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半龙隐》作者:红酥手贱   简介:   不曾被窥探过的龙的世界,祖孙三代的命运交响曲。 第一回 平乱回朝将军入死牢 飨宴杀儿龙帝夜守尸   混沌初分之时,天清而升,地浊而降。这番分离,只逼得其间那千万股至真至纯的灵气四下乱撞。因这灵气,便有了万物蕃息。最下层的灵气带了浊意,便化作了山峦草木险峻葱茏,江河湖海奔流不息,鸟兽鳞虫各得其所。居中的灵气调和万物,便化为了人形,着衣冠,言礼教,万世昌隆。只有这最上层的灵气,因太轻佻又兼妖冶,因此总受着罡风,难以生化。殊不知那地虽浊,却也有至清的一部分留在了高处,就在那彩云之上、万仞之遥,清风承托、流霞顾盼之所。那灵气左躲右闪,终于寻了这个僻静之地安息下来。斗转星移,承这灵气滋养之情,这地方便生出无数的神仙来,后世凡人谓之天宫。   那时混沌尚未分明,各路神仙却已都在跑马圈地。只其中有一群游龙,虽受这灵气已得了仙体,却只顾每日里腾云驾雾,又兼餐风饮露,白白失了先机。不到月余,彩云之上,皆成了有主之地。游龙们几无可立锥,只被赶得抱头鼠窜。数月后,才寻得一处无主之地安顿下来。此处所在,于天地之间,彩云之中,乃是一处漏网的混沌之地,因尚未离断,故无人烟,亦无名姓。   群龙得了此地,便痛定思痛,无首乃是此次失利的主要原因。于是他们就选出了一个皇帝来,日日跪之拜之。再后来,游龙们就有了一个又一个皇帝,直跪得膝头磨出茧子来。膝头软了,便渐渐失了灵性。游龙们不久就把腾挪变化忘了个一干二净,餐风饮露的本领也早就丢了——这些东西自然是成了帝王家的专属。千百年后,就到了这个故事里的皇帝。此人相貌平平,才智亦平平,因此就显得面目不清,且按惯例就称呼他为皇帝吧。此皇帝唯二的长处就是投胎到了帝王家,以及有个好兄弟。大到定国安邦,小到鸡鸣狗盗,这个胞弟事无巨细,都办得妥妥帖帖。此人便是当世大司马、征四方大将军、渊亲王仇尤。   深夜,仇尤的酒渐渐醒了。他闭着眼睛向身旁摸去,指间却并未传来侍妾小环的皮肤那嫩豆腐一般的手感。他咯咯地笑了几声,不是小环,难道是燕云?他继续摸去,手下却也不是燕云微微丰腴的酮体那饱满的触感。难道是个新来的丫头,趁他酒醉来浑水摸鱼了?只是这丫头也忒干瘦了一些,似乎还没有长成似的。不过胆子倒是不小!他又兀自笑了一阵,身边那人还是纹丝不动。于是他把头埋在那人的脖颈里深深嗅了嗅,却除了自己的酒臭味什么都没有闻到。终于,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房间里一片漆黑。与此同时,他突然明白了刚刚闻到的臭味并不是酒臭,也不是来自于他自己。他连忙捏了一个掌灯决儿,却并没有烛火亮起来——很显然他被下了禁制。   仇尤坐起身来,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身边那人终于出声了,那是一把粗嘎的男声:“将军,您总算醒了!”   是他的侍卫小潜。仇尤压抑着愤怒问:“小潜,你跑到我的床上搞什么名堂?”   小潜低声答道:“将军,这里是……死牢。”   难怪掌灯决儿不灵了,死牢是屏蔽一切法决儿的。仇尤跳将起来:“死牢?我怎么跑这儿睡觉来了?!”   小潜不及答言,一个牢伙儿掌着灯跑了过来:“仇将军,您醒了?怕是渴了吧?我给您打了碗水!”   灯光照亮了仇尤身下的稻草堆,与此同时,一股久不见阳光的地方特有的霉味儿冲进了他的鼻孔。他气道:“快开门!成天地闹,越来越出格,是谁把我关进来的?当心我军法伺候!”   牢伙儿尴尴尬尬道:“您忘了吗?是……皇上把您关进来的啊!”   仇尤喝了几口牢伙儿递过来的水,然后把碗递给了小潜。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皇兄他……为何要把我关进来?”   牢伙儿答:“您……您失手把太子殿下打死了啊!您……真忘了?”   仇尤瞪大了眼睛:“我杀了希儿?”   牢伙儿和小潜都在点头。   他皱起眉头想了半天,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牢伙儿和小潜在一旁七嘴八舌地提醒着,他却更糊涂了。只记得在皇帝的宴席上喝了很多酒,那酒又淳又香。宴是庆功宴,酒是庆功酒,人人都来敬,他虽然海量,却败在了贪杯二字上。太子的面孔似乎是在他面前出现过,只是他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不恭敬的话更是没有听到一句。他只是惊讶于三年未见,希儿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至于他是怎么打碎了希儿脑袋的,更是完全没有印象。那是他最喜爱的侄儿,他怎么会下那样的死手呢?   宴席之前的事儿,他倒差不多都记得。他记得得胜回朝,记得十八里长街,百姓倾巢而出,欢声雷动,还记得那个报事官沙哑的嗓音——   “大将军仇尤得胜回——朝——啦!”   “得胜回——朝——啦!”   “回——朝——啦!”   报事官在殿外恭迎他。这是最老的报事官,曾经有着整个帝国最高亢的嗓音。如今只有在通报最重要的事时,他才会被徒子徒孙们颤巍巍地搀扶到大殿门口来。他不肯用皇上御赐的响声决儿,倒也沙哑出一番别致的韵味。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里,都有着成千上万个脑袋,有被砍掉的,有保住了的。每个人听到他说话,都觉得脖子发凉。   仇尤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急匆匆赶路的时候,大殿里却悄无声息。皇帝直挺挺地坐在龙椅上,朝臣们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大家都在等,大眼瞪小眼地等。那肃穆每增加一分钟,仇尤在所有人心里的分量就又沉了一分。皇帝的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几乎要从扶手上滑落下来。皇帝的口腔里也贮存了大量的唾液,并且还在不停地分泌。在这掉根针都能被听见的时刻,皇帝犹豫着是不是要吞咽一下,却怕被朝臣们听到他的怯懦。那些人当然不会嘲笑皇帝,他们的表情会一如既往地恭顺。然而皇帝却能听到他们心底的笑意,那些笑是放肆的,在他的耳朵眼儿里久久盘旋。就在那一刻,皇帝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当皇帝的乐趣,他一直不能尽情地体会,这是一件太令人沮丧的事。   仇尤赶在报事官那吟唱似的尾音消散前进入了大殿。他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到大殿当中,而后行了一个漂亮的跪礼。仇尤的心情很好。不止是因为打了胜仗,而是因为今天他做的一切事都漂亮极了。进城的时候,他微笑着向沿途迎接的老百姓们挥手致意,笑容和挥手的幅度都是非常恰到好处的。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这次路边晕倒的少女们,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多。他骑在马上,缓缓地走过大街小巷,身前一片山呼海啸,身后一片人仰马翻。表情和仪态,还有他那戎装之下健美的肌肉,都是苦练过的——没有人能轻易成为整个帝国第一的美男子。   在起身时,仇尤的嘴角忍不住出现了一个弧度,他希望这一刻能再长一些,让大殿上的那些家伙再欣赏一会儿他的英姿。让那些文臣为他做出最华丽的诗篇来,让那些武将自惭形秽到矮下身去。然而皇帝很快开口了:“贤弟,快免礼!来人!赐座!”   仇尤坐在了那象征着荣耀的凳子上。凳子很低矮,他不得不弓着背。他对皇帝说:“臣弟来赴这最后一个三年之约了!”   皇帝的声音很热情:“好!很好!妙!妙极!十年扫尽北坨,八年荡平西角,五年尽收南鳞,如今看来,这东羽也是贤弟囊中之物了!”   仇尤朗声笑道:“臣弟不敢有负圣上重托!如今东羽已归降,四海之内,将再无战事了!我大湮帝国千秋盛世,基业已定!”   朝臣们喧哗起来,他们似乎是暗地里串通了一番口号,片刻之后,每个人都死死捏住了御赐的响声决儿,只听得大殿内齐声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千秋盛世,基业已定!”   皇帝没理他们:“贤弟,你回来得正好,朕有一桩棘手的心事,就等着你来指点一二了!”   仇尤起身:“臣弟愿为圣上分忧!”   皇帝也站起身来,在大殿上踱着步:“你可记得平定北坨之时,押回来的那八千坨子降兵吗?”   仇尤当然记得。那些人因为被坨子皇帝下了降头,个个都带着毒疫,杀不得,也放不得,他思虑再三,只好统统押回来。他狐疑地问:“难道……他们反了?”   皇帝答:“那倒没有。只是这些坨子们,实在是太能吃了,朕的粮库都快见底儿了!贤弟啊,你快快寻个妥帖去处,把这些家伙们弄走吧!”   仇尤沉思了一番。北方的坨子兵身形高大,食量的确惊人。但堂堂大湮也不至于连八千个大肚汉也养不起了,在这样的时刻,哥哥为什么要给他出这么一个难题呢?再说,什么叫“弄走”呢,总不能放虎归山吧?他想了想答道:“臣弟记得平定南鳞之时,倒是路过了一个地方。此地名为十三鳞谷,乃是一个山凹,四面皆山,其峰皆陡峻不可攀登,唯有北面一条甬道与外界相通。不如将那八千人流放到此地,再将甬道炸平!”   皇帝愣了愣,而后拍手道:“此计甚妙啊!贤弟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仇尤干笑了几声。他没有告诉皇帝,那个山谷大概不能住人。那里面长满了毒蘑菇,黄绿色的雾气浓得对面都看不清人脸,而且地上又湿又滑,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此时他很怕那些坨子兵死前把他的祖宗八代骂个遍。   在分神的空档,皇帝已经在让宰相宣读对他的犒赏了,南相爷那压抑着妒意的声音死气沉沉地回响在大殿里。和前几次一样,赏赐不外乎是美人、美酒、真珠、田宅之类,他毫无兴趣,但还是做出千恩万谢的样子来,看上去一派君臣尽欢的祥和景象。   再之后便是筵宴。也没有什么新鲜花样,朝臣们一批批过来敬酒,仇尤虽然海量,也很快喝了个七七八八。   再再之后,到他被关进了死牢,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他问小潜:“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呢?难道……你也有份儿?”   小潜答:“皇上说,让我陪着您。怕您太过自责……”   仇尤在心里骂了一句娘。把人关进死牢,却怕人自尽,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他问小潜:“我究竟……是如何杀了希儿的?”   小潜答:“这个……属下实在不知。您也知道,太子殿下有风症,每次筵宴都是单独给他弄个屏风,免得生人的气息冲撞了他。您是自己跑到屏风后面去的,说是要看看太子的身子骨壮实了一些没有。我要跟上,您还不让,说人多了煞气重。过了一会儿,圣上也钻到那屏风后面去了。后来就听得圣上发怒,说什么希儿不得无礼,外面舞乐声太吵了,我立在屏风外面也只是依稀听到这一句。再后来就听得一声闷响,似乎还隐隐有金石之音。再再后来,圣上突然就悲声大作,赶着紧儿地喊侍卫。我冲进去,就见太子侧着脸倒在桌子上,太阳穴那儿一个大坑,脑袋已经扁了。有个侍卫冲进来的时候,慌乱之中,把屏风踢翻了。然后大家都看到……”   仇尤打断他:“我连剑都没带……是没带吧?”   小潜答:“您……您好像用的是桌上的银酒壶。那壶底沾着血……”   仇尤急问:“你到底看见我动手没有?”   小潜很坚决地答:“没有。我进去的时候,您趴在桌子上,推都推不醒。”   仇尤沉吟道:“如此说来……我杀了希儿,而后立时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小潜抿着嘴没说话。   仇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飞鸟尽,良弓折!”笑了一阵,正色对牢伙儿说,“我不信我嫡亲的哥哥会这般对我。我要面圣,劳烦您给通报一声儿。”   牢伙儿为难道:“圣上哀思过度,犯了头风了,早传下话来,谁也不见……”   仇尤不说话了,他回到稻草堆上,盘膝坐了下来。   仇尤的兵马,除了沿途驻扎下来的,还有八千余人,都依着皇帝的命令,在皇城外三十里的拔辖驿休整。此刻,他的副将卫雍正在不知疲倦地夜巡。这个年轻人眉头紧锁,对于战争的结束,他很有些意犹未尽。作为一个武将,四海都已平定,无异于昭示着毕生事业的终结,从此再不能体会到刀头舔血的快意,扬名天下也成为了奢望。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漫长一生的命运已昭然若揭——驻边、屯垦,事无巨细地操起心来,慢慢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管家婆。而此刻,他已经捉住了几个在军帐里赌钱的家伙,还有几个点名不应的,正在思索该不该网开一面。突然间信使的追风驹狂奔而来,直冲到他的面前才将将勒住。俯仰之间,马的鼻孔里喷出大量的热气,带着水沫,尽数糊在了他的脸上。   他并未发作,却伸出手扶了一把下马时重心不稳的信使——只有最高级别的消息,才能拥有这种横冲直撞的特权。   信使对着他耳语了一番。   卫雍呆在了原地,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片刻之后,他转身问左右:“长生先生的军帐在哪里?”   一个侍卫上前答道:“长生先生告假了,您怎么忘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军师早进城去看望他的娇妻幼子了。长生不是湮人,大湮灭掉西角的时候,他被将军从死牢里捞出来,以士礼囊之。为了让他更死心塌地,仇尤硬是逼着南相爷,把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南香嫁给了他。那么,此时身在相府的先生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而且,应该比他得到的要更早。但是他并没有赶回来,难道他也遇到了什么不测?卫雍沉吟了一番,对信使说:“你先下去休息吧——这消息我不希望第二个人知道。”   信使行了礼退下了。卫雍继续踱着步子,只是步伐加快了许多,身后的侍卫们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长生此时的确身在相府,但是他并不知道任何消息。将军特准他先行一步回了岳丈家,所以他根本没有参加宴席。此刻他正在娇妻怀中熟睡,轻轻打着呼噜。南香却没有睡着。这个八年来与她相聚不过月余,却给了她一双儿女的丈夫,依然很陌生。每次见他,他的样子似乎都有变化。她知道爹爹已经帮着皇帝把仇将军送进了死牢,也知道自己那些声称思念丈夫的、失了闺秀规矩的信笺,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她在黑夜中瞪大了眼睛,期盼又畏惧黎明的到来。明天,她的世界将天翻地覆,死水般的生活将掀起惊涛骇浪。她的丈夫,这个瘦小的男人,以前被称为整个西角最聪明的人,现在被称为整个大湮最聪明的人。他会看透她吗?他对她的情分又究竟有几分?最重要的是,她和一双儿女能在明天的狂风骤雨中全身而退吗?到了选择的时刻,她是要背叛丈夫,还是背叛爹爹?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推了推丈夫,然而长生并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片刻后,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她的手悬在半空,失去了再推一把的勇气。   长生打着呼噜,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却睁开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噜声显得悠长而匀称,喉咙渐渐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出事了,南香那慌乱的呼吸声说明了一切。他的头皮阵阵发麻。虽然早已预料到会出事,却根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总要过上三五个月,皇帝才能寻到由头,卸了将军的兵权。在那之前,他应该早已劝服了将军,主动释权。他有这个自信。功成,而后身退。他早已为将军和自己想好了一切退路。那么,今晚出的会是什么事呢?南香没有叫醒他,至少说明将军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于是他不再多想,过了一会儿,呼噜声响得真切起来。   仇尤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油灯。小潜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仇尤没有回头,只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   小潜答:“不,我不困。”   仇尤站了起来,直视着他:“小潜,你跟我多少年了?”   小潜答:“自从您把属下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到现在已经整二十年了!”   仇尤打量着他:“你们坨人还真是不显老啊,你看上去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小潜答:“属下不是坨人——坨人没有属下这种身量的。”   仇尤笑了起来。   小潜陪着笑了几声,他问:“将军,咱们怎么走?”   仇尤收起笑容:“行啊,小子。越来越鬼精了,我的心思是一点儿都瞒不了你喽!”他从身下挑捡出一根较硬的稻草梗儿,压低声音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片刻后,小潜低声道:“将军您是不是忘了,这儿是不能用法决儿的。”   仇尤瞪起眼睛:“谁说要用法决儿啦?咱们俩打一个牢伙儿,还能打不过?”   小潜挠了挠头:“可那人是个好人,我不想伤了他。”   仇尤问:“你是想让他带着伤活下来,还是全须全尾的等着掉脑袋?”   小潜低下头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大喊起来:“将军,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那个牢伙儿果然跑了过来,掌高了灯细看。   仇尤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皮上翻,嘴角吐出了白沫。   牢伙儿急道:“仇将军这是……这是发了羊癫疯了!您等着,我这就去冲犀角沫子!”   在他转身的瞬间,小潜一掌劈在了他的颈侧。而后,狠了很心,又打青了他的一只眼窝。   仇尤叹息着,推开了小潜,而后熄灭了灯。片刻后,黑暗中发出了骨头折断的沉闷声音。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牢房门。到了仇尤刚才在地上标出来的地方,他们就矮下身,轻轻在墙面上叩击起来。沉闷的噗噗声中,空洞的那块石砖被找了出来,它发出的是清脆的邦邦声。小潜小心翼翼地把它弄碎了,紧接着一块又一块的砖被弄碎扒了出来,很快,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出现了。仇尤爬到一半,却卡在了那里。小潜抓耳挠腮了一阵后,只好冲着他的屁股狠狠踹了几脚。   走出死牢几里地后,法术的屏蔽渐渐减弱了。他们躲在暗处,等着夜巡的差人走过。仇尤捻了个决儿,将他们身上的死囚服变成了夜行衣,仇尤那沾了稻草的乱发也重新束得一丝不乱。小潜整理着脚踝上的绑带,悄声问道:“将军,您怎么知道那些砖是空的?”   仇尤答道:“上次卫雍出事的时候,长生先生不是张罗着救他来着吗?后来人放出来了,先生就留了这个机关,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还真让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小潜喃喃道:“可是,这死牢也太容易逃出来了!”   仇尤瞪大眼睛:“容易?这地方啊,从三千年前盖好的时候算起,就没逃出去过一个人!”   小潜咂舌道:“那属下可要小小地得意一番啦!”   仇尤笑了笑,随即捻起了风行决儿,小潜慌忙跟上。他二人化作两道清风,绝尘而去。   深夜,皇帝守在希儿的尸身前。为了喝退那些前来劝谏的家伙,他几乎发了怒。身为皇帝,想要为他的幼子守一晚的灵,实在是很难办到的事。人人都来告诉他,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整个大湮,他的睡眠也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天下苍生。他烦透了这群人,然而又不得不长时间地忍受他们。   他盯着希儿那张已经变形的脸。烛火突然轻轻摇曳了几下,于是他站起身来:“出来吧。”   仇尤用眼风止住了小潜,而后现出了身形:“陛下肯听我一言否?”   小潜于是向后靠,把自己融入了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他静静地听着这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对话。   皇帝苦笑着开口道:“二弟啊,你还想说什么?!三个时辰前,朕把你关进了死牢。现在你就站在朕面前。从死牢出来,得用五合缝的腰牌,过一十八道关卡。这些人宁可不要脑袋,也要给你行方便。你是给了他们金山银山了,还是说,如今你已经是大湮的人心所向?”   仇尤已经走到希儿面前,他端详着那张青紫变形的脸。他才十四岁,游龙享千年之寿,他的人生甚至还不足以称为刚刚开始。仇尤切齿道:“欲加之罪,臣不想再多说辩。臣只问一句——希儿又有什么错?”   皇帝也走上前来:“朕也正想问你,希儿有什么错?你竟下这般狠手?”   仇尤道:“臣没有动过希儿一根汗毛,您心知肚明!”   皇帝捏住希儿的下巴,晃动了一阵:“这孩子是你保荐着当了储君的,对吧?”   仇尤点点头:“举贤,本不避亲。”   皇帝继续问:“哦?你避的是哪门子亲呢?”   仇尤答:“他母亲曾是我军中的女将,臣说的亲,乃是亲近的亲,并非旁亲枝戚之意!”   皇帝冷笑道:“有多亲近?”   仇尤愣了愣,继而怒道:“陛下不怕污了金口吗?小凤在九泉之下,听到您这话,恐怕也不得安宁啊!”   皇帝也怒道:“小凤?你叫得也当真够亲近!”   小凤在产下希儿的当晚就撒手归西了,如今真是死无对证。仇尤跳脚指天道:“臣与小……臣与姜红凤,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皇帝招手:“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孩子是长得像你多些,还是像朕多些?”   希儿那被压扁的面孔,在皇帝的手中翻来晃去。平心而论,这从太阳穴处被压扁了的脸的确酷肖仇尤。仇家人都是大脸盘,三庭之上,宽度比别人足足多出好几眼来。只有仇尤的脸刀削般精致,再就是这个侄儿了,但平日里还是不及他峻秀。如今……这变形的脑袋倒真是与他一模一样。仇尤气极:“侄儿像叔叔,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就为了您心里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念想,您就对这么小的孩子下了毒手?”   皇帝没听见一般问:“希儿的名字,是你取的吧?为了他开蒙,你把谷长生从军中遣送回来。那时候南鳞战事初起,形势还一片朦胧……”   仇尤急道:“长生先生股上遭了流矢,不能再随军行动,我才送他回去的。他不肯走,我哄着他说给希儿开蒙,他才动身的!”   皇帝冷笑:“可见,希儿在他谷长生眼中,也比朕的半壁江山重要啊!那时节你们就谋划好了吧,谷长生不肯做帝师,却上赶着要教希儿,莫非其志更为高远?”   仇尤辩道:“可归来之后,他也并未去教导希儿啊!”   皇帝继续冷笑:“朕正想问你,为何你们都由着这孩子的性子胡来?他不肯换掉师傅,你们也就由着他胡闹?”   希儿不太像是帝王家的孩子,心太善,身子骨儿也单薄。但仇尤保着他,也是为了这些。二十多年来,他四方征战,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百姓们要想不再流离失所,就需要一个不爱折腾的皇帝。但这种心思是不是可诛,他自己都很难断定。想到这里,他不再辩解,而是悲愤道:“十万将士,在阵前杀敌,尸骨遍野,血流成河。您在这深宫中,却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也罢!希儿死不瞑目,您硬要说他是我的骨肉,我就认下他!”   皇帝眯起眼睛:“好!很好!仇尤,你有三大罪,你可知罪?”   仇尤朗声答:“臣不知。”   皇帝冷笑道:“荒淫无度,此乃第一罪!你可知朕这后宫中,有多少嫔妃?”   仇尤答:“臣不知。”   皇帝继续问:“那你的渊亲王府里,又有多少姬妾呢?”   仇尤至今并未娶妻,但他的侍妾,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这些年南征北战,沿途他捡了不少流离失所的女人。他给了她们侍妾的身份,这是一种庇护。从此她们有了渊亲王府提供的一份月银,不至于倒毙街头。仇尤答:“臣……没算过。但臣弟跟她们,都是两厢情愿的,从未有过夺妻霸女之事!”   皇帝冷笑道:“这便是认了,你仇尤是个贪花喜色之人!这第一罪,你认是不认?”   仇尤的太阳穴处一阵跳动:“臣……认了。”   皇帝继续冷笑:“渊亲王府内,单吃着朝廷月例的侍妾,凡八百三十一人。朕这后宫,也不过嫔妃千人而已!二弟,你风流得紧啊!也罢,朕且问你,你又有子嗣多少?”   仇尤答:“臣……实不知。”   皇帝怒目道:“已长成者,男丁三千一百一十七人!二弟,你这是在渊王府内私造了一队禁卫啊!听说,你还请了教头,日日教他们操练兵器?”   仇尤答:“连年征战,损耗甚大。臣寻练孩儿们,只是想他们有朝一日能为国尽忠!”   皇帝切齿道:“私练禁军,此乃第二罪!你认是不认?”   仇尤答:“臣……臣不能认。臣……”   皇帝打断他:“这个暂且不说。单说你如此荒淫,却从未娶过正妻!你可知如今皇城内怀春少女,个个以你为念!你又置朕于何地!”   这些年选秀时,的确有不少好人家的女儿,为了不进宫而出家甚至自尽了,但仇尤并未把这些事跟自己联系起来。他皱着眉答道:“臣早已定了亲,陛下怎么忘了?”   皇帝嗤笑:“那个不知下落的北坨公主?仇尤!朕本不想戳穿你!北坨被抄来的皇室族谱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不过要寻个由头,好做你的浪荡公子!”   仇尤正色道:“木蔷其人,臣军中数十人都曾亲见。臣弟虽不知木蔷下落,却早已发下毒誓,此生是非她不娶的!”   皇帝道:“哼!巧舌如簧!这第二罪,你若不认,你那私练的禁军只能按反贼处置!”   仇尤看着皇帝那翻动的嘴皮:“反贼……如何处置?”   皇帝避开了他的眼睛:“二弟!你不要怪朕。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小令王的?”   仇尤心里一阵钝痛:“三弟……” 第二回 失恩义龙帝细数三罪 花迷眼将军自赴虎窟   小令王,三弟,仇髣。他曾经是一个传奇。   游龙一族,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总有一个更亲近的,便在五行前面冠而称之。婴儿百日时,父母便会寻来喂过血的兵刃、龙血树的嫩枝、寒泉水盆、三味火炉和皇城墙根儿下面挖来的泥土疙瘩,由请来的有皇室血脉的贵人捏了决儿,摆在他眼前,看他捉哪个,来给他“卜天”——以确定五行。这种事,和凡间的抓周是很不同的。这五样东西,都是五行之中最纯粹的物件儿,因此结果是很准确的。天金者善于打造兵器,天木者是侍弄庄稼的好手,天水与天火者则适合从军。只有天土者是罕见的,因为千百年来,它几乎是皇族的专有。天土者因此被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寻常百姓家,如果出了个天土的孩子,那这户人家所在的整条街都会变成风水宝地,房价必然成倍上涨。   只是这天土者,如今测得不准了。这很有可能是皇帝怕老百姓把他的城墙挖倒了,就让宫门的守卫每天围着城墙撒尿,以驱赶老百姓造成的。毕竟没有孩子天生就喜欢尿骚味儿,所以五行就越来越测不准了。仇尤记得长生先生说过,也许有很多天土的孩子被测出了空卜——即没有任何五行的天赋,而被爹娘早早地逼着辍了学,便渐渐地泯然众人了。   还有一些孩子,天生有着对于两种五行的亲近,这些孩子被称为双天者,譬如亲近木与土,便是土木双天。以此类推,自然就有了三天者、四天者甚至五天者。小令王仇髣是大湮帝国有史以来唯一的五天俱全之人。仇尤还记得给他卜天的时候,五样宝贝都被他揽在怀里,他咧着还没长牙的小嘴,那笑意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狡黠。   那时候父皇还在位,从此他对三弟上了心。这孩子也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学问、武艺、人品,从小到大都做到了一流,大湮百姓早把他当做了下一个国君。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姑娘。那姑娘还大他三岁,是他坨娘的女儿。坨娘,是一种更尊贵些的乳娘。那时候北坨还没有被灭掉,身处寒地的坨人日子过得很苦,很多人跑到大湮来讨生活。男人们出卖力气,而女人,除了模样实在吓人的,大半做了坨娘。坨女人高马大,力大无穷,乳汁丰厚,且忠心耿耿。她们的雇银自然也不菲,因此成为了身份的象征。小令王的坨娘,自然是经过了千挑万选的。模样、性子不消说都是第一等的。自然,她的女儿也是第一等的人物。   那姑娘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从北坨来到大湮。白马红衣,黑发如瀑。仇尤至今记得她在小令王府门前勒住马,一翻身、一踮脚,便牢牢立在地上的样子。那马挣了挣,却被她单手稳住。她解了披风,里面是一身火红的骑装。于是鼓胀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还有蜜桃似的臀部都展现在众人面前。仇尤张大了嘴巴,却忘记了责问她为何踩了皇室专用的下马石。他仰头看着那张汗涔涔的脸,密密的绒毛每一根都是好看的纹路。那姑娘像一匹最漂亮的母马,最难驯服的那一种。   大湮没有这样的人物。她的娘自然是存了私心的,想把这个女儿变成一根钉子,插到密不透风的大湮皇室之中去。这也许是娘的私心,也许是整个北坨的私心。她被带到了父皇面前。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对这样一个姑娘,面对那双晶亮的眼睛时,却盲了一般。他对左右说:“你们闻闻,这就是北坨人的气味——马厩的味道,洗不掉的。”   那姑娘哪里受过这一番奇耻大辱。她转身便走,强忍着两行眼泪。待到了殿外便发足狂奔。到了皇宫门口,遇到一队骑兵,夺手便抢了头领的马。上了马,发狠地夹它的肚子,直夹得那养尊处优的马儿人立起来。   她一路狂奔到小令王府,下了马便高呼母亲的名字,要求她立时三刻就跟自己回北坨去。并用最粗俗的字眼,将他们的父皇、那“老白毛儿”骂得体无完肤。仇尤那时正在门口跟小令王话别,他在那疾风骤雨般的咒骂声中呆立在原地,小令王亦然。终于她的娘赶来了,抱住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硕大的胸脯上。那姑娘便哭了。一哭起来,女儿家的娇态便显露无疑。她用一种呢喃般的语气,讲了发生的事,她的娘便抖如筛糠。   这时,父皇的追兵到了。小令王却拦住了他们。那时他还是少年的体格,皇家禁军的人和马围住了他,为首的正是被抢了马的那个。仇尤看着他淹没在愤怒的人海中,正要上前,他又兀地浮了起来。拽起小令王的是他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帝王之家千百年来的荣耀赋予他的底气。他抬手一个决儿,便护住了那姑娘和她的娘。他说:“要到我小令王府来拿人,得先问过小王的同意!”   为首的禁军于是犹豫了。他因失却了面子而恼羞成怒,那让他失了面子的姑娘,却受到给了他面子那人钦定之接班人的庇护——换句话说,他的面子、他的体面、他一切的荣耀,总有一天必将来自面前这个单薄臂膀的少年。那一瞬间,他不敢再恼、不敢再羞,更不敢再怒。他只得灰溜溜地下了令,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街道上再次尘土飞扬,但不再是气势汹汹的形状。   仇尤是来辞行的,父皇派了他的差使,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他以为这便是一场闹剧的收场,和许许多多被小令王护下来的人一样,这个姑娘终将改换了名姓,消失得无影无踪。仇尤在旅途上还曾好几次想到这个姑娘,想到她浑身的曲线,想到她毛茸茸的脸颊,想到她那些让人面红心跳的咒骂。与地方的官员饮酒时,他第一次挑了个高挑丰满的北坨姑娘来陪坐。手指经过那姑娘浑身的柔软娇嫩之处时,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后来他想起这些就捶胸顿足。因为等他回来时,那姑娘已经跟了三弟。不,不是不明不白的“跟”,小令王说了非她不娶。仇尤总觉得三弟不明白“娶”的意思。父皇一直没有立太子,也许是畏惧太子党的出现,也许有更多的考虑,但整个大湮人人都知道,小令王就是下一个皇帝。那么,她,一个卑贱粗鲁的坨女,就会成为大湮的皇后,母仪天下。这种事,就连仇尤都觉得难以接受。   父皇很快给三弟定了亲。蒲大学士的幺女蒲荷,相貌、才情、举止,都传说是闺阁中一等一的人物。父皇下了重聘,搬运聘礼就用去了整整三天。终于,喜轿巴巴地抬到门口,却发现小令王府大门紧闭,上面落了锁。一个时辰之后,新嫁娘自个儿掀开轿帘子,红喜鞋落了地。她夺过护送的禁卫手中的刀,砍断了门锁。小令王、那姑娘和她的娘,自然都不在府中,里面只有一地战战兢兢的仆从,各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蒲荷却不慌不忙,先去了趟茅厕,出来后,盖头已经揭开了。她指挥着婆子翻出了小令王换洗的衣服鞋袜——到了吉时,她就跟小令王的衣装拜了堂。人们议论纷纷,为这桩婚事的前途而忧心忡忡——拜衣冠堂,是冥婚的路数。   从此,小令王府易了主,蒲荷也的确把日子过成了寡妇一般。不过,这是后话了。   小令王和那姑娘再也没有回来。父皇曾以举国之力,追踪他们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生擒他们的悬赏渐渐提高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然而还是毫无消息。父皇很快病了,眼见着衰弱下去。游龙一族,享千年之寿。父皇撑了三年,撒手的时候,也不过六十出头。那三年里,他的目光无数次地在仅存的两个儿子中犹疑徘徊,废立太子的诏书下了不下百次。终于仇尤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上书表明自己没有为帝之才,更没有为帝之心。仇尤说的是实话。他是个野性子,喜欢策马奔腾,喜欢刀枪剑戟,喜欢研习法术,唯独不喜欢读书习字。当上了皇帝,天天批折子到深夜,会要了他的命。   终于,十年后,有人声称在北坨边界发现了他们,于是仇尤早已当了皇帝的大哥,让仇尤去把他们追回来。十年,早已物是人非。仇尤到了边界,那儿的百姓犹如见到了救星。仇尤第一次知晓了,与皇城的坨仆们不同,身强体壮的坨人边民,对大湮的边民而言,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仇尤还记得,他到的那天正是集日,老百姓纷纷到街市上来买卖东西。只是这街市,并没有皇城的街市那种热闹。所有人都紧张兮兮,不仅语速飞快,手底下的动作也飞快。仇尤正要细问,耳边一声奇怪的呼哨响起,整条街市的老百姓立刻炸了锅。几乎是一霎之间,便跑了个一干二净。   尘土飞扬之中,沉重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仇尤看到一队坨子,骑在大湮那特有的瘦骨驹身上,踱了过来。坨子们压得那些名驹都弯了腰,他们的马靴底子几乎扫到了地面,那景象颇有几分滑稽。他正忍着笑意,兀地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湮人从漫天尘土中钻了出来,哀求着,痛哭流涕着。仇尤听了几句,吃惊地发现,这些驹子居然都是刚刚从这老湮人手中抢到的。仇尤正要上前,一个坨子扬起马鞭,抽在了那老湮人身上,他登时背过气去。坨子们看了,都叫一声好。   仇尤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他自小见惯了低眉顺眼的坨仆与坨娘,却从未见过如此跋扈的坨人。他伸手去拦那为首的马,马上的人几乎惊呆了,半晌才想起手中的马鞭。仇尤一抬手捉住了马鞭,那坨子滚下马来。于是混战起来。仇尤所带的,不过是七八个贴身侍卫,那坨子也有七八人。但坨人力大无穷,又居高临下,很快,仇尤他们便落了下风。他发一声喊,手中的剑都刺在了马腿上。侍卫们也立即效仿。马儿们登时嘶鸣着腾跃起来,坨子们纷纷被甩了下来。那为首的坨子,被仇尤的剑指住了颈子,他大吼道:“你们这些刁民,竟敢袭击本官?”   仇尤停了手,问:“你是什么官儿?”   那坨子翻着白眼:“爷爷是此地的快班头儿!”   仇尤问:“大湮的马快,何时轮到你们坨人来做了?”   坨子问:“你又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问爷爷?”   仇尤的侍卫正要答话,仇尤用眼神制止了他。他收了剑,鞠了一躬,把身上的银子都掏给了他们。那些坨子见了银子,双眼发直。马也不要了,拿了银子,嬉笑着返身走远了。   仇尤搀起了老湮人,那老人抖得止不住。仇尤的问话,老人答得颠三倒四。最终,仇尤还是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大湮的边民忍受这种生活,已经有几百年。仇尤没有再翻越边境去寻找小令王,他带着那老人回了皇城。三个月后,他带着三万大军,再次来到了北坨边境。   灭坨,用了整整十年。第一年,攻下边界那座小城的时候,他就找到了小令王。探子的密报,将仇尤引到了一个深巷中的小酒馆儿。据说卖的酒是大湮宫里的方子——这也是他们被找到的缘由。虽然都用法决儿改变了相貌,但还是被有心人查了出来。   那是黄昏时分,他进了门,正见到小渊王和那姑娘坐桌前,正在逗弄一双儿女。他挑起门帘,也挑起了门外暖融融的夕阳。那光洒在他们身上。小令王得了龙凤双胎,这是仇尤早已知道了的,但亲眼目睹还是让他深深震撼了。他的那些侍妾,虽然为他诞下了无数个孩子,但他从未与其中任何一个这般亲密无间过。那个丫头已经出落得有了她娘的风采,却正倚在娘的怀里撒着娇。那小子却正和小令王下着酒棋——当然,是以茶代酒。小令王抬起头来,看到他,笑了。那笑容不是身为大湮王储的笑容,而是他从未在三弟脸上见到过的、孩童般的笑。   可是,仇尤并没有把三弟带回去。一年多以前,小令王的下落刚有了消息,朝中便有了老臣,联名要接他回去,奉他为帝。皇帝没有愤怒,他对朝臣们说,只要小令王回来,他会立刻顺应民意让贤。他对仇尤也是这么说的,并且告诉他,打坨子次要,找到小令王才是重中之重。哥哥如此反常,令他不寒而栗。那些父皇频繁废立太子的日子里,哥哥的种种作为,至今历历在目。他甚至发愿为大湮百姓代受刑罚,自抽一百鞭。又发愿终身茹素,只求父皇青睐自己——当然,这茹素之说,在他继位第二天,便破了戒。   仇尤太知道哥哥有多珍惜他的帝位了,所以,他不能让三弟回去。三弟自己,也是坚决不愿回去。他说跟那姑娘与一双儿女在北坨厮混,可比当个劳心劳神儿的皇帝要快活多了,这辈子,他就想这么过了。仇尤看着三弟,那年他不过二十六岁,北坨的风沙却已经使他苍老了。他那用奶浴泡出来的细皮嫩肉,早已变成了粗黑的疙瘩肉块儿,泛着油汗的光。那个小店,只靠他和那姑娘两个人打理,连宰牲挖心,都是他亲自动手。   很多人都看到了,仇尤找到了三弟。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仇尤把自己关在军帐里,冥思苦想。三天后,军营中正在操练。突然几声清啸传来,而后,人人都亲见小令王策马奔逃,大将军在后穷追不舍。路过一个弓箭手的时候,仇尤劈手夺了他的箭囊。他搭弓欲射马股,却一箭正中小令王后心。小令王当场坠下马来,跌断了颈子。   那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在军营之中。放她走的时候,她用自己微薄的法力诅咒了整个军营。然而将士们不过腹泻了几日,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那个死掉的小令王,其实是仇尤的一个近侍。他也没有死,只是仇尤用了障眼法儿。在将士们因腹泻而在帐中休息的时候,货真价实的小令王就扮做他的侍卫,悄悄地走了。   从此,仇尤再也没有得到过小令王的消息。   皇帝幽幽的开口了,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三弟死在你的箭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你恐怕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大小年节,你可曾给他上过一次香,焚过一刀纸?”   仇尤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暗暗后悔自己的戏做得还不够齐全。不过,给生人焚香上供,是一件近乎诅咒的事。虽然他知道小令王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但他自己却很在意。他在心底叹息着:“三弟!这个国君,我当初真该逼着你来做!”   皇帝又开口了:“这第三罪,便是私藏了北坨的伤生之法!”   仇尤大惊。北坨有伤生之法,人人皆知。不过皆知的是,这法决儿早已失传。那北坨皇帝宁可灭国,也不肯施用此法。至于如何到了他手中,则完全是机缘巧合。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起长生先生——除了他和木蔷,便只有长生先生知道这件事了。他忙道:“伤生之法,早已失传。陛下切莫听信他人传言!”   皇帝冷笑道:“没有确切消息,朕会来问你?你是现在认了,还是等朕把要紧的人请出来再认?”   仇尤冒出冷汗。皇帝用的是请,他对谷长生断然不会用这个词。等等,刚才,皇帝是不是说了木蔷“子虚乌有”?他心中一阵激动,结结巴巴地问:“陛下,您有了……木蔷的消息了?”   皇帝哈哈大笑:“果然!你果然私藏了此法!”   仇尤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圈套,他喃喃道:“臣伐北坨十年。坨王宁死不肯对臣的大军用此法,只因此法用之诛心,他怕此法传开,咱们游龙就会绝灭。”   皇帝收起笑容:“用不用,怎么用,是该朕来决定,还是你来决定?”   仇尤低头不语。伤生之法,世人只知用之则阳寿去之八九,寿命会在百岁之前终结。人们却不知道,这法决儿极为简单,只有一句咒词,连黄口小儿也能学会。人们更不知道,这法决儿还会反噬。施法的人,阳寿亦受其影响。每施法一人,便会减少一年的阳寿,且施法越多,反噬越快,几乎挨不过一夜去。这种至阴至邪的法术,乃是坨子祖先留下来的,在上古时期据说曾经用过一回。人们见识了它的威力,不论是施法的还是受法的。从此,它被封印起来,坨子的祖宗们都说,不到灭族的灾祸不许用它。关于它的传说,却五花八门地流传了下来。   皇帝又开口了:“二弟,小尤,朕与你是至亲的兄弟。三弟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可如今,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荒淫之事、私练禁军之事且不说,单这私藏杀生之法,你让朕如何去堵那些朝臣的嘴?朕有心救你,也是无力啊!”   仇尤惊呆了。原来,朝中人人都已知道,他私藏了此法。他看了一眼小希。那孩子竟是为了这个,而白白送了性命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可以交出这个法子来,不过,您得答应我永远不用它。”   皇帝点头喜道:“这个自然。大湮有了此法,才能万世昌隆。你渊亲王藏着此法,祸患就在眼前!交出来吧,二弟!”   皇帝差人取了笔墨来。仇尤立在原地片刻,而后咳了一声。   小潜显出身形来,施了一礼:“属下先告退了。”   皇帝被他吓得一激灵:“你……你是何人?”   小潜已经又隐去了身形。   仇尤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对皇帝说:“这是我的近侍。他是个粗人,从小习武,礼数不周,陛下您千万要恕他的罪!”   皇帝发了一会儿抖,恢复了笑容:“无关紧要之人,也罢。二弟,请动笔吧。”   仇尤答:“不必。”   接着,他附耳告诉了皇帝那句咒语。正待说那反噬之事,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仇尤答:“因着简单,人人都能用,所以才是最危险的。”   皇帝向着伺候笔墨的那人看去,问他的姓名。那人说了,同时花白的脑袋抖得厉害。皇帝捻了决儿,口中念念有词。话音刚落,那人便倒了下去。皇帝试了他的鼻息,而后大笑:“二弟啊!你打仗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都不会谈判啊!”   仇尤低声道:“臣在赌。”   皇帝问:“赌什么?”   仇尤含泪道:“赌您与我的兄弟情分。”   皇帝沉默了一瞬,他的眼睛似乎也潮湿了。片刻后,他恢复了正常:“你赌赢了!明日早朝,不要迟到了!”   仇尤含泪看着他。   皇帝摆手道:“还不走?”   仇尤犹豫了片刻,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便是早朝。   大殿上,人人窃窃私语。仇尤披挂整齐,立在武将那班之首。长生先生没有出现,南相爷说他染了风寒,告了假。   皇帝姗姗来迟,朝臣们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彻夜守灵的倦容。他开口,压住了那蜂鸣般的聒噪:“希儿这孩子,时运不好。昨日宴席上的事,都是误伤。大将军功勋卓著,小小的误伤,不可盖了他的功劳,更不能冷了为国出力的将士们的心。”   大臣们鸦雀无声。皇帝换了一种兴致很高的语气:“大将军,朕又要派你的差使了,你可不要推脱啊!”   仇尤出列,答道:“臣唯有尽忠而已。”   皇帝满意地说道:“昨日你说了那个什么十三个山谷?就由你押送那些坨子兵去那里流放吧!你意下如何?”   仇尤沉吟了一下。那些坨子,除了他,其他人押送,他的确不放心。可是出征三年,刚刚回朝,按常理怎么都该先给他放个大假,休整一番。他还是答道:“臣遵旨。”   正在这时,殿外闹哄哄地吵了起来。人们回过头去,见卫雍带着一队人,正是仇尤座下的十二校尉,硬生生闯了进来。   仇尤慌忙拦住他:“小雍,不可无礼!”   卫雍见到他,眼睛都直了:“将军!您怎么在这里?探子说……”   仇尤用眼神制止了他:“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你速速退下!”   卫雍四下扫视了一番,赶紧行了个礼就转身。他身后的人也学着他转了身。可是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卫中郎,诸位贤卿,且留步!”   一群人只好停下了脚步。   皇帝朗声道:“衷心护主,该赏!只是,将军即刻便要再远行了——为朕押送八千坨子兵去流放。你们可愿随行?”   卫雍和校尉们对视了几番:“臣等愿随将军出行。”   只有一个姓柴的校尉颤巍巍站了出来:“臣……臣昨夜刚得了一子……”   大殿内哄笑起来。一个文官问:“柴大人,您出征三年,莫非尊夫人便怀胎三载?”   那人嗫嚅道:“去年我回来养过几天伤……”   哄笑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文官讥讽道:“您倒是两不误啊!”   殿内欢腾起来,一片嘈杂。那柴校尉直臊得面皮紫涨。皇帝压压手:“也罢。柴校尉便留下,朕给你三月的假期。还有要留下的吗?”   其他人都没答言。   皇帝道:“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今日未时三刻便是吉时,大将军请尽早准备吧。诸位放心,归来之日,必有重赏!”   仇尤带着卫雍一众人,谢了恩便退下了。   坨子兵并不足八千人。仇尤看了名册,不过四千余人。他问那来交接的牢头儿,那人却说已在这十几年中损折了不少。所谓损折,乃是病死和自尽而亡的统称。这些受到诅咒的坨子兵,只有这两种死法儿,才能保证他们的尸身不带秽毒。只是十几年中,损折了近半,着实令人心惊。皇帝显然是知道这事的,在月初的报事签上,有他的手写批语。   他看着那些被铁链串起来的坨子俘虏们。他们一个个都面黄体瘦,眼睛毫无神采,问话也毫无反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仇尤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想起那坨王自尽前,仰天狂笑的模样。然而这感伤只持续了片刻,小潜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他对仇尤说:“将军,死牢里的守卫全部换过了。”   仇尤皱眉道:“换过了?那原来的呢?”   小潜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仇尤抿住了嘴唇,片刻后,他对小潜说:“只可惜那牢伙儿了,早知道应该把他带出来。”   小潜急道:“将军,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皇上都赦了您,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仇尤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静待其怪自败吧!”   三声礼炮后,仇尤带着那些坨子启了程,很快便与他在拔辖驿的八千兵马会合了。卫雍已经为十一校尉每人点出了二百轻骑兵,作为此次押送的兵马。又另有一队军奴押着粮草车仗,由卫雍亲领。   长生先生和他的妻儿,也在驿馆等着他。他说那一双儿女想出去见见世面,因这次并非打仗,所以就带了出来,恳求仇尤带上他们。仇尤同意了,给他们置办了瘦骨驹,南香自备了车轿,于是仇尤又把年幼的那个男孩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一群人浩浩汤汤上了路。   一路无话。   每天,他们不过能走个七八十里。那些坨子们体力都很差,常常走到后来便一队队倒在地上,打也打不起来。晚上,他们常常扎营在大山背风的山脚处。到达十三鳞谷的前夜,他们照样扎营在山脚下。半夜下了雨。第二日清晨,人人都感到不适。仇尤自己也有些头晕目眩。他强忍了一阵,终于冲出帐房呕吐起来。他眼见着自己吐出了一颗通体金黄的珠子。抬头望去,满营都在呕吐,连同那些坨子们。每人吐出的珠子大小颜色虽不同,但都是落了地便化作了黑灰。   那一刻,仇尤的心突然如死了一般。皇帝哥哥终究还是对他下了毒手。这吐珠,便是中了伤生之法的表现,吐出的东西叫龙丹,长在心口之处,乃是游龙一族千年之寿的根源所在。这是坨王亲口告诉他的。而皇帝所试验的那个宫人,因为本身寿数已将尽,龙丹已耗尽,所以没有上演这一幕就直接撒手了。   仇尤没有号令大军拔帐,他笑眯眯地下令让所有人好好修养一天。然后,自己静静坐在帐中,等待着。   午夜,迷信到了,皇帝已暴毙,死因不明。一同暴毙的,还有他的好几个心腹文官,其中就包括南丞相。仇尤听着消息,嘴边泛起冷笑。这些人,就像他为小潜曾经做过的那样,都是皇室与之换过血的家伙,他们得到了使用法术的特权,却为此而断送了性命。他想了想,唤小潜叫起了长生先生,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南香听到爹爹已经暴毙的消息,并没有惊讶。她只是默默地听着,面无表情。长生先生揽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哭出声来。   继续走,还是不走,仇尤和长生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长生先生建议立刻回程,可是他们的粮草已所剩无几,带着四千个坨子,哪里也去不了。先生又建议先折回最近的驿馆,可是仇尤也不愿去那儿。折回,是不是意味着他要返回皇城?这个时候,他为何而回去,是不是有些司马昭之心了呢?尽管他这个司马昭本人并没有存那样的心思。   除了小潜,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所有人都中了伤生之法。   最终,他们决定,还是按照皇帝的吩咐,先把包袱卸掉再说。   第二天,他们赶着那四千坨子兵,顺利地让他们一队队地进入了那狭长的甬道。仇尤一马当先,捏着净空诀儿,驱散了那弥漫的浓雾。最后一个坨子兵走进来之后,仇尤站在谷里那黏脚的地面上,对坨子兵们宣读了皇帝的决定。仇尤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些坨子兵,显然已经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失却了心智。把他们流放在此处,仇尤相信他们不会活过三天。但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来处理这些人。   仇尤读完了诏书,那些坨子兵还兀自傻在那里。仇尤指挥着骑兵们,绞开了他们的镣铐,坨子兵们依然不为所动。仇尤只好叹息了一番,下令退出山谷。   这时,一个人却已抢先一步,策马向着山谷之外飞奔而去。那是卫雍,他边跑边喊:“仇将军!皇上扣了我的一家老小!您的大恩大德,小人只有来世再报了!对不住了!”   众人不及阻拦,耳听几声闷响过后,眼看着那甬道深处涌出阵阵尘烟。他们知道,那是卫雍炸塌了甬道。   仇尤的手还搭着弓。他蓄着力,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射出去。小潜看了看将军的眼色,只好也放下了自己的弓。   众校尉大哗。他们都是与大将军换过血的,因此腾挪变化不在话下。十一人几乎同时现出真身来,纷纷腾起云雾,分作四队,沿着那四壁万仞高山直上,但每个人都飞到了力竭,却没有人见到了山顶。当他们精疲力尽地从天上坠落在烂泥地上,摔得口吐鲜血时,却发现没有了四千坨子,也没有了每人的二百轻骑和军奴们。那些坨子,竟变成了仇尤的妻儿;那些轻骑,统统变成了校尉们的妻儿;那些押送粮草的军奴,则变成了渊亲王府的仆役们。   仇尤和长生先生目睹了障眼法儿的消退。山谷里突然腾起大量的烟雾,仇尤眼睁睁地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坨子兵,变成了他的侍妾小环。她脱了鞋,揉着肿成发面馒头一般的脚,哀怨地看着他。而小环身边的坨子,竟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糊了一身的便溺,大哭起来。婴儿身边那个军奴,则变成了仇尤的坨娘,她还没有缓过神儿来,但还是本能地把双手伸向了那婴孩。   一时间,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仇尤恨不得自插双目。他竟没有看出这么拙劣的障眼法儿,还一直以为是“坨子兵”们被关出了毛病。他又想到那些“轻骑”和“军奴”也个个呆傻,正是中了障眼法儿的表现。他站起身来,对着长生先生一躬到地:“我知错了,请先生指点。” 第三回 长生七计定日月山河 齐响一刀入地府洞天   长生先生受了这一躬,慌忙起身,也是一躬到地:“恭喜大将军!双喜临门!”   仇尤吃了一惊:“请问先生,喜……从何来?”   先生笑道:“这第一喜,乃是逃了活命出来。圣上心思狠厉,却偏偏还爱个好名声。他用这伤生之法对付您,又用这种种障眼法儿,让您自个儿把家眷运送到这不毛之地来。这其中自然有诈,老夫总怕他的招数还在后面。直到那卫雍反逃,才放下心来——原来圣上是要让您自生自灭,免得担残害胞弟的恶名。既如此,这山谷之中,人人性命皆是无忧了。您说,怎不是一大喜讯?”   仇尤勉强笑道:“先生不必如此宽慰。”   先生继续说道:“老夫句句肺腑。这第二喜呢,乃是恭贺将军头颈之上,再无五指压顶。这地方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如此一来,便是一个清净之地了!”   仇尤心中一动。难道,这地方从此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了?他放眼望去,四周的高山皆耸立入云,围合出的那片天空极蓝,且极高极远。他收回目光,便看到刚刚被驱散的雾气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架势。那些毒菌倒似有灵性一般,正加倍喷发出更多恶臭的孢子来。他移动了一下脚步,靴面早已被污泥浸透了,冰凉透湿的感觉传来。   先生见他不语,便说道:“将军莫愁。您是想要出去,还是想要留在此地?”   仇尤身后的小潜急到:“当然是想出去了!”   先生只看着仇尤。仇尤问:“出去如何?留下又何如?”   先生沉吟道:“如今皇帝暴毙,必定天下大乱。老夫倒觉得,在此地避个三年五载,倒也不错。”   仇尤苦笑:“平日里三年五载,的确不算什么。可如今,受了这伤生之法……便是三月五月,也是好一段日子了!再说,皇兄杀了希儿,如今只剩亦儿与宓儿。亦儿实在愚钝,苾儿又甚年幼,不论哪个,都不堪为君啊!”   先生道:“将军这话,有几分弦外之音了。”   仇尤看向远方:“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那些个百姓。争来夺去,到头来,受苦的都是百姓。”   先生长叹道:“将军忧国忧民,可赞可叹。只是如今,两皇子皆已在朝中成党。卫雍逃回,沿途必定假传您的军令,只怕这大湮的兵权早已落入他手。您此时回去,便是自投罗网。”   仇尤听了这话,呆了半晌。忽然问道:“这儿,真能变成个清净之地吗?”   先生蹲下来,用手指捻起一团泥土:“将军,这菌子虽毒,却可养土。您看,这土肥得都要冒油了。咱们的粮食为了好保存,皆是未去壳的,每一粒都能做种。”   仇尤也蹲下身来,他把手指插入那潮湿的泥地中:“此地虽然在南边儿,可是,粮食长得再快,也要几个月的功夫。”   先生疾走了几步,拔起一颗硕大的毒菌,而后捻了决儿,口中念念有词,仇尤听出那正是拔毒决儿,乃是给中了毒矢的伤兵用的。片刻后,那毒菌的外皮突然爆裂开来,里面那一圈灰绿的毒孢眼见着萎顿下去,片刻后,暗绿的毒汁涌出,继而干涸、升腾、消散,雪白的菌肉露了出来。长生先生取出股刀,割下一块便送入了口中。   仇尤慌忙阻止:“先生!吃不得!”   先生已经把那块菌子咽下了肚:“此物,几可生食。”   仇尤看了他一会儿,先生谈笑自若。于是他放下心来,也割了一块菌子丢进了口中。那东西入口略微生涩,也没有什么味道。他知道这是法术的关系,食物,只要是沾了法术的边儿,便会失去一切滋味。他记得围困西角皇城之时,粮草几尽。攻城那日,他用法术为全军造出了一餐饱饭来,虽食之无味,将士们还是各个吃得肚皮滚圆,而后便上了战场。只是那饱腹感只维持了不到两个钟头,接下来便是更凶猛的饥饿之感。如此两次三番之后,将士们的脸上就有了隐隐的菜色。城破之后,将士们竟第一时间冲向敌军粮库,刺破那些粮袋,满手捉着生谷粒儿就往口中填……他看向长生先生,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他又向着远处望去——这毒菌密密麻麻,遍地皆是。它不是凭空由法术生出的物件儿,填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它真的能帮助仇尤的几千人马撑过稻谷成熟前那几个月吗?再者,如果稻谷结了空穗,或收成不佳,又该如何是好?   先生再次开口了:“将军不必过于忧虑。老夫已有七条计策,可保将军无忧!”   仇尤忙行礼:“请先生指点。”   先生正色道:“这第一计,便是要请将军即刻为谷内所有尚不能施用法决儿之人过龙血。”   仇尤问:“这是为何?”   先生道:“将军若信我,请勿问缘由。”   仇尤想了想:“好!就依先生的。”说罢,他即刻现出真身,腾跃而起,而后咬破了舌尖。他对准了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用尽全力吐出一口龙息。只见无数血珠儿便随着那龙息,落在了每一个人身上。他又捻了决儿,便给所有人都过了龙血,只是这法力并不强,腾挪变化是不能的,一般的法诀儿是可以随意使用了。人群欢呼起来。仇尤回到地上,三令五申了一番,想了想,又教了他们拔毒决儿,便整理好衣冠,再来见先生。   先生满意道:“将军真是一颗玲珑之心。老夫这第二计还未开口,将军就已了然于胸了。这过龙血之法,正是要让人人皆可用那拔毒法决儿,谷内便永不会有饥荒了,此乃定万世之策也!”   仇尤微笑地喘息着。   先生亦微笑道:“这第三计,便是立即清点粮草,派人妥善看管起来。挑出完好的做种,余下的煮粥,每日定量供给给乳娘和幼儿。”   仇尤答应了,他唤来一名姓李的校尉,命他点一百人马。此人素以铁面无私闻名。仇尤平日里虽不喜他不知变通,但此事交给他却正合适。李校尉即刻领命而去。   先生慢条斯理道:“第四计,便是派出人手,将周遭可耕种之土地,收拾出来,尽早播种。再去这谷中探明,是否有可驯养之活物。”   仇尤便唤来章齐二校尉,命此二人各点五百人马,言明了不论身份地位,只挑身强力壮的。章校尉出身农家,从军前乃是侍弄庄稼的好手,他欣然领命而去。而那齐校尉,乃是深山之中猎户出身,他亦领命而去。   先生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这第五计,请将军先赦了老夫的罪,老夫才敢开口。”   仇尤忙道:“先生与我,还讲究这个!”   先生正色道:“此一计非同小可,将军务必先赦了老夫的罪!”   仇尤只好说:“赦您无罪,单说无妨。”   先生犹豫了片刻,道:“请休掉您那八百侍妾,只留三五人侍候。”   仇尤的脸上微微变了色:“这是……为何?休掉她们,那此八百人将何去何从?”   先生道:“此乃万世昌隆之策也。凡血亲,不可通婚,否则后世祸患无穷。谷中现有您府上侍妾八百余人、您尚未长成之儿女三千余人。余下外姓血脉,不足三千。休掉八百侍妾,您可将她们连同各自的子女,赐了各个校尉与您府上的仆役,令其开枝散叶。若非如此,您的儿女长成之后,将无人可婚配。这谷中人口精神,也必然衰弱下去。”   仇尤沉吟了半晌:“先生言之有理。此事……此事别人去做,我不放心,要劳烦先生亲自替我安排妥当了!我再把小潜借给您用,有跑腿儿的事,都让他去做。”   小潜对先生行了个礼。   先生道:“老夫领命。再说这第六计,便是派出军探,绘出这谷中的地形图来。大小、方位、高低,皆要明晰。”   仇尤答:“先生思虑真是周祥。”便叫那赖姓的校尉兄弟。大小二赖正是军探出身,得了此令,便立刻出发了。   先生继续说道:“这第六计,便是用此地的红胶泥,造出砖坯,盖起房子来。”   仇尤四下扫视了一番:“红胶泥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先生指了指地下:“这个老夫不敢断言,还是要请行家来看一看。”   仇尤问:“行家是?”   先生便招了招手,仇尤眼见小环跑了过来。先生问道:“丫头,我记得你是西角洛家的后人?”   小环点头道:“正是。”   先生笑了笑:“角王那九层的镇魂宝塔,是你们家盖的吧?”   小环点头笑道:“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   先生道:“你看看这地界,可有红胶泥?”   小环脆生生答道:“先生的鼻子也算灵的,不过,这不是红胶泥。这种毒菌叫小鬼头伞,长它的地方啊,地下三指往下,都有七指多厚的一层黑胶泥。”   先生的眼睛亮了亮:“可是那造宝塔所用之泥?”   小环答:“正是。”   先生又问:“胶泥有多少?够做多少砖坯?”   小环心算了一番:“奴家目力所及之处,若是把地下的胶泥都起出来,盖成房子的话,还能富裕三五千间屋子出来。”   先生再问:“如今便叫你先盖出这富裕的三千间出来,你需要多少时日?”   小环沉吟片刻:“黑胶泥不必晾坯子,只要人手够,不到三月便可完工。”   仇尤与先生对视一眼。他略一沉吟,便唤了发校尉来。此人因有口吃的毛病,平日里极少开口,但交给他的事,无一不办得妥妥当当。他对发校尉道:“从今日起,你点出一千人马 ,要身强体壮的。你们便跟着这洛……洛先生,她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可违背。”   发校尉与小环行了礼,亦领命而去。   仇尤叹道:“我竟不知小环还有这个本领!”   先生道:“这最后一计……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僻静处,仇尤先开口道:“先生可是要说那伤生之法?”   先生答:“正是。世人愚鲁,早不知龙丹为何物。此事倒可天长地久的瞒下去。只一样,但凡法术……”   仇尤的眼睛亮了起来,打断了他:“必有可解的法子!”   先生颔首道:“正是。这最后一计,便是找到那系铃之人!”   仇尤犹豫道:“可是,那北坨的国君早已自尽……先生莫非是说……木蔷?”   先生答:“北坨皇室,除木蔷公主,已尽数死绝。如今这系铃之人,便只有她了。”   仇尤皱眉道:“莫说我不知木蔷是否还在人世,单说怎么出得此谷去寻她,便是个难题!”   先生答道:“老夫保荐一人。”   仇尤茫然道:“谁?”   先生便唤了一名朱姓的校尉来,此人乃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战时极为勇莽。先生对他说:“劳烦大人现出真身。”   那朱校尉便腾空而起,金鳞赤尾摇曳了一番。   待他变回人形,先生道:“老夫说的是真身!”   那朱校尉的神色尴尴尬尬起来。片刻之后,他再次变化,突然消失不见。   仇尤大惊。先生蹲下身来,指着地面:“将军请看!”   仇尤也蹲下身来,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一尾指节粗细、半尺来长的土色小龙,正扭扭捏捏看着他们。   先生道:“老夫曾有幸目睹朱大人酒醉后这真身。若有人能钻出这山谷,便是朱大人了!大人,得罪了,请回神。”   朱校尉变回了人形,他臊得满面通红。龙身太过短小,只能用障眼法儿来遮掩,这种事仇尤只是在志怪小说中听到过。他强忍着笑意。   先生便拉着那朱校尉的手,告诉了他所有人都遭了伤生法术之事。那朱校尉听完,沉吟半晌道:“将军和先生,是想让卑职去谷外寻那木蔷公主去?”   仇尤点头道:“你可愿一去?”   朱校尉正色道:“且不说为了寻解救之法,单是我这短小之身能派上了用场,属下博了命也要去!”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月后,章校尉来报告,第一茬儿稻谷熟了。新米熬的粥入了口,许多人都哭了起来。这些日子,谷中的毒菌已将近耗尽。仇尤紧锁着眉头,坐在新房子还有些潮湿的泥坯椅子上。他从窗口看着那些打谷的人。多是些妇人和半大孩子,活计还很生疏。不过,每个人都很卖力,因为偷懒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让燕云做了监工,那女人生就一双猫儿眼,目力惊人,连几里之外是否有人在偷懒都看得一清二楚。   仇尤面前的黑泥桌上,铺着那大小二赖绘制的地图。这山谷广袤而荒芜,二者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望着那些劳动的妇人们。她们大半是不情愿的,大半是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过惯了悠闲日子的。长生先生的七条妙计,条条都是为千秋万世而准备的,只是他真要在这山谷里待个千秋万世吗?他又哪里还有千秋万世呢!外面如今是何世道?皇兄那两个不成器的皇子,又是哪一个得了帝位呢?大湮的百姓,有没有被这皇位之争而再次无辜牵连呢?朱校尉一直没有消息,他还会回来吗?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小潜立在一旁,他开口道:“寻人如大海捞针,三五个月就有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突然,他止住了声音,向窗外看去。   那齐校尉正远远奔了过来。这三个月以来,齐校尉每日的汇报,都是找到了蛇虫毒蚁之类的物件,这山谷里似乎根本没有大的野物。瘦骨驹改吃毒菌之后,跑得慢了许多。那老齐越是赶,那驹子步伐却越是拖沓起来。他索性下了马,狂奔而来。他的手中提着什么,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什么。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他望去。   近了。仇尤看得真切,却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手中,乃是一个坨子的人头。那相貌是坨子的样子,皮肤的颜色却是一种令人不适的灰白,显然并不是来自仇尤家中的坨奴。仇尤几步跨出房门,几乎被门槛绊倒。   老齐终于赶到了仇尤的面前,他喘着粗气:“有人!这儿……有人!”他指着地下。   仇尤狐疑地低头看了看。   老齐继续说:“我瞧见他好几次了。刚刚儿,我是眼睁睁看着这家伙从泥地里钻出来的,一头就扎进了我的绳套里!还以为是大野物,没料到是个坨子!我一刀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了!将军,这地底下肯定有个坨子窝儿!”   仇尤提起了那人头细看,头皮缝儿、耳朵眼儿里都是污泥。他终于明白了,那灰白乃是久不见阳光的肤色——那死去的牢伙儿,便是这个脸色。明白了这一点,他突然一阵彻骨的恐惧。   长生先生也来看,他问老齐:“为何不留活口?此人的尸身何在?”   老齐挠了挠头:“我怕他挣脱了。尸身还在我设套儿的地方——太重了我搬不动。”   先生急道:“速速带路!”   于是一行人到了那地方——绳套血迹皆在,只尸身没了踪影。   当夜,仇尤加了双倍的人手夜巡,自己也上马巡视了好几圈。似乎一切都如常。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脱了一只鞋,便被人施了定身决儿。他僵在原地,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而后似乎丢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之中。耳边风声呼呼,同时身子一直在下坠。   渐渐地,那直直掉下去的感觉有了改变,似乎那洞身有了弧度。他不禁暗自喝彩起来——想出这种泄力法子的家伙,当真聪明绝顶!终于他到了洞底,不由自主地跌撞出一堆跟头,而后又重重撞在一根柱子上。这一撞之下,定身法决儿倒解了。仇尤揉着脖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里很显然是一个地下的世界,高约三丈,目力所及之处,不见四壁,只见粗大的石柱,顶天立地。那地面三寸以下,雾气弥漫,倒似幽府仙宫一般。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各种荧光的石头,亮度是够的,只是柔得让人眼睛生疼。他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脚,身边便围上了一群坨子兵。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列石阶,次第而上。尽头高高在上之处,隐隐端坐着一个老妇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他向那老妇人走去,问道:“请问老人家,此处是何地界?”   那老妇人开口道:“你杀了我的人,是来偿命的吧?”   仇尤答:“人不是我杀的。”   老妇人道:“是你属下齐响校尉杀的。仇将军,这帐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   仇尤大惊:“老人家,您是何人?”   老妇人颤巍巍站了起来:“灭我北坨者,何人?”   左右齐答道:“正是那挖心剁肝之狗杂碎,贼湮之第一大奸贼仇尤是也!”声音整齐划一。   仇尤被这声音震得耳朵都疼了起来,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那老妇人继续问:“怎么,仇将军?你这一番,到底是偿命来了,还是赶尽杀绝来了?”   仇尤张口结舌道:“老人家,您的人实非小人所杀。乃是被小人属下当做野物误伤了。”   老妇人摇头晃脑道:“杀人偿命!凭你巧舌如簧,也逃不过今日这一遭!来人!”   仇尤偷眼望去,远远地有几人抬了什么东西过来,枝枝桠桠,张牙舞爪,不必说,必是此处的刑具了。那几人渐渐走近了,仇尤细看之下,顿时头皮发麻。那是一张沉重的椅子,上面满满地趴着一层毛茸茸的长脚蜘蛛,毒牙都有仇尤的小手指粗细。他四顾一番,想逃是不可能了,只好挺起胸膛:“杀人偿命,的确天经地义。只是您的人得了一个痛快,仇某斗胆,求老人家也给我一个痛快!”   那老妇人遍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回音不绝。她笑够了,便做了手势,围着仇尤的那些人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架到了那受刑的椅子之上。 第四回 帝王心血脉缘出云入泥 家国恨儿女情势难两雄   仇尤屏住了呼吸,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那一层毒蛛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便统统躲到了椅背后面。椅子冰凉得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听到周围啧啧称奇的声音,那老妇人也离了宝座,在左右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仇尤惊恐地看着她。蜘蛛们摩擦肢体的声音就沙沙地在他脑后作响,他的牙齿似乎也咯咯地响着。仇尤飞速地思索着。这老妇人必是一支漏了网的坨子,只是他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从北坨来到这里,必然不是大摇大摆地穿过大湮的国土到达的。那么,她们是取道了西角还是东羽呢?这两处地方,又是如何肯借道的呢?这妇人连齐响都认得,必是与他交过手的。他开始回忆起北坨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女将来——那些人,似乎并没有一个从他的箭下逃走过。而且,看这妇人看那老迈的样子,十年前想必也不早已不是个能上马杀敌的女将了。再看周围人那种毕恭毕敬,又似乎是个顶尊贵的人物——此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那老妇人却不待他多想,早已来到了他面前,伸手便捉起一只蜘蛛来。她拔下一只极细的发簪,对着那蜘蛛的毒牙挑逗了一番,仇尤眼见着那副毒牙张牙舞爪了一阵,想要挣扎,左右早按牢了他。片刻后,一线晶亮的毒液便滴落在他的额头上。那老妇人便用发簪猛地向着那毒液滴落之处戳去。   在彻骨的恐惧中,仇尤仍感到了一阵剧痛。他骂道:“老妖婆!你要不要脸?赶紧给我个痛快的!”   那老妇人戳了几下便停了手,同时,被捉在她另一只手心中的毒蛛挣扎了几下,蜷缩了起来,似乎已经毙命。她说:“这可奇了,你是几时遭了伤生法术的?是何人所为?”   仇尤瞪大眼睛看着她没说话。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希冀来——这妇人看来是知道这法术底细的,难道她也是个系铃之人?   老妇人命人将那毒蛛尽数收拢:“还好老婆子我眼疾手快,不然就白白瞎了我这么些白玉蛛了!”   仇尤盯着那一只只在他眼前被收拢起来的毒蛛——极扁的身子,通体黝黑,这东西居然被叫做白玉蛛!那收拢的人似乎存心戏弄他一般,毒蛛们或腿或牙,都将将擦着他的脸皮掠过。   老妇人盯着他:“遭了伤生之法,通体皆毒,便百毒不侵了。不过,看大将军这情形,似乎还未知晓此事啊!如此一来,你必是新遭的这法术——莫非是我先皇列祖列宗终于显灵了?”   仇尤还是不说话。这妇人果然是北坨皇室的漏网之鱼。听那口气,她必是知晓如何解这法术了。看那情形,又似乎是在等着他跪求,最好能痛哭流涕。她为何还不杀他?非要一番做作羞辱之后,才能给他来个痛快吗?小潜今夜被他派去守着长生先生了,如今地上是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的。难道,他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吗?   那老妇人见他不说话,便冷笑道:“大将军好气性!你若……咳咳咳……”她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旁的近侍慌忙上前捋着背给她顺气。   那近侍道:“公主,您不能这么耗神儿……”声音虽低,仇尤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见那老妇人狠狠瞪了那近侍一眼。   如同被炸雷轰响在耳边一般,仇尤登时傻了——如今北坨还活着的公主,除了木蔷,又有何人!他颤抖地问:“你是……阿蔷?”   老妇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她直视着仇尤:“怎么,大将军的眼神儿倒比我这老婆子更不济了?”   仇尤端详着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昏黄的老眼正死死盯着他。相貌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旧日痕迹,但眼神是没有改变的——依然倔强得让人心生敬畏。仇尤心中一阵锐痛……不,这不是他的阿蔷,她怎么也不会突然就老成这个样子的。   第一次见到阿蔷,是在围攻北坨皇城的时候。坨王派了一队人来谈合,说要把小女儿木蔷嫁给他,从此以大湮为君,通万世之好。为首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似乎那木蔷是抵得整个北坨的宝贝,仇尤得了她,便可功德圆满了。仇尤的将士们于是哄笑起来——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未长成的,也拿来哄骗他们的大将军。那些人屁滚尿流地走了之后,仇尤打了手势,让众人禁声。片刻之后,一个小丫头从他桌下钻了出来。众将士顿时大哗——没人看到她是怎么偷偷钻进去的。   那丫头也不怯,脆脆地对着仇尤行了个礼:“小女木蔷,见过大将军。”   仇尤乐了:“你父皇倒是有趣得紧。莫不是怕我不得人质,巴巴地送了一个过来?”   木蔷道:“父皇都将我许了将军,哪里还会在意我的安危呢?你若杀了我,城内将士必定人人愤慨,都要多杀几个湮贼才解气。你若不小心真瞧上了我,那便皆大欢喜了。”   仇尤眯起眼睛:“这么说,你父皇是特意送你来让我相看的?”   木蔷道:“正是。只不过父皇让我装疯扮傻,装作顽皮躲了起来,引你来寻。”   仇尤笑道:“那你又为何不照办呢?”   木蔷答:“两国交战之际,纵有再大的玩心,阿蔷也不至于如此不知分寸。我也不愿惹你厌烦,自寻死路。”   仇尤问:“你多大了?”   木蔷答:“十三。”   仇尤起身打量了她一圈:“你既明知,又为何要听你父皇摆布呢?”   木蔷叹息道:“将军也是皇室中人,难道竟不知身不由己是什么滋味?”   仇尤回到座位上,摊开手脚:“那你便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好处,能抵得了整个北坨?”   木蔷道:“刚才那人说的还不够吗?”   仇尤嗤笑:“都是真的?”   木蔷道:“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得做夫妻,天长日久,慢慢儿地寻我的好处,岂不更有趣致?若是不能,便更不需多费唇舌了。”   仇尤终于细细地看了看她——完全是小孩子的身量和眉眼,根本还未到坨人拔竹节一般长高的年纪。且虽然清秀,但也能看出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的坯子。   木蔷看着他,眼神一点儿也不躲闪。   那双眼睛干干净净,仇尤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说:“你可以请回了。我并没有一”不小心”瞧上了你。”他说的是实话,而且那时他早已和南相爷的三女儿南馨定了亲,哥哥早说过,灭了北坨,就给他们成亲。   木蔷听了这话,便道:“如此,便请借将军的宝剑一用。”   仇尤笑问:“你有何用?莫非要刺我一剑?”   木蔷道:“阿蔷回不去父皇那里了,此处也必定容不下我,唯有一死而已。”   仇尤奇道:“为何回不去了?”   木蔷道:“我若回去,人人皆知我未被相看得中,必轻视我。父皇也必恼了我,深宫之中,我的日子便要难过了。且……从此也不会再有人娶我。便有,也必是父皇将我胡乱赏了个万般不及我的人物。我嫁了他,他便会日日念着我与将军这一段,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如死了干净。”   人们都安静了下来。仇尤起身,拔出剑,递给了她。   木蔷并不犹豫,立刻向着颈子上抹去。   剑锋已擦破了皮肤,仇尤才出手拦住了她。他夺了剑,丢在地上,笑道:“好一个丫头!我便娶你!”   木蔷发抖道:“当真?”   仇尤道:“娶你当真,打你父皇也当真——这是两回事。”   木蔷沉吟道:“如此,我便不能嫁你。”   仇尤道:“为何?”   木蔷道:“如今这情形,皇城城破,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我那父皇必定不会苟活。如此,你便成了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岂能嫁你?”   仇尤笑道:“可是我刚刚从剑下救回你的性命来——我也是你的恩人。”   木蔷呆了半晌,道:“一恩一仇,倒抵平了。如此,你我便两不相欠。”   仇尤笑:“可做得夫妻?”   木蔷反问:“可撤了大军?”   仇尤笑了一阵:“来人,给她上金疮药!”   木蔷看着他不说话。   上好了药,仇尤便捡起了剑递给她,说道:“此处的确不能留你。你若不信我,我便发个誓——我仇尤此生非木蔷不娶,若破此誓,万箭穿心而死——好了,你拿了此剑回去,告诉你父皇,城破之日,手持此剑之人,便可得活命!”   木蔷接了剑,行过礼,便走了。   第二天,皇城破了。仇尤的人马冲进了皇宫。仇尤看到那坨子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面前摆着仇尤的剑。坨皇对着他凄然一笑:“大将军,来得真快啊!你可知北坨的伤生之法?”   仇尤问:“木蔷公主人在何处?为何四处寻她不见?”   坨皇反问:“何人?”   仇尤答:“木蔷,就是你要嫁给我的那个女儿!”   坨皇苦笑道:“朕的女儿太多了,名字太多,封号也太多,朕根本就不能把她们的名字和人对上号!你说的,是名还是号啊?”   仇尤急道:“这剑是怎么到了你手里的?”   坨皇拿起剑:“大将军,朕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你可知北坨有伤生之法?”   仇尤答:“自然知道。可我也知道,这法术早已失传。不然,围城这许多时日,你为何不用?”   坨皇悲声大作:“朕不用此法,是怕天下苍生皆毁于此法!再说,用了,也不过做螳臂之撑。这大坨早已土崩鱼烂,朕是救它不活了!”他扬起手中的一尺绢帛,“大将军,这便是伤生之法——朕替你省了掘地三尺的麻烦了。”   仇尤欲取,又恐有诈,犹豫再三,并未上前。   坨皇将那绢帛向他掷来:“拿去吧!”   仇尤接过,那上面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法决儿,和另一句简简单单的注释,说明了施法必要知道受法那人的性命方可。   坨皇道:“用此法,必得反噬。用一人,减寿一岁。你……好自为之吧!”   仇尤还在看那绢帛,坨皇已拿起了仇尤的剑,抹了脖子。   后来,他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木蔷。那些被赶在大殿上的公主们,他一个个细细看过——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目空一切,可是没有一个是她那种身量,是她那种眉眼,是她那种神色。他记起了,奉命杀了这些公主的,正是老齐。看来,那日木蔷是在殿上的——这么多年,每次细细思量,怎就忘了她那躲藏的本领了呢?   眼前的木蔷,已是个耄耋老人。难道这是他闻所未闻的、北坨秘传的某种障眼法儿吗?他犹豫着问:“可卸了法决儿,以真面目相见否?”   那正给木蔷顺气的近侍怒目圆睁,抢道:“将军好无礼!这便是公主的真面目!”   仇尤疑惑道:“公主……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近侍忍泪道:“公主为了护着我们出逃,损伤了龙丹。后来……”   木蔷突然打断她:“多嘴!”   那近侍梗着脖子:“公主这么多年,不就在等这个负心人吗?奴婢必要他知道!将军,你听好了,因了你,我们公主这么一直未嫁人,龙丹得不到补续,才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大将军您,倒是风流快活得紧啊!听说你纳了上千小妾,子嗣绵延不绝。恐怕早忘了发过的毒誓了吧?”   仇尤急道:“阿蔷,我并未娶妻。那些妾侍,都是些流离失所的女人。我纳了她们,只是为了给她们一个庇护,延续子嗣,也是为了让她们终生有靠。那些子嗣,也并未入我的族谱。且如今,我已经把她们都休了。你来寻我那时节,皇帝早为我定了南家的三小姐。回朝后,我因这誓言,死活退了她的婚,从此便得罪了南相爷。今日仇某这境地,也多半是拜南相爷所赐。阿蔷,你要相信我,我……我一直在等你!”   木蔷笑了起来,声音苍老而疲惫:“此话当真?你便等到了,如今我是这副模样,你又有何话说?”   仇尤直视着她:“自然是娶你了。”   木蔷忽然止住了笑,半晌,她幽幽道:“如今,你还是想想如何自保吧。你到底是如何中了伤生之法的?”   仇尤便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木蔷听罢,苦笑道:“帝王心,总是如此——只是你不该赌那兄弟情。帝王家,哪有什么情分!那日与你分别,我一回去,便被父皇下了狱……不说这个了,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将军,你听着——伤生之法,可解。”   仇尤看着她。   木蔷停了片刻,道:“你可到那凡间去游历过?”   仇尤摇头道:“乌烟瘴气之地,去那里作甚?”   木蔷道:“龙丹空虚,只有一物可补,便是那凡人的心智。”   仇尤疑惑道:“凡人……的……心智?”   木蔷道:“正是。一人心智,可抵一岁。中了伤生之法,减寿九百岁。因此,夺了九百凡人的心智,便可享千年之寿了。”   仇尤问:“被夺了心智,那凡人还能活着吗?”   木蔷道:“怎么不能?这是从此便无心无神,只活得随波逐流罢了。一年半载之后,心智便会恢复。”   仇尤又问:“你既深知此法,为何自己不用?”   那近侍又抢道:“公主又不是中了伤生之法!此法只可解那伤生法术——你莫不是个木头脑袋?”   仇尤并不与这近侍计较,他思索道:“这大湮似乎只有两处可去往凡间的地方,都离这十三鳞谷万里之遥……”   木蔷道:“这个暂且不说。将军,得亏你中了这伤生之法,不然在这山谷中盘桓不消几日,你便会一命呜呼!”   仇尤不知木蔷为何突然岔开话题,但他还是说道:“仇某侥幸,倒因祸得福了。不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公主!”   木蔷笑道:“想将军当年,临风而立,杀人如麻,何其威风凛凛。今日虽灰头土脸,却也还不忘这吹嘘恭维的本事——想来是习惯了的,老太太我当真钦佩!”   仇尤受着她的话,整了整衣冠,笑笑没有辩解。木蔷又哪里知道,这世上,唯一不肯顺着他心思来的女人只有一个,唯一肯让他搜肠刮肚的女人也只有这一个。十六年前惊鸿一面后,他总是幻想着她长大之后的样子,豆蔻年华,会是如何娉婷,又是如何纤妍?却未曾想到,再见面,自己已错过了。不过,还能再见面,他已知足。只是,自己能陪伴她的时日,已不多了。他暗暗下了决心,要去凡间走一遭了。想到这里,他问道:“阿蔷,这十三鳞谷,能从地下通到外面去吗?”   木蔷摇了摇头:“不知。我族人来此地,为的是避世,并未想过再到外面去。”   他问:“你们在这地底下,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每日都以何物果腹?”   木蔷道:“将军可知此地为何名为十三鳞谷?”   仇尤摇了摇头。   木蔷笑道:“此地共有一十三种鳞虫,地上五种,皆为游蛇,地下八种,皆为盲鱼。此一十三种鳞虫皆剧毒无比,除此之外,地上的小鬼头伞内,下又生着一种不知名的毒虫,繁殖极快,五蛇皆以此为食。地下长着一种不知名的菌块,绵延甚广,八鱼皆以此为食。”   仇尤目瞪口呆道:“这十六年来,你们便是靠吃这一十三种鳞虫活下来的?”   木蔷答道:“正是。只那白玉蛛不能食,只能驯养着当个伴儿。只恨你那齐校尉,四处乱走,破坏了我无数的机关,还伤了我的人命。”   仇尤一揖到地:“此实乃误伤,我回去就撤了老齐的差事,而后带他来磕头赔罪!”   木蔷不置可否:“你要如何去凡间?”   仇尤答:“我正要求你允我于这地下向外挖掘。若得通达,你亦可重见天日!”   木蔷道:“这个倒不必。我在这儿很相宜——老太婆提前住进了大棺材里,岂非相当识趣?”   这话让仇尤很难接口,似乎顺着还是逆着接了,都不太合适。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呆立在那里。   木蔷又道:“我老婆子又啰嗦了。也罢,来说说这去凡间之事吧。欢儿,你去取那软玉图来。”   原来那近侍名叫欢儿,她领命去了。少顷,便取了一幅古卷来。   木蔷打开了那古卷。软玉,乃是一种上古传说中的玉材。此时不必多言,仇尤立刻明白了软玉二字的来历。此物洁白似玉而质软,可以很轻便地卷成一束。木蔷一边抚摸着那古卷,一边说:“这东西,是我偷藏下来的。一路上颠簸,倒也没丢了。也不知它有什么用场,原来是等着今日与你这段缘。”   仇尤指着随木蔷手指的拂过而亮起的那些光点:“这些是什么?”   木蔷答:“皆为凡间的古井。要到凡间去时,选中一个,刺破食指,把血滴到溢出井口即可。”   仇尤惊道:“滴满一口井?那不得流尽了血?”   木蔷嗔道:“只让你滴满这软玉图中的井,多者也不过十几滴而已!”   仇尤便摩拳擦掌:“让我试试!对了,怎么回来呢?”   木蔷慌忙阻止道:“这软玉图可不是随时能去能回的。它与凡间有个十年之约,去,便是十年,回来时,只要找到凡间那口去时的古井,再滴一滴指尖血进去,便会一分不差地被送回来。”   仇尤缩手问道:“若是提前回来呢?”   木蔷答:“那便无法带回在凡间搜罗的那些凡人心智,同时,此次在凡间的记忆也会消失。”   仇尤挠头道:“这物件用起来太繁琐,我还是先找到出去的路子吧。”   木蔷道:“是我误导了将军——不用这软玉图,去了凡间,也是不能夺那凡人心智的!”   仇尤一惊:“原来如此!”   木蔷使了个眼色,那欢儿早卷起软玉图,送在了他手中。   仇尤登时明白过来:“我在这里盘桓了这大半日,想来上面已找惨了我。”   木蔷微笑:“也好。将军,我乏了,不留你了。欢儿,替我送一送将军。”   仇尤道:“我明日再来,带着老齐来,让他给你赔罪!”   木蔷已闭上了眼睛,似乎已入定,又似睡着了一般。   仇尤问欢儿:“姐姐,这下来容易,上去不知有何法子?”   欢儿白了他一眼:“公主自然有她的法子。”   到了那地洞口,欢儿对仇尤说:“大将军请吧。”   仇尤只好按她的吩咐钻进那地洞去。   耳听得欢儿拍了拍巴掌,突然间水声便震天动地,不到片刻就灌满了地洞。与此同时,不知何物在后推顶,力道极大,仇尤便飞快地向上冲去。他只听得欢儿在下面喊道:“我送了将军一尾好鱼,将军可要好生烧来吃!”   顷刻之间,仇尤便回到了他的房间里,衣衫鞋袜尽湿。与此同时,那推他上来的物件也在地板上蹦跳。此时已晨曦微露。仇尤在窗口透出的那晨光之下细看,果然是一尾盲鱼,头上是没有眼睛的。这物件长四尺有余,如他的脖颈一般粗细,浑身沾满了粘液,细密的鳞片闪闪发光。正看着,余光一瞥,那地洞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仇尤未及行动,小潜和老齐二人齐齐闯了进来。那老齐看到地上扑腾的鱼,不及说话,一刀便将其砍成了两截。三人眼见着那鱼被砍破了苦胆,灰绿色的胆汁流了一地。   仇尤立刻捶胸顿足起来,指着老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五回 为护双雏南府香魂断 天降祯祚仇将尤得子   小潜慌忙挡在仇尤身前:“将军,当心有毒!”   仇尤只看着老齐:“好好儿的鱼,你这性子啊……唉……也罢!”   小潜又急问:“将军,您这半日去了何处?此物又是何来历?”   仇尤便讲了他的际遇。   老齐瞪大眼睛道:“这地底下果真住着一群坨子?有多少人?”   仇尤摇头道:“眼见到的有个百十人。听公主的口风,有千万人也未必不真。”   小潜道:“那老太太,当真是木蔷公主?怕不是什么人假托名姓,来惑您耳目的吧?”   仇尤思索了一番:“我此刻还得活命,她自然是真真的木蔷。”   说话间,那老齐已拿着刀,在地上胡乱戳了一阵:“将军?您莫不是魇着了?这……都是实地,戳下去震得我虎口都生疼,哪儿像下面有个无底洞的样子呢?”   仇尤道:“自然有障眼法儿的。对了,长生先生何在?”   小潜犹豫道:“先生后院儿着了火啦,那南夫人闹了起来……对了,先生之前说,寻到了您,便请您立刻去一趟。”   三人便来到了长生房前,里面倒悄无声息。仇尤敲了门,便听得南香请他进去。一进门,他便看到那南香正拿了一把小短剑顶住了心口,而长生先生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仇尤问:“夫人这是闹得哪一出呢?”   南香忍泪道:“将军,南香再无面目苟活于世了!”   仇尤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他却装作惊奇地问:“此话从何而来?”   南香哽咽道:“先父与将军的恩怨,将军于夫君的恩情,夫君对我的情义,我……我再不能这般装聋作哑地皆受着了!苟活了这许多时日,只因黄儿还太过年幼,怕撒了手,他也活不了。今日,黄儿已离了乳,青儿也将将长成了,我……我便……”   仇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夫人,莫怪我直言——你这番想法,大错特错!”   南香吃惊地止住了哭泣,看着他。   仇尤道:“南相爷可曾说过,让你随了他去?”   南香低下了头不语。朝变前一日,半夜她去偷爹的令牌,得了手正要走,爹在黑暗中叫住了她,颤着声儿让她不要走,说这一走,父女便恩断义绝。南香便问不走又如何,那南相爷道,舍了谷郎与青黄两儿,爹再为她寻更好的亲事。听了这话,南香才彻底冷了心。   这几个月来,风言风语,她听了太多。人们不知道南相爷已经暴毙,都传言她是个奸细,还说她迟早会把朝廷的追兵引过来。流言一日日地发酵,连带着,人们对青黄两儿也一日日地愈发过分起来。前几日,青儿在屋外玩耍,一群孩子蒙了她的眼睛,打得她鼻青脸肿。南香在给青儿上药的时候,不由得阵阵发抖。黄儿还在襁褓,若是有人对他下了手,那后果她闭着眼也不敢想。这些事,她又不能告诉丈夫,不能让他来给自己出头。群情本就激愤,她不能让丈夫去当这出头的鸟儿。所以,思来想去,她只有了断了自个儿,才能让一双儿女撇清了干系。这些话,她又如何能对将军出口呢?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能做主的。八年前,将军平复了西角,带回了一个角人。人人都传那人因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为那角皇所忌惮,硬生生在西角的大狱里蹲了半辈子,将军救他出来之后,有好几个月,他的眼睛都不能见太阳。又传说这人本领通天,在牢中用不知什么法决儿,早与将军暗通声气,将军才能攻破了西角那迷宫一般的皇城。又听说,皇帝想要请他进宫伴驾,他竟婉辞了。她听了这些,心中便种下了一个念头,想要见一见这个奇人。   后来便见到了。皇帝设了宴席,她硬闹着让爹带了她去。原来那人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一把干瘦的山羊胡子。她听到了,见过了,便把此人抛在了脑后。可是,没过了几日,仇将军就上了门,带着厚礼。   那仇将军有十几年没登她们家的门了。他本来会成为她的姐夫,她的三姐本来会成为整个皇城最让人嫉妒的女人。可是,因为他的反复无常,她那心高气傲的三姐成了整个皇城最大的笑话,最后只落得半疯半傻地被关在内院角落那间屋子里。她恨煞了仇将军。爹爹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她隐隐听得爹爹发了脾气,摔了些叮当作响的物件,那仇将军便走了。   她记得真切,那仇将军走后,爹爹闯到她的房间,劈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那是爹第一次打她,她懵在原地,爹却也不说明缘由,摇头叹息了一番便走了。   过了几日,她的坨娘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原来那西角人瞧上了她,要娶她。她想起那一把晃动的山羊胡子,想起了胡子上面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嘴上面那一双黑亮的老鼠眼睛——她没有见过老鼠,爹说那人长的是老鼠的眼睛,泛着贼光,她便信了。她竟有些忍不住想要发笑,为这事竟白白挨了一个巴掌。她轻蔑地想,那自不量力的角人,顶多能给她的身份增添一些更扑朔迷离的消息,这便是他全部的力量了。   可是,又过了几日,爹便张罗着翻修起荷花池后面那个院子来。爹说,已向皇帝讨了保证,那角人权当入赘,他是愿意的。南香自然闹了起来,可是爹派人把她和三姐关在了一起。半夜三姐立在她的床边磨牙,那声音让她的骨头缝儿里都痒了起来。爹说,不嫁那人,她的结局也是如此。她吓得半死,浑浑噩噩便屈服了。   洞房那日,她袖中藏了一支细簪。玉石俱焚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那人。可他没有躲。她的手却抖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存心,便扎偏了,簪子陷在他的胳膊上拔不出来。那人自己拔了出来,淌着血交还给她,一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她,不躲也不闪。她却不忍再扎了……从此糊里糊涂做了夫妻,爹爹撺掇着她留心这个打探那个,丈夫又防着她的爹爹,虽不曾也防着她,却是聚少离多……一双儿女相继到来,日子便忙乱得像散了拍子的鼓点儿。   丈夫跟着将军在外东征西战,爹爹的书房里门客络绎不绝。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一日日地提着心过日子,怕丈夫回来,又怕他回不来。三年前的隆冬时节,已入了夜,丈夫突然被抬了回来,说是遭了流矢,股上的伤口都发臭了。她要上前,丈夫摆着手说自己腌臜,生了虱子。她却开心得不得了,心底里暗暗希望他从此便残疾了,不再去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就在这相府与她厮守半生。那时才发觉自己的心,是早已给了这个角人了吧?   可是爹爹,后半夜却来害她丈夫的性命了。丈夫喝了药昏睡着,她趴在床尾,隐隐感到眼皮上烛火的红光乱了乱。睁开眼睛,一道寒光正要扑向丈夫的胸口。她扑了过去,那光硬生生止住了。她握住了刀尖,爹卡住了她的颈子。最终还是爹软了下来。爹说这是除掉仇将军臂膀的绝佳机会,是将他扳倒的唯一指望。她却说要杀我的丈夫,便先杀了我。爹呆立了半晌,松了手走了,她却握着那刀尖,手指全流着血,浑身僵硬,连疼也没感觉到。那刀,便是如今她握在手中的这一把。   这件事,也许丈夫是知道的。伤好了以后,他对她,不但多了怜惜,更多了敬重。但她的每一步艰难,是没有人能替的,每一次的选择,也只有自己来做。有了青黄两儿,她的心便又分了一份出去,从此儿女成了她的命。两个孩子,她都坚持着不用坨娘,而亲自哺乳,夜晚也不用他人照料,亲自安抚孩子们睡下。只有做这些事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把命运攥在了手心里,心中才能踏实下来。她像护雏的母鸡一般,四处搜集消息,一个个不眠的夜晚,在灯下冥思苦想,熬得双眼通红。渐渐地,仇将军不再是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弄权之人,他是她丈夫的庇护之神——救他出狱,许他前程,又圆他姻缘。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渐渐拼出了一副完整的图样。终于,她知道自己已保住了丈夫和一双儿女,爹爹打算直接对仇将军动手了。但动手之后,丈夫会受到多大的牵连,自己的以死相逼还有多大的分量,她却不能确定。   直到大将军回朝第二日,丈夫出了趟门,差了人托来密信,她对照着本子译了出来,双膝便软了。丈夫让她立刻带着一双儿女,从仆役们通行的边门溜出来。她摸了摸怀里早已到手的令牌,才明白自己早已做了选择。   时至今日,她虽然已跟自己的出身撇清了干系,却不能堵住那悠悠众口。如今落难在这蛮荒之境,那唯一的入口,丈夫早派人探查了千百遍,是牢牢地封死了再不能打开。她又不能说出朝中早已改换了天地的话来,更不能透露那伤生之法的半个字,余生只有以这一副罪人之身,与人们日日厮混。她的一双儿女,难道要为她所累这整整一生吗?   仇尤见南香低头不语,早和小潜使了眼色。仇尤开口道:“夫人,你的苦衷我都知道。你不为自己,也想想黄儿和青儿……”   南香抬起头,正要答言,分神之际,小潜早悄悄绕到她的背后,劈手便夺了她的短刀。   长生先生抢上一步,扶住了瘫软下来的南香。   仇尤便招呼老齐和小潜,都悄悄离开了。   当晚,仇尤再次让小潜去请长生先生。在这整整一天里,他忙得不可开交。先是申饬了老齐一番,又硬拉着他去给木蔷道了歉。那老齐一开始还梗着脖子大翻白眼,待看到仇尤按欢儿教的暗号叩击地面之后,一个地洞便立刻出现了,才显出一点儿恭敬的样子来。待到在地洞里翻转了几圈又一头撞在石柱之上后,便浑浑噩噩起来,仇尤让他行礼,他便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木蔷却不饶他:“齐大人,您得了我们一条人命,我们也得留下来点儿您身上的东西!”   那老齐也不惧,却对仇尤说:“将军,您要杀我老齐,便痛快杀了就是,临了儿还让我跪了一番这不知来路的老妖婆,真正晦气!”   仇尤一个劲儿对着他眨眼努嘴,奈何这老齐完全没有看到。   木蔷使了眼色,那欢儿便抽出腰间一把小巧玲珑的弯刀,向着老齐走去。老齐便死死闭上了眼睛,两腮的肌肉都鼓了出来,脖子上也暴起青筋。只听得欢儿在他颈后划了一刀,沙地一声。他稳了稳,似乎项上人头并未移位。睁开眼睛,见欢儿握着他的一束头发,正挤眉弄眼地笑话他。他也只好摸着脑袋笑了。   那老齐还不甘心,说要瞻仰一番这地下琼宫,于是欢儿便陪他去了。仇尤和木蔷说了一会儿话,那欢儿便来报,说老齐喝醉了。说话间,早有两人架着那老齐,拖了过来。原来老齐不信邪,硬是喝了三杯百毒酒。这酒乃是那一十三种鳞虫的毒液混合所酿,平常人吃一杯便已醉倒。那老齐仗着海量,连灌三杯,登时醉得不知身在何处。被架过来时已醉话连篇,一忽儿让仇尤别相信那老妖婆胡说八道,一忽儿又说起木蔷当年闯到军中的事儿来,大赞她那行事与风范,又夸将军的眼光毒辣。仇尤被他臊得面皮都飞红了,只好拉了他,逃也是的便回到地面之上来。   刚一回来,小潜便带了一人来。仇尤一见之下大喜,此人正是那生就短小之身的朱校尉。此刻他虽带着伤,但精神头儿很好。他带回了惊人的消息。   原来,那卫雍早已扶持着苾儿当了国君,而他则做了保国大将军。此人果然沿途假传口谕,一路便收集齐了仇尤被先皇分割在各地的兵马。但是,先皇为掩人耳目,而藏在拔辖驿的八千真坨子降兵,因看管的人散漫醉酒,竟都跑了出来——原来那秘密地做了此事之人,正是南相爷。拔辖驿通四方之路,坨子们四散逃去,沿途打家劫舍,搞得人仰马翻。各州府县便纷纷派人来捉拿他们,这可捅了马蜂窝。没人知道这些坨子正是带着毒疫的那群,于是杀死他们的地方,统统中了毒疫。此刻,那十三鳞谷之外的世界,几乎已是一片死寂之地。没被污染的各地,则纷纷建了围挡,堵了道路,渐渐地就自称为王起来。那四边的残部,也都蠢蠢欲动起来,各自挑了大旗,纷纷打出了光复旧世的旗号。那卫雍在皇城之中,只急得抓耳挠腮。那些不与南相爷为伍的文武官员们,多是些存了良心之人,对于卫雍之辈,自然深恶痛绝。   朱校尉发表了这一番宏论之后,总结道:“此时,那卫雍如同被硬生生架在火堆之上,不消一时片刻,便会烤得如同焦炭一般!将军,依我看,这外面暂时去不得,咱们手中无一兵半卒,还是老老实实在此地韬光养晦为妙!”   此时,长生先生终于来了。也不知他听没听到那朱校尉的连珠妙语,只见他走路如同飘荡一般,脚底仿佛没了根儿,眼神也直愣愣地不知看向何处。   仇尤起身扶住他:“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小潜在他身后答:“夫人……自尽了。”   仇尤顿足道:“怎么会?先生,您不是一直守着她吗?”   长生脸上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她支开了我——一个人安心求死,什么都拦不住她。将军,我还是错了,不该强娶她,误了她一生。”   仇尤沉默了,他拍了拍先生的肩膀,先生站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   小潜插言道:“夫人还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   先生捉住他问:“什么流言蜚语?”   小潜道:“都说她是南府安插在先生、将军身边的奸细。”   先生苦笑道:“她竟为了这个……”   小潜道:“不止这个,青儿也因为这个总让人欺负,脸上、身上总是带着伤的。夫人昨天还背着人用疗伤法决儿,给青儿整治脸上的伤呢。”   仇尤沉着脸,突然一声暴喝:“你既看见了,为何不报与我听?”   小潜道:“夫人……夫人逼了我诅咒发誓,不让说出去。她说……说她不能再给将军添堵了。”   先生扶着桌子,缓缓坐在了凳子上:“我为这些人殚精竭虑,他们却……却逼死我的香儿……”   仇尤握紧了拳头:“这都是我的错,先生,明天我就着人去查办,那些个造谣生事的,一个都跑不了!”   老齐道:“对,一刀一个,杀他娘的!”   先生摆手道:“不必了,不必再惹民怨。香儿性子弱,心思又重,才会受不了这个。我早该想到这一层,怪我粗心了。”说罢,他把脸埋在了手心里。大家都沉默了。眼见着,先生的背便佝偻了。再起身时,他已仿佛老了十岁。他强打着精神问道:“将军唤我来,所为何事?”   仇尤道:“改日再说吧,先生还是想想如何让夫人入土为安吧。”   先生苦笑道:“没想到,香儿成了第一个死在这十三鳞谷的人。也不必兴师动众,今夜,请将军派我一两个可靠的人,我便自寻了地方安葬了她——不然,那些心歪肠烂的人,知道了她的坟在哪里,我怕他们又要搅得她不得安生。”   仇尤道:“如此……也好。就让小潜和老齐跟着你去。”   先生便先谢过了那两位,又对仇尤说:“将军此时传我,必有要事。还是现在就说吧。”   仇尤犹豫了片刻:“也罢!只不知这消息能不能宽一宽先生的心——我找到了木蔷,她已告诉了我解伤生法术的办法。”而后,便细细地将昨日的境遇并木蔷相赠软玉图之事,一并告知了先生。   先生听罢,突然狂笑起来:“天不绝我等!”继而又大哭道:“你这老天!又为何要绝香儿的性命?这一时片刻也等不得了吗?”   仇尤等并未阻拦他,只陪着他好好哭了一场。   半个时辰之后,先生终于安静下来,他沉思了一番:“我去!”   仇尤奇道:“去……去何处?”   先生道:“去人间,再给将军当一回探路的卒子!”   仇尤沉吟道:“且不说我舍不得先生,如今这千头万绪,没了先生,我该如何是好啊?”   先生苦笑:“这些人不值得我谷长生为他们耗尽此生。将军,香儿去后,我已万念俱灰。但将军屡番恩情,丝毫未报,我还不能撒手——就让我去吧!”   仇尤含泪道:“先生!”   先生亦饱含热泪:“此一去,生死未卜。我还有一事,要厚颜托付了将军。”   仇尤道:“可是那青黄两儿?我明日便收了他们为义子,赐姓仇,允他们入我族谱。”   先生起身,双膝跪地,给将军行了个最庄重的大礼。   第二日,仇尤便召集了谷内所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宣布,收谷钟青与谷钟黄为义女义子,改名仇祯,仇祚,入族谱。   人群静了片刻。那些为将军添了血脉,却不得入族谱的曾经的侍妾们,都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她们之中,自然有许多欺负过南香母子的、或者教唆着自己的孩子欺负过她的人,如今得了这样一个结果,倒是谁也没能算计得到的。   在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中响起了第一声庆贺之辞,于是,人们都照着那人的话,重复起来,一时间山呼海啸。   仇尤一直等他们喊得累了,才满意地举起双手,压下了那些声音。   先生听到将军把这样的名字给了青儿和黄儿,尤其是黄儿,不由得热泪盈眶。   血入软玉图,人影去无踪。先生当晚便去了人间,一别,十年。 第六回 一差二错长生难入云门 歪打正着小潜就错遂缘   长生先生已到了人间。走的时候,他悄悄抱了必死的决心。那木蔷公主说得明明白白,单是这软玉图到了她手中之后,她便陆陆续续送走了几十个宫女仆役,可是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昨夜,他在南香的坟前行过最后的礼,便捻了决儿,给自己下了个禁制。他命令自己不能再想起南香来,不然,他恐怕自己熬不过这一夜,便要跟着她去了。这法决儿克制了他的悲痛,却也克制了他一切的其他情绪,此时,他有种不真切的隔世之感。   将军在一旁坐立不安,长生唯恐他下一瞬便要反悔,他是一刻也不能在这山谷之中待下去了,便立刻刺破了手指。待血珠儿滚了出来,已将将要滴下,这才想起来去看那软玉图。于是,他连井的名字都没有看清,便已坠入了万丈深渊。   醒来时,长生已身在人间。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口古井之中,井口极高。似乎是黄昏时分,井口的光晦暗不明。井底的气味腌臜极了,他不由自主地掩住了鼻子。这时,上面传来一个拖腔拖调的声音:“贵人,您怎么称呼啊?”   长生知道,这便是前来接引他那人了。木蔷曾说过,这接引的人,祖上与这游龙一族,有过很大的渊源。每个古井都有一个接引者,他们负责帮助前去人间的游龙一族安顿下来。于是他朗声答道:“鄙姓谷,先生又如何称呼呢?”   那人道:“小人贱姓钱,您叫我老钱便是。”说着,那人已丢了一条绳子下来。   长生乃是个读书人,又在狱中耗了大半辈子。从古井之中,单靠眼前这一条细绳爬上去,对他而言,简直不可想象。他问道:“钱先生,还有别的法子上去吗?”   老钱便笑道:“谷大人,您可是法力滔天的贵人,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呢?”   这么一提醒,长生恍然大悟,便立刻显出了真身来,腾跃上来。可是到了井口,那老钱的脑袋还探在那里,他避之不及,只好侧过身子,硬生生从井口那粗硬的灰砖沿口上挤了出去,胸腹那一面的鳞片登时被蹭掉了一大片,他不由得倒吸起冷气来。   那老钱忙不迭地道起歉来。长生也不好怪罪他,只得回了神,整理起衣服来。那胸前的衣服,几乎是顷刻间就被血洇透了,行动之下,剧痛无比。   老钱嘴里不停,手下也不停。长生细看之下,那些从他身上被蹭掉的鳞片,此时都变成了白玉的质地,那老钱正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只布袋,仔细地捡拾着。尽数收拢后,便交在长生手中:“谷大人,在这凡人的地界上,没有钱,那是寸步难行啊。您老把这个收好了,从这儿往西二里路,就有个当铺,您的这鳞玉啊,都是上等货色,能换不少银钱呢!”   长生去接,那老钱却不松手。长生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胸口的剧痛几乎让他不能思考,而这剧痛几乎就是拜眼前这人所赐,想到这一点,他手下加了力度,袋子便被拽过来了。他从里面胡乱掏出了一片鳞玉来,递在老钱手中,权当拜他指点的谢仪。   那老钱拖着长腔儿道了谢,便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家里去。长生走在后面,并未看到老钱那阴沉的脸。他又怎知那老钱,乃是一个雁过拔毛的人物。堵在井口引他受伤,是早已谋划好的,那井底便是老钱故意挖深了不少的,井口的灰砖更是早动了手脚。倘若长生刚刚避了过去,那树上、地上、房上,还都有无数机关等着他,为的就是图谋些他真身之上的鳞片——那东西,一离开血肉,便成了世上难寻的美玉。一般人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境地,再让他拿话一激,都会顺水推舟,将那袋子鳞玉就送了他。谁料想长生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那老钱便暗暗地怀了恨。   一路上,那老钱虽懒怠说话,长生还是知道了,此地乃是凤仪国地界,此地以北三百里,便是皇帝上朝理政的三泰城。而此城滨水,水名叫做翠泽,所以此城便叫做扶翠城,乃是皇城之外,顶繁华的一个地方。老钱住的这丰年巷,虽然破败,却是城中寸土寸金的地界。至于那井,则名为望夫井。这名字的来历,老钱答不上来,长生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暗暗地想,这凡间的地名儿果真一股子烟火味道,喜庆得紧,又俗不可耐。   老钱说罢,便自报家门。原来他正是受雇于二里路外的那间当铺,乃是那里的账房先生。二人说话间便到了老钱家门口儿,房子破败低矮,长生躬了腰,还险些在门框上撞到了脑袋。进了屋,也并没有桌椅,只一盘土炕靠在墙边,两人便在那炕席之上盘腿坐了下来。   长生问老钱:“路上看到不少方匣子一般的车轿,行动飞快,却并未见到轿夫或马匹,钱先生可知那些是何物?”   老钱转身抱了一床铺盖来,递在长生手中,懒懒道:“那是西洋人的稀罕玩意儿,叫洋汽车。”   长生还要再问,那老钱早已拉开了自己的被褥,铺盖好便翻身背对着他。长生呆立了半晌,只好胡乱将那薄薄的铺盖整理好,钻了进去。那被子发出阵阵异味,倒让长生想起了在西角狱中的那些日子。只是他累极又受了伤,未及思虑太多,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那老钱支上炕桌,便端来早饭,乃是杂粮窝头儿与咸菜。长生吃得缓慢,那老钱见他白吃白喝,连句像样的话儿都没有,便愈发恶声恶气起来,连“大人”也不叫了,只说:“我好歹请了半日的假。吃过了饭,咱就介绍你去那云老爷家寻个活计——在这凡间,得有个活计干着,才能哄了肚皮,也才不让人瞧出破绽来。”   长生茫然地点了点头。   老钱道:“求人办事,这打点关节,是要条条皆通的,不然,你到了云府,也待不安生。”   长生终于醒悟过来,将昨日老钱给他的袋子递还给了老钱。那老钱便毫不客气接了过去。   云老爷乃是本地的父母官。他是个读书人,家里倒也雅致。只是云老爷本人并不在家,管家说,这空缺的职位,乃是一个马倌儿,天天跟老爷见面,必是得经老爷相看,合了眼缘的。于是他们只好灰头土脸地撤了回来。   那老钱看长生呆呆傻傻,却不知他初经大变,正是心力憔悴之时,只道他呆呆傻傻。本想尽快把他卖掉,银子落袋好落个安心,却偏偏赶上了云老爷不在家,只得把他领回来。老钱在前面走,长生跟在后面。只是跟着跟着,他便跟丢了,转而跟上了一辆崭新的洋汽车。   天已擦黑,长生才回到老钱家中。那老钱黑着脸坐在屋里,见长生拎回来几大蒲包吃食,脸上颜色才稍霁。长生打开蒲包,二人吃喝起来。老钱口中满满塞着油饼,胡乱问道:“你这半日跑到哪里去了?”   长生答:“我寻了个差使回来。”   老钱顿时噎住了,呛咳起来,半晌才缓过来。他问:“什么差使?”   长生答:“卖洋汽车。您不知道——大湮没这种东西。我打听到了那卖车的公司,便去了。可是人家的车都是在别处造好了拉过来的。不过,他们正要往这附近的各个城里派代表去卖车,我便应了这差使。今夜再叨扰一宿,明日便搬可去那公司的寓所了。”   老钱目瞪口呆了——这呆子竟自己寻了个这么体面的活计!他想了想,便用气极的语气说:“为了云府的差使,我上上下下打点,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长生答:“多谢您费心了。我这人没养过马,也不喜欢马汗的味道,当马倌儿实在是不太相宜。”   老钱听了他这话,恨恨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油饼,便下炕出门,扬长而去。   半夜,长生已睡着了,那老钱却带了个人回来。他对长生说:“这是我远房的表亲,投我来的,今夜委屈你挤一挤了。”   长生便挪过半个身子,那人不声不响躺了下来。他身量胖大,挤得长生动弹不得。很快,他的鼾声响了起来,老钱也在梦中呢喃起来。长生再没睡着。他闻着那胖子身上的味道,满是煞气,此人新近定然伤了无数的性命。他虽不喜老钱为人,却也怕他被胖子所伤,因此睡得十分警醒。   果然,半个时辰后,那人蹑手蹑脚起了身。这行动间,便看出胖子虽然臃肿,却轻灵矫健得很。他正要行动,一张大网突然向他扑来,登时便罩住了他。与此同时,那老钱向着地下一滚,避开了那网。   长生挣扎起来。片刻后,他便发现了,那网有些古怪,似乎有着什么法决儿在上面,越是挣扎,便越死死勒进皮肉之中。他停了下来。黑暗中,三个人都喘着粗气。还是长生开口了:“钱先生,您这是要害我的性命?”   老钱爬起来,啐了一口:“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再成了精、化了人形,也不过是个畜生。你的性命,在我老钱眼里,一个子儿也不值。你若识相,便自己现了原形出来。这一位是街上的屠户,他的刀法一流,拔光你全身的鳞玉,也不会让你觉到了一丝疼痛!你若是不从,他便一刀刀割了你的肉下来。那时节,再求告你钱爷爷,可就不管用喽!”   长生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捻起木蔷口传的法决儿来,那老钱登时便迷糊了,张着口呆立在原地。黑暗中,一团更黢黑的东西从他的口中慢慢地飘了出来,长生知道,那便是这阴狠愚莽之人的心智了。那东西径直飘来,长生便张开嘴,一口吞了下去。   黑暗中,胖子问老钱:“钱叔,你怎么了?”   老钱答:“困得很,不得了,我得去睡了!”说罢,便倒在床上,鼾声立刻震天响起。   长生再次捻了决儿,那胖子还兀自骂道:“钱串子!你个老贼!竟如此戏耍你胖爷!”渐渐地,便张着口愣住了。他的心智是猩红的一团,腥臊无比,长生吞下它时感到一阵反胃。胖子茫然地四顾了一圈,自语道:“我怎么大半夜地跑到钱串子家来了? 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而后便推了门,扬长而去。   胖子走出一段距离后,那绳网便失了气力一般脱落下来。长生重新关好门,将那老钱推到炕脚,便和衣而卧,一夜了无清梦。   第二日,长生起了床,那老钱还在高卧。长生也不理他,寻到了自己那袋鳞玉,胡乱揣在身上,便出了门。   长生走后整一年的那日,仇尤终于娶了木蔷。没有锦衣华服,也没有珍馐佳酿,甚至连盈门的宾客都没有。但木蔷很满意,仇尤也很满意。其他人可能不尽满意,不过,木蔷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瞧的,不是过给不相干的他人看的。   这一年来,地下的人都搬了上来。原来他们不过是三百多人,那影影倬倬的印象,都是木蔷的障眼法儿。那朱校尉带回了许多蔬菜粮食的种子,于这谷中的土地,倒都很适宜。地下的人撤出后,引了水,便成了很大的鱼塘。几个月后,谷中便改换了天地。人们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多劳者多得,于是偷奸耍滑的人渐渐少了。仇尤又在各路人马之中,精挑细选了一队兵士操练起来。几个月后,一切井然有序起来——日巡夜检,皆有了可问责之人,各处仓库,也终于不再发生偷盗的事件。   仇尤也查清了南香自尽之事的始作俑者。一开始人人相护,直到有一天,小潜眼尖,瞅见了一个妇人,似乎戴着南香旧日的发饰。仇尤便捉了那妇人来,细问之下,此人竟是老齐的侍妾,因颇有姿色,便养成了一副好吃懒做的习性。她住在南香的隔壁,因此总来找南香说话。那妇人眼皮子很浅,总是开口讨南香的小首饰,说要换着戴新鲜。经不住她磨蹭,几个月来,南香便一件件都给了她。可也没见她归还,南香便有意冷着她。那人也不识趣,还时时上门。南香有一只细簪是不离身的,便是新婚之夜,曾扎在长生手臂上那一只。后来,南鳞大捷,长生得了一颗南海明珠,便镶在了这簪子上。那妇人瞧上了这簪子,几乎要明抢,两人闹得很僵,不再来往。从此,那妇人便怀恨在心,一日日地造起谣言来。   那时节,一众养尊处优的女眷们,正被逼着在田地里做着活计,人人都憋着一肚子火。猛听得有人可让她们撒一撒无明业火,一个个便摩拳擦掌起来。   过分的话和过火的事,小潜并未看到。   老齐在一旁听得几乎要气死,问那妇人:“这簪子是怎么到了你头上的?”   那妇人哆哆嗦嗦道:“我跟了谷先生他们,待人埋了下去,我便……我便……”   老齐一把拖起那妇人,众人跟上,七拐八绕之后,便来到了一个僻静之地。人们一眼看到那坟早已被刨开,南香下葬时的衣服鞋袜,都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外面,那尸身早已干瘪,正曝晒在大太阳底下。   老齐便挥起刀,只一刀,那妇人的脑袋便咕噜噜滚了下来,正面朝地下停在南香的脚边,而那尸身直挺挺跪了下来,也正对着南香的尸首。   仇尤办完了这件事,便去履行自己曾经的毒誓了。木蔷听完他的求娶之意,说:“我自然是要嫁你的。不论你是那当世大司马,还是如今这谷中困兽,我都会嫁你。但有一样——我父皇死在你的剑下,这一桩仇怨,我是必报的。”   仇尤问:“如何报?”   木蔷答:“你需得应了我,若将来有一日,你先于我而死,不论伤、病,皆需支撑着待我来了结你的性命。若我先于你而死,那你也要来到我的尸身之前,将利刃握在我的掌心,再捉住我的手,将利刃刺入你的胸膛。”   仇尤不由得胸前一阵疼痛。他揉了揉心口,道:“这有什么难,我应了!”   木蔷道:“你上前来。”   仇尤便上前,他们按照北坨人盟誓的法子击了掌,于是,婚事彻彻底底地定了下来。   仇尤离了木蔷的房间,小潜跟在后面忧心忡忡。他问:“将军,这木蔷公主是不是疯了?”   仇尤高兴地哼着一只小曲:“怎么会?她清醒得很!”   小潜道:“将军,公主已是个老太太,她肯定是要死在您前面的啊!”   仇尤道:“小潜,你忘了咱们都中了伤生之法了吗?阿蔷虽看着老迈,但她还有千年之寿,怎么也不会死在我前面的!”   小潜道:“唉,将近一年了,也不知长生先生近况如何?”   仇尤停下脚步,转身直视着小潜:“你既放心不下,就去凡间瞧瞧他,如何?”   小潜惊道:“我也去?那……那谁来保护将军您呢?”   仇尤笑道:“本将军还未老迈,如今这山谷之中又很是太平,不必日日守着我。你放心,我早与先生定了血信,他若出事,我必会收到消息。”   小潜沉吟起来。血信,是一种古老的法术,它只能订立在两个已心有灵犀的人之间。如果一方发生了不测,血信便会立刻传给另一人,那收信的人不论在哪里,在做什么,顷刻之间,便会不自觉地呕出鲜血来。小潜道:“既如此,我也要与将军订立血信。”   仇尤笑道:“这个自然。”   小潜道:“自然,却不是您想的那个自然。您若出了事,属下便会第一时间赶回来。什么夺人心智,什么记忆全失,那都不是小潜在意的。小潜的命,是将军捡回来的,这一世,小潜拼死也要护您周全!”   仇尤收起笑容:“小潜……”   小潜抹去了眼泪:“将军,我几时动身?”   仇尤道:“七日后是个吉日,宜嫁娶,又宜出行。”   小潜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七天后,婚礼如期举行。适度的热闹,适当的祝福,一切都是木蔷要求的样子。礼毕后,一群人来到了新建成了院子里,这是小环送给将军的新婚礼物。他们在崭新的桌子上展开了软玉图。   小潜问:“先生去的是哪个井?”   木蔷指了指那还残留着血迹的井口,人们看到“望夫井”三个字赫然在目。于是小潜毫不犹豫地刺破了手指。   小潜从井里醒来时,已是深夜。并没有人来接引他,那老钱还浑浑噩噩。他早因再也算不清帐,而被当铺的老板辞退了。好在这些年来,他靠着种种勾当,积攒了不少家业。为了掩人耳目,他才住在这猪笼一般的地方。这家伙上无父母,下无子息,娶了好几房妻妾,都因为生不出孩子来,而被他尽数卖掉了。如今他心智渐迷,不但记不得自己各处家业的地点,连银子的星角儿,也看不准了。街上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每每连哄带骗,一年来,他早已将一生的家业,败了个精光。但因他还活着,那软玉图上,望夫井便还显示着有人值守。   小潜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等了一阵儿,见没人来,刚要现出真身, 想了想, 又改捻了决儿,化作清风冲出了井口。他左突右撞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条长街,便现出人形,缓缓地边看边向前走去。   这里显然是街市上热闹之所。虽然暗夜早已把一切招牌吞噬,但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残迹还留在原地,此刻都冲进了小潜的鼻孔之中。他一边细嗅,一边走马观花,突然间迎面便走来一队巡街的兵士来。   小潜正发愣,突地一双大手把他拉进了店铺牌匾下的阴影中。他向着那人看去,发现是个老太太,眉眼都很恭顺,很像将军的坨娘,显然是个大户人家的仆役之类的人物。待兵士们走过,那老太太对他说:“孩子,你不是本地人吧?可是走迷了?”   小潜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老太太便拉了他,走了一段。到了一个低矮的小门前,轻轻咳了几声。片刻后,只听得里面咔嗒一声,显然有人打开了门闩。老太太拉了他,走了进去。   他吃着老太太端来的点心,一边含含糊糊回答着老太太的发问。那些无处可查的身世,都是将军早已为他编好,让他背熟了的,因此说起来毫不费力。   老太太问完了,他也吃完了,便抹着嘴问道:“大娘,这儿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道:“这是云老爷府上。你既无处可去,倒不如就留在这儿。我看你这孩子倒憨憨得很是可靠。你可会养马?”   小潜立刻点点头:“当然会了!我们将……”他连忙收口改道,“我们村里,我就是养马的!”   老太太拍手道:“这可真是巧了。这几日,原来的马倌儿辞了活计,老爷正要寻个新的,相看了许多人,总觉得不可靠。你好好睡下,明日我便带你去见老爷。” 第七回 剖红桑观其心黑腐 遇墨染闻二技称绝   天才蒙蒙亮,老太太便叫醒了小潜。她说:“老爷这时候正在花园打拳,咱们偷了这个空档赶紧去见他一见。”   两人出了门。天光之下,小潜才细细地看清了这宅子。很大的一片地,可人手明显不够,因此处处都有些荒废的意思。小潜看着院子里那些杂草丛生的空地,心里不由得给各处安排上了庄稼果蔬。他自嘲地笑笑,紧走两步跟上了老太太。   他们去得正是时候,云老爷刚打完了一套拳,正在擦着汗。老太太示意小潜原地等候,自己小跑了两步,行了礼,跟老爷禀报了一番。   云老爷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小潜,开口笑道:“杨妈妈,这次你可没琢磨对你老爷的心思啊!我辞掉那马倌儿,其实是想把马都卖掉。现如今,养马的开销太大,不如换用洋人的汽车,行动更快,又只需要养一个司机,开销能俭省不少。”   杨妈妈道:“唉,看来这孩子是个没运气的!他呀,是个可怜人,一家人原先都是养马的,可遭了兵灾,父母都没了,如今无依无靠,这兵荒马乱的,昨儿夜里,不是我遇见他,恐怕就要被当兵的抓了宵禁了,这时候恐怕连命都没了。”   听到杨妈妈如此夸张,小潜不由得想笑,可他还是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来。   云老爷又想了想,便说:“既如此,就让他先把马厩照管起来,也看看他的本领。若是合用,等我订的汽车到了,就送他去学个司机回来。”   小潜便学着杨妈妈的姿势,给老爷行了礼。他不知这凡间的礼数,是男女有别的,因此惹得云老爷大笑起来。   马厩里如今只有两匹马,所以活计很简单。小潜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让整个马厩焕然一新了。那一匹健壮的阉马叫做小白,乃是云老爷的坐骑。它正值壮年,因此样子很说得过去,行动间身上的肌肉块块都滚动着,很是好看。此时它早已刷过了毛,也吃得肚皮滚圆了,便在料槽里翻着嘴唇挑拣起鲜料来。另一匹叫珍珠的是牝马,体格就矮小了许多,杨妈妈说它是大小姐买来的名贵货色,叫做什么设特兰贵族。可是这马一点儿贵族气质也没有,它很怕人,甭管见到谁都往后躲,小潜给它刷毛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马厩里也不知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专咬这匹牝马,它身上一片片都是芝麻粒儿大的血窟窿,浸得毛色都发暗了。   正午时分,四下无人,小潜看了一会儿马,便用草帽遮了脸,一心一意地想起心事来。他已经向每一个他见到的人打听了长生先生,可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这人间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长生先生也不知是否改名换姓,要找到他真如大海捞针。而木蔷口中那个接引者,也是至今还未露面。这种情况,可没人告诉过他该如何是好。   小潜正发愁,突然身上狠狠地疼了一下。他一把掀开草帽,便看到了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倒很端正。此时正圆瞪着双眼,对他怒目而视。她的手中,握着一根小巧的鞭子,小潜看得真切,那鞭刺上,根根带着倒钩。眼下,他身上火辣辣疼着的地方,显然正是挨了这鞭子。他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牝马珍珠身上的伤,便是这鞭子的杰作。   那姑娘又扬起了鞭子,却被小潜一把捉住。小潜使着劲儿,那姑娘也在使劲儿,两人拉住了鞭子,僵持了片刻。小潜手下加了力度,那姑娘一个趔趄,只好放开了鞭子。她尖声骂道:“没规矩的东西,跟主子动上手了?你就是新来的马倌儿?”   小潜的手上已掉了一层皮。他点点头,把鞭子扔在地上,指着珍珠问:“它身上的伤,是你打的吧?你为何要打它?”   姑娘道:“我的马,我欢喜打便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来问我?”   小潜问:“你可知这东西打在身上有多疼?”   姑娘提高了声调:“是谁把这没规矩的小杂种放了进来?”   两个家丁跑了过来。   姑娘指着小潜:“把他给我绑起来!”   家丁犹豫了一下。女孩跺脚道:“你们聋了吗?”   两人只好上前。他们都已跟小潜打过了照面,因此很有些尴尴尬尬。其中一人对那姑娘说:“大小姐,这小子是老爷看中了要送去训练司机的……他刚来,不懂规矩……”   姑娘已气得满面通红:“再啰嗦,连你一块儿绑!”   小潜犹豫了片刻,便任由他们把自己绑在了树上,同时暗暗地捻了个决儿。那姑娘早捡起了鞭子,劈头盖脸朝着他抽过来。小潜的障眼法儿起了作用,鞭鞭见血见肉,却一点儿也不疼。他做出咬牙硬撑的样子来,同时思考着是不是该晕过去。   姑娘打了一阵儿,一个珠光宝气的半老妇人便冲出来拦住了她。她用同样尖声尖气的嗓音说:“小祖宗啊,你跟个下人置的什么气?这大热的天儿,也不怕着了暑气!”   姑娘道:“娘,您别管我。我在给这小子教规矩呢!”   原来那老妇人正是云老爷的夫人,云宅的大太太。她正要说话,突然外面一阵躁动,竟是云老爷回来了。她惊异地问:“老爷,这个时辰,您怎么回来了?”   云老爷一脸疲惫道:“老葛竟真的参了我一本!如今我已被停职,上面要求我在家反思己过,不得出门。”   大太太不及说话,那姑娘道:“爹,那老贼参的您什么?”   云老爷瞪了她一眼道:“一个女孩子,说话一点儿没规矩!”   大太太道:“可还是强抢民女那事?”   云老爷点了点头:“这个坎儿,恐怕是过不去了!”   那姑娘又抢道:“爹!当初可是他们上赶着把闺女往咱们府里送!再说了,不是早给了他银子了么?”   云老爷气道:“桑儿,你不去上学,待在……”突然间他终于看到了被绑在树上的小潜:“是谁把这孩子绑起来的?”   原来那姑娘唤做桑儿,她娇嗔道:“爹,这小子太没规矩了,竟跟我动手!我替您教教他规矩!”   云老爷奇怪道:“跟你动手?阿朗,你可看到了?”   被叫做阿朗的家丁顿了顿,道:“小人……小人来得迟,并未看到。”   云老爷又问另一个家丁:“小福,你呢?看到了没有?”   小福嗫嚅道:“小人……小人也并未看得真切。”   云老爷已明白了,他一把夺下了姑娘手中的鞭子:“你这性子,真不知像谁!我云某人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才会生了你这么个孽障!”说完便指着小潜,“快解开!”   此时,小潜的手终于能活动了,他便暗暗地捻了决儿。那桑儿便张了口呆立在原处,一团黢黑腐臭之物缓缓飘了出来,小潜屏住呼吸,强忍着将它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桑儿转身便走。   大太太问:“桑儿,你这是要去哪里?”   桑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杨婆婆给小潜涂着药,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双温暖粗糙的手,还有油乎乎的药膏,其实让他那些火辣辣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但他的记忆早已回到了儿时。黄昏时分,同村的顽童们将他围打在地,他拼命哭喊着,祖母便拨开众人将他抢出来。在家里那小小的院子中,他趴在一条长凳上,祖母给他缓缓上着药,他就屏住了呼吸,盯着地上那些晃动的斑驳树影。那些孩子总是欺负他,是因为他早早就没了爹娘——爹娶了个湮女,这在村子里是不能饶恕的罪行,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好在还有祖母护着他,才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他每次回忆起往事,总觉得祖母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了快掉光羽毛的翅膀,把他护在身后。   这些记忆似乎离他很遥远了。祖母去了以后,他被捉了壮丁,其实他还远没有到能当壮丁的年纪。在军队里,他依然是被欺负得最狠的那一个。他是那么的瘦小,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躲过了大湮的密林箭雨。他恨自己的出身,恨自己是个坨人,又有湮女的血脉,所以永远无法长成坨人那壮健的体魄。所以当他装死躲在遍地的尸堆之中,那个大湮的将军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拦住了同样在装死的同伴,那将军本来是会被一剑穿心的。他这一拦,也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从此他成了将军的近侍,离开了北坨,也离开了自己的出身和与之相关的一切不愉快的回忆。   杨婆婆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他知道那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疼晕过去。在障眼法儿消失后,那些真实的疼痛,便无法用任何法术来驱散。他咬了牙强忍着,对于肉体的伤痛,他早已不再畏惧。杨婆婆问他:“你那个叔叔,当真是一年前流落到此地的?”   他答道:“是整一年前。”   杨婆婆又问:“他与你只是身量相似,相貌是没一点儿相像的?你再说说他的样子。”   他答:“他的相貌……着实没有特别之处。但他曾掉在那望夫井之中,若能打听到是何人救了他出来……”   杨婆婆思索道:“这些年……真没听说过有谁掉在那井里过。那井里早年间淹死过人,晦气得很,这儿的人从不近那里。你不知道,那井连同那园子,是一个老先生的产业。这个人姓钱,本来在街上的当铺里做账房先生,这一年来得了失心疯,今天早上让人发现,死在了家门口儿。我就是去瞧这个热闹,才回来迟了,不然也不会让你触了大小姐的霉头啊!”   小潜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这得了失心疯之人,必是那接引之人了。如今他死了,那么新的接引之人便很快会出现了,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杨婆婆继续说道:“这几日你就养着吧,老爷嘱咐过了,你可不要下地走动,一日三餐,我都给你端了过来。”   小潜谢过了杨婆婆,等她走远了,便一骨碌翻身下了床。   他捻起了风行决儿,飞快地穿过来时记忆中的那两条街巷。几乎在片刻后,便来到了那望夫井边。回了神,立刻仔细探查了一番。并没有一个人,但他感觉到了很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使劲儿嗅了嗅,那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味道,似花香,又似果香,好闻得有些不真实。他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感觉到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难道这就是接引者的气息?那木蔷公主可并未提到过这种事。   突然,一阵咯咯的笑声从他的头顶传来。他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的视野有了变化——似乎不但能看到身前的景物,似乎连身后都能看清了。在头顶那颗大树的枝杈上,枝叶掩映之中,分明骑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刚才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   小潜惊得跳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显出了半龙之身——变成了一尾白蟒,地上的影子,分明有着两个脑袋。原来他并未回神,而是变成了一尾双头白蟒!这半龙之身,木蔷公主倒曾说过,她说到了凡间,若是心智遭了迷惑,便会有这半龙之身出现,此时心脉命门尽显,乃是无比危险的事。他立刻试着收拢心神,却又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嗅那空气中愈来愈浓的异香。   那小姑娘早已跳了下来,三两步就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其中一个脑袋。此时,他发觉自己完全被那异香所惑,无法回神了。小姑娘开口道:“大蛇,你别怕,你是走迷了吗?”   异香无比浓烈,显然正是来自这个小姑娘身上。小潜屏住了呼吸细看她,眉眼倒与那跋扈的大小姐有些相似。难道她也是云府的人?   小姑娘笑道:“你这大蛇,竟认得我姊姊?”   小潜惊得头皮炸裂——这小姑娘显然能读到他的心中所思所想。原来她就是杨婆婆口中那个二小姐!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事——云老爷被参,正是她的外祖父“老葛”所为。当年老葛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而云老爷子息艰难,他便将女儿送入云府做了姨太太,得了些银子,终于捐了个小官儿。那苦命的女儿生下一个女婴后没几日,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老葛”就一直闹了许多年。每闹一次,便得了一些银两。这一两年,老葛添了个吸大烟的毛病,衙门里的营生渐渐懒怠去应了,钱却要得紧了起来。云老爷被他一日日缠得无法脱身,前些日子,便跟他撕破了脸。云府那跋扈的大小姐闺名唤做桑儿,而眼前的她,自然就是那个女婴了,却不知是何名姓。   小姑娘继续抚摸着他的脑袋:“大蛇,你知道得倒不少。我叫染儿,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小潜脸一红,原来这些腹诽的话,她也听了去。此时小潜终于适应了双头带来的奇妙视觉——视野和意识可以在两个大脑中随意切换,很有些妙不可言。云桑,云染——原来这名字是从木从地。他心中一动,便开始默诵起御风的心法儿——“大道临风,大道逐日,大道近水。夫天地者,九尺之身,可立于间。”   云染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呢?”   这心法儿,接引者应是熟知的。看来,此人果然并不是他的接引者,那么她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呢?   云染笑道:“这儿清净啊,我不过想躲着府里那些人。喂!你到底叫什么?你有名字吧?”   那天真烂漫的神情和语气,冲淡了些一直被读取思维的不适。那沁人心脾的异香,还在阵阵散发。小潜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些恍惚了。他老老实实答道:我叫小潜,姓……姓谷。此时,他终于能收拢心神了,但是在这小姑娘面前变化,不免要吓坏了她。于是他飞快地游到了那颗大树的背阴处,回了神,整了整衣冠,重新走了出来。   云染站在原地望着他,依然笑嘻嘻地,没有一丝一毫惊惧的神情。   小潜问:“你……不怕我?”   云染道:“你现出原形我都不怕,如今化了人形,倒问起我怕不怕来了?你这人可真奇怪!”   小潜问:“你是人是妖?为何能读我心中所想?”   云染跳了两步,站在了太阳底下:“看,我是有影子的,自然是人了。至于我这能读百兽心思的本事,是生来就有的。”   被称为“百兽”,小潜不由得皱了眉头。   云染歪着头问:“怎么,我得罪了你?你不要怕,此刻你化作人形,我便不能再读你心思了——你尽可以在心里骂我。”   小潜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姑娘,胆子着实不小!我问你,你今日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云染答:“用过早饭便过来了。”   小潜问:“你可看到有什么人来过?”   云染答:“人倒没有,蛇可见了好几条。”说完又咯咯笑。   小潜知道她在消遣他,也不生气,又问:“你是日日都来这里吗?”   云染点头:“当然。这儿清净,上半年我弄到了爹爹书房的钥匙,从此便日日从爹的书房里偷了书来这里读。”   小潜又皱起了眉头。这地方让这丫头霸占了,那接引者就不便出现了。怎么才能把这丫头弄走呢?   云染问:“你怎么又生气了?你这样子凶恶得很——可有人告诉过你?”   小潜想了想,问:“你想不想去看马?”   云染嗤笑道:“马有什么好看的?啰啰嗦嗦地话太多了!”   小潜奇道:“它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云染道:“只有小白啰嗦。那珍珠是个傻子,又让姊姊打得吓破了胆,问她话也不会答的。”   小潜问:“是个傻子?”   云染道:“小白说,珍珠的爹妈必定是未隔代配的,它生出来脑子就不太灵光。但姊姊不懂这些,只看它长得好看就买了回来。”   小潜想了想马厩里那一番光景,这丫头说得一丝不差。他又问:“你是不是偷擦了姊姊的香粉?”   云染笑道:“你也能闻到?”   小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擦了这么多,方圆百里恐怕都能闻到吧?”   云染不笑了:“这味道是我生下来就带着的,并不是香粉。而且,除了你们这些蛇,旁人还真闻不到。小时候,我在院子里玩,草丛里总有蛇跳到我的脚背上,要么就是从树上掉在我头上——只是我没遇到过能化人形的蛇,没想到你也是能闻到的。”   小潜闻着空气中那气息,他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味道,但明显地能感觉到它的诱惑和由此而生的恐惧。那是一种诱捕的气息,又兼具麻痹的功效,他几乎要肯定这丫头肯定没有说实话了。可是当他看向她的眼睛,却是一汪湖水般澄澈,让他的怀疑顿时就烟消云散了。这个又能读他心思,又散发着异香的丫头,让他不由得暗自称奇。   云染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了你。园子尽头那颗大树更高,看得更远。只不过我嫌爬上去费事,懒得……”她猛地刹住了话头,看向小潜的身后。   小潜回过头去,看到了杨婆婆。她沉着脸问:“二小姐,你若再来这里,我可要告诉老爷了!你看那井,你若一不留神掉了下去,可还有活命?”   云染不等她说完,便冲着小潜吐了吐舌头,脚底抹油地跑了。   待她跑远,杨婆婆突然就冲着小潜跪了下来:“老婆子不知是贵人降临,多有得罪,贵人可千万不要见怪!”   小潜愣住了,片刻后,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这新任的接引者,正是这杨婆婆。他连忙搀起了她:“婆婆您已经很照拂我了,千万不要拘泥这些个虚礼。”   杨婆婆道:“如今这紧要之事,便是让贵人您安顿下来——我老婆子真是有眼无珠,竟让贵人去干马厩里的腌臜活计!还让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唉!真是折寿啊!现如今,老婆子赔了家底儿,也要给您在衙门里讨个差使回来!您放宽心,老婆子这就去赁一间院子给贵人您舒舒服服住着!”   小潜握住她的手:“婆婆,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的心肠我早已见识了,您的心意我也全领了。如今这马倌儿的活计就很好,很合我的性子。且跟您也近,可以互相看顾,千万不要再为我破费谋什么差使了!”   小潜在云府当了半年的马倌儿,马们终于被买走了。他看着珍珠被人牵走,那买它的人家似乎是要给家里的小主人练习用的,看那下人的嘴脸,它又少不了被打骂了。这半年来,因他取了大小姐的心智,令其每日昏睡,她便再未来折磨珍珠,小潜又潜心照料,才让它全身的伤都痊愈了,也上了不少膘。如今它虽然还是呆傻,可也知道亲近他了,每次添料都用舌头舔他的手心。他舍不得珍珠,就好像舍不得自己最无能的那个孩子一般,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牵走。   马厩夷平了之后,洋汽车开了进来,停在了上面。小潜也开始打点行装,他马上要去三泰城,接受洋人的司机训练。那杨婆婆来送他,把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塞在了他的包袱里,他知道那是杨婆婆从牙缝儿里省出来的银子——这杨婆婆当然也知道鳞玉之事,但对他只字未提,所以他竟完全不知此事。他想要推脱,又想了想,便接下了。   小潜坐了船,来到了三泰城,见到了那负责培训新司机的长官。四目相对,他顿时惊呆了——那人正是他苦寻了半年的长生先生。 第八回 改天换地难沾伊人芳心 痴心苦等终得良人枉顾   深夜,隆隆的炮声惊醒了十三鳞谷中的每一个人。那炮声好似就在头顶炸响,震得人几乎肝胆尽碎。襁褓中的孩子们都大哭起来,胆小的女人们也不由得尖叫起来,男人们则倾巢而出,纷纷向着那炮声的来源处奔去。   仇尤早被震醒了,他一路狂奔到那被卫雍堵住的入口处,见那些巨石早已坍塌了半边。他心急如焚,不顾众校尉和木蔷的阻拦,现出真身腾空而起。就在此时,那甬道口被炸开了,一队着大湮兵服、扛着大湮令旗的家伙们,高喊着什么冲了进来。仇尤一个俯冲,便要取他们的性命。可他突然看到了那些旗子上分明都写着斗大的“渊”字。这是他的旗号,而且他也终于听到了那些家伙们在喊——末将柴燔恭迎仇大将军回朝!   仇尤在落地的瞬间将将刹住了脚步。是老柴!那因得子而留在皇城的老柴!仇尤落了地,回了神,便看到那老柴骑着一匹瘦马,远远赶了过来。到了他面前,倒头就拜。他身后的所有人也都拜了下来。   这老柴昔日在仇尤军中,乃是一个不声不响的人物,无功亦无过。仇尤疑他有诈,于是站在原地没动。那老柴抬起头来,双眼中的喜色掩藏不住:“将军!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仇尤这才搀起了他:“谁让你来迎我回去的?”   老柴道:“是小令王!”   仇尤喜道:“三弟回来了?”   老柴吞吞吐吐道:“是回来了,可他……不太好了,将军,您还是尽快跟我回去吧!”说罢,便将那朝中改天换地之事,细细地禀告了仇尤。   原来那卫雍保着苾儿做了皇帝后,苾儿年幼任他摆布,他又手握天下兵马,真正成了大湮第一极臣。可他这“保国大将军”的位子来得不明不白,难以堵那悠悠众口。至于他那“大将军不幸遇难于十三鳞谷”的说辞,更是无人肯信。老柴就第一个不信,他与将军有过血信,却丝毫没有感知到将军遇难的消息。当然,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朝中又有一部分人,是早打定了主意保着亦儿的,但这些人手中无一兵半卒,空有一腔子愚忠的热血。那亦儿本无争位的心思,但让这些人架着,此时早已洗刷不清。他虽愚钝,但也知自己大祸临头,竟带着家眷跑了。只还没跑出皇城,就被卫雍捉了回去,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此刻据说已疯得不成人样了。   亦儿疯魔,渊亲王也被困十三鳞谷,卫雍的心头大患便是小令王了。四处打探,终于让他查到了小令王仍在昔日的北坨边城,如今的大湮北方第一重镇——戍平城中重操了旧业——换了个地方继续开他的小酒馆儿,那坨女已又给他添了一双儿女。   卫雍派去的那刺客,自然是认识小令王的。那人因功夫了得而曾是小令王府的第一侍卫,后来又因种种欺上瞒下之事,而被小令王逐出府门。卫雍不知如何笼络到了此人,好吃好喝待了他这许多年。所以此人动手的时候,必然是思虑重重的。两代主子的恩威,他都不能罔顾。于是他的箭就偏了,擦着小令王的耳垂,直入他身旁那妇人的心口。   射出这样一箭后,那人便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自己。在他看来,他出了手,便还了卫大将军的人情。偏了准头,又是对旧主余恩的回报,还有着警醒他的意思,更是告诉老主子,自己已改过自新了——他自认做得很周全了。但他不知,那当场毙命的女子,正是当年的坨女,如今的小令王夫人。   示警的事,当然也做到了,从此小令王便没了任何消息。卫雍得了这个结果,先是气得跳脚,而后又冷汗直冒。从此他调集了三班侍卫,连如厕睡觉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但小令王并未用同样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他。三月之后,朝堂之上,卫雍听了刺耳的话,又要杀人,这即将被杀之人,正是老柴。他终于沉不住气,说出了血信的事,并当场验证了。此时,小令王突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卫雍立刻下令左右捉住他,可却无人行动。原来顷刻间三军并宫内外侍卫已尽数倒戈,卫雍被当场活捉,不待他争辩,便被打入了死牢。   那小令王站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毫不犹豫。人们看着他,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当年那稚嫩而倜傥的少年,如今已尘满面鬓如霜。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他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并未理会任何求情的话语,凡是与卫雍有一丝半缕瓜葛的朝臣,一个不留地被砍了头。他发落完了卫雍的党羽,便命老柴上前,给了他一万兵马,让他速速炸开甬道,迎渊亲王回朝即位。   仇尤皱眉道:“那卫雍怎会尽失三军节制?尤其是右军,那都是他的兵啊!”   老柴道:“此事乃是那蒲大将军一手炮制。”   仇尤思索了半日,蒲家乃是诗书门第,何时出了个将军呢?他问:“这蒲大将军,可是蒲大学士一脉?”   老柴道:“正是那蒲荷。”   仇尤大惊:“便是那……那与三弟衣冠拜堂的女子?她……她如何成了将军?”   老柴道:“此事……说来话长。”   卫雍和仇尤身边的其他人都不同。卫家曾是大湮望族,根基深远,只是这一两百年来渐渐式微。卫雍的出生,让他的家族有了新的希望。他有着水火双行,又兼聪慧机敏,自幼年起便尤喜舞枪弄棒。家人重金为他请了好几个师傅,他也练得刻苦,十五岁时便得了大湮皇家比武的第一名,尤其是他的剑箭二技,当年未有出其右者。所以,他是受了先皇的命令,来到仇尤军中历练的,先皇的密旨上面,曾有“帅才”二字。   仇尤是个爱才之人,又有容人之量。他护着卫雍,让他尽情历练,也积攒了无数的军功。灭掉北坨后,卫雍便做了仇尤的副将。对于这一点,长生先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仇尤。仇尤军中的将领们,大多都深受过他的大恩,不是在战场上被他救下,便是在皇命面前为他们拦了刀子——这施恩之事,仇尤大半并不是故意为之,但机缘使然,慢慢儿地他就有了一支死心塌地的“渊王党”。只有这卫雍,他受了仇尤的栽培之恩而不知,此人又自视甚高,与渊王党格格不入,便无端生了许多嫌隙出来。   而且,此人家族之中,有一种祖传的保持强健体魄的法术,仇尤讨了无数次,他都不肯承认。可此人在仇尤身边三十多年,容貌体格,一如刚入军中时青春矫健,这是人人眼见的事实。不过,仇尤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故也不再提起此事,唯长生先生一直耿耿于怀。   先生曾说过,四海皆平之后,此人断断不得再留在军中。于是仇尤也早为卫雍想好了去路——四方归顺之地,任他挑选,从此做个异性亲王,再为他定一门皇亲,这一世荣华富贵便跑不了了。卫氏一族,也将复兴,这花团锦簇的前程,仇尤自认为已是十分圆满。可是,在回朝的路上,他把这意思告诉了卫雍,后者却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兴奋感恩之情来。他只是闷闷地说了句“容属下细细思量”便岔开了话头。   卫雍其人,此生只喜好两件事,其一便是沙场浴血,其二,乃是一个他求之不得的女人。卫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蒲大学士的寿宴之上,他站在仇尤身后充当跟班。一众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她一袭白衣,端坐其中,便衬得那些人都黯然失色了。他悄悄地打听清楚了,她叫蒲荷,乃是蒲大学士心尖儿上的幺女,今年刚满十五岁,还未定人家。   卫雍立刻自惭形秽了。那蒲家乃是大湮第一世家,资财雄厚,又是诗书传家,是他卫雍高不可攀的人物。从此他愈加发奋,得不到她,能站到远远望她的地方,也是好的。后来在无意间,他竟发现这蒲荷小姐也喜舞刀弄棒,乃是他的棍棒师父秘密招收的女弟子。他那师父隔日便会去蒲府教导蒲荷,他便死乞白赖地闹着要跟去。刀枪棍棒,套路之外,总是需要对练的。师父年事已高,见他机谨,出招用力都恰到好处,便默许了他做蒲荷的陪练。他陪着蒲荷练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也承她唤了他一整年的师哥。当然他循规蹈矩,并无半点轻浮的举动。可他的心思,师父早已看透了。师父提点他:“有了前程,才有斤两。”   师父说过这话第二日,卫雍起了个大早,可是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皇帝已将蒲荷许了小令王。那些日子,小令王的风流逸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大湮。他们都知道这位未来的国君,被一个妖艳的坨女迷惑了心智。卫雍疯了一般跑到蒲荷家中,却没有见到她的人影。他在那照壁的阴影下立了许久,坚信自己是听到了她哀怨的哭泣的。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心要救她,不论她以后到了何种境地,他都要救她出来。   皇帝这时候遣嫁,已是断送了蒲荷的一生。但蒲大学士并不这么认为,他坚信自己的女儿是能将那心智被迷之人扳回正道的,坚信那坨女不过是小令王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他说服了幺女,送她上了喜轿。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小令王早已跟坨女跑掉了,他那国母之梦,连同他幺女的一生,就这样断送殆尽。   蒲荷与小令王的衣冠拜堂之后,第二日便传了那棍棒师父来,要他继续教习。可是卫雍却没同去,他逃离了仇尤的军中,向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追了三个多月。可是他没有见到小令王,想象中的软硬兼施自然也就没有派上用场。他灰溜溜地回到了仇尤军中,咬着牙受了板子,从此便一心一意地发愤图强起来。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未娶妻,人们当然议论纷纷。这些年来,他也时时能见到蒲荷。一切需要相关人等出席的皇家盛典,蒲荷都不会缺席。而且总是盛装,极尽繁复之能事。他总是远远望着她,而她却时时故意来与他照个面。他大致也知道这女人在经营些什么,这些年来,她的坚守,她的苦楚,她的咬碎了银牙的苦撑,都写在她那紧锁的眉头之间。   他渐渐位高权重起来,远远望她便不能解那相思之苦了。直到这次回朝,眼见着四海升平,可皇帝却密诏他入了宫。他听着皇帝那些晴天霹雳一般的话,却从那里面看到了属于他的生机。是的,她是名存实亡的小令王的妻子,是天理纲常束缚着的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但是天理纲常,也大不过皇权去。于是他忘记了仇尤的栽培之恩,所以也就不能说他恩将仇报了,因为善忘的人总是会被自己宽恕的。   这次他带着十万大军回到皇城,拥着苾儿登了皇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差人去请蒲荷到宫中一会。可是蒲荷传下话说,请他去小令王府一会。他抓耳挠腮了一阵,带人围了王府,便单刀赴会了。   并不是陷阱。蒲荷坐在园中石凳之上,已为他备好了清茶。怕他有所疑虑,还特意抿了一口,才将茶杯递给他。他接了那烫手的茶杯,杯沿之上有着些许浮沫,他便就着那地方一饮而尽。茶水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蒲荷便笑了。那时她早已徐娘半老,但眉眼间那凛然之气,只增不减。她顶着这样的一副面孔,却又柔声细语,款款诉着旧情。那些他记忆中都模糊了的片段,便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鲜活起来。于是他便忘了探子们的密报,忘了他们都说她乃是亦儿一党的头领。日头斜了,茶冷了。于是换上热酒,召来热菜。他与蒲荷对饮,不知何时便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醒来时,蒲荷就在他怀中熟睡。雪白的肌肤,胸口一颗圆圆的红痣。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大湮朝的文武百官,半数都曾见到过这颗痣。女人这最原始的武器,她用得是如此得心应手。他不忍责备她,便怪起了自己。不过,他终于是等来了能护她周全的那日了。他要把大湮的江山都送给她,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于是那日起,蒲荷便呼风唤雨起来。不但身为亦儿一党魁首的事不再追究,她要保的人,哪怕是十恶不赦,也保得下来。她要杀的人,哪怕是满朝官员跪求也照杀不误。   对付卫雍,她太过得心应手了。她眼中的他,与那些穿上官服便打起官腔,脱下官服便满口污言秽语的朝臣们,没有任何不同。如果说有,便是他更在意她。因了幼时的那段短暂的过往,也因了她曾经一时无双的美貌。她知道这种在意,这种怜惜,不过是消耗品,于是便日日地冷着卫雍。得不到,才让他孜孜以求。于是数月之后,卫雍早已成为了她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由她的一颦一笑所操控。一天兵也未曾带过的她,成了保国大将军的副将,那拟定称呼的人讥讽她,给了她“清平大将军”的称号,她当然知道,却毫不在意。那满世界蔓延的坨子秽毒,那此起彼伏的叛民反官,也都不曾困扰她分毫。她要这大湮人仰马翻,因为她坚信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逼得那躲了她近半世的人出来。   她还记得半月前,卫雍到了她府上时已带了八九分醉意。他喷着酒臭告诉她,此刻大概已为她报了血海深仇。   她不屑地道:“我哪里有什么血海深仇的仇家?”   卫雍痴痴笑道:“有,你有一个。”   她突然浑身发冷道:“你说的到底是谁?”   卫雍道:“小令王!你的夫君!还有谁?”   她尖叫一声,冲到他身旁,卡住了他的脖颈:“你把他怎么样了?”   卫雍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杀了。”   她的手下顿时失了力度,浑身瘫软下来,坐在了地上。   卫雍走后,她星夜调集了皇城三百里内的所有兵马头目共商大事,并派出了无数探子。小令王逃走的消息传来后,她每晚都盛装坐在王府的花园之中等待着。   第七夜,小令王便来了。她的不曾谋面的夫君,膝行到她的身边,求告于她。他连看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哀哀地求告。那一刻,她这许多年苦撑的希冀被彻底打碎了。他是为了那个卑贱的坨女,才如此作践自己。他如此对她,便是这一生也不肯与她好好相处了,他如此枉顾这许多年她等待、谋划、孜孜以求的苦心,蒲荷的心碎了。但她还是出手相助了,他们是夫妻,虽然只有夫妻之名,但二人也是一体的。   于是,他成功了,卫雍成了阶下囚。   小令王坐了朝堂,虽然是在偏座。他携了蒲荷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她坐在那里,知道他不过是借着自己在朝臣之中的分量而已。离了众人的视线,他对她是整日地没有一句话的。只有在她照拂那坨女的两双子女时,他才有了些笑模样。她期望他能补给她一个婚礼,然而百般暗示,他却浑然不懂。后来只好明说,他便去办了。一切都循规蹈矩,并未有任何让她的心肠能软下来的事来阻止她,打动她。   于是,在一个深夜,她只身来到死牢,打开一十八道门禁,放走了卫雍。   从死牢回到小令王府,她远远便看到一片火光冲天——卫雍竟比她更快。果然是火,她不由得笑了,她太过了解卫雍了。可是,对于小令王,她却始终参他不透。她当然不想如此度过一生,她打定了主意借了卫雍的刀,此时却又后悔了,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她早在晚餐中添加了迷药,此时的小令王还在烟尘之中昏睡。   终于,在房梁即将倒塌之时,她捻了决儿冲将进去,背了小令王出来,他早已烧得不成样子。   一桶冷水浇在小令王头上之后,他醒了过来,趴在地上,艰难地四顾一番:“可是……走了水?”   她点点头。   小令王看到了她点头的影子,费力地仰起头问:“怎么你却……毫发无损?”   她听了这话,才明白此人的心冷如冰洞,对自己更是毫无半分情义。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同时心脏狠狠地疼了起来,再也不能坚持哪怕一瞬,便立刻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便不再存半分希冀,只是悉心地照料起小令王的伤势来。这余生的日子还很长,她有的是时间日日揉搓他,摧残他的心智,最终让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那卫雍并未逃远,而是就躲在蒲荷的房中。小令王满世界地通缉他,却不知灯下正黑。他当然也知道那个夜晚蒲荷的行踪未明,但是根本不敢去查这件事。如今兵权看似回到了他的手中,但蒲荷靠那些手段得来的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依然不可小觑。而且不论他如何对蒲荷, 她总是柔声细语,又低眉顺眼。她并未与自己算这些年来的细账,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怨言。这让小令王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许多他昔日的幕僚与旧友,早已对他说过无数次。他心中当然是有着芥蒂的。回来第一夜,他便借故有政务要处理,去书房睡了。以后便夜夜睡在书房,蒲荷却也并未说过只言片语。   他没有再想起那个坨女。他不敢想。当她在他的怀中死去时,只说了一句话:“把我的眼睛给你。”他泪如雨下,立刻回答:“把我的眼睛也给你。”这是两句北坨情人之间最深重的死别誓言——从此他所看到的一切,在冥冥之中,她也能够看到。他恨自己没有当场杀了卫雍,竟让他跑了。如今他残了双腿,这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亲手得报了。此刻,他正在病榻之上翘首以盼二哥回去。   那卫雍躲在蒲荷房中已是数日。蒲荷保了他,他便成了最忠心的一条狗。这小令王府上下,无一人不是对那蒲荷忠心耿耿的,卫雍暗暗笑那小令王可怜。笑完了他,又笑自己。他也想得明白了,自己是不会再有好下场的。他日日梦想着能与蒲荷朝夕相处,没想到今日倒在这种局面之下实现了。他便夜夜不睡,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盯着蒲荷那熟睡的脸。   对于这些事,老柴并不了然,他只是大概地说了那些能传到他耳朵眼儿里的事。仇尤听完老柴颠三倒四的话,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他问:“三弟的伤势到底如何?”   老柴道:“已不能行走。将军,您得尽快启程,再晚了,只恐朝中又生变故!” 第九回 红云染秋救一门离散 青雪戏冬得佳人真容   三泰城,乃是那凤仪国的国都,人间至景之地。它依山傍水,得天、地、人三湖环拥,故得此名。四野有良田万顷,水陆贾道皆通达八方。远望,便几见那上古时四散在大地之上的灵气,有三四分都聚集在了此处。比那扶翠城,当真是判若天渊。   小潜第一次来到这里,便觉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之情。他跟了那汽车公司的接引人员,大步疾行,一路上目不暇接。凡人的烟火之气,本是与他不相宜的,但此地繁华与别处不同,格调及其高雅,甚是赏心悦目。平心而论,大湮极盛之时,也及不上这里半分。小潜啧啧称奇,却不知那凡人与游龙的心性不同,乃是不知足的。羡人有笑人无,趋炎附势,自不必说。单说那富贵之人,攀比之心更盛,吃穿用度皆要胜出同辈之人一头去,于是便生出了无数依附这些富贵心思的人物和行当来。这些人又存着争锋弄潮之心,于是那八街九陌,软香红土,凡目力所及之处,便都极尽奢淫。   待到被领到那汽车公司的长官面前时,小潜才稍微收拢了心神,向着那人望去——一顶裁剪考究的礼帽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笑意盈盈。小潜脱口而出:“长生先生!”   长生笑道:“我还道谷小潜这名字古怪,没想到竟是故人!”   小潜看着长生,较之离开十三鳞谷时那落魄模样,如今的先生不但容光焕发,甚至都微微发福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要寻您,得有个由头,我便假借了您的姓氏。先生可不要见怪啊!”   长生大笑道:“你这孩子,竟也学得这样客套起来。看来到这地界之后,应是有一番奇遇啊!”   小潜也笑道:“先生真是明察秋毫。”   长生说话间,便支走了那带领的人,急切地问:“将军可安好?”   小潜道:“将军一切都好。他不放心您一人在此处,才让我寻了来。”   长生热泪盈眶道:“将军天恩,谷某此生怕是难尽报了!”又道:“你这孩子很是机警啊,这么快便寻到了我!”   小潜不好说是碰巧遇到了,便挠挠头不答言。   长生便领着小潜,到了街上一个相熟的酒家,置办了一桌酒菜,两人吃喝起来。一年多未见,先生竟已在这汽车公司坐了第二把交椅。原来他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秘诀,便是将那挡路之人的心智尽数收取,如今他已收集了百余心智。小潜听着长生谈笑,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先生言语之间视这些凡人如草芥之意颇显,小潜想到那杨婆婆、那云染二小姐,思虑再三,便未将这些交情讲出来。酒过三巡,长生便劝小潜不必再为跟云老爷“厮混”,而是与他一道四处去游历一番。   小潜听罢,却犹豫了。长生说他早已积攒下厚重资财,足够他二人在这凡间逍遥度日。又将凡间的名胜风物之地尽数,言语之中十分向往。并若隐若现透露了一番,沿途可尽情收集那奸恶之人的心智,也是一件积福积德的好事。可是,小潜挂在椅背上的包袱里,还沉甸甸地装着杨婆婆的体己银子,此刻正硌着他的脊背。他思虑再三,最终拒绝了先生,长生倒也没有不快,只笑笑,兴头儿是无影无踪了。他问小潜:“那九百心智,你集到多少了?”   小潜红了脸,答道:“只……只得了一个。我来这凡间,本是为将军寻访先生的,志不在此啊。”   长生正色道:“你既来了,就需在此地盘桓十年。你已寻到了我,难道这十年你便要无所事事地荒废下去?”   小潜道:“我……我还没想过……”   长生叹息道:“你我皆是中了那伤生毒法的人。你看着凡人,高不过百年之寿,却活得兴兴头头。将军给了你这头一茬儿解毒法的机会,你为何要浪置?”   小潜想到了那云桑大小姐失去心智后,整日里浑浑噩噩的样子,他对长生描述了一番,而后道:“凡人虽低贱,但也是血肉之躯。人家与我无冤无仇,我如何……”   长生冷哼道:“凡人并非就比你我低贱。那十三鳞谷之中,倒个个是神仙。可那些人对我夫人做出的事,却是猪狗不如。这一年多来,我冷眼看着,凡人倒也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这与取人心智的事,却是两说。心智被取,不过浑噩一年半载而已,又不是害人性命。再者,你若不忍,便如我所说,只取那奸恶为害之人的心智,既为己又助了他人,何虑之有?”   小潜沉吟道:“多谢先生指点。”   两人话不投机,闷闷地喝完了酒。   三月之后,入了秋,那三泰城内黄叶漫天,美景令人不忍错目。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小潜顺利完成了考试。他告别了长生先生,不顾后者的挽留,踏着遍地黄叶,回到了扶翠城。   城门之上,远远挂着什么,随风飘着。小潜走近了,看到那是一颗人头。再近,便看到了云老爷的眉眼和他花白的头发。于是他发足狂奔起来。   远远便看到,云府大门紧闭,白纸红字的封条十分醒目。小潜走上前去,却被看守的兵丁驱赶到了一旁。于是他绕到侧门,却见也有封条守卫。他百无头绪,只得远远地坐了下来。猛然间,熟悉的异香若有若无地传来,他便寻了香味,一路嗅了过去。走了有七八条巷子,便来到了一扇紧闭的破旧小门前。他敲了门,里面悄无声息。踮脚望去,院内一颗早已枯死的槐树,伸出了无数张牙舞爪的枯枝。   足足半个时辰后,那杨婆婆拎了个草纸包儿,鬼鬼祟祟地从巷口走了过来。她看到小潜,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连声问:“贵人!您……您可带了尾巴来?”   此时小潜也明白了五六分,立刻答道:“绝无。”   杨婆婆便拉了他,一闪身进了那低矮的小门。   原来,云府被查抄,是三天之前的事了。其实家里人早已有了准备,因为原本被勒令在家反思己过的云老爷,在一个月前已下了狱。杨婆婆说,老爷是因为不愿受他的顶头上司、那黑心的墨吏胁迫,又幻想着还能保住这祖宅,银子用错了地方,所托非人,才失了先机的。   云老爷下狱后,大太太每日鬼鬼祟祟,早已把满府家私搬运得净光。三日前,那些抄家的大头兵们肆意地横冲直撞着,为了没得到好处而肆意泄愤,满院子鸡飞狗跳。杨婆婆拉着二小姐躲在灶房里,着急地向她脸上抹着锅灰,又把她那新近熨烫的洋派卷发梳成两个傻傻的发髻,这才躲过了一劫。   大太太被从炕上拖起来,上了枷带走了。卧床不起的大小姐也硬是被拖走了。杨婆婆把二小姐抹了个大黑脸,换了补丁衣服,扮成粗使丫头,竟混了过去。因了提前使足了银子,又因云老爷和二小姐死去的亲娘素日的宽厚,没有人站出来揭穿她们。   云染没有哭,她低眉顺眼地随着被遣散的仆人门走出云宅的大门,连头也没有回。   小潜赶回城里的前一日,云老爷的人头就挂在城墙上了。那老葛怎也料想不到,竟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他一时悔恨交加,心头浊气上涌,便悄悄出了城,寻了一处背风的马面墙根儿,一头撞死了。   当日,杨婆婆领着云染到了这胡乱赁下的宅子,她便立刻烧得滚烫了。初经大变,其实这这也是很平常的症候了。杨婆婆抓了药,三副下去不但毫无起色,就连叫也叫不醒了。她今日是典当了自己的耳珠,换了个大夫,重新抓了些更贵重的药材回来。   小潜进了屋,看到昏睡在床上的云染,只见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就连举在双颌边的双拳,也是紧握的。她那小脸上还残留着黑色的锅灰,却也能看出烧得通红。   杨婆婆跪地道:“贵人,老婆子知道您是有法力的。这孩子的娘临走的时候,把她托付给了我,如今她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到了那边可怎么跟她的娘交代啊!贵人,您好歹帮帮我!”   小潜搀起她,道:“婆婆,容我想想。”便冥思苦想起来。大湮禁止百姓使用法术,小潜因与将军过了血,才有了特权。可是,他所学会的,都是一些战场上的障眼法儿,还有治疗红伤的小法术。着了寒热的兵士,自有那检校与方技医治。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任何治病退烧的法决儿。他抓耳挠腮了半日,便将自己的包袱解开,将长生先生临别相赠的银票尽数递在杨婆婆手中:“婆婆,我实在不会治病。您快去请个好大夫来。”   十两银子诊费的大夫来了之后,只拿出银针,在云染手腕上扎了三针,她喷出一口鲜血,便醒转了过来,热度也眼见着退了下来。大夫说,这是胸口堵着一口郁气,刚才已吐了出来。说完,他便又索要银子。   杨婆婆奇道:“银子不是已付过了吗?”   那大夫道:“诊费是付了,可你这私藏人犯的免开尊口费,还需十两。”   杨婆婆只好再取银子给他。   小潜看着这一切,那一瞬间他很想取了这大夫的心智,可想了想又作罢了。   大夫走后,云染坐起身来,谢过了小潜,便要吃要喝。她喝着米粥油儿,问杨婆婆:“我爹可是已被砍了头?”   杨婆婆不敢瞒她,只好点点头。   云染呆了半晌,便继续吃喝起来。从那以后,小潜再没有听到她提起过一句爹娘来。   半月后,云染的身子大好了,他们便向着三泰城启程,去奔长生先生了。一路上小潜忐忑极了,如此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带着罪臣之女这样的烫手山芋,硬是要先生收留他们,实在是过分了一些。但是小潜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扶翠城中正在通缉那落网的二小姐,这次杨婆婆是绞了云染的头发,将她扮做粗使小厮,才混出来的。   不料长生先生竟像料到他回来一样,已安排了上次接引他那人在城门口日日等候。那人接到了小潜,同上次那冷冰冰的态度完全不同,一路上尽心尽力陪着小心将他三人安顿在了先生早已赁好的一个小院子里。   长生直到晚上才来。他受了那杨婆婆和云染的一番千恩万谢,并未客套,也未过多理会。他与小潜回到房中,关起门详谈了一番。一坐下,他便开门见山对小潜道:“明日你便来我的船厂,做个工头儿。”   小潜奇道:“船厂?”   长生道:“那汽车不如轮船精妙。现如今我在船厂里当经理,安排些许人手还是能说得算的。”   小潜问:“先生,您琢磨这些奇技淫巧之物,到底是为何?”   长生沉默良久,道:“这些,都是大湮没有的东西。咱们的人靠着法术,专做讨巧的事,便没人肯在格物致知之上下功夫。”   小潜惊道:“难道您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大湮去?”   长生看着他点了点头。   小潜更惊了:“可那汽车轮船……怎么能过得了井口?”   长生忍俊道:“你那是取鱼,老夫要取的是渔!”   小潜挠头道:“怎么这鱼……算了,先生还是恕我愚钝吧。”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那十三鳞谷之中,早已乱成一团。听闻小令王派人来接,仇尤旧部个个喜得眉飞色舞,仇尤一声令下,便飞快地收拾起行李来。木蔷却不知为何,铁了心不跟仇尤回去。而她那些早已与仇尤的人马通婚的部下们,此时也全都斩钉截铁地表示要追随木蔷留在谷中。这些人中,还有不少是新添了儿女的。于是一时间,家家户户闹将起来,婴儿的哭嚎,父母的争吵,简直要将整个十三鳞谷闹得炸裂开来。   仇尤与木蔷却并未争吵。二人虽未明言,但也都知道彼此的心思。木蔷所虑的,其一,小令王江山未稳,此时她一个坨人跟了去,对于军心民意,都是丝毫好处没有的;其二,她疑其中有诈,所以要留在这谷中,给仇尤一个退路。但这些意思,没一个能出口的。那仇尤自然想到了这些,不过他更疑心木蔷是因为容貌变化而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他这次回去,自然是打算保着小令王即位的,木蔷也就没有什么母仪天下之忧。但这个意思,他却也不能说出来。一个女人失去了花容月貌,本就是世间最残酷的事了,他不能再提起此事来剜她的心。因此两人都为了对方,却不觉间生了隔阂。   最终还是仇尤妥协了,他与木蔷约定了三月为期,不论皇城中境况如何,都会亲来接她回去。就这样,仇尤告别了木蔷,带着他的人马,由老柴的兵马护卫着,熙熙攘攘地回朝了。   小令王不顾众人的劝阻,在拔辖驿等着他的二哥。那里是个风口,他却下令堆了个土台,裹了毡子日日坐在上面张望。他是新近受了伤的人,若不是一口怒气撑着,这样折腾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蒲荷劝不住他,只好也跟他在上面日日吹风受冻。好在蒲荷并非一般弱质女子,她日日习武,身体强健得很,竟也陪了下来。   仇尤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比来时少用了大半个月。这皆因那老柴想得很是周到,不但带了大量的瘦骨驹,而且就连马车也准备了不少。仇尤从未发现此人办事如此得力,暗暗盘算着要升一升他的官爵。   那一日终于到了,拔辖驿的大旗飘扬着,从一个小点变成了迎风招展的鲜艳旗帜。小令王早着人抬着他迎了过来。仇尤看得不真切,但是三弟的声音却早传入了他的耳朵。他打着马飞奔上前,兄弟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其时,在场者,无一不动容。人群中不知谁哭出声来,于是一片排山倒海的哭声直冲云霄。   这时,一个女声稳稳地压住了众人的哭嚎:“二哥回来了!你兄弟才受了大伤,可不能如此大喜大悲。”   那声音里似乎有着法决儿,能穿透每个人的心。仇尤起身,便看到了蒲荷。他一揖到地:“多谢弟妹提醒。这一向以来,三弟多蒙你的照料,做哥哥的可得好好给你行个礼!”说罢,又向着蒲荷行了大湮最庄重的叩礼。   蒲荷慌忙拦住了他:“二哥,你这是要折死我吗?快不要讲这些虚礼了。这里风大,咱们还是进营帐说话吧。”   说完,她不等仇尤说话,立刻用眼风让近侍们把小令王抬走了。   当晚,仇尤与小令王彻夜长谈。他们谈了父皇、皇兄和他的那三个儿子。又谈了那坨女和他们的两双儿女,再谈木蔷和伤生之法。一切都谈过了,小令王说:“二哥,我知道你不愿意当这个皇帝。以前,我也不愿意,而此刻,我是个残疾之人,就算愿意,也不可能了。苾儿这孩子,资质还不如亦儿,经了这大变,竟已是呆呆傻傻。咱们仇家的江山,二哥是当真要给了那姓蒲的婆娘吗?”   仇尤道:“我冷眼看弟妹,却是一个错处儿也没有。不说别的,单单她等了你这么多年……”   小令王打断他:“不必说了。她的好处,真是多得很呢。头一件,就是心肠好。不然,也不会放火烧残了我!”说着,他掀开那一直盖在腿上的毡子,原来,他的双腿自膝下已都截断了。   仇尤大惊:“怎么竟伤得如此之重?你不是说,是起夜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么?”   小令王苦笑道:“我虽不喜她,可也不想让她死。毕竟……我愧对于她。若不如此搪塞,她还有活命?”   仇尤低声问:“难道……难道你还想着……”   小令王仰天大笑:“此时,我若说想跟了火蓼去了,便是没有志气,非男儿所为!”   这是仇尤第一次听到那坨女的名字,他的眼前又晃动起那火红的骑装来。原来她有着如此一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小令王继续笑道:“且我那两双儿女,皆未成人。我老三并非那偷生畏死之人!我与火蓼,是盟了眼誓的,我活着,她的眼睛就活着。你看,这铜镜我日日带着,时时看着。看向它时,便好似她在看着我!”   仇尤不由得头皮发麻。眼誓,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在他的印象中,是近似巫蛊的邪恶誓言,又是情人之间最深重的相托。他不由得想起了木蔷,想起她十三岁时闯入他军中时的样子来,那脆生生的话似乎还能噎得他一个跟头。他又想起这一年来与她日日同眠,她身上散发出的老人那特有的体味,他是如何渐渐习惯了的。   不过,不待这一对兄弟暗自伤怀,蒲荷又闯了进来。她指挥着人抬走了小令王,全然不顾后者的大发雷霆。   三日后,大雪漫天。仇尤在朝堂之上接受的百官朝贺,成为了大湮的新皇。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三弟的伤势已不可能做一国之君。而且,他显然已陷入了蒲荷的掌控之中。若要三弟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他只有把大湮握在掌中。   就如同他儿时日日看到的那样,他当了皇帝,便忙得焚膏继晷起来。一日日地,人人都来见他,大小事务,琐琐碎碎,堆满了他的案头。此时他终于发现那死掉的南相的好处——他起码为皇兄挡了大半的琐事。而此时的四位宰相,一个个都老眼昏花,朝堂之上站得略久竟都要晕倒。   在这种情形之下,蒲荷来求他恩准了带小令王去疗养,他便未多想就答应了。三月后,他接回了木蔷。却并不是亲去,而是让那老柴带了自己的密信前去的。他已忙得脱不开身。   木蔷回来后,他好歹抽出了身,到拔辖驿亲迎。   车轿停了下来,欢儿打开轿帘,木蔷款款下了轿。仇尤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花了,他看到的是一个体态曼妙的少妇,着轻纱,裙角飞扬,冲他露齿一笑。   木蔷走到了他身边:“怎地,不认识了?”   仇尤冷着脸问:“你那副样子,果真是障眼法儿?”   木蔷点了点头。   仇尤气极:“为了试我的真心,也当真辛苦你日日揉搓那法决儿!”   木蔷直视着他:“你恼了我?”   仇尤看了她半晌,终究是忍不住笑了:“你父皇没有说错,你这样的女人,世间真是找不到第二个!”   木蔷道:“未必吧?我听老柴说,现如今,你那弟妹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仇尤道:“她怎能比你——等他们回来了,你见过便知道了。”   木蔷问:“回来?怎么她与三弟不在城中?”   仇尤道:“他们去了锁心湖,那儿风景好,对三弟的伤势也有好处。”   木蔷登时变了脸色:“锁心湖?可是那金枷山下的玉锁湖?”   仇尤道:“你竟知道这地方?玉锁还是父皇改的呢,他嫌那名字……”   木蔷打断他:“那锁心湖水里,有着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第十回 说玉锁道亲恩蔷耻旧情 诏四将迎八贤尤夸欢宴   金枷山,银河潭,山势海盟莫回还;   玉锁湖,枷山麓,腐骨相依岸边土。   这是仇尤儿时无比熟悉的歌谣,坨娘夜夜哄他入睡,唱的都是这个曲子,每句的末尾两字用的都是滑音,配了坨人那鼻音浓重的语调,别有一番韵味。极幼时,他曾问坨娘这地方在哪里,坨娘却说世间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编曲子的人想出的顺嘴的词儿。后来他开了蒙,专讲计里画方的那个师傅,给他上的第一课,便是这玉锁湖。他这才知道,这地方离皇城不过二百多里,只是在三百年前便成了禁地,被围挡起来不许人出入。他追问缘由,师傅却含含糊糊,逼急了便说那湖里有凶猛的野物伤了人。他却是不信,游龙震慑百兽,怎会被百兽所伤?不过他那时少年心性,凡事都是丢手即忘的,心中即使有这疑团,也不过一瞬就闪过了。   至于这湖的名字,倒是重了小令王的娘,那个美艳却短命的女人。在她病重的时候,正又传出这地方出了伤人命的事来,父皇便下令改了这湖的名字。因那女人得的是心口疼的毛病,便改了锁心湖,也是一种有心无力的祝福了。   后来大哥当了皇帝,南相出了不少力,便毫不客气地讨起封赏来,其中就包括了这锁心湖。大哥当然是给了,据说南相花了大价钱休整了湖堤,伤人的猛兽也被逼着退入了湖底不敢再露头。这地方本来风景是一流的,南相更是添了不少亭台楼阁,就成了一个绝佳的颐养之地。南相招揽了无数文人野士,又兼粉墨优伶之流,于是达官显贵们来来往往,便络绎不绝——只有一点,据说那湖边高高起了围栏,自是没人敢靠近的。   这地方,仇尤没有去过,主要是为了他和南相的那些陈年旧事。南相无子,他暴毙之后,南家在朝中已无可挑大梁之人,在朝只有一个侄子南谷做着编修史,有品级的更只有在平定南鳞之后派去镇守的侄子南星还未倒台。这两人却也臂长莫及,因此这锁心湖的产业到底归了谁,仇尤毫无头绪。但近日告假的官员们,仇尤还是照旧历赏了他们去锁心湖疗养。也未见人来报异样,因此这地方必然还是有主的。   回到宫中后,仇尤将这一切细细告诉了木蔷,后者听罢长叹一声,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却有着一个完全不同的锁心湖的故事。她沉思良久,终于悠悠地开口了:“我的母亲,本是父皇的宠妃。那时节,后宫佳丽千人,更不必说父皇从羽、角、湮、鳞掳掠来的那些绮丽女子,在她面前,都是不敢抬头说话的。”   仇尤道:“想必她是个绝代佳人。”   木蔷冷笑了一声,道:“她的相貌及其平常。”   仇尤又道:“那么她必是才艺出众,心思灵巧了?”   木蔷道:“她并无任何才艺,就连柔顺体贴也是没有的。她本是个多疑嫉妒的俗气女子。”   仇尤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儿,只好闭口不言。   木蔷继续说道:“可就是这样的她,竟得了十年专宠。”   仇尤想了想,道:“想必她的娘家,是朝中重要的人物了。”   木蔷笑道:“她的出身,是连自己都羞于启齿的。她的娘家,不过是个枝末小官儿,并不能为她撑腰打气。她专宠之后,娘家那些不争气的兄弟,倒做出了不少法外欺人的勾当来,没少累她在父皇面前求情。”   仇尤问:“那这专宠从何而来?”   木蔷道:“从那锁心湖而来。世人只知北坨有伤生之法,却不知还有连心之法。你可知三百年前,那玉锁湖还是大坨的疆土?那时的皇帝好战喜功,一度打到了南鳞边境。”   仇尤答:“肃公嘛,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木蔷道:“在这玉锁湖畔,肃公遇到了一个湮女,一见倾心。”   仇尤道:“这倒是从未听闻。”   木蔷道:“这种机密事儿,那相关人等,自然是早早地被封了口的。那湮女是有夫君的,肃公杀了她夫家二十余口,只为逼她就范。但这女子刚烈之极,断然不肯。肃公不得不长时间地下药让她昏睡,因为她一醒来,便要寻死觅活。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肃公便将她骗到了一艘船上。”   仇尤问:“那连心之法,究竟是什么邪恶法决儿?”   木蔷道:“那一日在船上,她醒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跳了河。而肃公也跟着跳了下去。那女子数日不进水米,早已虚弱至极。肃公救了她游回岸边,女子醒来,却再也不闹,跟着肃公便回了皇宫,从此成为了专宠之人。”   仇尤奇道:“这又是为何?”   木蔷道:“肃公在那湖水中,施了连心之法。共浴湖水的男女,此生便连了心,任谁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仇尤问:“后来呢?朕似乎记得肃公是暴毙而亡的?”   木蔷道:“正是。肃公见法术灵验,那女子登时回转了心意,一时间欣喜若狂,竟忘了收回法决儿。回到宫中后,那女子因受了法术蛊惑,便不能容肃公的嫔妃们,嫉妒得发狂,有一日逮到了机会,便手刃了肃公。”   仇尤奇道:“如此说来,凡是共浴湖水的男女……那岂不乱了套?”   木蔷答:“正是。那玉锁湖边,数月间便出了无数离奇古怪的案子,当时的长官只疑是湖中有妖邪作祟,又苦无实据,所以装神弄鬼地编出了谎话来,将那玉锁湖方圆十里内,都标为了禁地,乱入者格杀勿论。”   仇尤沉吟道:“可这些……又与你的母亲有何瓜葛呢?”   木蔷答:“我母亲的祖上,便是那唯一未被处死的当事之人——肃公的贴身侍卫。这玉锁湖的秘密,便一代代地传了下来。幼时,我日日见母亲沏好了茶等着父皇下朝,父皇走后,她便将那残茶饮尽,还厉声警告我,这水我是万万不能沾一滴的。”   仇尤问:“那沏茶的水,莫非是锁心湖水?”   木蔷答:“正是。共饮比不上共浴,可还是给了母亲专宠。只可惜后来,那为母亲运送家乡‘茶泉’的人出了纰漏,整件事便暴露了。”她说着,眼中已泛起了一层泪花。   仇尤不忍再问,只将她揽入怀中。   木蔷继续说道:“幼时,我是最受宠的公主。母亲一族,尽数被赐死,但父皇留下了我的性命。只是从此,他再也未同我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后来,更是要远远地打发我到大湮来,大概就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吧。”   仇尤揽着木蔷,伤神了半晌,猛地惊道:“三弟!三弟莫非……那蒲荷莫非……只是这等机密事,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木蔷摇头道:“这个就只有问蒲荷本人了。只是,这皇城以北三十里,便有那皇家禁地云湖。又清净,又便宜。若要疗养,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仇尤蹭地站了起来:“来人!备马!”   木蔷拦住了他:“不可,他们既已去了数日,小令王想来早已遭了毒手。你这一去,只会打草惊蛇。”   仇尤原地转了几个圈:“你说得对。来人,传御医!朕心口疼得厉害!快快快!”   接到仇尤急病的消息后,小令王与蒲荷果然飞速赶了回来。仇尤一看到他们的样子,便两眼一黑——那二人竟是携着手走到他面前的。小令王看蒲荷那眼神,似乎更比他当年看火蓼炽烈了几分。   深夜,仇尤与木蔷都久久不能入眠。他问:“这连心之法,你当真不知如何解它?”   木蔷道:“不可解,连死别都不可解。我父皇后来心灰意冷……唉……”   仇尤坐起身盯着她半晌,突然觉得全身发冷。他细细回忆起初见木蔷时的情景来,自己似乎并没有喝下她所携带的任何东西。那么,他那执念一般的孜孜以求,究竟是发自本心,还是受了什么法术的蛊惑呢?为何她那老妪的障眼法儿,他也能毫不介意呢?这世间的情意,都是发自本心,还是那不可见处的不可见之人的戏法呢?他一时间觉得心灰意冷,不由得流下泪来。   木蔷也起身,直视着他:“我深知你会疑我。所以讲出这法术时,我犹豫了许久。如今我也不能自证清白,只一点,这法术害了我母亲一族的性命,于我便是一个看不见的仇家,我怎能……”   仇尤立刻清醒过来了,是的,她怎么会!他忙说:“你多心了。朕只是……今日蒲荷那架势,你也亲见。她是铁了心要与朕争权的,三弟如今又任她摆布,朕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木蔷沉吟道:“朝中如今倒有半数是她的人。皇上,您觉不觉得那卫雍……”   仇尤蹭地坐起身来:“难道她也对卫雍下了毒手?”   木蔷皱眉道:“我听那柴将军讲的情形,似乎还不止卫雍。比如那童娄二相,可都是有不止一个儿孙折在她手中的。”   仇尤瞪大双眼:“果真如此!昨日这二人还上了联名折子,称颂蒲大将军,认为我该授给她个大司马当当!那词儿我简直看不下去!看来这大湮的朝堂,早已让这祸水般的女人搅得乌烟瘴气了!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都杀了吧?”   木蔷沉默了半晌,轻轻道:“皇上是不是忘了四柱国了?”   仇尤立刻心领神会:“召他们……回来?”   四柱国,乃是平定四海之后,镇守边疆的四大将军——北乌、东蒲、西朱、南南。这些人都曾是他麾下的勇将。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安睡,立刻传人来,下诏让他的四大将军都回皇城来。   半月后,乌狸将军第一个回来了。他与留在皇城为质的二弟乌狄相见后,便一起来见仇尤。仇尤升殿,以隆重的礼节迎接了他。十九年未见,乌狸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红脸膛的莽撞汉子了。苦寒和风沙的侵蚀,早让他的脸添了无数的沟壑,那新近染黑的须发,这一路上,早已长出了花白的发根儿来。他的背更是驼得厉害了,与小他三岁的二弟并肩而立时,倒似父子一般。那乌狸自己也察觉到了,行完礼便自嘲地一笑。他朗声说道:“接到军令,可吓了个半死。如今看皇上的气色,倒似大好了?”   仇尤正要答言,一旁的蒲荷道:“托将军的福,也算是有惊无险。”   乌狸竖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皇上,这是何人?”   那蒲荷又抢道:“臣乃清平大将军蒲荷是也!乌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还请……”   乌狸打断她:“你这妇人,可当真是清平太久了,竟学会抢皇上的话头儿了。可笑我竟不知大湮有你这一位人物!我镇守坨部一十九年,也不过是个将军,不知你这‘清平’得来的大将军,可敢与我老乌较量一番?”   蒲荷正要再说,小令王却在一旁劝道:“老乌,你还是那个性子,就知道喊打喊杀。这是我的夫人!小荷,快给乌将军赔个不是!”   蒲荷只好敷衍地起身行了个礼。   乌狸不好拂小令王的面子,也只好作罢。这乌家世代都出武将,阵前极其勇猛,且又忠心耿耿。这次他又带回了一万兵马,有了他压阵,仇尤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   第二个回来的是镇守羽部的蒲沬。这是一员女将,与蒲荷是极远的亲戚,但却早已无来往了。她有个双生的妹子,唤做蒲沫,按惯例留在皇城为质的,此时也随她一起进了宫。蒲沬一身飒丽的戎装,那蒲沫却是一身娇软的女儿家装扮,两人又长得一模一样,那景象真是难得一见。蒲沬见了仇尤,直骂道:“好你个仇二爷,当了皇帝,就摆起你那臭架子了?你不是病得要死要活了吗?怎么现在倒红光满面了?”   仇尤哭笑不得。这蒲沬昔日在他军中时,便是如此粗鲁,这性子真是丝毫未改。四年前决战之时,她叫阵那东羽神翼军,两把缠腰小软刀,硬是杀得那些粘了翅膀的羽人从半空中扑棱棱地摔了一地。如今看她,那精气神儿完全不减当年。   蒲沬继续说:“东羽是让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了。二爷,我可遵了誓言,兵马带来了 ,妹子也带来了。你快把这坨女休了,娶我的妹子当皇后!她可都等得要人老珠黄了!”   此言一出,满座朝臣都哈哈大笑起来。那蒲沫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仇尤也笑得要岔气:“你别着急,朕早给沫儿妹妹寻了一门好亲事,再等几天,如意郎君就回来了!”   蒲沬急问道:“是哪家的公子?样貌可比得上二爷年轻时神采?”   人们笑得更欢快了。仇尤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沫儿,就连你这野马,朕也给你寻了个小女婿!现如今且让朕卖个关子——等等,什么叫朕年轻时,你二爷如今也没老!”   仇尤说到这里,一旁静静听着的木蔷顿时笑不出来了。仇尤中了伤生之法,而长生和小潜音讯全无。一时间,她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间,眼前的哄闹才让她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正看到小令王身后护着蒲荷,又张开双臂阻着蒲沬,而那蒲沬正跳着脚骂街。只听她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老太太,你配不上跟你沬姑奶奶说话!”   那沫儿死拉着蒲沬。眼见着蒲将军和蒲大将军即将打成一团,木蔷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帮着沫儿,下了死力气,终于分开了这一对急了眼的表姑侄。   第三个回来的,乃是镇守角部的朱香桂将军。他的质人,乃是幼弟朱香栀。此二人皆是胖大身躯,有着千斤之力,却不幸与那短小之身的朱校尉乃是同宗。仇尤看着他们那虎背熊腰的样子,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二人的真身是何等壮观。这朱家不幸轮到了香字辈,又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想出了从木为名的主意,因此人人的名字都雌雄莫辨。想到这些,仇尤在受礼时就忍不住笑了。那朱香桂虽是个五大三粗之人,却心思极为细腻。他一到大殿就偷眼看昔日的大将军、今日的皇帝,却也没看出他病入膏肓的症候来。此时仇尤一笑,他倒乱了方寸——皇上为何在笑?可是在笑他?他又有了什么错处?可是礼节有误?还是这十年来他守角部无功无过便是过失?皇上可是要跟他算账了?   这样想过之后,他忍不住双膝一软:“请皇上降罪!”   仇尤奇道:“你何罪之有啊?”   他结结巴巴道:“臣……臣无功,自然便是过了!”   十年不见,仇尤都有些忘记了朱香桂这谨小慎微的毛病。他连忙说:“你放心,朕叫你回来,不是问罪的。至于封诰,自然是有的,你不要着急嘛!”   朝臣们笑了起来。朱香桂终于放下心来,他偷偷擦了擦额角的汗。   那蒲荷却又来寻他的晦气:“朱将军,听闻您那真身甚是壮观,不知在座各位今日是否有眼福一观?”   朱香桂瞪着她,脸涨得发紫:“您便是那‘清平’大将军吧?”   蒲荷答:“不错!”   朱香桂望了她一眼,嘴唇发着抖。   小令王只得又起身打圆场:“内人是与朱将军玩笑呢,将军千万不要介意。”   朱香桂道:“非也。臣是将军,您这夫人是大将军。大将军下令,臣不得不尊。但皇上还未发话,臣也不敢擅自做主。”   仇尤连忙说:“弟妹戏言而已,将军切莫挂怀!”   那朱香桂恨恨地看了蒲荷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路途最遥远、最后回来的是南星与南谷。那南星将军人如其名,目若朗星,面如银盘,乃是一个极标致的人物。若不是相貌略有些阴柔,便是连年轻时的仇尤都要比下去。那南谷虽是个书生,却生得一副拔山举鼎的体貌,令人忍不住疑惑他的祖上是否沾染了坨人的血统。此二人便是仇尤心中为蒲家姐妹定下的夫婿了。他笑意盈盈地将这四人相互引见了。   此时四柱国齐聚皇城,仇尤便道:“朕已备了一桌好席面,来给四位将军并四位质人接风洗尘,这宴席可不一般,朕又要卖个关子了,诸位,都先休整一番吧,朕看这午饭也不要吃太多了,留着肚子晚上好尽兴啊!咱们酉时七刻,不见不散!” 第十一回 云湖鱼宴捉瓮中诸君 三泰城中演班荆道故   大湮皇宫中的粗使仆役,大多用的坨奴,为的就是那一把力气。这些人世世代代都在宫中为奴,办过的稀奇古怪的差使自是不必说。此刻那坨奴的首领有二人,名为金拂、金拭,乃是两兄弟。酉时正,阴云滚滚,天已擦黑了。那金氏兄弟站在皇宫的库门之内,却让一桩难办的差使急得团团转。   在他们面前有一百二十口大缸,每缸中都游动着一尾鲜活的大鱼。他们知道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云湖大鱼,一甲子才能长成,乃是顶珍贵的食材。从出水至此地,才用了不过一个时辰。眼下,他们却不知该如何把这些东西搬运到皇帝的宴席上去。这鱼只能活吃,因是离水即死的,死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会腐烂。一般食客都是一边泛舟云湖之上,一边品尝这人间至味的。皇帝却突发奇想,要用这东西在宫中宴客。眼下,这些大缸若都搬到那宴厅之中去,只怕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二金眼见着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只急得抓耳挠腮。   而此时,那宴厅之中,却又是另一幅光景。仇尤板着脸站在君席之上,底下那朱香桂将军正弓了身子,合着木蔷,一个个座位地不知忙活些什么。而朱香栀则门神一般立在厅门口,将一切前来探头探脑的人都挡在了外面。仇尤早已和四柱国密谈过,一切似乎都已天衣无缝。只是此刻的他心跳得厉害,双手也微微地发着抖,似乎比哪一回上阵杀敌时都更加紧张。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真如那蒲沬所言,已老得经不起事了。这念头一进入他的脑中,他便一阵懊丧,硬生生地掐断了它。   小令王也在沮丧之中。因蒲荷得罪了朱将军,他情急之下起身阻拦了一番,这可把辛辛苦苦用法术维持的一双假腿全部毁坏了。如今他那初愈的断肢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真不知这一场宴席要如何坚持下来。蒲荷不知去了哪里,这更让他心烦意乱。他心中一片混沌,伤口处疼得很不真切。这些天来,他总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前尘旧事常常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有时看到那两双儿女,要苦思半日才能想起他们的名姓来。前日他的小女儿重重摔破了额头,几有破相之忧,但他就是着急不起来,甚至觉得那哭嚎声很令他心烦。他的心里眼里,似乎只剩了一个蒲荷。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牵动着他的心弦。他一忽儿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又一忽儿隐约记得他本就是如此牵记着蒲荷的,包括他与那火蓼在北坨的二十余年,似乎都是逢场作戏。这些事,他又没一个可说可问的人,只得一日日胡思乱想起来,许多不知是真是幻的事便一桩桩地在他眼前跳来跳去。他不知为何,这满世界的人似乎都在与蒲荷作对,他便一个个认真恼了起来。   终于到了酉时七刻,那宴厅之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百官鱼贯而入,依次序坐好了。仇尤身边坐着木蔷,小环与燕云在他身后侍立。小令王被特许坐在一张软塌之上,蒲荷与他并肩而坐。仇尤在君席举了杯,就算安了席。他并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只传那金氏二兄弟:“上菜吧。”   众人瞪大了眼睛,只看着一队队宫人走上前来,每人手中都拎着一条大鱼。那鱼长逾三寸,通体银白,阔口细鳞,都被金线穿了头尾,一只只弯得好似拉满的弓弦一般。童相爷眼尖,惊呼道:“这、这可是那云湖大鱼?此物竟已可食了?”   仇尤笑意盈盈道:“童相爷真是好眼力!不妨就给众位爱卿讲讲这人间至味吧!”   童相离了座,侃侃而谈起来:“这云湖大鱼,一甲子才能长成,老臣也是在幼时与祖父赴宴时才得尝了一口!吃过这东西之后,我的舌头便醉了,三月竟不能辩味!”说着,他吞了一大口涎水。   仇尤笑道:“今日申时,这鱼刚满一甲子,诸位这口福,可都是不浅啊!”   众人看着宫人们将鱼摆在自己桌前的长盘之上。蒲沬道:“二爷,这鱼难道要生着吃吗?”   仇尤笑着看向童相,后者便笑道:“如此至味,怎可煎炸炖炒,自然是品其原味了!蒲将军请看,此鱼只取鱼腹一寸‘软腴’并那眼膛处的‘巧肉’,不蘸任何佐料,白口吃它,细细品味便是。品此物,不能错了顺序,要先吃那‘软腴’,后品‘巧肉’——那‘巧肉’的味道,据说更胜过‘软腴’千倍——可惜老夫当年也只吃到了一块‘软腴’而已。只是,此鱼出水便死,死后即腐,这宫里的厨子似乎并不懂行啊!”   此时那金拂上前赔笑道:“童相爷您老请看——这鱼用了金弓延寿之法,是活的!”   蒲沬便捅了捅那鱼,鱼眼咕噜噜转了起来,全身却并不能活动。她笑道:“给吃食用法术,你这狗才也当真会糟蹋东西!”   金拂忙跪下:“将军说笑了。您知道这宴厅是不能用法术的。这金弓延寿,并非法术,而是用一根金线定了鱼,让它不得活动……这里面的道理啊,小人还真不太懂,是皇后娘娘教给小人的法子。”   众人看向木蔷,她笑而不语。在十三鳞谷之时,她对付盲鱼,用的便是这法子。此时宴厅之中弥散着云湖大鱼的香气,仇尤举著道:“都动手吧。一人一条,食量再大,也能饱腹了!”   童相爷叹道:“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奇遇啊!老夫吃这鱼时,满席十几人共食一条鱼,一人也不过得个一两筷头儿。这东西吃到饱,真是死也值了!”   仇尤笑着打了手势,宫人们便用特制的竹刀剖取了鱼肉,伺候着大家吃喝起来。木蔷接了那枣子粒大小的鱼腹,送入口中,嚼动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任何味道。下一秒,她便觉察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沿着口舌直冲百会。鱼肉入腹后,那淡香却愈来愈浓,令她不由得食指大动。此时连那丝竹之声也渐渐隐去了。整个宴厅,一时间只听到一片咀嚼吞咽之声。宫人们手下竹刀如飞,食客们尽情大啖,好不快活!   此刻,唯蒲荷口中含着鱼肉,半天咽不下去。她口中那块鱼腹,却分明是一股浓郁的腥臊腐臭之味,闻之欲呕,但又不能吐出来,只好强咽了下去。她偷眼看小令王,却是下著如飞。她再向自己桌上的那鱼看去,只见鱼儿正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伸出筷头儿,捅了捅鱼眼,却是动也不动。她失声道:“怎么我这鱼是死的?”   整个宴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蒲荷站起身来,感觉到自己正喷出腐臭的气息:“皇上,为何独独我的鱼是死的?”   仇尤惊讶道:“呀?我是听说有一尾鱼捕上来时便死了。我已让人在宾客名单中划去了一人,怎么这死鱼还是上桌了呢?”   说着,他站起身来,四顾了一番:“诸位,可否都让出一口鱼肉给蒲大将军呢?愿意的,请停著。”   此时,众人的鱼基本都吃完了,只剩左眼的“巧肉”因需要翻转鱼身才能剜出。人们刚尝到了右眼巧肉的味道,那是更胜过“软腴”千倍的美味,因此正欲罢不能,此话一出,不少人立刻加快了进食速度。但是,也有另一些人立刻停了著,其中就包括小令王,还有那吃得不亦乐乎的童相。   原来,这云湖大鱼会惑人心智。品此物时,人人的本性都会暴露无遗,五伦尽失,此时与那护食的恶犬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此时,唯有中了蒲荷那连心之法的人,才肯为她让出“巧肉”来。   不知何时,木蔷已拿出一只扁圆的匣子,拔下簪子在里面拨弄起来。那些停了著的人,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心口处竟爬上来了一只黢黑的大蜘蛛。那乌狸将军与齐校尉都是急躁性子,便双双伸手去赶胸前那毒蛛。不料刚一伸手,毒蛛便各射出一线毒液。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胸前都腾起一股黑烟,乌狸惨叫一声,整个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立刻气绝而亡。而那老齐,却是毫发无损。他一脚踩扁了正要逃走的毒蛛,茫然地看着仇尤。   木蔷小声惊呼道:“乌将军?老齐?怎么会?”   仇尤扫了她一眼,道:“诸位,稍安勿躁。可千万不要驱赶这白玉蛛,此物有剧毒。”   众人立刻战战兢兢起来,童相僵直着身子问道:“皇上……您这是何意?”   仇尤道:“朕好意请诸位吃鱼,怎料皇后养的这白玉蛛竟跑来捣乱了。胸前趴了这物件的诸位,请切勿移动,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未被此物缠上的诸位,请速速离去!”   约莫有五十多人噌地起身,立刻脚不点地鱼贯而出,虽然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但连告别的礼节都忘了。   那蒲荷身上,此时已如当日的仇尤一般,爬满了白玉蛛。她僵在原地,却见仇尤指挥着人抬走了小令王。他胸前的毒蛛,不知为何竟也爬到了她的身上。   木蔷紧张地操纵着那扁匣,她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见该退的人都退了出去,她便下令关上了宴厅的大门,而后挑拣了一番,便将那扁匣狠狠摔在了地上。宴厅中顿时一片惨叫并鬼哭狼嚎之声。仇尤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着。他眼睁睁看着毒蛛爬上了李、章、齐、发四位校尉的胸口。这四人都是随着他去了十三鳞谷,同中了伤生之法的,因此毒蛛并不能伤他们。   待到宴厅中不再传出声响,仇尤推开了门,见一地都是死尸,唯李、章、齐、发四人并蒲荷还活着。他下令生擒了五人,那毒蛛也都回到了木蔷张开的一只布袋中。   一场痛彻仇尤心扉的瓮中捉鳖便如此结束了。他扶着墙,喘息着,背过身去不让木蔷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眶。   处理妥当整件事又安抚了一番小令王后已是午夜,仇尤扶着一个坨奴向寝宫走去。猛然间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忽地便黑了,他支撑不住,沿着墙便倒了下来。   熟睡中的小潜和长生先生同时惊醒过来,都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们忙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都向着对方的房间狂奔而去,两人毫无悬念地撞在了一起,却都不顾满眼乱冒的金星,异口同声道:“将军出事了!”   这是血信传来的消息。长生正要咬破舌尖,小潜却犹豫道:“可是染儿……还没有找到……”   长生瞪大了眼睛:“一个凡人,你竟如此挂怀!将军这血信如此凶险……”   小潜打断他:“先生,我回去。您不要回去了——将军没有说过让您回去的话。我跟您也定个血信,若将军境况实在危急,我便刺破心口传血信给您,如此可好?”   长生犹豫道:“你是要让我为你找回那云染吧?”   小潜道:“先生若肯为我做这件事,便是我再生父母!”   长生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速回吧,我应了你便是。”   于是二人交换了血信。小潜捻了决儿,咬破舌尖喷出血雾,立刻回到了仇尤身边。   长生看着他消失,长叹一声。   原来那云染三日前竟走失了。小潜在船厂做了工头儿之后,云染便日日地来接他下班。有一日,不知怎地便被那船厂老板的二公子瞧了去。那二少爷乃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当时便差人打听,这水灵灵的姑娘是何来路。得知是工头儿的小妹之后,便动了心思。   那二少爷怎知道那云染乃是云府的小姐并如今的逃犯,只道她是小工头儿的妹妹,又穿着粗布衣裳,必是个穷家小户出身的。因此待小潜上了班,便来到他们赁下的那小院,想用些蝇头小利便笼络了她。   二少爷自然是结结实实地碰了钉子。对于云染,他一开始也并未认真,只是想着如他曾采撷的无数贫家贱户的姑娘一般,不过是几日的新奇,再用银子打发了就是。可这钉子倒碰出了他的兴致,他便一日日地纠缠起来。   偏偏此时,那杨婆婆不慎摔伤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云染靠着小潜与长生,又是烦他们抓药,又是累他们请正骨大夫,便不好再提这二公子的羞恶之事。   那日她去街上,不知是要抓药还是采买什么东西,总之长生在对街,是眼见着二少爷掳走了她。虽然他并未看到二少爷的人,但汽车的拍照他认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阻止,之后也任由小潜满世界寻找,并未说出真相来。   云染与那杨婆婆,对长生而言,犹如硌疼他脚心的石子。因了这二人,小潜先是拒绝了跟他云游四方,后又带着她们拖拖挂挂地来投他,给他出了无数的难题。更重要的是,那云染的身上带着一股异香,总是让他心神迷乱。他一心认定了这个姑娘必是祸水,早想找机会早早打发了这二人,如今竟是遂了愿了。凡人,在他眼中,终究是如草芥一般的。   眼下,他站定了等在院中,足足一个钟头,也没有感觉到小潜传给他血信,这时间早远远超过了两人约定的一炷香之内。于是他长叹一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鸡鸣三遍后,长生便起身,循着那云染留下的气味,很快地找到了她。用了法决儿,便救了她出来,顺便收了那二公子等人的心智。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很是不情愿,但答应了小潜,却不得不履约。   他将云染带回了小院,听着她与那急得几乎瞎了眼睛的杨婆婆抱头痛哭,只觉得她们又聒噪又俗气。这些凡人,不过百年之寿,蝎蝎螫螫地做这些样子,真让他厌烦极了。   不料三日后,小潜居然又回来了。长生看着他的手臂,原来不知何时,他将此处的地点用尖刀刺在了手臂上,再用那软玉图时,便寻到了最近的古井,赶了回来。   二人相见,长生紧问:“将军可是遭了不测?”   小潜道:“将军只是心劳过甚,晕厥了。如今他已回了皇城……”   此时,云染也跑了出来,她见了小潜,连忙拉住他的手,落泪道:“小潜哥,你终于回来了!”   小潜却一躲:“请问您是?”   云染楞在当地。她问长生时,后者只是说小潜去别处办差使了,并未告诉她实情。她喃喃道:“你竟是回去大湮了!”   小潜道:“这位姑娘,必是认识在下的了。”   云染哭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先生说,我被那坏人捉走后,你不眠不休找了我三天三夜,最后累得倒头就睡着了,这些你都忘了?”   小潜茫然道:“姑娘为何哭了?听你的口气,我必是认得你的。且你也知道,我这中途回去失了在此地的记忆。”   云染继续哭道:“你再想想,我是染儿啊!你救了我,带我来到此地的。还有杨婆婆,你也忘了吗?”   小潜道:“姑娘,请勿伤心。眼下我虽不认得你了,却看着你就觉得心里亲切。我们说了这半日的话,也算是认识了。以后你缓缓地将你我相识的情形讲给我听,我不就又认回你了?”   云染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   此时房中那杨婆婆高声道:“可是贵人回来了?”   小潜进屋,不免又互相厮认了一番。   长生站在院中,静静看着这一幕。他仰天长叹道:“戾缘,果然是躲不过的!”   数日后,整个三泰城批灯悬彩,火树银花,迎来了新年。除夕之夜,四人围炉而坐,倒也热闹了一番。长生微醺,小潜大醉。杨婆婆跛着脚服侍着二人,云染在子时钟声响起时,许下了女儿家不足为人知的新年愿望。   上元节那日,长生约了小潜,躲着那云染主仆二人,到了街上相熟的那酒家。他对小潜说:“我这就要走了。”   小潜惊道:“先生要去哪里?”   长生道:“孔明城。”   小潜点头道:“果然。那孔明城乃是能工巧匠汇集之地,先生自是该去游历一番。”   长生盯着他问:“你可要同行?”   小潜犹豫了半晌,摇头道:“我需看顾染儿……”   长生打断他:“你不要糊涂。她是个凡人,你可不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你要知道,十年之后你是要回大湮的。你若与她定了终身,十年后,你让她如何是好?你们若有了儿女,你可是要舍了她们而去?”   小潜笑笑:“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先生不要说笑了。”   长生厉色道:“你切莫糊涂!你那九百心智,何时才能集齐?若是不能,我看你有何面目再见将军!”   小潜起身一揖到地:“先生好言相劝,小潜岂能不知?只是我心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多说了。”   长生只好叹息了一番,与他约定了每年上元节在这酒家相见,便离去了。   小潜怔怔地望着先生的背影,早在不觉间泪流满面。 第十二回 斩心魔真疯魔二赖窥魔 劝痴心蒙真心令王诛心   赖千儿、赖万儿兄弟俩的真名实姓,在大湮的任何人口名册上都难觅其踪。他二人的来历,大概只有仇尤本人能说清。大小二赖是从征讨北坨开始,就在仇尤的军中效力的。都知道他们是有些本领的,可要说上阵杀敌,也没见二人有什么军功;又不是拿饷银的正经侍卫,却总见着在仇尤的大帐前行走,至于办些什么差使,没人能说清。那老柴是正经的骑兵斥候出身,可到了仇尤军中,干的却是一些吃力不讨好的鸡零狗碎差使。打西角的时候,仇尤到底是如何跟谷长生搭上线的,老柴竟一概不知。后来还是赖万儿吃醉了酒,才透出一半句来。可从此仇尤的机密军情,便再未让二赖沾上边儿。后来论功行赏时,二赖虽然没有能摆上明面儿的功勋,却也得了一样的封赏,这让两人无地自容了许久。直到将军落难,被打发去了十三鳞谷,这二人不离不弃地跟了去,仇尤的心才渐渐地暖了过来,又开始派他们的差使了。因此这兄弟二人都提着一口气儿,卖着命地加倍勤谨起来。   二赖眼下这趟差使,很难办。仇尤的命令是让他们看住了蒲荷,可如何“看”,却并未透出半个字来。他们只知道,这蒲大将军是被五花大绑地押回小令王府的,但进了府却立刻给松了绑,且府门前却也没有派兵把守。那么这蒲大将军如果要出门,他们是拦还是不拦呢?再者,如果她要见客,这客是该见到她,还是该吃了闭门羹呢?此时已过二更,二赖在小令王府西墙的檐头下面最粗的那根桁粱上面挂着,从半开着的窗中,正看到蒲大将军在沐浴更衣。两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倒不是存着什么坏心,而是怕她一个不留神就金蝉脱壳了——他们在这种事上可吃过亏。这早春料峭的天气,蒲荷洗澡依然用的是刚汲的井水。二赖看着她身上冒出层层蒸汽来,都是不由得一个寒噤。   宫里出了大事。出来时,他们一路上看到了无数的兵,禁卫、宿卫并那南北虎贲,更有四柱国的人马,各色令旗令他们眼花缭乱。这些兵马都在悄无声息地移动,遇到的时候也都曲让直行,井然有序。二赖不由得停住脚步看了片刻,他们也大概知道今晚这是历朝历代都会上演的“清君侧”的戏码,只是这种危急时刻,小潜和长生先生都不在仇尤身边,他二人竟也被远远地派到这小令王府来,二赖都甚是忧心忡忡。   猛然间,一声冰凉入骨的冷笑传来,二人连忙腿下使劲绞紧了柱子才勉强支撑住。那声音正是从蒲荷的窗口传来,此时里面一片雾气朦胧,只看到她的人影在飘,如鬼似魅。二人定了心神细看时,那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嚎叫,夹杂着伺候的近侍丫头们那惊恐的颤音,响彻了整个王府。小令王寝宫的灯亮了,片刻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坨奴抬着他那特制的步辇奔了过来。此时那浴间的门窗已经洞开,先是汪了一片水,接着咕噜噜地滚出一只浴桶来,最后只见那蒲荷披头散发、浑身精赤地打横儿滚了出来,仿佛学着那浴桶的样儿。一个丫头拿着浴衣靠近,却被她一掌打飞,直撞在院内一颗树上,登时口吐鲜血。那蒲荷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一忽儿胡言乱语,一忽儿直着嗓子狂吼乱叫,天兵附体般力大无穷,十几个坨奴硬是近不了身。小令王急得要跳下来,好歹让人拉住了。   二赖对视一眼,那赖万儿便从袖中取出一只吹筒来。他瞄准了半天,好歹逮住个机会将一个麻丸儿稳稳地吹到了蒲荷的后颈穴位处,须臾之间,她便无力地跌在了地上。坨奴丫头们瞅着这个机会,立刻一齐上前,披衣服的,理头发的,绑手脚的,忙了个不亦乐乎。小令王哑着嗓子喊:“绑轻点儿!”   一个实心眼儿的坨奴回到:“三爷,轻了怕不顶事儿。三奶奶这是中了邪法儿了!”   小令王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   还是几个丫头解了汗巾,给蒲荷垫在那手腕脚腕的受绳之处,小令王才作罢。   蒲荷疯了。她疯得很突然,也很彻底。二赖经手过不少葫芦案子,因此也见过不少疯魔之人。他们看到蒲荷的印堂处一片潮红,头上真气直冒,神识是早已散了的。这是真疯,不是什么苦肉计。他们看着小令王下令将蒲荷绑回自己的寝宫,又让所有当事的下人自缚。通明的灯火归于籁寂,院子里空荡荡、黑漆漆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于是赖千儿留在当地继续“看”着蒲荷,而那赖万儿向着皇宫方向飞奔而去。   今夜轮值伺候的人是小环。此刻她立在寝殿的门柱后面,犹豫着该不该进去。两个时辰之前,那个久不见面的侍卫小潜背负着皇上回到寝殿,就当着她的面儿关上了门,那门扇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子。皇上那样子,又像是昏过去了,又像是早已没有了生机。小环心急如焚,却不敢擅入,里面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她想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跑去叩皇后的宫门。   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应。小环觉得古怪,悄悄捻了决儿,弄开了门。里面黑黢黢地一点儿亮光都没有。她咬了咬牙,又捻了掌灯决儿。火光亮了起来,照着这座空荡荡的宫殿。这还是小环第一次来到这里。平日里,十日之中有七八日,皇后都是留在皇上的寝宫之中的,这里本来人就不多,用的又都是木蔷自家带来的坨人,因此神秘极了。此时整座宫殿中,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小环紧跑两步,只见皇后娘娘的寝殿门扇大开,里面眼见着也是空无一人。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迈了进去。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皇后的朝服叠放得整整齐齐,就摆在床边的几子上,最上面压着一封信。   信是没有封口的,小环便抽出了信纸,只见上面写道:“将军,知道你为难,阿蔷就不再让你更作难了,我走了。”   小环倒吸一口冷气,慌忙将那信纸照原样儿叠好塞回,举在手中一路飞奔出去。   她猛地推开仇尤寝宫的大门,却正撞在一个精瘦的汉子身上。房中的三人都吓了一跳,话音也停了。仇尤坐在床上,小潜侍立一旁,而那汉子,小环认得正是赖万儿。   仇尤笑问:“怎么了你?掉了魂儿似的?”   小环不答,只将信递了过去。   仇尤扫完了信,登时跳了起来:“这……这是哪里得来的?”   小环便将那皇后宫中的情形说了一遍。   仇尤跌坐在床上:“她怎知我就保不住她?!”   小潜道:“将……皇上,我去追!”   仇尤摆手苦笑道:“你去哪里追?”   小潜愣住了:“去……”   仇尤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十三鳞谷之中,还得朝夕相伴!”他叹息了一阵,问那小赖:“你说吧。”   赖万儿便将那小令王府中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仇尤沉吟道:“这蒲荷也是个女中豪杰了。她与这好几十人都连了心,这些人又登时死了个干净,她此时才疯,我倒当真有几分钦佩!”   小潜问:“皇上究竟为何不杀她?”   仇尤撇嘴苦笑了一下,指着小赖:“为了我的三弟。他受那连心之法太深,蒲荷死了,只怕他也难活!不信你便问他。”   赖万儿便道:“禀右尉大人,小人奉皇上的命令去那锁心湖问得明明白白,疗养不过半月,小令王‘失脚’掉进湖中便有五六次。您想,一个没了脚的人,是如何‘失脚’的呢?”   第二日早朝,殿上群臣都被宫门内外那三军并禁、宿、南、北等严阵以待的阵势弄得惶惶然。   仇尤倒是端坐在朝堂之上,也不开口,单等着出头儿的鸟来撞他。   人们窃窃私语,终于有一个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乃是五相之一的莫相爷。此人行了礼,开口道:“臣有本。”   仇尤道:“你也别呈了,就当众念出来吧。”   莫相环视了一圈。南相早已暴毙,童、娄二相,在昨夜的云湖大鱼宴上,也遭了白玉蛛的毒手,或者不如说遭了皇后娘娘的毒手。皇后自然是为皇上办事的。只是她如此心狠手辣,一出手便让这朝堂之上变得稀稀落落了,哪朝哪代也没有见过她这么行事的。他自认知道这是冲着蒲大将军去的,但昨日枉死的许多人,并不是蒲荷同党,比如那乌狸将军,才回来不过数日,众人更是亲见着他与蒲荷鉏铻。还有老齐,素日是仇尤的心腹耳目,如今却听说已下了死牢。莫相虽然素日并不结交党羽,与那蒲大将军毫无私交,但与仇尤也是毫无半分交情。他虽惴惴不安,怕这阴晴不定的皇帝寻自己的晦气,可那资历最老的尹相已病得起不来床,满朝文武只看着他,他却也不得不出来说话。他收了奏本,简单明了地说:“臣请废后。”   仇尤冷笑道:“废的是哪个后啊?”   莫相道:“前坨皇室之女木蔷。”   仇尤问:“木蔷人在何处?”   莫相愣了:“在……在您宫中。”   仇尤厉声道:“昨夜皇后便让奸人掳走了!你既请废后,便脱不了干系!”   人群哗然,莫相慌忙跪下:“臣实不知此事。”   仇尤冷眼看着,莫相那花白的须发都抖个不停。他放缓了声调:“你不必强辩。如今就令你三月内追回朕的皇后来,若到了日子不见人,你便也不用来见朕了。”   三个月,这日子太长了,很令人玩味。一般被掳掠走了的人,莫说三月,就连三日都可能已在千里之外了。皇上这究竟是何意呢?莫相还是面不改色道:“臣遵旨。”   仇尤点点头,话头一转,叫了那南星、南谷出列,对着南谷问道:“朕昨夜指的亲事,怎么你竟是不满意吗?也不见回奏的本子?”   南谷跪答:“圣上天恩,臣怎敢说半个不字!”原来,皇上将蒲沬指给了他,又将沫儿妹子指给了他的哥哥。这可真是乱点鸳鸯了。他素日喜爱的都是温婉驯顺的女子,那蒲沬不但性子粗粝,还是个将军,品级上又远高于他,这不是指婚,而是把他送入了虎口。昨夜南星南谷兄弟二人说起此事,都是捶胸顿足。那南星自少年起早倾心于蒲沬,后来从军更是为了亲近于她,蒲沬自然是知情的,只是她一心都在建功杨威,便耽搁了下来。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倒远隔天涯了。如今二人皆是镇守一方的大将,皇帝断不肯让他二人做夫妻的。他早对弟弟说过,这次回来就禀明皇上,辞了这将军的职位,去给蒲沬牵鞍坠镫。这一番故事,朝中几乎人人皆知,只有这半空中降落下来的皇帝不知。   此时,文官末尾闪出一人来,道:“皇上,臣有一言。南家是两兄弟,蒲家是两姊妹。为何将小妹配了大哥,姊姊倒配了兄弟?”   南星、南谷二人皆感激地回身看了他一眼。   仇尤看在眼中,他这才明白此事原来还有隐情,而眼前这人不显山水便提醒了他。他问:“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那人答:“臣井嘉,现任典经局洗马。”   仇尤笑道:“当真是屈才了!就依你所说调换过来,不乱了这兄弟姐妹的次序。只不知你二人可愿意?”   南氏兄弟慌忙叩首谢恩,又谢那井嘉。   莫相却又出列:“臣有一言。”   仇尤厌烦地看着他:“你又有什么话说?”   莫相道:“将军嫁将军,将军娶将军,这是闻所未闻之事,皇上请您三思啊!”   仇尤还未答言,南星上前道:“为避嫌隙,臣愿辞去这将军之职。”   仇尤皱眉道:“昨日大湮不幸失了数十位栋梁之才,已是大不幸。一时间选定替补的人也不那么容易,众卿家并四柱国的职位自然是都要有变动的。但朝廷体制臃肿,人浮于事,此事也许是个楔子,如今就要劳烦各位肩上多扛些担子了,朕早拟定了兼任职位的名单,小潜,你读给大家听听吧。”   小潜便朗声读了起来,一片鸦默雀静之中,众人的额上都微微发了汗。他们都知道自己通过了皇帝的考验,荣宠正接踵而来。只是这皇帝深不可测,连许多蛰伏的蒲荷同党都一网打尽了,伴君当真如伴虎!   读完了诏书,仇尤便叫那井嘉上前:“朕有一桩差使正愁没人摊派,你可愿去?”   井嘉跪答:“臣愿往。”   仇尤笑道:“朕还没说是什么差使……也罢,云湖那地方风景甚好。如今小令王伤势迁延,朕有心将云湖赏了他,就在那里为他建一座云湖别苑,让他好好保养。这差使你可去得?”   井嘉答:“自然去得。”   仇尤笑了笑,便散了朝。   仇尤只带了小潜,来到了小令王府。那蒲荷闭目躺在床上,一张脸白如金纸。小令王坐在床边直直看着她,见仇尤来了也没有丝毫反应。仇尤暗暗庆幸没有杀掉蒲荷,不然真不知三弟会不会也跟着去了。此时木蔷出走,他便再无人来商讨此事,昨夜与小潜合计了许久,才想出一个拘着他二人的法子。   仇尤开口道:“弟妹这病来得十分蹊跷,朕合计……”   小令王打断他:“有何蹊跷?她不过是被吓着了。二哥您要杀人,为何要当着她的面?”   仇尤张口结舌:“是……是朕思虑不周。她这病显然是需要静养的,如今朕已着人在云湖给你二人修了一座别苑,你就带了她去疗养一段,也许就好了,你意下如何?”   小令王终于转过了眼睛,盯着仇尤:“二哥这是嫌我们碍手碍脚了吧?”   仇尤细看他的眼睛,却毫无之前那迷惘的神色了。难道蒲荷失神,倒让他清醒了?   小令王继续说道:“我哪儿也不去。小荷在这儿等了我二十年。如今她魂游天外,我便也在这儿等她个二十年。”   小潜劝道:“三爷,这王府在闹市之中,实在不是静养的好地方……”   小令王厉声打断他:“闭上你的臭嘴!你不过是二哥的一条狗,也配在我跟前乱吠?”   小潜登时一头的血都冲上了脑顶,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仇尤看得呆了。小令王是最和颜悦色体恤下人的,他怎么会变成这幅德行?   小令王还在大骂:“二哥宅心仁厚,若不是你们这些刁奴挑唆,他会干出昨夜那赶尽杀绝的事儿来?你再聒噪,我便一刀剁了你的狗头下来。你以为我仇老三动不了了,便任你这恶狗作践?”说着便要去够那床边悬着的宝剑。   仇尤终于听出来了,小令王的话怎么都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他解了腰间的长剑,递在小令王手中:“三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其中缘由,你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你若肯听我说,我便细细告知你。你若不肯,此时便一剑了结了我,我若躲一下,便不是仇家的男儿!”   小令王接了剑,嗖地一声拔出剑刃来,对准了仇尤的喉头。   仇尤闭上了眼睛。   小潜握紧了双拳。   良久之后,剑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传来。小令王闭目道:“你说吧。”   仇尤便将那“连心之法”细细地道了出来。   小令王听完,又是良久的沉默。终于他抬起头来:“二哥,难为你了。”   仇尤便落下泪来。   可是小令王接着说道:“我早知你一心与我作对。三十八年前,就在这府门口,你也瞧上了火蓼,当我不知道么?”   仇尤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没有了。   小令王狞笑道:“火蓼到不了手,你便又打起了小荷的主意!她早已把你的轻薄之举告诉我了!”   仇尤如石像一般立在原地。   小令王哑着嗓子吼道:“真难为你了,为了害小荷,编了个这么大的谎话出来,还搭上了好几十条人命!”   仇尤听完这话,心痛如刀割,两行清泪刷地流下。他转身便走,飘飘忽忽出了小令王府的大门。小潜跟在后面也是这样的步子。仇尤勉强捻起风行决儿,小潜将将跟上,二人跌跌撞撞回到了皇宫。 第十三回 合浦楚弓得得又失失 参伍其数真真复假假   在这大湮皇宫之中,欢儿本就是个影子一般的人物。她并不是坨人,跟了木蔷只是机缘巧合。那时节坨皇还未倒台,木蔷的母亲正风头无两,坨皇给她赐名“花朝”,取的是春蕊带露的典故,可见荣宠。花朝贵妃顶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深虑自己那不可见人的隐秘之事,对坨皇自然也是极尽逢迎之能事。听闻羽人擅歌舞,贵妃便辗转采买了一支东羽舞姬,养在宫中,每每与坨皇饮乐共赏。   三四岁时,欢儿常常躲在大殿那拖地的帘蔓低垂处,偷眼看那歌舞的情形。靠了羽人的飞翔之术,一对对羽姬在大殿之中曼妙升空、绕柱盘旋,作歌作舞,满眼丝带飘飞,异香扑面,那景象真是令人过目难忘。羽姬里面最夺目的那个,是欢儿的母亲喜春。至于小小的欢儿是如何被藏在那乐师的皮鼓箱中,从那东羽辗转来到北坨的,她已记得不太真切。那乐师究竟是不是她的生父,至今也是一桩无头的公案。喜春生得娇小轻灵,算是个绝色的女子,坨皇对她虽如赏盆中花一般,那花朝贵妃却犯了忌讳。   有一日,歌舞完毕,贵妃将她唤到座前,笑问道:“我听说尔等羽人的腔子骨是中空的,并无髓血,因此才能腾空。这事可是真的?”   喜春赔笑答道:“的确有此缪谈。羽人擅飞翔,只因祖宗留传之秘术,并非我辈骨骼奇异。”   贵妃定定望着她:“我却不信。”又望向坨皇,“也不知有何法子验证一番?”   坨皇已是醉得狠了,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贵妃。他早已怕煞了这女人的妒意,又偷眼看了那喜春的模样,只得顺着她说道:“这有何难?眼前便有一个羽人在此,你就地检验,不就真相大白了?”   此言一出,那正击鼓的乐师慌忙丢了鼓槌,踉跄着奔了过来,跪在坨皇脚下:“小人也是羽人,若要验看,取小人的脊骨便可!”   贵妃冷笑道:“我竟看不出你二人是一对苦命鸳鸯!”   欢儿那日,躲在帘蔓的阴影之中,看着那乐师被纵剖两半。不料此人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体虚,那腔子骨里竟有不少空隙之处。   此时一众羽姬早已吓得呆了。贵妃奇道:“喜春,你怎地骗我?”   喜春自知大祸已无法躲避,只悄悄打了手势,让暗处的欢儿千万不要出来,便跪下不语。欢儿眼看着那坨人的大刀将娘砍成了两段,验看起脊骨来。她握着嘴不敢哭出声,可早已尿了裤子,尿液沿着大殿的地板一直流向了众人的视线所及之处。   欢儿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她隐约记得花朝贵妃要验看“羽姬的小崽子”是不是也空了腔子骨,却有一个脆嫩的声音出来阻拦,说这“小玩意儿”生得可爱,求父皇母后赐了自己。   坨皇掩鼻踌躇道:“不妥,恐这小崽子会记仇。”   贵妃却道:“这点子年纪,恐怕连爹妈都认不全,哪里就记仇了。阿蔷难得讨点东西,就给了她吧。”   羽姬因“秽乱宫廷”而被尽数处死,欢儿却从此被养在木蔷的身边。因她吃用的是宫人的份例,每日需给木蔷的发髻上面插一只合欢簪子权做伺候差使,木蔷便将她叫做了欢儿。她的真名实姓,连同那血海深仇,早被自己深深埋在了心底不见亮光的地方。不过,不待她长到能报仇的年纪,花朝贵妃就坏了事,接着木蔷便落了难,最后连坨皇的江山也易主了。从此她心里只有了一个念想,就是揉碎了心肝伺候木蔷,好报了那救命并养育之恩。   木蔷十三岁时,被坨皇许了那湮人将军仇尤。她只身从敌军大帐回到宫中,带回了那人的佩剑以做信物。那坨皇却对她起了疑,不由分说便将她下了狱。欢儿是如何救她出来,二人又是如何躲过搜宫的,她至今回忆起来还胆战心惊。在那十三鳞谷之中,木蔷与那负心人重逢之前,先见到他的却是欢儿。她眼见着那小环燕云环侍仇尤,恨得几乎银牙咬碎。可痴心的木蔷却还是跟着他回了这大湮。湮坨世仇,仇尤又借着木蔷的手杀了那么多人,他根本没有想过木蔷该如何自处。这当了皇帝的男人早已不能再体会到木蔷的心思和求全之心。   可是,木蔷走的时候,却把欢儿留了下来,还把软玉图留给了她,让她交还仇尤。欢儿的本事,都是从坨皇贵妃厌弃的眼神中磨练出来的,做个影子是她最拿手的事。这也是木蔷此次离开之前要求她做到的,要欢儿暗暗护着他。于是欢儿便在仇尤熟睡时,立在他的床边,将那软玉图劈面掷给了他。   仇尤惊醒:“欢儿?你……可是阿蔷回来了?”   欢儿摇了摇头,噙着泪。   仇尤身旁的小环也已醒了过来。她顾不得酥胸半露,拿起那软玉图,就亮儿仔细瞧了,摩挲着喜道:“娘娘还是把这物件还给您了!”   二人说话间,欢儿已不见了踪影。   仇尤展开软玉图,一叠声地叫小潜,后者立刻跑了进来。仇尤道:“这软玉图失而复得了,你速速回那人间去!”   小潜惊道:“这深更半夜,怎会突然失而复得了?”   仇尤道:“是阿蔷那近侍欢儿送来的。”   小潜的手握住了剑柄:“她人在何处?”   仇尤笑道:“看来,你算是遇上对头了——站在门外打盹儿了吧。不过,欢儿是不会害朕的。你尽管放心。”说着,便仰头高声道,“欢儿姐姐,看着你主子的面子,好歹可怜你二爷,出来吧!”   一片寂静无声。   小潜头皮发麻道:“如今这乱象纷纷,我怎能舍了将军再走?”   仇尤正色道:“近日来,朕已觉得精神头儿短了许多,看样子伤生毒法已经发作。此刻最要紧的,就是验证这软玉图,你办好了这差使,比跟着朕要紧得多——你不见长生就比你知道分寸,好好地留在凡间办他的差使么?”   小潜沉吟了片刻,便行了礼,展开软玉图,滴血入井中,又回到那凡间去了。   仇尤收起了软玉图,交给小环:“好生保管,遗失了这东西,你的脑袋也就不保了。”   小环于是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压在了她的枕头下面。   深夜,一阵奇香突然弥散在仇尤的寝殿之中。半盏茶的功夫后,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家伙从关得严严的窗户中长驱而入,径直把手伸向了小环的枕下。那小环兀自睡得人事不知。那盗贼正要得手,突然腕上便是一阵剧痛,显然是遭了暗器。盗贼咬了牙忍着痛,抽出那图返身便逃。只听得身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了下来,发出了沉闷的落地声。盗贼仓皇地回头,看到那身影隐隐是欢儿,此刻似乎已被迷香彻底迷晕。   那盗贼得了手,径直向小令王府奔去。   此刻,小令王早已伏在蒲荷的床边睡得熟了。蒲荷瞪大了双眼望着窗外的星空,一片繁星耀得她双眼阵阵发酸。突然间窗外悄悄传来两声古怪的鸟鸣,她便起了身,将鞋拎在手中,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那盗贼见了她的身影,便跟了上来。蒲荷带路,二人左穿右突地在花园里走了一阵,便到了一座已废弃的柴屋之中。关严了门,盗贼摘下面罩,星子照着他的眼睛,正是那颠覆了大湮朝纲的“保国大将军”卫雍。他看着蒲荷,却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嗫嚅道:“你……可全好了?”   蒲荷微笑道:“三爷请了那许多大夫来——自然是好了。一时痰气上涌是有的,如今我心里清朗得很。”   卫雍深吸一口气:“如今你是何打算?”   蒲荷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就疯卖傻地躲过了这一场去。”   卫雍道:“然后呢?”   蒲荷道:“然后,唯有见机行事。”   卫雍追问:“装疯,能装到几时?”   蒲荷道:“师哥,我不过是个女人,所求不过是夫君知心,儿女贴心罢了——如今我已灰心,我要那大湮江山又有何用?三爷待我很好,有他在,我必能平安了此余生。日后若能得个一儿半女,我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卫雍落泪道:“满口胡言!你当我不知你那连心之法?”   蒲荷微笑:“师哥,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从未对你用过此法。”   卫雍也微笑:“我自然是信你的。”说罢,他突然上前捉住了蒲荷的双手:“我们离了此地,可好?”   蒲荷问道:“这手是怎地伤着了?”   卫雍不理,只问:“可好?!”   蒲荷叹道:“如今天下皆归顺大湮,我又能躲到何处去?”   卫雍掏出软玉图,献宝似的捧给她:“去凡间!你爱热闹,我们就寻个繁华的去处,再也不……”   蒲荷打断他:“此是何物?”   卫雍便将这软玉图的底细告诉了她。   蒲荷接了软玉图细看,她正待开口,突然间一片灯火通明,柴屋竟已被团团围住。小令王的声音隐约回响着:“你可看仔细了?是有人劫持了三奶奶?”   一个坨奴怯懦的声音低低道:“确……确是三奶奶的体貌。另一个……看得不真切。”   小令王踌躇了片刻,高呼道:“小荷,你可是在里面?”   问了半晌,里面似乎静悄悄的,他示意刚回话的坨奴推门。那人举了火把,弓了身子,战战兢兢推开了门,“咦”了一声,而后退出来:“爷,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啊!”   小令王瞪了他一眼,便示意人们抬着他的步辇到了门口。他费力地起身探头望去,只见地上散落着一副洁白的古旧卷轴,卷轴之上似乎还有着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三泰城中的早春,风光绝佳。此地得了那天、地、人三湖的水气滋养,城中的草木早早地便泛出了一片嫩黄翠绿的春意。二月初二,是民间土地寿诞,乃是个极隆重的节日。这一天城外的三湖边又迎来了“三集”日,看土地公面上又免了摊位份子,三喜踵至,因此那“乾、坤、粟”三个集市上都是空前地热闹。小潜带着云染,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他目光炯炯,却并不为看风景。这次回来,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早早集齐那九百心智,因此在人群中细细地观察,单等有那背时倒运之人撞到他跟前来。   乾集乃是一个雅集,所售之物都是些字画古玩、文房用物并书籍之类,更有人摆了灯谜场子、诸棋残局、对子擂台等等,引得一干读书人都跃跃欲试。染儿在此地被人看得很不自在,便拉了小潜低下头匆匆穿了过去。   那坤集售卖的皆是妇女所用之物,从绫罗绸缎到头面首饰,再到胭脂香粉,更有那洋人的各色时鲜玩意儿。此地人最多,也最拥挤。染儿早被那各色货物引了去,小潜却看着那一起子在一众妇女中穿梭推挤的登徒子。这伙人有二三十人之众,横冲直撞,动手动脚,好不猥琐。又有一伙子蟊贼,也混在其中,专挑穿着考究的妇人下手,配合得甚是默契,得手之后,赃物立刻传递到几丈之外。再有就是那群乞儿,一个个污手垢面,单挑看上去和善的妇人围攻,不紧着散钱身上登时就会是一片狼藉脏污。小潜看了半日,这些人似乎都还够不上恶贯满盈,因此便犹豫起来。   染儿此时已挤了回来,拉着他要走出这坤集。   小潜问:“你怎么不买些东西?”   染儿笑答:“看看就得了。”   小潜低声道:“你瞧上了什么只管买,先生留了钱给我。”   染儿道:“那……我想给婆婆买一副耳坠子,她当了自己的耳坠子救我,如今耳洞里撑着茶叶根儿,若不得耳坠子,便要长严实了——也不用很贵重的那种,简简单单一对儿小金环就行。”   小潜从腰间取了银子,便递在她手中。眼看着她走进首饰铺子,小潜等在外面。此时突然迎面走来一人,一把拨了他一个趔趄,嘴里倒客气道:“劳您驾,借光借光!”   小潜只觉腰间一凉,抬手去摸时,装银子的荷包已不翼而飞。他大怒,赶上那拨开他的人,提着领子将那人摔在了地上,又用脚踩住了腰间穴道。那人哪里受得了这疼,连忙嘴里爷爷祖宗地胡喊起来,又打唿哨。片刻后,人群外面划着弧线丢进来一个东西,打在小潜的肩头,他反手接住了,正是自己的荷包。于是他松了脚,从荷包中抖出一块银角子来,丢给地上那人。那人接了钱,犹自一连声儿地说着软话,便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这一闹,不过一两分钟的空档。他再向着首饰铺子中望去时,里面已没了染儿的身影。他冲到那掌柜身前急问:“刚才在这儿挑首饰的姑娘——穿青色衣服的,这么高的个子,哪儿去了?”   掌柜看了他半天,神色很是迷惘。他又四顾一番:“几更了?我怎么到了店里来了?”   小潜立刻魂惊魄落,把住了那柜台才稳住了心神——很显然此人刚刚让人取了心智去。难道长生先生回来了?他又为何要取了这掌柜的心智?他冲出首饰铺子,大街上依然人头攒动,缕缕行行地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染儿留下的味道还淡淡地飘着,他连忙调息着安神定魄,寻了那气味一路找去。一直走到那乾集的尽头,小潜才看到染儿的帕子滚了尘泥,落在路边。那味道正是从这帕子上散发出来。他顿时头大如斗,也不避人,当众捻了决儿,便化作了疾风,直冲回那首饰铺子去。   那掌柜还兀自站在原地,呆呆傻傻地望着他。他回了神,突然醒悟过来,便推开了掌柜,冲到了里间去。几个壮年伙计并吹金、打金两个师傅也如那掌柜一般站在原地,而两个大湮服色的男女低着头,正急匆匆地往包袱里收拢着首饰金器。   小潜环顾一圈,取了立在墙根的木棒,便冲着那男人挥去。正在这空档,那女人抬起了头,小潜顿时目瞪口呆了——此人正是那清平大将军蒲荷!   蒲荷见了小潜,却微微一笑:“右尉大人,久违了!”   小潜收了木棒,看那还低着头的男人,似乎很面熟。他走了过去,那人只好抬起头来。小潜脱口而出:“卫中郎?”   卫雍自嘲地一笑:“这真是……冤家道窄了。按说,你既瞧见了我,我便不能留你的活口了。但昔日在军中,右尉大人救过我性命,卫某不是忘本的人。你只要发个毒誓,说从未见过我二人即可。”   小潜急道:“这些待会儿再说。刚才柜台这里有个姑娘在挑耳坠子,穿素青色裙子的,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卫雍与蒲荷对视了一眼:“并未见到什么姑娘——我们从后门进来,弄住的这些人都立在当地,可有你要找的人?”   小潜转到那柜台之上,掰开了掌柜的掌心,里面果然有一对小小的金环。   他细思了片刻,转身要走,卫雍一把拉住:“右尉大人!”   小潜急道:“我从未见过你二人,若不实,让我口舌生疮,眼歪鼻烂!”   卫雍手下的力道更重了。   小潜只得道:“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卫雍放开了他,小潜立刻冲了出去。   那日的三集之上,人人都眼见了一阵邪风。它裹挟着无数的尘土在三市之中来回奔袭,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地刮了三遍。连那三层的酒肆合着地下存酒的阴窖,都细细地刮过。人们大呼小叫,无数的玩意儿打着旋儿飞上了天,又引得闲人们跳着脚地争抢,那玩意儿的卖主便直了嗓子胡喊。粟集之上更是一片狼藉,那干面粉、散调料,干鲜果品,并熟食摊子上的汤头、杂碎,咸甜苦辣飘了有三丈高,一时间人人避之不及,着了汁水的人衣衫尽毁,着了些许粉末的人便都要把心肺咳出来。   终于小潜累得精疲力尽,只好在一个背风的无人角落回了神,坐在地上喘息起来。片刻后,有人远远小跑而来,他看得不真切。揉了眼再看,果真是长生先生。   他趔趄着起了身,扶住墙:“先生……”   长生搀扶着他:“不必说了。我都亲见了。那丫头我已寻了个客栈安顿了她,你速速与我过去,只怕还能见最后一面。”   小潜顿觉天昏地暗:“她怎么了?”   长生道:“唉,她着了那卫雍一推,伤得甚重!”   小潜只觉双腿绵软无力,长生架着他好歹走到了那客栈。   长生关了门,他扑在床前,只见云染闭目躺在床上,额头半个拳头大的紫包。他问:“这包……”   长生道:“还不是那个卫雍——出手也忒狠了些!”   小潜赶着忙地叫着:“染儿,好妹妹,你睁一睁眼睛!”   长生道:“唉,事已至此……”就见小潜捻了决儿,片刻后,他那原本就空虚晦暗的龙丹被吐了出来,长生失声道:“万万不可!”   不及阻止,小潜已将那龙丹送入了染儿口中。   长生道:“你……”已是气得说不出话。   几乎是瞬间,染儿就醒转过来,额头的大包也消失了。她张开眼睛四顾一番,见小潜大口地捯着气儿,慌忙起身:“小潜哥,你怎么了?”   小潜摆了摆手,靠着床沿儿坐在了地上。   云染便望着那长生。长生也望着云染。两人对视片刻,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一阵儿,云染扶着小潜躺下了。见他睡得实了,便拉了那长生,不由分说地走到屋外去。   云染说:“先生,您救过我。”   长生盯着她不语。   云染又说:“所以,我不会告诉小潜哥。但今日先生为何要害我?”   长生叹息道:“你应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如此拖累他,是要误了他的大事的。”   云染道:“我若还与他在一处,你可是要取我性命了?”   长生语塞了。   云染继续道:“您那大湮的事,我已尽数知悉。我不会碍着他取人心智,甚至……还要助他。如此,先生还是嫌我碍事么?”   长生此时与她离得很近,她身上那异香阵阵袭来,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唉,你既如此说,我自然不能再作梗了。”   云染便对着长生,恭恭敬敬行了个人间的大礼。 第十四回 苍墟脚下真龙降故邑 九霄云外长生采奇香   苍墟山脉,乃是北坨与大湮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峰峦雄伟,主峰苍、墟二峰均高逾千丈。当年仇尤初伐北坨时,曾被此山阻住去路达数月之久。大军开到山脚下时正值初秋,黄叶都还牢牢地挂在树上随风舞动,只偶尔有一半片飘落下来。仇尤下令在山脚下地势开阔之处扎营休整了不过三日,那苍墟山就变了模样。先是刮了半夜的疾风,接着便下起暴雨来。淫雨连绵一整日后,入夜已夹了雪粒儿。待到第二日清晨,遍山已尽铺一层白毯。此时再看那树,早已成了裹着冰溜子的光杆儿,哪里还有一片叶子!   斥候回报,此地降雪便封山,需待来年雪化才能翻越。仇尤不信邪,让先锋营去探路,三拨人马取三道,竟都是有去无回,侥幸回来的一个老兵,双腿从膝盖往下竟已冻得黑紫发脓,不得不锯掉。性急如仇尤,也不得不在这墟山面前低下头来。此山因此有了个“阻湮将军”的诨名儿,至于此处的入秋的第一场雪,则被称为“断湮使者”。   墟山两麓,风光迥异。南麓是大湮的边土,稀稀落落住着些发配来此地重罪之人及其子孙,渐渐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镇子就叫做“墟南”。山脚下倒有一大片平原,虽称不上沃原千里,也是个莽莽苍苍的景象。只可惜湮人不耐寒冷,因此这大片土地竟被浪置了。那北麓却又是另一幅光景,终年苦寒,却人口极盛。这也不难揣摩——此地于坨人而言,便是最温暖宜居之所了。坨皇倒台后,此地最大的城邦改叫了“墟邑”,人口几有百万之盛,乃是坨部的第二大城邦。城内三教九流汇聚,士农工商兴盛自不必说。   昔日湮坨交恶之际,墟山两麓自然不得太平。墟南境下的那片莽原,在坨人眼中是翠玉一般的宝地,发源于苍墟二峰一路向南的大苍河、小墟河,更是流淌着黄金的珍贵水源。湮人吃了几次亏后,朝廷增派了军力,墟南于是成了一个兵镇,罪民皆入了军籍,因此竟成了个全民皆兵的局面。年年增兵,镇子便年年扩建。罪民刁恶之心,也全都用在了对付坨人身上,因此湮人虽在体力上吃了些亏,却也未被那坨人占得大便宜去。   坨皇倒台之前,墟邑乃是木蔷的封地。她虽从未去过那里,却一直心向往之。前日她匆匆离了大湮皇城,也没什么计较,只一直向着北走,竟就走到了这墟邑。此地虽已易主,百姓却还大多是坨人。她耳听乡音,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思索良久,便将随身银子分发了那三百人众,命他们在城中分散着安息下来。这些人在那湮国皇宫之中,直拘得要发疯,初回故土,喜得要发狂。见公主此举,一个个都喜极落泪。这些人自然是知道木蔷心思的,也只她那心灰意冷的缘由,都诅咒发誓地表了一番肺腑才离去了。而木蔷自己,便在城中寻了个静雅的去处安顿下来。此时她的身边不过两三个伺候熟了的人,为避嫌疑,便支起了个小香粉铺子,几人都变了容貌,木蔷继续作个老妪的样子,穿着素锻衣服坐在那店中充当起掌柜来。来寻她的湮人眼见了好几拨,无一人认出她来。   被派去寻找木蔷的有上千人,赖万儿充当头领。那日回了蒲荷疯癫的话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被派了这差使。一番下来,杳无头绪,却也不得不回去复命。这一回去,正碰到皇帝要杀他的哥哥。原来那赖千儿本应不错眼儿地盯着蒲荷,他却悄悄去会了一趟风月场上的故人。来回一个多时辰,又是深夜,眼见着小令王守着那祖宗。可谁成想,回来时,那蒲荷竟已走脱了。   软玉图呈到仇尤面前时,他强忍着面部肌肉的抽搐。此时欢儿已被救了过来,她验看了图,便断定蒲荷是去了三泰城。小令王此时心里倒明晰了不少,只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叹息,半晌后抬起头恳求道:“二哥,就放了她走吧——想必她是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当她死了——可依了我?”   仇尤长叹道:“你那当事的下人,都说是两个影子进了柴屋。欢儿验看,也是两人的血迹。如今那另一人究竟是谁?二人之间,又是否有胁迫之事?”   小令王低声道:“那人是卫雍。”   仇尤惊问:“你眼见了?”   小令王深吸一口气道:“小荷掩藏了他,我是知道的。知情不报,请皇上降罪。”   仇尤问:“一个大活人,如何‘掩藏’?又‘掩藏’在何处?”   小令王道:“卫雍少年时于小荷有救命之恩,这次他坏事,小荷不得不救。她早已用法术拘了他,我亲见那卫雍被拴在门柱之上,四肢着地,狺狺而吠,以矢诱之,张口便吞——已是被拘了神识。”   仇尤听了他这一番颠三倒四的糊涂话,已气得七窍生烟,但又无法发作,只得厌厌地道:“蒲荷坏我大湮朝纲,罪无可赦——但究竟定什么罪,能不能从轻发落,都要等捉了她回来,才能细细地定。如今还有卫雍搅合在里面,更是刻不容缓。赖千儿的脑袋暂且留着,不能捉了他二人回来,你便自行了断了的好。赖万儿,你也同样,不能追回皇后来,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赖走后,仇尤连小令王一并打发走了,拿了那软玉图,看了看小环燕云二人,又看欢儿,思虑再三,还是揣进了自己的袖口。   半年后,一个婴儿在墟邑出生了。那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从接生的婆子手中径直滑在了地上,而后三两个人竟捉他不起。人们仔细看时,原来他那一层薄薄的胎鳞还未尽褪,乃是个不足月的孩子。因了这一番故事,他便被叫做滑鱼儿。他本有着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却出生在一个逼仄的墟地小院。从知道有了这孩子,木蔷便不出门了,同时让一个亲近的侍女扮做大肚,充当她的“儿媳”。那日产房中光线晦暗,就连接生的婆子也未曾注意到产下婴儿的竟是老妪。滑鱼儿自幼与“母亲”并不亲近,他一早便知道世间只有“祖母”才能呼风唤雨,也只有祖母才能一日日地宠着他,任他为所欲为。   长到七八岁时,滑鱼儿就能翻越了苍峰,去湮地与那些流犯的后代厮混。自然一日日地,他也学了不少不登大雅的本领来。木蔷并未拘着他。她自幼长在深宫,如今能让滑鱼儿逃了这高墙深院的命运,自是不会再去干涉他。她只是一日日地派人暗暗地跟了他权当保护。这些年里,木蔷遣散的那些人,也都没有忘本。不但常常回来侍奉,每年孝敬的银两,也渐渐成了很大的数目。那香粉铺子的进项还是有限,木蔷便又假了身边人的手,起了商号的头儿,一年年地蚕食了同行的份额,如今已成了这墟邑一等一的富户。只是她本人,依然日日坐在那铺子中,半睁着昏黄的老眼,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也只有如此,才没人打那整日里不归家的滑鱼儿的主意。   吃用上面,滑鱼儿都是很俭省的,他日日眼见着铺子里迎来送往,便早早知道了银子是个万用万灵的好东西。四五岁上,他便与一众顽童两颗糖、一把枣儿地,半真半假做起生意来。到了能翻越苍峰的年纪,一来一回都带着背篓,不但山上的药材,连同那奇花异草并蚁穴蜂巢之类,都能让他卖得一手好价。他又生得面皮白净,女孩儿似的叫人喜爱,说话做事更是机警讨巧,委屈小意儿的本领十分了得,每每哄得木蔷心花怒放。得了这样一个孩子,木蔷倒把她在仇尤面前那些灰心丧气的事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九霄云——不带外字,乃是三泰城中的一位侠盗。用那凡人皇帝的话来说——此一人抵得过一整个三辅衙门。被当面发落了这话的三辅老爷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因此出来后总会加倍派了人手来捉他——侠盗也是盗,是盗就能法办。这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一个个只会咆哮着克扣下面人的银饷,以期逼得那些同样昏昧的差役们急了眼,四处去撞大运——三泰城中的要犯,倒有不少是这么歪打正着地捉到的。   要说这九霄云做下的案子,在三泰城中,随便揪住一个黄口小儿,都能说出个三两件来。那些个墨官肥吏并铜商臭贾,简直听不得他的名字。民间却给这位九老爷立了不少生莲牌位,受他接济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此人作案,劫富济贫四字还说不全。他劫的这富,必是有了大不是的地方,诸如沾染了人命或是乱了人伦,再者就是经手的脏银为数至巨,种种如上,这九老爷心中自有他的那一杆铁砣秤心。他出手时,也不会害人性命,只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让那些人忘却了前尘旧事般,红尘之心尽数淡去。过个一年半载,若此人从此改了,便不再受他挟制。若死性不改,九老爷便会再度出手。只是此时便不给悔改的机会了,一出手就会让那人三魂出体,从此成了个能吃能动的活傻子。   这么着几年下来,整个三泰城简直要夜不闭户了。城里秩序好了,四方客商便蜂拥而来,银钱流动得快了,人人都喜笑颜开,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   这位神乎其神的九老爷,正是长生先生。三五年间,他早已集齐了九百心智。如今在街上支了个看相算卦的摊子权做消遣,单等那十年之期到来。如今他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唯有一桩心事令他如鲠在喉,那便是小潜。   这孩子第一次见到他,还是从西角的死牢里救他出来那日。孩子带了最细的丝帛给他,他还不知要做什么用。出了牢门见到那大日头,长生立刻明白了。这孩子的细致体贴自然是没有毛病的,可他也坏在这上头。这些年来,小潜不过收集了一百多心智,还都是被长生死死逼着才不得不下手的。连那强抢民女的歹人,小潜都会细细问了缘由,而后又犹豫再三,说出一大段初犯不再之类的话来,听起来倒好像他受了那些歹人多少银子似的。   长生深知小潜的病根儿,便是那云染二小姐。他认了云染是同道,心中便没有了凡人草芥这条线,还凭空生出了一些可笑的亲近之心来。这些日子,小潜愈发过分起来。于是前日长生约了他到那相熟的酒家,开门见山告诉他,已给那云染寻了一个婆家。   小潜听了这话,简直面如死灰:“居然已经下了聘礼?为何都不与我商量?”   长生沉着气答:“你又不是她的家人。如今她认了那杨婆婆做干娘,她的亲事自然是由人家的干娘做主了。这定下的人家,配她是绰绰有余的,单是……”   小潜打断他:“谷长生!我尊你一声先生,你为何要如此设计于我!”   长生佯做惊讶:“这是怎么一说?”   小潜含泪道:“我与小染两人心意相通,这些年你是看在眼里的。为何要将她许了别人?”   长生问:“你还回不回大湮了?”   小潜道:“自然……是要回去的。”   长生又道:“那你回去后,可许她再改嫁?”   小潜流泪道:“她为何要改嫁?我必定是要带她回去的。”   长生问:“如何带她回去?”   小潜道:“此时我并不知道。但回去问了将军,总有办法的。我回去再回来,左不过让她单独在这凡间数日,我不信这也算抛弃了她!”   长生道:“若你不能带她回去呢?”   小潜仰头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我就再来这凡间与她相守!若不得相守,一个坟头子埋了我二人,如此可合了你的意?”   长生看着他发作,等他喘足了粗气,才开口:“你不过是为她所惑。”   小潜嗤笑:“先生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可是那迷惑人的人?”   长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当我的鼻子被割掉了吗?”   终于说到了那异香,小潜不由得红了脸。他低声道:“我为的不是这个。先生你也能闻到那味道,若那味道能迷惑人,先生怎地未被她迷惑了去?”   长生心中一动,可还是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我就未被迷惑了去?”   二人话赶话,都是越说越气,最后竟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那定亲的礼后来自然是退了,长生不过是用这事做个筏子,自此二人却生了大嫌隙。   那一日,小潜被船厂的老板提拔成了大工头儿。这是一件喜事,虽然这凡间的一切都是不作数的,但那升职宴上人人都来讨吉利,漂亮话儿也听得他飘飘忽忽,又有那好事的人撺掇着他去那风雅些的花街柳巷听小曲儿,他欲拒绝,那些人便拿话架起了他,因此便一直耽搁到了深夜。   那一夜,长生却在小院之中与云染对酌。他离了船厂后,便也搬到了这院子,与这三人隔了天井居住。这一夜他办了一桌好酒菜,自己已喝得微醺。那杨婆婆今日来昏聩得厉害,又着他刻意地灌了几杯,早已陪不住回了房间昏睡起来。   月光下看那小染,已比初见时长成了不少。几杯酒下肚后,她身上那异香愈发浮动起来。长生早在心中给自己找了无数借口,第一条便是要彻底打发了这魅惑小潜的祸水。这件事他人去做,都不如他亲自去做更奏效。因此他借着酒意问起陈年旧事来,大着舌头道:“那日二公子掳了你去,到底把你关在什么地方?”   云染见问到这样的事,也不由奇怪。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答道:“就在他丰年巷中间儿那个大宅子里。”   长生问:“他可对你……”   云染立刻红了脸。日间她早听说了有人来提亲的事,原来这是来验看她的清白了。她早是心里眼里认定了小潜的,不说别的,龙丹救命之恩,她是这辈子不会忘记的。她答道:“我此刻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身子。”   长生嗤笑:“你被掳走了足有四日,莫以为……”   云染打断他:“先生今日为何要跟我说这些话?”   长生道:“小潜要娶你,已跟我说了。你还不知道么?”   云染立刻羞红了脸:“这种事,哪有先给我说了的?”   长生道:“可他又放不下你被掳走那事,所以心中顾虑重重。”   云染道:“怎么小潜哥竟会有这个想头儿?他自己来问了我不就明白了?”   长生道:“这种事他怎么好问你?”   云染突然流泪道:“所以他就央了你来问我?”   长生笑而不答。   云染道:“如今你也问过了,先生若还吃喝得不尽兴,请自便。我醉了,要先走了。”   长生一把拉住她:“他不但让我来问你,还让我来替他验看!”   云染挣扎道:“如何……验看?”   长生见制不住她,只好捻了决儿,片刻后,云染便倒在了他怀中。他叹了口气,对着月亮道:“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将军,长生的心天地可鉴!”   说罢,他便将那似睡非醒的云染,半拖半拽地拉进了自己房中。院中那沁人的异香,久久未散。 第十五回 良缘难剪长生走孔明 戏凤得儿仇尤封天墟   小潜今夜醉得很了。他本是个面皮很薄的人,在女人跟前儿更是个听任摆布的性子。那些个香花绮艳们,瞅准了他这个老实人,哪里肯放,一杯杯灌得他连讨饶都不及。交了二更,冷风起了,吹得满屋粉腥脂香都灌进他的口鼻。他一时忍耐不住,竟吐了一地。人们这才肯放了他,张罗了一辆人力车子,将他送回家去。   他山公倒载一般随着那脚夫的节奏晃荡着,依稀看到压在鼻尖的漫天星子,又想着回去后染儿那一番聒噪是免不了的。其实他爱煞了她气恼的样子,倒比平日里那庄重可爱了许多。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呵呵傻笑起来,仿佛那新湃过的毛巾已经妥妥帖帖地敷在了他的额头上,醒酒汤儿酸凉的味道也仿佛能闻得到了。   此时的小院中,一片寂静,长生的房中也悄无声息。云染赤脚站在凉地上,却觉不到一点儿寒冷。她的双手木木地系着衣带,一面看着炕上那景象。月亮躲了,星光虽晦暗,也照得分明。狼藉的被褥之上,一尾青蟒盘踞着已睡熟了。她细看着那花纹,菱格般的细线是浅浅的青色,随着呼吸起伏,那花纹缓缓抖动着,竟仿佛还在蠕动一般。云染知道,这便是长生的半龙之身了。不过,此时长生早已入了梦,因为那梦境如同图画一般,就在云染的眼前晃动。   梦中是翻滚的浓雾,一个女子在前面奔跑,婀娜倩影若隐若现。长生在后面苦苦追赶,口中呼唤着:“香儿!暂请留步!”   那女子转过身来,一张脸冷若冰霜。她问:“你是何人?”   长生喘息道:“‘何日夫人’好大忘性!”   女子心中似明似暗:“这是我与夫君玩笑时诨叫的名儿,如何让你听了去?”   长生顿足道:“我就是你的夫君啊!”   女子冷笑:“我的夫君乃是一介君子,岂是你这獐头鼠目之辈可混充的?”   长生听了这话,不觉间矮了身子,竟委顿在地,任那女子走远了。他在地上翻滚起来,渐渐地现了半龙之身。与此同时,床榻之上的青蟒也翻滚扭动起来。云染慌忙提了鞋,逃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小潜的额上一凉,酒意顿时去了大半。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院中那大石几之上。依稀看到染儿还在忙碌着,正在用井水过那醒酒汤儿。他笑道:“怎么敢如此劳动二小姐?”   云染不答言,只微微一笑。   小潜心下奇怪,坐起身来:“你怎么了?”   云染问:“此刻你心中可分明?”   小潜使劲摇了摇头,又取额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遍头脸,做了个鬼脸道:“如今分明了。”   云染径直问:“你可是要娶我?”   小潜腾地红了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话了?”   云染道:“长生先生今夜对我说,你是打算娶我的了。”   小潜看着那还未收拾的残酒,满面通红道:“我……我自知是配不上你的……我是个……你是……”   云染追问:“你可是要娶我?是或否,你管答这两个!”   小潜深吸一口气道:“是!”   云染眉间舒展了片刻,却又紧锁道:“前些年在扶翠城中,我遭人掳走,已是失了身子。你可还要娶我?”   此时小潜的酒半惊半吓,已完全醒了。他柔声道:“我自然是要娶你的。那扶翠城中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这些年我怕你心里难过,从未敢出口问过只言片语。如今你既说了,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论你是瞎了、瘸了、麻了脸还是得了失心疯,我都要娶你,此心可鉴日月!”   云染含泪笑道:“红口白牙地,咒得我这一通!”说着,她一直背着的手放松了,身后掉下一柄小小的匕首。   小潜惊得立刻跳起,将那匕首牢牢抢了过去:“你今日这是怎地了?”   云染此时已腿脚发软,支撑不住,扶着凳子坐了下来。小潜又哪里知道,今夜她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前面那些问话,若他答错了一个意思,此时她便早已香消玉殒了。她勉强笑道:“多喝了几杯,一时感慨良多。”说罢,她便将早已过好冷水的酸汤,服侍着小潜服下,又将他搀回了房中。   待她回到房间,那杨婆婆还睡得鼾声震天。她躺了下来,望着月亮,一直睁眼到了天亮。   长生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勉强醒过来。这一夜他几乎做尽了这世上一切的噩梦。一忽儿在那角皇跟前儿伴驾,风光无限。可他揣摩圣心出了差错,三五句便得罪了角皇,上了镣铐被丢进了牢房。又一忽儿在那死牢之中,见一个新来的死囚用稻草梗子从那霉烂的牢饭中往外挑着白蛆。他却忙不迭地捡拾着送入口中,还声声告诉人家这东西乃是肉芽儿,最滋补人。又一忽儿梦见他在军中,接到家里来信,说青黄两儿皆得了暴病,已双双夭折了。猛地又闻阵前金声大作,眼见着将军被人砍了头,坐骑驮着将军没了头的身子飞奔回来,腔子里的血洒了一路。最多梦见的还是南香,她总是冷了脸,要么就出言相讥。最后,那死掉的南相阴沉着脸,口称“贤婿”,竟找他来索命了。待他惊醒过来时,满眼金星乱冒,欲要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神识尽散,已现了那半龙之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捻了决儿,却三番五次地错了词儿,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此时那云染身上的异香依然在他房中浮动,他的衣衫鞋帽上尽沾着这气味,闻之不由得心荡神驰。他连忙起身,再三稳了心神,才抑制住了翻腾的心跳。他皱眉自语道:“此女定有妖法!”说完,便从那窗中向外张望。   云染洗着小潜昨夜换下的衣裳,那杨婆婆坐在一边打着下手,一边与她话着家常。他又望向小潜的房间,见大门开着,廊下那双皮鞋不见了,便知他已去上班了。   长生犹犹豫豫地出了门,却见那云染招呼他道:“先生醒了?我煮了些粥,给你盛一碗醒醒酒吧?”   长生手中捏着护身决儿,呆望了她半晌,道:“不必了,我……这就要出门了。”   云染道:“先生请留步。”   长生转过身,僵硬地问:“二小姐……有何指教?”   云染微笑道:“我与小潜哥今日定亲,也不待客了,晚上他在转街的酒家请客,请先生不要迟到了。”   长生看了一眼杨婆婆,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云染一字一句道:“先生不必惊疑。昨夜我已将几年前受辱之事明明白白告诉了小潜哥,他并未因此厌弃我。请先生也高抬贵手吧。”   长生张大了嘴巴,半晌道:“好……我定当……准时到。”说完,他低下头匆匆地走了出去。   那街角的酒楼,总是满座的。小潜早早定下了一个小小的雅间,却等菜都上齐了,才匆匆赶来。进来擦了汗,一叠声地对着云染和杨婆婆道歉,说是与长生多说了几句耽搁了时间。杨婆婆问:“那贵人先生怎地没来?”   小潜道:“先生已去了孔明城。说是寻了个要紧的差使,所以走得竟是这么急,我也是没想到的。”说着便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递在云染手中,道,“这是先生给你的贺礼。”   云染接过来看时,乃是一个平安扣儿,羊脂玉的质地,洁白温润,毫无杂色。她取出来拿在手中细看,见小潜不注意,一错手便将那玉扣儿掉在了地上,登时碎成了一地沫子。   小潜失声道:“呀!这可……”   云染淡淡道:“看来我这人没福气了,怎么就失手了呢。”   小潜道:“不妨。碎碎平安嘛!你喜欢这东西,过几日我再给你挑一个一模一样的好了。”   云染道:“再说吧。你先敬干娘的酒好不好?菜都要凉了。”   小潜于是起身,行了那人间的大礼,恭恭敬敬地敬了那杨婆婆三杯。   杨婆婆喝了酒,眼中带了泪光:“贵人折煞我了,可这规矩……”她看着小潜,又看小染,觉得心中一副千斤重担已然放下,浑身的力气竟像用光了一般,不知怎地眼前的景象就模糊起来。她晃动了几下,已是倒了下来。   云染几乎跳起来,与小潜一左一右,一把扶住了她。再叫时,那杨婆婆已低垂了头,口歪眼斜,眼见着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了。   此时,在那墟邑的香粉铺子中,竟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一位男客。他着湮人服色,身形高大健壮,仪表堂堂。那店内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此地风俗,这种铺子一般只接待女客,代家人采买的男客和小厮,都要立在门外,央求了门口的掮客婆子代买,从未有大男人青天白日地走进来的情景。此时店中挑拣货物的女客们都尴尬万分,一众女客登时走了个一干二净,有些试妆的女子竟不顾素着半张脸,就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那掌柜的老妪缓缓站了起来:“客人可是要采买些胭脂香粉?”   那湮人道:“庸脂俗粉有何稀奇?我倒看中了你这铺子的风水,不知老人家可否将这铺子让了我?价钱嘛——随你开。”   老妪道:“小店虽不登大雅,却也是祖宗手里传下来的产业,老婆子是断断不肯让它败在我手中的。”   那湮人还要说话,一个少年拎着根烧火棍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祖母,可是此人寻咱家的晦气来了?”   湮人转过身,与少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楞在了当地。   那少年正是滑鱼儿,他丢了棍子,问:“你……你可是……可是我爹?”   此时已毋需多言,两人的相貌虽有着年纪阻着,但模子是完全一样的。   那湮人自然是仇尤了,他转身对着木蔷颤声儿道:“公主殿下让朕好找!”   滑鱼儿已是呆了。   木蔷只好去了那伪装之法,与他以真面目相见道:“皇上别来无恙?”   仇尤含泪道:“你的心,怎就狠到这种境地?”   滑鱼儿早惊得六神无主:“祖母,你怎地……变了模样?”   木蔷对着滑鱼儿微笑道:“孩子,骗了你这些年,就是为了在这墟邑过安生日子。我不是你的祖母,我是……”说着,再也不能忍住,啕嚎大哭起来。   三月后,木蔷与滑鱼儿跟着仇尤回到了大湮皇宫之中。说是跟着,不如说让强带了回去。仇尤的一万人马就驻扎在墟邑城外,弄得城中人人不安,家家闭户,好一个偌大的城市竟成了个鬼窟一般。仇尤也不出言催逼,只一日日地与那滑鱼儿厮混。因了那天生的血脉亲情,滑鱼儿与仇尤很快亲近起来。仇尤又将那四方征战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了他听,直听得这孩子心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跟了这风流俊雅的父亲回到大湮去。仇尤又抖擞精神,带着滑鱼儿操演了几回大军,这孩子便死心塌地,将仇尤看成了那天下第一的英雄。又因祖母变了母亲这事,滑鱼儿自觉受了大蒙蔽,又兼那少年心性,便与木蔷生分起来。他因是不足月的,身量总比同岁的孩子要矮小一些,因为这个没少受人言语。如今他得了这样一个父亲,呼风得雨,才知道自己有着湮人皇室的血脉,不由得便自重起来。仇尤又指派了一队人马,专门服侍着孩子的起居生活。不过数日间,滑鱼儿吃穿用度上面,都有了直升云天之势。他到底是个孩子,便被笼络了。这种情形之下,木蔷即使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松了口,跟着滑鱼儿回到了大湮。   入了宫,人人跪拜。仇尤的话果然不假,这些年他并未再立新后,也从未一刻停止过找寻她。身边的,也不过是小环燕云两个旧人,后来收了欢儿,而且也不过是宫嫔的身份,连个妃子也没有封过。木蔷见了这些,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百官同心,也再无一人提起那陈年旧事来。她戴了冠冕,受了朝拜,自知此生如浮萍随水,再也不能离了这深宫高墙了,便也认命地留了下来。   仇尤心中是真欢喜。他寻回了木蔷,又平白得了一个皇儿,在当日的家宴之上,便当众宣布立了滑鱼儿为太子,将他的名字改为了仇鱼,又改了墟邑的名字叫天墟城,将此城赐作了太子的挂名儿封地。木蔷看着他做这些事,心底里当然也是感动的,可她不敢再将全副身心托了她的皇帝夫君,因此一切不过应个景儿,身上脸上就带出了恬淡的意思来。在外人看来,她那雍容气度却有着另一番意味,正是皇后娘娘千尊万贵的做派。小环身弱,这些年也没有子嗣,燕云产了一儿一女都夭折了,唯有欢儿得了一个皇儿,此时不过三岁,原本唤做“怀木”,取得是盼木蔷早归的意思,此时也跟着仇鱼,改名为仇羊。   欢儿带着仇羊,尴尴尬尬地见了木蔷。她本应依了木蔷的心意,做这皇宫中的影子,可如今办出了这种背主弃义的事来,简直是无地自容。她与仇尤的故事,七分推三分就,也很难讲得清楚。木蔷却并未有半句责怪,还取了贴身的玉佩赠了仇羊,将他抱在膝上逗弄了半天。   欢儿跪下道:“奴婢愿意再回主子宫中伺候,求主子恩准!”   木蔷淡淡道:“这不合适。你放心 ,我不是那嫉妒小气的人。我自幼在深宫之中,父皇有多少嫔妃是眼见了的。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不必如此自责。我总担心你的归宿,如今心里是真的欢喜,你好好地服侍皇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欢儿泪流满面,重重地行了大礼。   三日后,仇尤正式册封了仇鱼,并大赦天下。这一天下了朝,他回到木蔷宫中,对她说:“鱼儿要带的东西,朕已让人造册,你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木蔷惊道:“何物?”   仇尤道:“太子年幼,需在封地居住三年,已完‘冲折’之礼。他这就要回天墟城了——怎么你忘了?”   木蔷瞪大了眼睛:“这是何时定下的规矩,我竟闻所未闻?!”   仇尤想了想:“对,朕怎么忘了呢。当年希儿就在封地居住过三年。年幼时册立太子,都要经这一番的,祖宗规矩,怕是已传了有千年了!”   木蔷流泪道:“那我也跟了回去。”   仇尤道:“万万不可。‘冲折’就是要让他单独在外以磨砺心志,你跟了去,会坏了规矩。”   木蔷此时已是呆傻了,半晌道:“你竟忍心让他一人在那苦寒之地苦熬?”   仇尤道:“怎么会呢?派去服侍他的人,就有三千人众。朕不放心,还点了仇祯仇祚陪同。”   木蔷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一阵刀割似的疼痛,一张口便是一口鲜血,直喷出数尺。   ??第十六回 欢儿弄舌二蟒战真龙 仙人引路长生遭横祸   仇尤眼见得木蔷口中喷出鲜血,慌忙一步抢上前来。此时木蔷早已晕厥,他将将地挨住了她的身子,只得顺势一倒,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个垫子,就扶着她缓缓坐在了地上。木蔷的身体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劲力,头低垂在胸前,气息微弱,几如游丝。他急得大叫:“来人!快传太医!”   那太医亦是飞奔而来,诊了脉,立刻取银针。仇尤眼见着他先隔衣在尺则穴下了针,而后沿督脉一路取了涌泉、足三里、百会三穴。银针捻动,木蔷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太医略一沉吟,又加了中冲、关元、气海三穴。片刻后,木蔷轻咳了一声,醒转过来。   仇尤大喜道:“好精湛医道!”   太医跪地:“因怕误伤了胎气,所以取穴时犹豫不决,好在娘娘体质甚是充实,这急怒攻心,热毒之血已发散了,并无大碍。”   仇尤问:“你说什么?”   太医道:“娘娘已有二月余身孕。”   仇尤大喜,正要说话,木蔷已支撑起来,面色惨白,口角仍残留着血痕:“鱼儿什么时候走?我……我得去送送他。”   那鱼儿此时正在兴兴头头地试穿新衣。他平日里的衣裳,虽无补丁破口,但也不过是粗布粗裁,因小孩子身量长得快,仅有的一套见客素锻衣服,也是留了好几寸的布缝儿,防着他拔节太快,因此穿起来无比地沉重累赘。此时他陷在那绸山缎海之中,眼见的都是轻薄香软的好料子,简直不知眼睛该往哪里瞅了。于是他便紧着颜色鲜亮、花纹繁复的挑拣起来。也不懂搭配的法子,青靴红帽、绿衫紫袄地只管一件件地胡乱试穿。那作陪的仇祯仇祚姐弟二人,见他品味如此粗俗,不由得暗笑。   鱼儿却仿佛背后有眼睛一般,转身问他二人:“你们在笑我?”   那仇祯此时早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仇祚也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了。二人见这八岁的孩子对自己怒目而视,都不当一回事儿地反逗起他来。仇祯道:“鱼儿,你可知道异人必有异像的说法儿?”   仇祚会意道:“是啊,你可知自己的臀后生着一双天目?”   鱼儿大怒。他被这宫中繁文缛节已拘得要发疯,见这二人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便冲上前跳将起来,结结实实掴了仇祚一掌。接着又转向仇祯。他早已是在街市中滚熟了的,见够不到她的脸,便绕到身后,在她腘窝处狠狠一踢。   此时仇祚目瞪口呆,而那仇祯早已吃痛跪倒在地。   鱼儿尚未解气,便揪起仇祯的发辫,对着她一面脸一下下掴了起来,一边道:“你奶奶——才屁股后面——长眼睛呢!你二人——是什么货色?!不过是我父皇——看你们可怜——收了你们!我仇家的——看门狗罢了——也敢笑本太子?”   那仇祚见姊姊被打,登时大叫一声,发疯一般冲上来。可是他自小长在深宫,莫说与人动手,就连看都没看过这打架的局面,因此完全不得要领,不但一下儿都没打到鱼儿,还被他在肋间踹了好几脚。他吃痛弯腰,脸上又登时被捣了几拳。此时仇祯也终于回过神来,姐弟二人一拥而上,缠斗了好一阵儿功夫,才将将儿制住了鱼儿。   此时仇尤扶着木蔷,缓缓地走了进来,正看到鱼儿趴在地上,那仇祚骑在他身上死死压住,而仇祯捉着他双手,正要反剪到身后去。早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已是吓得呆了。仇尤却也不生气,微笑道:“怎么,青儿、黄儿,你们在教鱼儿什么功夫啊?”   仇祯仇祚二人,若论族谱,还是仇尤的长子长女。可这宫中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长生的孩子,是不作数儿的。他二人自然也知道这个,从来都是安分守己,不肯惹是生非的。从这从天而降的太子爷出现,再到他们被派了到那苦寒之地的差使,二人也只想着好好儿地看顾鱼儿。他们将鱼儿看做了自己的幼弟,因这姐弟二人间平日里便喜促狭逗趣儿,也把这一套用到了鱼儿身上来,其实是很亲近的意思。但仇鱼的想法却很不同。他听闻整个墟邑如今都归了自己,正要回去向那昔日的顽童伙伴们耀武扬威一番,不妨父皇却又派了两个人来拘着他,还要他处处都听这二人的,因此他早想着找个机会打发了这掣肘二人。此时仇祯自知失态,慌忙从仇鱼身上滚下来,拉着仇祚就地跪下道:“青儿冒犯了太子爷,请父皇降罪。”   仇尤看着那青黄两儿,一个鬓散钗乱且脸上尚有掌痕,另一个则青了一只眼窝且鼻血长流,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怎么你二人合力,竟打不过一个八岁的顽童么?”   此时鱼儿见阵势不对,大哭着滚进仇尤怀中:“父皇救我,他们……他们要谋害我!”   木蔷中气不足般道:“鱼儿,不得胡说八道!”   鱼儿瞪了她一眼:“你这个老妖婆,我没有你这样的娘!”   仇尤吼道:“闭嘴!”   这一声中气十足,门扇都微微响动起来。仇鱼咬了嘴唇不再说话。   仇尤问:“到底为了什么打架?”   仇祯道:“是我们逗弟弟逗得狠了,失了分寸。”   鱼儿嘟囔道:“谁是你们的弟弟?你们不过是我父皇的看门狗下的小狗崽子罢了!”   此言一出,鱼儿脸上登时着了一掌。仇尤怒目圆睁,问道:“这话是谁说给你的?”   鱼儿大哭道:“是欢儿姨娘!她还说……还说青儿姊姊和黄儿哥哥的娘,是……是畏罪死了的,他们家里……家里……”鱼儿看着父皇愈来愈铁青的脸,不由得住了口。   仇尤看了一眼仇祯和仇祚,他们还跪在地上,此时早已泪流满面。他起身扶起二人,沉声道:“鱼儿顽劣,需要长兄长姊好好教导。今日朕便给你二人一道旨意——鱼儿到了那天墟城,倘若有任何顽劣之迹,你二人可下死力气揍他,直揍到他心服口服为止!”   此言一出,仇祯和仇祚都带泪便笑了。   仇尤又道:“鱼儿,你过来。这是你的长兄长姊,以后更是辅佐你治理大湮的左膀右臂,千万不可信了旁人胡说,快,去给你哥哥姊姊陪个不是!”   鱼儿眼中带泪,蹭到祯祚二人身边:“哥哥,姊姊!鱼儿年纪小不懂事……”   祯儿早揽住他:“好弟弟,我们笑你在先,是我们不对。”说着便拉他到了那一地的绫罗前面,“你看,这鲜亮的颜色,要与素净的颜色搭配了,才好看。两种鲜亮颜色呢,有的能搭在一起,有的不能,这有口诀儿,以后我慢慢儿教你。”   祚儿也说:“颜色不但有艳素之分,还有冷暖之分……”   鱼儿眼中还挂着泪珠儿,却听得认认真真,不住点头,还暗暗记诵着。   此时仇尤早已携了木蔷离开。他安顿好木蔷,便转身去了欢儿的寝宫。他大步流星,欢儿不及出来迎接,他早已走了进去。屏退宫人,铁青着脸对欢儿道:“你的心思朕明镜儿似的。怀木、咳——羊儿这辈子是不可能当太子的。你好好地记着朕今日的话,若太子这三年——不,这一生有任何闪失,你跟羊儿,朕便不能留了。你好好儿地安分守己,羊儿以后还得个亲王可做,一世荣华是跑不了的。若是再搬弄是非、造谣生事,你母子二人,不会有一分好结果!”   此时欢儿早抖成一团,她涕泪交流道:“皇上好狠的心!若早知今日这一番,五年前您为何要招惹于我?”   仇尤不由得面色一红,可还是恶声恶气道:“你这贱婢!居然还要攀扯朕的不是?”   欢儿大哭道:“我自是不敢跟主子争一分半毫!可主子在那苦寒之地待了那么多年,现如今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这宫中人人都在笑您是……”她见仇尤目中射出精光来,竟不敢再说。   仇尤上前卡住她的颈子:“朕念着你与朕这一场,如今看来,竟是留你不得了。”说完,他手下收了劲儿。   欢儿抽搐起来,挣扎道:“皇上,您哄我……哄我……”   听了这话,仇尤不由得松了手。他看着欢儿那涕泪带露的样子,不觉软了心肠。他早知道了她是羽人。那羽人侍妾他也曾经手不少,那份娇媚婉转又兼柔顺妥帖是别处女子不能比的。他懊悔起来,可事已至此,无法回转,只得下令封了她的宫门,令她闭门思过三年。   却说长生那一日匆匆离了三泰城,马不停蹄地赶了半月的路,终于到了孔明城中。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羞惭、恐惧自不必说,对小潜更是无地自容。他一面恨煞了云染的寡廉鲜耻又兼心机深重,另一面又总忆起她那晚异香浮动的情形来,心中竟有了几分牵记。   孔明城中的景致与三泰城迥异,可他此时却无心观赏。他本是没有寻到任何差使的,因此就胡乱在一个小小的客栈落了脚。那地方名叫如故酒家,一层是酒馆儿,二、三层乃是客栈。长生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一时也懒得去置办,就在一层那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叫了几两酒闷闷喝了起来。他原本以为那云染受此一辱,定会远远地躲了他二人去,未曾想到自己倒歪打正着地做了一回媒人,如今等于是他亲手将小潜送入那云染手心一般,不由得心下恨痒。思来想去,云染虽递了话给他,可难保那淫妇不变了心意抖露出来。此事若要长久不漏风声,唯有那云染一命呜呼才行。可是他谷长生当真是这禽兽之人吗?是否可退一步,收了她的心智呢?可她若失了心智,依小潜的心性,必是要不离左右地照拂,如此一来,他那欠下的八百心智,更是遥遥无期了。回去之后,小潜不好交差,他的面上自然也无光。且这小潜是将军贴身的人,若与他有了嫌隙,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未曾留神一个唱曲儿的姑娘已走到了他身边,举了小托盘,口中正念着词儿讨赏,那盘中早已放着些琐碎铜子儿。他这才依稀记起这姑娘的曲子已唱了许久,自己坐在这里,虽未曾细听,可也占着座儿。于是他伸手到袖中,摸了半天,散碎银子已付了店资,此刻袖中却都是大额的银票,不好拿出来。那姑娘立在他面前,丝毫要走了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眯了眼睛望去,依稀竟是云染的模样。他惊得几乎跳了起来,细看时,眉眼的确酷肖,可个头儿要高了不少,年纪似乎也要大几岁。他这一跳,姑娘也吓得不轻,躲避之际,那一盘铜子儿已是翻落在地。姑娘连忙蹲下身来捡拾,这一动之间,长生突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味道,正是那熟悉的异香。他一把捉住那姑娘的手腕:“二小姐?”   姑娘似乎早已见惯了这场面,并不躲,抬起头道:“爷,您认错人了吧。”   长生凑近那姑娘,异香缕缕飘来。他自知失态,松了手问道:“姑娘的芳名可否一闻?”   姑娘闻言,便递了托盘在他面前,支住了不动。   长生只好伸手到袖中,胡乱摸出一张银票来,待丢在姑娘的托盘上时,才看到竟是千两的。此时也不好再收回,只得摆手让她收了。   那姑娘顿时眼睛都直了,收了银票,连忙磕头如捣蒜。   此时店中一干闲人都看了过来,私语切切,一片躁动。姑娘连忙拉了他的手,压了嗓子道:“爷,您露了富,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若信得过阿陌,爷便速速跟我走了的好。”   长生环视了一圈,见人人盯着他,不觉酒醒了大半,当下携了阿陌的手,飞快地走了出去。   那阿陌姑娘带了长生,在那孔明城迷宫般的街巷中转了足有半个时辰。长生开始还能记得些许来路,到后来便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了。那阿陌高挑健美,一双长腿健步如飞,长生在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开始时自觉有人相随,后来便甩了个一干二净。这行动间,阿陌身上那气味愈发散出,只不及那云染浓重,总是淡淡地若有若无。   终于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门前,她叩了门,一个脸色好似棺材里爬出来般的老妇人开了门,将她二人迎了进去。那老妇人扫了长生几眼,对他微微行了个礼,便问姑娘:“可要烧水?”   阿陌脸一红:“烧上吧。”   长生道:“大嫂不必客气,我不渴。”其实他早已渴得嗓子冒烟了。   阿陌抿嘴一笑,携着长生进了房间。那房间却甚是古怪,进门便是一张大炕。阿陌蹲下便脱他的鞋。长生惊得不轻,可还是稳住了任她服侍自己。阿陌便携了长生的手,安着他在炕上坐定了。而后取了一把大茶壶来,从里面倒出一杯褐色的液体给他,说道:“贱地的粗茶,爷凑合着喝点儿吧。”   长生接过一饮而尽,的确是粗茶,还带着梗子,可凉凉的正解得渴。阿陌便再倒。三杯下肚后,他笑道:“不是说要烧水么?怎地就拿凉茶来应付我了?”   阿陌低头道:“爷取笑人家做什么?好耍子麽?烧水自然是服侍爷洗澡用的。”   长生的脑袋轰地一声,才明白过来,这唱曲儿的阿陌竟是一个暗娼。他顿时连脖颈耳尖都红透了,想要立刻逃了出去,又怕给这姑娘看扁了去,只好端坐在那里,再不开口。   阿陌便也不再开口,她取了琴,低低的调了弦,细细唱了一曲《陌上桑》。声音绵软,有靡靡之嫌。长生不由得失笑——这烟花女子竟唱着那节妇烈女的调子!且唱得如此动情,仿佛如泣如诉般。曲罢,两人对坐着,都不去看对方。此时正是晌午,大太阳照得二人鼻尖都冒了汗。那阿陌身上的异香便浓重起来,虽不及云染那般沁冽,却别有一番滋味。他又坐了一时,已是浑身燥热难耐。看那阿陌时,她也正偷眼看自己,软着声儿问道:“爷是要先洗澡么?”   长生喉咙里依稀应了一声儿,以后的事便顺水推舟起来。似乎香软一梦,又久久未醒。待他终于清醒过来时,却发现早已没了什么阿陌姑娘,而他自己半龙之身尽显,正被牢牢绑缚在炕上。   一对操着大湮口音的男女,正背对着他忙乎着什么。他细听那二人的话,却听不真切,只那二人的声音似乎都很是熟悉。想要回神,却发现自己早已被缚住了心脉并命门,变化不得。此时他悔恨交加,已是噬脐莫及。   那二人忙了一阵,便向着他逼来。那女人犹自说道:“你仔细着些,别再弄破了。”   那男人道:“放心吧,这些日子,我早买了一百只兔子,拿尿脬儿练过百遍了。”   女人又道:“怪不得最近日日吃的都是炖兔肉!你莫夸口啊,这肉票得来不易,再出了纰漏,主人定饶不了你,到时我也保不住你了!”   男人答:“怎地,我若是被主人发落了,你可要跟了我去?”   女人嗔道:“涎皮赖脸地,真瞧不上你那副样子!”   男人突然不再答言,似乎屏住了呼吸。与此同时,长生的胸口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猛地感到那人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身体,搅得他五脏翻腾,而后取出了什么。与此同时,那人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正是那卫雍!   猛然间,卫雍“咦”了一声,却又怕被听见了一般立刻收了尾音,而后凑近了细看长生。   女人凑过来,卫雍立刻掩饰道:“这不就得了!嗬,这颗真是漂亮,你看!”   那女人道:“赶紧放好了,别拿在手上乱晃!”那声音正是蒲荷。   长生此时已痛得要晕过去。他隐约感觉到卫雍似乎缝合了自己那被剖腹的伤口,一针一线的牵拉之感都清清楚楚。那蒲荷道:“你还缝他作甚?”   卫雍道:“不过练练手。且这肉票若侥幸活了下来,十来年后便又可得手一次!”   蒲荷讥讽道:“你倒想得深远!”   长生此时已明白了,自己被取走了龙丹。这东西如果自己吐出来是很容易的事,可别人要取,那非得逼得这人现了半龙之身,制住了心脉命门,而后再动手剖取不可。长生做梦都没想到,那坊间的惊奇小说里记载的怪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这些年他苦苦搜集的九百心智,竟就这样让人夺了去!他悔之无及,恨自己在三泰城那首饰铺子中与这两人狭路相逢时,只顾隐藏行迹与对付云染,未能一并解决了这一对狗男女。他听着二人的话,思索着那“主人”会是何人,竟会让这二人如此战战兢兢、唯命是从。   他看着那卫雍将自己金黄耀目的龙丹收到了一只盒子中,又过来拎自己的尾巴。他咳嗽两声,对蒲荷道:“我去处理了这‘肉票’。”   蒲荷道:“机密些!”   卫雍道:“这个自然。”说罢,他拎着长生的尾巴,将他装在了一只布袋之中,而后急匆匆走了出去。   长生被他拎在手中,直晃得血冲脑顶。凭直觉一路上又是迷宫般的巷子。走了大概有两三柱香时辰,卫雍停了下来。长生隐隐听到了流水声。   卫雍道:“长生先生,是你么?我取出龙丹以后才看到你那几处伤痕,真是对不住了。”   此时长生虽已被撤了禁制,可却虚弱至极,试了几次,完全不能回神。卫雍察觉到异动,于是将他放了出来,捻了个消痛决儿给他,而后嘱咐道:“本来先生此番是九死无生了,我如今给先生处理了伤口,想来已无大碍。伤口愈合前,先生可千万不要回神——一回神就会崩开的,到时就是神仙也无救了。”又低声道,“先生请速速离了这孔明城,此地乃是个活阎王殿。以后遇人遇事,也请警醒着些,如今这凡间龙丹盗贼猖獗,千万不要再着了道儿!”说罢,他扬长而去。   长生四顾,这里乃是河边的一片荒草地。他思索了片刻,就向着那高草浓密的地方缓缓游了过去。   ??第十七回 真金隐镀杨婆显神通 执迷障目仇皇谑罔臣   已是入夏了,直通三泰城的大驿道上,细土都仿佛烤干了一般,无风也腾起尘烟来。正午的大日头底下,行路人个个儿都自寻了阴凉暂避。迫不得已赶着行道儿的人,也是尽捡着那稀稀落落的树荫底下行走。一棵四五人怀抱粗细的大树下,支着个西瓜摊子,案子上一纵儿并排放着十来个一切两半的大西瓜,让人眼馋极了。路过的行人,但凡兜里铜子儿有富裕的,都或蹲或坐在那树下大嚼大啖,一地的瓜皮汁水狼藉。   此时,却有隐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马未至而尘土先扬,这西瓜摊子登时遭了秧,连案子上切开的、众人手中的瓜,并那一众路人的口鼻,登时都灌了满满的细土。人们不及开骂,那两匹快马却已行到了近前。前面一人是个身量矮小的青年,后面那人却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人们眼见着那老头儿并不是骑在马上,而是被打横儿牢牢绑在了马鞍之上。那青年骑一匹、牵一匹,娴熟之至,大有翻羽奔宵、超光腾雾之势。此时人们早已忘了那扬沙之怨,齐声喝彩起来。   那青年正是小潜,而被他绑来的老者,则是在那扶翠城中,曾出手救过云染性命的那十两银子诊费的大夫。原来那一日杨婆婆突发中风,小潜便立刻捻了决儿欲逼出龙丹。不料法决儿竟不灵了,他急得满头大汗,默诵了一遍又一遍,却也只呕出了刚下肚的几杯辣酒。他又哪里知道,这龙丹并不是时时可取用的。用第一次,得数月将息,二次得整三年,三次就要十年了。他只得立刻去请大夫。前后来了七八个大夫,见了都是摇头直呼已无救了。一个胆大的开了方子,三副药下去,杨婆婆却连原本还能支撑的半边身体都无法移动分毫了。二人心急如焚,只一筹莫展。最后还是那云染心思灵动,猛地就想到了这贪财的大夫。于是小潜立刻化了清风,昼夜不停,回到了那扶翠城中。好容易找到了这大夫,不想老头儿却是坚决不肯长途出诊,小潜只好捻了决儿硬绑了他来。   二人狂奔到了城门口儿,却见入城的人排起了长队,排查的守城兵丁们,军服的颜色却是从未见过的。小潜向路人打听,竟是那朝中起了变局,皇帝老儿让人给赶下台去了。那接替的人说这天下以后就没有皇帝了,他学着洋人自封为“大总统”,要让这整个凤仪国人人都享一享没有皇帝的好处。小潜听了这话,顿时大急。那云染此时孤身在城中看顾着不省人事的杨婆婆,此时惟愿这场朝变未曾殃及到了百姓。他一时情急,竟捻了决儿,平地里召来一阵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人人不妨都被迷了眼,登时大乱。小潜狠狠打了马,从那狂风之中横穿而过,径直冲进了城中。这一番施法,让他元气大伤,连呼吸都疼痛起来。他却顾不得这许多,提着一口气儿就奔回了小院。   那十两银子的大夫,本领果真了得。大夫安了脉,云染早取了十两金子放在炕桌上。那大夫瞥了一眼,顿时喜形于色。吞了吞口涎,便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匣来,小潜和云染看去时,却发现里面竟满是细如牛毛的金针。大夫取针在手,便讨了碗酒,将金针过了无根火,道:“之前那庸医乱施猛药,已是几不可救。如今这位老人家寿限其实就在眼前,老夫这软金小针,也不过续得她月余性命而已,如此还要治么?”   二人异口同声道:“治!”   于是大夫便下起针来。那金针极软,大夫的手腕翻动却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已将八十一根金针尽数施在了杨婆婆身上。此时二脉尽通,杨婆婆的百会穴处竟隐隐蒸腾起了雾气。二人眼见着她猛咳一声,口中竟喷出一大团黑血块儿来,已是醒了过来。   大夫收了金子,一一用牙咬过了,才嘱咐道:“这金针一个时辰后方可取下。”   小潜对着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对不住您得很,实在是多有得罪!”   那大夫哈哈大笑道:“您早说是十两金子,小人便是颠得断了这腰杆,也要来的!”说完,便扬长而去。   自此二人每日里仔细服侍,那杨婆婆眼见着好了起来。到了第八天,已能下床,只是腿脚还很沉重。   这些日子里,城中很不安定。“大总统”初登大宝,正是那剪除旧臣之际。此人又是个食亲财黑的性子,因此身旁便很快聚集了一群蟥蝇之辈来,不过几日间就行了无数的横征暴敛之事出来。三泰城中的老百姓个个儿胆战心惊,叫苦不迭。那朝中更是人心涣散,文臣武将皆成了一盘散沙,辞官的折子每日里堆得山高。就在此时,那临近的火乌国竟瞅了这个空档儿,举大军来犯。火乌大军驱大炮、纵火枪,直打得凤仪国的大刀长矛节节败退,势如山倒。不过数日,便已兵临三泰城下。   皇城被围,主将却被那“大总统”听信谗言一刀斩了,此时守城的乃是一员文改武行的纸上谈兵之辈,自然错漏百出,不过数日,火乌几波攻势下来,城中兵士便死伤了大半。每日里炮声不绝,城中着了那火炮的地方房倒屋塌,妇孺老幼无一幸免。火灾四起,若不是三河皆暗通城内,只怕早已要成了一个火窟。此时城中物价早已飞涨,那“大总统”又不肯开仓赈济,奸商便肆意哄抬,一斗米的价钱竟被炒到了一两黄金之巨。不过几日间,长生留下的金票已是兑不出去,小院中眼见着要断炊了。   小潜出去了几趟,也探清了那官粮大库的地点。但化为清风之时,最忌携带泥土类物,一个土星儿,便有千斤之重。那五谷正是生于土地,因此一个谷粒儿也带不回来。他便狠了心,将也饿了好几日的两匹马,先后杀了。疲马的肉粗糙难咽,云染又不精于烹饪之道,且一切调味之物早已断了,因此三人直吃得反胃欲呕。尤其是那杨婆婆,每日里看到那特意为她烹制的黑红糜烂之马肉粥,便直叫苦。   这些日子她倒恢复得很快,丝毫不似那大夫所说大限将至,且心思也不似之前那段时日昏惫了。这一日,她勉强喝完了粥,压着嗝儿,将小潜与云染二人叫到了身边:“贵人,老婆子有几句话,许是老迈昏聩的见识,但我这辈子倒也经了不少战事。如今之际,困守这院子已是撑不下去,倒不如咱们三人逃出城去!”   小潜道:“干娘,城外大军压境,如何逃得出去呢?”   杨婆婆道:“贵人可是忘了自家儿的本领了?”   小潜心中一动,道:“障眼法儿倒是会的,可不能持久。您和染儿又不会遁逸之法,实在不能支撑到咱三人平安离开。”   杨婆婆道:“贵人不必忧虑。老婆子虽是无用,但带了染儿出得城去,还是办得到的。”   小潜正要再问,云染道:“干娘,咱们又能去哪儿呢?”   杨婆婆道:“去淮青城吧,那儿是我的祖籍之地。”   小潜惊问:“可是那淮青潭所在之地?”   杨婆婆点头道:“贵人自是明白这个的。”   淮青潭与湘月泽,乃是大湮通往凡间的两处通道。小潜虽未去过这二处,但淮青谭的名字,是早已听熟了的。他问:“干娘莫非……”   杨婆婆点头道:“祖上那些渊源,如今是早已说不清了。只一点,老婆子虽是贫贱之人,不敢攀扯贵人的血脉,可腾挪变化之数,还是略通一二的。如今你做了障眼法儿,我便带了染儿冲出去,咱三人约好了在地湖的风光亭下相见,可好?”   小潜与云染都是目瞪口呆。云染道:“干娘,你莫不是说笑吧?”   杨婆婆微笑道:“傻孩子,可有人拿性命玩笑的?”   小潜见她重病之下竟这几日就恢复了这许多,仔细一想,便深信不疑了。三人当下收拾停当,待到二更十分,小潜便悄悄出了门。那城楼之上,守军尽皆疲赖,他化了清风,碰掉了其中好几人的帽子,那些人竟只怔怔地看着,也不去捡拾。他便纵上女儿墙,在城垛之上细细侦查了一番,而后腾空而起,显出龙身来。只见通体金光,不可目视。他立刻首尾摇动,催动法决儿,一时间乌云遮月,四下里除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便一片漆黑了。他又催动狂风,那望向天上之人,皆被迷了眼。这一番下来可损耗不小,他又觉呼吸疼痛起来。   此时他依约定催了一声惊雷,片刻后,只见黑暗里窜出一条黑龙来,通体黢黑,只一双眼睛灯罩儿般红亮。小潜心知她便是杨婆婆,忍不住叫一声儿好。待那黑龙靠近,他才看清,此龙身上的鳞片甚是巨大,比他在战场上见到的百岁老将尤为骇人。黑龙驮着云染,经过他的身边,并不停留,略一眨眼,立刻向着地湖飞去。小潜慌忙转动头尾,跟了上去。只见那云染双手死死扒住黑龙的角杈,浑身僵硬,但还是使劲睁大了眼睛。小潜心中不禁又叫了一声儿好,接着便猛地发力,加速向着地湖奔去。   此刻,在那大湮皇城之中,也不甚太平。因仇尤去了墟邑接回木蔷,几月不在朝中,昔日苾儿余党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分封仇鱼,更是令那些仇尤曾经的侍妾愤愤不平。这些人大多都被仇尤赏赐了十一校尉,本就是奇耻大辱之事,如今多半竟对着他们大吹起枕边之风来。四边更是闻风而动,那些原本被打得不敢露头儿的四边残部,竟有了猬起鸡连的苗头儿。仇尤每日坐朝,上来的折子竟没有一个好消息,偏偏此时,又有人来报,小令王的病势突然沉重起来,已有了返照之嫌。   仇尤赶到小令王府中,见几月未曾登门,他竟瘦得形销骨立起来,所幸还不至于立时便会倒毙,便稍稍放下心来。他那双腿的伤口已再次糜烂,随行的太医查看之后,便动手刮除脓汁,小令王竟不躲不闪,原来早已没了知觉。可他心里倒是还清楚的,见了二哥,两行清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仇尤道:“此刻你终于悔悟了吧?”   小令王苦笑道:“我误小荷一生,也误自己一生。悔悟?已是悔之晚矣!”   仇尤道:“那锁心湖惑人心智,你不信,朕早已给你试验过了。”   小令王道:“那些死囚,恐是得了你的赦令,来演给我看的吧?”   仇尤又急又气,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待要细辩时,却从隔断的银镜屏风中看到了自己那龇牙咧嘴的模样。他顿时惊觉过来——不知为何,他对小令王,竟愈来愈没了耐心。人说久病便成灾,让人人厌弃,在他这帝王之家,竟也是这样的吗?他连忙僵硬地笑道:“三弟,那些是死囚,又不是戏子,若是演的,如何那般真切?竟不顾命地相护?”   小令王轻轻笑道:“性命攸关,不会演,也登时就学会了。”   仇尤见谈不下去,便转而说道:“朕已给两位小王爷并两位郡主拟了封号封地,你看看可有不妥的?”   小令王摆手道:“不必了。这是二哥的恩典,自然怎么都是好的。”   仇尤问道:“朕听说你近日都不许孩子们来侍候问安,这是何故?”   小令王道:“以前是我糊涂,才凉了小荷的心。她日日看着这四个孽障,心中怎会不想起我弃她而去的那些日子?我在北地如何过活,儿女如何成人,这些她便是不想,这些孽障在她跟前晃来晃去,早是日日在给她提着醒儿。她如何能不心灰意冷呢?我此刻只恨昔日受人迷惑了去,不但行了大错事儿,还带出了这四个行迹来,又不能狠心舍了,只有自此不见他们。”   仇尤见他执迷不悔,也不好再劝,只说:“唉,你不要一日日地关着自己这样胡思乱想。云湖别苑建好五年了,那儿如今是你的产业,你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此盛夏时分,风光正好,不如朕陪了你去走走可好?”   小令王笑了起来,继而咳了一阵。他低声道:“走?我如何‘走’得过去?”   仇尤顿时懊悔无及。小令王是有心事的人,他仇尤却没这忌讳,因此说了这戳人心窝子的话,此时真想把那烂舌从口中拔出。他慌忙道:“三弟,你别多心……你知道朕……”   小令王打断他:“二哥,不必多说了。小荷的祸患,皆从那云湖大鱼而起。我如今听到‘云湖’二字都心跳肝颤,莫说去那湖边了!”   又劝了他半日,仇尤却几乎句句说错,被怼得几乎三尸暴跳,可还是看着银镜儿压下了火来。他最后逃也似的离了小令王府。身边陪着的井嘉试探着道:“皇上,要不臣陪您去云湖散散心吧?”   仇尤一腔怒火无人可发,立刻将井嘉一脚踹出了三丈远。那井嘉伏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身后的随从们都噤若寒蝉。仇尤心中突然大悔——他可是从不轻易发火儿动手的,对待底下人,他一贯宽容,今天怎地竟会如此失态?他连忙奔过去,那井嘉犹自要躲,早被他扶了起来。   井嘉微笑道:“皇上心里可痛快些了?”   仇尤向他行礼道:“今日是朕殃及池鱼了。”   井嘉慌忙再跪下:“皇上折煞臣了!”   仇尤携了他的手,道:“如今朕与你就去那云湖走一遭吧,却不是你陪朕,而是朕陪你!”   那井嘉努力压住得色,退后半步。待仇尤捻了决儿,便也跟上风行而去。   泛舟湖上,风景自是绝美。船家整治了一桌素席来,乃是些藕带、芡实、荷叶、莲子之类做成的或咸、或辣、或甜的小点,酒也是淡淡地甜香。仇尤问井嘉:“你可知朕为何不点此地的鱼?”   井嘉微笑道:“此物食之三月不可辩味,依臣看,倒不是什么好东西。”   仇尤心中一动,皱眉道:“若朕日日以这云湖大鱼为食呢?”   井嘉笑道:“皇上有如此好口福,却只怕并没有如此好胃口吧!”   仇尤笑笑,喝起酒来。他心中自此厌了这个井嘉,此人伴驾七八年,太过聪明,事事看透,让他不寒而栗。尤其是这云湖别苑修好后,有段时日他日日让人送鱼到宫中,且只食“眼肉”,不过半月,便厌极了此物的大腴。此刻他想起小潜,那孩子的心性才是伴君应有的,如今十年之期只剩不到两年,也不知他与长生近况如何了?   井嘉见皇上不说话,便取出长萧来,吹了一曲极淡的调子。   仇尤闭目细听,这人的乐音之中倒是纯净,只不知这心思玲珑之人,是如何吹出这种调子的。他听了一会儿,便又想起了蒲荷。这些年,二赖来往了人间几趟,却并未用软玉图,而是从离皇城最近的那青淮峰出发的。他知道那地方儿乃是一座火山,去人间需从那火山口儿钻将进去。据二赖说,那人间对应的地方叫“淮青潭”。一阴一阳,倒颇耐人寻味。经了火山,便从潭底钻出。饶是捻了决儿,这一冷一热之间,也叫人好生难以消受。二赖去了几趟,再回来时,两人已须发尽失,那滑稽之相,不提也罢。   蒲荷在那凡间,却是极为神出鬼没。且她身边跟了一个卫雍,剑箭双雄,二赖不是他的对手。且仇尤念着小令王,不肯便伤了蒲荷。如今小令王已时日无多,仇尤倒觉得心头大患蒲荷似乎已可铲除。想到这里,他不由双眼盈泪——自己竟是盼着三弟死一般!   那井嘉见皇上听着他的曲子竟哭了,慌忙停了下来,跪地道:“臣坏了皇上的兴致了,请治臣的罪!”   仇尤道:“好啊!你说说,治你个什么罪呢?”   井嘉道:“治臣……败兴之罪。”   仇尤道:“好!朕便治你个败兴之罪!”说着,让船家立刻捉了一条云湖大鱼来,命他十口之内吃下。仇尤又对船家挤眉弄眼,船家心领神会,便捉了一条极大的鱼来。   那井嘉领了命,张大了口尽力地塞进鱼肉去,只一口便噎得伸脖瞪眼。可他还是强忍着吞了下去,果然十口便吃完了一整条云湖大鱼。   仇尤哈哈大笑道:“井爱卿,味道如何啊?”   井嘉强压着呕意道:“妙极!妙极!”   仇尤起身,觉得心中阴霾一扫而光,不由得朗声道:“今日朕才知道,为何这皇位人人觊觎了!”   ??第十八回 变生不讳寿宴祭二金 油尽灯枯粉身侍二子   六月初九,是木蔷的生辰。鱼儿远行,木蔷近日来伤心得很,仇尤便一心要讨她的欢喜,早下令要把这寿筵办成一件顶热闹的大事儿。九日一大早,整个皇宫之内早已是一派花天锦地之象。宫人们来往穿梭不绝,喜色匆匆,都在预备着晚上那“百官朝凤”之盛宴。那金拂、金拭兄弟俩,自云湖一宴,早已成为仇尤心腹之人。此时二人都官阶见长,勤谨之心更长,卖足了力气要把差使办得让漂漂亮亮。其时金拂正最后一遍督检今夜所备的歌舞乐妓、杂耍百戏并一概所用之物,金拭则对着那坐席表儿攒眉苦思。   大湮宴席,是分餐而食的。皇上和主子娘娘做了君席,其余一干人等自然在下首的辅席相陪。这辅席的首座,不消说自是归那莫、尹二相了。可那莫相爷这一两年来事事主张与皇上相悖,皇上早恼了他。且这莫相爷曾上表求废后,主子娘娘对着这家伙,还能开心得起来吗?那尹相爷却是个老滑头,见过就躲,遇功强争,一副谄媚得能捏出水儿来的老尖嗓子,皇上更是烦透了他。若这两个相爷把持住了辅席的首座,今天这宴席可就难让主子称心顺意了!金拭想了半天,灵机一动,将那如今的大红人井嘉大学士并皇上的三弟小令王也一并提到了首座。   小令王接了请帖,见他被邀了首席,不禁大惊。他的伤自火灾而起,是金燥火怒的病根儿,所以这些年都是数九寒冬之时发作得严重,入了伏便会大好。这些日子他早已好转了不少,但依然行动不便,除了要紧的事偶尔坐了软轿进宫,已是七八年足不出户了,各种皇家礼庆宴席之事,仇尤更是让他一概免劳,如今为何会下了帖子来呢?他不知道其中的缘故,那金拭亦是懵懂。这些年宫中再未办过寿宴,他手中拿的旧例名单上,小令王自然是在席的。他参照着这名单将粗拟的来宾名姓递交了皇上,仇尤也未细看,只划掉了几个骨头臭硬的言官,却未看到边角的折痕里小令王的名字。那金拭接了回单,自然以为皇帝是要请小令王来的。他思索之下,小令王不出府门已很久了,他又最是皇上看重的兄弟,自己做个顺水人情,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于是这离奇的请帖便送到了小令王手中。   帖子在手,上面却只盖着仇尤的章子,并没有任何他的手迹。小令王大疑。先前皇上远赴天墟城接回木蔷时,曾把朝政托了莫尹二相许久。这二人做了一辈子对头,此时不斗更待何时?二人又为官多年,朝中皆根基深厚,因此不几日便乌烟瘴气起来,已出了好几个奇案。且四边也很不太平。除了那角部朱香桂稳妥之外,昔日坨部乌狸横死之后,副将程禄接替,此人好大喜功,戍平城内外本无叛乱,硬是让他屈打成招了好几起子,引得官怒民怨。那蒲沬回了羽部,南星果然请了旨跟了去,甘做副将,倒成了个妇唱夫随的模样,惹人议论纷纷,好在二人倒配合默契,羽部这些年来倒是太平清净。   南星一走,鳞部没了主将。皇上思来想去,钦点了柴燔。老柴去了之后,一心立功,贸然深入近海想要收付那几个散落的岛屿,却又不熟海战,接连吃了七个大败仗,损失了几十万大军,现已被押入死牢。那井嘉却不避嫌疑,保举了自己的堂兄井勉到鳞部为帅,立下军令。井勉一去,便接连大捷,更是运回无数的珊瑚明珠来,比鳞部十年来的朝贡之物还要多。可立马又有消息传来,说他杀降将屠归城,所到之处一片涂炭。如今老柴在死牢之中拒不认罪,说兵士不听调遣,军中又多有细作,才贻误了战机。老柴是莫相旧部,他自然回护。那井嘉却投了尹相的门下,他的堂兄不必说也是一丘之貉了。仇尤回来之后,这些事依然吵闹不休。   想到这里,小令王支撑起来,唤人取了他的一双假肢,捻了决儿穿戴得妥妥帖帖。这假肢靠着法决儿,可支撑他三四个时辰行走如常,可一旦脱下来,伤口处便会糜烂,迁延数月难愈。眼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只道是皇兄有了要紧的为难,许是已遭了什么不测,因此才让人来诓了他去。这样想过,他便抖擞精神,又将数把喂了毒的小飞刀深深插在那假肢之上,以备不测。金拭送这帖子来的时辰本就已晚了,小令王这样装备了一番,又是耽搁了不少功夫,等他出门时,已近开席。   好容易赶到宫内,小令王眼见席上一应果蔬菜品均已上齐了,皇帝皇后并文武百官正单等他一人。他连忙请罪,仇尤却起身阻了他,见他站立如常,虽知是法决儿,也觉欣喜。便指着金拭道:“朕不知这糊涂奴才竟去扰你了,已重重责罚了他。”说着,便携他入席。   小令王坐了首席,感到背后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忙看仇尤,却从眼神中看不出任何讯息来。他再看首席的另三人,两个是宰辅,一个是当红大学士,不由得冷笑,暗自道:“这可真是要把我们一锅端了!”便打定主意不动酒菜,冷眼旁观。   开了席,仇尤还是老规矩,举了杯就安了席。未曾想到百官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敬酒,祝词说得天花乱坠。仇尤竟也未如往常那般烦了这虚套儿,听得津津有味。小令王更确信今日这宴席必有文章,他只不知这“百官朝凤”是金拂安排的,乃是个喜庆节目。   百官车轮般前来,密密的歌舞也不停。杯觥交杂间,乐音飞扬、人声鼎沸,似乎正是个热热闹闹的寻常宴席。那不到四岁的仇羊,不知也被谁撺掇着来敬酒,端着杯子摇摇晃晃,一杯酒待走到木蔷跟前儿时,早已晃得只剩了个杯底儿。众人笑得打跌,仇尤便将他抱在怀中逗弄。   就在此时,一人上前道:“皇上抱子弄儿,当真快活得紧,只不知那亦、苾二皇侄,如今是何光景!”   小令王大惊。此人背对着他,一时瞧不见模样,声音也很陌生。他久不与百官交际,竟不认得此人。   仇尤淡淡道:“丁鸿知,你可是酒喝得急了?这一时半刻就醉得如此了?”   丁鸿知答道:“臣家祖训不饮酒食腥,皇上怎么忘了?”   仇尤道:“朕看是你自己忘了吧。你醉了,莫要在此聒噪!”   丁鸿知不待答言,又一人上前道:“亦、苾二皇侄,那是旧人了。老丁,你莫不是忘了这天下早有了新主子了?”   此言一出,歌舞嘈杂一概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仇尤,他却微笑不语。于是丁鸿知答:“恭栽兄教训得是。不过我这人……”   不待他说完,莫相起身道:“皇上为娘娘攒福纳祥,一月内大小赦令三次,怎么这春风雨露竟一点儿也没吹到柴燔老将军身上呢?”   丁鸿知瞪了他一眼:“老相爷,君子可以言为讳?”   莫相道:“依丁大人所言,老夫竟非君子了?”   那恭栽笑道:“老相爷,您有恩情要讨,也等我二人说完——总有个先来后到嘛!”   莫相见阻他不住,只好忿忿地坐了下来。   仇尤道:“怎地‘你二人’竟是已约好了?”   这丁鸿知与恭栽二人,都是四品武将,此时人人皆可看出,这二人平日里不显山水,此时竟是为亦苾翻案来了,只不知他们的项上究竟有几个脑袋。丁鸿知答道:“皇恩浩荡,竟不可及亦苾二皇侄么?”   仇尤看了木蔷一眼,道:“朕自有赏赐给他们的。”   恭栽近前一步道:“皇上何不下令召了两位皇侄来,也沾沾这喜气呢?”   仇尤正要说话,木蔷起身笑道:“丁大人、恭大人,今日的酒的确香醇,本宫也多喝了几杯,倒有几句话要请教二位大人呢!”   丁鸿知皱起眉头正要答言,宴厅外突然有人高声叫道:“诸位不必麻烦了,亦苾二皇侄已不请自来了!”   众人转身,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面生之人正牵了两位皇侄的手,径直走了进来。亦儿已是疯了,此时正呵呵傻笑,苾儿却吓得直往那人身后躲。   小令王也转了身,可突然便醒悟过来。回身向仇尤看去时,只见那丁、恭二人已同时向着仇尤出手。两人的手中,皆是寒光闪闪的尖刀。仇尤的注意力也早已被突然出现的亦苾二人牢牢吸住了,待眼前一黑才反应过来。他本能地将仇羊抛出,而后伸手格挡,却只荡开了丁鸿知的匕首。那恭栽手中的放血刀却径直向着他的胸口猛地插去。   眼见着这一刀是躲不过了,突然一人身形极快地挡在了仇尤身前,正是小令王。那刀已收不住劲力,直没入了他的胸膛。以小令王昔日的身手,这刀他自然是能隔开的,可此时他已久不行动,加之假肢终是不合使用,便终是慢了一瞬。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侍卫们早已一拥而上,将丁、恭二人牢牢缚住。亦儿、苾儿也立刻被拿了下来,亦儿犹自傻笑,苾儿却是放声大哭,井嘉起身将一只馒首在他口中塞了个严严实实。那领着二人进来的身形高大之人,见事败,竟咬了舌头吞下,登时毙命。丁、恭二人见他如此,也立刻吞了舌头,双双气绝。   这些仇尤一概不理,他抱住已倒下来的小令王,不敢拔刀,此时伤口处已一片殷红。他撕心裂肺般吼道:“三弟!啊!!!三弟!!!”   那放血刀自然是喂了毒的,小令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毒性太快发作。他缓缓说道:“二哥,我这残废之人,没想到……还有在二哥跟前出力的机会……”   仇尤长啸道:“啊!!!三弟!!!痛煞朕也!!!”   小令王微笑道:“二哥,你虽设计于小荷,我也恼了你……可我们终究是兄弟连心,这份情谊早大过了小儿女之情……如今……我命在顷刻,你能不能答应我……放……放小荷一马?”   仇尤见他气息已愈发微弱了下来,此时便是要他答应偷天换日,他也会照办,于是立刻说道:“朕应了你就是!三弟,你好歹支持住,太医顷刻就到!”   小令王还是微笑着:“二哥,你不可……哄我!”   仇尤立刻举起三指,仰天起誓。   小令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仇尤眼见着他的身体冷了下去。此时百官早已伏了一地,他将小令王轻轻平放在地上,而后扫视一圈道:“金拭,人呢?滚出来!”   金拭从众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走出。   仇尤问:“今日你为何要请小令王来?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金拭抖如筛糠:“并无任何人指使小人!小人冤枉啊!”   仇尤提起他的衣领:“你既有冤枉,便去向朕的三弟细诉一番!”说罢,双手绞动,登时扭断了他的颈子。   那金拂不及抢上,便看到胞弟断气,他顿时两眼一黑便晕倒了。仇尤走到他面前,恨恨说道:“你二人既是胞亲,他一个儿去了怕说不清楚,你也陪着去吧。”说着,便依样也扭断了他的脖颈。   这一夜,正是小潜逃出三泰城的那夜。他与那杨婆婆二人在地湖边会合了,却见杨婆婆并不回神。他问道:“干娘,您怎地还未回神?”   婆婆毕竟并非游龙,她虽化了龙身,此时却不能人言,只是冲他比划了一番,仿佛叫他快走。   小潜道:“干娘,我……我适才见那临近院子丢失的小童,竟是叫这群火乌兵们掳去了,他已被……已被吃……干娘,这火乌人凶狠残暴,若城破了,那一城百姓,必皆遭殃。我……我想去……”   云染道:“小潜哥,这许多人的心智,你怎能收得过来?”   小潜看她一眼,道:“给我两个时辰,也将就够了。”   杨婆婆点头,意为赞许。   云染道:“你便去吧,我们等着你就是。”   于是小潜便又化清风,再次纵上城头。他在一处隐秘之处站定,便开始料理这些火乌兵了。   不过一个半时辰后,那火乌大营已乱了套。无数兵士点着火把横冲乱走,军官亦骑马扬鞭,四处乱抽,一个炮兵竟调转了炮膛,对着大营轰了起来。小潜在那暗处,喘息了片刻,此一番早已收了几千心智,如今那大营中半数人已失了心智,早不攻自乱了。小潜又跃上城墙,找到那守城的官儿,拍醒他道:“火乌大营已乱,你的功劳近在眼前,切莫错失!”说完便捻了决儿就在他眼前化为清风。   那官儿眼见着此人消失,只道遇上了仙人,再看那火乌大营,果是已起了好几处大火。他心知是军变,于是抖擞精神,点并把将,坐收那渔翁之利去了。   小潜再回到那地湖亭下,见杨婆婆犹未回神。他心下奇怪,不料杨婆婆竟立刻腾空而起,向着那淮青城方向飞去。小潜只得也现出龙身,让云染牢牢扒住了,便追赶上去。   他因刚才收人心智时过于劳力,眼见着杨婆婆就在前方几丈处,可再三提气就是追赶不上。两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一前一后来到了那淮青潭边。   杨婆婆落了地,却并不回神。她在那淮青潭边的竹林中倒退着钻来钻去,动作飞快,蹭得满身鳞片皆啪啪落下。   小潜道:“不好!干娘疯了!”   云染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眼见着杨婆婆将身上的鳞片尽数蹭下,才飞出竹林。   她落了地,终于回神道:“贵人莫怪老婆子失礼。咱们祖上这渊源啊,传到老婆子这代,已是所剩不多,这辈子也就能腾挪变化一次。”   小潜和云染都顿时惊愕失色,片刻后,两人齐声大哭。   杨婆婆道:“别急着哭啊,傻孩子们,我这不还活着呢!你们快去林中,将我的鳞片尽数寻回。”   小潜道:“干娘,您为何要……”   杨婆婆笑道:“贵人啊,您还不知道这鳞玉吧。您身上的鳞片乃是价值连城的白玉,老婆子微贱,身上只能长出墨玉来,可也值得些钱。眼下你二人速速去捡拾,老婆子在这儿挖坑。”   小潜哭道:“干娘,您如此行事,难道我与小染竟成了那敲骨吸髓之人了吗?”   杨婆婆微笑道:“傻孩子们,老婆子一生不祥,没那个福气生儿育女。你们都是天生的贵人,肯叫我老婆子一声干娘,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干娘是个贫贱之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你们了!”   二人闻言又惊又痛,小潜尤甚。可他看着天色渐明,也只不可再耽搁,只好忍了泪,携了云染钻入竹林。   三人直忙到东曦既驾,才将杨婆婆所脱之墨玉分散着尽数埋好了。做好记号后,三人便沿着那潭水,向着不远处的村落走去。   此时小潜才得细看那淮青潭的景象。只见远处一泓飞瀑从天而降,银练直冲。到了临近水面,却又是飞珠溅玉的架势。因离得远,水声并不真切,可那水汽早已在朝阳下蒸腾,此时潭上弥散着一层水雾,掩映着碧波青山,当真如云阶月地一般。   二人走了一阵,便近了村口。早有好事的闲人过来相问,杨婆婆便将祖籍并先人名姓告知了对方。片刻后,村长亲自来迎。杨婆婆拿出了早已泛黄发脆的房契,村长看了便将三人引到一处早已废弃的古宅跟前。   小潜上前推那院门,却纹丝不动。他捻了决儿再用力,门扇登时崩开,只见里面的杂草乱木早有一人多高。这一天小潜和云染二人便合力将院子打扫出来,又草草钉好了院门。那村长差人送了些乡野粗食来,三人谢了铜子儿,对付着吃了。入夜又有村妇送来了被褥,三人便草草歇下了。   第二日清晨,小潜来到正屋,敲开了门,对杨婆婆道:“院中那颗枯死的桑树,还是得尽早砍了。我待会儿便去找村长借把斧子来!”   云染跟着问:“干娘,这树可砍得?”   那杨婆婆躺在炕上,纹丝不动。   小潜心中顿时一惊,伸手去推时,她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第十九回 鱼目蒙心一指明珠暗 绮花得救二泪文士狂   小令王断气之时,是戊时初刻。那个时辰,在孔明城内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宅之中,蒲荷正与一位贵客饮宴。她身着锦衣华服,谈吐间雍容尽显,那桌酒菜更是穷侈极奢。宾主尽欢时,她却突然攒眉捂住了心口。那客人奇道:“夫人可是有旧疾?”   此时蒲荷只觉好似有一双大手捉住了她的心肝狠狠揉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感觉似曾相识,昔日仇尤以云湖鱼宴设计于她那晚,几十人当场暴毙之时,她便是这疼法儿,只没有今日这般严重。她心中不由得大惊——定是小令王死了。这念头一闪过,她心口倒疼得不厉害了,只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片刻间就将她冻在原地一般。   那客人见她神情大变,似乎就要晕倒,忍不住起身搀扶。一扶之下,只觉得她的手冰冷至极,闭目一观,原来她一颗心早已被冷血绊住了不能跳动,便伸出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   这一点,蒲荷只感到一股暖流冲入她的心口,浑身说不出的温暖舒适。她又缓了一阵儿,便觉能支撑得住了,连忙向客人致歉,又连连道谢。   那客人,原是她主人的使者。使者的本领可见一斑,那主人的来历,却要往混沌之初那最轻纯之灵气处寻觅。那使者道:“既然夫人有恙,那小人就先告辞了!”   蒲荷道:“使者且慢。大湮来这凡间之人,本就不多,连日来在孔明城内搜罗,已是天网之势,想来再难寻到新的宝贝供奉主人了。这个意思,还是要请使者代为巧谕。”   使者踌躇道:“主人那里……恐并不会通融。”   蒲荷道:“大湮四边,有无数贱民,这龙丹要多少有多少,却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人间搜寻呢?”   使者道:“这其中的关节,小人也并不尽知。此事多半与那十卷软玉图相关。”   蒲荷惊道:“此物竟有十卷?”   使者道:“不错。这软玉图是主人的旧物。三百年前,主人似是遭了变故,一应家产皆散之一空,这软玉图从此便下落不明了。”   蒲荷沉吟道:“主人既长久需要这龙丹供奉,便需得将这十卷软玉图皆到了手才行。”她心里想着,未曾提防竟说出了口。   使者喜道:“夫人肯去办这件事?”   蒲荷微微一笑,面色愁苦道:“如今我已回不了大湮了,此事只可说是有心无力。”   使者道:“夫人,您不必忧虑。”说着,便伸出手指,又在她眉心处一点。   蒲荷不解地看着他。   使者便指着蒲荷身后的银镜屏风,蒲荷回头一照,不禁惊呼了一声——原来使者这一指,竟将自己变成了他的模样。   使者笑道:“夫人,您仔细想想,若要集齐这十卷软玉图,您是个什么身份最便宜行事呢?”   蒲荷心中砰砰直跳,片刻便有了计较。她对着使者耳语了一番,便召在门外守卫的卫雍进去,使者便教蒲荷在心中默思那替换之人的体貌口音,而后指尖轻点二人眉心,便立刻将她二人改换了相貌。   使者离去后,二人对视一番,便依卫雍所授之法,赶到那三泰城的古井边。此时围城之困早已解了,二人倒是一路畅行无阻。在那井边,二人相拥了片刻,便双双刺破手指滴入井中,回到了大湮。   蒲荷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皇宫的一口水井边上,似乎再跨一步就要掉入井中。她连忙后退,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正是小令王。她心中懵懵懂懂,似乎隐约只记得与卫雍在柴屋中相会,被夫君捉了个正着。又似乎这是极遥远的事儿了,可这中间过了多少日子,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想到这里,她连忙偷看‘小令王’的脸色,却见他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原来那卫雍昔日虽伏在仇尤窗外知道了这软玉图的用法儿,却不知十年之期。他提前回来,便登时将在凡间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同他变成了小令王的样子也是忘光了。此时他凝视着面前早已变成木蔷样子的蒲荷,暗暗惊心自己为何会不声不响地跑到了皇宫中来。他试探着开口道:“罪臣见过皇后娘娘。”   蒲荷大惊,她立刻向着井水中看去,发现里面映出的正是木蔷的样子。这一下她惊得不轻,疯魔的旧疾立刻复发,引来了宫中的无数侍卫,立时三刻被擒在当地。   仇尤披头散发地赶来。这些日子,因木蔷身子逐渐沉重,他早已不召木蔷来同住。见人来报,他想都未想便立刻赶了来,并未想到要去木蔷宫中验证一番。   此时蒲荷早已如当日一般在地上翻滚嚎叫,那声调儿都与木蔷一模一样。仇尤定睛看去,见她腹部平坦,似乎并未有孕。他大奇,一面下死力气制住了她,一面令人去皇后宫中查看。片刻后,真木蔷匆匆赶来,一见此景,也不由大奇。   仇尤声音颤抖地问真木蔷:“你是何人?”   木蔷急道:“你竟疑了我?!”   仇尤道:“你究竟是何人?朕从天墟迎回的究竟是不是朕的阿蔷?这大半年来,你性子大变,朕竟没想到这个缘故!”说完,指着疯魔的蒲荷道,“你又是如何害得她这般?”   木蔷只觉心中大痛,她咬牙道:“凡冒充他人形体者,皆有化解的法决儿。皇上不妨将那些法决儿统统在我身上试了便知!”   仇尤闻言,立刻下令召来了主管法决儿典籍的宫人。那宫人便一条条儿地对着木蔷试了起来。木蔷站在地上,那法决儿很多都是让人吃足苦头的,片刻后她的脸上身上皆爆开了皮。木蔷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宫人试了足有半个时辰,统统试完,木蔷虽浑身鲜血直流,样子却毫无变化。   她冷笑道:“皇上可还疑我?”   仇尤想了片刻,咬牙道:“你们坨人诡计多端,稀奇古怪的法决儿层出不穷,朕怎知你用的是什么坨子鬼法儿。”   “坨子”乃是非常粗俗的蔑称,自从与木蔷定了终身,仇尤就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二字。此刻木蔷听了他这话,泪如泉涌:“果然我所托非人。这公案倒自有大白之日,只是我已不放在心上了。也罢,今日我算是看清你了,将军!今日便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日!”她说完这几句话,立刻捻了决儿,化作清风冲天而去。   侍卫们要追,仇尤拦住了道:“不知这冒名之人的来历,许是引着人上当,不可中计。”说完,便将那疯了的蒲荷抱在怀中,百般厮哄落泪。   早在蒲荷疯魔的空档儿,卫雍便三两下隐藏在了暗处的一颗大树下。他也一早在泉水中照见了自己的体貌,见竟变了小令王的样子,不由得惊惧万分。待看到了那一番真假木蔷的好戏,心中便有了主意,捻了决儿化形后,立刻向着小令王府奔去。   他在那王府的山墙之上停了下来,本想隐藏几日行迹,看法决儿是否消散,却见那合府上下皆是挂了重孝,白幡儿黑条儿满空中乱飞。他大惊道:“难道小荷已经死了?”这一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跳下墙头将那安夜的下人拎得离了地:“三奶奶在哪儿?”   那下人瞅了瞅他,突然尖叫一声儿,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已二便齐流。   卫雍惊怒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扔开他,向着蒲荷的卧室一路冲去。那尖叫早已引得留下守灵的下人们都跑了出来,人人见了他都尖叫不止,只道小令王回来显魂了。   卫雍一把推开蒲荷的房门,见陈设如常,便问那个凑头凑脑的胆大的下人:“三奶奶是如何死的?”   下人道:“三爷,您……您记挂着三奶奶,这小的们都知道。可……可三奶奶没死啊?”   卫雍挑眉道:“没死?她现如今在哪儿?”   下人道:“小的……小的实在不知。三奶奶自从被围在花园的柴屋之中后,就不见了啊,这您是知道的啊。”   卫雍细思了片刻,转身向着小令王的寝殿冲去,一脚踹开了门。此时那寝殿早已按仇尤的示下做了供奉堂子,他一眼便望见小令王的排位立在供桌之上。   与蒲荷在孔明城中落脚的宅院相去不远的那条窄巷尽头,靠着大路,便是长生那日遭祸的如故酒家。孔明城不设宵禁,乃是个不夜之城。此时酒家几近满座,台上的小曲儿班子卖力地拉唱着,人们吆喝着酒令,却也未错过了那叫好儿的时机。那唱曲之人,正是阿陌姑娘。在那靠窗的座位上,斜斜坐着一位身形瘦长的中年文士。他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文明帽,身着当地人喜爱的麻料长衫,只是那长衫似乎久未烫过,因此就有了落拓之象。此时酒馆里人人都正听那阿陌唱曲儿,没人注意到这个落魄书生。   此人正是那吃尽苦头的长生。那一日蒙卫雍放走,他足足用了月余才养好伤口。这一月时间内,他所食皆是些鼠尸猫脏,所饮皆是那浮满绿萍的河水,每日里就在那石下草缝中容身。这一番苦头,可比那西角狱中更甚。待到终于可以回神,他又赤身露体,只得胡乱收取了一个过路人的心智,扒了那人的衣衫,又抢了人家的盘缠,才回到城中安顿下来。他自然记得卫雍的警告,可他此时恨那阿陌到了极点,恨不得生啖其心肝,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终于唱罢了曲子,阿陌那讨赏的托盘在一众酒客间转了一圈,轮到他时,那阿陌竟顿了顿,便略过了他。长生大惊。他早已用法术改换了体貌,难道这阿陌竟认出了他?想到这里,他便拉住她的衣袖:“姑娘且慢。”   阿陌便又端回托盘,他在袖中摸了半天,将二两银子放在了里面。   托盘顿了顿,阿陌跟着行了个礼。这是很大的手面了,因此阿陌的礼也行得很到位。   长生道:“我听姑娘的歌喉甚是美妙,不知可否请姑娘到舍下小叙一番音律?”   阿陌登时将银子递还给他:“爷,奴家只唱曲儿,不出条子。”   长生笑道:“怎地?二两身价不够?那你开个价儿!”   阿陌勉强笑道:“爷说笑了,奴家日日在这酒家唱曲儿,爷想听的时候,随来随有。”   长生见她突然庄重起来,更是恼怒,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去不去,今日可由不得你了!”   说完,立刻拖着她,一阵旋风般出了那酒家。两名粗壮的伙计立刻追出来。长生拽着阿陌不放,同时捻了决儿,立刻收了这二人的心智。见二人立在当地没了反应,长生便一路上生拉硬拽着那姑娘,一直拖回了自己赁下的小院。这一路上,那阿陌大呼小叫,自然有不少好事之人上前阻挠,长生捻着决儿不放,来者不拒,一个个都收了他们的心智。阿陌见无用,只好由着他拉扯着,行尸走肉一般拖着一双腿不再挣扎。   到了院中,长生用力一掼,那阿陌立刻倒在地上。这小院本在窄巷之中,几日前才下了雨,因此她立刻衣衫尽污。她扑在地上,抬起头,满面泪痕道:“爷,奴家是个不祥之身,求您高抬贵手吧!”   长生楞道:“你是官家的?”   阿陌点头哭道:“我爹坏了事,我和娘都被充了乐籍。”   此时,她早已方寸大乱,不由漏出了家乡口音。长生问:“你是哪里人?”   阿陌道:“说出来辱没先人……爷问这个做什么?”   长生追问:“你可是那扶翠城一带人氏?”   阿陌的眼睛亮了一亮:“爷!莫非您是我爹的旧相识?”   长生摇头道:“我只是在那城中居住过一些时日,听你的口音很是熟悉。”   阿陌急道:“您在城中居住过?那您必然知道我爹爹了!爹爹姓云,讳付墨。坏事前,他是扶翠城中的父母官儿,百姓都叫他‘书生老爷’!我爹是个再清廉不过的好官儿,只是为奸人所害……”   长生想了想,猛然拍手道:“是了!正是云家!云付墨?这名字当真晦气!难怪要脑袋不保!喂,那云染是你什么人?”   阿陌一抖,问:“您……您知道我二妹的消息?”   长生点头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大姊了。你又叫什么?”   阿陌伏在地上,哭道:“我已忘了……不要问我了。”   长生道:“你抬起头来。”   阿陌抬起头,逆着月光看不真切,却见此人似乎变了样子。身量形貌,皆有了变化。她不由得恐惧起来:“爷,您……是人还是……还是鬼?”   长生蹲下身来,板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你可认得我?”   阿陌壮着胆子仔细看去,顿时魂飞魄散:“鬼啊!”她已认出了长生,因知她那买卖是不留活路的生意,此时又是黑夜,只道是长生的冤魂来索命了。她伏在地上,嘣嘣地磕头,尖声尖气道:“爷!不关奴家的事啊,奴家也是被逼迫的!您要报仇,只找那鬼魅狐仙去啊!”   长生呵呵一笑道:“鬼魅狐仙?却是何人?”   阿陌抖道:“奴家不知那二位……二位仙人的名姓。”   长生逼问道:“你是如何与那二人勾搭上的,一字一句地招来!”   阿陌又抖了一阵,长生不忍,扶了她起身,命她坐在院中石凳上。那阿陌牵着边儿坐了,细细地讲了起来。   原来她被充了乐籍后,母亲不堪其辱吊死了,她因薄有姿色,便被逼着学了唱曲儿,后来又被逼着接了客。这一番俗套,长生早已听惯了的,因此摆手让她略过。阿陌便说:“腊月间,来了一位手面很阔的公子。他本是胡乱喝点儿子花酒,有一日点了我去作陪,不知为何,便日日地点起我来。”   长生盯着她问:“你当真不知道么?”   阿陌道:“我……我其实是有点儿知道的。我和我那二妹,自小便总与些蛇虫纠缠不清,总惹得这些个畜生跟随。那公子的形迹,我隐隐觉得是蛇虫类得了人形,但他出手大方,人又和善,为我挡了不少妈妈儿的打骂,我……我以为有了出路……便……便也有心缠着他……”   长生呵斥道:“捡要紧的说!”   阿陌立刻跪下道:“有一日,他果然便赎了我。我喜得要疯了,可是跟着他回到了家中,却见他家里有个母夜叉般的夫人。那夫人看了我一眼,我竟吓得一个寒噤……”   长生问:“他二人住在何处?”   阿陌道:“我是被绑了眼睛带去的。那公子哄我说是要让我大大欢喜一番……”   长生问:“后来呢?”   阿陌停顿了片刻,哭道:“后来,我便知道了他们果然是鬼魅狐仙之流。那女人对着我默念了几句什么,我便浑身奇痛大痒,在地上翻滚起来,难受得只欲求死。女人停了咒语,我便立时好了。从此……从此他们教我在那如故酒家唱曲儿当幌子,引着……引着……”   长生接道:“引着我这般人等送上门去!你老实说,做了多少案子了?”   阿陌哭道:“连您在内,是三十二件。”   长生又问道:“你与那二人如何联络?”   阿陌道:“酒家中有一个放风的伙计……适才已被您……被您……我只负责带‘肉票’去玲儿嫂子的院子,其余……其余……不过,这七八日已是没动静了。”   长生捻了决儿,道:“三十二条性命,你便死三十二回也不为过!”说着,他就要下手。   此时那阿陌早合眼端端跪好了,只等长生结果了她。   长生看着她,却没有下手。过了好一阵儿,他从袖中取了一张银票,递在她手中:“你速速离了此地吧,为虎作伥向来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阿陌磕了有一万个头,然后离去了。   阿陌走后,长生回到那如故酒家,坐在老位子,手中捻了决儿,从小二到酒客,一个不留地收了所有人的心智,而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的痴笑乱骂之声。   ??第二十回 呼喝沾身玉碎守灵不灵 金睛火目枝折冒名难名   长生离了如故酒楼,胸中愤懑不减,因此一路上捻着决儿不放,所遇之人,不论男女老幼,一概让他收了心智去。其时他早已视这凡间如水火炼狱,更视一众凡人如虫蚁草芥,见那凡人饮酒取乐,更是如见群蛆跗骨而啖。他且行且收,径直走到了城门之下,见城门紧闭,才略略惊醒过来。竟也不避人,立刻换了决儿要穿而过之。可是左脚刚迈入那城门,右脚立刻被一物牢牢勾住,他回身看时,法决儿顿时松了,那镜花水月之法立刻消失,厚重的铸铁城门恢复了原状,竟将他牢牢地嵌在了中间。   长生大惊,见那勾住他脚踝之物,乃是一人的手杖。此时那人正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长生怒道:“你是何人?为何要阻我去路?”   那人笑答道:“来有来处,去有去路。清风阻道,不堕歧途。”   长生心中隐约感到此人大有来路,又见守城兵丁似乎并未看到二人一般依然目不斜视,因此便敛了怒意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又怎知我的前路便是歧途呢?”   那人答道:“我本无名姓,乃是主人跟前一个微末的伺候之人,主人‘呼’来‘喝’去已觉心满意足。您既追问姓名,不妨就以‘呼喝’二字称呼好了!”   长生听了这话,只觉此人搪塞愚弄,因此又发了怒意。他不再答言,只捻了决儿,要穿城而过。可那法决儿任凭他如何催动,竟都不灵了。他再次回过头去,见那人依然立在原地笑望着他。   呼喝笑道:“阁下心中一团腥燥之火,却是为何?”说着,便近前在他眉心一点。   长生只觉一阵空明,心中的怒意竟去了个无影无踪。那恼云染无耻就计的羞恶之心,恨小潜障目迷情的轻恶之心,憎蒲荷二人心狠手辣的痛恶之心,怨阿陌假意柔情的秽恶之心,竟都已半丝不存。这时他猛地想起那日蒲荷口中的“主人”二字,不禁心下大骇。   呼喝又伸指轻点,那铜墙铁壁一般的城门竟立刻消失,长生不提防扑出门去,跌在地上。   此时长生早知这呼喝来历必是极为深远的,因他使用穿墙法术儿时,并不能让门扇消失,而只是让其暂时软化,通过时如在流沙中跋涉或溯溪而上般,那阻力是清清楚楚存在的。想到这里,他并未起身,而是就地拜伏,对着呼喝说道:“得遇高人,实我之幸。还请您指点前路一二。”   呼喝搀起他,笑道:“先请赎我显弄之罪。实不相瞒,我奉主人之命前来相寻有缘之人,不料今夜办了一件愚蠢无比的事,当真是无可挽回,因此在这长街之上徘徊以消散胸中烦闷。因见阁下是个有缘人,却随意出手伤人,似乎为心魔所困,故出手相拦,还请赎呼喝轻狂之罪。”   长生道:“呼先生客气了。不知您那主人如何称呼?”   呼喝携起他的手,道:“夜凉如水,我二人就不要站在这风口儿直吹了,若不嫌弃,请到舍下小酌几杯,我再将这中间缘故细细讲了,可好?”   经他这一说,长生才感到的确有阵阵冷风吹来,于是他点了头,二人相携,视那铁门如无物般穿回到城内,渐渐走远了。守城的兵丁,依然立在原地,似乎从未发现二人的踪迹。   此刻,小潜和云染二人,已安葬了杨婆婆,依着凡间的习俗,在她的坟前守灵。是夜星朗月清,漫天如彩钻异宝般华丽,衬得那一座新坟愈发凄凉。二人眼中依然含泪,正一张张缓缓地续着供纸。   这坟地并不在杨婆婆的祖宅之中,因她这一脉离乡已久,故无后人供奉修葺,祖先的坟茔早不知何处去寻觅。那村长出面,与村边一户马姓的人家相商,付了一点银子,便在那人家极远处的一块自垦荒地边上起了这个坟冢。村里的木匠胡乱卖给他二人一张半块门板改成的碑牌,上面那刻字似乎舍不得力道一般浅淡,不消说一两季的日晒雨淋后,便会不可辨识。小潜便对云染说:“明日守灵期满,我想去那淮青城中一趟,背一方石碑回来。”   云染道:“我小时候听爹爹讲,这淮青城正出青石,所做的石碑,上面的铭文千年不坏。你到了那城中,一定要问清是青石的碑,莫让人哄了去。”说着,便将头上那一只玉簪取了下来,交在他手中道,“这原本是我那没见过面的亲娘留下的物件,但论恩情,竟是不及干娘。如今就用它换些银两来办这件事吧。”   小潜忙挡回道:“这怎么使得!你快好好收着,我自有计较。”   云染问:“你的计较可是在那竹林之中?”   小潜轻轻摇头,正要说话,突然三个人沿着田埂打着灯走了过来,正是那出借土地的人家。他们径直来到二人面前,那马大叔咳了几声,似乎惊愕地问道:“原是说借了我家的道路抬棺出去,怎地竟埋在这里了?”   小潜与云染大惊。小潜对着马大叔道:“原本说好的就是埋在此处啊,是您亲口同意的!前日丈量尺寸,您也亲见了啊!”   马大叔红了脸,可还是皱眉高声道:“你这孩子,尽满口胡沁!哪有人会同意把自家的土地上埋了别人的祖宗?”   他身旁另一年长之人也凶神恶煞道:“真是晦气!如此一来,我们这一族都要倒尽霉头!你快快将坟迁走!”   小潜听了这话,才知他们是故意来找茬儿,因此握了拳头正要上前,云染拉住他,道:“新坟不易搬迁。前有村长作保,地银已付,现有收契为证。便是在官老爷面前分辨,也是容易地很!”   一直没出声那人瓮瓮道:“什么?果然付了银子?付了多少?”   小潜此时终于明白了,这三人显是兄弟,另外二人必是未分得银子,眼红此事,才挟制了那马大叔找上门来。他答道:“十两银子,当面交付,不敢欺瞒各位大叔。”   年长者道:“地里埋了外姓人,大大不吉利!只付十两银子,便想讨我马家如此大的便宜?”   瓮瓮者附和道:“莫说十两,便是百两,也是万万不能的!来,兄弟们动手起坟吧。”   小潜这才看清他们手中果然都拿着锹锄等物。他大急道:“大叔们有话好说!切莫动手!”   那三人听若不闻,在手上呸呸地吐了唾沫,便要动手。   云染道:“若依三位大叔,倒是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平了此事呢?”   三人对视一番,那年长者道:“少说也得二……咳……三百两!”   云染一笑道:“诸位大叔,三百两就三百两,不过是要连这块地一同买了。我二人倾尽家底,也不能让母亲尸骨不安。明日这个时辰,请三位带了地契来我家取钱吧。”   这块半熟的荒地,也就七八分的面积,三十两都没有人买。三人又是一番对视,年长者道:“你这小丫头可不能哄我。”   瓮瓮者道:“大哥,就是再给他们一天又如何?他们的老子娘儿埋在这儿又不能长了腿跑了!明天拿不出钱,咱就扒了这坟,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于是三人约定了明晚取钱,便拖着锹锄等物回去了。   云染鼓住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浑身发抖。她连忙去侍弄那已经灭了的香火。   小潜脱了罩袍披在她身上,重新跪好道:“你让我到哪里去找那三百银子呢?”   云染道:“竹林之中。”   小潜道:“可是我们早已说好了不去碰那些墨玉的。”   云染柔声道:“干娘留这东西给咱们,就是为了预备着这种急难的时候儿。况且这又是用在干娘的事上面,正是物尽其用。小潜哥,你不可太迂了。”   小潜想了想,道:“似乎很有道理,那我明日便进城去办这件事,连同石碑一起带了回来。”   云染点头道:“明日便迟了。取那墨玉,唯有趁如今天色尚黑才好行动。”   小潜道:“果真如此!那我此刻便去了。我取了墨玉,便去城中兑换银子,连着雕刻石碑,想来过了晌午也就能回来了。”   云染道:“你去吧,我陪着干娘。路上一切小心。”   于是小潜立刻化为清风,潜入了竹林。摸索了半天记号,便折了一只竹竿在手,于一处泥土松软之处挖了起来。挖了不多时,竹竿便触到了两块硬物。小潜小心翼翼地挖出其中一块,捧在怀中看去。那墨玉光泽冰冷细腻,足有银盆大小,厚逾二寸,抱在怀中甚是沉重。如此带入城中,甚是招人眼目,于是他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试图削成小块。不料那墨玉竟是坚硬地很,削它不动。小潜便取出石块,用那小刀做楔子,向着玉面上小心翼翼地砸去。砸了七八下,依然光滑如镜,小潜心中急躁,便加了七八成的力气,一击下去,那墨玉“飒”地一声,登时化为齑粉。小潜顿时懊悔无及,猛想起那日长生所赠平安扣儿失手落地也是这般,自此才明白了‘玉碎’究竟是何场面。他不敢再砸,只好再挖出另一块儿,填好了土炕,将云染给他的包袱散开,勉强包好了,半扛半抱着那块墨玉,一路向着城中赶去。   此时那小令王府中,一夜的人仰马翻才稍稍消停下来。卫雍听了那胆大的下人回话,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当时便问道:“我……我竟已死了吗?”   下人赔笑道:“爷可不是归西了么?不然,爷的双腿怎么长回去了呢?”   卫雍问道:“我的……我的尸身现在何处?”   那下人道:“就在院中那颗老槐树下,因怕晒了月光不祥……”   卫雍自然知道地方,合府上下只有这一课槐树,上面裹了一层虫胶。从这棵树的高杈之上可以看到蒲荷的房间,昔日里他常常潜伏在上面,弄得满身都黏糊糊地。于是他大步流星走到树下,将棺材推开了个缝儿对众人道:“我要进去了。”   他已捻好了决儿,就待化了清风先逃开,再悄悄料理了小令王的尸身,替做还魂。可是这一推之下,手中的力度有异,他便用力推开了棺盖,只见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下人们顿时魂飞魄散。   卫雍也是一呆。幸而他乃将帅之才,急变极快,立刻躺了进去,打手势让众人盖好棺盖。下人们战战兢兢地推上了棺盖,卫雍不禁露出了笑意,他虽不知是何人盗去了小令王的尸身,但此人已助了他一大臂。他料到府里下人定会将这“回魂”一事报知仇尤,便发力将棺材悄悄顶开一条小缝儿,合眼睡去。此刻,唯有蒲荷的下落令他生疑,但这也不是片刻间便可分明的事,因此他便不再去想,见外面两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跪着,便安然睡去。   其实这盗去小令王尸骨之人也不难揣摩。他本是王府中的下人,与那金氏兄弟乃是极近的亲戚,自幼又受了他二人家中的恩情,这王府中的差使更是二人保举的。他不知该如何报这二人大仇,便伙同了一个平日里就受他胁制的小厮,趁着自己看守之际,偷偷将尸身运了出去。这二人一早向街上相熟的收泔水之人借了一只大桶,便折断了小令王的四肢大筋儿,硬塞了进去。二人不敢耽搁,一直拉着这桶,向着云湖走去。因他二人着王府服色,这云湖又是王府的产业,加之泔水桶气味难闻,这一路上倒无人阻拦。二人到了湖边,悄悄点了香烛,便将小令王的尸身细细分割了,一块块儿绑了大石投入湖中。那云湖大鱼便过来争抢,水花飞溅,倾刻间已剩白骨。可怜小令王半生英雄,最后竟葬身鱼腹!这人办了这件挫骨但未扬灰的事,自觉对得起金氏兄弟了,便携了那小厮,二人从此离了皇城,再无音讯。   仇尤却一直到申牌中才赶过来。原来他这一整日只守着那假木蔷,无暇分身。虽听了王府半夜的奇案,料想是下人们眼花的成分居多,故而直到假木蔷喝了安神汤药彻底睡熟了才来。这一耽搁,卫雍几乎被闷死在棺材中。原来那早起的下人甚是勤勉,拿着抹布儿将棺材擦得干干净净,见留了个缝儿,深觉见了太阳不敬,便招呼了几人合力将那缝儿严严实实合上了。卫雍再推时,因棺中毕竟窄小,呼吸不畅,他力气失了大半,因此竟推不开了。   那仇尤来到棺前,也不用人帮忙,发一声喊,便推开了棺盖。此时卫雍早已嘴唇青紫,倒真似僵尸一般。他动也不动,仇尤看了半晌,正要合上棺盖,突然卫雍喉中轻轻一动。仇尤再定睛看时,那卫雍已缓缓睁开了眼睛。   好一个仇尤,躲也不躲,竟伸手扶起了卫雍,道:“三弟,你可认得朕?”   卫雍装作神思迟钝道:“这是何处?我怎么……怎么躺在棺中?”   仇尤心中纳罕,暗思那假木蔷的症候许与此有关。他曾听木蔷讲过,坨人有回转之法,需一人代受便可将那濒死之人救活。可他是眼睁睁看着小令王胸口中刀,血流成河当场断气的。他更想不明白木蔷为何要代小令王回转,难道竟是看他伤心过度,牺牲了自己来换回他兄弟的性命?木蔷待他之深,难道今日才可见一斑?可那化了清风逃走的假冒之人,又是什么缘故呢?他想着想着已深入魔障,回想着木蔷的百般好处,便几乎要将天下的好事都算归了她名下,更是立志要遍访名医,为她医治疯疾。   卫雍见他盯着自己不语,到底心虚,便装作了那不能行动之形状,欲从棺中爬出而不能。   仇尤这才回过神来,将他抱出,安放在一张软席之上。二人叙了片刻,仇尤只问他为何复生,卫雍便将那坊间神鬼怪谈搅合了一通,说给他听。仇尤心中有事,不曾细听,竟也信了。此时仇尤坐立不安,恨不得立时回到假木蔷身边,卫雍也就装作疲累,二人心照不宣,各自行事去了。   入夜,那卫雍换了紧身行头儿,攀在木蔷宫中一颗大树上窥视。只见满屋里香烟袅袅,显然她已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神药物。卫雍此时心中并不明晰,但已有八九分肯定这木蔷乃是蒲荷假充的,因她那病根儿发作之时,与蒲荷并无二致。仇尤未曾见到故而不疑,卫雍却早已大疑。只是目前尚不知这假木蔷到底有无清醒过来,且仇尤一直守在她床边,拉着手儿不放,也不好下去试探。   卫雍如此想着,却未注意到自己所攀的树杈已被蛀虫几乎掏空,因此想要溜下来的时候不慎一脚踩空,树杈登时折断,连人带枝都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动静在黑夜中犹如一声炸雷,无数宫人立刻点了火把围住了他,仇尤也走出来查看,问道:“看来朕这宫中真是有奇珍异宝了?怎地总引着些‘树上君子’念念不忘!”   卫雍此时被摔得动弹不得,口中一片腥甜。他见仇尤就要走过来,慌忙捻动麻木的手指,口中默念着风行决儿,化为了清风。可是他这一摔之下头晕目眩,并未直直冲上天空,而是撞在了宫墙之上。这一撞他更觉头重脚轻,但风行者,无风即显形,又不能停下,只得跌跌撞撞地打着旋儿飞上天去。那仇尤楞在当地许久。   卫雍回到王府中,休息了不过片刻,仇尤便来看他了。只见他带着一名太医,满眼中皆是关切。卫雍大奇,这时辰才刚过了卯初,任谁也没有这个时辰来串门儿的。仇尤道:“朕昨夜心神不宁,噩梦连连,总梦到你得了急病,醒来后再也不能入眠。只好一大早就带了太医来,给你诊了脉,朕才好放心啊!”   卫雍干笑道:“皇兄如此记挂,倒让臣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仇尤听了这话,脸色一变——三弟是从来不称呼他“皇兄的”。他便对着太医使了眼色,那老头儿于是请了脉,说小令王气滞血瘀,需要施几针。   卫雍不好推辞,只好躺在那儿闭目任着他扎。那太医老头儿更是用金带敷了卫雍的眼目以阻断尘思,这也是宫中通用的法子了,卫雍并不疑惑。太医缓缓扎了几针,便让在了一旁。仇尤悄悄掏出匕首,对着卫雍的小腿就猛戳了下去。这一戳,卫雍登时跳了起来,叫得杀猪一般。那被戳破的地方也顿时血流如注。   仇尤不理会,只动手扒开他的衣衫,见他胸膛处平整光滑,根本没有伤痕。仇尤大喝一声,早有一队侍卫一拥而入,将卫雍绑了起来。仇尤问:“你究竟是何人?”   卫雍犹自呼痛,仇尤便一脚踹在他脸上。那卫雍晃了晃,竟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回 玉匠苦心竹枝显形迹 蒲荷虎威软轿匿影踪   盛夏的淮青城,乃是一座花城,鲜妍锦簇,自不必提。小潜进了城,却并未多看一眼那景致,而是立刻就问了路,一个好心的老人便指给他一个老成的玉器铺子。那雕玉的老匠人就是店主,他看到小潜拿出那银盆大小的玉料时,双手颤抖,激动得差点儿晕倒。那老匠人眼中含泪道:“这种料子,小老儿上一次见到,还是学徒的第一年——那料子还要比您手上这块小一圈儿。后来小老儿的师父雕了部祖师经文,那料子的主人拿去孝敬了先帝爷,第二年就被召到三泰城中做大官儿去了……客人您见谅啊,小老儿又啰嗦了,请问您是平安村人氏么?”   平安村正是那杨婆婆的祖宅所在之地,现如今小潜和云染的落脚地。可他略一犹疑,摇了摇头。   老匠人失望道:“我听您的口音也不像。单卖玉料的话,这料子可值百金,但小老儿这小店自是没有这么多现钱的。现如今只有一计,对街那‘金玉良缘’金行的严掌柜,乃是本地第一富户。我拿了这玉料去给他相看,他必买了下来,到时我再将银两给了您——您放心,小老儿之赚手工费,您这料子啊,咱经手已觉得面上有光了,所以一分不挣。您就在这店里稍坐一刻吧,也替我回上门的客人,请他们过一时半刻再来。”   小潜道:“这似是不妥……我也跟您一起去吧!”   老匠人看了看他,道:“您去不得。您这墨玉的来历,小老儿也大致能猜到个七八分。若是给严掌柜盯上了你,那只恐怕……”   小潜明白过来,又见他这铺子中做好的首饰、未做的玉料倒也不少,便想着人家不疑自己,自己也不能太小人之心了,于是便点点头道:“您考虑得很周到。只是严掌柜若是盯上了您,又该如何是好呢?”   老匠人笑道:“小老儿土埋到脖颈儿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且那严掌柜也赖着我的手艺,这墨玉质地极硬又奇脆,不是小老儿夸口,除了我,城中便无人可经手了。”   于是小潜谢过了老匠人,那老头儿便包好了墨玉抱在怀中,径直走向斜对面那家阔大的门面中去。不过片刻,他又走了出来,手中沉甸甸地拎着一个红缎包袱。小潜要去迎,他摆了摆手,进了店便落窗闭门。   老匠人点起烛火,将那百两黄金数清了给小潜。小潜又拿出二十两来,相谢于他。二人推挡了一阵儿,老匠人便收了十两道:“只当是客人您寄存在小老儿这里的,要用时刻来取。”   小潜收好金子,依着老匠人的指点从铺子的后门走出,而后七拐八绕地在远处的另一条街上换了一半银子,又定好了石碑。他多付了三成价钱,那干活儿的师徒们便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紧着他这位急客了。约好了一个时辰后来取,可小潜带着金银也不敢乱逛,只在这石料作坊中闷坐。那师徒们见他不走,分明是个监工的意思,只好加倍卖力。因此还未到正午,这石碑已得了。师傅泼了洗尘清水后,石料露出真容,小潜不由得叫一声好。只见那青石颜色青纯似玉,毫无杂色,碑上大字遒劲入骨,又潇洒俊逸,仿大家手笔几可乱真。小潜见了这漂亮的石碑,心中郁结去了大半,便雇了车子,飞快地赶回了村中。   此时晌午刚过,那马家三兄弟早已等在屋前。小潜进屋与云染相见后,便取了银子给三人。那两位马氏兄长各得了百两银子,眉开眼笑地便走了,唯马大叔磨磨蹭蹭留了下来。他将已揣入怀中的银子又放回桌上,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叫我一声儿大叔,却不想我干出了这猪狗不如的事来。我那两位兄长皆是本族大户,我们家得罪不起他。若论亲戚,是极远的。如今我办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落了个见利忘义的名头儿,也无别的话说。你们损失的二百两银子,我便是卖了整副家业,也是赔不起的,我……”他说不下去了,便对着二人深深鞠了七八个躬,夺门而出。   小潜和云染呆了半晌,便去张罗那祭碑的仪式所需的一切事物。此刻,他们再走在村中,发现人人都盯着自己。云染向那邻居妇人讨要几张黄表纸,那妇人竟要她以一两银子来换。再去置办香烛等物,处处皆是那敲竹杠之人。云染忙了大半日,天色擦黑才回到院中。她气不过那些村妇如此欺压,竟什么都没有买到。这时,院中突然‘扑’地一声响。她追出,便看到马大叔那匆匆跑远的身影。云染取了包袱,发现其中香烛纸品并炮竹供点一应俱全。她拿了这包袱到屋中给小潜看了,二人很是唏嘘了一番。   第二日清晨,二人一早便守在杨婆婆坟前。那马大叔又来帮忙,看过后推来半车细土,填平了那碑座底下的坑洼之处。到了那吉时,二人便焚香祝祷,完成了仪式。待二人哭过了,那马大叔便对着小潜道:“我深知杨家是有些来历的,你们既是后人,便也是有些本领的,糊口自是不难。可这村中人多眼杂,人人防备之心都甚重,小哥你还是需要寻个营生,才免得人家整日里盯准了你。我们家的菜地你也见到了,这些菜日日都是挑去那淮青城中售卖的,还有不少卖不掉只好半送给了村人。你若愿意,便来给我帮手,这样你进城的话,也就平常些了。”   二人听了他的话,那厌恶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小潜点头道:“大叔为我之心,我已领了。就依着大叔的意思。”   马大叔道:“咱们也不叙什么东家伙计这一套,我一天卖十钱,便一人五钱,卖……”   这时,一阵嘈杂打断了他的话。三人远远望去,只见无数村人肩上皆扛着锹锄镰镐等物,正向着谭边竹林的方向走去。   小潜心中咯噔一声,也顾不得许多,飞快地跑到那群人面前,拉住一个面善的问道:“您各位这是做什么去?”   那人却只含含糊糊说道:“好事儿!悄悄跟上就是!”   此时云染与那马大叔也赶了过来,三人跟着队伍走进了竹林,只见里面已有不少人在挖掘。小潜再仔细看去,顿时头晕目眩。原来前几日下了大雨,这竹子拔节甚快,他悄悄埋在此地的墨玉,便有好几块被顶得现了形儿。一个挖竹笋的孩子发现了这稀罕物件,喊来了家中大人。从晌午发现这件事,这几个时辰过去,大半墨玉皆被村人挖了出来,几家先得消息的人家,此刻正在抢夺,已打得头破血流。更多人默不作声地在林中飞速挖掘。   小潜和云染见了这景象,目瞪口呆。云染眼中蓄满了泪,颤声儿道:“小潜哥,收……收……”   小潜摇了摇头。这墨玉虽是杨婆婆的遗物,可也是值钱的宝贝。人性皆喜财近利,若因为这个便夺了整村人的心智,未免过了。况且眼下他们并无别的落脚之地,还得在这村中居住下去。他凑近了云染的耳朵道:“不要紧的,等夜里我再去一件件偷回来。”   云染看了他半晌,扭头就跑。还未跑远,撕心裂肺的大哭就传了过来。那马大叔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见二人并未加入挖掘的队伍,便跟了回来,追上小潜道:“小哥别发愁。我知你家中没有铁锹,我家的匀给你二人一把,可好?”   小潜看了他几眼,勉强笑了笑便加快脚步走远了。   本想夜间行动,可村中此夜灯火彻明,显然不论是否得了墨玉的人家,都并未睡下。小潜爬上院中那颗枯树,看了好半天,只得下来。他对云染道:“你放心,我定不让干娘的东西落入这些刁恶之人手中。眼下这些倒可从长计议,你也知道我再有一年就得回去了,我怎么也得先想了法子将你送回去!”   云染问:“你当真要去那潭底寻找入口?我听人说,水深一丈,冰冷三分。那淮青潭底据说有千丈之深,冰冷便有千分,你是个炭火儿做的人,也抵不住那般寒冷啊!”   小潜笑道:“那湘月泽远在天边,这凤仪国通往大湮,只有淮青潭这一条通道——别哭啊,你莫不是忘了我的‘金鳞之身’了?”   他依着云染的叫法儿,将自己的龙身叫做了金鳞之身。云染止了泪,眉间还是一片忧色:“那就正午去,到底日头旺了阳气足些。”   小潜道:“就依你,明日正午。”   第二日清晨,二人出了门,便见无数村民行色匆匆。有带了工具向着竹林走去的,显然是想再撞撞运气;有背了包袱鬼鬼祟祟的,一见便知是要去那淮青城变卖此物;更有在别人家墙头探头探脑的,心底里显然打的不是什么正经主意。小潜见了这些人,立刻去看云染的脸色,不料云染一笑道:“小潜哥,你放心,我不再为难你啦。咱们自己也要卖了干娘的鳞玉……你且去办正经事,这鳞玉之事,我想是必有下文的。”   小潜心中顿时一颗秤砣落了地:“小染,你近日所受委屈苦楚,到了大湮,我必……”   云染立刻低声道:“听者有心!”   小潜回头一看,竟有几个村人就擦着他们身后匆匆超过。   二人吓得不轻,这一路上便闷头赶路。因云染到底是女子,体力不足,一路上歇了几气儿,到了那潭边时,太阳已是很毒了。   小潜下了水,深吸一口气潜了十几米,便现出了龙身。他摇动长尾,向着潭底飞快地游去。这一路上,他倒感觉出了不少乘风破浪的乐趣来,一种祖先印刻在心底里的、难以名状的东西令他心神沸腾。所以一路上,倒也没有特别感觉到冰冷入骨。淮青潭水青绿,入水后倒是清澈得很。他潜了有一阵儿,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便见到了水底。那潭底乃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儿,水流速度极快。他搬了个石块丢进去,立刻被卷得无影无踪。他便暗暗地记了方位,而后浮出水面。   云染站在岸边,已是急得哭了。小潜才发现,太阳竟已快落山了,一片红霞衬得潭水金光耀目。他将潭底的情况告诉了云染,二人欢喜起来,携着手回了小村。   这个时辰,那大湮皇城中的小令王府,已被封了个严严实实。重孝还来不及取下,无数兵丁早已将合府围得水泄不通。那卫雍已被仇尤识破,索性便来了个装聋作哑。仇尤召了那典籍官儿来,一条条法术地试过,也不能令他显形——只因那使者乃是更轻巧的地方来的人,使的法术自然也更轻巧,这大湮的俗法儿,自是破不了它。   恼怒之下,仇尤早将卫雍双腿扎得鲜血淋漓。卫雍道:“臣弟不知皇兄为何如此疑我。皇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疑虑么——万一我不是什么障眼法儿伪装的,您心中可会……”   仇尤打断他:“朕不但知道你非我三弟,而且我早知你是何人了!”   卫雍心中一惊,可还是强撑着问道:“请问皇兄,我究竟是何人?”   仇尤便拿出一物,在他身前一晃。那是个火红的如意结儿,下面络着个鸡血红的无事牌,玉脉清晰可见。昔日在军中时,这是卫雍的随身之物。仇尤说了他数次,这红色太打眼不利于隐蔽,且这带杂色的无事牌也是闻所未闻的。但卫雍坚称此物不可离身,乃是他百战百胜的秘诀。其实这东西是蒲荷幼时送给他的,当日蒲荷不知从何处得了这东西,也是厌恶这夹带着丝丝缕缕深鸡血色的玉牌,又不好摔掉,便将它做了人情,送给了卫雍。   卫雍向着腰间摸去,手中一空。他惊道:“这东西怎么……”察觉到失口,便立刻改口道:“此是何物?”   仇尤道:“保国大将军,你还要装下去么?”   卫雍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他的双腿失了不少血,因此已是昏昏沉沉。他便故作迷茫道:“皇兄,保国大将军……那是何人?”   仇尤看了他半日,本想打暗号叫门外的侍卫进来结果了他,可他的样貌语调分明就是小令王,竟一时又迷惘起来,只下令将这小令王府封闭起来,便走了。   仇尤回到宫中,立刻有人来报,说皇后已清醒了过来。他大喜,一路小跑来到木蔷宫中,却并未见到她的人影儿。那宫人皆是吓得乱抖一气,好歹出来个胆大的回了仇尤的话。他们说是伺候娘娘洗澡的时候,被娘娘赶了出去。在门外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怕娘娘疯疾重发,刚才壮着胆子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瞧见浴间空无一人,众人皆吓得要死,正要选出个人来报了仇尤此事。   原来那蒲荷清醒过来后,左思右想,与卫雍在那小屋中滴血入软玉图,便是最后的记忆了。如今她为何变成了木蔷的样子,且自己百般试了也无法变回来,只有找到卫雍或者那真木蔷,才能真相大白。但这二人究竟去了何处,她毫无头绪。想了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皇宫之中耽搁了,因此便假装入浴,顷刻间便化为清风,脱身走了。   仇尤在木蔷宫中翻检了一阵,毫无头绪。突然他想到了欢儿,便冲进她宫中,见她蓬头垢面,看到他眼神甚是呆滞,被他揪了起来也毫不反抗,还呵呵傻笑,竟已是疯了,这才放下了疑心。他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寝宫,接了一个宫人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正要咽下,又有人来报:“小令王走了。”   仇尤听了这话,一口茶都喷在了此人脸上,那茶喷完了,力道却丝毫不减,直喷出一阵血雾来。那人忙道:“三爷是‘出走’了,不是……”   仇尤怒问:“整座王府已被禁了法决儿,莫非他是插翅飞了不成?”   那人道:“三爷……就是从大门走的。”   原来那蒲荷离了皇宫,便先回到了小令王府。她不知小令王已死,见了那重孝很是奇怪。她本化着清风,待近了王府,受到那法术禁制的影响,便现了身形。守卫见皇后突然前来,也未多想便将她放了进去。她一路走向小令王的寝宫,见他好端端坐在里面,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心中冰凉——原来死的是她自己。这是她经过了大开的窗扇,便看到了小令王的双腿皆被包扎了起来,鲜血早洇透了那包扎的布条儿。又见他面色苍白,大有支持不住的架势。她大奇,一时忘了身份,推门而入便问道:“你的腿怎地又伤着了?”   卫雍见了她,愣了好一阵,而后开口道:“皇后娘娘怎么会好心来看我这残疾之人呢?”   蒲荷被他点醒,便清了清嗓子道:“本宫问你如何伤着了,你只管答这个。”   卫雍挑眉道:“娘娘还是少管闲事,留神走路的时候别踩到井口吧!”   蒲荷听了这个,面色苍白。她还不信,又问道:“怎么不见弟妹?”   卫雍道:“她走失许久了。唉,我惹怒了她,只怕她这辈子都难回心转意了呢!”   此时二人心中早已明白了对方究竟是谁,只是还有着重重疑团,又当着下人们的面儿不好相问。卫雍便支撑着走上前来,一个看守的人以为他要走出房门便上前阻拦道:“三爷,您别为难小的们。” 蒲荷见了这个,才明白禁制从何而来。她仔细一想便明白了,于是便对众人说道:“皇上召三弟入宫呢,你们把软轿收拾出来。”   卫雍就这样被大摇大摆地抬出了王府,待到了不受法术禁制的地方,那卫雍与蒲荷二人各自翻起一阵狂风来,吹得轿夫各个儿迷了眼。待风过,那两顶软轿中,早已空无一人。   ??第二十二回 墨玉惹祸山匪日屠村 凭空设宴呼喝夜谈古   小潜与云染二人,在黄昏时分欢欢喜喜地携手回到村中。一到村口,便觉得有十二分古怪。往日这时辰整个小村正是炊烟袅袅之际,因竹林的阻挡,半落的日头都笼在烟尘中,朦朦胧胧,那景象是很特别的。可今日村中毫无炊烟的痕迹,夕阳如血,迎头直射得二人完全睁不开眼睛,且分外安静,连鸟啼虫鸣之声都不闻。二人对视了一眼,便同时发力狂奔。才经过了村头一户人家,便看到院门大开,门框上一只黑红的手印,好似血迹一般。云染不由得拉着小潜往后退,小潜却抄了顶门杠在手,走进了那院子。这是个三口之家,一对新婚的夫妇,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此时夫妻二人已横尸院中,那婴儿也脱了手,脸朝下趴在地上。小潜用足尖翻过他的襁褓,已是早散乱了,一翻之下,那婴儿的肚肠登时流了一地。他再验看那夫妇,果真都是被挑破了肚腹,肠子横断而死的。小潜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看到这景象还是不由得汗毛直竖。   云染站在他后面,从指缝里看了这个,便失声道:“是山匪!”   凤仪国多山,曾一度山匪猖獗。之前那被赶下了台的皇帝,就是因这剿匪用兵之事而致国库空虚,后来不得不年年加税,才彻底失了万民之心的。大总统继位后小小用了几次兵,倒宣布这山匪之患,已彻底剪除。不过这些日子来,的确再未听说过哪里山匪伤人了。小潜再看那三人的伤口,果然皆是马背上用大刀的形迹。据说这山匪伤人时,总是先划开那人的肚腹,而后用马鞭卷起那人的一只脚,纵马拖行一段。那人挣扎间,肚肠早不觉流了一地,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活了。拖行时,那人身上的财物也会掉落出来,省了翻检的力气,被山匪们称为“倒口袋儿”。小潜再细看,原来这院中狭小,看来匪徒施展不开,那大刀便加了力道,一刀下去,显见着肚肠根根齐断,倒省了拖行的力气。   这时,云染轻轻叫他:“小潜哥,你看这是什么?”   小潜看去时,才发现那男人脚边的地上,散着一堆星星点点的煤沫子一般的东西。他用手一沾,却是锋利无比,手指已见了血。他惊道:“是墨玉!碎了的墨玉!”   云染突然冷笑道:“看来大约这山匪也得了墨玉的消息了!”   小潜看了她一眼,便捉着她的手,一家家地验看起来。转了几家,皆是尸横遍地,且又发现了一处墨玉的碎屑。   云染抱着双臂,道:“这必是墨玉招来的祸患。如果我猜的准,此时全村三百余户,已无一个活口。”   二人不敢再转,恐山匪还在村中,便携了手飞快地溜回了家中。只见大门也是开着的,屋里已翻检得一塌糊涂。小潜又跑到门外,见门口立着一只铁锹,木手柄上缠着破布条儿。   小潜见了这东西,猛地想起了马大叔,便拉了云染径直跑到了他家中。与适才所见的景象别无二致,院门大敞,那马大叔、马大婶并二人的儿、媳四人皆横七竖八倒在院中,已尽数气绝。马槽中本养着一匹脚骡,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云染跟在后面,问:“怎不见他们家那个小女孩?”   小潜想了想,第一次见马大叔时,他的确牵着个孙女儿,很怕羞的样子,不过两三岁的年纪。那女孩子一双眼睛甚是灵动,令人过目不忘。于是他站在院中轻轻煽动鼻翼,很快嗅出了一丝活人的气息。循着气味找去,原来那女孩就躲在马槽中,密密地盖了一身的草料,不细看时,完全无法发现。小潜抱了她出来,已是不会哭了,只瞪着眼睛直直地瞅着二人。   云染抱了她在怀中,那女孩突然挣扎道:“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云染眼眶一红,捂了她的眼睛,赶紧抱了她出去。   二人抱着那小女孩,又去杨婆婆的坟地查看了一番,一切如故。看来这山匪并未到此处来,小潜便让云染带着小女孩躲在坟头后面,自己化为清风又回到了村中。   这一次,他将那三百户人家尽皆转了一遍,果如云染所言,已无一个活口。小潜细看地上马蹄印的形迹,竟是向着淮青城方向绵延而去,于是他加速追了上去。追了不一会儿,便到了那竹林边。只见路旁拴着十来匹高头大马,林中隐隐有谈笑之声传来。小潜捻了决儿,没声响地走到那群匪徒身后,只见他们正在分拣那成堆的墨玉。一个头领模样的家伙,黑壮如铁塔,一脸的连腮胡子。他呵斥着:“都他娘的手底下轻着点儿!”   另一个白面抠腮的家伙凑近他道:“虎头哥,咱们真要把这批东西给了那严老头儿?这些个宝贝们,随便拿到哪儿卖了,咱兄弟们可就这辈子不愁吃喝了!”   那虎头哥瞪眼道:“三扣儿!你个烂眼烂心的怂货!那严老爷也是你得罪得起的?咱们兄弟在这山中能落下了脚,全靠他的照应。不然,那个狗总统的官军怎么能装聋作哑呢!早给咱一人一颗黑枣核儿了!”   三扣儿嘟囔道:“大不了就离了这淮青城,咱总不能一辈子给他姓严的当狗吧?”   虎头哥道:“当狗?当狗怎么了?我告诉你,跟了好主子的狗,可比这世间大半人都活得更滋润!”   三扣儿梗着脖子道:“我还偏要做这活得不如狗的人了!你把我那份儿分我,从今天起,咱俩就不是一个山头儿了!”   此言一出,队伍里顿时一片躁动。眼见得要哗变,那虎头哥突然变了笑脸,对着三扣儿道:“扣子,你是我逃荒的时候带出来的兄弟,咱可不能离了心。”   三扣儿正要说话,虎头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挖心小刀来,速度快如闪电般将他开了膛。三扣儿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手按着肚肠,一手指着虎头哥,口中叫到:“你好……好……好……”   虎头哥一脚踹倒了他,看着他气绝,然后对着众人道:“再有敢说分家的,三扣儿就是例子!”   一众匪徒皆战战兢兢起来,搬运那墨玉时不由得更加小心。   小潜看了这一幕,也未耽搁片刻,便捻了决儿,将这一众匪徒的心智尽收了,众匪皆站在原地懵懂了一阵儿,见小潜手握尖刀对着他们,也不躲,还有人伸手来摸那刀刃。小潜站住了犹豫间,那些人便四散走来了。小潜站了半晌,咬了牙,便赶在那些人头里,一刀一个料理了他们。做完了这件事,小潜叹了口气,便又将林外的马匹尽数解了缰绳,狠狠拍了马臀,不消片刻,马儿们也跑了个干净。   小潜回到林中再看那堆墨玉,少说也有百十块儿,这竹林经了一番洗劫,已是无一块好地。猛然间他心中一动,便将那墨玉捆扎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拖到那淮青潭边,尽数投入了水中,自己也立刻现出龙身,一路推挡着那下落时的坠力,让那包袱稳稳地落了底儿。他又将包袱拖得远远地离了那漩涡,搬动了许多大石压在上面,结结实实地掩藏了起来。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径直赶入了淮青城中。   那老玉匠的店铺上了门板,他绕到后面敲了半天门,一个细细的女孩嗓音问道:“你找谁?”却并不开门。   小潜道:“我找雕玉的老伯。”   女孩道:“我爷爷病了,这几日不做生意了。”   小潜道:“我来取前日定下的镯子,已是付了定银的——是一只起胶满绿的货色。”他因前日在店铺见了这镯子,知是真品,故说来假充。   女孩犹豫了一下,便开了门。   小潜走进那店铺的后屋,见黑漆漆地连灯都没点。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盯着他。他便问:“你爷爷在家么?只留了你看店?”   女孩还未说话,房间角落里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客人走近前些来,小老儿眼花了看不清您。”   小潜走上前去,只见那老玉匠面色灰黄地躺在两只箱子拼出的床板上,似乎病得不轻。他问道:“老人家,您这是生了什么病?”   老玉匠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突然猛地坐起身来,咳了一阵儿,边咳边赶着说:“这位客人,您怎么……还敢来……小老儿……这……这不祥之地呢?”   小潜扶住他,问:“出什么事儿了?”   那女孩却问老玉匠:“爷爷,莫非这就是那当事之人?”   老玉匠点点头,对小潜道:“您速速离去吧,那严老爷正四处查访您的来历呢!”   小潜扶着他,问道:“可是他为难您了?”   女孩道:“那个坏蛋打了爷爷十板子——爷爷快八十岁的人了,怎么经得起这个呢?”   老玉匠摆手道:“这事情都怪小老儿办得欠妥,客人您在那平安村中的落脚之地恐已是不保,切莫回去了。”   小潜低声道:“那严老头儿勾结了山匪,平安村已被屠了。”   老玉匠顿时喘不上气来了:“这……这弥天大祸,都是……都是小老儿造的罪孽啊!”说着,便双泪齐下。   小潜扶住了他,斩钉截铁道:“那些山匪已被我料理了,如今我便将那严老头儿一并料理了,您安心养伤,我过几日再来看您!”   老玉匠一把拉住他:“客人,我知道您是有些本领的,可那严富贵家中养了无数的家丁恶犬,又有十个火枪好手,您单枪匹马,恐非对手啊!”   小潜微微一笑,道:“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话说那一日长生在孔明城遇呼喝邀着他七拐八绕地去了家中,竟是个很宽阔雅致的宅院。半夜看得不很清楚,但那丫鬟仆役的行事做派,竟都是大家的风范。呼喝吩咐下去,不一时便整治了一桌好酒菜,二人对饮起来。   长生冷眼看去,捡着呼喝动过筷子的酒菜胡乱吃喝了一些,便静听他的下文。   于是呼喝问道:“阁下可知您那一脉的来历?”   长生跟着仇尤这些年,早将自己看做了湮人,便笑道:“大湮的基业,自然是先圣祖仇讳存芳他老人家一力开创的。”   呼喝道:“不是大湮的来历,而是整个‘灵底’之民的来历。”   长生问:“何为‘灵底’?”   呼喝笑道:“便是阁下出身的那方寸之地了。北坨南鳞,西角东羽,加之中湮,这五族皆属游龙,我问的便是这游龙的来历。”   长生听了这些话觉得很刺耳,便道:“我竟不知,只知祖上已绵延数千年。还请呼先生赐教!”   呼喝道:“你可知这寰宇之内,洪荒之时,本是一团混沌?”   长生道:“是有这种说法儿,但兆亿年前之事,谁又曾亲见?”   呼喝道:“我家主人便亲见了。”   长生道:“如此说来,您的尊主早过了千年寿限?”   呼喝笑道:“我主人那层人物,本是无甚寿限的。”   长生呆住了,定定看了他好久,道:“呼先生请我来饮酒相谈,难道竟是存心戏耍于我么?”   呼喝道:“阁下初闻这机密事儿,一时难以承受,这本不算什么。不过阁下疑窦难消,只有恕我再卖弄一番了!”说着,他便举了箸,从那佐酒的小菜中夹出了一粒兰花豆儿来。   那豆子显见着过了两遍热油,酥脆香甜,甚是可口。   长生不解地望着他。   只见呼喝伸出手指轻点那豆子,片刻间,豆子表面便两次浮出油脂来,焦黄的外皮重回青绿色,那开口处也慢慢合拢了。不过顷刻间,兰花豆儿已变成了一颗生蚕豆。   长生道:“呼先生的戏法儿,可登台了。”   呼喝并不恼怒,继续指着那颗豆儿,只见它见风一般忽地疯长起来,顷刻间便长成了一颗一尺多高的小苗。小苗眼见着粗壮起来,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朵。不消片刻花朵败去,豆荚儿眼见着鼓胀起来。呼喝便从中取了几颗豆子,递在长生手中道:“请尝个新鲜吧。”   长生便伸手去接,在这一递一接之间,那蚕豆竟仿佛入了两遍滚油一般,已是熟得焦脆了。长生接了蚕豆在手,还余着热气,甚是烫手。他拿在手中不动,看着呼喝。   呼喝一笑,便继续从那豆荚中取豆,一颗颗丢入口中。那豆儿在空中划着弧线飞过时,便个个儿熟了。他问道:“阁下既说这是戏法儿,请问大湮可有这样的戏法儿?”   长生摇头道:“我已知呼先生法术高明,只不知您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才这么巴巴地骗了我来?”   呼喝道:“阁下莫急,我正要说到‘灵底’的来历。这混沌得以分明,天地得以分离,靠的全都是那轻灵之气。”   长生问:“何为‘轻灵之气’?”   呼喝道:“乃是你我不得见的地界不得见的人物的一呼吸。吸入重浊之气,吐出的便是这轻灵之气了。”   长生笑道:“一呼吸间,一洪荒,这买卖当真便宜!”   呼喝道:“阁下已悟了,不愧为这灵底第一玲珑之人!自此凡人在这秽浊之地生息,上界之人自在天宫逍遥。”   长生问道:“天地既已分离,那呼先生口中的‘灵底’又在何处?”   呼喝道:“便在天地之间,由那清风流霞托底儿,乃是个无根无基的去处。”   长生道:“如此说来,吾辈游龙倒是一锅‘夹生’之米了!”   呼喝道:“凡人百岁之寿,游龙千年之寿,而上界之人无寿限。阁下此时可信了我的话?” 长生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早已清明,可他受到震荡太深,一直认为大湮便是那洞府仙山,自己便是上界之人,不料竟是井底之蛙。他问:“灵底又是何来历?”   呼喝道:“混沌初时,浊灵落地,但浊灵中尚有轻的那一小股儿,这灵气自是要上升的。但它不知为何得罪了那天地间的罡风,便被赶得无处安身。此时大地正缓缓而降,这灵气便躲在了其中一块浊地之上,因它的轻灵之力,这浊地便不再降落,而是在彩云之上停了下来。这灵气安歇下来后,便化了游龙一族,在这‘灵底’蕃息起来。” 长生长叹道:“呼先生的一席话,的确无懈可击。但我还有事在身,只想知道呼先生到底要差遣我做些什么?”   呼喝道:“阁下何必急躁呢。上界之人无寿限,皆因那灵气皆注入了上界族类身上,但这逃逸的轻灵之气,便带累了我主人一族。”   长生问道:“如何带累?”   呼喝道:“我那主人,有了寿限。”   长生又问道:“寿限几何?”   呼喝道:“如今……已是近了寿终。”   长生突然笑道:“呼先生与我说这一番话,我实不知您是何意。莫非您是向着我来讨要寿数来了?”   呼喝点头道:“并不是向着您,而是向游龙一族。这渊源,您且慢慢细思。如今我要讨要的也不是性命,而是龙丹。”   长生突然极恐道:“莫非阁下就是那龙宝盗贼一伙儿的?”   呼喝点头道:“此事说来很不光彩,我也已知阁下因此受了苦楚。但主人性命攸关,我也只有见宜就便行事了。”   长生压住了怒意,问道:“你究竟要让我做什么?不必再绕弯子了!”   呼喝道:“一颗龙丹,炮制后可延主人三月之寿。我深知如今那灵底的皇帝与阁下甚是亲厚,可否请阁下代为转达这讨取龙丹之意呢?也不需多了,每年二十颗,便够主人合府上下使用了。”   长生奇道:“你既有如此本领,自去那大湮四边任意收取便可,为何还要我家将军出面呢?”   呼喝道:“唉!此事又说来话长了。主人家的先祖,已料到了后辈有着寿限,便早早传下了十卷软玉图来。”   长生惊道:“软玉图?!”   呼喝点头道:“这龙丹,并非取之便可用。只有在这凡间采满了凡人心智的充盈之丹,才可入药。”   长生想了想,冷笑道:“原来这软玉图竟是个邪物!不消说你那主人早在图上做好了机关吧,这经了软玉图来到凡间的我辈族人,自是一个个都被你们盯上了去!”   呼喝并未有羞惭之色,他郑重说道:“只是在这人间采集此物,终是处处掣肘,所得更是有限。”   长生道:“你可是要我家将军助你采集?”   呼喝点头道:“采集另有一说。这软玉图如今我知道下落的,只有你家皇帝主人手中那一卷。若是游龙皇帝能为我找齐了这十卷软玉图,我将许他一个万世昌隆的法子。”   长生嗤笑道:“若他不从,便将‘灵底’搅个天翻地覆,可是如此?”   呼喝摇头道:“若依我,也许会如此行事。但我家主人宅心仁厚,断不会如此。阁下,请转告你家主人,若他能为我家主人办好这两件事,主人便许给他无穷之寿。请务必带到此话。”   长生听了“无穷之寿”四字,顿时呆在原地。他心中翻滚了无数念头,最后都被强生生压了下去。待他回过神来,发现早已没了什么高宅大院和美酒佳肴,自己正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面对这孔明城城门的方向。城门紧闭,那守城的兵丁目不斜视,依然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   ??第二十三回 天知地知焉得人不知 寡为妄为盈恶己莫为   小潜离了老玉匠的铺子,立刻化了清风潜入了那严富贵的金店。店铺内客人哄哄闹闹地很多,他不认得严富贵是何相貌,想来也不会站在这门脸儿里面点头哈腰地招呼客人,便径直向着后厅冲去。经过那连接的窄廊之时,突然一阵叮咚之声大作。他回头一看,竟是自己撞到了一排银线牵着的琉璃风铃儿。小潜听了这声音一阵头晕目眩。后厅中的人们听到了这响声,慌忙摇起手中那声音悠长怪异的转铃,一个个口中接替着传道:   ——“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了!”   ——“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   这声音倒正好给小潜指了路。他到了后厅,发现竟是个极大的院子,显见着这一排门面的后面都是这严老头儿的产业,他又打通了这些地面,将房舍做了个斗折蛇行的模样,看上去倒好似绵延无尽似的。顺着这些传话之人拖长的调子,小潜很快来到了那严老头儿的房门前。最后一个传话的人声气儿很低,似乎怕吵醒房中之人一般。   小潜落了地,捻了个隐匿形迹的决儿,而后拎了尖刀,便轻轻推开了一点儿门缝,闪了进去。房中有个脸色红扑扑的小老头儿,倒是个慈眉善目的模样。他正闭了眼睛歪在一张贵妃榻之上,两个极幼小的丫头跪在两旁轻轻给他捶着腿。小潜见了这副光景,便举起尖刀。正要出手时,那老头儿突然闭目道:“登门皆是客。请问贵客,您是求财,还是求名?”   小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老头儿继续说道:“莫不是受了他人相托?还是有了把柄在人家手里?老朽倒可帮贵客料理了您一切掣肘之事。”   小潜皱眉盯着他。   老头儿便叹息道:“唉,老朽已百病缠身,如今连再挨过一年半载都不敢奢望。这个老病之身,真值得贵客搭上一生前途么?您要知道,结果了老朽,您是断断走不出这二门的。”   小潜听了这些话,暗暗心惊。那老头儿又一直闭着眼睛不曾睁开,于是小潜疑惑了起来,不再贸然动手,而是躲在了那房中的黑暗之处,暗自换了决儿,先收了他的心智。倒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心智离了口,老头儿登时便不再做声了,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那两个丫头皆吓得抖了起来,忍不住满屋乱瞟。小潜只好跳出来,将那从匪首虎头儿身上夺来的剜心刀,学着虎头儿的手法,对着老头儿的便便大腹打横儿划了过去。那老头儿太过脑满肠肥,因此这小刀长度似乎只将将儿划破了他的脂肪层。小潜拔出刀来,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力道有些偏了,刀柄卡在了他的肋间,下死力气也拔不出来了。小潜自第一次阵前杀敌以来,还从未如此失手过。眼见着合府都骚动起来,他只得不等老头儿的肚肠流出,便立刻化了清风,逃了出去。   此时那两个丫头的尖叫早已将合府人等尽数引来。小潜果然见到了一排火枪手,更有那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犬,每一头都有小牛犊般大小,已被放了缰绳。小潜突然想起了虎头儿那句“做严家的狗也比世上大半的人强”这句话来,不由放缓速度多看了一眼。就在这时,离得最近的那头恶犬呼吸间喷出的、粘着泥点子的腥唾已落在了他的衣袖上。小潜顿觉身体被个千斤秤砣拽着一般沉重,他心中一沉,脚下登时乱了方向,之前记在心中的后院角门的出路已是辨不清了,只得咬了牙一直从前厅冲了出去,路上挨挨挤挤也不知撞倒了多少人。那些枪手恶犬倒不敢追上前厅,才被他冲了出去,身后自是一片纷乱杂沓之声不绝。   小潜这一去有两三个时辰,云染带着那女孩躲在墓碑后面,直等得心急如焚。突然间,一声“呵呵”的闷笑在二人身后响起,云染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半晌又不见有人出来,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响着。她壮了胆子伸头去看时,竟是那马大叔家的脚骡,在啃食那菜田里半蔫的萝卜缨子。那脚骡见了她,又见了小主人,竟很是亲热,又“呵呵”叫了几声,真与人的笑声一模一样。云染听懂了它在说——有人伤着了,从它背上掉了下来,便问它:“你说那伤了的,到底是何人?”   那脚骡又叫了几声,云染听它分明说的是——是个拿着大刀的。听了这话,她浑身不由得发抖道:“那人现在何处?”   脚骡听问,便起蹄要带二人去寻。云染慌忙说:“那是歹人,你且说那人在何处?”   脚骡便调转身体,对着那竹林的相反方向长鸣了一声。   云染想了片刻,便将那被砍得只剩了半截的缰绳拢在手中,又抱了小女孩,骑上那脚骡,向着竹林方向奔去。   才走到村口,突然一个凶神恶煞的山匪扑了上来,脚骡受惊,登时失了前蹄翻倒在地,云染和女孩也被甩在了地上。云染骂了一声“蠢骡”,便立刻将女孩护在身后,拔了头上那玉簪握在手中。脚骡倒在地上,还在“呵呵”地大叫不停。那山匪似乎伤了脚踝,向着二人扑出几步,便负痛停了下来。云染见他行动不便,立刻将女孩一把抱在怀中,向着那淮青潭的方向,没命地逃了过去。她跑到力竭,回头一望,那山匪就在她身后十几米处也停了下来,脸上那表情似笑非笑,大有猫戏鼠之感。她只好又发力向前奔去。就这样,云染二人逃、山匪追,这次一气儿也没有歇,便逃到了那淮青潭边。   云染已是喉中腥甜,胸中奇痛,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放下了小女孩,拉着她面对着那山匪,正要说话,那人已扑了上来。云染慌忙后退,小女孩被她一拌,竟从岸上滚入了潭中。云染大急,伸手去捞时,自己也重心不稳,跟着滚了下去。   长生此时已赶回扶翠城中。他来到望夫井边查看了一番,只见昔日那阔大的院子早已成了无主之地。一个好心的路人拉住他,说这园子常年鬼魅横行,让他千万不要进去。他听了笑笑,走到了井边,见那老钱动过手脚的青砖尚在,不由得感怀了一番。   正待离去,突然他胸中大痛,竟是那血信发作了。此时离他回大湮的日子不过二日了,他苦笑了一声,知是将军遇险,便立刻应了那血信。片刻后,他发现自己落入了一滩碧水,衣衫尽湿。他向着四周看去时,并未见到将军的人影儿,却见到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坐在一扇王莲之上,正直愣愣地瞅着他。他再一细看,发现那女孩衣着打扮竟是个凡人——难道自己还在凡间?他再向四周看去,便见一个青衫女子仰在水面上,动也不动。西角多湖泊,长生水性甚好,略一思索,便立刻游了过去,当胸拦起那女子,让她口鼻浮在水面上,而后向着潭边划去。   不料他还未上岸,岸边就伸过一根粗大的树枝。原来那山匪早看到了他,此时将他又捣落潭中。长生挨了这一下,直怒得七窍生烟,向着那人看去,同时便捻了决儿,收了那山匪的心智。想想尤不解气,便拔下那女子头上的玉簪,直直插入了山匪的眼眶中。那山匪顿时鬼叫起来,带着那玉簪,跌跌撞撞地跑远了。长生便拖着那女子到了岸上,将糊满她头脸的乱发略一整理。那女子此时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似已去了大半条命。猛然间长生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异香,他再仔细看去,那女子不是云染又是谁!他这一惊,几乎跳了起来,抬脚便将她踢回了湖中。   云染并未醒转,她略一沉浮,便又漂在了水面上。   此时长生心中那恐惧惊疑,更胜于呼喝点破灵底真相的时刻。他喘了半日的粗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云染会与他连了血信。猛然间他大悟,立刻下水将云染再捞了起来。到了岸上,他便左右开弓地打了云染十几个嘴巴。这一折腾,云染倒吐出不少水来,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她睁眼看到长生,似乎并未看清,只挣扎着道:“秋儿!秋儿!”   长生猛地想到了那王莲之上端坐的女孩,只好再下水。游过去看时,秋儿已蜷在莲叶上睡得熟了。长生便剪了叶柄,连那王莲并小小的秋儿都托举在手,又回到岸边。   此时云染已整理好了衣发,她对着长生行大礼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长生哼道:“你命在顷刻了,还谢我作甚?”   云染见他眼中的确似有杀意,不由问道:“我几时又得罪了先生?”   长生四顾道:“小潜人呢?”   云染道:“我二人落脚的村子遭了难,他必是循着那山匪的踪迹报仇去了。先生为何说我‘命在顷刻’?”   长生听了这话,只道小潜一时半刻赶不回来,便道:“你已有孕,当我不知么?”   原来这血信,在父子之间是天生便立好的。此刻长生早已知道云染腹中有了一个男胎。母亲溺亡,胎儿自然也不保,所以这血信才召了他来。云染仔细一想,这些日子颠沛流离,倒忘了已是三月月信未至。她一细思,顿时恐极——长生这是来杀人灭口了。她装作早已知悉此事了,垂泪道:“先生真忍心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儿?”   长生一愣,继而道:“你这下界贱人,也配……”说到这里,猛地想到呼喝的“灵底”之论,便住了口。   云染见他口气有松动的意思,便期期艾艾道:“先生为何疑我?事到如今,我可对小潜哥吐露过半个字?”   长生一想,果然不错。可他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今日不说,许是明日你便说了呢?再或许你夜里梦呓说了,我倒找谁去算账?”   云染跪下道:“先生,小染虽是女流,但也知一诺千金是个什么意思。先生若只是不信,便割了我的舌头去。”说着,她闭上眼睛扬起了头。   此时已近黄昏,云染身上衣衫皆湿透了裹在身上,苍白的小脸上泪痕尤在,那情急之时所发散出的异香阵阵缭绕,长生不觉已看呆了。他伸手托住云染的下巴,手下慢慢地加了力度。云染微微蹙起了眉头,并不睁眼,那一副神情竟似有大丈夫之态,配了她那小女儿的俏容,长生倒觉得有了几分肃穆,不由得松了手。   他靠在云染身边坐了下来,叹息道:“红颜祸水,此话不假。我今日不杀你,此事也早晚败露,那时节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人了!”   云染任他靠着,只发抖道:“先生饱读诗书,岂不闻那‘瞒天过海’之策?小潜哥早已认下了这个孩子,先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长生正等着她说这个,便咳了一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云染道:“先生可是要我立个誓言?”   长生深深看她一眼,长叹道:“你太机敏了,女人家生成你这种心性,这一生必是没有好结果的!也罢,你就立个誓言!”   云染道:“小染此生必不将先生错爱留珠之事告知第三人,如违此誓,便叫我堕入暗狱,不得超生。”   长生听了这话,突然又想到,瞒天过海还是不够,等她生产了之后再除了她,才是正解。这样想了之后,又开始思索以何由头再来这凡间一遭。思来想去,有了呼喝的差使在身,还怕没有来这凡间的机缘么?这样想过之后,终于放下心来,便与云染并肩坐着闲话了片刻。云染怕他再起杀心,因此说话时百般小心,仍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节,突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二人起身看去时,竟是小潜,拄着根树枝蹒跚而来。他因化作清风时被破了功,却强行坚持着出了城,早已精疲力尽,捏不牢法决儿了。可不知为何,那千斤坠力丝毫未减。此刻他已衣衫鞋袜尽破,走来时脚底便遗下串串鲜红的脚印。二人见了他这情景,都惊得不轻,慌忙一边一个搀住了他。小潜也未细看二人神色,只问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云染道:“先生来向我们辞行,正好遇到我落水,便救了我。若没有先生,此刻你我已阴阳两隔!”   小潜吃惊道:“你不是熟习水性吗?为何会落水?”   云染便将那落单的山匪追逐一事简短地说了,又说道:“我心中焦躁,又猛地下水,便立刻抽筋了。喝了几口水后,就不省人事了。幸好先生就在那时赶来救了我。”   小潜便支撑起来,对着长生行了大湮最隆重的大礼。   长生的神色尴尴尬尬道:“你快莫要如此!”   小潜道:“我正有事要托付先生,只因这几日千头万绪不得分明,便耽搁了下来。”   长生问道:“何事?”   小潜道:“先生还记得上次分别时,您劝我的话吗?”说着看了云染一眼,道:“我是定要带了小染回去的。请先生先在将军面前为我巧辞周旋一番,可好?” 长生看了他半晌,道:“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也罢,这事我应了!”   云染便也拜下去,道:“多谢先生!我与小潜哥并腹中这还未出世的孩子,一家人的性命安危,便都托付给先生了!”   此言一出,小潜顿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与云染这些日子来颠沛流离,并未有甚洞房花烛之事。此时他看着云染的脸色,又看长生,看了片刻,便明白了。他握紧了拳头,但云染轻轻走了上来,拉住他的手,那神情似恳求一般。于是他只好松开了拳头,与长生虚与委蛇了一番。   长生也未多停留,便别了二人,匆匆赶回那扶翠城了。   此时天已近黑了,湖边已起了寒意,小潜脱下身上早已破烂的衣衫披在云染身上,又将莲叶半折,盖在了仍在熟睡的秋儿身上。而后轻轻问:“是几时的事?”   云染双唇颤抖着毫无血色道:“是……是你我定亲的前一日。”   小潜回忆了一番,那日大醉后云染相逼问的情形,不由得心头痛如炮烙。   云染此时早已涕泗滂沱,她边哭边将一切前因后果都讲了出来。   小潜听罢,将她拥入怀中,声气儿颤抖地说道:“我必为你报了此仇!”   云染慌忙道:“先生有恩与你,我怎能不知——不必为我为难,我不过是为微贱的女子而已。你放心,过几日我便将这孽障……”   小潜惊道:“你要做什么?”   云染道:“这孽障,自是留不得的。”   小潜的母亲,据他的祖母讲,正是小产后受了村里几个妇人的大气才去世的。他听了这话,连忙道:“此事缓缓计较。便是不想留这孩子,也生下他再为他寻个去处便是。”   云染听了这话,已哭得要晕过去。她连忙收摄心神道:“你伤到了哪里?”   小潜便将恶犬破了他的风行决儿之事告诉了云染。   云染问道:“那涎水是落在了哪只衣袖上?”   小潜想了想,伸出左臂。   云染便捉住那衣袖肩部的破口处,用力一撕扯,将整只衣袖都撕了下来,而后便丢在了一旁。   小潜顿觉千斤坠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他已身轻如燕。他喜得一把捉住云染的手,道:“若没了你,我可怎么办?”说着,他就着潭水,整顿了一番仪容。   云染略微笑了一笑,眉宇间便又聚愁结:“小潜哥,我总觉得你杀的那老头儿,并非正主儿。”   小潜道:“不会吧?你如何得知?”   云染道:“他那般人物,怎会端坐着等你去杀,必是个替身。”   小潜倒吸一口冷气道:“这……这也是可能的。如今……如今……”   云染道:“如今你便再去城中验看一番吧。只是……我怕此时已是迟了,那玉器店的祖孙俩,想来已是活不成了。”   小潜听了这话,若是那二人为他所累,他可真是无法承受了。他连忙让云染在原处静候,自己捻了决儿,又化为清风冲回了城内。   ??第二十四回 跌马顾盼虎头刃了结旧主 野狼啖尸平安村沉疴染身   白日里那条热热闹闹的街巷,此刻已空无一人。小潜化了清风徐徐飘过,只见老严的店铺大门紧闭,只是还点着两盏火红的满罩灯笼,那写着“金玉满堂”四字的大金匾被映得通红。小潜看到这个,已经信了云染的话——如果严老头儿已经被他杀了,那么断断不会再有这红灯笼出现。只是此时,这个阴毒的老头儿恐怕早已深深躲了起来,只怕已出了城,再要寻他可不那么容易了。这样想着,他又飘到对街,见老玉匠的铺子依然上着门板,里面似乎漆黑一团。他绕到后门,犹豫再三,还是现身敲了门。   里面悄无声息。   小潜犹豫了半晌,正要再敲,突然门缓缓开了,那个小丫头探出脑袋来。她的脸上犹带着泪痕,看到小潜便道:“客人,这几日不做生意了。”   见小丫头没看清他是谁,小潜就站在了月光照得到的地方。他正要开口,那小丫头突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小丫头继续说道:“我爷爷病了,客人您还是请回吧。”   小潜于是明白了过来,闪身在一旁。待小丫头回身关门的瞬间,便冲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小潜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那老玉匠还躺在箱子床上,只是境况愈发糟糕了,小潜甚至闻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他走上前去,老玉匠兀自昏睡着。小潜看他一眼,又看一眼。   小丫头问他:“客人,您不是说要杀了那恶人么?”   小潜道:“我似乎……已杀了他。”   这时,老玉匠醒了过来:“客人,您过来,小老儿有话跟您说。”   于是小潜走上前去,老玉匠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于是便将耳朵凑在他嘴边。黑暗的房间里突然闪过一道银色的寒光。小潜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多年战场厮杀留给他的本能便让他跳到了一旁。他定睛看去,老玉匠手中正拿着那把虎头儿留下来的放血刀,那一闪的寒光正是刀刃儿不知从哪儿返出的光。此刻老玉匠扑了个空,从木箱上翻滚了下来,扑在了地上。   那小丫头尖叫了一声便捂住了嘴巴,似乎一时竟不敢上前搀扶。小潜心中大骇——眼前的老玉匠眼见着是他人混充的。于是他立刻捻起了记得最熟的一个显形决儿。黑暗中那趴在地上的老玉匠浑身似是抖动了一阵,眼见就变了样子。干瘦的身体发面似的胖大起来,连身上的褂子都撑破了——片刻后,这人已变得和日间被他杀掉的那个“严老头儿”一模一样。   小潜劈手夺下他的刀,架在他颈项之上:“说!你把玉匠老伯弄到哪里去了?”   那严老头儿见被识破,只干笑了几声道:“贵客怎地如此健忘?您已亲手结果了他,用的正是现下这把刀!”   小潜听了这个,一阵脱力。   严老头儿继续笑道:“看来此番是我托大了。不过你这身手,倒有七八成抵得上我年轻的时候!说吧,你是何人?淮青潭中的妖秽已被我尽数斩除,你又是哪里出身的?”   小潜瞪着他,大吼道:“玉匠伯伯有何过失?你竟拿他当了替身?”   严老头儿道:“他勾结邪魔外祟,还怕这淮青城没有生灵涂炭的那一日么?常言道——‘养痈贻患,杜渐防萌’——老夫不过是为了这一城百姓的安危着想!”   小潜厉声道:“淮青城的百姓?那平安村中的百姓呢?!”   严老头儿撇了撇嘴道:“你果然是那个邪祟之地滋生的妖孽!我却不怕你。我有三十三层天上亲降黄油道老天师的亲书符咒在身,邪魔外祟焉得伤我分毫?!”   小潜皱了皱眉头,完全不知其所云。其实严老头儿提到名姓的“黄油道”,乃是凤仪国那前皇帝跟前儿挂名的国师道士。凡人好方术,此人因确有几分本领,又深谙卖弄之道,二三十年间,竟渐渐成了个生神仙。他曾在这淮青城中设坛讲道,又向城中百姓散施过几次丹药,百病皆消甚是灵验,因此在城中是个顶响亮的名号。云染虽知道他的名号,但素来不喜谈论这些,所以小潜竟是闻所未闻。他斥道:“什么狗皮膏药的臭道士?你这奸贼,一夕杀平安村三百户,如今落在我手里,竟还不服?”一边说,一边向着手腕送了力。   他本以为那严老头儿定要挣扎一番,他好再问那老玉匠的详情,不料他听了小潜这无法无天的话竟是呆住了,小潜这一下手力道又似乎重了,因此竟将他半个头颅都割了下来,严老头儿登时一命呜呼。   那小丫头早已吓得要晕过去,却好歹撑住了。她挨上前来,自语道:“果然……不是爷爷……”又怯怯地拉了拉小潜的衣角问道,“客人,这人……这人究竟是不是我爷爷?”   小潜道:“不是,你且细看——这是那大恶贼严富贵啊!”   小丫头捂着眼睛哭道:“那我爷爷呢?真是让你杀了么?”   小潜顿时僵在那里。   小丫头抬头看他半天,突然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小潜叹息了一阵,突然想到此地不宜久留,便背了那小丫头,飞快地从后门溜走了。   云染带着那秋儿等在湖边,此时早已入夜,冷风入骨,她又衣衫尽湿,因此冻得口唇青紫,手脚也几近麻木了。她向着秋儿看去时,却见她在那小小王莲之上,睡得似是十分香甜。再仔细看去时,才发现她面色绯红、呼吸十分急促。用手搭了搭额头,已是烧得滚碳一般。云染细思了片刻,便抱起她,径直回了平安村中的落脚之地。   一近村口,那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不敢多停留,一路小跑溜回了杨婆婆的祖宅。将秋儿放在炕上后,立刻为她更换了落水时湿透的衣衫。也没有合适尺寸的衣服,很是费了一番心力。而后她好容易生起火来,便到灶间寻来半块老姜,刮得姜蓉,烧了滚烫的姜汤,又哄着秋儿挣了眼睛,好歹灌下去半碗。   此时她看着秋儿,不由得想起了小潜带她与杨婆婆离开扶翠城那一日,知道爹爹的脑袋就挂在城门楼上,但忍住了没有回头看的情景。那时的她身边尚有二人,这秋儿竟成了无根无基的飘萍一般。她想到这里,早已哭得心神俱碎。再想长生那百般凌辱逼迫,胸中恨意登时疯长,直恨不得恶敲其骨,生啖其肉!再想到腹中怨胎,又忽地便放下了恨意。她这一番愁肠百结,早已耗得自己心力憔悴,她又是三番两次落水的人,自己不知,其实早已比秋儿病得更重了几倍,不觉间就倚在秋儿身边,半晕半睡了过去。   小潜背着那老玉匠遗下的孙女,赶在落城门前好歹出了城。背了人不可捻那风行决儿,小潜只好一步步向着湖边走去。心中惦着云染,可脚下实在沉重。这一整日他早已耗尽了体力,此刻身上每个骨节都在疼痛。他咬了牙,托了托背上已哭得睡着的丫头,边走边回想起许多往事来。昔日与将军在那四边征战时,也曾屡次陷入绝境。无水无食,无衣无被,已是寻常事。追兵四伏,万般艰难,千般险阻,他救了将军无数次,将军也从未将他遗落一次。又想到这一番来凡间,将军显见着是要他与长生互相帮扶,早日集齐了心智回去的。可自己招惹了个凡间女子,如今竟硬生生被逼入绝境。那长生,又做出了那等天良丧尽的恶行来,他又是将军眼前不可或缺之人,回去以后日日倒该如何相处呢?又想自己心智已集满,到了日子是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的。有了千年之寿,他才能再陪伴将军左右,为他出生入死。   可小染是个凡人,她就算到了大湮,也不过百年之寿。自己是否能就在这凡间陪她百年呢?这意思若说给了将军,他可会准了?猛然间他清醒过来——长生为了阻拦自己与云染,已是使了这龌龊的法子,将军如今已当了皇帝,又怎能保他不存了同样的心思呢?他这样一想,便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脑中又有了另一个声音——小染腹中的胎儿是长生的孽债,他不可能看着那孩子遭难。这样想来,小染便唯有生了这孩子下来,才能保得平安——不,生下后就说不定了,只有这孩子好好地待在她肚腹之内时,才能保得一时的平安!   小潜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想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之后,只觉得比翻越了数座险峰更为疲累。他终于到了淮青潭边,却眼见着空无一人。他将那丫头安顿好,便立刻入水,现出龙身四下寻觅了一番,甚至潜入了潭底。待他浮上来时,才看到岸边似乎有些石头很是古怪,非常显眼。他看去时,竟是石头拼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小人,正在走路,二人的前面还有一个箭头,正指向平安村的方向。这些图画的下面,还有一个“染”字。他不由笑了一声儿,踢乱了石头,而后背起那丫头,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村中。   此时已是深夜,虽是盛夏,可那村中肃杀之气奇重,使他吃了一惊。他也曾在大战后返回战场之地带回同伴的尸身,可那种萧杀与这气息很是不同。村中似时时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背了那丫头,再掏出剜心刀来握在手中。一路走去,皆是一双双黄绿的眼睛,灯泡般地瞅着他。他知道那是些野狼,有着钢牙铁口。在战场上,它们是打扫尸体的第一波力量——最喜食人腹内五脏。他走近了,便闻到浓重的腥酸味道,正是新鲜的五脏与血液混杂发出的。他眯了眼睛细看时,很多尸体已经被从家中拖了出来,此时野狼们三五一群都正在啃食。那牙齿磨动并咀嚼吞咽之声令他浑身汗毛皆倒竖了起来。野狼群足有百头之巨。只是这些野狼似乎对他们这两个活人并无兴趣。小潜看了这景象,心中已凉到了底儿——小染十有八九已是遇了这群狼!   于是他将那丫头夹在肋下,发足狂奔,一路奔回了小屋。刚进院子,便见几头野狼在地上翻滚,似有撒娇耍赖之象,见了他也好似完全没看到一般。他抢进屋子,却见云染趴在炕边倚着秋儿,二人已是睡熟了。   小潜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将那丫头与秋儿并排放好了,便推醒云染道:“你怎地还不换了湿衣裳?”   推了数次,云染才醒来:“你回来啦?那些个大狗呢?”   小潜问:“什么大狗?可是那群野狼?它们伤到你了?”   云染朦朦胧胧道:“哪里是狼,就是壮健些的狗儿罢了——那尾巴又大又蓬,好玩地很!”   小潜看她神色有异,伸手试了额头,已是烧得挨不得手。他顿时急得要发疯,知道云染有着病根儿,一旦发作起来便不可收拾。他慌忙在柜中翻找,可那山匪怎会给他留下一半文金银?他想到了那淮青潭底的墨玉,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墨玉在这方圆千里,只要一出手,必定引来无穷祸患。可眼下他唯有再去扶翠城请那十两银子诊费的大夫来,云染才有生机。   此时,那老玉匠的孙女儿醒了过来,起身打量了一番小屋,低声道:“客人,您既带我离了那虎狼之地,自是我的恩人了。可那恶人又说您杀了我的爷爷,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潜听了这话,凄然一笑。他看着那丫头,倒羡慕起她心中那非黑即白的世界来了。于是他便也压低了声音,将前因后果细细地讲给了她听。   丫头听完,说道:“我已明白了,我的血海深仇之人,是那严富贵恶贼。客人您已为我料理了那恶人,我的仇已报了。只是爷爷的尸身,想来是寻不回来了。”   小潜点头道:“不错。”   那丫头在炕上起身,行了三个大礼道:“玉仙今生来世,定为恩人您做牛做马,以报此恩!”   原来那丫头叫玉仙,她这一番,小潜心中便更五味杂陈起来。他忙岔了话题道:“不必说这个。眼下我也是千难万难,毫无头绪,带了你来只是怕你顷刻便遭了毒手——你可还有别的亲戚么?我明日便送你……”   玉仙慌忙跪下道:“恩人,您别赶我走!爷爷一去,玉仙在这世上,已无一个亲人了!”   小潜指了指云染,对着玉仙道:“你看,她是我的娘子,如今病得七荤八素,我要去那扶翠城中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病。”   玉仙道:“恩人自去,我来照顾尊夫人便是。这小妹妹是您的闺女么?我也一并照顾得妥妥帖帖,您放心去就是。”   小潜叹息道:“只怕我一时还去不了。你不知,这平安村……”   玉仙接口道:“已被屠了。恩人,我不怕死人——爹娘都是我亲手葬下的。”   二人又说了半天,小潜见玉仙小小年纪竟比他还要通达妥帖,不由得略微放下心来。他狠了心,便将那剜心刀留给了三人,自己咬牙又上了路。   这一路上,他捻着风行决儿,时而灵时而便栽落下来,好在灵的时候多,因此也没耽搁了多少时辰,只摔得鼻青脸肿。一直到了城外,他还是没想出来钱的法子。此时东方欲晓,他仰望天空见朵朵白云,突然想起了杨婆婆说过的话——贵人您身上是价值连城的鳞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便一溜烟地潜入了那城边的翠泽中,到了极深的地方便现出龙身来。只是匕首未带在身上,不好取下鳞片来。他便潜入那水底,寻了极大的蚌来,将那利壳儿用作刀刃,在身上切割起来。只一刀,便疼得他几乎晕了过去。此时他再回想起那杨婆婆在林中逆行以鳞戗竹的样子来,心底里对她更是敬服得五体投地。他咬了跟水底的沉木在口,便揪着胸前的鳞片,不管不顾地硬下了手。那鳞玉未离身时,与血肉深深相连,他又不巧选中的是心口那最娇弱的部位,怎会不痛?他割了三五下,还未见深的伤口,口中那沉木早已被咬得崩碎了。他吐出木屑,猛地想到了此物顺着不好取下,必是需要逆着来。于是便狠了心,将那鳞片整个儿戗得翻了个儿,终于掉了下来。这一番疼痛,已让他不由得双泪齐流。   休整了一番后,到了扶翠城中,他不敢再去玉器店,便寻了个当铺。那站柜的见了这满月般的白玉,慌忙喊了掌柜来。掌柜打量他一番,报价二十两金子。小潜知道遇见了黑店,便包了鳞玉离开。那掌柜也不拦,只说:“这个价儿不变,客人您想好了随时可以回来。”   小潜便又去第二家,不料掌柜开口便是十五两金子。他愤而出门,第三家竟报价十两金子。他再离去,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竟是一家家地压价,最后直压到了一两金子。小潜无奈,只得返回第一家。那掌柜二话不说,便取了金子给他。   诊费到手,小潜倒是顺利地找到了那大夫。二人备了马匹,便相随着回了淮青城。   ??第二十五回 难辨桑染一字胡错付真情 十年一面九句半报谒尤主   大总统的官军于正午时分赶到了平安村。附近村子来挖竹笋的人看到了竹林里的尸首,便报了官。官老爷派了人来办案,并一早远远地派人到了村中通知此事,不料平安村竟然无人出迎。那被派来的是个留着一字胡的年轻人,一张娃娃脸,眉目之间还存着稚气,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如何震服眼前这好几百官军的。此时一字胡坐在竹林里等得心焦口渴,满心要发落一番平安村那村长。他坐在上风向,看着清理尸首的倒霉蛋们。虽然都蒙了面,可看得出尸臭还是扑鼻。匪首虎头儿并余匪共二十一人——他暗自盘算着如何把这一功都弄到自己头上去。   这时,那被派去平安村打探消息的人终于连滚带爬地回来了,整个人丢了魂儿一般:“报告长官,村里……村里没有……没有一个……一个活……活口了!”   一字胡连忙问:“都死光了?怎么死的?”   那人道:“山……山匪,剖……剖肚子……”说完,他扭头便狂吐起来。   一字胡上了马,打了个手势,那些路边原地休整的官军于是一路小跑跟上了他。   果然是没有一个活口。此时这些尸首早已在村中躺了数日,村里的气味简直无法形容。一字胡却沿着村中几条道路都细细转了一遍,毫不介意。就在他要下令撤出村子的时候,突然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一个会动的东西,有半人多高,一闪身拐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一字胡望了望天上那火辣辣的太阳,心中自是不信这大日头底下会有鬼魅邪祟出来活动。于是他便下了马,走进了那人家。   一进去他就看见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正吃力地往水缸里倒水,那木桶虽然只装了少半桶水,可她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一字胡看了看她的影子——是个活人。于是他走上前去,帮着小丫头把水倒进了大缸。那小丫头见来了个陌生人,登时吓得水桶也不要了,拔腿就跑回了屋里。一字胡跟了进去,就看到了躺在床上那个昏睡的女子——那小丫头就是玉仙,昏睡的自然是云染了。一字胡见到了云染,一看之下,已是傻了!他觉得支撑不住,赶紧坐在了床边。又觉得自己似乎是轻浮了,慌忙站了起来。   原来这一字胡正是云染的姊姊云桑当年的追求者之一,而且是最狂热的那一个。云家破败时,他还在读书。求了父亲去救云桑,父亲自然不理他。于是他一怒离家辍学从戎,这八九年间已做到了营长的位子。这些年他一刻也未停止过寻找云桑,父亲去世后,他做了家里的主,便将那些雄厚家资半数都用在了寻人上面。只是他不知云桑一早改了名,寻到的都是些叫了“桑”字假名的姑娘们,因此当真是缘木求鱼,又如水中捞月,毫无半分进展。   此刻他见到云染,便立刻将她认成了云桑。其实云桑的个头儿要高一些,也更丰满些,但姊妹二人的眉眼口鼻,的确都酷肖云老爷。一字胡看着她消瘦的样子,倒未想到货不对板这一层,觉得她在外漂泊,身量清减,心中只剩了万般的懊悔怜惜。此时云染昏睡在床上,也看不出身高来,所以完全没有认出来。   一字胡于是问那吓得发抖的玉仙:“这是你什么人?”   玉仙看了看他,答:“是我姊姊。”她如此答,是怕回答是她主母的话,还要查访她的来历。   一字胡更确信了,因为云桑曾经告诉过他自己有个幼妹。他欢喜激动之下,竟未想到为何云桑走失了八九年,这小妹却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爱屋及乌,于是他对着那小丫头笑道:“你必是染儿了——你莫怕,我是你姊姊的好朋友。”他又指着床上顾自玩耍的秋儿问道:“这也是你们的妹子么?”   玉仙道:“这是我姊姊的孩儿。”   一字胡听了这话,登时落了泪。不过这种结果早在他的预想之内,因此便又强做了笑容出来,对着玉仙问东问西起来。只是玉仙对于这位主母奶奶,完全不知情,因此只得乱七八糟地胡诌起来。问她姐夫去哪里了,她倒警惕起来,一会儿说去城里了,一会儿又说已死了。一字胡见她说话颠三倒四,只道是年纪小又兼在这乡下长得见识浅了,也未曾细思。他料定了云染定是脱了乐籍,在这小村从了良,而丈夫又不幸遭了山匪,此刻单等着他这救世主出现。   那天官军回去的时候,队伍后面抬着一顶小轿。玉仙、秋儿并昏迷不醒的云染,都被一字胡带回了淮青城。   到了城中,他立刻找了城中所有出名的大夫来,为云染会诊。这些大夫又告诉了他一个更令他心碎的消息——云染腹中已有孕。不过好歹云染此时喝上了热汤药,又换了轻软的衣物,铺盖着的也不再是破棉絮与稻草了。因此她虽未登时醒转,热度还是慢慢退了下来。   小潜与那大夫,从扶翠城中赶回,用了三天时间。这还是他一路催促,手下鞭子、脚下靴刺皆不停,将那两匹健马催得口吐白沫的缘故。他一生爱马,从未如此对待过这种牲口,此时为了小染,也只得不管不顾了。那大夫倒不叫苦,他骑得那匹是安良堡所产的走马,价值千金,那马贩子却不认识,只当一般货色卖给了小潜。因此这一路上,大夫都不甚颠簸。   二人走的是大路,绕开了淮青城,径直到了平安村内。见那祖宅大门开着,小潜心中登时一阵惶恐。他跳下马背冲进去,几个房间都找了——果然空无一人。那灶台上还摆着切了一半的萝卜土豆,此刻已风干了,显然是正在做饭的时候匆匆离开的。既然能离开,那么说明云染已是能下地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欣喜起来。可那大夫的话立刻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依老夫拙见,您的娘子定是让奸人掳了去。如是自行离开,为何不饱餐之后再走?如是为躲避什么人物而离开,这地上为何并无女子足印,只有一个高约七尺三寸的壮年男子留下的足印,并一个幼女的足印?”   小潜听了这话,面如死灰。他抢出门去,捻了决儿化作狂风,在村中盘旋起来。此时官军早已将村中尸首拉到了淮青潭边尽数火化了,附近皆知平安村已是一个鬼窟,因此也不会有人跑到这里来。小潜不仅没见到活人,连尸体都未曾见到一个,只觉得仿佛坠入了一个再也无法清醒的噩梦之中。他又回到院子里,煽动鼻翼去嗅云染留下来的气息。可是此刻她早已走了许久,焚尸的烟雾又灌了一村子,空气中哪还有一丝她的气息?   小潜站在院中,如木雕泥塑一般。   那大夫不忍,劝他道:“既是遭人掳走,未被当时害了性命,此事定有回转的余地。您且放宽心,细细的寻访。这天下之事,没有不漏风的。您早晚会得了她的踪迹!”   小潜听了这话,便取出十两金子谢了他。不料那大夫竟是不受,道:“我已得了您这匹良马,日后再不怕出诊了,何愁赚不到银子呢?”说完便辞了小潜,离去了。   那大夫行到淮青城城门前,突然想到此地青石中所炼出的石盐,乃是一味难得的药材,于是准备去买上几两。他进了城,到了药铺之中,却见一个武官正在寻那坐堂的郎中晦气。他听了几句,便忍不住帮着那郎中上前分辨。不料那武官凶神恶煞道:“你既能耐,便带去奶奶那里伺候吧!”   武官正是一字胡,如此一番,那大夫倒当真立时见到了云染。他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只不动声色地为她诊治起来。与那些依仗草药的脓包们不同,他又一次拿出了崭新的软金小针。   八十一根针已尽数下好,那大夫左旋右捻了一阵,云染果然就睁了眼睛。她见了那大夫,登时认了出来,却不知为何大夫正用眼风让自己不要说话。片刻后,一个很面熟的留一字胡的家伙狂奔进来,他想握住自己的手,犹豫了半天却没敢动手。那一字胡不知为何叫她“桑儿”,她想了半日,突然想起了“桑儿”不正是她那跋扈的姊姊的名字么?再看一字胡,正是姊姊昔日招惹的狂蜂浪蝶之中最为狂浪的那一只!又冷眼看了一阵,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此人将她认成了姊姊。那大夫又在旁边与一字胡说话,句句都提点着她。于是她明白了,大夫必是知道小潜哥在哪儿,而自己此时不可点破身份,否则祸在顷刻!一切都听明白后,她却并未按着大夫的意思装下去,而是体力不支一般倒在了枕头上,闭上眼睛又晕了过去。   此时,正是十年前长生初来凡间的那个时辰。长生早已守在井边准备好了金针,时辰一到,他一点儿没耽搁便滴血入井,回到了大湮。   长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皇宫之中一口古井边上,此地离仇尤的寝宫极近。他立刻整理了衣裳,喊住了正在巡逻的卫兵们。此时宫中守卫早已换了无数次,没人认得他长生了,直把他当了个蠢笨的刺客,一直押到了仇尤面前。   仇尤这些日子来一直缠绵病榻,朝政全交了莫尹二相。明知二人势同水火,又都年老昏惫,因此事事都办得颠三倒四,只是此时他整日昏沉,已顾不得这许多。他早下令让祯祚兄妹陪着仇鱼提前回来,似已有了打算般。此刻他见到了长生,简直是如在梦境中一般。慌忙从床上跳下来,对着那押解他的两个兵士一人一巴掌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的长生先生无礼!”   众人听了这话,才知道这个自称叫长生的人,竟就是皇上日日夜夜念叨的心腹之人“长生先生”。他们看着长生郑重地行下大礼去,不由得也全跟着跪了下来。   仇尤搀起长生,眼中闪着光芒:“那事,可是成了?”   长生点头,捻了决儿,便将龙丹吐在手中,让仇尤细看。只见那龙丹金光夺目,令人不可直视,显然已充盈到了极点。长生待他细细看过,才又吞了回去。   仇尤抚掌大笑道:“先生,您真乃大湮千古第一人!朕的太子这几日便要回来了,他一回来,朕把他交在先生手中,就可以放心去那凡间了!”   长生犹犹豫豫地没开口。   仇尤道:“先生,您是朕的恩人,朕本应拜您一拜,但知道您是定然不受的,所以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如今,我想与先生结了血誓,不知先生可愿意?”   血誓,是一种比血信更为古老的法术。结了血誓的二人,从此便成了异姓的兄弟,若做了任何背叛对方的事,都会登时毙命。长生仔细一想,便从最初的感动中清醒过来——虽然这是仇尤所承诺的永不负他的明君之行,可同时也是让他好好辅佐太子监国的一种制约。他忍不住细看仇尤,他已是有了白发。昔日的将军虽深谋远虑,但绝不会如此行事。十年,长生自是变了,难道将军也变了么?他还是答道:“臣……臣惶恐涕零之至!”   仇尤哈哈大笑起来,召来井嘉安排了一番。长生看了看井嘉,井嘉也看了看长生,二人都明白对方是个什么身份,因此都略一颔首。   长生与仇尤结了血誓。待那冗长的仪式结束后,仇尤已显了疲态。但长生并未离去,他示意仇尤屏退左右,那井嘉也只得磨磨蹭蹭地跟着出去了。待一众人走了个精光,长生便附着仇尤的耳朵,将那呼哈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仇尤,只隐瞒了自己为阿陌所惑那一段。   仇尤听罢,沉思了三秒,便放声大笑:“先生,你怎地竟信了这无稽之谈?”   长生缓缓道:“那呼先生早已料定了您不信,让我告诉您一句话——您曾在一名女子饮食中下药,令她就范,始乱而终弃,这件事伤了您的阴鸷。呼先生说,您近日病得昏沉,眼前迷离等事,皆是此事的祸根儿。”   仇尤听了这话,立刻想到了那已疯了的欢儿,登时一身冷汗。此事太过机密,仇尤并未告诉过任何人,都是一人亲为。若是长生试探得话,他这十年都不在大湮,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且那姓呼的说了“祸根儿”,若那从天墟接回的木蔷是真货,她定是为了欢儿一事深深恼了他;若那井边疯魔的木蔷是真货,也必是曾在窗外窥伺许久,见了他与欢儿的情状才发疯的。这欢儿当真是个祸害!他又细细想了数件事,心中已是信了。他问:“那呼先生当真说要许朕‘无穷之寿’?”   长生微笑颔首。   仇尤再一细思,顿觉眼前一切都如浮云一般。若他得了无穷之寿,那奢望中与木蔷的千百年,也不过变了一瞬而已。无穷,无尽。他的寿命将与这大湮的江山一样,绵延,无限。他将坐看沧海桑田,天下万民,万民的列祖列宗,万民的子孙万代,都将如蝼蚁一般臣服在他脚下。那呼先生口中的灵底,也就是这大湮,将永远都属于他一个人!呼先生的确说了这灵底是方寸之地,可他仇尤不是贪心的人,他只要这方寸之地永远属于他!只属于他!他要开拓万世的基业,垦遍良田,辟尽深林,牧满雪原,要让天下苍生都保暖无忧,要让万民世世代代称颂!他还要训练最强大的军队,装备长生先生口中的火枪大炮,要让四边千秋万代都战栗臣服!他要到民间去体察百姓的疾苦,惩奸除恶,陌路拔刀,让这大湮的歹人贼子各个儿听到他的名字都胆颤!他还要建造这世间最豪华的宫殿,让万民都来瞻仰皇家的天威!不,他要建立一个长生口中的三泰城那般的城市,一个美轮美奂的城市!他要叫它都城,不——天都城!等建好了,他就把皇城迁到那里去!固若金汤!   想到这里,他立刻发了召回的讯息,片刻后,大小二赖都出现在了他面前。仇尤不待二人说话,便道:“不必说了,朕知道你们没找到皇后。”   见二人低下头,仇尤笑道:“也不必如此愁眉苦脸么!朕这次有新的差使要交给你们去办了。长生先生已回来了,就由他来细细讲给二位听吧。”   于是长生便向仇尤讨了软玉图在手,又将这软玉图还有九卷散落在大湮民间的事,告知了二人。   赖千儿问:“先生,这……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赖万儿也道:“一点儿线索也没有,连从哪儿开始找都毫无头绪啊!”   仇尤听到这里,突然问道:“先生,这呼先生连朕的体己事儿都知道,怎么倒不知这软玉图的下落了呢?”   长生微笑道:“老夫也问过呼先生这个。他说这图有着灵性,天生便会隐匿踪迹。但此事经他推算是可成的,他还留了个谒子给办这事的人。”说罢,见三人都望着他,便朗声诵道,“无路处寻路,歧途内归途;幻境中真景,无名外光明;浮尘上沉浮,呓语中语恶;妄言中言真,根源内源根;无因处寻果,便可得下落。”   ??第二十六回 浮萍无根飘萍斩须儿 明谒暗涌软玉裹妞儿   日子又过去了月余,此时已是初秋。云染早醒转了过来,可那一字胡发现,她似乎失去了过去的记忆,甚至连幼妹也不记得了,至于幼女秋儿,虽然记得她的名字,却也并不关心。她整日里闷坐,一言不发。痛心之中,一字胡却也有几分窃喜。过去的他,在“桑儿”心中,总是有几分稚嫩和孟浪的,如今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重新在“桑儿”的记忆中描绘自己的样貌。   那扶翠城中来的大夫,已被一字胡扣留了许久,声称不待“桑儿”痊愈是不让他走的。可同时又好酒好饭地招待着,对于大夫提出了每日一两金子的诊费也毫无异议。因此大夫也就象征性地挣扎了一番,便留了下来。自从小潜将他的诊费提升到了十两金子后,他就以这个身价自居了,但如此行事的后果却是让他失去了大半的主顾。如今在扶翠城中他已有了些声名狼藉的意思,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地在这淮青城中盘桓了下来。   这一日例行诊脉之后,云染屏退了伺候她的小丫头,低声问那大夫:“还没有小潜哥的消息么?”   大夫道:“我每日里也就能出府半个钟头的时间,也不许我出城,能查访的地方实在有限啊。你的夫君说不定根本不在城中啊。”   云染揪住他道:“我要出去,您需助我!”   大夫惊道:“此刻你已有孕,不日便要生产,你能去哪里呢?”   云染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您只需要救我出去便可。”   大夫连连摇头。   云染道:“若您不肯帮忙,明日我喝完您的汤药就咬破舌尖,做出个吐血的样子来!”   大夫听了这话,暗想果真如此的话,那军痞定然要我抵命。可是这姑娘如此倔强,多半会说到做到。所以他便故作为难地答应了下来,并约定了今晚二更行动。   而后,他收拾了随身细软,便去牵了自己的走马,说想去城外转转。那跟随软禁他的人是个壮健的青年,自是不怕他逃走,于是也牵了马跟随。到了城外,那大夫便悄悄用软金小针别住了跟随的马匹筋脉,那马儿不由得跪了下来,马上的人顿时向前栽了出去。大夫捉住了这个空档,狠狠地打马,一路烟尘便逃回扶翠城了。   当晚二更,云染偷偷等在花园的后门处。她在冷风里站了许久,那大夫并没有来。她怕再等下去便要冻僵了,才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身的空档,黑暗中一个声音幽幽地说:“我当真如此惹你厌弃么?竟要半夜偷跑了出去?”   云染一惊,这正是一字胡的声音。这些日子,她早见惯了他对手下的凶狠暴戾,可他的这脾气却还未发到她身上来。   一字胡又说:“你只顾自己和那土埋到胸口的老头子走,连你的妹子和女儿都不要了吗?”   云染当然想到了那二人,但此时她们留在这里要比跟着自己不知去哪里颠簸更好一些。哪怕以后在这府里做个下人,也比跟着自己飘零好了许多。更何况那玉仙的来历,她还将信将疑。她本不是个博爱之人,此刻只想到小潜一人,也就可以略微原谅了。她说:“祁公子,你仔细看看,我并不是云桑。”   一字胡道:“你欢喜叫什么名字,便叫什么名字好了。”   云染急道:“我不是云桑,我是她的小妹云染!”   一字胡一愣,继而笑道:“那么云染又是谁呢?”原来,他早将玉仙认作了云染。   云染见说不清楚,便说:“你站起身来。”   一字胡站了起来。   云染靠近他身边,跟他比了比个子——两人差不多高。她问:“你可记得云桑身量比你高足足一头?”   一字胡敛去笑意道:“女子想在身量上面作假,再容易不过了。穿双高高的鞋子,梳个蓬蓬的发髻——你们那套把戏我太熟了!”   此时云染已使尽浑身解数,但又如何能唤醒假寐之人?她毕竟是久病的人,已觉得十分乏了,便转身离开了。   一字胡在她身后喊道:“我等你回转心意的那日!”   可是第二日一早,居然又有一个“桑儿”被送回来了。其实这些年,时不时总有些“桑儿”被“送”回来。她们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是故意假充的,为的是脱离那出身的苦海。但这个似乎有些不同。办这事的管家并不知道桑儿已找到了,因此还在外面奔波。他问她那些过去的事以验证,洋洋洒洒几十件事,她却每一件都说对了。因此,这个虽然看着不像“桑儿”的妇人,却也被带到了一字胡面前。   一字胡只看了她一眼,便问那管家道:“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管家听了这话,便要带那妇人走。妇人却突然大哭道:“小七子!你当真认不出我了?”   一字胡看着那妇人,身形早已走样,显见着已是有了些年纪,只有身量勉强对得上,此时正在哭嚎,五官皆变了形,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那浓妆艳抹更是加重了她的老态,此时眼泪一冲,妇人的脸上倒像胭脂铺子发了大水一般。他问:“你究竟是谁?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妇人哭道:“我是桑儿啊!你看……这里面,原有你亲手放进去的……”说着,她费力地从衣领里拽出一只小小的金坠子来。   见了这东西,再不容一字胡怀疑了。这坠子是自己偷了爹爹的银票偷偷去买的,一面是金盒,另一面是镂空的纹路。他接口道:“一颗红豆——红豆却到哪里去了?”   妇人道:“红豆发了芽,后来腐烂了,只好扔了。可这坠子,这么多年无数绝境之中,我都没有丢了卖了!小七子,你还不信我是桑儿么?”   一字胡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桑儿!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云桑放声大哭。   此时,云染听到了动静,已走了进来。云桑看到了她,登时止住了哭泣:“小七子,我妹妹怎么在你这里?”   一字胡张口结舌道:“我……因为……”   云染疑惑道:“你……是姊姊?”   云桑点头道:“杨婆婆好狠的心,既携带了你逃走,为何不将我捎上?害得我受了半世的苦楚!”   云染见正是姊姊,不由得很欢喜。虽然这姊姊旧日里对她总是刻薄,偶尔的好意也是如同玩弄布娃娃一般的心血来潮,但这毕竟是与她流淌着共同血液的亲人。她走上前去,握住姊姊的手。   云桑问她:“你怎么会在此地?”   云染道:“说来话长。我落了难,蒙祁公子搭救,现在他府上养病。”   云桑狐疑道:“搭救?养病?”她打量着云染,猛地发现她腹部隆起,显见着是已有孕了。她立刻狠狠打了云染一嘴巴:“所以你就趁机勾搭上了小七子?”   云染毫无防备挨了这一下,慌忙后退。这时一字胡已挡在了两人之间。他皱着眉头对云桑道:“我寻了你半生,不料今日相见,我竟才知道你究竟是何等人。”   云桑冷笑道:“我早知自己已失了花容月貌,能依仗的,不过你的旧日情义。如今看来,你与欢场中的薄幸男子,本无二致。也罢,如今你勾搭上了我的小妹,我自是不肯做那娥皇女英之事的,你我就此别过吧!”   一字胡站在原地没动,云染也没动。两个人都没有解释。   半晌后,云桑那慢吞吞迈出的步子,突然又转了回来:“小七子,借我些银两,日后还你。”   一字胡含着泪对管家努了努嘴,管家便殷勤地将云桑请了出去。云桑走了半截,却又停下,将那脖颈中的小坠子取下,轻轻放在了一旁的圆几上。而后,便加快脚步走了。   云染看了这一幕,心中凉透。她想要喊住姊姊,犹豫了半晌,却终究没有出口。   那管家不一时回来禀报说:“已取了三百两银票给她——她原有个刚满月的女儿,为了来投你舍了人,这一番不成,只怕她还要去寻,所以就多给了一些。”   一字胡道:“也罢了。”   云染问:“请问那女儿舍了什么人?”   管家恭恭敬敬道:“这个我却不知。”   云染不由得鼻中酸热。又一个有着云家血脉的女婴失散在这世间了,也不知究竟给了什么人家?云桑又是否还会去寻她回来?她想了片刻,便觉这些事终是远得很,眼下重要的还是自己腹中这孩子。此刻的她早已没有了将这孩子称为孽障时的决绝了。如今大夫溜走了,她自己是决计走不出这深宅大院的,如今之计,只有等这孩子产下后,寻了机会带了他逃走,再慢慢地寻访小潜哥。想到这里,她便对着一字胡嫣然一笑。   一字胡看着她,那笑容他曾在记忆中的云桑脸上无数次看到。他不由得走上前来,握住云染的手。   云染没有挣扎。   那赖千儿、赖万儿兄弟,接了长生先生吩咐的无头公案,又将那谒子一个个字儿地颠来倒去细细思索了许久,还是毫无头绪。最后他们决定还是用老办法——到那物件最后出身的地方去下手。于是二人离了皇城,一路向北,披星戴月地赶到了昔日的北坨皇城旧址,只是旧皇宫被付之一炬后,此刻早已成了断井残垣。附近散落着几个小村子,人口不多。二人转了许久,发现那皇宫的旧址可见却不可及,左冲右突就是近不了前。   其实这是坨皇设计的障眼法儿,只防湮人,这么多年了还没失效。不过,平日里除了那些个盗墓贼们,也没人再去这烧死了无数宫人的不祥之地消遣了,因此二人完全不知障眼法之事。   他们便走到看上去离皇宫残址最近的一个小村子,问一个正在河边洗衣的坨人老妇,如何去那皇宫的旧址。那老妇见两个贼眉鼠眼的湮人打听这个,便依照村里约好的,给他指了错误的方向。二人道了谢离开,便去不远处第二个洗衣妇处验证。连问了五人,皆指一个方向,于是二人放下心来,全速前进。   不一时,便到了一座密林跟前。只见一条羊肠小道直通林中。二人相视一笑,便一前一后钻了进去。不料这小道,初入时平坦,走了一刻便有了向下的坡度。再走便愈发陡峭起来。二人深觉这便是进入皇宫旧址的密道了,于是便用那下山的法子,在小道上走起了“之”字。又过了片刻,走之字也不管用了,二人刹不住脚,便都咕噜噜滚了下去。滚了好一阵才落了地,二人又打了好几个滚,卸去了浑身下坠的力道,便打量起这地方来。   这里显见着是一个大坑,四壁都是石板,只有一个金砖砌成的小门格外引人注意。二人奔到那门前,轻轻一推便开了。   如此容易,二人倒有些不敢进去了。他们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挨了进去。眼见着里面是个金碧辉煌的长廊,两旁皆堆满了金银珠宝,连那地板上都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个个都有拳头大小,每一颗都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二人看了片刻,心荡神驰。突然赖万儿清醒过来——这宫殿早已过了火,应是一片焦黑才对。他连忙对着走在前面的哥哥道:“寂!寂!”   这是个暗号,哥哥听了心中立刻一凛。二人同时咬破了舌尖,都是一阵剧痛。眼见着血雾喷出,眼前的幻景顿时消退了。金碧辉煌的长廊变成了破败焦黑的廊道,两侧的金银财宝皆化为了焦枯的尸骸,横七竖八地摞了一层又一层。那耀目的光辉也变成了点点磷火。   刚才赖千儿的手中,本已抱了颗巨大的夜明珠,此刻再看去时,竟是个灰白的骷髅头。他连忙扔掉,已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赖万儿见哥哥扔了骨骸,对死者很是不敬,他连忙口中说着“不知姓名不敢祝祷”,一边捡起了那骷髅,安回了那人的腔子之上。   这一拿一放间,那早已风干得酥脆的骨架,登时化作了齑粉,灰渣黑烟皆腾空而起。二人不及躲避,皆是吸进了一大口去,登时呛得狂咳起来。   那赖千儿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这他奶奶的什么狗屁差使?哄着老子跑到这晦气地方来!”   赖万儿边咳边说道:“哥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说着他猛地停下了话头,拿出了长生先生的谒子——他怕记不住,于是写了下来——他一边看,一边狂喜道:“哥哥,咱们就要得手了!”   赖千儿狐疑地凑过来。   赖万儿指着谒子道:“你看,自从咱们到了这地方,每一件事都能跟着谒子对得上!”   赖千儿细细想了,果然不错。二人便又重抖擞精神,向着那长廊的更深处走去。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时辰。二人眼见着眼前的长廊不断延伸,似乎永远无穷无尽般。赖千儿骂道:“他奶奶的,遇到鬼打墙了!”   赖万儿道:“并没有。”他手中拿了条腿骨,一路沿着廊壁划着,以记住来路。此时他向着两侧墙壁看去,只有自己手中这骨棒留下的墨痕,别无它痕。   二人又走了足有一个时辰,赖千儿终于无法忍受了,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墙上。二人眼见着那墙似乎摇晃了一下。对视一眼,二人口中“哈”地一声呼喊,便同时出脚。那一小面墙登时应声而倒,二人也收不住力气,滚了出去。   外面是个草坡,二人一直滚到了坡底才停了下来。向着四周看去时,那皇宫的残骸依然近在眼前一般。他们再看,便发现了几处炊烟的痕迹,似乎是个极小的村落。二人向着村子走去,很快到了村口那户人家的院前。   赖万儿对那正哄着摇篮中婴儿的妇人道:“大嫂,讨您一碗水喝!”   那妇人眼见着是极朴实的,她起身略微行了个礼,便取了水瓢向着内院水井处走去。   二人在她身后赶着回了礼,便打量起这农舍来。坨部地广人稀,房子都建得很是阔大,这初秋时分,掩映在高草雪原之中的房舍,真如同图画一般,令人不忍错目。   妇人舀了水来,赖万儿道了谢,便先递在哥哥手中。哥哥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他。赖万儿低头喝了一口,眼睛无意地向着那摇篮漂了一眼,便一口水都喷在了哥哥身上。   赖千儿正要发作,顺着弟弟的眼神看去,便看到包裹着那婴儿的不是被褥,而是一张洁白如玉的软玉图!他见了这东西,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着它问道:“这……这个……”   妇人脸一红:“让远客见笑了。这北地贫瘠得厉害,孩子的襁褓都是我捡拾来的。”   赖万儿惊道:“从哪儿捡来的?”   妇人指了指那近在咫尺的皇宫残骸。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了然了。赖千儿问:“大嫂,您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妇人摇头道:“并不知道,想是皇宫里用的稀奇料子。只是此物冬暖夏凉,用它包裹了孩子,便溺一点儿都不粘在身上,也不用时常换洗,倒是个便宜的法子呢!”   想那软玉图上古井无数,那些便溺自然是顺着井口流入了凡间!赖万儿问:“大嫂,你捡了几张这东西回来?”   妇人歪头想了想,数了半天没数清,便招呼他们:“连我这妞妞身上这块,今天这日头正好,我都洗了晾晒在这里呢!”   二人忙数了一遍——正是八块!只是这些图上,都不免带了些尿渍,气味也不那么好闻。对视片刻后,赖万儿问:“大嫂,我兄弟二人想买了您这些……这些襁褓去,不知大嫂可否割爱呢?”   妇人扑哧一笑:“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买这东西作甚?”   赖万儿也笑道:“我们就是看着喜欢。”   妇人道:“这料子虽稀罕,可却不好裁剪——我绞坏了一把好剪刀,也没剪破一个口子,这才拿来裹妞妞的。你们既要,就拿了去!千万莫说买的话了。”   二人喜极。那妇人自抱了妞妞到屋中,换了新的襁褓,便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拿了旧的出来,连同洗好晾干的八张,一起卷好了交在二人手中。   赖千儿接过软玉图道了谢,赖万儿接过妞妞逗弄了片刻,便将一张价值万金的大湮金票塞在了妞妞的胸口。   走出很远后,二人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赖千儿说:“兄弟,我有个计较。咱二人买两匹追风驹,速速赶回去,也让皇上见识见识咱兄弟二人的本领!”   赖万儿却懒懒道:“哥哥,我也有个计较——咱二人身上还有九万两金票。不如先四处游历一番,将这些金子尽数花光了可好?”   赖千儿不解道:“兄弟,你几时贪恋过这繁华安稳来?”   赖万儿轻轻说道:“帝王心,不好相与啊!这次的差使难若登天,我们这三五日便办好了,纯属踩了金狗矢。日后若有了其他差使办得慢了,皇上必然要怪你我二人不用心——可不敢给自己弄这么个先例在前面啊!”   赖千儿登时明白过来:“对极了!如今咱二人查坨子娘娘一直没有消息,皇上也只道咱兄弟俩本事平常。若是这次……”他越想越后怕,连忙对着赖万儿行礼道,“兄弟一言,救命两条啊!”   赖万儿哈哈大笑,携了哥哥,二人并肩沿着大道,向着那车水马龙之地走去。   ??第二十七回 莽右尉无心撞破无穷寿 谋先生有意纵容鸩骄妻   冬去春来,小潜已在凡间寻了云染八个多月,仍一无头绪。   在茫茫尘世中,寻找一个女子,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特别是这个女子是被掳掠走的,那下手的人定然早加了千百倍的防卫。这女子已没有一个亲人,身边又无一文银两,她即便逃了出来,也会步履维艰。况且她被掳走时身怀有孕,算日子此时早已生产了。产后虚弱,带着初生的婴儿,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小潜早想到了以上种种。他本不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因此只想着,以云染之机敏,逃出恶人掌心必是十分容易的。且她知道自己日后要从三泰城的井中回到大湮,二人若还能相见,也必是在那古井边,因此云染必是搏了命也回到三泰城去,于是便将整座三泰城翻了个底儿朝天。他只想到了三个“必是”,却未曾想到路途遥远,她一个凡人女子,身无分文,如何跋涉才能回得去?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当然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每次“死”字一涌上他的心头,他便立刻站起身来发足狂奔,直到这念头消退为止。这些日子他的形象早已变得十分可怕,因为寻人时总捻着风行决儿,来去都是一阵清风的样子,他早已不曾梳头洗脸了,衣服也早已污损地不像样子。只有在腹内饥饿实在难耐时,他才显出身形来,在街边的小店将就着胡乱吃喝一点。那些个店主们,各个儿都将他认成了山大王,战战兢兢地陪着小心,连他递出的银两都不敢收。   在一个还有些料峭的春夜,云染生下了一个浑身发着青黑色的男婴,那孩子的四肢上面都生着密密麻麻的鳞片。一字胡见了这孩子,也吓得够呛。淮青城的大夫们又都被他召了来,给这孩子诊治。一群大夫都忙着发高见,却忘了还在产房里躺着的云染。   她只匆匆瞥了孩子一眼,连眉眼都还未看清。生这孩子让她吃了足足三天三夜的苦头,此刻她已没有一丝力气。她很想说句话,让不论是谁把孩子抱来再让她瞧一眼,可她却没有这个力气了,只觉得冷得发抖。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早已白得瘆人。那几个伺候的丫头婆子们,注意力也全被那“异像”的男婴夺了去。云染听着耳边的聒噪,却听不真切。渐渐地,她觉得不冷了,浑身十分温暖舒适,于是便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一个细心的婆子端了清淡的补汤来,送到她唇边。细看她的脸色时,已知不好。掀开她的被褥,已是一床的血。那婆子尖叫起来,但早已于事无补。云染在睡梦中,已静静地走了。   一字胡以夫人的规格大操大办了云染的丧事,而后便新做了素色的衣物,以鳏夫的身份自居起来。那男婴长到三个月,胎鳞终于尽褪,白白胖胖地长成了一个寻常婴孩的模样。一字胡给他取名叫祁春儿,因他是春天来到这世上的,又循了他的姊姊秋儿的名字。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之后十分满意,早忘记了这孩子跟自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一心沉浸在云染亡故的感伤之中,自认为做了个古今痴情第一人。这让他自我感觉良好极了,对待春秋并玉仙都十分尽心,自是不必再表。   那孩子办百日酒的那天,就是小潜必须要回大湮的日子了。他坐在井边,直等得时辰到了最后一分钟。心里早已是知道无望的了,整个人彻底委顿了下来。眼见着时辰就要过了,他也没准备什么针刺之物,只用牙齿咬破了手指,看着血滴入井中去。   片刻后,他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大湮皇宫。那遍地经过特殊矮化的龙血树丛中,有一口古井。他发现自己就站在井边,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   这时,他发现四周不知为何站满了人。仇尤就站在他身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双目紧闭。陌生人正对着仇尤的眉心伸出手指。小潜本能地将仇尤一把推开,那陌生人的手指不及收回,就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处。   小潜被他点了一下,似乎是毫发无损。他还是立刻将仇尤护在身后,防止那陌生人再出手。此时,四周围观的人突然发出了阵阵惊呼声。   仇尤一把推开他:“你是何人?为何坏我好事?”   小潜这才想到,自己已数月不曾理发剃须,难怪仇尤未曾认出。他连忙捋了捋须发:“皇上,我是小潜啊!我回来了!”   仇尤定睛看他片刻,便问那陌生人:“呼先生,这……”   呼喝摇头道:“定数啊!定数!”说着便走远了。   仇尤狠狠瞪了小潜一眼,追了过去。   原来,适才那呼喝正是在为仇尤施加无穷之寿的法术。二赖花光了身上的金票,终于回来复命了。仇尤见了软玉图,喜得手舞足蹈,当下便重重赏了二人。   长生约来呼喝取图时,呼喝却说这图已污秽了,恐不能再用。只带了其中一张便溺痕迹最为严重的回去复命。   仇尤等了月余,呼喝才又重新来到了大湮皇宫,告诉主人命人清理过污损的软玉图了,这些图还是可以用的,因此约定自然也算数。可不待仇尤喜上眉梢,呼喝便说出了这无穷之寿的真相——并不是给他长生不老的特权,而是待他老迈,便寻个替身来,换个年轻的躯壳供他驱使。且着供给躯壳之人,必须是自己亲生的儿女,男儿供给父亲,女儿供给母亲。   仇尤听了这话,顿觉上了一大当。井嘉却在一旁提醒道:“皇上之前圣恩垂顾过的那些四边侍妾们,不是也生下了许多子女么?未必要在鱼羊兄弟中挑选啊!”   呼喝道:“这事却是不可自便挑选的。这法术只认血缘,只要是皇上血亲的儿子,都有可能做您尊贵的替身。您到了行这法术的那日,这老旧的躯壳会自行亡故,一如普通人寿终正寝一般。而您的神识,则会在新的躯壳里无穷地生息下去。”   仇尤听了这话,更疑他是骗子:“朕却如何才能知道呼先生不是轻言相戏?”   呼喝答:“皇上可自行检验一番。不过,这法术是不能随便施用的,若要验视,这受验之人,其后是不能留活口的。”   仇尤不解道:“究竟如何检验?”   长生答:“可寻了只有独子的人来,先告诉他一件机密的事,后施法于他,再杀了他……”   井嘉抢着说道:“而后召来他的独子盘问这件事,若能说出,便可验真了。”   长生看了井嘉一眼,道:“井大学士似乎就有个独子?”   井嘉不慌不忙回望长生一眼,道:“长生先生不也是么?”   眼见着二人要吵起来,仇尤便说:“速去死牢提一对父子囚犯过来——要血亲的父子!”   死囚很快被带来了,分别绑在两间屋子里。仇尤亲自写了几句机密的话,有问题有答案,让那父亲背下。那人以为要赦了他,连忙强记,片刻后已倒背如流。于是仇尤着人砍下了父亲的头。再转去另一房间里看他的独子,那人却茫然道:“我……我这是在何处?我是死是活?我……我究竟是谁?”   仇尤便问呼喝:“呼先生,为何会如此?”   呼喝道:“此刻,此人心中既有自己作为父亲的记忆,又得了儿子这些年的记忆,事先不知情,一时自然有些迷乱了。”   井嘉听了这话,便架了刀在那人颈项间,凶神恶煞道:“适才皇上让你背的三句话,快快背出来!”   那人被这么一吓,立刻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井嘉便反手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同时按住他的脑袋不让血呲出来。他对仇尤说:“臣这就去安排厚葬抚恤事宜。”   仇尤点点头,邀着呼喝离开了。二人约定了第二日行这法术。   当晚,仇尤密召长生夜谈。长生此刻已得了个新宅院,离皇宫极近,为的就是随时召他入宫。长生已将祯祚两儿都接回了宅院居住。仇尤又在南家寻访了许久,赐了他一个女子充作续弦,这叫沁娘的女子是南香的远房表妹,眉眼间确有几分酷肖她。长生得了这样一个烫手的宝贝,只觉可笑,却也不能辞,只好娶了回来。初到手时也蜜里调油了一阵,可这青春貌美的沁娘却很不安分,看着祯祚两儿很不顺心。不敢发作祚儿,便整日里寻祯儿的晦气。祯儿又是个倔强性子,一句好话不肯说,两人很快便闹了个水火不容。此刻沁娘已有孕,于是有恃无恐起来。长生看着她作威作福,心中早动了杀机,却不肯多说一句。沁娘哪里知道,长生此时早已视美貌女子如蛇蝎般,还一味地争荣夸耀。   今日的事,却是在祯儿的嫁妆上有了争执。祯儿的亲事是仇尤亲指的,沁娘却在嫁妆上克扣了许多,呈给长生过目的单子已是很不体面。此刻,那祯儿知道在他这里讨不到公平,又想到自己如此嫁过去必要受人言语,便在自己房中哭泣。长生长叹一声,做了个惧内的样子出来。   就在这时,仇尤着人来召他入宫。他想了想,怕沁娘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又想不过一晚,自己也太过疑虑了,便径直走了。   长生到了宫中,仇尤劈头便道:“朕当年被发到那十三鳞谷时,留在渊亲王府的三千多成年子女,自是早已被皇兄斩尽了。但在谷中尚有七八百名子女,其中男丁少说也有三百。朕听了先生的话,将他们的母亲都赐了人,他们自然也是跟着被赐了人。现在想来,此事做得太过欠妥了。这些人被朕以仆役的身份赐出,自是由着那受赐之人处置。如今这些子女都是何下落,恐怕很难查访得出来了!”   长生笑道:“皇上何必过虑?今日那相认之法,就很可以一用啊!”   仇尤问:“如何用?”   长生沉吟片刻道:“皇上可设下三道谜题,广诏天下。他日您大行后,答出了这谜题的人,自是替身了。”   仇尤问:“天下擅解迷之人甚多,若被人冒解了,却如何是好?”   长生笑道:“绝不会被冒解。皇上可将三道谜题答案两两相换,设为正解。”   仇尤拍手笑道:“先生,朕实在是五体投地得很!”   二人说笑间,突然有人来报,说长生府中出了大事,他心中一沉,连忙辞了仇尤,赶了回去。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祯儿脸上多出来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深几见骨,将将地挨着眼角,从额头到左半边脸全破了相。祚儿也被沁娘命人绑在了一旁,他的脚下摆着一只折断的剑。长生看着祯儿那伤口,知道这还是躲得快的结果。那沁娘下手时必是冲着弄瞎她的眼睛去的。祯儿厌弃地看了看长生,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那凶器是一支凤簪,翅膀上有个锋利之处。   一府的人都在等着看长生如何发落。沁娘却微微行了个礼,梨花带雨道:“贱妾一不小心失了手,请老爷重重责罚。”   长生问:“如何责罚?”   沁娘道:“罚沁娘以后加倍勤谨伺候老爷可好?”   长生突然笑了:“你说得甚妙。祯儿不懂事,总惹你生气,我看你们就不要再见面了——来人,把花园后面那个小院子收拾出来!”   沁娘见他并不恼自己,顿时喜笑颜开:“老爷真是英明神武!”   长生又道:“祚儿更是离谱——竟然要弑母了?将这小子押下去,关在房中不许他出门!”   沁娘眼见着祚儿也被发落了,早已喜不自禁,可还做出扭扭捏捏的样子道:“孩子们小,责罚了便可,老爷可不要气坏了身子啊!”   长生继续笑着,暗想道——我那香儿,若有你一半泼辣,也不会得了这个结果。唉,女子太柔顺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还好祯儿是个有点脾气的!   不一时,院子收拾好了。沁娘早已指挥着几个丫头婆子将祯儿一切所用之物都打点了出来。此时祯儿闭目躺在床上,身下铺盖也早被卷了起来堆在了床尾。她暗自将一只锥子藏在了衣袖里,只待发落她时,寻机会与那沁娘同归于尽。   长生站了起来,对着左右努了努嘴。这几个亲信的家丁,都是在军中就伺候惯了他的,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将那沁娘架了起来,不理会她的嚎叫,一路拖到那小院子里关了起来。   长生站在门口,对还在哭闹的沁娘说:“香儿为了这一双儿女搭了性命,我为了他二人的前程独自漂泊十年,他们的脚指头都比你金贵些。我纵着你,不过是你还罪不至死。如今你这是自寻死路了。今夜便是你的死期,是要白绫还是鸩酒,你自己选吧。”   沁娘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她呆呆地道:“老爷难道连亲生的骨肉也不要了么?”   长生道:“你这贱婢德行全无,怎配污了我谷家的血脉?”   沁娘此时才彻底明白过来,这平日里好声好气的老爷究竟是个什么心肠。她听了这一番话,浑身冰冷透顶,再也没有哭出一声儿来。半晌后,两个拨去伺候她的人,扶着她进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鸩酒送了进去。   长生回到祯儿床边。父女此时相见,才是真心。祯儿不由得扑在他怀中大哭起来。长生道:“将军有治红伤的法决儿,我明日便向他讨个人情,让那昔日的方技来府上为你妥善诊治。你放心,一点儿疤痕都不会留下。”   祯儿道:“爹,女儿不嫁人了。”   长生道:“傻丫头,你此时嫁人已是晚了两年。唉,只怪我不在你身边,你的大事就如此耽搁了。”   祯儿道:“爹,我真的不想嫁人了。男人的心都太冷,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嫁人?我陪着爹爹一辈子不是很好么?”   长生笑道:“如此说来,祚儿的心也冷么?”   祯儿道:“祚儿此时还小,他懂得什么呢?他是个男人,总要出去的。到了外面三摔两打,心肠自然也就硬了坏了。”   长生听了这话,沉吟了片刻,道:“那么咱们就不嫁出去了。回了这门亲事,爹爹自为你招个女婿回来,就在这院中,陪伴爹爹到老,好么?”   祯儿拍手道:“如此甚好!哪一日看他不顺眼,便一顿板子赶出门去!”   长生见她带泪的笑脸,仿佛看到了香儿那苦楚神情,连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谷府的案子,第二日报到仇尤桌上时,却成了夫人不慎小产,失血过多亡故了。仇尤此时正在准备呼喝所要求的那个繁琐诡异的仪式,听到这事只略微为长生惋惜了一瞬,便不再放在心上。   那仪式就在井边一项项地进行着。终于到了呼喝出手施法的时刻了。他伸出了手指,仇尤闭上了眼睛。   可是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野人般的家伙来,一把就推开了仇尤,那呼喝的法术便一点儿没剩地施加在了他身上。   仇尤坠着呼喝走远后,长生走到小潜面前,向着目瞪口呆的他解释了一番,而后低声道:“你托我之事,我早已对着皇上提了好几遍,但他对凡人甚是反感,想来是不会容他们到此地生活的。如今你一回来又闯了大祸,这几日便千万不要在皇上跟前提起此事了。”   小潜听了这话,双眼发直,只仿佛没听见一般。   长生只得再问道:“小染生产了么?是女孩么?”——他早知是男孩,故意这样问出来。   小潜终于转过眼珠看了看他,道:“小染已死了。”   长生听了这话,胸中突然大痛,转身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如何……死的?”   小潜道:“我与她失散了。找了她大半年,杳无音信。只是近几月来,我夜夜梦见她——想来她已是不在了,活人是不会入梦的。”   ??第二十八回 花露巷大雪封门借祥瑞 红旗郎高宅阔院迎幼木   孔明城经历过很多次战乱,但没有一次如此惨烈过。在从冷兵器到热武器过渡的军事史上,孔明城围城之战,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个月前,在城中一个叫花露巷的小巷子里,一个女婴出生了。她的父亲是谁,连她的母亲都无法说清。至于她的母亲,做大小姐时叫做云桑,后来的艺名儿叫做阿陌,红的时候人人都叫她陌小姐,不红了以后就叫陌大姐了。那日云桑得了长生相赠的银票后,却惧着那对鬼魅男女的话,不敢离了这孔明城,生怕他们再找上门来。那时的她,已在欢场中摸爬滚打了七八年,傍身的本事不过是唱曲儿卖笑。对待银子也是个大手大脚的态度,没几日便山穷水尽了。之后,她倒也安安分分做了几日浆洗缝补之类的活计,但不过数日便觉十分吃苦,无法坚持下去了。辗辗转转,最终她还是又回到了欢场之中。只不过此时韶华已逝,她便沦落到了泥沼潭里更深的地方。日日里见到的,皆是那三教九流中的末流之人;遇到的,皆是那乌烟瘴气的末流之事。趋俗取容,亦不能保全自己了。因此数月间,一朵鲜花便枯萎得没有了原来的影子。她自是知道腹中已结了怨胎,但每日里从街上回来,身上的银子便会被那皮条客尽数搜去,她怎么也凑不齐那买打胎药的二两银子。此时,她倒希望那鬼魅狐仙再找到自己,也觉得他们更像人了。可一切为时已晚,待到了身形尽显之际,那皮条客便将她扫地出门了。   一个好心的姐妹,趁着皮条客转身,喊住了云桑,从楼上丢下一双素锻鞋子给她,却正好打在了她的头上。她捡起鞋子,套在自己的光脚上。此时虽还是夏日,可入了夜也十分寒冷。她脚上套了这明显太小的鞋子,走了整整一日。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匹枣红马。是叫珍珠还是珊瑚呢?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鞭打那小马时,马眼睛里那神色来,于是明白了心如死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本想要一路地挨到城外的土地庙去,但一整日水米未进,已没了力气。她在一条破败的小巷中,寻了个背风的柴垛,坐了下来。脊背一靠上墙壁,就立刻睡着了。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炕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端了糙米汤给她喝。她喝了汤,爬起来给婆子磕了三个头。婆子受了她这礼,倒很不好意思。原来这婆子也姓祁,这花露巷中的小院,是她的祖产。连年离乱,她只剩了一个独子,前日已被路过的军队拉了壮丁。这祁妈妈以前是王府里的绣娘,因此平日里靠着女红度日,虽半花了眼睛倒也不影响手艺,只是做得慢些罢了,因此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云桑于是就从爹爹入狱开始,仔仔细细将自己的身世讲了一遍。祁妈妈听完,并未因此厌弃了她,只是说:“唉!如此说来,你是个落难的大家小姐了。这乱世啊,真是揉搓人!你安心住下来,等这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于是云桑就住了下来。她这一生从未捉过针线,不料一捉之下,经了祁妈妈几句指点,竟是很快就描龙画凤无所不能了。祁妈妈见她的活计做得又快又漂亮,也是十分欣喜。多得了银两,便都添补在伙食里面。云桑在这祁妈妈的小院里住了大半年,就到了冬天。   有一夜,孔明城下了大雪。彻夜未停,到了第二日,花露巷内积雪已足有一尺深。祁妈妈要出门买菜时,推那门扇竟推不动。她便叫醒云桑来看这雪景。她说瑞雪兆丰年,这是很好的兆头。   云桑就在那一日产下了一个女婴。那祁妈妈打来开水,收拾好了孩子,只见眼珠黑亮,头发也乌黑,后心处一枚小小的火红胎记。祁妈妈就叹息了。她并没有说出,这样的孩子总是连着前世里的冤孽,这辈子是要受尽苦楚的。云桑不知她为何叹息,只暗暗盘算着这孩子的出路。她想了许久,便下定决心,对祁妈妈说,要让这孩子跟了祁家的姓,认她做祖母。老人家失了儿子,她的心事云桑猜得很准——祁妈妈当场落泪,立刻一叠声儿地应下了,自此伺候她月子,十分尽心。祁妈妈给这孩子起名叫祁雪,说是借一借这瑞雪的吉祥气息。云桑很喜欢这个名字,在她看来,大雪有着强大的力量,能遮掩这红尘俗世的一切丑陋之处。   出月子那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了祁家的小院。云桑跟他说了几句话,便说这是她的故人。祁妈妈自然是走开了,可她分明看着这人与云桑是不相识的。她就站在窗边偷偷地听了起来,一听之下,顿时要魂飞魄散。原来这人是她旧日里相好之人家中的下人,专为寻找她而来,已是找了八九年。此时虽找到了她,但她有了孩子,恐难与他家主人再续前缘了。祁妈妈听得云桑说道:“这不妨事的。我这孩子本是个孽种。如今我要去投小七子,自是不能带着她去的。你过一日再来吧,我今日便寻了人家,将她远远地送了出去。”   祁妈妈听到“送了出去”这几个字,几乎从窗下栽倒。原来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心机竟如此深重,哄着她出力操心,都是谎话。   那客人走了之后,云桑便对祁妈妈说:“妈妈儿,我要跟那人走了”。   祁妈妈问:“那小雪呢?你可要带了她走?”   云桑点头道:“妈妈儿放心,我那相公家中颇有资材,小雪去了,只有享福的份儿。您放心——我年年必带着她回来看您的!”   祁妈妈落了泪,看着她出门“置办衣裳”去,便远远跟着。   云桑在那三五成群的婆子处各逗留了片刻,便向着大路走去了,一个身形鬼祟的妇人也离了那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祁妈妈便走上前去,向那群人打听。那群街坊,皆是日日里相烦她裁剪新衣惯了的老主顾,便告诉了她。   原来这片刻之间,云桑已将她的女儿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卖了出去,至于卖到了什么人家,那些老主顾倒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见她二人约定了明日在此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了这个,祁妈妈已猜到了不是什么好的去处,说不定是卖与了那做采生折割生意的人家,顿时魂飞魄散。   那祁妈妈飞奔回家中,满头大汗。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只带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一点点金银细软之物,披上羊皮坎肩儿,又用儿子的羊皮大袄裹了祁雪的襁褓,便一路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待云桑回来,只见屋内一片凌乱,祁妈妈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等了一夜,也不见回来。第二日那人来了,只好跟人走了。   不料一路奔波到了那淮青城中,见到了那人,却受了一番折辱。此刻她已知自己是再无翻身之日了,因此得了银子,也不舍得坐轿,只买了一头老瘦驴,一路餐风宿露,骑回了孔明城中。   那祁妈妈的小院落了锁,她用身上的钥匙开了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便挑水生火,做起饭来。胡乱吃完之后,突然想到那瘦驴也需要吃喝,便将未吃完的剩饭倒在了一只污水桶中,拎去给驴子。那瘦驴却已在啃食院内祁妈妈种的花草了。她也不甚在意,心烦意乱地翻检起祁妈妈房中的东西来。待她再出来,那驴子却已将剩饭吃得干干净净,污水桶仿佛舔过了一般。云桑不由得笑了。   其后几日,她便靠祁妈妈所存的粮食过活儿。那瘦驴吃的也是跟她同样的东西,只是看着更瘦了。终于有一日,那驴子大叫起来,她在房内呵斥也不停止。她只好走出去,抄起一根烧火棍打那驴头。不料驴子一边躲,一边拱地上那盖着毡片的柴堆。拱了几下,柴堆里竟露出一只大头皮鞋来。   云桑吓得不轻,去捅那鞋子时,动也不动。她壮着胆子掀开了毡片,却见到是个军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人说自己是个逃兵,被人追赶时伤了腿。她就用烧火棍去拨弄那人的腿,果然有血渗了出来,伤兵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神情,突然让云桑觉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这伤兵长得很像她的爹爹。爹爹的人头被挂在城楼上时,就是这样双目圆睁,咬着牙关。这样想了之后,她就收敛了将他报官领赏的心思,将他扶回了祁妈妈房中安顿下来。   她正要翻检那伤兵留在柴堆里的背包,突然一声炸雷平地响起。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声。那伤兵跛着脚冲了出来,一下扑倒了她,口中喊着:“是轰炸机!趴好了别起来!”   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她一直没敢抬头。有几声炮响好像就在她耳边一样,震得她半天听不到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炮弹似乎就被扔在了这小院里。那伤兵一直压在她身上,直到完全没了炮响,才起身。二人打量着小院,只见那头驴子四脚朝天,就仰躺在云桑刚站着的地方,已被炸得不见了脑袋。还未来得及尖叫,她便觉得左小腿处剧痛。掀开裤脚一看,一块弹片就卡在里面。再看那伤兵,身上背上足足挨了十几块弹片。   轰炸持续了三天。第三天,守城军倒戈了。那伤兵听说敌军已开进城里,不知为何竟哭了起来。经了轰炸,云桑又不会取弹片,让他多流了许多血,此时他已十分虚弱了,眼见着到了弥留之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喜登连科的玉扳指来,递给她道:“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进城的军队,那领头的是我的兄弟。烦您……烦您带了这个给他,好歹让他将我抬走,不要死在了您家院子里。”   云桑接了扳指,油润滑腻,便知是极好的东西。她有好些年没有碰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低头把玩了半天。   伤兵道:“您救了我,我本应将此物赠您,但此刻……您带了我兄弟来,他定有更贵重的谢仪相赠。”   云桑一笑道:“轰炸那日,您早救了我的性命,我又怎么会昧了您的东西!我只是怕你二人虽是兄弟,但毕竟是敌对之人……”   伤兵忙道:“不,我兄弟不是那等人。您一去便知!”   于是云桑就去了。倒也没太费力,便见到了伤兵的兄弟。那军官见了这扳指,双眼发直,登时泪如雨下。喊了随从,亲自开着汽车,风驰电掣来到了花露巷的巷口。走进巷子,更是恨不得一路狂奔。云桑在后面,看着他为兄弟那拼命的神情,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小妹,却勾搭了小七子,便几乎忍不住眼泪。她也跑了两步,给那军官指了路。军官闯进院中,云桑跟入,已是听到了抱头痛哭之声。   片刻后,那军官对着云桑深深鞠了一躬:“救命大恩,我黎家兄弟永世不忘!”   云桑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兄弟俩姓黎,受了伤的哥哥叫黎红旗,这当军官的弟弟叫黎光明。哥哥在城中军队里管事,做的却是细作接应的事。这孔明城中的地形图并防御工事,都是哥哥传出的。那日他事发一路受追赶,翻到了祁家的小院躲了起来,腿上中弹,已不能再逃。如果不是靠着云桑的剩饭汤,他早已一命呜呼。如今城已破,他的身份自然昭雪,成了顶尊贵的人物。此时早有军医为他清理包扎了伤口,又打了针。到底是军人的底子,不过半个时辰后,他便能起身走动了。   云桑眼见着无数的大头兵开进了她家的院子,不一时便将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头瘦驴抬了出去——这几天祁妈妈的存粮早已见底,她和黎红旗都靠着吃这驴肉过活。她不及阻拦,大头兵们便将这小院狠狠地打扫了一番。又将半扇的生猪、无数的腌腊之物、鲜鱼活虾、时鲜果蔬、细米精面、油盐酒醋并一切所用之物,搬得堆满了半边小院。继而又自行烧猪造饭,不一时,饭已得了。她从未见到如此新奇之事,待大头兵来请她坐首席,才反应过来,忙推脱不迭。可是那些大头兵们,竟强按着她坐了下来,又站成一片给她敬酒。   她推不过,正要喝,黎红旗道:“她腿上有伤,不能饮酒。”   大头兵们便起哄道:“红旗哥几时这么体贴过?”   黎红旗红了脸,偷偷看云桑。   云桑便放下了酒杯。   当晚,黎光明来到她房中,开门见山道:“我哥哥想娶你,托我来说媒。”   她已知道了七八分意思,但怎么都想不到娶她这一层去。她慌乱道:“不,我一个孤寒飘零之人,怎能配得上你哥哥那英武姿彩?”   黎光明大笑道:“好一个‘英武姿彩’!如此说来,这亲事定是能成了!嫂嫂,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这就差人去办!”   云桑沉默了一瞬。她想到了祁雪,想到了祁妈妈。那祁妈妈必是知道了自己将祁雪给了人,怕她受苦,才带着她远远地逃了。可是,眼下那黎红旗是个从未娶妻的,肯娶自己这下贱之人,已是不敢想的事,若让他知道了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此事只怕要泡汤。她这样想过,便摇了摇头。   黎光明道:“也是,便有,也不能这时便告诉我!我这人不会说话,嫂嫂你别怪罪!我已经将这城中一处极好的宅院,命人尽快收拾出来,到时就在那里,给哥哥嫂嫂办喜事!”   云桑看着他兴兴头头地去了,这一夜百转千回,再也没能合眼。   没几日,花露巷便更名叫了“团结巷”。城中的妇女皆剪了时兴的头发样式,那轰炸机留下的痕迹,似乎也消失不见了。黎红旗说战争终于过去了,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云桑附和地笑笑,没有答言。她现在一颦一笑都带了十二分庄重,生怕那黎红旗将她认作了轻浮之人。见她如此,黎红旗也只道她是害羞,却不知存着千百种心思在其中。   终于到了娶亲那一日,炮仗从街头一直续到了巷尾,喜轿过处,炮声不停。到了那大宅门口,她偷偷抬头看去,竟是桂殿兰宫一般的气势。进去再一偷看,又比云府的宅院阔大了足有十几倍。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让她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的步伐走得很是端庄,牵着那喜婆的手却抖得厉害。那喜婆是个厚道人,只道是她嫁了个军人害怕,便在她耳边温言相劝。云桑偷眼看了喜婆,记住了她的相貌。几日后她发现,这喜婆果然是在这大宅中伺候的人。后来她终于寻了个由头,将她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出身,再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的狼狈。她不是云桑了,她拆了桑字,改名云幼牧,一听便带出了大家的风范。她在大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几日,她便笼络了城中最好的厨子到府中掌勺,幼年时大小姐的身份终于派上了用场——要做衣裳,便叫了城里最好的裁缝来家里量身选料子;要听戏,便叫了城里最好的班子来家里唱堂会——黎红旗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哪里受得了这些个,看云桑便日日地高了起来,于是很快便让她这个太太骑在了头上做起了威福。   至此,云桑的半生飘零,刨去那狠心舍了的雪儿,竟是得了个十足十的圆满。   ??第二十九回 苍墟峰上长啸落鹰隼 大湮宫中父子离心德   母亲出走一事,仇鱼一直被蒙在鼓中。直到他回到皇城,见过了父皇和他那一堆沾亲带故的陌生面孔,却迟迟不见母亲露面,心里才疑惑起来。这三年来,仇尤的书信每十日一封,雷打不动地摆在他的桌上,可是木蔷却一个字也没有写给他,于是他也默契地在书信里只字不提母亲的名字。他以为这是一个游戏,就像许许多多他和祖母之间的游戏一样,规则从不被说出,但两人都心照不宣——总之谁先开口谁就是输了。   自从父亲出现在他家的小店,而祖母突然变成母亲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就不再属于他了。木蔷,前坨的公主,大湮的皇后,那个终日在香粉铺子里打瞌睡的掌柜老太太。他还没有习惯叫她母亲,更不习惯她那清俊瘦削的新样子。他记忆中的木蔷,是那个微胖的、嗓音低沉温暖的老太太,她身上总有好闻的香粉味儿,滚在怀里的时候格外浓烈。她总是把铺子里卖得只剩一个底儿的香粉们混在一起,装在荷包里,挂在他的身上。他虽爱煞了那味道,却总是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男孩子身上香喷喷的,总是要受到同伴嘲笑的。   他的那些同伴,各个儿都以坨部未来的勇士自居。他是其中身量最小的那个,也是其中唯一没爹没娘的那个。小孩子总是最天真也最残忍的,他虽然叫做滑鱼儿,但也有无法逃脱的时候。有次他被几个大孩子按倒在雪地里,搜出了他身上的荷包。一个乞丐在一旁看到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他,便发起疯来,叫嚷着扑上来赶走了大孩子们。那乞丐教了他如何在被打倒时起身,如何在无法起身时尽量少地受到伤害。教完了就按住他,让他试验。他很快学会了,那乞丐被他摔了一跤又一跤。后来他知道了乞丐是个流犯,刑满了却无处可去,便在苍墟山南北来回往返,做些有时有本、有时没本的生意。他常常得这流犯的指点,渐渐地适应了孩子们用拳头说话的交流方式,也为自己争到了一席之地。   他的那些同伴们最喜欢玩打仗的游戏,每次他都被要求扮成大湮将军身边的那个谋士谷长生,至于扮演仇尤将军的人,则要看到底谁的拳头硬了。孩子们还改写了战争的结局——大湮将军神威无敌“大杀四方”,可终免不了被小人暗算,他扮演的谷长生,总会在最后偷偷走到将军身边,在他后心轻点一下,以表示给他下了毒。扮将军的孩子就会做出毒发的样子来,大军也跟着撤去。在游戏的最后,将军便回身搭弓,一箭了结了谷长生。每次扮将军的孩子装作发出弓箭后,他的反应总是恰到好处,在中箭后还要喊一句:“我乃坨人谷长生也!”   后来,他来到了大湮,并没有见到真的谷长生,也算松了口气。毕竟,他那么多次地将他演成了跳梁小丑,并且几乎是以此奠定了他在同伴中不可替代的地位的。可是这次从天墟城回来,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跟长生先生见面了。先生虽然跟小时候的他一样干瘦,温文儒雅却是十个他都不及的。特别是先生那惜字如金的样子,可说出一句话来,总是能画龙点睛。从此他便将这做派当了天下第一。   本来他见了仇尤,已经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的人物了,想到这样的人物居然是自己的爹,便觉得在云端梦中一般。待到了大湮皇城,见到的那些人物,各个儿都是那些满口污言糙语的坨人少年们做梦都没可能梦到的,他心里不知怎地便憋了无名的火。明面儿上,人们自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可他却从那些拖着长腔的尾音中听出了轻蔑。几个宫人来教他宫里的规矩,那些规矩都是精细繁琐得不得了的,他努力想要记住,可太多太杂了,饶是他那一点便透的性子,也有很多只记了个迷迷糊糊,那些宫人操着陌生的湮人口音,语速又快,明明看到了他没听懂,却不肯多说一遍。   他来的时候还穿着坨部的兽皮袄,脸上自是常年冻裂口子的。宫人拿来一小盒油脂来给他抹了两滴,说这是坨部进贡的珍贵之物,不肯多用一点儿。他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细细看过又嗅过,不由得笑了——这正是苍山上那种臭山鼠嗉囊里的油脂,只不过更浓稠些,又加了些香料盖住了腥味儿。这种动物入冬后也不休眠,就是全靠着这些油脂来过活儿。昔日跟流犯在苍山上活动时,他们总是用这小东西的嗉油来引火,比什么火绒木屑之类的东西好用得多。   自此,他再细看那些眼花缭乱的一应所用之物,便不由得带了轻蔑之心。这种心思,倒是种妄自菲薄到了极点的表现,只是他还浑不自知。就在这时,他终于碰到了一个不拖腔拖调也不假模假式的人,那就是欢儿姨娘。他在姨娘宫中,吃到了想念多时的坨部小点心,那味道竟和祖母、不,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姨娘也对宫中这套唬人的气势很不服气,她告诉他:“鱼儿,你要明白你是坨人,你是要在苍山上翱翔的雄鹰,可不能在这金笼子里关一辈子!”   他立刻热泪盈眶了。跟着那流犯一次次爬上苍墟山最高的苍峰时,那流云在脚下翻滚的景象,他永生难忘。他学着流犯的样子,张开双臂,让稀薄的空气挤满胸膛,而后发出稚嫩的低吼来。那些崖壁上筑巢的鹰隼们,听到了流犯的声音,那血脉里深深刻下的恐惧,早让它们肝胆尽碎。它们于是叼了巢中还没有长满羽毛的雏鸟,便向着更高处飞去。只是飞不了多高,便到了空气更稀薄的地方。他仰头向着天上看去,先落下来的小黑点极小,那是些雏鸟们的第一次飞行,却以当场摔断脖子作为结局。再落下来的便是支持不住的鹰隼们,它们的腿肉又咸又香,流犯总是烤得冒油。杀掉了这些鹰隼们,臭山鼠没了天敌,到了来年秋天,就会又大又肥。这些山鼠自然是都归了他们,流犯做了无数陷阱,每个都可以用很多年。至于流犯到底拿它们做什么了,他却并不知道。   欢儿姨娘说,山鼠们被取了嗉油,每一百只就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加上许许多多的香花异草,熬十天十夜,一锅油才能熬出来涂在他脸上的那一小滴。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脸,欢儿姨娘便领了他到铜镜前,他脸上的裂口,倒眼见着是愈合了。他不知为何生起气来,欢儿姨娘倒吓了一跳。为了哄他开心,便将宫中琐事一件件当笑话儿讲给他听。   滑鱼儿吃光了点心,赌气般说:“我过几日就回墟邑去,再不回来了!只可气父皇一天到晚派了哥哥姊姊跟定了我!”   姨娘道:“你只有个弟弟,哪里来的哥哥姊姊呢?”   滑鱼儿便说:“还不是仇祯和仇祚两个啰里啰嗦的家伙!”   姨娘冷笑起来,便讲了这二人的出身。   后来,他果真便与这二人打了一架,似是又因此被父皇厌弃,真的将他赶回了墟邑,走的那天,甚至都没来送他。   回到了墟邑,那太守跪着迎接他。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当下马石。他见了这个阵势,又见仇祯仇祚也早已下了轿一并跪下,又觉扬眉吐气,又觉羞愧万分。从那试衣一事,他便知道二人在那“金笼子”里关出的才智学问,才是他又艳羡又嫉妒的东西。好在仇尤派了十几个师傅给他,因此想要恶补也不难。他心里面有了祯祚姐弟做榜样,便一心一意地用起功来。虽然遮遮掩掩,但师傅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那有意附庸风雅的念头就像吹不灭的火苗一样,时刻在熊熊燃烧。师傅们于是沉下气来,引着他这兴头儿,将这个边地的小野人渐渐地教了一口之乎者也出来。   旧时的玩伴,他也曾诏入宫中一次。只是他们都伏在地上发着抖,不敢抬头。他想叙叙旧,他们就一个劲儿地求饶,说自己罪该万死。那些说辞,自然是他们的爹娘教好的,有几个笨的甚至背串了行。他觉得无趣,便赶走了他们。仇祯赶着出去,安抚着流泪的孩子们,又给他们每人都发了银子荷包,他也不甚在意。后来,他又想到了那个流犯,便下令太守将这人给他请来。太守得了这个令,是太子交给他办的第一件差使,连忙在全城大肆搜捕,捉了一百多个刑满的流犯,打得招了二十个,便都押去给他看。他看了那些刚受了刑的流犯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气得几乎要当场杀了那太守。祯祚姐弟好歹劝住了他,太守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后来,他想要自己去苍峰上面找他的流犯,祯祚姐弟便连夜修书给仇尤。这书信一来一回走了二十多天,回来后上面只有两个字——不行。他早已置办了全新的行头,带风帽的大袄里外都絮了臭山鼠的绒毛,虎爪靴子上的靴刺都是真真的老虎牙。他试过了这一身行头,心中早已发痒,此时找不找流犯倒是其次了,穿着它们上山走一遭,去吹一吹风才是正事。他说走就走,将那许久不用的本事都施展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出了冲折府。   外面下着大雪,他心里却一团炭火似的。这北地多雪,他早已习惯了。苍峰自是早就封了山,但那条可以偷偷上去的小路,是流犯早领着他走熟了的。他用冰爪子开路,挂着身体好省力,很快便到了山顶。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爬上苍峰之巅来,此时雪如鹅毛,更有狂风卷地,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找他的流犯了。他挣扎着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将风帽罩得严实了,一动不动地等着狂风过去。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四肢便冻得发木了。他知道这是很坏的兆头,发木超过一个时辰,手脚便会发黑,不得不截掉。他站起身来,也不敢伸开双臂了,只吼了几嗓子,便急冲冲去寻那下山的路。不料那路却早已被一人多高的雪埋住了。他试着踏入一步,如踩在棉花上面,吓得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截儿。他只好又回到背风的地方蜷缩起来。此时早已饥渴得很了,他却托大并未带干粮上来。流犯做好的陷阱,早已被大雪藏得严严实实,这时节估计也不会有野物出来活动。他只好摘了手套,将一小捧雪捧在手心,待它慢慢化了,再啜进口中。可是他的手早已冰冷,那雪就总也不化,他盯着盯着,不知何时便一头栽倒了。   醒来时,他发现一个人正背了自己,沿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小路下山。那人裹得严严实实,可身上的味道早已出卖了他。滑鱼儿喊他:“伯伯!”   那人一顿,继续向前走去。这正是他的流犯,他喊了他三年伯伯,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流犯的名字,就像城中那些大姑娘的年纪一样,是不能问也不能说的东西。伯伯瓮瓮地喘息着说:“别叫我伯伯!你作的是什么死?等到了山底下,我再跟你算账!”   他挨了这一顿骂,倒觉得十分温暖,便紧紧扒着他的背,咧开嘴笑了。嘴唇上立刻被扯出两条血口子,他也毫不在意,只说:“伯伯,你救了我的命,我滑鱼儿日后定要报答你的!”   伯伯呵呵笑了,也不答言。他昏昏沉沉地要睡着,伯伯就反手打他一下,或者骂他两句。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背下了山。   一顶软轿等在山脚下,轿内点着小手炉。他眯了眼看去,仇祯仇祚早冲了上来。那伯伯却拨开二人,道:“不可让他一时便到这极温暖的地方去。”说着,便来解他的衣服。那太守远远地下了轿小跑过来,见了这景象,立刻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对太子爷不敬!”   滑鱼儿知道,伯伯是要解开他的衣服,用雪给他擦身,他想要张口呵斥这太守,却只觉浑身僵硬,开不了口。于是他挥了挥手,却也没指住了太守,倒像要赶开伯伯的手一般。那太守见了这手势,立刻打手势让手下制住了伯伯。滑鱼儿连忙挣扎着要起身,但伯伯早已连着放倒了七八个官兵。可他到底是刚出了大力气的人,体力不济,很快被制服了。一个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的官兵,瞅了这个机会,拔了刀便一刀刺进了他的腹中。此刻,滑鱼儿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正看到伯伯挨了这一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伯伯的碑上,只刻着“伯伯”两字,他没有亲人,也没有名字,如今没了性命,就像从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那太守还是没有被换掉,只是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仇尤的回信里说,他是为了保护太子心切,虽然办了坏事,但心是好的,不可让他冷了心。滑鱼儿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守,盯着他脑袋顶上秃掉的一块,突然很想立刻长大,立刻接替了皇位,立刻亲手宰了他。那下手的官兵,滑鱼儿本想手刃了他,可仇祯仇祚死活拦着他,最后也只是让他看着别人砍了那官兵的头。祯祚说这便是已给伯伯报仇了。可是在滑鱼儿的世界里,如果没有手刃仇敌,又怎么能算报了仇呢?   仇祯便说:“你下令杀了他,他丢了性命,这还不算报仇么?”   滑鱼儿看着她支撑不住的样子,心里愧疚,便不好再争辩。那日她在山脚下站了好几个时辰,回来就病了,又担心他,不肯好好躺着,因此竟拖成了一个肺寒倒喘的症状。他只好低声说:“好姐姐,你回去睡吧,我想通了,不必再劝了。”   为了表示他想通了,他亲自搀起了太守,收敛起眼神中的厌恶,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将他送了出去。又赏给他一批银子绸缎,抵了他被罚的俸禄。祯祚姐弟看他如此行事,顿觉大感欣慰,不由得交口称赞。   滑鱼儿笑笑。这作戏的本领,他自是会的。木蔷还是祖母的时候,有一阵常常整日里哭泣,他便耍尽百宝逗她一笑。只是他想到,日后漫长一生中,时时都要作戏,不由得一身冷汗。   还未待这冷汗褪去,滑鱼儿就接到了圣旨。他被召回大湮,被大轿抬入皇宫。见了仇尤,礼节准确,口中说着恰到好处的话。师傅们跟在他身后都面有得色,祯祚姐弟俩更觉十分荣光。他也没有贸然开口询问木蔷去了哪里,给父皇留足了面子。父皇看他,眼神里的嘉许简直掩藏不住,他便又捡着人人爱听的漂亮话儿,恰如其分地说了出来,一整个父慈子孝的模样,竟也哄得他自己心里温暖了几分。   还是长生奉命来告诉他,他母亲已走失了。但是省去了花园中二女相见的事,只说是在小令王府走失的。滑鱼儿想问问细节,但终究没有开口。长生的话含含糊糊,但又说得清清楚楚,说明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此刻滑鱼儿更想一觉醒来便长到十八岁,将这些割心凿肺的伤怀事儿都远远地抛到脑后去。   最后还是仇祯打听清楚了,进宫来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他心中焦急万分,母亲有孕,负气出走,几年来下落不明——这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仇祯搂了他在怀中,任他哭着。可是他突然想到,也许仇祯是受了长生先生的指派来告诉他,而长生,又能受了谁的指派呢?这些话,他仇尤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自己告诉他呢?天家威严,竟是要让父子之情经了这么多道手,才肯递到他面前么?   就在那一刻,小小的滑鱼儿,心里冷了下来,他长大了。   ??第三十回 长生献计血誓锁千秋 二赖鹰扬假驼换真坨   深夜,长生又一次被密诏进了宫,于是他放下心来——皇上终于回来了。他只知道皇上几日前走得很急,但去了哪里却并未告诉任何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来向长生打探消息,包括井嘉大学士。长生几乎可以肯定,这次神秘的失踪事件,与那个无所不能的呼喝先生有关,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呼喝曾与他约定了见面的法决儿,但自从他将呼喝引荐给仇尤后,这法决儿就失灵了——换而言之,他被一脚踢开了。这感觉可不怎么好受。   自从珍贵的无穷之寿被小潜误打误撞地得了去,仇尤的脸色就再也没有好看过。呼喝呢,却是事发时便一口咬定了这法术珍奇无比,施法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心力,在几百年内是断断不能再施一次了。虽然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那轻轻一指就耗费了所有心力表示怀疑,可也没人说出来。即使他施法之后转身离去时健步如飞,即使他跟仇尤争执时声如洪钟,即使他随后在所有人面前用上古就失传的五色烟华之术瞬间遁逸,而这个法术本身炫技的成分大于实用性因此需要大量心力的支撑,大湮的人们还是保留了基本的礼貌,并未当场戳穿他。   呼喝一走,人人转而怪罪起小潜来。小潜刚从凡间回来,又经了那苦寻不得的一番,且莫名被十年未见的仇尤推搡厌弃,正一头雾水,因此面对那一堆劈头盖脸的责骂竟毫无反应。长生看着小潜那副尊容,心中狠狠地一沉——一定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他护着小潜,拉走了他。人们见他出面,也只好散去。三言两语套问后,他也大致得知了是云染走失了,正要细问,小潜却早已顾自走开了,向着皇宫的更深处走去。   长生跟了上去,见他一直走到了藏书楼那里。守卫的宫人不认识小潜,又见他蓬头垢面的模样,自然拦住了他,两人似乎争执了起来。长生慌忙走上前去。这藏书楼是他日日都要跑无数趟的,因此守卫立刻放行了。小潜看了看他,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就径直走到了保管法决儿典籍的三楼。长生眼见他埋头就找了起来,于是问道:“你在找什么?”   小潜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冷笑道:“先生留神,别再咳出血来。”   长生看他这个架势,立刻便知道了那机密的事儿已发作了。他索性也不再掩饰,径直说道:“要是有寻人的法术,皇上也不至于走失了皇后娘娘了!”   小潜停下来,问他:“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长生道:“如今你是这大湮第一人了——无穷之寿,凭这身份,你想办什么事办不成呢?”   小潜苦笑道:“什么无穷之寿,无穷无尽,孑然一身!第一人?这分明是第一酷刑!”   长生道:“且不说你那娘子只是走失,就算是已……她是个凡人,百岁便是寿限,她就算活满了这百岁,也不过再陪你个几十年。右尉大人,你想想什么叫做‘无穷’?从存芳老祖开创这大湮基业至今,已过了数千载,这漫长岁月中,又有多少英雄豪杰都化了白骨,当世的豪雄,千年后不过是一个坟茔而已,你又为何看不开呢?”   小潜哼道:“先生倒是看得很开——你只说我要如何去跟将军说便是!”   长生道:“你去说,是不行的。皇上正在恼你,撞在枪口上又有何好处?”   小潜冷冷道:“我不行,莫非你行?”   长生颔首道:“我去办这件事,自然是最合适的。”   小潜盯着长生的眼睛,半天没说话。   长生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开口。此时长生自是在等着小潜开口相求,如此一来,他二人在人间的那笔糊涂账,自可勾销了大半去。可是小潜一直没有开口,只不眨眼地盯着他。最后还是他心虚起来,开口道:“也罢,我去就是。”   小潜道:“你自是该去的。”   长生本来已在转身,听了这话又回头问道:“怎么说?”   小潜盯着他:“凡人在先生眼中真的如草芥一般么?连先生的至亲骨肉也是草芥?”   长生见他终于挑明了整件事,便说:“这件事,事出有因,总之我谷长生无愧于心。此刻我自是无法向你说个明白,只怕你心中偏袒娘子,倒要说我诽谤。我如今只盼着你那娘子早日被寻了回来,那时对面相质,我才能雪了这冤屈——记着我今日的话!”   仇尤在寝宫里接见了长生。他半躺在一张软榻上,见了长生进来,便说:“不必行礼了——朕这会子也没有力气回礼。”   长生见他面色苍白,两颊眼见着凹了下去,便问道:“皇上可是这几日赶路太过劳累了?”   仇尤咳了两声,虚弱地笑道:“朕早知道你要变着法儿打听!朕是随着那呼先生去游历了一番——至于去了哪里,却是不能说的。路途嘛,说远那可是远在天边,说近却是须臾便到了。”   长生听了这话,已知他去了天宫上界,也不再多问,只说:“那呼先生可曾松口?”   仇尤叹息道:“不曾。他知朕心中不忿,倒是没少出言相劝。听他那意思,他的身份虽然尊贵,可也是要听他那家主的命令行事,自己是半分做不得主的。这无穷之寿换软玉图一事,本是个机密事儿,需得瞒着他那上界的皇帝。且这法术本属禁术,据说在千年前曾被一人滥施到了几个凡人身上,引起了无数的波澜,从此便被禁了,如今一旦查出来,便是掉脑袋的大事。呼先生又说施用一次不妨,短时间内再施用,便会引起‘上面’的主意了。”   长生皱眉道:“这法术,只要那当事之人不说,旁人又如何知晓呢?”   仇尤道:“自是那当事之人没忍住说了出来。”   长生沉思了片刻,问道:“小潜说要来见您,怎么您一直不见呢?”   仇尤叹息道:“唉!这几日朕想了很多,小潜这孩子,阵前救朕,也不是一两次了。朕断断不能做了那忘恩负义之人!”   长生听了这话,不由得直冒冷汗——皇上竟然已对小潜起了杀心。他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仇尤继续说道:“他是朕身边的人,昔日也是言听计从。可如今他阴差阳错得了无穷之寿,却不能为朕所用……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长生道:“这灵底……咳、大湮是皇上一人的,他小潜自然也能为皇上所用了,只不过这事要做得周全些!”   仇尤眼睛一亮:“先生必是早有了计较?”   长生道:“这无穷之寿,男子得之,需由其子做了替身方可……”   仇尤打断他:“可小潜并无子嗣,这一点朕也想到了!莫非朕要保这万世基业,得嫁个女儿给他不成?”   长生笑道:“皇上却也没有适龄的公主来配他。”   仇尤道:“这正是朕为难之处。昔日侍妾们的子嗣自不算数,可恨朕那发妻只留了一个鱼儿给朕,如今又下落不明,叫朕如何一时片刻就作弄个可嫁他的公主出来?”   长生道:“您愿意嫁,右尉大人却并不一定想娶啊!”   仇尤瞪眼道:“这又是为何?”   长生叹息道:“小潜在凡间有件机密事儿,我本应了他,不在您面前提起……”   仇尤奇道:“你们背着朕做了什么机密事儿?”   长生道:“小潜在凡间娶了妻,生了一子。”   仇尤冷笑道:“这倒新奇了!他跟着朕这么多年,朕苦口婆心劝了多少次媒,他一半个也看不上,一个凡间的俗女,到收了他的心?”   长生道:“那女子……倒也……不过了了。”   仇尤道:“他既得了贤妻,为何回来时竟是那般模样?”   长生道:“那女子走失了,他寻了大半年都未寻到,因到了时辰,只得回来。”   仇尤乐了:“怕不是那凡间女子气窄,知他要走,故意躲了起来吧!”   长生笑道:“那女子走失时,已有了四五月身孕,身体臃肿行动不便,怎会拿性命来玩笑呢?”   仇尤突然问道:“既是有孕时便走失,你又如何得知产下的是一子呢?”   长生张口结舌道:“那……那凡间的大夫为她安过脉,说了出来,我……我自然便得知了。”   仇尤道:“你怎地出了一头的汗?不要急,朕在这种事上,向来是极开明的,你不必为小潜忧心。如今你既说了此事,只怕有八九分是受了小潜所托。他必是想借朕的二赖将军一用了?”   长生点头道:“皇上料事如神。”   仇尤想了想:“朕寻回了他的妻儿,又如何处置?”   长生道:“只寻回了那孩子便可——那凡人女子,倒是不可带回来,免得再生事端。”   仇尤道:“这倒也是,其后呢?”   长生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您得赶紧选出一批妃子来,遍泽雨露。”   仇尤笑道:“再挑拣着产下女儿的,寻好的去配他那杂种的儿子?”   长生听了这话,心中忐忑,可还是说道:“这只是其一。”   仇尤摇头道:“不妥。此计也只可保这一世,其后岂不是将这大湮拱手让给了他?”   长生轻轻说道:“皇上可是忘了‘血誓’了?”   仇尤经他这一点,茅塞顿开。   两日后,仇尤召见了小潜。他任小潜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半晌才说:“你说你是‘无意冲撞’,这可不足以说明你的罪过!大湮千秋万代的基业,就坏在你这一‘冲撞’之下!若论罪过,你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   小潜道:“请皇上速速治臣的死罪!”   仇尤道:“如今你已有无穷之寿,早成了这大湮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尊贵的人物!朕杀了你,只怕立时便要折死!”   小潜伏地道:“请皇上赐臣自尽。”   仇尤道:“你不要再如此妄自菲薄了。这法术已施错了人,便不可更改。如今这事自有回转的法子。”   小潜问:“什么法子?”   仇尤道:“这个待会儿再说。你先讲讲你在凡间那称心如意之事,如何?”   小潜木木地问:“何事?”   仇尤笑道:“你那凡人娘子一事——莫要再跟朕打哑谜,你既央了长生来说情,朕问起此事,自然是要帮你的了——不可再遮遮掩掩,将那来龙去脉,细细说给朕听!”   于是小潜便从他到了凡间,入了云家,与染儿相识讲起,一直讲到了平安村中失散的事,只略过了长生一事不提。讲完了,便道:“臣与小染,是患难之中的知己。若皇上能助我夫妻二人团聚……”   仇尤道:“这不难。只是,你也要为朕做一件事。”   小潜立刻答道:“上天入地,在所不辞!”   仇尤笑道:“倒没有这么复杂——朕只想与你结个血誓!”   小潜一愣,便明白了——皇上这是想让他用自己的无穷之寿,去保这大湮千秋万代的基业!血誓一旦结成,生生世世不破——这馊主意必然是谷长生那老贼想出来的!可是,想要找到小染,如今已再无任何别的法子了,他只有全盘接受。于是他答道:“臣受宠若惊。”   仇尤大笑起来:“人之一生,只可结三次血誓。如今朕已与长生先生结了血誓,再与你结誓,便是用掉了大半——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朕的心!”   小潜拜下身去,行了三个大礼。   当日吉时,血誓结成,仇尤便派了那大小二赖,去凡间寻找小潜的娘子。那二人又得了这桩棘手的差使,又要出入那淮青潭,只愁得那刚长回来的须发都要尽数掉光。可愁归愁,少不了立即动身,经那淮青潭到了凡间。是夜,这兄弟俩便在那死了无数山匪的竹林中呆坐,只等天亮了好行事。   赖千儿思索了许久,对兄弟说:“这凡间皆是凡人,你我二人的本事,是一丁点儿也用不上。这差使,恐怕是再无交差之日喽!”   赖万儿皱眉道:“哥哥,你说右尉大人的公子,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赖千儿道:“应潜是坨人,他那杂种儿子,自然是有坨人那截‘坨骨’还未化尽的。”   所谓“坨骨”,是坨人拇指上面多出来的一个骨节儿,并不显眼。分辨坨人时,身量上拿不准的,只看这骨节便知。赖万儿道:“如此说来,咱们只需找到个年纪对得上、又有‘坨骨’的男婴,回去交差便是了!”   赖千儿瞪大眼睛道:“做假?”   赖万儿意味深长道:“哥哥,你说的是什么话?咱兄弟二人,岂是那造假之人?但找错了人的事,也是常有的。”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会心笑了。   第二日,这二人便收拾停当,向着淮青城内走去。入了城,便先找那顶阔气的酒家,待饱餐一顿后再行事。可这清晨时分,又哪里有酒家开门呢?二人身上自是携带着仇尤所赐的凡间金票,因此便做出了个大爷的样子来,去拍一个酒家那上得严严实实的门板。一顿乱拍之后,一个半老的伙计果然从后门绕了出来,点头哈腰地赔笑。赖千儿随手丢给他一张金票,那人顿时直了眼睛。敲锣打鼓般将一店人都叫醒了,各个儿脚不点地伺候起这二位大爷来。唯有那厨子昨夜贪杯,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因此不留神便将手上一只油乎乎的戒指掉进了锅中的奶汤中。   那是一道拔丝驼乳,本是稀奇菜。赖千儿看到“驼”字,心中一动,为了寻这彩头,便点了这菜。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麻烦得很。那厨子半醉半醒间失了戒指,自己也不知,只一门心思地将那拔出的细丝做得密密实实,还甚是得意。待到菜上了桌,赖千儿性急,一口下去,不料正咬到这戒指上,登时崩掉了一颗牙。他吐出戒指,满口冒血,立刻掀翻了桌子。   赖万儿见哥哥那满口喷血的样子,也气得要发疯。转身来到门口,飞身便将那店铺的招牌一脚踢落在地。   二人大闹一场,店里人早着不住,摇醒了同样宿醉的店主。店主见了这个阵势,不敢停留,立刻跑到那罩着他生意的祁团长府上去哭诉。片刻后,那祁团长带领的两百大头兵,便围了这酒家。   二赖还在店中摔碟揍碗,猛听得外面一声枪响。他二人行走这凡间次数已很多了,对于火枪已不陌生,自然也知道它的威力。二人对视一眼,便捻了风行决儿,一前一后地冲出门去。到了门外,盘旋了一阵儿,见里里外外一层兵丁都举着枪,自己再往高飞,若哪一只枪走了火儿,便会做了无名的冤魂。因此赖万儿便拉着哥哥,向着那街边停着的一辆小汽车奔去。   到了车中,二人便现出身形来。赖千儿一拳打晕了司机,开门便将他踢了出去。赖万儿坐在后排,见是个着便装的男人抱着个婴儿,犹豫了片刻还是出手打晕了男人。那婴儿便脱了手,赖万儿一把抱住,婴儿大哭起来。此时,赖千儿早已开了车。他只是在上一次来凡间时试过一次这汽车,只会死死踩住油门。因此他一脚下去,后排的人顿时撞上了前排的玻璃。   那婴儿大哭着,头碰得邦邦地响了起来。   原来这车中坐着的,正是一字胡本人。这些日子来,他出门总是带着春儿,宠这孩子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境地。眼下大头兵们见团长被劫持,顿时慌了神,一窝蜂似的追了上来。   赖千儿一急,更是死死地踩住了油门,汽车飞快地窜了出去。   那婴儿已哭得要岔气,小手也伸了出来,去摸额头上的大包。   赖万儿夹着他,无意间扫了一眼,便见到他的拇指上,正多了一个指节。   ??第三十一回 西贝女欺世隐公归位 井学士器盈仇皇撷尘   二赖兄弟在黄昏时分走进了皇宫。他们的样子照例很狼狈,但走路的样子却是大摇大摆,显见得差使办得很是漂亮。此时,赖千儿押着个妇人,赖万儿却抱着个婴儿。二人的衣服虽是已换过了,可被青淮峰上岩浆燎得尽失的须发,短时间内却很难长出来,那个婴儿虽大半裹在襁褓之中,可也看得出他的皮肤被灼得微微发红。那妇人倒是一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样子,瘦高的身形,显见着是个坨人。那守门的老宫人看了妇人几眼,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此人正是那走失了的皇后娘娘!   仇尤见到二赖,再向他们身后一瞥,不由得从软榻上坐起身来。近日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了,隐约见着像木蔷的影子,却看不真切。他便说:“这妇人,你走近前些,朕看不清你。”   “木蔷”走上前来,跪地行礼道:“民女见过皇上。”   那清俊的神采,那熟悉的语调,仇尤头一晕,几乎栽倒:“阿蔷?你可是……可是阿蔷?”   “木蔷”看了看二赖,答道:“民女……也不知。这二位大人说,认得我的家人,领了我来寻,皇上您可知道我的家人现在何处?”   仇尤看了看二赖,赖千儿道:“臣二人奉旨去寻了春儿公子回来,在青淮峰下遇到了这个妇人,眼见着正是皇后娘娘的样貌,可她说自己走失了,不记得来路,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赖万儿补充道:“她在那青淮峰下乱走,眼见着是个迷失的症候。”又低声道,“已将那些显形的法决儿都试过了,此女绝无伪装之事。”   仇尤于是问“木蔷”:“你可记得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木蔷”摇头道:“民女……已全忘记了。”   仇尤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心中狂喜——阿蔷失了记忆,也就意味着一切不愉快的往事都烟消云散了,从此,他和阿蔷将拥有的是崭新的、快乐的、美好的日子——这简直是命运最慷慨的恩赐。他于是坐起身来,柔声说道:“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你可认得朕?”   “木蔷”抬起头,看了看他,眼神是茫然的:“不认得。”   仇尤一把捉住她的手:“朕就是你的夫君!你再想想……不要紧,慢慢想……慢慢想。”   “木蔷”躲了躲,挣脱了仇尤,仍跪下道:“皇上……当真是我的……我的夫君?”   仇尤道:“君无戏言,你几时听说过皇帝乱认娘子的?”   “木蔷”又细看他,片刻后问:“您当真是我的夫君么?那我又是何人?我可有爹娘?”   仇尤便叹息一声搀起她,拉着她坐下,细细地讲了起来。二赖见状,只好带着春儿,悄悄退了下去。   原来这兄弟俩每次往返凡间办事,走的都是那青淮峰顶到淮青潭底的通路。这次回来时,因带了祁春儿,便格外小心,乱七八糟的法术,只要是护卫用的都给他用上了,还给他裹了七八层襁褓。不料通过那火山口时,却被一个东西堵住了出路。这青淮峰乃是一座活火山,数月喷发一次。此时火山虽未喷发,但火山口的温度也足以瞬间便将人炙成焦炭。其时,赖万儿打前站,赖千儿在后面抱着祁春儿,正捻了决儿一路风驰电掣,眼见着一个人形的东西堵住了大半通路。赖万儿赶紧减速,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   这一撞,才发现那东西是一堆白骨,已被这撞击的力道弄得散了架子。这一停顿,虽说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可那祁春儿的襁褓,早已被烧了个干净。赖千儿慌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祁春儿伸手捉住了一粒漂浮上来的熔岩颗粒,笑嘻嘻地就要往嘴里塞。赖千儿大惊,连忙打落,却见到那祁春儿的小手竟完好无损。他不禁大叫道:“兄弟,咱们找来的这小子,说不定就是正主儿!”   赖万儿也早看到了这一幕,他皱眉道:“这孩子必大有来历。之前我们测出他是土木双行,可如今眼见着他与火也相宜,难道竟有三行不成?”   赖千儿大叫之下,早已灌了一腔子的烟:“快走快走,莫在这炭炉中闲喘了!”   二人到了山脚下,此时早已烧得通体如黑炭一般。他们便加快脚步向着那个皇家专用驿站走去,好休整一番。可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正在山脚下乱走。看装扮,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民,可她那身量又分明是个坨子。二人顿时警觉起来——先坨虽早已覆灭,但还有不少余烬,每年都会出那么几起子打着光复旗号的乱党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向着那妇人走去。   走得很近了,妇人才看到他们,看了一眼后便匆匆走远了。可是走出一段后,脚步就慢了下来,继续在山脚下乱转。   二人便再递眼神。赖千儿抱着孩子向她追去。那妇人果然奔跑起来,可跑了没几步便一头撞在赶到先头里去的赖万儿身上。她负痛喊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此时二人一见她的相貌,顿时都目瞪口呆了——正是那耗费了他们三年时间寻而不得的皇后娘娘。   当然,这妇人根本不是木蔷,却是那昔日从小令王府与卫雍一起走失的蒲荷。二人出走后,因呼喝的法术太过强大,因此便不能改换相貌。那大湮的每寸土地上,几乎都张贴着她二人的寻人榜,因此这些年二人简直是举步维艰,遇到的险境数不胜数。于是二人便商议着到凡间去,好彻底离了这是非之地。三日前,二人来到这青淮峰脚下,为的就是从那火山口儿通过。卫雍先行探路去了,却三日都未曾归来。蒲荷有心去寻他,但又畏惧那岩浆,怕自己被烧个面目全非。她却不知道,此时那卫雍因身有呼喝先生的法术,辟火的法决儿便失灵了,早已烧透了。赖千儿撞散的白骨,正是他的骨骸。   此时蒲荷见到那浑身焦黑的二人,自是吓了一跳。这火山口因常常喷发,周围虽有良田千万顷,却并无居民。来这里的人,除了往来于那凡间,便再不会有别的缘由了。蒲荷见到了二人,已是明白通路未堵,而卫雍久久不归必是失手了,她心中自是震荡不已。再听二人说话,片刻间便认出了这二人正是仇尤身边的二赖将军。果然冤家路窄,这二人为了寻她,已将整个大湮翻搅得乌烟瘴气,她自是知晓的。此时她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跑远了几步便稳了下来。未曾想到二人并未放过她,还是将她堵住了。此时她显见着是逃不掉了,因此便急中生智,装傻充愣起来。这一装,就直装到了仇尤面前。   几日后,仇鱼被带到了“木蔷”面前。虽然父皇早已叮嘱过他,母后已失去了一切记忆,但面对“木蔷”时,对方那茫然的神情又似乎很是真切。于是他便细细地盘问起来,将他彻夜未眠苦想出了十来个问题一股脑儿地问了出来。问完了,他终于相信了此人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可是他沉默了片刻,便对父皇说:“儿子有几句话,想单独说给父皇听。”   于是仇尤携了他的手,走到隔壁的静室。仇鱼开门见山地说:“此人绝非我娘!”   仇尤吃了一惊,问:“难道她的相貌不像么?”   仇鱼答:“相貌自是一模一样。”   仇尤又问:“莫非她是声音有异?”   仇鱼答:“声线也是一点儿没错,连她那眼神、那举止、身上那味道,都跟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仇尤道:“这就奇了,单因她失了记忆,你便要不认这个娘了?”   仇鱼沉默了半晌,道:“我就是知道——儿子是绝不可能错认了娘的!”   静室中的这些对话,自是被趴在墙上的“木蔷”听得清清楚楚,她暗暗地记在了心里。   那被强抢了回来的春儿,因这“木蔷”回归之事,倒被冷落了。小潜和长生见到他时,已是数日后。长生和小潜听着二赖讲了个死无对证的故事——这孩子是在山中被发现的,养大他的是个老绝户山民,在争执间,赖千儿不小心打死了他,只是死前他说出了这孩子父亲的姓名,正是姓应。据老绝户说,这孩子是个逃难到此地的妇人产下的,妇人产后血崩,也是已死了——这故事是早就编好的,好断了一切可查访的来源。为了这谎话更逼真些,二人当真在淮青城附近的山中杀了个孤寡的老猎户。   此时小潜和长生听了这故事,便觉得一切都对版。小潜忙忍了泪问:“那妇人的坟地,却在哪里?”   赖万儿道:“那老绝户说,产后死掉的女子不吉利,已是一把火烧了。右尉大人,您千万要节哀啊!”   小潜此时眼见着已支撑不住了,不待仇尤使出眼色,那井嘉早一把扶住了他,二赖抢上去时,眼见着他就晕厥了过去。   长生却在细看那孩子。他已从孩子的眉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便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孩子。孩子的小手捉住了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带过时,看到了那多出来的指节,却顿时失口叫了出来:“这不是小染的孩儿!”   仇尤一惊,回头问:“先生说什么?”   此时长生已镇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臣……臣一时走神了。”好容易掩盖了过去。   见仇尤和二赖并一众宫人都忙着救治小潜,长生便抱起孩子,趁人不注意掀开他的襁褓,细看后颈处。这一看,他也立刻觉得要晕过去——那孩子的后颈处,有着他们角人特有的印记——一颗圆圆的蓝痣。他恍惚起来——这孩子身上为何既有小潜的坨人印记,又有他自己的角人印记呢?   是夜,长生来到小潜府上。这宅子是仇尤赐给小潜的,仆役坨娘,一应俱全。春儿已改了名字,小潜依着祖上“敛藏”的起名规则,给他取名叫应隐,乳名也就唤做隐儿。长生看过了隐儿,便与小潜回到客厅细谈。自他为了赶走云染而办出了那不可挽回的事,这些年来,也不知是理亏还是别的,他几乎是夜夜梦见她。在凡间时,他与云染也不过相处了数月而已,可这年年月月的梦中相见,早已模糊了他的记忆,云染已成为了他心中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好似亲人一般。长生虽想不通自己心境的转变,但大凡世间,奸恶之人,其亲人多半会受其害累。却因是亲人,所以许多恶行便不会再被深究了——因此这奸恶之人才能夜夜安睡。所以,当小潜回来,说出云染已死的话来,他才会当场吐血。白日里,听到二赖说云染雪崩而亡时,他倒不再伤心了。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没了那三方对质的日子,凡间发生的一切,已是死无对证,他日后定能在小潜面前将此事混圆了过去。   他这一趟夜访,其实是想问那孩子身上为何会有两种印记。可这话很难问出口,于是他磨蹭着扯东扯西。小潜耐着性子跟他扯了几句,便说:“先生可是想问这孩子印记的事?”   长生只得点点头。   小潜起身,站在窗边看了看月亮,道:“这便是心念了。”   长生自是不信鬼魅之说的,可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其实小潜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将龙丹给了小染救命的那次,他的印记便也传给了小染。但这二人从未听闻过这等事,一时间各自猜疑起来,倒都多了几分莫名的敬畏。这对于隐儿来说,自然是好消息,因为这二人日后必都将他视为己出,倒也弥补了他失去母亲的痛楚。不过,此是后话了。   五个月后,仇尤要出发去凡间了。他这次去,带了当年那随他到了十三鳞谷之中人马的十分之一,又带了二十名死囚犯。前者自然是要为他们取回千年之寿,后者却是要让他们成为呼喝的龙丹供体。那些死囚犯做成了这件事,十年后随着仇尤回来时,便可洗脱一切罪名了。仇尤虽未得了无穷之寿,可他早已想得明白了——自己已搭上了呼喝先生,他那上界的风物人情,与这大湮弹丸之地自是不可相比,仇尤如今办好了这软玉图的差使,总有一日能见到呼喝的主人,到时莫说无穷之寿,便是其他不敢想的好处,也未必得不到。   井嘉早已为仇尤的此次出行策划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仪式。他将这仪式取名为“撷尘大典”,仇尤听着古怪,不料长生先生竟是赞许得很,因此也就准了。井嘉却并未领长生的示好之意。仇尤早已令长生监国,因二人有血誓相连,他便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井嘉在这一两年内却对长生处处防备且多有得罪,他很担心仇尤一走自己便要小命不保,因此涕泪交流地提出要跟仇尤一起走。可仇尤只是笑笑,对他说:“怎地,你也有怕的时候?不是朕说你,你虽在才智机敏上与他不相上下,可论为人处世那心胸,你却是差得太远了!长生先生早提出让你去办筹建新都这件大事,你还不知道吧?”   迁都,是仇尤听长生讲了三泰城中的种种之后而生出的念头。他无数次地幻想过那个镶嵌在天地人三湖之间的繁华都市,如果被照搬到大湮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对于他的万世基业会不会正是那最坚固的一块基石。这一年多来,他反复考量精挑细选,终于选定了鳞部的一个无名小镇。这地方正是由三个湖环绕着,湖的名字自是已被他改做了天地人三才。这地方是一片平原,气候风景都绝佳,鳞人又崇尚行商之事,喜夸耀之风,正是那三泰城在他心中该有的样子。这新都城,他准备叫它“天都城”以示天家威严。而这千百年来的皇城,则因倚靠着云湖,被他改称了云都城。老百姓们虽然被这些新的名字弄得晕头转向了一阵儿,现如今也叫得顺口了。   井嘉心中狂喜,道:“长生先生当真保荐了我?”   仇尤颔首微笑。   井嘉跪地道:“臣今日才心悦诚服。”   仇尤道:“快莫要如此作态了——朕还不知道你?你过来,朕也有个体己儿的差使要交给你办。”   于是井嘉膝行上前,仇尤便附在他耳边,细细地交待了一番。   吉日吉时终于到了,大湮百官都来瞻仰这恢弘的“撷尘大典”。其庄严奢靡,自不必说。那井嘉有意卖弄,将一篇自己所写的《撷尘颂》,由乐伎班子分了声部,洋洋洒洒地从头唱到了尾。百官在那吟唱声中,看着第一批去“撷尘”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出发。仇尤最后离开,他握着“木蔷”的手,最后叮嘱了她一番。“木蔷”已再次有孕,她依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对仇尤言听计从,仇尤倒觉此时的她,比昔日更惹人怜惜。   他别过了“木蔷”,又最后望了望长生和小潜,便滴血入井,与那些已在凡间等着他的人一起,到三泰城汇合去了。此时那城中,早已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在等着他,这是大小二赖早早便办妥了的事。长生和小潜看着他离去,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人间摸爬滚打之事来,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已前嫌尽消。   ??第三十二回 凡间逍遥秋郎不思蜀 共浴锁心隐合定终身   生年不满千,却怀万古忧。三泰寒星高,暮乐几时休?   矜纠兼狼牧,诨名鬼见愁。瑶池呼喝郎,亦难为君谋!   这一首胡诌的《不满百》,说的正是那大湮天子仇尤。寒来暑往,已是十载春秋。仇尤戎马半生,灭北坨、荡西角、收南鳞,平东羽,一战接着一战,四方奔波,不曾停歇。后来当了皇帝,更是勤谨,在精神头儿还能相济时,自是朝乾夕惕、早朝晏罢。日日如此,从未有过一时半刻的懈怠。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整整十年可以名正言顺地无所事事的时光。   在来到三泰城的第一年,数月间,仇尤便早已将这十年要办的事儿全办完了。而他的龙钟老态,也随着龙丹的再度充盈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至于这些事儿是如何办的,只需记得“凡人草芥”这四字,再去细思便不难。此时的秋先生(仇尤自取的化名),乃是城中新贵,出门时鲜衣怒马,谈笑间器宇轩昂自不必说。靠着他那帝王血脉中难以敛藏的风度,仇尤很快成了这城中第一流的人物。不过数月间,人人便皆以跟他说得上话为可极尽夸耀的谈资了。人人又都在查这新贵的底细,有些人查到了淮青城,有些人查到了孔明城,更有些人因他那奇异的口音而怀疑他是个洋人派来的间谍。   不过,人们很快发现,怀疑他的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记性好的人便想起了昔时那侠盗“九霄云”来。这秋先生整治人的手段,倒跟九老爷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为掩人耳目,仇尤自是置良田、扩商号、起银楼、招马帮、练团丁、捐学政,一整套暴发的流程走得滴水不漏,将根基牢牢地插入了那三泰城的大地深处。他办了这许多事,自己却始终是个不见首尾的人物,只靠着身边的两位赖姓的秘书代为出面。人们便一门心思地结交起这二人来。那赖千儿喜色,赖万儿贪杯,人们却用尽了百般手段,也未曾从二人口中打探出秋先生的来历。   仇尤在这十年间,早游遍了凡间的名山大川,会遍了当世的俊杰之人。万般繁华,终是归于寂寥。最初的两个年头儿,他自是在这凤仪国中尽情游历。待到第三四个年头儿,便将这凡间的无数蛮夷之国尽数游了个遍,遇到那实在不开化的人和事儿,便不忍其受蒙昧之苦,取了人家部族的心智去。到了第五六个年头儿,他却只爱化了形儿在三泰城中闲逛,街头巷尾地寻找市井之乐,饱足那眼耳口腹之欲了。到了第七八个年头儿,他又只爱在那三才中风景最好的天湖边垂钓,一整日地看着湖水,看红日喷薄时它那满镀的金鳞,看斜风细雨时它那揉起的涟漪,看繁星压顶时它那银镜般的清幽。到了第九十个年头儿,他便不出门了。整日在家中穿着粗布衣裳赤足打坐。此时一闭目,那凡间种种便如流水般在他眼前淌过——这一整个凡间都已被他装在了心里。   到了这种时刻,他才略略体会到了当年呼喝先生在大湮是个什么心情。只是呼喝毕竟还是个下人,他的主人若到了大湮如此经营一番——或者根本不用经营,其后恐怕正是他仇尤今日的心境吧。原来,人向下就便是如此容易,如此快乐。可世人却看不透,只拼命地要向上钻营。比如他仇尤,见了上界的风物,便将大湮种种已视作了粪土。无穷寿数、无穷奇珍、无穷欢愉、无穷力量。这是他所不能在想象中自娱的。   大湮虽自诩仙境,却比这凡间粗糙。游龙的心性,与这凡人大不相同。他们不爱堆琼砌玉,亦无凡人那曲折玲珑的心思,更不喜虚而不实的做派。仇尤每每回想,唯有那井嘉一人,才会与这凡人有惺惺相惜的心思吧。派井嘉为他建那天都城,正是物尽其用。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嘴角微笑。仇尤在这凡人显贵之间浸淫多年,早已把喜怒不行于色之类的凡人做派学了个既博且精。   眼下,十年之期已近在眼前,他却并未舍了这凡间苦苦经营的家业,思来想去,便将那赖千儿、赖万儿兄弟轮番指派了在凡间为他维持。此时的他,已将凡间看做了一个消遣行乐的去处。二赖见他如此兴头,也不好点破日后再来时经过青淮峰火山口儿的那一番苦楚,非是他这养尊处优的帝王能承受的。且二人亦贪恋这俗世乐土,便含含糊糊应了下来。于是兄弟俩以十年为约,做哥哥的便先留了下来。   大湮皇城、如今的云都城东南二百里处,那个叫锁心湖的去处,早在几百年前早已成为禁地,但那些横七竖八的的棘木围栏,却已年久朽坏,挡不住孩子们好奇的天性。这一天已是盛夏,有三个孩子来到了湖边。他们本在长生先生身边读书习字,可那即将完工的天都城中,突然出现了不知什么紧急的事儿,井嘉派来的人跑死了三匹追风驹,才将消息递到先生手中。先生接了这消息,立刻便起身去了天都城。这三个孩子,便是十岁的应隐和他唤做表妹的两个双生女孩儿,他们便从行宫中溜了出来,漫无目的地乱走到了湖边。   这一对姊妹的母亲正是“木蔷”,也就是蒲荷。此时的她,早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但自软磨硬泡得了卫雍家传的驻颜之术后,她的体貌却一直停留在了呼喝先生将她变作木蔷的那一刻。她自是不喜木蔷这清俊的形貌,毕竟她曾是大湮第一的美人儿。但没奈何也只好拿来一用。她摒弃了做蒲荷时那一套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装扮,随着木蔷的样子素素静静、大大方方地打扮起来,倒将一分清俊瞬间便放大到了千百分。因此,皇后娘娘容颜不老的传奇早已在大湮民间传得神乎其神。   自仇尤走后,长生便成了这大湮的掌权之人。蒲荷自是千方百计地将那共浴锁心湖的把戏,推演到了他身上。此时二人私情已有七八年,为掩人耳目,便时常在这离锁心湖最近的金枷驿馆相会。这地方自是蒲荷挑选的,为的是源源不断地供给她锁心湖水之用。至于她拿这些湖水究竟做了什么勾当,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便无人可知了。   那一对女孩儿,却也很有来历。原是蒲荷被带回宫中时便已在腹中跟了过来,只是仇尤不知,便无缘无故地做了一回冤大头。卫雍家族中有着不老之术,这奇术却只遗传到了其中一个身上,便是做妹妹的仇合。这姊妹的名字,是仇尤早已想好的,他为了“木蔷”腹中的双生孩子早已指定了名字——不论男女,都要念着他们的离散与重逢,因此便早早定下了将孩子们叫做仇离与仇合。因“合”字重了蒲荷的名字,她心中自是不快。可那时她还未摸清皇帝夫君的心性,也就没提出发对的意见来。如今姊妹俩都已八九岁的年纪,姊姊小离的身量已与隐儿相当,小合却还是个三四岁幼儿的模样。蒲荷深知这件事待仇尤回来时总会发作,因此便十分厌弃小合。   那隐儿,却是在仇尤走之前便指定了,若双生的孩子中是一对女孩,便取先出生的那个与他结下娃娃亲,所以此时一早知道了这仇离便是他日后的娘子。他那一众玩伴们,也早已知道了这个,因此总用这事来与他玩笑,有时话便说得很没有轻重,隐儿便从小厌了小离。那小离因母亲独宠她,所以生了个骄矜的性子出来,又因生得美艳极了,便从小也厌弃傻气的隐儿。做母亲的蒲荷,岂能看不到这个,她又深知那无穷之寿的事,小离若得了这个彩头,以后大湮的半壁江山就是她蒲家的。因此她便日日地拘了这两个孩子在一处,希望两人能凑出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来。又怕如此行事太过显眼,便将那小女儿小合也与这两个孩子拘在了一处。如此下来,未曾想到那隐儿倒与这小合更投脾气,倒显得小离一人形单影只了。但三人到底还都是孩子,说话做事也不曾出格,蒲荷虽扼腕叹息,也只是事事周旋,似是当真将那身量三四岁的小合也看做了三四岁的心性,并不将她放在眼中。   眼下正是午后,三人顶着大太阳偷偷溜出了驿馆,沿着一条羊肠小径,钻过棘木围栏的缺口,一直走到了湖边。这一套三人早已轻车熟路。那小离举着隐儿为她折下的荷叶远远站在湖边,依然在不满地嘟囔着这大日头要晒黑了她。隐儿却充耳不闻,拉着小合的手,在湖边攀花折草、扑峰惹蝶地玩了个不亦乐乎。小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生气,想了想,上前了几步,选了个合适的斜坡顶端,待小合再跑到她脚边蹲下采花时,便飞快地伸腿一拌。那小合顿时重心不稳,一跤卡倒,骨碌碌滚进了湖中。   小合不会游泳。她一落水便扑腾起来,连喝了好几口水。隐儿在岸边犹豫了片刻。这锁心湖的魔咒,他自是听长生先生讲过的。那仇离自然也是知道的,此刻她得意地微笑着,要看隐儿如何不下水救得小合出来。可是她的脸上很快没了笑容,因为眼见着小合要沉下去,隐儿没再犹豫,立刻跳下了水。   被救上来时,小合已昏迷不醒。隐儿连忙将她倒拎起来,控出了许多水。小离站在一旁含泪看着他们,看了半晌,便顾自走开了。那小合却是好半天才醒转过来。她伸手抹去了隐儿脸上的泪珠儿,两人相视笑了。锁心湖为何不可靠近,小合却不了然。隐儿也未当场说破,只牵了她的手,缓缓地向着驿馆走去,希望在路上这日头就能晒干两人的衣服,以在大人面前蒙混过去。此时,锁心湖的魔咒早已将他们的一生一世联结在了一起。   蒲荷午休醒来,满院子都找不到三个孩子。此时日头异常毒辣,她行动间便出了一身汗,十分烦躁。正在这时,她看到那小离连伞也不打,游魂似的从外面飘了回来,便走上前去,准备发作她一番。可是到了近前,却见小离脸上两行泪水连成了线,就连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她大惊,忙问:“是谁欺负你了?”   小离见了母亲,忙擦干了眼泪反问道:“母后,我是不是一定要嫁给隐儿哥哥?”   蒲荷顿时明白了:“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小离一笑道:“不,他待我好着呢。只是他一向待妹妹更好,以后恐怕是会尤其好了。”   蒲荷见她神色有异,忙问:“出什么事了?小合跟隐儿到哪儿去了?”   小离继续微笑着,她自幼得母亲的真传,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可动容。她说:“我们去了锁心湖。小合不慎掉了进去,隐儿哥哥就跳下去救了她上来。”   蒲荷听了这话,顿觉心都不跳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宝贝女儿,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凄苦的一生。待她缓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小离从未见母亲如此过,也不由得流泪道:“母后不必为我忧心。我想,等父皇回来了,我就去告诉他,我不喜欢隐儿哥哥,他也不喜欢我,这强扭的瓜必是不能香甜的!”   蒲荷听了这话,不由得放声大哭。她日日搬弄这邪术,却未曾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要为其所害。此时她一心只想着天理报应,心中早恐惧慌乱成了一团。后来她又回想起一生中所受的苦楚来,却并不想自己弄权遗患,只一心一意地怪起命运来。她回想到昔日一心想嫁小令王,等真嫁了他却是那般光景,需得靠着锁心湖的邪术,才勉强得到自己想要的温情。父亲逼着她嫁小令王时,说她嫁过去便会成为大湮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她究竟是不是为了母仪天下而执意苦等呢?后来跟了卫雍,那人阴狠毒辣,虽是全心对她,可毕竟有限。如今她倒误打误撞地真正母仪天下了,可她早恨煞了仇尤,每次与他亲近时,心中都似吃了一万只苍蝇般难受——她的命运,怎会如此凄苦?此时,这妇人自然早已忘了那曾为她的毒法所害死的那些满朝文武们,更忘了已在死牢里度过了无数春秋的李、章、齐、发四人。这世上天生有一种人,对于自己的痛苦感知得特别细微,对于旁人的伤痛不必说感同身受了,简直是完全不能理解。很不幸,蒲荷正是这种人。   蒲荷正在大哭时,长生先生却骑着追风驹赶回了驿馆。他的身前搂着小合,隐儿在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三人坠得那追风驹气喘吁吁。见了蒲荷这形状,长生不由得大惊。他递下两个孩子,连忙下马行礼道:“娘娘,您这是怎地了?”   蒲荷止住了哭泣,看了看一旁拉着手的隐儿与小合,便走上前去,奋力将两人扯开了。   长生见她的样子,以为又是为了孩子们置气,便说道:“娘娘倒越活越回去了!跟孩子们也真格地生起气来了?”   蒲荷此时已平静下来:“先生去的那般急,怎地回来得也如此快?”   长生笑道:“还不是那个粗心大意的洛小环!她弄错了宝塔的算术,建到第十八层时,宝塔便摇摇欲坠了!那井嘉更是毫无主心骨儿,事事都要我拿主意才行。如今唯有把宝塔拆了重新建,他却不敢下令!”   蒲荷冷笑道:“井大学士怎么会想不到这个?他只是怕误了皇上回来的工期,更怕这宝塔万一有个闪失他担不起,才诓了你去。”   长生笑笑。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只是要引了蒲荷说出来。这些年相处下来,他早已发现蒲荷虽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心气却像男子一般,且颇有一番雄才。只是她从未得到发挥的机会,只好捡着他人的功过,都大肆谈论一番。这样做能让她心情舒畅,而她的心情好了,长生自然也只会得到好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此时,他由着蒲荷对天都城的工程高谈阔论了一番,见她尽了兴,才问道:“适才孩子们怎么惹你生气了?”   蒲荷却犹豫了。她不知这谷长生究竟有几分值得她信任。昔日里那些被她用连心之法作弄了的人,对她无一不是言听计从,可这长生先生却总让她琢磨不透。他那种若即若离,倒让蒲荷患得患失起来。只是她不知那隐儿是长生的骨肉,便不知在许多事上他为何会行事乖张了。此时她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今日午后,小合失脚落了水,隐儿救了她出来。”   长生皱眉道:“落水?这地方怎会……”猛然间他刹住了话头,忽地便想到了他遇见二人时,孩子们正是从锁心湖方向走来,且二人的衣衫皆是半湿的。他颤抖地问道:“可是……落入了那锁心湖?”   蒲荷点点头。   长生顿觉双膝酸软,连忙扶了墙支撑住。他早已知道这“木蔷”不知何时对他施了连心之法,也不知她为何要如此行事。他与“木蔷”相处下来,早已知道她心机深重、城府难测。他生平最恨的便是心机女子,那云染便几乎毁了他整整一生,这“木蔷”的手段似乎更甚云染千百倍,且连锁心湖的密事都一清二楚,眼见着是装作失忆,必是恨了仇尤,伺机报复。如果不是法术作梗,他是断断不可能与这种女子同流合污的。只是这法术已在身,他的所思所想很多便不由他自己了。好在那血誓也是个很强大的法术,为他抵挡了不少连心之法的侵蚀,因此他言语行事,还未像其他中了此法的人一般癫狂。   此刻,长生虽还未曾想到这“木蔷”是个冒牌货,但已直觉到了异样,便时时处处地小心不给人留了把柄去。只是万千小心中却没想到,自己将孩子们带来这金枷驿馆教养,竟会害了隐儿的一生。如今他只恨自己听了“木蔷”的话,将这幽会的地点设在了锁心湖附近,恨得直要捶胸顿足。可他还是稳住了心神,对着“木蔷”沉声道:“娘娘不必过虑,此事自可从长计议。”   ??第三十三回 井嘉献蔷赋娘娘动怒 长生劝攘羭仇皇惘闻   初秋的一个黄昏,长生来到了皇家藏书楼三楼的一个角落。这藏书楼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可靠着袖里乾坤的法术,藏书却达万亿之巨。这其中,有近半的藏书都是长生跟随仇尤征战之时,从四边带回的。他曾在这地方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可是自从小潜“霸占”了这里后,他就很少再来了。   小潜在寻找起死回生的法术。这种东西在民间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中是很常见的,譬如说,用亡故的心上人一缕头发,就能幻化出个完整的人来。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长生无法劝服小潜,更不忍指出,小潜手中是连一根头发已没有的。绝望中的人,自是不肯放弃哪怕一根稻草。小潜把自己关在这藏书楼的三楼,已有九个多年头儿。仇尤离开时,叮嘱过长生看顾小潜,可仇尤一走,小潜倒立刻拜托长生看顾隐儿,自己就一头扎进了这藏书楼,将那些生僻的法决儿,不分昼夜地一本本翻过。长生只好在这藏书楼内给他搭了一间小小的卧室,好让他在累极了的时候不至于倒在地板上睡着。   此时长生已同守卫藏书楼的宫人交谈过,知道了小潜还是每日只进一餐,夜里也总见灯烛亮着,显见得睡得也很少。他忧心忡忡地爬上了三楼,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年多未见面的小潜。他知道那就是小潜,可还是眯了眼睛再三确认,因为那人已须发皆白,一双眼睛却熬得血红,配了苍白的面色,犹如鬼魅一般。   小潜看了伤生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一手掌灯,一手翻弄着书页。   长生看着小潜的手指,那些指甲已长有寸许,鹰爪般勾起,翻书的时候倒是十分方便,可看上去骇人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有何进展?”   小潜手下不停,口中哑哑地说道:“你说话时气息轻着些,留神带乱了我的烛火!”一边说,一边手下如飞。   于是长生屏息去看那本书,待看清了,不由一声惊呼:“你竟连古鳞文也精通了?”   小潜护住火苗,抬头看他:“还有十分之一的书未曾翻阅过——可是将军要回来了?”   长生道:“皇上还有月余便要回来了。”   小潜听了这话又低下头,手下的速度更加快了。   长生道:“我有事与你相商。”   小潜一边翻书一边道:“你说吧。”   长生按住他的手:“若非兹事体大,我也不会轻易就来扰你。借我一盏茶的时辰,可好?”   小潜只好抬起头看着他。   长生道:“隐儿他可能……可能也中了伤生之法!”   小潜道:“你如何得知?”   长生道:“这孩子的五行一直定不下来,我前几日带他去了一趟北斗阁……”   小潜嗤笑道:“先生竟然也信这种神棍?”   长生微微赧颜道:“如今那位掌阁先生,确是个饱学之士。他查看了隐儿之后,算是肯定了这孩子的确是五行俱全的。”   小潜抬了抬眉毛,冷笑道:“五行俱全又如何?他还不是害得染儿丢了性命?我劝你莫要妄想,只想想这几百年来五行俱全的人有几个,又都是什么下场!”   长生道:“你听我说完!掌阁先生定了隐儿的五行之后,却告诉我隐儿似是中了伤生之法。后来我多方验看了,隐儿的确是已龙丹虚空。”   小潜皱眉道:“这小子是如何中了那伤生之法的?”   长生道:“想是……想是你曾将龙丹给了……给了他娘……”   小潜立刻明白了,原来龙丹不仅传递了他的能量,也传递了他身上的诅咒。他问:“先生来找我,想必是认为此事我能帮得上忙了。请直说吧。”   长生道:“隐儿……隐儿不仅中了伤生之法,还……还中了连心之法!”   此时一个烛花爆起,小潜伸手到那火焰中,挑了挑烛芯:“难不成那个妖女蒲荷回来了?”   长生道:“他是为了救小合那个丫头,两人一起掉进了锁心湖里。”   小潜皱眉道:“何人?”   长生道:“小合,就是媛公主——皇后娘娘双生的公主中,年幼的那一位。”   小潜道:“先生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长生叹息道:“我……我并不敢来烦你做些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些事需得告诉你。”   小潜于是不再答言,低下头又翻起书来。长生站了一刻,只得走了。   长生回到家中,蒲荷却已端坐在会客厅中等了他许久。一见到他,立刻劈头盖脸道:“那井嘉真是欺我大湮朝中无人了!”   长生问:“此话怎讲?”   蒲荷便将一个账本摔在他面前:“天都城的工程,已支用银两八百万,倒有一百多万进了井大学士的腰包!”   长生于是翻开账本,粗粗看了一遍。他问:“这机密物件,娘娘是从哪里得来的?”   蒲荷道:“这个你不必管。你只说,眼下这事如何处置?”   长生于是拿了账本,走到灯火跟前,掀了灯罩便就着火苗儿点着了。   蒲荷慌忙道:“这东西我可没留底!”   长生道:“我自然知道。娘娘,如果您这账目无误,我倒可以为井嘉打个包票——这工程他一纹银子也未装到自己的腰包里去。”   蒲荷奇道:“这却是何道理?”   长生道:“但凡贪墨之人,必有同党。天都城这件大工程,账目上经手的人少说也上百,若按娘娘的说法,有着明暗两本账,却只贪了一百万两银子,平算下来每人不过分得万两——能经手这工程的人,可是会为了万两银子就不怕掉了脑袋的?”   蒲荷疑惑道:“那这百万两银子,竟是飞了不成?”   长生道:“莫说办事了,就连出趟远门都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娘娘您想想,他井嘉办事,自然是要靠手下的人。朝廷定下的俸银又哪里够支撑这工程上往来的人情呢?这种不能写明了报账的银子就叫做‘损耗’,眼下这百万两,自然就是做了‘损耗’之用了!”   蒲荷想了半晌,道:“定是我的帐查得还不够细,也许这第二本也是假帐!”   长生笑问道:“井嘉究竟如何得罪了娘娘?”   蒲荷一顿,道:“我为大湮社稷着想,这种蛀虫岂可留他?”   长生道:“可是他单是卖城中宅基地与商号竞拍,就早已得了千万两银子——可以说建这新都他不但一纹银子都没花,还赚了不少呢!”   蒲荷冷笑道:“你不提,我还忘了。这种事,谁不知道是最容易做鬼的!”   长生沉吟道:“娘娘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如今却还不能动他。莫说这天都城的工程,千头万绪都攥在他手里。你想想,这天都城以南就是鳞部……”说着,他展开了一卷地图,向着鳞部守军大营指了指。   蒲荷看到他指的地方,正是一面营旗,上面写着个大大的“井”字。蒲荷心中一惊,井勉二字立刻浮上心头。这井勉在南鳞的那笔糊涂账,倒因为这些年南鳞很是太平而无人再提了。而这插旗的地方,在地图上离天都城不过二指远。   天都城内的新宫,漆彩还未干透,仇尤就带着大批人马回来了。百官眼见着他恢复了昔日的神采,都不由得精神一振。仇尤回来后,先是与“木蔷”道了一番离情别意,接着见过了两个公主,又挑着该见的人里顺眼得见了一些,便立刻启程去天都城了。井嘉自然又弄出了个气势非凡的欢迎仪式来。仇尤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的“天都城”三个大字就挂在城门楼上了。此时那城中百姓,皆是四方挤进来的人物,个个儿都等着瞻仰天子的威仪,因此几乎是倾巢而出。仇尤便按井嘉安排的骑了马,一路且行且停,好容易走进了那崭新的皇宫。   此时,井嘉安排的那些节目单上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不料仇尤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中,对着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人摆摆手道:“朕今日乏了,其后的就免了吧!”   井嘉目瞪口呆道:“可……可……”   仇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   井嘉只好行了礼退出去。可他也不敢走,只守在门外。此时仇尤早已屏退一切不相干的人等,只留下长生一人。   仇尤盘膝坐下,看着长生道:“先生,这天都城如何?”   长生道:“与那凡间的三泰城,的确别无二致。”   仇尤笑道:“别无二致,倒索然无味了!”   长生看着仇尤没说话。   仇尤继续道:“如今这大湮,就像那凡人所说正是个海晏河澄的样子,倒比朕亲力亲为时更见好了,先生的辛劳朕自是记在心里的,先生的恩情,朕此生也难报了。”   长生心口酸热道:“皇上言重了!”   仇尤道:“先生与朕,自不必再说这个。朕一回来,阿蔷就在朕跟前告了那井嘉一大状,连同井勉也牵连在里面,这事你可知道底细?”   长生道:“井嘉办事是没什么错漏的,银子上面,他拍卖城中地皮,倒是赚了一笔,我认为此事不必再细究。至于那井勉谋反一事,更是捕风捉影——若他真有反意,为何不趁着皇上去凡间时举事,却要等皇上回来了才行动呢?”   仇尤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错了。但所谓空穴来风,既有这个传言出来,恐怕朕就得动一动井勉的位子了!”   长生道:“此事臣倒觉得可以缓缓处之。”   二人又说了片刻闲话,长生便告辞出门。那井嘉在走廊尽头等着他,一把抓住道:“先生,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皇上!请您一定指点一二,不然我今夜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长生笑道:“皇上说,此地与那凡间的三泰城,的确是一模一样。”   井嘉道:“一模一样……竟不好么?”   长生道:“大学士,您想想,皇上在三泰城盘桓了十年,如今你建了个新城……”   井嘉立刻接口道:“……索然无味!”   长生颔首,突然一阵惺惺之情发作,便道:“如今皇上还是很满意你办的这差使的,只是你是如何狠狠地得罪了皇后娘娘?”   井嘉张口结舌道:“我……我哪里敢得罪皇后娘娘呢?我前些日子还专门写了一篇《蔷赋》献给她老人家!她看过还夸了我,且赏了我不少笔墨纸砚之物呢!”   长生问:“娘娘夸您什么?”   井嘉道:“夸我笔生莲花——等等,难道娘娘说的竟是反话不成?”   长生笑笑,趁他还在思索,赶紧溜走了。   这边井嘉想了半晌,连忙再次求见仇尤。见到了他,立刻膝行上前,啕嚎大哭道:“皇上救命!”   仇尤奇道:“你这是闹什么呢?”   井嘉涕泪交流道:“臣已命在须臾!”原来这井嘉一想,皇后娘娘夸的奇怪,赏的物件更奇怪,竟是一块有瑕的白玉,却做成了猪惊骨的模样,几可乱真。他又想起昔日皇后娘娘以白玉蛛整治群臣的事来,不由得浑身发抖。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发制人才行。   仇尤问:“谁要讨你的命呢?”   井嘉道:“臣……臣前些日子给皇后娘娘进献了一篇《蔷赋》,想是写得不好,娘娘看了生气……”   仇尤打断他,冷笑道:“朕这些年不在,宫里的规矩竟都变了么?主子关起门来说的话,竟立刻便泄露了出去!来人!将此刻这寝殿中伺候之人,统统押下去看管起来!”   井嘉此时悔之无及——这伺候的宫人自是他安排的,如今这个不是终究还是寻到了他头上。可此时他又不能站出来指正是谷长生泄露了天机,只好闷闷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仇尤扶起井嘉道:“以后见朕,不用总是跪来跪去。你也有年纪了,要好好保养才是。”   井嘉听了这话,皇上似乎对他并未起什么杀意,才放下心来。君臣闲话片刻,仇尤又拿着天都城的地图问了他许多,井嘉一一答了,心中才彻底安定下来。   迁都一事,虽然不过两个字,可真办起来,却费了足足半年的功夫。终于一切尘埃落定,已是隆冬时分。腊月初十这天,是仇祯的生辰,长生、仇祚还有那入赘的女婿,在天都城中的新谷府小院中,为她置办了一桌酒菜,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吃喝起来。   席间,长生问仇祯:“你可知为何夸赞一个女子,竟有会惹得她大怒的事么?”   仇祯多饮了几杯,此时已半醉:“爹爹,这还不简单么?自然是这夸她的人,是比着别的女子来夸的!”   长生听了这话,酒也不喝了,回到书房便打开井嘉那篇《蔷赋》,逐字逐句细细地又读了一遍,读完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日他便进了宫,可想寻个单独见仇尤的机会,简直难如登天。原来仇尤与“木蔷”二人久别之后,其情更炽,竟是时时刻刻都长在了一起般。长生只好找着籍口,一趟趟地跑,好容易找到了个离合二女皆病了,“木蔷”去看顾的空档,见到了仇尤。   仇尤屏退宫人问道:“你到底有何事?这几日,你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只管来烦朕,到底是为何?”   长生跪地道:“臣有句掉脑袋的话,可已到了嘴边,不得不说了!”   仇尤呷了口茶,笑道:“先生的脑袋我保住了,但说无妨!”   长生抬头道:“皇上可曾疑心那枕边之人被人掉了包儿?”   仇尤脸色大变,道:“阿蔷被掉了包儿?你有何证据?”   长生问:“那日在花园中真假娘娘碰了头,后来却一个是负气出走,一个是疯癫走失,可有此事?”   仇尤点头道:“不错!”   长生道:“这些年中,这走失了的,还有二人,便是蒲大将军与卫中郎。”   仇尤问:“这些又与朕的阿蔷有何关联?”   长生道:“臣疑心如今的主子娘娘是蒲大将军假充的!”   仇尤正举了茶杯,听到这话,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先生故作惊人之语,究竟为何?”   长生便拿出了那篇《蔷赋》,一句句地分析起来。而后又说经那软玉图到了凡间,回来时必要通过宫中那口井的事,最后再说他有法子试试娘娘到底是鱼目还是真珠。   仇尤皱眉道:“什么法子?”   长生道:“昔日中了蒲荷伤生之法的人,如今还有四个关在死牢里,便是李张齐发四位校尉。如今皇上可选个时辰悄悄同时杀了这四人,看娘娘是否有异,心口可会发作疼痛。”——这连心之法的事,是他拜托小潜查过了古籍的,此时已是了然于心。至于这四人,中了法决儿又莫名被下了狱,已是个个疯魔得很了,他们这案情古怪,又完全不许家人探视,那些狱卒们得不到好处,又知道这些人是再无希望逃出生天了,因此便一日日地杀鸡儆猴般作践起他们来。长生去看这四人的时候,那惨状让他几乎立刻想要拔腿而逃,可还是屏住呼吸关照了一番狱卒。因与这四人的交情,长生这几年倒去过几趟,可那景象一年年地愈发令人不忍直视,如今他倒觉得早让这四人早些解脱是个上策。   仇尤却立刻拒绝道:“说起这四人,朕已愧对他们至深。这些年虽然朝廷一直供养着他们的家人,可毕竟他们一生时光都将在死牢中耗尽,朕想到这四人便愧疚万分,你居然要朕杀了他们?朕可是那禽兽不如的昏君?”   长生忙跪下一叠声地认错,他深知那“供养”不过是句虚话儿,这种事谁能认真去办?如今这四人的家人早已离散殆尽,可是他没有再说出来。   仇尤搀起长生,走到窗边,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窗外,轻轻说道:“若朕的枕边人真的被掉了包儿,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长生心中震荡,一时没接上话。   仇尤继续道:“反正呼喝先生早已为朕施法,这大湮的俗法儿是皆不能耐朕半分了。哪怕此女就是蒲荷,朕也不怕她。再说,你这一番推论,实在是牵强得很,若细细论起来,错漏百出——以后莫要提这个了!”   长生半晌没说话。   仇尤道:“唉!你又哪里知道朕的苦衷!阿蔷昔日的性子,哪里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朕如今需要这么个人,需要这么个娘娘,她既是混充的,必然事事要做得天衣无缝,倒省却了朕多少烦心事儿!且不论是否混充,如今她这性子,柔顺温婉得多了。朕能找了她回来,已是撞了大运,还去乱七八糟地验什么真伪呢?再将她折腾得负气出走或是疯了,却如何是好?”   长生静听这一番话,倒说得他没有一句话来反驳了。他只好灰溜溜地行了礼,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第三十四回 云湖夜话假意换虚心 椒殿辞主旧物归故人   深夜,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闯入了仇尤的寝宫。宫人们眼见着他走到了殿门口,不及询问,就见他不知捻起什么决儿,流星一般在众人的视线中划过,向着仇尤的安寝之处冲去。宫人们连忙口中呐喊着追在了后面。   仇尤早已被这躁动惊醒。他刚捻起了掌灯决儿,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人站在了他面前。那人的眉眼在烛火的晃动中模糊不清,枯枝般的手中似乎并没有兵刃。仇尤的手捉了剑柄,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行了个礼道:“臣……昔日是应潜。”   仇尤站起身来,细看那人的眉眼。看过之后,发现他的脸上似乎确有着一些小潜的影子。他把剑插回原处,又屏退了宫人,但还是惊骇得很,于是问道:“昔日?那你今日又是何人?”   小潜道:“今日我已是个活着的死人,名姓对我来说,已不重要。”   仇尤道:“你莫不是疯了?朕听先生说,你得了时症不能去探视,你可大好了?”   小潜道:“先生为我美言,心意自是好的。只是臣并未生病,更不会有病气过了人,皇上不必担心。”   仇尤道:“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小潜笑笑:“皮囊而已,本是这世上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若是吓着皇上了,还请多多恕罪。”   仇尤看着小潜,眼前浮现出他少年时那副天真倔强的神情来。他早知小潜为了那凡女心伤,但不知竟伤到了如此境地。他心中一动,几乎要流泪,连忙问:“你……你这半夜三更地跑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小潜道:“的确有件要紧的事儿,我本应报了先生,由他来缓缓告诉您。可先生不在家中,我又四下寻他不到,只好来找您了。”   仇尤奇道:“长生不在家?这时辰他能跑到哪里去?什么要紧事儿,你说吧!”   小潜道:“皇上,是有关那伤生之法的秘密。”说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本古书来,递在仇尤手中,翻到了夹着书签的一页,用不知什么语言读了起来。   仇尤惊道:“这……这是古坨语!朕早年听阿蔷唱过坨歌,正是这个调子!你如何会的?!”   小潜答道:“皇上,这不是古坨语,只是坨语一种生僻些的读法儿。我今夜看到这本书上面说,中了伤生之法,可累及子孙七代——中过这邪法的人,不论是否解了,其子女都会从出生起就受到这邪法毒害。”   仇尤顿足道:“如此说来,朕的离合两个公主……朕的鱼儿……还有羊儿……先生的祯儿、祚儿,还有隐儿这孩子……”他一把抢过那书,看了半天,可是一句都看不懂。突然间他想到了木蔷,便拉了小潜,一直闯到木蔷宫中去。   可是,仇尤找遍了整座宫殿,也没有见到皇后娘娘的影子。此时他又回想起长生所言木蔷乃是蒲荷假充之事,不由得直冒冷汗。他细思了片刻,便命宫人不可声张,而自己熄了灯坐在床边等了起来。   小潜立在一旁,道:“皇上不必疑心这书上的话是真还是假了。先生有意替我遮掩,但我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您的藏书楼内读书,三楼的书,如今我已快读完了。这本书我本不会读到,但先生说他认为隐儿中了伤生之法,于是我就到二楼找了几天,今夜找到了这本书。这书中的其他内容,自是能跟藏书楼中其他书籍旁通的,所以断断不可能单单这一页造个假出来。”   仇尤瞪大眼睛道:“三楼有九十九层乾坤之术,难道你读完了这九十九层中所有的书?”   小潜点头道:“如今这九十九层中的法决儿,的确都已装在臣心中。”   仇尤道:“朕却是不信。”   小潜便立刻捻了决儿,散出五色烟华遁逸了。片刻后,烟华重现,他在仇尤身后出现:“皇上可信了?”   这五色烟华之术,早已失传,当日呼喝先生曾以此法遁逸,引得宫中人人震惊。看到这情景,再看小潜那副尊容,如果不是那无穷之寿的法术拖着,此时只怕他早已灰飞烟灭了。再想到小潜昔日为人从不弄虚作假,仇尤终于信了。他转身问:“你究竟……为何要熬得自己变成了如此模样?”   小潜道:“臣在找那起死回生的法术。”   仇尤问:“可找到了?”   小潜低声道:“并未找到——如今我已信了,人死的确是不能复生的。”   仇尤听了这话,猛地想到了小令王,胸中顿时大痛。他喃喃道:“人死果然不能复生……果然不能。”   小潜行礼道:“消息已经传到,臣要告退了。”   仇尤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小潜惨然一笑道:“回藏书楼,看完那些剩下的书。”   仇尤道:“你不是说,并无起死回生的法术么?你如今这样子,实在不能再熬了,需得好好卧床养上个一年半载才行!你要知道,大湮的无穷之寿,就在你一人身上!”   小潜自嘲地笑笑,低声道:“死不了,也许不是什么好事。我心中已知是绝无这法术,可不看完那些书,还是不能甘心。请皇上还是成全我吧!”   仇尤松开了他,看着他捻了不知什么决儿,只留下一道电光流星一般的残影,瞬间就消失了。   此时,在那云湖湖面之上,泊着一只孤舟。天地尽黑,只船篷内隐隐透出暗淡的灯光来,眼见着是个障眼法儿,将那舟中的一切都映得朦朦胧胧。   舟中摆着一桌酒菜,有对男女正在对酌。那妇人身形高挑瘦削,眼见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那男子却是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儿。缩在船头的船伙儿,自是不去管这两个熟客,只石雕木刻般呆坐着。   那一对男女正是长生与蒲荷。这小船是他二人一个秘密的据点,云湖的产业如今是长生接管了,他看中了此地的幽静便宜,便不甚用心,只图惨淡维持而已。蒲荷倒很喜欢这地方,还常常带了三个孩子来闲游。今夜,却是蒲荷召了长生来相会,说有重要的事相告。片刻之前,她已将这事说了出来,长生听罢,心乱如麻,又惊恐万分。蒲荷说的是:“我知先生疑了我。今日我便痛痛快快地告诉先生吧,我正是蒲荷。”   长生听了这话,自然知道今夜的消息要想不走漏,那么他二人中必有一个需得永远闭上嘴。他还未及答言,蒲荷又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了一番,而后道:“先生不必惊疑。我既然说出了这话,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了先生手中。”   长生吁出一口气来。原来,今夜蒲荷竟是来拉他入伙的。只是他虽未上船却早已鞋袜尽湿,还能有什么更隐秘的勾当需要这般行事呢?他想了想,问道:“娘娘深情厚谊,谷某此生已是难报。只不知娘娘究竟要我办什么事,为何要拿了这些话来试探我?可是疑了我?”   蒲荷道:“先生心有七窍,却为何总要在我一个女子跟前装蠢作痴呢?您跟皇上说的话,难道自己竟忘了么?”   见她已点破,长生只好说道:“娘娘可是酒喝得急了?竟醉得这样快?”   蒲荷问道:“隐儿可是先生的骨肉?”   长生大惊道:“这话是谁说的?”   蒲荷笑道:“我前些日子给隐儿试新衣时,见他颈后那蓝痣,倒与先生一模一样。因此胡乱猜疑了一阵子。看先生的神色,似乎我竟猜对了?”   长生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错。”   蒲荷道:“想来先生与右尉大人在人间定有一番奇遇了。先生可知,你我二人若要做天长地久的知己,倒有个百用百灵的法子?”   长生答:“请教?”   蒲荷笑道:“先生瞒了隐儿的身世,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这隐儿,连着皇上的无穷之寿一整盘大棋。他不是右尉大人的孩子,这寿数自是传不到他身上。这欺君之罪,先生恐怕有百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长生微笑不语。   蒲荷继续道:“前几日我见了隐儿这蓝痣,已用法术给他遮掩了。”   长生道:“娘娘想得很周到。”   蒲荷突然盈泪道:“我知先生处处疑我。世人皆有隐秘的事儿,不能告知旁人。如今我已将自己的隐秘对先生和盘托出,不知这一份诚心可得先生一半分垂怜否?”   长生看她催泪的样子,心中不忍,怕自己松口,忙问道:“那连心之法,娘娘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蒲荷见他点破,只好收了泪,半晌咬牙道:“是我爹告诉我的。当年,他以为靠了这法决儿,我便会与老三琴瑟百年了。只是他百般算计,却怎么也想不到我嫁到王府二十余年,竟都未见过老三一面!”   长生回想起往事,不由长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   蒲荷忽而柔声道:“造化是何物?明明是帝王的无情之心作弄了我这一生——女子皆如浮萍,哪怕我生于世禄之家,也不能替我挡了这人人可见的火坑,却还要撺掇着我跳进去!我如今只盼着这作弄人的人,来生也尝尝我这番滋味!”   长生看着她柔声细语地说出这么怨毒的话来,心中怜惜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了恐惧。他不再绕圈子,直问道:“娘娘到底要吩咐谷某做什么事呢?只管说吧,谷某定当从命!”   蒲荷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想再见呼喝先生一面。”   长生立刻明白了,她是不愿顶着木蔷的皮囊再活下去。可是,这皮囊如今是护她周全的最后一个法宝了,她却显然没想到这一点。长生自品《蔷赋》开始,早领会到了这女子内心的那份视他人皆为敝履的骄傲。他叹息道:“这事的确不难。过些日子,便是向那呼先生交货的日期。皇上已安排了赖万儿去办这事。我到时寻个由头,跟了一起去,便能将话带到他面前了。只有一点,他愿不愿见娘娘还是两说。”   蒲荷起身行礼道:“请先生告诉呼先生,我有解他家主人病症一个更好的法子——这话带到即可。”   长生沉吟道:“如此倒必然会诳了他来,只是恐他震怒,不肯为娘娘解了法术——到时却如何是好?”   蒲荷正色道:“我说有法子,自然是有的,怎会平白无故骗他呢?”   长生只好应了下来。二人又说了几句,那蒲荷便先走了。长生又闷坐了片刻,理了理千头万绪,便也捻了决儿,向着家中的方向飞去。   才离开云湖,长生便察觉到了有人跟踪。于是他加快了速度,果然那人也加了速跟来。长生便猛地急转,那人跟得太近躲避不及,两股清风已是撞在了一起。那人闷叫一声。长生听得耳熟,于是收了决儿问道:“老赖,你搞什么鬼?”   赖千儿只好也现出身形来:“先生干着掉脑袋的事儿,倒问我搞什么鬼?”   长生忙道:“这儿说话不便,请到府上一叙!”   赖千儿快如闪电地捻了个决儿,长生顿时眼前一黑,只听得耳边一声“得罪了!”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长生耳边轻轻说道:“五内皆光明,心中澄澈平!先生,醒一醒!”   长生知道这是解赖千儿那蒙心法决儿的咒词,他立刻醒了过来,却见一扇结实的铁栅栏门阻隔了他与说话之人。他四下一看,顿时明白自己已身在死牢,他一阵晕眩,连忙强定心神。   说话的正是小潜,此时他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如鬼魅一般,立在当地也如在飘荡。他简短地说:“我找到了解连心之法的法子!”   长生连忙问:“什么法子?”   小潜道:“将那施法之人的心肝剖出,生嚼着咽了下去!”   长生不由得一个寒噤道:“这法子莫非是书里得来的?”   小潜点点头道:“先生准备好了的话,就跟我走吧。”   长生大惊:“逃狱?”   小潜道:“自然是要逃的——已定了明日午时,腰斩。”   长生不由得发抖道:“怎么会这么快?”   小潜道:“先生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救你?”   长生于是问道:“为何?”   小潜道:“是皇上让我来救你的。”   长生顿时热泪盈眶。   小潜瞅了瞅他。他隐瞒了自己跑去找仇尤求情的事——他不希望隐儿失去长生这个庇护神般的人物。   二人一路出了死牢,便依命径直去见仇尤了。   仇尤却在木蔷宫中,而“木蔷”不知去了何处。仇尤将木蔷的首饰盒子倒在榻上,从中挑拣了一根簪子把玩着。见了长生,便问道:“这东西先生可还认得?”   长生看去,正是昔日南香的旧物,那支镶嵌了南海明珠的细簪。他点头道:“认得。”   仇尤又把玩了一会儿簪子,低声问:“先生说阿蔷是蒲荷假充的,究竟有何证据?”   长生四顾一番,问道:“娘娘……娘娘现在何处?”   仇尤奇道:“如今你倒怕她到如此境地?连朕端坐在此也不管用了么?”   长生沉思了一瞬,便道:“臣……臣并无证据。”   仇尤道:“果然如此。先生,你如此行事,只怕不很光彩吧!”说着将簪子递还道,“物归原主。”   长生无法辩驳,只好接了簪子沉默着。   仇尤起身,背对着长生与小潜,道:“妇人的情义,再重也不过如锦衣华服。先生于朕,却是臂膀一般。先生为何竟不明白这个?”   长生眼中含着泪,依然默不作声。   仇尤便道:“按说先生瞧上了她,朕自该拱手相送。只是阿蔷本人定是不从的——任你将她作弄去了什么云湖之上,明知她不习水性百般逼迫,可有一点儿用处?倒不如放她一马,可好?” 长生听到这里,心中轻蔑地笑了——蒲荷为了撇清自己真是使尽百宝了。他的脸上却是还带着泪,沉声道:“臣知错了。”   仇尤道:“近日来,老井给朕选了好几个女孩子,都是很好的人家出身的。明日朕便送两个到你府中,也把你的饮食起居好好看顾起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长生只好行礼谢恩。   仇尤又道:“如今先生的身份只怕是要换一换了,‘谷长生’已在狱中暴毙,先生只好委屈一时弃了这名字。朕想想啊,‘谷’通‘爵’,先生如今应了‘初爻’之象,倒可以取‘爵蛰’二字为名。来历么,先生便自己写好了呈上来吧。”   长生只好点头称是。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潜终于开口了:“皇上,您的最后一件差使,小潜已办好了。” 仇尤忙道:“你说什么?”   小潜道:“藏书楼中的图书,我已尽数阅过。如今我已死心了。”   仇尤心中顿感不祥:“死心?”   小潜突然行了三套大礼,而后道:“小潜这一生,蒙皇上相救无数次,提挈之情,更铭感五内。只是如今我已油尽灯枯,不能再陪伴皇上左右了。”   仇尤忙一把拉住他,一拉之下才感觉到他早已瘦成了一把骨头:“你切莫做傻事!”   小潜道:“皇上放心,我不是鲁莽之人。如今您与我连着血誓,已是生生世世的约定……”   长生在一旁心中既惊且忧。小潜求死之心如此炽盛,他自是知道那隐儿不可能给他做了替身,这一死便一了百了。可仇尤却并不知道这缘故,他见劝不住小潜,定然会在隐儿身上做文章,到时这一切就会穿帮——只好推到二赖头上,说他们寻错了人。想到这里,他便打定主意不开口了。   仇尤见劝不住小潜,猛地暴躁起来,唤了几个侍卫进来,将小潜捆了个结结实实。他含泪道:“朕不准你死。以后朕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一刻也别想离开朕的眼皮儿!”   ??第三十五回 为留人火中巧计救残卷 入公学落花无缘品九味   滑鱼儿走失了。这消息传入仇尤的耳朵时,已是耽搁了好些天。自从“木蔷”回来后,这母子二人便斗鸡似的掐了起来,算下来竟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滑鱼儿一心认定这来历不明的妇人虽顶着母亲的皮囊,可绝非自己的母亲,但他又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至于“木蔷”,面对已长成一个粗粝青年的滑鱼儿,也是毫无办法。一切对付孩子的笼络法子,在他身上统统不奏效。   长生监国这些年,滑鱼儿虽然一天天长大,但长生早知仇尤以无穷之寿保万事康宁的庞大计划,因此这太子爷渐渐变得名存实亡,政务方面的事儿,长生留意极了,完全没让他染指分毫,更不许他结交朝臣。所以这些年来,滑鱼儿基本无人过问,也无人理睬。除了祯祚姐弟俩还与他往来,其余时间基本都放任他自流了。   仇尤离开的那段时间,滑鱼儿曾数次偷偷出宫。他一次次地回到天墟城,名为故地重游,实为希望能寻找到母亲的蛛丝马迹,他总认为母亲不可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肯定是在这城中隐匿了起来。长生自是知道他常常跑出去的,本想规劝一番,转念一想,嘻游对于此时的滑鱼儿而言,也许并非坏事,所以就不甚放在心上了。如今仇尤已回来,可滑鱼儿前几日还是偷偷跑了出去。他的宫人们知道滑鱼儿一走便会是数月,于是慌忙去报长生,盼着他能在皇上面前遮掩一番,可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返回。后来他们终于知道了,长生已身在死牢。罪名语焉不详,只说“大不敬之罪”,却是立刻就定了腰斩。宫人们顿时六神无主起来,谁也担不起这责任,只好战战兢兢地将这件事上报给仇尤了。   仇尤不出所料地大怒,再得知这些年来滑鱼儿不好好读书整日出去瞎逛种种之后,更是动了雷霆之怒。这些年来负责照料太子的那些个师傅们,有大半见得不到什么好处,也不甚上心了,只每月空领着俸禄,连点个卯都省了。认真的只有二三人,可是因为认真,自然早就得罪了太子爷,也被他寻了由头发落掉了,所以现如今竟没人知道太子这些年学问上都有什么进益。至于太子爷的行踪,那更是没人能说清。他出门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因此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数月前,那迎接仇尤归来的泱泱众人里,滑鱼儿自然也在场。仇尤仔细回忆了一番,他那身坨服其实很是显眼。但仇尤也只是在心里掠过了一丝丝不快而已,毕竟十七八岁的孩子是最难管教的。后来忙着迁都的事,他竟一连数月都未再见过滑鱼儿。此刻他问那跪在地上发抖的宫人们:“太子到底是何时出宫的?”   宫人们答道:“确是七日前。”   仇尤想了想,冷笑道:“他也大了,连母亲也敢不认,管得太多只怕也要记恨朕。如今朕倒要依着阿蔷——爱在外面逛,那就等他逛够了再回来吧。”说完,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爵相爷是天都城中新近横空出世的一个新贵。据说此人乃是仇尤偶遇的一位异士,来历不甚分明。一番交谈之下,仇尤对其五体投地,便当场拜了他做相爷,相携回到了朝中。那日早朝,百官各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爵相爷”究竟是何等角色。仇尤故弄玄虚了一番,才请出爵相爷来。人们定睛看去,却见缓步走进殿内的正是那已被腰斩的谷长生!百官此时统统目瞪口呆了,有个沉不住气的小声道:“这爵相爷莫非是谷长生的胞兄?”   此人声音虽小,但嗓音很尖利,因此大家都听到了,有几个家伙已经笑了起来。仇尤起身,厉声说道:“范文起!你莫不是瞎了?!”   细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范文起立刻知道失言了,便连声道:“臣眼神儿不好,一时看走了眼!”   仇尤道:“既如此,你就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嘛,朕看你这症候,怎么也得歇上个一年半载。你这就退下吧!”   范文起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此时不敢再多说一句,行了礼就匆匆退下了。这下子,再也没人敢聒噪,甚至没人敢往长生先生——现在该叫爵相爷了——那方向看一眼了。   散朝后,仇尤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由得又哈哈大笑了一番。长生却说:“老范只是快人快语而已,并无恶意。罚他思过半年,只怕是有些狠了。”   仇尤道:“不罚他一个,说不定来日就要杀掉百十个,还是让他委屈着吧!先生,小潜已让朕捆了好几日,还是一心求死,现如今得赶紧想个法子啊!”   长生道:“这只怕不太容易,失了志的人最难规劝。如今,只怕还是要用他原来那个想头儿吊着他才行!”   仇尤道:“再让他……在藏书楼里混下去?”   长生道:“皇上可知那藏书楼并非九十九层乾坤,而是有整整百层?”   仇尤道:“这传闻是有的,只是并未有人亲见过啊!莫非先生竟见过?”   长生笑道:“眼下还没见过,等皇上造出来了,臣就有眼福一见了!”   仇尤想了想,抚掌大笑道:“妙!妙!妙!可是这第一百层中,朕也再无什么古书去填它了!”   长生道:“臣家中倒有不少残破的古书。如今,倒可以拿来一用,只是一定要机密些!”   当天晚上,仇尤下令给小潜松了绑。他说:“朕想通了,强留你是没有用的。只是眼下朕还有一件事相求。”   小潜勉强笑道:“如今皇上身边能解忧的人物自是胜过我千百倍。若是论行军作战,好勇斗狠之事,我也不能再比当年了,只怕要误了皇上的大事!”   仇尤道:“你莫要推脱,这件事还非你去办不可。如今去藏书楼三楼查阅典籍的人,十有八九找不到想要的书。朕知道你已分门别类整理好了三楼所有的书,可是那外面用的还是旧日里那套检索的法子,你可否重新编出一套目录来呢?”   小潜道:“此事我原是要做完的,一时竟忘了,只我竟不知又找不到书的事。此事我自是可以办到,三日后给您个交代吧。”   仇尤道:“三日未免太紧,可徐徐为之。朕给你三月时间,需要人手的话,看中谁只管说。”   小潜想了想,道:“井嘉。”说完行了礼,就飘飘荡荡地走了出去。   深夜,在那九十九层乾坤的第一层处,小潜口述,那井嘉下笔如飞地记录着。他二人配合得甚是默契,一个时辰的功夫,早已整理好了这一层乾坤内的所有书籍的名录。小潜要了井嘉来,为的正是他家中祖传的速记法决儿。那井嘉也不藏私,将浑身本事都使了出来,还玩笑道:“为了让右尉大人您尽快放心地撒手归天,我可是拼了老命啦!”   小潜正要答言,突然二人都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淡淡的味道,就在身边,但是根本看不到。二人对视一眼,都捻了决儿,一个化为清风,一个变作流光,一上一下将那九十九层乾坤尽皆验看了一遍,可是并未找到失火的那层。   井嘉回神道:“右尉大人,不会是那……那第一百层烧着了吧?”   此时烟味已愈来愈浓了,小潜道:“这里只有九十九层,我早找过无数遍了,所谓一百层只是传言而已!”   话音刚落,突然井嘉的袍子角也烧着了,那火竟像是从虚空中平地出现的一般。他立刻道:“右尉大人请看,此处必是那第一百层的入口!”   二人相视点点头,同时捻了辟火决儿,从那火苗扑出的地方冲了过去,果然脚下地面丝滑绵软,正是入了袖中。二人再突进一时,果然见到了一层隐藏的乾坤,此刻已是烧得要塌了。井嘉喜道:“右尉大人!此处必有奇书!”   小潜却手忙脚乱地拍打着那些火苗:“都烧着了,快!水!”小潜是土木双行,灭火是不在行的。   井嘉却是单水行。他捻了决儿,却装作生疏,一直等到那火快要烧透长生用法决儿护住的残卷时,才借来云湖之水。   藏书楼的火扑灭得很快,神秘的第一百层也因此暴露了。小潜在检查那些未被烧毁的书籍时,果然发现了很多自己从未见过的孤本。只是这些书很多都是残本,又统统烧得残损了。他的眼睛变得晶亮。   长生赶来,看到这景象,自语道:“唉……太可惜了,看来这些古籍已是无救了。”   小潜却道:“不,给我些时日,便能复原个八九分!”   长生压住喜色,问道:“如何复原?”   小潜见他神色间似有轻蔑,也不疑他在使那激将法儿,只看做了长生一贯恃才的天性,便道:“如今我也不好说,只是需要多些时日。”   长生又问:“可要给你多派些人手?”   小潜道:“井嘉一人足矣。”   长生又道:“这藏书楼自然是需要修葺一番了。如今天都城也建好了一座藏书塔,比这里地方大得多,不用袖里乾坤之术,便能装下这里所有的书籍了。且又有西角洛家的焕新法决儿加持,倒不如将这些书都搬了去那里,也免得你来回奔波了!”   小潜看了看那些残书,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自此,小潜已无求死之心,只一心一意地钻研起那些古书残卷来。仇尤放了大半的心,又将那隐儿召入了宫中教养,着“木蔷”与离合两儿一并仔细看顾。为了那些教习师傅们不勤谨,仇尤便在皇城中新办了一所学校,将天都城中的饱学之士多多揽入其中,学着凡人的样子,办了一所学校,学校的名字也有样学样,叫做“培优公学”。一群入学的孩子们,皆是达官显贵的子女。仇尤又规定这学校每年毕业的学生中前十八名,不必再经过层层选拔,便可直接入朝为官——后来史书上,都以此为天都城盛世的开端。此时这些中了伤生之法的孩子们,只等着十八岁那年去凡间走一遭了。   隐儿年纪渐长,也略略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半龙的身份其实很是尴尬,虽然那些显贵同窗们并未明说出来,可他们分明是将隐儿排挤了开来。渐渐脱离了懵懂的童稚心理后,隐儿的状态就变成了永远提着一口气,为了证明自己从来不遗余力。藏书塔建成后,小潜成了守塔人,他的余生基本都伴着那些残卷度过。长生又下令在大湮四处搜集残本古卷,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塔中。如今小潜早已醉心于修复古卷,世事是一概不理了。仇尤见他的命已吊住了,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加过问。   隐儿在十二岁那年就自学了父亲图书馆里所有开架的咒术。只要是对血统没有限制的咒术比赛,他都是毫无悬念稳居第一。只是他心中很明白,这是自己加倍努力的结果。再看小离,学业也一直在前列,可她的聪慧却是另一种路数。记得很小时,长生教二人识字,用的是一付很旧的识字牌。在隐儿死记硬背的时候,小离已经在卡牌的背面做了只有她认识的小小记号。最开始练气时,一群小孩子打坐,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小离却每每用在禁书里偷学到的元神离体的邪法儿,在花园里玩足两个时辰。   然而,同样的咒术,小离基本每次都能一次成功,隐儿记忆中从未见过她练习同一个咒术超过三次,而隐儿自己总是在十次以后才有成功的可能。幼年的他只得把这种天资的差异归结于血统。   幼年时的自卑感让隐儿吃足了苦头。就连习武时,他的金五行也完全没有任何展现,让他一度非常沮丧。他常常自虐般地发力,以至于长生不得不劝他“力留三分,气长三丈”。但是这样的努力,还是常常在和小离的比试中败下阵来。   而小合,不论从身量样貌,还是学识努力方面来看,都泯然众人。她自幼不受母后偏爱,父皇也对她不闻不问,因此她从很小时便学会了敛藏自己的锋芒。长生倒很喜欢这孩子,称赞她不夷不惠,日后必成大器。   小离其人,却是个极为傲气的性子。长生认为她既挟且矜,日后必生祸患。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因此隐儿和小离越是长大,倒越渐行渐远了。小离身份尊贵,美艳无双,自然引得一群纨绔子弟如蜂蝶一般围绕。可是唯独不肯逢迎她的隐儿,倒引起了她的兴趣,可她又不肯屈尊,见到隐儿时便没轻没重地拿话揶揄,连他母亲的那些事也口不择言地乱说一通,隐儿自然不肯如此受辱,渐渐地二人便有了些水火不容的架势。只是这些事,都是在学校里才显露出来,回到宫中,二人在“木蔷”与仇尤面前,自然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有一日学校放假,小离不知在哪里逛了一圈回来,正看到隐儿在和小合下着太极棋。这种古老的游戏,那段时间几乎是孩子们的最爱。捻了决儿逼出两团气来,用来操控太极图上唯一的一颗棋子,防守自身的落点,并设法占据对方的落点,是一种既斗智且斗力的游戏。   小离见到两人一边下棋,一边吃着点心,那逍遥的样子顿时让她心头火起。可她前几日刚被父皇申饬过乱发脾气的事,此时又在宫中,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隐儿哥哥,好兴致啊!怕不是躲在这里,不肯请客?”原来她知道隐儿囊中羞涩,便变着法儿地诳了他请客吃饭,目的就是看他那副困窘之象。   隐儿自然知道这个,可是这几日他蒙长生介绍,已跟了城中的名医李止风大人做徒弟,为他拎包牵鞍。那李老头儿手缝倒很松快,因此隐儿已是有了薄蓄。他便答道:“去哪里?”   “哈哈,你可输啦!”小离不及答话,小合却拍手笑了起来。原来在隐儿分神的刹那,小合的白子长驱直入,稳稳地占据了他的落点。   小离白了小合一眼:“去‘九味楼’!”   九味楼是城中最以奢华著称的酒楼,楼高九层,不设菜单,每日直供时鲜。那饭金却是每层翻倍,在第九层请一次客的银子,足够养活城内一户百姓十年。隐儿听她点了这地方,不由肉痛,可还是说道:“我们只在第一层找位子,可好?”   小离道:“也罢了!”   小合跟着二人起身,想了想,快步回到自己房中,取了一只翡翠镯子戴在腕上。她怕那一楼满座,被迫坐到了二三楼去,到时付不起银子,隐儿不免要尴尬。   其时,三人并肩离去。那小离一路谈笑,两个很大的玛瑙耳坠乱颤着,鲜红的颜色配着她那雪白肌肤,倒很是美丽。小合看她装扮得珠光宝气,显见着早已为赴宴做好了准备,不由得抿嘴一笑。   到了地方,小离却径直对着伙计道:“已定好了位子,三楼落花阁!”   隐儿只好牵了小合,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九味楼的确是云都城一流的去处。深深的巷子里小小的门脸,也没有任何招牌。这个地方就像凡间的私房馆子,只是它的私密是靠法决儿支撑的。三楼九十九个雅间,自然各个都是靠着袖里乾坤的法决儿支撑的。绕过一面照壁,穿过一扇朱漆小门,眼前就别有洞天了。看上去不过是个斗室,进门后发现里面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三层大厅——不必说那井嘉自是在城中处处用了这法决儿,才能让寸土寸金的天都城容下了百万人口,也才能一纹银子不花就办好了这一件大事。其时,三楼大厅里金碧辉煌,宾客自是满座的,觥筹交错,吵吵嚷嚷。四壁则全是雅间,门上写着各自的名字,都是一些风雅的辞藻。   只是落花阁这个名字似乎并不吉祥,总有种“落花有意”或者“花落去”之感。这九味楼中大半雅间的名字,不知为何都是这个路数。可食客们毫不在意,日日满座。三人落了座,那伙计便说道:“客人们可是好口福——今日有现从鳞部运来的海产,一个时辰前刚运到!那螃蟹壳子啊,比这桌面儿小不了多少!”   当然,这伙计是夸大其词了。可螃蟹的个头儿的确不小,上菜后小合伸出手试了试,两只巴掌都盖不住蟹壳。   不过,满桌海鲜刚刚上齐,三人还未动筷子,突然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伙闯了进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此人乃是南家一个嫡系的后裔,十五六岁的年纪,名叫南雪珑,与这三人皆是培优公学的同窗。他笑道:“在隔壁就听见悦公主的声音了!果然是几位!”说着便喊小二,“落花阁的帐记在我头上!”   小二在门外痛快地应了一声儿。   南雪珑继续说道:“今日倒是好彩头,这螃蟹是寻常难以见到的!”说着,他便动手将隐儿面前食盒中的那只螃蟹掰开来,也不用筷子,用手胡乱掏了蟹黄就送入口中,一番品咂后对着隐儿道:“的确鲜美!”   这螃蟹是按着人头上的菜,一人只有一只。这南雪珑因家资巨厚,在公学中就甚是跋扈。仇尤和长生保着隐儿的意思,自然是不可能让外人知晓的——那鱼儿便是个反例。因此在公学中隐儿并无风光,大家都知道他母亲是个凡人,如今父亲半疯半痴,只靠着仇尤垂怜才接到了宫中教养。隐儿吃穿用度上面,都是有限的,因此更令那些显贵同窗们厌弃了。   此时,隐儿明知这南雪珑有意发难,可小合暗暗地拉了他的袖子,眼神哀求着他不要惹事。他只好笑道:“你既爱吃,就送了你吧。”   南雪珑早看到了小合的动作,他用下巴指指小合,促狭地问小离:“这小美人儿是谁啊?”   “南公子,请你自重。”小合站起来,冷冷地说。相貌平平又兼身量矮小,二者都是小合很忌讳谈论的事。这些同窗们倒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变着法儿给她起绰号,这“小美人儿”就是一个新近的绰号,他们显然还没过了这劲头。   “呦!小美人儿还生气了!生气的时候可不能吃海味儿啊,会结在肚子里的!唉,可惜这一桌子好菜了!”南雪珑继续逗着小合。隐儿偷看她的脸色,已在强忍着泪水。   “隐儿哥,我们走好不好?”小合含着泪转向隐儿。   “小合,你闹什么?”小离呵斥她。   隐儿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最厌烦她这语气,被这么一闹,面对满桌美味,也毫无兴致了。他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估计足够菜金和赏钱了,而后就牵着小合走出了落花阁。走出来的瞬间,还听到南雪珑那兴高采烈的声音,胡言乱语着“这穷鬼居然大方起来了!悦公主您不知道吗,他人会钞,这种大餐最香了!”   “隐儿哥,你弄疼我了!”走出很远,直到小合叫了出来,隐儿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拳头,已将小合的手捏红了。   ??第三十六回 大山障目悦离弄心机 邪法卸力媛合遭毒手   那场不欢而散的海鲜宴已过去了许久,懵懂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隐儿与小离之间那剑拔弩张之势,已渐渐缓和了下来,许是因了二人都已略微懂了些事,许是因了隐儿的性子变得内敛了许多,而小离也不再口无遮拦了。自然隐儿还是整日里与小合厮混在一起,小离依然是这个三人小团体中处于边缘的那一个。   培优公学三年来发展势如破竹,如今早已人满为患。这云都城中,人人都挤破了脑袋要将自己的孩子塞进来,似乎进了这学校,便一生前途无忧了——想来也差不多,不能出相入将,也能跟出相入将的家伙做了同窗,好处自不必说。学校自然是一年年地提高了学费,又重金聘请了更多的饱学之士,翻修了校舍,更是新建了一所“对山”分校,将本校之佼佼者送去重点培养。对山学校的选拔以严酷著称,这里毕业的孩子都将是未来的朝廷命官,因此它完全不受朝廷辖制,只能凭真本事扎扎实实地考进去。   离合姊妹自然也参加了考试,但只有小离一人考取了。至于隐儿,这学校不收半龙之身的学生,因此连考试资格都没有得到。如今的天都城中,风气已很不同。湮人为尊,四边为卑。四边中,又以坨人为尊,角人次之,鳞人再次之,羽人兜底。在所有这些人之下,才是半龙出身,是最为卑贱的。仇尤自然是知道这个的,可他此时早醉心于太平盛世的幻景之中,不肯自拔。弄出这些个三六九等的,自然是第一等的人物们,这些人又正是充盈大湮国库的中坚力量,所以仇尤也有意对他们听之任之了。   初秋的一天,隐儿奉命送小离去学校。这对山学校却不在城中,而是在云湖以北的大山深处,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倒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出城前,他们遇到了很多熟人,那些没考中的,个个儿都跑来恭贺。小离就在身边,可这些人却都对着隐儿大说特说起场面话儿来。隐儿是知道这个意思的,此时他与小离的婚约已人尽皆知,这些人自然是在讽刺他要“沾衣而贵”了。他听着那些刺耳的话,好在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因此并不动怒。小离却豪不在意这些,她只是耐着性子微笑着等待这些人离开。   隐儿也有点儿心不在焉,心里一直惦记着小合。这丫头从昨天晚上开始病恹恹的,今早连床都起不来了。一开始他认为这个鬼丫头是不想来送姐姐,可是今早他去瞅了一眼,小合那虚弱的样子着实不像装出来的。他只好一个人拎着小离那两只镶金嵌银的大木箱陪着她上路了。   三百里路,在此刻凡人的世界里,开汽车不过几个小时,还有更快的火车、飞机也出现了。就是在天都城,也有了专门经营交通运输生意的御风行。御风,大概可以日行千里,每个时辰能走八十里路。遁地,那就更快了,只是不免要弄脏衣服。总而言之,只要出得起钱,想去任何地方,都不是困难的事。   然而,只有去对山学校的这三百里山间小道,是屏蔽一切法决儿的,只能一步步走去。也许,这就是学校给新生的第一个考验吧。   以前跟小离一起赶路,她总是叽叽喳喳个不停,隐儿偶尔附和几句。可是今天,她比隐儿还要沉默。   “你在想什么呢?”隐儿终于忍不住问。   小离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他。隐儿这才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有些红肿,之前化了妆看不出来,此刻走得出了汗就全显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哭了三天三夜一样。   “并没想什么。”她一开口,原本甜甜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其实——”   “还没到学校,就想家了?”他生怕小离说出什么让他尴尬的话来——这一两年来小离总是会突然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连忙把话头引开。   “路很远,少说话,留点力气。”小离不笨,她那沙哑的声音和突然冰冷的语气,成功地让隐儿和她自己都闭了嘴。   很快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按照地图的指示,左边才是正确的路,可是小离突然加快脚步,冲到右边的岔路上去了。拖着两只大箱子的隐儿,显然跟不上她的步伐。   “小离!站住!走错了啊!”他急得喊了起来,因为迟到只有一个结果——被除名。可是小离就像没听见一样,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跑了起来。他只好把箱子放在原地,使了个障眼法儿,让后面赶路的人认为它们只是路边的两块长满青苔的巨石。这种法术在他脱离了调皮捣蛋的年纪之后,再也没有用处了,生疏的他总捻不住法决儿,因此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等他追上右边的岔路时,早已不见了小离的身影。   这下隐儿可真急坏了。出发前,小离和母后几乎弄得不欢而散,就是因为她坚持不让父皇和母后派人送行,而是指名道姓地让自己送她。如果弄丢了小离,他真不敢想象皇后娘娘会如何对他。所以他立刻一路飞奔向前,跑跑停停大概有半个时辰,一直跑到路的尽头,一抬头,一座陡峭的大山挡住了去路——原来这条岔路竟是一个死胡同。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惊骇万分——小离必是出事了!   他又原路折返,心中暗暗希望着这是小离又一个促狭的玩笑,而她现在已经在岔路口等着他了。可是她之前那愁闷的样子,会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吗?隐儿跑得口干舌燥,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是远远就看到了岔路口空无一人。   体力实在不支,他在岔路口坐了下来。歇了十来分钟,还是毫无头绪。他只好站起身来,不甘心地又去右边的岔路搜寻了一回。还是和上次一样,路上空无一人,路的尽头一座巨大的荒山挡住了去路。   再折回岔路口,他的嗓子已经要冒烟了。此时,他忍不住看向那变成石头的行李箱,思虑再三后,捻了决儿解了锁咒,将它们打开了。一看之下,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满满一箱金票,放不下金票的缝隙里,则填满了零碎的金银珠宝。再打开另一个箱子,满满的珠宝,在正午的阳光下,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恍惚间甚至看见了皇后娘娘那件据说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簪子和仇尤从来不离手的那只翡翠烟斗。   此刻隐儿无比希望小合就在他身边,因为只有这个丫头能洞悉她姐姐的古灵精怪。他冥思苦想了好半天,还是不得其解。虽然皇后娘娘的做派是拿钱铺路已成惯例了,可是也没有必要带这么多吧?而且要去的是大山里的学校,小离竟然连换洗衣物之类都没有带?这么大一笔财富,就连买下整个学校都绰绰有余,小离究竟有何计划?这次,隐儿不敢再把箱子留在路旁,只好拉着它们上了路。他在岔路口顿了顿,就向左边走去。   天色已擦黑的时候,他终于又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按地图上指的路,对山学校在右边,可隐儿心里却一动,想了想,向着左边走去。一直走到明月当空,那条路看起来还是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座荒山!那座和周围满目绿色格格不入的荒山!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小离消失的那个岔路口。提着气狂奔了这么久——更不用说还带着小离那两箱重得要死的财宝——让他的体内气息乱窜起来,丹田处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隐儿感觉到自己的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几乎灼伤了他的皮肤。继续一路飞奔,终于到了那荒山跟前。他站定喘了半日,然后伸出一个手指,戳了一下。   只一下。那座荒山好像怕痒一样抖了起来。伴随着小离那标志性的咯咯笑声,她终于卸去了伪装。只见她笑意盈盈地整理着衣服,活动着关节,娇嗔地说:“隐儿哥哥,你真是笨死了!”   强忍着要打她的冲动,隐儿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她:“不想来上学,为什么不跟父皇直说?”   “父皇能顺着我的意思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离狡黠地盯着他。   “你这么闹,早错过了报到的时辰。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这名额吗?为什么不珍惜!”隐儿对她怒目而视。   “谁盯着啊?是不是像你这么盯着呢?”小离又咯咯笑了。   “别胡说了。走,回家吧。”他转过身去,表妹戳破了他那小小的阴暗想法,让他很是愤怒。   “你开我箱子了?”她检查着那两个箱子,马上发现了隐儿重新加上去的锁咒。每个人的锁咒都有一套独特的密码系统。隐儿与离合姊妹三人互相知道对方的密码,都能互相打开对方的锁咒。   “……”隐儿沉默着,自然是等着她的解释。   小离也沉默了。月光下她的影子渡着淡淡的银边,双眉深锁,愁容满面的样子,让他不禁一阵心猿意马。   “你到底怎么了?”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上前捉住她的手,“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钱出来?”   “别问了!”她低声回答。此刻她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膜,仿佛他再问一句,浑圆的泪珠就要滚落下来了。   “小离,这世界上,不是每件事都能让人如愿的啊。你究竟为何不想来这学校呢?”他试着安慰她。愚钝如他,真不知道这位千金玉贵的公主,究竟在烦恼些什么。   “每件?只要一件也不能么!”她终于哭了出来。这一哭仿佛打开了闸门,很快变成啕号。可是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她求而不得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夜晚,小离在隐儿肩头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朦朦胧胧地睡去了。他不敢拿开那条被她枕着的手臂,直到整只手臂开始发麻、发痛,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天刚蒙蒙亮,林子里所有的鸟都开始叫了起来。先是试探地一两声,突然就百鸟齐鸣,小离动了动,她醒了。   “隐儿哥哥,你以后会娶我吗?”这是那天早上她跟隐儿说的第一句话。   “应该……会吧。”他有些搪塞地回答她。随着年纪渐长,他也愈来愈理解了什么叫做一生一世,可他心中那个一生一世的主角儿已早早地定了旁人,这对小离来说,自然是不公平的,所以他面对小离时,总是愈来愈心怀愧疚。   小离听了这话,那长长睫毛遮挡的眼睛里,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那是隐儿第一次见到小离露出那种表情,那是一种深深潜藏的决绝,酷似皇后娘娘在某些瞬间的表情。   隐儿立刻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接下来小离又恢复了正常,她擦掉眼泪,顺从地跟着隐儿回家了。   皇后娘娘不出所料地大怒,仇尤则黑了脸一言不发。   对于小离偷了她的私蓄,她尤其震怒。她问了隐儿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没有一个他能够回答。当时的情形非常混乱,而隐儿因为彻夜未眠而头晕眼花,耳边嗡嗡直响。突然间,小离就和皇后娘娘激烈地吵了起来。剔除那些互相攻击的话,他终于明白了小离没做成的那件事——永远离开云都城——和隐儿哥哥一起。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后婶婶问。愚钝如那时的隐儿,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只见小离听到后,脸登时变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她正要发作,仇尤终于说话了,他说:“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这几日就定亲吧。”   “好。”小离梗着脖子回答,所有人都知道不放心的意思,所有人都想到了锁心湖,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不过定了亲以后,你还是要回学校去。”仇尤开始谈条件了。   “隐儿哥哥也去吗?”小离冷冷地问。   “他去不了。”仇尤说。听到这话,隐儿的脸也腾地红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小离是在为了他的血统而抗争,这不禁让他一阵感动,同时更狐疑了起来——这根本不是小离的心性。   “那我不回去。”小离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偷偷看了隐儿一眼。   隐儿简直傻了。小离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时刻,让他钻了这样的一个百口莫辩的圈套呢?他们之间,虽然有着指腹为婚的誓约,可是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盟誓或约定,他与小离,甚至还没有与小合更加亲密。他清楚这一点,小离也肯定是清楚的。隐儿确信,小离对自己也根本没有这一瞥中那种海誓山盟的深情。隐儿那时还太过年幼,并不能理解此刻小离这种种反常之举,只是一种童稚的骄矜——隐儿如同只属于她的一只玩偶,她要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并且不能容忍妹妹染指分毫。   “皇上,娘娘,订婚事关重大,我还要先问过家父。”隐儿开始想着如何脱身了。   “那当然,让他去找先生,给你们选个好日子。”仇尤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隐儿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小离款款地走过来,若无其事般牵起了隐儿的手,一股不由分说的强大力量从她手上传来,隐儿的手剧痛起来,只好跟着她走掉了。   走出宫门,穿过长长的草坪,一直走到了大街上,小离才放开了隐儿的手。   “——隐儿哥!”一个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是小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的眼眶乌青着,嘴唇苍白,大口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样。隐儿连忙抢上前去扶住她。   “小合你别闹!我们有正事。”小离皱着眉头打发她的妹妹。   “啪!”小合甩了她一巴掌,可是眼见着她十分虚弱,这一巴掌只打出了气势和声响。   “你活腻了?”小离被打懵了,她正要还手,隐儿连忙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别别别,小合病着呢,许是烧糊涂了,莫要跟她计较。”隐儿柔声劝她。   “我根本没有病,是她给我下了咒!”小合一字一顿地说,狠狠地瞪着小离。   隐儿望向小离,她板着脸挣脱了他的手,并没有反驳。   “路上的石头绊脚,自然要踢开。你为人太讨厌,总要做别人路上的石头,这怪得了谁呢?”小离若无其事地说,“而且不过是个卸力法决儿,拿走你几天的力气而已。这只是个警告,你若不知好歹,后面自有你的苦头吃。所以呢,好妹妹,我劝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卸力法决儿,隐儿自然是知道的。中招后并不致命,只要老老实实躺上七天七夜,就会完好如初了。但是千万不能用力气,也不能思虑过度,不然就会极大地损伤身体。想到这里,隐儿又马上想到小合刚跑了这么远过来找他,是不是已经大大受损了呢?他担心地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灰败至极,一层细密的汗珠挂在额角。就在这时起风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隐儿立刻脱下袍子裹住小合,发觉她脚底没根儿一般已是站不稳了。他想了想,便狠心抱起了小合,只感觉到她轻得像一片树叶一样。这些年,她总算是长高了一些,可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隐儿心急如焚,抱着她就向自己的草药师傅坐诊的回春堂大步走去。   “你回来!”小离在后面跳着脚。   他没有停下来。   “你回来!你要去哪里?你让我怎么办?”小离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的办法一定比我多。”隐儿咬牙答道。他还是没有回头。往日里离合姊妹不和睦的事,他自是知道的,可狠心用这种腌臜法决儿对付自己的妹妹,这立刻让隐儿愤怒到了极点。   “隐儿哥!”快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小合突然轻轻地喊他。隐儿低头一看,她闭着眼睛,喘息着说,“你放下我……我自己回去……我没事的。毕竟……姐姐以后……会是你的妻子,让她恨你……不太好。”   隐儿僵住了。他转过身,看到小离还等在路边,站得笔直,大风吹得她满头乱发舞动着。他只好放下小合,向着命运安排给他的美艳而神经质的悦公主走去。   此时的皇宫之中,仇尤与“木蔷”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依着仇尤的意思,隐儿既与小合有了锁心湖那段过往,倒不如就错将小合许给隐儿,换下小离来,不料“木蔷”竟坚决反对。原来仇尤心中偏爱小离,便不愿她淌着浑水了。莫说与“无穷之寿”沾边儿的任何事儿,单是这锁心湖之事,就是人人看得到没有好结果的,此时仇尤只想保小离这一生欢乐无忧,而将“千秋万代”的事业托给小合——换句话说将她作为千秋万代的一个容器是不是过分,他就不去考虑了。   只是仇尤又哪里知道,“木蔷”前几日终于见到了呼喝先生。她托长生带的话自是带到了,可是呼喝却隔了这么久才来见她,她已经等得几乎失去耐心了。呼喝是在一个正午闯到她寝宫中的,当时她正在榻上半睡半醒,突然一个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你有什么法子能治我家主人的病?”   “木蔷”慌忙起身,看到呼喝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笑道:“呼先生别来无恙乎?”   呼喝用几近厌恶的声调儿说:“我虽知你是用谎话诓了我来,可还是忍不住来了。你若真有法子,速速道来,免受皮肉之苦!”   “木蔷”冷笑道:“呼先生好大威风!我好意相告,不想您却疑我到这地步!”   呼喝不再答言,只轻轻在她眉间点住。   “木蔷”立刻说道:“昔日卫雍家中有不老之术,如今传给了我的小女儿,这是亲眼可见的。同胞的两个孩子,姊姊眼见着比妹妹年长了好几岁。若是呼先生能找到这失传的不老之术,或许能对您主人的病势有所帮助!”   呼喝放下手指,道:“你这话中的真假,我自会去检验。说吧,你又有何事相求于我?”   “木蔷”还在为自己刚才突然和盘托出而惊讶,她结结巴巴道:“呼先生让我顶着他人的样貌活了这许久,可否请将我变回去?”   呼喝道:“这个容易!”说完就在她眉心一点。   “木蔷”打了个冷战,正和上次被变成木蔷时一模一样。她慌忙冲到镜前,却见镜中竟是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妪,一双昏黄的老眼正盯着她,模样自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盛况来的,只是已如残花败柳,筋骨尽失。“木蔷”不由得一声尖叫:“怎么会这样?”   呼喝嘴边泛起一个隐隐的笑意,问:“还想变回去么?”   “木蔷”连忙道:“快将我变回来,我……我不想变老!”见呼喝不为所动,她连忙跪倒在地,攀住他的衣襟,“呼先生,求您快将我变回来!”   呼喝道:“再变,可就不能改了!”   “木蔷”连连点头道:“求先生大发慈悲!”   于是呼喝又伸出手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木蔷”冲到镜前,见她果然又变回了木蔷的样子。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真是傻!我真是……”她察觉到失态,忙收拢心神住了口,再转身时,房间里已空无一人。   后来“木蔷”左思右想,这小合也许是她再次跟呼喝结交的一个法宝,呼喝若是能为小合与隐儿解了连心之法,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此事只可缓缓图之。所以,她自是要将小合牢牢攥在手中,不肯让仇尤将她轻易地许了人。   ??第三十七回 迎重喜九味楼连开二宴 讨聘礼媛公主倒逼双亲   隐儿和小离定了亲。   定亲宴设在九味楼,小潜委托长生先生办这件事。长生自然是包了场,一到六层座无虚席。来参加宴席的人,隐儿大半都不认识,可他们个个儿都以长辈自居,看上去倒比小潜和长生更欣慰。总之祝福很多,小离也很美,一切都是个圆满的样子,可是隐儿心中惶惶之感始终挥之不去。   之前的几天,隐儿都寸步不离地陪着小合,直到她身上的毒法儿彻底解除了。来给隐儿量身做喜服的裁缝,直找到了小合的病床前。小合自然是听到了定亲的事,可是她对此只字未提。隐儿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已知道了锁心湖的真相。仇尤来看小合时,她甚至替小离遮掩,只说是她们一起练习法决儿的时候失了手。小合自幼便不讨仇尤喜爱,因此他明知那卸力法决儿乃是肮脏的法术,也明知此事必有内情,可是一句也没有多问。   定亲那日清晨,小隐在床边的躺椅上醒来时,见小合还熟睡着,可眼角挂了一滴很大的泪珠。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擦掉了它。见四下无人,他悄悄将那根手指放在口中蘸了一下——很凉、有点咸。   当日的宴席上,隐儿穿着锦衣华服,牵着小离的手,接受着人们源源不断的祝贺,还礼还得几乎头晕脑胀。恍惚间,他看到小合坐在很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从不穿鲜艳颜色的她,却穿了艳粉色的礼服,妆容也很是喜庆。她笑容满面地给那桌的人布着菜,谈笑自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于是隐儿也打起精神来,堆出满面的笑容去应付云都城的那些人物们。   订婚宴的第二日,是小离的生日,仇尤继续在九味居包了场。那群达官显贵们不得不又一次赶场般赶来庆贺。不过这次隐儿不是主角,他真是如释重负。开席后,小合拉着隐儿,瞅了个空档便偷偷溜了出去。二人一路走出城去。那天的阳光若隐如现,微风习习,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天气。他们在云都城郊外游山玩水,闲逛了一整天,饿了就找户农家付几个铜子买点粗食,倒觉比宫中饭菜更可口。   可是,等隐儿回到家,等待他的是小潜与长生两人的勃然大怒。小离宣布那个好消息时,她的未婚夫竟然不在场。长生说,他让两个家族蒙羞了。隐儿没有反驳,还在震惊中久久不能恢复——他逃席之后,小离居然当众宣布她要早些去凡间“撷尘”。   隐儿长吁一口气的样子,长生一定看在了眼里。他叹了口气,问:“隐儿,你……你可是想娶小合?”   听了这话,隐儿几乎要流泪。他自幼便得长生先生照拂,更甚过小潜数倍。他心中自然是将长生当做了世间最亲近的人。他答道:“从跳进锁心湖救她那一刻起,我就有这个决心了。”顿了顿,他又沮丧地补充道,“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你莫要忧愁,据我所知,你多半娶不了小离。”长生神神秘秘的语气让隐儿又燃起了希望,“我听说,小离是要被送到‘上面’去和亲的。”   “和亲?”隐儿仔细搜索着记忆。那呼喝先生的主人,早已是个老人,难道是要被送给他?所以仇尤才着急地要把她遣到凡间去?如此一来……他心中一动,忙看向父亲。可是那小潜早已对他们的话题失去了兴趣,顾自捧着一本书埋头读了起来。他只好又看向长生。   长生皱眉答道:“嫁到上面去做个‘妾侍’。这事还是皇后娘娘牵线的,如今她跟皇上正闹得不可开交。”   原来,在定亲那日开席前,呼喝又找到了“木蔷”,看门见山地说,要带小合去“上面”。   “木蔷”问:“带她去……所为何事?”   呼喝面有难色道:“从此你就当没了这个女儿吧!”   “木蔷”听了这话,虽是平日里厌烦小合,可到底是她亲生的骨肉,不禁落泪道:“先生何出此言?”   呼喝道:“你所说的那不老之术,经我查证的确是有的,只可惜卫氏一族今已式微,这法决儿也失传了。”   “木蔷”问:“可小合也不会这法决儿啊,为何要带她走?”   呼喝叹息道:“我与主人谈论此事时,不巧被我家公子听了去。公子便说小合的资质正合做那‘采补’之用,或许会对主人的病症有益。”   “木蔷”瞪大眼睛道:“何为‘采补’?可是玄素之术一类?”   呼喝点点头,低声道:“莫要明知故问了!”   “木蔷”呆了半晌,问道:“您家主人是要……娶了我的小合……做……做妾侍么?”   呼喝摇摇头:“主人是不纳妾的。”   也就是说,小合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呼喝就想这样糊里糊涂带走她!“木蔷”只觉热血翻涌,她不由得厉声说道:“这灵底虽是下境,可也是教化之地。难道先生那仙境中人行事,倒是个违世乖俗的做派了?”   呼喝叹息道:“且听我把话说完——若是小合可一用,那么主人将准我再施无穷之寿给大湮一人——此人就由你来指定。”   “木蔷”涕泪交流道:“便是让我做仙宫的主人,我也是不肯的。”   呼喝道:“我念着与你旧日的交情,好言相告。如今我并非在恳求你的许可。你要知道,我要带小合走,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木蔷”听了这话,浑身颤抖起来。她泣问道:“您……什么时候带她走?”   呼喝道:“七日后,你让她好好准备一番吧。”   “木蔷”只得点点头,待呼喝走后,便倒在了地上。   当晚,仇尤来到“木蔷”宫中,问她道:“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竟连女儿的定亲宴都坚持不住了?”   “木蔷”流泪道:“我见过呼喝先生了。”   仇尤大喜道:“呼先生现在何处?”   “木蔷”看着他的神色道:“他已走了。”   仇尤顿足道:“你为何不留住他?”   “木蔷”道:“呼先生七日后还会来的。”   仇尤眯了眼睛看她:“呼先生来大湮,不找朕倒找上了你,这是为何?”   “木蔷”冷笑道:“呼先生来替他家主人说媒,要娶小合。”她不能说出采补一事,又不敢说出并无什么嫁娶之事,只不过是平白掳了她去,只好如此假托。   仇尤楞在当地,半晌抚掌大笑道:“妙哉!这可真是不敢想的事!”   “木蔷”厌恶地说道:“我劝皇上还是收起那攀龙讬凤的心思吧!”   仇尤不理睬她,思索了半晌道:“为何那主人要娶的是小合?”   “木蔷”吃惊道:“你这是何意?”   仇尤道:“小合这孩子性情孤僻,相貌身量种种……也都不如她姊姊。”   “木蔷”道:“你……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仇尤不看她,道:“让小离去。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能让小合这丫头坏了事!”   “木蔷”惊痛万分,连忙道:“你今日才给小离办了定婚宴,可是忘了?”   仇尤笑道:“莫说只是定婚而已,便是她已嫁了过去,又如何?”   “木蔷”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可又无法说出那主人需要的只能是小合,只好含泪跪下,一把捉住仇尤的衣襟道:“若是皇上将小离嫁了去,我……我便不活了!”   仇尤冷笑着掰开她的手,道:“真是妇人之见!阿蔷你听好了——你若坏了朕这好事,你便是想活也不得了!”   “木蔷”听了这话,瘫坐在地,不再说话了。   仇尤却还在顾自说道:“只是小离一走,这朝中倒如何替她遮掩呢?”   “木蔷”冷笑道:“皇上还知道送她去给那老头子做妾侍,是件不光彩的事?”   仇尤看她一眼,道:“君子成事,不拘一格。你眼前只看到你的女儿,怎么就看不到大湮的千秋万代呢?”   “木蔷”道:“千秋万代又如何?我……”   仇尤猛地打断她,拍手道:“有了!只说她提前去‘撷尘’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这才有了九味楼第二日宴席上,小离当众宣称“撷尘”的事。长生从“木蔷”处得了消息,也是心头震荡。只是他并未将真相说出来,只说小离要被派去“和亲”。这个词儿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可还是说了出来。   隐儿听得一头雾水,忙问:“小离到底要去何处?是凡间还是‘上面’?”   长生道:“自然是去上面。”   隐儿皱眉道:“那她身上的伤生之法又该如何是好?”   长生道:“那‘上面’的人,皆是动动指头就能替她解了这法决儿的。”   隐儿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他又问道:“‘上面’为何要娶她做妾侍呢?‘上面’没有人肯做那人的妾侍么?莫非那人是个残暴无礼之人?”   长生微笑不语。这事自然是仇尤夫妇谄谀取容的结果,可是他又如何当着隐儿说出来呢?半晌后,他轻轻地问道:“你和小离的婚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此刻你可明白了?”   隐儿点头道:“是个障眼法儿,就像小离说要提前去‘撷尘’一样。只是——她还回来么?”   长生道:“如今你只有希望她不要回来了——隐儿,你跟小合的事,我已说动了皇上,只是皇后娘娘还是不松口,如今他二人如此行事,对你必是有愧疚的,我这就带了你进宫去再添一把柴火,看看能不能就定了下来。”   隐儿深深行了个礼。   二人赶到宫中,却发现一片人仰马翻。   小离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母亲那张华丽的大床上,据说是昨天晚上突然发的病。一名太医上前轻轻掀开纱帐,隐儿偷眼看到她的样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她眼眶乌青,嘴唇苍白,双眼直直地望着虚空,浑身僵硬——显见着病入膏肓一般。但她又如何在顷刻间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呢?况且看这情形,更像是中毒那个路数。七八个天都城内一流的大夫正与一群太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人人都是莫可奈何的架势。隐儿心中大急,一句话正要冲口而出,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是小合。   一个噤声的眼神。隐儿登时明白了,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大夫们都选择缄口不言,如果隐儿提出了质疑,那他真是天都城最大的傻瓜了。   长生见了二人这一番,不由得微笑。   小离给小合下了毒,那么,谁又给小离下了毒呢?   皇后娘娘正在哭泣,声音很小很轻,听上去仿佛是这一幕惨剧自带的背景音乐一般。此时隐儿心中却不再迷蒙,他冷眼看着娘娘那哀哀戚戚的样子,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许这一切又是她搞出来的障眼法儿吧。为了不让小离远嫁去做个妾侍,娘娘也当真是下了狠手!   长生被仇尤请到偏殿密谈去了,小合则拉着隐儿一直到了花园那颗开满白花的树下。   “隐儿哥,你快走吧。”小合焦急地说。   “是谁给小离下了药?”他一头雾水。   “是她自己,现在一句半句说不清,你再不走就变成你下的药了。”小合急得嗓子都沙哑了。   “我?我昨晚根本没见过她!”隐儿被她说急了。   “谁能替你作证?”她逼问着。   “我……不走。”隐儿沉下脸来。   “你别傻呀——”小合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听说‘上面’那个老头儿要娶我姐,她不愿意去,才对自己下了毒手!隐儿哥,你昨日逃席,她已恨惨了你,恐怕是要赖在你头上!”   “清者自清。”隐儿梗着脖子答道,可心里已没了底。   “隐儿哥,你还看不清么——你现在成了别人路上的石头。”小合一语点醒了他。   “我现在走,不是很可疑吗?”隐儿四顾一番,见虽是人人忙乱,可还是有好几个人的目光远远注视着他二人。   “不走,就给了别人机会了。”小合顿了顿,“父皇若是盘问你的话,就说昨晚你在家,跟我在一起,玩太极棋,输给了我。记得哦!”   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合的最后这句话还是逗笑了隐儿。   小合说得没错,靠着她的伪证,隐儿才顺利通过了仇尤的审讯。下毒的人最后被“查清”是小离的一个侍婢,皇后娘娘下令砍掉了她的头。   小离的这一场“病”,一直病了大半个月。呼喝先生来的时候,看到仇尤竟私下里将他要带走的人掉了包,不禁大惑。听了仇尤夫妻几句对话,那“木蔷”显见着是将这“送药”的事儿硬说成了“娶亲”。她已如此遮掩,呼喝也就不便挑明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悦公主病得如此凶猛,许是定数啊!原本定下的就是媛公主,请二位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围在小离的病床前。这还是小合第一次听到原本定的是她,不由得目瞪口呆,看向父皇母后,可二人都回避着她的眼神。只有那个呼喝先生,毫不躲闪地对她微笑着。   她定了定心神,便问道:“呼先生既来求娶,礼单可否一看?”   呼喝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张口结舌道:“‘上界’与此处……风俗不同,并无‘聘礼’一类俗节。”   小合微笑道:“先生来大湮求娶,自然要按大湮的规矩来。父皇母后养我这些年,养育之恩分毫未报,您如今顷刻之间便要带我走,只怕走了是再也不能回来的,却连聘礼都只字不提,是否有些欠妥呢?”   此言一出,仇尤脸上也挂不住了,可是他不便说话,便看向“木蔷”。不料“木蔷”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眼见着已在强撑。   呼喝自是知道这丫头东拉西扯,只为了拖延一时片刻。此刻问得他急了,他便脱口而出道:“虽无俗礼,但我早许下了你母后一份重礼,你若不信,当面问她即可。”   小合眼中含泪看向母后。不料她不及开口,仇尤就问“木蔷”:“呼先生许了你什么重礼?为何朕竟一概不知?”   “木蔷”哭道:“呼先生是许了我一份‘重礼’,可是我并未应下!”   仇尤见她那个阵势,也不好再问。他只说:“呼先生,您的主人能瞧得上小合这丫头,已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气。她还不懂事,故而说出这些混账话来,您千万不要见怪!到了‘上面’,还要多多蒙您指点这丫头呢!”   呼喝见他那副样子,不由得心生厌烦。他不接这话,只对小合说:“媛公主,请吧。”   小合于是对着父皇母后行了三个大礼,而后对呼喝说道:“请先生容我沐浴更衣。”   呼喝点点头,看着她走了出去。   此时仇尤还在逼视着“木蔷”,呼喝说明一个时辰后来接小合,便也先告辞了。   呼喝的身影刚刚消失,仇尤便急急问道:“呼先生到底许了你什么?”   “木蔷”道:“皇上轻声儿些,呼先生也许还没走远。”   仇尤瞪大眼睛捉住了木蔷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竟瞒着我?到底许了你什么?”   “木蔷”看着他,冷笑道:“他许了我无穷之寿。”   仇尤听了这话,心病登时发作,扬起了巴掌。   “木蔷”闭上了眼睛,不躲不闪。   半晌后,仇尤叹了口气,巴掌变成了拳头,狠狠打在了墙面上。   “木蔷”睁开眼睛,继续冷笑道:“呼先生许了我无穷之寿——指明我可在这大湮任挑一人受之。”   ??第三十八回 逃生天藏书塔隐合夜谈 触霉头宫门外谷烜挂彩   小合被换上了她最好的一套礼服,满头珠翠,发髻皆是最时新的样式。“木蔷”见此事已无法回转,便用心地替她装扮起来,算是尽了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心意。小合此时面无表情,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适才脱身后,她立刻想要去找隐儿商量对策,可转念一想,那呼喝先生是上界法力高强之人,隐儿又能有什么法子让她免遭此劫呢?她此刻偷偷跑去找隐儿,除了将祸患带给他,便再无任何用处了。   这样想过后,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两条了——就范或者以命相搏。她自然是早已知道了锁心湖的真相,她此刻死了,那受到连心之法的隐儿必将痛苦一生,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所以,她不能死在大湮,只能死在“上面”。这心思安定了之后,她便拭干眼泪,按部就班地沐浴更衣了。此时的她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此也就打定了主意要将在大湮这最后的亮相作为她完美的落幕——只可惜,隐儿是看不到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呼喝先生却没有出现。   两个时辰过去了……三个……四个……一整夜过去了,呼喝先生却始终没有出现。小合因不愿弄皱了礼服而一直站着,谁同她说话,她都一概不理。“木蔷”着人搬来了软凳,她却看也不看。而仇尤和“木蔷”两人,此时正隔了小合不时地互相怒目而视,未出口的那些利刃般的话,却早已在对方身上捅了无数刀。终于小合再也支持不住,她眼前猛地黑了,整个人立刻倒了下来。   三个月过去了,呼喝先生再也没有来过。仇尤一开始还日日盼着,后来便转而认为是小合顶嘴坏了事,也许还有“木蔷”当着呼先生的面落泪的一份。这样想过后,他便对这二人愈发冷淡下来。至于小离生病一事,也自然被他看穿了,从此也些许厌了她。这对还未痊愈的小离来说,真是再伤心不过的事,可是小合与“木蔷”却都毫不在意。那“木蔷”也罢了,小合却是死里逃生之后,好似看淡了一切般,那种不属于花季少女的恬淡气度,开始时时从她的眉眼中显露出来。此时的她,已在埋头为明年的对山学校选拔而做准备,基本上每天都泡在小潜的藏书塔里。隐儿来寻她时,不论寻她去做什么,十有八九她是婉拒的。隐儿眼见着她跟父亲讨论起问题来,越来越有模有样。有时藏书塔闭门休整,她却还在里面苦读。一盏小小的灯照着她瘦瘦小小的侧影,常常彻夜不息。   春天里的一天,隐儿奉皇后娘娘之命,带着小离去郊外散心。不知道是不是那场假戏真做的重病的副作用,小离明显地安静了。那天在隐儿弃她而去后,他们就渐渐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隐儿心中却觉得这样也很好。他们走到了一个高地上的观景亭,他安顿好小离,专心地看起风景。   天都城郊外的春天,是隐儿见过的最像春天的地方。黄绿色的初生卷草,配着各色的野花,在微微拂过的春风里,一浪又一浪地律动着,将若有似无的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到鼻孔里。这个时候,如果能听小合唱一首春之歌,那就再惬意不过了。   “——小!——离!”一个男声远远地喊着,声音很熟悉。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人。   “——雪珑哥!”小离突然激动了起来,她跳起来摆着手。   来人奔了过来。近了,正是无处不在的南雪珑南公子。   “小夫妻很浪漫啊!春天真美好啊!”他阴阳怪气地说。七八个跟着他的女孩子都笑了起来。一众云都城达官显贵的适龄女儿都集中在这里了,不但妆容和裙钗几乎一模一样,连笑声也那么整齐——这南雪珑正如当年的仇尤,乃是这一城少女的梦之所系。   “哪有雪珑哥你浪漫啊!别人浪漫都是一对儿,你可是一堆!”小离笑吟吟地反击,这时隐儿终于可以确定,她已是痊愈了。   那些正笑着的女孩子,齐齐收了声,沉下脸来。小离笑意盈盈的眼神还是不肯放过她们。   “我叫人备了船,天湖里的头道大鱼,现捕现吃,不过只能坐四个人。我和隐哥哥还有你,这就三个人了,你再叫一个吧!”小离那甜腻的声音愈来愈让隐儿反感,但他还是保持了礼貌微笑着。   只见那些女孩子又连忙堆出笑脸来,摆出仪态万方的样子,等着南雪珑挑选。隐儿再也憋不住了:“她骗你们的!”   可是小离并没有骗他们。那个被挑中的女孩在狂喜之中甚至摔了一跤。半个时辰后,他们坐在船上,上等的天湖大鱼已经给他们过了目,拿去剃肉了。这天湖中的鱼,正是那云湖大鱼在此地试育的品种,虽是换了水土,可吃起来也竟有三四分神似,已是这天都城外三才湖中最上等的湖鲜。   “本来是想跟隐儿哥哥两个人吃的,现在可能要吃不饱了!某些人就是有口福啊!”小离假装烦闷的语调还是甜的发腻。   “那么大的鱼,怎么会吃不饱呢?”被挑中的叫瑜姣的女孩不解地问。这是个细看眉眼很美的女孩,不过跟小离一比,整个人就顿失光彩了。   “整条鱼只吃肚皮和脊背的四块肉,哪里能吃饱呢?尝尝味道罢了。”南雪珑给她解释。   “那剩下的肉呢?”瑜姣似乎觉得很是可惜。   “用来熬汤啊,要熬一整夜,鱼肉、鱼骨都化在汤里,那汤,真是鲜啊!喝一口保证你一辈子忘不掉!所以吃这个鱼嘛,都是要连吃两天的。”南雪珑一本正经。   “那我——明天也可以再来吗?”瑜姣小心翼翼地,很是期待。   吃过这鱼的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剔下那四块肉,这鱼就会被扔回湖里,等它来年长好伤口——根本没有熬汤的做法!   瑜姣不解地看着发笑的人们。南雪珑正要给她解释,鱼已经上来了。   每人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炖盅,里面是灼烫得恰到好处的鱼肉,加了船家祖传的秘制调料,香气隔着盖子都直冲天际。这鱼隐儿也只吃过两回,还都是长生先生请客。毕竟每盅百两黄金的价格,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在隐儿吃过的那两回里,他吃到的还都是鱼脊。对于鱼腹的美味,他一直很是期待。   还是鱼脊!一打开炖盅,他就大失所望。大家都打开后,原来鱼腹归了两个姑娘。   “隐儿哥哥,我跟你换,我就是爱吃鱼脊。”小离把她的炖盅推给隐儿。   “我们也换吧!”南雪珑促狭地问瑜姣。   瑜姣顺从地把鱼腹换给了他。   隐儿轻轻用筷子挑起一块肥瘦相间的鱼腩肉。那肉白得像玉,软得像云,在筷头上轻轻颤抖着。一入口,鱼腹果然比鱼脊美味百倍!浓烈的香味轰炸着他的味蕾,特别是肥肉部分,清甜而充满颗粒感,能感觉到脂肪颗粒在牙齿间一颗颗爆开,每爆开一颗就是一层更为馥郁、更为丰腴的体验。一阵幸福的眩晕包围了他。   一时间大家都埋头吃着。隐儿刻意地放慢了速度,想要剩下一半带给小合。他曾经数次对她提过这云湖大鱼的味道,每次都引得她口水连连,只是还从未有机会品尝过。   “隐儿哥哥,你早晚会被你的好心肠害死。”小离突然说,“这鱼一个时辰内不吃完,就会变成剧毒之物。你要毒死小合吗?”   这还真是闻所未闻。隐儿寒毛直竖,发现小离的手不知何时捉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捻了决儿。隐儿大惊——这难道就是失传已久的读心邪法儿?他装作不经意地甩开了她,连忙大口地吃了起来。此时的鱼肉,还是那么鲜美,可是他却丝毫尝不出味道了。有未婚妻如此,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体验了。他以为毒药已经成了他们之间一个禁忌的话题,而且他们也确实刻意回避着有关两次下毒的一切。可是,此刻,在南雪珑面前,小离完全没有了禁忌,为什么?   一道道湖鲜慢慢呈了上来。一色素坯的小小碟子,很是精致。鱼皮做的小凉菜、腌制得恰到好处的水藻、还有菱角做的小甜点,都很爽口,作为云湖大鱼的配菜,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毫不逊色。   小离和南雪珑还在不咸不淡地斗着嘴,他们的声音都让隐儿无比地厌烦。吃完了那块鱼腹,他仰头把鱼汤一饮而干,接着拜托南雪珑送小离回家,捻了决儿化为清风,扬长而去了。   小离试图追上来未果,她在船边委屈地带上了哭腔。隐儿没有回头。因为他的脸上,眼泪马上就要溢出眼眶。   晚上,隐儿悄悄摸进了父亲的藏书塔。   不知为何那晚没有月亮,昏暗的星光下,整个藏书塔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不得不使出父亲严禁在藏书塔使用的“随行灵火”。绕过一面面厚重的书墙,一直摸到了禁书区,隐儿终于找到了小合。只见她竟然趴在足有三层楼高的木梯上睡着了。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挂在书架上,用豆大的火苗勉力支撑着。她那细软的长发软软地垂下来,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那一刻,小合的背影就像一幅画。   隐儿很怕她一动就要摔下来,正在手足无措间,她突然醒了。他心念一动,环顾四周,一些痕迹正在隐去,顿时一阵心酸——谁会在藏书塔看书的时候,也给自己施一个监视法决儿呢?   小合已经从梯子上退了下来,她的身影轻巧得像一只猫科动物。隐儿看到她怀里那本又大又厚的书,锁是撬开的——那显然是一本不能擅自翻阅的禁书。   她站在了隐儿面前,没有露出她用来示人的一贯的淡淡微笑。她那严肃的神情有种超越现实的意味。不仅超越了他们的此刻,也超越了一切本就存在的姑且称之为束缚的东西。   不知何时,隐儿早已泪流满面。他向她伸出双臂,她微微一动。   小合的身体还是和隐儿第一次触碰时一样又凉又软。她没有挣扎,在最初的那阵悲嗟之后,隐儿终于发现她正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被他紧紧抱住。要不要放开她?他犹豫着。在她渐渐长大后,他们再也没有这样亲密的瞬间了。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可以过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劈——噗!”油灯燃尽了最后一寸灯芯,熄灭了。整个房间立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怀中的小合轻轻挣了一下,隐儿马上放开了她。她蹲在在地上,仿佛黑暗给了她力量一般,突然间,她的哭声犹如山洪暴发。   那年隐儿不过十六岁,他和小合还从来没有讨论过爱情。比爱情来得更早的是对于命运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沮丧,和藉此产生的或多或少的惺惺相惜。那未遂的和亲之事,二人虽从未谈及,但已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大山。身为半龙的隐儿,对于小合的境遇是感同身受的。在没有小合的日子里,他和小离还能亲近,那是因为他们有着世交的家世,又有着即使是有名无实的青梅竹马。然而,小合不论何时的出现都会彻底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   小合哭得震天动地。隐儿没有试图安抚她——哪怕一个同情的眼神都会毁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午夜的藏书塔,在她的哭声里用一种沉沉的颤音回应着。突然间,她开始呕吐,正吐在那本禁书上面。隐儿连忙点起随行灵火,只见泛黄的书页上一大片放射状的黑色呕吐物。他心生疑惑,提高了火苗的亮度。捻着决儿的手指开始灼痛,他们也终于看清了那片片黑色其实是浓稠的暗红——是血。突然间,那书页开始燃烧,小合条件反射般把它扔在了地上。   “谁在那儿?”一声暴喝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与此同时,整个图书馆突然变得灯火通明。隐儿回过头,看到了他的父亲小潜,他的表情扭曲着。   看到隐儿,小潜显然愣住了。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捏着一个诀的姿势,那正是一个一击致命的古老法决儿。   在经历了云都城的火患之后,小潜发现,那些传世的单本之所以在那么多年的战火与流离中幸存了下来,是因为它们都为形形色色的保护法决儿所加持。   刚搬来这藏书楼时,小潜曾懊丧过不曾为每一本书都加上保护咒。看来,如今小潜的这项工作是完成了。保护咒只能保护单个的物品,这偌大的图书馆藏书巨如星辰,施放一个保护咒就要耗时半个时辰,隐儿实在想不通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完成这项繁重工作的。   小合适时地晕了过去,也不知真假,反正是躲过了小潜的盘问。隐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父亲教训了他至少一个钟头,主题只有一个:他在藏书塔使用了随行灵火这种危险的法决儿。   这项不可饶恕的罪行倒是帮隐儿摆脱了那个更尴尬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在深夜和未婚妻的妹妹一起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图书馆里。   用功到吐血和晕厥,这样的爆炸性新闻还是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小合还是像个透明人一样无法在人们的谈资中停留一秒。而隐儿,依然是那个被皇后娘娘和小离呼来喝去的小角色。他越来越抗拒小离的一切,并且这种抗拒他已经不加掩饰了。他盼望着小离能跟他大闹一场,让他有借口推掉这桩要命的婚事。可是最近的小离倒乖顺极了,就像那初生的蒲草一样,任隐儿百般刁难,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皇后娘娘正在积极地准备着小离“撷尘”的一切——她已完全失去了对于仇尤的信任,所以认为还是早早地将小离打发走了的好。她选了又选,把日子定在了九月初九。   还有三天。热锅上的蚂蚁大概说得就是现在的隐儿了。小离即将离开十年,却已经用一纸婚约把他牢牢困住。他可以等十年,但小合呢?   晚饭时分,隐儿终于在皇宫的一个偏殿堵住了长生先生,也终于确定先生是真的在躲着他。想象中的一席长谈看来是不需要了,他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不需要了。   “不要多说了。”不待隐儿开口,长生就急急地低声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事,没有什么转机了,你近日里也少在他二人面前出现得好。”   隐儿立刻转身离开了。“他二人”自然是皇上与皇后娘娘,先生如此谨慎,事情显然已经超越了他的掌控——现在,隐儿是真的只有他自己了。   一个侍卫笑意盈盈地拦住了隐儿。这是个眼神清澈的年轻人,有着那份不曾被打磨的天真。好吧,就是你了。隐儿露出一点微笑,仿佛鳄鱼露出那枯树般的吻部伪装,猎物马上要进入包围圈了。   “驸马爷,恭喜恭喜!”侍卫对隐儿说。   隐儿想了大概一秒钟,没有再犹豫。   “嘭!”虽然是第一次出手,但是他打得很准。   “——啊!”侍卫惨叫一声,捂住鼻子,倒在了地上。隐儿收回拳头,看到拳峰上的一层皮完全擦掉了,血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来。   隐儿站在原地等着那侍卫缓过来。过了大概十分钟,他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他坐在地上,前襟有大片血迹,看上去很有点儿虚弱。   隐儿继续站在那里,等着侍卫逮捕他。在皇宫里侮辱侍卫,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不敬的成分更大,因此,这种行为的处罚也很有深意——在闹市被脱光衣服鞭笞——隐儿希望小离对于他的这份离别礼物能感到满意。   等了实在是太久的时间,隐儿开始犹豫他是不是被打傻了。那侍卫却低着头开了口:“你走吧。”   “……”隐儿呆住了。   “快走啊,被别人看到了就要把你抓起来了。”他继续说,“是我多嘴了,应该想到你心情不好,毕竟悦公主一走就是十年!”   隐儿是心情不好,但原因却恰恰相反——悦是小离的官名,这个字倒是很适合她,喜悦、愉悦,多么美好的祝福。而小合却只得到了一个媛字,时时刻刻有着浓浓的训诫意味。   “你叫什么名字?”隐儿问。   “谷烜。烜字是左火右亘。亘就是亘古的亘。”他很仔细地回答隐儿。   “你是长生先生的亲族?”谷姓在大湮很少见,长生先生虽已改名换姓,但他还是被每一个人习惯地叫做长生先生——最初是朝堂之上的口误,那错口的人吓了半死,可仇尤却并未处罚他,后来人们便摸透了仇尤的脾气,大大方方地混叫起来。隐儿此刻仔细在脑中拼着这侍卫的名字,烜?有这样一个字吗?   “不,只是同姓。”他回答。   隐儿还是有点狐疑,谷这个姓是非常稀有的,据他所知,整个云都城除了长生的家族,似乎并没有任何其他谷姓的家族。他用力地回忆着。   远处一队巡逻的侍卫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谷烜急了:“快走!你再不走连我也要受刑了!”   隐儿终于清醒过来,飞快地走掉了。   ??第三十九回 假意试真情事有必至 谬信乱正心哀毁骨立   晚上,隐儿又去图书馆寻找小合。   她果然还在。就坐在最后一排,背对着他。厚厚的一摞书摆在她的桌上,还有七八本摊开着。她整个人仿佛被埋在了书堆里。   隐儿走上前去,轻轻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   “累死了,肩膀好酸啊,帮我捏一下吧。”她说。   隐儿有些意外,小合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这样的要求。不过他还是照办了。和昨晚的手感完全不同,她的颈部肌肉很是僵硬,想必是长期伏案的缘故。他加大了力度。   “疼了就说啊!”隐儿轻轻地对她说。   “我们上次说到哪里了?”小合点了点头问他。   “……”上次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小小骨骼的小合!她的身体在隐儿手中,仿佛还是幼儿般的体量。   “你去看过姐姐了吗?”她又问。   “没有。”隐儿皱了一下眉头。   “但是你总得要去的。”她坚持。   “到时再说吧。”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不是来谈小离的。   “后天她就要走了,你……会想她吗?”小合又问。   “……”他有点狐疑,今天的小合,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平时她跟隐儿是绝对不会讨论有关小离的任何话题的——难道是因为小离即将离开?   “你会等她吗?”小合简直是穷追不舍。   “……”他不知道该给她怎样的答案。他松开手,坐到她面前,凝视着她。她的神情也跟平常很不一样。难道今天他们将要摊牌?   “你会不会等她回来?”她盯着隐儿的眼睛问,那眼神很是陌生。   “这件事我说了不算。”隐儿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那谁说了算?”她问。   “皇上,皇后娘娘,我父亲,还有先生。你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能救我的,只有先生。我已经找过了他,他拒绝了我。”   小合眉心一皱,做了一个隐儿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人正走过来,就像见了鬼一样,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走过来的人,正是小合。隐儿退了好几步,离开了桌子。几乎是顷刻间,他就明白了这个指使他按摩肩部的、咄咄逼人的小合,是假的——那么她究竟是谁?   小合走近他们,面色惨白。她扶了一下桌子,勉强站在了假小合的面前。她的左手举在胸前,小指上缠着绷带。隐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论是谁冒充了小合,他或她用的都是大湮严禁使用的黑暗法术:借尸还魂。   小合慢慢地拆着绷带。她小指上那新鲜的伤口露了出来。果不其然,整个指肚被齐齐切掉了。隐儿记得禁书上曾经说过,一块指肚大小的“尸肉”可以维持一个钟头左右的变化。如果加上一截指骨那么长的骨头,就可以再多维持三个钟头。下毒手的人还真是够照本宣科的!此时,他是该谴责下手的人心狠手辣,还是该感谢其手下留情呢?   指肚,能够长回来吗?   “仇离,我们是一母同胞。我们是姐妹。”小合盯着那个冒充她的人,慢慢地说。   “随便你怎么说。”假小合无所谓地说。直到此时,隐儿还希望她不是小离。   “你是我的姐姐,你是我血亲的姐姐。”小合悲戚地说。   “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当别人路上的石头,你早听话会有今天?”假小合不耐烦地说,此刻他已经可以确定她就是小离,因为她那呵斥小合的神情实在太过熟悉。她转向隐儿,“你需要谁救你?我就那么可怕?”   “你是个魔鬼!”小合失控了。她的右手捏着一个决,打向了小离。   几乎不受控制地,隐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小离。   “啪!”那个决打在了隐儿的左小臂,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断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啊!”小合一声悲鸣,连忙收了决,扶住隐儿。就在这个空档,小离捻了决儿,化为清风逃走了。   一开始,隐儿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慢慢地他试着动了动手腕,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手。再接下来才是排山倒海般的疼痛。隐儿不由得蹲在地上,眼冒金星。小合那焦急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醒来时隐儿有点恍惚。很显然他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斜斜地射在他脸上,温度介于温暖与灼热之间。空气中有股辛辣的青草气味,窗外汩汩的水声响个不停。   他想要坐起来,不料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左胳膊被直挺挺地绑了起来。这一景象顿时让他的回忆苏醒了。他一咕噜爬起来,满眼都是金星。没找到鞋子,赤着脚便跑到了屋外。   一个很大的湖淬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所在的地方,正是这湖边一排小木屋中最东边的那一间。门前有一条生苔的青石板小路,直通到湖边。木栅栏围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几只散养的母鸡受到他的惊吓,扑棱着翅膀与他拉开到一个安全距离后,又开始啄食。   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苍翠的青山,一座连着一座。   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地方?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等等,这无力感似乎很是蹊跷?他试着运气,不料根本感受不到一丝丝力量的反馈。   伸出双手,只见两个掌心都是一片若隐若现的灰紫。   他中了毒。他中了那曾经被释放在小合身上的卸力法决儿。   一阵刻骨的恐惧从他心中升起。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湖边的一丛高草后面闪了出来,是小离。   小离走近了,一身爽利的乡下姑娘打扮,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树枝,上面串着几条很大的鱼。   “你醒了?太好了,待会儿就有鱼汤喝喽。”她兴高采烈地说,脸上红扑扑地,仿佛她根本不曾切下妹妹的手指。   “小离,这是什么地方?”隐儿尽量平静地问她。   “这里是锁心湖啊。长生先生让我带你来养伤。”她指着隐儿身后的那座高山,“以前没发现过,爬到山顶就能看到,这个湖的样子就好像一颗带着锁的心。”   一颗带着锁的心!那是怎样的景象?每跳动一次,就会从锁眼渗出很多很多鲜血吗?隐儿胡思乱想着。锁心湖这个名字让他心惊胆战。父亲为什么没有陪他来养伤呢?长生先生又去哪里了呢?还有,要怎样才能开口向她询问小合的境况?隐儿一阵踌躇。   “你感觉怎么样?”小离问,声音里满是情真意切。   “没有力气。”隐儿如实回答。   “呀!我忘记了,开始那几天你发高烧,总是乱动,后来我只有给你喝了些昏睡的药水。等我去取解药。”说着,她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屋。   昏睡的药水?小离说话真是越来越委婉了。原来这卸力法决儿是有解药的!   ——等等!开始那几天?隐儿突然注意到地上那薄薄的一层黄叶。已经是早秋了!难道他昏睡了一个多月?   “喏,喝了吧。”她举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出来了。   隐儿接过那瓶子,里面墨汁般的药水闻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清香。在小离的注视下,他虽然怀疑,也只好一饮而尽。   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隐儿的体力就有所恢复,脚跟不再发软,双手也能握拳了。小离一直在厨房忙着,他就慢慢地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了湖边。   确定小离看不到他以后,他轻轻咬破了舌尖,腥甜的气味在他的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默念着传音咒。这是一个并不为人知的古老法术,来自父亲藏书塔里一本已经被焚毁的禁书。他要通过它联系到小潜。   一连念了五六遍,口中已经没有血液的味道了,隐儿还是没有感应到父亲的气息。这个法术他和父亲曾经使用过好几次,从未失败过。是他还太虚弱,还是锁心湖这地方有什么古怪?他狐疑地环视着四周,四周的山顶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处的睡莲大片大片铺开在湖面上,这里跟小时候相比,除了这凭空出现的木屋,便别无二致。   “隐儿哥哥!开饭啦!”小离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隐儿心头一乱,再也不能集中精神。叹了口气,他便离开了湖边。   小离拉着隐儿来到餐桌前,待他坐定,便掀开了纱罩。只见桌上一盘清蒸菱角,一盘素炒脆笋,一盘不知什么野菜炒鸡蛋,颜色很是可爱。另有一大盆鱼汤正冒着热气。这还是隐儿第一次吃到小离做的饭。她递了一碗糙米饭给他,又盛了一碗鱼汤端到他面前,然后轻轻吹了吹手指。   他突然食指大动。鱼汤的味道很不错,他用没受伤的右手端起碗来喝了个底朝天,一层汗珠“刷”地浸透了他的衣服。   小离很仔细地用筷头挑着鱼刺,然后把净肉都拨到一个小碟子里,再把碟子推到隐儿面前。他谢过她,然后大口吃下,鱼肉的味道略逊于鱼汤,但也很美味。她又剥了一盘菱角肉给他,甜甜糯糯的口感很讨喜。   隐儿尽量地吃着,吃了很多。酸酸的脆笋很是开胃,鸡蛋的味道也很是鲜甜,体力的恢复仿佛立竿见影般,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大半。   小离用筷头数着米粒,她的心思并不在饭桌上。   “我父亲还好吗?”隐儿感觉到有点撑了,便放下筷子问。   “应叔叔?他好着呢。”小离看了他一眼说,“这几天有天墟城的学士来游学,应叔叔正在陪客。过几天他就会来看你。”   原来是跟贵宾在一起,看来是不方便传讯了。隐儿心中的石头落了一半下来,可是他又该如何开口向她询问小合的讯息?   “怎么不问问你那个宝贝妹妹怎么样了?”小离突然问,她的嘴角藏着一抹笑意。   “我妹妹的厨艺天下第一。”隐儿打了个饱嗝。   “哈哈哈哈!”小离笑得很美,可是突然间她便收了笑容,“你心爱的妹妹呀,已经死了。”   隐儿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有点恍惚。   “仇合,她死了。”小离面无表情地又说了一遍。   毫无防备地,隐儿的心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了。他望着小离,等待着小离那标志性的笑声和她那促狭的神情,可是她那严肃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哇——”突然间,隐儿喷射般地呕吐起来。小离起身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吐得头皮发胀、眼冒金星,不但把一桌美味都吐了出来,连墨绿色的胆汁都没有剩下。   自从将小合从锁心湖中救出,一种奇怪的联系就建立在隐儿和她之间了。对于她从小到大的每次意外,隐儿都有着堪称精准的感知。他早知道她这一生会苦难重重。而如今,他最深重的恐惧已经成为了现实。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已经永远离开了,连告别都没有。   隐儿一把抓住了小离正握着帕子给他擦拭的那只手:“她是……怎么死的?”   “她啊,把自己挂在了城头留云塔的风车上,等风吹过来。大概想吓吓母亲吧。不过她太不走运,母亲还没赶来,突然一阵狂风吹动风叶,把她切成了好几截,她的肠子全缠在了风车上,还拖了好几米长,转啊转的,最后风车都被弄坏了。母亲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离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着,眼睛里放出光来,隐儿连忙避开她的目光。   ……   ——小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又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要“吓吓母亲”?   ——又为何会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天都城是不怎么刮风的!   此刻,隐儿心中那种痛悔,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那是三岁还是四岁?小合还是个那么小的小不点儿。那天她和隐儿第一次登上了云都城的城楼。她手脚并用地走了几层便嚷着走不动,撒娇地让隐儿背。隐儿背着她登上了七层塔顶,气喘如牛。她看到风车,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伸手去摸。隐儿连忙捉住她的手,告诉她危险,她乖乖地不动了。塔顶的风比地面上大很多,她闭上眼睛,头发略略飞舞起来。她说:“隐儿哥,帮我把风留住。”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风是留不住的,他在那么年幼的时候都隐隐地感到了小合话中的不祥之气。   隐儿低下头闭上眼睛,不愿小离看到他流泪。整个世界突然离他非常遥远,一切的一切从今天开始都与他无关。   不吃不喝已经有很多天了。小离一直用一种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恶法决儿给隐儿传递着能量,不然,他大概早已一命呜呼吧。隐儿躺在小木屋里,从倒下就没有变过姿势,可是他的大脑一刻也不肯休息,他一遍遍地回忆着关于锁心湖的一切。   锁心湖,年幼的小合,她在水中浮沉扑腾时,他内心那一秒钟的犹豫。不知为何,他的记忆里凭空出现了一片桃树林,就长在湖边,艳粉色的桃花瓣飘得人一头一身。难道有人砍掉了那些自自在在生长了千百年的桃树?又是谁搭起了这些小木屋?   隐儿闭着眼睛,眼皮上一片通红。快到正午了吧,阳光狠狠地照着他的脸。他静静地感受着那份灼热。突然间,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隐儿哥”。   隐儿一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锁心湖边的桃树林里。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正是记忆里凭空出现的那片桃树林,连桃花的味道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隐儿哥!”脆脆的声音又响起了,他回过头,果然是小合来入梦了。是幼年时的样子,她穿着洁白的裙子,一张小脸笑意盈盈,正是落水那天的模样。隐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是七八岁时候的样子,白袍上沾着许多桃花瓣。   “隐儿哥!时间紧张,我就长话短说了。我很好,不要记挂我。这里不让通信,我只好用这个办法给你报一声平安。你要好好休养身体,等放假了我就去看你!”她那奶声奶气的音调和焦急严肃的语气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小合!”隐儿跪下来一把拖住她,“别走!”   “你这是怎么啦?”小合任由他拖着,奇怪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走!求你不要走!”隐儿哽咽了。   “快放开我,蜡烛要熄了。”她着急了。隐儿一放手,她立刻消失了。   隐儿在桃树林里狂奔着,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满树的桃花雨阵阵落下,远处的山谷传来一阵回声——小合!合!合!合!!合!!!——仿佛一阵魔鬼的笑声。   “隐儿哥哥!醒醒!你魇住了!快醒醒!”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是小离。   “滚开!”隐儿狂躁地回应。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隐儿的脸上,他顿时醒了过来。小离的脸悬在他的额头上方,这个角度看上去很是陌生。她气得满脸通红。   “你居然让我滚开?!”她怒目圆睁,“我真应该杀了你!”   “……”隐儿紧紧抿住嘴唇,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底呐喊着——杀了我吧,小离,你为我制造的这些痛苦,也只能用死亡来终结了。   不知何时,隐儿又睡着了,或许是昏过去了?醒来时一轮大大的月亮挂在窗口。一阵压抑的哭声从窗口飘进来。隐儿坐起身来,有些头重脚轻。支撑着走到门外,果然是小离在哭。   “滚开!”隐儿一踏进她的监视法决儿中,她马上说。这姐妹俩为什么都喜欢给自己下监视咒呢?   “小离,别哭了好吗?”隐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点。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的脸埋在手心里,哭腔更重了。   “我还是关心你的。”隐儿含糊地说。一个人怎样才能做到如此单纯却又如彼残忍呢?   “关心?我根本没有去撷尘!我没有去撷尘!就为了照顾你!”小离突然嘶吼起来,声音沙哑着。   “……”隐儿的脑袋嗡地一声!小离确实没有去撷尘,而他竟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并且他对于她强加的“照顾”立刻感觉到十分不快。她说的一点没错,隐儿是不怎么关心她。潜意识里隐儿总是在她和小合之间做着生硬的对比,她获得的每一丝一缕的关注,都代表小合受到了同样程度的冷落。小离耀眼、夺目。然而,她越是耀眼夺目,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也许,隐儿才是小离路上的石头?除了他,有数不清的适龄青年正等着用一生去给她幸福。隐儿又恍惚起来。   可是她,哭得那么美。   那个夜晚没有一丝风,小离那长长的秀发倾泻在隐儿胸前,馥郁的香气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切。   ??第四十回 锁心锁情遇死别相欺 慧媛入梦解无解之毒   破晓时分,隐儿将已睡熟的小离抱回小木屋,又给整间小屋布好了屏蔽法决儿——这样她就能好好地再睡一觉了。而后,他再次沿着石板路走向了湖边。   锁心湖如今唯一的出口是水路,就在湖面尽头那个群山掩映的地方,隐儿记得救起小合那天,在湖水中无意地一仰头,便看到一线天上悬着许许多多巨大的落石,那种壮观给他留下的震撼,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锁心湖上自然是没有船的。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绝食,隐儿浑身都有些颤抖,他没有把握自己还能不能撑到水路的出口处。捏着分水诀,他试探着踏入了湖中。   “噗通!”下一秒钟,他整个人就跌入了湖中,湖水冷得刺骨,衣裤、头发立刻都湿透了。他手忙脚乱地爬上岸去,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这地方果然有古怪!   隐儿褪下了袍子,正要脱裤子,鬼使神差地环顾了一下,顿时僵住了。小离站在小木屋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隐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小离的声音简直有千里传音的力道。   “我想去……看看小合……去她坟上看看。”隐儿只有实话实说了。   换好衣服后,他们坐上了被小离使了小小障眼法隐藏起来的小船——隐儿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蠢笨了。他使劲划着浆,小离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船头。这湖面果真是屏蔽一切法术的,隐儿体力早就不支,此时已大汗淋漓,同时还得收敛着力度做出不急不躁的样子来,尽量不让小离看到他的归心似箭。   直到回到天都城,小离再也没有跟隐儿说过一句话。一进城门,他们就碰到了南雪珑。小离和他站在城门边上谈起天来,隐儿等了一刻,见她谈兴正浓,只好自己走了。   家中空无一人,连仆役也不知去向。门窗紧闭,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隐儿胡乱洗了个冷水澡,换上了祭仪的服饰,这才想起并未向小离问起小合的坟在哪里。早夭的孩子是不能入皇族墓地的,它们只有被埋在荒郊野外,也不能树碑刻名。他究竟该向谁探听这件事呢?   幸运的是,隐儿一走出家门,就看到了合适的人选。是那个侍卫谷烜,拎着一包点心,正在边走边吃。隐儿追上几步,一把拉住他。   “您说什么?”谷烜听完他的问话,眼睛瞪得溜圆。   “仇合的……坟,你知道在哪里吗?”隐儿简直不能再说一遍那个字。   “是谁告诉您媛公主死了?”谷烜问。   “是——”一定又有什么古怪,隐儿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媛公主活得好好的,她考上了对山学校——虽然是最后一名,所以……现在应该在学校吧!”他说。   隐儿一下跌坐在地上。   原来小离又骗了他!隐儿突然想到小合托给他的梦,她说的是“这里不让通信”!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谷烜伸手拉起了隐儿,他在隐儿眼中瞬间就亲近起来。隐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偷偷擦去眼泪。   “不过——”他欲言又止。   隐儿放开他,手又颤抖起来。   “您的父亲伤得很重,您知道吗?”他问。   几乎是一路狂奔,隐儿来到了王宫门口。新换的侍卫居然不认识他,看到他的祭仪服,更是死命拦住他不让进。不过几个月而已,就这样物是人非了。从后面赶来的谷烜拿出侍卫长的腰牌,他们才被放行。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升了侍卫长,而隐儿的父亲,竟已经命在旦夕。   原来确实有天墟城的人来过了,可那几个坨子根本不是学士,而是方士。他们给小潜下了毒,想要以解药的方子交换藏书塔中的几本传世孤品。长生让人翻遍了整个藏书塔也没有找到他们指定的那几本该死的书。方士们在地牢里被仔仔细细搜了身,又被打得死去活来,可就是不吐口说出解药来。   小潜,已经昏迷了三个多月。   而小离,竟然向隐儿隐瞒了这一切!   小潜躺在那张仇鱼躺过的病床上,整个人就像睡着了一般。然而乌青的眼眶和乌黑的嘴唇破坏了这静谧的一幕,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属于活人的灰绿,胸廓的起伏幅度也很微弱。长生趴在小潜的床头,轻轻打着呼噜,数月未见,他竟和小潜一样,已须发皆白。隐儿搭上父亲的手腕,脉息已经细得像丝线一样。   长生醒了过来。原来他和离合姊妹一样,也给自己、不,给这个房间布下了监视法决儿。门外就立着两排侍卫,先生还存着这样的戒备之心!如果小潜有着一丝一毫这样的警惕心,又怎么会中毒?   隐儿不由得想起近年来父亲接待各方学士的时候,那股挥洒四方的名士派头了,抚着父亲那消瘦的手腕,辛酸中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会意的微笑。   七八个的太医齐聚在外厅,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传进了隐儿的耳朵。   “这毒无解!”   “虽是昏迷却不显元神,怪!真是怪!”   “是啊!它根本关闭了身体的能量与外界的联系……”   “能量只出不进,油灯枯耗,就是上界神仙也受不了啊!”   隐儿转身把两扇大门合上了。   “隐儿,你好些了吗?”长生醒了,他轻声询问着,眼神那么柔和与关切。   “好多了,先生,您快去好好睡一会儿吧,我陪父亲。”隐儿向他旋转着左臂,表示他已经痊愈。   “不,我……不能走。”   正在这时,仇尤走了进来。他向隐儿身后张望了一下:“怎么不见小离?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在路上碰到……熟人了。”隐儿不想提起南雪珑的名字。   “熟人?那个南家的少爷?”仇尤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是的。”隐儿只得承认了。   “灵风!灵风!”仇尤突然大叫他的近侍,那魁梧的汉子立刻冲了进来。   “去把悦公主找回来!让她马上回来!”仇尤突然就发了脾气。   “遵命!”灵风像一阵风一样又冲了出去。   “孩子啊,小离不懂事,你受了不少委屈。”仇尤拉起隐儿的手,体温传递给他。雄厚充盈的能量同时传来,隐儿顿时精神焕发了。   “我……没事!”这还是仇尤第一次对隐儿如此示好,他的鼻子不由得一阵发酸。此刻他看向长生,却见他眼神中有着告诫的意味。隐儿警觉起来。   有时长生比父亲更能让他感受到来自长辈的那份关爱。他那公正的、毫无偏袒的态度是隐儿尤其钦佩的。可是就算是他,对小合也是另一种态度。   小离远远地走了过来。她的嘴巴噘着,一副恼火的神情。灵风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见过父皇!”她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   “啪!”回答她的是一个不算狠的巴掌,仇尤指着她的鼻子问,“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这么快就忘了?”   “父皇!”小离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撒娇起来,“人家知道错了嘛!”   “有些错,叫错;有些,那叫万劫不复!”仇尤话说得很重,难道隐儿隐隐约约感觉到的那件事,竟是真的?   “哎呀!父皇!你在说些什么啊!”小离缠着仇尤的手臂,整个人的重量挂在了他身上。仇尤坚持了一阵儿,终于松开了紧锁的眉头。   “呀!”小离惊呼一声,她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小潜。她扑过去,回头惊恐地问仇尤:“这是……应叔?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隐儿冷眼看着她的表演——天衣无缝。   “别晃他!他中毒了。”仇尤回答。   是真正的解疑释惑,还是平静地帮她圆谎?隐儿打量着这父女俩,心里突然一阵发冷。再看长生,依然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可是,看小离的神色,又似乎并不像在装模作样——那么,如果小离真不知道小潜中毒之事,仇尤所说的她“不懂事”,又是指什么呢?   偌大的藏书塔书横遍野,隐儿还在不停地翻找着。虽然解开守护法决儿对他而言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几千本书下来,他还是感到了筋疲力尽。连上古传下来的绝密用毒古籍,也没有提过这种症状。长生派来的几十个文士,做着跟隐儿同样的工作已经几个月,他们此刻都聚在一起,目光中是同情还是嘲弄,隐儿已经无法分清。   隐儿也见到了那几个方士。为首的那个长眉皓面,倒是个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伤最重,一只眼眶里已经没有了眼珠。不顾大家的阻拦,隐儿跪在他面前,起誓愿意用他的性命去换父亲的。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口吐在他脸上的、混着半颗牙齿的血痰。   深夜,隐儿躺在空无一人的家中——仆役们早已被仇尤不由分说地统统处死。冷风阵阵,似乎有着无数的冤魂在他耳边吟唱。辗转整夜,他一刻钟也没能合上眼睛。   又是七天过去了,小潜生命的流逝已经可以用秒来计算。傍晚时分他的脉息已经几不可触。仇尤杀掉了太医的头领,因为他的针灸之法显然没有逼出小潜体内的毒液,却倾泻了他本就微弱的能量。“木蔷”也守在了小潜的身边,她拉着小潜的手,那一贯的嘲弄神情不见了,一种厚重的忧愁笼罩在她的眉眼之间。小离则正指挥着一队侍卫,徒劳地一次次尝试着向父亲传送能量。   隐儿的眼睛像是要冒火一样的疼,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说不定解毒的方法就在他匆匆翻过的某一张书页上!他猛地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   “隐儿哥哥!”小离扑了过来。   “灵风!让他睡一会儿,他太累了。”这是长生的声音。   “不要!”他大喊,发出来的却是沙哑的气声。一阵温暖的掌风抚在他的额头,他知道那是一个温柔的沉睡法决儿,他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   “隐儿哥!”一个脆脆的声音,在隐儿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就看到小合站在他面前。她穿得珠光宝气,正是他和小离订婚那天,她穿过的那件礼服——小合,又来入梦了。   “急死我了!一直联系不到你!”小合扑进他怀里,梦里的他一个趔趄,虚弱的感觉无比真实。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入眠了,小合又怎么能入他的梦!   “好妹妹!快帮我想想,天墟城坨子方士的毒怎么解?”他不顾客套,着急地问她。   “天墟城?你说的不会是无解之毒吧?”小合惊讶地问。   “无解之毒?快告诉我!”隐儿拼命地摇晃着她。   “我要查一查才能告诉你!是谁中毒了?”小合的语速也快了起来。   “是我父亲,他就要不行了!”不知何时隐儿已经涕泪俱下。   “糟糕!我被发现了!”小合的身影一下变淡了。隐儿伸出手去,只捞到一片空气,她就这样迅速消失了。   “无解之毒!无解之毒!无解之毒!”隐儿大叫着醒了过来,“快查无解之毒!”   “你说什么?”长生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无解之毒!父亲中的是无解之毒!”隐儿语无伦次地喊着。   “你怎么知道的?能肯定吗?”长生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是小合!她告诉我的!不能确定,不过估计差不多!”隐儿继续语无伦次。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很久之后隐儿才想明白,原来他们认为他是精神错乱了。灵风走上前来,伸出手按在了隐儿的额头上,他立刻又沉沉睡去。   隐儿再次醒来时,一个人正用他的手抚着他的脸。太熟悉的纸墨香气,让他感到一阵恍惚。难道他跟父亲是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眼睛慢慢地可以聚焦了,他真的看到了父亲,他醒了过来,一双眼睛那么清亮!除了父亲,还有很多人,他看到了一大队侍卫,谷烜也在里面。   “父亲!”隐儿猛地坐起来,捉住小潜的手,又粗糙又温暖,他还活着。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为什么他没有看到长生?没有看到小离?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小潜担忧地问。   “您这是……您的毒解了?”隐儿仔细地搜寻着父亲的脸庞,他的眼眶已经不再乌青,嘴唇也完全恢复了血色。   “解了!完全解了!孩子,别哭!别哭了!”父亲胡乱地拥了拥他,父亲的手臂是那么地充满力量。   突然,隐儿看到了一个人,她正要冲进来,却又在门口刹住了脚步——是小合——原来这又是梦!父亲、小合都来入梦了!   隐儿轻轻挣开了父亲的怀抱,向着小合跑去。既然是梦,那就让他为所欲为一次吧!   张开双臂,他抱住了小合。她一抖,身体十分僵硬。这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一些?穿着对山学校独有的滚金边的缁色袍子,显得很是神气。   小潜干咳起来,小合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隐儿。   “无解之毒是怎么解的?”隐儿急切地问。   “隐儿哥!这不是梦,你快醒醒!不对,不要醒,这不是梦啊!”小合有点儿语无伦次。   “这当然不是梦!”小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真让人感动,连我都感动了!”她的语调非常尖刻。   “这不是梦?”隐儿回头向父亲看去,他还坐在床边看着他。他跑过去,伸手抓住他,他没有消失。   这真的不是梦!前两次梦中相见,都只有小合一个人!   隐儿悄悄地用指甲猛刺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一阵钻心的疼痛!   “父亲,您真的好了?”隐儿再一次地注视着父亲那红润的面庞。   “好了,隐儿,你不是在做梦!这孩子,都傻了!”父亲向着周围的人解嘲着,同时暗暗地捏了一下隐儿的手。顺着他的目光,隐儿终于看到了小离脸上那马上就要爆发的怒火。   隐儿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小离也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合,向父亲行了礼,然后转了个身,慢慢地走远了。   “这次多亏了媛公主!”小离的背影消失后,父亲说,“她一查到解毒的办法,就马上赶了回来。隐儿快代我行七个礼!”   父亲怎么突然开始称小合的官名了?隐儿愣了愣,然后机械地向小合行了七个大礼。小合慌忙还礼,一叠声说着“受不起”。仆役们按着主人行礼大家都要跟礼的规矩,也一连跪了好多次,一时间弄得人仰马翻。   小潜中的正是无解之毒。这毒之所以被称为无解,主要是因为它毒害的就是能量系统的中枢——龙丹。对于能量系统的渐进式冻结,让解毒的途径完全被堵塞。小合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解这种无解之毒的方法——更换龙丹。咒语和气法都被她抄了下来。   长生把自己的龙丹换给了小潜。此刻的长生,还在虚弱的昏迷中。   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隐儿,一旦龙丹被毁,就等于失去了唯一备用的生命。听大家讲着这一切,让隐儿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动——他的人生,如果也能有一挚友如此,那该是何等的幸事!   ??第四十一回 坨老赠金引二君入瓮 父命难违完青梅之约   三个月过去了,小潜和长生的伤口都已经痊愈,小合也回到了对山学校,而小离正在为已拖得太久的撷尘做着准备。一切都在回归正轨,日子过得前所未有地顺风顺水。   在长生的一力促成下,隐儿已正式地成为李止风的关门弟子了。他一生对于医术的痴迷,也许并不是从开蒙的那一瞬间开始的。在很小的时候,还不能理解济世救人这么宏大的概念的时候,父亲藏书楼中草药方面的书籍就是他的最爱。那些前辈们手绘的美丽图样,附页中精美的标本,伴着他渡过了无数独处的时光。在开蒙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至少十年的自学功底。当师傅一次次加深他测试题目的难度时,长生脸上那暗暗克制的得色和众位师兄师姊们此起彼伏的惊叹,终于让隐儿得以一洗多年来因血统而被质疑的一切耻辱。一拜师就直接成为最高等级的弟子,据隐儿的一位师兄讲,他大概是整个大湮的第一人。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风和日丽,师傅放了隐儿的假。约好了谷烜,他们准备去天湖边散散心。自从开始研习草药,隐儿一有机会就往郊外跑,看着那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植物,他总是默念着它们的名字和功效,乐此不疲。如果发现了一两株珍奇的药草,那简直比捡到任何宝贝都要更开心。谷烜常常参与他这种其实有点无趣的活动,他们越来越无话不谈。   路上隐儿又向他描述着天湖大鱼的滋味,可惜品尝大鱼并不在他们的行程之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但是那天,谷烜竟变戏法般从衣袋里掏出两块金子来。   “哪儿来的?”隐儿掂了掂重量,是真的金子,并不是什么法术制造的赝品。   “哈哈,保密!”谷烜拉着隐儿,在侍者的引导下,大摇大摆地踏上了一只画舫。   刚掀开帘子,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   谷烜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呆立在了那里。隐儿正要挤上前去看个究竟,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死命拉住他往岸上拽。力道之大,让他感觉那只受过伤的手腕都要再次断裂了。   等到上了岸,谷烜又想要拉着隐儿离开,可是,隐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听到那声熟悉的尖叫开始,隐儿就知道那件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果然发生了。是正在发生,还是刚刚发生,亦或发生过许许多多次?一瞬间他竟然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   果然,帘子又被掀开了,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另一个也伸了出来。   “谷烜!你跑什么?”小离盛气凌人地问。她披着袍子,头发有点凌乱,胸前春光隐隐。突然,她看到了隐儿,猛地咬住了下唇。   “是谁?我要让三叔砍了他的头!”说这话的是南雪珑,他的袍带在风中飞扬着。紧接着他也看到了隐儿。   四个人呆立着,对望着,时间仿佛停滞了。   “打扰了!我……我们先走了。”隐儿终于挤出一句话。   “应隐!你……你……你……别误会!”南雪珑那股洒脱不见了,他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很有些滑稽。   八个侍卫远远地跑了过来。他们是被一个古老法决儿操控着的傀儡——在感知到王位的继承人处于危险境地时,就会自动被召唤——这就是所谓的八士礼。   南雪珑更加手忙脚乱了。换乱中他竟然把小离的袍带和自己的系在了一起而没有发现。接下来他想要把小离先送到岸上,不料却带得小离一歪,两个人双双掉进了湖里。   隐儿和谷烜站在岸边,看着八个侍卫下饺子一般地跳下去把他们捞了上来。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远处的一只船上,有个人似乎正在向着这里张望,纤弱的身影,一袭白衣,那影子太像小合,只是一闪,她就退回了船舱。可是小合现在应该在学校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隐儿想要赶过去一探究竟,又觉得这种情况下他似乎不应离开,只好踌躇在那里。片刻后,一个披着蓑衣的驼背老头儿出现在了船头,把那只船悄悄地划走了。   隐儿相信,直到这一刻,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把信不过的人灭口,再让信得过的人赌咒发誓,这个不名誉的事件就会被悄悄掩埋。   八名侍卫在救上来他们之后,似乎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垂着手站在那里,浑身都滴着水,一个个抖得不成样子。   小离整理着她的头发,突然间,她就发作了。她冲到一个侍卫面前,问他:“你在看什么?”   “没……没看……我没有……”侍卫吓得音调都变了。   “你们给我滚——”小离跳着脚。   “不要——”南雪珑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八人齐齐捻了决儿,化为清风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离!”这下轮到南雪珑跳脚了。   当天晚上,悦公主的香艳事件就传遍了天都城的大街小巷。八个侍卫还是被杀掉了,他们的家人,连同在场的几个船家,都被灭了口。可是这件事究竟是传扬出去了。悦公主的神龛碎了,无数适龄青年的梦也碎了。   那晚,长生和小潜依然在书房里下着太极棋——这是二人伤愈后新近的爱好,据说对身体的恢复很有好处。隐儿则在小书房啃着一本厚厚的讲上古红伤药的古籍。他机械地抄录着书上的内容,不知不觉已经抄了一大篇。一个烛花,又一个,晃得他的心砰砰直跳。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可是不待细想,父亲就派人在叫他了。   “先生,父亲。”隐儿行了礼。小潜面对着隐儿,长生却仿佛还在研究那盘已经输掉的棋。   “那个,咳!”小潜清了清嗓子,“我查好了历书,后天日子就很好,你和小离就成亲了吧!”   “父亲!”他的眼泪一下涌上了眼眶。   “就这件事,你去吧。”父亲挥了挥手让他离开。长生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棋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隐儿没有再说一句话,行了礼就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待到眼前无路时,隐儿抬头一看,原来他竟是在王宫的门外徘徊了许久。此时,站班的侍卫还未到交接的时辰,巡逻的侍卫中又没有谷烜的影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来找谷烜了。他定定地立在月光下的凉地里,直到自己冻得发起抖来。好在谷烜终于出现了,隐儿轻咳了一声。谷烜看到了他,于是寻了个由头走了出来。   “金子哪里来的?”隐儿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冷静点,先放开我,看人多!”他压低声音说。   “金子,到底谁给你的?”走到了僻静处,隐儿咬牙切齿地问。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是被人下了套了!”他回答说,“金子好像是一个乞丐给我的,他被人撞倒在地上,我只是把他扶了起来,他跟我道了谢,还说我会有好报。我走出几步觉得衣袋里沉甸甸的,然后就掏出来了这两个东西。”他把金子拿出来给隐儿看。底部已经磨损,看不出任何标志,这一定是故意的。   “我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世外高人呢!谁能想到是圈套!”他苦笑着,“不过,这下套的人怎么就能想到我不会把金子存起来,却偏偏会拿它去吃那天湖大鱼呢?”   “那乞丐,长什么样子?”隐儿问。   “是个驼子,有些年纪了,蒙着面,实在没看清长相。”他回忆着。   又是驼子!隐儿立刻想到了下午那个一闪而过的驼子,究竟是谁导演了这一切呢?隐儿心中隐隐地想到了小合,不知为什么,他立刻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来反驳自己。   上次一别,小合再也没有来入梦。最后一次独处,她问了隐儿一个问题,隐儿至今不知如何回答她。   她问的是,你信命吗?   婚礼是在王宫最大的宴殿举行的。宾客并不多,显然都经过了精挑细选。除了十九席近臣亲贵,余下的八十一席并没有像旧俗那样向民众开放,唯价高者得之。仇尤为这个长公主的婚礼,放弃了绝佳的敛财机会。婚礼一共只开了三十三席,每个宾客都显得小心翼翼。   经过了无比冗长的一系列仪式后,隐儿和小离终于被允许在新房里坐了下来。仇尤把这个赐给隐儿和小离的宫殿按照小离的官名命名为悦宫,朱漆的匾额此刻还散发着阵阵未干的气味,一切都准备得有些仓促。隐儿四下环顾着,尽量放松着有些发僵的面部肌肉。   “他们都走了吗?”小离悄悄地问。   “嗯。”隐儿回答。   “好累啊!”她一下掀去了盖头。隐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是井嘉从凡间照搬来的习俗,现在已成了大湮婚嫁必备的礼节,只是东西不是应该由他去掀开吗?手中那根握了许久的用来掀盖头的小小的玉如意,不知该往哪儿藏,跟此刻的他一样尴尬。   “你饿了没?”她笑盈盈地问,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窘状。她的妆容桃花般灿烂,美得炫目。此时隐儿发现,她的确有一种能让人短暂忘掉她所做过的那些恶事的本事——人们总是认为长得美的人,心灵也同样美好——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肤浅。   不等他回答,她已经端起桌上的一盘点心,大口吃了起来。   隐儿这时才发觉自己腹中一阵咕咕作响。   这个隐儿认为会无比难熬的夜晚,其实过得很是轻松。他和小离吃光了所有的点心,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东倒西歪地沉沉睡去了。   新婚的第二天,宿醉还未消解,整个王宫里就忙乱了起来。一封来自对山学校的开除信彻底打乱了那个清晨的平静。小合走了,或者说,失踪了。算起来,自从上次小潜中毒,小合匆匆赶回之后,她就再没有回到过学校。那么,她究竟去了哪里?   悦公主的丑闻刚刚平息,媛公主又制造出了一个这样的爆炸性消息!据说仇尤已经发动了几乎所有能发动的人去找她。   隐儿在镜子前面胡乱地倌着头发 。小离支起半个身子,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她!”隐儿不假思索地说。   “应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她瞪圆了眼睛。   “这话应该我问你。”隐儿冷冷地回答她。虽然他知道这是她新婚的第一天,自己应该好好待她,可是现在他一看到她,就会想到画舫的那一幕。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小离问。   “什么为什么?”隐儿奇怪地问。   “算了,你去吧。”她泄气地说,“不过你是找不到她的。那个怪丫头,要是想躲起来,谁也找不到她。”   “小离,你是不是知道她没回学校?”隐儿狐疑地问。   “知道,早就知道。连她设计我,都知道。”她仰着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是我根本不在乎。”   “她在哪儿?”隐儿上前一步,高声逼问。   “她她她!你就知道她!”小离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她跳起来,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坐在桌边,把脸埋在臂弯里。   隐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她含混地说,“你们共浴了锁心湖水,这是上古的邪法儿,果然谁也解不了。”   “你在说什么?”隐儿没听清,上前扶住摇摇晃晃起身的她,她顺势躺在了隐儿怀里,两行清泪流过她的耳边,濡湿了他的衣袖,他心念一动。   “去锁心湖那年,我七岁,她三岁,走不动让你抱。你松开我的手去抱她。我在后面拉你的袖子,你知道你说什么吗?”   隐儿的身体僵硬起来。小离就势一滚,又回到了床上,就着枕头蹭去了眼泪继续说,“你回头说,我只有两只手,抱着她就不能拉着你。小离,你自己走吧。然后,然后你就甩开了我的手!我站在那里,看着你抱着她越走越远。那个贱丫头还跟我做着鬼脸。”   隐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夫君大人,有劳给我倒杯水吧,好渴啊!”突然,她换了一副语气,撒娇地说。隐儿倒了水,递给她。她却不接,只把脸凑过来,隐儿只好扶着杯子,让她就着他的手喝完。   “去找那个死丫头吧!”她仿佛突然就厌倦了一样推开隐儿的手,“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也许就躲在我们的床底下,你先找找。”   隐儿转手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又折返回来,跪下来掀起床幔和床裙,向着床下张望。   “哈哈哈哈!夫君你的大礼我可受不起!”小离又爆发出她那恶作剧得逞般地大笑,隐儿站起来,尽量镇定着走出了新房,把那刺耳的声音全都关在了里面。   隐儿找了很多地方。天都城有太多他和小合的足迹,想要把这些地方走遍,大概需要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隐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将要与小合分离很长很长时间。   在天湖边,隐儿坐了很久很久。天湖的日出很美,但不及它的日落。许多的大鱼在日落时分都争相跃出水面,尾鳍纷纷带出流线型的水珠,每一颗里面都包裹着一颗夕阳。在长生杀掉了一大批船家后,天湖大鱼的生意就一蹶不振了。不过对大鱼们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隐儿与小合从来没有同游过天湖,不知为何他却认为在这里找到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现在他已经可以百分百地确定就是她了。   小合,失却了单纯的小合,失却了善意的小合,那还是小合吗?也许,她只是终于长大了?   一个月之后,隐儿和小离终于完成了新婚之夜本该完成的那个仪式,他很不愿回忆起这件事。因为又过了一个月,小离就显了孕象。   新婚六个月又二十三天后,隐儿有了一个女儿。仇尤给她取名叫影,皇后娘娘赐了官名叫妍——都是美好的祝福。小影很美,长得和小时候的小离一模一样,只是她并没有坨人的印记,这一点却被她的一切亲人们心照不宣地忽略了。只是坊间的传言尘嚣甚上,甚至有人专门跑来向隐儿求证。   生产时小离很吃了一些苦头,产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她都在缠绵病榻。这给了隐儿和小影无数的时间去相处。他的心渐渐被这个跟曾经的小合一样柔软的婴儿融化了。   谷烜曾建议隐儿除掉这个婴儿以泻心头之恨。隐儿为此一度疏远了他,同时沮丧地想到,他二人大概今生也不能成为父亲和长生那样的挚友了。隐儿不恨小离,更不恨小影,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呢——因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停留过一分一秒。近来,连皇后娘娘近来跟他讲话也变得小心翼翼,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必要。   隐儿越来越难以见到父亲。经历了中毒风波后,小潜谨慎了许多,又开始日日躲在藏书塔闭门不出,也不见客。每月逢一见七雷打不动跟长生下棋的地方,也从家里的书房改在了藏书塔的一间静室。   小影满百日的时候,隐儿出徒了,李止风表示,隐儿已经学到了他所有的本领。他开始跟着一位御医实习,常常在一家叫做回春堂的药店义诊。来找他诊脉的人很多,有些人甚至说,他的脉比李止风更准。隐儿坐在那药店的大堂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漫长一生的终点般,他一忽儿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又一忽儿心中无比慌乱。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吉日,他将要去凡间“撷尘”了,而小合,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传来,也从未再来入梦。   ??第四十二回 撷尘难遂仇尤遇妖术 借魂相见媛合别戾缘   又到了九月初九,这个被所有人认为是一年中约定俗成举行撷尘仪式的时间了。这次仪式的主角是小离,依照井嘉修订的最新大湮典律,隐儿须在她动身三日后才可动身——以彰显皇室的威仪。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隐儿和小离处于一种很少见面的状态。她一直在悦宫深居简出,名曰养病,可是整个人却愈来愈瘦削了。而隐儿还住在父亲的家里,那些新雇的仆役都知道他不喜喧哗,家里整日都是静悄悄的。   天还没亮,隐儿就已经穿戴一新——毕竟演好一个傀儡也得兢兢业业。而且他还想要在小离离开之前,最后向她询问一件事。可是等他赶到了悦宫,却发现想跟她说句话都很困难。隐儿竟然忘记了她是要按公主的规格举行仪式的。此时,天都城的皇亲贵胄们齐聚一堂,至少有上百人在观摩她的这次撷尘,不大的院子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撷尘四下搜寻了一番,南家只有几个在朝的文官在远处跟人交谈,并没有看到南雪珑的身影。   一桶桶据说是从天湖万米之下的寒泉中打来的冰水被倒进一只浴桶。侍女们升起白色的帷幔围住浴桶,小离穿着珠光宝气的朝服走进帷幔,脱衣入桶,洗了这辈子最虔诚的一个澡。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有些登徒子甚至悄悄踮起了脚尖,想要从映在帷幔上的投影一睹公主沐浴的倩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侍女钻进帷幔,开始为她更衣梳妆——这些繁琐的仪式,都是井嘉一手炮制的,如今他虽已失了宠,这些事却除了他没人在行——等帷幔撤去,人们便看到,小离已穿着洁白的袍子,金发直垂到地面,整个人换了一副装束。消瘦了许多的她,有了一种不同于少女时代的冷峻风韵。   又经过了许多冗长的礼节,在人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皇后娘娘终于把银针交给了她。那卷珍贵的没有尿渍的软玉图也被仇尤请了出来,亲手铺好。在针尖刺破手指的瞬间,小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大家屏息等着,可是并没有任何血珠流出来。小离看了看母后,然后咬住嘴唇,更深地将银针从刚刚那个针眼重新扎了进去。针头至少进去了一寸多深,围观的人们不由得嘶嘶吸着凉气。等到银针再拔出来,一股黑红的血流猛冲出来,划了个弧线越过了地图,直冲地面。小离握着手指,想要再挤,却又挤不出一滴血了。   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他几乎听到每个人都在说着“异象”、“不祥”之类的字眼。此时突然一声大叫响起:“皇上!您怎么了!”人们向王座看去,只见仇尤已经瘫倒在灵风的怀里,双目紧闭,灵风急得手足无措。   “都不要走,原地站住!”是谷烜的声音,他还大喊着什么。骚动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隐儿和小离几乎是同时冲到了仇尤面前,他们两人的守护咒也几乎是同时给了仇尤。隐儿立刻诊他的脉,却根本摸不到任何脉象。换另一只手,还是诊不出。隐儿颤抖地沾湿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没有呼吸。翻开眼皮,眼神已经涣散了。   隐儿一下坐在了地上。“木蔷”跟着几个太医,几乎踏着隐儿的身体冲了上去。   父亲,父亲为什么不在!隐儿像疯了一样,不顾人多,狠狠咬破了舌尖。   “引领者尊上!”隐儿暗暗疾呼着。   “隐儿?出什么事了?”这次法决儿没失灵,小潜的声音听起来又苍老又疲惫。   “皇上死了!他死了!您在哪儿啊!”隐儿回答。   “不会吧?我没有感觉到血信,血誓也没有啊!你在哪儿?皇上在哪儿?”小潜仿佛一下醒了过来。   “在悦宫!在小离的悦宫!您快来啊!”隐儿嘶吼道。   “给我急血信!”小潜同样吼了起来。   隐儿拔出一名侍卫的佩刀,手指在刀刃上划过,然后用血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好了!”隐儿说。   几乎话音刚落,小潜就出现在了他面前的那个圈里。他知道这是父亲早就答应传给他的“心动身到”的急血信,是一种极为高深的法术,只能在血亲之间使用。从不饮酒的小潜,身上居然散发着宿醉的气息。   小潜大步上前,拨开那群向皇后娘娘说着“节哀”的御医,然后把仇尤平放在地,搭了一下脉,接着马上解开了他的袍子。只见他的心口处,有着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小潜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口中念念有词。大概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指尖就结成了一层熊熊燃烧的火壳。然后小潜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把那亮晶晶的东西夹了出来。火焰一接触到那东西就呲地一声熄灭了,小潜的手指像是被烫伤那样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仇尤立刻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婶婶和小离围了上去。   一根足有三寸长的、晶莹剔透的——虫子?——在小潜的手上扭动着,他大喝着让众人退散,然后极力地躲闪着那东西的攻击,同时大叫着:“水!”   隐儿环顾四周,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独力把那只小离刚沐浴过的大桶拖了过来。小潜将虫子连同冰壳一起浸入桶中,然后飞快地抽出手指。几乎一瞬间桶里的水全都结成了冰,那虫子也以一个极其扭曲的样子被冻在了里面。   那虫子是……隐儿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突然他便打了一个寒噤。他捉住父亲的手,去看他藏起来的手指。整个掌心已经发紫,食指和中指,这两只隔着火壳接触过那虫子的手指,已经变成了灰黑色。   这种专门寄生在龙丹的虫子,根本是上古时代的一个传说。它天生为吸取热量而存在。如果一个人赤着脚踩到了它哪怕一秒钟,那么整条腿马上就会被冻伤。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因为它爬过的地方,水面会立刻结冰,鲜花和草地都会立刻枯萎。这东西本就不应该存在。相传在大湮上古时的几场旷世大战中,这种虫子第一次被人们所熟知,因为它是作为武器出场的。而供养它则需要一个傀儡。只有足够修为的龙丹,才能供给它足够的热量同时保证不损害自己——仇尤显见着修为并不够。   仇尤此刻已慢慢倚着皇后娘娘坐了起来。围观的人们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没有一丝声音。   “快,快拿冻伤药来!”皇后娘娘好像回过神来了,一个太医立刻捧着药箱跑了过来。等他找到了药,小离却突然一声大喝:“且慢!”   她飞快地走过来,一边抽出一名侍卫的佩刀,对着那太医的脸就是一刀。然后夺过他的药瓶,拔开来不由分说就往他脸上倒。那太医立刻杀猪般叫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的半张脸就融化得见骨了。   他正要咬舌,谷烜冲上去摁住了他。   “母后,看来给父亲下毒的人已经找到了。”小离说。   “不,这不是下毒,这是……”隐儿犹豫了一下,看到了长生那制止的眼神,但已来不及改口了,“这是……妖术。”   人们顿时大哗。长生和小潜同时向他投来责备的目光。妖术这个词,天都城都是被禁止谈论的。   “看来,这次我又走不了了。”小离说完这句话,把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径自走了。   小潜再次搬去了皇宫和仇尤一起养伤,仇尤的态度从未如此坚决过,他甚至给小潜施了八士礼——一种最高规格的保护法决儿。在那些不服气的朝臣看来,小潜显然是逾越了,可是窃窃私语的议论并未有半个字传入小潜的耳朵,因为仇尤把灵风和灵火两兄弟——如今他最信任的两名近侍——派来日夜交替守卫着他们两个人。   三个月过去了。   那是雨季过后的第一个晴天,一大早隐儿就早早赶到了回春堂。李止风已经基本把这里的生意全都交给了他打理。他卸下门板,扫了地,浇了花,坐在诊台上看起了一本专讲奇珍异草的古籍。   低头做着笔记,他很久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很俊朗的少年,还有些面熟,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亮闪闪的眼睛。   “看病还是抓药?”隐儿合上书,笑问这位开张的病人。   “隐儿哥——”来人开了口,软软的语气,可分明是一把正处于变声期的嘶哑男声。   是她吗?隐儿的心跳得砰砰响,来不及绕过诊台,他跳上桌子,然后一扑,抓住了那少年。   没有挣扎。陌生的气味,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你是——”隐儿问,声音有些发颤。   “哥,是我。”那少年直视着隐儿。   是她!隐儿认出了她的眼睛,不,是眼神。那独有的,他不曾从其他任何人的眼中看到过的晶光,正在这少年、不,正在小合的双眸中闪烁。   “你去哪儿了?!”隐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的脑袋埋在了他的胸口。   “别哭!”她抬起头,隐儿的眼泪正滴在她的脸上,她笑意盈盈地说,“我就知道我肯定还能见到你!”   “你到底去哪儿了?!”隐儿问。   “哥,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着急!”她慢条斯理地说。   “快告诉我!”隐儿一头的汗。   “我被关在锁心湖边的地牢里!”她说,“不过你千万不要想着去救我,现在没人能救我!”   “去救你?你不是逃出来了吗?”隐儿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热的,是实体,并不是幻象。   “这是你的身体啊,隐儿哥!”她笑了。   “我的?”隐儿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她。突然间他毛发直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正是十几岁的他!这法术是?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过的禁书里最为惊悚的那个“借魂”的故事——一个坏人掌握了操控时间的邪法儿,他随意地进出着别人的身体,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累累恶行——难道小合也学会了这邪法儿?   “隐儿哥,你别担心!我没有干坏事。”她坚定地说。   正在这时,隐儿突然看到店里的那个伙计正远远地走过来。小合瞟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没有干任何坏事!”   “先别说了!”隐儿制止着她,却见那个伙计进了店门,向他施了个礼,径直穿过了小合的身体,向着里间走去。   “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小合说。   “这是什么……法术?”隐儿问。   “这是邪术啊,哥!这就是借魂!”她回答隐儿。   “应少爷,您说什么?”伙计也探出头来问隐儿。   “哈哈!他听不到我说话,可是你说话他还是能听到的!”小合促狭地说。   “阿吕,麻烦你跑一趟南香苑,把我订的那批香仁粉取回来。”隐儿对伙计说。   “是,少爷!”活计麻利地取了银子,走了出去。   “小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没有回学院?你怎么学会妖术的?”等伙计走远,隐儿急不可耐地问。   “你坐下来嘛!我慢慢告诉你。”她拉着隐儿坐了下来。   “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掉进锁心湖的事吗?”她问,见隐儿点了点头,又问,“锁心湖那个古老的魔咒你知道吗?”   “那就是……戾缘。”她轻声说。   突然间隐儿就明白了一切。戾缘,这个词他还是在一本该死的禁书上看到的。那个叫《戾缘》的故事,讲的是一双被诅咒的恋人,因为不肯放手,而害死了几乎他们身边每一个人、最终两人也共赴黄泉的故事。   “不,这不是真的。”隐儿自语。 突然间小合的双眸就蒙上了一层泪膜。见状隐儿不敢再问,转身拿了帕子给她。是啊,此时此刻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么……你现在还在锁心湖吗?”隐儿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不确定地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千真万确,是柔软温热的! “隐儿哥!你不要想着救我了!没用的!”她含着泪说,“姊姊囚禁我,父皇和母后是知道的!” 隐儿的后脑一凉。“知道”,还是“默许”? ????“那地牢……在什么地方?”良久,隐儿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 ????“就在你养伤的那个——”她抬起头,猛地刹住了话头,“隐儿哥,你千万不要去锁心湖!” 就在隐儿养伤的那个小木屋的——地下吗?他仔细地搜索着记忆中小木屋的陈设,那个拙朴的小木屋,并不像有着地牢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结构。   “去年春天,在云湖我看到一艘船,是个驼子在掌舵,你在船上吗?”隐儿问。   小合把玩着桌上的脉枕,毫不在意地说,“所以你确实看到我了?”   “真的是你?”隐儿更加震惊了。   “隐儿哥!不要皱眉头了,待会儿再刨根问底吧!我好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小合拉起隐儿的衣袖,哀求道。   隐儿闭了店门,领着她穿过一条窄街,来到了他常常光顾的那家面店。老板不在,柜台上只有一个相熟的伙计在打着瞌睡。   “应大夫!”那伙计听到推门声,马上醒了过来,“还是青菜面?啊,这是您兄弟?”   “你要吃什么?”隐儿点了点头,转身问小合。   “大排面。”她粗声粗气地说。   “好嘞!青菜面一碗,大排面一碗,加量!”伙计向着灶间喊了一句,接着一溜烟跑去煮面了。   小合吃得很有些狼吞虎咽。从小隐儿就喜欢看她吃东西,跟她一起吃饭总有种书里讲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虽然他还没有到过那个世界,可是在他的想象中,一片欸乃的热气中,红扑扑的脸蛋若隐若现就是那个词的意象。   “如果只是借用身体,为什么你会饿呢?”隐儿压低声音问她。   “是你会饿啊,哥,你这嗓音真是难听啊!”她嘴里塞满了食物,沙哑的嗓子更加含混不清了。   是自己饿了吗?隐儿努力回忆着十五六岁的时光,才过了短短几年,记忆竟然已经模糊不清了。那时的他的确食量惊人,饥饿感常常毫无防备地捏住他的胃。   她端起碗,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隐儿把自己没吃几口的青菜面推到她面前。   “小离她……为什么要囚禁你?”隐儿忍不住问,虽然自己也能猜到几分答案,但是还心存幻想。   “哥,你真的想知道吗?”她停下手中的筷子,严肃地看着隐儿。   隐儿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父皇怀疑我的身世,母后也不肯为我说话,他们二人赌气起来,所以……”小合说不下去了。   “不可能!”隐儿冲口而出——天下哪有如此对待女儿的父母?一定有别的缘由。   小合低下头继续吃面,仿佛她告诉隐儿的并不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而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家常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隐儿问。   “我偷听到的。”她含糊不清地回答,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所以特来告别。只想告诉你,戾缘不良,以后莫要再以我为念。隐儿哥,就此别过了!”说完,她端起碗来喝光了最后一口汤,起身便扬长而去。   隐儿眼睁睁看着她走出门去,身影晃了几晃就消失在人海中。   ??第四十三回 角洛雪恨仇皇归九天 月泉逢故九曦遭瞽目   深夜,赖氏两兄弟匆匆来到了仇尤的寝宫。这一夜值守的人正是灵风,饶是已见过许多面,他依然被二赖此时的形象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这些年来,因频繁来往于凡间,此两人早已被那火山口的岩浆灼烧得几乎没了人形,身上的皮肉皆如半融化的蜡烛般可怖。此时因是来面圣也不便使用易容法决儿,只好以这骇人的真面目出现了。   灵风让了路,二人依照暗号敲了门,仇尤显然没睡着,他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答道:“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向着仇尤的卧榻行了礼,榻上坐起一人来,身形纤巧,显见着并不是仇尤。二人大惊,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烛火亮了起来。二人看去,原来榻上那人竟是小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二人。这时,在烛火的阴影处,一个声音问道:“可查清了?”   原来仇尤在层层守卫之下并不放心,这些日子他从未睡在床上,而是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地铺上。赖万儿向着墙角再行了礼,回到:“查清了。”说完便低头不语。   仇尤等着他继续,半晌后突然明白过来:“小环,你去给两位将军沏一壶热茶来!”   小环撅了嘴,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出去了。   待她的脚步声远了,赖万儿低声道:“最近的祸患,源头果然在天墟城——只怕与角人也有牵连。”   仇尤皱眉道:“天墟城竟真要反了?程禄那里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赖万儿道:“只怕……程将军已遭了挟制!”   仇尤问:“为首的是何人?”   赖万儿答:“是个老头儿。只听说此人名叫‘黄油道’,是什么来路完全查不到。见过他的人说,他身上有坨人和角人的印记,想来是个杂配种子。”   仇尤道:“再查。近日你二人就不必再去凡间打理秋家的生意了,专心办这件事好了,我看井嘉也很是稳妥,先让他顶着吧。”   二赖行了礼,走了出去。赖千儿闷闷不乐,走得飞快。   赖万儿拉住他,笑道:“哥哥,你急什么?此事又不是一时半刻便可查清的!”   赖千儿鼓起眼睛道:“不知何时才能再去凡间,我那娘子为人跋扈,我怕她要认真作践起人来了!”   赖万儿咕咕笑道:“哥哥莫不是怕‘春樱’、‘夏莲’、‘秋蕙’、‘冬乔’那四位嫂嫂受了委屈?不是做兄弟的说你啊——凡间的女子,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哥哥可千万不要认真。你没看右尉大人就是个例子么——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成何体统?”   赖千儿沉默半晌,叹息道:“兄弟,我若有你半分洒脱,也不至于日日烦恼了!”   赖万儿认真道:“哥哥,咱兄弟二人,在凡间的日子,难道不胜过这大湮千百倍?世人苦中寻乐,你却偏偏乐中讨苦,何必呢?”   赖千儿若有所思道:“人人的苦乐,许并不能相通。”   赖万儿笑笑,携了哥哥的手,拉着他走远了。   又过了好一阵儿,小环终于端着茶盘回来了,仇尤见她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由得暗笑起来。   小环道:“可走了?我能进来了?”   仇尤接过茶盘,倒了一杯茶给她:“辛苦环儿了,快喝点热茶吧!”   小环接了茶,热气欸乃中,她的双眼就带了泪膜:“皇上还是割了臣妾的耳朵去吧!这样就不用担心我偷听到您的机密事儿了!”   仇尤揽过她:“你这傻瓜!不让你听,还不是不想让你趟到脏水里来?”   小环被仇尤拉得一晃,茶杯翻倒了,滚烫的茶水都倾在仇尤身上和腿上,烫得他几乎跳了起来。他连忙一边解衣带一边说:“快给朕取套新的来!”   小环动也不动地噘嘴道:“听不到!我聋了!”   仇尤只得笑着喊道:“灵风!赶紧给朕取套干净衣裳来!再拿一罐山鼠油来!”   灵风在门口犹犹豫豫答道:“这……不妥吧?我不能离开这……”   仇尤打断他:“先拿衣服来!速去速回,等着穿呢!快!”   灵风于是飞快地冲了出去。   仇尤此时已脱掉了全部的衣裳,正在向着被烫伤的地方呼呼吹气。   小环冷眼看着他。这是个与她相伴了半生的人,他对她自然也是有过柔情的。只可惜他是洛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小环的父亲花费了半生心血建造的九层镇魂塔,就是仇鱼下令拆掉的。那瑰丽雄奇的宝塔,仅仅因为比云都城的钟塔更高大,便引起了仇尤的不满。宝塔倒下的瞬间,她与父亲站在远处看着。烟尘散去后,父亲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后来,失去了父亲庇护的小环,有意地让自己流落到了仇尤的身边。她满怀刻骨的仇恨,本是报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但是,长生先生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中生出了新的希望。那时排查仇尤身边侍妾的底细这件事,还是长生亲自做的。轮到她的时候,长生问:“你是洛家的后人还是传人?”   小环答:“爹爹没有子嗣,所以我是同辈唯一的传人。”   长生打量她半晌,道:“好好记着你家传的本领,总有用得上的那天!”   先生没有骗她,后来果然一次次地保荐她。如今这天都城,就几乎是她一力设计的。虽然那个井嘉独揽了一切功勋,可是她一想到洛家那些祖传的手艺没有断送在她手中,既有了可供传承瞻仰的实物,又收了好几个悟性极高的徒弟,便觉得这一生几近圆满了。   这些年,平心而论,仇尤对她并不坏,可以说在“侍妾”这个身份中,她已成为了最顶尖的人物之一。只是,在仇尤找到木蔷之后,不、确切地说,是皇后娘娘失而复得后,或者说是在迁都之后,在太平盛世的浸淫中,仇尤不知为何慢慢地就对待整个后宫冷淡了下来。这种变化当然是很缓慢地发生的,但如果要指出一个仇尤彻底对她失去了感情的节点,她就可以清晰地指出——正是这次的中毒事件之后。她已经在仇尤的床榻上独眠了好几个月,对于被当做了肉盾这件事,她一开始的震惊愤怒简直无法形容。后来,当她看到多年来情同姐妹的燕云,竟因为仇尤没有选中自己当肉盾而深深地嫉恨起她来,她才感觉到心中彻骨的寒冷——帝王之心啊,有能够为他充当肉盾的机会,都被视为他的真情垂顾!   不,这不是小环想要的生活!   那个人,就是这时候偷偷联系到她的。这些年来,天都城中当然还在不断地兴建各种工程,因此她总有出宫的机会。那个人说自己是她祖辈的亲人,她却毫无印象。那人许她的那些荣华富贵,当然也并不是她想要的,可是那人临走时留下的药粉和法决儿,她却接了过来并且拿宫中的野鼠试验过了——的确是飘进眼睛便会登时毙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环早已不是那个俊俏的小丫头了,经历的修建天都城的苦熬,如今的她干瘪黑瘦,在一众新入宫的嫔妃面前,仿佛比她们的母亲还要苍老。仇尤对她早已失去了热情,如今联结在二人之间的唯有那份共患难的信任了,只是这东西,也许只能为她带来灾祸,比如说眼下就被当做了肉盾。以后……她不敢想得太远了。   小环思考这些事,也许只用了一瞬。因为下一瞬她便捻了决儿,将药粉撒到了仇尤的脸上。   仇尤的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惊呼。   不过片刻后,长生和小潜皆已接到了血信,同时出现在了房中。他们看到小环正一边啕嚎大哭一边摇晃着仇尤。   二人的守护法决儿丢到仇尤身上,毫无作用。   此时灵风终于跑回来了,三人只见黑暗中一个魁梧的黑影逼来,小潜便本能地捻了决儿,一个一击致命的法术顿时击中了他。   灵风闷哼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长生道:“你……这也太鲁莽了!”   小潜急问小环:“可是这人害了皇上?”   小环摇头道:“不是他。”   长生摸了摸仇尤的颈侧,已无脉息。他急问:“是谁?谁干的?”   小环哭道:“不知道,皇上突然就……”   长生道:“今晚谁来过?”   小环口齿不清地说道:“两位赖将军来过,他们走后,皇上就……”   小潜喃喃道:“瘴目法决儿,这是坨部的法术。”   长生急问:“如何解?”   小潜道:“需得剜掉眼睛,才能……”   话音未落,长生已捻了决儿,手指立刻伸入了仇尤的眼眶,片刻后,两颗还连着神经的眼球就被他拽了出来。   三人看向仇尤,他还是一动不动。小环哭道:“你们……你们怎么能……”   小潜挠头道:“我……我可能记混了……”   正在此时,又一个人出现在房中。三人看去,皆是大惊——正是那许久不曾露面的呼喝先生。   此时长生与小潜早已双双跪倒:“呼先生,快救救皇上!”   小环迟疑了片刻,也立刻跪了下来。   呼喝惊道:“这是怎地了?”   长生道:“皇上中了坨部的邪法儿,已是没了气息!呼先生,救人一命,功抵九层镇魂宝塔,求您……”   呼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而后走到仇尤身边,仔细查看了一番。他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此次来,正是为了许他‘无穷之寿’,只可惜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小潜急道:“呼先生,先救人啊!”   呼喝道:“此时他已是无救。不过,我倒可以将无穷之寿许了他,他自会去寻个替身来,到时你们就可以再相见了。”   三人忙不迭地行礼道:“请呼先生速速为之。”   呼喝便在仇尤的眉心一点。   小环脱口道:“这就……好了?”   呼喝点头道:“自然。”   小环惊道:“上次见先生施法,还建了法阵,怎么此时什么都不需要了?”   呼喝见她起疑,便说道:“那些不过是为了让你们这些灵底之民敬畏天威,而故意做出来的样子。”   小环又问:“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您……”   长生打断她:“没规矩!”   小环只好不说话了,憋得眼眶通红。   长生便对呼喝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呼喝于是跟着长生一直到了一旁的偏殿之中。   此时,房中只剩下小潜与小环,以及已变成了尸首的仇尤。   小潜关了门,冷冷地问小环:“二位赖将军是何时走的?”   小环道:“怕是有半个时辰了。”   小潜又问:“皇上是何时发作的?”   小环早知他们之间的血信,于是老老实实答道:“便是适才。”   小潜冷笑道:“书上说,这瘴目法决儿,施法之后登时毙命,皇上如何会延迟发作?”   小环后退几步,贴了墙望着他,不说话了。   小潜逼上一步道:“究竟是谁害了皇上?”   小环依然盯着他不说话。   小潜又逼上一步,他已拔出了剑。   小环暗暗地捻了决儿,待他挥剑的瞬间,药粉立刻出手。   小潜立刻倒地,甚至连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此时在偏殿中,呼喝正在向长生讲述着他为何一去不回。原来那日他感到主人似乎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便匆匆赶了回去。回去后发现,竟是主人的公子对父亲下了毒手。他一回去便落入了圈套中,被囚禁直到几日前。此时他早已心如死灰,只是想着仇尤为了主人的事无比尽心,自己却以天威恐吓、以重利虚诱,实非君子所为,于是便来到了大湮,想要了结这段心事。   长生听他讲着,见他神情至为哀切,也不好在此时提出要求来。呼喝对着长生,将他与主人间那些恩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了好半天。终于,待他说累了喝茶的间隙,长生犹犹豫豫开口道:“我自知是不配劝您的,但您有着无穷之寿,便是不回上界,就在大湮或者凡间寻个去处安顿下来,日子也还是过得下去的,为何定要殉主呢?”   呼喝的眼神仿佛看向虚空般说道:“主人已是卧床多年,身边一时也不能少了伺候的人啊!”   长生见他已魔怔,不知如何再劝,只好沉默了。   呼喝道:“我知道你也想讨这无穷之寿,只是这法术施用一次却要恢复许久。而我此时只求速死,恐怕难以遂你心愿了!”   长生鼻中酸热道:“我与您一样,皆是佐君之人,我不是为自己——呼先生,您明白我的心意么?”   呼喝望着他微笑不语,半晌伸出手在他额头一点,而后说道:“我给不了你无穷之寿,但还能送点儿别的东西给你,你需爱惜羽毛,以后可要好自为之!”说完,五色烟华散出,呼喝便立刻遁逸了。   仇尤醒来时,双眼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由得大叫起来。此时的视野一片黢黑,没有丝毫亮光。他慌忙捻了掌灯决儿,再用手去摸眼睛——分明是睁着的。他心中顿时恐惧到了极点——他瞎了。在略微适应了那影响他思维的疼痛后,他终于记起了是那个贱婢小环暗算了他,一包气味奇怪的粉末迷了他的眼睛。那么,此时他身在何处呢?他起身慢慢摸索起来。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听身量似乎是个矮小的男子或是个妇人。他立在原地不动,手中已捻好了决儿。   一个女人的声音柔柔地问:“曦儿,你这是怎地了?”   仇尤沉默着。曦儿是谁?   女人走上前来,捧起他的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女人躬身的动作:“曦儿,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女人的声音很是熟悉,正是他的皇后木蔷。只是,她口中的“曦儿”又是谁呢?仇尤开口道:“是木蔷么?”   女人惊道:“你这孩子莫不是疯了?怎地叫起你娘的名字了?”   仇尤顿时僵在了原地,他茫然地问:“你是我娘?我娘不是早就死了么?”   女人哭道:“曦儿,你别吓娘!你这是疯魔了么?”   仇尤突然感觉到人中一阵剧痛,显然这女人在用针刺他的人中。此时他的手胡乱推挡中,才发现自己是身高只到这女人的腰部——他竟真的变成了一个黄口小儿?他急问道:“此是何处?”   女人哭道:“鳞部月泉镇——傻孩子,你就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的,怎能忘了呢?你可不要再混吓娘了!”   他问道:“你是我娘,我又是谁呢?”   女人道:“你是曦儿啊!”   仇尤又问:“我姓甚名谁?”   女人哭道:“你姓任,名九曦!苍天啊,这是怎地了!一夜间你就……”   仇尤心中大为惊骇——人与九,合起来正是仇。片刻后,他想便明白了——其一,一直以来在他心头那疑团的确是真的——他的皇后娘娘果真是假充的,而眼前这个才是正主;其二,木蔷出走时身怀有孕,想来是得了个男孩,便给他拆字取名叫“任九曦”。   只是,他又是如何变成这个孩子的呢?难道——那小环已害死了他,如今他是依着无穷之寿的规矩,将这孩子做了替身?难道当年呼喝先生施法其实是成功了?此时他心中又惊又骇又喜又惧,加之眼睛疼得要发疯,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晕了过去。   ??第四十四回 廿载一梦再逢白玉蛛 撷尘遭祸又遇故旧人   仇尤再次醒来时,虽然双目皆毁,但心里已是明镜一般——自己孜孜以求许久的无穷之寿,当真是实现了。只不过自己有着数百子嗣,却偏偏是这个任九曦做了他的替身!此时他虽已与木蔷重逢,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已经得知了这个叫做月泉的小镇,在鳞部极南靠海的地方,距离天都城简直有万里之遥。这里坨羽角鳞混居,因未完全开化,倒也民风淳朴。想来是木蔷心中顾虑他会派人去坨部搜寻,故而反其道而行之,跑到了离坨部最远的地方来。这里大概也没人盘问她的身世,她才安顿下来,生下了曦儿。   如今仇尤已盲了,他又怎能回到天都城去呢?长生先生定下的那三道谜题,皆是图画,且谜底两两相换,他这眼盲之人,又如何解得?这个姑且不论,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回得去?必得木蔷相助才行。可当年她已心灰意冷,远远地躲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又怎么肯回到新都去呢?且她若得知了她的曦儿已做了自己的替身,恐怕立刻就要与他搏命。   想到了这一点后,仇尤事事都万般小心起来。因他突然眼盲,木蔷已张罗着将镇上最好的大夫请了来给他瞧病。此时他才知道,木蔷在此地的日子过得很苦,她是卖了最后一件首饰才凑够了那昂贵的药费。他心中不是不痛悔的,可一切已于事无补。大夫说他的病根儿是疑惧惊怖所致,他觉得这大夫的脉倒是很准。于是他喝了那腥苦的药汤,不料汤中不知有何药材,竟让他昏昏沉沉了好几日。   那几日,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又朦朦胧胧。只记得食物饮水,皆是木蔷一口口地喂到他口中。他在幼时,并未被母亲如此这般照拂过。此时他心中升起的柔情,一难尽诉。   只是到了第三日,神思不再昏惫时,木蔷的态度却变了。她诓着他走到了地下的不知什么地方,趁他不备,就将他牢牢地锁在了那里。他大急:“你这么做什么?”   木蔷咬牙切齿地问:“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自你病了这些天,你竟连‘娘’也不叫了?”   对着木蔷,仇尤的确叫不出“娘”字来。他吞吞吐吐了半天。   木蔷冷冷道:“不必勉强了——你昨日梦中胡言乱语,已是将你那一切阴谋诡计尽数说了出来!”   仇尤立刻一身冷汗——昨夜他梦见了呼喝先生,梦中他苦苦哀求,希望先生能治好他的眼睛,可是先生就是不为所动。他又哀求先生将他换回天都城中的任何一个子嗣做替身,可先生只厌恶地甩开了他的拉扯。仇尤心虚地问木蔷:“我……我说什么了?”   木蔷道:“仇大将军,还要再装下去吗?你摸摸自己额头——是不是凉冰冰的?那是我的白玉蛛!如今你早已解了伤生之法,白玉蛛要取你的性命,可是易如反掌!”   仇尤一摸,顿时打了个寒噤,他急问:“你要如何?”   木蔷问:“曦儿呢,他到哪里去了?”   仇尤沉默一瞬,老老实实道:“曦儿……只怕已没有了——如今只剩了这副皮囊。”说完,他静静等着木蔷发作。   黑暗中一片寂静。许久后,木蔷的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我不会杀你,只剩了皮囊也好,变成了游魂也好。我留着你,也许就会有转机的那天。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地窖里吧,可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这白玉蛛就待在你的额头上,你不离开这里,你们就会相安无事!”   木蔷说完便转身离去,仇尤听着她爬上了地窖口,到了地面上,而后将不知什么沉重的物件压在了窖口的木板上。仇尤虽然看不到这一切,可如今他的听觉敏锐了许多,那重物压在木板上时,他甚至感觉到耳朵受到了压迫。他又摸了摸额头上那只白玉蛛,便摸索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干草堆上了。   此时那天都城中,正在举行国葬。在短暂的人仰马翻后,“木蔷”很快控制住了形势。这许多年来,皇后娘娘早已重拾了结交朝臣的本事,只是没有什么连心之法加持了,但她早已看透这些为官之人不过为名利所惑,已高名重利诱之,没有不灵的。自然这利诱比不上法术带来的纽带结实,可是应付眼前的局面,已是够了。她与长生两人已奉立仇羊为新君,那仇羊因母亲已疯魔,自己从小便不得仇尤喜爱,因此为人处事,时时处处都透着拘谨和别扭。这却正和了“木蔷”的心意,见长生也对她不甚约束,她便愈发地妄为起来。   小潜的尸体与仇尤同时下葬,依照的是殉葬的规格。隐儿似乎伤心过度,已是行尸走肉般,在葬礼上,连长生让他对着小潜最后一次行七个礼的时候,他都听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   小潜身上的无穷之寿,知晓的人本来不多。如今仇尤已有了替身,虽不知此人身在何处,但他那个庞大的绵延万代的计划,自然是搁浅了。此时,长生已下诏让所有能寻访到了仇尤所遗子嗣都来参加葬礼,并将当日那三道谜题公之于众。来解迷的人果然很多,甚至有一人解对了所有的谜题,只是他并不知晓两两相换之事,长生先是大喜,而后又大憾,在悲喜交加之间,便也不曾留意隐儿那反常的举动,只当他是伤心过度而已。   没有人知道,此时僵硬地行礼的人,正是小潜本人。直到在隐儿的皮囊中苏醒过来,他才彻底相信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无穷之寿”竟是真的。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占据了跟自己毫无血缘的隐儿的皮囊,难道还是昔日他喂给云染的那颗龙丹在作祟?他悔之不及,又无人可诉说,因此便恍恍惚惚起来。   过了几日,长生来见“隐儿”,拿着一份名单。原来那上面是几日后去凡间撷尘的人选名单,隐儿的名字却不在上面。   “隐儿”看到这东西,又看到长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又想到隐儿与仇离之间那些恩怨纠葛,早已明白了一切。他许久未见过仇离了,太后“木蔷”对于他这个女婿始终是不甚满意的,她像这天都城中许多的达官显贵一般,认为血统无比重要。虽然他五行俱全,可他毕竟是个“杂配的种子”,更有父系血缘混乱难辨的一段故事,太后瞧不上他,也在情理之中。此时,她拟下了这样的名单,便是在明示他,他与仇离之间已再无任何瓜葛,除了提供一个丈夫的虚名给她的女儿,他对于太后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价值。他把这意思细细地说给长生听了,并且明确地表示自己不在意什么撷尘之类的事,寿数自有天定,人力违之也许并没有好处。   长生听了这话,几乎目瞪口呆。他当然不知道“隐儿”已得了无穷之寿,根本不需要去凡间再走一遭了,更不知道此时他面前的隐儿早已不是他那不能相认的幼子了。   过了几日,连同仇离在内,撷尘的人都走了——这些人自然是去到了三泰城中,大小二赖并井嘉经营了数年的那安乐之地去了,不必细表。长生终于知道了太后收藏软玉图的地方,于是千方百计地从她身边偷了一卷软玉图出来,带到了“隐儿”面前。   看到那图,往事立刻浮现在“隐儿”心头。“望夫井”的名字一闪而过,“隐儿”突然心中一动——眼下不能点破这真相,索性再到凡间走一遭又怕什么?他便问先生:“当年我爹爹去凡间时,用的是哪口井?”   长生找了半天,“隐儿”看到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望夫井那里。他没有再犹豫,滴血入井,立刻来到了凡间。   如同过了十年那么久,“隐儿”终于有了一丝抬起眼皮的力气。   这里是人间,具体而言,是两幢小楼夹角背风的小小角落,就味道而言可以说是一个数年不曾清理过的小型垃圾场。   “隐儿”被夺去了龙丹。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醒来时便被五花大绑着,动弹不得。而那个捻了不知什么决儿,竟就让他体内龙丹破胸而出的,是个满面疮疤的青年,他的身形似乎很是熟悉,口音中有着坨部那尾音,显见着是个坨子。   作案的人一共有两个,除了坨子青年,还有个助手,为他充当麻醉师。他很专业,此刻麻醉剂的功效才刚刚褪去,“隐儿”感觉到自己虚弱至极,且疼痛正在加重。   伴着不成曲调的口哨声,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地传来。   近了,更近了。   “隐儿”等待着。   一阵悉索后,尿液冲击在墙壁上的声音传来,一股浓烈的气味儿也随之钻进了“隐儿”的鼻孔,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鼻。   排泄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划破夜空的尖叫声响了起来:“啊——啊、啊——蛇!”   尽管无力睁开双眼,“隐儿”还是想象到了他所看到的情景:一条白花花的、黏糊糊的双头蟒蛇,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足以吓得他魂飞天外。   他夺路而逃时一定很慌乱,一只热哄哄、软乎乎的拖鞋“啪”地被甩在了“隐儿”的头顶,接着醇厚的雄性人类体味笼罩了他。   “隐儿”聚精会神地追踪着他的气味,直到他跑到了大概七八里路之外的地方,他的气息终于没入了嘈杂中。“隐儿”终于松了口气。   又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可以睁开半只眼睛了。城市的天际线浮现出一种淡淡的鱼肚白,天快亮了,两幢小楼中的凡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隐儿”明白自己必须离开了,可是他太虚弱了,此刻根本无法行动,更不用说回神化为人形了。   又有隐隐的脚步声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声音好像在左右着“隐儿”的心跳,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连忙尽量压低身子,好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头儿,这家伙好像死了!”正是刚才那助手的声音,“隐儿”就是被他扔在这里的。   “别碰他!当心他咬你一口!”回话的正是那坨子青年。“隐儿”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人为何再次出现呢?   “头儿,您老人家再指点指点我呗!为什么这家伙的‘宝贝’是个极品呢?”助手的声音很是谄媚。   “哼!”坨子青年闷笑一声道,“我也没经手过这样的货色,只是听师父说过,这种暖意不散、通体发白光的‘龙宝’,是五行俱全的家伙才有的——要知道整个大湮,五行俱全的人也不过百人而已!”   “啧啧!”助手感叹道,“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用得起这种极品的龙宝啊?”   “哼哼!这东西早有人定了,你倒是挺会瞎操心!”坨子青年再次发笑,他的笑声很是特别,“隐儿”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   “谁啊?透露一下呗!”助手涎皮赖脸地问。   “就是你们那个黎书记!”坨子青年恨恨地说,“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黎红旗?没听说他要死了啊?”助手喃喃道,“也就听说他的风湿病挺严重的,可也用不着这么贵重的宝贝吧?”   “哼!他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要用?他不过是买了去囤积着以防万一,要么就是买去送人——这也不是他买的第一颗了。”坨子青年轻蔑地说。   “可是……”助手欲言又止。   “别磨蹭了,你以后丢这种垃圾的时候,最好一步到位,不要让我再跟在后面操这份心!”坨子青年显然没了耐心,教训起那助手来。   于是助手立刻动手,“隐儿”感觉到自己被拎了起来,片刻后就被装入了一只大编织袋中。那助手似乎是将袋子扛在了身上便不知要走去哪里。“隐儿”感觉到自己正随着他前进的脚步晃荡,虚弱之中不由得一阵眩晕,伤口也撕拉得剧痛了起来。但比起这些皮肉之苦来,他更惊讶于凡人竟也有做了龙丹盗贼的人了。龙丹对于凡人来说,无异于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只是,这机密消息到底是谁走漏的呢?坨子青年口中的师父又究竟是谁呢?   终于规律的晃动停了下来,他感觉到一线亮光,紧接着身体便下坠起来,片刻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所幸他身下的土地极为松软,因此摔得倒不是很重。   “隐儿”打量着四周,这里显见着已是扶翠城的城郊,那些凡人修建的四四方方的小楼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了,大片的庄稼地就在他视野尽头延伸着,而他掉落下来的这片土地,显见着是一处矮崖下面的荒地,长满了杂草。他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草叶上的露珠,只觉得每活动一下,身体都疼痛异常。猛然间,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极淡极远,但又清晰可辨——那是云染的异香。   在这片荒草地里,“隐儿”躲藏了十几日才将将能化为人形,只是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异香。至于他是从何处弄到了衣服和钞票,就不得而知了。此时的“隐儿”,早已不再是那个不肯对凡人使一丝半毫手段的心慈意软之人了,总之扶翠城的人们见到他时,他是个体面的青年,虽然逢人就打听他走失的妻子,显得有些精神不很正常,但人们还是对他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只是这善意,倒害得他在扶翠城中没头没脑地奔波了好些日子。人人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夫妻走失寻而不得的人和事说给了他听,偌大的扶翠城几经战乱,这种事简直多得不可枚举,“隐儿”心中又急切,因而便着实疲于奔命了许久。   后来,终于有个老人指点他说:“你既在城郊遇到了她的踪迹,便去原处等着,她早晚还要经过的!”   “隐儿”慌忙对那老人行了大湮的谢礼,倒将那人吓了一跳。“隐儿”行完礼,拔腿就走,到了转角处,立刻捻了决儿化作清风,回到了那荒草堆中。   过了一阵,“隐儿”竟见到那指点他的老人,拎着个袋子向着他走来。此时的他,见到编织袋如同见到了鬼一般,慌忙冲出来厉声质问道:“你为何跟着我?”   那老人一愣:“原来你说的城郊就是这里,这可很不好找了,这地方靠着大路,每天人来车往地,怎么能盯得住呢?”   “隐儿”再次问:“你为何跟着我?”   老人扬了扬袋子,笑道:“别误会,我是来采些蒲公英回去的,这些日子暑气太盛,气血上逆的孩子们太多,我准备煮些汤给他们喝。”   “隐儿”听了这话,再看脚下,果然有着星星点点淡紫色的刺草,许多已被他踩得稀烂了——那是他焦灼地踱步时,不曾留意脚下才导致的。他移开了脚步,不再怀疑,也笑道:“只怕还要用到忍冬和连翘吧?”   老人扬扬眉毛:“你是学医的?”   “隐儿”也不知他为何脱口而出了那句话。虽然他从未研习医术,但为他充当皮囊的“真隐儿”却是天都城中的小神医。此刻他一闭目,那些医理药名就在眼前晃动。于是他点点头:“略通医术”。   老人道:“哦?你来试试,断一断我有什么病!”   “隐儿”不想今日遇到了一个老医痴,此时暑气灼人,一旁的大道上空无一人,“隐儿”也想试试自己是否也承袭了“真隐儿”的医术,便对老人道:“您请坐下,调息片刻。”   老人赞许地点头坐了下来。   “隐儿”都不知自己为何说出了那句话,他伸出手指,又拿出一块来历不明的手帕充当脉枕,便一本正经地为那老人诊起脉来。   ??第四十五回 精技襄友应隐结善缘 古井相会祁雪道身世   二指略一搭上老人的手腕,“隐儿”心中便咯噔一声——老人的脉象迟沉弱弦,已是个不治的境况。但看老人的气色,却红润有光,请舌一观,薄红无苔。这是脉症相逆的症候,最为棘手。只是“隐儿”虽得到了真隐儿的医术,却并不十分通晓其后的原理。此时他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得含含糊糊说:“您这脉象……只怕是升降颠倒,坎离不济,中焦不化……”   话没说完,老人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五脏皆伤,命不久矣?”   “隐儿”尴尬道:“我失言了。”   老人略略收了笑意,正色道:“年轻人,你诊得很好!比三泰城里大医院的名医还要准!脉症不符,连坐诊几十年的老中医也不敢断我的病症,哈哈——只有你跟我自己断的一样!”   “隐儿”看着老人谈笑风生,不由得一阵钦佩。他已是肯定了老人生了很重的病,见他如此豁达,心中不由得大为叹服。此时,他也肯定了自己已得到了真隐儿的全部医术。他在天都城藏书楼中闭门不出的那些年,因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回生法术,倒也连带着读了不少医书。他又思索了片刻,便发现这些书和真隐儿留下的医术,似乎已经开始融合在一起了。从未坐堂诊脉过的他,此时已对脉理十分精通,脉症相逆的原因他也找到了,心中不由得大喜。他对老人道:“您的病,可治。”   老人问:“如何治?”   “隐儿”道:“您若信得过我,我给您开一副方子。”   老人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递给他。“隐儿”接了过去,见那笔尖尖细,是大湮没有的货色。他很快开好了一副方子,斟酌一番,又增减了一两味药材的剂量,便郑重地递在了老人手中:“老人家,您的病,服我这药七副,病根儿便可去个十之七八了!”   老人接过药方,细看后笑道:“这方子倒是新奇,皆是大毒之物!莫非走得是以毒攻毒的路数?”说完抬头打量他片刻,“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你这少年英雄,显见着是家学渊源了,请问师从何人?”   “隐儿”犹豫道:“家师姓李,只在乡野行医,并无名号。”他说的是真隐儿的师父李止风,只是隐瞒了天都城的影踪,倒也不算青天白日里扯谎。   老人点头道:“高人之中,自然是多隐士了。小大夫如今在哪里高就呢?”   “隐儿”笑道:“我日日是在这里等人的,您这七副药吃完再来找我吧,我再给您调方子。”   老人见他不说,也不勉强,只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他:“我姓金,这是我的地址,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尽管来找我。”   “隐儿”目送着老人走远,展开那字条,只见上面枯瘦的笔迹写道——金杏春,扶翠城中医院三楼院长室。“隐儿”不由得笑了,原来这老人自己便是中医院的院长。所谓医者难自医,说的就是这个吧。这半晌忙乱,并未影响到隐儿注意观察大路上的情况——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行人经过,人们只携带着暑气蒸出的汗臭,并没有异香飘来。   眼见着天快黑了,他只好回到了望夫井边,准备再挨过一夜去。   夜已深凉。“隐儿”醒了过来。一股非常特别的气味正钻入他的鼻孔,正是云染身上的异香。它非常浓烈,说明气味的主人、他的染儿应该就在附近。“隐儿”不由得热泪盈眶了。这熟悉异香,如沐春风远远不能形容它。这许多年后再次闻到,如果他没有用内力压制着感官,他的鼻腔将吸尽每一缕这种气味,而他的肺泡将贪婪地涨裂。“隐儿”确定了好几遍自己不是在梦中后,便不由得坐起身来,四处张望着。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原来早已现了半龙之身。   “别动!”一个近在咫尺的女声低低地说。“隐儿”一惊,几乎要跳起来——这不是云染的声音——非常相像,但并不是她。   “别动!别说话!”女声再次轻而急促地说道。   “隐儿”听话地沉默了。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很快便由远及近了,两束手电的光柱交叉着划破了夜晚的寂静。陌生的体味儿袭来,闻之欲呕。   “妈的!小婊子跑得还挺快!”一个恶狠狠地低沉男声骂着街。   “爸,那、那、那...那口井!”另一个声音尖细而惊恐。   “操!怎么追到这儿来了!真他妈晦气!呸!呸!呸!”低沉的声音也透着恐惧。   “爸,她、她、她...她会不会、也跳、跳、跳...跳井了?”尖细的声音颤抖了。   “操!你他妈给我闭嘴!”低沉的声音方寸大乱。   此时,“隐儿”与那把女声的主人离得很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慌乱与颤抖。于是他捻了决儿,从古井边一跃而出,正落在他们面前。两束光柱跟“隐儿”打了个照面,两声杀猪般的嚎叫立刻响了起来!光柱第一次照亮了隐儿的半龙之身——通体金黄,繁复的花纹晃得他自己都有点晕眩。   “蛇!”   “鬼啊!”   两束光柱跳跃着走远了,它们的主人也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望夫井的背后,那个躲起来的姑娘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的模样模糊不清,但是“隐儿”可以肯定,她并不是染儿。“隐儿”试了试,不知为何,他又不能回神了。   姑娘走到“隐儿”面前,鞠了一躬:“大蛇,谢谢你!”   “隐儿”心中一动,月光下虽看不清她的面貌,但显见着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云染若还活着,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年纪了。“隐儿”心中一阵失望,突然又升起了恐惧——她究竟是谁?   “大蛇,别害怕!”她的手又抚摸了一下“隐儿”,留下一阵令人愉悦的温度和一阵更浓烈的气味,“我叫小雪,你叫什么呢?”   小雪?难道她没有姓吗——“隐儿”奇怪地想。   “祁雪!我姓祁,盛大的那个祁。”她说。   刷!“隐儿”浑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跟染儿一模一样,能够读取他的心声——她究竟是谁?   “大蛇,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是迷路了吗?有没有受伤?饿不饿?”祁雪的声音有点像小离,但是更为柔和。   “小离是谁?你叫什么呢?”祁雪又问。   “隐儿”发现在她面前完全不能思考,而且那异香令他无比亲近,因此只好把一切全盘托出,从他姓甚名到为何来这凡间。   “你是龙?就是腾云驾雾那个——龙吗?”黑暗中“隐儿”都能感觉到她瞪大了双眼。   “千真万确。”他答,而后问道,“你又为何被那两个恶人追赶呢?”   祁雪笑了:“你既知道他们是恶人,也该知道恶人行恶是毫无章法的吧?”   “隐儿”被她这一折,略略不快——显然她不愿谈自己的事。   “应隐,你饿了吗?”见他不说话,祁雪便问道,用的却是一副将他当做小猫小狗般半哄半怜的语气。   “这……似乎有点儿!”他老老实实答。   “你等着我,我去拿点吃的!”说完,祁雪非常轻快地走了。   不一会儿,她拿着两个鸡蛋回来了。“隐儿”接过,一阵异味飘进他的鼻孔——这是两个还沾着鸡屎的生鸡蛋!他真是哭笑不得。在大湮,他吃的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但起码都是熟食,如今竟让人当做了茹毛饮血的野兽。   “啊?你要吃熟食啊?我以前遇到的...蛇...都最喜欢吃鸡蛋了,所以...”祁雪有些不好意思。   “隐儿”发现,当她不好意思的时候,她身上的气味就更加浓烈了。   夜深了,越来越冷。“隐儿”很饿,还有点儿渴。那个夜晚,他本来有好多选择。他可以用内力弄熟那两颗鸡蛋,和她分而食之;也可以化为人形,向她开口借宿一晚,这个怯怯的姑娘不会拒绝他;他还可以和她道别,回到古井边的树叶下面蜷缩一夜,以便冻得发抖的她也可以回家去。   可是“隐儿”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在这口据说闹鬼的古井边,晒着月光,聊了一夜的天。   祁雪是个一潭清水般的姑娘,并没有超越她年龄的智慧。她说了很多,半数是她与各种动物邂逅的故事,还有半数是她自己的故事。她也谈到了体味,原来她对于这件事也是了解的,她的体味吸引着所有的蛇类。   当她谈到这一点时,“隐儿”真有些面红耳赤。只是祁雪自幼失怙,是由一个年迈的祖母养大的,家中也无人与云家有任何瓜葛。上个月她的祖母已经故去了,她受街道上的照拂,在火柴厂做上药工人,可以说是个孤儿了。适才追赶她的人,乃是隔壁暖瓶厂厂长皮向东和他的儿子皮大为。皮大为不知为何看上了她,一直纠缠不休。祖母在的时候,他们还不敢妄为,这些日子来,她半夜总听得自己家小院里有响声,也不敢出门查看。今天下班时,皮大为在厂门口堵住了她,告诉她晚上会来找她,因此她便没有回家,在城中到处乱转起来。可是在丰年巷里,她与那二人狭路相逢了。她拔腿就跑,那二人在后面穷追不舍。只是二人不及她身形轻盈,虽落在了后面,但也不能摆脱他们。后来她灵机一动,跑到了这闹鬼的望夫井来。二人不敢近前,便在外面守了许久。想来是听到说话声,才壮着胆子过来查看的。   “隐儿”问:“那你明天怎么办呢?”   祁雪撇撇嘴:“躲着呗,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跟他们拼了!”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寸许来长的小刀来。   “隐儿”沉默了。以他往日的性情,遇到这种闲事,是非管不可的。但如今这姑娘身上有着来历不明的异香,这让他本能地想要置身事外,又觉得自己这种想要撇清干系的心思很是龌龊,不由得一阵恼怒——同时他暗暗地吃惊起来,自己以前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祁雪还说了很多。后来,不知不觉中,他们都睡着了。后来天亮了,阳光迎着“隐儿”的脸照下来。在橘色的早霞中,“隐儿”第一次看清了“隐儿”,“隐儿”也第一次看清了她。   她靠在井台上,双臂抱着膝盖。   原来她是个非常瘦小的姑娘,白净的脸庞,平淡的五官,倒有一种清汤寡水般的素净。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发亮,那是她脸上最具活力的部分——这是她身上唯一与染儿相像的地方。   此时薄日初生,“隐儿”被冻得僵麻的手脚缓了过来,他也终于能回神了,于是他对祁雪说:“我其实不是什么蛇,我是个人,我现在要恢复真身了,你可不要害怕啊!”   祁雪点点头。   于是“隐儿”捻了决儿,回神成为了人形——一个身量矮小、相貌平平的青年。   祁雪似乎并没有害怕,眼神中只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失落。她说:“我以前也遇到过能变成人的蛇,不过他们都很坏。”   “隐儿”小心翼翼地答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说完,他再一次回想起龙宝盗贼们的手段来,又想到三泰城中自己的那些同族,同族却并非同类,可是这些很难跟祁雪说清。   二人又闲话片刻,便分手告别。   很久以后,祁雪谈到第一次看清“隐儿”的半龙之身时,她说自己被震惊了。一种凡人本能的占有欲吞噬了她。她谈起“隐儿”的蟒身——羊脂白玉般的底色,极尽繁复的金色花纹,那种视觉的冲击力让她淬不及防。她说自己所有的念头就是:这条大蛇要是我的宠物就好了!   所以一个多星期后,“隐儿”提出请她帮忙时,她满口应承下来。“隐儿”需要她来证明,他在这凡间的来历。这些天来,“隐儿”完全靠着法决儿骗吃骗喝才活了下来。这与他一生做人的原则显然相悖,在冷静了一番后,他便回忆起了上次来凡间时的种种——在这凡间要想活下去,必须得有一个身份。所幸第七天那金院长依约来到城外请他复诊时,除了大赞他的药方,便是开门见山地请他去中医院工作。只是,他需要一个证明人,来证明他在这凡间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这证明人需要给他一封“证明信”,他拿着这信才能去中医院报到——凡间已换了天地,也换了规矩。   祁雪道:“这个太容易了。我就说你是我的表哥——以前奶奶总是对街坊们说我有个表哥,为的就是壮壮门面,可是还没人见过我的表哥呢!”   二人来到了街道办,顺利地拿到了“证明信”。   “隐儿”去中医院报到时,是周一的大清早。金院长并不在,他敲了半天门后,对面办公室一个眉毛浓黑的半老头儿被敲出来了。那人自称姓倪,乃是这里的副院长。倪副院长接过他的证明信,看了半天,皱眉道:“我们中医院人员早就饱和了啊!你是谁介绍进来的?”   “隐儿”答:“是金院长招我进来的。”   倪副院长以为他不愿说,只好问道:“你找了谁?谁给金院长带的话?”   “隐儿”摇头道:“没人。”   倪副院长听了这话,顿时冷笑起来:“没人带话,你就不明不白地进来了?你真是能耐大了啊?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隐儿”摇摇头:“我……是在乡下跟着师父自学的。”   倪副院长哼了一声,将证明信递还给他:“我们中医院可不是这么好进的,你没有学历,老金那关你能过,我这关你可过不了——回去吧。”   “隐儿”见他不善,只好不再说话,只立在金院长办公室门口等了起来。   倪副院长瞪着他:“你干什么?我们这儿不让外人进来的,你赶紧走!不走我叫保卫科了啊!”   “隐儿”只好灰溜溜地走出来,在中医院门口等了起来,可金院长一直没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房大爷出来对他说:“小伙子,我们倪副院长刚才打电话说,你不能站在这儿,影响我们——你站远一点。”   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他看了看院内那栋办公楼,三楼果然有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在张望。他立刻拔腿就走,不料没走几步,一辆飞驰而来的小汽车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他立刻被撞得飞起到半空,打了几个滚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游龙的筋骨,自是比凡人强健许多,可也禁不起这一撞。“隐儿”被撞的部位是左腿,此时骨头碎裂的剧痛早已传来。他在失去意识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金院长。他的神色无比惶恐焦急,他的嘴里正大喊着什么,可是“隐儿”已听不见了,此刻“隐儿”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费力地捻了个决儿,约束着自己不在昏迷后显出半龙之身来。   ??第四十六回 皮氏男计占孤雪宅 倪大野泼闹中医院   这里是医院,凡人所发明的将受伤生病的人集中起来诊治的地方。听起来很荒诞,可“隐儿”觉得这是个绝佳的主意,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资源,极大程度上能解决天都城中好大夫不够用的现状,应该在大湮也推广试行一番。具体地说,这里是位于扶翠城市中心的中医院,如果意外不曾发生,“隐儿”此时应该正在里面上班。他醒来时,看到的是墙上装饰着的整齐划一的深绿色墙裙,还有脚步急促的穿着白大衣的大夫们。他坐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被车撞了。凭借多年来在战场上厮杀的经验,他知道了自己大概已昏迷了很久。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可双腿立刻传来剧痛。这时他才看到自己的双腿都已被固定包裹住了,不由得大惊。   正在这时,金院长走了进来,见他如此,连忙劝住他,将他不由分说地安顿在床上:“你终于醒了!你昏过去八天了,你知道吗?”   “隐儿”稳了稳心神,又看了看金院长的神色:“您这可是大好了!”   金院长道:“的确如此,小应,你真是妙手回春啊!我这截老枯木硬是让你给救活了啊!”   “隐儿”不由得笑了:“我再给您安一脉吧?”   金院长道:“不忙。我先跟你说说你的情况。首先呢,我要代老倪给你道歉。他呢,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对于人事安排有点儿不满,你呢,不小心又撞在了他的枪口上,所以……所以才有了些误会。你放心,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了他,以后呢,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等你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来报到上班,不用理会他。”   “隐儿”听完,思索片刻道:“如果这事让您为难,我还是……”   金院长摆手道:“有什么为难的?老倪就是那个性子,说句不好听的,就叫气大才疏。你知道吗?他的外号就叫‘倪炮筒’,逮着谁轰谁,六亲不认——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啊!”   “隐儿”只得点点头。   金院长继续说道:“这第二呢,我要代表自己跟你道歉。确实是因为快迟到了,我着急才催小张开快车的——”   “隐儿”摇摇头道:“您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留神。”   金院长道:“你的伤势呢,都在筋骨,目前就需要静养了。前几天还是很凶险的,我一直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隐儿”笑笑。他知道这一定是无穷之寿又一次救了他的命——以他那种头着地的落地姿势,竟没有当场脑浆迸出,完全是奇迹了。如今他虽然双腿皆断了,但到底是筋骨之伤,只要好好静养,几个月后就会恢复如初了。他说:“让您担心了,我啊——是很结实的。”   金院长点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人,三班倒,你床边不会没人的。吃喝用度上面,都由中医院负担,千万不要客气,有要求随时跟他们提出来就行——小赵,你进来!”   一个清清爽爽的小青年立刻小跑了进来:“呀!这人总算醒了!”   金院长道:“没礼貌!这是应大夫!”   小赵红了红脸道:“应大夫,我姓赵,是专门派来照顾您的。您不知道啊,金院长已经没合眼地守了您八天了,我们其他人都打赌说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金院长气道:“就你话多!还不把饭盒拿上,去食堂看看中午有什么饭!——记得先拿热水涮涮!”   见小赵被打发走了,“隐儿”不由得笑道:“让您担心了!”   金院长摆手道:“小应,咱们之间不说这个。论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论情,你是被我的车撞了才住院的,所以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了——其实吧,我倒觉得你发场脾气、骂我两句,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隐儿”正色道:“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金院长道:“可是要我帮你找人?”   “隐儿”道:“要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不过,这找到的人的底细,我想请您帮我好好查访一番。”   金院长问:“这人莫非是你的仇家?”   “隐儿”忙道:“绝非仇家,就是我那个表妹。说‘底细’也许不太合适,但表妹如今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我很担心她。所以,我才想请您帮这个忙。”   中医院想调人的档案,那是易如反掌。金院长点头道:“这个容易,我亲自去办这事,这一两天应该就能有结果。”   “隐儿”不由得对着他行了个大湮的礼节:“多多有劳了!”   金院长看在眼中:“等我消息,你好好歇着,过一两天我就再来。”   “隐儿”点点头,目送着他走了出去。(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此刻,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祁雪正站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街道上的人们将她的个人物品一件件地从北屋搬出来,再搬进西北角的耳房。这间小院,是她祖母的产业,本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靠着出租房间,祖孙俩的生活倒也还过得去。可近几年来,原本的房契不算数了,先是东耳房住进来一个陌生人,紧接着东西厢房被街道上分配给了别人,接下来南房和后罩房被重新开了门,也归了他人。如今,祖母刚一合眼,北屋也不保了。祁雪没有阻止那些兴冲冲搬运着她私人物品的家伙们。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她太知道这些人做这种事的快感就在于触摸到她的体己物件儿,感受到她的无能为力,享受到她的苦苦哀求。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很快,原本不多的东西被搬空了,闹哄哄的人们都走了。祁雪关上了西耳房的门,坐在了光秃秃的炕上。她没有哭,她知道,这院子里的人都在等着她哭,等着她崩溃。人们莫名地仇视她。这些瓜分了她家产的人,都是些本来一无所有的人,对于她,他们有着一种被舆论挑起的刻骨仇恨。祁雪坐了片刻,便开始收拾房间。这间耳房本是堆放杂物用的,如今又搬进了这许多家具物件,就几乎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祁雪知道,她不能再将任何一件东西搬出去,否则,还有数不清的罪名会被罗列出来,等着扣在她头上。破烂的油毡布不能扔,三条腿儿的椅子也不能扔。祁雪思来想去,终于让出了一半炕头来,将一切物件都高高堆起来,一直堆到了房顶。她躺在铺好了薄薄被褥的炕上,看着脚头儿泰山压顶般的那些杂物。那里面有祖母留给她的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她守住了它。祁雪满意地笑了,同时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过了不到一个钟头儿,北屋的新主人就大大咧咧地搬了进来,一路弄得咣咣铛铛响个不停,听声音,似乎有点儿像那个恶人皮大为。祁雪一跃而起,从还未来得及糊好的窗户中看去——果然是皮大为,正指挥着几个工人搬运家具。他不好好地住在皮向东强占的大院子里,怎么会搬来这里?!祁雪顿时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她艰难地下了床,推开门。   皮大为见了她,堆出一脸的笑来:“媳……媳妇儿,你瞧……瞧……瞧你,弄得……灰……灰头土脸的,还不……快……快洗洗脸去!”   此时,小院中看热闹的其他人,早已将目光聚焦在了祁雪脸上。她厉声道:“你不要满嘴喷粪!”   皮大为对着众人嬉笑道:“对……对不住啊,我这媳……媳妇儿……有点……有点儿……厉害!”   祁雪已转身回到了西耳房里,大力摔上了门。   皮大为依然在外面说着:“害……害羞了她!媳……媳妇儿!你别……别伤心!你嫁了我,这间……这间北屋不……不就又……又到了你手里了吗?”   祁雪拿起一只枕头蒙住头脸,倒在了炕上。   深夜,小院里鸦雀无声,北屋的灯光也终于熄灭了。   祁雪拿出筷子,蘸了香油,点在门轴里,而后悄悄地出了门。她拿着一柄小小的铲子,缓缓地走到了在北屋的墙根儿下面,慢慢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   才挖了几铲子,她就听到了北屋里传来的低语声。于是她屏住呼吸,细听起来。   “爸,我真……真不想去,我白天干……干了好多活儿,这会儿都……都要散……散架儿了!”这是皮大为的声音。   “放屁!你干什么活儿了?你一个指头都没动!”这是皮向东那低沉的嗓音。   “我是安……安排活儿的,劳……劳心,比劳……劳力更累!”皮大为振振有词。   “你个小兔崽子!你今晚去不去都得去!我一个人肯定制不住那个畜生!”皮向东有些恼怒。   “爸!那蛇真……真有毒!要给咬……咬一口,估计当……当时……就……就交待了!”皮大为的声音里透着怯懦,“再说,黎老头儿只……只不过……随……随口一提,拿什……什么蛇泡酒……不……不是泡啊!而且,那个望……望夫井死……死了那么多人,多……多渗人啊!”他说完了这一大段,大口喘着气。   “小王八蛋,咱们有麻药枪,你怕个 X!再说,你见过那么大的蟒蛇吗?还是两个脑袋的?这种极品让咱们遇上了,那是千载难逢的运气!黎书记见了这个,能不记咱们一辈子的好吗?”皮向东循循善诱道,“到时候,让黎书记把祁雪那个小婊子调到咱们暖瓶厂来,那还不是握在手心里折腾她,她还能硬到什么时候?不早晚得跟你讨饶吗?”   “嘿嘿……那……我去!”皮大为傻笑起来。   一阵唏嘘传来,祁雪连忙起身,闪进了房檐下的阴影中。   北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皮氏父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祁雪见皮向东的背上,果然挎着一把长枪。她自然是明白这二人是要寻应隐的晦气去了,连忙悄悄跟了上去。可是一出了院门,穿堂的冷风立刻灌了她一脖子。她清醒过来,连忙停住了脚步——且不说此刻应隐是否还在古井边上,单说自己这鬼鬼祟祟地半夜跟踪这两个恶人,就有十二分荒唐。这些年来,因为特异的体质,她早已遇到过许多应隐的同类。她在内心中将他们看做了怪力乱神一流,这种人想要对付两个凡人,似乎是易如反掌。只是不知对付麻醉剂,是否也有同样的本领。她思前想后了半天,突然想到,也许这二人弄的是障眼法儿,单为了引她出去。这念头一闪而过后,她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心中蹦蹦乱跳了半天,这一夜辗转无眠。   不必说,那皮氏父子,自然是扑了一个空。非但如此,皮大为还冻感冒了,皮向东每天派两个工人来给他熬中药,弄得整个院子里全都是中药味儿。也不知是不是药没抓对,皮大为越病越重,竟拖成了肺炎。一天半夜,被救护车抬到医院去了。   这一折腾,祁雪倒清净了几天。她顺利地挖到了祖母留给她的“压箱底”之物,至于究竟是什么宝贝,就不得而知了。祁雪在火柴厂的工作是上药,俗称“上头”,是一个技术性工种,具体说就是将硫磺混合液点涂在已经过“上油”工序的火柴梗上,做出火柴头来。这是一种非常枯燥的工作,车间里的味道简直一言难尽。不过,祁雪早已习惯了。她的脸在大大的口罩后面模糊不清,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面前那一片火柴梗儿,手中的点棍时不时地补出药液来,看上去认真极了。   祁雪的班组长李春花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刚才,有中医院人事科的人来提她的档案。祁雪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在厂里并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从未听她说起过想要调动工作的事。此刻李春花的双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妒意。中医院与这个气味难闻的上药车间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了。去年评先进的时候,有个姑娘给李春花织了十双花针的手套,于是李春花就将祁雪的名额给了她。评上先进能涨一级工资,可是祁雪不声不响,就当没发生过一样。李春花自然是觉得愧对于她的,但这种愧疚完全是一闪而过的。祁雪虽然并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但在整个火柴厂,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那些未婚的男工人,总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听说就连隔壁暖瓶厂厂长的公子,都对她青眼有加。只是这个祁雪,愈发地拿腔拿调起来,平常从来不跟同事们嬉笑,对于那些无事献殷勤的家伙们,更是时时刻刻地摆出一张臭脸来。   当然,中医院来的人,要找的是火柴厂人事科的人。只是火柴厂这庙实在太小,并没有人事科这个机构。他们只找到了在办公室蹭电话的李春花。今天厂长带着会计去收账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李春花立刻将自己变成了火柴厂的人事科长。此刻,中医院的人还等在办公室里,而李科长有两种选择。其一,她可以交出档案,放祁雪走。并且从此她可以吹嘘自己在中医院有了“关系”,只是以祁雪平日里的冷淡客气,这“关系”自然是中看不中用的。其二,她可以扣下档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中医院的人,只要说她的档案不在厂里,就可以推脱干净了。那个人事干部显见着是个小年轻,毫无经验,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没有问清,所以这件事即使被查出来,她也能彻底装作不知情。李春花最后看了一眼祁雪,就回到办公室,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中医院的人。   此刻,在中医院的行政办公楼三楼,爆发了建院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吵架的两人,正是金院长与倪副院长。两人此时都已气得发抖,那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属于知识分子的体面早已荡然无存。老倪破着嗓子大吼道:“我这儿就是不通过!你要招应隐进来,就必须也把倪竟招进来!”   金院长的声音有些嘶哑:“老倪,你冷静点儿!倪竟根本不是学医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招他进来可以,但只能安排行政岗位!”   老倪冷笑道:“你那个应隐,就有医学院的毕业证了?”   金院长道:“应隐有家学……”   老倪打断他:“倪竟也有家学,我就是他的家学!”   金院长道:“老倪,咱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老倪高声道:“姓金的,你一手遮天的日子,过去了!知道吗?我要举报你,向市委举报你!”   金院长也高声道:“你最好说话算话,现在就去!”   老倪听了这话,自是知道老金在市里的关系,包括他与黎书记的那一层。他再环视一圈围观的人们,只好软下声音来,低低说道:“这是咱们中医院的内部事务,还是内部解决的好。”   金院长正色道:“倪大野,我招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堂堂正正的,没拿过他们一分钱。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做主招进来的人,光严重事故就发生了三起了,更不要说,还有监守自盗的,打架斗殴的,辱骂病人的,为什么不让你招人了,你还不明白吗?”   老倪低下头来,眼圈红了:“可是,我不把小竟招进来,他就要被送走了。去那么远的地方……”   金院长也只好低声道:“我早就答应你,先招进来了。但是,不能安排技术岗位,这个原则,我是不会破例的——咱们是中医院,不是中医试验所!”   老倪喃喃道:“我的青春,我的这一辈子,都给了这学校了。而且,我早跟小竟说好了,能不能……就让小竟先……”   金院长答:“不能。咱们是中医院,不是中医学校!”   老倪听了这话,再没有说一句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从火柴厂回来的人事科员,这才敢走上前来,告诉金院长档案没提到。老金刚皱起眉头,突然一声闷响从窗外传来。他直觉不好,连忙去拧老倪办公室的门锁,果然反锁了。他一个眼神,人事科员已撞了上去,那劣质的门锁立刻被撞开了。二人抢进去,只见窗户大开。扑到窗边探出头去,就看到老倪已躺在了下面的草坪上,姿势很是扭曲。   金院长下楼时,腿一直在发软。三层楼,他觉得自己好像下了有半小时。终于到了老倪面前,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幸好还是温热的。   老倪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他,费力地别过脸去。   金院长哽咽道:“老倪,你说你这是跟谁较劲呢?我同意了,同意了,好不好?招小竟进来,让他跟着应隐学徒,学三年,工资按二级干部发,行了吗?”   老倪转过头来,看着金院长,很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七回 司化灵丹调水且剂火 弹指一倾去腐兼生肌   最近去中医院看病有些困难,总是要排很久的队。人们挂的都是同一个大夫的号,因为挂号排队,每天都有人打起来。那个被赞为神医的应大夫,说话做事倒是很老成的派头,可是眉眼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很多关于他的故事流传开来,有人说他是走在路上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砸了脑袋后变成神医的,也有人说是华佗他老人家梦里给应大夫送了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应大夫吃了以后才生出了“三副药去百病”的本领来的。总之,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年轻大夫的本领是自己练成的。   应隐很忙。腿伤差不多痊愈后,他就开始在中医院门诊部上班了。门诊部有七八个老头子轮换着出诊,他也跟着被排了班,一周坐诊五天。一开始很少有人找他看病,每天他只需要接诊零星的几个病人。后来,这几个病人又带来一批病人,这一批病人更带来大批病人。那七八个老头子,如今都没了病人,除了两三个好学的每天围着应隐打转,剩下的都在一边啜着茶,或长吁短叹,或冷嘲热讽,倒也是很特别的风景。   一个年轻的助手负责写下应隐口述的药方,他的字写得又快又漂亮。应隐很喜欢这个讨喜的叫做“小倪”的年轻人,教起他来,几乎是倾囊而授。只是他不知道,“小倪”的名字叫做倪竟,半年前他的父亲,因为应隐挤占了他的工作名额,从中医院的办公楼上跳了下来,抬回家以后,三天后就去世了。小倪一想到自己是踏着父亲的尸骨得到留在城里的工作机会的,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他自然是将这个挤占了他名额的应隐当做了天字第一号的仇敌,可是真见到了应大夫本人,见到了他的本领,见到了他的胸怀气度,这仇恨慢慢地就荡然无存了。   这是冬日里普通的一天,中医院门诊部依旧门庭若市。应隐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调息静坐,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指尖,眼前不再是一个个病人,而是一节节手腕和它们后面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症。他根本不需要看到那些人,不需要再细究什么五色五音、五味虚实,只要搭脉十几秒钟,就能准确地判断出一个人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治,而后他口述、小倪笔录,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药方就能递到患者手中。   金院长坐在办公室里,手里还拿着电话听筒,出神地透过玻璃窗看着排出了门诊大楼的患者队伍。他自然是知道这些情况的,不过几个月间,患者送来的锦旗和感谢信就堆满了老倪空出来的那间办公室。金院长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每天找他来要特号的人络绎不绝——应隐并不知道,他每天接诊的前三十名患者,都是关系户。可是,他刚刚接到的这个电话,却是要求应隐上门服务的。来电话的是黎书记的夫人云幼牧女士,这可是个很有能量的人物。他沉吟了片刻,放下了一直发出短促忙音的听筒,走出了办公室。   周日的晚上,金院长带着应隐,敲开了黎书记家那幢大宅的院门。这个金碧辉煌的宅子,在还有皇帝的时候,曾是皇帝胞弟的府邸。二人跟着领路的秘书,穿过三道拱门,又经过曲折的回廊,才来到了会客用的一间宫殿。当然,里面的陈设已是时新的朴素样式,只在质地上面做足了文章。应隐自然不懂这些,他看着那个女主人,有些出神。这女人长得有点儿像小染,只是要苍老得多。金院长已经说过了她姓云,那么,她会不会是染儿的亲戚呢?   金院长与女主人寒暄了一会儿,见应隐还盯着人家看,只好咳了几声。应隐这才发觉失态,不由得脸一红。他赶紧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不料茶水滚烫,他又不好吐了,只好强咽下去,顿觉五脏六腑都被烫熟了,他不由自主地吸起气来。女主人见他如此,抿了嘴微微一笑,口中却呵斥着秘书:“小苏,我早跟你说过,沏茶的水不能太烫。你看看,你就是不听,还好我们的神医小同志反应快,要是烫伤了人家,耽误了人家救死扶伤,你的罪过可就大喽!”   这女主人说话,带着扶翠城本地的口音,更让应隐坚定了她与云染有着某种联系的想法。只是,此时还不是开口询问的时候。   金院长道:“不碍事的。黎书记怎么样了?”   女主人道:“唉,还不是老样子。不能下床,一下地就喊头晕!”   金院长道:“那就让小应到楼上去给他诊脉吧!”   女主人使了眼色,苏秘书立刻过来请应隐上楼。应隐看了看金院长,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就起身,跟着苏秘书走了。一边上楼还一边听到金院长问那女主人:“远远呢,怎么没见她?”   女主人道:“那丫头啊,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唉,就这么一个丫头,都让我们老黎彻底宠坏了!”   苏秘书走得很快,应隐听着这两句话时,已与他拉开了十几步的距离,他只好小跑两步追上去。   黎书记并不是应隐想象中那种病入膏肓的老头子。他的头发还只是花白,脸色也很红润,只是身形很是臃肿。应隐还未搭脉,已经彻底得知了他的病状——这是每日里食精脍细又缺乏锻炼才会生成的外寒内火交攻的症候。看到了这个病状,他也就看到了眼前这个汉子的前半生——必是极苦处的出身,又有了暴富的机缘,才会让他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胖到这种境地。治这种病,他曾经在云都城的一本禁书上看到过一个绝妙的法子,只是还未试验过,如今正好拿来一试。   那黎书记见到了他,虚弱地拱了拱手:“小神医同志,你好!”   应隐还了礼。此时他早已对凡间的礼节了然于胸,再也不会闹出之前那种笑话来了。他安了脉,症候果然与他推测的完全一致。他沉吟片刻,问道:“你这症状是不是一起身就感觉到天旋地转?继而眼前金星乱冒,同时全身肌肉抖动,不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   黎书记点头道:“对对对!我还有救吗?”   应隐笑道:“自然是有救的,只是需要吃些苦头。”   黎书记道:“苦头,我是不怕的。哪怕要锯掉我一条腿都可以,只是别再让我不死不活地每天躺在床上挨日子了!唉,小神医啊,我……我有时真是……恨不得一枪了结了自己!小神医,你别笑我,我是个军人,吃苦我是不怕的,说吧,怎么治我都配合!”   应隐的七颗司化丹是在三天后送到黎府的。黎书记服了这药,浑身就冒出油汗来,绵绵不绝。房间里早已照应隐的吩咐,加了好几个火盆。那黎书记身下的被褥,一天里换了有七八次,每次换下来的被褥上面,都是大片大片浸透的油渍。每日里他只服用应隐调配的药汤,倒也完全不觉饥饿。如此煎熬了七天,待到最后一颗丹药的药效褪尽,黎书记坐起身来,只觉得身轻如燕。他站了起来,两边的秘书正要搀扶,他一把一个推开,欢呼着跑下楼去:“夫人!我好了!我好了啊!真是神医啊!”   云夫人看到他,双眼都直了:“老黎?你这是……”   黎书记站在镜前,他的脸已经恢复了年轻时四方的轮廓,高高腆出的肚子也平坦了许多。他乐得要跳起来:“快把小神医叫来!我要亲自感谢他!”   云夫人捂着鼻子道:“且慢!你还是好好洗个澡去吧!”   黎书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果然是不怎么好闻。他又摸了摸已长出寸许胡茬的下巴,咧嘴笑了起来:“夫人提醒得是!你快把那个小同志叫来,我先去洗澡,半个钟头以后,我在会客厅见他!”   云夫人笑着答应了,目送着他一步三颠地走远了。   金院长接到了云夫人的电话,心口一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他立刻给应隐的办公室去了电话,只是此时,办公室里人仰马翻,并没有人来接听这个电话。   就在刚才,从火柴厂抬过来一个人。或者说,那已经不能称为一个人了,只能说是一个人形的东西,摊在担架上。这是一起严重的生产责任事故,这个倒霉的工人,碰倒了堆放得有整整一面墙高的黄磷钢桶。此时,工人已被严重烧伤,浑身黑红,皮肉都鲜血淋漓地沾在衣服上。   病人们自动地给担架让出了路。应隐站起身,看到那个瘦小的工人,还在痉挛地挣扎着。他有一瞬间的慌乱——这种病人应该抬去西医的急诊室,而不是抬到中医院来。可是不待他发问,抬着担架的工人就告诉他,西医说没救了,是旁边一个病人指点他们抬过来的。另一个工人补充说:“应大夫,您好歹试试——就算治死了我们也不怪您!”   话说到这份儿上,应隐也无法拒绝了。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看应隐如何处理。他先是暗暗地捻了个决儿,手掌在那工人的头顶拂过。工人顿时不挣扎了,全身放松地昏睡了过去。围观的人们立刻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叹之声。应隐火速地开出药方,让小倪去将全城的应用药材都买回来。那两三个好学的老大夫,也自告奋勇地跟着去了。其实去买药,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儿。虽然中医也有化腐生肌的方子,但都不能救急。此时,他只有用法术来救人了。他命人将那工人带担架抬到了里面的治疗间,又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帘子。   应隐暗暗地运了运气,感受了一番这些日子来龙丹内蓄积的能量。自坐诊以来,他倒补充了不少能量——那些得了“狂症”的患者,被他取出心智后,倒都立刻就安静温顺了。这种治疗方法,倒比长时间大量使用镇静剂的效果要好得多,找他来治疗狂躁类精神病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他的龙丹也还只是半满。此刻,他已捻了决儿,将那些曾经看过的医书上晦涩的法决儿,一条条地在这个工人身上试过。工人虽在昏睡中,可也看得出十分痛苦,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应隐很有耐心地一条条试过,丝毫不理会外面那些愈来愈嘈杂的窃窃私语。终于,有一条名叫“弹指一倾”的法决儿起了作用。应隐眼看着那工人身上黑焦的皮肤迸裂脱落了,而嫩红色的新生皮肉露了出来。他一边稳稳地捻着法决儿,一边脱去了那工人身上的衣服。随着新生皮肉的不断长出,他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女人。 半小时后,女人全身都长出了新生的粉红色皮肉,这时,焦腥的气味渐渐散去,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异香,淡若游丝。他心中大为惊恐,向着那女人的脸上细看去,不由得惊呼一声——虽然没有了毛发,但那张小脸正是属于他在古井边偶遇谈天的那个叫祁雪的女孩子!此时,昏睡法决儿的效果已渐渐散去,祁雪已皱起了眉头。他慌忙又补上了一掌。随着肌肉与皮肤的复原,祁雪身上的味道也愈来愈浓烈了。他的心神再也不能安定,慌忙走了出去。   此时,买药的人都回来了。他便指挥着人们按方调制了,又搬来一只巨大的浴桶,将一间闲置的病房消毒后,搬了进去。煮好的药汤,统统倒进浴桶放凉。围观的人们看着应大夫从里间抱出了那个工人。虽然身上裹着毯子,但人们眼睁睁地看到了那工人裸露出来的手脚上面,都已长出了新生的嫩粉色皮肤。在人们的惊叹声中,医术已经变成了仙术。   应隐没有理会这些,他只是请排队的人再稍等片刻,就抱着祁雪走进了病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了药浴缸。   祁雪在药液里面泡了七天七夜。每天换药汤时,都是应隐亲自操作。应隐一直没让她醒过来,因为皮肤和肌肉的新生与复原伴随着难忍的疼痛。他每天都为祁雪传输着能量,就像在锁心湖边,仇离为“真隐儿”传送能量一样——这些日子来,他的记忆中,不知为何多出了许多属于真隐儿的记忆,尤其是关于小离和小合的记忆。   七天后,祁雪已痊愈了。此时的她,更比受伤前白皙了不少,全身的皮肤都如同婴儿一般细嫩。金院长看到这一幕,也开始疑惑了——这个小应究竟是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是个妖人呢?这绝不是医学或者任何科学可以解释的事了!可是,就算小应真实什么妖邪,也没有见他害过人,相反倒已救了无数人。他开口道:“小应,黎书记来了,在我办公室呢。”   应隐头也不回,道:“让他等一会儿。我现在要让小雪醒过来。”   金院长问:“谁?”   应隐回头一笑:“这个病人,就是我一直在找的表妹。”   金院长拍着大腿道:“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真是……真是……万幸啊!”   应隐不再说话,他捻了决儿,解除了昏睡的咒语。   祁雪几乎是瞬间就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眯了眼睛细看应隐:“你是……大蛇?”   应隐点点头,对着金院长道:“我这个表妹,就爱叫我的外号!”   金院长只好退了出去:“小应,你快点儿啊,我在门口等你——黎书记可怠慢不得!”   祁雪此时已坐了起来,一个护士递给她一面镜子,她正在检视着自己的五官。   护士道:“你表哥可真是个神医,我们都说不可能救活了,你不知道啊,你都烧成一疙瘩了!”   祁雪抬头,眼中含着泪:“我记得——虽然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那种疼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表哥,谢谢你!”说着,她在床上重重地鞠了一躬。   应隐问:“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   祁雪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瞬间就消失了:“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应隐道:“行了,你这就可以出院了,让小胡护士帮你办手续吧。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说完,他不待祁雪答话,赶紧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间病房和充斥在期间的异香。   黎书记并没有等得不耐烦。他满面红光,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声如洪钟的气势:“小神医同志,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应隐看了看一旁的金院长,发现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问:“什么好消息?”   黎书记答道:“我决定把你调到我身边来工作——做我的专职保健医生!待遇么,原来你是十二级干部,现在给你越级升到九级!哈哈!怎么样?”   应隐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能去。”   黎书记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你说什么?!”   金院长忙说:“小应他是说……”   应隐答道:“我是说,我现在走不开——我表妹严重烧伤正在住院,病情反反复复,一刻也离不开人。”   黎书记看了金院长一眼:“原来是这样。那就等你表妹伤好了再说吧。”   应隐长吁了一口气,回到病房,见祁雪正在认认真真地叠被子,连忙说:“谢天谢地,你还没走!快帮我一个忙!”   祁雪问:“好!什么忙?”   应隐道:“先别走,再多住几天院!”   ??第四十八回 起邪念皮三横死西耳房 斩心魔祁雪独回陈尸宅   皮大为死了,死了十几天后尸体才被发现。扶翠城的人们只知道皮向东的独子突然失踪了,皮向东悬赏一万元给提供线索的人。那些天全城百姓几乎都倾巢而出了,具有最重大嫌疑的望夫井,就有七八人下到井底去一探究竟了。他们在井底还真的发现了几件稀奇古怪的宝贝——都是巨型鳞片状的美玉,有青有白,还有黑的。这些人自然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可是,很快就有钱氏的后人来与之分辩,还拿出了地契。美玉的官司最后如何了结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皮大为并没有掉进望夫井去。   据邻居们说,失踪那天晚上,皮大为的两个狐朋狗友,不知从哪里捉了两条野狗来,在被他强占的、原本属于祁雪的祖宅院子里炖了一大锅,喝酒猜拳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那两个人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皮大为的炕上,而皮大为不知去了哪里。两人早习惯了他这不见首尾的做派,只摇摇晃晃地各回各家了。   三天后,皮向东分别找到了这两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晚酒醉后,皮大为再也没有出现过。两人还很有些不以为然,在挨了皮向东几巴掌后,才磨磨蹭蹭地分头去找。至于暖瓶厂,则早已停工。的工人们,早已分散在扶翠城的每一个角落,大肆进行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捕。   又过了三天,皮向东终于报了警。他一直没报警,是怕皮大为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为避风头儿躲了起来。如今他已经旁敲侧击地在市公安局关局长那里打探清楚了——这些天来,并没有什么无头公案出现。报警之后,警察自然是来到了祁雪家的小院——现在这院子早已改了名字,叫做光明巷 13 号了——仔细探查询问了一番。改造了大门、不再从院中进出的南房和后罩房的几户人家,自然是不知道那晚小院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异口同声地说,那晚的猜拳吆喝声,让他们统统失眠了。东耳房的住户,是个中学老师,当晚他还劝了在院中喝酒的那几个家伙两次,让他们注意不要扰民。可是那几个人置若罔闻,这位老师只好连夜回学校的宿舍去住了——这一点得到了学校门卫的证词。至于东西厢房,住进来的都是拖家带口之人,胆小怕事,只听着院内的声音,连门都没有打开过。西耳房呢,更不用说了,大大的挂锁都落了一层灰——据说住在这里的小姑娘,因为严重的工作事故已经住了快一个月的院了。   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这可难坏了办案的警察,只好把那两个倒霉的狐朋狗友抓了起来。连唬带吓,两人屁滚尿流,不打自招。警察听了半晌,也明白了——那晚皮大为邀请他们做一件大事,这件事就是捉一条成了精的蛇。至于捉住了这蛇该怎么办,皮大为只是说,要用它泡酒,再把酒送给一个大人物。大人物是谁,却怎么都问不出来。这话怎么听怎么像编的,自觉受到了愚弄的警察们,自然是施展了一番踢桌子摔凳子的本领。可是,再问怎么都是这一套说辞了,翻过来倒过去问,单独问合起来问,答的都严丝合缝,倒也不像特意编出来用于串供的。   于是警察们也来到了望夫井边,用功率上千瓦的警用照明设备,将那井底照了个清清楚楚——里面只有一层烂叶废土,根本没有皮公子的影子。至于蛇,更是一条指头粗细的都没有见到,自不必说什么双头黄金蟒了。   警察们走后,皮向东颓然地坐在井边,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原本有三个儿子,另外两个都跟年轻时的他一样好勇斗狠,几年前老大皮大龙在与人斗殴时死于非命,老二皮大虎如今在狱中服刑,刑期还有十几年。只有这个娇生惯养的老三皮大为,因为外强中干,深谙认怂的本领,倒是没遇过什么大风大浪。如今,心尖上的老三也下落不明了,怎么能不让他伤心落泪呢!他正哭着,突然一道黑影从望夫井中一跃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就落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得很清楚,那黑影落地后,就变成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   皮向东早已吓得傻了,连喊都忘了,只直直地看着那人。   那老头儿问他:“当真晦气!你为何在此哭泣?”   皮向东见他会说话,想来既使是鬼魅妖邪一流,也是已开化的,不会上来便要一口吞了他。因此壮着胆子答话道:“我……我儿子丢了……我伤心……”   老头儿打断他:“你要哭,寻别处哭去!再让我在此处见到你,我可就不客气了!”   皮向东见他发狠,不敢再多说,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就要转身。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老人家,您是神仙吧?您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人,说话有点儿口吃,脸上这儿长着一颗大黑痦子的?”   那老头儿瞪眼道:“没见到!快滚!”   皮向东见他发怒时,眼睛里似乎喷出了火星,连忙手脚并用地滚远了。   见那人走远了,老头儿提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随之而出的,是殷红的鲜血。那老头儿眼见着是受了重伤,此时已支撑不住,扶着井口颤抖地坐在了井边,他那只一直未离开腹部的手此刻松了松,颜色更深也更浓稠的鲜血就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来。   老头儿喃喃道:“将军,我知道您还活着,可是,大湮已容不下我了,我不能再待在天都城等您回来了!将军,等我养好了伤,我还是要回去的,您千万不要在我不在的时候到城里去啊——您这时候去,是没有活路的!”   原来这老头儿正是长生,至于他到底是为何人所伤,暂且不表。长生表完了这一番肺腑,已是用尽了全力。他渐渐晕了过去,神识尽散,显出了青蟒之身。偏巧他适才扶在井口,因此便重心不稳,掉入了井内。片刻后,一声闷响传来,厚厚的腐叶倒提供了很好的缓冲,长生就在井中昏睡过去。   一个飘着雪花的清晨,祁雪终于出院了,她慢吞吞地走回了自家的小院。   不知为何,原本还与她点头寒暄的邻居们,见了她竟都匆匆的别过头去。她疑惑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可是,还没用力,锁扣就掉了下来。她仔细一看,原来锁扣上的三颗螺丝都已被齐根锯断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被焊在了锁扣上。祁雪心中一沉,硬着头皮推开了门。房间里很不对劲——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息,冰冷的、陈腐的、阴恻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此时已是寒冬腊月,这房间有月余没有人住了,自然是没有架炉子的,又是不见阳光的耳房,因此倒比院中更添了几分寒冷。祁雪跺了跺冻得发木的双脚,深吸一口气后,推开门就迈了进去。   几秒钟后,她的尖叫响彻在小院里。   几分钟后,人们涌入她的小屋,继而又尖叫着跑了出来。   失踪了十几天的皮大为,就趴在祁雪的炕上,早已冻成了一个姿势扭曲的冰疙瘩。   警察这次来得很快,破案更快。他们一眼就发现了已被拧掉了螺丝的锁扣,并立刻判断出了皮大为是酒后迷迷糊糊地走错了房间,至于死因,自然是冻死的。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对于“走错了房间”这个结论显然很不满,但没有人敢大声地说出来。   皮向东赶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分说地狠狠打了祁雪一个巴掌:“小婊子,不是你一天到晚勾走了老三的魂儿,他怎么会死?你这个扫把星!”   围观的人们看不下去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一些。一个年轻的小警察将祁雪护在了身后。   皮向东没有再发作,他只是狠狠地瞪了祁雪一眼,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小婊子,你等着,我早晚让你给老三抵命!”   祁雪的口鼻中早已流出鲜血来。她听了这话,倒止住了颤抖,清晰地对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皮向东听了这话,双眼几乎要瞪出来,立刻向着祁雪冲过来。   年轻的小警察立刻挡在了他面前,同时对着祁雪狠狠地推了一把:“跑!”   祁雪转身跑了出去。她手里还拎着网兜,里面的脸盆跟牙缸一路磕磕碰碰,瓷片纷纷掉了下来。她听了半天那声音,才明白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她想了想,一扬手,就将网兜远远地扔开了。脸盆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那闹人的叮当声终于不见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云层遮住了太阳,雪开始下得铺天盖地。祁雪从机械地行走中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了中医院门诊部的小楼前。   应隐就在里面。她看到了那排得长长的队伍,立刻知道了今天他肯定在坐诊。应隐如今很有些声名远播的意思了,很多人专门从三泰城来找他看病。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如今已无家可归的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世间的一切,自己不是早已看得十分透彻了么?为什么还要对这样一个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求呢?自己是不是在自取其辱呢?   祁雪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应隐就出来了。她自然知道,是自己身上的味道通风报信了。祁雪自己是闻不到这味道的,也不知道在她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这味道飘散得更快更远。   应隐站在她面前,一副焦急的神情:“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祁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面前这人曾救了她的命,一次从皮氏父子手中,一次从黄磷事故中。她究竟是有多厚颜无耻,才能再次奢望得到他的帮助呢?她想到这里,有些许眩晕。这感觉突然让她灵机一动,用余光看了看四周,就向着地面上光滑的部分倒了下去。   应隐并没有吃惊,而是快如闪电地扶住了她,右手顺势就扣在了她的脉门处。片刻后,祁雪感觉到应隐在思考——她为什么要装作晕倒?   祁雪满面通红,可是装也装了,只好装下去。她继续紧闭双眼,感知着应隐的思维。可是不知为何,应隐没有揭穿她,只是轻轻抱起她,交在了不知什么人手中,并说道:“小倪,这个病人晕倒了,应该是一天没吃饭了,你给她推一只葡萄糖,再给她买点儿吃的。”   此时,祁雪感觉到自己被“小倪”抱了起来。她自然知道,这个小倪是应隐的徒弟,是个鬼机灵的小青年。祁雪听到他自言自语:“不会又是故意要把我支开吧?咦?这不是应大夫那个表妹吗?今早刚出院,怎么又回来了?这个点儿让我到哪儿弄吃的去?算了,柜子里还有个馒头,半包榨菜半包大头菜——不行,大头菜有点儿发霉了——还是都给她端来,让她自己选吧!”   祁雪听了这些话,几乎要被逗笑了——自言自语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一间空病房,进门时,她的脚趾重重地磕在门槛上,几乎疼得她跳了起来。随后,手肘静脉处传来一阵锐痛,冰凉的感觉随即传来,她知道,自己已被注射了葡糖糖补剂。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立刻觉得自己不再昏昏沉沉了,头脑清醒了许多,理智也恢复了不少。   小倪拿来馒头咸菜后,祁雪已坐了起来。她道了谢就吃了起来,只吃榨菜,没有碰大头菜。这一整天,还是头一顿饭。她吃掉了两个馒头后,应隐走了进来,先是打发走了小倪,然后递给她一杯水:“你到底怎么了?”   祁雪沉默了一瞬,吸了吸气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找你了。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不用管我,我这就走了。”   应隐道:“好,你没有事的话,那我就先去忙了。”   祁雪看着他走到门口,情急之下脱口道:“我……我没有地方住了!”   应隐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回事?”   祁雪的眼泪已涌出:“有个人……就是那天晚上追堵我的两父子里面,那个儿子,他死在了我屋里!”   应隐微笑道:“你把他杀了?”   祁雪连连摇头摆手道:“我没有!我出院回家,一开门,就发现他躺在炕上,警察说他已经死了十几天了。”   应隐问:“你是需要我帮你把他的尸体清理走吗?”   祁雪目瞪口呆道:“不是……我房间里死了人,我还怎么住啊?”   应隐问:“为什么不能住了?”   祁雪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蛇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怕鬼,这种横死过人的房子,就变成了了鬼屋,是很不吉利,不能再住人的!”   应隐微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是没有地方住了,而是有地方住,但不敢住了。”   祁雪看他一阵,心中自然是感觉到了他的敷衍,于是站起身来:“我实在是冒昧了,我这就走。”   应隐道:“我没有说不帮你——我现在就让小倪再给你办住院手续。”   祁雪道:“谢谢你,应大夫——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了,这是最后一次。”   应隐本已走到了门口,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笑笑:“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先住着,其它的事等我忙完再说。不过,这间病房可能随时会住进来新病人,你不要介意。”   祁雪连忙摇头又道谢,应隐摆了摆手就走了。   小倪办事很是周全,崭新的个人用品连同饭票,很快被递在祁雪手中。小倪走后,祁雪数了数,饭票是一个月的用量。她的眼泪滴在饭票上。应隐给她一种很矛盾的感觉——既亲近又很遥远。活下去,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呢?她放弃了尊严,活了下来。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祖母已撒手走了,这世上,她是孑然一身。贫弱的孤女,是任人欺辱的对象。究竟是谁,违反了安全操作规定,把只能平放的黄磷桶高高地摞了起来呢?李工头儿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是她指使自己去搬空桶的——但整个仓库里并没有空桶。李工头儿在出事后还来看了她两次,见她恢复如初,眼睛里竟然连一点儿愧疚都没有。难道自己错疑了她?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自己向来小心翼翼地做人,是不肯踩死一只蚂蚁的,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跟什么人结下了血海深仇,才会遭遇这种毒手,要被置之死地呢?还有那个皮大为,他为什么要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死呢?自己一向循规蹈矩,究竟是如何招惹了他,才引来这种种祸事呢?   祁雪思来想去,最后笑了。那是自嘲的笑,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即使查明了一切,也是拿所有人、所有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她翻身下床,仔仔细细地将床单上的褶皱抚平,又将小倪交给她的一切物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床头柜上,就走了出去。   她低着头匆匆走过门诊部的小楼,一直走回了光明巷十三号。院子中的人们见了她,都停下了手中的一切望着她。她冲大家笑笑,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皮大为的尸体已经不在了,她打开了窗户,奋力地将被褥卷成一团丢了出去,拖着扔进了巷口的垃圾台。而后,她马不停蹄地跑到城里的二手商店,砍了半天价,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被褥回来。   她存放在院子里的柴火,已被邻居们偷偷用光了。此时,见她打扫堆柴火的角落,人们倒不好意思起来,每人都给她抱来一小跺木柴。她挑了没受潮的,生了炉子,房间里暖和了起来。她又检查了烟道,这才放心地顶了门。此时,天早已黑了。她烧好水灌进了暖壶,又把从食堂买来的菜包子放在炉子上烤得焦黄,就着开水连吃了三个。   小屋里的光线依然昏黄,她躺在皮大为的尸体盘踞了十几天的炕上,手中攥着灯绳儿。她又回想了一遍应隐在听到她说怕闹鬼时心中那股轻蔑,就狠下心来拉灭了灯。   “啪”地一声,灯绳儿被她拉断了。小屋里一片漆黑,那一夜,她没有再起身接上灯绳儿。   ??第四十九回 除夕夜长生初遇飞雪 垃圾台黠女点破天机   除夕到了。这是个难得的雪夜,风刮得没有什么章法,雪下得又厚又急。透过路灯看那漫天飞舞的雪片,当真是绝美的风景。中医院的宿舍楼内此时一片寂静,只有一楼走廊尽头那个房间还亮着灯。那里面住着一个无处可去的应大夫,可此人却并未顾影自怜,而是坐在小煤炉边上,就着一壶酽酽的粗茶,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   大湮从未有过这种雪景。这种夜晚,很适合小酌几杯。但他曾经喝得太多,并且因此一蹶不振了很久,是早已起过誓再也滴酒不沾的。此时他双手捧着茶杯,面向火炉的那部分身体被烤得暖烘烘的,而背向火炉的部分已冻得发僵。这说明他的这只小火炉虽然已竭尽全力,但还是不足以给整个房间带来温暖。不过他并不在意,肉体上的痛苦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什么需要忍受的事,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品嚼着这份难得的静谧,连同这个特殊时刻带来的孤寂一起,伴着热茶送入腹中。   只可惜,这份安静也没有持续多久。这一晚,在隆隆的新年炮声中,已有四五个病人涉雪找到了他的宿舍。疾病自然不会因为新年的到来而放过这些凡人一马,来的都是又险又急的症候,走的时候都是千恩万谢。   眼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起身打开门,见到外面是个瘦小的老头儿,正在奋力抖落着全身的积雪。他说:“先进来吧。”   那人一声不吭进了门。摘掉风帽,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是长生。   应隐吃惊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长生的面容很憔悴,他将手中的两个大纸包放在了写字台上——那里面显见着是些点心,而后笑了笑:“来看看你。”   应隐顿时了然——显然长生还不知道隐儿已给自己做了替身。也不必问他是如何找来的了,想来也少不了一番折腾。他拿出一只待客用的茶杯,倒了满满一杯茶,递在了长生手中。   长生问:“隐儿,你近日可有见到小离?”   应隐一愣,半天才想起来小离是谁,他摇头道:“并未见到——她也来凡间了?”   长生盯了他一眼,继而叹息道:“她跟我一样,是逃出来的。只是慌乱之中,软玉图上血流成河,谁也不知谁究竟去了哪里。”   应隐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生道:“如今大湮当政之人,是仇合。”   应隐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小合的样子来,他发现,不知为何自己对于小合的记忆要鲜明得多。他思考着这句话后面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小合是如何取代了她的母亲,新的势力是如何铲尽了旧的,以及这次政变所带来的血雨腥风,也不知有没有无辜的百姓受到牵连。他发现自己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很是烦躁。他问:“那木蔷公主呢?她也来凡间了?”   长生又看他一眼,道:“她未能逃出来。”   应隐深吸一口气,问:“你……可曾等到将军回来?”   长生一凛,问:“你说什么?”   应隐心中一惊,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先生可曾等到皇上的替身回来?”   长生看他半晌,道:“并未等到。”而后问道,“隐儿,你如今得了多少心智了?”   应隐早已集满了心智,他这么做,为的却是在治病救人的时候应急所用。只是这话并不能说给长生听,他太了解长生那套凡人草芥的理论了。   见他久不答言,长生已捻了决儿,逼出了应隐的龙丹来。金黄饱满的龙丹让整间宿舍都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光。   应隐忙收起龙丹,遮掩道:“我如今为人治病,倒是很方便收集的。”   长生点头道:“你可曾寻访到你母亲的踪迹?”   应隐惊道:“我母亲?”   长生道:“临走的时候,你对我说要寻访母亲的踪迹,如何便忘了?”   应隐这才想到自己昔日胡乱扯的谎,不料先生却记得如此清楚。他只得遮掩道:“还未有头绪。”   长生又道:“隐儿,你素日与仇合亲厚,为何今日听到她的消息,竟毫不在意?”   应隐回忆了一番,似乎隐儿总是与那个丑丫头混在一起,于是便含混地答道:“不过是儿时的玩伴而已。”   长生此时心中疑窦已陡增,他盯着应隐问道:“还记得我教你的敛念法决儿吗?默一遍给我听!”   应隐自然是熟稔这个生僻法决儿的,只不过不是来自长生,而是来自他在藏书楼闭门不出的那些日月。他笑问长生道:“先生怎么突然考起我来了?”   长生伸出手,指尖捏着个决儿,故意让他看到:“快背!”   应隐只好开始背诵:“醵敛者天精地宝,瘗敛者三魂七魄,揪敛者推为万物,攒敛者心神意力……”   长生摆手道:“好了好了——孩子,你别怪我多疑,如今这些事,真真假假早已作弄得我防不胜防了。”   应隐见终于蒙混了过去,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他问:“先生新近是不是受伤了?”   长生道:“你倒真是大有长进,这都能瞧得出来了?”   应隐道:“我给先生安一脉可好?”   长生点头道:“很好。”   应隐拿出了脉枕,放在写字台上,又请长生坐好。长生挺直了背,手腕轻轻靠了上去,嘴角还泛着笑意。应隐伸出二指,恭恭敬敬地为先生号起脉来。先生的脉象一如应隐推测的那般三部皆无力,正是伤后未好好将养的症候。可是猛然间,先生就脉道转硬,几乎是瞬间,就如琴弦般跳动起来。应隐看向先生,见他神色也突然大异。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应隐以为又有人来求医,于是喊道:“从大门进来,窗户可进不来!”可是话音刚落,一缕熟悉的异香就飘进了他的鼻孔。他立刻明白了,必是祁雪来找他了。他暗叫不妙,打开窗,大雪顿时灌了进来。窗下果然是祁雪的身影,她抬头见到了应隐,咧开嘴笑了:“应大夫,我给你包了点饺子!”说着,她踮起脚尖,奋力将一个铝饭盒递在应隐手中。   应隐接了饭盒,还是温热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长生,见他正伸长了脖子张望,犹豫了半晌道:“你……要不要进来?”   祁雪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有点渐渐凝固了:“不用了,我就是来给你送点饺子。我走了!”   应隐点点头,祁雪已转身裹紧了围巾,很快走远了。于是他关好窗户,打开饭盒检查了一下,见是满满一盒饺子,就端下茶壶,将饭盒放到了炉子上加热,一边拨旺了火,一边对长生笑道:“先生今夜有口福了。”   长生问:“那是……谁?”   应隐不动声色道:“是我的一个病人,几个月前烧伤了。出院以后时不时给我送点儿吃的。”   长生问:“她……她姓甚名谁?”   应隐道:“这个……似乎是姓李——我的病人太多了,哪里记得清楚!”他故意说错了祁雪的姓氏,盼望着她能躲过长生的追踪。   长生道:“既如此,你为何不留了她一起吃?”   应隐道:“这个……人家也没有进来的意思啊!”   长生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应隐道:“先生且慢——我还没给您开方子呢!”   长生摆手道:“不必了,我如今已大好了!”   应隐拉着他道:“先生好歹吃了饺子再走——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长生也不好挣脱他,只好说:“我今夜是吃过了饭来的,而且吃得很饱!”   应隐不放手:“先生,您好歹吃一两个!”   长生只好走到火炉边,也不用箸,伸手捉出一只饺子来,塞在口中,一边含糊地说:“味道很好!很好!”一边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应隐啼笑皆非,站在原地很久,犹豫再三,却没有再跟出去。   大街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行人。长生从温暖的室内走出,因此浑身都冒出热气来。他早已被冷风灌了一脖子,此刻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不过他并未感觉到寒冷,就像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一般,一种超越一切的情绪正笼罩着他。他走出了中医院的大门,举目四顾,果然已空无一人。他又低下头细细地辨认起足迹来。雪下得更急了,但好在足迹还依稀可辨。他跟着那纤巧的足迹走了一阵,在一个十字路口,这足迹淹没在了许多杂乱的足迹之中。长生站在路口,四顾了一番。此时唯有路灯那微弱的光线陪伴着他。他略微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那女子既然是小隐的病人,就总有存档的东西可以查出来,只管去查就是。自己这大半夜的如此折腾一番,岂不是可笑至极?   这样想过之后,他就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向着自己在丰年巷赁下的小院子里走去——没错,他赁的那间,正是昔日里老钱的祖宅。可是没走几步,一个半大的姑娘向着他迎面跑来,将他狠狠撞倒在地。那姑娘显见着是故意的,因为一边撞还一边给了他一个向斜后方拖拽的力道。果不其然,他倒下的瞬间,就绊倒了后面追赶的那人。长生此时在雪地里硬生生地打了两三个滚,摔得浑身都散架了一般,衣衫鞋帽也早已污湿,饶是温文如他,也不由得恼怒起来。只是就在这瞬间,他突然又闻到了淡淡的异香,似乎正随着逃走的姑娘飘远。他的心狂跳起来,见已追不上,正要捻决儿,那追赶的人突然揪住了他道:“长生先生,是您么?”   长生一惊,看向那人。显见着是一张伪装过的脸。   那人忙卸了伪装,露出真容来。一张半融化的脸陡然出现,吓得长生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人道:“先生,是我!赖万儿!”   长生再细看,眉眼的确是赖万儿。他问:“你在追赶何人?”   赖万儿道:“一个姓黎的小丫头——这丫头捉弄得我哥哥好苦,我定要捉住了她给哥哥出口恶气!”   长生听到“姓黎”,心中又是一惊。他已听隐儿说了那送饺子的女子姓李,如今又冒出个姓黎的来,怕不是自己错听了,这两人本就是同一人?可适才逃跑的姑娘显见着身量未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自己在隐儿房中听到的女子声音却显见着沉稳许多,怎么也不像是这小姑娘发出来的。这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呢?莫不是姊妹俩?长生皱眉细思起来。   赖万儿却没这耐性等着长生开口,他行了个礼道:“先生,您恕罪——我得赶紧去追了,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小丫头落单的时候儿,下次要再想捉到她,又不知到哪年哪月了,我这就得失陪了!”   长生听了这话,回了礼,望着他远去了。想了想,还是捻了决儿,也化作清风,追了上去。   循着脚印,异香又飘来。只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脚印向东,异香却向西飘去了。长生停了下来,喘息了片刻,向西追去。   十几分钟后,长生站在一个高高的垃圾台下面,仰头向上望去。那异香正是从上面飘散下来,混着难闻的垃圾气味,飘进了他的鼻孔。他站了片刻,显出身形来,一步步爬上了垃圾台。随着他的脚步接近,异香愈发浓烈。长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云染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浮光掠影般一次次飘过。他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向着满满当当的垃圾山望去。一片雪毯之中,新近翻动过的部分无比显眼,仔细看去,垃圾下面还藏着呼吸的律动。长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许久。在垃圾的恶臭中,异香也无比浓烈,这一如他对于往事的记忆——美丽的部分总是伴随着发臭的罪恶。   过了足有半个钟头,那垃圾山里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老人家,您怀古伤今,也该选个不这么臭的地方吧?”   长生被这一声吓得不轻,声音发颤道:“你……你是何人?”   那女声道:“这话该我问您吧?我跟您可没结什么梁子吧?不过绊了您一脚,不至于如此赶尽杀绝吧?”   长生道:“你……先出来。”   那姑娘显然犹豫了片刻,而后就钻了出来。她的身上自是散发着垃圾的味道,可行动间那异香已浓烈得让长生机会站立不稳。他忙伸手把住栏杆,道:“你站远些。”   姑娘咯咯地笑了一阵,不但没站远,还贴了上来:“老人家,路滑,我扶您下去吧。”   离得这么近,长生终于看清了她。那张脸在他的记忆中已闪回过千千万万遍,正是因为他而死于非命的云染的脸。长生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张脸依然似笑非笑,那双眼睛依然似盯非盯。他颤声道:“染儿……是你么?”   姑娘道:“您可真逗。您那位亡妻,怎么也跟您一样是个老太太了吧?”   长生清醒过来,是的,怎么可能是她呢?猛然间,巨大的恐惧吞噬了他——眼前这姑娘跟云染一样,能读取他的心声,甚至更胜于云染——他还未现出半龙之身,已被读取了心声。长生问:“你……你母亲可是姓云?”   姑娘歪头道:“您先告诉我,姓云的是您的故人还是仇家呢?”   长生张大了嘴,正不知如何作答,那姑娘突然手下加了力度,下死力气地对着他狠狠一推。他站立不稳,立刻骨噜噜地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长生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群人围在他身边,手中都拿着木棍粪叉等物。他大急,行动间才发现,原来自己摔晕之后,已是显出了半龙之身。此刻面对一条如此粗大的青蟒,为首的几个莽撞小伙子也不敢轻易动手,见他醒了,更是后退了好几步。长生四顾一番,只好游上了垃圾台,钻进了垃圾堆中,才回过神。他缓了片刻后,捻了决儿化为清风才得以脱身。在垃圾台上空盘旋时,还看到那群人中几个胆大的,正小心翼翼地往垃圾台上面爬。   中医院负责管理病例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护士。如同这个年纪的所有混日子的女人一样,时间在她那里似乎是变慢了。过了足有一个钟头,她才翻完一本薄薄的病例册子,对着长生道:“实在没有您说的这个人——姓黎的和姓李的都没有。”   长生皱眉道:“怎么会没有呢?”   胖护士将病历名册丢给他:“不信您就自己翻吧。”   长生仔仔细细地翻找起来。说来也奇怪,没有姓黎的病人倒也不奇怪,只是连李姓的女病人都一个没有。长生翻了好几遍,眉头愈发锁得深了。   胖护士也皱眉道:“诶,我说您到底是哪个派出所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您呢?”   长生此刻身上穿着一套警服,这警服的来历,自是不必深究。当然,长生也怕这胖护士深究起来,只好又磨蹭了一会儿,就惺惺离去了。   胖护士见他走远,拨出了一个号码:“喂,应大夫吗?还真有人来查病历了!是个眼生的警察!……当然没有了,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姓李的一个不落全都给抽出来了!”   ??第五十回 神棍遇真神皮氏丢魂 害人终害己应隐劫狱   大年初一的清晨,应隐早早地出了门。他的手中拎着长生昨夜带来的点心,还有已洗刷干净的几个空饭盒。中医院距离光明巷并不远,他又走得很快,因此几乎是片刻就到了。他到了十三号门口,抬头望去,可是门牌上面不知为何被泼上了红漆。应隐左右走了几步,确定了这就是十三号,就敲了敲门。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伴随着敲击的力道,已开了一条窄缝。应隐等了片刻,见无人应门,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没有人,但从那些冒出白烟的烟囱可以看出,此时这院子里的的每户人家,都是有人在家的。应隐径直走向西耳房。这院子他已来过好几次,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似乎总有人在暗处窥视一般。如果不是为了把饭盒还给祁雪,他是一步也不愿踏进这个院子的。   可是饭盒必须还了。此刻他手中那只网兜里,少说也有七八只饭盒了。饭盒并不便宜。他是等到自己的宿舍里堆起了高高两摞饭盒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如果他不还,祁雪就会一直买新的。中医院食堂的伙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标准,全凭厨子的心情和领导来不来吃饭这两个变量决定。祁雪住过院,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对于救命之恩,她思来想去也无以为报,唯有经常给应大夫送点儿吃的来聊表寸心了。只是,这份寸心却让应隐心中很不舒服。他不吃,祁雪就会失望。虽然并不说什么,但眉眼神情是看得出来的。应隐早过了玩这种游戏的年纪,但却不得不配合祁雪,因此总有些愠怒的感觉。吃了吧,又得洗饭盒,洗完还得擦干,不然饭盒会生锈。这可真是麻烦透了。而且,隔段时间,还得来给她送还饭盒。并且还饭盒这件事本身,好像就有几分鼓励祁雪多给他送饭的意思,但这完全背离了他的本意。吃了太多祁雪的小灶后,应隐觉得救命之恩早已抵消了,此刻见到她就有一种自己亏欠了她许多的感觉。   应隐已经走到了祁雪门前,却看到门口摆着一只黑乎乎的旧盆,里面正燃着几张黄表纸。他犹豫了半晌,见祁雪家的门虚掩着,不由得从门缝向房间里看去。虽然看不齐全,但里面人影闪动,显见着有不止一个陌生的身影。那情景很是诡异,所以他推开门就闯了进去,火盆也被他一脚踢翻了。   房间里一共有三个人。应隐一眼看到的,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儿,身上披着一件奇怪的脏袍子,正举着烧着的黄表纸在房间内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跳动。另一个就是曾与应隐在古井边打过一个照面的皮向东,他跟在跳舞的老头儿后面,笨拙地学着他的动作。应隐的视线越过这些人,就看到了坐在炕上的祁雪。她坐在角落里,手中举着一本书,正在如无其事地翻看,仿佛那两个人的表演,根本与她无关。   跳舞的老头儿停了下来,问应隐:“何方妖孽?本座在此施法,你竟闯破了我的法阵?”   应隐早已明白了,此人正是凡间那装神弄鬼的方士,他曾在这种人手里吃了好几次亏,于是也不答话,捻了决儿就收了他的心智。那方士问完话,手中还保持着一个指向应隐的姿势,就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儿般,一动不动了。皮向东吓得不轻,忙问:“大师,您怎么了?”   问了好几遍,方士茫然四顾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皮向东躲在了方士身后,圆瞪双眼:“大师,您正在给小儿收魂啊!您……您可别吓我!”   此时,祁雪似乎才看到应隐,她放下书,一笑下了炕。一面接过应隐手中的饭盒儿和点心,一面道了谢说:“表哥,你来啦?今天真不巧,这屋里不太方便,我就不留你了。”   应隐问:“大过年的,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祁雪淡淡道:“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应隐已明白了,她这是已被欺辱得没了任何法子。他看向皮向东,只见老皮还在纠缠方士,那方士呆呆傻傻,想要从房间里走出去,睁着眼睛却已看不到门在何方了。老皮问祁雪:“你……你还真有个表哥?”   祁雪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   老皮又问应隐:“诶,你真是她表哥?”   应隐看着老皮那张脸,他手中已捻了决儿,正在犹豫。   老皮又问:“怎么不说话?你是哪个单位的?”   应隐松开了手指,他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收了这恶人的心智,可能会给祁雪惹来更大的麻烦。于是他换了决儿,将一个“归心似箭”的法术施在了老皮身上。那老皮浑身一凛,口中喃喃道:“回家!我要回家!速速回家!”说着,脚不点地就出了门。   应隐又给那方士施了同样的法决儿,于是他也立刻口中念念有词地扬长而去了。   祁雪见他施法,并不惊讶,只施礼道:“又蒙你搭救,这恩情只怕今生难以尽报了!”   此刻,在满屋黄表纸呛人的烟雾中,祁雪身上的异香已被压制得极淡,应隐自从见到她第一面起,只有这一刻是全身心放松地面对她的。他说:“我几次问你,这恶人是否还在寻你的晦气,你为何不对我实话实说?”   祁雪道:“你我萍水相逢,算上今日,你已是救了我三次。我又如何敢再劳烦你为我料理这恶人?”   应隐道:“小雪,你实在不必如此客气,早应告诉了我。如今这恶人只是暂时被我打发走了,此刻我就要赶去彻底料理了他,你安心好好过年吧。”   说完,他不等祁雪再次千恩万谢,就大步走了出去。老皮身上的法决儿,引着应隐一直走到了丰年巷他的家门口。应隐捻了决儿,化为清风潜入了院内。那老皮正在堂屋里跟他的夫人诉苦:“那个姓祁的贱人,也许真是狐狸精托生的!连文钟大师都奈何不了她!她还有个更邪性的表哥,那人的眼神跟大师一对上,大师就失魂落魄了!”   应隐等他说完了这句,站在窗外隐蔽处,没有再犹豫,立刻收了他的心智。   春节的假期很快结束了。祁雪再次走进火柴厂的大门,这是她伤愈后第一次上班。她留心看李组长的脸色,发现她并未对自己有什么特别关照,看向自己时,眼神跟平时一样松散冷漠,也并没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愧疚。祁雪暗暗地疑心起来,难道自己所经历的事故,竟真的是意外?上药车间的工作依然无比枯燥,她机械地忙碌着。药池的气味总让她想起大火爆燃的瞬间。临近下班时,一个陌生的工友找到她:“你是祁雪吗?李组长叫你去她办公室。”   祁雪脱了工作服,关停了机器。到了李组长的办公室门口,却正碰到她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不知什么资料,微笑道:“小祁,你来啦?你进去等我一会儿,我要跟你算算你的工伤补助。”   于是祁雪进去等了起来。李组长的包还放在桌上,钥匙也挂在包带上,显然是片刻后就会回来。祁雪这一等,却等了足有半个钟头,还不见她回来。她只好出了门,才发现天已黑了,厂子里早已熄了灯。她刚松开门把手,突然“咔嗒”一声,一阵风已带上了门。祁雪一阵懊悔——李组长的钥匙显然是被她锁在了屋里。她站在不大的院子里,喊了几声“李组长”,无人答言。于是她向着门卫室走去,远看里面漆黑一片,近看一把明晃晃的将军锁阻住了去路。   祁雪急了,很显然她被锁在了空无一人的厂子里。两米多高的围墙上插满了碎玻璃片,她是不可能翻出去的。于是她回到上药车间,收拾好了自己的包,挂在胸前,觉得安定了几分。车间里的暖气,夜间是不开放的,她早已冻得浑身冰凉。此刻她蜷缩在角落里,尽量缩成一团,准备硬挨过这一夜去。冬日朦胧的月光下,车间里难分五指。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李组长。她想了好一阵,突然觉得浑身寒毛直竖——似乎这房间里还有别人!她屏住了呼吸,果然,在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呼吸声。她壮着胆子咳了一声:“谁在那儿?!”   角落里立刻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小祁,你别怕,是我!”   祁雪已吓得双耳嗡嗡作响:“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武三儿。”   祁雪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武三儿是整装车间的工人,因为违反防火规定,在上班的时候抽烟,去年就被开除了。听说被开除后,他又惹了不知什么祸,还被劳教了半年。祁雪眼前浮现出他那腿脚不便的母亲浑浊的双眼来。她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武三儿道:“李组长说,我那事儿的风头过去了,今天是叫我来谈回来上班的事儿的。可是她让我在这儿等着,我等到天黑了也没见她的人影儿。刚我就听见你在院子里喊了,怕吓着你没敢出声儿。”   祁雪不再说话,她握紧了拳头。   很久以后,天终于亮了。祁雪听到门卫老头儿醉醺醺地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打开了门。武三儿也听到了,他对祁雪说:“小祁,你别怕。我被抓进去那会儿,你还给我妈送过饭,我妈虽然已经走了,但这事儿我一直记着呢。李春花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说着,他撬开了角落里那台早已搁置了许久的烘干机的进料口,艰难地爬了进去,他扒着进料口对祁雪道:“小祁,今晚下班的时候,你一定记得放我出来!”   祁雪急道:“这不行的吧,这么待一天怎么受得了?”   武三儿道:“这算什么!在里面的时候,比这难受的罪早受过一百遍了!快把进料口堵上!留一条缝儿就行!”   祁雪只得照办。   李春花是第一个来上班的,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两个积极分子。她们进了门,并未向办公室走去,而是径直走到了上药车间门口。大门被嘭地一声踹开了,巨响让祁雪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正与李春花四目相对。李春花惊讶道:“小祁?你……没回家啊?”   祁雪还没开口,那个女积极分子斜斜地乜了她一眼:“下了班不回家,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车间里干什么呢?偷东西吗?”   另一个男积极分子道:“赶紧找找,说不定还有同伙儿!”   祁雪咬紧了嘴唇没说话,看着他们把上药车间翻了个底朝天,又跑去别的车间翻检——武三儿说得很对,那台烘干机果然被他们忽略了。此时工人们已陆陆续续来上班了。祁雪由着那两个积极分子,把自己的包也搜检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女积极分子问:“你躲在车间里不回家,到底有什么阴谋?说!”   男积极分子补充道:“老实交代!”   祁雪一字一句道:“我昨晚快下班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头晕,就趴着休息了一会儿,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   李春花听了这话,走过来道:“你还能不能上班了?不能你就辞职吧!”   祁雪忙道:“我能!我能!”   李春花斜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中午,祁雪领到了热好的饭盒儿,倒着手在厂区院子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吃了起来。她没见到,几个面生的人走进了上药车间。十几分钟后,她正在洗饭盒,突然一阵巨大的噪音从上药车间传来。她暗叫不好,丢下饭盒就飞快地跑了回去。   她一眼就看到烘干机上面的红灯亮了起来。原来那几个生人是来回收火柴厂的废弃设备的,他们试验了一番,见烘干机还能工作,于是就跟李春花商量起价码来。   祁雪站在远处,看着还亮着红灯的烘干机,刚才那噪音显然是试机器的时候发出的。十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到车间外面,拉下了电闸。接着又疯了一般冲到烘干机前面,一把掰断了进料口的挡板。这时,人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进料口处有个脑袋,脑袋上一双瞪得老大的血红眼睛,正瞅着他们。一时间,工人们的尖叫声几乎冲破了厂房的屋顶。   武三儿的尸体,是锯开机器才弄出来的。烘干机通电了大概有两三分钟。老工人们终于记起了,这机器正是因为漏电而被淘汰的。   应隐桌上的电话响起时,他的另一只手还放在患者的手腕上,他的嘴角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可是他的微笑很快就凝固了,患者感觉到他的手指一瞬间就冰冷了,而且颤抖起来。应大夫对着电话说:“我马上就到。”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   在派出所里,应隐并没有见到祁雪。他颤抖地问民警:“我表妹……到底杀了什么人?”   民警答道:“现在案情还不清楚,但祁雪的嫌疑是最大的。死的这人叫武三儿,据群众反映,这个武三儿劳教期间,祁雪曾经给他母亲送过饭。所以,两人应该是有着某种关系的。并且,据嫌疑犯亲口承认,她昨晚没有回家,在出事的车间里待了一夜。”   应隐问:“我能……能见见她吗?”   民警摇头道:“这个……肯定是不行的。”   三个小时后,应隐见到了祁雪。位于扶翠城市郊的女子看守所,在很多年后还常常说起那一场飞沙走石的大风,它刮碎了所有监室的玻璃窗,甚至刮断了看守所门口的那根高压电线杆。老狱警们都说,是天兵天将救走了女杀人犯祁雪。   一开始,祁雪并不愿意跟应隐走。她揣着那一套清者自清的说辞,固执得让应隐毫无办法。后来,应隐不得不打晕了她。   祁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应隐的宿舍里。她坐起身来,焦急地问:“我怎么出来了?”   应隐答:“我救你出来的。”   祁雪急道:“怎么救的?你不是……不是去劫狱了吧?”   应隐微笑点头:“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祁雪于是说了一番来龙去脉,而后急道:“我没有杀人,他们会查清的!你这样救我出来,我倒百口莫辩了!”   应隐道:“是有这个可能,但也不排除你被错判的可能。”   祁雪凄然一笑:“错判了就错判了吧,武大哥是因为我才枉死的,我给他偿命也不冤。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组长要这么针对我?”   应隐道:“你若真想知道,也不难。你等我一会儿。”说着,捻了个决儿就消失不见了。   祁雪见他反锁了门,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应隐拖着一个面口袋似的东西回来了,他将那东西掼在地上,口袋开了,李春花气急败坏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祁雪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应隐捻了决儿,问李春花:“你究竟为何要处处为难祁雪?”   李春花仰头,眼神涣散地答道:“她抢了我的小武。”   祁雪奇道:“小武?武大哥?”   李春花道:“小武跟我都快结婚了。自从你这个狐狸精来到厂里,他就再也不提跟我结婚的事了。而且,文艺汇演的时候,我明明走在他后面,他却绕过我,去帮你搬箱子。”   祁雪道:“难道,武大哥被开除,也是你捣的鬼?”   李春花痴痴笑道:“没错,就是我!是我把点着的烟头放在他的口袋里的!”   祁雪急道:“你知不知道,你害得他丢了工作,也害得他妈妈瞎了眼睛?”   应隐道:“不用再跟她废话了。”说着便换了决儿,收了李春花的心智,而后将她推出门去。李春花“归心似箭”地走远了。   祁雪已是知道了他这个本领,她急道:“我还没有问她……”   应隐道:“你别着急,先看看这个。”说着递给祁雪一面镜子。   祁雪向着镜中看去,里面是一张陌生的脸。她吓得差点丢掉镜子:“我这是……”   应隐道:“从今以后,这世上没有祁雪了——你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   ??第五十一回 施恩为图报应隐弄假 媚词啖甘言柏叔护花   “我虽爱莫能助,但明路就在眼前啊!”金院长意味深长地对应隐说,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被应隐带到他办公室来的表妹“邛芳”。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这诗句是应隐从他桌上不知哪位患者落下的一本诗集中翻到的,倒是很适合祁雪的性子,因此就取了琼字,化为邛姓,又因她身带异香,便送了她“芳”字为名。此刻,在金院长眼中,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与他曾见过的那个瘦小的祁雪表妹,自然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因为应隐完全是照着记忆中初遇云染时的样子,重塑了祁雪体貌的。应隐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他需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表妹”一个身份——这个丫头显见着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说不定是被拐带出来的,也说不准有没有后患。而且这种事,本身已超出了金院长的职权所限。但他很清楚,有个人一定能做到,在这扶翠城里,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这个人就是黎红旗。   应隐自然知道金院长所指何人。只是自己前日里生硬地拒绝了黎书记,搞得不欢而散,如今他又怎么会再出手相助呢?   见应大夫不说话,金院长补充道:“只要档案放到这张桌子上,咱们医院的岗位你随便挑,想做技术性岗位,咱们就先送她去上学——一切都好说,只要你弄来档案。”   应隐谢辞了金院长,带着邛芳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安顿好邛芳,转身就出了门。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黎红旗家的宅子很好找,它几乎是整个扶翠城中,除了皇宫故址外最醒目的去处。这些年,随着皇宫变成了断瓦残垣,黎府倒成了旧时代的唯一见证了。他远远地到了黎府的墙根儿下面,见四下无人,便捻了决儿化作清风,悄悄潜了进去。   一个多小时后,应隐来到中医院的门诊大楼,穿过排队的人群,还未走到自己的诊室,那个曾在黎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苏秘书就一把揪住了他:“应大夫,救命!”   应隐见到他并不惊讶,但他还是佯装道:“这位同志,请你排队!”   小苏秘书没有放开他:“应大夫,是我啊!我是黎书记的秘书小苏!”   应隐想了想:“苏秘书?你哪儿不舒服?”   小苏已急得满头大汗:“不是我,是黎书记,突然就不行了。您快跟我走吧,再晚了,只怕……”   排队候诊的人们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排在最前面的老妇人道:“是黎书记病了啊?那您快去看看吧!”   另一个排队的病人附和道:“这扶翠城可都是他老人家保下来的!他老人家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应隐问小苏:“送医院了吗?”   小苏道:“他不去,就让我来找您,说只有您才能救他的命!我求求您了……”   应隐犹豫了片刻,对众人道:“可否劳烦诸位等半个时辰?今日的诊费全免。”   赶下午来看病的,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症候。众人都道:   “您快去吧!”   “我们等着就是!”   于是应隐拿起包,跟着小苏就出了门。中医院门口,黎府的那辆吉普车连火都没有熄。应隐一坐上去,那车就弹了出去。   黎书记在他的书房里。此刻,他直挺挺站在桌前,把着椅背,正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全身的衣服已是汗湿得透了。见到应隐,也只敢转动眼珠,说话时嘴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唔……唔……”   云夫人一边擦泪一边道:“小神医同志啊,快快快!他撑不住了!”   应隐忙上前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黎书记口齿不清道:“刚才……唔……我……唔……坐着……批……唔……文件……”   云夫人在一旁接口道:“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吹到他脖子上!他觉得有点儿冷,就准备起来关窗子!可是刚起来就浑身都疼得不得了了,一动也不能动了!一动就好像万箭穿心那么疼!”   应隐眉头一跳,他点点头对黎书记道:“您别紧张。您这是邪寒入体,需要施几针。只是这正午时分的邪寒,最为毒辣,也是最难治的,我也不能保证您能百分百地复原。”   云夫人道:“你快给他扎上吧!我们信你!”   应隐于是做张做势了一番,把个黎书记扎得如同刺猬一般。而后才悄悄捻了决儿,解除了之前悄悄施加在他身上的法术——这是应隐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这个害人的“万箭穿心”法决儿,他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破碎了。   几乎是瞬间,黎书记就能行动了。他活动着麻木的四肢,血液回流的针刺感让他不由得龇牙咧嘴:“小神医,你又救了我一命!上次是我不对,不该以势压人,我已经好好反省自己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应隐施礼道:“您言重了。能跟在您身边,自然是我的造化。可是,上次我已说过了,我曾在家师面前起誓,要在这扶翠城中治好一万件疑难杂症。这个誓不到完愿的那天,我是不能再见师父的——多谢您能体谅我的苦衷。”   黎书记道:“唉,人各有志!我怎么能让你违背誓言呢?可是你又救了我一命,我怎么都得好好感谢你一番。说吧,你要什么?”   应隐再次施礼道:“眼下,我倒真有一桩心事,只是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这件事困难得很!”   云夫人瞪眼道:“什么事连我们老黎都帮不了你?你且说说看!”   应隐道:“我有个表妹从乡下来投奔我,想让我在医院后勤上给她找个工作。可是她自小生在山里,从来没有落过户口,中医院没法接收她……”   云夫人打断他道:“我当什么事呢!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小苏,你下午就把这事儿办了吧!”   在邛芳本人根本没有到场的情况下,她的户口就顺顺当当落到了应隐的户头上,介绍信等手续也很快办好了。小苏将她的年龄写成了十六岁,学历是一所子虚乌有的高中。金院长拿着这些东西,拨给她一间向阳的宿舍,并且根据她本人的意愿,立刻就在下一批推荐名单上,划掉了一个人,添上了她的名字。这是邛芳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她很快就能去上大学了,并且学成归来就能当大夫了。中医院的大夫!每个人都会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大夫”!她在心潮澎湃中,也十分不安,悄悄问应隐:“可是……被我顶替的那个人,她该多伤心啊!”   金院长显然听到了,他不以为然道:“你说柳洁啊?下一批就让她去!正好她孩子小,给她一年带薪假——多带一年孩子,这也算是照顾她了!”   邛芳还想说话,应隐的眼风制止了她。   正在这时,院长办公室的大门被重重地敲响了。不待三人反应过来,那敲门的人已不耐烦似的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来。不必再去猜测他的身份,此人的长相与那皮氏父子显见着有八九分神似。他身着警服,腰间挎着一只黑黢黢的手枪,眉宇间尽是骄横之气:“你们哪个是应隐?”   金院长勉强笑道:“皮所长,别来无恙啊!”   果然是皮家的嫡系。皮所长摆摆手:“别来这一套!今天我有正事儿!”   应隐站出来:“我是应隐,您是?”   皮所长道:“甭废话!跟我走一趟吧!”   邛芳冲过来,挡在应隐身前:“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表哥?”   皮所长斜了她一眼:“你表哥?你就是他表妹?”   邛芳点点头。   皮所长的手立刻放在了枪上:“蹲下!双手抓着耳朵!”   邛芳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皮所长一脚踢倒在地。电光火石间,她的双手已被反剪在身后,上了手铐。   应隐慌忙捻决儿,不料瞬时被金院长拉住了手臂。金院长的大拇指不巧正扣在应隐的气脉之上,让应隐完全无法聚气了。金院长死死拉住他,低声道:“别冲动!这肯定是误会!”   经他这一提醒,应隐立刻冷静下来——刚刚到手的户口和介绍信,可不能功亏一篑!   皮所长押走了邛芳,应隐和金院长也跟到了派出所。邛芳显见着并不是祁雪,几个火柴厂的积极分子都证明了这一点。可是皮所长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解开她的手铐,只将她拷在了一张三条腿儿的椅子上。邛芳在那张椅子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皮所长对应金二人打着官腔说邛芳身世存疑,需要去户籍地查访后才能放人。   应隐的拳头攥得咔咔直响,他暗暗观察了一番这不大的办公间。加上皮所长,里面共有四个警察,带枪的只有皮所长一人。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逃走的道路,正要捻决儿,突然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皮小勇,你个 XX 的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了这声音,皮所长立刻堆起了满脸笑容,高声道:“柏叔,您怎么来了?”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敦实的黑胖子走了进来:“你们谁把我的司机扣起来了?嗯?谁干的?”   皮所长慌忙起身,四下询问了一番,就向里间跑去。边跑边喊:“是早上事故那个人吧?柏叔,您别急,人马上就放!”   柏叔哼了一声,就拉开皮所长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可是他的屁股刚挨椅子,就好像被烫到了一样跳了起来,同时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被铐在他面前的邛芳:“远远?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你怎么让人给铐起来了?”   此时皮所长已带着一个矮小的青年走了过来,他陪着笑道:“柏叔,真是对不住了……”   柏叔打断他,指着邛芳:“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把我的大侄女儿给铐起来了?”   皮所长的额头冒出冷汗来,他看了看应隐,应隐也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同样茫然地看着他。皮所长心中有了几分把握,于是问柏叔:“这是您侄女儿?”   柏叔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废话!赶紧着,解开!”继而附着柏叔的耳朵道,“这是黎书记的宝贝闺女,你他妈不想要脑袋了?!”   皮所长茫然道:“不可能吧,这丫头是这个人的表妹,才从山里出来的!”   柏叔又是一巴掌:“远远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认错?!还山里出来的?你看看这坯子,谁家山里的丫头有这副气派?”说着就问邛芳:“远远,你是不是又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   邛芳没理他,只将脑袋别向了一边。在皮柏二人看来,这倔强的一偏倒有几分高傲之意。皮所长顿时脸色惨白,他慌忙低头找钥匙,只是手抖得厉害,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邛芳低下头,脸色苍白。她一声不抗地等待着皮所长解开她的手铐。   走出了派出所,柏叔还坚持要亲自送邛芳回家,他不由分说就拉着邛芳上了自己的车。皮所长还看着,应隐和金院长也无法阻拦,只好也挤了进去。车子开出一段路,众人发现,皮所长的车也跟在了后面。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黎府。   黎书记并不在家。云夫人一见到邛芳,眼眶就红了:“你这个死丫头,还舍得回来啊?”   柏叔得意地横了皮所长一眼,后者的脸已惨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此时邛芳早已明白,她是不得不演下去了。也不知黎府的千金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竟然连她的母亲都能错认了女儿。她已打定了主意不说话,因为样貌相似是有的,但声音也相似的几率就小得多了。此刻,她面对云夫人的问话,只是故技重施地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云夫人并不生气,连忙一叠声地喊人张罗饭菜,又对着柏叔哽咽道:“这孩子太不让我省心了,唉!都是让老黎给宠的!要不是你遇到了她,今天她还指不定要遭什么罪呢!对了,她是犯了什么错被抓进去的啊?”   柏叔看向皮所长,后者已抖如筛糠,他结结巴巴道:“都……都是……误会!”   应隐发现,此人也继承了皮氏家族的另一个特点——一紧张就口吃。   云夫人厉声道:“误会?!你叫什么?哪个派出所的?谁给你随便抓人的权力了……”她柳眉倒竖,一大箩筐夹枪带棒的话,让皮所长几乎无法招架。   应隐见状,对着邛芳使了个眼色,便要开溜。   云夫人忙换了语气道:“应大夫也在啊,还有老金!你们是来给老黎复诊的吧?是约的今天吗?真不巧,老黎有急事去市里开会了!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她说着就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小苏秘书也立刻走上前来,要引着二人离开。金院长和应隐对视了一眼,就顺势告辞了。   皮所长对着二人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黎府的司机一直讲二人送回了中医院。回到办公室,金院长关好门问应隐:“应大夫,那个丫头到底是谁?”   应隐道:“她的确是我的表妹。”   金院长又道:“那她怎么又是黎书记的闺女呢?这……不可能啊!”   应隐道:“她自小长在山里,怎么能是人家黎书记的千金呢!刚才不说破,只是为了救个急。我今晚就去带她出来!”   二更时分,一阵疾风在黎府门前盘旋起来,直带得两个硕大的红灯笼好一阵摇摆。好在灯笼里装的是电灯泡,若是烛火,只怕已烧了起来。应隐在那灯笼上撞了脑袋,是因为他有些出了神。黎府有个很像云染的姑娘,是云夫人的女儿。这个云夫人,应隐第一次见她时,就发现她与云染有着两三分相似之处。应隐突然想到了云宅,想到了那个抽了他一顿鞭子的大小姐。只是这些往事太过久远,大小姐的样貌他早已忘光了。他想着这些事,在越过黎府大门时就走了神,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灯笼上。   于是他收拢心神,一个个窗口找过去。在一个亮着一盏柔柔灯光的房间里,他看到了早已睡熟的邛芳。云夫人就坐在她的床边,正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她。云夫人的脸上有着隐隐的泪光。应隐来到了暗处,回了神,立刻换了法决儿,云夫人的身形晃动了一下,应隐立刻扶住了她,顺势将她放在了床上。   邛芳早已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没说话。见他笑了,才一跃而起,压低声音道:“应大夫,你总算来了!”   应隐此时听她说话,声音与云染也是一模一样,不由得一阵心神恍惚。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跟我走,别回头啊!”   二人大摇大摆出了黎府,站岗的警卫们,只看到一阵奇怪的风吹开了关得严严的大门。这阵风古怪极了,不但会开门,而且还立刻将门关上了。   应隐看着顺手关了门的邛芳,不由得笑了。邛芳自知又做错了,只得吐了吐舌头。   二人飞快地赶着路。拐过了好几条街巷,应隐的手中,那个障眼法儿一直没有松开。此时虽已是半夜,街上没什么人,但他那份多年来战场厮杀的谨慎早已在不觉间回来了。只是,快走到中医院大门口时,一个女子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伸出双臂挡在了二人面前。   应隐看到了她的脸,很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待到她的声音响起,才明白眼前这人是隐儿的妻子——仇离。她终于找了来。此时,她蹙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点向邛芳,问应隐道:“这是谁?”   应隐还未答言,她那只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手中的法决儿已向着自己劈了过来。应隐躲避不及,被劈了个正着。他正疑惑为何并不疼痛,突然一阵剧烈地眩晕,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晕倒前他最后的记忆,是邛芳那划破天际的尖叫声。   ??第五十二回 谋右尉阴阳玺分许二主 戾仇皇三士战母子相见   醒来时,应隐的耳朵有些闷闷地生痛。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耳膜遭受了巨响后一种应激的保护机制。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角橘红的夜空,视野里似乎有着一瞬又一瞬的闪光,同时阵阵尘烟正在腾起。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这是火炮的光影。可是,他并没有听到炮声。于是他将食指伸进耳孔,发现耳朵里不知为何湿漉漉地,与此同时,指尖剧痛起来。他把食指伸到眼前细看,就发现了黑红的血,还有一个新鲜的伤口,很深,显然是利刃所伤。   他站起身来,茫然地四顾了一番。丢失的听觉渐渐回来了,火炮声在不远处闷闷地响着。这里是天都城的皇宫,具体地说是在花园中的古井边。当然,这口井并不是古井,只是照搬了云都城那口井的样子而已。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似乎自己是听了长生先生的安排去了凡间,如今已返回了大湮。他去了多久,在凡间有些什么际遇,却是一丁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很显然,他是提前回来的。只是自己提前回来的缘由,已与他在凡间的记忆一起丢失了。   很快,一个侍卫发现了他,更多的侍卫冲了过来。都是些很陌生的面孔。他问众人:“长生先生何在?”众人不答,只将他当成刺客捆了个结结实实。正在这时,他看到了谷烜,正骑着一匹瘦骨驹,慢吞吞地掠过他的视线。这是隐儿相熟的伙伴,于是他连忙大喊:“谷大人,救我!”   谷烜停了下来。他哒哒地打着马走近,看了他半晌,犹豫道:“是……驸马爷?!”   应隐点头道:“是我!”   谷烜眼中闪过一丝很复杂的神色。他下了马,解开了应隐身上的捆绳,又支走了众人。而后低声问他:“您这是刚从‘下面’回来?”   应隐道:“我是提前回来的——大约是将军出事了,快带我去见长生先生!”   谷烜道:“先生如今不在大湮,只怕是在凡间!”   应隐问:“那……皇上呢?”   谷烜道:“如今没有皇上了,只有女皇。”   应隐心下暗疑——难道将军的替身是个女儿?   谷烜继续说道:“这女皇陛下,也是驸马爷的熟人了,她便是昔日的媛公主。”   应隐大惊失色道:“是那个……仇合?怎么可能?当日先生设下的三道谜题,可有人解了出来?”   谷烜道:“至今未有人解得。应大人,女皇陛下正在四处找您,还设下了重赏。是谁带您回来的,您当真不记得了?”   应隐摇摇头,指着远处问:“这可是围城的火炮?”   谷烜点头道:“正是。已是围了三日三夜了。我这就带您去见陛下,可好?”   应隐抓住他,问道:“是何人在围城?”   谷烜道:“是前太子仇鱼。他在天墟城反了,剐了程禄将军,北坨已是失了。还有……”   应隐顿足道:“滑鱼儿?他为何要反?”   谷烜道:“唉,那还用说吗——他终究……是个坨子。还有一支反军,是鳞部打上来的,为首的叫做‘任九曦’,是个瞎子。”   应隐大奇道:“瞎子也反叛了?”   谷烜低声道:“女娃儿都当了皇帝,瞎子自然也能反叛。”   二人见到了仇合,她身着锦衣华服,即使在深夜自己的寝殿中,也还顶着沉甸甸的头饰。不知怎地,她与应隐记忆中那瘦小柔弱的“小合”已完全不同。身量上似乎并没有变化,但她的眼神中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应隐一靠近她,胸中突然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亲近之感。他知道这是锁心湖的魔咒在作祟,于是更加正襟危坐起来。   仇合淡淡道:“应大人,别来无恙。”似乎她并没有为寻找这个人,而将大湮翻了个底儿朝天。   应隐并未出仕,隐儿只是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而已,听到这声生硬的“应大人”,他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只得站起来再次行礼。   仇合微微还了礼:“父皇在世时,视你为臂膀。应大人拳拳之心,大湮百姓亦铭感五内。如今反叛四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应大人可愿为朕分忧?”   应隐起身,急切道:“小合,长生先生现在何处?”   一个声音从应隐身后响起,他听出了那是匆匆赶来的井嘉:“叛贼谷长生咎由自取,已被诛杀。应大人,您跟皇上说话,怎么能直呼其名呢?”   长生死了?应隐立刻看向谷烜,后者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略微放下心来,于是转身看了看井嘉。井大学士早已驼了背,变成了个枯瘦老头儿的模样,可精神头儿是一丝不差的。他微微行了礼。   仇合问井嘉:“探子可有回来的?”   井嘉摇头道:“启禀圣上——并无一人归来。”   应隐问他:“大湮雄军百万,如何竟闹到了连皇城都被围困的境地?”   井嘉看了看仇合,没说话。   仇合起身,冷笑道:“井大学士,你是旧人,不方便说,朕替你说吧。半年前,朱香桂将军病重,角部换帅之际,叛贼仇鱼突然在天墟城扛起反旗,聚贼众三万,将程禄将军残杀后,一路西下占了角部。朕派彭、袁二将,领兵十万讨之。不料此二人竟中途反了,倒与仇鱼一同南下,合围了鳞部。”   应隐听到“彭、袁二将”,这陌生的姓名,立刻明白了这就是仇合口中未说出的新人了。他急道:“鳞部井勉将军手中,也不过十万人众。这些年他为休养生息,更是将兵丁远远地派去了沿海各地驻扎垦荒,如何能挡得下十三万叛军?”   仇合道:“是二十万叛军——反贼一路上,打着匡扶太子的旗号,又策反了不少州县的守军。你说得很对,他自然是抵挡不住的,他的脑袋不过半月时间,就被送到了朕的案前。”   井嘉听到这里,忍不住抽噎起来。   仇合看他一眼,继续道:“角、坨、鳞三部,已尽数落入了叛军之手。那鳞部趁乱,也有个贼人举了反旗。此人自称是父皇转世托生之人……”   应隐打断她道:“他有何证据?”   仇合皱眉道:“他自称能解开父皇留下的三道谜题,只是他身有残疾,皇宫的守卫不许他进宫。”   应隐道:“他可解开了?”   仇合道:“谜题的正解,唯有那谷长生一人知晓。如今谷长生已死,这便永远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   应隐听得心惊胆战,忙道:“此人现在何处?!”   仇合道:“就在城外。如今两路反贼,已合围了皇城。”   应隐道:“三月间……竟如此神速……羽部为何不出兵相救?”   仇合冷冷道:“蒲沬与南星那两个良心狗肺之人,听闻战事初起,就沿羽部疆界,高高垒起了一座围墙,再不许人进出。”   井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仇合道:“井大人,想必你又要说早在南谷与南雪珑叔侄坏事之时,朕就不该一并杀了那个贱人的妹子吧?”   井嘉倔倔地答道:“臣当日理当死谏!”   南雪珑坏了事!应隐眼前又浮现出他抢吃自己面前螃蟹时那骄横的神色来——是的,这个曾当面侮辱小合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坏事!只是,小合啊小合,将军昔日如此安排,正是为了制约鳞部那二人,你这可不是逼着他们谋反么?如今这二人只是筑墙偏安,倒可算是有几分良心了!这纷纷乱象,早已听得应隐心思烦乱到了极点。他思索了片刻,问井嘉道:“如今城内有多少兵力,多少粮草?以何策御敌?何人为帅?”   井嘉哼了一声道:“应大人,正是不才为帅。只是这兵马粮草的机密事儿,事关一城百姓安危,恕在下不能相告!”   应隐看着井嘉那副尊容,不禁一阵厌恶。此人与长生先生斗了半生,就因他将芝麻绿豆大的权力都看得比天还大,所以将军才一直不肯重用他。这人没带过一天兵,如今竟大言不惭地守起城来,还摆出一副恶犬护食的样子来,似乎生怕应隐夺了他的帅位!当真可笑至极!应隐转而问仇合:“皇上可否令井大人如实相告?”   仇合道:“如实相告又如何?不如实又如何?城破已是定局,不必再做垂死之挣扎了。”   应隐道:“皇上可曾想过议和?”   仇合道:“何人可替朕去议和?”   应隐道:“臣愿往。”   新近册封的保国大将军姓应,很是面生。他身量不高,年纪又轻,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可气势上总是差着一截儿。几个跟着他走向敌军大营的侍卫,都很有些战战兢兢。他们莫名其妙地被派了这一趟差使,躲也躲不过去,此刻只剩了硬充好汉的最后一点儿勇气,看那样子也很快要泄光了。   应隐首先来到的是仇鱼的营帐。他顺利地见到了仇鱼,却半天才认出他来。此时的仇鱼早已改换了坨人的服色,身边的近侍也皆是坨人。应隐一进入他的营帐,就陷入了一众人高马大的坨子包围之中。他丝毫都没有慌乱,对着仇鱼微微行了礼,道:“太子殿下,久违了!”   仇鱼动也不动地看着他:“有屁快放!”   应隐笑笑:“太子殿下为何身着如此服色?可是不愿做湮人,倒想做坨人了?”   仇鱼道:“我可没心情跟你斗嘴。你若没有正事,就留下人头滚吧!”   应隐道:“皇上已决心逊位。只是不知该将皇位让了哪一位。我念着与殿下素日里的交情,先将这个好消息来报了您,不料……”   仇鱼冷哼一声:“你不过想凭着三寸之舌,让城外先打了起来。这等计俩也想来糊弄我?”   应隐道:“围城,素来少有不破的城。只是城破后,谁人入主?此已是迫在眉睫之事,莫非陛下竟未曾想过?”   此时,仇鱼身边那个低眉顺眼的老头儿开了口:“右尉大人,您又有何良方呢?”   这一声“右尉大人”,显见着是已识破了自己。无穷之寿是连长生都不知晓的机密事儿,如何竟让他得知了去?应隐惊得须发皆竖立起来:“你……你是何人?”   老头儿行礼道:“不才黄油道。素来仰慕右尉大人威名,只是阴差阳错,此刻才得拜见真容!”说完又行礼。   应隐只得还礼道:“黄大人只怕认错了人——‘右尉大人’乃是家父。”   黄油道一笑,不再答言。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应隐出了一身的冷汗。   仇鱼道:“说说你主子的条件吧。”   应隐实在很难消受仇鱼这直来直去的脾气,只好说道:“无它——不伤城内百姓。”   仇鱼道:“不伤百姓?我那胞妹竟不为自己也讨一条活路?”   应隐道:“皇上逊位后,会离开大湮,不再回来。”   仇鱼道:“离开?她能到哪儿去?”   应隐道:“她知你疑心,早已想了万全之策——她将用那软玉图去往凡间。她走之后,你将她所用的软玉图毁损,她便再也不能回来。如此,你可放心了?”   仇鱼想了想,道:“就这么简单?!”   应隐道:“当然,您需要先料理了那任九曦的人马。”他早已查清,那个瞎子手中,不过七八万兵马。   仇鱼哈哈大笑道:“空口无凭,我若信了你,便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应隐看着他,不声不响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玉玺来。   仇鱼终于坐正了身子,他问:“这是……”   应隐道:“这是阴阳玺中的阴玺——大湮的国之根本。皇上将此物给了你,足见她的诚意了。他日,你带着任九曦的人头,便可换到阳玺!二玺合一,执此物者,天下共奉为君!”   仇鱼看了看黄油道,后者微微颔首。于是他朗声道:“好!我就与你击掌为誓!哈哈哈哈!黄老先生,拿酒来,我要招待右尉大人!”   战书传到任九曦的营帐后,很久才有了回音——那个瞎子居然想用三士战来定胜负。仇鱼和黄油道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所谓的三士战,乃是双方各出三人,捉对厮杀,二胜的一方为赢。只是这三士中,有一人需要由敌人来指定。这种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战斗方式,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双方实力,非常适合战局胶着时使用。用在如今这场景,也不能说不应景。 良久之后,黄油道沉吟道:“如今倒不能硬攻了——不妨先与之一战。不论胜负,再做分晓。”   仇鱼深以为然,二人升帐点将,细细地安排了一番。   三士战的前夜,已交了四更,任九曦的大营中依然灯火通明。他端坐在中军帐内,应隐垂手侍立在他身边。此刻二人都心潮澎湃。应隐已确定了眼前这个瞎子,正是仇尤。他虽未曾答出三道题目,但这几十年来,二人朝夕相伴,很多事都是天地你我,非他人可知的。应隐不过问了三五个问题,任九曦就将连应隐本人也忘记了的那些往事桩桩件件讲得清清楚楚。   任九曦的眼眶中,好端端地嵌着两只眼珠,但他的眼神却是涣散的。此刻他的双手正举在心口处,摩挲着阴阳玺中的阳玺。这东西他曾是从不离身的。他问应隐:“洛小环那个贱婢,如今在何处?”   应隐道:“皇上放心,我早已亲手了结了她。”   任九曦又问:“朕的尸身,现在何处?”   应隐道:“已入了皇陵。”   任九曦道:“长生剜下朕的双眼后,下葬时可曾再安放回去?”   应隐沉默了。那日的混乱之中,那一双眼珠自是遗失了,下葬时,尸体的眼眶中,安放的是两颗南海明珠。他思考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真相来。 任九曦叹道:“看来,朕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瞎子了!”   三士战于午时初刻正是开始。参战的双方,早已派出了各自选定的两名勇士。根据抓阄的结果,由任九曦先挑选对方出战的第三人,他毫不犹豫地挑了仇鱼本人。仇鱼走上前来,任九曦也迈上一步。显然,他以为仇鱼肯定也会挑中他。殊不知探子早就回报说,任九曦虽然双目已盲,却身怀绝技。仇鱼在任九曦的阵前转了一圈,突然指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传令兵说:“就是他了!”   队伍里顿时一片嘘声。对于仇鱼不敢跟任九曦正面较量而是耍了花招,任九曦的士兵们显然都很鄙夷。   任九曦眉头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他自知仇鱼已上了当,正中了他的下怀。此时,那传令兵已被推上前来。在昂首挺胸的仇鱼面前,这个有些驼背的传令兵显得尤其矮小。他的双手还紧紧握着旗杆,他的掌心显然已满是汗液,因为那旗杆正不受控制地从他手中一次次滑落。任九曦咳了一声,于是有人小跑上前,拿走了他手中的旗杆。   战鼓敲响了愈来愈密集的节奏,双方的勇士一对对出场了。不拘拳脚、兵器还是法术,生还者胜。前两局,双方各胜一局。决定输赢的第三局终于要开始了。仇鱼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他连兵刃都没有带。那个传令兵手中握了把刀,也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场地中央。他那筋骨,显然连举起那把大刀都显得费力。双方的士兵都窃窃私语起来。   仇鱼看着那传令兵,一步步向他逼近。传令兵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场地边缘,见已无路可退,他才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仇鱼一记高鞭腿,眼看就要正中那人的太阳穴处,可他的腿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带得他一个趔趄。因为眼前的传令兵突然就变了样子——他的皮肤变白了,个子变高了,脊背也挺直了。最重要的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   仇鱼傻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眼泪已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半晌,他怯怯地问:“你……你可是我娘?”   ??第五十三回 双脚做山峰手托湮皇 矮笼载蟒身茹污饮秽   眼见着传令兵变成了自己苦寻数载的母亲,仇鱼已是惊呆了。这不是什么法术变出来的模样,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木蔷的脸上并没有这么多皱纹,头发也还没有染上白霜。他的记忆让时间停滞了,但现实中时间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滞。母亲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晶亮。在母亲还是“祖母”的日子里,他就常常凝视着这双眼睛,总觉得祖母有个鲜活跳动的灵魂,似乎是困在了那老妇人的身体中。   眼前的木蔷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猛地挥起大刀,向着仇鱼砍去。仇鱼毫无防备,只得向后一仰,胸前已有锐痛传来,他知道那刀刃已划破了一点儿皮肉。他看着母亲眼睛中流露出凄凉和惊惶来,才意识到母亲是被不知什么法决儿操控了,已成为了那施法之人的傀儡。   仇鱼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   黄油道抢上前来,问:“主人,需要什么兵刃?”   仇鱼道:“鸣金,我们败了。”   黄油道惊呆道:“这是怎么说?”   仇鱼指了指木蔷:“那是我的母亲。”   任九曦在队伍中已听到了金声,他派人来传话道:“既已分胜负,还请将阴玺交出来。”   仇鱼对传话之人道:“想要阴玺,先把母亲还给我。”   那人嬉笑道:“我们将军正有此意,只是令堂不留神间中了一点儿法术,只怕要三日后才能回归本性,您可要小心些,别被误伤了!”说完,他打了一个手势,就见任九曦的队伍中冲出两人,跑到木蔷身边,立刻将她捆了,押送过来。   人送到了仇鱼面前,他立刻动手解开了绳子。那传令兵嘿嘿笑了两声,带着阴玺一溜烟地走了。   木蔷看着仇鱼,双眼中都饱噙着泪水。仇鱼也再度落泪了,他伸出双臂,拥住了母亲。可是,他的腰间很快地一空。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推开了木蔷。   下一秒,他的眼前已闪过一道寒光。那是他的匕首,是许多年前在苍墟之巅,流犯伯伯送给他的礼物。这刀很短,是伯伯为了匹配他幼年时的体格特意找人打造的,在如今的仇鱼手中,还没有他的一个巴掌大,这东西甚至不能被称为武器。母亲自然是知道他日日戴着此物的。   仇鱼的右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伸了出去,他的手掌准确地握住了刀刃。剧痛立刻传来,是母亲转动了刀柄。他没有松手。血顺着手臂流到了手肘,又滴在了地上。他大声着:“娘!是我!我是滑鱼儿!”   木蔷面无表情,只是双泪滚滚而下。   黄油道捻了昏睡决儿,正要把手搭上木蔷的额头,仇鱼一把推开了他:“不!”他继续一遍遍地对木蔷哭吼着:“娘!我是滑鱼儿!您找到我了!不,是我找到您了!这次,这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可是,话音刚落,他就不由自主地撒了手。因为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旋风,扬起了几丈高的沙尘,带着他飘向了半空。   这阵狂风来得快,也去得快。风停了之后,黄油道张着嘴仰头望去。两军队伍中的人,都正做出跟他一模一样的动作。因为他们发现,遮天蔽日的狂风离开后,留下了两座凭空出现的大山。那山峰隐匿在云海中,仰断脖子也看不出究竟有多高。   狂风带走了三个人,分别是两军的主将,以及那个变成了妇人的传令兵。   两军面面相觑了一阵儿,金声竞相响起。   仇鱼摔落在一片很柔软的土地上。他站起身来,发现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泥土是一种奇异的肉红色。他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包奔去,想登高看看地形。可是,猛然间这大地就晃动起来,他再次摔倒在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伴着温热的风:“仇尤,你怎么瞎了?”   仇鱼远远望去,一张陌生的脸,足有半个天墟城那么大,就挂在半空中。他这才明白过来,脚下寸草不生的软泥地,原来是这巨人的手掌。   任九曦当然也听到了问话。他站立不稳,只得趴在地上仰起耳朵,双手胡乱在空中摸索着:“这声音……是呼喝先生?不可能,您已经死了……”   呼喝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任九曦的脑袋。后者立刻站起身来,继而放声大哭:“朕的眼睛?朕能看见了!朕能看见了!!!”说着他四顾一番,就看到了半空中的巨脸:“呼先生,真是您!您……没死?”   呼喝道:“说来惭愧……我家主人,原来为我施加了形意不灭之法,只是我并不知晓。这个暂且不说,你们这一家人,为何要闹到兵戎相见?这位可是尊夫人?你为何施了禁锢之术在她身上?”呼喝说着,对着木蔷也是一点。   任九曦不及阻止,木蔷身上的法术,已是解了。她立刻拜倒在地:“呼先生,求您把曦儿还给我!”   呼喝奇道:“曦儿是何物?”   木蔷大哭着,指着任九曦道:“这就是曦儿,是我的孩儿。仇尤让这孩子做了他的替身!”   呼喝叹道:“原来如此!既已做了替身,却是再无完璧的可能了。”   木蔷问:“当真不能了?”   呼喝摇头道:“不能了。夫人,您不必过于伤心。子息虽是定数,您命中也本再无子,我倒可以再……”   木蔷不待他说完,立刻抢上一步来到了任九曦的面前。她飞快地挥动了一下手中那只小小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划过了任九曦的颈侧。不待所有人发出惊呼,鲜血已喷得足有一丈多远。   几乎是瞬间,应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扶住了倒下来的任九曦,徒劳地用手按住他的伤口。那身体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冷了。木蔷出手后,还保持着僵硬的出刀姿势,仇鱼此时走上前来,轻轻夺下了她的匕首。她叹息一声:“将军!”而后就倒在了仇鱼的怀中。   血誓所联结的另一个人并没有来,应隐心中一片冰冷——长生先生为什么没有来?他还活着吗?对于仇尤,应隐倒不是很担心了,因为知道他肯定会找到新的替身。他问呼喝道:“呼先生,请问您——长生先生如今在哪里?”   呼喝喃喃道:“我还没告诉他呢,怎么就死了。唉,夫人,你的心也太狠了。”   木蔷在仇鱼怀中,虚弱地说:“难道将军的心就不狠么?他杀了我的曦儿——我从小养到大的曦儿!我相依为命的曦儿!他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我的曦儿……为什么要选中他?”   呼喝道:“选中谁,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夫人啊,有些事,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木蔷颤声道:“可是我的曦儿有什么错!他是我唯一的指望……”   仇鱼柔声道:“娘,您还有我……”   木蔷推开他道:“不,你不一样。鱼儿,你总能照顾好自己。但曦儿不一样,他性子那么弱 ,他那么乖巧,他……”   仇鱼哭道:“母亲,您还有我啊,您听到了吗?”   木蔷喃喃道:“我的曦儿……如今,我也算是可以解脱了!”说着,她走到任九曦面前,轻轻盖上了他的双眼。   仇鱼突然冲到她面前,大吼道:“娘!我找了您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您有没有想起过我?有没有?”   木蔷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将那小刀递还给他,而后轻轻拨开他,将任九曦的尸体费力地扛在了肩上,就缓缓地向着远处走去。   呼喝问:“夫人,请稍等片刻。您要去哪里,我自会送您去。”   木蔷回头道:“这地方是您的掌心吧?我一直走,总会走到边缘。从这地方掉下去,想来是就能一了百了了吧?我和曦儿,也终究算是死在一起了,有我陪着,他也不孤单了。”   应隐听了这话,连忙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皇后娘娘,您切莫冲动!”   仇鱼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明月照沟渠!原来明月照沟渠!”笑了一阵,突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了。   木蔷走远了。应隐犹豫了半晌,没有再追上去。他问呼喝:“呼先生,还盼望您能告知长生先生的下落。” 呼喝道:“应潜,你可知道,此刻你能在此与我相见,皆是长生的缘故?你本无子,我念长生的诚心,将应隐这孩子勾做了你的后裔,你才能享这无穷之寿!”   仇鱼突然开口道:“隐儿不是你的孩子?!莫非是寻错了?”   应隐看了仇鱼一眼,又一眼。他突然拜了下去:“将军!”   仇鱼道:“朕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呼喝道:“如此甚好,我也不用再费力去找了。仇尤,你既有了新的替身,为避免再生枝节,我还是快快将要紧的话先说了为好。”   仇鱼道:“呼先生请讲。”   呼喝叹息道:“说来话也不长。我家公子——如今是少主人了,他已下定决心要收回逃走的轻灵之气。”说完看着仇鱼。   仇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何收回?”   应隐道:“莫非是要将这大湮带到上界去?”   呼喝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灵底的一切生机,都是拜轻灵之气所赐。如今少主人要收回这灵气,只怕大湮就要化为飞灰了!”   仇鱼道:“何为……化为飞灰?”   呼喝道:“灵底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卡了太久,灵气一撤,这里的一切也都将烟消云散。”   仇鱼听了这话,顿时双眼发直:“烟消云散?那……那朕的无穷之寿呢?也会烟消云散么?”   呼喝道:“只要尚存子息,无穷之寿就永世不会消散。”   仇鱼沉默了,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应隐却问:“呼先生,长生先生到底还活着么?”   呼喝叹息道:“我虽是上界之人,一切却也有限。长生自然还活着,他此刻应是在凡间——至少在灵底,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仇鱼问:“呼先生,我该怎么办?大湮的万世基业,难道就要断送在我手中了吗?大湮的亿万子民,难道就要这样轻飘飘消失了吗?”   呼喝道:“仇尤,你忘了吗?你还有十卷软玉图在手。”他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仇鱼与应隐皆被飞沙走石结结实实迷了眼睛。待他们揉着眼睛能看清东西了,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适才的战场之上。此时战场已空无一人,除了几摊三士战时流下的血迹,别无他物。   长生此时心急如焚。他早已感受到了血誓的信号,只是此时的他,已被关在一间阴冷的地下室半月有余。大年初一那日,他为难了一番中医院的胖护士后,刚走出中医院的大门,就被人在后脑结结实实敲了一棍。再醒来时,他已现了半龙之身,被关在笼中了。下黑手的,显然是那黎姓小丫头的同党。因为他醒来时,就看到黎远远那张小脸正凑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他知道这小丫头能读取他的心思,因此立刻让大脑放空起来。   小丫头逗他道:“老人家,您这半龙之身,倒是丝毫不见老态啊!”   长生听了这句,心中大惊——这小丫头连半龙之身的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究竟是何来历?此时他早悔得恨不得捶胸顿足——自己为何总是不长记性,一遇到那异香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呢?   小丫头继续说:“您好好在这儿住着,放心,这儿好吃好喝,亏待不了您!只怕您还会上点儿膘呢!”   长生气极——显然,这小丫头是将他当做了猫狗一般豢养了起来。   小丫头拿着一根棍子捅了他一通,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悻悻地离开了。   长生立刻试了又试,可完全无法回神。他又怎能知道,这小丫头早得了高人的指点,笼内每日更换的饮水,都是她每日沐浴洗身后收集下来的,混杂了她的汗液,专为压制游龙回神。这间地下室内,黑黢黢地不知放了多少笼子,也不知有多少游龙遭了她的毒手。心念不如长生坚定的,很多都早已臣服于她,不但能被她拿在手上把玩,还能根据她的指令,向来访的客人做各种即兴的表演。小丫头回报他们的,是鲜活的小白鼠——这小白鼠平日里饮用的,却是小丫头的尿液。如今长生的食物也是这些个小白鼠,为了活下去,他已茹毛饮血了许多时日。   笼子很窄小,几日后,长生浑身的骨骼就已酸痛到了极点。平日里来换水舔食的,并不是那个小丫头,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凡人。长生曾经想跑,但那人手中特制的长夹子准确地钳住了他的心脏部位,他立刻闭过气去,好久才醒转过来。长生自然不知道,这人是小丫头从农科院弄来的蛇类养殖专家,又生在深山老林,自从会走路起就开始研究怎么对付蛇了。   小丫头捉了这许多游龙,不必说,自然是为谋取他们的龙丹了。龙丹离了身体,不在几个时辰内使用,效用就会开始减弱。小丫头发现,放置了一年半载的龙丹,就几乎失效了。因此,她养着这些游龙,完全是把他们当做了存放龙丹的容器。这地下室自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时不时有些笼子被拎走,那就是有买主来提货了。长生看着被拎走的笼子,他暗暗地感觉到自己想要逃出去,只有被拎走这一条路了。所以,小丫头的身影再次出现时,他奋力在笼子里窜动起来,带着笼子跌落在地。   此时,邛芳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金院长没有食言,即使应大夫突然消失了,她还是被招进了中医院,并很快被派去上大学了。此刻,她正在前往三泰城的路上,那里有着整个凤仪国最好的医学院。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突然出现的女子来,她与应大夫显见着是相熟的。在那女子击倒应大夫后,自己站在一旁,只被她的掌风带到了一点儿,就完全不能动弹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掳走了应大夫。而自己,直到半个钟头后才缓了过来。所以,那女子应是与应大夫一样,属蛇仙一流。只是从应大夫见到她时倒吸的那一口冷气,和她横眉竖指的一句“她是谁”,邛芳完全推导不出合理的结论来。但她已能确定,那女子并不会真的谋害应大夫——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结论,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凡人自欺欺人的本事,邛芳自是很拿手的。   那时,邛芳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应大夫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他们的确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那女子的美丽,让她心惊胆颤。凡间的绝色女子在她面前也将黯然失色。她那高贵的气度,也让她自惭形秽。这不是多送几次饭、多见几次面就能弥补的差距,她太自不量力了。想到这里,她已双颊通红,眼眶也红了。她闭上双眼,试图将关于应隐的一切都忘掉。良久之后,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了下来。   ??第五十四回 桃源梦断软玉入怀中 云府地牢涸鱼得甘霖   主帅失踪后,任九曦的军队群龙无首,很快便倒戈了。仇鱼并未说破一切,依然打着太子爷的旗号,将重新整编过的军队远远地驻扎在了城外十里处。他早已知晓城内的守军统领乃是井嘉,生怕他一不小心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此刻已无任何再损耗兵力的必要了。   这一夜,一直折腾到了将近子时。应隐歇在了仇鱼的营帐中,一如早年他随将军征战时,依然是和衣而卧,一手做掌护在胸前,一手放在腰间剑柄的部位,虚虚地握住。他很快就睡熟了。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一片艳红的桃花林。林中有着徐徐的微风,桃花瓣不停地飞舞飘落着,切割着他的视线。他还是看到了远处飞奔而来的红衣女子。那是仇合,在他的睡梦之中,她已是一位常客。在清醒的时刻,应隐从来都不曾想到过她,但她的确常常来入梦。梦中都是隐儿与她幼年时相处的情形,如果白日里他曾心境波折,当晚的梦中,仇合便会温言相抚。应隐知道这不过是锁心湖的魔咒而已,他心中已将梦中的红颜知己与那个在王座之上端坐的仇合,早早地算作了两个人。   但今夜的梦境很不同,一切都真实得可怕,又虚幻得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推敲。比如他盯着一枝桃花苞细看时,那花苞便瞬时绽开了。若他的视线不曾移开,那盛放的花朵便会很快枯萎,留下青绿的果实。若他还盯着,那果实便会飞速地长大,且由青变红。若他还不伸手摘取,果实便会掉落在地上,溅出一地的汁水,弄湿他的鞋袜。   在他痴痴地出神时,小合已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接住了一只刚刚掉落的桃子,用帕子擦掉绒毛,送入口中。他看着那雪白的桃肉,配了小合艳红的妆容,倒很是应景。小合边吃边对他说:“隐儿哥,我要走了。”   扑面而来的气息中带着清甜的果香。他点点头:“请珍重。”   小合丢掉桃子,红了眼眶:“你呢?现在没有父命在身了,姊姊也不再为难你了,难不成你又有了别的籍口?”   应隐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这具躯壳已成了傀儡。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小合问:“什么事?”   应隐答:“今日我见到了呼喝先生。他来传讯,说……”   小合接口道:“可是他们终将收回那轻灵之气了?”   应隐瞪大眼睛道:“你如何得知?”   小合转身,背对着他道:“隐儿哥,我不愿欺哄你——是我向呼先生提议的。”   应隐又惊又怒:“你……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小合没有转过身来,她只是轻轻地说:“因为我恨他们。”   应隐问:“他们……是谁?”   小合转过身来。应隐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此刻,她的桃花妆已残损了,通红的双目下,两道泪痕好似血河一般,连发髻都散乱了。她切齿道:“他们——这大湮的每一个人!”   应隐被她这副尊容吓得不轻,可他还是好言相劝道:“小合,人生哪有时时都顺风顺水的,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诉。你虽受了极大的委屈,可你毕竟生在皇家,衣食无忧。早年间我随将军征战之时……”应隐说道这里,连忙刹住,可已来不及了。   小合后退一步,失口道:“果然如此!你是应叔叔!你……”   应隐悔之无及,可为时已晚。他只能呆立在那里,看着小合。   小合哭道:“你把隐儿哥怎么了?他人呢?”   这话戳中了应隐的心病,他只好老老实实说:“这件事,如果能让我选,我是死也不会让隐儿做了我的傀儡之身的。可是——并没有人能让我选。那日我的的确确是已死了,可再醒来,我就是隐儿了。”   小合突然见鬼般后退了好几步:“若你得了隐儿哥做傀儡,我父皇又得了什么人做他的傀儡呢?”   应隐道:“他得了滑鱼儿。小合,你还是走吧。你父皇要是知道了你与呼喝先生往来,是不会饶过你的!”   小合抱紧双臂:“这么说,围城的竟是父皇?应叔叔,隐儿哥真不在了吗?是不在了吗?他到底在何处?”   应隐叹息道:“不在了。”   小合大哭道:“我不信!我与他是常在梦中相见的,怎么会已不在了?”   听她提到了猛,应隐顿时双颊绯红。   小合问:“莫非我梦中见到的人,竟是你?”   应隐此时已暗暗明白了,梦中的小合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她必然是使用了某种禁术,换言之,梦中的她与面前的她,是同一个人。应隐慌乱地遮掩道:“你梦中的事,我又如何得知?”   小合不说话了,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应隐,片刻后,跳起身来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巴掌。   应隐挨了这一下,躲也没躲。小合下手的力度极重,他的脸上很快出现了五条清晰的指痕。   小合哭道:“应叔叔,你怎么能如此行事?”   应隐无话可说,只得跪下向她行了七个礼——这是大湮赔罪的最高礼节了。   小合哭得发抖。她说:“我该杀了你——再剜出你的心肝来。”   应隐一动不动,等着她动手。他知道这是解除锁心湖魔咒的唯一方法。可是小合迟迟没有动手。她只是说:“我就要走了,这最后一桩心事,的确也是无人可托。应叔叔,我还能相信你吗?”   应隐问:“何事?”   小合道:“我走之后,请你毁掉我的软玉图。”   应隐道:“这个不难。只是软玉图你又能藏在何处?”   小合拉了应隐,来到桃林中最粗的那颗桃树下。原来软玉图就埋在那树下,小合挖了片刻,就露了一个角出来。她说:“我将这图藏在了梦中,父皇是再也找不到的。”停了片刻,又道:“本来是想着跟隐儿哥一起离了这是非之地的,如今我不会再入这桃源之梦了,就请应叔叔一定为我做了这件事吧。”   应隐答应了她,拿了软玉图在手,想了想,揣在了怀中。她已跑远了,那火红的身影就像一片燃烧的云彩一般。幼时隐儿与小合的种种,此时都在一瞬间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登时悔了,大叫道:“小合,你等等我!”   可是,小合没有回头。他大急,发足狂追起来。只是,追了没几步,仇鱼突然闪出来,伸腿绊倒了他。此时,他终于发觉自己正被用力摇晃,睁开眼睛,正看到仇鱼的脸。仇鱼问他:“你可是魇住了?”   应隐不及答言,慌忙闭上眼睛,可是桃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得睁开眼睛,见仇鱼正用关切的目光凝望着他。他不得不坐起身来。他暗暗地摸了摸——怀中冰冷柔软一物,想来正是小合的软玉图。   仇鱼说:“小潜,朕又要派你的差使了。”   应隐听了这话,心中突然安定下来。他站起来,垂手侍立着,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差使。   仇鱼说:“再去凡间,把先生给朕找回来——要快!”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软玉图来。   应隐知道,自己该去三泰城,先在赖千儿和赖万儿兄弟那里点个卯,或者该直接去孔明城,因为据他所知,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那里。可是,鬼使神差般,他依然将血珠滴落到了望夫井中。   应隐的脑袋刚刚探出井口,一张大网被他触动,立刻牢牢地扣住了他。他又怎能知道,在高人的指点之下,这望夫井边,早被那黎姓的小丫头布好了天罗地网。此刻他急忙回神,从井口跃出,而后带着那扣网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料那网设计了机关,愈动便缠得愈紧,片刻后他已透不过气来。就在这时,一个小丫头远远跑了过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刀,二话不说,就开始割那绳子。   绳子很快断了一根,两根……应隐觉得自己能呼吸了,三根、四根……应隐的手腾了出来,于是接过小刀,自己割断了剩下的部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小丫头行了个大湮的礼节:“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小丫头笑嘻嘻问他:“你是失了脚么?怎么会跌到捉蛇的绳网里去?”   应隐心中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他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染儿。他揉了眼睛再看,的确是染儿的眉眼,染儿的身量,可是,那神色并不是染儿,那声调也相差了许多。且她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染儿若在世,却已近不惑之年。最重要的是,这姑娘身上并没有染儿的异香。他想到这里,忙急切地问:“姑娘,你……你娘叫什么?可否相告?”   小丫头不笑了:“你这人好无礼!我娘叫什么,与你有何相干!”   应隐镇定下来,他连连赔罪,那小丫头兀自噘着嘴不理他。他问:“这绳网是何人布设的?”   半晌后,小丫头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我爷爷。”   应隐心中又是一动,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染儿是被个猎户搭救的,他忙道:“那……你们家可是猎户?”   小丫头道:“不是猎户就不能捉蛇了?你把衣服脱了!”   应隐以为这小丫头畏寒,于是先捻了决儿藏起了怀中的软玉图,便将上衣脱了下来递给了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刚才被绳网困住的地方,都已起了疹团。   小丫头把衣服丢还给他,嘟囔道:“走吧,跟我回家。”   应隐不解道:“为何?”   小丫头道:“你身上蹭了蛇药,回去让爷爷给你涂解药——不然你全身都要烂到骨头里!你说你啊,走路不能睁着眼睛么?你知不知道,这蛇药很贵的!”   应隐一惊。此时隐儿那日积月累的医术又派上了用场,虽说医不自治,他还是暗自给自己诊了一脉——果然邪毒已在腠理,且毒性奇异,他无法自解。应隐很奇怪自己熟悉的把脉动作,就好似已重复过千百遍一般,那些瞬时涌入他脑中的脉象病理,也让他着实眩晕了一瞬。思来想去,他只好乖乖跟着小丫头走了。   小丫头嘱咐他:“你跟我进了门,谁跟你说话也不要答话,更不要提我爷爷的事儿!我爸跟我爷爷是死对头,要让他知道你是去找我爷爷的,非得把你关在门外面不可!”   应隐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黎书记突然对女儿管教得严了,她不能再大摇大摆地绑着陌生人进入家里的地下室了,只好采取了迂回战术,让他们自己跟回去。若不是因为这个,只怕此时应隐也难逃被关入铁笼的命运了!   二人离开了园子,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已发动了起来。应隐跟着小丫头坐进了车内。副驾上的人一回头,突然脱口道:“应大夫?怎么是您?”   应隐茫然道:“您是……”   那人道:“我是小苏啊!苏秘书!我的老天爷啊,我总算找到您了!应神医啊,您快跟我去见黎书记吧,他找您都要找疯了!”   应隐依旧一脸茫然。眼前这人,显见着是认识他的,只是不知他们曾有着何种交情。看他这亲近急切的神色,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于是他说:“我前些日子在山上摔了一跤,很不巧摔到了脑袋,伤好之后记性有些差了,实在想不起来您是哪一位了。”   小苏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您是采药去了吧?这些日子都在山里养伤?难怪黎书记怎么都找不到您!”于是,他洋洋洒洒将他所知道的关于应大夫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小丫头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车子开到了黎府门口,应隐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一进门,一个很是贵气的中年妇人已迎了上来:“小神医,哎呀,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啊,我们老黎都着了魔啦!再见不到你,我看他就要疯了!”   应隐诺诺连声,被让到了会客室。中年妇人自称姓云,应隐听到这个字立刻浑身一抖,手中的热茶撒了一地。他打量着那云夫人,她虽保养得细皮嫩肉,可已见残败之容,要说眉眼,与染儿似乎的确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他深吸了口气,问道:“听夫人的口音,似乎正是本地人士?”   云夫人点头道:“不错。”   他问:“不知夫人与当年的‘书生老爷’,可是同宗?”   云夫人面不改色,问道:“何人?”   应隐道:“当年这城中有位父母官,甚是清廉,人称‘书生老爷’,姓云,名付墨。”   云夫人若有所思道:“似乎有些印象。不过,那时我还甚为年幼,并不记得许多事。且这云姓,乃是城中大姓,并非姓云便是同宗。”   应隐听她说的句句在理,心中已满是失落。他不甘心地问道:“可否请教夫人的尊名?”   云夫人含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家父为我取名‘幼牧’,取的是德行教诲的意思,我倒是很愧对这个名字呢!”   应隐听了这陌生的名字,这才彻底死心。想那云家昔日在城中为官,总是会有几门远远近近的亲戚的,云夫人那时也的确年幼,只怕也并不清楚。如今,这小丫头的样貌与云染相似,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个嘹亮的声音已先于他的主人,来到了应隐面前:“小神医同志,什么叫‘功夫不负有心人’!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的!”   应隐不及答言,小丫头已跳到黎红旗面前:“爸!人可是我带回来的,说吧,怎么谢我?”   黎红旗边大步走来,边假意生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啊!一个小姑娘家,一天到晚玩什么蛇!这事儿没得商量啊,这个礼拜天,你不把那些个笼子都处理掉,我就全给你扔到大街上去!”   小丫头嘟起嘴道:“我就这么点儿爱好,您这是扼杀我的生命!”   黎红旗终于忍不住笑了:“甭吓我啊!我可知道,你是属小花猫的,命多着呢!”   云夫人也插言道:“唉,你就由着她去吧!这些年,你扔了她多少东西了?之前养的小白鼠、后来养的兔子,还有鸭子、乌龟、鲤鱼……不都让你给扔了!你再把她逼得跑了,我看你急不急!”   黎红旗道:“这孩子啊,就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得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像个村姑儿似的!你看看老方家的闺女,人家喜欢的是什么?——哲学!小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哲学?”   云夫人半嗔半笑道:“我不知道!我土,我闺女是村姑!”   说话间,黎红旗已来到了应隐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黎书记的手掌传来湿热的气息,力道大得应隐的指节都生疼起来。他不由分说道:“我听小苏说,你从山上摔下来了?唉,采药这种事,你吩咐一声儿,让你那些个学徒去不就得了!这次,你可别推脱了,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这儿啊,只要是这世上有的药材,你说得出名儿,我就能找来,哪还用你巴巴地跑到山上去呢?”   应隐已完全忘记了他曾经的谎言,他开口道:“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从命啊!”   黎红旗道:“知道,你在师父跟前儿起了誓么!小神医,你早就救了一万个人啦!金院长那儿的病例单子,是一万一千多份——还多救了一千个人呢!要我说啊,我让小苏送你回你师父那儿,啊,去见上他老人家一面,然后就回来安心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老金早晚要退的,等他退了,你就在中医院挂个院长的名儿,好不好?到时,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应隐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他:“黎书记,您为我考虑得很周到。但我有一件事要去做,”他说着看了看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可好?”   云夫人问:“什么事儿?你说说啊,也许我们老头子还能帮上一点儿忙呢!”   应隐道:“实在是……私事。”   黎红旗沉吟道:“也罢了!一个月就一个月!要不要小苏陪你去?我派辆车给你吧?——都不用?好好好!对了,你见过老金了吗?他可是急得旧病都犯了!”   应隐打断他:“令嫒适才说养蛇,您也知道,蛇全身都是能入药的,与其扔掉,倒不如卖给我,不知您意下如何?”   小丫头忙道:“我的蛇可不卖!”   黎红旗瞪她一眼,对应隐道:“小神医同志啊,你说的什么话?既然开了口,自当送给你!你我二人,难不成还谈起买卖来了!”   应隐忙起身道谢,黎红旗客气了几句。这个空档,小丫头已准备脚底抹油,不料黎红旗叫住了她:“远远,你干什么去?怎么这么没规矩,客人还在,你倒先走了?”   小丫头只好蹭着脚尖挪回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应隐。   应隐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先看看那些蛇。”   黎红旗道:“这有何难?请——”   一行人来到了地下室,门外正打盹儿的农科院专家迷迷糊糊地起身,也未曾看到小丫头的脸色,就打开了内室的门。一股无比腥臭的气息顿时扑了出来,众人都忙后退了几步。只有应隐一人,迎着那气味走了进去。   这时,小丫头冲上前来,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应隐被关在了里面。这倒正合了他的意思了,他立刻捻了决儿,昏暗的灯泡儿亮了起来,一直堆到房顶的笼子里,果然密密麻麻地塞着许多蟒蛇。应隐四顾一番,几乎是瞬间,他就看到了长生那青绿色的蟒身,与此同时,长生也看到了他,立刻一跃而起。   门外吵嚷着,那小丫头突然口口声声说着应大夫是蛇怪,黎红旗自然半个字都不相信。待他终于说服了小丫头让开,自己推门进去时,却看到房间里满是五色的烟雾,应大夫已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角落里的一个笼子也被打开了,里面已空无一物。   ??第五十五回 月照山河终难透人心 灰飞湮灭真龙困浅滩   邛芳大步冲下了楼梯。两个一级、三个一级。她的腿一直在抖。她不知道自己丢了一只鞋子,也完全没有感觉到地面冰冷粗糙的质感。她刚刚逃离的,是她的恩师李良恩的家。两室一厅的小小房间,因为是顶层的缘故,显得有些闷热。她曾经来过这里无数次了,都是作为一个索取者——评职称的时候,李老师辅导她复习备考,每天晚上都是雷打不动的三个钟头;平日里,李老师也总是拉着她来家里吃饭,不得不说老师的手艺是极佳的,她的两颊甚至渐渐有了丰腴的意思。李老师在她眼中,曾是多么高尚的一个人!她永远熨烫得妥妥帖帖的呢子裙,高度总是在小腿三分之一处。她那齐耳的短发,从来都一丝不乱。她那厚厚镜片背后的目光,永远那么温暖。   可是,索取者终有被要求回报的那天。而那天,就是今天。她已经喝下了好几口饮料,她不知道那好几口中的药物浓度有多少,也不知道自己锤击胃部后吐出来的又有多少。她只是冲到大街上,一把捉住一个过路的行人,恳求她送自己去医院。她需要洗胃,去医院,但不要去中医院——那一刻她还有着幻想,不愿与李老师彻底决裂。   那路人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这是十几年来她走出家门但是没有坐在自家汽车里的为数不多的时间之一,因为大夫告诉她,再不减肥锻炼,她体内的各种零件都会被自己的脂肪淹没,继而溺毙。她被拽住的瞬间,很有些恼怒。正要甩开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瞥了一眼她的脸,突然就呆在了原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还要从邛芳回到中医院的那天说起。在结束了五年的课业后,她带着一纸珍贵的文凭,风尘仆仆地来到院长办公室时,里面端坐着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那人告诉她,金院长一年前已经病故。就在这时,对面办公室探出一个脑袋。那是个陌生的女人,邛芳后来知道了,她就是柳洁。在邛芳顶替了她的名额,作为最后一批推荐大学生离开后,她经历了漫长的三年高考,然而,三年连续落榜。后来,她就转换了目标。很显然她成功了。当她得知了眼前这姑娘就是邛芳时,她那突如其来的热情,甚至吓得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此时的中医院,早已相应号召,改制成为了中西医结合的综合性医院。邛芳被直接分到了手术室,这是全院最忙最累也是最受人尊敬的岗位。但是,这与她的中医临床专业完全无法挂钩。五年来,她所学习的是中药方剂、四大经典与腧穴经络,解剖病理与药理生化对她来说,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行当。她当然抗议了,但是无效。柳洁让她大胆地在“学中做,做中学”。   在第一次独自上台时,她就几乎出了一个最严重的医疗事故。她还记得当时病人那白得发灰的脸色和整个手术台上血流成河的场景。血库里的备用血已经用光了,所有人都要放弃了,大家已经在用看阶下囚的目光看着她。邛芳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带她的老师,探头看了一眼这场景后,只是摇摇头就走了出去。这时,连无菌衣都没有穿的李老师冲了进来,她的双手探进病人的腹腔,在完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几秒钟的时间里,就找到了破裂的肠系膜动脉。   病人活了下来,并且扛过了后来的感染大关。后来,邛芳就换了老师,改投在李老师门下。李老师是医院里的技术骨干,但她甚至连中级职称都没有。她觉得李老师很像她,或者说,后来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仿效李老师——从不参加单位同事的聚会,逢年过节从不登领导的家门,也从不接受患者的任何财物。李老师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朋友,工作之余,除了钻研业务就是钻研美食。   她以为李老师只是孤独,只是也需要一个观众。而她是多么合适的一个人——同样的孑然一身,同样的格格不入。一年多来,她有半数的夜晚,都在李老师的家里度过。李老师的家里,的确有一扇永不开启的门。邛芳试过,门是反锁着的。她也从未听到那房间里发出任何声音来。她并没有多问,她已经学会了尊重别人的秘密。   李老师当然也问过她,关于她的一切。她并没有说出应隐来,一个字都没有提。她是一个孤儿,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李老师也同样是个孤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程度的孤独,自己又能忍受几分。她买下那只小白狗的时候,心中只想着报恩,把它当做了缓解李老师孤独的工具,她又怎能知道,她买到的,其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晚李老师再次端出了自酿的红酒。这东西的口感酸中带苦,邛芳每次都当做中药一般喝下去。但是当她举杯的时候,小白狗对她狂叫起来。她的脸色顿时苍白了,放下杯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喝下了好几大口。她当然是有着李老师不知道的秘密的,比如能听懂小白狗的话。小白狗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酒里面有怪味道”,第二句则是对着那扇从不开启的房门细细嗅过之后的一句挑衅:“出来!你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干什么!”   她应该立刻告辞,她明知狗这种动物是不会说谎的。可是她心里还抱着微弱的希望。于是她就见到了那门被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陌生的胖大男人来。他对着邛芳笑了笑,嘴角就流下口水来。那笑容在那样一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极宽的眼距,极小的眼裂,教科书中的标准面容。她问李老师:“这是谁?”问这话的时候,已感觉到头晕,于是坐回了沙发上。   李老师对着她跪了下来:“是我弟弟。芳芳,我对不起你——我保证,我下半辈子会给你做牛做马伺候你的!只要你跟他结婚……我们李家不能绝后……”   那个瞬间,邛芳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碎裂的声音。她用尽全力对着自己的胃部狠狠打了一拳,条件反射般,一股酸苦的液体冲出了她的口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去的。李老师没能拉住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楼下。李老师并没有追出来,她的犯罪现场永远只能是在自己的家中。   邛芳在第一时间被送去了医院。万幸,她拉住的那妇人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家里的司机就开着车远远跟在后面。这是她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她服用的药物,对于智力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逆的。但是得益于那妇人的苦苦坚持,甚至不惜动用专机从三泰城连夜接来了专家,她最终还是被救回来了。在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半个多月里,那妇人不曾离开她片刻。恍惚中她几乎将那妇人当做了她的祖母,甚至听到了祖母呼唤她“小雪”时的熟悉口音。   那妇人,正是她的母亲,曾经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将她卖入了不知什么班子的母亲。她的祖母连夜逃走以躲避的母亲。如今养尊处优的母亲。有了新的女儿的母亲。当然,在邛芳的记忆中,母亲是那个因难产而不得不离她而去的、把世间一切美好祝福都留给了她的、最爱她的人。这是祖母告诉她的,祖母小心翼翼地撒了许多谎,好让相依为命看起来不那么凄凉。   云姨。她这样称呼那妇人。她说:“云姨,不用来接我出院,我已经好了。”   云姨按住她:“那怎么能行?你还虚得很呢!”   她挣了挣,的确没什么力气,于是不再拒绝。   回到中医院宿舍的当晚,李老师敲响了她的门,她犹豫了很久没有开门。等门口终于没有动静了,她打开门,发现地上有一只盒子,盒子里面装着她丢掉的那只鞋,洗得干干净净。   邛芳请了长假。她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了一个海滨小城。那是个公认很适合疗养的地方。李老师曾说,扶翠城虽然傍依翠泽,但湖水是静水,对于养病毫无帮助。只有汹涌澎湃的大海,才能让人恢复全部的生机。但这并不是邛芳的理由。她的病人中,曾有一个来自这小城的,那人告诉她,在不久之前,他在海边看到过“真龙显圣”。尽管那人是以精神疾患为由入院的,邛芳却相信了他。因为他的描述与应隐曾经星星点点讲述过的一些东西很相似。   邛芳并没有入住疗养院。她一向是个俭省的人,只在一个小渔村赁下了一间小屋住了下来。屋主是一对三十多岁的渔民夫妇,孩子是兄弟俩,正在最淘气的年纪,但面对生人时还是很羞涩。他们并没有听说过什么真龙显圣。他们只是说,这海上是有蜃景的,而见到蜃景的人,其实见到的是自己心里最想去的地方、最想见到的人。   此时,正是盛夏的休渔期,男主人去了镇上做些零工,女主人每天都在院子里补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据说她手艺极佳,全村都把最难补的渔网送来让她织补。两个男孩子放了暑假,自然是日日不见人影的。邛芳则日日起了大早去海边闲逛。只是她并不识水性,因此也不敢离海岸太近,总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   也许正是离得远,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才让她看清了所谓的真龙——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显见着是能够腾挪变化的。她变为龙形的时候,通体亦是火红的,仿佛夕阳被按入了大海一般,只没有那沸腾的蒸汽。她在偷看那女子戏水时,根本不知道女子也发现了她。那女子只是扬了扬手臂,一股海浪就直冲她所在之处,像一只巨掌般打晕了她。   那晚,小渔村的所有人都点着火把在找她。只是此时的她,早已随着涨潮时的海水,被吞入了海底。她并没有醒过来。海草缠住了她的手脚,拉着她,一直向下、再向下。终于,她沉了底儿,再也不可能游回岸上。   但是她并没有死。因为她掉落的地方,正是那病人口中的巨龙沉睡的地方。她正砸在巨龙的脑袋上,很快惊醒了他。那是一条金黄色的龙,脑袋比她的整个身体都要更高。他卧在海底时,熠熠的金光照得原本昏暗的海床犹如幻境一般,只是他自己并不在意。他很少活动,总是在沉睡。很多好奇的小鱼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在他因饥肠辘辘醒来时,似乎也不介意成为他的美餐。他开始理解了鱼是怎样一种生物——群体才是重要的,个人的生死毫无意义。   他记得很多事,却宁愿自己忘掉。他曾是一个世界毁灭时的见证者,他也是可耻的逃兵。他叫应隐,很久以前叫应潜,他因为自己活下来了,而每日生活在自责之中。如果没有一个人砸在他的鼻子上,他相信自己会沉睡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因为,他再也不能化为人形了。   灵底的毁灭是瞬间发生的。在那个时刻之前,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正准备走,还有些人打定了主意不走。只是,那上界的使者呼喝先生明明说了七天的时限,毁灭却在第三天时就发生了。仇鱼一回到皇座之上,就下令将软玉图送往四边。这是大湮最高级别的一次密信传递,送出这东西的四个人,是谷长生、应隐、灵风和灵火。二赖早已准备好接应,只是不知谁将这消息走漏了出去。应隐负责将软玉图送到坨部,一路上他遭遇了无数的围追堵截。好不容易到了天墟城,当地却早已大乱。在最初的哄抢中,软玉图就被无数双手撕毁了。他不知该如何复命。他的怀中,自然是还有一张软玉图的,只是在他用法术隐藏了它之后,就忘记了这件事。在记忆中,他已经为小合毁掉了这张软玉图,所以他的潜意识完全否定了这张图的出现。在他赶回天都城的路上,又遭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直到第三天,他才赶回了天都城。而此时,毁灭已经开始了。   是一阵狂风。它没有颜色,没有味道,却有着世间最凄厉的嚎叫声。它所经过的地方,一切都瞬间化为了齑粉,腾空片刻后,就烟消云散。仇鱼跟他一起看着那风刮来。仇鱼说,大湮的百姓大约只转移了几千人,送去四边的软玉图都被毁掉了,只有天都城的百姓走了一部分。应隐听了这话,眼神发直。在他出神的时刻,仇鱼已割破了他的手指。但是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仇鱼手指上的血已经滴落在了他们面前的软玉图中。仇鱼一把拽住了他,可是更大的力量迫使他松开了手。应隐看着仇鱼离开,看着一个人冲进来,他动也没动。那是井嘉,双眼血红的井嘉。井嘉捉住了软玉图的一边,应隐下意识地捉住了另一边。软玉图被撕碎了,这是最后一卷软玉图。井嘉登时疯狂地打向应隐。应隐是感觉到腰间的疼痛了的,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撕扯中掉落在地上的,是小合的那卷软玉图。他更没有料到,自己的指尖终于流出了一滴血,不偏不倚地递在了那图上。只是此时那图依然受着隐形法决儿,井嘉和应隐都没有看到它。井嘉只看到应隐在自己面前消失了,于是他不再挣扎,静静地等待着那风刮到自己身边。做为臣子,他已经办好了最后一班差使——在交给他的软玉图被毁掉之前,尽量送走了更多的百姓。他并不知道,除了他手中的软玉图,其他的八张都并未送出一人就被毁掉了。他应该是被幸存者千秋万代称颂的那个人,只是这迟来的称颂,他再也听不到了。风卷过来,井嘉在瞬间就化为了一阵尘烟。   应隐选择的那口古井,如今早已沉入海底,井口自然是早已被泥沙填满了。他的半龙之身,根本没有力量冲破那井口的淤塞。于是他显出了真身——自然这真身属于五行俱全的隐儿,从那井口一跃而出。就在那个瞬间,大湮彻底消失了,凡间的人们,那一日只感到天空中下了一场灰尘雨。对于大湮的子民而言,那一刻却定格了他们的余生。不论是已化为人形的,还是依然保留着半龙之身的,或者是像应隐这样罕见地显出了真身的,都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支撑灵底的灵气,已被呼喝家的少主人彻底收回。   只有小合,还能够变化。应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小合说也许是呼喝先生也在暗中为她留下了礼物。小合找到应隐的时候,他就已经万念俱灰。这六年来,他不曾离开那海底的井口附近半步,直到从天而降的邛芳,砸断了他的鼻梁。   ??第五十六回 以桃代李慧心多一窍 妒海生波风云又突变   应隐在剧痛中醒来,视野已一片鲜红。他惊讶极了——在这片海域他便是神一般的存在,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生物来说,都有一种深深的物种压制,这六年来,他连挑衅都没有遇到过,如今竟然被狠狠攻击了!   此时他的鼻梁处传来的痛苦是很熟悉的一种,他立刻判断出了自己不但骨折了,而且断裂的骨头已错了位。显然,敌人的实力不容小觑。是战,还是逃?猛然间他想到了小合,这敌人显然是照着一击致命的路子发动攻击的,只怕是他的仇家。万万不可放走了此人,否则小合那丫头说不定也要遭此人的毒手!   想到这里,他强撑着一跃而起,离开了这片视野已被自己的鲜血污损的水域,四下绕了几个大大的圈子,却没有看到任何敌人。这空档,流动的海水终于稀释了那大团的血液,他渐渐能看清东西了。那袭击者显然是人形,似乎是个女子,此刻已脸朝下扎入了海底的淤泥中,动也不动。应隐思索了片刻,明白过来这似乎是个寻死之人,只是不巧砸到了他而已。但他又疑心这是诱敌之计,也不知是否还有同伙埋伏,便也不靠近。如是诱饵,既是凡人,在水中总是要换气的,他静静地等待着那人支撑不住的时刻。可是,等了片刻后,他的鼻腔中涌入了些许淡若游丝的味道,那味道无比熟悉。他登时冲上前去,拨弄着那袭击者,将那人翻过身来。一张惨白的脸,双目紧闭。那是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看到的一张脸,是他的染儿。   可是,又怎么会是她呢?她又如何还是初遇时的容颜呢?难道这几年的沉睡,让时间倒流了?   这么近的距离,让本已随着海水飘散的异香,变得浓烈了。应隐不会记错这味道,心中虽然还是满腹狐疑,但此人是他的染儿,已是没什么可争辩的了。他立刻用已断裂错位的鼻子,拱着那人的身体,将她一直推顶到了岸边。而后他仰天长啸了一声。片刻后,一阵疾风袭来,在那袭击者身边停了下来。小合现出身形问:“应叔叔,这是谁?呀?你怎么在流血?”   应隐用只有游龙才能听懂的龙啸声答道:“快用法决儿拘出我的龙丹来,快!”   小合茫然道:“我……不会。”   应隐一声暴喝:“仇合!我知道你会!你偷看过我藏书阁里的禁书!”   小合只好捻了决儿,可是半晌又放下:“你可是要救这女子?”   应隐点头道:“速速施法——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小合犹豫道:“如今你已不能施法,寿数全靠龙丹撑着,你若将龙丹给了她,只怕……”   应隐急道:“这个以后再说,你快施法!”   小合问:“这人你认识吗?跳海的人多了,应叔叔,你是救不过来的!”   应隐道:“这是我的娘子!小合,求求你快点儿吧!”   小合歪着头,看了那女子半天:“你的娘子不是早就病故了么?而且,这人好像跟我差不多大啊,真是你的娘子?”   应隐急急道:“这就是染儿,她生得就是这样——我怎么会错认了自己的娘子!”   小合只好捻决儿,可是应隐却看着她逼出了自己的龙丹,而后喂那女子服了下去。   应隐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行?!”   小合道:“原来是婶婶,我呀,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尽孝,也是应该的!再说,不就是龙丹么,我夜里去屠一两个渔村,不就好了!”   应隐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阻止她似乎也不妥。那姑娘依然面色苍白,双目亦紧闭。   小合道:“婶婶溺水多久了?应叔叔,你是知道的,太久了龙丹也救不活的!”   应隐不禁想起了自己刚才在一旁观望的那几分钟,一阵深深的懊悔。就在这时,那女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继而吐出了一大口水。她醒了过来。   小合一边捻了决儿,一边道:“我就不在此处碍着你们了,应叔叔,有事还是发信号!”说完就又化为了清风离开了。   应隐根本没听到这些,他只是盯着已坐起身来的女子,眼中已聚了泪滴。   邛芳醒来时,看到的是一张巨大的脸,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她本能地尖叫了一声,却感觉到那庞然大物在思考——她定是不认得我了!染儿,我是小潜啊!   邛芳定在原地有几秒钟没动。她已看清了应隐浮在水面之上的部分,那犄角、那金鳞,都是昔日里应大夫曾向她描述过的龙之真身的壮观景象。每个能被她听到的心声,都有着独特的音调。而这一把嗓音,她无比熟悉,是那个曾三次救了她性命却也误她半生的应大夫。她自然知道小潜是何人,甚至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染儿是何人。在她因烧伤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应大夫曾守在她床边好几个日夜。她悄悄地侵入了他的回忆,还有他的梦境。关于他的一切,她都已谙熟于心。她早疑心自己这体貌是应大夫比着什么人做出来的,如今已有了答案。   她对着应隐笑了笑,并没有否认。只柔声道:“你怎么不化作人形?”   应隐听到那陌生的嗓音,呆了片刻。既而明白了过来——在海里泡了这许久,又喝了许多海水,她的嗓音自然是会变化的。于是他默答道:“我已不能化作人形了。”   邛芳听了这句话,简直要狂喜——只要他不化作人形,她就能永远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就再也不能拒自己于千里之外。而且,她下定决心冒充做云染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揭穿。她问:“这是为何?”   应隐听她问话,那语气分明就是云染,却不知邛芳是故意学了李老师那一辈人说话的语气。他默答道:“大湮已灭亡了,上界的人收回了他们的轻灵之气,湮人腾挪变化的根基被抽走了。”   邛芳惊道:“大湮万亿子民,都化作了巨龙?这凡间的海,如何承载得下?”   应隐苦笑道:“大湮的子民,并没有都来到凡间。逃出来的,多不过万中之一。”   邛芳胸中酸热道:“可是你逃出来了!”   应隐的目光闪躲着:“是啊,我逃出来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你为何要跳海?”   邛芳的心狂跳着,却面不改色道:“你可知道你我在凡间曾相守过许久?只是你离去时,那记忆就一同失去了!至于我是如何落了水的,我……倒真记不太真切了。”说着蹙起了眉头,仿佛头晕一般。   应隐忙道:“你不必只管想,我不问了——何时想起来再说。”   邛芳点点头,就感到一阵清风拂过,风过处,一套凡人女子的衣裤被轻轻丢在她怀中。   那风中还有个声音道:“婶婶,莫要穿着湿衣服!当心着凉!”   邛芳惊道:“是何人?”   应隐道:“是我的侄女儿——还是她想得周到,你快快换上干净衣服吧!”说着,他挪动身体,背过脸去。   邛芳打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连内衣鞋袜都是齐全的。她四顾一番,却不见那淘气的侄女儿,只好哆哆嗦嗦地换了衣服。而后对着应隐道:“你……转过身来吧!”   这时,小合从远处笑嘻嘻走了过来,她也穿着凡人的装束,与邛芳倒似姐妹一般。她与邛芳相见了,就对着应隐笑道:“叔叔,你的鼻子还歪着呢!”   应隐这才觉得疼痛。不知为何,小合连“应”字都省略了,只是他此刻并没有心思细究。   小合捻了决儿,他的鼻梁骨开始复位。剧烈得疼痛让他一猛子就扎回了海底。小合知道,愈合很需要一会儿,应叔叔显然不希望在婶婶面前失态。于是,在这个空档,她走向邛芳,道:“重新认识一下吧,邛大夫!”   邛芳看着小合手中扬来扬去的纸片,那是她来此地疗养的介绍信。她看着小合没说话。   小合一边将介绍信揣回怀中,一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叔叔你是个冒牌货的!”   邛芳试着读取小合的心声,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忘记了——人形的她,是不能被读取心声的。   见邛芳许久不说话,小合以为她被自己吓住了,于是幽幽道:“你好好给我哄着叔叔,他现在很不像样子,你得让他振作起来,不然——我就再把你丢到海里去,这次丢得远远的,让谁也救不了你!”   应隐在水底翻滚着,法术修复的骨折,让每一块碎裂的骨渣都回到了原位。骨头光洁如初的代价就是比受伤时更严重的剧痛。应隐还是忍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涕泪交流的样子很不好看,于是直到疼痛变得可以忍受了,才重新回到了岸上。   原来已入夜了,邛芳和小合已在岸边生起了篝火。应隐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火光映着染儿的脸,她在说话,在篝火上烤着什么,她是活着的。他的眼泪滴落在海水里,混入了同样的咸苦之中。   小合看到了应隐,她起身招手道:“叔叔,来吃烤鱼!我捉的,婶婶烤的!快来尝尝!”说完,低声对邛芳道:“别哭丧着脸!记得我的话!”   于是,应隐看到邛芳冲着他微笑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尽量不腾起太大的尘烟。只是他的身躯还是太过庞大,带起的风立刻扑灭了篝火。   他对准火堆,喷出一口龙息,那篝火顿时复燃起来。隐儿留给他的这具五行俱全的躯壳,倒给了他生活上无数的方便。但这些方便又有什么用呢?染儿是个人,他也必须是人,才能跟她并肩携手夕阳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不过,染儿又笑了,他心里于是暖融融地,盘坐在了篝火旁。   他对小合道:“你是如何与呼喝先生联络的?”   小合惊讶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应隐道:“我想见他。”   小合道:“叔叔,你清醒些吧——大湮已经没了,没了,就是没了。”   应隐道:“不,我只是想请他将我化为人形。”   小合细细地挑着鱼刺,然后把鱼肉丢进应隐口中,动作熟练极了:“我并不能联络他,都是他联络我。”   邛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应隐沉默了半晌,问道:“此话当真?”   小合道:“十成十的真!叔叔,我倒有个主意——你不能化形了,我倒能帮婶婶化形!”   应隐忙道:“莫要胡沁!”   邛芳问:“我?如何化形?化为何物?”   小合做思索状:“这真龙之身,我自然是法力低微,无法达到,但这海中的鱼虾之类,倒是没什么困难的!你化了形,与叔叔在这大海中做一对极乐的伴儿,岂不是很妙?你若厌了,随时来找我,我再将你变化回来,如何?”   应隐呵斥道:“小合,你切莫再乱出主意!”   邛芳却道:“这有何不可?”   应隐急道:“那大海之中,凶猛暴戾之物甚多,她又怎能抵挡?”   小合道:“这有何难?我便将她变为一个毒物,让人人避之不及,还怕什么?”说着,她不待二人再发表意见,立刻捻了决儿。邛芳被一阵旋风平地卷起,再落地时却是摔在了海面上。她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此时她早已失了方位,不觉间向着大海的深处游去。原来那小合将她变成了一尾黑白相间的海蛇。她发觉自己游得极快,那速度让她本能地恐惧起来。在她经过的地方,果然鱼虾都四散逃开了。   应隐忙赶过来,小合想了想,也现了真身,与应隐一起向着邛芳追去。一金一红两条巨龙,在波浪中翻滚着,那景象倒甚是绝美。   这一场闹剧,直到邛芳晕头转向地连连讨饶,才得以收场。小合将她变回了人形,她不及整理衣服,便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何要撒谎?你与那呼喝先生,分明是以一个名为‘风雨如期’的法决儿约定,就可以见面的。”   小合大惊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刚才在大海中那一番追逐,倒让毫无防备的小合,被邛芳彻彻底底读取了一遍心声。此时,她已不再畏惧这个喜怒无常的女子:“你只说,是不是这样?”   应隐看着小合,没有说话。   小合答:“是有这个法决儿,只是其中的法咒,我已忘记了。”   应隐正要说话,邛芳制止了他:“她不愿说,你又何必勉强!”   小合看着二人,突然生起气来,她化为劲风,在沙滩上腾起一阵尘烟,扬长而去。   邛芳看着她的背影,轻轻道:“小合已钟情于你,你莫不是还不知道?”   应隐叹息道:“我在这地方沉睡了许久,她一直照拂我,不离不弃,我非草木,怎能不知!只是,她也不是钟情于我,而是被一个法决儿拘住了,她钟情的,是这做了我傀儡的隐儿,而我,只不过是有个隐儿的样子而已。只是,她为何不肯为我联络呼先生呢?”   邛芳道:“她不肯联络上界的神人,只是怕你一旦重回了人形,就要离了这地方,从此她再也不能与你日日相伴了!”   应隐恍然道:“原来如此!这该如何是好?”   邛芳一笑道:“不得已,也只有诳她这一回了!”   应隐怔怔地看着邛芳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是他很熟悉的、属于他的染儿的狡黠。   小合终于归来时,已是深夜。沙滩上却空无一人,篝火也熄灭了。她找了一圈,却只见应隐一人在海底的老地方闭目盘坐着。她问:“我那个漂亮婶婶去哪里了?”   应隐道:“原来她已另嫁他人——不必再说她了!”   小合吐了吐舌头,半晌道:“嫁了何人?”   应隐发怒道:“小合,你休要再问个不停!日后也不要再来扰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小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应叔叔,我想起来风雨如期的口诀儿了!”   应隐抬起一只眼皮,看了看她。   小合道:“你当真要见呼先生?”   应隐唔了一声。   小合郑重道:“大湮的灾祸,全在他一人身上所起。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就能为你做事?”   应隐道:“我自然是有法子的,甚至还可以替你说说情,让他也完你一个心愿!”   小合勉强笑道:“不必哄我。你既要见他,我传信就是。”说完,她便要捻决儿。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她身后狠狠一推,她本是立在沙滩上,这下直接被推到了海里。她忍着背上的剧痛回过头,见到了许久未曾见面的姊姊。   仇离手中捻着决儿,看也不看她,只对应隐道:“我的影儿呢?”   应隐看着她,半晌才想起来,的确有这样一个孩子,他是自己的外孙。影儿在何处?她是否逃了出来?应隐的大脑一片空白。   仇离继续逼问道:“我的影儿,你的独女,她现在何处?你可将她带了出来?”   应隐还在张口结舌中,小合悄悄绕到了仇离背后,也不及捻决儿,伸手一掌劈在了她的颈侧,她应声而倒。   ??第五十七回 软金图奇宝往来三界 悦公主寻女六载皆空   黄油道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儿,也没什么架子,连家里的丫鬟都敢跟他呛茬儿。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哪怕是在吩咐手下去办杀人灭口的差使时,也不会忘记他的笑容。他的家自然不在淮青城,因为那一城的百姓,是将他当做了生神仙来崇拜的。所以住在这种地方,生活上就会有许多不便。比如就不能自己出门买新鲜菜,只能吃到仆役们买来的叶子蔫头耷脑的陈菜——这种菜几乎会毁掉一整天的好心情。可要是自己出门买趟菜,那菜贩子们就要奔走相告了:   ——黄天师买了我家的菜了!   ——黄天师居然也要吃菜!   ——也不知黄天师是只进不出呢,还是跟咱们一样有进有出?   ——也不怕闪了舌头!只进不出,那是天禄老爷!   如此一番下来,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那个生神仙的完美形象,就要破碎了。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也不想住在三泰城。三泰城的确繁华,可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太多。不结交他们吧,显得孤僻,结交的话,又会占用大量本来能用来品茗赏花抚琴挥墨的时间,显然不利于修身养性。而且他手下的人极多,在三泰城的生意也做得极大,把老巢安放在这样的地方,不消说是犯了兵法中大忌的——容易被连锅端掉。   所以他选择了扶翠城。这地方就在翠泽边儿上,气候很相宜,民风也还算淳朴。他在城中的宅院并不大,门脸也不过是个中等人家的样子,他与夫人并三儿两女,所用仆役,连同厨子车夫,也不过八九人——平均到每个人头上,还不能人人有份。所以一人要服侍他夫妻二人的那个小丫鬟就总是没有好心情——一样的工资,她却要干两倍的活儿。当然,现在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用着丫鬟了,给人做仆役的,上到八十下到十八,统统被称作了大姐。家中有好几个大姐的,就以姓氏来区分。   这位心情不好的于大姐,就对于他浪费茶叶的行为很是不满。在她看来,客人一口没喝的茶,就是干净的,她自己喝了没什么不妥——可黄老爷说,这么做未免下作了。话是笑眯眯出口的,但依然很重。于大姐赌气似的喝光了杯中的茶,见黄老爷依然笑望着她。可是她觉得喝下去的似乎不是热茶,而是硫酸。她低头一看,胸口一个大洞,自己的五脏六腑竟都被烧穿了,她一伸手就接住了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她想尖叫,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再次抬头望向黄老爷,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走了。再低头时,自己的衣服还好端端穿在身上,并没有一个巨大的破洞,五脏六腑自然也没有流出来。她被这一瞬间的幻觉吓得几乎要疯了,浑身摸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是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的。而这种一闪而过的幻觉,已经是第三次发生了,每次都发生在她忤逆老爷时。她心惊胆战,怀疑老爷头上有丁甲功曹护佑,从此再也不敢违背老爷一个字。   当然,黄府是不怎么换仆役的。黄老爷已在这城中居住了很久,而黄家的根基怎么说也有几百年了。好古的老人们还能列举出当年黄老太爷的风流逸事来——比如当今的这位黄老爷其实是外室所得,老太爷晚年时,正妻的那个独子被撕了票,才寻回来他继承家业的。黄老爷放任这种流言肆意传播,他深知太完美的出身早晚要露馅儿,而这种只能被偷偷谈论的逸闻,倒给他带来了一些更安全的成分。   他当然不是什么外室所得,因为他根本不是凡人。这户倒霉的人家,只不过因为姓黄,又根基深厚,才遭了这横祸。他也不能完全算是湮人。尽管他的拇指上面,的确有着多出来的那个骨节。这份坨人的血脉来自他的母亲,而他后颈那颗蓝痣,则完全是用靛青色染料刺破皮肤,不等它结痂就揭下来,如此反复数次才得到的。他如此费尽心机隐瞒的父系一方的血缘,却是呼喝先生那主人先人一脉的旁支,他的父亲,扎扎实实是个上界的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那个被偷偷谈论的身世,其实是有些真实的成分的。他见过父亲,在幼年时每月总能见到两三次。父亲总是在夜里来到小村中,带来银两和窗外的寒意。每次见到父亲时,他总是不能抵挡睡意的侵袭,每次睡着的时候都在他怀中,可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父亲走后,母亲总会有几天的好心情,手面也松了许多。他想要提出什么要求,就会专挑这样的时候。而几天后,母亲的心情就会急转直下,于是他就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犯在她手里——一顿皮肉之苦总是免不了的。   后来,父亲就不怎么来了。母亲说父亲病了,可他看不出来父亲生了什么病。父亲对他依然很亲近。父亲最后一次来,带给他两个卷轴。父亲说,这东西叫软金图,是分家的时候得到的,他一直用来补养身体,但现在已不需要了。十二古卷,二金十玉,这就是其中的二金。他展开那卷轴,柔软的手感,却是真金夺目的光泽。他细细地看着图卷上那些镂刻的亭台楼阁,瞬时就入了迷,手指不由得靠了上去。父亲一把拉住他,说,只能看,不能碰。他问父亲,这东西有什么用,父亲笑笑,说他长大了就知道了。   可是,没有人是长大后就自然而然地洞悉一切的。这软金图的用法,长大后他独自摸索了很久,付出了许多条人命的代价,才彻底了然。长大后,他在苍墟山下做着没本的生意,这是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混血孩子最好的出路。他留在小村的母亲,是说了无数狠话的,可最后发送她的,还是他。   软金图,意动身到。指尖一点,就会去到那红尘俗世之中。他靠着这东西,无数次地穿梭于凡间与大湮。那些幼年时震惊过他的亭台楼阁,后来他每一处都细细游历过。软金图并不会让人失去记忆,也没有什么十年之约。真正让它沾染了鲜血的,还是他自己。一开始他偶然看到的是被救的人与施救者,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龙丹对于凡人是何种存在,同时也明白了父亲所谓的补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在其中一下子就看到了商机。这是最适合他的生意——完全不需要本钱。他的原始积累,都是靠自己的龙丹完成的。   凡间,令人迷醉的凡间。峻秀的山河,玲珑的台阁,纷繁的珍馐,绮丽的佳人。但这些都还有限,让他真正迷醉的,是凡人对他那几近狂热的个人崇拜。他很幸运,在刚刚来到凡间不久,没栽几个跟头的时候,就受到了高人的指点。那人告诉他,这凡间,铜臭只会让人生厌,他必须让人敬畏,才是真正的不枉此生。又敬,又畏。凡间千百年来改朝换代无数次,可不论哪朝哪代,他都是当世的生神仙,生受香火,万人敬仰。   后来他听人说,大湮有种宝贝,可以用它往来上界。他自然是掷重金去找寻了。许许多多办这件事的人,后来线索居然都指向了他。一个与上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蟊贼告诉他,所谓的宝贝,正是他手中的软金图。意动身到,去的是凡间;而滴血入图,去到的就是上界了。那上界之人,却是最会俭省的。凡间那些所谓的鬼斧天工的亭台楼阁,只要建成了,就会在上界中也出现个一模一样的。不消说,软金图的来历,也就在这钻空子的人的一念之间。   他没有去上界,一直没有去过。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总觉得自己去了,大概就回不来了。   适才一口茶也没喝的客人,是个女子。她戴着帽子,掩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容颜,可那天鹅般的颈子、还有齐耳的短发下面露出的雪白肌肤,是掩盖不住的。她是大湮第一的美人儿,最最尊贵的悦公主。只是如今已没了大湮,她的这个第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完完全全地收敛了她的那份骄矜。   仇离并不是第一次与黄油道见面了。大湮朝变那日,南雪珑是当着她的面被杀掉的。当她得知了这一切都是媛公主的授意时,她没有逃,也没有躲,而是第一时间回到了皇宫。守卫们全都更换了,只有谷烜还是熟悉的面孔。倒是没人阻拦她,只是由谷烜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跟在她后面。她走得飞快,悦宫内门窗大开,宫女仆役皆不见了踪影。她四下搜寻了一番,果不其然,她的影儿,早已没了影踪。小合远远走来。在她捻起那个一击致命的法决儿时,小合已走到她面前,语焉不详地说,这世上如今只有她们姊妹俩相依为命了。她请求姊姊为自己办一件事——找到应隐的行踪,并说服他回来。   仇离立刻明白了,她问:“我带回他,是不是你就能把影儿还给我?”   小合道:“影儿会一直好好地待在这里。”   仇离又问:“母亲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小合一笑道:“你是要影儿,还是要母亲?只能选一个。”   仇离呆了片刻,轻轻答道:“我要影儿。我即刻去带应隐回来。”   小合道:“不,你只需送他回来,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仇离惊呆道:“你……你竟要驱逐我?”   小合莞尔一笑:“不想被驱逐,你也可以选择自尽。”   仇离怔怔答道:“不……我不能相信你——让我带影儿走!”   小合继续笑道:“姊姊,你并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劝你还是趁我还念着姐妹旧情,好好地将我的差使办好了,再来谈条件吧。”   后来,仇离就找到了应隐,打晕了他,拖着他去了望夫井边,而后推了他下去。   这件差使办好的当晚,仇离就遇到了来杀她的人。是她的胞妹手下的新贵,正是立功心切的时候。她受了重伤,与那两个新贵皆现出真身缠斗了许久。她摔落在扶翠城外的翠泽中,已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这翠泽虽青脆可爱,却没有什么人敢下水。因为它不但极深,还暗通着两条地下河,平静的湖面之下,处处皆是暗涌与漩涡,沾上任何一个,都是有去无回。仇离在那湖水之中沉了底儿,倒是万幸躲过了所有的暗流。只是她已虚弱得没有了一丝气力。那两个新贵站在岸边,倒是没敢下水。   黄油道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他看了片刻便捻了决儿隐匿了身形,然后将那软金图在两人身上轻轻一碰——那两人立刻回到了大湮。黄油道还特意碰了图上不同的地方,好让他们对于处境更加茫然,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复命。而后,他潜入湖底救出了仇离。   他救人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大湮的公主,他只觉得这个绝色的湮女,对于他来说定是有着大用处的,他要得到她的死心塌地,就必须先施之以大恩。他下潜之时,那湖水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暗流也统统老实了。仇离被他扛在肩头时,也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这一幕。从此,她再也没有动过反抗他的心思。   天都城已被围城的消息,正是黄油道告诉她的。三士战那日,她也跟着黄油道回到了大湮,并混在仇鱼的队伍中,充当了一个小小的步卒。围城时,城门外三丈,已被两军皆下了禁制,是不能使用法决儿的,她想要回到城里已是不可能了。   在应隐回到仇鱼身边之后,黄油道悄悄地离开了。他已经偷听了二人的对话,得知了上界要收回轻灵之气的机密。在那个时刻,千头万绪中,他自然没有想到仇离的女儿。他只是将仇离派去了坨部,让她带着软金图,尽量带走他在坨部所有的势力。在仇离提到她的影儿时,他又打起包票说,已将这事提点了应隐,他是定然会第一个办得妥妥当当的。知道小合已失了势,她倒放下心来。因不便与应隐相见,她只好离去。   仇离的确将她的差使办了个妥妥当当。大湮灭亡之后,他与仇离再次在凡间相见时,才想到自己随口答应的事竟被忘了。但他并没有慌乱,而是在不经意间取了仇离一缕头发,用他那承袭自上界的法术,做了个乱真的出来。只是那女孩儿只能远观,近了便会发现她几乎是半透明的,因此黄油道只许仇离每月远远地看她一回。   这六年来,仇离为黄油道办了无数的差使,她的“影儿”也渐渐长大了。只是,前些日子她在办事时,不慎被人揪住剪掉了长发。黄油道无法再偷取她的头发维系法术了,那女孩儿便连远观也不能看了。至此,影子影儿的骗局才真相大白。   她如约来看影儿,却连影子都没有看到。黄油道也终于不再瞒她,只说她如果还想继续为他做事,可以随时回来。她看着那杯为她特意泡的据说很名贵的茶,犹豫了很久,才忍住没有把茶杯摔在老头儿那张胖脸上。   当仇离来到小渔村质问应隐时,她的心里其实已没了什么希望。六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她对着小合的那一击,下的完全是死手,可是自己心思烦乱,那法决儿便失了力度。在她被小合反制后,她只得装作晕了过去,被小合结结实实地绑缚了起来。   应隐问小合:“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想找我的时候,总能找得到呢?”   小合沉吟片刻:“隐儿哥,我说了你必是要与我反目的。”   应隐奇道:“这却是为何?”   小合道:“我与姊姊,早在你身上下了……下了追猎的法决儿。”   应隐大奇道:“追猎法决儿是对付那些个鳞毛畜生的,如何却也能用来对付我?”   小合低声道:“是因为……因为你有凡人的血脉。”   应隐听了这话,果然几乎被气了个半死。他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她这样也就罢了,你为何也如此对我?”   小合只得打断他问:“隐儿哥,你那日到底有没有带影儿出来呢?”   应隐摇摇头:“我也不愿瞒你,我是早已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了。”   装作晕倒的仇离,听到这话,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小合瞥了她一眼,突然大惊:“隐儿哥,你看,这是什么?”   应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仇离的掌心中,有着一个古怪的疤痕,似乎是被烙印上去的。这疤痕无比熟悉,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合低声对他说:“龙宝盗贼。”   应隐立刻想了起来——这独特的标记,正是反叛了大湮的罪证。仇离,大湮的公主,竟然背叛了她的王朝和百姓,做起了贩卖龙丹的无本生意!   小合眼中闪出恐惧来,她飞快地握住仇离的手指,逼迫她捻了决儿。仇离死命挣扎,但还是被小合解除了施加在应隐身上的追猎法决儿。小合对应隐道:“我们快走,她定有同伙在附近!”   应隐却犹豫起来。   小合急道:“快走啊!再不走就晚了!”   应隐低声道:“对不起,小合,我骗了你。染儿没走,她与我约定了三日后再在此处相见。”   小合呆了片刻,明白了过来:“原来,你们是做了套儿——你们为何要如此对我?”   应隐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   仇离突然问:“染儿是谁?”   应隐低声对她说:“对不起,悦公主,我没能带影儿出来。当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了,我……”   仇离看着他,眼神中突然满是恐惧:“你不是我的隐儿哥哥,你是谁?!”   ??第五十八回 假托父母骗痴人十分泪 梦回桃源取轻灵幻景溃   小合突然大笑起来:“姊姊,你哄着父皇将我囚于锁心湖底时,可曾想到今日?!”   仇离却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她只盯着应隐,缓缓说道:“赤金鳞,敛星目,三光汇聚,五彩流转——这是我夫君的真身,五行俱全之人才有的真身,三皇叔故去后,大湮只剩了他一个五天者。莫非我竟看错了?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也会这借尸还魂的法术?”   应隐道:“不,这不是什么借尸还魂。隐儿已不在了,我只是……一个借用他皮囊的人。”   仇离瞪大了双眼,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滚落一般:“你是……应叔?莫非那个法术成了?”   应隐摇摇头:“不,我如今是个无名无姓的人。”   仇离喃喃道:“影儿也不在你处……也不在你处……可恨老贼又骗了我!”   小合道:“你莫要在此撒泼,这是你的公爹,如何成了老贼?”   仇离道:“我并非在说他。”   小合道:“哦?我也并未听到你称呼他一句!”   仇离只得说:“爹爹,请你恕罪。只是你夺了隐儿哥的皮囊,已经算不得我需要尊敬的长辈了,又根本将影儿忘了个干净,你我之间,也就难论……”   小合打断她:“你这个做母亲的,都迷失了自己的女儿,倒来怪别人?”   仇离狠狠地瞪着她:“若不是你,我也到不了今日这一步。仇合,今日你有了靠山,但未必日日能保着你!你我的恩怨,总有了结的那日!”说完,她扬长而去。   邛芳在三日后如约前来。她来的时候,小合却不在,应隐说她离开两日了。邛芳问:“你可知她做了什么?”   应隐打量着她,虽然衣服上看不到什么血迹,但浓重的萧杀气息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她……做了什么?”   邛芳忍泪道:“我落脚的那小渔村,她……她取了所有人的心智……如今……”   不必过多想象,应隐也知道了此时的小渔村是个什么景致。他叹息道:“她……也有苦衷。你落水后,她将自己的龙丹喂了你,这才需要补充……”他没有说下去,因为邛芳的神色突然无比惊恐。   她喃喃道:“如此说来,那些人竟是我杀的?”   应隐奇道:“她不是只取了村民的心智么?难道还杀了人?”   她答:“那些浑浑噩噩之人,遇水也不知躲避,如今村民溺毙者已有两三成。那未离乳的小儿,年迈的老翁老妪,都早已支撑不住……这几日我好歹将村子围了起来……”   应隐突然看到她的双手,掌心中满是血泡。他正要再问,小合远远地走了过来:“婶婶回来了?”   应隐忙低声道:“切莫提此事!”   小合已走到邛芳面前,笑嘻嘻道:“我正巧需要个帮手——前日我在一处暗流之上装了个笼网,此刻想来可以起收了。婶婶来给我搭把手吧!”   邛芳只好被她拉着离去。   小合拖着邛芳的手,沿着一条细细的小溪,一直走过了那个被她屠戮的小村子,又向上游溯行了很久。   邛芳问:“怎么你这笼网竟下在这么远的地方?”   小合松开了她的手,也不笑了。她说:“哪里有什么笼网?你为何如此愚钝?我拉你来此地,自然是为避开叔叔!”   邛芳问:“这是为何?”   小合问:“你果真是我的云染婶婶么?婶婶已五十多岁了,莫非你有不老之术?”   邛芳低头道:“我的确不是云染。但我与应大夫也相识许久了——还请你成全我。”   小合背起双手,踱着步:“邛大夫,你可知自己的父母是何人?”   邛芳答:“我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   小合问:“不在人世了,也总有名姓吧?难不成活着的时候就无名无姓?”   邛芳道:“请你不要如此谈论我的父母。我虽无缘无缘承欢膝下,但父母的来历并无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我父亲姓祁,乃是淮青城人士,围城时苦守阵亡。母亲唤做‘桑儿’,生我时难产去世的——一切都清清楚楚。”   小合冷笑道:“还是说不出名姓吧?”   邛芳道:“因祖母提起这些事来过于伤怀,我的确并不知道父母的名姓。”   小合道:“你就从未觉得蹊跷?”   邛芳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小合道:“你听清楚了——你的母亲名叫云染,是扶翠城人士。父亲名叫应潜,跟我一样是湮人。”   邛芳瞪大双眼:“不!不可能!!!”   小合道:“这几日我已查得清清楚楚。你若不信,自可以再去查访一番。你母亲的确是难产而亡的,她腹中一对双生的儿女,男娃儿就是隐儿哥哥!”   邛芳眼中已涌出泪水来,她死死盯着小合。   小合顾自说道:“云染婶婶怀着这一对双胎时,住在平安村。有一日,村里遭了山匪。她侥幸躲了过去,而后就遇到前来查案的一个祁姓武官。这武官将她抢回了府中,强作了夫人。后来她产下了一双儿女,自己却血崩而亡。至于你的祖母,本是祁府针线上的一个老妈子,无儿无女。那武官失了美娇娘,自然不愿养他人的儿女,就撺掇着她拐带了你们出去。后来老妈子只卖掉了那男娃娃,女娃娃不好出手,她又想留个送终之人……”   邛芳捂住耳朵:“不!这不是真的!你撒谎!”   小合拿出一张写着地址名姓的纸条儿,递在她手中道:“你若不信,就自己去查访。”原来这几日她在那淮青城中走了一遭,早已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又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将纸条塞在邛芳手中,又抹去了她那汇聚在下巴尖上的泪珠,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走吧,叔叔还等着我们呢!”   邛芳向后退了一步:“不,我……我现在不能见他。”   小合道:“邛大夫,你就算要走,也得跟叔叔说明了缘由吧!”   邛芳低头想了片刻:“不,在我弄清楚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之前,我不能再见他!”   小合一把拉住她:“叔叔现在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你这么一走,估计他的日子也就不多了!”   邛芳问:“依你,却要如何?”   小合沉吟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二人去了实在太久,应隐在海边等得心焦极了。他又不能贸然腾空而起,去查访一番。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小合突然疯跑过来:“快截住婶婶!”   应隐一跃而起,立刻看到了有什么东西飘到了那溪流喇叭状的入海口处,深蓝色的衣服,似乎正是他的染儿。他连忙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噙住了她的衣领,拖着她上了岸。   邛芳的脸上再次失去了血色,她双目紧闭,整个身体软绵绵地一动不动。小合急道:“我……我让她不要逞能,她非说能够得到!”   应隐瞪她一眼:“快捻决儿!”   小合犹豫了片刻,就捻了决儿逼出了应隐的龙丹。可是,那龙丹已无法喂入邛芳的腹中。小合徒劳地试了一次又一次,邛芳牙关紧锁,完全无法撬开。她的脸色已经灰白了,身体也开始僵硬了。小合说:“没用了。”   应隐双目血红:“再试!”   可是,并没有奇迹发生。   邛芳的嘴角都被撕裂了,可是她的牙关依然没有松动的意思。   三个时辰后,小合将龙丹安放回了应隐体内。小合勉强架起篝火,二人一言不发,守了一整夜的灵。   天亮后,他们埋葬了邛芳。小小的坟茔,没有墓碑。   此时近海小渔村中的异样已被察觉,官方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集体性癔症事件,派了很多人来调查。海边不再安静,应隐和小合只好远远地离开了。   是夜,应隐哭累了终于睡熟了之后,小合偷偷返回,扒开了那新坟,解除了邛芳身上的法决儿。邛芳长叹一声,脸色渐渐恢复了。她与小合作别后,后者填平了新坟,便去与应隐相会,而前者就不知所踪了。   应隐与小合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从邛芳溺水而亡那一刻开始,应隐没有说过一句话,自然也没有责备过小合。然而,这让小合更加不安了。她对应隐说:“应叔叔,我现在就为你召呼喝先生来吧!”   应隐轻声道:“不必了,如今……我已不需要化形了!”   小合道:“怎么不需要?婶婶的墓前连碑铭都没有,你难道不想办好这件事么?”   应隐想了想:“既如此,你就做法吧。”   小合将那“风雨如期”的法决儿在口中先倒了几遍,彻底顺口后,才捻起决儿。不一时,天空中开始聚拢乌云,继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一人一龙,盯着那乌压压的云顶看了许久,可是呼先生并没有出现。小合自语道:“莫非我真记错了法决儿?”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你们是何人?召唤我所为何事?”   二人回头,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老头儿,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裤,戴着一顶软趴趴的大檐帽,分明就是一副村口晒太阳的装扮。应隐却眼尖,脱口而出:“黄老先生?”   原来此人正是黄油道。他捋着胡子,似乎很得意。此时雨急风骤,但他的身上却十分干爽。小合留神看他,似乎也没有捻什么避雨的法决儿。她问应隐:“这是何人?你认得他?”   应隐答:“这是太子爷的首宾。”   原来是仇鱼的军师黄老头儿!小合立刻想起了围城那几夜,不由得没好气道:“我召的不是你,你却为何跑了过来?”   黄油道看也不看他,只问应隐:“阁下可是太子爷身边的应大人?到了这凡间,你为何还不化为人形?”   应隐答:“我……已不能化形。”   黄油道沉吟道:“果然如此。”说罢,伸出食指在应隐眉心一点。   应隐立刻回过神来,化为了人形。他看了看自己,已是穿上了与黄油道一模一样的衣服。他立刻行礼拜谢:“应某有眼无珠,竟不知老先生也是上界的神人。”   黄油道并不否认,他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小合问:“老先生,为何他不能化形了?”   黄油道瞥她一眼:“恕老朽眼拙,您是?”   小合明知他有意折辱,却并不在意,只说:“小女是应大人的姨妹。您可知为何他不能化形了?”   黄油道叹息一声:“大湮三千年基业……为何?大湮已亡,轻灵之气尽散,大湮的法决儿自然就不灵了!”   小合诧异道:“可是……为何我的法决儿还是灵的?”   黄油道转动眼珠看了看她:“哦?”   小合见他不信,只好捻了决儿,将一块乌云移到了他的头顶。老头儿毫无防备,小合一松法决儿,他登时被浇了个透湿。   老头儿面不改色,道:“这果真蹊跷。可否让我一观?”   小合点了点头。   老头儿于是伸出食指,点住了小合的额头。片刻之后,他脸上有了喜色,继而又转为忧色。终于他移开了手指,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合:“大湮并没有尽亡,你竟在梦中留下了一方桃花源!”   小合问:“梦中的事,如何做得准?”   老头儿问:“你这‘桃源之梦’,借的是何处的灵气?”   小合答:“造这梦时,我被关押在锁心湖底,因此用的是在湖底捉到的一缕灵气。”   老头儿道:“难怪了!锁心湖大有渊源!可否带路,入梦一观?”   小合面有难色道:“这……我这梦是跟……”   老头儿笑道:“女娃儿的梦,本来老朽是不能开这个口的,可是此事事关大湮存亡……”   应隐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大湮竟还有指望?”   老头儿道:“不入梦一观,老朽也不敢断言。”   应隐看向小合,她只好松了口:“既如此,二位请吧。”说完就盘膝坐下,细细地捻了决儿,邀着二人进入了桃源梦中。   一片漆黑与寂静。小合点起了随行灵火,可还是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区域。桃树林似乎是枯萎了,地上厚厚一层,尽是枯萎的花瓣。   小合奇道:“为何树都枯萎了?”   黄油道捋着胡子,慢条斯理答道:“大湮已亡,如今你每次施法,借的都是梦中的灵气。灵气不足以支撑着桃花源了,气血不足,自然就成了一片死地。”说着,他不知捻了什么决儿,半空中突然升起一轮明月来,银光霎时洒遍大地。三人总算看清了此时的桃花源——无边无际的桃树林似乎经历了一场凶猛的雷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焦枯折断的树枝。没有了艳粉与新绿,只有一片枯黄,与深褐色的大地一起,死气沉沉地无比寂静。小合试着踩了踩花瓣,那些早已脆得像纸一样的花瓣,在她足下无声地碎裂了。她不甘心,又伸手去抚摸半颗枯树。随着她手指的接触,枯树也无声地迸裂成了无数碎片。   小合猛然想起了什么,她抬头辨了辨方向,就向着远处的一颗大树下跑去。片刻后,她手中举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随着她跑动带起的威风,又已摧毁了无数的枯树。小合跑到二人面前,举起手中还带着泥土痕迹的软玉图:“看,我埋下的软玉图还在!”   应隐一惊,忙摸向自己的腰间,片刻后就抽出了一卷一模一样的软玉图。   黄油道叹息道:“梦中的事,果然是不作数的!丫头,带我去你取灵气的地方瞧一瞧吧!”   小合点了点头,于是三人沿着一条焦黑的小道,向着桃源深处走去。走了许久之后,小道闪过一个急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猛地出现在三人面前。应隐问:“这……这是哪里?”   小合道:“这就是当年父皇关押我的地牢。”   应隐奇道:“如此宏伟,竟是一座地牢?”   黄油道微笑道:“这自然不是此处的真身。”说着,他对着那宫殿轻轻一点,瞬时间梁栋皆塌,玉瓦尽碎,富丽与堂皇悉数化为齑粉,地面上竟空无一物了。   小合走上前去,用脚踩了踩,找到了空洞的地方,便挖掘起来。片刻后,一个早已锈蚀的圆形盖子被掀开,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黄油道好不容易才爬下来。里面照例是漆黑一片的,他捻了不知什么决儿,火光便四处亮了起来。那的确是一个地牢,只有两间牢房,十分逼仄。   应隐问:“你……你竟被关在这种地方?”   小合道:“如今你可还要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应隐低头不语。   黄油道问:“灵气却从何而来?”   小合道:“我初被囚禁时,曾沿着这里挖掘。”她说着就走到了其中一个牢房里,拔下自己的簪子挖了起来。   地面很松软。很快,汩汩的水声传来,三人向着她挖出的那洞口看去,似乎是一条暗河。   黄油道点头道:“你竟用了我祖上藏在此处的灵气……这真是报应不爽啊……哈哈哈哈……”他说着,就伸手到了那洞中,同时一手捻了决儿,念念有词。   应隐与小合站在一旁,不知他在做什么,只好呆立着。   许久之后,老头儿大吼一声:“快跑!”说完他就缩回手掌。而此时已地动山摇,三人站立不稳,皆倒在了地上。   小合在混乱间,还是看到他的指尖缠着一大团轻灵之气。她问:“你这是做什么?”   老头儿答:“物归原主!快跑,这梦要碎了!”说着,将那团灵气放入口中,而后一手一个拉了他二人,也不知捻了什么决儿,就将他们丢回了地面之上。   二人被摔得晕头转向,待老头儿爬出来,还在怔怔地望着他。   老头儿继续一手一个,死死牵了二人,一直奔向梦的入口处。小合回过头,正看到梦就在她身后不足三寸处崩解,她从衣袋中掉落出去的软玉图,也瞬时化为了齑粉。   三人赶在梦彻底碎裂之前,终于逃了出来。劫后余生的他们都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第五十九回 三入桃源疯妪点破题 重回三泰媛合受七礼   银白色的沙滩上,已退过了潮。海风空洞地刮过,渐渐平复了三人的喘息。小合问:“黄老先生,您祖上究竟与锁心湖有何渊源?”   老头儿略一沉吟,道:“这锁心湖,原来叫玉锁湖,玉锁呢,是个女人的名字。这女人是我祖上的长辈,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只随着大家一起叫玉祖。玉祖因为机缘巧合遇到了上界的一位仙人,二人曾私定终身。只是玉祖素来体弱多病,仙人便为她带来了上界的一滴水,造出了这玉锁湖来,专为她疗养身体所用。这湖因是上界的来历,便成为了一个聚气之物,那轻灵之气,日积月累地在湖底就汇聚了不少。只是后来玉祖一脉式微,这湖中聚气的秘密便只传给了作为后人的我这一支了。”   应隐与小合都瞪大了眼睛听着,他们如何知道这老头儿正在信口胡诌,全都信以为真。应隐道:“原来您也是个……也是……”   黄油道笑道:“也是个杂配种子么?不必遮掩,我若非杂配,又怎能以上界的法术,解了你的困境呢?应大人,不可妄自菲薄啊!”   应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说,心中对于这老头儿不禁涌起了几缕亲近之情。   小合思索道:“如此说来,这缕灵气倒是物归原主了。”   黄油道沉默了。他猛地想到大湮的轻灵之气既然并未被尽数收回,那上界之人的寿数就另有一说,此事也不算完结。如今这漏网的灵气被自己所据,是否可以囤积居奇了呢?可是,眼前这两个人显然已知了情,要不要灭口以绝后患呢?   他想到这里,便试着吐出刚刚吞入腹中的灵气,可是干呕了半天,只吐出来一些黄绿色的苦水。他忙坐下闭目内观了一番,却发现自己刚刚吞入腹中的灵气已不翼而飞。   他问小合:“丫头,你在适才的梦中可是能捎带出东西来的?”   小合点头道:“我被囚在湖底时,看守的人常常忘记送饭,我便从梦中采些桃子出来果腹,也带过山泉水解渴,这是经常的事。”   他又问:“旁人……也能带出东西来?”   应隐道:“我曾带出软玉图来。黄老先生,您为何有此一问?”   老头儿问了问心神,道:“适才我将灵气吞入腹中,却并未带出来。”   小合道:“可是如今梦已不在了……”   老头儿道:“未必,丫头,你再试试入梦!”   小合只好再次盘坐在地捻起决儿来。片刻后,三人居然又回到了桃源梦中。只是这次,梦中那些焦黑干枯的树枝,竟有一部分开始长出了黄绿色的新芽。黄油道看着那些新芽,显然是灵气适才归位时经过所致,他不死心地问:“这梦,可是专为你二人而造出来的?”   小合看了应隐一眼,点头道:“的确如此。”   黄油道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了:“如此一来,大约也只有你二人能携带东西出去!丫头啊,你们祸在旦夕了!”   小合问:“什么祸?”   黄油道正色答道:“上界来讨这轻灵之气,只为这灵气逃逸才让其中一些人有了寿数。如今这灵气并未尽数收回,只怕他们还要来寻。若寻到你头上,便是你二人并未存私藏的心思,只怕也是百口莫辩!”   小合失色道:“这却如何是好?现在就还了他们可好?”   应隐道:“不,不能还!”他心中想着,这上界之人害得大湮三千年基业毁于一旦,还想自己逍遥永生,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可是碍于黄油道也是上界之人,不方便说出这层意思来,只问道:“黄老先生,您之前说大湮还有指望,却是何解?”   黄油道略一沉吟:“大湮的指望,恐怕就在这桃源之梦中了。”说罢便问小合,“你可曾试着走出这桃花林?”   小合摇头道:“我也曾试过,只是这桃林似乎无边无际,并不能走出去。”   黄油道微笑道:“是你心中的桃林无边无际。”   小合得了这一句提点,立刻明白了。她闭上眼睛,片刻后,那二人便见到桃林远处的景致似乎有了变化。三人相携着走近前去,就看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小道。小合脱口而出:“这……这是锁心湖往金枷驿馆去的那条路!”   经她一提,应隐心中也立刻浮上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无风的夏日,掉落在河里的小合,湿漉漉的衣裤,长生先生那匹瘦马硌得他生疼的马背。   三人沿着这路走到了尽头,便是一条熙熙攘攘的驿道,金枷驿那熟悉的旗子正迎风飞扬。无数行迹匆匆的旅人,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存在。   小合惊呆道:“我竟不知这梦中还有这么多人!”   黄油道点头道:“这就是你造这梦的那一刻,大湮百姓的行踪了!”   小合问:“这……究竟是真是幻?”   黄油道望着那些行人,皱眉道:“此刻我也不敢断言。不过,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二人问:“什么法子?”   黄油道微笑着:“随意绑个人,看能不能带出去!”说完,就走向街角的一个老乞婆,半拉半哄地将她带到了二人面前。   应隐欲言又止,小合面对黄油道那期待的眼神,也只好领着他们向梦的出口处走去。   老乞婆跟着三人回到了沙滩之上。此时已入夜,银练似的月光下,她看到退潮之后那些搁浅在沙滩上的海物贝类等,不由得欢呼一声,也不去细究自己如何到了这里,只抢夺般往怀里塞了起来,弯着腰一路跌跌撞撞跑远了。三人这才发现,这婆子不但肮脏行乞,而且显见着疯得厉害。她一边怪笑着,一边鬼叫道:“桃源大梦,障目迷情!患得者失,患失者得!”   黄油道仰天笑道:“好一个患得者失,患失者得!此妪竟是个高人!哈哈哈哈!大湮竟被——竟被你这个小丫头藏在了这么个桃源梦境中!当真是……”   小合问:“黄老先生,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梦不是很寻常的么?为何能……”   黄油道却说:“快,再带我们入梦!我要看看这梦境,究竟有多大!”   小合只好再次盘坐下来。这次三人沿着驿道一直走到了一片白雾之中。浓重的白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三人走了好一阵,应隐问:“我们走的可是直线?”   小合道:“莫非这白雾也无止境?”   黄油道却疑惑地转身倒退了一步。只一步,他就走出了白雾,回到了驿道的尽头。他连忙大喊:“回来!”   二人闻言转身,也是只一步就迈出了浓雾。   黄油道说:“看来这地方就这么大了——湖底的灵气只能支撑这么大的一片地方!”   三人出了梦境。   小合问:“这梦境的大小,却有什么要紧的?”   应隐抢道:“小合,你还不明白么?只要能找到地方,我们就可以把金枷驿馆的百姓都接出来!”   小合的神色骤然改变:“为何要接他们出来?让他们在梦中自生自灭不好么?”   黄油道问:“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桃源梦境的法术,你是从何处习来?”   小合看了应隐一眼:“是从云都城皇宫内藏书楼……的禁书中学的。”   黄油道乐不可支:“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这法术不是大湮的,而是上界的!”   小合道:“不,我不想从梦境中接任何人出来。”   应隐向着黄油道使了个眼色,道:“你的梦境,自然要依你。”   黄油道会意:“眼下重要的是,不要让上界之人知道了你这梦境中的玄机——否则咱们的性命都要堪忧。此事,天地你我他,再不可有他人得知!来,都起个誓吧!”   起誓的法决儿在半空中升腾成一个气泡,这显见着是上界的法决儿。小合和应隐看着那气泡升腾着飘远了。黄油道说:“若有人违背誓言,便会溺毙在此物之中。”   三人又叙了片刻,老头儿与二人约定了相见的法决儿,又与小合闲话一阵,便与二人告别了。   小合问:“应叔叔,你现在有何打算?”   应隐不假思索道:“先去给染儿立碑。”   那一方青石碑,却是应隐一直跑到了淮青城才买到的。那一条熟悉的街巷,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了老玉匠,没有了金玉满堂。但青石碑店的生意却依然红火。小合说,这是因为人们可以不戴首饰,却不能不死去。从镇上下车后,应隐硬是将这碑背回了海边,就连小合试图用法术帮他减轻些重量,也遭到了他的呵斥。他们这一来一回,走了大半个月,好在邛芳的坟并没有被发现。小渔村已没了人烟,不知那些浑浑噩噩的村民去了哪里。应隐看着空荡荡的村落,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平安村。他对小合说:“其实,我大概知道,这坟冢中,埋的并不是我的染儿。你一定在笑我了吧,笑我不但自欺,还妄想欺世!”   小合见他那伤心欲绝的神色,不由得巧言道:“不,这就是婶婶。她已告诉了我,容貌未曾改变,是际遇所致。应叔叔,经历了桃源梦境,你还不信这世上稀奇古怪之事只多不少么?”   应隐听了这话,大感安慰。二人祭拜后,望着香火的蓝烟飘向远空。二人皆是出神了一阵。   终于,小合问:“眼下,你要去何处?”   应隐答:“我要去找你父皇——”   小合苦笑道:“你可是要告诉他我那梦境之事?”   应隐道:“不,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也担心他……大湮没了,他会是何等……”   小合咬牙道:“他享着那无穷之寿,便是大湮没了,又有何相干!”   应隐握住她的双手:“小合,我知道你们父女二人定是有些误会的。你父皇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关押你定不是他的本心,至于锁心湖种种,他也定是丝毫不知情的——那些个狱卒,总是要作践人的,你切莫以为这是他授意的!如今,你就与我同往可好?我愿意做个中人,令你二人冰释前嫌,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合是早已发了誓再也不见父皇的,可是她此刻不愿失去了应隐的行踪,只好跟着他一路向北,回到三泰城去。   二赖此时已改换了头面,变成了三泰城内第一流的文人雅士。虽然朝代更迭,但三泰城中百姓附庸风雅之心却从未改变。二赖早已深知这一点,这才让他们在改朝换代之后,依然如鱼得水。   在二赖府中,他们对着应隐二人,却是一口咬定,并未见到先皇仇尤或者太子爷仇鱼。小合却不信,悄悄捻了个吐真决儿,二赖登时着了法决儿,带着他们向着内院走去。在花园后面的一间别院中,二人见到了太子爷仇鱼。此时,在场的人,自然都已知道了他就是仇尤,他们站在原处,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仇尤披头散发,穿着一袭宽大的玄色袍子坐在矶子上。那是大湮的服色,在穿着深蓝色衣裤的其他四人面前,显得格外突兀。那袍子的针线,显见着并不是大湮的做工,定是二赖不知从何处找了个凡人裁缝依样画葫芦的结果。小院中满是浓重的酒气,仇尤醉得很了,他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四人,那眼神却毫无内容,脸上挂着一个痴痴的笑容。他看了看众人,便不感兴趣似的,背过身去了。   应隐低声问:“你们……为何给他喝这么多酒?”   赖千儿忙道:“我的应大人啊——不让他喝,他就整日地哭,还不如喝醉了快活些!”   应隐又问:“长生先生何在?”   此时吐真法决儿已失了效。赖万儿答:“自……自那事以来,小人们还未曾见过先生。”他那神情,分明就是在睁着眼睛说假话。   此时,小合突然走上前去,对着仇尤道:“你可还认得我?”   仇尤仔细看了看她:“你……你不就是朕的媛公主么?”   小合问:“您当日为何要将我关押在锁心湖底那地牢之中?”   仇尤不再看她,那个痴痴的笑容也不见了:“媛公主,你今年有二十……二十八岁了吧?”   小合点头道:“您倒是没记错!”   仇尤冷笑道:“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这身量、这眉眼,啊?顶多不过十三四岁!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小合道:“您以为如何?”   仇尤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小合道:“我倒是细思过这个问题,也找到了答案——我与姊姊是双生,双生的孩子有时是会有一个先天弱些的。而一般的父母,都会对这个孩子更为用心。”   仇尤道:“一般的父母,身边也没有一个叫卫雍的副将!你可知那卫雍家中,正有祖传的不老之术?!”   小合颤抖道:“父皇为何单单疑我,却不疑姊姊?”   仇尤一时语塞了。   小合继续说道:“莫不是因为她生得好看,人又机敏,讨巧奉承的本领更是胜过我百倍?”   应隐正要说话,仇尤挥了挥手:“朕头痛得厉害,不要再聒噪了!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   小合道:“我来看望父皇,是念着父女之情,想要告诉您重建大湮的法子。本想着您经了这一番,定是悔悟了,不料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仇尤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你说什么?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合道:“法子,我自然是有的。可是如今我却不想多说了。”   仇尤笑道:“小合啊小合,你这个性子倒是有三分似朕了!你哪有什么法子,不过是要诓着朕给你服软认错罢了!也罢,你既被心魔所迷,朕就成全你!”说着,他摇摇晃晃地拜倒在地,对着小合行了七个礼:“朕轻信谗言、罔顾人伦,将朕的媛公主囚禁在锁心湖地牢之中,令她吃尽了苦头。朕错了!请媛公主看在……看在……看在朕这一番诚意的份上,就原谅朕这一回吧!”   众人皆是傻了。小合却站定了不答话,应隐只好上前将仇尤扶了起来。仇尤靠着应隐,摇摇晃晃了一阵总算站稳了。他对小合笑笑:“不知媛公主可称心如意了?”   小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仇尤仰头笑了一阵,便转身要走。   小合轻声道:“这凡间,亦有浊灵。浊灵虽不及轻灵,却也堪一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得定在了当地。应隐想起送别黄油道时,小合与那老头儿的确曾相谈甚欢。看来,这机密消息正是老头儿透露给她的。   仇尤转过身来,捉住她:“你……你说什么?!”   小合微笑道:“你果然还是要诓着我说这些,并不是真心实意的道歉。”说着,她转身便要走。   仇尤死死拉住:“小合!浊灵却在何处?有何用?”   小合道:“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余下的,就看父皇的机缘了!”   这时,有两个同样喝得七荤八素的女子,突然从矶子后面的花丛中,嬉闹着跑了出来。应隐眼疾手快,立刻制住了二人:“快拿绳子来,有刺客!”   赖万儿忙道:“她们是皇上的侍妾啊,并非刺客!”   应隐疑惑道:“侍妾?为何竟是凡人?”   赖万儿对他附耳道:“前些日子,皇上喝得太多,我们怕他……怕他……所以给他预备着……”   应隐明白过来,原来这二人又是为那无穷之寿而做的筹划。他见仇尤点了头,于是放开了二人。   那两个女子已被他掐住脖子的力道弄得几乎窒息,此时忙都跑到了仇尤身边。仇尤却推开二人道:“你们自寻安静的去处待着,朕要办大事了!万儿,长生先生呢,怎么还没回来?”   赖万儿看了应隐一眼,只好回到:“先生已写过信了,不日便会归来。”   ??第六十回 既往不吝长生泯恩仇 若拙若讷仇尤允血誓   仇尤走到小合面前,亲亲热热地说道:“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以前的事,咱们都不要再提了可好?你也不曾自立为王,朕也不曾将你囚禁——一笔勾销了可好?”   小合看了看应隐,见他毫无表情,于是问道:“我若是非要走,父皇可会让这些个侍卫将我就地擒拿?”   仇尤干笑了几声:“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朕怎能强留你?”说完他也看向应隐。   应隐只好说道:“先生既然要回来了,我就等见到了他再走。”   仇尤问:“你要去何处?”   应隐答道:“我……我心中有些疑团,想要去细细查访一番。”   仇尤眼巴巴地问:“你要去多久?何时才能回来?你不在朕身边,朕总觉得不安。”   正在这时,谷烜走进了这间别院,他手中还抱着一坛酒。听到这话,他不免有些尴尬——这些日子都是他在仇尤身边做近侍的,仇尤的话仿佛在谴责他并不尽责一般。但大家已看到了他,他也只好走上前来,对着应隐行了礼:“见过右尉大人。”   仇尤立刻趁机问小合:“你可曾见到姊姊?她现在何处?”   小合摇摇头:“许久不曾相见了。”   仇尤摆摆手让谷烜先离开,又对应隐说:“你呢,你也没见到过她么?”   应隐瞥了一眼小合,见她目不斜视,只好说:“并未见到过。”   谷烜接口道:“不过算日子,‘那事’发生之时,悦公主应在凡间。想来她是有事绊住了,也许过几日就会回来了。”   仇尤点头叹息道:“但愿如此!”   小合已向着院外走去,边走边说:“中庭那一池荷花倒开得很好。”   仇尤会意地向谷烜递了个眼色。   谷烜立刻心领神会,那院子原是收拾好了等着仇离回来居住的,如今青儿新寡,暂时带着两个女儿借住在里面。他讨好地笑道:“小人立刻将那院子打扫出来给媛公主居住。”   小合又道:“只是池边的藜草太多,未免碍眼。”   谷烜只得说:“小人这就让人尽数拔了去。”   应隐看着小合争这一时的意气,只觉得好笑又心酸。   长生先生是三日后回来的。是夜,仇尤设宴,众人仿效凡人围一圆桌而坐,仇尤坐了正对院门的位置。虽不及在大湮时盛景,但宾主共欢,也是这许多疲赖日子里难得的热闹了。酒过七八旬,桌上就只剩了仇尤、长生与应隐三人。   长生去了那里,办了什么差使,他并未在酒桌上说出。他只是捡着这一路的风物人情,将有趣致的细细说了三五件,逗得满桌欢声不断。   应隐也随着众人附和地笑着,但很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他听得仇尤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您见多识广,可听说过这凡间有‘浊灵’?”   长生答:“呼先生曾透露过几句,说大湮的基业是轻灵承托的,而浊灵么,则散落在了这凡间大地之上。哦,对了,他还说过,这三泰城如此鼎旺,正是浊灵汇聚之象。”   仇尤追问道:“这浊灵却是个什么东西?”   长生思索道:“老夫记得呼先生曾说过轻灵壮如轻烟,洁白轻盈,那这浊灵也必是烟尘一类了,许是……乌黑的烟尘?”   应隐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曾在禁书中读到过,凡间的浊灵与轻灵同样是“洁白飘渺,如烟似幻”,但他并未当场说出,只因他还未向长生挑明身份,同时也不想让长生难堪。为了掩盖那笑声,他说道:“先生,那这浊灵可太多了,凡人家家户户的灶台里,想来都存着不少!”   长生却正色道:“非也。呼先生曾说过,凡人大多心窍未开,凡是有心思玲珑之人,皆是受了这浊灵的恩惠——皇上不妨往这上面想想。”   仇尤道:“如此说来,此地正是凡间浊灵汇聚之地了?”   长生点点头,犹豫了半晌问道:“皇上要这浊灵,究竟有何用?”   仇尤道:“既然大湮承了那轻灵承托,若浊灵汇于我处时,未必不可一用。”   长生长叹道:“古籍的确曾载我辈有吐息之法,可那些法决儿早都散失了啊!”说罢,他忍不住问应隐,“你这孩子今日为何如此没有规矩?一直笑个不停?”   应隐因听得先生句句与禁书中所载南辕北辙,一时忘形,才忍不住发笑。此时只好起身道:“我失礼了,还请皇上和先生恕罪。”   长生细看了他片刻,也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只走到谷烜身边,将他的佩剑刷地一声抽了出来。   满座皆惊。   应隐站在那里,看着长生瞬间就将剑刺了过来。可是,剑刃刚接触到他的身体就弯折了,仿佛刺向的是铜墙铁壁一般。长生丢了剑,指尖变决儿,眼见着一个重伤的法决儿就要打向了应隐。可是那法决儿却并没有施放出来,倒是长生的手指登时着了火。还是谷烜机灵,立刻将桌上解酒的菊杞茶连壶端起,向着着火处泼去。长生被泼了一身茶水,浑然不觉,只呆立在原地,死死盯住应隐。   血誓,扎扎实实是个上界的法决儿,只是无意中流传到了大湮。刀剑弯折,法决儿失灵,这是血誓连结之人相残时才会出现的局面。仇尤与长生、小潜二人分别结过血誓,因此虽然长生小潜二人之间并未结过血誓,但通过仇尤这一纽带,二人也算结成了血誓,牵一发而必动全身。三人此时都已明白了。仇尤问已恢复了身份的小潜:“莫非,你还未曾与他挑明?”   长生却问仇尤:“莫非,您是知情的?”   小潜一言不发。   仇尤只得点头道:“天都城围城那日,在呼先生的掌心幻境之中,阿蔷来要我的命,你可记得此事?”   长生抬起眼睛想了想:“血誓发作,我自是感应到了,只是那时我着了恶人的道儿,被拘了神识,不能飞身前去相救。”   仇尤指着小潜继续道:“那时节,他前来相救,朕就知道他是小潜了。”   长生听到“小潜”二字,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问小潜道:“隐儿呢?你夺了他的皮囊,他又到哪里去了?”   小潜不敢看长生的眼睛,只嗫嚅道:“我……实不知。”   长生突然没了力气似的,扶着桌子走回了座位。他将一整杯酒都灌入了喉中,似乎丝毫都没有感觉到辣口。   仇尤拍着长生的肩膀道:“朕深知那孩子与你相厚,几乎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可……可世事无常,你是一早知道小潜着了无穷之寿的法决儿的,这结果也早该料到了啊!你没见小潜就与那孩子不甚亲厚么?为的就是避着那一刻离别之苦啊!”   小潜忙道:“不,我绝没有这个想头儿!只是我那些年精神不济……”   长生打断他,拾起剑丢在他面前,道:“你既已杀了隐儿,自与他偿命吧!”   谷烜上前劝道:“先生这可是连皇上也捎带进来了啊——那隐儿也是父精母血造化出来的,以其身报效亲恩又有何不妥?”   长生清醒过来,闷闷地喝了谷烜给他续上的酒,不说话了。   此时,一个声音在门口,轻轻地说:“如今在座各位皆如飘萍,已无根基。过往种种,又有何再细究对错的必要呢?”   众人看去,原来是小合。她显然已沐浴更衣过了,换上了大湮的服色。众人看着她身上那套分明是为仇离准备的阔大袍子,皆是片刻的恍惚,仿佛前朝旧梦就在眼前一般。仇尤忙道:“还是朕的媛公主说得对。先生,莫非前日小潜救您出那黎府的牢笼之事,你却忘了?”   长生兀自低头不语。   小潜起身道:“这个不必再提。我自知此事已无可挽回,先生要我抵命,我也无话可说,唯有照做了。”说着,他就要去拾起剑来。   小合一步抢上,拾了剑就插回了谷烜的剑鞘,谷烜立刻退后几步。小合飞快地说:“先生可是忘了当年淮青城中的旧事了?”   原来小合只知隐儿生于淮青城,具体有何旧事却丝毫不知。但当年他二人回来后那个光景她却是知道的,也知道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今她这样问,只是为了拖住长生,让他混乱一刻而已。可是长生是有心病的人,他看了一眼小合,就疑她提起的并不是淮青城中之事,而是三泰城中的那段过往。云染的名字划过他的思绪,他顿时灰心了——是的,人人皆有错,但大错特错的唯有他一人。如今他还有什么权利来指责小潜呢?他也不敢再看小潜的眼角,只低声说道:“旧事,自是片刻也不敢忘。就如媛公主所说吧,此事再不提了。”   此时夜已深凉,青儿取了披风来给院中的各位。长生看着容颜早已衰败的青儿,她意外地失去了丈夫,从此哀思无处可寄,已是早早地枯槁了。长生揽住青儿的胳膊,埋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青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在座的各人,却也任父亲哭过了才退到一边。长生起身,环视了众人一番,突然就显出了龙钟之态。他嘶哑地说:“我醉了,怕是要逃席了。诸位,老夫扰了各位的雅兴了。改日吧,改日我再一一赔罪。”   人们看着青儿搀扶着长生,二人缓缓地走远了。   小合坐在了长生的位子上,她对谷烜说:“换一套杯盏来。”谷烜立刻领命而去。   三人重新安了席。仇尤对小合笑道:“怎地?今夜竟有兴致陪朕饮酒了?”   小合道:“饮酒有何趣?我是不会学那些凡人的——明明寿不过百,还说什么‘流水落花去也’,着实蝼蚁陋见!”   小潜听她如此说,顿觉十分刺耳。但他依然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仇尤笑道:“好,那就不饮酒了。小烜,换一壶好茶来!”   谷烜领命而去。   小合又道:“父皇可知这浊灵如何采撷?”   仇尤见她如此单刀直入,也不再兜圈子了,连忙问:“如何?”   小合道:“浊灵却不在山河百川之中。凡间万般,得灵性者唯凡人。这浊灵,就在凡人身上。”   这话倒跟长生所言甚是相似,仇尤立刻信了七八分。他追问道:“却在何处?如何采撷?”   小合笑而不语。   仇尤沉默了半晌,见小合只是饮茶,只好问道:“你要什么?只要朕有的,都可许你!”   小合幽幽道:“这话我自是信的。父皇身上有着无穷之寿,虽说眼下大湮不在了,但千秋万代之后的事,谁又能断言呢?也许那时父皇又已坐拥一个比大湮强盛千倍、壮大百倍的新朝呢?”   仇尤的眼中放出光来:“小合,你说吧,你要什么?”   小合道:“不忙。这浊灵,自有个法子可辨认采集,这不是什么难事。百份浊灵,可炼化一份轻灵。百份轻灵,可承托八千丈土地。”   仇尤暗暗心酸了一番:“如此说来,却需要十万浊灵,才够承托大湮的疆土?”   小合点头道:“不错。”   仇尤起身,踱了几步:“十万……十万……”   小合道:“十万的确不少,现存于凡间携带这浊灵者,也不过数千人而已。”   仇尤停住脚步,脸色青红不定。   小合笑了:“可是十万,于千秋万代而言,便是个微乎其微的数字了!”   这话立刻点醒了仇尤,他登时眉开眼笑道:“媛公主所言甚是!可缓缓图之……缓缓图之!”说完,他走到小合面前,握住她的手:“小合,你要什么?你说!”   小合抽回手:“千秋万代,我自是不要的。我只要做一朝之君,就足够了!”   仇尤不解地看着她:“可是,如今查访到的湮人,不过九千七百余人而已,你是要做这些人的国君么?”   小合点点头:“我只要你得了百份轻灵之后的第一个八千丈土地。”   仇尤想了想:“这并不难。只是,百姓都没了,要土地又有何用呢?”   小合微笑道:“百姓,我自是有的,且是取用不竭的呢!”   小潜终于听不下去了:“小合,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合不答言,只离了座位盘膝坐下。片刻后,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手舞足蹈的老乞婆。她看到面前的一桌佳肴,立刻呵呵傻笑着双手并用,大抓大拿起来。仇尤与谷烜皆是惊呆了。   小潜立刻认出了这人是桃源梦中的疯妪。他大惊失色道:“小合!你带她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合已抽出了谷烜的佩剑,将那老乞婆一剑穿心。血溅出来,一桌席面皆是污损了。小合却回过头,对着小潜一笑。   仇尤问:“这是何人?从何而来?”   小合朗声道:“坨人有坨骨,角人有角痣,羽人腔子骨中空,而鳞人入水不沉。父皇可知湮人有何印记?”   仇尤道:“湮人无印记,这便是区分的法子啊!”   小合道:“湮人自然是有印记的,只是活着的时候,不好相验。”她说着就用手中的利剑剖开了那老妪的肚腹,取了她的心脏出来。她剖开那血淋淋的心脏,指着多出来的一个纵膈,说道:“湮人是游龙之中最高贵的,只因心多一窍!”   小潜强忍着翻涌的酒意:“小合,切莫再折辱此妪了!”   小合对他一笑,却对仇尤道:“大湮的百姓,我自是有法子带出来的,此人便是个例证。”   仇尤看了小合半晌,道:“朕……允了你便是。”   小合又莞尔一笑。她指挥这谷烜将桌上的一片狼藉尽数收拾了,笑意盈盈地望着仇尤。   仇尤问:“如今大湮的法决儿,皆是不灵了。你那采撷浊灵的法子,若是大湮的法决儿,只怕……”   小合道:“不,这是上界的法决儿。”   这些日子,幸存的湮人早已发现了,此时唯有上界的法决儿还堪一用。众人已将各自所掌握的上界法决儿皆贡献了出来,长生已编了一本新的法决儿书,只是远没有大湮的齐全。仇尤舒展眉头道:“如此甚好!”   小合却慢悠悠地说:“此事不忙。并非我信不过父皇——凡人有句话叫‘先小人后君子’,我到觉得可以拿来一用。”   仇尤已明白了她的所指,心中震荡不已,却不死心地装作不解道:“如何一用?”   小合道:“父皇与我结个半边的血誓吧!”   仇尤听到血誓二字,已是心中痛极,又听到半边二字,不由得热血都涌到了脑顶。他虽一向不喜小合,可父女之情断送,还是在这一刻。他微笑道:“半边却是何意?”   小合道:“自是只结您那一半!”   小潜在一旁听着,早已觉得小合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半边的血誓,他只听说过一次。肃公时,有个将军很是骁勇,但肃公一直疑他有反意,于是与他结了半边的血誓——只不许他背叛,自己却没有丝毫承诺。那将军自觉受了莫大的侮辱,血誓甫成,他回到家中就自尽了。后来肃公余脉皆被他嫡亲的侄子砍了头,这便是由头了。   仇尤望着小合,小合也微笑着回望他。父女二人对望着,脸上都挂着笑容。   小合已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柔和。   很久以后,仇尤开口道:“就……依你。”   ??第六十一回 呼喝仙夜访仇皇讨轻灵 邛芳女大闹秋府问身世   半边的血誓结成后,仇尤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回到了他的房间。他还在心中默诵着小合刚刚口述给他的法决儿,那拗口的发音,的确是与他所掌握的其它上界法决儿如出一辙。   他记了片刻,觉得不妥,还是拿出纸笔,准备默写下来。刚刚走到书房门口,就看到里面亮着灯。他一把推开了门,见那呼喝先生坐在他的椅子上,正微笑地看着他。   仇尤是带了十二分酒意的人,他大吼一声:“你还有脸来见朕?!”就冲上前去。   呼喝笑道:“你的怒火,只有三分是冲着我来的,还有七分却是为了何人何事?”   仇尤道:“你休要再花言巧语!朕的亿万子民,皆葬身在你辈之手!今日你既来了,就来抵命吧!”说着就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脑袋,正在找可当做武器的趁手之物时,就感觉手下松动,回头一看,呼喝的脑袋已被他揪了下来。   呼喝口中犹自说道:“可解了气了?”   仇尤惊得酒都醒了:“你……你为何事而来?”说着松开了手。   呼喝的脑袋掉在了地上,略弹了一弹,就回到了他的颈子上。他是连夜赶来的,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化灵盅之前守夜。大湮的轻灵之气被带走后,少主人将它存放在化灵盅之中,可不知为何它却迟迟不肯归化。呼喝盯着化灵盅内那翻涌的灵气,冥思许久而不得其解。他的双目又酸痛起来,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是以前彻夜不眠伺候老主人时落下的病根儿。于是他倒了杯热茶,借那蒸汽熏着眼睛。突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端起茶杯,透过它向着盅内看去。只见那汹涌翻腾的灵气,却从来不去向盅壁处一个小小的黄豆大的区域,仿佛在空出那位子一般。他细看了一阵,突然明白了过来——大湮的灵气并未被尽数收取,还有漏网的极小一缕!然而,就是这缕灵气,牵着这轻灵,使它不得归化。呼喝细思了片刻,不由得大悔。此事定是那仇尤做的手脚——自己这次实在是不该动那恻隐之心!面对醉醺醺的仇尤,面对他的怒火与敌意,呼喝心中痛悔尤甚。他开门见山地说:“将你藏匿的那一缕灵气交出来吧!”   仇尤皱眉道:“藏匿?朕若是能藏匿灵气,又为何会让你们毁了大湮的基业!”   呼喝道:“你早些拿出来,只怕还好些。如今少主人并不知晓此事,他若是知道你弄了鬼,那……后果实不堪设想!”   仇尤冷笑道:“不堪设想?还能不堪设想到何种境地?”   呼喝道:“仇尤,你已享无穷之寿,又何必在意眼前这一朝一代呢?非得要丢了性命,才肯听劝么?”   仇尤道:“我并未藏匿什么灵气。你若不信,尽管来验看便是!”说着就立在呼喝面前,闭上了眼睛。   呼喝只好伸出手指放在他的眉心处。片刻后,他收回手指,喃喃道:“不是你,那会是谁呢?此事实在是蹊跷啊!大湮已尽数化为齑尘,这灵气便是要躲,也无处可藏啊!”   仇尤见他在寻找灵气,自是不好相问浊灵之事。只问道:“你那少主人,为何定要赶尽杀绝?”   呼喝叹息道:“少主人自幼体弱多病,皆是灵气受损所致,他的子女更是接连夭折了三个。如今灵气虽回到了上界,但因少了一缕迟迟不肯归化。少主夫人不日又要生产,如今已是迫在眉睫!仇尤,你看在我好意相告的份上,可否为我查访一番此事?”   仇尤冷冷看着他:“先生相告的是七日后,为何三日后就动手了?”   呼喝叹道:“我是个人微言轻的伺候之人,日子是少主人定的,也是少主人改的。想来他在大湮也是有着消息耳目的,知道有人走漏了风声吧!行动之日,我还被蒙在鼓中。待到他们回来,这才知道提前了。”   仇尤想了一回,许是如此,口气便松动了许多:“这一缕灵气,究竟能支撑多大的一片土地呢?”   呼喝道:“大约八千丈!”   仇尤心中狂跳——这一缕,就是百份轻灵了!他面不改色说道:“这么大一片土地,如何还在的话,如何会看不见呢?”   呼喝道:“这也是我疑心之处。我已在那清风彩云之地细细查访了,除了流霞俗光,灵底已彻底消失,并无他物!”   仇尤沉吟道:“先生相告之情,朕自是感念的。只是此事该如何查访,少不了还得先生明示!”   呼喝道:“可否将阖府上下所有人等齐聚,待我一一验视?”   仇尤皱起眉头,想了半晌——府中那么多人,那日逃出来的也不少,他也不能保证无人夹带灵气。只是这灵气,却无论如何不能让呼喝得了去!于是他抽噎道:“先生,请放过朕府上这些心力憔悴之人吧!这灵气,连朕都不知如何私藏,他们又如何会知晓?又如何敢私藏?私藏又有何用?如今他们已痛失家园,本就惊魂未定,这大半夜地被喊起来,只怕统统要落下病根儿!”   呼喝想了一回,似乎不错。他只好说:“你还是加紧查访此事吧。少主人那里,我暂且瞒着——但到了瞒不住的那日,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仇尤问:“究竟如何查访?”   呼喝道:“藏了这灵气的人,必与上界之人有丝丝缕缕的牵连——就从这一点入手吧!这灵气在你们手中毫无用处,只会惹来杀身之祸!这其中厉害,你定要与所有相关人等说明!”   仇尤听到“丝缕牵连”,小合的身影立刻在他心中闪过。可是一种强大的不由分说的力量,让他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就是那半边血誓的法力了,不由得大骇——莫非自己从此竟真要成了那个又丑又坏的小丫头的保护神了?他听到自己恭恭敬敬说:“谨遵先生教诲!”   呼喝走后,仇尤坐在椅子上,疲惫极了。窗下有个人影也踮着脚尖走远了。他立刻知道了那是小合。此刻他想起小合,心中唯有万般歉疚柔情,对她竟是再也恨不起来了。   小合回到自己房中,心依然跳得飞快,几次捻决儿入梦都没有成功。她只好盘坐吐息了片刻,心潮才不再汹涌起伏。   桃树林里依然刮着无声的威风。这风曾托起无数的桃花瓣,如今却卷起了阵阵烟尘。小合几乎瞬时就被迷了双目。但她还是看到了那缕灵气归位时拂过的那些桃树们,如今新枝甫翠,桃苞初粉,已有了些生机。   她径直向着湖底走去。地牢之内,暗河之中,那缕灵气依然自由自在地翻滚着。小合看过了,放下心来,一转身,却见到小潜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她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隐儿哥!你想吓死我啊!”   小潜道:“我是……应潜!”   小合顿时反应过来:“应叔叔!我失礼了!”   小潜道:“我一直怕吓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你打招呼合适,结果还是吓着你了!”   小合问:“你怎么会也来了这里?”   小潜道:“若是没猜错的话,此刻我正在呼呼大睡呢!”   二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小潜还是说道:“你不可如此对你父皇——他究竟是你的爹爹啊!”   小合低头不语。   小潜又说:“那老妪心多一窍,你是如何得知?可是已事先验看过了?”   小合却不接茬儿,只问:“应叔叔,你什么时候走?”   小潜道:“这一两日就走。”   小合又问:“你要到何处去?”   小潜叹息不语。   小合只得说:“我不能陪你去了。”说完,就跑到那颗桃树下,挖出了软玉图,交在他手中,“你带着这个,说不定会有用处的!”   小潜苦笑道:“大湮已没了,这东西还能有什么用处?”   小合道:“若信我,就带着它,日后必有大用!”   应隐只得收下。   小合又说:“应叔叔,那锁心湖的邪法儿,必也是上界的法术!”   应隐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他忙问:“你又要去哪里呢?”   小合一笑道:“自是捡你不去的去处了。”   见她玩笑,应隐也不好再问。二人于是相携出了梦境。   第二日,小潜与长生恳谈一番,前嫌虽未能尽数消解,也冰释了大半。第三日,他怀揣着二赖准备好的身份证明文件,就辞别了众人。   小潜出门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个凡人女子叩响了秋先生家的大门。她自称姓邛,要找一个名叫“长先生”的人。长生正在伤怀,听了那谷烜说有个绝色的凡人女子指名道姓要见“长先生”,不由得一阵惊恐。他洗了脸换了衣服,来到厅上。那女子正低头饮茶,长生看到她便立在原地,等她抬起头来时,长生已是浑身抖如筛糠。只见他僵硬地挣扎着上前,一把捉住那女子的手腕,扣住了她的脉门:“黎远远!你……你还敢来见我!”说完了这句,立刻对谷烜说,“快!拿绳子来!捆住这个妖女!”   邛芳听到黎远远的名字,顿时知道闹了乌龙,慌忙挣扎道:“您可是长先生?快放开我!您认错人了!”   原来那日小合给邛芳的纸条上,头一条线索却是引着她先来找长生先生,是已算准了长生必要拖着她,让她不得去淮青城查访真相。虽然不知能拖几时,但拖得一刻便算一刻!邛芳得了纸条,还以为长生姓“长”,便如此找上门了。此时,小合早就听到了厅上的喧哗之声,她只远远地攀上荷塘的假山石,遥望了一番厅上的情景。远远望去,来客的确是邛芳的模样。于是她立刻回到房中,紧紧关上了房门,称起病来。   谷烜领着一众侍卫,很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闻到了邛芳身上的异香,其中也不乏着过这异香道儿的,于是立刻深信了长生的话。但这女子并无要害人的举动,只是梨花带雨般徒劳地在长生铁钳一般的手掌中挣扎着。谷烜手中拿着绳索,犹豫着。   长生瞪眼道:“还不快绑了!”   一众侍卫皆是窃窃私语,谷烜只好动手将邛芳绑了起来。此时邛芳已挣扎得近乎脱力了,口中只“强盗”、“流氓”地喊个不停,挣扎间厅内的条案茶台皆被她推倒,上面的茶具笔砚,更是尽数摔了个粉碎。   这些声音终于传到了仇尤耳中。他摇摇晃晃地从后院一路走来,远远见到谷烜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于是问道:“怎地?可是又有了刺客?”   长生道:“启禀皇上,此人正是黎府那妖女!”   邛芳在听到“皇上”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惊呆了。她的生活离这个词太远了,但她还是马上明白了过来,这人定是应大夫来历之处的皇帝了。她立刻对仇尤说:“快放了我!我不是妖女!他认错人了!我姓邛,是扶翠城中医院的大夫!你们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调查!”   此时,仇尤的注意力倒不在她身上,而是盯着地板问道:“谁……谁打碎了朕这些个宝贝?”原来地上那些碎片,都是他当年撷尘时苦心搜集的,皆是凡间的极品,价值几何自不必说。邛芳这几推之下,就几乎毁掉了他小半个家业。   见众人皆指向她,邛芳扬起下巴说道:“我来寻长先生,这个人突然出来就死死捉住我。我在挣扎之间,才打翻了您的几案。您放了我,我照价赔给您就是!”   仇尤打量她一阵,哈哈大笑道:“黎府的千金是吧?你父亲的确是扶翠城的土皇帝,可他也未必赔得起!”   长生低声上前道:“皇上,这人可能的确不是黎家的妖女。容我问她几句。”   仇尤点了点头,却又在空气中嗅了嗅:“这是什么味道?小烜,你换了香盘了?”   谷烜连忙指指邛芳。   仇尤也不好凑近了闻,只问道:“你这妖女用的是什么香?!”   邛芳瞪他一眼,不说话了。   长生走到她面前,问:“你当真不是黎远远?”   邛芳答道:“不是。我姓邛,是……”   长生打断她:“你既说自己是中医院的大夫,那么应大夫你一定是认识的了?”   邛芳低声道:“认得。”   长生又问:“他家里你可曾去过?”   邛芳抬头看他一眼,道:“他没有家,住在中医院的宿舍里。”   长生长吁一口气,对仇尤道:“皇上,是我鲁莽了。此女的确不是黎远远,她只是个……只是个长得很像她的人,与我……与我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一边说,一边和谷烜一起将她松了绑。   邛芳活动了一下手腕,问他:“你是长先生吗?”   长生答:“老夫姓谷,名长生。你找我,却所为何事?”   邛芳环视四周,道:“谷……先生,此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生看着她,思绪瞬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三泰城中。云染与杨婆婆在院中闲话,他鼓足勇气走出房门,说的也是这句话。他几乎要红了眼眶,连忙看向仇尤。   仇尤看看二人,又笑了起来:“先生这是俗债上门了啊,也罢,都走都走,不要在此处妨碍他们了!”说完,他哈哈笑着,带头大步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长生道:“我的这些个宝贝呢,就看在先生面上算了吧。”说完还冲他挤挤眼睛。   长生尴尴尬尬,不知如何接话。   仇尤已笑着转身而去了。   侍卫们也都退了出去,只有谷烜,手中拿着绳子犹豫着问道:“先生,这绳子您还要用吗?”   长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长生扶正了椅子,示意邛芳坐下。这时谷烜已打发人沏了茶来。邛芳却不坐,只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应大夫是不是我父亲?”   长生刚端了茶在手,只喝了一口,听了这话,登时呛得咳了起来。他缓了半日,才问道:“他的年纪,只怕比你也大不了一轮吧?”   邛芳说:“您知道我说的不是应隐,而是应潜。”   长生问:“你……你竟连此事也知道了?是小潜告诉你的?”   邛芳点头道:“应潜是不是我父亲?”   长生思索了片刻。当年在淮青潭中,血信发作,他感应到了云染腹中的男胎。可是,她腹中是否还有个女胎,这却是说不准的。眼前这个丫头,与云染可是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身上的异香也一模一样!如果她是云染的女儿,那么……也就是他长生的女儿了!一想到他在除夕的雪夜为了追这个丫头而落入了黎远远的圈套,长生不由得要捶胸顿足。他抬起头来,试图在邛芳的身上找到一些他的样子,只是丝毫都没有找到。   邛芳见他只是打量着自己不说话,便误以为他不肯说,心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可不亲耳听到,她还是不肯罢休的。她追问道:“是不是?谷先生,您只管点头摇头就是!”   长生听了这话,脑袋登时像被固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了。好半天以后,他艰难地说:“此事已过去了太久,当时又在战乱之中,我实不知究竟。但你与染儿的确酷肖,随身这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的——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第六十二回 赖二荷塘醉梦吐真言 祁七青天白日便雌黄   见邛芳露出失望的神色,长生忙说:“不过,当年经手隐儿一事的那二人,如今就在府上办事。你且等等,我去请他二人过来说话。”   邛芳忙擦了眼泪道谢。   长生去了片刻,回来却面露难色:“姑娘,很不巧,赖家兄弟皆出门办差去了。不过万儿兄弟原是今日晌午就该回来的,你若时间宽裕,就在此等候一刻可好?”   邛芳再次点头道谢。   长生道:“还有一言——万儿兄弟近来胸中苦闷得紧——他在坨部的一房妾室并他的独子并未能带出来,姑娘说话时可不要触这个霉头!”   邛芳道:“多谢您指点。”   长生又道:“为着这个,近来他也喝得很多,这会儿许是办完了差使去哪里喝酒了也说不定,但他今日是肯定要回来的。”   邛芳道:“我等,多晚都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月上中天。赖万儿回来时,倒是蹑手蹑脚的,可浓重的酒气早已先于他一步飘了过来。此时长生早已让青儿换着他陪着邛芳用了晚饭。青儿是新寡的人,因而沉默寡言,又觉得慢待了客人,便取了长萧细细地吹了一个晚上,皆是感伤悲凉的曲调。邛芳听着箫声,二人各怀心事,倒也享了一夜的清幽。长生小憩之后,已换了陪客衣服。此刻听到赖万儿回来,连忙出来拦住他:“赖二爷!请留步!”   赖万儿看到长生,一揖到地:“先生,可饶了我这一回?此刻我真是支撑不住了,明日我再聆听先生教诲可好?”   长生道:“非也非也!我这里有位客人,有事相问。”   赖万儿这才打量了一番站在长生身边的邛芳:“说吧,我哥哥欠了你多少钱?”说着就把手伸进了胸前的衣兜。   长生忙拦住他,道:“这是从扶翠城来的客人,想要问一桩陈年旧事。”   赖万儿晃了晃:“陈年旧事?问我这陈年旧人,就对啦!”   邛芳于是问道:“当年您带应隐回大湮时,可听说过他有个双生的姊妹?”   赖万儿登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谁啊?”   邛芳道:“我叫邛芳……我可能就是那个姊妹……”   赖万儿大笑道:“不可能!你……你不是个凡人么?”   长生道:“湮人与下界之人结合的例证,如今你我也听得多了。的确是有所得的孩儿,完全是凡人根基的。我想,隐儿五行俱全,许是……许是占了他姊妹的那一份?”   赖万儿道:“要分辨这个,这还不容易?你——你叫什么来着?芳芳是吧?你看,手指跟着我学——对,就这样——跟着我念——”   长生慌忙拦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赖万儿道:“看看她能不能御决儿!”   长生道:“胡闹!凡人御决儿,是要损根基的!”   赖万儿笑道:“看看,你也知道她是个凡人了吧?”   长生气结道:“你那日到底是从何处的山中带回了隐儿?”   赖万儿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这一时半刻,我也想不起来了。不如等我哥哥回来了,我细细地问过了再做计较?”   长生想了想:“赖大爷怕是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吧?”   赖万儿点点头,突然问邛芳:“芳芳姑娘,你身上可有什么隐秘的印记?”   长生忙说:“莫要无礼!”   邛芳却大大方方道:“我后心处有一火红色胎记,可是你们要的印记?”   二人皆失望摇头。   邛芳道:“既如此,我也不等什么赖大爷了,只等着您明日醒了酒再详谈吧!”   赖万儿早已醉得泥一般,只扒着柱子才勉强站住。得了这句赦令,慌忙行了礼,脚不点地就跑远了。   邛芳对长生道:“恐怕要在府上叨扰一晚了!”   长生已唤了青儿过来。那青儿微笑着携了她的手,自带她去中院的偏房中安歇。   这一夜,邛芳在陌生的床上辗转许久,一直不能入眠。后来她索性下了地,推开门,走到那荷塘边闲坐起来。因她那异香发散,蚊虫虽多,但都暂避了。她望着月光下那影影倬倬的荷塘,耳边不断回想着小合的话——“你母亲的确是难产而亡的,她腹中一对双生的儿女,男娃儿就是隐儿哥哥!”   不知何时,她脸上的泪珠儿滚落下来,无声地砸在地上。她浑然不觉,只想着小合的那些话——“后来老妈子只卖掉了那男娃娃,女娃娃不好出手,她又想留个送终之人……”   长生也说了,她的容貌与应隐的母亲酷肖,而且气味也一模一样。   难道,她真的是那个女婴么?那些支撑着她度过了无数难熬日子的亲情,难道背后竟是这样一个肮脏的真相么?那么,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在中医院时,她对应隐的那一番殷勤,更是罔顾人伦,简直可以用毫无廉耻来形容!她不能再想下去,正要转身回去,突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酸腐的酒气也同时袭来。   一个黑影冲向荷塘边,半趴半跪在地上,呕吐起来。邛芳认出,他正是赖万儿。在邛芳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的那片刻之间,赖万儿已是吐了个底儿朝天。他吐过了,拿衣袖擦了脸,便翻身滚到一旁,四肢撒开,一动不动了。   邛芳不再犹豫,连忙跑到他身边。刚蹲下来,却听见他已发出了鼾声。邛芳怕他睡在这潮湿地方会落下病根儿,因此便推了推他,可他毫无反应。邛芳着急起来,手下加了力度,可他还是睡得如死猪一般。就在推搡之间,邛芳还挂在脸上的泪珠儿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掉入了他的口中。   片刻之后,地上腾起了白烟,邛芳吓得连忙跳出几步。白烟愈来愈浓,邛芳开始犹豫要不要喊人。可是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进入了赖万儿的梦。她再向着白烟中望去,只见赖万儿已现出了半龙之身,月光下乌润油亮,乃是一尾黑蟒。   她想了想,连忙收拢心神,在那梦境中跑了几步,追上了赖万儿。梦境中和此时的荷塘边一样,都有着很浓的白雾。她喊道:“赖二爷,请留步!”   赖万儿回过头来:“姑娘可是叫我?”   邛芳问:“当年你从山中带回应隐时,他可有个同胞的姊妹?”   赖万儿笑道:“什么山中林中,那是哄皇上的把戏!”   邛芳追问道:“那应隐究竟是何来历?”   赖万儿嬉笑着:“谁知道他是何来历?皇上派了差使,我们兄弟俩只有想方设法去办!可也总有办不到的时候啊!那应隐,自然是个杂配种子了,可是不是右尉大人的种子,那就难说喽!”   邛芳呆呆问道:“这是何意?”   赖万儿道:“右尉大人是坨人,我们只给他找了个有坨骨的男娃儿带回去!也不是在山里找的,而是在淮青城中强抢的!因为怕查访起来露出破绽,这才在山中杀了个老猎户,造了个假的身世给他!”   邛芳犹不死心,问道:“那……他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赖万儿道:“这谁知道啊?我是从他爹的车里抢走他的!他爹可宝贝他了,养得白白胖胖的!我一带他回去啊,大家就喜欢上了!一个怀疑的都没有!对了,他爹姓祁,是淮青城的大官儿,手下有成百上千的大头兵!”   听到“姓祁”,邛芳又觉光景可对得上了,连忙问:“此人现在何处?”   赖万儿道:“我怎么知道?想来是当了更大的官儿喽!只是不知有没有人给他送终喽!”   邛芳听了这话,再也不能忍受,转身就走。   半龙梦境中,是没有谎言的!那么,说谎的,显然是小合!可是小合为何要骗她?   她离了赖万儿的梦境,见他还在地上扭动,于是将他的衣裤拈起,尽数抛入了荷塘,而后,回到房内,提笔给长生留了字条,就连夜走了。   那谷烜见她走得匆忙,也只对着几个守门的兵丁笑笑,就放走了她。   第二日,青儿将字条交到长生手中。那上面清清楚楚记下了赖万儿梦中的供词。长生看过了,就将那纸条揣在怀中,并不声张。过了片刻,他就寻了个由头离了秋府,搭了长途汽车,一路向着淮青城赶去。   祁府的地址,邛芳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敲了半天门,一个老婆子开了门,却是十分的不通融,根本不让她进去。邛芳大老远地赶来,如何肯罢休?吵嚷间,祁太太已出来了,看到她,顿时面无血色,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邛芳看着那祁太太,她是个眉目寡淡的中年妇人,因此惊恐在她脸上也被冲淡了。邛芳暗暗庆幸起来——她来对了地方,这位祁太太肯定是个知情人。她说:“我从三泰城中赶来,为的是查访一桩陈年旧事。”   祁太太颤声道:“什么……陈年旧事?”   邛芳不及答话,一个喑哑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玉仙!你们又搞什么?遮遮掩掩地开着半扇门?成何体统?”   原来,这位祁太太正是当年老玉匠的女儿。至于她是如何坦白了自己不是染儿,又是如何嫁了祁先生,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看出,祁太太嫁得很满意,祁先生却似乎娶得有些不那么心甘情愿。   此时,祁先生早已不留一字胡了,他刮干净了胡子,盼望着自己显得年轻一些,殊不知下巴上的那些褶皱倒进一步地暴露了他的年纪。他绕过邛芳,瞥了她一眼,突然脱口而出:“桑儿?”话音刚落,他捂住了胸口,眼见着双眼翻白,就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祁太太大呼小叫地抢上前去,院中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张罗着打电话叫救护车。   邛芳双指略略搭了搭祁先生的脉,立刻问那婆子:“可有大针?我是大夫,他这症候等不及到医院了!快拿大针来!”   见祁太太手足无措,已完全乱了心神,而邛芳稳如泰山一般,婆子略一沉吟,就立刻取了大针来。   邛芳又道:“火柴!”   婆子擦着了火柴,邛芳在火焰上过了针,就解开祁先生的上衣,在他的胸口施起针来。三针过后,祁先生口中喷出一股黑血来,已是醒转过来。   婆子喜道:“你这小大夫还真是有一手!”   祁先生一把捉住邛芳的手:“桑儿,是你么?你这是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那瑶池天宫,怎允了你下凡来探访我?你可是来带我走的?”   邛芳挣脱道:“爷爷,您弄疼我了!”   祁先生顿时清醒过来:“不,你不是桑儿。我都成了‘爷爷’,我的桑儿,自然也成了‘奶奶’!你……你是谁?”   祁太太站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   邛芳道:“很抱歉我吓着您了。我叫……我叫祁雪,是从三泰城来的,为的是查访一桩陈年旧事。”她说出了自己再也没提过的名字。   在婆子的搀扶下,祁先生缓缓起身道:“你也姓祁?什么陈年旧事?”   邛芳问:“您是不是丢过孩子?”   祁先生一把揪住她道:“你有春儿的消息?”   邛芳点头道:“我以前在中医院,跟他是同事。”   祁先生盯着她道:“我的春儿,他当了大夫?他……他现在何处?快!快带我去找他!”   邛芳忙道:“他从中医院辞职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祁先生连珠炮一般问:“辞职?他去了哪里?组织关系总能查得到的啊!到底是什么人抢走了他?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长大的?这些年都过得好吗?”   邛芳摆手道:“爷爷,您别激动。他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只是跟他在中医院的时候是同事。”   祁先生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邛芳叹息道:“爷爷,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请问,春儿当年是不是有个龙凤胎的姊妹?”   祁先生瞪大了眼睛没说话。他将邛芳看了又看,而后问道:“你究竟是谁?”   邛芳问:“春儿丢了之后,您是不是把他的姊妹送人了?”   祁先生冥思苦想起来。春儿怎么会有个双生的姊妹呢?可是生产那日乱乱哄哄,他也不能确保产婆是不是私藏了一个孩子夹带了出去。但安胎的大夫们,并没有人提起过双胎的事!祁先生看着邛芳,后者眼中那专注而焦急的神色,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很久以前。他的桑儿,就是这样一幅神情。他又细细思索了片刻,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是:“春儿的确有个姊妹,叫……秋儿,两个孩子皆是被抢走了。孩子,你是不是秋儿?”   祁太太听到他这样说,欲言又止。原来,当日云染携带入府的马大叔家的那秋儿丫头,长到五岁时得了时疫,医治无效,已是夭折了。但是祁太太并不敢揭穿祁先生的谎言,她只能在一边搓着手干着急。   邛芳听了这话,顿觉天昏地暗——她的的确确是应隐的胞妹,而应潜正是她的生父!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突然乌黑一片。   醒来时,祁先生就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   邛芳不自然地抽出手:“爷爷,您又弄疼我了!”   祁先生柔声道:“怎么还叫爷爷?”   邛芳坐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她说:“我是知道的,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母亲当年来到府上时,就已有孕。”   祁先生环视一圈:“是谁?是谁告诉你的?玉仙!玉仙!你给我滚出来!”   祁太太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这又是怎么了?”   祁先生的手杖立刻打在了她身上:“你跟冬儿说什么了?”   一旁伺候的婆子看不下去了:“老爷,您一直没离开过,太太哪里说过什么啊?”   祁先生这才放下了手杖,可他也丝毫没有向祁夫人道歉的意思,只对邛芳道:“冬儿,你说什么傻话呢?”   邛芳道:“爷爷,您不必瞒我。我若非查访得清清楚楚,又怎么会贸然登门呢?”   祁先生使劲瞅着邛芳,那目光中似有星子在闪耀一般。他已老了,他的挚爱在多年前已香消玉殒。如今这个丫头顶着桑儿的脸突然出现,胡扯着什么龙凤双胎的事。自己为何要顺着她胡扯一通呢?不过是要留下她。留下她,让她待在府中,好日日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笑,看着她哭。他已老了,他虽已任性了一生,却仍觉得这世间束缚重重。他要最后地任性一回,他要留住她,长长久久地留住她,不论要撒什么谎,要得罪什么人,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丫头叫他爷爷,句句都在提醒着,他已经老了。老了,即将归去。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去不了桑儿已去了的地方的——他坚信,桑儿入了瑶池天宫,而自己恐怕是要入修罗地狱的!   玉仙在无声地啜泣,婆子在无声地叹息,邛芳在无声地腹诽。他又怎能感觉不到?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已打定了主意,要留住这丫头,要把她变成自己朝思暮想的桑儿。   ??第六十三回 忠言皆逆耳玉仙暴亡 葬礼遇故人邛芳得救   深夜,祁夫人轻轻叩响了祁先生的房门。片刻后,里面传出一声极轻的“进来!”,于是她推开了门。   祁先生果然还没有入睡。白天在邛芳那里触的霉头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又一次将云染的旧物铺了满床,此时目光炯炯,正在一件件地仔细欣赏。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玉仙,你说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祁夫人突然双膝跪倒:“老爷,求您放了她吧!我……我实在不能再看到这院子……再沾染血腥气了!”   祁先生顾自说道:“早些年,我满天下地找春儿的时候,遇到的那些个骗子,你还记得么?这丫头,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个呢?你想想,春儿被抢走的时候,才刚会走路,他又怎能还记得我?就算他还记得他有这么个老子,那怎么这么多年,他怎么没找回来呢?难道我在这淮青城中的分量还是不够,入不了他一个小大夫的眼?”   祁夫人流泪道:“老爷啊,我求您了!放了这丫头吧!”   祁先生依然看也没看她一眼:“对,一定是个女骗子!哼,既然是骗子,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祁夫人跪在那里,久久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邛芳就被小院中的吵嚷声弄醒了。她收拾停当,打开房门,就看到满院的房檐上都围上了白纱。这是凤仪国葬礼的风俗,她不禁大惊,拉住一个正在忙碌的陌生人,问:“是谁……谁去世了?”   那人眼见着她从客房里走出,因此虽不认得她,但立刻肯定了她是这里的上宾,于是停下手来答道:“是祁老的夫人。”   玉仙死了!邛芳顿觉后颈生凉,忙追问:“怎么会呢?昨天她还好好的!”   那人叹息着,挤出眼泪来:“唉!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呢!不过祁夫人这病根儿,也是好多年了,时好时坏的,也早都预备着这一天了!”说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姑娘看着眼生啊,你是祁家的亲戚还是……”   邛芳正要开口,就见祁先生被两人搀扶着,向她走来:“丫头,你玉仙阿姨没了!”声音非常地凄凉。   一旁那人见他如此称呼,顿时对邛芳恭敬起来:“我眼拙了,姑娘这标致模样,显见着是是夫人一脉……”   祁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是我女儿,祁冬儿。她幼年走失,近日才寻回来。唉,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就看不得我祁某舒心一日,这又紧着将我的老妻召了去!”   那人于是细细地劝解了一番,话倒是说得句句妥帖,祁先生渐渐地止住了只有声音没有眼泪的啜泣。   邛芳不好走开,只好陪在一边。   那人终于舍得走开后,祁先生对邛芳道:“丫头,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受了很大委屈,你放心,回了家就再也没人敢给你委屈受了!你那个什么李老师,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嘛!你放心啊,这事我已经给你出过气了!”   邛芳听了这话,立刻明白了,他已是将自己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了。她忙问:“您把李老师怎么样了?”   祁先生道:“这种人,当然是把她抓起来了啊——你放心啊,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邛芳急道:“她被抓起来了,那她弟弟要怎么活下去啊?”   祁先生叹息道:“唉,你跟你娘一模一样——心慈意软!那种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邛芳急得跳脚:“您……您这和我亲手杀了他,也没有区别了!”   祁先生微笑道:“丫头啊,你还是太小了,太小了啊!没关系,我等,等着你长大!唉,这世上啊,好心是最没用的东西啦!”   邛芳又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这是自她那日晕倒后,时时出现的症状。她自诊了一脉,似乎是这里的大夫只捡着贵重的药材给她开方子,因此虎狼之药用得多了些。还有西医大夫这两日每日三次给她注射的针剂,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她已经很注意尽量多饮水了,可这药效似乎依然还很强烈。她扶住院内一根廊柱,问道:“玉仙阿姨是得了什么急病么?她有什么病根儿?”   祁先生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她啊,我说她有病,她便有病,有病就要治,治不好就得死;我说她没病呢,她便没病,就能松鹤延寿,长命百岁!”   邛芳后退一步。   祁先生继续说道:“你再休息一刻吧,大后天葬礼,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我的战友们都会来的,他们都等着见一见我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呢!”   邛芳道:“我正要向您辞行呢!您府上这几日定然十分忙碌,我又帮不上忙,而且我的假期也快到时间了……”她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阵脱力。祁先生扶住了她,他的身上散发出奇异的药材香气来。邛芳正要细想这是何种药材,就再一次不省人事了。   葬礼那天,邛芳倒是准时出现了。她见到了很多人,微笑着与他们握手寒暄。当她看到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者,个个都显见着是位高权重之人,可他们走到祁先生面前时,各个都挣脱了搀扶,各个都是那么的毕恭毕敬,似乎生怕行差踏错时,她的内心无疑是很震撼的,同时恐惧也更深重了。玉仙阿姨死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死了。她不敢做更多的怀疑,可是祁先生的话,却偏偏要引着她去怀疑。如今又弄出这么一个阵势来,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必须得走,可是她已经走不了了。她发觉那西医的针剂成了缓解她头晕以及一系列不适症状的灵丹妙药。一针下去,病痛全消。她已经无法再靠自诊来确定病状了,只是每日里盼星盼月般等着那针剂。她隐隐约约地向着芬太尼与阿片类的方向思考过一瞬,但此时她的思维已十分混乱,完全不能深入了。   靠着答应在葬礼之上“好好表现”,她才得到了清晨的针剂。葬礼,人多眼杂。原本她想要当众揭穿这一切,并且央求来客为她报警。可眼下这局面,显然已不能实行这个计划。她佯装忙碌,手里拿了也不知什么物件,在院中走来又走去。她想要冲出去——只要出了门,她就还有一线生机。   在她又一次匆匆从院中走过时,一个人突然从角落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此时,她的药效已在消退,神智也已在清醒与迷惘的边缘徘徊了。那人很眼熟,他三十几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玳瑁眼镜,却避着花纹做成了塑料的样子,但那质地光泽却是瞒不住的——这是近些年很流行的做法,是一种非常低调的身份证明。那人拉住她,焦急地问:“您可是邛大夫?”   她傻呵呵笑道:“您又是哪位呢?”   那人道:“我是小苏!苏秘书!您住院的时候,我每天来给您送饭的,您忘了我吗?”   她似乎毫无印象,刚要努力回忆,便又是一阵脱力。她扶住了廊柱:“您……您是祁老的秘书?”   苏秘书急道:“您怎么会在此处?天哪,我再也想不到您会在此处!若不是黎老脱不开身,让我代他来参加葬礼,我又怎么能遇到您呢?琼大夫,我们太太满世界找您呢,您知道吗?”   她问:“谁家太太啊?是死是活?”   苏秘书见她神色举止皆大异,仔细看了她一回:“自然是云府的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云府”二字一入耳,邛芳立刻如同遇到了救星:“您快让云姨来救我!让我被关在这里了!他们还给我打了针!”   苏秘书立刻将她拉入阴影中:“您……为何会被关在此处?您得了什么病?怎么不去住院?”   邛芳用最后的理智答道:“大约是吗啡针!快救我出去!再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说完,她抑制不住地呵呵傻笑起来,顿时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大夫立刻对众人说她是伤心过度心智失常了,而后半拖半拽将她拉回了房中。   苏秘书悄悄走回了阴影中,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离去的。   当晚,祁府失了火。据后来的调查结果显示,这是一起蓄意纵火案件,引燃物是汽油。火从后院烧起,借着当晚的大风,和白事所用的纸、布等物,很快席卷了整个祁府。只有西侧的一排客房,还没有烧毁殆尽。靠着管家婆子和秘书二人拼死相救,祁先生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也全身深二度烧伤了。除他之外,阖府无一人幸存。就连救他的那二人,也因伤势过重,很快死于了其后的合并感染。   没有人知道,那晚还有一个幸存者。在混乱的火场中,因注射了镇静剂而昏睡不醒的她,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悄悄带离了。   那一夜,徘徊在祁府门外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长生先生。他走了许多冤枉路,终于是找到了邛芳的踪迹,只是他并未想好该如何再次面对她。院中发生的一切,他浑然不知。只是那医生每天三次上门时,他偷偷跟进去瞧了,见邛芳缠绵病榻,那医生的药又似乎很灵验,就放下心来,每日只偷偷探访一回。只是今夜,他却心中莫名焦躁。那歇脚的小旅店,也是闷热异常。于是他出来散步,不觉间又走到了祁府门外。   在火势初起时,他便焦急起来。化了清风进入,正要救出邛芳时,却看到她的房间门外,铺着厚厚的防火垫子。于是他隐匿了身形,并没有贸然行动。后来火势愈发凶猛,只一排客房安然无恙。他看着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趁乱潜入了客房,片刻后就背出了邛芳。于是他又捻了决儿,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再次醒来时,邛芳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黎府。扶翠城中的黎府,丝绒落地窗帘缝隙处透出一缕金光,照得满屋弥漫着真丝床品的气味——只有黎府,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格调。只是,这并不是她上次冒充屋主女儿时所住的房间。   云夫人就守在她的床边。她已不再啜泣,但脸上泪痕并未干透。她颤声问:“小雪,你好点了么?头还晕吗?”   邛芳听到“小雪”二字,心头一震。云姨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呢?她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原来被绑在了床上。她问:“云姨,我怎么被绑住了?”   云夫人答:“怕你挣扎的时候伤到自己。孩子,你别担心,已经快好了!”   邛芳明白了,这是在帮她戒毒。她的思绪刚滑向那每日注射的针剂,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就扼住了她——恶心、眩晕、烦躁、惊恐,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诉诸语言的感觉一齐出现了。这些感觉虽然不强烈,但在恐惧的放大下,还是立刻让她挣扎起来。   云夫人慌忙按住她:“小雪,你别动,你不动就没那么难受了。”   邛芳一边挣扎一边道:“快放开我!你这个老妖婆!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云夫人眼中立刻涌出大滴的泪珠来:“我……我是你的姨妈啊!你妈妈,是我的亲妹妹!”原来,早在上一次云夫人在大街上救下她时,看到她的相貌,就已经深深疑惑。后来寻了个由头替她换衣服时,就看到了她后心的火红胎记。那胎记独特的形状,她不会认错。 那时云夫人已有心认下她,只是怕不好跟黎红旗交代。后来她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让她的妹妹再来李代桃僵一次的法子。可是等派小苏去中医院的宿舍接她时,却已人去楼空。她的的确确已经找了这个“外甥女儿”很久了,不知扶翠城,连三泰城并许许多多其他的城市,都细细地找过了。只那淮青城,因是她的伤心之地,她并未下令查访。   邛芳听了这话,浑身的不适似乎都变得很遥远,她停止了挣扎,问道:“您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云夫人道:“她单名一个染字。”   邛芳又问:“我可是有个同胞的兄弟?”   云夫人见她问得肯定,又想到见云染最后一面时她正有孕,于是点点头。   邛芳再问:“他可是走失了?”   云夫人点头,顺着她的话头儿道:“那时在战乱中,走失孩子的事,是很寻常的。唉!”她早已得知了妹妹难产身亡的消息。邛芳又问了几句,她倒是答得天衣无缝。   邛芳不问了,她眨了半天眼睛,突然大笑起来。一切的一切,看来已真相大白——应隐正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只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自己为何没有问那祁先生呢?但细究这个,似乎已无必要。   正在云夫人手足无措之际,黎远远从门口探进脑袋来:“谁啊?发什么神经?我刚睡着!”   邛芳还在笑。   云夫人翻了翻白眼道:“睡睡睡,就知道睡!都几点了你还在睡?”   黎远远答:“妈!我刚回来你又说我!是不是谁都看我不顺眼!”   云夫人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   这是,黎远远已看到了邛芳,细看之下,不由得大奇:“妈,你可从来没说过你还有个私养的女儿啊!”   云夫人骂道:“别放屁!这是你的表姐——你染儿姨娘的闺女!”   黎远远于是凑近了细看邛芳。黎远远从未有过姊妹,此刻她觉得新奇极了。见邛芳生得美丽,更是心生亲近,酣眠被打断的怒火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邛芳此时已不笑了,她也看着黎远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曾被她冒名顶替的正主儿。看着她的脸,就如同看到了被应隐“重塑”前的自己。她心中大为震荡。   黎远远去拉她的手,还笑嘻嘻说道:“妈,我这表姐长得真好看啊!不知道表姐夫是什么样的人才啊?诶,怎么绑着她啊?”   云夫人做了个打针的手势,黎远远立刻心领神会了。她又围着邛芳看了一阵,就笑嘻嘻地出去了。   片刻后,她端着一盘水果回来,对邛芳道:“表姐,我是知道的,此刻你不想吃饭,但水果总是想吃一点的吧?”   说来奇怪,听到“水果”二字,邛芳本来恶心欲吐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任由黎远远将樱桃一颗颗捅去了果核,再送入她口中。此时并不是收获樱桃的季节,这鲜红酸甜的果子,让邛芳的食欲顿时高涨起来。她就着黎远远的手,将那一盘水果,吃下去了大半盘。   云夫人在一旁看着,并不敢说话。直到觉得她实在吃得太多,才出言相阻:“远远,可以了。你小雪姐姐好久没吃东西了,一下子吃太多她会难受的!”   黎远远轻描淡写地道:“小雪姐,你别灰心。人生嘛,总是要有起有落的。咱们好好养着,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出去玩——咱们去三泰城玩!”   ??第六十四回 君臣秋府夜话谋千秋 三囚殒命蒲荷得因果   长生一直等到邛芳彻彻底底在黎府安顿下来,才悄悄离开。这些天,他一日七八次地化了清风到府内窥探,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终于他看到邛芳已彻底戒了毒,重新回到了中医院上班,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次,他没有再使用那些他还未熟稔的上界法决儿,而是老老实实坐火车回到了三泰城。他这一番折腾,除了将自己弄得更为迷惘,便没有任何好处了。那个顶着云染面孔的姑娘,的的确确是她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得到了她的姨妈和养父的双重确认,再也不会有任何错漏之处。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后颈处并无角人的蓝痣。他并没有贸然相认,甚至希望小潜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件事。至于怎样天长地久地瞒住,他冥思苦想也毫无头绪。   仇尤已经找到了十几个携灵人,也就是携带浊灵的凡人。长生问这名字是谁取的,谷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长生想了想,又说很好。如今后院收拾了出来,专门关押他们。因为怕吵闹,已经用过了昏睡的法决儿。长生细看那名录——皆是当世凡人之中的饱学大家并位高权重之人,他有些担忧地问仇尤:“皇上,直接动手取了浊灵便是,为何要关着他们?”   仇尤叹息道:“朕心意还未定,再等一刻吧!”   长生道:“夜长梦多啊,此时只怕找寻他们的人,已是恨不得将这三泰城兜底捉起来了!”   仇尤问道:“先生,大湮还能重建么?”   长生皱眉道:“得了浊灵,轻灵便有了指望。得了轻灵,土地就能承托得起来。媛公主那里又有‘袖中乾坤’隐藏的万民,重建自然是有指望的。”   仇尤道:“寻访数月,不过得十几人而已。且这些人,皆是连着千千万万人生死的。失了浊灵,就失了才敏。栋梁之才便成了朽木,长此以往,这凤仪国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长生见他灰心,顿觉惊惧:“皇上,难道您要放了他们?便是不取浊灵,这些人也放不得啊!您还得在这城里待下去呢!”   仇尤勉强一笑道:“这个万儿他们自然做得机密,不必担心。”   长生道:“原来皇上早就有这个心思了,才让捉活的,可是这样?”   仇尤长叹道:“先生,大湮基业已毁于朕手。凡间这百十个国邦,难道也要尽数毁于朕手吗?朕自诩明君,难道其实却是个残暴不仁之人么?”   长生此时胸中有千万句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仇尤,顶着的依然是仇鱼的那张脸,年轻的面孔,紧实的皮肉,可眼神却无比沧桑。那日小潜自黎府救他出去后,二人回到大湮,一看到仇鱼,一看到他的眼神,长生立刻欣喜若狂。一个人可以改头换面,可是眼神不会改变。那是他的将军,他的皇上,他的血誓联结的主子仇尤,滑鱼儿显然已做了他的替身。仇尤飞快地说出了那三道谜题的答案,他微笑地静静听着。那是他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喜出望外的时刻,如果不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面,他就要手舞足蹈了。那时,虽然大湮已在存亡关头,他却毫不在意。他并不是湮人,而是早已亡国的角人。亡国这种事对他来说,感同身受的只有一次就够了。他只在意仇尤是不是真正得到了无穷之寿,因为那才是意味着一切的、真正重要的东西。他轻声劝道:“皇上,您现在不能再以一朝一代来做打算了。”   仇尤问:“若先生是朕,此刻会做何打算?”   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老夫怎能妄言?皇上自往千秋万代去想便是。”   仇尤道:“在这凡间,在大湮,算上四边,甚至在那上界,先生又何曾听说过一姓得了千秋万代的?”   长生见仇尤句句皆是灰败之心,不由得胸中大痛。他只得说:“皇上可曾想过,这凡间,或许并不只您与小潜得了无穷之寿啊!”   仇尤瞪圆了眼睛:“先生是说……”   长生道:“不论是重建大湮,还是就在这凡间,都得先有个稳固的身份,并将那开枝散叶的事谋划好了,以保万无一失,而后才能从长计议啊!”   仇尤低下头,沉思起来。   这时,小合连通禀也省了,径直走了进来。她也不看仇尤,只对长生道:“先生,可是又到那孔明城中去了?”   长生之前曾三次去了蒲荷在孔明城中的旧宅查访她的去向,皆是一无所获。大湮朝变那日,谁也不知蒲荷去了哪里,一并失踪的还有很多人,比如仇尤的侍妾燕云,还有王座之上的傀儡仇羊。所有人心中都大约有着一个答案,那就是小合已秘密地处决了他们。可是,在长生问起时,小合却说其他人她并不知去向,但她并未残杀自己的母亲,而只是放逐了她。大湮亡国后,奉仇尤之命,长生在六年中数次出门寻找“太后娘娘”,这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不知为何,近来小合似乎对此事很是关心。长生只得含混地答道:“倒是路过了。”   小合又问:“可找到了?”   长生摇摇头。   一时间,三人皆想起了太后娘娘。只是,仇尤想到的是北坨皇城围城之时,藏在他军帐之中的那个少女;小合想到的,则是在呼喝先生面前为她挺身而出的母亲;至于长生想到了些什么,只得去问那至今不曾消解的藏于梦境中锁心湖底的魔咒了。   每次探访过蒲荷的旧宅后,长生都会从同一个路口经过。转角处总是蜷缩着一个疯婆子,她经常发出一些很骇人的笑声。长生曾被她吓了好几次,但一次也不曾细瞧过她。其实也没什么能细瞧的,那疯婆子的脸黑如锅底,头发皆成了毡片一般,嘴唇上面裂着深深的口子,一笑就渗出血珠来。此时她的思维很是混乱,但依然是认识长生的,只是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这人便是蒲荷,她的疯疾,正是在大湮亡国那一刻复发的。关在死牢中的三个校尉随着大湮的一切灰飞烟灭之时,她的心口再次大痛。因为那过程极为短暂,所以痛感就格外强烈。   发疯的时刻,她正在孔明城的大宅中,与几个凡间的达官显贵饮宴。前一秒,她还是楚楚动人的沙龙女主人,还是妙语吐珠的本城名媛,还是无数人百般奉承的金牌掮客;后一秒,她突然就动手扯掉了全身的衣服,口发怪声,而后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客人们立刻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管家将她送到了医院。三个月后,她还是不见一点儿起色,却眼见着变成了一个老太太——当年呼喝先生为她维持变化时,借的是大湮的灵气,而那卫雍家传的不老之术,更是大湮的法术。二者皆失,因此她回归了本来的样貌,那花容月貌已是尽失了。   管家来探望,见了这场景心中便很是惊惧,于是不顾大夫的叮嘱,拿了镜子给她。当她看到镜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时,她立刻将那管家的头上敲出老大一个包来。凡人的忠心,本也不值什么,那管家回去后就卖掉了她的宅子,从此不知所踪了。医药费用尽,又无家属可以联系得到,有一日她就被哄出了医院。此时的她心中一片混沌,只隐隐记着这宅子,被人驱逐了几次后,她便日日地躲在角落中望着那宅子了。所幸这条街上有几个好心的妇人,总是周济她一些吃食,她才活了下来。   小合找她母亲的缘由,却与长生仇尤很不相同。见长生并未寻到,当晚她便将黄油道约了来,二人在中院的荷塘边密谈了一番。   小合径直问道:“在凡间,若要找一个人,该用什么法子?”   黄油道摇头道:“这凡间百十个国邦,找人当真如大海捞针。”   小合于是啜泣道:“看来我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黄油道略一沉默,道:“若是找你的母亲,那又另有一说了。你可有她随身的物件?不拘什么,随身的即可。”   小合犹豫了一瞬,便伸手到自己的发辫之中,将藏在里面的一只细簪取了出来。这细簪大有来历——昔日曾是南香的旧物,后来阴差阳错落到了蒲荷手中。她很是喜爱,日日地戴着。那时离合姐妹都还很小,二人也皆是很喜爱这镶嵌着南海明珠的簪子,母亲却呵斥她们不许打这玩意儿的主意。后来,小合发现这簪子不知怎地就到了小离的头上。再后来,就没人能找到这簪子了,因为它日日都藏在小合的发髻之中。   黄油道拿了簪子,铺出了凡人的八卦图。他细细地将凡人的铜钱推来摆去一番,而后又缓缓掐算起来。   小合道:“黄老先生,您跟我就不必来这一套了吧!”   黄油道瞪眼道:“此话怎讲?”   小合道:“凡人这把戏,人人皆知是唬人的。”   黄油道哼道:“这把戏还真不是唬人的,因为它就是老夫的心血之物!”   小合眯起眼睛盯着他:“这排课之术,是几千年前传下来的,莫非您也活了几千年了?”   黄油道顿时变了脸色:“你这小女娃娃精细得很,竟然哄你不住!好,咱们不装神弄鬼了。”说着便将簪子抛向空中,那簪子立刻消失了。他缓缓答道,“你母亲此刻就在凡间她昔日那落脚之地,百丈之内去寻,定有结果!”   与小合作别后,黄油道却再次悄悄回到了院中。他远远地看了一刻院门口的情形——谷烜正领着几个小侍卫,静静地站岗。他的腰间挎着一把枪。于是老头儿悄悄回到后院,透过半开的窗棂,见那些携灵者仍在昏睡,因时间过久,气味已很是腌臜。于是他屏住呼吸,心中默念法决儿,将这些人的浊灵尽数收了,这才化了轻风,扬长而去。   谷烜并不认识他,他却总是这样来看他,每年总有三五次。谷烜是他最年幼的儿子,是被他选中的那个“替身”。黄油道正是长生口中那凡间流连的无穷之寿的活例证,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送走自己的幼儿这件事,他已做了一千七百二十一次,他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次他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他就会杀掉其它所有的儿子,以确保自己进入的是这个最年轻的躯体。并且因为这孩子从未在他身边生活过,他的内心便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谴责。至于那些在他身边的儿子们,他会在活着的每一刻尽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过得快乐,因此自己也总能尽享天伦。他已经活了太久,太知道一世的温情是多么短暂,又是多么地不牢靠。   此时,二赖已追着黄油道进了后院,只见他站在窗前片刻,就化了轻风离去了,便不以为然地也离开了——这人是媛公主的宾客,而媛公主此刻已是皇上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他们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二人见了仇尤,将适才偷听到了小合与老头儿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仇尤略一思索:“你二人这就启程赶去孔明城,务必要在小合动手之前,将阿蔷带回来!”   二人领命,又到小合窗前细看了,只见她还在静静地安睡,便又有了计较。原来那千儿需得一个时辰去安顿他的娇妻美妾,万儿也需得两个时辰去安顿好他那个私酒庄子里的大小事务。于是,二人约好了三个时辰后在城门外相见,就各自行事去了。   此时,却有一人早早地上了路,便是长生先生。收到青儿的信号,得知小合密会不知什么人时,他便也悄悄地躲在了假山石之中。他很疑惑小合为何要找回母亲,却不愿往最坏的那一层去想。如果小合真的杀人灭口了,那么他身上的连心之法,便是再也无法解除了。所以,他必须赶在小合前面,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   当长生再次来到孔明城那迷宫般的街巷时,依然是深夜。那熟悉的威风拂过,所有往事都涌上了心头。阿陌姑娘和她的陌上桑,临街而立的呼喝先生,还有卫雍放他逃出生天后的那段日子。他来到蒲荷昔日的大宅,化为轻风便潜入其中。此时这大宅中居住了一个新贵的大家族,他细细地一个个房间查访过了,甚至连地下室也没有放过。并没有蒲荷的踪迹。   于是他破窗而出,巨响惊醒了大宅中的每一个人。他在那大宅上空盘旋,将百丈内的犄角旮旯都搜了个遍,却只惊醒了几个露宿的乞丐。猛然间他觉得地上有一物很是耀眼,便定了身形下来细细查看。那是一枚细簪,不知为何很是眼熟。长生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正是他与南香的定情之物。新婚之夜南香曾用它扎穿了他的手臂,那伤痕至今在阴天下雨时还会痛痒。他因离得远,并未看清小合手中拿着的正是这只簪子,也就自然不会知道这旧物比他还快地飞奔回来认主了。只是此时蒲荷的头上已无处存簪,因此在她适才奔跑躲避之时,这簪子就掉了下来。   长生拿着簪子,突然想起来在云湖那夜事发后,仇尤的的确确将簪子还给了他,而他又的的确确再次送给了蒲荷。他想到这里,立刻再次化为清风,未行多远,便看到了还在慌张躲避的那疯婆子。   长生一把拉住她,迫使她抬起头来。此时晨曦微露,然而还是看不清面目。那疯婆子又要叫,长生便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拖到了街角的花池边上,按着她的脑袋浸入池水中三五次,好歹略略洗净了她脸上的污秽。   蒲荷眼神中只剩惊恐。她的双颊下垂得厉害,这是前些年她曾发福的例证,只是在呼喝先生的法术掩盖下,不曾被她自己发现。   长生看了片刻,那眉眼正是蒲荷。他不知为何她变回了原样,却又衰老得如此严重,也并未细想这个。他只是确定了眼前这人便是蒲荷,就掏出一柄牛耳刀来,直直地插入了她的胸膛,将她的心肝剖了出来,而后生吞了下去。一副心肝,长生一直吃到了天色大明。街道上开始冒起了炊烟,于是他将那已被开膛破肚的蒲荷,推入了花池中,想想不妥,又捞了出来,将肚肠也一并挑碎,并连同那牛耳刀也丢了进去——这刀是他半路上遇到一伙行路的山匪时,顺手夺下的,就让他们认了这桩无头公案吧!池内腾起黑红的血色来,蒲荷头朝下地缓缓浮了上来。他看了片刻,便化了轻风离开了。   此刻,长生的心中突然一片澄明,那牵记着他的一缕情思,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连心之法终于解了,很多年来第一次,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第六十五回 孔明郊陵祭灵又扰灵 知己难留去之接来之   二赖启程得有点儿晚,只因千儿的娇妻美妾皆不好安抚。自从来到这凡间,这还少第一遭紧迫的差使。二人已闲散了许久,完全不适应这种节奏了。所以,当他们来到了孔明城时,正遇到一堆警察和法医围着蒲荷的尸体确认身份。好心周济她的妇人们立刻告诉他们,此人正是之前住在大宅里的太太,不知为何疯了才沦落到这个境地。二赖听到这就是蒲荷,不由得惊恐万分。再看那剖腹的手法,必是与之有着血海深仇之人才能使出的手段——而此人,非媛公主莫属!赖万儿顿足道:“原来那媛公主是在装睡,诳了我们!”   赖千儿道:“看着情形,此事似乎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看热闹的人们,此时正层层将那花池围住,胆大的还踮了脚伸长脖子细瞧着。一个好心的妇人拿了自己的衣服要给蒲荷盖上,不料一个警察一把挡住了她,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破坏现场?”   于是另外两个警察一拥而上,瞬间将她的手反剪到背后铐了起来。   二赖看到这一幕,顿时气得不轻。此二人最见不得这种事,于是对视一眼,各自捻决儿。不一时,狂风四起,大雨倾盆。赖万儿还割破了自己的手指,于是雨滴中就有了血腥的气味,颜色也带了薄薄的红。看热闹的人们顿时尖叫着一哄而散了。   刚才厉声喝问的胖警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咂舌道:“这案子真是古怪啊!”   一旁的警察问他:“刚铐起来那个女的呢?”   他四顾一番,只见一副手铐掉落在地上,哪里还有那妇人的身影呢?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果真古怪!快快快!手下都麻利点儿!”   那好心的妇人受了个归心似箭的法决儿,又被赖万儿推了一把,脚不点地一直跑回了自己家里,关上房门,上了门闩,心中还犹自怦怦乱跳。也不知此人的这一副热心肠有没有从此冷了下来,但肯定不似火盆一般了。   警察们收殓了蒲荷的尸体,尽量将肚肠打捞干净了。几人对视了一番,都是一阵叹息。风雨几乎抹平了一切的痕迹,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桩剜心的公案,从此将作为悬案几年、几十年地摆在警局的档案室中,直到还记得它的人都离开这个世界。   那个胖警察,却在花池边发现了一支细簪。昏天黑地之中,那东西在他眼前闪亮了片刻。凭经验,他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于是将它拾起,悄悄揣在了裤兜里。   几人抬着裹尸袋,正要向着车上走去,突然间,那袋子里似乎是动了一下。几人皆是吓得松了手,袋子噗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几人都看见那袋子里的尸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片刻之后就撑破了袋口。胆子最大的那一个,睁开一只眼睛,看到里面似乎露出一只三角形的蟒蛇头来。他壮着胆子踢了踢,那蛇头一动不动,显见着是已死了。于是他拉开袋口,看到老妇人的尸身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尾玄底绯色花纹的蟒蛇尸体,已被开膛破肚,此刻一滩烂肉般堆在那里,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味来。   众人几乎要忍不住尖叫了。他们丢下那袋子,连滚带爬地回到车上。胖警察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将私藏的细簪放回了那蛇腹之中,接着手脚并用的跑回了车上。而后,那车打着滑儿,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   二赖又等了片刻,这才近前拉好袋口,抬走了蒲荷的半龙尸身。   半月后,仇尤一行来到了孔明城城郊的陵园,祭拜太后娘娘。长生与小合皆随行。人们依照大湮的礼节,将最尊贵的七个礼献给了这位死无全尸的传奇女子。   只是,小合似乎并不很相信,那一抔黄土之下,埋葬的就是她的母亲。她找了很多理由,比如地方不够宽敞气派、气候太过潮湿、路途遥远不方便祭拜等等,不依不饶地要起棺。这次,仇尤却没有依着她的心意,就连平日里从不多言的赖万儿也劝她:“媛公主,您的孝心已经感天动地了,只是,起棺这种事,实在不是让死者安息的本意啊!”   长生和小潜也坚决反对起棺,小合只得作罢。   祭拜之后,一行人沿着孔明城通往三泰城的官道,且行且住。二赖已在沿途的各个市县细细地搜罗过了,看来这凤仪国内的浊灵,果真十成中有七八成都在三泰城。   小合闷闷不乐地跟在队伍后面。一日深夜,众人皆在一个小镇的旅店中睡下了,她却悄悄地起身,绕过了赖氏兄弟的监视,星夜赶路,再次来到了母亲的坟前。她刨开了坟墓,推开棺盖,亲眼看到了已经腐臭的玄蟒尸身,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将坟冢恢复了原样。她再一次带走了母亲的细簪,她对母亲说:“反正,您也不再需要这个了,倒不如给了我,也是个念想儿!”说完,哈哈大笑了一阵,又将那碑铭尽数毁坏了,才扬长而去。   不料没走几步,一个黑影堵在了路中间。小合被吓了一跳:“应叔叔,您怎么来了?”   小潜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小合立刻啜泣道:“我不信母亲已死了,只疑心他们是哄我!所以……所以才跑来相验。应叔叔,你看,这是母亲的簪子,我带着它,就像母亲还在身边了。”   小潜盯着她:“相验?相验可需要细细地搜上一遍?!”   小合正张口结舌,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二人回过头,见到那黄油道老头儿正乐呵呵地望着他们。   黄油道开口道:“右尉大人,为何如此咄咄相逼?人家的母亲,那是人家的体己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小潜正要说话,就见小合飞快地绕到了黄油道身后,而后立刻捻了决儿,对他道:“应叔叔,我先走了!今晚您可没见过我!”话音刚落,就化了旋风一溜烟地刮远了。   黄油道拦住了正要追赶的小潜:“让她去吧,这妇人不是她杀的,她只不过是确认一番而已。”   小潜听他话中似有深意,连忙问道:“皇后不是病故的么?”   黄油道呵呵笑道:“尸体新腐,刀切的伤口整整齐齐,何种病根儿是这个症候呢?”   小潜追问道:“老先生,您必是知情之人了?”   黄油道缓缓道:“这妇人为害一朝,本是个祸胎。杀了她,许是行了善事呢!”   小潜见他执意不说,只好不再问。   黄油道说:“我这次出门,专为找你。不知右尉大人可否赏光,到舍下一聚?”   小潜犹豫道:“明日我还要赶路……”   黄油道笑道:“必不能耽误你行路,请吧。”   小潜只得和他相携着,在孔明城的街巷中七拐八绕地来到了一间小院中。   院门甫一关闭,小潜心中纷繁思绪便消散了。他早看到院中石桌之上摆着一些点心,并一壶酒已烫好了,香气早飘散过来。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这小院虽不大,但十分清爽,小潜一落座,便觉胸中烦闷之气也一并消散了。   黄油道斟满了酒:“右尉大人,你说是这凡间好,还是你那大湮好?”   小潜答道:“自然是大湮好。”   黄油道问:“为何?”   小潜笑道:“老先生难道不闻‘来有来处,去有去处’?”   黄油道也笑道:“来处是显见着有的,可是去处又在何方?”   小潜在机变上面有限,只得说道:“那来处,难道不就是去处?”   黄油道正色道:“来处就在此刻,去处只恐怕在千秋万代以后了!”   小潜起身道:“老先生说的是无穷之寿?”   黄油道点头道:“老夫有心交你这个朋友,可否一谈?”   小潜慌忙摆手道:“我家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是断断不能做不利于他之事的!”   黄油道笑着将他拉回了凳上:“右尉大人啊,你的心里眼里,难道就只有一个将军么?他既对你恩重如山,为何此番又完全置你于不顾?”   小潜皱眉道:“此话怎讲?”   黄油道抚须道:“我听闻仇尤在那三泰城中,早已笼络了一批凡人女子。他既明白开枝散叶一事于他是何等重要,却为何不也替你早早地筹划好了?”   小潜顿时想到了云染,心中一阵钝痛。他低声道:“只因我……”   黄油道打断他:“不必替仇尤找寻籍口了——他只是完全没有想到而已。”   小潜低下头,半晌道:“千秋万代的事,我实在没怎么想过。”   黄油道微笑道:“右尉大人,你可知死不掉是个什么滋味?如今那呼喝便是如此!我眼见着他用了千百种法子寻死,只可惜他便是被剁成了肉泥,包成包子进了凡人的肚腹,第二日还是能好端端地在床上醒来——只白白受了那千刀万剐之苦!”   小潜道:“老先生,不必再试探了——没人再做替身,我便可以死了,我的确是存着这个念头的。”   黄油道点头道:“我一早便明知了。所以才想问你,这究竟是为何?”   小潜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缘由,只是觉得孑然一身是没有什么滋味的。”   黄油道道:“这凡间,有得是跟你那亡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脾气品性也一模一样的,都寻得到。你若是愿意,我过几日就挑着年纪小又听话的送一两个给你,可好?”   小潜苦笑道:“老先生切莫说笑了。我对染儿,并不是贪恋她一时的颜色。也请您不要再如此谈论她了。”   黄油道叹息道:“唉,果然忠言逆耳。也罢,你可知我在这凡间厮混了多久了?”   小潜道:“只怕是很久了,老先生如此通达,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黄油道微笑道:“已是四千余载了。你可愿听听我这些年来的故事?”   小潜抬头看了看月亮。黄油道的酒很醇美,但力道也惊人地大。小潜晃了晃脑袋,夜空中的两个月亮才渐渐融合成一个。他答:“我自是愿意细听的,只是明日一早我还要赶路,只怕……”   黄油道依然微笑着:“右尉大人,老夫很敬仰你的胆识气魄。只是此时,你身在泥潭而浑然不知,老夫是必要拉你出来的!”   小潜于是起身,一声不响地行了礼,而后匆匆离去了。   黄油道坐在院中,闷闷喝了几杯酒,叹息了一番。而后高声道:“出来吧!”   半晌也没动静。   黄油道又道:“我已乏了,你不出来,可就要散席了!”   终于,小合从院内的暗影中笑嘻嘻走了出来。她立在桌边,打量着桌上那几乎没动过的酒菜:“老先生就拿着一桌残了的席面来招待我么?”   黄油道眯起眼睛道:“你并非我的客人。”   小合脸上微微变色,但只一瞬就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老先生也这般禁不起玩笑么?”   黄油道于是微笑道:“怎地?我可是折了媛公主的面子?这可是天大的祸事啊,只怕从此你要追杀我到天边儿了吧?”   小合坐了下来,将桌上一只倒扣的空杯涮过,顾自倒了一杯酒:“老先生只知我睚眦必报,却不知我也是个滴水涌泉之人吧?”   黄油道呵呵一乐:“老夫可没什么恩情能给你。”   小合又喝了一杯:“这酒不错,只怕有年头儿了吧?只可惜应叔叔满腹心事,白白浪费了您的好酒!”   黄油道打量她一眼:“酒,只要是入了肚腹,就不算浪费。哪怕是给猪狗喝了,也不算糟蹋了东西。”   小合不怒反笑了:“老先生这么转弯抹角地骂我,究竟是为何?”   黄油道笑而不语,也喝了一杯酒。   小合又道:“应叔叔是个很倔强的人。你要拉拢他,只怕需得费上十年的功夫呢!”   黄油道哼道:“在你这小丫头眼中,只怕是‘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吧?”   小合亦哼道:“您这样的人,为何还看不明白?你即便当他是个知己,他是有主子的人,又怎能再有知己?”   黄油道终于不耐烦了:“你究竟要说什么?”   小合深吸一口气道:“你若要寻知己,只怕很难;若要寻个跟班儿,我倒愿毛遂自荐!”   黄油道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到底要什么?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小合道:“您已猜到了,还要我说么?”   黄油道收了笑意:“你又怎么知道,我就能办得到呢?”   小合道:“你若办不到,只怕此刻早已做了月下的冤魂了!”   黄油道不动声色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小合依旧微笑道:“您没有理由拒绝我——我愿意跟您立个半边儿的血誓!”   黄油道坐直了身子:“血誓?半边儿的?”   小合点头道:“就如同现如今我与父皇那样——你从此多了个千秋万代的跟班儿,且是忠心耿耿那种,不比什么扯淡的知己好多了么?”   黄油道沉默了。很久以后,他抬起头来,眼中似乎有些湿润:“丫头啊,你太机敏。你这脾气,很像我曾经有过的一个女儿。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察觉到我秘密的人,她也提出了跟你一样的要求。只是,后来她并不忍心将她的女儿用做傀儡,那一日……唉……你还太小,不曾生儿育女,又怎能保证他有朝一日你做了母亲之后,不会变了心意?”   小合道:“我只要无穷之寿。一世一代的亲情,又算得了什么?我倒是父母双全,又贵为公主,可是我的日子是如何一日日挨过去的,您是想象不到的。”   黄油道再次沉默了,小合显然已说动了他。这丫头的性子,其实他是很喜爱的。只是他早已深谙不显形色的本事,因此小合完全没有察觉得到。在漫长的岁月中,有这样一个小跟班儿,她又能做到永远忠心耿耿,这买卖是很划算的。以前,他也曾有过好几次孤身犯险的事,在绝境之中,他所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他的的确确有好几次是丢了性命,而没有按计划接管那个最年轻的傀儡的。也让他花费了很久的时间,才让生活回到正轨。从这种事发生的第一次起,他就开始物色一个跟他一样的人了。他也试着接近过好几个,但没有一个的品性是他真正满意的。他想要的,是一个像小潜那样的人,作为可以喝酒谈心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小跟班儿。跟班儿即使可以陪他喝酒,却不能谈心。但小合开出的条件,那“半边儿”的血誓,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他几乎无法拒绝。终于,他问:“你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无穷之寿?”   小合道:“老先生可听得实话?”   黄油道微微点头。   小合道:“我要看着这世上,欺侮过我的人,一个个地都化了飞灰。”   黄油道微笑道:“这不是实话——那些人早大半化了飞灰。如今你的父皇更是对你俯首帖耳,你还有什么怨气不曾发泄呢?”   小合也微笑道:“这个……以后我再细细讲给您吧。”   黄油道于是说道:“我应了你。只是,有一桩事,你需得依我。”   小合问:“何事?”   黄油道沉声道:“你得了无穷之寿后,便不能再见大湮的旧人了——任何人都不得再见。”   小合犹豫了一瞬。大湮的旧人,千百年后,也就只剩了她的父皇和她的应叔叔。黄老头儿不想让她见的,究竟是哪一个呢?这片刻的犹豫过后,小合立刻明白了过来——管他为何呢,只先应了,以后在慢慢计较也不迟!于是她朗声道:“我答应您。”   黄油道的笑容真切了许多。他举起酒杯,小合也端起了她的酒杯,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二人碰了杯,她赶在酒液泼洒之前,赶紧灌下肚中去。   ??第六十六回 日月当空照美玉无瑕 木娜沙海陷美人毒计   扶翠城古湮都文化研究所是个很神秘的单位。它坐落于昔日钱氏老宅的后园,盘踞了城中很大一片风水宝地。在如今寸土寸金的扶翠城,这个总是紧闭着两扇朱漆大门的所谓“文化”单位,惹得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要暗自猜测一番。这个单位虽然占了这么大的地方,但是职工却只有十几人。这十几人中还包括了三班倒的门卫和保洁员,而这些人则统统是残联推荐过来的聋哑人。   至于这单位的上级单位呢,据说是直接与三泰城文化部对接的。研究所的名誉所长,像扶翠城中其他五花八门的机构一样,依然是黎红旗。黎老爷子如今虽然退居二线了,两个侄儿早已接下了他肩上的担子,但他在这城中的威望太高,高到不允许他有什么安享晚年的心思。至于这单位真正的一把手,据说是老爷子的独女黎远远。关于这位黎小姐,扶翠城的人们都选择三缄其口,实在要说的时候,就会含含混混地表示,人活一世,不能什么事都顺心如意。显然,这位千金正是不如意的那部分。她小时候闯过的祸简直不计其数,黎老爷子甚至专门配了一个秘书,用来给黎小姐善后。城中的老人们至今还能说出几件她当时的壮举来。很多人说,这孩子很邪性,她能把鸡啊、狗啊都支使得团团转,还能让老鼠团结起来围攻猫,而她在一旁当裁判。   后来呢,黎小姐又迷上了养蛇。这个爱好持续了三年多,直到黎老爷子发现自己跟千百条蛇做了邻居。地下室的蛇窟被捣毁后,黎小姐跟老爷子结结实实置了气。她几次远渡重洋,四方游历,完全不思归。直到十年后,在黎太太的斡旋下,她才勉强同意搬回家里住。这时,她早带回来一个洋人女婿,蓝眼珠子灰头发。既没有媒妁之言,又没有父母之命,而且女婿只会说鸟叫一样的外国话,老爷子一句也听不懂。人们说,这些年来老爷子几次中风,反反复复,哪一次都跟黎小姐脱不了干系。提起这些事,人们就不由得感叹,只可惜神医应大夫归山了,不然黎老爷子哪会整天坐在轮椅上起不来!   至于这个研究所究竟研究些什么,就众说纷纭了。比较普遍的一种说法是,扶翠城地下层埋葬着一个叫“湮”的王朝,几度沧海桑田后,一些文物露了头儿,很有研究价值。出土地呢,就在钱氏的宅基地下面,而那口望夫井呢,就是文物的一部分。所以这地方就被保护起来了,盖了围墙、建了研究所,要好好地研究个透彻。自此,钱氏闹鬼的园子摇身一变,成了城中最神秘的文化机构。   小潜却不知道这一切。他随着仇尤一行人回到了三泰城后,第二日就向仇尤辞行,而后匆匆离开了。他要去完成一件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沿着自己与云染曾走过的足迹再走一遍,以寄托哀思。黄昏时分,他赶到了扶翠城。只是,这第一站就受到了阻碍——望夫井被围起来了,而且那围墙上似乎有禁制,他几次化了清风都不能潜入,而是结结实实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最后一次摔得着实不轻,小潜半天都没爬起来。在他龇牙咧嘴的时候,一个脑袋从插满铁刺的墙头上探了出来,一个脆脆的女声问:“喂!你没摔死吧?”   小潜抬起头。此时那人正逆着光,看不清五官。但是小潜已闻到了一股他非常熟悉的味道,他登时一跃而起:“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这院子里的头儿。你进来说话吧!”   于是小潜在她的指点下,找到了一处非常隐蔽的偏门。他推了推门,见它是虚掩着的,立刻走了进去。适才与他搭话的人,就站在一旁。原来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此时正微笑地看着他。她那眉眼……虽然小潜不曾见过云染三十几岁时的样子,可想象中也只能是这副样子了。这人与邛芳也非常相像,但又完全不是她。因为她要略微丰腴一些,身上更有一种养尊处优所带来的底气,这是邛芳完全没有的。但是那气味,那独特的异香,却正在阵阵飘进他的鼻孔。此时的小潜,经历过邛芳的暴亡,已是明白了这世上是存在着与云染极为相似之人的,但也明白了她们并不是他的染儿。所以,在见到眼前这人时,他已淡然了许多。他行了礼,问道:“姑娘是何人?这里为什么围起来了?”   那人自然是黎远远了。她还了个大湮的礼,微笑答道:“我姓黎,是这儿的所长。这里建了个研究所,已有两年多了。你只怕是很久没来过了吧!是来寻访故人的?”   小潜点点头:“黎所长,我想去望夫井那里看看,不知道您能行个方便吗?”   黎远远道:“自然方便,请随我来吧。”说着便在前面带路,又回过头来说道,“这古井已经更改了名字,叫做‘琞夫井’了。”   小潜问:“哪个‘sheng’字?”   黎远远于是捉住他的手,在他手心中写道:“日月当空,照美玉无瑕——便是这个‘琞’字!”   这是一个生僻字,但小潜立刻明白了它的来历——不论日夜,大湮的来客都要留下些许鳞玉在这井中。只是,这个黎所长是如何得知大湮这些底细的呢?她显见着是个凡人,究竟与大湮有着什么样的瓜葛呢?她为什么要建这样一个研究所呢?随着她写完了那个字,杨婆婆的身影突然在小潜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话至今还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回荡——“贵人啊,您还不知道这鳞玉吧。您身上的鳞片乃是价值连城的白玉,老婆子微贱,身上只能长出墨玉来,可也值得些钱。”一想到杨婆婆在竹林中以肉身逆拔鳞玉的情形,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黎远远打趣道:“还没到井边呢,就开始睹物思人啦?”   小潜忙收拢心神:“失礼了。请问这个研究所主要是研究什么的?”   黎远远道:“研究你们大湮的啊!”   小潜慌乱起来:“你……你究竟是何人?”   黎远远站定,回头道:“你要听真话么?”   小潜道:“这个自然。”   黎远远柔声道:“小潜哥,我正是你的故人,只是……只怕你早已不记得我了!”   小潜的的确确有过数次提前回到大湮,因而失去记忆的时刻。听到此人如此称呼,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你……你与我果真是相识的?”   原来在适才写字时,黎远远早已将小潜的一生匆匆读过了。她根本没有细思,早就找到了记忆的空白之处,而且长驱直入了——很显然,她这么做时,已很是轻车熟路。此刻她垂泪道:“你果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   小潜慌忙道:“黎……所长,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也许我就能想得起来了!”   黎远远捂着脸跑远了:“不,就当你从来不认识我吧!我在这里开这个研究所,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可是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我这么多年的等待,毫无用处!毫无用处!”   小潜站在原地,欲追又犹豫了。此时他看到一个正在清扫落叶的工人慢慢走近。于是他上前问道:“请问,你们所长叫什么名字呢?”   那人抬起头来,口中“喔喔”地发出怪声来,同时指着他的耳朵。   小潜顿时明白了,这是个聋哑人。于是他行了礼,绕过他,又捉住了一个正在给灌木丛修枝的工人,不料一问之下,那人也是既聋且哑。此时黎远远早已跑得没有了踪迹,小潜只好在已翻修得面目全非的院子里绕来绕去,好容易找到了望夫井边上。此时那井显然正在加固翻新的过程中,上面搭着脚手架,只是并没有工人在施工。   异香愈来愈浓。小潜忽然觉得腿脚有些发颤。他一步步走上前去,见黎远远果然躲在井后,还在垂泪。小潜只好叹了一口气,翻过了脚手架,走到她面前。黎远远低头哭着哭着,一抬头看到了他,立刻起身,不料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铁架上,脚下顿时不稳,眼见着就要掉入井中。小潜慌忙一把拉住她。但是下坠的力道太大,他也毫无办法,眼睁睁地被她拉入了井中。   这井究竟有多深,小潜是不知道的。但是深度足以摔死所有敢挑战它的凡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此刻他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而黎远远并没有尖叫,只是本能地抱紧了他。她身上的异香似乎已彻底将他笼罩。小潜慌忙伸手到怀中,去掏那本长生新近编纂的上界法决儿书。他记得上面是有承托凡人的法决儿的,但这种生僻法决儿,被他认为不可能用得上,于是根本没有背下来。小潜掏出了书,可是下坠的力道让他的眼睛根本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他只得揣好书,略略调整了一番位置,让自己承托着黎远远,这样在落地的瞬间,她好歹能有些缓冲。而后,他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知有多久,两人落了地。却并没有想象中七零八落的那一摔,而是无声地坠入了流沙之中。小潜连忙伸展四肢平躺在地,黎远远也是同样的动作。二人漂浮在流沙之上,小潜问:“这……这是什么地方?”   黎远远道:“这里是木娜瀚海!”   小潜皱眉道:“何处?!”   黎远远大声道:“这里是撒克逊国的木娜瀚海!”   小潜思索了一番,似乎撒克逊国是个极遥远之地的番邦。他吐出一口沙子,问:“我们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黎远远道:“小潜哥,你知道湘月泽吗?”   小潜道:“当然知道!湘月泽和青淮峰,是两处……”   黎远远打断他:“这便是湘月泽在凡间的出口!如今大湮已灰飞烟灭,古井自然是不能再将你们传送回去了,只能传送到凡间的这两个地方来!谢天谢地,没传送到淮青潭去,我可不会游泳!”   小潜此时已在慢慢地打滚。七八个滚后,他终于离开了流沙的区域,连忙脱下裤子,抛向黎远远。她接住了裤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小潜一寸寸地将她也拉离了流沙。而后又撕开自己的裤子,二人皆包了头。又走了几百米,彻底离开了流沙侵蚀的范围,黎远远终于支撑不住,脱力地坐倒在地。小潜也立刻坐了下来。   黎远远道:“对不起,小潜哥,我又惹祸了!”   小潜听她的语气,似乎与自己是极为亲昵的。只是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任何事了,看样子也不能贸然出言相问。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她要是再拔腿就跑,大概率会陷入流沙,到时自己可不一定能救她出来了!于是他柔声道:“是我不好。”   黎远远听了这话,顿时又哭了:“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小潜伸手到怀中,好在那本长生的书还在。他一页页翻找起来。这时黎远远绕到他的身后,突然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脑袋靠在了他头上。小潜顿时浑身僵直起来,却也不好让她挪开,只得继续翻书,只是连指尖都颤抖起来。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找到承托凡人的法术。只是上面注明了凡人重如泰山,这法决儿是不能持久的。小潜装作起身眺望,这才脱离了黎远远的倚靠。可是,目力所及之处,的的确确都是沙漠,此刻他心中完全没了底气——自己大概是不能成功地将黎远远带出去了!可是,此刻黎远远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便不忍心将这话说出来。   那法决儿果然耗费心力,他背负着黎远远,根本不能腾空,法决儿也就是帮助他减轻了一些力道而已。黎远远几次闹着要下来自己走,可是她已经面色惨白,走不了几步就需要蹲在地上缓上个好几分钟。终于,他狠下心来,捻了决儿将龙丹中那醇厚能量逼出了一些,再御决儿时,顿觉身轻如燕。黎远远在他背上飞了起来,直吓得紧紧抓住他。小潜嘴角略过一抹笑意。只是那法决儿片刻后就没了力道,二人眼见着要栽下来。小潜只好再从龙丹中提出一些能量来。就这样,他几乎耗尽了龙丹中的能量,二人才看到了沙漠的边缘。   偏偏此时,黎远远见了人烟,手舞足蹈起来。小潜重心不稳,只得带着她尽量缓缓地落地。双脚一踏上地面,小潜顿觉脱力。此时异香再度袭来,他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黎远远对着远处打了不知什么手势,一辆改装过的皮卡车飞也似的开过来。司机下了车,将昏迷不醒、已现了半龙之身的小潜拖进了后厢,而黎远远坐进了前厢的后排。那里早坐了一胖乎乎的老头儿,正笑眯眯地望着她。黎远远没好气道:“水!”   那老头儿正是黄油道,他连忙拧开了一瓶水递给她:“辛苦了啊,丫头!一路上还顺利吧?”   黎远远仰头灌了一气水:“你说,你怎么知道我来的是这儿?”   老头儿笑道:“我并不知道,只是赌罢了。”   黎远远见他不说,只得白他一眼。   老头儿继续笑道:“没露馅儿吧?”   黎远远道:“自然没有。喂,人我可是骗来了,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要这么煞费苦心,骗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来?”   老头儿捋着胡子道:“此乃天机!”   黎远远问:“你就说吧,你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老头儿慌忙道:“自然是要他好好地活着——此人我有大用处!”   黎远远又白了他一眼。她打开后座的车窗,将剩下的水浇在了小潜身上。她沉默了许久,然后问道:“老黄,我觉得我干不动了。”   老头儿乜斜了眼睛看着她:“钱挣够了?”   黎远远笑笑,道:“钱哪里有挣够的时候?只是,今天这人,我实在不忍心再欺哄他了——他是个老实人,心肠也好得不得了!”   老头儿正色道:“我让你诓了他来,可不是为了他的宝贝——虽然他是个难得的五行俱全之人,能得金宝。我其实……其实是想交他这个朋友!”   黎远远忍不住嗤笑道:“朋友?老黄,你这人有过朋友吗?”   老头儿陡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黎远远似乎并不怕得罪他:“我要是你啊,就不想什么交朋友的事儿——一世的朋友,千百年、百十年,能做什么?还不够伤感的时间!”   老头儿低低道:“他,是个能千秋万代做朋友的人!”   黎远远震惊道:“他也有无穷之寿?你不是说,如今这凡间只有你一人有无穷之寿了吗?”   老头儿道:“他又不是凡人。你看他的手,他是大湮的边民,是个坨人啊!”   黎远远皱眉道:“但他显见着并没有到千秋万代的年纪!你不是说,这无穷之寿的法术已经失传了吗?你果然在骗我!”   老头儿道:“我不知他是如何得了这法术的。但上界之事,并非我力所能及啊,远远,你不要任性了。”   黎远远沉默了。   此时,皮卡车已驶出很远。老头儿突然说:“掉头,我们又有客人来了!”   在沙漠的边缘,果然站着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是小合。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车开到她面前,老头儿探出脑袋:“你坐前面吧!”小合于是麻利地上了车。   老头儿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小合淡淡道:“走错了路,走到淮青潭去了。”   老头儿和黎远远于是都看向她。沙漠的烈日显然已烤干了她的衣服,但三人都立刻想象出了她落汤鸡一般时的情形,黎远远忍不住噗呲笑了出来。   ??第六十七回 幻境现故国马慢一步 浓雾锁仙景棋高一着   距离木娜瀚海沙漠不到三公里处,坐落着一幢很不起眼的二层小楼。这是在撒克逊国军方允许的范围内,建造得离沙漠最近的建筑了。小潜在二楼一个背阴的房间里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起身打量了一番窗外的景色,满目皆是一望无尽的沙海,近处的公路也蒙上了一层沙土的颜色。行人很少,只有些许高大的单峰驼优雅地抬起它修长的四肢,缓缓地行走着,仿佛驼背上那小山似的货物,对它们来说并不存在一般。赶骆驼的人,脚步也是同样的节奏,他们穿着陌生的服色,操着陌生的口音。   房间里很幽暗凉爽,陈设也相当简单,只有基本生活所需的几件家具,皆是陌生的式样。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木桌上放着一杯水,他端起来闻了闻,而后含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待干燥得发痛的喉咙略微适应了之后,将那杯水慢慢地喝了下去。当年在角部沙漠中,他和仇尤就是这样靠着一袋水走了三天三夜,才绕回安全地带的。当然,最后一天,水袋里盛放的就都是二人的尿液了。他一时间回忆起了很多事,只是他的记忆已随着大湮的灭亡而失去了根基,总显得模糊不清。   敲门声响了起来。不待小潜开口,门外的人已急躁地闯了进来,正是黎远远。她笑呵呵地问:“还说救我呢,到底谁救谁啊?”   小潜看着那笑容,面部肌肉的走向都是他非常熟稔的。虽然知道眼前这人并不是染儿,他的心情还是飞速地好了起来:“是你救我回来的吗?”   她朝门外努了努嘴:“是老黄,他正好路过。”   于是,黄油道也推门走了进来:“又见面了,这可是难得的缘分啊!”   小潜见了他,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黄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黄油道答:“这儿是研究院的分院啊,我是他们的名誉研究员!”   小潜问:“什么研究院?”   于是二人引着他出了门。二楼向阳那面皆是打通的,是个极宽敞的大厅,一只巨大的沙盘几乎铺满了整个大厅。小潜一走到近前,便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幅非常详尽的大湮地形图。他的视线从坨部的苍墟山脉,掠过广袤的高原,经过湮部的山丘与平原,最后停驻在鳞部的茫茫大海之上。那海水皆是不知什么半透明的材料制作的,却定格了所有的惊涛骇浪。小潜甚至看到了浪涛中一只正在解体的小船。   他走上前,在坨部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小村。黎远远递给他一只放大镜。于是他看到了,那村庄虽小,却跟所有其他村庄一样,制作得极为精细。一个小小的旗帜,上面写着“无名小村”,插在村口的那口水井旁边。他顺着村路低下头去细瞧,很快就看到了自己家的小屋——小院中那张祖母为他上药的小凳都依稀可辨。只是,村庄中并没有人烟。   他抬起头来,只见满墙皆挂着大湮并四边的服饰、首饰、兵器等,都整整齐齐、体体面面,几乎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了。   小潜背过身去擦掉了眼泪,而后回头问道:“这些是谁做的?”   黄油道答:“是我。四壁这些物件,皆是凡人仿制的。”   小潜指着沙盘问:“这么大的工程,恐怕要做很多年吧?”   黄油道点头道:“的的确确是好些年才做好的。”   小潜又问:“您为何要做这东西?莫非您早就知道大湮会灭亡?”   黄油道叹息道:“不止是大湮,当年灵气逃逸时,那些承托了土地之处,总是会慢慢被找到的,一旦被找到了,总会灭亡的!”   小潜惊问:“灵气竟不止逃逸了一处?”   黄油道点头道:“自然。老夫这些年来,已是历经了七八回上界之人取回灵气的事了。”   小潜问:“还有何处?”   黄油道抬起眼皮想了想:“除了你们游龙的灵底,还有灵腰、灵眉、灵耳……时间太久远的,我也记不住了,总之你们这些把家国建在这灵气逃逸之处的啊,是逃不过这一遭的!”   小潜握紧双拳道:“您既然深知,为何不早早地告诉大湮的百姓?”   黄油道微笑道:“告诉他们了,又有何用?不到灭顶那日,谁会信我一个老头子的话呢?少不了要治我一个妖言惑众的大罪啊!再说,大湮万亿百姓,他们又有何处可去?”   小潜顿时语塞了。他眼含热泪,看着眼前的沙盘:“所以,您就做了一个大湮的幻景出来,然后引了我来看?”他的手指着那些起伏的山峦,想要摸一摸,似乎又怕一碰到,那些山河都会变成灰烬。   黄油道与黎远远对视一眼:“这不是幻景,就是一个齐备些的地图。我也不知会在此处碰到你。想来,还是这凡间太小了,有缘的人怎么都会再见的!”   小潜打量了一番二人,低声问道:“就算是碰见吧,我如今要走了,黎所长,您在此地很是安好,显然是不必我再护送了,就此告辞了!”   黎远远慌忙拦住他:“这是怎么说?突然就要走!你可救了我的命,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感谢你呢!”   小潜轻轻推开她:“黎所长,您言重了。”   黎远远的双眼立刻蓄满了泪水:“小潜哥,你……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还是装作不记得了?”   在见到黄油道那一刻起,小潜就明白了黎远远不过是个诱饵,如今见着她如此作态,只觉滑稽,便道:“当真毫无印象。世事无常,还请黎所长不必过于伤怀。请问我该如何回到三泰城去?”   黎远远明显负气说道:“这里与三泰城远隔重洋,中间有十几个国邦与凤仪国不睦,你是断然回不去的!”   小潜问:“那你又要如何回去?”   黎远远语塞道:“你……”   黄油道插言道:“若要回去,有两种法子。其一,到七百里外熬勒陶港口去坐船,走水路。其二,从刚才的来处回去。”   小潜问:“走水路要多久?”   黄油道答:“快则四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   小潜又问:“那又如何从来处回去呢?”   黄油道答:“这个……需得月盈之日,那流沙之中的入口才显现出来。”   小潜问:“何日月盈?”   黄油道答:“便是昨日——否则你是来不了此处的。”   如此一来,小潜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地方待上半个月了。黄油道见他不死心,于是让司机带着他跑到熬勒陶港口,亲自问了一遭,果然是最短也要走五个半月才能回到凤仪国,而且最近风向不对,半个月内都不会开航。这一回,小潜没有任何办法了,只好一天天地等下去。   在小潜出发去港口之后,二层小楼一楼角落里那个静悄悄的房间里有了响动,躲在里面的小合走了出来。那一日搭黄油道的车来到这里时,小合直到下了车,也没有发现她的应叔叔就在后厢里面。还是黄油道一把拉住了她,指给她看,她才发现了司机和一个工人从后厢中抬出来的,竟然是应叔叔的半龙之身。她连忙跑到二人跟前,手中已捻了决儿。黄油道几步抢上来,摁住了她的手:“他还活着呢,你仔细看看!”   小合伸手到小潜的心脏部位,果然还在有力地跳动。她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鞋底:“我还以为……”   黄油道笑呵呵问:“你这丫头,还说要做我的跟班儿,这么一遭就要翻脸,何人请得起你这样的跟班儿啊?”   小合没有笑,她抱着双臂轻声道:“我失礼了。黄老先生,您还是不死心么?”   黄油道答:“我既应了你,便不会再反悔。但应潜这个朋友,我的的确确是交定了。”   小合依然轻声问:“你怎么把他弄来的?打晕了?还是下了药?这是交朋友的法子么?”   黄油道丝毫不觉尴尬:“我是让远远这丫头骗了他来的!”   于是小合走到一旁的黎远远面前:“你就是桑儿姨娘的女儿?”   黎远远茫然道:“桑儿姨娘是何人?”   小合道:“果然也是个撒谎精!你母亲可不是叫云桑么?她当年可是孔明城中当红的交际花儿!”云桑的事,小合早已在打探邛芳出身时,一并查访得清清楚楚了。她手里用着两个极机警的人,与二赖张扬的做派不同,就连仇尤也不知道这二人的存在。   黎远远怒道:“我母亲的确姓云,但并不叫什么桑儿。她是扶翠城人氏,从来没去过孔明城!你必是弄错了人!”   小合冷笑道:“果然你也听不得实话。你回去问问你母亲,当年是如何狠下心来,舍了自己襁褓中幼女的!”   黎远远上前一步。她很想打这个口出狂言的小丫头一巴掌,但小合立刻捉住了她的手。在这一搭接之间,她却早已读出了小合并不是在说谎。非但如此,母亲的前尘旧事,她也尽数明了了。那个邛芳,根本就是母亲头生的孩子,是她嫡亲的姊姊。她失魂落魄地任由小合甩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就连那二人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黄油道带着小合,回到了她的房间:“此地人多眼杂,如无必要,你还是待在房间里为好。”   小合道:“这个不难,你速速办了我的事,我顷刻便走。”   黄油道笑道:“你以为我在那上界的故人会日日无事闲坐,单等着为你施加那无穷之寿的法术么?”   小合问:“依你说,我还要待在此地多久?”   黄油道奇道:“你又有什么要紧的差事要办了么?”   小合摇摇头:“并没有,只是我心中莫名不安。”   黄油道叹息道:“也罢,明日正是上界思过日,人人闭门思过,街上没什么人走动,我就带你去走一遭吧!”   小合问:“如此甚好,我却要如何准备?”   黄油道看她片刻:“并不需要准备什么,准备抬脚便走即可。”   老头儿说得没有错。小合是被黄油道以袖里乾坤之术携带进入上界的。她只觉在老头儿的袖袋中被晃得头晕脑胀,老头儿用了什么法决儿她就一概不知了。被放出来时,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近在咫尺的黄油道,她也看不见了。她连忙一把捉住黄油道的衣袖:“这雾怎么这么大?”   老头儿乐道:“原来是雾啊!我还一直奇怪呢,上界之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驱逐你们的!”   小合问:“难道您看不到这雾?”   老头儿答:“我的确是看不到雾的。”   小合又问:“那您能看到什么?”   老头儿答:“这边是一条大街,那边是一片房子,后面是一条小道。街上人不多……”   小合吸了一口冷气:“为何我只能看到浓雾?莫非这是单单针对我的障眼法儿……”   老头儿答:“丫头,你别害怕。这不是障眼法儿,也不是针对你的。当年,那些没圈到地的家伙们,都被从上界赶走了。为了避免他们再回来抢地盘,这些站稳了脚跟的人们啊,就用法决儿将你们这些族类的双眼蒙蔽了。你看不到上界的一草一木,也看不到一砖一瓦,更看不到他们人在何方。当然,你蹲下摸摸——这地还是摸得到的吧?如此一来……”   小合接口道:“如此一来,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回来跟他们争地方了!好狠毒的法决儿!黄老先生,这法决儿怎么解?”   老头儿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衣带递在她手中:“这法决儿要是能解,那这上界只怕早已易主无数次了!”   小合接了衣带,手中感觉到布料的质感,却看不到它。她知道这衣带是让她牵引,于是紧紧捉住,缓缓地蹚着地走了起来,边走边问:“那我岂不是如盲了一般,等下又如何见您的故人?”   老头儿乐呵呵道:“你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到你啊!”   小合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在这上界什么都看不到,你让我如何去取那一千颗龙丹给他?”   老头儿答:“我此刻便是带你去客栈安顿下来。这客栈之中,是可以看到东西的,你就在那里准备好龙丹吧!”   小合拼命抑制着自己鼻中的酸热,如此受辱,即使对于她来说,也是头一遭。但是,为了无穷之寿,她只好忍了下来。   客栈到了,果然一进门她就能看到东西了。她在那里住了三天,从桃园梦境中带出了一千人来,集齐了龙丹——那一千人虽然惨死,但他们在梦境之中取用不竭,在小合看来,自然是不算数的。而后,她便被黄油道领着,在浓雾中穿行了许久,要她转弯便转弯,要她抬脚便抬脚,好半天才来到他的故人面前。那人与黄油道闲话几句,却根本没有与她打个招呼的意思。小合听到黄油道喊那人七叔,想必是他的亲族了。“七叔”只是验看了她带来的龙丹,听语气都能感觉到他在皱眉:“怎么不是全满的?”   黄油道答:“原本就并未说要全满的,再说,全满的如今到哪里去找啊!”   “七叔”答:“灵底不是还逃出去了几千人么?”   小合听了这话,“七叔”似乎有赶尽杀绝之意,不由得脸涨得通红。   黄油道赔笑道:“您老人家就别为难小姑娘啦!”   “七叔”于是干笑了两声,口中念念有声起来,显然是捻了决儿。   小合只感到自己的眉心处被人轻轻一点,一阵空明过后,她顿感身轻如燕。难道这法术已得了?此时她却听得黄油道欲言又止道:“七叔,你……”   小合正要开口,突然一阵微风袭来,她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眼前的浓雾也不见了,而是变成了无尽的黑暗。她知道,自己这是被封了神识。   见“七叔”封闭了小合的神识,黄油道上前道:“七叔,说好的是无穷之寿!您怎么……”   “七叔”却顾自捻了决儿,对着黄油道的眉心也是一点:“我用了十颗龙丹,已给了她万年之寿了!你还想怎地?难不成,她万年之后还找得到你?再者,难道你不知道这无穷之寿就是个骗人的戏法儿么?”   黄油道见小合带来的那一千颗龙丹,剩余的寿数全被七叔加在了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藏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喃喃道:“可是我答应了她……唉……先这样吧!”   “七叔”于是解开了小合的封印,她又身处浓雾之中了。她立刻问道:“可是已施了法术?”   黄油道答:“你已得了……无穷之寿了!”   小合喜道:“请问前辈在何方?容我行礼!”   黄油道拉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方向。于是小合恭恭敬敬行了七个礼。“七叔”端坐在那里,既没有答言,也没有回礼。小合行罢了礼,一时间气氛尴尬起来。于是黄油道拉了拉她的衣袖:“我们走吧,七叔已经走了!”   于是,“七叔”静悄悄地目送着二人慢悠悠地走出门去,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第六十八回 故潭边遇十金故人 三炷香泯半世恩仇   对于当地人而言,木娜瀚海在起风的日子里是绝对的禁区,因为漫天的黄沙会让人完全迷失方向。无处躲避的风沙,还会疾速带走人体的热量和水分,几个小时就可能导致死亡——黎远远把这些话反反复复向小潜说了无数遍,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沙海。   这个鬼地方,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这些天来,黎远远几乎日日缠着他。她早已仔仔细细地向他讲述了二人的所谓“往昔之情”,讲得很是合情合理,时间也完全对得上,但小潜已知道了她在撒谎,因此觉得分外刺耳。此时,他已无法再当场拆穿她,只好忍受下去。黄油道倒是没什么这种举动,还每日杀鸡宰羊地招待他。但老头儿越是以礼相待,小潜就越是不安。他不知道黄油道没有说出来的话究竟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表面的和谐会在何时被毫不留情地打破,所以,到了这月盈之日,他几乎是逃也地离开了那幢二层小楼。   沙漠中的道路早已被掩埋,司机自然拒绝送他一程。黎远远虽然语气中满是担忧与焦急,却也只是站在沙漠边缘目送着他离开。黄油道见拦不住他,也摇了摇头离开了。就连站在窗口远远偷望他的小合,也未曾阻拦。小潜走进狂沙中去,依靠简易的指北针,倒也没有迷失方向。那个流沙坑,在木娜瀚海的腹地,据说脚被沙子吸住时,就是走到了它的边缘。   小潜走了很久。不知为何,风一直是迎面刮来的,给他增加了极大的阻力。待到他的双膝陷入流沙时,已经过去了两三个个时辰,他的体力也几乎耗尽了。流沙吞噬他双腿的瞬间,他有些慌乱,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缓缓地向后仰倒,而后利用身体的重力一寸寸将双腿挪了出来。此时他终于发现,流沙的颜色与周围的黄沙不同,是灰白的,也更为细腻。他捉起一把流沙,不同于黄沙,沙粒没有从他的指缝流走,而是在他的手上留下了灰土般的细细颗粒的印迹。他觉得很是蹊跷,于是将手掌凑到眼前细看。这一看之下,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飘入了他的鼻孔。   他曾经很多次闻到过这气味,在他跟随仇尤征战四方时。这是战争结束的味道,是伤亡惨重的见证——是烈火焚烧骨殖时特有的类似草木灰却更为醇厚的气味,战士们叫它“最后的告别”。小潜想到了这里,顿觉毛骨悚然。此时他就在流沙坑的边缘,往前一步就会滑落进去。他又捉住了一把流沙再细看时,里面的的确确掺杂了不少风化后的骨殖。是何物的骨殖呢?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向着流沙坑内望去。远处有着一些穹窿状的凸起物,好似半埋在流沙中的甜瓜一般。难道这流沙中还有人种瓜?流沙本来就是搀了水的沙子,地下定然有暗河一类经过。如果说有人在这里种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里,小潜顿觉口中生津,于是他捻了个隔空取物的决儿,将最近的一颗那“甜瓜”拉了出来。不料那并不是一颗甜瓜,而是一具还未被风化的人骨。在惯性的作用下,此刻整副骸骨都咣咣琅琅地抡起了拳脚,尽数招呼在了他的身上。而那被他认成甜瓜的,正是那人骨的天灵盖儿,已被风沙摩挲得光滑圆润了。   多年再未上战场,小潜已有点儿不能适应这种景象了,他靠在沙地上缓了一会儿,便要将那尸骨归拢掩埋了,想了想又作罢了——还是让风来做这件事,才能更快地让一切归于尘土。他在原地静静地坐了许久,观察着看似平静的流沙坑。远处,细看之下,还有着更多的“甜瓜”。黎远远告诉他,只有原路返回才能回到望夫井边。可是这消息是真是假,此刻他完全无法判定了。他虽然有求死之心,但陷入流沙的死法儿未免太过惊悚了——他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彻底死掉。坐船回去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个大船上穿制服的不知什么官儿老爷告诉他,风向也许半年都不会变。   小潜望着流沙坑,再也没有迈入其中的勇气了。他喝了一口水,望了望回去的路,又打量了一番天色。猛然间他想到了什么,立刻向着怀中摸去。手指接触到又凉又软的物件时,他的嘴角已泛起了笑意。软玉图被他拿了出来。此刻他虽然不知道这图能不能将他带回三泰城,却是说什么都要试一试的,因为他已身在绝境,不可能有更坏的状况出现了。   于是,他立刻咬破了手指,找到望夫井,没有犹豫地就滴血入井。   但是,显然还有更坏的状况出现。他突然身处冰冷刺骨的水底,几乎立刻要冻僵,而且他的脚也立刻被划破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划破了他腿脚的,是一片巨大的黑色鳞片,立刻明白了——自己此刻正在淮青潭的潭底。那是鳞片,正他昔日里掩藏的、属于杨婆婆的墨玉。他连忙将墨玉放在潭底的泥地上,这是才发现,这墨玉已是散落了好大一片。但此刻他不及睹物思人,已冻得浑身僵硬,肺部如同要炸开一般。此刻的他,还未背熟辟水的法决儿,只得靠着五行俱全带来的水性,硬是向着光明之处,奋力游上去。   小潜不知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他又来到了桃源梦境中。那些焦炭似的枯枝,早都不见了,满目皆是绿意。一地的粉白花瓣,显见着桃花已开过了,现在长出了新芽。小合正在剪桃枝,显见着是要插瓶。他走上前去,问:“为何这些桃树又活了?”   小合答:“必是这里的人少了,灵气就充足了!”   小潜问:“人为何少了?”   小合道:“我用了些——不必担心,给他们些时间,人又会变多的!”   此时小潜心中半迷半醒,于是问道:“此刻我身在何处?”   小合笑道:“身在这桃花源中啊!你莫非梦里还不知是梦么?”   小潜心中一惊。就在这时,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呼唤着:“醒醒!小伙子!快醒醒!”   小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摊开手脚,漂浮在淮青潭的水面上。他大惊,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一个老翁攀着岸边的柳树,正在招呼他。岸边还摆着他的蒲团,显见着是在此闲坐的老人。小潜慌忙紧刨了几下靠了岸。   老翁道:“可吓死我了!不声不响地就飘过来一个人,还以为你死了,原来只是睡着了!”   小潜脱下衣裤拧干,一面道谢,一面打量着那老翁。此人可以说是小潜在凡间见过的最老的人了,脸上的皱纹已定格了他的表情,背也弓得看上去就累得不得了,但是他的精神非常矍铄。他忍不住问:“老人家,您今年多大年纪了啊?”   老翁笑道:“我记不清了,过了一百岁,我就不过生日了。”   小潜肃然起敬道:“想必您是个有福之人啊!”   老翁不笑了,叹息道:“我倒是想死,可有一桩心事没有了结,所以死不掉啊!”   小潜奇道:“什么心事?”   老翁问:“小伙子,你要去哪里呢?”   小潜答:“我此刻要赶回三泰城去。”   老翁于是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喜道:“太好了!能不能劳烦你将这些纸贴在沿途行人经过最多的地方?”   小潜接过纸,只见上面写着——   “应公子:平安村一别,再难见小英雄一面。您的娘子,我已有了消息。只小老儿人微言轻,当时并不能救她出那龙潭虎穴。蒙小英雄赠金赠马,小老儿却无以为报,眼睁睁看着您夫妻分离,只怕难有瞑目那日了!若您看到这消息,请与扶翠城寿延堂医院冯大夫联系!”   小潜看完了那些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莫非您就是扶翠城中那十两……十两金子的大夫?”   老翁颤巍巍站起身来:“莫非……苍天终于开眼了?你是应公子的后人?”   小潜道:“我就是应公子啊!我就是应潜!”   老翁顿时恼怒起来:“你们这些孩子,又来寻我的开心!还大费周章地跑到水里去漂过来——怎么不让你喝一肚子水!”   小潜忙道:“老人家,您别生气,我的的确确是应潜。我曾经三次请您给我娘子治病,治的都是昏热的症候。第三次是在南边的平安村。当时村中遭了屠戮,已空无一人,我的娘子遭人劫了去……”   老翁仔细听着,狐疑道:“你怎么可能是应公子?你才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显见着还是个娃娃!可你是怎么知道平安村中之事的?”   小潜又忙道:“我这样貌啊……说来话长。对了,我买了一匹安良堡的走马给您,您可曾记得?”   老翁落泪道:“应公子?真是您?小老儿对不起您的十两金子啊!您的娘子……您的娘子遭那淮青城中的祁大泰祁长官掳掠了去!”   小潜如五雷轰顶般:“祁……那是何人?”   老翁道:“是淮青城中的军痞,后来做了一方的父母官。那日我辞了你,去城中采买一味药材,被他捉入了府中,让我给夫人治病。我一见到他的‘夫人’——那……那便是您的娘子啊!”   小潜捉住他问:“后来呢?”   老翁道:“后来……我治好了您夫人的病,夫人让我携带她出府,小老儿脂油蒙心,没敢带她,半夜偷偷跑了……” 小潜顿足道:“您怎么不来告诉我?!”   老翁长泣道:“当日我胆小怕事……我已遭了报应!我那独子,骑您赠送的走马时,那马突然狂奔起来,摔坏了他的脑袋,他……他从此便成了个痴呆之人……小老儿从此知错了,这些年来四处行医,每到一处就张贴着榜文,盼望着能找到您的踪迹。十几年来,我已找遍了凤仪国,可是毫无您的消息。后来,我走不动了,就在原先的平安村落了脚……”   小潜细看那榜文,原来有半面是空白的,顿时明白过来——如此一来,人们就不会扔掉它,而是会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他深深看了老翁一眼。   老翁还在说着:“每日啊,小老儿就在这淮青城外分发榜文,央求过路的行人替我带到四处去。今日便是分发归来,在湖边歇歇脚,不想真的遇到应公子您了!”   小潜紧忙问道:“那姓祁的现在何处?”   老翁道:“他还在淮青城中……只是……只是后来我打听过了,您夫人……您夫人生产时已血崩而亡了。”   小潜此时双拳已攥得发响:“那姓祁的在淮青城何处?速速告知于我!”   老翁于是撅了半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小潜认清了街巷,记住了门脸,也不与那老翁作别,立刻就要捻决儿,想了想不妥,便拔腿就走。老翁一把拉住:“应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去?”   小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血债血偿!”   老翁苦苦拉住他:“应公子,听小老儿一言!那军痞虽强抢了您的夫人,却并未对她动粗,吃穿用度上面,都是极为宽裕的,为了给她治病,更是拘了半城的大夫到他府上去……尊夫人是亡故于生产一事,并不是受了他的委屈!”   小潜挣脱道:“不必说了,我先去会会此人再说!”   老翁道:“应公子,您等等!”说完艰难地跪下去,对着他行了凡间的大礼,“小老儿今日心事总算了结了。您受了我这礼吧,我知道这什么都抵不了,那就让小老儿来世再偿还您的债吧!”说完,他一个头磕到地,“咚”地一声很是响亮。   小潜受了这一礼,心中顿感不忍,忙去搀扶。一扶之下,那老翁的四肢却已软了,就在他手中瘫了下来,已是气绝。小潜心中震荡不已,半晌才伸出手盖上了老翁那半闭着的双目。而后,将他背负在身上,一步步走回平安村去。   昔日曾被屠戮的小村子,此时早已恢复了生机。几个村童显见着是认识“老寿星爷爷”的,片刻后就将他的家人找了来。来人是个瘦小的老妇人,自称是老翁的义女,招呼着几个村人,将老翁抬走了,又拉着小潜去家中,小潜苦辞并未去。他走到了当年云染住过的那间屋子,在门口看了许久。已有些许褪色的春联,却贴得整整齐齐。院门大开着,里面飘出炊烟、稻香和欢声笑语来。显然,这里早已易主。小前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在城门落锁之前,小潜赶回了淮青城。他很快找到了祁府。一个胖胖的老妇人开了门,问道:“您找谁啊?”   小潜见她戴着孝,不由得惊疑起来。他答:“我找祁大泰。”   老妇人垂泪道:“您也是来吊唁我们老爷的啊,怕是路上远得很吧?您来晚了一步,早上已经开过追悼会了,不过,房间里还设了个小灵堂,您去上柱香吧!”   小潜听了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老妇人惊异地看着他。   他也不用引领,循着香烛的味道,就来到了祁大泰的灵前。   一个陌生的、眼神坚定的中年男人在遗像中冷冷地看着他。小潜与他对视良久。赶来的老妇人点了香递给他,他接过,捏在手中许久,直到滚烫的香灰掉落在他手上。与祁大泰一起受供的,位于他下首陪供位置的,是一个略小的灵牌。小潜看到上面写着——“亡妻李氏孺人闺名玉仙之灵位”。小潜问老妇人:“这李玉仙是何人?”   老妇人慌忙道:“罪过啊!您怎么在灵堂里直呼故人的名姓?”   小潜揪住她:“我问你,这李玉仙是谁?姓祁的不是娶了染儿么?为何这牌位上不是她?”   老妇人眼神慌乱道:“您……您到底是何人?”   小潜吼道:“说!”   老妇人示意放开她,而后手脚麻利地从供桌后面的不知什么角落里,拿出一个裹着黑布的灵位来。   小潜一把抢过,只见上面写着——“亡妻云氏孺人闺名桑儿之灵位”。他不知为何名字不对,但看到“云氏”二字,已是泪流满面。细想了一回,定是染儿假托了她姊姊的名字,可见她当时的形势是何等艰难!他再次揪住老妇人:“染儿的坟在何处?”   老妇人哆哆嗦嗦道:“并没有坟。她……她是产后……不能入土……她的骨灰还在的,我……我这就拿给你!”说着,在刚才那个角落里又翻找了一阵,便端出一个黑乎乎的小盒子来。   小潜接过盒子,依然揪着那老妇人不放:“你究竟是何人?这姓祁的就将染儿塞在这角落里这许多年?”   老妇人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就是个下人……好汉您听我说啊——这……这玉仙夫人的牌位,是我老婆子看不过眼,才换上去的。老爷在的时候……一直摆的都是云夫人的牌位啊!好汉您看!您看,云夫人这骨灰盒子,我原先是日日擦拭的,如今也没什么灰尘啊!”   小潜听了这话,不由得放开了她,颤声问道:“你为何‘看不过眼’?”   老妇人问:“好汉,您究竟是谁啊?”   小潜道:“我是云夫人的故人。”   老妇人长叹道:“唉!原来如此!这位云夫人啊,跟我们老爷从来没一心过啊!我们这个傻老爷啊,痴心了一辈子……”她叹息完毕,就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只隐瞒了祁大泰后来种种。   小潜听完了她的话,带着云染的牌位和骨灰,离开了祁府。临走前,他犹豫再三,还是在祁大泰的灵前上了香。   ??第六十九回 血誓未成往事腾烟尘 再点鸳谱谷烜身枉死   那日离开上界时,黄油道依然使用了袖里乾坤的法术,将小合携带下去。其实这是个取巧的做法,被捉住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但是黄油道早已打点好了一切相关之人,离开时大摇大摆,检查之人只挥了挥手,连搜身的过场都免了。若非如此行事,单是写申请报告等待审批,就需要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这报告根本无从写起,因为小合并没有任何正当事由。若是如此写——游龙一族之亡国媛公主仇合,特来盗取上界严令禁止传袭的无穷之寿妖术,望批准——那么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此处了。   但小合并不知晓这一点,就如同她不知晓那无穷之寿竟被上界称为“妖术”一般。此刻的她,几乎正在一生之中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黄油道很不忍扰了她的这份心情。二人并未再去撒克逊国,而是径直回到了三泰城的研究院中。那些曾让小潜迷失其间的奇怪建筑,正是和木娜瀚海近旁那座二层小楼一模一样的格局与陈设。这是一个上界的法术,此地的景物是一砖一瓦建好的,而沙漠边缘那建筑是它的幻影。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何在民风彪悍的撒克逊国,却没人敢寻那幢奇怪小楼和里面寥寥几个居民晦气的缘由了——那建筑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早被当地人当做了神迹或者妖法之类不可亵渎之物。   此刻,小合与黄油道来到了二楼大厅,或者说是小合拉着黄油道来到了二楼大厅。她扬起下巴,用一种视死如归般的语气说:“您很守信,我自然也要守信,现在就请您跟我结个半边儿的血誓吧。”   黄油道微笑道:“这个不忙。”   小合问:“还等什么?你不怕我反悔么?”   黄油道问:“你会反悔吗?”   小合也微笑道:“这个可说不定。”   黄油道哈哈大笑道:“既如此,你便不是心甘情愿——这种半边儿的血誓,我不要也罢。”   小合诧异道:“你不要我做你的跟班了?”   黄油道答:“若是我黄某人的心腹之人需要用这种法术来约束,那老夫是不是有些凄惨了?”   小合语塞了。   黄油道柔声道:“丫头啊,这血誓啊,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结三次。如今让我为了你这半边儿的血誓浪费掉一次,我觉得很不划算啊!”   小合问:“那您的意思是?”   黄油道答:“血誓就免了吧。”   小合轻轻地“唔”了一声。在刚才的瞬间,她心中腾起了希望,以为老头儿要跟她结个完完全全的血誓,不想他竟然说出了“免了”二字。此刻她心中对于老头儿的亲近之感,已消失了大半。   黄油道见免去了她的血誓,似乎她并不很开心,很有些莫名其妙。   小合突然问:“我果真是得了无穷之寿么?”   黄油道脱口道:“这个自然是真的。”   小合问:“我该如何检验?”   黄油道皱眉想了许久:“这个……倒并没有什么可检验的法子,只有等你这个躯壳死去后,你在别人的躯壳中醒来时,才能得到检验了。”   小合又道:“果真跟我想得一模一样。黄老先生,我们可是真的去了上界么?”   黄油道立刻大声道:“自然是真的!你这丫头啊,你可知道我为你打点一路上那些人花了多少……”他突然刹住了口。   小合忙道:“我……我不该如此相问。”   黄油道已经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如今你也是千秋万代之人了,我老黄是不可能随随便便结个千秋万代的仇家的,这个道理你也想不明白么?”   小合低头想了一回,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着嫣然的笑意。   她走后,黄油道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对于上界,他并没有适才表现出的那么熟稔,因为算上这次,他也不过去那上界走马观花般逛过三遭而已。第一次鼓足勇气去联络父亲留下的纸条上那位“七叔”时,他下了几乎三天三夜的决心。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上无穷之寿的法术似乎在消散。在某一次他滥用龙丹之内的能量时,他发觉那能量出现了亏空,并且许久都没有被填补上。生平第一次,他深深地恐惧了。这恐惧让他克服了对于父亲弃他而去的自尊方面的所有伤害,涎皮赖脸地求告于七叔了。   七叔说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七叔自然并未向他隐瞒任何事。在第一次接他去上界时,七叔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无穷之寿在上界乃是一个被严禁使用的妖法儿。那些没有寿数的人,自然是不必倚靠着法术的,可是那些因为灵气逃逸而有了寿数的上界之人,便需要灵底或任何与“灵”字有关的由轻灵承托的去处的、或许已失去了家园的那些“无根之人”最最珍贵的能量仓库,来填补自己的亏空了——当年那呼喝先生的主人,需要龙丹的缘由,也不过是给自己延续无穷之寿而已。而黄油道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找来更多的龙丹,来给自己延续寿数。   只是,七叔并未告诉黄油道,一颗龙丹内的寿数用尽时,并不是必须要更换自己子女的躯壳以供使用。这并不是无穷之寿法术的一部分,而是上界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在法决儿中加入的增加成本与难度的小小障碍而已。事实上,更换这世界上任何人的躯壳皆是可行的,上界之人、游龙、凡人,只要看上了,几句法决儿便能到手。那些掌权之人,设置了这样的障碍之后,一切果然正是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的——那些更换了自己儿女躯壳的永生之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会萎靡下去,被彻骨的孤独包围,渐渐厌倦这个世界,进而变得喜怒无常,自弃起来。很多人在这个时间点,都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一切,自然正中那些掌权之人的下怀。自从轻灵逃逸后,上界只有那些最微末之人,才不得不住在失去轻灵的地方。这些人,本来就是包袱一般的存在。他们有了寿数,因此自然而然又成为了很不安定的因素,对于维持永恒不变的歌舞升平,是很具有危险性的。   这其中,自然包括呼喝先生的主人。先前,他虽然还强撑着体面大家的架子,但早已外强中干。至于他的三个儿子,皆因为畏惧成为傀儡的命运,而过早地挥霍了自己的生命力。老大和老三皆是死于非命,仅存的老二,在父亲日渐显出老态之后,因为恐惧而策划了一场弑父的巨大丑闻。他给父亲下了一种古老的诅咒法决儿,希望父亲能达到一种永远沉睡但保持着最低生命力的状态,但很遗憾事与愿违了,因他在施法时心烦意乱,父亲最终达到了一种在永恒的痛苦中保持着最低生命力的状态,并且,除非施法者与受法者同时身亡,否则这法术永远也无法解开。此时,父亲已永永远远地躺在了阴暗的坟墓中,父亲还活着,每时每刻都在受着煎熬。他不能对任何人吐露此事,人们只知道他杀了父亲,而父亲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并未将他用作傀儡。   二公子终于成了少主人,可他瞒过了父亲的忠仆呼喝先生,却瞒不过自己的良心。这些年来,呼喝早已试探了他无数次,完全确定了他的老主人并未将二公子做了傀儡,这忠仆追随先主离去的心思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少主人于是下定了决心,再活一年,就心甘情愿地成为父亲的傀儡。可是一年过去之后,他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活下去的理由。就这样,一年复一年,他在煎熬中活了下去,而他的父亲依然在永恒的痛苦中无望地等待。   呼喝主人家的这些事,几乎是所有有了寿数的上界之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的。每一个家族都在衰落,很多家族甚至已渐渐消失了。七叔作为权贵中的一员,自然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他不能告诉黄油道,就像他不能告诉他,为何他的父亲、七叔的兄长会被整个家族驱逐一般。当年,娶了灵底女子的兄长,几乎成为了整个家族都在竭力掩盖的丑闻一般的存在。他频繁来往于灵底与上界之间,为了给那个湮女和她的私生子永生,为了将她们母子二人接到上界去,而做了许许多多至今让七叔难以启齿的勾当。最终他成功了,湮女得到了永生,私生子得到了无穷之寿。可是,私生子告诉七叔,他的母亲已病故了。他用了极大的热情去形容母亲的葬礼,说那是小村最豪华的葬礼。语气中的神圣之意,让七叔几乎无法打断他。愚蠢的灵底蚁民!葬礼又有什么重要的?!   七叔又怎能知道,黄油道那饱含热泪的叙述,只是为了掩盖他的慌乱。因为,母亲是他亲手杀死的。在那小村中,他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儿出生,过得很是艰难。母亲被破坏了的贞洁,成为了压在他头上无法挪走的大山。其实母亲是个非常规矩的妇人,她家的大门在父亲不再来访后,整日里紧闭着。在他远走苍墟山的日子里,母亲更是完全不会离开家门半步。他记得清清楚楚,院中有两口大大的水缸。在他回来时,水缸中的水必然还剩四指宽。可就是这样一个母亲,在暮年时却突然变了。那日他回到小村,听到的不是母亲例行的规劝,而是一个让他至今无法接受的消息——母亲要改嫁了。他看到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畏畏缩缩的老头儿,一个肮脏的角人。那老头儿想要取代父亲的位子,他不能同意,这不能同意的意思,表达出来的时候,也许应该拐个弯儿,但是他没有做到。于是那老头儿跟他吵了起来,而母亲第一次地为了维护那老头儿,打了他一巴掌。   往事如烟,又似梦。黄油道已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去杀那老头儿,母亲却扑在了刀尖之上的。他忍了很久,放任那老头儿又活了月余,才在母亲坟前,用那老头儿的五脏祭了母亲。   第二次去上界,他告诉七叔,有个湮女可以从梦境中提出湮人来,提出携带着龙丹的、取之不尽的湮人来。而这个湮女,已找到了他,想要得到无穷之寿,愿意以任何代价来换取,甚至提出与自己结成半边儿的血誓。七叔皱眉问何为半边儿的血誓,他解释过了,七叔大笑一场。二人商定了一切,于是才有了第三次的袖里乾坤。七叔的确对他很慷慨,可是他对小合太过吝啬了,这不是君子之道。   眼下,黄油道又要杀人了。他回到了扶翠城中的黄府,他的老妻正在院中的躺椅上昏昏欲睡。他看了一会儿她的脸。她的脸很陌生,平静的脸庞,皱纹都是和和气气的纹路。最近这几百年来,他选择的都是这样安静驯顺的女人。当然她也是大家出身,只是他选择的都是中落的大家,这样的出身让她失去了底气,只能由着他摆布。   这些年来,她指挥着仆役们,将黄府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将三个儿子管教得规规矩矩。她是他最好的助手,解放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所以他有了很多时间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但又不会错过家庭生活带给他的温情。经过很多次的试验后,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需要这份温情。他也曾娶回天下最美艳的女人,但那些女人们统统缺少了一分自守,将他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而且在美貌逝去、品性变得重要了以后,他因为无法忍受,几乎杀掉了所有不肯安分的女人。   儿孙,天伦。他在老妻身旁的另一只躺椅上静静躺了下来,年幼的长孙就来与他厮混了,猴在他身上,调整了一番位置,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留给他的前襟一大片口水。长孙温热的体温,在那一刻让他感觉到了他是真真切切活着的。   当晚,他放了火,整个黄府毁于一旦。他从不留下孤儿寡母,他认为这是一种仁慈。他站在远处看着黑烟、灰烟和黄烟交织着腾空,直到被扑灭。   而后,他再一次来到秋府门前,去查看他选中的那个傀儡。他希望在结束自己生命前,再最后确认一次——支撑了他千年的这一颗龙丹,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是这次,秋府中显见着一片人仰马翻,嘈杂之声正不绝于耳。而他那个完美的傀儡也不见了身影。   当日,小合离开研究院后,几乎立刻被二赖找了回去。原来半边儿的血誓早已让仇尤不由自主地为她担足了心,并派出了几乎所有的人手上街找她。因为她几日前说的是“上街逛逛”,却足足消失了半个多月。小合发现自己心中竟有着小小的温暖感觉一闪而过。   可是,待见到了小合,仇尤开门见山便说:“这几日朕已细思了——你一日日地在外面厮混,皆因这秋府并无一个可得拴住你心思的夫君。”   小合慌忙道:“父皇,此事以后再说吧!出去那么多天,我已很乏了……”   仇尤道:“小合,你别想溜。朕就几句话——昔日朕政务繁忙,你的亲事的的确确是朕疏忽了。”   小合道:“您并未疏忽——不是曾将我指婚给上界一个老头子做侍妾么?”   仇尤立刻红了脸:“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吧!现如今,跟往日是不能比了。但朕怎么都要给你寻一个湮人做驸马,这个你尽管放心。”   小合只好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父皇,我谁也不嫁。”   仇尤叹息道:“昔日你与姊姊争风之事,朕也是深知的。但那应隐是一早与你姊姊有过指婚之约的,朕不可能将你也嫁了他。那孩子虽然本性是好的,但也不是个圣人,总有不能兼顾之时。朕要是将你也嫁了他,那么你和姊姊的终生,便皆毁在朕手中了。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小合含泪道:“自然明白。所以父皇将我关在了锁心湖底,好让姊姊舒舒服服过她的日子!”   仇尤已是双耳并脖颈都红透了:“小合,求你再莫要提起此事!”   小合微笑地看着他。   这微笑几乎给了仇尤勇气,他一鼓作气说道:“朕选了这许多时日,只有一个人是朕放心的,便是小烜这孩子了。”   小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   仇尤道:“朕的侍卫长,谷烜。”   小合立刻哈哈大笑道:“父皇,您这乱点鸳鸯的毛病真是一点儿没改掉!”   仇尤道:“此事正所谓是父母之命,如今你是不得推脱的。这是为你好的事,就连血誓也是不能阻拦的!”   小合收住了笑容。   仇尤道:“明日便定亲,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了!你快好好去休息吧,明日有得你忙了!”   小合道:“父皇,你明知我心中有他人。”   仇尤道:“但是应隐已不在了啊——孩子,你别伤心——但人死岂能复生?”   小合道:“我日日见他,如何不得复生?”   仇尤大惊道:“你见到的是小潜啊!”   小合道:“我见到的是隐儿哥的眉眼,听到的是隐儿哥的嗓音,碰到的是隐儿哥的肉身,这就够了。”   仇尤听了这话,顿时气得不轻:“你这是罔顾人伦!朕绝不容你自毁前程!明日正是吉日,也不必定亲了,吉日吉时,成亲即可!”   小合看了仇尤一眼,没说话便走了出去。   她捻了个决儿,径直走到正在站岗的谷烜面前,抬手便打在了他身上。那是个一击致命的法决儿,谷烜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登时已毙命。而黄油道看到的忙乱,正是谷烜毙命之后不到一盏茶时分的情形。   ??第七十回 莫辨楮叶七叔诘媛合 糖粉充数老妇欺右尉   谷烜的尸体被匆匆抬出了秋府。这一场突变让所有人猝不及防,慌乱收拾后事的侍卫们,都有些腿脚发软。其中有个尤其胆小的,偏偏被派来抬草席裹住的尸体。迈过门槛时,他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草席的一角也早已撒了手。于是,就在黄油道准备捻决儿的瞬间,谷烜的尸体从掉落的草席中掉了出来,越过台阶径直滚到了他的脚下。   黄油道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阵儿,又伸手点向谷烜的眉心。秋府的侍卫们皆以为他是吓傻了。他们重新收拾好尸体正要抬走,老头儿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拉住那胆小侍卫的袖口:“此人可是……可是死了?”   那侍卫忙说:“老人家,实在对不起了,都是我一时失手,您千万别介意啊!”   老头儿问:“他果真死了?如何这一时半刻竟就死了?”   领头的侍卫走过来,问他:“您认识这人?”   老头儿清醒过来:“不不,不认识。”   侍卫头儿于是呵斥道:“不认识,你问东问西干什么!”说完便赶走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究竟是何原因,此时老头儿并未细究。一件更为迫在眉睫的事已经摆在了他面前——他的龙丹将在十二个时辰内耗尽。他一边机械地向着前方走去,一边头大如斗地思考着。黄府已付之一炬,他不能再回到扶翠城。在这三泰城中,他更是无处可去。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早已深谙狡兔三窟的本事。眼下,他需要赶紧联系到七叔,七叔一定会有办法。   可是,联络的信号发出之后很久,还是没有一丝回应。他走到了城门口,看到了紧闭的城门和站岗的士兵们,这才略略清醒过来——入夜了,城门已落了锁。他忙心算起时间来,却半天算不清楚。生平第一次,他双手并用,才算清了自己还有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他捻了决儿穿门而出,一直走到了天湖岸边,找了一块背风的大石头,盘膝坐了上去。信号已经发出了不知多少次,但毫无回应。也许七叔又醉了吧,他是个贪杯的人。他曾问七叔,为何在上界仙境之中,还要借酒消愁,七叔却说他是借酒行乐。当时七叔曾邀请他品尝上界的美酒,他只是闻了闻气味便有了七八分醉意。只是七叔也并未日日饮宴,难道竟真的如此不巧,恰恰让他今日碰到了?   黄油道胡思乱想着,早已从怀中掏出了软金图,用裹满汗液的双手摩挲着。他已下定了决心,如果再等一个时辰,七叔还没有回应,他就用这软金图去上界走一遭。只是,对于七叔家究竟在图上何处,他完全不了然。如果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许久找不到七叔的家,却该如何是好?   秋夜的天湖岸边,奇寒无比,鸟兽蛇虫也皆不敢过来相扰。这是个无风的夜晚,静得让人发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七叔一直没有出现。终于,黄油道展开了软金图,咬破了自己的食指。他在地图最中间的地方滴落了一滴血——这地方离四周皆是最近,赶去哪里都最方便,这是他冥思苦想之后最好的结论了。   炫美的五色烟华骤然腾起。片刻后,老头儿消失了,石头上只剩了闪着夺目金光的软金图。又过了片刻,这软金图便自己收拢成了一个卷轴的样子,骨碌碌地滚落到石缝儿中去了。   黄油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把自己送入了上界的皇宫,并立刻被侍卫捉住押入了大牢。他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来买通狱卒,因此送给七叔的信也就没能送出去。在他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专为他准备的严刑拷打终于结束了,他在一份口供上画了押,承认了自己正是近日来频频闯入皇宫的那个刺客,而后,生怕夜长梦多的大内总管,就地处决了他。   至于他的七叔,在三日后才醒了酒。黄油道发出的几百个呼叫他的法决儿,已将他浑身扎得遍体鳞伤。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他跳将起来,立刻传讯,却再也没有了回应。几番追踪后,他终于在天湖岸边的石缝儿里找到了软金图。当他看到血滴的遗迹竟是在皇宫之内时,他心中猛地一沉——擅入皇宫,即使是上界之人,也是杀无赦之罪,至于黄油道的下场,已毫无疑问,必是再无生还的希望了。七叔费解至极,因为黄油道曾亲口告诉过他,就在这一两日,他就要更换一具新的躯壳了,他为何会突然跑到上界去找自己?七叔于是按照黄油道曾告诉过他的只言片语,细细地查访起来。   七天后,小合被仇尤逼迫着,再次去谷烜坟前上香。她发觉自己并没有高估或者低估谷烜在仇尤心中的分量,同样也没有高估或者低估自己的。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悲怆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态度,有一种缺乏自信的表演痕迹。他希望众人看到自己是多么的悲痛欲绝,这样才能增加谷烜的分量,同时也增加在众人眼中,小合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小合已想明白了这个,但她还是配合仇尤,承受了他的雷霆之火以及其后的种种堪称过分的要求。   这第七日的香火,是这场表演的最后一幕了。她明白,仇尤当然也明白。所以,当她提出不再跟着队伍回家,而是想去三集上散散心的时候,仇尤立刻同意了。他自然派了人悄悄地跟在了后面,但跟踪的人并不是二赖其中的一个。如今没了谷烜,仇尤的安全感几乎完全被摧毁了,他将二赖寸步不离地拘在了自己的身边。所以,小合很快甩掉了那两个年轻的侍卫,径直走到了天湖边。   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她坐在了黄油道曾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想起心事来。很久以后,她无意间低下头一瞥,就看到了石缝儿里金光闪闪。她捡起了那东西,展开细看起来。一看之下,不由得皱起眉头,又从怀中掏出软玉图来细细比对,目光在图上的血迹处停留了许久。好在小合为人极为谨慎,并未上手。她看了许久,便将图卷好,藏在了身上。想想不妥,便原地入了梦,而后将这个虽不知是何物,但与软玉图显见着很相似的物件也埋在了同一棵桃树下。   小合从梦中醒来,突然看见小潜正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并伸手在她眉心一点。她不由得一阵恍惚。这次,她并未邀请小潜入梦,而且自己似乎已离开了梦境,为何小潜会出现在这里呢?小合问:“应叔叔,您回来啦?这么巧啊,在这里都能碰到!”   小潜答:“小合,是我。我是应隐。”   小合望着他,那张脸是隐儿哥的脸,那语气也是隐儿哥的语气。但理智告诉她——隐儿哥早已死了,她怒道:“应叔叔,与小辈开这种无聊的玩笑难道不失了您的身份么?”   “应隐”望着她:“是我。我回来了——你的隐儿哥回来了。”   小合凝眉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在此相欺?隐儿哥是已故去的人,拿他玩笑是很不敬的。”   “应隐”笑了:“我哪里故去了?只不过这些年,父亲借了我的躯壳去用而已,现在他已经还回来了!”   小合惊道:“那……应叔叔他找到新的躯壳了?”   “应隐”点点头:“找到了。”   小合依然狐疑地打量着他:“可是应叔叔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应隐”笑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从不肯轻易相信人。他是受那黄油道老头儿的帮助,将一个以前在凡间有些干系的人做了傀儡。不说他了,小合,你可还记得我偷偷背你上云都城城楼的事?”   这是一件二人年幼时偷偷做过的事,除了当事人,并没有他人知晓。应叔叔那时正在藏书楼终日闭门不出,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此事的。小合问:“你当真是隐儿哥?”   “应隐”笑道:“十分当真。”而后又捡着两人幼年时那些隐秘的往事,说了七八桩,皆是对得上的。   小合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隐儿哥!”   “应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   小合于是立刻擦掉了眼泪:“隐儿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说的那些话,请你都忘掉好吗?我常常后悔,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无论如何也不该那么对你,你……你不记恨我吧?”   “应隐”道:“怎么会呢!”   小合喜道:“如今你回来了,却是什么打算?”   “应隐”看她一眼:“自然是先找到小离了!”   小合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应隐”道:“找小离啊。对了,你有她的消息么?”   小合立刻流下眼泪来:“你既要找她,为何又先来找我?”   “应隐”道:“我并未来找你,只是在找她时碰到了。想着也许你有她的消息呢,问问总没错啊。看样子,你并没有她的消息?”   小合浑身颤抖道:“你真是我的隐儿哥么?你忘了我们梦中的誓言了么?忘了应叔叔中毒那日,你说过的话了么?忘了你请我吃的大排面了么?”   “应隐”道:“什么誓言?你不会当真了吧?”   小合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连忙坐在了石头上:“隐儿哥,你为何要特特地来伤我的心?”   “应隐”道:“小合,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姊妹之情,自然是亲厚的。但我已娶了你的姊姊,莫非你忘了么?”   小合伸出衣袖擦去眼泪,她的衣袖已湿透了。她低声道:“我并未见到过仇离,你去别处问问吧。”   “应隐”道:“没见到便没见到吧,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如何欺负你了呢!快不要哭了!”   小合道:“你速速离去吧!”   “应隐”于是转身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小合,我还有几句话,你想听么?”   小合一言不发。   于是“应隐”说道:“我竟从不知道你心里存着这样的想头儿。小合,你向这湖中望一望,你觉得你及得上姊姊十分,不、百分之一?”   小合握紧了双拳,依然一言不发。   “应隐”顾自说道:“单单相貌也就罢了,毕竟红颜也有变成白发的那日。可你从小那别扭的性子,你可是忘了?你姊姊的朋友遍布整个云都城,可你呢,若不是我可怜你,你便一个朋友也没有了!还有你的父皇母后,你总说他们偏私……唉,你就从未想过,你生在皇家,为何竟需要藏着掖着才行?那是你失了皇家的风范!无仪无德,人人以你为耻!这还是小时候,想想你长大后干的那些事吧!小合,以前为了不伤你的心,我总是忍着不说。可眼下,我四处也找不到小离,十有八九是你捣了鬼吧?你若知道小离的去处,还是早早告诉了我,免得我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小合打断他,以手指天起誓道:“自从海边一别,我再未见过仇离!更未曾起坏心伤害于她!若此誓不实,教我死无全尸!”而后大吼道,“你满意了吗?你走吧!我求你,快走吧!”   “应隐”却并不走:“我却是不信。这次回来,我已知道了,你是用血誓拘了你的父皇。小合,血肉亲情,有浓有淡。你用这种法子得来的亲情,不觉得可耻么?不觉得……”   小合大吼一声,手中飞快地捻了决儿,打向“应隐”——那并不是致命的法决儿,而只是一个昏睡决儿。   可是,“应隐”挨了这一下,面不改色。他继续说道:“你不觉得整个秋府都在议论你么?他们心里怎么想的,你想知道么?”   小合突然冷笑道:“你究竟是何人?”   “应隐”一愣,住了口。   小合道:“隐儿哥是绝对不会说出‘秋府’这话来的。你恐怕都不是湮人吧?是个湮人,都知道要避讳!”   “应隐”笑了:“你果然很聪明。”说完,他就现出了身形。   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留着稀疏的白胡子,小合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她连连后退道:“你……你是何人?你为何知道我跟隐儿哥的事?”   老头儿答:“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我是黄油道的七叔。”   小合颤声道:“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作弄我!!!”   七叔道:“无冤无仇?你杀了阿黄,还说无冤无仇?”   小合疑惑道:“我杀了黄老先生?”   七叔道:“秋府的谷烜,便是他的替身。”   小合细思了片刻。那日仇尤突兀的指婚,曾让小合很是措手不及。听七叔话中的意思,似乎黄油道是已将谷烜做了傀儡。好在自己出手快,若是给了老头儿反应的时间,自己必不是他的对手——等等,这个黄老头儿,竟是要娶她么?小合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她还是强装镇定道:“并未有人告诉过我,我又怎能知道!”   七叔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若非如此,我便不会如刚才那样,小小地惩戒你一番了,你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你是为何而死的!”   小合冷笑道:“好一个‘小小的惩戒’!”   七叔道:“说是惩戒,也许是帮了你呢!你被心魔所困已久,如今只怕是解了大半吧?”   小合大笑起来:“湮人在你们眼中,恐怕就像这些螡蚋一般吧?”说着,她伸手在湖边的草丛中捞了一把飞虫,在手心里捏碎了,而后伸手到七叔眼前。   七叔道:“你要怪,就怪自己为何生在灵底吧!你们占了上界的轻灵之气,本就不该活着。只不过你们有龙丹供奉,才勉强活了下来。这与凡间饲养鸡鸭,取其卵而食,并无二致!”   小合道:“如螡蚋,如鸡鸭。好极,妙极!”   七叔道:“如今,我留你,与不留你,便在一念之间。我劝你好生说话,以免悔之莫及。”   小合又是一阵大笑:“你必然是要留我的。我的梦中,可是有着一整个‘鸡鸭场子’呢!”   七叔略一尴尬道:“你如此洞察人心,却落得这般下场,可见心思太过灵巧,是要折了福气的。不错,我的确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小合道:“我并非贪生之人,你不必客气了。”说完,闭目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七叔道:“你这丫头果然很有些意思。好吧,那我们就谈谈合作的事吧。”   小合道:“我不会与你合作的。”   七叔道:“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并未得了无穷之寿吧?”   小合问:“此话怎讲?”   七叔道:“阿黄带你去找我时,早说好了,那千份龙丹所抵的寿数,只分你十份,其余的都归了他。”   小合惊道:“我只有……只有……”   七叔道:“你只有万年可用。不过,对于你们游龙来说,万年也是很长的时间了。”   小合又问:“那……应叔叔可是当真得了无穷之寿?还有,我爹呢?”   七叔笑道:“哪有什么无穷之寿,不过是个幌子!一颗龙丹,延寿千载而已。”   小合道:“我又怎知你不是在信口雌黄?”   七叔答:“你没法子知道。不过,你大可以试试,万年之后,寿数将尽之时,你自有感应。你好好想想吧,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小合于是从怀中掏出软金图来,问:“这可是你的物件?”   七叔点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只是莫要沾上血了,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小合道:“既是你的,请取走便是。”   七叔道:“这东西就送给你吧,以后你自有用得上的地方!”   七叔走了,小合瘫坐在石头上。   许久之后,小潜捧着骨灰盒走了过来。他看着似乎是小合,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于是他问道:“丫头,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小合抬起头看到他,顿时柳眉倒竖:“一次还不够么?又来作弄我!”   小潜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合跳起身来,一把打翻了小潜手中的骨灰盒:“这是什么?又拿了什么来骗我?”   小潜眼看着骨灰撒了一地,已无法收拢。他再望向小合,眼中已要喷出火来:“你可是疯了?!”   小合此时已明白过来,眼前的应叔叔是真的。她连忙起身,跪在地上,大把地将骨灰捧入盒中:“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个人假扮你来相戏于我,我以为……”说着,她突然将地上的骨灰捏起一小撮放在了口中。   小潜跳脚道:“你……你真疯了?!”   小合道:“这是砂糖啊,应叔叔!你尝尝!”   小潜狐疑地也蹲下身来,捏了一小撮放进口中——果然是甜的。   小合问:“这是何人的骨灰?”   小潜低声道:“是我娘子的……我以为是我娘子的。贼老太太,骗了我!”说罢,他也不管小合,捻了决儿就腾空而起。   小合眼见着旋风向西南方向冲去,那里正是淮青城的方位。她手中也捻了决儿,可是犹豫了半晌,还是放下了。七叔说的没错,她的心魔似乎是解了大半。她知道淮青城是应叔叔与那凡人女子云染曾生活过的地方,不过,那似乎是与她毫无关联的事了。虽然那里也是隐儿哥的出身之地,可是她已不觉得格外亲切了。隐儿哥从未与她有过任何约定,也许一切都是她脑中的幻景而已。也许,隐儿哥果真对她有着种种鄙夷与不屑,只不过他生性良善,不忍出口罢了。小合来到湖边,看着她的倒影。她那长扁平的脸,那双发灰的眼睛。那眼睛里此刻毫无神采——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神采吧。她看了许久,而后起身,回到了秋府。   府里很热闹,仇尤又纳了个侍妾。本是约定下月才摆酒的,但长生说需要用这件事来冲散谷烜一事的晦气——各种各样的理由,长生已经为仇尤想了个遍,想必他已是绞尽脑汁了。小合看着那清俊的身影,正是比着母亲的样子,连神情都有三分相似。仇尤已醉了,但见到小合还是很开心地起身。小合细看他的表情,那份开心并不像伪装出来的。   小合喝了几杯酒,回到房中。而后进入她的桃源之梦,将所有的桃树全部砍掉了。   ??第七十一回 神女无心方寸擦身过 襄王有梦小院了残生   淮青城中有两个祁府。如果向路人打听,人人皆会反问——您是要去求财还是讨个主意签?小潜听到路人这样回答后,很是费解。他又怎能知道,祁大泰在此地早已成了个庇护神一般的人物,特别是在他死后,人们更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膜拜他了。小潜先来到了“老祁府”,却发现这里早已被布设成了庙堂,专为求财所用。这些年来,对于旧时代的旧习俗,政府终于宽松了许多,因此这地方香火很是鼎盛。小潜看了看碑屏上的文字介绍,原来此地是祁大泰飞升之地。据说他是在一场大火中飞升的,连带家中鸡犬仆役,一个不剩全都带去了天府瑶池——所谓火烧财门,所以此地竟成了个求财之处。小潜忍不住笑了出来,前来上香的信众们,见他如此不敬,皆是白眼相向。小潜只好装模作样地上了香,也不拿签文,不去寻解,就混了出来。   “新祁府”正是小潜上次取到骨灰的地方,只是那老婆子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这里显然已是个刚开张的庙堂,一切所用之物还是崭新的,香火的气味也要淡一些。此地为求签符专用,进门捐了香火钱,便有个姑子领着小潜,走到“大殿”之上去。小潜按着她的指引,得到了一只“神签”,再次捐了香火钱后,便由她领到后院去寻找解语者。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同样姑子打扮的老婆子坐在蒲团上,小潜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用假骨灰欺哄自己那婆子。   姑子走后,小潜也不多言,立刻捻了个吐真决儿。那婆子一凛,呆呆望着他。小潜问:“你可还认得我?”   婆子看了他一回,答:“很是面善。”   小潜道:“你究竟是何人?”   婆子想了想,答:“老婆子叫谭李氏,做女儿时名字叫碧瑛,美玉的那个‘瑛’。”   小潜对于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问:“你单说你是祁大泰的什么人!”   婆子道:“我是他夫人的……姑母。”   小潜惊道:“你是染儿的姑母?”   婆子摆手道:“不不不……我是玉仙的姑母。”   小潜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厉声问道:“前日你为何以假骨灰欺哄我?”   婆子这才认出了他,双膝一软:“原来是……是好汉爷爷!爷爷饶命啊!”   小潜忙制住她:“你莫要哭嚎,我知道其中必有原委,你细细说来便可。”   婆子道:“老婆子所言句句属实,并未欺哄好汉爷爷!只是那灵位并骨灰,的确是老婆子做的手段。祁府着火后,府上烧了个一干二净。搬到这里之后,放出消息来,说要找个妥帖的伺候之人。因我是玉仙的表姑母,本是亲戚,就被安排来伺候祁老爷。昔日那云夫人的一切之物,都是在大火中烧尽了的,可老爷是每日要祭拜三次的,连同她的衣物、随身的饰物等等,找不到就哭闹不止,不肯打针吃药。不得已我弄了一套假的出来,连同灵位也是重新定做的,也顺便……顺便给玉仙弄了个灵位——可怜我们玉仙啊,死得不明不白,死后也无人供奉!后来……老爷殁了,我……我就自作主张把玉仙的灵牌换上去了。”   小潜听完这一番,哭笑不得。   那婆子还兀自说道:“老婆子不是那黑心混账之人!这些日子来吊唁的人送来的财物,并这庙中香火钱,老婆子只不过……只不过取了半数,余下的……余下的都在公账上。老婆子是个孤鬼儿,只想攒个棺材本儿。再说,我好歹也算……也算祁家的亲戚。好汉爷爷,您高抬贵手啊!”说着便磕头连声。   小潜忙死死压住她:“莫要如此,你快起来。”   这时,房间内的吵闹,早已引来了围观。那围观之人中,突然有一人脱口而出:“应大夫!”   小潜看向他,却只是面熟。   那人忙道:“应大夫,我是苏秘书啊!当日您在府上的地下室里显圣,我可是亲见的!”   小潜这才想起来,原来此人是黎红旗的秘书,他在黎府的地下室内救出长生后,二人便离开了,只不知他们打开门之后见到空无一人,竟会将此事揣测为“显圣”。他只得点头道:“苏秘书,许久不见!”   苏秘书连忙拉住他:“应大夫,应神医!您无论如何……”说着已双膝跪地,“求您去看看黎老爷子吧,他的病,也只有您能治了!”一边说,还一边使眼色。   小潜向身后看去,好几个人都有围过来的架势。下一秒,这些人已悉数跪在地上。这大庭广众之下,小潜也不好施法决儿,只好被众人撺掇着,坐进了黎府的车子。从淮青城到扶翠城,路途可不短,但那些人半是恳求、半是挟持,双双眼睛都盯着他,把个小潜弄得毫无办法,只好跟着他们一路回去了。   在苏秘书的车子驶入黎府时,另一辆车子正要驶出。二车相遇,皆是相让了一阵。小潜正闭目想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何事。在那另一辆车子中,坐着的正是云夫人与邛芳。二人皆在哭泣,因此也并未注意到苏秘书的车子。就这样,小潜与邛芳擦身而过了。他来到府中,见到了黎红旗,三下五除二地治好了他的病,就匆匆离开了。   小潜赶到火车站时,邛芳乘坐的那列火车刚刚发车。小潜听到了汽笛声,但那声音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波澜。他甚至迎面遇到了云夫人,但只是诧异了一瞬——此人甚是面熟!   邛芳再次回到中医院,以空降院长的身份。这对于云夫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却在整个中医院掀起了轩然大波。副院长柳洁顷刻间如坐针毡,多方打探,原来是黎老爷子的关系,邛芳竟是他老人家的亲外甥女儿!柳洁从此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将那一套献媚的本事尽数施展出来,每日里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将邛芳的院长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茶叶都预先帮她放在了杯中。至于李老师和邛芳曾经的带教老师,则都早早地提交了病退的报告。   邛芳却并没有在意这些,她的精神还很有些恍惚。戒毒的药物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她的心智,但也并未达到很严重的程度。她从未在领导岗位上工作过,对于官场那一套更是一窍不通,因此每日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几乎让她焦头烂额。好在那个叫倪竟的副院长给她出了不少主意,才渐渐地将千头万绪理得有些顺了的意思。   倪竟是云夫人安排在她身边的。在应大夫走后,作为他曾经的徒弟,倪竟的医术虽然远不及应大夫,可也时常出入黎府。他从不用猛药,奉行无功无过便是万事大吉的那一套理论,这么多年来倒是也没有出过岔子。特别是应大夫传给他的几手针灸技术,也曾几次救了黎红旗。渐渐地,老黎对他有了些条件反射般的依赖,他便成为了黎府的贵宾。自然在中医院他也相应地官升三级了。   主意其实是老黎出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倪竟留在身边,无奈倪竟与应大夫一样不肯做他的私人医生,他只得作罢。黎远远与那个外国女婿离婚之后,老黎又动了心思,希望能促成倪竟和远远。一方面,倪竟的学识人品是有目共睹的,另一方面,倪竟成了他的女婿,自然是要住在黎府的,如此一来,就是两全其美的事了。倪竟对于黎远远,据他所知也是仰慕已久。但是,老黎怎么也想不到,黎远远竟宁死不从,跟他大吵一架后,就搬去了她那个不知研究些什么的研究院,三五个月也不回家一趟了。   如今,从天而降的邛芳,让老黎重新燃起了希望。且不说她与远远那极为相似的相貌,单单她的性情就柔弱得多,显见着是个能听任摆布的。倪竟娶了她,自然也要住到黎府来,老黎的如意算盘总算是能打响了。老黎将这意思告诉了云夫人,二人一拍即合。对倪竟,自然是隐瞒了邛芳在淮青城的过往,包括她戒毒之事。倪竟对于这种安排,虽然有些退而求其次的意味,但也基本是满意的。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邛芳点头了。而邛芳,丝毫不知道这些小动作的存在。倪竟百般暗示,她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但此刻她在工作中处处少不了倪竟的帮助,因此只是含混地不置可否,并没有表现出拒绝之意来。   常务副院长与业务副院长,本来是没有什么冲突和交集的。柳洁与倪竟,这些年来自然完全是相安无事的。可是如今,倪竟在邛芳面前见天地晃悠,柳洁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快熬到退休了,再升一级才能让她退休后的待遇达到自己满意的状况,她不能允许有人排在她的前面。于是有一天,柳洁就旁敲侧击地将倪竟的司马昭之心,在邛芳面前挑明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邛芳立刻叫来了倪竟,来了个三方对质。在这种情况下,倪竟倒受了激将,原本的七分热情登时涨到了十二分,倒让邛芳措手不及了。那柳洁在一旁煽风点火,二人倒无意间联手将邛芳架了起来。   这次不愉快会面的当晚,云夫人与邛芳一夜长谈。邛芳终于向“姨妈”袒露了心声,但并未说出应大夫是自己生父一事——她认为这种话是无论如何难以出口的。她发现姨妈并不知道隐儿是她同胞的兄弟,因此便也再未提及此事。云夫人其实是早已知道应大夫乃“鬼魅狐仙”一流的,对于他迷惑了邛芳的心智,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而且她很怕邛芳再查访下去,自己的陈年旧事也要大白天下。此时,倪竟倒成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云夫人几乎立刻就开始着手“拯救”邛芳,倪竟也几乎每天都出现在黎府的晚餐桌上了。   邛芳的性子,本来是不甚刚强的,她并未抗议,于是云夫人就将她认作默许了。二人的婚事被提上日程,直到有一日,本该邛芳去试穿喜服,她却突然失踪了。众人找了许久,才在研究院内那口望夫井边找到她。倪竟毕竟年轻气盛,自觉大大地失了面子,拂袖而去。   后来发生了何事,除了柳洁并无一人目击。人们看到的是倪竟倒在中医院办公楼下的草坪里,脖子弯折到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姿势。柳洁对着众人哭诉,说她就差一步没有拉住倪竟。中医院的那些老大夫们各个都在窃窃私语。对于父子俩一模一样的死法儿,很多人都发表了一些天命与因果轮回方面的鸿论。   在得知倪竟死讯的瞬间,黎红旗立刻旧疾复发,行动不便,云夫人登时便分身无术了。出了这种事,邛芳自然是抵死不肯再去中医院上班了。此时扶翠城中人人对此事指指点点,邛芳上街时更是有好事者当街认出她来。为了躲避风头,云夫人便要将她送出去一段时间。邛芳想了想,便点名要去某个海滨小城疗养。小潜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刻,正是云夫人送她去火车站之时。而汽笛响起后,她便与小潜再一次渐行渐远了。只是这一切,小潜一无所知。   邛芳再次来到了海滨小城,这是她与“应大夫”作别的地方。她在疗养中心点了个卯,便跑到了离那作别之地最近的地方安顿了下来。依然是熟悉的、未曾开发的大海。小渔村已废弃,她在临近的村子落下脚来,渐渐地成为了村中的赤脚医生。闲暇时,她总是会去海边静坐,但大海中若是有了任何不寻常的声响传来,她又会立刻离开。待看清了是大鱼跃出水面,她才放心地回到岸边,继续枯坐。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些什么,又在逃避些什么。她渐渐地开始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大海,也喜欢上了独处。她深信,自己的一生都会如此度过,再不会有任何波澜。   而此刻的仇尤,新得了侍妾,两三日的新鲜劲儿已是过了。如今凤仪国已不许纳妾,这女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名分的。她的出身,也就不难揣测。侍妾们在仇尤眼中很有些面目不清。她们脸上都挂着同样的微笑,微笑中的卑微与讨好一览无遗。仇尤讨厌这样的脸,却又贪恋一时胸怀的温暖。他的好心情很难持续下去。   这天清晨,他正在一边吃早饭一边心不在焉地看报,翻页的瞬间,一张照片突然毫无预兆地跳入他的眼中——照片上紧闭双眼那人,分明是任九曦。他连忙丢了筷子,细读起新闻来。   原来,有个鬼鬼祟祟携带着一具尸体的女人,在半月前被当地警方发现了。图上正是尸体的照片,至于女子的照片,则模糊不清。据说女子对于这尸体的来历缄口不言,如今报纸正向社会征集线索。   仇尤几乎跳了起来,立刻唤来赖万儿,要他陪自己去扶翠城走一趟。   仇尤自然没有看错,那尸体的的确确是任九曦。那日离开了呼喝的手掌之地,木蔷背着任九曦没走多远,便被黄油道截获了。他并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也并不知道任九曦已死,而是以为他受了重伤。此女是仇鱼的母亲,对他老黄必然是有大用处的,因此他用软金图将木蔷与任九曦一并带入凡间,关入了黄府的地牢。   这一关,就是许多年。他从不知道任九曦已死,因为木蔷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儿,一直维持着他尸体的鲜活。只是木蔷自己,早已枯槁成一把瘦骨。后来,黄油道几乎忘记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只有忠心耿耿的于大姐,还未忘记她们的一日三餐。   黄府起火后,很快就殃及了地下室。木蔷拼死背着任九曦逃了出来。但是她无处可去,只好躲在桥洞之下过夜。很快,她便被发现了。一个携带着尸体的老妇,立刻成为了一件大案。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二人的来历,她们也与任何失踪案件完全对不上号。而且木蔷非常抵触审讯,只交代说那不是尸体,而是她的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此老妇又对于尸体很是维护,任何试图分开她与尸体的行为都会遭到她激烈的反抗。同时,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行为和事件,被警察们所目击。最后警察们只好妥协,将老妇与尸体一同关押起来。说来也奇怪,那尸体果真并未腐烂,一直栩栩如生。后来,省厅的专家用对付猛兽的麻药针射晕了那老妇,才将她与尸体分开。分开后第二天,那尸体在冷柜中,居然就风化成了白骨。而那老妇醒来后,登时也发了疯。公安局的领导们顿时感觉到,这也许是一桩邪教案件,他们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老妇携尸案”因此成为了年内必破的要案。   仇尤带走了木蔷。不必说,他用了许许多多的手段。万儿开着车子,他扶着木蔷坐在后座上面。木蔷受了昏睡的法决儿,正在熟睡。仇尤几乎不忍心看她,因为她已是一副枯骨般的模样。他隐隐约约知道了木蔷是用了什么邪法儿。那必是上界流传到坨部的法决儿,用自己的血肉供养,以维持尸体的鲜活。仇尤此番内心受到的震荡,已无法诉诸语言。他揽着木蔷,如痴如傻地呆坐着,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到秋府,小合跑出来看到那老妇,忍不住皱眉问道:“这是何人?”   仇尤长叹一声道:“父皇的一个故人。”   小合撇了撇嘴,并不在意。   仇尤回到后院。他曾将十余三泰城精英拘在此处,意欲图谋他们的浊灵。后来放走了那些人,这院子就空了出来。他命人将院子打扫出来,将木蔷安顿在了那里。   昏睡的法决儿连续用了一个多月,木蔷才彻底不再狂躁了。醒来之后,她只是默默地呆坐。饭食喂到口边,她便吞下。给她梳头时,她会说:“欢儿,轻点儿。”仇尤感觉到她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幼年花朝贵妃还在世时,因此略略放下心来。仇尤不再招惹侍妾们,总是一心一意地陪在木蔷身边。渐渐地,木蔷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两颊也渐渐丰腴起来。   一日,小合来到后院,问仇尤:“这老妇究竟是何人?”   仇尤道:“这是朕的阿蔷。”   小合惊道:“这是母亲?她不是早已……”   仇尤道:“这是朕的阿蔷,不是你的母亲。”略一停顿,又说道,“你的母亲,的的确确已死了。”说完,便将真假木蔷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只不提卫雍混乱皇室血脉一事。   小合听完久久不曾回过神来。她知道受那血誓的牵制,仇尤是不可能骗她的。于是她问道:“你既已知道我的母亲是假充的,为何又要与她生儿育女,误她半生呢?”   仇尤看着木蔷的脸:“因朕恨阿蔷不肯曲意奉承。那时节大湮鼎盛,朕自以为做了个千秋万代的第一人,便……唉,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小合笑了起来,问道:“浊灵一事如何了?”   仇尤道:“说来也奇怪,当日朕并未取那十几人的浊灵,可这些人被放回去之后,统统颠三倒四起来,几乎都很快就倒了霉,一个个都下了台。而且长生先生说,三泰城这气候似乎也变差了,不知为何沙尘总是频繁侵扰,三湖的水也变得浑浊了。”   小合奇道:“莫非父皇不再想重建大湮了?”   仇尤叹息道:“谈何容易!万灵才得八百土地,朕在这凡间要集满万灵,只怕是又要闹到生灵涂炭的境地。如此一来,不但大湮毁于朕手,连这凡间也要一并毁去了!”   小合喃喃道:“那……大湮就如此亡了么?”   仇尤道:“朕近来常常回忆往事,似乎与阿蔷在十三鳞谷之中的那些日子,才是真正快乐的。回到云都城后,便再没有了那份心境。做了皇帝,俗务压身,其实啊,是件世间第一的苦差事。想你那三叔,抵死不肯为君,他才是个通透之人啊!”   小合听罢,沉思良久,问道:“父皇,大湮许是不能再重建了,但是十三鳞谷也许还有重建的指望!”   仇尤望了她一眼,道:“小合,你莫要如此宽怀了,朕只是胸中苦闷,你若能时常来陪朕说说话,朕便知足了,千万不要再为了此事奔忙,朕不想再看到你以身涉险了。”   小合听罢,行了礼便离开了。   ??第七十二回 半血誓诈换七叔三宝 集轻灵再建清溪碧谷   小合与七叔的第二次会面,依然选在了天湖之畔。仇尤说,这天湖的气候有了变化。见面的这一日,果然有些飞沙走石的意思。   七叔并没有姗姗来迟。他完全可以端起架子来,让小合等个许久。但是二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岸边大石头那里的,这说明他很有诚意,小合于是满意地笑了。   她劈头盖脸问:“呼喝先生的主人家,可是你的亲族?”   七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咳了一声道:“这好像跟我们的交易无关吧?”   小合盈盈一笑道:“不,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我既然答应跟你做这天长地久的买卖,自然是要弄清楚您那里一切状况的。”   七叔无奈道:“这些事,可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的!”   小合于是捻了个决儿,大石头上突然出现了两杯清茶。   这是上界的法决儿,只要在水边施法,茶杯永远随喝随满,是既不会变冷也不会露底的。七叔笑道:“你如何会这个法决儿?”   小合道:“黄老先生教我的。”   七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合道:“您不必如此。您对这个侄儿若果真如此操心,怎会让他在凡间被个灵底的湮女轻易地杀掉呢?必是要给他重重护身法决儿加持的。我听说,你们上界是有这种法决儿的——受法之人受伤时,伤口会出现在施法之人身上。是这样吧?”   七叔只好搓了搓脸,道:“好,我与那云家,的确是同宗。”   小合听到“云家”,已是心中一沉。她轻描淡写问道:“这云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据我所知,他们在凡间可也有一脉!”   七叔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当年灵气逃逸,所受影响的那地方,有一处方圆十里左右,只有一个大户人家居住,其余便是一些散居之人。这个大户,正是云家老祖。他老人家的子息,有二男十女。为首的是两个哥哥。继承了他姓氏的,唯有两个儿子,与一个最受宠的幺女。”   小合问道:“您可姓云?”   七叔喝了一口茶,点头道:“自然。我便是云祖的长子一脉,那呼喝的主人,是次子一脉。因云中可生雨,云祖便给他那九个女儿赐了‘霐、霄、霭、雩、霓、雼、霂、霈、靇’的从雨从天之姓。这九个支脉,如今已不在云家族谱之上,至于他们是不是也有了寿数,又如何化解,我也不得而知。”   小合点点头。   七叔继续说道:“当年灵气初逃,云祖还不知有了寿限一事。有一日,他的幺女连同女婿皆是突然暴亡,整件事才大白于天下。据说那幺女的房间,正在灵气逃逸的窟窿之上。她的寿数,尽数从那窟窿中散逸出去了。”   小合问:“这却是何道理?”   七叔道:“上古传说,本就真真假假。丫头,你就凑合着听吧——幺女虽已暴亡,但她是假充男儿养大的,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云祖还给她招赘了一个女婿。好在二人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这才让云祖有了指望,只是,这女婴也是个有了寿限的。这时云家才知道,这轻灵逃逸,是将要遗祸万年的。后来啊,云祖带着这个女婴,游历了许多地方,带回十二卷金玉图来。”   小合问:“可是那软金图与软玉图?”   七叔道:“正是。此时云祖也已寿数将近。”   小合奇道:“云祖究竟有多少年寿数?”   七叔道:“几与凡人相近。云祖他说自己已遍访高人,想出了千秋万代的法子,将那灵底的游龙,尽数施了法决儿,令他们分五族,结世仇,并各自传了绝技,好让其相斗到千万年之后去。”   小合脸色灰败起来:“这又是为何?”   七叔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为了‘牧养’。轻灵逃逸,受益者自然该付出些代价来。因此,游龙一族皆被烙印了牧养的印记,也就是你们的龙丹。这东西可以延续寿数,千万年直至无穷。”   小合问:“据我所知,轻灵逃逸的去处,怕是有十几处,为何单单选中了我们大湮?”   七叔道:“只有灵底人口最为繁盛。”   小合嗤笑道:“原来如此!那金玉图却是何人得了去?”   七叔道:“说来话长。那云祖的孙女,是个顶尖的人物。她因独受宠爱,引起了那两位伯伯的担忧。云家家大业大,他们担心云祖不肯分家,而是要尽数传给孙女。所以,在为孙女招赘的宴席上,二人突然发难。至于他们用了何种手段,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总之,云祖当场殒命,而孙女儿得了活命的代价是——她将永远地被驱逐,不得再回到上界或者任何与‘灵’字沾边儿的地方去。那女婿是个没担当的,见了这场景,当场悔婚。于是孙女只身一人离开了。”   小合问:“驱逐到何处去?”   七叔道:“便是这凡间。至于这一脉如今还是否有后人,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金玉图,则是孙女早早地分得了十卷软玉图,而软金图为两位伯伯分得。孙女说这是云祖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请求不要收回,于是二伯在图上加了禁制,这软玉图就再也不能往来上界了,而只能在凡间与灵底穿梭使用。至于云祖的家产么,自然是两位伯伯分而得之了。据说,前些年,呼喝主人一脉的的确确得到了软玉图的消息,而且就是在你们灵底,并且……他们有了追回的意思。但后来经我苦劝,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合点头道:“如此说来,我竟该感谢你了?”   七叔道:“追回此图,想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是希望灵底世世代代繁盛下去的……”   小合打断他道:“好教你们这些跗骨之蛆也世世代代繁盛下去!”   七叔道:“不必如此,你既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小合只得说:“我……我一时气恼……你继续说吧。”   七叔叹息道:“至于呼喝主人那一脉,却是被那‘无穷之寿’的法决儿残害到今日境地的!三个儿子,两个沉溺声色,还有一个竟做出了弑父这种事来!”   小合皱眉道:“你刚才似乎说了假话!”   七叔一惊:“什么假话?”   小合沉吟道:“必然是与无穷之寿相关的,至于是什么假话,我就不得而知了。”   七叔哈哈大笑道:“我的的确确说了假话。我倒是敢说真话,可是丫头啊,有些真话,你未必敢听啊!”   小合道:“我是不会泄密的。”   七叔道:“也罢,我已警告过你。还是要听么?”   小合道:“这个自然。”   七叔道:“无穷之寿并不是只有嫡亲的子女可以做傀儡,而是这世间任一人,都可用做傀儡。”   小合问道:“那是如何做到的呢?”   七叔道:“自然有个法决儿。”   小合皱眉道:“若是如此,为何黄老先生还要找谷烜做傀儡呢?”   七叔苦笑道:“这消息啊,就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晓的。还是一起喝酒的友人,在朝中为官的,酒醉后吐露出来的。这种机密的消息,朝廷怎么可能让我们这些百姓知晓呢?我那友人酒醒后自知失言,为了避免连累亲族,早已散尽家财而后自尽了。如今,你知道了这消息,只怕以后……”   小合笑道:“你又不曾教我法决儿,我便和一概不知没什么不同了!”   七叔无奈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会守口如瓶的。以前,只怕你还会告诉了应隐,如今我相信你是不会再这样做了。”   小合微笑道:“你说的不错。”   七叔道:“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谈生意了吧?”   小合道:“不忙。你还是将法决儿告诉了我为好。”   七叔道:“连无穷之寿的法决儿一并告诉你,可好?”   小合喜道:“当真?”   七叔道:“丫头啊,我就这么点儿本钱,都给你了,你还……”   小合道:“我愿与你也结个半边儿的血誓。”   七叔惊诧道:“我?半边儿?”   小合道:“就如同我与父皇,只不过,这次是只结我这半边儿的。”   七叔想了许久:“倒也未尝不可。”   小合微笑道:“这血誓自然是对你只有好处的。”   七叔问:“你还要些什么?只给你那两个法决儿,只怕日后给人知道了,会说我欺负小丫头!”   小合想了想:“那就将你家中私藏的法决儿书抄录一份给我吧!”   七叔惊道:“这等机密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合笑道:“我并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七叔咂舌道:“不愧是皇族血脉,果真是大湮第一流的人物。”   小合道:“听到这话真是不太容易。你需要几日时间抄录法决儿书?”   七叔怕她反悔,想了想说道:“至多……七日。”   小合于是与他击掌约定,七日后再在此地相见。   昔日,黄油道曾告诉小合,支撑她桃源梦境的轻灵之气,是大约十股交织汇聚而成的。也就是说,这些灵气可以支撑八百丈土地。而十三鳞谷的土地,不偏不倚,正是七百八十多丈。   如今,小合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此事她不可与任何人商议,唯有自己拿定主意。如今,这凡间第一等的强国,依然是火乌。火乌人骁勇好战,又有屠戮的积习,也是到了该血债血偿的时候了。当晚,她御了决儿,星夜赶到火乌国境内。桃源梦境中,大约有几万人口。除了入梦那一刻驿道上的旅人,还有金枷驿的驻军三万余人。她找到驻军的头领,以媛公主的名义。那头领自然毕恭毕敬。于是,她教了头领提取凡人心智的法决儿,待三万军士皆是熟稔了这法决儿,就假传仇尤的命令,将这些人口尽数带出,而后命令他们将火乌国彻底夷平,而后在上面建立起新的家园来。   做完了这件事,她又回到空空荡荡的桃源梦境中,在锁心湖底的地牢中,取了一抔土。接下来,她用暗河的水掺入土中,直到土变成一团稀泥。而后,她将湖底的轻灵之气用法决儿尽量收拢,全部掺入了稀泥之中。这一切都是黄油道指点过的,他是那么期盼大湮重建,可是,如今他已看不到那一刻了。小合伤怀了一阵儿,便带着这一团稀泥离开了梦境。   她御起清风,尽量向着高处飞去。她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必须谨慎地选择。那雷电交加之地自然要首先排除,阴云密布之地也并非久居之所,罡风割面的地方,更是一刻都不能停留。小合越飞越高,只觉得胸中开始憋闷。她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于是,在一处流霞萦绕之地,她掏出那团泥巴,掷了出去,同时捻了决儿。那一块泥巴迅速地膨胀开来,几乎瞬间将躲避不及的小合弹开。她看着那熟褐色的泥巴团迅速变成了熟褐色的大地。大地飞速延展着,上面渐渐腾起了山川,冲出了河流。很快,大地上有了绿草和大树,又有了飞禽和走兽。   片刻之后,一个四周群山环抱的山谷清晰地出现了,正是大湮的十三鳞谷。小合的轻灵之气,让这地方重现了。谁能想到,小合会就在这凡间的上空重建了这小小一隅?再也不需要什么软玉图、不需要什么青淮峰与湘月潭了。只是,这地方自然是受到了彩云承托、流霞顾盼的,但似乎轻灵之气有限,山谷有一面是缺失的——小合又哪里知道,她这是歪打正着了。当年仇尤一干人马之所以被困在这山谷中,皆是因为它合围的地形,如今这个问题却轻易地被解决了。   这地方是小合所不熟悉的,是她在仇尤的记忆中偷来的。她再次腾空而起,巡视了一番。山谷中有很多连片的建筑,皆是用黑胶泥制作的,却并无拙朴之感,而甚是精致。小合自然不知道,这些建筑的设计者,是西角洛家几十代绝学的传人。她看着那些建筑附近成片的农田和牧场。劳作的妇女们,结实的臂膀,红彤彤的脸庞。黑黝黝的耕牛,悠长的鸣声。田埂边嬉戏的顽童,那些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小溪从山上流下来,形成许多小小的瀑布,发出欢腾的水声。这正是大湮灭亡的时刻,定格后的十三鳞谷。小合觉得这一切美好得缺乏真实的成分。她在远处一棵大树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些劳作的妇女们,又看着那些似乎永不疲倦的顽童们,看了很久。待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全部恢复了,就离开了那里,一路俯冲回到了三泰城中的秋府。   仇尤自然还在后院。此刻,他正由木蔷指挥着,将葡萄架上的青葡萄摘下来递给她。小合看到他将青葡萄飞速地塞入怀中,又从怀中掏出早已成熟的葡萄来递给木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而木蔷像个孩子一般雀跃着,接过葡萄就小心翼翼地塞入口中。   小合站在远处很久,仇尤才发现她。他伸手入怀,又摸出一串葡萄来,只是似乎已挤压得全部碎烂了。这时,木蔷跑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葡萄递在她手中:“欢儿,你吃!你多吃点,你太瘦了!”那天真烂漫的语气,与她那沟壑纵横的脸,形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反差。只有她那眼神,清澈得让人害怕。小合这才彻彻底底相信,此人不是她的母亲,因为母亲从未有过这种眼神。   小合接下了葡萄,分成三份。三人都静静地吃了起来,葡萄很甜,丝毫没有酸涩的口感。吃完了葡萄,木蔷很快趴在石桌上睡着了。仇尤轻轻抱起她,送她回到房中。半晌后,再出来时却拿着一个大包袱。他问小合:“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小合想了想:“不知。”   仇尤笑道:“明天是你的生辰,这是父皇给你备的贺礼!”   小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父皇是记得她的生辰,还是小离的生辰呢?   见她一言不发,仇尤依然笑呵呵地打开了包袱:“看,都是三泰城中最好的裁缝店出品,常服、礼服、裙、袄、褂、衫,并鞋靴、首饰,是一整套的。”   小合看着那些精美的衣饰,问:“这是什么?”   仇尤道:“你的嫁衣啊!”   小合道:“父皇又要将我嫁给谁?”   仇尤道:“如今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但预备好了总没有错。”   小合冷笑道:“你就这么着急将我打发了出去?”   仇尤惊道:“朕怎么会打发你出去?前面这院子已是你的了,将来你与你的夫婿,自然是要住在这里的!朕不过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小合,莫要再如此猜疑了,可好?”   小合突然想到七叔讲的故事,那云祖与他的女儿和孙女。她低下头,轻声道:“知道了,父皇。这贺礼很好,我很欢喜。”   仇尤笑道:“这就对了!明日我还要好好给你做一场生日呢!”   小合道:“父皇,我也有个礼物给你,请随我来吧。”   仇尤跟着小合,一直御风而上,直到他气喘吁吁起来。然而,当他的双脚踏上那座熟悉的山谷时,他已忘记了一切。这里是彩云之上,凡间的上空。他结结巴巴地问小合:“这……这是什么幻景儿?”   小合道:“这不是幻景。你摸摸——伸手摸摸这些树和草。”   仇尤语无伦次道:“这里可是十三鳞谷?难道……难道这地方没有被毁掉?”   小合道:“这地方自然是被毁掉了,如今这个,是我重建的。”   仇尤疑惑道:“如何重建?”   小合道:“此事说来话长。”于是,就将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仇尤听完,张口结舌道:“这重建的机会如此珍贵,却为何要重建此处?”   小合道:“父皇前日不是说,在这里的日子才是最快乐的么?”   仇尤听完,愣了片刻,再看那些田野与溪流,那些劳作的妇人们,看了片刻,微笑道:“你说的很对,的确最应该重建这里。只是,这些年朕都不再有过十三鳞谷的消息,竟不知这里已是一派田园诗画之景了!”   二人躲在树上说着话,便有几个农妇来到树下休息。仇尤看到一人走来,不由得惊呼一声。这下,树下的人发现了二人,他们只好爬了下来。   仇尤来到那农妇面前。农妇倒只是一笑。小合自然认出了,此人正是仇尤的侍妾燕云。朝变那日,她便不知所踪了,没想到竟躲到了这里来。燕云并不称呼仇尤,也不行礼,只微笑看着他。   仇尤道:“你……你为何会在此地?”   燕云问:“原来是滑鱼儿!你可是来捉我回去的?”   看来,燕云还不知道大湮早已灰飞烟灭。仇尤道:“不,朕……当真不是。我只是……路过。”   于是燕云对农妇们说:“这是我家的亲戚,路过的,待我与他们说一阵子话。”说罢,就领着二人来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下。   仇尤问:“你……还好么?”   燕云笑道:“自然好得很。皇上怎么不带一兵一卒就来了?还有媛公主,不怕有来无回么?”   仇尤颤声道:“此地只你一人逃出,还是……”   燕云道:“好狠心的滑鱼儿!你是想问羊儿的下落吧?告诉你,我早已将他送了人,你不可能再找到他了。”   仇尤又问道:“此地的长官是何人?”   燕云道:“这山谷中,驻扎不进来大湮的士兵,自然也不归你大湮的律法管辖,也没有长官。”   仇尤狐疑道:“没有长官?”   燕云道:“此地不通人烟,也没有什么鸡鸣狗盗之事。若有了案子,只由十二大姓的族长公决!”   仇尤听了这些,见她已不耐烦,于是便拉了小合,匆匆辞别了她。   小合问:“为何不以实情相告?”   仇尤苦笑道:“燕云十四岁跟了朕,朕对她从未在意过,只是随意地喝来斥去,想来是早已伤透了她的心。唉,一个她,一个小环,还有疯了的欢儿,都是朕不该错待的女子。小合,你又怎能明白这些?”   小合道:“我的的确确不明白。这些女子,但凡有些许志气,早该趁你深夜熟睡,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仇尤哈哈大笑道:“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媛公主!”   小合问:“现如今,父皇准备如何接管此地呢?”   仇尤想了一回:“不,如今这样就很好。”   小合一愣:“如今这样?”   仇尤道:“你看这风景多好!待阿蔷身子骨略微强壮些了,咱们带她来修养一阵可好?只是不知有没有人肯赁半间房子给咱们?”   小合也看着那风景,她点头道:“没人肯,便将我的首饰头面抵房租吧,重金之下,总会有勇夫的!”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第七十三回 一线轻灵牵桃源陨梦 一夕肺腑话儿女情长   七叔跟在小合身后,艰难地穿行在桃源梦境之中。他们不敢抬起脚,只是小幅度地拖动脚步淌着水前进,因为那些被砍伐过的桃树,地上留下的树根已经让二人都吃足了苦头。此刻二人皆是拖泥带水,十分狼狈。在绝大多数轻灵之气被提走后,这梦境已变成了一片死地。不知为何,暗河中的水翻涌上来,桃林中的泥水已有三四寸深浅。那些曾被小合肆意伐倒的桃树,都已腐烂在这泥水之中,只剩了地上的树墩,却被淹没在水面之下,仿佛暗雷一般,令二人步履维艰。   七叔心中隐隐腾起不安。在入梦之前,他已经将无穷之寿的两个法决儿并亲手抄写了好几天的秘法书,一并交给了她。此刻,他只需要小合在梦境中带出一千个湮人供他所用——这是已谈好的条件,以后每年小合都会为他提供一千名湮人供他使用。至于那半边儿的血誓,小合说待她在梦中取出一物之后,便可施行。七叔隐约感到小合有些拖延的意思,但不论上天入地,她都不是七叔的对手,也不怕她跑了,所以七叔也就依着她的心意来行事了。   曾经的桃源梦境,是小合无比熟悉的庇护之所。清澈甘甜的暗河水,还有那些个桃树结出的硕大鲜桃,更是曾经支撑着她渡过了被狱卒慢待的漫长时光。可如今,此处已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噩梦。小合已找不到地牢的入口了,泥水早已覆盖了一切。小合自然知道这是灵气被提取后梦境已被毁灭的景象,但她装作焦急地对七叔说:“你可知道为何此处会变成这副景象?我不过是把桃林砍伐掉了!”   七叔也不甚了然,他想了想答到:“这桃林是桃源之梦的精魂所在。没了桃林,自然这梦境就要荒芜了。桃树的根系不能再保固土壤,大水才会倒灌。唉,你究竟为何要砍掉桃林呢?”   小合答:“那一日,我遇到一人,他假充应隐来诘问我,羞辱于我。我一个弱女子,根本无力反抗,但胸中委屈实在无法排解,所以只有到这梦中来发泄一番了!”   七叔脸上半红半白道:“原来……如此。唉,还是我来想法子吧!你再指给我看,那地牢的入口究竟在何处?”   小合瞪大眼睛四下看了半晌,而后胡乱一指。   于是七叔挽起袖口,在地上摸索起来。半晌后,对着小合摇摇头。小合便又四顾一番,指向另一处。   这样摸索了有半个时辰,七叔额头滚落下豆大的汗珠来,已似个泥人一般。他对小合道:“这样不行,你等着,我去借一物来!”说完便站定,两手心合拢,似捂着一物。小合刚要开口,他便说:“快闭上眼睛!”   小合眯起双眼,就见到他的掌心中突然腾起夺目的白光来,而她瞬时便被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小合惊叫道:“你这是……”   七叔笑道:“你这丫头,又自作聪明了吧?我借了一个时辰的日头,来烤干这些烂泥!”   小合揉了揉眼睛,从指缝里看去,果然一轮小小的艳阳正从他手心中升起,随着它渐渐升高变大,阳光已甚是灼热。这梦境中,是从来不曾有艳阳出现的,她称赞道:“好法子!”说完便躲在了七叔身后的阴影中。   七叔哈哈大笑,他随手一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就出现在二人面前。于是他们在树荫下站定,看着泥浆表面腾起一层雾气来。   小合叹道:“这又是借来的?你们上界之人,可当真是要风得雨!”说罢又低声道,“哪里会像我们大湮百姓一般,半点儿做不得主!”   七叔嗤笑道:“哪里的百姓都做不得主!”说着,便折了一根树枝,在那棵大树的根部挖掘起来。   小合蹲下来,看到他几下就挖出了一个蚁穴。随着他乱挖的动作,蚁穴很快崩塌,受惊的蚂蚁四散奔逃起来。他对小合道:“你看,这一窝蚂蚁又如何能想到,今日这一场灭顶之灾呢?”   小合抖落着脚上那些慌不择路的蚂蚁:“他们还能逃到别处去,可大湮的百姓……”   七叔叹息道:“丫头啊,大湮的百姓,看似是一个整体,可他们大部分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人。”   小合道:“我竟连物伤其类也不能么?”   七叔缓缓道:“不能。上界与大湮本是一体,大湮与凡间也本是一体,但若不区分开来,一切就都要乱套了。”   小合道:“我自然是不会将你我的生意与这些伤怀之情混为一谈的。”   七叔道:“如此甚好,我也放心了。”   小合难以察觉地冷笑了一声。二人又不咸不淡说了一阵子话,日头已将泥浆烤得龟裂了。七叔拍拍手起身道:“继续干活儿吧!”   这次,小合再没有任何籍口拖延时间了,她只好指出了正确的位置。七叔很快挖开了入口,只见积水早已满溢了出来。   小合犹豫道:“这如何下去?”   七叔道:“这个容易,你去桃林中找一片枯叶来。”   小合只好跑到树桩附近细细寻找起来,可是早已没有了完整的枯叶。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片早已卷曲的枯叶,只是质地发脆,好歹是大致完整的。她小心翼翼地捏着,递给了七叔。   七叔于是将那枯叶丢进了地牢的入口。叶片接触水面的瞬间,水位眼见着就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露出了潮湿的地板。   二人进入地牢,小合见那枯叶已伸展如新,只是居然陷入地面有三寸左右。她奇道:“这叶子怎就陷下去了?”   七叔道:“整个地牢中的积水,都被这片叶子吸取了,你想想此刻它有多重?可仔细些,莫要再摔倒了!”   二人进入了湖底的地牢。上次小合挖掘的窟窿还在那里,二人透过窟窿看着下面的暗河。七叔看到了隐隐的灵气,只是游丝般飘动着。他惊道:“这一丝半缕灵气,竟能支撑一整个桃源梦境?”   七叔又怎能知道,小合已早早地将金枷驿的三万兵士带了出去,此时梦境中不过剩了驿道上的百十个行人并沿街的商贩等人。且桃树也皆被伐了,因此灵气虽已几乎被提取殆尽,这梦境却也还能勉力支撑。不过,七叔只是想亲眼看看灵气是否还在。呼喝主人一脉已是疯了一般在四处寻找这灵气,小合此时投靠于他,在他看来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种寻求庇护的行为,因此完全没有怀疑灵气已被动了手脚。他看了一会儿残存的灵气,对小合说:“真可惜这桃源梦境了。这些年来,我也进入过不少桃源之梦,只是破败如这般的,还是头一遭遇到。”   小合道:“这本是我在此地服刑时创造的梦境,许是造梦时心境凄凉,所以梦中自带了萧杀之气的缘故吧。”   七叔摇头道:“不,还是桃树被尽数砍伐掉了的缘故——哪怕还留有一棵,都不至于如此。”   小合道:“莫要闲话了,还是先去提取你要的人口吧!”说罢她便闭目一观。   二人回到地面之上,只见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条小道。小合引着七叔,顺着小道一直走到了金枷驿馆的路口。只是,驿馆中不知为何没了岗哨。二人闯入驿馆,只见一地狼藉,分明是急匆匆撤军后的情形。七叔冲出门去,拉住一个行人:“老人家,请问这驿馆之中的驻军去了何处?”   那行人道:“听说是接了皇帝的命令,全都跑去支援朱大将军了!”   这是小合早已命令守军头领散布出来的谣言,专为说给七叔听。果不其然,七叔听完,立刻顿足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小合也问那行人:“那……他们何时回来呢?”   行人道:“这就说不准了,仗打赢了自然就回来了,要是打输了么,说不定就回不来了!”说完便顾自走了。   七叔问小合:“朱将军是何人?”   小合答:“朱香桂将军,是角部的统帅。我造这梦的时刻,角部似乎正在换帅,的确不甚太平。”   七叔思索道:“角部求援,的确是该从此处调兵。唉!小合,你这梦境中,可能到达角部?”   小合摇头道:“金枷驿已是极限了。”   七叔叹息了一回,道:“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这……这却如何是好?”   小合站在高处,眺望了一回:“不如你先取了街上这些人口带走?”   七叔也眺望道:“这也就百十个人,不值忙一场啊!”   小合听他这么说,已哽咽道:“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现在怎么办啊?”   原来小合早看准了七叔是那种喜爱在女子面前硬充好汉的货色,果不其然,他忙说:“你莫急,大不了我们便不结血誓了!”   小合装作急道:“那怎么行,法决儿你都告诉我了!”   七叔道:“唉,少不得我要吃些亏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待到金枷驿馆的守军回来后,你再联络我吧!”   小合抹了抹眼泪,道:“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二人相携着出了梦境,在路过桃林的废墟时,小合不动声色地将树墩上一株新发的嫩芽一把揪下,在手心里揉搓得粉碎了。   这一日正是小合的生辰,身为主角的她,却迟迟还未现身。仇尤早在院中摆了满满十桌席面,大湮散落在凡间有些头脸的人物,皆来赴宴。众人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皆是饥肠辘辘。终于,仇尤大手一挥道:“不等了,开席!”   众人只等这一声,便纷纷举箸,下之如飞。仇尤有些心不在焉,边吃边向门口张望,众人来敬酒时,也不看是谁,统统喝下,因此便很快醉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木蔷劝道:“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仇尤带着酒意,看了看她:“你这老太太啊,当真聒噪!这吉日良辰,小合又不肯赏光,朕还不能替她多喝几杯?”   木蔷怔了一阵,突然跑回了房中。仇尤立刻示意她的侍女山茶跟上。那山茶是新近选出来的,年纪很小。虽是忠心,却有些愚笨。但木蔷很喜欢她,常常将她认作了欢儿,二人倒是相处得很好。待那山茶慢吞吞起身去追,木蔷已进了房中。待她追入房中,木蔷却已哭着跑了出来,将她撞倒在地。木蔷自己也滚在地上,哭道:“我怎么这么老?我怎么这么丑?”众人皆看到木蔷手中攥着一面镜子。   仇尤忙夺下她的镜子,大怒道:“是谁?谁把镜子带进来了?”   因怕木蔷看到自己的样子,加重病情,秋府上下,镜子成了必须锁起来的禁用之物。山茶忙跪下:“是我……我藏在席子下面的,娘娘怎么就翻了出来?”   仇尤见与她完全说不通,忙道:“你去拧一条手巾来,要温热的。”   这时,一直在仇尤身边喝着闷酒的长生道:“皇上,还是用个法决儿吧。”   仇尤看着哭闹不止的木蔷,只好点点头。   于是,长生翻了翻他自己编纂的法决儿书,便捻了决儿,将木蔷变回了十三岁时的相貌。而后,再将镜子递在她手中。木蔷再照时,便破涕为笑了:“真好看!”山茶见状,便趁机哄着她去屋里梳妆更衣了。   经过这一场混乱,众人的酒兴也被扰了个大半,于是纷纷来向仇尤告辞。仇尤也不留客,众人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长生陪着仇尤,继续喝了起来。   仇尤呆呆地望着木蔷背影消失的方向:“阿蔷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扮成老妇。朕在十三鳞谷与她重逢之时,她便是老妇的模样。后来在天墟城,她为了躲着朕,也扮做个老妇的样子,一扮就是七八年。如今她真老了,却又被您变成了十几岁时的模样!”   长生将书递给仇尤,道:“皇上您看,是这条法决儿,每日里需要行一遍的,不然便要变回来。”   仇尤于是细看了一回法决儿,默诵了几遍,觉得记住了,才将书还给长生:“先生啊,原来维持这变化如此麻烦,真不知以前那七八年她是如何度过的!”   长生一笑道:“人啊,总是能忍耐的。”   仇尤道:“唉,一心人难得!朕许是不该有这个想头儿。”   长生道:“一心人易得,却难守。”   这些日子来,长生很是寡言。仇尤见他今日倒有些谈兴,于是问道:“先生想必是有一番高见了?”   长生苦笑道:“高见自是没有的,倒是栽了不少跟头,因此得了不少教训,皇上可有兴趣一听?”   仇尤亲自为他续满了酒:“洗耳恭听。”   长生道:“皇上,昔日您身边佳丽如云,为何您独独钟情于木蔷娘娘?”   仇尤想了想:“朕与她年少时便相识了,又有婚约,自然是要钟情于她的。”   长生道:“不对!皇上啊,不是钟情于她,是钟情于您心中的那个幻影儿!”   仇尤问:“何人的幻影儿?”   长生道:“这人便是您心中,那个样样都让您满意的女子。”   仇尤疑惑道:“此女子姓甚名谁?”   长生笑道:“自然是没有这么个女子的,所以说只是您心中的幻景儿。只不过您见了木蔷娘娘,觉得她有些符合这幻景儿的样子,就将她认作了幻景儿,钟情于她了。”   仇尤道:“这也说得通。”   长生道:“不!这说得通,却行不通。昔日里您与娘娘初见之后,又隔了许多年才再见面。这些年里,您心里那个幻景儿已经变了,但是娘娘没有变。更何况,您二人不过见了一面,她身上必有许多并不合您那幻景儿的地方,只是您并未发现而已。待到天长日久地相处时,这些地方就总会让您感觉到掣肘了。”   仇尤皱眉道:“似乎正是如此。”   长生仰头饮了一杯,道:“木蔷娘娘是个皇族女子,她的母亲花朝贵妃又是多年专宠。她必是比着父母的相处之道,来憧憬她的夫君您的。只是,您身边的女子太多了,那时小环娇妍、燕云绮艳,这些都让她惴惴不安。因此,在您看来,这份不安也许就是生分。一旦生分,便有了嫌隙,嫌隙生了出来,便再难称佳偶了。”   仇尤道:“先生这些话,也只是平常了。”   长生起身道:“臣自然还有话,只是皇上得先恕了臣的罪!”   仇尤忙拉着他坐下,道:“这个自然,先生但说无妨。”   长生犹豫道:“此时……此时皇上心中恐怕是有些怨恨木蔷娘娘吧?”   仇尤叹息道:“朕的确有些事怨恨了她。”   长生道:“并不是有些事,不过是她两次出走的事。”   仇尤道:“的确如此。”   长生又道:“臣斗胆说一句——娘娘并无过错,她的过错,都是您给织罗的。”   仇尤瞪大眼睛看着长生,半晌后问道:“她带着鱼儿弃我而去,也是我织罗的?”   长生道:“皇上并未真正想过与木蔷娘娘过那举案齐眉的日子。您明知她会因为小环燕云一流而伤心,而与您有了嫌隙,您却并不在意,依然要求她大度,要求她母仪天下。娘娘也的确忍着做到了,这时您心中便有了愧疚。只是这愧疚并不是明明白白的想头儿,而是让您恼羞进而成怒。但娘娘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做了一切,您也不能奈她何,这怒便无处可发。”   仇尤点头道:“先生真是一语中的!”   长生一笑,接着说道:“娘娘越是贤德,您这怒气便越是无处可发。后来,您对娘娘冷淡了下来,便是要逼着她犯错儿,好让您捉了筏子。待到娘娘忍无可忍之时,您心中那愧疚而致的怒气,倒都可以发出来了——娘娘终于让您给织罗上罪名了,您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发落她了。”   仇尤道:“依先生所言,阿蔷竟是无错?”   长生高声道:“老夫今日放胆一言——无错!”   仇尤道:“那么,是朕错了?”   长生笑道:“您也不能说错了。只是您心里知道娘娘这份情谊太重,您是受不起的。所以必不能好好地承受,非要寻些娘娘的错处来,好让自己在做那些伤她心之事时,不那么愧疚万分而已。渐渐地,娘娘在您心中,没有错处也就有了一两分错处。天长日久地相处之中,自然会再增添两三分错处——此时,娘娘的对错,已是参半了——几可发落。”   仇尤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合上:“先生为何不早早告诉了朕这个?”   长生道:“老夫也是近日才悟出这个道理的。”   仇尤道:“那先生您呢?既然如此通透,却为何落得孑然一身?”   长生苦笑了一阵儿,道:“老夫早已不去想这些事了,皇上可切莫再塞个沁娘之流给我!老夫可再也承受不起了!”   仇尤笑了一阵,眯起眼睛道:“朕已不似先前鲁莽了。先生可还是念着那个凡间的女子?”   长生奇道:“皇上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仇尤道:“小潜自然守口如瓶,你不可疑他。但这世上的事,总有法子让人知晓。朕也是查别的案子,才牵出这一桩旧事来的。”   长生道:“老夫自知并非深情之人,儿女情长之事,只是有限。与皇上相比,可谓云泥。昔日老夫非南香不娶,不过是仗着您青眼有加,挟以自重罢了。那南香,老夫也不过是瞧上了她的那副皮相。至于她的性情,则一概不知。老夫是素来不喜女子过于柔弱的,南香后来横死,也吃亏在柔弱二字之上。唉,早知如此,老夫是断断不肯误她一生的。老夫是一心盼着得一人白首的,只是造化弄人,再也不能如愿。”   仇尤道:“那凡间的云姓女子,可是合先生的心意?”   长生沉默了一阵,道:“自然,染儿处处合我心意——相貌、人品、心性,皆是我最喜爱的那一种类。只是那时,她已与小潜两情相悦,且她……终究是个凡人。凡人,寿不过百。而那时,我已……唉,这个不提也罢。我心知她是个无辜的女子,但又强迫自己将她认作了妖邪一流,才能相欺。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找寻籍口罢了。”   仇尤道:“先生与朕倒似乎是犯了同一个错?”   长生道:“正是。我必先将她认作妖邪,才能已匡正除秽的名义去伤害她。这不过是我怕自己的良心不安,而找出的籍口而已。”   仇尤道:“先生……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长生道:“皇上,老夫今日这些话,句句肺腑。若您能听得一半句进去,以后无穷无尽的日子里,老夫也能放下心来了!”   这时,小合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先生怎么竟像交代后事似的?”   二人看向她时,只见她浑身好似在泥水里滚了一圈似的,但双目炯炯,丝毫不见疲态。   ??第七十四回 一念千年长生得延寿 百口莫辩悦离死他乡   仇尤起身,脱下自己的褂子披在了她身上:“你这是……何人寻了你的晦气?”   小合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先生,您是怎么了?”   长生道:“媛公主,您太过机敏,以后不可如此锋芒毕露了。”   小合道:“莫非先生有寻死之意?”   长生一笑:“老夫怎会寻死,是死寻老夫来了。老夫的寿数,想来已是将尽了。”   仇尤大惊道:“这是为何?”   长生道:“昔日老夫被掳到黎府后,被那妖女黎远远夺了龙丹,如今……只怕已与凡人一般,寿不过百了。”   仇尤道:“先生究竟多大岁数?”   长生又是一笑,捻了决儿。二人皆眼见着他须发瞬间尽白了:“皇上,老夫骗了您。您找到老夫的那一日,老夫已是五十九岁的人了。只怕您不肯起用,这才日日地用障眼法决儿来蒙蔽您。原以为结了血誓,会破了这障眼法儿,但因我本意并不是要害您,故而障眼法儿也未被揭穿,老夫便……便这样天长日久地装下去了。刚来这秋府时,老夫曾有些日子须发皆白,只是那时四下忙乱,您并未察觉。后来老夫得了上界的障眼法决儿,才变回了这样子啊!”   仇尤正要说话,小合抢道:“西角大捷,至今正是四十一年。先生莫非顷刻便要毙命?”   长生凄然一笑,道:“长短不过这一两日了。”   仇尤听了长生这话,登时痛哭起来:“先生!为何不早早告诉朕,朕好为您想法子啊!”   长生道:“生死有命,老夫为难皇上又有何用?”   仇尤忙问小合道:“你……你可还能联络到呼喝先生?”   小合不慌不忙坐下来,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道:“联络他又有何用?”   仇尤道:“朕要向他为先生求取那无穷之寿!”   小合冷笑道:“那呼喝除了对主子忠心耿耿,更是个无利绝不起早之人,父皇此时又有何物与他交换呢?”   仇尤愣了片刻,道:“朕用自己的无穷之寿与他交换!”   长生忙道:“不不不!这万万不可!”   小合道:“莫要推让了。父皇,您的无穷之寿给了先生,那呼喝又能得到什么?他怎肯做这件事?”   二人皆是一愣。   小合道:“长生先生,这些年您对大湮、对我父皇忠心耿耿。我虽不能给您无穷之寿,但不让您顷刻便毙命,还是办得到的。”   仇尤问:“你如何办得到?”   小合一笑:“呼喝先生传了我此法。”   仇尤眼中一亮:“如此说来,你也已有了无穷之寿?”   小合又是一笑,并不答言,她屏退左右,就地盘坐下来入了梦。片刻后,她已捉着那金枷驿馆门口的老乞婆,走了出来。而后,她捻了决儿逼出那老乞婆的龙丹,又将她扯到了长生面前。仇尤和长生都显见着那龙丹在她手中消失了。这时,小合口中念念有词了一番,而后对长生说道:“先生,快认了此妪做您的女儿吧,这是我为您寻到的傀儡!”   长生见那疯妪浑身脏污不堪,神情甚是骇人,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可不要这个!”   小合笑道:“先生已命在顷刻,却嫌弃这老妪之身?”   长生道:“媛公主尽管出言相机,老夫是宁死不肯让这腌臜妇人做了替身的!”   小合听罢,收了笑容,放开那乞婆。后者立刻要跑,小合已手中变决儿,一击便结果了她。   正在这时,那名叫山茶的女侍终于哄睡了木蔷,正蹑手蹑脚地向着众人走来。   仇尤问她:“你又来作甚?”   山茶道:“皇上,我的……我的镜子还在您那里。”   小合问仇尤:“这是何人?倒眼生得很?”   仇尤答:“这孩子是个羽人,她没了父母,我见她在街上做杂耍乞讨的营生,便收入了府中,如今是专门服侍阿蔷的。”   小合听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走到山茶面前,便在她眉心一点。   长生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片刻后,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空明,这感觉如此熟悉,与呼喝先生在孔明城点醒他之时一模一样。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已不站在刚才的位置了。见众人皆盯着他,忙问小合:“您这是……这可是呼喝先生的法决儿?”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   小合不答话,只将桌上的镜子递到他手中。   长生尖叫一声——镜中映出的,是山茶那张稚嫩的圆脸。   小合等他惊魂甫定,才点头道:“正是。只不过我非上界之人,并不能给先生无穷之寿,而只是为先生延续了千年的寿数而已,并将此婢女充作了先生的血脉,做了替身。”   已变作山茶的长生和仇尤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惊疑万分。此时,缠绕长生已多日的濒死之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形,不由得他不相信了。于是长生对着小合恭恭敬敬行了七个礼:“多谢媛公主出手相助。”   小合也不躲闪,受了礼,只略一还礼,便坐下以水酒略微净了净手,继而大吃大嚼起来。   仇尤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乞婆究竟是何人?已两次三番见你出手了。”   小合望了望正在被侍卫抬走的那老乞婆,漫不经心答道:“她便是当年管理死牢的女牢头儿,日日饿饭,正是她的主意。”   仇尤打了一个寒噤:“那她是如何……如何……”   小合吞下一口酒菜,道:“她本不应该在梦中,是我引了一缕怨念硬拽了她入梦的,我那时恨煞了她,便将她充作了乞婆,每每学了新的法决儿就在她身上练习,因此她便渐渐地疯了。”   仇尤听了这话,只觉心中痛悔不已,一时语塞。而长生还在拿着镜子定定照着,已如泥塑木雕一般。因此宴席之上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此时,夜风便叼空儿吹得三人皆是一阵透骨的寒冷。   长生终于醒过神来,他犹犹豫豫地问小合:“媛公主,我可否……可否借个男子的躯壳?”   小合道:“自然是可以的。待千年之后,若您与我还能再见,那时我便许您一个男子的替身,可好?”   长生瞪眼道:“千年?!”   小合微笑颔首道:“正是。”   长生目瞪口呆,仇尤却喜道:“小合,你有了这个本事,大湮便有了指望啊!”   小合道:“父皇莫要空欢喜了。这法术一年半载之内,不可再施用,否则顷刻便会毙命!”   这自然是子虚乌有之事了,但因当日那呼喝先生错为小潜施法后,也用了这一套说辞来搪塞,仇尤再次听到,便立刻信以为真了。他问:“你是何时又见到呼先生的?”   小合道:“前些日子。”   仇尤又道:“他可还在追查散逸的轻灵去向?可为难你了?”   小合本是扯谎,如今眼见着要穿帮,忙说:“父皇只顾着问东问西,您看先生这是怎地了?”   于是仇尤向着长生看去,只见他已踉踉跄跄地离开,走了几步,便扶着廊柱,瘫倒在地。小合上前查看时,却见他已是晕了过去。   小合忙道:“拿酒来。”   此时左右并无人,仇尤四顾一番,也就任她使唤,端了酒壶过来。小合便将滚热的水酒浇了一些在长生额头上。辣痛蛰目,长生立刻醒了过来。   小合故作惊讶道:“先生得了女儿之身,怎地性子竟也娇柔起来?”   长生道:“媛公主,莫要取笑老夫了。这延寿大恩,老夫自是铭记在心的,只是此事事发突然……”   小合忍笑道:“先生以后恐怕很难自称‘老夫’了!”   长生略一笑,又对仇尤道:“今夜老夫本抱着那必死之心,所以多说了些闲话,皇上可千万不要怪罪!”   长生此刻那眼神,是仇尤从未见过的,他连忙说:“先生句句肺腑,让朕几如遇醍醐。只是先生似乎很是不适,不如先回房休息吧!”   长生点了点头,飞快地爬了起来。却又愣了片刻,似乎还不太适应这具年轻敏捷的身体。仇尤和小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来,拿走了桌上的镜子。   待长生再次走远后,二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长生那老成持重的做派和山茶的那份天真稚嫩完全不能融为一体,显得十分滑稽。仇尤道:“小合啊,你又为朕留住了一个肱股之臣!若没了他,朕倒真有些六神无主。”   小合道:“肱股是自然,只是未必还留得住啊!”   仇尤并未在意她的话,只问道:“朕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你可还记得朕说过要给你办生日?”   小合道:“父皇的心意我很是领了,只是我自小便不爱如此热闹,父皇也是深知的。”   仇尤道:“你究竟去哪里滚了这一身污泥回来?莫不是跟人打架了?”   小合笑道:“父皇不说,我都快忘了,是该去沐浴更衣了。对了,怎么没看到应叔叔?”   仇尤答:“朕着他去那重建的十三鳞谷置办房舍去了。”   小合“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仇尤又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哄着那呼先生,让他教了你那无穷之寿法决儿的?”   小合笑道:“便是‘如此那般’哄着。”   仇尤见她不说,又问道:“那桃源梦境的法术,也不是我大湮的正统。你又是从何处学到的?”   小合道:“正是从应叔叔的禁书之中。类似的法术还有很多,只是既然被列为了禁术,自然是最好不要用到的好,父皇就不要挂念此事了。”   仇尤问道:“用了有何坏处?”   小合道:“比如这桃源梦境,若我这一生有十分圆满,便是抽取了其中一分,来构建了梦境。”   仇尤震惊道:“那……岂不是再不得圆满?”   小合淡淡笑道:“世人又有谁能得了十足的圆满呢?”说罢,便行了礼告退,自去沐浴更衣了。   深夜,仇尤已睡得熟了,突然小合砰地推开了他的房门。仇尤惊醒过来,待看清了是小合,才大口喘起了粗气。一旁的侍卫哆哆嗦嗦从后面挪进来:“皇上,小人拦不住媛公主……”   仇尤道:“不妨,你先退下吧。”   侍卫走了,小合走到仇尤床前:“那赖氏兄弟去了何处,置办房舍这种事,他二人最为轻车熟路,为何倒让应叔叔去了?”   仇尤叹息一声:“你以为如何?”   小合道:“想必赖氏乃是去办了更要紧的差使。”   仇尤淡淡道:“许是如此,朕记得不太清楚了。”   小合道:“比在十三鳞谷置办房舍更要紧的差使,父皇如何会记不得了?”   仇尤只得说道:“不错,我是派他二人去寻访小离的下落了。”   小合冷笑道:“果然如此。”   仇尤道:“小离也是朕的公主,这么久了她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朕为此担忧,难道竟不行么?”   小合道:“并非不行,只是父皇为何要瞒着我?”   仇尤道:“朕只是不曾特特地告诉你,又如何有瞒着一说呢?”   小合微笑道:“可有了她的消息?”   仇尤摇头道:“并无。”   小合道:“父皇自管好好查访,我也很担心姊姊呢。”说完拂袖而去,袖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挂倒了床前的一扇玉屏。   巨响几乎瞬间吵醒了秋府上下所有的人,仇尤也几乎跳了起来。   小合回过头,嫣然一笑道:“真是对不住了,父皇千万要赎罪,您是知道的,我自小便毛毛糙糙,这毛病啊,恐怕改不了啦!”   仇尤不及答言,小潜突然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皇上,您可还安好?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   尽管仇尤忙向他挤眉弄眼,但在黑暗中小潜一无所知。小合见了小潜,也是一愣:“应叔叔?你不是去置办房舍了么?”   小潜道:“是啊,不过晌午我就回来了。小寿星的生日可还满意?看这样子,是热闹得很啊!只怕也没有少喝——这玉屏倒遭了秧!”   小合看向仇尤:“父皇,是您让应叔叔躲着我的?”   仇尤只得说道:“并没有什么‘躲着’一说。只是他办差劳累,朕让他在房中好好安歇而已。”   小合道:“父皇真是煞费苦心啊!难道我与应叔叔在这府中,就再也不见面了么?”   小潜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仇尤深深叹息了一回,而后缓缓说道:“小合,你莫要伤心,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小合冷冷说道:“‘为我好’?这当真是世上最最可笑的一句话!您若真是为了我好,为何要……”   此时,小潜打断了她:“小合,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给你听。”   小合道:“不必了,就在此处说吧,也好告诉父皇,我并未如他一般,有甚么藏私之事!”   小潜也叹息了一回,开口道:“八年前在海边,我们葬下的那个凡人女子,你还记得么?”   小合道:“自然记得。”   小潜道:“我遇见她,是远比遇见你要晚的。即使不论你我在桃源梦境中的那一段过往……”   小合脱口而出道:“为何不论?!”   仇尤也是脱口而出:“什么过往?!”   小潜停了片刻,道:“自从我将隐儿这孩子做了傀儡,他的很多记忆便会在我的梦中重现。但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梦而已。梦,闭上眼睛就出现,睁开眼睛就消失。我的的确确也是知道‘桃源梦境’的上界邪法儿的,但从来也没有将那个每每遇到小合的梦,与这邪法儿联系起来。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在梦中,总是有些肆意妄为的心思的……”   仇尤听到这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做了何事?”   小潜也不挣脱:“与媛公主在梦境中相守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浑浑噩噩、几乎万念俱灰之时日。我的的确确将她当做了一个倚靠,一个可以诉说衷肠的幻影儿……”   仇尤再次打断他:“你这禽兽,朕已将小离嫁了你……”   小合开口道:“他并未有何越礼之举。应叔叔,梦中之事,请不必再提了。”   小潜道:“我自知不该再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隐儿,我与他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小合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隐儿哥。”   小潜抬起头看向她。   小合补充道:“一早,在桃源梦中,便已隐隐感觉到了。”说着,她上前拉起小潜的手,“但这是隐儿哥的手,他就是用这双手,将我从锁心湖里救起的。”   小潜不好抽回手,只得看向仇尤。   仇尤正要发作,突然两声怪啸传来,他立刻喜道:“万儿回来了!”小合一愣,小潜这才不动声色地挣脱了。   说话间,赖万儿已来到三人面前,行过了礼。   仇尤却不问他差使,只说:“辛苦赖将军了,今夜就速速安歇吧,一切明日再说。”   赖万儿早看到了小合,不知为何他眼神有些慌乱。他又看了看三人的情形,也明白了七八分,便立刻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小合忙道:“且慢。赖将军,这里并无外人,仇离究竟在何处,请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赖万儿道:“皇上并未让臣去找悦公主,臣是去淮青城收了一笔账回来。”   小合冷笑道:“不必再相瞒了。”   赖万儿抓耳挠腮地看向仇尤,见他微微颔首,却仍扭捏道:“媛公主,臣委实并无悦公主的消息。”   见小合又要发作,仇尤忙咳了一声,道:“你但说无妨。”   赖万儿吞吞吐吐道:“皇上……请您千万要节哀……您放心,悦公主的尸身,臣已好好安葬了。”   小合脱口而出:“她……死了?”   赖万儿看她一眼:“臣前日已在淮青潭边的竹林中,找到了悦公主的尸首。”   仇尤的眼中已涌出泪线来:“她……是何人所为?”   赖万儿犹豫道:“这……”   小合道:“快说!”   赖万儿只得说道:“臣不知。悦公主满身都是伤,检视尸首时,见悦公主手臂上刻着……刻着个‘合’字————人一口,正是媛公主的那个‘合’,血迹……血迹犹未干透。”   仇尤立刻逼近小合,捉住了她的手腕:“你说,你这几日究竟到何处去了?!”   小合问赖万儿:“果真写着我的名字么?写着我的名字,便是我杀的人了?”   仇尤再次问道:“你这几日去了何处?!”   小合挣脱了他:“我并未杀她,至于我去了何处,恕不能相告!”   仇尤看了她好半晌,脸色已变得血红。终于,他抬起手,打了小合一个巴掌。   并不是很重。小合躲也没躲,她挨了这一下,看了仇尤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秋府。   自海边一别,仇离自感受了大气。虽然她已与黄油道分道扬镳,但靠着昔日黄老头儿的那些个脉络,她倒是在淮青城中已扎下根儿来,并也学母亲一般用障眼法儿改变了相貌。她也生着父皇的大气,知道他找自己已找得几近绝望,却只打算让他继续如此绝望下去。小合派去追踪她的那二人,吃了许多的苦头,也再不曾找到她。此时仇离也有了自己的消息网络。她用人只管重金,并不拘一格,凡人、湮人乃至上界之人,皆能为她所用。   应叔已将隐儿哥做了傀儡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加上影儿已确定是不可能生还了,还有小合趾高气扬的质问,这些加在一起,几乎让她一蹶不振了。因此,她在淮青城中,每日闭门不出。   直到有一日,探报说在淮青潭边看到了应隐的身影。那一日,却正是小潜用软玉图逃离撒克逊国,从淮青潭底回到凤仪国之时。当时他与那十两金子的大夫在潭边相谈甚久。可是等仇离赶到时,二人皆已不见了踪影。她自然是知道淮青潭底那入口的,心中便疑惑起来,疑心那应叔是想要通过潭底的入口,却被困在了潭底。   仇离的水性并不是很好,从小对锁心湖的忌惮,让她并没有好好地习练水性。且她的五行乃是金火,最与水性不相宜。所以,在潜下到那入口附近时,一片竖立在潭底的墨玉,早已被漩涡打磨得如刀刃般锋利,深深地划破了她的右脚心。她负痛,顿时抽了筋。好容易挣扎着回到岸边,躲入了竹林。那伤口实在太深,一路上她流血甚多。这淮青城附近的山匪,偏偏那日都在竹林中歇脚。他们眼见着一个妇人进了竹林,去寻找时,却只见到一尾桃花蟒。众人疑心是精怪作祟,便一拥而上,乱刀将蛇身砍得稀烂。   所幸小合有龙丹护佑,尚存一息。待山匪走后,她勉强化为了人形,再看自己已是肚烂肠流,再也活不得了。她从未想到过自己竟会如此死去,在那临死之时,心里却只恨着一个小合,便用尽全身力气,拔下发簪,在胳膊上写下了一个合字。而后拘了决儿,远远地将自己的消息传到四面八方去,盼望着父皇能得到消息。又捻了决儿,拘着自己死后也不现出半龙之身来。做完了这些,她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第七十五回 急怒攻心媛合吐真言 枯骨不灭一梦锁万秋   打了小合一巴掌后,仇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似乎跳不动了,好似有人一把攥住了它,再也不放开。他并不知道这剧痛是血誓在发作了,而是以为自己痛悔至深。小合跑出去之后,他想要去追,但人人皆看着他,似乎并不合适。在他犹豫的瞬间,小潜却已经追了出去。   小合的身影已很远了,所幸她并未御决儿。小潜连忙化作清风,挡在了她面前。他气喘吁吁道:“你现在不能走!”   小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小潜挠挠头道:“反正现在不能走,你一走,就再也说不清了!”   小合微笑道:“应叔叔,谢谢你还相信我。”   小潜道:“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事,一定都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你别灰心,皇上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待他……”   小合打断他:“应叔叔,如今我也是个千秋万代之人了!”   小潜一愣,道:“如此……甚好!”   小合道:“的确甚好!应叔叔,我们离了此地,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好不好?”   小潜摇头道:“不,我与皇上有血誓相连,是不能……”   小合打断他:“我已学会了解血誓的法子!”   小潜道:“不,小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是隐儿的妻妹,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啊!”   小合不说话了,她直直地盯着小潜。   小潜被她看得发毛,便说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昔日染儿跟着我数年飘零,忍辱负重,到头来,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她被掳走,一心等着我去救她,直到她难产而亡的那一日!还有……后来我们在海边遇到的那个女子……也是死得不明不白……”   小合一字一句道:“那女子并未死掉,她只不过避开了你而已。”   小潜道:“她为何要避开我?”   小合道:“因为她是云染姊姊的女儿,是你的亲外甥女儿!”   小潜道:“这……是真的?你又如何得知?”   小合哈哈大笑道:“我不但得知,而且还骗她说,你是她的亲爹!那女子几乎羞愤致死,所以才跟我演了场假死之戏,好让你彻彻底底断了念想。”   小潜紧握双拳道:“不,这不是真的!”   小合收了笑意,道:“自然是真的。她与你曾在扶翠城中医院共事过,她的名字叫邛芳——工耳邛、芳草的芳,只不过你已遗忘了这一段过往。你去中医院一打听,便能找到她了。”   小潜问:“你为何要告诉我?”   小合一笑,道:“今日,是我在这世上受辱最甚的一日,也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日。此事今日不说,你便永远不可能知晓了。”   小潜颤声问:“你……你要做什么?”   小合道:“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小潜道:“小合,皇上刚失了悦公主,他不能再失去你了……”   小合微笑着打断他:“父皇的感受,自然是重要的。应叔叔,在你心中,一切都比小合重要吧?”   小潜道:“不,你知道我是很爱护你的。但这不是真的,小合,这是锁心湖的魔咒。我用隐儿做了替身,所以也……”   小合冷笑一声,道:“不必说了,就到这里吧。”说完,她已捻了决儿化作清风。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她转回来,见小潜还在原地发呆。过了一会儿,他也捻了决儿,小合眼睁睁看着他向扶翠城的方向飞去。   天已快亮了,小合远望到城外的三湖湖面上,皆是初生的朝阳映出的金鳞。于是,她向着天湖飞去,在湖心岛上面停了下来。这是个无人岛,上面只有一些鸟兽蛇虫。此时它们自然是远远地避开了小合。她走进密林深处,盘膝坐下,立刻入了梦。   梦境中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机,有些树桩上出现了细嫩的小芽。但她根本没有细看,而是一路狂奔到了锁心湖底的地牢之中。她透过窟窿看着下面的暗河。她知道这里面藏着那个邪恶的魔咒,正是它害了自己半生。她的手上已捻了个毁天灭地的崩塌决儿,但她不知道这锁心湖毁掉之后,会发生何事,想来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已经麻木了,几乎捉不住法决儿。   猛然间,一个念头出现了——她创造这梦境的时刻,隐儿哥是活着的!于是她连忙松开了法决儿,又是一路狂奔,一直冲到金枷驿馆门口才停下来。此时驿馆里已有了稀稀落落的人迹,两个岗哨见她亮出了媛公主的令牌,立刻毕恭毕敬将她迎了进去。可是,驿馆中的人却不记得驰援朱将军之事了,只说这金枷驿本就没有屯兵。小合与他们也厮扯不清,只下了令,让最快的信使将她的手信星夜送到应隐手中去。   信使跨上瘦骨驹,一路绝尘而去。   小合站在驿道旁,一直等到第二日的清晨。隐儿哥的身影远远地从驿道尽头出现了,他的胳膊上还挂着绷带。小合见他跑近,忙拭去眼泪。隐儿下马,握住她的手:“究竟是何事,竟如此紧急,动用了六道加急传递?”   小合带着泪笑道:“隐儿哥!你是活着的……活着的……太好了!”   隐儿笑道:“自然是活着的,你这是怎地了?”   小合问:“你的胳膊还疼吗?”   隐儿道:“已能忍受了。”   小合于是掏出七叔给她的法决儿书,在上面找到了修复断骨的法决儿,瞬间将隐儿的手臂恢复如初了。   隐儿丢掉绷带:“行啊,这又是哪本禁书上的邪法儿?明日里我可不会一出门便摔跤吧?”   小合又要笑,却突然一阵眩晕。她这才想到自己已在梦境中逗留许久,想来是又饥又渴,已支撑不住了。于是她对隐儿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你就在此处等我,我一时片刻后就来!”   隐儿点点头,目送着她向着梦的入口狂奔而去。   小合出了梦境,在湖心岛上四顾一番,只有些野果可勉强果腹。她摘了一些,皆是酸涩难以下咽。不过她还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果子,又用手巾淘澄了一些湖水,饱饮了一番,便再次回到梦中。   可是,隐儿并没有等在原地。小合看着空空荡荡的驿道,直到汗珠儿滚入她的眼睛,蛰得她剧痛起来。她再次来到驿馆门口,那两个岗哨依然在原地。只是他们似乎并不记得适才媛公主的到访了,又是一套一丝不苟的七个礼来迎接她。此时,小合心中已大致明白了这梦境中的规则——离开梦境,一切便不作数儿了——但她也并不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   为了试验这个想法,她再一次用六道加急的手信将隐儿哥召了来。果然,隐儿并不记得他曾经来过此地。这次,小合将隐儿留在梦境中一日一夜,依然是自己实在无法支撑了的时候,才离开了梦境。并且在离开之前,她将隐儿关在了驿馆的地下室内,对他用了昏睡决儿,又牢牢地将他绑了起来。   再次以野果果腹后,小合忐忑地回到梦境中,可是地下室里已空无一人,连用来捆绑隐儿的绳子,也不见了踪影。   小合离开了梦境,立刻用法决儿联系了呼喝先生。   呼喝来得也很快,他似有醉意:“原来是大湮的媛公主!请问传召小人,有何贵干?”   小合问:“呼先生,请问人有没有不吃不喝便能活下去的法子?”   呼喝哈哈大笑道:“不吃不喝,便能活下去——这说的不就是我么?”   小合喜道:“当真有这种法决儿?”   呼喝道:“这不是法决儿,是诅咒,叫做‘形意不灭’——当年我的主人为我施加了这法决儿,我原以为是要我同他一起千秋万代做一对主仆之表,可是……丫头,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   小合不敢细看,因为此时的呼喝实在有些吓人——他蓬头垢面,手中拎着酒瓶,而眼中似乎能射出刀子来。她问:“您能为我施加这法术么?” 呼喝道:“你是没听懂还是寻我的开心?这不是奖赏,是诅咒!”   小合道:“我只要不吃不喝能活着就可以了,其余我并不在意。”   呼喝道:“你便是想要我诅咒你,我也是不能——这是主人家的法术,我一个仆人是不能施法的。”   小合问:“为何不能?”   呼喝道:“我并不知道具体的法决儿。”   小合又问:“你的主人家可是知晓这法决儿的?”   呼喝道:“我劝你不要自投罗网了。如今少主人新近丧妻又丧子,他早已恨煞了你们湮人。”   小合问:“是唯有你家少主人会这法决儿,还是其余人家的主人也会呢?”   呼喝道:“大户人家的主人,基本都会这个法决儿。丫头,是不是我没说清楚——这是个诅咒!”   小合喜道:“您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呼先生,大恩不言谢!”   呼喝见小合有了送客之意,他也不愿在这湖心荒岛继续逗留,于是摇摇晃晃的捻了决儿,便离开了。   小合于是将七叔的法决儿书掏出,细细寻找起来。可是翻了好几遍,并没有提到“形意不灭”这几个字的任何法决儿。   于是,小合立刻又联络七叔,七叔这次来得竟也是很快。小合问他:“您给我的法决儿书,只怕并不全吧?”   七叔道:“自然是全的。”   小合道:“‘形意不灭’便不在其中。”   七叔奇道:“你用不到的法决儿,我自然没有抄录。”   小合道:“我现如今就需要这法决儿,请教给我吧——不,请直接为我施加此法吧!”   七叔听了小合这古怪的要求,沉默了片刻,便扣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入了上界,径直来到上次歇脚的那驿馆之中。   他将小合带到客房中,点了一桌酒菜。那驿馆之中的伙计,上齐了菜之后,却被七叔留了下来。小合看着那伙计,不知为何他干瘦极了,阔大的袍子也不能尽数遮掩这一点。他的脸上蒙着头巾,就连眼睛也没有露出来,手上也是戴着黑色的手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伙计时,小合并不甚惊疑,因为七叔说过如此装扮,只是为了大湮的来人能看到他们——他们身上的衣料都是大湮的货色。   可是这一次,七叔对那伙计道:“你把头巾摘下来。”   伙计看了看小合,犹豫道:“客人,这不太合适吧?”   七叔于是将不知什么物件塞在他手中:“这些足够你这把老骨头缓上个十天半月了!”   伙计接了那物件,沉默了一忽儿,便摘下了头巾。   小合立刻尖叫了一声——那头巾之下,只有一具骷髅头,并无一丝血肉。   七叔道:“手套也摘掉,衣服也都脱掉——你怕什么,你还剩什么可看的?你放心,我们不白看,待会儿再给你这么多!”   那伙计于是顺从地脱掉了全身的衣物。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小合面前,森森白骨,并无一丝血肉。行动时,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难听极了。   小合惊问:“这可是……可是什么障眼法儿?”   七叔对那伙计道:“跟她讲讲,你是怎么搞成今天这副样子的!”   伙计于是穿好了衣裤,垂手立在一旁,开口道:“小老儿是被主人卖到这里的。”   七叔问:“为何卖你?”   伙计道:“主人家道中落……便……便打起了我的主意。将那形意不灭的邪法儿,施加在了我身上,而后将我卖到了此处。”   七叔问:“你在此处多久了?”   伙计道:“已有八百余年了。客人您看——”他说着再次摘掉手套,小合看到他的指骨已磨损得只剩了两个骨节,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七叔问:“你为何不跑?”   伙计苦笑道:“跑不掉——这驿馆的老板早将我们这些枯骨之人拘在了此处——但凡踏出这店门半步,便有无数的食骨蛆虫蜂拥而来。”   七叔看着小合:“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小合于是问道:“请问这形意不灭的法决儿,是永远都死不掉么?你现在还需要吃喝么?”   伙计答:“永远都死不掉,也不需要吃喝——这样的伙计,可还合客人的心意?”   七叔道:“我们不是来买人的。”   伙计的眼神黯淡了,他默默接过七叔再次递给他的物件,行了礼就退了出去。   小合目光炯炯,对七叔道:“请给我不灭之身吧!”   七叔气结:“刚才我那一番难道竟是对牛弹琴了?你究竟明白了没有?”   小合道:“自然明白得很——正合我意!”   七叔问:“你已有了无穷之寿,为何还要这法决儿?”   小合道:“无穷之寿还是不够的。请为我施法吧!”   七叔道:“不,你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小合于是起誓道:“绝不后悔。”   七叔无奈,只得为她施加了这法决儿。   小合受了这法决儿,顿觉五感都迟钝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便恢复了原样。   小合作别了七叔,仔仔细细地在凤仪国南部的深山中寻找到了一处无人之地。那地方四面皆是峭壁,人迹全无,鸟兽亦难登。她在那峭壁上挖出一个大洞来,钻了进去,又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堵上了,并施加了一个隐匿消息的法诀儿。从此,不论是仇尤还是七叔,都不可能再找到她。而后,她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静静地躺在了洞中,再次进入了桃源梦境。她已打定了主意——这一生都不会再从梦中醒来。   这一次入梦,当隐儿再次接到急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一次微笑着落泪了。她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隐儿,包括他是个梦中之人,而实际上他将在父亲死后被当做替身,从此殒命并大湮的灭亡等一干事都告诉了他。隐儿听罢,沉默了良久,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小合,你愈发古灵精怪起来,竟编了个这么活灵活现的故事出来——我竟差点儿信了你!”   小合顿时大急:“我所说句句都是真的!”   隐儿道:“你这么着急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故事?我已耽搁太久了,实在要回去了!”   小合急道:“且慢!再听我一言!如果我没有记错得话,你回去以后,会发现应叔叔已中了毒,他中的是无解之毒。而我会在梦中告诉你,如何解此毒!你如今自回去,待此事应验,便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了!”   隐儿吃了一惊:“我父亲中毒了?”   小合点头道:“若此事应验,你可会回来?”   隐儿已上了马,听了她这话,略顿了顿,并未回头便径直离去了。   在梦境中,小合度过了三个多月。那些被砍伐掉的桃树,大多都长出了新芽。小合怕梦境不能支撑,于是拔掉了几乎所有的新芽,只留了一株最强壮的。那新芽早已长成了粗壮的大树,结出了桃子来。   这一日,小合摘了桃子,在驿道边吃了起来。她远远地看到了一匹瘦骨驹飞驰而来,那上面的人无比熟悉。小合丢掉了桃子,顿时热泪盈眶了。近了,更近了。她的隐儿哥回来了。瘦骨驹急停在她面前,隐儿伸出一只手,拉着她上了马,而后抖动缰绳,二人向着驿道的尽头,狂奔而去。   此时,石洞中熟睡的小合,已是瘦削了许多。她的脸上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这微笑也许将成为她在这世间被定格的表情,直至她成为一具不死的枯骨。   ??第七十六回 急电不及老黎身命绝 亲女不亲远远再相欺   那火乌国,在一夜之间被夷为了平地。这个消息传到仇尤耳中时,已是许多时日之后。对于那蛮夷之地的火乌兵,仇尤可谓印象深刻。据说是天降神兵,只用了不到一个钟头就将火乌人灭族的。在电视上播放的当地人冒死拍下的影像中,仇尤却分明看到了“神兵”身着大湮的服色,并且令旗上面分明有“金枷”二字。他与长生都是惊疑万分,毫无头绪。长生虽然疑惑此事与小合的桃源梦境相关,但并无实据,因此不曾出口。仇尤倒很想派长生去探听一番,但长生此时已是二八少女之身,似乎并不适合做这件事。商量了一番后,还是等二赖从扶翠城返回之后,去办此事更为妥当。   小潜还没回来,自然,小合也没有踪迹。仇尤不知二人去了何方,有些暗自后悔为何会默许小潜去追回小合。如今,只怕是没追回人来,却被拐带到不知何处去了。仇尤发觉自己有些想不起小离的样子了,只记得她那开怀放肆的笑声,还有撒娇时的呢喃。他也有些忘记了小合的样子了,只记得自己想到她时,便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之情自心底升起。   二赖将小离的尸骨带回之后,仇尤又不免伤心落泪了一番。他仿效凡人为小离办了一场葬礼,自此人人皆知大湮美艳的长公主已香消玉殒。那些幸存下来的湮人,皆是着实伤感了一阵。二赖再次动身后,十三鳞谷中的房舍也终于安置得妥妥当当了,仇尤于是从纷纷俗务中抽身,只将一切事物交由长生打理,便带着木蔷离了三泰城,去那里静养了。   此时,小潜却已到了初遇邛芳的海边。原来那一日,他来到三泰城中,一踏入中医院的大门,便立刻被几个老大夫认了出来,大家都激动万分。其中分外好学的那一个,立刻领着他到了如今的院长柳洁面前。可柳洁一听说是来查访邛芳消息的,便皱起了眉头:“邛芳啊,她早因为品行不端,被开除了!”   小潜细问之下,那柳洁便添油加醋,将邛芳如何逼迫得未婚夫跳楼一事说了出来。小潜将信将疑,问及邛芳的去向时,柳洁便推说一概不知,邛芳与黎家的关系,她更是半句都没有提——原来自从倪竟身亡后,黎红旗便卧床不起,黎家再也不是当年只手遮天之势了。   在小潜即将失望地离去时,还是那好学的老大夫将他偷偷拉到了一边,递了一个小纸条到他手中。小潜会意,走出一条街后才展开那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应大夫,您要找的人现在此处。后面则用小字写着一个精确到了门牌号的地址。   那地址是一所疗养院,离小潜与邛芳初遇的海边很近。可是,邛芳并不在那里。疗养院前台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地告诉小潜,邛大夫并不住在这里,而只是挂了个名儿。今天是集日,她应该正在镇上义诊,如果小潜速度够快得话,应该能在日落前赶过去。   那镇上的集市很小,不过十几个摊位而已。小潜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邛芳。一桌、一椅、一人。一块手写着“义诊”二字的木牌,树立在桌前。尽管戴着草帽,邛芳还是晒黑了,这一点完全将她与云染区分了开来。围在她桌前的人很多,但人们都井然有序。那种对于医者的敬畏仿佛本能般,深深刻印在这些渔民心中。小潜看着她熟练地诊脉、开方,偶尔还施一两针。她认真工作时有一种凛然的气质,突然让小潜不敢上前了。于是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邛芳开始收拾桌上的物品——血压计、压脉带、针灸盒、病例册、处方本,还有个大茶缸,统统装入一只暗绿色的木头药箱中。药箱看起来很重,压得她猛地矮了一下身子。而后她将桌椅都搬到马路对面去——原来是从对面的米粉摊子租借的。他看着邛芳在摊位上坐了下来,熟练地将草帽拉到背上。摊主几乎立刻就为她端上了一碗米粉。她慢慢地吃着那碗米粉,又辣又烫的红汤很快让她的脸色红润起来。   染儿是不吃辣的。小潜突然想起了这个,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只钟摆似的飘来荡去。他依然没有从树后面走出来,而是看着邛芳吃完了米粉,跟摊主推让起来。不知为何那摊主坚决不收她的钱,以至于她只能将钱放在桌上而后飞快地逃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邛芳背着药箱走得飞快。小潜一路远远跟在后面,跟着她走过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道和田埂。邛芳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相随,几次停下来向后张望。好在小潜及时地隐藏了起来,并没有被发现。   他发现邛芳住在一个小渔村的村口,是一户人家在院外搭建的一间小草屋。他看着草屋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来,透过窗口清清楚楚地看着邛芳忙来忙去。后来,窗帘拉上了,他还站在原处,只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又过了一刻,邛芳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她显然是坐在了床上,正在看一本书。   小潜在小渔村静静地旁观了邛芳好几日。他已记不得是几天了,邛芳每天上午都会背着药箱出门,显然是出诊去了。中午她会在房东家中搭伙儿吃饭,吃完饭会小睡片刻。下午阳光直射进那小屋,因此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邛芳闭门不出在做些什么。晚饭后,她就会一直走到很远的海边去——小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片海边,是自己曾经浑浑噩噩生活过六年的海边。她总会坐在一块很光滑的礁石上,动也不动地望着海面,一望就是一两个钟头。夜潮涌起时,她便会踏上返程的路。   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过了有几天之后,某天早上,一名邮差拦住了正要出门的邛芳,递给她一封电报。她看了那电报顿时脸色煞白,返身回到房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便又出了门,只是这次没有背药箱,而是背着一只旅行包。   小潜跟在邛芳身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了想,便改变了相貌,一路跟着邛芳坐上汽车又坐上火车,最终回到了扶翠城。一下火车,他便看到了那苏秘书的车子等在外面。不料这时,邛芳径直向着他走来:“应……大夫,我姨夫病得厉害,如何方便的话,可否请您为他诊治一番?”   小潜顿时楞在那里。   邛芳又说道:“您不必惊疑。我自知是再无颜面见您的,可是姨妈对我恩重如山,少不了要厚着脸皮相求了!”   小潜磕磕巴巴问道:“你是怎么……怎么……”   邛芳道:“从集市上我就发现您了,只是之前我两次相欺在先,实在无颜相见。您跟我到了此地,我才厚着脸皮相请的,请您千万不要推辞。”   小潜只得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现出本来面目来。而后转过身对她说:“走吧。”   苏秘书大呼小叫的声音一路都没有停歇。他几乎感谢了凡间所有的神祇,感谢他们把应大夫送到眼前来。至于邛芳是如何“碰巧”遇见了应大夫,他则毫不在意。   黎红旗闭目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小潜诊了脉,便知道他早已油尽灯枯了。原来,昔日里“应大夫的叮嘱”他奉为圭臬,饮食上面一日日地克扣起自己来,逐渐形成了一种堪称心理疾病的问题。一个行伍出身的壮汉,渐渐发展到每天只能喝进二两稀稀的米粥,谁劝都不管用。上一次小潜来看他时,他便已昏迷不醒了。小潜当时教了黎家人几处施针的穴位,叮嘱他们每日要定时行针,坚持百日,老黎才有醒过来的希望。可是云夫人见施针时老黎表情痛苦,便没有坚持下去。如今,老黎全身的血管已是发脆,营养液都无法输入了。小潜诊完脉,看了邛芳一眼,后者那焦急的眼神让他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借了邛芳的银针,密密地插入了老黎的头部,好歹将他的元神稳住了。   这时,云夫人问:“可还是能活?不能活?”   小潜忙示意她噤声道:“病人此刻是清醒的,您说话他都能听到。”   云夫人听了这个,慌忙扑到床前:“老黎,你能听到吗?你可不能抛下我们啊!你快醒醒!”   小潜慌忙一把拉开她:“此时正在行针,您切不可晃动他!”   云夫人看着动也不动的老黎,突然眼神变了:“他还有多大希望醒过来?”   小潜瞪她一眼,又指指老黎的耳朵。   云夫人道:“小神医啊,你也不用让他醒过来,只要保着他别死……他一死,我们孤儿寡母可就没法儿活了啊!你是不知道,早上还有人来量房子,就等着老黎闭眼了,就把我们赶出去啊!”   苏秘书接口道:“夫人,市里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是要给您换个地方住。”   云夫人尖声道:“换到郊区去!老黎还没闭眼呢,他们就这么欺负我!这扶翠城都是老黎打下来的,这帮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着,又扑到床边,“老黎,你醒醒啊!我求你了,你睁睁眼睛!”   这时,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一把拉开了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黎远远回来了,此刻正对她怒目而视。黎远远也不招呼房间里的任何人,只问云夫人道:“你是不是聋了?大夫都说我爸还能听见!”   云夫人怯怯地看着她。   黎远远又说:“你这辈子做的坏事还不够多么?”   云夫人突然捂住了胸口,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黎远远立刻冷笑一声:“又装心口疼?你这回可蒙不过去了!”说着指向邛芳,“怎么她也在这儿?她倒比我回来得早?”   云夫人勉强说道:“你表姐她……”   黎远远声色俱厉地打断她:“什么表姐?她是你生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云夫人听了这话,喃喃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话音刚落她便抽搐起来,片刻后,便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原本静静躺着的老黎,喉咙中突然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声响。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小潜见邛芳已抢到云夫人身边,自己便一闪身到了老黎面前。他不及取出新的银针,便拔出那些辅穴中已施好的针,向着吊魂儿救命的几处大穴刺去。可是,适才的话对于老黎的刺激实在太大,他的求生欲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十分钟后,呼啸的救护车接走了云夫人。黎远远留在家中料理老黎的后事,邛芳与小潜都跟在救护车后面去了医院。邛芳绞着手,站在抢救室门外。她问小潜:“你是如何认识我……母亲的?”   小潜见她误会了,连忙道:“我正要告诉你,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你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的……我的外甥女儿,我那妻妹骗了你——她为了支走你,才扯了谎。”   邛芳瞪大双眼看着他:“这可是真的?”   小潜道:“千真万确。”   邛芳正要说话,急救室的门已开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云夫人总算醒了过来。可是大夫说她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心脏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完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邛芳想了想,便对小潜说:“我不进去了,你替我进去看看她。”   小潜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云夫人躺在床上,见到他,便伸手摘掉了氧气面罩:“小神医,我的……我的小雪,还有远远,她们来了么?”   小潜道:“小雪就在门外。”   云夫人道:“她必是不想见我吧?这孩子是不是怨我骗了她?唉!这孩子的心肠就是这么软,她必是放心不下我吧?远远呢?”   小潜犹豫道:“另一个……在家里。”   云夫人瞪眼道:“她在家里做什么?!”   小潜只得说:“料理……照顾黎老爷子。”   云夫人冷笑道:“不必瞒我了,老黎已经走了,他刚才来跟我告别过了。”   小潜让她说得浑身发冷:“刚才?”   云夫人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道:“刚才,我梦见他了。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军装,那么英武……”   小潜不好打断她,只好听了下去。   云夫人越说越激动,一直说到了她与老黎成亲的那天。崭新的黎府是多么的气派,那些仆人是多么的低眉顺眼,那一天是她生命中最圆满的时刻。小潜越听越不对劲,闭目一观,她的生命之气已经在头顶徐徐蒸腾。于是,他捻了个昏睡的法决儿,云夫人的声调顿时低了下去。片刻之后,她就睡着了。   小潜走出来,轻轻关好门,对邛芳道:“你母亲的情况已稳定了,我这次实在出来太久了,需要回去一趟,三日后我再来看你,可好?”   邛芳轻轻点头道:“你要回去哪里?”   小潜道:“三泰城——很近的。”   邛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目送着他离开了。   小潜回到了三泰城,秋府却在忙乱地打点行装。他见到仇尤重新穿上了大湮的朝服,他正满面红光地指挥着侍卫和下人们,将他的一切心爱之物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他见到了小潜,连忙向他身后看去,片刻后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那个倔丫头人呢?!”   小潜摇摇头:“我不曾追上她。”   仇尤奇道:“那你这几日去何处了?”   小潜已感觉到血誓发作——他不能再扯谎了,只得说道:“我遇到了一个故人,耽搁了几日。”   仇尤也并未细问:“回来就好,小合这丫头的去处啊,其实朕已经知道了!”   小潜皱眉道:“她现在何处?”   仇尤道:“火乌国!咱们要搬家了,你也快快收拾行装吧!   小潜问:“搬到何处去?”   仇尤笑道:“自然是火乌国!”   小潜惊道:“火乌?!为何要去那里?”   仇尤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大约是那丫头也知道自己忤逆弑姊做得太过分了一些,因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金枷驿的三万守军弄到火乌国去了。如今那地方已经归咱们了!”   小潜眉头紧皱道:“只怕有诈吧?”   仇尤挥挥手道:“守军的信使已经来过了,赖将军也亲自去确认过了——万无一失!”   小潜问:“何日启程?”   仇尤答:“明日。”   小潜急道:“我有件事还要回扶翠城一趟,可来得及?”   仇尤看了看座钟:“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   小潜听了这话,连告别的礼节也不顾了,立刻捻了决儿,一溜烟冲了出去。   从他离开医院的抢救室,到再次赶回,大约只过了一个钟头。可是,邛芳不见了,云夫人也不见了。   他来到云府,却吃了闭门羹。不祥的预感顿时升腾起来,他化了清风,可是黄油道昔日设下的禁制依然在忠实地工作,他根本进不去。于是,他只好等在门口。过了有一个钟头的时间,黎远远有说有笑地送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出来,他一眼认出,这人便是适才抢救云夫人的那个大夫。他连忙冲上前去:“邛芳人呢?”   黎远远见了他,很是慌乱:“你不是三日后才来么?”   小潜双眼冒火道:“她人呢?”   黎远远白他一眼:“你吵什么?她当然在医院陪我妈了!”   小潜道:“我去过医院了,她们都不在!”   黎远远道:“哦,那是邛芳没告诉你吧——我妈转到三泰城的中心医院去了!”   小潜立刻转身,也不避她就捻了决儿,一路狂奔到三泰城的中心医院,却上上下下也没有找到邛芳和云夫人的影子。他又狂奔回黎府,依然大门紧闭。他等了许久,实在等不及了,便一脚踹开了门。   整个黎府空空荡荡,已没有了一个人,只剩老黎的尸体,孤孤单单地躺在一副冷棺之中。   ??第七十七回 生啖人心得劝善良法 泪别恩主道聚散无常   小潜本不是个通透之人,眼下这情景,他完全没有料到。思来想去,只得捻了决儿,跟冷棺中的老黎对视了一会儿,很显然,他的回魂法决儿并不适用于凡人,老黎没有醒过来,也就没能告诉他,这黎府中的人都去了何处。但就在这时,小潜再次闻到了那若有似无的异香。异香引着他,一直走到了昔日黎远远囚禁大湮百姓的地下室。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外,他犹豫了许久。门上挂着一把锁,而门后的异香很浓重——但那也许意味着危险。在这座处处都布满了禁制的大宅中,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异香不知为何在变淡。终于,小潜横下心来,他跑到厨房,找来了一把大砍骨刀,对准那锁,三下便砸开了它。扑面而来的并不是异香,而是浓重的血腥味儿。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大大的床单或者窗帘之类的物件,这物件的另一半紧紧包裹着一个人形的物体。床单或窗帘的颜色是鲜红的,但它掩盖不了沁出的暗红色血液。   小潜用了很长时间,才将那包裹解开了。他一早发觉这包裹异乎寻常地沉,便早已明白了里面是一具尸体。不知为何,凡人的尸体几乎是世界上最重的东西了。黏滑的血也增加了他这项工作的难度。不过,他还是将包裹彻彻底底地解开了。那是一具女尸,头发都糊在脸上,胸口有很大一个洞,里面塞着一块鲜红的毛巾。小潜不敢去拨开那尸体脸上的头发,因为女尸穿着的,正是邛芳的衣服。这女尸为何会穿着邛芳的衣服躺在这里?难道是邛芳换下了衣服,碰巧被这女人捡到?而后这女人又碰巧死在了这黎府的地下室之中?   小潜自然知道这样想太过可笑,可是这想法几乎是支撑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了。他怀着这样的妄想,终于鼓足了勇气,拨开了女尸脸上的头发。熟悉的眉眼,只是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倒竖的眉头,圆睁的双眼,微张的嘴巴——死前那一刻的惊恐,早已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小潜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能帮邛芳合上双眼。就是用这双颤抖的手,他轻轻取掉了塞在她胸前伤口中的毛巾。凭借多年战场厮杀的经验,他可以肯定那窟窿里缺少的部分,原本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他连忙将自己的龙丹吐出,放在了邛芳的胸膛中。可是,那龙丹仿佛一块火炭一般,一放进去就灼伤了邛芳的皮肉,同时腾起一阵烟尘来,满屋弥漫起了异味。小潜慌忙将龙丹取出,再看时,邛芳胸口的洞变成了一个焦黑的窟窿。他只得将龙丹吞回腹中,翻起长生编纂的法决儿书来,可是,就如同他孜孜以求十余年的那样,那本书上面同样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他将那书揣回怀中,无力地坐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他头顶传来,悲怆的哭声也几乎同时传来。他屏息细听了一阵儿,原来是老黎的胞弟得到了消息,赶了过来。对于黎府空无一人这件事,他也十分惊讶,立刻下令他的手下四处搜查一番。小潜只得捻起决儿来,使了个障眼法儿。那前来地下室搜查的两个年轻军人,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于是并没有过多停留,便离开了。自然他们是两个年轻的战士,所以在那扇大开的门后,那把还在晃动的已被砸坏的锁,根本没有在他们的视线中停留一秒钟。   可是,灵堂已经摆了出来,小潜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带着邛芳的尸体,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楼去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掩藏好了尸体,而自己趁乱低着头,一路冲出黎府去。好在前来吊唁的人甚多,人人悲切,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小潜在黎府耽搁了许久,天色都已经晚了。他走出黎府的大门,疾行了百十步后,就站定辨认起方向来——如果黎远远和云夫人还在此地,那么她们只有一个去处,便是那个将望夫井吞入腹中的研究院。可是,研究院同样有着禁制,小潜根本不可能破门而入。此刻的他,已顾不得许多,冲到那日黎远远引他进入的侧门前,抬脚便踹。那门比想象得更为脆弱,只一脚,小潜就踹开了它,而自己也收不住力道,踉踉跄跄跌了进去。   研究院的几幢小楼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幢楼里的二楼,亮着灯。小潜冲上楼去,见那地方居然也和沙漠边缘的那个研究分院一样,摆放着巨大的沙盘,甚至沙盘四周的陈设,也都一模一样。   小潜看到黎远远抱着双臂,站在灯光下看着她。从头顶照射下来的光线,让她的面孔又衰老又恐怖。她对着小潜笑了笑:“你还挺快的!”   小潜也不答言,只一步抢上去,卡住了她的脖子:“是不是你杀了她?”   黎远远被卡住了脖子,又怎能答言?她慌忙打手势,双眼已是盈满泪水。   小潜放开了她,但又捉住她的手腕,用着力:“是不是你杀了她?”   黎远远道:“我的姊姊么?她可是自愿的!”   小潜问:“自愿什么?”   黎远远道:“做个孝顺的好女儿呗!她自愿把自己的心脏捐给了我妈!”   小潜觉得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她怎么可能自愿?!她活得好好的!”   黎远远轻蔑地说:“你很久没见她了吧?她早就不想活了。不过说来,她这万念俱灰的毛病,还是拜你所赐啊!”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小潜。   那是一张公正文件的复印件,上面说明了邛芳女士自愿将心脏捐献给云幼牧女士,在邛芳的签名处,字体隽秀而拘谨。小潜从未见过邛芳的笔迹,但是在想象中,她的字迹似乎正该如此。而在云幼牧的签名处,却是黎远远龙飞凤舞的代签。小潜问:“你母亲现在何处?就算是做心脏手术,也不是这一时半刻便可以做完的吧?”   黎远远冷笑道:“你们这些湮人!难道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游龙能用法术么?我们云家的来历,若说出来,那可要吓死你!换一两颗心这种事,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小潜突然揪住她:“你能施这法术?”   黎远远扬起下巴:“自然!”   小潜道:“那你……能把我的心换给小雪吗?”   黎远远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可是不待她答言,一个人已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二人看去时,正是云夫人。她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云夫人僵硬地走到黎远远面前,问她:“你做了什么?”   黎远远不敢看她:“妈,您现在需要静养。”   云夫人扬起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与此同时,胸口顿时洇出大片血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黎远远道:“妈!她是自愿的!您可别激动,不然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辜负了姊姊的一片孝心了!”   云夫人抖如筛糠道:“果然是现世报!可是,为何不报在你这逆子身上,却报在我的小雪身上?小雪现在在哪儿?啊?你是不是把她扔到井里去了?”   黎远远阴沉着脸道:“妈,我可提醒你了,别动怒,不然伤口要炸线的!”说完,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小潜看了看云夫人,想去追但没有动。   云夫人走到他面前:“小雪在世时,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你。应大夫,你能不能帮我……帮我把它还给小雪?”说着,小潜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捻了一个决儿,双手顿时发出夺目的光芒来。她径直沿着已缝合的伤口掀开了自己的肋骨,将手伸入了胸膛,扯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但她并没有倒下,还在说话:“我并不是要拆散你们。只是,我们云家与游龙一族本是……本是世仇,我怕小雪以后会……谁知道,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给,拿着!”   那语气不由分说,小潜接过了那颗心脏。而后,他看着云夫人倒在了地上。   心脏已停止了跳动,但还是温热的。小潜将它揣入了怀中。他在研究院里找了许久,才在望夫井边找到正在啜泣的黎远远。   一时间,一切都混乱起来。一些已被遗忘的记忆涌入了他的大脑——他曾在这里遇到了云染,也是在这里与邛芳相识。在夜色之中,黎远远的样子酷似这二人,她身上的气味也一模一样。然而,她并不是她们,她是一个魔鬼。眼下,这魔鬼抬起头,还不忘一笑:“我妈消气了么?她没事儿吧?”   小潜看着她,从怀中掏出那颗心脏来。   黎远远立刻鬼叫起来:“这是什么?!你把我妈怎么了?!”   小潜看到她想捻决儿,立刻伸出手制住了她:“你妈妈不要这颗心脏,让我还给小雪。现在,你跟我一起,把心脏还给小雪。她若是还能活过来,今日你便还有活命!”   黎远远转了转眼珠,道:“让我看看那心脏还能不能用——你这么拿着是会弄脏它的。”   小潜犹豫地将心脏递给了她。   黎远远突然一口咬在那心脏上面,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大块肌肉。她飞快地咀嚼着,同时对着小潜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小潜手中的法决儿,和黎远远的法决儿,几乎同时打出。可是,有一个人挡在了小潜面前。他受了这重重一击,立刻倒在了地上。二人都看清了,这受伤之人是苏秘书。他噗噜噜地吐出血沫来:“应大夫,您救了……我们老爷子……无数次,可是……怎么……就没提醒他,他被……这一窝……鬼魅狐仙……迷惑了半生呢?”说完这句话,他便攸地倒地,一动不动了。   黎远远已着了小潜的法决儿,可是,那只是一个昏睡决儿。   小潜看着倒在地上已睡熟了的黎远远,心中五味杂陈。这张脸曾给了他无数美好的回忆,可是如今已增添了许多恐怖至极的回忆。他的手中捻了一击致命的决儿,可是迟迟没有打出去。突然间,他想起长生的法决儿书上,有个劝善决儿,便翻出书来,一字不落地打在了黎远远身上。而后,从房间角落的风水鱼缸里,舀出一杯水,泼在了她脸上。   黎远远朦朦胧胧地醒来了,见小潜直直地盯着自己,便道:“怎么还不动手啊?难道是舍不得么?”   小潜道:“从今日以后,你在这世上,再不能作恶,而只能行善。你好自为之吧!”   黎远远惊怒道:“你竟对我用了劝善决儿?!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邛芳她是自愿的!自愿的!”   小潜道:“果然你有些来历。你既知道这劝善决儿,余生就好好行善吧!”   黎远远爬起来,头发都竖立起来,癫狂之态尽显。她四顾一番,便口发呼喊,将角落里的鱼缸猛地推倒在地,而后捉住其中的一条火红鱼儿,攥在手心中,直到它的眼珠爆裂开来。可是猛然间,她便丢了鱼,蜷缩在地上捂着胸口抽搐起来,看上去痛苦至极。   见劝善决儿已经发作,小潜又看了片刻,便将她丢弃在地上的那颗已残损的心脏捡起来揣入怀中,静静离开了。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小潜终于带了邛芳的尸身出来。心脏已填不满那窟窿,他只好垫入了毛巾。他带着这具尸身,也不能御决儿,而是老老实实地背着她,一路走到了海边二人的初遇之地——自然,对于邛芳来说是重逢,对他来说,虽是初遇,可是愈来愈多的记忆正在回到他的脑海中。那青石碑还在,只是已残破了——无人照管的坟茔,总是会荒芜得更快一些。   他用双手刨开了那坟,棺中果然空无一人。他将邛芳的尸身放了进去,而后重新起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坟茔。青石碑也重新在淮青城里定做了,替换了那已残破的。做完了这些事,他便在深夜回到了邛芳曾居住的那小渔村中,她那曾亮着灯的窗户,如今已是漆黑一片。他潜入房中,打开了她的药箱。那里面有着一本厚厚的病例。他翻开了病例,上面那字体,跟他看到的公证书上面的签名,一模一样。   那以后,小潜的日子过得很是有些浑浑噩噩。他早已忘了仇尤让他快些回去的嘱托,而是每日在海边流连,常常在邛芳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枯坐。他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只是想到自己并无子嗣来延续无穷之寿,便觉些许安慰。   小潜一直没有回去,仇尤已等了他两日。第三日清晨,他刚要下令不等了,突然长生来到了他房中。   仇尤见长生神色有异,忙问道:“先生这是怎地了?”   长生道:“如今听皇上如此称呼,只觉得甚是奇怪。”   仇尤笑道:“如此,先生说个称呼,朕照抄便是了。”   长生没有笑:“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昔日我到扶翠城中撷尘,见到了人家的洋汽车,惊为天物。”   仇尤道:“朕自然记得。后来你不是要造一座跟三泰城一样的大城么?朕也允了你啊!”   长生道:“可是,建这城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井嘉。他建出来的天都城,的确酷肖三泰城,但只是得其皮毛而已。”   仇尤道:“先生今日为何如此伤怀?”   长生道:“皇上,我是辞行来了。”   仇尤大惊道:“先生要去何处?”   长生道:“角部死牢,顾命之情,我今生自然是难以尽报了。皇上尽管放心,您与我有血誓相连,若是有一日到了那危急的时刻,我自当粉身碎骨以报此情。”   仇尤顿时落泪道:“先生为何出此不祥之言?”   长生道:“您是有着无穷之寿的人,我必不能长久地陪伴您。想我谷长生此生在狱中已荒废大半生……如今这女子之身,必不能再伴您左右了。”   仇尤道:“女子之身又如何?先生若不愿抛头露面,便只在朕身边就是,朕再不派你外出的差使了,可好?”   长生微笑道:“皇上美意,我却不能领受。如今我去意已决,请皇上准允吧。”   仇尤落泪道:“先生,好歹陪着朕去了火乌……待……一切安定下来……没有你在身边,朕心中总是慌乱。先生,可否再陪朕数月?不,一月?”   长生摇头道:“请皇上放心,血誓在身,我必不会相负。本应等小潜回来再走,但他许是被什么事阻了行程,我也就不再等了。”   仇尤见话已至此,也不能再强留,只哽咽道:“先生且慢——前路漫漫,等朕为先生取些财物傍身。”   长生摇头道:“不必了,身外之物,够用即可。皇上不必过于伤感——人生聚散无常,也许有一日,我还会回来的。”   仇尤只得点了头,受了长生的七个礼。在他躬身还礼的瞬间,长生已大步走远了。   ??第七十八回 一差二错梦碎梦清阁 七拳八脚礼待无礼人   身为一个上界之人,身为一个世家子弟,七叔从来没有为找不到某个人这种事所困扰过。如今他不仅富可敌国,且手下有着无数得力之人,又手握无数禁忌的法决儿,便是一个人远在天边,都能将他追踪到。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到小合。但凡寻人的法决儿,皆发之五感,尤其是听感。一个人在听到自己名字时,会有本能的回应。这种回应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惊疑,但已足够施法者追踪得到。可小合当日施加在自身的隐匿消息的法决儿,便是自毁五感已敛藏生息。因此,除非亲眼看到她,便不可能用别的法子找到她了。此时,她栖身的山洞外,早已重新长满了青苔,一切凿动的痕迹都早已被掩盖了。如果非要说有何蛛丝马迹,那便是百兽与鳞虫皆畏惧游龙,这岩洞方圆三丈内,是无一活物的。只是这一点太过细微,七叔派去追踪之人,虽然路过了这山峰,却只在半空中用法决儿搜了一遍就作罢了。   发觉小合骗了他,还是在他苦思小合为何想要那形意不灭之法而不得其解之时。某日午间,七叔得香甜一梦,醒后还意犹未尽,不禁感叹希望在梦中多盘桓些时光。就在这时,他突然明白了——小合想要形意不灭,必然是想在她的桃源梦境中也多待一些时日。而能让她安然入梦的地方,唯有她父亲的家中——秋府。   于是,在秋府搬家的那天,七叔化作了一个面目不清之人,悄悄混进了下人的队伍里。他观察了一番,并没有看到小合,却看到仇尤正站在院中,为了一个显见着有些疯傻的少女呵斥侍女,那百般呵护的神色,是他对小合不曾有过的。七叔便灵机一动,使了个障眼法儿,趁人不备,将这少女掳走了。走时留下了字条,上面说此地的失物,要以仇合的下落来交换。   然而很不巧,他留下的字条儿太小,本是放在一只大皮箱上面,又压了一块他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他认为这可是够醒目了,不料人多手杂,玉佩很快被顺手牵羊了。而这字条儿,就被一阵风吹落在了地上。此时地上本就已有许多杂物,又有很多双脚踩来踏去,字条很快便跟地上的尘土一个颜色了。而负责安顿木蔷的两个侍女,皆因受那障眼法儿太深,竟将那只行李箱当做木蔷,还暗自埋怨她为何如此愚钝,动也不动。最后,二人合力将行李箱抬进了车内,便去向仇尤复命了。   去那火乌国,需要到凤仪国东南部的港口坐大船。一日一夜后,一行人到达了港口。而仇尤直到上船之前,才发现木蔷不见了。那两个侍女发现这件事自然要早于仇尤,她们自知不妙,于是在停车休息时,假装小解,已是逃得无影无踪。仇尤见侍女不见了,顿时疑心是二人挟持了木蔷。而此时已不能再打道回府,他只得让赖万儿领了一路人马折回寻找,自己则带领着众人登了船。   七叔掳了那木蔷,一路回到了上界。木蔷并不哭闹,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只丑陋的木头洋娃娃,显见着是将她当做了欢儿,而此时她正带着欢儿偷偷出宫去玩耍。至于这掳走了她的陌生人,就不知是被她认成何人了。只是到了上界,木蔷便睁眼闭眼皆不能视物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浓雾,她顿时被这景象吓得大哭起来。这情景引来了路人的纷纷侧目,见一个老头儿拽着个小丫头,都以为他是拐带了人口。七叔无奈,只得将她带入了那专为游龙设立的驿馆,而木蔷此时已是哭得声嘶力竭,能看到东西之后,便试图揪住每一个人以求救。   驿馆之中,有一个叫做梦清阁的房间,专为女客而设,据说住进去的女人都会变得安静驯顺。七叔自然是只闻其名了,他交了不菲的费用,于是两名侍者毕恭毕敬地将木蔷“请”了进去。   那是个很明亮的房间,但房中并没有窗户——很显然是法决儿支撑的。这房间里并没有一个女德先生,它空空荡荡,里面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木蔷一被推进去,大门便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了。与此同时,房中的四壁连同天花与地板,皆变成了镜面——原来这房间让人乖顺的手段,便是洞悉房客的心魔,而后恐吓之,令其呆傻。木蔷曾被镜中的自己吓疯,因此这房间便推断出她最怕的乃是镜子。此时,木蔷已在镜中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不料这次她却并没有慌乱,而是立刻破涕为笑,与镜中的自己自说自话地聊了起来。可是,半盏茶过后,她的样子突然就变了,豆蔻少女变成了满头华发的老妪——原来已到了每日里施用法决儿以维持她样貌的时候了,此刻自然无人来施法。   木蔷一看到老妪的脸,顿时惊恐万分。她几乎本能地用手中的木头娃娃打在了镜面上。可是,那镜面之后,居然还是镜面,那双丑陋衰老的眼睛依然在死死盯着她。于是她继续动手,片刻后,满房间已是一地的碎镜片。这时,木蔷看向手中的娃娃,不知将她认作了何人,便去取地上那锋利的碎镜片,另一只手将娃娃抱在胸前,想要刺穿它。但她的手刺偏了,滑过了那光滑的木头娃娃,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七叔在三个时辰后再次来到驿馆。这期间,他沐浴更衣了一回——每次去凡间回来,他都要赶紧洗个澡,生怕将凡人的俗气沾染在了身上。除此之外,他还饱餐一顿,并小憩了片刻。待到他在驿馆中喝着茶,侍者去梦清阁“请”出客人时,却迟迟不见回来。七叔等得心焦,便自己上了楼。那侍者立在梦清阁门口,七叔向里面看去——一地的鲜血。倒在血泊中的,不知为何并不是他带来的少女,而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她穿着少女的衣裳,手中还紧紧攥着少女的木头娃娃。   驿馆提出以巨额的赔偿来了结这件事。这少女的来历,七叔本就说不明白。凡人虽微贱,但若是让朝廷知道此地不明不白出了人命,驿馆和七叔都要担不小的干系。七叔只得拿了赔款,悄悄离开了。如今他手中没了木蔷,但字条儿肯定还在仇尤手中,他便又着急起来——小合他自然是换不到了,得尽快将字条儿拿回来,才是正事。   此刻,字条儿自然已到了赖万儿手中。在秋府的地上找到它时,他已吃了一惊。见了上面的笔迹,便知是小合的仇家所为,只是为何要掳了木蔷,却不得其解。他正要飞身去回禀仇尤,却又犹豫了。原来因他相貌丑陋,那疯了的木蔷十分惧怕厌恶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癞蛤蟆脑袋”。他想到这里,便偷偷将那纸条儿揉碎了,随风一扬。   七叔再次追踪到的,自然是这些碎片了。他是在距离秋府不到一条街的地方追查到的,想了一回,既然字条变了碎片,那少女显见着并没有他看到的那么重要。这样想过之后,他也不再寻找小合——毕竟驿馆的赔款已足够他以最高价购买接近无穷的寿数了。   那火乌,乃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水,是一个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仇尤一到了那里,原金枷驿的守军头领南雪瑫便出来迎接。此人自然也是南相一脉,在南家式微后,他算是雪字辈中被寄予了厚望的一个孩子。只是南家那时朝中已近无人,颓势无法抵挡,他也只能在金枷驿做了守军的头领。仇尤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南雪珑,又想起了小离,眼中不由自主就带了泪。   那南雪瑫见主子动容,也不由得双目皆湿。他庄庄重重地行了七个礼,三万将士皆效仿之,将这小小的岛国弄得腾起了一阵尘烟。此地的风又特异,尘烟很快变成了烟柱,围绕着仇尤。那烟柱似乎躬身行了七个礼之后,才渐渐散去。而仇尤,就在这奇异的“祥瑞”之兆中,接受了山呼海啸,再次登上了还散发着新鲜的生漆味道的宝座。   仇尤颁布的第一个政令,便是在火乌全国,掘地三尺寻找媛公主。凡是有找到媛公主,并将她好好地护送回来的人,会得到仇尤非常慷慨的奖励——那数目之巨,人们议论说几乎都要动摇国之根基了。   不到一夜之间,仇尤手写的寻人启事已贴满了火乌的大街小巷:   爱女媛公主合,为父已知错,盼你速归。天伦不待,涕泪交流。过往一概不究,来日必然方长。速归!速归!大湮天子亲笔。   这启事,这阵势,自然并没有找到小合。但三日后,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手持启事,来到了仇尤面前。他开门见山地问:“此地如何归了阁下?”   此时仇尤正在午憩,他见门口的侍卫还浑然不觉,这人却已到了自己面前,顿时惊恐万分:“你你你……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你问不得的人,你只管好好答我便是。”   仇尤已摸到了床头的佩剑。他大怒道:“在大湮的土地之上,居然还有朕问不得的人?”   那人见仇尤仗剑,便对着剑刃一指。那剑刃顿时弯折了,指向仇尤。   仇尤大惊道:“你是……是上界……”   那人道:“不错。先父有个仆人,据说与你是故交。”   原来此人正是呼喝先生的少主人,显见着是寻仇尤的晦气来了。仇尤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便是亡朕大湮之人?”   那人答:“不错。”   仇尤道:“好!大湮与你究竟有何仇怨?”   那人道:“你不必逞口舌之力,争一时的意气——你既躲了出来,便该老老实实龟缩起来,了此残生才是。你要知道,我要想让这火乌国沉入海底,也是易如反掌。”   仇尤沉默了一瞬,道:“朕虽是亡国之君,但并非荒淫无道所致,更非民怨鼎沸而亡。事实上,朕治下的大湮,正是极盛之时。”   那人一笑:“向我吹嘘你的功绩,又有何用?岂不闻覆水难收?”   仇尤道:“为了你一家的寿数,牺牲大湮亿万子民,请问这可是君子所为?”   那人终于不耐烦了:“你那游龙蛮族,终是鳞虫畜类,岂可与我相提并论?”   仇尤双目血红,道:“你毁大湮千万年基业,便是仇二永世不共戴天之人。今日朕自知敌不过你,但你此刻若不杀了朕,朕有朝一日,必手刃阁下!”   那人听了这话,又是一笑。   仇尤已捻了决儿,正要出手,那人却在仇尤眉心轻轻一点。仇尤顿时僵在原地,感觉到自己这一生的记忆正在被他随意地翻阅,可是他却丝毫不能反抗。   那人翻了一阵,失望道:“原来你并没有私藏灵气。可若不是你,又能是何人呢?”   仇尤站在原地,已说不出话。他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所有致命的法决儿。   那人想了想,道:“此事还是因你而起,必要以你而终。我给你三月的时限,若交不出灵气,我便……”   仇尤道:“你此刻便杀了朕好了。”   那人一愣:“你倒硬气。可这些依附于你的百姓,他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么?还说自己不是昏君么?”   仇尤已怒极,他握了拳,踏上一步,对着那人的左眼眶便是一拳。这一拳快如闪电,那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挨了这一下,便捂着左眼后退了好几步。仇尤立刻捻决儿,可是他依然想不起来任何哪怕能暂时控制住此人的法决儿。他不知这是那轻轻一点的余威还未消散,情急之中,便一脚踹倒那人,骑在他身上,抡起双拳,左右开弓地对着他的脸上招呼起来。   呼喝的少主人,自出娘胎还从未打过架。此时他已完全懵了,根本来不及御决儿,眼见着被仇尤打得鼻青脸肿起来。   正在这时,呼喝突然出现在仇尤身后,对着他一指:“仇尤,可以住手了。”   仇尤立刻住了手。他回头看去:“呼先生,您怎么来了?”   呼喝看了一眼少主人,苦笑道:“还不是被法决儿拘来了?”   那少主人看到呼喝,顿时硬气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喂!快给我杀了他!”   仇尤惊疑道:“先生果然没有名姓?并不是说笑?”   呼喝对仇尤道:“自然,这种事又有什么撒谎骗人的必要呢?”说着又转向少主人,“三爷,如今我已不是您的仆人,也不能再帮您杀人了。”   少主人道:“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   呼喝笑道:“您若能杀了我,我倒是要感激不尽。”   少主人也是个会鉴貌辨色的,眼看呼喝并不站在他那一头,便不再说话,只暗暗捻了决儿。   呼喝忙一步挡在仇尤身前:“你要找的人,是大湮的媛公主。她在一个叫做桃源梦境的地方,私藏了灵气。”   仇尤怒道:“呼先生!!!”   呼喝在身后向他摆摆手,示意不妨。   那少主人问清了媛公主的情况,指着呼喝对仇尤道:“你也必不能日日搬出这老东西来。待我办好了大事,再来报今日之仇。你一共打了我八十三拳,我势必一拳不落,奉还阁下。”   仇尤不及答言,那少主人已散出五色烟华,消失不见了。   见他走了,仇尤便对呼喝行礼道:“先生又救了朕一次!”   呼喝道:“不必如此。只是三爷还是不肯松口,看来我以后还是少不了要为他做些龌龊的‘善后’勾当!唉!”   仇尤待他感慨完毕,问道:“先生刚才为何要告诉他小合的事?莫非小合真的私藏了灵气?”   呼喝在他眉心一点,片刻后说道:“小合送你的那‘礼物’——那新的十三鳞谷,便是由她偷藏的灵气承托的!”   仇尤大惊道:“为何先生能知晓此事?适才那人却并不能?”   呼喝道:“三爷并不是不能知晓。只是他心思毛躁,对于灵底之事,又并未经手,更不认识小合其人,便无法将这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仇尤忙问道:“先生可知小合现在何处?”   呼喝缓缓道:“小合曾向我打听一个法决儿。若是我猜得不错,此刻……”他停了一瞬,突然问仇尤,“你身边可有她昔日的随身之物?”   仇尤忙道:“有有有!她在那三泰城的府中所用之物,我尽数带来了。来人!”   此时,听到他呼唤的侍卫,才如梦初醒般冲了进来,见到呼喝,皆是一愣。   仇尤道:“这是朕的客人,你们速速去取媛公主所用之物来——在那只滚金喜木箱中。”   箱子被抬了上来,呼喝在里面捡出了一条显见着并未清洗过的手巾,将它叠起来放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词起来。片刻后,那手巾显见着鼓胀起来。呼喝拉起一角,手巾中便飘散出大量的桃花瓣来,瞬时撒了一地。   ??第七十九回 心湖戏水右尉忍相欺 痛失爱女牧人戏蜃影   那桃花瓣带着清香一路飘落,仇尤伸手去接,却见花瓣自他手掌中径直穿过——原来是只有影子却并无形体。又过了片刻,地上的花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忙问:“先生,这……究竟是何意?”   呼喝仰天长叹道:“她必是有着极大的苦衷!仇尤,莫非你又欺辱于她了?”   仇尤忙咳了一声:“怎么会?朕都跟她结了——结了半边儿的血誓了!”   呼喝道:“想来她的踪迹已不可寻。若我没有猜错,她此刻定是在桃源梦境之中。”   仇尤惊道:“她竟能以肉身入梦?”   呼喝道:“自然不能。她的肉身,想必是已自毁五感,因此才会完全无法追踪得到。”   仇尤问道:“何为‘自毁五感’?”   呼喝道:“便是自戕双目,自戳双耳,自割口鼻——”   仇尤忙道:“不!不可能!她还等着跟朕一起去十三鳞谷看今年的初雪呢!”   呼喝停了片刻,道:“惟愿如此吧!”   仇尤又问道:“朕想去这桃源梦境中带她出来,先生可否送朕一程?”   呼喝道:“这梦境并不是人人皆可入梦的。桃源是个二人之梦,想必媛公主已有了一位主宾,此人绝非你吧?”   仇尤尴尬道:“那人是朕的侍卫小潜。”   呼喝道:“我倒可送他入梦。”   仇尤抓耳挠腮道:“只是小潜如今不知去了何处……”   呼喝道:“不妨,拿他的旧物来便知。”   于是,仇尤将小潜的佩剑取了来。呼喝持剑在手,口中又念念有词了一番,便对仇尤道:“我已召他回来了,只是路途遥远,只怕要等个十天半月!”   仇尤喜道:“先生正好在朕这里多住些时日!”   呼喝微笑道:“你不必怕我家那三爷——除了五色烟华这种逃跑的法决儿他烂熟于心,若是不现翻法决儿书,他恐怕连一个其它的法决儿都发不出来!你若再遇到了他,只不要让他点中了你的眉心,便万事大吉。”   仇尤尴尬道:“多谢先生指点——但我是真心实意地请先生在此盘桓一段时日。”   呼喝道:“这个自然,我也有些事,要找小合相问。”   仇尤大喜。他立刻安排了人去将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并要求他们以“倾国之力”设下盛宴。而后,他急切地问道:“先生可否再帮我找一个人?”   呼喝点头道:“取旧物来便可。”   仇尤于是亲自从木蔷的衣箱中挑拣出了一把玉梳。   呼喝接了梳子,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并将梳子在半空中挥动,仿佛在梳头一般。片刻后,仇尤清楚地看到,梳子上已缠上了许多白发。呼喝停下动作:“不论此是何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仇尤只觉一阵脱力:“不!不可能!”   呼喝便掏出随身的帕子,将梳子上的那些白发取下放在上面,对折之后,用力一压。再次展开时,帕子上已有了条条细小的血痕,正是头发上带落的。呼喝道:“这血迹已是很陈旧了,是死后流出的血。”   仇尤忙问:“是何人所为?”   呼喝道:“这个我就无法得知了。”   仇尤又问:“她……的尸身,现在何处?”   呼喝道:“在上界,只是具体在何处,我便不能尽知了。”   仇尤皱眉道:“她是在凤仪国走失的,为何会去了上界?”   呼喝问道:“此是何人?”   仇尤道:“朕的皇后。”   呼喝只得已节哀之辞,安慰了他一番。   一月后,小潜才回来。原来他在凤仪国的港口等了许久,但季风风向始终不对,没有船家肯冒险开航。仇尤也不听他这些解释,忙将他拽到了呼喝先生面前。于是呼喝向他说明了一番,请他入梦去劝回小合。小潜犹豫了许久,只得照办。   那桃源梦境,因小合心境大好,便也受到影响,桃林再次恢复了生机。小潜在桃林中穿行了许久,没有小合的带领,他几乎走到力竭,才看到通向锁心湖的小路。他却记着金枷驿,犹豫了许久,才踏上那小路。   锁心湖一片风平浪静。他远远便看到了湖边的两个身影,皆是他熟悉的大湮服色。走近一些便看清了,那穿红衫的正是小合,她正在采撷湖边的野花,她的长发和衣带都在迎风飞扬;而那穿玄色衣衫的却是隐儿,他正用小合采来的五色野花,编着一个硕大的花环。小潜看了一阵,花环便完工了——他竟从不知隐儿还有这个手艺。   隐儿将花环戴在自己头上,引着小合去抢。二人嬉闹了一阵,便双双跳入湖中,现出真身来。一金一红,翻滚腾跃,甚是美丽。小潜在远处看得真切,二人很久以后才回神上岸,并向着他走来,他连忙躲在了一块大石后面。那二人走近了,他听得小合说道:“那今日便不在家吃晚饭了,咱们去街上吃!”   隐儿笑道:“说得好像我们日日在家起灶开伙一般——哪一日不是去街上吃的?” 二人打闹着走远了,小潜听着二人尤其是小合的声调,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温暖愉悦。于是他不再犹豫,待二人走远了,他便也跳入湖中,现出真身来。此刻的他,身长丈二,碗口粗细。他的鼻孔再一次嗅到了湖水微微的腥气,那是自由的味道。在浪涛中翻滚时,他从头顶到尾巴尖都快乐得颤抖。如果不是来到了这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既能翱翔又能破浪。曾经的游龙,移山换海、翻云覆雨,又能御风而行、口吐烈焰。曾经的大湮,盛极一时。曾经的他,还有染儿陪在身边。小潜再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他的兴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上了岸,待衣衫晾干了,便向呼喝发出了信号。   小潜离开了梦境,醒了过来。仇尤立刻问他:“她怎么说?”   小潜摇头道:“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片桃林——怎么都走不出去。”说着他心口便是一阵锐痛。   呼喝奇道:“竟然无人?难怪我竟召来了一地的桃花之雨!原来逃之夭夭!”   仇尤忙问:“先生,小合逃之夭夭了?”   呼喝摇头道:“只怕……”此刻,他心中自然有了一番推论——只怕那小合已是不在人世。但仇尤身上的血誓并未发作,只怕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于是他改口道,“只怕此事迁延不明,再无得知她行踪的那日——除非她自己回来。”   小潜脱口道:“不,她不会回来了。”   仇尤问:“你如何得知?”   小潜道:“她出走时,我……我拦住了她。她却说……却说与我已恩断义绝。”   仇尤紧问道:“她可是说要与朕恩断义绝?”   小潜道:“不,她是要与我恩断义绝。”   仇尤道:“那与朕呢?她是如何说的?”   小潜摇头道:“她……并未提到您。”   仇尤听了这话,踉跄着走到椅子旁边,扶着扶手缓缓坐了下去,行动间,浊泪已滚落。良久之后,他缓缓问道:“你两次离开,究竟去了何处?”   小潜犹豫道:“皆是逢伤心之时,遇伤心之人,遭伤心之事。皇上请不要再问了吧——说出来时,便又要伤心一遭。”   仇尤只得作罢,半晌后点点头长叹一声。   呼喝也是叹息不止,他很快告辞了。房中只剩了一对血誓联结的君臣,却各怀心思。在五色烟华的余烬中,二人的脸色皆是十分可怖。   这时,那守军头领南雪瑫却突然求见。仇尤只得强打精神,请他进来。这位南家的血脉,却与他的堂兄迥异,做事甚为沉稳。他行了礼,说道:“散落在凡间各处的大湮百姓,如今已有半数来到了火乌,余者还有二成亦有来意,一成正在途中。”   仇尤问道:“那些与湮人结了亲的凡人,可都跟来了?”   南雪瑫道:“大半已跟来了。”   仇尤又问道:“他们的亲族,也跟来了?”   南雪瑫答:“那倒不曾。只有不到一成,携带了亲族。”   仇尤道:“如此……究竟来了多少人?”   南雪瑫道:“湮人七千六百五十一人,凡人六千七百零八人,混生的孩子三千三百二十四人,合起来是……”   仇尤忙道:“不必合起来了——合它作甚?补贴的钱款可都到位了?”   南雪瑫答:“此事由臣与赖将军共同监督,已是办妥了。”   仇尤看了他一会儿:“金枷驿的守军,从此也不必守制,只管在这凡间自行与凡人女子婚配吧!”   南雪瑫点点头,道:“皇上,那些混生的孩子,到底也还是湮人——咱们大湮还是能好好韬光养晦的。”   仇尤冷笑道:“还是湮人?可有印记?”   南雪瑫答:“混生的孩子,印记自然是有的,只是湮人的印记不好相验,并未检验得出。但混生的坨人那拇指处的坨骨已变成了可向外弯曲的一个弧度;混生角人的蓝痣已变成了颜色,也有黑的、也有褐色的,只不正正在后颈中央,而是在后颈任一处可见;至于混生的羽人,身量总是更轻盈的;混生的鳞人,天生便熟习水性。”   仇尤听了只点点头,一言不发。   南雪瑫又报了几件杂事,仇尤便让他以后自行处置,结结实实地放了一回权。   南雪瑫终于告退之后,便回到中军大帐之中。此时新的驻地还在日以继夜地兴建,他依然住在军帐之中。大帐之后有个小小的隔间,那里面有个被绑缚起来的少女。此刻,依然瞪着一双眼睛,野气地看着他。他知道那是火乌的公主,名叫灵樱。或者说,她不止是火乌的公主,而是火乌人的半神。他也是阴差阳错地捉住了她,整个火乌才立刻显现出了群龙无首之势来。所以,这首功,几乎是这位野性十足的公主拱手相送的。   灵樱美得可怕。他相信,整个火乌就是被这种攻城略地般的美丽所征服的,才会将她奉为了半神。如今,这半神就在他的营帐之中,被捆得结结实实。事实证明,半神也是需要便溺的,如今半神身下的毡席,已是半湿了。   没人知道他捉住了灵樱。他早已割掉了她的舌头,如果她还是要忍不住喊叫求救的话,舌根的伤口肯定会崩开,那么她登时便会毙命。南雪瑫知道灵樱肯定很想活下来,她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复仇二字。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南雪瑫却并不打算让她一直活下去。他只是需要尽情享受一番征服一个半神的滋味,而后便将她灭口——对待俘虏的仁慈,便是自寻死路,他深谙其中之道。至于这中军帐的小小隔间中,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正在焦急地寻找着灵樱。他并不是火乌人士,自然不是湮人,也并非上界之人。此人的来历不明,他的家族曾以洪荒为牧,他便自称为牧人。而唯一明朗的便是牧人与灵樱以父女相称,也的的确确便是父女。至于牧人是如何与这低微之处的牧场之上的一头母羊行了苟且之事,或者说发生了一段美丽的故事,便不得而知了。   总之,牧人追查到南雪瑫大帐中之后,灵樱已没有了踪影。在军帐中,要想让一个人消失,其实是太简单的事——宰上一些羊,将不好辨认的骨肉都剁细些混进去一锅炖得烂熟,全军将士便可沾光打次牙祭;好辨认的,则便宜了那一群凶神恶煞的冲锋恶犬——争抢之下,它们连骨渣都不会剩下。   牧人并没有杀掉南雪瑫。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将一份不属于他的怯懦刻入了他的内心。从此,这个人再也不能在阵前拼杀,三军的长啸都会让他发抖到抽搐,军鼓声更会将他的耳膜轻易地震破。这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是比一切酷刑更为残酷的极刑。   而后,牧人找上了仇尤。   那是一个清晨,阳光洒在仇尤的眼皮上,他醒了。在刚刚褪去的梦境中,不知他受到了何种启迪,总之他突然决定不再以举国之力去寻找小合了——正反有血誓相连,知道她此刻平安就好,不必将一匹难以驯服的马儿日日夜夜地拘在身边。这样想过之后,他顿觉浑身轻松无比,便一跃而起。他似乎恢复了已丢失了许多年的旺盛精力。眼下,他已有了许许多多的计划——将那十三鳞谷充作本土(他已将这昔日的火乌称为大湮新的本土了)的粮食供给之地,将三万军士的编制亲自细细调整一遍,同时建立一只自己的船队并习练海军,在那凤仪国采买几批凡人女子来与军士婚配,将三泰城中秋家的商号在火乌四边小国皆开设分部并渐渐蚕食之……   他就是这样揣着满脑子纷杂的计划在房中踱步时,一头撞在了那个牧人身上。仇尤看了一眼门口的侍卫,见他们还是目不斜视,便又明白了这是一个上界之人。此时他丝毫也不慌乱,笑问道:“阁下可又是那天府瑶池中的人物?”   牧人亦笑道:“不,什么天府瑶池,不过是堆辞砌藻而已。那里与这里,这里与那里,本无甚分别。”   仇尤问:“阁下既要故作神秘,朕也不再多问。你有何事?”   牧人答:“亡国之君,多半荒淫。但你是个例外。我深知此事,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仇尤奇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助我?”   牧人不说话,只拿起桌上的一只玉瓶,便摔在了地上。   仇尤嘶地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他最喜爱的一对玉瓶,如今毁了一只。   牧人微笑问道:“这碎了的玉瓶,可否复原?”   仇尤答:“自然不能。”   牧人一笑,伸手向那玉瓶一指。只见满地的碎末都向一处聚拢而去,片刻间,玉瓶便复原如初了。   仇尤瞪大双眼道:“阁下这障眼法儿,当真花哨。你究竟为何而来,不必再遮掩了。”   牧人道:“爽快!若你能回到大湮还未覆灭时,你能救之于险难否?”   仇尤心中升起了不敢想象的希望:“阁下能助朕成此大事?”   牧人道:“自然。我本是个多事之人,只因看不惯某些人那做派,才决心管一管这闲事。”   仇尤道:“若朕能回到大湮覆灭前三月——不,一月,一切便会不同。”   话音刚落,仇尤便眼前一黑。   这一黑,便再也没有复明。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此刻正平卧在不知何处,手下偷偷摸到的是军毯粗糙的质感。那故作神秘之人并没有欺哄他!他立刻心潮澎湃起来。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正在漫漫长夜之中,便捻了掌灯决儿,试了大湮的决儿,又试了上界的,仍是一片黑暗。突然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盲了,此刻他正以那任九曦为傀儡,而这军帐,正是向着天都城进发时的营帐——自己怎么会选了这么个日子!他推算了一番,明白了自己还需要二十余日才能迎来那一场三士战。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喊道:“来人!”   一个听声音就很机灵的近侍立刻一路小跑来到了他面前。他细细地问了一番,果然与自己的推算并无二致。此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上界的法决儿书中,是可以将他人的眼睛暂借一用的,便捻了决儿,待这近侍昏睡过去,将他的眼睛借了过来。   此时果然正是深夜,军帐中果然还点着一盏烛火——长生说得没错,这飘摇不定的烛火,怎比得上凡间炽亮的电灯?只是他不及细思此事,便捻了决儿化为清风,一直潜入了天都城的皇宫之中——他要将后来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小合,父女二人将尽释前嫌,大湮将平平安安地将百姓尽数送到凡间去。   此时虽已是深夜,但已当了皇帝的小合依然带着她那个沉重硕大的王冠。她撑着脑袋坐在桌前,正在打盹儿。她的面前,摆放着山也似的奏折与文件。   仇尤走上前去,轻轻唤她:“小合!”   小合惊醒,看向他:“你是何人?!”   仇尤道:“朕……朕是你的父皇啊!”   小合冷笑道:“你便是充作猪狗,许还有活命的可能。却偏偏要充作猪狗不如之人!”   仇尤听了这话,既羞且怒。   小合已捻了个决儿,快如闪电般向他打来。他堪堪避过,正要捻昏睡决儿时,突然那半边儿的血誓发作起来,他的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立刻倒在了地上。此时,小合的第二个决儿已打来,不偏不倚正中了他,他便登时毙命。   ??第八十回 金沙幻景仇皇遭百戮 茅屋石床玉蛛伴残生   再次醒来时,仇尤发觉自己依然在火乌新宫的寝殿之中,那牧人依然站在他面前。牧人的手中捉着一只璀璨夺目的沙漏,里面的金沙正徐徐落下,通过时光之眼时,沙粒便瞬时变成了黑色。牧人笑道:“看来阁下是出师未捷了?”   仇尤忙道:“不,这是意外!意外!朕不该选这个时候!”   牧人将沙漏举到阳光下:“那你再选个时候吧!”   仇尤指着沙漏问:“这是何物?”   牧人道:“这便是送你回去之物了。这沙漏以万年计时,若你此番回去不再横死,则金沙漏尽,黑沙尽现之时,便是你归来之期。”   仇尤问:“如此说来,朕……朕便可回去万年?”   牧人道:“自然。万年后,你仍可在此见到我。”   仇尤问:“万年之后,此地仍是大湮的领土?”   牧人点头道:“此间一切并不会改变,就连时间也不会过去哪怕一瞬。这万年,虽不值一瞬,但也足够阁下有一番作为了!”   仇尤深吸一口气,眼前一黑,便回到了他生命中几乎最为重要的那一天。   “大将军仇尤得胜回朝啦——回朝啦——朝啦——啦!”他再一次听到了报事官那沙哑的嗓音,顿时热泪盈眶了。地上的倒影清晰地映出他头戴翎盔、身着金甲的样子来。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   他踩着那报事官的尾音走入大殿,看到了皇座之上的长兄。他并未对示意他解下佩剑的侍卫做出任何表示,脚步也没有停留,而是大步走到长兄面前,拔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片刻之后,南相那拖腔拖调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将军终于肯出手匡扶本朝根基了!此乃大湮万古之大幸也!”   见此事基调已定,群臣立刻通了气,片刻后便捏着响声决儿齐声道:“大湮得大将军匡正服本,万古幸事也!”   仇尤坐在了皇座之上。此时,亲兵早已倒戈,他已事事顺手。于是他立刻传来长生,将那消散秽毒的上界法决儿告知了他,命他去消解了那八千坨子兵的毒法儿。同时急召卫雍与蒲荷入宫,胡乱寻了罪名,将这二人一并斩了。他又命人到坨部寻回了小令王,并为他修建了天墟城,将他封为墟亲王,镇守坨部。而后命人炸开十三鳞谷,找到木蔷并带回身边。   至此,一切圆满。只是十年后的某天深夜,小环将尖刀刺入了他的胸口并左右转动起来,一如他对待皇兄那般。   仇尤再次回到火乌新宫,见那牧人依然笑望着他。他一时恍惚起来,许久之后才记起自己不过是借了沙漏游历了幻景儿。   牧人依然表示,他可以继续选择一个时间点回去。   这次,仇尤选了与木蔷在十三鳞谷相守的那段日子。只是,数月之后,大湮被毒疫席卷,那鳞谷之中也被飘散而来的毒烟笼罩。数日后,除了仇尤之外,便已无活口。他怀抱着木蔷的尸身,痛哭良久之后,自刎而亡,扑倒在木蔷身上。   再次见到牧人,后者依然让他继续选个时间点。   仇尤选了一百次,便历经了一百次稀奇古怪的死法儿。他已近癫狂,发觉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善终的。他问牧人:“为何我总不能善终?”   牧人道:“许是做皇帝的,善终者寥寥吧!”   仇尤听了,狞笑道:“你究竟是何人?”   牧人老老实实道:“我是火乌公主的父亲。”   仇尤道:“你是火乌的皇帝?”   牧人答:“不,我家中以洪荒为牧,是上主的仆人。上主一呼吸间,便是你这境地的一洪荒。”   仇尤听不懂,只问道:“你为何要来害朕?今早醒来时,朕本踌躇满志,现如今已心力憔悴。”   牧人笑道:“仇尤,当你自称为‘朕’时,便早已失了本心。”说着,他瞥了仇尤一眼。   仇尤再开口时,“朕”字便出不了口了。他说:“如此说来,你便是找……我寻仇来了?”   牧人道:“一开始的确是如此。但我见你在这百场幻景之中,遍历了世间最为稀奇古怪的死法儿,我的仇早已报了,我的气也早已消了。如今,你要回去,我便真的送你回去。只是这一次,你便不会再回来了,也没有什么万年的期限了。而这火乌新宫、这凡间湮国,都将不复存在。”   仇尤听了这话,犹豫起来。他见牧人翻转了沙漏,那黄沙变成了彩砂,发出柔和的五色光华来,便知道牧人并未出言相欺,这是万载难逢的机会。只是,他早已被那百次横死弄得心胆皆碎,并不能保证再次回去,就会得到寿终正寝的圆满结局。那么……倒不如就在这火乌新宫中好好经营,只怕还更稳妥些——毕竟,他是有着无穷之寿的人。想到这里,他对牧人道:“不,我不想再回去了。”   牧人呵呵大笑道:“此时,我的仇才彻底报了——你心中已无希望,从此在这世间,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又一人出现在房中。只是他浑身发出洁白的光芒来,只能看到人形,却看不清相貌。   牧人见了他,顿时一阵紧张:“父亲,您怎么来了?”   牧人的父亲指着他手中的沙漏,道:“你为何要偷了我的韶华晷?”   牧人低下头:“孩儿是想……是想……”   父亲叹息道:“你为何就不肯学好?为了你与这牧地贱民之女私通一事,我已是颜面尽失。你又偏偏不肯将你那杂种的孩子带回去,非要一次次来这贱地看望她?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才肯罢休?”   牧人低声道:“灵樱在家中,深受兄姊们欺辱,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您是亲见的。我觉得,倒不如……倒不如让她在母亲的故国宫廷之中,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亲哼了一声:“你倒是很会胡搅——她人呢?不来见我,倒是等着我去请?”   牧人道:“这火乌国被……被此人占了。”他说着指了指仇尤,“灵樱已……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父亲顿时大怒,转头一个眼神看向仇尤。   仇尤已知道他杀人时并不用法决儿,只需要眼神便可行事,顿时大惊,可是已无处可躲。此时,小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飞身挡在了仇尤身前。那牧人父亲的眼神落在小潜身上,他顿时就化为了齑粉。   牧人道:“父亲,我已……”   父亲呵斥道:“闭嘴!”说着又看向仇尤。   此时,一个妙龄少女突然出现,她也如小潜一般,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仇尤身前——原来此人正是长生。那牧人父亲的眼神过处,长生也不出意外地化为了齑粉。   牧人忙跪下哀求道:“父亲,我早已惩戒了此人,请手下留情吧!”   父亲看到竟有两人为仇尤身死,也是大为惊骇:“牧地贱民,竟有如此胸怀?看来你这皇帝,倒并不是个昏君。”   此刻,仇尤已悲痛欲绝。他再次握起双拳:“你这老匹夫!我跟你拼了!”说着便出拳。   牧人忙看他一眼,仇尤的拳头便失了力度,拳峰堪堪地停在了那牧人父亲的鼻尖上面,而后垂了下去。仇尤再次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仇尤看到的是赖万儿那张丑陋变形的脸。他四顾一番,发现自己还在火乌新宫的寝殿之中,忙问道:“那二人呢?”   赖万儿道:“皇上,您魇住了。”   仇尤挣脱了他:“不,那父子二人呢?小潜呢?长生先生呢?”   此时门口的侍卫也跑了进来:“皇上,您一直在安睡,并无人闯入。”   仇尤呆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完了,便一把抱住赖万儿,痛哭了一场,直哭得昏天黑地。   痛哭过后,他走出皇宫,来到了大街上。阳光遍洒,这是个极好的天气。此时,遍地皆是正在新建的房舍,遍地皆是等待搬入新居的大湮百姓。他们见到了仇尤,都对他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对他行了最虔诚的大礼。   仇尤回到皇宫之中,将自己清晨那些想法一桩桩一件件一日日地施行下去。他为长生与小潜起了衣冠冢,以最隆重的仪式安葬了他们。三月后,一切都已入正轨,他便颁发出一道政令,说自己曾许诺小合做一朝之君,待她回来,便施行此令。而后,他将阴阳玺分付赖氏兄弟与南氏将军相执,朝政则托付了那一朝新臣,便离开了火乌。   而此时身在凤仪国岩洞中的小合,依然在熟睡。她已失去了五感,因此她的酣眠再也不曾被任何事物所干扰。不论是山脊之上的狂风,还是劈裂大树的闪电,都不会再让她醒来。如今的她,早已形销骨立,白骨的轮廓在皮肉之上凸显出来,但还是能看出,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笑意。   仇尤并未在凤仪国过多停留,他仿效凡人的入清冷渊之说,悄悄周济了许多留在此地的湮人。而后,便来到了小合曾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如今已焕然一新的十三鳞谷。   毫无意外地,他再一次于大道旁遇到了燕云。   燕云依然是一副农妇的打扮,依然没有好气:“原来又是皇上来了?你怎么还不发兵呢?我们这些人可日日等得要失去耐性了!”   仇尤道:“我不会发兵,我许你此地万世太平,可好?”   燕云撇撇嘴:“万世以后的事,你说了可不算!”   这话真是一语中的,仇尤笑道:“山谷南面那片白雾笼罩之地,你们不可贸然进入。否则必然跌入万丈深渊,便再也回不来了。”   燕云道:“这些日子的确已有两个孩子在南面白雾中走失了。莫非这又是你动的手脚?”   仇尤道:“燕云,我在你眼中,当真是如此阴狠之人?”   燕云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仇尤苦笑了一番,不再与她争辩,便转身走远了。   他寻找了很久,才依稀辨清当年木蔷在这山谷地下所建的那地宫的入口,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其中。   那地宫中的石头,依然泛着荧光,那种特有的柔和光线,瞬时便将他的记忆拉回了很久之前。在牧人的幻景儿中,他也曾数次回到这里。只是此时,这地宫中早已空无一人。他向着地宫深处走去,脚步声的回响一阵阵飘远又荡回,倒似千军万马一般。   很快,他看到了昔日木蔷曾充作老妪稳坐其上的那宝座。他走上前去细看时,宝座却只是一堆石头堆砌而成的,坐在上面时,阵阵彻骨的凉意便袭来。他在宝座上抬头望去,头顶不远处便是天花石板了,他长叹了一声,抹去了眼泪。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炸响:“你这腌臜老头儿,为何要污了这宝座?”   仇尤慌忙起身看去时,却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正发出与她年龄很不相符的清脆声音来:“问你话呢!你这老头儿是如何摸到这里来的?不知此处是禁地么?”   仇尤细看了那妇人片刻:“你是……欢儿?”   欢儿惊道:“你是何人?”   仇尤道:“我是……我是……”正犹豫间,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根石柱上,映出了他的身影,不知何时,他竟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了!仇尤顿时一阵悲凉,说道,“我是个路过的……旅人。”   欢儿道:“路过?能路过到这地宫中来?”   仇尤道:“不小心……掉下来的。”   欢儿呵斥道:“满口扯谎。你既知道我的名字,定然是相识的人了。这地宫是不许外人进入的,你速速离去吧!”   正在这时,一个粗噶的声音道:“娘,出什么事了?”   仇尤看去时,一个青年跑了过来,将欢儿拉到了身后。那眉眼很是熟悉,仇尤却不敢认。   欢儿对那青年道:“羊儿,你可认得此人?可是你引着他来到此地的?”   仇尤大惊,原来这青年便是他下落不明的皇子仇羊!他连忙仔细看去,青年的眉眼间英气十足,丝毫没有了小时候那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知他们是如何逃到了这里,许是同燕云一起吧。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明智的选择——若大湮未亡,仇尤便此生也不会踏入此地半步。   羊儿道:“并不认得,也不是我带来的。想来谷中道路错综复杂,近日里又有许多外人来此,这位老人家应该是迷路了,娘,我扶他出去好了,您不必担心。”说着便来搀扶。   待羊儿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仇尤又看了欢儿一眼,见她丝毫不见疯傻之态,才明白了这些年她竟是靠装疯卖傻苟活了下来。仇尤心中早已凉透——他竟是那种要逼得侍妾靠装傻来保命的暴君么?   羊儿搀扶着仇尤,一步步沿着一条陡峭的小径走到了地面之上。这小径皆是粗凿的石阶,仇尤不敢想象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这对母子究竟是如何完成的。羊儿很是周到,略略走在仇尤后面,以防他失脚滚落。这孩子的心性,甚至样貌,都像极了曾经的希儿。   待走到地面之上后,他对羊儿道:“我是皇帝的信使,他……他派我来告诉你们,以后不必再如此躲藏了——他已赦了你母亲的罪。”   羊儿喜道:“果真如此?请问诏书在何处?”   仇尤不动声色解下腰间最后一块随身的玉佩,那是一块九仙负棺的腰牌,曾经被他作为帝王威仪的象征,日夜是不离身的。欢儿自然是见过此物的,还曾经不小心失手磕掉一条锁链。仇尤将这玉佩递在了羊儿手中,他相信欢儿见了此物,定然会相信自己已是受了彻彻底底的赦免,从而能不再终日躲在地宫之中了。   办完了这件事,他就一直向南走。无数正在开垦的土地,无数新近移民到这里的大湮百姓。他看着那些新翻的泥土,闻着那些属于泥土地的特有的味道,觉得心中又温暖又悲凉。   后来,在南部那浓雾弥漫之地的边界缺口之处,仇尤亲手建起了一座茅屋,又在茅屋四周插满了竹笆——如此,便再也不会有孩子失脚从那缺失的悬崖之处掉落下去了。他的小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张他亲手凿成的石床。躺在上面时,冰冷入骨。他每夜必用沸腾的功业之心去暖这石床,才能得到一夕安眠。   待欢儿母子搬离后,他便用了数年,在小屋的地下向着地宫,挖掘出一条甬道来。那以后,他常常在地宫之中逗留。渴了便饮那毒泉的水酒,饿了便生吞那肥美的盲鱼。有一日,他在地宫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白玉蛛。他将手指伸向那小虫,不料小虫儿并不惧生,而是跳到了他的手指之上。仇尤疑心这便是木蔷昔日所驯养的白玉蛛中,遗留的一只,又见那小虫儿极为通人心意,自是十分欢喜——他有了一个伙伴,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一人一蛛,从此便在地宫中天长日久地相伴下去。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