的吧。 经理和周春城继续热聊,喝饮料,聊北京有哪些好玩儿的地方、哪些歌厅有知名的乐队乐手。旁边那位服务生一号,烫染着黄头发,眼角勾了一道眼线,之前一直站着,这会儿也搬个凳子坐到旁边了。 瞿嘉两腿是叉开的,黄毛一号把腿一弯,坐下就跟瞿嘉膝盖碰了膝盖,瞿嘉不抬眼就把腿收走了,左腿横摆在右腿上。 经理给服务生打眼色然后起的头,一桌人开始打牌闲聊,打个带彩儿的四人升级,就是消磨时间。期间,服务生一号一直瞟瞿嘉,没话找话:“嘉——你要是每天晚上都来,就好了,我们就有歌听,不想听这些鬼叫。” “听磁带去。”瞿嘉说。 “磁带没你好听。”服务生一号笑道,“磁带里又没大长腿!” “咳咳,真膈应,”服务生二号受不了了,一脸嫌弃,“白姐姐你行了你。” 周遥:“……” 瞿嘉瞟了一号一眼:“看着你唱不出来。” 一号不急不恼,脾气特好:“你别看着我唱,我看着你唱就得了呗。没大事儿,平时也就看看脸和腿。” 陪唱小姐都心领神会笑出了声,哎呦。 “你看谁?”瞿嘉冷冷地说,“挖了你的眼。” “可别挖了,他眼睛本来就眯眯小。”服务生二号嘲笑道。 “我帮他把俩眼坑刨大点儿。”瞿嘉说。 “哎,你帮我把哪刨大点儿么?你来啊。”一号也真不含糊,肉糙皮厚,就地撒了个娇。 哎呦卧槽,这回连经理都“噗”得笑了,荤话扯大了吧。 周遥皱眉,不爽,手里的牌“啪”得就把坐他对面的服务生一号给毙了。 服务生一号顿时一脸冤情:“啊,您毙我干啥啊,小哥?咱俩是一头的!您应该毙另外俩人,毙那谁啊。” 周遥努着嘴:“不然你们俩换个位子,我跟那谁一头。” “小哥您会不会玩儿么……”服务生一号嘀咕。 “我会玩儿。”周遥太会玩儿牌了,在心里说我就是想毙你,看你老不顺眼了。 他以前确实没来过这种地方,今天算是见世面了。瞿嘉到现在闷头打牌就没搭理他,他心里老委屈了,也是一脸冤情,就特别慌。 有些荤段子他听第一遍都没听懂,很迟钝,之后也还是没弄明白那意思,就是不舒服。服务生一号小哥倒也没有恶意,纯属口头上撩个贱。小哥染着黄发,穿纯白色牛仔裤,在一只耳朵上打了耳钉……如果周遥足够了解某些群体,他就会反应过来,那位服务生一号,其实应该叫服务生零号。大名是姓白,所以熟人就喊“白姐姐”。 然后他们这一对就如愿以偿地输牌了,输了应该罚酒。 桌上摆了七八杯果汁调味酒,罚酒也是带彩儿的,其中有一个杯子底下,贴了整蛊人的小纸条。 白小哥端了一杯就喝干了,翻过杯底一看,啥也没有,没有中招,笑嘻嘻的。 周遥叔叔在旁边说“遥遥你不用喝了”,周遥也不含糊,随便拿起一杯就干掉了,谁怕谁啊? 他随即翻过杯底一看,我——勒个去——好怕啊啊—— 他中招了。杯底的小纸条显现的一刻,瞿嘉终于抬头,明显蹙了一下眉,也是觉着周遥够蠢的,怎么就偏偏拿那一杯酒? “写的什么啦?……‘坐你同伴的大腿上捏咪咪’!哈哈哈哈——” 这就是歌舞厅里玩儿的一套带荤腥的彩头。打牌有上家下家和同伴对家么,经常是有男也有女的,还有陪酒陪唱的小姐坐成一圈儿,就爱搞这种趁机揩油的无聊游戏。 周遥都郁闷得没表情了,直接挡脸趴在茶几上趴了几秒钟。 他牌桌上的同伴谁啊?就是服务生一号小哥么,笑得花枝乱颤等着他玩儿亲亲抱抱捏捏呢。 周春城这还有点做叔叔的样子,赶紧解围:“遥遥不来了,没事儿,我们是纯洁孩子,让他们别人捏去!” 白小哥笑嘻嘻的:“别算了么,你坐我腿,我不怕被捏,随便来。” 周遥有些执拗地说:“我还是罚酒吧,我不怕喝,我不碰别人。” 周围有人起哄,甚至左右邻座看热闹的客人都说:“哎不行,得碰,愿赌服输啊!” 周遥很爷们儿地说:“我把这一桌都喝了,算是罚我的,成了吗。” 他端起第二杯,再次干掉。想拿第三杯的时候,一只手直接摁住他杯口。“别喝了。”瞿嘉说,“甭听他们瞎起哄。” “哦,帅哥不捏我啦?”白小哥可能浑身痒痒,还意犹未尽。 “你要捏谁啊?”瞿嘉瞟着那位,“人家还是学生呢,不那样玩儿,你甭来那一套。” “你不也是学生么。”白小哥说。 “人家跟我能一样么?”瞿嘉说。 “那我捏你呀行不行?”白小哥一乐。 “你来,你有本事坐上来捏一个试试。”瞿嘉翘着一条腿,还是那种人神都不愤的表情,“你捏哪儿,我原样给你捏回去。” 一桌人都唧唧索索地笑了,白小哥自己也笑了,摆摆手:“哎你别老对我这么凶,吓人吓人的……就开个玩笑么。” 瞿嘉然后也没征求谁意见,直接搬着凳子就跟一号小哥换了位置,用眼神就让白小哥乖乖地滚走让地儿。瞿嘉当仁不让地坐到周遥对面,俩人凑成一拨了。 周遥心里突然开心了,很欣慰的,看了瞿嘉好几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打牌的情绪和路数也走入正轨,他一路手壮摸了一堆的主,时不时甩个大猫小猫和各种颜色的“2”,气死同桌的。 “啊,2都被你摸光了?!”白小哥说,“让我们还打啥玩意儿啊?” 第33节 “2都被你一人摸了,”瞿嘉无奈地一把合上牌,都不想看了,“让我还打什么啊。” 俩人隔桌对望,这好像是瞿嘉今晚对周遥说得第一句正经完整的话。 “你就跟着我出牌呗,”周遥对瞿嘉一笑,“我怎么出你就怎么出!” 瞿嘉把二郎腿放下来,松快地往茶几底下一伸,就碰到了另一双腿,四腿直接交叉了。 周遥被碰了一抬眼,瞿嘉也一抬眼,眼神交错迷茫,默默地赶紧把腿都收回去。 俩人配对打牌就是一路高歌猛进,大部分时候都是赢的,把另外一对毙得满地找牙。观战的周春城都不忘了显摆:“我侄子脑子聪明吧?你们不知道,他是记你们全桌牌的。我平时打牌都是瞎打,从来不算计,我们遥遥打牌他还算计,所以他老能赢!” 瞿嘉悄悄看了周遥好几眼。 周遥是非常聪明的。数学学得好的人,打牌都存在这样的习惯,下意识地记忆和算牌。每一轮都出过什么,每人手里还剩什么,还有几张主没下来,他都在不停地算。 他时不时指挥瞿嘉:“下分儿,出主啊。” 瞿嘉一脸生无可恋,扒拉手里一堆废牌:“我就没主。” 周遥:“你这就没主了?” 瞿嘉气笑了:“老子哪还有主啊?统共就摸了两张。” 周遥也笑:“这么穷!” 瞿嘉难得委屈了一回:“操,你摸了一堆2,我就摸了一堆3,我手里全是345,你说出哪个?” 周遥笑说:“你那位置不好,咱俩不然换个位子?我坐凳子,你坐沙发。” 瞿嘉立刻垂下眼:“你坐沙发吧。” 对家的服务生小哥输好几局了,罚酒灌了一肚子水,麻溜儿滚去上厕所了。周遥叔叔这时才抬眼八卦了一句:“刚才那孩子叫什么,白姐姐?……说话怪里怪气的,二尾子吧?” “其实人挺好的,性格不差,就是那种人么。”经理打了个暧昧眼色。社会上对于性取向特殊的另类群体,就是使用带有歧视性的称呼。 都不会用“同性恋”来称呼他,就说二尾子、不男不女、耍流氓的、不正经的。 “那孩子多大了,家里也不管管?”周春城皱眉头说,“这种就是欠收拾,打一顿就给掰回来。” “家里哪管得住?都这么大了,都是‘北漂’出来混社会了。”经理用下巴一指,“比瞿嘉还大十岁呢,都二十六了,还能掰得回来?” “呦,二十六了?”周春城也惊诧,“真没看出来,看着比那谁还显小呢。” 话题但凡落在瞿嘉头上,打量着他品头论足,都会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把脸偏过去不想看人,嘴唇紧闭。说一个学生“已经不像学生”,隐含意味就是非常负面的,就是说他成熟、社会、不那么纯洁正经了……他干什么了就不像学生了? 周遥听他二叔说那些话,也让人不舒服。只是以他当时的阅历和知识面,他压根儿不懂,他也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舒服了。 他们快要收摊了,就打最后一轮。有时候手气太壮了也麻烦,这一局他们是需要毙分的,结果周遥又抓了满把的主,都没法儿出牌了。 对家那两位,终于好不容易赢了一局,抠底还抠到不少分,嗷嗷地得意了。 输了的人要喝酒,周遥刚要伸手,又被瞿嘉把杯子摁住了:“我喝吧。” 瞿嘉瞅着他:“你不是手壮么?你挑,我喝哪杯。” 一排酒杯里都是勾兑的果酒,带颜色的,也看不清哪一杯的杯底粘着彩头。 周遥仔细地端详,指了其中一杯,这次不会再中招吧。 “这个?”瞿嘉瞅他。 “就这杯了,你开吧!”周遥倍儿有信心地说。 瞿嘉拿起来就干了,然后当桌扣过来。 一个让人想死的小纸条静静地贴在杯底。 “你丫手真壮。”瞿嘉低声骂了一句。 周遥直接磕在茶几上了,觉着特别对不住嘉嘉。啊…… 白小哥特别激动地把小纸条剥开,大声朗读:“同伴喂你吃一根香喷喷的大香蕉!括弧,喂棒棒糖也行的,哈哈哈……” 周围一些人发出俗不可耐的笑声。 瞿嘉没表情,周遥脸色立刻就被激红了。 这又是酒吧里整的带色儿的游戏,玩儿法可荤可素,全凭在座人士的需要。如果是素着玩儿,就是从果盘里喂个香蕉么;如果是在包厢里,关上门荤着玩儿,就是另一番场面。 周遥叔叔皱眉一笑:“行啦,咱们也该走了,管它抽到什么,不喂了。” 瞿嘉盯着周遥,那时或许也在恍惚,这天底下,我是不是就只认识你周遥一个人?……躲都躲不开你,晃来晃去永远都是你这个人。 周遥叔叔心里也有几分感觉,瞟着俩人,小声问:“遥遥……你们俩认识啊?” “没有。”周遥垂眼道。 “那就走吧?”周春城纳闷儿。 “干吗不来啊?抽到我了。”周遥心里憋了一口闷气,很固执的。 他从果盘里扒拉出来最大的一根香蕉,剥开了直接一口咬,自己先咬掉一半,大口咀嚼,很费力地吞了,然后看着瞿嘉。 我喂你,你吃不吃? 半根香蕉随即递到瞿嘉嘴边,周遥举着喂对方。 瞿嘉看着他,没有用手接,默不吭声地也张开嘴,吞。 那根香蕉还真大,俩人都被戳了喉咙口,戳得眼眶发酸还不能说,梗着脖子直接嚼了,咽了。 …… 周遥他叔后来应该是瞧出了端倪,站在歌厅门口时脚底打晃,回头说:“遥遥,你跟唱歌那小孩,是认识的吧?我瞧着,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就刚刚打牌才认识的么。”周遥矢口否认,“叔您喝高了,眼都花了吧,您这样儿还能开车?不然咱俩坐公共汽车走。” 他就趁着他叔在停车场取车倒车的工夫,绕到“杰杰”旁边的胡同里,迪厅的侧门。他就想说几句话,好久都没说上一句话,怎么这么难? 路灯在胡同里照出一片黄晕,飞蛾乱舞,纷纷扑向那一点最耀目的光芒。 瞿嘉就是跟几位熟人说着话,点头道别。 “下礼拜还来唱吗?”乐队的人问。 “要开学了。”瞿嘉说,“先不来了。” “成,那我跟钢哥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随时联系,一起。”对方拍一下瞿嘉的肩,手握起来碰了碰拳。 瞿嘉点点头,背着吉他琴盒,转身走路。 走路还是溜边,贴墙,和小时候一样一样儿的,就没变么。 周遥立刻从胡同墙边闪出来,很小心很温柔地喊了一声:“瞿嘉。” 俩人各贴着一面墙,中间至少十几米远,隔着个胡同过道,遥相对望。周遥无奈地说:“你看吧,咱俩再隔得远一点儿,中间都够跑一棒接力了,干吗啊?” “……”瞿嘉喃喃道,“你,回来了?” 周遥:“嗯,回来了啊。” 瞿嘉:“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遥说:“回来俩星期了。我去过你们家原来住的地方,还有咱们小学,看看老师,打听你搬家搬哪儿去了,就是一直找不着你。” 瞿嘉问:“你回来放暑假?” 周遥说:“我回北京上学。” “……”瞿嘉眼神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从很遥远的一段记忆里向着现实缓慢艰难地爬行,上下打量周遥穿的白衬衫和米色长裤,“那,你还走吗?” “不走了么!”周遥赶紧说,“我还要上学啊,我学籍都转过来了,现在必须在这儿上学了。” 瞿嘉脑子里沉重的步调终于在这句话上抛了个锚,挂住了。你说你不走了。 瞿嘉那时眼神都有些恍惚,感情上是反应比较慢、很迟钝的人,确实不像周遥那样情绪转换迅速,说来就能来,哪天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在哪儿都能混,到哪儿还都挺开心没烦恼,随遇而安。 瞿嘉真的不是那样儿人。他且缓不过来呢。 “你那天,是不是,也去看演唱会了?”瞿嘉叼上一根烟,讲话声音含糊,突然抬头盯着周遥,这一刻恍如隔世。 “啊。”周遥说。 “那天在工体演唱会结束,我在通道里,乌漆摸黑的,瞅见一个人。那个轮廓特别像你,特像我脑子里想象的,你现在能长成的样儿,而且也穿个白衬衫……当时我就蒙圈儿了,觉着不可能的,你还在哈尔滨上学呢……所以,真的是你。” “……” 周遥那一刹那眼眶就酸了,往前走几步,挤出个微笑的模样:“我当时也看见你了,我也觉着好像认出来了,肯定就是你么。” 瞿嘉与他对视,这一刻终于确定,周遥回来了。 “你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周遥下意识就想扳过对方这一身毛病。 “你干吗也抽?”瞿嘉说,动了一下自己裤兜,“这半包不给你了,你就甭抽了。” “我平时没有的,就是‘朋友烟’么。今天上午去学校找老师,半道上我竟然遇见翟小兵了!你还记着他吧?我们俩就买了包烟,一边吃饭就抽了几根。”周遥笑着解释。 他们这一拨孩子,很多人仍然住在机床厂大院附近,都在朝阳区,离得很近,出门经常就能遇见熟人。他在超市门口就撞见了正在往面包车上搬矿泉水的翟小兵。那矮矬瘦猴样儿的,一点都没变,周遥一眼就认出对方,揪住了。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当街就亲热地抱在一起…… 翟小兵特别高兴地请周遥同学在饭馆里吃饭,叙旧,感情热烈。他们还聊到几位熟识同学的近况,积极地交换了彼此联系方式,相约以后再一起怎样怎样。 翟小兵都对他那样热情,他和翟小兵都能热烈地搂搂抱抱,原本就是普通同学而已。 但是跟瞿嘉,相隔好几米站着看,突然特别的疏远,互相刻意地都不敢沾上。 瞿嘉叼的那根烟上,就卷着周遥写的字条,带两行抖音波浪线,带着周遥从小一贯的耍赖撒娇模式。 瞿嘉点着了烟,狠狠吸了一口,看着那张让人挠心挠肺的字条在掌心缓缓燃尽。 “对你嗓子多不好啊?从齐秦都快要抽成赵传了你!”周遥站近了,小声地关心一句,“初中时候开始抽的么?” 瞿嘉看着他,说:“从你走的第二天开始。” …… 第26章 偷窥者 “麻烦您呼13979……嗯, 就说‘嘉嘉早上好’。嘉奖的嘉, 别写错了谢谢您啊。” 周遥每天早上起床, 洗漱完毕,吃早饭之前, 在客厅里打这一趟电话。还要刻意压低声音,不能让他爸妈听见。他心里有个什么思想动向,绝对不说。他这年纪, 已经很懂得害臊并严密隐藏自己的心事。 早饭就是牛奶、鸡蛋、火腿肠和蛋糕, 都在桌上给他摆好了, 他就自己把牛奶熥一下直接吃了。 第34节 他有时会想,瞿嘉今儿个早饭吃的什么?胡同口早点小饭铺卖的炒干包子、油条豆腐脑吧?那些玩意儿都现卖的,热气腾腾刚出锅的, 那些多好吃啊…… 从“杰杰”回来的那天晚上,当时还是歌厅里那位服务生一号帮他们开的车。 周遥他叔从停车位里试图倒车出来,就剐蹭了。吓得白小哥赶紧跑出来说,先生您别自己开啦, 都醉成这副怂样儿, 找个司机帮您开回去啊? 深更半夜哪儿找司机去?周遥他叔直接仰躺在后座上就睡晕了。白小哥叹口气,很好心肠地说:“算了,我帮你们开回去吧,我有驾驶本儿的。” 周春城假若醒着的, 恐怕还嫌弃一个“二尾子”坐在他宝车的驾驶位上,肯定给轰下去。白小哥就载着周遥和周春城,一番善心地把他们送回去, 然后说:“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 周遥赶忙道谢:“谢谢你啊。” 白小哥摆摆手,对他也一笑:“你是嘉嘉的朋友么,是吧,我没看错?老早就认识的?……他对你真好,真知道罩你。” “他对我好啊?”周遥回避眼神,心里其实挺凉的,瞿嘉根本就没搭理他,几句话之后就道别离开了,甚至就没有“下回我们再联系再见面”的意思表达。 “哎呦妈啊这还不够好?”白小哥一笑,“又给你挡酒,又陪你打牌,香蕉都让你喂了。他能让别人喂那玩意儿啊,不得急眼啊?” 周遥:“……是吗?” 白小哥也没再说什么,笑着摆摆手,走啦走啦。俩学生,还都挺单纯的,估计都不懂喂香蕉是什么意思,还能说什么呢,一切也尽在不言中吧。 …… 周遥每天早上给瞿嘉问一声好,瞿嘉就只回过他一次。 瞿嘉呼他说:【以后别去迪厅,挺乱的,常打架。】 周遥回呼说:【我是去听你演唱会的。开学你不去了我也不去!】 然后呢,这人又不吭声了,哑火了不理他。周遥都炸毛儿了,自尊心受挫,又狠狠呼了一遍:【我们家电话号码xxxx,咱俩不能说话吗?您有空打给我行吗?】 周遥然后就赶着去学校体育部报道了。当时尚未开学,但是校足球队已经提前集训,准备秋季的一项比赛。 北京的学籍不好弄,转学很不容易排上号。这可不是像那些机床厂职工子弟进机床厂附小那么容易,朝阳一中初中升高中,本校和外校考生录取名单都已经定下来,可供灵活操作的名额就那么一两个,周遥就是从外地硬插进来的。 他为什么能转学进来,什么条件看上他的? 几位校领导和招生主管老师,当时在会议室里翻看档案,挑肥拣瘦,一般都不乐意收外地转学进来的。 “这个还行,哈师大附中的。” “中考成绩很好,班干部,课外活动三页纸……男生班干部可以考虑……诶,这孩子是踢球的?” 校领导立刻就认真考虑了,体育部的教学主管也两眼放着光赶来了:校队的?多大年龄段的?这样儿的咱们学校要啊,“足球先进传统校”这项荣誉咱们正在努力争取啊。 考试考不过八十中,但咱校踢球要踢过八十中。 足球那时多火啊。从九四年起甲a联赛正式职业化,球市一夜之间火爆了全中国,横空出世就占据了年轻人苍白单调缺乏娱乐的社会生活。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那时就没有人不看球的。校园足球就也跟着火了,全市教育系统开始组织各项赛事和荣誉评比,政策上大力宣传重视,各校也随即响应号召纷纷建队……职业化的巨大成功以及政策风向,就决定了校园里最风靡的运动,大家都是一窝蜂式的跟风儿。 辽足称霸了中国足坛十年,职业化之后紧接着是大连万达继续这股王霸之气,甲a连冠,大家都知道的。 “这孩子是哈师大少年队的,他们就是给辽青输送梯队的。这种咱们一定得要,来了就能直接上场踢了,这样儿的好使。” “录取这个吧,难得一个体育生学习成绩还不给咱校平均分拉后腿的,这不就是白饶一个么。” “生日是哪年的?他这个年份,有点儿尴尬了。” “马上就过15周岁了,就不能再踢业余组u15,他只能踢u17…… 但是踢u17他这年纪显然又吃亏么,好多人都半专业的,有些都不是学生还参加校际比赛。还有改年龄的,实际都18、19了还在场上呢。” “这小孩没改过年龄?早点儿改年龄就能踢u15,可惜,现在改又太晚了。” “……” 当时的若干年间,所有特殊年代流落外地的子女,都惦记着“回城”,拼命地往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奔,哪有那么多孩子都能顺利回来、能一家人团聚的?周遥父母也并没有背景,说到底是普通知识分子,人脉门路有限。 而他爸他妈也不会想到,周遥最后是因为这样的因素,时代造就机会,学籍档案就压了另外两名同样很优秀的外地学生,东北军在足坛的金字招牌为他加了分,他加塞儿进了朝阳一中。 他的高中时代一定会比较辛苦,一点儿不敢辜负录取他进来的那些领导,学校录他就是指望他打比赛的。 周遥拎着他的球包,装着随身衣服鞋袜装备,在学校大操场跟校队会合,向教练和队友报道。一中的校队建设看起来相当牛逼了,一水儿的大高个儿和大长腿,身材健壮,个个儿在夏日酷暑的天气里,晒成黑炭模样…… 周遥就开始跟队训练了。一帮人都是浪荡了大半个暑假,吃喝玩乐,就没怎么k过体能,都懒着呢,刚刚恢复训练,这叫一个身心皆是痛啊!痛不欲生! “养这一身肥膘!”他们教练不停地损他们,进行挫折式教育,“瞧你后背浪出来的肉,一颠一颠得……跑步撅什么腚?……周遥,说你呢,肚子上一层肥膘儿!” 周遥正跑着呢,被训得一激灵,下意识低头摸自己小腹,我哪有一层膘啊啊—— 上来就一个三千米,先把一群人跑傻了,瘫在终点线上。一个头发冲天撅的队友,名叫潘飞的,弯着腰狂喘,冷眼笑话周遥:“原来你也不行啊?” “你行你上。”周遥呼哧乱喘地坐在铺煤渣的跑道上,耷拉着舌头。 “看看你们,“教练把他们一个个踹起来,“这要是体能测试十二分钟跑,你们一半儿人都不及格!” “教练,那是人家踢甲a的,才要十二分钟跑呢。”潘飞苦笑。 “老子严格要求你们!”教练冷笑一声。 “你不叫飞飞么,教练以为你能飞呢。”周遥惨笑,然后就被教练飞起两脚,踹得他俩手脚并用滚了起来…… 教练给周遥摆出秒表成绩:三千米,你愣跑了十二分钟半! “乌龟爬似的,你在全队爬个倒数第二,你后面还有一位脚踝刚刚伤愈归队的,也是爬着回来的。 ”教练看着他说。 周遥垂下汗湿的眼皮,点点头,说:“我练。” 教练:“下边儿自己练去!” 周遥:“嗯,知道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体能特别烂,秉承了一众“技术流”球员的优良传统,技术怎样先不提,一贯就是体能差呗。所以他经常踢到下半场就没体力了,需要被换下场,或者直接腿抽筋了。 之后又是专项训练,3x25米折返跑,连着跑四组,然后还有三对三身体对抗。 队员们都是站着来操场的,最后一个个儿都躺在操场上,都起不来了。没人过来抬他们,自己喘够了歇够了爬着回去,第二天再回来继续。 他们是下午四点半之后才开练,练到七点解散,跑步时看着夕阳缓缓没入球场边的树梢,这个时间段比较凉快。周遥在球场上躺了挺久,天都暗了才坐起来,慢慢走回场边,捡拾自己的装备。 几名队友跟他摸头击掌,淡淡地问候几句,就算是认识了。 “你们一摸我就一脸水。”周遥发梢不停地渗水,两眼呆滞。 “你还能滴出水,”潘飞说,“我都已经脱水儿了,都晒成干儿了。” “那谁,周遥,你、你这是放假多久,没练?”刘春雨说他,“哈尔滨跟北京,没时差吧?你这好像,有12小时时差,没倒过来,还晕呐?” 这长相憨厚、五大三粗的孩子,说话有点儿大舌头,断句标点位置总是不对。 “胸口上不来气,特别闷。”周遥低着头说。 “两地有温差嘛。”潘飞说,“他还没倒过来温差!” “也是哈。”刘春雨说,“那边儿都,没夏天吧?给你晒化了?” 周遥被奚落了也没话可说,真怂,埋头苦练吧。 他眼睫毛上都是汗,真的累,心里又着急上火,男人谁愿意在外人跟前丢脸跌面儿么…… 周遥就是年纪吃亏了,身体条件就弱些。他算业余校队的成员,然而不但没有把年龄从大改小,他还提早上学了,他比同班同年级的学生都小。 他当初念学前班就比旁人聪明、早慧,顺理成章就提早入学,觉着这是一项能拿来显摆的荣誉。按照生日,他是在猴年9月1号之后出生,但提早了一年,就跟许多属羊的孩子一起上学。结果就是他比旁人都年龄小。 他比瞿嘉也小半年多。他十月份才过生日,瞿嘉的生日是在二月份。 进了球队,这就不是好处而是劣势。球队里男生个个儿都是身材高大,很猛的。三对三对抗,刘春雨一个横身上抢直接把他磕飞了!刘春雨一愣,哦,打个抱歉的手势:不、不是故意的哈。 紧接着半分钟之后,潘飞在边路对抗的时候又把周遥撞出去了,直接从边线里边给他撞到边线外边十米远。如果是正式场地有广告牌子的,他就撞破广告牌了。潘飞做了个很纳闷惊讶的表情,诶…… 周遥换掉护腿板和球鞋,光脚趿拉着拖鞋,扛着他的球包,觉着那球包都沉得要死,背不动,烦。 他们一中的操场,正面是校门和围墙,看着挺坚固胸围的,在操场背面有一段是铁丝网弄起来的围栏,有一段破口可以钻进来。那属于旁门小道,附近学生都知道从围栏破口抄个近道,还不用在校门口被值日生检查仪容仪表。 周遥于是也抄近道,他累得都快吐了。弯腰钻过铁丝网,还忒么被剐住了,费劲地把自己扒拉出来。 耳畔响了一声,自行车大套的“吱吱呀呀”声音。他再抬头,周围已经没有车也没有人了。夕阳西下,傍晚清风徐徐。 操场后面就是一根电线杆子,孤零零的。路灯照着这一段人烟稀少的土路。 周遥低头走,然后突然抬头,骑车的身影在很远的树后晃过,走掉了。 “……”周遥犯愣,站住了,眯缝着眼看。 他其实有三百来度近视,还带散光。今天训练没戴隐形,正式比赛他是需要戴隐形眼镜的。 瞎眯着三百度大近视,只瞄到蹬车的一双大长腿,很瘦的黑色牛仔裤。 脸没瞅清楚,他认识那两条腿。 周遥慢慢走到电线杆下,街灯给他照出一块亮光。地上,路灯照耀的一个暖黄色光圈里,有两个抽剩下的烟头。 …… 连续一个星期k体能,队友们每天下午生龙活虎精神百倍地去学校报道,在夏季闷热湿黏的傍晚,再一脸生无可恋步履蹒跚地拖着球包回家…… 周遥几天之内迅速就晒黑了,后脖子晒成发红的颜色。 他妈妈都发觉了,过来抚摸他脖子肩膀:“特累吧?……咱们也不用太玩儿命了。” “训练这事儿啊,你能训就跟着训,实在不行,就歇了,不练也没事儿。”他妈妈说。 “哪能就歇了啊?还要上场踢呢,不能太丢脸。”周遥说。 “尽力就行,怕你太累太辛苦,我看着都心疼……”俞静之说,“你看你胳膊肘,你怎么弄的,磕的?” “摔一下,常事。”周遥胳膊肘外侧有一片红肿划痕。 “你说你当初吧,怎么就不继续好好学个钢琴、声乐?男孩子咱们拉小提琴也行的。”俞静之感叹,“你想学什么乐器、任何的琴,你妈妈都能给你请来专业里最好的老师教你,你就不感兴趣……你偏偏就非要踢足球。” “啊——”周遥直接往沙发上一横,大虫子一滚,“妈,差不多您行了啊,您祥林嫂了啊!” “是,我是祥林嫂。”俞静之看儿子,也一笑,“唉,模样长这么好看,学声乐多好啊,踢球不累吗不是会受伤吗。” “踢球是我们男人的运动!”周遥大声道,“咱爷们儿,纯的!” “唉,对,这个态度我很欣赏。”刚下班回来进家门换鞋的大周同志接茬儿了,“我年轻时候,在黑龙江,我也天天打球,我们那时候,那个水泥场地,篮球筐连篮子都没有,就挂一个铁圈,我们同事和战友之间就天天打篮球……遥遥的运动精神就随我。” “行了吧你们俩。”周遥妈妈一挥手。 周遥在沙发上乐,趴成一条赖了吧唧的大肉虫子,打几个滚儿。 早上都起不来床,浑身骨节酸痛,他奋力地起了十五分钟,终于爬起来洗漱、吃早饭。然后一看表,都快中午了。 差点儿忘了呼叫小嘉嘉,他又拨了电话:“呼13979,嘉嘉早上好,唉这几天训得累死了都快累哭了……后面这句去掉,去掉吧不要了,就早上好,嘉奖的嘉,谢谢。” 但是寻呼台小姐打字手很快,就没有把后面那半句帮他去掉,一并都发送消息了:【嘉嘉早上好。这几天训练累死了我都累哭了。】 …… 第35节 周遥每天傍晚自觉加练,自己跟自己k。大队伍都解散了,他独自一人在夕阳下的操场上跑圈。 朝阳一中的操场很标准,比当初机床厂附小那块破地儿是完全不同了。现在北京各个学校也越来越有钱,都能拉到企业家赞助,修建了完全正规的篮球场、足球场和400米跑道。 跑道上是他的影子,被阳光拉长了又缩短,然后再缓缓拉长。 他偶尔往操场后面的铁丝围栏方向看过去,那根电线杆子下面,好像总晃动着一个影子。 他每次训练结束走出去,人影都找不见了,留给他的就是地上带有余温的烟头。 临近开学头两天,暑期最后一次集训,周遥在大操场的跑道上,还碰见了一位熟人。 操场另一侧的跑道上,是朝阳一中的田径队正在集训,估摸秋季也要参加市级比赛。周遥远远地就瞅见,跑道上那个身穿背心短裤的大高个儿。 “唉!!你!!”周遥大喊一声,脸上绽露出兴奋和欣喜。 那大高个儿一回头,盯着他,也愣了足有三秒钟:“卧槽!……周遥!!!” 俩人“卧槽卧槽”的,喊“你这小傻逼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指着对方喊了好几句。在那刺目的西晒阳光下,眼眶都因为酸痛而承受不住那暖阳。 那个人是谁啊? 那就是唐铮啊。 周遥隔空给唐铮鼓个掌,唐铮给他回敬个大拇指:“周遥你小子牛逼了啊!” 他前两天就听队友都提到唐铮唐大爷了,所以有心理准备。足球队的体能教练,偶尔找田径队的来帮他们讲讲,怎么训练体能、短距离冲刺、耐力长跑,所以大家都认识唐铮,这是他们朝阳一中田径队的一匹牲口。 隔着老远都说不上话,周遥恋恋不舍地回头,又被教练喊过去了。 一会儿,身后猛地一阵飓风刮来!一条肌肉健壮的胳膊勒住他,给他玩儿了个半身抱摔。 唐铮就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迅速跑过来,摁着他悄悄说了一句:“我就想告儿你啊,我们平常都在东大桥路口拐弯的那个游戏厅里玩儿,就是左边一家台球厅,右边一家录像厅的,俩店紧挨着,你一找就找见我们了。” “成。”周遥点头。 唐铮又一笑:“嘉也在,晚上他一般都在,你过来吧。” “……”周遥十分感激,双手叩了个拳,“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唐铮俩眼一眯,迅速再一眨,甩了个那种表情,跟咱还用说“谢谢”?还说什么啊,一切也尽在不言中吧…… 这个傍晚的训练,周遥就特别有劲儿,脚风特顺。 而且今天主要是战术配合演练,三对三的小范围战术对抗,教练随心所欲地拆队打散了再重新组合,看配合效果。周遥就是主角了。 他不是在场上傻跑的,他能组织,他会传球。 二打二、三打三的时候,他一个传球分球就帮队友直接过了对方防守。潘飞那小子第一回 还没反应过来,都没想到周遥往那个路线传球,慢了,教练骂他“球过去了你看哪儿呢!” 潘飞瞅了一眼周遥,第二次再来就反应过来,直接往路线上走,球到人到,射门进了。 然后对方防守直接把周遥放倒了,不放倒已经防不住他传球。 即便是训练课,教练也吹罚了任意球。 “飞飞,我踢。”周遥也没谦让,把球要到自己脚下,转了转,摆正。 他就没助跑,抬头瞅一眼他们校队守门员的站位,起脚,“啪”,内脚背搓了个小弧线,速度很快,“唰”,钻门框左上角的夹角,球进了。 “哦,可以啊……”几个队友小声说。 几个回合之后,又有任意球机会,还是周遥被侵犯绊倒。他不准备谦让,就今天了。再一次摆正球,瞄一眼,换个弧线角度,搓右上角……球又进了。 再之后潘飞被侵人犯规的时候,直接就把球给周遥:“你再罚!我看着你罚!” 再罚你还能进?他们校队守门员脸色都不太对了,明显紧了,摆好姿势严阵以待,周遥脚踩着球停了几秒钟,然后后撤,这次他助跑了,抡了一脚猛的! 守门员愣住了,那球力大势沉弧线诡异,都很难判断它是往左还是往右拐。等到判断出来,已经就晚了,打着旋儿就撞进了球网,“砰”得一声。 守门员一脸沮丧,站着都没动。教练盯着周遥,几个队友也鼓掌了,老厉害了啊。 …… 当天准备解散的时候,教练过来,主动要求周遥加练任意球,要看他把中前场各个角度都踢一遍,包括左右两边的角球。 其他队友都没有走,远远地坐在场边看他怎么踢。 “牛逼大发了,脚法亮了。”刘春雨惊讶得嘴皮子都变利索了。 “我就说么,好歹也号称要进哈师大校队的,不会太差。”潘飞抚摸着大刘的瓜盖头发帘儿。 “身体是挺差,忒他妈的,不禁撞么。”刘春雨说。 “罗伯特·巴乔体能也差,也跑得慢着呢,这种人上场就是一招鲜啊!就指着这一脚,他就直接能进了。”潘飞叉着腰评价。 他们守门员那天任意球被周遥“十破八”,就是踢十个进了八个。而且禁区前是摆了“假人墙”的,还是没挡住那个弧线。 教练难得夸一句:“传球和脚法都不错,再雕琢雕琢,不错。” “散了以后不要跑圈了,也不要一气儿练得太猛,容易练伤。”教练关怀了一句,“肌肉多活动,容易抽筋。回去热水敷一敷,泡个脚。” “哦,明白。”周遥咧嘴一笑。 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回场边,跟队友们一一击掌,再搂了他们守门员的脖子嘻嘻哈哈安慰两句,可别跟自家守门员都踢成冤家了。 他然后才慢腾腾地收拾球鞋球包,有意拖延,在长椅旁边躺了几分钟。 躺的时候,就贼有心眼儿的,悄悄瞄准铁丝网外面那个地方。 然后,他慢慢地侧转身,心里数了个1、2、3,突然翻身而起,百米冲刺! 他冲出去,钻过围栏缺口,外面也有人在冲刺,在逃跑,突然拐弯消失,往居民楼的小巷子深处扎进去。 我——靠—— 周遥急转急停变速跑,转过两个墙角,小腿肚子猛一转筋,严重抽筋了,还是训练累的。 那个身影在远处一拐弯消失了,就是没给他露正脸。 周遥简直气坏了,又懊恼又着急上火,指着那个方向吼道:“你跑什么啊你?我都看见你了!! “有种儿你别每天偷看我,你这么爱看我你出来,你正大光明地看、看、看!!” …… 第27章 小店 之后一天停训休息, 开学前养精蓄锐。周遥特意去了一趟超市, 提一大兜子零食出来, 到东大桥路口,找到那家“双店合璧”的台球厅录像厅。 他迈进录像厅的时候, 门口有人看店,几个小青年闲散坐着,抽烟看电视聊天呢。再里面那屋才是放录像的, 拉着一道门帘, 交钱进。 “看片儿的?下一场九点。”看店的打量他。 “租带子么?”另一个问他。 “不租带子。”周遥四下一瞟, “能租个熟人么?” 隔着一道打通的门,已经望见隔壁屋子他想要“租”的那熟人。唐铮的情报准确,果然在的。 看店的犯愣, 慢慢站起来,看周遥这左手一兜子橘子右手一兜子零食的,干什么来的? 隔壁屋里,坐在台球桌旁的高凳子上发呆的人, 抬眼瞧见周遥进来, 微微惊讶,肩膀明显抖了一下…… 一伙人正都犯愣呢,里屋门帘一掀,魁梧的大高个儿露出脸, 绽开一个爽朗狂放的笑容:“哎呦喂——周——遥!!” 周遥也笑了,把手里东西往地上一摆,上去跟唐铮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你们家开的店么?”周遥连忙问。 “没有没有, 就是帮老板看个店。”唐铮说,“正好也常来玩儿么。” 俩人忍不住又抱了一下,胸膛一撞。老朋友见面,这是发小儿的关系,多铁啊,不相干的旁人能比我们这样儿关系么? 周遥跟唐铮勾三抱四,视线已经顺着一道穿堂门飘到隔壁屋,想看瞿嘉。瞿嘉那时“腾”的就从高凳上蹦下来,盯着他,然后迅速移开眼神。把原本撩开到胸口的黑色背心撩下来,迅速就把衣服都穿整齐,还下意识低头摸了一下裤腰和拉链,确认自己文明扣是系上的。 瞿嘉那边低着头要走开了,周遥赶紧跟唐铮松开不抱了。 “铮子,你朋友啊?”打台球的哥们儿问。 “嗯,我是铮哥熟人,认识好多年了。”周遥大大方方的。 “呦,喊哥啦?”唐铮一乐,“几年不见,嘴甜的啊你?” “喊哥我又没吃亏。”周遥说,“您罩着我啊?” 唐铮:“哥是不是还得给你发红包啊?” 周遥:“你拿来啊!” 唐铮:“孝敬哥的呢?” “地上那些零食和橘子都是你的,你使劲吃!”周遥随即就被唐铮抓着头发,扒拉着脑袋胡噜了一把。 这俩人为什么能这样亲热?因为唐铮是个板直板直的大直男,没有任何忌讳和扭捏,哥们儿之间不都是这样动手动脚揉来揉去的。 唐铮又给周遥介绍周围熟人朋友,互相点头就算认识了,还说:“这边是放录像和租带子的,你可以随便看,随便借,不过你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吧?那边,隔壁,是打台球打游戏的,你随便玩儿吧。” 一屋子来打球的人有男有女,都在打量周遥,都挺好奇的,因为周遥那打扮气质,确实不像跑来混台球厅录像厅的。他们小学老师从一开始就总结过,周遥同学,跟咱们机床厂那帮职工子弟,举手投足那做派和气质都不一样。 周遥的头发剃得很利落。因为要踢球方便,以前的小分头就削短了,比寸头稍微长一丢丢,侧面分缝,抹点儿发胶,发型就出来了。这是他临出门用他老妈的护发产品特意倒饬的,对着镜子弄头发,臭美了老半天呢…… 他仍然穿白衬衫,休闲裤,不过这回没穿皮鞋装逼,穿的凉拖鞋。 他一边闲扯一边在店里逛着,就迂回着晃到瞿嘉身边了:“哎,嘉嘉。” 瞿嘉垂下眼说:“怎么跑这儿来。” 周遥特别直白:“闲着没事,找你玩儿呗。” 瞿嘉说:“找我有什么可玩儿的?” 周遥反问:“偷看我训练跑圈儿你有什么可看的?” 瞿嘉绷着脸没话说了。 “看就看呗,我又不要你票,你还偷看。”周遥凑近了小声说,“你还抽那么多根烟,昨晚上留仨烟头,前天留了俩……是让我帮你攒着啊?” 瞿嘉一脸放弃挣扎破罐破摔的表情,低声说:“你丫闭嘴。” “就不闭嘴,我就说。”周遥哼了一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看啊,我让你看了。” “唐铮你朋友挺标致的啊!”台球厅的小老板不停打量着,“长得挺……贵气的啊。” 第36节 “是吧?”唐铮乐道,“是不是就显得我跟瞿嘉这样儿的,都长得特便宜,特别廉价?” “你是长得忒便宜了,我都不稀罕看你。”小老板豪爽地笑,“小周同学你常来啊,帮我们小店跟着长长脸,让我们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某两个人坐在高凳子上。周遥塞给瞿嘉一大袋零食:“吃开心果。” 他们从一个大袋子里掏开心果,瞿嘉每次伸手,周遥也恰好去伸手,总是撞,掏一次,就碰一下手背,再掏一次,又碰了一下手指。 瞿嘉就笑了,直接掏出一大把来:“烦,不然我喂你啊?” 啊——周遥直接张个嘴,喂啊,要吃。 “你个赖样儿。”瞿嘉低声吐槽,剥了几颗开心果,递给周遥了。 还说什么呢?两人好像本来就很熟悉了,反而不知应该说什么,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怅然若失。周遥和唐铮可以勾肩搭背,那样的亲热,跟瞿嘉完全不行,碰一下手指都发麻起电,心里怦怦乱跳,慌极了慌极了。 瞿嘉用余光偷看周遥的白衬衫,周遥的长裤,还有……地摊儿款的塑料夹脚拖鞋? “怎么不穿你的皮鞋?贵气么。”瞿嘉冷笑。 “累,脚疼。”周遥说。 瞿嘉看他:“踢球踢的?” “嗯,都起泡了呢……脚老疼了呢……”周遥压低声音嘀咕着,就黏糊了,还拖个尾音,特委屈地给对方展示自己脚趾和脚底的水泡。 他把脚丫子伸开,又架到瞿嘉大腿上给对方看。 “每天都跑那么多圈儿,不累啊?脚都要跑烂了。”瞿嘉皱眉说,“你也别练太狠了。” “每天至少跑一个5000米,再来几组变速折返跑,开学就能把肚子上的膘都练没了。”周遥骄傲地说。 “25米我都懒得跑。”瞿嘉道。 “不练都打不上主力,多丢脸。”周遥说,“我来干吗来了?” “你来干吗来了?”瞿嘉说。 “你说我来干吗来了,嘉嘉。”周遥小声嘟囔,自己都不理解自己说的什么,情绪就是自然的流露。 “……” 小老板和唐铮招呼几人开始打台球,热情地问:“小周同学,打球吗?会打吗?” “啊,我不太会这个。”周遥实话实说。 “姐教给你,你过来啊。”小老板笑道。 这家台球厅的小老板,其实是一位女将。周遥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是那种比较年轻就在街上行走、“社会社会”的女生吧。这老板剪了个运动头,穿一身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典型的京城街头的大姐大,漂亮而爽快,称呼“芳姐”。 “姐您别教我了。”周遥就不好意思了,两手插在裤兜里不拿出来,“我真的不会打。” 他平时哪来过这种“社会社会”的地方? 唐铮稀里哗啦就被芳姐下了一局,被群嘲了“你真臭啊你快下去吧”。唐铮自嘲道:“我眼瞎我一向就找不着那个洞,我就没法儿打台球!” 众人低笑。 “人家铮子擅长的是爆发力,玩儿的是速度,快,就是老是找不准。”芳姐毫不客气。 噗——一群人哄笑。唐铮咧嘴用手指着大姐大:姐你试过吗,你行的! “我打一局。”瞿嘉从高凳上跳下,从唐铮手里拿了球杆。 “唉,对,咱们嘉就比我的眼神儿好使,他就特准,他找得着那个洞。”唐铮笑得略微猥琐,“我说球桌上的洞啊。” “那肯定的,嘉他速度没那么快,耐力好啊他能耗着,谁都跟你似的?”芳姐回道。 噗——周遥差点儿把一颗开心果连壳都嚼碎了,塞他牙缝了都。瞿嘉正哈腰趴台球桌上瞄准呢,一下子气都泄了,表情一言难尽,甩了个求放过的眼神给大姐大。 “不说了不说了,嘉脸皮薄,不跟你们似的那么贱。”芳姐摆开严肃脸,开始认真地打球,一屋子立刻安静。 瞿嘉打台球不错的,一看就是常来,表情平静,持杆轻松,为了够远处一个红球,“哗”往球台上一趴。周遥眼前光芒一闪,心跳又乱了,觉着自己特别傻冒,却又忍不住犯傻冒泡儿。瞿嘉在旁人眼里或许稀松平常,在他眼里,就是夜空中闪亮的那道光。 那大长腿,往球桌上一翘,就能让周遥闪瞎眼,散光度数都更严重了,满眼冒光圈儿的那种。 这一局又是稀里哗啦,那俩人打得很快,快速清掉红球然后开始清彩球。周遥站起身,慢慢凑近,瞿嘉正好绕到对面,压低身位,那个持杆瞄准准备进洞的角度,恰巧面对周遥的腰身——啪! “哎呦,嘉您打什么呢,您白球进洞啦。”唐铮大笑,“你别找见个洞就兴奋地噗噗噗开始发力啊,乱捅啊。” “把你嘴闭上!”瞿嘉一脸想打人的表情,耳根突然就红了,转过脸走开。 唐铮给芳姐打一眼色,不知搞什么猫腻儿呢。 瞿嘉就这样输了这局,台球厅的大姐大才是隐藏在民间的高手,迅速就把剩余的彩球清光,爽朗地一笑。 瞿嘉是没法儿打这桌球了,然后呢,那群坏人就起哄非要让周遥打。 周遥哪会啊,被大姐大塞了一只球杆,勉强摆个姿势。姿势挺帅气的,有模有样,一杆子出去,球直接蹦上去了!不会打台球的都这样,跳杆了。 周遥:“啊……” 唐铮大吼:“这又是一个眼神儿不好使找不着洞在哪儿的,朝天放炮!” 周遥还就不信了,弯腰持杆瞄准,又试了一次。这次发力过猛直接滑杆,就没捅着。他懊恼得磕头磕在球桌上,真糗,小球比大球还要难打。 “我就是近视加散光,我今天没带眼镜!”周遥很不服地解释。 “完了,不仅眼瞎找不见洞,这回连炮筒子都端不稳了。”唐铮说。 “……”周遥尬笑着抹一把脸,也想打人了。瞿嘉开口了,从两片很薄的嘴唇里含糊地说:“唐铮你闭嘴不许说他,再说我卸你的炮,我让你发不出弹。” 唐铮瞟瞿嘉一眼,丝毫不惧威胁,一步凑上前:“来,遥儿,哥教给你,很容易的。我帮你拿杆。” 唐铮说着就从身后把双手绕过来:“趴下,你趴下,弯腰,腿,脚……对,这样儿,手这么摆,肌肉别那么紧张。” “你别、别贴我。”周遥皱眉,“你搂着我我更没法儿打了。” “我没搂你,我搂的是杆儿啊。”唐铮煞有介事的,“别跟我说肉麻兮兮的。” 瞿嘉:“……” 瞿嘉那时坐在高凳上,盯着,把手里一个剥开的橘子快捏出橘子汤儿,手指就能打出一碗橘汁了。唐铮从后面环抱着握住周遥手腕的时候,瞿嘉站起来,用毛巾擦干净手,上去猛一把推开唐铮,扒拉一边儿去了。 “你一边儿待着去,我教给他。”瞿嘉说。 周遥这球打得,是一路手颤下去了,不但近视散光眼瞎找不见桌洞,球杆更是端不稳,全凭瞿嘉帮他端着。 瞿嘉就从他身后环着他,小声说:“弯腰,趴下,低头……球杆的头儿别太靠上,要对准正中偏下的位置……发力要巧,别太猛,别跟你大脚抡着射门似的……” 周遥说:“这样啊?” 他一弯腰,后腰自然而然就往后顶,屁股不知顶哪了,瞿嘉“嗯”一声也跟着往后撅…… “你别撅你屁股。”瞿嘉小声抱怨。 “那,我弯腰还能同时收臀啊?”周遥回头。 呼吸都喷到对方脸上了。气息是滚热的,身躯分明就是暖的,就是脸色极为冷淡。瞿嘉那天穿的仍然是一件黑色跨栏背心,很瘦的牛仔裤。背心撩起的时候露出一片啤酒色腹肌,周遥刚才都瞄见了,然后这小子就把腹肌藏起来了,小气着呢。 周遥打了两杆很准的,在瞿嘉耐心指导之下精准地进洞了。 唐铮低头闷笑几声,又给大姐大打了个sao气的眼色,转身去隔壁看录像去,这屋已经没他什么事儿了。 一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东拉西扯着,一个傍晚就欢欢乐乐混过去了,很快就都混成熟人。周遥被损了也不翻脸,一乐就完事,又出手大方懂得带零食分享,他走哪都人缘不错。 傍晚的街道,街灯初上,遛弯儿纳凉的人群散落在街角的各个地方。卖西瓜的板车急着收摊儿,把“京欣一号”的纸壳牌子架起来吆喝,从十二块钱一个叫到十块钱给俩随便挑了。 “你渴么?吃瓜吗?”瞿嘉淡淡地问了一句,就出门弄了两个瓜回来。 瞿嘉单手托着一个西瓜,往台球厅的后身走,在后门的水泥池子里洗了洗瓜,切瓜。周遥赶紧跟上,寸步不离。 刚切完第一刀,周遥忙说:“不用再切,咱俩一半一半。” 瞿嘉绷着脸没说话,递给周遥一个勺,俩人各抱半个西瓜,吃。周遥说“京欣一号”最好吃了,甜,还水儿特多。 瞿嘉缓了一会儿才说:“周遥,我是真没想到,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念书。” 周遥说:“朝阳一中?怎么了,挺好的学校。” “好个屁。”瞿嘉吐槽道,“周遥你是傻么?” 周遥:“……我不傻。” 瞿嘉盯着周遥:“我跟唐铮我们俩念的学校,能好么?你想什么呢?” 周遥无所谓的:“好歹也快评上区重点了,也没有比八十中差哪去。” 瞿嘉很认真、固执地戳着瓜瓤子:“周遥,你这样儿的好学生,你去八十都委屈了,你能考上四中、人大附吧?你来干吗来的,你是来烂校体验生活的么?” 周遥嚼着脆甜的瓜:“我外地转学来的,我爸我妈都帮我联系了,四中根本不收我这样的。再说了,你能念的学校,我为什么就不能念?” “你废话,咱俩能一样么?”瞿嘉声音大了,“你是将来能考清华的,你跟我们玩儿?” “我在哪儿都照样上学,”周遥也是固执的,心里特有主意,“你以为我在朝阳一中我就考不上清华了么?!……我照样能学得很好,怎么就不行了?” “……” 俩人重新见面就开吵这个学校的事。 果然年龄长了,看法想法就多,各自都是一肚子见解,还都认为自己特有理。瞿嘉拼命埋汰自己念了三年初中的母校,就是替周遥觉着不值。 吵完就都闭嘴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吃瓜,各生闷气,互相都无法理解。瞿嘉觉着周遥你脑子进了松花江的洪水了吧!而周遥早都看出来了,瞿嘉就是不想看见他,不想跟他同校,最好离得远远的。 朝阳一中确实没有那么差了,是一所准区重点,可以的,比附近的朝阳二中、三中强老多了。 所以,像瞿嘉、唐铮能进一中,家长都烧高香了。瞿嘉是因为小升初考的很好,在老师轮番补课鼓励之下,或许还有冥冥中心底存留的“好好学习考个好中学”的信念,他考上一中了。厂里同事都议论说,当初陈明剑就会啃书本,瞿嘉这孩子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在大考关键时刻也能爆发,这就是基因在血管里发光发热。 而唐铮,唐铮是既没念书基因也没信念信仰,但他是体育生。每个学校都有这样一群特殊的学生,朝阳一中招他进来就是参加市级田径比赛,他可以跑进前三。 而翟小兵那样的学生,成绩就没能考上一中,去了二中,初三毕业之后直接就不再念书。 所以,瞿嘉唐铮是命好往上够了一步,周遥是往下出溜了一步,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仨人,兜兜转转就又凑到了一起。 这个瓜是真甜啊,和四年前的“京欣一号”一样的脆甜,充满回忆的味道。 “瞿嘉,我就是觉着,你对我突然就疏远了,防着我似的,不像以前那样开心轻松地在一起玩儿了。”周遥挺不是滋味的。 “以前是傻玩儿,什么都不懂,现在哪能还跟以前似的啊。”瞿嘉说。 “以前还能一起吃个零食,看个电视剧,在你们家小平房里烤白薯……你还给我做冰糖草莓呢。”周遥望着对方,当真没有太多奢求,只要能像原来那样,亲密的好哥们儿,他就很满足。 “以前咱俩多大,现在都多大了?……现在还能像以前似的,躺一个枕头、一个被窝里听歌看电视么?”瞿嘉望着他。 “怎么不行了。”周遥小声道。 “……你真傻么?”瞿嘉转开头去,端着半个瓜皮,转身扔进垃圾桶。 第37节 有些话好像就不方便再往下说了,也不确定想要对眼前人说什么。那时的他俩,讲话闪闪躲躲,又懵懵懂懂,还兜着圈子,是真的不太懂,带着彷徨以及因禁忌产生的未知和恐惧,就不愿继续再往那条路上刨根问底。 “周遥,我……你让我再缓一段。”瞿嘉往口里塞了一根烟,“我都已经习惯没你这个朋友了,习惯你不在我眼前晃,都过去了。你突然就回来,我真的不太习惯。” 周遥在心里念了无数句,嘉嘉对不起,嘉嘉对不起。 “那天在歌厅里,我唱那几句歌词都唱傻了,连唱了八遍。我看见你,我脑子嗡嗡的都是蒙的……” 瞿嘉叼烟时喉结轻轻抖动,有些哽咽,却也没有太多激烈澎湃的表情。 那些激烈澎湃,早就在压抑中快要磨平耗尽了,没有你的岁月好长、好长啊。 第28章 校园 一转眼就正式开学了, 九月份, 高一年级新生来校报到。 周遥骑着他的山地车, 车后座上夹着书包,骑进校门, 存车。 离他不远处,瞿嘉也骑着一辆28黑色“飞鸽”,书包挎在右肩上, 下车之后, 一把将自行车往密密麻麻的车阵里粗暴地一插!学校门口的自行车阵, 大部分车都很烂的,大家都是把车互相插来插去,今儿你怼我, 明儿我怼你,需要取车的时候却又拔不出来,就狠命往外拽啊,稀里哗啦…… 瞿嘉远远地瞅见他, 说:“校门外容易丢车, 你放里面车棚。” 周遥说:“里面让放么?那不是老师放车的地方?” 瞿嘉道:“我这个放外边儿,送人都没人要。山地车都可以放里面车棚,你进去吧。” 瞿嘉搬家之后离学校也没那么近了,每天骑车来回。只是, 俩人骑车是走两条不同路线,上学放学都不大可能走成一路,只有在校门口才看上一眼。 办公楼旁边的宣传栏里, 贴了高一年级各班新生名单,周遥往名单上浏览。 说是新生,其实这里边一大半都是朝阳一中的老生,校园里的老油条了。毕竟,从初中部考到本校高中部,分数线宽松,很容易就被录取,大部分学生都是一路从初中蹲到高中不换地方,就像瞿嘉唐铮这样。只有一小部分,是以中考成绩和其他条件从外校招收进来,比如周遥。 周遥一目十行地往下一溜,轻松找到自己名字,也找到瞿嘉的名字。 瞿嘉也悄悄站住,伸头瞅了一眼,立刻就皱了眉,再看周遥,觉着都不可思议,不能是这样儿吧? 周遥一笑:“咱俩一个班。” 瞿嘉:“……这是谁分的班。” 周遥又一笑:“碰巧了呗,分班的老师是大好人。” 其实不是碰巧。 世上哪有那么多善待他们的巧合? 周遥之前暑期来校队训练,在校园里经常出入,就已经看到大致的分班名单。高中部新录取的外校生,被均匀地分配到四个班级,他被扔到高一(4)班,而瞿嘉的名字列在高一(2)班。 他既然提前知道了,就不甘心,跟爸妈反复提过几次,觉着(4)班不太好,没准儿是零七八碎的边角料搓成一堆填进去的。于是找个理由,找了当初托请的招生老师,私下给他调班级。 大家进教室,按照高矮个儿,很自觉也很随意地先自己挑座,班主任进来再给调剂一下。 周遥也没客气,没扭捏,当仁不让地就坐瞿嘉旁边了。俩人都是教室最后一排。 “你不是近视么?”瞿嘉扭头看他。 “嗯,300度。”周遥说。 “你坐最后一排,你能看见黑板?”瞿嘉嫌弃道。 “那我这么高个儿我能坐前边?”周遥一耸肩,“我坐前边不就好像惩罚性‘专座’了?多傻冒啊。” 瞿嘉摇摇头。 “你跟我一起坐前边么?”周遥一笑,“坐一起聊天方便。” “才不去,”瞿嘉实话实说,“老子要睡觉!” “成,你睡觉,我聊天。”周遥说,“时不时没准儿还得帮大爷您讲讲数学题——别嘴硬说你不用我讲题啊。” 瞿嘉终于被逗笑了,说了一句“你丫真烦。” 周遥后来私底下小声说,“高一数学课本我暑假就看完了,放心吧哥们儿,题型我都会,你随时放马过来。” 这话惹得瞿嘉深深看了他好几眼,内心五味杂陈,又难受了。周遥你来这破学校你到底干吗来的,你就应该去北京四中做大学霸。 然后就上数学课了,上到一半的时候,周遥瞎眯着俩眼,真看不清楚黑板了,都不知老师已经讲到第几页的计算公式,终于不情不愿地从课桌里掏出他的眼镜盒。戴上眼镜就不是很帅了,所以他不想戴。 “都讲好几页了,你才想起戴?”瞿嘉奚落他。 周遥把框架眼镜架到鼻梁上,咧嘴笑了一下。 “大青蛙。”瞿嘉回他。 周·青蛙王子·遥立即龇牙回以表情,还鼓了一下腮帮,呱呱呱,嘉嘉嘉。瞿嘉一下子就没撑住,趴在了课桌上,把表情埋进臂弯里,神经了……周遥在身边的日子,永远是不一样的,是让他快乐的。 偶尔,数学老师在课堂上等不来举手发言的,就会点名字叫人站起来答题。被点名的都脑子一锅粥,好可怕啊。 点到瞿嘉次数不会很多,因为很多老师都近视或者老花,名单上看不清那个“瞿”。那个字印出来是个黑疙瘩,于是就点那些特别好认的,比如周遥。 立体几何,需要在图形上加辅助线,再用定理公理计算角度什么的,周遥就说:“老师他们都没听清楚我说的,我需要在图上划线。” 他就大大方方地上讲台了,接下来十分钟是周遥小王子的闪光时刻,又划线又求角度,替数学老师把那道大题给讲完了,看得台下一堆人一愣一愣的,然后都笑了。瞿嘉在最后一排也傻愣的,俩眼发直的…… 随后,数学老师仔细浏览名册,把角落里发呆的瞿嘉点名叫起来了。 瞿嘉低声“我靠”了一句,在四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里站起来……怎么答啊?这题谁会做啊? 都念高中了,男生一个个儿站起来人模人样的,被强行拎起来答不上题,没面子。周遥是坐在瞿嘉右手边,一声不吭迅速往自己课桌左上角拍了一张算草纸,神手速地开始画三棱柱,再画各条线和夹角。用右手在课桌左上角写字画图,这个姿势角度很不方便,周遥又迅速换笔,用红色圆珠笔标出一条粗粗的延长线:这儿,看这儿。 瞿嘉亏得是眼睛好使,2.0的,个儿高腿长都能看得清隔壁桌面,快速一扫:“那个辅助延长线……要加在那里……” 周遥再写公式,用这个这个定理。 瞿嘉:“哦,定理是那个……” 周遥在纸上快速列出1234几个步骤,得出计算结果,用大红字把所求夹角的正弦值写出来,最后加粗了圈出来,生怕某人看不明白哪个数字是答案。 磕磕巴巴地把这道题解了,过程像便秘一般艰难,最终算是解出来了,瞿嘉坐下去,松一口气。 他瞟了周遥一眼,递了一枚感激的眼神。 周遥心里又软了,瞿嘉偶尔对他笑一下,都如此稀有而珍贵。 课间,周遥跟几位大个儿男生约了“放学别走踢球去”,又轻踢一脚前面男生的椅子腿,说“《尼罗河女儿》你还看啊那是女孩儿看的我有全套《城市猎人》你要么”,迅速又混熟了一批志趣相投的伙伴。 瞿嘉一般就是坐在旁边,静静地看周遥往四面八方各个方向装逼,然后从周遥的位斗里不打招呼拿走一摞“寒羽良”,打发时间。 老生进校都是穿着校服来的。学校要求每周一至周四穿校服,周五允许自由散漫。 校服就是特别土的深绿色夹克衫和白色长裤。老师进来递给新生一人一套,周遥也领到一套,赶紧换上衣服要做课间操去。 “哎呀妈啊……”周遥手捧着新校服,感慨道,“这衣服谁设计的?” “忍着穿吧你就,”坐他前面那位白瘦矬的男生,叫小姜的,一乐,“我们都穿三年了,眼都看绿啦,人人都丑,丑习惯了。” “这一身,比我们那边的校服还要难看。”周遥跟瞿嘉吐槽。哈尔滨其实是很讲吃穿时髦的城市,钱都花在这上面,以前校服还有帅气的俄式水兵服和贝雷帽呢。 “挺配你的眼镜,”瞿嘉小声说,“青蛙……” “你连蛙都不是,”周遥回道,“你穿着就像一根绿油油的细草杆子。” 周遥就拎着校服去厕所,瞿嘉下意识地跟上几步,又停住了,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去厕所呢? “哎。”周遥回头用下巴一摆,走啊。 “我去干吗?”瞿嘉道。 “你是衣服架子,你帮我拿着啊?”周遥觉着理所当然。 “……”瞿嘉然后就被周遥搂着肩膀搂去男厕所了。结果还不止当了衣服架子,周遥穿个裤子竟然单脚站不住,光着两条大腿来回地跳,单脚乱蹦,最后让瞿嘉忍无可忍把这人抱住腰了。 瞿嘉说:“你站不住你蹦什么,你不会靠墙站?” 周遥说:“厕所墙多脏么。我就靠着你,你多干净。” 周遥你小子练足球的,就是靠腿功的,大腿小腿肌肉结实得很,你单脚还不会站了?……瞿嘉心里都不信,遥儿你就装jb装吧你,真腻歪。 做操时间,放眼望去,整个儿操场上就是一片“蛙田菜地”,甭提多丑了。 做到某一节操,是跳跃运动,全校列队开始“蛙跳”,周遥噗地就笑场了。瞿嘉在队列里扭头瞪他一眼,竟然也没绷住,就是心有灵犀了,脑补出周遥为什么乐…… 能把这套绿衣服穿好看了的,没有。周遥都穿不好看,他穿上新校服之后只有脖子以上还能看,脖子以下都绿白绿白的。 “哎我知道了,”下操后往教学楼走,周遥脑内灵光一闪,“这校服,是按照北京国安那个队服颜色设计的吧?” “还真是的。”小姜说,“就是那个绿,真绿呀!” “这周末就有联赛,”又一个男生说,“诶,是国安主场对辽宁吧。” “咱们周末去球场看球去?”周遥双眼放光。 “一起看球去,先农坛体育场!”小姜附和着。 “哎,肯定还是我们赢,”周遥很恣儿地一乐,“辽宁队有好几个国脚。” 其他男生开始集体吁周遥了,快滚,你丫忒么站哪个山头的奸细! 若是从前,瞿嘉同学在操场和教学楼之间这段路,一定是耍单的,就自己跟自己的影子走一路,但现在不一样了,仿佛不由自主地,就走在周遥身旁,然后慢慢地融入了他班男生的大部队。瞿嘉默默地听着,然后一膀子勒过周遥,掐了好几下,低声教几句规矩:“你站哪个山头的?入乡随俗懂么,懂事儿么?到了现场你喊错了不怕被矿泉水瓶子打啊?” 周遥哈哈哈大笑…… 瞿嘉是上课紧张忙叨,就怕被随机点名;而周遥上课特别轻松,他是下课忙叨,下午铃声响了,散学,他从教室后面拎了装备球包,去操场集训。 “周遥别走。”他们组长喊他,“咱组值日,你个儿高你擦玻璃呗。” “啊——”周遥又把球包扔下了,竟然还有擦玻璃这个工种。 瞿嘉没有表情地站起来,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周遥的腰,小声说:“你去训练,我擦。” 周遥回头,微微诧异:“你擦?……你真想擦玻璃啊?” “我不是‘想擦’,”瞿嘉说,“我帮你擦。” “这么好啊?”周遥心里流入一股暖意,声音就软了,一笑。 “谢谢你给大爷讲题。”瞿嘉哼了一声。 他们教室后窗就是两扇大玻璃,看得见远处操场的风景。周遥内心突然又生出满满的自信,他愿意这样陪伴和守候对方,也很容易就满足了,并无奢求。他们仍然是好朋友,一个笑,一句关怀,一点点体贴,从淡淡的回忆里悄然就流到现实,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他面对玻璃窗,端祥自己,展示校服上那一抹艳绿的色泽,心里高兴:“瞧这帅气的,老帅了呢,我。” 瞿嘉斜眯着眼瞅他:“自己把自己都帅晕了吧?” 第38节 “这么帅逼帅逼的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儿,让我仔细瞅瞅?”周遥说着,把他的一双大近视要贴窗玻璃上了,然后就被瞿嘉抓着后脑勺头发往玻璃窗上掼!瞿嘉没有使劲摁,另一只手赶紧贴上去,护住周遥的脑门…… 瞿嘉替某人擦完玻璃,挎着书包,慢慢沿着操场往校门口走。他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仍是耍单的,独自行走在夕阳下。 他的初中三年,都是这样走过来。也没有刻意别扭或孤僻,他一般在学校里不炸刺儿打架,没必要的;他也不爱高调,不爱背个吉他扛个键盘到处嘚瑟那点儿文艺特长。 他就是跟旁人没多少可聊,又嫌麻烦,宁愿享受孤独,极力稀释这份存在感,跟谁都不深交。他就永远躲在属于自己的那堵墙后面,就不想感受周围世界,就让时间凝滞。 但是现在,突然就不一样了,眼前的一切流动了起来,仿佛富有生命力。操场上那个奔跑的英俊少年,那是周遥啊。 那个在夕阳下迎风奔跑的,最美好的小少年…… 周遥仍然是跟队进行三对三小范围配合,然后战术合练。任意球和角球演练他又是战术核心,踢了几十脚弧线球,大腿都开始打晃儿。解散之后,自己还要加练素质、体能。 足球队的在这半边场子,田径队的在另半边场子。操场上人来人往也很繁华,菜市场似的。 然后,田径队热身的那帮牲口,就纷纷地毫不留情地从外道超越了跑十二分钟3000米的周遥。 周遥原本是想让田径队帮他领个跑,省得自己一人跑着累。结果,那帮牲口也太快了吧,一眨眼就越过去了,根本就追不上啊。 唐铮突然跑出列,跑到周遥身边给他带了几步:“抬大腿,大腿! “摆臂,摆臂顺畅点儿啊,肌肉还是太紧。 “呼吸,呼吸要稳……唉你这长跑素质也太困难了遥儿,改天我单独给你加练吧……” “赶快、走吧、你。”周遥白着脸喘着气说。 “哥先颠儿了啊!”唐铮“噌”得又跑回田径队阵营了。 这个不仗义的家伙,田径队的都非我族类,都是兽类,哼。周遥翻了个大白眼儿,快要口吐白沫了,很想停下来放弃。 然后,他侧后方传来淡淡的匀速的呼吸声,越来越近,最终那呼吸声和身影都停在他身旁,和他一起行进在跑道上。 已经跑远了的唐铮肩膀突然抖了一抖,打了几个喷嚏,应该是不止被一个人骂了:妈的你个不讲义气的,就不能陪陪么。 周遥抬头,睫毛上晃动着一圈水光。 那位跑25米都忒么嫌累想躺平的大爷,在他身边轻喘着说:“我陪你跑。” …… 第29章 陪跑 结果, 这个傍晚的体能训练并没有比往常更成功, 因为陪跑的那位, 体力还不如主将呢。 “嘉!你,你丫的, 简直就,他妈是,是个大拖累的你!……”周遥弯腰疯狂地喘气兼吐槽, 然后笑。 瞿嘉先就躺下了, 横在他们一中大操场的黑色煤渣跑道上, 头顶蓝天,满眼跳着金星。 “卧槽,真他妈, 累……”瞿嘉喘着说。 “知道我打比赛,有多累了么?”周遥弯着腰对瞿嘉喘,捏对方的脸,“我不是闷头傻跑, 我还得四面八方看着, 我还得找球,累吐了我! ” “你就别踢球了么……”瞿嘉把一条胳膊横在脸上,累死他大爷了。 周遥伸手就往腋下咯吱咯吱,瞿嘉“啊”得躲, 把周遥也拽着滚到地上了,一身煤渣子。 瞿嘉一手捂着小腹。 周遥:“怎么了?胃疼了?” 瞿嘉:“嗯,有点儿。” 周遥:“你呼吸不均匀, 就容易胃疼,帮你揉揉?” 周遥刚伸手覆盖上去,瞿嘉就把他手扒拉开了,摁住t恤边缘。 两人一起跑,怎么好像比一个人跑还累呢?后来琢磨出原因来,是因为身边有那个人,心就不静了。 心跳就疯狂地过速,周围磁场都不对了,俩人都跑得呼吸失调、呼哧乱喘……以后绝不能一起跑步。 后来,之后一天的傍晚放学,校队没安排集训,瞿嘉走到周遥身后说了一句:“我叫了唐铮,帮你练练。” 操场的跑道边,唐铮穿着圆领恤衫,下身是运动长裤。 “你怎么没脱裤子啊?”周遥远远地喊道。 “陪你这种三流选手玩玩儿,哥还用脱光了啊?”唐铮歪着头,很痞地一乐,“我穿着棉大衣跑也能甩你一圈儿。” “那我也不用脱了。”周遥说。 “你得脱,你本来就pi股沉,大腿也沉,跑也跑不动,快脱了吧!”唐铮笑话他。 周遥脱掉那套累赘校服,里面贴身的就是纯白的球衫球裤,这就是他常年的装备,也最适合他,比绿白绿白的青蛙王子校服其实好看多了。 唐铮就蹲在跑道线上,指导周遥,从短距离变速跑和折返跑的基本动作开始,慢慢地纠正。 “我去……我是不是从小就没好好练基本功。”周遥半张着嘴。 “你才知道啊?”唐铮说,“都是小时候没跟我一起练。” “这么跑啊……那我以前转身动作都慢了?”周遥说。 “用我们田径教练的话讲,你就是pi股太沉了,你头又长得大,智商高的人是不是都脑袋大啊?每次都是你脑袋先过去了,离心力让你的tun部还甩在后边儿……”唐铮说。 周遥刚从3x25米冲刺回来,俩眼发直,下意识捂住自己tun部,哪有甩在后面啊啊啊。 瞿嘉坐在场边都笑出声:听丫的鬼扯。 “哎,就跟北京街头那种两节式的公共汽车,每次在路口转弯,嘎呦嘎呦的,前半节都已经过去了,中间拖在路口当间,然后灯儿就变了,后半节车厢还拖在路口这边儿呢!说的就是你,周遥!”唐铮大笑。 周遥被损得已经没力气跑下一趟了,想过去踹唐铮的脸,你这贱人。 瞿嘉不由自主地,脑子被唐铮那些浪言浪语牵着,目光凝视追随周遥,就像他曾经每晚在操场的铁丝网外面偷看。现在偷看也没意义了,同校,同班,同一块操场,同一个世界……就光明正大的看吧。 风一打,就把宽松的球衫球裤裹在周遥身上,勾勒出非常健美的身材。腹肌,腰,还有大腿。 这几年也练特狠吧?大腿明显比以前粗了,有肌肉了,好像还有伤疤…… 周遥跟以前长得不太一样。以前是白白瘦瘦的那种,比较单薄,现在看背影,宽肩壮臀长腿,已经跟唐铮那只原始兽类都差不多。当然,周遥脖子以上的部分,比唐铮还是俊多了。 周遥站着大喘气,唐铮蹲在跟前,俩人正在研究技术问题。唐铮小声说:“你甭着急,就是腿部力量稍微欠点儿,能练的。” “我这肌肉,还用练么?”周遥说。 “你有肌肉么,遥儿?”唐铮拍拍自己大腿,“你看我这才叫做腿。” “鸡大腿。”瞿嘉不能忍了,“周遥你别练成他那样儿的肉鸡,他太难看了。” “你懂什么?练成我这样,才能跑进10秒5啊。”唐铮一瞪眼,“你看看你们家遥儿,肌肉都练在屁股上,臀大肌那么发达有个卵用?怪不得每次跑步就看你个鸭子似的拽又拽的……” 笑疯了。 三人组不停嘴地互黑,就把一堂体能素质训练课笑过去了。 瞿嘉盯着周遥的小腿和球鞋看了半天,看得入定了,再默默地把视线调开,有些羞愧。周遥穿着白色高筒球袜,专业的黑色足球鞋,鞋面带一条帅气的亮银色,就这身简单装备,竟然让他看出“制服诱惑”的动静,一定是脑子被砸出陨石坑了…… 最后,唐铮给他们撒疯跑了两趟一百米。 速度确实快,太快了,一阵风掠过,而且就是在风中怒吼着跑的,嗓门和爆发力都是惊人的。操场边上打篮球的男生都往这边专注地看,“那个就是高二年级的唐铮”,“太牛b了这就是一匹牲口么”。 唐铮跑完,笑容显现在夕阳下,对瞿嘉一摆头:“嘉,脱衣服吧,来一趟。” 瞿嘉坐在场边,说了句大实话:“我需要脱么?我脱不脱反正都跑不动。” 周遥笑,走过去,抚摸瞿嘉的头发。唐铮笑道:“懒死你个大爷了,你陪你们家遥儿跑两趟呗!” 谁们家的遥儿…… 能是我们家的么…… 瞿嘉垂下眼都不想说话了。 “下半身老沉了你,嘉嘉你个大秤砣。”周遥摇晃着瞿嘉的肩膀,又要“预备一、二、三”开始耍赖了。 “咱们嘉是鸡大腿和鸡pi股都没有。”唐铮笑,“他身上就没肌肉,瞧那瘦的。他就只有鸡嗓子,调门儿高,能打鸣儿的!” “你大爷的。”瞿嘉是被激的,脸色一变,就要暴走了。跑就跑么,老子怕谁! 瞿嘉同学把外裤扒掉,里面有一条短裤,穿在校服里面,就是体育课方便打篮球用的。两条大长腿一露,身后就有人开始吹口哨。 瞿嘉蹙眉扭头看了一眼,谁嘴这么欠? 周遥小声温柔地说:“我吹的。” 瞿嘉:“…………” 两人于是疯跑,玩儿命拼了个一百米,唐铮在外道给喊加油,冲啊—— 他俩短距离速度都差不多,几乎齐头并进,周遥总算不辱校队的威名稍微能快半步吧。迎着风,吃着土,风驰电掣,让汗水划过后心,尘土荡在身后。周围空气都变得炙热,空气和心都在燃烧。 “我记得小时候,你没我跑得快。”瞿嘉忽然冒出一句。 “我一直都在练,一直都在前进啊!”周遥没有看人,很自信地说,“我没停下来过,我是说训练。” 瞿嘉沉默。 是,他好像一直还停在原地,徘徊在几年前的回忆里,就没有往前踏出去。他喜欢一直缩在他的壳里,站在那堵墙后面。其实也等了很久,待到那道明亮的阳光终于越过墙头,再次洒在面前,让那堵墙终于摇摇欲破。 那一刻,就是心里憋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不敢说的话,互相咬牙切齿地较劲,又急,又埋怨,还又惦记,又不知道能向着哪个方向努力。 周遥也长大了。周遥长得比以前更结实更健壮的,绝不仅仅是他腰上腿上那点儿肌肉,还有他的内心世界。 …… 唐铮这号牛逼又性格狂妄的人,给周遥开小灶加练体能? 学校里还有别人请得动唐铮大爷的本尊么? 唐铮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谁的面子谁自己心里清楚呗。发小么,咱仨不是关系最铁么。就像当初,我们三个人最开始时的样子。 晚上功课不多的时候,周遥常去东大桥的店,那地方就成了他们几人的据点。 “你是来打台球么?”瞿嘉从里屋一掀门帘,看到周遥进来了。 “你教我打,我就打。”周遥说。 瞿嘉歪着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夏天,衣服都穿得很薄,很透,总能碰到皮肉。周遥好像就特意要跟他保持风格一致,竟然也穿了一件紧身跨栏背心和大裤衩儿就来了。瞿嘉瞟了一眼周遥上身,忍了好半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平时都穿黑色背心?” 周遥:“为什么?” 瞿嘉:“因为黑色不容易显凸点。” 第39节 “……”周遥迅速低头寻么自己,紧身的,白背心,哪有凸点,谁没事看那么仔细啊?……竟然被调戏了。 瞿嘉扭头就往隔壁走了,周遥一把伸向瞿嘉胳肢窝要捏要摸要掐。瞿嘉猛地一躲,痒痒肉又被摸了,皱眉不乐意呢,蹿了两步逃到隔壁录像厅,周遥紧跟着也过去了。 芳姐靠在门口,给唐铮打一眼色,意味深长:“唉,小周他到底是你朋友,还是瞿嘉的朋友?” 唐铮说:“姐,您看呢,您觉着呢?” 芳姐都笑了:“我看你就像一个保媒拉纤的,大媒婆吧你?” “不不不,不是。”唐铮很严肃地撇清关系,“根本没我什么事儿,他俩老早就认识了,就是自己互相勾搭上的,他俩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可铁了。” “是么?……老早就认识?”大姐头那眼神,都不相信,瞿嘉能跟什么样的人“关系可铁了”?那周遥一定不是一般人儿,不是一般意义的朋友。 隔壁那俩人也在碎嘴八卦。 “哎,”周遥眨了下眼,“唐铮跟那个姐姐,是一对么?” “啊?”瞿嘉瞅他,“不是。” “没有那什么……”周遥小声哼唧,“那什么啊?” “哪什么啊?”瞿嘉反问。 “就那什么啊。”周遥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看他俩也挺合适的,没有那什么啊?” 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俩人都不说出来那些词汇,假纯还装傻。他们都别过脸去望向别处,身上有些发热,胳膊碰到一起还打静电了。 念小学时就敢挂在嘴边的生理卫生词汇,现在长大了,反而不会再随便乱说,懂人事儿了,就害臊了。 周遥问:“唐铮在学校里没交女朋友么?……还是校外的?” 瞿嘉说:“没有吧,没见过。” 周遥:“那你呢?” 瞿嘉:“……” “没有,我交谁啊。”瞿嘉没表情地说。 周遥胳膊上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舒展而健美,跟瞿嘉自己手臂线条是一样一样儿的。这就是十六岁的少男很青春的、阳刚健气的身材。所以,现在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贴着抱着黏糊着了,那样成什么事儿了。 他真的想躲了…… 周遥在校队训练完后,有时候家里没晚饭,他就直接跑来东大桥,在台球厅隔壁的“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吃一碗面。 这所谓的加州牛肉面,跟加州是屁嘛儿关系都没的,美国佬压根也不吃这种牛肉面。那时的北京,就流行各式各样的洋名字、洋店铺,简直像是搞起新一轮的洋务运动。但凡跟洋味儿沾边的就能火,能让社会上的人群双眼一亮趋之若鹜,甭管它是真洋还是假洋。街边服装小店要叫“耐百克”,发廊叫“伊莲娜·金”,喝酒只点“人头马”,抽烟定要“万宝路”,t恤左胸一定要贴个“花花公子”的小兔子标,腰间皮带上再镶个“鳄鱼”……整个城市都土洋土洋的。 周遥吃这个牛肉面,就是为了跟瞿嘉唐铮吃到一桌。街对面就有一家新开的肯德基,但瞿嘉不喜欢去,提过一句“太贵了”,周遥就很自觉地也不去了。 他喜欢来东大桥的小店,因为这里有他熟悉的烟火气息,有他的童年回忆。而且,芳姐唐铮那些人,都对他特好,热情大方。 周末傍晚,周遥又晃过来了,芳姐用眼神一指:“那谁里屋看录像呢,你进去吧,港产的新片,周润发。” “啊,谢谢姐!”周遥嘴很甜。 芳姐福至心灵似的对他点个头,从来不收他看录像和打台球的钱,即便周遥也不缺那几个零花钱。 周遥进了小黑屋拿眼一扫,即便黑着灯,凭借屏幕的一点点光亮,他就能扫到瞿嘉的侧面轮廓。他过去一坐:“刚训练完,一身臭汗,不好意思啊。” 录像厅里挺多人,有年轻的,甚至还有附近居民区过来的中年汉子,吃完晚饭闲着看片儿。周润发、周星驰、刘德华、张国荣这几人主演的片子最火了。 沉默,惆怅,安静地看着屏幕里的枪林弹雨、热血四溅、打打杀杀。 内心其实一点都不静,每一道思维都好像划到心尖儿上那块软肉,又不想说话…… 周遥偶尔低头揉自己大腿,后来直接把腿架在前面凳子上,开始揉小腿。 唐铮凑过来:“又抽了?” 周遥说:“今天练素质我又抽筋,在操场上躺了半天,我们队飞飞和春春把我抬下来的。” 唐铮说:“这么严重,你是不是缺点什么?……你是缺吧,遥儿?“ 周遥:“我缺啥了?” 唐铮:“你缺钙吧?还是缺盐?” 周遥扒着自己脚丫子,借着微亮使劲看:“脚又起水泡了……啊……真疼……哎呦……” 唐铮出屋一趟又回来,拿了几个纱布包裹的像是中药包的东西:“遥儿,你以后用这个药包泡脚,中草药的,挺管用的,我就经常用。每天晚上睡前你用热水泡半小时。” 周遥正要千恩万谢,唐铮那小眼皮子一翻:“嘉让我给你拿的。” 周遥赶紧一回头,瞿嘉刚才就站在屋门口,转身就走了。 唐铮小声一笑:“咳,就他们家大院里有一位邻居是中医院的,家里三代老中医,帮忙开的泡脚药包。特好,你用吧,用完你再直接找他要!” 屏幕上的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终于告一段落,主角开始秀脉脉温情。黑暗的录像厅里,瞿嘉又进来了,端了一只泡脚盆,热水调好了,塞到周遥面前的旮旯儿地上:“脚还疼?……你泡脚么。” 瞿嘉蹲在周遥脚边,光线很暗,两人抬眼互相看着,看不清楚对方眼里的神情,看不清反而更放松。瞿嘉扳过他脚底:“还是原来那个?” “原来那个都结茧子了,变硬皮了,这是个新的大水泡!疼~~”周遥哼唧着说。 “你先泡脚,把皮泡软了,待会儿把水泡挑了。”瞿嘉说。 “可疼可疼了,都没法儿走路了……”周遥叫个苦撒个娇。 周遥于是就做了个脚部中草药热浴spa,一边泡着脚一边把录像片看完了,身心都舒服了。 闲人都散场了。芳姐和唐铮就猫在门帘子后面,一个从门框左边伸半个脑袋,一个从右边伸半个脑袋,大眼瞪小眼儿地围观这一奇景。 瞿嘉蹲在周遥脚边,用打火机给一根针消了毒,扳过周遥的脚小心翼翼地,眯眼仔细瞅着,把那个大水泡给挑了。再用棉球把积液吸出来,那层皮还留着,干干净净地包扎上。 …… 第30章 弱项 周遥掰着脚晾一晾那起泡的地方, 就是大拇趾二拇趾之间。瞿嘉说他:“起泡都在这种膈应的地方。” “跑长了么, 那个鞋还是有点儿夹我脚趾么。”周遥倍儿委屈地抱怨。 瞿嘉说:“你鞋是不是该换了?” 周遥说:“我觉得是我脚趾头也比别人大, 长出来一块。” “哦。”瞿嘉哼了一声,“你还不仅是头大脸大呵?脚趾头也大?” “我脸大不成么?”周遥哼唧, “哪儿大不成么……” 躲在门外的芳姐,拖长了音来了一声:“么——么么——” 唐铮“噗”的一声,偷听还嚣张地笑场了, 简直不要脸。 谁都听出来了。关键是周遥这人, 跟别人说话他明明不是这种动静, 在外人面前他挺爷们儿的,就每次到瞿嘉这儿就软了黏乎了,气质作风都不正常了, 好像控制不住,自动切换到某种模式。那种说话语气,相较周遥现在的年龄身材,已经有点违和了。 那就是从前, 小号周遥和小号瞿嘉讲话的语气, 他现在就还想和瞿嘉这样说话——不成吗? 小录像厅的顶灯打开了,这就是一间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面积不大,晚上摆开椅子作为放录像的地方。半夜和白天呢,椅子就都收起来, 有两具简易的钢丝床可以摆开,可以让人在这里看店睡觉。四面墙上还贴着不少当红港星的靓照和电影海报。 瞿嘉嘱咐周遥这两天脚先不要沾水,穿拖鞋, 让伤口通通风晾晾干。 “诶,这都已经开学了,你们是不是要开游泳课了?”唐铮忽然想起来,“周遥你会游么?” 周遥翘着一条腿,毫不遮掩地狠狠摇头:“不会游。” 瞿嘉抬眼瞟周遥。 “我就知道!”唐铮顿时一乐,“当初我初中刚进校门,我也不会游。但咱们朝阳一中自从修了游泳馆,就必须要让你游,强制必须学,体育课必修,你不会游期末就不让你及格!” “是不是真的啊?”周遥闻到一丝惊恐,鼻息间迅速充满氯气味道。 “我骗你你是我大爷。”唐铮说,“像咱俩这种在操场上、跑道上练活儿的,下水都不行!在水里全瞎!我就知道你肯定也瞎。” “嘉你是会游的?”周遥赶紧转头问。 “我也是那个初中进校门被‘强制必须学’的。”瞿嘉看着他,“不然体育课不给及格。” 啊——在球场上驰骋的风云人物周遥同学,胸口中了一杆利箭,感到非常受伤,非常忧愁。 “瞿嘉现在会游,他游很好的,你让他教你呗!”芳姐说。 “让嘉帮你开个小灶,教你游。”唐铮也说。 瞿嘉再次把脸别过去,眼神闪烁,似乎也在强忍,忍很久了,说:“老师上课会一个个儿教你们,自己跟老师学去,干吗让我教啊?” 周遥:“……” 瞿嘉不想解释,端了已放凉的那盆洗脚水,出去一路端到后院,“啪”的泼出去,泼了一地。 鉴于周遥脚上水泡走路很疼,瞿嘉当晚还是把这人送上无轨电车,在车上还帮周遥抢了个“老弱病残孕”专座,然后自己下一站下车,再走回来。 唐铮戳在录像厅门口瞄着,跟大姐大叹口气:“咳,嘉这人吧,就是心里总是过不去,一只脚好像已经迈过门槛那边了,另一只脚还憋在里边……而且脾气真大。” 转过周末再回学校,果然体育课开始见真章了,上来说两件事。 第一件,早上他们班主任进来,宣布班干部任命。“因为是刚刚开学,都还不够熟,我们就根据之前的,初中的班级经验,以及你们特长啊,先任命几位愿意为大家服务、为班级做贡献的……班干部!”他班五十岁的班主任老爷子,谢顶还蓄须,胡须遮了嘴果然这说话就糊了,断句大有问题,难抓关键词,擅长制造悬念气氛。 老爷子点完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的名字,最后说,“体育委员,我看了一下哈,就……周遥你吧?” 瞿嘉迅速瞟向周遥。 啊?周遥一抬头,表情正好咧到上排牙左右第四颗,也没想到。 老爷子瞅他:“行吗?我看你……参加了咱学校的足球队?” 周遥被老爷子这大喘气闹得,点头:“啊,行啊,我可以。” 他做过其他所有兵种的班干部,兼任过各种职务,比如班里缺文艺委员的时候,他就是班长兼文艺委员;缺组织委员的时候,他就是班长兼组织委员。他还从来没当过体委。 老师的决定很好理解。班长和团支书这样位置,都安排了从本校初中部升上来的优秀生,知根知底。周遥新来的,他看起来特长就是体育。 紧接着,上午第四节 就是体育课。体委周遥选手头一天上任,年级里开始上可怕的游泳课了! 男生们都自备了游泳裤,换好服装之后鱼贯而出,列队站在泳池边,光着膀子唧唧缩缩的。周遥也穿个小泳裤上去了,也哆嗦,他哆嗦着还要负责整队、列队、喊个稍息立正报数什么的。 眼前就是一汪不蓝不绿、半蓝半绿的池水,竟然还是五十米标准长池,用塑料浮标隔出一条一条泳道。 周遥一看那池子水,自己先要晕,没孕就想吐的状态。他怕水。 头一堂课上来,老师先把一拨一拨人直接轰下池子,测200米。周遥当时都忒么傻了。 队列里,排在男生第二排排头的一只光膀儿裸鸭,就是瞿嘉。 第40节 瞿嘉可能也担心这位新上任的完全不会水的体委,探头找了周遥一眼,但没机会讲话。游泳池边上闹闹哄哄的,人声,水声,劈劈啪啪,瞿嘉很快就被赶鸭子似的下去了。 体育老师为什么先就测200米呢?就是摸底了解班级的水平,在头一堂游泳课就把学生直接分组了。能游200米的发深水合格证,是“精英组”;刚学会游的,划入“待练组”;至于那些完全还不会游的,是“旱鸭子组”,是需要重点攻坚的! 周遥上气不接下气地盯着泳池里的瞿嘉游完了两圈,200米。还没下水呢,他就已经胸闷气短,内心拔凉拔凉的,人家还是个孩子,老害怕了呢。 瞿嘉浑身水光地上岸,肩宽腿长地走过去了。 瞿嘉就连买泳裤都挑的纯黑色。周遥其实看不清楚,他真是个大近视,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池水里,看不到凹凸起伏的景致。泳裤tu点之类,他是既看不到凸,也找不着点。 全班都下去涮过一遍了。 躲在最后面的体育委员,穿着骚蓝色小裤衩,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体育老师终于把注意力转到周遥这里,才发现他:“诶,你是属于不会游的?” 周遥摇头:“老师,我真不会。” 其实很尴尬的,从小到大,第一次怵体育课。 一闭眼,很想从游泳池这个次元里消失,这个次元不适合他生存。他现在心情状态,其实跟唐铮当年是一样一样儿的,要了小命了。这就是他们陆上运动健将们必经的痛苦之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擅长水战。像唐铮早在初中时候,成绩就达标市级二级运动员,直接就是恐水的。 体育老师看起来很信任他,一挥手:“挺壮的个子么,你抱上那个充气垫,你先下去游两下你试试!” 很快,周遥选手就击碎了体育老师对他的一丝信任和幻想…… 游泳,太难了。 关键是,他胸口系着浮力气垫,两手抓着浮板,他还是游不动,他往下沉啊。 那天,就是所有人围着泳池围成一圈,看周遥这只倒霉鸭子在里边扑腾。 那场景不忍直视,瞿嘉默默地把视线翻上天花板。周遥偏偏穿了一条全场最艳的亮蓝色泳裤,大约就是意大利国家队的队服蓝色吧。那么大面积的泳池里,一眼就瞅见蓝色小泳裤起起伏伏地扭动挣扎…… 扑腾了大概十五分钟,筋疲力竭终于刨到十米远的水域。体育老师担心等周遥刨到对岸这节课就下课了,忍无可忍只能下水把他拖回来。 当时,年级里两个班一起上游泳课,所有男生女生都在围观,而且已经分好了“精英组”“待练组”和“旱鸭子组”。 周遥满面水光,低头走过池边,自尊心严重受挫,操蛋了,真丢脸。 好像还有隔壁一班的女生,在远处小声议论:啊,那个好像叫周遥,操场上看见过他打球,游泳姿势好搞笑啊…… 而他们二班男生,没一个好鸟儿,站成一排队伍看热闹,三分同情七分幸灾乐祸。 “我回去练。”周遥低着头向老师报道。 “你好像是,外地转学过来的?”体育老师皱眉,“你以前学校没有教过游泳?” “没教过。”周遥一脸颓丧,“东北军都是陆军,就没有水军。” 哈哈哈——全班男生大笑。 体育老师都笑了:“什么没有水军?就是你自己没有学!” 周遥嘟囔:“见水就害怕,恐惧,闻那个氯气味儿我特别的恐惧——咱能不能不考这个?” 全班男生狂笑。瞿嘉脸上绷出小表情,却笑不出来,其实很替周遥担心,怎么磕到这道坎上了? 生理和心理对水的双重恐惧,很多人是有这样的毛病。 体育老师板起脸:“恐惧,你就给我克服恐惧!必须得学会!” “老师,那个……”周遥求情,“校队训练的课时数,能不能抵体育课成绩呢?” 这简直就是无理要求无稽之谈,体育老师当即驳回:“校队不能抵体育课,足球和游泳这是两个项目。游泳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对你将来有好处,必须学会!” 体育老师的说法是对的,也知道周遥困难户:“一节课肯定不够,你这样儿得每天练,每周至少游四次,自己在底下练吧。” 周遥低着头一脸丧。 “让你班里会游的,带你一下。”周遥是和体育老师一起把目光调向“精英组”,那里有两排男女种子选手。周遥模模糊糊地瞅见队列里沉默的瞿嘉。心里很颓,上牙咬住嘴唇,特别不开心。 老师合计:“让那个谁……” 周遥就是难受了,突然开口:“老师,让瞿嘉教我游成么?” 瞿嘉猛一抬头:“?!” 老师说:“他,可以啊,这个你们自己安排时间。” 周遥大声说道:“他200米已经过了,游那么好他都不用再练了!我想找他教我,您觉着行么?” 老师当然肯定说:“行,你们自己下课练。每天中午和傍晚泳池都开放,你们两个人过来游。 ” 同班男生纷纷地打气:“周遥加油啊,赶紧学会啦,等你回来打球。” 瞿嘉吃惊地盯着,就没想到周遥敢说,想推搪拒绝都没法开口了,已经被官方盖戳认证互助小组了。瞿嘉紧闭着嘴唇说不出话…… 这算是一种互相较劲、赌气么? 周遥当然知道瞿嘉在躲他,刻意远着,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他今天就是故意的。 瞿嘉也知道周遥故意的,就是找各种机会黏他,也快要让他没处躲了。 上个操、放个学、跑个步,打个篮球,甚至课间去厕所撒个尿的机会都不会放过……还有,周遥你需要去东大桥台球厅那样频繁吗?你自己家明明就有日本进口的录像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真爱吃那碗冒牌廉价牛肉面吗?你为什么就不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啊? 每天傍晚穿个凸点的xing感小背心在老子眼前晃来晃去,腻歪着,你想干什么啊。 下课后,一群男生在更衣室里冲洗和换衣服,周遥往人丛中一扫,瞿嘉好像澡都没洗,一直背着身,光溜的后背和臀一晃而过,套上衣服飞快地离开…… 周遥当晚跟校队集训,一提游泳课这话茬,迅速就收到四面八方的慰问和同情。 “卧槽,游泳!当初可困难了,最怕游泳课了!”队里所有人都冤屈牢骚满腹。 “就是因为咱们学校修这么个破游泳池,好烦啊。你说它对外开放收钱回本儿不就完了么,为什么非要逼着咱们学会游泳!”潘飞嚷道。 “你们都不会游?”周遥愣愣的。 “初一刚开学,一上来,老子就被逼着,愣学会的啊。”刘春雨粗声道,“我就是被老师,直接开一个大脚,把我闷下去的啊。” 周遥笑出声,就看潘飞站起来模仿体育老师的凶残粗暴,从长椅后面一个一个地用脚踹:“春春,滚下去,不下去就给踹下去!琼琼,你给老子下去!还有你,毛儿,不准拿浮板,你给我裸着游!……” 任琼说:“最后考试,我忒么游得小裤衩都快掉了,玩儿命的扑腾才及格,游个50米多难啊。” 打后卫的刘春雨说:“我觉得,比从50米开外射门,还要难呢。” 潘飞说:“周遥,我认为,绝对比你把一个角球直接旋进大门里还要难。” 周遥点头,绝对的。 一支足球队里,果然都是陆军出身,都不擅水。一群损友拍着周遥肩膀表示慰问:兄弟,你来晚了,但是仍然赶上游泳课这个大坑,用不用哥儿几个帮帮你这位困难户啊? 周遥也没喊他校队的哥们儿过来教他,心里还是惦记瞿嘉,之后某天中午吃完饭,午休时间就喊瞿嘉去游泳。 午休,一般人都在操场打球或者教室里听音乐、聊天,没什么人去泳池,更衣室就很空荡。 周遥打开小柜门,还特意带一张报纸铺开垫着:“你跟我放一起吗?” “不用。”瞿嘉隔着至少十米远。再站远点儿就出去了。 周遥说:“我带锁和钥匙了,你没有锁吧?” 瞿嘉说:“我这衣服也没人偷。” 周遥经常揣个随身听,所以需要柜门带锁。他过去,把一只耳机塞到瞿嘉耳朵里:“最近都听这个,《矜持》《我愿意》……王菲的,特好听。” 头一回听一个女歌手俩人能听这么入迷,空灵的声音,牵起心灵的悸动,眼前浮过缱绻连篇的景致。 更衣室里,赤着上身的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互相都不沾上,就靠一条耳机线连着彼此的呼吸心跳。耳机一个塞在你耳朵里,另一个塞在我的耳朵里,静静地听完两首歌。 更衣室就零星几人,也没地儿躲藏,他们都以迅雷不及捂眼的速度把泳裤换上,谁也没看谁。周遥依然没戴眼镜,出去就拐错方向,还是瞿嘉扽他回来:“走这边儿!那边是女更衣室。” 俩人都在胸口腰上绑了漂浮气垫,手拿浮板,跳下水。 瞿嘉:“你把身体横过来。放松,你放松,腿放松,腰,你的腰。” 周遥:“怎么放松啊?我要知道怎么放松,我不就放松了么!” 瞿嘉:“你一紧张下半身就沉下去了。” 周遥:“那我肯定是下半身沉下去么。难道把上半身沉下去,脚翘出来,我也不敢啊。“ 瞿嘉:“你把腿伸开,平着,这样儿你就漂起来了……你老夹着腿干吗?” 周遥:“我……我夹着腿了吗?” “……” 终于练到横着漂起来的状态,瞿嘉忍不住又想吐槽:“你怎么没有动力?没带马达么?” 周遥也抱怨:“我怎么知道就游不动啊。” 瞿嘉说:“蹬腿你顺着水的感觉,慢点儿,不要乱蹬……啊,踹我脸了……” 周遥抱着浮板,一脸绝望地打转儿:“老子要创下体育课不及格的记录了,怎么办……” 他每一科都是全优的。关键这是体育课啊,他是帅得惊天动地、笑傲绿茵沙场的足球健将,从未遭遇如此重大的人生打击。 “我想回哈尔滨了。”周遥扒在浮板上很凄凉。 瞿嘉盯着他在水里可怜地转圈儿,绷不住也笑了:“没事儿,一开始大家都这么蠢,找不到发力蹬腿的方式就没动力。你多漂几回,就能游起来。” 周遥近视眼,瞿嘉可不近视。他看得清楚周遥每一个动作,大腿线条上每一块肌肉,亮蓝小泳裤还在他眼前不停地撅……他甚至看得清周遥眼睫毛上一圈委委屈屈的水光。 “就你们球队那几个二货,刚来也这样儿。”瞿嘉忽然说,“潘飞,任琼。” 周遥:“你认识他们俩?” “不认识,”瞿嘉说,“老在学校里打比赛么,看几场球也认识那几张脸了。初中刚来时候,游泳课也可怂了,都是被老师抱腰扔下去的!” “是不是真的啊?”周遥双眼一亮。 “你们队有一个,是不是叫刘春雨的?”瞿嘉记性不错,“他抱着旁边那个栏杆,死抱着不敢下,结果被体育老师强行拖下水了,吓得他直喊救命。” 他们队的中后卫春春,绝对是猛男啊。 “喊救命还是结巴的,救、救我啊、啊、啊、老师我、我害怕。”瞿嘉模仿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遥狂笑出声。 “那个头发弄成那样儿的,瘦长脸挺白的,任琼吧?他都吐了。”瞿嘉难得这么八卦,“当时全年级一起上游泳课么,他晕水,他吐了一池子。”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周遥捶着池边乐坏了,琼琼那个自封校队头号大帅逼的自命不凡的,终于让老子抓到了把柄,甭想翻身了。 瞿嘉看着他笑完十分钟,说:“有信心了?” “嗯,”周遥点头一笑,“我一直都有信心,我一定努力,争气。” 第41节 瞿嘉说:“每天练吧你!” 他们游完出来,在更衣室里,都擦干净了重新穿上校服。 瞿嘉就一直低着头,刻意地微侧过身,后来直接把pi股对准周遥了,以超快手速套上内裤外裤。 周遥以更快速度,手已经伸到瞿嘉背后,几乎抓到裤腰带,但动作生硬地又抽回来了。不能再玩儿扒上扒下的贱招儿游戏了,这手伸过去瞿嘉肯定跟他翻脸急眼。 周遥也憋很久了:“你们家现在搬哪儿了,你一直都没告诉我?” “就朝外小街那儿。”瞿嘉说。 “楼房么?”周遥问。 “还是平房。”瞿嘉说。 “我挺怀念以前你家的平房小屋,还有煤炉子,还能烤鱼烤白薯,现在炉子还在吗?”周遥坦诚地看着对方,意思已表达得太明显。嘉咱俩这关系,你不请我去你们家坐坐,你觉着这样合适吗? “换了一个更好使的炉子,还是烧煤。”瞿嘉说。 “阿姨一直都挺好的?”周遥继续问,“我是说你妈妈。” “嗯,挺好,她还是那样儿。”瞿嘉答。 “身体好吧?”周遥问。 “挺好的。”瞿嘉说。 “你肯定都没告诉你妈妈我回来了,对吧?”周遥一击即中。 “……”瞿嘉沉默。 “我是谁啊?就你妈妈那么喜欢我,那么待见我!她要知道我回北京了,能不请我去你们家吃饭?能不请我吃你们家的烙饼馅饼炸酱面和蒜苗炒肉丝么?你就没告诉她。”周遥压着全部的情绪。 “你随便吧,你爱说不说吧!”周遥穿好衣服,拎包走人。 “是,我没告诉她呢。”瞿嘉也无从解释,说不出体面的理由,眼前是一大排更衣室的木头门储物柜,2.0的神眼也开始模糊发花。 瞿连娣确实喜欢周遥,特别待见,都好几年了,仍对胡同口那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念念不忘,总是提起:再找不见这么顺眼的乖男孩,遥遥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了呢? 念得次数多了,直到有一天瞿嘉爆发,暴怒,跟他妈妈吵了一架,说:能不能别在咱家再提“周遥”这名儿再提“周遥”这俩字。 每提一次,都是钝刀磨肉。 对于瞿连娣,遥遥就是胡同口的一次让她欣喜的偶遇;对于瞿嘉,那已经远远超出了少年时代所能描述的一切美好。 第31章 秘密 周遥傍晚从球队训练回来, 特意路过东大桥小店, 从芳姐的店里租两盘周润发、刘德华的录像带再回家。 “姐我给你钱了啊。”周遥一笑。 “不用, 跟我还客气?”芳姐擦着台球杆,“你常来晃晃就行, 特别养我们眼!” 芳姐和唐铮那几人又顺便打听:“遥儿,游泳那事,你学怎么样了啊?你到底学会没有?” 周遥一咧嘴:“我这不正学着, 哎呦我去, 我都快要死了!……瞿嘉特别好, 现在每天陪着教我呢。” “能游25米了没有?”唐铮问,“期末考试50米就过,不用考到深水合格证, 很容易的!” 瞿嘉低头下杆,抬了下眼皮:“5米。” 周遥羞惭地一乐:“我、我继续努力么。” “进步了,”瞿嘉嘴边顺出小表情,“他现在能在水里漂起来, 漂着不动, 就死活都不往前动。” 一屋子打球客人都在笑,周遥惭愧地抹了一把脸,彪悍的人生谁还没有个弱项呢! 周遥每次在更衣室里,脱掉恤衫, 就露出后脖子上的痕迹,吸引瞿嘉的视线,忍不住就瞟那里。芳姐有一回都问, 后脖子怎么弄的,一大块疤?幸亏没弄你的脸蛋上。 周遥一笑:“脸我要好好护着,还要给别人看呢。” 蒸汽烫伤,水泡愈合之后,新长出来的皮肤比别地方要白,留了一块像白癜风似的疤。现在好多了,白痕已不那么明显。瞿嘉多看两眼不是因为那地方好看,那就是别人都不知道的、属于他俩的小秘密。 周遥把自己新买的王菲专辑磁带留在录像厅瞿嘉的小床上,就是那个钢丝床,瞿嘉经常躺的。 “借给你听。”他一笑,“我估摸你家里早就有录音机了!” 瞿嘉心里是缓缓触到那股暖流的,即便他确实反应很慢,或者就是故意迟钝,就不想走出来。他点头:“有录音机,还有键盘。” 周遥望着对方,就清唱两句刚学会的: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瞿嘉顺口接了后面四句,声音就把周同学碾压了: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男生唱女生歌曲,是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烟嗓也能唱出千般万般柔情。 当然,周遥永远也唱不过对方,他能找准调子然后把词儿顺下来,瞿嘉是真的能把画面清晰地唱出来,仿佛就真的要发生了:我想你在寂寞夜里,你闭上眼睛吻了我。 周遥笑说:“真好听,下回把你的吉他带来!” 瞿嘉也无奈笑了:“你……想干吗,非要跟我学游泳?” 俩人绕绕又绕回来了,简直就是过不去的一段绕口令。周遥说:“我就是想学游泳啊,游不过50米老师不给我及格!” 瞿嘉垂下眼:“你找谁教你不行?” 周遥说:“我就想找你教么,那为什么不行?” 瞿嘉说:“那么多同学跟你好的,找谁不行。” 周遥说:“我都跟谁好了啊?” 瞿嘉说:“你爱跟谁好跟谁好去。” 周遥说:“就是么,那我能不能说‘我爱跟你好’啊?!” 噗——打球的唐铮笑得浑身抽搐,球杆都端不住了。绕啊绕啊,你俩是神经病吗? 瞿嘉皱眉,赌气说:“你以后别老盯着我换裤子,俩大眼珠子,直不愣登的,有病。” 周遥也很赌气:“我两眼发直是因为我看不清楚,我就没盯你好么!” 周围人都快要受不了他俩人,旁观者都若有所悟,局中人还在负隅顽抗。这就是若即若离的一段拉锯战时期,两人陷入的死循环。一个拼命想要一脚踩破进去,另一个就严阵以待坚拒死守,多年仍然蹲在那堵墙后、那具壳里,就是不愿意走出来。 为什么不愿出来呢?因为胆怯,自卑,没有信心?或者就是很不习惯,内心一片茫然,无知,都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自己的、对方的、两个人的方向,究竟在哪里?我们俩在干什么啊?…… 周遥回家了,瞿嘉还在门口瞭望了一会儿,心里有牵挂,确认周遥拎着书包上了无轨电车,才默默转回来,也穿上牛仔外套,回家写作业去了。 芳姐瞄着瞿嘉背脸叫了一句:“走啦?不进屋看片儿了?” 唐铮小声道:“谁说他进屋就是看片儿的?” 台球厅的大姐头,本名叫许文芳,原来是附近朝阳三中的学生,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出来混社会了。两位损友就在门口一人坐个马扎,吹着一瓶啤酒。唐铮嘴实在绷不住了,低声跟大姐头讲八卦:“姐,你知道他床旁边墙上贴那张海报么?就你放录像那个屋。” 许文芳就琢磨:“那屋里不是贴了好多?不都是影星海报么?……他喜欢周润发?还是喜欢梁朝伟张国荣?” “不是那些!”唐铮诡秘地汇报,“他还贴了有一张《十六岁的花季》的海报。” 《十六岁的花季》,电视里热播的中学生电视剧,他们在台球厅里打球也一起看过,讲述校园青葱岁月和学生纯情初恋,特别真实,特别好看的。瞿嘉在小录像厅他睡钢丝床的地方,床头,就偏偏贴了一张《十六岁的花季》演员的大合影,跟周围港片巨星的电影海报完全就不搭调。 芳姐说:“所以瞿嘉他喜欢那个剧,喜欢‘白雪’还是‘陈菲儿’?那里面就这俩漂亮女生吧?” “白雪”和“陈菲儿”,剧中的两位班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风格,在现实校园里也一定各有各的爱慕者追求者。 唐铮一摆手:“我觉着他既不喜欢白雪,也不喜欢陈菲儿……姐您再去仔细瞅瞅那张海报,你没瞅见陈菲儿旁边还一男的么?” 许文芳立刻麻利儿地闪进小屋,仔细又看一遍,回来继续八卦:“那不是电视剧里跟陈菲儿暧昧的,那个同班同学,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从外地转学借读来的一个男生?” 俩人简直像搞情报一样,分析案情,严肃而诡秘。唐铮表情微妙:“姐,这事我就悄悄跟你说啊,你别告诉别人……嘉他这人吧,别看表面上那么个色,那么别扭的,自己在屋里偷偷的他也有事儿,他也搞……搞什么啊?姐你都知道么,我们男生嘛,半个月不弄一下我就憋得慌,一个月不撸老子就要死了卧槽!……那玩意儿有味道的,反正我干的我能闻出来,太明显了你知道么……平时睡午觉我是靠墙这床,他是靠墙那个床,中间隔一段距离,我要是什么都没干,这屋里还能让老子闻出来有事儿,那就是他了。” “……” 俩人都是一脸微妙,压抑着声音在研究,瞿嘉到底有没有在录像厅小黑屋里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然后,又赶紧凑到那屋门口,一起盯着墙上那张稀奇的海报。 唐铮说:“姐你觉不觉着,那男生长得像谁?” 许文芳以女性的眼光仔细甄别:“像么?” “像!”唐铮附耳说,“我还记着这男生演过另外一个电视剧吧,《封神榜》?对,就是,他还演过哪吒,有没有!” 芳姐琢磨:“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这个演员确实有一丢点儿像小周。” 唐铮打眼色:“是吧?有点儿那感觉。” 芳姐说:“但是,绝对没有你们小周同学长得好看!周遥的五官更帅,很英俊的,身材也练得特好。” 唐铮说:“没错吧?就是周遥。” 芳姐眼里有些动容,打量唐铮:“铮子,原本以为你就混吃傻玩儿,你心思还挺细致,对你朋友也真好。” 唐铮说:“姐您比我见世面多,您现在觉着呢?” 芳姐沉默了一会儿:“上回我说你给他俩‘保媒拉纤’凑一堆呢,纯粹开玩笑的,以为他俩就是发小儿么,我真没往那个方向想。现在觉着,嘉对周遥真的特在乎。” 唐铮咧嘴一乐,咳。 许文芳又提醒一句:“这事我不会跟别人讲,你也别出去瞎说,别让外人知道,他俩还是学生呢。” “我明白!我认识嘉和遥儿都好几年了。”唐铮耸肩,“他俩一直就……就跟别的两个男生在一起感觉不一样……瞿嘉为什么老躲着周遥,还不乐意教周遥游泳?……他心里藏事儿呗,他对周遥就是不一样,别别扭扭的。” …… 体育委员周遥同学,也只有游泳很瞎,其他运动项目他还是拥有天赋的。只要上了大操场,在各个不经意的角落,不需要营造气氛,他就能闪闪发光。 每天课间课后,就是他左肩扛右肩挑得,抱着一堆体育器械,招呼人:“老趴着写作业你们都近视眼了,打球去!” 坐他前面的小姜说:“周遥就你是大四眼儿!” 周遥说:“我不用戴眼镜我也能看得见球筐,走,跟我打篮球去!” 操场上就是一群生龙活虎的大男孩,个子都已经拔得很高了,在球筐下跃起、投篮、争抢、再传球、再投…… “瞿嘉!过来打球。”周遥抬手远远地就是一指。手指尖好像能发射一道看不见的电流,biu biu~~就射中了正拎包准备逃窜的瞿嘉同学。 瞿嘉皱眉:“累。” “懒得你!”周遥中气十足地吼道,“给不给我面子?” 很多时候,瞿嘉都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的,就是因为有周遥,周遥还老是喊他名字叫他,生拖硬拽,被迫就加入了。瞿嘉投个篮稍微略偏,砸中篮圈没进,赶紧上去抢,周遥也扑上去抢篮板,当仁不让还挺霸。 第42节 瞿嘉就放了,不跟对方抢。周遥抱住篮板球落地,啪—— 瞿嘉“啊”一声,炸毛痛叫。 “啊?”周遥赶紧上来捋毛,“对不起对不起,我踩大爷您的脚了?” “那么大个场子,你不踩别地儿,你就踩我……”瞿嘉疼得直蹦。 “给揉揉,回去给你揉揉么……”周遥小声赔个笑脸。 足球场上,隔壁班的男生在踢半场,一脚抡高了越过边线,直飞向篮球场要砸着人了。 潘飞喊了一声:“遥儿,我们的球!” 周遥回头,推开瞿嘉,专门等那只足球飞到眼前。他腿能抬到很高,“哗啦”一下,凌空卸球。那只足球就像黏在他脚上,服服帖帖地就随周遥的脚落地。周遥往前一带,抬头就找潘飞,校队中场二人组配合默契,一个过顶斜长传,把球从篮球场直接送回足球场。 “啪”,球精准地传到潘飞脚下,踢进去了。 潘飞一笑,扬手在头顶鼓两下掌:“漂亮!爱你啊遥儿!” 场边看打球的女生们眼神都不够用了,都掩嘴笑,觉着踢足球的少年们好帅,英气勃勃,激情焕发。确实很帅,瞿嘉在后面盯着看,眼也快不够使了。 “‘朝阳杯’那个比赛,是什么时候?”瞿嘉突然问了一句。 “十月初开始,打两个月,冬天太冷就不能打比赛了。”周遥说。 “训练太累你就甭去游泳了,”瞿嘉很了解这学校底细,说,“你甭管咱体育老师吓唬你,他也得给校队教练面子,第一不敢把你练伤了;第二,不会真的给你不及格。到时候为了你这校队主力,就为你,也得把及格标准改成10米。” 周遥瞪眼:“你又不想教我游泳了吧?” 瞿嘉坦白地说:“不是。我怕你累着。” “哦~~”周遥一秒转换撒赖模式,蚊子嗡嗡似的说,“我脚好累哦,那你给我揉揉?” 瞿嘉瞪他一眼,拉倒吧你,真腻歪,真烦人。 中秋节,学校组织各班级表演节目,很正式很热闹的。因为新年通常都临近期末大考,不方便大肆操办新年联欢,所以,他们朝阳一中一年一度最热烈的活动,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篝火晚会。 然后呢,周遥作为班委成员之一,找瞿嘉勾着肩说:“哥们儿,终于轮到你出节目啦。” 瞿嘉斜眼瞅他,有我什么事? 周遥怼着人说:“咱憋装傻,成么?至少上台给我唱两首,我还想听你唱呢!” 瞿嘉说:“你又不是文艺宣传委员,你找我?” 周遥大声说:“咱们文艺委员宣传委员都被你无情地拒绝了!所以才派遣我来游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唱么——” 瞿嘉冷笑:“你给我伴舞我就唱,就这一个条件!” 哈哈哈……周遥偷摸一乐:“我也有节目的,到时候你看就知道了。” 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于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学校大操场上搭建起一个临时舞台,各个班都出了节目,前台有教务老师、班干部和学生主持人进行组织,后台演员乱糟糟地候场。他们体育老师和校队教练,在远处安全地带架起了一堆篝火,真的点火赏月了! 橘色的火星在空中自由地飞舞,火光与天上的月一同争辉,气氛特别美好。 瞿嘉的独唱众望所归地出现在节目单上,校园里有不少同学都知道瞿嘉是会唱歌。而且,瞿嘉是问了周遥,你想听我唱什么?你想听哪个我就唱哪个呗。 夜幕暗下来,每班的学生都搬了椅子在台下坐着,组成观众席方阵。瞿嘉也坐在底下,闲着看节目,他也不用准备,等文艺委员喊他名儿他就上。 一轮圆月当空,月下的观众席间,周遥以小碎步忙忙叨叨挤过来:“哎,嘉……” 瞿嘉一愣:“这么快?还没到我吧?” “没呢早着呢。”周遥手里是一个保温壶,悄悄递给瞿嘉,“我帮你沏的润嗓茶,现在正好是温的,你喝。” 舞台的灯光火光映照着周遥的侧面轮廓,乍现一个很暖、很贴心的笑。 那笑容一晃而过,却像在时空中有一个悄悄的凝滞,凝在瞿嘉的眼膜上。那笑容烙着火光的颜色。 暗夜里,瞿嘉的视线追随着周遥钻来钻去的身影。随即,他就瞟见周遥跟别的几个男生,肩上扛着大编织袋,偷偷往教学楼方向去了,就是去准备了。 周遥正扛着服装道具包走过冬青树树丛,黑灯瞎火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就是瞿嘉忍不住跟来了:“干吗去?” “啊!”周遥做贼被抓赃了,一激灵。 “说一声,你们到底演什么节目?”瞿嘉在黑暗里盯着。 演什么啊到底?……哎你不许跑…… 周遥笑了几声,拗不过瞿嘉跟踪他,一摆头,俩人神神秘秘地进了教学楼男洗手间。“来吧,衣服架子,你帮我拿着,老子要换服装了。”他说。 服装展示开来,是一片红绿抹胸和大摆裙子,还有头套头饰!瞿嘉眼都瞎了:“卧槽,这谁的服装?” 周遥:“我的啊。” 瞿嘉:“你们演什么啊?” 周遥说:“就是跳舞啊,古装舞,唐朝的!我们反串唐代宫廷美女,跳《霓裳羽衣曲》。” 瞿嘉当场笑崩了,天崩地裂。 审美情操连带着价值观、历史观都崩塌了。 印象里,他的人生很少遇见如此可笑的事情。周遥啊……周遥这个很彪的,已经很有勇气地扒掉上衣,脱光,开始往胸口上套唐代抹胸了。 这其实就是联欢会里常见的搞笑反串节目,只不过在那时的高中校园里,算是很新鲜大胆、很狂野的玩儿法。 “你不是一个人独舞吧?”瞿嘉要疯了。 “一人儿我可不干。还有咱班和隔壁班其他五个男生呢,一共六个人,要死大家一起死!”周遥大义凛然的,就是准备上台就义了。 “谁搞的,你?”瞿嘉问。 “就文艺委员她们几个女生搞的,上回跳大绳比赛输给她们,非要糟蹋我们跳这个舞。”周遥憋屈着,“你快帮我戴头套和项链么!” 学生时代最古早版本的女装大佬就这样上线了,红色抹胸,红绿双色带有花里胡哨图案的长裙,还有一层轻纱披肩啰嗦玩意儿,抖了一地的妖娆妩媚,让俩人躲在厕所里都笑疯了,想要自戳双目。 “你还让我给你伴舞么?”周遥把酥xiong一挺,裸肩膀跟某人蹭蹭蹭,“来啊?你让我上,我就敢上。” 瞿嘉狂笑了好久,超过过去三年里,他全部关于“笑”的记忆。 周遥就是能让他快乐的那个人,甚至改变他面对这个世界时的表情和心态。带有温度的人,就是一团火光。 夜晚厕所的光线很暗,低矮的天花板上,只有一根电线吊着一盏小灯,让光芒在心中摇曳。 窗外人声喧嚣,门内安静。燃烧的火堆远在天边,近在心里。 周遥是宽肩窄腰的身材,灯下露出结实的锁骨、上臂的线条,皮肤像盖了一层很好看的啤酒泡沫,背对同伴等着戴项链。 一只温热的手覆盖在他后脖子上,盖着。 周遥一动不动,脑子也瞬间凝固了。 “小时候烫的疤还在,这样儿就露出来了,遮不住了。”身后耳边是很磁性的声音,好像特心疼他的,自己幻听了么? 另一只手绕过来,搂着他腰。那手还是绅士手的姿势,轻轻搭着,身体完全不敢贴近,中间隔着一层空气。 周遥攥了瞿嘉的手腕。 两人都说不出话,不敢看对方脸上究竟什么表情。这就像做梦,手指轻轻攥住,遮不住的已经不止是那块疤。 啪——厕所门猛地被推开了。 同班几个男生一拥而入:“赶紧快换服装啊,马上就到咱们唐朝妇女跳舞了啊啊啊—— ” 第32章 中秋 瞿嘉的手轻得, 好像周遥的后脖颈子就是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生怕捅破了。 门一开俩人立刻就分开了, 都没表情,做不出任何表情, 傻愣着。 “诶?啊啊啊——” “哈哈哈周遥你已经,你已经!” “周遥你都偷偷换好了!说好的咱们一起换,就你急不可耐!……我们还要扒了你呢!”男同学纷纷地嚷, 小姜已经扑上来摸“周昭仪”的胸部, 手也可贱可贱了。 “还想扒我?”周遥立刻吼道, “正好我扒了你们!” 周遥反扑干翻了小姜,几个男生在厕所里扭成一团,裙子掀来扯去, 十八禁的混乱场面让人不忍目睹。瞿嘉默默地别过脸去,简直不知说什么。 周遥就是这样,来新学校不过个把月,就好像已经来三年了, 跟同班和同年级的男生女生都玩儿得很好。那种与生俱来的光芒, 有时很刺眼,瞿嘉永远是那个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然后被光芒晃瞎眼的,很多时候他都不想插话。 就这样儿吧,也不想打扰对方发光发热出人头地。 刚才他是脑子一下子抽了, 对着周遥脖子上那么丑的疤痕,就想抱着,好像神魂都不由自主。 周遥还在倒饬服装:“哎我的裙子, 都拖地了,你帮我捞一下,嘉你帮我拎着!……” 瞿嘉弯腰给这傻帽儿把裙子捞起,还要跟在后面拎着裙摆。傻帽儿成双成对。 “瞿嘉你怎么也在这儿啊?”终于有人问了。 “这不是男厕所吗?我来上厕所的。”瞿嘉一手插着裤兜,一本正经地说胡话。 周遥也一本正经地抱拳:“大佬,你的独唱还缺伴舞么?” 瞿嘉道:“我不缺伴舞,我觉着你傻缺。” 你这样儿真忒么傻缺。俩人都绷不住表情了,笑得不行。 周遥抹着脸笑:“江湖大佬你不要瞪我,我就是在后排摆几个动作扭一扭的。因为她们说我比较瘦,我不像唐朝贵妃娘娘,所以我就只能扮个小昭仪,我演不了杨贵妃!” 瞿嘉一挑眉:“那谁演杨贵妃?” 几个男生一齐指向他们班里一百八十斤的最白最胖的那哥们儿,异口同声:“他演!!” …… 他们一群人躲在乌漆墨黑的楼道里化妆,戴的不知谁从舞蹈团借来的古装头套,再抹点儿腮红唇膏就齐活了,手法简单而粗暴。 文艺委员黄潇潇,手持唇膏就过来了:“周遥,给你抹口红!” 周遥摆手:“别别,不能这样践踏我们的脸,我们男人是有尊严的。” 黄潇潇说:“必须给你涂,还要给你画眉毛呢,唐朝美女都是蚕蛹似的蛾眉。” 周遥把口红拿过来了,没让女孩儿给他化妆,攥自己手里却瞟着瞿嘉,当着外人却递不出去……都这么大的人了,十六岁跟十岁那时相比,真不能再那样儿捧着脸动手动脚的。 瞿嘉也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唇,不说话。 第43节 周遥还在回想刚才男厕所里,瞿嘉抱了他,他是在做梦吧?他默然了一秒钟,突然扑上去,狠掐着人,猖狂挑衅:“瞿嘉我给你化,你别动,你丫有种别跑啊你?你要上台,咱也给你化个妆……” 他手里口红顺理成章地就被瞿嘉反抢了,被掐着锁骨摁到墙角!周围人嗷嗷地嘲笑他不识时务自己找揍,周遥眼前晃动的就是瞿嘉的脸,扭打,喘息。他半张着嘴巴,随即就顺从地放弃了挣扎,让瞿嘉给他涂上这层口红。 瞿嘉显然手抖了,涂口红技术还不如小屁孩儿时代,一下子杵歪了,涂了个血盆大口,快涂到腮帮子上。 周遥也没吭声,一笑,自己抿了抿红嘴唇。 爷们儿确实有尊严的,不给别人玩儿,嘉嘉想玩儿可以。 瞿嘉就跟文艺委员说:“让我先唱吧,他们要是先跳舞,我真的唱不下去了。” “咱班就是你先唱啊?”黄潇潇喊道,“啊你都误场了,快去呀,快上去呀!” 黄潇潇那女孩儿说话清脆,嗓门大还风风火火的,又拎着化妆道具编织袋过来招呼瞿嘉。瞿嘉转头就往外走,说“我又不换衣服不化妆,你们都不要跟着我。” 瞿嘉上台,就是唱两首歌。 没有现场乐队之类那么高级,吉他都懒得拿,就直接给全校放伴奏带了。在周遥眼里,这简直就是糊弄观众么。 现场几乎听不见音乐声,瞿嘉拿个话筒就开始清唱。他站在舞台的边缘,面对他或许从来就不愿面对的真实的人群,面对突然降临的一切。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全场寂静,台下女生都是猛然间捂了嘴,陷入悸动的表情。男生都沉默了,也没人聊天叫嚷出怪声了,都不做声地在听。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一点,空气中腾起橘红色火星。燃着的篝火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校园上空飘着淡淡的歌声。 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 你是爱我的,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 …… 有人“啊”的一声,都受不了了。有人轻声叹气,低下头。 也有女生说,“瞿嘉他每次唱歌就是这样,我都要哭了哭了,我要找纸。” 整个儿大操场上坐的,就是一群热烈的、活泼的、情窦初开的有趣灵魂。每个少年在这个拥有火光的夜晚,所想念的,一定都是不为外人知的美好。 瞿嘉一动不动就站在舞台的最前方,脚已经踩在边缘,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台上掉下去了。 这歌就是周遥点的,说就想听他唱这个。 他唱了。 一步再往前走,就真的要掉下去了。眼前就是这个深不见底的贴着“周遥”标签的大坑,陷着他的心。 然后,第二首周遥点的又是《谁明浪子心》。又是这个老掉牙的悲伤情歌,瞿嘉以前在学校里都唱过。他开始唱这个的时候,放眼一扫,终于在旁边的冬青树丛后面,瞥见周遥专心致志偷窥的一个大脑袋! 周遥不敢出来亮相,又怕错过他的爱豆男神难得的现场演出,捂着红肚兜儿躲在树后使劲偷看。 瞿嘉:“……” 周遥一笑:“……” 然后,瞿嘉就在最高音上笑场了。 “你说爱我等于要把我捕捉,实在没法担起这一种爱——”,担当的“担”字就给唱崩了,他都没唱上去,后面还有句词也没接上。瞿嘉端着话筒笑了,惭愧地低头抹一把脸,露出难言的表情,然后继续笑。台下也都炸了,喊“啊笑了笑了”“他好羞涩——” 史上第一次,把一首描述情感创伤失恋伤痛的歌愣是唱成了喜剧,在台上一路笑着唱的,一边唱一边想骂,周遥你有种就上来给老子伴舞。 瞿嘉唱完如释重负,在女生喊他名字的声浪里一步跳下台,赶紧下去找个没人地方,蹲着再笑一会儿。 但是今晚笑不完了,随后那一群跳《霓裳羽衣舞》的疯子就冲上了台,全校就都疯狂了。 六个风姿绰约的男生,个个儿身材都很彪的,都露出小香肩。周遥很鸡贼地躲在后排,就甩了甩纱巾。打头炮的他们班的一百八十斤,抹胸裙子纱巾都裹不住这一道壮观的风景,“杨贵妃”差点儿把舞台砸出一个大坑。 古典曲风戛然而止,突然换了风格,音响里放出一串激越的电子舞曲,好像是辣妹合唱团的歌,一排唐朝妇女开始大跳街舞。裙子太紧都迈不开腿,周遥一劈腿,裙子忒么崩了,里面露出他防走光的白色高筒足球袜! 周遥扑哧地讪笑,低头赶紧捂裙子,然后裙子就被后面人踩了,“哗啦”,再次露出他性感的足球袜。 瞿嘉把一口润嗓茶喷出去了,卧槽他大爷的。全场哄笑,群情激烈…… 这是个无比欢乐的夜晚。 欢乐到让人暂时忘却青春的彷徨和生活的烦恼。 唐铮从本班观众席流窜过来,从后面捅瞿嘉:“你们家遥儿太逗了,这么妩媚啊哈哈哈……胸部也很大啊,老子都忒么动心了!” 瞿嘉回了一个字:“滚。” 唐铮大笑:“球袜哈哈哈!” 瞿嘉很嫌弃地说:“幸亏穿袜子了,没露了他毛茸茸的小腿儿。” 他喜欢看周遥的腿,喜欢周遥的一切,就是嘴上一个字都不承认。 也是这一晚,唐铮随后就被后台组织的老师抓壮丁,帮演出的同学搬琴去了。后面还有好几位全校风云人物等待上台呢,他们朝阳一中亦是藏龙卧虎,而且有不少美女。 唐铮就是帮一位女生搬扬琴。那女生要表演扬琴独奏。一头黑色长发,白色t恤碎花长裙,在月光和火光映衬下可好看了,就像踏着月色下凡。 “这琴我都没见过,这怎么弹啊?”皎白的月光下,唐铮点了下头。 “用琴箭敲弦。”女生说话很轻很细,文静的,腼腆的。伸了一下手,手里拿了两根像是竹编的造型奇特的小锤子。 “哦。”唐铮一笑,自己土呗。 琴声如高山流水清丽淡雅,淡淡地倾入心间。音色纯洁明亮就像天上的月,琴声与人合一,天上降下一道白月光…… 身后的男生都在小声嘀咕:“高一(4)班的,叶晓白。” “大美女,长得特正……” “她妈好像就是学音乐的,她弹琴加分进来的。” “得了吧,她中考成绩据说也挺高的。” “中考挺高的,为什么还进咱们学校?”唐铮回头问了一句。 “她好像转学进来的,以前不是在北京上学。她学习很好的啊。”有人告诉他。 叶晓白弹完琴一鞠躬,引得场下很多男生鼓掌,眼睛都放着亮、射着狼光,还不敢过分猖狂吹口哨不三不四的。这明显就是少男们见着真正的校园女神,压抑着满腔青春萌动又不敢造次亵渎,心都“怦怦”着乱撞。唐铮跟对方错肩而过,低着头迈上台,又帮美女把琴搬下来了。 叶晓白挺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没有抬头看人。 唐铮也没敢抬头:“谢什么,甭客气。” 叶晓白演完之后,他们学校漂亮女生竟然还一个接一个的,把中秋晚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先是周遥他们二班的文艺委员出场,黄潇潇本来就是跳舞的文艺特长生,很会跳,跳了个苗家采茶独舞,满场甜笑着转圈儿。 这又是完全另外一种美,美得很通俗很邻家,没那么高雅,但令人容易亲近。台下的叫好声和口哨声就放肆多了,鼓掌,喊“潇潇再来一个”,嗷嗷嗷的都是狼叫。 最后压轴的是隔壁一班的女唱将,名叫夏蓝,长发高挑的穿牛仔裤的美女。 夏蓝迎着晚风和橘色的篝火,大大方方地,就往台下说:“我想邀请一位同学跟我合唱,合唱一首歌,希望大家能帮我喊他上来,就算是让他返场吧……瞿嘉同学,你能上来再唱一首么?” 瞿嘉在底下毫无准备,一抬头。 他本来抬屁股都要撤了,喝完一大壶茶水,又吃了零食,感觉出一股niao意。之前“上厕所”是假的,这会儿他是真的很想上厕所。 周围所有人都回头,几个班的观众席开始起哄,“叫你呢”“赶快上去吧”…… 瞿嘉都愣了没出声。确实在校园里极少被人邀请,无论是邀歌还是邀舞之类的,他这种生人勿近的德性,也没人乐意凑上来,没那么随和。 女生就在台上看着他,你上不上来? 瞿嘉喊了一句:“已经唱了两首,我今天不唱了!” 夏蓝就喊:“你第二首歌刚才是不是唱跑调了?你是不是忘词儿了啊!那歌就不算数,你上来,再给我们唱一个!” 瞿嘉:“……” 这可能就是典型北京姑娘的办事儿方式,说话倍儿爽快,邀请倍儿大气。 全场都吹口哨起哄了。就连围观的几位老师,他们的班主任都笑着鼓掌。老头子挠了挠唇上的胡须,老不正经地闲看热闹,不就是唱个歌么,咱班男孩子扭扭捏捏得你干什么,瞿嘉你上去唱啊! 九十年代的校园风气,就是这样活泼自由开放,那时还没有变态的校规规定男女生不能在校园里并肩行走、不能眉来眼去或者食堂里吃饭不能同桌呢。 这事儿要从高中部刚开学进校的八卦开始。每个学校、每个年级,都会有引人注目的风云人物。美女帅哥、运动健将、校花校草……这都是学生们茶余饭后聊出来的,民选之后再集体盖戳认证。 朝阳一中的高中部,高一年级,被群众盖戳一致认可的,就是这三位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夏蓝,叶晓白,黄潇潇。 三个女孩儿在男生中间的代号是“蓝”“白”“黄”,号称他们朝阳一中的“三朵花”。 这一晚上发生了两件挺重要的事,掺合进来搅了局。 第一件事,夏蓝站定舞台,邀请瞿嘉上台合唱压轴,瞿嘉站起来上去了,这还不上去就太不识相儿了。 结果就是,周遥从厕所换衣服回来,座位上就没找见瞿嘉,都没来得及说几句悄悄话,瞿嘉竟然在台上…… 第二件事,晚会散场,夜很深了,校园里仍然熙熙攘攘人流涌动。叶晓白背着书包走向校门口,唐铮骑车正好又是擦肩而过,停下来回头问:“回家?这么晚,有人跟你一起走吗?” 叶晓白摇摇头:“没有,不用。” 唐铮说:“太晚了大街上不安全,你坐车还是骑车走?” 大家互相也不熟都不认识,叶晓白一低头:“我坐车。” 校门口开过来一辆小轿车,叶晓白跑过去,长发在灯火通明的地方一闪,开车门上车了,下意识地还回头看了一眼唐铮。家教好的女孩儿就是习惯性的特别讲礼貌,客气地对唐铮摇了摇手:走了,再见。 唐铮单脚撑着地,自行车前轮的影子在街灯下纹丝不动,微微愣住,明白了。 呵,此“坐车”非彼“坐车”啊。 …… 第33章 纯情 第44节 中秋晚会搞得非常成功, 在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余热未消, 仍然是课间和食堂饭桌上的话题。 “宫保鸡丁。”周遥给卖饭窗口递进餐盘。 “嗯, 那什么……呃……”他又没戴框架眼镜进食堂,结果就是抬头看不清小黑板上的菜单。 “今天还有月饼啊?!”他就看见“月”字儿了, 月饼节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月饼炒饭,还有月饼杂粮粥。”2.0的那双眼排在他隔壁窗口的队伍里,打量他的背影, 轻声说了一句。 周遥回头说:“你要打那个菜?不然你打一份那个炒饭, 我买月饼杂粮粥?” 瞿嘉瞪着那个菜单小黑板, 毫无胃口生无可恋:“这能吃么?” 周遥笑说:“咱俩拼着吃,至少有一个凑合能吃吧!” 只要没别的公干,他们一般都会在食堂同桌吃饭, 对着餐盘大嚼兼闲聊。饭桌上一定也还有其他人,同班相熟的男生女生都集中在这几张桌。 黄潇潇跟男生坐在一桌,性格讲话就有点男孩气质:“哎周遥,周末有甲a联赛, 先农坛体育场, 咱们一起看球去吗?” 一桌都是男生,都是爱看球也踢球的,专门就约周遥了。 “啊?哦。”周遥嚼着一嘴炒饭,从瞿嘉盘子里扒拉来的, “再说吧……我周末这两天都要训练,要比赛了,估摸没时间看球, 你找咱们班别人陪你去啊。” 黄潇潇也低头吃饭:“我买了这期《足球世界》,海报就是巴乔,小辫儿特别好看,放我课桌里了,你想看去拿。” 周遥:“哦,成。” 同桌男生凑过来说:“你们女生是看人还是看球,看得懂么?就能看懂巴乔帅?你们根本就是在看人么!” “女生怎么不能看球了?我们看的就是会踢球的男人,有男子气概。”黄潇潇说,“和那些歌星影星的不一样,那些娘的都没法儿比。” 月饼炒饭忒难吃了,周遥顿时觉着对不住瞿嘉,悄悄把自己那碗杂粮粥推给旁边儿那位。 瞿嘉默默地又给他推回来了,没表情:“月饼两吃”都是你点的,你自己吃去吧。 黄潇潇一直望着周遥,挺上心的。 周遥眼光一闪,笑道:“潇潇我忘了说了,我们队的潘飞,一直说想陪你去先农坛看球来着。” 黄潇潇噘嘴嘟囔:“什么啊……” 周遥很诚恳地:“真的,他跟我说好几次了,他自己不敢来问,就问你礼拜日下午有没有时间?” 潘飞是隔壁班的,不是他们班的,所以勾搭没那么方便。 其他男生哼哼哼地发出怪声了,黄潇潇终于皱眉脸红了,女孩有男生约仍是一件挺骄傲和心动的事情,心里很欢喜的。周遥一笑:“你去呗,正好,飞飞也想去看国安对宏远这场比赛呢!” 黄潇潇脑筋也不弱:“周、遥,你不是说你们校队周末两天都训练比赛吗?……你个骗子!” 大骗子周遥一乐:“啊……为了陪你看球他就不用训练了!” 周遥在校园里是经常遭遇各种邀约的,男生约他女生约他的都有,五花八门的社团活动和各种社交往来。所以他有经验,圆滑,最擅长七十二路“推搪拳”。别看笑得人畜无害的纯情样儿,他是假纯装纯。 黄潇潇是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孩,约他周末看球约好几次了,他一直拖拖拉拉就没去。平时每次训练见着潘飞他就唠叨,“啊潇潇今天怎么没来看训练呢,呢呢呢!”“飞飞你刚才那个蝎子摆尾,有潇潇跳舞飞起来的感觉!”“飞飞你是不是偷偷跟我们班潇潇学劈叉来着,不会扯你的蛋么!” 潘飞就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周遥你丫真讨厌,蝎子摆尾就蝎子摆尾,你非要说我像潇潇跳舞?!” 就是让周遥叨逼叨的,现在校队里所有人开玩笑都是“飞飞潇潇”又怎样怎样了。 “你们老说我跟她闲话,改天我真去约了啊!”潘飞说。这就是男孩心思,明明自己想约,非要拿人民群众当挡箭牌。 “我替你约,”周遥说,“包在我身上!” 周遥心里藏着事,有不能和外人说的小心思小算盘,也煎熬着。他午休时间也没有去潇潇的课桌里拿那本《足球世界》,从来不去女生位斗里翻东西,他这会儿烧着心琢磨的,是瞿嘉位斗里藏的东西。 瞿嘉的课桌里,是女生送的一大瓶幸运星。 这事儿还得从中秋联欢会那天晚上说,瞿嘉被夏蓝叫上台了。 瞿嘉当时问,唱什么啊? 夏蓝说,你想唱什么,咱俩就唱什么。 瞿嘉从来没跟女孩合唱,就说“你随便”。夏蓝就说,你喜欢王杰就唱王杰的,《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就是男女生对唱,我带了伴奏带。 那首歌确实老好听了。周遥这个在底下酸不唧唧看着的,都承认那俩人唱特别好,而且帅哥靓女站在台上,身材外型都特别配,效果堪比大片儿mv。 瞿嘉在校园里,绝对不是那种“第一眼帅哥”,但确实有那个范儿。比如当晚唱歌,演出服装都没准备,就穿了一件平时打篮球的无袖纯白t恤。那时nba很火么,最早从美国黑人球星那边传过来的,那种无袖宽松长款恤衫,就特别时髦随性。胸前无字,风一打就透出腹肌和腰线,下面是很瘦的黑色牛仔裤。 估摸当时年级里很多女生都跟周遥一样,盯着瞿嘉手臂上的线条和大长腿,盯得眼球都凸出来了…… 周遥觉着自个儿可能着魔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嘉嘉到底哪里帅”的概念,就是每一眼都莫名心动,心口和皮肤都像触电一样发抖。那种感觉,就是既甜蜜又难受。 晚会散场之后,乱哄哄的舞台一侧,夏蓝就叫住瞿嘉:“哎。” 散发披肩、开朗大方的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只水晶玻璃罐子,瓶口用软木塞住的,里面就是满满一大罐幸运星。 夏蓝一笑:“送给你的。” 瞿嘉彻底一愣:“……” 瞿嘉才是那个完全没经验收女同学礼物的,也没人送过他女生的浪漫玩意儿,都不懂。在杰迪唱歌粉丝送的不算,他平时都不与陌生人往来,又不操粉丝。 情感经历上就没有被旁人善待过,极为苍白冷淡,反射弧也迟钝,玻璃罐子在两人中间传递了几秒钟,瞿嘉接过来了。 夏蓝又一笑:“也没什么的,我叠了一共365颗星星,就是想送给你,你拿走吧!” 瞿嘉:“……谢谢你啊。” 他当时都接过来才发觉,可能不该收吧?收下了代表什么意思?但已经没法儿再塞回去了。幸运星有粉色黄色蓝色的,浪漫又可爱,就是花了心思用彩纸一个一个叠的,真的很用心了。 周遥在旁边看见,愣傻眼了都,完全没有想到。 他以为瞿嘉这人挺内向的。所以,瞿嘉就好像只有他一个朋友,也只能有他一个朋友,跟别人都不接触,特“安全”。 结果呢,他大爷的,一点儿都不安全! 周遥那一刻简直欲哭无泪,因为他自己也折了幸运星,但是他太磨蹭,已经有人先下手了。 那时学生都迷恋动漫、星座书、星语花语书,就是从日本传到台湾、再从台湾传到大陆的少男少女文化,大家都看那些闲书。周遥也看,所以他也私底下买了罐子和彩纸,开始叠幸运星。他就每天晚上洗漱完毕上床之前,叠那么两三个,手就累了,没想到夏蓝这是连着熬了几个通宵赶工出来的吧?女孩子折纸熟练手快,竟然叠了365个! 365颗幸运星,在书里就代表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想念你。 周遥吐了一地血。他下回只能给瞿嘉叠千纸鹤了,而且得奔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纸鹤去努力啊……啊…… 自从那一天起,校园里好多人就开始注意一班班花夏蓝和二班歌神瞿嘉的互动。这就是八卦飞起来了,挡都挡不住。 大清早,校门口,他们新来的贼烦人的教导主任在检查仪容,查一个进一个,不合格不让进,就把夏蓝截住:“这女生你怎么能烫头呢?” 夏蓝说,我没烫头啊。教导主任说,你头发是大波浪卷儿的,你这不就是烫头了吗,去拉直了,拉直了才能进学校。 夏蓝把眼一翻,有脾气的呢,说我天生就是自来卷,小学初中时候老师都知道,您让我拉直了? 周围很多人推着自行车驻足,有同学小声嘀咕,“咱们主任最受不了年级里有长得比她好看的女生。”另外一个说,“咱们年级里人人都比那个妇女好看好么!” 瞿嘉把他的黑车塞进一堆破车中间,拎包走过,直眉愣目看了一眼主任:“她头发自来卷,真的。” 怕主任不信,瞿嘉回头说:“小学初中就一直是卷的,好多人知道,她不是烫的!” 夏蓝感激地瞅了瞿嘉一眼,周围一圈儿男生表情酸爽。周遥从车棚里出来,他那一副眼神酸得都能流汤儿了,耷拉着脸跟在瞿嘉身后…… 午休,周遥神手速地就把上午留的数学作业都写完了。他一向是这个速度,中午先精力旺盛地干完数学,下午自习课看看语文和副科,放学后校队训练。晚上回家就剩下背英语这一项,夜深人静时背单词和课文效率很高,他学习一向特别轻松。 他此时就瞄着瞿嘉课桌里面,翻来覆去的特别煎熬。 “你就一直放你课桌里啊。”周遥小声说。 “不然我放哪儿?”瞿嘉没抬眼皮,一下子就明白周遥问的什么,交流全无障碍。 “当成宝贝。”周遥说。 “那也是人家女生费劲扒拉叠出来的,我不能给扔了吧?”瞿嘉蹙眉。 “你怎么不给拿回家去呢?摆你们家书桌上摆着看呗。”周遥酸得七荤八素,又不能说老子就是不高兴。 “拿回家去我妈不得问我?谁送的,哪个女生,干吗要送你,什么意思……”瞿嘉无奈地说。 瞿连娣肯定会旁敲侧击地问:这是谁送的?女生为什么送你这个呀,你们在学校都干什么了?满脑子别不装正事,高中时期先都给我专心学习……高三毕业再把女生带回家来! 周遥噗地笑了,哼,还是你妈妈好,我瞿连娣阿姨永远是站我这个山头的,只有我们遥遥可以从小学就领回家来! 他又问:“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夏蓝?特熟?” “不熟。”瞿嘉说,“初中就在这个学校的,小学也是。” 周遥现在才知道:“小学也是?!” 瞿嘉说:“她家就也是机床厂里的,以前也住旁边胡同,后来搬家了吧。就小学隔壁班的,你不记得了?” 周遥在心里说了一句“卧槽卧槽”,瞎了。 他真不记得了,完全没想到,他们朝阳一中“级花”夏蓝竟然也是机床厂的职工子弟,一直和瞿嘉同校。怪不得呢,怪不得挨到高一年级的中秋晚会夏蓝终于邀歌,还送礼物给瞿嘉。这就是有备而来,而且这个“准备”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 他是从那时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不对劲。 瞿嘉垂眼捻着手腕上的皮带手环,小声说:“我妈说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啊,”周遥一下子笑出来,“你妈终于知道我回北京了?” “我告诉她了啊。”瞿嘉无奈一笑,“她特别高兴,说请你过中秋节吃一顿好的,我说人家家里还要过中秋一家团圆呢,哪有时间来咱家?” 周遥又高兴了,心又放回原位:“那我这个周末就有时间吃饭!” 瞿嘉现出个小表情:“你非要来,想来就来……吃顿饭呗。” 周末去吃饭这事儿定了,周遥顿时恢复生龙活虎信心百倍,出门都红光满面,肾上腺素蹭蹭地往脑门上飙。而周末首先上线的,是他们区里举办的“朝阳杯”校际足球赛,第一轮比赛开战了。 杯赛是抽签分组制,每组四支队伍,出线两个,然后再捉对淘汰,直到决出冠亚军。 朝阳一中的大操场上,球场两侧的铁架子大台阶上,座无虚席,好多同学都来围观追风少年们的比赛。 跟他们同组的首场比赛对手,就是坐车两站地开外的朝阳三中校队。两家学校离特别近,老冤家了,整天就掐。不过,打比赛他们一中占个便宜,因为三中学校穷,没钱,操场修得特别烂,重要比赛通常都在一中的校园里进行——这就是主场之利。 喧嚣的看台上,瞿嘉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默,瞪着球场。而且以他一贯溜边儿的习性,他刻意坐在看台最顶上一层台阶,远离闹哄哄的粉丝啦啦队,俯瞰全场。 唐铮也在旁边坐着。这就是因为校队里有周遥,看台上又有瞿嘉,不然唐铮才不来呢。 “周遥上么?”唐铮瞄着场上,“首发里面没他啊?” “没有,替补吧。”瞿嘉拿眼一扫,都不用看脸,就远远地瞅一眼背影身型,他们的首发十一人里面,确实没周遥。 “希望能上场啊,遥儿踢得挺好的。”唐铮说。 “希望他别上,就替补席上坐坐看别人踢吧。”瞿嘉道。 唐铮噗嗤笑了,攘他一下:“什么人啊你!” 第45节 瞿嘉心态永远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周遥的比赛他每场必看,心里期盼惦记,看到那双高筒小白袜子就喜欢得不行,却又替对方叫累和担心,腰又痛了,腿又伤了,脚底又起大泡了…… 挺多女生都过来看球了。啦啦队里就有他们班的黄潇潇,嗓门特大一直在喊,还喊了“飞飞加油飞飞最棒”。看台的一角还坐着叶晓白,和其他女生坐在一起,长发背影非常安静,也不知是来看谁的。 “哎。”瞿嘉用下巴一摆,往某个方向示意。 “早就看见了。”唐铮说。 “看见了你过去坐啊?”瞿嘉说。 “我过去干吗啊?”唐铮道。 “别他妈装了。”瞿嘉冷笑一声。 “操,闭嘴。”唐铮也很郁闷。 “你以前就喜欢那类型吧,周慧敏。”瞿嘉评价。高中的男生们对女性的口味非常两极化,在电影里要么喜欢张敏邱淑贞这一派的,艳光四射烈焰红唇;要么就是周慧敏杨采妮,纯情女神冰清玉洁。 “谁说我喜欢那样儿的。”唐铮皱眉,“没有。” “你就是喜欢。”瞿嘉不屑地说。 认识这么多年了,简直太了解对方。越是唐铮这样儿校外到处混的没正经的痞子,越是在心里留了一份纯情的心思,不知将来留给谁呢。 “人家刚转学来的,还住校,我就帮着搬了一回行李,找了一趟宿舍舍管,没别的。“唐铮还解释。高中的住宿生极少,费用不菲,叶晓白是其中一位,家里住得比较远,家长工作也忙,但家里不差钱,平时就改成住校了,周末才能回家一趟,偶尔骑辆自行车在学校周围转悠。 瞿嘉一笑,都懒得戳穿。 “那你喜欢哪类型,什么口味给老子交代?”唐铮斜眼瞟着,“白雪”还是“陈菲儿”啊你小子敢不敢掏心掏肺来一句实话? 瞿嘉闭口不言了。 他就是不敢说实话。在厕所里一时冲动抑止不住他摸了周遥,还抱了,都不知怎么解释,事后就只能装傻不承认他摸过。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上半场双方互有攻守,朝阳一中在场面上整体占优,本来实力也略胜一筹,但比分上竟然各进俩球,扯成了2:2平。 现场看球又没有录像回看,就是看个热闹,周遥不在瞿嘉就走神了。很快就进入下半时,看台上开始焦躁。 “这场要是打平,对咱们不利啊,踢得太臭了!”唐铮说。 他们朝阳一中,是要力争出线拿好名次的,组里最弱一个对手就是三中了,必须胜,还要争夺净胜球啊! 而同组另两个对手都很强,东坝某中和高碑店某中。 以唐铮的话说,那些学校出来的都是牲口,咱们的校队身体上拼不过。唐铮参加市里田径比赛,那些人就是主要竞争对手。“拼不过,郊区那些学生太生猛。”唐铮说,“而且都改年龄,还吃药,我吃不过他们。” “吃xing奋剂?”瞿嘉问。 “吃啊!比赛成绩就关乎高考加分,多他妈重要啊。”唐铮说,“国际比赛才查药检,国内中学生比赛又不查,都吃药,拼一级二级运动员证书,高考有加分。” 场上对手就是死守加各种放铲犯规,让他们狂轰滥炸都无法得手。教练面色凝重,这时潘飞在中圈附近再次被铲倒了。 裁判斜着举手,吹罚任意球了。 教练怒而转身,指了替补席上拉伸热身的那几位:你,周遥! 潘飞躺在地上打滚,斜眯着眼瞧见周遥已经在热身了,助理裁判举了换人号码。 他于是继续打滚,可着劲儿地拖拉磨蹭。啦啦队里女生们担忧地喊:啊,飞飞怎么了,受伤啦—— 潘飞就是帮周遥再多耗两分钟热身时间,然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结果为这个吃了一张黄牌。 周遥在前场聚集的人丛中迅速跑上去了。 他头一次代表朝阳一中校队出场,除了看台上那群啦啦队的认识他,其他人认识他是谁啊?黄潇潇她们在喊,周遥你加油! 刚才判罚那任意球还没踢呢,攻守方都在故意拖拉,但拖拉的目的完全不同。 对手人墙已造好,任琼踩球站在那一点上,瞄一眼周遥:你来? 周遥眼色一摆:走你。 周遥过去就踩住球,任琼低头走开,然后突然启动,就往人墙一侧跑了! 他这一跑,一排人墙全动,对方后卫一激灵,眼神全部随着任琼走,贴身去盯防,这是要打配合啊? 周遥后退,瞄一眼守门员下意识游移的眼神和脚步,只用一步助跑,往那相反的方向,一脚直挂球门的左上角。 球进了。 太他妈轻松了,进球不过三秒。 人墙跳起的高度不够,任琼就是虚晃假跑,为真正的射手打掩护,而守门员根本来不及二次反应。 啊!!!!! 观众席和替补席都沸腾了,激动坏了。 任琼在对方后卫沮丧愣神的表情下嚣张地跑回来,一群人嗷嗷地拥抱,争着抓周遥的头发。 瞿嘉和唐铮提前都站起来了。瞿嘉反而喊不出声来,心跳卡在嗓子眼儿,唐铮抓住他猛摇晃“卧槽卧槽遥儿进球了!” 瞿嘉绷着表情,眼光追随周遥的身影……那就是操场上最好看的一棵大帅草儿。 丢球的一方非常沮丧,此刻终于知道周遥是谁了,开始狂盯他,贴身防守,有机会就下脚。 “卧槽,粗野啊,真下脚铲啊!”唐铮叫道。 瞿嘉盯着看,其实非常紧张。周遥在场上不停地躲,身形很灵巧,带球动作熟练。瞿嘉后来也发觉了,周遥是无球跑得慢,体力一般,但踢球者所追求的素质,是带球跑,带球速度要快。无球傻跑有什么用啊? “遥儿真快,脚上黏个球跑我肯定跑不过他。”唐铮乐了,“我能被球绊一跟头。” 周遥在中场就地360度一转,原地画了一个圆就甩脱一名后卫,然后在对方下脚跺他脚面之前就分球出去了,这就甩掉第二个后卫。 潘飞接球没往里冲,再回传给他,周遥撩起一脚吊入禁区,这一吊就穿越了对方的中后卫。任琼斜插,杀到了位置,脚弓一推! 太轻松了。 球又进了。 这是一个精彩的三打三,防不胜防。 瞿嘉站在那看台顶上,平生头一回看球看激动了用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其实是为周遥,暗暗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祈祷平安的动作。血管里有些沉寂许久的东西,隐隐地动弹,被文火慢炖着逐渐热起来。他也有很久都没正经踢球了。是他自己放弃了,完全封闭了。 时间流逝,胜负已分,对方是急眼了,一个简单粗暴地正面放铲,直接冲着带球的周遥就过去了。这属于恶劣伤人动作,迎面铲向小腿骨。 全场“啊”一声惊呼。 周遥腾起来了,那瞬间像飞起来,对方的鞋钉好像将将揣到他鞋尖,他来了一个前空翻,摔得相当夸张。裁判凶凶地又掏了黄牌。 瞿嘉双手掩嘴,紧闭嘴唇不吭声。唐铮在旁边说:“没踢着,没踢着他!我看见了。” 周遥紧接着又回敬了一记任意球。私底下练过很多次的小配合,潘飞埋伏在对方人墙边上,在周遥起脚瞬间突然转身就抹进禁区,球到人到,面对守门员轻松一挑…… 周遥就是当天场上熠熠发光的人物,仅出场25分钟,把对手整条后防线涮得七零八落。 比分牌上最终定格5:2,队友们抱在一起。他们赢了,还赚了仨净胜球。 第34章 刺目 一群帅气的小伙子, 汗流浃背地簇拥, 击掌, 庆贺本学年的首场胜利。看台上的啦啦队一会儿“飞飞好棒啊”,一会儿“琼琼超级帅”, 然后又“周遥牛逼啦”,都喊不过来了。 周遥从头顶扒掉球衣擦汗,从球包里拎出一件干净的套上, 肉色一晃而过。 对手就因为这个出其不意的换人, 被一个从没见过的新人打乱阵脚。周遥有一个进球, 两次助攻,还给对方造了三张黄牌。三中的那帮人拎着衣服和鞋垂头丧气走出场地。那个飞铲吃牌的家伙当时特意回头,满怀着恶意瞪了周遥一眼, 估摸也是气坏了不服啊。 瞿嘉低着头,重新把双手插进裤兜,慢慢走下台阶,悄悄地围观周遥享受那种全校同学的瞩目、胜利的荣光。 黄潇潇还是那样活泼, 跑到男孩子堆里, 抱着很多瓶饮料,给大伙发饮料,也递给周遥一瓶水,兴高采烈地聊着, 只看得见夸张的嘴型。 随即,瞿嘉和唐铮就同时看到,叶晓白也从看台走下去, 长发微微摆动,弯腰探身好像叫了谁一声。男生堆里,周遥立刻就回过头,咧嘴一乐,满脸是汗就跟叶晓白打招呼,看起来就是特熟的样儿。 瞿嘉那时微一愣,还没有看明白呢。 再之后,人员陆续散场,大家都往出走。校门口,又是那辆黑色轿车缓缓地驶过,应该就是周末过来接叶晓白回家的,私家车。 叶晓白本来应该周五放学就坐车回家了,这是特意等到周六下午,看完球赛才走。 车窗摇下来了,叶晓白坐在车后座,后座还有一位中年男人,看着就是家人,估摸就是她爸。 叶晓白微笑对车外打个招呼,周遥刚从车棚里取了山地车,球袜球鞋已经脱掉了,穿着拖鞋骑车,被叫住了,就停在黑色轿车旁边。 双方隔着车窗,叶晓白的爸爸显然都熟识周遥,都认识,热情洋溢地聊了好几分钟,好像还说“再来家里吃饭啊”。 唐铮:“……” 唐铮在校门口的自行车阵里拔出他的28“永久”,回头飞快瞟一眼瞿嘉的反应。 瞿嘉把盯着周遥的目光拔回来,面上也无表情,手底下猛地一拽,把自己的28“飞鸽”从一堆车子里像拽废铜烂铁一样拽了出来。稀里哗啦的,好像那辆车马上就要散架了,本来也是一辆骑了好多年的旧车,就是废铜烂铁。方才球场上沸腾起的一腔热血,蠢蠢欲动的甜美心情,突然就冷下去,兜头一盆冷水降下。 俩人都忒么傻了,都不讲话,也不想端详彼此间的表情,沉着脸迅速推车走人。 周遥好像还喊了一声:“哎你们俩等我一会儿啊?” 唐铮背着身回了一句:“先回去了,还得看店呢!” 也没什么可说的,唐铮低头掏烟,瞿嘉也低头掏烟,俩人心有默契,动作都神同步了。 唐铮给自己的烟点上火,顺手给瞿嘉递火:“去我那儿打台球么?” 瞿嘉:“嗯。” 瞿嘉默默地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俩人当街还在聊呢,然后一群球队队友就围上来,拽着周遥去吃饭了。 叶晓白乘坐的是一辆黑色丰田佳美,周遥骑的一辆宝蓝色的“捷安特”。山地车刚刚流行了几年,最火的国民品牌就是“捷安特”,据说是出口欧洲热销的名牌。 那幅画面,对瞿嘉而言极为刺眼。画面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刺到他了,却又让他说不出口为什么你刺了我眼、为什么你让我难受了。 …… 当晚瞿嘉和唐铮在台球厅里打通宵,打了好多局,一杆又一杆,快要把球桌上那几个洞捅漏了。 熬得眼眶都红了,但是俩人谁都不想说,绝口不提在校门口的感触。不爽,不开心,但也没什么好说的,难道怨谁啊? 第二天中午,就是周遥应邀来瞿嘉家里吃饭。 周遥都放弃了骑车,特意坐地铁过来的,因为携带较多,左右手拎着带给瞿嘉妈妈的东西。 按照瞿嘉给他的地址,他在地铁某一站下车,迎面就在那胡同口,抬头一看:“啊,你来接我?” 瞿嘉双手插兜,穿一双塑料拖鞋,站在风里淡淡地瞅着他。 周遥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坐地铁来啊?” 第46节 瞿嘉说:“你骑车也是走这条路,就这个路口。” 周遥笑道:“哎,你妈妈是不是特想我,老想我了!” 瞿嘉哼了一声:“想你想一早上了!” 俩人都是左手一个盒,右手一个盒,他们走过宽胡同,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再一抬头,周遥在秋日的阳光下绽放出他最真心真意的笑脸。 他看到瞿嘉妈妈了。 瞿连娣简直就是有心灵感应,可是没白稀罕没白疼了周遥,在屋里做着饭就觉着遥遥来了吧?手里还拎着洗菜的铝盆就出来等。 周遥都乐了,又觉着鼻酸,赶快点头哈腰大声道:“阿姨您好!” 那样儿就特像当初四年前,他在南营房小胡同,他遇见瞿连娣阿姨。这就是他们最开始遇见时的模样,瞬间就好像又活回去了,每个人都没变。墙头的草依然青绿,年华流过,但这份情谊他们都还留着。 瞿连娣高兴地喊了一声:“遥遥!!” 太热情了……瞿嘉垂下眼皮挠头,想挡住自己表情。 瞿连娣又说:“哎呀你带那么多东西干吗啊遥遥?不用!……就是懂事孩子,真客气,真乖。” 周遥得意地瞟了一眼瞿嘉:啧。 瞿嘉哼了一句:“我妈每回回娘家都没拿这么多东西……你干吗啊?” 周遥回头用口型道:我好啊,我乖啊。 瞿嘉他家就是在小学毕业之后,搬到这里了,因为瞿连娣从机床厂分到了房,母子俩都坚决不想再住陈明剑留下那房子,就搬了。然而厂里分到的这房,仍然不是楼房,楼房太抢手了就排不上,只分到这间平房。 “还行吧?遥遥,”瞿连娣招呼了一句,“我们家看着,比原来那破房子强点儿?” “挺好的。”周遥嘴甜着呢,讨好卖乖的,“您家原来的也不破啊,我可喜欢来了。” “呵。”瞿嘉一撇嘴,“你偶尔来一趟,觉着凑合还能忍。要是让你天天来,让你住这儿,你能忍胡同门口那公厕么?” “……”周遥嘀咕,“有什么的?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家门口的公厕。” “以前我拉肚子那回,真的是要死了。”瞿嘉自嘲道,“每次都要被熏死在茅坑里。” 哈哈哈,周遥笑:“现在呢?” 现在?瞿嘉小声说:“就使劲憋着去学校呗。” 瞿连娣都受不了了,真嫌弃呀:“你们俩,是准备吃饭呢么?你俩能说点儿别的吗?……还跟小孩儿那时候似的,没个正形儿。” “我一直在吃么,”周遥满嘴嚼着,腮帮子鼓着像猴子的颊囊,“阿姨您做的东西真的太、太、太好吃了!” 周遥刚进门时,桌上就摆了香喷喷的桂花糕和炸南瓜饼,而且不是买的,竟然是瞿连娣特意亲手磨了桂花豆粉、蒸了南瓜瓤子做给他吃的。 周遥胃口好,也给面子真捧场,抱着两盘点心狂吃。桂花糕里放了真的桂花,好像还有王致和的桂花酱,南瓜饼是红豆沙馅儿。 他自己亲妈哪会做这些?在家爷俩儿经常提一个特别冷的冷笑话。周遥说,“爸,您说说我妈她到底会做啥呢?”周凤城说,“我跟你妈妈这么多年,她就会作词作曲,别的她什么都不会做。” 瞿连娣终于说他,遥遥你别吃太多点心,我做的还有菜呐。 随即就是一大桌子好菜铺开来,除了记忆中的那盘蒜苗炒肉丝,肉丝多了好多,还有脆皮红烧大肘子,糖醋鱼,炸藕盒,锅塌豆腐,还有刀功厉害的凉拌蓑衣黄瓜。 吃到一半,瞿连娣突然站起来:“哎?差点儿忘了,洋炉子上那口搪瓷锅,瞿嘉你给端过来,那是一只樟茶鸭,应该是熏得差不多了!” 啊——周遥叫道:“阿姨我真的已经被您这一桌菜干掉了!我已经阵亡了!” 俩大小伙子于是合伙又拆解了一只樟茶鸭,也是真能吃,撑死了。 他俩还在瞿连娣的默许之下,各喝了一瓶燕京。只是,喝酒的人各自心情迥异,想着不同的事。 周遥心里特恣儿的,打个饱嗝:“呃……我都站不起来了呢。” 瞿嘉瞟他:“怎么着,还要抱你?” 周遥哼道:“你抱啊?” 瞿嘉嫌弃道:“你吃那么多,死沉的,谁抱得动你。” 浪言浪语地怼几句,别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心情都像屋子正中炉子里拢起的火,暗自闷着燃烧,却不敢吐出最明艳的火舌,最后只能捂死自己。 那天午后,瞿连娣又拉着周遥聊了好久,把所有事问了一遍,周遥就把所有能说的都回答一遍。 “真好,越来越帅,个儿也这么高了。”瞿连娣拍拍周遥肩膀,“说真的啊,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以为你不会再回北京了。” 瞿连娣抿了一下唇:“我觉着你即便回来,肯定也不会念朝阳一中这样儿重点都不是的学校,也就见不着了。或者,即使来这种学校,也瞧不上我们这种住小破平房的,不愿意再来了。” “我干吗不愿意来啊?”周遥一笑,“我肯定来,我以前就没少来么。” 瞿连娣意味深长的:“以前是你还小,给你块饼你就来了,傻乎乎的!现在你也不一样了,都长大了……” 瞿嘉冷眼插嘴道:“周遥现在学校里事儿很多,他忙着呢,也不会常来。您别念了。” 周遥皱眉,连忙说:“我也没有跟以前不一样了。” 周遥在瞿嘉家里待了挺久,没有想走的意思,就坐在床边,跟瞿嘉挤着听歌,希望还像以前那样儿。 瞿连娣瞅他:“遥遥,你这是,直奔着在阿姨家再吃一顿晚饭的意思了?” 周遥被戳穿了:“啊?我……那个……” 瞿连娣讲话爽快:“吃呗,我出去再逛一圈儿买点东西,周末农贸市场经常有平常不好买的菜和水果。你别走!吃!阿姨给你买去!” 周遥:“谢谢阿姨,您真好。” 瞿嘉:“……” 老妈刚一走,一间屋里少了那位说话嗓门最大的痛快人,蓦地就静下来。炉子立刻就显得响了,劈劈啪啪剧烈地燃烧。 瞿嘉蹲下,用铁钎子几下就捅灭了火。 “弄灭了啊?”周遥问。 “你不热啊?”瞿嘉说。 “刚才是有点儿热。”周遥说。 “本来就没到生火的月份季节。”瞿嘉道。 “那你们刚才生火?”周遥说。 “要给你做那只樟茶鸭啊。”瞿嘉道,“我一早上出去买的蜂窝煤,刚把管道通了。” 周遥微愣,都不好意思了,站起来。 他又赶紧问:“通风管道通好了?别又像上回似的堵了。” 瞿嘉说:“通好了,我也没以前那么笨了!” 周遥:“……” 瞿嘉捏着垫布,打开滚烫的炉盖子,另一只手用铁钩子捅下去,只一下就勾起两块蜂窝煤,把那两块烧成灰白的煤块拎到屋外,扔进铁皮桶里。 从小在家就干这一样活儿,动作是极熟练利索,一气呵成,脸上没表情。 这间房确实比从前的条件好多了,屋子大了,也带厨房的。但瞿连娣依照以前生活习惯,还是当仁不让地往窗口外面扩展使用面积,给自家又盖了半间厨房,和面做饼在屋子里,而需要大火爆炒就在屋外炒。煤气罐也换得勤了,生活上不至于再那样困难。 然而,家里仍然只有一间房。周遥一瞅那布局,大床被撤掉了,换成两张单人床,中间还隔着半扇隔板,就明白了。 瞿嘉那性格,半大小子肯定不愿再跟亲妈睡一张床,一定会自己睡;而瞿连娣,这些年仍然一个人,看来也没有给瞿嘉找个后爸。 “听歌么,你放个磁带么?”周遥就往瞿嘉的单人床上,一pi股坐定了。 “你干吗非坐那个床。”瞿嘉微一蹙眉。 “我不坐你床坐哪啊?”周遥很无辜地说。 “你坐那儿看不见电视了,你坐我妈的床能正对电视。”瞿嘉道。 “电视我在哪不能看……”周遥憋在心里不好讲,我大老远来的,我就是来看小嘉嘉的。 俩人坐在同一张床上,中间还隔着两米远,一个抱床头,一个抱床脚。瞿嘉把电视打开了,直接调到体育频道。 “有球,直播,国安对宏远。”周遥说。 瞿嘉也不说话,直直地望着电视屏幕,嘴里嗑瓜子。 周遥于是也嗑瓜子,嗑出一个,就悄悄捏在手里,一共凑出二十个瓜子仁,往瞿嘉眼前一摆。 “给你吃啊?”周遥笑,“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喂你了啊?” 他就耍赖强喂,都给瞿嘉塞嘴里。瞿嘉皱眉笑,嚼了一嘴瓜子,仰脖全都咽了下去,含糊着说:“别瞎闹了你……” “我靠,中路漏球了!……啊,宏远进球了?啊——” 俩人都盯着屏幕大叫,唉声叹气。 距离终于不到一米远了,周遥坐到瞿嘉身旁:“潇潇估摸是跟潘飞看球去了,你仔细瞅看台上,没准儿摄像机都能扫到那一对小贱人。” 瞿嘉淡淡的:“是么,他俩真去了?” 周遥说:“昨儿踢球赢了特高兴,潘飞肯定鼓起十八代的勇气去约咱们班花儿了。” 瞿嘉不说话。 周遥又说:“可惜打电话不方便,不然我想呼飞飞,问他是不是跟潇潇在看台上呢。” 瞿嘉道:“你去呼啊。” 周遥看着瞿嘉:“我每天早上呼你一次,你也不回复过我。” 瞿嘉别开视线:“我回复你跟你说什么?” 是因为已经太熟了么……还是因为反正在一个班,天天都见……彼此太熟悉却又有一层看不见的膈膜,愈发没话说了,我还回你什么啊? 球赛一转眼已经下半场了,场面仍然胶着。电视机屏幕外的两个人,也继续胶着,拉锯。 周遥从随身腰包里拿出cd机,插上耳机线,给瞿嘉塞上一只耳机,自己塞一只耳机。 就碰了一下耳廓耳垂,瞿嘉猛地躲了一下,浑身都绷起来。两枚耳机中间就连缀着一条线,让二人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了。 这就是长大了么,懂太多了。 瞿嘉扭头看了一眼,盯着那个cd机。 操,那是个索尼的cd walkman。周遥就是太忒么时髦了,别人还停留在听磁带的幼稚年代,周遥已经开始听cd了!这应该就是他叔叔周春城从南方倒腾水货,给他弄来的,还有很多港台和欧美的音乐cd。 “啊过了过了,传中啊……啊!……啊慢了……”俩人再次叹息,国安队又错过一次绝佳破门机会,围住城池久攻都不下。 俩人离得很近,呼吸和心跳可闻。 瞿嘉突然低下头,沉默不语,很想走,把这屋让给周遥一人儿吧。 第47节 周遥盯着对方侧脸,从后面把下巴挂到瞿嘉肩膀上,贴上了,从后面抱抱。 瞿嘉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一肘,顶开他! 周遥挡住那一肘子,猛地勒了瞿嘉的腰,手脚并用就往床上摁。 连带着挠胳肢窝,抱腰,卡脖子,掐脸。 耳机线早就崩掉了。男生之间打闹就是这几个混不要脸的招数,就地取材进行肉搏。 瞿嘉有点儿吃惊和别扭了,瞪着周遥,低声说了一句“周遥你别闹!”又是一胳膊想打开。俩人在床上一个缠着另一个,胳膊腿缠麻花儿,那姿势已经像柔术或者摔跤了。 “我就抱你一下不行啊?!”周遥也吼。 他故意闹的,俩人莫名其妙地好像一直就在疏远,掐个架都不行了么,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捏来捏去的么?厕所里捏都捏过,你身上哪儿我没捏过? 可瞿嘉就是不想跟他亲近。周遥被迫连腿功都上了,大腿肌肉很结实,膝盖硬朗,拼命想摁服这个人。 瞿嘉火了,突然爆了一声粗吼:“你滚蛋!滚一边儿去!” 闹着玩儿的闹急眼了。这一膝盖,周遥被撞了胃,从床上掉下去了,差点儿撞上那个热炉子。 俩人都咻咻地喘气,都怒不可遏,一腔邪火没处撒,只能互相喷射火苗。 周遥就觉着瞿嘉今天脸色不对,刚才是有瞿连娣在场,对他还比较客气,一直憋着火。结果就是他把捻子点着了,这就爆了。 “有病吗你?”瞿嘉瞪他一眼。 “我怎么有病了?”周遥看着对方。 “你往哪儿摸呢?”瞿嘉很冷地说,“多大了你还这样玩儿?” “怎么就不能玩儿了?”周遥脸色就不自在了,特委屈,“我怎么你了?你干吗就一直这么别扭,你以前也不是这样儿的。” “以前是以前,你以后少来腻歪我。”瞿嘉说,“你腻歪别人去!” 周遥被呲儿得满脸蒙逼:“瞿嘉你这人,你没腻歪我么?中秋节那天晚上,在厕所里,你摸没摸我?……你当时为什么抱我啊?” “我脑子抽疯了,我傻。”瞿嘉说,“你不就当我傻么?” “……” 第35章 龃龉 俩人但凡点起火吵架, 就是这样的, 都觉着自己十分委屈, 很难受,不骂几句简直熬不过去了。 周遥退后站在厨房桌板旁边, 瞿嘉靠着大衣柜。中间正好隔着那烧煤的炉子,把他俩隔开,不至于动手掐起来。 瞿嘉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 含在嘴边。 “你给我一根。”周遥伸手, 也要了根烟抽。 瞿连娣待会儿回来肯定要骂, 你们俩孩子都没正形儿,都不学好,竟然在屋子里抽烟。 “嘉嘉, 我就是觉着,其实有两个月了,你就一直这样。自从我回来,你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周遥喉头抖了一下, 很艰难地说, “你跟别人都挺好的,跟别的同学都能玩儿了,跟女生都能说话送东西,你就对我特别冷淡。” “我跟别人谁好了?”瞿嘉蹙眉说。 “你跟谁都特好, 你不是还跟一班班花约呢吗?”周遥喊道,“以前就是我带着你玩儿,你也信任我, 有什么东西咱俩人悄悄分一半。现在你是跟谁都好,你就是故意跟我找别扭!” “我没跟你找别扭,”瞿嘉矢口否认,“你自己贴上来老是黏着我,我就应该让你黏?” “我……”周遥气得脑门儿冒烟,“你他妈的,你当我贱啊?!” “那以后都甭来了。”瞿嘉说。 周遥脸色都不对了,眼眶迅速就红了,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 他这年纪,也较少情绪如此激动,毕竟不是小孩儿了,还能哇哇哭鼻子啊?家里家外,他也极少被骂,别人不会这样嫌弃他。瞿嘉这样说就是抽他的脸。这话特像当初瞿嘉还叫陈嘉的时候,说过的,“咱俩没有以后了”。 周遥轻声问了一句:“要不是你妈非要请我吃饭,你肯定不带我来你家?” 瞿嘉:“嗯。” 周遥:“为什么啊?” 瞿嘉:“你来了反正也要走,你来干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啊周遥?” 周遥被问结巴了:“我也没、没想要怎么样。” “你就没想要怎么样,”瞿嘉接口道,“你忒么闲得吗?闲得无聊了撩两下,你当我傻吗?” 周遥刚刚一边脸被抽过,“啪”,好像又被抽了另半边脸。 瞿嘉也像忍很久了,憋了俩月终于说出来。说话亦是浑身发抖颠三倒四,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瞿嘉说:“周遥,你现在是回来了,你下回什么时候走?” 周遥反问:“我走哪去?” “你不会走么?”瞿嘉盯着他,“你能在这样地方待着,待几天?待几年?……你每次来我们家串门,你来就是吃顿饭,乐一乐,你玩儿够了一转身你走了,你难道能住这片胡同区里面么?你永远也不会。那我呢?” 周遥突然就被烟气呛了,狼狈地咳嗽。 瞿嘉盯着他的那种眼神,就是特厉害,特别凶。他一直就很畏惧那样的瞿嘉,瞪他一眼他立刻软怂了。在别人面前能说会道脑瓜灵转,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就是怕对方凶他。 瞿嘉上前一步,一把拿走那根香烟:“别抽了,你连抽烟都不会。” 周遥小声解释:“上次是因为要回哈尔滨念书,我才走的。我没有北京的学籍,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难道不上学了吗?” “谁不让你上学了?”瞿嘉别过脸去,眼神愤怒而执拗,“你就回不来了么?你说过寒暑假回来看我,说完自己都忘了吧?几年了,你来过吗?!” 周遥都蒙了:“……” 这事好像绕着绕着又绕回去了? 好像突然明白瞿嘉还在纠结什么。 瞿嘉说话声音也抖:“周遥,说实话,如果,如果我那时候有钱当路费,我一定去哈尔滨找你,我还能每天早中晚给你打三趟长途电话呢。我就是没钱买火车票住旅馆,我觉着吧,你他妈应该不缺钱买张火车票吧?” 周遥:“……” 他赶忙说:“我那两年放假都忙别的事了,还去体校踢球,我就没有回来。你是因为这个生我气?……对不起。” “我知道你忙,我算老几?”瞿嘉别过脸看窗外,“你现在突然又回来了,你想跟我近乎就近乎,你又来个新学校心血来潮,又开始闲大发了?” 周遥说:“瞿嘉你这么说话,你是不讲理么?” 瞿嘉说:“我就是不讲理,我什么时候讲理过?” 周遥彻底无语。吃过这次亏再没有第三次了,吵架他从来都凶不过嘉嘉。 说到底,周遥你是那个有选择的人,你永远都有这个选择,是一脚踩进这堵墙,还是转头就跑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跑掉,就不会再回来。 而瞿嘉永远就在那堵墙后面,等着周遥进来,或者出去。那种画地为牢的无力感,以及等待的挫折,是很折磨人的,很伤人心。对生活进退有很多选择的人,很难理解那种由生活困境和感情贫瘠造成的心灵创伤。 两人都是眼眶冒火,额角青筋暴跳。 瞿嘉抽完一根烟,把烟头往炉子里一丢:“我妈快回来了,你赶紧走吧。我不想当着我妈面儿跟你吵架,我说她就是自作多情。” 周遥沉着脸,一声不吭迅速套上他的衬衫,拿包拿东西,都被逐客了,还不赶紧滚蛋? 他都滚到门口了,又转回来,从床头拿走cd机和耳机。 心里难受极了,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遥那天离开时的感觉,就是失魂落魄的。他坐在地铁里,直接坐过站了。 他没下车,都不想回家不想见人,怕被他爸妈问。他就沿着地铁环线一路坐下去,耗磨时间,转了一大圈才回家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失恋了,虽然他那时也并不明确,他在恋什么,他恋谁呢这是? 他心里拥有关于“喜欢”的强烈感觉,关于少年时代难以忘怀的记忆,是远远超越校园里男生女生之间偶尔的动一动心、撩拨几下,或者牵个小手,约一顿饭。 那些个“喜欢”,可能喜欢个两天、两个月,就一阵风儿似的过去了,忘记了,或者转移目标了。 而面对瞿嘉,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多年萦绕不散,随着年龄增长就愈发强烈,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和动心。于是,他一头热血地扎进来了,以为会得到热烈回应,以为俩人至少可以悄悄讨论那些不敢对别人启齿的隐秘情感,一个男孩子喜欢另一个男孩子到底怎么一回事……结果也兜头被泼一盆冷水。 没把他泼醒,直接把他泼晕了。 瞿连娣当晚买菜回来,左手拎了一只刚宰杀的乌鸡,右手拎着一条刚剖了收拾干净的鲜鱼,然后就瞅见家里这冷清样儿,简直气爆了。 大宝贝儿遥遥呢? 遥遥走啦? 屋里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儿,瞿嘉垂着眼对他妈妈说:“周遥回去了。我跟他吵了几句,我不想留他吃饭。” 瞿连娣特别看不过去她儿子偶尔的一次犯拧,那股脾气上来了,就是油盐不进软硬都不吃的德行。 什么脾气的人啊?你都多大了,谁愿意搭理你,以后谁还乐意跟你交往? 瞿连娣凑近了打量瞿嘉,气得,真是不知应该拿扇子给儿子扇扇风,把脑子扇得清醒清醒,凉快凉快,还是直接拿铁钩子来,劈劈啪啪抽一顿,能不能给你抽得聪明可爱懂点儿人情呢? 她儿子那脑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就疏不通。 内心有一扇门关着,打不开。 这或许也是少年时代积郁下来的情感匮乏症状,患病的人自己也很痛苦吧。不知谁能改变瞿嘉,能让瞿嘉软化,能像个正常的活泼可爱的男孩那样儿。 …… 之后在学校的这一个星期,周遥和瞿嘉俩人,谁也不想搭理谁。 男孩子闹别扭么,又不能像两只小野猫似的嗷嗷地互相揪头发或者用指甲划脸,那只能互相不说话了,各自生闷气。 偏偏还在一个班级里,座位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烦啊…… 周遥中午就拎着他的泳裤泳镜小包包,自己去练游泳。 他从瞿嘉的课桌旁走过,默默地瞟一眼,不吭声。 瞿嘉就也不吭声。 年级里,都已经在传一班班花夏蓝与二班酷哥瞿嘉之间的绯闻,还就是缘起中秋晚会那次对唱。大伙私下八卦么,说得可有影儿了,说瞿嘉那么个色又脾气硬的,真有人敢啃,也不怕硌牙,还是咱们年级“三朵花”厉害,主动献殷勤的都瞧不上,专门喜欢那种特痞特拽的男生。 这些话周遥听着可难受了。嘉嘉身边最亲近的人,不应该是他吗?多少年前他就下嘴啃着了,硌牙也都嚼烂糊了…… 随后就有一节体育课。现在他们年级的体育课,直接把所有学生分成两拨,会游泳的和不会游泳的。 会游泳的在大操场集合,可以自由选修篮球课足球课排球课,全年级混编,热热闹闹。不会游泳的,比如周遥,就被剥夺了选择权利,老老实实练游泳去吧。 瞿嘉是操场上的那拨,而且他选修了足球课。 第48节 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是如此矛盾。如果周遥不用学那个倒霉的游泳,原本就应该被体育老师邀请了来,客串足球课教练的。 他们这节课的客串教练,就是隔壁班的潘飞么。这小子嘚瑟的,板寸弄得油光锃亮,球衣球袜穿得帅帅的,一看就心情倍儿好。 能不好么?上周末国安对宏远的电视转播,镜头真的有扫到潘飞和黄潇潇! 潘飞确实是国安队铁杆球迷,是球迷协会成员。他原本就买了全赛季的套票,这次带女生一起去,很自然地坐在属于国安球迷协会的看台上,他是vip啊。俩人就在看台正中间,巨他妈显眼的一个vip位置! 好多人周末都看甲a直播的,然后礼拜一回到学校,这个大八卦就在学校里爆炸了。 “我们都看见了,就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穿的是绿色球迷服,飞飞你脑门儿上还系着红头箍!”校队里一群狐朋狗友集体起哄声讨。 “废话,”潘飞说,“我不系红箍,我难道弄个绿头箍?” “镜头一直照你们,你们俩还狂吹喇叭,呜呜呜地吹了90分钟喇叭,肺活量很可以啊你,飞飞?”任琼嘲笑道。 “咱们飞飞不仅肺活量好,体力能跑好几个马拉松呢。”周遥说。 “不准说!老子跟你们绝交绝交!”潘飞被说脸红了,就踹他们。 “跟他们绝交吧,不能跟我绝交。”周遥笑得可坏了,“潇潇是我铁哥们儿,跟我关系可铁了,以后别轻易得罪我啊。” 周遥在同学面前都是高高兴兴的,笑对人生。 难受也只能自己心里沮丧、落寞,别人都成双成对了,他好像失恋了。 …… 整整一节足球课,就看潘飞这小子吐沫横飞,不厌其烦地示范各种带球射门动作,脸上神采飞扬,每个毛孔都透出初恋的滋润。 名草有主了的小贱人,就是专门刺激一群单身狗的。 终于挨到下课,瞿嘉提早溜开几分钟,在走回教学楼的路上,拎着自己一双球鞋,脑子里想的就是,游泳池里那位到底练怎么样了?他哪有心思上足球课啊。 他径直就往游泳馆去了,进门,掏学生证给管理员晃一下,上楼,往游泳池里放眼望去。 扫了一眼就发现周遥没在池子里,骚蓝泳裤不在。瞿嘉拐了一个弯儿,鬼使神差地,就进了更衣室。 本来么,这就是下意识的,男更衣室啊。 瞿嘉进门往右看更衣室,一堆熟人和不太熟的同学,埋头抖来抖去,都正在穿衣服呢。没有。 瞿嘉表情漠然地再往左看,从淋浴室通往更衣室的小过道,周遥“哗”地就出来了,趿拉着塑料拖鞋,也是表情漠然俩眼发直。还忒么近视眼瞧不清楚,直不愣登地扯开大步就过来了,视线划过瞿嘉的脸。 瞿嘉:“……” 周遥:“???” 卧槽。 周遥低声哼了一句,脸“腾”的涨红了,手里毛巾捂住,一言不发低头冲向更衣室。 瞿嘉飞快地一扭头,转身就走,也好像目睹了让他心惊肉跳十分刺眼的画面,脸涨红了,下楼就跑,一路飞跑出去…… 周遥冲进更衣室,拖鞋都掉了一只,飞快地从柜门里掏衣服,穿衣服。 他们体育老师竟然就在他旁边的小柜门,挨着肩,一抬头就瞅见他。 “怎么啦?”体育老师也袒着呢,“有女生进来了?” “啊,没有吧……哪有女生啊。”旁边的同学左顾右盼。 体育老师一瞟周遥,一惊一乍的,忙叨什么呢你? 周遥低头不吭声,套个内裤差点儿没站稳在体育老师眼皮底下滑一个大跟头,越着急越穿不上。 他心里骂了一百遍:瞿嘉你个混蛋,欺负人,你丫对我耍liu氓! 其实有什么的,一个更衣室里全是男的。 在北方上学和生活的人,从小就习惯了一群guang猪在公共澡堂子里洗澡。他们俩小时候也经常一起去厂子里的大澡堂,老少爷们儿都是坦荡荡的。 可是,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变得不一样的还不止是身上哪哪儿的,像当初生理卫生课本里讲的那样,发育了,长得强壮了。改变的就是人的内心,情感,以及全副的注意力。 周遥就是被看了个正面特写,一丝儿都没漏下。 他一下子就绷紧了,每根头发丝都不自在。他是“被看”的,瞿嘉那个混蛋在他面前全副武装穿特严实,这样的遭遇太忒么让人委屈了,他差点儿就在一屋人面前出个大糗…… 第36章 狭路 那种滋味儿, 对于当时的周遥和瞿嘉, 都挺难熬的。 彷徨, 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没明白, 这样的身体和心灵悸动是怎么回事了,是有病吗。没人会教给他们,为他们解释, 也没地方翻书上网查科普啊。 瞿嘉当时跑出游泳馆, 面色发红, 大步流星地就往高中部教学楼走去了,路上还碰见夏蓝。 他们一个年级同时上体育课么,夏蓝选修的是女子排球, 也刚从操场回来,穿紧身的短袖t恤和运动长裤,ao凸有致,身材修长。念高中的女孩子, 哪些是天生丽质特别好看的, 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终于显露出来,风采都已经遮掩不住。 俩人一个直走一个斜穿过来,差点儿撞上。 夏蓝一笑:“哎,干吗去啊。” 瞿嘉一抬头, 视线僵在夏蓝脸上。其实就是心虚了,心里特乱,擦肩而过都没打招呼, 风一般的男子“呼啦”就掠过去了…… 夏蓝确实认识瞿嘉很久了,在瞿嘉名字还叫陈嘉、家里还有爸有妈的时候,就认识。当然,那时候瞿嘉也就小屁孩儿一个,穿着破烂的地摊货,头发从来都弄不整齐,孤僻地野在外面,野孩子似的。厂子里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男孩,但肯定不会有什么女生对他发生兴趣。 夏蓝就是机床厂车间工人家的子女,理所当然地念了机床厂附小,再考入朝阳一中。兴趣和情谊,就是默默然然地,一天一天积累生发的。 校园里,有人喜欢阳光灿烂型的男神,有人喜欢风趣幽默的男神经;也有人专门就喜欢瞿嘉这种比较偏门旁类的冷口味,比较难亲近和接触的,特别有挑战性。 因为瞿嘉很酷的,身上有那种“社会社会”的劲儿,沉默寡言,但又不像外面一帮流氓混子那样粗鲁凶恶。在校园里他也没炸刺儿,低调得还挺有性格,也就偶尔弹个吉他唱个歌,在校门口或者男厕所里抽根烟,上课开个小差,考试打个小抄,每天斜挎着书包骑一辆“28飞鸽”来来往往…… 夏蓝手里攥了两张电影票,就是他们学校旁边的电影院的票。 时代不同了,已经九五年了,这一年什么娱乐活动最时髦呢?已经不是窝在乌漆麻黑的小录像厅里看带子,而是看国家特许引进的美国进口大片儿。大片儿来了,“狼”来啦,观众都疯狂地涌入电影院了。 不是一个班的学生,如果要找对方,是需要等在教室门口说:“哎同学麻烦你,帮我叫一下你们班瞿嘉。” 周遥一抬头:“哦。” 他耷拉着脸,往教室里一探头:“瞿嘉,大美女找你呢!” 挺尴尬的,瞿嘉沉着脸也出来了,那眼神儿都能把地上的瓷砖剐开。他跟夏蓝说,我不去看电影,不用。 夏蓝说:“就两张票,我家长给我的,进口大片儿,《真实的谎言》,你心里想不想看?” 这片子在电影院放得可火了,当年最火的一部,施瓦辛格主演的,愣是卖六十块钱一张电影票。以当时的工资和物价,这就相当于男生女生约会不去吃平价小馆子非要吃米其林了。这种火爆的动作片,男生谁不爱看啊。 瞿嘉摇摇头,顺手就掏兜想拿烟,但没掏出来,被教导主任瞧见要扣班分的。他说:“这么贵的票,你甭浪费了,找我去看电影就是浪费你钱,你找别人看吧。” 夏蓝眼里有点儿小失望,还是笑的:“我找谁去看?我觉着你会喜欢这种片子吧。” 瞿嘉唇边吐出个表情:“咱们年级多得是男生想请你看电影,找谁不行?” “我不用别人请我看电影,我又不是没钱买!”夏蓝话里有话的,上赶着来的她还瞧不上。 “我也不用别人请客。”瞿嘉说,“我要是想找谁看电影,我就直接买票请他去看。” 说这话是心里憋着气的,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就是一个人的影子,就是在游泳馆更衣室里刺破他眼球的画面。 那画面之所以震撼,久久挥之不去,是因为周遥当时那样儿,浑身水光从正面扑入他眼帘,就是他夜深人静无数次所想象的画面,他所脑补的周遥现在长成的英俊又强壮的样子。想象与现实突然间就在感官意识里重合了,让两个少年都极度缺乏心理准备。 模模糊糊的美好的影子,突然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对象,潜意识里的情感和欲望都盖不住了,他俩就都慌了……怎么办,不知道,可慌了。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瞿嘉还是跟周遥坐一个桌的,只不过一个在桌子那头热聊,另一个在桌子这头沉默着埋头吃饭。 学校食堂么,本来也不能给你设置个单人雅座,全班男生就集中在这么一两张大桌子上,没人有那份细腻心思,去照顾你今天心情好与不好。 俩人一个星期没怎么说过话了,回避对方的视线。 “哎周遥,你是不是跟一班的那谁,‘白’,挺熟的?”同班男生问。 三朵花,在年级里以颜色为代号。 “一般熟吧,真没有很熟。”周遥说。 “那怎么看她老跟你说话?她跟自己班男生据说都不讲话的。”一桌子的人八卦。 “她刚进来高中,跟别人都不熟呗。”周遥说。 “那她怎么就跟你熟呢?”有人刨根问底。 “因为她妈以前认识我妈啊!她妈也搞声乐的,也在学校教课,所以她也会弹琴么。”周遥其实不想说实话,但又绝对不想成为全年级男生的“公敌”,“就是家长认识么,所以她才认识我,我没有跟她很熟!” 瞿嘉从餐盘里抬出两道视线,盯着,终于明白了。 叶晓白也是从外地转学来的,弄到了北京学籍,家庭体面、成绩优异还有文艺特长,这才给塞进他们朝阳一中。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进这个学校也有点儿委屈了。来了新学校谁都不熟,性格又腼腆,可不就只认识周遥一个男生么。叶晓白的爸爸那天在轿车上还说:周遥你帮忙多照顾我们晓白,别让她在学校有什么麻烦受人欺负了。周遥能不麻利儿答应着么? 叶晓白的妈妈也进了音乐学院教书,是教西洋歌剧与美声唱法的教师。比周遥妈妈来得晚两年,高级职称就还没评上,但评职称就是按资历排队,都早晚的事了。 原来就是这样的。 瞿嘉扒拉着餐盘里的米饭,打了一份红烧排骨的菜,一口都没动。 “原来是门当户对啊,你们俩?”有男生酸溜溜的。 “这词儿别乱说。”周遥突然严肃脸了,别扭。 “周遥你就说实话呗,到底有没有已经占了?”他们班男生都问他,“要是占了,我们就不惦记了。要是没有,那,我还一个哥们儿想约她呢。” 一般说“我哥们儿想约”,都是自己想约,还不好意思承认。 “你们约,赶紧的!”周遥爽快地说。 “周遥你小样儿,还装。”他班男生都跟着起哄,“都听说你中秋节那天跟叶晓白她们家吃饭来着……” “不是,别传谣!”周遥低吼一句,这顿饭吃不下了,一脑门磕在饭桌上,简直想死。那种被人摁在炉子上炙烤的滋味儿,真难受呢。 瞿嘉“哗啦”往后一踹椅子,一手托着餐盘。 瞿嘉转身走了,不吃了卧槽他大爷的,一手按着小腹隐痛的地方。 他偶尔会突然胃疼,只有碰见让他特别难受的事情,才会胃疼。 周遥看着瞿嘉漠然走开了。嘉嘉的餐盘里红烧排骨好像一块都没动,今天浪费粮食了,全喂给食堂门口那个装剩饭的超大号饭桶里了…… 周末,紧接着就是他们校队参加“朝阳杯”的第二场比赛,对阵郊区来的某一支牲口球队。 那个学校离城里特别远,按照杯赛一般流程,就把他们的比赛安排在附近另一所学校的操场。那是首经贸大学在朝阳区的校园,足球场就很上档次了,很正规。 周遥出场比赛前,有意地往看台上找,踢比赛还特意戴了隐形,看着清楚。操场旁边的所谓看台,就是一片铁架子台阶,稀稀拉拉坐着两校的啦啦队,各自拉着横幅摇旗呐喊,瞿嘉显然就没来…… 瞿嘉没来,唐铮那个没义气的,肯定也就不来看他踢球了。 第49节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 或者说,本来人家唐铮跟瞿嘉就是一条线上的死党,从一开始就是。家世、背景甚至阶层上的强烈落差,到今天才让两人感到如此刺痛,刺伤人心。周遥好像是那个站得比较高的,但这种刺痛感于他一点都不好受。他和瞿嘉好像离得很近,互相望着,但中间就是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 他已经很后悔那天跟瞿嘉拌嘴吵架。瞿嘉那号人,他都了解的,就是吃软不吃硬,每次耍脾气他撒个娇哄两句就哄乖了,为什么就不能温柔点儿哄哄小嘉嘉呢……可能就是年龄长了,面子薄了,他现在连撒娇都挂不住脸,也很怕一腔痴心热血得不到回应。 他们进校队训练,都能看出各个队员的家庭经济条件。从球衣、专业的鞋袜、护腿板、皮制的高级足球,再到各种健身装备,甚至平时用的药品和保养品,那都是家长用钱堆出来,一定都给孩子买最高级的进口品牌。练体育也贼忒么烧钱,校队这些队员,任琼,潘飞,刘春雨,家里至少都是小康以上水准,不然都踢不起球! 教练这次直接让周遥打首发了。 上一场周遥进了个直接任意球,上了射手榜和助攻榜名单,这就已经在各队面前露了相。这场的对手强悍,等不及下半场了,双方一开场就气势很盛剑拔弩张,开始猛攻了。 周遥在中路被堵,塞不进去,转而走边突破,随即就被对方死盯他的后卫一膀子撞出边线…… 边裁手持小旗子正好也跑到那儿,周遥“砰”的就跟边裁撞一起了,声音很大! 边裁倒霉啊,都有点儿蒙,捂脸晃了晃头,吓得主裁还跑过来问:怎么啦,还行不行了?周遥可没被撞晕,绷着脸回头盯了对方后卫一眼。 然后紧接着,他在下一次门前混战争顶的时候,俩人一起跳起来,不约而同全都架起了胳膊肘,“哐当”……都是球场上的阴招,用胳膊肘抡了对方的脖子胸口。 再紧接着,周遥在弧顶后方发力一记远射,轰向对方球门,那球生生地砸在了门梁上。 球门都晃了,可惜就是没进。周遥甩掉汗水,仰脸叹息。 就在短短一分钟之后,他再次突破时,还没来得及起脚呢,后方刮来一阵阴风,“哗”一记黑脚。又是那名后卫,直接把他掀起来铲飞了…… 这场球踢得,相当激烈粗野。 周遥忍着脚腕伤痛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俩人斗鸡眼似的,隔空飙了几句三字经。主裁一看这俩眼神不对,赶紧给分开了,友谊第一啊不许上火打架!潘飞冲过来推开周遥,然后转脸用更大的嗓门回骂了一句m,进不了球但嘴上绝不吃亏。 男生之间踢球打比赛,有时会踢急眼了的。 更何况,有人就是心情不好。私底下谁还不应该是被人捧在手心儿里的宝宝呢?周遥心里可委屈可不爽了。 踢了一场闷球,两个学校僵持不下,谁都没能破门。最终0:0收摊了。 比赛结束散场后,学校体育部领导用两辆大面包车把他们拉回学校,向队员们慰问鼓励了一番,踢得不错都不错,场上被犯规、挨了踢得也都辛苦了哈,平局没关系,下场球再接再厉! 周遥从车棚里推出自己那辆山地车。周六的校园静悄悄的,搞社团活动的学生干部们零零散散地进出。 “大爷好,嗯回家了!”他对校门口看车的老大爷一笑。 他又下意识瞟一眼校外存车的树荫。瞿嘉一般都把车放在大门左手边第二株白杨树下面,他一眼就能找到。今天果然就没来过,树下空荡荡的,没有瞿嘉的28“飞鸽”。 周遥也没急着回家,推着车在街边走,大约一站地,漫无目的地逛。他转弯进胡同口,就进了一家音像店。 那间店在附近也挺有名,是学生们常去的据点,店名就叫“红旗下的蛋”,取自崔健一首经典老歌。 店里经常卖老版磁带和电影,挺怀旧的,周遥就喜欢。他在货架最里面最底下的一格,突然发现了一张cd。 那碟很旧了,仅有一张,看着就像二手的或者从哪里倒腾收购来的。cd封面是那位外国面孔的英俊的小少年,很熟的脸,就是电影的原声大碟啊。周遥一眼就看中了,端着cd看了好一会儿,脑海里不停回忆那激荡的歌声…… 周遥买了cd,揣在球包里,趿拉着拖鞋走过胡同。 他也没注意,从他身后就有几个小青年跟着出了音像店,然后,就在胡同口截住了他。 说是小青年,其中两人校服裤子暴露了身份,根本就是学生么。穿的就是附近三中的校服,蓝白色的,没比他们一中校服更好看,都特别土。对方“呼啦”一下五个人围上,周遥抬头吃惊:“你们干什么?” “周遥,你行啊?”对方就找茬儿挑衅。 “我行什么啊?”周遥反问。 “你在球场上是不是很牛逼啊。”对方嚷道。 挑衅为了什么事呢? 原来还就是踢球那档子事。周遥一下子认出来,其中一人,就是上个周末在比赛里飞铲过他然后吃了黄牌的那位愣头青。 九十年代校园里,男孩子打架闹事,是常有的事,好像每个学校里都曾经有过。学校与学校之间闹矛盾,捉对相爱相杀,那就更常见了。 朝阳一中和朝阳三中,俩学校隔着两站地不远,就是互相看对方贼不顺眼的相杀cp,打过架的。 周遥完全没想到,对方球场上惨败还吃黄牌,吃了亏,都一个星期前的事儿了,会想要在这里找回来。 而且专门等到他今天落单,跟校队其他队友没在一起。他刚踢完一场比赛在场上踢了七十多分钟,筋疲力竭,他实在没力气打架。 那时还没有“校园霸凌”这么高级的概念,就是有人憋着想揍他呗。 那几人推推搡搡,抢钱抢东西了。 周遥的球包被抢,那帮人倒也很识名牌货,先就把他的球鞋和护腿板抢走了。 然后还要翻球包里别的东西,周遥怒而抢回去,对方一伙人就要踹人了……周遥“啊”得吼了一声…… 胡同口一阵自行车铃声飘过,是长发白裙的身影。周遥一抬头,竟然瞧见熟人。 骑车的女生也一愣,就是周末没有回家在校园附近随便逛逛的,下意识停下:“周遥?你在干什么呢?” 那几个混混学生也回头一瞅,流里流气地哼道:“呦——你谁啊?” 是叶晓白。 叶晓白也微微吃惊,但一下子就瞧明白这五人围攻一人的阵势,是男孩子打架啊。 周遥一甩眼色,很爷们儿地说:“没你事,走吧。” 叶晓白蹙眉,也挺惊恐,蹬着车赶快走了两步,再次回头。 有人开始不怀好意地吹口哨了,周遥喊了一声:“你快走啊!” 叶晓白蹬起自行车,飞快一溜烟地骑跑了。 卧槽。 卧槽。 周遥在心里骂了两句,今天肯定完蛋了,倒霉挨揍了。 叶晓白那种娇娇弱弱的女生,确实无力帮他打架解围,跑掉了不能算是人家不仗义。假若这时候撞进来一个黄潇潇,那泼辣的大嗓门都能吼退几个男的。 第37章 解围 叶晓白当时是一路在自行车道上逆行, 骑得飞快, 迅速就回到他们学校门口。 这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 脑子可一点儿不笨。留在那里难道陪周遥挨打么?当然是跑回自己学校喊男同学出来帮忙打啊。 生在这个年代的,谁还没见过校门口打架呢。就骑车的五分钟内, 叶晓白在脑子里策划了一番思路,先找有没有学校足球队、田径队的生猛队员,再找有没有高中部的相熟同学。如果都不在, 就准备跑去学校体育部喊体育老师帮忙了。 她在校门口猛地刹住车:“哎同学你……” 她撞见的熟人, 正站在自行车旁边, 大白杨树底下,旁若无人地抽根烟,眼神涣散没有聚光点。叶晓白轻声叫道:“那位同学, 你是跟周遥一个班的吧?” 瞿嘉抬起头,没表情,真是不想碰见谁就专门碰见谁。 叶晓白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两人没有讲过话, 她飞快地说:“你们班周遥, 在那边小胡同里,被三中的几个学生给围了,好像是要打他!” 瞿嘉脸色突变,烟头还捏在手里:“哪儿?!” 叶晓白赶紧往那方向一指:“就三中那边那条胡同, 有一家音像店的……你快去叫你们班男生。” 瞿嘉拎车就走:“音像店?” 叶晓白细声细气的:“就是红旗,红旗下的,下什么来着?” 瞿嘉:“下的蛋!” “对对, 就是‘红旗下的蛋’。”叶晓白话音未落,瞿嘉已经骑车从她眼前疯似的掠过。 叶晓白遇见瞿嘉并不是巧合。大周末的,她怎么没遇见别人呢? 周遥事后也就明白了。就在大约一小时之前,他那场球结束了,有个人从首经贸大球场的后门悄悄离开,骑着28“飞鸽”肯定会比面包车慢很多了,慢慢悠悠地,这才一路骑回学校门口,正抽根烟准备回家呢……所以,这不是巧合。 夕阳染上胡同口的房檐,带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给房顶芳草连绵的景色添了几分小浪漫。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瞿嘉突然出现的时候,周遥正在墙角抱头护住要害。胡同里曾经过去了好几名骑自行车的路人,成年人,就是漠然地看一眼,就过去了。街上没人管学生打架这种小事。 周遥就听见有人喊他名字:“遥遥!” 然后呢,从好像老远的地方就抡过来一个老大个儿的黑色家伙,他都没看清呢,就抡到眼前。 等他终于看清楚了,一个踹他的家伙已经被抡趴下了。 那个黑色带飞轮的巨型武器,是瞿嘉的自行车…… 瞿嘉就是扛了自行车抡人,砸跑了两个。那眼神就先吓死个把胆小的,其他几人一看形势不对,眼神不对,都怔住了,往后退去。 本来就是三中的几个坏学生而已,成群结伙,学什么不好呢,非要学人家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学又学不像,见着个真厉害的立刻就变怂炮了。 几个怂炮见识了在街头怎么“打架”。 那辆破铜烂铁似的“飞鸽”,骑起来丁咣作响乱掉零件,时刻都像要散架阵亡了,原来是这样抡散了的。 周遥从地上站起来,一愣神,赶紧喊道:“瞿嘉算了,别打了。” 瞿嘉一眼就瞅见周遥的白色恤衫上,有几个黑鞋印。 很明显的,在肩膀和肋下腰上,都有鞋印。 瞿嘉再一抬眼,就瞄准了那天踢比赛飞铲过周遥的人,他记得那小子的脸,早就不爽了。 那小子也想拾起自行车来反击,瞿嘉飞起一脚…… 那天随后,两人是骑自行车跑掉的。 周遥之前差点儿连山地车都被人抢了。瞿嘉干傻了那几个怂炮,此地不宜恋战,一起骑车掉头飞快地离开了。附近可是三中的地盘。 已经骑出去一段路,终于松一口气,瞿嘉回头看周遥:“你这样儿,还能回家吗?” 周遥说:“别回家了,让我爸妈看到不好。” 瞿嘉一瞟,周遥竟然光着脚,没鞋穿! 瞿嘉:“你鞋呢?” “我拖鞋刚才打架打掉了么。”周遥委屈地说,“他们还把我球鞋抢了。” 学生们最识货了,周遥兜里反而没带多少钱,身边最值钱的一定是那双打比赛用的进口名牌足球鞋。第二值钱的是胯下这辆“捷安特”。 “操。”瞿嘉懊恼,又开始担心周遥下一场比赛没有球鞋穿。 瞿嘉刹车停下来,周遥就也停下来。 瞿嘉把自己脚上的黑色“片儿鞋”脱了,甩给周遥。 第50节 “哎,别,你穿什么啊?”周遥说。 “你不是还要踢球么?”瞿嘉蹙眉,“你的脚比我的脚金贵么!” “我不穿,你穿上么。”周遥说。 瞿嘉白了他一眼,你爱穿不穿,光着脚板蹬起来就骑跑了…… 瞿嘉就一路骑到东大桥的台球厅,周遥跟在后面。这么狼狈,脚上鞋都凑不齐两双,既不能回周遥家,当然也不方便去瞿嘉家里。 瞿嘉轻声提醒:“走后门过去,洗洗身上,脸。” 俩人就溜到台球厅后门的小屋,老板或者看店小哥经常睡那屋的。后门那里有个水龙头,俩人都把脑袋在龙头下面冲一冲,把脸上的灰土弄掉。 “你最后那一脚太狠了……”周遥心有余悸,“没把人家鼻梁踢歪啦?我看那小子鼻子出血了。” “我想踢死他。”瞿嘉哼了一句。 “哎,不至于的。”周遥反而随和,“我今天倒霉遇上他们,老子平常也都前呼后拥的。” “那天比赛他铲你了,” 瞿嘉眼神突然阴下去,“从正面飞铲,奔着你小腿迎面骨去的。你躲开了,不然你就腿折了。” “啊?哦,”周遥说,“你还记着这个。” “我记着了。”瞿嘉说。 周遥也是早就发现瞿嘉这人多么记仇。别说是一个礼拜前的球赛,三四年前哪哪儿得罪过这人,都被记着号儿呢,一个一个算账。 “你以后别去那边逛,你不知道,那本来就是三中的地盘。”瞿嘉说,“你要再去‘红旗下的蛋’,就带上你们校队潘飞和刘春雨那两个猛的,能给你当保镖的。” “我以后不去了么。”周遥小声讨好道,“再去就带你这保镖……你真拿自行车砸啊?吓着我了好么,我胆儿小着呢……” 瞿嘉头发上滴着水,水流进恤衫里面,半湿的。胸、腰、腹肌……身材隐现。 周遥突然一笑:“你还说我,你凸点了!” “靠。”瞿嘉转身就想走了。 周遥一把拉住胳膊:“好了么,不闹了么。” 借这良辰美景赶紧就坡下驴,赔笑脸哄着大爷啊。 瞿嘉:“谁跟你闹。” 周遥拉了对方手腕摇来晃去,就像小时那样:“不跟我别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对不起,对不起么。” 瞿嘉板着脸的,想甩开手腕还他妈甩不开了,周遥简直太黏糊了:“你……手上有502啊你。” 俩人推着摽着进屋。 夕阳西下,天暗下来,一盏小灯照亮几平米的简陋逼仄的小屋。 房间越小,彼此的存在感就无法回避,眼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让人惦念的人啊。 两人坐在床边说话。瞿嘉给周遥找了双拖鞋穿,然后看他脚。 周遥说:“没有,没事儿,没伤到……我脚底一层茧子,硬着呢,脚底跟板儿砖一样厚。” 他然后就扳过瞿嘉一条腿,非要看对方的脚伤到了没有。 “别乱摸,成么?”瞿嘉蹙眉。 “就摸。”周遥说,“我量量你腿有多长。” “量够了么?多长啊?”瞿嘉瞟他,“量完了你特自卑吧?” “我自卑?腿长管什么用,”周遥嚣张地说,“我还腿粗呢。” “你最粗,摸你自己的!”瞿嘉被烦得不行了,神经遥,话痨遥,黏糊遥。 这个黏糊遥然后又非要说瞿嘉光脚骑车脚丫子辛苦了、瞿嘉大爷需要伺候,于是去打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进来,泡脚呗。 瞿嘉把脚泡进去了,那暖意是从脚底脚心一直往上走,走心的,让他忍不住想笑话某人:“我没说我脚疼,我今天又没踢球,我又没起水泡。” 周遥在一旁看着:“哦,那,是我踢球了,我起大泡了,我也想泡着!” 眼前就一盆水,周遥的俩大脚丫子也塞进来了,耍赖呢。 水“噗”的一下就溢出一半,流满地都是! 溢的不止是水吧,还有心情吧。脚贴着脚,就是肉贴肉了,光溜溜的,一下子就搅合一起。周遥本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开玩笑瞎闹,结果又把自己闹蒙逼了,当时浑身都快炸了,那种触电的滋味是从脚心一路沿着尾椎骨往头顶蹿的。 瞿嘉也低着头,俩人同时都把脚撤走抱回自己怀里,都蜷成两只好像受到惊吓的猫。灯下只剩半盆荡漾着涟漪的水。 都触电了,陌生的快感,让人慌极了慌极了…… 瞿嘉迅速擦干净脚下地,把擦脚布甩给周遥,几乎扔周遥脸上。 周遥拎回那个球包还扔在地上,也沾了脚印和土。 “抱着个球包挨踹,你是傻的么?”瞿嘉说。 “我也没有只抱球包么,我还抱脑袋了呢。”周遥说。 “把包赶紧给人家呗,不就抢你点儿钱么。”瞿嘉一把拉开拉链,然后慢慢地,拿出里面的那张cd碟。 周遥今天也是挺狼狈的,球鞋连同球袜和护腿板都被顺走了,包里就剩一张毫不值钱的cd,只在他眼里还存有一份价值。或者说,情谊无价。 瞿嘉看着cd封面上,那帅气的外国小少年,眼底有淡淡的灯火和心火。 周遥解释了一句:“我就在‘红旗下的蛋’碰巧看到这个,我肯定买啊!” 他又说:“嘉嘉,你现在也不给我唱歌了,我就只能自己听cd了。” “我没有不给你唱。”瞿嘉回避他的视线围追堵截,“我都变声了,多大了现在,我现在这破嗓子,还能唱这个么?” 俩人绕来绕去,都是拐着弯儿地绕,心里明明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却永远顾左右而言他。 不敢吐出那个雷,不知怎么向自己最在乎的人开口。 想说:我很惦念你,做梦总是梦见你,我沾你的皮肤都会浑身炸,我不懂为什么这样这样的喜欢你……我们怎么办呢…… 哎,周遥一伸手去捏瞿嘉的脖子,捏喉结:“你嗓子好听着呢!” 瞿嘉躲开了,就不给你捏。 喉结部位比小时明显突出了。男孩的心和身早就变成男人的心和身,一切都不一样了。 “嘉嘉,我知道你还记恨以前的事。”周遥光着脚,盘腿坐在乱七八遭也不知谁的床上,“因为那几年我没有回来,也没跟你联系了。” 瞿嘉不说话。 “其实我想找你来着。”周遥说,“当时没联系上么,也是我蠢,我当时……” “我没再生气了。”瞿嘉不看他。 小破屋的门“嘭”一声从外面开了,其实就是联通台球厅和里间的一道门,也没有锁。 唐铮的大脸闪进来,哼了一声:“还聊呢?聊多久了这是?” 周遥:“……” 唐铮说:“你俩聊、聊、聊不用吃晚饭的啊?” 瞿嘉冷眼一瞟:“又不跟你吃晚饭,没你事儿。” 唐铮把嘴一撇:“呵,我就是告诉你俩,早就瞧见你们从后门溜进来的,躲屋里洗脚还是洗澡呢这是?洗鸳鸯浴能洗这老长时间啊!这门可不隔音的啊!” 周遥和瞿嘉顿时都暴躁了,异口同声:“没洗完呢!出去出去出去——” 唐铮忿忿地嘟囔几句,很不爽,“啪”把门又给撞上了…… 这门果然完全不隔音,听见芳姐在外面八卦了一句:“那是我睡觉的床,他俩在里边儿干吗呢?” 唐铮说:“鬼知道干吗,俩人坐在你床上抠臭脚呢!” 瞿嘉:“……” 周遥隔着门吼:“你才抠臭脚呢!!” 唐铮这是还吃着一口老醋呢。瞿嘉懒得听唐铮瞎扯淡,心思专注而专一,转脸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说,我本来是想找你的么。”周遥眼里透着彷徨和急迫,“那时确实特别忙,每个假期就是去体校训练和打比赛,要么就是学校班干部搞社团活动,给我派一堆任务!我去了一趟全省组织的松花江什么少年开辟航线行动,还出过国,去日本参加了一趟交换生夏令营,暑假时间稀里马虎就混过去了!……” “知道了,”瞿嘉垂眼道,“没生气了,你甭说了。” 周遥继续:“我其实还来过北京一趟,不是放假,是学期中,当时特别想来找你。” 瞿嘉猛一抬头,盯着他。 然后呢,为什么没来找我呢? 我等你啊。 瞿嘉的话憋在喉头。 “哎,那次我也不是来旅游探亲,学期中么,我们校队成员旷着课被拉出来打比赛,是一个很重要的全国少年赛,正好就在北京,本来是好机会。”周遥一脸苍凉无奈,回忆往事还带着跌宕起伏的情节感,“当时时间挺紧的,队伍里管得也特严,来了北京,不由分说就被我们领队和教练塞到宾馆里,就是北体大附近一个宾馆,勒令我们集体休整睡觉,不准出门乱跑,说是怕我们跑去簋街喝啤酒撸串儿误了第二天比赛! “四天,一共打了四场比赛,每天就像一匹脱缰的牲口,累个半死,累毙了我了……” 其实周遥不用再渲染夸张,他一句“累毙了我了”,瞿嘉就心疼他了,还有什么埋怨什么生气的? 周遥想说话的时候是真能说,说评书似的:“我们附中少年队超级牛逼的,第四场就已经决赛了,我们打决赛了拼命了呗,打完这场就可以解放了,能在北京休息一天再回去,而且学校领导说打赢比赛有飞机坐,输了就只能坐火车硬座回去,能不玩儿命踢吗!” 瞿嘉打断他:“然后呢,比赛赢了么?” “赢了。”周遥暴露出纯真又骄傲的笑容,“我们少年赛夺冠了啊!你这种人,一点儿都不关心球赛的?” 关心个屁,瞿嘉盯着他。老子关心你,球赛是什么玩意儿? 周遥说:“我本来以为,比赛完后就能解散放羊一天,我就能出来,结果就在那场决赛,我疏忽大意了,受伤了呗。” 瞿嘉:“……” “你可能瞧见过么?”周遥就坐在床上,顺手扒开自己运动裤裤管。可是那裤管比较瘦,从下面不好撸,撸不上去。他只能干脆解腰里裤绳了,从上面扒开,扒到大腿根儿给对方看。 周遥右边大腿内侧有一道伤口,已经变成浅红色疤痕,看起来当时应该挺深的。 俩人一起游泳瞿嘉瞧见过,但他就没问,假装自己没有偷偷瞟过遥遥的大腿和屁股。 “赢个决赛付出代价老大了!”周遥说,“对方有个侵人犯规,也不好说是不是故意,可能就是意外么,收不住脚了。当时门前混战争顶,我俩一起跳起,我先落下来,那个人后落下来,一脚踩我大腿根儿上了。” 瞿嘉在灯下后背一抖,下意识的,大腿好疼啊。 足球鞋底是带鞋钉的,下落时惯性很大,带着体重的冲击力,鞋钉凶残地划开了大腿内侧肌肉。周遥当时就重伤倒地,血染沙场。 第51节 第38章 比心 周遥大腿上那道伤疤早就愈合变浅了。那疤却好像突然又活了, 从暗处挥起一刀就砍上瞿嘉的心口, 砍出新鲜的伤口。在那里愈合, 在这里又洇出血。 “甭再踢你的球了,小身子骨儿。”瞿嘉嘟囔一句。 “我踢球帅不帅?”周遥满不在乎地一笑, “你就承认我帅么。” “那脚就故意踩你的吧?”瞿嘉又火大了,不爽,“往哪儿踹呢?幸亏踩偏了, 不然一脚踩破你的dan, 你就傻么。” “哎——没有, 没事儿了。”周遥赶紧安慰一句,“蛋没破”。 瞿嘉把手覆盖上去,小声说:“不疼了?给你揉揉。” 这句话就值得了。 周遥怔了一下, 就下意识的,猛地把恤衫往下一扽,短款愣是拽成长款,恰到好处地遮住。其实还没怎么着, 就心虚脸烫, 简直是欲盖弥彰。瞿嘉也赶紧把手移开了。 瞿嘉冷笑他:“拽成裙子?再拽啊。” 周遥回道:“腿好看,爷们儿不怕穿裙子。” 瞿嘉说:“是,你就爱这个。你小时候还喜欢涂口红刷睫毛膏。” 周遥怒骂:“去你妈的,我才没有呢!” 瞿嘉把嘴一撇:“赶紧把你裤子提上, 别晾着!” 周遥坐着不动:“哎呦——陈年老伤又疼了呢——” 瞿嘉猛一转身,伸手袭人了!周遥“啊”一声,在人家芳姐的床上滚走, 提搂着他的裤子躲开瞿嘉偷袭他的手,光着脚跳下床。 这好像还是瞿嘉头一回主动那样儿闹他呢,也摸来摸去的。周遥大跨步跳下床,才晃过神儿来,跑啥啊,傻逼啊你周遥,长没长dan?应该反扑摁倒啊……每次自己在被窝儿里脑补的,都是翻来滚去浪出天际,见着本人,就又害臊成这副怂样儿。 见着嘉嘉,拉手都不好意思拉一下。 瞿嘉给他笑一下,被他哄好了,他心里就漫天放起烟花了。 …… 这事暂时过去了,回到学校,校队的哥们儿还有班里同学,听说周遥在校外差点儿被三中的小混混暗算了,都咬牙切齿得,说下回再碰见了一定干他们,替周遥出这口气。 “三中的就是嫉妒咱们学校,篮球打不过咱,足球也踢不过咱,中考高考也考不过呗。”任琼评价道。这种学校与学校之间记恨结仇,渊源由来以久,很难说得清了,就跟他们朝阳一中的也很嫉妒八十中一样。 “就只、只能,在打架这事儿上。”刘春雨深沉地说。 “下回干丫的!”潘飞一句话替大伙总结了。 他们那时候心里都很鄙夷三中的混混学生。站在云端的人,也不会想要和泥间的那些人群交错往来。 三中的地位,就是在附近一大片学区里,把成绩排在最低档的学生大拨轰进去,像轰进集中管。这样的生源,能指望学校办成什么样呢?因此,很多家长都说,学生进了三中就完了,好孩子也都学坏。抽烟、打架、搞对象,此为学生时代的“三宗罪”。 那一档次的学校,都没几个能正正经经坚持到高考,有些初中毕业就不想念了,有些就转入中专或职高。这还不算最烂的,当时社会上,还有更低一档的集中营场所,叫做“工读学校”,专门容纳学籍档案上有污点甚至犯罪记录的未成年人,家长们谈之鄙夷变色,吓唬小孩儿就是这句话,“你再不好好学习就把你送到工读学校去!” 周遥和瞿嘉还是那样儿的,结伴晃在校园里,但也瞧不出比其他同学更亲密。男生么,通常都是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嘻嘻哈哈,邋里邋遢。 午餐时间,在食堂排队打饭,周遥排在前边,打完自己的一大盘子,说:“后边儿那位他不吃素菜,他要两份土豆烧牛肉,麻烦您给他两勺啊。” 瞿嘉埋头瞄着周遥的后腰,走神呢,刚一递进餐盘,chua chua的被打饭师傅盛了一勺半的土豆烧牛肉。勺子抖,抖,抖,还把牛肉抖掉了,就剩土豆了! 打饭师傅抖勺技术一流,还抱怨一句:“太挑食,都要土豆烧牛肉,这都没了,后边儿人吃什么啊?” 瞿嘉:“???” 周遥一乐,拽着瞿嘉走了。 瞿嘉瞪他:“这是你给我打的土豆么?你这么爱吃土豆?” “啊。”周遥说,“本来是帮你要土豆烧牛肉么,哈哈,吃我的肉吃我的肉。” 食堂里,长发长裙翩然而过,仍然很好看,很恬静。 叶晓白每次在校园里走过,周围就一片安静,男生和女生都鸦默雀静,都会回头看。对美的欣赏人人都有,而有些美是符合人类普世价值的。 “没去谢谢人家?那天帮忙捞你一回。”瞿嘉说,“不然你就真被揍了。” “我去谢了啊。”周遥说。 瞿嘉:“哦。” 吃完饭往教室走回去,瞿嘉足足沉默五分钟,突然站定,问:“你们俩中秋节一起吃饭了?” “啊?”周遥也没傻,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说叶晓白?” “嗯。”瞿嘉一桩桩一件件都给周遥记着。 “不是那么回事儿。”周遥赶紧解释,“就是上回说的,她妈妈跟我妈妈老早就认识,又是同事,就过节约一顿饭,去外面吃的。” “你跟叶晓白约啊?”瞿嘉看着他。 “什么啊,是我妈约她妈!”周遥一瞅瞿嘉盯他的那种眼神,立刻就怂了,“就两家人凑一起吃顿饭,大人聊天,我就是坐那儿闷头吃的!” 都有搞声乐背景的两个高知家庭,家长安排着一起吃了顿饭,就在当时红极一时的“阿静粤菜酒楼”。“阿静”是广东一个年轻女老板搞起来的,那老板名字就叫阿静。这也是北京第一家有名气的粤菜馆,自那时起,南方高档菜系终于席卷并腐蚀了北方有钱人的饭桌。 叶晓白也不爱说话,在饭桌上基本也是埋头吃。 周遥还说:“啊,你也很能吃啊?” 叶晓白小声说:“好无聊,不吃东西能干什么啊?” “呵呵。”周遥觉着对方挺有意思,“你竟然也吃不胖?你运动么?” “从来不运动,懒得动。”叶晓白说,“你吃这么多也不胖?” “我天天都训练,我练多累啊。”周遥说,“不练就是一肚子肥膘儿,上了场我都跑不动!” 周遥妈妈瞧着说:“你们晓白真好,特别漂亮,文静,有才,学习也好,就是我们最欣赏的那种女孩儿。” 晓白妈妈说:“你们遥遥也好,学习好还能练体育练这么优秀。男孩儿都活跃爱玩儿,如果学习还好就难得了。” 周遥妈妈赶忙谦虚:“谁爱让他练体育,哎,他自己非要练的,耽误时间,还老受伤。高二以后就不想让他练了,安心考试吧。” 晓白妈妈点头:“对,有个特长,弄个加分,然后踏实考上最好的大学。俩人一起努力,你们遥遥多棒啊!” 周遥妈妈笑道:“俩人以后要是也能考进一个学校,就更好,都是理科强些么。也别再去外地,以后都报北京学校,留在北京。” 一顿饭期间,双方家长强行互相吹捧,气氛高潮迭起,展望美好未来,都hold不住了。后面的话简直不用再往下说,字里行间都有别样意味,理科强些,一起努力考到北京那所最好的大学…… 所以,周遥脑筋也不傻的,瞿嘉但凡不问,他绝不主动提,心虚而刻意回避。他听着都感到别扭刺耳,瞿嘉如果听到,一定就是刺心刺肺。 瞿嘉:“……” 俩人就站在教学楼小广场的国旗杆下面,一左一右,守卫国旗呢,俩人却又是这么不同,天差地别。 瞿嘉也不想问了,谁看不明白?就“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八个字,就能成就很多,也能扼杀很多、毁掉很多。你拿什么跟人家争?癞蛤蟆不守本分痴心妄想,他跟唐铮就是两只呱呱叫的大癞蛤蟆。 周遥把脑门撞了一下旗杆柱子:“哎,你再帮我个忙,叶晓白她宿舍床坏了,咱俩帮她修个床?” “你滚吧,”瞿嘉气得,“你自己给人家修去!” 太他妈嫌弃了,但是瞿嘉那天放学以后还是跟周遥去到学校宿舍,一起去帮女生干活儿。 俩人撅在宿舍地板上,帮人家把塌掉的床脚掰正,螺丝拧紧。叶晓白站在一旁不停地致谢,完后还请他俩人吃零食,从行李包里掏出各种五花八门的袋装零食。周遥高呼,“我靠你竟然还有这个,玉米‘康乐果’,我以前老喜欢吃这个了,都是用我们东北玉米做的,老好吃了哈哈……啊!你还有炸虾条和地瓜干儿!” 一起分享零食,才是友谊真正的开端。没有什么比发现同为吃货的乐趣更能让一群同龄人惺惺相惜。 瞿嘉都忍不住说:“你这是有多能吃?” 叶晓白笑道:“宿舍里也没意思,又没人说话,那就是不停地吃啊。” 瞿嘉哼了一声:“写数学吃包虾条,背英语嚼一袋地瓜干儿。” 叶晓白捂嘴笑:“你怎么知道的?” 瞿嘉顿了一下,说:“那天瞧见打架你也害怕吧?” 周遥嚼着一嘴“康乐果”插嘴:“她吓得丢下我,掉头就跑了!” 叶晓白捂嘴继续笑:“还没有太害怕,之后看到瞿嘉竟然一个人冲去了,我才吓到了。想着人数打不过么,至少应当喊个篮球队过去呀,我还想要不要帮你们俩报警呢。” “哎你幸亏没有喊警察叔叔!”周遥夸张地说,“警察叔叔来了一看,这谁打谁啊?” 瞿嘉很酷地哼了一声,“打‘街霸’你没二打五赢过?” 周遥不信:“你是用隆和ken打的吗?” 叶晓白掩嘴:“春丽啊。” 瞿嘉周遥同时回头:“你也会打啊?!” 叶晓白笑:“和同学都打过呀。” 后来大伙也慢慢都熟了,才知道,这就是个外表“城户纱织”、内心“春丽”的女孩子,天性是不会被长久压抑的。 那天修完了床,他们仨竟然还结伴去逛蓝岛大厦,瞿嘉的裤子皮带扣坏了,周遥带着去修,叶晓白当时尚参谋,帮瞿嘉挑了个好看的皮带扣。这就是学生时代最纯洁的感情。内心的淡淡惆怅以及对崎岖前路的担忧,也抵不过最美的年华里,飞扬着的青春。 叶晓白很好,连瞿嘉都认为,没得挑人家的毛病。忒么老子要是家长,要是家里养个儿子,巴不得能有这样的女孩。 周末,“朝阳杯”的最后一场分组比赛,仍然在首经贸的大球场进行,那天很多同学都结伴骑车过去看球了,为校队加油助威。 瞿嘉叫上唐铮再次结伴儿去看球,唐铮那时就说过,“嘉你现在才是犯贱了,你就非要摽着周遥混,图什么啊你?!” 在学校附近就碰见叶晓白和其他女生啦啦队。他们干脆就跟叶晓白同路一起,唐铮立刻就不逼逼了没话说了,烟都掐掉不抽了,俩人骑车时候自动地分成一左一右,很有做爷们儿的自觉性,就跟俩保镖似的,一路护送骑在中间的叶晓白。 校队面临强敌,这场球,赢了他们是小组第一,平了是小组第二勉强出线,输了就淘汰回家。对方亦是如此,谁都不能输啊。 周遥还是没有首发,瞿嘉就在替补席后面不远处,一直盯着周遥,都不想看比赛了。场面胶着,被动,上来就丢球,太激烈太刺激人。 周遥一直在场边来回跑动,拉伸,折返跑,做准备活动,双眼望着场内,面色严峻,一丝表情都没有。操,这场真的要输,回家刷锅洗碗抱孩子去吧。 瞿嘉抱了几瓶水,给自己学校的送水,丢给周遥一瓶冰红茶。 周遥说:“给我拿一罐红牛!” “你甭太急了。”瞿嘉说。真要是踢不过,淘汰就淘汰了,你喝马家军的中华鳖精也没用啊。 “下半场开场,你直接上啊。”教练给周遥一个眼神示意。 周遥刚点点头,场上就又是一阵飞沙走石,临近上半时结束,还没结束呢,双方队员一阵混战争抢,又有两个撞到了鼻子狂流鼻血。 他们队的前锋捂着鼻子下来了,血流如注无法坚持。教练猛一转身,往这边一瞅能打替补的几位,啊,也是没招了,伸手急招周遥,拽过头紧急指点了一句上去以后怎么办。 瞿嘉看着那个捂着鼻子跑下来的,血从手指缝儿之间滑落,队医和老师都围上来了。 他绷着脸再看周遥……这时候特别赞同一件事,周遥你当初,怎么就没跟你妈妈学声乐学钢琴?你看那些在台上表演钢琴独奏的,有哪个弹着弹着琴,被乐队指挥或者大提琴手突然冲过来,“嘭”打了一拳,打出鼻血或者打折腿了,有吗? 第52节 但是足球场上真的有啊,你这么彪的。 周遥又跑回替补席,换掉普通的训练裤衩,换上正式球裤。他里面穿了一件打底紧身裤的,就是防止裤衩被扒走光,这也是经常的。 周遥抬头瞄到看台最底下坐的唐铮,跑过来:“借你脚上的仙气!” 唐铮起身抬脚,跟周遥用右脚碰碰右脚,左脚碰碰左脚,就好像渡了百米10秒5的仙气过去了。唐铮鼓掌大吼:“遥儿你加油啊牛逼啊!!” 周遥再从瞿嘉面前跑过去时,停顿了一下,笑:“没事儿,不怕,老子拼了!” 瞿嘉在那瞬间,突然弯腰也抱了一下周遥的右脚,攥住脚踝,用力揉了一下,然后拍拍周遥后腰:“加油。” 周遥就没怎么打过前锋呢,因为他身体素质很烂,不太禁扛,这就是病急乱换汤药了。 他一被撞就飞出去。在禁区里被撞,那跟头摔得,恨不能飞过门柱,他直接摔到门后边去了。他都找不着球在哪,没机会起脚。 教练把他和潘飞吼到场边,俩脑袋揪到一起,吼着布置战术:“别打高不能打高!周遥抢不着球!就坚持打地面,往里突啊,造点,造定位、定位!” 意思是说:走地面,强行突破制造对方犯规,造点球或者战术定位球的机会。 弱队怎么打强队?定位球。 周遥一突破就被扯,再突破又被扯,至少两个后卫贴身黏他,手段就是抱腰和扯球裤!每次哗啦一下就扯出周遥的纯白色打底紧身内裤。 唐铮在看台上嗷嗷地骂三字经、四字经和六字经,黄潇潇也在喊叫,“就会扯我们球裤,他们都在耍流氓!” 突不进去,周遥提上球裤,带球开始往回跑,往中圈溜达。 往回跑就是拖走对方后卫拖散对方阵型,再突然转身回传!潘飞突然启动往门里走,小吊球越过对方后卫就到潘飞脚下,“啊啊啊”黄潇潇在尖叫。 但潘飞仍然是佯突,再拖走对方中后卫,实则做墙,转身再次回传周遥! 潘飞有时在场上过分依赖周遥,是一种下意识行为,觉得周遥脑子特好使,最后把球给周遥好像就很放心。 周遥接球这时真的突破了。 一个特别精彩的撞墙式二过二,在职业联赛里很常见,但在中学生业余赛事里,这就是让人惊艳的配合。很多人都站起来了,叶晓白那样儿的都攥紧小粉拳站着看,心脏停跳。 周遥带着球就直突禁区,面对门将。 速度极快,瞿嘉双手捂脸,时空静止。唐铮在那一刹那也一定会感慨,论带球奔跑的速度周遥赢所有人。 后卫从后面想铲都没能追上。守门员被迫弃门而出,电光石火的瞬间,抓了周遥的脚腕…… 周遥摔倒,摔出至少五米远。 啊——全场大喊。 裁判鸣哨,手势指向12码位置。 点球。 太紧张了,所有人都屏息站起来。黄潇潇一扭头趴到叶晓白肩膀上,“不敢看不敢看好害怕啊啊!” 比赛最后关头,0:1落后,这点球谁踢谁心脏要崩啊。 场上所有人都汗流浃背,狂喘,面目紧张发白,眼底浮现看台上许多身影,因疲劳而两眼发花。假若队里没有人能有绝对把握,点球就是谁造的谁罚,罚进去你是英雄,罚不进就当你这个点球不存在了。 周遥慢慢走向罚球点。 唐铮从后面抓住瞿嘉的肩膀,也在喘:“老子给他渡仙气儿了渡仙气儿了,肯定进。” 周遥又回头,往后走了几步,摸了自己左边耳朵,随即转身面对整场比赛的压力。 本方所有球员蓄势待发,周遥助跑起脚了,内脚背点射,太他妈紧张了,球直奔左立柱而去,门将飞身奋勇扑救…… 潘飞和任琼从两个不同方向,反应奇快,全都紧盯左门柱冲过去了,皮球砸在左面立柱的内侧,“啪”的就往球门线横着弹过去…… 周遥在踢点球前拉自己左耳垂,意思就是“我要踢左面”;扯右耳垂,就是“踢右面”。当然,如果还有下一场比赛,他们几人就得换个暗号,摸头发还是摸肚子了。 他自己踢完都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踢哪去了。 潘飞和任琼奋不顾身玩儿命去铲,还有对方一群后卫。那俩人都铲一块儿去了,连带着皮球同时撞进网窝,跟网子缠到一起。 啊—— 瞿嘉放下双手往后仰过去,卧槽,紧张坏了。唐铮高举双手咆哮。黄潇潇在看台上狂扭五十六套民族舞姿势,好开心好开心啊。叶晓白都笑了,和身边同学拥抱庆祝。 这球进了,朝阳一中校队在最后时刻顽强地将比分扳平了。 裁判都没看清楚,这球到底算他们仨谁捅进去的,在射手榜上应该记谁名下。 校队号称“帅逼三剑客”的周遥潘飞任琼,兴奋地跑到场边,摆出妖娆的庆祝造型。潘飞伸出大腿,周遥把自己腿挂在潘飞腿上,任琼再摞到周遥腿上,勾肩搭背亲热地搂着,“啪”的同时一甩发型,帅到飞起! 潘飞然后就在胸前比桃心,就是悄悄比划给潇潇的。 任琼眯着一双桃花眼,笑,是给全场女生发小桃心呢,那表情就是“全校女孩儿都在暗恋我都别跟我抢”! 周遥也把双手合拢,在球衫左胸位置,比了一个大大的桃心!他的眼神虚晃一枪,掠过那些被他当成背景板的人,投射到瞿嘉脸上。 脸庞洋溢汗水,笑容真实而满足。又帅又man,神采飞扬。 瞿嘉大约也是在那个瞬间,突然有所领悟,为什么周遥这么喜欢踢球,在球场上自由飞翔是个什么感觉。可惜他自己不在场上,站在周遥身旁拥抱摸头庆祝的人怎么就不是他呢? 周遥这些年,身体和灵魂都不停地在奔跑,在跨越,在飞翔。 一直鼓起勇气在迎风前进,也在努力地寻找答案,已经跑出很远的路程了。 恰恰是他自己缺乏这样的人生勇气,闭塞而胆怯,对待人,对待事,对待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假若再不追上去,就真的追不上对方的脚步。 周遥胸膛起伏着,又用紧攥的拳眼,很男人地在左胸碰了两下,给嘉嘉。 瞿嘉于是也攥了拳头,握在自己胸口,重重地锤了两下,为遥遥。 …… 第39章 星语 随后的这个星期比赛休战, 周遥脚上的大水泡终于有时间愈合结痂了。之前总是断断续续出血, 每次比赛完后, 血嘎巴都会把他的球袜粘在脚上。 瞿嘉有一回说给他揉揉,蹲在他面前握了他脚, 然后就抠他脚心。 周遥嚎叫一声直接从长椅上翻了过去,来了个后滚翻,太忒么夸张了。瞿嘉“哈哈哈”地笑他。 瞿嘉说:“你这不是痒痒肉, 你这是触了痒穴吧!” 周遥哼着说:“浑身都痒, 别碰我啊!” 瞿嘉冷笑:“太招人疼了吧?” 周遥得意:“是么?” 瞿嘉说:“疼你的人太多了。” 周遥赶紧瞟对方神色:“没有, 也没有太多。就有一两个疼我的就成了。” 周末,潘飞那个大款还在家里开party请客,专门请足球队的一帮铁哥们儿吃饭。 学校里就是这样的, 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已经懂得这种呼朋唤友的社交方式。而且,潘飞竟然弄来大街上新疆大叔用的那种,最原始乡土的铁制长方形烤架, 买了一堆肉, 串成羊肉串、羊腰子串、鸡心鸭心串、鸭胗子串。他们就在院子里烤肉,洒胡椒面儿,弄得烟火熏天,邻居开窗骂街。一群食肉动物乐得要疯了, 超好吃啊! 周遥吃得满嘴流油,顺手就用潘飞家里电话打了某人的call机:“请呼13979,两点整在地铁东四十条站等我, 地铁站的东南出口啊,谢谢您!” 从潘飞家散场出来,他掐着点在大街上跑了两步,就是东四十条站了,他手里拎着一塑料兜子。 东南出口,报刊亭旁边,戳着那熟悉的身影。 瞿嘉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挡风的厚衬衫,牛仔裤,黑色球鞋。 瞿嘉心有灵犀的一转头,也看到周遥。俩人就跟特工接头似的,低调地凑上脸,一个给另一个递上神秘的塑料袋,一打开香气四溢,就是烤好的羊肉串羊腰子串。 “快快快吃,都要凉了。”周遥说,“专门带出来喂你的!” 校队聚餐就不方便再叫上瞿嘉一起了,这就属于各有各的朋友圈儿。都已经高中了,都很大的男生了,就有自己的小团体。有钱的找有钱的玩儿,没钱的就跟没钱的玩儿,反正贵贱都各有找乐儿的方式。而周遥跟瞿嘉这种二人小团体,属于“异类”,高中时代很少有两个男生以一对一的方式,这么摽在一起。 潘飞他们问过的:“哎你跟你们班,唱歌唱特好那个男生,瞿嘉,那么近乎?你这破嗓子你又不能唱。” 周遥就说:“我跟他是发小儿。” 潘飞一听,相当惊讶:“是不是真的啊?我怎么听我们班花夏蓝说,她跟瞿嘉特别早就认识,她们才发小儿。” “她瞎扯。”周遥立刻纠正,“我!……我才是,我们老早就认识。” “哦,”潘飞就是随便扯的,“瞿嘉这人是不是挺难搞的,好约么?我们班有女生跟我打听过,我说我都没跟瞿嘉说过话,他都不理人啊怎么约。” “他特难搞,让你们班的那谁甭琢磨了。”周遥一本正经脸不变色,“他约不出来。” …… “刚出的《体坛周报》,帮你买了一份。”大街上,瞿嘉递给周遥在地铁站口买的报纸。 俩人凑在报摊前翻看,这期《足球世界》的插页海报是谁。“坎通纳卧槽,买买买,我要买!”周遥吼道。 “胡子和毛儿太多了,你喜欢他?”瞿嘉瞟了一眼,鄙夷周遥的奇葩品味。 “这算毛儿多么?”周遥眯眼盯着人,“这是男人的气概。” 然后突然袭腰,把瞿嘉身上t恤往起一掀,肉光再次一闪而过,瞿嘉打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把衣服弄好。瞿嘉的小腹平坦光滑,只是,长大了必然和小孩时不一样,隐隐看出下腹部的毛发打着旋儿从裤腰边缘暴露出来。 俩人在人行道上并肩走了一会儿,就像周围许多结伴而行的中学生,绝无异样。瞿嘉突然绷不住笑了一声,表情怪异。 周遥:“笑什么啊?” 瞿嘉不说话。 周遥:“……你笑个鬼啊?” 瞿嘉表情更微妙了,忍不住了,示意《足球世界》杂志:“坎通纳毛儿还不算多,就一般吧。” “……” 瞿嘉突然撤开就躲,周遥一记正脚背抽射已经抽到瞿嘉后屁股上了!“流氓,混蛋啊……你那天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就进去占我便宜。”周遥踢人特别凶狠,但话音儿软了,带着撒娇意味,觉着不好意思了。 瞿嘉笑说:“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不小心占了个便宜。” 周遥小声嘟囔:“老子都被你看了。” “看就看了。”瞿嘉不屑道,“贞操给我啦?我还要负责任啊?” 周遥气得骂“卧槽卧槽”,瞿嘉立刻用眼神表示表达友好和解了。俩人说的就是学校泳池更衣室里,瞿嘉看到的正面大特写。这个意外足够深深烙在脑海里,余味和后劲儿十足,烧着两个人的心,越来越忍不住回忆琢磨。 这种琢磨是耐人寻味的,因为那个样子的遥遥,就是瞿嘉曾经冲动想象的样子。或者,他自己扒光了站在他们家大衣柜穿衣镜前,看到的,就差不多是那样儿。那种冲击力相当大,就是洋溢着青春、健康、性感的少男应有的样子。 平淡而美好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一起度过,如轻风白云,在城市的上空快乐地流浪。 第53节 只有他们两人,一般就是逛各种商店,买小玩意儿,然后吃东西。 在学校附近,他们经常出没的区域,最常去的是蓝岛大厦和东大桥大棚。 前者是周遥买衣服和护肤品的,装逼的地方。后者么,就是学生们买漫画、文具和地摊儿货的小商品市场。 周遥买《幽游白书》和《灌篮高手》,都是由瞿嘉带着,在东大桥大棚的书摊儿上买的。 太赚钱了,卖太火了,书摊周围挤成两层人,全部都是穿校服的。以至于台球厅小老板芳姐后来都在这个大棚里练摊,卖书和“日韩新款”文具,当然也不是日韩原产,就是国内仿单,浩浩荡荡从南方运过来。 周遥每次都一卷一卷地买,一卷大概是五本或者六本书。瞿嘉帮他拎着漫画,周遥又翻别的看。 瞿嘉凑到他耳边:“这都女生看的。” 周遥说:“不是,我找找你的。” 有老子什么事儿啊?瞿嘉一脸冷漠地走神儿。周遥在一堆充满少女浪漫情怀的漫画和星语星座书里狂翻,翻出他要找的那本,确实是黄潇潇那几个女孩儿在班里传看的。 瞿嘉同学出生在阴历正月,按照西洋历就是水瓶座,按日期还是水瓶座的一个瓶子底儿。怪不得少年家贫,总被命运压着,只能期望以后翻身了。 周遥给瞿嘉翻到那一页:“你的,水瓶座的,你要看吗?” 水瓶座的性格特征,归纳总结起来:古怪,奇葩,神经质,精神分裂,心口不一,神神叨叨。 瞿嘉一边看一边骂,瞎写,老子精神分裂你大爷的啊!! 俩人靠在书摊旁边聚精会神,还窃窃私语,低声狂笑。 摊主不停瞟他们,很冷艳地说:“买不买?不买别再看了。” 瞿嘉抬眼回了一句:“我都奇葩精神分裂了,我还买你的?!” 再往后看,俩人就都沉默不吭声了。 水瓶座暗恋一个人的心情:突然变笨了,记忆力都变差了,睡不着觉,见到对方就语无伦次,还心口不一。 水瓶座的爱情目标:喜欢性格开朗活泼的恋人,尤其幽默风趣、话题丰富,还要个性独特会打扮很时髦的水晶恋人。 水瓶座的最佳速配星座:“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天秤座,表面衣冠楚楚,内在不拘小节,双方心灵相通,恋情一拍即合。 仿佛就是条条都中,正中红心,biu biu biu地戳进心口。 瞿嘉垂眼不语,一下子明白周遥是想让他看什么。心口像灌进了一股甜润的、温热的糖水,缓缓注入四肢血脉。那种情绪上的反应慢而绵长,很久都能品到那股甜味儿。挺开心的。 前几天因为某些关于“门当户对”的闲言碎语,闹得心情很差,周遥今天就专门给他看这个,硬是整出一个“星座速配”,就把“门当户对”给枪毙了。在属于他们的漫画世界里,俩人都是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星座。一个是流浪的白云,另一个就是蓝蓝的天,组成一起,就是一幅最美好的图画。 周遥在摊主脸气变色儿之前,痛快地说;“这本我们买了。” 瞿嘉回看他一眼:“都看完了你还买?” 周遥嚣张说:“我买了多看几遍,不成啊?” 瞿嘉转头又说摊主:“你给他算便宜点儿,三块五。” 摊主特不乐意:“我四块钱进的,才卖四块五,三块五不能给!” “你三块二进的,卖三块五够了,”瞿嘉看着对方,“你当我没卖过书?” 瞿嘉紧接着又说一句:“他都买一套漫画了,你这本不应该白送啊?!” 周遥“噗”了一声,赶紧扔出三块五给摊主,哎呀小嘉嘉咱们不带欺负人的。 俩人拎着书转过脸就爆笑。周遥说:“给我省下一根双棒儿的钱,走走走,门口买双棒儿去!” 瞿嘉笑话他:“现在北京人早都不吃双棒儿了,你想买都没地儿买去。” 周大款大手一挥:“我知道,走,咱俩去买‘可爱多’!” 瞿嘉昂首阔步行走在摊位之间,回味方才的甜美小插曲,甩出个笑容:“哎,我卡妙那么好看,那么俊,不是配米罗的么?她们女生说的,配米罗还是冰河来着。” 周遥:“……” 瞿嘉:“配童虎你丫逗我?” 周遥:“谁长得像童虎了吗?我像吗?我……” 这回脸气变色儿的是买了书的周遥,几乎要喷瞿嘉一脸心头血:你才童虎呢,你祖宗三代都童虎,气死我了。 语无伦次,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说的是谁呢?就是瞿嘉和周遥这样儿的,永远都不敢承认。 瞿嘉站在东大桥大棚的门口,还是握了周遥的手腕,也摇一摇。手指上好像有魔法,周遥立刻安静闭嘴,又发痴了。 这地方离他们学校挺近了,大街上常遇上同学甚至老师,他们绝对不会拉手的。 “哪吃?”瞿嘉主动问。 “你挑地儿。”周遥说。 “挑你喜欢的。”瞿嘉一扫马路对面。 “那,我请你吃肯德基。”周遥挺直腰板儿,微笑,就是一本正经的邀约的模样。 “成。”瞿嘉痛快地点头,“走。” 周遥赶紧解释一句:“我不是随便请别人吃饭。” 瞿嘉看着他:“我也不是随便吃别人请的。” 肯德基在北京开了好几年,普通人工资也高了,但还是觉得略贵。尤其这种柜台上点完餐,立马就掏钱付账的,瞿嘉听着钱数就拦着了:“点太多了吧?” “多吗?”周遥说,“两个香辣鸡腿汉堡,一桶原味鸡,一份香辣鸡翅,两个土豆泥,两杯大可乐,一个大薯条,一个草莓圣代,咱俩还吃不完?我都觉着不够吃!” 半大小子,能吃穷全家,他俩真的都不够呢。“贵,别给你吃穷了。”瞿嘉说。 “咱兄弟谁跟谁啊?”周遥特开心的。 “以咱俩人饭量,要是天天都吃这个,我就真穷了,没事儿,吃!”周遥又说。 俩人坐在肯德基餐厅里,一道明媚的阳光洒在靠窗的桌上。吃,一样一样儿的吃光这些无比可口的食物。 俩人都觉着香辣鸡腿堡好吃,而土豆泥简直超级好吃,瞿嘉都没怎么吃过西餐呢。“怪不得你满脸青春痘。”瞿嘉抬眼看周遥。 周遥也端详瞿嘉:“你脸上也有,你别抠啊,这玩意儿绝对不能抠!” 然后俩人开始研究男孩子的青春痘。“啊,都抠出坑了。”周遥说,“你这脸,就快跟我们队里刘春雨那脸差不多。” “你青春痘长眼睛旁边吗?”周遥不止一次摸到某人眼角那块凹痕,“我记得你这儿有个痣吧?没有么?” 瞿嘉说:“没痣,你记的是别人的脸吧?” 周遥:“……我记得有来着。” 周遥又说:“你以后别再用肥皂洗脸,用洗面奶。蓝岛就有卖的,回头我跟你去买。” 瞿嘉冷笑道:“一瓶洗面奶够买一个原味鸡桶,我还是想把这钱吃了。” “靠,”周遥说,“你脸重要!” “是你的脸么?”瞿嘉唇边又是那种特别……勾人的小表情,“不是你的脸你管得着么?” “怎么就,不是,我的,脸惹……”周遥闭着嘴唇嘟囔。 “谁就是你的了,你有多少脸你?”瞿嘉说完一头磕在桌上笑,唠叨遥,腻歪遥。周遥也很无耻地乐了。 “老子就管你,不准乱抠,抠难看了。”周遥笑时一口白牙,阳光在脸上灿烂。 后来周遥真的带瞿嘉去买洗面奶,瞿嘉坚决认为蓝岛卖得太贵,俩人去了家乐福大卖场。 这家法国品牌的大超市在北京如同横空出世,那年开张时可火了。每人进去推一辆购物车,成车成车地往外装,在这种地方买东西愣跟不要钱似的。工资高了,人心都变狂了,消费欲望呈几何式增长,市场自由了。 瞿嘉同学就在资本主义自由奢靡的大卖场里,被周遥拽着絮叨着买了人生第一管洗面奶。后来他自己都忘了,俩人还争论好久,当时第一管洗面奶,买的到底是“可伶可俐”,还是“碧柔”?“东洋之花”? 那时的零用钱,基本都是瞿嘉放假打工自己挣的。他们母子之间,有些不成文的不用商量的默契,瞿连娣给儿子负担学费,这是义务,是正事儿;瞿嘉自己负责在外面吃喝玩儿的消费以及烟钱,不会再伸手管他妈要钱。他穿的牛仔裤和匡威鞋都是自己弄钱买的,每天早出晚归,除了晚上睡觉基本都不在家,在外面浪着,甚至有时晚上都不回来睡。 周遥都知道,瞿嘉在芳姐的台球厅里看店,卖碟,还在大棚的书摊和饭铺里都打过零工。 那时候瞿嘉跟瞿连娣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合租室友。俩人确实晚上同住一间平房,中间拉一扇隔板,分成“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此外基本说不上几句。 他并不是跟妈妈关系不好了,瞿嘉挣了零花钱该孝敬他妈的也都孝敬。他平时在家、在街坊邻里之间也不炸刺儿,因为懒,都懒得炸。只是这年纪的男孩,回家都是闷头没话,自己一人鼓捣,不会再对父母讲心里话。越是重要的、隐秘的情感,绝不会说出口。 每天跟他说话最多的人,就是那个唠叨遥,腻歪遥,烦人的遥遥。 第40章 挑衅 学期过得飞快, 期中考试已经过去, 周遥大概考了班里第五第六吧。 班里单科和总分成绩头名拔尖的几位同学, 还被班主任拎到课堂上介绍学习经验。 “你考得也没比我好多少。”瞿嘉说他。 “没事儿,考着玩儿的, 我心里有数。”周遥满不在乎,狂着呢,“最近比较忙么。” “忙什么啊, 你?”瞿嘉说, “踢球。” “忙着陪你。”周遥就说这四个字。 瞿嘉回他一个大白眼, 谁用你陪,自作多情的。 瞿嘉也特忙,因为芳姐许文芳在东大桥大棚租的摊位, 开始进货卖东西了,一下子就忙不过来。那些练摊竞争的个体户,都是没日没夜干活儿,男的开车在外面拉货进货, 女的一天十几个小时盯在摊位上。瞿嘉就经常中午和傍晚替人家看摊儿, 从芳姐那里挣零用钱。 小商品看似廉价,但薄利多销,随便哪个南韩新款的自动笔、文具盒,附近学生都买疯了, 动辄一个月卖几千件出去,这是工厂里每月拿几百块钱死工资的人永远想不到的。个体小商贩赚得真不少,万元户、十万元户随便都能赚出来, 就是特别特别辛苦。 中午,周遥一般也不休息,在教室里写数学,上午老师刚讲完的公式定理,作业他一定中午全部干完。别的同学吃完午饭都脑部缺血容易犯困,就周遥精力充沛,吃完饭脑子还像上了发条一样,思维活跃。 教室窗外,好像是唐铮喊了一句,趴到窗台上跟瞿嘉凑头说:“芳姐那一堆货来了,你去帮我搬一下?下午之前给她上摊儿,晚上咱俩就不用过去了,累死老子了,都不想干了!” 说是“不想干了”,但那时就是为了生计,为了挣钱啊。唐铮也经济独立了,勉强进校门就为了混个高中文凭,整天在外面浪着。 瞿嘉点头应了一声,搁下作业起身就出去了。 周遥还回头瞭望了一会儿,看着那俩人穿过教学楼广场,出去了。他们学校本来就离东大桥很近。 他超速k完了数学作业,然后又有隔壁班同学在窗外叫他,说校门口有人找。 “谁啊?”周遥没听明白。 “不知道,就你熟人吧,找你帮忙搬东西。”代为传话的同学其实也没明白。 周遥就去了。他当时以为,肯定是瞿嘉喊他出去,帮忙卖力气活儿的。 周遥出去时,脸上架着近视镜,刚做完数学作业,都忘了摘掉眼镜。 出了校门张望,谁找老子啊,瞿嘉呢,没人啊? 第54节 校门口人流车流穿梭,他往东大桥那方向走了几步,还没有走出他们校门所处的这条小街道,还没走到大街上。 耳侧有奔跑的脚步声,声音杂乱。看着脸生的人影莫名晃动,有人扑上来。 周遥一回头,瞅,警觉,突然觉着不对劲。 他也不傻的,发觉气氛不对猛地掉头就跑,往学校大门跑回去! 一根不知什么质地的棍子,鬼知道是木头还是金属的,横着往他腿扫过来,周遥飞似的腾空迈了过去,没被那棍子抽到!他后脊梁滚过一阵寒潮,浑身发冷,就发疯似的往校门方向狂奔,在人群中躲开好几个试图对他围追堵截的家伙…… 下午一点半快要打上课铃的时候,校门口本来就很拥挤,路一下子就堵了。 附近的许多行人,骑车路过这条小街,都被堵在混乱场面的两侧,无法通过,纷纷地抱怨:“瞎闹什么,又是学生打架……也没人管管这些孩子!” 确实没人管,不相干的路人都是一脚撑着自行车脚蹬,冷眼旁观,等着路通了再过。 周遥“啊啊”的怒吼了一声,疯狂地躲。好像有骑车路过的本班同学瞧见他了,然后黄潇潇在校门口跑出来,满面通红,大叫着“你们干什么啊不许欺负人我去找我们老师啦!!” 教学楼那边一呼百应,都炸了。 潘飞怒吼着冲出楼门,路过大操场时一边跑一边喊人,“三中的在校门口憋咱们球队的人了,都出来啊!” 任琼他们班教室也在一楼,这个靓仔当时坐窗户台子上,正跟他班里女生神侃聊骚呢,一听外面召集人呢,顺手拎了一根长把儿的扫帚,从窗台一跃,跳出来了,狂骂着mb往校门口狂奔! 同时,刘春雨那傻大个儿从操场跑出来,还穿着打篮球的跨栏背心和短裤,一路跑着,亦是一脸怒火:“谁、谁欺负咱们遥儿了?” 周遥就属于外地来的一个棒槌,本来就容易被地头蛇歧视。他还竟敢出风头,不仅踢进校队,还老是在校际比赛进球,还招女孩儿们喜欢,在附近几所中学都挂号出名了,确实招人嫉妒和记恨。 不过,事后回想当时校门口一呼百应,许多男同学都跑出来救他,周遥还是挺感动的,他在本校人缘混得不错。 一中的这群男生冲出校门,隔壁山头前来挑衅的人一瞧形势,立刻掉头就跑,作鸟兽散了。 那几个三中来的混混也是欺软怕硬,原本这天中午猫在校门口,憋着想要报复瞿嘉。但是当时,瞿嘉一出校门,唐铮就在身边冒出来了。 那几人一见是唐铮,就知道打不过,龟缩着愣是没敢上,眼瞧着瞿嘉唐铮并肩大摇大摆地走了……然后,就把周遥钓出来了。 瞿嘉和唐铮是掐着下午的上课铃回到学校,门口的拥堵已经慢慢散去。 怎么了? 瞿嘉皱眉,觉着不对。 有人在校门口打架了? “谁敢在咱们学校门口打架,也没问问老子同意了没有?”唐铮大爷甩着手往校门走过去。 前方的自行车绕着“路障”而行。瞿嘉眯眼使劲看,小街的路中间就有一块摔碎的板砖,还有一副碎掉的眼镜。 瞿嘉皱眉走过去,捡起那副破眼镜,骂了一句“卧槽”,脸一下子变色儿…… 后来这一下午的课,肯定都没上踏实。他们整个儿年级,各个班都在底下嗡嗡嗡地讨论这事儿,都怒不可遏义愤填膺的。且不论周遥平时在年级里人缘风评如何,别的学校的贱人欺负咱们同学了,都挑衅到学校门口了,这就是要同仇敌忾,同心同契,在精神上气势上统一战线的。 结论就是:下回校际篮球和足球比赛再碰见三中的,一定干死丫的。 当天傍晚,瞿嘉亲自把周遥送回家。 “我靠,我多大了啊?”周遥一路皱着眉头,觉着有点儿跌面子。 “不是你被人围了?”瞿嘉说,“你长到多大岁数,还是个缺心眼儿的。” “我以为你在校门口叫我么,我才出去的。”周遥说。 “你傻逼啊?”瞿嘉骂他,“我能叫你出去干活儿搬东西?我用过你了?” “呃——”周遥懊恼地把脑门在瞿嘉肩膀上磕了几下,然后俩人走学校后门出去,换了一条道,坐无轨电车回家去。 俩人在电车站台上等车。周遥打个眼色,往左边示意,然后又往右边示意。 瞿嘉回瞟他:瞅什么? 左边,就是他们学校高二年级的俩学生,一男生一女生,还穿着校服呢,肩膀靠着肩膀。 右边,是同在等车的一对老夫妻,老两口手握着手,握得可紧了,一起欣赏天边的夕阳红。 瞿嘉和周遥俩人各自手插裤兜,在后边看着。 左边,男生和女生说悄悄话,互相笑着,然后男生帮女生背起书包,一人背俩书包。 右边,老太太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开始剥橘子,一瓣一瓣地喂老头儿吃橘子,以慢悠悠的长镜头似的动作,喂到老头儿嘴里。 瞿嘉低头挠了挠脑门,其实特想换一个地方站。 周遥扭头瞅他。 “瞅我干吗?”瞿嘉咬着烟,声音含糊。 “大爷,我帮您背书包?”周遥说。 瞿嘉一把就把周遥肩膀上的书包拽走了:“我给你背,成了吧……” 其实周遥胳膊肘外侧受伤了,凸起一道红肿的瘀痕,在学校医务室已经上过药。他幸亏用胳膊肘挡了一棍子,不然就真敲他脑袋上了,挺狠的。 橘子可真没有。瞿嘉绷不住笑了,好烦啊这个遥儿。 他从嘴边拿开烟,突然拽过周遥,把烟往周遥嘴里一塞,强迫周遥含了,抽抽抽,咱俩永远有福同享么。 电车挥舞着长辫子嘎呦嘎呦地驶进站台,俩人疯挤进去,一马当先就蹿上车,迅速占了俩座儿,回头就把座位让给夕阳红老两口了。 北京的男孩,讲话永远都是“你个小傻逼”“你才小傻逼”地互相嫌弃,但在外人面前,还是乖乖的、客气懂事的。俩人就说:“大爷大妈您俩坐吧”。 大妈笑眯眯从包里掏出两个大橘子,非要送给两个乖学生吃。 俩人就你一瓣,我一瓣,吃了一路的橘子,还陪大爷大妈唠嗑…… 周遥家其实也早搬家了,自从他回北京,他就是回新家,早就不住在机床厂原先在团结湖的职工大院。 经济飞速发展,时代日新月异,现在就连厂里普通工人,每月工资都是五百多块,更何况那些高薪高知有学历有证书的人才岗位,还有那些经商做生意的更有钱了。 周遥家搬到东大桥往北,亮马河附近一个高档公寓小区。那是他妈妈俞静之评上高级职称后,从学院分到的房子,一家人理所当然赶紧搬过来了。到九十年代中期往后,单位职工大院都不那么稀罕吃香了。 从这里再往北,就是朝阳区更高档繁华的地带,酒店、商城、外资超市云集。那时流行了一句话,京城的大款们,就是“手持大哥大、开着桑塔纳、住在亚运村”的一群人啊。 瞿嘉把人一路送到小区门口,算是在心里悄悄地认个门。 “上楼待会儿么?”周遥回头问。 “不上去,我走了。”瞿嘉一定不会进去。 “嗯……”周遥就是一脸老子都舍不得回家的表情。 “周遥,明儿早上你跟你们隔壁楼那谁一起坐车上学,这几天就甭骑车,胳膊也疼呢。”瞿嘉说,“我放学再送你回来。” “不用了您大爷的。”周遥一笑,“又不顺路,你还每天都送我?” “甭惦记我,我也就送你几天!”瞿嘉回道,“等你先踢完这个破比赛,把这事儿解决了。” “那你回家当心啊,你不就一个人了么。”周遥皱眉。 瞿嘉从裤兜里顶出一件硬把子的东西,示意给周遥:我不怕。 “我靠,你,嘉——我更担心了啊,你不准瞎闹。”周遥怒目而视。 他最近确实不太顺,自己心里也特懊恼,先是踢球装备都被抢了,对方就是故意找茬儿不想让他踏实打好比赛,结果他被迫又买了一套新球鞋新护腿板。现在忒么眼镜又给砸了,上数学课瞎摸俩眼儿,看不清黑板上的公式,做题全凭他强大的天秤座第七感小宇宙。 瞿嘉又想起个事儿:“你新球鞋买了吧?别等到礼拜六比赛时候,明儿你拿来学校,我帮你耗耗那双鞋。” 周遥:“啊?” 瞿嘉:“你脚不是爱起泡么。你把鞋先给我,我穿着去操场跑跑。” “哦,”周遥看着对方,一笑,“对我这么仗义啊。” “我对你仗义么?”瞿嘉哼了一声。 周遥用力点头,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走了啊。”瞿嘉一笑。俩人就那样儿,面对面的,对望三秒钟,走出去一段路,又回头,挥挥手。 以前,小时候,周遥一定会扬手送给瞿嘉一个飞吻:呗儿!可风骚了。现在反而束手束脚,深沉含蓄了,心里翻来滚去想着在嘉嘉的脸上“呗呗呗儿”,见着活人就只敢握个手腕,用他的桃花眼滋滋地放个电。 之后,瞿嘉在学校真的穿了周遥的新球鞋,放学后在操场跑了好几圈,又踢了一会儿球。 瞿嘉未雨绸缪,还在自己脚后脖子的地方贴了俩创可贴,结果鞋脱下来时,创口贴都不知飞哪去了。 周遥问:“真的磨脚啊?” 瞿嘉给他亮出后脚跟,果然磨出两个红色大泡,疼死了。 啊啊——俩人坐在跑道边上,瞿嘉又帮周遥掰那个鞋帮,挝了很久,凑合穿吧小傻子。 周遥突然凑过头说:“你别担心了哈,这个比赛就要踢完了,前面都是强队,咱们学校踢不过,我们马上就要被淘汰了!” 瞿嘉说:“没太担心。这个杯赛踢完之后,咱们足球课是不是要在年级里踢比赛?” 周遥将眼睛睁大:“是啊,年级四个班要打比赛!老师让体育委员负责组队,卧槽我上哪儿能组出一支队来?咱们班根本凑不齐人!” 瞿嘉冷眼说:“你牛逼,你一人儿在场上分身呗。你一人能分出仨人,胳膊,腿儿,还有你那张大脸。” “哼。”周遥一脸破罐破摔,“你就损我吧,帮我想想还能找谁踢啊?” 瞿嘉然后嘴唇一动:“你要是也上场,我就陪你踢……但是你别嫌我踢太臭了,肯定不如你。” 啊—— 周遥捂脸仰面倒在煤渣跑道上,沐浴着夕阳,心花怒放地打了个滚儿。我的嘉嘉。 第41章 摆平 随后周末, “朝阳杯”开始进行淘汰赛, 若干个出线的队伍捉对厮杀, 胜者晋级。 朝阳区的球队都很生猛,他们一中以前最好的成绩, 也就是小组出线。校领导放话,出线了你们就完成任务啦,剩下的比赛踢一场赚一场, 赢了球给你们发奖金, 赢了咱们学校就“足球先进传统校”了! 这场比赛, 全队上下所有上场队员,都快跑虚脱了,深秋的季节, 愣是浑身大汗淋漓,球衣全都湿透。 周遥有好几次都冲进禁区里争顶,就他那身材,本来不是走高空球路线的, 都是拼了。在场上一共踢了七十多分钟, 最后是小腿抽筋被教练换下。 周遥被俩人架着下场去的,还跟队友们挥了挥拳头,都顶了七十多分钟了,扛住啊兄弟们! 他坐在场边, 两腿摊开,转筋了腿肚子疼死了,“啊”得叫了一声向后倒过去! 队医过来给他狂喷止痛剂, 给他揉腿,回头还想招呼个能帮忙干活儿的学生,瞿嘉就从旁边的第一凳台阶上跳下,不作声地蹲下来,默默地也帮周遥揉腿,掰脚,把转筋的那股子疼劲儿掰过去。 瞿嘉瞧着老多的喷雾药剂喷到周遥大腿和小腿上,都替周遥觉着腿疼,真玩儿命啊。 第55节 加时赛了,一中校队的破球门在对手狂轰滥炸之下风雨飘摇,好几次就要漏了,门梁都被球砸得晃。他们中后卫刘春雨把球奋力争抢下来,也不知往哪踢呢,就一个大脚往前开。周遥瘸着腿突然蹿起来,在场边大吼:“春春春春,往前找往前给!给琼琼!!!” 这活儿平时在场上都是他做的,他是中场调度,现在他下去了,只能在场边狂吼着指挥。他比他们教练指挥的嗓门都大。 刘春雨大脚开向前场,好几人狂奔着去追那球,对方后卫也是体力不支,竟然冒顶了,皮球越过后防线落在任琼脚底下。 啊——琼琼,冲冲冲啊,炸碉堡啊! 周遥颠着小腿甩开瞿嘉的搀扶,一路吼着沿边线奔跑,恨不得用气势压垮对方后卫。 禁区混战,门前仿佛横贯着千军万马,狼烟四起。射门,被挡住,再射,再被挡…… 汗水沿着发梢飞舞,勇气是最好的嘉奖,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 任琼当时也转晕了,约莫有个意识球门是在哪个方向。皮球突然滚到他脚底下,他顺拐着就用脚后跟一磕! 这个充满灵气的风骚的脚后跟啊,皮球让人猝不及防的,“噗”的就滚进网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加时赛,没剩几分钟就要结束了,全场都疯狂了,进球的一方和丢球的一方都疯了。任琼扭着蛮腰奔向场边,想抱住教练,结果这个激情的拥抱半道儿就被周遥“截胡”,两人的胸膛撞在一起。更多的队友热烈地压上来,把他俩压在下面…… 他们校队赢了一场没想到能赢的比赛,凭借加时赛一个幸运的进球,史无前例地打入杯赛四强。 比赛结束完后,校领导派来的车子要拉他们集体回去,前呼后拥拎包上车了,就这时候,瞿嘉过来一把拽住周遥:“你先别回家呢,跟我们走。” 啊?周遥一回头,不远处是唐铮,竟然也是开小面包车来的,驾车的是在台球厅一起玩儿过的熟人。 “干吗啊?”周遥问。 “带你出去有事。”瞿嘉说,那眼神就是说,跟着我你还不放心,我还能坑你? 队友们还真的不放心,刚进了球的任琼从车门探出头来:“哎遥儿,你上哪去?你得跟我们一起走,别又一个人傻了叭唧瞎跑。” 刘春雨从车窗伸出一张晒成黝黑的大脸:“遥,遥儿,我告诉你,怕又有人憋着,找你麻烦,校车直接送咱们,送回家!“ 校领导也知道这群很彪的男生跟隔壁学校的闹矛盾,半大的小伙子都脾气暴躁冲动,而且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特别容易打架生事,这次踢完比赛干脆派车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家去,别在学校附近晃荡。 周遥回头一挥手:“我今天又没进球,我都抽筋抽得下去了,没人找我麻烦。” 他又一指任琼:“帅逼你小心招人恨啊,你可进球了,还是加时赛的金球!” “别方我啊,老子胆儿小!”任琼捂着心口倒在座位里。 “不慌,我罩的,琼琼。”刘春雨摸了一下任琼的帅气发型,给窗外的周遥一挥手,“没你遥儿的事。” 车上那一群人,沉浸在打进半决赛的骄傲欢快的气氛里,笑得都快忘乎所以了,一车的人打情骂俏。任琼一副小鸟依人表情,头一歪就靠到刘春雨肩膀上,说“我们春春憨厚的肩膀最有安全感了”。前排座的潘飞回头一看,眼都快瞎了,就“卧槽卧槽”地给那俩人起哄…… 瞿嘉搂了周遥上车:“走,跟我看录像去。” 当天下午,周遥就坐瞿嘉他们的面包车去录像厅了,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一进去就被塞进小黑屋,坐了个双人沙发。 昏暗的光线下,周遥拍拍身旁的空地儿:哎,一起坐。 瞿嘉没跟他腻乎,就往他脚底塞了一盆热水,泡了中药包的。也不知谁在录像机里放了个香港文艺片,既没悬疑也不枪战,一群瞧着至少四十多岁的老人儿们谈恋爱,节奏慢慢悠悠终于把周遥拖睡着了。他踢完比赛实在太累,筋疲力竭,就在小黑屋里打瞌睡,打着一串呼噜。 他就这么把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睡过去,醒过来时脚丫子还泡在脚盆里。 瞿嘉一掀门帘,好像还是不久前的表情:“水都凉了,你还泡着?” “哦……”周遥的头发翘着,睡眼迷瞪,“我都饿了,吃饭去么?” “嗯,吃。”瞿嘉甩给他个擦脚布,“不用我给你擦脚了吧。” “你刚才干吗去了?”周遥问。 “把那几个找茬儿的贱人帮你解决了。”瞿嘉蹲在他眼前,瞟了一眼他洗挺白的脚。 周遥后脊梁又一激灵,紧张地说:“你没出去打架了吧?嘉你可别瞎整……打架你也得叫上我啊。” 瞿嘉淡淡地一撇嘴:“我没有……打什么架啊。” 果然,就这天傍晚,他们这台球厅里可他妈热闹了,人凑得特别齐。周遥出去小黑屋一看,哎呦我去,可不就是那位,一直都跟他不对付还几次三番欺负他的朝阳三中的人渣小太保,这时候被芳姐和唐铮一左一右搂着,进了他们台球厅的门。 说是“搂着”,那副表情姿势,就跟被便衣大哥大姐捕获了绑过来的小贼似的!那小子也是一脸臊眉耷拉眼,显然也害怕了,完全没有了张狂样儿,被唐铮一把摁在凳子上坐好。 后来周遥了解到全部前情后果。他果然结交了几个很仗义的朋友。 就他两次被人围在校外找茬儿,还被抢钱抢东西,唐铮芳姐也早就知道,这外地来的傻小孩儿被地头蛇欺负了。这不开眼的,欺负到有背景有靠山的周遥同学,另一拨地头蛇哪能坐视不管呢?不管岂不是跌了咱大爷和大奶奶的面子。 于是,就在“红旗下的蛋”那家音像店门口,一辆面包车“哗”得停下来,横着堵住了胡同口。 唐铮和瞿嘉俩人从车上跳下,两尊门神似的,黑着脸就往音像店里走,特别的酷。 唐铮那个劲儿,很霸道的,一胳膊肘撑开店门:“王路军儿在么,找他,其他人都一边儿待着去。” 店里那几个三中的学生,一看苗条不对,勉强抵挡了几下,打不过就撤退跑了,他们就专门堵了那个叫王路军的男生。那小子夺门而出往外跑,抬眼就看见面包车横在路口。车门拉开着,大姐大许文芳坐在面包车门边台阶上,叼着一支烟:“军儿,校友啊,你还认识我吧? “不认识你也应该听说过我是谁吧?” …… 这小子就被大姐大活逮了,三人一围,像农村里围猎野猪那招儿似的,唐铮把胳膊肘往左边墙上一搭,芳姐把胳膊肘往右边墙上一搭,端详被堵在墙角的这小子,眼神都很凶的。 王路军是一声不吭双手抱头,准备挨揍,今天肯定折这儿了。 唐铮说:“哎,行了甭装了,没揍你呢,你围人家周遥的时候你没这么怂啊?” 许文芳说:“还挺爷们儿,也不求饶,我们几人跟你商量个事。” 王路军哼道:“都给我憋这儿了,商量什么啊?不就是想打我吗。” “对,不是商量,就是通知你小子一声。”唐铮撇着嘴。 唐铮“噗”的吐掉嘴里的烟屁股,说:“王路军儿,我们一中足球队那个男生,叫周遥的,他是我哥们儿,真的。你丫差不多也行了哈,打也打过了,球鞋和钱什么的,是被你们抢的吧?还没抢过瘾,还想着每月都跑我哥们儿那去领一笔零花钱,你多大脸啊?” 王路军嘟囔:“也没拿走他多少钱,就一双鞋么。” “你真识货。”许文芳笑道,“周遥那双鞋值钱着呢,你穿了没有?是好鞋没错吧?” 王路军:“就个破鞋,有什么了不起。” 唐铮说:“人家周遥能穿破鞋么?那是茵宝的专业足球鞋,国外的,球星都穿那牌子!” 王路军就不吭声了。 “姐说句不好听的啊,军儿。”许文芳说,“周遥确实不是咱机床厂大院出来的野孩子,人家就是家里富裕,见过世面,上了档次,你就眼红了?你没见过世面你也不能抢人家的东西啊,做爷们儿的有点骨气?有本事就出去挣钱自己买。你买不起,就说明你就是不配穿那双鞋,不配,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王路军那小子被呲得脸变色儿了,心有不甘和怨恨,低头不语。 “你也别犯犟,你老姐我,也是穷日子出来的,没比谁阔气,我那时候也不配。”许文芳道,“姐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我现在这身上,脖子上耳朵上挂的,这都是自己出去挣的,我可没在大街上明抢啊!等你挣到了,买得起了,你就配穿那些东西了,道理明白了不?” 唐铮帮腔点头:“对,面子是自己挣出来的,不是仗着人数多打架打出来的。” 王路军被说得没话了,自己也理亏,忒寒碜。 唐铮扭头给瞿嘉递了个嘚瑟的眼神:老子这种半文盲,口才还可以吧? 唐铮然后戳戳王路军的脑袋:“明白了?知道周遥是谁罩着的了?” 王路军抬眼,唐铮指指自己胸口,但摇了摇手指。 王路军一愣,再瞟芳姐。许文芳一耸肩膀,一摆下巴,示意不远处电线杆子底下靠着的瞿嘉同学。 嗯? 瞿嘉一挑眉,烟蒂还挂在唇角。 唐铮一乐:“周遥是我们嘉爷的铁哥们儿,是他罩的,以后不准欺负周遥了,明白了不?” 瞿嘉:“……” 瞿嘉使劲瞪唐铮:我靠,咱仨之前演练的台词,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你们俩罩吗,关我什么事儿? 唐铮用眼神回瞪:你也别大头蒜了,你就自己罩吧,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许文芳看向瞿嘉那表情也很微妙:姐就是帮你俩助一助声势,帮着吓唬吓唬小屁孩儿,周遥本来就是你的人,你自己呵护着吧。 许文芳对王路军说:“周遥,是瞿嘉的人,他俩是发小儿,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而瞿嘉,就相当于我亲弟,我俩亲的!你们欺负周遥,那就是欺负我弟的相……” 芳姐纯粹是心里已经这样笃定,顺嘴差点儿说秃噜了。那是欺负我弟“相好儿”了,欺负我弟的帅媳妇了,能是让你们随便欺负玩儿的? “你们找周遥麻烦,就是欺负我弟的‘发小儿’,让我也不舒服。这样不行,明白了没?”许文芳拐了个弯,把话撂给三中的小混混了。 仨人把这个叫王路军的学生,一通连削带骂带吓唬,弄到台球厅里打算继续批评教育。 唐铮瞿嘉往常办事可没这么文明,尤其唐铮那个横的,原本就是兜里揣了硬把子,结伴要去三中门口堵那小子,被芳姐拦下了。芳姐说,不能再像以前小时候那样儿,你们俩都是高中生了,都快成年了派出所要管你们的,让学校知道了也不好。 见了面,周遥抬眼一看也尴尬:“干什么啊这是,过节啊,摆酒言和啊?” 王路军嘟囔:“摆酒也是鸿门宴!” 许文芳说:“你们俩还吵?就为那场球,你们这帮学生,踢球都踢魔怔了呀?” 瞿嘉盯着王路军:“那场比赛你是飞铲周遥了,没冤枉你吧?” 王路军说:“我还吃黄牌了呢。” 瞿嘉冷冰冰地说:“你吃黄牌你不是活该么?” 王路军终于有机会喊委屈了:“我根本就没铲着周遥!他一蹦就蹦过去了,他都躲开了然后还忒么假摔,害我吃牌!” 周遥小声插了个嘴:“我、我假摔?” 瞿嘉把一个东西“啪”往台球桌上一掼:“周遥当时被你铲得都飞起来了,摔到地上肩膀磕地你当我眼瞎?你飞铲踢到他脚背了,脚都伤了。” 王路军甚为委屈,毫不示弱:“本来就是,他伤个鬼啊。你们队的周遥在场上就会摔跟头,就他在场上各种姿势神摔,还骗点球!” 唐铮不爽:“你说谁骗点球?” 瞿嘉冷着脸:“你再说一遍?” 王路军也嘴硬着:“瞿嘉你还踢我鼻子一脚给我踢爆血了,算什么,你替周遥踢的吗?” 瞿嘉起来就过去了:“你丫鼻子好了是么?想折是么?” “嘚嘚嘚——”芳姐一手又把暴躁如火药桶的亲弟弟给拽回来了,怎么又吵。 “为了争一个破球血气方刚的,那场比赛不早就踢完都过去了吗,还争谁怎么摔的,哎呦喂,能有个录像回放吗我也想看到底怎么神摔的?!”许文芳感到深深的无力,这一群嗷嗷叫的小狼狗,罩不住啊。 “一场比赛胜负很重要的,老爷们儿就要争一口气。”周遥总结了一句,然后自己先笑了,笑出一口白牙,让气氛破冰。 周遥坦诚地说:“我都没计较了,那双球鞋我不要了。以后甭打架了,成吧?” 王路军可能也觉着没意思,垂下眼。 憋了一会儿,王路军小声说:“鞋我回头还给你就得了么。” 周遥很随和地说:“你真不用还了,你要是脚也跟我一个号,你留着穿吧。” 第56节 听这话,瞿嘉偏过脸来瞪了周遥一眼。 周遥莫名,用口型道:你瞪我干啥?你又对我凶凶的。 瞿嘉就是不乐意,小声地凶他:“那么贵的足球鞋能随便送的?不就送过我鞋么,你还想送谁?你送几个啊?” 周遥是一被凶了就鸡怂,闭嘴不吱声了。什么玩意儿个嘉嘉…… 第42章 火爆 其实这件事真不至于的, 就是半大小伙子年轻气盛, 荷尔蒙分泌过剩满脸爆痘, 平时干什么都憋一口气,鲁莽又冲动, 犯了错还怕栽面儿不愿服输。而且,那时的校园文化,也总搞这些成群结伙拉帮结派, 一言不合就掐架。明明没有“古惑仔”的那些行道和本事, 一帮熊孩子, 就是狗肉上不了席的尿性,硬着头皮充江湖大佬。 芳姐靠在台球桌旁,双手环抱胸前:“我好歹也是三中出来的, 大伙就甭跟路军儿一般见识了哈,给姐个面子……还有你,路军儿,你也给我争点气!你也出门干几件好人好事!以后别再找我们嘉还有他的那个什么、他‘发小儿’的麻烦, 都乖乖的啊, 都听话啊。” 这是朝阳三中那种“坏学校”的大姐头,讲话很管用的,说臭小子们你们都乖乖的、都听话啊——谁还敢不听话? 瞿嘉依旧冷着脸,还没打算原谅呢, 替周遥觉着胳膊疼呢。周遥胳膊肘被棍子打出一道凸起的红痕,洇出血珠了,肯定疼。 王路军这孩子, 出身和脾气跟瞿嘉一样一样儿的,都不是省油灯。家里也是他们机床厂以前的职工,近年工厂已经效益不太好,各个车间里开始私下搞三产,自谋出路自找钱赚,王路军他爸就带了一帮人做木工活儿,在外面拉订单赚钱。 工厂大院胡同区里出来的男孩子,好像从娘胎里,就带出一股戾气和火爆脾气,把反骨都刻在脸上,张扬在头发丝里。少年时代生活贫困以及周围人群的奚落冷眼,又容易加剧他们自尊上的挫折感,让这些孩子特别容易误入歧途,寻求某些途径去发泄他们对于人生的不理解,对社会的不满,给自己找存在感。王路军也是这么一孩子,平时拉一伙学生当他小弟,自封三中的小太保,在街上横着走,就以为这是成熟男人的范儿,这样就能被人瞧得起了。 所以,都是工人无产阶级的坚强子弟,都尝尽命运的棱角、生活的艰辛。自己人,还掐什么呢? 许文芳打个眼色,拿过球杆:“来都来了,军儿,咱们打一局。” 王路军接过台球杆,打就打呗。只要一帮人没有群殴他,没让他挨打,打球有什么不敢的? 瞿嘉立刻从凳子上拔起来:“我跟你打!别人都靠一边儿去。” 周遥:“啊……” 许文芳一耸肩,真没辙。 唐铮看好戏似的,抹脸一乐,嘉啊…… 周遥只能傻愣着围观了,他确实不会打台球,瞿嘉教他好几次,他就经常跳杆放高射炮,球技贼烂。同样都是玩儿个“球”,大球和小球感觉完全不同,隔行如隔山。 结果这天傍晚,王路军这小子就在他们店里打了三局球,瞿嘉就虎着脸一人招呼,在桌上“劈了啪啦”。瞿嘉要是不把王路军给k赢了,都不能放对方走,这俩人能打球打一宿。 三局两胜,瞿嘉赢了最后一局,“啪”,瞄着王路军那小子就一杆子,让黑球最终利索地进了洞。 王路军输得也没脾气:“都饿死了,我不打了不打了!” 瞿嘉大爷把球杆一撇,唇边迸出个小表情,总算是爽了。 “和解了啊,以后见面点个头,都不伤和气了哈!”芳姐豪气地一挥手,“姐今天请客,开洋荤,都去加州吃牛肉面了!” 哪儿是去加州啊?就是去隔壁的“加州牛肉面大王”,一伙人坐满一大桌,每人吃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不管心里情愿不情愿的,反正王路军跟周遥瞿嘉是隔着座位碰了碰茶杯,约好以后不再打架了。 之后那星期的体育课,瞿嘉穿着大背心和短裤,替他们班那位体育委员夹着足球,往大操场的足球选修课阵营里集合去了。 他们班男生小姜子跟在身后,说:“瞿嘉,你是不是下学期打算竞选副体育委员啦?” 瞿嘉回道:“班长有副的,体育委员有副的么?” 小姜就笑:“就没有啊,所以你怎么这么积极啊哈哈!” 以前都没人跟瞿嘉逗贫,怕把人逗急了,都不说。现在他走路经常跟其他同学走在一起,也有人敢跟他聊天犯贫了,因为瞿嘉确实开朗了很多。 老师吹集合哨了,瞿嘉站在某一列排头,身侧就是小姜。他一抬头,诶? 一个身穿全套球衣球鞋的大帅逼一路跑过来,闷头笑着,然后被老师一喊,抬头一脸阳光灿烂:“报告教练,我来了!” “来了啊,好。”他们足球课的指导老师,本来就是校队教练,所以隔三岔五弄个队员过来溜场,那半笑不笑的表情,就是显摆自己手下培养出来的一群精兵悍将。 瞿嘉低声哼了一句:摆谱。 小姜在底下七嘴八舌:“呦,咱班的周遥遥啊!” 周遥这显然是,游泳测试终于过了25米,被那边儿的老师放过了,就算让他及格了,他立刻扒掉小泳裤换回他的球裤,跑来大操场了。 普通学生上足球课么,就是从一些基本功的东西开始普及。周遥被老师派遣着,带领队友进行折返跑、转身、带球突破,一板一眼有模有样的…… 跑过瞿嘉身旁的时候,瞿嘉小声哼了一句:“你也学会转身和折返跑了啊?” 周遥回头瞪人:“小样儿的。” 瞿嘉露出笑模样,嘴可不闲着:“屁股还是沉,大脑袋已经逼近前门柱,屁股还甩在远门柱没过来。” 周遥也笑喷了:“你真烦,给我认真严肃点儿!” 练一对一传球射门了,小姜那贼样儿的哆哆嗦嗦给出一个半高球,瞿嘉就没接着,把球漏过底线了。 教练还没吼呢,周遥立刻跑过去指点:“哎哎哎,瞅什么呢?” “瞅你呢。”瞿嘉用口型嘟囔出一句真话。 刚才被周遥一身白衣白裤球服又帅瞎到了。终于能跟周遥一起上足球课,一直盼着,盼来了他都不会踢了。 “不然我站在大门里让你射,你不会再瞅歪了?”周遥小声逼问。 “射你啊?”瞿嘉瞟他。 “射得准么,就你这脚头!”周遥想笑,心里又特别甜美。 “我也练呢,我射门也没那么差。”瞿嘉实话实说,“我拖你后腿了么?” “不会,哪能啊,您大爷这么牛逼的。”周遥赶紧奉上甜言蜜语捧着嘉爷。 “哎你俩嘀咕多半天了,你俩还射不射啦——”小姜插着小腰,在远门柱嗷嗷的…… 周遥毕竟在绿茵场上修炼多年,踢球这事儿他已经成精了,半专业水准,在门前左冲右突辗转腾挪,姿势潇洒射门精准。跟那些不太会踢的男同学比,差距早就甩开一条三环路。 这节课就看周遥一人在那儿嘚瑟。他发角球,其他同学练习门前抢点包抄。他一个角球开出去,瞿嘉还去争顶呢,球刮着弧线旋风直奔远角,直接就旋进去了! 瞿嘉吼他:“你他妈给谁传球呢?!” 周遥腆着脸一乐:“啊,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就踢进去了!” 旁边上排球课的女生都往这边瞄,啊啊啊,看二班那个男生,就是咱们学校号称罗伯特巴乔他侄子的,外号“罗伯特周遥”,他超——帅的!当初怎么没有选修足球课呢,女足也能踢啊。 什么样儿的人,是九十年代球市最火爆时代的校园白衣男神?就是周遥这样儿的,在学校里特能出风头。 下课铃响了,周遥和瞿嘉坐在球门线上,悄悄地讨论。咱们班的足球队,人员怎么凑啊? 周遥往前方一努嘴:“小姜还凑合,能跑而且意识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算他一个!” 瞿嘉翻了个白眼:“他凑合?那小细腰,还没咱俩大腿粗,腿没我手腕粗,咱班没男生了?” 周遥往后一躺:“哎呦,我觉着还是你好用,相当年咱俩一块儿踢球多默契啊。我现在想让你也分裂三个出来,场上有仨‘你’,再来仨‘我’,六人制小场,行了,够使了!” 瞿嘉脸上缓缓挂了笑,然后俩人又凑头叨逼叨地商量。 瞿嘉:“咱班王帆也成,射门不咋地,但他能长跑。” 周遥:“上了场能跑就成,不然都跟你似的这么懒?你就门前等着射门,让他们跑。” 瞿嘉:“射门不都你一人儿包办么?” 周遥:“我,我中场调度,我给你喂球啊。” 瞿嘉:“我用你喂球?我不会一路带啊。” 周遥:“就你还一路带?你裸跑还不如我带球跑着快!” 瞿嘉:“把你牛逼的,咱俩现在跑一个试试?” 周遥:“成成,我弱我跑不过你成了吧。后卫呢,守门员呢?” 瞿嘉:“找个个儿高的?” 周遥:“咱班谁最高?……你说那谁?……杨,杨环环?哈哈哈哈卧槽——” 瞿嘉:“就他吧,往那儿一站,就能把球门严丝合缝儿堵上谁都进不去!” 谁是杨环环?没有人叫这个名,就是他们班上次跳霓裳羽衣舞,演杨玉环的一百八十斤男生,本来就姓杨,从此在班里得一绰号“环环”。一百八十斤的性格很好的,敦厚稳重也不生气,整天还乐呵呵的。 呵呵哈哈哈,周遥痛快地笑,太逗了。 俩人不约而同往后仰过去了,从球门线一下子躺进网窝,把身体舒展开来,眼埋在手臂下面,用眼角余光偷看对方。 就那样,在大操场的光天化日之下,广袤天地之间,并排躺在一起,享受那一瞬间的纵情纵意。眼前是一片凌乱的网,把他们罩在下面,也困在里面。外面却又是一片湛蓝高远的天空,天上飞鸟鸣叫,尽情地展翅翱翔…… 周遥把胳膊伸开,搭在瞿嘉肩膀,然后别有用心地移到头顶,暗暗施法“作乱”,摸摸摸,摸瞿嘉的头发,摸鬓角的发迹。 他的嘉爷就把脸藏在胳膊下面,就是装酷,但唇型暴露了真实的表情,笑了一下。 俩人的手无可避免地碰到一起,指尖微微触摸对方的手指,从拇指、中指、再到小指,不敢抓住对方的手,就指甲贴着指甲蹭了一会儿。 …… 周末,大战拉开帷幕。校足球队再次出征,出战半决赛了。 在他们学校啦啦队和学生们的真实想法里,这确实就是本学期最后一场比赛了。用周遥他们班主任老爷子在课上的话说:“你们这些孩子,理想和梦想是要有的,梦完了,从云端麻溜儿地赶紧下,回到现实,也不耽误正事儿,对吧?踢完这场,踢球的和看球的还有啦啦队的,都给我回来,期末的成绩,要冲刺一下了!” 许多同学集中在学校门口,由学校统一租了一辆110路公共汽车,带这些人去现场看球助威。而校队队员都统一着装,肩背球鞋装备,由另一辆专车栽着去比赛现场了。英勇的队员们就像一群准备奔赴战场的战士,振臂高喊几句口号,跟公共汽车上的啦啦队女生们互相呼应。 刘春雨在脑门上缠了一条红布,写着“必胜”,用粗犷的声音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我滴乖乖!”任琼受不了了,“春春你快别唱了,咱们这群人是准备就义啊?” 潘飞也说:“唱个喜兴的,听着像能赢球的!” 周遥对那车上撩了一句:“嘉爷给咱拉个歌!” 110公车窗口就坐着那位大爷,混在啦啦队里,淡淡白了一眼,好烦,要继续装酷,但还是开金口起了个调:“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帅!”周遥双手在头上鼓个掌,“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他俩的声音逐渐融入一曲大合唱,两辆车上的同学一起扯着嗓门唱歌,把握生命里的每一次感动,就是要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那场比赛战况异常激烈和惨烈,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形势均等的比赛。 双方球员列队一出场,唐铮就在旁边低声道:“扯淡,这忒么还是中学生队?” 瞿嘉偏过头道:“那人多大了?你看像多大岁数的?” 唐铮说:“络腮胡儿都有,别说十七岁以下,我看二十七岁都不止吧,老子都没那么多毛儿!” 瞿嘉低声骂了一句。 这就是朝阳区一支特厉害的强队,他们从来就没赢过,简直不可能赢么。那些队员,看着都像成年组球队出来的人,哪还像学生?只有周遥这样正二八经的学生,身份证上没改过,说是u17比赛,他就真的刚满十六周岁,场上别人都比他年龄大。 第57节 拼抢,冲撞,突破,射门。 他们的球门在阳光下放射金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注意,因为球就老在那儿。他们处于对手轮番轰炸之下,门前风声鹤唳,守门员高接低挡左冲右突,快挡不住了。 周遥都被迫回防了,疯狂地奔跑,抢断救球。 球衫贴在身上,整个儿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瞿嘉都站起来了,跟唐铮一起,紧张得,狂喊“加油,守住!!挺住!!堵枪眼啊!!” 真的就是在集体堵枪眼,特别英勇。射门的皮球“砰”一下硬生生砸在潘飞肩膀上,旁边的黄潇潇“啊啊”的叫了好几声,夸张得都快哭咧咧了。随即,一分钟之后,对手又一记大力抽射,在弧顶正对大门的危险位置,周遥迎球就上了,堵枪眼姿势是贼标准的,一手挡脸,一手护裆。 就脸和裆对他比较重要,其他都豁出去了。 球好像砸在周遥左侧肋骨下面,也是“砰”的一声。 操。瞿嘉抹了一把脸,嘴角紧闭,左胸往下隐隐生出一阵裂痕般的痛感,心脏要停跳了。这就是他和周遥之间的憋屈,黄潇潇就敢在看台上扯着脖子哭哭笑笑地喊飞飞这样飞飞那样,他却不敢喊“遥遥”,可心疼坏了。 唐铮小声说:“遥儿挺牛的,他也就是身体素质总是欠点儿,不然可以进专业青年队了。” 瞿嘉心里不以为然。他觉着周遥早就够格进专业青年预备队了,本来就很牛的么。 周遥在一次边线拼抢时,被对方手臂撩到,不知碰到哪了。他突然在场边停住脚步,揉眼睛,眯眼,转过头,一脸茫然。 “怎么啦你?”替补席和看台上的人都在喊。 周遥眯着眼,奔跑姿势就不太对了,也是一脸蒙逼和焦急,手指着边线一侧的草地。 怎么了? 教练队友都还没反应过来,瞿嘉一步跨下座位,又往下一排一排地迈下去,跳到场边。 他小心翼翼看着草地上,靠近刚才周遥抢球那地方,转头还拦住后面蝎蝎蛰蛰过来帮忙的潇潇和小姜:“别过来!一边儿站着。” 他不敢用脚踩,趴下,用手撑地,用一个类似俯卧撑的姿势,在边线旁边撑着,也不管边裁在旁边吼他了。 周遥还在场上跑着,边跑边回头看瞿嘉。瞿嘉一寸一寸地扫视眼前这块地,眯眼盯牢一个地方,用手指轻蘸,从草地哪个缝儿里捡出一片隐形眼镜片。 “水、给我水!”他转头喊,“不对,镜片护理液谁有?!” 叶晓白从啦啦队方阵里“噌”得站起来,说“护理液我有的”,从背包里递出来一瓶,瞿嘉就把镜片冲干净了。周遥赶紧又跑回来,凑上一张脸,瞿嘉迅速扒开周遥的眼皮,把隐形眼镜再给戳回去了。 …… 这场疯狂的比赛,九十分钟都结束了没分出胜负,肯定又要打加时了。而且眼瞧着,教练就没要把周遥换下场,还打算继续杠。 如果瞿嘉是教练,他肯定已经把周遥换下,你小子也尽力了,输赢无所谓没那么重要,咱别太玩儿命。 周围很吵,耳畔嗡嗡乱响,唐铮凑着耳朵嘲笑某人:“瞧你们俩那默契,那熟练,绝对不是第一回 帮周遥戴隐形眼镜吧?” 一个伸脸睁眼,另一个上手杵,就能把小镜片给杵进去,你们练过多少次?! 瞿嘉否认:“没有,从来没帮他戴过。” 唐铮都不信,小声调笑:“还帮戴隐形,啧,简直就像从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 瞿嘉板着脸:“你给我闭上嘴,甭忒么瞎说!没那回事,我跟周遥什么都没有。” 唐铮看着瞿嘉:“什么事都没有,你傻么?无产者发光发热,无私奉献呢?……咱俩是亲哥们儿,瞿嘉你跟我都不说实话,你到底想跟周遥怎么着?” 瞿嘉也看着唐铮:“我能跟他怎么着?我这么待见周遥,对,我就特待见他,我干吗要欺负他、坑他?” 唐铮皱眉:“这怎么叫,‘欺负’他?” 瞿嘉突然反问:“你前两天又帮叶晓白修车来着吧?从校外三公里把人家驼回来,还把芳姐的自行车借人家了,最后又跑一趟帮她再把破自行车拖回来,修好,弄两手黑油,你到底想怎么着?” 唐铮不语。 瞿嘉一笑:“哎,你觉着你要是跟叶晓白怎么着了,你是不是就欺负人家女孩儿单纯,没社会经验,看不出你什么人——你是不是坑她?” 唐铮扭头看远处,再低下头:“我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 生活早就把他们两个人摔打得非常坚固,非常粗糙,而且钢筋铁骨百毒不侵。他们就是比同龄的半大孩子更成熟些,道理比谁都明白的。 道理都明白,但早已管不住心。 瞿嘉甩嘴又狠狠喂了一刀:“你也就能给叶晓白修个自行车,哪天人家的大奔驰坏半道上了,你能修奔驰,还是能开奔驰?还是能借出一辆波罗乃兹给人家玩儿?” 操,唐铮眼眶突然红了,难受,骂了一句:“瞿嘉我他妈想摁死你!” “你甭摁死我。”瞿嘉拍了唐铮肩膀,说,“我也不会修奔驰,我也不会开,我也什么都拿不出来给遥遥。” “我就是待见他,看见周遥特美特牛逼的样儿,我就傻开心呗!周遥永远还像小时候那样儿,人特别好,特别地道。”瞿嘉望着场地边上裸着上身换球衫的人,用一个烟圈掩饰他的言不由衷,用掐灭的烟蒂掩盖灰烬下的火热。 第43章 伤号 在瞿嘉眼里永远很好很地道的周遥, 坚持扛进了加时赛。以周遥那个身体素质和体力, 这真是拼命了, 就没有留力惜力。 周遥在射手榜上并没有排上高位,就没几个进球, 但他就是朝阳一中校队的中场指挥和助攻狂人。业余的中学生球队,实力如此这般,有周遥在, 这支队伍就有中场的地面短传小配合;没他在, 这场上就没有中场了, 就是一团混战。 对方也知道这一点,那个看着二十七岁都不止的络腮胡儿就一直追在周遥屁股后面,比双棒儿还黏呢, 黏得周遥都转不过身来。假若论球场上的被侵犯次数,周遥肯定排名榜首,他总是被铲被绊倒。 他们终于捞到一个角球机会,周遥跑向犄角位置的罚球点。 瞿嘉就坐这条边线附近, 看着周遥, 每跑一步,汗就不停往下甩。他现在手里要是有两把飞刀,肯定先“嗖”的一刀把那个难缠的络腮胡儿给叉出去,再一飞刀把他们校队教练叉出去…… 周遥踩着球叉腰喘了两口气, 看看队友位置,然后后退三步,助跑, 踢了。 球速很快,带着强烈弧线,飞快地掠过门前争抢头球的一堆人脑袋,如圆月弯刀,直接削向远门柱的死角了! 全场激动地全都起来了,这是零度角弧线轰门啊!门将身体完全展开了拼命去够那个球,指尖都没够着,球直奔死角,duang一声响,砸在横梁与立柱的交叉点,弹出去了…… 啊—— 周遥有些痛苦地双手抱头。 这球技惊四座,只有几公分误差吧,他差点儿就创造他们校队历史了。只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教练一直没换下周遥,就是为定位球点球着想,想让他坚持。而在对手球队眼里,这样一个能从各个角度以定位球偷袭轰门的危险的射手,怎么还能在场上继续待下去?“罗伯特·周遥”已经花名在外,谁都认识他了。 就一分钟之后,周遥回身抬头接一个高空球,没注意身后,一个健壮的黑影从背后突然撞了上来! 就是一瞬间的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很难看清楚。周遥被撞得眩晕发蒙,在空中突然失控就飞了出去,毫无防备之下,好像是头部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看台上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傻了。 唐铮比瞿嘉反应还快些,迅速跳下看台就冲过去。瞿嘉反而慢,反射弧的那根弦总比别人长,好像那一下撞得是他,都蒙逼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他如果早知道会这样,绝不会帮周遥捡那个眼镜片,早就该换下场了。 球场大乱,刘春雨吼着跑过来:“遥儿,遥儿怎么了!” 潘飞愤怒地冲向肇事罪魁祸首又迅即被两名裁判拉开,双方球员呛茬儿互相推搡。 任琼跑向周遥,正过脸来,喊“好像撞昏了” “压他舌头、舌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打架了,都围上来。瞿嘉在人群里抱住周遥,任琼把手指拼命塞到嘴里帮忙压住舌头,不然舌头会堵塞气管,容易在昏迷中窒息。旁边有几个女生都吓哭了,叶晓白搂着黄潇潇安慰。 队医来了,简单处理,上担架,抬上救护车,当场就拉去医院了。 球场上一堆人逐渐散去,被裁判和教练劝阻开来。闲杂人等却不能上救护车,瞿嘉瞅着救护车从场边开走,呼啸而去,他然后转身又走回来。 裁判本来要吹哨重新开踢了,尽管双方都情绪低落,表情一言难尽,犯规的恐怕也没想到搞这样严重,劲儿撞太大了。 “哎你……你干什么的?”裁判指着突然又闯入场地的人。 瞿嘉闷头一路走过去,直奔那个络腮胡儿。 他轻甩了甩右手腕,兜头照脸就一拳下去了。 场面立刻又炸了,瞿嘉再一脚飞起爆头,双方人员“稀里哗啦”一团混战…… 都是脾气暴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能吃这个亏?这就是成长过程中必然的热血上头,冲动的代价。 他们最终被教练老师们拉开,犯事人员全部被轰出场地。瞿嘉打完架从人丛中走出来,抹掉眉骨和鼻子爆出的血,还看什么球,出门直奔医院。 朝阳医院的楼道里,周遥头上缠了绷带纱布,被带轱辘的铁架子床推出来,晕头巴脑地躺在床上,竟然还冲他们挤出微笑。 周遥笑得虚弱:“哎……太衰了,不走运啊。” 唐铮过来说:“是对手太狠了,太操蛋了。” 黄潇潇还是嗓门最大的:“周遥你行不行啊?吓坏我们了,我都为你哭了你知道么?” “啊,你哭啦?”周遥惨笑,“你别为我哭啊,飞飞不吃醋啊?” “别臭美了你,”黄潇潇眼眶含着泪花,撒娇说,“潘飞刚才都为你打架了,脸都打破相了。我还吃你醋呢,他都为你打架了呢!” 周遥笑,哎,潇潇真是那种可爱可爱的女生。 他要是喜欢女孩子,可能也会喜欢黄潇潇这样活泼开朗的类型,很快乐又很彪的。 周遥还是头疼头晕,浑身无力,他往人丛里看到后面站着的瞿嘉。瞿嘉默默地也不讲话,那脸,眉骨绽了一道血口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周遥问:“比赛怎么着,咱们赢了输了?” 黄潇潇又抽着鼻子抹眼泪了,说,难受死了,咱们输掉了。 对手毕竟实力更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比赛结果,只是比较可惜。英勇的队员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双方谁都没占到谁的便宜,加时赛仍然踢成0:0,最后点球决胜。 遗憾在于,他们校队最擅长踢点球的那几人,基本都不在场上。周遥负伤,任琼抽筋,潘飞打架吃了红牌下场……他们最终输掉了点球大战。 最后罚丢点球的就是刘春雨。 周遥一听,捂脸哀叹:“咳……你们回去可千万别埋怨春春,他真的都没踢过点球!” 刘春雨一个傻大个儿中后卫,哪会踢点球啊?后卫都是往天上开大脚的,都是习惯性地往门外踢,不知道怎么往门里边踢。点球踢丢了可伤心了,刘春雨一路上扑在任琼怀里“嗷嗷”的哭得像个孩子,说很对不起周遥…… 周遥讲话累了,也陷入沉默,透过人缝儿看瞿嘉。两人默默地用眼神和脑电波交流,也不必再说什么。 嘉嘉也为他打架去了,他又觉着对不住他的嘉嘉。 随后,周遥的爸妈就前后脚地、心急火燎地赶来医院。虽然平时对儿子随性放养,可这踢个球,竟然踢进了医院急救室,踢成昏迷和轻微脑震荡,这就成了大事。 八十年代出生的,全班几乎所有同学都是独生子女。每家里就这么一个大宝贝儿,不像以前一生就一串四五个,现在没有了,谁家里都没有多余备份的孩子了,多揪心啊。 俞静之坐在床边,又摸头发又摸脸:“遥遥,我是祥林嫂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你谈,你还想继续踢么?……你还踢啊?” 周遥哼哼:“就是意外,不小心弄的。” 俞静之说:“不小心你就弄个脑震荡!咱们多聪明的脑袋,磕笨了你亏不亏呢?” 周遥一笑:“还有多多的富余的量,磕不笨么。” 周遥又开始撒娇:“哎呀,妈,现在改学钢琴小提琴、学唱歌剧也来不及了么——您就放过我么——” 俞静之冷笑一声:“就你,你什么都甭学了。你好好的别进医院就行了,我们对你要求高吗?” 第58节 周遥他爸倒是不爱唠叨,但一脸严肃谨慎,出去找遍几位主治医师、主任,在楼道里询问病情,把ct片子又仔细讨论了一遍,显然也是着急了。 其他同学早就离开了回去了,周遥爸妈还在床前照顾,端茶倒水接个尿的,可心疼宝贝儿子了。同时还向邻床病号打听,想给儿子雇个护工。 周遥在床上炸了,小爷就住三天就能出去了,不用护工了吧?我不要我不要! 瞿嘉就没走,在病房门外偷看了至少三次。但周遥父母拖拖拉拉得,跟他一样就总也舍不得走,都挺晚的了,他就只能躲在楼道里,不进去。 俞静之悄悄回头瞟了一眼,也是急脾气忍不住了,最后说:“算了我们先走吧!不然我们老是不走,你同学也走不了,都熬这么晚了。” “什么啊?”周遥小声道,“同学都走了啊。” 俞静之也不点破:“妈妈明儿一大早就过来看你,给你送早饭啊。你踏实睡一觉,不准乱跑、不能下地、别多说话!” 随口就是啪啪啪的三个“不准不能不要”,病房的规矩就立好了。 当然,家规之类也都是周遥老妈说了算,一个眼神丢给老周同志,走了,跟我撤! 周凤城不爱讲话但担心儿子,起身说:“走啊?他一人能行?” “他能着呢,你儿子什么不行?”俞静之说,“不是刚让他尿过了么,那咱俩还戳这儿干吗?走。” 老周同志听话地跟着往外走。 俞静之小声道:“还有下一拨候着呢。” 周凤城:“谁啊?” 俞静之:“你的金猴四联张。” 周凤城:“什么?” “咳,你听不懂拉倒,”当妈的烦心得一挥手,“咱俩人之间,平时也没办法沟通!” 老周同志一头雾水,自始至终就没明白怎么回事,对老婆时刻服从命令听指挥竟然还能出差错,什么啊,真冤枉! 这就是搞文艺的教育工作者和学理工的工程师这两口子之间,情商上的鸿沟般的差距,确实没法儿沟通,都懒得解释。 病房是六人间,顶灯已经熄了,只有旁边床铺的大叔还在哼哧哼哧地洗脚、倒水。周遥半眯着睡过去,能感觉到有人摸他头发和脸。他闭着眼给对方笑了一下,脑袋还是挺难受的。 他能感觉到瞿嘉是掀开他被子一角,把他一只手塞到被子下面去了。然后,瞿嘉再伸到被子里,悄悄握住他那只手,紧紧攥着。 十指交握,攥到一起。小时候俩人就是这么握着小手,现在握的是明显硬朗厚实许多的大手,那滋味儿真的……觉着这么多年没有白等,惦记着的那个大帅逼就握在他手心儿里,这么多年,就一直都在彼此的手心里啊。 …… 瞿嘉等周遥睡着了,默默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那毕竟是六人病房,又不是单间不能陪床。周遥同屋住了几个中年大叔,乱乱轰轰,鼾声此起彼伏。 第二天是礼拜天,一大早儿瞿嘉是很早就来的。几位大叔还没去食堂买早饭呢,周遥的早饭就已送到床边。 周遥看着还是虚弱,明显头晕不适,看见个活人就说:“我要去上厕所,憋死啦快快快,你扶我!” “别扶了。”瞿嘉说,“床上解决吧。” “啊——”周遥哼唧,“我不,我才不床上解决呢。” 瞿嘉麻利儿地从床底下拎出个白瓷尿盂:“给你塞被子里,你自己尿。” 周遥迅速捂住自己被子,一脸严防死守坚贞不屈的表情,太羞耻了!旁边的大叔嘿嘿地乐他,简直是一脸淫笑,都准备围观小帅哥怎么尿呢。 瞿嘉歪头瞅着他:“你一哭二闹得干什么啊?我没见过你撒尿么?” 周遥说:“不成,你没见过我这么撒尿,我要下床!” 瞿嘉说:“头又疼了吧?别折腾了,待会儿容易吐,不然我抱你去厕所?” 周遥说:“你抱我?!” 瞿嘉说:“抱走还是留在床上,你二选一。” 周遥默默地憋屈地选择了留在床上……自己在下面鼓捣了一会儿,随后一把拉高被子挡住脸。排空爽完之后,眼瞅着瞿嘉面无表情地端了尿盂出去了。 第44章 保姆 俩人鼓捣鼓捣, 凑在床头一起吃早饭, 都快吃饱了, 第二拨送早饭的家属才姗姗来迟,这个礼拜天真是太有意思了。 周遥一抹嘴:“啊……还、还有一顿?” 周遥妈妈一看周遥床头摆的几个保温桶, 这色香味儿,这琳琅满目的花样儿,对瞿嘉赞不绝口:“还就是你妈妈做饭最好了, 我确实比不了!快别吃我带的这些, 都不好吃, 我带这些我自己负责吃了哈!” 说完转身把一兜子递给孩儿他爸:老同志,你给我负责都吃了。 老周同志凑近一看:“呦,猪脑炖豆腐脑……人家特意给你做的?这也太高级了, 我都没吃过。” 周遥笑呵呵的:“听瞿阿姨说的,吃猪脑能补人脑,我脑袋给撞稀糊了,我需要补脑子!” 周遥妈妈说:“还有奶酪, 红豆奶酪。说吃奶制品也补脑子, 人家瞿师傅自己做的,特意给咱遥遥做的,人家对他多好啊!” “这奶酪老好吃了!”周遥也说,“比外面那个什么, 老字号‘奶酪魏’的,都好吃。” 真好啊。 周遥妈妈哼了一句:“别太骄傲了,别人家的阿姨都这么向着你!” 周遥腆着脸一乐。 瞿嘉低声喊过一句“叔叔阿姨好”, 低着头不抬眼,不知看哪合适。 事实上,他都不习惯喊“叔叔阿姨好”,他跟谁喊过?他跟谁家父母套过近乎打过招呼? 他凭眼角余光瞄见周遥爸穿得衬衫西裤和羊绒背心,周遥妈穿了一身藏蓝色套装。周遥本来就好看,身材肯定随爸,长相显然随妈,周遥妈是日常习惯性化妆,化出来的一番精致美丽,周遥那就是天生丽质了,在球场上汗流浃背着都好看……这一家三口凑一起,就是俊男靓女都投胎进了一家的门,幸福,和谐,体面。 瞿嘉拎着空保温桶走到楼梯口了,周遥妈妈踩着半高跟鞋追出来,喊住他。 瞿嘉回头:“阿姨。” 俞静之打量他,一笑,嗓音清脆清晰:“瞿嘉同学。” 姓和名儿清清楚楚都没喊错,这就是用心记着他呢。俞静之客气地说:“替我谢谢你母亲,感谢她做那么多好吃的,还麻烦你大清早儿送过来。” “不麻烦,”瞿嘉说,“我妈也就会做这些了,她也帮不了别的。” “已经帮大忙了,谢谢你们一直热心照顾遥遥。以前他小时候,在厂里把脖子烫了,就是你帮他。这回又是你来医院看他。我也看见你拿给遥遥的中药包,就是泡脚用的那些!”俞静之笑道,“总是能瞧见你跟遥遥一起。” 瞿嘉心想,缺心眼儿的遥遥,你让你妈知道太多了。 俞静之可能也在琢磨,怎么哪儿都有你啊?不管是叫陈嘉还是瞿嘉,无论叫什么嘉,反正总有你。 俞静之指了一下病房:“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多陪陪周遥,不用急着走。我们大人不打扰。” 瞿嘉:“……” 俞静之说:“我们平时工作也忙,我再待俩小时,给遥遥买个午饭,然后我和他爸就回去,我们俩晚上再来。” 这话委婉得体,告诉瞿嘉我们做父母的什么时候会在,什么时候会不在。这就属于学生时代比较通情达理的父母,不爱掺合太多事,充分信任并赋予足够的自由,你们男孩子自己玩儿呗。 瞿嘉“嗯”了一声。 老周同志也踱步到楼道里,远隔几步看着,还不过来。 瞿嘉这时候个子已经很高,跟大人没两样儿,比穿高跟鞋的周遥妈还再高出一个鞋跟,快赶上周遥他爸了。 高而瘦削,瘦而硬朗,挺帅气的。如果在大街上遇见这样的大男孩,绝对认不出来,这是当年机床厂大院里那个刺儿头小屁孩陈嘉啊……就是眉骨上贴着两块创口贴,贴一块都盖不住昨天打架的丑陋伤口。瞿嘉自己也知道寒碜了。 俞静之缓和气氛地一笑,都在五百人大讲堂里讲过课的,能撑住场面:“没事儿,你不用拘束,我知道你跟遥遥是很好的朋友。遥遥爸爸到现在都还蒙着呢,他那个猴票四联张,跑了的那个猴是跑哪儿去了!” 老周同志:嗯?! 俞静之给她老公一指:“不就是这只猴儿么!” 瞿嘉耳根一下子红了,他紧张时会害羞的。 老周一愣:“啊。” 瞿嘉低声说:“那,我把那张邮票拿回来,还给您。” 俞静之一笑:“拿回来干吗呢?遥遥送给朋友的东西,我们才不拿回来,你就留着,那张邮票现在又升值了你可留好了!再说,已经都让遥遥那个天才把四联张给撕开了,也粘不回去了,他跟我们还不承认这事儿呢!” “……” 俞静之伸手拍了拍瞿嘉肩膀,特自然,就像学校里老师顺手拍自己学生似的。 瞿嘉从医院楼道里低头走掉时,心里也是一顿“卧槽卧槽”的,自己蠢透了。平时生冷不忌油盐不进横着走的,见了周遥爸妈怂得连爬都不会了。总觉着周遥妈妈瞅他的那种眼神,一眼就看透了似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或者就是他自己心虚了。 其实周遥妈妈知道什么啊? 俞静之和周凤城俩人,站在楼梯口,也站了好久。 周凤城一指:遥遥的好朋友?可是,从来都没有来过咱们家,我都没见过这男孩啊! 俞静之轻声解释:“以前在你们厂子里念小学,他就是遥遥最好的朋友,特会唱歌的。现在都这么大了,变样变得我完全认不出来,声音也全变了,他竟然还是遥遥最好的朋友,俩人还是这么要好,还知道来病床前嘘寒问暖送个饭……” 周遥就这样,被迫请了大约一周病假。他撞伤当时,有短暂十几分钟失去了意识,然后就头晕恶心。他爸妈也是怕宝贝儿子留下后遗症之类,就让他在医院住着,头不晕了再回学校。 他球队的队友、班里要好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跑来看望过他。他住的朝阳医院离他们学校就特近,附近最大一家综合医院了,平时谁外伤了送急救都是送这里,大家都路熟,就全都来了。 当然,别的同学跑来,就是瞧两眼,打情骂俏地哼哈两句,再给病号带一兜子零食,然后也就走了。 瞿嘉是每天必来两趟,拎着瞿连娣给周遥做的小灶,补脑子的病号饭。 “你都沾我光了,你这几天补了多少脑子啊?”周遥说。 “我需要么?”瞿嘉瞅他。 “你把这些年欠的脑子都补回来了!”周遥说。 “你是不是头不晕了,可以自己滚去食堂买饭了?”瞿嘉说。 周遥立刻侧身伏在被窝里,轻喘:“哎呦,恶心着呢,快给我端个盆。” 瞿嘉“操”了一声:“我才需要个盆,你别膈应我!” 周遥趴枕头上笑,瞿嘉就也笑,真他妈肉麻,神经。 然后,周遥就让把床和枕头支起来,架上框架眼镜,开始看书做题了。瞿嘉就皱眉:“你干吗呢?你不是头晕难受么?” 周遥说:“快期末考试了,k书,啃题。” 瞿嘉说:“就一个普通期末考试,老师说你不考也无所谓,知道你肯定都过及格线,就给你算‘过’了。” 周遥垂着眼看书:“你不懂。我就要个‘过’么?” 瞿嘉确实不懂:“平时也没看你用功,期中就考那么水,住院了你开始抽疯用功?” 第59节 周遥也懒得解释。 他心里有数的,他有他的“计划”,做事从来不用旁人督促他,他也不听别人的,一切按自己心里的大主意走。 周遥瞭了一眼也正在啃书做题的瞿嘉,笑:“要不要讲题啊?……别不好意思,你头比我还晕呢吧?线性代数行吗你?” “不行。”瞿嘉是坐小板凳在病床边上写作业的,烦得把头埋周遥被子里了。线性代数什么狗屁玩意儿,各种矩阵、向量,2.0的眼都要瞎了。 “哈哈,”周遥隔着被子撸某人,“来吧,给你划个重点。” 瞿嘉就也坐在床头,两人并排靠在枕头上,肩挨着肩。瞿嘉那时候就特佩服周遥,怎么那么擅长给别人讲题啊?怪不得比别人头大,装了多少容量,大脑瓜子怎么那么明白呢? 这可能就是少数的数学牛逼儿童与大部分困难户之间区别,普通学生还在费脑研究那最后两道大题到底怎么解法、答案是什么啊,而牛逼儿童已经给你化繁为简归纳总结,在课本里划出要害知识点。本学期就是学了几大定理123,最后两道大题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就是考你123,这道题要是考12,那另一道就一定是考3,先决条件看清醒,定理公式往上套,你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做,你就把几个公式写上也能凑合赚两分呀! “你语文政治历史行么?”周遥问。 “就是背么,行。”瞿嘉说。 “你文科还成啊,背书快赶上我了。”周遥夸了一句。 瞿嘉顿了一下,冷笑一声:“呵,陈明剑就是学文科的,你不知道么?” 周遥:“也是哦,你爸他……我是说那谁,他数学也这么烂?” 瞿嘉说:“不知道他数学烂不烂,反正他是学文科的。” 瞿嘉很少提亲爸,但偶尔提一句,好像也想开了,没有小时候那种强烈露骨的痛恨和戾气,就好像提一个路人甲的名字,平静而冷淡。除了那点儿遗传的念书dna,彼此也没关系了,双方也没有什么来往。 中午才用功了一会儿,瞿嘉就不让周遥继续看书,把床头放倒,强迫他睡觉。 “婆婆妈妈的,事儿逼。”周遥嘟囔,“你比我妈管得还多。” “你哪儿那么多逼逼?”瞿嘉瞟他,“这两天补大了,补上火了吧?” “小保姆!”周遥从枕头里眯出一只眼。 瞿嘉瞪了几眼。这也就是在病房里,乱乱哄哄不方便下手,不然他就把遥遥小贱人从床上拎起来拆一遍,让你废话那么多。 周遥床头的bp机响了:“哎,帮我看看谁呼我。” 瞿嘉冷哼:“你小情儿呼你呢,自己看。” 瞿嘉还是拿起来看了,然后惊呼:“你妈妈呼你的,说咱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要过来,就现在过来。卧槽……” 周遥:“啊——” 瞿嘉说完“卧槽”已经迅速捞起书包提上球鞋,跑出去躲了,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在这里给周遥当“小保姆”。 这是他和周遥之间的亲近亲密,与旁人无关,就不想跟外人分享。他路过电梯跑下楼道,在一楼大厅差点儿被教导主任堵个正着,赶紧又往回跑,走另一侧楼梯溜了…… 这就是医院离学校太近的麻烦,老师们在午休时间出门遛达,也来看望周遥同学。 周遥于是就躺在病床上接待了他们班主任和年级教导主任,两尊大神一左一右,在他床头嘘寒问暖。班主任老爷子竟还带了营养品给他,又把足球队教练埋汰了一顿:我们好好的学生,都给我们踢伤了,伤得还是脑袋,我们学生有几个脑袋够他们伤的?以后都不要踢球了,周遥你以后改改项目,你改打排球,打排球有一道网子拦着,就谁也撞不着你! 他们年级主任,女的,颧骨上带着两抹高原红,一脸革命干部气质,说他:“男生啊,踢个球太容易急躁,平时也要分清主次,哪个是正事,哪个就是业余爱好……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架,就你们班瞿嘉这次,闹成多大个事?他不得处分啊,简直太不像话了!!” 周遥脸一下子绷紧了,都说不出话。 瞿嘉天天在他眼前晃,从来就没流露出半点儿,就没提过,球场打架那事最后怎么着了?……要挨处分? “高原红”主任指天画地说了好几遍,不像话不像话,处分、处分、处分! 班主任慢条斯理儿地说:“嗯,吃一次亏长个聪明,以后就甭折腾了……一班那几个不也参与了嘛?就那个谁,潘飞,他也打架了吧?都处分吗?” 周遥把被子从脸上撸下来:“老师您能别处分他们么?都不是故意的,以后不打了呗,瞿嘉以后肯定不打架了,都是因为我!” 年级主任道:“你们男孩子就爱搞这种哥们儿义气,帮别人出头为了别人打架,不懂事,不成熟,害人害己!” 周遥直接说:“那我也有哥们儿义气,要处分就全记在我头上,不应该记给他。” “没有你的事!”年级主任不满地说,“关键他打伤的是别的学校的,这就关乎咱们学校声誉,对方学校提意见要说法了,咱们学校年级里就得处理。” “要什么说法啊?”班主任往周遥脑袋上一指,“我们学生智商本来有180,现在就剩80了,给我什么说法没有?还想要说法……哼——” 他们老爷子本来就是教语文的,带着民国评书腔的一声“哼”,特别到位,情绪微妙。 老爷子把唇动掩饰在胡须下面,对着年纪主任又添了一句:“打得好……不揍他们俩下,看把那些人厉害的,欺负我们么……” 周遥这是头一回对他们班主任老爷子产生了强烈好感。以前也没觉出来,原来做班主任的,都特别护犊子,都像老母鸡翅膀底下护小鸡似的,翅膀绝对是狠命地往里拐,最见不得自己班学生吃亏让外人占到便宜。 瞿嘉确实没告诉周遥,他回到学校,就被校领导和年级主任拎去挨批斗了,停了半天课接受教育,写检查。 接下来几天,又被两次请去谈话,后续处理。 因为他当时作为看台上一个啦啦队的,竟然冲下场地率先开战,导致随后双方混战,比赛被迫暂停一刻钟,这事被赛事组委会通报批评了,两个学校一起批评处罚。 其实校队当时在场的,以及替补席上的,几乎所有队员都混战了,还有唐铮也打架了,但瞿嘉是那个挑头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对方学校私底下找来了,抱怨说好几人都被你们朝阳一中的学生打伤了,怎么处理?怎么赔? 而朝阳一中的体育部老师和教练也大为光火,却是为自己人鸣不平,也跑到校领导跟前大骂大闹,都是粗人说粗话,王八羔子的操他姥姥的,赔个狗屁,不赔,坚决不赔!把我们队员都撞成脑振荡了、撞进医院了、就要断送未来职业生涯了,他们怎么赔?! 一周之后周遥出院恢复上课,双方学校仍然僵持在那里,商讨解决办法呢。 这中间还穿插着周遥老妈亲自两次去找校领导和球队教练,说不想让周遥练了,怕把孩子踢坏了,还要专心学习呢。 然后就是瞿嘉老妈被年级主任请去学校喝茶,谈谈儿子违反校纪这个问题。瞿连娣在办公室里一听,什么,打架了?太不像话了,回去拿通煤炉子的铁钩子收拾这小混蛋;然后再仔细一听,哦,就是为遥遥被人撞伤那事打得架啊?那,这架他肯定得打啊……还说啥啊? 在学校里,学生们私底下又是另一番情绪,都把当日下场参与打架的男生奉为英雄、偶像、男神。打得好,解气,瞿嘉当场那一脚踹得屌爆了,太讲义气了。 更解气的是,死对头也没能拿冠军。因为这场半决赛打架,俩校若干名主力在事后都被发红牌停赛,朝阳一中反正都被淘汰了,破罐破摔,全队都吃红牌也无所谓,没下一场了。而对方那个队伍,在接下来的决赛里输了个底儿掉,总之也没拿到冠军…… 随后,此事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转机。 有人给体育部老师和教练举报,出了“馊点子”:那个学校的队员明显有问题,多人超龄,跟瞿嘉打架的络腮胡儿绝对不是在校生,据可靠线报这人是附近某所大专的人员,姓甚名谁的资料都弄到了,都22岁了还踢中学生赛。这是严重作弊!参赛作假!要求区教育局调查和取消作弊成绩! 这就有意思了,学生赛事有几个年龄不作假的。 揭开了锅盖露出黑锅底,谁脸上都不好看,还调查个屁。 据小道传闻,举报递资料就是唐铮搞的,唐铮跟瞿嘉那么铁的,怎么可能甘心吃这个处分,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吃亏。但唐铮事后也不承认是他干的。 这件风波,闹了一个星期,最终就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对方学校偃旗息鼓两厢和解,不再追讨赔偿。双方既然各有战损,医药费就自行负责吧,谁也不缺那点钱。 学校领导为了安抚周遥,还专门发他一份名曰“比赛奖金”的酬劳,其实就是住院的医药费营养费。 学校也给了几名参与打架的学生“警告”处分,给了瞿嘉一个“严重警告”。 中学学校的处分有几个档次,再往上就是“记过”和“留校察看”了,那些都是要记入学籍档案的。“严重警告”不会记入档案,对瞿嘉手下留了情,这件事就内部消化了。 临考的前几天,周遥玩儿命帮瞿嘉k数学和物理题。 “就一个期末考试,你对我下这么多工夫,有用么?”瞿嘉瞅着他。 “对你很重要啊。”周遥认真地说,“你考试成绩再好点儿,老师就不会老想着找茬儿处分你。学校里,永远都是看你成绩,看分数呗。” “还有,你这份检查太烂了没有一句是认错儿的!”周遥说,“我帮你再写一份。” 反省不够深刻,认识错误的逻辑链不够完整,语言表达不够声情并茂,糊弄事儿呢你傻啊?周遥就是这么想的,以他多年作为班干部进行理论研究与实践斗争的经验,又重新草拟了一份大长篇检查,强迫瞿嘉照抄一遍,跪呈给校领导。 “有人能信这个是我写的?”瞿嘉趴在书桌上笑,简直无力吐槽,“这么贱的风格,哪句话像我说出来的?” “检查就要写得很贱!”周遥也笑出声,“咱们教导主任就喜欢这样儿,万贱不离其宗的文学风格,懂吗?” 周遥扑上去把瞿嘉狠揉了一番,揉到脸上,抚摸眉骨上白色的疤痕,还有眼角。都是回忆,都是伤。 那个留有回忆的眼角,如今只剩下半个绿豆大小的、很浅很浅的小坑。曾经剪秃的睫毛早就长回来了,疯长,比小时候的睫毛更密更厚。瞿嘉每次给他翻个白眼儿就是抖一下两扇大长睫毛,所以翻白眼儿都那么好看。 “以后别那么彪,”周遥说,“真想怎么着,你也听我发号施令说上、打,你再上!明白吗?” “你忒么都昏迷不醒送医院了,我还等你喊口号?”瞿嘉说。 “那你就别上了,就算了么。”周遥说。 “你被撞成那样儿,我还不干死丫的,我怂蛋么?”瞿嘉瞅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周遥头一回在瞿嘉面前辩不出道理,没话可讲。 假若那时被人暗算倒在地上的人,是嘉嘉呢?绝不能忍,谁不动手谁就不是男人。这就是道,这就是理。 第45章 摊主 临近年关, 这个学期期末就像被过年的脚步追着赶着, 迅速就结束了。 他们年级的足球选修课, 在各班之间搞了小型比赛。周遥受伤肯定是没法儿踢了,彻底休战休养生息, 他们二班就算是群龙无首了。凑合拉出来的一支乌合之众,意料之中狂输了两场比赛,大家都挺沮丧, 只能等下学期再重整旗鼓, 奋发图强了。 随后就是各科期末考试。 高中的期末考试周, 科目五花八门,上下午连着考,在一周之内狂轰滥炸。 他们一共考了九门, 语文外语政治历史地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打完铃一交卷,黄潇潇“啊”的叫了一声,趴到课桌上昏倒不起。全班同学唉声叹气, 一起挺尸。连瞿嘉这种混不吝的, 都是两眼发木从教室里出来,书包里揣着各科的算草纸,出门拐错弯了差点儿拐去理科老师办公室,觉着气氛不对又闷头回来了, 都给考傻了。 考完试最生无可恋的状态,就是一个班的同学们互相都懒得对答案,都不想搭理别人。 瞿嘉也不找周遥对答案, 不想问数学物理最后几道大题答案到底是多少啊。操他二大爷的,爱是多少就多少,死就死吧!! …… 毕竟是高中,课业突然就难了,奔着会考和高考的目标上难度了。高中阶段的学习,就是迅速淘汰一批跟不上脚步的,再筛掉一批进不去985和211的,成绩一下子拉开距离,竞争异常残酷。 考试成绩迅速出来,在本年级的楼道里,正对楼梯口的地方,贴出了总排名。 瞿嘉考得也没那么糟,比他自己想得竟然还强不少。他文科还可以,他觉着理科好多题目都不会做,数学和物理最后一道大题都是写个公式然后空白着交卷,结果其他人也都是空着的。他在班里凑合考个第二十名,年级里混个中游。 考试卷子题型比较难,就是偏向聪明优异的学生,特容易拉开档次。就像这次数学和物理卷子,瞿嘉是在某位牛逼天才儿童的“赶帮带”之下,勉强考过75分,自我感觉还挺优秀。回家交成绩单,瞿连娣竟然还夸了他几句,给儿子做了几个好菜补补,及格了啊你小子,很多人数学都不及格呢。 周遥都是95分以上。 就理科这几张卷子,每张卷子能甩别人二三十分的差距。 对于很多学生的高中三年,这就是残酷淘汰的揭幕战,号角已经吹响。相比之下,小学初中的内容都是小打小闹,将来的大学四年,则好比混吃混喝等毕业证,只有高中这三年的课业,是最展现一个学生真实能力的,是血雨腥风的,对所有学生都是摧残心力、耗尽智商的最要命的三年。 在楼梯口看见成绩总排名的人都炸了。 黄潇潇找了半天,猛一抬头,指着最顶上:“啊,周遥你看你在哪!” 小姜不停地摇晃周遥:“没朋友做了,咱们不是朋友了,你是怎么考的呀?!” 周遥心里稳了,脸上一乐。 第60节 小姜喃喃地说:“看人家周遥,会踢球就甭说了……他竟然还会考试……” 杨环环从身后抱着小姜同学,轻声说:“人家还比我瘦,他还帅。” 周遥就是在磕了脑袋还病假一个多星期之后,考了个全班第一,年级第二。他瞟了一眼年级第一名的各科成绩,暗暗估摸自己差了几分,多错了那么几道小题。他摸了摸自己堆满容量的大脑门儿,他班主任说得没错,这智商从180跌到只剩80了。 然后,又放假了,又快要过年了。 …… 那个寒假,瞿嘉就是特别忙,都没歇着,整个儿假期就在外边浪着,打工,赚零花钱。 瞿嘉跟周遥解释过,就是过年这一个月,无论家长还是学生、老的还是小的,都放假都闲着,花钱花得最狠。所以,做生意卖东西也是这一个月最赚,摆摊儿的都不会歇着。 他俩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状态,瞿嘉每天就是忙忙叨叨自己一摊,而周遥每天就是屁颠屁颠地跑来找瞿嘉。 “晚上也不休么,吃饭去么?”周遥瞅着嘉爷在这漫画文具摊子上,半小时卖出去不知多少本“四大天王”、乔丹,还有迈克尔·杰克逊的欧洲巡演录像带。兜里揣着压岁钱的学生们,最喜欢这些,买东西就跟不要钱似的。 “待会儿去旁边摊子上吃。”瞿嘉顺手摸出一支烟叼上,脑顶前方就挂着禁烟的红色标志,大卖场这种地方肯定防火禁烟的。瞿嘉喊住周遥:“帮我看一会儿,我出去抽根烟。” “啊?”周遥皱眉。 “乖。”瞿嘉对他笑了一下,是那种疲惫而恳求的眼神。这一个眼神就让周遥受不了了。 周遥挥挥手:“去去去,去吧。” 他心里知道瞿嘉特别辛苦,放假比上学更累。瞿嘉买了一双新的旅游鞋,都是自己挣的。而他周遥虽然看着好像零花钱很富余,大手大脚,没经济负担,少爷仍然是伸手从家里领月俸的。 他用五分钟的神手速帮瞿嘉理了理当天的钱和账,顺便又靠刷脸卖了两套港台明星写真集。有女生结伴来逛大棚的,他赶紧拿起两本《灌篮高手》,往自己下巴上一摆:“哎,来一套吗?” 几个女生就掩嘴乐了:“啊,长得好像流川枫……买么?就在这个摊儿买吧。” 瞿嘉在远处都瞅见了,对周遥翻了个嘲笑的白眼儿:你行的。 周遥回瞟了一眼:怎么着?我很行。 这个大棚里,卖书的各个摊位货源都雷同,都是那些书,你让学生们买哪家不买哪家的?就是看谁家小老板面相顺眼呗。 “流川枫?”瞿嘉慢悠悠过来,哼了一句。 “这是我队友三井寿,大家捧个场哈。”周遥顺便向女孩子介绍身边这位。于是这套《灌篮高手》又顺利地成交。 唐铮在摊位之间往返几趟,扛了十几箱书进来,喘着气。“你开的芳姐的车啊?”周遥问了一句,“你有驾照?” 唐铮用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上:“你叫唤什么?” 周遥蹙眉头:“你未满十八岁吧,哥?你就没证。” “满了!”唐铮小声说,“但是忒么身份证上未满十八,我有什么办法?” 瞿嘉那边儿“噗”得乐了。周遥还是反应了两秒才想明白,唐铮小学时留过级的,真实年龄已经十八了,但是身份证上肯定改过,愣给改得这人不能去考驾照,瞧这憋屈的。哎,都是为了生活啊…… 周遥帮忙把新上的货摆上,画报封面有一幅酒井法子的露腿写真,非常清纯动人,迷离xing感。唐铮就翻了翻,多看了两眼。 瞿嘉给周遥打一眼色,说:“瞧见么,这就是咱铮哥的启蒙,可迷恋了,每天晚上攥着这本酒井法子撸。” 周遥使劲“哦”了一声。 操,唐铮笑骂了一句,指着瞿嘉:“你丫别招我啊,我还没说你的事儿呢。” 瞿嘉道:“我就没事儿。” 唐铮板着脸说:“遥儿,我告诉你瞿嘉他对着谁撸呢,他那什么启蒙是谁啊?” 瞿嘉别过眼神,不吭声了,你有种儿你就说。 周遥想了一会儿:“一班班花夏蓝?哦,那不会是……咱周玲老师吧?” 噗——唐铮一口茶喷到隔壁的书摊上了。 瞿嘉甩了一本书照着脸抡过去,砸了周遥的脸,表情烦躁:“瞎jb扯,你滚蛋!” “我错了我错了,以后我不说了呗……”周遥赶紧又道歉,腆着脸蹭回来,贴着瞿嘉。他心里其实就一直纠结这些,又羞于直接问出口,瞿嘉你到底有没有……你平时看着就像个性冷淡一样么。 你喜欢过么,你这些年都喜欢过谁?你有没有也像唐铮那样儿,那样儿的……我怎么跟你说呢。 以他和瞿嘉现在的年纪,根本不需要再去琢磨议论学校里哪位女老师、或者哪个影视明星,他们会逐渐地在内心确认,形成一股强烈的意识,自己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明明就在身边。每天都能看见喜欢的人,每天就都特别开心。所求的不多,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们俩都最热爱的周玲老师,就要结婚了,大家都知道的。因为周玲特意呼他俩,请他们几个玩儿得熟的学生,在附近饭馆吃了顿饭。 周玲的对象是另外一所中学的男老师,但离得比较远,在西城区。这样,她以后就要调到西城某所小学去教音乐课,就要离开熟悉的机床厂大院。 饭局席间,周遥和瞿嘉两个大男生,很给周玲老师撑场面,双双站起来,很凶地拽着那位男老师敬酒喝酒。吓得周玲赶紧说,别别别灌,我们家的可喝不过你们俩厉害的! 周遥说:“我跟瞿嘉是过来帮您把关来的!您对象,可一定得对您特别好才成,以后不能欺负您,不然我们都不乐意呢。” 周玲笑得脸绯红,很感动:“那肯定的,有你们俩大侄子向着我,对我这么仗义的。” 周遥还帮周玲老师挡酒,特爷们儿地招呼:“您一杯都不用喝,谁来,谁跟我干?!我今天都能替您喝了!” 瞿嘉嘲笑一句:“老师,您结婚怎么没请周遥当伴郎?他这么合适,他肯定乐意。” 周玲笑看着他们:“以后谁结婚,如果能请你们俩一块儿当伴郎,就太帅了……不对,以后你们什么时候都长大了,有对象了,当新郎,那才最帅的。” 这回,两个嘚瑟的就同时低头扒菜啃大鸡腿不说话了。 …… 那时的回忆多么美好,那样的时光不知能否再回来。 他们两个,叫上唐铮,在冬日暖阳普照的假期里,还去到机床厂大院的黄土场地,又踢了一场野球,集体重温旧梦。 场上踢球的又有他们小学的臧海峰老师,在场上瞎吹哨的又是那位教数学的黄老师。臧老师只要约他们几人出来踢球,总是那位黄老师跟着过来当裁判,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西裤皮鞋,在球场上还文质彬彬的。 那天黄老师总算带黄牌来了,然后就给盯防周遥犯规的臧海峰发了一张黄的,对熟人下手毫不留情。 臧老师指着对方鼻子大叫:“卧槽老子还不如不让你带这个黄牌过来!你给我乱发啊,你就是憋着就要发给我啊?!” 黄老师毫不示弱:“早就盯到你犯规了,规则我都研究透彻了,都弄明白了,黄牌不发给你发谁呀?” “你研究透彻了吗你?”臧老师直接给黄老师作了个揖,“可千万别再抽疯发第二张啊,再来一张你就把我罚下去了!你不准再发牌了!” 那俩人你来我往,互相可嫌弃了,把周遥他们笑崩了。 后来听说的,臧海峰是咱们校长从当年师资队伍里抢来的一位老师。小学里面男教师是稀有物种,每年待分配的凤毛麟角,各学校恨不得见个男的就疯抢。 机床厂附小好不容易捞到个男教师,特满意。然后呢,一来竟然就来俩。 那位教数学的黄老师,原本有机会去东城区一所市级重点示范小学,就没去,拐着弯儿来了他们机床厂附小。学校里当然非常高兴,校园师资以前是严重的阴盛阳衰,自从来了两位性格活跃能蹦能跳的男老师,搞个联欢会啊运动会之类,气氛都不一样了。 小学校园很难留住男教师,因为工资很低,职业发展没有前景,又不受社会上尊重。有人心甘情愿跑到这鸟不拉屎的三流学校来教体育、教数学,整天就是带一帮小屁孩儿,当“孩子王”,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以周遥和瞿嘉当时的懵懂、无知、没经验,愣是没有看出来——能是为什么来的? 他们在东大桥大棚打工期间,周遥经常跟着瞿嘉,就在大棚的一个摊位上吃饭。 那个摊位特火,一对外地中年夫妻来北京做的小生意,专门卖牛肉饸饹面。柜台四周一圈凳子都坐满了,去晚了他俩就只能端着碗在街边站着吃。 瞿嘉就回头说:“你去吃你爱吃的。” “我就吃这个,”周遥说,“这家的面条好吃啊。” 过半晌,瞿嘉解释说:“我要是天天都去马路对面儿吃肯德基,我每天就白干了。” 周遥就是一脸“我都懂你甭解释”的表情。 这家确实好吃,关键忒么还便宜,五块五毛钱一大碗饸饹面,碗里好多肉。在附近摊子里,这家是碗最大的,半大小伙子买一碗就能吃饱,所以瞿嘉吃这个。来这儿吃午饭晚饭的,全都是附近摆摊的、打工的年轻人。 周遥就这样在一个寒假里,几乎天天就吃这家牛肉饸饹面…… 大棚里只有前面一小部分是卖书、文具和音像制品的,后面的摊位全部都是经营服装的个体户,棚子往里走纵深面积很大的。所以,这其实是一家个体服装大卖场。 所有的摊位一列一列排在一起,中间是狭窄的过道。每个出租摊位就是一个鸽子笼的面积,衣服有铺开的,有挂起来的。顾客人流密集,里面挤得人山人海。 “哎那谁,过来帮个忙,l号的,试个衣服!”他们书摊的后身,那家服装摊的小老板,女的,又探头喊瞿嘉。 “甭试了,拿我后背比。”瞿嘉都懒得回头,那位大姐一天喊他八趟! “比哪比得出来,你过来帮忙试一个!”卖衣服的阿姨又喊他。 摊位面积狭窄,设施条件简陋,这样的个体商贩服装市场,档次是完全不能跟燕莎、塞特比的,跟隔壁蓝岛大厦也没法比了,但就是热闹,便宜,还能砍价,家家都挂着“外贸尾单”“清仓大甩”的纸牌子,疯狂地吆喝。 这种地方没有男人来的,男的一进门看这阵势就吓晕了。来逛大棚服装摊的都是女的,有时要给丈夫儿子买,就需要找个男的比划比划衣服。 瞿嘉就是附近几个摊儿专用的“活人模特”。 “哎学生,你过来帮我们试试,这件穿上好看不好看?”挑衣服的阿姨也喊他,“我儿子就跟你差不多高,就你这身材,你穿上给我看看!” 瞿嘉被套上个衣服,被人前前后后打量,原地转个圈儿,衣服扒下来,然后再套另一件,觉着自己忒么像个傻逼。 然后周遥又来了。 瞿嘉一抬头,正好逮着了:“周遥你过来!” 于是这天,周遥又被折腾得一脸蒙逼了。本来是帮嘉嘉卖书来的,身后三家服装摊主抢他这位行走的男模,轮番往他身上套衣服。 “这个m号的皮带,就系你身上的牛仔裤,你给我试试够长吗?” “这个牛仔裤,瘦不瘦?你穿上瘦不瘦啊?” 周遥说:“裤子怎么试?我还脱裤子啊?” “裤子也能试!”摊主大姐哗啦扯下一块布帘子,往摊位上斜着一挂,“你就在帘子里脱,没问题,我们女的都这么试裤子!” “我……啊……”周遥就是被人欺负的好脾气的。 瞿嘉在旁边瞟着,又坐不住了。他不是好脾气的。 “行了,有完没完?甭试了。”他皱眉说。 瞿嘉一爪子把周遥又扽了回来:“行了你,我给她试吧。” 周遥打量:“呦,嘉爷还帮人试裤子啊?” 瞿嘉哼着说:“我腿可长啊……我试出来的裤子肯定都短一截,肯定卖不出去……谁买这短一截的裤子?就让她卖不出去。” 哈哈哈,周遥笑。 午后客流稍微稀松的时候,他俩坐在书摊后面的小凳上,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眼神散漫地瞟着那些书。 心里想的,肯定不是书。 “你这双鞋特好看。”周遥说瞿嘉脚上穿的高帮男靴,“自己买的?” 瞿嘉:“嗯。” 周遥小声问:“我以前帮你买的那双,足球鞋,你后来穿了没?” 第61节 瞿嘉抬眼看他:“穿过,都不舍得穿。” 周遥:“后来穿坏了?就给扔了?” 瞿嘉:“没穿坏,现在都还几乎是新的。” 周遥:“哦,再穿啊。” 瞿嘉:“废话,那是童鞋!” 瞿嘉垂下单薄的眼皮,自嘲一笑:“不舍得穿,结果那鞋很快就小了,就穿不进去了。我留着没扔呢。” 傻乎乎的嘉嘉。 周遥心里又洇出一股暖意,你把我也一直留着没扔呢,对吧? 咱俩之间,你一直都没扔。 你只是嘴硬不说,打死也不说实话,这种人就是你。 他从身后环抱瞿嘉,搂腰抱了,贴着没撒手。 瞿嘉低头不说话,挨了好久:“干吗呢。” 明知故问,废话么,周遥说:“给你量量腰围,成么。” 瞿嘉低头乱翻手里的书页,不知自己翻的是什么。 这就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姿势,很难再往前迈那一步。周遥就这么搂着,舌头含在喉咙口哼哼:“那,我还想量量你胸围臀围,成么?“ 瞿嘉似嘲笑的呲了他一声:“你量啊,你随便量。” 书摊的高度大约在胯骨位置,他俩就攥着手,蹭在瞿嘉的大腿上。 他们在桌下捏对方的手指,挠手心。然后就把五指的指肚对在一起,再十指交握,然后松开来,对手指,再紧紧地交握。 不用眼睛看,这就是在考验彼此的默契。冬日平静的午后,闻着不远处饸饹面的香气,一道阳光从大棚天顶的玻璃窗透进来,淡淡地洒在书摊上,手指好像能触摸心跳…… “什么书啊这么好看?”身后服装摊子的大姐一声爽利的吼,“还挤着看?那谁你再过来一下,这这这m号的裤衩儿,是小还是不小……” 周遥“嘭”地从瞿嘉身后弹开,表情极不自然。 他下意识扽了一下自己牛仔裤裤dang附近,再用外套捂住……心慌,难受到抓狂。 瞿嘉推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书,“操”了一句,脸色暴躁。 反应总比别人迟钝那么一分钟,而有些情绪偏偏是后劲儿十足,让瞿嘉眼里缓缓流出很痛苦的神色,沉默许久,缓不过来。 那时好像陷进一片浅金色的流沙,已经越陷越深,觉着自己走不出去了。 …… 第46章 薄冰 瞿嘉在那个寒假里, 周末晚上仍然去杰迪唱歌。 那边儿的老板请他, 一听他放寒假呢又喊他过去玩儿, 也有客人捧场乐意听他唱。老板给劳务费的,所以瞿嘉就去了。 但瞿嘉就不想让周遥跟着去:“不是你待的地方。你想听, 我在家里给你唱。” 周遥点头答应着,但说:“家里听你唱,和看你在台上唱, 不一样的么。” “怎么不一样?“瞿嘉说, “歌厅里那么乱, 你听的都是别人瞎叫唤。” “听别人喊你‘大长腿’,‘好帅’,就是不一样, 我高兴!”周遥说完调开眼神,自己先乐了,真傻逼。 然后瞿嘉就笑着扇了他这个傻逼。一个柔软的带有温度的耳光,相当于摸脸。 周遥也问瞿嘉, 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唱歌?那几年北京的歌舞厅和迪厅都特别火, 新街口有这家“杰杰”,西坝河有“莱特曼”,蓟门桥边上有一家“那萨”,朝阳公园旁边还有一家特有名的“滚石”。 瞿嘉就说实话:“这些地方互相之间也竞争, 有地盘儿,有固定人的。杰杰的老板一开始请我去玩儿了,对我不错, 也给挺多钱,我再去别家就不合适。” 周遥谄笑:“杰杰的老板有眼光,有品!以后我就固定去这家了!” 瞿嘉冷笑他:“去蹦迪啊?” “你去我就去……”周遥说,“你不去我跟谁蹦?” 瞿嘉突然哼出一声:“跟你那个特骚的叔叔抱一块儿蹦啊?!” 俩人顿时都笑了。那时的情形,真是一段搞笑的回忆。 三九寒冬,下了一场特别美好的雪。随后一天,他俩叫上唐铮,一起到外边滑冰。 他们相约滑冰,肯定是去不用花钱的冰场了。北京冬天的露天冰场就是北海什刹海,龙潭湖,还有玉渊潭。周遥自己有一双冰鞋的,而唐铮带了自己做的木制包铜皮铁脚的板凳小冰车,在冰上可好使了。这就是穷人家孩子玩儿的,自给自足,自娱自乐。 出来玩儿,为什么还要喊上唐铮这个大灯泡?他俩当时那种状态和心情,已是进退维谷,复杂难言。叫上唐铮,三个人一起反而轻松自在,周遥反而敢上手跟瞿嘉搂脖子取暖,抱着腰摸这摸那。同学之间都那样摸,大家相处就像哥们儿。 本来也是铁哥们儿,不是在乱搞。 但是,假若俩人单独一起,稍微沾一下皮肉,碰个手指,都好像是在背着人“乱搞”。 甚至彼此眼神对一下,都挡不住血液里某些狂跳的因子、嚣张的澎湃。唐铮,就是他俩在那时负隅顽抗垂死挣扎的最后一道挡箭牌了。有唐铮在场,仨人之间,就仍然维持男孩子最单纯、干净的兄弟情谊,就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他们就去了离得比较近的北海公园,到了地方碰面一瞧,周遥左肩和右肩各挂着一双冰鞋。 唐铮皱眉:“哟,带两双鞋啊?” 周遥说:“我管潘飞借了一双鞋,瞿嘉没冰鞋穿么。” 唐铮点头:“成,够哥们儿。” 瞿嘉在旁边不吭声,一脸毫无所谓的模样,唇边却分明划过一道弧度。 周遥赶忙解释:“不是啊唐铮,我本来也想帮你借一双,但你脚太大了。我们球队的人都穿这个号码,没你那么大脚丫子的!” 唐铮扭头一挥手:“行了行了,你们甭解释。” 周遥喊:“铮哥!” 唐铮骂道:“闭嘴他妈的甭叫我!” 瞿嘉脸上笑意更深,冬日里呼出一口带温度的白气。眼前阳光明媚,头顶蓝天白云。 周遥嚷:“必须解释,老子很够朋友的!” 唐铮背身儿往冰场走去:“烦死你们俩了,就跟我面前还他妈装蒜……装吧!” 瞿嘉然后跟周遥说:“你给我带鞋有什么用?你觉着我会滑冰么?” 周遥笑:“我教你呗!……咳,我也不会滑!” 周遥果然也不太会滑,上回过生日时他爸爸心血来潮说,儿子,来,送你一双冰鞋吧,就给他买了,他就没正经练过。 俩人穿上冰鞋之后,在冰上面就是毫无平衡感的俩大棒槌。上去没走两步瞿嘉先“嗯”了一句,下意识一扽周遥,坏菜了。 周遥好像就没长脚,一碰就倒,“嗷”了一声。俩人的冰刀在冰上剐起一片雪白的冰雾,然后只见四条大长腿往空中撅过去……啪!抱着就一起摔了。 唐铮仰天大笑:“活该!嘚瑟!……还是跟我这样儿坐小凳吧。” 冬天的羽绒服比较厚,也戴着帽子,倒是没有摔疼。俩人躺在冰上半天没爬起来,互相嫌弃对方“你忒么傻逼啊”“你别碰我离我远点儿”,然后狂笑。 或许就是心情太好了,极度的放纵着,胡闹着,他俩基本就是走几步,摔一下,再走几步,再摔一下。摔的动作还特有默契,要么一起往前趴,要么一起后滚翻。然后,周遥摔得东倒西歪“哗啦”一声,啊——直接来个冰上大劈叉。 这次瞿嘉没法儿模仿,他劈不下去这个高难度的竖叉,劈到一半高度就侧摔在了冰上。 唐铮在一边儿已经笑疯了:“傻子,你裤子撕了没?!” 周遥以帅气的劈叉姿势坐在冰上,“卧槽卧槽”地笑:“我里边儿秋裤,好像,裂了……” 瞿嘉侧趴着嘲笑他:“我瞅瞅,里边儿开裆裤了?” 周遥一动不动:“你起来,你把我抱起来,我就让你看。” 瞿嘉也趴着不动:“我起不来,你先起。” 他们就望着对方笑。周遥鼻尖是红的,在冰天雪地里显得脸特白。瞿嘉的鼻子和嘴唇也冻得发红了,眉眼自然发黑。 然后,周遥发现,瞿嘉口里呼出一道道白气,就好像全部都凝到眼睫毛上了,凝出一层细碎的冰花,特别好看。 后来他们仨就轮流坐在小冰车上,另外俩人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玩儿得很疯狂。 北海公园的湖上聚集了很多人,还有挺多女孩子来玩儿。唐铮滑着冰车掠过,对女孩儿吹了一声特别响的口哨。有点儿浪啊。 周遥和瞿嘉掠过,嘴欠也跟着飙了两句口哨,跟铮哥学坏。然后,发现女孩儿们竟然不躲,都往这边张望他们,立刻又怂了,闷头赶紧跑掉…… 跑又跑不快,仨人连摔带挤。 瞿嘉一抬头,看着不远处,微愣:“哎,那边儿,不是那谁么。” 唐铮也一抬头…… 周遥视力不行,在冰面人群中只看到高高瘦瘦的一身白色羽绒服,大红色围巾飘扬起来,在冬日里深灰色的背景中十分显眼。 这个冬天,是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他们在北海的野冰场上又碰见了叶晓白。就是碰巧的,叶晓白家住得很远,放寒假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不会出来偶遇,这是过年和表妹亲戚几个女生出来玩儿的。 叶晓白看起来也不会滑冰,穿一双小皮靴蹭着走,长发梳起在后面,唇红脸白,眼里有一层水晶雾气。这就是那种很耐看有气质的女孩儿,在冰上站着就是一道风景。 有小青年开始不怀好意不安分地吹口哨了。这可不像刚才唐铮他们开玩笑的那种口哨,而是往这边使劲地瞅,窃窃私语,然后对着叶晓白浪笑。 叶晓白很矜持地别过脸去,不笑,不看无聊的人,红色围巾展开在风中,看起来也很骄傲的。一回头,瞟见几位熟人同学,叶晓白对他们挥手笑了一下。 瞿嘉给唐铮递个眼色:哎,你不带冰车了么,过去请呗。 唐铮脚没动窝,不想过去。 周遥说:“你喊晓白过来一起?” “我不喊她。”唐铮闷头说,“你们去跟她玩儿吧。” 还拧巴着。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也不知哪儿来的人,应该已经不是在校学生,就是校外的无业混混,竟然腆着脸皮凑过去搭讪叶晓白。 离得远也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叶晓白低头面无表情地跑路,想要避开莫名其妙的骚扰。冰上很滑,还走不快,颈间的长围巾就被人拽住,她“啊”一声往后一滑,有人趁机去搂美女的腰,揩油了…… 瞿嘉扭头深深瞅了唐铮一眼,五味杂陈。操,你丫忒么戳着不动,你就准备在这儿看着?! 唐铮你行的。 我就够怂了,你遇见个喜欢的人你比我还怂蛋。 瞿嘉顺手拎起地上一只冰鞋,手攥鞋帮,这手里就是握起一把冰刀了。 第62节 懒得废话,瞿嘉直奔那几个小青年。他上了。 周遥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拎起另一只冰鞋,对瞿嘉肯定是讲义气的,一起上啊。 叶晓白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女生?是。自己学校的女孩子被外面流氓调戏了,或者欺负了,能不管吗?是爷们儿就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就是全校男孩子对女孩子们应尽的责任,保护她们是义不容辞的,规矩大家都懂。 唐铮迟了那么两秒钟,眼神蓦地发狠,抄起身边那只自制的带铜包脚的木头板凳,也冲过去了…… 那天,他们仨就是一起轰跑了校外几个不良青年小混混。 当时还真的动了几下手,瞿嘉手里捏着冰刀过去骂“都给老子滚jb蛋”,唐铮拎着板凳就上手要砸人了。 周遥才是这里面最怂的一个,他哪会群殴啊?他就在战场上充一个人头数,显得本方人数不会吃亏。 他不会打架并非他比谁弱鸡了,纯粹就是性格性情的缘故。他一个体育生,还是踢足球的,倘若飞起一脚爆射,他的脚力难道还比瞿嘉差了?绝对不差,但他真的就不会踢人。他后来时常回想脑补某些令人不适的场面,抬脚飞踹、踹头踹脸这样的事,他真的下不去脚。他只能对着足球敢下脚。 冰面上好几个人疯跑,趔趄,摔倒,大概经历了几分钟的混乱。以唐铮瞿嘉那种眼神和气势,就能灭掉一群胆儿不够肥的,对方招架不住就骂骂咧咧地跑了。 叶晓白在混战中躲避纠缠,跑到冰面没人的另一侧了。唐铮这时回头找人,睁大了眼找,大喊:“哎!!” 叶晓白蓦地停步,也是心有余悸,有点儿慌了。 唐铮也神情一紧,喊着:“回来!……别往那边儿走了,晓白你回来,回来。” 脚底下只是轻微的“啪嗒”一声,叶晓白吓得“啊”一声,没经历过这样情形。她是从南方城市转学来北京的,原来连天然冰场都没见过。她就是不慎走到另一侧冰面比较薄的地方,有一块灰色地带,远看瞧不出来,唐铮跑近了一看就知道,那里靠近岸边,冰冻得不够硬,洇出一团水,可能要化了。 叶晓白一动不动,脚底下开始“咔嚓”……“咔嚓”……脸迅速就吓白了,这回是真白了。 唐铮隔着有十米远,也不敢动,轻声说:“你别动啊,你先别迈步。” 唐铮又回头拦住瞿嘉周遥:“你们俩别过来,再过来俩人就真要塌了。” 唐铮说:“晓白,你趴下。” 叶晓白:“……啊?” 唐铮看了看周围那情况:“冰要裂,你不能站着,你看着我,你趴下,然后慢慢儿地爬过来。” 叶晓白僵着不动,表情都傻了:“爬……我怎么爬啊?” 唐铮回头管周遥要了一副手套戴上,用慢动作缓缓蹲下:“晓白,没事儿啊,你也把你的手套戴上,衣服扣子系好,甭害怕。学我这样儿,慢点儿动。” 唐铮就很慢地伸开,小心地前倾趴在了冰上,用手指给叶晓白指个道:“这边冰还稍微厚些,你往这个方向,趴,然后爬过来,我接着你。” 瞿嘉和周遥就在不远处呆看着,很紧张,但确实帮不上忙。 周遥小声说:“他俩要是都掉冰窟窿里,咱俩怎么捞他们啊?” 瞿嘉都没说话,正在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 周围好多人闲看热闹,围观,甚至还有碎嘴八舌起哄的,乱成一片。 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叶晓白就算真的把冰踩碎了,掉进去了,也不至于淹死,肯定就被人捞上来,但谁也不会乐意大冬天在冰泥汤子里涮一遍,简直太倒霉了。 叶晓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尴尬难受,嘴角微微下撇但咬住了,看表情是委屈想哭,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在随后一阵恐怖的“咔嚓咔嚓”声响里她毫不犹豫地蹲了,在唐铮的眼神指挥下趴到了冰上。 这一趴,漂亮的白色羽绒服算是糟践了,肯定不能是纯白了,与冰面上的水和泥和在一起,污了。校园女神“城户纱织”就没在大庭广众旁人围观之下爬过。 不过这一趴,冰面也稳了,应该不至于整个儿人都掉下去。唐铮对她点头:“成,手加点儿劲,你爬吧……别使劲踹啊,别蹬腿,就手和脚轻轻用力,很容易就过来了,这边儿,抓我的手。” 叶晓白那时一定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唐铮,咬着嘴唇强作镇定爬过去的,爬向她的救命稻草。也就十几米距离,蹭了好一会儿,爬过去的那一段路程,冰真的开裂,从下面洇出好多黑乎乎脏兮兮的水。 唐铮趴在那块冰上,对女孩儿笑了一下:“没事儿,已经过来了。把手给我,哥拉你一把。” …… 事后瞿嘉和周遥回忆起这段,都认为叶晓白抓着唐铮的手被拖过来的时候,最后站起身,眼圈好像红了,掉了一两滴眼泪呢。 挺好的一身羽绒服正面全是泥汤,叶晓白低着头挺难堪的,噘嘴,唐铮往旁边一挥手:“行啦,忒么都别看了,都走人吧。” 唐铮搂着叶晓白,找了一块厚实的冰面走过去,赶紧就上岸了。 这人回头跟瞿嘉周遥嘱咐:“你们俩要是还想在冰上玩儿,小心啊,有地方冻得不结实。” 周遥他俩人很仗义地说,不玩儿了,一起护送晓白回去吧。 唐铮上岸就把胳膊收回了。他也就搂了从冰上走到岸边的这一段,很短很短的一段路。 叶晓白一身狼狈,撩了一下头发,轻声说:“谢谢你啊。” “甭客气了。”唐铮说,“你就没在冰上玩儿过吧?都没见过?……以后小心点,没大事儿。” 瞿嘉叼上一支烟,说:“以后别自己出来,出门玩儿就找几个男生带着你。” 这话是实在话。他们这些学校之间,别看都是半大男孩,就为了哪个学校校花被另个学校学生追求骚扰了这样的事,学校之间男生群集出动打架斗殴的,都曾经发生过。 他们在公园厕所旁边站着。他们仨拿了好多卫生纸,帮叶晓白擦那件羽绒服,清理了半天,让女生不至于太伤心难看了。 “铮哥,”周遥从心底赞赏了一句,“平时看你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关键时刻,震得住场子的啊?今天真成!” 唐铮冷笑道:“老子见过的场子多了去了,你都没见过。” 周遥拍了拍唐铮肩膀,大声道:“够爷们儿!” 叶晓白不由自主又看了唐铮,悄悄瞥了好几眼,默默地认同了这句话。 一伙人都又累又饿,唐铮一打眼色:“给女生买点儿吃的吧。”他们就在北海公园湖畔的小卖部买零食,一看那里有卖“庄园汉堡”,买这个啊,便宜又好吃! “庄园汉堡”总是出现在地铁站、报刊亭和各种小卖部里,无处不在。鸡肉饼和汉堡坯都是凉了吧唧的半成品,就拿微波炉转两圈儿,竟然还挺好吃的。几人当街大口大口地嚼汉堡快餐,这是吃不起肯德基的穷学生最常吃的外卖。叶晓白身边其实还带着个表妹,但表妹基本就是跟屁虫似的隐形人,之前就吓得站在岸边要哭,现在就埋头啃大哥哥给买的汉堡。所以,出门还是得男女搭配,安全不累。 吃饱了终于不再尴尬狼狈,叶晓白自个儿笑了,很不好意思的:“刚才吓死我了,以后再不来这种地方了。” 周遥笑说:“来啊,以后我们带你出来玩儿!唐铮做的那个冰车还能在冰上滑着走呢,可好玩儿了。” 瞿嘉一贯就那副表情,嘴角一撇:“让你铮哥带着,他会玩儿,走哪儿都出不了事。” 周遥说:“这么会玩儿?” “你们不问他怎么会玩儿?”瞿嘉突然也一乐,捅出来了,“前年冬天,咱们在玉渊潭,说实话你掉进去过没有,唐铮?反正掉冰窟窿的不是我,我没这经验。” 周遥笑:“啊,有这回事儿!” 叶晓白也看着笑,还有这种事? “我就知道你忒么憋着要说出来,”唐铮笑着骂,“你平时这么话痨么?你不能闭嘴么?” 瞿嘉就不闭嘴:“丫就从冰窟窿里爬出来过,我找绳子拽都拽不出来,死沉的,他自己最后爬上来了,一脸黑汤。他可不会玩儿么,多有爬冰的经验啊。” 哈哈哈哈! 一伙人终于畅快大笑出声,叶晓白也捂嘴笑,还追问各种细节,唐铮什么时候掉冰窟窿里过,是怎么爬出来的,摔成落汤鸡是个什么狼狈样儿。神色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太有意思了,学生时代这样的经历,亦是再无法复刻的回忆。 他们后来就把叶晓白送上回家的公车,叶晓白甜笑着挥挥手。叶晓白特意还嘱咐她亲戚表妹,别把差点儿掉冰窟窿这事回家告诉家长,衣服就是摔一跟头摔脏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要对家长说出来……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一旦开始知道瞒上瞒下不跟家长说实话了,就是有小心思了。周遥就是这样,瞿嘉也是,现在轮到叶晓白了。 第47章 围炉 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当就是从北海冰场遇险那一回开始的, 他们仨人铁打的抱团组合, 不再是铁板一块,开始加入第四个人, 逐渐变成四人同行,一起出去浪。 这第四个人就是叶晓白。 这在从前是任何人无法预料到的,叶晓白那样出挑儿的女孩子啊!这女孩儿走在校园里, 都是让男孩儿只可远观不敢凑近了。很多男生都瞩意, 都没胆儿追。 某些意外和偶然压倒了最后一棵叫做“怯懦”“矜持”的稻草。怯懦和矜持最终也败给了不可抗拒的青春冲动。 他们冬天常去的地方, 也就是游戏厅、录像厅,或者东大桥大棚和蓝岛大厦。叶晓白就因为经常找他们这群狐朋狗友玩儿,把大棚里那些乱七八糟破摊子都转了一遍, 时不时买个文具,买个钥匙扣什么的,也纯属是找借口消磨时间。 周遥就经常一转身猛地发现,诶?唐铮用的那串车钥匙, 换钥匙扣了, 换成樱桃小丸子了,粉蓝粉白颜色儿的,谁给买的? 然后,唐铮脖子上和手腕上, 就开始挂东西了。那些漂亮细腻的小饰物,闪亮地吊在胸口或者手腕之间,和着脉搏搏动的节奏, 闪动的就是少男少女时代的情怀。 “铮哥,谁给你编的手链,老实招供?”周遥冷不丁地问。 唐铮“呵”了一声,不回答他。 “肯定不是你这种人能编出来的。”周遥笑得勉强,话音有点儿泛酸了,听着像在吃醋。 “你觉着呢?”唐铮嘴角绷住笑意,就是不说。 周遥为什么泛酸?他又不嫉妒或觊觎那俩人中的任何一位。 他自己脖子上和手腕上,还什么都没有呢,他当然难受了。他特别憋屈。 他一直都以为,他跟身边那个人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双方都已经太熟太熟了吧?他俩之间这瓜都熟透了,这颗京欣一号都快“瘘”了!可是身边那个人,没有给他编过一副代表心意的手链,没送过他什么东西。事实就是没有,狗屁的心意。他跟瞿嘉现在算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 唐铮仍是在台球厅以及大棚的书摊上来来往往,到处打工,看场子赚钱。还是那副很diao的玩世不恭的赖德性,说话一股胡同痞子腔调,唯独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眼里经常流露些特别恣儿的小情绪。这人搬东西时,一低头,就有东西从敞开两三粒纽扣的衬衫中间掉出来,好像是一块白色萤石做成的吊坠。 中午时分,周遥问:“吃饸饹面去?” “吃。”瞿嘉说完一抬头,远远瞅见坐在卖面摊位上那俩人,就低下头,“我随便买点儿凑合。” “那,咱俩去对面儿吃麦当劳?新开的。”周遥说。 “腻了。”瞿嘉说。 “吃过几回你就腻了啊?”周遥瞅着这人,有点儿气不过挑衅的意思,“你是吃腻了麦当劳,还是腻歪我老是找你吃饭?” 瞿嘉抬眼盯他,不示弱:跟我找碴儿你? 周遥也不示弱,回瞪着:“我今儿想吃麦当劳,我请你,行么?” 瞿嘉不看他:“你凭什么请我吃?” 周遥说:“你去不去?” 瞿嘉说:“我吃不起麦当劳,我不去。你找别人去!” 周遥:“……” 周遥又败了,认怂。耍横他是永远耍不过瞿嘉。 瞿嘉就在小卖部的窗口,买半凉不热的庄园汉堡吃了,因为饸饹面摊位那边坐着唐铮和叶晓白。叶晓白也不知是吃了多少碗五块五毛钱的牛肉饸饹面了,竟然能吃得下去,这碗里咂摸的什么滋味?吃的就不是那口面条吧! 摊位上非常拥挤,乱哄哄什么人都有,叶晓白就挪着自己的凳子,靠在唐铮身边,俩人凑头聊个没完,表情亲密而入神,听唐铮讲在外边各种好玩儿的事。 在校园里,那种走痞帅痞帅路线、很社会很成熟的男生,其实也特招女生喜欢,专门吸引单纯女孩儿崇拜的目光。唐铮就是那一类大男生,很男人气,很有范儿。 周遥一个人儿坐在板凳上看摊。他也没去买庄园汉堡吃,饿了一顿就没吃。 …… 情势的变化就是这样急转直下,无论对周遥还是对瞿嘉都猝不及防,都是一种情绪上巨大的冲击。 第63节 唐铮叶晓白显然就是利用这个假期,“在一起”了,悄摸地就“好”了,不管当事人承认还是不认,也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沟通和允许,只要眼没瞎的就都看得出来。再大的差距,再深的鸿沟,都没挡住青春年少时,在黄瓦灰墙之下,他和她或许就是多看了对方那一眼,勾了一下手,就喜欢上了。 唐铮这就等于,狠狠地把瞿嘉给“甩了”,甩得很彻底,很尴尬,为了女孩儿真他妈的不讲义气。 同一个战壕里两棵爹不疼娘不爱、人神都不待见的苦白菜秧子,本来攀附着成长在一起,哥儿俩谁都不嫌弃谁,结果唐铮突然就跳出去了,一脚踏破那堵看不见的墙,艰难地跨出了那道坎。不管前路如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唐铮都是非常有勇气的,一只翅膀破破烂烂的大灰蛾子,向着美好和光明,奋不顾身,拥抱了天空中一道最明亮的焰火。 对瞿嘉而言,他以为他可以跟周遥高中三年,就一直维持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状态,挺好的吗? 我在乎你,我用我所拥有的能力来护着你,这就够了,没有更进一步的奢望,本来也不该有期望。他所有的,他能给的,原本就微不足道,谁在乎他?周遥在这个小破河沟里只要多留一天,他就是这片水…… 但现在越来越不对味儿了。 他也会慌,为什么会这样了。 这就是把瞿嘉一人儿撇在角落里,把他最后挤进一个没处躲也没处再藏的死胡同。 很快就要过年了,就年前这几天,周遥还非要约瞿嘉出去,瞿嘉宅在自己小屋床上,弹吉他,听歌,根本就不想动窝,而且冬天三天都没洗澡,也不洗脸,突然就特别的颓。 周遥用call机呼他,那语气是吼的:【唐铮约晓白除夕前一天晚上出来,过通宵,在城里玩儿,你出来啊?你到底来不来么!】 没回应就继续连串狂呼:【你要是不来,我就去当大灯泡!就我们仨玩儿,你自己一人待着吧!】 一句接一句,瞿嘉瞪着call机上这密密麻麻的,翻了好几个屏才看全一整段话。 周遥又吼:【给我回电话,来不来?你不来我回哈尔滨了!我真的回哈尔滨过年了!!】 瞿嘉读着这一行,让他心惊肉跳的某个地名。 腻歪遥。暴躁遥。 他回复了两个字:【我来。】 就为了出门,瞿嘉被迫去大澡堂洗了个澡,把头发和身上都打理干净,挑了一件他妈妈给他织的毛衣。 要说瞿连娣做饭和织毛衣的手艺,在机床厂科室同事之间,都有口碑的,这一点上没亏待帅儿子。织出来一件一件的大棒针毛衣,就跟外面挂“外贸新款尾单”没区别,而且最近年轻人就突然开始流行这种棒针宽松毛衣,日本和港台的明星都是这么穿。 瞿嘉把大衣柜门敞开着,站柜门后面照那个镜子,贴近了弄脸和头发。 瞿连娣进屋瞥了一眼:“穿这么全乎,竟然把脸都洗了?……去见遥遥啊?” 瞿嘉:“……” 瞿连娣说:“去呗。” 瞿嘉一头磕到镜子上了,轻轻磕了三下,心里骂自己“蠢蛋”“怂蛋”。 他就说:“嗯,晚上可能玩儿比较晚,可能不回来了。” “你看着办吧。”瞿连娣说,“注意安全,别只顾着自己,走到哪儿都护着遥遥。” 这种话还用他亲妈嘱咐?瞿嘉垂着眼:“我知道。” “好好地跟人家说话,别又甩脸子犯脾气……”瞿连娣拍拍儿子后背,“也替我请遥遥过来,吃个饭,从初一到初七放假哪天他有空都行,直接过来!” “我问问他。”瞿嘉点头,心里又让他老妈焐得有点儿暖,重新攒起一团热乎气。 是啊,往年就是娘儿俩大眼瞪小眼的,坐在一间屋里守岁,而今年,今年不太一样了。周遥是一个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亲人”的对象,但竟然就被他娘儿俩在心里当作亲人去看待,就是这么深的情谊。 他们娘儿俩,上辈子是不是都欠了周遥的? 瞿连娣是真心待见和喜欢遥遥。 他瞿嘉也是真心待见和喜欢着这个人,一直都没变过。 寒冬腊月是真的冷,这样的夜晚没事儿吃饱撑的出来逛街,是需要一腔热血和情谊撑着的,还得再来两勺神经质。 俩人同时在北京街头灰扑扑的景色中,找到对方的影子,远远地,挥一下手,相视淡淡一笑。 周遥那个大近视,眯缝着眼儿,只有从一片街景里找瞿嘉这眼神特好使,说:“哎,你走路那姿势,就跟旁边那些人不一样,我都看不清脸,我就看你姿势。” “我什么姿势?”瞿嘉冷眼一瞟,耍着酷。 “就两条大长腿,还晃悠着,颠着……《动物世界》里什么动物这么走?……鸵鸟吧?”周遥笑。 我像鸵鸟?瞿嘉立马儿送他一句:“你是袋鼠。” 周遥:“我哪像袋鼠了?” 瞿嘉想了一会儿:“嗯……胸肌和大腿都发达,还乱蹦。” 周遥把唾沫喷了瞿嘉一脸,去你的吧。俩人尽情地嫌弃和嘲笑。 “冷不冷,你?”瞿嘉过一会儿又说。 “穿羽绒服了啊。”周遥说。 “是羽绒么?”瞿嘉用手捻了一下,捻出扎手的硬茬子,“就是鸭毛儿。” “标签写了是鹅绒的。”周遥说。 “就蒙你们这种钱多烧手的冤大头。”瞿嘉嘲笑道,“燕莎打对折还499的,跟我这个东大桥大棚89块清仓的,穿出来有区别么?” “有、区、别!”周遥当街怒嚎。 “有什么区别?”瞿嘉说,“都是一身硬毛儿。” “你大爷的……就是499和89的区别!怪不得你丫数学差呢,开公式老是算不明白呢!”周遥一脸耍赖的样儿,用肩膀去拱瞿嘉。 那样儿就特别招人。 瞿嘉笑了,轻轻捏一下周遥冻红的鼻头。周遥被嫌弃了也笑,因为嘉嘉一路话唠,就代表今天心情挺好的。两人见到对方,什么别扭也都忘了。 四人在城里东单附近碰头,冷啊,不用谁发号施令就自动肩挨着肩,缩成一团取暖,一起坐公交车,在大街上唱着歌瞎逛,听着商场过年的音乐,看灯火通明的街景。 他们唱“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他们还唱《同桌的你》,唱“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吧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唐铮回头说:“瞿嘉你给我小点儿声,不准盖过我们三个!” 周遥立刻说:“嘉嘉大点儿声,给我盖过那俩人!” 大街上走路,当然都是唐铮叶晓白并肩走一起,走在前面,周遥和瞿嘉这两位“不清不楚”的大电灯泡就并肩走在后面。 唐铮伸开臂膀搂了叶晓白,偏过头问“冷么”。女孩儿抬头笑的那表情,就是冬日里最有温度的风景。而且,叶晓白竟然还穿着那件弄脏过的羽绒服,有些脏痕搓不掉了,就一直穿那件,没有打算换掉。 周遥用胳膊肘捅瞿嘉,也小声问:“你冷么?” 瞿嘉反问:“你忘戴围巾了,我戴着。” 周遥以缩脖鹌鹑的姿势走一道了,瞿嘉就把自己围巾扯开。 周遥说“不要不要你自己戴”,唐铮立刻回头吼了一句“你俩不会一块儿戴啊”! 瞿嘉把围巾一头围自己脖子上,另一头围周遥脖子上。忒么不够长,俩人立刻就撞一块儿,脸差点儿拍上。狂笑。 那时的放纵和快乐,亦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回忆连绵不绝,就如同天边连接成片的美丽的云…… 当夜,他们是在城里一间酒吧熬了通宵,也是仗着年轻精力旺盛,竟然都不困不累。哪怕不说话,看到身边的人,内心都像烧着一团炙热、明亮的炉火。 桌上点着一盏小香烛,每人眼里都沉醉着烛火星光。 四个人很奢侈地点了酒水饮料,然后打牌消磨时间。 打牌怎么分拨儿都不必说了,唐铮就说:“谁输了谁亲一口对家啊。” 叶晓白不好意思了,小声说:“你总是这么坏,讨厌啊。” “哎你怎么就觉着咱俩一定输啊?”唐铮那样儿就是很坏,笑着说,“今晚干他们俩!” 数学课代表周遥同学就等着这个呢,撸开袖子准备好了:“呵呦,想干我?你们俩今儿晚上就等着输掉裤腰带和小裤衩儿吧。” 瞿嘉冷笑道:“他俩就等着亲个够呢。” 但凡上了牌桌,全年级号称“数学太保”的周遥很少会输。他打牌记牌还搞排列组合,逮一个灭一个完全控场,谁跟他一头,谁就能跟着赢,把对手毙得稀里哗啦找不着北。所以,唐铮叶晓白这晚一路都输着的。 打牌是带彩儿的,愿赌服输,输了就亲呗。唐铮就在手指上打一个吻,然后伸手过去,轻轻按一下叶晓白的脑门——这样就算是“亲了”。 周遥和瞿嘉那时都别过脸去,简直没眼看。唐铮这号糙人,能对一个女孩儿这么温存又不逾矩,这就是来真的…… 很偶然的,周遥输了那一局,唐铮就很坏地打量他俩:“输了吧,怎么着啊?” 叶晓白果然也跟铮哥学坏了,用一把牌捂住嘴,笑:“怎么着啊?亲呀?” 周遥说:“我没输,是瞿嘉输了,他抠底算错了,没挣够他的分。” 瞿嘉也没话说。 瞿嘉于是也吻自己手指一下,伸出手去,立刻被唐铮当桌截胡给他打回去了:“有劲没劲啊你?我亲女孩儿才那么亲,你也这么亲?” 瞿嘉反问:“那,我应该怎么亲?” 唐铮说他俩:“真没劲!” 叶晓白把眼都挡上了,低笑不止,好像也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四人之间,那点儿破事,谁还瞒着谁呢? 周遥把牌往桌上一掷,心里燥,那滋味难言。 “亲就亲,我还怕他?”他瞅着对桌的人,“瞿嘉把你脸拿过来,让我来一口。” 他伸手过去抬瞿嘉大爷的下巴,手在半空就被对方一把拽过去了。 瞿嘉就是把周遥的五根手指一攥,放在自己唇边,极快、极轻地吻了一口,然后撒开,亲完了。 周遥的手指很烫,他的嘴唇更烫。 就是动了下嘴,就让瞿嘉顺着一路往下喉结和胸口都发抖了,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他真不习惯这么肉麻,他最最渴望的事情,恰恰也是最不习惯的事。 从来就没有亲过谁,完全无法设想还有第二个人,能让他捧到嘴唇上,这样的亲密程度。 唐铮很浪地咧嘴一笑,呵呵。 叶晓白用纸牌挡脸,抿嘴乐不评论。 而周遥直接趴在了桌上,把他那只被亲过的手揣在怀里,再起来时脸和耳朵都是红的…… 半夜,都饿了,唐铮就带叶晓白在门外吃羊肉串。瞿嘉周遥就故意耗在酒吧里没跟出去,不做电灯泡了。 这样,他俩之间也就不再有电灯泡。 夜很深,远处近处阵阵喧哗,聊天的,拼酒的,打牌的,帝都比较时髦的年轻人都开始享受这样的过年氛围,一对一对情侣都出来玩儿了。 烛火在桌上映出一道美好的光弧。瞿嘉拿了店内的一张纸菜单,攥在手里,低头不语。 侧脸的线条很安静,但喉结轻抖,心情分明就不安静。 听着遥遥断断续续地唠叨瞎聊,过了很久,很久,他开始折纸。手很熟练,一分钟就叠出一只纸鹤。 第64节 瞿嘉也没说话,就把纸鹤默默地摆在周遥面前。 送给你的,嘉爷就这么俗气,你拿走吧。 纸鹤左翅膀上是“火腿沙拉”,右翅膀上是“琥珀桃仁”,撅起的屁股上印着“章鱼小丸子”,这只傻鸟浑身都蹿着一股菜味儿! 周遥望着瞿嘉,低头傻乐,乐出声来,什么玩意儿啊? 他笑着,都明白么。幽幽暗暗的烛火中,他在自己手指上也打个响啵,轻轻摁在瞿嘉嘴角上。 瞿嘉的嘴角被他的手指划出一道弧度。 周遥赶紧又把那只简陋粗糙的纸鹤据为己有,托在手心里握着。个头儿挺大一个人了,傻笑起来瞬间抽回小时候模样,单纯而明亮,永远还是那个男孩子。 好像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在那个雪天,我沿着命运的轨迹走到胡同口,而你,早已站在墙根儿下的雪地里,等待我们相识的那一刻。 …… 酒吧里点餐实在太贵了,吃不饱,周遥就问:“你吃羊肉串么?我出去给你买。” “吃!”瞿嘉痛快地说。 瞿嘉起身急着要去解手,于是,一个左拐去洗手间排大队,另一个右拐出门买肉串。 男女通用的一个破洗手间,前面竟然排了五个人,瞿嘉排队时不停回头瞟周遥裹紧羽绒服缩着脖儿出门的背影。 餐桌上留了东西,周遥把call机忘在桌上了。 瞿嘉一个大步迈回去,把call机拿着。摩托罗拉的新款,怕被人偷了呢。 憋着一泡尿排了很久,确实无聊,他开始低头摆弄摩托罗拉。 bibi bi……呼机竟然响了。 瞿嘉低头瞅了一眼那号码显示,然后bibi bi得,又响起来了。分明还是两通传呼,两个不同的号码都在狂呼周遥。 瞿嘉那晚就鬼使神差,干了一件他以前觉着自己肯定不会干的无聊透顶的事。他偷偷读了周遥call机里的短讯。 第48章 醋意 瞿嘉低头快速翻call机里那几条口讯。 一个号码显然就是周遥家里的座机, 瞿嘉记着那个电话, 尽管他从来不往周遥家里打电话。周遥妈妈的口气:【外面注意安全, 回电报平安。明晚必须回家吃饭,和你同学家订了吃年夜饭。】 瞿嘉在走廊昏暗光线下, 盯着那条短信反复地读。外人不熟情况肯定看不懂这条,就他这种极度敏感的心思才能看懂。 拥有“同学”身份,还能两家一起约上吃年夜饭, 就叶晓白她们家了, 再没别人了。 瞿嘉一摁, 又摁到下面两条,是外地号码,好像就是哈尔滨的行政区号。 好几条连呼:【遥遥过年好, 好久不见,哥最近老想你了。】 【遥遥,我决定报考清华了,成绩一定能考上, 争取考到北京才去见你。】 【和你比肩一起奋斗, 不丢你脸,这回一定配得上你!】 “……” 瞿嘉“啪”得把呼机彻底摁黑屏了。他一脚踹在旁边那个凳子腿上,用口型骂了几遍mlgb。 他可不会当面这样骂周遥,要骂也是骂自己傻。他靠在走廊墙边, 突然感到茫然无助,等待那片很难受的阴影慢慢在心口扩大。 他做了一件蠢得没边儿的蠢事。 无论如何不该偷看人家周遥的呼机,这都是私事, 私聊,是周遥自己的事儿。他就不应该看见,看完了难过堵心却又无话可说。真是活该。 天空坠下很多零星细碎的雪花,仿佛漫天星光从天而降,飞扬在寒冷的冬夜里。 瞿嘉那时从酒吧门口走出来,站在北京的街道上,纯白晶莹的雪花,一点一点、雨露均匀地洒在每个人头上。 街边的长条烧烤炉子里,烧红着炭火,扬着橘色火星,带着难以抗拒的暖意,衬托眼前雪景。唐铮带着叶晓白,就站在路边吃烤羊肉串呢。 叶晓白好像是问:“干净么,吃这个会不会拉肚子啊?”唐铮一乐:“我吃肯定不会,我早就百毒不侵了,你可能真会拉肚子。” 叶晓白笑说:“那我也想吃,好吃啊。” 叶晓白在女生里就挺高的,带鞋跟大概有一米七;唐铮个子更高,讲话时是需要微微哈腰,一低头,下巴就正好搁在女生头顶上。 那两人在道边、树下,悄没声息地搭成一个“人”字型,静静相拥。唐铮好像仍然把双手留在裤兜里,没拿出来乱摸,叶晓白举着肉串吃呢,从钎子上撸了一块肉。羊肉串都是肥瘦相间,下一块就是大肥肉。唐铮用眼神示意,哥替你吃这肥的呗,就着手就张嘴把那块肥的撸走了。 那幅画面,真的和谐而完美。 在校外的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人皱眉侧目说你们这俩人配吗?!没人会找他俩对考试卷成绩、看年级大排名,没人跟他们讨论家世学历背景和政治面目,说你们这样的两名学生,怎么能交朋友呢?! 又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呢。 周遥瞥了一眼唐铮他们,手里举着两坨羊肉串直奔瞿嘉而来。 瞿嘉掏出一根烟。 瞿嘉递过东西:“你的call机。” 周遥说:“哦,没手了,帮我塞裤兜里。” “哎,”周遥又示意,“先别抽烟,吃羊肉串啊,趁热!” “你自己吃吧。”瞿嘉说。 “搞笑呢么?”周遥以笑脸瞧着瞿嘉,“我买了二十五串你要吃死我吗?我一人儿吃这么多,我会口鼻喷血的!” 周遥刚才坐酒吧里喝了半杯洋酒,已经像开了洋荤似的快流鼻血了,觉着瞿嘉今天打扮特别帅。瞿嘉羽绒服里是一件乳白色的大棒针毛衣,瞿连娣就是照着《东爱》里边铃木保奈美穿的那些毛衣,改织成男装样式,跟外边商场里卖的就没区别。 “吃么,特意给你买的。”周遥笑容明亮,很俊。 瞿嘉默默接过一大把肉串,开撸。 男生吃肉串都是一把一把地吃,撸起来左右开工,痛快,爽快。吃起来没有废话,十分钟内绝对干掉二十五串,肥肉都好吃不腻。 周遥一本正经地从兜里掏出餐巾纸,内心欢喜地自言自语“给遥遥一张纸”,“再给嘉嘉一张纸”,但他自己擦完嘴顺手就用同一张纸再给瞿嘉擦嘴。 瞿嘉一抹嘴:“那什么,我妈想叫你去我们家吃饭,过年她厂里放假那几天。” “成啊。”周遥点头。 “你要是忙,没空,就算了,也不是非要吃。”瞿嘉闷着声音说。 “你妈妈请我,我干吗没空?”周遥笑问。 “你有空吗?”瞿嘉抬起眼,“你这么忙,有那么多饭等着你吃。” “谁家饭也没你妈妈做的蒜苗炒肉、红薯南瓜饼和樟茶鸭好吃啊!”周遥说。 “再好也比不上高档饭馆。”瞿嘉盯着周遥,“你不是跟人家约着吃年夜饭么?阿静粤菜酒楼,不比在我们家吃强多了?!” 瞿嘉自己骂了自己一句,还是不甘心,他就憋不住火。 周遥一脸蒙逼的,被裤兜里bi-bi-bi叫唤的东西打了岔,掏出来,在路灯下一条一条翻那些呼叫短信。 周遥抬头瞟瞿嘉那脸色,再低头看呼机,再抬头:“卧槽。” 周遥喃喃地说:“你看我呼机啦?” 瞿嘉咬着嘴角无话可说。 咳——周遥这表情一言难尽。 他委屈地、憋屈地、又想耍赖哄人地,拉住了手腕:“干吗啊你?你又生气……真没什么的。” “没有。”瞿嘉迅速说。 “你干脆拿着我呼机,以后都放在你那里,你帮我看。”周遥递过去。 “不要。”瞿嘉扭开脸,“我不看。” “我是说真的。你要是不放心,我以后就不用呼机了,我本来也不爱找乱七八糟的人联系。”周遥认真地说。 “我没不放心!”瞿嘉迅速否认,“你爱干吗就干吗,我从来都没管过你。” “有些事,我、我没跟你说,就是怕你知道了不高兴么。”周遥拉住瞿嘉的手腕,轻轻地摇,哄一哄这别扭难弄的家伙。 瞿嘉低头狠抽了几口烟。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啊?这就好比很多控制欲强盛的家长,整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想方设法偷看孩子日记本、偷听讲电话。这谁掼出来的臭毛病,这么手欠,干这种无聊事? 他以前这么无聊过么,以前偷翻过别人东西?真是见着周遥就有毛病了…… 周遥转身跺脚踢墙,也踢了好几脚,也有点儿懊恼。 他抬头望着人,双眼平视:“嘉嘉,我肯定不去跟叶晓白他们家吃年夜饭。你看叶晓白现在,人家乐意跟我吃饭啊?” “再说了,唐铮也不准我跟叶晓白吃饭啊,我可打不过他,我怕他打死我!”周遥拿眼神一指远处,“铮哥魅力太大,我比不了,叶晓白现在见着我都不看我一眼,就没认识过我么。” 瞿嘉被周遥一直晃悠手腕,都快晃脱臼了,冷笑道:“你去,去,赶紧追去,你条件还能比唐铮差了?” “我哪有什么条件?”周遥哼哼着说,“我就是没人要的……我没人要……没人要怎么办……怎么办么……” 晃晃晃,晃得俩人都眼珠子乱蹿,心情如一团乱麻。 这事确实属于小误会,周遥妈妈也没有非要约谁,纯属因为他爷奶冬天跑去南方享受温暖和新鲜空气去了,家里人口就少了,京城里时髦又不差钱的人家,就开始喜欢从外面订年夜饭,谁还乐意那么累自己做一大桌菜啊?于是,周遥妈就在阿静订了个包间。 没想到她同事亦即叶晓白妈妈,也是个精于业务但不擅长家务做饭的,就全都跑去饭馆订菜,还说要两家合一桌一起吃,人多热闹。 “周遥,我没事儿,你甭解释。”瞿嘉反掌一把握住周遥的手,攥着。 不用解释。他其实从未质疑过周遥对他真心实意的“好”,从未质疑过两人年少相识两小无猜的依恋,这些都真实存在的,是他们的情谊。只是,也明白两人之间真实存在的不可逾越的差距、无法逃避的现实。周遥迟早还是要离开,就不可能一直窝在这个破河沟里,不会一直搁浅在这片浅滩。周遥无论走到哪,都是往上走,往高处走,因为周遥太出色了。 而他自己,永远是河沟里凝滞的一摊水。永远就留在这里,等待对方的某一次搁浅,或者下一次远走高飞。 人慢慢长大,脑子成熟了,还是因生活困境而早熟,想得就特别多,胡思乱想。他能陪伴周遥的,不过就是这三年,从一开始就清楚得很。 “还有另外那位,咳,其实就是以前么,我在哈尔滨上学那会儿,我没有跟你说,就是怕你别扭不高兴么……”周遥只能腆着脸往回翻篇,自己战战兢兢的,“呼我的那个男生,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的,比咱们还大两岁,他今年都要高考了他都那么大岁数了!那么老!……我才没打算喜欢他或者怎么着呢,他就是厚着脸皮非要那个什么,他‘追’我么。” 周遥这种特精的能藏事的,才不会招认,他那某些意识和情感“启蒙”,就来自那位高年级男生。那小子甚至可以说促使周遥一门心思想要转学,赶紧回北京,这个原因他对亲爸亲妈都没敢说。 简而言之,在校园里异常活跃、异常优秀的周遥同学,在哈师大附中念书时,就很多人明追暗恋他,多数当然是女孩儿,也有男的。 高年级大师兄就是瞧上他了,具体发生过什么,周遥不肯说也就没人知道,无非就是在男厕所里或者校园哪个犄角旮旯,堵住了他……总之周遥当时非常吃惊,很震动,他拒绝了还踢了对方一脚然后就吓跑了。 惊吓过去之后琢磨过味儿来,原来男孩子也可以喜欢男孩子。 竟然有男生私下向他表示好感,说他长得帅,说喜欢他,想要跟他“谈朋友”,“那种朋友”。 原来他自己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脑子有坑胡思乱想的神经病……他不是唯一一个默默地、心惊胆战地喜欢男孩子的。 再然后,他跟家长坚决要求转学籍回北京,一家人团聚,在原来学校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他想要回来“团聚”的人,绝不仅仅是他爸爸妈妈啊。 第65节 这才是他转学回京的真正原因,是他那时千方百计想要找瞿嘉叙旧的原因。他想对瞿嘉说出少年时代难以启齿的心事: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喜欢男生,我心里早就藏了一个悄悄喜欢着的男孩儿。 嘉嘉,我能告诉你那个男孩儿是谁吗?我特别、特别地喜欢他。 …… 瞿嘉听完前情就骂了一句,操他大爷的。 以前他也不懂,刚刚尝到了,这难受的感觉就叫“吃醋”。羊肉串都咂不出味儿了,吃一肚子烧心的醋。 周遥一脸讨好:“还生气啊?……我都说实话了能饶了我么?” “饶你了。”瞿嘉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儿?让他有胆儿就来北京,告诉他我特想打死他。” 说完俩人都笑不出来。 互相瞪着对方,那种酸不溜丢、五味杂陈的滋味涨满胸口,憋了一口气。 周遥随即就进屋从酒吧柜台借用了电话。当着瞿嘉的面儿,他呼了那位师兄。这深更半夜的,那位远在哈尔滨的大师兄假若收到口讯,估计这年不会痛快好过了,周遥就说:“呼那谁谁,就是想告诉你,你别再呼我了,也甭给我打电话,我已经有对象了!你要是真的不小心考上清华,那我,我肯定不去那学校我宁愿去北工大!” 瞿嘉当时就瞪他一眼:“你缺心眼儿么?不去清华你还可以考北大啊。” 哦,对哦。 北工大当时就是专门大拨儿接收没能达到清华上档线的北京考生,相当于“清华落榜生”齐聚一堂的学校,去那种地方干吗?周遥抹一把脸,爷两边受这份夹板气,都给气糊涂了,烦死我了。 “这样成了吗?”周遥看着人。 瞿嘉转脸看向窗外,心里难受,没话可说。 遥遥是多好、多贴心的一个人啊。 “我没生气了,我不管你的事,你出去爱跟谁玩儿就跟谁玩儿去。”瞿嘉那时眼眶突然就红了,夹一根烟站在酒吧的门廊下,零星的雪花飘进来,晶莹的碎片洒落在头发上、眼眉前,“你就别让我看见,别让我知道。我看见了就特别难受。把你的呼机揣好了,以后别让我看见就成。” 周遥:“……” 瞿嘉的眼型是细长的,眯起来时很酷,眼圈慢慢红起来,眼睑下就显现两块红斑。 周遥的眼眶就也红了,不知如何表达和安慰对方的心情。 那样子的瞿嘉很让人心疼的,但周遥也很难亲身体会那样的境遇和状态,当瞿嘉一次又一次看到诸如“年夜饭两家一起吃”或者“一起去清华奋斗”这样的话,是有多么扎心。因为他们两家,恐怕就永远不可能平起平坐式的亲密地吃上一顿年夜饭,他们两人就永远不可能并肩去清华奋斗。 让瞿嘉跪在课本上磕死也办不到,做梦吧。 我努力想要追逐你的脚步,竭尽所有,只是有些事超出我所能,确实无能为力。 抱怨什么呢?抱怨我喜欢的遥遥你就是这么优秀,老多的人喜欢你了,老多人待见你了。所以我也待见你,一直都是。 当夜,他俩仍是很讲义气地,陪着另外一对熬了个通宵,没有提前走人。 两人后来都情绪低落,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没怎么讲话。 就连叶晓白都看出来了,悄悄问唐铮:“他俩怎么了,好像吵架了?……前半夜还好好地打牌,后半夜突然就别扭了。” 唐铮说:“他俩人,成天就吵架,闹别扭,真的,可多别扭了,烦着呢。” 叶晓白说:“俩男生,有什么可吵架的啊?” 唐铮哼了一声:“他俩比女孩儿还麻烦呢。” 第二天就是除夕,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周遥凌晨时分才悄悄回到家,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然后滚进房间,衣服都没脱把大被一蒙,补觉。 他老妈还是听见他那动静,打开门缝瞅了一眼,呵,咳—— 他妈妈帮他脱的毛衣外裤,周遥穿着秋衣秋裤哼了一声,心情不好不想讲话,撅着屁股再次把自己卷进被窝。他妈说他一句:“那个赖样儿。” 周遥都没舍得洗他的右手,在被窝里就把右手手指被瞿嘉亲过的地方,又亲了一遍。 再起床之后就直接吃点心和水果了,准备晚上去酒楼吃年夜饭。过年么,家里乱乱哄哄、忙忙叨叨的,电视机“哇啦哇啦”开着节目。他爸他妈不停在接电话和打电话,和亲戚朋友以及单位里同事拜年…… 周遥也见缝插针地打电话,跟好哥们儿聊天。 他呼潘飞的call机:【飞哥过年好,替我问候潇潇,我就懒得呼她了。】 班里有钱有品或者校外业务繁忙的,才配备呼机,大部分家长不会给孩子买摩托罗拉,只有家用电话联络感情。他也给刘春雨打电话:“大春,过年想你啦,下赛季咱们再接再厉!别吃太多啊,你别吃太胖了!” 然后给小姜同学打电话:“小姜子,下个学期跟着体委混,咱们班足球队主力定你了!” 小姜这个废话多的,乐不可支,缠着他几乎聊了半小时:“啊,你定我啦?好开心啊,那我踢哪个位置呢?我是不是主力啊?咱班主力阵容还有谁呀?” 周遥说:“让环环守门!让你跟嘉爷踢前锋,就这么定了!” 他以“七点半要开始看春节联欢晚会”为理由,跟他妈耍赖矫情了半个小时,说服老妈今晚不去饭馆吃饭,让饭馆服务员把菜送家里来,大冷天的宅在家里多暖和。 刚搞定自己老妈还没有五分钟,他call机响了,竟然是叶晓白呼他。 叶晓白就悄悄跟他说:【今晚我家不去阿静吃饭了,你家去吧。过年好啊,别再不开心了。】 他跟叶晓白两人,从那时起就频繁“暗通款曲”,为着各自的目标方向和情感归宿。只是,这样的暗度陈仓,实在是与家长们的期望大相径庭了…… 大周同志让儿子下楼去超市拎一瓶好酒上来,买些自己爱喝的饮料。 周遥穿上羽绒服,就站在客厅里,站着,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心里空落落的。他今天还没有跟瞿嘉拜年。 他是真心觉着,以他跟瞿嘉的关系,过年不是打电话呼一句“过年好”的事儿。普通同学或者平常八百年都不联络的亲戚,虚头巴脑地问一句“过年好”,他跟瞿嘉这样? 昨夜里为什么就变成那样儿了,好好的,就闹别扭了。 想嘉嘉了。 他拿起他家电话听筒,呼机突然就响了,恣儿得他腰间一热。 瞿嘉呼他:【晚上能出来么?十分钟等你回电,号码xxxx。】 啊。 周遥手里攥着听筒,近视眼发作,眼珠子发花,摁了第三遍才摁对那个不知哪个公用电话亭的号码。 是瞿嘉的声音:“喂。” 周遥赶忙问:“你在哪儿呢?” “胡同口小卖部。”瞿嘉声音分明是期待的,“晚上,你能出来么?” 周遥控制不住自己嘴唇往上咧吧,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笑容满面,两个字:“能!哪?” 瞿嘉似乎也松了口气:“哪儿都行。” 俩人约见,就是想念了,同样十分后悔昨夜闹的别扭,就是想要见面,哪儿不能见啊?瞿嘉就说:“天安门附近会放烟花,但是离太近过不去,就去东单看放花吧,地铁站见?……嗯,吃完饭八点半吧,不能出来太久,晚上还得回家。” 是啊,这是除夕大年夜,两人根本就是要找借口溜出来,原本是应该在家蹲着,一家人围坐着守岁的。 周遥答应得无比痛快:“成!八点半,东单地铁站见你。” …… 第49章 除夕 瞿嘉能给周遥打个电话, 多么不容易, 是霸占着他家胡同口小卖部那台电话, 占了好几分钟。他就蛮不讲理地把小窗口一堵,不让后面人打。 嘉爷就一句话:“我等别人电话呢, 你们用马路对面那个。” 他甚至从周遥电话里听出一脸欢欣,“东单地铁站见你”。遥遥永远是那个明朗的、阳光的、让他快乐的人,可他还总是欺负遥遥, 吃飞醋, 闹别扭……因为喜欢了啊, 看见谁谁的就总想吃醋。 他老妈做饭手艺是没的说。现在生活条件也好了,肉菜副食随便买,冰箱里面能冻好多肉, 瞿连娣做菜就敢可着劲儿地做一大桌子。然而,家里人口少了。家里都没人儿了,你做一大桌子,做给谁吃?过年, 除夕, 娘儿俩大眼瞪小眼的,边吃饭边看春节晚会,看电视的好处就是掩饰没话说的尴尬。 当真不是母子感情不好,而是这个年纪的小伙子, 跟家长是真没话可聊。 能说什么呢?谈学习成绩,谈朋友之间闹别扭,谈青春期的彷徨冲动?还是向家长交待自己偷偷早恋了?……恋的还是个男孩子, 恋的偏偏还是遥遥。 离八点半还远着,瞿嘉“腾”得从床边起来,丢掉手里的杂志和随身听,套上羽绒服。 “妈我出去一趟,约了朋友。”瞿嘉随口一说。 “今儿晚上你还要出去?冷,多穿点儿。”瞿连娣打量这神经兮兮的抽疯似的儿子。 “嗯,一会儿就回。”瞿嘉低头应着。 “约的又是遥遥吧?”瞿连娣冷不丁问了一句。 “……”瞿嘉都卡壳了,一脸丢魂儿的样,心思恍惚。 “约了遥遥你就直说你约的是遥遥,不然你能约什么朋友?!”瞿连娣把嘴一撇,还遮遮掩掩得,真忒么逗了。 并非瞿连娣有多神乎或者总能未卜先知,真实情况在于,她儿子真的就没几个朋友。 她从床头一堆毛衣针线活儿里,抻出一条驼色大棒针织的长围巾:“我给遥遥织的,正好你拿给他去。我就估摸这孩子,大晚上出来肯定又不戴围巾和帽子,你拿给他戴!” 瞿嘉视线落在那围巾上,有些意外,又心生几分感激:“嗯,谢谢妈。” “你谢什么又不是给你的?让遥遥亲自来谢我,记着请他过来咱家吃饭。”瞿连娣眼盯着电视屏幕,一挥手,赶紧去吧去吧。 这就是生活中相依为命许多年的母子,自家儿子心里琢磨那点儿小九九,你还想瞒你亲妈? 瞿连娣也才四十岁出头,几年间,陆续有人想给她介绍对象。 厂子里,四五十岁的,离异的或者鳏夫都有,总都希望找个能操持家务的女人照料生活。瞿连娣就回话给媒人:“算了吧,不想找,我自己一人我还清闲,伺候一个大儿子就够了,我再给自己找个四五十的‘老儿子’伺候着?我缺心眼儿啊?” 工会帮忙撮合的大姐就说:“哎,等你一人儿岁数大了,总归不是个事嘛。你儿子将来也要结婚,娶了媳妇单过,你还能跟谁啊,你多孤独啊?” 瞿连娣冷笑一声:“瞿嘉要真能结着婚、娶着媳妇,那敢情好!真的,我就怕他娶不着呢!就他那脾气,谁敢要他,我没准儿还得照顾他几十年呢。” 瞿连娣是个性情倔强的,轻易不愿外露她的苦她的难,她独身生活的不易和不甘心。只有私底下跟最近的熟人,偶尔会流露出来那意思:瞿嘉那种烂脾气,油盐不进咸淡不吃,跟哪个男的都难相处,当年亲父子之间还急眼吵架呢。再婚家庭也有再婚的难,万一找个不顺儿子眼的继父,打得鸡飞狗跳,还不如平平淡淡过个日子。 被老妈认为这辈子都要老大难的瞿嘉同学,奔跑在街道的冷风中。 他确实难,他在情感上极为迟钝冷淡,他反射弧很长的,到现在才想要跑起来,想要追赶落下的那一大段路。失落空虚的时候,孤单的时候,就想要看一眼周遥,求一句暖心的安慰。 也是被那位什么哈尔滨“大师兄”刺激着了,昨晚翻来覆去又闷了一宿的老醋。那人谁啊?凭什么啊? 做事儿讲究不讲究,懂个先来后到吗? 想追周遥,你排队了吗? 他家胡同就离地铁站不远的,从环线再换乘到一线,坐几站就过去了。 周遥这时候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临走被他老妈诧异地质问:“遥遥?你不是说天儿冷不想出门,让把饭送到家里,你上哪去呀?” 周遥嘴里嚼着花生零食,眼神暴露心虚,着急忙慌的:“就出去一会儿,见个朋友,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俞静之看着他:“晚上必须回来睡觉。” 第66节 周遥作了个揖:“回回回!一定回!听敲钟!我就出去放个炮,我看看放花。” 俞静之在他关门瞬间喊了一声:“有姜昆唐杰忠相声,有赵丽蓉的小品!你最爱看的……” 周遥现在哪还顾得上谁谁的相声,谁的小品?他飞似的就冲下楼了…… 周凤城坐在沙发上,小声问:“遥遥刚才说他要出去找谁去?” 俞静之说:“他找谁,能告诉咱俩?” 周凤城问:“都这么晚了,那他是干什么去?” 俞静之说:“八成就是……哎,看猴儿去了。” 如今,就连理工科出身的情商为负的老周同志,对这句暗号都秒懂了。看猴儿去了呗。 两口子坐在沙发上剥橘子嗑花生,看着小品相声,脑子里琢磨着宝贝儿子不知在哪条大街上灌西北风呢,守岁的一晚上也就这样晃过去了。 …… 周遥坐到东单那一站,才想起忘了问瞿嘉:是在站台碰面还是在出站口?瞎了。 没法儿即时联络,他怕瞿嘉就在出站口大街上傻等他,赶紧跑上去了。 跑出站口,寒冷的北风骤然裹住周身,真冷啊。周遥蓦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瞅着前来赴约的那位老伙伴。他的眼一下子就发烫了。 除夕之夜的北京城,这条大街上,除了岗哨亭子里值勤的民警,哪儿还有几个人啊? 已经没有行人了,十里长街都空荡荡的,往左看,往右看,都是华灯璀璨,一派灯火通明。瞿嘉就站在那里,路灯下面,极为显眼的地方,张望着,回头一眼也看见了他。 长街百米之内,就只有他们两人。整座城市,好像就是为他俩点亮了所有的灯火。 瞿嘉也一笑,大步走过来,就跟献哈达似的,直接递上一条大厚围巾:“我妈给你的,就知道你又不戴围巾。” 瞿嘉把围巾给周遥兜头盖脸一围,周遥一下子就暖了,心里也高兴:“你妈真好,帮我谢谢她。” “你自己去谢。”瞿嘉唇边露出个小表情,“亲手给你织的,你现在待遇跟我差不多了。” 周遥得意一乐,小爷就是招阿姨们稀罕。 冷风一吹,他又问:“这么冷,你刚才不在站台里等我?” 瞿嘉说:“不知道你在哪,怕你在大街上傻等呢。” 周遥笑着:“那,咱俩是要去哪儿?” 瞿嘉低声说:“不知道……我没想好去哪……随便去哪呗……” 俩人就在街灯下面对面站着,都双手插兜缩成个猴样儿,端详对方这张脸。鼻头迅速就冻红了,呼出一团一团白气,彼此只有鼻息间是最热的,是滚烫的,不由自主就靠近了,鼻尖几乎碰到,就贴着互相取暖。 然后,冻得哆哆嗦嗦的看着对方傻笑。 瞿嘉垂下眼睫,眼神和喉头都在抖动,分明是想说什么,但憋了一会儿没说出来。 不擅表达,没表达过,怎么说呢。 周遥也憋了一顿话,神情闪烁,叽歪了半天也没说出来,眼神飘向远处的地铁站口:“东单这站,离王府井可近了,咱俩也可以去逛王府井……不过店都关门了吧。” 瞿嘉说:“这站近?应该没有西单到复兴门近。” 周遥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提议:“你觉着,你这站坐地铁过去,我跑过去,咱俩谁快?” 瞿嘉诧异地瞅他:“当然是地铁快。” 周遥说:“没准儿是我跑过去更快,咱俩跑一个比比,看谁快?” 他心里压抑着,也澎湃着,盯着瞿嘉同样火热撩人的一双眼,觉着瞿嘉那双细长的眼睛性感极了,帅极了。突然瞬间的想法,他那时就在心里默默地许了一个愿望,让运气再帮他增添几分无畏的、勇往直前的勇气。希望幸运光顾,勇气就在今天,为了我们两个! 瞿嘉埋在羽绒服下面的身体也在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直勾勾地盯着周遥:“成,跑一个,看咱俩谁快,没准儿我比你快我赢了呢。” 周遥撤后一步:“肯定我快,你下站台吧。” “等会儿,”瞿嘉又说,“我跑,你下站台。” 瞿嘉大声道:“你忙忙叨叨的过路口猛跑不安全,我比你路熟,你再跑丢了呢……我跑上边儿!” 瞿嘉当仁不让地拿手一指,你下去。周遥拧不过对方,只能选择跑站台了。 俩人瞪着对方那眼神都虎视眈眈的,唇边带着笑,却又一本正经神情紧张蓄势待发,都憋着一身洪荒之力。各自朝一个方向,周遥喊了一声“跑”,瞿嘉箭一般就蹿出去了,向着王府井站的方向,拉开架势开始疯跑了! 周遥扭头冲下台阶,进到地下通道内,疯狂地飞奔。四周空无一人,通道内就是他一人狂奔的脚步和几乎癫狂的呼吸声…… 他当时就是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他对嘉嘉准备了足有五千字的告白书,想说“我这些年都想念你,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想跟你谈恋爱,想跟你很亲密很亲密的那样,以后我们俩就一直都在一起,不分开了,你愿意吗?” 这许多的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憋半年多了,他像个蠢货傻瓜一样说不出口,也快要憋疯。 假若他能跑赢瞿嘉,他就把攒了几个月、几年的这篇五千字心情感想,给那小子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今晚若是跑不赢,咋办呢? 那还表白不表白了?老子的勇气呢?! 操,他妈得一定就要跑赢啊啊啊—— 周遥冲到卖票窗口,喊了声:“我买票买票!” 买票那阿姨端着个大茶缸子遛达,站起身不知要干吗去,被他叫回来。周遥心急火燎地掏钱,拍出十块钱。 “有零的没?你拿零的。”售票员说。 “没零的啦。”周遥赶忙说。 “零钱都码好了入账了……”售票员垂着眼皮嘀咕,着急下班,“你找找零钱!” 周遥这急的,啊,刚才忘了管瞿嘉要零钱。 他一回头,下方站台的隧道里传来铁轨的“杠杠杠”的颤动轰鸣声。他急着说:“您您帮我找个零儿吧……哎,算了,您卖我五章票不就行了么!” 一趟列车呼啸着进站了,周遥几步过去,单手一撑,从检票闸门上方跃了过去! 检票的立刻吼他:“怎么回事?学生,你刷票啊,机器还要点你人数呢……” 周遥被迫又蹦了回来,刷票重新过闸门。幸亏这一时代的地铁闸口还没有搞大规模安检,不用全身上下过x光机,就已经把周遥急上火了。 他冲下楼梯时,眼瞅着那一趟列车呼啸着离站。 啊—— 周遥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欲哭无泪。完蛋了,只能等下一趟,只能祈祷瞿嘉能跑慢点儿。 后来他终于等来下一趟车。车厢里全部都是空座,他在车厢里一直站着心神不宁,极度盼望,又极度紧张,好像下一步就要迈向人生大考的转折点,好像要准备登台演讲似的。驶到王府井站,车门一开他跑上明亮的站台,眼前长长一段楼梯的顶端,有个熟悉的身影像飞似的,从边上哪个窄道,“唰”得一下就跃过来了。 瞿嘉应该是直接逃票了,或者是道儿太熟了知道从哪钻进来,剧烈喘息着奔下楼梯。 “我错过了一趟车!”周遥捂脸,往后仰了一下。 瞿嘉跑得一脸苍白,又开始发红,不停地狂喘,眼底的水汽反射出天花板上的灯火,怔然地看着他:“算我赢吗?” 周遥:“一块儿到的,能算你赢吗?” 瞿嘉就霸道:“就是我赢了。” 周遥噘个嘴,很想就地打滚耍赖,能赖皮一次么?这次不算数,老子的人生大考要求重跑,我重跑! 瞿嘉站在那里,望着他:“遥遥。” 周遥:“……” 周遥:“啊。” 俩人仅仅隔着最后几步,就是骤然想要拉近距离之前最后的一段僵持和颤抖,瞿嘉喊他:“遥遥。” 周遥突然愣了,不知所措,好像明白了什么。 嘉嘉喊他“遥遥”了,好像很久都没有,没有这样亲亲热热地叫他,让他一下子好像浑身都湿润了。 瞿嘉的声音低哑而略微哽咽,失魂落魄似的,大声道:“遥遥!!” 周遥不住点头,被叫了魂儿似的就过去了。他们紧紧拉着手,站台上没几位乘客但治安员还在,戴着红袖箍走来走去,已经充满疑惑地打量他俩,觉着这俩男生有问题,大有问题啊。 瞿嘉垂下眼,突然露出极为害羞的表情,低声说:“找个没人地方……哪没人啊?” 周遥也一脸恍惚,数学课代表也不会思考了:“哪没人啊?” 哪儿好像都有人,都在打量围观他们,瞿嘉攥着周遥的手跑起来,在站台上与飞驰进站的列车一同奔跑,向着那深不可测一片漆黑的涵洞。除夕夜的车厢都很空,瞿嘉喊:“进最顶头那辆车厢,那个车厢肯定没人!” 俩人飞快跑到列车最前端,就是驾驶室之后的第一节 车厢,车门在身后迅速合拢,眼前升起无数个光圈,飞舞,眩晕…… 他俩像做了一件大大的坏事,臭不要脸的坏事,低头羞惭地笑了,然后迅速抱在一起,就紧紧地抱着,把对方结结实实填进怀里。 列车驶入漆黑涵洞,飞快地流过数年时光,让他们从记忆的长河中牵手走到现实,再一次确认眼前这张脸,怀里抱的这个宝贝。 瞿嘉捏着周遥的脸,用力地抚摸,那手劲儿几乎给周遥揭掉一层脸皮。 “遥遥……” “嗯……” 就看着,看了好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最珍视地,瞿嘉凑上去寻觅周遥的嘴角。 这一下,绽破一池春水。他们就互相捧着对方脸,用鼻尖蹭弄鼻尖,流连眼前这个美好的唇形。 都是挺大的人了,站直在车厢里,宽肩厚背一挡,就能遮住对方头脸。腿碰着腿,贴着,却都不敢有任何过分的逾矩或侵犯。太在乎了,才会舍不得碰。 只有这短暂的两三分钟,他们能够在黑黢黢的地下隧道里逃开所有视线,好像逃进另一个次元。这里漫天下着粉色的花雨,头顶是一幅灿烂星图,眼前人就是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 周遥能感觉到,瞿嘉突然往后撤了半步。上半身还紧抱着不舍得撒手,鼻尖蹭来蹭去,下半身撤开了半尺距离,不沾上他。 俩人腰以下好像空了一块儿,中间能走一道穿堂风了。 周遥立即就明白瞿嘉为什么摆个塌腰撅腚的奇怪姿势来抱他,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傻帽儿的姿势,羞愧地往后撤开,遮掩那份冲动,不敢挨上。 然后又一起傻笑,忆起黄齿小儿一脸婴儿肥的模样,回想那时小傻逼的岁月。 正正经经地握住眼前人的手,摸到对方愈发有男人味儿的下巴棱角,还有微凸的喉结。觉着眼前的人真好,真帅啊,帅得让人心都疼了,心快要化掉了。 我们一直在等待对方。 我们等了这么久了。 …… 他俩在下一站下了车才反应过来,傻透了,刚才坐了反方向的车,又坐回“东单站”了。 瞿嘉站到站台大厅的正中间,弯下腰开始狂喘:“哎呦……老子都岔气了。” 周遥小声说:“亲我亲的啊?” 第67节 “你别臭美了。”俩人迅速故态复萌,瞿嘉抱怨,“刚才跑的,从来没跑那么快……我胃疼了……” “谁让你跑那么快的?”周遥也抱怨,“我本来有计划的,我本来是想……” 瞿嘉本来就岔着气,刚才亲周遥又屏息好几次,都调不过呼吸了。 瞿嘉终于直起腰,坦白:“我跟自己打了个赌。” “……”周遥眼神又发直了,“你打什么赌?” 瞿嘉垂下眼,再次露出别有风情的害羞表情:“嗯,刚才就想,要是这趟能跑赢地铁,我就……老子就强吻你。” “我就把你摁那墙边,强吻你,管你愿意不愿意呢……但是刚才没找着合适的墙,操。” 瞿嘉羞愧一笑。 这招儿从未实践过,丰富的理论都是从香港电影里学的。 周遥猛地捂住脸,脸上明明是笑着的,想乐,鼻子却骤然发酸。 他眼眶都红了。 他捂了一脸复杂难以言说的表情迅速转身想跑,随即就被一胳膊拦腰,粗暴地抓了回来。瞿嘉就从后面抱住他,凶狠地压着他。 “亲都亲了,你还跑个屁。”瞿嘉突然发狠附耳说,“亲了就是我的。” “亲了就你的啊?”周遥反问。 “废话,亲都亲了,敢不算数?”在瞿嘉这里,亲嘴儿了就已是最亲密的行为,你周遥的嘴还能再让第二个人亲? 两人都止不住地笑,周遥贴耳小声说:“所以,我赢了我就表白五千字,你赢了你就,你就亲我。你个肉麻的,你脑子里老想着耍流氓!” 瞿嘉扭头问:“什么五千字?” 周遥一耸肩:“我输了啊,五千字没了!” 瞿嘉俩眼都直了:“操,我的五千字呢?!” 周遥反问:“我的强吻呢?!” 瞿嘉怒道:“操,不成,老子要再跑一遍,我要输!” 周遥咧嘴狂笑:“我已经被亲傻了,我都忘记要说什么了。老子现在不想说了,老子才不告诉你呢!” 两人笑到崩溃,笑到想流泪。 …… 当夜,他俩神经病似的又坐回王府井站,就在北京城地底下乱蹿,把那几张富余的车票都刷了。 街边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都是小年轻的,开始搬家伙出来,放炮放花了。瞿嘉费劲地从他羽绒服里掏出两根玩意儿。 瞿嘉说:“都撅弯了,试试还能不能放?” 周遥说:“什么花?” 瞿嘉说:“窜天猴,北京就流行放这个。” 他俩找了个没有树的树坑,算是一小块开阔地,这样往上窜的烟花不会把树给烧着了。瞿嘉往后推开周遥:“靠远点儿,我来点。” 瞿嘉就用打火机点的,然后迅速跑开,把周遥搂住。那根炮仗有一尺来长,火药芯子“嗖”一声急蹿上天,在紫黑色的夜空中,爆开一团美丽动人的焰火。 那簇焰火,很美,但也转瞬而逝,如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 我是为了你鼓起了这份勇气,愿意就做那道最短暂而又耀眼的火焰。我划过遥远的天边,终于落到你的面前,我是为你,终于不顾一切。 瞿嘉吻了自己手指一下,然后把手摁在周遥被火光映红的脸上。 他俩互相道了一句:“新年快乐啊。” 那种感觉像做梦,梦里的事情遽然成真,很不真实,需要再缓几天才敢相信。 “刚才那支是你。”瞿嘉一笑,“窜天猴么。” “哦,”周遥说,“哪个是你啊?” 瞿嘉拎起另一支:“就剩这个了,没得挑了。” 俩人又抽疯了,说刚才那支飞上天开花儿的是“遥遥猴”,这支准备上天的是“嘉嘉猴”,看咱俩谁蹿得更远。 这次周遥来点,看烟花在他俩头顶再一次绽放,焰火在眸心映出热烈的光芒。 那一簇火光熄灭,四周重新暗下去时,周遥在掩人耳目的地方,也悄悄拽过瞿嘉的手,很认真郑重地,搁在嘴边亲了一下。 第50章 情歌 自从除夕那一夜之后, 周遥早上起来再呼某人, 就换台词本儿了, 说:“请呼13979,嘉嘉猴早上好啊, 猴山的山大王想你了快来觐见!” 寻呼台小姐听过的幺蛾子多了:“嘉奖的嘉对吧?” “……啊?”呼台都能遇到熟人,周遥顿时像七十二变的猴子被打出原形,特尴尬, “对的, 呵呵, 谢谢您啊。” 寻呼台小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不客气,先生,您还有其他业务需要吗?” 没业务了。周遥迅速挂断电话, 卧槽,赶紧吃块儿大香瓜,给爷压压惊。 放假这些天,他俩都是先呼一条口讯, 约好时间, 然后蹲一地方开始煲电话粥。如果是瞿嘉约的,就告诉周遥,十分钟之内打某某号码。特务接头似的,每天那号码还都不一样。 瞿嘉在电话里, 还是那样淡淡的:“哎,大王。” 周遥笑呵呵的:“我在我姑姑家呢,你哪儿呢?” 瞿嘉说:“街上, 公用电话亭。” 周遥连忙问:“不是上回公厕旁边那个吧?” “我有那么傻么?我换了一地儿。”瞿嘉也笑了,“我在我姥姥家这边,这新开一个卖包子的,好像‘庆丰包子铺’加盟店吧,闻着还行,我买了四个。” 周遥说:“吃包子呢?” 瞿嘉正在嚼:“唔。” 周遥说:“这么好吃啊?你嚼得我又饿了。” 瞿嘉说:“没你‘小舌头’好吃,嗯……你比柿子好吃多了。” “靠。”周遥身上又热了,“你流氓啊!” 瞿嘉说:“咱俩谁流氓?……不是你先贱招的?” 周遥笑:“你昨天弄得我舌头都疼了,真烦。” 瞿嘉突然转严肃口吻:“昨晚上回家,我妈问了,你毛衣后背上怎么有俩大洞?谁给你杵出来俩洞?毛衣都脱线了。” 周遥浑身一抖:“啊,你怎么说的?” “我能说什么?”瞿嘉道,“那位置我自己手还够不到,我就说唐铮给我弄的,我妈都不信,说唐铮就没这臭毛病。” 俩人顿时又笑喷了,铮哥背锅。 瞿嘉在电话里就骂:“你个傻逼,就干这傻逼事儿你都出名了,你以后别老是拿手指掏我毛衣成么?” 纯粹就是逗贫,耗磨时间,还不觉着腻歪,就想一直一直这样腻着……今年春晚没看成的相声小品段子,全让他俩隔着电话线演出来了。 煲电话粥的后半段通常就变成私人演唱会,周遥想听个什么,那边就给清唱。周遥就说最近又疯迷阿菲的一首歌,《我愿意》,就要听这个。瞿嘉心知肚明的,就给唱了,“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 唱彼此的真心话。 逢年过节走亲戚,真是最无聊的一件事,一屋子人半熟不熟的聚在一起侃大山,熊孩子满地打滚,烟酒气缭绕,熏得大近视眼更疼了……周遥以亲身实证,远不如和他“对象”腻歪着出门逛街有意思。 周春城也在那亲戚家,偶然跟侄子说一句:“哎,遥遥,改天我再带你出去,咱们去滚石听歌,那家更高级!” 话没讲完,周遥道:“不用了,叔,我不去了。” 周春城一挑眉:“去杰杰?你不是喜欢他们家主唱那学生?” 周遥一笑,秘不吭声,心想杰杰的“cd原声小男神”是我对象,我还去那种地方听么?直接电话里点歌,让嘉嘉唱什么,嘉嘉就给唱什么,也可乖可乖了。 想着对方,就忍不住偷着乐,心里美得不行了。 在亲戚家吃完午饭,周遥就借口溜了,羽绒服胸前揣得鼓起一大坨,临走被他姑在身后喊:“拿走多少零食?我们吃什么啊?周遥你现在,你周扒皮啊?” 周扒皮已经事先呼了一通,约好时间地点,乘坐某一路公共汽车,直奔动物园了。 他摽着公车上的一根扶手柱子,俩眼乱晃地嘎呦着。在中途某一站,眼前光芒一闪,一双大长腿一次迈两磴地跳上了车。瞿嘉和他把视线对上,淡淡地一乐。 周遥都没反应过来:“诶?你怎么也上这趟车?” 瞿嘉挤过来,挤到他身边,笑而不语。 周遥说:“这么巧啊。” 瞿嘉嘲笑他:“巧个鬼,你个外地来的你傻。” 瞿嘉说:“从你姑家到动物园,这车又快又是直达,你姑肯定告诉你就坐这个车。我就站这车站等呗,看哪辆车上有你,我再上车;车上没你我就下去再等。” 嘉爷眼底划过一道深深的得意。那种酷毙的表情,周遥老喜欢老喜欢了。 冬天也没什么能去的地方,他们就结伴去逛城里的北京动物园。 结果呢,三九严冬,动物园里显然也不见几只动物,人比动物多多了。 周遥:“去猴山!” 瞿嘉:“能有几只猴?” 周遥:“猴呢,怎么都没猴啊?!” 瞿嘉:“……你又没戴眼镜?人家山上有猴,你瞎啊,你眼镜呢?” 真瞎啊。周遥又笑起来,然后被瞿嘉捏着后脖窝儿教训了。他们就围着猴山看猴,瞿嘉不得不一个一个地给周遥指,这个动物藏在哪块石头后面,那个动物猫在树坑里了,还有那个动物在铁栅栏窝里呢…… 瞿嘉后来烦死了,一挥手,一句话:“行了,你就看我吧。” “我是猴,求你了,看我吧。”瞿嘉双手插兜,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一脸绝望和深度的嫌弃。 周遥在风中笑岔了气:“我本来,也,就只能看得见你么……门票都白花了,我不买票也能看你么……” 周遥是人高马大一个爷们儿,帅得也人五人六的,一张嘴又黏糊上,走路还把头歪靠在瞿嘉身上。 瞿嘉就又心软,伸开臂膀把人搂了。 他们那天路过长颈鹿馆,瞿嘉说:“这动物个儿大,你这回能看见了吧?” 第68节 非洲动物竟然冬天也出来放风,几头长颈鹿在围栏里互相追逐打架,玩儿得不亦乐乎。“大长脖子,大长腿,挺像你的。”周遥说。 “长颈鹿的眼睫毛也有这么长啊,真漂亮,也像你。”周遥很欣赏地又瞅瞅身边人。 然后,其中有一头雄性长颈鹿,从四腿之间,悄悄地伸出了不太常见的第五条腿。 围观游客都一片默然,周遥瞿嘉也一愣,没有近距离见过。那第五条腿还会伸缩变长的,终于看明白了,瞿嘉窘迫地调整自己视力焦距,周遥把脸埋到瞿嘉肩上乐。 这就是他们平时走路最亲密的姿势。 那时的社会上,还没有那么多关于同性关系的知识普及,搞同性恋也很见不得人,都掖着藏着,都在东单公园厕所里偷摸着呢,不敢在大街上。所以,在北京大街上勾肩搭背的俩半大男生,在旁人眼里,这就是哥们儿、好朋友,不会怀疑到其他,也不能被人怀疑到其他。 张国荣1997年才终于在香港演唱会上公开表白出柜。 大陆同年代还有一位歌坛一哥,叫毛宁的,都到2000年了,还因为是同性恋而前途尽毁,销声匿迹。 所以,瞿嘉和周遥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发小儿,铁瓷的哥们儿。他们心里明白,身边有一两个密友知道,其余的任何都不能表露。 那只雄性长颈鹿就是反季节地发情了,追着圈里其他几头鹿狂奔,一脸饥渴,又忽闪着长睫毛四处卖萌求偶,求母鹿关注。 俩人低声窃笑,耳根却都涨红了,外套下面猛地热了。那种冲动陌生其实又熟悉,让人害臊又慌张的…… 初五的那天晚上,瞿嘉又回去“杰杰”唱歌了。过年晚上全家出动消遣花钱的人很多,歌舞厅都爆满,老板几次三番邀请他去唱的。 瞿嘉是肯定不想让周遥来,周遥就说,就想听你唱歌,我就坐在台下,你唱你的,我听我的,我不给你捣乱。 附近这条大街上,车都挤满,好像全北京的豪车在晚上全部集中到此地了。行人在车流缝隙里穿梭,互相争抢地盘。 瞿嘉那时裹着羽绒服,戴个鸭舌帽,还戴一个有毛绒护耳套子的耳机。 那当然是周遥送给他的,可爱着呢。而周遥是从他二叔周春城那里“顺”来的,现在在全家亲戚那里戳号就是“周扒皮”,什么新鲜时髦玩意儿一转眼就顺走了。 瞿嘉背着吉他琴盒,两人一起走在黑暗中。过马路时,周遥轻揽了瞿嘉的腰,示意对方躲着车。 旁边不远处好像已经有人认出来,大喊“嘉——”“啊我们嘉嘉来唱歌了——” 两人迅速分开了,互相打个“回头见”的眼色。周遥心里不舍,又感到骄傲得意,用嘴唇隔空“呗儿”了一下,赶紧拉低帽檐消失在黑暗中…… 周遥这回可精明地戴了隐形,是有备而来,因为他坐在客厅最后排的沙发座,不戴眼镜无法欣赏到嘉爷的丰神俊朗。 瞿嘉那天晚上唱了好多歌,一首接着一首,仍然轻拨着琴弦,毫不费力地吟唱。后来又放下吉他,跟乐队的键盘手嘀咕几句换了位置,弹着键盘唱歌。老是不来找乐队朋友合练,琴技其实都退步了,时常蹦出几个错音。但现场很乱的,瞿嘉心情也好,弹错了对台下害羞自嘲地一笑就被大家嗷嗷地吼过去了。瞿嘉好像也不唱《谁明浪子心》了。 有些歌是周遥特别喜欢的,也有些是现场观众点唱的。 有一首歌当时还没正式发行,一个月后专辑才面世,但地下乐团们已经有人会唱。瞿嘉在现场就唱了一遍,那是后来打榜爆红的、田震的《执着》。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 孤独总在我左右。 每个黄昏心跳的等候。 是我无限的温柔。 …… 拥抱着你ohbaby。 你看到我在流泪。 是否爱你让我伤悲。 让我心碎。 …… 短短几句歌词温柔无限,几句就让人要心碎掉。 周遥也发现,瞿嘉有时特别擅长唱女生的歌曲,或者说,男生唱女生的歌,别有一番动人情调。就是用略沙哑的有男子气概的声音,唱出细腻柔情。硬汉的柔情就特能打动人,瞿嘉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当晚,“杰杰”那位服务生一号也在,端盘子端水很忙,对周遥一笑,打声招呼:“哎呀,学生小哥您来啦!” 不用端盘子招呼的时候,白小哥就站在后面的吧台,捋一捋洗剪吹精致小发型,目不转睛地看瞿嘉唱歌。这人然后跟周遥说:“谢谢你来呀,不然我们还都听不到他唱歌呢。他现在都很少来了。” 白小哥从底下拎出一瓶发胶自己喷喷喷,转过脸对着吧台里那面大玻璃镜,掏出润唇膏,精细地涂了一遍,抿一抿。 小哥悄悄坐到周遥旁边,沙发扶手上,给他看:“这个唇膏特好用的,你也可以买个试试,‘小护士’的。” 周遥问:“什么牌子?” 白小哥笑说:“就叫‘小护士’啊,国产的,便宜又好用!超市柜台都有卖,你给嘉嘉用。” 周遥平时还真没那么精致细致,不太懂,俩人于是凑头研究护肤品,可找着了共同话题。白小哥就热情地指点:“哎你看,瞿嘉脸就发干,缺水么,你给他补水!别再用‘可伶可俐’洗面奶爽肤水了,啥玩意儿啊,那个越用越糙爆一脸痘痘!上‘东洋之花’补水小面霜,上‘欧莱雅’。” 台下再有粉丝递水的时候,瞿嘉都摇头不要,手边就放着一大杯某人给他沏好的八宝茶水,各种润喉佐料堆满了大号玻璃杯子。那些东西应该是清肺去火的,肯定也有利尿功能,喝得瞿嘉中途就老想去上厕所。 尤其唱《同桌的你》,唱到结尾“啦啦啦啦啦啦啦”,然后吹了一段口哨,卧槽,真憋不住了。瞿嘉给台下一挥手,打个手势,跑了。 台下一阵起哄和躁动:你快回来—— “真可爱,真好。”白小哥这时转过脸望着周遥,“我还是太老啦,岁数大了,心都老了。” 周遥还没回应,白小哥自顾自地说:“他唱歌容易嘴巴干,冬天北京太冷,皮肤也干。嘉要是我对象儿,我肯定弄一全套各种霜给他天天敷着。” 周遥嘴一撇,小声道:“他有对象了,你甭琢磨了。” “知道了。”白小哥一笑,“我以前,也有一个朋友。五六年前了,那时候他先来北京的,他过来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在家乡待着也没前途,就在北京混口饭,挣点儿钱呗。” 讲得很含蓄,但周遥也一下子听懂“朋友”的意思。 “后来他就有别人了,我们就分了。”白小哥讲从前旧事也很平静,“北京这么大,花花世界,出来可算见着大世面了,钱多了见识长了年龄大了,人的感情就全变了。一个人怎么样才能始终如一、能不变心呢?……真的,做人太难啦。” 周遥刚才是酸溜溜不想说话,现在是接不上话了。 “维持一段感情,可能要年年月月,每一天都付出那么多,掏心掏肺都给人家了;而变心,变心就是一朝一夕,睡觉一蹬腿睡醒一眨眼的事,可操蛋了!”白小哥对他心酸地一笑。 “那,后来呢?没再和好么?”周遥连忙问。 “就没后来了啊,和好啥啊?”服务生小哥一笑,“我就这样儿呗!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让你的脸梦里相对……爱的潮水已经退,我的真情不再随便给……啊……” 白小哥也没很伤心,就用歌词里的撕心裂肺全都表达了。我跟随他的脚步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来到这里,还是失去了。 “我以前跟嘉也讲过。”小哥还摸了摸周遥头发,“哎给你也弄点儿发胶?……嘉嘉是真帅,那劲儿特别勾人。你其实就是认识他早,你比别人都先认识他的,你多幸运啊……好好珍惜吧你这小帅哥。” 这是一句大实话,你俩就是比别人都先认识了彼此,就是幸运。 瞿嘉从厕所回来,头一眼就往观众席上找周遥。找见了,就隔空送个淡不唧的笑。 瞿嘉然后站在电子键盘前,调了几个键,抬眼说:“这歌送给我朋友,他特别喜欢。” 周遥心里一暖,热乎气儿往上走,心就飘到天上去了。那流水般清澈灵动的前奏一出,全场就都醉了。《我愿意》。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的告诉你。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 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 写这首歌的人当时说,这歌的灵感来源于一张人尽皆知的八卦照片,天后王菲为爱委身一个男人,清晨在北京又破又脏的老胡同里,捏着鼻子去公厕倒那个著名的尿盆儿。 瞿嘉盯着周遥,周遥也望着瞿嘉。 他们在唱只属于他俩的一份回忆、一份执着,只有他两个人懂。午后的暖阳下,帝都的小胡同里,遥遥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站在房檐下的这片雪地里,手里拎一根胡萝卜,对他的嘉嘉说:你过来,咱俩来堆个雪人儿吧。 第51章 心曲 那首歌唱得人醉了, 爆好听的, 和原唱的细弱空灵嗓音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情。降了调儿, 就用男生淡淡的烟嗓,不加修饰, 毫无做作。 而且,周遥那时望着人,总觉得瞿嘉唱歌时眯细了双眼, 眼角勾出一丝媚意, 就是特招人。 只有他能看出来, 别人都看不懂,那就是恋爱中的男孩儿特滋润的一副神情。 演唱中途没有人喧哗,都醉死着呢。临近尾声, 下面观众席开始骚动,醒悟过来。许多人是把茶几上插的那朵红玫瑰直接扔上了台,还有附近学校的学生粉丝买了毛绒大熊,抱上去送给瞿嘉。 瞿嘉垂着眼说“谢谢”, 眼前随即就闪进一个倍儿熟悉的人影, 让他一下子也慌了。 慌而不乱,没表情,瞪着周遥:你要干什么? 周遥是压低了帽檐,不露脸, 伪装成迷弟大粉丝——本来就是大粉丝。他匆匆跑到舞台边上,挤在嘉爷的另一位迷妹身后,待迷妹献完花, 他手捧了自己准备的礼物,递过去。 这是个惊喜,瞿嘉事先不知道。 周遥也慌得直哆嗦,四下周围热闹的喝彩声听起来简直像给他俩起哄。他把东西迅速往瞿嘉手里一塞,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唱得真好,我也要‘无法呼吸’了。”帽檐下面没绷住笑容,他转身趁乱赶紧就遁了。 瞿嘉心跳停了两秒,真的要无法呼吸了。 …… 瞿嘉绷着脸,低头把玩周遥送的礼物。 其实就是一只毛绒猴,棕色的毛儿,胖乎乎的,贼拉可爱。小猴穿着衣服,别致的地方在于还挎着一把黑亮酷帅的吉他。周遥没有买到弹吉他的小猴,所以两件玩具是分别买的,再把那只模型吉他镶在毛绒猴身上,这就是花了一番心思。 俩男生已经俗气肉麻到互送毛绒玩具了。 之前还嘲笑唐铮那个糙货腰上挂着樱桃小丸子的钥匙扣呢。 原来这就是“谈朋友”的感觉了,这个冬天真暖啊。 唱完歌瞿嘉从台上下来,回头就往通道里打个眼色:走,带你出去玩儿。 通道里周遥早就在等了,很听话的,屁颠颠儿地就跟上嘉爷的脚步。他俩就是在杰杰歌厅的二楼拐弯,找到一处带顶蓬的小平台,夏天这儿就是茶座雅座,冬天就都收起来了。 京城的远景,繁华而壮美,车灯沿着宽阔的街道缓缓流动。 两人挨近,周遥就说:“其实早就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前几天没机会拿给你,今天给你。” 瞿嘉眼底藏着灯火,连谢谢都懒得说,转过头在周遥耳垂脖子交界的地方,迅速地,暖了一口。 周遥忍不住说:“我可还是头一次,上台给我的偶像献花送礼物呢,买票听演唱会我都坐着不上去!” 瞿嘉一撇嘴:“傻帽儿似的。” 第69节 “老子就是胆儿小么,”周遥煞有介事得,“胆儿大我就直接献吻了。” 瞿嘉瞟他:“你尽管献啊。” “我堵住你的嘴就嗯嗯嗯——”周遥拿破锣嗓子唱起来,“拥抱着你ohbaby——baby baby——” 周遥小时候唱歌也不这么垮,小时候人俊声音也俊,不然能进合唱团呢。变声期之后声带彻底就垮掉了,就是踢球踢得,在场上喊得。 两人都不停地笑,手拉着手,把手藏在羽绒服袖筒里面,让十指紧扣。 顶篷挡住一些风,还是挺冷的,他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靠着说话,抽根烟。 瞿嘉从放毛绒猴的背包里拿出他给周遥的小玩意儿,放在周遥手里。 就是一个圆胖圆胖的橘红色香水蜡烛,心型的。但一看粗糙程度,是自己手工做的吧?周遥盯着瞿嘉:“可以啊你?” “给你做的,月季香水。”瞿嘉拿眼一瞟,“表达我多想糊住你的嘴。” 瞿嘉不好意思承认,他是看到唐铮收到类似礼物,肯定叶晓白送的。他于是在东大桥大棚摊位上也偷偷买了这种心型蜡烛模具,想讨遥遥的喜欢。 周遥乐不可支地捧着心型蜡烛,瞿嘉就用打火机给点上了。 一团橘色的艳丽火光,在手心里绽放。那融化的蜡把两颗心也都烧化了,滚烫滚烫的,再融到一起,很难分开了。 这座城市这么大,世界有这么大,而属于他们的角落,就是这么一丁点。 烛火照亮脚前边的这块土地,星光洒在他们两人肩上,悄悄地保守一份秘密,那时内心已经非常非常的满足。 …… …… 很快也就开学了,新学期一切迅速纳入正规,高中的校园生活高潮迭起、红红火火。 开学一上来,足球选修课就开始搞班级之间赛事。 周遥穿着一身雪白球衣,胳膊肘夹着足球,站在讲台前拉壮丁,直接点名叫号了:“咱们班球队啊,中场我,王帆;拖后是小毛,守门员环环;前锋,你小姜子,还有嘉——” 这幸亏是六人制的闹着玩儿的班级比赛,不是踢大场。一个班统共就二十个男生,去掉老弱病残的、体能特差的、深度近视的以及实在缺乏运动天赋的,凑出六位上场奔跑,其实不容易了。 会不会踢球都是其次,周遥打恭作揖地说:“你们几位,只要上场能给我跑起来,就行。” “要跑多久呢?”小姜很苦恼的,“上下半场四十分钟啊……天哪我都要死了,我跑不下来呀!” “甭怕,”周遥说,“别的班那些弱鸡他们也都跑不动。” 杨环环认真地说:“遥儿,我真的跑不动。我,我喘。” “所以让你守门么,”周遥坚定地说,“你还跑啥跑?能不能把大门给我堵住!” 瞿嘉都不想说话了,用眼神问周遥:遥遥,我能躺着踢吗? 他们体育老师说,这次允许校足球队体育生上场参加年级比赛。 让体育生都参加,这个规定其实很不合理,周遥特别不乐意。这种比赛,就好比让一个很会踢的带着其他五个不会踢的,怎么玩儿啊?出力或者不出力,他都不讨好,踢输了他还没面子。 他们年级里足坛高手如云,绿茵小王子是搓堆儿甩货。课间操的一路上,一群人都在议论纷纷,已经有庄家开局,开始押宝了:咱们年级比赛,校队的大帅逼都要出场了,激动搓手搓手。你们觉着哪个班能踢赢? 三班有大卫·琼克汉姆。 二班他们有罗伯特·周遥。 还有一班的斯托伊奇潘采夫。 三位平时都特拽、特牛气的,谁都不服,就等着看咱校队的“前场三剑客”上场怎么撸开腿掐呢。 然后,周遥就悄悄去找他们体育老师“讨论”比赛规则去了。他私底下拽着老师叨逼叨得,打小报告。 这事儿,瞿嘉可是在操场器材室旁边遛达着看见了,反正周遥这人,就是嘴巴能说,又招老师喜欢。在班级里,周遥算是个搞体育的;在足球队里就是个卖脸搞宣传的,可能扯了。 又没过两天,都准备比赛了,年级里又炸窝了,什么,体育老师又改规则了?每个班的上场名单里,只能有一名足球生?! 不,是在报名阵容里,就只能有一名足球生,替补替换都不成,只能上一个专业的,其余人都是菜鸟。 周遥带着班里几个棒槌在操场演练,别的班也都在,临阵磨枪磨合阵容啊。 潘飞把球大脚朝着周遥就抡过来了,带着牙根痒痒的恨意:“周遥!你!!” 周遥单脚高抬,轻松收纳了那个球,一乐:“呦,我飞哥?” “不要脸的,”潘飞指着他,“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周遥一脸纯情无辜:“我干什么了?” 瞿嘉已经默默跑到周遥身后,接着那球,来回地盘带:潘飞吼什么吼,指谁呢? 潘飞笑骂:“小样儿的以为老子不知道?就你们二班体育生最少了,你们班就你一个校队的,你说吧是不是你干的?!” 哈哈哈,周遥抛出一个大耻度的笑,笑样儿特别的欠打。 周遥说:“少废话,你还想上来仨咱们队里的?你让我们班还怎么踢?你们就三选一吧。” 潘飞把头一摆:“我上,老子就跟你单挑了。” 周遥一听,立刻回头招呼本班的喽啰:“飞哥可说他要上啊,到时候咱班守门员不用环环了,只要他上,咱们守门用黄潇潇!” 操场周围猛地爆出一阵哄笑,嗷嗷地起哄。 “我们班潇潇守门,我看你敢射门啊?”周遥一脸嚣张,“你还敢进我们班球?你看潇潇敢不敢neng死你?” 潘飞也抖着肩膀乐,吓跑了,远远地回头说:“我觉着她敢neng死我,所以你们不准让她上!!” 瞿嘉低头笑了一下,尽量憋着,眉眼间却堆满了情绪,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看周遥……怎么就能这么招人呢。 然后呢,周遥就指挥瞿嘉和小姜两个极为业余的前锋在门前练抢点,自己就负责各个角度喂球。 潘飞和别的班的在远处偷看观摩,眼瞅周遥开角球然后瞿嘉直接抢点就进球了,又炸窝了。 “他班那个瞿嘉,不是体育生?” “他可以随便上的?那他不是顶大半个体育生用了?” “细长腿还那么能抢,关键是能扛,他抢球狠,这么狠要赶上刘春雨啊?” “卧槽,你们比赛时候一定盯着瞿嘉。” “……” 校园时代的班级间球赛,就是一段透着汗水和血性、激荡着青春的美好回忆。 他们班那位平时蔫儿不唧的、没什么存在感的班主任老爷子,这时候都冒出来了,慢悠悠的:“那个谁,周遥,你值日不用做了,我正好扫扫地,拖一拖地,你们去练球,练球哈……” 谁不惦记着赢球?结果老爷子当天真的替他们扫地了,一人拎个墩布条子把教室地板划拉了一遍,纸屑杂物搓堆儿扫起。玻璃没替他们擦,岁数大了真爬不上窗台,然后就悠着步子也去看球了。 踢比赛的下午,操场边位置已经站满,围得山呼海啸。 他们是踢的六人制小场,就利用了正式球场的一半,把球门换个位置,球场竖过来用。这场地很不正规,没观众席,但观众真的不少,全年级的人都站在这块场地四周了! 瞿嘉一直低头把脸埋着,拉个筋都不看人。 周遥走在旁边:“紧张啊?” “没有。”瞿嘉嘴动,“人也太多了吧……” 真的是人太多了,而且大半是他们年级以及初中部的女生。有喊“琼琼”的,有喊“遥儿”的,竟然还有喊“嘉嘉”的,这太可怕了! 站台唱歌时候被喊一声“好帅啊”,瞿嘉绝不会不好意思,早就超脱淡定了,爷们儿本来就帅,自我感觉就特酷。忒么头一回踢场球,本来也没那么会踢,来了一群不知算是歌迷还是球迷的迷妹,他一转身就特别想走。 他没在学校踢过这种,他以前从不参加集体活动。老师和班干部都知道他那个脸色,集体活动也不爱找他,除了偶尔联欢会k歌。 “就跟没穿衣服似的。”瞿嘉低声嘀咕一句。 “谁没穿衣服?”周遥上下打量同样一身白色球衫的瞿嘉同学。 他班球衣球裤,是六个队友一起到东大桥大棚里凑钱买的,就特廉价的尼龙料子,薄薄的,风一打就透。 贴在身上,还忒么显型,觉着哪哪好像都露着。就好像突然剥开身上的衣服,就把他曝光了,在所有人面前亮相了…… 要不是为了周遥,他才不来现眼呢。 真的,就是为了周遥。想跟遥遥站在一个中圈弧线上,并肩作战,共同在夕阳下奔跑。他直觉周遥也会更喜欢这样的他,他也希望遥遥喜欢。两人能够一起在操场洒汗,在跑道上齐头并进。这机会凭什么让给别人呢? 周遥特意蹲下身,帮瞿嘉检查护腿板和鞋带:“好了。” 班级里几人热火朝天地互相击掌鼓励,环环加油!二毛加油!小姜加油!嘉嘉加油啊! 瞿嘉跟队友击掌搂头的时候,血都热起来了,突然之间也很兴奋。许多事情就是他不习惯,第一次迈出去很难。他内向,他其实很害羞的。 “你裤衩怎么好像短?”上场前周遥瞟了一眼。 “没有,你腿短。”瞿嘉利索回了一句,眼向前方。 瞿嘉那球裤穿得,总好像露肉比别人多,后来被小姜子一语道破天机:哎呀,瞿嘉就是大腿比咱们都长出一截,他大腿就露出好多! 本方队长理所当然是校队中场核心罗伯特·周遥,对方阵营里走出校队右路边锋大卫·琼克汉姆。裁判除了他们校队教练还能有谁呢。 仨人都是熟人,凑在一起互相一乐,就是玩儿嘛,友谊第一。周遥和任琼亲昵地一番搂头摸脸,然后由主裁抛掷硬币。 裁判示意任琼:“你先,你挑。” 任琼手一指,挑了个门。周遥一摆头,带领他的队友,咱们开球。 周遥就站在中圈开球,站他旁边的是小姜那精瘦鸡贼的家伙,不是瞿嘉。 他前一分钟还跟任琼腻歪,这时神情严肃,用眼神前后交流,往远处打个秘密手势。 观众还没来得及喊,都没进入状态,没想到第一脚是由小姜开球。这小子根本也不太会踢,吓得,脚腕抖抖索索地拨给了周遥。周遥早就瞄好了,一个精准的大脚长传,直吊对方前场禁区! 外围观众们倒呵一口气,啊?? 瞿嘉没在中圈,早就冲向禁区,在周遥起脚的一瞬间,他反越位了。 懂球的都明白过来,有些女生没看清球在哪儿就开始尖叫。 反越位这思路还是周遥教的,不然瞿嘉也不懂运用战术。私下演练过,球到人到,对方门前根本都没有后卫,后卫傻了还在后面狂追。守门员还没热身抻开呢。瞿嘉一肩扛着,那球被他脚尖轻触,就是瞎踢的,顺着周遥踢出的弧线力度,一顺……球进了。 周围一圈人看呆,只有周遥倍儿自信的,提前就已高举起双手,就这么默契。 瞿嘉回过头怔忡,自己都一脸蒙逼:诶,是我么?老子刚进球了么? 开球不足15秒,本场的第一脚射门,瞿嘉跟周遥也合伙创造了本校球赛的一项历史:最快进球纪录。 任琼也看傻了,站着就没动:“我去……卧槽……遥儿你、你阴了一个?” “嘉!”周遥绽放出阳光下最明亮的笑容,突然大吼一声,“嘉你牛逼!!!” 这算是他俩并肩作战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他俩也有好多年,都没正经在一起踢场球。 第70节 瞿嘉顺着那光芒四射的方向,望着周遥,不太相信呢。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的、彷徨的、这些年意兴阑珊任凭散落在地的许多东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拾回到他的身上。 他们在夕阳下朝着对方跑去,笑得忘乎所以,让胸膛撞在一起。嘴唇沾到微汗的额头,给了对方一个代表赞赏和信任的拥抱。 第52章 热血 瞿嘉心里再慌, 脸上顶多就是没表情, 显得特稳, 特能压住场子。其实完全没谱,一脚伸出去都不知怎么沾着球的。他一次一次地回头看那个大门:刚才那球真进了? 遥遥就是福将, 他的福星。 遥遥是他的太阳。 他班的队友比他更疯癫、激动,一伙人扑上来拥抱他,摸他的头。小姜子抽疯似的叫:“瞿嘉你丫真牛逼, 你凌空神脚!你就是皮耶罗啊!!!” 皮耶罗进过这种球么?瞿嘉自己都不知道。 黄潇潇拉开个蒙古舞的架势在场边原地转了一圈, 然后高喊:“瞿嘉你好帅!我们爱你爱你!” 瞿嘉有点儿感激地看了潇潇一眼, 完全下意识地,竟然伸手回了一个那时特流行的“爱”的手势:就是把中指无名指扣手心里,拇指食指小指伸出来的手势。 黄潇潇也豪气地对瞿嘉回了一个“爱”。她反正看球一向不惜嗓, 她给谁都喊,恐怕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样一句热情的鼓励,对瞿嘉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这个意料之外的进球, 就决定了整场比赛走向。 之后几十分钟里, 就是对方三班的一伙人对着他班球门狂轰滥炸,就是扛炸药包扑上来要炸碉堡,快把球门给掀了。 周遥手下的几个喽啰,全部龟缩在本方大门前, 集体堵枪眼。 杨环环以肥白健硕的身材往门前一堵,凶残地堵住大半个门,稳如一座山, 其他人就负责堵缝儿了。皮球接连不断地“砰砰”抽过来,有时砸人身上,也幸亏他们一百八十斤的守门员肉多皮厚,没被打成筛子。 瞿嘉就是个半瓶子醋的业余前锋,对方阵营里可是校队的主力任琼。谁也不愿意输球的,这几十分钟里就是拿他们疯狂地练习射门。 周遥一直在呐喊着,全场指挥:“兄弟们守住!……稳住!阵地不能乱!” 环环喊:“放开让我来!这球我的我的,哎呦卧槽,啊——” 小姜喊:“啊!环环你打我头了……” 王帆说:“他们角球了,快快卡位啊卡位!” 周遥喊:“给——我——人——盯——人!你们别漏人了!” 瞿嘉也喊:“球踢出来就给遥!!” 瞿嘉算是知道周遥声带是怎么玩儿劈了。打这种纯业余赛,嗓子绝对比腿累,喊得比跑得还多。每个人都累瘫了,几位八百年没踢过一场完整球的家伙,迅速就跑光了体力,瞿嘉都在狂喘不止,一手掐着肋下,汗水淋漓,眼睫毛、人中位置都挂着汗。 周遥从后面抓住瞿嘉肩膀,喘息着鼓励一句:“挺住,加油,爱你。” 只有在足球场上,才敢这样正大光明地表白这两个字。 瞿嘉没说话,眼神交汇:行的。 周遥也给瞿嘉打个眼色:不怕,按咱们事先布置的战术呗。 周遥一向是带脑子踢球,指挥一群基本不会踢还跑不动的,战术上就只能歪门邪道剑走偏锋了,哪还能像专业队的搞什么阵型?他们班摆出的就是一个耍赖的铁桶阵,那几人就守定了本方禁区,一字排开挡子弹,只放周遥一个人仍然精力充沛不辞辛苦地全场奔跑。 瞿嘉强行截下一个球,全凭感觉不用眼看,抬脚就撩给周遥的方向,反正他跑不动了,有球就给遥。 周遥凌空接球,特利索,转身瞬间就直接过了一人,自己突破了,一骑绝尘! 全场疯狂地喊,就连隔壁场地的潘飞都瞅见了,双手抱头喊了一句:“完蛋了吧,任琼你们班要先盯死瞿嘉,你们就不能让周遥拿着球突破啊……啊卧槽……” 周遥带球狂奔,谁拦得住?尤其这球场还比正规的短了一大截。 只有犯规才能拦住他了。 他面对纯业余的门将只是潇洒地一个虚晃,急停,突然以内脚背把球一拉,就晃倒了守门员。太轻松了,他把球轻推送入空门。 周遥将双手举过头顶,很有范儿地鼓掌,也迎候全场男女生给他的喝彩尖叫。 场下有喊“周遥”的,有直接喊“巴乔”的。周遥一摆头在自己后脑勺比划梳小辫儿的样子,帅得就缺那根小辫儿了。 他还赶紧给憋憋屈屈脸快要气变形的任琼弯腰作揖,嬉皮笑脸,搂了任琼把变了形的俊脸再揉回来:“刚才一不小心又进了个球,奔跑距离太短了离大门太近,我一抬头哎呀已经是球门线了!咱俩友谊第一友谊第一……” 瞿嘉在远处望着他,弯腰喘了几口,走不过来了。 周遥用手捂嘴,在掌心用力“呗儿”了一个吻,顺势咬了自己手背一口。 想象自己手背上微凸的淡青色,就是瞿嘉脖颈上特别性感的一块血管纹路。 他然后跑向某人,笑着,用印了吻痕的手狠搓一把瞿嘉的脸。给你的。 …… 他们赢了。 一群菜鸟组成的乌合之众,拿到一场来之不易的艰难的胜利。当然,对方班级也是一群菜鸡,这就是拼士气和运气。 班里同学都特开心,前呼后拥着,集体包围了他们学校的小卖部,买空了零食大肆庆祝。 班干部们用班级腐败小金库买了挺多东西,大伙就撕开包装,争抢着吃。 小卖部最受欢迎零食就是康师傅夹心饼干、麦丽素、太阳锅巴,还有那种绿色包装的马来西亚产的鸡味圈。周遥就爱吃那个鸡味圈,其实吃完就是一嘴味精的味道,很不健康,但好吃啊。他把一个黄色圈圈套在中指上,转着玩儿,“嗖”,脱手了,飞了。 瞿嘉用眼神嘲笑他蠢,把草坪上那个鸡味圈拿起来吃掉。周遥知道瞿嘉爱吃康师傅夹心饼干的饼干,但不吃夹心儿,他把饼干掰开,把蓝莓味道的夹心舔了,饼干悄悄递给瞿嘉。 大伙围坐在草坪上聊天吃东西唱歌,黄潇潇突然提议:“瞿嘉你唱一个,给我们唱个歌吧!” 瞿嘉身上汗还没消呢,头发像从水里捞出的一丛水草,一听“唱歌”俩字直接往后一仰,侧趴在了草坪上。 周遥补了一刀:“哎你们说,是《大海》的调门儿高难唱,还是《红日》换气快更难唱?嘉你就唱这两首。” 大伙立即吆喝起哄:“唱《红日》!那歌可以配合瞿嘉你的花式高音娇喘!” 瞿嘉就侧身躺在草坪上,头发上沾了好几根草屑,一条胳膊挡脸,赖着不起,也是个倒地打滚的姿势。 他可能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班里同学或许都察觉出来,都敢起哄围攻他了,可以跟他开玩笑了。 那种感觉,就是一步走到了阳光底下,领略到从未有过的自在、畅快和温暖。他的太阳。 周遥带头挥舞拳头喊口号了,一圈儿的同学都被带动得热血沸腾,一起举拳:牛b!我们很牛b!! …… 散学离开校门,他俩人骑车刚拐出学校的地盘,在巷子口没人的地方,瞿嘉突然紧倒了一步,狠狠别了周遥的车,把人别到墙角了。 周遥被迫急刹车,前轮都跟瞿嘉的前车轮别到一块儿了,直撞到墙边。 周围没人。 瞿嘉就是猛地压过去,一胳膊撑住墙,再缓缓地把周遥环在臂弯里,嘴角一耸,歪头道:“哎,小子,堵住你了。” “堵住我想干吗?”周遥一哼,“耍流氓啊?” “想追你们高一二班的班草,成吗?”瞿嘉很diao地说。 “高一二班班草是谁啊?”周遥反问。 “叫周遥的。”瞿嘉一笑。 “班草随便让你追啊?”周遥一脸傲娇,“排队领号了么?后边排我队的人老多老多了,是一片人海。” “我领了1号。”瞿嘉说,“后面儿人都让我打折腿了,怎么着?……跟不跟我?” 他们压低声音说话,笑。在蒸腾的汗水中,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起窒息了,互相听对方“娇喘”听了个够。 也是在这学期开学不久,依照之前计划,年级各个班都开始班干部竞选活动。 第一学期是因为大家都不熟,老师就强制安排了几个干活儿的职务,但这已经是高中时代,班干部不会永远由老师指派空降到班里。这个年龄的大孩子,是可以站起来,走出来,展示自己的能力和领导才华了。 瞿嘉后来回想这件事,才察觉到,周遥其实一早就开始准备竞选这个班干部。 周遥在班里一直就很活跃,而且他脸皮厚得很,不惧,他就大大方方地找熟识的同学求票,变着108种花样姿势到处拉票。 “小姜,漫画看完了?还有一套《幽游白书》要吗?走你。” “球队还有下一场呢,下一场咱们对一班!我还是队长,给老子争气,主力阵容不变,大家都上操场给咱班加油!” “潇潇,”周遥戳一下自己胸口,“我要竞选班长,你看着办啊,到时投我一票。” “呦,我投谁呢?”黄潇潇一乐。 “飞哥说他在球队最铁哥们儿名叫周遥,飞哥嘱咐你就看着办投谁。”周遥也一乐。 “周遥你要选班长啊?”杨环环望着他,有点惊喜,憨厚地一乐,“哥们儿那我投你了!” 小姜和几位一起跳过傻逼唐朝舞蹈的女装大佬都过来说:“你报啊?那肯定投你一票啊,哈哈哈哈。” 周遥一抱拳:“谢谢啊。” 瞿嘉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那一刻恍然明白了:周遥上学期期末撞伤头部住院,明明被班主任特许免考,为什么一定坚持考试,在病床上熬夜复习啃书?当时病得多难受啊。 因为周遥就需要这个全班第一、年级第二的成绩,来竞选这个班长。 周遥这号人,就特有主意,做事有计划有策略,他上台做五分钟竞选演讲之前,自己在脑子里已经打了仨月的草稿。他来朝阳一中这样的学校混三年,难道就是来做体育委员的? 周遥转头瞅着瞿嘉,就不用再跟这位交待,你必须投我一票。这不是废话么。 周遥突然把脸凑过来:“哎,不然我也提名你啊?” 瞿嘉一愣:“提我干吗?” 周遥很认真地说:“我肯定上班长了,肯定是我。那咱班体育委员谁当啊?就你呗。” 瞿嘉顿时一脸惊,低声呵斥:“你他妈别闹,我捏死你!我什么都不当。” “好么,”周遥又撒娇似的做个表情:“说好了干什么你陪我一起的么~~” 当班干部老子可没说要陪你,瞿嘉狠狠把那撒娇表情瞪了回去。 这届竞选的班长职位就是毫无悬念。有一两人听说周遥要上,就悄悄把自己的报名小纸条撤掉了,就不上台现眼了。 周遥上台发言的时候,全班都“哦哦哦 ”地笑了,然后给他鼓掌。 他是考试成绩第一名(本条赢了班主任的一颗老心)。 他是个合格的校队体育生。 他领着班级菜鸟队拿到了一场鼓舞人心的比赛胜利(本条和上一条拉走大部分男生的票)。 第71节 他还偏偏长得很帅(作为班草,本条直接拉走全班女生的票)。 就周遥这样儿的,他还用发言拉票吗?他把自己打印成相片,做成一张大海报,立在教室门口,就是他们班的活的广告代言。 因为优秀,所以光芒夺目。 …… 各位竞选人拉票之后,就是全班同学匿名投票,随即就在黑板上公开唱票,当场就出结果。 “周遥……周遥……周遥……周遥……” 大黑板上,周遥名字后面跟着一大溜儿“正”字。他几乎就全票当选,没人非要跟他竞争了。 班主任老爷子也乐了,对结果暗自挺满意,然后慢条斯理儿又开始翻那些匿名小纸条,重新翻了一遍:“这个,班长、支书、学习、文艺都定了哈。咱们班,好像,还缺一个体育?” “我看有几份选票上,提名了咱班的瞿嘉同学,哈?”老爷子直接拿眼一瞄,就盯住坐最后排的瞿嘉,把他盯得浑身就一激灵。 瞿嘉难以置信,都有点儿慌:卧槽,你来真的? “我数数哈,现在有六张票上提名了瞿嘉,那大家觉着,有什么意见……”老爷子又瞄,早就瞅见瞿嘉跟周遥在底下互相瞪比谁眼睛大呢,这俩人开会还没决出结果? 周遥也一脸无辜:不不,不是都我干的啊。 瞿嘉咬着嘴唇,凶周遥:你真提名我了? 周遥一摊手:只有一张票是我写的,另外五张是谁干的啊?男生还是女生提的?……ohbaby干得漂亮!! 好多同学都回头瞅他俩,七嘴八舌地议论:都提名你了,瞿嘉那就你当呗。 谁不知道他俩关系特铁。 体育委员这活儿,确实不用看学习成绩,一般都由体育生承担,而且就是个糙活儿累活儿,经常组织个班级比赛、喊号整队、或者去操场帮老师搬篮球架子扛器材。 瞿嘉脸色都不对劲了,垂着眼,有点儿尴尬,更多的是意外,极度的意外。 还不能当场撸袖子摇晃周遥说“我不当我不当我不当”,“我不听我不听老子捏死你”…… 尴尬的是周遥竟然真敢“暗算”他。混蛋,回头再收拾遥遥,欠揍。 意外在于,还有另五张选票提名了他,他完全不会想到有同学提名他做班委。就他这号人。 班干部这事跟他有关系么?他扭头看周遥:老子脸上哪个部位长得像“干部”了? 周遥用眼神回答:你像啊。 全班都在围观瞿嘉的反应,他也可以摔脸坚决不当。 周遥在身边轻咳了一声:“哎,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没事儿,我还可以再提名小姜。” 瞿嘉哼了一声:“他还不如我呢。” 周遥一笑。瞿嘉也难为情地笑了,递给周遥一个“你好烦求放过”的复杂委屈表情,真委屈啊。 旁边几个男同学开玩笑,就说,上一节体育课刚学的跳高,瞿嘉你是不是咱班跳过最高杆的男生?你就是啊,多牛逼啊,你就当呗! 周遥也说:“1米6的杆你都过了,就你了.” 瞿嘉个儿高腿长,跳高那感觉要飞起来,帅毙了就。 瞿嘉突然说:“你能跳过1米6我就当。” 周遥很无辜地说:“又关我什么事儿?” 瞿嘉瞅着周遥:“你提名的么,你跳。放学你去跳操场上那根杆,你过了我就当。” 半个班都看热闹不嫌事大,嗷嗷地同意此项提议:“周遥你跳呗!一米六竖起来就没有你高,那根杆横着你肯定也能过!” 周遥捶着桌子:“我……我真的过不去。” 瞿嘉很拽地放出话来:“你屁股沉过不去,那就拉倒了。” 班会课忒么热闹了,班主任一锤定音:“好,你俩很好,就这么定了哈。我也要看看,周遥你现在去操场,你去,你去给我跳!” 他们班的干部竞选,就是以这样荒唐而欢乐的气氛,在操场的跳高垫子上最终达到高潮,大半个班的人都去围观新任班长跳1米6的杆子。 周遥当时大概跳了七八趟,跪在垫子上磕头,都快要和那条横杆打起来了。 最后还是瞿嘉给他指点,背越式你要侧身,提臀,腾越,充分展腹……然后收起你的翘臀,你的屁股总是碰杆! 周遥认为自己跳跃腾空能力不错的,就是比瞿嘉屁股上多练出两块肌肉来。瞿嘉极瘦,大小腿都修长,就像跳高运动员的身型,在空中“唰”就飞过去了,而周遥就是刷不过去,快要被自己的小翘臀玩儿死了。 全班给他加油,他第九次试跳,终于艰难地过杆儿了。周遥激动得在操场大垫子上给全体表演了一个后空翻。嘉嘉说话得算话,要当班委了。 …… 当晚,心有灵犀地都没直接骑车回家,先就去了台球厅的据点。 连招呼都没打,瞿嘉很凶地扯着周遥衣服,连推带搡,把人劫持弄进小屋。 芳姐在后面嘲了一句:“哎,不带家暴的啊?我的床别弄塌了……” 屋里,就是在家暴了。 “哈哈……”周遥不停地笑,然后求饶,“大爷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真的只有一张选票是我写的!” 瞿嘉问:“其他那几个是谁啊?” 周遥笑:“我真不知道,没有串联。” 瞿嘉又捏住周遥的嘴不准发声,然后挠胳肢窝,挠得周遥“唔唔唔”地哼哼。那小样儿的,突然就勾人了,让两人都是一怔。 周遥往床上一横也人高马大,真打不过谁么?被捏着嘴他没有反抗能力么? 他就喜欢让瞿嘉闹他,眼神立刻就软了…… 瞿嘉压上去时,突然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这是他的遥遥,这么出色,这么好……就真实地在他怀里。他亲周遥后脖子的浅色瘢痕,抱着不舍松手。一种陌生的快乐充溢心头,大概就是占有欲的满足吧。 闹够了面对面躺床上,瞿嘉忍不住再次吐槽,委屈了:“老子哪儿像当体育委员了?简直要死了,明天我还怎么去上体育课?老子可害怕了。” 周遥瞅着他,露出特单纯的笑容:“俺们班长的男朋友,你还就碰巧长得像体育委员了。” 瞿嘉:“……” “男朋友”这仨字,周遥是含在喉咙里,小心翼翼说出来的。两人攥着手指,在心底的天空再次放起一簇绚烂的烟花。 校园里,即便很要好的男生女生之间,都很少会用“男朋友”“女朋友”贴标签。模糊青涩的感情,夏花一样生命力短暂,生发得快,结束也快,很容易就无疾而终,我们都无法确定这条路将来的方向。 “是俺男朋友么?”周遥操着东北大碴子味儿,“憋跑,你小眼神儿憋躲。” “是。”瞿嘉也露出笑模样,“没躲。” “俺男朋友,帅毙了,就该是体育委员。”周遥道,“你说咱俩配不配?” 瞿嘉也不答话,就整个人往周遥身上一裹。 两人的两双大长腿,在床上绞出一个“特别配”的姿势。 …… 第53章 豪情 周遥如今又恢复了隔三差五跑来瞿嘉家叨扰和吃饭的习惯。 来得可勤了, 而且嘴儿甜、腿儿贱, 他天生就特会讨阿姨长辈们喜欢, 天生开朗又俊。 每次来的时候,瞿嘉从屋里一掀帘子, 为他敞开纱门,表情半笑不笑,挺嫌弃的:“又来吃食堂啊。” “啊。”周遥脸皮厚着, 大大方方地一喊, “阿姨好!” “哎!遥遥好!”屋里立刻就有人热情地回应他。 瞿嘉斜眼一瞟, 谁啊,这人,好烦啊。周遥厚颜无耻地一乐, 擦肩而过时小声说:“行了,你妈妈的亲儿子来了,你这个干儿子可以暂时让位了。” 瞿嘉低声说:“混蛋,快滚。” 真的好像周遥才是亲儿子, 他是养的。周遥一来, 这一间小破平房里,一下子就有了欢笑声和人间烟火的温度,一下子就像家的样儿了?就有人气了,连带着瞿嘉也乐意在自己家里待着, 不想再往外跑了。 以前这母子俩,是互相瞅着对方都别扭,难免勾起一些很不如意的往事回忆, 没话可说。现在终于有个互相都能说上话的周遥了,就跟周遥说话。 瞿连娣在大杂院中间的公用水龙头那里收拾鱼,炉子上烤着鸭子。遥遥喜欢吃这两样,她知道了,就变着花样儿做这两种菜。 瞿嘉就站在屋里砧板旁边,切菜。 周遥那眼是放光的,慢慢走过来:“你会切菜啊?你会做饭?” 瞿嘉白他一眼:“废话。多大了,还弄不出俩菜么?” 周遥乐了:“我不知道么,以前好像就没见你做过饭。” “以前不想回家。”瞿嘉低头,“我也懒得给别人做,你来了么……” 周遥就肩挨肩站着,拱一下,再拱一下,拱瞿嘉的左肩膀。 “别碰我。”瞿嘉哼道,“要切手了。” “我男朋友真贤惠。”周遥夸了一句,顺便从旁边挂钩拿过一条瞿连娣的围裙,“帮你围上这个,显得你更像模样儿、更贤惠了。” 一双手从瞿嘉身后掏过来,环抱住腰,假模假式地系围裙呢,亲呢的呼吸就在耳鬓厮磨之间缠绕。 瞿嘉顺势尥一蹶子,周遥“啊”的中招被踹。 “俺对象儿,老能干了,切菜都切这么带劲!”周遥把头靠在瞿嘉后脑勺上,赖皮地靠着,轻轻地啵后脖子那里的小窝。 “哼。”瞿嘉唇边藏着表情,“那我对象儿都会什么啊?别告儿我你丫就会踢球,有个屁用。” “啊,我、我成绩好啊!我帮你复习功课,考试还能给你传个小纸条儿,abcd选择题答案,咱俩互帮互助么。”周遥腆着脸说。 “回到家呢?”瞿嘉回头问他,很正经地问,“在家里你能干什么?” “我还会干别的呢,”周遥笑,“哎呦,我给你端洗脚水,给你揉肩捶腿,成了吗大爷?” 说不下去了,俩人靠在一起乐,把笑意都揉进对方的衣服褶子…… 瞿嘉就是按老妈的吩咐,把那些素菜都切成细丝,刀工还不错,埋头切得很快,让周遥发花痴看了很久。 面对喜欢的人,看个切菜,都能从低垂内敛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沉默的性感。 周遥那时候就觉着,瞿嘉戴着围裙切菜的侧面都特别、特别性感。那年他嘉爷在十七岁的花季。将来到二十七岁、三十七岁,这幅场景也不会忘记。 这时开春不久,瞿连娣就是听说周遥妈妈不会做饭,立春都没给家里孩子做春饼,于是为周遥做一顿老北京人最爱吃的“春饼宴”。 第72节 一桌菜,太丰盛了,太好吃了。虽说对桌上每人而言都是最普通廉价的家常菜,但凑在一起,蘸了酱,卷在春饼里吃,就特别香。 瞿连娣在灶台前烙饼,手艺巧,过一会儿就拎出来好几张纸薄透亮的荷叶饼。每一张饼都是从边缘轻轻一撕,就择成两片儿。菜码讲究八大样儿:香椿炒鸡蛋,菠菜炒粉丝,香干炒芹菜,胡萝卜豆腐丝,酸辣土豆丝,炒绿豆芽,酱猪肉,酱鸭丝。再加上小葱蘸酱,全部卷在饼里,这就是北方正宗的一桌春饼。 有几个素菜是瞿嘉替他老妈炒的,周遥觉着好吃得要命了。 周遥和瞿嘉好像各吃了八个卷饼,这里边好多菜和肉啊。他俩都趴在桌边撑得迈不开腿,走不动路。 瞿连娣一边吃菜一边跟俩小子分了两瓶“燕京”,心情特别好。这好像也是周遥头一回见着,瞿阿姨喝起啤酒跟他们侃大山。 “阿姨,我想跟您干一杯!”周遥眼底闪着有话要说的光芒。 “好,跟你干一杯。”瞿连娣也爽快。 “阿姨,”周遥突然心思柔软得一塌糊涂,就开始文艺了,“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您。当初,我从哈尔滨过来北京,一个朋友都没有,特孤单。机床厂大院胡同口有那么多小孩,下雪天都在那傻玩儿呢,您怎么就偏偏看上我了,就叫住我了呢……” 话只能说到这里,周遥耳朵有些发红,喝啤酒都能眼眶红润,突然特别感恩,如此幸运。 瞿嘉低头喝酒不说话。 “是啊,我当初,就看你在一帮傻不愣的孩子里你最顺眼,就叫住你了!”瞿连娣也很感慨,“你好看呗,当初就特好看。” “说真的,阿姨不是光就看每回考试成绩什么的,我觉着你这孩子就特别好。你让我儿子变得不一样了。他跟别人在一块儿那臭德性,和跟你后面学着你,他就是不一样了。”瞿连娣微醺,眼眶发红,望着周遥。 我们瞿嘉现在也是班委了,班干部。以前这种事儿可能么?还不是因为周遥在同班,周遥是班长。 “假如您当初没像打劫似的截住我,非要让我陪嘉嘉玩儿,我可能到今天都不认识他谁呢。”周遥轻声说,在桌子底下勾瞿嘉的手指。两人把食指和中指都悄悄勾在一起。 “是吧?还是我这事儿当初做得漂亮。”瞿连娣会错了意,瞟着儿子,“瞿嘉,我就怕你性格老是这样,以后找对象儿肯定不行,还得靠你妈帮你!下回咱家门口再来个女孩儿,我帮你把把关,瞅着顺眼的,直接帮你喊住让那女孩儿也别走!” 噗—— 这顿饭吃得,瞿嘉一口啤酒差点喷桌上,从底下拧了周遥大腿,嘴欠,快闭上嘴你个猪! “阿姨您这就、这就不用了吧,”周遥捂着半边脸,被肉丝塞牙了,“他现在都大了他也不内向了,不用您再介绍对象儿什么的,多尴尬啊……人家现在都是自己,自己在外边儿找顺眼的。” 下回您见着过路的漂亮女孩儿,您让她们都走走走啊!不要回头不要留,谁都不准看上我的嘉嘉!! 瞿连娣琢磨着点头:“也是,瞿嘉肯定不好意思。” 瞿嘉绷着脸:“妈您不准再来一回,您要是再从胡同口截住谁给扽回来,甭管是谁我立刻走人。” 瞿连娣冷笑道:“行,谁爱管你的破事儿啊。” 周遥讨饶似的偷窥嘉爷的表情,我错了,我傻帽儿,您别生气。瞿嘉用口型骂他,你大爷的。 他俩那时候,也不知瞿连娣到底有没有一丝隐约的察觉和怀疑,也不知将来能怎么面对妈妈,开口坦诚这样的事。 他们还都太年轻,对未来前途很难有所规划,不敢去展望未来。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这样快乐,黏在一起难舍难分……这就是“青春”二字的涵义啊。 宅在家里,没外人的时候,也会聊天,分享心情,是真正的分享埋藏很久的心事,两个男孩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经常可以聊很久,听着音乐,就挤在瞿嘉那张单人床上。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了?”周遥靠着瞿嘉的头悄悄问。 “……记不清了。”瞿嘉眼神发木。 周遥刨根问底:“你不能回忆啊?” 瞿嘉说:“老长时间了……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可能,就是你走了以后。” “我走了你才想起喜欢我,你早说啊?”周遥说,“你早告诉我么。” “告诉你有用么?”瞿嘉说,“我说一句喜欢你了,你就能在北京上学了?” 还记仇,周遥皱眉:“你是喜欢我还是恨我啊?你是不是就越琢磨越记恨我,惦记着哪天重新见着了,跟我吵架?!” “对,”瞿嘉冷笑一声,“惦记着哪天再碰见你,一定操死你,让你敢不回来见我。” “流氓!牲畜!”周遥轻声笑骂,“那你没喜欢过别人?我是说,男生。” 瞿嘉皱眉瞅着他,一脸不可思议:“我有病啊?……我喜欢男的干吗?” 这话说得,与眼前二人同床腻歪的场景简直自相矛盾,周遥心里一阵欢喜:“哦,我不是男的。” 瞿嘉说:“你是周遥。” 周遥心软极了,在心里默念,小嘉嘉。 然后瞿嘉就突然撤开头,盯着他:“你是喜欢过别人吧?你们学校读高三的,那个臭流氓师兄。” “什么啊,”周遥赶紧把自己择干净,“我没有,绝对没看上那个。” 瞿嘉看他:“怎么没人在学校里劫着我跟我表白?……你就爱勾搭呗。” “我,真的没有!”周遥一脸无辜喊冤,“他又没你长得帅,我一点儿都没看上……他刚一跟我说,想找个男生谈对象,我脑子里‘砰’就炸开一朵花,就想到的是你,要谈我也跟你谈啊,现成儿的,找别人谈啥?然后呢,他又夸我好看,我就说,拉倒吧你,早就有人夸过我帅了,你滚一边儿待着去吧!他问我觉着他长得怎么样,我就说实话老子见过比你帅十倍一百倍的,那个大帅逼在北京呢我要去找他亲嘴儿谈对象了!” 周遥一五一十地把当初的绯闻招供,然后就被他男朋友摁在小床上,狠狠又收拾了一顿。他挡着脸笑,边笑边求饶了。 “你个大近视,看得清谁好看吗?”瞿嘉很不讲理地压着他的胳膊腿,在耳边吹气。 “你好看。”周遥笑,“盘靓条顺,腿老长了!” 周遥夹着腿都快要掩饰不住男孩儿的血气方刚。俩人又都沉默了,瞟着那儿,瞿嘉低声说:“你也老这样儿?” “想你的时候,晚上。”周遥说,“你呢?” “我做梦梦见过你。”瞿嘉突然道。 这句又炸窝了,你梦见什么了,你梦见过几回,梦里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快招供,嘉你个流氓肯定做梦都想干那种坏事儿…… 俩人在床上踹着互相逼问,问得瞿嘉脸也红了,紧闭嘴唇,坚决不承认他做梦梦见周遥在他被窝里,不承认他梦见和周遥激动地抱一起……尽管眉眼间每一道表情都是在招认,他肯定有过,做梦都在想。 在瞿嘉家大衣柜顶格的高处,周遥看到那个精心收藏着的盒子。很值钱的一本集邮册裹了好几层纸,害怕落灰竟然还裹了一件旧毛衣,避免邮册被撞角。 周遥把下巴摆在瞿嘉肩上:“收好,很贵的,听我爸说又涨钱了。” 瞿嘉说:“上回在医院,吓得我,要不要给你爸把这张邮票还回去?” “还啥啊卧槽,都是你丫的出卖我。”周遥搂着瞿嘉脖子又开始哼哼,“我爸我妈回去就把我嘲笑了一顿,现在你还回去也拼不出四联张了傻帽儿!” “你蠢,你早就露馅儿了。”瞿嘉说。 “我当初就是送我对象儿的,我又没送错人。”周遥一摆头,很正经地说,“对象儿满意吧,开心吧?……你开心满意就成了呗。” 这话大方、豪气,而且周遥从小出手就有北方爷们儿风范,给自己喜欢的人花心思送东西,视金钱如粪土,还唧唧缩缩闹啥呢? …… 回到学校的这一周,就是第二场班级之间比赛,两两捉对淘汰过一轮了,这场就是一班vs二班。 两队都要来真的,尽管是本班队长带领着一帮半瓶子醋,都不怎么会踢的,上场撸开袖子就要玩儿命掐了。 士气?士气都忒么不够用了。 潘飞指挥他们班的菜鸟纵队:“先给我盯死那个瞿嘉!不能让他那么舒服给周遥传球!给我围住,就不能让他传出来!” 周遥扭头怒指潘飞:“你盯他不盯我吗?你敢不盯我一个试试?!” 潘飞喊:“老子盯你!……老子专门缠死你,你试试!” 周遥喊:“你试试老子敢不敢进球!” 比赛还没打就开始先打嘴仗,校队中场的二位黄金搭档谁都不服谁。不能输,绝不能在全校啦啦队面起丢脸。 啦啦队里有人问黄潇潇:“哎哎哎,你准备给谁加油啊?” 黄潇潇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给咱们班加油!” 有人坏笑着问:“你不给潘飞加油啊?” 黄潇潇一撇嘴:“潘飞是谁?我不认识他。” 哈哈哈哈,周遥听见了一指:“潘飞你今天死定了。” “操,老子赢了输了都是死,”潘飞回敬道,“我今儿进你几个球,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还敢进我们班球?”旁边瞿嘉冷笑来了一句,“我们班‘替补守门员’等着上场收拾你呢。” 瞿嘉说完眼神一指,潇潇,干他。 黄潇潇也跟着笑。 潘飞怒指:“瞿嘉你别狂,你给我等着的啊。” 瞿嘉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开玩笑了。而且,他为了跟班级里踢球,都被迫开始穿白色恤衫短裤,一步站在阳光底下,眉眼舒展开的神情都不一样。 一班果然从一开始就狂盯瞿嘉了,意图阻断传球通道,缠着他不让他给周遥传球。 奔跑,带球,跑位,都非常耗费体力的,很快就都大汗淋漓,在风中都蒸腾着热气。跑得筋疲力竭,嗓子喊得沙哑,一股强烈的快意从他浑身毛孔往外溢出来,追随周遥的身影,狂奔,周遥也追逐着他的……那种感觉,特别痛快。 再这么踢几场球,他的嗓子也快要变成锣了,声音都是劈的。长年累月这样喊,特毁嗓子。 毁就毁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oM 我们两个人! 比赛场面特别搞笑,基本就是周遥和潘飞俩人单挑,形影不离;剩下一群菜鸟扎堆儿瞎踢,都快要分不清哪个队是哪个队的。球在哪?门在哪? 单挑的那两位确实厉害,观众都开眼了。 但凡那俩人开始一对一盘带阻截抢断,旁人就插不进腿。瞿嘉只能站在十米之外呆看,别人踢球是那两条腿,自己也是两条腿,怎么那两人能在一米见方的土地上,用脚尖“提”着一个足球绣花啊? 因为两人就代表他们校队的最高技术水准,在场上或拿球盘带身似惊鸿,或长途奔袭风驰电掣,还都一路贴着,贴成连体婴一样。 一个要过,另一个坚决不给过。 周遥拿了球,潘飞就顶在他身后逼抢,就是让他转不过身。他往左转,过不去;往右转,还是过不去;原地转了一圈,就是没过去,好气啊。 当时周遥以左脚牢牢踩着球不给,右肩膀扛着潘飞。潘飞就顶着他肋骨,一脚伸过去掏那个球,我掏,我掏,我再掏。 俩人以这个可笑姿势撑了快有一分钟,全场都在起哄,周遥气坏了:“飞飞你别黏我!” 潘飞说:“把球给我我就走!” 周遥一顿,突然指着潘飞身后:“啊是潇潇!” 潘飞真就一愣,周遥脚尖一捅,直接打个穿裆,突破过人了。 边线附近的吃瓜群众都听见了,“噗”得全部笑场,黄潇潇捂住脸蹲到地上:“周遥你好讨厌啊,你坏人……过得好!啊啊单刀、单刀!!!” 周遥过去就把球直塞给瞿嘉,就是想给瞿嘉造机会。瞿嘉狂奔射门了…… 没经验的人面对门将还是紧张,尽管那位守门员也十分业余,同样是一脸哆哆嗦嗦和万分惊恐,马步分开裆下狂抖。俩人斗鹅似的互相一扑,那球就被守门员拍出去了。 “角球角球,盯人盯人啊!”潘飞万分紧张。 第73节 一个对一个,位置全部盯死,潘飞直接死扛着瞿嘉,俩人几乎陷入一场肉搏。小姜那个弱不禁风的细腰精,被对方后卫快摁到地上了,小可怜儿的都抬不起头来。 周遥主罚这个角球,他寻找瞿嘉的位置,再瞄门将的位置。 心里已经有数了。 专业和业余之间,差距最大的位置其实就在门将,那才是大洋鸿沟一般的差距。他要瞄的是门将。 周遥对瞿嘉高高地一抬手,向对方示意,然后助跑罚球了。全场所有视线因而全部集中在瞿嘉头上,那就是个硕大的目标。瞿嘉刚试图争抢就被潘飞顶着腰直接掀翻了,摔在禁区里。 与此同时,一记弧线球划破空气,兜着强烈的旋转划过门梁外沿,几乎不绕圈子不走冤枉路,从所有人头顶掠过,也越过门将狼狈后仰时的十个指尖,直奔远门柱死角! 扑哧,球应声钻入球门上方的网窝。 一记标准的周氏弧线。 在“朝阳杯”半决赛时失之交臂的那粒角球,周遥在这里补了回来。在他的闪光时刻,他高举双手,以角球直接破门。 全场惊呼,然后疯狂喝彩。 他顿了一下,突然冲向禁区,冲向从地上爬起来的瞿嘉。 他把瞿嘉的头抱在怀里狠命地揉,队友们同学们扑上来拥抱他们,兴奋到忘乎所以…… 瞿嘉头发里填满了土渣子,和着汗水。俩人脸上都裹着一层泥汤,互相击掌仿佛都能击出年轻人的一腔壮志豪情,特别的爽。 周遥按他们队里庆祝的习惯,捧了瞿嘉的头,这就是他俩在校园里唯一光明正大的机会,可以含蓄地来一下。 还没来得及动作,瞿嘉一把抓住周遥后脑勺的头发摁向自己的嘴,在周遥脑门儿上狠狠亲了一口。 …… 第54章 厅堂 那天比赛可激烈了, 比分胶着攀升。踢个足球比赛, 那个记分牌子蹦得像篮球赛似的, 双方都进了不少球。 他们二班菜鸟队,最终决定胜负还是靠周遥一记神乎其技的定位球。 这定位球就踢神了。参加个班级比赛, 面对业余门将,周遥本来就特自信,就怎么踢怎么有, 守门员一看他往罚球点那里去了, 就开始腿抖。周遥主罚角球, 门前争抢人员一字排开,都嗷嗷地卡位置。这角球开出去又直奔大门死角了。守门员后仰着根本摸不到球,先就生无可恋地摔倒在地。 皮球恰好落在瞿嘉跟前, 他上脚抢球,潘飞那个猛的也玩儿命抢。俩人小腿直接缠了小腿,膝盖撞膝盖,潘飞“啊”得叫了一声! 潘飞是没想到瞿嘉比他脚风还硬, 愣是不怕疼不要命的, 就非要抢到周遥开出的这个球。 球从地上弹起,瞿嘉顺势侧身飞起,抬腿一抡! 弹跳好,轻, 身体是横着飞起来。 周遥提前就从底线狂呼着冲过来了,啊! 进了!! 这球真的抡进去了,意外, 却非常惊艳。 全场都在喊,牛逼了这球牛逼!帅毙了!瞿嘉自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顾不上摔得他后背疼,都一脸不相信地盯着球网。 他运气好又蒙进去一个。反正遥遥传球他就来狗屎运。 瞿嘉的脸上,突然绽放很开心的笑容,然后急切地寻找周遥。 他向他的同伴们张开双臂,笑,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乐过。队友们疯狂向他扑来,先就是一个嗷嗷叫着的细瘦身影“噌”得蹿起,两腿一夹,直接骑到他的腰上! 瞿嘉都把人抱起来了,汗湿的球衫揉在一起,才觉着不对,这谁啊? 小姜骑到他胯上嘶声狂吼:“太棒啦!凌空抽射你丫简直牛逼大了!” 小姜同学刚喊完,“扑哧”就被摞回了地上,坐一大屁墩儿。 周遥的脸闪进视野,两人无声拥抱,摸了对方的头,鼻尖上都挂着汗。分开的时候是需要两分毅力,才把这人从自己怀里拽出来。 这场比赛打得,赢的和输的都很痛快,最后踢出一个很大的比分。周遥率领的二班就是以终场前瞿嘉的一记凌空扫射,险胜了一班。 他们赢了。 潘飞那小子输得没话说,一指瞿嘉:“你牛,咱们等下一场。” “靠,我身边儿就是缺个接应我的,我跑哪儿都知道跟着我等传球的!”潘飞心有不服,“老子身边儿就缺个‘瞿嘉’么!” 那天傍晚,散场放学之后,周遥从车棚子里取车,琢磨跟瞿嘉找个地儿庆祝,大吃一顿呢。 车子还没拽出来,他先就被人从背后压住了。 熟悉的身材,熟悉的味儿,他不用回头都知道偷袭他的人是谁。 “你……欸……” 周遥不敢吱声,这车棚里乌漆墨黑儿,犄角旮旯的墙边应该没人看到。瞿嘉就是逮着这几秒钟,一只大野猫似的蹿出来挠他。 他被压在车棚的破砖墙上,都喘不过气了,想反客为主但被瞿嘉攥住了后脑勺头发,相当粗暴地摁在墙上。他就只能抱住人,喘息着狠狠地回应…… 瞿嘉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在校园里,把刚才球场上不能做的事情,都补回来。 迅速放开对方,汗水还黏在身上。四面扫视无人,俩人眼里都爆出偷情般的兴奋,真爽,这样儿玩真刺激。 “干吗啊你,小流氓?”周遥一抹嘴,抹掉俩人的口水,笑。 “强吻你。”瞿嘉甩出三个字,然后扭头就走。 这是终于找着一堵合适的墙了。 周遥心脏那一刻停跳了,浑身发抖简直想用脑门磕墙,笑得忘乎所以、魂飞天外。 …… 他们周末才出去吃饭庆祝,去了必胜客。 这又是一家瞿嘉说“死贵不去”但周遥偏要去的,说赢球了班长想请体育委员吃饭,就一定要这家俩人才能吃得饱。 一个美国街边的廉价外卖,到中国摇身一变就成了时尚西餐大牌,火得在门口排长队。这就是瞿连娣吐槽的那种,外国人不会做馅饼把馅儿都袒在外边铺一堆,这能有什么好吃的啊遥遥?还不如来我们家,阿姨给你做京东肉饼!猪肉大葱馅儿的呢! 可是年轻人就吃这一套,当时觉着可时髦了,还要交流那个28元的不限量沙拉盆怎么装才能装得最多。 他们俩,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就围着沙拉吧装那盆沙拉。周遥早就不是第一次吃,看起来特有经验,而瞿嘉比较会动手操作,俩人就一层一层不厌其烦地垒墙。青椒打个底,番茄片做成碗,菠萝再铺一圈,各种生菜洋葱裹起来,火腿鸡肉土豆鸡蛋填到中间。 “上边儿上边儿,还能摆一圈圣女果。”周遥说。 “你先挤沙拉酱,有黏度还能多摆两层。”瞿嘉说。 俩人乐不可支,抱着一盆六层楼高的沙拉吃得可欢了,然后又一人干掉了一个大号比萨。 必胜客和他们学校颇有一段距离,周围应该没熟人,他俩当时胆子就大了,就开始乱来了…… 瞿嘉捯了一个生洋葱圈,蘸了酱,默默地喂给周遥。周遥刚吃进嘴,猝不及防,瞿嘉的脸在喧闹的餐厅背景中突然靠近,在他嘴边咬了一口,再一扯,就把一个洋葱圈咬走一半。 我……去……周遥目瞪口呆得,“咬我?……老子让你动我了?!” 瞿嘉甩出个表情:“赏你的。” 周遥用口型笑着骂,威胁要找回来。 瞿嘉变太多了,这小子突然抽风起来他要招架不住了。 瞿嘉很酷地冲他翻个白眼:小样儿的,我就亲你一口,你就跟着吧唧嘴就行了,废什么话? 于是周遥也喂瞿嘉吃东西,开始凑上嘴咬青椒丝。 然后咬菠萝片。 后来喂了一颗圣女果。 瞿嘉咬了个圣女果,就咬在牙齿尖,歪着露出半颗果子,眼神说:咬啊你?来。 周遥凑很近了,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份宣传单挡脸,上去狠狠就是一口…… 咬着嘴唇了,脆红的果汁滋了俩人一嘴一脸。瞿嘉抢过宣传单在脸上狂擦,周遥狂笑趴在桌子上,觉着俩人特蠢,蠢开心呗。 …… 那家必胜客就在亚运村附近,离周遥家已经很近,很近。饭后遛食儿,逛街逛了几站地,周遥一抬头:“哎,去我们家待会儿么?” 瞿嘉想都没想:“不去。” 周遥忙说:“我爸我妈都不在家,家没人儿。” 瞿嘉回道:“我去干吗?” 周遥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啊?” 路边新开了一家网吧,瞿嘉一抬头,就停住不走了。男孩儿瞧见网吧,眼睛发亮都能射出万丈光芒。里面黑压压一片人头,都是他们这样儿半大的生来的。全市网吧也还没有几家呢,迅速就攫住了这帮学生的心思,整一个下午都能泡在里边。 可贵了,六块钱一小时。 瞿嘉站门槛上,给周遥一摆头,进去上网? 周遥一拉对方手肘:“去我们家呗,我们家有。” 瞿嘉抬眼瞪着周遥。 谁家说自己家有电脑?! “是单位的,好像他们淘汰下来的。”周遥赶忙又解释,“我爸刚从单位抱回来一台,特别旧,但是凑合能用呗!你来么……” 他们学校里也建了高级机房,在朝阳区已经算是电脑教学一步到位比较先进的学校了,每个礼拜能有机会上一节机房课。所谓机房课,就是学一学最基本的dos界面、windows系统,然后就学打字。上课偷偷上网那是没可能的,根本就没网么,上课就是凑在一起练五笔打字,学会了却又无用武之地。 “磨磨叽叽……你就痛快点儿行么?”周遥皱了眉,有点儿失望不高兴,生拉硬拽得,拽着瞿嘉胳膊肘就往他家方向走了。 瞿嘉甩开胳膊,不说话,闷头跟着走了。在大街上走路不爱拉拉扯扯。 “你们家又没人做饭,你妈妈又不做,吃什么啊?”瞿嘉哼了一句,“没好东西吃还让我去。” 借口。 周遥回道:“我们家就没好东西吃啊?……你来过吗?” 俩人各有各的那点小心思,又不讲出来。周遥轻捏对方手肘麻穴,露出哄人的笑模样:“让你看看我房间呗,睡睡我的床?” 瞿嘉把笑模样藏在嘴角最深处,甩开手:“烦!” 周遥家虽然没有做饭的贤惠主妇,好吃的还是有的,绝对够喂饱这俩饿鬼。 半大小子就好像从来没吃饱过饭,进了屋就四处扒拉零食,还有冰箱里的冰棍冷饮。瞿嘉坐在周遥他爸的电脑前,聚精会神,周遥从后面趴过来,喂了个枇杷。俩人洗了一盘大熟李子和枇杷,狂吃,瞿嘉确实没怎么吃过这类新鲜水果。 “能上网啊?”瞿嘉说。 “上去了啊!”周遥说。 第74节 “忒慢了我靠……刷不出……”俩人乱点,龟速,真的刷不出。 刷半天,刷出半个游戏官网页面就卡住不能动了,下载游戏是肯定没希望了。瞿嘉不停敲着键盘:“啊——操——你他妈每天晚上就这么上网——” 破旧的电脑机箱,死沉死沉还嗡嗡作响,俩人再次趴桌上狂笑。周遥笑说“吃枇杷你吃枇杷”,瞿嘉吐了俩核出来,转脸塞到周遥手里:“烦,给爷拿走!” 其实,哪真是为了来玩儿一台破旧的电脑呢? 周遥就是想带瞿嘉回家。在这个明媚的午后,瞿嘉坐在他的房间里,他每晚写作业的书桌前、椅子上,坐在他的床上。 瞿嘉一直不乐意踏进周遥家大门。他真的就不愿意来吗?他不想看遥遥的一切吗?…… 俩人又捣鼓捣鼓地冲咖啡喝。没有煮咖啡机,速溶雀巢和植脂奶沫就是时髦东西了。瞿嘉把奥利奥掰开,蘸了咖啡,递给遥遥舔,用热咖啡蘸软了特好吃。 “去撒尿。”瞿嘉起身,往过道上走。 打开一个门……不是。杂物储藏间,里面一堆擦地擦窗的工具和清洁剂,还有周遥的球鞋和护腿板。 再打开一门……还不是。挂大衣的?衣帽间? 瞿嘉愣在走廊里,微微的尴尬。 他在周遥家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就还没弄清楚,对方家里是一共几室几厅,好像房间挺多的。他一进门走路就不抬头,不看房间,左拐右拐,就没认清方向。发觉自己真他妈是胡同里混出来的土鳖,进了楼房公寓,他竟然会迷路,待不习惯。 他自己家就一间房,俩床,中间竖一个隔板,能迷路啊? “你们家厕所呢?”瞿嘉低声问了一句。 “厕所啊?”周遥伸头,“就右手那个门啊,拐过去。” 瞿嘉终于找见洗手间的门,迎面就是一股空气清新剂的人工香精味道……真香…… 终于登堂入室,他俩在那个下午,就躺在周遥房间的床上,无所事事,享受从窗口洒进的阳光,让光芒铺在紧挨的身体上。 周遥把脸偏过去,鼻子总忍不住乱嗅。 那时候,特别特别迷恋一个人的时候,是连对方身上的味道都着魔。 然后,瞿嘉会伸开胳膊搂住他,亲他头发、耳朵,甚至把手伸到他t恤衫里面……这已经是俩人最隐秘的亲密。 瞿嘉躺了一会儿,伸开脚,皱眉:“我袜子呢?!” 周遥:“问我?” 瞿嘉:“你刚才给我脱的。” “我给你脱了吗?”周遥说,“自己找找。” 瞿嘉说:“你给我脱哪了?你给我找。” 周遥轻踹了一脚:“老子不管,你自己找!” 靠——瞿嘉光着一双脚,都懒得动。周遥装睡,斜眯眼瞟对方的动作,又瞟那双爬着淡青色血管的相当骨感的脚。瞿嘉的脚型细长,脚趾好像也长,怎么看他都觉着好看。 瞿嘉大爷以一头大树懒的缓慢移动速度,慢慢翻了个身,在床上找个袜子都要困难死了。四处一瞟,没有,“你把我袜子扔哪了?!” 周遥绷着脸不吭声,眼里暗藏一股期待,但不说。 瞿嘉无可奈何地继续找,扒住床边,探头就往床下看过去。饭饱了头昏眼花,这一探就大脑充血,“啊”了一声,就要往地上扑。 “哎……”周遥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这人裤腰带,拽住下半身。 瞿嘉上半身挂到床下,“砰”得一手撑住地板:“卧……槽……你、你……” 视线倒立,昏头巴脑地往周遥床底下一瞄,袜子……好像……真的在。 “找着了没有啊?”周遥比底下那位还急呢。 “……” 室内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周遥的床下另有一番洞天。瞿嘉不吭声,睁眼仔细往床下瞅,2.0的视线都不够用了——这是什么。 周遥床底下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特意归置过。底下藏着一只大号的水晶玻璃罐子,里面盛满五颜六色亮晶晶的东西。旁边果然丢着某人的臭袜子,寻着味儿为他指路。 瞿嘉愣了那么几秒,似乎明白了,撑地的手一抖,下意识就想去够那个罐子。 支撑手一动,整个人直接倒栽葱了! 啊——周遥连拉带拽把这人裤腰薅住,突然爆笑:“你先上来上来!……掉下去了你个小傻逼……” 裤子都忒么给扒下来了,露出半边浅蓝色内裤。瞿嘉粗暴地甩开周遥的手,一个骨碌滚到地上,钻床底下把大玻璃罐子够了出来。 周遥拿枕巾把脸一蒙,啊,真害臊。 一个大号水晶玻璃罐子,盛了满满的代表思念的纸鹤。不同颜色的珠光彩纸,一个一个叠出来的,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周遥手工不成,手指头糙,费劲叠了好几个月,自我感觉还挺臭美,终于能送出手了。每天晚上悄悄地,还不能让老妈发现他叠这种小女生的玩意儿。 上次在酒吧,瞿嘉就给周遥叠了一只,周遥回赠一罐。 瞿嘉坐在床头的地上,把罐子打开看,笑了一下:“你干吗啊……” 周遥一哼:“叠着玩儿的。” 瞿嘉:“给我的啊?” 周遥:“谁爱要谁拿走呗。” 瞿嘉:“已经收过这些东西了。” 周遥:“那我就送别人了啊?” 瞿嘉:“你还想送谁?” 周遥:“那你要不要?……拿走不拿走么?!” 瞿嘉低头不说话,嘴唇弧度快要咧到耳朵根儿,心里特别舒服的时候,那笑容是静谧无声的。阳光下的肤色,由小麦色缓缓化作一股迷人的蜜糖色,好像浑身四肢血脉里,灌的都是醉人的蜜。 周遥又伸出脚丫子,踹他一脚。 瞿嘉笑。 在午后的那个瞬间,他醉在周遥为他洒在床头的这片阳光里,觉着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美好得简直不真实。 第55章 狐疑 不知不觉待得时间就挺长的, 周末整整一下午, 默默地, 都舍不得说走。 周遥勾勾手,他俩钻到爸妈房间里遛达了一圈, 手贱的毛病,四处瞅瞅有什么好东西。 瞿嘉站在门口不动,看着。铺了藕合色真丝床罩床品的一张双人大床, 对他的家庭而言, 都是很陌生的。 双人床, 挤着不别扭?俩人盖一床大被,半夜扯来扯去的,不得抢被子吗?一人儿单着睡多自在, 他想盖被就盖被,想蹬被就蹬被,想光着睡就光着睡。 “哎,别看了。”瞿嘉说, “让你妈看出来了。” “没——事儿——”周遥满不在乎, 在家一贯四处乱窜,受宠的,嚯嚯习惯了。 “哎你过来。”周遥又勾手,发现好玩意儿。 瞿嘉不情不愿地绕过大床, 走到靠窗的地方。那是俞女士的梳妆台,化妆盒。 “哎,抹的, 看看都有什么……”俩人挖宝似的,开始掏。 “不是你从小用的睫毛膏么?”瞿嘉一乐,脑海里清晰而过的,仍是周遥少年时代参加合唱团的傻样儿。 “我可没用过啊。”周遥打开一管睫毛膏瞅瞅。 “我给你抹。”瞿嘉说。 “不要!”周遥笑,“老子给你抹!” “我睫毛够长了,”瞿嘉说,“你哪儿哪儿都短。” 一管睫毛膏快要让俩人给玩儿干巴了。好像是欧莱雅的,超市专柜还卖挺贵的。 化妆盒里还有一排个钟颜色的口红。俩人默默地又不说话了,这个下午的阳光就是有魔力的,让他们默契、快意又无言。周遥下意识就挑了一支颜色低调的,不是大红大紫,是茶玫瑰色带着浅金珠光。 瞿嘉不由分说拿过口红,扳过周遥的下巴,爷给你涂。 周遥一笑,乖乖坐好,没有拒绝。 俩人之间,就好这唯一肉麻的一口儿,属于他二人之间绝对的秘密,绝不能让外人瞧见这种爱好,见不得人。他们倘若在十六岁时才相遇,也不会发展出这么神经病的“爱好”。 瞿嘉跨在周遥面前,把两条腿岔开,弯腰,小心翼翼地给周遥勾勒唇型,涂满浅金玫瑰色。 “好看么我?……能见人么?”周遥咧嘴,立刻暴露半颗沾了唇膏的门牙。 “只能见我。”瞿嘉哼了一声,帮对方抹了抹牙齿。 周遥坐着不动,仰望等待,来啊。 瞿嘉再次弯腰,微微偏头,捏着周遥的下巴,在遥遥嘴上,给自己碾展,涂匀…… 客厅餐桌旁边,是周遥老妈的钢琴。 他俩那天后来,就弹那架钢琴。周遥不断怂恿,特想听:“你给我弹一个。” “老是不练,都忘了,不会弹了。”瞿嘉垂着眼说。 确实好久没练琴,别说钢琴,瞿嘉现在连吉他和架子鼓都快废了!整天就跟周遥混在一起,逛街,吃饭,踢球,有周遥在的地方,就有他。他都好久没怎么练琴,往常那几年,一个人窝在芳姐的录像厅小黑屋里,独坐在钢丝床上苦练修行,弹琴唱歌技艺日进千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抱的是遥遥,他还有心思抱吉他? 瞿嘉坐在琴凳上,弹。 周遥然后就又腿贱屁股也沉得,往瞿嘉腿上坐。 “你……你也太他妈沉了……你下去下去。”瞿嘉皱眉烦他。 “有那么沉吗?”周遥怒视,“你就抱不动我啊?” “沉。”瞿嘉说,“我腿都麻了,没法儿踩踏板了,下去!” 周遥不情不愿地挪走,立马又要调换上下位置,他要求坐琴凳,非要让瞿嘉坐他大腿上,然后结结实实地搂了腰。这个姿势顿时就合适了。 这曲子弹得是颠三倒四乱七八糟,连错好几个音,瞿嘉窝在琴键前弹得要崩了,周遥这个大粗腿! 周遥从瞿嘉嘎吱窝下面伸出两只手,也要弹,玩儿四手联弹。 俩手都弹不利落,还四手,全乱了。瞿嘉很嫌弃地说“把你的爪子拿走。” 周遥就在底下颠荡腿,突然把手从下面掏进瞿嘉的恤衫,也不知抓到哪块笑肌,瞿嘉被摸得闷哼了一声“嗯——”,然后笑了。 饭厅、客厅、门厅其实就是一个厅,这个家也没多大点儿地方了。 大门的门锁利索地转动,就像往常每天傍晚一样,有人熟练地拿钥匙开门了。 紧贴而坐的俩人,“腾”得一起弹起来,傻了。 第75节 话都说不出,迅速瞅对方一眼,然后同时疯狂地抹嘴——嘴唇上有颜色儿。 琴凳“哗”一声翻倒,砸在地上。 …… 回来的可不就是周遥妈妈么。 俞静之开门,平静地抬头瞧了一眼,看到的就是俩大男孩儿站在客厅角落,钢琴旁边,低头抹嘴抹脸。钢琴盖子打开着,琴凳横在地上。 “哦,同学来了?”俞静之说了一句。 周遥不吭声,心虚,一阵慌神儿。 瞿嘉连“阿姨”都没叫出口,因为他手背上抹出来的是一层浅红,还忒么是带珠光的。周遥的嘴唇得是血红色吧?……简直要疯了,扭头想走,可是周遥妈妈把着大门呢。 俞静之都没进来,就在门廊换那双皮鞋,好像换了很久,还把皮鞋捞起来,来回挝那个鞋帮:“瞿嘉过我们家来玩儿啊。” 再把女士背包丢在门廊小桌上,掏钥匙,整理化妆小包。 还有一个大号肩背的敞口书包,是平时每天装教案和论文的,且整理且耗时间呢。 然后再去冰箱里找东西。 客厅里非常安静,就没人声,都哑了,只有塑料袋子和什么东西发出的淡淡的沙沙声,给了俩小子足够的时间整理头发衣服,平复兵荒马乱。 后来,周遥再回忆起来,他老妈是一位人物,淡定平静得特别销魂,就好像什么都没瞅见。没瞅见砸掉了漆皮的琴凳,没瞅见他俩人狼狈到满脸通红…… 当妈的,宠着儿子,干吗让宝贝儿子在同学面前跌面儿啊?不能够的。 俞静之斜眼瞟着,内心其实一点儿都不平静,但就是什么也没说,见过世面的。 “吃水果了没?”俞静之一笑,招呼,“有零食,遥遥给瞿嘉拿着吃啊。” 而且挺善解人意的就不过去,坐在饭厅椅子上慢悠悠地磨蹭。 “你是会弹琴吧?刚才弹琴了?”俞静之又说,“比我们遥遥弹得好多了吧?” “嗯,那肯定的。”周遥终于在自家人儿面前恢复正常脸色,喘上一口气了,开始四处翻口袋找零食,“他是比我弹好多了!” “你从来不给我好好练啊。”俞静之说,“你那手指头,掰都掰不开,伸都不给我伸直了。” “我能用脚弹琴!他行吗?”周遥说。 “你,算了吧,你毁我的琴。”他妈妈取笑他一声。 “哎,我就不爱练么。”周遥说,“就几根手指头动,那就不属于我们爷们儿的运动。” 瞿嘉瞅他一眼。 周遥立刻招架着一乐:“没有说你么,你最爷们儿了!” 瞿嘉也恢复面无表情的正常脸,可是当着周遥妈妈的面儿,也不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啊,只能撑着,都不知要说什么。 俞静之起身招呼:“来,不然给我弹一首?我想听听你弹的。” 瞿嘉在裤缝上搓搓手说:“我别弹了,我弹得特别烂。” 俞静之说:“没事儿,你随便弹呗。” 瞿嘉绷着脸,顿了一下,坐到钢琴前面…… 俞静之就坐在饭厅椅子上听,自始至终保持微笑态度。 以她专业院校老师的水准和标准,这俩孩子,弹得都够烂的,在她学校课堂上直接就得给刷出去! 瞿嘉确实还是比她的遥遥强一些。这小子十根手指修长,灵活,琴键上跨度就大,而且节奏感和乐感很好,是有天赋的。 但一看平时就不好好练,废了天赋。 瞿嘉自个儿也越弹越崩,从后半段开始错音,脸色还倍儿淡定地一路往下顺,这简直是他弹得最糟糕的一次。周遥妈妈的视线就钉在他脸上,让他脸很热,浑身每个骨节都绷着,丢糗就糗吧……自己今天就不应该来。 “不错,手感挺好的。”听完了,周遥妈一笑,“你平时再多练练就能更好。” 瞿嘉垂着眼,坐沙发上不怎么讲话。身边“吭哧吭哧”的,就听周遥不停地啃水果,吐一堆核,门牙真他妈好使。幸亏周遥善于制造各种声音,不闲着,不致于让客厅里太冷场。 “瞿嘉,”随便聊了几句,俞静之突然就开始问将来打算,“你有想过以后报考我们这样的专业院校吗,你以后学音乐?” 瞿嘉抬眼。 “大学以后学音乐专业,往表演、器乐或者创作方向发展,这些专业我们学校都有。”俞静之望着他,“其实你都可以,有很多条路可以试着走。” “还没想过。”瞿嘉说。 “想想吧,也不远了?还有两年,该选择了。”俞静之继续。 “我这水平。”瞿嘉道。 “早决定你就早准备。”俞静之说。 周遥咬着李子,抬眼瞪这俩人。 瞿嘉也低头捏固自己手指,怎么突然就,聊到高考,聊到专业,聊到将来,聊到前途了呢…… 半大小子,谁平时愿意琢磨多想这些事情?烦心的事情一概都不愿去想,日子过得稀里马虎,和遥遥之间,每天都挺快乐的,有一天算一天呗。 “真要决定往这方面发展了,愿意学某个专业,就提早一步准备,我这儿也可以帮你!”俞静之趁势就趁热打铁,随口就点了她们院系好几位教授讲师的名字,“资源这里都有,你就比别人有先一步的优势,可以去听课,可以教给你,可以专门辅导你……中西方音乐欣赏、作曲理论、声乐技巧、钢琴等等这些课程,你现在都可以去学院里旁听,我可以帮你看看。” 瞿嘉把很薄的嘴唇抿得更薄,闷头一言不发。 周遥妈妈讲话不疾不徐,矜持而和气,也很有道理,很替他着想。 但在他而言,每一句,每一件事,都是无形的压力垒在他肩上。他都从来没认真考虑过的事儿,好像还很遥远的事情,突然就压眼眉前儿,让他来不及招架。 大学要念什么专业?学什么? 他这样儿学生能学什么?他就没对自己抱有特别期待,尤其不会认为,自己将来的学业前途还能和周遥有所交集。 现在周遥的妈妈跟他谈这些。 他就不想有什么交集。 瞿嘉缓缓道:“我没想过以后学音乐。” “平时随便瞎唱,弹琴弹着玩儿的,就没想玩儿到专业的。”他又说。 “那你以后,考虑过学什么?”俞静之追问。 “没考虑,”瞿嘉实话实说,“随便挑一个我能考得上的,能挣点钱养家糊口、养我妈的。” “啊——你们甭说这些了吧?!”周遥实在受不了了,沙发上固呦了一下,“以后的事儿,想那么远干吗啊?” 赶紧塞给瞿嘉一个水果,堵上嘴。 那时或许都被戳到内心深处一点,其实都想逃避,都不愿意去想。 周遥老妈当时眼里是闪过一丝小失望的,但不会表露出来。 这回可是俞老师主动提出要帮,不是谁家家长求她办事,她平时才懒得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她心里又是为谁? 眼前这小子,是遥遥的朋友,就是遥遥这些年最好、最铁的朋友,他就不能也不应该跟遥遥差得太多、差距太远。 为数不多的几次打照面儿,这小子就是一条磨破洗白的黑色牛仔裤,大t恤衫,塑料拖鞋,每一根头发丝和眉眼间神情都透着一股子特立独行和桀骜不驯。在俞静之的眼光看来,瞿嘉这孩子很有个性,确实有点儿搞文艺的气质,她在学校里见这种男生也见得多了。她不会觉着瞿嘉这棵苗长歪了长咧了,关键是你将来能把自己插哪儿、你要长在哪块地里? 家里状况太差了,背后的家庭给不上力,完全缺乏文艺背景,这就严重阻碍了孩子的将来。以后这小子怎么发展,路怎么走?完全就没谱儿么。 其实,长得挺不错,外型很好的,无论是搞器乐还是声乐,这外型上台一定打眼。 俞静之上下打量瞿嘉,已经直奔艺考招生心态了,习惯性仔细看脸,微微地凑近:“你眼睛旁边是怎么了?……右边眼角,有块小伤啊?” 她就碰巧看见,随口一问。 “嗯,”周遥搭茬,“小时候不小心磕得呗?” “不是磕的。”瞿嘉也像随口一说,抬头看着周遥妈,“我拿剪子挖的。那儿原来有一颗痣,我把痣挖了。” “……” 周遥把门牙一口咬到果核上了,牙没崩,心头小肉肉都崩疼了。那时就非常吃惊,猛一抬头盯着人。 周遥妈也没说话,也是惊异的。 瞿嘉一口咬下去一大块李子肉,嘴角爆出鲜艳的紫红色汁水,吃。他用力一抹嘴,脸上没表情,难受的陈年记忆突然就袭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就说出这样的话。 他跟周遥都没说过这事儿。 好像就是胸口憋得那股气突然又爆了,就是故意的,非要在周遥妈妈面前说。老子就是这样儿的,你问我了,那我干吗要撒谎? 周遥眼神也突然紧张,不知所措,那时候觉着自己真他妈蠢,原本记忆里就是有一颗痣啊他没记错! 他见过陈明剑的照片和真人,一说那颗痣,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瞿嘉为什么挖了眼角那颗痣。他把一手的果子汤儿都抹裤腿上了,难受得瞟着瞿嘉,悄悄拽了瞿嘉的裤子。 想安慰,也是想说,咱能不能别在我妈面前说那些……咱不说了么,成吗。 当天傍晚,瞿嘉走得匆匆,一路跑着快速下楼。 周遥着急忙慌回屋一趟,用一个不透明的布口袋把水晶罐子千纸鹤包好,在他老妈眼皮底下,抱着罐子也跑下楼。 “嘉!”他追上人,捏住手腕,“别那样了……” “哪样了?”瞿嘉低头说。 “多疼啊,以后别那样儿了啊。”周遥伸手摸了摸对方眼角。真的给挖了一个小坑,剪子,真下得去手。 “挖都挖了,身上也没别的痣了,以后没的挖了。”瞿嘉说。 “对不起啊。”周遥突然说,“那时候我不在。我如果在,不会让你心情那么难受。” 周遥把纸鹤罐子塞过去,瞿嘉接了。 遥遥送给他的,不会放到学校课桌里,他要拿回家去,藏到自己床底下。 起风了。瞿嘉一言不发走在傍晚大街上,心里默默地就是在念:遥遥你以后能一直在吗? 一个人真的很难受,你能一直在吗? 你能一直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吗? …… 周遥妈妈在他俩离开后,就坐到那钢琴琴凳上,足足坐了半个小时,就没挪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大门,回忆方才一切的情形。 她全都看见了。 两个男孩子,从小就要好,性情投缘,平时在学校就黏一起,唱歌、踢球、打架都形影不离,黏成一对双棒。 第76节 俩孩子从一个凳子上蹿起来的,嘴上都抹的不知什么红颜色,拼命地用手擦,脸红得大柿子似的。 遥遥床底下藏的一大罐子东西,每天晚上关在房间里,自己偷偷叠纸鹤,当妈的能没察觉?早就瞧见这幺蛾子了。今天终于确定,这罐纸鹤是送给谁的。 莫名的怀疑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在沉默中酝酿。 毕竟在搞文艺的圈子里混,有些事情见识多了,五花八门各色人等都见过,原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唯一吃惊、震动的就在于,这是发生在自己家中,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一刻站在门廊下,也是差点儿连高跟鞋都没踩住,差点儿崴脚,手包拉链开了,口红掉地上都没捡起,当时场面也是要让人疯啊…… 俞静之令人佩服就在于,当场什么话都没说,在儿子面前不爆发,不会让孩子当众难堪出丑。青春期么,什么臭毛病没见过? 她尚未确定的事,没谱儿的事,不会冒失地问出来。 心里早就惊涛骇浪浪高千尺了,表面不动声色,强忍一切狐疑。当天晚上周遥回来时,也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第56章 春游 又是一个周六, 周遥一大早在家翻箱倒柜, 装背包, 找衣服,找鞋。 “昨晚不都给你收拾好了?”当妈的也起早, 在房门口伸了一脸,瞅这小子又忙什么呢,起这么早, 真积极啊。 “唔, 再装点儿吃的。”周遥顺手就是好几包麻辣锅巴和辣牛肉干, 都是瞿嘉同学特爱吃的。 “水多带,容易渴。”俞静之说。 “嗯,带了!”周遥说。 “衣服你要穿哪件?”俞静之皱眉, “找什么?你找不着我给你找。” “就上回,二叔给我的……您放哪了?……”周遥嘟囔,“就那双旅游鞋?” “那双是白鞋吧?”他妈妈无可避免地说他一句,“你去爬山, 你穿新鞋, 还是白的?” “白的好看么……”周遥继续嘀咕,就是要打扮得最帅么。 说是帅,其实就是男生那一套运动装,不带袖儿的宽松恤衫, 运动长裤,一双白色带金边的新款乔丹篮球鞋。那双鞋是真挺贵的。 这打扮,就是瞿嘉平时打扮, 除了鞋比他买的便宜多了。 周遥左手腕子上,多了两条编织手链,红绳还穿了珠子,当宝贝似的,洗澡睡觉都戴着。俞静之早就瞄见了,也没问谁送的谁给你编的,好像都不需要问了,猴子拔毛儿编的呗。 “你吃早饭,桌上呢。”他妈又说。 “啊——几点了来不及了!”周遥拎着大背包就往楼下冲了,“我去学校门口小摊儿上吃了!” 学校早点摊儿上,有人约着一起吃,这早点都吃得比家里的香……当妈的没话可说,唉。 “你桌上东西落了吧?”俞静之冷不丁说了一句。 周遥书桌上放着一对新的耐克运动护腕,昨晚就翻出来准备今天戴的,也是亲戚送给他的时髦小玩意儿。 周遥低头又跑回来,抓走东西,一阵风似的飞出楼道。 男孩儿也“外向”了,就真的没治了,家里什么好东西,都一件一件地往外划拉。俞静之平静地望着儿子背影,再次在客厅饭桌前坐了很久,让桌上早饭凉掉,话都咽在喉咙口,仍然没说出一个字。 …… 这个周六,是他们学校高一高二年级的春游。 一年一度,学生最盼望的集体活动,春游啊! 学校胡同口的早点摊上,全是学生,好多人都端碗站着吃。周遥老远就瞅见瞿嘉,比他还来得还积极呢。 他一抬下巴,清晨的阳光下露出笑容。瞿嘉抬头也看见他,没袖儿恤衫特意还往肩上撩着,露出肩头和上臂很好看的肌肉线条,也对他笑了一下。 俩人开始刻意穿一样的衣服。默契。 瞿嘉掏钱,跟卖早点的大妈说:“俩糖油饼,俩炸糕,俩茶鸡蛋,两碗豆腐脑。” 正宗的老北京胡同摊子,瞿嘉从来都是这么吃早点,周遥现在也爱这么吃了。 “够么?”瞿嘉问。 “够了。”周遥小声地献宝,“我包里还带好多零食,待会儿慢慢吃。” “车来啦,什么时候出发啊!”有同学喊起来,一片激动,校门口陆续驶来几辆公共汽车。 “班长呐!!”有人喊。 “老子在呢!”周遥吼了一句,“我去问我去问,等会儿,炸糕噎着我了!”稀里呼噜喝完豆腐脑,抹嘴,拎包追着车冲去…… 每个班的上同一辆车,女生都坐着,叽叽喳喳地狂聊,座位不够男孩儿们就站着。周遥被指派在“班长专座”,其实没座,他就坐在司机右手边那个发动机大盖子上。 瞿嘉拖拖拉拉在最后一个上车,反正也没座位。 跟周遥擦肩而过,被从后面拽住。 周遥打眼色:你跟我坐这儿。 瞿嘉回一眼色:去你的吧,我才不坐那儿,忒傻了。 周遥小声说:“这是咱们班委专座。” 瞿嘉回他一个嘲弄的眼神:你嘚瑟吧,老子去最后一排待着。 “不行……”周遥持以威胁的眼神,“我给你带零食了!” 零食能让嘉爷屈服?瞿嘉对周遥和周遥鼓鼓囊囊的回以一记王的蔑视。 “麻辣牛肉丝吃不吃?……锅巴你吃不吃?!……虾味圈!!”周遥抛出诱惑的杀手锏。 俩人嘀嘀咕咕半天,低声地笑,瞿嘉被拽着就坐到了地上,干脆就坐那发动机盖儿旁边的台阶上,撕开一袋牛肉干,旁若无人地开始咀嚼。 小姜同学也在狂吃,还热情地分给周遥和周围其他同学。小姜抬头看了瞿嘉几眼,也就犹豫了两个回合,用塑料袋捏着递过去:“哎,我妈在家自己做的,川味烤香肠,你要不要吃?” 瞿嘉微感意外,但香肠太诱人了,这诱惑不能抵御,吃啊。“谢谢啊。” 小姜一乐。 “好吃。”瞿嘉点头。 “我妈四川人。”小姜笑嘻嘻的,“做这个小意思,你喜欢啊,我午饭经常带的!” 瞿嘉知道小姜中午经常自带饭盒,带家庭作坊版的辣香肠辣猪肉铺辣牛肉丝辣豆腐干,全班人都吃过了,号称本班级的招牌名菜“辣味四拼”。就他没吃过,因为以前没有同学那么主动地找他凑近乎,跟他分享饭盒零食什么的。 现在有了。现在什么都有了。 瞿嘉挺感激瞅了对方一眼。 暗自又觉着对不住人家。那天踢完球赛,大伙儿都开玩笑说,场上最倒霉的就是一班潘飞和二班的小姜。潘飞竟敢进二班三个球,疯狂上演帽子戏法,结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输给了周遥瞿嘉联袂上演的定位球神技,回去肯定被女朋友当沙袋打。 还一倒霉的是小姜,庆祝个进球竟然能摔大屁墩儿,怎么摔的?尾巴骨没裂了吧? …… “有晕车的同学吗?有药,我还带了呕吐袋儿啊。”班长大人时不时地吆喝。 “水都带了吗?” “都要打牌啊?”周遥又说,“打牌多没劲,不然拉个歌,嘉?” “别他妈随便叫我。”瞿嘉嘴里嚼着辣烤香肠,辣嗓子了,小声咕哝。 “最近谁发新专辑了?……林忆莲?辛晓琪?……伍佰?”周遥转过脸说,“嘉爷来一个,把新专辑唱它一遍。” 操,过分了吧,瞿嘉低声骂。满车的人已经开始笑,喊“把专辑给我们唱一遍!!” “闭嘴,坐下。”瞿嘉抬头瞅周遥。 “不坐下。”周遥回道。 “你给我坐下。”瞿嘉眯眼。 “我不坐。这发动机盖儿烫着呢烫我屁股了你坐一个试试啊?!”周遥怒道。大伙就笑。 他们班主任老爷子舒舒服服地坐在后排,笑眯眯地仰着,歇着,把喊话的大喇叭直接给周遥,让周遥负责。这一路就拎着喇叭臭贫话痨,讲笑话,特别二,就跟旅游大巴上一个专职导游似的。瞿嘉觉着,就周遥这种人太适合干这活儿了。 他们去了西山植物园附近,但学校没有组织学生去游人众多的香山,而是绕道旁边的樱桃沟。 这片地方,上风上水,是京城龙脉的一部分,地貌极美。春雪融化,汇成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从山谷里潺潺地流出,乱石堆满一条沟子底,四面山花掩映。 特别的美。 他们班老爷子哪爬得动这山路啊?拄个木拐杖,也用一个环保布口袋揣了一堆面包零食,直接往沟口的一块巨石上一坐,就岿然不动准备闭目养神坐一天了,然后抬手指着班长同学说:“周遥啊,你,你带路,你去爬哈,我呢,我就不走了呵呵。” “成,您就歇着,我带他们爬!”周遥在前面喊。 “你们都听着哈,周遥在前面带路,你们谁都不准超过他!不准给我乱钻野路子,不能超他,都在他后面,进去多少个给我回来多少个。”老爷子定规矩了,就这样玩儿,“周遥你在前面把着,有多少人你给我带回来,你必须最后一个回来!……” “明白了!”周遥又吼了一句,“没问题您老就放心吧!” “全能王子”周班长于是领着大家走樱桃沟了。 这样玩儿其实特好,周遥就堂而皇之地、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身形矫健,在沟子底的乱石堆上大步如飞。 其他人都追不上他,也不追他。男同学女同学们相熟的、或者偷偷相好儿的,就自动各自扎堆儿,慢慢悠悠跟在班长后面。一个班级的队形迅速拉开,稀稀拉拉地散开了瞎玩儿。 当然,只有一个人,是紧跟周遥的速度,闷声不响一路开道钻进沟子底的。 他俩人,一个沿着山谷左边,一个沿着山谷右边,在乱石丛中迈步,跃过小溪,一路往桃花源的深处。互相丢个默契的眼神,不用招呼对方…… 隔壁一班同样稀稀拉拉的队形靠拢过来,几个班的人都混在一起。 黄潇潇拿野花编了手环,递给潘飞:“你戴这个。” 潘飞随手把手环挂自己耳朵上了,几朵娇俏的野花就耷拉着,一抬头:“诶……那是谁啊?还以为你们班有俩周遥呢。” 黄潇潇往前方一看:“瞿嘉么。” 潘飞说:“他们俩怎么老穿一样的衣服?” 黄潇潇说:“他们俩就是喜欢老穿一样的衣服啊。” 潘飞眯眼看了半天:“靠,我现在看背脸我都分不出来他俩!” “这还分不出来?”黄潇潇一语中的:“腿粗那个是周遥呗,裤子大腿都绷着的。裤子空管儿的是瞿嘉!你们踢球的男生腿都粗!” 潘飞哼了一声:“呵,挺牛掰的啊?” 黄潇潇笑:“就是都挺牛掰的么!” 其实已经很明显,只是那时候,也没人会特意要往那方面琢磨两个男孩儿,去解释那份呼之欲出又特立独行的默契。瞿嘉穿无袖白色大背心,周遥就也穿无袖白色大背心;瞿嘉穿纯黑嘬腿运动裤和高帮旅游鞋,周遥就也穿黑色嘬腿运动裤和高帮旅游鞋。 第77节 他俩左手腕上都戴水晶石头编的红绳手链。 今天右手腕儿又多了一对儿耐克护腕,白色的,带个显眼的大标。一人戴一个,擦汗方便。 这俩人就一路通关似的,过了好几道水潭,走了大概两个小时,走到像是沟子底水源头的地方。 一道细流,从峭壁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瞿嘉伸了脖子,在水流下面洗一把脸。 “凉快。”瞿嘉抹一把脸,恤衫前襟一片湿漉,有水,有汗,有胸膛的轮廓。 周遥也伸脖子洗:“真挺凉的!” “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瞿嘉说。 “我找个什么东西当盆儿,接着……把我带的水果冰一冰!”周遥四处嘀咕寻么,又想玩儿新花样。 瞿嘉就回身捡了好几块板子样的石头,戳在水潭很浅的地方,围成个小水坝的样子:“嗯,冰你的水果。” 周遥一乐,桃源深处真好。 其余同学已经远远地被他俩甩在后面了,只隐约听到那些熟悉的热闹的声音,知道同学们都在后面,但看不见影儿。无人打扰。 春花成林,无数花瓣儿随风飘落,洒在溪水里,在眼前打着旋儿漂走。 他们就坐在一棵很大的海棠花树下,吃午饭。 周遥刚要翻他的巨型零食大包,瞿嘉说:“吃我带的。” “你也带啦?”周遥那眼立刻放出狼光,“你妈做的?” 周遥腆着脸笑:“我瞿阿姨又给他亲儿子做啥好吃的了?!” 瞿嘉一撇嘴,掏包,薄薄的塑料食品袋。一股喷香的味道就蹿出来了,香得让周遥嗷嗷的——装的是一兜子猪油烙的薄饼。 还有呢,又打开一个破铝饭盒,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饭盒的猪头肉。 卧槽,卧槽,周遥馋得要疯了。 烙饼卷猪头肉,他俩的野餐。 零食?零食君滚蛋吧。 “还有热乎气儿,趁热。”瞿嘉说。 “还给你带了个菜,觉着光有肉没有菜不好吃吧?”瞿嘉又说。 “好吃!”周遥嘴里塞着,一个卷饼三口两口已经下去了,“真好吃!!” 瞿嘉又打开另个饭盒,是炝炒胡萝卜土豆丝,带点儿花椒麻椒味儿,和猪头肉卷在一起,太他妈香了。 “这猪头肉酱得好,老字号水准。”周遥边吃边抹嘴,乐,“替我谢谢阿姨啊,对我真好。” “谢我吧。”瞿嘉瞅他一眼,谁对你真好? “啊?”周遥瞅对方。 “我做的。”瞿嘉说。 “……”周遥盯着瞿嘉,“是不是啊?……你、做、的?!” 笑模样是缓缓从掩藏的深处流出来的,瞿嘉白了周遥一眼:“我做的,吃不出来啊?” 对你最好的人是谁,遥遥你说。 周遥今儿一大早六点多就蹿起来了,在自己屋里捣鼓,兴奋,惦记对方。 而瞿嘉,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平时懒死了,从来没这么勤快过。 他起来了就悄悄在厨房做饭,半扇猪头是瞿连娣前两天买的,让他头天晚上偷偷搁在窗台上化冻了。一大早儿,酱肉香料的浓郁气味蹿出厨房,擀面杖在砧板上擀出“吱吱呀呀”的动静,把他老妈也就闹醒了。 “你干吗呢?”瞿连娣从床上探个头。 “烙个饼,酱个肉。”瞿嘉背着身干活儿。他从小看着他妈妈怎么做这些面食,他其实都会,就是平时能不干就不干。 “你烙饼干吗啊?”瞿连娣还睡迷瞪着,“不就春游么?……不是给你买面包火腿肠了?” “这个好吃。”瞿嘉说,“您甭管了。” “烙饼用你自己烙啊?”瞿连娣也起来了,准备进厨房干活儿。 瞿嘉立刻皱眉不乐意:“不用您……我自己做……睡觉去吧。” 瞿连娣多瞅了儿子两眼,哼了一声:“把那半瓶蒜蓉辣酱也带着呗,遥遥口重,他爱吃那个酱。” 瞿嘉小声说:“我自个儿吃呢。” “呵,真逗!”瞿连娣也一撇嘴,心里门儿清,儿子你这德性,你再活三十年再忽悠你亲娘吧,“你自个儿吃,你会自己烙?你吃不都是等吃现成儿的等着我给你做啊?” 瞿嘉闷头没话说了。 瞿连娣瞅瞅砧板上的,再瞅瞅锅里的,指点着:“成,味儿还挺正。你再弄个切丝的菜,切细点儿啊,遥遥不是爱吃春饼么,卷肉卷菜的!” 瞿嘉皱眉:“您赶紧睡去,成么?” 瞿连娣才是憋不住话的,盯着瞿嘉看了一会儿,有点儿吃味了,冷笑一句:“真勤快。我还都没吃过,我儿子做的饭!” …… 俩人把一袋子烙饼全部瓜分,还有饭盒里所有的肉,狼吞虎咽。卷饼包着猪头肉、炝土豆丝和蒜蓉辣酱……怎么能这么好呢? 山间的风轻轻吹过来,吹起头发帘,吹落树上的花瓣。 有那么几片粉红色的海棠花飘飘扬扬地落下,落在肩膀上,然后落在卷饼瓤子里了。周遥看到那些花瓣儿,闷一大口啃了,痛快地嚼,好吃得让他想哭。 心里蔓延丛生开来的,都是一片粉红色的花海。 再来两瓶冰红茶下肚,又在溪水边洗水果吃,两个勇猛的吃货也吃撑得站不起来了。周遥往四面扫了一眼,猛地凑向瞿嘉的脸,瞿嘉迅速躲开:疯了你?后面好多同学呢。 周遥伸手抚摸瞿嘉鬓角的头发。 然后就往对方大背心里摸,瞿嘉一掌挥开了:“别摸我,你手上都是猪油!” 周遥把手伸回来,还故意舔一舔几根手指,很坏的,“那用我口水摸你”,再掏过去摸瞿嘉身上。 瞿嘉一闪身爬起来就跑,又被周遥从后面抱住了腰,凶猛地扑上,压住……树都动了,更多的海棠花瓣儿疯狂飘落,落在俩人眉梢和身上。 山沟里隐蔽的荒野的角落,又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讲话声,还有人看上这好地方,往这边儿来了。 瞿嘉迅速甩开周遥,低头转弯走开,周遥猛一回头。 “哎呦——”拖长声的一句熟人音。 “老子说谁呢,有动静儿,以为这沟里能遇见野生动物!”唐铮歪着头笑道,“以为是野猪呢!” 瞿嘉眼尖就瞅见唐铮身后还有个人,回道:“可不是有野生动物么。” 周遥不甘示弱:“别躲了我都瞅见了,两只!” 唐铮身后,跟着穿球鞋、一身运动装打扮的叶晓白。谁也别嘲笑谁了,这儿有四只溜边儿钻山沟的“野生动物”。 叶晓白脸色微红,额头冒汗,爬山爬得也够利索的,竟然到顶了,爬到水源头了。 这要是以前,这女孩绝对懒懒得不上来,体力能上她也不会爬上来。这在周遥眼里,后来回想,这他妈就是初恋的爱情力量,最庸俗而真实的一句话。 叶晓白把长发梳起在后面,一撩头发帘,抿嘴笑。 紧身t恤扎在腰里,长裙早就换成轻便的裤子。往日里,校园里,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如今就是一脸汗水淋漓、一身人间烟火的气质。太热还把短外套脱了,潇洒地系在腰上。 唐铮平时傍晚在田径队训练,叶晓白下了课就坐在场边,安静地埋头看书,其实是看人。 唐铮不训练的时候,就教叶晓白打篮球,或者一起去游泳馆游泳。 在校外,就是去逛东大桥、蓝岛大厦或者胡同口的外贸小店。女孩在店里挑漂亮的小玩意儿,唐铮就守在门口抽根烟等着,也是有这份耐心。 “你眉毛上有花瓣,”叶晓白瞅周遥,伸手帮弄,“弄脸上了?……你嘴上也有!” 叶晓白然后又瞅见瞿嘉不对:“你后面衣服,腰上黏的全是花瓣,自己掸掸啊……” “你甭给他俩掸!”唐铮哼了一句,“别瞅,瞅多了瞅出事。” “什么啊。”叶晓白说。 唐铮嘴角一动,笑得就不怀好意:“再多瞅两眼,又得瞅出他们俩这儿有点儿什么东西,那儿也沾点儿什么东西,身上沾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禁看,不能看。” “少废话啊贱人。”瞿嘉回瞪一眼。 叶晓白要护身边人了:“不准老说我们了么。” 唐铮伸手就一指周遥:“你们家小贱人那儿呢,满嘴吃得都是花,笑得那个欠抽的样儿!”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嘴都不闲着。周遥扔给对方两袋零食,心里憋不住美事:“来晚了只有虾味圈了,猪头肉卷烙饼你们俩没吃着吧。” “瞿嘉做的?”唐铮挑眉。 “嘉爷做的!”周遥一笑。 “没那么稀罕,”唐铮也一笑,“我们俩刚吃了,已经饱了。” 叶晓白透出的笑容没有作假,话不多说,几乎形影不离跟在唐铮身后。这俩人钻在山沟里野餐吃的,是唐铮带的一大饭盒京东肉饼。 “谁做的京东肉饼?你买的吧?”周遥瞪大眼睛。 “哥做的。”唐铮指一下自己胸口。 唐铮就是另一个早上五点半从床上爬起来做饭的,这就是心里有人惦记。千层肉饼,最实惠好吃的猪肉大葱馅儿,再配上生黄瓜条和生白菜丝,蘸椒盐芝麻酱吃,这又是老北京人最土的吃法,土气的才吃着香呢…… 叶晓白以前都不吃猪肉,不吃油腻的,减肥。 现在?现在什么都能吃,怎么腻歪的怎么来,还扭扭捏捏的讲一身忌讳?这饭就得看是谁做的。 周遥说:“咱铮哥就是重色轻友,只给女孩儿做饭,我们都捞不着么。” 唐铮回他:“瞿嘉是给谁都不做,丫就给你做饭了!” “铮哥手艺可以,下回给我们尝尝。”周遥心里特美,夸了一句。 “那是……你们都有妈,老子又没妈。”唐铮低声道,“我都是自己做。我不做,我就饿着没得吃了。” 这都是大伙知道的。唐铮他爹那号人,死了老婆好多年,平时在厂子里就是邋里邋遢一个糟人,身上无好物,烟酒不离身,不受人待见,谁见谁捏鼻子躲着走。老婆当初估计就是忍无可忍,被这人给邋遢死的。 平日里,这儿子要是不做饭不洗衣服,当爹的都得袒胸露怀饿死在大街上。平房家里一老一少俩穷光棍,唐铮是什么都能干的,也不在乎了。 他们上一回在学校门口碰见的,叶晓白她爸,那时候是燕山一家石油集团的管理,坐的公家车。随后不久,她爸就从大型国企集团调离,升任帝都某行政区的建设发展部门主任。而叶晓白妈,就是跟周遥妈在同一间学院教书的同事了。 好像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几个人。 青春年少前途未卜时,如瞿嘉和周遥,如唐铮和叶晓白,相距实在太远了,就好像地下来的和天上来的,但他们那时就是亲密地在一起的。 第78节 晃荡到下午,这位一马当先走得最快最远的周班长,也该吆喝着他的“羊群”往回返了。 周遥在大后方吼着,赶羊喽,回去喽,孩儿们都跟我往回走!他拖在所有人最后,沿着沟子源头再往回返。 跨一条很宽的溪水,唐铮自觉停下来,往后递出一只手:“青苔滑,你踩我鞋底儿磨过的地方。” 叶晓白低头,小心翼翼地踩点儿,一手拽住唐铮后腰,正好拽了裤腰上的皮带。一步,一步,踩了几块石头过河去了。 “我这双鞋也脏了,都是水和泥。”叶晓白低头瞅自己也很新的皮面运动鞋。 唐铮瞟了一眼:“能刷的,回头哥给你刷出来。” “不用你,别洗了,就这么穿吧。”叶晓白说。 “挺贵的吧?能刷回白的。”唐铮说,“以后别穿这么漂亮鞋出来趟泥。” “漂亮鞋怎么就不能趟泥了?”叶晓白从后面揽着唐铮腰,走在河边泥地里的,一笑,“我就放在教室里,以后每天放学我们打篮球穿呗。” 周遥蔫儿不唧也瞟了一眼,哦,哼。 都上手拽裤子了。 肯定都亲亲摸摸干坏事了啊。 以为我们俩没拽过没摸过? “哎,拉你一把!”他回头伸手给瞿嘉,很绅士的。 可是,他对象儿用他拖着手迈一条小河沟么? 瞿嘉莫名瞅他一眼,干吗,什么姿势?……“太后吉祥”啊? 瞿嘉都没理那只手,大跃步,过河。周遥的手拉空了,顿时不甘心,顺势上手一把拽了瞿嘉的裤腰,想拉着一起走。 然而瞿嘉穿的运动裤,就没系皮带。 一拽就扯开裆了,啊,给扒开了!瞿嘉一惊,搂回自己的裤腰捂住,怒视周遥,你丫又犯毛病啊? “啊,我不是故意的。”周遥腆脸一乐。 里面黑色内裤的颜色一晃而过,瞿嘉耳垂突然爆红,扯住宽松大背心,把上衣一拽到底,也拽成裙子,拼命遮住某些见不得人的起伏。 周遥也不知道自己手指碰哪儿了,他的嘉嘉那时就一脸被拉开电闸通了电似的,脸色和走路姿势都不对了。他还是头一回从瞿嘉眼底偷窥到那种异样,明明就兵荒马乱却又拼命地掩饰、很害羞又瞬间恼羞成怒、陷入某种强烈冲动的神情。 …… 第57章 苦力 那天春游回来, 傍晚, 瞿嘉回家, 低着头拐进大杂院的门。 自家门轻车熟路得,拐弯儿竟然就没拐好, 一脚踩歪了谁家摆的腌咸菜大铝盆了,没人瞅见,赶紧把脚从一盆腌雪里蕻里拔出来…… “咣当”又撞谁家房檐底下自行车上了…… 笑模样掩饰在眉心嘴角, 快掩不住, 心情挺好的。 “呵, 瞧这一路!都知道小爷您回来了!”瞿连娣拎着菜盆子出来,在院儿里洗东西,损她儿子。 “不饿。”瞿嘉跟他妈说, “甭做了。” “你是不饿。”瞿连娣抬头瞟,“那么一大扇猪头肉,还那么多烙饼,你俩全给吃啦?” “嗯。”瞿嘉说。 “你不吃你妈还得吃饭呢。”瞿连娣说, “哪天能不做饭?” “那, 我给您做?”瞿嘉难得露个表情,插兜站在院子当间,手腕上露出帅气的白色耐克护腕。 “拉倒吧你。”瞿连娣都不信。 “啧,瞧这大儿子!儿子都能帮你做饭啦?”邻居大妈也洗菜, 见缝插针就凑过来搭讪,“长大了,懂事儿了, 让你省心了么。” “省什么心,还那样儿呗。”瞿连娣蹲在水龙头底下,用力刷锅。 “瞿师傅,就,上回我跟你说那个事儿,考虑了没有?”邻居大妈小声问。 “……”瞿连娣沉默片刻,“算了吧,最近工作也忙……厂里领导要改制,大厂子要分家,科室里一堆烂事儿还不知把我们分到哪去,我也没心情。” “工作是工作,这事也重要。”邻居也一片好心,当八婆的好心,“年纪相当,条件差不多,孩子也都大了……照片你也看了,你也不挑吧?人家其实挺满意,想见见,你不是还挑外表长相吧?!” 瞿连娣“嘁”了一声:“年轻小姑娘才傻得挑外表长相,我已经傻过一回我还挑这个?……等瞿嘉上大学再说吧。” 瞿嘉本来都走回家门去了,冷不丁就出现在身后。 他耳朵眼睛都尖,只是平时懒得说话。 “等我上什么大学啊?”瞿嘉说。 “妈您甭等,您随便找,”瞿嘉嘟囔一句,“甭管我想什么。” 瞿连娣和邻居大妈脑后都刮起一阵小风儿,一回头,表情不太自在,呵。 瞿嘉在水龙头底下洗了把脸,表情一副不咸不淡,却很显成熟:“真的,当初我就说了,甭等我十八岁。现在您还拿我十八岁说事儿?……用不着吧,我又没拦着,我没意见。” 瞿连娣白了一眼:“怕你看不惯,嫌弃这个那个的呗。” “我可没有,都是人家嫌我。”瞿嘉一抖肩膀,“只要您能找着一个,能看得惯我不挑我一身毛病的,成了!” 瞿连娣:“……” 邻居八婆哑火,这熊儿子。 看得惯这小子的,可能还真不好找。 下回给瞿师傅介绍对象,先得带着这瞿嘉的照片去! 当然,也有人从来都没嫌他。春游回来路上,有人还特意把书包里吃剩的零食,打包都塞给瞿嘉。 天气渐热,脸上肩膀上都晒黑一圈儿,瞿嘉也没去洗澡,闷着一头汗就扎到自己床上,趴着,用毛巾被蒙了个严丝合缝从头到脚。 瞿连娣掀开纱门,瞅了一眼,出去。 过一会儿回来,又瞅两眼。 她儿子就好像一动不动趴床上,裹成大肉虫子,其实压根儿就没睡觉,没睡却黏在床上不起,手底下不知在鼓捣什么呢。偶尔还自个儿一人闷笑,表情懒洋洋的,蹭着枕头……最近经常这样,偷偷摸摸的也特奇怪。 瞿嘉跟他老妈说“您甭管我您随便找”,这话他也随便一说,就没当回事儿,过后也没再提。春季这学期过得更是飞快,学校里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活动与活动之间,就是热烈期盼热火朝天的准备和预演,完后又是久久不能散去的兴奋余波,日子很快就飞过去了。 年级里搞义务植树,一帮学生给学区街道上做免费苦力,拎着铁锹铲子出来干活儿。 瞿嘉扛了一根铁锹,另一手还拖着铲子。铲子一路在他身后蛇行,在人行便道上划出“滋滋啦啦”的噪音。 “吵死了,你。”周遥在后面说。 “老子扛不动。”瞿嘉头都没回,好烦啊。 “懒得你!”周遥说。 瞿嘉终于忍无可忍了猛一回头:“你瞅瞅咱们班班委,有几个男生?” 周遥也爆了,讪笑,哈哈哈:“就俩男的。” “操。”瞿嘉低声骂,“就咱俩。” “那就,咱俩干呗!”周遥笑呵呵的,没脾气。 这种义务劳动集体活动,又要组织又要吆喝动员,又要卖力气,动员不起来可不就是班干部扫尾卖命,完成每个班的配额任务啊。 “干干干……这点儿力气就想干你。”瞿嘉说完闭嘴不吭声了。 你能让学习委员干这个啊,能让团支书做啊,能让黄潇潇做啊?都是一帮娇娇弱弱的女孩儿,铁铲子提都提不动,先就在道边树荫底下蹲成一溜,吃冰棍雪糕呢。 “你当初,怎么不提名个女生体育委员?”瞿嘉回头问,“班委里面就你一个男生你多牛掰啊。” “我不。”周遥说,“挑个女生不方便干活儿了。” “跟我方便干?”瞿嘉瞪他。 “嗯,跟你就特方便呗。”周遥小声说,又笑成小贱人的狗样儿…… 俩男班委,领着七八个男生,人行道旁排开,开始种树。其实就是挖坑,太困难了,瞿嘉一脚狠狠踩着铲子边沿,觉着自己脚力够硬了,一脚摁下去,愣是踩不动,剁不开那个土。 “还是我来吧,您歇着。”周遥也踩着铲子挖土,他就能踩动,几铲子就刨开一个坑,然后把坑越刨越大。 瞿嘉瞅了几眼,有点儿诧异:“平时看你腿也没这么有劲儿。” 周遥说:“我平时没跟你真使劲儿,都是让着你,没跟你练。” 瞿嘉:“呵。” “老子这么多年在队里白练的啊?”周遥偶尔脸色严肃,正经那么两秒钟,“六十米开外长传,一场比赛抡二三十脚,你试试要大腿上多少肌肉力量?我练出来的。” “别聊了你们俩,”同班的喊了,“一班的都种起来啦!!” “坑我都挖好了,”周遥一张眼,“瞿嘉你倒是往里插树苗儿啊!” 几个班的男生热火朝天地奔跑着、比着。周围人喊:“哎,咱们年级主任是不是说了,种树种最好最多的班级,发奖励?” “说了!”周遥隔着一段距离,跟一班的喊道,“年级主任说了!” “就咱们年级主任,她能奖励咱们?!”潘飞隔空喊。 “奖励你下学期的海淀版西城版各科考试卷子一套!”周遥喊。 “卧槽,这个还真有可能。”潘飞狂笑,“全班奖励做海淀区的卷子!这个就留给你们优秀的二班了周遥,我们班的不要!!” “年级主任能给咱们好事儿,老子把自己种成树,插这个坑里。”瞿嘉低声一句,狠狠一脚终于踩出坑来。 周遥趁人不备又搞偷袭,熊抱瞿嘉就往树坑里怼,“把你种坑里”!又是这背后压人的蛮不讲理姿势,瞿嘉顿时不爽,俩人抱摔成几乎脸啃到地里…… 他们朝阳一中的刚开始干了没多久,就这同一条马路,对面又来一波全体穿着校服的学生。 一看校服颜色儿就认得。 谁啊?隔壁朝阳三中的呗。 一队高个儿男生,也是拎着铁锹铲子出来的……他们朝阳这街道办事处的小领导,真是有脑子会混,机动灵活,附近几个学校一个都没落下,用人是真狠啊! 瞿嘉侧目看了几眼,回头道:“遥你去那边种去,那边还缺个坑。” 周遥说:“我挖你这个呗?” 瞿嘉说:“我自己能挖,你走吧。” 第79节 周遥抬眼,他近视眼他都看见了。出门种个树也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就在马路对面正对他们,就是朝阳三中某个班的义务植树队——不就是王路军那个小太保吗。 王路军好不容易出了校门不用校规管着他,刚叼上一根烟,一抬头顿时丧气,用口型嘟囔一句。 出门碰见谁不好?一抬头碰见瞿嘉,他二大爷的,顿时鼻梁软骨隐隐作痛。 三中几个混混蹲在一个树坑里,埋头抽烟,瞄着马路这边:“哎,老大……瞿嘉。” “看见了。”王路军说。 “靠,想弄他。”有人说。 “弄谁啊?”王路军白了一眼。 “不顺眼,那小子贼狂贼狂的。”同伴道。 “你瞧不顺眼你上。”王路军哼了一句。 “……”几个团伙小弟一脸诧异,“怎么着啊?军子你还怕他啊?” “我怕他?!”王路军咬着烟。 “就憋着揍他呢。”小弟说。可不是么,就老是揍不着人,还老吃亏,真不爽啊。 “没事儿闲的,打什么架啊……有力气你们把树都给我种上!”王路军含糊说了一句,表情一言难尽,不想解释。 架暂时没打起来,一群生龙活虎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大小伙子,“噌”得都动了起来,种树啊! 而且是两边儿开始比着,都气势汹汹瞄着对方,开始抡起铁锹和铲子发力。 三中的小太保们,遥遥地一指瞿嘉:你小子等着的哈。 瞿嘉就站马路牙子边,脚踩着铲子沿儿。校服裤腿是卷到小腿的,背心袖口一如往常直撸到肩,露出晒黑的肩膀,看着对面儿:有种你他妈过来。 有人小声道:“军子,咱手里有铲子。” “傻啊你过去抡?”王路军说,“他手里也有铲子!” 就是一条窄马路,二十米开外,互相都听见了,瞿嘉扬起下巴甩出冷笑:“今儿咱芳姐不在,王路军儿你丫过来。” 身后一只手,麻溜儿把这不省油的灯给拽回去了。 周遥拽走瞿嘉,推开人推得远远的,扭头对王路军笑道:“军儿你甭听瞿嘉的,你就别过来了。我跟你说啊,今儿种树,谁种得少、慢、怂、输了,请、客、加、州、牛、肉、面!……掏钱时候咱可别怂啊!” 王路军也没特别怂,就是原先都答应芳姐和解了么。 而且,他抢周遥那双鞋,他后来悄没声儿地还到芳姐的店里了。 所以,那双挺贵的足球鞋和护腿板,周遥又拿回去了,后来一直给瞿嘉踢球时候穿着。 两边的队伍开始疯狂地刨坑,把一身戾气都凿到土里。这一排树苗种出来,不知得长成什么张牙舞爪的德性,横在当街上,每棵树都支棱出一股子谁都不忿的骄横气焰。 一大卡车的树被几个班学生种得差不多了。都是怎么栽得就不好说了,十棵估摸最后能活三棵吧。 又一辆卡车过来,拉来一堆树苗和肥土。刚才都没注意,车子侧面挡板上还写着,他们第四机床厂某某园艺绿化公司的喷漆大字。 他们厂子跟木材还是园艺的,有什么关系啊?压根儿就没关系。其实,这一年,机床厂内部已经在不断地进行改制,搞职工分流,下面搞了好多这种五花八门的小集团和公司,名为“搞活第三产业”,就已是在悄悄地分流重型国企的在岗职工。这些出来干活儿挣饭的,就都是他们机床厂原先的老职工。 车上有个四十多岁爷们儿长得面善,长脸,晒得皮肤黝黑,冲他们笑了笑:“学生都挺能干的啊,不错。” 瞿嘉瞅一眼觉着眼熟,肯定在厂里见过,点了下头。 周遥一笑:“叔叔您好。” 王路军那小子一回头,把白眼儿一翻,都不跟人打招呼,比瞿嘉还个色呢。 “学生!来棵松树吧你们班?”车上那人喊他们,“你们班那一排中间,还缺个雪松呐。” 瞿嘉看周遥一眼,周遥说:“啊,咱班还没种那个雪松呢,那个是不是一棵顶三棵?!……种那棵最大的!” 俩人跑过去扒着卡车轮子,特溜索就爬上去了,扒雪松苗儿啊。那边,王路军一瞧也跑过去,他们班也还没种好呢。 王路军爬卡车身手更利索,两步就蹿上车厢,抱住那大腿粗的一棵松树苗,就往他那边拖走。 瞿嘉一把拖住这另一头,绝对不讲理的,不给,往这边拖。 “卧槽……我的!”王路军瞪瞿嘉,“你还抢啊?!” 抢怎么着?瞿嘉回以眼色,车上就这棵大树苗顺眼长得好,我们就种这一棵了。 车下几个工人都笑,这俩学生一个抱树根子,一个抱树冠,就故意较劲,就不给你的。周遥紧跟着也上来了,当仁不让从中间截胡,熊抱住树干,力气很大的,猛地一撅!王路军猝不及防,被这一抡直接朝前跪了,啪—— “呦,不好意思啊,”周班长一笑,公关很客套的,“这棵树苗我们要了,我们先搬走了啊。” “卧槽你俩大爷!”王路军简直要气吐血了。太不要脸了。 明目张胆的俩欺负一个,周遥就是个贼贱又使坏的,贱贱贱啊啊啊—— 坐车尾挡板上看热闹的那长黑脸男的,还补了一刀:“你看你笨的,你抢不过吧?……赶紧起来吧,抢啊!” 那雪松树苗挺沉,俩人扛着都不好下车。瞿嘉先把树冠搭在车帮上,自己跃下地,回头给周遥使个眼色,周遥再把树冠往瞿嘉怀里一顺,自己顺势跳下,扛起就跑。 让别人吐血去吧,就是这么默契。 周围人都在乐,王路军委屈地骂了两句,耷拉着脸跳下车。 周遥回头一笑:不好意思,我们从来都是俩欺负一个。 瞿嘉也回头,甩给对方一个嚣张的表情:你们有种来十个八个,我们也是俩人;你就一人儿,我们还是俩,今天逮着你了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那天下午植树活动的后半段,非常顺利和愉快。 女生都被热烈气氛所感染,从树荫凉底下出来,帮男孩子们培土和浇水。还拿浇水管子互相撩水,笑,闹。 女孩儿们从街边的小卖部,给男孩子直接扛了一大箱冰棍儿冰砖,请客。 “谁挖坑挖最多来着?”黄潇潇笑着嚷,“挖几个坑就给几个冰砖吃!” “我!”周遥和瞿嘉就异口同声。 嚷完同时瞟对方一眼。 瞿嘉:甭起哄,我。 周遥:我都是让着你的。 瞿嘉说:“我一共挖了五个坑。” 周遥说:“我本来是能挖七八个,我忙别的来着么。” 黄潇潇笑着说:“都给都给,那你俩要吃什么口味的?我买了好多种呢。” “北冰洋香芋的那个。”俩人又异口同声。 然后默默地互相甩了一眼,好嫌弃啊你快走开,总是跟我吃一个口味…… 俩人把所有香芋冰砖就都包圆了,暴露就暴露吧。最近北冰洋新出的冰砖新口味,正好都特别爱吃么。 集体活动结束,他们本来都该走了,卡车上的工人这时才开始干活儿,喊:“王师傅,开始搭花架子吧?把花圃围栏都弄起来!” “弄起来,今晚都干完再走了!”那位王师傅也跳下车来,就是这绿化包工队的头儿,刚才还挺热情地指点周遥他们怎么种那棵小雪松,坑再挖深一米,四面搭起春季防风的支撑架子。 他们厂的几位老职工,看年纪都有四五十岁,在刺目的西晒阳光下,脱掉汗衫赤膊上阵,在车流来往的街边干活儿。 顶着晒,躲着车,卖着力。 他们这样的三产企业分流职工,就是由十几个熟人成立一个工程队。通常就是同一个车间的一群待下岗职工,有个能做事的人拉大旗挑个头,大伙鼓起勇气搁下铁饭碗,走出工厂的大门,在外面拉活儿挣钱。这就跟日后的外地民工队的生计方式,也没两样儿了。铁饭碗你自己不主动扔下,将来也有别人给你扒走,强迫你内退病退或直接下岗,驱上街头自谋生路。树挪死人挪活,早点儿动窝还能有个出路。 瞿嘉和周遥在旁边看了片刻,就过去帮忙干活儿了,在这个傍晚,帮他们厂里几位叔叔大爷的,把花池子铁围栏都竖了起来。 王师傅名叫王贵生,原来是机床厂三车间的机械拆装工人。 周遥对那个叔叔第一印象,打赤膊身材还不错,一看就不是坐办公室的,一看就常干活儿! “谢了啊,你俩小子。”王贵生跟他们点了好几次头,边干活儿边闲聊,汗水披肩而下,胳膊上都是凸起的一道道青筋……看着可也是他们爸爸的年纪了。 “朝阳一中不错,你俩都哪个班的?”王贵生叉着腰歇气儿,年纪不饶人啊,“回头给你们班,老子送个奖状过去!” “叔叔您不用啦,我们做好事不留名儿。”周遥一笑。 “挺能干,辛苦了。”王贵生操着略沙的烟酒嗓,“现在他妈的这帮孩子,都独生子女,有几个能干活儿的?进了学校未必好好学,出了学校门还屁事儿都干不了!哪像我们当年,我们这辈人也没好好学文化课,但是拉出来什么都能干啊……你们俩小子不错。” “谢谢您夸奖!”周遥又一笑,“那,那您就给我们俩来一张奖状,也成。” 瞿嘉很嫌弃地白了一眼,遥遥这个官儿迷,你就爱这个。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哦,周遥,遥远的遥。”王贵生点头瞅周遥一眼,然后就盯着瞿嘉,“我知道你,瞿嘉,从前在厂里常见着你,食堂,澡堂子……从你小时候上机床厂幼儿园,就一直看着你。” 瞿嘉都没反应过来。 “我认识你妈妈,都老熟人。”王贵生很随意地说,“瞿师傅以前可是常见,我们当初就是一大拨儿人,都68届的,没念成书就进了这厂。” 瞿嘉哼了一声,真不熟,真不认识。 差不多都干完了,工人们收摊,王贵生在小卖部门口招呼:“渴吧?喝什么,说!” “就北冰洋吧,谢谢叔叔您甭客气。”好学生周遥在外人面前还收敛着,长得就俊,还嘴甜心热。 “你不是喝啤酒么?”瞿嘉给他透底了。 “那就来啤酒呗!”王贵生一摆头,“没事儿,在我这儿能喝,没人管你俩。来三瓶啤酒,冰镇的!” 仨人当街吹啤酒,周遥咕咚咕咚地喝,是真渴。一瓶他都不够的,这“燕京”就像自来水一样,泡沫不够劲儿。 王路军那小子是这时候才又遛达来的,估摸是他们三中也解散了,又转回来了。 “呵,还喝上了……”王路军不爽地嘟囔,大白眼儿,不高兴。 王贵生一扭头:“你也来一瓶?” 王路军斜拎着书包过来,哼道:“用不着,您自个儿喝吧。” 王贵生说:“学校没事儿了?回去吧。我再晚点儿,车上东西还得拉回厂子里去。” 王路军嘀咕着问:“那,晚饭呢,您哪吃?” 王贵生反问:“你是打算哪吃啊?” 周遥:“……” 瞿嘉:“…………” 周遥斜眼瞅着瞿嘉,卧槽了,什么情况?你到底认识不认识啊? 瞿嘉也一脸懵,低头抹脸,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鼻梁的软骨…… 老王同志于是把头一摆,跟小王同学说:“你啊,你去东大桥那副食店买个熟食,回家下个面条凑合了……不然就去大棚,吃碗饸饹面?便宜,五块五一碗能饱吧?” 第80节 瞿嘉这口啤酒剧烈地呛了一下,扭过脸去直想咳嗦。 王路军脸色暗下去,低声说:“爸您给我五十块钱,我去吃饭。” 王贵生皱眉:“要那么多钱?” 王路军这一脸委屈不忿又跌面儿的,跟瞿嘉周遥都一边高了,仨人戳在小卖部门口,站了三位魁梧的门神似的,脸色都极其微妙。 刚才在车上一跪,膝盖磕一大块青,王路军郁闷得就爆了:“我不是刚才忒么种树输了吗,请丫的这俩人吃饭!……他们俩说要吃加州牛肉面大王,五十块,您兜里带钱了么?!” 这也是个平时散了学就野在外面没人管,其实只吃得起五块五一碗饸饹面的浑小子,这回在外人面前全露了底。平日在学校里耍威风称老大,零花钱都是硬撑,不然他抢周遥的一双臭汗球鞋当成宝贝似的? “不用了!”周遥很有眼色立刻撤步后退,“刚才都开玩笑的,军儿,算啦算啦。” 瞿嘉直接扭头想走,懵逼。 “那确实该请,干不过你不能赖,不能怂,请他俩吃去吧。”王贵生真的掏钱了,爽快,掏了一会儿,最后几张凑的愣是毛票。 “叔叔真的不用,叔叔我们刚才开玩笑,就是闹着玩儿的,我、我们都熟。”周遥一本正经解释,推着瞿嘉一步撤五米,“路军儿咱周末在台球厅见,一起打球啊,回头我俩请你吃牛肉面!” 他俩那天简直就是落荒而逃,瞎胡闹了,很羞愧。 他们是俩人,人家亲爷儿俩也是俩人,还俩人欺负一个呢,欺负谁呢你? “王路军他爸还挺客气的,没骂咱们。”周遥一路上絮絮叨叨,“哎,你认识他爸么?他爸干什么的?” “谁啊他?”瞿嘉皱眉,“我就没见过。” “啊,表扬奖状肯定吹了!”官儿迷突然想起这个,周遥顿时失望丧气,“王路军回头跟他爸,得怎么说咱俩?那小子肯定就没好话说么。” 瞿嘉远远地又盯了一眼,那时看三中的小太保是真不顺眼。 那王路军他爸还“你小时候上幼儿园就看着你”,操蛋了,什么情况? …… 第58章 运动会 头天种树种了一下午, 腰特酸, 后背那根筋晚上睡觉时候抽得疼。结果, 班委这苦差事还没完,第二天下午两节课过后, 该是自习课写作业了,又有人在外面喊咱们嘉爷。 “哎!你们班那谁,瞿嘉你出来!”潘飞在教室门口。 “干吗?”瞿嘉坐在教室很靠后, 抬头, 都懒得挪窝。 “喊你呢, 出来。”潘飞说,“干活儿!” “喊错人了吧,不是喊潇潇干活儿?”瞿嘉贴着门框出去的时候来了一句, “跟我干什么活儿?” “小样儿的你,不许乱说我们……”潘飞顺手勒着他脖子往后一掰,俩人笑了一声。 周遥那个事儿逼,赶紧就出来打听:“你们干什么去?” 潘飞一脸老子烦着的表情:“干什么?体育老师喊咱们四个班的体委去操场, 说是搭体操台架子, 还要挖沙坑,这不是要开运动会么。” 呵呵,周遥一乐:“成,你俩卖力干啊, 有劲儿别省着。” 瞿嘉扭头瞅着周遥:“一起啊。” “我就不去了。”周遥歪着头一笑,“年级主任召集班长开会么,每月例行开一次, 非要让我亲临。还要弄演讲比赛稿子,最近还要参加区里一个新闻时事知识竞赛,老子工作也很忙么。” “班长您可真忙。”潘飞说。 “那是!技术工种不一样,我主要还是动脑子的。”周遥一乐,“体力活儿你们先干着。” 去你二大爷的,潘飞和瞿嘉用眼神齐发无数只小箭biu biu biu就把周遥打成筛子。周遥捂住胸口往后一仰,啊,笑呵呵一挥手回去写演讲稿了。 顶着傍晚西晒,瞿嘉热到脱成跨栏背心,几人跪在操场沙坑旁,挖那个破沙坑挖得吐血。把结块的旧沙子刨掉,再扛大麻袋过来,重新填满新的沙子。学校很快就要召开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各种项目场地和器械都在准备,可不都是体育委员的活儿。 瞿嘉现在算是明白了,周遥给他设计的就是一个大坑,真能坑他。有时候烦死遥遥了。 干完活儿都挺晚的,收摊儿拎书包回家。临走潘飞还搂了难兄难弟,亲热地说:“瞿嘉,周末来我们家吃烧烤,我约了好几人了,就不带遥儿那小贱人,不给他吃!” “成,不带他。”瞿嘉说。 许多事情是慢慢来的,因为周遥这缕阳光照亮他的生活,他瞿嘉也有三两个朋友了,有学校里也有上档次的社交圈了。 潘飞骑得也是一辆名牌山地车,明黄色的车大梁,还改装了后座和放水壶的架子,脚上配一双高帮翻皮靴子,美国牌子jansport的书包,一看家里就挺有钱的。 “哎,瞿嘉,你跟周遥,关系真的特好吧?”潘飞说,“让人还挺羡慕你们俩。” “羡慕什么啊?”瞿嘉嘴唇一动。 “有个从小玩儿到大的、什么都能聊的哥们儿,‘发小’这种,还能一个学校上学,羡慕。”潘飞认真地说,“我小时候认识那些,要么从高中就掏钱出国了,要么自己烂掉了早就不念书了,就慢慢走散了呗。” 不是人人身边都有“发小”这种幸运而神奇的吉祥物吧。周遥就是一只大吉祥物。 “你身边也有黏糊的,你还缺人陪你玩儿了?”瞿嘉不在意地说。 就是说黄潇潇呢。潘飞跟潇潇在校园里,人尽皆知的一对儿,而且他们学校平时这方面也不管,只要别闹太显眼过分,你别在大操场主席台上搂搂抱抱打啵儿就成,他们两个班的班主任都不管。据说双方跟家长都打过照面,吃过饭,潘飞家里没提反对意见,黄潇潇家长也觉着潘飞不错,家庭条件优越,更是满意,简直乐见其成。 “哎……不一样么。”潘飞一皱眉,“女孩儿和咱们男生在一起,还是不一样。” “女的麻烦,女孩儿有花里胡哨的心情!整天还得让你哄着!”潘飞说,“不是什么都能聊,好些话都不能说。” “我跟周遥,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聊。”瞿嘉低声道。 “你俩多铁啊?能一块儿踢球看球、吃饭喝酒、出去疯玩儿……也不会整天为个小破事就找茬儿闹别扭吵架。”潘飞说。 是吗?瞿嘉面无表情心似游魂。他跟周遥,他也找茬儿,也闹别扭,也狠狠地吵过架啊。 心情上的矛盾挣扎不是没有,而是根本不可能解决,所以后来也就不吵不提,才不想去琢磨将来要考什么学、走什么路,就放任平静快乐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每一天都是最美好的日子。 “你跟潇潇才让人羡慕。”瞿嘉像自言自语,“将来能在一起呗。” “唉!”潘飞一耸肩,满不在乎的,“将来谁好说?谁跟谁能一直在一起啊。” 瞿嘉迅速瞅了对方一眼。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校园的青春初恋,班主任老头子为什么都不管?因为见识得多了,年复一年,一波一波学生,都这样,你们哪一对儿最后能成是怎么的?非要严防死守拦着你们干什么,孩儿们,把你们的青春和旺盛精力浪费挥霍去吧,挥霍差不多了到高三年级你们都知道该干吗了。 这样关系,确实跟“发小”也没法比。 有些关系可以走马灯似的换着,有些情谊是深刻的一辈子,不管将来会怎么样,是聚是散…… 瞿嘉骑上车,刚一拐出校门就遇见打劫。 宝蓝色山地车斜着过来,把他前轱辘别了。俩人车把都别一块儿了,一路就撞南墙去了。 “干吗啊你?”瞿嘉刹住车。 “等你么。”周遥笑道。他也讲义气的,散学后特意等了一个小时,就在校门口书店里,坐在马扎上看书,一抬头就能看见瞿嘉出来。 “劫我,胆儿挺肥啊?”瞿嘉道。 “大爷我劫色。”周遥眼底有亮光。 “跟潘飞聊什么呢刚才,勾肩搭背那么亲热?”周遥一把捏了瞿嘉的下巴,酸溜溜地低声追问。 “聊你。”瞿嘉说,“聊我周末去他家吃烧烤,不带你。” “你敢。”周遥笑着就凑上去,一闻就一股子沙土味儿,“你脸上全是土,沙子,你头发上都是!!” 废话么,瞿嘉低头狂掸自己头发,每一根头发都渍着沙子,脚下掸出一堆土。 呸呸吐了几口,瞿嘉皱眉。 “都张不开嘴吧?嘴里也都是沙子。”周遥幸灾乐祸。 “哎我看看嘴里有没有……” “我尝尝……” 呸呸,周遥然后也往地上狂吐吐沫。 瞿嘉骂周遥小傻逼,你这么喜欢我你就尝吧! 带着一身沙子回去洗澡。尽管手里攥了一大把机床厂大澡堂的澡票,他俩就没有去厂里洗澡,当然,也没有去谁家里洗。 家里有家长盯着,多不方便。 芳姐的录像厅里,几个工人进进出出,打柜子,装器材,一股子浓烈的刷墙味儿蹿着鼻子。录像厅最近重新装修、改造,当街小店“放录像”这件事情,在京城里彻底地作古了。现在都流行去电影院看大银幕,谁还挤在小黑屋里看录像啊?芳姐这些年赚着不少钱,也准备追赶时代步伐,把这间房装修成一间网吧。 他俩就在后面的小屋里,闻着油漆味儿,那里修了一个简易的木板洗澡间。 周遥非要帮瞿嘉洗澡,瞿嘉躲了,皱眉:“你就别烦,我自己还不会洗澡了?” “我帮你搓搓……”知道小破屋不隔音,周遥这回学精了,用口型说悄悄话。 “不用,滚蛋,甭占老子便宜。”瞿嘉也用口型说。 俩人对视,心都被对方挠痒了,心知肚明。 周遥抱着人揉了揉。瞿嘉说别蹭了,蹭你也一身沙子。 “就弄一身沙子,”周遥哼哼着说,“我也要一起洗。” 撒娇遥,黏糊遥。 私底下立刻原形毕露,屡试不爽的这一招儿又来了。 周遥纠纠缠缠地最后把瞿嘉衣服脱了,上衣裤子都扒了就剩内裤,靠在墙边抱了好一会儿。缠到瞿嘉火大了推开他,皱眉:“不玩儿了,你别闹……” 周遥耍赖:“我要看三棱柱!给我看。” 结果“三棱柱”还没看到,那个“等边三角形”好像悄悄现出原形儿了,囧得周遥立刻低头拽衣服想要捂住,脸又红了,瞿嘉大笑着推开这个神经病。 周遥那时特别迷恋瞿嘉身上的味道,那种烧他魂儿、吸他小命的感觉。瞿嘉身材也并没多么健壮,但手感结实、硬朗、帅气。身上有微微的汗味,和青春的味道,从每一道肌肉线条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也不打扮,没有任何修饰。 瞿嘉就光着上身靠在墙边望着他,很安静的,只在眼神里藏着汹涌的浪,细长的双眼里也燃了一层浅红色的火光。 就永远是那个让周遥想碰、又不敢碰、舍不得碰,勾得他心不能跳喘不上气的那副样子…… 瞿嘉还是自己进去洗了,还特意把门插上,就不让周遥偷看搞事。 洗了挺久,在里面搞没搞事,就没人知道了。 那木板洗澡间更不隔音,热水“哗哗”流个不停,烫人的心。周遥在外面焦躁地喊了一声:“费多少热水?差不多赶紧出来了你!” “又不是你们家水,你管我呢?!”瞿嘉在里面说话,话音也有点儿燥热,听特别清楚。 “搓干净没有?后背都搓不到吧?我帮你啊。”周遥在门板后面问。 第81节 “后背没沙子,沙子都在前边儿,我自己会搓。”瞿嘉回他一句。 就这句话,让周遥差点冲出去跑两圈儿再回来…… 瞿嘉后来出来的时候才逗,也是蠢哭了。跑人家芳姐这儿偷偷摸摸洗澡,肯定没带换洗衣物,难道穿芳姐的内衣么? 内裤里边都兜着沙子,还怎么穿?他在洗澡间里先把小裤衩给洗了,然后发觉自己只能光着走出去。 “遥,你那什么,球裤有么?给我穿一下。”瞿嘉贴着门喊。 “没有!”周遥喊。 “你不是每天都带球裤吗?”瞿嘉问。 “我今天没带着,我就直接穿身上呢,我现在穿的就是球裤!”周遥喊。 “那你把你裤衩脱了给我。”瞿嘉说。 “那我穿什么?”周遥莫名,“你裤衩呢?” “你不是还有一层球裤么!”瞿嘉暴躁了,觉着遥遥有时候特别罗嗦。 周遥一笑:“别穿了,你出来。没人进来看你,也就是我喜欢看。” 过了一分钟,木板门“嘭”一声撞开了,瞿嘉板着脸出来了。 直接穿了湿裤衩,再拿大毛巾一围,糗就糗吧。周遥就乐了,手里拿了一把大号的蒲扇,追着瞿嘉不停扇风:“我帮你扇扇,这样衣服干得比较快!” 瞿嘉气得用口型甩了一句:你真贱。 周遥也不在意,偶尔像个爷们儿,很正经地表白一句:“贱也就是对你,对别人我不这样,我对别人没兴趣。” 瞿嘉一贯的口是心非:“赶紧去对别人发生兴趣,甭老黏着我,烦。” “别人闻着都不对。”周遥搂了人,用鼻尖蹭瞿嘉颈窝,“哎,学校里大家都用这个香皂。同样一块香皂,舒肤佳,它用你身上,是这个味儿,用别人身上,它就全不是这味儿了。” 瞿嘉心都软一塌糊涂了,转过脸跟周遥蹭了鼻子,轻轻地亲周遥的脸:“我什么味儿啊?” “就,舒服嘉的味儿,哈哈哈……”周遥大笑,“舒服的嘉,嘉嘉,舒服嘉……” 周遥觉着瞿嘉头发还是没洗干净,头皮上,鬓角上,全忒么是沙子,于是按着瞿嘉的头,撅在洗脸池子里,又洗了一遍,搓了好多洗发水。 瞿嘉弯腰站在洗手池前,泡沫沿着脖子流。 大毛巾掉地上了,暴露半干半湿的裤衩。 浅蓝色的,贴着肉,一道诱人弧线。大腿小腿都长,脚踝都特别好看。 周遥瞅了一眼,就没法儿再看第二眼了,好像裹着一条湿内裤的人是他。他在瞿嘉脑袋上揉面团似的乱揉,其实想揉自己,也是快疯了。 他就垂着眼皮盯着,一下也没敢乱碰。他不敢真的动瞿嘉那地方,关键时刻可怂了。 知道对方一定暴跳发火,不敢惹毛,多看两眼肉色就觉着占大便宜了…… 校际运动会那天,周遥又大出风头。 他们班男生,统共就那么几个能上大操场练练的,周遥一共报了三项。他不想报都不成,全班喽啰不会放过他这个大吉祥物的。 400米,3000米,还有4x100米接力。可惜运动会就不比足球啊,花式颠球、自由盘带、定位球,他还能再报这三项! 周班长把肩上的大旗杆子丢在观众席上,颠三倒四地喘气,扒开白色制服领口的两粒纽扣:“哎呦我去,胳膊废啦……” 算上仪仗队绕场举旗的任务,他参加四项。没办法,个子高,长得好看,又是男生班干部,推不开的任务,他不举旗子谁举啊? “3000米最先跑吧,周遥你加油啊!你牛啊!”同学们纷纷给他打气。 “啊——”周遥趴在观众席上抖胳膊。 “你跑这个小菜,你不是天天都在操场上跑3000米么!”同学都说。 “我天天跑,是因为我在队里跑得最差!”周遥惨笑。回头一瞄,发现跑道旁边已经站了一排热身的,都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后面飘着号码牌。好几个就是他们足球队的,竟然还有田径队的长跑健将……今儿死定了。 瞿嘉沿着狭窄的过道侧身挤着过来,顺手摸周遥后腰一下,绷不住也笑:“甭他妈跑了,你,放弃吧。” 周遥抬眼,瞿嘉实话实说:“我看你们队里那几个最能跑的,都在。” 周遥一脸绝望:“我是不是彻底没戏了?” 瞿嘉瞅着他:“你还是保你的400米吧,那个可能更有戏。” 周遥胸中爆出一股王霸之气,从座位上跃起:“400米都在下午呢,不、妨、碍!上午老子就磕这个3000了!” 周遥穿一身红色背心短裤,在跑道上特显眼,他其实一开始就是落后的。 跑他前面十米的任琼回了两次头,给他打眼色,遥儿,跟上,一起。 他们足球队几个死党,很讲义气,不用商量直接默契地形成一个小方阵,长跑就是别掉队,一个都不能少。 任琼跟他小声说,摆臂啊遥儿。周遥胳膊都灌铅似的,跑了大概三圈以后开始抬不起来,老子刚才双手高举抡大旗子来着你们都抡了吗! 田径队也有一个方阵,那个恐怖的方阵一路前冲,很早竟然就开始加速,眼瞅着甩开其他业余菜鸟,根本就追不上。他们跑第四圈路过裁判身边,裁判看着表,很同情地提醒了一句:“田径队单算成绩,他们跑着玩儿的不跟你们一起排名。你们倒是跑啊!争名次啊!!” 啊,还真能争名次? 从第四圈开始,跑道上所有人都发力了。观众席上站起来开始喊,瞿嘉也站起来。但是站太高了不够看,瞿嘉一身不吭就脱离了本班队伍,拱开周围人挤下看台,大吼了一句,“周遥加油!!” 他现在就敢当着后面很多人,喊出来。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喊遥遥的名字? 方阵随即拉开,一下子沿跑道内圈冲散了,兄弟义气这时候也不够看了,谁管谁啊,撒丫子开始冲啊。他们球队里,踢边锋的任琼长距离是贼能跑的,个子还没周遥高,风骚小白脸儿一个,身材单薄小腿细长,但长跑这种项目没道理讲,就凭肺活量和天赋。 周遥脸逐渐憋得通红。 他后面还有一个,死活不能让最后一个超他,不能掉最后一名啊太丢脸了。 瞿嘉锅着腰蹲在观众席台阶的前方,等很久才能等到遥遥跑到这个位置,大喊:“抬腿,抬大腿!……摆臂!别降速,冲,冲!!” 周遥眼神瞟向瞿嘉,看了一眼,没有力气含情脉脉地瞟第二眼了,抬大腿转弯过去了。 裁判同时摇铃了,这就是最后一圈。 远远的,转到场地另一头,所有人疯狂地加速了,啦啦队也疯喊,人浪此起彼伏。瞿嘉眼神太好了,甚至看得出周遥每一次很艰难地抬腿、呼吸,全靠毅力。周遥就是有毅力,很要强的一个人。 周遥终于又转回到这一面看台,再次听到熟悉的喊声,而且这次换地方了? 瞿嘉就是一路跑过来“接”他,在混乱的跑道边上突然大喊:“你冲啊!超前边儿的,超过你前边那个,就超他,秒了他!!” 周遥都快吐出早饭了,还忒么超越,老子能超过谁啊? 超前边儿的?眼前全是雪片,前边是哪个班的他都看不清。 被瞿嘉蛮霸的一嗓子吼得,在人潮中穿透力还挺强,前边被吼的那个别的班运动员也听见了,当时就肩膀一抖,眼神飘忽扫了瞿嘉一眼。 被嘉爷一盯,直接就一激灵,谁这么吓人? 然后,周遥真的开始冲刺了,试图超越了。瞿嘉倘若不喊那一句,他也想不到,他是真没力了。 最后一百米,疯了。前面那位也紧张得魂飞魄散,脸色和胳膊腿一起僵,被周遥追得都不会跑步了,或者说,被刚才瞿嘉那嗓子震成了半身不遂。周遥憋足力气狂冲,向着近视眼视野里那一道模糊的终点。跑道外的瞿嘉也被他甩在身后,他冲过去时前扑,把自己掷过终点线…… 周遥在地上躺了好久。 终点线附近躺了一片。 校医过来,扒拉他两下,这位运动员行不行啊?周遥汗如雨下,摆手:“没事儿,就,多喘一会儿,气,气没了。” 他鼻尖和人中上都是汗,双眼失神,笑容呆滞。眼前是一片蓝天白云,以及瞿嘉的脸。 “牛逼。”瞿嘉夸他一句,“超了啊。” “卧槽……你吼我,超的,我不敢,不敢不超。”周遥狂喘。 “你第四,真牛逼。”瞿嘉又说。 任琼从旁边爬起来了,过来揉揉周遥的头:“遥儿,棒棒的。” “你第几?”周遥问。 “老子第一!”任琼满脸水光,笑容风流倜傥,手里都被他们班女生献花了。 第四已经是出乎周遥意料的成绩,他总之没垫底。田径队的牲口们不记排名,给了他机会。其实还在于,有勇气站在3000米跑道上玩儿命发疯的,全年级也没几个男生参加。很多人都只报名高中体测的达标项目1500米,3000米都不敢跑的。 “气都没了?”瞿嘉低声嘲笑他。 “比接吻还累,窒息了呢。”周遥小声撒个娇,还笑得出来。 瞿嘉很想让周遥再窒息一回,狠狠地忍住了。操场上太阳很毒,他顺手捡了一页什么烂纸,挡在周遥上方一尺,遮个阳,然后发现拿了一张1208号。 “你号码牌都飞了。”瞿嘉皱眉。 “你多少号来着?”周遥眨眼。 “不是你给我分的号么?”瞿嘉一哼,“1209。” 周遥咧嘴一笑,俩人就是要连号码牌都要挨着。 他特别累,但心情比头顶的阳光更暖。他确实没有那么牛逼全能,并非随时随地不努力就能闪闪发光。他也有这样那样的弱项短板,瞿嘉在3000米的这条路上,就一直陪着他,尽管这家伙平时真是懒得不可救药迈不开腿。 瞿嘉当然也报项目了,现在跟小学运动会上瞎玩儿的时代不一样,班委要有责任感,有担当,躲不开啊。 下午,在操场另一头,田赛的场地上,嘉爷准备要跳高了。 周遥在观众席椅子里挺尸,足足挺了一个多小时,比接吻还累的这口气终于喘回来,从上午歇到中午。好多同学过来摸他头,说周遥你可以啊,弱项都能跑个年级第四,下午等你传说中的超级强项400米! 瞿嘉挪了个姿势,动了动脖子:“有点儿落枕了。” “昨晚没睡好啊?”周遥躺着,迷瞪眼儿问。 “刚落的。”瞿嘉说。 周遥才看出来,瞿嘉好像刚才一个多小时,一直歪着坐他身边,特意把肩膀侧过来。就这个姿势,勉强帮他挡个太阳。 周遥一骨碌坐起,手贴在瞿嘉后肩膀落枕的地方,就按着,贴着,用手心儿小暖炉发个功。不方便说体己话或者抚摸,只能用眼神“突突突”又发射了一串爱的小箭,全部射中。 “中午吃什么?”瞿嘉问他,“下午还要跑,别吃太腻,我出去买。” 俩人默契,拿眼神一对,走,出校门约会吃饭去,才不吃食堂油花花的难吃的盒饭。 这天又是星期六,本来就放假,全天搞起运动会。初中部和高中部六个年级,各项比赛穿插着来,所以时间拖得很长,比赛时刻表是从早上排到傍晚。 他俩悄悄遛出校门,往外走,不成想就这天再次碰见熟人。 有人也正往学校大门这边来,而且,好像……真的是来学校送奖状的。 第59章 偶遇 第82节 瞿嘉又带周遥去学校小街路口的那家小饭铺, 就是他们学生平时当街吃早饭的地方。到了中午, 早饭桌就撤回去, 改卖午饭。 桌上菜单,就是一页纸外面镶上塑料套子, 上面能刮出一层油腻,还是牛油。 俩人都不想沾手,不摸菜单, 直接看墙上小黑板。 这种苍蝇小馆, 便宜, 而且口味特地道。开店的就是京城老土著,以前在部委机关食堂做了好些年、后来退休下来的一位大爷,回民, 专营清真小吃,可好吃了。 “吃什么?”瞿嘉看周遥,“吃点儿干的,垫胃, 不然也饿。” “饿, 又怕吃多想吐。”周遥揉了揉胃,还是有点儿翻江倒海,往上犯酸。 “别吃油或者上火的,那个羊蝎子羊蹄子好吃也别吃, 啤酒也不能喝了。”瞿嘉说,“牛肉烧饼吧?瘦肉,顶饱。” “那你呢?”周遥说。 “老子不吃了。”瞿嘉一摆头, “一斤牛肉烧饼下去,再喝水,一下子多出三斤体重,我就跳不动了。” 瞿嘉现在废话越来越多,特好。周遥眯着眼笑:“饭都不吃了,这么拼啊?咱们年级多少女生等着看你跳高呢,看台上啦啦队留着不走的,都是等你下午那场的!” “别逗了,”瞿嘉也斜眯着眼,一笑,“‘全校’都等着看我跳高呢。” “靠……”周遥真的体会到胃里泛酸水的滋味儿,“浪起来了啊,你!” 窗口的食物诱人,瞿嘉还是买了不少。一盘酱牛肉烧饼,烧饼是千层芝麻酱的,外酥内软。还点了一盘爆肚,自己从窗口端上桌子。 “爆肚也好吃。”周遥说。 “会吃么你?”瞿嘉瞟他。 “有什么不会的?我知道,牛肚仁切成细丝儿,下汤锅汆十五秒,最多不能超过二十秒,出锅,不然就老了,然后蘸芝麻酱吃!“周遥津津乐道,“你们北京人好像就爱吃芝麻酱。” “嗯,对。”瞿嘉点头。 “你们吃什么都非要蘸芝麻酱。”周遥说,“黄瓜粉条拌芝麻酱,拌白菜心也芝麻酱,爆肚,麻酱凉面,糖火烧,芝麻盐儿麻酱烧饼……你们涮羊肉那个碟也是芝麻酱的!” 瞿嘉埋头开始狂搓一盘爆肚。 “哎,就光是我去你们家,你妈妈做的饼和菜,我都吃了多少瓶芝麻酱了?”周遥也开始捯爆肚丝,趁热吃,俩人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抢。 “还吃腻了?不爱吃啊?”瞿嘉甩了个眼神,“以后甭来吃我妈做的饭。” “没——腻,爱——吃。”周遥回以撒娇的眼神。 周围食客挺多的,附近的老街坊和学生来来往往,他俩就是看着对方的脸没忍住。真的忍不住。 周遥突然抄起桌上那页油渍花花的菜单用来挡脸,这时也不嫌满手牛油了。瞿嘉正好夹了一大条肚丝,蘸芝麻酱塞进嘴里,吃了一半留一半。 周遥迅速凑过去就咬。 叼了半块肚丝他以为他能潇洒地扯开。 一扯,没断。 再扯,操,这个不是必胜客的沙拉洋葱圈,这玩意儿忒耐嚼了,韧性十足,根本就咬不断。 啊啊—— 俩人脑袋都并一起了,被一条爆肚玩儿死了。扯不断还自带牛胃褶子的弹簧力,崩来崩去,崩了一脸芝麻酱牙花子。 瞿嘉忍无可忍扇开周遥的嘴,把那根肚丝吸走了自己吃掉,一抹脸。 刚才已经是在玩儿火了,这是在学校门口。心虚地四面环顾,怕熟人看见他俩。 学校里大家总之都知道,他俩是“发小”,关系“特铁”,校园里就公开地勾肩搭背。尚处于这样的年代,没有人会想到,他俩就“好”到这份儿上了。 都快吃完了,饭铺陆续还在上人,有人过到窗口买饭,声音爽朗而带男人的烟火气:“就这儿随便吃点,老爷子做的东西地道,老子吃他家的也吃了十几年了。” 他俩也才十几岁呢,谁吃这家饭铺吃了十几年?瞿嘉周遥一抬头,对方也抬眼,视线一对…… 王路军先就“呃”了一声,顺着瞿嘉逼人的眼神把脸扭过去了,靠。满鼻子的爆肚香味儿都堵不住这晦气。 跟小饭铺吃了小二十年的,就是王路军他爸么。王贵生带着儿子过来,正好中午饭点,两张嘴要吃饭。 周遥一愣,好学生赶紧热情地打招呼,负责公关。王师傅相当爽快,不跟他们客气,搬俩椅子就凑成一桌:“也来吃饭?这个店烧饼和爆肚地道吧?” 周遥点头:“嗯,特好吃。” 王贵生夸了一句:“你们俩小子很会吃。” 瞿嘉低头对付剩下的半盘爆肚,都凉了,但他埋头嚼不停嘴,这样就不用跟生人招呼客套。王贵生回头喊儿子:“你也过来,坐这儿一起吃,我去弄一盘爆肚。” 才不想过去呢,王路军端了一大碗面茶,吸溜芝麻酱,站在窗口边上,真不想过去坐瞿嘉旁边。碍眼,不对胃。 “傻帽儿么,这儿就你一个不会吃!”王贵生损他儿子,回过头来道,“没事儿,脾气比他老子还大,犯倔呢……” 王贵生瞅着瞿嘉这碟子里,又一乐:“瞿嘉你啊,你跟我们家路军儿一个口味,就盯着这一口麻酱吃。呵,他吃面茶都要双份麻酱!” 瞿嘉拿筷子头蘸着芝麻酱,是吃还是不吃啊,谁要跟你家的一个口味? 王贵生在窗口点菜,一看也是地道胡同串子,是一位懂行会吃的,跟店主大爷豪气地打招呼,还特意叮嘱:“那个爆肚,您就涮十秒,我要脆的,您别给我涮老了!” 然后端上桌,这蘸酱碟子都有讲究,王贵生还给周遥数着:“学生,我跟你说,这里边都要放什么。麻酱只是做个底子,韭菜花,红卤酱豆腐,再来点儿醋、炸虾油、蒜汁儿,最后点上葱和香菜,这才是一碟好料!你没放够料!” 这就真的地道了,周遥都馋了,伸筷子吃了王路军他爸调的爆肚酱汁:“嗯,叔叔您调的好吃,这个味儿冲。” 王贵生又说:“爆肚的部位,你要点那个‘蘑菇头’、‘散丹’,这才是爆肚的精华。” 瞿嘉:“……” 周遥俩眼发光:“是啊,我俩都不会点,我尝您点的这个部位更好吃,真是脆的。” 瞿嘉默不吭声瞪了周遥一眼。周遥快要把盘子吃了。 他没那么自来熟,跟谁都叨逼叨那么多废话。 这顿午饭又被抻长了,估摸着女生径赛已经开始,一会儿就到男生项目,周遥得回去赶场。 瞿嘉走出饭铺哼了一声:“吃多了吧?下午你还怎么跑?” 周遥揉了揉胃:“没长几斤,不就是个400米么,爷的强项!” 瞿嘉白了一眼:“谁让你吃那俩羊蹄子?” 周遥悄悄捏瞿嘉手腕:“唉!他爸点的么,好吃么,我就没忍住……” 谁爸啊?王路军他爸点的,王路军那小子横眉丧巴眼儿的都不吃,看来父子关系也就那样儿,都不给他爸面子,一桌上就看周遥吃得最欢!周遥说是脾气好,其实缺心眼儿,最没心没肺一个吃货。 瞿嘉说:“多吃俩蹄子你能多长出俩蹄子来跑么?” 周遥乐着点头:“你看着吧,四个蹄子肯定跑得快!” 王贵生竟然也跟着他们,往学校大门走,你们今天听说是开运动会?正好,我进去看看,也找你们老师。 “参加项目吧你,瞿嘉?”王贵生问。 “嗯。”瞿嘉答。 “你也跑步?”王贵生问。 “不跑。”瞿嘉闷着脸。 “他待会儿比跳高。”周遥帮忙答了,瞿嘉跟路军儿他爸说话简直太磕碜了。在外人面,周遥是公关负责打头炮的,瞿嘉负责拖后腿。 “你行,我年轻时候,厂里运动会,我也比跳高的!老子个儿也不矮么,至少能跳个一米六五吧。”王贵生叼着烟说,“看你小子能跳个多少。” “您甭去看,”瞿嘉忍不住皱眉,含糊着说,“您看着我我还怎么比啊?……” 哈哈,王贵生直接笑了,烟熏大嗓绝对能唱迪克牛仔:“你小时候谁不认识你,小子还忒么别别扭扭的,人长大了脾气也见大!看你怎么着,还怕人看你了?!” 这就是他们第四机床厂大院里来来往往的,这么些年最常见的,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老江湖。 平时穿个白色跨栏背心,下面裤腿卷着,黑色懒汉鞋,手里叼根烟,上工在车间里流汗,下了班喝酒打麻将侃大山,回到家跟媳妇吵吵架,闲没事儿再骂骂儿子。被“老三届”政治运动耽误了,没念过高中大学,没什么文化,性格糙,说话也糙,但人都是好人,麻溜儿爽快,老北京纯爷们儿……王路军他爸王贵生,就是典型的他们机床厂里“爸爸们”中的一员。 反正比当年的陈明剑典型多了。陈明剑才不属于机床厂大院,与这十里八街就格格不入,所以这人很快就变心了,跑掉了,跑得头也不回。 王路军可不跟他爸一路,见着朝阳一中大门就跟见着阎王殿似的,坚决不进去。“您自己去吧,我走了。”王路军扭头。 “一起进去啊?”王贵生拿烟一指。 王路军很倔,不去:“您自个儿给他俩开表彰大会去吧,我才不进这破学校呢。” “是,这是哪啊?你忒么也考不进来!”王贵生轻声骂了一句,然后脸色又缓,“回去吧你,甭给老子出去惹事儿,今儿晚上我买菜做饭哈,你记着回来吃。” 王路军瞪了瞿嘉一眼掉头就跑,不敢跟他爸说其实是怕进了一中挨打。毕竟往日结冤结仇比较多,他现在跟瞿嘉是和解了,互相只用翻白眼的方式隔空掐架,但保不齐碰见潘飞那些人,也想要打他啊。 周遥终于问:“叔叔您进我们学校干吗啊?” 王贵生一笑:“给你们俩送奖状!” 周遥:“啊——” 王贵生当真就从黑色尼龙包里抄出一张纸,一张奖状纸。周遥瞿嘉一看都“噗”出声来,来真的? 一张正儿八经的奖状,瞿嘉再瞄第二眼,那印刷样式,怎么这眼熟呢? 哪儿见过来着? 哪儿都见过。他们家就有好多呢,瞿连娣这么些年,从厂子里也拿不少奖状回来,什么“科室优秀职工”,什么“五一劳动表彰”,还有“三八红旗手”。家里小柜的玻璃板底下,压了好几张一模一样的奖状纸呢。 瞿嘉都笑出一声,翻了个眼皮,真逗。 王路军他爸估摸这就是一顺手,方便,从他们厂的后勤办还是工会的,拿了一张奖状,特意给他俩写出一份。 奖状上写的就是“瞿嘉”“周遥”的名字,表扬俩学生在校外做了好事儿。 周班长一脸欢喜,见到表彰就满脸放光,说“谢谢叔叔”。 “叔叔您不要交给我们班主任,您交给我们年级主任,她最喜欢看这个,交给她表扬我们俩……”周遥凑头跟老王同志讨论。 操,瞿嘉嘴里咕哝一句,绷不住想抽抽。这俩神经病的,都什么爱好啊? 这好像还是他跟周遥头一回,让名字在一张奖状上并列了。瞿嘉低头又摸了摸鼻梁,那谁他爸真忒么有意思了。 在他们班阵营里换过衣服,瞿嘉仍然耷拉个脸,眼神四处乱瞟,看有没有人围观他。 “行了你……”周遥伸手摁一下瞿嘉的脸,“还不高兴呢?人家他爸不就说要看你比赛么。” “不乐意。”瞿嘉突然一努嘴。 “不乐意你能怎么着?”周遥说。 “就不让看。”瞿嘉说。这话让周遥突然听出一丝撒娇求哄的味道。 “那让谁看?”俩人弯腰麻溜儿脱掉长裤,露出里面的运动短裤,周遥笑。 “就让你看,别人他妈的甭想看。”瞿嘉低声嘟囔。嘉爷就是不乐意。 第83节 周遥又乐不可支,被迫笑了好久。他然后就要去热身,要上跑道了。他抬头找周围熟人击掌,鼓劲儿,也跟瞿嘉击掌:“加油!!” 瞿嘉击完掌跟着走,借着去田赛场地热身的机会,直接就上场地了。 俩人都是运动背心和超短裤,露出一双大长腿,走过灰黑色的煤渣跑道,背后看台上爆出一片不太让人省心的欢呼和尖叫。 高一二班的两棵大帅草,挺多人等着看呢。尤其,瞿嘉同学这么难得的一脱啊。 脖子以下,他就全是腿。 瞿嘉沉默着低头走路,背对欢呼声,就没回头。有人忙不迭就回头找初中部迷妹们互动了,这是什么爱好啊,周遥还高举双手在头顶击掌,微笑而自信,煽动啦啦队给他助威。比赛还没比呢,好像他已经进了好几个任意球似的。 周遥参加这三项,其实很难,全校没第二个人这么报项目了,3000米、400米和100米接力他敢同场跑。这就相当于在奥运会上,卡尔·刘易斯、本·约翰逊和盖布雷西拉西耶三位大神三合一附体了。没人这么跑的。 所以,周遥仍然在不经意时突然地闪光,他的光芒就遮掩不住。 跑道上,潘飞也是一身短打扮,抬手一指周遥:“来吧,再次跟你丫单挑。” 周遥回以一个一阳指:“单挑!老子今天就秒你!” 潘飞一拍自己大腿:“你的小裤衩儿兜风,拖你成绩,看我这个,陆地鲨鱼皮。” 周遥嘲笑对方:“就你骚!” 潘飞就是特骚,穿了半截裤式样的紧身鲨鱼皮,专业的,前前后后都贴身绷紧,那弧度曲线,夸张地健美啊……周遥都忍不住瞟了那前前后后的好几眼,默默脑补如果瞿嘉能穿这个骚裤裤去跳高……算了吧,瞿嘉绝对不会穿成这前凸后翘得见人。 “哼,应该让潇潇来跑这个,让她看看你这风骚样儿。”周遥笑说。 “她早就看过了,她什么没看过啊?”潘飞一甩头。 “靠。”周遥说了一句,真……过分,又受到了严重刺激。 “我们潇潇可以,她待会儿还跑一个200米呢。”潘飞说。 “她很可以!”周遥笑。 瞿嘉在场地中间心不在焉地做热身,伸腰,压腿,一直盯着他的遥遥。 他们上跑道了,站在起跑线了。跑道上按道次错开位置,摆了好几个专业起跑器。周遥蹲下身去,姿势非常标准。 预备,周遥的臀部迅速往起一抬,肌肉发达的大腿紧磴着起跑器。 瞿嘉眼眶一热,紧张,整颗心随着发令枪那声响,跟着周遥的身影,一起蹿出去了…… 心都不会跳了,黏在周遥身上,也化作箭一样的影子。在全场狂呼和鼓乐声中,那一群热血激扬的少年,奔跑在黑色跑道上,跑道上腾起的烟尘都激荡着青春。 迅速就过了200米,冲向弯道,周遥面色憋红持续发力,没有减速,越跑越快的。错位出发的几人逐渐分出胜负趋势,领先的就从人丛中冒头了,就是周遥和潘飞俩人齐头并进,跑得特别快。 他们踢球的,敢跑这个很难的400米,平时在场上踢球,就是无数次加速跑、变速跑、转向跑以及长途奔袭,练出强大的心肺。 最后直道冲刺,瞿嘉都冲上去了,就站在跑道内沿上,大声吼周遥的名字。 红色短裤飘在跑道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脱离身体,撕裂的号码牌在风中嚎叫。周遥跟潘飞之间像牵着一根绳,紧摽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就是齐头并进疯狂地压向终点线。看台上迷妹们都疯了…… 那俩人冲出去好远,直接扑向啦啦队观众席,荡起一阵土和烟。周遥胸口剧烈起伏,一侧胸膛从小背心里爆出来,都露点了而不自知,回头瞪着大眼看向裁判——谁跑第一啊? 到底俩人谁领先冲线的,看台上都没看清,就像是并列么。 几个体育老师凑在一起琢磨几块秒表上面的记时。 过了两分钟,体育老师抬手宣布官方成绩,潘飞51秒33,第一;周遥51秒36,第二。 卧槽,0.03秒。 全场惊呼,然后爆叫,啊啊啊—— 瞿嘉被钉在场地边上,站着不动。周遥还在喘,双手叉腰,没反应过来,表情略僵。 潘飞高举双手击掌,然后汗湿着抱了周遥,表情挺得意的:“哥们儿牛逼,你也挺厉害的。” 俩人成绩都不错,都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水准。 其实,多多少少有点儿失落。就差0.03秒,这在中学生比赛里什么概念? 就是兜风小短裤和那条紧身骚裤子的差距么!周遥都有点儿懊恼,早知这样,他下回一定穿紧身裤来,豁出去老子的色相了! 不远处,田赛场地上渐入佳境,他们球队中后卫刘春雨正在卖力地扔铁饼。田径队的牲口再次玩儿票不计名次,刘春雨就很有戏,这一掷扔出很远,扔到了第一。能跟大春春竞争的就是他们学校篮球队一个大前锋,总之都是铁塔式猛男。周遥他班的杨环环也很有勇气地报名铁饼了,重在掺合。 队友都在看台上给刘春雨加油,任琼在喊“大春春给我扔个八十米!宝贝儿你肯定第一!” 他们球队哥们儿都是校园精英,一出手就有,拿好几个第一名了,就他还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态,周遥却是有的。 潘飞明摆着就是报了输球的一箭之仇,就赢他这0.03秒。 周遥在瞿嘉面前“啊啊”地甩着胳膊转了个圈,简直想扑到某人怀里撒泼,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打滚儿。体育老师那个秒表到底准不准?凭什么啊,手指头一抖就给他掐慢了。就是这个秒表坑了他。 …… “加油,嘉你今天给我争气。”周遥跟瞿嘉擦肩而过,紧紧握一下掌。他们班拿了一堆第二第三了。 瞿嘉缓缓走向田赛场地,那边的老师吹哨子让运动员报道集合。 他下意识再次环顾四周,没发现王路军他爸跑过来围观他比赛,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有点儿忌讳,干吗来的这人? 王贵生那人干吗来的?其实,肯定不是就为给俩学生送个奖状。都多大了,高中生了,又不是小学生,谁还稀罕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 王贵生是他们绿化包工队的头儿,挑大梁的师傅,周末大老远地过来,找学校领导拉活儿。没活儿干,难道真的沿着东大桥大街蹲在树坑里,等着天上掉钱吗? 厂子里放他们出来,根本就不管他们了,十几人的小作坊,拉不着活儿欠债破产了你们也不可能再回车间,没你的岗位和工资条了,你就回家饿死吧。上有老母,下有儿子,自己岁数大了身体也不比年轻了,家里可能还有重症病人,能怎么着?工人家庭,家家都这样儿紧巴困难,家家都一堆债,谁家日子也没有活得更容易更滋润。 王贵生进校门就直奔管事儿的人,找朝阳一中的后勤部门领导,正好也都在,递烟,攀谈,熟络,想包校园外墙周边的绿化和养护。 说了好久,从这个管事的被打发到那个管事的,学校里转一圈儿了。后来,果然把给周遥瞿嘉写的奖状亮了出来,夸朝阳一中的学生“热情、地道”。 后勤办公室就在操场后边,挨着体育部,那小领导还真就认识周遥,都特熟的,就看上这张奖状了:“你认识足球队的周遥?那孩子是挺不错,据说学习还特好。” “是吧?”王贵生笑道,“是特好,热心,对我们工人也仗义,现在这样懂事男孩儿可真不多。我家里也养一臭小子,也一边儿大,忒么的差远了!” 小领导再打量,点头:“王师傅我瞅您挺能干的,机床厂么都是老熟人。成,下周末带你们的人过来吧,学校正好夏天要重做那些树和草的……我回头打个报告,应该没问题,都重做吧,你们下周过来吧。” “成,成,那真谢谢您了。”王贵生点头,“我们全都是厂里老人儿,干活儿都麻利儿,到时带齐了人和家伙事儿来,几天就给您完工。” 一个四十多岁爷们儿,国企大厂干了大半辈子,一夜之间铁饭碗没了,混在街面上找临时工,能拉下这张带褶子的老脸,不容易的。很多人就是拉不下这张脸,憋了一口闷气就下岗了,就在家里蹲着骂社会骂娘。 天顶是艳阳,王贵生撩起汗衫,擦掉满头热汗,缓缓走到操场旁边。 前边还就是跳高场地,瞿嘉按号码排位顺序站在运动员队伍里,一抬头,望见这位老王同志。 还真来看他比赛?! …… 从小到大,就没有家长来校观摩过他参加运动会或者任何集体活动。 今天运动会也对家长开放,反正瞿连娣就没来。瞿连娣是知道儿子别扭嫌烦,嫌她多话,所以不来找这个别扭。除非老师点名请她喝茶,平时才不来学校露面呢。 当然,这王贵生也不是瞿嘉家长,跟他就没一毛钱关系。 他亲爸这些年,都没来看过他一眼。 …… 第60章 嘉奖 跳高比赛拖得很长, 远不如短跑一枪来得痛快。全年级二十几个男生报名, 挨排儿跳。 所以瞿嘉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场地上晒太阳, 敞开两条大长腿,发着呆, 心里琢磨这帮人怎么还没跳完?跳完赶紧收摊儿吧。 周围全是大长腿,贴着号码牌的人坐了一地。 大下午的太阳特毒,瞿嘉脑门儿肩膀好像又黑一层, 晒成他家炉子边缘的黑碳色, 带着几分煤球的金属光泽。阳光十分刺眼, 都看不清,他眯起眼睛。 不远处那位喊了他一声:“哎!” 瞿嘉眯眼瞅着王贵生。 王贵生从黑色尼龙包里掏出一个遮阳帽,给瞿嘉一扬手。 瞿嘉皱眉, 立刻就想摇头“老子才不用你的”,那位别人家的老子就抻开马步,直接来了个抛飞盘的姿势,隔着二十多米, 把遮阳帽“嗖”得就甩过来了! 甩得还挺准, 瞄着瞿嘉的头嗖嗖地飞来,他赶紧往后一仰伸胳膊接住,默默地收走,四面的人都看他们呢…… 王贵生咧嘴一乐, 行吧? 瞿嘉一声不吭把帽子戴头上了,一双眼挡在阴凉下,领了这份好意, 也不能太不懂事儿了再给“嗖”回去吧。 很旧的遮阳帽,头顶那块布都没有,就是个帽檐,晒着他的头皮,但是周围好多人连这个帽檐都没有呢。瞿嘉埋头搓他的大腿小腿肚,背后有人还在八卦他:“哎那个二班的,据说厉害,能跳一米七五。” “一米七七,前天看他在操场练了,好像过了。” “他能过一米七七的杆?扯淡,不可能的他过不去!” “……” 人多,筛得也快,从一米四就稀里哗啦筛下去一批,一米四五再下去一批。很多人就是拿两条腿生往上迈,撑死了蹿过一米五就歇菜了,平地蹦高还能飞啊? 能飞的几个,从一米五五的高度开始见真章了。 瞿嘉从地上麻溜儿跃起,双脚轻轻弹跳两下,身体就是很轻的,缓步走向起跑点。 终于等到了。 他这一起,不远处他们班看台方阵,甚至其他好几个班的看台,许多人都站起来。卧槽了,就是初中部高中部一群迷妹,好像从校园各个角落呼啦一下全冒出来,聚齐了,都一脸激动兴奋。这回可以数一数,瞿嘉同学在朝阳一中混了快四年,也是一根老油条了,平日里蔫儿不唧到底攒了多少人气。 瞿嘉走路习惯性低头,很安静,即便在比赛场上,他也是静的。懒习惯了的人,都懒得乱扭嘚瑟,赶紧跳完完了么,好烦啊。 起跑点,转身,瞄一眼杆子高度,给裁判举一下手。瞿嘉在全场还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嗷嗷乱叫瞎起哄的时候,已经出去了。 安静地助跑,起跳,跃过横杆,没什么声音,就刷过去了。 “你帅的。”本班方阵里,站最前排的周遥低声爆出一句。 这个高度太轻松了,瞿嘉连遮阳帽都懒得摘。他戴着帽子就飞过去了,后滚翻时顺势拾起帽子,待到从垫子上站起,帽子已经端正地戴在头上,遮住一双细长的眼。 底下很多人在说:“跟横杆之间看起来好像还有一尺,富余着呢。” 周遥站在最靠前的台阶上,一本正经地戴上他的数学课近视眼镜,作为迷弟,恨不能用眼睛录一段像。 他听着背后的欢呼叫好,回头往左边瞭望,又往右边瞭望,左右两边好像都是嘉爷的啦啦队,明明不是他们班的,在这项目上都成了“自己人”,心里顿时特美。有人欣赏瞿嘉,他一向都特乐意特高兴,一点儿不小气,不想藏着掖着。 他觉着大伙儿都很有眼光,而他是那个最有眼光的。他十岁就盯上了。这么帅的嘉是他的人。 第84节 隔壁一班方阵里,班花夏蓝也在,周遥一侧头就能瞅见夏蓝。 夏蓝站得笔直,也戴一副眼镜,专心致志地看跳高赛场上的某个人,目光追随蓝色小短裤的背影。夏蓝这样女孩儿,没叶晓白那么矜持高冷,还比黄潇潇有几分成熟性感,身边永远不乏爱慕,追的人可多了,走在校园里身边总有男生。只是在女孩儿心里,可能也保留了一块青春萌芽的土地,默默地施肥浇水,是一直留给自己那段年华里最心动的男孩儿。 一米五七瞿嘉就放过了没跳,刚才是热身,这次直接飞一米六了。 周遥在看台上一抹脸,笑,想起自己是怎么让瞿嘉当上体育委员的。一米六他挣扎了第九次才过,瞿嘉又是一次过杆,倍儿轻松的。 瞿嘉穿得也是兜风小短裤。 那裤子贼短,总好像连最窄的臀部都遮不住,过杆一瞬间,全部随风飘起来…… 这几天场下临阵磨枪,周遥就黏着瞿嘉非要看,每天傍晚他先跑两个400米,然后陪瞿嘉练跳高。 “看什么啊?甭看我。”瞿嘉就说。 “就想看么~~”周遥笑着起腻歪。 “你是看我跳高么?”瞿嘉揶揄他。 “看你跳起来时屁股帘儿一掀,露出肉肉来。”周遥来了一句,一脸花痴,“平时看不着,平时你不给我看么。” 然后他就故意坐到横杆旁边,大垫子上:“你先别跳,待我先找好角度!……我还得低下头,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行了你开始跳吧!” 瞿嘉叉腰瞅着他,气得笑了:“烦不烦,你?” 周遥又拦住:“你等会儿,我位斗里有照相机,我去拿照相机,拍一下!” 瞿嘉凶他:“滚了!” 一次一次过杆,场地上背号码牌的各班帅草已经越来越少,稀稀拉拉的。被淘汰的一把扯掉号码,垂着头走下场地,但都滞留没走,全部坐在外围,就是要看谁能过最高的杆。 场地上就剩四个人了。 二班啦啦队欢呼:“咱班瞿嘉至少前四了!” 周遥回头就喊一句:“别逗了,瞿嘉就奔着前四吗?!” 有人问:“瞿嘉有多高?” 没有别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周遥想也不用想:“他181。” 看台上都在喊了:“今天瞿嘉能不能过一米八一的杆啊!” 周遥身高是181.5,这个小数点数字也只有瞿嘉知道。他也才十六岁,对外号称183厘米,其实没有,耐克气垫鞋的鞋跟比别人的高,价钱贵就贵在那个总是作弊的鞋跟儿了。 横杆升至一米七四,已经很紧张了,接近业余学生的极限。排瞿嘉前面那位隔壁班的,在起跳线徘徊了好几个回合,越遛达气氛就越不对。果然,那两条大腿发紧,臀部发沉,横杆掉落…… 叹息声中气氛陡然紧张,全场都在盯下一个,二班的1209号。 瞿嘉这时终于摘掉帽子,一头刺短的黑发,自我感觉也快要晒成一摊沥青了。头皮因为炎热和紧张,急速升温发烫。 盯着横杆,盯了几秒,然后叉腰原地转了一圈。这也是瞿嘉今天第一次默默地转圈,谁比赛不紧张? 他慢慢地启动,助跑,突然加速,兜风小短裤往空中飘起,啊,看台上惊呼,好像贴着杆很近了!……又是轻轻“唰”的一声,瞿嘉从垫子上翻起时都暴露一脸余悸,横杆拨动了一下,没掉下来。 周遥一手按在胸前,松一口气。瞿嘉一次过杆,前面那人就没过,这就已经确保前三名。 场边土地上还坐着一位,瞿嘉低头整理小短裤时瞄见了,那位老王同志就没有走,也是个皮糙肉厚又脸大的,竟然从他们体育老师那里借了小马扎,乐呵呵坐在树阴凉底下,还在看他呢。 王贵生跟他比了个大拇指,不错,你跳得可以啊。 王贵生还伸手比划了两寸距离,手掌往高一拔,示意给他:你小子厉害的,过一米七四了,比老子当年在厂工会参加比赛,还多跳了两公分呐,你牛啊。 这个手势瞿嘉竟然鬼使神差地看懂了,呵呵。 年级的跳高前三名,站在同一块场地上,准备厮杀一决最终胜负了。 三位都是极瘦的麻杆,大腿小腿恨不得一边细,丁点赘肉都没有,就这样的身条儿才能飞。瞿嘉总是损周遥踢球练出了“鸡大腿”,周遥现在也看出来了,自己这英俊潇洒前凸后翘的健美体型,各个部位都带圆润的弧线,确实过不去。他无论是仰着飞、侧着飞还是趴着飞,浑身上下好像哪哪都是凸起,都会撞杆;直接用两条腿迈,他也会撞到蛋啊。 一米七八,那三位仍然都一次过杆,竟然分不出胜负。 …… 一米八零,全场都在鼓掌,造人浪,太忒么刺激了。周遥不停往后面挥手,孩儿们别喊了,别喊,咱班瞿嘉跳的时候都噤声,别影响他! …… 太阳沿着天顶的轨道缓缓下坠,西晒刺眼,场地横杆摆的这个方向不太好,瞿嘉眯起双眼。 特别晃眼,他等人浪过去,等心静下来。 然后伸手揉揉后脖颈子,左右动了动头。他脖子好像真的落枕了,疼,现在去找一块麝香壮骨膏贴上也来不及了。 咬牙准备起跳,这个高度他就没有试跳过,横杆位置根本就是齐着他的头发了。过就是过,不过就拉倒走人呗老子怕谁啊?预备—— 就这时候,出了个无聊的插曲,场上钻进“粉丝”了。 瞿嘉极其专注因此猝不及防,周遥在场外都没注意,那俩好像初中哪个年级女生,突然横穿了跑道,见缝插针遛进场地,直接遛到瞿嘉身后。瞿嘉尚未启动,身后“咔嚓”一声! 他莫名地回头,以为是周遥呢,结果又是“咔嚓”一声。 两位小女生举了一个相机,距离相当近了,对着他来了个正面小背心小短裤的大特写,然后捂嘴笑。 瞿嘉愣住,迅速调头走开。 他面无表情低头整理短裤,不知有没有走光……实在太短了很羞耻的。 周遥也愣住,他脖子上就挂着相机,特意带的,都只敢远远地偷拍远景,不敢凑近怕瞿嘉分心。 “好讨厌啊,她们太过分了吧?”二班看台上都爆炸了,“有这么拍的吗,人家还怎么比赛?!” “这帮女生,这是看比赛还是看人么……”男生那时都在哄笑。 “本来就是看人么,他又不是专业的,又不是校队的。咱们校队纪录是两米,瞿嘉才跳多少?”看台上泛起一片酸水。 裁判瞪着眼把那俩女生呵斥走了。都是一时冲动,幼稚行为,却真是闹心…… 瞿嘉在夕阳下缓了几分钟,才重新回来,起跳步伐果然就有两分犹豫和晃动,在周遥转身皱眉狂咬手指的动作中,这一跳还就没过。 唉…… 后面的那位,一跳就过了。 再后面的那位,也没有过。 胜负形势已经差不多了,瞿嘉这是也被逼到最后一跳,再不过他就下去了,也就是第三名。一米八零对他而言,太困难,平时又不穿作弊增高鞋,他本来也就这么高啊! 这根横杆在一米八零的高度,拦住了两个人。瞿嘉回头往看台上找周遥,瞟了一眼,想喊听不见,求抱抱又离太远。这个高度他确实跳不过去,又万分地不甘心。 就这时,场地又进来人了,今天也是邪门了猫三狗四的乱蹿。 这回进来的不是迷妹,这回这位是迷爹。王贵生锅着腰一路就跑过来,招呼都没打,直接从裁判身后器材堆里,快速一翻,翻了另一根就是一模一样的横杆,当时就跟裁判说:“你们啊那根横杆不对,不好使,咱给换一根!” 裁判这皱眉:“欸?欸你谁啊?!” “我就是学生家长怎么啦?”王贵生还挺霸道,“那根杆眼瞅着就老是晃悠,老掉么!你帮他换一根就对了么……这死心眼子的!” 王贵生说完转身就跑,也老江湖了,给瞿嘉打个眼色:你先喘口气儿,歇几分钟,你就一定要求换一根杆。 瞿嘉:“……” 瞿嘉怔愣片刻,对裁判说:“我要换一根杆,就换他刚才拿过的那根。” 太阳挨近校园四周郁葱的树稍,阳光变成热烈的橘红色。这缕橘色光芒打在瞿嘉侧脸上,给他镶了一道带有幻觉的金边。 他重新举手,再次助跑,咬了嘴角纵身起跳,腹肌完全伸展开来,腰部弯成拱桥的样子,啊! 全场惊呼,啊—— 他自己都知道又蹭了。那横杆就是活的,在他身下一滚,完蛋。 他后滚翻跪起来,要被处刑似的瞪着头顶上那根杆子。 短裤兜着风好像还轻剐了一下,不知有没有露腚。杆子戏耍他似的颠了两下,静静地停在上边。 卧槽,没掉。 他过了。 一米八零过了俩,一米八一决胜负。周遥站在场地最边上,已经组团跟老王同志并肩站成一路了,激动得。俩人一高一糙的双声部,大嗓门不要脸地狂喊“瞿嘉加油,过!就你一人儿能过!!” 瞿嘉一回头,瞅见那俩发神经病的,简直一对活宝,突然就笑了。 那瞬间,笑容不是挤出来的,是流出来的,也是内心真实情绪。今天牛逼大了,牛逼得要上天了,老子竟然一米八都能蒙过去,还有什么不敢过的?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肯定过。 瞿嘉绕垫子转了一圈,面对看台上的山呼海啸。全场都很疯狂,没人要看接下来的径赛了。跑道上裁判都不给跑步的发令,都在扭头看这个跳高对决。瞿嘉突然就高举了双手,击掌,面对看台上无数视线和举起的相机,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不是有人想拍照么?我帅,你们尽情拍我。 夕阳最美好的一缕橘红,被周遥用相机抓拍下来。 在那个镜头里,瞿嘉就是浑身都镀了一层金,小短裤在横杆上飘飘欲仙,一个漂亮的背跃式,两条大长腿挂在空中。背景里红日挂在梢头,晚霞烧起一团焰火,烧亮了天边…… 帅毙了。 看台上“嗷”一声,全场疯狂,那一瞬间都是嘉爷的粉丝。 比赛形势赫然就逆转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瞿嘉还能绝地反击。就是那一刻,幸运之神降临到瞿嘉的小短裤、周遥的镜头以及隔壁老王同志帮他们挑的那根横杆上了。瞿嘉一次过杆,飞身跃过一米八一,他的竞争对手这一把就没能过去…… 瞿嘉用双手捂住表情,往场边走去,迎着闪光灯镜头,绕圈儿躲开许多同学冲过来试图扑翻他的身影……很多人追着他要“叠”他呢。 他径直跑到周遥面前,胸膛带着起伏:“班长,给我拍张照,拍好看点儿!” 周遥赶紧举起相机,毫不犹豫,各个角度,每个他喜欢的地方都不能落下。 王贵生在旁边忍不住指点:“学生,你看你这取景角度,也别太近了。太近你拍不清楚,拍得都是局部。” 周遥心想,叔叔我就想拍“局部”。 您别插嘴,您让我多拍点儿平常大近视眼看不清楚的“局部”…… 王贵生抢过相机,扎起一个豪放的马步,一挥手:“周遥你过去,你也过去,你俩站一起,我给你们拍。” 瞿嘉没有拒绝,搂过周遥,俩人勾着肩膀,站在夕阳这一团明亮的焰火之下。 镜头里,瞿嘉戴了那个连顶儿都没有的破遮阳帽,对王贵生说了一声真心的,“谢谢叔”。 第61章 殷勤 第85节 跳高场地这边终于结束, 跑道上的裁判举发令枪了。 校运动会当天傍晚的最高潮, 是高年级的男子百米大战。周末都那么晚了, 大部分学生都在看台上熬着没走,很多人都在喊:都别走, 待会儿高二的跑男子100米,铮哥说今天要破纪录! 周遥帮瞿嘉撕开火腿肠和小浣熊干脆面的包装,瞿嘉吃得满嘴掉渣, 一个跳高拖拖拉拉比了俩多小时, 饿昏他了。 周遥抬手一指:“卧槽来了来了, 唐铮!” 瞿嘉吃掉一包干脆面,又拿一包给周遥:“你帮我打开。” 你自己不会撕包装啊?周遥还是帮忙撕了,又举了一根火腿肠, 恨不得给递到嘴边。 瞿嘉就着周遥的手,咬那根在风中乱颤的火腿肠,再把干脆面渣儿都倒进嘴里吃光,往周遥这边靠了靠:“你又不是没看过唐铮跑步, 还没看腻歪啊?” 周遥挥拳大喊了一句:“铮哥太牛了, 看他跑步我就不腻,总能激励我前进!” 瞿嘉狠瞟着周遥,酸了一句:“不腻啊?呵,看吧。” 周遥回瞟一眼, 都能看出瞿嘉今晚心情好得,从鼻子里往外冒粉泡儿了。 那眼神都好像在挠他痒肉,在说“遥遥我帅吗”“遥遥你喂我吃”“遥遥你夸夸我呗”“遥遥你只能看我”…… 瞿嘉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儿了。 真的变了很多。他真心喜欢这样儿的瞿嘉。 唐铮站在起跑线上, 腾身跳了几下。个子本来就高,大腿健壮,跃起来几乎能到旁边人的肩膀,弹跳力惊人!那股气势就足以压迫全场,对手吓也吓得腿肚抽筋要败了。 起跑姿势一定非常专业,这么一比,就觉着周遥那个400米起跑真业余啊。 发令枪响,身似离弦的箭,然后就是跑道上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和飞奔。周遥和瞿嘉在看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情形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对,许多年前,他们三人小的时候,一群滋拉着头发、永远提不上裤dang的小屁孩,在机床厂附小的破烂操场上,也搞运动会呢…… 百米半程就定胜负,唐铮从一排人丛中冲出,后程发力越跑越快,而且就是一路怒吼着压向终点。那道终点线都好像被唐铮的气势压迫得往后退散了,随记裹入一阵烟尘中。唐铮裹着终点线的红绸带冲出场地……太快了,这匹牲口。 看台上都在喊,有没有10秒5!破纪录了没有! 成绩很快就出来了,10秒58,破了他们朝阳一中的校纪录。唉,可惜离朝阳区的高中百米纪录就差0.03秒。 也是个0.03秒。 周遥跑过去,搂了唐铮脖子祝贺:“手工计时不准啊铮哥,裁判就是掐慢了0.03秒,刚才给我也慢0.03秒!” 唐铮一甩脸上的汗,喘息着一笑:“给你是掐慢0.03秒,给我没掐慢。我后来有点儿分心,降速了。” 降速了吗?周遥都没看出来,跑百米还能中途分心开小差? 唐铮从背心里顺出脖子上的吊坠:“老在我脖子上乱晃荡……就这玩意儿,让我慢0.03。” 周遥投了个白眼儿,啧,又来。 唐铮那种笑容别有意味。你跑百米的明知道脖子戴东西碍事儿你还戴?比赛时候摘掉啊。脖子上挂的就是那颗白色萤石吊坠,女朋友送的信物,哪能把叶晓白给摘掉啊。 唐铮跑完百米和4x100接力,都拿了第一名,完后很快一溜烟儿就找不着影了。 看台上一袭长裙的叶晓白也就不见了,肯定找地儿私下亲密庆祝去了。 周班长举旗率队的二班,成绩还行,但男生最后就拿了仅有的一项第一名,就是男子跳高。 瞿嘉在看台上还是被同学们捉住,亲热地爆锤他,叠了个够。 周遥关键时刻也不瞎了,眼明手快,赶紧张开双手一拦:“等等!放开他!让我先上!!” 他像老鹰护食似的,“扑哧”张开臂膀先就扑过去,把瞿嘉横着摁椅子上,其他人就只能再摞他身上。 眼前迅速一片漆黑,带着臭汗臭球鞋味儿的男孩子们的气息把他俩裹在最底下。这回真他妈要窒息了,都喘不过气来。周遥一张超了尺寸的大脸直接就把瞿嘉的脸糊上,瞿嘉鼻子嘴都无法呼吸,喘息的动静都不太对。 湿漉的运动衫全都黏在一起,把汗水和错乱的呼吸裹进怀抱。 周遥这次学乖了先下手,都是我的,很满足地抱在怀里…… 他俩就这样不需掩饰地紧紧抱着。结果骑在周遥身上的那几个王八蛋还乱晃悠,嘎呦嘎呦,骑马似的,搞得周遥在瞿嘉身上也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嘎呦…… 周六周日连着这两天,瞿嘉就都回家挺晚的。 和以前就是不一样了。以前他也四六不着,野在外面,走路遛墙根儿,嘴里叼个烟狂抽,冷眉淡眼的谁都懒得搭理,别人也不搭理他。 现在?现在也还是见天儿神神秘秘地不着家,但眉梢眼角那滋味不一样,书包背在肩上,往胡同口走路甩着大步。 和邻居大叔大爷的错肩而过,他竟然学会了点个头,叫个人。 烟抽得明显少了,很想戒掉,兜里常揣一盒润喉糖。低头开院门的时候,唇边带着那么一丝笑模样。 周遥刚才抱着他还说,怪不得最近你喜欢娇喘,哼哼哧哧的,就是吃糖吃多了。 瞿嘉反驳,谁吃糖吃多了? 周遥就说,你啊,我这盒糖都是你吃的,算了都给你吧拿走拿走。 瞿嘉就瞪人了,谁娇喘了?老子从来就不喘。 然后周遥就上了“鸡大腿”的蛮力,平时轻易不亮出大粗腿跟他硬杠,杠起来还真是劲儿很大,鼻子嘴就又都堵了,听谁喘出来的声音大…… 想着遥遥,瞿嘉一笑,忍不住又吃了一颗糖。 舌尖和心口都是甜的,差点儿没把自己齁死。 他才绕过院子里一排咸菜缸,就听见他们家那个小窄过道里挺热闹。 “瞿师傅,成了,修好了啊,肯定能使唤。”老爷们儿的又糙又热辣的嗓,绝对是熟人。 “唉真谢谢你,辛苦了。”瞿连娣说。 “活儿做得还成?”男的说。 “你在厂里手艺没得挑么,成了,就这样儿。”瞿连娣痛快地说。 瞿嘉就猫在隔壁家的隔壁,大咸菜缸子后面,闻着一股子大盐粒泡雪里蕻的窜鼻子味儿,眯细了双眼。他们家门外厨房的灶台下面,那个洞,伸出俩脚,趴着个人,麻溜儿地爬出来了,脸上身上都是脏痕和浮土。 不就是隔壁车间来的老王同志么。 他们家自造的作坊式小厨房,那个灶,前几天坏了,都不能炒菜了。瞿连娣嘀咕几天了要换新的,去店里看过,觉着几百块钱又嫌贵没买。 “我就说甭用你买,这不修好了吗!”王贵生叉腰一指。 “修好了。”瞿连娣挺高兴。 “车间里,工具都有,零件都有。”王贵生道,“我们这些人二十年不就干这个的,什么玩意儿咱不能修?你花钱买它干吗?” “就是么。”瞿连娣说。 哎哟这俩人观点一拍即合,花钱干吗,破锅破碗儿的修啊。瞿嘉蹙着眉偷看,真逗。 “这不跟新的一样么?搞什么美国进口的,还德国的。”王贵生大声道。 “呵呵,跟新的肯定还是不一样,它还是个旧的,”瞿连娣一笑,“但是能用就成了呗!” 瞿连娣然后说:“进屋喝水,歇会儿?”王贵生一摆手:“不用,你忙,你们家该做饭了吧?” “可不是该做饭了么,那小子回来了都。”瞿连娣说罢,把脖子往后一抻,一贯的泼辣,“怎么着那谁,你,回来是要吃那缸咸菜啊?!” “……” 瞿嘉从隔壁拐弯墙后面就露出个球鞋鞋尖,猴子露一根儿汗毛也瞒不过亲妈。 “那是隔壁别人家腌的,你妈腌的小酱瓜小糖蒜,是这边儿这俩缸,你别哪天早上出来舀咸菜再吃错缸了!”瞿连娣毫不留情地挤对儿子。 瞿嘉低头不做表情,从墙拐弯后面遛达出来:“我回来吃饭的,我没要吃咸菜。” 瞿连娣把锅往灶上一摆:“反正怎么着都是你这一张嘴,吃什么,说。” 家里本来吃饭就他娘俩。俩人做饭,讲究也是一顿,凑合也是一顿。做太精致了觉着累,因为再丰盛的饭菜上桌,仍是他母子俩人大眼瞪小眼,吃饭没话聊。久而久之,做饭这事就疲了。 结果这天傍晚,王路军他爸磨磨蹭蹭地也不急走,但也不进屋,拎个搪瓷缸子站在门外喝水。做人还有老一辈的讲究,为了避嫌吧。 瞿连娣看着儿子:“这俩西葫芦再不吃该坏了,都有小坑了,给你做个卤?拌面条呗。” 瞿嘉哼了一声,没反驳。他又不做饭他没资格挑,凑合吃。 王贵生替他反驳了:“瞿师傅,西葫芦做卤能好吃么?你净瞎做。” “我怎么瞎做了?”瞿连娣平时说话嗓门就可大了,“夏天过水面拌一拌什么不行?西葫芦打卤怎么不行了?” “西葫芦做馅儿才最好吃么。”王贵生这一张大手比划着说,“咱老北京人讲究的,西葫芦擦丝攥水做馅儿,包饺子啊你。” “我还给他包饺子我?”瞿连娣说,“我累不累啊,都这么晚了。” “擦丝儿做糊塌子也成。”王贵生道。 “拉倒吧我!”瞿连娣嫌弃地说,“糊塌子倒是好做,关键是那小子他吃不饱,他那饿狼似的饭量,我得做多少张糊塌子能把狼喂饱了啊?” 瞿嘉在屋里看戏,小声搭茬:“来二十张么。” 王贵生就听见了,爽快一乐:“有什么的,得,我来做。” 瞿连娣忙说:“得了吧您,您歇着吧,您不然坐屋里一块儿吃?” 瞿连娣可也没真想留饭。 老胡同里都这一套的客套话:您吃了吗,没吃呐,您到我家里吃去啊? 对面儿的人一定说:没吃呢,家里也下面条了,过水儿的炸酱面您来一碗啊? 这就是客气,回应的人不能真的来一句:成啊,我今晚去您家吃去。 王贵生说:“我不在你这儿吃饭,我要吃我也不能坐等着吃,你先忙你的,我给你们家瞿嘉做个糊塌子。” 瞿嘉在屋里,耳机戴上又扒拉下来,已经听不进音乐,扭着脖子看:你还真做? 瞿连娣也一愣:“那,你做啊?” “糊塌子才是吃嫩西葫芦的精华,你打卤你不是浪费么?你弄两根黄瓜或者茄子打卤不就完了?”王贵生说,“你看你儿子都比你会吃,你就不会吃,你坐等着吃吧!” “成,我不会吃,就您两位高级人儿会吃,我看着您做!”瞿连娣一掀门帘,还有抢着做饭的,真忒么新鲜了。 瞿嘉今天这脖子扭得,落枕那地方酸死他了。 几年来头一回,他家这间小破屋里嫌太热闹,竟让瞿嘉听出那俩老家伙有说相声的感觉,还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好像,也没嫌弃他,还非要给他做饭。 他们家这一把破锅铲子,俩人抢,不知怎么说着说着,锅铲子就跑到王路军他爸手里了。 小厨房烟火气很盛,平底煎锅底下冒着火苗,露天的顶儿再狂冒白气。夏天,这就像个大号的蒸笼。 王贵生跟瞿嘉一样穿个跨栏背心,肩头晒得更黑,也叼一根烟,站在灶前横三竖四地颠着锅,轻轻翻腾一张西葫芦煎饼子。 瞿连娣瞅了两眼就不看了,去院子里收被子去了,可能那时也为了避嫌。瞿嘉遛达出来,默不吭声站在门框边,瞅着那位爷做饭。 第86节 王贵生叼烟回头笑了一下,解释:“平时家里都我做,老子要是不做路军儿就得饿着,屁都不会,就他妈张嘴会点菜、会吃!只进不出能霍霍的,哪能让他饿着?也囫囵凑合给养这么大了。” 这人还指点给他:“你看哈,你妈妈以前做糊塌子,她啊,就放面粉放太多了,放菜少。 “你妈为什么放菜少呢?她省啊。西葫芦不是细菜么,贵么,但是菜多了这糊塌子才好吃,才爽口。 “一个西葫芦,配一个鸡蛋,水一定挤干了,再调一点点儿面就够,五香粉胡椒粉别忘了,然后往这饼铛上一摊!……中火啊,火千万别大了,不然真成‘糊’的塌子了哈。” 瞿嘉突然问:“您吃过我妈做饭啊?” 王贵生说:“吃过,以前,毕竟都一个厂的,熟。” 瞿嘉算是看出“熟”来了,真熟啊。 王贵生的口气正经起来:“你妈妈做饭其实做很好的。她以前年轻心气儿高,就常做。那时候大家都穷,不出去吃饭馆,谁家结婚、办满月、老人做寿,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自己在家办酒席,谁在外边儿吃?吃一顿一个月工资没了,吃不起啊。 “做东的人掏出七八块钱、十几块钱,买肉买菜,请几位会做饭的女同志,上家里做几大桌菜,八凉菜八热菜八干果,这就是一个席啦!你妈妈原来在厂里,特别热心,利索能干,就总上人家家里帮忙做酒席。” “是么?”瞿嘉都不太了解这些。 “现在她也岁数大了,没那么爱张罗,懒了,怪累的谁还去做?”王贵生说,“以前老子跟路军儿他妈结婚办酒席的时候,就是她帮忙做的。” “哦……”瞿嘉挠头。 “我还记着呢,做了个红烧鱼,樟茶鸭,还有绿豆糕和南瓜红豆馅点心。你小子真有口福,快知足吧。”王贵生对瞿嘉一笑。 “趁热吃。”王贵生直接端了一盘五个糊塌子,瞿嘉就站在自家门帘子外面,端着盘子埋头吃了,一口就塞进去一整个儿的。王贵生还嚷他,没调蒜汁儿呢你这傻小子,香醋、蒜汁、腐乳和麻油! 那天瞿嘉吃了十多个糊塌子,吃撑了都。 王贵生还在他家炒了俩家常菜,一盘京酱肉丝,一盘锅塌豆腐。手艺不错,真挺好吃的。 瞿嘉越吃越觉着可笑,嚼着京酱肉丝自个儿先乐了。 “你乐什么啊?”瞿连娣脸上突然不自在,好像被她儿子嘲笑了。 “没有,”瞿嘉笑得有点儿坏,“我觉着路军儿可能还饿着呢,晚上大棚吃五块五的饸饹面去了吧?” “什么饸饹面?”瞿连娣瞅他。 瞿嘉把脑门在饭桌上磕了一下,呵呵呵,就让王路军儿那小傻逼到外边喝面汤去吧,这倒霉孩子。 这个梗瞿连娣就没懂。王贵生就也没接茬,干掉手里的半杯啤酒。 …… …… 周遥也每个周末过来瞿嘉家里。 周遥现在,每个礼拜就堂而皇之地来瞿嘉这儿到此一游,顺便吃他瞿阿姨做的一顿晚饭。 他现在大了,也特会来事儿,手里有零花钱买东西方便,不会空手来。每次他想吃什么他自己买,再指挥瞿阿姨给他做。周遥脸皮就厚到这程度,瞿连娣对他也好到这程度。 这日子,就好像每逢周末,儿子的“对象”就拎着鸡鸭鱼的上门了,过得跟一家人似的。 “又是大超市买的吧?”瞿连娣一看就皱眉,“这袖珍小黄瓜,一根儿的钱抵我在早市买三根,还有这莴笋,这鱼。你哪买的?” “我们家门口北辰超市么。”周遥说。 “贵死了,不会买!”瞿连娣替别人家心疼钱,“你净瞎买!” “给嘉嘉买的么。”周遥腆着脸说,“嘉爱吃。” “瞿嘉都跟你吃得嘴刁了,”瞿连娣说,“都什么毛病。” “呵呵。”周遥就笑,我就对您和嘉嘉好,就这毛病。 俩人在屋里床上弹吉他,随意地唱歌。周遥看瞿嘉唱歌的侧面,嘴巴凑上去亲脖子。 “你亲我膏药上了,不熏你啊?”瞿嘉瞟他。 “让我咬一个……”周遥说着把牙齿印咬在瞿嘉后脖颈子,那块麝香壮骨大膏药上了。 “你是有癖好么?”瞿嘉皱个眉头。 “我就对你有癖好。”周遥说,“这个牙印掉不下去了,印在你膏药上了。” “我妈看见怎么说?”瞿嘉瞪他,“我还能说是唐铮给我咬的吗?!” 哈哈哈,周遥抖着肩膀笑,还好死不死地拿圆珠笔在那块膏药上,描出他的清晰牙印轮廓,疯了。对瞿嘉,他就是要雁过拔毛、齿过留痕,怎么闹都闹不够,喜欢看瞿嘉对他一步一步让底线后退、还口是心非欲拒还迎的那害羞样儿。 瞿连娣在厨房饭还没做一半,王路军他爸竟然又来了。 周遥这个好事儿的事儿逼,拿眼色一瞟,伸着脖子使劲听。 那俩老家伙都没敢进屋,就在院子里神秘地接头。王贵生也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条鱼,比周遥带的还全乎呢。 而且,人家可不是送原材料让瞿连娣给做饭的,没那么脸皮厚。王贵生就说:“瞿师傅,给你送只挂炉烤鸡,再给你送条鱼!” 瞿连娣搓搓手:“哎,您帮我修炉子,您还送东西?这么客气。” “我跟你客气什么?”王贵生说,“给你们家瞿嘉吃呗,小子能吃、会吃。” “自个儿烤的?”瞿连娣说,“真会做。” “可不是我烤的么。”王贵生说,“腊鱼是我春天腌的,正好就现在吃。” 瞿连娣赶忙把早市买的几个香瓜装一兜子,礼尚往来,说拿去给路军儿吃。 靠,小香瓜被送走了,没得吃了……瞿嘉也伸着脖子看。 王贵生瞥见周遥在屋里,说,正好你这学生也在,还有你的重要东西给你。 瞿嘉:“……” 瞿嘉都不知道,周遥跟路军儿他爸也背着他,开始偷摸传递东西。就在那天运动会结束,周遥借的他老爸的尼桑照相机,可高级了,但他照的那些“局部”,他心虚不敢拿回家让爸妈瞧见。 王贵生很热心:“洗照片这我都会,老子以前都自己洗,现在就去照相馆花钱冲洗。”周遥于是就托老王帮他把胶卷拿去冲洗出来。人和人之间交往凭感觉和气场,他那时就不太忌讳路军儿他爸这人。 一堆“局部”大特写,穿蓝色背心短裤的细腰长腿英俊少年,还有瞿嘉同学难得露出牙肉的真实笑容,都被珍贵的镜头抓拍到了。 瞿嘉用胳膊挡脸趴到了桌上,靠——耳朵又泛红了。 “我拍得不算过分,很纯情的好么?”周遥看着满桌铺开的照片,“你丫别装,初二某班那俩女生,偷拍你的那些照片,都传遍了你没看见吗?” 瞿嘉当然看到了,全年级都看过了,就差要把他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都差点儿露点了,你上面下面都走光了。”周遥嘟着个嘴。 “我哪儿露点了?”瞿嘉反驳。 “那也不行。”周遥嘟囔。照片从他班一群女生那儿传阅到他手里时候,他差点儿都炸了,还得违心地夸奖“嘉爷穿短裤好帅哦。”卧槽,大腿和羞羞的小裤裆那位置,能给女孩子随便看吗。 “下回我一定给你拍luo的。”周遥说,“我拍别人都看不到只有我能看的。” “你甭想了,你没机会。”瞿嘉哼道。 那两位家长仍在屋外。王贵生终于说:“成,还得去你们瞿嘉的朝阳一中干活儿。我们接了个活儿,我就顺便路过,走了啊……” 周遥用肩膀拱瞿嘉:“欸,欸。” 瞿嘉:“欸什么啊?” 周遥抛个眼色:“来得比我还勤……路军儿吃不上烤鸡了都,都让你给吃了,哈哈哈。” 瞿嘉冷眼道:“没你来得勤。” 周遥小声问:“是那什么关系啊?” 瞿嘉道:“你看得出来啊?” “就是么。”周遥早就憋着了,开启话痨模式,“我一开始就觉着,路军儿他爸这人还成,对你真挺好的……跟你妈妈一样,都是好人。” 瞿嘉瞅着周遥:“你哪看出挺好?” “卧槽,他会做饭啊!”周遥煞有介事的,“你吃了人家好几顿了你装什么蒜?你看我爸我妈谁会做饭,我们家厨房就特干净,没有油烟都不用我擦,都没人做!……你看你们家现在,俩大人会做饭,你整天都得擦厨房吧?” 瞿嘉眼睫一闪,遥遥你个没心没肺的吃货。 “哎,他们大人搞对象,是不是也都找没人的地方那样儿……”周遥坏笑一下,嘟起嘴巴来,啵啵啵啵—— “别瞎扯淡。”瞿嘉不想聊,那时心里也彷徨失措。生活中一点儿风吹草动,总会在深处泛起涟漪,让人焦躁不安…… 之后瞿连娣在饭桌上给他俩八卦,他们也就知道了,就王路军家里,也是离婚单亲,离了好几年了。 简而言之,就是家里女的不安分守己,在厂里跟另一家的孩儿爹胡搞,当时还让王贵生给捉奸了。俩男的在车间里打了一顿,鼻血与狗血齐飞,闹得满城风雨全厂皆知,迅速就离了。 所以那些年厂子里人都说,王路军他爸戴了绿帽子,王路军他妈不检点搞破鞋。 人和人之间太不一样,被有些人视为很珍贵的东西,另有些人偏就能弃若敝履,扔掉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在乎,就让各自家庭的俩孩子都爹妈不全。 “王路军也挺倒霉的。”周遥后来靠在瞿嘉床上小声说,“我都同情他了,以后别跟他打架了。” 瞿嘉说:“他可怜么?” 周遥说:“他妈妈跟别人了,不要他呗。他爸也挺能干的,说话还挺逗,回家还能做饭,结果还被甩了。” 瞿嘉说:“你看瞿连娣也挺能干的,她做饭不好吃?她不也被甩了么,你觉着我特可怜吧。” 周遥赶紧伸手抚摸瞿嘉后背,顿时不敢乱说话了。瞿嘉有时对亲妈就直呼其名,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就好像谈论的是一个外人的事。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里,碎掉的其实早就碎了,裂痕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只剩半边臂膀的家庭就抱不稳一个男孩子,也很难焐烫了心,给不起多少安全感。所以瞿嘉很少叫嚷着求索父母一辈对他的爱护,总好像冷冷地置身于事外,因为事不关己“您随便找”,才能让心情好受些。 那男的谁啊,管他是谁,反正又不是“爹”,真正能有多少分别? 第62章 别情 后来的一个周末, 周遥这位半个儿婿都没上门呢, 瞿嘉他们家大杂院连番地钻进来人了, 可热闹了。 工会原主席他媳妇,就是蔡十斤蔡师傅的媳妇, 拎了一盒子“稻香村”的“京八件”,跑过来找瞿连娣。这人一般平时都在厂里打电话,指挥这事那事的, 才懒得露面, 难得手里还提着东西。 瞿连娣从屋里一掀挂帘, 迎出来没让对方进屋:“呦,您啊,有事儿?” 可不有事么。蔡师傅媳妇那时候一甩手, 一皱眉,瞿师傅,不就你那个事儿么,我这等好久等回话呢, 见一面儿然后怎么着啊?人家老杨非要给你送一盒糕点, 你看这大热天我还得过来送糕点! 这才是正经为瞿连娣介绍的对象,以及厂里闲得无聊保媒拉纤的一群人,往各家乱蹿。 瞿连娣说:“呦,真麻烦您了, 您给拿回去吧我也不要。” 呵唷,然后这大热天太阳底下的场面,就燃起来了, 气氛就不太对。 老蔡媳妇说:“我是听老杨说,上回再联系你就死活不露面了,你就没去见人家?” 第87节 瞿连娣说:“不想见了。” 老蔡媳妇那一对眉毛是刚文的没几天,眉毛一挑就仿佛要从皮肤里渍出颜色儿来:“瞿师傅,您这就让我难为了,您这也太难弄了,介绍仨了,仨您还都不满意?” 瞿连娣道:“这话说的,我也没求着您给介绍,您递过来一位我还非就得看上了然后接着啊?” 老蔡媳妇道:“厂子里黄花大闺女都没你这么挑的,挑也得按你条件挑啊。” 瞿连娣把嘴一撇,就这样儿:“我挑不挑的我乐意呗。” “你还是嫌长相吧?”老蔡媳妇打量,“老杨岁数就大点儿,长得确实‘一般’,但家里条件不差,人家有楼房,比你家这十米小屋怎么样啊?” “我管他什么条件?”瞿连娣冷眼说,“我活这么大岁数我忒么还缺张床睡了?” 老蔡媳妇一冷笑:“成,那你就这样儿单着,耗着吧,我也是多余管你们这些活得不滋润的人。” 瞿连娣“唰”得把照片都甩出来了:“那谁的照片您拿走吧,也甭放我这儿搁着,看着也不顺眼!” 老蔡媳妇拉长着脸,郁闷得差点儿没拿那张相亲人的照片擦她的鞋底子。 这位精明能干的媳妇,现在也早就从行政科副科长,升到厂办当官去了,毕竟进厂多年资历深厚。官儿越大想管的摊子就越多,男女的事儿她都想管,估摸很看不惯厂里一群上了岁数的孤男寡女,嫌他们几个四六不靠的老家伙给正经人民群众丢人了。自己生活愈发富裕,有房有车子女都出息,自觉中年婚姻如此的美满,就特别看不起那些人生不顺利、活得不完整的。 老蔡媳妇把犀利的眼神扫过来,是要连瞿嘉他家房檐上挂的梅干菜都要扫射下来:“瞿连娣啊你年轻时候就这样儿,你说你看谁顺过眼?……就看那谁,陈明剑特顺你眼,结果呐?!” 瞿连娣顺手想要掷出手里的刷锅扫帚,把某人嘴堵上。 身后门帘一掀开,王贵生两手黢黑,拎着一块抹布,出来搭了一句:“扯半天了你俩,成了吧?瞿连娣她确实看谁都不顺眼,甭给她瞎介绍了你赶紧走呗。” 老蔡媳妇一只脚抬起来正要擦鞋底,呦呵,晃瞎了眼,差点儿没绊一大跟头! 这还介绍个狗屁对象。 “王、贵、生!”老蔡媳妇满脸抖动都不对劲了,“你们俩,耍人玩儿呢么?” 瞿连娣皱眉:“我耍你什么了?” 老蔡媳妇指着说:“欸你要是跟这位了,跟王贵生不清不楚得你倒是早知会一声啊,我还跑断腿儿,我还跟人家说你这些年多清苦一个人儿呢。” 瞿连娣毫不示弱,上前一步说“我跟谁就不清不楚了?!”王贵生赶紧把人拉开:“这大岁数,都甭瞎扯淡的,那谁媳妇儿你也满脸褶子了,说话看人靠不靠谱?老子忒么的过来帮人家通个烟道管子,扫扫灰,我干什么啦?” 老蔡媳妇啧了一声:“她家的烟道管子,用得你来通啊?“ 王贵生说话也不好惹:“难不成能用你?你肯定也不做啊。” 老蔡媳妇说:“人家家里没个半大小伙子顶事儿的?” 王贵生说:“半大小伙子办事儿没我这老家伙牢靠,上回不就中煤气了么,老子帮人家掏个炉塘子瞧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你什么事儿啊?” 这厂办领导当初为什么没给瞿师傅介绍路军儿他爸呢,显然,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就老不顺眼了。 老蔡媳妇往外走着,回头甩了一句:“猴年马月的事儿你还记着呢,你记真清楚啊。” 瞿连娣手里那刷锅扫帚真就掷过去了。 扔得贼准,“啪”! 热闹了。 机床厂里两位挂了名儿的悍妇拌嘴闹架,往日就素有口角、心有不忿,年轻时就吵过,谁惧谁啊? 老蔡媳妇一肚子忿忿,回头瞟一眼瞿嘉他家窗檐:“一条腌咸鱼都挂上了,这一股子腥味儿,隔十里地从厂区大院儿我就闻见这股味了呢!” 瞿连娣回吼:“熏死你了还不滚一边儿待着去,以后甭来!” 王贵生还黑着胳膊拎着抹布,歪脖一乐:“快走吧,那谁,不知道的以为你这是为老子在这儿跟瞿连娣找茬骂大街呢,回头我跟老蔡怎么解释,丢人不丢人?” “就你,甭他妈臭美了你!”老蔡媳妇丢下一句跑了。 王贵生还就臭美上了,挺自恋地一甩抹布,糙着嗓子乐了好几声:“老子这辈子也头一回遇见,俩女的在我跟前掐起来,就因为我进了谁家的门儿。” 老蔡媳妇急匆匆转过邻家墙角,迎面就踢翻了谁家泡着衣服的盆子。 一抬头,可不就是瞿连娣家儿子么。 瞿嘉叼着烟,瞅着她,干吗来的。 老蔡媳妇抖了抖嘴唇:“快去瞅瞅你妈吧,呵。” 瞿嘉一翻眼皮:“我妈怎么了?” 老蔡媳妇正等这一出:“你可快别回家,你妈跟那个王贵生刚才在屋里干吗呢你知不知道……” “有您什么事儿啊?”瞿嘉烟没离嘴,轻声道,“您是来扒窗户看的?” 邻居家那一盆湿衣服彻底扣地上了,一股洗衣粉味儿。“叮叮哐哐”一阵乱响之后,院子里彻底消停了。 瞿嘉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掷在床上,把随身听耳机塞上。 本来就天热,上火,心里也莫名的烦躁。 说到底都在意旁人嫌弃的眼光,都会被闲言碎语影响心情。这老蔡媳妇就是来搜集八卦和传播绯闻的。赶明儿厂子里那些闲人又有的嚼了:当初两个戴绿帽子的老家伙搞到一起了,瞧那两家养出来的俩熊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可够看了 。 原本没什么默契的瞿连娣和王贵生俩人,都默契起来。瞿连娣给王贵生连丢两个眼色:孩子都回来了,你也赶紧滚蛋吧甭让人说我闲话。 王贵生点头:活儿帮你干完了,老子这就麻溜儿滚了。 瞿嘉拔了耳机,拿过吉他调音,拨拢琴弦。好久都没练了,周遥在的时候抱遥遥,周遥不在就只能练琴。 王贵生擦了沾煤灰的手,站在门口:“哎,叔也会弹个带弦儿的,但不是你这么时髦的,改天给你拉个二胡?” 瞿嘉点点头:“成。” 瞿嘉这样脾气,竟然没跟男的挂脸色或者骂街,王贵生那时也心生一丝感激,一笑,挥手走人:“哪天想吃什么新鲜玩意儿,你就跟我说。” 瞿嘉“嗯”了一句,拨了一声琴音,目送对方背影。 这人总是来,来着来着就让某些“期待”成为习惯,这样特别不好。真心的么?万一哪天突然就不来了呢? …… 瞿连娣最近对她儿子也不错。不知是否出于补偿心理,过去几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抠扣索索,亏待瞿嘉了,于是掏出几千块存款,家里终于装了电话。 现在厂里普通工人月工资,也有八百多块一千块,大件家电都能攒起来,这就是个消费习惯。瞿连娣瞅着这部电话:“我好像都好多年,没正经给谁打过电话。” “您打啊。”瞿嘉说。 “不爱跟人瞎联系,我给谁打?平时说个事儿我就用办公室的,反正不用花钱。”瞿连娣说。 人在精神上,就是这样慢慢迟钝了变懒了,也好像把自己封在一堵墙后面,就不愿意再走出去。要这张脸面、要自尊心,不想听闲言碎语和外人的奚落嘲弄,宁愿又臭又硬化成一块石头。 “行啦,你打吧,知道你煲电话粥,甭再堵胡同门口占着人家公用电话没完没了的!”瞿连娣嘲了儿子一句。 “是周遥老给我打。”瞿嘉很拽的,“他老是呼我,非要让我回,我才懒得找他。” “呵。”瞿连娣嘲笑道,“赶紧把咱家号码告诉人家?” “他不在,他去夏令营了,在外地呢。”瞿嘉话音里暴露一丝浓重的怨念。 他又补了一句:“我还以为,您是要跟王路军儿他爸煲电话粥,突然就安电话了。” 瞿连娣说“得了吧我搭理他呢!”,赶紧拎着买菜筐子就跑了。 母子真是心连心,性情都一样一样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嘴里永远道不出心里的。 本来还想找儿子掰扯几句,“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跟遥遥太黏糊了电话打太多了”?多少是让王贵生这件事有点儿分心,瞿连娣自己也心虚,不知怎么跟儿子说,怕瞿嘉尥蹶子不高兴,干脆就没说。 一个屋檐下的俩人,最近总之都神神秘秘,各干各的,出门都不跟对方如实汇报到底去哪了。瞿连娣有她不愿说出来的烦心事,瞿嘉也有他的烦心事。 亲妈刚走,瞿嘉一分钟都没浪费,很积极地把自家的新电话号码,呼在周遥呼机上了。 整个儿下午和傍晚,他拨拢着琴弦,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唱周遥爱听的歌,连唱了七八首。夏日傍晚的阳光晒进他家厨房,在砧板的面盆上打了一层光,想象周遥站在那里,对他笑,听他唱。 周遥是晚上过来电话,电话响的时候瞿嘉从床上弹起来,都不看他老妈那脸色,迅速就坐窗台电话旁边。 “你干吗呢?”周遥声音有些哑,疲惫,但兴致很高。 “没干吗,没事儿干。”瞿嘉说。 “今天正好刚从成都郊区回来,我们看大熊猫去了。那地方造得可好了,山清水秀,我们还进去摸熊猫呢。”周遥滔滔不绝。 “嗯,爽吧?”瞿嘉说。 “玩儿特爽。”周遥由衷地说,“可惜你不在,回头给你看我抱熊猫的照片。” “我想抱你。”瞿嘉声音很轻,掩盖在瞿连娣看电视的音量中。 “你说什么?”周遥没听清。 不能大声讲出“想亲你抱你”的思想意识活动,瞿嘉对着听筒,突然吼了一句:“遥遥!” 周遥立刻就笑了:“明——白,嘉嘉。” 两人之间暗号,亲亲热热地喊“遥遥”,就代表所有最亲密的。我想抱你,想亲你,想舔你小舌根儿,想让你陪陪我。 高一学期已经结束了,都放假了。考试成绩自不必说,周遥就是作为年级里优秀学生和班干部的代表,去参加市里组织的暑期夏令营,坐着绿皮火车去成都了。瞧选的这天堂般的地方,这帮搞夏令营的教育局老师八成也是吃货,公款一路吃喝玩乐,简直爽疯了。 瞿嘉就又被撂在北京,他这所谓的班委纯属混日子,这种好事且轮不上他。周遥太优秀了,好事都是周遥的。 周遥着急忙慌:“后边儿好多人排队,一人就给讲十分钟,我得挂了啊。” “再陪我聊会儿,”瞿嘉粗声道,“让后面人排着去你管他们呢!” “怎么啦……”周遥小声道,“想我啊?” “你比熊猫稀罕,聊会儿。”瞿嘉说。 “熊猫也有一千多只呢,我这样儿的才几头啊。”周遥一乐。 “你就这一头么。”瞿嘉说。 许多烦心的事儿,电话里却又说不出来,就沉默着,浪费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直到好学生周遥实在撑不住脸皮没那么厚,把听筒给了后面排队的,留给瞿嘉一个恼人的忙音…… 周遥参加个夏令营,不到十天也就回来了。交了几百块钱活动费服装费,脑门儿和后脖颈子晒爆了一层皮。 但他不在的这十天里,发生了很多重要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绿化队开工干活之前,王贵生同志过来送了一盒小黄花鱼,让瞿连娣给儿子炸黄花鱼吃,孩子肯定爱吃。 “以后甭麻烦,留给路军儿吃呗。”瞿连娣说,“瞧那孩子也瘦得猴儿样,又这毛病那毛病的,也怪不容易。” “本来就属猴的可不瘦得猴样?他跟你们瞿嘉一边儿大。”王贵生站在门口没进屋,“俩孩子都怪不容易的。” 瞿连娣笑了一下,点点头,谢谢您。 瞿连娣又进屋拿了一大塑料袋西药:“拿瞿嘉名字开的,给你们路军儿的。我还多开了感冒和消炎的,觉着总用得着吧。老吃你们家好东西,我这怪过意不去的。” “一堆药比黄花鱼贵多了!”王贵生爽快道,“我欠你人情,是我过意不去!” 第88节 “甭这么说……最近也常去医院么,我就顺便把每个人药都给开齐了。”瞿连娣勉强笑道,“以后你也别见天儿遛晚儿得跑来,怪麻烦的。” “怎么常去医院?身体不好了?”王贵生问。 “没有,不是,给别人开药……”瞿连娣把话茬开。 王贵生站在离门口有五六步远了,手拎那一大袋药和瞿连娣给的一罐酱糖瓜:“我也不想麻烦,大热天跑来跑去的,改天你去我家坐,吃饭。” 瞿连娣不语。 王贵生说:“没让你一人儿来,带你儿子。” 瞿连娣说:“没借口吃饭。” 王贵生说:“怎么没借口?你儿子喜欢吃我做的,他没反感吧?这就是借口,你还拦着他吃饭?” “我干吗拦着他?”瞿连娣道,“那,下回让他自己去你家吃去。” “他自个儿来,那我就给他喝稀粥了。”王贵生一笑,“老子招待他,看你面子上。” 有些话已到嘴边,就像平常聊家常那样,就说了。“瞿师傅你一人儿这好几年,我也一人儿好几年,平常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找儿子说话?那是忒么的惹一肚子闲气!喂饱了养大了就得了!岁数还没多老,就闷得发慌了,在你这干活儿不累,反而觉着有人说话挺痛快的。 “我们这帮内退下岗的老家伙,早就人走茶凉,进了机床厂大门都没人招呼,都躲着,就怕我们来要钱和药费的事儿。就你还关心问两句,还帮我跟路军儿开个药,不然……不然我们家花不起这药钱治不起病。咱们厂在外边多少人等着一口气上不来蹬腿儿呢……以后你们家炉子又堆煤灰了还是下水道堵了,你言语一声,别嫌我常来啊。”王贵生说完一番话。 邻居大婶端着脸盆,“啪”一推纱门,一瞧,都认识男的脸了,脚下往回一收,特有眼色又回去了。 瞿连娣难得说话不痛快一回:“……嗯。” “老子就是觉着,咱俩这不是,挺合适的么,谁也不至于嫌弃了谁。岁数大了,见识幺蛾子也多,没几个能让老子觉着为人靠谱、做人没毛病,知根知底能聊得来的没剩几个!”王贵生说,“反正,你看着办吧!” 瞿连娣心特乱,看着办啊? 她心里还揣着另一件烦心事,自己撑着都没跟家里人说,没敢跟瞿嘉说呢。 这岁数的人了,不会再有多少风花雪月的耍浪漫的心情,有的就是经历过生活困境的沧桑与识人看相的能耐。认准了,差不多也就是他(她)了,表达冷暖就是几盘家常菜、一挂烧腊、一盒小黄花鱼。王路军他爸那时就是这么句话,挺合适的,你看着办吧。 …… 王贵生刚走没一分钟,瞿连娣正瞪着窗台上酱瓜坛子发愣,准备“看着办”呢,瞿嘉一推纱门出来,嘴里叼着牙刷。 瞿嘉对着水龙头吐完牙膏沫,兜头盖脸洗了个冷水。 水顺着脖颈流下来,他站到他妈眼眉前,墙根儿底下。 “你,怎么着?”瞿连娣愣神,“听见了?” 瞿嘉:“嗯。” 瞿连娣低声道:“那,你觉着,不太合适吧。” 瞿嘉抹掉嘴角的沫儿,很正经地说:“妈,上回我说的还算数,您爱找谁找谁,我不管。” 瞿连娣心里一松:“你看着顺眼啊?” “不是我顺不顺眼的事儿。”瞿嘉也难得不太爽快,表情复杂,“妈,不然您……您先让那谁问问他儿子乐意不乐意,看我顺不顺眼?他儿子要是不乐意不是白折腾么。” 瞿连娣一挑眉:“他儿子又怎么你了?你又不对付?” “没怎么我。”瞿嘉叼起牙刷把子,嘴里咕哝,“您帮那小子从医院开的特效药,挺贵的,好像是治鼻腔疼、鼻充血流脓什么的……王路军儿半年前得的那个毛病吧?” 瞿连娣:“你知道啊?” 瞿嘉说:“他在外边欺负人,被打了,鼻子上被踢了一脚,好像软骨踢坏了,就老是流脓。” 瞿连娣吃惊:“有那么严重,是打架打得?……那一脚让谁踢的你知道么?” “知道,”瞿嘉看着他妈:“那一脚我踢的。” 半晌,瞿连娣气得都愣了:“你这孩子,瞿嘉你是有毛病吧?……真把人家孩子鼻子踢坏了?那,王贵生知不知道是你干的?” “肯定知道呗。”瞿嘉一脸破罐破摔好死赖活。 “你没事找他们家王路军打架干吗啊?”瞿连娣真想拿窗台上咸菜缸子扔她儿子,真难做人,“你就这么不给我省心?!” 瞿嘉一脸漠然:“他那时候欺负周遥来着,我能不收拾他么? “要是因为我,您好事儿没成,我是不是……挺对不住您的。 “您看着办吧,我本来是没意见么。” 都看着办吧。 瞿嘉说完进屋,套上衣服扭头就出去了。 放暑假三个月,就是出门看摊儿,歌厅唱歌,打工挣钱。真没脸皮再让老妈养着,自己养自己吧,还得赚约会吃饭哄遥遥的零花钱呢。 真想抱着遥遥,也能撒个娇求一句安慰。可周遥偏偏这几天就不在,周遥这小子,乐得在成都抱大熊猫呢。 他也难得跟他妈讲一句真心话。以前从来不会讲“挺对不住您的”,长大了几岁,成熟懂事了些,终于能够生出一些共情的心理。自个儿都有对象了,不再是孤单别扭的一个人,而他妈妈这些年,其实就是因为他,一直还单着。 …… 第63章 坏消息 周遥转天也终于要回来了。 瞿嘉在东大桥大棚忙了一整天, 累得没喘气, 傍晚才到家。到家一看, 家里竟然也没人,冷锅配冷灶, 没一丝烟火气。今儿可冷清,当家的以及隔三差五过来跑腿儿的那位老王同志,都不在。 瞿连娣就在屋里厨房砧板上, 给他留了一张小条:【出去一趟夜里可能很晚才回。冰箱里有烙饼剩菜, 热了吃。】 瞿嘉低头看着那张字条。 最近经常都这样, 母子俩就各吃各的,晚上睡觉都不是一个点儿。 瞿连娣也不跟他交代这大晚上的,去哪了, 跑谁家串门儿去了?瞿嘉那时心里已经觉着不太对劲,妈妈怎么了。 他从冰箱里拿烙饼和剩菜吃,都懒得热一下,直接就吃凉的。抹点儿甜面酱, 把剩的土豆胡萝卜红烧肉一卷, 吃掉了。周遥在时,他乐意给周遥做现烙的芝麻酱糖饼,再酱一扇猪头肉;周遥不在,他懒得连蒸锅就不想架起来。心气儿真是大不一样。 嚼着烙饼面对窗口发呆, 就开始琢磨:瞿连娣是去王路军儿他们家了吧? 就跟往常几次一样,路军儿他爸跑过来做饭,搞得跟一家子似的和和美美。做人总得礼尚往来, 他老妈今天八成就是跑人家家里,做饭吃饭去了。 瞿嘉一想都乐了,靠,今天王路军儿那小子八成要吃美了,轮到自己啃烙饼剩饭了。 以后…… 他妈妈有对象了,以后两家人是不是就要这样过。 他呼机之前没电了,充上电没一会儿开始bi bi地叫唤,把某位话唠一整天跟他bibi的流量全给叫出来了,连滴一分钟,挺吓人的。 周遥就是人还没到京,先在外地找着电话狂呼他:【我今天傍晚就到!我没让我爸过来接我,咱俩火车站见还是地铁站见啊?】 然后又急切地呼叫:【你回话啊,哪见?】 【你还没回呼,你干什么呢?算了算了,我去你家找你。不管多晚,去你家见!】 瞿嘉再想回呼都没来得及,没五分钟,周遥回来了。 周遥肩扛一个超大号背包,手里还抓着一件行李,撞进他们大院的院门,一路“叮叮咣咣”碰什么踢什么。 “你真过来了?”瞿嘉蹙眉,瞧着这位风尘仆仆的,大老远的。 “来都来了!”周遥闷着脸,“操蛋。” “操谁蛋?”瞿嘉反问。 大暑天,热汗从周遥头发梢上就顺着往下流,再沿着眉眼鼻梁的轮廓,流成好几道小溪流,浑身汗流浃背,t恤前胸就是一片湿的。 周遥不好说“爷我想cao你”,把行李直接往地上一扔:糟糕的男朋友,你忒么看着办吧! 瞿嘉弯腰拎起行李。 周遥甩一把汗,再噘个嘴,想打滚发癫都找不着人抱,于是隔空一脚上去踹瞿嘉的屁股。 没敢使出四十米开外抽射的力道踹太狠了,就抹一脚解解气。还不够解气,又借着院子里昏暗光线,凑过脸去把一脖子臭汗故意抹到瞿嘉脸上。 “你也不去车站接我,一路他妈的累死老子了。”周遥抱怨,“气死我了!” “忙,没看见你呼我。”瞿嘉道。 “我从上午开始呼你呼那么多遍!”周遥说,“忙着泡妞啊?” “你直接回家不就得了,你来干吗?”瞿嘉说。 “我……”周遥瞪着眼,“你说我干吗?我以为有只小京巴狗想我了。” “烦得没空想你。”瞿嘉说。 周遥快要使出满地打滚的撒娇大法了。 瞿嘉闷着脸,只默默地伸出一条臂膀,把周遥连头带脖子勾进臂弯,拐进他们家屋门…… 时间长了腻歪够了,俩人偶尔龃龉再互相踹两脚撒气,这是太常有的事。踹完了继续黏糊成两个大号连体婴儿。 瞿嘉用平底锅快速煎了个蛋饼,再给周遥从冰箱里夹几块红烧肉,热一热吃。 周遥一身汗先在瞿嘉床上滚了一遍,往枕头上闻一闻某人的味道,很是想念。然后忍不住爬起来,从背后搂了人,腻在厨房桌子旁边。 “我就说么,我瞿阿姨跟路军儿他爸约会去了。”周遥笑呵呵的,小声说。 “呵。”瞿嘉没表情,低头用铲子刮锅底烤焦的鸡蛋皮。 “怎么了?”周遥也是善解人意的,“不开心啊,跟我说说。” “没不开心。”瞿嘉垂着眼。 “家里没人正好,我跟你约会么。”周遥揉他身前的人,隔着很薄的衣裤,还小心翼翼地绕过局部不敢直接罩,然后就听瞿嘉轻喘一声说“痒呢快拿走”。 “你是真‘痒’么?”周遥问,“痒得你都肿了。” “滚。”瞿嘉回头笑了一下,“你吃西瓜么?……一整个儿的,对半?” 现在“吃西瓜”这事也成了一枚暗号,一个瓜对分成两个瓢,对桌吃,吃着吃着就腻歪上了。要么你一勺我一勺地互相喂着吃,要么就是对歌,一句词接一句词看谁先接不上。谁卡壳了接不上来,就喂一口瓜,再让对方从桌下伸手掐一把,想摸哪就准许摸哪。 周遥脑子好使,唱歌贼难听但他不忘词,就经常能占到皮肉上的大便宜。 瞿嘉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忘个词,或者记错一个字,舞台上的提词机就是给瞿嘉这种歌手准备的。 那天晚上,夜挺深了,桌上点起一盏瞿嘉自己做的玫瑰小香烛。瞿嘉大爷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豪放地岔开腿,眯成细长的双眼慵懒诱人…… 周遥笑说:“你就故意唱错词儿的吧你就喜欢这个!”瞿嘉歪着头一笑:“是啊。” 周遥的胳膊就从小桌下伸去,恨不能伸成长臂猿要掏进大裤衩里了……他们家这回是屋门直接“哐当”一声。 第89节 亲妈回来了。 俩人黏糊得也太专注,都没注意院门口这一串脚步声,也是碰哪踢哪的动静大。瞿嘉猛一抬头捂住自己,下半身连带椅子往后一撤。椅子又弄翻一把。 周遥把嘴里西瓜汤喷出来,滋了一桌,手迅速撤回,“腾”得站起。 瞿连娣一路进屋还在低头翻东西,方才“哐”就绊到自家门槛上了,熟门熟路都不会走了。一抬头:“哦。” “呦……遥遥来啦?”瞿连娣也意外。 “你俩怎么黑着灯,大半夜黑灯瞎火的?”瞿连娣皱眉。 “阿姨我们就吃个瓜,不开灯凉快还省电么,我马上就走、就走。”周遥笑着解释。 也是有点儿慌张,瞿连娣根本没工夫招呼和怀疑什么,把手里几张化验单子以及牛皮纸口袋往书包里硬塞回去。东西太多手忙脚乱,没塞进去,大号牛皮纸口袋“啪”就掉地上了。 瞿嘉默不作声打量他妈妈。 瞿连娣发际和鬓角头发都现出花白。平时还稍微花心思染一染发,自己在家染,省钱,就最近几天,头发都忘了染,就任凭那些丝丝缕缕开始泛白,斑驳着就特别难看。出门大概走得急,穿了一双买菜的旧凉鞋,一路踩着后脚跟趿拉着回来。 这蓬头垢面的要是去找老王同志约会,才怪了呢。 “妈您干吗去了?”瞿嘉忽然问。 “没干吗,出去有点儿事。”瞿连娣低头换鞋,一皱眉头,干脆把那双磨她脚后跟的旧鞋扔出门外,“我待会儿还出去一趟,你先睡觉。” “都这么晚了,夜里去哪?”瞿嘉问。想问很久了。 “没你事儿,甭瞎打听。”瞿连娣一贯这样,简单粗暴型的交流方式。 “妈,谁病了?”瞿嘉问。 周遥一脸茫然的看向瞿嘉,瞿连娣也一抬头。 瞿嘉看不清单据或者口袋上的字,但一看那样式,就是医院才有的东西。大号牛皮纸口袋是装病历的还是x光片、ct照片?十六七岁的人了,他也有足够的生活常识。 “您生病了么?”瞿嘉盯着问。 “你妈没病。”瞿连娣连忙否认,“瞿嘉你甭瞎想,这拿的不是我自个儿的,我就是……跑了趟医院瞧个病人。” “瞧谁?”瞿嘉问。 “没大事儿。”瞿连娣说。 “那到底谁病了?!”瞿嘉声调突然就高了,跟他妈妈就眼神凶的。 太了解同一屋檐底下相依为命的人,也是他的依靠。他亲妈这人心直口快,一点儿不擅长撒谎。 “……” 瞿连娣被凶了瞅着儿子,轻声说:“你爸病了。” 瞿嘉这脑子,如今听见“你爸”俩字,眼前一晃莫名其妙的,竟然是王路军儿他爸。 头一反应是,这俩不走寻常路的老家伙,不会是瞒天过海先斩后奏把再婚证给领了吧?这忒么也太过分了。 他也就吃了对方几顿烧鸡腊鱼,人家围观了他一场运动会他拿了第一名,随后还拎了一把家里祖传的二胡跑来家里,临时上油保养和调音,跟他玩儿吉他二胡合奏……双方交情也就这些。 也是没被一个当爹的男人在意过、待见过,人家对他挺不错的,他心思上竟然也开始在意这个人的来来去去……心有点儿受潮了,湿润了。 周遥就站在身边,有眼力价儿没吭声,反掌就攥住瞿嘉的手,牢牢的,也没在意瞿连娣会不会看到了。 瞿嘉喃喃的:“……哪个爸?” 当你亲娘在外边是多风流?瞿连娣这尴尬的:“你还几个爸啊小混蛋?脑子抽了?……我说陈明剑。” 陈明剑。 这名字都已是很陌生了。突然有一天在瞿嘉眼前冒出来,是因为这人病了。 当夜,瞿连娣手很利索,在砧板上和面做了个西红柿鸡蛋疙瘩汤,地地道道的老胡同平常人家的风味,就像瞿嘉小时,他们一家人曾经吃过的。还拿保温壶焐着,要给送医院去。 瞿嘉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盯着他妈做那碗疙瘩汤。 周遥不敢乱说话,但很不放心,就在瞿嘉床边陪着坐了一宿,关键时刻做一个不那么怂蛋的合格的男朋友。 就连周遥这样没心没肺不太琢磨事儿的,那时都察觉出事儿比较严重。 瞿连娣能说出口“你爸病了”,就已不是一般的病。 瞿连娣可不是浑身自带光环的圣母,平时对人也挑剔着,不爱管十家八户的闲事,周遥私下都爱吐槽“我未来丈母娘可厉害了说话犟着呢脾气爆着呢”,她都能去医院给陈明剑这种上辈子的老冤家送饭。 “您一定要去医院吗?”瞿嘉突然就爆了,“医院没卖饭的吗,他自个儿买不着饭吗就饿死他了吗?” 周遥握着的手被瞿嘉一撩就给甩开。 “他就忽然想吃这个,我就顺便做了,都已经这样儿了……”瞿连娣低声道。 “都哪样了?”瞿嘉这年纪,已很少如此直白尖锐,“还去陪夜?他算谁啊?” “事儿不是你想象那样,他其实也挺难的。”瞿连娣转脸看着儿子。 “他没老婆啊?……还是又换了?”瞿嘉又说,“那王路军儿他爸又算干吗来的,您真耍人玩儿啊?!” 瞿连娣被她儿子呲儿得没话讲。一个比一个厉害。 “没这样的。随便您吧。”瞿嘉冷冷地白了一眼。原本好不容易扭过来了,实在过不去这一道,还能再扭回去? 周遥战战兢兢听着,想摸摸后背安慰又被甩开手。 他以为这人已经完全转性了,以后再也听不到瞿嘉对谁暴躁发火。 事实上,瞿嘉不会变的,人永远还是那号人,剥了皮仍是那副见棱见角绝不妥协的骨架。 瞿嘉抬屁股就走人了,出去待着。 大半夜的,就站在他家大院门口,十米开外的墙跟儿下,一个人抽烟,望月亮,看星星,心里憋火,自己找地儿凉快。 周遥赶忙跟着出去,反而被瞿连娣叫住了:“遥遥你先别走,陪阿姨聊会儿天。我跟瞿嘉我也说不通,回头你帮我劝劝他,别老是这么别扭着……” 周遥一开始坐在床边,后来就站在瞿阿姨身旁乖乖地陪着,心都紧了。 “瞿嘉他爸也不是就没管过没来过,他也来过好几次。”瞿连娣脸上挺难受,“每回来都躲着孩子,特别怕见,老子怕儿子也是新鲜了。岁数大了工作体面,总有牵绊,就怕儿子揪着他扇他脸呗……瞿嘉还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 “陈明剑这号人,念书挺能的,一辈子败在性格软弱优柔寡断上面,没主意,心里就没个魂儿。” 瞿连娣一句一句给周遥念叨。在内心深处,好像周遥就是他们母子的亲人。 简而言之,人都有暗地里犯贱的心态,远香近臭,失去了才发觉值得留恋,又开始牵挂。陈明剑在离婚之后,反而跑瞿连娣这里更勤快了,拥抱了那个家,多少又记挂着这里还有个单亲妈和他的血缘儿子。尤其,瞿连娣若是早早再婚也就罢了,家里有个男的陈明剑一准儿不敢再上门。可瞿连娣偏不,这几年很要强地一人死撑,陈明剑就时常过来瞅一眼,好奇似的,瞅这母子俩怎么过这日子。 他一个高校知识分子,77届、78届毕业生都是国家求贤若渴的人才,很快按资历评上职称,有教学工资还有科研经费,单位也分给很好的楼房,手头绝不差钱。所以,陈明剑是过来给钱的,断断续续也给过生活费。 瞿连娣一开始当然也骂,不要,后来就说“是给儿子的”,“给瞿嘉上大学攒的钱”。现在国家不再大包大揽大学生公费费用,念书都是自费掏钱,学费一下子猛涨到一年好几千块,瞿连娣为儿子就收下钱了。 这钱一给出去,还老跑腿儿,那边的铁定不干,这日子过得就热闹了。那边儿的先开始闹腾,冷眼吵架,不乐意。知识女性耍起小心眼儿和小性子,又跟瞿连娣这种没文化的直来直去有所不同,别有一番风情,但打击效果绝不输泼妇,总之每天都让男的够受。 这种男人,若是从一开始就心思坚定,他就不会娶瞿连娣。 娶都娶了,就不该变心抛弃。 弃都弃了,更不该没完没了还老惦记,在两个家之间艰难地寻求平衡。有多少智商学历你也平衡不了。 心情一定会受些影响,常年抑郁心怀愧疚,何况这人本来身子骨就弱鸡,陈明剑就在离婚数年之后突然罹患癌症。 “我也不敢跟瞿嘉说陈明剑给他留钱了,都给他在银行存着呢。你也了解瞿嘉那脾气,他要是知道,他肯定宁肯不念这大学了也坚决不花陈明剑的钱,他就这么熊的。”瞿连娣看着周遥。 “是啊,他肯定那样。”周遥点头,太了解了。 “是什么癌症啊?”周遥也都很少接触这些。大病、重病、绝症、生老病死之类,没有想过。以他年纪,他的父辈正值盛年仍然精力充沛,家里家外都是好手,父亲就是眼前一座伟岸的山。 所以有时他理解不了瞿嘉的视野。瞿嘉从小眼前就是坑坑洼洼一片营养不良的烂地,就从来没有那座山的遮风挡雨。 “免疫系统出问题,换了几家医院,来好几拨专家会诊,最后说是淋巴癌的一种……还挺少见、挺难治的。”瞿连娣轻声说。 在这个暑假,这股别扭、哀伤又煎熬的情绪,牵着几个家庭的心,把许多人的情绪慢慢拖向焦躁。 谁家有个重病大病病人,都是这样儿,人还没挂呢,先就把家里存款掏空把一家人从情绪上精神上拖垮,很难熬。 瞿连娣还是那样儿,早出晚归往医院跑,一个礼拜至少两天去医院帮忙陪夜。 瞿嘉比他妈妈更是早出晚归,刻意不想碰面懒得吵架。早上咬着鸡蛋灌饼揣着一包烟,出门干活儿去了。凭他妈妈爱去哪去哪,爱探谁探谁去,反正他坚决不去医院。 瞿连娣隔三差五带个消息回来,在家里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对儿子传个话,“今天查血相指标不太好”,“又高烧两天不退”,“医生说明天看情况开始用那个进口药”…… 放暑假期间么,瞿嘉跟周遥也经常结伴出去,和球队那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尽管有人面色不太好,总是心神不宁。 足球队一帮人混在一起,一般就不踢球了,偏不玩儿最拿手的,都打篮球或者排球消遣。 “哎,大春儿你的!”任琼喊。 “老子断你了!”周遥喊。 “卧槽,瞿嘉!”潘飞也喊。 打篮球。刘春雨是对家中锋,周遥是这边的前锋,在三秒区里跟大春春抢球。身高不够看,仗着身体比对方灵活,在篮筐下面他特能扭,把球愣从刘春雨胳肢窝底下抠了出来,回头就扔给站外线的瞿嘉。 瞿嘉拿球起跳就想投,潘飞扑过来盖他帽。瞿嘉佯投把那小子晃了,甩给潘飞一个蔑视,面无表情带球就冲向篮下了。 单突,上篮,一群人扑腾起来要盖他。 瞿嘉抓着球不让别人抢到,当时眼里就是有点儿凶的,就一定要进。他跳起来很飘,几乎飞到刘春雨肩膀上去,恨不得骑着对方上这个篮。 腾空时,膝盖高度在别人臂膀的位置,而篮下已经挤了一堆人。周遥瞅着就觉着这动作危险:“哎!” 瞿嘉单手抓球,硬是飞在半空把那球强行扣进篮筐,狠狠地暴扣,然后小腿就磕刘春雨后肩膀上了。 整个人儿在空中翻了过去…… 落地“啊”的吼了一声…… 周遥吓坏了,拨开人群跪在地上看,摔哪了啊你! 刘春雨也很莫名:“我、我,我可,没犯规啊,他非要骑我,骑我脑袋上。” 瞿嘉用胳膊挡脸,汗“唰”得全下来了,当时脸色儿就白了,缓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脚。” …… 当天下午,周遥架着这位难伺候的大爷,去医院看脚。 瞿嘉半只脚已经肿得不能动,不能走了,周遥跪在地上给这人脱鞋脱袜子就脱了半天,然后这鞋就穿不上了。 这一路就只能光着一只肥馒头脚。周遥当街招手打了一辆车,这回瞿嘉没反对,估摸也没脸嫌弃周遥花钱大手大脚,闷着头上了出租车。 医院人满为患,急诊嫌瞿嘉这只脚还不够急,给打发到门诊,就只能挂到傍晚的号。 “你也太猛了吧?”周遥偶尔埋怨一句,“干吗啊?都是我球队的哥们儿,你也……也给我长个脸。” 第90节 “你剁刘春雨脚上了,结果他没事儿,你自己疼死了吧?赖谁呢?”周遥又说。 瞿嘉自知理亏所以不吭声,一直低头玩儿周遥的手掌游戏机,把音量开到最大,biu biu biu地开火打怪,一直biu到话唠遥终于闭上嘴。 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漫长的等待,周遥然后把右手挪过去,攥住瞿嘉左手,也心疼坏了。他就把瞿嘉每根手指指甲盖捏了一遍,瞿嘉摁游戏机按键他就拿瞿嘉的手指当按键也biu biu biu地按,终于把这人脸色哄得好看一些。 “好了么,不别扭了。”周遥温柔的哄了两句,“晚上吃什么,包子馄饨羊肉串?我出去给你买。” “我妈中午又去医院了,带了一大摞饭,说晚上可能不回来。”瞿嘉终于开口,眼底有不平和怨气。 “不会就这家医院吧?”周遥脑子里一闪,打量瞿嘉这副表情。 “不是,”瞿嘉低声道,“隔壁那家。” 他们来的是京城看骨科和运动外科比较好的医院,隔着两条街另一家综合大医院,就是看癌症肿瘤的。 这天鬼使神差的,或者并不是碰巧偶然,瞿嘉根本就有点儿故意的。玩儿个篮球竟然能一脚踩成重伤,还偏偏来了这家医院,而他亲爸就住隔壁,与病魔艰难地斗争几个月了,据说已经快被病魔斗垮了快不行了。血缘这东西,就是永远扯不断的亲情,嘴上放的都是狠话,“坚决不去看一眼爱死不死”,心终归还是不够狠,万般煎熬,上赶着直奔这地方就来了。 让他记恨这些年的那个爸进医院了。 所以他把自己也弄进医院。 俩人刚看完脚,从门诊室里出来,瞿嘉那伤脚上过药,包成个大白粽子,单手撑墙疲惫地站着,怔忪了半晌:“我去隔壁看看,到底得什么病了就快不行了。” 本来已经淡了,心底那根弦“啪”得一下子又绷起来,绷成一股强烈的逆反和抗拒心理快要涨破胸口,终究没那么容易遗忘或原谅。 那晚,瞿嘉瘸着只脚蹦了两条街,几乎是他拖着周遥走,一定要去隔壁那家医院瞧瞧怎样了。 不去瞅一眼,今晚他就过不去了。 第64章 陪伴 周遥是没来过不认识道, 他以为瞿嘉也不认识, 但瞿嘉径直就去了病房楼,在前台报出病房号码和病人的名字。 值班护士让登记:“今儿已经有人探病了, 你是哪位, 家属?” 瞿嘉立刻就说, 我不是家属。 “不是家属就不能进了。”护士蹙眉,也嫌烦, “这今天来的人太多了, 病房里人太多。” “我看个人不行么?”瞿嘉也拧着眉,心情极差, “我妈也不是他‘家属’凭什么就让她进了, 您怎么没把她拦下别让她进去啊?!” 周遥一瞅这要命的脸色, 赶紧扒拉开瞿嘉,嘴甜着央求护士姐姐,他真是家属,住院的是他爸, 姐姐您就让他进去吧。 护士低头翻看登记册, 就觉着这家子的“家属”人数有点儿富余,登记的老婆孩子都两套人马?也是新鲜了。 大病肿瘤医院的病房, 楼道那苍白无色的墙壁,各个角落散发的药品与消毒液味道, 愁眉紧锁着步履已经蹒跚的病人家属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所有这一切, 让人一进这道走廊,就已感到无形的压抑和沉重, 以及……不知所措。 就像有一股实质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眉心和肩上,让烦躁和愁绪在心口堵着,又无处发泄。 病房门口,爆出小孩儿断断续续的摁服不住的哭声。 周遥有心眼儿的,快走了两步,心惊胆战地先探头进去瞧一眼,以为里面两家“家属”一言不合掐起来了。 瞿嘉紧跟着一把就推开周遥,在门口现身。 没有狗血,这时也没人再斗架。病床上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隔着一段距离,也隔了一段岁月,都认不清脸,或者早都淡忘了那张脸的模样。谁还记着谁。 就瞅见床边一左一右,坐着瞿连娣和那个女的,肩都塌着,都沉默无言,只有四岁小儿子涨红着脸在狂哭。床头附近一堆仪器和导线,看着就挺严重。 瞿连娣猛一回头,看着瞿嘉,但没有说话,就用眼神吩咐一句:你来看看就得了,你别闹啊。 周遥从瞿嘉身后探出个头,瞅见那女的和小孩,回想到当初被瞿嘉扔到煤炉子里烧掉的那张金猴票。 当初挺值钱、珍贵的一张邮票,两个孩子还“抢”。结果呢,一把火化为灰烬,哪个孩子都没捞着好,什么都没拿到,没了。 现在,谁又捞着了? 瞿嘉家里就该着安装那么一部新电话。以前没装电话的时候,也没大事儿找瞿连娣,乐得清净清闲。就这电话安得,头一通找她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陈明剑病重,快不行了想见见大儿子。而且还是拐弯抹角让以前老同事帮忙打电话联系的,其实已病了有一段时间。 瞿连娣自打头一回进这病房,也没找那女的翻旧账打架,已经吵不起来了——到头来谁捞着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早就没怨气了。她已经比对方幸运太多,儿子好歹已经养大快要甩手了。瞿嘉都快十七周岁,眼瞅着就一个成年大小伙子,出门能扛事儿,能往家里挣钱。 那女人怀里抱个四岁半的小儿子。自己争来抢来的好命,就只能自己吞咽这口苦水承受后半辈子,这口气喘不上来又怨谁呢。 瞿嘉也没炸刺闹事,但那天就也坚决不进病房,一步都没迈进去,一眼都不去看。 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深深看着那张色调苍白的病床,漠然地转身走开。不是走,是一步一步蹦着,在走廊众目睽睽之下蹦了老远,从病房这头一直蹦到另一头,离最远的一个窗口。 瞿嘉坐在窗口下的长椅上,头往后面墙壁上靠过去,两腿伸直。眼望向窗外,眼神仍然是执拗的。窗外没有光了,天空一片阴沉,天气预报像是有雨。 周遥尴尬地就也站在病房门口,也不知自个儿算是哪颗葱,就他探病是没名没分不请自来,真的不能算家属。他就在这个门口与隔老远的那个长椅之间,来回跑腿传话。 “刚才又换了一大瓶药,进口药,都是外文字。我看那上面吊了一共六个瓶子,说是每天输液十几个小时。” “你爸爸跟我说话了。” “你爸竟然还记着我是谁呢,说我是给你买足球鞋的那个同学。那双鞋花了他三十块工资他都记得!” “嘉你不进去看看么?……他跟我说了好多话,都是说你的事。” 瞿嘉就是拒绝过去,这一晚就没有真正见陈明剑一面。 烧掉的邮票留在旧家的炉塘里,而灰烬堆在心里。许多事情,失去就是失去了,再想找补回来,或者填补这份残缺,不可能的。那碗西红柿鸡蛋疙瘩汤带着儿时家中的回忆,那回忆本身就酸涩发苦,不愿去回想。 或者,有人就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在某些事情上极为固执,自己也一直埋在旧家那个炉塘的灰堆里。 瞿连娣出来陪儿子坐,抚摸瞿嘉的头发,也没骂儿子不懂事儿什么的,没有意义。 瞿连娣解释了几句:“小孩儿哭是因为发烧了,刚从隔壁医院看急诊过来,还得回去再输液,偏偏这时候病,所以特别难,我才过来帮个忙,不然我也不来。” 瞿嘉薄唇紧闭,不想说话。 “你也知道,他家也没什么人了,你爷爷奶奶不早都没了么。那边亲戚也不给力,谁能在医院顶个事?……瞿嘉,你也别误会别闹心,我确实就心软一下。”瞿连娣难得哄两句这别扭儿子,“进去看看他么?他可能想跟你交代两句。” “跟我交代什么?”瞿嘉冷脸寒光,“跟我有关系么?他交代他那儿子去。” 瞿连娣叹口气:“唉,还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牵挂关心你将来前途呗。” 学业,前途,考个好大学…… 这些最操/蛋的事情,忒么的对孩子就这么重要? 是唯一重要的每个孩子最在意的事情吗?做家长的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都这么愚钝。 “关心牵挂个屁。”瞿嘉一直看着窗外的某一点,骂了一句,“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来过?他来过一回?!” 从小的家长会你来开过吗? 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你他妈管过什么?管个jb。 我都当班委当体育委员了有人知道吗? 我谈朋友了我身边有遥遥了你想知道吗? 学校运动会你过来围观加油助威了吗?——隔壁人家王路军儿他爸都来了。 我真的被人在意过吗? …… 周遥坐在瞿嘉右边,又把手攥住了。 瞿连娣张嘴想解释,盘桓犹豫要不要说。 周遥频打眼色:阿姨要说吗?说不说啊? “瞿嘉,”瞿连娣缓缓地道,“陈明剑来过咱家,旧家新家都来过几趟,给你攒了一些钱,都存银行了,说是给你上大学或者将来去哪念书深造的费用。” 瞿嘉眼底一闪,多年积怨,那时神情就是很难相信。 周遥又猛打眼色:哎呀您都说出来了,嘉嘉会不会真的脾气一别扭不要上大学了! “嘉嘉,”周遥搂了瞿嘉肩膀,“我刚才跟你爸爸聊了,他说他来看过你,而且看过你初中高中在学校那些照片,就是你每年在联欢会上唱歌,还有参加运动会洗出来的照片。他就是没好意思见你,怕你不高兴么,每回就挺遗憾地走了……真的,他没撒谎。“ 瞿嘉紧咬着嘴角。 “真的。”周遥倍儿认真的,“你初一,第一回在朝阳一中上台唱歌,搬了一台电子琴,照片里低头弹琴,穿的一身黑色衬衫和长裤;初二在中秋晚会唱歌,是坐在台上拿一把吉他,还翘着二郎腿,头发挺长的,光脚穿个大趿拉板儿;初三……然后就是高一,电子琴吉他你都懒得拿了,你就拿个话筒唱伴奏带,穿的什么衣服你爸都说得出来,没袖子的大背心和黑色牛仔裤。” 瞿嘉说不出话:“……” 周遥说:“你初中穿过什么我不知道,是你爸说的,我没骗你,他来看过你了。” 瞿嘉死盯窗外一点的眼光一片模糊涣散,找不到焦点,眼眶骤然发红。 他最亲的两个亲人一左一右地夹着他,让他也没处逃避。瞿连娣现在都不怨妇了,瞿嘉自己仍是个“怨儿”,还在纠结当初的一桩桩一件件。他就是反射弧特别长,他且走不出来呢,这段艰难的路他咬牙切齿地走了五年,心里话对谁都不说。现在那个糟糕的爸终于横在病床上,一口怨气也该吐掉了。 成群结队过来探病的各路亲友,就是来问候两句,送上病房标配的一篮水果,然后迅速闪人,没一个愿意在久病床前再耗费时间精力。那晚最后,不得不商量纠结谁来陪夜的事。 那边孩子高烧病了,当妈的都哭崩了魂不守舍焦头烂额,瞿连娣把人打发去隔壁医院输液去了,赶紧走吧。 “这有文化的女人书读多了,都读傻了,除了当初能搞点儿风风/骚/骚小情小性儿那一套,关键时刻伺候人不成,指望她顶个事儿更不成……不在这儿待着反而我眼前清净……”瞿连娣小声唠叨就被周遥听见了。 瞿连娣连熬几夜头都疼了,背过身站在楼道旮旯,连吞了三片止痛片。 瞿嘉还伤着一只脚呆坐在走廊,一家子简直没个全乎好人。当然,瞿嘉这会儿是全乎好人也绝不会多瞅他爸一眼,也不可能去陪床。 输液瓶滴空了,尿袋满了,夜里病人上不来气了,药物反应了,突然发病了,要喊护士了……雇的护工都累跑了甩手不干了,谁乐意管啊? 周遥在门边站了好久,突然说:“阿姨您回家吧,我可以陪床照顾瞿嘉爸爸。” 瞿连娣和瞿嘉都抬起头。 周遥其实哪会照顾病人呢。他一耸肩,也仿佛理所当然:“那,您都快累病了,嘉嘉也伤了脚,您带他回家吧,我在这儿待着就成了。” “周遥你有毛病么你赶紧滚!”瞿嘉低声骂人,“有你什么事儿啊?” “瞿嘉你行了!”瞿连娣让她儿子闭嘴。 “嘉心里肯定老难受了,他的话我从来都反着听。”周遥挽了瞿连娣胳膊肘,悄悄道,“唉他有时候,就跟阿姨您脾气一样一样儿,就是嘴硬心软么。您带他回家,千万别骂他,好好哄两句他就没事儿了。” 瞿连娣那时有些惊异地望着周遥。 “他胡说八道你甭搭理他,别生气啊。”瞿连娣赶忙说。 “我都习惯他了,我才不理他呢。”周遥说。 “真的,我没事儿。”周遥勉强一笑,“就算我替嘉嘉陪他爸爸。” “周遥你今天给我走开。”瞿嘉确实嘴硬,骂人气势已经软了,“谁爸啊?” 第91节 周遥转过脸在瞿阿姨瞅不见的地方,用口型说:你爸就是我爸呗,那怎么办啊? “……”瞿嘉仍坐在长椅上,伤脚踩在地上,纱布乱缠着散落一地。 瞿嘉弯腰把脸埋进臂弯和膝盖,后背起伏。 …… 瞿连娣把周遥拉到一旁,挽着手腕宽慰几句,亲热体贴地。瞿连娣母子俩脾气就是一个模子复刻,周遥才是这个本就残缺的家庭中,绝不能再缺少的那管润滑剂。 “遥遥,”瞿连娣感激道,“刚才谢谢你,你跟瞿嘉说那些话,也就你能治他毛病。” “您上回从您家大衣柜里,翻了几本相册给我看么。”周遥又笑了一下,“不然我怎么知道瞿嘉他初中时候穿过什么衣服呢。” 瞿连娣更加惊异,呆怔望着她最待见的遥遥,没话可说。 那晚他们三人,并排坐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宿,陪着病房外的瞿嘉,也陪伴屋里躺着的陈明剑。 那时就已仿佛命中注定,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靠在一起说些平时不常说的话,互相舔平那些看不见的撕裂见血的旧伤口。 瞿嘉把上半身探出窗外,抽掉两根烟,然后蹦回来,把头埋到周遥肩膀上。 周遥抱住人拍一拍,想拍小孩儿一样。 瞿嘉就一直把脸埋在周遥身上,后来躺到大腿上,抱着周遥的腿不松手。一双眼和全部情绪深深地埋进去,就是把自己最脆弱最无所适从的样子都让周遥看到了。 他真的、真的离不开遥遥。 其实,周遥哪是“没事儿”啊。 他事儿大了。 之前得知陈明剑患病,瞿嘉闹别扭,那一宿他就待在瞿嘉家里,他就没回家。 前半夜陪瞿阿姨说知心话,后半夜陪瞿嘉坐在胡同墙根下看星星。他也够忙叨,还总是主动张罗揽事,永远都是不请自来,心里就好像已经把自己算到人家瞿嘉一家子户口本上了。 就是感情上亲呗。 要说在以前,暑假里高中男生野在外面,在同学家疯玩儿到彻夜不归打牌聚餐,这都常有的事。他在初中就这么玩儿,谁管过他? 但现在有些事确实不一样了。他妈妈当时在电话里说:周遥,你最好还是回家来,以后尽量不要那么晚。你今晚回家睡觉,成吗?你能不能回来? 周遥说:我有事忙,有人要我照顾,我真的回不来。 今天,他就又没回家睡觉。 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过线了,走得有点儿远了,回不去了。 …… 暑假那段日子,周遥大部分时间就是混在瞿嘉那儿。要不是瞿嘉他们家地方实在太小,瞿连娣可能考虑给遥遥加一张床。 瞿嘉后来又去了一趟医院骨科,那只伤脚就没好,反而更厉害了。 都是因为那天在医院蹦来蹦去,折腾的。骂周遥“有你什么事儿快滚蛋”的时候,老天都长眼了,让他“啪”一脚就戳到走廊的水泥地上。 再去医院的时候,疼得让周遥架着他,一句熊话不敢说了。照过片子,无名趾和小趾连接的地方,竟然骨裂了。 这回彻底歇菜,没毛病时候觉着那根小趾头屁用没有,快切了吧;真伤了,小趾豆疼得要死,睡觉翻身他都脚疼。 瞿嘉被迫在家憋了仨星期,几乎就没出门活动,鞋都穿不上。 瞿连娣给医院那位病号做饭送饭。 周遥就又来了,自告奋勇地给家中这位病号做饭,还挺上心的。 周遥在往锅里放水,自言自语:“放多少水?……够了吧……就这么多吧……还是多点儿,要给你煮汤喝么。” 瞿嘉闷在床上发呆,偶尔瞟一眼厨房的动静:“多放点儿水,但你得看着锅,会扑。” 周遥嘟囔:“哦,还会扑。” 过一会儿猪大棒骨的香味出来了,周遥在厨房拎着勺,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味儿还行哈?” “你煮之前抄水了吗?”瞿嘉把耳机摘了。 “抄什么水?”周遥把勺一转,像转笔一样的玩儿。 “你没抄水,你撇沫了吗?”瞿嘉皱眉,“那煮出来不是一股子血水味儿?” 周遥心里一沉,噘嘴,“需要抄水啊?你又没告诉我。” “需要我告诉你?”瞿嘉回以一个白眼,无法理解周遥这样的生活常识和技能也能活这么大,“大肉块子下锅前都先过水啊。” 周遥:“……” 瞿嘉:“……” 周遥皱眉嚷了床上那位大爷:“哎!” “你不是平时爱吃血么,卤煮小肠麻豆腐你少吃了?”被挑毛病也是不爽,周遥对着一口热锅说,“南城‘小肠陈’还是你带我去的,你吃的比谁都多。” “我就是告诉你应该抄水。”瞿嘉垂眼道,“是你非要煮猪骨汤的。” “我给小狗煮的!”周遥说,“谁忒么自己骨头摔裂了?!” 最近有一只京巴狗是患了狂/犬病了。 周遥抱着大勺子往砧板旁边一靠,你大爷的,真想把你煮了。 过了一会儿,患狂犬病的那位从床上挪下来,一步,一步,蹭到厨房,从后面抱了周遥。 瞿嘉把其中一个耳机塞到周遥耳朵眼里。 cd机正好放“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周遥挥着大勺子往后一扫,扫开瞿嘉:“滚蛋吧,老子不想跟你谈对象了……跟你吹吹吹!” “你煮吧,煮出一锅什么我都吃。”瞿嘉说。 他觉着周遥现在左手一只锅,右手一个勺,特别不协调却及其真诚地想要表达出“贤惠”的样子,贤惠得很一厢情愿——周遥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也开始做饭了? 排骨血水汤瞿嘉刚喝一碗,周遥备受鼓舞,又开始琢磨新菜,从冰箱里掏出一块上好的猪里脊。 瞿嘉刚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家厨房案板被剁成“梆梆梆梆”快要四分五裂的动静。 瞿嘉说:“诶,你,案板裂了。” 周遥说:“我在切丝儿。” 瞿嘉说:“以为你在分/尸。” 周遥说:“我把里脊肉分/尸了,鱼香肉丝!” 瞿嘉一听,直觉顿感不妙,一激灵就爬起来,这脚趾头是养不好了。俩人看着一案板的肉,瞿嘉说:“你这切的是肉丝?” 周遥表情很无辜:“我切的什么?” 瞿嘉烦得嚷:“别转我们家刀!刀把儿不是笔,切你手了!” 周遥迅速就把刀转飞了,刀刃“梆”得戳在厨房旧桌子上,直插木头纹理,横刀立马一般的立在桌上。两人爆笑。 瞿嘉瞅着案板,没食欲了:“你切的不是肉丝,你切的鱼香rou棍吧?” 周遥好脾气的:“那,那就炒个鱼香rou棍儿呗。” 扯淡吧你,瞿嘉很难为地端详一堆横竖宽窄参差不齐的rou条:“你说怎么办?……你刚才就切土豆丝不就完了么!你切成大粗土豆条,我就直接下锅炸了,给你做成肯德基炸薯条。你切一堆大rou条子,让我怎么办?” 瞿嘉话唠完了自己快趴案板上了,要疯了。周遥小声嘟囔:“媳妇媳妇,你帮我做扒肉/条吧,扒肉/条怎么做啊,啊—— ” 瞿嘉一个眼神甩给周遥:懂事么? 周遥臊眉搭眼的:“我是媳妇好了么……那你改做扒肉/条,我不会做。” 瞿嘉斜眼瞅着:“媳妇你真不会做?” 周遥认怂:“不会。” 瞿嘉拿过刀:“切丁,改鱼香肉丁。” 结果,这顿饭又是瞿嘉做的,把一只伤脚架在小板凳上,在厨房里切菜炒菜。 周遥就负责吃掉大半盘的鱼香肉丁。嘉爷做饭,肯定是好吃啊。 吃完饭瞿嘉一使眼色,说:“媳妇洗盘子去。” 周遥一抹嘴,乐呵呵地收拾盘碗去洗了,瞿嘉烦得说:“周遥,你反正是有的吃就成,叫你什么你都乐意认?” “有什么的。”周遥拎出瞿连娣常用的大号铝盆,淡定地说,“你叫我媳妇就媳妇呗,有什么不一样?我吃饱了吃舒服了我还能吃亏了啊?” 瞿嘉望着周遥晃来晃去的背影,被那背影与夏日午后阳光互相辉映的光泽暖到了:“遥遥。” 屋子本来就小,周遥走来走去真的挺占地方,背影显得高大健美,说话却又总是黏黏糊糊赖了吧唧,总像一只家养的小猫儿。 还是躺平任撸的品种,自带“喵喵喵”的音效。 瞿嘉眼前从来没有那座能够倚靠的高山。自打小时候,他眼前就是一个周遥,无论他想要藏起来,还是走出去,这就是他的依靠。 周遥装走一盆脏碗,拎了一瓶“金鱼”洗洁精,还没迈出去被人拦腰抱了。 耳边喊一声“遥遥”,瞿嘉抱人都比平时抱得紧。 “不怕吃亏啊?”瞿嘉小声问。 “什么啊……”周遥嘟囔,俩人手攥在一起。 “舍不得让你吃亏。”瞿嘉含糊地说,说着两人心里原本模糊但这些日子愈发强烈的念头,说着可能每天晚上都会做的见不得人的梦。 “哎,你下边儿,真的长出rou棍儿了。”瞿嘉突然小声说。 啊——周遥迅速就用手捂住,脸红脖子粗的,身上好像哪哪儿都支棱了,青筋涨起。 俩人弯腰撅腚在厨房里腻固。在球场上排人墙时一手护住要害周遥就是这个姿势,现在还是这愚蠢可笑的姿势,只不过瞿嘉那只手也罩上去了。周遥又“啊”了一声,眼前一片光圈飞舞,血是往下半身狂流,脑袋却要炸了。 就那样僵持了挺久,周遥撑在厨房桌子砧板上,光芒把两个人裹在一起……夏天的棉布大短裤太薄了,什么都挡不住,瞿嘉就是用手当尺子,慢慢地给他丈量了三角体。 然后,三角体就“唰”得抽长,变圆柱体了。 猴子的金箍棒,果然就能变大缩小的,俩人爆笑。周遥脸红成一枚大柿饼儿,即便摸他的人是瞿嘉,chu男本质忒么也知道害臊。他大腿往后一别,挣扎着说“你个流/氓你放开我,放开让我来!” “跟你这就不叫流/氓。”瞿嘉小声说,“你还挺大,我手都罩不住了。” “夸我呢?”周遥说,“谁是小拇指了?!” “嗯,你不是小拇指。”瞿嘉一笑,“再抱一会儿。” …… 第92节 电视机里一直放着赛场实况,吃着鳖精的马家军大放异彩,王军霞跑了个5000米冠军。转了个频道,游泳比赛正进行到激烈时刻。 瞿嘉瞅了一眼:“哎,波波夫,你最喜欢的。” 奥运男子100米自由泳卫冕战。 “什么就我最喜欢?”周遥纠正,“瞿嘉,我最喜欢你。” “我又没人家身材好。”瞿嘉酸了一句。 波波夫确实身材绝好,面孔英俊,一眼让人口鼻喷血。而且游泳运动员穿得最少。 飞鱼下水,碧波斩浪,俄罗斯帅哥在亚特兰大轻松卫冕。周遥聚精会神,吼了一句“真他妈帅,隔了四年我波波夫沙皇还是冠军!” 周遥爱看比赛,有时多看几眼电视里英俊威猛的男人,天性使然吧,但那种让他产生强烈欲/望的“喜欢”,还是对身边这位最亲密的男孩儿。 “身上真干净。”瞿嘉蹙眉,“他腿上没毛?” “他们都是比赛前特意刮的。”周遥悄悄说,“都给刮了,减少阻力么。” “你又突然喜欢这种了?”讨论某些话题总会胡思乱想这样的和那样的,瞿嘉偷眼打量周遥,又琢磨自己身上。 “没有没有,”周遥赶紧亲瞿嘉脸一下,“你别剃啊,留着我还摸呢。” “滚,谁说我要剃了……”瞿嘉愈发皱眉,“你还是看电视去吧!” 俩人又抱了一会儿,把之前某些不愉快的情绪与龃龉,悄悄地互相舔平。离不开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平房窗台上一片浅浅的不褪的光泽,像砧板上菜刀划出的交错的纹路,它们早就已经长在那里,生长了许多年,即便把那块板子掀开,那些痕迹永远都刻在下面。 有遥遥在,他就浑身大补了,还吃什么猪骨汤和鱼香肉丝?瞿嘉心里不好受,但嘴上绝对不说,就对周遥的耳朵吹气,连说了两遍“我喜欢你。” 他很少说的。 但现在就想说了。真心的。 有些话不是讲出来,而是流出来的。 周遥靠在桌子旁边,被两句“喜欢你”就惊翻了,腿一软愣没撑住人。 瞿嘉也跟着脚腕一软,老天这次没开眼,伤脚直接戳到水泥地上,啊!!! 周遥也夸张地“啊啊!” 瞿嘉挂在周遥身上上,难得一句:“哎呦,疼……帮我揉揉脚趾豆……” 第65章 誓言 也是从这个暑假, 周遥同学开始认真地学习做饭。 王路军他爸仍是常来, 好像也被厂里熟人八卦了陈明剑患病这事, 问候过几句。 机床厂大院这种社会形态人多嘴杂,总之不缺看热闹的和闲言碎语的。很多人都说, 抛妻弃子这他妈就是遭报应了,早知如此当初瞎折腾什么?电视里那个“王沪生”,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编剧也没让那孙子患个病、家财散尽家破人亡怎么的, 在现实生活中, 终于让吃瓜群众解气了。 瞿嘉不在家时, 王贵生又来过一次。 这次没给孩子拎吃的,左手一盆君子兰,右手一盆吊兰。 “拿那些干吗啊。”瞿连娣站在门槛上, 望着这人,心情复杂。 “我那不就衬这些东西么,花儿啊草的,看你窗台上缺点儿东西。”王贵生说。 “我窗台上缺什么东西了?”瞿连娣说, “我这都摆满了, 没地方了。” “摆的都是刷厨房的,抠煤球的,还有咸菜坛子,我觉着你窗口上就缺这两盆鲜艳的花儿。”王贵生看着瞿连娣。 这要是瞿嘉在家, 周遥也在,周遥肯定得叫唤:哎呀妈啊,谁说老家伙们不讲究浪漫没有情怀?你看人家路军儿他爸送对象儿的花, 瞿嘉你都没给我送过花花! 瞿连娣用展布搓着手指,搓了好久:“咱俩那事,不然算了吧?” “算了?”王贵生说。 “还是算了吧,男孩子们还是……怕不好相处。”瞿连娣调开眼神。 “瞿嘉挺好相处,跟我关系处得不错。”王贵生说。 “也就你觉着他能好相处!真忒么新鲜了……”瞿连娣又恢复往日语气,“我都快镇不住他了。” “所以么,来的是我。”王贵生一笑,“你看别人,谁敢踏进你们家这道门槛?” “你们家路军儿的鼻子,真不好意思的,也气死我了。”瞿连娣说,“你甭跟瞿嘉一般见识,他就那样儿,我已经骂他了。” “我知道,你也甭说了。”王贵生一摆手,“我就说我们家路军儿,整天出去瞎混,乱来,早晚碰见个横的被人家收拾。结果你们家瞿嘉就是比他横,现在可学乖了,老实了。” “……” “我是真没心情。”瞿连娣疲惫苦笑,“陈明剑那个病,可能拖仨月,也可能三年五年,你别误会我没惦记那号人,我就是心里烦透了!” 有些人一辈子是要烦别人,坑别人,比如陈明剑之于瞿连娣母子。双方都到这份上,老死不相往来最好,最后还来个癌症,给每人心上烙一块抹不去的大伤疤,谁能舒服自在呢? “如果仨月以后,这人就没了呢?”王贵生直爽人说直话。 “……”瞿连娣瞅着对方。 “真没了再说吧。”瞿连娣低声道,“我真担心我们家瞿嘉,最近脾气可别扭了……他没经历过,恨死那也是他亲爹,他才是扛不住的。” “成,等这人没了咱再说。”王贵生道。 “人留不留无所谓,两盆花你留着,也给你家门口添个颜色儿。”王贵生搁下两盆花,痛快人痛快脾气,也没婆婆妈妈纠缠,点个头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还没卡到王贵生他儿子那里,就先让瞿连娣私下回绝掉了。 之后,老王同志很久都没有再来他们家。 那盆君子兰和吊兰,却是长得很好,瞿连娣一直给浇水施肥,就一直开在瞿嘉他家屋外的窗台子上。 …… 周遥当时是颇受到路军儿他爸的带动和鼓舞,觉着下厨房这事挺酷的,会做饭会疼人的爷们儿可有魅力了。 “你看路军儿他爸追你妈,就用做饭这一手狂追。”周遥在超市里推着车逛,“我也这么追你。” “你已经追到了,瞎jb闹什么?”瞿嘉双手插兜,一只耳朵塞着随身听耳机,另一只耳朵忍受周遥的话唠。 “甭臭美了,忘性这么大?”周遥一脸傲娇,“东单地铁站,咱俩谁先约谁的?谁帮我打架把王路军儿鼻子给踢折了?” 瞿嘉冷笑一声,有这么自恋的人么? “你都追我追这么久了,我还没有追过你,”周遥腆着脸笑,“老子准备从今天开始正式追你了。” 你追吧,随便你闹,我就看着,瞿嘉心想。 周遥反正不差钱,装了一车原材料,疯狂而无目的性的采购。 “你真做啊?”瞿嘉瞅着这一车。 “替我买的?你等着我做呢吧?”瞿嘉又说。 “老子先练练手,不成就你兜着。”周遥一乐。 他们逛完蔬菜水果,到熟食柜台,然后是各种半成品还有炸好的鱼。周遥还要去看海鲜水箱,被瞿嘉揪回来了。行了你,你先拿半成品练练手成么?海鲜都那么贵的! 周遥认真地弯腰往半成品柜台里看,一盒一盒地寻么:“我记着你上次吃带鱼吃得多,我做红烧带鱼?……还是平鱼?……带鱼吧,肉厚没刺。” “嗯。”瞿嘉说,“做什么吃什么。” 瞿嘉下意识就抚摸周遥的后背,摸到裤腰皮带因为弯腰而下坠、从恤衫底下露出的一大块皮肤,就是摸习惯了,摸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外面公共场合啊。 周遥小贱样儿的,最近对他特别体贴。一番心意,他都明白。 他也只是烦躁时不爱表达,话都是反着说。 是他自己扛不住事,家里一有个风吹草动心态就崩了,就自找别扭,比周遥差远了。 站在炸鱼柜台,瞿嘉可能是眼睛细长,眼角扫射范围就比较大,顺着光一瞟。 随即,他又瞟了一眼。 不远处的海鲜生鲜柜台,两个同样瘦瘦高高、身材不错的男人,也推了一辆购物车,右手同时握住购物车的车把子。车里也是五花八门真没少买,够俩男的吃一星期。 瞿嘉眼神定住,微微发愣,不敢使劲盯着,忍不住又悄悄地看。 那是两位熟人。 黄老师弯腰看鱼,不停地问你爱吃哪个,我晚上做哪个? 臧老师说,你做哪个就吃哪个呗,老子在你桌上挑过食吗? 黄老师左选右选还没完没了,哪个都想买了做,哪条鱼比较起来都浑身各有优缺点,买条鱼恨不得套用好几条定理公式先做个论证求解再宰杀下锅。 臧老师就烦了,一拍对方后腰,买买买你给我赶紧的,回家回家了! 黄老师说你不就等着吃么,买菜这事归我管你给我靠边儿站。 瞿嘉轻敲周遥的后背,特意侧过身挡住视线,用口型和眼神道:别回头,咱俩后面,海鲜柜台,老师。 周遥立刻也瞄见了:啊,他俩? 周遥对口型:也在买鱼。 瞿嘉也对口型:跟你一样爱吃鱼呗。 他们那天就在那间大超市里,看着两位很要好的男老师居家买菜。 那时冥冥中有些感觉,好像看懂了,又不太确定,又不敢问,就做贼心虚地偷看,又怕被对方看到自己这边也是双棒儿合体…… 臧老师猛一抬头,周遥手里捏的那盒炸带鱼“啪”就掉车里了。 推着一大车好不容易挑选的菜菜,又不能当场扔了车跑路,吓得觉着自己做错事了,不该偷看人家,又被当场抓包了。 三人都愣在当场,互相望着。 臧老师没有说话。瞿嘉按住周遥的胳膊,竟也默契地没说话,没有喊叫,没蠢到跑上前亲亲热热地报告“两位老师好啊你们在买什么”。 黄老师低着头对身后人说:“就这个吧,觉着你爱吃,活的,回去清蒸了。” “成,就这条了,你去称重。”臧老师道。 臧老师然后对瞿嘉周遥微微动了一下唇,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打个手势。 周遥也笑了一下,对老师一挥手。 俩人默契地推车、转弯、溜走一气呵成,很有眼色地冲向结账队伍,迅速消失在人丛中…… 臧老师推着自行车,车把两侧挂满,后座驼的也全是吃的,慢慢地往胡同深处走进去。 第93节 黄老师右手拎着那条在袋子里滴水蹦哒的鲜鱼,另一手扶着自行车车座,就走在一旁,聊着学校里鸡毛蒜皮的琐事。 两人偶尔对视,笑一下,回家去了。 也不知去的谁家,总之是个“家”吧。 …… 周遥和瞿嘉俩人就坐在超市侧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周遥主动从瞿嘉兜里摸出一根烟抽。瞿嘉不让他抽太多,于是俩人又抢同一根烟,一人一口。 一堆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堆在旁边,也不怕东西都晒化了。 浅金色再次笼罩在两人身上,瞿嘉心里又回暖了些。很艰难的时候,想想自己身边的人,这就是一道让他无法抗拒的阳光。 “回家。”瞿嘉突然说,“去我家做饭?” “去我家呗。”周遥说,“我们家厨房都没人用,归我了,以后都是我用。想吃什么就跟老子说,我给你做!” “别逗了,就你切的大肉条子。”瞿嘉嘴角轻耸,“别闹,还是去我家。我做。” 瞿嘉一手提仨袋子,提了六个起身就走,地上只给周遥留了俩袋儿。周遥飞速拎起剩下的东西,飞快看了一眼腕表:“啊,要错过时间了!” “错过什么时间?”瞿嘉连表都不戴的。 “坐地铁还来得及,我家近,去我家!”周遥四顾,着急忙慌的,赶点儿呢。 “你要干吗?”瞿嘉警惕地皱眉。 不会是“约”了你爸你妈在家搞鸿门宴吧?坚决不能去。 “我家有环绕音响和大音箱,我想给你……给你听个好东西。”周遥欲言又止,眼底和心里都有期待,捏着瞿嘉的手腕晃了晃,带有恳求意味。 周遥这人,有时候啰啰嗦嗦还神神叨叨,揣着一堆小心思,尤其喜欢搞个突然袭击啊浪漫啊什么的。果然一家子知识分子文化人遗传熏陶出来的毛病,瞿嘉已经挺了解对方。 “你又弄什么了?”瞿嘉勉强一笑,“去我家听一样么……我不去你家。” 周遥咬了嘴唇,挺郁闷的,还得想办法哄人,还要赶那个时间,伺候这个对象儿真难。 他最后是拽着瞿嘉去了附近的五洲大酒店。 五洲大酒店这种地方,平时谁敢随便进?这里都是生意人和外国人。那时候连干部公款吃喝都还悠着呢,没那么多钱铺张浪费。 反正瞿嘉不敢进,站在旋转门前,左右手拎着一堆从超市出来的滴水儿的袋子。 周遥就敢进,因为他来过。他妈妈来这里的音乐大厅参加活动,他跟着蹭过几次饭局。 “我带你进去听歌。”周遥拉过瞿嘉的手,反掌就握住了。 越是这种地方,他反而敢牵起瞿嘉的手。这与外面世俗喧闹又异常保守的老城区相比,就是另一处天地。他就见过两个老外,男的,手拉手在酒店走廊里亲密呢。 周遥也不是假充大款前来奢侈消费,他精着呢,在酒店的音乐咖啡吧坐了,俩人就点一杯最便宜的果汁。 周遥说:“要俩吸管。” 酒店服务生更精,一笑:“先生,一杯饮料,就配一根吸管。” 瞿嘉嘴角一耸:“我们俩就用一根吸管。” 音响非常高级,耳畔是流水的音符,动人的氛围弥漫周身,空气都是暖的。 周遥让服务生调成某家电台的频道。女主持的声音就从音箱中传出:“北京音乐台,这里是‘雀巢咖啡音乐时间’,我是朱云……” 瞿嘉一听就知道,这是他俩周末宅在一起经常听的频道,专门放欧美流行歌曲的节目。 每首歌都是听众写信点播的。女主持随后开始念今天中了头奖的听众信件。所谓头奖,就是获得连放两首点播歌曲的待遇,还附送丰厚奖品。 “今天我们这位忠实听众,英文名字叫robert,他说一定要在这个周末,送两首歌给他最亲密的朋友。嗯,信中朋友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嘉’,嘉奖的嘉。” robert……瞿嘉噗出一口饮料,顿时就要抽了。这个全年级的大吉祥物罗伯特·周遥,这是要被熟人一耳朵就识破吧! 他被呛得笑了,瞪了周遥一眼。 笑容然后缓缓地消失,他看着周遥脸上神情。 “他说,因为这个周末是他们两人的纪念日,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日子,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朋友很会唱歌,为他唱过很多。而今天这两首歌,就表达他想要向对方倾诉的话,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女主持人继续念。 “今天什么纪念日?”瞿嘉扒拉自己脑子。 “今天不是纪念日,我只能这么说么。”周遥一笑,“之前我还写过两封,都没中。” “干吗要给我点歌啊?”瞿嘉垂下眼睫。 “因为我自己唱太难听了。”周遥说。 “我是说你干吗……”瞿嘉皱着眉头笑了。 “就想给你点歌啊。”周遥也笑了。 咱俩之间,还一定需要理由吗? 理由就是,我想对你说歌词里这些话。 i see the questionsyour eyes i know what's weighingyour mind you cansure i knowheart 'cause i'll stand beside you through the years …… i swearthe moon and the starsthe sky i'llthere i swear like a shadow that'syour side i'llthere …… for betterworse, till deathus part i'll love you with every beatmy heart and i swear i'll give you every thing i can i'll build your dreams with these two hands we'll hang some memoriesthe walls …… 两人在咖啡座上坐了很久,饮料喝得只剩杯底几块碎冰。 到最后,冰都化掉了,被周围的暖意焐得融化成水。 周遥瞅见,瞿嘉刻意用闪烁的睫毛遮住的眼底,分明有些晶莹的东西,也泛出水光,在一片汪洋中抓住周遥这最后一枚浮标。可能就是因为这句,“我发誓,当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会在你身边;我发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要的不多。 我就要这句话。 手指尖轻轻贴上,抚摸对方指甲,看着手指前端缠在一起,好像两手都黏在一起,合二为一。我们俩一直这么好,我们不会分开。 之后几天,瞿嘉瞅见他妈在家翻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存折什么的。 瞿连娣坐在床头反复地纠结,那些东西是攥在手里看着,然后收进抽屉,一会儿又拿出来看着。 “我寻思着,把给你上大学攒的钱,先还给那谁吧。治病费用太高,肯定是个无底洞大窟窿,也不知他们家有没有借钱欠债。”瞿连娣说。 “还他。”瞿嘉就一句话,“我自己能挣。” 瞿连娣又吃了两片止疼片,叹口气:“都是命!” 当晚,瞿连娣往医院送了韭菜三鲜馅饺子。 第二天,又是西红柿疙瘩汤。 也不知病人还能不能吃得下去,但她还是送过去了,闻个味儿也是圆个念想吧。 每天早出晚归,母子俩在一个屋檐下都难得碰上一面说几句话。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每天能瞅一眼,亲人之间互道平安,知道对方安好,就已是陪伴的长情,还想指望奢求更多? 早起一个叼着牙刷,一个拎着脸盆,一错肩的工夫,瞿嘉突然问:“咱家那个腊鱼吃完了?” 瞿连娣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就那一条,不早就吃完了么?” “没有了?”瞿嘉问,“没再送一条过来啊?” “人家还天天给你送鱼吃?想什么呢。”瞿连娣说。 “好久没来了。”瞿嘉低声道。 瞿连娣就知道儿子要问什么:“我跟那谁他爸的事,就先算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不用整天瞎琢磨。” 瞿嘉微愣,刨根问底:“是因为我吗?” 瞿连娣说:“不是因为你,跟你没关系。” 瞿嘉:“……” 瞿嘉望着他妈妈:“陈明剑是不是快不行了。” 瞿连娣:“……” 又是一个周末,周遥约瞿嘉出来,说要浪漫一回。 见面儿就塞给瞿嘉一盒雀巢咖啡,周遥说:“上回点歌中的奖,你拿走吧。” 瞿嘉说:“真送你奖品了?” “当然啦。”周遥说,“还有一顿双人晚餐,跟我走吧?” 瞿嘉道:“这就是你说的浪漫?” 周遥说:“酒店的双人晚餐,就是带俺对象儿去约会的,成不成?去不去?” “去。”瞿嘉一摆头,“走!” 周遥多瞅了一眼瞿嘉身后背的琴盒:“你背着吉他干吗?你今天去杰杰唱歌了?” “没有。”瞿嘉说。 到了那家豪华五星酒店,进了餐厅,瞿嘉顿时觉着,怪不得周遥老是给那个节目写信点歌呢。这节目组有外商赞助相当阔气,吃货遥遥就是为了这顿好饭才顺便给他点歌吧! 第94节 两人享受了一顿节目组白送的烤肉晚餐,还是不限量供应,又吃跪在桌上。要不是服务小姐总是凑上来,非要替他俩张罗烤肉,穿个贴体性感小旗袍站在桌前总是不走,弄得咱嘉爷不太自在,俩人还能吃得更多。 周遥擦嘴一乐:“哎,好吃么?” 瞿嘉点头:“好吃。” 瞿嘉捂着胃,脑门儿往桌上一磕。周遥说“不至于吧?你以前可比这个能吃!” “不至于,我收着量呢。”瞿嘉蹙眉一笑,“饱吹饿唱么,还是吃太多了。” 瞿嘉回头瞅一眼餐厅前方。每个上档次的西餐厅可能都有一个像舞台的布置,有时会放一架钢琴。 瞿嘉拿了吉他起身,跟服务小姐说了一句,也没理人家同意不同意,径直就上去了。 瞿嘉把钢琴凳拖到舞台中间,坐下翘起二郎腿,很随意地抚弄他的吉他,说:“唱首歌,送给我朋友。” 底下有个客人搭了一句:“呦,唱什么啊?” 瞿嘉回那人:“把你耳朵堵上。” 啧,真狂。 有老外吹了一声口哨,有人鼓了两下掌。 手指轻轻拨弄,熟悉的嗓音和旋律流进周遥的耳朵,流向他周身血脉,占据他全部感官。不是什么新鲜歌,就是他前几天在节目里刚刚点过的那首《i swear》。 餐厅里,在所有客人的注视下,瞿嘉看着周遥的眼睛,一字一句,亲口为他唱这首《i swear》,就是回复周遥的心情。 周遥微微张着嘴,在震动、激动和恍惚中听完整首歌,一字一句。 i swear by the moon and the starsthe sky i'llthere i swear like the shadow that'syour side i'llthere for betterworse 'till deathus part i'll love you with every beatmy heart i swear …… 席间都没动静了,所有人都沉醉于这样的歌声。用心唱的,最是动人。许多人用手指在桌上轻点着节奏,身体摇摆,还有人在副歌部分主动给瞿嘉和声。 一个特别美好的夜晚。 “为什么给我唱歌啊?”瞿嘉回到桌前时周遥张口就问了。整个人还飘在云里雾里,满眼桃花盛开,臭美着,笑着,都忘了这是大庭广众。 “因为我唱歌好听。”瞿嘉看着他。 周遥捂住自己的大柿饼儿脸,眼睛当时真的湿润了,老感动老感动了。 “别傻笑了。”瞿嘉轻声说他。 周遥抹了一把脸,眼睫毛沾了许多细碎晶莹的东西,发着光。瞿嘉伸手摸了一下周遥的脸,轻触睫毛。 那个动作让他们遥忆当初,许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冬天,他们堆完雪人,遥遥眼睫毛上沾了一层雪花,嘉嘉帮他轻轻地掸掉。一年又一年,他们两人还在这里,谁都没有离开。 周围人真的狂吹口哨叫好了。这属于一家涉外酒店,用餐的大都是外国人,比较开放,看明白了更要吹口哨,为两个在恋爱中鼓足勇气坎坷前行的少年。 夜很深,俩人从酒店出来,都不想回家,也不想坐车,就一路沿着建国门那条大街暴走,迎着夏日的晚风唱歌。 路过一个喷泉池,瞿嘉会坐下来,唱一首再走。 又路过一个小花坛,瞿嘉就又坐下来,弹着吉他唱一首再继续走。 唯一的听众周遥就负责点歌和在风中不停傻笑,然后凑上来亲一口…… 那晚同时,瞿嘉腰间呼机就一直尖锐作响。 响了他就摁掉。 再响就再摁掉。就是不愿去看一眼那上面的消息,明知是谁急着呼他。不想知道,不想看到,不愿接受。 后来周遥忍不住了:“呼你呢,万一是你妈呢?” 瞿嘉说:“她呼我没别的事儿。” 周遥过去从瞿嘉兜里拿走呼机,跑到路灯下面,很费劲地读消息。他然后就四处找公用电话,给他瞿阿姨回了一个电话。 瞿嘉仍然坐在高处,坐在喷泉池旁边,面对建国门桥盘旋的车海,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景。京城的每一座桥都复杂难走,一不小心就会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迷失方向。 周遥慢慢走过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一片炫目灯火,充满瞿嘉的视野。 周遥说:“嘉,你要不要还是,去医院看看呢。” “你妈说让你去一趟……”周遥轻声说,“你爸可能不太好了。” 第66章 探亲 那时是八月末, 暑假的最后一段时光。天空闷雨, 秋老虎来袭,炙热的气浪烤焦人的心。 那一阵又开始忙了。周遥他们球队照例在临近开学时集训, 先就把浪了一个假期浑身长膘的队员们拉到郊区, 拉练一个星期。现在都不在平地上跑3000米, 直接拉到平谷,山区, 果园, 到处都是上坡路和下坡路,就是一个3000米坡路障碍跑, 把这一群人跑个吐血半死。 淋巴癌很难医治, 恶性肿瘤侵犯到全身器官, 最终导致血象异常,皮肤溃烂,心肺功能衰竭,无法呼吸。 罩着呼吸机氧气罩, 陈明剑嘴唇艰难地动, 那时好像是说,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孩子。 亲友人丛间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当初真不该离,原来那媳妇儿照顾得多好。” 陈明剑唇动, 没有回答。 谁没有内心真正的理想和追求?他也不过就是勉力求了一把自己想要的诗和远方, 但确实没那个好命长命,还连累身边亲人。 事发就是那一个礼拜的事, 也没有让半死不活的弥留状态继续拖拖拉拉。学校许多领导同事前来最后的探视,表达对青年人才的一腔唉叹惋惜。身边人通知亲友,手忙脚乱地准备身份/证件、亲属关系、各种证明材料,疲惫而忧伤地等待医生通知那最后的时刻,再联系寿衣店、太平间、火葬场…… 陈明剑在那个夏末医治无效,去世了。 这人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就是,真没给瞿连娣拖个三年,也就这仨月。 而且钱并没用完留个大窟窿,陈明剑用最后一根能活动的手指,把那个小红存折指给了瞿连娣。还是想要留给瞿嘉。 医院那些事都是瞿连娣跑前跑后地忙活,就她有经验,别人关键时候都不行。她就是这么把瞿嘉的爷爷奶奶送终归西,现在最后拾掇完陈明剑,送走所有陈家的亲人,一了百了。 从此再无瓜葛。 周遥正在平谷拉练,晚上用大院传达室的电话,悄悄打到瞿嘉家里。 “哎,你在家呢?没出门去?”周遥说。 “嗯。”瞿嘉道,“我妈出去有事,就我在。” “我也没事儿,就是想你了呗,想听听你声。”周遥语气挺温柔挺腻呼,“你还好吧?” 遥遥这话问的,忒明显了。瞿嘉顿了一下,也挺平静:“我爸死了。”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 瞿嘉难得管那谁叫一声“爸”,很多年都不认识这个字。 “嗯,我知道。”周遥说,“你还好吧。” “你妈妈当时就先呼我,都告诉我了。”周遥解释,“先就把我嘱咐一遍,让我如果你这样抽就跟你这么说,你那样抽就那样说……我说你肯定不会,你这么坚强的人。我等你抽呢,你这么给我争气啊。” “呵!”瞿嘉在电话里都笑出来,空虚、酸痛、五味杂陈。 “我又不在,又没能陪你,对不起啊。”周遥道个歉。 “我没事儿。”瞿嘉说,“拉练特苦吧,长跑没跑死你啊?” “都能跑死马!山路!我早就挂了,这两天我都是用爬的,嘉嘉……”周遥趁机转移话题,开始灌黏糊汤。 “我也跑来着,今天跑了十几公里,半程马拉松了。”瞿嘉说,“从东单地铁站,沿1号线跑,在建国门地铁站我拐个一个弯儿,上立交桥,再下立交桥,继续跑,差不多跑到你家……我都没觉着累,真的不累。” “瞿嘉。”周遥顿时又心疼了。 瞿嘉还是抽了。 只是每回抽的方式都比较出人意料,抽还总能抽出新花样,每回都能吓着谁。 用疲惫到虚脱的汗水抵御心口的斑驳,被挖开的伤痕只能等待那漫长的岁月里,自行愈合。当年的这个男孩,就好像在似水流年中孤独地漂泊,看着身边人来人走,自己无能为力。除了选择坚强,你还能做什么? “遥遥,你住宿的大院在哪,给我个地址。”瞿嘉突然问。 “我在平谷,我远着呢!”周遥在电话里低喊。 “哪?”瞿嘉问。 …… 随后第二天,周遥大清早原本的一番心心念念魂不守舍,迅速就被一队二队血肉横飞的对抗赛打击得烟消云散,都没工夫琢磨瞿嘉昨晚非要问他地址,是要干什么啊。 累脱了,他都累吐了,把早饭吃的一个馒头俩鸡蛋一碗粥吐在了球场边。 训练大院的傍晚,彩霞满天,红与黑的渐变色涂染了整片天空,把人的心也渲染出层次…… 一群半大小伙子,快要吃穷这个大院,已经超额牺牲了好多只鸡。晚饭时间就围坐在院子里,每人坐一个小马扎,面前一个大号菜盆,手里左右开弓一手一个馒头。 周遥用拇指食指托着大馒头,其余三根手指控制筷子快速捯菜的手法已经很熟练,大口大口地吃,然后端起菜盆喝菜汤。 胃其实还难受着,又饿又胃疼的滋味也是绝了。 任琼看他吃饭那样:“遥儿,你是不是已经惦记上农场后边那头大黄牛了?” “我现在就能生啃了那头牛,什么时候宰杀?”周遥一笑,抬头望着满天红霞。 球包里呼机响了,他一激灵,就是有心灵感应,“扑哧”就从马扎往后坐了个屁墩儿,迅速掏出呼机看,心跳又慢半拍。 【出大院门右拐,上山梁,果园,桃子林和樱桃林之间小路,上来。我在山上等你。】 那小子真行,不知哪借的电话打来这个传呼。周遥抿住嘴角四下一顾,拎起球包迅速就遛:“我要上厕所去。” “哪儿去你?不准出去乱跑啊。”他们领队坐在板凳上喊了一句。 第95节 “我吃太多了!”周遥吼了一句,“我要找地儿拉泡/屎。” “拉/屎你去厕所,跑哪去?”领队一指后院方向,喊他。 “我……我白拉啊?”周遥脑子转得飞快,理直气壮地说,“我去地里施个肥!” 一群人在他身后哄笑。 他在大院门口就把球包都扔下了,拖着灌铅一般快要石化的双腿,奔跑在一条土路上。 出门右拐,正好是朝西的一条路,燕山夕照毫无吝啬地全部泼洒在他脸上,身上,一片金色弥漫周身。光芒刺入他的眼膜,迅速吞没了他的心,让他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内心方向却又无比清晰。 山梁上真的站着一个人,远远的,是那熟悉的瘦削的轮廓。 周遥依照指路索引,穿越了桃子林和樱桃林——看树上果实形状好像是桃子和樱桃吧?脑仁儿已经在燃烧,眼前一片绯红色。 山坡上面的人也开始往下跑。两人一个背对光线,形成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另一个正对普照的夕阳,仿佛从金色的太阳里走了出来。他们向着对方的方向奔跑,越跑越快,喘得快要窒息了。 山上的那位先就没站稳,下坡时候脚底一滑,一下子出溜下来七八米,直接摔下来了! 周遥喊了一声,瞿嘉也是从来没这么狼狈,没这么急迫,干脆就往下滚了,裹着一身土遛下山坡,撞进周遥怀里…… 他们紧紧抱着,那一瞬间就特想抱住对方,把泥土和着口水都吞下去。 “怎么过来的啊,你?”周遥立刻就问。 “从城里叫了一辆面的,就来了么。”瞿嘉说得相当轻松,“我早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看你们训练还没散,又不能乱喊你,就等着,等你吃完饭。” “我后天就回去了么,你还大老远跑来?”周遥皱眉,“打个车也一百多里地呢。” “就想今天见你。”瞿嘉说。 嘉爷偶尔给他对象儿浪漫一下,就是这么个浪漫方式。 后来也时不时这样抽一回。老子想要今天见你,就必须今天见。 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其实从来就没拥有过。他想要拼命抓住手心里拥有的这个人,他最珍贵的。 俩人看着对方轻声地傻笑,笑了好久,帮眼前人擦掉腮帮子和脖子上的土。 瞿嘉身上一件白恤衫,整个儿就蒙了一层土色,裤子也全是土,风尘仆仆好像赶了一千多里地似的。周遥“哎”了一声:“看你脏的,土猴儿!赶紧脱了算了,里边干净的吧?” 他就随口一说。 瞿嘉揭起自己t恤,连带里面那层跨栏背心,两层一起一把从头顶扒掉,露出赤/裸的胸膛。然后看着周遥,示意。 周遥呆怔,已恍惚到说不出话,俩眼发直……好在还没蠢到直接喷出两股鼻血。 里边干干净净的。 没有让别人碰过一下,没有在第二个人面前这样麻利儿脱过。 周遥也不是没看过,但这次真的不一样。两人眼神都不对了。瞿嘉浑身都是热的,是滚烫的,眼眶是烫的,血液里疯狂涌动着想念和渴望,最后的一处避风港就是周遥的怀抱。 瞿嘉就在他面前,跪坐,伸开手臂捧了他头,亲他。 他们接吻,在晚霞之下,瞿嘉肩头披了一层金红色的霞光,让人醉了,要发疯了…… 今天什么日子?这日子其实合适吗,顾不上了。 事到临头,真害羞啊,时不时地笑场,然后又收敛起浑不正经的笑容,严肃地正视对方。 周遥血槽已空,想脱掉球衫手指发抖。瞿嘉按住他手,轻轻揭开,慢镜头似的剥开,好像遥遥是一件瓷器。脱那两件上衣竟脱了很久,小心翼翼一寸一寸从头顶揭掉,就是揭盖头一样,然后凑上去很珍惜地吻周遥。 周遥绝对不是瓷器,结实的胸膛和八块腹肌暴露出来时候瞿嘉明显被闪爆了眼,看得发痴了……他的遥遥真帅。 更好笑在于平时被球衫盖住的地方,还挺白的,是皮肤本色儿;露出来晒着的地方,黑得像能搓出一堆泥。瞿嘉低头亲周遥脖子上黑白分明的界限,亲到耳朵,然后就把人亲趴下了,迅速让两人光/裸的身体也裹成土色…… 他们紧紧抱着,在山梁上,在桃子树下,互相抚平汹涌的思念。 偶尔脸贴着脸,视线缠绵再移开。周遥知道瞿嘉在许多个瞬间眼底是湿的,但不愿让他看到;瞿嘉胸口是抖的,不想让他察觉。瞿嘉很急切,就是拼命把自己揉到他怀里。俩人都想做那个撒赖要吃/奶的小孩儿,嘬来嘬去,也只有在对方面前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原形毕露…… 周遥以前一直纳闷,瞿嘉干吗要用“三棱柱”这个莫名其妙的比喻。数学学太差了吧?明明应该是圆柱体么。 那一回在平谷桃园的山梁上,他终于见识什么叫“棱柱”。 那玩意儿真的是,可以带棱的…… 他的嘉嘉,是那样惦记他的,急迫的,凶猛的。那股温热、滚烫在他手里的时候,青筋暴起,烙在他眼膜上,疯狂烧灼他的心。 “哎,好像还真的是,有三条筋。”周遥靠在瞿嘉身旁,仰望傍晚逐渐昏暗的天空。 “呵,有么。”瞿嘉说。 “有啊,我都记住你那玩意儿了,走向是这样的。”周遥于是朝天竖起自己一根中指,开始比划,在上面示意出那三条筋的纹路走向。 直接聊这个,这也太羞耻了吧? “靠,别说了……”瞿嘉别过脸去,脸真的红了。刚才发疯的时候他可没这么矜持,凶凶地按住周遥,差点儿把周遥“栽”在旁边那个桃树坑里。 哈哈哈,周遥敞开嗓门笑。 “不许说。”瞿嘉绷着脸,害臊了,细长的眼角却流出一片沉醉而疲倦的笑意。 “我看见了,我知道了,我就说。”周遥表情特满足,“你又不让我拍局部照片,回头我就给你都画出来。” 瞿嘉顺势去掏周遥内裤裤/裆,周遥滚在地里挣扎,又被扒了内裤暴锤了一个回合…… 小风一吹,山上有点儿凉。瞿嘉把恤衫丢给周遥,但周遥偏不穿:“再晾一会儿。” 瞿嘉:“着凉了你还训练么。” 周遥把两人温热的身躯紧紧贴上:“想看你光着,好看,我再看一会儿。” 瞿嘉这趟平谷“探亲”,人不知鬼不觉,训练大院这边的领队教练也不知道有外人来过。 大伙儿就是觉着,周遥傍晚回来得比较迟,确实吃多了吧,在果园里施肥施了这么久。 而且,脸上笑容有点儿浪,夜里睡觉呼噜声打得震山响。 当然,第二天训练更累了,腰酸背疼腿也发软,在场上跑都跑不动,周遥几次被他们教练点名骂他出工不出力——怪不得人家专业队的赛前要求禁/欲。 男孩子互相做那事,极度兴奋刺激之后,后劲儿十足,真挺疲倦的。周遥后来在大院的澡堂里洗澡,下面被搓得都有点儿疼了。 俩人下手没轻没重,就顾着爽了可能搓掉一层皮。他又想象着当时在夕阳下的野地里发疯的情形,特别得意、满足,低头摆弄自己那晃头晃脑的地方,就特想锅下腰去亲自己一下,然后发现亲不到啊! 原来自己真的亲不到自个儿那里,只能下回再等瞿嘉来亲。 这样一想又暗自兴奋激动得不行,差点儿又让他的圆柱体当场发射开炮…… 开学了,那年就是多事之秋,所有的事情接踵而至。 这才只是个开始。 老陈家这些人,在医院里熬鹰照顾病人的时候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找不着一个可靠的能顶事儿的,待这人没了,纷纷地冒了出来。 怎么的呢?陈明剑上面爹妈早没了,但兄弟姐妹还有,还有一兄一姐一弟,在京郊的祖产老房子还有,值钱与不值钱的,总之都是待分配分割的一堆破烂儿。 此外就是陈明剑自己工作挣钱留下的存折、票证以及后来住的房子,甚至学校发放的抚恤金,这些东西真到继承交接时,原本以为简单清晰的事情,又牵扯一大堆亲属关系的麻烦。说到底,是牵扯到瞿嘉这个婚生子。 按照民事法,瞿连娣是拿不着啥,但瞿嘉是每一项都应该有他一份。他算是未成年子女,按理说高校发下来的慰问款抚恤金他都可以争一块饼,假若他想要争。 那二婚媳妇打电话过来,小声小气地跟瞿连娣讲话,道一番歉意,诉说寡妇带孩子的万般苦楚艰辛,拐弯抹角说半天最后拐到正题,钱啊房子的被卡住了,得找瞿嘉办事。能打这个电话也是不情不愿,但不联系又不行。 瞿连娣一听就说:“行了,甭商量什么几分之一,你不是需要瞿嘉签字吗,他不到十八岁他能签吗?我替他签了。” 瞿嘉扒掉耳机,豁然从床上起身,冷眼道:“您干吗替我签字?” 瞿连娣赶忙按住听筒,回头小声说:“你那份,就算了,甭跟那孤儿寡母争这个。当初我都懒得跟她争那人,咱还跟她争钱?她要都给她呗。” 瞿嘉从瞿连娣手里硬掰过那只听筒:“喂?” 他一“喂”差点儿把那边吓得听筒掉了,以为他要扯开嗓门吵架。 瞿嘉在电话里说:“你把要签的东西拿来,我给你签。” “我满十六了。”瞿嘉对那边说,“法律规定的,满十六了自己能挣钱有收入,我不用任何人管我的事,我够格签字。你要让我签什么?” 于是,在短短月余间,竟然好几拨人都过来联系找瞿嘉签字,在之前这数年间,都从来没联系没来往也没张罗着喊瞿嘉一声“大侄子”的,全都来了。 瞿嘉的脾气,他是一分钱也不想要他爸的。 他全部放弃了。 他一个一个地给那些人签字,签文件放弃他原本应得的权利。后来瞿连娣就急了,骂那一帮平时从不来往的亲戚,都忒么滚蛋吧,以后你们再卡在银行啊房管所的甭找我们,跟我们瞿嘉没关系我们不要也不管,再也不要来了! 瞿嘉就保留了陈明剑给他的那个小红存折,里面一点点念大学的学费小金库。 存折留在瞿连娣手里,但瞿嘉没逼着他妈妈给还回去,就是默默地应允了,答应了陈明剑临终那句善言交代。好好地考个大学,为自己将来争取一份有光明的前途。 第67章 目睹 高二年级是学业愈加繁忙、差距进一步拉大、且人心无比浮躁的一年。来这学校久了, 没有谁还是人事不通的新兵蛋子, 学生们也都一群老油条,该玩儿的都玩儿过了, 恋爱也都谈过, 都该想想自己将来的前途, 要考什么学啊? 两轮考试之后,下半学年就要正式分文理班。现在虽然还没正式分班, 但凡瞅一眼楼道门口贴的, 全年级两百多人大排名,每人文理科成绩分布, 大部分人心里已经给自己分了拨, 站了队。 “瞿嘉, 你肯定去文科班吧,咱俩没准儿又能一个班呢。”黄潇潇回头对瞿嘉一笑,等了两步,一起走路。 “嗯。”瞿嘉两眼放空着吐槽道, “物理又没及格, 看着卷子就忒么想死。” “我也没及格,哎, 烦死物理课了!”黄潇潇说,“我们家潘飞说他打算念理科了, 虽然他哪科都很烂。” “周遥呢?”黄潇潇又说, “你们家周遥肯定也去理科班吧,他数理化那么牛的。” 说完, 俩人都愣了一下,沉默小会儿。 你家的。我家的。 仿佛就理所当然的,黄潇潇在诉说自己又要和潘飞不同班级的小惆怅,然后又替瞿嘉同学感同身受他那一份落寞神伤。 以后,年级里再搞大排名,就是文科班一份名单,理科班一份名单,彻底分开了。 “他去哪个班都能混得好。”瞿嘉轻声说。 “也是啊。”黄潇潇直言快语,“周遥去理科班还是文科班,他都能考年级第一,就是去清华还是北大的区别嘛!” 遥遥无论在哪里闪光,都是最优秀的,最闪的那个。 对周遥而言,选择的起点都比别人高一层,无非就是他想考清华还是考北大的简单抉择。 很多同学都沉不住气,开始去外面报课外辅导班了,就瞿嘉不出去上课。 瞿连娣破天荒去学校找老师,商量报哪个数理化班,瞿嘉偏就不去,他说他“懒得去”。 第96节 当然,钱也是一个方面,每周一个周六全天,西城和海淀名师亲自授课,比学校里正经学费还贵,真赚啊。老子交钱找罪受呢?才不去呢。 “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琢磨什么呢啊?”瞿连娣说她儿子,“你说你,你这样儿合适么?……人家遥遥不用复习?人家不高考啊?” 瞿嘉垂着眼皮一笑:“他就是不用复习。” 所以,瞿嘉同学是班里唯二的两位,不用出去念辅导班的,另一位是周遥。 他俩周六就在家里,互相“补习”。 瞿连娣有时挺无奈:“周遥要是咱家人,要是你弟弟、表弟,还行,每个周末过来帮你补课。可现在,毕竟高二了……怕人家家长对咱们有意见。” 瞿连娣又琢磨:“遥遥你说我是不是,给你妈妈去个电话,问候解释几句?” “您别,您不用!”周遥立刻说,“阿姨您甭跟我妈商量这事,我真的不用复习数学啊!” “真是个孩子,也没个轻重。”瞿连娣看着周遥。 “我妈都不知道我这么聪明呗。”周遥一乐。他上数学课戴副眼镜聚精会神,高二课本里套的是清华用的高数课本,上课他就做那些题,打发无聊时间。 周遥不是浑开玩笑,他有主意,跟瞿连娣算了一笔分数账:我帮嘉补数学和英语,这两科平均无论如何帮他拿到110分;剩下语文政治历史,我俩一起复习一起画重点一起背书,事半功倍啊。 至于两人宅在一个屋檐下、用一张写字台,是否能够事半功倍,这种事可就难说了。 瞿连娣在屋里进进出出的时候,俩人确实是在补数学和英语。 瞿连娣出门不在的时候,周遥一般靠在瞿嘉肩膀上,或者让瞿嘉坐他大腿,亲亲密密地搂着看书,再或者…… 拉上窗帘,躲在小屋隔板的一侧,在瞿嘉的小单人床上,周遥现在都已经太熟悉瞿嘉床上的味道、身上味道,以及瞿嘉这张床有几套能凑合换洗的床单。 “擦了,床单上的你赶紧擦了……”瞿嘉说。 “你的!纸扔了去!”瞿嘉又说。 “你就给扔我家门口的垃圾桶?那就是我们家垃圾桶。”瞿嘉看着周遥。 “那扔哪儿么——”周遥赖在床上都不想动,像只大猫,眯着眼,“总不能扔你们家邻居桶里吧?” “我妈肯定能看出来。”瞿嘉说。 “你妈还把卫生纸捡出来看啊?看是干什么用的?检查化学分子式?”周遥笑喷了,“我觉着我瞿阿姨没那么无聊!” 瞿嘉瞪着周遥,犯愣神,当真就在琢磨,他老妈会不会把攒成团儿的卫生纸捡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察看犯罪痕迹……不成,他还是把那袋垃圾远远地扔到胡同口的大垃圾箱,这才放心。 瞿嘉刚一回来,腰一软又被周遥拽上床。周遥就侧身抱着他,蜷成个大虾米的赖样儿,往瞿嘉脖窝里蹭啊……蹭啊…… 挺大个子的俩人,这小床都快挤不下了。 重新拾起课本,瞿嘉没有抬眼,偶然问一句:“叶晓白也要报理科班吧。” 周遥:“我哪知道?” “她没跟你商量么?”瞿嘉说,“她理科也那么好。” “她为什么要跟我商量?”周遥瞪着瞿嘉,“她跟她家长商量去,关我什么事么。” 小心眼儿的你。 瞿嘉还就是经常的犯小心眼儿,悄悄地看叶晓白这次又考了年级第几,每科成绩大致分布,一看就心里有数了。总之都在年级前十名之内,叶晓白肯定也报理科班,肯定要考清华。 “那唐铮呢?”周遥问,“跟你说考哪么?” “他还能考哪?”瞿嘉一哼,“跟我一样找地儿混呗,看哪个学校乐意收废品了。” 唐铮反正考不上一本,但运动成绩摆在那里,每所高校都需要一支牛/逼的田径队撑门面。估计会报文科,念个体育生们常混的法律系,水一个学位。 周遥不知说什么好,赶紧去搂瞿嘉脖子。 瞿嘉躲开那一搂,脸上没有笑模样。 “干吗啊?别这样么……”周遥小声哄了,再去搂,就不让瞿嘉挣脱他。俩人扯来扯去,周遥手里扯到的都是瞿嘉的衣服,衬衫扣子有意无意都给扯开,露了锁骨,也露了点。 周遥摁着人,耍赖皮亲了瞿嘉那一点:“你说的,亲了就是你的。那我也都亲过,你全身我都摸过,你都是我的人了。” 瞿连娣这个周六回娘家去了,刚来过电话,说在瞿嘉姥姥姥爷那儿住一宿,聊聊陈明剑身后事,那些烦心事。 瞿嘉最不爱听这些,也不爱应酬亲戚,借口学业忙都不去他姥爷家。 晚风吹进胡同口,街边的树已见烟熏似的红黄秋色。一些不禁打的树叶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周遥肩上,落在瞿嘉眼里。 就瞿嘉把周遥送出胡同口这短短一段距离,他们走了老半天,走不完似的。 谁都舍不得说“走”。 街边许多小店还开着,瞿嘉进店又买了手绳和珠子:“以前那条手链你洗澡老戴着,绳子都糟了,我再给你编一个。” 周遥一笑:“好。” 周遥推着他的山地车,回过头:“那,走啦?” 瞿嘉点头:“走吧。” 周遥:“礼拜一学校见。” 瞿嘉:“嗯。” 周遥:“……” 周遥噘着嘴唇隔空送了个吻,天边最后一缕光线下的轮廓特别英俊。在瞿嘉眼里,特别美好。 这人骑上车走了,瞿嘉盯着周遥背影,闭了一下眼,再抬头看一眼天色。 他突然就迈开步子跑了起来,从人行道跑上自行车道,向着暗淡天光之下已经远去的背影,大喊了一声“遥遥!” 还是舍不得,就想黏着,想要每一分钟都在一起。 每一次都是他送遥遥走,就怕这个人走了。每一次站在胡同口最简单寻常的送别,于他都像在看落叶秋山、等明春再来似的。 心好像永远都在一片汪洋上漂浮着。 周围许多辆自行车呼啸而过,周遥的背影已经化作模糊一块了。 瞿嘉盯着那个背影,也没想到自己这把好嗓子在傍晚的车流中穿透力能那么强。那辆宝蓝色山地车突然就刹车了,好像就在等他这一喊,周遥猛地回头,满含着期待,也很用力地望着他…… 瞿嘉后来回想,那晚他是怎么把周遥弄回来的。 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想干吗、想说什么。他当时好像是说:“我妈说晚上不回来,明儿礼拜天也不会很早回……你就别走了。” 你别走了。 周遥当时就领悟了,鼻子耳朵都红了似的,然后对他笑,用眼神说:那,成吗? 瞿嘉点头:成啊。遥遥你别走。 瞿嘉一把拎过车把,推了两步路,竟都觉着等不及。 他直接跨了上去:“上车。” 周遥应声迅速跳上车子后座,男生分量太他妈沉了,坐上去就爆笑:“卧槽我的车胎要瘪……啊,真的瘪了……啊!……” 俩人憋着笑,听着脆弱的车胎在周遥屁/股底下吱呀嘎呦,一路乱晃着重新拐进胡同。 青灰色的瓦檐上芳草萋萋,老胡同的小路上留下他们的笑容和车辙印迹。 瞿嘉一头撞进家门,先就去拉窗帘。窗帘下摆扯过来也遮不牢,他把他家电话机扯过来压住窗帘一角。 瞿嘉转身就被周遥拽进怀里。 “门,关门……”瞿嘉的呼吸迅速就被周遥堵住,两人疯狂地接吻。衬衫和t恤揉出一片凌乱夸张的痕迹,又被滚烫的身躯迅速熨平。 门的插销总嫌不牢靠,但都顾不上了。两人互相捧着脸揉搓,傻笑,在黑暗的光线中寻找对方眸心那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心暖得快要化掉了。 “想要你亲我……”周遥小声说。 “嗯。”瞿嘉从喉咙里哼出一声,低沉性/感,吻周遥的耳朵。 要的当然不是普通寻常的亲,而是从头到脚每一处“局部”的亲。 周遥然后又拦住:“这次我给你脱。” “哪个床?”周遥用眼神示意。瞿嘉自己的床真的太小,瞿连娣看电视睡觉的那个床还稍微宽一些,看似能睡俩人。 “我的床。”瞿嘉迅速说。他还是保守的,忌讳的,不可能上他妈妈的床干那种事。 两人再次迸发笑容,用额头互相亲昵地蹭一蹭,然后顶着,像顶牛一样。周遥一步一步进,瞿嘉一步一步退,直退到床边。 周遥搂了腰,瞿嘉好像就是一个反弓背越式的姿势,向后一倒,懒懒地躺上床,望着他。那样子的瞿嘉性/感得要人命,让周遥当时真的发痴了,爱死了,迷疯了眼。 他就帮嘉爷脱了全身衣服,手指轻轻地剥,但是碰哪儿好像都能碰到痒肉,让两人笑场。 扒裤子第一下竟然没扒下来。“呃……你卡住裤子了。”周遥低声说。 瞿嘉下意识顺平了膝盖,绷直了脚背,老子哪卡住了? “你,那玩意儿,你的棱柱遇热体积膨胀,就卡住裤子了……你裤子太瘦,已经不合身儿了,脱不下来了……”周遥说完直接把脸埋进瞿嘉小腹的纹路,自己也笑出了腹肌群。 瞿嘉面孔爆红,眼底有一层水光,终于忍不住从脚下拽过被子,把俩人严严实实裹进黑暗中…… “别蒙被子,我要看。” “不给你看。” “我还没照相呢。” “滚蛋!” “大了……” “你弄的。” “能不能变身六棱柱啊?” “扯淡,那是恐龙。” “那我亲一下,你能不能变啊?” …… 周遥后来一直记得那天日子,挺重要的一天。已经十月份了,离他过生日也就不远。 他们就是给对方吻遍了全身,揉碎了,舔化了,再紧紧地抱在怀里。偷来的欢愉,太喜欢了。 然后,他俩同时都起晚了。 瞿嘉本来六点半醒了一趟,但没忍住又摸了周遥。周遥蒙头睡得昏头巴脑,打着呼噜,就被架了腿又撸了一炮。 因为这头小猪实在太吵了,瞿嘉拿被子又把周遥蒙得严实一些。 第97节 那事儿挺累的,瞿嘉也累得不行,半大男孩疯起来就不懂节制,好像有今夜就没明天似的。瞿嘉满足地搂了周遥,享受这难得的同床共枕,又睡了个回笼觉。 瞿连娣在娘家一大早起来,还是记挂那浑小子,就往家打了个电话。 现在她家安了电话就十分方便,打电话报个平安,知道儿子在家没事,也就罢了,不用着急回去。 但是,就这通电话,就没联系上。 怎么打怎么没人接。 瞿连娣就一直拨号,反复拨了好几趟,家里就是没人接电话。她又呼瞿嘉让赶紧回电,还是没有回音。 人呢? 瞿连娣那天早上还就是有点儿掉魂,心存隐忧,多事之秋总觉着哪不对劲,家里一定有事。 这就是当妈的一份直觉,只是瞿连娣的直觉把她的脑筋指错了方向。她忆起的是好些年前,也是秋天,她回娘家彻夜未归,结果就那天早上,瞿嘉独自在家中煤气了。 那一次要不是周遥仗义,小学两位老师及时赶到,砸窗破门救了瞿嘉的命,她儿子就没了。吓坏她了,可不敢再来一回意外。 瞿连娣没坐无轨电车,而是直接坐了地铁,快。慢悠悠地坐公交车她有月票不用花钱,坐地铁她还得多花两块钱呢,平时可舍不得这两块钱。 礼拜天一早儿的大院静悄悄的。她家门窗紧闭,插销应该都是拴了两道,钥匙都打不开,就好像全家都出远门了这房子要卖似的。 但是在她家房檐下,小厨房旁边,停着周遥的山地车,和瞿嘉那辆带横梁大套的破旧“28飞鸽”亲亲热热倚靠在一起。 她家自从换了一处房子以后,窗台那个能打开的小窗是没有了,但还是有其他机关,瞿嘉都不知道。瞿连娣也没犹豫半秒钟,在门槛上蹲下去,扒拉开门板下半部分的一处插销,露出那块只有半砟宽的大缝隙。 她然后半趴半跪在自己家门口,就以这么一个荒唐可笑的姿势,脸几乎亲到地上去了,遛着缝儿往屋里看——没出什么事吧? 屋里寂静,一道阳光洒在水泥地上。 视线是沿着瞿嘉那小床的床腿往上移去,被子半拖半挂在床边,揉出一大片褶皱,他儿子睡在床上。 瞿连娣也有一双2.0的精明眼睛,但仍是费力看了很久,看呆了,傻了。 被子上面露出头来的只有瞿嘉,怀里抱的人蒙头呼呼大睡,被子下面伸出来四只光脚。 瞿连娣潜意识里还“咯噔”一下:儿子在外边搞对象了,趁老娘不在家偷偷带女朋友回来睡了? 她随即看到踢在床脚扔着的四只鞋。 男孩子的臭球鞋。 瞿连娣认得那两双鞋,一双是她儿子在东大桥大棚减价清仓时,八十块钱买的;另一双是周遥的耐克乔丹鞋,商场里卖八百块钱,就是二叔周春城送的。 周遥睡觉一向喜欢蒙头,也不怕缺氧。在瞿嘉怀里,更要蒙着睡,无论闭上眼还是睁开眼,满鼻子都是“舒肤嘉”的味道,特别喜欢。 瞿嘉半侧着头,下巴大约是抵在周遥头顶,让周遥把脸贴在他胸口。 从瞿连娣这角度瞄去,瞿嘉一边肩膀和胳膊搭在被子上,隔着被子温存地搂着周遥。 她儿子没穿衣服。 …… 瞿嘉是不会知道,他妈妈那天早上在他家门槛外面跪了足有十分钟,没起来。 大早上没吃早饭,可能有点儿低血糖了,瞿连娣靠在门边,头犯晕,腿发软,但紧闭着嘴角没发出一丝声音,没有伸手砸门拍门。 她用两根手指捏着门板下面那个插销,轻声轻脚的,又把那道门缝合上了。这时自个儿先惊魂乱跳般的四面环顾,下意识就想找一坨水泥来,赶紧把这个大缝儿糊上,生怕被别人也扒她家门缝,瞅见里面的情形! 以她瞿连娣的脾气,这一定是她这辈子最沉得住气、最有风度的一次,她竟然都没叫唤,没骂人。 瞿连娣半跪半坐,低头系领口纽扣,然后发现没什么可系的,脑子糊涂了又把领口解开了,赶紧又系回去。手指微抖,捂住自己胸口,以及那下面的一片翻江倒海,惊涛骇浪。 两个男孩子,那样亲密地睡在一张床上。 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其实,早就应该看出来了。谁也不傻。 只是遥遥太好了,这两个男孩儿在一起,实在也太久了,久到她都已经习惯周遥这个大吉祥物在她家屋檐下晃眼的存在,习惯看到两个少年亲密地勾手,成双成对同进同出……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 院门口,遛鸟的人回来,啾啾啾—— 隔壁屋门一动,邻居大婶拎盆就要跨出来。 瞿连娣猛地一扶门框,麻溜儿爬起来了,抓住自己的背包带。 “哎,回来啦……”邻居那位的一盆隔夜洗脸水和剩茶缸子还没泼出来,话音未落,瞿连娣低着头急匆匆就往外走。 “嗯,正要出门,回见啊……”瞿连娣含糊应了一句,一路捯着凌乱步子,径直撞出了院门外。 自家孩子自家事,怎么的也不能说给外人知道。 瞿连娣出了胡同口,踏着清晨一地苍茫的秋色,听着耳畔无轨电车用“辫子”甩出的吱呀声,往电车站走去。她就在人行道边的花坛沿儿上坐了,把事情往回倒,想清楚。 回去敲门吗? 把俩孩子叫出来,喝个茶谈谈话? 瞿嘉已经惹大祸了。 做错事了……那是遥遥啊。 遥遥是多好的一个男孩子。这么出色,优秀,长得又帅气,她一个外人都喜欢,当个宝贝似的照顾着。可是她没有把遥遥照看好,“照顾”到这种地步了,真的懵了,真愧疚,真难受啊…… 瞿嘉从小长这么大,太个色太难弄,其实也就交了周遥一个真正的朋友,无话不谈两小无猜。别说瞿嘉舍不得撒手,总怕周遥走掉,就死活摽着周遥不放,就她瞿连娣,内心深处其实也一样想法,就是摽着周遥不愿放手。 出于自己一份做母亲的私心吗? 其实就是私心。 假若没有周遥在身边,瞿嘉怎么办? 可现在都这样了,俩孩子怎么弄啊?这样毕竟是“不对”,不能以后长大了一辈子都这样了…… 瞿连娣在胡同口这一头的马路边上,攥着她的书包带子纠结。 胡同口的另一头,走过来两个孩子的另一位心焦失措的母亲。 俞静之也是一夜未眠,就在周遥的房间床上,坐在床边纠结了一宿,心里非常难受。 周遥这些日子,夜不归营确实有些出圈儿过分了。自己养这么大的儿子自己很了解,周遥这孩子,善良、厚道而且耳朵根软,就特容易被身边哪个厉害的人影响了,就容易……走错了走歪了路吧。 大街上车流逐渐密集,俞静之没带老周同志一起上门,没说实情。她心里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悄悄解决,能劝则劝,大局为重,绝不声张。下了出租车,穿过这条马路,就到胡同口。 地址和电话她早都攥在手里。之前去学校找老师谈事办事,看过周遥班上同学名单,她头一个先就翻“瞿嘉”的姓名资料,别的学生都已经不入她俞教授的一双法眼。别人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就只关心这个叫瞿嘉的男生。 周遥这么些年,其实,真正也就只交了瞿嘉一个朋友啊。 当妈的也是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和确认,这不是一般的“朋友”。 俞静之没选择打电话骚扰,还是先瞧一眼。如果周遥不在,她冒冒失失地弄错了,掉头赶紧离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假若打电话,肯定还是打不通的。 瞿嘉昨夜拽过他们家电话,压窗帘用了,黑灯瞎火的不慎就把电话线扯下来,一根线儿现在耷拉在窗台上呢。这就是瞿连娣打不通这电话的原因。假若打通了,瞿嘉接了胡乱应付几句,就能把他妈妈挡在姥姥家别回来。 俞静之走在清晨的胡同里,躲开迎面撞来的一辆自行车,一手扶墙,很有经验地稳住她的高跟鞋。 她找到门牌号,转了转微疲的脚踝,悄悄走进去。 其实也不用找,一眼就瞧见了。周遥那辆宝蓝色山地车,就停在瞿嘉家门的一侧,被一片发旧长苔的暗色砖墙衬托得无比醒目。脚蹬子和瞿嘉自行车的脚蹬摽在一起,就如同一种昭示,一股炫耀,活泼泼地显示两个少年的亲密关系。 第68章 无间道 俞静之站在瞿嘉他们家门口, 瞅着那反锁的屋门, 严丝合缝紧闭的窗帘, 四周很安静,也站了足有五分多钟。 这门是敲还不是敲呢? 假若屋里没人, 那肯定是敲不开。 假若屋里真有人,有事,这门难道能敲得开? 多尴尬呢, 自家的宝贝儿子……至于另外那个, 虽说不是自家孩子, 感情深浅程度大不一样这没法儿比,可也是,也算是从小时侯就看到大的一个男孩子啊。 指甲攥进手心, 摁出一排印儿。唇膏的滋味都被抿了一嘴,口红都给吃了。 直到邻居大婶再次抻头出来,一瞧是生脸,立刻来了胡同小脚纠察队的精气神儿:“诶, 您这, 您找谁啊?” 俞静之一怔,忙说:“没有没有,我不找谁。” 说话都没敢放大声,不想惊动了大杂院里这帮闲杂无关的人。 “不找谁你站我家门口干吗呢?”大婶上下打量着, 这穿着打扮,确实不像偷车的,穿高跟鞋也跑不快啊。 “我也没站您家门口啊……”俞静之说。 她转身要走, 不甘心又回头问了一句:“瞿师傅在不在家?” “哦,她出去啦,不在家。”邻居大婶说。 俞静之觉着自个儿心里有数了。她很有风度地点点头,轻声道谢,转身踩着高跟优雅地离开。 在秋季里俞教授一般穿一件洋装,领口系上浅色小丝巾,薄呢长裙,矮帮皮靴,在校园里也算一道很时髦的风景。打扮得就跟《大众电影》封面的谭晓燕、林芳兵似的,也是走在时代潮流前列的。 俞静之可也没有走远,今儿一定得见着儿子,一定把人领走。 她也没有手机大哥大,理所当然想到胡同口那个看起来像小卖部的窗口,这些地方都有公用电话。 周遥这一觉睡得太死,睡成一头猪样儿,鼻子吹泡,口水和泡泡都弄到瞿嘉下巴和胸口上。 跟瞿嘉折腾了大半宿,凌晨才睡,还要争个你来我往,你动手我动嘴的。大腿小腿紧绷着,有一回他直接抽筋了叫出声,闹得瞿嘉半夜从被窝儿里爬起来,给他揉腿肚子。 周遥很爷们的喊着“没事儿啊我没事儿”,小腿抽得他下半身各处零件乱抖。 筋转回来了就忘了疼了,就翻身再战。他简直比踢一场正式比赛还累呢——这事只有中场休息但不能换人啊。 特别喜欢。 特别的满足。 真喜欢他的瞿嘉同学。这个少年身上所有的,他都喜欢。 还是瞿嘉先醒的,被周遥扔在床脚的裤子兜里的震动声音叫醒了。 瞿嘉再次偷看了周遥的呼机,然后一脚把周遥踹醒。 周遥被踹得一脸懵逼的。 瞿嘉看着人:“你妈。” 周遥:“啊?” 第98节 俞静之就在短讯里说:【你昨晚上没回家,现在在哪里?你现在立刻出来,回家吧,我们有话和你说。】 瞿嘉盯着这条短讯半晌:“遥遥,你该走了。” 周遥睡眼惺忪,半身裸着裹在被子里,头发朝天撅成一大把葱,看过呼机之后说:“我妈来了。” “?”瞿嘉瞅着他,“来哪儿了?” 周遥脸色没变,心跳已经加速:“来这儿了。” 瞿嘉也懵了:“你怎么知道?” 周遥看着好像没睡醒,脑筋可好使了,一下子就全醒了:“你看那电话号码,你不认识啊?” 瞿嘉还真是不记电话号码,对一切跟数字符号有关的就是一团浆糊。但周遥对数字异常敏感,做试卷他记答案,打牌他记牌,打电话他就能记住电话号码,对数字和公式过目不忘。尤其是这个经常出现在他call机显示屏上的熟悉号码,他那一阵子成天惦记收到的短讯号码。 “就是你们家胡同口小卖部的电话啊!”周遥小声说。 俩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如临大敌,赶紧穿衣服…… 周遥那天清早是翻墙走的。 真的就“学坏”了。 不能走平时那个胡同口了,瞿嘉一摆头,遥遥你从隔壁家院子的后山墙翻过去,就是另一条胡同,然后你往西,往另一个方向骑车就出去了。这些胡同都是两头相通,两边都是大马路。 周遥说:“那你呢?一起走吧。” “我走哪去?”瞿嘉皱了下眉头,“这是我的家,我能跑哪去啊?” 跑得了猴子跑不了这座破庙,跑什么呢,早晚的事么。 瞿嘉托着周遥的屁股大腿,把人送上山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人。 然后把周遥的书包和自行车也从墙头扔了过去! 周遥从墙头露个脑袋,真他妈的受刺激,心惊胆战的:“我妈会不会真的上门过来骂你?” “骂我就让她骂呗。”瞿嘉说。 “我跑了就是对你不仗义了。”周遥严肃地说,不走。 “你再不跑我就证据确凿得直接认罪了么,你傻啊,走呗。”瞿嘉说。 “嘉嘉。”周遥又舍不得了。 “我不是你对象儿么,让丈母娘骂两句算什么?”瞿嘉淡定一笑。 “我妈其实从来不骂人的,她也可要面子了,她讲素质的!”周遥还是挺有信心,“她要是真的跟你说什么,你就替我哄哄她呗,你嘴甜点儿多说几句好听的,也就哄好了……别听我妈说什么你又跟我闹别扭啊!” “不会。”瞿嘉说。 “你妈怎么招呼我都给你挡着,没大事儿。”瞿嘉一挥手,行啦,甭婆婆妈妈的,赶紧溜吧。 就当这一宿你没来过,遥遥。 这边,俞静之在胡同口等了一刻钟,竟然没等着周遥骑车拐出来。她深吸了几口秋色凉风,理了理裙子,再钻小胡同,硬着头皮又把这段难捱的路走了一遍。 刚走到大杂院门口,还没迈上红漆小门的门槛,她一抬头:“……” 瞿连娣闷头走路魂不守舍,在自家门口人行道上走成了“8”字,正徘徊着进还是不进啊,也一抬头。 瞿连娣:“呦,您是……” 俞静之微愣,然后微笑:“瞿嘉妈妈?您好啊。” 瞿连娣倒吸一口气,心想真忒么完蛋了,瞿嘉你个小混蛋,坑你娘的。 瞿连娣下意识就点头,笑道:“您是,周遥妈妈。” 两位母亲之前没有正式见过面,也没聊过。但时间长了,从印象里,从各路第三者的闲言闲语描述中,神交已久,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是谁。 那长相,那打扮,那气质……还能认错了么。 瞿连娣笑得勉强:“您,您是来找我啊?” 言不由衷,知道这是过来找周遥的。 “嗯,是啊,来看看您!”俞静之也笑着,“认识您家瞿嘉很久了,两家孩子一起玩儿也这么些年,感情这么要好。以前我们还在电话里聊过,但一直都没有机会登门拜访您,所以今天我过来看看。” 这话说的,俞静之顺手递上一大盒水果。 这就是文化人儿的礼节习惯,上门绝不空手。刚才就在胡同口等回电的工夫,俞静之站那儿发愣,琢磨怎么办啊,顺手买了一礼盒的桃子。礼盒上标的“平谷大久保”,特好吃的大水蜜桃,正好拎着就来了。 “您出门刚回来么?”俞静之问。 “哦,早回来了,就,门口遛个早儿,在胡同口吃个早饭。”瞿连娣说。 “哦,我们家遥遥在你家吗?”俞静之突然问。 “啊?”瞿连娣看着对方,“遥遥?……遥遥不在啊,他怎么会在我们家?” 俞静之笑着:“哦,这样啊,他不在。” 瞿连娣是真不会撒谎,一句谎话出去了浑身都不自在,简直像从头顶劈下一道大雷把她砸得沮丧而昏乱。这辈子都是直爽而口快的人,没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 她直接把一道红漆门堵上了,为两个孩子着想,今日无论如何把周遥妈挡回去再提后话——屋里那样能让人瞧见? “您还有事吗?”瞿连娣小声道,“不然,那边有家老舍茶馆,挺高级的,我请您去坐坐,喝个大碗茶?” “不用,我也没事。”俞静之推辞,“原本就是想过来看看您和瞿嘉的。” “瞿嘉又惹事了么?可能昨晚又上哪玩儿去了呗,男孩子野在外面吃饭啊唱歌的,没准儿又去新街口那个歌厅唱歌去了!”瞿连娣搓着背包带子。 “是啊,可能。”俞静之一点头。 “我们瞿嘉就是别扭,脾气也不好,我老说他,教育他平时让着遥遥、多护着遥遥,他就是难得有你家遥遥一个好朋友,喜欢在一起打球踢球,所以才老是黏在一起,也没别的。我……我……” 瞿连娣胡诌都诌不下去,真没那个天赋,心里万般对不住周遥的妈妈,难受极了。 周遥妈妈显然还不知真相吧。 知道了还不得气疯了,换谁家家长能饶得了瞿嘉你个混账?还能给你送水果送桃子,得直接扔把菜刀过来。你凭什么欺负人家遥遥,人家养得那么优秀、清清白白的好孩子,你凭什么啊? 自己堵着门帮俩小混蛋遮掩扯谎,特别对不起别人家的妈妈。 想着,眼眶骤然就红了,嘴角委屈得微微发抖。 …… 俞静之那时望着瞿连娣说话的样子,心里想,瞿嘉妈妈应该是还不知道吧。 即便察觉一些蛛丝马迹,老城区贫民陋巷里的人思想保守,眼界狭窄,就没见过外面那些花花世界,那些港台传过来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毒瘤”,肯定无法接受这种事,一定是天翻地覆的震动。 会很难受吧。 或者根本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这种事能随便乱说吗。 “没有,瞿师傅,我觉着瞿嘉这孩子挺好的。”俞静之说,“学校里发生过很多事我都知道,平时没机会跟您聊这些。遥遥一个外地转学过来的插班生,还挪地方转来两次,来北京这种大城市上学,当初也很难,多亏身边有这么个要好的朋友。瞿嘉在外边帮他打架那些事,还帮他把被人抢了的球鞋和钱都要回来,我都知道。” “唉,打架……”瞿连娣无语。 “瞿嘉不帮他打,那不就是我们遥遥在外面挨打吗?”俞静之说,“瞿嘉这孩子有他的善良厚道,我知道他对遥遥真挺好的,孩子之间感情纯真烂漫,是真心的好。” 俞静之也说不下去,再说也快说秃噜了。 “我只希望俩孩子都能更好,高二了,及时收心,学业重要,别‘耽误’了,将来能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俞静之强调说。 瞿连娣连忙点头认同,对,对。 俞静之说:“来日方长。” 瞿连娣再点头。 “你们瞿嘉是要报文科班还是理科班?”俞静之突然想起这个重要关节。 “肯定文科了。”瞿连娣实话实说,“他数理化是真不成!” “哦,这样。”俞静之那悬吊的心缓缓往回一落,“遥遥肯定念理科,还是跟他爸一样,学理工吧。” 高二下半学期就要分班,将来不太可能还进同一所大学。少年时代再亲密的朋友,进入不同生活圈子,逐渐也就失去共同语言而渐行渐远,各走各的阳关道,各有各的归宿……希望如此吧。 “您家最近事我也听说了,孩子们都不容易,尤其瞿嘉还能努力念书,学习成绩还可以,我真心觉着他很有个性,是有天赋的一个学生,您平时别总是打击他,也多鼓励鼓励他!他如果愿意学音乐,随时都可以找我帮助他。”俞静之说,“我希望他能考上个好大学。” …… 俞静之往瞿连娣手里塞水果礼盒,俩人站在大院门口又是一番客气推托,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瞿连娣收下了这盒“平谷大久保”。 俞静之道别离开,笑着转过身,在秋风卷着落叶扫过眼前时,眼眶也突然酸涩。 可能被风吹得睫毛膏糊眼了,一阵疲惫,有那么一股想要流泪或者找个谁靠一靠的冲动。憋着一肚子话还谁都不能说。 将心比心,那时都觉着,当妈的真难啊! 教育别人家孩子教育了半辈子,唯独不知怎样管教自家孩子。这才是摆在心尖上的肉,真心疼心酸啊。欣慰于周遥的聪明早熟,又怕儿子太聪明太早熟,太惹人爱太多人惦记着了! 唯恐遥遥将来的人生不够顺利,得到的不是全天下最好的。 那个清早,两位万般为难的母亲,都没有向对方和盘托出实情,默默地又把实话吞了回去,都扯了谎,也就失去了第一次深入交流俩儿子感情状况的宝贵机会。 只能等待下一次“遭遇战”了。 瞿嘉搬了一张凳子坐在自家床前,坐得大刀金马的,专等周遥妈妈上门收拾他呢。就是端出一副准备上刑场接铡刀的气势,任打任骂。 昨夜体力消耗过大,实在饿昏他了,好像全身的蛋白质都流失掉了。瞿嘉又从冰箱里拿出烙饼,蘸着甜面酱卷大葱,大口大口咬着吃。 结果周遥妈就没进来,直接给挡门外了。知识分子做人矜持且有理有节,风度翩翩地又回去了。 进屋来的就只有瞿连娣。 母子俩互相对视,深深的、含义复杂的那么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 瞿嘉用力咀嚼烙饼,猛地转过脸去,看着别处,表情也很固执,不想轻易认怂服软。小屋统共就那方寸地方,那方向映入两人眼帘的,就是瞿嘉的床。已经铺得平平整整,销毁了痕迹。 瞿连娣说:“遥遥走了? 瞿嘉面无表情点个头:“刚走。” 就是大清早儿刚走,怎样? 瞿连娣抿着嘴角,强忍一腔难为和委屈:“小年轻的关系好,亲密,以后也要有个分寸限度,不能再那样儿……瞿嘉你自个儿心里都明白。” 瞿嘉咬着下唇不讲话。 话说轻了不顶事,话说重了又怕瞿嘉犯脾气摔门走人以后都不回家了,瞿连娣就对儿子说:“瞿嘉,咱们确实比不上人家遥遥家里条件,平民小户没那些讲究,但做人求个正直正派无愧于心,绝不亏欠别人,别对不起人家!遥遥这么好,这么出色一个孩子,咱们不能拖累人家。” 第99节 瞿嘉沉默半刻,轻声说:“我知道。 “我不亏欠他,我不会对不起他。” …… 第69章 梦想 周遥那天还跑去他哥们儿潘飞家混了一下午, 刻意给自己制造一番不在场证据。 晚上拎着书包回家时, 自己也心知肚明瞒不住什么, 他爸妈问他他就准备坦白交待了。他喜欢他的瞿嘉同学他骄傲,说出来没觉着会害臊或者害怕的。 对于一个一直以来优秀而优越的孩子, 周遥反而没多少心理压力。喜欢瞿嘉有错吗?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这么多年一路牵着手走过来的,我们俩就亲密无间, 我不喜欢他喜欢谁? 哪天变心喜欢别人了才奇怪了。 他老妈破天荒的在家做家务呢。俞静之在他的房间里精心为他收拾, 擦地, 整理书柜和学习用品,铺床。房间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床头柜竟然还摆了一瓶新鲜的花。 俞静之对儿子说:“你的房间擦这么干净, 我也难得帮你擦一回,以后我每天帮你打扫,擦擦,你每天回家睡觉, 成吗?” 周遥一怔, 连忙答应:“我知道了么。” 俞静之又说:“以后学习越来越忙,球队训练也要张弛有度,其他事情、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先放一放, 收了心准备分班、会考吧。很快就要高三了,人生大考,明白吗遥遥?” 周遥埋头翻他的书包, 点头:“嗯……” 他老妈每天早上开始为他做早点。 以前从来懒得做,以前全家都吃买现成的面包鸡蛋牛奶火腿培根,觉着西洋人吃法也挺健康还营养均衡。后来,周遥回忆起,就是在那一个月间,他妈妈突然开始做早饭,厨艺简直飞速精进,很快的芝麻酱糖花卷、各种甜粥咸粥甚至糊塌子都会做了,全是俞教授以前看不上眼的不健康的碳水化合物堆积。饭桌上,一晃还以为这是瞿阿姨给他做得饭呢! 周遥也就不再去学校门口的早餐桌吃了。 放学尽量准时,每晚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暂时不敢再出幺蛾子,母子之间对某些事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都刻意回避“瞿嘉”这个敏感话题。 晚上周遥在房间看书,俞静之进来,送一杯果汁或者牛奶,静静地坐一会儿,就盯着书桌灯下摆的一只纸鹤。 某家酒吧的点餐单叠出来的那只纸鹤。 周遥觉着他老妈都知道吧,但是每天给他收拾房间,也没把那只纸鹤给他扫走扔垃圾了。 周遥那时候就喜欢搞浪漫的小动作,悄悄地跟瞿嘉互换了枕巾。 他在自己枕巾下面,还垫着一层瞿嘉的枕巾。平时床上看起来铺的是自己的,每天钻被窝儿里一揭开,就枕着瞿嘉的枕巾睡觉。想着瞿嘉那边儿也枕着他的,就假装俩人是在同床共枕。 他腕上仍然戴瞿嘉给他编的手链。 常踢球,总出汗,每天洗两遍澡,那根红绳就特容易糟。周遥的高中三年,红绳换过一条又一条,为他编手链的那个男孩儿,他没换过。 高二学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处在这个年纪和人生十字路口上的少年们,其实目标都不够远大,心思都尚未明确,一个个都像飞出角落的小灰蛾子似的混混沌沌、纷纷扰扰,受惊了再彷徨地抱成一团,向着那隐约透出未来方向的光明之处,成群结队的涌着就去了…… 前一学年选修过游泳、篮球、足球,高二这年,俩人体育课同时选修了男排。 这个项目周遥不算擅长,但能凑合打着玩儿。他在体育方面都能罩,天生身体素质好(除了游泳那事后来多少年都游得磕碜)。 这个项目瞿嘉很是擅长。 刚上了第一节 课,瞿嘉就被教练特意招呼过来,戴上一枚花色袖标,升任为oooo排球课的队长。 瞿嘉弹跳特别好,周遥大腿上练出连环肌肉群也蹦不起那么高。排着队练发球时,眼瞅着瞿嘉同学只助跑了一步,平地拔起五尺高,脚底下一群男生看得目瞪口呆的,自带弹簧机啊。 排球如一发炮弹直奔对手的底线,把对面场地负责接球的几个砸得直往边线方向四散逃跑。 教练瞅着那群逃跑的:“躲什么啊你们几个,接啊!” 潘飞站在网子对面:“卧槽,怎么接啊?我护头吧。” 教练喊:“刚不是教给你们了吗,放低你重心,注意你手型!” 周遥在这边笑着抖一抖手指:“鱼跃啊你,飞哥,甭犯懒!” 脚下就是一块特别瓷实的黄土地,鱼跃你个鬼啊,潘飞回敬道:“教练,瞿嘉的发球轮我们弃了,我们放他过!我们等着接周遥的!” “还瞧不起我,是么?”周遥手里转着那个排球。 潘飞还就瞧不起他了,一排队员蹲稳马步摆好手型,专门等他发球。周遥果然被吓得发球触网,底下一片给他起哄的。 二发的球终于过去了,对面迅速组织反攻,把球几下就给他弄回来。 “瞿嘉,瞿嘉!”周遥站在后排只能乱喊,“啊——” 球再被接起,也没战术可言,“梆梆”两下,一传二传都往天上打鸟儿了,忒么都没传到位,教练站在场边“扑哧”先笑场了。 原本站在四号位准备扣球的瞿嘉,哪接得到球啊。瞿嘉把队友挤开了,横身直奔那个乱飞的球,跃起高度很轻松就在球网之上,指尖一拨,就把那球从网子这边拨拢到那边去了。 落地,得分。 潘飞往后一仰:“哎呦我去,还是没防住!” 周遥这边得意得鼓掌,大笑,嘉爷帅的。 瞿嘉身高只有一米八一,摸高能够到三米多。在家练的,一蹦就直接摸到房顶,周遥服了。 学生手里都开始有钱了,挺多人买佳能、索尼的便携式小相机,悄悄带进校园里臭显摆。一上排球课,场边就有女生拍瞿嘉打球。 瞿嘉往旁边瞅了一眼,没说话,没拒绝,也没甩脸色。他现在被拍或者有人追有人写情书,也已经习惯,无所谓了。 “遥遥,又你发球。”瞿嘉说。 “哎呦妈啊,能换么?”周遥笑。 “不能换顺序,就你发。”瞿嘉一摆头,“顶回来了有我接着,发你的球去。” 瞿嘉现在在大操场上,就公然喊某人“遥遥”,喊特别大声,好像用这种方式自己给自己鼓劲儿。真的需要勇气。 遥遥,再来一个。 遥遥,漂亮! 遥遥,你过来。 每天都能见到对方,每天都在期盼明天我们两个还在一起,明天早晨这一片叫做“周遥”的灿烂的阳光,仍然热情又慷慨地洒在他这片贫瘠土地上。每天,却又都不确定,明天还能不能喊出这声“遥遥”。 也是高二那时候,周遥他们校队参加全市足球比赛,再次打进半决赛。随说又没进决赛,再次功亏一篑,但当时国安预备队的教练团在看台上观摩了那场球,记下几名球员的号码,就有朝阳一中校队的潘飞和周遥。 随即,那边的领队教练就联系到周遥家里,问了籍贯年龄身高体重和家庭状况之类问题。 下课了,排球队长瞿嘉在场边收拾球网子,在操场各个角落里捡球。 周遥擦肩而过,轻轻一拽瞿嘉的t恤后摆,递个眼神:哎,求关注。 拿着佳能小相机的女生躲在铁丝网后边,还没走。瞿嘉往那边瞟了一眼,说:“要拍你就过来拍,你站那儿把我拍得脸上都是网格!” 女生被惊得“扑哧”一声笑了,连忙摇手:“不拍了不拍了,不好意思,你别生气啊。” 瞿嘉说:“要拍赶紧的,我要回去了。” 上次在运动会上偷拍他性感照片的初中部女生,全校传阅他的超短小裤裤造型,瞿嘉后来也没有找人家“算账”。要是男的拍他,他可能就拎着板砖找到人家教室了;是女生,也就算了,还能怎样,拍就拍呗。 周遥回头瞟了一眼,biu biu射出两枚带火苗的小箭。 拍完照瞿嘉还说:“拍得好就帮我洗一张,不好看就甭给我看了。” 女生挺高兴的走了,周遥回头射出来的已经是两枚熊熊燃烧的火焰弹了! 瞿嘉望着周遥背影,默默地跟随,两人再次坐在操场足球网的正中央,那道球门线上,坐看夕阳西下,燕山风起云涌。 “跟你说件事啊?”周遥道,“国安俱乐部教练找我了,青年队,让我去试训,你说我去不去呢?” “去呗。”瞿嘉说。从潘飞那里都听说这事了。 “你想让我去啊?”周遥瞅着这人。 “我怎么想又不重要,”瞿嘉说,“你愿意继续踢你就去,有机会就试试看。” “我也不知道……”周遥低声道,“我妈我爸不想让我去,肯定还要考大学,绝对不可能耽误高考或者就不念大学了啊。” “你爸妈不可能让你不念大学,不考清华都不行吧,那要反天了。”瞿嘉看着周遥,那表情就是一丝一毫都不意外周遥家里的决议。真不意外。 “嗯。”夕阳的火光映在侧脸上,周遥自己也点点头。 他真心喜欢踢球,学生时代最丧心病狂的“癖好”第一是对瞿嘉,第二项让他痴迷忘我的就是踢足球,也练了这么多年。然而,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眼前就是一道坎,已不可能再继续走下去。 假若是唐铮那样的学生,国安这样正规职业化的俱乐部过来挑人,能相中你是你丫的造化,二话不说肯定就去了。 可他是周遥。 他怎么可能放弃学业去踢球?笑话。 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要考清华的,年级主任都能直接把志愿替他填了,不准他报别的学校。朝阳一中每年就指望这几个学生的高考成绩,为学校争光添彩,每个学校都要拼考上北清的毕业生人数啊。 每个少年心底都曾怀揣青春与梦想、热血与激情,而属于周遥的生活理想,属于他的诗和远方,注定是要败给他的“优秀”。 他和瞿嘉之间,那道过不去的坎,也是因为他的优秀。 “刚才浪得你啊?”转移话题,周遥斜眼瞅着他的男朋友。 “我浪了么?”瞿嘉说。 “你以前当着我面儿你敢这样?”周遥说。 “照片拍得好看我就送给你。”瞿嘉很拽地一笑。 周遥顿了几秒钟突然暴起,伸手就是一记黑虎掏裆! 瞿嘉迅速往旁边一闪,敏捷地躲开那只袭裆黑手,周遥一把没抓着“三棱柱”,怒不可遏,迅速转移目标一掌掏了菊花。 摸得还真准。瞿嘉那时反应凌厉“啊”一声就滚走了,捂住自己后门,掩饰那种极为陌生和别扭的触感,很凶地瞪着周遥:你摸哪呢? 周遥一乐,怎么啦? 我就摸摸你,我又没摸别人。 每天自习课后都老老实实按时回家,两个好孩子禁欲很久了。 年轻人生龙活虎,都有点儿饥渴。求而不得,多么的想念对方。 “其实请我我还不想去!”周遥高昂着下巴,面对夕阳斜照的方向,“我又不是你们国安队的球迷,我算北京人么?” “不是么?”瞿嘉斜眯眼瞅着,“你算哪儿的啊?” “老子还要考虑考虑我算哪儿的。”周遥说。 第100节 “不用考虑了,辽宁队已经降级甲b了。”瞿嘉狠狠地捅了一刀。 “闭嘴不准提这事儿!”周遥遭受重击,把沮丧的脸埋进膝盖。 “诶,嫁鸡随鸡。”瞿嘉甩出一个表情,嘴角轻耸,“我媳妇以后得随我的。” 周遥踹出一脚,随即就被瞿嘉把那只穿球鞋的脚捉住了。瞿嘉就是给周遥捏了捏脚踝,放松放松总爱抽筋的小腿肚,仿佛就是顺手,解开那脚的鞋带,跟自己这只脚的鞋带系在了一起。 还打了个花扣。 周遥你就是我的人。 周遥把脸埋在膝盖里,就露一只眼,对他的嘉嘉笑。 …… 随后,周遥仍然如期去俱乐部试训了,就为见见世面,试试自己到底行不行。 青年队试训牛逼人物就多了去。全市还有好几家足球传统校,专门输送体育特长突出的学生。像周遥这样,身材和体能就真不够看了。他确实比较特殊,他就是个好学生。 瞿嘉陪周遥一起去的,周遥爸妈本来就不支持,刻意没有陪着去,他就陪着。他站在俱乐部大球场的看台上,提了一个纸托盘的四杯冰茶,远远看着周遥训练。 看了一整天。 试训一天磕了一身伤,强度相当大。周遥和潘飞试训第一轮竟然都过关了。 中前场位置的技术流年轻球员,很受教练组赏识,恰好就符合当时国安队的“小快灵”风格,虎背熊腰脚底下活儿太糙的还选不上呢。教练组就让这两位球员下一轮再来。 “累吧?”从球场出来,瞿嘉递上最后一杯冰茶。 周遥点头,都说不出话。真他妈累。 “试试知道自己行,你就没白来。”瞿嘉安慰一句,抹掉周遥鬓角上横流的汗水。 周遥把头靠在瞿嘉肩膀上喘息,小声说:“我知道我行,他们教练也让我再来……但我可能没有第二轮了。” 走在职业联赛正规大球场的通道里,周遥面对天顶,伸开双臂,呐喊了三声:啊——啊——啊—— 通道一侧挂了国安俱乐部的队旗、队徽标志,镶嵌着许多纪念徽章。周遥走过去,双手贴墙,很虔诚地亲吻那面墙壁,尽管这并不是他死忠支持的一支球队。 这就是每一个踢球少年半生的梦想,奋斗十年,他曾经来过。 两人在光线昏暗的球场通道里拥抱。瞿嘉说,“给你渡个气你就不累了”,抱住周遥。 试训小插曲是在周末,回学校照常该干吗干吗,周遥也没跟班里同学显摆这事。 高二学校里开始给安排晚自习,放学全都别走,在教室里做功课。大部分人自己给自己补,困难户自觉去老师办公室补课。 这日子过得清苦,大家都很难熬。在校园的一片黄昏秋色里,走廊背后,花坛旁边,就经常能看到一对一对的男女生,悄悄地讲话,成双成对地徘徊。 他们也能看到唐铮和叶晓白。叶晓白穿着修身的长筒裙站在花坛后面,长发垂肩,人比花靓。唐铮有时帮叶晓白拎包拿书,有时提着一袋零食送到教室门口。 那几天还有一件事情特逗,他们朝阳一中在日本的联谊学校,某家日本高中,派遣学生代表团漂洋过海进行交流活动。本校由高二年级负责接待。 接待就是一对一的,还是现场速配,日本学校简直太开放了,放出一拨麻辣男女就冲过来,直接挑选“交流对象”。 长得好看的迅速都被领走了,不好看的剩下。周遥干瞪眼儿瞅着瞿嘉几乎是他们班头一个,被两名日本女孩左右挽着胳膊拖走的!没抢到瞿嘉同学的日本女生还追着在后面拍照合影!事后听同学们八卦才了解了,瞿嘉当时穿一件烟灰色大棒针毛衣,瘦瘦高高,脸型和眼型都是瘦长的,很酷还不笑的模样,特像日剧男明星,不是竹野内丰就是反町隆史之类的,总之被认为超帅超man。 周遥自己也在第一轮“选秀”中标,和交流对象坐在校园的长廊里,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口语开座谈会,交换通信地址,友好地互换礼物。 那天就热闹了,据说叶晓白也是班上头一个被挑走的,简直是日本男孩心目中的宅男女神啊,不知被拐带到校园哪个小角落单独交流去了,然后唐铮就找去了。 “礼物交换完了?聊差不多了?地址电话都甭他妈问了。”唐铮很凶地把日本男生推一边儿去了,搂着叶晓白就走。那没搞清状况的倒霉孩子直接摔花池子里了。 这交流得简直太不友好了。事后那日本男生也没怎样,挺有礼貌,不停地给女神九十度鞠躬致歉。 唐铮后来说:“不好意思啊,我手劲儿大了,这人也忒不禁推么!” 唐铮身高大约有一米八六,日系小宅男估摸连一米七六都没有,瘦得比瞿嘉还像只猴儿,完全不是对手。大伙都说铮哥厉害了,又给咱长脸了,岛国来的还敢觊觎咱们学校的冰山女神?想得美! 叶晓白与唐铮的事,校园内人尽皆知,老师都知道了,家里面又怎么可能一丁点风声都没听到? 总归会知道的。 或者也早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年轻人执着而莽撞前行的路上,都是无所畏惧而热血上头,不会留意那看似平静的水流下,那些原本就存在的曲折、漩涡与危险的暗礁。 …… 那天自习到很晚,犯困,又饿,瞿嘉起身出了教室,但不是去厕所。 他在教室窗外轻敲了一下,窗户里侧那个座位,正好坐的周遥。 周遥心领神会,很有小聪明地把课本自习册都摊开着,表示自己没走多远,后一步跟上,前后脚遛出教学楼…… 老师不在,本来班长负责管理自习课,结果班长先溜了,被体育委员拐跑了。 就是出去买两份零食加餐,再找个校园的旮旯角落,抽根儿烟解乏,说几句贴心的话。周遥困得都想喝咖啡抽烟。 那天傍晚,天阴得厉害,比平常黑一些,这场秋雨憋太久了。 校园小广场上还有至少两盏路灯是坏的,灯泡不亮。 周遥瞿嘉因为中途溜号,在操场后面私会,第一时间没在现场,当晚就出了一档事情。 叶晓白她们班先下了自习课,走读学生迅速骑上车蜂拥出校门,都回家了。叶晓白与另一名住宿女生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拖在后面。 校园今夏新栽的灌木和花草,长势很好,女生绕过花坛往宿舍楼走去,绿化带之间突然黑影一闪…… 女孩子发出尖叫,啊—— 教学楼里还有几盏灯亮着,有男生探出窗户嚷了一句“怎么啦”,然后跑下楼察看。 唐铮随后冲过操场,爆吼了一声,往事发地方向一路跑去…… 周遥嘴唇边还连着一道口水丝,指间夹着从瞿嘉嘴里抢走的烟蒂。 两人笑望着对方,一人抽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掐灭揣回兜里。 隐约听见校园内的叫喊,四面人声突然嘈杂,他俩同时回头,吓得也浑身猴毛一激灵,还以为约会地点被人发现了。怎么了 ? 第70章 嫌犯 瞿嘉愣神儿听了两秒钟, 从操场沙坑旁边抄了一根木头棍子, 就冲出去了。周遥赶紧跟在后面跑。 周遥就是那种手里都忘了拿家伙但一定寸步不离跟着瞿嘉跑的。 从校园四面八方各个角落, 从教学楼里,好几名男生都往那边跑过去了。 因为打球的龃龉, 或者为了女孩儿,一帮男生在校内校外打群架,常事, 就是这样一呼百应的架势。 跑到事发地点那边, 他们来晚一步, 都已经打得鼻血横飞、满地乱滚了!瞿嘉都惊着了,是唐铮抡起拳头揍了一个外边进来的生人。 叶晓白和女同学一脸惊魂未定,站在没有灯光的灌木丛旁边, 把书包和一堆东西全部抱在胸前,不出声地围观男生打架…… 他们后来了解是这么回事:傍晚时分,学校门口的保安和车棚大爷都值守松懈,就没注意, 学校里就偷偷摸摸遛进来人了。 遛进来一男的。 那猥琐男没偷也没抢, 就猫在一片新栽的冬青树丛绿化带后面,专门等待过路的女生,恰好碰见穿长裙翩然而过的叶晓白。 秋天就穿一件特别厚的军绿色棉大衣,捂住身上, 把棉大衣猛地一敞开,里面裤子也敞开着,都脱到膝盖了……原来就是街头巷尾听说过的那种变态, 好像也从某一年开始,突然在大街上出现了。 那时快速开放的社会形态,就是一脚跨越在断层的边缘,骑在一个激烈动荡的板块上。地壳裂开缝隙的时候,从这块地底下,好的,坏的,新鲜的,霉烂的,在过去几十年里憋得太久,都快憋坏了,一股脑就全冒出来了。 有那些见不得人变态癖好的,总归是存在的,只是以前没敢撒出来遛,以前没有人说。 女孩子都很单纯,校园里从未见过,所以吓着了。 叶晓白当时叫了一声,啊! 另外那个女生更没胆儿,被棉大衣一掀开的“局部”场面直接吓哭了。 叶晓白可没哭,当时穿了一条修身的筒裙和坡跟鞋,想迈腿没能施展开,顺手就用书包抡起来砸了那男的脑袋!然后再喊人。 瞿嘉赶到时,也抡了木头棍子,抽出那家伙的一管鼻血。 唐铮暴怒直接上脚狂踹,踹到那人扛不住了求饶。 那男的就是个没种的怂蛋——有种的爷们儿也不干这事——当场就被打哭了,嗷嗷地嚎叫,后来跪地上跟唐铮求饶,求学生千万别把他扭送派出所去,太丢脸了。 “我啥么也没干,都没、没有碰着,谁也没敢碰么。”那人哭丧着脸。 “碰哪了?”唐铮说,“哪只手碰着了,老子剁了你手。” “没、没有,我胆儿小,我不敢……呜呜呜,我就、就露了一下。”那人干脆破罐破摔,像个破麻袋一样瘫在地上,开始哭。 “你丫露哪了我切你哪。”唐铮说。 “你不是喜欢露吗?敞开瞧瞧,给我们露个够。”瞿嘉在旁边说。 “别别别切我的,我的鸡鸡小,本来也没人要呜呜呜……女的都瞧不上我,再切就没有了么呜呜……”那男的抹了一脸鼻血,甭提多么丢人现眼。 唐铮上去又狠狠踹了一脚。 周遥皱了下眉,最怕见血了,仍然是最心软最善良的那个,赶紧拦着:“算了算了,铮哥你别打了。” 叶晓白也说:“唐铮,算了不打了,他也没碰着我。” 瞿嘉一摆头:“找根绳捆了,给他送派出所去。” 那家伙浑身哆嗦着求饶,什么上有八旬老母下有稚齿小儿都信口说出来了。被扭送派出所害怕被拘留判刑,还要丢工作,亲戚朋友十里八街的邻居都会知道,没脸见人。 说自个儿知道错了,知道不应该就是忍不住,从小就有这毛病,也不敢去医院瞧大夫。 在八十年代,社会上曾经历过那么几次文革严打,那时跳交际舞就是“不正经”,未婚发生男女关系都能定罪“耍流氓”。这都进入九十年代后半截,社会新鲜事物不断地进驻,时代潮流或主动或被迫地开放,然而对待某些事情,周遭的氛围依旧保守。 所以,这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是不能被人知晓的,暴露的,恋物的,异装的,性别错位的……一刀切都能划成“流氓”。 即便法律上没这条罪,人心上也有这条罪。也包括同性恋吧。 “算了呗,他都认错了。”周遥小声跟瞿嘉说。 “认着这校门了?”唐铮怒道,“以后你还敢来吗?!” “……” 那天后来,是学校老师及时赶到,接管了现场,把包围着猥琐男群殴的学生们都劝解开去,都散了。 那男的也确实就是流氓罪,据说还是惯犯,流窜在附近几所校园专门骚扰女生。老师直接报警,送派出所去了。至于那家伙最后有没有被刑事拘留、有没有丢工作,他们就不清楚了。 周遥原本还想安慰受到惊吓的叶晓白,这婆婆妈妈的,后来发觉人家叶晓白的惊吓还不如他受得多,不需要他安慰。 第101节 叶晓白在男孩儿面前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蹙眉:“怪恶心的,不说这个啦。” “没事啊?”周遥说,“别怕,下回你再遇见那种人,你就直接上脚踹他!踹裆!” “我是想上脚踹来着,”叶晓白说,“裙子太紧了么,我伸腿竟然没有伸开,把我坡跟鞋就甩下来了。我正好就把鞋捡起来,连我的书包一起,砸了他的脸。” “砸得好。”唐铮一摆头,“砸塌了最好。” “那个大坡跟,买的时候你说不好看,关键时候管用么,把流氓的鼻子都砸出血了。”叶晓白抿嘴一笑,经历些糟心事,也没有小里小气地哭鼻子。 唐铮把女孩儿一搂,这时低声温存了一句:“真没事儿啊?” 哎呦——周遥瞿嘉同时向左向右地扭开头,好烦,不看不看拒绝看。 “没事。”叶晓白就说,“没吃成夜宵零食,饿了。” 当晚他们四人,还亲密地结伴走出校门,就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当桌一起撸羊肉串,吃麻辣烫,喝啤酒。 瞿嘉吹了两瓶啤酒也有点儿上脸,开始废话乱喷,跟叶晓白说:“晓白你挺厉害的,我小看你了,你比周遥都牛逼多了。” 周遥一瞪眼:“哎,我又怎么了?” 瞿嘉说:“晓白,你是被裙子束缚了,周遥这种人不是。周遥彻底是个怂脾气的,可怂了。” 周遥用胳膊肘猛一捅瞿嘉:“诶,诶?” 哎,你能不跟外人说实话么? 瞿嘉回望着人:“你碰上这种跟你亮出裆下家伙的,都不敢上脚踹吧?你得找把尺子先量量,然后说快收起来,别秀你小拇指了,你有的我也有,比大小吗?” 唐铮一口啤酒喷出来。周遥气得说“卧槽去你的吧!” 叶晓白捂着脸笑,脸红,笑得趴桌上了。 “你没碰见过么?”瞿嘉把眼一横,盯着周遥,“你上脚踹了么你说实话?……你都差点儿从了吧?” “哎呦——”唐铮终于听明白了,“有情况啊。” 周遥被堵得没话说了,用胳膊肘狂捅瞿嘉,怂得快要跟嘉爷当桌求饶。 咱不翻旧帐成不成了,给你对象儿留点面子好么。 其实还是周遥跟哈尔滨那位大师兄的糗事。瞿嘉这口醋劲儿好长时间都没过去,后来又刨根问底逼问过,在男厕所里有没有脱裤子找你耍流氓?周遥可不敢说出实话,只能打滚耍赖了。 走出饭馆,抬头就是满天星光。 瞿嘉借着酒气和星火,搂住周遥的脖子,凑到耳边问:“谁大?” 周遥当时耳廓红了,但答得毫不犹豫:“你的三棱柱最大你是长颈鹿……你是恐龙行了吗!” 瞿嘉眼底一层水光,捏住周遥的下巴:“你是恐龙他们家媳妇。” “好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周遥笑呵呵地点头,“但是我这头恐龙长得比较英俊,我比较好看!” 哈哈哈,瞿嘉一口酒气直接喷了出来。 非常认同。 他的遥遥最好看了。 …… 这段小插曲原本也就过去了,那时真没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 只是年级里学生之间,闲言碎语八卦了好几天,都在聊这个,聊唐铮和他们“三朵花”之一叶晓白之间的绯闻。 “听说他们班另一个女生,当场就吓得狂哭。” “叶晓白就没哭,还上去打那个暴露狂,没想到这么厉害这么凶。” “听说那个猥琐男,里面什么都没穿,哪哪都露出来了,两个女生全都看见了吧,啊——” “人家没准儿就是‘见多识广’、见过世面呢。” “叶晓白跟唐铮好了老长时间了,什么没有见识过?那是铮哥的女人!” “……” 又几天之后,上午两节课后,照例是全校课间操时间,乌泱乌泱的人群往大操场集合了。 二班体委兼全年级的排球课队长瞿嘉同学,不用做操,被拎去干活儿了,就在操场一侧装新的排球网子。旁边,田径队教练正在清理煤渣跑道,摆放跨栏,最近秋季又有市级田径比赛。 音乐声已经响起,周遥开始做操了,他眼角余光瞥到从学校门口往操场这边,陆续进来几个人,公家的,穿制服的,看神情模样就是前来办事找人。 先是找老师谈话交涉,然后找学生。 再之后,周遥相当吃惊地瞧着,在操场跑道一侧换了背心短裤的唐铮被那些人叫过去了。有大声说话辩白的声音,人声混乱嘈杂,然后老师匆匆跑过去帮唐铮拿了一身运动服外套。这人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就被外面的来人带走了。 周遥这个课间操做得,脖子一直往右面那一侧扭着看,也快落枕了。 “哎,高二二班那个谁!……眼睛看哪呢你?!”领操台上的体育老师拿喇叭吼他了。 其实很多人都在扭着头看。高二一班的做操队列里,叶晓白也一直扭着脖子回头看,表情吃惊而担心。 瞿嘉比他们都离得更近,一动不动站在跑道旁边。 瞿嘉突然跑起来,飞奔出操场大门,绕过铁丝网一路追了出去! 瞿嘉猛地拨开人群说了什么,问了什么,老师也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拦,好像是一把拽住瞿嘉胳膊,拽了好几下,薅住领口搂着胳膊,把瞿嘉揪了回来。 老师后来还是没揪住,让瞿嘉挣脱跑了,一路追到学校外面。当然,腿儿着的肯定追不过开公车的,那些人应该就是把唐铮带走了。周遥后来回忆,那样式的制服就是派出所警察叔叔么。 到底怎么了呢。 这一天过得非常漫长,每一节课都心不在焉、度秒如年。 课间操之后瞿嘉直接缺了半节课,都不知去哪了,中途才回来,径直就进教室。好在赶上他们年级最好脾气的生物老师的课,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教数学英语那几位厉害的。生物老师也没敢训斥瞿嘉,眼瞅着这人从教室门进来铁青着一张脸,低头坐回自己座位,一言不发。 有同学悄悄回头:“哎,刚才怎么了?来的什么人啊?” 瞿嘉不说话,用眼神把好几张嘴都堵了回去,也不跟周遥讲话。 傍晚自习课瞿嘉再次缺席,拎着书包直接就走了。周遥晚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终于收到传呼短讯:【你过来芳姐的网吧,有事说。】 土大款许文芳的店面,如今也是改头换面鸟枪换炮,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小店装潢一新,地板和墙壁都换成高档装修材料,屋里配备了大约三十台电脑台式机。芳姐雇了好几名小工招待附近学校来的学生顾客,店里还卖零食奶茶,生意可火了。 这里早就不是当初他们瞎混的那间小黑屋。钢丝床撤掉了,墙上的老港片电影海报,连同那张无比纯情浪漫的《十六岁的花季》海报,都没有了。 芳姐现在也用不着他们几个愣头青帮忙看店,时过境迁,让人颇有几分物不是人也非的感慨。 瞿嘉坐在后屋门口的凳子上,吹着凉风,脚边落着几颗尚带余温的烟头。 瞿嘉脸色儿像凝了一层冰。周遥顺手握住瞿嘉的手,手冰凉,天明明没那么冷的。 周遥忙问:“出什么事了啊?” 芳姐脸色也很难捱:“派出所的,莫名其妙……唐铮被他们抓了。” 周遥当时脑子都蒙圈了。 被抓了。 为什么啊。 许文芳当天就陆续找人帮忙打听这事,果然大姐大在派出所里也净是熟人,估摸以前也没少进去喝茶会友,谁都认识。 还就是因为前些天学校进来那个暴露狂的事,他们一帮学生围着群殴了一架,当时把嫌犯打了。 学生们天真地以为,打完就完了,这事就过去了,但是现在,那家伙把唐铮咬了,要告唐铮把他打成重伤。 “不可能的,就没有重伤么!”周遥都难以置信,“他还敢反过来说我们打他?” “是,说是严重脑震荡,鼻骨骨折,昏迷,肋骨还折了好几根,那人现在在医院躺着呢。”芳姐说。 “那人当时还跟我们求饶,还哭了半天呢,说怕见警察怕丢工作,他会告唐铮?!”周遥不信。 “就你真信那狗娘养的流氓的话!”瞿嘉坐在那里,突然就爆了,“他就是反咬一口说我们把他打重伤了,一定要让唐铮吃官司。” “……”周遥说,“那,唐铮现在?” “派出所里拘留调查呢。”芳姐无奈,“我去了也没见着。” “那流氓在医院里舒服躺着呢。”瞿嘉阴着脸说。 芳姐赶紧又呲得瞿嘉,你小子可千万别再出去惹事,那天打架也有你在场,人家没盯着你告算你运气好你逃过了。 “我也拿棍子抽他了,他脑震荡就是我那一棍子抽的!”瞿嘉抬眼说,“为什么不告我啊?!” “瞿嘉……”周遥真是担心极了,拽住人,摁住瞿嘉的肩膀和手臂,脑子一直懵的。 “那人不是说怕被家里和单位知道,怕丢工作么?”周遥喃喃的。 “我也纳闷儿呢,这种丢人的事,还不掖着藏着别声张,拘留两天也就出来了,还嫌闹得不够大,竟然也不怕事儿了?”芳姐皱着眉头。 周遥蹲在瞿嘉面前,摸摸头发安慰对方。 瞿嘉气得后背一直哆嗦。 燃着火星的烟头一把攥进手心,瞿嘉然后把脸别过去,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周遥自己都这样震惊和难受,更何况瞿嘉的心情,他特别能够理解。瞿嘉跟唐铮是多铁的关系,这也是发小啊。 到底谁是猥亵犯嫌疑犯,不是那个跑到学校里搞事的流氓吗。 为什么最后进局子的人是唐铮。 周遥把瞿嘉兜里剩下的烟都没收了,换成薄荷糖润喉糖,不然怕这人要坐在这里抽烟抽一宿。但是,暂时没收了,也保不齐瞿嘉半夜又出去买烟。 怎么会这样呢。 …… 第71章 暗礁 第二天一伙人照常上学上课, 尽管心情和那校园里的风景已然天翻地覆。 周遥课间操时在操场碰见他哥们儿潘飞, 一路走。 他还尚未开口, 有些事都不方便对球队哥们儿说,潘飞主动就问:“唐铮怎么了你知道么?……我们班叶晓白今天都没来上课, 这俩人出什么事了?” “叶晓白没来上课?”周遥又是一惊。 “没来。”潘飞说,“问我们老师,老师都不说, 别是有什么事吧?” 第102节 “不会, 晓白应该没什么事吧……”周遥心情骤然低落, 那时是真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 他还是太天真了。 十六岁的花季少年,没多么广阔的见识阅历, 人生中就没经历过多少风浪。 当天下午,听他们一班的人说,有人过来学校宿舍楼,把叶晓白的铺盖用品都搬走, 办理了退宿手续, 交过一年的住宿费学校不给退也不要了,总之晓白同学以后估计都不会在学校住宿。 那个星期随后几天,叶晓白都没有来学校上课,说是请了病假。一夜之间, 许多事情仿佛就在他们的眼前,翻云覆雨,人事全非…… 周遥晚上照例准时回家吃饭、复习功课、睡觉, 饭桌上魂不守舍。 周遥这人,一旦坐在书桌前手里不转那根儿笔了,坐在饭桌上不到处扒拉菜,这就是心情都出问题了。 “吃红烧肉,给你炖的。”他妈妈看着他,也不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您炖的肉啊?”周遥突然问。 “可不是我炖的么,还有你说你爱吃的蒜苗炒肉丝。”俞静之淡淡一笑,“不然指望你爸他能做饭?” “我还以为,您在楼下饭馆买现成的呢。”周遥说。 “饭馆里油太大,而且用的油都不干净,我给你做得多干净。”俞静之说。 “妈您也学着做饭了。”周遥这几天难得笑出来,觉着挺新鲜的。 “是,你妈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么,以前工作忙也没怎么关心你。”俞静之扒拉一碗米饭,“现在职称评下来,课再怎么教就是那些学生,有数的工资,我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照顾你呢?” 周遥看着他妈妈,听他妈妈说,“遥遥你永远是这个家里最最重要的”。 “我还上书店买了两本菜谱呢,呵!”俞静之相当自信的,“我照着菜谱给你做,蒜苗炒肉能有多难?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 我为你都天天下厨做饭了,你还惦记去吃别人家的饭么。 “妈,您知不知道……”周遥叼着筷子,一肚子迟疑和犹豫,又不敢说出实情。 俞静之:“什么?” 周遥说:“叶晓白几天没来上课,不知道怎么了,她生病了么?” 俞静之眼睛没看儿子,低头夹菜:“不太清楚,明天去学院里我问问她家长吧。” 饭后一般都是小周负责洗碗和倒厨房垃圾,老周就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报纸。 俞静之拿眼神指挥她老公:“你去洗碗,让遥遥回房间歇着,别太累。” 周遥还没来得及回房间呢,腰间又响了。他迅速低头一瞄,眼神一闪:“妈我……我下个楼,出去有点儿事。” 他一转身。 俞静之就站在客厅,喊了一声:“周遥!” 周遥心急火燎,脚底下就没停步已经摸到大门:“就出去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一会儿就回来,遥遥。”他妈妈看着他,“别走远了,必须回家睡觉。” “知道了么。”周遥点头。 “外面很冷,你多穿衣服。”他妈妈拎过外套抛给他,目送他出门下楼。 周遥觉着,他老妈当时那种眼神,就好像什么都是门儿清。 既知道他下楼要见什么人,也知道叶晓白“请病假”究竟怎么回事。 他妈妈多么精明能干、条理分明的一个人啊。 俞静之女士做饭做家务了就是不正常,眼瞅着周遥掉魂似的把米饭粒吃到鼻子里去,也没问他“怎么了”,就太不正常了。 外面是真冷,已经下小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楼下的社区花园里寒气四溢,是从冒着湿润气息的泥土里渍出来一股一股寒气。 周遥跑了几步,很快就在昏暗天色下找到等他的人。 瞿嘉。 瞿嘉这号人真的极少会跑到他家楼下找他,平时硬拖着都不乐意来,大爷的架子可大了。 指间的烟蒂被雨水打湿,瞿嘉跑得胸膛不断起伏,双眼不眨地盯着周遥。 周遥的头发迅速也被树上落下的几滴大雨点弄湿了。他把瞿嘉往旁边一带:“你怎么了?” 瞿嘉喘息,摇头:“没事。” “你就想见我?”周遥握住瞿嘉的手腕,“咱俩明天学校见啊!” “在学校我说不出来。”瞿嘉声音很轻,那神态就好像整个人都飘在朦胧细雨中。 “说什么啊?我现在哪有心情么。”周遥完全误会了就想歪了。 他还以为嘉嘉又抽了,又要对他说,我想你了,我就非要现在见到你,遥遥我喜欢你。 瞿嘉眼神也闪烁不定,嘴唇微抖,又拿出一根烟叼上,突然问:“你回家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周遥:“我妈?她说什么?” 瞿嘉:“你妈没跟你提唐铮叶晓白的事?” 周遥莫名:“我妈能说什么啊?她都不知道学校里那些事。” “你们家怎么会不知道呢?”瞿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们家跟叶晓白家那么熟的,会不知道唐铮为什么进局子?……你父母肯定全都知道,就你和我傻逼,遥遥!” 周遥脸色就变了:“什么意思?” 瞿嘉紧蹙着眉,情绪似乎非常痛苦,道出他这些天憋在心里一直没说出口的事:“叶晓白他们家长,应该是恨透唐铮了,很厌恶吧……他们家里,不是一直还想着撮合你和晓白?” “他想撮合我还不乐意呢,我名草有主了你不知道啊?”周遥皱着眉头打断了。 “那天派出所的人来带走唐铮,我追出校门外,看着他们车走的。”瞿嘉眼神恍惚,回忆当时情形,“除了开走的那辆警车,胡同口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车,我就觉着特别眼熟。 “那辆车我见过。高一那时候,有一回叶晓白他家开车过来接,还找你说话,就在学校门口,我和唐铮都看见了……就是那辆黑车,跟着警车一起开走了。 “车后座坐的那人,我觉着就是,就是上次来过那个人。” “就是哪个?什么人啊?”周遥都不信。 “你问我?是你认识的,你们还隔着车窗说过话。”瞿嘉盯着周遥,“我认不清楚脸我不确定……叶晓白她爸。” 周遥那时也目瞪口呆得。 周身被一阵寒战浸没。 他一把抱住瞿嘉,连说了几遍“不会有事的,嘉你别担心,你别瞎想”。瞿嘉衣服是冷的,双手也很凉,也抱了他,十根手指紧攥着,仿佛就是要从周遥身上汲取全部的温暖。 俩人站在树下,再次同吸一根烟,但那根烟就被雨点儿浇灭了,怎么点怎么灭。 瞿嘉把那根洇成湿漉漉的烟攥进手心里,碾碎了,然后猛地欠身抱住周遥。 嘴唇、人中和睫毛都是湿的,罩住周遥,碾过周遥的脸,紧紧贴着,贴成一个人,好久都不愿撤开。因为和周遥分开,身上迅速就会冷了。 …… 周遥的那一年,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成长了。他后来一直都认为,自己和瞿嘉都是在十六岁那年正式“成年”。 他在十六岁时获得爱情。 他也在十六岁那年遭遇这件挫折,领略了人间许多冷暖、坎坷与险恶。 有些事他从前不爱向瞿嘉交代,他们周家跟叶晓白家多熟啊!母亲是同事,平时电话、饭局、拜访,太多次了,他怕瞿嘉吃醋所以都不说,把自己那点儿社会关系能藏就藏着。饭局吃过了也没当回事,私底下和叶晓白说话,都是互相拿对方男友开玩笑。 周遥会问,哎你们家铮哥那头暴龙,会找你吵架吗?不吵吧,是不是私底下特温柔,特老实的! 叶晓白会笑着说,找我吵什么呀?我像会吵架的人么?他只找你们这些会吵架的人吵,比如找你们瞿嘉吵。 周遥然后会甜不唧儿地自己交代,瞿嘉就是在外人面前嘴特硬,他其实也怂的,我真生气了要跟他吹了,他立刻就不敢耍横了,还给我做饭吃呢,他每回主动给我做饭,就是讨好我,跟我认怂道歉呢! 周遥也见过叶晓白她爸很多次,每一次都礼貌地点头,喊“叔叔好”。叶晓白他爸也会客气一点头,讲话挺深沉的,“遥遥啊,你好。” 在大企业和部门里担当过一定职位,人的作派和风度上总会有些官派和官腔,不会像周遥他爸老周同志那样木讷内秀,也肯定不像瞿连娣那样快人快语坦率泼辣,叶晓白父亲名叫叶中道,在周遥印象里,还算是挺和气的一位父亲。 话不多言,笑容内敛,人心终究隔一层肚皮。 他们还真就没见唐铮再回来上课,校园里开始风传一些小道消息,都说唐铮怎么样怎么样了。 课间操来回的这一趟路上,就是整个儿高中部学生进行八卦交流的“信息集散地”,很多人都在说这件事。 “唐铮好像真的被抓了,因为那天在学校里打了流氓。” “不是,根本不是因为打架,他以前也没少打架谁管嘛,是因为有人告他耍流氓。” “告唐铮耍流氓?开玩笑呢,黑白颠倒了!” “四班那谁她妈是老师么,她跟我们说的,他们老师都在说这事,说漏嘴了,根本就不是因为打架,说是什么性骚扰。” 这词儿尚比较新鲜少见,平时一般都不会用到,用到就是大事儿了。瞿嘉和周遥同时一回头。瞿嘉脸色突变。 “唐铮把谁怎么样了吗?扯淡。” “就是他跟叶晓白那事儿呗。” “他俩不是一对么?谁都知道他俩‘好’着呢。” “这也叫性骚扰?哎呦,咱们年级里多少男生女生都在互相骚扰啊。” “叶晓白不会是那个什么了吧,总是请病假不来上课,不会那么严重吧?” “……” 瞿嘉突然扭头就跑。 周遥赶忙掉头就去追,生怕又出事。 瞿嘉就是一路又跑回教学楼,直闯高二一班的教室。 高二一班教室里空荡荡的,座位上只坐了一位女生,就是叶晓白。别人本来也都去上操了,只有叶晓白以“病假”的理由,避开班级外面的一切八卦视线,就把自己像关牢笼一样关在教室里。最近也总躲着周遥他们,在校园里遇见也不跟他们讲话了。 叶晓白双眼望向窗外,望的也是她坐在牢笼里根本就望不见的人了。 “叶晓白我问你句话。”瞿嘉进去喊了一声。 周遥从后面一把拽住瞿嘉胳膊。 “叶晓白你起来!”瞿嘉面色发白。 “嘉嘉……”周遥把瞿嘉往回搂,被瞿嘉用力一把甩开,甩出好几米。 叶晓白站直了看着瞿嘉,眼角浮现泪痕,表情仍是倔强的不甘心的。 “唐铮为什么出事儿了,他人呢?”瞿嘉就是问,“……谁说他性骚扰你了?!” 第103节 “瞿嘉。”周遥低喊一句,其实,你质问晓白有什么用呢。 “周遥没你事你走开!”瞿嘉说。 “唐铮他骚扰你了吗?”瞿嘉问,“你那些天没来,在家跟你父母都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叶晓白用力摇头,眼泪就掉下来,“对不起。” 她一定也争吵过,努力过,抗争过,只不过以这样年纪和担当,这确实是螳臂当车、胳膊妄图拧大腿的徒劳。 她能把大坡跟鞋很凶地砸在流氓的脸上,却很难把鞋扔自己父母脸上去。 “你就是坑他吗!!”瞿嘉喊道。 他们那时都还年轻,茫然四顾都很无助和无奈,肩膀还扛不住太过艰难的事,也还没有强壮的身躯强大的精神力量去为自己的前途与爱情抗争。一切都太脆弱,轻而易举就可以被寒秋的一场凄风冷雨扼杀。 叶晓白站在教室正中,看着窗外的风景痛哭出声…… 周遥生拖活拽地把瞿嘉拖出去了,看瞿嘉那表情模样,倒不至于打人,但可能会把人家一班的讲台课桌都掀翻了砸了。 他搂着瞿嘉安慰,不断地说:“你别骂晓白,她多难受啊,肯定不是她,她还能故意算计唐铮?肯定就是,她爸爸不同意,就是不能让他俩在一起了……” 周遥说出这样的话,眼眶突然红了。 感到万分难过和丢脸。 他可能比瞿嘉还要难受十倍、一百倍。 内心有那么一根弦,突然崩断,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认为,或者说,所有人都会这样评判和认为,叶晓白的家庭,就好比是他周遥的家庭。若是往前回溯三十年,划分家庭成分与政治面目,他们两家肯定会被划为一类。 而瞿嘉和唐铮,就是另一类,一定也会被划进一个圈。 两个不同的圈子,就注定不能交融,从中间突然塌陷下去,终于现出那道深邃的鸿沟。 就好像他们四人一起做了一场青春大梦,在梦里特别幸福,自由自在任尔飞翔。 而这个梦的边缘,在现实中已经塌掉了一个角。 后来,据芳姐打听来的七零八碎信息,说,唐铮就是在派出所被审查了个底儿掉。 唐铮也确实很不禁查,翻开学籍档案,就是一堆内容丰富的黑历史。留级,打架斗殴,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各种原因的处分,什么幺蛾子都有。这在许多人眼里,在做家长的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街头流氓少年。 想要抓他什么错总能抓到把柄,就看有没有人想揪他的错。 但那些,也确实都是“历史”了。 唐铮不是都改了吗。 他不是有叶晓白了吗。 哪个曾经浪迹在人海边缘的少年,内心没有保留一方纯洁的净土呢。远方白云下的这片净土,就是留给自己真心对待的人。 许文芳私下跟他们讲,肯定是有人故意要整唐铮么,不然,那个流窜校园的猥琐中年男人,怂得就没长jb蛋,自己根本没胆儿搞事。那个骚扰犯当然也没捞着好,从医院出来又被重新扔进拘留所,据说在里边被臭揍一顿,彻底打怕了,别人教给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呗。 “铮哥会挨学校处分吗?”周遥担忧地问。 “事儿严重了,这已经不是挨处分的程度。”许文芳说。 “能有多严重?”瞿嘉沙哑着问。烟抽太多,不睡觉,嗓子就哑了。 “他在学校里挨得处分已经太多了!你们朝阳一中也是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唐铮毕竟算是体育生比较特殊……但是,假若有人真要找他的茬,随便一个理由,再来一次处分,就能把他开除出学校。”芳姐说。 “是有人想要开除他让他滚蛋。”瞿嘉已然明白了,也是一夜间被迫成熟,烟蒂在口中咬烂。 “而且非要给他定耍流氓、性骚扰。”许文芳小声道,“这也太狠了吧。” 瞿嘉表情漠然,烟灰从唇边掉落。 “已经都拘留十天了。”许文芳又说,“幸亏这小子改过身份证,现在还没满十八岁,不然他就麻烦大了,没准儿真要栽进去。” 没满十八岁就是未成年,谁曾想到“未成年”仨字会成为唐铮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周遥是震惊无措的,没经历过没听说过。 而瞿嘉那时候,眼底就是灰色的,绝不仅止是为了一个唐铮。 他全明白了。 唐铮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同样也犯下了,他全都做过。 …… 瞿嘉站起身,往网吧后巷的墙边走过去,然后缓缓弯下腰,手摁住小腹,可能是有点儿不舒服。 “怎么了?”周遥吓得一把就扶住人,从后面抱住瞿嘉,给焐着,给暖着。 他也是不撒手的姿势,绝不撒手。 瞿嘉一锅腰,很痛快地,就把中午在学校吃的午饭给吐了。 “没事。”瞿嘉抹嘴,回头看人,对周遥还是甩出一记笑模样的,一笑,没事儿啊。 “不舒服了啊?”周遥攥着瞿嘉的手,其实心里都明白,“又胃疼了?” 他上回瞧见瞿嘉胃疼不吃饭不舒服呕酸水,都是好久以前了。就是那时候他刚来朝阳一中,全年级都在盛传他与叶晓白世家出身门当户对的绯闻。 “真没事儿,吐完就好。”瞿嘉点点头,一笑,“甭担心我,担心唐铮吧。” 瞿嘉靠在小巷子灰色的砖墙下,伸出手,特别依恋地摸周遥的脸。 脊背抵住一道坚硬的墙壁,眼神也仍是倔强的,不愿舍弃和屈服的,是挺悲壮的。 他们原来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不是活在无牵无绊的真空。这就是他原本浪迹浮沉的真实的世界。 海市蜃楼装点的希冀之桥塌掉,眼前仿佛就是一个黑洞,足以把并不那么强壮的肩膀吞掉,把并不那么执着坚定的心思摧毁。就看他瞿嘉同学够不够强壮,你到底还有多么执着、坚定,去捍卫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城墙。 他们甚至不能接受唐铮之于叶晓白,当然也不能接受你瞿嘉。 怎么可能接受你瞿嘉呢。 …… 第72章 对峙 国安俱乐部联系他们这些在校年轻球员, 准备进行第二轮试训。 这回, 不用等爸妈发话反对, 周遥自己就在电话里,把青年队的试训邀请婉拒回绝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他现在也没心思去试训了。 周遥主动向他老妈谈话交心,立了一份保证:踏实收心复习功课,考上最好的大学, 一定考上清华。 为他自己, 也为他和瞿嘉。 他妈妈点点头:“我们也没有非要逼你不准去踢球, 就是尊重你的想法你的兴趣,让你自己做选择,你知道什么是一条对的路, 应该怎么选。你现在也是大人了,心里特别有主意,我们轻易不拂逆你的主意,但凡事有度, 我相信你能把握自己应该走的方向。” 每一句话都点到为止, 就是专门敲打他的。 随后就听说,他哥们儿潘飞果然也放弃了第二轮试训,放弃了走职业化球员的道路,还是乖乖地回来上课、考试。 同是校队体育生, 潘飞家里情况又跟周遥不太一样,成绩不行,有钱垫着。所以, 像潘飞这样家庭条件优越的男生,家长肯定也舍不得让他去搞体育,踢足球就是花家里闲钱去玩儿票,将来仍是要混个学位,镀个金,在社会上做体面的人。 周遥那时就已经想到,潘飞高考完后肯定是要出国了。 还有一年了,他们这些少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终究走到人生很重要的路口上。路口有许多岔道,有人要往东,有人往西,有人滞留原地,有人大步地向前。 然而,校园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 天空好像一下子阴了下去,蒙着一层灰尘,沙砾刮到脸上,能打疼他们的脸。 数学课一整节课,瞿嘉都没瞟周遥一眼,明显就没听明白黑板上那个公式讲解,但没搭理周遥一边转着笔一边甩过来的暗示眼神。 下课铃一响,瞿嘉起身,揣着裤兜,漠然往楼外的厕所走去。 女生厕所扩了,占了两个房间,在楼里面。男生厕所就被移到楼外偏远地带。这待遇差距太大了,撒泡尿还要转小树林。估摸以校领导当时的见解见识,认为男孩子不会在校园里遇到变态骚扰,就钻小树林去吧。 周遥在路上拽住瞿嘉:“哎。” 瞿嘉条件反射似的猛然收回手臂,把胳膊肘从周遥的掌握中挣脱。 瞿嘉小声道:“别摸我。” 周遥:“又怎么了?” “没怎么。”瞿嘉四下环顾,“学校里,以后别动手动脚。” 两人沉默数秒,都不知说什么,一前一后闷着头往厕所里走,进去以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周遥都往右拐了然后又拐回来。那边都是上大号的隔间坑位,可是他也想要撒尿。 他只能又转回来,不敢站在瞿嘉旁边腻歪,只能站到老远的另一头,低头解裤链。 瞿嘉目不斜视,拉上裤链走人,只是在洗手池那边刻意磨蹭,洗手洗半天,等了周遥一步。 瞿嘉洗手时撸开帽衫外套的袖口,让周遥明明白白地看到,左手腕仍戴着属于他们的红绳手链。一道红线搭在跳动的脉搏上,很艳,很像一道血线,和手臂上淡青色的蜿蜒的血管互相呼应,也好像是有生命的,是跳动着的。 瞿嘉深深看了周遥一眼。 两人都甩甩手,把手上的水滴轻轻甩到对方身上。 …… 下午上完正课,开始无聊的自习。小周班长帮他班主任跑腿儿,抱了一大摞练习册往教师办公楼里走。 西城、海淀各名校的卷子,堆了满地……练习册摞得太高,还让周遥一不小心给弄散了,白花花的书页水银泻地一般全都拍在地上! 唉——周遥沮丧地叹口气,整个人钻到办公桌底下,手忙脚乱地收拾。 “没大事,慢点儿,别老是心不在焉。”他班主任老爷子就在旁边坐着,慢悠悠地安慰他一句。 办公室门“啪”得就开了,女士坡跟鞋的脚步声一阵风似的踏进来,就是他们年级主任的话音:“过来通知您老一声,待会儿开会,就十分钟以后,书记和副校长都来,您赶紧过去啊。” 老爷子一哼哼,昨儿刚开完会,这帮领导怎么又开会? 年级主任也是个嘴快且下嘴皮子漏风兜不住事的,哪儿都有这张厉害嘴:“不就是高三那个学生的事吗,领导处理意见出来了。” 老爷子问:“要怎么着?” “开除了!”年级主任痛快得好像终于嗑出一口浓痰往地上一吐,“其实早就该开除,这样学生咱们学校就不应该留,当初就不应该收进来。” “不至于的吧,”老爷子喝了口淡茶,慢条斯理的,“还是学生呢,多大个事,值得开除?” “都拘留了要追究责任了,这搁哪个学校也不是光彩事儿啊。”年级主任一言不合嗓门就大了,“您老这是讲堂上教书教得久了,您只看成绩?也不在意咱们学生思想道德品质、作风素质上长久存在的问题?关键是那学生成绩也不行啊,就是个拖学校后腿、毁学校声誉的。就那些,那些在学校里特立独行的、奇装异服的、校内校外打架的、搞对象谈恋爱的,还谈出事了给咱们谈出麻烦的,能不管吗?……” 也不能全怪年级主任固执刻板,作风老旧,在一个单位里,老师之间也是各管各摊,自扫门前雪。 第104节 一个学科老师,在意的本就是学生们这一科的成绩。 而校风校纪出了事故,各年级教导主任首当其冲。就像上次足球队集体打架,瞿嘉打架,她一定受到了批评波及,她要担岗位责任的。 “不是我说您,您班上那几位‘大神’,我就不点名了,搞对象的有,球场上闹事的也有,能不管吗?!…”年级主任用手指敲着桌子,如数家珍,都拿小本本记着账。 周遥在桌下抱着一摞练习册,是跪着的姿势,被迫缩在狭窄的空间里,都抬不起头,一抬头就磕到桌板下面。 句句话都是在他胸口捅刀。 头顶上方已然利剑高悬,要斩了某两只小妖猴呢…… 他一声都不敢吭,只能憋在办公桌下面出不去,手却逐渐发凉,发抖,上不来气。 “孩子们都单纯,差不多的管一管,不出圈儿就成了么。”老爷子把眼皮一翻。 “还不够出圈儿?就说那个学生,他跟咱们年级的叶晓白,你说他能跟叶晓白谈对象吗,他凭什么?”年级主任大声说。 “凭那俩孩子看对眼了,不就喜欢了么。”老爷子把两手一摊,“怎么就,后来,非要说人家耍流氓了?说得那么难听,搞什么嘛……” “他喜欢?他、就、不、该、喜、欢。”年级主任站定在桌前,满含义愤,想要讲清楚这番道理,“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明知道毕业了出了这道校门就不可能,还占人家女孩子那什么的便宜,这还就是耍流氓了!” “什么年代了?再倒退回去五六十年,民国都不兴这样。”老爷子明确地表达不满。 “您那脑筋和想法,还活在您那莺歌儿燕舞、五光十色的民国呢。”话不投机半句都多,年级主任也很不满意,“您那民国年代,全是资产阶级的大毒瘤!” “凡事给人留个余地,对付个年轻人,不该做那么毒,非要赶尽杀绝似的……”老爷子摇摇头。 只可惜势单力孤,讲话没什么分量,一片风刀霜剑已经砍下来了,不可能改变任何决议。 “您老赶紧开会去吧,书记待会儿具体谈这个事,顺便给高中各年级的都敲敲警钟。”年级主任掉头走了。 “你们开会去吧,我就坐这儿看看书,我就不去听了。”老爷子哼了一声。 反正岁数大了,可以倚老卖老。 我们这样工作了三十年临到退休的老家伙,就思想意识不正派了,就小资产阶级风花雪月的大毒瘤了,总之不会被学校给开除喽,谁吃你们那一套? 就不去。 周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 他紧咬着嘴唇,只想原地消失从这个次元里逃开,浑身脱力难受得无以复加,从未如此沮丧和无能为力。 对,就是无能为力。 头一个先想到的就是瞿嘉。 不知道怎么对瞿嘉说,怎么能安慰嘉嘉,难以接受……那是唐铮啊! 班主任起身关上了办公室门,再慢慢地走回来,弯下腰瞅了一眼这孩子还在吧,没吓坏了吧?于是把周遥从办公桌底下一把拽了出来。 周遥肯定脸色有些发白,掩饰功力还是差远了,小妖猴斗不过这一个个斗争经验丰富的老妖精。 老爷子伸手摸了他的头,很有点儿疼爱和宠溺的意味,胡噜他头发一把:“唉…… “怎么啦? “没事儿。 “这就给吓坏啦?” 把周遥的头发都揉乱了,再一缕一缕地又帮他给捋顺了捋齐。再摸摸他脑门,确认他没发烧。 周遥绷着嘴唇,特别委屈,不想说话。 “周遥。”老爷子说,“没事,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不要想其他的……没大事儿。” 周遥下意识地点头答应,又被他班主任搂着脖子胡噜了一把。他也是一时激动冲动掩饰不住,说:“瞿嘉刚才旷了半节课去操场跑圈去了,他心里难受,他肯定要抽几天,您别批评他。” 班主任点头:“嗯。” 周遥又说:“唐铮是他特别铁的朋友。” 班主任再次点头:“我知道。” 周遥鼻子发酸了,眼底充满水汽。老爷子凑到耳边跟他说:“你也给我坚强点儿,没什么的嘛!踏实念你的书,有什么想法、意愿,也要等你们长成年了,心思定了,混得牛掰了,不用听我们这些老家伙管了!将来走出这扇门再考虑,而不是现在。” 周遥当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后来再回想这段,他班主任明知道他就在桌下。 但老爷子就没有让年级主任先闭上大嘴,先让他这个学生出去,关起门再谈领导开会的决议,老爷子就让他在桌子下面听着。 周遥站直了身躯,站得像个成年人。班主任比他矮半头呢,挺矮的,却也是他面前可以靠一靠的一座山。 老爷子拍了他的肩膀,在他肩头很用力地捏了好几下,才撒开手。 …… 几天之后,学校领导的处分决议就在校园里传开,没有召开大会公布或者张贴告示榜文之类,就私下做了决定。 当时各年级的教导主任皆三令五申,让所有学生不得议论,对这件事三缄其口,让这事的影响和余波很快过去。 因此,就是周遥和瞿嘉念高二年级的这个寒凉的秋,唐铮因某些人尽皆知但不可说的原因,挨了最后一道处分,档案里各项不良纪录叠加,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唐铮进了局子估摸也是挺硬气的,不知跟叶晓白家长都说了什么。他和叶晓白,应该都是拒绝分手,以至于这道开闸的洪流最终走向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以唐铮当时家庭状况,胳膊拧不过大粗腿,对抗比他强大得多的一个家庭的势力,就是螳臂当车,被轰成炮灰。 唐铮那个爸爸是个没用的老废物,想托关系找人磕头求饶都不知道衙门口在哪,帮不了儿子的事。 他们家也没钱,一分钱都拿不出,无路打点。 以朝阳一中这所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向是没人深究老师们也就懒得管,没料到被有心人揪到把柄,找茬儿找到校领导面前。当时也是不巧,恰逢教育局准备调整本市部分学校的分级,要提“重点”了,而朝阳一中在区重点的候选之列。领导一向最注重影响,唯恐某些事和某些人损害了学校声誉,迫于威胁作出了开除一个学生的仓促决定…… 一名学生被正规学校开除,在教育局里会有备案,通常要把这学生安排进工读学校,回炉接受再教育。 北京那时存在着好几家工读学校,郊区门头沟那边有,朝阳区这边也有,专门接收这类有违法犯罪不良历史的青少年。犯事儿还达不到要坐牢的程度,又不能待在普通高中,就进工读学校;学习一些劳动技能,将来分配就业。 但是据说,唐铮当时就拒绝进工读学校,就没去。 在离开朝阳一中之后,再没踏进任何校门一步,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唐铮离开之后,被抛上风口浪尖的就是叶晓白。 叶晓白在随后一整年里,每天上下学都由家里专车接送,有司机盯着。平时身旁也有女同学寸步不离跟着,上洗手间都有人跟着。 这就不是上学,这是关进一个牢笼。 校园里一开始还盛传风言风语,后来也就没人再提。叶晓白的身材显然并没有“肿”起来或者怎样,恰恰相反,是日渐消瘦,约莫瘦掉了十几斤,瘦成苍白的纸片人儿,走在长廊里,随时都能被一阵小风吹跑了。 叶晓白也不再与任何男生讲话,在校园里昂着头走路时,即便与周遥瞿嘉擦肩而过都不开口讲话。 瞿嘉也恢复了上课下课独来独往的“独狼”模式,书包斜背在右肩上,沉默着,一个人骑着那辆叮咣作响的“28飞鸽”冲出校门。 周遥走在后面,远远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影儿,再拐进车棚取车。 在他的山地车车后座上,夹着一张纸。 周遥赶紧把那张纸抽出来,展开,借着车棚内昏暗的光线使劲地看。 就是一张数学课用的算草纸,纸的一面全是他们刚学的算数公式。翻开里面,纸上用铅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遥遥…… 遥遥……遥遥……遥遥……遥遥…… 笔道很深,有几下几乎穿透了纸背,让周遥眼眶骤然一热。 瞿嘉后来就几乎每天都在周遥的车后座上,夹一张纸。 周遥就每天在车棚里收一张纸,瞿嘉写给他的东西,像珍藏宝贝似的装书包里,都保留着。 不能在大操场上再肆无忌惮地喊出这个名字了,但这个名字是刺破了皮肤,刻进骨血里的。喊不喊出来总之都是一样的。 …… 那天的天气预报说有中雨,从中午就不停地下,到晚上终于下成一场暴雨,全城道路都流成了河。 立交桥底下如同一片汪洋,下水道冒得像喷泉一样,桥下的公交车小轿车都堵在一起。周遥妈妈回来的时候,都没了往日的优雅风度,羊毛长裙子湿了一大片,在门口换鞋时抱怨:“这双皮鞋算是糟蹋了,没法再穿了……还有我这条好裙子,真气人。” “你打辆车么。”老周同志说。 “从学院出来那条路我就打不着车,我雨伞都被风吹到天上去了!”俞静之说。 “遥遥回来了没有?”当妈的突然想起。 “回来了,不用担心。”老周同志说,“雨下这么大,可别再出去了。” 俞静之把房门开一道缝,亲眼看到周遥坐在书桌前看书呢,这才放心地退出去,过会儿又送进来一盘切好的水果。 周遥也用余光瞥了他妈妈一眼。 他摊开书本和练习册,长久坐在桌前。这样学习其实很没效率,他原本都不需要,真的宁愿用这时间帮瞿嘉补补数学和物理。可惜现在补课的小算盘也告吹了,俩人几乎与对方隔绝。 他塞着耳机,听着磁带。 那盘磁带外面贴的齐秦的贴画,磁带里录的是瞿嘉。 这就是周遥特意管瞿嘉要的。他就说:“现在都没机会聊天了,你回家也不愿意再给我打电话,你就给我录几首歌,成吗?你随便唱什么我都听。” 过了一个周末回到学校,瞿嘉悄悄在他书包里塞了这盘磁带。 正反面都为他录好了,瞿嘉弹了吉他,录满了十八首歌,这可比有些歌星卖一盘专辑只有十首歌还有两首是重复的要有诚意多了! 专挑周遥最爱听的那些,磁带开头“主打歌”就是《我愿意》,最后收尾是《i swear》。 当晚的晚饭简单凑合,俞静之也好像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就煮了几袋“湾仔码头”的速冻饺子,切了半成品的烤火腿,煎一煎出锅,把那爷儿俩喂饱。 饭后周遥下楼去倒了一趟垃圾,回来脱掉他的外套。 就是这一次,他把他的呼机落在了外套兜里,忘记拿进房间。 结果,他就没看到这次的短讯。 bi bi——bi bi——bi bi—— 呼机在外套兜里不安地震动,很急。 一开始,只有寻呼号码,短讯内容为空。 随后,终于,一条短讯跃动在呼机的显示屏上:【在你家楼下,想见你,等着你。】 大雨点子不知挟裹了什么东西,随着一阵狂风刮过来了,“啪”得就砸在周遥家厨房的窗户玻璃上,声音很大,几乎给砸裂了!俞静之盯着呼机上这行小字,猛一抬头,窗外就是狂风暴雨! 雨势很大,天空还夹杂电闪雷鸣,让俞静之那时都感到心惊,觉着不可能在这样天气还“过来”吧?……简直是疯了。 她瞅一眼周遥的房门,再看一眼呼机,站起来又坐下,站起又坐下,反复来回地迟疑。 那时也是千般犹豫,万般的纠结,是直接把这条删除了就当没看见,就让楼下那孩子等下去吧,等久了,耐不住了,自然就会知难而退,就会离开;还是…… 第105节 再一道雷在天空炸起,俞静之叹了口气。 心里也难受极了,做母亲的人自己先耐不住,重新蹬上那双已经泡了泥汤的鞋,都迈出门了又掉头回来,抓起周遥那件外套…… 那晚,小周同学躺在自己床上沉浸音乐,听瞿嘉给他唱那些老歌。 老周同志就在书房看书、喝咖啡。 爷儿俩都把“哗哗”的雨声当成背景音,都有点儿犯木,没意识到周遥他妈下楼去哪了。 瞿嘉那个傍晚是从地铁站出来,在出站口的报刊亭打了公用电话,然后一路飞奔到周遥家楼下。 本来拿了把伞,出站的时候一愣神,发觉自己蠢到把雨伞落在地铁车厢里了。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记性都锈住了,被一根线牵着,就特别想见他的遥遥一面。变天了,下雨了……两人之间,在校外无人处心惊胆战地拥抱一下,讲几句话,亲一下,都已经是很奢侈的交流。 身旁许多车辆飞驰而过,遇见行人也不减速,泥水疯狂地溅在他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大雨浇面让他视线模糊,意识却从未如此清醒。 去找过唐铮了,但唐铮已经不在家里住,据说就此离家独立生活,在外面打工挣钱了。 想要浪子回头又怎样?改过自新了又怎样?从一开始就没人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因为唐铮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配不上。 而你瞿嘉也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你恐怕从一开始,就也配不上。 配不上又怎样? 就是喜欢了。 已经喜欢了这么久,喜欢遥遥,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 甘心吗?要放手吗? 绝不甘心,瞿嘉就不想放弃,无论如何没想要对周遥放手。 但他也会害怕,内心偶尔会被深刻的恐惧所压迫,被隐藏在深处的强烈自卑感所吞没,透不过气来。 等了好久等不来人,急得他又折返回去,在滂沱的大雨中寻找公用电话,终于在路边找见个电话亭,翻出几个硬币,又呼了一通,让周遥出来。 但出来的人不是遥遥。 俞静之也是遍身湿透,本来穿着一件雨披下楼,手里还举着雨伞,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可是这种大暴雨,你顶着个塑料大棚出来也没用啊,一见天光全湿了。 雨披的透明帽子被吹得风中凌乱,湿头发横七竖八贴在脸上,也是狼狈透了。俞静之抬头四下一找,两人视线在刹那间相对。 瞿嘉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脸上全是水,顺着眉骨和鬓角往下流淌。 他看着周遥的妈妈,然后闭上眼,让雨水顺着眼睫毛“哗”得冲下来了,那时就感觉倾盆的冷水兜头盖脸浇下……他和周遥之间,算是完蛋了吧。 俞静之慢慢走过来:“哎?” 瞿嘉对周遥妈妈摇摇头,不必说了,后退几步,踩着水,掉头想要离开。 俞静之也着急,差点儿一脚崴水坑里,喊了一声:“瞿嘉!!” 这孩子,是被吓坏了吧。 俞静之走过来,伸手先递上周遥那件防水外套,雨中说话是用喊的:“你先穿上!……把雨衣穿上再说!” 瞿嘉:“……” 俞静之喊道:“这是多大的雨,你就这么出来了?你妈妈得多担心你……遥遥的雨衣,先穿上再说话!” 瞿嘉被罩上雨衣,虽说也不怎么挡事儿,至少脑袋不会再被雨水疯狂地浇灌了。 俞静之凑近一步:“周遥在家复习功课,不出来了。气象预报说有雷暴,你站在树底下很不安全,你也赶快回家吧。” 瞿嘉点了下头,又摇摇头,嘴唇人中位置也全是水。 俞静之是真怕这脾气倔的小子,今晚儿没准要在她家楼底下,站岗站一宿,怎么办啊?瞿嘉还真干得出来。 瞿嘉突然开口,声音清晰穿透瓢泼的雨帘:“唐铮被学校开除的事,您都知道。” “我……”俞静之望着人,也很不好受,坦率地点头,“我都知道。” 已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什么,瞿嘉眼底浮现一层水光,昂起下巴,赌上他的全副尊严和骄傲问周遥的妈妈:“下一个要开除的是我吗?” 第73章 滂沱 下一个要开除的是我吗? 瞿嘉说出这话, 一记炸雷就在那刻从天而降, 好像就劈在头顶这片树盖之上, “咔”一声烈响,再冷硬的外壳也被劈开了, 剥出滚烫又柔软脆弱的真心。 大树疯狂摇晃,灵魂都能被震出回音。雨水也毫不留情打在俞静之的脸上身上,让每人都无比清醒。 “说什么呢你, 瞿嘉?”俞静之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 摇头,“不会,不会!” 一摇头, 水珠四溅直接甩到瞿嘉脸上,让瞿嘉确认了周遥妈妈确实是在摇头,不是点头。瓢泼大雨中,两人都被浇成湿透。 “没人想要开除你, 不会的!”俞静之也在下保证似的, 抹掉唇边的雨水,唇上还残留熟悉的唇膏颜色。 瞿嘉大口大口地喘息,憋了一路的这口气终于喘上来了,也可委屈了。 那一刻的倔强表情, 相当悲壮,好像天上下的不是雨点子,下的都是刀, 砸得他发抖,强忍周身的疼痛。 “我们不会,我们家就不会,我和遥遥他爸肯定不会那样做的……”对某些事也是心存看法,肺腑之言才能在此时脱口而出,俞静之一遍一遍地向瞿嘉重复,试着好言安慰,瞧把这小子吓得,脸色儿都不对了啊。 瞿嘉披着周遥的厚外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抖得像雨中一只离群瑟缩的鹌鹑,甭提多么丢脸。 周遥的妈妈好像也没嫌他狼狈丢脸。 因为俞静之现在也像一只落了汤的母鸡,张开翅膀还想护住这只鹌鹑。她往四面一看:“这雨也不停,咱俩不能站在这里,树底下太危险了!你,你跟我走!” 不方便回家,俩人沿着大街蹚水,艰难地蹚了两步,实在走不动,放眼四周就是一片汪洋。他们两个,都在水的中央。 俞静之伸手,想要给瞿嘉打一辆车。 一伸手就是一片雨水浇过来,浇得她往边上一歪。 瞿嘉紧闭嘴唇一言不发,但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周遥妈妈。 被雷雨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时候突然有个人愿意撑你一下,顿时发觉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路更加稳当,一个人能被风刮起来刮到马路对面儿去。 俩人很自觉地摽在一起走路,胳膊肘套着胳膊肘,也说不清是谁撑扶着谁。 大街上就没剩下几辆出租车了,都疾驰着往家赶。许多车辆打着雨刷无情地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好像带着脸色,甩给他们一片轻贱的泥水……路好难走啊。 两人在冰冷的雨中站了很久,疲惫地喘息,任雨水浇下,互相看着对方。 这条路你还要往前走吗? 走。 还是要硬着头皮蹚着泥浆,继续走下去。 瞿嘉终于忍不住喊道:“别打车了,您回去吧,我走了!” “不行,”俞静之喊,“这就没法走路,地上那么多水,你掉井盖下面呢?有电线触电呢?不行!” 瞿嘉皱眉也喊:“我就不会掉到井盖里么!” 周遥那个小笨蛋才能走路掉沟里去。我们这样儿的从来都是在雨中蹚水走路,谁没事儿打出租车,那么贵的。 不互相喊都听不清,俩人张着嘴大声讲话,看着对方似模糊其实非常清晰的脸,水就在脸上肆意横流…… 俞静之是很固执又凡事喜欢拿主意的,执意就要送。好不容易截住远处来的一辆闪灯的出租,从身后冲出来一男一女,愣是把那辆车给“截胡”了。 瞿嘉眼锋一横,正没处撒气呢,立刻就爆了:“我们拦的车!” 那男的说:“谁让你们慢啊,我们先到的!” 瞿嘉说:“我们先拦的,你快你就能抢啊?” 这脾气,和周遥是太“互补”了,果然一家水米养出一家人……俞静之赶紧拦住:“算了算了,他们急让他们先走。” “不是您拦的车吗,都淋这么半天了,”瞿嘉说,“走。” 瞿嘉上去就把人拱开,把车门一堵:“就我们先走。” 瞿嘉另一手还扶着周遥妈没撒开,抬头望了一眼。俞静之只是微一迟疑,紧跟一步迈进出租车后座,回头对瞿嘉说:“附近有喝茶的地方吗?冷饮店呢?……你和遥遥平时都去哪种地方坐?” 这两个人,当晚就是在周遥家附近的“仙踪林”里,坐了一个小时。 “仙踪林”这种店开在京城里,专门招待像周遥潘飞这一类,爱赶时髦又很会花钱的学生。俞静之没来过是觉着自己岁数大了,一个老阿姨坐在这童话世界绿野仙踪装修风格的店里,挺幼稚的。瞿嘉肯定不来是嫌贵,一杯花式奶茶就二三十块钱,多喝两杯水够他买一双旅游鞋了。 两人在角落对桌坐着,座位和地上都坐出几滩水迹。 “别喝凉的,对你身体不好。”俞静之迅速就把点菜单抽走,在饭桌上一向就是负责点单的。于是点了一大壶热的花果茶,还有蛋糕甜品,让对桌这只滋毛儿滴水还瑟瑟发抖的“鹌鹑”终于缓过来。 这不是冻的,孩子可能真就是……吓坏了吧…… 瞿嘉两次抬眼瞟向大厅,那里悬挂着一个绿意盎然的浪漫的双人吊椅,被一对情侣占了,不停地摇晃椅子。 俞静之也回头看了一眼,笃定地说:“你和遥遥也坐过那个椅子。” 瞿嘉不说话。 什么都坐过,也做过。 俩人坐到店里反而没太多话说,最要紧那几句已经淋着滂沱大雨在大街上说了。 互相打量,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流,那种感觉挺别扭的,就是很熟悉的两位陌生人。 自从俩野小子在机床厂大院里瞎玩,遥遥被蒸汽锅炉烫了脖子而俞静之打电话去向瞿连娣道谢又送水果,两家就有了交集,这么多年过去了啊。互相都已经知根知底,还能说什么? 唐铮被开除那事,俞静之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叶晓白家里当然不会主动宣扬,但以俞教授细察入微的心思,边边角角各路信息一凑,猜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社会经验可比周遥丰富多了。 人与人之间,处事的态度方式太不一样。她俞教授以前也往学校跑过,也去找过老师和校领导的麻烦,但那是因为周遥踢球受伤了她担心,是为她儿子在学业和球队训练之间艰难地寻求平衡,是为了孩子们能更好;叶晓白家长显然也找过校领导交涉大事,是因女儿在校园里谈了对象,而且谈了这样一个令人完全无法接受、不能容忍、感到羞辱的对象,因而震惊震怒。 后来的情势急转直下。 在成年人世界里握有能力和权力的家庭,对付学校里一个混混学生,就像把石头子一脚碾碎成渣碾进泥土里那样容易,可以让警车停在朝阳一中的校门口,在课间操时分进去抓人。 俞静之那时回家后,对老周同志八卦:“他们家叶晓白,在学校里谈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那个男孩子,可能不是太……总之和咱们遥遥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叶晓白他们家坚决不能同意,想想都知道有多么愤怒。”俞静之说。 “然后呢,那怎么办?给拆散了?”老周同志当然要问。 “不止。”俞静之看着她丈夫,“他们把那男孩抓了,拘留了十天,然后从学校开除了。” 第106节 周遥爸爸那时是非常震惊的,都不相信。 震惊过后,周遥爸爸缓缓地说了句话:“拆了也就行了,做事何必做那么绝?人家孩子也挺不容易从初一都念到高三,马上就要高考,就考大学了,这不是把人毁了吗?” “毁得不止那男孩子吧,我真无法理解。”俞静之说,“明明就是学校里早恋,谈个小朋友,谁还没有早恋过?你不强行拦着过两年没准儿也都分了。竟然拿自家女儿的名节在派出所那里做文章,恨不能说成是性骚扰,强奸什么的,就为了把那个男生踢出学校,这是有多大的仇?” 为了剔掉个眼中钉,这是能有多狠? 周遥爸爸深深地摇头:“毁人家孩子一辈子前途,不妥当,不应该这么做。” 俞静之突然问:“如果,如果遥遥在学校谈了个你不太同意的小朋友,你打算怎么办?” “他谈了吗?”老周反问,“他那心思不就整天忙着踢球,和球队一帮男孩混在一起,他谈谁啦?” 俞静之问:“我是说如果。” “假若谈了的话……”老周同志心很大,“那我得先弄清楚谈的是谁,先领回家看看再说嘛!能有多差劲的人,是我都不能同意的?那我还真不信,我儿子眼光他一定随爹,挑的人就不会差了!” 你怎么就肯定他能眼光随你啊……俞教授真无奈。 再说就只能和盘托出大实话了。 “瞿嘉,不用担惊受怕,明天照常上你的课,我们家没人去学校找你麻烦。”俞静之终于安慰道,“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不是骂你们俩,而是想说,你们现在做的事,太、早、了。将来成年以后,步入社会见识多了,懂得一个男孩子、一个男人在社会上居家立业有多么艰难,要承受多大社会压力,你可能会后悔……你们俩一定会后悔。” “我就不会对周遥后悔。”瞿嘉低声道。 我眼这么好使我又不瞎,茫茫人海我也就看中一个周遥。 “你们俩做了一个很仓促的决定,也没有过问我们父母意见,贸然地就在一起了,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俞静之都不知怎么深入去解释,那些她认为非常残酷的社会现实和世俗压力——将来多难啊。 “没有遥遥更难。”瞿嘉说,“没有遥遥我连现在这里我都走不到了。” “但是,你们俩将来,要走的路就很不一样,一定会往不同的方向走远了,分开了,就不可能总还像在中学里,每天上下课都在一起,所以你以为现在感情很好,很亲密,将来就一定还能感情很好?与其那样,还不如……”俞静之说着,校园恋情老师们都见得太多,有几对儿走出校门还能终成眷属,又有多少人最后能够白首一生?小屁孩们在家长面前像个斗士倔强地高呼着非你不可非卿不娶,就是听个笑话。 “我跟着他走,他往哪走我就往哪走,他走到哪我就走到哪……我们俩互相不会走远,我不和他分开。”瞿嘉哑声回答。 以前那些幼稚想法,“你壮志满怀即将扬帆远航,我站在原地潇洒目送你远去”之类的,到头来全被瞿嘉自己否定了食言了。他不愿意。 已经这么这么的喜欢,感情收不回来;已经得到了,就绝忍不了再放手。先前那些假充大方的想法,全部都从脑海里抹掉。 他也早就不是河沟里一滩不会流动的死水。他沸腾过,他燃烧过,他爱过了,绝对舍不得放周遥走。 “你怎么跟着他走呢?”俞静之忧虑地望着,“瞿嘉我们实话实说,遥遥将来念一个不错的重点大学,我和他爸希望他还能继续深造,国内大学培养研究生水平不行,我们希望他能出国读硕读博,就像他爸当年去苏联留学一样。当然现在没人再去前苏联那些地方,人都会不断想要往高处奋斗,我们想让他去美国,念学位和将来发展事业……瞿嘉,你能明白我这番意思吗?” 瞿嘉咬着下唇听着,全都明白。 而且周遥妈妈说得非常诚恳、真切,绝对没有自吹自擂自家儿子或者人为地故意要拆散他俩设置障碍——周遥本来注定就要走这条路。你是打算要拖周遥后腿么? 他下意识就摸兜掏烟了,掏了一半,一愣,赶紧给塞回去。 “你也少抽啊。”俞静之皱眉不赞许。 “嗯。”瞿嘉低头老实听训。 “不为别的,对你身体也不好,肺都抽黑了。”俞静之说。“周遥他爸以前熬夜做图,抽、抽、抽,后来让我说得他都戒了!” “哦。”瞿嘉摸摸鼻子。 “遥遥他爸一个二十多年老烟民都戒了,你这岁数你不能戒?回头我给你看看他写的戒烟前感想和戒烟后感想,写了好几篇呢,让你也有个意识和思想觉悟,你也戒了。”俞静之盯着瞿嘉,很自信的,见着个小贼就迫不及待想要上手改造,但凡当老师的全都有这毛病。 “嗯。”瞿嘉又点了个头。 就一个戒烟话题,被叨逼叨了老半天,可算知道周遥话痨是遗传谁。瞿嘉脸上也没憋住表情,觉着特别可笑,周遥你爸真可怜啊,没事儿娶个女教授回家干吗呢,又不给做饭还整天要写认错感想和写检查,简直太可怕了!还不如娶个瞿连娣这样没文化的。 “抽得我们遥遥回到家身上也是,一股子你那个烟味……以为我闻不出来。”俞静之哼了一声,全都门儿清。 原本以为很严肃很要命的一场谈话,中途变质了,就越来越像拉家常,越来越“别扭”了,说不清什么滋味……周遥妈已经开始过问和管教两只猴儿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了。 不仅管瞿嘉抽烟,还问了俩人在学校吃午饭、课间加餐、做班委工作以及训练踢球的事,把全部事情叮嘱一番。 瞿嘉终于把面前一盘蛋糕都干掉了,用甜食的饱腹感撑起他的全部勇气。 “我……”他看着周遥妈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我也能考上北大清华呢?” 俞静之:“……” 瞿嘉轻声说:“如果我真的撞狗屎运我考上了,您会不会同意,能不能同意,我和遥遥在一起。” 自己又给自己挖一大坑。 你考得上么? 有多大可能性你能考得上?北大清华的校门是个大漏斗,什么人都往里装啊,录取通知书白给的? “再加一条,我戒烟。”瞿嘉用力抹一把脸,再放一句狠话,又挖个坑。 “瞿嘉,”俞静之盯着他,没有说一句轻视蔑视的话,“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心安理得的就接受了同意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实现今天说的话,你能不食言,你能梦想成真。” 瞿嘉望着眼前的人。 就这晚之后,压他心口上的大石头稍微挪开了一道缝,留个缝让他喘息。 肩上压力小了很多,只是因为,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位母亲,当桌很慷慨地替他分担了一半压力。 “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俩将来都能‘好’,都这么大了,快十七岁了,将来走上社会都能够出人头地。”俞静之说,“如果你跟周遥这事能成为激励你上进的一个动力,那我还真的希望你能考上!到时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们看。” “……” “还有,你戒烟!”俞静之很认真的,“这条也是你自己说的,你把烟先给我戒了,别让我们遥遥再吸你二手烟啊。” 他们从“仙踪林”里出来已经挺晚的,雨势小多了。 俞静之再次打车把瞿嘉送走,把车钱提前付了,又不放心地隔窗叮嘱几句,站在街边挥了挥手。 瞿嘉却没有一路坐车回家,距离他家胡同口还有两站地,下车了。 他在冷雨中暴走,独行,看街灯下拉长的自己的影子,以及灯火中濛濛的雨丝…… 偶尔胃仍感到难受,那时开始落下胃疼的病根,他手扶着撑在路灯杆子旁边,弯腰吐了几口酸的。 眼眶发胀,内心煎熬,还是夹杂着愧疚的那种煎熬。觉着对不住周遥的爸爸妈妈,因为自私而舍不得放手,又绝不想做个大累赘。他有他的自尊。他也懂得要强。 眼底还是有些东西无法抑制地涌出来,可能就是天上的雨吧。 他抹掉一脸水光,挺直了脊背和腰,还是往家走去。明早的太阳,依旧是要照常升起。 第74章 边缘 瞿嘉后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告诉周遥, 周遥妈妈和他在“仙踪林”里喝过茶, 对于学业前途未来曾有一番推心置腹。并且,他向周遥妈立了个军令状, 考上好大学,将来一定配得上遥遥。 不然,他自己都没脸继续缠着周遥。 像瞿嘉这样贫民陋巷出身的男孩子, 没钱没势家徒四壁, 脸面和自尊却是有的。不只是他, 唐铮离开学校之后,也没继续纠缠骚扰叶晓白,就离开了。 周遥在校外巷子的拐角, 专等瞿嘉骑车出来,吹了一声口哨,打个眼色。 瞿嘉停下车,还回头扫了一眼, 推着自行车低头走过来。 那道墙壁, 是他曾经把周遥推上去缠绵的地方。现在全都不敢了。俩人就站在墙边说话,相距至少两米,就像校园里最普通的两个男同学。在学校也不敢勾肩搭背过分亲昵,不知道的以为这俩发小儿吵架闹掰了呢。 “还没找着人呢?”周遥急切地问。 “没有, 总是不回家。”瞿嘉说。 “往常找不着人我就想去派出所报案了,”周遥说,“可是唐铮这事……算了还是别去派出所提他名字。” “我是怕铮哥出事, 不会的吧?”周遥又说。 “唐铮不会。”瞿嘉说,“垮不了的,没那么容易就认栽了。” 少年时代经受的风浪多了,胡同里的野孩子本就不是温室花朵。这或许就是人生谷底,一个大坎,但绝不会垮掉。 “他会去找叶晓白吗?”瞿嘉突然说,“不然你去问问叶晓白?” “让我去问?”周遥一听就别过脸去,那种表情像眼前被摆了一盘油炸臭豆腐。他不吃臭豆腐的。 “我不想见她家长,不想看见,以后再也不去她家!”周遥皱着眉头小声说。他忌讳的不是晓白,而是那代表着无可理喻的顽固威权的整个家庭。 他这软怂脾气,难得对谁说一句小气记仇的话,但从那时起,内心已产生强烈的好恶。 …… 他俩还真的去叶晓白家楼下晃过两次。叶晓白自从不再住校,每天都是车接车送。家里不仅动用私家车,还专门雇了一名司机护送上下学,盯得很严,寸步不离。 叶晓白家住高档小区的一栋高楼,瞿嘉周遥他俩不仅叫不出人来,公寓楼的门禁就进不去,想了几种办法都没能混进去!那时还比较少见这种,单元楼门自带专用锁还需要对讲机呼叫才能“芝麻开门”的,直接把两个毛贼挡了。 他们在寒冬的暗夜里,在那栋高楼下站了很久,按照门牌号瞄到那家的窗户和阳台,从很远的地方瞭望。 天太冷了,瞿嘉搓搓手,下意识地一把攥住周遥,把周遥的手放在自己嘴边,用力地哈热气。 两人双手相握,互相焐着取暖,然后亲了对方鼻子。 周遥说,唉,吃你鼻子像吃冰棍儿似的,你鼻子也特别凉。 此情此景,相当的心酸。俩人那时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用嘴给对方“蒸鸡蛋”的事儿都干过了,现在拉个小手都像偷情,像做贼。 周遥掀开自己的厚羽绒服,再掀开一层毛衣,把瞿嘉两手都放进去:“给你焐着。” “别,”瞿嘉想要拿出来,“你该冷了。” “你不是喜欢我的腹肌么?”周遥一笑,“让你摸。” 瞿嘉真的喜欢,冰凉的手指沿着周遥八块腹肌的纹路,慢慢地焐热,后来实在受不了了赶紧抽出手:“别摸了……再摸我忍不住了。” “那你撸啊。”周遥小声撒个娇,捏着瞿嘉的手指,也很想。 瞿嘉没吭声,喉结重重抖了一下,强憋着不去想那事。总觉着好像答应过周遥的妈妈,不能再那样乱来。 这大冷天的,天寒地冻,那时也还单纯,是真的特别纯,都不懂买些必需品再去附近旅馆开个房间…… 瞿嘉想着俞老师的教训叮嘱,你肺都抽黑了你给我少抽,于是每天就只抽一根。 周遥要烟。“没了,不给你抽。”瞿嘉说,“只带了一根。” “我戒烟呢。”瞿嘉看着周遥。 “你算了吧!”周遥嘲笑道,“你都戒多少回烟了?你每月月初戒烟,月末复吸!” “真的,这次肯定戒。”瞿嘉一笑。 他亲妈说过多少回都不管用,戒不了,俞老师下一道圣旨,把他吓得,一身猴儿毛都定住了。 烟蒂挂在唇边,暗夜里任那红星一闪。 第107节 瞿嘉往周围扫了一眼,高档社区街心花园的另一侧,光线暗处,也有一点红星,一闪而灭。 瞿嘉的眼神定住,远远地瞄着,突然凑近,对周遥说:“咱俩上次过来,那儿也一直站了个人,一直在抽烟。” 周遥喃喃的:“会是吗?” 俩人眼色一对,用口型喊一二三,同时冲出去了,从树丛后面分成两路飞跑过去! 百米冲刺还是没见着人,根本就没追上,跑了。 “卧槽……这也,跑太快了吧?!”周遥气喘吁吁得,都没反应过来,人影“噌”得在他眼前掠过,都没看见正脸。 那家伙以标准的田径队跨栏的姿势,跨越了一米多高的绿化带,飞似的就过去了。那道绿化带直接把瞿嘉挡在后面,要过去只能玩儿背跃式了。 瞿嘉从地上一堆温热烟头里捡了一颗,仔细看,闻了一下。 “红梅烟。”瞿嘉道,“唐铮平时就抽这个。” “很多人都抽这个烟么,你也是抽这个。”周遥说。 市面上有高中低各个档次的香烟,比较高档如中南海、小熊猫、玉溪、红塔山,一包二三十块钱呢;中低档就是红梅、双叶,一包才三块钱,穷人烟,物美价廉。当然还有进口烟,万宝路,希尔顿。 所以,周遥他爸以前抽的是红塔山,而瞿嘉唐铮这样的街头少年,抽的就是红梅烟。 “你觉着不是他?”瞿嘉问,“算了,你那二五眼,你也看不清楚。” “就是唐铮,他肯定常来这楼下。”周遥确实没看清楚,但他有脑子,“跑得也太快了,咱俩同时追,两头一堵都没抓着。除了唐铮,放眼咱们大朝阳,有几个人能跑这么快的!” “……” 唐铮可能那时心情不佳,刻意躲着他们,但没想到月余之后,寒假期间,因为一个偶然,他们终于摸到这人行踪。 那是俞教授去武汉出差,坐了一趟火车卧铺,回京时从火车站出来,需要打辆出租车回家。 若是别人就去坐地铁了,但俞静之出远门都是一身浅灰色纯羊毛大衣,黑色高跟鞋,提着一只小皮箱,站在大街边上身姿笔直,很有气质,就跟站在舞台上没两样,一看就不是俗人。高跟鞋爬地铁站的大长楼梯太累了嘛,磨后脚跟嘛,所以不坐地铁,她要打车。 地铁站出站位置尚没有戴红袖标的工作人员维持秩序,许多黄色面包车毫无次序地挤在路边,等客,拉客,抢客。 俞静之就看中了一辆桑塔纳,车型比较少,但坐着比“面的”舒服多了。 桑塔纳车边靠着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也在等客,瞅了她一眼。 俞静之就看了那一眼,又看第二眼,心里突然一动,觉着那长相尤其身材非常眼熟,一定在哪见过。 哪见过来着? 她径直就去打那辆桑塔纳,结果还被几辆开黄面包的围着,偏不让她过去,说“我们排队呢,我们有顺序的,你得打我们这辆车!” “我是花钱的,我想打哪个车就打哪个车,我就要坐他那辆!”俞静之说。 有人推她,还有人拽她的箱子手柄,俞静之喊了一声,远处那开桑塔纳的男生大步过来了,一把接住俞教授的箱子…… 俞静之坐进那辆出租车,瞟着人看。男生开车开得相当不错,手稳,路熟,本地城里口音,绝对是个老司机。 出租车挡风玻璃前挂着司机名牌,但是另一名陌生司机的名字。 “不是你的车么?挂的不是你自己牌照?”俞静之冷不丁问,“你这个,不是一辆黑车吧?” “不是黑车,放心吧您,肯定送您到家。”司机说,“朋友的车,两班倒换着开。” “我看你挺眼熟的?”俞静之问,“在哪见过你吧?” “是吗。”司机侧脸没什么表情,一只手把烟伸到窗外,掐灭,不太爱说话。 “你是学生吗?你还在上学吗?”俞静之又问。 “不是。”司机说。 “我儿子念高中,上回在学校开运动会,拍了好多照片回来给我看,说他们学校有一个跑百米的体育特长生,总是能破纪录,照片里看着确实挺厉害的……我看你很像照片里那个学生。”俞静之看着人。 出租车司机扭过脸盯着俞静之。 俞静之说:“朝阳一中是吧。” 司机不说话。 俞静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我是周遥的妈妈。” 她遇见的就是唐铮。 俞静之管唐铮索要名片,唐铮哪有名片啊?她于是递上自己的名片,特意把电话号码圈出来,说,我是学校老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打电话过来找我。 最后,还把唐铮那辆车的车牌号给抄下来了,跑不了你小子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是彻骨的严寒。 连下了两场大雪,积雪路滑,洒盐车来来回回,在街边搅合出一地黑水。学校安排部分班干部义务劳动,就在蓝岛大厦附近的人行道上,扫雪,擦防护栏和隔离墩。 周遥这回戴着大厚围巾和棉手套。他就没有通知瞿嘉过来,他自己过来劳动。 拿着大铁铲子很艰苦地铲雪,不一会儿,街道不远处,他就瞧见也拖着铁铲子干活儿的瞿嘉。 俩人铲着,铲着,从两头往中间清理人行道,终于在中点处相遇,擦肩而过。 “你怎么来啦?”周遥小声说。 “你怎么没叫我。”瞿嘉说。 “干活儿这种好事,就不想叫你来了,反正你也懒么!”周遥说,“我一人做的就算咱俩的。” “我替你做。”瞿嘉淡淡一笑,无所谓的。 在你周遥这里,我没有懒的毛病。 大雪天出租车特难打,很多司机都不出车了。熟悉的车型、颜色和车牌号从眼前晃过,在雪地里斜着靠向马路牙子,周遥一抬头就看见了。 唐铮也围了一条很厚的围巾,戴着棉线手套,打开后备箱帮乘客拎行李,点个头,收钱,点钱。 这种天气能不出来的,都不会出来,除了周遥他们这群搞义务劳动的学生,还有唐铮这样,承担赚钱养家糊口的全副重担。 一人养俩人,还要养他爸呢。机床厂终于开始大规模遣散过剩又低能的劳动力,唐铮他爸属于意料之中的,在第一波下岗大潮中就卷铺盖滚蛋了。 当场恨不得就有三拨乘客,从不同方向冲向唐铮的空车,差点儿为抢这辆车又打起来了! 唐铮这回不用打架了,他还得负责劝架。 胳膊肘挡开这边的,再拦住那边的,再接住被甩出去的行李箱,一人接住三拨人的推推搡搡,唐铮还得劝解:“行啦行啦,别闹,别扔箱子!那我兜一圈儿我先送完他我再回来接您行不行?……您看这样儿行不行?” 再烈的脾气,都能给磨圆了。 旁边有学生好像瞧见了:“诶,那个不是唐铮么?” 很多人都回头看。 周遥看着没说话,默默地又回去铲雪了。 唐铮坐进车子,拉了客人迅速就开走了,忙得也没空搭理熟人。整天在外边跑,黑白日夜颠倒,累,都懒得说话。 待他们学生差不多扫完雪,下午了,唐铮也恰好拉完两趟活儿,开车特意又转回来,就停在不远处的街边,无声地等候。 就等着瞿嘉和周遥二人,拖着铁铲子走过去…… 那天,他们这三位铁打的死党,就是去附近的饭馆吃了一顿好饭。周遥当场拍出钱来请客。 “干吗请我啊?”唐铮说,“大款,最近又发财了?” “不干吗,我也没发财,我就是想请你吃饭。”周遥很坦白的,“铮哥你开车太辛苦了,比我们都不容易呗。” “成!”唐铮也不假模假式客气,“老子他妈的饿着呢,早饭我就吃俩馒头,午饭我还没吃呢,饿得我开车手都抖!” 当司机的人特别容易犯胃病,就是这个原因,吃饭永远不在准点,吃完上顿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下一顿。 仨人喝啤酒,吃大铜火锅的涮羊肉,干掉了快有十盘羊肉,痛快地吃,聊。 聊这些日子的近况,聊生活的这条道路上,还能有多少难以预料的坎坷,多少个大坑,在前面向他们招手呢。 唐铮离校之后,先在外面打了两个月零工。然后,在身份证官方日期终于熬到成年时,迅速就考了驾驶本,和道上混的朋友一起,包了这个开出租车的活儿。 每天早出晚归,俩人轮换,有时朋友夜班唐铮白班,有时就是朋友走白班唐铮跑夜班。他反正也不怕,无所谓白天黑夜,兜里揣一把家伙,车后备箱里藏个铁钩子,在大街上混惯了。 开出租的钱也很不好挣,尤其对桑塔纳,那时竟然还算是上路的高档车,公司收缴的份子钱就很高。每公里计价却比“黄面的”贵几毛钱,愿意坐的乘客就少,每天跑得很辛苦也就挣个百八十块。 但这一个月下来,已经是他爸在机床厂做后勤工人时工资的三倍。 “干俩月了,真他妈累,简直是拿命挣钱。”唐铮说。 唐铮在饭桌上点了烟,盯着涮锅子抽烟。 “注意身体,多保重啊哥,我们俩都挺担心你的。”周遥替瞿嘉把话都说了,因为瞿嘉在饭桌上就埋头吃肉,都不说话。 “我身体好,我能扛。”唐铮一笑,“其实生活上也没多大变化和区别,以前我也不怎么上课,我就不是个念书上课的料,也是整天在外面混,现在仍然就这样儿混……最大区别就是再也不用训练了我操!太好了!!就是把老子以前在操场跑道上蹬出去的那些力气,都花在干活儿赚钱上。” 说得非常轻松,没有一句抱怨和牢骚。 因为抱怨没有用,你不拼命挣回这份尊严,没有人会主动施舍。 “这家羊肉好吃,谢谢遥遥啊。”唐铮说。 “我也觉着这家老字号的羊肉新鲜地道,你跟瞿嘉都爱吃。”周遥笑说。 “瞿嘉他爱吃是肯定的,羊肉怎么做他不爱吃?”唐铮一笑,“以前我带叶晓白也来过这个店,连她都爱吃,她都吃这个羊肉,你说这店能不好吃么?” 三人一齐沉默。 很多事情都好像回不去了。周遥以前跟瞿嘉也来过这个饭馆,挤在角落的一张小桌,从铜火锅里捞起一片烫熟的羊肉,俩人就凑上嘴叼那片肉,特别幼稚地玩儿“亲亲”。 现在再也不玩儿幼稚了。 周遥就在桌下碰触瞿嘉的手,指关节和指甲互相摩挲。瞿嘉反掌一下子握住周遥的手,握着他的男孩。 “铮哥你就放弃了么?”周遥说,“以后就不见晓白了?……我不希望你这么容易就认输,就放弃,凭什么啊?!” 周遥这个双手双脚拥护支持的态度,从潜意识里,在他内心深处,唐铮叶晓白就是他和瞿嘉的一面镜子,一道影子。 镜中的月,水中的影,突然间就破碎了,对他和瞿嘉都是强大的心理冲击。本来就说不上多么坚强厚实的信心,半边角不知不觉就塌掉了。 他自己都没想认输,从未想过放弃他的瞿嘉,唐铮怎么能认栽放弃? 唐铮什么人啊,被钢管打爆头都打不服不会哼一句软话,被派出所拘留了十天你服软了吗? 周遥都不服。难受,不服。 “我没放。”唐铮深吸一口烟,“我爱都爱了,我绝不会放手我爱过的女人。” 这话是看着那俩人说的,让周遥瞿嘉同时震撼和沉默。 “老子现在确实太穷,没能耐,没资本,我什么都没有,我又凭什么啊?她家长骂我骂得没错,癞蛤蟆吃天鹅肉你想什么呢,你还就是吃不起,你就是配不上。换作我是家长,肯定也不乐意老子没准儿也想砍人呢!”唐铮说,“可是,人是一路走一路变的么,咱这岁数也不用着急,咱们来日方长,我反正比她爸她妈年轻吧,我能活得更长吧!” 第108节 瞿嘉都听得怔住,点了这晚上第一根烟。 唐铮比他大两岁,这两岁没有白活,有些话好像就特意说给他听。 “我还能混,我还能挣,咱们看将来。我现在是配不上,等我配得上她了,我再回来。 “十年,二十年的,老子再杀回来。我不用她等我,但是咱们走着瞧,我绝不会放弃她。” “……” 第75章 挣扎 吃完饭唐铮把周遥先送回家, 尽管饭馆明摆着到瞿嘉家的路程近多了。 把周遥先送走, 才能跟瞿嘉单独说几句话。 虽说仨人是死党, 三剑客,关系还是能分出远近与亲疏;是同一个山头上土生土长的, 还是后天从别的山头移植嫁接过来的,“嫁”过来的。所以,有些话, 瞿嘉可以对唐铮说, 但就是不愿意对周遥讲出来。就是憋着不说。 雪天路滑, 天空逐渐阴暗,十字路口红绿灯的颜色竟都变得模糊,偶尔辨不清身在何处。 “开车手真稳。”瞿嘉说。 “开得也多了, 什么烂天气都习惯了。”唐铮说。 “等我能考本儿了,我也考一个,出门干活儿你带我啊。”瞿嘉说。 “你要干吗?”唐铮深深瞅了瞿嘉一眼,“你用得着吗。” “用得着吧。”瞿嘉表情平静, “你爸都下岗了, 我觉着我妈也快了,厂子都快要拆成一片废墟卖掉了。” “还没到呢,就先别想。”唐铮说。 “我是男人我养家!”瞿嘉非常干脆的,“养我妈。” 车窗上一层哈气, 窗外雾气之后是朦胧的街景,三里屯附近更多的餐厅、迪厅和娱乐城纷纷盖起来了。漫天雪花飘下,天上飘洒得细碎晶莹的冰凌是真白, 街边却又流淌着泥泞的黑色雪水。这就叫做云泥之别。 他们这群在云下奔跑的少年,真的好像一夜之间,都长大了。 他俩坐在车里,唐铮就又点了一根烟。 反正周遥已经下车了,不然瞿嘉可舍不得让周遥在冬天密闭的车厢里吸二手,刚才他上去就把唐铮的烟给掐了。 一人守了一扇车窗,让冷空气灌进来,扑在脸上。伸出手去弹一弹,看烟灰与雪花一起飘散,想念心里装的刻骨铭心的那个人。 唐铮伸出车窗外的左手,撸开的羽绒服袖口,也露出一段红色绳结。 等红灯时,这人探身过来,打开副驾驶位前方的储物箱,拿保暖手套。脖子上,从衣服领口里掉出来的,依然还是那块白色萤石挂坠,瞿嘉就看见了。 “他们在学校八卦你,”瞿嘉终于问,“到底做了没有?……那事冤枉没冤枉你?” 这种话题也就背着周遥才聊。 “我跟晓白?我们俩做了没有?”唐铮冷笑一声,瞟一眼瞿嘉,“他们都说我什么了?耍流氓欺负女孩儿是吧。” “进了局子直接要逼我认强jian未遂。”唐铮说,“我没做过的我不会认。” 瞿嘉骂了一句“cao他妈的”。 “我能欺负她吗?”那表情很难形容,唐铮眼眶也微红,“没有,我没干。老子要是就想来那个,就爽一炮,也不会找她这样儿女孩。” “我就是,让她给我撸过一炮……”唐铮绷不住笑出来,回忆的滋味可能也挺甜的,“我没碰她你信不信。” “信。”瞿嘉说。 因为唐铮动真心了,就像他瞿嘉对周遥也是真心。就为了爽一炮,找谁爽不行何必走得如此坎坷艰难! 唐铮突然乐了:“别光说我,你呢,早就把遥儿办了吧?” 瞿嘉哼了一声:“没舍得办。” “熬多久了!”唐铮抖肩一笑,“你们俩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吧?少他妈在老子面前装纯情少男。” “周遥就是纯情少男,他可纯了。”瞿嘉眼底现出柔情,“我又干吗欺负人家?我不干那事儿。” 唐铮又一乐,后半句玩笑话没好意思讲出来:你不干,恐怕周遥哪天憋着要干你,你傻冒儿啊先下手啊……看周遥那身材,绝对不弱,在床上你未必打得过,你以为你们俩是像我和一个姑娘似的? 瞿嘉别过脸去吹冷风,被唐铮连续拷问,耳朵就红了:“不舍得碰他,就没想过来那个。” 唐铮点头:“很爷们儿啊?” 你有你的自尊,我没有么? 瞿嘉说:“将来没混出人样儿来,我也不动他。我不占他便宜,等我配得上周遥了,能让周遥做我媳妇了我再办他。” …… 周遥妈妈给唐铮的那张名片,没什么用,唐铮这号人又不进高等学府进修音乐。那更多是出自一个母亲所能表达的精神支持与安慰。 但周遥后来塞给唐铮的那张名片,挺有用的。 瞿嘉都很纳罕:“你怎么有路军儿他爸的名片?” 周遥说:“我就顺便要的,碰见他就要了一张。你没要过吗?” 瞿嘉别过脸去:“没有。” 显得那么亲密热乎干吗啊…… 周遥笑说:“你不知道,印了名片的人,都特喜欢给别人发名片!他非要给我一张……” 瞿嘉一哼:“是么。” 他也不好意思跟路军儿他爸搞得太近乎。严格说来,那也算是他老妈的前任对象儿、“前男友”吧?那俩老家伙据说已经算了,吹了,老王同志没准儿已经去厂子里别的或失婚或丧偶的中年女同志家里,屁颠屁颠儿的送烤鸡腊鱼去了……他能说什么? 他凭直觉都觉察出,他妈妈可能对这件事后悔了,极其后悔,没想到路军儿他爸说不来就真不来了,也是爷们儿脾气进退果断;而他亲爸陈明剑一下病危通知就真的挂了,平生就这一回没有拖泥带水、死得干脆痛快。但他能说什么呢。 随后就听说,唐铮揣着名片就去找了王贵生,反正年轻有一把力气,就到老王的包工队里打工。 寒假一转眼过去,他们学校开学了,王贵生因为承包了附近几所学校的绿化栽培与日常养护,工程越揽越多,就那两天,也带着手下一帮人在学校周围干活儿。 “诶,那谁他爸。”周遥给瞿嘉一打眼色。 瞿嘉拎着包也要放学,现在和小姜他们一道走路都比跟周遥混的时间多,有意拖在后面,慢慢往校门口走。小姜从书包里掏出食品塑料袋:“我午饭剩的,不想带回家了,你吃不吃?” 瞿嘉一瞅是川味辣猪手,吃,有白吃的干吗不吃,也不在意是午饭剩的。 小姜也一笑,走路还小罗圈腿一拐一拐,身形乱晃,偶尔就往瞿嘉胳膊肘上撞一下,再蹭一下。 “你们那的人,是不是都罗圈儿腿?”瞿嘉突然说。 “我腿跟你腿不一样啦?”小姜说。 “你觉着呢?”瞿嘉瞟一眼。 “就,没你腿那么长么。”小姜笑说。 “因为弯的吧,总伸不直。”瞿嘉损了一句,“拿块板子帮你夹直了,能管用么?” “哪有弯的么!”小姜郁闷地嚷道,“瞿嘉你就老是说我,你那么嫌弃我干什么!” “别老蹭我,走直线。”瞿嘉终于忍不住,撤开一大步。 小姜噘着嘴往旁边挪了挪。这小子还真是走不成一条直线,像个陀螺,上下左右就总是摇晃……晃得瞿嘉皱眉觉着眼晕。 瞿嘉早就瞄见周遥眼色,没有热情洋溢地凑过去,而是在校外白杨树下的自行车阵里,就反坐在自己车后座上,吃块糖,发个愣。 周遥推着车跑过去问“叔叔好”,找王贵生聊天。 周遥环顾四周:“我朋友去您公司了?” “来了。”王贵生点头,“不错,年轻力壮,肯吃苦,比我们这些一身慢性病的老家伙体力强多了。” 周遥赶紧说:“虽说是熟人,是我朋友,您可得给他发工资啊!” “废话!”王贵生道,“老子能让人家白干?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周遥欣慰地点头:“他可能比较缺钱,我就是觉着,来您这儿干,总比在外面跑出租轻松点儿呢。” “但我们开的钱可没有开出租的多!”王贵生很直爽的,“他白天在我这儿干,说是晚上开夜班出租。” “啊?!”周遥一听,立刻后悔给唐铮拉这个活儿。 他还是把激流中浮沉的生活想象得太过轻松。 蜜罐子里泡得久了,他还是没有经历过…… 周遥赶忙又问:“他今天没来?” “来了。”王贵生也点根烟道,“他就非不进这学校门。” 周遥:“哦。” 王贵生也不细问,好像什么都清楚,都了解的:“学校外边那路口呢,你想找他说话你过去呗。” 瞿嘉坐车后座上,眼神很好,远远地就瞅见他哥们儿,扬起手跟唐铮打了个招呼。 唐铮不进校门,就不去惊吓校领导了,就坐在他们包工队的那辆大卡车上,驾驶位。他是帮王师傅开车过来的。 那天,偏巧,叶晓白也走到校门口,昂首挺胸望向远处天边,书包由身旁女同学帮忙提着。 肤色很白,最近又见瘦。叶晓白在羽绒服下面穿了长裤,裤管儿松弛永远找不见腿型,这就是瘦太多了,大风一过就能像一张白纸一样飘在风中,就飘走了。 这就是她家司机偶然一次迟到,晚来那么几分钟,漏“岗哨”了。 旁边女同学不停地没话找话,叶晓白表情漠然,就没搭理,让风吹乱了头发。 叶晓白别过脸去往那边看,视线突然定住,眼神也特别好,离得很远、很远竟然就看到了。 叶晓白突然甩开身旁同学,书包也不要了,往路口猛跑过去! 啊,周遥回头,低喊了一声。 瞿嘉猛地从车后座上站起,薄荷糖从嘴里掉了出来,没接住给掉土里了。 胡同口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和嘈杂人声,叶晓白直冲过路口,很突然的,从来没跑这么快,白色羽绒服在车流中非常显眼!也是百米冲刺的疯狂速度,几步就冲到卡车跟前。 那时,就和坐在驾驶位的人怔怔看着,猝然地对视。 叶晓白原本模糊的眼底突然现出两丛火光,那火苗其实从未熄灭,大声问:“你开车过来接我的吗?” 唐铮看着人:“……” 叶晓白喊:“唐铮你开门!” 第109节 唐铮说:“晓白。” 叶晓白说:“唐铮你把门打开啊,你让我上去!” 卡车车门那台阶很高,没人开门拉一把女生还真爬不上去。 唐铮把手搭在车窗外,那时眼底绝对闪过一丝很激烈的狂野的冲动,足以撕碎眼前的障碍甩脱压在他肩膀上的阻挠,就不顾一切,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捏了一下叶晓白肩膀:“你别上来了,赶快回去吧。” 叶晓白看起来非常激动,可能也憋了很多天,有太多话,抓住唐铮的手非常用力:“对不起,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不知道最后怎么会变成那样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非要开除你了,对不起……” 唐铮可能看出不太对劲,摇头:“你别说了,有话以后再说,你们家人过来接你了,赶紧回家去。” “我不想回那个家,我不回家!”叶晓白摇头,几乎要扒着玻璃边缘爬车窗了,就挂在车门上,险极了。 唐铮从车窗往外欠身,俯视,扶住叶晓白的头:“甭犯傻啊姑娘,你以后不上学啦?你不高考啊?” 这不是拍电影,什么阔小姐跟穷小子为爱私奔的激情戏码,电影里才那么演,你跑哪去? 唐铮在满街嘈杂的瞬息间安慰了几句:“回去好好上学呗,先考上个好大学再说,我不念书你不能也不念,我不是念书的料我能干别的,你不念书你能干吗?!……听哥的话,回去。” 傍晚的路口遭遇人为的堵塞,很多车辆鸣笛从女生身边绕过去。叶晓白就站在卡车前方,按住发烫的车前盖不放手。 车来车往,身临险境。 周遥也冲过马路,一把拽住了:“回去吧晓白,算了,先跟我回去……” 她家司机来了,原本也不可能跑掉。 叶晓白拼命想挣脱周遥,回身就是一巴掌,几乎扇了周遥的耳光。 没想到急了力气能那么大,照脸一巴掌砍下去,把周遥都扇得眼前金星狂跳。 周遥鬓角那里和眼眶就同时红了。他也只能吼,晓白你站在大马路上太危险了,都是车。 叶晓白扒着车前盖,眼泪“唰”得下来:“唐铮我还没和你分手呢!……我没有说过分手!……” 在学校里三个月没听她跟谁讲过话,就积攒了三个月力气喊这一句。 瞿嘉就站在马路边上,双脚立在马路牙子边缘,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没过去帮忙抓人,眼瞅着周遥把叶晓白从马路这边一直抱到马路那边…… 叶晓白家的车确实也到了,操蛋了,还就是那辆他特别眼熟的黑车。 如今再看见,如此刺眼,就是一尊黑灰色铁皮壳子做成的坚实的笼子。 叶晓白大哭,抱着周遥也不愿撒手,不想回家。周遥搂着人安慰了半天,本来就是下眼皮特浅又心肠软的,估摸也跟着眼睛湿润了呢。 瞿嘉的身影融进四周灰蒙蒙的建筑物背景,一动不动,齿尖咬着下唇。视线扫过周遥,扫过晓白,再望着唐铮。 前方的路可以预见有多么泥泞,四周的面孔多么狰狞,摔倒了,挣扎着,匍匐着,还是要往前走下去,不负当初的誓言。 我们都没有退缩,我们都不愿意回头。 也回不去了么。 街边最后一点灰黑色积雪已经退到瞿嘉脚边,堆积在下水道铁篦子上,就快要化尽了。 但风没有小,轻易就刮透他那件本就廉价的薄羽绒服。 冷。真冷啊。 低温一直延续,这个冬天好像就过不去了,望不见尽头,都快要忘记曾经被阳光笼罩周身的温度了。 …… 瞿嘉那天傍晚是叫上周遥,去到芳姐的网吧,没有外人的小屋里。他就一把抱住周遥,紧紧地攥着、缠着,好像要把周遥的肋骨碾碎了再重新捏起来,装在自己身上,让周遥变成自己身上那根代表终生之约的肋骨。足足抱了十五分钟,最后才撒开手放周遥走。 周遥都吓着了:“怎么了啊?” 瞿嘉说:“没事儿,我抱抱阳光,抱一下我就不冷了。” 唐铮那时坐在卡车里,也跟瞿嘉喊了一嗓子:“帮我看看她,别让她太激动了。” 后来又特意呼了瞿嘉周遥,在短讯里也是说:哥们儿托付给你们了,晓白看起来脸色很差,身体不太好吧?你们常去看看她。 后来他们也都听说,叶晓白可能是从那个下半学年开始,患上中度的抑郁症。 许多时候,就是性格使然,感情遭遇挫折后又受了外界刺激。 假若是黄潇潇那样性格的女孩子,被家长棒打鸳鸯了能怎样?大不了就是坐地打滚儿号啕一场。然后?然后在学校里换个男朋友,谁缺了谁还不活了吗。 叶晓白在学校就时常吃药,人时常恍惚,考试成绩每况愈下,也基本不去上课间操和体育课了。 于家长而言,当初就看不清一切的后果和余波么?只是,某些根深蒂固的吃人的门第观念以及父权的震怒天威,就像两把利刃,撕碎的不仅仅是青春时代一段纯真烂漫的情感,也是为人父母处事的警醒与清明。太多人懂这道理,但太多人做不到宽容。 周遥有时放学碰见了,就把叶晓白送出学校门口,很艰难地说一两句话。 有时带几本漫画书出来,后来把自己的小游戏机送给叶晓白了。心里实在难过,就看看漫画打游戏呗。 “对不起啊,周遥。”叶晓白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什么啊?”周遥说。 “上回打了你一耳光。”叶晓白淡淡一笑。 “你打我真狠,你是练过的吧!”周遥委屈得一摸自己脸,也笑,“以前整天跟那谁搞家暴?” “你说唐铮么?才不会呢。”叶晓白又是一笑,“舍不得家暴他,就留着劲儿打别人了么。” “晓白,听你铮哥的话啊,”周遥说,“考上大学再说,来日方长!” 叶晓白点头:“周遥你也加油,你和瞿嘉一定要好好的,我们考上大学再说。” …… 瞿嘉那时放学往校门口走,先送走周遥和叶晓白的背影。 他不善于和女生交流,不太会说心里话,尤其特别不会安慰人,话都是反着说的也千万别听瞿嘉同学安慰谁。所以,帮哥们儿“照看”叶晓白就是远远地目送,让女孩儿在学校里不会被人欺负了,仅此而已。 他随后就站在校门口,看着王贵生和几位工人,把药罐喷枪接在水管子上,大片大片地为绿化带打药、施肥,再往树下铺肥土。 瞿嘉撇下书包,没吭声,过去扛起一袋肥土,帮老王同志把土一袋一袋搬到每棵树下。 “诶,戴上手套,把这件工作服穿上。”王贵生扔给他一副手套,“别弄脏你手!” 瞿嘉干完活儿,掸了土,抹一把脸,过去就管王贵生伸手要了一张名片。 “小子,你要干吗?”王贵生蹲在地上喷除杂草剂,抬眼问他。 “周遥说您印了好多名片,就喜欢给别人发名片,还都发不完,我就要一张留着。”瞿嘉一脸拽样儿。 王贵生就乐了,操蛋,你个臭德性的。 瞿嘉也露出个小表情。 “叔,”瞿嘉难得主动开口,“您每周都来我们学校,做这个?” “春夏秋三季日常维护么,你们学校树和花又多,你以为养这些树容易?这也是技术活儿,养不好就大面积生虫、长杂草、枯、死,还传染蔓延,树就白种了,就不美观了。”王贵生说,“每个礼拜至少过来两趟,有时周末也干。” “您还雇人吗?”瞿嘉说,“您教给我,我干。” “你这是要干什么?”王贵生打量他,“别,我用谁也不能用你。” “为什么不能用我?”瞿嘉认真地说,“我就在学校,我方便,不用您跑来跑去耽误时间,夏天活儿多您跑那些‘大活儿’吧,我干这个。” 王贵生站起身,瞅瞿嘉瞅了半晌,突然伸手过来就一搂脖子! 瞿嘉可不习惯如此亲密热乎,下意识就闪,就不给对方搂。 “除草剂都抹我脸上了……”瞿嘉不乐意了,“别把我头发给除了!” 王贵生咧嘴笑了,伸开膀子就一定要搂,捏着瞿嘉的脖子,把什么杀虫剂除草剂的,往瞿嘉头发上当发胶抹了,一双糙手用力揉了一把。 瞿嘉皱着眉:“我不白干的,您给工资。” 王贵生笑道:“那我这不是,雇佣童工么?让你妈妈知道,她那脾气她得扔鞋底子骂我,老子怕她成吗!” 瞿嘉说:“那您别让她知道。” “毕竟在你学校里,让你同学瞧见,怕对你不好……”王贵生搂了瞿嘉,捏捏肩膀小声说,“你还是班干部吧?老子也知道,半大小子都讲究面子,跟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家伙不一样,领了一笔遣散费走出机床厂大门,就不要这张老脸了,当初但凡能养家糊口让老子干什么都行!” “没什么不好,”瞿嘉昂着下巴说,“我不会觉着丢人了,我也什么都能干。” 王贵生就问:“为什么?” 瞿嘉就说:“我也赚钱养家。” 王贵生低头搓一搓手指甲缝隙里嵌的泥土:“你妈妈最近还好?” 瞿嘉说:“不知道好不好。” “啧,好不好你小子忒么不知道啊?”王贵生一皱眉,“真浑。” “我不知道。”瞿嘉就是很浑,眼皮一翻,“好不好您自己去看一眼啊!” “……” 瞿嘉就是顺手找了个勤工俭学又很方便的活儿,每个礼拜从老王同志的包工队领他的工钱。 随后,他用自己的钱,给自己在外面报了数学补习班。西城海淀名师授课,几位名角还就是北京市给高考试卷出题的人。你不去上名师的课,就摸不清楚将来高考要考什么题目。人家这笔开课费就这样赚到了。 他也从那时开始,每天傍晚去上音乐学院的声乐公开课以及古典吉他现代吉他的专业课。是周遥妈妈帮他弄了一张听课证,能够出入校门,时常见几位老师,听几句指点。 高二下半学年已经分了文理班。 他和周遥不在一个班上课了。 周遥也不可能周六周日都厮混在他家,他的床上,为他补课。 物理化学生物地理都可以去死啦,会考混个及格就成。再也不用见物理老师那张脸,不用再看到试卷上30起价50封顶的可怜分数,物理老师应该也挺高兴以后不用见瞿嘉同学了!他能跟自己死磕的,也就剩一门数学。 那时无比羡慕周遥那个脑子,但凡在周遥那精明的大脑瓜子里刨一刨,舀出几勺内容物,装他脑子里,高考满分150的数学他也能凑合上90分啊。 第76章 彩虹 “干什么呢, 瞿嘉?”路过的男生, 偶尔会问一句。 “体育委员还管剪树丛啊!”有人喊他。 瞿嘉戴了一副劳保手套, 白色棉线上粘的是机油和土肥,那些玩意儿都特别烧手, 已经把手套烧得开线了。 手里拿的是电动剪枝机。老旧笨粗的东西,刚通上电就卡壳了,老王同志又不在, 怎么办啊?瞿嘉就蹲地上把那个电动家伙给拆开了, 找根铁丝把每个眼儿都捅了一遍, 再倒点油,竟然就鼓弄好了。 穷人孩子确实早当家。 第110节 反正他平时在家修个门锁、自行车,甚至修录音机和厨房灶台, 都是找到眼儿捅一捅,然后猛灌润滑机油,都是这样的步骤,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你削的还成啊, 这棵灌木挺圆的呢。”他班男生站过来看着, 用手臂比划成一个圆形。 站过来了还不走,继续看。 瞿嘉用眼角扫了一眼,真碍事。他双手平举着那“嗡嗡”作响的通了电的剪枝机,从树丛上方移开, 但没有关掉开关,直奔对方而去。 同班男生一愣,在一根电动的带巨型利齿的金属大棒移到眼前时, 默默地掉转180度走开了…… 瞿嘉回过头去,继续干活儿。 大冷天他就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特意找了一件最旧最破的,浑身像浸了一层泥土和黑油……这样的形象在校园里,应该没有女生再想给他拍照了,本年度最幻灭啊。 他们年级的人陆续从操场回来上晚自习。瞿嘉就是把下午正课之后、自习之前的零碎时间,都用来干活儿,其他人都在操场上苦练会考三项。 小姜同学穿着一身校服运动衣,恤衫带汗,微微起伏着:“诶,你没去操场练长跑?” 瞿嘉把电动齿轮关停了:“我不用练。” “这么牛逼呀?”小姜一乐。 “可不牛逼么。”瞿嘉嘴角微微一耸。 男生的体育会考三项,引体向上,立定跳远,1500米,有什么可练的? “你也肯定选引体向上吧不会选铅球,你那么瘦,估摸你也扔不动铅球。”小姜说。 简直没话找话么,瞿嘉瞅着对方:“没你瘦吧?你比铅球还轻,都能把你扔出去。” 哈哈,小姜一乐,被瞿嘉挤对习惯了也不介意,手里拎得东西递给他:“哎,这回是一盒辣味合蒸,不是剩饭了,特意给你带的。” 瞿嘉一愣:“哦。” “家里做实在太多啦,挂到我们家阳台上挂了四排,啥子呦,竟然有四排!”小姜用手往上方一比划,“从楼底下往楼上一看可显眼了,就看我们家阳台晃着一堆猪肉都看不见窗户了……贼都被召来了,爬窗户偷我们家肉,赶紧都分了吧!” 瞿嘉平时总是叫“小姜”,都没有上心对方叫什么名,或者以为人家户口本上就没大名儿呢。 小姜名字叫姜戎,也去理科班了,仍然和大学霸周遥在一个班,以后还能一起踢球。瞿嘉其实特别、特别的羡慕。 文科班大半都是新同学了,他都不熟,即便一个年级里也没说过话,需要重新认识。 而以他瞿嘉一贯生冷的脾气,就懒得“重新认识”任何人,干脆就不理了,都不怎么说话。 他恋旧,且反射弧很长,他只认识旧人。 圈子就是自己给自己划出来的一道界限,习惯性的画地为牢。平时课间上个厕所,去操场做操,来回之间,跟周遥就是一对牛郎牛郎隔河相望,离得老远老远了……因此大部分时间里,瞿嘉都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人一起了。 已经不是一个班,就不必再讨好他这位曾经的同班班委,人家小姜也有新同伴需要招呼“打点”,姜戎还愿意给他带一口零食,还过来打招呼,心里其实有点儿感动。 “谢谢你啊。”瞿嘉说。 姜戎就要帮瞿嘉装药罐喷枪,瞿嘉没给对方:“不用你,站一边去,我自己能做。” “哎,不用你帮忙,他自个儿都能干!”不远处传来一嗓子。 侧脸方向好像骤然打过来一道光芒。瞿嘉现在听见背后一句淡淡的咳嗽、一声喘气,都能听出那是周遥。 周遥也是跑步刚回来,校服系在腰上,裤腿挽到膝盖下沿,直勾勾盯着他俩就来了。 周遥问:“打什么药呢?” 瞿嘉说:“防霉防锈。” 周遥说:“我来!” 姜戎同学然后就看到周遥当仁不让地一把抢过,瞿嘉愣着也没再抢回来。周遥举起一把喷枪壶,扳开水管开关,水花瞬间笼罩了灌木丛,水珠子豪无方向感的漫天飞舞。 水枪霸道地横向扫射,顺势就把姜戎给喷了,直接喷了一脸! 啊—— 小姜几乎是在草坪上以后滚翻的熟练技术滚开十米远。 “呦,不好意思啊,我没看见你。”周遥端着喷枪壶说。 “周遥你个大近视你没看见我?!”小姜抹一把脸上的水。 “你太矮了么,你脑袋和灌木丛齐平一边儿高,你就跟长在灌木里边似的,我真没瞅见你。”周遥说,“真的对不住啊。” 瞿嘉狠瞟了周遥一眼,绷住表情,遥遥你够了。 姜戎指着人也笑:“周遥你也太坏了吧!!” 周遥抖着肩膀乐:“我三百多度近视呢,我真的眼特别瞎。” 瞿嘉给补了一刀:“不是杀虫剂,就是预防叶子长霉、促进生长的药水,你就当成洗脸消毒了。” 小姜中刀滚走了,嗷嗷得,赶紧跑回去洗脸去了,怕自己脸上长出一片草原来。 “干吗啊你,欺负人家?”瞿嘉用口型道。周遥这种人笑面虎,揣一肚子蔫儿坏。 “我欺负他了么?”周遥一脸无辜。 “嗯。”瞿嘉点头。 “防霉防锈,防你出去浪!”周遥哼了一声。我眼瞎三百度,但我鼻子灵着呢。 瞿嘉脸上甩出一道情绪,小样儿的你。 “他连胸大肌都没有。”周遥噘个嘴,“我有啊,你看我。” 瞿嘉实在憋不住了,似笑非笑瞅着周遥:“你胸大肌在哪呢,让我看看?” 周遥一听,立刻把自己两手伸到恤衫里面,攥成两枚拳头,顶出两个圆球,撑出一片高耸丰满的胸部! 瞿嘉笑,一手在胸前平着比划,划出一道线,做出抹胸的样式,想到那时候周遥姜戎几个男生,在中秋晚会上扮演的,一群膀大腰圆的唐朝妇女黑帮团伙。 “想看啊?”周遥不爽着呢,“你想看我下回给你独舞,你想来双人舞也成,我豁出去了。” 俩人然后笑出声,实在不能容忍那幅画面。 周遥也笑得耳朵发红,还不甘心,攥着拳在衣服下面“噗噗”地颤了一会儿:“好看么?看够了没有?” 瞿嘉用口型骂周遥“神经病”,但真真实实地被对方逗笑了。 也是好久没笑过了。 他的小太阳遥遥。 瞿嘉随后难得解释了一句:“小姜就是给我送了一盒腊味,见面分你一半,你也吃呗。” 其实就是有人空虚寂寞冷了,平常在校园里都说不上话,还不如和其他同学相处得更轻松自在,心里就怪难受的,开始找别扭。俩人竟然同时羡慕和嫉妒小姜,怎么小姜同学就能和我的嘉嘉(遥遥)说上那么多废话呢。 就想跟你说两句话,有那么难? 确实特别难。心理上自我防御的围墙一旦垒起来了,就好像把他俩一下子分隔到围墙的两侧,互相踮着脚都望不见墙那边的人。平时在校园里谨小慎微,有时简直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人甩过来一道怀疑的目光,都会让他俩产生长时间的心理焦虑和不知所措…… 讲话都是互相隔一段距离,手脚规规矩矩。 周遥也掏出一份东西,是一个大号眼镜盒,递过来:“给你拿的,戴上。” 瞿嘉问:“你花钱买的?” “不然谁给我?”周遥说,“专门干活儿用的,我们家没人用这个。” 瞿嘉小声道:“我又不近视眼,非要给我也戴眼镜?” “你土不土啊?”周遥皱眉低喊,“你用那个割草机和剪枝机,都是小碎枝子或者碎石头,会崩起来,溅你眼睛里,挺危险的!” “这叫护目镜。”周遥又说,“我买的还是挡阳光的,墨镜效果。” “好么,戴着。”瞿嘉藏起表情,“婆婆妈妈的。” “眼睛好使你了不起了?”周遥瞪着人。 “嗯,了不起了。”瞿嘉一笑。遥遥就是贼啰嗦,逮个机会就嘚吧话痨的那种小媳妇。 夕阳的余晖穿越大操场的栏杆,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再把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脸上。 瞿嘉接过喷枪壶,示意周遥往后退,自己也退开三大步。 “你站过来,看那边。”瞿嘉轻声说,“往上看。” 周遥抬头,什么啊? “送你的。”瞿嘉笑了一下,“看。” 他扳开水管开关,向着落日夕阳的方向,让水珠骤然喷出,在半空喷出一道弯弯的水帘。透过一层轻薄的水帘,阳光隐约折射出七彩效果。 两人一齐挪动位置,站到一个更好的角度,惊异地看着那五彩斑斓的颜色在空中飞舞,随着细碎的水珠弥漫开去,再团聚成光弧,形成一道漂亮的彩虹。 美极了。 周遥就看着瞿嘉,再次笑得合不上嘴,两手攥在裤兜里,极力忍住想要抱住人狂啃的冲动…… 他们那时,也还不懂“彩虹”所包含的更富有的意义。那就是瞿嘉在操场边送给周遥的一次小浪漫。 周末,还是忍不住约了。 真的忍不住,想见对方。 约都不知道应该约去哪。两个家都不能回了,也刻意不提家里的事。学校周围肯定是不能待,东大桥大棚也不敢再去逛,里面全是熟人,都是穿校服的,朝阳一中二中三中的学生。 他们就约去了东单地铁站,出站口。 长安街上,迎春花过后就是玉兰,玉兰谢过还有绯色连片的桃花,一层一层晕染出不败的春色。 “一周年快乐。”周遥见着人,打声招呼。 瞿嘉伸手捏了周遥的鼻头。 他俩的一周年其实已经过了,寒假过年时都没有出来庆祝。四人小分队突然就少了那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都没有心情约会了。 他们重新坐到那间酒吧里,一年前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 酒吧外面卖羊肉串的摊子也没了,不幸惨遭城管的治理扫荡。附近的早点摊位和煎饼车也都不见了,都被取缔了。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庆祝和宣传活动就没有间断,长安街很早就摆起巨型花坛,等着迎接七月一日的回归庆典。 周遥点了两杯洋酒,然后跟酒吧老板要了一副扑克,拉着瞿嘉玩牌。 “操,就咱俩人,你还跟我打牌?”瞿嘉瞅着人。 “对,我跟你打牌。”周遥说。 “你就是想让我输掉裤衩儿。”瞿嘉忍不住说。 “对,就是让你今天把裤衩儿输给我。”周遥笑道,“你不准玩儿赖!” 第111节 两个人就只能“敲三家”,把两副牌分成六份,每人打三摞。瞿嘉毫无悬念地一路狂输,后来从坐姿变成蹲在椅子上还是输。周遥趴在桌上笑:“你怎么三家牌没有一家能先跑了的!我男朋友怎么能这么弱!” 瞿嘉蹲在椅子上,输得没表情、没脾气:“跟你,我就没赢过。” 两人对桌望着对方,白天没有烛火,眼神也能被对方烤出一层温度。烧眼,也烧心。 桌上插了一沓子点餐单,瞿嘉顺手就抽出一张,叠纸,然后把纸鹤端端正正摆到周遥面前。 这家店的点餐单换了新设计,菜品愣是没换。这只纸鹤仍然左翅膀扛着“火腿沙拉”,右翅膀“琥珀桃仁”,屁股上翘着“章鱼小丸子”。 周遥又笑得像个小孩儿,也抽出一张纸,也叠。 “你会叠吗!”瞿嘉看着人。 “你床底下那一大罐子,谁给你叠的?”周遥反问。 “你刚才怎么叠的么?”周遥又皱眉,“为什么我的‘章鱼小丸子’在头上?我尾巴上是‘烤洋葱圈’?……怎么才能叠成你那样的?” “不告诉你。”瞿嘉说。 周遥趴到桌上发出耍赖的颤抖音,胳膊刚伸开去,就被瞿嘉一把攥住了手。 十指扣在一起,实在舍不得再撒开,再装模作样地保持那段距离…… 无处可去,好像哪里都不安全了。他们也不太了解,附近其实有个很著名的地方,叫“东单公园”。 俩人同时回头,瞥见酒吧深处那个洗手间。瞿嘉突然递出一个急迫的,甚至带有恳求意味的眼神,遥遥。 他俩同时站起身,很有默契地站到墙边排队。 又排了至少五六个人,才轮到他们。俩人低着头一起进去了,关门落锁的一瞬间,反身把眼前人抱进了怀里。 呼吸就炸开了,炸成记忆中头顶的那一片烟花…… close your eyes, make a wish and blow out the candlelight 酒吧里当时正好放到这首歌。洗手间的天花板很低,很低,几乎压到头顶和肩膀,挤压得全身透不过气,喘息,只有明亮的灯光在眼中跳动…… 瞿嘉就伏在他肩膀上了。 周遥就听到瞿嘉深深地“嗯”了一声,很压抑的,呼出一口气,脊背都在发抖。 i'll make loveyou like you wantto and i'll hold you tight baby all through the night i'll make loveyou when you wantto and i will not let go till you tellto …… 歌词应景得太过分了,资本主义毒瘤漂洋过海,大举进犯我天chao,专门腐蚀纯洁的祖国花朵,俩人同时有点儿受不了,再次笑场。 周遥小声说:“这么好听的歌,怎么没有咱们港台大陆歌星翻唱这首歌呢!” 绵延的kuai感都被打断了,瞿嘉“噗”得笑出声:“歌词太浪了,没人敢唱。” 周遥哼哼着说:“那你给我唱。” 瞿嘉顿了一下,喘息:“不唱……做就行了还唱什么……” “你想我了么?”周遥说,”在学校里都不跟我说话,就看你找别人说话了,气死我了。” “想你来着。”瞿嘉说,“特别想……” “我也梦见你了。”周遥说。 “梦见我什么了?”瞿嘉问。 “梦见……我干你干了八趟。”周遥脸爆红着还是说了实话。 靠,瞿嘉也说了一句实话:“这事儿你也就在梦里干。” 他们紧紧抱着,脸贴着脸,都很心疼地摩挲对方的嘴角,听那喘息。 …… “刚才输给我什么,还记得吗?”周遥咬着瞿嘉的耳垂,威胁一句,“我捏着你呢,你不许耍赖!” “要就拿走!”瞿嘉粗声回道。 “我真拿走啊?”周遥笑,“你脱。” 洗手间外面有人敲门了,瞿嘉就是用最后一分钟时间快速履行了他输掉的赌注,脱掉外裤,扒了内裤甩给周遥,然后又把外裤穿回来了! “拿走。”瞿嘉说,“不用还我了。” 周遥笑出声,把这件纪念物叠吧叠吧,塞进外套的内兜,珍藏了。 “回去会不会被你妈妈发现啊?”周遥忍不住又婆婆妈妈。 “我不会不让她发现啊?”瞿嘉皱眉。 “那,你一换裤子,她不就看见了你没穿内裤。”周遥认真地说。 “你多大了?”瞿嘉忍无可忍,一掌拍了周遥的脑门,“换裤子你还当着你妈的面儿换么!” 浑身严重缺乏血糖和蛋白质,软成面条儿,周遥赖在瞿嘉身上傻笑,又忍不住亲了男朋友的眼睛。 真帅。 扒裤子甩内裤的动作都那么性感。 …… 俩人再低头走出来,重新坐回桌子,脸色儿和呼吸节奏都和刚才大不一样,眉梢眼角都是深情。 两只纸鹤还摆在桌上,亲昵地挨着翅膀。 视线瞟见插在桌上的那一沓点餐单,瞿嘉的视线突然在那时定住了,眼神确实好。 他缓缓抽出夹在中间露出一个边角的纸,也是一张点餐单,只是已被人往上面写满了字。 摊开在桌上,那张餐单上就是写满了“唐铮”的名字。 同样也是一周年了啊。 他俩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些字。瞿嘉又把那张纸重新插了回去,就留在这张桌上吧,不带走回忆。 周遥突然感到不安,低头翻了翻呼机短信,也没收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又站起身去问酒吧老板:穿白羽绒服的女生是不是来过,高个子的,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坐过这张桌子? 什么时候来过,是今天吗? 就是今天下午刚刚来过吗? 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去哪了? 瞿嘉也走过来,直接在吧台把账结了,拉住周遥的胳膊:“走。” “出去找找!”瞿嘉说。 第77章 人心 他俩出门就一个往左, 一个往右。瞿嘉指挥着, 周遥你往那边找, 小店,电话亭, 公车站。 俩人各自沿着大街往相反方向跑,跑了很久,跑得一阵茫然, 又原路再折返回来。 街边的桃树在眼前织就一片红云, 纷纷地谢落花瓣。粉红的花瓣就飘扬在他们眼前, 飘在向往自由的天空下,飘在回溯的那段美好记忆里…… 回忆越美好,现实就越难熬吧。 周遥发觉自己还是对路不熟, 瞿嘉到底是个混了十多年的地头蛇,附近哪哪儿有个小胡同或者街心公园,都了如指掌,一路就在前面大步疾走, 找。 或许就是想起了唐铮的交待, 瞿嘉突然就着急了,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周遥也不说话,外套里面都微微洇出汗来,眉头紧锁, 就一路跟着瞿嘉走。 叶晓白就是来找唐铮的吧。 但唐铮又在哪呢。 唐铮现在为了挣钱白班夜班连轴转,晚上开出租,白天在老王师傅的工程队里干活儿, 上哪找去? 他俩走了一大圈儿又绕回来,面面相觑,瞿嘉就这时候一抬头。 东单地铁站,进站口的高台上,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子,梳着长辫,一步一步往台阶下面走去了。 “叶晓白!!” 未等周遥反应,瞿嘉目力极好,眼特别尖,直接喊了一嗓子。 他们此时隔着一条大马路。 “是她吗?”周遥都没看清。 “就是!”瞿嘉吼。 “那,过马路啊!”周遥也吼。 这可是长安街的马路,看着足有一条车河那么宽,两侧安装了封闭式围栏。 瞿嘉四顾,找地下通道,冲下楼梯,疯狂地奔跑,再上楼梯……帝都城里这数不清的地下通道与过街天桥的脑残设计,也是要把人逼疯了…… 两个男生动作都是飞快,猴儿一样蹿上台阶,再一齐跑进东单地铁站。 周遥仍然是好学生的习惯,恪守规矩,远远望见售票窗口前面排的那恐怖的长队,先就急得“啊”了一声!这个时候竟还想着,先买票再进站啊。 所以当初他跟嘉嘉在除夕夜赛跑他输了。他永远先买票再进站,结果瞿嘉就敢逃票钻进去,先上车再补票么…… 瞿嘉猛地刹住脚步,一看前方,根本没打算去排队,就以视线快速扫过排队的人群,没有叶晓白。 叶晓白一定已经下站台了。 瞿嘉一言不发低头疾走,绕到远端的角落,从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一部机器旁边,侧身把自己硬塞进狭窄的缝隙。 第112节 腰过去了,胯没过去……瞿嘉就扒着墙直接旱地拔葱,往墙上拔了两步,翻过去了! 周遥看得呆住。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这样有胸大肌和小翘臀的身材,是真的塞不过去。 他也不敢喊叫,眼睁睁地目送瞿嘉一路冲下站台台阶,像飞一样。 戴红箍的检票员也瞅见有学生逃票,跑下去追。 周遥于是紧跟那位戴红箍的,低喊一句“有人逃票”,也溜进去了…… 黑暗的隧道内传出隆隆的轰鸣,地铁列车飞速进站了,向着光明一路驶来。站台大厅宽阔而深远,天顶非常的高,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灯火明亮。 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儿,在一片灰色背景板和相貌平庸的路人中间,其实非常显眼。叶晓白容貌出众,被地铁通风口吹起的发丝都是美的。 听着铁轨“咔咔”的轰鸣,叶晓白双手插着衣兜,安静地往前走去。 列车的头车厢向着明亮的大厅开过来,而她向着漆黑的涵洞走过去……人生的光明与黑暗,仿佛就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 瞿嘉大喊了一声,拨开人丛,逆着行车方向和大拨的人流奔跑。 绕过大厅柱子,跨过障碍物。 再跑,疯狂地跑! 车厢外侧坚硬的外壳几乎就是贴着他们两人撞过来的。 瞿嘉大约是一把抓住了叶晓白靠近铁轨站台的那边肩膀,连衣服带人紧紧扯住,侧身摔在地上。 摔得相当重,俩人半天都没爬起来,趴在地上不动…… 刹车,叫喊,最大的那嗓门是周遥喊出来的,眼瞅着瞿嘉迎着车撞上去。 许多人奉上迟来的惊呼与围观,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那一瞬间天花板上的灯火亮得刺眼,把恍惚的人唤醒了。 当然,也可能是摔醒了。 周遥从后面抱住叶晓白,先把人往后拖了二十步,这回抱着都不敢撒手。 他一手也抓住瞿嘉,刚才吓死了。 “瞿嘉你撞到车了吗?……你磕哪了?!”周遥脑子都懵了,眼眶爆红,真的吓坏他了。 “没有,没事儿。”瞿嘉低声说了一句。 真撞到他他就挂了。 瞿嘉大概是哪儿被擦了一下,额头明显浮现一块青,没站起来,半趴半跪着把女生挪到站台中间。 晓白,你被这一下撞醒了吗? 晓白,你刚才是真的想要跳下去吗? 叶晓白看着他们两个,回复血色,也没有太多悲伤到不能自已的表情,只是眼泪如失禁一般,止不住地表达出真实情绪。她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不想跳下去。” 晓白,我们回家吧。 “对不起……”叶晓白轻声说,“我没想出事,我就是,太难受了……撞到你们了吗,对不起。” 周遥把叶晓白扶起,俩人都沉浸于死里逃生的恍惚,后来他这一路就很有担当地一直撑着女孩儿,送去医院。 他撑着叶晓白就没法拉瞿嘉了,一回头,这人还在地上坐着,又把他心疼坏了。 结果,瞿嘉这个逃票闯关的不良学生,是被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架着,一边臭骂他一边问“到底撞到没有啊伤哪啦”,也给送医院去了…… 当日,原本是叶家父母携着女儿去到一位同事友人家中,体体面面地登门做客。女儿漂亮、出色又有气质,大家闺秀亭亭玉立,带出来很拿得出手,在她们学院里都属于出了名的“优秀子女”“未来名校高材生”,和周遥是齐名的。 席间饭后,大人还让叶晓白弹琴。 做父母的但凡受老天眷顾养出不错的子女,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赋基因与后天教育妥当的结合,也就难以免俗地喜欢这种当众作秀的才艺表演,享受旁人的围观称赞并引以为傲。 叶晓白在长辈们的眼皮底下弹了琴,当场并没有任何激烈言辞或者反抗行动。但这并不代表内心一丝一毫的顺从,她随后就在大人没注意的时候,走出了那家的家门…… 叶晓白应该是也打过电话,只是那天不巧,唐铮跟老王去通州了,从通州那边拉货,挺远的,开了几辆大卡车过去,就没在城里,没有能够接到电话。 在去医院的路上,叶晓白对周遥说:“你还记得那位日本男生么,他竟然给我回信了。” “被唐铮一巴掌扇到花坛里的那个?”周遥问。 “对,就是那个男生。”叶晓白说,“我心里非常难过的时候,也没人能说,特别憋闷,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人能说,总之隔着一片大洋永远都不会再遇见对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我就给他写信,在信里讲了全部的故事。 “结果那男生真的回信了,他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中文英文和日文符号夹杂,看得出来挺用心的,也说了很多心里话,还为我加油。 “他在信里说:那时在中国有幸见到你,当时就很喜欢你,然而得知你已经有心爱的男孩子,他很帅气,我也很为你感到高兴,希望你能够加油,障碍和挫折只是一时的,请不要放弃,将来一定一定可以和喜欢的男孩在一起,我在远方祝福你啊,让梦想成真吧!” 周遥听着:“……那个日本男生是这么说的?” 叶晓白点头:“是啊,他就是这样写的。” “你很意外吗?”叶晓白脸上滑下一大颗眼泪,“一个萍水相逢没有多少情谊的男生,都能给我几句暖心安慰鼓励的话。我自己的家人,爸爸妈妈,他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永远不会说,祝福你啊,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让梦想成真吧。” “……” 当天周遥在医院忙坏了,一心二用,陪着叶晓白,又极度担心瞿嘉有没有磕着脑袋伤大了。 瞿嘉推开周遥的胳膊:“我没事儿,你陪晓白去,我自己挂个号就行。” 也就一会儿工夫,叶家的父母亲戚朋友,一个团的人马赶到医院,也是面目凝重步履匆匆。 叶晓白母亲的脸上,终于还是暴露了一个做母亲的应有的焦急和忧心忡忡,远远瞅见人,碎步一路小跑就过来了。 这是周遥主动打了电话,还是把晓白的家人叫来。 瞿嘉远远瞅见那家人来了,而且竟然还有周遥妈妈,也来了。 瞿嘉别过脸去,扶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先走了。” “哎,嘉,头疼么?”周遥急得说,“难受么你别自己乱跑,我陪你!” “不想见那些人。”瞿嘉冷冷地抛下一句。 瞿嘉没跟任何家长、长辈的打招呼,站起来扭头就走了。 俞静之确实也来了,远远可能看到瞿嘉走路姿势晃悠,瘸着,极为关心地多看了两眼,没做声。 瞿嘉跟周遥妈妈现在也没仇怨,他不想见的并不是俞老师。 周遥其实也不想见那些人,心里不舒服。 瞿嘉是肯定不会打电话叫他妈妈过来医院,这种事,都没法向家长解释这是搞什么呢把自己磕得满头包、一身青。是爷们儿的就自己扛了。 他就一个人慢慢腾腾地走,穿过很长的楼道。 有中国特色的大医院,人、太、多、了! 人流汹涌,充塞了楼道,涌过来再涌过去,谁也不会谦让谁。电梯门口挤着好多轮椅和担架,水泄不通,都等着往里抬呢。 瞿嘉瞧了一眼电梯门口被担架队伍堵塞的阵势,一手扶着墙,又转了回来,只能走楼梯了。 头确实有点儿晕,就从三楼下到一楼这段距离,他中间歇了一趟,就坐在楼梯一节台阶上,呆坐着,忍痛。 他先下到一楼,给自己挂了个号。他也没带身份证和病历本,只能无知无畏地拍出一张学生证。人家看他是学生,让他去急诊室涂药包扎一下。 随后就是漫长且无聊的等待,头昏脑胀等着叫号。 心里还想着周遥呢。 好学生周遥今天估计是回不来了,这会儿一定被一群和蔼亲切的长辈,摸着大头嘘寒问暖,然后听从两家长辈安排,为叶晓白陪床削水果呢……这事都不能怨周遥了。 家长们从一开始不就是这样期盼的吗,不就一直这么撮合的吗?只不过几只小猴子都不听话不安分守己,全都不按规矩配对儿,简直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所作所为无异于砸了天庭,当众扇了父母的脸。如今的后果与现实,也是教训惨痛,一地鸡毛…… 医生护士见着这学生伤号,诊疗室内又是一阵惊呼,身上弄成这样,你撞哪了,你撞什么东西了,你撞地铁列车了? “也没有,没撞上吧?”瞿嘉扶着头说。 “幸亏没撞上,太阳穴上一块青。真撞上了你脑袋还能在啊?”护士姐姐帮他包扎头部。 “赶紧去拍个ct!”护士姐姐又凶他,“你得去拍片子,看看有没有脑损伤!” “ct在哪儿拍么。”瞿嘉蹙着眉,一脸迷茫,就很少来医院,不认识。 “上楼,三层,过那个楼道,一道小门,拐过去,左手边第三个屋子……找不着?找不着你看路标啊,你家长呢?”护士问。 “……”瞿嘉一脸犯呆的表情,“哦,我知道了。” “没人陪你看病啊?”护士姐姐扶他一把。 “有人陪,他有人陪!”某人跑得很急,终于找到急诊楼道,推开半掩的门就进来了。 瞿嘉瞅着这位。 才来啊。 “他的家长来了。”周遥虎着脸闯进来,“我就是,我陪他来的。” “照ct是么,我带你去。”周遥麻溜儿地架起瞿嘉一条胳膊,搀扶着腰,“我也不认识在哪,我扶你过去找。” “你不是陪叶晓白呢么?”瞿嘉小声嘟囔。 “脸都磕花了,还找茬跟我闹别扭啊?”周遥反问。 “没别扭。”瞿嘉皱眉头,“我身上钢筋铁骨我摔不坏,你不用管我。” “我也不用管她,一群家长围着呢,哪用得着我啊,我多碍事么!”周遥说。 “你妈妈在那儿呢,你回去吧。”瞿嘉提醒。 “呵呵……”走到楼道里,周遥终于迸出笑模样,表情诡秘,突然贴近瞿嘉的耳朵,“我妈让我来照顾你,让我陪你看病!” “扯淡。”瞿嘉翻了一下眼皮,不信。 “真的,不然你现在就过去,再求证一遍,我妈还在那边诊室呢,你去问她?”周遥说。 “你妈脑袋也磕昏了吧?”瞿嘉说。 “去你丫的!”周遥喷他,“有种你对着我妈说这话!” 瞿嘉也乐了,可不敢,好怕怕的呦。 两人对视,笑了一下。 “我看那边好多人都坐轮椅,你要不要轮椅呢?”周遥又开始啰嗦,“我去帮你租一个,我推着你。” “本来是想弄一个坐着。”瞿嘉说,“你来了你就是轮椅,我现在想坐你身上,给你底下安几个轱辘,让你转着走。” “你坐,借你大腿,待会儿让你坐个够。”周遥小声说。 心底一块阴霾未散,浑身都还疼着,却总能苦中作乐,俩人还能笑得出来。 第113节 那边当时又是怎么个状况呢? 家长后援团迅速围住叶晓白,自然又是全套的询问、质问、说服教育以及找医生了解病情,混乱的情绪与医院里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很乱。 周遥那时也看到叶晓白的父亲。叶中道就站在楼道不远处,手里抓着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仍穿着平时上班公务时经常穿的灰色夹克衫与黑色西裤皮鞋,面孔严肃一丝不苟,就昂首挺胸,笔直地站着。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具用铁石混凝土浇筑的、不会折断弯曲的灰黑色塑像。 眼底的神情就是愤怒的、阴郁的、无法接受和绝无妥协的,也拒绝往这边迈出一步,拒绝说出哪怕一声安慰。好像说句安慰话就是软弱了,就妥协了,就是向孩子承认这一切都错了。 “谢谢遥遥你啊。”叶晓白母亲特意走过来,顺势搂住周遥的肩膀,“听说是跑到地铁站台下面,唉,真是的,那孩子太不懂事,也急坏我们了在外面找她找了两个多小时……遥遥,多亏你拉住我们晓白没让她出事,多亏了你!” “不是我。”周遥立刻就否认了,“我朋友当时冲下去拉了她一把,没让她掉到铁轨下面去。” 他瞥见叶晓白母亲那一份热忱殷切的目光,就觉着别扭,油然生出一股强烈抵触,绝不想贪这个功。尽管这样的实情陈述,就等于招认了他和瞿嘉偷偷去东单地铁站约会的事实。 他今天原本,也是应该随他老妈去访友做客的,原本也应当在宾客满堂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之上,充当优秀子女代表,学院派的未来接班人,陪他父母一齐亮相,帮他妈妈长脸。但他就没有去。 俞静之就在旁边一声不响,一听“朋友”二字,就知是哪位小朋友,尤其听到“冲过去拉了一把”“才没有掉到铁轨下面”,表情相当惊异和关注。 “那谁没事了?我看他也来医院了,脑门上还贴着纱布?”俞静之见缝插针就问了这一句。 “不知道呢,他说去给自己挂个号。”周遥说。 把女儿送进治疗室见医生去了,叶晓白妈妈过去找孩子她爸说话,不知说了什么,看表情总之就没能说服,还受到呵斥,悻悻地又转回来了。三观上糊涂顽固,行动上左摇右摆,威势上又软弱不堪,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说不疼爱自己孩子,但疼爱的方式偏离了方向,在这场拉锯战中,和稀泥都和不好,做润滑剂都做得很失败。 叶晓白妈妈一直打量周遥:“你们遥遥是个好孩子,特懂事,特稳重,从来都让家长特别省心。” 俞静之的表情耐人寻味:“也就那样,还好吧。” “今天真是的,闹得,太丢人了。”叶晓白妈妈维持笑脸,“俞老师真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跟着我们跑一趟,还帮忙找人。” “孩子挺难过的,我看着都难受。”俞静之说,“不是我家女儿我都心疼,别为难她了。” 叶晓白妈妈憋着满腹埋怨:“今天可惜你就没带你们家周遥来么!如果你家周遥来了,和我们晓白一起弹个琴,说说话,开导开导她的心理,帮忙看着她一眼,也不会出这种事。” “我就没想带我们周遥去。”俞静之不露痕迹地白了一眼,“半大男孩子有他自己的兴趣,周末想出去玩儿就让他去,我不愿勉强他们,没有必要。” 叶晓白妈妈又笑道:“遥遥你在学校里有空,找我们晓白多说说话,你毕竟学习成绩好,你们又都在理科班,帮她补一补落下的功课。有你在学校在班里多照顾她,我们做家长的才能踏实放心啊。不是什么同学都能让我们放心的!有些差学生那是真不行,我们……” 周遥:“……” “周遥。”俞静之脸色儿都耷拉下来,“你那同学不是挂号看病去了?一个人没人照顾他行么?” 周遥犯愣:“啊。” “去陪你同学看伤去,脑袋磕了碰了的别出什么事。”俞静之双手交握胸前,手腕上挂着手包,轻轻一动嘴唇,“快去。” 周遥这才反应过来。 简直想在他老妈面前,前滚翻三百六十五度的叩头作揖! 小猴儿得了娘娘的令箭,麻利儿的,头也不回就跑了,一路过来找他的瞿嘉。 第78章 母命 周遥也是从那天起, 对他妈妈的理解和感受有了极大改观。 那感觉, 就好像他随时准备好了撸开膀子冲上擂台, 与老对手较量一番,突然形势大变, 对手自己一转身步履优雅地下台了,站到他身后的啦啦队席上。 他老妈当时那副脸色,一反从前常态, 是巴不得让他赶紧撤退, 帮他指东指西的“指挥”他:别听叶家父母在这儿忽悠你, 往你脸上贴金还搂住你不放。摽着我儿子干什么呢,话里话外能是什么意思? 谁乐意听那些话?真让人不爽啊。 俞教授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替周遥剔除了一块心病。有些事情就在不知不察之间, 悄悄起了变化。云层之间突然开了一道缝,漏进了阳光…… 当天下午,周遥就一直陪着瞿嘉,在医院大楼这个迷宫里跑了几个不同地方, 照片子, 又帮忙缴费和取药。 他也像个大人似的。 也会照顾男朋友了。人生中多经历几次风波与不如愿的事,就什么都学会了。 交钱取药回来才能给包扎上药,因此耽误了很久。周遥刚把一大袋子口服药和药膏递进去,就被挡在治疗室外面, 门在他眼前拍上了。 他攥着门把手又悄悄拧开,敞开一道门缝,扒着看。 没一分钟护士姐姐又过来, 嘟囔着“事儿还挺多还非要拉帘子”,“哗啦”一下,在周遥眼前把一道蓝色窗帘布给拉上…… 周遥就只能站在门口徘徊,又等了很长时间,等护士走了,他才钻个空进去了。 瞿嘉正坐在治疗床上,头靠着墙习惯性发呆,一看周遥进来,“啊”了一声! 周遥也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周遥皱着眉头,特别想乐,手里买的一兜橘子差点儿撒一地。 “上药么……你出去……甭看我。”瞿嘉也皱眉,赶紧把自己捂住。 捂上面就下面露,捂左边就右边露,不捂着就更露,就跟没穿似的。瞿嘉就是换上了医院那种专用的病号服,一块浅蓝色的床单布,在身前一裹,背后系一根带子,里面光着,方便医生检查和治疗。 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大面口袋。 大口袋不太适合瞿嘉这种细高挑儿的男模身材,穿上就晃荡,什么都遮不住。 “你是没穿内裤吧?”周遥一下子就发现了。 “对,没穿。”瞿嘉一脸性冷淡的表情,怎么着。 “刚才那护士姐姐不就把你都看光了么?”周遥埋怨,“你耍流氓么。” “护士当时跟你这表情就一模一样,”瞿嘉冷眼瞄着他的冤家,“耍流氓么,哪来一个神经病啊?” “……”周遥捂住嘴巴。 “护士也没让我脱光,谁知道脱了外裤我里面就没了。”瞿嘉问,“我内裤呢?” 周遥把脸也捂了,没脸看瞿嘉的表情,卧槽。 “我内裤呢?!”瞿嘉凶凶的。 周遥几乎跪了,羞愧地下跪认错,趴在瞿嘉的治疗床前捶床板…… 他然后从自己外套内兜里掏出被他收缴的纪念品,赶紧帮瞿嘉把内裤又穿回去了。 周遥也只嘲笑了两句,然后,很快的,就没有笑模样了。 他全都看见了,都不敢再碰瞿嘉,生怕碰到哪就把对方碰疼了。 瞿嘉都脱成这样,穿着病号服上药,就不是只伤了一点儿,不是胳膊肘或者膝盖磕破了抹个碘酒红药水那样简单。周遥从肩膀上揭开那块盖布,瞅了一眼,受不了了。 “骨头又没折。”瞿嘉安慰一句,“就蹭掉点儿皮么。” 周遥转过身去,一身不吭地站了好一会儿。心疼的知觉好像他自己被揭了一层皮。 然后又转回来,看着人。 周遥咬住自己下唇,低头抚摸手腕上的红绳。想要迁怒叶晓白他心存不忍,想骂叶晓白爸妈又不礼貌,就不说话了。 “干吗啊……”瞿嘉说,“真没事儿,就是确实挺疼的。” “想抱你都不能抱了。”周遥小声说,“你半边儿都青了。” 瞿嘉当时贴着列车被剐了一下,然后拖着叶晓白摔倒在地,也没有真的一头撞上去。 但那是一辆疾驰进站的地铁列车啊,被“剐”一下是什么概念?瞿嘉身上现出几片显眼的瘀青,从额头到肩膀,从胯骨到大腿,过后就连接成片并且瘀血发肿,还掉了几块皮。 “疼死你啊?”周遥只能捏瞿嘉的手指,摸摸指甲,就这里没有伤,可以放心地捏。 “还成吧,疼,但没疼死。”瞿嘉还是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 “对啊,死的是我。”周遥说,“是我疼死掉了。” “别瞎说。”瞿嘉道。 宽阔的站台,刺目的灯光,列车飞速而过,铁轨晃动,发出轰鸣。 剧烈的碰撞,滑擦,摔倒了,瞿嘉重重摔在坚硬光滑的地上,有人尖叫,他大吼着疯跑。 就这简单一幕,几秒钟的事,事后一遍一遍地在周遥脑海里过电影,让他挺后怕的。也是经历过才明白,那种你还没疼到不行我先疼死了,是怎么一种滋味。 以前觉着,你是我的。 现在觉着,你就是我啊。 周遥攥了右拳摆在自己胸口,用力锤了两下,往后一仰,胸口好痛好痛啊。 俩人又用眼神纠缠对方,缠了片刻。“你当时也太猛了,”周遥说,“以后真的别那样,我这人胆儿可小了,我吓坏了……真的以为你掉下面去了被碾了。” “唐铮托付给我的,”瞿嘉说,“我也不能让叶晓白掉下去。” 吃橘子吃橘子。周遥这种性格难过不出三分钟,就从网兜里给瞿嘉掏橘子出来剥着吃,“就这个好吃,又不用我给你削皮。” 他又坐到治疗床上,很豪爽地一拍自己大腿:“我就不安轱辘了,你上来坐我。” 坐你? 想做你。 瞿嘉也深深望着周遥,又互相看了很久,没看腻过。 …… 这事之后,叶晓白又断断续续请了几天病假,那时身体状况和情绪都不太稳定,只能慢慢调养,心口的伤痕只能随着时间缓慢愈合。 但是那时候,叶晓白回学校上课,就给周遥写了一封信,悄悄地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不用再担心我,我明白自己要走的路和努力前进的方向。陌生的萍水相逢的男孩都告诉我,一定要加油,将来一定能梦想成真,我当然更珍惜身边好朋友的鼓励,珍惜你们两个。再替我向瞿嘉同学说声对不起,希望我们都能早日康复。】 作为学院里同事,又是同学家长,出于礼节礼貌与人之常情,周遥妈妈还是过去医院和家中,看望过叶晓白两次。 但两次都没带周遥一起。 提着慰问品营养品,这些东西俞静之从不吝惜花钱,让人没处挑理儿,但最重要的她儿子她没带去。 叶晓白妈妈见面时还曾提过,你们遥遥,学习和踢球忙呢吧,好久没见着了呢。 都是人精,这话就不是随便说的。 俞静之也一笑,是啊,我们周遥学习和踢球太忙了,睡觉时间都不够用呢。 从叶家出来,俞静之一肩背着她精致的皮包,高跟鞋在便道上踏出匆匆的步伐,大摆长裙一甩,走路飞快而有气势,一分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步态步伐明显带着心情的。老周同志在后面拎包跟着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一家之主的想法和精神。 终于坐到出租车上,周凤城都看出来了:“哎,刚才那谁她妈妈,是不是不太高兴了?” “事多压身,我也顾不上别人高兴不高兴的。”俞静之说。 第114节 “对咱们家有意见了?”周凤城同志很无辜的,“跟我还作脸色呢。” “我还对她们家也有意见呢。”俞静之的脸淡下来,说,“把自己孩子坑成那样,身体、心情、对家长的信任就都毁了。教育方式简单粗暴不近人情不讲道理,我就不可能赞成。然后,还想黏上咱们遥遥,我还就是不愿意!” 周凤城同志讲话不多,但态度明确,拍了拍老婆大人的手:你继续发挥。 以前? “以前其实他家话里话外也有那意思,半开玩笑的,我就没搭话,无所谓么,我们遥遥就是招人喜欢。” 现在? “现在绝不可能,我看不上他家做出的事。”俞静之很较真的,而且还就认真了,“这是做家长的人品和处事态度问题。” “我也不赞成么。”周凤城说。 “因为不满意自己孩子学校里谈朋友的事,就把人家男孩儿给算计了,给坑了,不遗余力毁人前程,做这种事真不手软啊!”俞静之把实话全说出来,“这假若将来,也不满意咱们周遥,家庭里发生了矛盾,他家能干出什么事来?就周遥这样老实心软又没脾气的,最容易被人欺负,还不知怎么算计咱们遥遥!” 这,想太远了吧,哪跟哪啊? “这还不至于的,你扯远了。”周凤城说。 “我没扯远,这事多重要。”俞静之直接就把这份考虑摆上桌面,一锤定音,单方面做出家庭决议,“我就是没看上他家,赶紧把两个孩子之间择清楚了,将来不想攀上任何瓜葛牵连。” 做母亲多年的人,既博爱又一定怀有私心,自己捧成心尖肉的儿子,绝不能受到伤害。母鸡翻脸转眼就能变成护崽儿的母狮子。 俞教授越说愈发激动,一路上,憋忍了好几次,几乎把最重要的话咬到嘴边,不吐不快。 万万没有想到,瞿嘉那小子,关键时刻拉了叶晓白一把,把人救了,不然差点儿就出事了。叶家父母最看不上眼、最忌讳的那一类“差学生”,“不正经”的男孩子,最后还不是救了你家女儿?让你们做家长的不至悔恨终生。 小子挺有义气的。 这些年对待周遥,也是这样讲义气的吧。 瞿嘉妈妈这些年,对周遥也一直很不错,很待见,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片实心诚意。 单亲家庭,亲爸还生癌症没了,偏偏还穷,没钱,这样的家庭背景,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更差的了,这是什么缘分? 但无论如何,瞿连娣这人是个好人,正派,善良,没有心计,将来肯定不至于算计欺负咱们周遥吧? 唯独闹心的,也是最关键的,瞿连娣怎么没生的是个女儿呢。 瞿嘉是男孩子。 假若瞿嘉是个女孩儿,女方家穷就穷了,学历低就低了嘛!咱家都能养得起就成,咱们又不会那样庸俗势力嫌贫爱富,肯定不至于拦着反对。 可瞿嘉偏偏是个男孩儿,这就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事。男孩子,将来在社会上是要成家立业的,关乎男人的脸面尊严、如何立足与自处……俩男孩儿在一起,未来的路多么艰难啊。 俞静之这冷静性格,难得多愁善感了一回,竟然为了几个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感行吧,眼眶就泛红了,涌出一阵心酸,连忙把脸侧过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可不想让周遥他爸察觉了。 她还没有要接受瞿嘉呢。 哪那么容易就心甘情愿接受这种事。 不行。 她也仓促,也心慌,作为经验丰富的教育工作者拿别人家孩子演练多年终于有了亲身上阵的机会,就愈加心慌生怕哪一步走错了痛悔终生。她还远没有准备好,态度上、心情上、未来的生活状态……都没有准备好。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对叶晓白家庭的不满与嫌恶甚至超过了对瞿嘉的忌讳……所以,瞿嘉也未必就那样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生活永远都有更糟糕更不能忍的突发状况。 “瞿嘉”这俩字,就成了俞教授心里的一杆标尺,其他候选的直接拿来比划,往上,还是往下,更好,还是更糟…… 心里突然就开始牵挂瞿嘉了,也不知伤好了没有,问遥遥也问不出几句实话。 小性子别别扭扭的,外冷心热,挺招人疼呢。 …… 人生中许多事情,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 总之,太阳穴上贴着纱布还磕了一身青的瞿嘉,在校园里一拐一拐地走路,也没想过他英雄救美之后这副惨相,会赚到周遥妈妈那份同情和牵挂。连带他哥们儿唐铮一起,都在周遥父母的心里,算是挂上号了。 大操场上,又是体育课。 “瞿嘉,诶,没事儿吧?”潘飞回头看了一眼。 “你看我有事吗?”瞿嘉反问。 “你身上怎么磕的?”潘飞说。 “走路摔坑里了。”瞿嘉说。 瞿嘉左半边身子好像都不能动,走路就是个跩着的姿势,只能甩起右胳膊。所以经常走不成一条直线,走着走着就偏了,又被周遥从身后拽回来。 他的校服运动服上衣,都没穿在身上,只能披着。 “还以为你有多灵活呢你是猴儿呢!”潘飞他们可逮着机会嘲笑瞿嘉,“走路都能摔坑里!” “是啊。”瞿嘉挺认真地在编故事,“路上就那么一个坑,专门给我留的,周遥绕开了,我就没能绕开。” “周遥近视!你眼睛多好啊!”潘飞说。 “我……我是远视呗。”瞿嘉实在没得编了,“坑已经在我眼前了,我绕不过去。” 闲扯淡一说话,肩膀上披的运动服就掉了。 瞿嘉回头,周遥从后面一步跟上,拾起运动服:“右手伸过来,给你穿上。” 瞿嘉于是就套进右边的袖子,披着左边袖子,站在排球场地边上。 排球课小队长身上带了伤,潇洒的发球扣球就都不能玩儿了,只能充当人力发球机器,瞿嘉这节课就站在场地一侧负责抛球,来一个抛一个,一队的男生在他面前鱼贯而过,练习发球呢。 下课之后,在跑道边的长椅上,瞿嘉坐了挺久,周遥帮他涂药按摩。 “我自己弄。”瞿嘉说,“好多人呢……让人看见了又说咱俩。” “你受伤了我才给你上药,不然我才不管你。”周遥道,“谁说我闲话了?让他们说去。” “这什么啊?”瞿嘉又问。 “新加坡买的,跌打损伤膏。”周遥说,“这个搓上特别管用,还是发热的,我给你搓搓。” “你买的?”瞿嘉蹙眉。 “你猜?”周遥眨一下眼。 “你买的吧。”瞿嘉说。 周遥摇头,表情又神神秘秘的:“今天早上吃早饭,我妈,她就把这瓶她去新加坡出差买的膏给我放餐桌上了,还跟我说,遥遥你看这个有用吗,挺好用的,快拿去用吧!啊——我就纳闷了,我又没有摔伤扭伤磕伤崴脚,我又不需要,给我这个干什么?啊——” 周遥故意地“啊”了好几声,啊得瞿嘉也开始笑。 俩人瞟着对方,微笑不语。 “你现在牛掰了,这么迷人。”周遥说,“我妈都被迷了,都对你这么好!” “有我妈对你好么,亲儿子?”瞿嘉反问。 “差不多待遇了,你这个干儿子!”周遥小声威胁一句,麻溜儿起身,“跑步去。” 很快就要体育会考了,三项。 瞿嘉偏偏在这个时候身上带伤,去操场锻炼他都没法儿练了,无论是跑步,跳远,还是引体向上……他半边胳膊不能动啊。 “半身不遂了。”瞿嘉自嘲了一句。 “你现在改项目,会考改上铅球吧还来的及!”周遥笑。 铅球是真的扔不动,嘉爷认怂。 “俩星期没跑步,我腹肌都没了。”瞿嘉掀开衣服看了一眼,开始关心自己的身材。 “你有腹肌吗?”站在跑道上,周遥用口型问。 “我没有吗?”瞿嘉以口型回敬。 “哦。”周遥把头一晃,“你的胸肌长得也像腹肌,屁股也像腹肌,就是一片大平原,我在被窝儿里都没分出来前后。” 瞿嘉顺势飞起一腿,踢周遥的屁股!俩人“啊”的同时惨叫,一个被踢了,一个抻了伤…… 一场小雨之后,场地略微湿软。周遥在跑道上很轻松地跑了四圈,球鞋鞋底轻轻地溅起一些泥点。 瞿嘉就在后面跟着走,走了四圈,作为伤号的康复运动。 他慢,周遥快。他迅速就被奔跑的周遥从后面套圈了。周遥从他身后擦肩而过,伸手,再一次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摸了瞿嘉后门儿的隐私部位,摸得他从尾巴骨那里“嗖”的浑身过电…… 周遥一溜烟儿就跑过去了。 专门就趁着瞿嘉负伤了跑不动,毫无反抗能力。 俩人后来还去单杠底下练引体向上,周遥一气儿做完30个,这抵了两个满分了。 周遥一摆头:哎,来个单臂引体? 瞿嘉抬头望了望单杠:单臂…… 瞿嘉说:“你自己试试,单臂你行?” 周遥才不现眼呢,笑说:“我不行,我肌肉密度比较大,我太沉了。” “托我上去。”瞿嘉真的上去试了。 瞿嘉就用右手抓杠,周遥吓得在下面张开胳膊环抱着,托着腿,生怕这人掉下来。 瞿嘉绷着脸咬牙往上硬拔,只有半边能动,一条右臂发力,“啊”的吼了几嗓子,真的拔上去了三个。 …… 放学依然是一前一后,分开着走,不再一路回家。 周遥骑车先出去了,拐出校门,背影迅速消失。 小巷路边有一些积水,倒映着傍晚天空的颜色。瞿嘉慢慢腾腾地走,一手拎着书包,习惯性的目不斜视地发呆,出校门之后就往公车站走。他顺手掏裤兜,往嘴里塞了一颗“遥遥牌”润喉糖。 不方便骑车了,最近几天都坐公交车上下学,刚走出几步,腰间呼机响了。 他低头看,短讯里说:【送你个礼物,你回一下头,抬头看。】 瞿嘉回头下意识找周遥,但周遥就没藏他身后,就不在眼前,小贱样儿的,不知藏哪了。 他四下环顾,再抬起头望向天空,定住了脚步,也凝住视线。 雨后的天空,一轮彩虹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高悬于天地之间,每一道光芒都折射出透彻的、纯真的颜色。 特别美。 最美好就在这最短暂的瞬息。 第115节 一股湿润的空气洇入鼻息,微凉,然后慢慢地变暖,让他周身都是暖的。 瞿嘉就缓缓倒退着走,望着那道彩虹,直到它在胡同的墙头树后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来,有点儿小感动,低声地自言自语:“遥遥,我喜欢你。” …… 第79章 变革 这个寒冬终于过去了, 就好像没有春天, 冬春连在一起把所有人冻了个透, 一晃就夏天了。 大杂院的深处,瞿嘉他们家的窗台上, 几盆绿色植物长势正盛,花儿都开了。 瞿嘉每天早上起来,习惯性地先回过头, 弯腰亲一下枕头上的枕巾, 咬上一口, 然后再起床。就好像亲得是周遥。 从蒸锅里拿出剩下半张烙饼,夹上煎蛋和酱肉,然后出门舀两勺小咸菜。 瞿连娣就站在窗外, 左手也拿着烙饼啃,右手拿小木钎子拨拢花盆里的土。这是照顾得相当精心,每天早中晚和睡前,这几盆花要看四遍。 母子俩站在窗台底下, 对着啃烙饼。“君子兰是不是开两轮了?”瞿嘉突然问。 “对, 又开了一遍!”瞿连娣挺高兴。 “别人家都开一轮的吧?”瞿嘉说。 瞿嘉什么时候关心过这几盆花了?瞿连娣冷笑一声:“你妈我养得好呗。” “您以前养死过多少盆?”瞿嘉也哼了一句。 “啧。”瞿连娣皱眉,“以前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是有经验了么!我会种花了。” 现在知道冬季休眠期换盆,春夏季添土, 秋季修剪,平时还施个肥。肥料还不能施太多就给烧死了。 窗台上有个玻璃瓶子,瞿嘉瞅那里面黑糊糊怪恶心的, 问过是什么东西。瞿连娣说,泡的是马掌,就是马蹄子上的角质层,泡水浇花,特好的肥料,懂吗。 “真懂行,谁教给您的啊?”瞿嘉嚼着烙饼问。 “你管呢。”瞿连娣道。 母子俩互相瞟了一眼,呵呵两声,心照不宣。 瞿嘉悄悄地跟周遥形容过,很夸张的,就王路军儿他爸送的那两盆花,简直是两盆妖花!本来应该一年一开的君子兰,连着开过两轮;那盆吊兰,都已经在我们家下崽儿了! 下小花花了! 吊兰这种盆栽绿植,养得好就能不断繁殖,垂下来的枝叶只要沾着土壤就扎根了,就一发不可收,生出许多棵小吊兰。瞿连娣就如获至宝似的,从厂子里不知哪儿又搬回家几个小花盆,把吊兰崽子全部都栽上,不幸就全部都成活了。 随后,他家厨房砧板旁边就出现一盆小吊兰。 瞿嘉书桌上也来了一盆小吊兰。 “妈,我床头柜上不要花了!”瞿嘉不能忍了。 “给你再来一盆呗,多清新啊。”瞿连娣说,“还能吸二氧化碳,给你换换新鲜空气呢。” 邻居大妈本来想要走一盆吊兰二代崽子,瞿连娣就小气得没给,都养在自己屋里。谁也不给。 瞿嘉都没给周遥送过花,周遥好像也没送过。男孩子不喜好这个,觉着浪费钱,一把鲜花开三天就谢了,还挺贵,有意思么?假若要送,他俩宁愿掏钱互相送给对方一大把羊肉串,多实惠啊。 但人家王路军儿他爸,就没送鲜花,人家送盆花。这花儿养得,不谢不败不死不扔,四季常青,整天养在家里看着,睹物思人似的……周遥后来总结道,姜还就是老的辣。 再说王贵生那个当初只有十几人的小作坊,后来效益相当不错,不仅没破产,还赚了一些本金,就正式注册成立公司,招了更多员工,现在已经号称某某园林绿化公司了。当上老板,业务就特别忙,这人也很久没来瞿嘉家。 “人家事业发展不错呢,咱家这条件,帮不上忙还弄个大累赘,甭拖累人家。”瞿连娣晚上看电视,自言自语似的,是这样说的。 “成。”瞿嘉小声道,“挂炉烤鸡吃不上了。” “你没看他只要不再来咱家,立刻就发财了,都开成园林公司了!”瞿连娣很感慨得一撇嘴。 您怎么不说,陈明剑离了这家,就生癌症挂了呢?这话堵在瞿嘉口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他妈妈这人非常要强,失去就失去了,错过就是错过。就像当初被陈明剑甩了,绝对不去求,不撒泼争抢,现在肯定也不会掉头倒追老王。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扯淡吧,在瞿连娣这里,就是隔一条江。 也是从那个夏天开始,错过两年前帝都第一轮国有大企业改制之后,机床厂终于攀上第二轮的国企改制的高速列车,开始了公私划分和轰轰烈烈的股份制改造。资产重组,股权转让,大批老弱病残工人以及人浮于事的后勤职工,终于被逼到内退下岗自谋生路的悬崖边缘。 整个夏天,厂区周围都非常不安宁,常有拉着横幅标语的老职工冲向厂子大门,跑到领导的办公楼办公室,抗议和哭诉,未来的出路一片茫然。 厂里也卖掉了一大块地、几栋楼房、折旧的重型机械,都不知卖哪去了、卖给谁了、以及卖地的钱拿回来之后,究竟怎么瓜分的。对工人们买断工龄的钱,一开始那些老人儿能分两万多,再赖着不走就分得更少,后来每人就只给八千了。 爱走不走,不滚蛋也没钱了开不出工资啦。 有多少人内心都在暗暗后悔,或许瞿连娣这样人都在懊悔,当初为什么抱个铁饭碗不放手,怎么就没早一步麻溜儿地跑路呢?不值钱的饭碗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早就该摔碎了,淘汰了。 瞿嘉时常能路过厂区的大门。他都看得到。 他们厂一位工龄近三十年的大叔,也是当年十六岁进厂,拖着一副自己改装的带四个小轱辘的担架,一路几公里拖到厂门口。担架上坐着他媳妇,大约是患了尿毒症需要每月做透析,从早上坐到晌晚,这是管厂领导索要工伤补偿和大病报销的医药费呢。 那大叔逢人便哑着嗓子唠叨:“那我能怎么办?我媳妇儿怎么办?……我也不能就把她拉回家去掐死啊!……” 当然,也有抓住了不同际遇从这个厂子跳出去,阔气了发达了的,比如他们厂办的小领导,老蔡师傅那位媳妇。老蔡媳妇提前听见风声,在工龄补偿的高点上拿到一笔钱,主动办了病退,本来就不想再上班。 小池子已经盛不下金龙鱼。后来才听老同事们八卦,老蔡媳妇本身并没学历,除了擅长办公室斗争就没有别的能耐,和周凤城周工程师凭本事跳槽的情况又不一样。据说,是老蔡家生了个命好的闺女,在酒店做服务员领班时,趁着港澳回归的东风跟了一位香港老板,麻雀一夜就变了凤凰,现在全家搬出职工家属楼,搬去亮马河那边的一栋复式公寓豪宅了。 瞿连娣仍然每天正点出门,晚上差不多时间回家。 也有厂子里差不多年龄和工龄的女同事过来找瞿师傅。很多人时常凑到一起商量,写大字报诉求,在工会大礼堂开会商讨,去厂领导办公室门口轮番“站岗”…… 据说还曾经集体签名上书,给劳动局人事局的领导写材料,给市里领导写请愿书。要工作,要医保,要退休工资。 瞿连娣去过两次,后来也不愿意再去,开始躲那些人了。 因为闹腾也没用,纯属闹自己的心,还不如花时间干点儿别的。 愤怒、沮丧甚至绝望的情绪交织在这片人流密集的厂区大院,逐渐发酵、恶化。几十年的积累郁结,几千人的大厂子各个边角积尘纳垢太多,就像一个大烂泥塘,还是一个很拥挤的泥塘,尾大不掉,臃肿而衰败。 他们厂子前两年新盖的那几栋塔楼,有人在换房卖房变现了。有一天,还有个人从塔楼18层跳下去了。 瞿嘉看得见这些事,心里也全都清楚了。 尽管,他妈妈在家里好像从来都没说过,从不提厂里的事,做晚饭反而都比以前更用心、更精致了,每晚给儿子炒两个细菜。 有一回在屋外厨房的灶台前自言自语,还让儿子听见了。瞿连娣从饼铛上揭下一张一张荷叶饼,说:“也就剩下做饭这门手艺,还常被人夸做得不错,我再不好好给你做饭我能干吗?呵,我还是做饭吧。” …… 很快,期末就到了,各学科会考,体育会考。 即将升入高三的全年级动员大会,高三家长“预备会”……总之就是各种名目的考试和开会,全年级吹响了奋斗和前进的号角。 会考文科都很轻松,瞿嘉要拼命混到及格线的就是数理化生物这几科。 周遥在考前一个星期,塞给他每科一本练习册。 练习册里的答案内容,都已经替瞿嘉写好了。每道题写得密密麻麻,不仅是解题所需的过程步骤,甚至是思路想法和絮絮叨叨一堆废话,典型的周遥式的话痨,都当作注解为他写在页边空白处,把空白全部填满。 “不是让你做的!”周遥在楼道里匆匆地交接,往瞿嘉的书包里塞本子,“这些题是让你背的,你就把这几本练习册给我背下来!” “数学、物理,背题有用啊?”瞿嘉心不在焉的。 “会考,背题就有用。”周遥说,“我告诉你了啊,会考就考这些题。” “谁告诉你就考这些了?”瞿嘉说。 “老师讲课都明示暗示过这些考点了啊,就咱老爷子上课都偷偷透题说考点了!”周遥用力摁一下瞿嘉的脑门,“你没听课啊?” 老爷子就是瞿嘉现在文科班的班主任,幸运地还是原来那位,同时也教周遥的语文课。 “听他课了,我没听出来……”瞿嘉自个儿一笑。 “你上课都干吗了,都想什么呢你,蠢猴儿?”周遥有时挺沮丧,踹都踹不动眼前这人。 “想另一只蠢猴儿了呗。”瞿嘉小声说。 他上课都干吗了? 他想什么呢? 想周遥的心思可能都淡了,心里真的很乱的,又不能对周遥说出来博取安慰和同情。家里那些破事有什么好说,自己扛呗。 周遥伸手轻轻削了瞿嘉脸一下,私底下笑容仍然很英俊,很招人的。 “身上还难受么?”像谍战剧里接头似的,周遥往楼道四下环顾然后继续聊,给个温柔的笑,“上次破皮瘀血那些地方,都好了?” “凑合。”瞿嘉又是一脸不在乎,“皮差不多长回来了。” “膝盖还疼么?”周遥问。 “成吧。”瞿嘉说,“能跑。” “我妈给你的药,你都抹了吧?”周遥啰嗦没完。 “抹了!”瞿嘉皱眉,“娘娘的御赐神药,我敢不抹吗?” “乖。”周遥一笑。 满意了,放心了,唠叨完了,周遥一笑,眨一下眼,放瞿嘉走了。 体育会考是在当天下午,傍晚同时就安排了全年级的家长动员大会。 大操场上,各个场地已经吹哨报数集合了,所有人都风风火火的。区教育局有人现场监督考试,学校很多老师都过来照顾学生,气氛严肃紧张。 很多学生都穿着精练的短打扮,恤衫和短裤,球鞋。 事实上,体育三项,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了,只要临场别太紧张别吓晕过去,很不容易失常,也很难爆发吧。 几个考场分头进行,潘飞远远地给周遥举了个大拇指:“加油啊,来30个!” 周遥这边准备做引体向上了。 要是平时练着玩儿,他肯定能做30个。这是考试,后面还有其它项目呢,他做到满分15个,利索就跳下来了。 后面瞿嘉就上去了。 “防滑粉!”周遥低声提醒,“手腕疼也一定坚持住啊,别掉。” 他还担心瞿嘉中途掉杠呢,因为瞿嘉左手腕确实有一块擦伤,伤处痊愈颜色淡化之后,还留有一片浅黄色印子。 瞿嘉绷着脸吊上去,右手抓得很实,左手明显抓得虚一些。 但他确实瘦,轻。男孩子只要臂力够用,身上没有赘肉拖他后腿,肌肉都没有多少,做这个太轻松了。 “1、2、3……” 第116节 “11、12、13……”周遥默默地给数着。 “15!”周遥出声念出数字,这个宝宝满分了,顿时松一口气。然后,瞿嘉竟然还不下来。 “咳……”周遥咳嗽了一声。 瞿嘉加快速度,飞快地又做了两个,16,17,然后才跳下来,回头甩了周遥一眼:服了吗? 周遥回瞟一眼,俩人什么话都不用说,再次用眼神死缠了一遍…… 学生们在操场上专注而紧张,不知道有些家长已经进校门了,就在操场四周各个隐蔽的角落里,围观考试。 瞿连娣当时埋伏在操场大看台的后面。 如果直接坐在看台上,瞿嘉眼尖肯定发现她,怕影响儿子考试。她找了一个好地儿,就在看台铁制架子的后面侧身站着,透过台阶的缝隙,这个视野和角度正好。 15、16、17,小子厉害啊,瞿连娣也默默给数着,这时一抬头。 “瞿嘉妈妈,您好啊。”身穿绿色连身长裙,戴着大号墨镜的俞老师,沿着操场边线径直就走过来,直奔她而来,点头一笑。 “啊……周遥妈妈,您好。”瞿连娣赶忙点头,“您也来啦?” “必须得来么,全年级动员大会。”俞静之无奈一笑,“往常的家长会,我都让他爸来,但是他爸不爱说话,也不去找老师交流,每次把情况都交待不清楚,问他问得我着急上火,不问了,今年我自己来!” “你们遥遥特别棒,刚才引体向上满分了。”瞿连娣说。 眼前这场体育会考就是话题,化解了二人掩在心底的尴尬。上回那场“遭遇战”就别再提了,提也没用,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放眼当下和未来吧,眼瞅着就要高三了。 “我看见了,瞿嘉也满分,还故意比周遥多做了两个!”俞静之一笑,“我都给他们俩数着呢,遥遥15个,瞿嘉17个!” 瞿连娣暗暗翻了个白眼,是翻给她儿子的,忍不住也笑,“就是瞎较劲呗,胳膊上明明有伤,走路摔坑里摔了,还非要比遥遥多做俩,他也不嫌累得慌!” “瞿嘉走路摔伤了么?”俞静之看着瞿连娣,轻声一问。 “可不是吗,走路不知想什么呢他耍猴呢他不看路啊!”瞿连娣说,“半边身子都磕青了,脸上也磕花一块,可别影响他考试。” 俞静之没有把那两只蠢猴子拆穿了,点点头:“是啊,这孩子,千万不要影响他自己的考试。” 俞静之其实自打一进校门就在寻么找人,专门就找瞿嘉母亲躲在哪呢,不然怎么能找得这样快、准、狠。 俞静之说:“这地儿很好,您找这地儿又隐蔽又凉快。” 瞿连娣说:“是吧。” 俞静之说:“别人都晒着呢,就咱俩这块有阴凉。” 瞿连娣说:“我都站累了我先坐会儿。“ 俞静之说:“正好,我也坐会儿。” “您别坐,您这裙子是真丝的多高级啊。”瞿连娣说,“坐地上就糟践了么。” “裙子值什么,没事儿。”俞静之说,“您手里这两张报纸有用吗,没用吧?垫底下坐了!” 一人垫了一张报纸,这二人一齐坐到了看台铁架子后面,隔着缝隙瞭望前方,看得兴致勃勃。学生们已经转移阵地去考立定跳远了。 那俩小子,跳远都是强项,除了瞿嘉同学左边胳膊挥臂的时候,看出不太自然。 所以,他左右两边发力就不平衡。 这一跳出去他就偏了,双脚一前一后,落地瞬间身子倾斜,“啊”了一声。 周遥站在队伍后面也跟着“啊”了一声! 扒在看台后面的两位女士,也“啊”得一声。“梆”,瞿连娣可能是直接磕到那铁架子边缘了,捂着脑门连忙说“没事没事”。 瞿嘉身子一歪,脚就踩到后面,这一跳废了。 后面跟着的小姜都跳了两米四。 姜戎拍拍瞿嘉的后腰:“加油啊!两米八!” 瞿嘉后来是坐到地上把运动长裤脱了,只穿里面的小短裤。这次甩开胳膊出去了,就是两米八。 “哇,厉害了。”姜戎在底下狂鼓掌,“腿长就有一米八呢!” 周遥:“……” 周遥扭过脸去,瞟了一眼姜戎:“诶,你的手是不是都够不到瞿嘉肩膀,只能够到他腰?” “啊?”纯洁的小姜同学就没听明白。 “下次拍肩膀啊。”周遥嘟囔。 “瞿嘉腿长就有一米八了,小姜你有一米七五吗?”同班男生一乐,“你连人家瞿嘉的大腿根儿你都摸不着吧!” “讨厌么,我能摸到他下巴行吗?”姜戎也笑呵呵的。 周遥用眼神射出一枚小箭,内心在咆哮:姜戎你个小贱手,腊味香肠咸猪手!大庭广众之下我都不敢摸,就你一人敢摸,摸摸摸,气死正牌男朋友了。 瞿嘉就站在旁边,也对周遥射出一枚小箭,说了一句:“你废话真多,快闭嘴吧。” 瞿连娣:“……” 俞静之:“……” 看台后面的隐蔽战壕,距离跳远场地太近,听得太清楚了,相当的尴尬。 两位妈都不作声了,心里冷笑了七八个回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 第80章 前进 “遥遥真棒!” 场边, 两位妈妈又同时爆出惊呼, 周遥这一跳应该是两米九, 空中展腹动作可帅了。 两人同时把脑袋一缩,迅速扭过头让脸冲后, 很有默契得,一个扣上遮阳帽,一个赶紧戴回墨镜。刚才喊的声音太大, 可能都被周遥听见了——还好周遥眼神儿不行。 “还是腿粗厉害。”瞿嘉说了一句。 “这叫肌肉爆发力……”周遥得意地一拍大腿。 “听说以前唐铮能跳三米多, 可牛逼了。”旁边有人说。 “太牛了吧?我助跑跳沙坑也才跳四米呀。”姜戎说。 “当然牛逼了, 那可是唐铮啊。”人丛中一声叹息。 随后,大家就都静默了片刻,连同场边偷看的两位母亲, 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的许多年里,唐铮就是留在他们朝阳一中校园操场上的一段传说。校方对某些事情长期讳莫如深,后来的一拨一拨学弟学妹,已经不太了解这人是为什么被开除了, 留在校园里的, 就是唐铮当年一次又一次破过的校纪录。 “瞿师傅您最近还好?”俞静之沉默片刻,转过脸问。 “还成吧。”瞿连娣调开视线望着大操场,“就还是老样子。” 还成吗? 就还是那样? 机床厂宿舍塔楼有人跳楼这事,《北京晚报》上都登载了, 俞静之怎么可能不知道。 整个儿他们第四机床厂的厂区、宿舍区,占地面积几万平方米的区域,横跨了好几条街道胡同, 在这个夏天,就是一片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覆水难收了……有能耐的人,在这场有所预见的变革之前,早都从大烂泥塘里跳出去了,比如周遥他爸周凤城。 周工程师是先一步,先加入到以机床厂为名成立组建的某股份制有限公司,就基本不在工厂里露面。随后在今年年初,听俞静之的主意,彻底跳槽离开,换工作去了一家私企。 周遥他爸那时常在家里念叨,不该走,这样就过河拆桥了,想当初,当初是机床厂给我在北京安家落户,周遥也才能到北京上学啊。 俞静之就说,你不先过河拆桥,你最后就掉泥坑里淹死了,能走为什么不走?这是审时度势,机遇转瞬即逝,时代已经回不去了。 周遥爸爸是他们这个年代少有的幸运的人,竟然握有出国留学的高等学历,有受人尊敬的文凭证书,永远就是站在时代潮头的天之骄子。这种人,年纪越大还越发值钱了,哪里都想出高价聘用他,都求着他去。 而瞿连娣,就是同时代金字塔底层数量庞大的中年失意者之一。她十六岁失去了念高中大学的机会,三十多岁成了单身母亲,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下岗了,很彻底地,被这个汹涌澎湃向前奔流的时代浪潮抛在后面。 人到中年,没有学历,没背景人脉,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哪哪儿都不想要你们,巴不得甩掉你这个包袱。 她这条路走得也不孤独,同龄的太多中年女人,与她是同样的际遇。一个潮头把这些人从船上甩了出去,就没有准备带着她们一起前进,奔向共同富裕的小康之路。她们被重重抛在干涸的河床上,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改革的潮水一路高歌猛进,咆哮着欢呼着离她们远去…… “瞿嘉妈妈,机床厂改制的事我听我们老周讲过了,我知道有些事经历了挺艰难的,人到中年,都不容易。”俞静之道,“您家里有什么事方便和我说的,您觉着能说的,您尽管跟我说。” “好。”瞿连娣点头。 瞿连娣看了一眼周遥的母亲。 再回过头望向大操场上的周遥和瞿嘉。 天壤之别。 云上与人间。 还能说什么呢。 …… 男生跑1500米了,学生们上跑道了。 最艰苦的一项,最紧张的一项。瞿连娣和俞静之都紧张得站起来了,报纸迅速就被风吹跑了不要了。 几个班级的男生在一起跑,周遥瞥了一眼瞿嘉。这次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过去拍了拍瞿嘉后腰,双手圈住攥了一下,小声说“我爷们儿加油加油!” “成吗你?”周遥从瞿嘉身后偏过头,问。 “呵。”瞿嘉似笑非笑表情十分复杂,终于说出实话,“还是疼。” “你哪疼?”周遥问。 “我哪都疼。”瞿嘉实话实说。 操蛋操蛋!周遥又急又气,站在一条起跑线上还不停地侧过头看人,却已经帮不上对方的忙了。这事儿他能替跑吗? 假若能替跑,他绝不介意跑两个1500米。 他一人就能跑3000米,替他的嘉嘉把这一趟跑完。 “你当初就应该申请过后补考!一个月以后再考!”周遥扭头甩过去一句。 “到时就看我一人儿补考,在操场上傻跑?”瞿嘉很固执的,“我不。” “我就跟你一起跑。”瞿嘉轻声说。 发令枪响之前,瞿嘉把他那件圆领t恤衫也脱了,抬手从头上甩脱,扔在跑道边上! 里边就剩一件跨栏小背心了。拼了。 第117节 枪响之后跑道上只在一瞬间发生碰撞和拥挤,才过第一个弯道,已经有人开始加速了,迅速就拉开距离,拥挤的方阵很快就拉成一条线…… 周遥用眼角余光扫到后面的某人。 他把那些疯狂加速的都让过去了,就没有往前冲。 低头扫了一眼腕表,从出发就开始自己计时了,心里有数,有时间。 “嘉,”他回头低喊,“走!” 我们俩一起跑。 一起前进。 我们就是一起,绝不让你落在我身后。 在其他人都沿着内道疯跑起来形成的一条线上,只有他两人是并排奔跑,显得那样突兀。 只有周遥跑在第二道,把内道让给瞿嘉,他就是一个带跑的。 这忒么是在正式考试! 俞静之就在场外看着,先就忍不住了,一言不发“登、登、登、登”就从看台后面绕出来。瞿连娣紧跟着也从掩蔽物后面跑出来。她两人一步一步就往前蹭,被两个儿子牵着心,也是越遛达越近。 “摆臂,抬腿。”周遥不停瞟着身边人。 “一圈完了,”周遥说,“还有两圈半,没问题,加油。” 俩人在阳光下都开始疯狂地出汗,额头,鬓角,人中,还有后心。瞿嘉的背心和周遥的球衫后背都洇开一大片湿润,一个是因为身体极为不适,另一个是操心操得。 “嗯……”瞿嘉皱眉,声音难得发软,“我胃也疼。” “调整呼吸,别乱。”周遥一直在安慰,他自己太话痨了,也快胃疼了。 “不能落太远,”周遥喊,“跟上前面了!” “再来两步。”周遥说。 “还有最后一圈儿了!”周遥喊。 “你先走吧。”瞿嘉看了周遥一眼,喘息着说。 周遥再次看了腕表时间,抬头说:“一起。” 瞿嘉最后一圈就是咬牙坚持,真的不敢减速,因为周遥总是不走、不加速,就一直在等他,带他。 周遥就为他一人领跑。 在旁边负责掐表的他们体育老师可能都看出来了,周遥就是不加速。班主任老爷子也在围观。这俩老家伙凑到一起,快忒么急死了,倆人恨不得冲过去架着瞿嘉跑。两位老师用力挥手:“瞿嘉你快点儿,再给两步!!” 瞿嘉浑身都疼。 伤口疼。 肌肉疼。 胃也疼。 心口好像哪个很柔软很脆弱的角落,也一直隐隐在疼。 其实疼了有一阵了,被周遭的压力倾轧得他一步一步后退,他一直没有说。他有太多事瞒着周遥,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他妈妈瞒他,他再瞒周遥。 周遥就是拼命在拉着他向前方奔跑,不想让他落后了。他也不敢落下。 因为他要是再不快跑,俩人就都得不到体育满分了!啊啊啊—— 瞿嘉在转弯路过看台方向时,眼角一扫,啊?! 周遥于是也看见了。 俞静之和瞿连娣不知不觉已经遛弯儿遛到跑道边上了。瞿嘉用力闭了一下眼,真是哭笑不得。王母娘娘驾到,还一来就来了俩娘娘,人都齐了。 他再睁开眼,汗水肆意地淌过睫毛。他咬住下唇坚持,跑道上所有人都在疯狂加速冲刺了,就最后两百米了。 “遥遥你先,先走吧。”瞿嘉几乎是在恳求。 周遥瞟了他妈妈一眼,都不说话,直接跟瞿嘉来了个肩并肩,肩膀挨着。 冲不冲刺你看着办吧,不冲刺就真的得不到满分了。 瞿连娣急得站到跑道最外边,顾不上矜持了,很有气势地挥动手势,走,走。她开始扯开嗓门喊,俞静之摘下墨镜也跟着一起喊:“加油,快,就两百米了,瞿嘉!你冲刺啊!!” 瞿嘉穿得很少,能扔能脱的已经脱了,能露的也都露了,肩膀和大腿上肌肉微微抖动,好像剥开坚硬的外壳把那股温热的血、那滚烫的心情,都暴露出来了…… 为了遥遥,不能落下,绝不放弃。 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落在他们肩上,在目送他们前进。最后一百米,他们就是并肩向着终点前进,冲刺,步伐频率都一致的,那里仿佛有光。瞿嘉狂吼了两声,往终点线压了上去。 体育老师在他们冲过终点的瞬间,用力摁下秒表,吼了一声“好的”! 1500米满分的最后俩人,就截止到他们这里。 瞿嘉的班主任老爷子也松一口气,一笑,瞿嘉满分过关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抽,他就放心了,后面的镜头不看啦不看啦。老爷子把手往后一背,跩着八字脚小碎步,往大操场另一头走去,去关心投铅球的女生了。 瞿嘉过线之后就浑身脱力,但没有摔在跑道上,他倒在周遥身上。 周遥抱住瞿嘉。 两人互相支撑,撑成一个“人”字型,在跑道的尽头长久地喘息。 瞿嘉后背剧烈起伏,说不出话,上不来气,浑身骨头要散了,脸埋在周遥的肩窝里。周遥就把这个穿小背心小短裤的瞿嘉紧紧抱在怀里,捏捏后背,把累散了的这位同学重新捏回很帅很坚强的模样。 两位母亲的喊声也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同时陷入沉默,躲开对方的眼神,也不好意思盯着那俩忘情拥抱的孩子。 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就好像自己也在那条跑道上跑过一遭,看到了远处有光的尽头。 那里很遥远,路途很艰难,全凭你是否愿意彼此支撑着走下去,不要落下,永不放弃…… 男生测验完毕,逃脱生天,过了一会儿,女同学们纷纷走上魔鬼跑道,准备测800米了。 全年级的男孩子们都站在操场上,自动地在跑道内侧也围成一个圈,为他们的女孩儿打气加油。 是的,在这段属于青春的回忆里,那就是他们的女孩儿。 周遥再次看到叶晓白穿了那身贴体的白色t恤和修长的运动裤,那样儿显得特亲切,特熟悉。 后来想起来,是那年在香山的樱桃沟,山间小溪边,叶晓白穿过同一身衣服。 周遥冲到跑道边上,瞿嘉也早就在跑道边占据了位置,校服披着还没来得及穿,发梢上汗水未消。 “晓白加油!!” 他们俩同时地喊。 瞿嘉用力鼓了几下掌,周遥很霸气地挥了挥拳头。 叶晓白之前很久都没上体育课,最近几个星期才练的三项,站在起跑线上,对这俩大嗓门儿的笑了一下:尽力而为,会加油的。 他们目送女生的队伍跑出去了,在跑道上绵延成一道靓丽动人的风景。 瞿嘉喘息着突然一推周遥,让周遥过去:“你还能再领个800米么?” 周遥一点头,能啊。 不能代跑,但没说男生不能领跑和带跑,只要现场没人较真儿管他们。 周遥就跑在操场内圈里面,紧贴跑道,挨着叶晓白:“摆臂,调整呼吸。 “跟上你前面的。 “别落下了!再跑快点儿!” 俞静之和瞿连娣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往前几步站到场地边上。这两位动作一致和着节奏,鼓掌,帮忙打气,晓白加油。 这个夏天举国欢庆,万象欢腾,街道上的花坛盆栽都摆出热烈喜庆的各种姿势,电视里各个频道不停地滚动播出文艺晚会、阅兵仪式以及激动人心的回归时刻。 这个国家陆地最南端的小片国土,被割肉掠去五十年之后,终于重新拥抱了故土,连同许多鲜嫩新活的事物,潮水一样涌入内地各个角落,冲击着陈街陋巷里尚在迟疑、观望、步履蹒跚的人群。 老城区的很多老久危房都易主了,改头换面就成了各种名号的娱乐城、洗浴城、网吧和酒吧。 簋街彻夜灯火通明,私家车与出租车云集,俊男靓女在暗夜的街灯下搔首弄姿。 亮马河、亚运村附近酒店与高档公寓楼拔地而起,操着港普的特区商人大举进军内地,突然就满大街都是,座下驾着豪车,腰间揣着外币,车里坐着二奶。 也是那一年,许多人下海弄潮,在商界战场上奋战,却不幸遭遇亚洲几国货币贬值,被金融风暴横扫。多少人一夜间破产而一文不名,股市崩溃,楼市萧条。 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迎着一早初升的朝阳跳楼。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在这个激越动荡的年代,旧日流金岁月里看似坚不可摧的一栋一栋钢筋铁骨,已是风雨飘摇。听那潮声…… 一大早儿,瞿嘉用鸡蛋饼卷着咸菜,就着小米粥,正吃着还没吃完,他老妈已经急匆匆要出门了。 瞿连娣把鸡蛋饼囫囵地塞在透明食品袋里,挂自行车车把上,推着车往院门口去了:“走了啊,你出门记着把门锁上。” “哦。”瞿嘉端着粥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烫的,“刚才谁给您打电话?” “没谁,同事。”瞿连娣头也不回。 自行车前轱辘刚碰到院门门槛,人还没迈出去,外边人就进来了。老王同志这一头热汗,一路风尘仆仆,进门一看:“哎正要找你,怕你又慢了。” “这不是,正要去么……”瞿连娣忙说。 “我告儿你你赶紧的!”王贵生大声催促,“晚了就不赶趟了,据说这帮人几天前就在厂工会讨论过,厂里领导也批了,巴不得赶紧把你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女同志找个出路打发掉,不想让你们再回厂里,又怕你们闹事。店面已经谈好,就等交付租金,执照也申请了,统计你们谁主动愿意去,就正式登个记,你赶紧过去开会登记签名办材料!” “我去。”瞿连娣深吸一口气。 “刚才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你又犹豫磨叽。”王贵生说,“老子就是路过再喊你一声,别再让机会跑了。” 瞿嘉在屋里都听见那熟悉的大嗓门,一口热粥还含在口里,猛一咽差点儿烫着他。 他端起粥碗接着嘴,几步就到院门口:“妈,您干吗去?” “去厂里,”瞿连娣敷衍一句,“我上班去。” “你还上什么班?”王贵生皱着眉头,哑着嗓,“你们科室已经没班儿可上了。” 瞿连娣:“……” 瞿嘉:“……” 瞿连娣攥着车把,回过头,看着她儿子。一肚子愧疚与无奈已憋闷了近两个月,折磨到夜夜失眠,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 第118节 说,儿子,对不住了啊,咱家又不走运。 你妈妈没文凭没文化,在个破厂子混了二十多年不思进取毫无长进,终于下岗了,在你上高三的这一年。 瞿嘉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气,对他老妈说:“没班儿上您就别去了,在家歇两天,我出去。” 王贵生瞅着他俩的神情,很痛快地就替瞿连娣揭了那点儿不值钱的脸面自尊,全都抛在地上:“事已至此了,甭管好的坏的,先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别闷在家里闷出病、闷出变态来!麻溜儿的赶紧跳出去吧,越早越好!” 机床厂为了分流这一大批中年下岗职工,近年已经搞起十多个第三产业小型单位,有成事的,也有破产的。只要有人愿意挑头,十几二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成立一个作坊,有自己的法人,申请到正规执照,哪怕你们这些人就在机床厂大门口支个早点摊子,卖糖油饼和炸糕,也算一个单位。 这样就是有活儿干,有收入,不至流落社会成为街头的无业流民。 王贵生大清早过来通知瞿连娣,就是他们厂子职工注册经营了一家早点副食铺子,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等都已办妥,店面就在厂门口附近,东大桥的大街上。 瞿连娣每天骑着车上下班,骑进机床厂这道大铁门,走这条大街走了二十多年。 每天傍晚下班,再骑车出那道门,路过街边的副食店,买几块点心,买盒豆腐。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副食店店员和街面上看自行车的大爷,都认识她这张脸。 现在,她自己就要在这条街上坐店卖油饼了。 瞿连娣看着瞿嘉,原本挺有主见的一人儿,关键时刻还需要她儿子批准。也需要有个人狠踹她一脚,彻底把她踹醒! 那条街也是瞿嘉每天上学必经之路,就在朝阳一中学校附近。 瞿嘉一摆头:妈您去吧。 “骑车慢,让王叔叔开车捎您一段路?”瞿嘉又说。 “那就不用。”瞿连娣终于笑出来,“他不就顺路过来说句话么。” “呵,我可以捎。”王贵生也一摆头,“捎你一段我还能‘顺路’!” 呸! 瞿连娣给王贵生翻了个白眼儿,别扯淡了让孩子笑话咱们……顺路顺路,赶紧走吧你。 两位老家伙眉来眼去着,一路出了胡同口,走远了。 瞿嘉一屁股坐在他家大院的门槛上。 他啃光了鸡蛋饼,端着碗,一口一口地把粥喝干净,坐了很久……他眼前,就近在眼前,又是一个大坑,而且都绕不过去的,不想跳这坑也得跳了。 瞿连娣终于正式“通知”他下岗了,出门找工作去了。 岁月里无数的沟沟坎坎,生活中一切猝不及防的跌宕与波折,他以为他已经迈过去了,却不曾想,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就像墙内的循环,他永远仍是困在这堵叹息之墙里。他也努力了,已经很拼了,就是走不出去,怎么好像离那光明之处,就越走越远呢?…… 第81章 龃龉 瞿嘉是在那个暑假, 重又开始密集的打工生活, 神龙见首不见尾, 周遥就都找不着这人了。 每一个假期瞿嘉都特别忙。一个人每天到底有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时间, 能把每段时间都掰成几瓣来用,把一副身躯分身成三个人使唤……周遥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想念他的男孩儿。 他自己也瞎忙了一阵, 市级的新闻时事竞赛, 他最终为学校拿了一个一等奖, 校领导挺高兴的。为时一个学期的校际辩论大赛,一轮一轮过关,他是辩论队队长, 又背稿又耍嘴皮子,实在不行就刷脸,最后战绩进了四强。这些比赛终于在暑假里结束了。 在回忆的印象里,两人之间, 好像是从那时突然就拉远了。 绝没有刻意疏远对方, 彼此都惦念着,就是太忙。 即便是在学校里,他们两人的校园生活,除了踢球好像就很难发生交集, 忙得都不是一回事儿…… 校队再次集训,主力队员就换成高一进校的新生以及高二学生,周遥他们这拨队员, 已经算是老人儿,即将退出属于他们这一届的历史舞台,成为又一段江湖传说了。 暑假期间,周遥就只打过两场校际间友谊比赛,还都是板凳替补。 他坐板凳席,可并非教练不重视他或者瞧不上他。潘飞与周遥这两位神级替补,黑白双煞,就号称朝阳一中校队的超级“第十二人”和“第十三人”,不到关键时候还不放出来呢。 周遥自己,能顶球队里的一个助理教练,指挥新进校的孩儿们进行三对三战术对抗,做赛前热身。 “周遥,上吧。”教练一挥手臂,“就给你最后二十分钟。” 场面混乱无序、比分僵持的时候,需要打地面渗透了,需要有人在中前场挑大梁组织配合的时候,周遥就上了。他上去就连续晃动过人,中路直接带球突破,被犯规便是前场的任意球——他赚的就是任意球。 周遥往回遛达几步,整理球衫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红绳。 抬头瞄了几眼,就凭借肉眼和他的经验,测一测人墙、门将与球门三者之间的位置角度,随即三步助跑,干脆利落地起脚。 香蕉球。 精致的弧线,炮弹般的速度,刁钻的角度。 哗——圆月弯刀绕过人墙,球就进了。 “啊——这也太轻松了了吧!”底下的人惊呼,“在场上散步踢着玩儿呢!” “知道那人谁吗?”旁边有人煞有介事,煽动气氛,“知道那是一中校队的谁吗?” 认不清球衣号码的新生们都在打听,这帅哥是谁啊。 “那是周遥啊!”老江湖们绘声绘色如数家珍,描述这段流传在校园内的关于足球少年的传说,“小巴乔,就是特别的牛逼。都没见过他踢定位球么?他的任意球命中率,比得上咱们学校篮球队的5米线罚球命中率了!踢仨他进俩,踢十个他能进七个!……” 就是这么轻松和自信。 周遥把双手举过头顶,很有范儿的,向看台上他的啦啦队和迷弟迷妹团鼓掌致意。 然后抬起左腕,亲了脉搏间那根红绳。 下场之后,潘飞削他脸一下:“啧,小巴乔,看把你丫牛得。” 周遥一乐:“老巴乔了,老了,大腿上都有皱纹了,踢不动了!” 他们俩人不同时上场,同时上就好像欺负低年级的小朋友。 如今再出现在球场上,周遥已经非常成熟,淡定,场上无论“打架”还是“被打”,都轮不上他了,彻底退出“约架”的傻逼年代,那都是当年不懂事的年纪瞎闹。偶尔亮相,闪一下光茫,就晃瞎一群学弟学妹们的眼…… 友谊赛结束,意犹未尽,校队几个哥们儿还一起约了打球,打排球去。 “瞿嘉今天又没来看你踢球?”潘飞跟周遥隔着排球网子,张开手准备拦网,顺便聊天,“好久没看见小嘉嘉了,我都有点儿想他了。” “我也想他了,”周遥脸就沉下去,“不知道找谁浪去了!” 潘飞瞅他一眼……开玩笑呢? “瞿嘉,他,能找谁浪?”刘春雨站在扣球位,“就没,没见过他浪么。” “初中就一个校,这么多年,我没见过瞿嘉跟谁特别好!”潘飞张开手臂拦飞了一个球,让大春春去捡球,转过头继续聊,“当初他为什么拒绝我们班夏蓝?夏蓝多漂亮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傻帽么?” 夏蓝多漂亮啊。 全年级公认的漂亮、成熟、身条儿性感。 瞿嘉傻帽么?也不傻。 夏蓝再好看,有我好看么? 周遥闷着头,叉着腰,心里也挺不爽的,挺不是滋味。 他就没心思和他哥们儿打排球,一挥手,含糊地找个理由撤退,拎着球包扭头就走了。 真的一个暑假都没怎么见人影儿。瞿嘉假若能用功念书发奋图强,拼高考成绩,为两人的前途未来努力上进,就算对得起这些年的坚持。 然而瞿嘉这号人,一匹野马……周遥就不信,这人能是在家用功啃书做题呢。肯定不是。 往家里打电话经常就无人接,呼了短讯永远不回复。周遥那时找过几个地方,甚至去到那个数学补习班侦察情况。最后,还是在晚上,去了豪车围堵娇客云集的“杰杰”。 他好久没去那地方,因为瞿嘉都好久没去了。瞿嘉以前跟他亲密的时候,半威胁半认真地说过:不准你再去“杰杰”了,那儿变态多,好多人喜欢漂亮男孩儿,老子不高兴了,不许你再去。 周遥仍穿着球衫,大裤衩,戴一顶棒球帽,与歌厅里来来往往的那一群浓妆艳抹妖男艳女就格格不入。别人都带妆,他带了一头汗,这嘈杂的地方好像已经属于若干年前的回忆了,他和瞿嘉确实都不该再来这里。 “把水放那里边啊,”服务生与他擦肩而过,“里边,里边!……水呐,你搬过来没有?” 周遥愣了一下,搬你个头啊? 白小哥从吧台里抻出头,一看:“他不是送水的那个。” 周遥这打扮,看着就像附近水站过来送饮水机桶装水的小工。 “你找那谁呀?”白小哥对周遥笑一下,摆头示意,“他在呢,在唱歌呢。” 周遥往那台上看了一眼,不高兴着呢,仍然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台上的人帅气依旧,两条大长腿很随意地相搭,拨弄着吉他琴弦…… 瞿嘉还是那副玩世不恭表情,一身糙货打扮,穿着黑色跨栏背心和黑色牛仔裤,声音带有微哑的沙砾感,偶尔对台下观众笑一下。就像周遥刚从哈尔滨回来,初次重逢时候的那样子。 但周遥回来好久了。 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瞿嘉极少还会穿成那样。那一刻恍惚了,仿佛时光倒流。 你的味道,卷进那根烟。 思念最后,吸进了肺。 你的眼神,刻进我掌心。 怕醒来后,痛掉了胃。 有时想你,想到止不住。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瞿嘉就弹着吉他,歌词略颓废忧伤,唱的竟然就是周遥那一霎那的心声……老子想你想得都快废了! 昏暗光线下,两人隔着不停挥舞手臂的观众人群,远远对视。 周遥那时很确定,瞿嘉一眼就看见他了。 他哪怕在脑袋上套个桶装水大罐子进来,瞿嘉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周遥后来在歌厅侧门,小巷子里,终于等到瞿嘉出来说句话。 瞿嘉对他点个头:“待会儿还有一场,你找我干吗?” “还有一场?”周遥愣住了,“都几点了你不回家啊?” “忙。”瞿嘉已经在往回走,眼皮发沉心不在焉,“你还有事儿么?” “……”周遥犯愣,可能因为傍晚憋雨而感到胸闷,说话发喘,“嘉,我找你好几天了,怎么了啊?你问我有事没事?……你有事儿吗?你都干什么呢?!” 瞿嘉顿住,看着他:“我没干什么,我来唱歌。” 周遥小声道:“你来唱歌,你就跟我说一声,成么?我找你好久呼你你也不说去哪了。” 瞿嘉说:“忙得没空照顾你,真不好意思。” 第119节 周遥说:“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瞿嘉就是因疲惫而面无表情,“周遥,我没出去泡妞或者勾搭谁,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放心。其他的,能不问了么?” 那表情就是说,老子烦着呢,男朋友你能不闹吗。 “忙得都没空去补习班了么?”周遥急了,“你也没去上声乐课,没见老师,我妈都问我了你干什么去了啊!” 周遥为什么着急上火?因为他妈妈每次问他,他都不知怎么回答,说瞿嘉这小子果然没几天又原形毕露,月初信誓旦旦上进念书,月末就被打回废柴的原形? 真别扭,真失望,真搓火。 背景喧嚣,鼓点和音乐声非常吵,愈发衬得后门这条胡同静得令人很尴尬。前后左右就他们俩人,各自背靠一堵墙,相隔几米远。 瞿嘉戒烟挺久了,没有拿烟出来,但眼眶和眼球都明显发红,像是被歌厅里云山雾罩的二手烟熏的,也像连日来极度缺乏睡眠,或者,心情也不太好。 “嘉嘉……”周遥永远都是先服软的,柔韧性特别好,能屈能伸呗,上前两步握住瞿嘉的手:“后天开学,我去你家帮你补数学,好吧?” “不用。”瞿嘉迅速摇头。 “那,学院的声乐课和吉他课你还坚持上,成吗?”周遥简直是哄着,一笑,摇摇瞿嘉的手腕,“我妈对你特别上心,总是打听你。” “太忙了。”瞿嘉反掌也握住他,手指摩挲周遥的手,“上课都是要交钱的,又不能来钱。” 周遥你真的以为,学音乐那条路就容易,就好走吗? 学音乐忒么不用花钱吗?我怎么可能学音乐呢,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考虑过那条路,因为我们家没有艺术世家背景,我们掏不起那笔昂贵的艺考费用和将来的学费。 周遥你永远都不会关心这些事,你父母拂一下衣袖,一阵风就从天上刮钱来了,而我没有。我的天本来就塌了一半,现在另一半也千疮百孔。 瞿嘉握着周遥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永远不会把这些牢骚直白地说出来。 “你到底有多忙呢?”周遥一头雾水得,“除了晚上,你上午和下午都去哪了?” “忙别的。”瞿嘉说。 “你来‘杰杰’唱歌你耽误了傍晚的课!”周遥觉着这道理为什么就讲不明白。 “来这儿唱歌钱多。”瞿嘉直勾勾盯着他,实话实说。 “就这么缺钱了?”周遥说。 “是。”瞿嘉点头,“我特别缺钱。” 服务生白小哥从侧门探出半个身子,犹豫着是往前站还是往后站,插嘴说话了:“小周,嘉嘉他最近确实特辛苦,你没听他嗓子都哑了么?就别说了呗……” 瞿嘉一回头:“有你什么事儿?” “听出哑了。”周遥表情不是滋味,“我能替他唱么?” “你就别跟他吵架了么。”白小哥说,“不然他更难受。” “我们吵架了吗?”瞿嘉再次扭头瞪人,就要骂人了。白小哥被凶得一声不吭赶紧走开,躲远了…… 瞿嘉再转过头,嗓子眼像塞了烟灰一样沙哑:“周遥,能不说了么?” 周遥:“我还没说完呢。” “嘉嘉,你缺什么钱了别跟不相干的人说,你以后就跟我说。”周遥挺直身板,讲话像个成熟爷们儿,“咱俩以后干什么都不用你花钱,而且,我是你‘朋友’,要是补习班学费不够你告诉我,我……” 瞿嘉松开他手:“周遥你回去吧。” “我妈的意思是,你现在挣这些都是快钱,挺没远见的,对学生而言你就是不务正业了,你急什么啊?”周遥苦口婆心一直在说,“上学就只有现在三五年,以后有五十年时间你挣钱就挣海了,嘉嘉你这次听我的,成吗?” “遥遥,回家睡觉去。”瞿嘉抬了一根手指,往胡同口一指,乖遥遥,你走人吧。 回去上你的课,念你的书。 “你回家我就回家,我陪你!”周遥掉头就往歌厅前门走去了。 天空飘来浓云,夏末初秋的夜晚开始掉雨点了,雨点却都浇不灭心头焦躁。 再好的脾气也快要气爆了。 简直要爆炸了…… 瞿嘉就在“杰杰”的大厅唱到很晚,夜里才离开。 期间,歌厅那位老板还站在吧台旁边看,听歌,等瞿嘉下来,搂过来聊了老半天,简直是要把瞿嘉扶成他们的台柱子。 校园民谣正是最火的年代,在年轻人中间风靡一时,最是崇尚瞿嘉这类衣着朴素、肩背吉他的校园男神款。所以,“杰杰”的老板估摸那时也是瞿嘉的歌迷,瞿嘉是想来突然就来了,想走哪天就没影了,老板还愿意为他保留一个驻唱的位子,缺钱就给他开一份钱,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开学前,瞿嘉连唱了三天六场。 周遥就陪了三天六场。 每天晚上看着瞿嘉,他又心软了,又后悔那天戗茬儿吵架。瞿嘉明明戒了烟,嗓子反而不如从前,带着嘶哑的疲惫,完全没有从前唱到高音时能让眼前豁然开朗的穿透力量……好像就特别的累。 只是周遥那时候,对方生活中许多零碎的事情他都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信息图片缺边缺角,碎片积攒多了,就慢慢成为他和瞿嘉之间,沟通与理解的一个糟糕的断层。 开学当天报道,瞿嘉在学校露了一脸,班主任课堂讲话时候低头玩儿手绳,领了书本练习册,塞满一书包,急匆匆就离开了,直接旷了全年级动员大会。 往学校礼堂去的路上,周遥从本班队伍里溜号,拉住黄潇潇问瞿嘉呢,已经找不见人了…… 下午的“杰杰”比较安静,喝酒闹事的那些人都还没来,等着晚场闹呢,大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几位散客轮流上去点歌,唱卡拉ok。 也是在那天,下午场的“杰杰”歌厅来了熟人贵客。几位中年妇女大概是觉着“钱柜”ktv的免费午餐太油腻,而且坐到单独小包间里,没有服务生全程服侍又不能让其他客人左右围观,怎么显示一行人消费的气场派头呢。 瞿嘉坐在舞台一角,坐在键盘后面,都不用抬头,余光就扫到来人了。 真就是熟人,冤家路窄。 就是原来厂子里蔡师傅那位媳妇。 老蔡媳妇穿着一件大蝙蝠袖摆的名牌洋装,袖口一兜就带出两股气势,迈着龙虎步就进来了。一步能顶旁人两步,风风火火地蹚开歌厅桌椅,就像当年蹚平机床厂正门口那条大街似的。老蔡媳妇就在正中的大红转角沙发坐下,回头招呼她那几位铁杆儿麻将搭子。 后面还跟着一位挺大肚子的年轻的,穿着轻薄的真丝孕妇裙装,就是老蔡他家的闺女。 人都是拼命要往高处走的,上去了就不会下坡回来。如今的蔡家媳妇,当然不会再回机床厂门口,去副食店再买块点心、买盒豆腐了。生活的圈子消费的地盘,都完全不一样了。 …… 进来没有十分钟,所有服务生被拎过去骂了一圈儿:烟都掐了,灯光调远,月季花拿走,饮料果盘赶紧端上,喷了香水的客人都挪窝滚蛋吧,熏着孕妇打喷嚏了! 白小哥把一大堆月季花瓶往吧台里一推,抖着肩膀笑作一团,还拼命给瞿嘉打眼色:你来。 “说是嫁了香港大老板,这排场。” “九龙大佬的女人,都没见过,好怕的哦~” “来咱歌厅消费点歌?不能够啊,我以为姑奶奶们是来收购的,不把咱这块地这栋房子直接买走?” “人家买你这破房子有嘛儿用?不把京广中心买了都对不起香港大老板的投资眼光!” “哎呦妈啊,买我吧!老子身强力壮体健貌端,我还比香港大老板年轻多了,我好使啊。” 噗—— “你还真不挑。”瞿嘉不抽烟了但手指拨弄着打火机,冷笑一声。 “还挑啥啊?有钱啊!”那小哥说。 “对着叶子楣邱淑贞的录像带你丫好使,那边沙发上坐的,对着哪个你能好使?”瞿嘉说。 众人低声哄笑,全都萎了,生铁伸缩棒儿都不好使了。 “挑啥啊你嘉嘉?给我在北京四环以里也买一栋楼,我都能被富婆掰直了你们信不信呀?”白小哥把脸埋到瞿嘉的肩膀上,笑。 “我是直的都被吓弯了。”瞿嘉小声吐槽一句。 你是直的么,你哪是啊?白小哥捅了瞿嘉肋下,甩出你我之间心知肚明的眼神,憋跟我装了。 我是,我是直的。瞿嘉用眼神回答对方,我没有喜欢男人,一直就没弯过。 麻将搭子上去唱了几首邓丽君,唱太难听被轰下台了,就想点乐队的歌手给她们唱歌。 老蔡媳妇那时才终于发现,大厅里唱歌的人,是她认识的瞿嘉。 竟然是瞿嘉。 在厂子里大名远扬的、瞿连娣家的儿子啊,来这地方唱歌。 你的妈妈竟然让你来这种地方。 瞿连娣自己下岗了挣不上那份工资,家里都快断粮了没有收入,把儿子抛出来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抛头露面挣钱,挺寒碜的吧…… 瞿嘉坐回他的键盘面前,轻轻地弹几个音,就没搭理对方一句一句的惊呼和质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机床厂大院里,他就这么一副个色又浑球的样子,都不用装。他就没有变过,也不想变。变的都是其他人,他身边的人纷纷地离开、走远,他仍然留在原地。 老蔡媳妇那时的表情很是悲天悯人,同为做母亲的人,也有子女在侧,望着别人家子女,也能勉强挤出几分对世事命运的感慨与同情。就好比她在家门口,遇见哪只伤了脚的流浪小猫,也会给那倒霉落魄的流浪猫抛几块饼干呢,感叹一声真可怜啊,自求多福吧! 在歌厅里客人点歌是给小费的,歌手挣的也是这笔外快。 老蔡媳妇于是翻开手包掏出票子,一指蘸着舌尖唾沫,把钞票捻开数一数,觉着给多了又塞回去两张,把那八百块搁在茶几上:“就给我们唱两首歌呗,瞿嘉。” 太好心了,非常善良了。 她跟瞿连娣吵架就吵过至少三个回合,你来我往多年都未能分出胜负,但在瞿嘉这里,在对比攀比双方子女这一项,已经觉着赢大了,脸面骄傲在今天赚得盆满钵盈,盯着瞿嘉当真挺同情的。 瞿嘉在键盘前临时就弹出一段编曲前奏,脸望向舞台有光的地方,都没搭理对方点什么歌,那天就一直在唱自己写的歌。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回头看那胡同口,你却站在那里。 雪花从你脸上,下坠。 雪花在我眼底,下泪。 那年阳光正好,我说你最珍贵。 …… “唱《知心爱人》吧?我女儿最喜欢了。”老蔡媳妇流露出喜气与优越,“付笛声任静那两口子唱的,夫妇恩爱,寓意也好!” “俗,太俗了!”麻将搭子1号大妈不能忍了,“你怎么不让他唱《纤夫的爱》嘛,好妹妹呀,情哥哥啊,寓意更好!” 后面的一排服务生小哥,集体痿了,这次是真的不能好使了。 白小哥一脸生无可恋,充满同情地看着瞿嘉,完蛋了,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别唱大陆的歌,忒俗气了!”麻将搭子2号大妈说,“唱《新鸳鸯蝴蝶梦》,那首歌老好听了!” 白小哥捂了脸,这是逼着瞿嘉在《纤夫的爱》和《新鸳鸯蝴蝶梦》二选一。没得挑了,选《鸳鸯》吧。 瞿嘉抬头面对那一桌客人:“您自个儿唱吧,我不唱。” 第120节 “为什么不唱啊?”麻将搭子1号说。 “歌太难听了,”瞿嘉说,“这么难听只能您几位唱。” “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呢?”麻将搭子1号说。 “我说,这歌您唱更合适。”瞿嘉看着人。 “我们来点歌的,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是你点我还是我点你啊?”麻将搭子2号说。 “看见那边音响了么?”瞿嘉一指旁边的大黑音箱,“您过去摁个键,您让它唱什么,它就能放什么。” “你这样儿……简直是……对长辈什么态度。”老蔡媳妇摇摇头。 这孩子,没救了。 两位大妈想从桌上抄起东西扔人,可惜月季花瓶都撤掉了,桌上只有饮料果盘,没吃完舍不得扔呢,再就是一沓钞票了绝对不能扔给这个不识抬举的男孩子。 瞿嘉眯细着双眼甩了一眼,起身就走人了。 他心情不佳时这样翻脸不止一次两次,得罪花钱的客人。换是别家的老板,早就找人把他打一顿然后开除滚蛋了。 瞿嘉大步掠过过道,一抬头时彻底愣住了,一大壶润喉茶直接递到他眼前。 还是熟悉的那壶茶。 以前他来“杰杰”唱歌,只要周遥在,只要周遥过来陪他,都会为他沏茶,给他裤兜里装上润喉糖。 他瞒着周遥自己出来,就没有八宝润喉茶喝了。他懒,哪有“八宝”,就沏一壶胖大海,就只有“一宝”。 周遥站在过道边上,显然早就来了,已经站很久了。 “嗓子累么?”周遥轻声说,“你喝水吧,别唱了。” 瞿嘉绷着脸,在很暗的过道灯光下,眼眶似乎受潮,忽的就蒙上一层雾气。 扭开脸去,不想说话。 周遥伸出手就捏着瞿嘉下巴,把脸正过来,强迫他对视。 人在脆弱难熬的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瞿嘉其实最怕周遥跟他来这一套温柔体贴死缠烂打。他最怕这样的周遥,他推开周遥的手,再次别过脸去…… “那天我找你找特别急,天热我上火了,说话就不好听。”周遥抱歉地说,“我允许你生三天气,你这次生气期限已经到期了啊,好了么,不准再气了……” 周遥捏着他手腕,捏得非常紧。 瞿嘉迅速摇头,没有。 没有,怎么会生你的气。 一个塑料打火机突然朝他们扔过来了,就是客人茶几上随处可见的“武器”。 瞿嘉回头,瞟一眼扔打火机的那位:“那音响还能学您怎么唱呢,比我好用多了!您摁一下录音键,放个屁都能给您录下来,再摁重放,还能来回地听那个屁声儿!” “……”周遥扯住瞿嘉,大爷,你少说两句能掉块肉么? 随后再扔过来的,就是一个玻璃烟灰缸了。 瞿嘉一把拽开周遥,头一摆,闪开了,烟灰缸在地板上“啪”砸得粉碎!…… 第82章 解围 烟灰缸出手, 歌厅里一下子热闹了。 服务生赶忙围过去, 依靠人多势众的优势形成包围圈, 劝解那几位大手笔投资前来买楼的中环大佬家属,咱有话好好说啊。 白小哥笑成一脸花枝招展浑身抽筋的模样, 连声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的嘛,别砸我们店里最不值钱最廉价的小商品,有钱您就用成捆的钱砸瞿嘉!看能不能把那硬气又死倔的小子给砸得当场跪下、跪下!…… 大厅里其它客人也不乐意, 骂声此起彼伏, 今天有没有人唱歌了? “要听哪首歌?我唱。”周遥突然推开瞿嘉, 穿过走道就过去了。 “周遥。”瞿嘉想把人拉回来。周遥轻轻挣脱了他,用眼神说,没事儿。 周遥把棒球帽摘掉, 体体面面地过去了,一点头:“唱歌么,我陪您几位唱。” 周遥。 机床厂出来的老人儿,谁不认识周工程师家的大帅儿子, 周遥啊。 老蔡媳妇估摸那天也是纳闷了, 怎么总能在瞿嘉身边碰见小周同学呢。 “我什么大俗歌都会唱,来吧!”周遥笑着,往大红沙发上一坐,“那些有年代感的, 老歌,红歌,革命歌曲, 通俗歌曲,我都会唱,我比瞿嘉会的歌全,您点我呗!” 瞿嘉后来也承认,周遥这个人,很会笑。笑容无人能敌,男女老幼通杀,尤其最让四十岁靠上六十往下的妈妈辈老阿姨们喜欢。周遥擅长的恰恰就是瞿嘉特别被动的,他就是不会笑……笑不出那样的阳光和明亮度。 “唱有年代的,老歌,我喜欢,唱这个!”麻将搭子1号阿姨两眼就发亮了。 “您这么年轻靓丽,您身材也好,又时髦,您又不老,您哪会唱年代歌啊?”周遥一笑。 麻将搭子1号和2号顿时就缓和了。 “唱!”那俩大妈说。 周遥就连《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小小竹排江中流》《山歌好比春江水》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他都会唱,都是老周同志在家最喜欢唱的。 家里那套卡拉ok设备,让他耳朵和精神上都饱受折磨,都学会了。甚至音乐学院学生课堂排练过的样板戏《红灯记》《杜鹃山》选段,他都学会好几段。这才叫做音乐世家,有家庭熏陶。 最土的和最洋的他都能招呼,“全能小王子”十八般武艺齐全。 周遥厚着脸皮就上台了,点了好几首歌,拿过话筒调了调,把两位年纪已是他长辈的女伴请上台,唱呗。 唱完《知心爱人》,又唱《萍聚》和《铁血丹心》,唱到那首《心会跟爱一起走》,几人在台上齐声发出杀鸡一般的嚎叫。 周遥十分卖力,脸憋通红,脖颈青筋都爆了,“心——会——跟——爱——”……台下实在忍无可忍准备集体扔出烟灰缸的客人,发出一阵爆笑…… 瞿嘉都笑了,然后抹了一把脸,深深地看着周遥。 那天动静太大,也惊动了老板。最后他们歌厅老板也出来,带着富有江湖经验的笑脸安抚了几句,送了瓶红酒。还说要请风韵犹存的蔡太太下舞池跳一段交谊舞,说得老蔡媳妇脸色和心情都阴转晴,这才放过瞿嘉了。 “港商家属投资团”起身准备走人,迈步款款而行,一队服务生小哥背着手集体鞠躬,一路送至门口。 “瞿嘉,你们家现在情况我都知道。”老蔡媳妇回过头,忍了又忍,就没忍住,“你这孩子,就跟瞿连娣那臭脾气是一样一样儿的,就是不识时务。你们家这么多年窝在小平房里,挪不出半步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别人都跳出去了就你们家还是穷命?你们娘儿俩,要么你有本事也买房买车能挣能花,像我儿子和我闺女那样;要么就安分守己能伸能屈,处在什么位置你就说什么话办什么事看什么样的脸色!……心比天还高,但你人在泥里,趾高气扬得你给谁看呢?” “我就滚在泥里关你忒么屁事?”瞿嘉一脸浑样儿,“谁让你过来看我的脸色?” “我毕竟是你长辈,以前也看着你长大,我都是为你好。”老蔡媳妇理了理皮包的纤细带子,“你在这里唱歌,瞿连娣现在厂门口早点摊子上卖炸糕油饼了,混成这样,还动不动甩脸子对人这种态度。你用这个态度卖油饼?将来吃亏的就是你自己。” 周遥站在身后,阳光笑脸没有了,不吭声。 他一把握住瞿嘉手腕,但被瞿嘉轻轻甩开。 “你妈妈对象儿那事呢?”老蔡媳妇迈开步子往外走。 “您真操心。”瞿嘉道。 “找着靠谱男人没有?”老蔡媳妇很轻蔑地笑了一句,“瞿连娣脾气那么个色,困难吧。” “您家的也还没嫁出去么?”瞿嘉回了一句,“排着队呢?” 老蔡媳妇脸色儿就变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孕妇捂着肚子,脸色也发红,抿着嘴唇没言声,撇着两脚麻溜儿就出去了。 老蔡媳妇可能想要回来再扔个烟灰缸,被身边两位麻将搭子死活给拽住,终于劝走了。瞿嘉那句话戳到了痛点,把这姑奶奶气得哆嗦,真丝上衣在身上颤出一大片褶皱…… 瞿嘉然后也被周遥拉住胳膊肘强行拉开了,拖走了。 周遥一路拉着瞿嘉。 上了歌厅二楼,穿过走廊,就一直走,走……啊? 周遥原本是想上到二楼露台,他俩当初刚刚谈对象,夜晚悄悄地约会,点蜡烛、看车河的那个露台。没想到露台上搭起凉棚坐满了人,放着英文歌,啤酒沫和西瓜皮乱飞!这是夏季啊。 瞿嘉就把人领进男洗手间,小隔间,返身插上门。 周遥就亲密地抱住他,咬他,追逐温热的嘴唇……就是把暑假三个月瞿嘉欠他的口水都讨回来。 “周遥,没大事儿。”瞿嘉很平静。 他现在讲话口气,学得像他们班主任老爷子似的。人生能有多大坎?每人都很努力地活着呢,淡定,就没大事儿。 “我妈就是下岗了,”瞿嘉说,“他们厂里大片地都卖掉了。” “我知道了。”周遥垂下眼,点点头。 “以后能先告诉我吗?”周遥握着他手,摆弄瞿嘉的手指,“你亲口告诉我,别让我像傻子一样总是等别人通知,我就永远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有那么没用吗?” “好么。”瞿嘉又说,“我妈现在厂门口那个小吃店里干,店刚开张,周转就特别困难。房租,水电,煤气,原料成本,还有打点街道办、城管所和工商局的钱……就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催账交钱。店里每人都得凑一份钱出来,以后赚回来就好了吧。” 这母子俩偏偏就都这样要强,不愿开口管亲戚朋友借钱。无论是娘家亲戚,还是瞿嘉亲爸亲叔叔那边,或者老王同志王贵生那边,瞿连娣都开不了口。 “我多唱几天歌,就能帮我妈把‘份子钱’赚出来了! “也就两万多吧,我不想让我妈从定期存折取钱,她又闹心舍不得利息,我都能给她挣出来。 “就是这样,我没出去瞎玩儿。” 瞿嘉说。 “我知道了么……么……”周遥低着头,开始抠哧瞿嘉背心边缘的线头,抠、抠、抠。 “你别抠了!”瞿嘉皱眉训斥,“现在衣服也得省着穿,别在我身上抠洞。” “抠出洞了老公给你买新的。”周遥理直气壮。 “滚。”瞿嘉轻声笑骂,“有钱你了不起了?咱们家家庭地位还没变呢。” 两人都笑,额头相抵。 “今天谁替你解围的?谁唱的歌?”周遥小声质问,“快夸我!” “你以后还是别唱了。”瞿嘉嘲笑,“你唱什么都难听,怎么夸你。” “我就唱得难听!”周遥笑,“唱得好听能随便给别人唱么?你就留着嗓子给我一人儿唱。” 瞿嘉伸出二指捏住周遥的嘴巴,捏成一只大鲶鱼:“你也就靠这张嘴了,就嘴皮子甜会哄人。” 瞿嘉但凡露出笑模样,那笑容就帅极了,让周遥怦然心跳,迷得不行。周遥贴着瞿嘉耳朵:“对,就靠这嘴了,我嘴甜着呢,你要不要?” “……” 有心曲解或是无意撩拨,俩人耳廓就都红了,喘息声就乱了,都很想念。 第121节 瞿嘉说这地方不行有人要进来了!周遥那手已经硬塞进去,就让瞿嘉发不出反对和抗议的声音。 真的有人进来上厕所了,外间的解手声和流水声盖住了隔间里极度压抑的低喘。 “遥遥……” 不堪重负的身躯就靠在周遥身上,紧紧抱着,也抱了很久。 …… 那一晚是混过去了。然而,这件事依然没有解决,从根本上就不可能解决,而且矛盾日益深重。 瞿连娣干活儿的那家店,第一年异常艰苦,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总是不知深浅的,踉跄的,艰难的,而瞿嘉那时开始念高三了。 周遥暑假里一直纳闷儿瞿嘉除了晚上去“杰杰”唱歌,白天的上下午都去哪了? 还能去哪,就是在店里帮工干活儿。 机床厂职工搭伙开办的副食小吃店,大家都是半路出家,真正有手艺能做出东西的,就是五位中年女职工。小店就起了一个最朴实的名儿,“五芳”。早起经营早餐业务,下午卖各种点心小吃,晚上就在街边支出摊子摆开桌椅,经营夜宵,各种烤串和麻辣烫。 瞿嘉确实没有时间再去上补习班和声乐课。 开学了,在学校上课,坐在课堂里,他能睁着眼睛补觉。那时候,整个人就好像一个连轴高速旋转的发条,已然过度磨损又疏于保养,终于卡住转不动了,脑筋都不转了。那种疲惫不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一块磐石从大后方最脆弱的地方开裂,边边角角一片一片掉落,侵蚀……独自在内心支撑太久,再坚强的人,也终究快要撑不住。 瞿嘉傍晚放学之后,时常就出现在店里。芝麻烧饼,奶油炸糕,他现在什么都学会了,都会做。 他做的那份是记在瞿连娣账上。小店是自负盈亏,扣除成本和房租再赚到的,就算她们自己的,几人按照劳动贡献私下瓜分;假若赔本了经营不下去,哪天就要关门大吉。那份失业破产的压力,就每天追逐着她们这些人的脚后跟,啃噬着人心。 “哎,妈。”瞿嘉轻敲操作间的门框,“您回去睡觉吧。” “门钉肉饼,晚上的。”瞿连娣把下巴一抬,示意眼前的面盆和一大锅肉馅,擀面杖,砧板,水盆。 “我做。”瞿嘉可能累得连表情都懒得表现,“您走吧。” 他妈妈现在头发染得可勤了,一头乌黑烫发。用瞿连娣自己的话讲,咱做得也算是“窗口服务行业”,要注意个人形象,我是卖饭的,出门就不能再邋里邋遢永远像个买菜大妈!然而,染得越勤白发却就越多。在左右鬓角和头顶发际边缘,白发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冒头,像很多细碎的雪片粘连在头发上。 “你会做吗你?”瞿连娣嫌弃着说,“你做的那个不行,一堆大肉包子似的,什么玩意儿?那就不是门钉肉饼。” “做完给谁吃?”瞿嘉歪着头说,“反正不是您吃或者我吃。” “那你就敢瞎做?”瞿连娣白了一眼。 “论个儿卖,又不是论造型。”瞿嘉说。 “你这不是砸我的牌子嘛!”瞿连娣还不乐意呢。 “哎呦——”瞿嘉肩膀一抖,发呆的表情终于绽开,乐出来,“我的妈,您那肉饼还有‘牌子’了?” “那当然了。”瞿连娣也笑,“不信你问问那些街坊去,我这牌子叫什么?……我得先想个名儿……我想想啊,‘瞿嫂牌’门钉肉饼,你问问去!” 噗,瞿嘉吐了个槽:“这么俗气,您这牌子没准儿还真能火。” “讨厌吧你!”瞿连娣挥铲子把她儿子赶一边去,“滚蛋吧,回家,你回家睡觉去!” 如果能把瞿嘉赶回家睡觉,瞿连娣真不吝把擀面杖甩她儿子头上。 回过脸去,脸冲着墙,用力地揉面,擀皮儿,瞿连娣那眼泪就时常潸然而下,滴到案板上,极力地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特别委屈。 一滴,两滴,眼泪就在洒满面粉的案板上和泥了。 她以前从来没机会吃瞿嘉做出来的东西,现在终于吃到了。 挺好吃的,瞿嘉还挺能干的。 可她如论如何不愿意让瞿嘉陪她做这个,耽误学习,不务正业。 她儿子眼眶都是红的,眼底含着血丝。瞿嘉那双细长的眼都能看出充血了,就真是一片红了,每天强撑着睁眼,严重缺觉了。 瞿嘉系了一件围裙,反戴棒球帽,在店里收拾擦净客人用过的桌子。 他重新洗了手,擦手,隔着玻璃一抬头…… 门店距离学校只有一站地,不远,就经常能碰见熟人。 操作间透明的大玻璃窗外面,站着两位眼熟的女生。就是他们朝阳一中初中部的学生,现在应该上初三了吧,上次在运动会上偷拍过他的照片。 俩女生也瞅着他,相当的意外:“啊,瞿嘉?!” 瞿嘉愣神儿没超过半秒:“买点心么?” “还是拍我来的?”瞿嘉把棒球帽戴正了,压住双眼,嘴唇动了一下,“拍照就别拍了吧,不用把我放到学校宣传栏打广告了。” “不不不是,不拍了。”俩女生赶紧摆手,略腼腆地开口,“上次对不起么,也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乱拍了……那……我们……” 那两个姑娘对视,互相打个小眼色,估摸是对瞿嘉师兄心存愧疚,有意试图弥补曾经的那份精神损失。心理上精神上的重大伤害,应当如何弥补,如何挽回损失?当然是掏钱补啊。 给什么都不如给人民币来得实惠,女生于是掏出精致的卡通小钱包数出钞票,隔着玻璃柜台开始点。看哪个都想买,奶油炸糕开口笑,撒子炸糕萨其马,糖卷果咯吱盒,芝麻烧饼螺丝转,每一样都来俩,加一起可就好几斤了。 “别买那么多,”瞿嘉说,“你们俩真的吃不了。” “是你在卖,那我们当然要捧场么!”俩女生捂嘴哧哧地笑。 “不用对我那么大方。”瞿嘉无奈地一笑,“买这么多,我让你们拍照,随便拍。” “这月零花钱够用了!”女生也笑,毫不含糊地把几张十块钱钞票拍在柜台上,“只要不去网吧上网,买什么都够了。” 现在的孩子,零花钱压岁钱数目水涨船高,家庭条件如此优越。 瞿嘉望着两位女生,突然说:“这些点心吃了长胖,增肥,吃进去几斤就长几斤,都是碳水化合物。我长了好几斤呢。” 这招儿最管用了,俩女生捂着脸发出尖叫,增肥,不能吃那么多了,不敢买了,怎么办啊—— 周遥那天来晚了,傍晚匆忙赶到店里,从“五芳”的后门溜进去。眼前就是两条大长腿横在狭窄的过道上,挡住他的去路。 他们店面本来就很小,为了租金成本便宜。后面的操作间和库房合二为一,大包大包的面粉和油料堆积一地。 操作间门口的板凳上,坐着瞿嘉。 瞿嘉的头靠住铝制的金属门框,手往身前一搭,两腿伸到笔直,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很暗的灯光在水泥地板上缓缓铺开,把瞿嘉斜靠着的影子映在面粉袋上。 睡着了。 双眼紧闭,头用力摽住门框,不然就滑下去了。 周遥怔愣看着,屏住呼吸走过去。他找了一条毛巾,叠吧叠吧,卷成一个虎皮蛋糕卷的形状,小心翼翼把瞿嘉的头托起,想给垫住脖子。 瞿嘉动了一下,下意识就靠过来,一歪,就靠到周遥身上了。 “嗯……”周遥赶紧托住这个头,以身代替门框。 瞿嘉就靠他腰上,还动了两下,在周遥的腹肌上找到一块最舒服的位置,贴住了,安静地呼吸。 周遥搂了这人的头,悄悄抚摸鬓角头发。 他一只手遮在瞿嘉脑门上方,帮忙遮住灯光。 瞿嘉这人是不是做着梦也有潜意识?两只手就摸过来了,环抱住周遥的大腿。 周遥:“……” 然后,有一只手从后面,毫不客气地戳了他后门儿,从没被外人摸过的处|男田。 “啊!”周遥被戳得一蹦高,一下子推开对方,“你手贱啊?” 瞿嘉露出个疲倦的笑模样,舌尖轻轻舔过下唇。私仇得报,终于摸到周遥屁股缝那里,就那里没有大块肌肉,软乎乎的。 “你什么时候醒的?”周遥说。 “没醒。”瞿嘉重新合上双眼,恢复方才的打盹姿势,枕住门框。 周遥再次把人抱了,小声说了无数遍,嘉嘉你回家去睡觉吧,回家吧,去睡觉吧,我送你回家吧…… 瞿嘉说,你也赶紧回家。 “你再不回去,你妈该误会了。”瞿嘉突然说,“以为咱俩又那样儿,在我们家干坏事呢。” “坏事儿咱俩以前没干过吗?”周遥反问。 “那不一样。”瞿嘉说,“我明明没干,我就不想让你妈误会。你回去吧,周遥。” “……” 本想傍晚抽空写个功课,结果把空闲时间直接睡过去了…… 瞿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狠狠地搓脸,冲水,把自己搓醒,浇醒。 晚间店里很快又上人了,外面愈发喧闹,瞿嘉把简易折叠桌椅从后面拉出来,搬到门口街边,摆开大排档的阵势,卖夜宵。周遥就像个跟屁虫,也不废话,帮瞿嘉去搬桌子椅子。 然后,周遥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店门口,一根一根地往钎子上串肉。他也就会干这个了。 串完一盆肉串就递给瞿嘉,撒调料酱料,瞿嘉再递进窗口。窗口里瞿连娣戴着帽子手套,穿着黑色的厚塑料布围裙,正在烤鸡胗、羊心和牛板筋串串…… 周遥那晚也看见老王了。 王贵生带了几名工人,很晚才下班也过来吃夜宵。这人仍穿着惯常的白色跨栏背心、大裤衩子和凉鞋,操着大厚嗓门儿大摇大摆就来了,一看就是熟客。 王贵生往窗口打个眼色,就算打招呼了,瞿连娣“呵”了一声。 王贵生说:“来一盆肉串,六瓶啤酒,其它你看着上吧。”瞿连娣说:“肉可以吃,酒就别喝了你不是开车吗?” 王贵生“咂”了一声:“管得还挺多。”瞿连娣白了一眼:“嫌我管多了你甭来啊。” 王贵生讪笑:“哎呀,这不是出门一打方向盘,顺路,就拐过来了么……就喝一瓶行吧?”瞿连娣拎过一瓶冰镇北冰洋:“就这个,别的没有了!” 俩老家伙,又开始一捧一逗的京味儿相声,让旁边那俩小的枯燥无聊的串肉串和腌肉串活动都变得有滋有味,像看戏一样。 王贵生拎着那瓶北冰洋,悻悻地一回头,周遥坐板凳上就没憋住,“噗”得一声。 “叔叔好,您又来啦!”周遥一脸坏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哦,好,你也来了。”王贵生说。 “您来这店干吗啊?”周遥笑着,“您就是来喝汽水的?” “好学生,那你来这店干吗的?”王贵生反问,“你是来串肉串的?!” 周遥不吭声了,王贵生笑着从钎子上撸下一大块牛板筋。 他们的店面就在大马路边,街面上车水马龙,肉串的香气裹着浓烈的汽车尾气和烟尘。路口红绿灯不断变换着颜色,车辆走走停停,涌向远方。 一辆豪车压向马路牙子,溅起漆黑一团的积水。露天桌椅坐满了穿着随意举止粗豪的食客,灯火衬着喧哗,下水道铁篦子上堆积着竹木钎子、西瓜皮和各种生活垃圾…… 瞿嘉弯腰擦掉一张椅子上的麻辣烫红油汤,腿上就被溅了几滴水,幸亏抬头及时,不然那车就溅他一脸黑水!那辆七座的奔驰房车斜插到路边,前轮霸道地骑上便道,想从人行道抄个近路,前方路口堵车了。 这晚也是巧了,奔驰车里的人摁下车窗,一抬眼:“不就是那家店……‘五芳’。” 瞿嘉抬头瞅了一眼,没说话,又是老蔡家媳妇。 第122节 “唉,把你桌子挪一下,我们过。”老蔡媳妇说。 瞿嘉一指马路,该走哪您走哪去,然后继续擦他的桌子。 “算了,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老蔡媳妇也没想惹事生非,把车窗升上来,才升到一半,这眼尖的一眼看见桌上坐的是哪位。 “王、贵、生!……哈!”老蔡媳妇一乐,“又是你。” “吃串?”王贵生回头,在桌边很豪放地敞腿一坐,“过来一桌吃啊。” “拉倒吧你……你自己吃吧。”老蔡媳妇冷笑,“我还嫌不干净,我怕拉肚子。” “是,您一家子现在是高级人儿,吃不惯老同事老街坊这一口。”王贵生瞅着这位熟人,“也不住咱们厂分给你的房了?听说搬到燕莎旁边大别墅了?” “王贵生你少提这些。”老蔡媳妇道,“牛羊肉一股腥膻的,我原来就吃不惯。” “带腥膻的才好吃,才香呢。”王贵生说。 “你就是奔着这股腥膻味儿来的吧?”老蔡媳妇嘲讽道,“三天两头就往‘五芳’这个店里跑,你算干吗的?你是店主么?” “老子是店主家属行不行啊?”王贵生很浑地一乐,仰脖儿喝掉了半瓶北冰洋。 “呵呦,”老蔡媳妇皱眉,“你是‘家属’?说话可真够老不正经的!” 俩人在堵车的三分钟内闲着斗嘴,越斗越欢,声音就越来越大。瞿连娣在窗口盯半天了,实在没憋住,撩下肉串就出来了。 斗什么呢? “我怎么老不正经了?”王贵生说。 “你跟瞿连娣老不正经,厂里熟人都怎么说你们呢。”老蔡媳妇嘟囔着。 “老子单身离异,她也单身离异,都单身我俩搞对象怎么不正经了?”王贵生歪着头大声说。 “……”瞿连娣用围裙擦擦手,一声不吭又赶紧往回走。 “哎你别走,你给我回来。”王贵生叫住瞿连娣,勾了勾手掌,“那谁媳妇,不然我今天跟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我对象。” 周遥仍然坐他板凳上,瞿嘉就坐在旁边台阶上,两人坐成了一对雕塑。 两人一模一样表情,半张着嘴看着。 “老子现在,是她男、朋、友。”王贵生对老蔡媳妇一乐,“行了吧?” “喝瓶北冰洋都能喝高了……”瞿连娣脸上不太好意思的,“发什么疯啊你?……”甩开手赶紧走开了。 老蔡媳妇脸色也不自在:“你俩真般配,挺好,骚到一窝去了。” “老不正经的是你,你和老蔡你们两口子吧?”王贵生今天确实未饮先醉,眼眶发红,逮着机会亦是借题发挥,“老蔡在厂里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人不错,晚节不保让你这婆娘给拐带坏了,带沟里去了! “你坐这辆车怎么来的,你那大别墅怎么来的?”王贵生把汽水瓶子往桌上一掼,“你闺女真嫁给香港大老板啦?……就你这爱显摆的排场,喜糖发了吗,婚礼呐?你们家办事儿了吗?” 周遥和瞿嘉都听傻了。 毛儿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不谙世事太过天真,顿时觉着自己真幼稚,以前好像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嫁个屁啊,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面前摆谱牛气,谁不知道你们家的骚事儿?挺个大肚子嫁都没嫁出去呢。”王贵生很不厚道地甩出真相。 老蔡媳妇面色通红,气爆了,揭下贵妇的面具,隔着车窗大概是又扔了什么东西,想让老王闭嘴。 老王闭嘴也没用了,华服已被无情地揭开,底下藏的一群虱子全跑出来。 “我跟瞿连娣我俩单身谈个对象,我们俩光明真大不怕人说!”王贵生点上一根烟,“您那位香港姑爷离了吗?就没可能离么,你们家是人家二奶都不止了吧,三奶、四奶吧?丢人不丢人?!”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早已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变革与改制就是一道残酷的分水岭,在原本铁板一块的工人群体之间割开无法弥合的裂痕。这道裂痕逐渐分裂,铁板就裂成两块大陆,越漂越远,不可能再融合。 分流的人群也渐行渐远,大家终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走不回来了。 各桌的食客哄然喧哗,有人喊“真丢人”!也有人喊“开着您的大奔快滚蛋吧!” 奔驰房车喷着尾气,在暗夜里划出依哩歪斜的仓皇的印迹,在一行路灯的注视下落荒而逃…… 老王出马,一人就顶一家子,三句两句就把瞿连娣在厂里多年的老冤家斩于马下。 周遥估摸着,蔡大大家的媳妇,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五芳”小吃店附近出现了。下回再路过也会坚决绕道吧,撞见谁也不敢再撞见老王同志。 第83章 老板娘 那晚在“五芳”小吃店门外发生的热闹, 店里其余几位职工也都看见了。 “五芳”既然是五个女的开店, 就还有四位, 都有家庭有孩子。只不过家里男人都没本事,没钱。, 病瘫在床的,懦弱无能的,还有整天就出去打麻将输钱、每晚回家不是往家挣钱而是从家划拉钱扔出去的, 总之都很没用。 下午和瞿连娣一起做面点的师傅名叫张蕙蓝, 瘦瘦长长脸, 是从食堂下岗过来的炊事员,手艺没得挑。 “瞿师傅,你对象儿挑得不错。”张蕙蓝低头揉面。 “谁对象儿啊, 爱耍疯的,我都懒得理他。”瞿连娣也低头揉面。 “这就够好了,”张蕙蓝说,“男人勤快能干, 又知道疼人, 还挺护着你,不怂,这就不错了……比我家那位都强。” “你觉着……不错啊?”瞿连娣垂着眼问。 “我觉着不错。”张蕙蓝也垂着眼,“不过我就是外人, 这事要问你自己,问你们家瞿嘉的意见。” 瞿嘉,唉。 儿子好像已经表过态了? 瞿连娣一抬头:“诶?” 张蕙蓝也一抬头:“啊, 来啦?” 穿一条微喇牛仔裤和紧身恤衫的女生就站在窗口外面,一头波浪大长发,头顶夹个红发卡,身材玲珑有致,非常漂亮。这就是夏蓝。 “作业写完了,过来帮您干活儿。”夏蓝把书包一甩。 “别干了,回去吧。”张蕙蓝说。 “瞿阿姨好。”夏蓝目光提溜得已经转向瞿连娣,“瞿嘉呢,待会儿过来么?” “谁知道他过来不过来?”瞿连娣实话实说,“我让他别来,我说了也没用,他反正从来都不听我的!” 张蕙蓝就笑,说你们家瞿嘉是真个色,真有主意。 夏蓝心里也很有主意:“我做两盘烧饼再走!” 夏蓝现在和瞿嘉同班了。 谁也没有刻意要调换成同班同学,就是学习成绩一般,数理化都比较磕碜。每次考试,理科这几门一律就是30分往上,50分封顶;碰巧能上60是选择题蒙对的命中率比较高,假若上75分一定是哪回考试的卷子泄题了。 被迫的,也没得选了,两人都报的是文科班。 期中测验,年级教学组长不怕死地给他们上了海淀区的综合卷子。 可是学生们都很怕死啊,老师却还嫌他们挂科挂得不够惨烈,海淀的卷子怎么可能及格呢! 瞿嘉做数学试卷做到一半,直接把卷子翻面儿扣了,后半堂课他就趴桌上补觉,睡过去了。 交卷时刻全班“啊”得一声,陷入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瞿嘉左手边的男生说:“唉,果然就是一个死,壮烈了。” 右手边男生说:“瞿嘉你牛逼了,你半个小时就都做完了吗,你就睡了?” “我半个小时审完了题,然后睡了。”瞿嘉说。 周围几人都笑,说你真牛,死得痛快。 后面一门测验是政治,好歹是文科了。开考之前,夏蓝从位子上回头,递给瞿嘉一盒清凉油:“抹太阳穴,让你醒醒。” “……”瞿嘉接过,“谢谢啊。” “这回别睡了,政治听说是你强项么?”夏蓝说。 “我没强项。”瞿嘉嘴角一耸,“思想政治、马列主义……怎么可能是我强项。” “是啊,我也纳闷呢。”夏蓝笑开了,“你上回竟然政治考了最高分,思想政治、马列主义、社会收入分配、为人民服务……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人’强项!” “你觉着瞿嘉是哪种人啊?”左手边男生没话找话。 “我觉着瞿嘉就是那种,特别正经,面貌正派,遵守学校组织纪律,从不迟到早退旷课违反校风校纪,咱们年级教导主任最喜欢的亲儿子,从来就没在校内外打过群架闹过事的同学。”夏蓝也转着圆珠笔说。 半个班同学听到那句“教导主任的亲儿子”就都起哄笑了,总结深入而全面。 教导主任亲手签发过“严重警告”处分通知单的儿子。 靠……瞿嘉对夏蓝点点头,行,你。 他们班教室最后一排,坐的是几位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男生。 而倒数第二排,就是一米六多、一米七的几个高个儿女生。所以,夏蓝就坐瞿嘉前面一排,斜前方位置。 放学,去教学楼前的小广场,这个礼拜瞿嘉小组长负责升降旗。 他鼓捣眼前的两根麻绳,觉着不对劲,抬头使劲看了一眼,操……思想政治强项的瞿嘉同学,你忒么今天早上就把国旗升倒了吗! 真不是故意的,他早上升旗时候就没睡醒,闭着眼就把旗子升上去了。 瞿嘉很唾弃地骂了自己一句,赶紧倒腾绳子。 夏蓝单肩背着书包,经过,径直过来,就笑。 “笑什么?”瞿嘉皱眉。 “早上我就发现了。”夏蓝说,“国旗升倒了。” “你没告诉我?”瞿嘉说。 “反正都忙着考试,我就看你自己什么时候能发现!”夏蓝嘲笑道,“年级主任竟然也没发现,不然肯定骂你。” “没义气的。”瞿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跟你讲什么义气?”夏蓝迎着风一笑,“瞿嘉你对我有义气么?” “我靠……”瞿嘉低声道,“俩绳缠一块儿了。” “你笨么!”夏蓝过去帮他择出那两根麻绳,把国旗降下来了。 红色国旗迎风招展,沿着旗杆缓缓降下,降落到眼前时,正好一阵风过,把旗子吹裹到夏蓝身上,一下子就包住了。红绸面料鲜艳夺目,一裹就裹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瞿嘉垂下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没多看一眼。 他缺觉犯困,眼睛累着呢看谁啊…… 第123节 无可避免的,瞿嘉和夏蓝同时放学的机会就越来越多,并且骑车出校门就是往同一方向,东大桥“五芳”小吃店的方向。 周遥当然知道这事儿,周遥都在背后盯着呢。 所以,王贵生三天两头来这个店里,是因为瞿嘉他妈。 而周遥也三天两头过来这个店,是为瞿嘉。 周遥就比老王憋屈多了。他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拉过瞿嘉的手,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对象儿,已经盖戳有主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旁人就别老惦记了! 他的感情状况就比老王危急多了,王贵生往“五芳”小吃店门口叉腰一站,这贼横的老家伙就根本没有竞争对手嘛! 厂里哪怕原本对瞿连娣有些意思的老光棍们,想托介绍人帮忙撮合的,自从听老蔡媳妇在厂里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说瞿连娣与王贵生关系“不清不楚”了,“老不正经”了,也就打退堂鼓了,不敢来了。 可是,他周遥有竞争对手,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的“情敌”。 周遥放了学也骑车过来,第一时间就冲刺冲到店里。他也来得越来越勤。 “五芳”与机床厂的正门呈45度角斜对过。隔壁就是一家国营副食店,但那家店就生意萧条顾客寥寥,售货员永远一副爱答不理被拖欠了工资的表情,每次就是坠着臭脸往塑料袋里装糕点然后丢在柜台上,爱买不买赶紧拿走——谁还愿意去这样的国营店? 而私营的“五芳”小吃店,此时店内满座,外卖窗口从下午四点钟就开始排长队了,一直到晚上夜宵时间,食客络绎不绝。 周遥绕过等外卖的大长队,跑到店内排队。他顺手从一张小桌上抽走餐巾纸,站在队伍里悄悄抹汗,整理头发鬓角,捋出前几天刚在发廊做的洗剪吹小造型,把自己整理得帅帅的。 瞿连娣在周遥从门口经过时就瞧见了,等周遥进店了,叫了一声,小声说:“遥遥,留了你爱吃的那个,猪头肉烧饼。” “谢谢阿姨,”周遥绽露他的无敌笑容,“我太爱吃了。” 他就是一脸“我是正牌家属这个店我平蹚”的表情。 他拿眼一扫柜台里诱人的糖火烧、芝麻烧饼、奶油炸糕、绿豆糕,然后就使劲寻么柜台里面,操作台那边。 “要什么啊,学生?”今天站柜台的就是张蕙蓝,真是多余问这句话。 “就要他那个!”周遥一指里面,“他做得那个,蛤蟆吐蜜。” “正做呢,还没烤。”面粉操作间里的人,回头,看他一眼。 “我等着你做。”周遥说。 瞿嘉反戴着棒球帽,罩着白色围裙,面粉沾满双手都沾到胳膊肘了。眼前就是面粉、米粉、鸡蛋液、黑芝麻、红豆沙蓉…… 周遥就真的站在柜台外面等。 不错眼地望着瞿嘉的背影和动作。 瞿嘉今天就一个人负责全套的“蛤蟆吐蜜”。这其实就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烧饼,周遥看着瞿嘉低头很利索地和面,团起手掌捏小烧饼捏得飞快。 也是练出来了,唯手熟尔。 张蕙蓝还向周遥推销其它的:“这奶油炸糕好吃,糖火烧也特好吃,你不买点儿啊?” “我不吃别的,”周遥把头一摆,“我就要吃他做的那个。” “……” 周遥其实就不爱吃点心。男生,对各类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甜食没那么感兴趣。他爱吃肉啊! 但那是瞿嘉亲手做的点心,哪怕不是为他特意做的。 他当然也已经知晓,柜台里站的张蕙蓝阿姨,是夏蓝她妈。现在才知道夏蓝这名字是哪来的,爸爸的姓加上妈妈名字里一个字,还挺靓的。 等张蕙蓝终于走开揉面去了,周遥才悄悄溜到操作间门边:“哎。” 瞿嘉瞅他一眼,掸了掸手上面粉,慢慢走过来。 周遥伸手一抹瞿嘉的鼻梁,再抹脑门。 “别动手动脚。”瞿嘉说。 “你脸上有面粉。”周遥说。 他然后递上塑料袋,献宝似的打开里面的小饭盒:“我做的,给你当加餐吃。” “给我做吃的干吗?”瞿嘉挺诧异的,觉着特可笑,“这个店里缺吃的?” “能一样么?”周遥说,“这是我给你做的。” “也是,你做的,多难得啊。”瞿嘉冷笑。 “能给我个面子吗?”周遥又想滚地抱腿求关注了。往地上一瞥,一地都是白面粉,算了,今天就别打滚儿了…… “椰果布丁!”他又说。 好么,瞿嘉笑了一下,我吃你做的椰果布丁,我爱吃。 两人就靠在操作间的门框旁边,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个舀椰果布丁吃,一个啃猪头肉大烧饼,互相偷看对方让人极度想念的蠢样子。 瞿嘉又递给周遥刚出炉的“蛤蟆吐蜜”,用甜豆沙堵住周遥唠唠叨叨的嘴巴。 当晚,瞿嘉又在店里待到很晚,周遥就又陪了一晚。在一学期里,这样陪伴对方的夜晚,也有好多次了。 “回去呗!”偶尔的,瞿嘉停下动作,也不抬头,也忍了很久了,突然爆出一句。 “不回。”周遥说。 “你就浪费你自己时间吧。”瞿嘉说,“期中测验海淀卷子,你考多少分?……你满分了吗?” “你管我考多少分呢?”周遥正在捣那一大锅煮好的红豆沙,“反正没掉出前三名。” 没掉出前三名,言外之意就不是第一名了,瞿嘉心里一沉,手里的面胚就被捏出个坑,捏得可难看了。 “有这闲工夫你干什么不行啊?”瞿嘉把捏坏的面胚往一大坨面里掷回去了,“啪”!这一下就扔得有点狠了,带着气性。他完全不想在店里再见到周遥,周遥在他身边每一分钟都是无形的压力。 “有闲功夫我陪你不行么?”周遥就反问,继续捣、捣、捣。 “你说你在这儿能干什么?”瞿嘉冷眼扭过头,问他,“周遥,你会做什么? “周遥你是干什么的?你本来也就只会吃! “不然你就只能去擦桌子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了。操作间里安静了片刻。 周遥沉着脸不吭声,脸面也有点儿受伤,说:“那我就去帮你擦桌子呗。” “桌子我刚擦过了,用不着你了。”瞿嘉抬眼看着人,“后门外边有一辆泔水车,要拉到一站地之外的处理厂去,我忙着没空去,你去干么?” “……” 周遥瞪着瞿嘉,沉默不语。 瞿嘉也看着周遥。 周遥,这些你能做吗?你来这儿干什么呢?回去吧。 周遥怔愣着,心里不是滋味,眼眶微红,说:“行,我去拉泔水车。” 他掉头就往门外黑咕隆咚的小胡同里走了,随即就被瞿嘉一把从身后拽住胳膊肘。周遥怒而甩开手又被瞿嘉攥住手腕,抱着腰把他又拉回来了。 瞿嘉摘掉透明手套,甩掉围裙,绷着脸走出胡同:“不用你,我自己干。” …… 不能怨瞿嘉时不时地凶他,想方设法用尽心思赶他走,周遥在这店里能帮忙干的活儿,真不多。 奶油炸糕他也不会做啊,更别提猪头肉烧饼和糖火烧了,他就能帮忙串个肉串,再洗洗菜、洗洗锅。后来,终于学会唯一一样面点小吃,排叉儿,可兴奋了,于是每次来店里周遥就负责炸一锅排叉儿! 因为排叉儿最好做,随便和个面,加盐加水加黑芝麻,配料加多加少也不影响成品的味道。揉成一个大面团,再擀成一张薄饼,切分,最后下锅油炸。太简单了,简单到周遥这样儿穿着围裙的废柴都能完成全套步骤。 以至于多年以后,周遥在厨房里招待朋友最拿手的一道点心,永远就是一锅香喷喷的炸排叉儿。 “店小二。”瞿嘉从他身后经过,叫了一声。 “我是店小二,你是谁啊?”周遥说。 “店小二的老公。”瞿嘉贴着周遥的后脑勺耳语。 “老公,那您什么时候能当上大老板啊?”周遥回头,一脸天真装得真像。 “你想当老板娘了,是么?”瞿嘉用口型回敬。 “是。”周遥点头。 “你敢当老板,老子就敢当老板娘,怕啥啊我?!”周遥贴着瞿嘉的耳朵说一句甜蜜话,很有魄力地下了这道战书。 俩人瞅着对方,不出声地笑,笑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面粉鸡蛋糖油做成的点心吃到嘴里,未必都是甜的,刚入口时的甜味过后越品就越发酸、发苦,那时的笑容和心情都是五味杂陈。 “我也没想到早餐夜宵能这么好卖,赚挺多的,很快就能回本,以后就都是赚的了。”瞿嘉贴在周遥身旁,解释,“所以就想帮我妈多干点儿,每天能多卖点儿,多挣钱……我妈身边就只有我,半路来的对象儿总归没我靠得住吧。” “我都明白啊。”周遥说,“你不用解释。” “周遥,你别陪我耗着,我不想耽误别人。”瞿嘉说话时睫毛轻抖,眼神在灯下洇开一片很少见的氤氲,高昂着头。 周遥就说:“在你心里我是‘别人’吗?” 周遥就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攥住瞿嘉的手,把他喜欢的每根手指、每个指甲都捏一遍。 本来应该弹吉他弹钢琴的一双手吧,现在那指甲缝里全是面粉。 老是用各种清洁剂擦这个洗那个,手指前端和指甲盖周围都糙了。 瞿嘉,你妈妈身边就只有你一个可靠的人了,王路军儿他爸勉强算半拉人儿。 但你身边,不止你妈妈一个,你还有我。 我算一个全乎人吧! 我总比那个半路来的对象靠谱吧! 我们彼此相识很久、很久、很久了。你信不过我? 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你那个滋着毛流着鼻涕穿一条蓝白条运动裤的傻帽儿德性,远不如现在阔气和帅气,小爷们儿嫌弃过你家缺钱么?我不缺钱我将来不差钱养你不就成了吗…… 在周遥这里,他完全是北方大男子主义的思路作风,心思就是这样单纯敞亮,四个大字“老子养家”,一条直线就解决问题,哪有那些弯弯绕绕? 只不过,碰巧了,他身边靠着的,也是个北方爷们儿,和他就是一样的思路和脑筋。 那一晚,瞿嘉就没有回应周遥的温存。平生头一次的,他面对周遥一贯不离不弃死缠烂打式的陪伴和关怀,他犹豫了,就茫然了,没有满怀信心伸开臂膀去拥抱他的阳光。 好像突然就往后退却了几大步,站在那里,就深刻地感觉到,他其实距离周遥已越来越远。 只是,他太喜欢周遥了。 而且瞿嘉十分确定,周遥已经太喜欢他了!无论自己怎样先不说,周遥先就离不开他,情感上太依恋他,以至于两个人都被这种深厚的情谊与义气蒙蔽了眼,蒙蔽了对时空距离、阶级差距的度量衡。 第124节 这怎么办呢? 让他能怎么办? 其实,“五芳”小吃店经营挺好,状况并不太糟。越是这种低成本的街边小店,越是不为人知的相当赚钱,全凭物美价廉薄利多销这八字箴言。只不过,许多人都不愿做这看似低贱粗陋、缺乏长久保障又很没社会地位的私营小贩行当。有人就靠开早餐铺子卖煎饼闷声发财,能在帝都买下一套房子呢。 然而,起早贪黑,实在太辛苦了。 他可以这样一直硬撑下去,一个身躯分成三个人使,难道让周遥也陪着他撑? 下一个坑还不知在哪一站等着他。这样的生活根本看不到尽头,一年,两年……若干年,心都逐渐麻木,什么时候才能是一切挫折的尽头。 …… 那个学期过得很漫长,一步一步地自夏入秋,再从秋入冬。艰难地迈过这个多事之秋,又快到回忆丰富又令人隐隐生忧的冬天。 瞿嘉经常旷晚自习,每个礼拜至少三天去“五芳”上晚班,有两天起早去帮忙炸油饼。 班里一些同学大概都知道了,不过这个年纪男生之间,已经懂一些事。有钱的喜欢张扬,显摆阔气,而哪位同学谁家里穷、生活困难之类的,都懂得当面闭上嘴别说出来。 至于女生,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龄,还未曾过分考虑现实生活的残酷、财富门第的重要,看待同龄男孩,眼里就是帅气的脸庞和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就是两性之间最纯粹的荷尔蒙吸引,没有杂质。所以,班里也没什么人非议家事,瞿嘉同学的妈妈下岗了,他爸爸也死了,他家穷得他快要辍学去开店了! 瞿嘉个儿又长了一公分,就是肩宽腿长的男模身材,哪怕就披一件旧t恤一条破洞牛仔裤,帅毙掉全年级98%的竞争对手,校园里回头率一定是排前几位的。能跟瞿嘉竞争回头率的,就是任琼和周遥了,仨人风格不同,吸引不同口味儿。 瞿嘉只是好像更瘦了,体重掉了几斤。 小姜也来过“五芳”几次,算是来得最勤的普通同学,一买就一大兜子。 六个酱肉烧饼,十个奶油炸糕,半斤糖火烧,再来六杯热豆浆!姜戎个儿矮,腰都不用弯,从柜台窗口稍微一探头,把瞿嘉的背影一览无余。 “太多了你就拿不了。”瞿嘉帮小姜打包装袋。 “嗨,我端着慢慢走,没问题的。”姜戎一笑。 “下回让他们都自己来买,自己来拿。”瞿嘉垂着眼说。 他就知道小姜买这么多不是给自己一人买,下午体育锻炼过后、晚自习之前,这小子球衫带着汗跑过来,就是帮班里男同学买零食来的。 “哦。”姜戎观察着瞿嘉的表情脸色,一笑,还挺体贴的,“我怕人太多给你添乱么,我就自己来。” “我不怕见人。”瞿嘉看着对方,“都来呗。” “好嘛,下次我帮你多招点儿生意。”小姜就一笑,左右手拎着两大兜子,转身一走,有盖子的豆浆杯歪倒了还是要洒!瞿嘉喊了一句“你拿不了我给你找个盒子端着”,拎着纸盒子从操作间跑出去…… 又不丢人,不怕见人,都来呗。 周遥他们校队那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后来也都来过店里,当场几乎把柜台里摆的一盘一盘东西买空了。踢夜场球玩儿太晚了就集体组团来吃夜宵。 那一回晚上来辆卡车上货,面粉、米粉和糖。店里唯一一个男人瞿嘉,就一趟一趟往返在卡车和店门之间,卸货,扛麻袋。 潘飞他们来了,老远就先站住脚,怔愣着看了有半分钟。 任琼捅了一下犯愣的刘春雨,潘飞一摆头说“看什么啊一起呗”!几人一声不吭就走过去了,也不跟瞿嘉说话,打劫一样从卡车上抓起麻袋就走,迅速地用十分钟把所有东西都扛进去了。 当然,周遥永远比小姜去得更勤,他总之早就不是“普通同学”。 一下课,周遥先跑过楼道,跑到文科班教室外面,敲个窗把人叫出来。 就怕瞿嘉放学走太快,一转眼就又没影了找不见。瞿嘉现在去哪都不跟他打招呼了… “前两天阶段复习的数学题和英语题。”周遥直接往瞿嘉书包里塞了一沓卷子纸,“英语有十几页,前面是选择,后面还有阅读理解的所有文章你都看啊。” “……”瞿嘉一点头,“嗯。” 周遥还想话痨,一大套啰里八嗦的还没来得及叮嘱,瞿嘉眼神发飘,两眼明显已经越过周遥肩膀,从周遥头侧的空档往楼道尽头看了,急着走。 周遥迅速一回头,凑巧了,楼道尽头过去的就是夏蓝,穿牛仔喇叭裤的大长腿急匆匆迈下台阶,走得也像脚后跟着火了。 “我都帮你把答案写好了,重点划好了。”周遥小声说,然后放开瞿嘉的书包。 “谢谢。”瞿嘉点头,真心感谢,但真的没有精力时间哄周遥开心,脑子都不转,想不出一句甜言蜜语来夸遥遥真好、遥遥真聪明体贴。他连看这些卷子的时间可能都没有。 并非完全就挤不出时间。 瞿嘉也被瞿连娣挥着擀面杖赶回家过好几次,回家复习功课。在那间小平房里,漆黑的夜,就一个人,一盏台灯,老妈还没回来,要等夜宵食客全都散了,过午夜十二点才回来……他根本就学不下去,完全看不进卷子,更别提上什么补习班,窗外但凡有风吹草动刮风下雨他就从书桌前跳开,总担心老王的工程队太忙了今天可能没空去接瞿连娣,他就必须拎伞拎着雨披去接他妈妈回来。 他本来就是这个家唯一一个男人,他就是得扛。 以前的亲爸都靠不住,内心也从未指望过将来要依靠后爸或者任何人。 而周遥悄悄揣给瞿嘉的卷子,瞿嘉自己也有,班里都做过了,但周遥给的这份,就是年级头号大学霸兼数学盖世太保专门为瞿嘉同学开的私人补课小灶。 周遥就把自己的满分高分卷子,连同上面的答案,复印出一份,然后用一整晚时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在每一道他认为瞿嘉可能做错了、肯定不会做的题目旁边,用小字注名考点、重点和解题思路步骤。 英语题旁边,就注名每一组单词、词组的释意比较。 英语阅读理解段落上,就用红笔标出每段的中心句、点题句。 他弄了整整一晚上,为了瞿嘉的一次测验,比各科老师还用心呢。他也比各科老师都清楚了解,瞿嘉哪道题肯定还是不会做,永远都要做错丢分。 周遥真的用心了,尽力了。 他真的非常担心瞿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暗暗察觉着,瞿嘉肯定是不会走艺考和音乐学院这条路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没往那方向认真地努力,而现在,瞿嘉这样状态根本就不像是已经念高三了,准备上战场了,要去高考了。 第84章 转身 同是那天傍晚, 周遥也跟着百米冲刺到了他瞿阿姨的那间店里。 他迅速回班级收拾书包就出来了, 同样也旷了晚自习课。他悄悄地进入车棚取车, 骑车跟上,从后面远远地跟着瞿嘉, 从学校门口一直到“五芳”。 这段路总之也不长,轻车熟路,中间需要横穿两次马路, 过三个红绿灯路口。 他就一直跟, 而瞿嘉快速骑车, 竟都没发觉身后这个大尾巴,就没回头。 就不可能回头么,瞿嘉身旁一道骑车的就是夏蓝, 哪有心思回头? 周遥就在后面看着,当时那一路,他明明穿着外套,也戴着毛线手套, 就越骑越冷, 浑身都冒寒气,非常的不安。 瞿嘉快到路口时好像突然往左侧一拐,车轱辘直奔夏蓝的车前轱辘就去了。 “啪”得,两个车前轱辘就无可避免地撞在一起, 歪歪倒倒,脚镫子快缠一块儿。 周遥在后面也手忙脚乱地晃了,车把都没扶稳。山地车的老司机竟然蠢到脱把了, 他几乎冲出去撞树。 这副场景多么的眼熟。 学校附近小胡同的拐角,瞿嘉突然一拐车把,别住周遥的前轮,一路挤着他,挤啊,挤啊,就把他别到墙根底下,然后调戏他:咱们班班草是谁啊,你快去告诉他,我想追他。 周遥一脸茫然,很无措的,可能被寒风刮起的细沙子迷了眼,就使劲眯眼往前方看着,不敢相信自己三百多度的大近视眼。 “啊——” “……” 瞿嘉撞上夏蓝就是一点头,一点头才把自己给“点”醒了。 “哦,对不起啊。”他轻声抱歉。 他刚才一路骑着车,快到红绿灯路口了,都快睡着了! 夏蓝就在不远,瞿嘉一言不发闷头骑车,就没有讲一句话。细长的眼半睁半闭,全副意识就在疯狂地打瞌睡,手一抖,一下子撞了夏蓝的车。幸亏他驾驶的是一辆非机动车。 俩人差点儿摞一起摔在原地。 “行不行啊?你撞我干吗?”夏蓝扶住瞿嘉的车把,瞿嘉单肩背着的书包也散到地上了。 “操,刚才好像睡着了。”瞿嘉说。 “以为你只有考试才能睡着!”夏蓝打量这人,“坐我后座吧?我带你。” “不用。”瞿嘉当然拒绝。 怎么可能坐夏蓝的车后座?让夏蓝坐他的也不可能的。瞿嘉一撞也就撞醒了,在冷风中用力眨了几下发红的眼。 夏蓝也没邀请第二次,一弯腰从地上捡了瞿嘉的书包,拎着还挺沉的:“我帮你背书包?” “不用你背。”瞿嘉皱眉,伸手就去拿,“没有让女生背书包的。” 夏蓝的脾气真就属于非典型的女生,不娇气,也不矫情,又白了一眼:“随便你。”然后顺手把那个死沉的书包扔瞿嘉车后座上,再用后座夹子给固定住了。走你的,别耽误本姑娘的时间。 …… 这就是刚才周遥从大后方目睹的一幕。 这就是三百多度大近视眼出校门骑车还不戴眼镜的后果,看到的场面再加以脑补,就严重失真。 “五芳”后门的小胡同,瞿嘉单手拎着一桶垃圾泔水出来,来回两趟,拎出来两桶,装上三轮板车。 连同车上原有的四大桶,把板车全部装满。 昨天是王贵生过来拉的泔水车,前天也是老王指挥他们两个工人给骑过去了。今天瞿嘉就没准备再麻烦人家,那所谓的绿化园林公司,养了几十名等着开工资的员工,接活儿赚钱压力挺大的。 他骑上车座,用力地蹬,让三轮板车慢慢儿移动位置,往路当间蹭过去,后面拖着死沉的一堆东西。即便有大小伙子的一股蛮力,仍然相当吃力,蹬了几下就蹬不动了,堵在胡同的正中间。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尴尬了。 脚蹬子好像直接卡住,再使劲他就要把脚镫踩折了。 瞿嘉低声骂了一句自己没用,真衰。他身上还套着黑色厚塑料布的围裙,戴着手套,围裙里面是运动服和毛衣。 太碍事了,影响他战斗力,瞿嘉直接摘掉大厚围裙,再脱运动服,把里面毛衣扒掉了扔一边去,再套回运动服。大冷天就穿一件空心儿的。 “借过儿啊。”有人路过,皱眉看他一眼,“哎呀”,贴着胡同的墙壁从他身边挤过去了。 夏蓝从后门出来:“哎,不走了?” “脚蹬子卡了,还是轮子卡住了?”瞿嘉坐在车座上回头问,“你帮我看看卡哪儿了?” 夏蓝跑过来,低头找:“你就是车轮子陷一个软坑里了。有个坑,你偏偏要从坑上过。” 瞿嘉:“靠……” “别使劲蹬了!那个脚蹬子就是不结实,我妈修过一回了你别再给我们蹬坏了。”夏蓝也脱掉她的冬季校服外套,撸开袖子。 “你妈修的?”瞿嘉回着头。 “上回我给蹬坏了么……”夏蓝实话实说。 “呵。”瞿嘉笑出来,唉。 然后夏蓝就两手撑住板车后面,喊了“我推了,你走啊!” 瞿嘉一怔:“你这不行,你没劲儿,我推。” “你走啊?快,你往前蹬啊!”夏蓝喊他,这么磨叽这么多废话。 第125节 瞿嘉也没再说废话,没什么怜香惜玉的,他们本就是一路人,从一条土沟里顽强成长起来的白菜秧子,在同一个泥潭里挣扎着出路,不用把夏蓝当成女生。 他们小店这所谓的垃圾泔水车,也没那么糟糕肮脏,毕竟就是卖早餐小吃的店,垃圾就是面粉油糖的下脚料以及客人吃剩在桌上的东西。但是倾倒到垃圾桶里放一段,气味不可能清新好闻。瞿嘉身后就是一股子男生踢完球扒了球鞋爆出的臭汗脚和臭鞋味道。 夏蓝把长发扎在脑后,皱着鼻子努力在屏息憋气,而瞿嘉已经站起来了,双脚站在脚蹬子上身体前倾,发力,走你。三轮板车也顺着他俩的力道往前一跃! 车轱辘越过坡坎,泔水桶活蹦乱跳地一颠,“啪”甩出来不知是早上的糖油饼还是“蛤蟆吐蜜”的剩饭,可千万别是昨晚儿的麻辣烫啊,泼在夏蓝来不及抬头躲避的脸上…… 夏蓝吭了一声,抓起自己校服上衣擦。 脸上,头发上,胸前。 夏蓝紧闭着嘴唇,怕溅嘴里。 瞿嘉一回头已经瞅见了,看着夏蓝擦,冷着脸下车了:“你骑吧,我在后面推。” “脚蹬子又要废在我脚下了,”夏蓝说,“我不会骑,这三轮车还没有两轮车好骑呢。” “你骑!你上去!”瞿嘉再次撸开袖子,提了一下永远半吊腰上的长裤,把夏蓝吼得坐上车座。两人今天要跟这辆泔水车拼了,拼了。 眼瞅着夏蓝驾驶着那辆三轮车直撞胡同拐弯处最厚一堵墙而瞿嘉狂喊“歪了卧槽你忒么骑歪了要洒”“车要翻”,周遥是那时候扔下自行车,从远处跑过去,一把捞住就要侧翻的板车一侧挡板。 这辆板车是改装过的“专业运送泔水一百年”的简易运输工具,后面并非一马平川,左侧右侧和后方都镶了铝合金挡板,一看就是车间工人的家庭作坊出品。即便这样,也要翻车了洒了。 “啊——”夏蓝喊了一嗓子,奋力试图把车正过来,确实力不从心,车转弯时歪倒的惯性几乎甩她出去。 “这边太沉,太沉,我撑着了!”周遥皱眉喊。 “我撑,”瞿嘉说,“你起开。” “别跟我抢,”周瑶说,“把上面的桶移过去,往你那边,都掀到这边了我这太沉了。” 瞿嘉扒住几个最沉的桶,往回拽,周遥吃力地扳住下沉侧翻的挡板,夏蓝拼命地正车……仨人合力把车抬回来了。 大冷天的,疯狂地喘气,每个人都后心冒汗,口里不断呼出的白气掩盖了脸上的笑情绪。 “我也不会骑三轮儿。”周遥一拍瞿嘉的后腰,轻声安慰一句,“瞿嘉你骑车,我帮你推,没问题。” 周遥那天就直接把夏蓝支回店里,说,这活儿是我们男生干的,女生别干这个,你去厨房做烧饼去吧。 夏蓝站在台阶上频频回头:“周遥你就没推过这车,你会吗?我都吃过一遍垃圾臭水了,你就别再吃了。” 周遥也把外套一甩,直接扔上胡同墙头,对女生一挥手:你走吧,我能做。 瞿嘉没有说话,一声不吭重新坐回车座,一路把泔水车骑去了二里地以外的倾倒处理厂。 周遥就在后面埋头推车。他有劲儿,推车并不费力,卧槽,但这就不是有劲儿没劲儿的问题……他屏息屏得让自己快要窒息了,随时一个后滚翻就能滚出二里地之外。 瞿嘉不断地回头看他。 中途瞿嘉停下车,从兜里掏出一只半透明塑料袋。周遥憋着气说:“一气儿快走,你别停下啊!” 瞿嘉就在塑料袋上掏了两个小孔,给周遥套到脑袋上了,然后笑了:“那俩眼儿是‘眼睛’,能看见吧?” “什么都看不见了。”周遥哭笑不得,“我不戴我不戴!” “护脸,你脸重要。”瞿嘉说,“你又不需要看路,跟着我往前走。” 回来的路上,垃圾桶清空,这车就轻松好骑多了,气氛一下子就小清新了。周遥从处理厂旁边捡了一块油布,铺在板车后面,自己坐上去:“嘉嘉你拉着我走。” “你真不嫌脏?”瞿嘉回头看他,“拉泔水的,我再拉你啊?” “我身上已经脏了,我就这样儿了。”周遥撸开袖子,在胳膊肘内侧找到一块干净皮肤,擦过自己的腮帮子、脑门和嘴。 瞿嘉蹬着三轮,迎着夕照一片余晖,走着,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突然亮开好嗓子。 “妹妹你坐船头哦哦——哥哥我岸上走——” 卧槽! 卧槽!! 周遥坐在板车后面狂笑,大歌星你快闭上嘴,不要发疯。 “情哥哥,您给我换一首歌……”周遥撒个娇,回手一掌拍瞿嘉的后背,很想按一个暂停或者快进键,跳过这一首。 瞿嘉昂首挺胸地蹬车,脸上是带一丝笑的,笑得有点儿浪,笑得豪放不羁,继续下一句。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嗓音穿透寒风,刺破了傍晚灰蓝色的夜色。声音在大街上飘出很远,好多人回头看这俩神经病。 以前绝对不会唱这大俗歌,今天终于撕下最后一层廉价的矜持和骄傲,就有一种滚在泥潭里的酣畅淋漓感。这歌真他妈俗,俗得痛快。 瞿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打量周遥全身上下。 除了脸依旧很帅很英俊,周遥还有哪是能看的? 周遥不爱穿校服,家里衣服多么,时髦衣服花样儿多的学生肯定都不穿校服。周遥那件羊绒衫看来是完蛋了,没法儿要了。灯芯绒裤子也是花的,全是脏油黑油。刚才有一桶可能翻了,全洒周遥身上,周遥就没吭声没说。就是昨晚儿卖的麻辣烫,成分相当于地沟油,恶心吧啦的……要是以前,周遥早就嗷嗷抱怨了,今天就默默地忍了没有吭声。 最后一缕橘色阳光打在瞿嘉身上,映出侧脸上的平静,夕阳即刻收敛了全部光芒,隐入树梢。 冬天天黑得就这么早,周围一下子就暗下去。 瞿嘉把板车停回小店的后门,助跑几步蹿上墙头,帮周遥把外套够下来。 俩人就站在小胡同暗处,瞿嘉看自己身上太脏,就没有走过去拉小手和摸小脸,就往胡同口一指:“周遥你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周遥就觉着瞿嘉表情不太对劲:“……又怎么了?” “真的,你衣服都洗不出来了。”瞿嘉拎起黑色油布大围裙,“要是放洗衣机里,你们家洗衣机就都是臭鞋和地沟油的味儿。” “洗不出来就算了么,不要了。”周遥说。 衣服远没有人重要。 “听话,回家去。”瞿嘉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瞿嘉。”周遥茫然地叫了一句。 “别让店里其他人都看出来了……就别再来了!”瞿嘉扭头甩了一句,“你就没理由每天到我妈店里,你还每天都来。” “我怎么不能来?”周遥心里憋很久了,想都不用想就爆发了,“夏蓝就应该来你这儿了?……你怎么不轰她走么。” “废话,她妈妈就在这店里烙饼呢你没看到吗?”瞿嘉站住脚,回头盯着这心思简单又分不出轻重的周遥。 张蕙蓝跟瞿连娣一样的倒霉境遇,中年下岗女工,没文凭没工作了,不来这儿烙饼她又能干什么。 “你妈在哪呢,你爸在哪?”瞿嘉甩开大步又走回来,“你们家俞老师俞教授是什么人?……周遥你应该窝在这店里吗!” 寥寥几句就把周遥喷得愣在原地,都接不上。瞿嘉挺擅长斗嘴掐架,平时不在周遥身上发挥特长而已。 “别让你妈看见这个,她不骂我是给我面子我都想抽自己。”瞿嘉走过来几乎贴上周遥胸口,双手像要捧起周遥的脸,也很想抱抱,很想安慰对方,却收了手没碰着。因为手太脏了,指甲缝里有黑油,不想用脏手碰周遥的脸。 周遥胸口起伏,急了还是不擅长放狠话,但好像已经在大操场跑了个1500米,狂喘。 瞿嘉对他态度忽冷忽热不冷不热,已经有一段时间,他都快习惯了,一路飞跑着一厢情愿地去追赶对方。 今天几句狠话砸过来,原来还是没有习惯。他最受不了瞿嘉用这样口气跟他讲话,每一字都带棱带角戳在他眼里,让他双眼湿润疼痛。 瞿嘉好像就在人生的这个重要十字路口上,突然生硬地踩了一脚刹车,调转方向往回走了,而且就是要甩他下车了。 后门屋里灯光一闪,门开了。 瞿连娣突然走出来,也急急慌慌得,手里拎个塑料食品袋:“遥遥啊?什么时候来的,跟阿姨进去吗?” 周遥一动没动,咬住嘴角极力维持情绪,非常委屈,而瞿嘉把脸扭向一边。两个男孩儿用拉锯的眼神扯出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吵架绝不吵给妈妈看。 “我下午做的肉烧饼,特好吃,给你留的。”瞿连娣本来奔着周遥去的,脚下突然来个生硬的90度转弯,把烧饼塞给瞿嘉了。 “给遥遥吃啊,你给。”瞿连娣用眼神示意她儿子,去啊,给遥遥吃,擦着手忙忙叨叨地又走回去了,“外面多冷,说完话就进来啊别在外面傻站……” 瞿连娣戴了一个挽头发的头巾,花颜色,恰到好处把发际线和两鬓一堆白发遮住了。“窗口老街坊们眼睛都盯着头巾看,都夸我这时髦,跟打网球球星发型似的,谁看出来我没染头发啊?”瞿连娣跟店里几个老姐们儿显摆。张蕙蓝都笑话她,“就你最美!” 但她儿子知道她好久没时间染发了,可别把那风骚的花头巾摘下来。 周遥跟他瞿阿姨也很熟悉了,也看得到从花头巾边缘冒出来的白发。 瞿嘉小心翼翼捏着食品袋的边角,把烧饼递给周遥:“我妈做的,给你的,吃。” “嘉嘉,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想跟你吵架或者给你惹麻烦。”周遥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眼眶突然就红了,“我没夏蓝那样儿的那么能干,她能帮你妈妈开店做烧饼做麻辣烫,我就不会做,对吧?她能帮你推车,我不是你们一条胡同出来的不是你们机床厂附小的我就不配推这辆车了,是吗?那我……我为你做别的事,成吗?” 瞿嘉有一刻都陷入怔忡,眼神是悸动的,心是急速下坠的,很想抱住周遥,想用什么柔软的能表达情谊的东西堵住周遥的嘴。 “我就是不想让你落下了,我还是想带着你往前走,很快就期末考试,还有明年高考,要是可能的话我真的想替你去考试!我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你就稍微用个脑子把答案都背下来,你只要每次人到场了,试卷上写上你的大名!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会在这里,我不会走开。 “但是,我就是觉着,最近几个月突然间的,好像我怎么做就都不对了,你就开始嫌我烦……我也不理解你到底想要什么,瞿嘉,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能满意?” 不,遥遥。 瞿嘉摇头,不是这样的。 怎么可能对你不满意。周遥你就是人太好,你人太傻。 永远都能做到完美,挑不出毛病。你是个单纯、幼稚又热血的大傻子! 瞿嘉拉过周遥的手,握着,手上黑泥和油花立刻也沾了周遥满手。 他用力磨搓周遥的手指,很用力,猛地拽起周遥的手,扳开五根指头:“周遥你看你手……你手就不擅长干这个,你的手应该和你爸你妈的手都一样的,手指修长,指甲整整齐齐的,将来也像你爸那样儿,描工程图打电脑键盘的手,你在这里跟我摊煎饼玩儿么?……周遥,你脑子有毛病了吗? “我必须在这儿待着,你忒么以为我愿意?……我妈都四十多了,我能让她去拉那辆泔水车吗!” 瞿嘉回头指着那扇后门,指着瞿连娣消失在门内的背影:“你以为这是在玩儿么周遥?不是。这已经是命了。” 对于瞿嘉而言,他的少年时代,上苍对他毫无体恤和怜悯。这一切都是对他肉体上的磨砺和惩罚,心理上的折磨与考验,动荡和挫折就没有尽头,他就落在激流中的浅滩上找不到方向了。 周遥还是撑不住情绪,发抖而哽咽了。 他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过那些动感情的话,撒娇耍赖很常有,真正的告白也极少。瞿嘉也极少会说这样戳心的话。 不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吊着一盏孤灯,微弱的光芒在两人眼前摇晃。有人就像老胡同里那盏孤灯,从十多年前就已在那里,一直立在那里没挪过位置。 “我为你好,周遥。”瞿嘉冷冷地说。 “为我好个屁!”周遥也突然爆发,固执的,执着的,“你少来这套,我不听,你就嫌我碍事吗?” “你就是特别碍事,你赶紧滚蛋!”瞿嘉回头就扔过来一句,像砍了一砖头。 “……” 周遥愣住,眼圈爆红,嘴唇紧闭。 瞿嘉也愣住了。 他刚才说什么了? 第126节 “你让我滚蛋,”周遥说,“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让我滚蛋,你身边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么?” 有些话平时说习惯了,瞿嘉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滚,滚,快滚,你丫滚蛋。 这种话俩人亲亲密密开玩笑时可以随便讲,吵架时候,绝不能讲。 “有人比我对你更好,更有用了,你让我滚蛋。”周遥说。 “我给你的答案卷子你还是记着复习,过几天就期末考试了。”周遥走过来,抵着瞿嘉的脸说,“那个卷子夏蓝肯定做不出来,只有我能给你写那些答案!” 周遥转身就走了,抓着外套,从后门台阶上拎起他的书包。 影子在街灯下一晃而过,拖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淡。骑上车,头也不回。 背影也很坚决,也是有自尊的。 瞿嘉站在原地,整个人就仿佛是个空心儿了,扒掉的不仅是运动服外套里那件毛衣。周遥的背影好像扒走了他的心,想抓住周遥的背影,想让这个人回来。 刚才都说什么了,他都不知道。 最近可能太累了,被所有事情逼迫着他,把他挤压到墙角无路可退,心态就崩了。 究竟哪一句是发自真心的,哪一句是赌气是在胡说八道…… 瞿嘉手指也发抖了,掏兜。兜里已经没烟了,只有糖,就没存着烟,周围没有一丁点火星, 他被胡同里一道过堂的冷风吹透。看周遥远远走开的样子,就像看着本就稀薄的阳光在他眼前一寸一寸退走,所有的温度离他远去。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没那样成熟和周全,都还没有到十八岁生日。只有看着那最美好的背影突然一转身,潇洒地毫不犹豫地离去,才会明白那个人有多么重要,那个人的陪伴就是空气是阳光是水是每一道呼吸是每一寸思维和意识。周遥就转身走了。 第85章 街霸 瞿连娣再从门店的后门出来, 就找不见周遥了, 只能看见她儿子蹲在墙根下黑黢黢的角落, 一个人,昂着下巴看那街灯的光影。 运动服外套都扒了, 就穿着一件贴身的高领恤衫,在寒风中冻着。 浑身都披着那一层落寞,稀薄的光芒落在黑色大地上, 像洒了一层寒霜。 有周遥在身边, 或没有周遥在身边, 瞿嘉就判若两人,眼神都不对了。 “进来吃晚饭。”瞿连娣喊了一句,声音突然大了, “你别冻着!别饿着!” 知道儿子有一天就会扛不住了,又要抽,已经撑了这么久,做母亲的多么心疼, 多么煎熬啊。 夏蓝刚才一直在店里擦桌椅, 是一开始就被瞿连娣给支到前边去了,生怕夏蓝听见了,俩人吵架变成仨人抱团地吵…… 张蕙蓝出来,坐到后门的台阶上, 也用围裙擦手,然后掏烟,点烟。 “五芳”的几个女人, 还就是夏蓝妈妈是吸烟的,一看也是老烟枪。 瞿嘉就过去要了一根烟,并排坐在那两磴台阶上,伸开他两条腿,仰望逐渐暗淡的天空。 张蕙蓝感慨:“你妈妈还是挺有福,有你这么一大儿子,可靠,贴心。” “是么?”瞿嘉呼出一口烟,“我要是再不贴心,就真的没人贴她心了。” “真好。”张蕙蓝看着他,“你妈妈哪怕再落魄,有你靠得住没跑了就行。生活上困难都是暂时的,子女养出来是一辈子。” 瞿嘉对着头顶的星光一笑。 他抹了一把脸,暗夜遮住他略微红肿的眼。 “是,不能让我妈哪天发觉白养了我十八年……一辈子么。” 瞿嘉用手指掐灭烟蒂,掸一掸,起身进店,换衣服,戴围裙,洗手,干活儿。 这个世上他最想要保护的两个人,他的妈妈,他的遥遥。 妈妈,遥遥,两人的脸在他眼前不断地晃过,好像两股力量缠在一起撕扯着他。那一刻心被撕开一道裂缝,那里面埋的一腔滚热的血,就从裂缝中间涌出来,都舍不得,都放不下,喉咙口就涌出一股甜腥…… 第二天就知道了,昨晚儿嗓子里有股血腥味,就是心情极差而嗓子发炎导致的错觉。随后就开始咳嗽,咳浓痰,浑身酸痛。 可能太累了,心情不好,又着凉了。 浑浑噩噩地撑过一天,到第三天瞿连娣都发现了,追着强迫瞿嘉吃药,好几种感冒药消炎药硬灌进去。 上课实在支撑不住,瞿嘉就一直就在最后一排打瞌睡。 胳膊肘软了,“哗啦”一下,拿来挡脸的练习册塌了,倒在他头上了! 夏蓝在斜前方咳嗽了一声。 左手边男生用脚踹了他课桌的桌腿:快起来。 瞿嘉动作迟缓而意识迷瞪,再一抬头,英语老师已经站他眼前了,手里攥着他用以挡脸的课本,眼瞅着就要摔他脸上了。 课本没有砸下来,没扇他,他们老师只是把课本重新摆正在他桌上。高年级的老师,已经不会再使用从讲台上扔粉笔头、扔书砸脸的手段,那都是对付不懂事且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学生。对付高中学生,其实都懂事了,讲道理就行,没必要动手——你动手你也打不过高三男生了啊。 “题都听明白了?”英语老师看着他,“你别睡了,再睡下去,一觉醒来你就真的已经在考场了。” 全班都在不作声地看,瞿嘉垂着眼皮不说话。 “还困吗?”老师问。 “还困。”瞿嘉答。 老师们在办公室里也都八卦,老师什么都清楚,没有当全班面儿批评他,就一摆头:“去洗把脸吧,醒一醒。” 瞿嘉一声不吭就站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真的就去男厕所洗脸了。 他在厕所拧开水龙头,让凉水“哗哗”地流。把校服运动衣扒开一些,连同里面的毛衣衬衫都扒开,露出脖子锁骨。一弯腰,直接让那冰冷的水柱兜头盖脸地泼下来,把他浇醒…… 他双手撑在水泥池子旁边,看着水滴不断从他头发、脖子上滴下来。真冷啊。 身上唯一还能感到一丝暖和气儿的,就是左手腕上。一道红绳绑着他的手腕,就已经嵌在那里,和皮肤生长在一起,是一道血线。 下课铃都响了,同学就都陆续进来上厕所。他班男生喊,“瞿嘉你冲冷水?多冷啊!” “你不是已经感冒了吗?” “你这样儿不得发烧啊!” “烧吧。”瞿嘉满不在乎的,“太冷了,发烧了就能热一点儿。” 瞿嘉把衬衫和运动服重新穿好,滴着水,走出厕所。周遥却正好也进厕所。 俩人猝不及防擦肩而过,肩膀“啪”得一撞,瞿嘉头上的水甩到周遥脸上。 特别凉。周遥下意识就是一抖,猛地回头,盯着瞿嘉就那样走出去了…… 俩人正在冷战呢,尽管谁也不愿说出诸如“分开吧”那样更寒心更无法接受的话。 不会那样说的。 都说不出口,却又好像走到一个死胡同,走不出去。 在学校里原本见面说话就不容易,现在简直更省事儿了。但凡不再刻意地追随对方身影,寻找一切机会去偶遇、说悄悄话,俩人就连面儿都碰不到,两天了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午饭就各自跟本班男生坐成一桌。只是,瞿嘉排队打饭时,眼神极好,中间隔着一队人,他就瞥见周遥在那边买的是土豆烧牛肉和辣炒白菜。 瞿嘉探头对窗口的大师傅说:“我要土豆烧牛肉,辣白菜。” 同班一桌人正在听他们班团支书讲学期初去新加坡参加交流活动,住得大宾馆,吃得海鲜自助,参观新加坡国立和南洋理工的校园,接受各种形式的热忱接待表彰慰问……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吐沫星子溅了一菜盘子。可算出了一趟国,都过去大半个学期,兴奋劲儿还没过呢。 “吃饭,嘴都不够使了。”瞿嘉嚼着土豆烧牛肉,低声吐个槽。 “好不容易轮上他么,他替补的,本来不是他去。”旁边男生也小声说。 “应该谁去?”瞿嘉多余问这一句。 “好事儿就按年级大排名呗,轮得上文科班么?咱们文科班每次都受到歧视的!”他同学说。 “应该是二班周遥去,肯定就是周遥,咱们副校长和年级老师都特喜欢他,好事专门就都给他。但是好像他拒了,就没去。”另一个人说。 瞿嘉被辣白菜给呛着了,又没水喝,一粒辣椒籽粘在他嗓子眼儿里边,嗓子火烧火燎就更疼了。他小声问:“他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跟周遥熟吗你问谁啊?”男生凑在一起也婆婆妈妈地八卦,“虽然不直接加分,写档案简历里面也好看吧,不去是傻呗。可能周遥考分总成绩太高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往简历上加分!他这种学生,想要录取哪个学校就直接把考分亮出来,就都震了,他还加什么分儿啊……” 周遥拒了去新加坡交流的机会么?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他都忘了,他都不知道,好像就没问过,也没听过周遥提及。 就是暑假过后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这学期初的事情。这几个月他都忙疯了……精神极度疲劳,就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刻意地不去想某些事,刻意不去关心某个人,让自己在疲惫之下麻木不仁。 学期初那段时间,直到两天之前,周遥的时间又都花哪去了?周遥其实就是每天找各种花样的借口,往“五芳”小吃店里跑,替他写练习册答案,帮他在课本上划重点,给他讲题,顺便还学会了串肉串、腌肉串、炸排叉儿、煮红豆沙和骑三轮平板车的技能点……周遥就每天都过来陪着他。 周遥是因为这些麻烦,默默放弃了去新加坡公费吃喝旅游吧? 这小子现在终于滚蛋了,终于不用在他瞿嘉身上再浪费时间。 两块大陆早就产生裂痕,分裂开去,漂移,越漂越远了,彼此未来的人生可能就很难再有交集。只是他一直不甘心,很自私地拖着周遥,不愿意放手,他俩才一直死摽着对方,迟早要把周遥拖下水。 放手,他舍不得。 把周遥拖下水,就更舍不得了。往左往右都是要撕开他的心。 瞿嘉是从那天中午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发烧。他自虐,他活该的,不发烧都对不住浇了一头一脸的冷水。 他难受时发泄不出来,就往自己身上狠狠地发泄。 午休写不下去数学作业,他趴在课桌上,脑门儿开始急速发烫,在他胳膊上烫出一层热度。 夏蓝替他从医务室要了两盒双黄连和vc银翘,说这两种药一起吃能顶一下,还要了一个冰袋。 然后就有人捅他胳膊,小声叫他。 瞿嘉从课桌上用慢动作抬起头,一脸迷茫。黄潇潇坐到他前面,回过头跟他讲话:“瞿嘉,我知道你生病了,我帮你拿了一点儿药。” 瞿嘉双眼迷朦充满了血丝,眯眼盯着黄潇潇,就看黄潇潇这拿的可不是“一点儿”,献宝一样从下面拎出一大兜子! 黄潇潇刻意压低平时的大嗓门,还神神秘秘蝎蝎螫螫的:“都是给你的药,这三种是专治鼻塞流涕流行性感冒的。这两种是消炎药,嗓子疼要先消炎。还有这两种,是发烧时候吃的,里面有,有,有什么来着……哦,柴胡,银翘……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一定要吃啊。“ “哦……谢谢你。”瞿嘉接过那袋子,嗓音极度沙哑。 黄潇潇同学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 过分的关心体贴周到了,咱俩都是有男朋友的人,这样儿真不合适。 “消炎药你现在就吃啊,你嗓子都这样了,肯定都充血了!”黄潇潇就把瞿嘉水杯里剩的凉水倒掉,一溜小跑又倒来一杯温开水,非要盯着他吃药。 “这消炎药,我都没见过,进口的么?”瞿嘉读那药盒上的英文名称和英文说明。每个字母都如此眼熟,连缀到一起是什么玩意儿,全瞎。 第127节 药盒上还贴了一张手写的中文注释,以密密麻麻但及其工整的小字注明了服用剂量使用说明,生怕他看不懂英文说明书——他还真就看不懂。 什么头孢某某酯,每日早晚两次,每次一片,饭后服用,不要超过七天。 还有什么氢溴酸某沙芬,早中晚三次,每次一至两片。 哪种是发烧时吃,哪种是鼻塞流涕吃,哪种是嗓子疼吃,还有哪个药和哪个药不能同时吃……事无巨细地都写成小纸条贴在药盒上了。 “哦,可能是进口的吧,我也没见过。”黄潇潇说完,又赶忙解释,“是我家长给开的药嘛,我就,从家带的。” “你早上就知道,我中午要发烧了?”瞿嘉沙哑着突然问了一句。 黄潇潇睁大了眼,一脸纯情无辜地看着他:“对啊!你感冒这么凶,上课全班都听你狂咳嗽,你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肯定就要发烧啊。” “是么。”瞿嘉嘴唇一动,笑了一下,笑容有股涩涩的味道。 之后一天,瞿嘉没去上课,一夜烧得他没起来床。 他躺在自己床上昏睡,其实也没能睡着,耳朵里塞着耳机,用音乐声盖过那些特别难受的意识。 人在发烧的时候,脑袋是炸的,烧得发胀。脑子里就好像开进去一辆十八轮大货车,在昏沉沉的背景中凶猛地呼啸而过,来回地碾轧他的意识、他的神经,就这样碾了几个小时,每一分钟都特别难熬…… 床头摆着一盘吊兰二代崽子,他撑起来,闻了闻藕荷色小花花的香气。 他老妈把他一天三顿饭都准备好,都摆在灶前,热一热就能吃。瞿连娣中午还特意回来看儿子,把居委会卫生室的老大夫也带过来,给瞿嘉打了针挂了吊瓶,但瞿嘉也没吃饭。这一整天就吃药了。 躺在被窝里,他就把小药盒拿在手里看,读上面贴的小纸条。 反反复复地,已经读好多遍了,看语文试卷阅读题他都没有看得这样认真。每种药盒上的手写版说明书他都快背下来了。 到傍晚天黑时分,瞿嘉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烧退了,就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在秋衣秋裤外面套上牛仔服。 小平房的炉子烧得很旺,即便是破家陋室,也是红彤彤得一室温暖。他拎着铁钩子给煤炉里再添上两块煤,这样儿他妈妈晚上回来屋里还能是热的。再破的家,终归是他舍不下的家啊。 他又去店里了,去看看他妈,顺便接他妈下班。 “五芳”在晚间经营夜宵。晚上不回家在外面吃烤串麻辣烫的,就以那些年轻力壮又没家没业就在街面上瞎混的人居多。 那晚电视里有球赛,不少人在店里喝酒吃串看球,有几个男的,一看那发型就不像街面上的正经人,要么是烫出来的大长头发,要么是光头,总之没有一个正常长度的头发。多来了几瓶燕京,喝完酒就跟灌了马尿一样,嘴巴里开始说胡话,眼神乱寻。 夏蓝从那桌旁边经过,端了一盘肉串,大概是被人从后面摸了一把。 夏蓝迅速回头质问:“你干什么!” “摸你啊,果儿,你真好看。”那几个男的出言不逊,再欲伸手,夏蓝一挥手挡开了。 夏蓝骂:“你滚蛋!” 再要动手非礼,夏蓝顺手从柜台拎过一壶开水,“哗”得浇了对方一头一脸。 现场顿时混乱,桌椅翻倒,几个男的抓着女孩儿胳膊不放,夏蓝大叫了几声,踢打挣扎。 张蕙蓝从店后面跑出来,喊着“我女儿还是学生你们干什么呀”!然后被一巴掌粗暴地推倒在地。一地都是砸碎的东西,张蕙蓝摔在破碎的碗盘上。 瞿连娣从操作间伸出头看了一眼,四下寻么,从操作间里拎出一把扫帚,又把一根擀面杖攥在手里,把牙一咬心一横,准备冲出去打架了。 手都是抖的,她哪会打架? 她还没冲出去,就被一条胳膊拦住,把她拽回去,推进里屋。 瞿嘉推开他妈妈,就指着后门说:“去后面躲着,出去,不要进来了。” 然后从旁边拎起一把趁手的木头凳子,他不用扫帚或者擀面杖。 瞿嘉是从店后面走出来,一声不吭得,出手先一凳子抡倒一个,一跃就上了桌子身影几乎顶到天花板,在晃动的灯下飞起一脚,踹飞出去一个,直接从店门踹到大街上去了。 然后返身又一凳子砸向第三人的面门,血立刻溅出来…… 瞿连娣当场都吓坏了,嘴唇发白发抖,平生亦是头一次目睹她儿子打架。 以前总说“她儿子打架”,把谁谁的鼻子还踢坏了,那都属于远近十里八街的江湖传说她内心都不太信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会打架的人,拎凳子不是拎沉的那头,而是拎一条凳子腿,用沉的那一头砸人。瞿嘉就拎的是凳子腿,下手非常狠。 夏蓝扶起她妈妈,然后去柜台里抓起电话,打110报警。 110先问“打死人了吗?” 这边暂时又没死人,没打出重伤,110的效率就比较慢了,且过不来呢。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有仨人。瞿嘉躲过第一个,再闪过第二个,就很难躲过第三个,肯定也挨了好几下。一道血水从他的额头边角突然爆出来,流过眉骨,他用手抹掉。 脸上和脖子上都有血迹。 “店里地方太窄了。”瞿嘉抬手一指,“走,出去战。” 这个店里就是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都是女人。 他就是这店里唯一一个能打的。 瞿嘉还是头发晕,发烧烧得他浑身都没力,手脚骨节酸痛。眼前大街上就是一片连绵的灯海,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他想念的人的影子晃动在灯火阑珊的地方。 三个醉酒闹事的混混青年把他一围,就要围殴他。瞿嘉甩了甩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紧攥着凳子腿…… 瞿连娣大喊了几声,吓得魂飞魄散,都快哭了。 她真的怕瞿嘉出事,她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她下半辈子的指望和依靠。打电话给老王也来不及,王贵生在外面忙活儿呢,开车赶过来没有那么迅速。 街边路灯突然大亮。 不是路灯,是车灯。大街另一头忽然有几辆车结队而来,连续地一辆一辆掉头转弯,直奔这边,急刹车停靠在“五芳”的店门口,就在瞿嘉几乎要血溅当场与人拼命的时候。 这是好几辆出租车,有桑塔纳也有“黄面的”。出租车司机在外面跑活儿经常都是成群结队组成团伙,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 领头的桑塔纳车门“啪”得撞开,身材高大的人走了出来,迈着大步,麻利儿地就从车后备箱拎了一根撬杠出来。 想打架啊? 一起上啊。 瞿连娣看清楚来的是谁,当时一屁股就坐地上,捂着嘴大哭起来。 夏蓝从店里跑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呆怔地看着。 夏蓝然后弯腰抱住瞿连娣,小声安慰,没事了,瞿嘉没事了,阿姨对不起。 …… 形势一下子逆转,后面情形就不必细说。那三个喝高了找别扭的青年,终于给自己找了麻烦,这会儿并排坐在店门口,浑身都被冷水热水泔水浇透了,都醒酒了,臊眉搭眼地给夏蓝赔礼道歉,并且保证再也不来这店里闹事。 赶过来解围的人当然就是唐铮,还带了一群司机过来。 当时就是跟唐铮熟识的另一名出租司机,路过“五芳”时瞥见打架,立刻打电话把熟人全部召集。若论在大街上一呼百应的效率,那年代的出租车司机算是一个很讲究义气和行规的集团化职业。 唐铮来时,穿了一件铁灰色长款风衣,就是外贸小店买的一件贴牌儿仿品,愣给穿出了香奈儿大牌的风范。站在街边那股气势,很难用语言描述,明明兜里只有拉客人刚挣来的五十块钱,也能把一身衣服穿出年入五十万的气场,气势全在那两道能砍人的眼神。 可惜俞静之俞教授当时不在场没看到好戏,不然又会发觉有意思的场面:跟着唐铮过来撑场子的几辆“黄面的”,看着略微眼熟,分明就是之前在火车站遭遇的那几个抢客的司机,如今都和唐铮混成熟人了,哥们儿了。 唐铮往店门口一站,拎着撬杠,指着那几人:“哎,知道老子谁么?” 几个喝完马尿犯浑的就全都吓醒了:“知道,听说过……” “听说过就行。”唐铮回头指着“五芳”的店名牌匾,“这家烧饼店,是我罩的。这一整条街,其他店你们随便折腾,那些都不归老子罩,就这家,你们他妈的把店名儿认清楚了!” “认清楚了。”小混混们低头点头。 “都他妈不认识字儿吧?”唐铮说,“你们认脸也成,把脸记住。就那位,刚才你们打过的,那个是我发小儿,你们打他就等于是打了我!还有店里面五位姑奶奶,以后见面儿你们得打招呼,大姑奶奶!二姑奶奶!……” “三姑奶奶……四姑奶奶……五姑奶奶……”小混混们老实巴交地全都喊了一遍。 瞿嘉听着那几声喊“姑奶奶”的,也够可笑的。 他用手抹掉一把鼻血,头重脚轻,眼前一串灯火在眼膜上毫无秩序地乱跳。 人行便道上一块一块的方砖,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着他的眼眶压过来,就要撞上他的鼻子……他在晕倒之前就听见他妈妈哭着喊他,瞿嘉—— 第86章 坚守 再坚强的意志身躯也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脆弱, 无助, 需要宣泄,也想要找个肩膀靠一靠。 瞿连娣那天晚上也曾有个瞬间, 情绪崩溃痛哭失声。她抓着她儿子的手不放,攥住了贴在自己心口,那是她的心头肉啊。 瞿嘉那只手上有一片暗红色的鼻血痕迹。 瞿连娣就坐在店门口, 大街边上, 哭得满脸通红, 脖子和手背凸起一片青筋。觉着对不住儿子,觉着瞿嘉撑得太辛苦了。 瞿嘉还不到十八呢,十八岁就好像把别人家的三十八、四十八都活完了。 别的男人, 三十八岁才下岗,四十八岁才死爸爸。 心疼死了,心都要揉碎了。 后来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现场都已经收拾收缴得差不多。几名扰乱社会治安的青年, 在铮哥以德服人的批评教育之下, 都坐在门口台阶上,坐成一溜,反省自身的错误准备痛改前非呢。 老王比派出所的还早来一步,赶紧就把瞿嘉架起来塞进车子, 送去附近的朝阳医院。 瞿嘉就是一整天没吃饭,饿得,急火攻心还拎凳子跟人打架, 才会体力不支一头栽倒。 “没大事,皮外伤么。”瞿嘉躺在急诊室的临时病床上,输了两瓶葡萄糖就又缓过来,还是那副好赖不识的德性。 “您别哭了吧?”瞿嘉说他妈,“哭太大声了,楼道里就听您一人儿。” “流好多血,真的,真吓坏我了。”瞿连娣红肿着眼,“你这鼻子,冒那么多鼻血,不会将来弄成王路军那鼻子?” 老王就站在旁边呢,瞿嘉瞅了一眼,哼了一句:“那您问问那谁他爸,会不会将来跟那谁的鼻子似的,慢性,陈旧损伤型,化脓型,鼻炎……” “我刚才问医生了,不会。”王贵生冷笑了一句,“你小子就没被生踢着,就没大事儿,甭听你妈妈瞎诈唬……踢你的那位,真没有你踢路军儿那一脚踢得狠。” 瞿嘉把被子边缘拉高,遮住他鼻子就不说话了,挥挥手让他老妈到治疗室外面歇着,顺便赶紧把您对象儿请出去吧。 “你鼻梁比路军儿的鼻梁高,所以你这一下,可能把鼻子往下锉个几毫米,你那高鼻梁就塌了。”王贵生又损了一句,“让你以后还敢打架?” “甭操心了,”瞿嘉捂着鼻子和嘴,嘟囔,“您还是管王路军儿去吧,别管我。” “行行,老子没资格管你。”王贵生说,“你也不用操心你妈妈,你也管得太多……以后我管她。” 王贵生伸手捏了瞿嘉肩膀一下,拍了拍。 小子,肩膀太硬了,又太要强,把这根弦绷得太紧了,肯定会伤着自己啊。 瞿连娣就坐在治疗室外面的长椅上,靠着老王的肩膀,圈住这人胳膊,把这些年独自支撑家庭抚养儿子的苦累心酸讲了一遍。你不讲出来,没人会心疼你。 哭痛快了,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瞿连娣也是在那一晚做了决定。 第128节 而瞿嘉就坐在治疗室的床上,孤零零一个人,头靠着枕头,那时反而没有太难受,他妈妈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样儿挺好的。 瞿连娣后来说:“还好这晚上遥遥没在……周遥没来啊。” “幸亏没来,他来了能怎么样?”瞿嘉说,“我让他帮我打架,还是让他看着我挨揍? “周遥可单纯了,他就从来不会打架。 “周遥以后都不会再来了。”瞿嘉对他妈妈说。 …… 瞿嘉又歇了一天,彻底退烧才回去上课。额头上又添一块纱布,坐在教室里挺显眼的。 脖子和双手手指也有些小伤,就用创可贴缠住,不让伤口暴露出来。 好多同学悄悄回头看他,尤其是他们班女生,都偷看他那满身糊着创可贴的狼狈尊容。 在高中年级的校园里,没有人会歧视或嘲笑打架受伤的男生。正相反的,都有一种青春期年龄特有的单纯幼稚心理,认为伤痕就是男子汉的勋章,是热血是荣耀。男孩子脸侧和手指上缠了胶布创可贴,就显得特酷,特有范儿。 大约是去操场上操的路上,周遥终于发现了,隔着几层的人,猛地扭头看瞿嘉的脸,非常惊愕,盯着那些贴了胶布的创口。 隔着老远,谁也没说话,周遥把视线收回,低头走路。 结果那天二十分钟的课间操,他们年级有两人被站主席台上的年级主任点号批评了。 高三四班,后排那是谁?那位男同学你胳膊是抬不起来?弯腰弯不下去吗? 周围同学一听就知道被骂的是谁,都想替瞿嘉抱不平,太委屈了吧,黑山老妖别给我们班扣班分啊。夏蓝在底下说了一句:“是,他胳膊抬不起来了,弯腰弯不下去了!” 广播操音乐声继续,过了不到一分钟黑山老妖再次飙起一阵妖风,点了另一位:高三二班后排那个男生,你瞅谁呢你东张西望,脖子扭着不看前边! 这次大伙都没听懂被点的是谁。 大概只有瞿嘉闭着眼都清楚,是谁在东张西望,谁一直在看他。 课间,瞿嘉透过窗户看着周遥步出教学楼,周遥低头走路,然后突然加快脚步,大步飞奔进了教学楼,医务室方向…… 缺了两天课,最可怕的数学课的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老师串讲了一堆定理公理,又讲了一整套大题,瞿嘉坐在课堂上已经被落在五百公里之外的蛮荒之地。那滋味儿,四顾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同伴都已经抛下他大踏步跑远了,也会心发慌的…… 随后,午休时间,黄潇潇就又来了,从外面三步并两步冲进教室,风风火火得,一巴掌把瞿嘉摁在座位上,压低嗓门儿悄咪咪地谈话。 黄潇潇刚进教室时,瞿嘉其实就看到,女生手里那一塑料袋的药。 特意为他带的,外伤止血的,止痛的,解毒化瘀的。竟然还有三种不同型号邦迪创可贴,透明防水型,纺织布高弹力型,消炎药物型……打架刀枪无眼,所以各种型号备齐。 又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刨根问底,事无巨细,瞿嘉连说了两遍:“我没挨打,就当是我自己把脸抠花的。” “才不信呢。”黄潇潇说,“知道你在外面打架了。” “你再这样儿,飞哥要吃醋了。”瞿嘉无奈一笑,“那我就真要挨打。” “你落了两天数学课,上课都听不懂吧?”黄潇潇又着急忙慌得,“没事啊瞿嘉,别担心,我帮你把公式串联一遍,大题都给你讲一遍。” 黄潇潇同学要给别人讲数学题了。 说出来在全年级都是一桩新闻。开、玩、笑,你、逗、我? 每次考试数学卷子和瞿嘉的分差都严格控制在5分以内,有时高5分,有时她还低5分呢。 “先去趟厕所,顺便把饭盒刷了。”瞿嘉尴尬了想躲。 “不行不行,我先讲题。”黄潇潇摁着他胳膊不放,讲题的比听讲的还要急迫,在死线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务,“待会儿这些公式和解题步骤我就忘了,等我讲完你再上厕所!” “就回来。”瞿嘉起身,有一丝恳求的表情,“刚才吃药喝热水喝多了。” “你蹲大号还是小号?”黄潇潇质问。 “……”瞿嘉小声汇报,“小号,憋尿了,很快。” “都快期末考了,上课你睡觉睡过去,下课你再蹲厕所蹲过去了,你还有时间学习嘛瞿嘉?”黄潇潇对着瞿嘉跑出教室的背影埋怨,“快去快回,我这记忆力是猪脑子记性,我只能记住半小时,半小时必须讲完不然我真的就忘啦……” 唉。 瞿嘉在厕所里,没有再愚蠢自虐地用冷水冲头。 他就把脑门贴在冰凉的自来水龙头上,再侧过头把脸贴上去,让自己清醒,对着洗手池里“哗哗”流走的水,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就这样放弃了么,瞿嘉,你要放手么?对你曾经说过的狠话,你放出的豪言,你的信仰,你对周遥曾说出口和尚未说出口的内心承诺,你就像懦夫一样放弃? 没有,没有想要放弃。 身边每一个人对待他都这么好,都已对他仁至义尽,对他如此忍耐和宽容,都好像随时随地要伸手拉他一把,想要跟他说,别放弃了,瞿嘉,我们都还没有放弃你呢。尽管如此艰难,我们大家想拽着你一起往前走下去。 就他请病假的这两天,他们班主任老爷子坐了两站公车,到“五芳”小吃店,站在店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吃了顿早饭才离开。老爷子原本可能实在忍不住了,想过来找当妈的聊聊,要高考了,都冲刺了,连我这慢性子老家伙都坐不住了,真的不能再耽误你儿子了!……看过一圈之后,老爷子临走就跟瞿连娣说,“你也保重身体,身体最要紧的,考学什么的,让瞿嘉尽力而为,大学那道门槛绝对不会是决定人生命运的终点了。” 俞静之其实也悄悄来过,在瞿嘉不在店里的时候,拎几盒保养品,说几句安慰话。 还有,周遥。 周遥为他所做的一切。 周遥的陪伴从未离开。 身边每一份心意都是真心实意,这些却又阻不住滔滔的江水,挽不回倾泄的命运。 他并不懦弱,只是突然就疲惫了,有些退缩了,又很心疼周遥。 那天放学下了小雨,瞿嘉因为身上带伤,就坐公交车回家。 他打了雨伞,胶鞋踩着胡同口一地泥泞,进到大杂院里,老远望见他家檐下多出一辆自行车,就靠在他那辆破车外面。 也紧靠着,脚蹬子缠着,乍一看他都悸动了恍惚了,还以为……以为周遥换了一辆他不认识的破车吗? 遥遥来了? 他家门槛上蹲着个人,用雨披罩住头脸,在房檐下缩着脖子躲雨呢。 蹲着的人一抬头瞧见他,笑了一下。瞿嘉这心口上噼里啪啦就被一阵大雨点子给浇了,把一丛心火浇灭。 怎么可能是周遥。 周遥那么宝贝那辆宝蓝色山地车,不可能换掉。周遥就算换车,也是再来一辆帅气拉风的名牌山地,不会弄一辆没有大梁的“永久牌 ”26女车吧? 夏蓝从门槛上站起来,雨披的帽子就被风吹开,头发湿了,鼻头和手指都是红的。 “你坐车真慢!”夏蓝撩开湿发,“我骑车都比你快,我等你好半天。” “傍晚堵车。”瞿嘉说。 “有事儿吗?”瞿嘉就站在门口问,“你找我妈?” “你妈这个时间肯定在烙饼,我找她就去店里找了。”夏蓝很坦荡地说,“瞿嘉我找你。” “找我,你在教室里找不行么?”瞿嘉也很坦荡,“找我你就回个头。” 我就坐你斜后方,你找我,你就回头啊。 夏蓝就一笑,拍拍自己书包:“没来过你们家,就过来看看你呗,探望病号。” 雨点子下大了,而且是秋冬天冷嗖嗖的冰雨,瞿嘉把屋门打开了。夏蓝把书包里给瞿嘉带的吃的,各种营养品,掏出来摆桌上。“我妈给你买的,让我带过来,别嫌弃没有英文字不是进口货啊。”夏蓝说。 “谢谢,不用给我买东西。”瞿嘉坐在自己床上,一腿抬起来踏在床沿边缘,低头塞上了耳机。 “那天晚上唐铮带我去过派出所,做笔录了,让那三个混混赔了打碎东西的钱。”夏蓝说,“瞿嘉,那天对不起啊。” 瞿嘉摇头,不用说对不起。 “因我而起么,连累你受伤,你还发烧生着病,对不起。”夏蓝深深地看着人,说话很痛快。 “换了谁不都得打这一架么。”瞿嘉垂下眼,很淡然的,“你问唐铮,如果是他他也会上。” “你那天鼻血都流成河了,你妈妈都为你哭了呢。”夏蓝就笑,“你鼻子还行不行?” “你看呢?”瞿嘉摸了一下自己鼻梁,“不是没塌么。” 夏蓝随便聊两句顺手就把堆在桌上没洗的几个碗丢进铝盆,倒上洗洁精,再从旁边储水的盆里舀了一瓢水,就把带油腻的碗都泡上了。然后又拎了铁钩子拨开煤炉盖,熟练地把火拨旺,让屋里更暖。 明明是头一回来瞿嘉家,熟门熟路像在自己家一样。 因为在她自己家,也是同样的房屋布局,同样的煤炉子。每天早晚就是这些事情,都做习惯了。 夏蓝也没赖着不走 ,聊完几句就拎包转身。回头打量一下瞿嘉的床,又笑了,“瞿嘉你床比我的床大,你睡得比我舒服滋润多了。”夏蓝说。 “是么?”瞿嘉没反应过来。 “我们家还有我爸啊。”夏蓝说话不讲究忌讳。 “呵,人少有少的好处。”瞿嘉一点头。 “没错啊,他们俩弄个大床,把整个屋子一占,哪有我睡觉的地方?”夏蓝说,“我都想吊到天花板上,我的床挤在墙边角,不到一米宽。” “一翻身就下去了?”瞿嘉嘴角一耸。 “下不去,旁边就是我爸我妈的床尾,我一滚就卡在两个床中间那道缝里,那个缝的宽窄专门就卡我一个人么!”夏蓝往门口走去,回头说笑。 一开门雨丝就溅一脸,手都还没焐暖,屁股都没坐热呢,因为主人没有要留客的意思。 瞿嘉站在门口,点点头,就算是说撒呦哪啦了。 夏蓝一回头,湿漉的带卷儿的长发扫过瞿嘉的鼻息,深深看着他,不想遮掩,心思心情毫无隐瞒:“瞿嘉。” 嗯?瞿嘉一脸心不在焉的怔愣。 “我想亲你一下,行么?”夏蓝轻声说。 夏蓝伸手摸了瞿嘉受过轻伤的鼻梁,在瞿嘉猝不及防未及反应时抱住了腰。 夏蓝大概比瞿嘉矮十公分,在女生里就不算矮了,踮脚就能让视线持平。瞿嘉第二反应还是很快的,猛一把推开,一下将女孩儿推出门槛,推进了雨中…… 那一下就没能吻上,遗憾了。 瞿嘉偏过头一撤身,生生地躲开了,湿润柔软的触感就落空在门边檐下的一道风里。 两人隔着他们家一道屋门。夏蓝站在雨中,全身一下子湿透,头发垂在肩上,雨水让身材在湿漉漉的衣服下面暴露无遗,脸上也是湿的。 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孩,也足够勇敢。 周遥当初都没胆儿干的事,在瞿嘉面前互视三秒钟就怂炮了,夏蓝就敢做,哪怕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拒绝”。 瞿嘉干脆也一步迈了出去,让自己淋在雨中,也瞬间湿透。 夏蓝低头拾起自己书包:“瞿嘉我就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瞿嘉不答,雨丝在两人视线之间狂飙。 “在咱们学校,你一直就有喜欢的人了吧!”夏蓝大声地喊。 第129节 “有。”瞿嘉很用力地、很肯定地点了头。 “早就有了。”瞿嘉好像意犹未尽,就想要表达,想要再次向自己的内心确认,“上小学时候我就有喜欢的人了,成吗?” 夏蓝惊异地看着他:“我也跟你上的一个小学,你不记得吗?机床厂附小,瞿嘉,我就在你隔壁班啊。” “我知道你在隔壁班。”瞿嘉说,“我上小学时候,我就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变过。” 夏蓝眼里溢满水光,睫毛上也有一层水雾,倔强地昂着头:“我也是,我小学时候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也从来都没变过。” 人一生总会留些遗憾,是这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心结。最美好的年华,永远停驻在回忆里那片青灰色的烟雨,杏黄色的天。 只可惜遇到时不会明白,将来是要擦肩错过,不得不忍痛放手。有多少人真正有缘又有份,能够在渡口的船头牵上了手,一起走过烟雨,到达人生彼岸?…… 瞿嘉调开视线没有多看夏蓝。他很不擅长跟女孩儿打交道,很害羞吧。他也不会花言巧语留有余地委婉地拒绝,就用沉默做为结束。 姑娘太漂亮了,身材太性感了。 他就没有多看,总觉着哪怕多看几眼别人,都是对不住遥遥,都是某种不忠诚。 院门外,自行车轱辘碾过钢板,爆出一串特熟悉的动静。 瞿嘉猛地抬头,宝蓝色好像一晃而过。他猛跑出两步到院子门口,车和人就都不见影儿了。 眼膜上出现幻觉了吗? 但耳朵听见的不是幻觉。这条胡同经过他们院子门口的地方,以前挖电线挖出来一个陷坑,施工单位图省事没有填土,就用一大块钢板,打补丁把那坑盖住了。每一辆经过的自行车,都会在此地轧出“叮咣”这一声,像敲门按门铃似的,通知院内住户,人到了。 瞿嘉就认得那车轱辘声,因为那辆自行车来得次数太多,太勤了!在细雨中撞击铁板的声音惊醒他,好像从他脑海里轧过去了。 瞿嘉狂奔几步跑出去找,在泥泞的雨中跑了好几步。喘息着,喝着雨水,就是没能追到,又跑掉了。 他再慢慢地走回去,就在他们院门口,放着一个塑料袋。 他把塑料袋捡回家去了,里面装着一个玻璃饭盒。有人给他做了一份甜品零嘴儿,大概是拎着这饭盒也来“探病”的吧。 一盒草莓。 水果都已经过季了,肯定是从超市买的高价草莓。草莓用牙签串了,特意裹了一层糖稀,弄得甜甜的……有人给他做了一盒冰糖草莓。 事后,几天之后,瞿连娣在家里做饭,又炒俩菜。 炒了个肉丝蒜苗,瞿嘉吃光了大半盘子,但是最爱吃肉丝炒蒜苗的那位,不在饭桌上。 母子之间不想再瞒,瞿连娣这顿饭吃得纠结难熬,饭碗都空了竟然还在嚼筷子。两根直不楞的筷子都快被她拧成麻花儿,瞿连娣干脆就问了:“夏蓝也是挺好一女孩儿,开朗大方,又漂亮,又对你这样儿……可惜你就是,没有喜欢上人家?” “嗯,没喜欢上。”瞿嘉答得也特别干脆利落。 瞿嘉就明白他妈妈也知道那事了。 因为夏蓝就没打算遮掩隐瞒,回去就特坦白地对张蕙蓝交代了,她向瞿嘉表白索吻来着,没成功,很痛快地被拒绝了,人家已经有喜欢很久的对象了。 随后,张蕙蓝也是个嘴快又心存不甘的,一整天就和瞿连娣对着面盆案板唠叨,可惜,遗憾了,你们瞿嘉没喜欢上我们闺女,没看上,把我们拒绝了!虽说早恋这种事我们也不赞成,本来觉着来日方长,两人将来没准儿还能考到一个大学,上了大学再发展,结果呢,你们瞿嘉脾气是真个色,眼光是真挑,就没看上我们! 瞿连娣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对夏蓝她妈吐露,这一肚子委屈心酸,憋死她了,都揉到面里了。 心里难受,感慨,孩子们这都是什么命啊? 夏蓝这样儿的姑娘,跟她的瞿嘉,也是青梅竹马,而且还门当户对。一片胡同区出来的穷街坊,一个厂子散伙的下岗职工,同属于从旧时代踉跄着走过来被新时代抛弃在河床沙滩上的失意者,谁都不会嫌弃谁。 瞿嘉假若愿意和夏蓝在一起,一丁点儿压力都没有了,双方家长都会举双手双脚赞成,很合适,很般配。 但那只能是“假如”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假如了。 瞿连娣自己都不会再赞成,那样儿不是坑人家姑娘么?这个家里已经“住”进来周遥了。 周遥存在她们母子俩生活中这么多年,早就在内心安家落户,就不可能抹掉,不可能假装在当年南营房小胡同里那个漂亮又招人疼的男孩儿没有来过。 瞿嘉就是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直接上了悬崖峭壁。 “你妈妈我都明白,你和遥遥,这么多年感情太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你掰回来。别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遥遥。”瞿连娣对她儿子说,“妈就是心疼你太累,太难了,你那犯轴的脑子你能明白吗?你跟夏蓝俩人,咱们家不高攀,她跟你,她也没高攀,就谁也不拖累谁。你面前就是一条坦途,没有任何压力,你还用得着…… “你为什么生病,为什么发烧?你为什么淋雨,你为什么难受,我看不见吗?…… “还有,店里不准你再去了,你要是再去,我就不去了!” 瞿连娣说话间泪流满面,抹一把脸。最近泪点有点儿低,哭得都快怂了,她以前绝不这样,以前也是叉着腰拎着自己鞋站在食堂门口跟人吵架一个小时措辞不带重样儿的,现在,命运压身,磨没了很多棱角。 多么喜欢遥遥啊,那个大吉祥物多久没来家里吃顿饭了? 周遥每次过来“五芳”,瞿连娣心情没比她儿子好受,每一次理智都警告她,对周遥冷淡些膈膜些,这傻孩子没准儿以后就不来了,一了百了。然而感情上又爱得要命,每次周遥来,就牵住她心头肉了,好吃好喝地招呼着,舍不得对周遥摆出一丝些微的冷脸。 瞿嘉埋头吃完饭,盘子都扒拉干净舔了,才抬头:“您不用操心我的事,甭说了。说了我也不会听。” 瞿连娣莫名松了一口气。 “妈,您觉着我算孝顺么?”瞿嘉又说。 瞿连娣连忙点头,儿子你当然是孝顺的好儿子。 瞿嘉说:“我也觉着我还算孝顺。别的事都可以顺着您,唯独这一件,不可能。我喜欢的人,他叫周遥。” 瞿嘉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我上小学时候您就知道,您这些天累糊涂了吗?那我再说一遍,我喜欢的是遥遥,我从来没有变过。” …… 周遥来或是不来,在或者不在他身边,将来去哪,走哪条路,那是周遥的事。 他喜欢周遥,这是他的信仰他的坚守,就是自己的选择。 第87章 谍战 瞿嘉这个期末过得很糟糕, 周遥过得同样糟糕。这个冬天的温度对瞿嘉而言是负10度的, 对于周遥就是负30度。 因为他是被骂“滚蛋”的那个, 然后就端着小男人的自尊心麻溜儿地滚了。掉头就走,也没回头。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儿, 装傻充愣着赔个笑脸,然后再低三下四地拉着小手手哄人。早就不是“小手”了,彼此都是大人了, 很快即将十八岁成年了, 什么事儿是开玩笑乱来的?不懂事么? 让对方滚蛋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 互相都好像一脚狠狠地踢到一块铁板上了, 都疼着了。有些事情塞在周遥心里,有一堵墙就横在两人面前,已是撒泼打滚装傻卖萌都无法再掩盖的矛盾。他是真的伤着了。 晚上坐在书桌前, 瞿嘉给他叠的那只纸鹤还在的,就一直安安静静降落在台灯灯座上,没有飞走。 “嘉嘉牌”纸鹤就是他桌上的大明星,独享那个灯座位置, 沐浴着暖黄色的舞台灯光。至于其它东西, 桌载音响,几样电子摆件,变形金刚模型,一大摞cd盘, 还有乱七八糟的学习用具,全部堆在一起,填满书桌上其它不重要的位置。 …… 晚饭吃得都少了, 完全就没胃口。 牛胃的食量都变成猫胃了,每天扒拉着米饭粒吃一碗猫食,闷闷不乐得。 俞静之一开始怀疑自己做饭手艺又出问题了,做得不好吃吗?严格依照菜谱做的啊,我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强人,我认真学习,我克服心理障碍,我还勇于实践突破了自我,放调料都是用量杯量勺量出来的呢。 过两天也就看出来了,俩男孩儿肯定是吵架了。 “遥遥,早饭。”清晨,俞静之往洗手间门口瞟了一眼,“今天给你做的卷饼啊。” 周遥飞快地洗脸,洗脸和刷牙同时进行,稀里哗啦吐掉一堆泡沫,吐得哪哪都是。梳子蘸着水随便梳了梳头,洗剪吹造型也不要了——就不给小姜看! 平时在班里时常混的,一起打球的,也就剩下姜戎潘飞那几位熟人,来来去去都腻歪了,发型弄那么帅有什么用? “卷饼,卷各种菜吃,抹甜面酱。”俞静之用眼神示意,“你不是说过最爱吃么。” 他妈妈真是用心了,早饭都能摆出五六个盘子。 “我烙得饼,还成么?”俞静之自己不吃,专门就坐在桌子对面端详周遥吃,“虽然肯定不如饭馆里做得好。” ‘还成吧。“周遥嚼着,实话实话,”不过,确实不如饭馆里做得好。” “我说不好是谦虚,你说就是挑剔。”俞静之仍穿着围裙,为儿子这形象牺牲也太大了。从年轻到老就没怎么穿过围裙,当初下嫁老周同志,当着公婆的面儿她都不做饭的。 “我诚实么,妈。”周遥小声说,“没我瞿阿姨烙的荷叶饼好吃。她烙得就特别薄,软,香。” “你妈烙得这个,厚,硬,不香,是吗?”俞静之哼了一句。 “对啊。”周遥点点头,耷拉着眼皮像念经一样就说出来了,“妈,您就不是干这个的,您一进到厨房,整个儿人都不对了。您的手,就不是为了在厨房里做饭炒菜烙饼生出来了。您一双手,是弹钢琴做音乐的手,是拿钢笔写论文的手。瞿阿姨才是烙饼的手,下厨的手,她就擅长做饭,您背一百本菜谱也比不了人家变着一百种花样,就随便做出来的!” “……” “这话谁跟你说的?”俞静之可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脸色一沉,“瞿嘉妈妈说的,还是,瞿嘉对你这样说过?” “谁说的有区别么……”周遥只吃了一个卷饼,吃不下了,拎了书包拿起外套就走。 “瞿嘉不愿意来学院上课了吧?”俞静之察觉事态严重,是真的挂心了,“他以后都不学声乐课了?” “他以后都不理我了。” 周遥轻声丢下这句话,丢给他妈妈一个疯狂飞奔出楼道的背影。 不想再说了,心里难受。 我的手也不是烙饼的手,不是弹吉他的手,不是推泔水车的手。 显然,也不是拿铁钩子钩蜂窝煤的手,不是扛煤气罐的手。 不是为你刷碗洗菜的手,不是给你端洗脚水的手。所以我就被出局了。 我也用心了,我努力了,我也尽全力去争取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成熟,更体贴,又善解人意又能不添麻烦,以前没经验不懂事我现在学会了做很多事。我为这个人做了这么多,还是不行我不够格。甚至都不能责怪瞿嘉,两个人就没有越捏越紧,而是好像越漂越远…… 瞿嘉在学校就是刻意疏远他了,几乎就不跟他讲话。 下课,楼道里;体育课,还有课间操,操场上和往来之间的路上;上学,放学,校门口,胡同口……那个叫瞿嘉的大混蛋,好像随时随地就要从他的生活里漂走了。 姜戎那小子倒是整天跟他黏成双棒,借同班之便利,食堂打饭、课间操、上厕所、上下学都是一路。 “周遥,你走吗?”小姜也收拾好书包,走路总是颠颠儿的,好像就特意等他,“回家吧?” “你先走。”周遥把书包挎在右肩上,双手插进裤兜,慢慢地转身,他走路步态都变深沉了。 十八岁也快要活成二十八的滋味,恍惚之间就品尝到失恋的味道?尽管他绝不承认自己失恋了。瞿嘉只是让他“滚蛋”几天,滚开一阵子。两人都坚决不愿说出更加伤感情的话。 周遥不想回家,就去网吧上网,跟小姜结伴一起去,俩人疯狂地打游戏发泄。 周围坐得基本都是男生,十个有八个都在打游戏。姜戎那阵子似乎也情绪不高无聊透顶,特别迷恋打《仙剑一》的windows版,零花钱全都扔给网吧了。网吧里狂热的一代网民都是学生,越是临近期末考试,越是疯狂寻找解压的方式。 周遥悄悄关掉游戏界面,开始胡乱搜索一些关键词,忍不住就搜那些衣着暴露、外型性感阳刚的男人照片,还有某些带有禁忌色彩的网站,男性论坛,那些描述隐晦的帖子。 以前他和瞿嘉也来上网,凑在一起悄悄研究“咱们男人”的生理构造,研究床上那点儿羞羞的事,然后就互相在对方身上愉快地实践。 但是嘉嘉不在身边了。 第130节 看着网页里那些不穿衣服的猛男,无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总能毫不费力地把那颗头脑补成瞿嘉的脸,但身体不是瞿嘉的身体了。身材不对,气质不对,哪哪儿的构造就都不对了。 无论“三棱柱”还是“六棱柱”那些地方的走向肯定也不对,很别扭,很丑陋,远不如他认识的那个人长得好看……他就觉着喉咙不太舒服,更加难受,看那些东西就是饮鸩止渴,干脆叉掉不看了。 小姜同学戴着耳机,目不转睛盯准屏幕,手指灵活操作键盘,放大招刷怪的时候两条腿都跟着扭来扭去地使劲,打游戏打得心无旁骛,好像就没注意过周遥在干什么。 小姜那时也没有凑过来看,周遥究竟上的什么网站啊? …… 期末考试周,每天放学还能坚持在操场上打球的,要么是完全不操心成绩,要么就是考试考几分都无所谓的。 周遥潘飞他们这拨人,从校队光荣地正式地退役了。高三年级,很多家长都不允许孩子再踢足球,特怕受伤骨折,他们几人就偶尔打篮球和排球。 周遥在外线投篮,砸在篮板上,弹开了。 周遥再投,直接歪远了去了,三不沾。 周遥带球内切上篮,生生地撞在潘飞身上,球和人一起飞出去差点儿一头撞上篮球架子,很险的。“靠……”他低头骂了自己一句,抹一把脸,“真臭。” “怎么了你……”潘飞搂着他捏了捏,都看出他不对劲了。 “瞿嘉!”潘飞突然对操场外面经过的人大吼一句,“你过来打球?” 瞿嘉拎了书包经过,一摇头,就没打算过来。 “躲什么啊?”潘飞一手抓着篮球就很想砸过去,“你是躲我呢啊?!” 躲你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你是哪一号,瞿嘉都没搭理,走路还是那一股子谁都不吝的派头,径直就过去了。 周遥用余光瞟了一眼,扭开头不说话,在外人面前就一如既往,不愿让任何人察觉他有一丝难受情绪,不愿暴露性情里任何“不阳光”的阴暗面。 “这人怎么回事?”潘飞转过头问周遥。 “店里忙吧。”周遥说。 “店里忙,丫还有功夫泡妞?”潘飞骂了一句。 “……他泡妞了么?”周遥咬着下唇,憋着气。没有,没有,没有。 跟夏蓝吗?没有的事,瞿嘉就不会。 他二大爷的,我们两个还没有正式分手呢。我对你那么好的,你不会。 潘飞往两边瞅了瞅,可能也实在憋不住恼火,猛地勒住周遥脖子,拖到篮球场边上没人的地方,掐住了质问:“周遥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小子最近,你找潇潇有点儿太勤了吧?你要干什么啊,眼里没我了? “还有瞿嘉,就你们俩,和潇潇上课下课都凑一起,中午吃饭也扎堆,有话聊不完啊,是不是啊?有没有这事? “周遥你要是对黄潇潇有想法有意思,你老实交代吧,我保证不弄死你和瞿嘉……” 周遥猛地挣脱开潘飞,简直哭笑不得,当时很想把潘飞这厮的脑袋掰下来,一个弧线投篮,塞到篮筐里去。 周遥喘息着,距离很近地看着对方:“我对你才有想法,成吗,飞哥?” 潘飞立刻松开他:“哎呦你可别吓死我。” 周遥有点儿赌气:“真的,我一直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么?” “……” “你快去找潇潇去吧,去去去!”潘飞撸掉自己一身鸡皮疙瘩,真膈应。 过了一会儿,潘飞又转回来,寻思着小声问,“哎你是不是觉着,我身材特好,我特帅?我都能吸引男生了。” 周遥伸手一捏潘飞的下巴,笑出声:“飞哥你健壮如牛,你要哪有哪,你可帅了。” 勒着抱着又捏了几下,互相打量对方身材,终于都受不了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赶紧推开了,去去去,滚滚滚! 周遥自己都受不了。没到冷战的这一步,永远都感受不到,他的耳垂,他的手心,他的胸口,这些地方原来是认人的。 呼吸喷到他耳朵上,手抓住他的手,胸膛不小心撞到他,他受不了,因为眼前这个健壮如牛的男生就不是瞿嘉。这就类似生理上的排异反应,多蹭两下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周遥那天也想起来问他哥们儿,悄悄的:“你是不是喜欢我那双乔丹气垫新款?大陆没有卖那个款式,你想要么?” 这些赶时髦的年轻学生,互相交流从香港美国那边趸来的名牌衣服鞋手表首饰,在帝都也形成一个圈子了,还有人高价倒卖二手货呢。 “我还有一双差不多样式的,全新今春新款,飞哥你要不要? “别臭美了我不是要白送给你。按官方原价卖给你,我不像那些人似的高价卖,我不抬价。”周遥说。 “周遥你最近是缺钱了吧?”潘飞挺关心地问了,“你那些高级鞋和动漫模型,你就都要卖了?” “还成吧。”周遥就一笑,“卖了,不想留着。” “你舍得啊?”潘飞问。 “有什么舍不得?”周遥反问。 “你没事儿吧?”潘飞突然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毕业以后要急着出国,你凑学费呢?” “我就没想出国。”周遥咬了一下嘴唇,“我舍不得走。” …… 期末考试之后迅速发榜了,年级理科班和文科班的大排名再次张贴在楼道口。 瞿嘉那天难得碰见周遥,周遥背着书包从楼道经过,说着“借光”,从楼梯口拥挤的人丛中间穿过去了。 瞿嘉都还没看自己的成绩,下意识就先找周遥的名字。 抬头就往理科班第一名找,竟然不是。 第二,第三,也不是周遥,瞿嘉已经愣在当场了,沉默着,嘴唇紧闭…… 瞿嘉猛然回头找人,周遥就已经走过去了。周遥就没有看发榜,也清楚自己大约考得如何,各科多少分都能估出来,就不用看了吧? 瞿嘉看到大名单上周遥的成绩排了年级第十,再低两分就要跌出前十名。数理化没有一科是满分,都狂丢分了。 其实,全年级两百多人,前十名也很牛掰的。年级里90%的人从来就没有尝过考前十名是什么滋味呢。 但是对于“周遥”这个名字,这就是失常了,这已经是全年级同学之间和老师办公室里的新闻了。 周遥那天就一个人在操场上踢球。 没人陪他踢,他就一个人,带过去七八个足球,全部摆开在距离球门三十米处,排成一道弧形。 抡开架势,一脚,再一脚,罚任意球。 进了。 又进了。 还能进。哪怕从校队退役了,功夫和技术都不减当年,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就这么连续不停地踢,任意球,远射,爆射!踢了一轮又一轮,看着足球一次又一次钻进网窝,或者砸在门柱上横梁上,砸出“砰砰”的巨响…… 直到抽筋。 他抽筋了。 周遥站在操场上突然弯腰,摁住膝盖,然后抓住自己小腿,啊—— 他立刻把脚掌绷起来,卧槽。 抽得很厉害,大腿和小腿突然就一起抽了。他坐在地上,用力掰正自己的脚,绷直了试图先抻开小腿肌肉。然而大腿外侧那条肌肉剧烈抽缩起来,好像缩成一团,一股剧痛蹿出来射中他的神经。 啊!!! 周围竟然没人,看完发榜成绩就都走了,都回家了,没有人在操场上帮他。周遥惨叫一声后仰,摔倒在地上,疼得抽搐。 他那条腿撑向空中的时候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有人从操场外面不知哪个旮旯跑进来,飞跑过来,抓住他那条抽动痉挛的腿,用力帮他掰脚,拍打大腿肌肉, 眼前是旋转的天空,风很烈,喝进去都是冷的,呼出来一团一团白气。啊! 啊!周遥大叫了好几声,浑身颤抖着滚在地上,情绪在那个瞬间突然支撑不住,满眼都是模糊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抱住他腿的人。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腿,也就碰到对方的手指。好像溺水了窒息了快要冻死了渴死了烧死了心痛死了,所有难受的感觉瞬间全部涌上喉头和眼眶,让他声音发哑,眼眶发热,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抓住那救命的指尖,就不想撒手。 他和瞿嘉的手指碰到一起,攥着他的腿,反复沿着肌肉的走向抚摸,让那股剧烈的疼痛痉挛缓缓地释放掉了…… 同班其他同学经过,终于看见操场上的状况。别人也就隔着老远看看,小姜显得最积极了,一路屁颠屁颠儿地飞跑过来:“周遥怎么了?啊,他腿抽筋了!” 来得正好,瞿嘉把周遥那条腿往小姜怀里一送。 “诶?”小姜捧着周遥那腿。 瞿嘉深深看了周遥一眼,转身就走了。走出十几米远,捡起扔在那儿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姜回头想要喊住:“瞿嘉你先别走啊,这个腿怎么揉?我又不会揉……啊,你别走啊……” 周遥看着瞿嘉就那样漠然地走开了,没有跟他讲话。 他抬起一条胳膊挡住脸,挡住宣泄而出的情绪,难受到想哭,但强忍住没有失控爆发。 老毛病犯了,抽筋这么厉害,就是最近一日三餐吃太少,奶制品蛋白质摄入量不够,还失眠,他身体不舒服了。 当时疼得满地打滚儿惨叫,就没反应过来,周遥晚上睡觉失眠时,反复回想,怀着极其微弱的一线希望,琢磨瞿嘉是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 瞿嘉钻出来再跑过来的那个方向,就是当初,两年前,他初来乍到朝阳一中,加入校队训练,有个小傻逼躲在操场铁丝网子后面,电线杆子底下,抽着烟,偷看他训练。 操场重新翻修过了,破铁丝网子都换成白色刷漆的铁栅栏。那根电线杆子却还在。 电线杆下面守候偷看的人,烟已经戒掉,物证烟头是找不到了,人却还在。 瞿嘉真的还在吗。 …… 而瞿嘉的那次期末考试,出乎他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预料,也出乎他自己预料,竟然考得不错。 周遥在全年级后退了十名,瞿嘉正好相反,他进了十名。 当然,他们文科学生总共就凑成一个班,他在班里前进十名,就相当于在全年级文科生里前进了十名。 瞿嘉收拾书包和课桌,清理课桌和教室后排储物柜里,他自己的乱七八糟东西。要放寒假了。 储物柜里塞着他平时踢球穿的足球鞋,气味相当不好闻。就是周遥给他的那双球鞋,两人都穿过的。 黄潇潇再次坐到他前面位子,回头瞅着他,没说话先不好意思地乐了。 “哎,你考得不错?”黄潇潇打个眼色。 “你也考得不错。”瞿嘉说。 “有咱们年级数学太保每天帮我讲题,给我画考试重点,我考不好都对不起人家。”黄潇潇噗嗤地笑出来。 然后,女生掏出一张贴了照片还写着他大名儿的听课证:“这是寒假和下学期一共三个月的数学补习班,就最后冲刺三个月了,钱都已经替你交了,你不去这钱就浪费了……瞿嘉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131节 瞿嘉瞅着他的黄潇潇同学。 就这么瞅着,你继续表演。 黄潇潇被盯得很狼狈,把头磕在瞿嘉课桌上,捂着脸,你别看我你别看我了,啊—— “真是的,你其实早就知道吧。”黄潇潇就来回来去地抽拉他笔袋上的拉锁,一笑,也是憋不住话且不擅长撒谎的,终于呼出一口气,“我哪有钱帮你交补习费?我数学也那么烂,咱俩谁能给谁讲题啊?” “谢谢你了。”瞿嘉仍然说。 “我也沾了你的光你不用谢我,不然周遥才不会给我讲数学题呢他那么忙的。”黄潇潇小声说,“他讲完题,让我每天再给你讲一遍,我每天过两遍那些重点考点,我能考不好吗?……周遥就是特别想帮你吧,瞿嘉你也努力,你别辜负周遥了。” 黄潇潇很认真地看着瞿嘉,你别辜负周遥。 成绩大踏步前进了十位,就因为瞿嘉这次数学考好了。 数学魔鬼试卷从60分一下子进步到110分,在文科班就能甩开十名。全班数学都很烂,甩开差距就在这一科。 他在考前狂啃周遥写给他的成套习题,周遥划给他的那些考题考点,点灯熬油临阵磨枪复习了几天,就这么无畏无惧地去考试了。 周遥就是他妈的牛逼,周遥帮他划的重点永远就是考试考点,每次都能蒙上几道大题。 然后,周遥自己考砸了。 考砸了。 …… 那一大袋子药里面,有几盒感冒和消炎的吃完了,瞿嘉就把药盒留下没扔。 药盒上贴的每一张小字条他都保留下来。回到家,他就把那些字条都装在一个铁盒子里,放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那个铁盒装的就是他和周遥之间,从小到大的纪念品:小学时代两个小傻逼的泛黄的照片,这些年用旧淘汰掉的红绳手链,除夕纪念日那天用过的地铁车票票根,还有这次的话痨中文翻译说明书……一盒子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 他全都留着,睹物思人,每一段回忆都不会扔掉。 第88章 秘密 仍是学期末最后那天, 收拾东西放假回家, 瞿嘉右肩挎着书包, 左手拎着从课桌和储物柜清出来的东西。 一出校门往左拐,不用抬头, 就朝着每次固定停车的白杨树的方向过去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树下身影一晃。 就在他的自行车位置,谁的大围巾一甩,正弯腰低头弄他的车。 “干吗呢?”瞿嘉下意识就哼了一句, 眯细了眼。 有那么很短暂的瞬间, 希望扑进他眼帘的人是周遥。他反射弧的长度很耽误事儿的, 现在才终于投射到张贴在楼梯口的全年级期末成绩大排名。名单上周遥的名字化作一片纸,轻盈地飘落下来,骤然覆盖上他的意识, 就是他情感上不可承受之轻。 突然就难受了,想见周遥。他后悔了,心疼周遥,特别想抽自己。 但是树底下动他车的人显然就不是周遥, 身影一晃, 高度就不对。 周遥身材挺高的,头顶经常能撞到白杨树的第一根树杈,所以周遥每次去帮瞿嘉拿自行车,都是要弯着腰缩了脖儿, 躲开那根树杈。偶尔不小心撞着,他就嘲笑周遥眼神不好,周遥就捂住头转过脸来, “嗷”得骂一声树杈子欺生,也笑。 想念周遥的笑容了。 小姜同学于是就被抓了现行,一下子直起腰,收回小爪子,脸上就清清楚楚写着“猫腻”二字。 “干什么呢?”瞿嘉问。 “没有,没干什么。”姜戎直接来个立正站好,拎书包看着他。 瞿嘉的自行车这时候动了,以慢镜头的移动速度在他俩眼前歪倒,“哗啦”……啊…… 自行车阵,倒一辆就是倒一大片,多米诺骨牌效应,相当精彩。一堆破车以张开脚蹬子“手拉手”的姿势,全部缠在了一起。 结果就是小姜同学极其尴尬哭丧着脸一路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完蛋了我好蠢”,一辆一辆去摆自行车,瞿嘉就跟在后面,帮着把一辆一辆车拎起来…… 瞿嘉最后拎出他那辆破车,往后座上夹了一堆东西,瞅了小姜一眼,转身骑车走了。 姜戎那小子一脸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似的,盯着他的屁股和他的车,在后面远远地望着。 瞿嘉一路骑车回家,距离他家大约还有一站地,拐弯就进了一个胡同。 进去以后捏住车把,蝎子摆尾“唰”得调转车头,他等了大约三秒钟,默数1、2、3。 他然后蹬上车,前车轱辘从胡同口飙出去,正撞目标!小姜爆出“啊”得一声,前轱辘被撞得直接弹起来,手忙脚乱得,就从车座上飞了出去,被惯性几乎扔到旁边那面墙上。 还是瞿嘉眼明手快,伸手一把当胸抓住这小子的外套,然后再缓缓地松开手。 “你跟着我干什么?” 瞿嘉看着姜戎。 心里正不爽呢,你老是跟着我想干什么? …… 姜戎跟着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 上回在操场边上,撞见周遥突然抽筋倒地打滚儿,瞿嘉从电线杆子后面冲出去,就发觉姜戎不知从哪也跑出来了。别人都不在,就那样凑巧,永远是小姜同学“陪伴”在他俩的身边。 三年来,也像是一位专业陪跑运动员了。 姜戎犹豫了两秒钟都不到,实在也忍不住了,沮丧地嚷出来:“哎呀我不是要跟踪你,我就想看看你车后座里那张纸条,还在不在了啊?” 什么纸条? 瞿嘉完全就不知道,自己屁股底下坐了一张纸条,直到小姜同学再次弯腰抠饬到他车座里面,从他自行车车座的破垫子和一堆弹簧支撑物中间,竟然真的抠出一团纸,已被这两天滴滴答答的雨水浸湿,蹂躏得不成样子。 那张纸展开来,瞿嘉就看了一眼,再破再烂再泡了水,化成一团纸絮他都能认出来。那就是一张数学课的算草纸,上面写满了他的名字,还有别的字,只言片语却异常的刺眼戳心,用最直白的方式发泄情绪。 瞿嘉,瞿嘉,瞿嘉。 嘉嘉,嘉嘉,你个混蛋,你都干什么了,你不理我,你不理我,你大混蛋。 …… 瞿嘉盯着那张纸,不用问都知道是谁写的。怎么这样蠢? 因为他也干过同样的蠢事,把粗糙版的情书字条夹到他喜欢的男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也写过很多次。 “谁给我塞到车座里了?”瞿嘉突然问。 “就是我塞的么。”姜戎把书包一扔,反身坐在自己的车后座上,在瞿嘉盯视之下只能坦白交代。 “我就是那天碰巧看到了。”姜戎低头抠手指,小声说,“对不起呀瞿嘉,我偷看了你车后座上夹的纸 ,我就看了一眼……我就觉着,这也太明显了吧?!” 瞿嘉惊异地盯着小姜,已经不知说什么。 姜戎皱紧眉头,认真地说:“我怕被别人看见了,我就,我就想帮你们俩藏一藏,我就把纸条叠起来,塞到你车座垫子里面。” 瞿嘉:“……” 他下意识就问:“哪天的事?” 姜戎略微回忆一下:“你生病了,你那两天发烧请了病假么,然后你重新回来上课,就是那天啊。” 他发烧请假之后回来的那天。 周遥冒雨造访过大杂院,看到他和夏蓝在一起讲话。 周遥在大院门口留下一盒冰糖草莓,之后的那天。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星期的那一天。 是这样吗? 还有什么?瞿嘉脑海里快速往回倒带,用他迟钝的混乱的反射弧线到处扒拉,让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凑。还有什么,这些日子究竟都发生过什么啊。 发生了太多事,他脑子都短路了,通着他的智商情商的几根电线都烧掉了,跌宕起伏的剧情快要应接不暇。而周遥,显然比他短路得还要厉害呢,以至于不慎写出这样一张暴露情绪也暴露身份的字条。 所以,周遥就是给他写了一张很真实的字条,以为会得到他的回应。 再然后?然后周遥就考砸了,数学考试一路痛快淋漓地丢了二十分。 周遥高中三年所有的期末考卷加在一起,数学都没有丢过那么多分。只有他瞿嘉有本事让周遥把数学考砸了吧? 俩人都把书包扔在地上,一站一坐,在胡同口面面相觑瞪着对方。 姜戎在视线对决中无力招架,迅速败下阵来:“你别瞪我了么,我又没有说什么!” 小姜都看出来了,还有多少人其实已经看出来了? 他们只是不说,让瞿嘉和周遥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甜蜜的时光,什么都没表露过。现在他和周遥终于无法掩盖矛盾的爆发而吵架了、疏远了,这才发觉,身边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有微澜,身边许多人竟然都是知情者。小姜,黄潇潇,或者还有潘飞,还有他的班主任那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有多少默默旁观但没有出声的小伙伴? 茫然,无措,似乎也走投无路了。 瞿嘉把纸条收进自己外套内兜,用能剐人一层皮的眼神端详对方:“说,你想怎么样吧?” 瞿嘉那表情是很冷很凶的,小姜同学本来就瘦,再剐就没了。姜戎被瞪得又一怔,低头抿嘴:“没有。” 是啊,想怎么样呢? 把这么重要的字条卷成小纸卷塞到车座垫子一堆弹簧中间,地下党交接情报的保密级别也不过如此,小姜同学,你是真的想让瞿嘉发现这张字条吗? 还是就不想让他发现字条? 一眼就看出笔迹和语气了,那就是周遥写给瞿嘉的。 “我没有想要怎么样。”姜戎站队表明了态度,生怕瞿嘉下一步甩甩手腕要揍他了,“我怕别人看出来,又怕你自己马马虎虎得,看不见那张纸条,你每天拿了车就走,就从来不仔细看一下你的车…… “那时咱们几个人一起打比赛,周遥让你打前锋,他就总是给你传球,反正很少给我传。在球场上他一抬头就是先找你,你接他的球就总是能进,你们俩就是比别人都默契。 “你进了球我想抱你一下和你庆祝,你直接就把我扔地上,瞿嘉你简直摔死我了!我屁股差点儿裂成两瓣,你转过头就去抱周遥,你就从来只抱周遥一个人。 “你还亲他脑门儿。每次进球,你就偷偷亲他。” “周遥老是跑到你们班去,给你送学习材料,你的练习册都是周遥帮你写的答案吧?每次考试他比谁都要忙呢,做题智商是不是也能转移的,就像输血那样?周遥就是把他做题智商都输你脑子里了,你就满血了,结果他就考砸了吧? “我早就觉着,我看出来了……我一直就看出来了啊!” 姜戎说着话,自己突然也抖了,用力咽了一下,憋太久了憋了快三年。 瞿嘉攥着车把的手指也在抖,很想过去捂住对方的嘴,啪啪啪抽几下,抽到这小子闭嘴不再讲话。他认识三年的小姜同学,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瞿嘉你别吓成那样,我又不会说出去。”姜戎很认真得,“我又不会无聊到打小报告告诉咱们年级主任,我才不干那种恶心事,你不用怕我!” “我怕什么?”瞿嘉还是那张冷脸,口里不停呼出白气,脑子也是木的。 朔风卷起沙砾抽打他的脸,一切意想不到的波澜都接踵而至压到他的肩膀上,让他已经有一种破罐破摔债多不愁的感觉,来吧,都来吧。被人曝光就豁出去了,知道了又怎样?高考试卷上有哪一科哪一道题考这个吗?男生喜欢男生的该题就不准得分,有这样的一道题吗?去他妈的。 第132节 反正,他瞿嘉在学校混了这么多年,就不是刷校风校纪的道德标兵。自从唐铮被开除出校,他一只脚就已经踩在悬崖边上了。 “瞿嘉你不会是要,不会要把我灭口了吧?”姜戎瞄着瞿嘉阴晴不定的表情,啧,好可怕啊。他“噗嗤”苦笑一声,搓搓已经冻红的手指,再搓搓脸,抖成个毫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会。”瞿嘉嘴唇一动,“但是你别再提周遥。你要是让别人知道这事,我真的把你灭口。” 姜戎脸上笑容消失,点点头,明白啦。 蠢货装聪明不容易,聪明人装傻却不难。 那天,在瞿嘉眼里,他的小姜同学转眼就变成一颗老姜。 “我没有对别人讲过,我不会乱说的。”姜戎看似镇定,有些干涩的情绪也控制不住,化作一片湿润涨满了双眼。赶紧抹掉,不抹掉会让眼眶结冰的。 “我就是怕周遥太伤心了,他期末考试这些天都特别难受吧?他上课就发呆,下课就一个人看窗外,或者趴桌上听cd不说话。我陪他上个厕所,他撒泡尿都能尿歪了,尿我脚上了!…… “每天傍晚就一人去操场踢球,射门,不停地踢大脚,也不喊我和潘飞一起去。我知道他心情不好,我就猜到你们俩吵架闹别扭了。那天他腿都抽筋了疼成那样儿你还不理他,我看他好像要掉眼泪了……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没看出来吗?别的人都瞎啊?为什么我每次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俩呢!”姜戎逃开视线,很艰难地说,“你去哄哄他呗,别让他再伤心,我看着都挺难受的。” “去吗?”姜戎小声说,“和好了吧。” 瞿嘉不说话。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去跟他说了。”姜戎说,“我去安慰他,我去哄他,瞿嘉到时候你可别打我,你不要嫉妒我吃我醋啊。” “你敢去。”瞿嘉想都不用想,甩给对方三个字。不能忍。 “好么。”小姜真是不敢,缩了缩明显矮一截的肩膀。 “你敢跟周遥说什么,我也拆了你。”瞿嘉低声威胁了一句,“轮得到你安慰他吗?” “轮不到我呗。”小姜同学一噘嘴,“但是你这人就死要面子。你不去,那我就去。” “……” “周遥人在哪呢?”瞿嘉问。已经知道自己有多蠢了,一团火在烧他的心。混蛋,瞿嘉你就是大混蛋。 “我哪知道?”小姜一耸肩膀,叹口气,“你去找他啊。” 瞿嘉最后看了一眼小姜同学,没再刨根问底问别的事。不问,也就不会知道更多烦心事。 他调转车头,骑上车就离开了。 小姜同学提着书包,站在胡同口没有动,望着瞿嘉的背影逐渐远去了,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大街上,灰蒙蒙的背景中。 小姜然后抬手挥了挥,一笑,向瞿嘉的背影道别。 走了走了。 去吧去吧。 终于让你知道了,结束了,再见啦,很帅很让人心疼的瞿嘉同学。 …… 瞿嘉当晚回到家,把那张写满自己名字的破烂算草纸也收进他的铁盒子,百宝箱。 然后又把藏床底下的水晶罐子搬出来,坐在自己床上,把所有用彩纸和花花纸叠成的纸鹤都倒出来,铺了满满一床。他再把纸鹤一只一只装回罐子,就为了数一下,周遥当初到底给他叠了多少? 他收礼物的时候都懒到没有数数。周遥自己叠着叠着也忘了,不知道罐子里一共有多少。 瞿嘉数了两遍,竟然没到三百六十五只,只有三百五十八只纸鹤。他顿时脑补了周遥每晚坐在书桌前,床上,闷头费力地叠这些傻鸟,叠到最后忘了数目,明明还差几只就能凑够三百六十五,就没凑齐。遥遥有时也是傻乎乎的,一头热血还缺心眼。 周遥你没有叠够三百六十五只纸鹤,所以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有几天咱俩是要吵架的…… 瞿嘉把头往墙上磕、磕、磕,连磕三下,跳下床抓起电话。 按下号码,手指最后就停在“拨通”键上,没按下去。call周遥说什么?说,我终于看见你塞的那张骂我的纸条;还是说,我跟夏蓝就没关系,你误会了。 寒假里,他重新开始上数学补习班。 补习班租用了美术馆附近一间小学校,利用小学校周末和假期的空档,在平房教室里上课。 严冬,北风呼啸着从窗户灌进来,来上课的学生都把家里最厚的羽绒服穿出来了,还有穿棉裤和棉鞋的。一坐就是一整天,太他妈冷了,冻傻了都! 瞿嘉回来确实是因为,周遥替他交了一份钱,听课证上贴着他的照片,三个月课程挺贵的,他舍不得浪费这个钱。 潘飞也买了这个课,来过两次就不来了,冻回去了,钱都不要了。 家里条件好的学生,就没住过平房,完全无法理解这世上还有四面门窗漏风的平房教室,这就是个水泥搭的窝棚!煤炉子烧得又不热,教室冷得像大冰窖,怎么上课啊? 所以瞿嘉还算相当禁冻,他习惯了。他就穿个毛裤,羽绒服里揣着一只热水袋。 有时他去教室去得早,就拎着铁钩子和簸箕,绕到平房外面,四处找哪里还有蜂窝煤?赶紧从别地方偷几块煤来,把教室里的煤炉填满、弄热。 中午,就找到小学校门口的煎饼车,买个煎饼吃。 经过传达室窗口,他已经走过去了又慢慢走回来,迅速就打了个电话。他就是想呼周遥,说:【谢谢你的补习班听课证,过一阵还你钱。】 想说的其实明明不止这句,还想说别的,比如,“对不起”“有空出来吃饭吗”“你想去看电影吗”…… 他和寻呼台小姐连上了热线,又陷入习惯性的害羞和沉默状态,难道说“遥遥我想你了,遥遥你别因为我难受,你这样我十倍百倍的受不了”。说不出口。 一节课后才收到周遥的回呼,周遥回他:【以后记着还我,连本带利。】 周遥显然是真生气了,不想搭理他了。 是啊,那时候体育会考1500米,周遥为了不让他掉队,拼命地拖着他一起跑,一步都不离开他……然后他让周遥“滚蛋”。 第二天继续上补习班,课程表排满,一直安排到除夕前一天。 中午他又在煎饼车前面排队,因为吃煎饼最便宜省钱。一个蛋的煎饼卖一块六毛钱,两个蛋的卖一块八。 队伍终于排到他了,“两个蛋的。”瞿嘉说。 他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饼铛,余光一扫,突然就愣住了。卖煎饼的三轮车帮子上,搭着一副围巾和一双手套。 瞿嘉盯着那一套蓝色的围巾手套:“这谁的?” 摊煎饼的也瞟了一眼:“就刚才,有人落在这儿的,忘拿了。” “谁落这儿的?”瞿嘉问。 “我哪知道谁?一个学生吧,买完煎饼吃着他就忘拿了。”摊煎饼的说。 瞿嘉拿起那副围巾和手套,四面张望,跑出去几步,再往马路两边张望——这回他是忘拿煎饼了。 他当然认得这副围巾手套了,天蓝色的,这是周遥的。全天下独一份没有重样的,因为这是瞿连娣自家手工作坊织的,送给干儿子周遥。 周遥这个数学小太保,是根本不需要跑来美术馆附近学校,来上这个补习班。 周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周遥的围巾手套是隔空乾坤大挪移了,神秘地挪移到补习班门口的煎饼车上了。 周遥就是过来看他的,对吧。 …… 那天下午,瞿嘉就站在煎饼车的旁边,在寒风中等了挺久,但周遥就是没有回来。周遥为了不搭理他这混蛋,围巾手套都扔下不要了,把他晾在风里要冻死他了! 第89章 东单 寒假过得飞快, 很快就临近除夕, 对于瞿嘉而言, 这是每年里都极为特殊的一个日子。 寒冬腊月,“五芳”就不卖夜宵大排档了, 晚上太冷也没什么人在大街上晃,炸肉串都卖不动,当妈的就闲着回家了, 经常有时间在家做饭了。 “待会儿老王过来咱家吃饭。”瞿连娣随口说了一句。 “哦, 我还以为四菜一汤是给我做的。”瞿嘉说。 “啧, 他不来我给你也是四菜一汤,成吗?”瞿连娣回过头瞟了一眼,“真是个祖宗。” “好么, 那我出去吧。”瞿嘉一笑。 “大冷天的你出去干吗?”瞿连娣又探过头来。 “给您二位腾地方呗……”瞿嘉混不吝地说,“家里地儿太小了,我碍事。” “你别废话了。”瞿连娣继续炒菜了。 除夕这好日子,谁心里还不清楚呢, 以至于瞿连娣炒着一锅菜仍是忍不住问:“遥遥过年能不能过来吃饭?“ 瞿嘉就不说话了, 塞上耳机听歌,打开练习册。眼前其实一片花,根本就没有仔细看练习册上是什么题目。 “你要是出去找遥遥,那你就出去。”瞿连娣一边切菜一边小声说。 “我不找他。”瞿嘉说。 他早上呼过周遥了, 周遥都没理他。他上哪儿找人啊,难道去周遥家敲门送快递年货? “……” 瞿连娣切菜切得忽快忽慢,下刀飘忽, 胡萝卜丝也快切成一堆胡萝卜大棒,可难看了,水平逼近当年周遥切菜的风采。心里乱啊…… 俩孩子亲密要好成一对合体双棒的时候,整天担惊受怕的,不行,不能这样乱来,得分开;现在俩孩子突然就不好了,闹别扭了,都不见面了,周遥都不来了,她又开始整天朝思暮想魂不守舍,不行,不能这样,你们两个,你们就不能分开啊。 王贵生过来家里,拎着一堆熟食半成品和酒。 家里终于热闹了一些。桌上仍然是三个人,多了一位老王同志,少了一个周遥。王贵生带了三只小酒盅过来,非要拽着瞿连娣喝二锅头,瞿连娣推开这人:“我才不喝呢,不跟你发疯,你跟瞿嘉喝吧。” 红星二锅头。 瞿嘉闷头倒满了一只酒盅:“我陪您喝。” 他其实不爱喝酒,尤其是白酒,还要分成酱香型、浓香型、米香型,喝到他嘴里都是一股烧心灼胃的口感,就没喝出香,留下的后味就是头晕和满嘴辛辣苦涩。 “差不多得啦。”王贵生最后把他的酒盅抢走了,“我看你就不能喝。” “能喝的那个,不在啊——”瞿嘉双肘撑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老妈和王贵生,“周遥应该能陪您,喝掉这一瓶,我,我真的,我不行。” 他“哗啦”地撤开椅子,站起身:“叔叔您陪我妈,我出去了。” “你别,你是这家的正主。”王贵生很大方地说,“你在家待着,我跟你妈我们俩出去逛逛。” “出去逛什么啊,呵,喝西北风?”瞿嘉微微摇晃,伸手一指,“家里好歹忒么有个床,你们出去打野战啊?” 这就是过量了。 喝高了。 瞿嘉眼底和眼眶都透出一抹焦红色,就是那种痛过煎熬之后心都烤焦了的颜色。 王贵生瞅着瞿嘉,一乐,操,就没接茬儿。 第133节 你行啊你,小子比老子还有经验是怎么的,你打过野战啊? “别胡说了,你快滚蛋,出去吧你出去吧……”瞿连娣转身收拾桌子去了,果然喝完酒就抽疯了。 瞿嘉然后就接到他哥们儿唐铮的电话,过年了么,大家最近各自都忙,好久都没有见面,约他出去聚一聚。 跟唐铮约的好处就是,不用喝西北风,唐铮难得的有车啊。 唐铮果然开着那辆出租车过来,停在胡同口等他,瞿连娣前脚骂着“快滚蛋吧”后脚仍忍不住追出来,喊了两句:“瞿嘉今天喝酒了!……他酒量不行唐铮你照顾着他啊,你看好了他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以酒浇愁是愁更愁。 坐在出租车里,唐铮就问:“就你一人儿?我还以为,周遥就在你家,约你就是约周遥了。” “你要约他?”瞿嘉右手手肘倚在车窗边沿上,撑着沉甸甸发胀的头,“约他你就去约他,约我就是约我,别提他。” 唐铮问:“怎么了?” 瞿嘉说:“没怎么。” “哎呦,吵架啦?”唐铮一转方向盘,上了大街街面,“被甩了?” “怎么会!”瞿嘉一笑,阀门一开就好像止不住了想笑,咧开嘴,“我甩他了。” 唐铮低声骂了一句,才不信呢,看瞿嘉的表情也猜得出怎么回事:俩小屁孩儿闹别扭了。 “你跟周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过分了吧?”唐铮骂他,“你看看我?我想见的人,几个月都见不着一次,你跟周遥,你们俩就隔着几间教室,就隔一堵墙,出了教室门每天在楼道里就能见十次八次。你们俩还闹,闹?!” “就隔一堵墙。”瞿嘉喃喃地,揉他的眼,“我过不去那堵墙了。” “有我难吗?”唐铮开车,望着前方,“我放弃我的女人了吗?” 瞿嘉摇头。 “瞿嘉你真废,孬种。”唐铮说。 瞿嘉不说话。 “你要是蠢到放弃周遥,你才是真的犯蠢。”唐铮说,“他是男生是女生都无关,你这辈子再遇不着第二个‘周遥’了。” 废话,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周遥? 这种话还用唐铮来点醒他教育他吗。 这世上有第二个遥遥?周遥永远都是他心里唯一唯一的。 “没有。”瞿嘉笑着再抹一下脸,“我没有想要放弃他。 “就是想熬过这一段,我自己一个人熬过去,不让他看见我,不拖累他。 “太难了,我又凭什么让他几年几年得等我、陪着我?” 唐铮低头看了一眼呼机:“不然,我给周遥打个电话?约他出来,你们俩聊聊?” “你不准打。”瞿嘉一把摁住唐铮的右手,扯了方向盘。车子都让他扯得在马路上剧烈晃动了两下,压线压过去了,让警察瞅见得要截停他们。 右胳膊肘一闪,从窗户边缘滑下来,瞿嘉一头就磕在侧面的车窗玻璃上。“砰”得一声,也是快磕晕了…… “你唉,活该。”唐铮伸手给瞿嘉揉了揉脑袋。 “特想周遥么?”唐铮问。 “嗯。”瞿嘉两眼发直,木然地点头。 “你爱他吗?”唐铮问。 “爱”这个字,有点儿太重了,尤其对十八岁的年龄而言,人生将来还有好远、好长的路要走,还要遇见形形色色的好多人呢,会要经历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所以,校园爱情里就没有真“爱”,当面也从来不说“我爱你”之类的蠢话,很肉麻,显得很不真实。 “爱。”瞿嘉用力地点头,头贴在玻璃上笑了,笑出纯真的一片水光,“我特别爱他,我爱周遥。” 那天下午阳光和煦,照着街面上一地薄冰。 唐铮就开车带着心情不好又迷迷瞪瞪的瞿嘉在城里逛了一圈,中途特意下车给瞿嘉买了一杯茶,醒醒酒吧这位大爷。 瞿嘉开车门下车,脚底下一滑,下巴就磕在车门框上,“啊”……他踩在一块冰上了。 “你丫以后真别喝白酒。”唐铮扶着瞿嘉,“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遥遥没来我家吃饭。”瞿嘉浑不在意得,笑着说,“我就,我替他喝了两杯。我喝的,是他的量。” “傻逼啊,什么都能替吗?”唐铮看着他,“喝酒这事,你真替不了周遥!以后别犯傻。” “他不在,我就一人儿当俩人使。”瞿嘉很认真地说,“我就是他啊,我就是周遥。” “……” 他两腿发软也是因为昨夜在被窝里,lu了两炮。 他在枕头下面藏了一只周遥叠给他的纸鹤,晚上就悄悄拿出来放在枕边,摆近到眼前,一手捏着那纸鹤,另一手伸进被子下面,想象周遥的手臂把他圈起来,抱着他。 他就是周遥,而周遥抱着那个叫瞿嘉的混蛋。 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这样想象,右手想象成周遥的手,脸蹭在枕头上,一口狠狠地咬住枕巾。 …… 他们站在二环路的护城河边,角楼一侧,看那红墙黄瓦,看京城入冬久违了的景色。这对于他们两人、他们四个人而言,都是饱含特殊意义的纪念日。 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是岁月长河里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没那个人在身边,就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就是这样,感受天壤之别。 唐铮又跟瞿嘉聊了些私事,尤其提到他家那片胡同区,正在进行老旧危房改造,大面积地拆迁了。 拆迁了,大好事,那时还没有多少人经历过这样一夜暴富的好事。一下子就能搬进新楼房,或者换到一大笔钱。 “我们家那片胡同,很多住户已经把房子院子都盘出去了,改成服装店和酒吧了,我们家还没搬,因为我爸实在没地方可去。”唐铮说,“终于忒么要扒掉了,拆了。” 唐铮他家那破败不堪的两间房,应当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而且是三环路以里的三居室,九十年代末就值六十万了。这就是京城第一代由拆迁致富的贫民家庭。遗憾的是,这笔外财于唐铮而言来晚了,没能在他出事时帮上忙。 这笔外财来得却也不算太晚,年轻人经历些坎坷与大起大落,才更加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只要没摔死没摔残就还能站起来,挺起胸膛,他们都还没有放弃。 瞿嘉也没忘记他跟俞教授下的保证,立的军令状,只是现实太难,留给他的时间没有了。 瞿嘉也向他哥们儿汇报:“有人想掏钱买我的歌。” 唐铮当街就把眉眼都张起来,打量瞿嘉:“牛逼了你?……卖啊。” 瞿嘉说:“还不想卖呢。” 唐铮问:“哪首歌?” 瞿嘉说:“我给周遥写了一首。” 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九十年代这段时期,内地原创音乐大火,新人歌手辈出,尤其民谣怀旧风格的校园歌曲,淳朴,悠扬,风靡一时。音乐公司追逐这样的热点商机,都急着发片子赚钱。 夏天时,有一些乐队在“杰杰”搞了一场地下音乐会,瞿嘉也去了。他本来只是个业余歌手,学生,他就是安静如鸡地去听歌的,结果“杰杰”的老板拎他上台,吉他插上电,唱两首玩儿。 瞿嘉就唱了那首《流浪的小孩》。 你给的温度,是我的阳光。 命运逆水而上无力左右,思念让你的影肆意横流。 人生太难,忧愁成灾。 看街头雪雨我一直守候,如墙头野草我对你至死方休。 路尽头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 曲风极为纯净,歌词简单而哀伤,声音沙哑带有磁性,就是唱的几句心里话。台下坐了圈内几个大触,开音乐公司的,随后就联系“杰杰”的老板,想要买这首歌。 “杰杰”老板就跟瞿嘉讲:“民谣正火,这就是一个机会,卖了吧。” 瞿嘉就说:“不想卖,这歌我写给我朋友的,就没想拿来赚钱。” 老板都劝他:“两千块不少了,你正缺钱。” 瞿嘉说:“我就没觉得这歌能值多少,五百块都不值。不是钱的事儿,给一万我也不想卖。” 老板那时说:“瞿嘉你是不是不想给别人唱?你想自己唱。你要是有这想法,我们可以联系公司试试,专辑里让你唱一首?” 瞿嘉最后把这个建议,这幅看似美好的规划蓝图,残忍地拒绝了。他就不想要抛头露面,不愿意有一天站在镁光灯下,去面对那些人,去当什么歌星……那时完全就没有这份想法。 他的脾气,也不适合强装笑颜迎合受众去做那一行,他的诗和远方就不在于此。 所以,他没有真正努力寻找机会去走音乐学院那条路,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差钱,而是志趣不在。他就不太想去,这一点让俞教授失望了。 “要是能给到两万,我真的见钱眼开就把歌卖了!”瞿嘉脸上放射出笑容,但那也不可能,两千都不值。 “不唱歌,那你将来想干吗?”唐铮问。两个人迎着烈风昂首阔步,走在这座城市最熟悉的街道上。 在这城市里,新人来旧人走,你内心所要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没什么远大志向……”瞿嘉带点儿磁性的沙哑声音融进风里,“你要问我想要怎么样的生活,你让我说实话么?呵呵,就是现在的生活,现在就很美。 “我妈开起一家小饭店,身边有个可靠的男人帮着她。她开店烙饼,我就在店里面给她帮忙,刷个脸帮她卖猪肉烧饼,卖牛板筋串儿。 “然后,周遥就坐在后边帮我串肉串、腌肉串,我烤肉串,每天晚上一家人就坐在灯下,坐在小店里,一家子每天都能在一起,都能看到对方,说说笑笑得就把钱挣了。忙的季节就做给客人吃,不忙的季节就下厨做给自家人吃。钱也不用挣太多,养家糊口够用就行。 “然后,路军儿他爸就开辆大车,平时帮我妈拉点儿东西,拉一车面粉原料什么的,把大麻袋都扛进店里……当然,他要是懒得扛,那就我扛呗,老家伙也四十好几了,岁数大了,那就我和周遥我们俩人扛麻袋么。 “将来,我是老板,周遥就是我店里的老板娘,呵呵。” 瞿嘉说着就笑出来,再说着,声音就有些发哽,双眼像被护城河冰面上的寒气染上一层霜。那层霜逐渐融化,腾起半透明的水雾。 “小日子不是挺美的?”唐铮盯着瞿嘉眼里的水光,“你都把人家周遥划进你梦想的美好人生了,你还跟周遥闹分手?有病啊,你脑子犯抽?” “唐铮,这是我想象的美好人生,是我的。”瞿嘉两次强调“我”字,“这能是周遥的人生吗?” 人家周遥愿意么?周遥的爸妈能乐意啊? 俞教授说的那些话,周遥将来要走的那条路,也是切切实实的,无比现实而真实。无论周遥会否出国,这就完全是两种人生。 “你问过?”唐铮说,“周遥说他不愿意跟你混了?” “周遥那种性格,他怎么会说‘不愿意’?他肯定都听我的,肯定就向我妥协了。我一句话说周遥你不准出国,你不准去念哈佛去纽约挣美元,他就真的不去了。”细长的眼微微泛红,瞿嘉说,“可我凭什么让他跟我混,凭什么拦着不让他离开?……人家爹妈辛苦培养出这么优秀一个儿子,是培养出来将来和我一起卖烧饼的? “幸亏他爸妈都是文化人,假若是个粗野的,估摸都想找把刀砍了我。这么好的周遥,是应该陪我卖烧饼的吗?” “……” 他们俩走一段路又再开一段车,就在王府井东单附近徜徉。冬天天黑得早,傍晚才五点多钟,天色就逐渐暗下去。 远处,灰色建筑物,蓝色大牌子,金属大字,就是熟悉的“东单地铁站”。 第134节 他们下意识地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又走回到这里,满头满脑都是最美好与最酸楚的回忆。 唐铮抬手捏住瞿嘉的肩膀,代表一句无声的感谢:上回在这个地铁站,你拉了晓白一把,大恩不言谢,这件事哥们儿能感激你一辈子。 唐铮的手还没移开,瞿嘉抬眼望过去,一下子就站住了。 像被施了魔法,喊了“定”! 唐铮也站住。 瞿嘉盯着那边,地铁站通道口,报刊亭旁边,手里攥了一本杂志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男生,是谁? 他都怔愣了,弄得唐铮也愣了,又怎么啦? 唐铮视力也不错,然而这事与眼神视力都无关,唐铮不会整天在大街上寻觅长相身材像周遥的人,但瞿嘉就会。 他满脑子就是周遥。 他刚才好像看到了,周遥沿着地铁站口的通道大楼梯走下去了。周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瞿嘉是在心里喊出那两个字,嘴上没能喊出来。 本来嗓子就哑,惊愕得完全发不出声音,在错愕与恍惚状态下他突然甩开大步奔跑起来! 疯狂地奔跑。 这就像在做梦,又像是感情的一种羁绊和轮回,他奔跑在从王府井到东单地铁站这条熟悉的路上。只不过这次他是倒着跑,让自己沿着这条路跑回去了,跑回他们两人最初微笑看着对方、牵起手的地方,回到这份青春萌动最开始的地方。 就让时光倒流吧,我们还能跑得回去吗?…… 唐铮也不慢,事实上应该比瞿嘉还快,但就没看清楚奔跑的目标在哪里?结果就是校队纪录保持者唐铮大爷空有一身加速度,但不知道终点线在什么位置,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瞿嘉傻跑。 烈风在耳畔癫狂地呼啸,酒一下子全醒。长围巾飞起来就一下子被风扯脱,刮走了,瞿嘉目不斜视就没有停步回头去捡。这也是他老妈给他织的,跟周遥那条款式一样,只是织成了驼色。 围巾甩到后面,唐铮伸手一捞…… 瞿嘉飞快冲下楼梯,地铁站售票大厅这次都没人排队。过年了么,京城里各样交通工具都很空敞,一路畅通无阻,但瞿嘉这回仍然没有买票。 他两眼发直盯着站台而去,一步迈三个台阶,跃下很长的一段楼梯。有一脚可能是踩在台阶边缘,啊,崴了一下,生疼,视线急迫地追逐那快要进站的列车。 他看到了周遥一晃而过的身影和侧脸。 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在耳边回响,瞿嘉剧烈地喘息着,飞跨过围栏障碍,往四面张望。这个地方他无比熟悉,场景都像昨日重现,只是上一次是为叶晓白为唐铮,而这次就是为他自己。 大厅宽阔高远,刺目的灯光照亮前路每一个角落,无法再回避真实的内心。 瞿嘉一眼就盯着他要找的那个人了,隔着好几层人群。乘客不算太多,但各人往各人的方向穿梭,就挡住了他奔跑的方向。他哑声喊了一句“周遥”,周遥的背影就逆着列车飞速进站的方向,穿着颜色熟悉的羽绒服外套,快步走着,好像就要往那漆黑的涵洞踏进去了…… 周遥要干什么? “遥遥!!!” 瞿嘉拨开眼前的人,再撞开另一个,飞跑过去撞向列车车厢,就在车厢开门的瞬间抓住周遥的臂膀。 啊—— 哐铛—— 那天,全车厢的路人,眼睁睁看着一个疯狂的男生以50米冲刺的加速度撞进车门,扑倒了另一位很无辜的男生。俩人几乎是扛着抱着对方,一头栽进车厢,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第90章 赔罪 那天, 全车厢的路人, 眼睁睁看着一个疯狂的男生以50米冲刺的加速度撞进车门,扑倒了另一位很无辜的男生。俩人几乎是扛着抱着对方, 一头栽进车厢, 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这是要抢座的吧。 抢座占座都没见过如此激烈的全武行, 关键是两个都没能占到座位,都磕地上了, 够蠢的。 正对车门位置, 眼前就是一根扶手立柱向他俩的面门直撞上来。幸亏有人眼明手快,抬起胳膊挡了。 许多人沉默地看着他们, 俩人都陷入长时间的怔忡, 仰脸面对车厢天花板上的灯光, 摔得头晕,躺在地板上喘。瞿嘉换了个姿势,仍然紧抱周遥不放,过好半天才轻声问:“周遥?” 周遥都被压趴下了, 人高马大的身材被迫横在车厢里, 就把过道的空间截了,谁也过不去。 “唉, 下车。”有人从周遥脚边想迈过去,“您两位, 上还是下?” 周遥头顶一侧的车门, 脚冲另一侧车门,狼狈地挪动一下屁/股和腿。他瞪着压他身上的人:“你要干吗啊?……瞿嘉你扑我干什么?” “……” “你往那边走干什么?”瞿嘉愣着, 反问,“你往铁轨下面走干什么?你来这个地铁站干什么” “我往哪走了?”周遥也快摔晕了,“我就是,走到这里就想下到站台上看看。” “你要看什么?……”瞿嘉突然就发觉自己可能弄错了,超级尴尬,要出糗了。 操。 真的出糗了。 他缓缓放开周遥,站起来,酒到底醒没醒。 “我就想回来看看,有人上回摔跟头摔了一身伤的地方。”周遥被围观得确实尴尬,一骨碌从车厢地板上爬起。 “结果我自己也摔了。”周遥把脸别过去,不想跟混蛋说话。 真的弄错了,瞿嘉也闭上嘴不吭声。 那几杯红星二锅头的后劲儿比较大,醉意还滞留在他意识里,血液里,头就发晕了,智商都掉线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吓坏了,以为昔日场景重现,脑内回放了叶晓白差点儿坠轨的一幕,毫不犹豫就冲过去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周遥假若有危险。 这趟车就卡在这里,站方管理员都跑过来,几个逃票的学生闹什么呢? 他们一起被请下车,乖乖低着头都出来了。 羽绒服外套蹭了一身土,帮人家擦车厢地板来着。 周遥揉一下自己的胳膊肘,刚才摔倒时撑住扶手立柱,撞了他了。他奋力地挡住瞿嘉的头,不然瞿嘉就要一头撞柱子上了,那个蠢猴儿…… 唐铮趟着悠闲的步子从后面走过来,脸上似笑非笑,把手里的长围巾往瞿嘉身上一扔:“你的,跑了一路满地掉东西。” 刚才谁没买票就冲进来了,你们几个,怎么回事?逃票的是哪个? 好几名管理员走过来,问他们。 瞿嘉重新戴上围巾,老实承认:“我逃票了,我去补票。” 戴红箍的管理员相当气愤,不停嘴地批评教育这个不乖的学生:“就两块钱你也逃票啊?而且耽误列车误点了这是很严重的行车事故,你知道吗?……你这样得按照三倍罚钱的,知道吗?” 瞿嘉垂着眼,点头,知道做得不对,认罚。 戴红箍的还没教育完呢,一指瞿嘉:“你是哪个学校学生?学生证,你的,拿出来。” “……”周遥紧张地抬起眼。 一看这样阵势,唐铮两手插在外套兜里,一笑,开口帮忙解围:“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啊!意外,误会,我们也不是故意逃票,我们交罚款呗,您就别看学生证了。” “他没逃票,我们有票。”周遥迅速瞟了瞿嘉一眼,伸手就把人拽过来挡在身后。他在后面悄悄捏了瞿嘉一下:“我们俩一块儿进站的他就在我后面,买票了。” “你买的是你自己的票,你给他买票了吗?!”戴红箍的很不屑地质问周遥,就知道你们俩学生没买够票,耍什么花样。 “我给他买了。”周遥一脸淡定,眼神清白讲话清楚。 瞿嘉怔忡地看着周遥,都呆住了。 “我买的就是两张票,一张我的一张他的。”周遥从裤兜里掏出车票。一张是刚刚检票打了洞的票根,另一张就是完整车票。 戴红箍的都不信,把那车票拿过来翻来覆去检查,确认那上面的日期时间,车票号,确实就是今天的票,没作假,十分钟前刚买的。 瞿嘉也不信,接过那张车票仔细地看。 日期,时间……这是周遥给他买的今日车票。 戴红箍的悻悻地只能放过瞿嘉,总不能追究这个学生“不小心在车厢门口绊了个大跟头”吧?于是调转火力对准了唐铮,你有票吗,你小子是逃票了吧! 唐铮一愣,我勒个去,周遥你一共买了几张票?你有遥感预知的能力你一共买了三张票,对吗? “铮哥我不知道你也在啊。”周遥一脸歉意,“我就买了我和瞿嘉的票,没你的。” 我、操! 唐铮一听扭头就走,不甘心地还回过头,指着瞿嘉和周遥两人:“那你怎么就知道瞿嘉在,你怎么就知道给他买票啊?”就你们俩还闹别扭还玩儿一哭二闹三分手,你们玩儿个屁分手!被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的王八蛋坑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讲义气的兄弟。 唐铮被戴红箍的管理员押解着,回去售票处交罚款去了。唐铮说老子不要补票,别给我车票,我本来就没想要坐那趟地铁!要看我的学生证吗,老子已经被学校除名了,我就是在大街上混的我就没有学生证! ……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瞿嘉和周遥两人,就被留在站台上,人影憧憧全部化作四周模糊的噪点。大厅天顶的灯光依旧亮眼,强烈的光芒笼罩在他们身上,脸无处躲藏,心情也就无所遁形。 周遥说:“票还给我。” 瞿嘉说:“我留着了。” 周遥伸出手要:“那是我买的票,你给我。” 瞿嘉就没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就是不给,抬头看着周遥:“你说你给我买的。”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进行一场默契的拉锯战,考验对方心理素质呢,顺理成章地又错过了下一趟车。 “你这人就是永远都不讲理,瞿嘉。”周遥评价道。 “我补票,我给你交罚款。”瞿嘉小声说完了绷着脸,眼看向别处。心里已经满地打滚儿想要抱周遥大腿了,服软认错认怂的话却永远说不出口,倔劲儿还留在脸上和游离的眼神之间。 “我不知道你和唐铮也在。”周遥说。 “那你买两张票?”瞿嘉茫然。 “你不在,我跟谁一起坐这趟地铁?”周遥的一双眼十分清澈,眼底留白处却分明映出连绵的记忆和时光,“买两张票,一张我的,一张给你,就假装你也在啊。” 这是随随便便一个地铁站吗? 不,这是东单站。这么大的北京城,路边这么多可以停靠的车站,却只有这个地铁站,是“我们的车站”。 你不在,也是在。你活在我身边的空气里,你就无处无在。 瞿嘉嗓子哽咽了一下,嘴唇动了,口型分明就是说:遥遥对不起,对不起。 下一趟车终于来了,不想再错过。周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扣紧了羽绒服拉锁,挺胸昂头,带着一腔怨夫气去坐车了。 瞿嘉也不吭声,双手握在外套的兜里,也跟着进了车厢。 车厢里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坐着,就看这两位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男生,傻不愣登站着。一人靠着一根扶手立柱,身体随着车厢启动的步调乱晃悠,心也在晃。 瞿嘉旁边一步之遥就有一个空座。 第135节 瞿嘉用眼神示意:累吗?你坐。 周遥用眼神拒绝:我站着,我清醒。 下一站又上来一个学生,捕捉到这个空座,径直就过来了。“我们占的座。”周遥一下子从靠背的立柱上挺直了,一把摁住瞿嘉,把瞿嘉摁到座位上去,转身,一屁/股坐了瞿嘉的大腿。 瞿嘉顿时被坐塌了几寸,整个人“扑哧”得往下一沉……他抬着周遥的屁/股往后面挪了挪,两脚撑住分量。遥遥就是大腿粗,真忒么沉,快要抱不动了。 知道周遥心里一定憋火,知道周遥需要找茬儿发泄,今天绝不会轻易饶了他。 周围人漠然地看了他们两眼,两个男生一人坐另一人的大腿,不太常见,但,地铁里各项规章制度也没说不准两个学生互相坐大腿。 也没有其他任何亲密动作了,瞿嘉两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周遥腰上,在车厢左摇右摆的晃动节奏里扶着周遥。周遥一直低着头,拨弄左手腕上的红绳手链,滚烫滚烫的心惨遭蹂/躏都被揉碎了再掷在地上,还没有修补好,他也缓不过来呢。 他们一路很快就坐到周遥家附近那一站,但谁也不动,不提下车的事。 “你要去哪?”瞿嘉问,“我送你。” 周遥说:“不想回家。” 瞿嘉说:“去哪?” “找个没人地方。”周遥说,“瞿嘉我现在就特想揍你。” 周遥事先也没有筹划和预演,那天傍晚,就为了找个地方揍瞿嘉一顿,他就在他们家附近“仙踪林”的隔壁,看到一家旅馆。 或者就是一家招待所,总之是个非常廉价简陋的能开房的地方,就没查他俩的证件。 瞿嘉瞄见周遥眼眶就是发红的,看着也像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没准儿也自己偷偷在被窝儿里啃枕巾来着。 旅馆的小破房间,光线昏暗,陈设简单,房顶比一般居民楼房的天花板略低,一进去就感到气场压抑,天花板往头顶压下来了似的。 瞿嘉一进房间就扒了外套,摘掉围巾手套。你不是要揍我吗? 揍吧,我活该,没话说,也不反抗不还手。 周遥呼着满口白气,进来先用力搓手,搓了一下脸。 “上回在补习班门口,你把你围巾手套落在煎饼车上了。”瞿嘉就知道周遥又没戴围巾和手套,“在我家,下次给你拿来?” 周遥对某些事情非常细致上心,小媳妇儿似的计较唠叨;对另一些事,又符合大多数男生性格,大大咧咧得,好像家里就这一套冬季保暖用品,弄丢了竟然就不戴了,出门冻着。 周遥那一撮头发都好像要结冰了,自带雾面霜感的发胶效果,很有脾气地立在脑顶。 瞿嘉伸手为周遥捋捋头发,弄顺溜了,捋出掌心一团寒气,顿时又心疼了,摸摸周遥的脸。 “你少来这套啊。”周遥挡掉瞿嘉的手,“我生气呢。” “那天我其实看见你了,我看着你捡了我的围巾和手套。”周遥说。 “你藏哪了?”瞿嘉就知道周遥当时一定也在那补习班的学校门口。 “我不理你你舒服么?”周遥盯着瞿嘉问。 瞿嘉摇头,不舒服。 “那你就不理我了?”清澈纯白的眼底染上一片嫣红,覆盖了黑色眼珠,周遥说,“你觉着我能舒服么? “我腿抽筋疼成那样,你转身就走,你搭理我了么? “瞿嘉,从期末到放假,你有二十三天没有和我讲话,二十三天。明天是咱们俩的两周年,你抽风这么久了,你还能好吗?” “……” 我给你写了字条,你没有回复你就当作没看见。 我想和你说话,你每一次在楼道里跟我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我去你家给你送冰糖草莓,瞿嘉你还记得冰糖草莓是什么东西吗?当年你喂我吃过,很甜,我很喜欢。现在我也想喂你吃冰糖草莓,你忒么是不是找到别人跟你玩儿你一勺我一勺过家家的游戏了? 找到更好的人了你敢不敢当面儿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说啊。 周遥原来也不是不能耍横不会吵架,只是以前有人专门欺负他脾气太好了。 瞿嘉对别的事不吭声不想解释,就以一脸负隅顽抗的沉默倔强表情作为回应,但就这件事他立刻反驳:“没有。” 俩人鼻子顶着鼻子,眼神不会撒谎,周遥问:“那,夏蓝算什么?” 瞿嘉说:“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真的没有?……咱俩又没分手你敢有。”周遥以正牌男朋友身份,理直气壮得。 “没有。”瞿嘉斩钉截铁回答,“真的,周遥。” 周遥骂了一句“瞿嘉你大混蛋!” “啪”一声过去了。瞿嘉往后一仰,后脑勺就吻了墙。 周遥的眼角和鼻子都红了,一掌抡了瞿嘉的脸侧,下巴那里。动作快准狠,但碰到瞿嘉的脸还是舍不得,就手软了,就放轻了,五根手指又是贴着下巴抚摸过去了。 瞿嘉的后脑勺反而磕得比较重。本来就头昏,两眼发木,他就带着一脸尚未消化掉的醉意直勾勾地看着周遥,这时候只要能让遥遥消气了,让这事儿过去,让周遥回学校专心复习功课,下一次别再考砸了,他愿意把这张脸献出来让遥遥抽成大猪头。 “真的没有啊?……”周遥说话声就小了,缓缓地靠近,抱住瞿嘉的腰,隔着衣服才一贴上就轻微发抖。 最在乎的竟然是这件愚蠢的误会。 气到快吐血了,难受极了。夜深人静在被窝儿里辗转难眠 ,脑海里一闪而过瞿嘉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被别人染指了,和别人抱一起了,接吻了,做那种事了……他都要疯了,疯了,完全无法接受。 这是他的男孩,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从身上割裂开去被别人撸走了,那种感觉特别疼。 “二十三天你没跟我说话。”周遥捏着瞿嘉的下巴,“我考试,我还要担心你考试,我替你写练习册,我帮你翻译药盒,我担心你不去上补习班了,担心你数学考不及格,担心你嗓子哑了,担心你发烧烧傻了,瞿嘉你他妈就是脑子烧傻了么?……我多难受呢,你怎么补偿我?” 瞿嘉一点头:“嗯。” 确实烧傻了。 后悔极了。 补偿你。 你为我做的每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就是舍不得让你为我难过,结果还是让你为我难过了。对不起啊。 “去找根棍子,打我一顿,你使劲打。”瞿嘉背靠房间的墙壁一脸坦然慷慨,让周遥随便出气。可以把他吊起来打,他绝不还手。 “成啊,你把裤子脱了。”周遥双手撑住墙,把人禁锢在两条胳膊之间,面对面看着。 “?”瞿嘉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裤子,脱了。”周遥眼仍是红的,口吻不容置疑,开始发号施令了。 “干吗啊?”瞿嘉脑袋发木。 “罚你啊。”周遥说,“那样的罚。” “……” “你说让我拿棍子打一顿,你让我随便打。”周遥委屈着。 “‘棍子’我拿来了,你让我打吗?”周遥咽了一下。 瞿嘉终于明白了,周遥就憋着要拿棍子抽他一顿,今天没准备放过他,今天绝对饶不了他,但此“棍”非彼棍。 是要上三棱柱啊。 “你让么?”周遥摆正瞿嘉的脸,看着人。 他以前从来不敢用这种口吻对瞿嘉说话,他以前也不是走暴力凶残路线的。 以前他可温柔了,见着瞿嘉他就像怂包受气包一样,很怕被甩。如今都已经被甩过一次,一夜之间感情世界天翻地覆,真的成了受气包,尝到疼痛的滋味,再不炸一次他真的不能忍了。 恋爱谈久了他也终于掌握经验,对付瞿嘉这号人,就不能太软。再好的脾气也绝不容忍被甩第二次,这次干服了你个别扭的小嘉嘉,没下次了。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身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陪伴,我让你知道。 俩人顶牛一样互相看着,喘息混乱而断断续续,长久地无声地对峙……意识和神经就都烧起来了,眼神都乱了…… 瞿嘉咬了下唇,低头扯开腰间的皮带,痛快地扒开裤子,动作也很利落很爷们儿。 他贴在墙边,把牛仔裤脱了,然后在周遥虎视眈眈的眼神注视下,把毛裤和秋裤也扒了。两只脚从裤筒里伸出,把裤子踢到一边,他看着周遥。 你来。 这小破招待所,房间里也不知有没有暖气,总之瞿嘉抖了几下,抖得像是在周遥看不见的地方,紧贴着心房的那一层最柔软最脆弱的膜。那层膜就好像被周遥抚摸着再揪扯着褪掉了。下半身光裸着两条大腿,冷飕飕的。 周遥的嘴微微噘起来,也沉默了,也不知所措,又没做过。周遥撑着墙,俩人都低垂着眼,看了个够,直接把瞿嘉看得硬了。 “内裤呢?”周遥小声嘟囔,“脱了,要都脱/光了,屁/股撅起来给我看。” 撒娇耍赖的时候,也是瞬间抽回去十岁,只剩八岁。我就要,都要。 瞿嘉喉头不停地抖动,半晌,就是一脸豁出去了要被捅成筛子的壮烈表情,一把又扒掉了下/身最后一件,甩脱了内裤,让那少年人无法掩饰的充满血气阳刚的部位袒/露在周遥面前。 两人的脸和耳廓就都蹿红了,红成冬天副食店里卖的两枚大柿子。 那种感觉相当羞/耻,上身还穿着毛衣,下身就光着,耐心地等着挨踹或者挨操。 瞿嘉觉着自己十八岁干得最操/蛋的一件事,就是让遥遥伤心了。赔罪的心思他绝对有,周遥要什么他给什么。如果周遥就想要这个,那他愿意给,也没那么介意了。他的就是周遥的,当然包括他的处/男之身。 周遥就伸手握住他了,抱住他,他的大腿,他的腰,然后是臀/部,还有那个地方…… 挺害羞的,即便每次抚摸他的就是这一个人,瞿嘉闭上眼感受着周遥用粗糙的牛仔裤布料蹭到他的腿,还乱摸他的蛋。从睫毛的缝隙里透进些微光线,模糊的人影在动作,他然后就震惊地发现周遥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周遥脸也涨红了,也豁出去了,眼神也是乱七八糟的。瞿嘉一下子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弯腰想躲但没能躲开。 “周遥……” 他随即浸没到一股湿润的温热的让他魂飞上天的美好知觉中,飞似的飘向云端,浑身都炸开了,炸上天了,全部的感觉细胞都集中在周遥那两道湿润迷茫的眼神里了。 瞿嘉低叫了一声,就要站不住了,想跪,抓住周遥的肩膀又想让对方起来。但周遥就是不起来,几乎是单膝跪地的姿势,或者就是抱他大腿赖在地上不起的姿势。瞿嘉已经没眼看了:“周遥你别……别闹了,你起来……啊……遥遥……” 两分是疼,因为周遥的牙磕到他了,还咬他大腿根儿。 另外的八分无法用语言描述,他也快要疯了。这是他的遥遥啊。 周遥一边那样一边问他,以后还甩我吗嘉嘉? 瞿嘉下意识就摇头,不。 知道错了。 你还跟我吵架吗? 瞿嘉摇头,不,不会。 知道错了。 周遥只有那么两秒钟彻底撒开嘴,就是为了骂出一句完整的话,瞿嘉你混蛋你就是忘性大你真知道错了吗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你隔几个月你就跟我闹、闹、闹! 瞿嘉摇头然后再点头,男生被叼住那个地方真是毫无反抗能力,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一个“不”字。他还没说出“知道了”就被某些触觉电得浑身颤抖,电到他心尖的肉上。他缓缓地弯下腰,在周遥面前用一个很狼狈的、屈服投降的姿势,大口大口喘息。 第136节 他也突然明白周遥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丁点冷漠矜持,他莫名其妙的自闭和自卑,他最愚蠢的倔强和骄傲,都在周遥面前丢盔卸甲。他弃城投降了,他被周遥扒了个精光,底裤都没了,露出最真实的面目。这次知道错了,也从此无处躲藏。 “你让别人给你弄这个了么?”周遥眼睛里是湿的,满腹委屈都含在口里,都堵在舌尖,“你让别人给你撸么?!” “没有!不让!”瞿嘉喊出来,眼也湿了,“遥遥我就让你给我撸,我没别人!”张牙舞爪的大恐龙唯独要害那地方被抓,被捏住了,毫无反抗能力,他然后就被周遥拖着胯抱着腿,按到床去了。 那天瞿嘉没有反抗的后果,就是被周遥折腾了一个够,到最后体力不支,真的想求饶了,说你别弄了。他就在一个多小时内连续射了三次,而且是被强迫的,周遥就靠着一股蛮力压在他身上,很不要脸地用上了体重优势,狠命压住他的腰和大腿,就像是在强/暴他,榨干他了…… 筋疲力竭,两人贴在一起狂喘,一个大腿快要抽筋,另一个估计是快要窒息了,腮帮子疼,胸闷气短极度缺氧。 躺了一会儿,瞿嘉翻过身,看了周遥一眼,就去摸周遥的裤子皮带,头凑过去。 周遥推开他:“不要。” 他们好久、好久没有亲密过,瞿嘉觉着这事应该礼尚往来吧。 周遥翻了个白眼儿:“今天不要,我先记账给你攒着。” “成。”瞿嘉说,“你连本带利攒着。” “下回你给我吸六次。”周遥赌气似的。 “成。”瞿嘉说,“只要你能射得出来六次。” 两人并排躺在旅店的小床上,“噗”得都笑出声,然后双双别开脸去,脸又红了。今天没忍住又干坏事了,不能让妈妈们知道。 “我以为你要把我那玩意儿给吃下去了。”瞿嘉小声说。 周遥翻过身,抱住了瞿嘉,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以后还舍得甩我吗……不跟我好了吗?” 瞿嘉用胳膊挡住脸,挡住湿漉漉的眼神:“不舍得。” 闹腾半天正事儿都还没有解决,过了一会儿,房间被暖气熏热了,心暖烘烘的,周遥突然踹了瞿嘉一脚。 “那你以后,好好上课,复习,准备考试。”周遥皱着眉头说,“你不准辍学啊!” “我没想要辍学……”瞿嘉现出苦笑的表情,“知道了,我好好考试。” “假期和开学的补习班呢?”周遥问。 “知道了么,不浪费你交的钱。”瞿嘉这回学乖了,像猫一样老实,就差学着周遥喵喵叫了,俩人之间的角色扮演都颠倒了。 再说,他跟瞿连娣一样的毛病,算计得可鸡贼了,钱都交了怎么能不去上课呢。 坐一趟地铁你都要为我也买一张车票,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带着我,不把我落下。我从来没有独自站在荒芜的旷野里流浪,你一直没有把我丢下。 遥遥我跟你一起走。遥遥我不敢再掉队了。 第91章 礼物 随后就是除夕, 周遥这次过年就老老实实留在家里, 陪爸妈吃年夜饭, 看联欢晚会。 没出去约会,也不在外面过夜了, 尽量不挑战他老妈的底线,不找麻烦。母子俩现在家里互相看对方,眼神就这样:你知道了, 我知道你知道了, 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了, 但一切依然照旧…… 这年春晚红了一首特别美好的歌,两位天后站在光芒四射花瓣飘洒的舞台上,唱着“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太好听了。一台晚会下来,全家上下都不由自主在嘴里哼哼,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 已经是一九九八年了。 就着满城烟花炮竹的喧闹背景,周遥给亲爱的瞿嘉同学打了一个拜年电话,在电话里缠着瞿嘉非要再听那首歌,没听够。瞿嘉就用他俩人之间的电话热线, 给周遥哼了半首歌。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 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天涯。 “我对象儿唱歌真好听啊,不输天后!”周遥捂着电话筒说亲密话, 狂拍嘉爷的马屁。 瞿嘉哼了一句:“我是天王么。” 然后周遥也给瞿嘉唱歌,用他的破嗓子和他所擅长的跑调方式:“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唉你给我伴唱,你是和声,你那句,嘿嘿嘿嘿参北斗啊,瞿嘉你倒是给我唱啊,生死之交一碗酒啊!……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那边负责和声的同学已经笑趴在小平房的窗台上了。这边的老周同志忍无可忍地过来问:“遥遥,能别唱吗?谁能听得下去你唱歌?” “哎您别管,就有人爱听我唱歌。”周遥笑得特恣儿,心情无比畅快。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周遥把他床上的枕巾洗了一遍,破天荒地自己手洗。 用了香皂,弄得干干净净还香喷喷的,重新铺在枕头上。 这是他最忠诚的恋爱战斗伙伴,在那漫长的二十三天里,瞿嘉不和他讲话的日子里,枕巾陪他度过孤枕难眠的夜。 他妈妈在客厅侧身坐着,低头翻阅报纸,余光就一直在儿子身上打量、徘徊,看到他打电话了,看着他唱歌,看着他傻乐,看着他洗枕巾…… 俞静之没有嘲笑周遥唱歌有失水准,看着她儿子在房间里兴奋地搓手,在原地昂首阔步地转圈,扯开嗓子嚎叫“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嘿儿呀咿儿呀嘿唉嘿依儿呀”,暗暗就呼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回落了,脑补的各种计划套路暂时先作罢。 俩小猴儿倘若再闹下去,她就坐不住了,就要找瞿连娣瞿嘉母子谈谈,她也饶不了瞿嘉那小子。 春节几天陪父母过,随后的元宵节,周遥就去瞿嘉家吃饭过节。 他就拎着两盒高级舟山带鱼,他妈妈单位发的年货,就过去了。来来去去都正大光明,反正,他瞿阿姨也跟着一起装傻,既不点破,也绝不赶他走。 瞿连娣在厨房切菜,给周遥递个眼色:柿子,专门冻上给你的,遥遥。 姜都是老的辣。瞿连娣瞟周遥的表情也那样儿:我也知道了,你也知道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了,就继续假装都不知道。 假若开诚布公地明说了,那就涉及做父母的能否首肯同意的重大原则性问题,就关乎两个孩子未来人生几十年……怎么可能轻易点这个头? 后来的几天假期,周遥和瞿嘉结伴,又去龙潭湖滑冰了。两人过去多少年这滑冰的技术水平都没有丝毫进步。 “你要是学会滑,就不能抱我了吧?”瞿嘉张着手臂一步一步往前蹭,福至心灵突然恍悟。 “是啊,就不能摔你身上了。”周遥从后面搂着瞿嘉,开火车似的,让瞿嘉拖着他走。 冰刀撞了,瞿嘉往前一扑,周遥也站不住,抱着就全他妈摔了……瞿嘉都摔成狗了,很痛地跪在冰面上,周遥从后面抱住,也是跪趴的姿势。他就狂蹭瞿嘉的屁股,趁机揩油…… 唐铮忙着出车挣钱,不出来滑冰,周遥说:“约小姜出来一起玩么?” 瞿嘉立刻皱眉:“别约他了吧。” “约呗。”周遥斜眼打量瞿嘉脸色,哼了一声,“怎么了,怕什么啊?……瞿嘉,你约。” “约、约!你去找他吧。”瞿嘉扭开脸,不想说实话。 瞿嘉都没跟周遥提过那事,就怕有人吃飞醋,而周遥就好像什么都知道,这人聪明到可以透视人心的吗? 后来周遥对瞿嘉坦白了实话:“我找过小姜,我找他谈话了。” 瞿嘉相当诧异:“你跟他谈什么了?” 周遥说:“我本来就看出来了,就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想法啊,某些不纯洁而且很不道德的想法。” “你真的问他了?”瞿嘉说。 “那小子也没抵抗,他就坦白了。”周遥咽掉一口酸味,看着瞿嘉,“然后,就对我表白你有多么帅,他喜欢你呗。” 姜戎是个很单纯也很坦率的小孩儿,以至于后来一段时间,周遥一直就拿这事勾搭嘲笑瞿嘉,三个人混得关系不赖。 周遥就叫姜戎出来一起滑冰。龙潭湖冰场上的情景,就是小姜那只倒霉的单身狗自己一人儿频繁地摔跟头,摔都摔得形单影只,没人抱着,而周遥就寸步不离抱着瞿嘉的腰,摔“情侣混合跤”。 “周遥你就是故意抱瞿嘉的……”姜戎小声嘟囔。 “是啊,那我难道抱着你?”周遥笑着,脸皮极厚,而且蔫儿坏。 “那,我可以抱着你滑么?”姜戎瞟着周遥,来啊,浪啊,看咱俩谁更坏呢。 “唉,你别过来,别拽我……啊你别,不行!……啊——”周遥飞起来横着拍在了冰面上,半天都没爬起来,差点儿在冰面上摔出个人形大窟窿。小姜就摔在他身上,俩人狼狈地笑。 瞿嘉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俩人黏糊,呵。 周遥往旁边一指:“小姜你去抱他,去抱瞿嘉。” 姜戎瞟了一眼,垂头笑而不语,不好意思呢,心里那滋味儿酸酸的。 有些人就是天生有气场,脑门上贴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就比如瞿嘉这样的。姜戎也同样胆小怂炮,从来不敢手贱去撩瞿嘉,怕被打死,就只敢抱着周遥腻腻歪歪。 “我去抽根烟。”瞿嘉一脸淡淡的表情,转过身就在冰上慢慢地走开了。 “这人不是戒烟了吗?”人都走远,周遥和姜戎才反应过来,“他又跑了。” 那时的学生对于“同性恋”三个字,并没有深入的了解和明确的概念,没人天生是情感专家就能鞭辟入里能洞悉一切。他们都不懂,都是由着内心的真实方向。 俩人同时默默地把视线从瞿嘉的背影拔回来。“瞿嘉哪儿帅啊,有什么可看的。”周遥嫌弃了一句。 “是啊,他哪儿帅了。”姜戎把冰鞋脱下来,鞋带系到一起,拎在手里提溜着转。 他俩又同时笑了,操蛋了别再口是心非好吗!像个爷们儿那样老实承认吧! “那你到底觉着他哪帅呢?”周遥回头问。 “我觉着他……他哪都帅。”小姜同学很认真地回答,“瞿嘉就是哪种,自己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就我行我素谁也不diao一眼。抬个头……迈个步子……转个身……踢球的时候……都超帅的。” “姜戎。”周遥也很认真地说,“如果你的班长我没有记错,你小子高一还暗恋过一班女生?你追过人家吧,一班的滕莹,实话实说你有没有喜欢过?” 姜戎“啊”得把脸埋起来了,不准揭黑历史。 “是真心么?”周遥很严肃地说,“你离瞿嘉远点儿,他不打你我要打你了,我对他是真的。” “我也不太懂。”小姜脸红了,自己给自己剖析,“所以我还是喜欢女生的吧?偶尔就脑子犯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看瞿嘉,就总是盯着他看。” 少年时代的喜欢非常单纯。情谊像风一样无形无意触摸不到,内心却是有知觉的,那种感情真实存在。 骨子里比较冷的人,就让人总想把他焐热,让他变得有温度。 不爱笑的人,就勾得人总想逗他笑。偶尔笑一下周围风景都为之动容变色。这就是一种诱惑。 许多年后周遥依然感慨:他幸运认识瞿嘉认识得早,他霸占了这人的全部,没人能跟他争跟他抢。 中秋节那天的饭,瞿连娣特意包了手工汤圆,还是三种馅,黑芝麻、花生和红豆沙。原本不那么爱吃甜品的周遥和瞿嘉俩人,合力吃掉了一锅汤圆。 除了当天现做现吃的,瞿连娣特意单独又包出一堆汤圆,各种馅料分开,用塑料袋装好,冻在冰格里。 “留着早饭吃的啊?”周遥很有表现欲地一直围着他瞿阿姨,在厨房帮忙刷碗,好感度满分。 “不是。”瞿连娣说,“给别人包的,回头要拿走的。” “几袋汤圆还送,”瞿嘉哼了一句,“外边又不是没卖的。” 第137节 周遥朝瞿嘉打个暧昧眼色,啧,妈妈送给老王叔叔的充满爱心的手工汤圆。 “去,你甭管。”瞿连娣笑了一下。 “送来送去怪麻烦么。”瞿嘉嘴角一耸,就是混不正经的态度,“怕咱家房子太小我没地方住?路军儿他们家房子大不大,多少米的?” “你就是管太多了!”瞿连娣瞪了一眼,“我还没管你那些事,你给我少说两句?” 周遥一吐舌头,心虚,嘉嘉你快闭嘴别说了,瞿嘉也就不废话了。俩老家伙一个有情一个有义的,黏黏糊糊耗着干什么?赶紧扯证去呗。 午后阳光洒了一地,两人坐在小床上。周遥脑容量太大就开始想入非非,凑瞿嘉耳朵上说:“老王要是搬进来,哎呀,那个床,虽然比咱俩这个床宽一块儿,也挺挤的?怎么睡啊?” “操那么多心?”瞿嘉看着,“管他俩怎么睡。” “那,要是,高考完后,上大学了,你妈妈也同意了,我再搬进来,这屋里就要住四个人,哎呀妈啊……这怎么睡得下?”周遥很认真地道出内心的困惑与焦急。 瞿嘉绷不住“噗”得乐了,周遥也笑出声,呵呵。 俩人看着对方笑,瞿嘉伸手摸周遥的脸,鬓角,头发。傻遥遥……所以你对我是真心的,你已经这么喜欢我了,你真的在思考住进来怎么睡的愚蠢问题,你还想在这儿待一辈子。 “让他俩去那个家睡去。”两人于是认真商议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大计,“住到老王家去。” “对啊,你妈妈要是住到路军儿他们家里去,你们家就宽松了。”周遥这少男怀春的心思再次蠢蠢欲动,“那张大床以后就咱俩睡,我每天晚上对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睡觉不准你穿着衣服睡,呵呵……” 想得真美啊。 两人就盘腿坐在床上,弹琴唱歌。瞿嘉唱给周遥听,一句一句教给对方,每一句话都是唱给他的男孩儿。 回家的路,小巷尽头。 我从未走丢,我愿以你为由。 你给的温度,是我的阳光。 命运逆水而上无力左右,思念让你的影肆意横流。 人生太难,忧愁成灾。 看街头雪雨我一直守候,如墙头野草我对你至死方休。 我在呐喊,奔流入海,野火在烧,天荒地老。 路尽头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歌唱完了,有那么片刻的沉默安静,周遥就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盒礼物,用蓝色包装纸包好的:“送你的。” 瞿嘉:“干什么?” “你过生日了啊。”周遥说,“每年正月就是两个大日子,咱俩的约会纪念日和你生日啊。” 瞿嘉绷着脸压抑住内心一点小兴奋,下手拆开包装纸,盒子里有一份周遥写的五千字小情书,典型周遥式的啰里八嗦话痨风格,以及一张朱红色的银行存折。 存折上打印出的名字,就是“瞿嘉”二字。 瞿嘉一看那里面钱的数目,不能算是一笔了不得的会吓到他的巨款,但也不少了,他惊异地抬眼:“谁的钱?” “我借给你的。”周遥说得直截了当。 “……” “为什么借给我钱。”瞿嘉怔愣,也并非完全不明白,但是……为什么。 “你干吗要写我名字?”瞿嘉低头盯着小红存折上面的小字。 “这就是我的钱,我的就是你的呗。”周遥很坦然的,“你放心吧瞿嘉,钱都是我的,不是伸手管我爸妈要的,就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给谁就给谁。” 代办开户还挺麻烦,周遥是悄悄找他二叔让银行里的柜员熟人帮忙办的,绕过规章制度走个后门,就是想方设法把零花钱全部存给瞿嘉。 瞿嘉第一反应一定是,遥遥你拿走,我不要你钱。 “我借给你的,嘉嘉。”周遥说,“我没说要送给你所以你也别说‘不要’!借期先暂定半年吧,随时可以延长。咱俩这么多年交情我不要你利息,以后就按这个数还给我。” 周遥就笑了,笑得很有信心,眼底清澈,深潭里自带光芒。 你歌词里唱我是你的阳光,那我就愿意做你的阳光。 这么多年的压岁钱,周遥不抽烟不赌球没有不良嗜好,很容易就攒了一大笔,都花不完。此外还有学校各项竞赛以及足球队曾经获得的奖金,以及家里亲戚送他的花样儿百出的东西,衣服,高级球鞋,电子产品,车模……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的都能换成钱。 周遥突然之间就觉着不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这些以后都能再挣回来,完全就不重要,有一个人是最重要的。 “嘉嘉,我就是想让你这半年,一年,能生活轻松一些,别太累别太辛苦了,成吗?”周遥说。 我懂你为什么这样辛苦,所以也不翻旧账你跟我吵架冷战的蠢事。这些钱你可以拿去交店铺房租水电,给家里买菜买日用品,买蜂窝煤、冬储菜和煤气罐;甚至,干脆给你们店里雇个小工替你,你不用亲自干活儿了以后就指挥别人干! 我想让你有时间睡觉,有时间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嘉嘉,就撑这半年,我们一起撑过去,半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那么难。前进吧,路的尽头就是我,我在向你招手。 “周遥我知道用功,我会好好考试。”瞿嘉很艰难地说,“我答应的我一定做到,我不用你的钱。” “你爸的钱你都要了!”周遥说,“陈明剑给你的存折你当初都留了,我给你的为什么不能要?……我跟你的关系还不如你和你爸吗?” 你还能说出别的理由吗,瞿嘉。 “我的就是你的,将来也都在一起。”周遥一耸肩,“为什么不能要?” 瞿嘉说不出理由,因为他心里也确实这样想的,他的一切也都是周遥的啊。只不过他这两年落魄,在人生转弯的激流中挣扎得比较艰难。 “存折有密码,只有咱俩知道,别人猜不出来。”周遥笑出两分诡秘和得意,对自己的聪明智商那是相当自信,对着瞿嘉的耳朵说,“就是咱俩纪念日,两年前除夕的东单地铁站,你存的票根上的号码,记得住吧?” 瞿嘉书桌最下层抽屉的铁盒子里,保留了那张票根。 “你把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儿都留着,存在抽屉里都不扔,可你差点儿就把我扔了。”周遥说。 舍得我吗?你真傻啊。 瞿嘉就缓缓地伸开腿,换个姿势,爬到周遥身前,脸埋进周遥肩窝里,抱住他心爱的男孩儿。 两人以慢镜头的姿势让床边地下的影子合二为一,在午后金色的年华里那两片影子贴合着,环抱住了,就像两棵树生长在一起,在风雨中缠绕,让彼此都更加强壮和无畏。 瞿嘉的后背微微起伏,把周遥抱得紧紧的,想把这个人揉碎了填进胸口。他亲周遥的脸,吻他的阳光。 …… 瞿嘉就把周遥给他的这张小红存折,精心收藏在他的纪念物铁盒子里,藏着,谁也不告诉。 原先保留的那张票根他也仔细又看过一遍,密码再确认一遍。越是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总能比数学公式记得更熟。 也没必要告诉他妈妈了,反正不准备真的用这个钱。等高考完后,连同别的他想送给遥遥的东西,一并再还回去。 第92章 暗涌。 开学之后那两个月, 瞿嘉每周六周日都去美术馆附近的小学校, 把周遥替他报名的补习班完成了。 准时准点, 风雨无阻,无论校内校外, 瞿嘉没再旷课。他也知道轻重缓急,很努力地在补那些落下的功课。关键时刻在周遥的眼皮底下,耳提面命还时刻监督, 老实成一只家养的猫了。 周遥养的猫。 钱都收了, 存折都收下了, 还就是周遥“养”的。以前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他现在就攥着遥遥的全部家财私产, 周遥就把私房钱毫无保留地存在他名下,一笔宝贵的压岁钱啊奖金啊,都放在他手里了。 这让瞿嘉头一回生出一种被包养的感觉,谁是谁的老板娘来着?家庭地位都要颠覆了。 每周日的中午, 是他们俩, 以及两个家庭,都心照不宣的见面约会日。至少他俩人的英明神武无所不知的老妈肯定暗地里特别清楚,但都没有横加阻拦,如今唯愿孩子们心情好, 在进步,想见面就见吧。 所谓约会,就是瞿嘉从补习班出来, 周遥在校门口等他,俩人远远看到对方就笑一下,是最知心达意地那种笑容。 走到一起时他们会碰一碰手背,然后去煎饼车那里买两个大煎饼,或者在饭馆吃两碗面,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聊这两天的功课。 满脑子都忒么塞的是二次函数、立体几何、数列、三角、集合、不等式。 各种知识点的全面总结,九大模块,考点综合…… 瞿嘉觉着自己十八年来都没这么聪明过,没这么认真念过数学课本,知识和内涵在膨胀。 前一天晚上去大澡堂洗澡,洗头,瞿嘉揉着洗发水,抚摸自己脑袋,好像哪和哪都摸得凸出来一块。左边太阳穴顶出来的是x轴,右边顶出来个棱锥体,脑子里都塞满了,实在盛不下了,知识点快要溢出来了。头顶生长的不是头发,分明就是一丛圆锥曲线。眼前跳来跳去的金星最后跳跃着排列成一个矩阵。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走在人行道上就自觉地遛成一道抛物线。 瞿嘉一路投诉抱怨自己的心情感悟,周遥就一路吃着煎饼狂笑,不停地摸瞿嘉的头,找找函数轴和圆锥曲线都在哪里。 印象里的那段日子,就飞似的从眼前掠过,班级里同学们都在埋头拼命。每个星期从周一到周日,过得一阵风似的。校园绿化带之间成片盛开的春花,好像开过没几天就谢掉了,开过一茬又一茬,换过许多颜色,都没有时间去欣赏。 高三冲刺的节奏,快得让人没时间再胡思乱想再多愁善感,或者在感情生活里再寻衅滋事自找别扭。因此,周遥和他的瞿嘉同学之间关系,空前的亲密友好,不吵架也不瞎闹,恋爱也谈成架空的柏拉图模式,取消脖子以下的亲密接触,自觉抵制非必要的xing生活,见面就聊数学和英语,语文和历史,就是向着共同目标奋斗的一对好基友。 “五芳”小吃店在头两年起步的时候很忙,就特别累,但生意也是越来越好的。东西做得地道,用心做了,老街坊们都是识货的。 在这样变动和发展的年代,各种新潮事物和时髦的洋口味就像潮水一般涌进来,凶残地挤占市场和消费者的心,优胜劣汰就是大势所趋。越是这样,在夹缝里求生存的这一段老城风情,这碗家乡味道,就愈发显得难能可贵了,让许多人怀有执念。 “猪头肉烧饼还有吗?有就给来六个。”窗口外面那位光头且脸横的大叔,每天都来,也操着胡同口音,一看就都是附近居民。 “没了。”瞿连娣低头用围裙擦手,再转身端大盘子,拿塑料袋,“刚刚都卖完了。” “这就都卖完啦?!”大叔不甘心地把眼珠子往里瞟,“猪头肉没了,烧饼也没了?” “好吃呗,都抢呗。”瞿连娣一喘气,“下回您早点儿来。” “我说你,你就不能多做点儿啊?”大叔说。 “我这哪忙得过来?”瞿连娣一摊手,“您自己看,今天店里人不够,我真忙不过来了!” “爱买你的还这么多话……就不能多雇几人儿?就不能多做点儿吗?……”光头大叔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还没吃够,没买尽兴,明儿还得来呢。 这都是“五芳”的回头客,客流源源不断,小店芳名远扬。 北京电视台记者那时专门到店里采访过她们几位“姑奶奶”。有个生活栏目为此做了一期节目,专门讲述“五位中年下岗女工不畏生活艰辛依靠自己双手努力奋斗经营小店养家致富”的励志故事。 正值时代形势的契机,正面宣传的需要,就把她们树立成一群正能量的人物典型了。背景音乐再配上刘欢的一曲《从头再来》,心若在梦就在,再苦再难也要坚强,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节目播出的时候反响不错呢,确实让人感慨万分热血沸腾得,不给国家造负担,又不为社会添麻烦,也不给改革拖后腿,苦水全部自己咽下,把余光余热留给人间,当真堪称一群时代标兵和金字塔底端劳苦大众的楷模啊。 以至于王贵生跟瞿连娣说,再往后,等老子那个绿化公司实现资金回流,正儿八经投入赚钱的模式,有资本有底气了,咱们干脆就开一家正经的店,你自己的店,甭要那些目光短浅干活儿不利索还拖你后腿的人,多雇几个年轻能干的厨子。 “老子呢就还是店主的家属,你就自己当老板兼老板娘!”王贵生叉着腰在店内一挥手,探讨他替瞿连娣规划出的十年大计,“现在干什么都流行股份制,将来我也给你这个店里入个股,投点儿钱,你就负责连本带利地都给我赚回来。” 店名叫什么? 老王说,我看“瞿嫂门钉肉饼”或者“瞿嫂猪头肉烧饼”就很好,这两个品牌二选一!俗,俗不可耐,俗出一股香喷喷的猪肉芝麻大烧饼味道。 白天卖一卖猪头肉烧饼和门钉肉饼。 夏天晚上经营烤肉串和麻辣烫。 冬天呢?冬天就上大铜火锅,白水滚沸的羊蝎子锅或者猪肉白菜粉丝锅,这一口儿多勾人啊,大伙都爱吃啊。 瞿连娣那时听了,也笑,点点头。还成,满意,有戏呢。老王同志很有经营头脑,规划得都不错,就再艰苦奋斗打拼两年吧,全家人一起努力。 只是,瞿嘉实在没有时间再去店里帮厨,瞿连娣的活儿就做得多了,要付出以前双倍的劳动力。 第138节 做小生意的就是这么艰辛,有个头痛脑热都不敢歇着,就是强撑,拼命也要熬过这半年。对于处在那样境遇里的、经历过失业挫折的一群中年人,从烂泥潭里刚刚爬出来得以喘息,却还挂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内心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她们往头顶上方看去,云端的阶层永远是遥不可及;然而低头往下一看,大泥潭里还深陷挣扎着很多人呢。 每个家庭皆是上有老下有小,肩上背负的就是对后半生的焦虑和迷茫,以及随时有可能再次失去收入的压力。这个月交过店铺的房租水电,还不知下个月能不能凑得齐,儿子马上就要考上大学了又怕学费生活费无从着落让孩子受委屈……这样的精神焦灼,没有经历过失业压力的云端阶层是无从想象的。 那时是夏蓝的妈妈张蕙蓝先病倒了。 辛苦挣回的钱被家里的死狗男人赌麻将输掉了一笔,两口子因此大打一架,拖几年没有离婚全是为孩子着想,全是为高考。就待高考结束,机床厂这一代的老人儿,一定会直奔民政局离掉一大批人。 张蕙蓝好像是患上了胆囊的病症,腹痛难忍,疼得在店里的操作间就蹲了下去,浑身爆汗站不住了,被送去医院急救。 说是胆囊穿孔,那小小的器官都烂掉了,于是动了切除手术割掉病灶。 店里就又少一个能干活儿的,瞿连娣跑去医院看望病号,拍着张蕙蓝的床,抽烟吗,你还敢再抽烟吗?姐们儿你趁着自己还有活气,赶紧先把烟戒了吧! 张蕙蓝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一笑,就剩这点儿舒坦的爱好,不然活着更没意思,生病跟抽烟就没关系,就是身体累,心也累。 瞿连娣很较真儿也很诚恳地劝:“我们瞿嘉都能把烟戒了,为了高考都不抽烟了,你就不能戒啊?” “成,这次活着出院了没死我就戒烟。”张蕙蓝说。 俩老姐们儿在病房里一坐一躺,互相看着,两只粗糙的手握在一起,笑一笑。张蕙蓝对瞿连娣说:“瞿师傅我就嘱咐你一个事,你有空还是去医院做个体检,抽个血,每年都要的。岁数大啦,身体才是最大本钱,你千万别忽视了。” “……” 瞿连娣听见了这句话,也听进去这句话,心里琢磨了,几天后就去医院做了个全面且详细的体检。 以前在机床厂里上班,职工都有医疗保障,每年去医院免费体检,你不想去工会还要催着你去,这是社会主义对待工人阶级的福利。 现在不在厂里上班,什么保险保障都没了,需要自己花钱的地方,瞿连娣一定能不去就不去,也包括原本每年例行的体检。所以去年她就没有去。 最近疲惫,头痛,全身乏力,脚有些肿,确实很累。 她在离家最近的朝阳医院领到验血验尿等等的化验单,当时就被医生拽住不放她走了。她自己不太放心,去城里一家更好的综合医院又查了一遍。 再次拿到化验结果,瞿连娣就坐在医院大厅的座椅里,坐了半晌,想想要怎么办。 算一算手里还有多少现款能用,家里有多少钱必须存住,还有多少钱预留作为瞿嘉念大学四年的生活费用。 走出医院大门,路边二十米就是地铁站。她从地铁站通道口经过,走了十分钟找到公共汽车站,用月票又省出两块钱。 …… 高三班级的楼道口,拉起一条红色横幅,倒计时的数字就每天都在变。距离高考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几十天了。 晚自习前的锻炼时间,各班出现在操场上的男生,全部凑一起也就剩下两只篮球队,正好两队对垒厮杀。 小姜同学在后场运球飞奔而来,左手边周遥在喊“这儿呢我的”,右手边瞿嘉也举起了手“给我”。小姜先左看,再右看,传给谁呢,内心异常纠结呀,手一抖,球就飞向瞿嘉的方向。 队友先炸了“卧槽小姜你瞎了你传给谁啊?!”瞿嘉接球唇边分明笑了一下,挺坏的笑,毫不客气就越过了姜戎,两条大长腿一迈简直像从姜戎肩膀上方跨过去的,随即又晃过一人,潇洒地上篮得分了。 小姜捂脸“啊”得一声,真蠢。 周遥都顾不上欣赏嘉爷投篮,回头一指姜戎:好小子,狼子野心又他妈暴露了,眼里都没我了你太过分了。 姜戎抱住周遥的后背想把自己藏起来,哆嗦羞愧地喊冤:“我不敢不传给他,瞿嘉那么凶他总是瞪我,我怕他……” “他是对家的!你个卧底的你给对家传球!!”周遥勒住小姜脖子把人放倒在场地上,唾弃得很想踩上两脚。 瞿嘉傍晚骑着车放学回家,他妈妈仍在店里上班,生活依旧。瞿连娣晚间会赶回来给他做晚饭,以及准备第二天的早饭。 经营早点铺子,最辛苦就在于必须凌晨上工。三点钟外面天还黑着,从郊区养殖场和蔬菜大棚运货的大卡车就出发了,结队呼啸着进城来了。当日进货新鲜的肉蛋蔬菜,都是在四点钟左右。店里这时就开始上货,刷洗,配菜,热灶,开始做早上第一批出笼的点心了。 日复一日就是这样运转,店是如此,人也如此。 瞿连娣那一阵干脆就搬到店里住了,支起一个钢丝床,晚上铺开被褥,凌晨把床收起,她就能直接开工。 这样,就不打扰瞿嘉在家复习功课和睡觉。 瞿嘉靠在门边瞅着他妈妈。瞿连娣很麻利儿地切出了胡萝卜丁小油菜丁蘑菇丁和小香肠,再摊上两个蛋,做一份色香味俱全的香肠蔬菜蛋炒饭。 “早饭不用那么细致了,我就随便吃。”瞿嘉说。 “有营养。”瞿连娣说,“就是给你补的,考得好考不好的反正不能亏在我这儿!” “啧,你这不是给孩子压力么?”王贵生一皱眉头。 “这不叫‘压力’,”瞿连娣说,“这就叫亲妈。” “我给我们家路军儿就是买现成的烙饼,卷个葱,下一碗面条,”王贵生说,“我也是他亲爹啊。” “所以说爹和妈就不一样呢。”瞿连娣说,“我做两份炒饭,你给你儿子带一盒?” “别。”王贵生用眼神拒绝了,“累,歇着吧你。” “把我这盒饭给他呗?”瞿嘉插嘴,冷笑一声,“把压力送给路军儿了,别客气。” “去!”瞿连娣瞪他。 瞿连娣然后又悄悄对瞿嘉示意,冰箱顶上藏了一盒绿豆糕一盒南瓜饼,小声说:“明儿上学你带给遥遥,我做给他的。” 她但凡给瞿嘉做一次花样点心,一定给周遥留一份。对老王家孩子那叫做客套,对周遥才是实在的真心。这远近亲疏的几层关系分得很清楚,心里摆的第一位一定是她儿子,第二位一定是周遥,第三位勉强能排上别的人。 瞿连娣那时用眼神对老王说:没大事儿,你甭瞎担心。 王贵生也用眼神说:你这人就爱逞能。 瞿连娣眨眼:我就是这么勤快能干。 王贵生也眨眼:所以人就不能太能干,不累你累谁啊?你就是累的么。 老王那时来他家次数越来越勤,几乎每晚都要送瞿连娣回来,给瞿嘉做饭,洗个衣服,再把人送回店里。 俩老家伙的眼神戏和内心戏也愈发丰富,整天就在他们家屋门口靠着,面对面还要眉来眼去,打暗号似的……只是,瞿嘉那时也没看懂这戏份的内容和走向。 又是一个周日,数学补习班终于结业,马上就要进行全市统一时间的一模考试。 周遥准时等候在补习班门口,在人行道边对瞿嘉一笑,一挥手。 八年如一日的笑容,这男孩儿就仍如当年初见。 瞿嘉书包里塞满了老师最后一堂课发放的复习材料,书包被揣出疲累的褶皱,咧吧着扣不上拉锁,拖在地上。 “帮你背书包么?”周遥要接过来。 “不用,你背着我吧……嗯……”瞿嘉顺势就把自己掷在周遥后背上,头靠住周遥的后脖子和肩膀,八年来也好像是头一回,用这种姿势找周遥撒娇、耍赖、求抱抱。撒过娇就解乏了不累了。 他们相识八年了。 地铁车厢里又只占到一个座位,周遥用眼神示意瞿嘉赶紧坐。 “不坐,”瞿嘉小声说,“你沉死了,还不如让我站着。” 周遥就坐下,帮忙抱了书包。特别疲惫的时候,懒得讲话,就端详着自家养的很帅的男朋友,就能心怀悸动地看上一路。瞿嘉拽住车厢顶的扶手,另一条胳膊垂下来,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俩人勾着小指,然后用食指挠对方手心。 都想把对方送回家去,又不能来来回回地互相送,真傻啊。 “我送你。”周遥的理由很充分,“能在你家坐会儿……你要是送我,那咱俩只能去仙踪林坐着。” “你也没法在我家坐。”瞿嘉吐槽了一句,“老王在呢。” “他俩干吗呢?”周遥顿时生出一脸鲜活生动,“唉呀妈啊,咱们现在回去,会不会看到录像带片段?” 眼神一对,太害臊了,不许说不许说出来。 俩人像做贼探路一样,从胡同口就往里张望,挪到大杂院门口,发现王贵生那辆大车果然就在。周遥示意,进去扒窗户偷看一眼?瞿嘉还是别扭了,我不去。 两个老的把巢给占了,两个小的就只能在院外墙根的树下站着。 瞿嘉低头转了转手腕,像是在看左腕的红绳,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浮出一阵麻痒,突然抬眼瞟着周遥。 “之前欠你的,连本带利,我还你利息你想要吗?”瞿嘉轻声说。 “存折你给用了?你把钱花了啊?”周遥略微意外,虽然给了瞿嘉那个小红本本,也没设想瞿嘉就立刻用掉那笔钱。 “……”瞿嘉翻了下眼皮,“不是。” “你给家里买东西了?”周遥问,“店里雇小工了?好啊。” 瞿嘉眉头蹙起来,唇边甩出一丝笑:“我是说,上回那事,你放的利息……你不要就算了,我走了。” 周遥才反应过来。 俩人面对面瞪着,脸庞和耳朵就被傍晚的夕阳染上一片橙色,红晕逐渐升上眼角位置,心口都荡漾出水花了。 三次换六次,换我让你舒服了,周遥你放的高利贷,想要不想要了? “不想要就算了,利息一笔勾销。” 瞿嘉很酷地别过脸去,拎了书包就要逃跑。 周遥一把拽住又搂住脖子。俩人拉拉扯扯之间都闷笑出声,手脚又自觉自动地黏糊到一起。 “不成不成,要考试了,说好的考前不来那个!”周遥被勾得心痒无比,却是欲拒还迎口是心非,“我们比赛前都要禁欲的。” “比赛是比赛,你需要保留体力。”瞿嘉皱着眉说,“考试做题是用脑子,你用你那玩意儿摆在桌上做题啊?” “那不行,血都流光了,蛋白质都跑没了,就会影响我考场上的亢奋状态。”周遥严肃地解释。 “扯淡,有关系么?”瞿嘉也很认真地争辩,“考试用脑子又不用jb,不用嘴。咱俩那个,用jb用嘴又不用动你脑子,你还混着用啊?” “……” “怪不得你数学总考不好?”周遥怒问,“你丫每次考前一宿都干什么来着?” “我什么也没干!”瞿嘉回道,“我每次就跟你,一人儿能干什么?我套个大长吸管给自己弄啊?” 实在说不下去了,墙根下爆出一阵奔放狂野的笑声。 周遥把瞿嘉一把搂住,捏着脖子,俩人笑了好久才止住这考前抽风一般的口头泄yu。 就是憋火憋得,说两句带颜色儿的话就假装亲热过了。 周遥止不住地回忆在招待所小房间里曾经发生的事,他逼着瞿嘉脱掉裤子,瞿嘉被他压在床上……持续升旗一个多小时,瞿嘉在极度压抑和羞耻状态下抑制不住血气阳刚然后被迫用眼神求饶……那种表情,那样的瞿嘉,他在几年之内肯定忘不了的。 就用意识形态把对方幻想了一遍,没有实操,他俩互相勾勾小拇指,在胡同深处告别,各回各家了。 长大后有时仍像小孩儿,遇到重大事情还要拉勾保证,下周的一模考试,在考场上努力奋战,我的男朋友,请你一定加油啊。 一模的早上,床头柜的闹钟准时把瞿嘉从被窝里拎起来。 冰箱里有他老妈昨晚给他准备好的今日早饭,烙饼夹肉、卤蛋和红枣八宝粥,相当丰盛。吊兰的小花花从窗台上垂下,含苞带露,应该也是瞿连娣昨晚临走时浇过水了,把家里的儿子和每一盆小花崽子都照顾得面面俱到。 瞿嘉吃过早饭拎了书包,锁好家门,骑上自行车去学校。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习惯性的在骑车路上从迷瞪发呆状态让自己慢慢清醒,睁了睁眼,心情没什么波澜。他考试并不紧张,哪怕成绩一般,每次都是无惧无畏地踏进战场。 家里有些事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有些事他事先完全不了解情况。 第139节 他也误解了为什么最近俩月老王来他家特别勤快,每晚接送,来了就腻着不走,简直恩爱得过分,严重不符合那两位老同志的年龄辈份和脾气秉性。 周末还瞒着他出去“约会”,不告诉他去哪,在家就小声嘀嘀咕咕,悄悄传递东西,就不让他看见听见。 许多家长在类似情况下都会作出同样抉择,在孩子面临重大人生关口的当下,选择暂时隐瞒,仅止是为不影响瞿嘉考试。这无可厚非。 本来也不算个大事,只是瞿连娣那天早上头晕,心慌,一弯腰就疼痛难忍。她站在店门口指挥小工搬东西上货,一头摔倒,就晕倒了。 店里同事立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打电话给王贵生。 瞿嘉骑车停在东大桥路口,一脚撑地,惯常发呆,就在自行车道的白线后面等红绿灯。这就是他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的地方。 一辆救护车“哇哩哇啦”地鸣着笛,车顶蓝灯闪烁,从东西向大马路的另一头疾驰而来,冲向路口。 本来是绿灯能走了,交警拦住他们这个方向的车辆,等一下等一下,让救护车先过! 瞿嘉看着那辆救护车从他眼前飞驰过去了。 第93章 惊涛 急救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 就是直奔小吃店所在的方向。 白车在一片灰墙绿树组成的街道背景中异常的显眼, 当然, 也可能是急救车这类车辆原本就比较刺眼和戳心,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心灵感应, 牵住瞿嘉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往那边看过去了。 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救护车急刹停住了,停靠到店门附近。 瞿嘉看得怔愣, 没动。 交警在这边路口放人了, 一挥手, 走吧走吧,可以走啦!周围的自行车随着小警帽的手势“哗”得全部启动,都赶着上班上学呢, 一窝蜂涌过路口。 瞿嘉侧目盯着远处那个方向,停了大约有几秒钟,突然拐把转弯了。 但凡有一个人在行车路线上不随大流、不守交规,路口一下子堵塞了, 被横着斜插过去的瞿嘉挤得大乱。在交警的眼皮底下, 瞿嘉就蹬起车斜穿过大马路。 对面一辆公共汽车也过路口,狂按喇叭,交警大喊“哎”,瞿嘉很险地从公共汽车前面飞驰而过…… 他飞驰到小吃店门口, 丢下自行车跑过去。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正在搀扶病人,直接抬进车里要拉走了。 王贵生正好也开车赶到,下车就面对瞿嘉。 “没事啊, 瞿嘉。”王贵生一摆手,“你妈妈就是累得。” 妈。 瞿嘉小声叫了一句,站在那里。人在震惊和心悸的时候,反而喊不出声,不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咋咋唬唬或是歇斯底里。他感到喉咙里发堵,意识飘到云里雾里。 发生什么事儿了。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我跟着去,我去。”王贵生又掉转头,准备开车跟上救护车了。 “我妈怎么啦?”瞿嘉表情茫然,问老王。 “身体不太舒服,就没大事。”王贵生说,“你回去吧。” “什么叫没大事?”瞿嘉看着对方,“晕倒了,都不说话了,怎么了?” “一直身体不太好,就没跟你说么。”王贵生按了一下瞿嘉肩膀,“就怕你心重,又瞎操心!” “我妈我不操心?”瞿嘉一下挥开老王按在他肩上的手,“你瞒我?” “你谁啊你凭什么瞒我?”瞿嘉看着老王。 他也是那时突然激动了,心发慌,明明他没病的,血压都飙上来了。这也就是老话所说的,血缘之下还是母子连心吧。 王贵生一拍脑门,突然问:“瞿嘉你今天要考试吧?” “我们家路军儿今天一模,早上我看着他去学校的,这是全市统一考试,你怎么还在这儿?”王贵生往身后学校方向一指,“瞿嘉你给老子考试去。” “你别管我考不考试了,”瞿嘉气得想骂人,晨光打在白色车顶上刺伤了他的眼,“你早不告诉我,现在人怎么了?!” 骂谁呢,他也骂不着老王啊。人家路军儿他爸有什么错?这么些日子,他终于依靠依稀的记忆明白过来,老王同志每天接送还顶替他去店里干活儿,人家就是在替他照顾妈妈,也没任何唠叨抱怨,你凶人家老王干什么呢? 把人家骂走了谁还来管你们这个拖累人的家庭。 王贵生说,瞿嘉你走吧,你妈妈有我陪着,你先考试去。 瞿嘉说,没心思考试,我去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瞿嘉没有在他应该出现的时间到达校门口,但有人在学校门口等他。 周遥在早点摊子买了两杯热豆浆,用塑料食品袋套着挂在他车把上。他就坐在他山地车的后座上,停靠在树荫下,等他的人。 这天其实已经是一模考试的第二天,第一天考的语文外语,瞿嘉出来说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啊,你买的热豆浆特好喝。 于是周遥就说,哎呀第二天考数学,说什么也要再买一杯“好运豆浆”给咱嘉爷,上战场还是上刑场能否活着出来就看这杯豆浆了! 他提早到的,就是想和瞿嘉说几句话,再分头各进各的教室。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看着许多同学都进去了,瞿嘉没到。 叶晓白从私家小轿车里下来,背着书包进校门,停了一步:“周遥,等人吗?你不进去考试么?” “哦,我一会儿就进去。”周遥含糊了一句,是那时开始着急,茫然而狐疑。 瞿嘉难道来得更早,没等他的爱心豆浆,已经进去了? 周遥赶紧拎着饮料去教室了。他就直奔文科班,一探头,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准备考试,等卷子来呢。很多熟人抬头就瞅见了他:“干吗来了啊周遥,你是要给我们监考的吗?” “大学霸不用考一模了,你就是来发卷子的吧!”有人开玩笑。 周遥蹙眉,用眼神质问黄潇潇:哎,瞿嘉呢? 黄潇潇手里的笔都掉了,回过头去侦查最后一排那空位子,再把两手一摊:我就是你的眼线兼瞿嘉的保镖啊,你问我?我哪知道么。 周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文科班教室,直走到最后一排,把热豆浆摆在瞿嘉课桌上,没有顾忌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又气又急,想骂瞿嘉都找不着人骂。 他从夏蓝身旁过去了。瞿嘉没来考试总之与夏蓝无关,心里还能舒服些。 但是这人去哪了啊? 周遥那时就猜到瞿嘉出什么事了,一定有事,瞿嘉都答应他了,努力上进好好考试,拼了三个月数学补习班今天检验复习成果了,今天要考数学了你不来考试? 他再次离开教室,从教学楼前的国旗旗杆底下跑过去了,和瞿嘉的班主任老爷子擦肩而过。“周遥?……怎么还不进去考试?”老爷子喊了他一句,看着他就这么跑了,跑向学校大门…… 周遥在校门口传达室打了电话,打到瞿嘉家里,当然没有人接。 再呼call机,夺命连环狂呼。 【回复我,你怎么了?出事了吗?】 【你回来考试考试考试。】 【你不回复我,我也没心思考试了!】 周遥想了一下,他很聪明地打电话到“五芳”小吃店里。店里哪位顶班忙到手脚朝天的姑奶奶,终于告诉他说,瞿嘉那小子没有怎么样,是瞿嘉妈妈生病了嘛,早上昏倒了,不知现在怎样,被救护车拉到朝阳医院去了。 …… 医院楼道人来人往,瞿嘉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被人猛地撞了肩膀。他回头怔愣,才意识到周围原来是有人的,他原来不是在荒凉的旷野中独行,眼前其实有很多像他一样失魂落魄心乱如麻的同路人,那些人影重重叠叠着扑向他的眼膜。 “哎踩脚了……看什么呢?”耳畔有人说他。 瞿嘉抬头看了一眼,懒得说话,茫然地走过去了。 他就不断往返于诊疗室、化验室、输液室以及划价缴费处之间。治疗室和楼道人满为患,很多人是躺在楼道的活动床上,甚至躺在楼道长椅上挂着吊瓶输液。 瞿连娣血压下去了醒了就看见瞿嘉,也是气懵了,差点儿再气晕回去,一把抓了她儿子手,一句话直中要害,今天考试呢,你怎么不去考试啊? “没事儿。”瞿嘉反掌握住他妈妈的手,“考试结束了,考完了。” 就握一下也就放开了。 他手里高高地提着一大挂的输液吊瓶,在墙上找了一个挂钩挂上去,转身再去找吊瓶杆子。内科病号太多,看心脏的看肝胆的看肾的,各科室的病人全部拥挤穿插在一起,设备资源都是要抢的。谁家里倘若没有个身强力壮的大儿子在医院站岗,都抢不到活动床抢不到输液杆。 所以,瞿嘉拎着一根输液杆子从楼道那边走过来的时候,左右手另外几家都用相当羡慕的眼光打量他们,还是养个孝顺儿子好用啊。只不过,儿子常见,孝顺的不常有。放眼望去,有几家人是儿子带年迈父母前来医院看病的?就没几个。都是女儿照顾,儿子都是白养的。 然而,瞿连娣假若有力气,绝对要抡起输液杆把他儿子抡出去,赶出医院,你来干什么呢? 又不是急性病,不会要命,瞿嘉你在干什么呢。 瞿嘉把书包丢在墙角,坐下来。 他一上午没有喝一口水,很渴,嘴巴发干。他低头翻看手里的一大摞化验单,大部分名词都看不懂,但能记住大夫提过的只言片语,“这是慢性病”“过度劳累了又上了四十岁就容易诱发”“肾病综合症”“就不能再熬夜累着不好好养着都能发展成肾衰竭要很注意啊”…… 肾衰竭,尿毒症,很吓人的。 du-du-du-du…… 腰间呼机再次响了,每次这小黑盒子一叫唤就让他肩膀一抖。呼他的人一定就是周遥,没别人了。 周遥就是问他:【你在哪层楼?妈妈在哪个病房?】 瞿嘉低头看着呼机,遥遥就是这样的,他就知道会这样。 仅仅就过了几分钟,他再次抬起头,周遥一路狂奔到达,呼吸急促就明示了心情,已经站在楼道口了。就在楼道尽头,有光的地方,周遥看见他了,浑身笼罩着一片斜射的阳光向他走过来。 瞿嘉是坐在楼道长椅上的。周遥一只手就罩上他头顶,手心里有一些很温暖但并无形状和实质的东西,就缓缓地浮现在他眼前,包裹住他,再流到他心里面。 “没有,没有大病,就是,肾不太好,说是,肾病。”瞿嘉低着头对周遥解释,知道周遥下一句就要骂他要抽他了,混蛋你王八蛋,你在哪啊,你他妈在干什么,你懂不懂事,你他妈关键时刻又抽了吗? “我知道了,别太着急啊。”周遥揉揉瞿嘉的头发,又问,“要缴费么?……要取什么单子?我去。” “你看着妈妈,我去。” 周遥然后就拿着单子下楼,帮忙取了一趟尿检全项的化验结果。 去了挺久的,终于回来了,周遥又拍一下他的头,松一口气说:“没事没事,我让大夫帮我看结果了,没有出血,只是说蛋白指标高、红细胞高,还有什么高……总之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就行的,大夫说的。” 周遥也看不懂那上面尿蛋白、尿隐血、红细胞等等异常繁杂的化验项目。他就知道瞿嘉也看不懂,瞿嘉肯定已经很慌了,脸色儿一直发白,手指有些抖,就强压在濒临爆发的边缘。瞿嘉那种人也不爱讲话,询问纠缠大夫这类的事,他就都帮瞿嘉做了。 他怕瞿嘉仍不放心,又把自己不懂的名词找人问了一遍,回来汇报说,肌酐数值不高,不会是肾衰竭,不是不是不是,不怕,不怕的。 带病人来医院看病就是这样,在疲惫中往来奔忙,在焦虑中狼狈不堪,一个人陪都忙不过来,至少需要两人,在不断的上楼下楼排队询问的忙碌混乱中消耗掉耐心和体力。 “老王叔叔呢?”周遥偶尔问了一句。 瞿嘉摇头,走了,走了,反正不会留在医院。 当年亲爸都靠不住,更别说一个后爸——连后爸都还不是呢。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一般人见着这样情况也早就跑了,谁还会留下来? 周遥。 第140节 只有周遥这样的傻子。 “我去看看妈妈。”周遥正要进去,后退几步又转回来了,小声说,“别让她看见我了,怕她着急,我还是藏着吧。” 就藏到你这里吧,就藏在你身边。 周遥一直没有坐下,站在瞿嘉身边。他抓着瞿嘉的头发把那颗头抱在自己怀里,揉一揉安慰:“医生都说没事,没有危险,妈妈就是累的……” 瞿嘉也一直点头,很安静地靠在周遥身前,我知道了。 他其实能撑住,他没有炸,没抽,只是挥散不去的那种担忧对他而言已如影随形,也快要成为他的空气他的水,他面前的很硌脚的石子路,硌得他要麻木了。 随后主治医生又走出来,瞅了他俩一眼,问:“你们,哪位是病人家属?” 瞿嘉抬头愣住,心骤然一沉,撑在膝上的胳膊肘就晃了一下。“我!”周遥立刻挡在他身前,走上前去,“我是家属啊。” 主治医生打量这学生两眼:“哦,你是这病人的……?” “我是她儿子。”周遥认亲认得很痛快,瞿阿姨可还没有点头应允他最重要的事,没给他发改口的大红包呢。 医生就是建议和通知病人准备住院吧,住半个月彻底检查,每天输液吃药,再请内科专家会诊,确定治疗计划就打发回家去养着。 周遥又跑下楼去两趟,把住院单子开出来了。 最近这半年,他就突然涨了许多生活经验,觉着自己简直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了,本事可大了什么都能扛下来。恰恰因为身上背负了某种强烈的责任感,指向两人光明前途的重大责任,他就是想保护瞿嘉,就像瞿嘉以前也曾经毫无怨言毫不犹豫地保护过他。无论面临多大困难挫折,我们两个人再坚持一次,我们能够迈过去。 周遥扫了一眼那上面的押金数字,有一个大数和几个零。他把住院单攥进手心,再塞进裤兜,然后就去摸瞿嘉的裤兜:“把你门钥匙给我,我去一趟你们家拿东西。” “给我看看。”瞿嘉说。 “你不用看,我去拿钱,钥匙给我。”周遥伸手要。 “……要多少?”瞿嘉问,“周遥你给我看看单子!” “我去拿,我知道你把存折放哪了。”周遥态度也是很固执得,“你在这里陪妈妈,别乱跑啊,你等着我。” “那是我妈、我妈,关你什么事啊?!”瞿嘉这是今天第一次爆,忍了太久,在某个瞬间突然就没有稳住,有什么东西拗断了骤然失衡,坠向情绪崩掉的边缘。 瞿嘉伸手攥住周遥的胳膊,想把人拽回来,就在周遥胳膊上捏出几道红色手印,而周遥也攥着他那只手。 三只手就叠着扭在一起,最后是周遥扳着瞿嘉手腕,把瞿嘉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了。 “你妈不算是我妈么?”周遥看着瞿嘉的眼。 “我妈!那是我妈!我一个人的!”瞿嘉眼眶发红吼了一句,“别闹了你,周遥,回去,滚,滚。” 我一个人的妈妈,我一个人的家庭,我一个人的压力。这些都与你无关,周遥你个小傻瓜。 “我就把你妈妈也当成我妈妈,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周遥一字一句说的,绝不发火,绝不生气,“瞿嘉你下回去问问妈妈,她愿不愿意认我当她儿子啊?……她就是喜欢我,她就是愿意。” “滚蛋吧周遥。”瞿嘉声音沙哑,骂也骂不出气势来。 心早都被一团沸水覆没,就漫无目的漂浮着。他好像就漂在周遥怀里,找不到方向时就想让遥遥把他抱住,紧紧地抱住,千万别让他随着浪就漂走了啊。 瞿嘉把“滚蛋”俩字机械化地念了七八遍,也快变成一台复读机了,最近怎么就总是对周遥说这句糟糕的话呢。 这次周遥没有上当,才不在意这一套戳心戳肺的激将法,你让我滚我就像上回那样圆润地滚蛋了?瞿嘉你就当复读机吧,我才不滚呢,我不会离开。 周遥差点儿扯掉瞿嘉的皮带终于从裤兜里抢过家门钥匙,摸一下瞿嘉的脸:乖,别闹,你老公去拿小金库的钱钱了。 瞿嘉被周遥摸一下脸,差点儿就被摸到眼角上那些湿润的东西。 他憋住了,真的不擅长表达和放纵情绪。一切都尽力埋在心里,包括对周遥的感情,对他的男孩儿的极度钟情与死心塌地。 这就像在1500米跑道上周遥与他并肩奔跑的情形,我们一起前进吧,不会让你落下,就不给你掉队的机会。他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少年时遇到了一个天使。 然后,这个天使好像带走了他少年时代其余所有的好运气。已经有了这么好的遥遥,好事儿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捞着! 但就这一人,胜过人间无数。在他日后将来的几十年中,一定也胜过人间无数动人的风景。 这一整年其实都很不平静,这个夏天半壁江山遭受了天灾的洗劫,江边的城市在风雨中挣扎飘摇。 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南方很多省份被一场大洪水席卷了,千万人流离失所,战士们用血肉之躯当做麻袋试图抵挡汹涌的洪峰。生命脆弱人如蝼蚁,也让凡夫俗子们看尽了世间的冷暖,离合与悲欢。 同是这个夏天,瞿嘉遭遇了十八岁这年最后一波惊涛拍岸,把他拍进水里。他就在激流中挣扎,几次快要沉没仍然拼命地想要抓住,不愿就这样自暴自弃随波逐流。 他没想放弃。他要爬起来。他选择坚强。 他的指尖够到了周遥,周遥没有甩开他离他而去。周遥也回身抓住了他,摸到他的手指,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在险滩之上漂流。 如果他没有被这最后一波打击所冲垮,是因为那时有一位忠诚又勇敢的少年愿意挡在他的身前,做了那个“麻袋”。两个人就在洪水中漂在一起,选择结伴同行,总比一个人乱扑腾能走得更稳一些。 周遥没有出现在一模考场,错过了数学考试,这在年级里都属于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的班主任以为他出什么事了,一个电话找到家长那里,问周遥上哪去了,怎么没来考试啊? 俞教授是在大教室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接到这条讯息,不露声色硬撑着讲完一节课,才给老师回电话:周遥今天没去考试吗? 俞静之下一句话就是问老师:“四班的瞿嘉同学今天有没有参加考试?” “是瞿嘉家里出什么事了吧?”她说。 “他妈妈……生病送医院了?……是这样,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会处理。”俞静之相当镇定地讲完电话,挂断之前仍维持一番风度,“谢谢你们老师,以后有事随时再通知我,我能够处理。” 俞静之摞下电话抓起手包大步走出教学楼。她出了校门,路过工商银行时抬头看了一眼,脚步顿住,把事情考虑周全,先去银行取一笔钱备用。 在随后的短短一个小时之内,三拨人同时到达,几乎是前后脚冲进医院楼道。 周遥坐地铁来去飞快,一路3000米狂奔,跑回楼道时瞿嘉就仍然坐在原地。周遥手里攥着小红存折,他专门为瞿嘉存的私房钱,终于应急派上用场了。 他跑过去拍拍瞿嘉的肩膀,那时候表情和气度都特别爷们儿。骨子里膨胀的仍然是大男孩的心性,被两人之间的义气和忠贞所感染,自己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一腔热血就涌上脑门,觉着终于有机会给他对象儿花钱了! 周遥于是直奔缴费处,交了八千块的治疗费和住院押金。 紧跟着大步流星奔回来的是老王。王贵生也跑出一头汗,衬衫后背都湿了一片,果然岁数不饶人不敢再跟年轻人拼体力精力,竟比小屁孩慢了一步。就比周遥晚来一刻钟,钱都没给交上,真是气坏了。 王贵生来时手里仍拎着那个黑色尼龙包,就跟跑业务卖保险的似的,包里也是刚凑出来的现金,缴纳住院费的。这世上男人也并非都是无良薄幸,至少这位就没有跑掉。 “不是说好了我管吗?”王贵生指着那俩小子,“瞿嘉你妈妈已经归我管了。老子去取个钱你俩蝎蝎蛰蛰得火上房似的,要干什么啊?傻不傻嘛?” 随即赶到医院的,就是俞静之了。 俞静之在医院住院处找见他们,一行人已经推着移动病床进了楼道,在办理住院手续。 瞿嘉靠墙站着没动,看着周遥妈妈向他走过来,就等着俞教授手里一把四十米长的大刀“哗啦”落下来,把他和周遥拉在一起的手腕砍断,然后再用刀背把他弹飞。 瞿连娣一直向俞静之道歉,原本总以为是瞿嘉拖累遥遥,结果是她拖累她儿子,她绊着了瞿嘉就等于也拖累了周遥。 孩子们就是鲁莽了犯傻了。 “什么都不用说,谁没个意外呢。”俞静之看着她儿子,“本来就是该我们这些大人操心的,周遥是一时着急,他忘了最重要的事。” 忘了考试么。 周遥自己心知肚明,拎起书包对他老妈小声说:“我就回去,我去考试。” “你忘了你还有你的父母,是你随时都可以求助的,是你永远都可以依靠的!”俞静之扶住病床栏杆支撑着情绪,亦是百感交集,这个时候再严词厉色或者疾风暴雨都没有用了,她是来解决问题的,“我们,你的父母,一直就在这里,等着你,护着你,想要帮你,但你没有给我们机会!周遥,只要你开口说,你告诉我们,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坚实后盾,我们比你更有生活经验,可以帮你俩一起想办法,一定比你处理得更好。你们两个不用愚蠢地隐瞒着还自作主张,以为你们这样年纪就什么都能一肩挑起来了、就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了,你们能吗?! “我下午没课,我在这里陪瞿嘉妈妈。需要跑腿的,缴费的,住院找大夫请专家,我来处理。 “我在这里陪,直到你们考完试。周遥,瞿嘉,你们两个现在回学校去。该考试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就回去。” 在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人面前,你们两个疯狂到不顾一切的男孩子,透明到一丁点遮掩都没有了,还隐瞒什么呢?过去的就都过去吧,所有人都向前看往前走吧,没有时间了。 …… 周遥在下午赶回学校,他考试去了。 他明白他妈妈说出来的话,以及没说出口但憋在心里的话。他老妈竟然没有雷霆震怒,面对瞿嘉的存在强忍住了包容了眼前一切,他妈妈是为了谁? 两个班级的教室里,空座位上的人都缺考了数学。瞿嘉课桌上放着那杯已经凉掉的豆浆…… 周遥踩着铃声大步走进教室,在一圈视线围观之下坐回自己的位子。监考老师盯着他看,然后呼出一口气,其实就在等他最后一个,他刚坐下就开始发物理试卷了。 坐他前面两排斜前方的小姜回头看了他一眼,周遥啊你失踪五个小时了! 周遥瞟了一眼:没事。 小姜伸出右胳膊,送给周遥一个大力水手的握拳动作,加油啊周遥,真为你和瞿嘉担心。 小姜同学大概也在默默地发酸,难怪自己竞争不过周遥在瞿嘉心里太阳系大恒星一般的地位,因为你付出得远远不够多,就微不足道,任何人付出都比不上周遥为瞿嘉做的。所以瞿嘉也永远是沿着周遥的轨道,被强烈吸引着追随着,围着周遥转圈圈。 周遥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根圆珠笔,书包扔在课桌下面,脚边。别的东西都没有拿出来。 老师发放了足够的算草纸,他就需要一支笔,然后带个脑子来。 …… 那次一模考试,在周遥的印象里,好像是在四月下旬,大约是高考前的两个多月。 他完成了后面物理化学两门科目。 老师判试卷很快,也都着急出成绩,两天之后就报分了,三天之后就挂出了一模成绩的年级大排名。 办公室里,高三年级那几位老师依次浏览试卷成绩,看着排名难免感叹,都觉着挺可惜的。周遥总分排不上号了,他缺考一门他就没有排名。 假若只计算四门成绩,周遥仍然是年级第一名,他缺考的还是一贯的最强项数学。 “周遥物理能考这么高分,我没想到,这小子心理素质是真好,我以为他直接就要考崩了!” “上午那门缺考,都不知干什么去了,下午物理能考145分,我都服了他。” “物理试卷这次难,刷掉一批人。他这张卷子考得在市里排前几名,化学分数也相当高。” “就是平时积累,该做对的题目他就不可能做错么。” “就很可惜数学他没考!” “这事我得找他家长谈,稳住,稳住!最后两个月,一群办事不靠谱的孩子,都怎么想的,急死我啊!” 周遥他们班班主任,连说几句“稳住”“急死”,含着一腔怨怒瞪了瞿嘉的班主任,您老说说看法吧,这都什么事儿啊? 唉,唉,老爷子觉着过意不去,还能有什么看法,端着自己那壶热茶蔫儿不唧地闪人,躲到隔壁屋了。毕竟,这是自己窝里的小猫小狗连累了人家班级的高分大学霸。 瞿嘉,唉。 各班各校都非常在乎高考阶段的成绩。仅只是一次全市统一的一模考试,学校之间已经悄然搞出了大排名,以及各分科的高分排名。 “这张数学卷子,你们觉着周遥能考多少,145分稳不稳?”几个老师又在开私会交流,“帮他估个分,报志愿啊。” “毕竟他就没有考,没考就是没考!高考如战场,压力都很大,谁知道到底能考多少分?” “……” 而瞿嘉,瞿嘉也是在错过数学考试之后,坚持考完了政治和历史。 心情大受影响,卷子都是勉强答完。选择题还能连蒙带猜,在答题卡上随便涂一涂,后面大题看那潦草的笔迹和混乱的思路,就是无心恋战了。 第141节 老爷子喝着他的暖胃茶,悄悄抽出瞿嘉的第一科语文试卷,咂摸茶叶根子的味道,自言自语:“其实,这小子语文考得,成绩不错嘛。 “明明就是能学好的……只要他想要学好了。” 英语?英语简直超常发挥。英语成绩进步很大,往前蹿了20分。 瞿嘉也可惜了,假若不是第二天突遭家庭琐事的影响,他第一天的两门考试,喝了遥遥买的“幸运豆浆”原本考得很好。他也真的努力上进了,他很认真地在追赶周遥的脚步。 第94章 谈判 一模发榜之后, 傍晚放学回家, 周遥“登登登”地蹿上楼, 没像往常那样把书包随意甩在客厅地上就敲桌等开饭了。他瞟一眼沙发上那位姓周的一家之主,脚下90度转弯抱着书包回自己房间了。 “周遥?”喝茶看晚报的老周同志, 就等儿子呢,“怎么样?” “什么啊?”周遥反问。 “一模考试啊。”老周的视线就没离开报纸,一笑, “我也不担心你成绩, 就问问, 不错?” “还行吧。”周遥说,“我觉着考得还行。” 他书包里有四门考试的卷子,还有数学一门他没考的, 自己把题目做了一遍,但上面就没有分数了。 “相信咱儿子实力,我就不问你年级排名什么的。”周凤城一向心很宽的,报纸一抖, 听着那油墨纸张摩擦出的愉悦声音, 就待两个月之后的高考捷报了,“你妈妈就一定要问排名,说分数没有意义!大家都考得好那就都是140、150。假若题目很难,你只考120没准儿都能名列前茅。她说的也有道理, 就让她问吧。” 俞静之从厨房里闪出半个身位,看了一眼周遥,没说话。 周遥也不说话, 和他老妈形成百分百的默契,老老实实低头进屋。 当晚老爸包办了小周同学原本该做的所有家务,刷完碗倒掉垃圾,终于去洗漱和睡前阅读了,老妈端了果盘闪进儿子房间,关门。 周遥把手心里的纸鹤放回灯座上,就知道提着教鞭的俞老师又来了。 “住院押金他家自己都凑齐了,没多少钱,远没有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妈妈那个对象还不错,还给雇了护工。”当妈的向儿子汇报这些琐事,“你放心了?” “嗯。”周遥点头。 “我在医院陪了两个下午。”俞静之说,“我这样做得还行吗?”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么……”周遥咬着嘴唇,“没有想让您去。” “我不去你就去了!”俞静之直截了当得,“我都去了,我就在病房里坐着,你应该不会再去医院吧?” 周遥就低头收拾他的书本练习册,都收拾完了老妈还是没走,俞老师这高高抬起的一杆教鞭还没落下来呐。房间里站了俩人就显得特挤,周遥往书桌前一靠,肩膀就能遮住大部分灯光,看起来是真的长大了,心里全是主意,而且也很固执认死理儿的,做父母的已经很难约束这年纪的男孩。 威逼,利诱,苦口婆心,到底哪一招能管用。 “这次我不问你的排名,没有意义了。”俞静之说,“咱们也不谈你和瞿嘉早恋的事,我从不愿干涉我孩子的感情问题,不管你有没有高三毕业,不管你是否满了十八岁,你碰上了缘分你喜欢谁了,那就是你私人感情,你自己考量。你妈妈我年轻的时候,我挑选我喜欢的人也没有遵从父母意见,我要是没有那份主见,今天就没你爸爸什么事儿了也就没有你了周遥!我今天想说的就是,你也不能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你对父母和你自己,依然负有责任。” 周遥摩挲自己手腕上的线绳,微一点头,聆听老妈的谆谆教诲。 “周遥,收拾你的书本,也收拾状态心情,一个月以后,二模考试。”俞静之说,“其他事情只要你提出来,我都可以为你做,瞿嘉妈妈住院我可以去陪夜陪房!反正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难道你能去陪?他们家那两个男的恐怕也不方便,你妈妈我可以去,我愿意为你承担。” “妈……”周遥皱眉,面带羞愧地开口,“您没义务替我做,这是我自己的事。嘉嘉是我男朋友,照顾他是我义务。” “我就怕你总是这么想!”俞静之极力忍住,内心的煎熬已经快要涨破了要爆炸了,“你对你认识了八年的很要好的‘朋友’有义务,你们感情很深了,但是你对自己将来几十年的前途,你的人生,你同样有义务啊。我希望让你知道,你妈妈就是为你做这一切,我希望你能毫无后顾之忧,去完成你现在应该专注的事。” 你明白吗,周遥啊。 周遥点头:“明白么。” “如果下次再有这种意外呢?如果二模那天他家又出事了,你怎么办?”俞静之追问。 周遥语塞。 “假若高考那天早上,瞿嘉出事了,你怎么办?……你明白你无论如何都应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吗?”俞静之双手撑在书桌前,直面相对,苦口婆心。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啊,可就是控制不住。”周遥眼里的光芒有片刻的涣散迷茫,那点点的星光很快就重新凝在一起,汇成一片星海,“我就是特别、特别地在意他……可能在我心里,嘉嘉就是比考试更重要。” 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对妈妈表白真实的内心,丢一记惊雷。 十八岁这一年,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比高考这件事更要命的? 但周遥痛定思痛地回想,他真就觉着瞿嘉更重要,更抓他的心,就是放不下手 。 他是一块天生读书的料子,自幼习惯于成绩优秀所带来的优越感,很容易就被周围所有人都寄予厚望。也恰恰因为这样,一次圆满的考试,一张用朱笔勾出的满分试卷,他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荣誉与掌声收获无数,从小学胳膊上就挂着“两道杠”、“三道杠”,直至现在仍是理科班班长,这些对他已然失去了诱惑力,索然无味。 十八岁的心存叛逆的男孩,什么人什么事还能激起他的狂热兴趣? 周遥反而是那种最缺乏“上进心”的学生,就好像已经摸到顶了,摸到天花板下面,抬头就是个顶。然而,当他放眼往下看去,站得高视野就可以看到很远,他的选择就很多,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浩瀚如烟的风景才是他心之所向,夕阳之下老城墙头的孤僻的少年,才是他情之所钟。 瞿嘉就是能勾起他内心最友爱的温存,最狂野的青春冲动,从一开始就强烈吸引着他……他就是太喜欢这个人。 能保证吗? 不能保证吗? 如果瞿嘉妈妈下次再有事怎么办,如果瞿嘉到高考那天突然出事了怎么办?周遥你能别冲动吗,你自己能稳住吗?你甚至不能对你的妈妈保证在七月最重要的那三天,能够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地踏进考场。 然而,如果在那一天,是他周遥出了什么事,瞿嘉又会怎么做呢? 除了那唯一的答案,还有其他的可能吗? 没有。他们俩就像进了一条死胡同似的,彼此就是对方唯一的答案。 周遥在他妈妈面前很难受地走开了,不想承诺他做不到的事。 他打开房门,愣住了。 他爸爸穿着跨栏背心和大短裤,拖鞋,就是洗完澡出来到处找睡衣穿还没找着,居家懒散的一副尊容,却怔愣地看着他,遥遥。 爸爸。 爸爸。 周遥的脸“腾”得就红了,迅速转过身,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他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前就是卫星电视突然找不着信号一片“嗡嗡嗡”的雪花噪点,被他老爸老妈堵在他房间的门和窗户之间了。 抬头就是他爸爸。 回头就是他妈妈。 周遥只能让自己一张大脸冲墙站,回忆自己刚才都说什么了。他说他控制不住,嘉嘉是他的男朋友,嘉嘉比什么都重要。 三个人都惊愕地、手足无措地互相看着……怎么会这样呢? “你过来要找什么?”俞静之问,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本来就没事,这个家里没大事。 “我,我的睡衣?”周凤城说,“睡衣你给我放哪了?” “哦,你的睡衣,我刚才没给你拿吗?”俞静之一手用力胡噜着手臂,想撸掉这一头混乱和紧张,“上次洗完我就,我给收起来了,我放哪了?” “我就问问,没事,我不穿了。”周凤城掉头就走,以落荒而逃的速度趿拉着拖鞋直奔卧室而去。 “哦,我放周遥这屋了。”俞静之掉转头,却又顿住脚,没有再回儿子的房间,不想置周遥于过分尴尬的境地,“别人送的挺高级的睡衣,太瘦了想让你给遥遥穿……我过几天闲下来,再买几套,我这几天没心思我没空……” 俞静之站在走廊里,用手捂住脸,再捂住自己头,闭上眼,冷静。 “我不用睡衣了,你忙你的,你们忙你的!”周凤城站在房间门口,被洗澡水的热气憋得喘。厕所小隔间不通风吧,怎么就胸闷气喘了呢。 喘了一会儿,被洗澡水蒸出的红晕逐渐散了,周凤城仍然是一脸震惊发懵的,忍不住问:“什么义务?你们俩刚才谈的,我们做父母的,需要尽什么义务,你你你就说吧,没关系,你们说我现在能做什么?” 俞静之摇头,一摆手:“没你的事,你去歇着。” 周遥绷着脸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眼眶慢慢发红,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靠着门框在罚站,尽管他并不打算纠正那个“错误”。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不可能回头。 爷俩儿就一个站这边,一个站那边,相隔十米在客厅过道互相看着。 爸爸对不起,周遥用眼神说了这五个字。 “遥遥,你是,你一模没有考好吗?”周凤城问。 “没考好没关系的,我们都相信你,我们从来都不会批评你啊。”周凤城的情绪略微激动了,“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应该信任我,信任你的爸爸!” “你不要责怪遥遥!”俞静之立即说,“是我没告诉你,我一个人可以解决,你也要信任我,我可以解决。” 周凤城转身进房,“砰”得关门,不出声了。 父子俩可能都难受了。 小周同学是有口难言,少年人最隐秘的情感终于大白天下被晒出来曝光了,他难以掩饰那种慌张和害羞。但他绝不否认或后悔。 老周同志是被当头一棒,全被蒙在鼓里之后恍然大悟得知真相,却仍然只得到模糊的只言片语,没能获得宝贝儿子的全权信任和委托,多么的错愕、伤心、失落啊。 遥遥你在学校里,你早恋了。 你有特别喜欢、在意的小朋友了。 你让你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呢?你一直在拼命地拖瞿嘉,而我们在拼命地拖着你。拖着你们两个傻孩子向着正确的路往前走,我们想要帮你,我们还能为你付出什么? 你应该告诉我们。 你就不应该瞒着。 …… 被摒弃在局外所产生的那种浓浓的失落感,甚至超过了儿子对象是个男孩子的惊天大雷。 以至于老周回房间躺在床上,把被子蒙上,躺到半夜又“嘭”得坐了起来,才反应过来两个字:瞿嘉。 他那套很值钱的金猴四联张。从一开始,感情的天平指向就很明了的,只是做父母的反应太迟钝,以为孩子们都很单纯。 而俞静之那晚回到房间,就跟孩儿他爸严肃指示:这件事,我来负责,我能处理。 “你别再过问,尤其别问他和瞿嘉之间那事,无论你对那男孩儿能接受,还是不能接受……我也没有说我就要接受了,我也不知怎么接受,但现在不能谈。 “你有想法有意见了?有意见你也不准提意见,你就给我憋着,一切都等高考完后再说!” 俞教授就是彻底贯彻落实了当家作主的一言堂作风,粗暴地镇压一切有可能的反对意见——有意见你也给我憋着吧。 老周同志半夜起来,翻开抽屉到处找遥控器,说要开空调。 开什么空调,这才几月份,还没到夏天,要把您的同屋“室友”冻着? 老周同志嘀咕说,热,燥,失眠了,操心遥遥都睡不着觉了。 蒙着头躺了一晚上,早上起来又坐在床边发呆,周凤城这人也是个脸皮极薄又不会说话的,干脆憋着不出屋了,让老婆大人把早饭给他端进房间里吃。 周遥迅速洗漱完毕,在洗手间、客厅和他卧室之间奔跑着往返,直接用塑料袋把早饭的面包鸡蛋打包了,也没有在饭桌上吃早饭…… 也是刻意躲他爸爸,内心有些愧疚,感情事对爸爸更是难以启齿。 外面大门刚一关上,周凤城穿着大裤衩子跑出卧室,拖鞋都没踩上,只能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儿子已经出去了没影了。 他然后进了儿子房间,就坐到周遥的书桌前,坐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上班是肯定迟到了。 第142节 没有乱翻孩子东西到处侦查偷看的习惯,周凤城就四面看一看,突然觉着周遥的房间对他而言非常陌生。高三了,学习越来越忙,一家人很久也没机会凑一起热聊谈心或者出去旅行,这么活泼贴心的好儿子,突然就跟他隔膜了,离他远了,不再需要和依靠他们……挺失落的,很无助啊。 那一刻的老周同志,一定很羡慕周遥房间窗台上养的一盆多肉,或者台灯灯座上摆的千纸鹤。他大概也想了解,想跟儿子谈个心,恨不得就变成一株盆栽长在周遥屋里,做那个真正陪伴儿子的人。 这就是人生一个分叉路口,我们往东你往西了,孩子终归是长大了。 窗台下面晾着周遥的一双球鞋。 “鞋这么脏,怎么晾在卧室里,臭。”周凤城摇摇头。 “那才是一双鞋,还有两双扔在阳台上呢。还没算上他脚上正穿的那双。”俞静之说。 当爸的什么时候关注过,周遥的球鞋臭不臭?估摸都记不住周遥到底在穿几双球鞋,看着每一双鞋都长差不多样吧? 周凤城确实记不住儿子有几双球鞋。他拿起窗台上的鞋仔细端详,然后又跑到阳台上,考察另外两双鞋,这次记在心里了。 后来下班回家之后,周凤城搬了个小凳,端了一盆水,坐在阳台上把周遥的几双球鞋刷干净了。 那种感觉也很心酸,好像为周遥做点儿什么,多付出一些关心,就能离儿子近一点,就能听到几句真心话:到底为什么啊? …… 俞静之一刻也没迟疑,办事果决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出马了,快刀斩乱麻“解决”瞿嘉。 她在医院陪了两个下午,最大成果就是有机会和瞿嘉妈妈私下详谈,在某些重大外交问题上达成了深刻谅解和意见一致。 瞿嘉骑着车从家到达医院,去看他妈妈,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保温桶,后座夹着个大号帆布包,里面是他妈妈的换洗衣服。 瞿连娣入院后就病情稳定,远不至有性命之虞,只是肾脏病症都比较难治,拖久不愈。这种病就是三分药七分养,平时避免劳累,最好提前进入中老年退休状态,回家颐养天年去吧。 瞿嘉给他妈做了西红柿鸡蛋疙瘩汤,还有糊塌子,遵医嘱要忌口,就不敢放太多油盐酱醋,抖一勺盐、点个香油都小心翼翼得。 老妈以前抱怨从没吃过他做的东西,说他小气自私就只给遥遥做,不给老妈做。他这几天就天天做饭,吃个够。瞿连娣没生病时很要强的,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一副钢筋铁骨摔打不碎风雨不折似的,不能算是女强人,是女金刚吧。这回是真的生病,才让瞿嘉明白,他眼前仅剩的这半边天,他生活里最亲近的依靠,绝不能塌掉,他绝不能再失去。 老妈不是屹立不倒的铁人,那就只能他自己撑住,他就做家里那个屹立不倒的儿子。他不会垮掉。 瞿嘉去医院送了一趟饭,瞿连娣还挺高兴的,而且很爱吃,全给吃光了。胃口好就是没大病。 瞿连娣问儿子吃了没有,瞿嘉当然说他吃过了。 他就在医院门口,街边的外卖窗口,买了三两包子。三两包子竟然才给他九个,他边走边吃,一口嚼一个,两分钟就吃完了,愣是没吃饱。 周遥那个嘴快话多的,昨儿第一时间就悄悄打电话通知他了:我爸也知道咱俩好的事了,知道我一模缺考了,嘉嘉你别怕,如果我爸我妈找你说什么,你别慌,别轻易就丧气了撤退了,刀架你脖子上也不准跟我闹闹闹、闹分手! 瞿嘉低头读呼机短讯,周遥几分钟之前又呼他一遍:【我爸我妈还没有找你谈话?不吵架不伤心不退缩不分开。】 隔着呼机屏幕对他耳提面命,遥控指挥着他。这就是周遥在高三这一年和他约定的“四不”条约,就摆出一副长期抗战的架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不分,不离,不弃。 瞿嘉笑了一下,周遥多心了,多余唠叨提醒他这些。 他没打算撤退。 他就推着自行车慢慢在便道上走,没有一溜烟骑跑了,路过公车站没停下,再往前走就是挂了指示牌的出租车载客停靠站点,他这才停下。 转过身,瞿嘉看着不远处,点了下头:“俞老师。” 俞静之被点名点得一愣,赶忙笑着走过来:“呵,瞿嘉,你早就发现我跟着你?” 瞿嘉不置可否:“出租车站,您是要打车吗?” “我找你谈事。”俞静之很利落地说,“那几个袖珍小包子,都没吃饱吧?找个餐厅坐下说话。” “您就说吧。”瞿嘉一手扶住车把,一手斜揣在牛仔服兜里,“我耽误了周遥一模考试,对不起,我的责任。” “没想要影响遥遥,是我自己也没心理准备,意外了。我没想到,我不知道我妈病几个月了。” 瞿嘉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让俞静之陷入沉默,于心不忍。 是啊,逼孩子都逼到什么份儿上了,快要逼死瞿嘉了。假若今天遭遇一切意外风波的人是周遥,或者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孩,谁敢说能比瞿嘉更冷静更靠谱、更游刃有余? “谢谢您帮我妈联系大夫,检查说没大事了。”瞿嘉说。医院里就是这样,全国各地涌进来的病人太多。在窗口挂一张专家号只要五块钱,但你没可能挂到号的,五百块都抢不到,是俞静之打电话托关系帮了个大忙。 “举手之劳我能做的一定会做。吃饭谈吧。” 俞静之伸手搂了瞿嘉肩膀,对这小混蛋要来软的,攻心为上,怀柔政策已经操作得很熟练。 “别吃饭了,您就直说呗。” 瞿嘉一双脚都没移动位置,也没有躲开俞老师搂肩搭背的示爱与关怀。 “怎么着,如果我的谈话内容不能让你满意,你还拒绝跟我吃顿饭了?!”俞静之瞅着这小子,什么样儿的刺头男生我没收拾过。 “您是过来让我和遥遥分手吗?”瞿嘉讲话就这口气,抖出一丝不羁的表情,“那我还吃什么饭我都想绝食了,您别浪费饭钱。” “瞿嘉,你怎么就觉着我是让你和遥遥分手?”俞静之打量这一身别扭的小子。 “难不成您还要让我和周遥再接再厉继续保持,一边黏着一边准备考试吗?”瞿嘉反问。 你小子,俞静之眼睛就要瞪起来了。 瞿嘉立刻低头一笑,认怂,在俞教授面前一向最老实最乖了。立正站好,时刻准备聆听娘娘教诲。 呵。 堂堂俞教授也算是领教了,这一次遭遇战中的瞿嘉没有在大雨中疯跑,没有惊吓过度瑟瑟发抖语无伦次,今天的瞿嘉才暴露出平常真实的面目,就是油盐不进咸淡不吃,他怕什么他畏惧过谁啊。 果然高中时期的男孩子最是难搞。进到大学的学生都更加成熟,也就变得更圆滑市侩,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虚伪得浑身都滑不溜手。而高中时期的孩子,就是一群懂得特多又不加掩饰的冲动的矛盾体。瞿嘉就是这么一个大刺头,有时就像故意的放肆顽劣,又任性个色,带着与生俱来的世俗的一股聪明劲儿,以及生活磨砺出的一身棱角,内心什么都明白都通透,但就是不妥协不服软。 然而,瞿嘉那天失算了。 他不仅被俞老师请进路边一家饭馆,饱餐了一顿烤鸭,而且,他猜错了周遥妈妈的意图。 周遥妈妈确实是来找他谈判,口吻严肃正式,看得出来是真生气了,干脆扯下一贯矜持的面具。 我就是过来找你商量商量,瞿嘉同学,我希望你在高考结束之前,都不会再和我的儿子吵架、闹别扭、冷战甚至分手,不准,从我这里就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能理解你母亲生病难免影响心情状态甚至打击你的自信心,我们就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又临阵退缩又心态失衡、又要甩开已经陪你坚持了这么久的周遥。无论再有什么理由,你都必须坚持下去。 在高考结束之前。 “您意思是,让我们高考结束以后再分吗?”瞿嘉大口大口吞着烤鸭卷饼。 然后,俩人各拿一根小葱蘸了酱,对着嚼葱,喉头舌尖一股辛辣。 “我如果要求你们分,你能听我的么?”俞静之瞅着他。 “……” “我不想听,我不跟他分。”瞿嘉说完趴到了那饭桌上。他缓缓合上手臂,把脸埋在手里,摇头,再摇头,用力摇头,也不想再伪装。他在乎周遥。 俞静之伸手拍了拍瞿嘉肩膀,揉那一头倔强地支棱的硬发。谁心里不明白呢? “你们将来怎样发展,能否坚持住还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是看你自己本事。我就唯独要求你这件事,现在绝不准吵架,不准闹冷战。就这最后一条要求,能答应我吗?”俞静之凑近瞿嘉。 瞿嘉从桌边直起腰,抹一把脸,点点头。 “你要是在高考之前和我们周遥再吵一句、闹一次,你小子等着我们全家动手收拾你一个,我绝对饶不了你。”俞教授用她最凌厉的眼神把瞿嘉从头到脸削掉一层皮,“你觉着我当妈的很自私吗?我就是告诉你,我为了周遥,我绝不允许。” 瞿嘉一言不发地点头,全都明白。 在这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道门内,他所能为周遥做的,也就是牵起对方的手,一起走下去。看着周遥昂首挺胸,微笑自信地前进,送周遥迈出这道门,向着远方彼岸放射着万丈金光的地方,扬帆远航了…… “俞老师我上次答应您的事,我可能做不到。”瞿嘉用很艰难的口气坦白,“我可能考不上很好的学校,我没时间了,达不到您盼望的您要求的……但我真的努力了,我想跟周遥在一起。” 上次把大话说出口也是满腔热血信誓旦旦,绝非虚情假意随意放炮,只是没能预料后面的意外摧折。上天故意设置的非难与考验,就是把他绊在最后一道门槛上,摔得真狠啊,也把他摔得晕头转向。 “那不算是我的盼望我的要求,你一切努力都是为你和周遥将来,我们做父母的能帮到你们十八岁、二十八岁,能守护你们俩一辈子为你们遮风挡雨一辈子么?……将来谁能照顾我们遥遥一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俞静之结账,拎包,站起身看着他。 “瞿嘉,你至少在另一件事上没有食言,我还挺高兴的。”俞静之临走时真诚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戒烟了,我们家洗衣服的时候,遥遥衣服上闻不着烟味儿了。 “谢谢你能把烟戒掉。遥遥他爸戒个烟戒了三年,你就用三个月,至少让我做母亲的人知道了,在你心里周遥的位置非常重要,我很感激。你烟都能戒,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你为了一个人就完不成、做不到呢?!没有了。你就应该有这一套自信,认准了远处那个目标方向,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 俞静之那天还从商场购物袋里,若无其事地拎出一盒衣服,搁在瞿嘉眼前桌上。 “就这个颜色吧,这两种浅色的适合年轻人,你穿这个?”俞静之问。 盒子里就是一套男生的睡衣。 “另一个颜色就给遥遥。”俞静之说,“那盒深色的是给遥遥他爸买的。我挑衣服眼光还成?” 瞿嘉只能机械化地点头,还敢说您眼光“不成”啊? 俞教授去逛商场,原本只是给老周买睡衣,在柜台前看了一会儿,顺手就给儿子也买一套新的。 既然都给周遥买了,心里不知怎么的,也是顺便么,皮包里不缺那百八十块钱,顺手给瞿嘉也买一套,同款且花纹相近的。 在以后的许多年间,俞教授再给家里老男人和小男人们买衣服,恐怕就要一买买成三套了。 俞静之走后瞿嘉再抹一把脸,双眼看向透明大窗外面的景致,街边快速掠过数不尽的车流和人影。 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没有人还在原地踌躇等待,每人都向着内心的方向迈开脚步前进呢。整座城市都在沿着既定的轨道飞速前进,无情地抛却岁月时光。不进则退,不拼命往前奔跑就要再次被抛在河床沙滩上,在风云际会大浪淘沙过后被筛成水底那一层沙砾。 甘心吗? 瞿嘉两手重新撑在桌上,把剩下的半盘烤鸭肉端到眼前,卷饼,蘸酱。 男子汉说话算话,做过的承诺,不食言;喜欢了的人,不反悔。 他一口塞进去一个荷叶饼,记住了俞老师提点他的话,把这顿饭丁点儿都不剩的吃干净了。 第95章 长歌 瞿嘉是单手抱着周遥妈给他买的那盒睡衣, 另一手扶住车把, 骑车回家去的。 平时夏天他就穿跨栏背心和小裤衩睡觉, 现在改换睡衣了。 那套睡衣当然是长袖的,半丝半棉, 还挺高级,结果就是在那个夏天热得他差点儿起痱子。 他老妈随后就出院回家。那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再去小吃店上班干活儿, 就在家里卧床静养。生活立刻就显得拮据, 没有家庭收入却又要额外支付看病就医的钱, 昂贵的药钱。 那时就是仰仗很靠谱的老王同志,以及,唐铮当时把开出租车攒下的钱都拿给瞿嘉了, 也是无限期地借,不要利息。 人一生中能交到几位挚友,像唐铮和瞿嘉之间。 人一生又能获得几段真情,像周遥和瞿嘉之间。 所以他的少年时代运气不错了, 活得不亏, 做人要懂得知足。 西药和中药轮番上阵,他们家那间平房小屋里,每天飘着浓烈的中草药气味。他家养的君子兰和吊兰一代二代,抗药性还都挺强, 在药气的四面夹攻之下,不但没被熏蔫儿,反而一盆一盆长得更加茁壮。 王贵生跟瞿嘉说:“长得好是因为我来了, 我在这儿呢!你妈妈每天盯着我浇水施肥,老子敢把花养得不好吗?我敢吗?” 第143节 瞿连娣在床上躺着搭了一句:“那不是你送的么,不算咱俩人儿的信物啊?你还敢给养死了?” “也是啊。”王贵生咧嘴一乐,“万一没养好给养死了,我都不敢来了。” 瞿嘉在院子里洗了一大盆衣服,用竹竿擎着,一件一件晾到院子中间的铁丝绳上。老王把菜买回来了,在小厨房里做饭,遍身熏蒸着白气,汗流浃背,烟卷就夹在一侧的耳廓上边。瞿嘉就帮忙在炉子上煎了一副药。 bp机又响了,是周遥呼他:【最后一个月,嘉嘉猴你今天复习英语词组了吗!】 瞿嘉就站在窗台边上打个电话,回呼:【都背了,复习了。】 瞿嘉端了一大碗面,茄子肉丁手擀面,没有在家里吃,就出去坐到大院的门槛上。他嘴里叼着面条,看胡同墙头上绿草成荫的风景。 距离“高考结束”的死线,就只有一个月了。 周遥妈妈那时候,就相当于给他判了个“死缓”。他好像一脚踏进肃穆庄严的审判地,脑袋架在铡刀口上,凶残的大铡刀却没有马上落下,非要让他等着,等过了那道截止日期再手起刀落,给他个了结。那一道深邃的鸿沟,依然存在。 王贵生走到大院门口,捏住他肩膀:“小子,收拾你穿的用的东西,跟老子走一趟,去我家住几天。” 瞿嘉当时没有料到,老王同志真就带他过去另外那个家了,而且让他住满一个月。 那也是老胡同里一间普通平房,左右两头临街的房子都已出租成店铺,赚取租金就足以致富了。繁华的街边,胡同的深处,这就完全是两个世界。街边的时尚,就好像国家版图上排列成一条曲线的那些开放城市,它们坐落在海岸沿线就足以让新鲜事物的浪潮覆盖掉城市旧貌,洗刷出一派新颜;剩下的这些堆积在胡同深处的矮破平房,就也如同内陆上闭塞的老城,多年仍然固守着不变,在沉寂中目睹墙头野草一岁一岁地枯荣。 这房子离王路军念书的朝阳三中很近,也就意味着离他们朝阳一中也近,往来方便。 而且,老王提前就把小王同学挪到爷爷奶奶家住了。王路军临走嘟嘟囔囔,简直气坏了,凭什么他来我走?瞿嘉来了我滚蛋?没天理啊。 “你爷爷家不能住了?”王贵生说,“那还是楼房呢比这里条件更好,不一样住吗?” 王路军认为他爸这就典型的有了新媳妇忘了亲儿子,原配嫡子竟然被挤出了正屋,瞿嘉已经搬进来鸠占鹊巢,宅斗肥皂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太过分了。 老王就说,你们俩互相看不顺眼想掐架,就等高考完后,你俩出去随便掐,老子都不管。现在你俩就给我各回各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路军跟瞿嘉同一年的,所以也忙着高考,没心思闹腾了,就憋着高考完了再去找瞿嘉打一架,一定要争出个嫡庶呢。 …… “为什么让我住这儿?”瞿嘉站在那间平房的正中,煤炉子旁边,左右看看,有些狐疑。 “方便你一人复习功课,就甭再操心别的事,不用管你妈妈了。”王贵生说,“什么家务也不用干,照顾好你自个儿吧。” “冰箱里有好多熟食,还有冻的饺子包子,胡同口就是副食店。”王贵生又说。 “那谁照顾我妈?”瞿嘉立刻就问。 “这不废话么?我啊。”老王戳着胸口指自己,“你小子整天像蹲在热锅灶上似的,你瞎忙活什么?” “您怎么照顾?”瞿嘉还在犯愣。 “你住过来,我正好住过去呗。”王贵生觉着这小子是学功课学傻了吧,“我住你们家不就方便了么,省得老子跑来跑去也够累的!” “您算干吗的。”瞿嘉往凳子上一坐,皱着眉头就说,“名不正言不顺,您凭什么住我们家?” 非法同居么? 瞿嘉一撇嘴,很不爽的,还要护着妈妈呢,可不能吃这个亏。 “老子还凭什么?”王贵生低声骂了一句,“懒得跟你们这两个难弄的臭小子计较,另一个忒么就耍小脾气跟我闹别扭,说不乐意,不同意,你这边就挑毛病嫌弃老子没有名正言顺了?怎么能让你们俩小子都满意?” 王贵生一把拉开床头柜抽屉,抽出一个红本子,往瞿嘉眼前一拍。 瞿嘉是直到那天才看到老王同志的小红本本。一式两份,另一个小红本显然保存在瞿连娣那里。 民政局签发的,千真万确,结婚证。 我勒个操。 事先真就没跟他打声招呼,没有征求意见,这俩老不正经的家伙就敢瞒天过海先斩后奏,已经去民政局领过证了。 “什么时候领的?”瞿嘉一脸懵的。 他再仔细看结婚证的签发日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他妈妈早就再婚了,没有告诉他。 “就你在店里跟人打架受伤那次,打得满脸是血,第二天你妈就死拖活拽着老子,非要去领这个证,她一天都不能等了。”王贵生说。 “……”瞿嘉完全怔住,坐在那凳子上。他弯下腰,混乱地思考着,回忆着,说不出话。 “你妈这人的想法,老子特别明白。她的意思就是,下回在‘五芳’的店门口再打起架来,满脸是血的就应该是我,反正不能伤了她宝贝儿子。”王贵生说了句大实话,“责任就全扛到我这儿了,我还能跑得了吗?” 王贵生还说,原本打算瞒到高考完后,把你们俩小子带去外地,旅游一趟,坐一起吃几顿饭,培养培养感情,再把两个小红本本很豪气地拍出来,一家人和和睦睦皆大欢喜。谁知意外的状况让人猝不及防,再不亮出证件就影响到老子的合法地位。 王贵生又撸了瞿嘉的头发:“你小子好好用功,考个好学校,你妈是多在乎你啊。” “您瞒着我,不告诉我?”瞿嘉喃喃地说。 “告诉你能怎么着,和现在有区别么?”王贵生反问,“我都亮出证了你能管我叫爹啊?” 靠,瞿嘉没话讲了,才不叫你呢。 “真考上了再说。”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 “呵呦,你这样要是真能考上北大清华,老子服你,我喊你声爹!”老王损了他一句,抓起车钥匙关门走人,忙着呢没闲工夫。 瞿嘉这一根奇长的反射弧,是过了一个小时,才慢慢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温度,把他浸没在那片海里了,也浸润了他的眼,就逼得他坐在那间小屋里,把脸埋进手心,狠命地搓…… 他老妈是在那一晚决定再婚。 多年没有结婚是为了他吧。 决定再婚,仍是为了他吧。 老王就让瞿嘉在他那房子里住一个月,而且说,高考完后假若还有需要,你就继续住。两家地方也不大,就这么几间破房,拆迁的好事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瞿嘉后来再去学校,大清早骑车奔向校门的路上,和周遥相遇。 俩人从不同的路口拐过来,一偏头就都瞄到对方,瞿嘉再次用车前轱辘把周遥怼到了胡同拐弯的死角,没人的地方,然后撇下他的自行车,抱住周遥。 “干吗啊?”周遥被瞿嘉紧紧地勒住,笑,于是也搂住对方的腰,两人安静地亲一下。 “抱抱。”瞿嘉小声说。 周遥的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两杯热豆浆,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如此。瞿嘉一看就皱眉:“高考那天千万别给我买,你到时候也别喝了。二模喝得我上厕所!” 他二模语文的时候,憋尿又不愿举手找老师求助,脸皮薄么,不好意思么,干脆就很潇洒地提前交卷了,不慎又成了全班的焦点:瞿嘉你丫二模考试都敢玩儿提前交卷,高考我们大家都看好你呦! “就是你那杯豆浆灌得。”瞿嘉很嫌弃的。 “好么好么。”周遥笑着赶紧哄着,“结果你语文考牛逼了有没有?老头儿夸你进步特别大吧?就因为我给你买了‘幸运豆浆’么……” 周遥有时很成熟的,有时又幼稚得像六岁小孩儿,就是故意吧,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就说话软软的。 瞿嘉就拿过那两杯豆浆,一人拿住一杯,右手伸过去套过周遥的右手。 周遥愣住,然后笑。 就是喝交杯酒的姿势。俩人像神经病似的,躲在墙根儿底下,互相套着胳膊,“咕咚咕咚”地灌下这交杯豆浆,然后亲对方的小舌头。 周遥觉着瞿嘉最近相当的肉麻,对他特别温柔……为什么啊,又抽了? 瞿嘉不是因为对俞老师做过承诺保证,他就想对周遥好,因为周遥就是好。 进了校门俩人就没有机会亲近了,不止是复习紧张课业太忙的缘故,瞿嘉那段时间就是各科老师的重点关怀对象。他们班主任就帮瞿嘉开小灶了,阅读题划了一堆重点,还找来几十篇范文,让瞿嘉全部背下来。 周遥不止一次看见老爷子在上下课间操的半道上,搂着瞿嘉脖子走路,贴耳朵说悄悄话。 瞿嘉个子高,老头儿矮,明明就够不着,还要往上扒着。瞿嘉那性格,不习惯和周遥以外的人进行身体接触,脸色就不自在了,皱着眉头一抖肩膀想抖掉人,又被老头儿薅着脖领子抓回去,搂住了,狂撸头发。 这就是班主任找班内的重点关怀对象谈心呢。 撸头发像撸猫,就是告诉瞿嘉:乖一点儿,不准犯拧,给老子争气。 那亲密劲儿让周遥快要吃醋了。 小姜在周遥身旁小声汇报:“老爷子还没我高呢,还要去搂瞿嘉的肩膀,真贪心。” “你也想搂?”周遥回头看小姜,“你也够贪心的啊。” 小姜先点头然后摇头最后默默低下头。 “我跟瞿嘉差不多高,我们俩肩膀持平。”周遥一脸正义,手握真理,“只有我搂他最合适。” 周遥家里那种尴尬沉寂的气氛,也就维持了一个星期,随后也就默契地恢复了生活常态,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弥合那若有若无的感情裂隙——不然能怎么样? 老周最初那一层震惊和恼火,当时就被俞静之镇压下去,这把火就没能烧起来,小火星蔫儿不唧唧就都灭了。遥遥过去三年竟然是和一个男孩谈对象,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的心态,迅速就被“遥遥将来怎么办”的忧心忡忡所掩盖了。 “你们年级,有几个报清华的?”老周偶尔问了一句。 “大概二十多个吧,老师说的。”周遥答。 “能考上二十多个?”老周说。 “没有,去年就考上八个。”周遥说。 还不如哈师范附中考上的多,这学校……老周同志埋头读着报纸,用报纸打掩护挡住眼神:“你们文科班的同学,没有报清华的?都报哪了?” “我没有问别人都报哪,”周遥说,“我就知道嘉嘉他报北大了,我帮他一起填的。” “哦……哦……”老周同志再次用报纸挡脸,喝茶,这一口灌大了,杯底一口茶叶都喝进去了。噗,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就知道老爸想要问谁,不兜圈子了,周遥端着果盘,闷声不吭地吃水果,把他妈妈削得菠萝芒果全部吃光。他爸真就把一嘴茶叶给嚼了,一脸忍辱负重的委屈,默默都咽下去了。 晚饭后就都紧闭房门,不出来聊天了,假装很用功的样子,因为全家人脑子里时常装得都是瞿嘉那小子,聊着聊着“瞿嘉”就不小心蹦出来,就好像已是家庭的一员,在话题里无处不在。 当年夏天也赶上世界杯,周遥还时不时偷瞄两眼球赛,即便不能熬夜看整场直播,每天也要收录全部进球集锦。看到精彩的进球,公然地就在家里打电话与男朋友交流,那边估摸也在看央五频道的进球回放呢。 周遥说:“啊,这球防不住了,突破了,谁能防住罗纳尔多啊!” 瞿嘉说:“你巴乔老了。” 周遥说:“我巴乔就永远不会老!” 瞿嘉说:“你要是今年才出道,他们得喊你小齐丹吧?” 周遥说:“我有头发的好么我这么帅,怎么也是小贝欧文合体吧。” 瞿嘉说:“哦,大卫·迈克尔·周遥。” 周遥就隔着电话听筒大笑。 客厅里都是这样的动静,让人实在没法儿听啊。两口子干脆就躲到卧室,看电视和读报纸。 家里愈是不爱讲话的人,心思也很重的。老周思前想后寝食不安,问老婆打听:你说要解决,你怎么解决遥遥那位小男朋友了? “尽量也不要伤害到人家,别弄成老叶他家那样糟糕,都结成仇家了……”周凤城说。 “你当我是没有头脑和智商的?”俞静之白了一眼,“怎么解决最不影响周遥考试,我就怎么解决他和瞿嘉。” 第144节 “俩孩子就还在一起?”周凤城说,“没有分开?” “怎么可能分开?”俞静之现在谈起来已经很平静,两腿搭在床边,拿一只按摩锤子敲脚,“你还没看出来么,遥遥每一次心情不好了,吃不下饭了,饿瘦了,生病了,考试直接给我考砸了,都是为谁?谁有那么大本事和魅力,每次都能让咱们这么正常的儿子跟着他失常?……我怎么可能逼着让他们分手,分得开吗?” 唉。周凤城叹一口气。 那个夏天的电视和报纸上,各种媒体铺天盖地,就是当时的美国总统与白宫后院女实习生之间的一段丑闻。 两口子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各自都心事重重,禁不住心存感慨。堂堂美国总统,原来也干那些偷鸡摸狗的风流事,一对生动美满的政客夫妻,表面上光鲜亮丽结果一下子被捅破了虚假的外壳,揭开来竟然尽是谎言、背叛与疮疤,多么荒唐可笑。男人与女人最正统的结合,从来也都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幸福长久。在外人看来名正言顺、金玉良缘式的婚姻,内里或许填充的就是错综的利益,虚伪的妥协,社会上见得多了。 所以,人这一辈子,能否得遇良人,得一人心而白首不相离,归根结底在于“情”字和“义”字。两个男孩之间,假若真心互相扶持,愿意共同上进,有什么困难是一定迈不过去的呢? 真的可以吗? 能迈过去吗? 能够幸福和长久吗…… 谁又能保证将来一定能够怎样,谁都无法预料和担保,做父母的多么心疼和担忧。 可是,如果不同意,现在就拆散他们,将来假若周遥过得不幸福,感情上婚姻上有一丝一毫受挫,难道不会埋怨他们这做父母的吗?我们怎么敢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啊! “我一直都认为,咱们遥遥也并不是,不是那种,就专门喜欢同性的。”俞静之状似自言自语,“他就是喜欢瞿嘉,他就喜欢那男孩子。” 老周同志没有接话。 细细琢磨,这简直比专门喜欢同性还要麻烦,因为,周遥就是专门喜欢瞿嘉。只要这个男孩真实地存在,周遥就是喜欢瞿嘉的,甚至没有替补人选,没有备胎。 “不甘心吧?不愿意?”俞静之瞟了一眼她老公,当爹的那心塞到两眼发直的表情。 “我当然不甘心,我儿子这么棒,我舍不得。”周凤城低声道。 “况且,周遥这挑对象的眼光,跟我的眼光和想法,差距也太大了。”周凤城又说。 “差别大么?”俞静之反而一笑,“你还不知道吧,那小子唱歌唱得很好,声乐很有天赋,还会弹琴写曲子。他给周遥写了一首歌呢,遥遥悄悄给我看过……说明你儿子选对象眼光和你挺一致的?” 如此这样都能挖掘出闪闪发光的共同点,这真的不算牵强附会? 俞教授与瞿嘉同学还有共同点了? 周凤城惊诧地试图阅读理解老婆的心思,小声道:“那你的意思,你是同意了?” 俞静之愣了一下:“我也没有说我就同意了么……我在为周遥未来五年十年的人生规划进行考量,我还在深思熟虑呢。” 两口子又没话说了,内心深处的叹息此起彼伏,都在和“不甘心”“不舍得”这六个字做着深刻思想斗争。这也是一场长期持久的抗战。 老周同志侧过身去继续读他的报纸,想事儿…… 俞教授用小锤子“哒哒哒”地不停敲脚,发呆…… 老周最近坐房间里,就忍不住悄悄把儿子从小到大的相册拿出来,回溯从前点点滴滴的痕迹。以前当真没注意过,在许多照片里,时常出现在周遥身旁那瘦瘦高高的黑衣男孩,原来就是周遥从小到大最长情的陪伴。 而这段时间里,周遥就每晚关在自己房间,伏在桌前灯下,专注复习功课,整理分类每一科的习题。尤其数学和英语这两门,他仍坚持在每套卷子上,用橙色荧光笔标注考点,用红色水笔写出数学公式、英语词组,再用蝇头小字加注他的解题思路……每次都复印出来,一式双份。 七月炎热,天边朝阳似火,燃烧着一群少年热情、勇敢、无畏的青春。 周遥和瞿嘉十八岁这年,人生很重要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他们结伴而行踏步前进,高喊着战斗口号踏进了战场。他们这代独生的被父母奉若掌上明珠的孩子,终于经历到人生的大考,蜂拥着闯关,在激流中挣扎,在千军万马之中拥挤着过那道独木桥…… 每天早上,周遥照旧在校门口等,而瞿嘉准时找周遥报道。 周遥坚持要买两杯热豆浆,两人相视笑一下,碰个杯子。 走进各自的考场教室,熟识的同学会握住拳头互相打一个手势:加油啊,战斗吧,燃烧吧小宇宙! 那杯豆浆不会喝掉,怕走肾会想上厕所,又不准带进考场,就放在考场门外的墙边,放在那里。那就是他俩的幸运豆浆。 那三天在他们的记忆里,在他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原本也就微不足道,72小时转瞬即逝。在酷暑的高温热浪中奋笔疾书,心无旁骛,都容不得过多思考与回味,他们相拥着冲过终点处的白线,高中生活就这样疯狂地结束了。 第96章 夏花 那年夏天他们这群人聚在一起, 越是道别的季节、临近分别的时刻, 越是情谊不舍, 每一个人都是彼此保存在心底的,最珍贵的伙伴。 高考完两天之后, 是他们高三毕业班私下的师生聚会。几个班的学生把学校附近一家餐厅包场了,桌子都订满了。 他们坐的是大圆桌,每人都互相看得到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每人就都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站起来讲话, 然后低下头, 脸红,眼热,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水光, 告诉身边的人分离是多么伤感,其实不想走,其实想留下。 奢望留在永远的十八岁吧。 大家吃菜,喝酒。所有人都在笑, 也有很多人哭了。 瞿嘉站起来时候就给他的班主任鞠了一躬。他总之也懒得说话, 就不会说话。 黄潇潇哭得非常大声,哭完就靠在潘飞身旁,环腰抱着,满眼通红, 那时就已预见到即将远隔重洋两地分离的酸涩。 小姜从理科班那边的桌子跑过来,突然跑到瞿嘉身后,在瞿嘉猝不及防的时候抱住了。 “我就抱一下。”小姜小声说。 瞿嘉回头看着对方。小姜顿时又不好意思了, 被瞪得老老实实招认实话:“我经过周遥允许了……他说让我抱你一下嘛。” 夏蓝坐在餐厅门外的台阶上抽了一根烟。她妈妈动手术之后戒烟了,她好像悄悄地抽起来了。 叶晓白远离欢笑和喧嚣,一个人默默走到门外,于是也坐在夏蓝身旁。 叶晓白管夏蓝要了一根烟,尝了几口,咳嗽。 夏蓝说,你不会抽烟就别学这个,不好。叶晓白说,我没有要学抽烟,就是有点想他了,想我男朋友身上的烟味。 年级教导主任不准他们喝白的,每桌都摆了许多瓶燕京啤酒,还有雪碧芬达。 “周遥,你那一身能耐都没有用武之地啊,发挥不出来啊。”周围有同学说。 “‘燕京’就都是水,今天不怕,今天灌趴了周遥!”潘飞在隔壁桌上指挥他们。 “去你们的!”周遥耸肩抬手一挡,“谁说要跟你们喝了?我才不喝水呢。” 他熬过前两轮上菜,凉菜刚吃完,热菜才垫个胃,就迂回着遛到瞿嘉他们那桌。所谓的分班分桌,只在饭局最初半个小时还存在意义,半小时之后分桌就乱了,不再依照班级,而是依感情上的远近亲疏。 原来二班的同学自觉都凑到一起。班主任笑呵呵一招手,过来,周遥就一脸热情乖巧地坐过去了,过一会儿,瞿嘉趁别人没注意,也低着头坐过去了。老爷子就一手搂一个,又扯了很多不着边际的废话,暑假你们俩要去哪玩呀,给我注意安全啊……周遥应该能考上第一志愿,开学不能放松,清华里牛人太多啦,就不像你在朝阳一中这个小水潭这样轻松,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还有你,瞿嘉,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以后还要继续努力,追赶周遥的脚步,你追不上人家周遥老子可帮不上你,谁都帮不了你啊。 周遥就跑到瞿嘉那桌上,替瞿嘉喝水去了。 毕业季的酒桌,就是给大伙一个机会说出过去三年、六年里没说出口的话,做以前没敢做的事,比如很多人憋着想要围攻瞿嘉喝酒这件事。 不知道瞿嘉酒量到底如何,因为这人就从来不喝,班里男生踢球赢了他不喝,运动会拿了跳高第一名他都没喝。一群人拎着酒瓶子对瞿嘉进行围追堵截,绕着大圆桌追撵。男生都在嗷嗷地起哄,女生都在捂着嘴看热闹。 “没劲了啊,瞿嘉,你没劲了啊。”他班男生说,“今天这顿饭你都不喝?” “吃完这顿饭明儿咱们就散伙了,今天你都不喝!” 瞿嘉已经喝了两杯,只是啤酒,眼眶就微微发红了。可能因为眼睛细长,发红的面积就不会太大,别人还以为他是刚才听各位同学发表感言被感动了呢。 他的酒量,就是“没有量”。 有人搂着他要灌第三杯的时候被拽开,那杯酒就被夺走易手了。周遥一把搂过瞿嘉,说“哥们儿我敬你一杯”,顺手,也顺嘴,特别自然地就把那一杯干掉。 “真够哥们儿,周遥你。”人民群众火眼金睛没那么好糊弄,“周遥你又替他喝,你每次都这样!” “我不是为了够哥们儿。”周遥端着杯子,戳着瞿嘉胸口,“就瞿嘉这种人,能让我在他面前发挥一次特长吗?我压他一次成吗?!” “你就逞牛逼啊?”大伙起哄说。 “对啊,我就逞牛逼呢。”周遥说。 于是一伙人交杯换盏,又喝成个忘乎所以不亦乐乎,现场欢乐而狼藉,又带着挥之不尽的忧伤……瞿嘉几次从后面扽周遥衣服:好了么,你差不多行了。 周遥回头看瞿嘉一眼:没事。 瞿嘉小声说:“这不是水,你别喝大了。” 周遥小声说:“我不喝他们就灌你了。” 吃完饭把菜盘撤走,所有人恋恋不舍地都没有走,就围在桌旁聊天、忆旧、打牌、唱k 。这个饭馆的大厅里就有卡拉ok设备,墙上一角挂着一个电视屏幕,以很土气的方式满足食客们吃饱了想要嚎一嗓子的恶趣味。 瞿嘉摁住周遥的杯口,就拿过话筒起来唱歌了。 那晚,校园吉他男神很慷慨地献嗓儿,唱了好几首激昂磅礴的大歌,《大海》,《红日》,《明天会更好》。很多人刚缓过来,又被瞿嘉生生地给唱哭了。 偶然有人起哄,说,跟夏蓝再来一首合唱吧,毕业啦,分开啦。 夏蓝坐在另一边,手里拿了话筒,看着瞿嘉。 瞿嘉回头,瞟了一眼周遥。听媳妇的,遥遥批准了他才能唱。 周遥又跟身旁的潘飞干掉半杯,对瞿嘉点个头,批准了,唱。 瞿嘉和夏蓝座位相隔很远,合唱都没有站到一起,中间就隔着一道不可能迈过去的鸿沟。夏蓝说,还唱那首男女声对唱,《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你就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从此我的天空将永远飘着那场北方的雪。 …… 那晚,瞿嘉一直喝的是各种果味儿碳酸水。 俩人就在底下研究,怎样能把碳酸水兑得最像啤酒。雪碧和芬达兑出来颜色不像,后来周遥从柜台拿来一瓶酸枣汁,偷摸地勾兑假酒:“一份康师傅冰红茶,两份雪碧,再来一瓶盖的酸枣汁……啧,行了,这个色儿像燕京,你就喝这个,就跟他们说这是啤酒。” 瞿嘉看着周遥,突然凑近,好像是要说悄悄话,更像要亲脸,但就在周遥耳朵上轻吹了口气,代替亲吻了。 带着碳酸水味道的口气,就把周遥的耳朵吹红了。 他俩结束考试之后,都没有对题对答案。 全班同学大家都不对答案了,高考无论是死是活,就是这最后一桩断头买卖,他们总之已经回不去这一年紧张刺激、惊心动魄的岁月时光。再见吧教科书,再见吧考试卷子! 周遥就问过一句:“考好了?觉着还不错么?” 瞿嘉仍然那副淡淡表情:“还成吧。” 周遥也心思挺重的,话到嘴边那口型,分明就想要追问更多细节,但忍住了没问出口。不想拿这件事烦瞿嘉,到时看发榜和录取就都清楚明了。 两人内心都相当清楚,“高考结束”这一道死线意味着什么。也许眼前突然就能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父母亲人们都向他们张开臂膀,用热情而宽容的拥抱在前方等待他们,家的方向为他俩燃起温暖的黄色灯火……又或者,迎候他们的就是又一波更猛烈更凶残的打击,是忍耐之后终于爆发的疾风骤雨,惊涛骇浪。 他俩总之已经十八岁,高中毕业,他们成年了,必有一天需要选择坚强,迎接暴风雨吧。 同学们不准他俩再没完没了地私聊了,抓他们过去一起打牌、划拳。 周遥是从那时开始头晕,真的有点儿高了。他心情特别畅快,就喝多了,他喝酒也是“没有量”。 “算不过来了,不玩儿不玩儿了么……”数学太保周遥同学双眼绯红,划拳要输啊。 “十以内的几个数,周遥你算不过来啊?”旁边的人嘲笑。 第145节 “嗯……算不过来了。”周遥狠命摇一下头,眨眨眼,眼带一片浓艳的桃花,那样子就特别英俊。 “你别玩儿了,我来。”瞿嘉撸开袖子,往桌边一坐,“谁跟我来?!” 瞿嘉大爷划拳是凭借如狼似虎的气势,至于最简单的加减法算数,人一多他就晕,脑子还不如喝高了的周遥明白呢。 “错错,臭拳,你喊九出二啊?罚罚!” “你又喊五,已经取消五,取消‘五保户’!罚!” “瞿嘉你手不准动的,出了就不准改拳的!手指头弹吉他呢么你还能拐弯的?罚罚罚!” 瞿嘉一头磕在饭桌上,把脸埋起来,也笑。 周遥就一杯一杯地,微笑着喝酒:“没事儿,我还有量,罚啊,我替你喝。” 瞿嘉从桌边抬起头,一把按住周遥的杯子:“你别喝了。” 周遥看着他笑:“你负责划拳,我负责喝酒。” 瞿嘉说:“喝多了。” 周遥摇摇头,笑:“你,负责陪大家玩儿,我,负责陪你。” 周遥那慢悠悠笑着讲话的腔调,脉脉含水的眼神,就意味着喝高了。直不楞登瞄着瞿嘉都不错眼,不避讳旁边还有好多人呢,笑得像个小傻子。 瞿嘉搂过周遥肩膀,周遥脑袋发沉,当时就往前一倒,靠在瞿嘉肩膀上安静了不说话了。 原来周遥喝高了是这样的。瞿嘉头一回见这人喝醉,在毕业饭局的这个晚上。 周遥身体各部位感官喝得迟钝了,表情依然是笑的,没有撒酒疯说胡话或者钻桌子底。意识模糊时所表露出的情绪才最真实,他就握了瞿嘉的一只手,依偎着不想动。 个子比瞿嘉还高呢,周遥需要挝成一棵歪脖树才能靠住,这“大鸟依人”般的撒娇姿态,就更有一番动人的味道。 “你们俩!”周围同学都喊,“真他妈肉麻啊!” “肉麻了怎么着?”瞿嘉说。 “还来吗,还玩儿吗!”瞿嘉喷着勾兑饮料吼了一句。 “不怕输。” “酒不喝了。” “再输我就亲他一口。”瞿嘉指着怀里抱的周遥放出话来,谁怕谁呢。 周围人撒疯地起哄,大家其实都已经醉了,也就没有什么人去细细地想,去深究两个男生动作神态的亲密无间,酒桌上已呼之欲出的感情关系。在座的男生,只有瞿嘉喝得最少了,在周遥舍身忘我地维护之下,就他没醉。他完全清醒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什么。 其他人都在现场直播撒酒疯了。 “你输了你亲他,别玩儿赖的。”瞿嘉指着跟他划拳的任琼,又指坐在后面两眼发直满面通红的刘春雨。 啪啪啪几个回合,任琼真的输了一把。这小子揉乱自己的头发,转过身就抱住刘春雨,在大春春那倒霉孩子还没弄清状况的一刻就对着嘴“啵”了一口。 然后瞿嘉也输了。他又输掉至少三把。 每输一次他就偏过头,捏着周遥的下巴,照着这张俊脸用力亲上一口。 …… 当晚散席回家,所有人依依不舍,相拥着道别。 瞿嘉理所当然地扶着周遥出来,周遥是自行车都骑不动了,俩人就去坐公交车。 月明星稀,一阵清幽的晚风把沉吟声送进车窗。公交车上乘客不多,每人平静的脸上都隐隐含着归家的期盼。每一次停靠,每一处车站,都通往许多人回家的路。瞿嘉在公交车上紧抱着周遥,舍不得撒开手,下一站就要到了,那时却都无法确定,两人能否牵着手走完这条回家的路…… 他们一路坐到周遥家附近了,瞿嘉把人扶下车,站在长街的街灯下,看着彼此在灯光下相合的影子。他自作主张,扛着周遥过了马路,过到对面的车站,坐了相反方向的下一趟,他们俩又坐回去了。 瞿嘉就是要把周遥带回他住的地方,也就是老王家的那个小平房。 走在阴凉微湿的小胡同里,周遥两脚打晃靠在瞿嘉身上,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走。 周遥抬头看他:“你家啊?” “老王家。”瞿嘉小声说,“你陪我一晚?” 周遥点头,送给他一个信任的笑。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们一起就好,无所谓去谁的家。 那晚,瞿嘉把周遥丢在老王家那小平房的床上。他给周遥脱了大短裤,夏天的衣服最好脱,没有一层又一层牛仔裤毛裤秋裤之类啰里八嗦的累赘。周遥被他轻而易举就剥了那层外壳,露出里面鲜润、透亮、诱人的瓤子。 周遥在他面前原本就是这样毫无保留的,清清白白的,从来都是。 他就把他欠周遥的那次以三换六的债务,连本带利都还给对方了。周遥在酒醉的昏睡中微微颤抖,眼神湿润,偶尔太舒服了就哼哼起来。 可能知道瞿嘉在干什么,也可能太迷糊了一直以为是在做梦,支持不住了就哼着求饶…… 瞿嘉到很晚了还没忘打一通电话,给俞老师留一条短讯:【遥遥毕业饭局喝多了,在我这里睡一晚,明天就回,我陪着他您放心吧。】 俞静之迅速就回复了:【你照顾他,我们放心。】 俞老师就很懂讲话的艺术,说“我们放心”,瞿嘉敢不好好照顾周遥吗。 第二天周遥睡到日上三竿,差点儿都误了学校正式的毕业典礼。 他醒来时,就是光着趴在床上昏睡的德性,身上裹着一条毛巾被。毛巾被是谁的、床是谁家的、房子又是谁的,都不认识。 周遥一抬头,瞟到背对他站在厨房里做早饭的瞿嘉。 这个人是谁他认识。这就足够了。 周遥伸手就先摸后门儿,心虚耳热,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坏嘉嘉给po处了。 t恤衫晾在门口的晾衣绳上,瞿嘉都帮他洗了。周遥穿上一条内裤爬起来,从后面抱住,用头发蹭瞿嘉脖子。 “早上吃炒饭,成吗?”瞿嘉扭过头问周遥。 “不用做那么麻烦的,我就随便吃。”周遥亲瞿嘉的耳朵。 “不麻烦。”瞿嘉说。“还有香肠煎蛋,你要几根肠?几个蛋?” “嗯……”周遥就像没睡醒的样子,或者就不愿意睡醒,哼哼着,“都要,要大补,我香肠疼,我的蛋也疼。” 瞿嘉轻声一笑。 “昨晚上谁偷吃我的唧唧来着?!”周遥凶凶地质问,分明就是小情侣间的调情。 呵,瞿嘉扭过头:“你说呢?” “喝高了我都不记得了。”周遥皱了眉头怒问,“谁把我的蛋给煮熟了?都给我煮破皮儿了!” “你说呢?”瞿嘉再次反问,“你让多少人吃过?你问谁呢?……除了我,你还让谁摸过?” 周遥脸上一红,傻笑出声。 没有了,除了你,除了我们俩之间,没有了。 飞快地吃完早饭,嘴里塞满食物,两人撒丫子冲出家门,赶着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两人都被分派了任务呢,都要上台。周遥没回家过夜都没衣服换,就借瞿嘉的一身衣服穿了。 在那一届的毕业典礼上,大礼堂里,很帅很牛逼的周遥同学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拿着稿子上台发言,代表全体毕业班学生感谢母校倾力栽培,感谢老师们悉心教导,然后代表大家向校长、主任和老师们一一鞠躬。 周遥穿了一件纯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浅色长裤,笑容英俊,干净而挺拔,就好看极了。台上一道光芒恰在这时洒下来,照亮了礼堂边缘最易被人遗忘的角落。 同是那次毕业典礼上,瞿嘉作为校园里不务正业的另类学生的代表,拎着吉他也走上台,唱了几首歌。先唱他们校歌,唱励志歌曲,最后又唱了那首《流浪的小孩》。 瞿嘉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横架在另一腿的膝上,怀抱他的吉他。 他就看着台下坐在前排的周遥,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你给的温度,是我的阳光。 命运逆水而上无力左右,思念让你的影肆意横流。 人生太难,忧愁成灾。 看街头雪雨我一直守候,如墙头野草我对你至死方休。 我在呐喊,奔流入海,野火在烧,天荒地老。 路尽头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想要感谢这些年,感谢阳光慷慨的照耀,而我的阳光就是你。我从墙下那不为人注意的阴暗角落走了出来,走上宽阔的道路走向更深远的旷野走向光明的尽头。 感谢你的陪伴和不弃。 感谢你让我变得更好。 每一次前进、攀升,距离那个永远最优秀最出色的你,都更近了一点点。 …… 随后,各个班级聚集在礼堂外面,小广场上,照毕业集体合影,就在国旗旗杆下面, 啊,竟然忘了毕业合影这事,都没有准备时髦上档次的服装出来。尤其瞿嘉,衬衫咧吧着三颗扣子,露出打底的背心儿,邋里邋遢。 两人不再同班,遗憾地就无法留在同一张毕业照片里。周遥在人群中偷看,看合影队伍里站在第三排高处的瞿嘉。瞿嘉没笑,很酷的,就微微偏着头站在一片红白黄蓝绿各色t恤衬衫之间,黑得特别醒目,在周遥眼里,就永远是那位很个色又帅气的少年。 周班长好不容易集齐本班人马,他肩宽腿长个子高,也站最后一排靠中间位置,身旁是他哥们儿潘飞。 姜戎就趁老师没注意他,跟旁边至少两人换了位置,插队,加塞儿,硬把自己塞到周遥旁边。 “唉那谁,小姜,你怎么过去的?”站在三脚架旁边全程监督合影拍照的,就是他们年级主任。 “你下去,你站前排。”年级主任用手指戳着,那气势,隔空就能用二指把小姜拎出来。 “就让他站这儿呗。”周遥大方地搂住小姜的肩膀。 “照出来就不好看了!”年级主任也相当固执,带有追求完美的偏执,“一个扇面弧形就在他头顶上缺一块儿。周遥你太高了,他矮!” 周围同学哄笑,姜戎一下子脸红了,“啊啊”嚎了几声,委屈,憋屈,差点儿就用拳头捶周遥胸口了,不情不愿地挪到前一排去了。 摄影师喊1、2、3,同学们大喊“茄子”。 拍过两张之后,摄影师说“再来一次”,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一个黑衣身影竟然就不打招呼,闪进了镜头。 在镜头靠左的边框,挤进半个身位,仍然没笑。 摄影师猝不及防按了快门,拍下这张照片。年级主任气得抓狂,暴吼一声:“瞿嘉!!谁让你瞎溜达呢你没看见拍照吗!!” “看见了,我就进来合个影。”瞿嘉回头甩下一句,嘴角一耸,扬长而去。 周遥站在高处,斜眯着眼偷看那位溜进镜头与他合影的坏孩子,嘴唇笑出弧度,头顶再次炸开烟花了。 之后那天就是世界杯决赛,球队里一群铁杆哥们相约一起吃饭,然后熬夜看球。 第146节 周遥打电话叫瞿嘉:“晚上一起,过来看球吗?” 瞿嘉说:“约了唐铮,他找我吃饭,然后可能也要看球吧。” “你跟你球队的人约了?”瞿嘉很大方地说,“那你去呗。” “哦……”周遥在电话里也就犹豫了一秒,立刻改主意了,“那我不跟他们吃饭了,又不缺那一顿饭,我跟你一起,唐铮约你去哪吃?” 周遥就是这样儿。他难道跟瞿嘉之间缺那顿饭? 唐铮在道上认识人多,有很多周遥瞿嘉都不太清楚的狐朋狗友,跟着铮哥混总之不吃亏。于是那天,唐铮就又开着车带上他们两个,车后厢还塞了几大袋零食、瓶装饮料、易拉罐啤酒,甚至还有几盒外卖打包的凉菜,去到怀柔一处度假村落,过夜玩儿个通宵。 “铮哥你买的啊?”周遥问,“带这么多,度假村没卖吃的么?” “哦,可能旅游景点卖的东西贵吧。”周遥自作聪明自问自答。 “我猜那度假村真没卖吃的地方。“瞿嘉冷笑着说,“真有度假村么?说实话吧。” 哈哈哈,唐铮抖着肩膀一乐:“未来规划中的‘度假村’,现在呢,它就是一个村儿,所以吃喝需要自备。” 操,瞿嘉笑骂了一句:“我说对了吧?是忽悠咱俩过去,帮忙开荒种地的。” 周遥也笑:“等着铮哥发了财,当了老板,把那个村儿变成度假村呗。” 他们开车途中,在京郊边缘地带,一家海鲜渔村吃饭。其间,唐铮就在餐厅柜台打电话,买晚上这场世界杯决赛的胜负手。 周遥听见了,给瞿嘉打个眼色:“哎,铮哥买球啊?” 瞿嘉点点头。 那时国内还没有发行正式的足球彩票,体彩中心这个机构都尚未成立,没有官方的赌球渠道。然而,球市的火爆足以催生出某些非正规的地下足彩业务,在酒店里,娱乐城里,网吧里,有人做庄就有人争相下注。就连国内甲a联赛都有人参与搅局,更何况欧锦赛世界杯这样全球瞩目的赛事。 唐铮靠在柜台边,对周遥勾勾手:“哎,晚上那场,你们说谁能赢?” 世界杯决赛啊,谁知道谁能赢?要是确定知道输赢,就不在这儿坐着了。 周遥顿了一下:“巴西!我大罗,我里瓦尔多,还有罗伯特·卡洛斯,谁能守得住?” 巴西队如日中天,球员才华横溢,全队鼎盛时期,谁不买巴西谁傻啊。 “买法国吧,唐铮。”瞿嘉在一旁说。 “你觉着法国能蒙上?”周遥看着瞿嘉。 “九成人都买巴西赢吧?”瞿嘉说,“我就不跟别人买一样的。” “多数人少数人有关系么?”周遥说,“巴西就是战斗力最强,硬实力。” “哎,真理没准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唐铮用车钥匙轻敲着柜台,“买法国?” “真理就掌握在我手里。”瞿嘉面无表情地甩了一眼同伴,“我就说法国赢么。” 唐铮一拍柜台的玻璃:“成,赌一把!” 这一把赌得不小,周遥隐约听见电话里讲的那个数字。啧,唐铮这个“拆二代”现在牛气了,在外面打工挣钱攒老婆本是很拼的,偶尔赌一把球玩儿的数目也很大。 瞿嘉双手踹着裤兜,慢慢往饭馆门口走去,周遥从后面勒住人,小声说:“法国要是赢了,我就亲你。” “成啊,翻倍。”瞿嘉也下注,赌一盘大的。 “还翻倍,太多了吧?”周遥立刻又陷入认真思考带来的焦虑,不停唠唠叨叨,“上回就六次了?你还翻倍,十二次你要精尽人亡么?……你让我来十二次,我也要阵亡了。” 瞿嘉笑出来,神经病。 “前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六次么?”周遥缠着瞿嘉想要探究真相,浮想联翩。说得就是毕业酒局晚上,他有印象被瞿嘉扒掉衣服,有印象第一回 是怎么出来的,特别强烈刺激,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都昏过去了。 “嗯……没有,你就三次。”瞿嘉说。 “哦。”周遥有点失望,自己有这么弱鸡? “你当时就不停地喊老公饶命受不了了……”瞿嘉露出一丝笑模样,“我心软就饶你了。” 周遥顶着两只红耳朵抓住瞿嘉摇晃,才不信呢,谁看见了谁听见了,没有这回事! 第97章 扑火 唐铮还在打电话, 周遥那个吃货回桌上继续吃那一大盆水煮鱼。瞿嘉瞟了一眼正在用筷子不停搅和捞鱼肉吃的周遥, 默不作声出去了。 在县城的街边遛达, 沿街就是一排个体商户小店。店面高低错落外观参差不齐,但都挂着红白双色的牌匾, 尽显土气。瞿嘉往四面看看,显得心事重重魂不守舍,或者, 也在想入非非吧。 旁边就是一家“成人用品”商店, 专卖那些东西, 瞿嘉是知道的。 在没有网购也不流行淘宝快递的年代,想买几样最寻常的用品,都要硬着头皮进这种小店。店内简陋没人, 光线很暗,柜台里就是各种套套、乳霜、塑料棒以及女士内衣之类的。 瞿嘉低头进,低头出,也不确定应该买什么, 就以男人一贯爽快的购物风格, 看准一样,三分钟结账走人了。 他也去网吧偷偷查阅过资料,心动,焦虑, 很渴望的,只是有参考价值的网络资料也极少,他没有经验。 唯一的交流和实战伙伴就是周遥, 而周遥就是比他还缺乏经验的一个愣头小子。智商那么高知识面号称全面丰富,大学高数课本都自学完成了,可是该学的不学,实战技能一项都没有。周遥其实挺害羞的,到了床上就面红耳赤缩手缩脚,听话、顺从但也很磨叽,每次就等着瞿嘉出主意这样做那样做…… 瞿嘉把东西揣在塑料袋里出来,然后就发现夏天的恤衫短裤很不方便藏东西。他只能在手里拎着那尴尬的成人用品。 没走出两步,后面人一把拽走他手里的塑料袋! “买什么好东西了让我看看……”身后人一笑,就是唐铮么。 瞿嘉猛转过身,板着脸去抢:“你给我。” 唐铮往塑料袋里一瞅,明白,笑得别有深意:“果然啊,高中毕业典礼就算你们俩的成人礼了,迫不及待得。” 瞿嘉把塑料袋卷吧卷吧,塞到自己裤兜里:“怎么着?” 唐铮伸开胳膊搭了瞿嘉肩膀,小声问:“打算晚上把你们家遥儿办了?” 瞿嘉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办了。 唐铮既然当场抓包瞿嘉买成人用品,怎么能放过这事?尤其瞿嘉这号人,脑门儿上就写着三个大字“性冷淡”,竟然私底下买那些。 站在街边小店的墙根底下,唐铮又把瞿嘉买的东西拿出来看:“就买润滑油了?你没买避孕套。” “买那个干吗?”瞿嘉说。 “这俩东西是配套买的。”唐铮说,“店里人没告诉你啊?” “你用的,我又不需要。”瞿嘉小声道,“我和周遥谁能怀上吗?” “怀不上,好像,也得用吧?”唐铮略微犯愣地看着他。 “你做过?”瞿嘉反问。 “没跟男的做过!”唐铮笑,“不行,我对你们俩很不放心,我帮你去问问。” 瞿嘉对这种事情还是挺害臊的,一听“帮你问问”立刻拽住唐铮不准去,你他妈要去问谁啊,不准问!唐铮还就是狐朋狗友比较多,就在街边一家小卖部又借用了公用电话,找他另一位开出租的朋友进行交流。 电话那边听起来也像是个糙的,简直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唐铮。小孩儿啊?不懂啊?不懂哥教给他啊,没事儿,第一回 做就是比较疼么。 然后,就是一些让人脸红心热不堪入耳的细节描述与指导。 多买两盒套套。手指也需要。 油和膏多多益善,对自己男朋友疼爱着,这方面就别省钱了。 温柔一点儿,疼! 初次做,玩具也不太需要,善用你的口舌。 电动的永远都不如人身肉长的好用,因为这事做的是感情而不仅仅就为了最后爽那么十几秒,不然每个人都拿个按摩棒自娱自乐去吧找男朋友干什么用? …… 电话指导,啰里八嗦说了很多,瞿嘉默不作声但都记下了,尤其记住两句。 “第一回 就是疼么”。 以及,“这事做的是感情”。 挂电话之后,唐铮说,他那位开出租的哥们儿,弯的,恋爱故事挺有意思。有一回夜班出车,大街上拉了一个与人追打头破血流的男的,血啦呼呼挺狼狈挺吓人的,就好心把对方送去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化险为夷了。 那男的记了他的名字和车牌。没两天这司机小哥再次夜班出车,半道就被警察粗暴地拦下,莫名其妙就请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里穿着制服找他喝茶聊天的,就是他救过的那男的。那原来是专门在附近几条街上反扒的便衣。 后来,司机小哥也常去那几条街转悠,假装也去反扒。便衣小哥有时在公共汽车上站着就看到那熟悉的车牌,就下一站下车,再招手上车…… 再后来呢,这出租车就成了便衣小哥上下班的私人专车。每天送去派出所上班,下班再接回家来。 瞿嘉沉默着听了半天:“就这样?在一起了?” 唐铮一点头:“他俩本来就喜欢男人的,互相看对眼儿了,那还不在一起?” 便衣好歹也是警察啊,听起来身份很压人的,瞿嘉说:“那个警察觉着,跟开出租的在一起,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唐铮反问,“还瞧不起我们个体户了?……我那朋友说了,职业、身份和钱,到最后也没那么重要,找个合眼缘又相处愉快的人特别不容易,就是人生作伴、互相疼爱!” 唐铮说,那俩人铁瓷铁瓷的,走在大街上外人看着就像哥们儿,可能只有上了床才像一对儿。下床是兄弟,上床是爱人。 瞿嘉点点头。 就像周遥之于他,下了床那是我发小,上了床那是我媳妇。 唐铮瞟着瞿嘉,逗了一句:“晚上你行不行啊?不用我亲临指导吧。” 瞿嘉冷哼一声:“有什么不行?活儿壮就成。” 唐铮用很不正经的眼神上下打量:“哎呦,没看出来啊?” 瞿嘉回以一记很浪的眼神:“我又不办你,让你看出来?” 男生之间谈这种带颜色的话题毫无压力,而且都是豪言壮语,牛皮尽情往大了吹。三趟也能吹成六趟,明明就二十分钟一盏茶的破事儿一定描述成在床上跑了俩小时的马拉松。 “第一回 可疼啊……你们家遥儿肯定嗷嗷叫得疼。”唐铮又提醒一句。 “我不会让他疼着。”瞿嘉回了一句。 “周遥那么嫩没挨过操的,你悠着点儿折腾人家!”唐铮一乐。 “别操心了。”瞿嘉转身走人,结束这个话题。 但凡聊到周遥在床上怎样怎样的,他突然又别扭了,不愿意跟别人分享这样隐秘的事情,多说几句就像在意yin欺负他的遥遥。 去怀柔度假出游之前,瞿嘉当天一早还带他妈妈去过医院。他的每一天都安排得很满,很忙的,高考结束,他很快就要恢复白天去“五芳”小吃店帮厨,晚上去“杰杰”唱歌的假期打工生活。 第147节 他妈妈那时就需要每周去医院化验一次,吃药控制病情,长期静养再定期复查。 西医治病的手段直白而粗暴,讲究快速见效,就是上激素,大剂量的激素猛药每天喂12片。以瞿连娣的身材体重,这已经上了最大量,把尿蛋白加号控制住,避免恶化成更严重的病症。 瞿嘉现在也已经有经验,能看懂化验单上好多项目,每次就默默地看一眼尿蛋白加号和肌酐数值。 王贵生照顾他妈妈一个月,帮他挺过那段最艰难的时期,但他也不能完全甩包袱给老王啊。这就是他自己应该做的,他被迫也要挑起的责任。 或许,就是因为少年时代家庭的动荡失和,内心总有强烈的不安定和不信任,不敢奢望期盼过分美满的结局。 包袱拖累得太重了,唯恐哪天把人家老王同志拖累得受不了,就扭头跑掉了。他很怕那样,怕他妈妈再次失去,也怕自己再次失去。这个小家庭里跟瞿连娣有血缘关系的,就是他瞿嘉,又不是老王。所以,只有他这个儿子是跑不了的,永远不能不管。 “遥遥暑假去哪玩,跟你说了没有?”坐在医院楼道里等结果,瞿连娣就悄悄地问,“夏令营?还是要出国去玩儿?……现在孩子不都流行出国么。” “他没提过。”瞿嘉说。 “他考得好吧?”瞿连娣又问,“得考上清华吧?” “嗯,发挥正常就能考上。”瞿嘉说。 母子俩分明想得就是同一件事,内心异常矛盾。咱们的遥遥多好啊,多么优秀。考好了就是去清华,永远让人仰视的;假若没考上,考砸了,那周遥应该就要出国念书了。那时候很多家庭不差这笔钱的,等孩子高中毕业就立刻送出国,纷纷地都去英美日澳念书深造了。这就是一江春水东流去,大势所趋拦不住啊。 从医院回来,瞿嘉抽空就去了家门口的网吧。 他坐在电脑前,查阅网上的高考试卷标准答案。 分数和录取最终尘埃落定要等到七月底八月初,但各科题目在网上都冒出来了。接下来这一个月就是漫长的等待,一定有些人信心百倍信誓旦旦,也有很多人辗转反侧倍感煎熬。 瞿嘉在网上搜到海淀西城牛校的论坛,就看别人发帖总结的试题答案,以及七嘴八舌的各种讨论。 然后拿出纸笔,自己给自己算分,估分。 他不是不在乎。他非常、非常的在乎。甚至不用周遥妈妈点头或摇头决定他的去留,他自己都懂得去留的分寸。 他就没找周遥对题,反而舍近求远在网上看帖。俩人在一起不谈分数这个容易造成阶级隔阂的话题。谁知道张榜公布出来会怎么样,过了这个暑假开学后又会怎么样呢?快乐的时光或许不能天长地久,就让过去的每一天都尽量是轻松快乐的。 他算完每一科目大概的分数,算了两遍,然后趴在网吧的电脑桌上…… 趴了好一会儿,把自己脑子理清楚。就因为这样上网还超时了,多花了一小时的钱。 他们到达怀柔郊区的小村子,村里管事的一位看着像书记的,开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特意开出来招呼他们,对待城里来的相当热情。管事的就开着面包车带他们从村头逛到村尾,再从村尾回村头。一片一片果园和菜地组成美好的风景,都游览了一遍。 他们住进村里唯一一家农家乐,农民自己开的家庭作坊式小旅馆,几间正房偏房,收拾得很干净。院门外有一个石头大磨盘。 院外的空地上,一群小孩在玩儿皮筋呢。 周遥的幼稚心性作祟,玩儿性大发,就拉着瞿嘉去跳皮筋。瞿嘉说:“周遥,这不是女孩儿玩得?” “你小时侯都没玩过?”周遥反问,“我们男生也跟女生一起玩儿啊。” 瞿嘉确实没玩过,因为在跳皮筋的那个年纪和年代,他还是个穿着蓝白条运动裤破球鞋孤僻冷淡很不合群的大刺头呢,那时候没人喜欢他,没有人要带他一起玩儿跳皮筋。 现在太不一样了,在十年间他的人生也已翻天覆地。 俩人分成对家,就一人身后带几个小屁孩儿。从“脚踝”“一脚”跳到“高脖”“膝盖”,然后跳“大腿”,“腰”,周遥说“瞿嘉你怎么这么会跳皮筋这不是女孩儿玩得吗?” 最后升到“脖子”了,俩小孩在两边当“柱子”,皮筋是抻在脖子位置的。“过不去过不去了!”周遥然后就跟小孩们说,“那位瞿嘉大哥哥可以用背越式跳过去大家要不要看!!” 人都有虚荣心,被人起哄簇拥欢呼着的感觉特好,瞿嘉打个眼色让周遥靠边站,然后助跑了两步,腾起来了,“哗啦”两条大长腿一迈就过了……就这个哄小孩的高度你嘉爷还需要背越吗。 “你们说这个哥哥他帅不帅啊?”周遥就问。 “特、别、帅!……”一群小孩子掩嘴笑嘻嘻的。 瞿嘉瞅了一眼周遥:“我要听你说。” 周遥一笑:“特别帅。” 随后他们进屋看房子,唐铮回头对两位说:“你们先挑,想睡哪个屋哪个床?我睡你们挑剩下的。” 周遥在裤兜里搓手,还假装客套:“铮哥你先挑呗,我无所谓……” “别!”唐铮乐得不怀好意,“你们俩睡觉比较重要,我反正就一个人儿,我睡门外空地上都成。” 周遥瞟瞿嘉一眼。 瞿嘉对周遥说:“你挑地方,反正我跟你睡。” 农家乐老板娘探了个头说:“就这屋吧学生?这屋是正屋,冬暖夏凉的,就这个屋子最好啦。” 周遥看着那一床大红大绿拼接出来的艳丽的被罩,眼热,伸手一捻温润光滑的被面儿:“就这个,我就随便睡睡。” 唐铮说:“那我去右边那屋。” “离我们屋太近了吧。”瞿嘉一点也不讲哥们义气,“你去隔壁家住?不然你就找门外空地,外面有个磨盘。” “成,你们俩,我就睡磨盘上。”唐铮瞄了一眼瞿嘉,转身出门,“你们别把老板娘的床给弄塌了!” 周遥也看瞿嘉,随后就移开视线玩儿屋里桌上的茶壶茶杯,还有墙上的小摆件。他然后又收回双手,在裤兜里狂捏自己手指,都搓出汗了,已预感今晚有事发生。 他在相距只有半米的方圆半径之内,目不转睛盯着瞿嘉的侧脸和后脖窝,就能把自己看热了,血液奔突乱撞。可能就是太喜欢了吧,两人身上有一股相吸的磁场,挨近了血就乱跳。 晚饭具体吃得什么,周遥后来已经不太记得。 就是家常菜,老板娘亲自下厨,一个菜一个菜地现切现炒再端上来。酒量最烂的瞿嘉同学站起身,自己去外面拿酒了。 周遥让瞿嘉少喝,别喝了,今晚又没人灌你,你喝什么啊? 瞿嘉在两人面前摆了两只小酒盅,倒上酒,碰一下杯,自己先干为敬了。 周遥赶紧陪喝,一口干掉。他偏过头,在瞿嘉脖颈上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的地方,亲了一口。 “我一杯,你三杯。”瞿嘉扭头看着周遥。 “成。”周遥端杯,舍命陪君子呗,利落地干掉三盅。 “交杯酒!”唐铮坐在对面,一拍桌子。 瞿嘉两肘横在桌上,就这样不出声望着周遥:你跟我喝交杯酒么? 周遥心又软得一塌糊涂了,点头。两人端起酒盅,把右手套过来,缓缓靠近,眼神就荡漾在杯中酒里。靠太近了,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会把对方看化掉,会把自己看化掉了。 瞿嘉低垂下来的睫毛都抖动着“我想要你”“我渴望你”的情绪……愈是安静,就愈是暗涌激烈。 酒过三旬,唐铮掏出一根烟点上了。 大家都成年了,高中都毕业了,要进大学了。所以,叶晓白也是高考结束要念大学了。 周遥问唐铮,和晓白怎么样了?唐铮说,她昨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考完试叶晓白大概是被家里临时解禁了,管得就没有那么严,因此悄悄给唐铮打了一个电话。 叶晓白说,高考理科几门考得一般,自己跟同学对了答案,估计这次考不上清华了。 唐铮说,没事啊,别灰心丧气,想再考一年就再考一年。 叶晓白在电话里一笑,唐铮你犯傻了么,终于结束了我才不会再考一年。就没那么想要去清华,不想留在北京。 叶晓白说暑假三个月全力拼雅思考试,准备申请材料,她大约会在大一年级就申请出国,拿到录取通知书就离开。 去英国,或者至少去香港,离开这个地方。 简短的一个电话,语调平和但心思非常坚定,唐铮约莫听明白了,叶晓白的意思是,离开她的家庭,到国外去。 然而,山高水远大洋相隔,两人就离得更远,将来……“将来”这二字压在肩膀,压在心上,太艰难了。 唐铮说,去吧,支持你出去。 叶晓白说,我要是出国了,你别忘了我,我还没有忘了你。 唐铮说,当然了,你说的,咱俩还没分呢。哪天要是想跟我分手,你打个越洋电话通知我一声。 叶晓白说,我们没分手呢,哥你一定等我回来。 …… 唐铮那人是不会抱怨或者说丧气话的,一晚上就连续抽了好几根烟,眼底爆出一片红润的血丝。 一顿饭连吃带喝断断续续,热情厚道的老板娘又给他们现做了糖炒栗子。怀柔特产大板栗,让整个院子都飘着一股带焦糊味儿的甜香,很诱人的。 周遥就又喝高了,他觉着他前天毕业饭局的那一顿都还没醒呢,在短短两天之内,又过量了。主要是瞿嘉故意灌他的,以一杯换三杯,这就是喝酒不讲理么。一开始白酒,后来是黄酒啤酒,几种颜色儿轮着喝,特别容易醉。 瞿嘉打量他的眼神是带勾的,视线从他恤衫领口这里绕着弯弯钻进来,手就在下面动他大腿。 周遥脑子不傻,看出瞿嘉今天就奔着灌醉他的目标来的,就没安好心。他的嘉嘉今晚一定在琢磨很坏很羞羞的事情…… 周遥也无所谓的,这是瞿嘉啊,想使坏就来呗。他很给面子地一杯一杯喝,笑着,后来还讲条件,“你让我喝一杯就得让我亲一口”。 “你着急亲啊?”瞿嘉说,“看完球吧,我赌赢了你亲我。” 俩人视线一对,周遥喝得眼皮发红,凑近了说:“要我亲几次啊?” 瞿嘉说:“法国能赢几个球,你就亲几次。” 周遥笑着一抹脸,继续喝,不怕。 法国难道还能赢十二个啊?幸亏是足球比赛不是篮球。 终于熬到夜里的决赛直播,一桌人反而都有点儿撑不下去了。周遥就在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知觉中,靠在瞿嘉肩膀上,让瞿嘉搂着他,看完整场比赛。 中途被炸醒三次,法国人竟然连进三球,那一夜的决赛简直神奇了。 比赛结果就是要让瞿嘉今夜如愿以偿。 每一次瞿嘉站起来举起手臂大吼“牛逼”,周遥就失去了支撑物“扑哧”栽在沙发上,又被瞿嘉从沙发里拎起来乱揉。 唐铮出去解个手的几分钟内,齐达内用他灵秀的大光头又顶进一个。 “啊——”周遥用手臂挡住脸,“又进了?!” 屋里没有外人,瞿嘉返身就跨到周遥身上,周遥两眼发直注视对方弯下腰亲了他,两人浑身都是烫的,瞿嘉像恳求又更像撒娇,嗓音磁性而缠绵,说“遥遥亲亲我”。 这话用瞿嘉说第二遍么? 不用。 周遥眼神迷乱像被施了魔法,瞿嘉让他做什么他都无法拒绝。他的口水就把瞿嘉的大短裤沾湿,或者是从里面一层往外先洇湿了,总之不知他俩谁先湿的。 周遥那时就不行了。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禁不住撩,呼吸颠三倒四听着好像胸膛里每一颗肺泡都化作粉红泡泡,随时都要爆炸了…… 平生头一回他看一场世界杯比赛看得浑身燥热希望比赛赶紧结束裁判快吹哨吧,他俩已经不需要知道比赛最终结局谁胜谁负,爱他妈谁赢谁就赢跟咱俩有关系吗?也就跟唐铮兜里的钱有那么点儿关系,跟咱俩还有关系吗。 咱们两人的赌注就不叫赌注,叫做心甘情愿。 那晚球赛结束以后,向老板娘胡乱打了声招呼,也没管唐铮到底去哪儿睡的,可能真的在月明星稀的夏夜里睡大磨盘去了,他俩互相扶着,几乎是拖着对方,踩进屋门。 关门,落锁,关窗户……关……关……操,这窗户怎么关的? 第148节 不会关,找不到插销,窗户卡住了合也合不上,只能凑合拉上一半窗帘。 贴在墙边,他们悄悄地相拥,只借一丝天光,以及面前人眼里的水光和星光。心底是亮的,眼是清澈的,头顶就永远有一团光芒照耀,这些就足够了。 两人站直了一边高,很容易就让脑门抵着脑门。 “我猜赢了。”瞿嘉说,“你亲我。” “嗯,嘉嘉要亲哪?”周遥从喉咙里哼哼着,明知故问么。 “要遥遥亲下面。”瞿嘉声音也是软的。 周遥头发乱蓬蓬的,笑得像个孩子。他们不说话,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动作,瞿嘉抬起两条手臂,让周遥把他衣服也从头顶脱出,甩到床角。 我的男孩,你一直都是我的。 …… 他们并排相倚,窗外月光雪白洁净,意识漂在半醉半醒之间。 “周遥。”瞿嘉扭过头看着。 “嗯?”周遥也看着对方。 “做吗?”瞿嘉轻声问,“那样的。” 周遥咽了一下,点头。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都好。 “想让你做。”瞿嘉就这样说,从床边捞起大短裤,掏出他买的东西,痛快地丢给周遥,你来。 套子买了两盒,周遥想来十二次都够用。 “你比我有经验吧?……你平时没少看录像带么。”周遥扒在瞿嘉肩膀上唠叨。 “我才不看别人,我就看你。”瞿嘉打掉周遥手里的盒子,“做不做,磨蹭什么啊?” “我磨蹭了吗?”周遥看着瞿嘉,脸皮挂不住了面露凶悍,“你等我先研究一下使用说明书,人家还是黄花大小伙子呢我纯洁着呢……我第一次啊。” 又他妈笑场了,好凶的男朋友呦。 两人趴在枕头上咬着枕巾狂笑了好久,润滑油洒得哪哪儿都是。瞿嘉呗儿一下周遥的鼻子:“那我也是黄花大小伙子呢……我也第一次。” 月光洒在两人肩头,把线条勾勒得很好看。“让我勾引你你才上我啊?”瞿嘉低声说,“我真不会勾引人,你来不来?” “遥遥……你来。” 瞿嘉平静地说。 你不会勾引人么? 瞿嘉,你很会啊。 …… 周遥后来只记得,瞿嘉很疼。 确实低估了自己的爆发力和实战血值,好歹也是一场比赛能踢出几十脚长传、爆射可以射穿球网的,怀中人每抖一下,周遥的心也跟着发抖。有一刻也恍惚发觉一些蛛丝马迹,瞿嘉是反常了,瞿嘉为什么要这样,瞿嘉疯狂地摁着他的后腰,嘉嘉是太喜欢他了吗…… 他们一起飘在云端,那里很软。 他们浮在一片温暖的水波中,周身都是滚烫的,漂向没有忧虑和烦恼的彼岸。 一盒套子用掉七七八八,那晚其实只做完了一次。 只做一次周遥就心疼坏了,可宝贝他的嘉嘉。其余那些套套都是浪费掉的,套手指用了,或者吹气球了。 他给瞿嘉咬出牙印:“这次是我的,咱俩一人一次。” 瞿嘉哼了一声:“吃糖葫芦呢你,还要一人咬一口?” “就是啊。”周遥伏在瞿嘉背后,懒洋洋的,“小时候就这么吃东西的,吃柿子,吃西瓜,吃糖葫芦,就是我一口,你一口……嗯,以后咱俩办事儿也这样,我做一次,你做一次……呵呵。” “你记得清楚么?”瞿嘉伸手往后抚摸他头发。 “以后我记到日历上,周一三五给我,二四六让你。”周遥琢磨着两人的日程,“周日……周日不然咱俩歇歇吧?这事儿贼他妈累啊我刚才打满九十分钟全场了我都累死了,不然下回你也试试打满九十分钟卧槽,我腿都要抽筋了……周日咱俩就用小舌头,我也喜欢你的小舌头。” 又把瞿嘉逗得笑出声。畅想未来时光,荡漾得无边无际。吻在一起,怎么能这么喜欢呢。 凌晨睡过去了,迷迷瞪瞪得,瞿嘉好像是问:“周遥,你以后会离开我吗?” “不会啊……”周遥半闭着眼。 “就现在,你舍得离开我么?”瞿嘉抚摸他的脸和鬓角。 周遥摇头,舍不得。他把脸埋到瞿嘉怀里,找到那个最舒服的位置,在梦里又重温了一遍两个黄花大小伙子初次的美好滋味。 …… 第98章 承诺 第二天周遥把早饭和一上午的时间都睡过去了, 睡到中午开饭才起。 瞿嘉也没有比他起得更早, 但好像醒得早那么几分钟, 头侧过来枕在枕头上,一直看着他。 “看什么呢?”周遥眯着双眼。 “看我媳妇跑了没有。”瞿嘉伸手抚摸他下巴。 “叫谁呢?”周遥吃得滚瓜溜圆地哼了一声, 在窗根底下的大床上说悄悄话,“哎,昨晚上当我媳妇当得舒服么?” “呵。”瞿嘉一脸坦荡, “舒服。” “老公是不是很厉害?”周遥说着亲脸一下。难得在瞿嘉身上逞一次威风, 得意着呢。 瞿嘉嘴角微微一耸, 嗯,你是厉害。 周遥心情特好,昨晚尚有一丝些微的怀疑和隐忧, 迅速也就烟消云散,喜滋滋地掀开被子,又亲了几下。 农家小院已经上午饭了,香喷喷的西红柿茄子肉丝面, 用几个巨型搪瓷大碗装着, 就摆在院外的大石头磨盘上。 “不是铮哥昨晚睡觉的床么。”周遥一乐,“睡得还成?” “可不是么,”唐铮也不含糊,“大糙石头, 硌得老子腰都青了!” “你腰没事儿啊,遥儿?”唐铮打量周遥,不怀好意。 “我能有什么事儿。”周遥假装没听懂, 不承认。 他的腰好使着呢,完好没有战损,身体素质优秀,但刚才掀被子起床的时候,看见瞿嘉后胯上竟然青了一块。 顿时就愧疚了,昨晚意乱情迷毫无节制都不知怎么弄的,一定是他不小心把瞿嘉撞伤了,就是大腿发力过猛撞出的肌肉硬伤,踢球也经常会撞出类似的瘀青,很疼的吧? 瞿嘉迟一步慢悠悠地从正房正屋走出来。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就周遥能看出来,瞿嘉走路那姿势都不对劲,两腿打晃。 周遥有点儿心虚呢,赶忙搬凳子伺候,为嘉爷鞍前马后。 瞿嘉微微弯腰把凳子拖过来,然后绕到凳子前面,慢慢地坐下……坐下了。 坐下就不太舒服,重心就要歪,歪,要倒,倒……周遥赶紧一步迈上撑住瞿嘉,自己做了人肉扶手, 周遥给瞿嘉端了一大碗面,知道某人爱吃茄子的,就把自己碗里的烧茄子丁拨出一大半都给嘉嘉。 “你饱了么?面条还要么?”周遥问。 “饱了。这手擀面和肉丝,太粗。”瞿嘉嘟囔,“撑着我了,吃不下了。” 一下子就好像戳到了敏感穴位,互相偷偷瞟一眼都表情微妙,就又想笑。 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说什么都能浮想联翩。这就是淫者见淫,人家老板娘热忱实在,给的肉多,他俩吃着碗里的肉丝都能联想对方的形状尺寸。 吃饭途中不停地被院外的孩子们骚扰。一群娃儿们喊他俩,大哥哥,跳皮筋!那个好帅的大哥哥,陪我们跳皮筋儿吧! 瞿嘉一声不吭把脸埋在大碗里吃面。周遥红着耳朵“嘘”小孩儿们,大哥哥今天不能跳皮筋了,乖!嘘,嘘,不闹不闹了哈…… 午饭后闲着没事,唐铮先提议就近去长城转转。 “慕田峪,你们俩都爬过么?”唐铮问。 没有,没爬过,周遥瞿嘉同时耸肩摇头。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去过八达岭了,但都没有爬过号称峰峦陡峭风景俊秀的慕田峪长城。 “累了不想去了,我们就在村里遛弯儿。”周遥给瞿嘉抛个眼,很体贴的。 唐铮一乐:“你累你就别去,我跟瞿嘉我们俩去。” “……”周遥忙说,“瞿嘉不跟你去!” “干吗啊?”唐铮笑道,“瞿嘉还非得留在这儿陪你?我想和他亲热亲热,爬个山都不行?” “不行。”周遥一本正经道,“瞿嘉是我的,不能陪你爬长城,今天就只能陪我。” 这俩人叨逼叨得为瞿嘉同学爬不爬长城都快掐起来,最后是正主自己发话:“干什么啊,问我成吗?我想去,我还没去过慕田峪。” 周遥从后面扽瞿嘉的衣服:你还爬长城,屁股不疼啊? 瞿嘉回头看他一眼:小瞧我了。 周遥又扽,拽t恤衫,拽大短裤,我拽,拽,拽,然后就被瞿嘉把手打开了。瞿嘉说:“你也没去过,我陪你去。” “怕你不舒服呢。”周遥贴着脸小声说。 “我没不舒服。”瞿嘉说,“你舒服了就行。” “……” 周遥那时心里又愣一下。 瞿嘉怎么这样儿。对他过分温存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关键时刻还勇于献身赴汤蹈火……都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经常霸道蛮不讲理还时不时犯浑的男朋友。 唐铮大爷开车,一路上周遥和瞿嘉坐的是后排座。 周遥顶着瞿嘉,瞿嘉歪靠在他身上,两腿伸开。他手里拿了一包家庭装巨大包装的薯片,就一片一片地投喂,喂到瞿嘉嘴边,瞿嘉追着他的手指直接张嘴。 “靠。”唐铮瞄着后视镜说了一句,“这小媳妇儿当的,真贤惠。” “那当然了。”周遥说。 “瞿嘉觉着你特别好吧?”唐铮笑道。 “我本来就对他最好。”周遥的坐姿腰杆板儿直,挺胸抬头,很自信的……唱小黄歌的那个乐队叫什么来着?boysmen,是男人了。 他也想让瞿嘉放心,就怕对方不放心。“高考结束了”这道门槛,终于卡到他二人面前,就横在他们脚下。高中校园里这些如胶似漆的小情侣,成双成对的鸳鸯,走出学校之后,还能有多少人选择坚守年轻时的誓言呢?很多人,还没等到迈进大学的校门,就迫不及待的分手了。 他从未想过要分开。 第149节 两月之后无论进哪所高校大门,光环都是别人眼中的炫目背景,男朋友是要自己宠着。 事实上,周遥也悄悄地去对过题,在网上查过高考试题答案。 网上那些论坛上,都是各校学生七嘴八舌地大讨论,趁着考试刚结束之后新鲜滚烫的记忆,把考题都放在网上,写出来的未必就是标准答案。这显然无法满足学霸周遥同学对“答案”二字的标准和执念,他在学校找老师对答案。 他们老师对周遥就是当成亲儿子捧着,都帮他估分,计算他理科这三门有没有上145分能不能考上第一志愿。 第一志愿的三个专业,稳不稳? 算完理科三门的分数,周遥心里就有数了,稳了。而语文英语是相对基础的语言科目,大家考出来分数都差不多,拉不开差距,能够定档学渣、学霸与学神之间距离的光年数字的,就是数理化。 他回家就向俞老师汇报,自我感觉考得不错,这次应该能考上,我没有因为和瞿嘉在一起就耽误考试,我成绩依然很好。 他那时对他妈妈说:“如果这次如愿以偿能考上清华,您和爸爸就同意我们在一起。” 老妈答复他:“看瞿嘉吧,你们能不能在一起,你也问问他的想法。” 是这样吗。 所以,周遥其实特别紧张,见到瞿嘉他心就发慌,很没着落,对两人之间的未来没有着落,很怕某些矛盾的再次发酵和激化。那种感觉,甚至比自己考砸了考坏了还要慌……尽管他也不愿意真的考砸了。 他考好了。 他考得很好。 但是,瞿嘉呢? 唐铮爬长城跑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冲到最前方已经看不见人影儿。 当然,也是嫌弃后面这对小情人儿搂腰搭背黏黏糊糊的忒肉麻,铮哥看不下去了,先跑了,剩下周遥带着瞿嘉慢腾腾往上走。 “唐铮一步能迈三个台阶,大牲口。”周遥抬头瞭望远处阶梯上的小黑点,“就仗着他的菊花不疼么。” 靠,瞿嘉绷不住又笑出声,遥遥你这是损唐铮,还是嘲笑我呢? “唐铮应该没机会感受菊花疼了,”瞿嘉冷笑说,“没人操得动他吧。” “我扶你啊。”周遥说,“不然咱俩就回去,折返,往回走?” “反正唐铮也不知道咱俩走了多远,别管他,回头就说咱们上到第五个烽火台了。”周遥又说。 “我陪你上第五个烽火台。”瞿嘉抬了下巴,往几公里之外的山峦方向示意。 “太远了吧?”周遥赶紧就反对,“不行,我怕你累了难受,待会儿你真走不动了我还要背你下去!” “你不愿意背我啊?”瞿嘉看着他。 “干吗啊……”周遥握住瞿嘉的手腕摇一摇,“我乐意背,但你自己也累么你疼啊。” “疼就疼吧。”瞿嘉唇边一耸,“就疼这一次周遥你以后没机会了。” “你今天,没事吧?”周遥握住瞿嘉的手,摆弄那五根修长的手指。 “就是想陪你出来玩儿,过几天又要去店里忙了。”瞿嘉隔着一道城墙,眺望远山的风景,看那连绵不绝的青山,看那互相追逐着自由翱翔的飞鸟……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还有机会陪你爬长城。”瞿嘉说话没什么表情,就反掌握住周遥戴红绳的手腕,低头看路,一阶一阶地往上。 周遥看了瞿嘉一眼,没说话。 上过十几磴之后,忍不住又看瞿嘉一眼。 从这个烽火台到下一个烽火台,中途大概有两百多级台阶,他就魂不守舍地看了好几眼,互相攥着的手逐渐都出汗了。瞿嘉分明也在出汗,手指暴露出一阵不自然的抖动。距前方的烽火台已近在咫尺周遥突然转过头:“嘉嘉。” 瞿嘉说:“快到了,走啊。” 周遥说:“别走了。” 瞿嘉说:“我没不舒服。” “你昨儿晚上都疼得在我面前砸床了,我知道你不舒服了我挺心疼你的,别这样儿吗?”周遥喊了一句,“怎么了呢?” “你说。”周遥很严肃,很认真的。 “没有。”瞿嘉说,“快到下一站了,爬到了再说成吗?” 周遥不止手抖心都抖了。还是有点儿“怕”瞿嘉这人,心里不安,总是害怕瞿嘉突然犯毛病,又来一次急刹车,急转弯,不由分说就掉头偏离正道冲向荒野,然后把他甩下车,就不再和他同路了…… 上到这个烽火台顶上,四周都没什么人。慕田峪这片景区游客本来就少,山峰奇绝,漫天遍野是一片浓郁的青绿色,风呢喃着从身边滑过,让人呼吸着纯净鲜美的空气想要生出双翅,从城墙高处跃下去。真美啊。 周遥从随身背包里掏出面包火腿肠:“先吃东西。” “不吃了。”瞿嘉说,“吃饱了我脑子缺血不清醒了。” 很严重吗,你要说什么啊,周遥茫然地面对。 “就是考试成绩么,一直没有跟你汇报。”瞿嘉搭住周遥肩膀,自己先坐下了,坐得比较吃力,菊花忒么确实疼!周遥的小媳妇样儿就只摆在脸上,装样儿,性格软,那里可不软,半醉撒疯横冲直撞的时候绝不含糊,身体很壮的。他今天一整天就只能歪着坐,斜靠在周遥肩膀上。 “我考得一般吧,语文英语还行,数学我估分了也还成,学霸您的习题库还是牛逼,大题又让你蒙上了。”瞿嘉一笑,摸周遥的俊脸。 “政治历史不太好。”瞿嘉说,“我觉得政治上不来100分。” “那就上不来呗,怎么了?”周遥说,“你就当满分就是100分。” “别逗了周遥。”瞿嘉说,“那我就考不上北大了。” “考不上就考不上么!”周遥实话实说,“我当初没想着你就能考上,第二志愿也挺好,都在北京,学校又离得不远。” 周遥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紧张,学校都离得不远,我不认为这算是“障碍”,所以,瞿嘉你还要说什么? “可是,周遥,我对你妈妈下过保证我立过军令状的,一定要考上。”瞿嘉说,“考不上咱俩就别混了,瞎混。你都进清华了,我怎么拖着你不放?” “什么军令状?”周遥拧起眉头,感到不可思议,“你下什么保证?” “嗯。”瞿嘉耸肩。 “你立这种保证你疯了?”周遥已经急眼了,完全被蒙在鼓里,“我妈怎么说的?如果你考不上,就不同意咱们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没告诉我?” “老早的事了,高二上半年,那时唐铮刚出事,我跟你妈妈谈过话。”瞿嘉说。 高二。 周遥脸上细微的表情在短时间内经历千变万化,整个人都不对了,掀开瞿嘉的手:“你跟我妈谈话了,我妈那么早就全都知道了……那,真的考不上怎么办,你就跟我分?!” “你妈妈没有一定要反对。周遥你就是太优秀,让我总觉着配不上。”瞿嘉倒是非常平静,很坦白的,“我很努力地想跟你比肩,跟你齐头并进,可惜起跑线就输着,起步就晚了啊。” “后来,又赶上我妈下岗,开小店卖早点,临考前又生病了……”瞿嘉垂下眼有些难受,小心翼翼地措辞,描述那种异常艰难和挣扎的感受,“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可能要病三五年,七八年,以后或许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可以拼命挣钱照顾我妈,但那终究是我妈不是你的,我不敢想拖着你上这条不停破洞漏水的破船,然后逼得你也下不去船,将来你会不会受不了,会不会厌烦了?……我都觉着你如果还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也脑子破洞漏水了冒傻气了周遥。” 周遥已经站起来了,看着瞿嘉。 王八蛋,你小子又抽了,又犯轴,你才脑子漏水呢,你脑瓤智商都漏没了。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说吧。 “还是因为,咱俩认识太久了,你没办法开口跟我分开呢?”瞿嘉轻声问。 “……”周遥说不出话。 你陪我爬长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吗。 不。 昨晚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吗。 不,不会。 “遥遥你真的特别好,特别好,让我想要给你最好的。”瞿嘉说。 “那你给我最好的啊!给我啊!”周遥爆发了,吼了,“我就等着你给我最好的!” “昨儿晚上算么?”瞿嘉背靠城墙坐在那里,笑了,“我第一次啊,最宝贵的都给你了,就剩贞操最值钱。” “昨儿晚算什么,昨晚是‘分手操’吗?!”周遥眼框突然就红了,从未如此激动和愤怒,都懵了,他想上脚踹人,“ 我操你大爷的瞿嘉,你跟我做了那事了,我也第一次的那也是我最宝贵的,然后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不听,我不愿意。” 所以瞿嘉有预谋地先就灌醉他。早就想好了强上,强迫他上。你小子献了贞操就有资本有胆量跟我提“分手”?你做梦吧。 因为我不愿意,我不会同意。 “瞿嘉你是不是,从高二就想要分开了?”周遥声音哽咽,眼睑往下洇开一大片红晕,不知是夕阳的橙光反射还是内心的光芒被揉出淡淡的血色,“嘉嘉,我一直都在坚持,我从来没有放弃你,你那时候就放弃了,你就是想要跟我散伙了不想坚持,你怎么不说你要登月啊上不去月球表面你就跟我分手!!” 瞿嘉心想遥遥你是觉着我考上北大的难度基本等同于登月么? 周遥说着话抬起一脚狠踹了瞿嘉右边肩膀,锁骨脖子那里。 给你个“分手踹”。 这一脚也没留情,踹得瞿嘉有几秒钟呼吸心跳都骤停了没上来气,靠在墙边狂咳嗽。卧槽啊…… 四周寂静,只有山间微风拂过,时间仿佛为他二人静止了。 …… 周遥然后重新坐下来,也靠在城墙底下,绷住嘴唇,哭了。 周遥别过脸去看向远方,无法掩饰此生最难过的情绪,仍然倔强地昂着头,眼泪就止不住地崩了。 那是瞿嘉头一回看到周遥哭。他把他的遥遥弄哭了。 周遥就咬着下唇无声痛哭,气管剧烈地抽动哽咽,极力忍住不至于撒泼嚎啕,哭到已是浑身颤抖眼眶红肿,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不行吗,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吗,注定要分开了吗。 “遥遥。”瞿嘉愣着看着,伸手过去拉了一下。 指尖一碰就像触了电门,周遥打开他的手,滚,滚开。 “周遥,我……”瞿嘉再次过去拉住那只手腕,攥住了。周遥那手都是湿的,抹了满手眼泪呢。 “别碰我,你不是要分吗?”周遥试图挣开那只手,却控制不住喉间的抽动,“你说完了吧,我正在考虑呢考虑完了给你发分手通知,你别理我。” “我没说啊。”瞿嘉小声地,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去擦周遥脸上那一片水光。他挪着带伤的地方蹭过三级石板台阶,蹭了一万年才蹭到目标位置,双手捧起周遥的脸,用两边拇指把那些稀里哗啦的眼泪抹掉。 “我没说要放弃啊……遥遥。”当胸一脚踹太狠了,直接踹没了瞿嘉后半段原本要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了,这倒霉经历也是平生第一次,他活该。 遥遥。 遥遥。 周遥吸着鼻子,一愣,也尴尬了,默不作声看着对方。 我……今天哭太早了么,你要说什么你痛快说出来? “遥遥,就是想跟你坦白,我做过承诺,努力上进,我想配得上你对我的好,绝不食言。”瞿嘉认真地说,“录取结果还没出来,但我估计今年可能考不上最好的那所学校,所以我……” “操他大爷的我就根本没考虑过这个我就不在乎你考哪了啊,你努力了你坚持了,反正有个大学上。将来有份工作能养得起你妈妈,够了,我赚的钱都用来养你,够不够?”周遥快要在台阶上打滚儿了,然后就被瞿嘉握住双手。 “我在乎么。”瞿嘉说。 第150节 “我觉着明明可以达到心里那个目标,假若达不到我就放弃那是我不够在乎你,周遥。可我在乎,而且我能为你做到。” 瞿嘉也是那时眼湿润了,嗓音深沉沙哑像从远处山谷之间传过来的。他的遥遥就是最好的。 “我努力了就想做到最好,只是这半年时间太紧,总是不停的遭遇意外。如果这次没能做到,我就拼命往前奔跑再冲刺一次我还是能追上你,我不愿意落太远了然后看着你一次一次还要跑回来拉我,然后让别人说周遥你丫当初什么眼光看上这么没用的男朋友。”细长的眼暴露了澎湃的水光,瞿嘉好像就从来没有一口气这么罗嗦,最后说,“能求你件事吗周遥。” 求我?你说,求什么。 只要不是他妈的没事抽风要换男友。 “遥遥我不想分开,我想跟你在一起,以后,一直,永远,一辈子,只要你愿意等我,你去清华了也许很快还要出国,你愿不愿意等我,等我一年,或者两年。”瞿嘉小心翼翼说出他的时间底线,试探周遥的眼神反应,怀着三分、五分的希望他的恳求能够如愿。 昨晚忍痛拼了贞操,不然今天都没脸提这样的要求。 人家周遥在清华园里还有举案齐眉的大师兄呢,能够携手一起旅英赴美享受资本主义的繁华世界,凭什么一定就要等你。 “你就说这个?”周遥真的愣住了,“让我等你一年。” “嗯。”瞿嘉点头,大声说,“考不上我就再考,一定做到,不让你失望和丢脸,你愿意等我吗遥遥?” “我都等你好多年了你傻的么!”周遥也大声说,“前面那些年都被小狗吃了都不算数了吗?我跑了么我没等你吗?!” “嗯。”瞿嘉不知还能说什么,绷不住一笑,“谢谢等我这么多年,以后我养你。” “混蛋!”周遥骂。 “嗯我混蛋。”瞿嘉又说,“你昨晚儿说了你爱我,还说我这个混蛋长得好看,全身哪都好看。” 混蛋。 周遥下巴上还挂着几颗水珠,赶紧抹掉,委屈大了。 “你还说你做得特舒服,说你舍不得。”瞿嘉小声道,“我也舍不得,遥遥你别离开我。” 周遥又一掌拍过去了,拍过瞿嘉的脸然后捏住下巴,真是气得想,想要…… 想要把瞿嘉的嘴捏住然后把这块硬骨头掰下来。他然后就被瞿嘉抱住了照着嘴狠狠闷了一口,勒进怀里。他听到瞿嘉胸膛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喘息不绝,也委屈坏了吧。 那双眼里,不经意间总流露出一分惶恐两分自卑,那才是周遥很难抗拒的,剩下七分就是对他的死心塌地吧。周遥甚至遗憾当时忘了用他的小佳能,把瞿嘉抱大腿求他别走的表情都拍下来,在长城上留此存证。 一年,三年,五年之后,人生的路是很长的,对周遥而言也无异于一场豪赌,可能赌掉他若干年青春。 这赌注远远重于唐铮在一场足球比赛押的上千块钱。他赌上了真心。 “下山以后别走,咱俩再住一晚。”周遥猛然醒悟自己战略性失误,他扳过瞿嘉的脸,气势汹汹的,准备反攻倒算。 “干什么?”瞿嘉说。 “做。”周遥说。 “昨晚儿没做够?上瘾了?”瞿嘉又恢复一脸油盐不进的表情,“不给了,就那一次,没了。” “你做,我让你。”周遥压抑着委屈和怨夫气,“你做过一次就不敢再甩我了吧?” “我不。”瞿嘉眼里闪过一丝固执的小情绪,“你等我考上了,我进清华学校的大门抬你出来,到时候我再办你。” “周遥你要是跑了,你要是不等我,你就永远欠我一顿操。”瞿嘉说。 周遥怔愣看着这人,原来挖了个大坑在这里等着他。 拴住他。 套牢他。 还怕他跑了…… “你就先欠着吧,周遥。”瞿嘉说,“我给你攒着利息,你将来等着还。” “靠,不行,我不欠着,现在就还,我今晚就还了……今晚就做,做!”周遥嚷道。 他猛扑过去几乎要来野战了,就把瞿嘉压倒在城墙根儿底下。俩人都笑出声,上手撕扯衣服和大裤衩,抱上了又忍不住追逐对方嘴唇,贴住了。 “哎呦,疼。”瞿嘉捂住胸口倒在台阶上,声音虚弱。 “你又哪疼?”周遥说。 “你踹的,啊……”瞿嘉蹙眉,“我这根锁骨要折了,塌了。” “那我往左边再踹一脚,让你塌成对称的?”周遥说。 “对你未来老公这么凶。”瞿嘉小声威胁,“再凶我不敢娶你了。” “你敢不娶,我也长唧唧了你都见识过了我qiang暴你信不信?”周遥也小声威胁,就是很凶的。 瞿嘉笑出声,爱惨了他的宝贝。 周遥的眼仍是肿的。他猛地掀开瞿嘉的t恤,在左边胸口,长着心脏泵着热血的那个位置,很动情地亲了一口。 …… 周遥双手撑着石砖台阶,俯视瞿嘉。天空自由翱翔的一对飞鸟掠过这座烽火台,发出嘹亮的鸣叫,也在俯视他们。四周层峦叠翠,清风拂面,大地群山发出一阵隐隐的轰鸣,美极了。 他们都在心里向对方做了承诺,不用担心我不再喜欢你了,或者将来去喜欢别人,我不会啊。 在这段共同的记忆里,你的身影有时彷徨,有时踌躇不前,有时突然掉转身惊慌地跑掉,但终究还是会跑回来站在我身旁。 当你回来时,你依然是我喜欢的男孩儿。我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你。 瞿嘉拿过周遥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他们揪了城墙边上的几棵狗尾巴草,编成非常简陋的小圈圈,然后互相把对方的右手中指套住。 等我,遥遥。 如果你托付我的是你的一辈子,那我能交给你的,也是我的一辈子啊。 …… ——《浪子》第四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正剧部分到此结束。这不是开放结局,这就是he,明确暗示了一年后的结果。 接下来会有若干章节的尾声 番外,是时光穿梭机启动,讲述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大遥遥和大嘉嘉的故事,会写到他们25岁,以及副cp也会有最终结局。 尾声番外部分会在旅行归来7.20左右开始更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