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恶德侦探制裁社第一部   松冈圭祐 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内容简介   真实的侦探和小说不同,那不是光彩的职业。   他们不解谜,无法逮捕凶手,没办法拯救被害人。   事实上,侦探活该遭人嫌恶——侦探并非正义一方。   棺木中,纱崎玲奈的妹妹闭上双眼。烧毁的下半身被白布小心覆盖,遗体乍看纯洁完整,宛如沉眠。但玲奈清楚她死了。数个月前,两人还兴高采烈地计划环游东京、吃可丽饼、买衣服、到迪士尼乐园,但自己永远失去她了。警察救不了妹妹,疯掉的妈妈及外遇的爸爸也无法保护妹妹——害死她的人,就是侦探。   然而,无人知晓侦探的身分,唯一手段仅有在侦探业中打听。玲奈只身进入侦探培训学校。老师须磨康臣看不惯业界肮脏手段已久,成立「反侦探课」,延揽玲奈为独一无二、制裁同业的侦探。玲奈的手段俐落凶悍,很快成为业界的眼中钉,各路人马设局陷害,她乐得血债血还!   侦探适合长相平凡的人,而玲奈面貌出色,反而难以自然融入各种环境。须磨不知道少女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但他怀疑,若此时不伸出援手,少女将堕入无可挽回的犯罪地狱……   可是玲奈早有觉悟,妹妹深爱的姐姐已一同陪葬,她舍弃笑容,放弃正派道路,在心灵外穿上铠甲。伤痕是她的商标,暴力是她的荣耀,她和侦探斗智与搏斗,立誓找出害死妹妹的凶手——如令她就是从复仇火焰中重生的怪物侦探!   蔓延整个侦探界的燎原火,即将燃起!   化身恶鬼的异类侦探VS非法犯罪的恶德侦探,   作恶的侦探啊,她将找出你们,一网打尽! 第1章   翻开词典查「侦探」,可找到明确定义:暗中探查他人的行动、秘密,或是以此为业的人。   小说世界中的侦探则犹如天差地别。身为民间人士却深受警方尊敬,得以介入搜查,在相关人士聚集的场面展开逻辑推理,指出嫌犯。词典里可没有这样的叙述。   四十六岁的须磨康臣长期身为一个中规模法人的负责人。   早期叫侦探事务所,不久之前叫征信社,现在自号为调查公司,名称顺应时代改变。乘着这股风潮,在三年前挂起「须磨调查股份有限公司」的新招牌。毕竟是到处揭露陌生人隐私的肮脏工作,他希望多少能缓和一点自我厌恶感。这就是变更公司名称的理由。   即使词典上没记载,这份工作和小说中描写的侦探倒也多少有重叠之处。近年来,侦探事务所与警方开始合作,而且处境并不如故事陈述的那么糟糕,几乎没碰到办案人员冷漠对待或疏远的案例。   平成十九年(二〇〇七)六月实施「侦探业业务管理办法」,俗称侦探业法。以往侦探事务所能自由开业,但从这一天起有义务提出营业申请,且根据该法第一〇条规定,须严守保密义务。   过去五年内曾加入黑道组织或遭判入狱服刑者,不能当侦探。一旦有法律背书,警方也无法将侦探当成无赖或恶棍对待。   说穿了,侦探与警方之间,原本就分成民事与刑事两种专业领域,保有共存空间,因此鲜少发生冲突或摩擦。发现侦探的调查与警方办案目的一致的情况下,也可能缔结一定程度的互助关系。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案例中,侦探仅止于提供情报,警方只会透露些许办案方向。   至于故事中侦探最引人注目的拿手好戏——推理,其实没有那么美好。即使是行踪调查,原则上也不能跟踪进入安装对讲机门禁系统的公寓内。要是公寓装有监视摄影机,只能跟踪到入口。若要调查目标住处,必须靠观察信箱与阳台的状态,借消去法缩小选项范围,推断出答案。   至于月薪,高中毕业的起薪是十五万圆,大学毕业则是二十万圆,这是一般行情。只要知道工作有多繁重,便会得到「薪水严重过低」的结论。辞职者源源不绝,长期以来缺乏人手。侦探业的常态就是如此。   不过,世上不乏无聊人士,想当侦探的应征者陆续蜂拥而至。只要在征人广告加上一行说明:「这份工作可参与警方的搜查,也有发挥推理能力的机会」,应征者就会益发踊跃。   与其他容易造成幻想的职业一样,侦探业建构一套在就职前的阶段筛选应征者的系统,社会上称为「培训班」。培训班会收取高额学费,教授实务方面的秘诀,但不保证课程结束后能就业。他们兜售的是华而不实的渺茫梦想。   如今,只要在雅虎或Google搜寻「侦探学校」,就能找到好几个符合条件的网站。须磨在经营调查公司之余,筹办并亲自指导课程为期两年的PI学校,受训时间之长与费用之昂贵在同业中都是首屈一指。   PI是private investigator,即私家侦探的简称。没明写出「侦探」二字,是因为并非以雇用为前提的人才培育课程,如此多少可冲淡他纯粹当副业的愧疚感。   租下汐留站附近的外语商业专门学校空楼层营运的须磨PI学校,在今年春天招收第六期学生。   午后西斜的太阳强得不似这个季节所应有,光线透进遮住走廊窗户的百叶窗,造成极端的黑白明暗落差。挡住仿佛会刺穿身体的光线,须磨不停往前走。想到为报名入学者举办说明会是多么枯燥乏味的工作,在空虚中回响的鞋声也亲切几分。   踏进教室,或许是百叶窗拉起的缘故,光影变化益发显著。坐满座位的五十几张面孔全以鼻梁为轴,一半泛着白光,剩下的一半隐没于黑暗。须磨心想,我的脸也呈现同样的强烈对比吧。   「我是须磨PI学校的负责人须磨康臣,请多指教。」须磨彬彬有礼地开口。   一张张眼神空洞的脸孔抬起。虽然刚面对面,成员给他的印象跟以往没太大不同。男性占压倒性多数。以年轻人为中心,也有中年以上的人。七成感觉像御宅族,三成看来是找不到工作,一副「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表情。   无论是谁,都长着不起眼、完美诠释「平凡」一词的容貌。外表缺乏个性对侦探来说是不错的特质。   话虽如此,并不保证他们的内在特质适合。他很难想像这些人具备成为侦探不可或缺的机智与耐力。   最前排的青年西装笔挺,背脊打直的姿势十分端正,但是……须磨注视着他的脚跟,鞋子脏了。很显然地,他并未累积太多社会经历。   现场有格外精心打扮的年轻女子面带微笑,这也是说明会常见的景象。第三排排头的女人就是一例。她一身廉价衣服,却提著名牌包,戴着百圆商店贩卖的塑胶手环。只要当几年侦探,不难看出她从事特种行业。这类人自负眼光精准,总爱谈论将能力发挥于侦探业的野心,真派得上用场的一个都没有。   总之,他必须表现来者不拒的态度,否则赚不了钱。   须磨淡漠地执行职务。他面向白板,写下一排排的字。「首先说明调查公司的业务内容。以我经营的须磨调查公司为例,调查范围包括信用、雇用、保险、市场、生产销售状况与管理等等。但是,这些并非侦探课的工作。侦探负责的是涉及人的调查,也就是背景、外遇、行踪、婚姻与犯罪调查,在委托侦探的这些案子中,最多的是哪一种类型呢?」   轻声回答「外遇」的声音响起,须磨转身面向出席者。「认为外遇调查最多的人,请举手。」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举起手,但并非如此。   第七排的靠窗座位,一名纤瘦女子望着他。她的双手放在桌上。   须磨牢牢盯着那名女子,感觉是跟其他参加者完全不同的类型。之所以没注意到她,肯定是因为她坐在逆光的地方。凝目细看,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模样逐渐浮现在眼前。   她的黑发又长又直,小巧的面庞上有着眼角微挑的大眼睛,及高挺的鼻梁。肌肤水嫩透亮,看起来还是高中生,或刚上大学。虽然她在白衬衫外套了一件深蓝夹克,仍能推测出她的身形多么纤细。妆化得很淡,几乎素着脸。   阴郁的表情与冰冷的态度让她显得不太像孩子,但从富有光泽的肌肤来看,须磨认为她极可能尚未成年。虽然只要监护人同意就能入学,不过那直勾勾的目光与镇定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察觉其他参加者仍举着手,须磨示意众人放下。「十年前外遇调查确实是榜首,但如今不管是外遇也好,失踪也罢,对家人缺乏关心的案例多不胜数。家人失踪却不调查、不报警,人与人之间的淡薄关系反倒成为备受瞩目的问题。近来,委托案件数最多的是行踪调查。现代人明明不怎么关心亲属,为何需要调查行踪?其实是调查陌生人的委托年复一年增加。」   眼角余光瞥见窗边的年轻女子流露些许反应。那是极为细微的瞳眸变化,或许是他想太多。但是,女子直视着他。   须磨没有回望,继续环顾参加者,公式化地说下去。「往昔,这些委托基本上都是要求调查知名人物的住址。如今成了针对一般人跟踪行为的延伸,要求调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居所。」   现场一阵哗然,第二排一名接近中年的男子低问:   「您会接受这类委托吗?」   「不会。」须磨保持冷静,滔滔不绝解释:「侦探处理的是家庭内部纷争、寻找离家出走的人、协助预防与借贷相关犯罪的危害等等,是具有强烈伦理观的职业,对人们的生活有贡献,尊重个人隐私,诚实执行职务。我们不会接受侵犯人权的委托,也不会安装窃听器。虽然会接受调查房间里是否有窃听器的业务,但绝不会擅自潜入私宅。」   这种说法只是侦探学校的教育理论。在汽车驾训班也一样,会教导学员不可超速。等出了社会,要无视哪项限制到什么程度都是后果自负。换句话说,事实与这些漂亮话相去甚远。   但须磨的表情没有改变。受不了良心苛责,已是遥远过去的回忆。   「调查行踪时,要先从委托人口中间出与调查对象的关系及调查目的,婉拒不恰当的委托。侦探无从得知委托人是否适用于反跟踪法或家暴防治法,当察觉状况可疑,要直接联络调查对象,告知接到这样的委托,征询能否透露住处给委托人。这是现令侦探业的常识。」   教室内一片寂静,那名未成年少女不知为何垂下视线。   经过筛选,报名者会留下多少人?须磨淡然继续道:   「寻找失踪人口,需要有承受冲击画面的心理准备,因为调查到最后,不乏抵达现场才发现调查对象独自死在屋中的状况。凶杀案很少见,侦探也不需要具备验尸能力,不过,随出身的大学不同,负责动手术的医生刀法会有差异,我们会要求各位至少透过照片熟记。」   一如预期,女性参加者都低下头,模样怯懦的男性也目光飘忽。   然而,唯独那名未成年少女始终冷静回应他的视线。   接下来,轮到补充其他宣传的时间,须磨的目光落到笔记上。   「那么,如同烹饪学校提供可额外参加的烘焙卫生师讲座,我们也有合作企业。这在侦探的一般业务中并非必要能力,不过视情况可能派上用场,就是护身术讲座。附近的跆拳道场在招生,与PI学校的课程同时进行。有人愿意参加吗?」   几个看起来有土木工程经验的人举手。环顾教室确认参加者时,须磨不由得说不出话。   那名看似未成年的少女,举起纤细修长的胳臂。 第2章   须磨为带来申请书的参加者进行个别面试。他把人依序请到位于教室旁、稍嫌狭小的办公室,根据十分钟左右的谈话做出最终决定。   西斜的夕照透进窗户,每个角落都染得通红。铝窗框的影子长长延伸,落在入座的参加者脸上。   近距离面对面,就能看出她确实是十几岁的少女。笔直的目光及毫不畏缩的态度与年龄并不相衬,但搭配她端正的容貌,凸显出一股宛如洋娃娃的非日常感。当然,她泰然自若的举止想必不是社会历练所造就。   须磨看着手中的申请书。纱崎玲奈,十八岁,静冈县立滨松北高等学校普通科毕业。那是一所偏差值(注:日本计算个人成绩之全国百分比的方式,即统计学中的标准分数,偏差值七十表示分数落在全国考生的前百分之二.二七五。)七十的升学学校。她曾参加国民体育大会的新体操竞赛。   父亲纱崎克典,已在同意书签名盖章。监护人同意让未成年女儿到侦探学校接受培训。   视野微微明灭。窗外的树木枝叶被风吹斜,摇曳着挡住阳光,无限接近寂静的些微声响悄悄溜进来。这是室内唯一的声音。   打破沉默似乎是须磨的职责。他听着自己低沉的话声响起:   「你就读哪一所大学?还是已就业?」   玲奈维持着冷冰冰的木然表情,回应的口气有如耳语:   「我打算进入这间学校。」   「虽然挂着学校的名号,我们终究只是培训班,无法提供学位。」   「我明白。」   唯有一只眼睛逃脱落在她脸上的阴影,反射着夕照,角膜仿佛带有光泽。那只眼睛眨也不眨,专注凝视须磨。   须磨陷入沉默,思考片刻,如实说出内心想法:   「你不适合。」   玲奈的表情没变,话声也没受影响。「为什么?」   「你会吸引周遭的注意力,适合当侦探的是长相平凡的人。还有,你脸上没笑容。即使身处保持笑容会比较自然的环境中,我觉得你也不会笑,同样引人注目。」   须磨原本期待玲奈的表情会稍微放松,却完全相反。仿佛彻底拒绝示好,玲奈的神色益发严肃。   须磨不禁叹气,靠向椅背。   「就算你入学,也无法保证两年后能就职。我们学校不负责安排与斡旋工作。」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入学?」   「我想了解侦探的一切。」   「一切是指什么?」   「就是全部。一切。」   不可能是脑袋储存的字汇量不够吧。从申请书上整齐的字体来看,玲奈不像吊车尾的学生。她的主张肯定如字面所示。   「不是因为想当侦探吗?」   「我不想当侦探。」   由于职业因素,须磨看过无数张面孔。若纯粹是性格乖僻,眼眸深处不久就会浮现带点无措的阴影。但是,玲奈的目光完全没失去力道,仿佛不知萎靡为何物。   须磨不由得想坐正。他探出身子。   「只是想获取知识,就更不建议你进入我们学校。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尽管我们不辅导就业,教授的内容依然相当正式。打着侦探学校招牌的培训班中,很多只收取二十万圆以下的费用,在半年内教导基础知识。你去谘询这类培训班如何?我们的费用颇昂贵。」   玲奈冷不防摸索起提包,拿出一本存折,示意须磨翻开。   须磨犹豫地接过,打开存折翻看。最新的纪录,是昨天一笔五百万圆的存款,足以全额支付包含住宿在内的两年学费。   「是令尊出的钱吗?」须磨静静询问。   玲奈没回答,仅流露锐利的眼神。「我能入学吗?」   若要贯彻商人的身分,就不该心生犹豫。须磨领悟到自己一直没遵守这项原则。   之所以安排过于绵密的课程,将只是副业的PI学校打造得如此充实,是因为他无法完全舍弃理想,满心想着既然要教,就要传授侦探业的一切。至今,须磨仍对过去念念不忘。   话虽如此,不可能滥好人到发自内心担忧受训生的未来。长久从事侦探业,须磨深信不介入他人生活才是真理。   他确实有些抵抗逆风而行,却故意忽视源自内心的压力,嘀咕着:「随便你。」   玲奈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几许安心神色,复又消失。她接过须磨交还的存折收进提包,起身微微低头致意,随即消失在门口。   目送少女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须磨感到一股虚脱与失落感。   侦探这种职业比一般人所知更卑劣、阴暗、杀机四伏,有时野蛮又暴力。不讲道理,没有任何正派人物,充满矛盾。   须磨不想将少女牵扯进来。   敲门声响起,下一个面试者准备进入办公室,须磨抛开近似感伤的迷惘。   无论年轻人得到什么结果,须磨都不会与自身的赎罪之心连结在一起。玲奈明言不当侦探,这样不就好了?   望着红光渐深的室内,漠然的情绪逐渐支配全身。平稳反倒栖息于不安中,与洁净的世界永远互相抵触。即使丑陋,这就是选择侦探为业的人拥有的价值观。事到如令已无法转身不去面对。 第3章   须磨学校的课程从四月中旬的星期一开始。密布低空的淡墨色乌云下起稀稀疏疏的雨,星星点点落到窗框。这是个阴郁的上午。   入学者共三十二人,从报名人数来说,这样算多了。日光灯照亮大白天仍光线不足的教室。跟说明会那天一样,纱崎玲奈坐在第七排窗边。须磨早早确认这一点。   他告知过穿着轻便即可,而玲奈也穿着垂坠抓皱的连身裙前来。之前的套装大概让她显得比实际上更瘦削,她其实有着丰满胸部与纤细腰肢,身材比例完美,如此打扮相当适合。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没人能忽视她。玲奈果然不适合当侦探。   须磨努力避免只注意玲奈。他将过去三年来,每半期课程都会重上一次的讲义发给受训生。   「侦探接受委托进行调查,要从什么地方收集情报?平成十九年十月前,借由车牌号码就能查明车主的住址和姓名,现在则需要车牌与车身号码两项资讯。户口名簿和户籍也一样,以前捏造出正经一点的理由,就能透过律师或行政代书取得,但平成二十年五月后,审查变得严格。对侦探而言,可说是生不逢时。」   须磨没掺杂玩笑或俏皮话,仅按部就班持续解说。他先列出种种合法的调查手段。   就算只知约略的居住区域和姓氏,利用不动产估价与查询网站TAS-MAP的地价地图搜寻功能,就能调出所有相关住址。即使是没登录在电话簿的人物,清单上也会列出同名同姓的人。   在知道全名的情况下,可运用商业资料库服务G-Search这个网站。只要在过去半世纪内上过一次报,就能找到相关报导。若运用该网站的「人物情报」跨类搜索,从不动产、专利到出入境纪录,甚至帝国资料银行和东京工商调查公司的情报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在网路版「官报」搜寻姓名,就能找到破产及护照遗失纪录、是否曾在国家考试中合格或有无受勋、与法院的关系等等。外国人归化为日本人的纪录可在此查明,若曾遗失外国人居留证也会留下纪录。   透过国会图书馆调查往昔的住宅地图与电话簿十分便利。全国国高中生制服资料库同样实用,缺点是女生资料丰富,几乎没有男生资料,不过能用来锁定学校。   锁定疑似是调查对象的住屋后,打电话到该区的法务局,问出与登记资料相符的地号与门牌号码。接着,利用网路的「登记情报提供服务」,可查到登记簿誊本的内容。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收集到完整情报,可委托律师。若以向对方请求损害赔偿为前提,律师有资格调阅对方的手机号码、住址、车牌号码、银行帐户等资料。但是,非法与律师谘商的事走漏会被判罪,要先安排好看似准备提出诉讼的状况,方能实行。这是最后的手段,希望各位铭记在心。」   须磨的视线停留在做笔记的玲奈身上。他不希望学习能力优秀的玲奈学会这些伎俩,但要吸收什么是她的自由。   「听着,」须磨告诫受训生:「『正多面体』听起来好像存在无限多种,实际上只有四面、六面、八面、十二面、二十面体,已证明不存在更多。侦探业也一样。乍看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情况,必定能缩小范围。但是,要小心犯下『确认偏误』。意思是,绝不能带着偏见观察他人,只收集对己方有利的情报支持偏见。侦探自始至终都要保持客观,收集正确的情报。切勿忘记这一点。」   这周度过一半,须磨着手收集情报。   周三与周四委由其他人担任PI学校的讲师,而须磨调查公司有将近二十个职员,业务可暂时交给他们处理。于是,须磨得到整天的自由时间。   他搜寻纱崎玲奈的名字,找到数则新闻报导。静冈县立滨松北高中一年级,新体操社。当时玲奈在县高中总体育大会得到冠军,在全国选拔大会留下第四名的纪录。这无疑是耀眼的成绩,但不知为何她二年级以后就放弃参赛。   进入PI学校后,玲奈开始在东京都内生活,住在位于汐留一栋提供受训生当宿舍的公寓的无隔间套房。她的老家在静冈县滨松市,申请书上写了地址。如同在课程中教导受训生的原则,须磨拿这个地址向法务局询问,再用地号与建号调查土地登记簿,在认识的律师协助下取得户籍誊本。   专注阅读誊本记载的内容半晌,须磨心底隐隐涌现一股紧张感。   玲奈的家庭状况复杂,不必细看也能明白。   周五,须磨重回PI学校讲师的岗位。没有受训生缺席,玲奈跟往常一样坐在窗边。须磨继续讲课:   「寻找失踪人口时,首先要确认没带走的电脑或手机,照片的地理标记常藏有GPS座标。就算档案被删除,仍能用专门软体复原。接着,检查房间里的书籍和杂志,一本都不能漏,确认折起的书页或画线处。另外,要注意发票与收据、Suica与PASMO(注:皆为关东地区常用的IC卡,兼具储值车票与电子钱包功能。)的使用纪录。即使想销声匿迹,也很难在不熟悉的土地生活。可能性会随着推理而减少,但是……」   须磨向受训生说明,一般不接受调查趁夜逃亡者的委托。   侦探不应协助查出有金钱纠纷背景者的所在处,因为只会造成不幸的后果,变成协助暴力犯罪的共犯。   高利贷业者可能假借亲戚名义前来委托,必须培养看穿委托人背景的眼力。一旦看破实情,就能根据侦探业法第九条停止调查经过伪装的委托。   须磨一顿,瞥向玲奈。玲奈的表情毫无变化。   「接下来,要教你们跟踪的具体方法。」   他从讲桌下拿出一双需绑鞋带的鞋子,展示在众人面前。「这是帆布鞋,但远看像皮鞋,搭配西装不会不自然。由于是橡胶鞋底,走起来不会感到疲倦,适合用于跟踪。记得脚指甲要剪成水平状。接下来是实地说明,所有人起立。」   带着受训生穿过走廊,来到大楼的梯厅,须磨回头望向众人。   「若跟踪目标来到电梯前,首先确认外侧有无楼层显示萤幕。有萤幕就走楼梯,没有就随目标一起搭电梯,等目标按下要去的楼层数字键,接着按下面一层楼。一出电梯立刻从楼梯跑上楼,确认目标走进哪一户。」   他与受训生一起离开大楼,从汐留SIO-SITE第五区的义大利街走向竹芝路。在和煦的春阳下,即使心知与这样的环境不搭调,须磨仍继续说明:   「跟踪要两人一组进行。一个人穿西装,另一个人打扮休闲,这样最为理想,不要戴太阳眼镜。与目标的距离基本上维持在十五到二十公尺,若目标是右撇子,就保持在稍稍偏右后方尾随,因为右撇子较常往左方回头。还有,如果有地下道和天桥两条路线,可预设目标会走地下道。虽然爬上爬下费的工夫到头来都一样,一般人倾向选择先往下的路线。找不到目标就是跟丢了,遇到这种情况别犹豫,直接朝往下的路线跑。」   须磨提及进行跟踪前一天的准备工作。绝不能忘记确认气象预报,并用Google地图调查该区域。最好预先到当地走一遍,孰悉各条街道,查清目标的通动或通学地点,才知道目标会走哪个出入口。   一定要带零钱和PASMO,跟踪失败大多是付钱时耽搁行动。此外,要将驾照和一万圆钞票藏进鞋子,以防钱包遗失。   跟踪时搭上电车或公车,要站在门边方便立刻下车。如果空位很多,站着搭车不自然,就与目标并排而坐,绝不能坐在目标对面的座位。若是搭飞机,要抢先划到前方的座位,后方座位人多混杂,容易跟丢目标。   「这种事不能大声说,不过,万一不晓得目标的姓名,就观察目标在ATM是否会丢掉明细。如果目标丢掉明细就捡起来,小心不要被发现。之后,只要用网路银行汇款至明细上的帐户,便会以片假名显示出受款人。当然,要立即取消汇款。」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须磨刻意清清嗓子。   「在意这是否触法吗?再举个例子,若想知道目标的电话号码,可从目标住家的信箱偷走电话帐单,拆封后就能看到上头写的号码。之后打电话到ZTT电讯公司,伪装成当事人报出姓名与住址,申请重寄一份帐单即可。重寄的帐单与前一份相同,目标不会发现帐单失窃。不过,我要再次强调,这些行为都得自负后果。」   几个人流露疑惑神色,面面相觑。须磨并未放在心上,指向车道。   「下周起,会训练你们开车跟踪。我们会准备中古的加长型小客车与大型箱形车,锻链你们掌握车身左右距离的能力,在小巷也要行驶自如。习惯开大车后,开小车就简单了。现在我大略说明一下,最理想的跟踪方式要有两、三辆同伴的车,再加上一台机车。」   在都内的一般道路,尾随在目标后方一百到一百五十公尺内是常识。若是在千叶或琦玉那种视野良好的道路,要保持在三百到五百公尺。靠近红绿灯时,必须非常自然地拉近距离。就算不小心跟到目标的正后方,也不要直视前方车辆侧边与车内的后照镜。行驶期间,每七、八分钟变换一次车道。   「对了,」须磨问受训生,「有人没驾照吗?」   玲奈没举手。须磨无论如何就是会在意玲奈,只见她事不关己地望着车道。会这么问,其实是想唤起刚从高中毕业的她的注意。   「纱崎,」须磨呼唤,「听见我的话了吗?」   玲奈的目光转向须磨,冷淡回答:「毕业后,我马上考取了驾照。」   砂石车疾驰而过,留下噪音与废气。玲奈的黑发在浑浊的风中摇曳。   这样啊,须磨低语。   为求了解侦探的一切,看来玲奈已做足所有准备。   周末,PI学校没课的星期六下午,须磨独自实践跟踪行动。   目标是与须磨同世代,约四十五、六岁的上班族。即使在JR滨松站票口前的汹涌人潮中,一旦盯住那个穿西装的背影就不可能跟丢。男人结实高瘦的体型,及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容貌与举止,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名叫纱崎克典,是玲奈的父亲,在市内的大型贸易公司担任课长。   纱崎走向车站前的饭店。确认他进去后,须磨踏人大厅。柜台前满是等着办理住宿手续的客人。人多到须磨站在原地不办手续,也不太会引人疑窦。   只见纱崎在商务中心的电脑区,凝视着电脑萤幕。这里的收费方式是投入百圆硬币,就能上网三十分钟。须磨保持距离绕到他背后,贴在萤幕上的保护膜映出光泽。萤幕反射可能形成镜面效果,不能随便靠近。光靠目视无法确认纱崎连上什么网站。   不久,纱崎走出电脑区,前往大厅旁的酒吧。须磨慢慢步向电脑,发现浏览器已关闭,但使用时间还没结束。   他马上同时按下Ctrl、Shift和T键,浏览器再次开启,显示纱崎关掉浏览器前阅读的页面。一休.com,是全国高级饭店和旅馆的订房网站,也能当日订房。由于已登出,无法查询预约纪录。   须磨的目光转向酒吧,纱崎正与人碰面。跟他同坐一桌的是三十多岁的女子,穿雪纺衬衫与及膝长裙,打扮入时,顶着一头发尾内弯的及肩长发,看起来刚经美容院修剪。周六与男人见面的目的不会是为了工作,且她年轻到不可能是玲奈的母亲,长得也不像。   两人低声谈笑,啜饮咖啡,不久便一同起身离开酒吧,搭电梯下到停车场。须磨无意继续跟踪,毕竟想调查的事不胜枚举。   那天晚上,须磨在滨松市郊外的商务饭店过夜。隔天一早,他收到电子邮件,随信附有纱崎任职的贸易公司职员名册。   近来诈骗案频传,以电话接触目标时常碰壁。对于素未谋面的人,突然造访还比较有机会交谈几句。   须磨先前往宅急便的服务中心。他假装成那家贸易公司的高阶主管,询问今天是否有货物送到员工宿舍。这类宅配都一样,送货员会随时随地以手持装置读取宅配单号条码,将资料传送回总公司的主机。他得知名册上的第四人有个在白天送达的宅配。换句话说,即使是周日也有人在家。   须磨造访员工宿舍,发现只有对方的妻子在家。这次他同样自称高阶主管,打探纱崎克典的情报。人会推测谈话对象的知识量,在交谈时配合对方所知的程度。假如发问者没有任何预备知识,就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事。须磨早将贸易公司相关的资讯全塞进脑袋。   打听的结果区分为第一手与第二手消息。第二手消息类似间接情报,属于缺乏可信度的传闻。这次得到不少第一手消息。纱崎克典告诉同事,周末要出席滨松市内展览馆的活动,努力培养人脉。听见他假日仍热心工作,同事对他赞誉有加。   不知何时,夕阳逐渐西斜。茜色光芒变幻无常,时而如火焰摇曳般染红大地,时而隐于虚弱暗影里。拖曳着大片云彩的满天晚霞中,摩天大楼的剪影暗暗浮现,航空障碍灯闪烁的红光已清晰可见。   须磨前往纱崎家所在地。那位于闲静的新兴住宅区,建地约三十坪,是一栋拥有轻质气泡砖外墙,独具特色的双层房屋。屋里没开灯,似乎没人在家,车库也没停任何一辆车。自从搬进都内的宿舍后,玲奈似乎不曾回来。   须磨暗中观察一阵,住在附近的男子起了疑心,出声叫住他。须磨毫不慌张,像往常一样大方表明是来为移动电线杆做调查。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身离去。   天际的黄昏色彩渐浓,在低沉引擎声的伴随下,车头灯的光束缓缓滑过来。三菱四轮传动车平滑驶进车库,下车的只有纱崎克典一个人。他走向玄关,消失在门后。   看来纱崎现在一个人住。一面想,须磨一面走向车库,轻抚四轮传动车的前通风栅板。   刚沾上不久的无数昆虫尸体附着在上头,想必是在山路开了好几个小时。不管怎么想,须磨都不认为纱崎仅在市内展览馆与住家之间往返。   须磨步向通往车站的小巷。气温降得很低,传入耳中的唯有风声造就的尖锐寂静。空气寒冷彻骨,夕阳完全隐没,黑夜即将到来。冬季依然在这个角落残留一丝痕迹。 第4章   在汐留站西边,新桥五丁目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楼中,有一座跆拳道场。   整层楼铺满榻榻米,窗户封起,内嵌的灯泡是唯一的照明。室内整天都阴暗朦胧,但黄昏将近时,斜阳会穿过换气扇照亮场内。不停回转的风扇影子在榻榻米上描绘出巨大的椭圆轨迹,让场内看起来忽明忽灭。   须磨站在墙边旁观。超过二十个穿短领道服的壮汉列队在前,玲奈是唯一的女子,一头长发在后脑杓绑起。道服乍看像空手道服,但前襟缝死,穿着方式似乎是从头顶套下去,而领口缝着黑边。玲奈绑的是白带,对手的男子却绑着黑带。两人身高几乎相同,都没穿防具。   她练过新体操,应该培养了不错的身体能力。这是须磨对玲奈的看法。实际上,从她敏捷的行礼确实感觉不到半点累赘动作。尽管身材纤瘦,她的架式仍有模有样。   然而,双方仅在此刻保持势均力敌。黑带男子的脚随即高高抬起,向玲奈劈落。玲奈重重倒向前方,脸几乎撞上榻榻米。她试图爬起,黑带男子的脚像鞭子般连续踢击。玲奈正面承受每一记攻击,身体随着不断挨打蜷起,再度垮下。唯有痛苦的喘息与呻吟在室内回响。   须磨掩饰内心的不忍,努力维持面无表情。因为这是道场的常态。事实上,没人有意制止。   即使如此,这也不是能视而不见的状况。虽然佯装平静,须磨仍语带轻蔑,低喃:「这根本是凌虐。」   朴师范并未望向须磨。看着眼前美其名为练习的暴力,他神色不改地回应:「是她自己惹来的。刚来她就目无旁人,肆意挑衅。」   玲奈摇摇晃晃站起,双臂大概使不上力,没摆出任何防御动作,等同呆立原地。黑带男子毫不留情地使出回旋踢,赤裸的脚狠狠踢中玲奈的脸颊,她的身躯几乎呈抛物线弹到半空中,重重摔在榻榻米上。   她纤细的胳臂与双腿何时骨折都不奇怪。须磨拼命按捺焦躁的情绪,向朴师范耳语:「如果是以直接击打对手为前提,至少该让她穿戴护具吧?你想被控告伤害罪吗?」   「她拒绝使用护具。」朴不快地紧抿嘴唇,转身消失在门外。   见师范离开,黑带男子下手益发凶狠。玲奈一试图爬起,便遭痛殴倒下。不忍卒睹的野蛮动作反复,仿佛没有尽头。不久,玲奈趴倒,全身痉挛。   黑带男子喷着粗重鼻息转身离去,连低头敬礼都没有。其他道服男子跟着散去,没人关心倒地的玲奈。   看来她惹得旁人相当反感,想必是完全没有礼仪可言。从玲奈平常的态度,不难想像。   这种情况在正规道场不可能发生,但对须磨来说属于常识范围。会倾向与PI这种侦探学校结盟,意味着不可能是什么正经团体。正因招不到学生,又无法与公家机关合作,才不得不采取此一下策。实际上,朴有前科纪录。一路投身于侦探业的须磨累积的人脉,绝非值得肯定的光荣事迹。   须磨迟疑地走近,低头俯视玲奈。无论是朝她伸出手,或帮助她站起,都让他感到犹豫。玲奈恐怕不希望他这么做。   不久,玲奈撑起身子,踩着虚浮的脚步远离须磨。她不肯抬头,须磨不晓得她是何种表情,也不晓得滴落的是汗是泪。她拖着无力的四肢,只留下急促的呼吸。   须磨默默目送玲奈,再次想着,真不知怎么面对年轻女孩。她会唤起对侦探业最多余、理应早早告别的情感。 第5章   日暮后,汐留SIO-SITE第五区的义大利街上,红砖广场满是准备回家的西装男女。在朦胧灯光的渲染下,周围成排的小餐馆热闹得宛如台伯河畔的夜晚狂欢节。   在朝广场延伸出去的露台座位区,须磨与玲奈一同落座。   从道场回去的路上,玲奈竟然答应邀约,须磨认为是相当宝贵的机会。至少比起在PI学校的办公室,咖啡厅较没有压迫感。   不过,须磨心知谈话不可能多热络。桌上蜡烛照亮玲奈凄惨的脸庞,若警察发现免不了一番盘查。她的额头、脸颊和唇边浮现大片瘀青,一边眼皮肿胀,太阳穴贴着OK绷。他这个与未成年少女同行的中年男人,遭到怀疑也无话可说。   那个黑带男子十分狡猾,避开任何会影响骨头与内脏的攻击,守住不至于让玲奈送医的底线。   「冰敷比较好吧?」须磨静静问道。   玲奈仅垂下一双大眼,凝望蜡烛摇曳的火光。她没摇头,但表达的意思等同于摇头。须磨如此解读。   「纱崎,」须磨把玩着玻璃水杯,「我得向你道歉,那不是正派人士经营的道场。我该提醒你那群人十分血气方刚。但是,如果乖乖接受指导,照理不会发生问题。你没必要刻意激怒他们吧?」   「是他们先……」玲奈抬起脸,直视着须磨控诉道。   她的话声渐弱,目光回到蜡烛上,光点在虹膜深处摇曳。   须磨想着,问题根本不在哪一方起头。与人接触时毫不掩饰带刺的态度,就会被认定是挑衅。玲奈带着对自身不利的个性,在肮脏的成人世界徘徊。糟糕的是,她毫无自觉。   须磨推开玻璃杯。「学费我会全额归还。不要再接受培训了,你应该回家。」   玲奈的反应来得缓慢。她的视线再度转向须磨,表情有些僵硬。   为什么?她的目光这么问。须磨认为自己有义务回答。   「你……」须磨委婉开口,「之前说过想了解侦探的一切,但不想当侦探吧?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玲奈缓缓眨眼,视线略微低垂。   寂静笼罩而下,广场的喧嚣声感觉格外遥远,须磨出神地想着。打一开始,他就不期待玲奈会轻易同意。   「纱崎,令尊想和其他女人再婚,你知道吗?」   玲奈果然没有太大的反应。很明显,这对她来说不是意外消息。   「周末他们都会一起外出,大概是去温泉旅馆或度假饭店吧。」玲奈平静低语。   「你的直觉真准。」须磨注视玲奈。「你的父母还没正式离婚。在世人眼中,你父亲的行为等同外遇。」   「只不过是还没跟妈妈讨论罢了。」   「倒也难怪,毕竟她因精神疾病住院,不适合讨论。」   玲奈流露严厉的神色,回望须磨。「你连这种事都调查到了吗?」   「没错。我的工作就是靠刨根究底挖出他人家中私事,赚取酬劳,活该遭嫌恶又不知羞耻。侦探业是与偏差值七十的你永远扯不上关系的世界,此外无他。你早该明白吧?」   抗议般的目光渐渐染上玲奈特有的哀伤色彩。她轻声开口,宛如自言自语:   「我还不能回去。」   「作为默认父亲外遇的补偿,你得到进入PI学校所需的家长认可与费用,想必他没追问理由吧?令尊大概连PI的意思都不清楚。我们的招牌没写明『侦探』两字,他根本没发现这是什么培训班。说好听点是自由放任,但你们其实是过着避免与对方产生关联的生活。」须磨叹气,静静应道。   「父亲……只是想从那起事件转移注意力,所以也要我随自己的意思去做。」   「不用确认你母亲的想法吗?」   「我母亲已无法回归家庭。」玲奈无力地回答。   须磨默默望着眼眸微垂的玲奈。   醉鬼的破锣嗓子逐渐接近,复又远离。愉快的笑声衬得拖着一只脚走路的鞋声十分空虚。   须磨能理解玲奈的心情,她的主张没有任何虚假。不会料到的突发状况造成家庭崩坏,这样的例子须磨看过太多。   拼凑收集到的情报,再用推理补完一部分,就是须磨能够得知的全部,必须确认玲奈的想法是否与他的臆测相同。   「我想知道你入学的动机。我掌握到的仅仅是一连串事件,希望你能告诉我当时的感受。尽管会十分痛苦,还是希望你回顾这两年之间发生的事。」须磨低语。   玲奈微微抬起脸,沉痛的目光转向须磨。   侦探不适合保有委婉与体贴这类情感,须磨继续道:   「可以告诉我,你妹妹咲良的遭遇吗?」 第6章   这个夜晚响着季节错乱的远雷,断断续续吹起的强风不停摇动窗户。玲奈爬到寝室的床上,掀起被子当头罩下,试图盖住不断涌现的心慌。   现在是刚升上高二的春天,不快点入睡,早上的社团练习会撑不下去。不该对停课怀抱希望。电视也报导,天候在太阳升起前就会恢复平静。   但是,此刻在心头来来去去的无助并非因此而起。她感到孤独,满心忧虑不安。再这样下去,真的睡得着吗?她没什么自信。   敲门声响起。玲奈有种得救的感觉,连忙应声:是谁?   缓缓打开的门边,露出咲良的圆脸,娇小纤细的她里在略大的睡衣中。玲奈非常羡慕那颗鲍伯头,这样就不用扎头发。只见咲良抱着枕头。   「姐姐,可以一起睡吗?」咲良有些畏缩地小声问。   大两岁的玲奈打心底欢迎,却无法坦率表达。她佯装被吵醒,佣懒地回答:「嗯,可以。」   「太好了!」咲良露出微笑,跳到床上。   「不要这么粗鲁。」玲奈往墙边移动,喃喃嘀咕。   「如果我快睡过头,要叫醒我喔。」咲良钻进被窝,眯眼注视玲奈。   「我一大早就要出门晨练,时间配合不来吧?」   「不会的,我今天要去那边的学校打声招呼。」   「去丰桥?」   「对。」   要出发了吗?玲奈胸口仿佛开了大洞,感到一阵失落。   「要是从家里出发被看见,会不会又遭到跟踪……」   「别担心,爸爸会开车送我到中途,在东名高速公路的休息站与多胡伯伯会合,之后就搭多胡伯伯的车。」   「这样啊。」玲奈的担忧不断涌现。「可是,那家伙或许有车。」   「别吓我,就是这样才要一大早出门。爸爸认为,在高速公路空旷的时间带,可边开车边确认有没有遭到跟踪。如果有可疑车辆尾随,立刻取消去休息站,绕一圈便折返。只不过,得打手机向多胡伯伯道歉。」   原来是按警方的指示行动,玲奈总算安心几分。   与此同时,有个无论如何都想问的问题冒出头。「回程呢?」   笑容倏地从咲良脸上消失。「暂时不能回来,要在伯伯家生活,就读那边的国中……大概得等到暑假。」   「这样啊。」玲奈忍不住叹气。   「爸爸说,就算夏天可以回来,穿着制服也会有危险,因为会暴露就读哪所学校。没必要担心到这种程度吧?」   目前的状况依旧不乐观,玲奈无法赞同妹妹的意见,摇摇头。   「爸爸是对的。警察不是提醒过,直到上高中都不能松懈?」   「是吗?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会照做。可是……」咲良嗫嚅。   「嗯?」   咲良脸上浮现落寞的阴霾。「我在想,还得继续这样的生活多久。」   风停了,深邃的寂静蔓延开来。房间里唯有咲良挪动身子时,衣服摩擦棉被发出的微弱窸窣声。远处的闷雷低响,伴随着轻微的地鸣。玲奈原想遗忘的不安再次死灰复燃。   去年秋末,跟踪狂缠上咲良。在她独自回家的路上,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对方身材高大,穿得一身黑,一头卷发十分惹人注目,且戴着口罩遮住嘴。   刚开始,咲良以为对方碰巧同路。然而,男人一直配合她的步调,维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不时将数位相机的镜头对准咲良,发出按快门的声响。当咲良心生畏惧停下脚步,男人跟着停住;当她拔腿狂奔,男人便跟着跑起来。   咲良逃进家中,得以平安无事。虽然暂时放下紧张感,但对方已得知咲良的住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之后,那个男人频繁出现。咲良上学途中感到有动静,回头一看,男人果然待在周遭。这样的状况频频发生。由于对方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即使咲良与朋友会合,男人的身影仍未消失。一到学校附近,男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踪影,或许是顾虑到早上老师守在校门前。   从神情胆怯的咲良口中听到这些遭遇,玲奈选了一个没有社团活动的早晨,陪妹妹一起上学。她马上发现可疑男人埋伏在家门前的小巷。   玲奈满心愤怒,快步走近那个男人。岂料,对方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无耻地伫立原地。   近看之下,那个男人比咲良的描述更年轻。虽然发量稀薄,但年纪不比玲奈的父亲大,实际年龄或许是三十出头。   那个男人算得上是壮汉,但体态并不肥胖,看得出经过一定的锻链。咲良形容为一身黑的服装,其实是深蓝毛衣与牛仔裤,上头起了无数毛球。   那对浮肿的双眼,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玲奈,毫无生气。微黑的皮肤粗糙,透过口罩上方缝隙,看得出他扁塌的鼻子蠕动着不停呼吸。   玲奈感到一阵不快。理由并非对方的外表,而是气味。他的体味很重,散发出带着独特酸味的恶臭。难道他都没洗澡吗?   玲奈想向那个男人抗议,要求他别再缠着妹妹,还来不及开口,冲击与剧痛就猛然窜过脸颊。玲奈一个踉跄,顿时理解自己挨了一巴掌。   「姐姐!」咲良连忙跑过来,那个男人立刻转身逃跑。   玲奈摩挲着阵阵刺痛的脸颊,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在摇晃的视野中,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迅速远去。   那天晚上,玲奈向父母报告一切。父亲神态激动,气冲冲地表示要报案。但是,母亲神经质地谈起有些偏离重点的担忧,怕遭跟踪狂报复。父亲益发愤怒,吐出种种恶毒言词,指责母亲没资格养育孩子。   如同那瘦弱的体型,母亲梓性格纤细。每当父亲大吼,母亲便浑身哆嗦,反应畏怯。她开始看精神科,刚好也是在这段时期。然而,父亲并未理解母亲的病况,还说只要她出门工作就会痊愈。即使精神科医师告诫,斥责忧郁病患者会造成反效果,父亲的态度仍没改善。   玲奈一直觉得父亲周末出差太频繁,隐约察觉他与其他女人往来。父母之间的爱情早消失殆尽。虽然悲哀,她只能接受事实。   原以为跟踪男不会再出现,玲奈却猜错了。尽管出现的频率略减,对方依旧紧跟着咲良上下学,甚至在半夜现身。他入侵庭院,试图爬上二楼阳台。幸亏邻居留意到声响出声喝问,他才落荒而逃。   信箱几乎每天都有咲良的信,写满毫无逻辑的猥亵字眼。父亲将整叠信交给警方,总算有便衣警察陪伴咲良上下学。奇妙的是,家里接获联络得知会有警官前来的隔日起,那个男人就不再露面。   警方建议咲良寒假期间住到其他地方。于是,咲良到母亲老家寄住,与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起生活,却埋下母亲精神状态恶化的远因。遭外祖父和外祖母严词责备没保护好孩子,母亲不顾旁人目光大声哭叫。此后,母亲将情绪发泄在咲良身上,有时朝她扔东西,有时破口大骂。当玲奈袒护咲良,母亲就哀伤大哭,质问「难道连你都看不起妈妈」。   父亲半强迫地决定送母亲进入精神科病房。没多久,母亲的身影从家中消失。不管怎么看,玲奈都觉得父亲是故意逼使母亲病况恶化。她暗想着,母亲被父亲赶走了。到隔年初,玲奈几乎不再与父亲交谈。   然而,笼罩全家的乌云益发深浓。那个男人甚至开始在母亲老家附近出没。咲良独自出门买东西,就遭男人尾随。她不只被紧紧抱住,还被刀子抵住胸口。男人企图带走她,但她大声呼救,附近居民马上冲出来。男人再度逃跑,不知去向。   正因深信母亲老家是安全地带,玲奈格外受到打击,咲良满脸苍白地回到位于滨松的家。   警方指出情报是由家庭内部走漏。经过调查后,在外墙找到窃听器。这种窃听器可隔墙接收到五公尺内的声音,以特高频电磁波(UHF)传递出去,收讯距离在一百到两百公尺内。那个男人入侵庭院的目的之一,就是安装窃听器。难怪便衣刑警护送咲良的日子,或咲良改住到母亲老家的事,对方都一清二楚。不管是谁都能在网路上买到这种窃听器。   玲奈不禁一阵战栗,那个男人并非普通的精神异常者。   之后,警方根据从窃听器上取得的指纹锁定嫌犯,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玲奈也应要求确认男人的大头照。那对浮肿的双眼如实呈现在照片上,或许是一口乱牙与满脸胡碴,没戴口罩感觉更丑陋。   冈尾芯也,三十二岁的无业游民。前年曾以强制猥亵与绑架未遂的现行犯遭到逮捕,被判有罪并宣告缓刑。纯真少女似乎是他一贯的目标,他会持凶器威胁,试图将人带走。虽然至今无法立案,但好几件小学与国中女生的失踪案被认定是冈尾所为。这是警方告知的讯息。   冈尾的父母住在位于静冈市内的老家,不负责任地承认长期未尽到养育的本分,也不清楚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有时候他会回家讨钱,但这阵子他们都没见到儿子。   对冈尾发布通缉的同时,为了确保咲良的人身安全,警方建议最好采取更彻底的方法。父亲表示,这次会将咲良交给住处绝不会曝光的远房亲戚照顾,就是位在爱知丰桥市的多胡家。   玲奈仅在小时候见过多胡夫妇一次,印象中是四十岁左右的温厚夫妇。这个春天,咲良即将升上国三,趁这个机会转学到丰桥的国中,相信冈尾总有一天会落网,暂时在当地生活。这段期间,父亲与玲奈都不能造访多胡家,甚至得避免提及住所。他们也没告诉住院的母亲咲良在哪里。   侧耳倾听远方的雷声,玲奈翻身仰躺,望着天花板低语:「真好笑,东躲西藏的不是犯人,而是我们。」   咲良凑过来。伴随着呼吸声,她宛如在耳语:「姐姐,咲良不想去丰桥。那边没有朋友,我也比较喜欢现在的制服。」   玲奈露出笑容。「你一定会交到新朋友,其他事情也会渐渐习惯。或许你会觉得那边比较好,吵着不想回来。而且,这样就不用见到爸爸。」   咲良一脸严肃,沉默半晌,轻声开口:「我不希望变成这样。虽然爸爸是那种人,见不到他还是会寂寞。跟姐姐分开更寂寞。」   咲良紧紧搂住玲奈,埋在她胸前呜咽着说:「我不想过去。」   刺痛的哀伤涌上心头,玲奈再也无法克制。她拼命按捺哭泣的冲动,挤出颤抖的声音:「我想和咲良待在一起。我想跟小时候一样,跟妈妈还有爸爸相亲相爱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必须忍耐。忍过这段时间就好。」   不久,咲良微微抬起头。她哭到双眼红肿。玲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望着妹妹。   仰躺的咲良深深叹一口气,试着平复心情。半晌,她凝视着虚空,但很快注意到一样东西,小声念着:「波列特熊,三寸娃娃钥匙圈。商品编号A-5-49,八百九十圆。」   那是以图钉固定在墙上的便条纸,写着玲奈在网路上查到的资讯。   咲良露出笑容坐起。「姐姐喜欢波列特熊吗?那好可爱。」   波列特熊是白色小熊玩偶模样的卡通人物,非常流行,傻得可爱的稚嫩模样是最大特征。所有尺寸的钥匙圈供不应求,附有钥匙圈的掌心大小娃娃各处都已缺货。   咲良语气十分雀跃。「把目标放在三寸大小的钥匙圈太不实际,现在绝对买不到。听说在原宿那边的店首卖只摆一柜,当天就卖光。」   「什么?」玲奈连忙露出笑容,「真的吗?」   「姐姐竟然会迷上波列特熊,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好喜欢。我能买到的只有贴纸,都贴在笔记本上。」   玲奈早知道这一点,就是看到贴纸,才发现咲良喜爱波列特熊。之所以寻找三寸娃娃钥匙圈,也是想送咲良生日礼物。原本打算偷偷给她惊喜,没想到她会先看到便条。   其实,玲奈不太能理解波列特熊的可爱。不过,既然这么流行,妹妹的感受才是正确的吧。   咲良似乎相信这是姐妹俩共通的兴趣,愉快地躺下。「姐姐,等一切平安结束,我们一起去原宿好不好?」   「嗯,好啊。我们去东京逛逛,也去里原宿买东西吧。」   「跟姐姐在一起果然很安心。真想再多聊聊,不过姐姐得去晨练吧……我要睡了,晚安。」   「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咲良,晚安。」   带着微笑闭上眼的咲良脸颊微湿,玲奈以指尖轻轻拭去那滴水珠。   真希望自己不用入睡,可以一直望着妹妹的睡脸。她发自内心这么想。真不想跟妹妹分开生活。   与父亲两人共度的高二生活,不知不觉间迎来梅雨季。连寄一件宅配到多胡家都不被允许,然而,当这样的日子逐渐过去,尽管担心咲良,她慢慢习惯毫无联络的状态,似乎证明留在丰桥就安全无虞。   第一学期期中考,考完现代国文与数学Ⅱ的那一天,在大雨不停的下午,玲奈撑着伞回到家。   打开门的前一刻,她察觉到不寻常的迹象。父亲的车,那辆三菱四轮传动车停在车库。照理,平日这个时间父亲应该还没下班。这么说来,离家几户之遥处停着巡逻车。   她按捺内心的忐忑踏入玄关,看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官与父亲谈得专注。父亲脸色大变,注意到玲奈也一句话都没说。他的视线在半空游移,很快又回到警官身上。一名警官出声催促:   「如果方便,建议马上出发。」   「好。」父亲穿上鞋子。「玲奈,你今天不要外出。」   不确定发生什么事,但明显状况非比寻常,玲奈连忙对父亲说:「我也一起去。」   父亲微微抬起头。平常会反对的父亲唯独在今天以沉默回应,没拒绝玲奈的恳求,反倒助长她的不安。   玲奈穿着制服坐进四轮传动车的副驾驶座。大概是暴雨的影响,东名高速公路十分壅塞。时间在焦躁中流逝,眼看天空逐渐暗下,不停摆动的雨刷另一头,无数红色车尾灯绵延无尽。   父亲的食指不停敲着方向盘。即使是脾气急躁的父亲,都鲜少表现出如此露骨的烦躁。   耐不住沉默,玲奈打破寂静轻声问:   「不是说多胡伯伯家绝对不可能曝光……」   「世上没有所谓的『绝对』。只要顺着爸爸的户籍申请到爷爷的户籍、爷爷的爸爸的户籍,及直系亲属为户主的誊本,一路向上追溯,连远房亲戚都能查得清清楚楚。」父亲不耐地驳斥。   没料到会受迁怒,玲奈无法压抑心中的不安。「怎么会?当初表示不会有问题的就是爸爸啊。户籍是谁都能查阅的吗?」   「不,本来只有家人和亲戚可查阅,其他人想申请需要委托书。但是,警方说有很多小伎俩。以户籍誊本为线索一路追溯,连六、七代以前的祖先都查得出来,可确认将近五十个亲戚。居然多达五十人,你相信吗?」父亲叹气。   看着到这种时候还神色震惊的父亲,玲奈一阵轻蔑。只不过是父亲没常识罢了。   但这件事让玲奈心生疑窦。那个跟踪狂有能力进行如此繁琐的调查吗?就算能在购物网站买到窃听器,跟耍小手段向户政事务所申请资料的等级未免差太多。   然而,就读高二的玲奈无从估量这件事的难易,只能祈祷是大人白担心一场。   抵达多胡家时天色已全暗。除去下雨的因素,老旧平房的气氛仍十分忙乱,大批便服与制服员警进进出出。停在缘廊前的巡逻车红灯明明灭灭,四周染上不安的气息。   这凸显出状况多么严重。一头白发的瘦小男子匆匆来到呆站不动的玲奈身边。   虽然衰老不少,多胡的容貌与玲奈幼时的记忆相差无几。他愧疚地解释:「玲奈,对不起。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平常我会开小货车接送咲良上下学……但今早我得去医院,她就说要自己去学校。」   玲奈的颈部仿佛有只冰冷的手轻轻抚过,一股寒意在全身蔓延。   缘廊旁的和室挤满大批员警,似乎是在安装机器,为歹徒来电做准备。父亲要玲奈到里面房间待着。玲奈无意窝在房间,于是蹲在骚动不止的和室角落,望着忙进忙出的大人。   神啊,请让咲良安全归来。玲奈领悟到自己只能祈祷。就算咲良突然悠哉现身,可能会因劳师动众挨骂,我也一定会挺身袒护她。咲良,拜托你平安回到这里。玲奈在内心反复呐喊。   随着黎明到来,不安气息悄悄潜入寂静中。   雨停了。缘廊另一头,庭院渐亮。玲奈听到便衣刑警说,一一〇接获通报,丰荣町的资源回收中心,也就是废弃物处理厂的大门门锁遭到破坏,一辆轻型普通客车弃置在该处。   另一名男子问,有人入侵吗?尚未确认,便衣刑警回答。   玲奈爬过榻榻米,悄悄探头望向庭院。只见父亲加入谈话,神情僵硬。走吧,有人出声呼唤,于是大人全都迈开脚步。   玲奈马上起身表示:「我也要去。」   父亲回头,神色中带着迟疑。其他员警默默走向巡逻车。   一名女警走过来,轻轻抱住玲奈肩头。「我们在家里等吧。」   「不,」玲奈一阵心慌,抵抗起来,「我要一起去。」   但女警加重力道,几乎是紧抱着玲奈,好几个人上前帮忙。他们愈是铁了心阻止,玲奈的不安愈强烈。压抑许久的感情爆发,一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哭着大吼:「让我过去!我要一起去,我要跟爸爸一起去咲良身边。咲良!」   消息是如何传回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玲奈记得不是很清楚。记忆一片混沌,完全暧昧不明。一旦回忆就有无尽痛楚随之而来,或许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伤痛,等同于幻影的妄想取代回忆。她不时有种错觉,仿佛昨天才与理应不在人世的咲良说过话。   得到种种情报的顺序模糊不清,玲奈宛如茫然眺望着浓雾深处。   玲奈隐约记得父亲与便衣刑警带着暗淡神色回来的情景。当时玲奈直觉,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在废弃物处理厂的焚化炉中,发现咲良的尸身。绑架犯冈尾芯同样烧死在同一炉内。   连得知这个事实的当下,玲奈也想不太起来。通知玲奈的不是父亲,而是警察。后来她浏览过文件,封面印着长长的头衔,及「矢吹洋子医生」。脑海残留这种不太重要的细节,关键的内容却没半点印象,究竟是无法理解一连串艰深词汇,还是她迟疑着不敢阅读?总之,内容似乎只是根据DNA鉴定,断定那是两人的遗体。   根本连鉴定都不需要。咲良的脸未遭火吻,几近完好无缺。烧毁的主要是下半身,法医判定骨头已烧成灰,或化为细粉。   报告指出,咲良身上没有衣物,并不是衣服烧毁,而是早被脱到全裸。至于是否曾遭性侵,没有下半身难以判断。   冈尾趁职员不注意入侵设施,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所有作业。这座焚化炉的四楼室外通道上,有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换气口。开口部分没有网子或铁栅格挡住,与焚化炉直接相通。冈尾从该处将还活着的咲良丢进炉中,接着跳进去。无法判断当时咲良有无意识。   室外通道没安装监视器,直到炉内感应器显示异常,职员才注意到出状况,立刻停止焚化,但温度下降需要时间,两人已没有获救的指望。与落在焚化炉中心的冈尾不同,卡在擂钵状边缘的咲良上半身勉强没被烧掉。约莫是比起高达八百度的炉心,壁面构造设计成不会直接接触到炉火,温度相对较低。   遭通缉的冈尾走投无路,心生绝望,引发最糟糕的状况。虽有人质疑警方的处理对策,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国小和国中女生行踪不明,怀疑与冈尾有关,没道理要求警方为咲良的牺牲负责。   不过,对玲奈来说,大人之间的争论一点都不重要。当初别说是见遗体一面,甚至不允许她看遗体的照片,也进不了警署内的停尸间。她向父亲强烈抗议,最后决定在丧礼会场举行献花送别的仪式。   往生者的尊严得到最大的体贴。原本遗体若有损伤部位,处理方式都是缠上绷带再以布覆盖,咲良却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此外全身包裹在光泽亮丽的绢布中,烧毁的下半身也用填充物整出形状,仿佛躺下睡着一般。   咲良闭上双眼的表情没有感伤的色彩,仅仅是安详委身于长眠中。   将菊花放进棺木,玲奈任凭泪水不停流下。她默默望着咲良的睡脸。   一切宛如幻觉,不合任何现实感。在这样的情景中,玲奈看到穿丧服的母亲倚靠着棺材。父亲伸手搭住母亲的肩膀。   此刻,玲奈才晓得住院中的母亲被告知这项事实。或许是必要的,但未免太残酷。   连父亲充满哀伤的表情,感觉也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从咲良失踪到发现遗体,间隔不到一天,警方没透过媒体公开案情。一切结束后才出现相关报导,而顾虑到姐姐玲奈未成年,也隐去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只提到过世的是丰桥东中三年级的十五岁女学生。   玲奈与父亲被请到警署。在冈尾的轻型小客车找到的物品中若有咲良的遗物,警方希望他们能够取回。   留下来的有书包和学生手册,还有几乎是整套脱下的制服,但不在此处。由于衣服到处被刀子割裂,甚至沾染血迹,警方视为证据。玲奈满心暗淡。她与父亲同意交给警方保管。即使拿回家,他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   忽然间,玲奈的目光停留在混杂于遗物中的一叠档案上。封面印着一行字:调查报告。   「这是什么?」玲奈问。   「哦,」警署人员严肃地低声解释:「这也是嫌犯的其中一项遗物,只要两位确认不属于咲良小姐就行。」   「我能看看吗?」   迟疑地说声「请便」,警署人员就退开。   翻开档案封面,里头整齐排列着打字机印出的内容。   调查对象/纱崎咲良,十五岁,丰桥东中等学校三年级。   委托调查事项/确认并追踪调查对象的行动。   六月二日/天气阴 调查时间/上午七点到下午九点   上午七点十一分 经调查户籍得知为纱崎克典远亲的多胡家中,确认调查对象的存在。   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搭乘多胡庄司驾驶的小货车(速霸陆Sambar,白色,车牌号码参照附件)上学。调查对象坐在副驾驶座,服装为制服,携带物品为书包。   上午七点五十三分 在便利商店停车。调查对象独自下车,于店内购入四色原子笔与护唇膏,再度回到副驾驶座。   上午八点七分 抵达学校。穿过校门后碰到同学,谈笑着走向校舍。   上午八点十一分 透过望远镜确认调查对象于三年C班教室内的位置。   上午八点三十分 开始上现代国文课。   每一页都整理出咲良一整天的行动,十几张类似的资料钉在一起。从咲良上学开始,到校园生活、放学及回家后的生活,全都详细调查记录。   父亲俯身细看档案,高高扬起眉毛,询问警署人员:「这是谁制作的?」   「从内容看来,应该是哪个侦探吧。」警署人员皱着眉回答。   「侦探?」   「为了找出咲良小姐的所在地,犯人委托专门业者。侦探接到委托就会制作这样的调查报告,以获取报酬。」   玲奈马上翻阅文件,寻找调查者的姓名,却没看见任何署名。   「调查这种东西的是哪个家伙?」玲奈带着怒意询问。   警署人员从玲奈手中抢过档案夹。「非法业者不会将公司名称或负责人印在报告上。」   父亲注视警署人员。「这种事查不出来吗?」   「正在调查。」警署人员语气冷淡。「没验出冈尾以外的指纹。即使查明侦探的身分,对方大概只会装傻,推托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情况。犯案的确实是冈尾一人。尽管违反侦探业法,但很难将对方当成共犯起诉。」   无论警方有何见解,玲奈都无法原谅那个侦探。   玲奈的憎恨与日俱增。案发一周后,位于滨松的老家恢复平静,她继续与父亲过着仅剩两人的生活。纵使如此,那份调查报告仍烙印在她脑海没消失。   居然为了一点报酬跟踪咲良。见面的时候,那个侦探应该明白委托人不是正派人物。而且对方理应透过报导得知这起命案,却完全没出面不是吗?在玲奈眼中,那个侦探毫无疑问是共犯。   她带着得不到宽慰的心情重返高中。一日,玲奈独自回到家里,穿过玄关准备走向楼梯。   就在此时,她发现鞋柜上放着一个小盒子,约可容纳一颗灯泡,包装得十分仔细。那是个小包裹,收信人写着「纱崎玲奈小姐」。   玲奈的心掀起一丝波澜。没写寄信人,但她认得出咲良的笔迹。邮戳日期在案发前一天,邮差送来的时候她大概不在家。可能是父亲在丧礼后签收,却忘记通知她。   她马上拿回房间拆卸包装,打开纸盒。   掌心大小的白色小熊玩偶滚出盒子,那是附钥匙圈、三寸的崭新波列特熊,标签还没拆掉。   玩偶旁附上一张淡粉红色信纸。打开一看,熟悉的咲良字迹出现在眼前。   亲爱的姐姐:   你过得好吗?抱歉突然寄信给你。其实,大家都告诉我不能寄任何东西回来,但无论如何我都想送给姐姐,于是任性地请求多胡伯伯答应。当然,我不会写上这边的地址,尽管放心。   打开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吧?是三寸大小的波列特熊喔,朋友碰巧在APiTA,北店找到的,只有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波列特熊,就送我了。我非常开心,想到姐姐也喜欢,便偷偷决定马上寄给你。   咲良虽然很爱波列特熊,更更更喜欢姐姐!   可以的话,我想直接交给姐姐。真希望看到姐姐开心的模样,不过我能够想像,所以没关系。你现在肯定由衷露出笑容吧?毕竟不会有比这更愉快的事。要是突然有人送咲良波列特熊,我八成会喜极而泣。   丰桥东中的同学都十分和善,老师也很温柔,实在庆幸能转学过来。姐姐说的果然没错。有时候我会莫名害怕,但一想起姐姐,自然就会产生勇气。   我还没决定加入哪个社团。期中考马上就要到了,我得努力加强不擅长的英文,忙得要命。姐姐无论是课业或新体操都成绩亮眼,咲良一定也办得到。我会努力读英文!   唉,暑假能不能快点来?等一切平安落幕,我想见姐姐,我想环游东京,我想吃可丽饼、买衣服、去迪士尼乐园。   最喜欢姐姐了。出发的前一天,谢谢你陪我一起睡,现下仿佛仍感受得到你在我身边。我们绝对会再见面!在那之前,姐姐把波列特熊当成咲良好好爱护吧。   咲良   玲奈的胸口盈满哀伤,宛如遭辗碎般疼痛欲裂。自然浮现的苦涩化作泪水,瞬间涌上眼眶。玲奈听到自己发出哭声,眼泪停不下来。她任凭忧伤掌控一切,只顾着不停哭泣。   咲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毫无头绪。无论是过去或未来,全隐没在如墨的黑暗中。唯有悔恨不断凝聚,然而,我连应当悔恨些什么都不明白。   愣愣注视着玲奈的波列特熊,眼神极为纯粹且温暖。玲奈想着,我没资格承受这样的视线。残存在我内心的,只剩虚无与孤独。 第7章   夜深了,汐留义大利街度过热闹的高峰。小餐馆的气氛闲散下来,繁华的中心转移到酒吧。再过不久,酒吧也要关门休息。虽然景气有好转的倾向,大半上班族仍搭电车通勤,尚未得到在平日通宵畅饮的自由。   须磨康臣坐在露台的座位,凝望玲奈满是瘀青的脸。玲奈的目光落在烛火上,约莫是一点一滴吐露的过去告一段落,她带着哀愁的神色陷入沉默。   玲奈的父母还没离婚。即使两人的心早背离彼此,法律上依然是夫妻,须磨确认过户籍誊本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不难推测出玲奈的家庭状况复杂,因为有个未成年就遭除籍的家人。玲奈的妹妹咲良名字上头有个X。   当时媒体大篇幅报导丰桥的案件,须磨印象深刻,也记得嫌犯冈尾的名字。但是,须磨没想到被害者是玲奈的妹妹。一方面是玲奈住在滨松,案发地点在丰桥,完全是不同地区。   「从那份报告的行文来看,冈尾确实委托职业侦探。」须磨低声道。   玲奈没抬眼,接近细语般问:「知道是哪家的侦探吗?」   完全推测不出来。须磨调查公司的调查报告上,包括封面在内的每一页都印有公司商标与负责人姓名,也不可能协助跟踪狂。当然,只要是侦探事务所就很难称得上品行端正,倒不如说除了卑鄙无耻以外,这种生意没有别的形容词。即使如此,表面上仍不会违反侦探业法,否则营业执照会遭撤销。   须磨坦白说出内心所想:「在世人的印象中,遵守基本常识的侦探社有九成,实际上是数量各半,因为非法侦探事务所不打广告,不会出现在大众眼前。那份没署名的调查报告就是其中一员做的吧。」   「那份报告的字型和排版,甚至封面的质感都烙印在我脑海。」   「就算你逐一调查,找到的机率也趋近于零。」   玲奈冰冷的视线望向须磨,「这样的黑心业者很多吗?」   黑心业者吗?以须磨的角度来看,所有侦探都十分黑心。虽有程度差异,但没有一个侦探不曾触犯民法第七〇九条规范的隐私权。   就算将范围限定于不会在报告上标明名称的侦探社,全国符合条件的多如牛毛。无论接受冈尾委托的侦探是谁,对方都是从户籍誊本推测出远亲,丰桥并非对方原本的活动区域,只是根据调查结果前往当地。对方原本的势力范围在滨松吗?不对,明知不合法仍进行调查,为了避免留下把柄,不会接现居地的工作。   须磨以小汤匙搅拌冷掉的咖啡。「黑心业者非常多。不只把妻子的藏身处告诉家暴的丈夫,也有会借得知的情报威胁调查对象的鼠辈。或者是进行假调查,比方造访目标公司时,谎称接受大型汽车回收公司的信用调查委托,暗示会写下回收状况良好的报告,以数十万圆的代价强迫推销自家侦探社的会员权,其实就是一种诈骗手法。最常见的是怠工,接了委托不调查,却像调查过一样捏造报告获取酬劳。」   「无法取缔吗?」   「根据侦探业法,侦探社有义务按公安委员会的要求详尽报告调查内容,且不得拒绝警方进入搜索,违者可处三十万圆以下的罚金,也可能收到在六个月内停止营业的命令。」   「只有这样吗?」   「对,只有这样。侦探业法第三条规定,过去五年内曾加入黑道组织,或遭判入狱服刑者,不能当侦探。反过来说,超过五年就没问题。实际上,这条法律的目的,是防止随着暴对法(注:一九九二年针对黑道组织制定的《暴力团对策法》,暴力团即日本对黑道组织的称呼,此法也将必须严加控管的黑道组织命名为「指定暴力团」。)强化而失去生存空间的黑道组织成员转职成侦探,不让黑道有新的权宜之计可用。但是,没提交申请就开业当侦探的案例源源不绝。」   五年一过,他们便会申请许可,公然挂起侦探社的招牌。出于注重人权的观点,也有促进前黑道组织团员更生、回归社会的声音出现,因此不见受到遏阻的倾向。   「我很清楚这种人的生存方式。不管是威胁、恐吓或违反保密义务,几乎什么都干得出来。」   「身为同业,你居然能视而不见?」   「基本上,有个名为『日本调查协会』的社团法人。上级监督机关为警察厅,有六百多家侦探社加盟。虽然接受申诉,但做为一个同业团体,当然会偏袒自家人,而黑心业者根本不会加盟。在彻底取缔违反枪炮刀械条例者的日本,前黑道成员都锻链得身强体壮,不少人兼任踢拳教练。没有笨蛋会挑战那些家伙。」   「不是说有段位的人就算空手,仍会被视为持有凶器吗?」   「那是都市传说。法律禁止的是暴力行为,没规定空手道黑带罪责就会较重。无论是职业拳击手或一般人,殴打他人的刑罚都一样,正当防卫成立的条件亦相同。这可是个连随身携带小刀都不允许的国家,仅能以手脚为武器,因此黑道都倾向学习武术。黑心侦探业者全是这种有武术底子的人。」   「那么,」玲奈望向远方,「明天也得去道场才行。」   「你的目的是什么?不可能找得到当时接受冈尾委托的侦探,我刚刚不是解释过?」   「我想知道侦探这个职业的本质,背后究竟有没有善意做为后盾。如果不怀善意的人这么多,我无法放任不管。」玲奈平静的话语中,透露强烈的决心。   在须磨看来,这完全是未成年人的幼稚念头。「我从刚才说到现在,你都听了些什么?」   「违反侦探业法的业者应该受到举报。」   「每当找到黑心业者,你就要收集证据告到公安委员会吗?」   玲奈似乎在努力保持冷静,但脸庞逐渐泛红。「这样能防止被害范围扩大。」   「你忘记刚刚在道场被当成沙包痛殴一顿吗?」   「那些人不是侦探吧。」   「我指的是力量差距的问题。非法侦探中最糟糕的类型,会与黑道组织入住同一栋大楼的不同层。警方只会挑有黑道事务所的楼层搜索,提前将危险物品移到侦探社,就不会被发现。我的意思是,有些侦探与黑道关系匪浅,你会面临比刚刚更严酷的遭遇。」   「我认为只要了解侦探业的一切,甚至掌握弱点,就没有所谓的不可能。」   须磨觉得这是十几岁年轻人特有的突发奇想。「PI学校是侦探培训班。既然你无意当侦探,而是为了取缔、揭发业界黑暗面,想探究秘辛,那我不愿意教你。你马上回宿舍收拾行李吧。」   「我不打算离开。」   「不要这么顽固。」   映在玲奈眼瞳中的烛光似乎愈来愈亮。须磨明白这是因为她噙着泪水。不久,膨胀的水滴超过表面张力的负荷,化为泪珠滑过脸颊。   「我哪里也不去!」玲奈忽然怒吼。「我没有别的容身之处。不这么做,咲良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玲奈的呐喊打破寂静,周遭众人纷纷回头,刺人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然而,这阵尴尬并未持续太久。   这里是仰赖酒、依存酒、被灌酒的地方,醉鬼的嚷嚷如间歇泉般的频率响起。置身非常识变成常识、没有地位之别的随兴时间带,年轻女子发出尖叫并不罕见。沉默仿若风压扫过四周,店内随即恢复低调的喧嚣。   在冷酷都市的一隅,玲奈低声痛哭。须磨默默注视着她。   对于承受家庭破裂带来的痛苦的人,我能否表现出真正的理解?须磨自问自答。不知道,他挥别这样的感情许久。他早与妻子离婚,也没和女儿见面。   不果断转身背对正直与洁癖,无法从事侦探业。这或许是入行的代价。怀念妻女的心情,在面对委托人时等同一种障碍。   玲奈揩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   举刃挑战侦探的伦理观。玲奈似乎想借此找出生存价值,认定没有其他继续过日子的意义。这样的人生真的好吗?   你干脆去考警察吧。倘若须磨是外行人,或许能如此建议。然而,须磨十分清楚警界的人事内幕,很难想像她会恰巧分派到相关的职务。   「如果你是个丑八怪多好,同样父母所生的妹妹当然也会是丑八怪。那么,跟踪狂就不会盯上她。」   玲奈一句话也没回答。   事到如今还对他人心生关怀,不像须磨的风格。唯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将玲奈逼上这条绝路的,正是侦探这个职业。就是须磨二十三年来所从事,往后人生恐怕仍将贡献于此的低薪工作。   玲奈说,她想了解本质,侦探的本质。在须磨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既然你无意放弃,能答应我一件事吗?」须磨低语。   不断拭泪的玲奈回望须磨,颤声问:「什么事?」   「从PI学校毕业后,希望你按照我的指示选择就职地点。前提是,到时候你依然有意跟侦探业牵扯下去。如果你想朝截然不同的未来发展,我不会干涉。其实我更希望你这么做。」   玲奈的脸庞依然泛着红潮,但泪水似乎慢慢减少。渐渐恢复平静的同时,玲奈吐出细语:「你明明说过不会帮忙安排工作。」   「只有你例外。既然要教你学会侦探技能,就不能丢着你不管。」   微风吹动玲奈的长发。玲奈并未对须磨的发言深入追问,仅在沉默中垂下视线。她满脸的瘀青成为一种点缀,反倒凸显出端正的五官。可以说,受伤使她显得充满魅力。   须磨别开视线,对玲奈产生感情不是好现象。他不过是担心这个未成年的受训生罢了,照理说就只是这样。   清浅的幽暗孕育出一阵风,如飞舞的面纱般飘荡着笼罩都市上空。须磨无数次忆起漆黑虚无骤然覆盖眼前的那一瞬间。至今,他一直以无伤大雅为由,接受这行业的一切,只要能从挣扎度日中得到解脱,便心满意足。这样的他是如此难看而不体面,形同丧失自我。逃避与抵抗现实的他只存在于过去。   此刻,一丝惦念油然而生,就是这个纯粹的少女。父母都放弃玲奈了,至少该有一个愿意关心她的大人。 第8章   「对刚毕业的峰森琴叶来说,能够如己所愿的事没有几件。顶多只有一头服贴的中长发,及食欲旺盛却能保持纤细的体型,就这两项。除此之外,无论升学或就业都不甚顺遂。   琴叶离开故乡广岛的父母身边,与年长三岁的姐姐住在东京都内。然而,姐姐即将结婚,她一个人付不出租金,只能搬出原本的房子。由于不想回老家当米虫,她暗暗祈祷能在都内找到工作。   抱着受到中途录用(注:日本企业征才大致分成「新卒采用」(征用新鲜人)与「中途采用」(中途录用),前者通常在四月毕业季,对象为应届毕业生,此外部算后者。)的一线希望,琴叶投履历到各家公司,还没有回音。此外,她也前往就业服务处,但希望不大。   再怎么穷困,唯有特种行业不在琴叶的考虑范围内。这是她和姐姐的约定。以外表为征才条件的企业无异于特种行业,一样不能扯上关系。这似乎是姐姐一贯的主张。   租约到期的日子近在眼前,琴叶愈来愈焦躁。四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琴叶在信箱里找到两封信,寄件者都是她不记得投过履历的企业。一家是井冈信用调查股份有限公司,一家是须磨调查股份有限公司,内容都是征人讯息。   琴叶造访就业服务处,把信拿给职员看。   「哦,两家都是调查公司,真伤脑筋。」职员沉着脸回答。   「伤脑筋?」   「征人本身没问题,不过,调查公司会从各种业者手中取得名册,抽出待业者的情报,用来招募自家公司的员工,所以会贸然寄文件给根本没投履历的人。」   「这样啊,」琴叶有些失望,「原来不是认为我的特质符合。」   「说得失礼些,他们筛选出的就是在这个春天毕业,却未能就职的人。毕竟侦探业就是这样,只要年轻有体力,不管应征者是什么人都很欢迎。」   「侦探业?」   「两家都自称调查公司,实际上就是侦探事务所。一般征求的都是男性,不过有时候也会征求女性,以因应特殊状况。比方,尾随至只有女性能进入的地点,或较适合倾听女性委托人叙述。而且既然对方主动寄资料过来,录取的机率颇高。」   琴叶内心一阵激动,连忙问:「意思是,只要我应征,便能直接就职吗?」   「很难讲,不过想挑战是你的自由。这不是我们介绍的工作,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后果自负。只是,我想这不会是轻松的工作。就是留不住人,才会主动寄资料。」   琴叶并未怀抱太强的警戒,反倒沉浸在随着安心而来的喜悦中。侦探,好像找到意外的就职管道。她完全不清楚具体的工作内容,但听起来是类似记者的室内工作。   在网路上搜寻后,琴叶判断社员约二十人的须磨调查公司较有希望。难能可贵的是,还提供宿舍。   汐留的住商混合大楼的七楼一整层,就是公司的所在地。琴叶前去应征,不久就进入面试阶段,当场获得录取,勉勉强强赶上房子的租约到期日。   上班第一天的早晨到来。琴叶身穿套装,拖着行李箱出门。除了衣服以外,行李箱里有一整套生活必需品。在公司的人带她到宿舍前,她等于是无家可归。   抵达离职场最近的车站,时间仍绰绰有余。琴叶用智慧型手机联络姐姐。姐姐彩音开口第一句话并不是祝福,而是不安地问,那种工作没问题吗?   对于侦探这份工作,姐妹之间的认知似乎有落差。彩音与就业服务处的职员看法相同,与琴叶认为的知性形象相差甚远。不过,琴叶接触到侦探的经验,仅限于小说与电视剧。   难道姐姐才是正确的吗?琴叶带着困惑踏进公司,来到社长室。装潢以马赛克磁砖与木纹为基调,家具什物十分雅致。看着室内摆设,琴叶觉得自己的认知并未偏离事实太远。书柜上也摆满颇艰深的书。   经营者须磨康臣是有着一头醒目白发的绅士,年纪约五十岁左右,无论是西装的穿搭或举止都充满品味。这里不可能会是黑心企业,琴叶再度告诉自己。   须磨在桌子另一头的皮革座椅坐下,措辞沉着温厚:   「峰森琴叶小姐,抱歉刚来就要麻烦你,不过上午会有访客。我带你去茶水间和会客室,那是你目前的工作地点。」   「您说……茶水间吗?意思是,新人要从倒茶开始做?」琴叶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满意吗?」   「我和男人不同,搭乘女性专用车厢不会不自然。我早做好一整天努力跟踪的心理准备。」   须磨不禁睁圆眼,旋即浮现苦笑。「第一线工作会交给有经验的人。我们公司办有PI学校,会录用培训班中较有潜力的年轻人,但大多数都派不上用场。侦探课的成员几乎都是从助手开始工作好几年的人。」   「我本来以为……至少能当助手。」   「你不适合第一线工作。你的长相可爱,会吸引男性目光。看起来也喜欢打扮,比较适合当柜台人员或秘书。」   这样啊,琴叶听到自己微弱的低语。按照姐姐的定义,这样的录取原因与特种行业毫无差别。   须磨望向琴叶的行李箱,「好大的箱子。」   「是,我希望今天就能入住员工宿舍。」   「你申请住宿吗?不过应该还没批准。」   「对,但家姐结婚了,我一个人付不起前一间房子的租金。」   「哦,你跟姐姐感情好吗?」   「我最喜欢姐姐了!」琴叶忍不住语带雀跃。「姐姐很温柔,和她在一起非常快乐。」   「那你现在肯定相当寂寞。」   琴叶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最后坦白说出内心想法:「是的。」   须磨思索片刻,不久从椅子起身,吩咐道:「跟我来。」   琴叶连忙拉着行李箱,尾随在须磨身后。   两人走出门口,在短短的走廊上前进。这层楼原本大概是全空,公司进驻后才以轻隔间工法分隔成小间。这里似乎有数个隔间。   他们踏进像是办公室的空间。只见摆放着几张桌子,穿西装的职员埋首工作,大部分是三十到四十多岁。这里真的是无法让人自豪说出工作地点的职场吗?不,应该称得上是正规企业。琴叶努力试着否定姐姐的评论。   在六张桌子组合成的区块,挂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侦探课」名牌。有些人注意到琴叶,向她点头打招呼。琴叶惶恐地回礼。   在一段距离之外,墙边摆着一张孤伶伶的桌子,挂着另一个名牌:反侦探课。   桌子的主人弯身将花插进花瓶里。那是有着乌黑长发的苗条女子,看起来比琴叶年长一些,别致的衬衫与荷叶裙与她十分合衬。她的身材比例颇为迷人,小巧的脸蛋相当秀丽。琴叶想,这个明显比我漂亮的人,不可能是第一线人员。   「纱崎。」须磨出声呼唤。   与琴叶预期的相反,纱崎没露出笑容,也没站起。她蹙起眉头,板着脸望向须磨。   但须磨并未露出为难的神色,回头对琴叶说:   「这是反侦探课的纱崎玲奈。她的资历超过一年,现在是二十一岁。纱崎,这是今天加入的新人峰森琴叶。」   玲奈眉间皱纹加深,「新人?这是怎么回事?」   「反侦探课不能只有你一个人,需要助手。」   「我不需要。」   「在PI学校我教过,跟踪的基本原则是要由两个人进行。」   「现在才来说这种话吗?一直以来我都是独自进行,人手已足够。如果是PI学校毕业的新人,让侦探课照顾就好了吧。」   「她不是培训班出身,是这个春天刚从高中毕业的中途录取员工。她本来跟姐姐一起住,但现在要一个人生活,似乎挺寂寞。我觉得你们会很合。」   「姐姐?」玲奈讶异地望向琴叶。   玲奈第一次直视她。琴叶低头致意,同时察觉自己的笑容多么僵硬。   不知为何,玲奈有些慌乱地抗议:「等一下,这样不行。要这种小丫头当助手……就算只是玩笑话,我也无法接受。」   须磨的态度淡然,有条有理的口吻仿佛在演讲:「我不是在说笑。原本我觉得让柜台人员兼打杂的新人住宿舍不太妥当,不过,若是在反侦探课工作就能批准。而且,分配给各课同住的公寓长期由纱崎独占,这下就能解决不公平的状况。」   「意思是,要我和她一起住吗?」   「既然身在反侦探课,就必须对隐私问题保持警戒。你可以离开宿舍独自生活,不过住处遭其他私家侦探查出的风险会提高。说穿了,宿舍的功用本来就是防止员工卷入犯罪,由公司负起所有责任。住宿者必须遵守实际上的房东,也就是我的方针。」   玲奈面露不满,但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她默默垂下视线。   见须磨准备离开,琴叶连忙发问:「不好意思,反侦探课负责怎样的工作?」   须磨停下脚步。「说好听点是业界自我整肃,说难听点是打击同业。在我这个侦探事务所的经营者看来,无论何者都是好事一桩。这是在纱崎与我的利益、双方的妥协点之间摸索出的结果,目前刚成立一年。详情你问纱崎吧。」   留下这段话,须磨迅速离去。   玲奈一脸为难地坐下,并未望向琴叶。她整理起堆在桌上的档案夹。   琴叶的目光转向桌边,一样堆着高得像座小山的书籍与档案夹。光是管理资料似乎就是件苦差事。   这是她发挥作用的机会。即使明显不受前辈喜爱,只能相信这一点硬着头皮上了。   「你好,」琴叶决定要表现得很顺从,「我是峰森琴叶,从今天起要麻烦你关照。如你所说,我只是个小丫头……但还是请你多多指教。」   玲奈益发不知所措。   刚刚说了句「要这种小丫头当助手」,对方就耿耿于怀,或许会觉得我是难相处的前辈。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并非琴叶所想像。   玲奈抬起头,瞥向琴叶。琴叶尴尬地微笑。   沉默伫立的姿态、小心翼翼的举止,及有些天真的亲切态度,这一切都让人忍不住想起咲良。纵然长相完全不同,表情却重叠在一起,隐约露出的虎牙也一模一样。   对须磨的反感油然而生。玲奈暗想,我根本不想要咲良的替身。没人能够当咲良的替身。要她和这个与姐姐分开的少女合作,互相填补内心的空隙?她不希望须磨用这种浅薄的想法践踏她的过去。   只能不派琴叶到第一线,留她在办公桌前彻底当个接线生。这是为她着想。   「纱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一名高瘦的西装男子走近。他的头发略长,脸颊满是胡碴。这个人隶属侦探课,二十八岁,对玲奈来说是资深前辈,但以平辈口吻交谈已是常态。   桐嶋飒太清清嗓子。「有个委托人找我求助,我判断可能是属于反侦探课的案件。」   「我马上过去。」玲奈起身离座。   刚要离开办公室,琴叶跟了过来。在公司里没理由赶走她,玲奈什么也没说,径自往前走。   会客室中,浅坐在沙发上的是名年约四十的男子,穿着上好质料的休闲西装外套。   「这是委托人林原彰夫先生。」桐嶋向玲奈介绍。   一如以往,在委托人面前桐嶋仍毫不客气,不加修饰地说明事由。   林原瞒着妻子有了外遇。后来,妻子雇用的侦探现身。侦探拍到他与外遇对象进入宾馆的决定性瞬间,提出只要愿意用四百万圆买下照片,就不会告诉他的妻子。   林原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尴尬望着玲奈与琴叶。「真是相当年轻的两位女士啊。不过,我不太希望详情传出去。」   桐嶋耸耸肩。「我们当然会遵守保密义务,但公司内部的部门会互通必要情报。我认为这件案子该由反侦探课负责。」   「反侦探课?」林原转而凝望玲奈。   玲奈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林原老师,请问……」   林原不禁睁大双眼。「你刚刚喊我什么?我明明没说出职业,你怎会叫我『老师』?」   从林原的反应看来,他想必确实处在被称为『老师』的立场。既然如此,外遇肯定也是事实。   「老师」指的不限教职人员,适用于政治家、设计师、建筑师、作曲家、医师、律师等多种职业。这种人在学生时代全心全意用功读书,得到社经地位后便举止脱轨。他们拥有可自由运用的金钱与时间,职场有年轻女性,因此容易染上偷吃的习惯,在恐吓犯眼中是最佳目标。被称为「老师」的就是这样的人。   「您对家庭有何想法?」桐嶋问林原。   「这个嘛……」林原再度擦拭额上的汗水,「说起来很任性,但我不想失去与妻女之间的生活。」   「您打算支付四百万吗?」   「目前我是这么想的。我带了现金,接下来就要前往约定的地点。不过,我无论如何就是感到不安,才会没预约就冲进这家大侦探社求助。想想挺可笑的,妻子雇用的侦探威胁我,而烦恼的我为此造访别家侦探社。」   「不过,恐吓您的侦探.不见得真的受到尊夫人的委托。」桐嶋笑了笑。   「能麻烦您告诉我尊夫人的电话号码吗?」玲奈询问林原。   「好的。」林原颤抖着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将液晶萤幕转向玲奈。「瞧,就是这组号码。」   画面显示出记录在电话簿的号码。玲奈的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拿起听筒按下184后,拨打那组号码。   铃响几次,一名女子应声:「你好,找哪位?」   「我想跟您谈谈有关尊夫的委托案。」玲奈低声开口。   「咦,你是指什么?」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也没有不自然的迟疑。玲奈平板地回答:「这里是八字命理教室,请问是田宫小姐的手机吗?」   「不是。」   「非常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玲奈心知自己说话方式冰冷,只进行最低限度的交谈,便挂上电话。「尊夫人并未委托侦探。」   「林原先生,恐吓是那名侦探个人所为。这适用于刑法第两百四十九条,您最好向警方报案。」桐嶋叹气道。   林原摇头,满脸意外。「就是不想闹大,我才会来到这里。况且,那名侦探的目的不只是钱,强调拿四百万纯粹是征收罚款,他们的使命是保护善良风俗。他仅仅是众多同志中的一员。」   「那是虚张声势。」桐嶋含蓄一笑。「这太矛盾了。目标不是钱,却要您拿出四百万圆。」   林原闻言,一脸认真地倾身向前。「本来半信半疑,但前往对方指定的地点后,我相信背后确实有一股庞大势力。毕竟他在东京巨蛋中央出示照片,就是投手丘附近。观众席没任何人,只有我和他。那名侦探包下巨蛋,只是为了与我会面。」   琴叶倒抽口气,但在玲奈眼中,这种事根本不值得惊讶。   「就算有教唆那名侦探的情报提供者,进行恐吓依然是他个人所为。根本没有什么团体,他纯粹是想勒索您罢了。」玲奈轻声向林原解释。   「我刚刚不是提过,他能自由运用东京巨蛋……」   「无论是谁,用三十五万圆就能租两个多小时。假如能从您手中骗得四百万圆,所需经费不到这笔款项的一成。」   林原神色讶异,「三十五万圆?这么便宜吗?」   桐嶋沉着地点头。「在没有比赛的平日,这样的租金就能打业余棒球赛。东京巨蛋的场地费便宜得惊人,但一般很少有人知道,可说是常见的心理作战。突然约在巨蛋会面,不管是谁都会被这个阵仗吓到,觉得对方背后有强大的靠山。」   「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说什么金钱不是真正的目的?」   「不想被看穿底细吧,否则您很可能会报警。只要您相信对方背后有团体势力,就能暗示您即使他落网,同伙也会公开照片。」桐嶋回答。   林原抬手抚额。「的确……冷静想想,你的话没错。」   「那侦探叫什么名字?」桐嶋问。   「柴垣。不过,我不觉得这是本名,他也没给我名片。」   「稍后您要与他见面吧?今天约定的地点和时间是……?」   「下午一点半,在东急东横线的新丸子站附近,一家西式小酒馆『卡农』。」   「在多摩川对面,是川崎市那边吧?」桐嶋转向玲奈,「那一带有可能从事恐吓勾当的侦探业者吗?」   玲奈点点头,「我想得到几个人。」   「那么,能交由反侦探课处理吗?」   「好的。」玲奈的视线移向林原。「请按照预定前往『卡农』,我会开车过去。就算在店里看到我,也请装作不认识。」   林原面露疑惑。「你一个人过来吗?或许有点冒犯,不过你看起来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   「反侦探课只有纱崎一个人。」桐嶋答得干脆。   琴叶闻言连忙开口:「不好意思,从今天起我也……」   玲奈起身,抓着琴叶的胳臂步向门口。「走吧,别多说。」   她强行带走一脸困惑的琴叶,拉着她回办公室。走到反侦探课的办公桌旁,玲奈总算放开琴叶。接着,她拿起提包准备外出。   琴叶带着笑容凑上前。「我也一起去。」   「你待在这里。」玲奈刻意摆出冰冷的态度,「搞不好会有人打电话联络,你留下接听。」   琴叶尴尬伫立半晌,失落地垂下肩膀应一句「我知道了」。   茫然望着柜子的琴叶忽然伸出手。「嗳,好可爱,是波列特熊。」   由于和四周格格不入,才会抓住琴叶的目光吧。那是附钥匙圈的三寸白熊小娃娃,琴叶轻轻拿起。   「我国中的时候流行过一阵子,这个有些弄脏了。现在去原宿应该四处都买得到。」琴叶笑着低喃。   玲奈内心隐隐作痛,一阵感伤掠过胸口,总觉得会听见咲良呼唤「姐姐」。无论在酷暑的艳阳下,或在呼吸染成一团白雾的寒冬,过去她都与咲良共度。   现实逐渐取代回忆。咲良已不在世上,如今她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照理说,她早就接受这个事实。   玲奈沉默地将车钥匙丢进提包,离开办公室,背后一直感觉到琴叶默默目送她的视线。 第9章   下午一点多,玲奈开着公司名下的丰田86从纲岛大道抄近路前往目的地,并将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场。新丸子的商店街就在附近。   邻近的武藏小杉站周遭因再开发案渐渐热闹起来,这一带放眼望去,却是成排的老旧店铺与民宅。巷子狭窄又复杂,爱情宾馆随处可见,往昔似乎是花柳之地。   在残留下流杂乱气息的车站前,有一家挂着「卡农」招牌的西式小酒馆。   玲奈走进店门。从将近脱落的壁纸看得出营业已久,烟味刺激着鼻腔。现下是一般家庭会在车站前来来去去的时间带,客人却只有中高龄男子,而且几乎没瞧见穿西装的身影。店内坐满上午结束工作的劳动者,或一手拿着啤酒杯的红脸醉汉。单独前来的年轻女客想必十分稀罕,但不至于遭到拒绝。   除了正门外,厨房深处有道半开的后门。只要跳进柜台,就能从后门遁逃。   玲奈在靠近柜台的桌边坐下。原本侦探应该占据离出入口最近的座位,同时也必须是可环顾店内的位置。玲奈无视于在PI学校学到的要点,若按这两项条件选择,会被同业看穿是侦探。反侦探课有独自的守则。   不知哪个脑科学家说过,女性的空间感较差。由于流传甚广,到处都有人谈论,男性具有狩猎本能,总会留意出入口,而女性则否。谣言有时候会带来优势。既然女性不适合当侦探。玲奈也不容易被看出是侦探。身在与职业侦探为敌的立场上,非常乐见此一偏见根植人心。   在PI学校接受两年培训,拥有一年实务经验。包含磨练听觉的鸡尾酒会效应(注:指人的听觉排除杂音,挑选特定关键字的现象。比方,在鸡尾酒会上,即使周遭嘈杂也能听到感兴趣的话题。),玲奈早学会锁定目标对象话声的技术。   离玲奈最近的桌位,微胖的白发男子在对同样穿工作服的年轻人说教,「当初我就叫你架好梯子,不然开始养护地面后无法重来」。坐在对面桌位的三十出头瘦削男子身穿略脏的衬衫,与约莫同龄的男人谈笑,「明明早晚搭电梯的人多到每层楼都停,但三次里只有一次往下」。一旁墙边两个肤色微黑的男人在讨论健康议题,提到医生总叮嘱少吃油炸食物,但其他哪有什么东西可吃。   没人看向玲奈,自顾自聊得热切,反倒显得诡异。况且,这群人的话未免太多,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与这家店格格不入的她。   玲奈不禁纳闷,是她自我意识过剩吗?其实是她疑心过重?   年轻的服务生将瓶装啤酒与玻璃杯放上托盘,走出柜台。他走近肤色微黑的两个男人,放下啤酒、玻璃杯及开瓶器,便转身离去。那桌客人吓一跳,但打开瓶盖将啤酒倒进玻璃杯后,又继续闲聊。   玲奈的视线追随着服务生。回到柜台后,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站在原地。没见过这个人,他依然没有要来为玲奈点单的迹象。那男人……   忽然有人在同一桌坐下,挡住玲奈的视野。紧张感窜过全身,她望向对面那张脸。   琴叶盈盈一笑,「你好,纱崎前辈。」   一感觉到强烈的情绪波动,玲奈马上会抑制脸部肌肉。这样的反射动作早成为习惯,此刻她也努力不流露一丝错愕。虽有瞬间慌乱,但她自信能维持冷静。   「你来做什么?」玲奈低声问。   「我向须磨社长报备,他要我一起过来。因为我们都隶属反侦探课……」   「嘘,」玲奈板着脸警告琴叶,「再小声一点。不要透露职员或部门名称。」   琴叶神情复杂,明显感到困窘。「对不起,我还没习惯。不过,社长说两人一组是基本原则。」   明明早以没必要为由拒绝,又重提这件事,真是无法理解须磨的意图,玲奈满心烦躁。而琴叶马上来到现场,未免太没常识。不对,琴叶应该不清楚这份工作的本质吧。   琴叶频频环顾四周,「林原先生似乎还没来。」   玲奈忍不住叹气,提醒琴叶:「不要东张西望。」   「不好意思。」琴叶听话地坐正。   情势所迫,玲奈拥有搭档,得先告诉琴叶必要的情报。   「从你的正面看过去,入口旁有一面镜子。镜子映出柜台后的服务生吧?」玲奈低语。   「咦?啊,对。」   「他不是这家店的人,而是花钱买通员工,假扮成服务生。」   「你怎么知道?」   「刚刚他把没开瓶的啤酒端出去。」   这家店只有餐饮营业登记证,没有酒类贩卖执照。将瓶装啤酒送上桌后,绝对要当场开瓶,服务生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琴叶表情一僵,「或许他还不熟悉这份工作。」   「那个人大概连预先演练的时间都没有,就临时被侦探雇用。」   既是陌生脸孔,又缺乏知识,是侦探的机率很低。不过,他肯定会使出什么花招。   此时,琴叶望着出入口轻呼:「啊!」   玲奈没回头,眼角余光一扫,走进店里的是林原。他将提包抱在胸前,颤抖着往前走。玲奈轻碰琴叶的手,催促她从林原身上收回目光。   林原胆怯地靠近柜台,服务生一手拿着菜单走向他。   下一秒,服务生猛然冲向林原,抛开菜单,一把抓住提包。林原满脸惊愕,仍没松手,拼命抵抗。服务生使劲撞倒林原,抢走提包。   玲奈反射性站起,跑向服务生。他肯定是往后门逃逸。   不料,服务生站在原地不动。当玲奈拉近距离,服务生忽然抛出提包,三十多岁穿衬衫的客人接住,紧紧抱住提包,奔出店门。   原来是那个男人,玲奈停下脚步。服务生冰冷地凝望玲奈。林原摔倒在柜台附近,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   既然抢到钱,就不会加害林原。众目睽睽下,对方应该不会毫无意义地出手,愚蠢得导致罪加一等。   玲奈立刻想追上衬衫男子,但不能把琴叶留在假服务生所在的店里。她抓住琴叶的胳臂,猛力往外拉。「用跑的。」   琴叶的脚程慢得不像话。一出店外,玲奈就从商店街跑进车站。看不到那男人的背影是正常的,玲奈观察往来的人潮。乘客举止自然,站务人员也颇悠闲。若那男人逃到站内,应当会引起骚动。   玲奈望向通往纲岛大道的路径。巷子里有一队放学的小学生。假如那男人钻入巷子,带队的教师会有所警戒。   周围没有那男人逃跑行经的迹象,但车站前能藏身的建筑寥寥无几。玲奈注视着一栋公寓入口,安装有对讲机门禁系统,自动门紧闭。若衬衫男人是住户,就能顺利进门。她抬起头,发现是超过三十层的高楼建筑。这在武藏小杉一带并不罕见,可是附近没相同的建筑。   「过来。」向琴叶抛出指令,玲奈跑向公寓,按下对讲机的数字键。她从较高楼层、可能存在的住户号码逐一尝试,2101、2201、2301。   总算有人回应,传出女声:「请问是哪位?」   数字键旁装有内建镜头。玲奈凑近,避免镜头照到穿着,开口:「您好,我来送货。」   自动门随即打开,玲奈带着琴叶走进大厅。带外行人同行非常危险,但把她丢在路上更不妥。   两人一起进电梯。楼层按钮最高到三十六楼,玲奈按下二十七楼。门关起,电梯上升。   「为什么会按二十七楼……?」琴叶表情僵硬地低问。   玲奈无意说明。衬衫男人在闲聊中提到,明明早晚搭电梯的人多到每层楼都停,但三次里只有一次往下。假设当时他尚未发现玲奈的身分,吐露的可能是真心的怨言。   当然,那男人不见得是指这栋大楼,「三次里只有一次」的发言也不一定精确。不过,如果电梯每一层都停,往上和往下的比例是三比一,那么往上会从一楼通过二十七层,往下则会从最高层通过九层,符合条件的就是二十七楼。考虑到眼前的状况,只能从二十七楼找起。   恐吓林原应该是侦探个人所为,大概是对交易过程抱持警戒,于是雇用帮手。玲奈推测对方的同伙不多。人数愈多,分得的钱愈少。若是集团犯罪,根本不需要借东京巨蛋虚张声势。   电梯停下,玲奈打手势要琴叶后退。电梯门打开,玲奈探头观察二十七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只见两旁住户的家门,玲奈慢慢走出电梯。   林原的提包扔在地上。玲奈捡起,感觉颇轻,提包已清空.提包掉落的地点离2706室最近。   真不舒服,玲奈直觉这么想。她按一般侦探的思维下判断,并采取行动,结果一如预期,会有这么顺利的事吗?   玲奈握住2706室的门把。没上锁,也没上门链,门轻易打开。照明似乎是感应式,旋即亮起。   「等等,这样是非法入侵……报警比较好……」琴叶紧张地悄声开口。   玲奈举起一只手,制止琴叶的抗议。若琴叶认为这是入侵民宅,在踏进公寓的那一刻早就犯法。无论何时,想知道真相便得自负后果。   玲奈从门口眺望屋内,格局是一房一厅附厨房,看起来是独身男子的住处。洗衣机上放着洗衣精,对面房里桌上堆着书。换下的衣服乱丢在床上,满是杂物。然而,这里格外缺乏生活气息。   为了随时能冲出门外,玲奈穿鞋进去。她看出天花板装的是LED灯,莫名有些在意洗衣精,一拿起发现将近全空。瞥向标签,如同她的担忧,洗衣精含有萤光增白剂。   状况明显不自然。萤光增白剂会导致与黄色互补的蓝色反射光增幅,让白布的泛黄变得不显眼。在卤素灯下会吸收紫外线,反射出蓝色可见光,但LED灯的紫外线发光量几近于零。待在屋内,应该会觉得衣服的泛黄污渍洗都洗不掉。这种情况下,洗衣精还会用到将近全空吗?   洗衣精并非在这里用掉的。与其他杂物一样,是基于某种意图,刻意放在此处,想误导她有人居住。为什么?目的就是引她走进屋内深处观察……   玲奈转身一推,阻止琴叶前进。「马上出去。」   此时,衣柜猛然打开,一道人影扑过来。玲奈顿时倒地,令人发麻的剧痛窜过全身。   琴叶尖叫出声。衬衫男人大喊着挥舞菜刀,朝玲奈刺下。   要是让他骑到身上箝制手脚就完了,玲奈敌不过男性的力气。她收紧双臂以便防御脸部,接着抓住男人持刀劈砍的手腕。她借体重顺势翻身,让刀子偏向侧边,全力抓着敌人胳臂往床下连撞数次。男人迟迟不肯放开菜刀,但似乎无法忍受疼痛,失去平衡。玲奈就地一滚,钻出男人身下。   玲奈抓起桌上的台灯,重击男人脑袋。日光灯管四分五裂,男人趴倒在地,菜刀弹到墙边。不料,男人捡起日光灯管碎片,刺向玲奈额头。玲奈的视野中血花四溅。男人举起椅子,狠狠挥下,玲奈口腔内侧似乎破了,血液的铁味在舌头上蔓延。承受无数次重击,玲奈听着在头骨中回荡的闷响,感到一阵晕眩。   男人气喘吁吁。玲奈怒火中烧,抓起一本精装书,往水平方向用力一挥,击中男人的颈动脉。男人哀号着痛苦挣扎,她毫不留情地瞄准分布于人体侧面的弱点,不断用书角殴打太阳穴、腋下、肋骨下方。男人一蹲下,玲奈随即举起椅子往后脑杓挥落。鲜血流淌,男人趴伏在地,但似乎还没失去意识,仍试图爬起。玲奈连踢男人侧腹,直到脚背失去知觉都未停止。   琴叶全程目睹这个疯狂场面。她第一次目击现实中的打斗。   不同于电视上的拳击比赛,完全没摆架势、估量时机之类的动作,面目狰狞而野蛮,像动物一样扭打成一团,互相伤害。手脚只求以最短距离、最快速度攻击对方。自制力毫无作用,连理性是否正常运作都相当可疑。除了残暴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   玲奈明显习于动手,肯定受过扎实的训练。她披头散发,狠狠踹着倒地男人的腹部,姿势稳定有力,仿佛在跳舞,圆裙裙摆摇曳。然而,她的行为根本极度异常。   除却不时痉挛,男人已无任何称得上动作的反应。玲奈再度举起椅子,朝男人头部打下去。椅脚折断,椅背弹开,各个部位发出空虚的声响散落一地。   残忍的暴力告终。男人死了吗?琴叶胆寒地暗想,但男人仍艰辛呻吟着。   在他身旁,玲奈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没动。她的脸颊与下颚肿得惨不忍睹,内出血的黑斑在脸上蔓延。额头的割伤流出鲜血,鼻孔滴下点点殷红。她像忍着剧痛般皱起脸,不停眨眼。   玲奈踉跄走向厨房,以自来水洗手,接着走向桌旁,依序打开抽屉开始物色。她拿出一管事务用胶水,挤出内容物涂在掌心。   「你在做什么……」琴叶眼眶含泪,颤抖着问。   「我被日光灯管烫伤,胶水可充当药膏。」玲奈没停手,哑声回答。   玲奈转身走向床铺,拿起扔在床上的男性衣物,将袖子撕成布条当绷带缠在掌上,手口并用灵巧地包扎起来。接着,她将卫生纸搓成条状,塞进流血的鼻孔。   这似乎就是仅有的紧急处理。玲奈在倒地的男人身边蹲下,摸索他全身上下的口袋,搜出一盒名片。玲奈将一张名片收进衬衫胸前口袋。   在男人的随身物品中,还找到一张便条纸。在琴叶看来,上头什么都没写。   玲奈抽出男人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望着那只笔半晌,她也将白纸塞进衬衫口袋。   从厨房拿来抹布后,玲奈捂住额头的伤口,走近琴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琴叶满心畏惧,根本发不出声,就这么被带出门外。   在车站前的人潮中,琴叶配合玲奈的步调往前走,默默在意着周围的视线。正因我在哭,才会引来瞩目。纵然有自觉,她仍忍不住泪水。   玲奈似乎比琴叶更受关注。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鼻孔塞着卫生纸,衬衫与裙子染血,这模样不被当成怪人才有鬼。   她们从商店街走进一旁的小巷,来到停在投币式停车场的丰田86旁。当初琴叶是搭电车过来,在这种情况下思索回去的方式似乎很不识趣。玲奈在自动缴费机付完钱,坐上驾驶座。琴叶也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帮我打开杂物箱好吗?」玲奈低语。   琴叶依言而行。令她惊讶的是,里面放着与急救箱同样齐全的用品,包括绷带、OK绷、纱布与纸胶等等。玲奈拿出消毒剂与棉花棒,看着手拿镜处理额头的割伤。   压在伤口上的抹布染成一片红。玲奈脸上的瘀肿色泽愈来愈深,塞在鼻孔里的卫生纸也因吸血而变色。   过一段时间,琴叶总算挤出颤抖的声音:「刚刚是怎么回事?」   玲奈从胸前口袋抽出名片,扔到仪表板上。染血的名片印着「关山侦探事务所 岐部让司」,所在地是横须贺市。   「是报复。」玲奈回答。   「报、报复……」琴叶说不出话。   「五次里有一次是这样,之前干恶质勾当遭我揭露的人,会恼羞成怒找我报仇。」   「真的吗?意思是,你被盯上了?」   「之前反侦探课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对方会毫不客气试图击垮我。」   玲奈滑开智慧型手机。通话的对象似乎是桐嶋,他的声音依稀可闻。   「是陷阱。关山侦探事务所应该只有三个人,但对方雇用我没见过的第四个人,名叫岐部。那个姓林原的委托人是同伙,扮演妻子接电话的人也一样。目的是把我引到位于大楼高层的密室,这样就能避人耳目施暴。」   玲奈平淡告知,琴叶听不清楚桐嶋的回应,不过他似乎没太惊讶。结束通话,玲奈抛开手机,发动引擎。   双手仍簌簌颤抖,琴叶望向玲奈的侧脸。「林原先生的外遇也是谎言吗?」   「对方撒下侦探容易循线找过去的诱饵,引导我到这里。我大意了,换成是平时……」玲奈的目光转向琴叶,沉默片刻,低语道:「没事。」   警笛声逐渐接近,巡逻车似乎开进商店街。巷口隐约看得见红灯闪烁。   大概是听到吵闹声的大楼住户,或刚刚在车站前的哪个人报警了吧。琴叶感到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玲奈擅闯民宅,即使先出手的是对方,毕竟是她将人打成重伤,且屋内到处留有她的指纹。   然而,玲奈没显露一丝畏惧,缓缓转动方向盘。车子慢慢驶出停车场。   我不能只会哭,琴叶想着。   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伤痕累累的侧脸,根本无意示弱的态度。这就是在我今天进入的公司、与我在同一部门工作的前辈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尽管目睹疯狂的暴力在眼前发生,我仍准备默默离开。虽然不熟悉法律,但我肯定已成为伤害罪的共犯。 第10章   时间已过晚上七点,在侦探课的办公室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加班。琴叶站在连接办公室与社长室的短廊上,为了抹除不安而满心急躁。   玲奈走进社长室后,便没再现身。琴叶认为她该去医院缝合额头的伤口,但当事人毫不在意,只以纱布和纸胶稍稍处理,就直接从川崎返回公司。   见桐嶋双手插着口袋走近,琴叶甚至有股求救的冲动。   望着社长室的门,桐嶋嘀咕:「又被严词警告。不过,你不必担心。要是警方真的有意逮捕,便衣刑警早冲进来。」   这并未抚平琴叶的心慌,她注视着桐嶋。「屋里到处留有指纹……」   「还有更麻烦的问题吧。」桐嶋的语气很干脆。「其中一户的对讲机监视镜头应该已拍到纱崎的脸。假如警方认定案情重大,肯定会立即拿着逮捕令找上门。直到现在都没接获消息,表示赶抵现场的员警什么都找不到,只能打道回府。」   「什么都找不到?可能吗?」   「可能啊,倒不如说这才是典型的状况。岐部的同伙八成前去将2706室上锁,假装没人在家。尽管员警在大楼内到处询问,想找出发生过骚动的现场,却无法确认。毕竟他们不能擅自进入民宅。」   「对方没报案吗?」   「是关山侦探事务所设下陷阱,把纱崎引过去的。要是警方发现他们曾暗中进行可疑活动,根据侦探业法会勒令暂时或永久停业。伤害罪并非告诉乃论,但没有任何人目击现场,且岐部日常往来的想必不是正派的社会人士,就算他受重伤,也不用担心其他人报警。」   「这样啊……」   「另一方面,纱崎不可能以遭受暴力为由控告对方,因为会被追究侵入住宅罪。各自理亏,双方都会避免报案,也达到势力均衡,所谓的火拼就是如此吧。」   「火拼?」琴叶吓一跳。「这不跟黑道没两样?」   「关山侦探事务所的三个人,之前是指定暴力团的干部与成员。他们本来就专门催讨高利贷债务,很习惯跟踪与埋伏,还有恐吓、施暴、侵入民宅及消灭证据。」   「那就是侦探的工作吗?这家公司也一样?」   「不会像他们那么过火,但我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社长平日重视的不是在别人家安装窃听器的行为,而是能不能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完成。要是被逮到,是职员自己的责任,公司会坚称毫不知情。这是一门吃力不讨好的生意。」   「这不正是黑心企业吗?」琴叶忍不住回道。   「没错。」桐嶋眉头不皱一下。「烬管日本这么和平,只要看电视新闻,便会明白几乎每天都有笨蛋作乱。在社会上,有个角落聚集的全是这样的人,其中侦探业就坐在贵宾席上。你能轻易进入公司也是理所当然。」   寒意再度窜过背脊,琴叶不由得颤抖起来。「我以为这是更知性一点的职业。」   「知性职业啊。你以为会像小说中的侦探,把相关人士集合到一个房间,说出『犯人就在你们中』吗?你想想,杀人后还特地伪装手法的犯人会那么安分,默默听侦探推理吗?既然相关的人全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犯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直接从外面堵住门再放火。要是有个侦探摆出知晓内情的姿态讲解不停,不管是不是在众人面前,犯人都会率先杀死那家伙。什么罪上加罪、会留下证据等等,人在生死关头可不会理性思考,抛开你的幻想吧。」   「可是,至少侦探是站在正确的那一方吧?」   「不,完全不是。或多或少都是会算计他人、揭露秘密的讨厌鬼。我们时常触犯各种法律,也会引起旁人愤怒。」   「那桐嶋前辈为何选择这个职业?」   「我和纱崎一样从PI学校毕业,是第一期学生。受训后发现我有资质,于是只能从事这一行。」   「应该有不涉及任何犯罪的侦探事务所吧?」   「如果是单纯代为调查的公司,开张半年就会倒闭。连装个窃听器都缩手缩脚,怎么查出目标对象的实情?」   「可是,我看过侦探社的广告写着『不会进行任何不法活动』。」   「那不就是我们家的广告吗?没人会写『暗中有违法行为』。哪里都一样,重点是程度差异,明显太过火的不肖业者会危及业界发展。社长设立反侦探课,就是为了制止害虫。不过,一般没人想加入,因为有纱崎这种怪人才得以成立。」   「但是,双方抗争会导致业界评价变得更糟。」   「所以必须谨慎行动,不能让警方逮到。对方不会像黑道一样袭击事务所,待在公司和宿舍基本上不必担心,不过没有绝对的保证。」   「跟今天那种人一直争斗就是我们的命运吗?」琴叶心情愈来愈低落,不禁嘀咕。   「成立反侦探课这一年来,不肖业者慢慢变得狡猾。林原临时上门商量外遇问题,说接下来要去交付金钱,这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让我们没时间查证真伪。东京巨蛋那一套大概是岐部常用的诈骗手法,很有真实感,我们完全上当了。」   「可是,在新丸子的小酒馆,服务生抢走林原的提包。既然打算悄悄引出纱崎前辈,不是该选择不会引人注目的做法?」   「正因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变故,纱崎不能有片刻犹豫。一旦警方赶到,会失去行动自由,纱崎才会追踪进入大楼,否则,她不会闯进容易遭到孤立的封闭空间。在这方面,岐部准确预测侦探的心态,也可能有人从旁指点。另外,对方或许大胆判断,无论事前引发多大的骚动,只要没人目击施暴场面就不会惹来伤害罪的嫌疑。」   公司内的温度无止境下降,琴叶仿佛被泼一盆冷水。   「岐部想杀死纱崎前辈吗?」   「让她活着回来不就麻烦了吗?不过,根据报告,纱崎察觉屋内有些不自然,打算撤离吧?非常出色的判断。所以,从衣柜跳出的岐部没造成她的致命伤。若纱崎毫无警觉,傻傻待在屋子中央,小命早就没了。当然,在场的你也一样。」   真想马上辞职,这样的念头涌现,琴叶后侮得想哭。当初真不该回复寄到家里的征人讯息。   「我从没与暴力纷争扯上关系,我该怎么办?」   「过来吧,给你一个好东西。」桐嶋走向办公室。   侦探课有几个人开始收拾准备回家。他们轻松地向桐嶋打招呼,却看都不看琴叶一眼。   琴叶有种孤立感,小声问桐嶋:「难不成我被讨厌了吗?」   「也不是这样,是反侦探课的缘故。大伙倾向避免跟这个部门扯上关系。」   「对纱崎前辈也一样吗?」   「反侦探课等于纱崎玲奈,每个人都敬而远之。大伙认定都是因为她才会跟无良业者展开对抗,似乎打心底排斥。不过,我倒是不会。公司里会跟纱崎交谈的只有社长和我两个人而已。你是新加入的第三个人。」   「搞不好不良业者盯上也会盯上我。」   「所以,这个给你。」桐嶋从抽屉取出像电动刮胡刀的道具。「女性社员都该随身携带。这是电击枪,读过说明书就知道使用方式。」   琴叶听过电击枪。抵着对方按下开关,就能让对方触电。她以前觉得拿来防身太夸张,如今反倒觉得可靠。   「还能从容应付的时候才用,状况危急的时候不要拿出来。」桐嶋补充一句。   「咦,什么意思?」   「如果遭孔武有力的对手逼入困境,电击枪容易被抢走并用来反击。」   这种说法听起来全面否定了电击枪作为防身器材的价值,琴叶只能嘟哝:   「我开始怀念不必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的平凡生活。」   「你真多愁善感。」桐嶋笑也不笑。「即使在社会上的领域不同,这里与你生活到昨天为止的世界依然相连。会引发纠纷的家伙就住在左邻右舍,向侦探求助的委托人同样是平凡的小市民。所以,驱逐不肖业者是最优先的课题。身处不被警方受理、无法与家人商量的立场,还遭理应是最后救命稻草的侦探背叛,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   从桐嶋的这番话,总算能感觉到他对这份工作怀有一丝自豪。但是,在琴叶心中来来去去的唯有难以形容的哀伤。   相连吗?我一直不晓得社会的黑暗面,就这么活到今天。尽管在电视新闻见识过,我仍没有真实感。然而,这一切从以前便已存在。无论侦探业、暴力犯罪、反侦探课,或纱崎玲奈,都是如此。   走廊前端响起门一开一关的声响,玲奈迈步过来。   大概是做了妥当的紧急处理,肿胀消退大半。面庞仍残留清楚的瘀青却不怎么突兀,或许是容貌端正的缘故。那就像她脸上的刺青,甚至宛如出色的装饰。卸妆后她的肌肤依然白皙,光泽亮丽。   不过,她显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无意用刘海遮住额头贴的纱布与纸胶。衬衫的血迹似乎经过清洗而稍淡了些,但并未完全洗净,晕成一片粉红污渍。   「请、请问,纱崎前辈……」琴叶怀着畏惧唤道。   玲奈依旧顶着一张不高兴的面孔,低声吩咐:「以后你不要来现场。」   沉默降临,伴随紧绷的空气而来的是冰冷的寂静。玲奈在反侦探课的办公桌前坐下,将文件塞进提包,似乎准备回家。   桐嶋默默离去。琴叶什么都说不出口,呆站在原地。   闪烁的霓虹灯光钻进百叶窗空隙,在玲奈脸颊添上一层淡淡色彩。视线低垂的玲奈拿着提包站起,看都不看琴叶一眼,默默走出办公室。 第11章   员工宿舍离公司仅需步行一小段路,位于新大桥路上的雅致公寓一整层楼。   在琴叶看来,并非为单身者设计,而是设计成家庭式。不过,各户本来就不是分配给一个人住。听管理员说,两房一厅附厨房的屋子最多住四人,三房二厅附厨房的则住六人。   不过,琴叶入住的801室为反侦探课专用,之前玲奈独占三房二厅附厨房的屋子。其中一间是她的寝室,剩下两个房间摆满卧推凳、沙包、哑铃等重训器材。无论哪一间,都单调无趣到难以想像有一名女子独居在此。唯有洗手台上寥寥几样化妆品,勉强能道出住户性别。   玲奈回到住处后换上弹性材质的运动服,将头发高高扎起,在后脑杓绑成一束。   她默默将长期放在没有床的房间的哑铃和体操垫搬出去,清出琴叶的生活空间。整套寝具则收在杂物间。   尽管已入夜,仍看得出是视野良好的房间,而且很难从外头窥伺屋内。窗户下方的一大片阴影就是滨离宫庭园,附近没有相同高度的建筑。刚刚经过大厅,管理员向琴叶说明这栋建筑隔音优良,设计成难以隔墙监听的构造。至于这算不算好事,琴叶无法判断。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她不曾担心遭到窃听。   琴叶回到客厅,发现玲奈在厨房,拿着冰袋冰敷脸上的瘀肿。她打开冷冻库,放进一张纸片。那是从岐部口袋没收的空白便条。接着,她拿出下方冷藏室的瓶装乌龙茶,关上冰箱。   这又是什么奇特行径?琴叶讶异地注视玲奈。   玲奈瞥琴叶一眼,将两片药锭含进口中。   「那是什么药?」琴叶问。   「预防伤口化脓。」玲奈的手伸向宝特瓶。   「不能吃药配茶喔。」   然而,玲奈神色不变,举起那瓶乌龙茶仰头喝下。吞下药后,她低声问:「你们家从祖父母那一代就一直住在乡下老家吧?」   「我吗?为何这么想?」   「药品中的铁剂与茶中的单宁酸产生反应会妨碍吸收,这是以前的事。会把早不管用的知识全当成宝继承下来,显然是在乡下成长且家庭关系不曾大幅变化。总之,就是井底之蛙,没有知识。」   这种讽刺的说话方式与姐姐一摸一样,琴叶忍不住想回嘴。「前辈是不是去做核磁共振检查一下脑部比较好?」   「不需要。我没失去意识,也没呕吐。」   「你把白纸冰进冷冻库,有什么理由吗?」   玲奈叹气,「听过百乐魔擦笔吗?」   「百乐……啊,我看过广告,可擦掉写下的字。」   「烘干也可使字迹消失。三种色素成分组合成的墨水,会因摩擦生热变透明。超过六十五度的热度会让颜色消失,相反地,降到零下二十度就会恢复原状。」   琴叶掩不住惊讶,「那刚刚就是……」   玲奈打开冷冻库,拿出便条纸。上头清楚浮现一行疑似电子邮件地址的文字:yoshi@abil-pi.co.jp。   琴叶一句话也无法反驳,羞愧低喃:「对不起。」   「放在岐部胸前口袋的是魔擦笔,平时大概用来写备忘事项。虽然是市售品,但能轻易隐藏秘密,对侦探业来说很方便。」   原来如此,琴叶佩服地继续道:「要是有时间调查屋里的物品,搞不好能厘清更多事实。」   玲奈并未表示赞同。「那是经过伪装的屋子,哪会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翻找过岐部的口袋就够了。」   玲奈依然一点都不亲切,不过性格似乎不粗暴。在那种状况下还能冷静思考,实在令人意外。   玲奈操作起智慧型手机。琴叶从旁望向液晶萤幕,发现她在输入电子邮件地址。但她不是要寄信,仅在Google搜寻引擎输入网域名称:abil-pi.co.jp。   搜寻结果跳出来,第一条是「阿比留综合侦探社」。   「搞什么……」玲奈离开厨房,走向客厅沙发。「原来是这样。」   「什么意思?」琴叶追上前问。   「没事。」玲奈在沙发坐下。   琴叶坐到她旁边,极力表示:「身为反侦探课的后辈,我必须努力学习。」   「帮你上课又能怎样?」   「只要学过我就会牢牢记住。看到全白的便条不会马上丢掉,只有茶可喝的时候也会拿来配着吞药。」   不知为何,玲奈的侧脸浮现为难的神色,叹息道:   「听着,从现场状况就能察觉。无论岐部或关山侦探事务所的人,都没聪明到能够设下那么精密的陷阱,也没有人脉能雇用林原与他妻子、服务生三个帮手。」   「桐嶋前辈说,可能有人从旁指点。是别家事务所的人吗?」   「不可能,我很清楚那票人多愚蠢。拟定作案计划的是其他侦探。」   「就是刚刚的邮件地址那家?」   「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由于社长阿比留佳则深受警视厅信赖而闻名,常在电视上露脸。你没听过吗?」   「没什么印象。」   「大概他好歹是个名人,无法直接下手,就花钱雇用没加入协会的关山侦探事务所,借他们的手犯案。」   「阿比留与反侦探课有仇吗?」   玲奈的神情一暗。「问题就是……我毫无头绪。过去我也不曾跟他扯上关系。」   「真奇怪,他有必要对纱崎前辈设下陷阱吗?」   「考虑到选在这个时间点打击反侦探课,多少看得出阿比留的意图。明天他八成有一件不想遭到妨碍的大工作,怕行骗手法遭同业看穿。究竟要去哪里做些什么?直接调查是最简单的方法,也可一早就跟踪他。」   这样的思考肯定合情合理,但琴叶非常在意一点。「那个邮件地址会不会一样是陷阱?」   「不。」玲奈沉着地轻声解释。「我不认为岐部早料到会反遭打倒,甚至被搜口袋。经历过生死关头,就会明白。」   琴叶原以为与玲奈之间稍微缩短的距离,一下又拉开。   即使并肩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她与玲奈依然是天差地别。玲奈早将暴力纳为日常的一部分,连在这种非常识中的常识都与琴叶有所区隔。   像这样两人独处时,便能隐隐看出只大琴叶三岁的玲奈温柔的一面,而运动衫下玲珑有致的理想身材,看在同性眼里也十分向往。只是,留在玲奈浑身上下的伤口与瘀肿,总无情地提醒琴叶发生在白天的现实。   疑问不断涌现。究竟是什么鞭策玲奈走到这一步?   然而,开口发问的却是玲奈。「有件事想问你。」   「咦,」琴叶连忙回应,「什么事?」   「你还不打算辞职吗?」   琴叶说不出话。她不觉得玲奈会接受随便的回答。   她确实该马上提出辞呈,离开这种职场。如果想做个正经人生活下去,就不该跟这样的业界有所牵扯。实际上,直到刚才她都强烈希望能辞职。   可是,每当面临下决定的时刻,琴叶都会心生犹豫。不知为何,她觉得延后判断能换来安稳生活,甚至想晚一点再质疑自己。   琴叶放弃思考,急忙答覆:「我要坚持一阵子,反正不去现场就是安全的。」   玲奈的反应非常细微。她轻哼一声,琴叶无法区辨真意。带着依然忧郁暗淡的神情,玲奈起身默默离开客厅。   琴叶内心一阵后悔。干嘛不说要辞职?又没有任何人期待她。就算找不到其他工作,也没必要待在游走法律边缘的人身边吧?   明明发现错误,却故意踏上不能回头的道路,这样的思考方式实在太过愚昧。假如琴叶是在寻求可代替姐姐的依赖对象,玲奈不可能是她要的答案。 第12章   纵然任职于警视厅搜查一课,一介警部补的薪水与同期同龄的派出所员警并无差别。   非国考出身,即将二十九岁的洼塚悠马没特别不满。他感冒的是警界的风潮。   比方,侦讯透明化。侦讯人员只不过稍微拉高嗓门,就遭指责为逼问口供或胁迫,讯问嫌犯的难度因此增加。   近来还有一个他不乐见的倾向,就是警方不主动出击,而是将民间人士的调查内容运用在办案过程中。由新闻媒体先行报导,坐待民众提供情报的态度十分刺眼。这一阵子,甚至开始倾听调查公司的意见。   身处办案费用益发吃紧的第一线,只能接受这样的时代潮流。上司这么解释,洼塚无法信服。虽然涉及民事问题,但连牵涉到前警视厅副总监意外身亡的案件,都容许侦探业者介入未免太异常。   他忍不住认为,正因民众将「侦探」这个职业尊为比警方可靠的案件承包人,这个严重的误会造成影响。有识者能区分虚构故事与现实的差异,但大众则非如此。一出现将侦探捧为知性职业的专题节目,观众就会毫不怀疑地照单全收。   现在警界高层人士竟全体出动,请教可称为媒体宠儿的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社长——阿比留佳则的意见,洼塚觉得简直没救了。   亡故的津岛修造副总监居所,位于涩谷松涛的幽静住宅区。这是一栋都铎式建筑的豪宅,一楼是天花板挑高的宽广大厅,设有非装饰品的正统暖炉与壁炉架。阳光从上下推拉式的窗户照进来,在波斯地毯上拖曳出长长一条光带。   洼塚很快对笼罩室内的做作气氛感到厌烦。然而,包括现任副总监与参事官在内,多达三十人以上的相关人士到场,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批判态度。况且,直属上司在他身旁。   室内拥挤得极不寻常。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的三十六名职员全数到场,这纯粹是为了见识社长的华丽登台,或出于与警界高层的会面中一个人也不能少的使命感,理由不得而知。真是奇妙的场面,官方与民间两批人马在并非宴会的场合齐聚一堂。   主角稍迟才登场。四十六岁的阿比留佳则较电视上看起来瘦小。尽管体型瘦削,或许下巴宽阔,给人的印象比实际更壮。他有着像音乐家一样微卷的黑发,及睁得老大的金鱼眼。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角总是上扬,或许是他用来表示亲切的方式。他穿着质料良好的灰西装,搭配没打领带的礼服衬衫。   阿比留站在屋子中央,格外恭敬地行一礼,低声开口:「劳烦各位聚集于此,真是万分惶恐。接下来我将针对这件委托进行说明。」   洼塚陷入仿佛在看电视的错觉。眼前的男人积极担任谈话节目的特别来宾,透过这些活动,将「侦探」的定义推近推理小说中的角色。根据他的说法,似乎是基于提高侦探业地位的远大目标。他总大肆宣传自己协助警方调查、引导破案,实际上不过是提供民事案件方面的情报罢了。不知透过何种高超的自我宣传与神奇力量,此刻连前副总监宅邸都化为他的剧场。   阿比留静静说明:「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津岛前副总监永眠。由于在浴室发现他意外身亡的遗体,警方有必要介入调查,但根据验尸结果已判断并非他杀。不过,当初在结果明朗前,警视厅向敝社提出委托,希望我调查在协议遗产继承的眷属中,哪一位在民法上拥有继承权。」   洼塚知道来龙去脉。在前副总监的亲儿子与同居人之间,为了继承问题产生对立。考虑到他杀的可能性,原先认为厘清哪一方拥有继承权,是探索嫌犯动机的重要情报。然而,警方无法插手民事问题。律师主张死者立有遗嘱,儿子提出异议,导致状况一片混乱。征询顶头上司的意见后,专案小组决定委托阿比留。   不久判定这不是他杀,但警方不乐见前副总监的丑闻悬而未决,于是,尽管此案属于民事范围也没抽手,只求尽早解决,造成警方不得不依赖阿比留佳则的调查能力。   宛如由侦探担任主角的故事情节,相关人士全受邀前来。浅坐在扶手椅上的和服妇人是死者的同居人柳野千寻,坐倚在沙发上的中年西装男子是死者的亲生儿子津岛雄一。   推理剧的舞台已备妥。真亏阿比留能将这个机会利用到极限,洼塚有些受不了他的作派。   「遗嘱写明这栋房子与土地全由千寻夫人继承。然而,死者的亲儿子雄一先生主张自己拥有继承权,据他所说,故津岛先生曾亲口告知。顺带一提,故津岛先生将遗嘱所在地储存于电脑中的日记,两位当事人都知道。上述内容都正确无误吧?」   听着阿比留的话,千寻和雄一点点头。两人并未直视对方,视线斜斜交错。   「很好。」阿比留打手势指示社员,接着一台笔记型电脑送过来。「经过调查,在这台电脑没找到相关纪录。亲笔遗嘱在故津岛先生的顾问律师手上,根据笔迹鉴定为真遗嘱。考虑到以上事实,可认定继承权属于千寻夫人。」   雄一的表情转为阴郁,千寻浮现安心的神色,但还不至于露出笑容。   阿比留在千寻面前停下脚步。「不过,有件事想问千寻夫人。以前您曾针对往生者的习惯作证,说津岛先生个性一板一眼,看到时钟便会以秒为单位校正,成为他每天的惯例。」   千寻再次点头,「没错。」   「问题就在这里。」阿比留指向电脑。「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八日,警视厅鉴识人员检查过这台电脑,根据当时的纪录,内建时钟快了一分十六秒。现在这台电脑的内建时钟显示的依然不是正确时间。依主机板内的钮扣电池状态判断,快的话四年就会没电,不过这台电脑的零件没旧到这个地步。」   千寻的神情渐显不安。「不好意思,修造平常不会将电脑连上网……也没设定与网路时间同步。我想从他过世的隔天起,时钟误差就愈来愈大。」   阿比留泛起别有深意的笑容。「没错。电脑以石英振荡器产生的频率运作CPU与回路。时钟同样会运用到石英,但品质不一,无法维持正确时间,所以电脑内建时钟误差大到跟电子钟完全不能比。目前我说的您都能理解吧?」   「是的……」   「可是,时间并非变慢,而是变快。这是为什么呢?电脑时钟明明设计成绝对会变慢。」   紧张的气氛在室内蔓延。千寻似乎说不出话,回望阿比留。   清清嗓子,阿比留继续道:「为了避免因同步造成时间自动修正之际留下重复的纪录,电脑时钟设定成时间不会愈走愈快,与平常是否保持网路连线无关。这不是故津岛先生的电脑,仅是将备份的随身碟里留下的日记、电子试算表等资料夹复制过去的代用品。津岛先生原本的电脑以只有当事人知晓的密码锁着,我认为一切都是害怕真正的遗嘱被发现的千寻夫人动的手脚。」   众人一片哗然,千寻的表情僵硬。   另一台笔记型电脑送到阿比留面前。「这才是故人平常真正使用的电脑,被藏在阁楼的收纳柜。根据警视厅鉴识科的调查,验出故人的指纹。解锁后,从日记里找到另一位律师的名字,就是茅场町的秋本阳司律师,故人将一份遗嘱交给他保管。」   阿比留从怀中取出文件,高高举起。「这份遗嘱的日期,比之前确认过的遗嘱晚两天,法律上后立的遗嘱才具有效力。内文如下,由儿子津岛雄一继承以下不动产:东京都涩谷区松涛三丁目6号,也就是这里。下一条是,柳野千寻继承以下银行保险箱中的物品:东京东和银行涩谷分行,保险箱编号1417。基于这是特例中的特例,我还是请两位律师与搜查一课课长同行,确认该保险箱。」   社员拿起带来的箱子,将物品全倒在桌上。包括一小把零钱与几张纸钞,其中混杂着五千圆和千圆钞票,及几件骨董玩物、高跟鞋和珍珠项链,仅仅如此。   阿比留沉着的话声响起:「根据推测,这些应该是千寻夫人一直留在故人身边没带走的物品。对于故人的遗志,不应发表个人意见,我的话到此为止。」   沉重的静默笼罩现场。千寻全身僵硬,眨也不眨眼,雄一明显笑逐颜开。两人都没开口。   现任副总监转身步向门口,参事官尾随在后。警界人士保持沉默,纷纷离场。   没人为现实中这出推理剧的落幕拍手或喝采,唯有糟糕的余味与冰冷彻骨的空气残留。然而,阿比留浮现满足的笑容,示意职员准备离开。   在真相大白的此刻,一点都不想听遗族之间有什么谈话,这就是洼塚的感想。两人以毒辣言词应酬到最后,以同居人的呜咽收尾——很容易就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转身离去的前一刻,洼塚瞥向阿比留。   那得意洋洋卖弄知识的模样与做作的举止,全让人不愉快到极点。可是,调查的正确性没有怀疑的余地,每一个重要环节都会扯上警方,由警方做确认,这种狡猾之处也很出色。而且在警方高层面前,他毫不畏怯。   警视厅至少会致赠一只红包,在阿比留眼中肯定价值千金。这在他时时想提高的侦探权威上,又增添一笔有效的彪炳战功。 第13章   前任警视厅副总监的遗产继承问题解决后,经过一个星期。   天空与街道全染上一层灰,东京都心下着雨。雨滴大得与半融为水的冰雹没两样,拍打在车窗上。赤圾路的人行道上开起无数伞花,川流不息。   坐在宾士S600L后座的阿比留佳则收回视线,望向手边的文件。那是每月调查案件数与实际营业额的报表。   对警方而言形同丑闻的继承问题顺利处理掉,没有任何报导,世人并不知晓阿比留破案的功绩。   但是,这样就好,阿比留想着。卖个人情给警界会成为重要的基石。   即使是仅具中等规模的侦探业者,也会与当地律师工会或辖区警署打好关系。何况,这次建立交情的是副总监与参事官。对他们来说,我的贡献已成了精神面的恩惠,比什么都有用。   「这么一提,这个月光在都内就有三家侦探社受到停业处分。要通知那些中小型业者避免进行引人注目的活动吗?毕竟是重要时期。」司机濑川开口。   「濑川。」阿比留冷哼一声。「在世人眼中,侦探与血型性格分析一样。就算极少部分的人保持理性,亲切仔细地说明实际状况并非如此,愚昧又不愿求知的群众也不会改变先入为主的看法。他们天真地享受侦探出场的两小时电视剧,根本不明白侦探业真实的面貌,只留下来自电视剧的印象。当他们卷入麻烦,就会自顾自把侦探当成解决问题的权威,仰赖我们的帮助。我们扮演他们期望的侦探就好。」   「原来如此,我会铭记在心。」   源于侦探业法的认可让大众产生错觉,以为侦探是拥有特权的职业。阿比留的社会地位日渐稳固,生意一帆风顺。   车子从赤坂路转进狭窄小巷,慢慢开上陡坡。阿比留望向手表,快下午一点。他在前头的料亭有一场聚餐。   车子忽然停下。阿比留望向前方,一道人影挡住去路。濑川按响喇叭。   用不着细看就知道是谁。那年轻女子伞也不撑,伫立在道路中央。一头乌黑长发湿透,蛋糕连身裙吸饱水,紧贴住肌肤。   阿比留打开车门,「濑川,留在原地。我不需要伞。」   踏出车外,冰冷的雨倾注而下。阿比留悠然走到宾士前方,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在烦躁与厌恶中,掺杂着好奇与愉快。阿比留先对纱崎玲奈一笑。   这是第一次见面,之前他只看过玲奈照片上的摸样。本人比照片年轻许多。正确来说,是更稚气,简直是逞强的小丫头。即使如此,容貌仍十分出色。像穿着衣服游过泳的她,拥有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及一双柔嫩长腿。阿比留上下打量,这是能卖钱的肉体。   秀丽的容貌也性感十足。靠近一看,可发现她脸上留有淡淡肿痕。   阿比留一样任大雨淋湿自己。「听说有人冒用我的名字,寄可疑信件给好几位相关人士,试图问出我的行程或所在地。寄信人的邮件地址也是我的。你对邮件的标题档动了手脚,改写了寄信人栏吧?竟然有笨蛋真的联络你。拜那笨蛋所赐,我才会被你挡住去路。」   玲奈依然一脸坦然。「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电子邮件地址吗?」   「委托关山侦探事务所这种小公司,是我最需要深刻反省的一点。他们还气焰高涨,说是跟你算清旧帐的机会,却没在预定的日子解决你。」   「自导自演侦探故事提高评价真幼稚,而且你的计划是失败的。本该从前副总监的儿子手中收到的谢礼不会汇进去了,警视厅的相关人士也会撤回对你的赏识。」   「没想到会从高中毕业的二十一岁小女孩口中,听到副总监和警视厅之类的词。最好克制一下你的谬论,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没大没小。」   玲奈无视阿比留的忠告。「你说电脑的内建时钟绝对会愈走愈慢,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就算死者习惯将时钟精准校正至秒,仍没证据显示他会校正电脑时钟。」   阿比留哼一声。「死者曾将遗嘱所在地写进电脑中的日记,却没找到。或许纯粹是记错,或许是没存档,但他的儿子雄一认为可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宣称死者生前常用的是另一台电脑,委托我伪装遗嘱内容。」   玲奈冷冷注视着他。「这是自白?」   「不,我只是试着猜测你的想法。故事中侦探揭露真相的过程,在造成他人深刻印象的意义上,构筑得实在非常巧妙。比起一般人,对警视厅的搜查人员更有效,他们正是偏误最严重的一群人。关于内建时钟也一样,在我说明途中抢先做出推理,听完我的话就轻易信服。加以希望前副总监的丑闻尽快画下休止符的念头帮了忙,他们很欢迎一脚踢开同居人的结论。」   「千寻夫人没反驳,是认为在你周密的计划下说什么都没用,于是放弃。那个人的反应在你的预料中吧?毕竟欺骗、陷害他人是你的拿手伎俩。」   「纵使警方产生怀疑,也无法介入民事案件。」   「如果是以假物证扭曲事实,便是不折不扣的刑事案件。」   「不过,新发现的遗嘱已鉴定为死者亲笔。」   「那大概是死者在儿子的催促下所写,没标明日期,还没产生法律效力就废弃的遗嘱吧。之后,死者写下真正的遗嘱,内容是由千寻夫人继承家产。然而,你雇用的伪造笔迹专家在无效的遗嘱后头增补日期,比原本的遗嘱晚两天,企图让那封遗嘱在法律上具有效力。」   「那么,你是主张针对日期再次鉴定,就能证明是别人所写吧?不好意思,这没什么意义。笔迹鉴定不是魔法,光靠几个汉字和数字难以明确判定真伪。」   「虽然可疑,也无法推翻这个状况。一切如你所愿。」   「所以,你是不认输还嘴硬吗?」   玲奈默默递出一张照片。   接过的瞬间,阿比留迟来的警戒心油然而生。这张黑白照片是鉴识科留下的证物纪录,拍摄的是保险箱的内容物:骨董玩物、高跟鞋、珍珠项链、钱币与纸钞。不知为何,五千圆钞票上有红色麦克笔做的记号。   他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但照片在玲奈手中,表示她已接触过警界人士。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津岛前副总监永眠。」玲奈低语。   阿比留凝视照片半晌,恍然大悟,忍不住将照片狠狠一甩。短短几秒之间,他仰望着天空,冰冷到令人不快的雨滴落到脸上。   阿比留的目光回到玲奈身上,玲奈沉默望着他。   在五千圆钞票左下方,光影变化箔膜的透明层并非呈现一直以来的椭圆形,而是长方形。记号与号码也非黑色,而是褐色。差异虽小,但这是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二日后发行的新版五千圆钞票。   阿比留想起,负责伪装保险箱内容的非协会侦探曾得意洋洋报告,顺利收买银行职员,假造成保险箱是死者生前租借。还有,只放进老女人的小东西,特地收藏在保险箱不自然,所以稍微添加一点现金。   感受着口中蔓延的苦味,阿比留将照片塞还给玲奈,嘀咕着:「脑子灵活的工作人员太少了。」   建议鉴识人员调查归为民事案件的故人保险箱的,就是玲奈吧。她肯定提出充分的状况证据,让警方承认其中确实有疑点。   「可惜,你做的一连串真相调查,仅仅是透过收集情报、恳求警方,及我雇用的业者粗心失误得来。我认同你这个小丫头的努力,只是,如此称不上是侦探的推理。」阿比留讽刺道。   「现实中的侦探不会解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阿比留怒火中烧。   话虽如此,他并未感受到迫切的危机。假如认定他诈欺,警察早就找来。「不过,这把火不会烧到我身上。」   「没错。警方判断改写遗嘱是死者儿子一人所为,以涉嫌伪造文书罪申请逮捕令,没提到你的名字。」玲奈低语。   「实在遗憾。」   「你威胁过死者儿子,绝不能透露你们的关系吧?即使遭到逮捕也不准说出口,敢泄漏就杀了他。最后,你仅仅被当成落入诈欺犯的圈套,表演搞笑推理的侦探。虽然招来警方耻笑,但得以平安无事。恭喜。」   真是每一句话都能惹恼人的小丫头。「反侦探课是个有趣的部门,我们公司干脆也成立好了。」   「首先该调查的就是社长吧。早点离开这条歪路如何?」   「你不只当上侦探,还将同业视为敌人,是为了祭奠妹妹吗?」   玲奈脸色一沉,眼神仿佛看着恶心的事物。   阿比留哼一声。「不要那么凶。既然想排除你,调查你的背景是理所当然。」   玲奈流露混杂着愤怒的复杂神情,忽然别开目光,转向宾士后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隔着宾士车顶,看得到红色警示灯闪烁。车子停着不动,挡住巡逻车,员警想必很快会来问话。宾士驾驶座上,濑川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几天巡逻车频繁出现。不单如此,上空冒出轰然巨响。直升机在乌云下方盘旋,从水蓝机体看得出属于警视厅航空队。   「看来,警察没闲到对我们的小小冲突感兴趣。」阿比留悠哉断定。   玲奈瞪着阿比留,隐约带着一丝退缩。或许是她前来提出警告,气势却赢不过他,察觉身为一个小丫头的极限。   恐怕是觉得难以继续堵在小巷里妨碍通行,她转身跑上坡道离开。   目送着玲奈的背影,骄傲的感觉回到阿比留心中,也涌起一股怨恨。反侦探课……不能放任这个胡闹儿戏的小丫头嚣张下去。   阿比留绕过宾士车身,走近后座车门,雨水化为白色喷雾包围着他。无视来自巡逻车的视线,他暗想着,要是敢靠近盘查,就动用所有管道让他们丢饭碗。 第14章   在须磨调查公司的办公室中,峰森琴叶伫立窗边,望向百叶窗外。   雨下午就停了,时间已过五点。夕阳穿透潮湿的空气,染红汐留的商业区。然而,眼前景色与沉静相去甚远,直升机的巨响毫无间断,不时夹杂巡逻车的警笛声,不停在路上奔驰而过的警示红灯十分醒目。   一旁有人走近。琴叶转头,看到须磨康臣同样眺望着底下街景。几道皱纹在已有岁月痕迹的眼角聚集。   「奇怪,」须磨嘀咕,「最近常看到巡逻车,及警方的直升机。新闻没报导任何案件,似乎也不是哪个重要人物访日。」   「听说侦探会与警署的人打好关系,难道不能问出内部情报吗?」   「我们是民间人士,警方不能随便透露情报。接受正式委托后,在调查的过程中陷入僵局,才会倚赖这条人脉。当然,认识的办案人员不见得会为我们做什么,没下文的情况占压倒性多数。」须磨苦笑。   「他们那么无情吗?」   「警察和律师没有帮助我们的道理,泄密违反他们的职务规范。比起侦探业者,媒体更熟悉警方的动向。」   此时,背后传来桐嶋的话声:「就算与记者攀上关系,记者往往对负责的新闻线以外的情报毫不关心。到头来,还是只能踏踏实实收集情报。」   琴叶的不满日渐累积,深深感到与外头世界的隔阂。她从早到晚只能待在办公室,玲奈外出后就不见人影,根本没人联络反侦探课。不仅在办公室,连在社会上也遭到孤立。这样的处境真可悲,令人郁闷到极点。   「反侦探课有客人。」一名女职员通知。   讶异地望向走廊,琴叶大受冲击。   以前不认得的阿比留佳则,近来已烙印在她眼中。现下本人突然登场,那对瞪得大大的眼珠子环顾办公室,嘴角挂着微笑。他的领带没系紧,打扮得有些正式又轻松。   公司内弥漫着异样的紧张气氛。须磨走上前,向他点头致意。「阿比留社长,初次见面,我马上拿名片过来。」   「不用了,」阿比留举起一只手制止,「这么郑重的问候就省省吧。须磨社长,我时常想前来拜访,迟迟找不到机会。」   「您找反侦探课有何指教吗?」   「是啊,今天我遇到纱崎玲奈小姐。」   「哦,纱崎啊。两位在哪里遇见?」   「我以为您知道。」阿比留的脸上留有笑意,却突然目露精光。「我本来认定是您在背后指使。」   须磨的眼神锐利,言词依旧沉着。「咦,可是我没收到任何报告。」   社长在装傻,琴叶努力维持表情。针对阿比留介入的前警视厅副总监遗产继承的问题,玲奈这阵子一直在收集情报,并且报告过好几次,须磨理应知情。   然而,须磨并未特别提供支援,也没阻止玲奈的行动,始终保持「只要没遭到举报,随你自由行动」的放任态度。   即使如此,阿比留直接找上门肯定出乎须磨的预料。琴叶不禁心跳加速。   自从目睹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琴叶一直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尤其是阿比留那双焦点飘忽不定的金鱼眼,不断挑动她的不安。想到他可能突然发动袭击,琴叶就无法镇定。   阿比留望向天花板垂挂的反侦探课名牌,接着视线移到部门的办公桌,及站在一旁的琴叶。   「你是……?」阿比留问。   琴叶无法顺利发出声音,她满心焦虑,好像快要过度呼吸了。   须磨伸出援手,向阿比留介绍:「她是刚进公司的新人,在反侦探课担任实习助手。」   「哦,」阿比留露出骇人的笑容,「这样啊,反侦探课增加为两个人。今后请多多指教。」   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琴叶低头行礼,费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您好……」   阿比留的手伸进怀中。琴叶怕到动弹不得,但他拿出的是名片夹大小的盒子。只见淡蓝包装纸上绑着缎带。   递出盒子后,阿比留嘱咐:「麻烦转交纱崎小姐,聊表我的歉意。」   「咦?」琴叶愣愣接过小盒子。   阿比留冷不防转身步向走廊。或许是玲奈不在,他无话可谈。   须磨跟上去送客,已无应酬的温和神色,警戒地保持几步的距离,仿佛在跟踪。   办公室内紧绷的氛围随即消散,琴叶叹一口气。   最令她惊讶的,是职员的适应速度。像是阿比留不曾造访,众人开始闲聊、打电话、使用电脑,桐嶋早就走向咖啡机。   那份威胁还留在琴叶手中。她颤声向桐嶋求救:「这会不会有问题,是不是毒药或危险物品?」   桐嶋一脸泰然地拿起咖啡杯。「果真如此,阿比留社长不会亲自造访,在众人面前交给你。」   「或许没错,」琴叶一心想把这东西交给别人,「但要是窃听器怎么办?」   啜饮一口咖啡,桐嶋朝柜子方向抬抬下巴。「我们也承办侦测窃听器的业务,器材很齐全。最上面那层是电场强度计,第二层是高频电磁波测量仪。说明书全收在档案夹。」   事到如今,用不着桐嶋介绍,琴叶整整一周都待在办公室,对公司用品足够熟悉。她什么都知道,也晓得其实窃听器就藏在上锁的收纳柜中。   桐嶋似乎没注意到琴叶不满的表情,拿着咖啡杯快步走回办公桌。   这里的职员适应力都太强了。难道不只是不肖业者,侦探事务所根本与黑道事务所没两样?   拿着袭击玲奈的幕后黑手阿比留的礼物,琴叶忐忑伫立原地。好怀念与姐姐一起住的日子。光是回忆,她就忍不住想哭。   天黑后,琴叶搭乘港湾未来线到元町中华街站与玲奈碰面。   玲奈找琴叶出去,是要她拍下这一带的照片。坐在玲奈驾驶的日产Skyline副驾驶座,琴叶不停按下单眼相机快门。霓虹灯管让精致的中华风装饰闪烁着色彩斑斓的光芒,她接连拍下来吃晚餐的观光客络绎不绝的街景。   原以为是关于阿比留的调查,看来不是。据玲奈解释,中华街与新大久保等大量外国人居住的地区,不良侦探业者的寄生率很高。这是因为有对身分不明的外国劳动者进行调查的市场需求,加上胁迫非法滞留者的机会颇多。当然,从委托人手中骗取高额调查费用,再恐吓强夺调查对象的全部财产,就是不良侦探的谋生方式。   常常看到巡逻车,或许是加贺町署就在附近,但跟在东京都内一样,似乎进入某种警戒状态。   绕了一圈,玲奈驶出中华街。差不多了吧,她嘀咕着。「等我检查照片,发现认识的人再追踪动向就行。」   「玲奈姐,」不知何时,琴叶开始这样称呼前辈,「你定期做这种事吗?」   「毕竟反侦探课的工作就是盯紧侦探。」   尽管危险的工作背景仍隐然可见,在夜晚的横滨兜风仍是转换心情的好方法。不知为何,转动方向盘的玲奈侧脸显得很可靠,两人独处感觉特别惬意。她想起姐姐彩音也不太讲话,总默默开车。   早上离开公司时,玲奈穿的是连身蛋糕裙。她大概回过宿舍一趟,换成下摆较长的开襟毛衣与及膝裙。琴叶已学到,一天内更换数次服装对女性侦探业者特别重要。公司名下都是二手车,车款一应俱全,想必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她没看过玲奈重复开同一辆车。   在大栈桥上,看得到港湾未来区的霓虹灯群,隔海绽放幻想般的光辉。不断变化的摩天轮显得格外美丽,无论横滨海湾大桥或横滨海洋塔,所有灯饰都光彩夺目。   琴叶陶醉在这片风景中,玲奈静静开口:「有没有收到来自外头的联络?」   琴叶蓦然回神,注视着玲奈。「呃,跟我在简讯中写的一样,阿比留来到公司,留下礼物给玲奈姐。」   「这我知道。还有吗?」   「其他没什么事。」琴叶打开提包,拿出还没拆缎带的小盒子。「这是阿比留的礼物。」   看到盒子,玲奈微咬嘴唇。   她加快车速,望着前方,语带责备:「干嘛带来?」   「……他要我转交给玲奈姐。」   「随身携带那东西到处走,你没想过盒子里装什么吗?」   「我确认过没有窃听器,应该不要紧。」   玲奈在十字路口转弯,奔驰在空旷的路上。她不断查看后照镜,俐落吩咐:「我会在车站附近减速,制造自然停下的时机。你立刻下车,搭电车回去。不要再进公司,直接回宿舍。」   「请问,」琴叶一脸困惑,「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没侦测到窃听器的电波,盒子里只可能是一样东西,就是常装在小学生书包上的机器。」   怎么会?琴叶背后窜过一股寒意。GPS追踪器,用电脑或智慧型手机连上专用网站,地图就会显示目标所在地。   「为何这样断定?」琴叶惶恐地问。   「可见的范围内没人跟踪,以为对方没发现我在横滨,但我错了。纯粹是他在监视我的行踪,没必要接近。」   「我们一直遭到追踪吗?」   「把装在书包上的GPS盒子打开,便会发射出讯号,并且在萤幕上显示讯息。那个礼物也一样。要是打开小盒子,对方会立刻拉近距离进行袭击,这是你和我见面的证据。」   琴叶的心跳剧烈起伏。她的情绪激荡,不只是不安,也伴随着懊恼,泪水不由得涌到眼眶。「对不起,我不该带来。」   「不要紧。」玲奈温和低应,「不是你的错。」   开到横跨河流的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一带,靠近谷户桥十字路口处,车子转向中华街东门。玲奈故意驶入有些堵塞的车阵,制造出放慢速度的机会,迅速交代:「目前没发现跟踪车辆。你解开安全带,等我一停就马上下车。你左手边Escale横滨饭店的前方有地下铁的入口。」   「玲奈姐……我跟你一起走。」   「别说傻话,只要我们分开,你就不会有危险。我在三秒后停车。提包拿了吗?下车!」   琴叶听到自己发出不知是呜咽还是闷哼,打开车门冲出去。心头的挂念仍挥之不去,她有股回头的冲动,最后决定遵从玲奈的吩咐。她穿过车道,奔向地下铁的入口。背后瞬间传来Skyline如风般加速的引擎声,琴叶随即冲下楼梯,尖锐的鞋声不断回响。她以全身对抗风压,不停往下跑。   擦身而过的人都疑惑地望着琴叶,或许是发现她在哭。明白这一点,琴叶仍止不住泪,不断遇到生命危险的玲奈太可怜。明明想帮助玲奈,她却什么也做不到。   玲奈催动Skyline的油门,驶进本牧码头。   在静谧黑暗笼罩的区域入口,车头灯照亮「禁止一般车辆通行」的警示牌。实际上,下午六点前不时有车辆擅自进入,六点后C防波堤的门也常敞着没关。当然,这里也立着「禁止进入」的警示牌。玲奈无视警告冲进门内。   视野一片黑暗,眼前广阔的区域都由水泥铺成,橘色灯光照亮巨大的门型货物起重机。港口并无船只停泊,没有进行中的装卸作业。停车场停着十几辆大型拖车,却找不到任何一个驾驶的身影。   玲奈走近海边,到处都有紧贴着止冲挡停车的客车。幽暗中,车体轮廓模糊不清,但车内仪表板的亮光让车子所在位置朦胧浮现。擅自开车进来的似乎大多是情侣,此刻对她来说,反倒是种幸运。四周皆有耳目,准备袭击的那方也不得不慎重行事。   玲奈背对大海停妥Skyline,从这方向几乎可环顾整座码头。跟踪车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门口开过来,一接近就能以肉眼确认。她能马上发动引擎,也方便逃跑。   玲奈熄火关掉车头灯,手伸向放在副驾驶座的小盒子。   如果不打开盒子,直接回公司,尾随的车辆或许不会现形,结束跟踪。但那仅限今天。明天起,对方同样会以各种手段监视。不断想着何时会遭到袭击,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符合玲奈的个性,陷入被动状态让人无法忍耐。她要在此确认跟踪者的真面目。   解下缎带,拆掉包装纸后,玲奈打开盒子。   盒中躺着预料中的物体,椭圆形的塑胶上LED红灯闪烁。这下跟踪车辆就会明白,她在座标显示的地点。   车子里一根铁管都没有。侦探事务所表面上以行为正派为信条,就算主张需要自保手段,公司也不会许可。对此玲奈并无不满,她是在明知这是黑心企业的情况下进入公司。反正她没打算依靠劳保。   玲奈注视着远方的大门,但没车子开进来,只有一辆情侣的车慢慢驶出。她望向仪表板上的时钟,已超过七分钟。   此时,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轰然巨响急连接近。短短一秒后,大型拖车的前通风栅板正面撞过来。   玲奈立刻理解这个情况意味着什么。跟踪者察觉她的意图,放弃开车进入码头,改在大门外下车,徒步进来。根据统计,每八辆拖车就有一辆的驾驶会将钥匙放进磁铁盒,贴在车底。跟踪者找出钥匙,没开车头灯就发动引擎,猛然踩下油门奇袭。   无论分析得再迅速,没预测到那一瞬间就注定毫无意义。玲奈来不及开门,冲击力道顿时贯穿全身。她的身体肯定随车子一起飞到空中,成为自由落体。安全气囊膨胀,重重撞上脸。重力的作用使她背部朝下,车子转成纵向。接着,车体一阵震动,又恢复水平方向。安全带陷入两胸之间与下腹部,痛得仿佛快遭撕裂。玲奈还能平安无事,多亏安全带在受到冲撞时保护她。话虽如此,她仍未能掌握状况。近似雷鸣的重低音划破耳膜,她抬起麻木的双臂,好不容易活动手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知觉。   车体格外不安稳,频频摇晃。前头的挡风玻璃并未裂开,侧边和后方的玻璃也一样。以为冲击非常强烈,实际上拖车大概是低速撞过来,车子仍保持密闭状态。漆黑的水面在车外散发暗淡光芒。玲奈总算明白,车子被撞进海中。水流到她脚边,车头下沉,倾斜角度愈来愈大。   即使解开门锁,也打不开车门,强烈水压从外部压迫着车体。电力系统似乎已短路,所有按钮都没反应,无法降下车窗。玲奈试着敲击侧面玻璃,却文风不动。握拳捶打,依然连一条裂痕都没有。她被关在逐渐沉没的车内。   玲奈竭力维持镇静,回溯学过的知识。之所以无法打破车窗,是承受冲击的面积太大。   玲奈撕开单边丝袜的膝盖部分,脱掉膝盖以下的部分。她从提包翻找出钱包,拿一把零钱装进丝袜,固定塞在脚尖处的硬币绑好,扭成绳状,做成前端装有重物、长约三十公分的绳子。她用力甩动制造充足的离心力,狠狠砸向车窗。   车窗瞬间粉碎,海水大量灌入,半固态的水几近于泥巴。玲奈解开安全带,身体挤出失去玻璃的窗框,试图逃离缓缓下沉的车子。   一连串动作不像电影里那么顺利。玲奈在泥水中喘息,在激烈打转的车体中颠簸,搞不清自己是往上或往下,只能不断挣扎。还没完全钻出窗框,整辆车子已沉入大海。她拼命挥舞四肢,足踝突然卡住。想抽出脚,撕裂般的痛楚窜过足踝。   玲奈一度探出海面,随即下沉。她察觉自己已溺水。   不能鲁莽地试图游上去。即使明白这点,玲奈仍忍不住乱踢乱蹬,导致状况恶化,不小心喝进海水。大概是太疲劳,意识渐渐模糊,她努力按零碎浮现脑中的知识行动。   首先伸直四肢,努力静止。尽管随波浪上下起伏,她还是感到身体在仰漂。不能脱掉鞋子,那是浮力来源。她抬起下巴仰望天空。入夜了,什么都看不见。强烈的海岸气味钻入鼻间,这是呼吸顺畅的证据。左右摊开的双手保持在水面下,这样的姿势最安定。   不知袭击者会不会走下拖车确认。玲奈无暇在意,此刻连与沉没的车子之间的相对位置都推测不出。此时,一个稍大的宝特瓶漂过来,玲奈抱在胸前,可帮忙产生更大的浮力,姿势稍微失衡也能保持漂浮。   究竟过了多久?脑袋撞到硬物,一道墙挡住去路。玲奈似乎被波浪送到码头岸壁。   岸壁理论上不高,感觉却如陡峭断崖。玲奈凝目观察四周,发现协助船舶靠岸的橡胶防舷材,试着抓住,但没力气把身体拉上去。她勉强将上半身拉离海面,然而,吸饱水的衣服重如镗甲,勾着防舷材的指尖支撑不住体重。手似乎破皮了,剧痛窜过的瞬间,她背部朝下落入海中。   玲奈再次挑战,又被抛进海中,不断重复同样的行动。她知道自己在哭,咬紧牙关尝试一阵,总算领悟技巧。像要攀附住防舷材般,她身体前屈,首度卡稳一只脚。她借引体向上的诀窍拉起身体,接着伸出一只手,好不容易抓住码头的止冲挡。   玲奈拼命爬上去,摔倒在水泥地,放松到几乎昏迷。她仰躺着频频喘气,以平复呼吸节奏。   渐渐能够意识到周遭,玲奈发现拖车停在相当远的地方,车头冲到止冲挡外,在差一点就会落下的位置停住。她从落水处横向漂流一大段距离。   有吵杂声,不过嗓音相当年轻,应该不是袭击者。注意到Skyline掉进海中,聚集了些许看热闹的人。约莫是原本分散在码头各处的情侣吧。   袭击者将Skyline撞进海中,八成就抛下拖车逃跑。对方不会像电影里的黑手党,从容到伫立原地,眺望海面。日本毕竟是法治国家,接获目击通报的警察赶过来,不会花多少时间。况且,这几天不知为何,警车频繁巡逻。   实际上,警报声在远处尖声作响。玲奈身旁没车也没人影,一片昏暗中,没人发现她。   不能仰赖警察。玲奈想趁现在离开,却无力站起。硬逼自己起身,她拖着一只脚迈出步伐。为了闪避巡逻车,她绕一大圈迂回前进。还必须到处躲避照明,藏身在货柜后方似乎比较好,但不能久留。员警会拿着手电筒在附近搜索。   在海风的吹拂下,体温降低,肌肤冰冷彻骨,脸颊滴落的不晓得是海水或泪水。在漆黑的夜色中,玲奈不断往前走。为了防止失声痛哭,她将心灵与情感放逐远方,拖着空洞的身体一步步行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15章   听见门铃声,琴叶从沙发一跃而起。时间已超过十点。   她如履薄冰地走近装在厨房旁的对讲机。好不容易逃回住处,她简直吓得失了魂,没办法承受更强烈的恐惧。   望向监视萤幕,琴叶不由得惊叫。玲奈的脸极为憔悴,头发紧黏在头皮与额前。   等不及应门,琴叶直接按下入口大厅的解锁键。她知道玲奈已踩着虚浮的步伐消失在敞开的自动门后。   还好玲奈没事,琴叶脑海最先浮现这个念头,泪水夺眶而出。玲奈经历何种遭遇?理应带着钥匙的玲奈按了门铃,是不是遗失随身物品?有没有受伤?   在焦躁中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琴叶冲动地要下去迎接,但想到可能擦身而过,就觉得不如乖乖等着。正确来说,其实她怕得不得了,不敢出门。   不久,玄关响起脚步声。琴叶跑过去,透过猫眼确认玲奈的身影,解锁开门。   海岸的气味钻入琴叶鼻腔,只见玲奈的开襟毛衣和裙子满是泥巴,像曾全身湿透又自然风干。她脸庞一片脏污,一边丝袜撕裂,脚踝缠着布条。跟之前一样,似乎是代替绷带的紧急处理。   筋疲力尽的玲奈目光空洞,拖着一只脚走进屋内。琴叶发现玲奈光着脚,提在手中的鞋子被她扔到柜子上。   地板留下斑斑脚印,琴叶无心制止。跑去打开通往客厅的门后,她告诉玲奈:「请躺下,我去拿急救箱。」   「不用。」玲奈哑声应道:「我想先洗澡。」   「你体力撑得住吗?」   「还行。打电话给社长,请他通报Skyline失窃。」   「失窃?是被谁……」   「别问这种傻问题。其实是在本牧码头沉没了,你请他假装不知情。就说车子傍晚被偷,不知下落。」   从这段叙述可推想状况多么惨烈,琴叶只想尽快让玲奈休息,于是点点头。「我会转告社长。你回来的路上没遇到困难吗?」   「在PI学校学过,要将驾照和一万圆藏在鞋子里,你最好也这么做。即使是全身散发恶臭的女人,掏出一万圆,计程车仍会愿意载到汐留。虽然是吸饱海水的纸钞。」   玲奈准备穿过通往脱衣处的门,忽然一个踉跄。琴叶连忙伸手搂住,支撑着玲奈。   玲奈的脸皱成一团,仿佛在忍痛。她喘息般细声交代:「玄关门的锁,再去检查一次。」   寒意笼罩全身,琴叶无法克制不安,低问:   「阿比留晓得员工宿舍在这栋公寓吗?」   「当然。」   「不过肯定不会有事吧?这里设有监视器,大门也安装对讲机门禁系统,要是在这里下手,警方不会坐视不管。」   「假如他有意,不会进入公寓,而是直接纵火。到时他会先剪断火灾警报器线路再犯案,但排水孔会传出塑胶焦臭,所以要留意这一点。」   琴叶震惊得无法言语之际,玲奈已恢复体力,可站直身子。她脱掉破烂的开襟毛衣与衬衫。尽管上臂与背后到处都有浅浅擦伤,她的白皙肌肤依然水嫩富光泽。   「快点。」玲奈催促。   琴叶一时反应不过来。对了,要联络须磨。思考变得有些迟钝,是看玲奈看得着迷了吗?她忐忑地回到客厅。   这是必须紧急传达的消息,琴叶明白该以电话联络。她拿起手机,想起还没储存社长的号码。在客厅柜子上搜寻职员名册时,她忽然注意到一本小相簿。玲奈连职员的照片都全印出来吗?   琴叶抽出相簿。封面是淡淡水蓝,风格可爱。翻开一看,里面是穿制服的玲奈照片。看起来感情很好、挨在玲奈身边的,是个鲍伯头的国中女生,长得与玲奈十分相似。 第16章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琴叶从大江户线胜哄站出口跑上地面。   她溜出公寓,从汐留搭了两站的车过来,在几乎没有行人的河边住宅区中移动。她第一次到这一带。接近手机地图指示的独栋房屋,她按下门铃。   虽然有些年代,这栋附车库的双层独栋建筑仍十分雅致。听说须磨单身,不过以前应该拥有家庭。   玄关门敞开,须磨探出头。他穿衬衫与西装裤,隔着琴叶的肩膀张望四周,似乎在观察有无其他人尾随。玲奈也常有这样的举动。   「请进。」须磨邀琴叶进屋。   「打扰了。」琴叶低头打招呼,踏入门口。脱鞋处只摆着一双像皮鞋的帆布鞋。   玄关空间狭窄,但挑高至二楼。接近褐色的微弱照明既温暖,又冰冷。   须磨锁好门,转身面对琴叶。「纱崎没一起来吗?」   「她冲完澡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似乎很累。」   「所以你一个人偷溜过来?这样不太妥当。」   「因为我未成年吗?我好歹算是社会人士,应该有行动的自由吧。」   见她流露尖锐的态度,须磨浮现困惑之色。「你要谈什么?」   出门前,琴叶从宿舍打过电话,请他通报Skylinei失窃。但是,琴叶表示想直接与须磨见面。她说,抱歉突然提出请求,但我接下来要去府上拜访。   琴叶注视须磨。「您不在意玲奈姐的遭遇吗?」   「我把反侦探课全权交由她处理,一切等她报告。」   「她差点丢掉性命。」   须磨望向琴叶手边。「你从那本相簿得知那起事件吗?你学会调查的诀窍了。」   「我使用全国国高中生制服资料库。如同您的教导,确实带来很大的帮助。玲奈姐就读滨松北高,一起拍照的女孩就读滨松萧山中学。最后几张没有玲奈姐的身影,只有那女孩和她的同学,而且是穿丰桥东中的制服。长得与玲奈姐颇像,是她的妹妹吧?」   须磨低声嘀咕,毫无掩饰的意思:「只要在雅虎搜寻引擎输入『滨松萧山中学』和『丰桥东中』,第一个结果就是相关报导。」   这么干脆的措词,就是琴叶想听到的答案。她一时说不出话,果然如此。   「有一则报导写到,被害者有个大两岁的姐姐,她一直期待能再次在新体操全国大会为姐姐加油。玲奈姐三年前是高中生,时间吻合。」琴叶细声道。   「纱崎咲良过世时才十五岁。」   琴叶感到一股苦涩的落寞,目光自然落到相簿上。她翻开封面。   有姐妹俩的照片。时节大概是冬季,枯叶在光影中飞舞。玲奈与咲良靠在一块,围着同一条围巾。从那天真的笑容,看得出咲良由衷仰慕姐姐。玲奈脸上浮现不同于现在的柔和微笑。   还有年纪更小的照片,大概是小学低年级拍的。上头有父母的身影,约莫是在七夕祈愿竹前留下的纪念照。此外,有姐妹各自出示手写祈愿签的照片。咲良的祈愿签写着:希望姐姐能晋级国民体育大会,得到第一名。玲奈的字漂亮得不像个孩子,写着:希望全家人笑口常开。   玲奈穿着国中制服的期间,父母不时入镜。她与母亲的感情似乎特别融洽。在夏季的海边,茂密的枝叶化为自然的遮荫,穿白洋装的玲奈紧抱着母亲。琴叶不曾见玲奈露出如此娇憨的表情。跟母亲共度的时光格外开心,玲奈无论在哪一张照片都带着笑容。照片里,姐妹俩穿泳衣在海边嬉戏奔跑,也有盖着草帽躺在沙滩睡着的模样。   夜间庙会的照片中,玲奈与咲良都十分适合穿浴衣,戴着同款不同色的发饰。在神社院落内,两人面对面玩仙女棒。   母亲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玲奈高中入学当天的照片,之后便不再现身,而父亲很久以前就没入镜。不过,姐妹的亲密情谊没变。在竖着「全国高级中学新体操选拔大会」立牌的门前,咲良和几个同学一起拍纪念照。她满面笑容举起手工制作的横布条,写着「姐姐加油」几个大字。玲奈站在一旁,微微垂着头,有些难为情。   接着,姐妹单独在家或住处附近的照片增加,好几张都是在同一天拍下的影像。紧紧依偎到脸颊贴在一起的两人神情中,掩不住忧郁。或许是决定让咲良转学,两人依依不舍。   之后,全是咲良穿丰桥东中制服的照片。从前她笑容中的快乐发自肺腑,剩下自己一个人后,表情隐约透着空虚寂寥。   最后一张又与七夕有关。这次是咲良的自拍吧,只有手和祈愿签入镜。祈愿签上写着一行字:我想跟姐姐见面。   这肯定是远远早于七月七日拍下的照片。咲良未能迎接那年夏天的七夕,愿望也没实现。   琴叶努力着不要哭出来,但泪水仍渐渐模糊视野,愤怒的情感猛然爆发。她注视着须磨,一股作气问道:「报导提及犯案的跟踪狂雇用侦探,这是成立反侦探课的理由吗?」   须磨略略垂下目光,「这是纱崎的愿望。」   「因为玲奈姐不晓得其他的生活方式。社长只是在利用玲奈姐,竟然让她遭遇那种危险。」   「我早明白会受到责难。」须磨痛苦呻吟般低语。「要是不让她进入公司,谁晓得她会在哪里做些什么?就读PI学校的情况也一样。即使不留在我这边,纱崎仍会自行展开行动。当时她没有知识,又没有常识,只会走上歪路。她迟早会步上成为犯罪者的命运。」   「现在不是一样吗?」   「没错,」须磨直视琴叶,「纱崎只剩下成为犯罪者这条路。失去妹妹后,不惜犯法的念头就在她心中萌芽,日渐增长。当初认识纱崎,她已拥有无法回头的眼神,我不能放任她不管。既然如此,让她在我身边学习与工作是最安全的道路。无论是触犯法律的方法,或这门反社会的职业技术,我都毫不保留传授给她。」   琴叶一阵颤栗,「您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理解了吧?侦探事务所的实际业务尽是犯法的行为,否则无法应付加强个人资料保护法的时代。但是,我们不仅是过着违法的生活,而会为委托人付出全力,跟不肖业者不同。」   「按玲奈姐的状况,总有一天会变成杀人犯。」   「不会。纱崎在道场受过无数次留命不致死的私刑,技术早烙印在骨子里,非常清楚界线。在消灭盘踞业界的不肖业者这个目标上,我与纱崎利害一致。」   「黑道的歪理还不是一样,说什么虽然违法但己方是正确的,对手的行为不当所以要收拾掉。」   「十几岁的你还不懂吧。黑道将反社会当成存在的价值,侦探业却受到社会的需要。过当的秘密容易衍生虚伪,外遇、劈腿、贪污舞弊,不可侵犯隐私的法律规范变相保障背信弃义的行为。即使法律代表的是理想信念,但民众没成长到那样的高度,反而只会助长家庭失和与职场混乱。如果探究真相属于违法,也无可奈何。为了解决问题,必须有人弄脏双手。警方没办法介入民事案件,由我们来做。有些事在社会上虽不合法,行为本身却是正确的。」   琴叶顿时说不出话。尽管这是须磨坚定的信念,她仍难以接受。经营者表态积极支持犯罪,当然不可能制止。   仿佛看穿琴叶的心情,须磨继续道:「你大概在想:『是非对错不交给法律评断,而是自行决定,未免太自私。出于自身的独断,便能肆意凶残施暴,没有底线。』所以,我要告诉你并非如此,我们有能力理性区分善恶。无法靠自己下判断就完蛋了。」   「社长的地位凌驾于法律吗?那么,这家公司不就等于信奉社长的宗教团体?社长不过是将玲奈姐洗脑成信徒。」   须磨叹气。「拿高中公民课学到的知识来套用,或许就会得到这种答案。但是,你想偏了。无论纱崎或我,只是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对我们来说,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不会勉强你理解。」   混沌的思绪与情感汹涌而至,琴叶问:「您的意思是,如果我无法理解就该辞职离开公司吗?」   沉默片刻,须磨回答:「这是你的自由。」   厌恶与悲伤在心底缠绕成一团,琴叶待不下去,面向门恨恨抛下一句:「玲奈姐真可怜。」   闻言,须磨低语:「纱崎说过同样的话,她觉得你很可怜。」   琴叶冷不防停下脚步,转向须磨。   须磨的面容带有父亲那个世代特有的威严,但语气依旧沉稳。「若要让纱崎敞开心扉,需要安排同部门的伙伴。可是,处理完新丸子的骚动回来后,纱崎向我强烈抗议,怪我不该让你进入公司,指派你担任反侦探课助手是个错误,这样你很可怜。不曾大声说话的纱崎狠狠责备我。」   是他们在社长室待了很久的那一天吗?原来须磨不是在责骂玲奈。   「玲奈姐希望我辞职吧?」琴叶沮丧地细声问。   「不,」须磨摇头,「她只说避免派你到现场,要求让你做文书工作,薪水照付。她不想害你遇到危险。」   「可是……昨晚她找我去中华街……」琴叶一脸掩不住困惑。   「她认为阿比留的礼物放在公司,外头反倒安全,因为传回去的座标会一直显示公司的位置。」   模糊而难以捉摸的哀痛萦绕在琴叶心头。   原来玲奈想保护我,一直关心着不小心踏入这一行的我。   今晚也一样,是谁犯错十分明显,琴叶一脸泫然欲泣。「全怪我把GPS带过去……」   须磨脸上掠过一抹疑惑,低声回道:「这样啊,原来你把那个盒子带往玲奈身边。你没想到盒子里是什么吧?对新人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但就算不晓得是GPS,你也该留意不能带出公司。那是敌人送的礼物,交给纱崎不仅没意义,还非常危险。」   原本琴叶眼中偏离常识的业界伦理,却反过来暗示她这才是常识。须磨说得没错,只要思考过就能做出正确判断。为了玲奈好,不应转交给她。   没人教我,我怎会知道?这样的抗议毫无道理。职员都得保护好自身安全,在此一前提下,不可能犯下这种谬误。   无论公司多么黑心,辞职前她都是公司员工。既然身在此处,就该自行判断对错。   叹息中带着呜咽,琴叶感受到自己的没用,后悔道:「果然是我的错,玲奈姐才会陷入险境……」   此时,玲奈模糊的话声响起:「我说过了吧,不是你的错。」   琴叶一惊,呆立原地。   须磨讶异地望向大门。他打开门锁,慢慢推开。   微微垂着头的玲奈伫立在门外,双手插在连帽外套口袋里。她又换一套衣服,下半身也换上牛仔裙与帆布鞋。   琴叶凝视着玲奈,内心十分纠结。   面对玲奈,须磨冷静低语:「你是尾随峰森过来的吧?」   玲奈依旧垂着目光,「她一个人出门走动很危险。」   她留意到我外出了吗?琴叶觉得随时会被感伤的重量压垮。   意识到自己拿在手上的东西,焦虑油然升起,琴叶慌忙解释:「唔,这本相簿……对不起,我擅自拿出来。」   「没关系。」玲奈静静开口。「回去吧,琴叶。」   琴叶愣住,这是玲奈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玲奈望向须磨。「虽然还不能大意,不过没人跟踪。」   「回程也要小心。」须磨叮嘱。   他宛如目送女儿离开的父亲,看似淡然却能窥见一丝温柔。这两人想必是互相理解的吧,琴叶茫然想着。   她们来到外头。约莫是在河边的缘故,夜里的空气格外冰冷。   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琴叶只觉满心愧疚。   此时,玲奈忽然悄声开口:「谈谈你姐姐吧,我也会跟你说咲良的事。」   平稳的内心掀起一道诧异的波澜,琴叶无法抗拒从煎熬中浮现的淡淡喜悦,泪水又在眼眶打转。   「好。」琴叶点头,跑到玲奈身边。   琴叶像照片上的咲良一样凑近玲奈,配合她的步调。玲奈没有一丝嫌恶,反倒揽住她的肩膀,让两人紧靠在一起。   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玲奈侧脸流露透明的寂寥。琴叶不禁觉得,须磨将自己分配到反侦探课,或许有那么一点正确。假如玲奈愿意把我当成妹妹,我会尽力支持她。泪珠不知何时滚落面颊,琴叶由衷想着。 第17章   这天晚上没遭到跟踪的理由,玲奈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以为她连同车子一起沉进大海。   打捞作业或许会在夜里完成,但就算发现车内没有尸体,对方也会考虑到尸体漂流到周围的可能性。即使她被紧急送到医院,与其费工夫调查她在何处,等待明天早上的报导还较快。阿比留一伙应该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要是轻率前往监视须磨调查公司的宿舍,反遭警方约谈就难办了,等于间接承认涉案。   翌日早晨,东京都内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玲奈带着琴叶离开公寓。手机在海里遗失,不过可向公司借备用品。徒步十分钟左右的通勤路程与平时没两样。   然而,玲奈眼角余光瞥见停在新大桥路路肩的小客车。看到她们,男人慌张地坐进副驾驶座。   确认有人在监视。阿比留很快就会收到报告,知晓她平安无事。休息一个晚上,又要展开新一轮愚蠢至极的你追我跑。   踏进须磨调查公司的楼层入口,玲奈立即察觉气氛怪异。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专注盯着电视。   会跟玲奈互道早安的同事本来就很少,玲奈开口呼唤:「桐嶋前辈。」   凝视着电视的桐嶋转头。「啊,早,纱崎。峰森小姐,你也早。」   玲奈望向萤幕,上头显示特别报导节目的小标题,角落不时浮现「日银总裁孙女梨央绑架案公开说明」的提要。画面出现驶过住宅区的巡逻车。   记者在路上拿着麦克风报导:「案件发生在大田区的田园调布,日本银行总裁吉池清彦的住宅前。上周一下午两点左右,吉池总裁的孙女,五岁的吉池梨央幼稚园放学后,便失去踪影。梨央原本与朋友约定在家门前碰面,但朋友等了一段时间,梨央一直没出现。透过安装于围墙的监视录影机,发现拍摄到一辆可疑客车接近,男驾驶将梨央强行拉进车内,随即离开。目前尚未接获绑匪要求支付赎金……」   须磨在办公室现身,照例省略道早的招呼,直接走向玲奈,开口:「总算明白巡逻车在街上到处跑的理由。」   「从什么时候开始报导的?」玲奈问。   「就在刚刚,之前大概都要求封锁消息。警方超过一周没有任何线索,才会下定决心公开案情。」   桐嶋伸手搭着后脑杓,「之前只有部分较大的媒体知情吧。」   「吉池梨央(五岁)」的小标与大头照一起出现在电视上。她顶着蘑菇头与一张圆脸,眼睛水汪汪,像娃娃一样可爱。   记者继续报导:「监视摄影机拍到的是赃车,弃置于多摩川河畔。由于没要求赎金,目的很可能是性犯罪,搜查总部列出会对未成年人下手的前科犯,正全力锁定犯人。」   听起来,警方没从赃车验到指纹。被害者是日银总裁的孙女,此案攸关警视厅的威信。从报导感觉得出搜查总部的焦虑。   然而,玲奈认为有些不对劲。提到上周一,跟阿比留前往前警视厅副总监宅邸,针对遗产继承问题表演粗劣推理剧恰恰是同一天,会是巧合吗?   「玲奈姐,有电话。」琴叶呼唤。   玲奈回头。琴叶在反侦探课的办公桌边,拿着听筒。   连公司广告上都没刊登反侦探课的名称,难以想像会有来自外部的直接委托。玲奈问琴叶:「谁打来的?」   「一个姓矢吹的女子。」   没印象,玲奈接过听筒:「您好。」   「请问是纱崎玲奈小姐吗?」一道纤弱的女声传来。   「我就是。」   「我是在爱知树阳会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医生,名叫矢吹洋子。」   警戒一点一滴在心头扩大,玲奈也不清楚唤起她瞬间注意力的原因。   记忆的碎片缓缓浮现。矢吹洋子医生,玲奈确实看过这个名字。   玲奈没能控制表情。约莫是察觉玲奈内心的动荡,琴叶担心地转过头,须磨也讶异地注视着她。   「有什么事吗?」玲奈问。   「想告诉你一则情报。」洋子的话声细如蚊鸣。「我希望直接跟你谈,事关令妹。」   果然没错,就是在丰桥署阅览过的文件封面上印的名字。玲奈努力保持冷静,回复:「我知道了。何时较方便?」   「可以的话,希望稍后就能见面。地点是台场的日航东京饭店二楼的露台区。」   玲奈望向墙上的时钟,思忖大概一小时内能抵达。「我十点到。」   「我等你来。那么,恕我先挂电话。」礼貌地停顿片刻,电话才挂断。   玲奈放下听筒,敲打起电脑键盘。她在Google搜寻引擎输入「矢吹洋子」,以图片显示搜寻结果,全是外表理智认真的同一名五十岁妇人的大头照。介绍她的网站不少,玲奈选一个点击,发现是关于DNA鉴定研究者的访谈报导。医院名称与刚刚听到的一样。   这下就能确认对方的长相。玲奈从柜子里借走备用的智慧型手机,收进提包。「我要外出。」   琴叶从旁看着网路搜寻结果,抬起头问:「要去哪里?」   若是告诉琴叶,她八成会溜出公司。离去之际,玲奈低声吩咐:「麻烦你留下待命,午餐时间也不要自行离开公司。」 第18章   日航东京饭店虽与商业设施及步道相连,但由于位在都市圈边缘,附近少有人烟,三楼的露天咖啡座前几乎没有行人往来。优美壮阔的彩虹大桥、另一头的东京铁塔,和都心的高楼大厦,就是映入视野的全部景色。   话虽如此,这里跟寂静相去甚远。巡逻车的警笛声与直升机的巨响不停传进耳中。即使警方公开案情,都心繁忙依旧,搞不好反倒因错误情报增加更忙碌。宛如戒严令的喧嚣,也有一半化为日常风景的一部分。   矢吹洋子与玲奈隔着桌子面对面,感觉比网路上的照片苍老。她的卷发掺杂显眼的银丝,灰套装衬得略带憔悴的面容益发醒目,本应锐利的眼神有些犹豫地垂落桌面。   洋子小心翼翼开口:「我一直想见你一面。但是,我不断烦恼该坦白到什么程度,渐渐失去主动联络的勇气。」   玲奈注视着洋子,「今天您还是来见我了。」   「提起令妹咲良小姐,我十分难过……现在这么说有点晚,不过真的很遗憾。那实在是一起不幸的案件。」   「您刚才提到『坦白』,不知是指何事?」   洋子表情认真地回望。「听说玲奈小姐在调查公司工作,平常有机会接触DNA鉴定的相关知识吗?」   调查公司只不过是侦探事务所,但洋子约莫想像他们也会收集医疗方面的情报。玲奈摇摇头,「没有。」   洋子说话方式条理分明,看得出身为医生的丰富经历。「我是爱知县警的委外医生,四年前就是我负责为咲良小姐及嫌犯冈尾芯也做DNA鉴定。实际上,不是由我一个人进行,还有许多医生,但报告上记录的是我这个负责人的名字。」   「我知道,以前我拜读过报告。」   「断定两具焦尸是咲良小姐和冈尾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只是,当时你难道没有疑问吗?与留有上半身的咲良小姐不同,冈尾全身烧焦,为何能确定是本人?」   玲奈感到一股近似厌恶的紧张感,低声回应:「听说骨头没烧掉。」   「的确,骨细胞与造骨细胞中含有DNA。但如果增温超过八百度,软组织会烧成灰烬,骨头也会化成灰。表示DNA长度的单位叫bp,鉴定时需要约两百bp。以三百度的高温来说,就算是短时间加热,DNA仅会剩余一百bp以下。冈尾掉落在焚化炉中央,剩余的DNA几乎是零。」   「那怎么判断是本人?」   洋子沉默半晌,翻找黑皮包,抽出一本档案夹。「要是有人知道我拿到外面,我会被追究责任。这是玲奈小姐看过的文件里缺少的部分。」   红框里写着一段文字:   由于嫌犯尸体严重受损,难以进行DNA鉴定,故以下分析结果,采残留于四楼户外通路换气口的毛发为鉴定对象。   玲奈倒抽一口气,「毛发?」   「经判定为冈尾将咲良小姐丢进焚化炉、自己再跳进去的开口,是好几块耐热金属板贴合形成筒状的构造。金属板并未熔接,仅以零件固定,所以会有些许空隙。一根毛发夹在空隙中,警方认为是冈尾跳进去时,头部摩擦内壁留下。发干中没有存活的细胞,但发根还有。通常自然脱落的发根细胞已死亡,若是被夹住而脱落,可能保有尚未分解的DNA。」   「所以,透过DNA鉴定得到的结果是……」   「仅是由现场残留的一根毛发做出的结论。我在报告中写下这项前提,但在县警本部的判断下,最后遭简化成无法得知事实的形式,文字修改得像顺利对焦尸进行DNA鉴定。」   「县警本部为何这么做?」   「说来可悲,不过这种微调在法医现场到处横行。当然不至于扭曲事实,但扩大解读,甚至是删除注释之类的改写颇常见。或许警方认为,就算没办法做焦尸的DNA鉴定,从状况研判无疑是冈尾。正因自觉单靠一根毛发进行鉴定,会遭指责报告有瑕疵,才会加工修改吧。我提出抗议,却没受到接纳,反而被告诫不能泄漏办案过程中的任何情报。还有人暗地里威胁我,不准曝光这件事。」   不安在玲奈心中燃起,如火焰般熊熊蔓延。   忘记是在哪里读过的资料,日本与国外不同,没有法医学研究所。无论DNA鉴定、解剖或检测药物反应,全委托科搜研(注:全名为「科学搜查研究所」,设于道府县警本部的科学研究机构,也负责需要专业知识的鉴定工作。)或矢吹洋子这种兼任医生,报告最终仍由警方内部撰写。当中没有独立的第三方机构做出的鉴定,或客观的检验。   玲奈心跳愈来愈快。「为什么事到如今,您才决定吐露真相?」   「昨天晚上,我接到警视厅委托,进行DNA比对。一条擦过汗的毛巾上附着细胞,从中萃取出一组DNA。警方表示,毛巾来自丢弃在多摩川附近的赃车内。」   「那辆赃车该不会是……」   「想必是决定公开案情后,终于能够委托我。今天早上新闻也报导了吧,就是日银总裁孙女梨央的绑架案。警方要求比对嫌犯与冈尾的DNA。」   洋子拿出另一份文件。复杂的数值与图形分成两列,左右两边连细节都吻合。「左边是冈尾,右边是这次找到的DNA。绑架梨央的犯人,可能就是冈尾芯也。」   玲奈大受冲击,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惊愕得说不出话,只能注视着那份文件。   「怎么可能?」玲奈不禁怒道:「这未免太荒谬。那具焦尸不是冈尾?就算不能做DNA鉴定,也能用骨骼确认身分吧?」   洋子一脸愧疚。「在火葬场会经由调节,让炉底的骨灰皿不会直接受到烧灼,所以骨头会留下来。可是,废弃物处理厂的焚化设施不一样。不同于落在墙边的咲良小姐,嫌犯全身骨头都燃烧成灰,化为细粉。虽然看得出是烧焦的人体,但骨骼已无法辨认。」   「那死者是谁?」   「不知道。只是,我在县警本部认识的人曾发牢骚,除去政令都市(注:全称为「政令指定都市」,即人口在五十万人以上,根据《地方自治法》由行政命令指定的大都市,大多数事务拥有与郝道府县同级的自治权,但并未完全独立于郝道府县之外。),游民数量最多的就是丰桥市。连相关公益团体都无法清楚掌握成员与人数,若有人行踪不明也难以察觉,就算卷入犯罪亦无从得知。」   「意思是,冈尾将游民丢进焚化炉当替身,再留下毛发伪装?」   洋子微微垂下目光,悄声回答:「我仅仅是说出事实罢了。」   「所以,他装死长达四年,又出现在都内?」   「我与警视厅的负责人通过电话,告知对方假如冈尾还活着,可能在这四年之间犯下同样的案件。」   无法平复的忧虑,如伤口的鲜血般渗出。   冈尾真的不断随机挑选目标跟踪与绑架,那么凑巧,最近掳走日银总裁的孙女?玲奈认为,还有其他可能性。   绑架案发生在上周一,前一天阿比留利用关山侦探事务所袭击她。原本她推测,是解决前警视厅副总监遗产继承问题的日子在即,阿比留要提防反侦探课捣乱,但或许有更根本的原因。   当时阿比留说,你不只当上侦探,还将同业视为敌人,是为了祭奠妹妹吗?既然我想排除你,调查你的背景是理所当然。   脑海回荡的钟声逐渐远去,慢慢为现实取代,这就是当下玲奈的心境。她低声道:「谢谢您告诉我真相。」   或许是坦白一切后,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洋子泪水盈眶。「玲奈小姐,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吐实。当时我屈服于县警本部的压力,真的非常抱歉。」   「矢吹医生住在都内吗?」   「不,我住名古屋,搭早上的新干线赶来。跟令尊联络后,才得知玲奈小姐的工作地点。」   「您要回去了吗?」   「我打算去见警视厅的负责人,打声招呼再走。」   「那么,我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能否拜托您一件事?希望您能问出媒体没报导的办案进度。」玲奈掏出名片,以原子笔潦草写下电话号码与邮件地址。「不管打我手机或寄电子邮件联络都没关系。」   洋子流露些许迟疑。「我是爱知县警的委外医生,不清楚警视厅的内情。况且,对搜查总部来说,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明白这很为难,」玲奈无意退让,「还是要拜托您。无论多细微的情报都请告诉我。」 第19章   刚过正午,玲奈踏入横滨中华街关帝庙后方的住商混合大楼。狭窄楼梯连接的二楼安装有监视录影机,但不构成威胁。那是假监视器,真正的监视录影机没有闪烁的LED红灯。   她推开印着「薮沼侦探事务所」的玻璃门。摆放在杂乱室内的一套沙发映入眼帘,一个大胡子男人在接待二十几岁的女子。   很久以前,玲奈与男人见过一面。与当时相同,男人领带没打紧的衬衫领口敞开。他似乎没注意到玲奈,依然滔滔不绝:「关于您中意的对象,我们会先查出他与女友在哪里约会。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展开秘密行动,让他们感情破裂。」   「让他们感情破裂,具体来说会怎么做……」   「这是商业机密,无法详细说明,不过我们会巧妙安排,让那对男女厌倦彼此。谁都不会发现刻意干预的痕迹,您的委托绝不会曝光。」   「拆散情侣的工作,在侦探的职业伦理上是受到禁止的。况且,破坏男女感情根本不是侦探的工作。」玲奈静静开口。   薮沼与客人都吓一跳,转头望向玲奈。   「喂,」薮沼表情紧绷,「原来是纱崎。你这是妨碍营业,不要干涉我。」   「在不肖侦探中,这是水准最低的不法行为,拿钱不办事。」   「讲得真难听。这些话有什么根据吗?」   「自称拆散情侣专家却没实际执行业务,根本连一个所谓的『秘密行动人员』都没有。仅在接受委托的两、三个月后,发出完成委托的联络,寄送请款单。反正情侣分手的机率本来就是一半一半。」   「真不巧,我刚刚跟客人说明过,这边的签约方式是委托费十万圆,但若行动以失败告终,则归还十五万圆,非常正派可靠。」   玲奈望向客人,「请问大名是?」   「希美。」客人颤抖着回答。   「希美小姐,即使无人干涉,男女自然分手的机率就是二分之一。假设薮沼还接受另一人委托,两对情侣部分手的机率是四分之一,薮沼可赚二十万。若只有一对情侣分手,薮沼赚五万。会赔钱的状况仅有两对都没分手,这样会赔十万,但机率是四分之一。薮沼能获利的机率不是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三。况且,他什么都不用做。」   「纱崎!」薮沼有些慌张地站起。   玲奈注视着薮沼,「债务不履行,违反民法第四百一十五条,并涉嫌诈骗。」   「不要只在对你有利的时候搬出法律压人,你也是犯罪者。」   希美拿起提包,慢慢起身。她垂着头走向门口,离去前向玲奈低语:「谢谢。」   见希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薮沼愤慨地重重坐到沙发上。   他啧一声,嘀咕着:「既然是反侦探课,别来找我这种小虾米的麻烦,去教训那些大鲸鱼啊。光在中华街就有超过五家恶劣业者。」   「我早就掌握住了。」玲奈冷静回道。「不过,我今天上门,是想收拾一个大人物。告诉我阿比留佳则的近况。」   「我会知道才怪。」   「他能任意指使关山侦探事务所,神奈川这边的弱小业者之间应该有联络网吧。」   「我算弱小业者之一吗?嘴巴真毒。」   「加贺町署最近对拆散情侣专家颇感兴趣。」   「好啦。」薮沼举起双手制止。「不必再威胁。受不了,你这女人真嚣张,明明比我小十岁。」   「阿比留大概是受到警视厅委托。」   「你还真清楚。」薮沼起身走向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他打开拉环喝一口,似乎觉得很苦。「今天早上才听说,他收到极机密的委托,答应协助调查日银总裁孙女的绑架案。侦探向刑事案件提供协助,根本是推理连续剧的情节,对不对?依我所知,第一次有这种案例,看来鸽子已束手无策。」   「警方为何委托阿比留?」   「大侦探社擅长收集民间情报。须磨调查公司也一样吧?涉嫌性犯罪的精神异常者,在犯下刑事案件前,可能引发过民事问题,而侦探对这类消息掌握得更彻底。加上阿比留热衷于自我推销,总算如愿以偿,拿到来自警方的案子。」   玲奈认为,选择阿比留还有一个理由。案发当天,阿比留带着所有职员跟现任警视厅副总监与参事官见面。换句话说,全公司都有不在场证明。   只要是民间人士,都可能是嫌犯,这就是警察机关的想法。不过,在这次的绑架案中,唯独阿比留综合侦探社可排除嫌疑。国家公权力要仰赖民间力量时,这是比什么都牢靠的保证。   「可是,警方委托阿比留一事,连媒体都蒙在鼓里。即使破案,想必不会公布曾向侦探社寻求协助。」玲奈提出质疑。   「当然。要是民众知道将办案的特权下放给民间企业,肯定会受到隆隆炮火抨击。这次获得指名,据传是阿比留曾受托处理前副总监的遗产继承问题的缘故。当时阿比留似乎严重搞砸,不过,反正都跟警视厅的高层攀上关系,选择侦探业者还是会优先考虑他。」   其实,阿比留肯定希望以解决继承问题的有功人士身分接受委托。可惜玲奈居中阻挠,警视厅对阿比留的评价降低。但阿比留能言善道,仍与现任副总监及参事官保持良好交情。   「以民事谘商为垫脚石,得到协助刑事案件的机会很好,但既然不会公开这项事实,等于无法为阿比留综合侦探社宣传。即使能拿到谢礼,顶多是一笔钱,我不觉得有任何益处。」玲奈应道。   「只是,阿比留确实有非表现出热诚不可的理由。」薮沼面向桌子,移动电脑滑鼠。「你知道东京都议会的内部议事录吗?就是还没在议会提出法案,但已跟政府协商完毕的政策清单,由知事或有力议员共同持有。」   玲奈靠近桌子,「你打算违反『不当连线行为禁止法』啊。」   「别说得那么无情,这个网站相传连古早密码破解程式都能轻松入侵,关东的侦探业者全知道。须磨先生也会偷看这个网站吧?就是早一步得知东京都在侦探业法成立后的方针,他才能迅速完成表面业务的正当化工程。」   「我听过这个网站的传闻,唯有这点我承认。」   薮沼将罐装啤酒放到一旁,敲打键盘。「我常浏览这个网站打发时间。半年前出现一个有趣的案子,跟赌场有关。」   「都知事反对开设赌场吧。」   「即使是有力人士的主张,仍无法推翻国家政策,但能对设立赌场提出种种条件。虽然全淹没在文章的大海里,但输入关键字『赌场』(カジノ)应该就能找到。咦,搜寻结果是零,怎么会?」   玲奈看出其中的小机关,「换我试试。」   她输入chikara并变换为汉字「力」,打成汉字与片假名混合的「力ジノ」。按下搜寻键,便出现大量相关条目。   「哦,」薮沼扬起嘴角,「原来如此。为了避免被检索出来,把文中的『赌场』全更换写法。」   「法案仍在审议中,要是被发现双方同意以通过为前提就糟了。这是戒备措施吧。」   「你的脑袋果然很灵活,要不要来我这里工作?」   「我拒绝。引起你注意的是哪一篇?」   「等等。就是这篇,关于如何选择开放赌场营业后的首席侦探社。」   首席侦探社?没听过这个名称。   薮沼点选该条目,叫出文件。「概略来说,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有专职侦探社,对稳定赌场的经营状况及维持地区治安有很大的贡献,东京都打算效法。」   玲奈点点头。「就算警方能承办赌场相关的刑事案件,仍需要专业人士在场,即时解决金钱纠纷或饭店的争执之类的民事问题。」   「都内的方针似乎是想找几家大侦探社,不过,还是会从中选出具有领导地位的侦探社全权委托,包括调查到指导、仲裁、协调,权限极大。只要赌场没倒,就能从政府与经营团体手中拿到报酬,侦探社规模也会不断扩大,并得以尽情收取各处贿赂。在侦探社眼中,没有比这更诱人的机会。」   文书上记载着选择条件:必需是法人,职员在三十人以上。过去没有犯罪纪录就不用提了,若是对司法与行政方面有巨大贡献的侦探社最理想。   「要是阿比留顺利救出日银总裁的孙女……」玲奈嘀咕。   「那肯定会全场一致通过,由阿比留那边担任首席侦探社。」   总算厘清案件背景,玲奈离开电脑前,快步走向门口。   「连道声谢都没有啊。」薮沼恨恨骂一句。   「这是我要说的。」玲奈放过薮沼的诈骗行径,应该是薮沼该表达谢意。玲奈反手甩上门。   来到外头,玲奈在挤满观光客的关帝庙路上迈开脚步。卖糖炒栗子的小贩频频向她叫卖,四周弥漫着肉汁香气。几乎所有日本人都不在乎身旁动静,自顾自往前走。肮脏杂乱的街道上,有着井井有条的人潮。隐于混沌的世界中,玲奈步向停车场。   在上周一,阿比留认为玲奈是个障凝,于前一天策画一场袭击。之前她一直以为,阿比留是不希望解决前副总监继承问题时遭到干扰,但那恐怕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了策动日银总裁孙女吉池梨央的绑架案,阿比留必须找到负责执行的犯人。条件是对女童感兴趣,得知可能掳走女童的时间和地点等情报后,必定会下手的性犯罪者。最重要的是,犯人得是警方无法掌握身分的对象。否则阿比留展现不了名侦探的风采,没办法立下足以被选为首席侦探社的大功。   冈尾芯也恰恰符合绑架犯的条件。他在法律上已死亡,不可能列入嫌犯名单,绝不会遭到警方逮捕。由他来当那个意外的犯人,正是适合由侦探揭露的真相。完全是阿比留喜欢的剧本。   话虽如此,阿比留的计划逐渐脱轨。透过矢吹洋子做的DNA鉴定,警方发现冈尾活着。虽然委托阿比留,但警方现在也能独力逮捕犯人。   跟继承纠纷一样,这次仍是阿比留自导自演。阿比留知道冈尾的躲藏地点,也晓得梨央身在何方。   想到这里,玲奈脑中浮现不能忽视的疑问。   四年前,将咲良住处告知冈尾的侦探,是不是阿比留?   玲奈想得知真相,不管要冒任何风险。   如雾的蒸气笼罩喧嚷人潮,她在交错的各国语言中前行。人体散发出的热气滚烫灼人,然而玲奈心不在此。 第20章   晚上七点过后,在公寓中自己的房内,玲奈正在为夜间活动做准备。   她只带不会妨碍跟踪和监视的工具,包括数位相机、各种预付卡、现金与智慧型手机。但是,选择的服装避开最理想的运动衫与牛仔裤,这次同样穿衬衫搭裙子,帆布鞋则选COACH的时尚款式。为了不被侦探看穿是同业,刻意保持不方便行动的打扮。   监视对象该选择阿比留综合侦探社,还是警视厅?玲奈尚未决定,必须观察双方动向,灵活判断。   玲奈在客厅将更换衣物塞进提包,琴叶走近。玲奈告诉她详情,并说或许整晚都无法回来。   琴叶一脸不安。「我独自在家没关系,但总觉得有些可疑。」   「怎么讲?」玲奈问。   「阿比留不希望计划遭到干扰,所以派人袭击玲奈姐,原因不就只是这样?既然有反侦探课这种部门,对方便会想先出手击垮我们。玲奈姐不也这么说过?」   「事实并非如此。外界认为已死的冈尾,在阿比留眼中最适合担任女童绑架案的犯人。然而,冈尾过去杀害的少女的姐姐成为侦探。要是我掌握到情报,积极追查冈尾的行踪,可能会率先找出真相。所以,阿比留认为必须除掉我。」   「是吗?」琴叶依然无法信服。「今天早上打来的矢吹洋子,是案发当时进行DNA鉴定的医生吧?报导上提过。」   「怎么了吗?」   「这样会不会太巧?就像……」   琴叶沉默半晌,玲奈问:「像什么?」   「须磨社长跟我讲解过,所谓的『确认偏误』。」琴叶迟疑地低声回答。   玲奈不禁叹息,却没停下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仍维持客观判断,也能进行逻辑思考。」   「可是,」琴叶小心翼翼地微笑,「跟咲良小姐有关的事一下全冒出来,还是有些……」   琴叶提起咲良的名字,宛如说出一个记号。不停涌现的烦躁转为愤怒,玲奈再也无法克制。「我仔细调查过,也前往关键地点收集情报,你没一起去就不要随便下判断!」   发泄完怒气,玲奈就受到内心的苛责。只见琴叶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一片沉默中,玲奈不知所措。想到琴叶的感受,她就一阵心疼。明明是自己先大声怒吼,现在却满是后悔。   「对不起。不带琴叶同行的是我,都是我在自说自话。」玲奈低声道歉。   琴叶生硬一笑,「没关系,玲奈姐是为我好。」   仿佛一阵风吹过内心的空隙。琴叶的发言就是一切的真相吗?她是担心琴叶的安危,才选择单独行动?她不过是放任自己横冲直撞吧?   她只是不想被指出判断错误,难道不是吗?   玲奈暗藏着一个想法,觉得自己无法保持冷静也莫可奈何。这就是她的弱点吧,或许琴叶点出的问题并没有错。   但是,她多方面查证收集到的情报,深究细节,以事实为根据反复确认。   一股不知是焦躁或厌恶的情绪涌现,模糊的不祥预感压在心头。在她想通之前,必须冷静深思。玲奈陷入沉默,琴叶困惑地伫立不动。唯有寂静笼罩两人。   忽然间,手机响一声,似乎收到讯息。玲奈滑开萤幕。   是从陌生邮件地址送来的信件。打开一看,玲奈立刻明白寄件的是矢吹洋子。   纱崎玲奈小姐:   今天非常感谢你,能跟你谈谈真是太好了。   我造访过专案小组,时间虽短,还是偷听到几分钟。有个可能是外国人的侦探,好像叫Airu?这个侦探提供重要情报,明天早上预计搜索东京都西多摩郡日出町平井五一五五号住屋。由于是来自民间人士的消息,没申请搜索票,等天亮就会赶赴现场,不会在媒体上公开。   抱歉,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收到信读完,能否马上删除?万事拜托。   矢吹洋子   玲奈注视着信件内文。   她应该是把阿比留(Abiru)错听成Airu。可推测出对阿比留来说,关系到侦探名声的大功劳在这个地址等着他,否则不会特意动员警视厅至西部山区深处。西多摩郡日出町平井五一五五号,这是囚禁吉池梨央的地点,还是冈尾芯也的藏身处,抑或两者皆是?   玲奈猛然回神,发现琴叶隔着她的肩膀俯视手机萤幕。   「你要去那里吗?」琴叶问。   无法考虑其他选项,玲奈点头。「即使没有搜索票,只要明天早上警方前往现场,便会发现某些真相,这就是阿比留写下的剧本。警方没有入内搜索的必要,即使我今晚只是在外头瞧瞧,应该也能明白状况。」   「你要开车去吧。」   玲奈复制内文的地址,贴到Google地图查询,显示出地图。一看就晓得是乡下地方,感觉是偏僻的荒郊,附近没有电车经过。「除了开车没其他方法。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在想副驾驶座又叫助手座,也就是助手的座位吧。」   沉默降临,玲奈注视着琴叶。「你留在家里。」   但琴叶回她一个调皮笑容。「我知道地址。」   玲奈不知所措,却渐渐涌现放弃反对的心情。或许如同琴叶所说,她需要一个助手。一旦萌生这个念头,就觉得挺有道理。她不能因咲良失去判断力。   玲奈似乎能明白琴叶想同行的理由。她大概是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玲奈就不会鲁莽行事,为了琴叶的安全会克制自己。   琴叶很害怕,但担心玲奈的安危,仍决定陪在她身边。   玲奈露出微笑。「拿你没办法。去换一套看起来不方便,其实很好活动的衣服。」   「太棒了!」琴叶转身跑进寝室。   「琴叶,」玲奈高声呼唤,「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要出门,无论是社长或同事都不行。」   既然接纳了琴叶,就不能逃避责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琴叶。玲奈将这个念头与另一个誓言深深刻在心中,一定要弥补咲良的遗憾。 第21章   西多摩郡日出町平井五一五五号,玲奈用汽车卫星导航的定位功能找到目的地。   玲奈握着公司名下汽车中尚未开过的丰田Crown Athlete方向盘,从中央高速公路不停往西,下到一般道路后经秋川大道北上。   虽然还在东京都内,但离开二十三区往西走,映入眼中的是一整片仅有山林与农田的荒凉地区。行驶在深夜中,眼前景色全沉进漆黑的幽冥。   路灯稀稀疏疏,车头灯能照亮的范围仅限于路面与护栏,唯有散布各处的反光标记反射出孤独的光线。   除了引擎声以外,唯有无声的寂静笼罩大地。坐在副驾驶座的琴叶始终不发一语,玲奈也保持沉默。   不安或紧张会使感官益发敏锐,试图安抚这股情绪反倒危险。   车子驶进田间小径,在树木之间蛇行。导航系统告知离目的地尚余三百公尺,玲奈瞥着萤幕边开车。两百公尺、一百公尺,逐渐靠近。她在一段距离外停下Crown Athlete。   路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这是玲奈的第一印象。但对照导航画面的地图,隐约看得出前头一栋方型建筑的轮廓。她关掉车头灯,剪影变得更清晰。四周没有人影。   玲奈熄掉引擎,对琴叶耳语:「留在这里等我,车门锁好。」   车内灯照亮琴叶。她一脸不安,带着僵硬的微笑说:「玲奈姐,你要小心。」   走到车外,寒气随即包围全身。四处传来不眠不休的虫鸣,玲奈步向那栋建筑。   偏离马路便是整片丛生杂草,难以行进,踏不稳脚步。玲奈没准备手电筒,携带光源等于向潜伏的敌人发出通知,让眼睛慢慢习惯黑暗是最佳方法。   玲奈走近那栋矮小的水泥平房。房子老旧,到处是裂痕。入口装的铝框拉门还很新,没看到窗户。以农家仓库来说空间算大,若当林业器材仓库则略嫌狭小。   玲奈绕房子周围一圈,确认后方状况。正面的门是唯一出入口,无论哪一面墙上都没有窗户。   她再次回到铝框拉门前,试着打开。没上锁,门发出吱呀声响往侧边滑开。   屋内盘踞着益发浓稠的黑暗。玲奈观察半晌,回应她的唯有无声的寂静。如果有人,应该早发现她闯入。   玲奈蹑手蹑脚进门,扶着墙往前走。整面墙都是裸露的水泥。不久就走到角落,脚下是未铺地板的泥土地,似乎没放任何东西。   她又走了一会,摸索到下一个角落,感觉室内面积与房屋外观几乎相同。内部没隔间,一片空荡荡。   此时,指尖碰触到硬物。墙上挂着锁链,垂挂在下的秤锤也是铁制,形状特殊。   不安涌上玲奈心头。她又摸索一阵,明白那不是秤锤。挂在锁链上的物体肯定是手铐。   忽然间,一个角落的下方亮起小小光芒。   她低头望去,见光点缓缓移动。有人蹲在那里。   浮现在黑暗中的是一名高龄女子。矢吹洋子点起打火机,拿近叼在口中的香烟。   洋子带着水光的眼眸注视着玲奈,玲奈愣愣望着她。   随着洋子吞云吐雾,烟味弥漫。香烟前端的妖异光芒变得更亮。她深深吸一口烟,再度吐出。   「玲奈小姐,真抱歉。」洋子低喃。   玲奈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在困惑,一道刺眼白光从敞着没关的门口照进来,是氙灯手电筒。人影模糊不清,光朝她照过来。视神经无法适应强光,花花绿绿的残影在逸散的光线周围飞舞。   玲奈一惊。对方手中有人质。像货物般遭对方挟在腋下的琴叶脸上泛起大片瘀青,哭得双眼通红,却几乎没听到她出声。由于胶带封住嘴,她只发出微弱呻吟。   原想冲过去,玲奈却裹足不前。一把刀抵在琴叶的喉头。那是用来切肉的片肉刀。   「琴叶!」玲奈忍不住大喊,向看不清的人影怒喝:「你做什么!这件事与她无关,快放开她!」   人影抛下琴叶。由于双手反绑在背后,琴叶重重趴倒。她的衣服已被割开,呈现半裸模样,肌肤处处渗出鲜血。   对方拿掉手电筒的镜片,放在琴叶附近。散射开的灯泡光芒如蜡烛照亮屋内。   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不是冈尾芯也,玲奈没见过这个人。他穿深灰长大衣,戴着手套。尽管衣服穿了好几层,仍看得出他的体型壮硕结实。从那张长脸推测,年纪将近四十。发线后退的额头隆起,眼角上挑。   他用力踹着倒在脚边的琴叶腹部。琴叶缩起身子,剧烈咳嗽。   一阵愤怒涌上心头,玲奈听到自己像在尖叫:「住手!」   然而,男人铁了心继续踢踹琴叶,不时踩她的头。   双方隔着数公尺的距离,但男人没放开片肉刀,就算玲奈想跑过去,刀子挥下的速度也比她快,根本束手无策。   视野因泪水模糊晃动,玲奈颤声恳求:「拜托,求求你住手。」   听她这么说,男人指向墙边,沉着下令:「去扣上手铐。」   现下不是犹豫的时候,玲奈擦干泪,望向墙壁。上头挂着两副连着锁链的手铐,用来固定在墙面的零件崭新,像钉上去不久。玲奈先铐上右腕。手铐设计成没钥匙就无法打开,口径比她的手腕略小。紧紧压迫的痛楚导致指尖发麻,五指开始变色。无论如何拉扯,零件都没从墙面脱落的迹象。   「左腕没办法自行铐住吗?医生,麻烦你。」男人高声问。   蹲在角落的洋子缓缓站起,叼着香烟走近。   来到靠墙站立的玲奈面前,洋子凑近,香烟的烟雾喷到她脸上。   洋子抓着玲奈的左腕牢牢铐上,边吩咐:「霜田,拉上铝门。」   听到她的呼唤,男人似乎有些厌恶,将铝门粗鲁关上并锁起。   洋子在玲奈全身上下摸索,从口袋抢走手机。慢慢后退,洋子嘴里嘀咕:「即使删掉我寄的信,如果遭人用专门软体复原就没意义,得连同手机一起处理掉。」   霜田站在琴叶身边,注视着玲奈问:「你猜得到我的身分吗?」   玲奈极力克制颤抖。「姓霜田的话,你是霜田辰哉?就是足立区小混混经营的矢岛侦探社那边的笨蛋吧。我早想看看你长什么鬼样。」   「真是气焰嚣张的小鬼。」霜田毫无畏惧之色。「既然你属于反侦探课,最好记清楚,我最自豪的就是考到多种执照与资格,包括曳引机执照。」   原来当时驾驶大型拖车的是霜田。在阿比留不能派出自家侦探的前提下,他是最适合雇来跟踪及突袭玲奈的人选。   但是,玲奈推测不出他与洋子的关系,于是挑衅地问:「你跟那个女医生有一腿?」   霜田无视她的问题,在琴叶身边蹲下。「看看这双大腿,真想舔一舔。」   片肉刀重重挥下,刺穿琴叶的大腿。琴叶拱起身体,呻吟声拔高。   「别这样!拜托,求你不要伤害琴叶。」玲奈哭着哀求。   刀子一拔出来,血花飞溅。琴叶胀红的脸上不停流下泪水。霜田残忍地伸出脚,用力踩住琴叶痛得挣扎的大腿,鲜红血泊在泥土地流淌。   琴叶!玲奈紧咬下唇,无能为力的悲哀几乎胀破胸口。   霜田抬头凝视玲奈。「以为冈尾在这里吗?看清楚,现在被链住的不是日银总裁的孙女,而是你。」   玲奈心头一惊,伴随着油然而生的虚无感,事实的碎片浮现眼前。   「其实冈尾死了吧?」玲奈问洋子。   洋子叹口气,仿佛在说玲奈醒悟得太晚,接着用脚跟踩熄丢到地上的烟。你还是个孩子啊,洋子低语。「你实在太没知识。光凭一根毛发的DNA鉴定,县警本部哪可能接受?感应器侦测到有人掉进焚化炉后,职员紧急停止运作。虽然降温需要一些时间,但冈尾的造骨细胞仍残留足以鉴定的量。那份报告没有任何矛盾,冈尾毫无疑问早已死亡。」   「你说接获警视厅的请求,顺道去搜查总部,这些都是……」   「我不记得做过那种事,嫌犯的车里也没搜到什么毛巾。」洋子的口吻像在闲聊。「大学附设医院的薪水比你想像中低,即使兼任县警的委外医生,收入仍少得可怜。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受到阿比留的关照,按照他的指示写下病例或死亡诊断书就能拿到报酬。」   「可是,你明明今天早上才从名古屋过来。」   霜田发出猥琐笑声。「纱崎,你只是个小鬼,又是女人,果然成不了气候。负责在隔天早上打电话到须磨调查公司,确认你是否死在本牧码头,就是这位女医生的职责。如果你还活着,我们立刻进行下一个计划。」   玲奈一阵颤抖,说不出话。她望向倒在霜田脚边的琴叶鲜血淋漓的身影。   泪水夺眶而出。琴叶是对的,这是确认偏误,她自以为的臆测与事实有出入。阿比留与冈尾的死无关,将咲良的所在地告诉冈尾的侦探也不是阿比留。那起事件发生在距令遥远的过去,她却迟迟无法忘怀。由于将回忆当成纪念,当成心灵的依靠,才会判断失误,给阿比留可趁之机。   洋子与阿比留相识,并非罕见的巧合,而是阿比留与全国各领域权威有交情的证据。   泪水停不下来,玲奈恳求霜田:「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请放过琴叶。」   「我说什么都照做?到这种时候,我没有任何要求。无知的你们主动踏进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碍事的死路,乖乖等着被收拾掉吧。片肉刀这玩意真锋利,不如再试用一下。」霜田毫不在乎地应道。   琴叶啼哭着扭动身子。霜田以刀锋贴在她裸露的白皙肌肤上,平行滑过。每当刀锋稍一用力,琴叶便浑身一颤。   一阵哀痛深深刺人心中,玲奈怒吼:「我来代替琴叶!不要对她动手,拜托!」   霜田抬头注视玲奈。「刚刚打破车窗的时候,你知道这小丫头做了什么吗?她竟然嚣张地用这个对付我。」   霜田拿出电击枪,对准琴叶衣服的裂口一按。   「住手!」玲奈大喊。   蓝白火花四溅,琴叶的身体再度拱起,痛苦的呻吟尖锐回响。   愤怒与悔恨交错,玲奈的泪水停不下来。尽管受限于手铐,她仍冲动地想扑上前。「我叫你住手!你这个人渣、变态、垃圾!」   霜田起身,慢慢走过来。近距离一看,玲奈发现霜田的体格相当壮硕,威吓感十足。霜田沉默瞪着玲奈半晌,握紧拳头打中玲奈的脸颊。   这是重得在耳里留下回音的一拳。迟来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另一边脸颊也挨一记。霜田连揍好几拳,之前尝过的血味在玲奈口中扩散。   片肉刀挥下,衬衫一路从领口被割开到胸前,玲奈恐惧得发不出声。霜田将电击枪抵在她的心窝,肌肤感受到金属的冰冷。下一刻,一阵麻痹贯穿全身,肌肉瞬间松弛。玲奈挂在墙上的身体顿时瘫软。   霜田慢慢离开玲奈面前,换洋子走过来。洋子拿着小型针筒,往玲奈胳臂一扎。   只见霜田再度走近伤痕累累的琴叶。连这可恨的景象,玲奈都因泪眼蒙胧而看不清。   「琴叶……」玲奈细声呢喃。   即使胳臂感到轻微刺痛,玲奈仍维持一段时间的知觉。宛如在豪雨的日子里,望着窗玻璃外摇曳的景色,这就是玲奈所能辨识的一切。   她听到男人的话声。「那个叫阿比留的侦探在场吗?」   倏然回神,玲奈茫然望着眼前的男人。   是巡警。男人的年纪相当大,眼角下垂,身材微胖,一脸慈眉善目。他坐在椅子上,面对办公桌。   玲奈则坐在巡警旁的折叠椅上。日光灯照亮狭窄的房间,不对,这里像是派出所。宽敞的入口并未装上门,门外一片黑压压。虫鸣声势浩大,冷风吹进来。她似乎仍在深山中。   玲奈检查自己的装扮。服装没变,衬衫胸前遭割裂,但并未敞开。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尽力拢起裂口。   她将视线移向别处,颈部一阵剧痛,但这下就知道头还能动。派出所里只有他们,没其他人。   「琴叶呢……?」玲奈哑声问。   巡警注视着玲奈,有些不知所措。他略带烦恼地告知:「救护车刚刚不是载走她了吗?另一辆救护车很快会抵达,在那之前我要先向你询问详情。」   听他这么说,玲奈完全搞不清状况,默默回望。   见状,巡警缩回放在笔记型电脑上的手。「还是之后再问比较好?」   「不用。」玲奈低语。   「那我能继续吗?」巡警确认道。   玲奈望向黑暗的外头。「这是哪里?」   「派出所。」   「哪里的派出所?」   「西多摩郡日出町。」巡警叹气。「伤脑筋,你刚刚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是的。」   「我在附近巡逻时听到尖叫声,赶过去就看到一对可疑男女逃跑。我叫救护车将峰森琴叶送医,而你随我到派出所。这是你的要求。」   哪怕是记忆的碎片也好,能不能忆起一些?玲奈完全想不起来。洋子强行注射后,她连在朦胧中失去意识的实感都没有,仿佛瞬间移动到其他地点。   这种效果近似全身麻醉。中枢神经系统机能受到药物抑制,并不会慢慢失去意识,而是会感觉直接跳到清醒的瞬间。玲奈以前住院治疗的时候经历过,绝不会察觉自己曾不省人事,或再度昏睡。   现在是什么情况?记忆发生混乱吗?不管怎样,玲奈都觉得刚从麻醉中清醒,但巡警提到阿比留的名字。   「阿比留怎么了?」玲奈小声问。   巡警脱下帽子不停抓头,望向笔记型电脑萤幕上显示的笔录。「我按照你的叙述,在姓名栏输入你的名字。你叫纱崎玲奈,对吗?」   「对……」   「你告诉我,一个叫阿比留的侦探诱骗你到深山。那个叫阿比留的干过很多坏事。」   「没错。」玲奈茫然回应。   「关于那个阿比留干的坏事,你能提供证据吗?比方文件、录音、电脑档案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证据……意识混乱中,玲奈问:「一定要有吗?」   「没有就不能立案。请仔细回想,有没有能当证据的东西?」巡警语气沉着。   持续迷茫思考着,玲奈得到一个结论。啊,原来是这样。   玲奈尝试活动指尖,仍有些麻木,但勉强算有反应。她慢慢抬起双手,伸向笔记型电脑。   「不用勉强,我来打字就好。」巡警笑道。   玲奈的双手碰到电脑。   下一瞬间,玲奈抓起电脑,用尽全力一挥,狠狠砸向巡警的脸。   巡警跌下椅子,随即想站起。玲奈阖起笔记型电脑,直立着拿在手中。巡警抽出腰际的警棍挥舞,她以电脑当盾牌,连胳臂都感受到冲击。巡警将警棍往后拉,朝更低的位置挥出第二击。玲奈的盾牌立刻滑向下方防御。看准巡查高举警棍挥出第三击的空档,玲奈抓着电脑痛殴巡警下巴。巡警喷着鼻血跳向侧边,扫倒花瓶。   花瓶砸得四分五裂。玲奈选出一片适合当利刃的碎片,刺向巡警的膝盖。巡警哀号着翻滚在地。   「跟神奈川和琦玉不一样,都内的派出所没有电脑,笔录也是用纸本。」玲奈气喘吁吁地嘟哝。   这里无疑是假派出所。玲奈低头俯视巡警,看出他穿的制服在细节上与真制服有出入,腰际的枪套里空无一物,大概是舞台剧用的出租服装。桌上放着电话,她拉了拉电话线,发现并未插上插孔。   假巡警在地上痛苦挣扎,看来已无法站起。玲奈翻找他的制服口袋,只有一台附闪光灯功能的即可拍相机。   这种小聪明伎俩准备得真周到,玲奈想着。记录用的工具为犯罪者必备,但若是数位相机,遭警方逮捕时,拍摄内容会当场曝光。基于同样的理由,犯罪者不喜欢带智慧型手机。只要不洗底片就看不到照片的即可拍相机,可说是不肖业者的必备品。这个假巡警是霜田的同伙吧。   「琴叶在哪里?」玲奈向倒地的假巡警发问。   「吵死了,贱女人。」满头大汗的假巡警恨恨咒骂。   玲奈往刺进假巡警膝盖的碎片一踩,碎片深陷在他体内。假巡警发出惨叫,双手在半空中乱抓。   玲奈慢慢加重力道。等待假巡警回应的期间,玲奈检测起自己的认知能力。麻醉消退后的清醒状况,与她在医院经历过的程度似乎相同。当时治疗过程中只短短昏睡几分钟。现在也一样,从遭注射到此刻,应该没经过太长的时间。   「她在外面!从这里往西直走,就是你们刚刚待的小屋。」难耐剧痛,假巡警尖声道。   「霜田与矢吹洋子也在那里吗?」   「医生开自己的车离开,霜田说要把奴隶带回家玩弄。」   奴隶指的是琴叶吗?玲奈任凭怒气主宰情绪,狠狠踹向假巡警侧面。   她捡起在地上滚动的警棍。那是伸缩式的,看得出是防身用的市售产品。或许从即可拍相机的底片能得到物证。玲奈拿起这两样东西,跑向外头。   一冲进黑暗,玲奈感到一阵熟悉。没错,这里是与那栋水泥平房周遭相连的杂木林。回望假派出所,她发现只是座普通仓库。   方位可透过观察树林推断。叶片长得较大的一侧是南方,青苔较多的一侧是北方。   正要往西前进,玲奈留意到与假派出所相邻的铁皮库房。除了警棍以外,她还需要其他能当武器的用具。光靠她的力量,与强壮的霜田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但是,库房里没有像样的用具,只塞满棱角尖锐的铝罐、瓶装清洁剂,及放在箱中的钉子等杂物。   话虽如此,既然只有这些材料,想出能够活用到极致的方法就行。玲奈马上找出一罐主要成分为精炼矿物油的切削油,氯系与酸性的瓶装清洁剂看起来也能派上用场。   别说一分钟,现在一秒都不能浪费。玲奈迅速动手,将半瓶氯系清洁剂倒进酸性清洁剂的瓶子,产生氯气。闻到冒出的异味,她一阵恶心。剩下半瓶倒进切削油罐,罐中也涌起恶臭。氯系清洁剂与切削油中的硫型极压剂成分发生反应,产生硫化氢。   玲奈捡起地上的宝特瓶,倒进小钉子塞满三分之一,接着压平挤出空气。拿着宝特瓶凑近酸性清洁剂瓶口,她放松握力,让瓶身形状恢复一半。然后对准切削油罐口,任宝特瓶完全恢复形状。这下,宝特瓶吸进几乎相同比例的两种气体。转紧瓶盖,将宝特瓶夹在腋下,玲奈离开库房。   玲奈边跑边思考。到这种时候,阿比留突然在意起她是否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动用假派出所的小花招,便是为了问出答案。看来对阿比留来说,决定胜负的日子就在眼前。   前方的树林之间隐约可见一幢屋子,辨识得出是那栋水泥平房,距离比想像中近。这里似乎是面对屋后的方向。   忽然间,她听到汽车引擎声。箱形车缓缓驶过田间小径,是一辆日产君爵。车子在房子前停下。没关车头灯,一道人影走出驾驶座。背对着灯光,那人的轮廓清楚浮现,肯定是霜田。   霜田走进屋中,很快抱着人质出来。琴叶依然是遍体鳞伤的半裸模样,出血状况严重,全身染成一片红。四肢松弛,胳臂和腿都无力下垂。   霜田开车过来,是为了带走琴叶。愤怒在玲奈心中爆发,她将宝特瓶往自己与霜田的中间点扔去。   当宝特瓶滚落地面,玲奈怒喝:「霜田!」   霜田回过头,瞪视着她,微秃的额头青筋暴起。尽管距离遥远,唯独这一幕玲奈看得清清楚楚。   霜田将琴叶扔进草丛中,抽出片肉刀,转身冲过来。   玲奈留在原地没动,举起相机对准霜田。待他接近宝特瓶落下的地点,玲奈立即按下快门。   蓝白闪光照亮四周。闪光灯放出的紫外线,跟氯气与硫化氢的混合气体发生反应。伴随几乎要炸破鼓膜的巨响,宝特瓶猛然爆裂。钉子四处飞散,霜田惨叫着停下脚步。从他的下腹到大腿刺进无数钉子,鲜血淋漓。他痛得脸皱成一团,往前栽倒,片肉刀滑落,摔到地面。   玲奈朝霜田冲过去,挥动警棍狠狠殴打他的脑袋。霜田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玲奈毫不留情,痛殴他的头颅侧面。她使尽全身力气,不断左右来回打击。见霜田的头无力低垂,玲奈宛如打桩般垂直挥下警棍。霜田头顶破裂,红色液体如喷雾飞溅。即使如此,她仍未停手。   单方面的殴打持续许久,仿佛没有尽头。指尖麻木得失去知觉,警棍脱手而出。直到两手空空,玲奈终于回过神,气喘吁吁地后退,拉开距离。   霜田躺在血泊中口吐白沫,全身痉挛,仍微微抬起右手。玲奈立即捡起片肉刀,往霜田右手背插下去。霜田发出凄厉的惨叫。这下就能确定他还没死,也无法起身。玲奈叹一口气,将片肉刀远远抛开,转身背对霜田,走向琴叶。   玲奈的脚步虚浮,浑身的黏腻源于飞溅沾染的血,疲惫感汹涌而至。她的身体愈来愈沉重,不禁在琴叶旁边跪下。   失去驾驶的君爵仍亮着车头灯,并未照到这个方向,但稍稍冲淡黑暗。琴叶仰躺着,脸庞在黑暗中蒙胧浮现。她十分衰弱,血气尽褪,苍白不已。不仅瘀肿色泽愈来愈深,一边眼皮还肿起。眼白何止是充血,根本染成血红。   琴叶遍布全身的割伤渗出鲜血,刀刺中的大腿尤其严重。   玲奈忍住想哭的情绪,撕开裙摆做出几条绷带。鲜红液体喷溅,是动脉出血。她拿布压住伤口,以不会过紧的力道绑起。   琴叶的身体好冷,心跳极度微弱,或许没救了。想到这里,玲奈心痛欲裂。   不久,琴叶轻喃着:「玲奈姐……」   「不用说话。」玲奈没停下止血的手。怀着狠狠折磨着内心的哀恸,玲奈低声道歉:「对不起,琴叶。全是我的错。」   琴叶不愿保持沉默,无力呢喃:「不是的。」   记得她们曾有同样的对话。明明是数日之前,感觉却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现下与当时的立场相反,这次换成玲奈请求琴叶原谅。   琴叶茫然望向夜空,「星星真美。」   哀伤尖锐地刺进胸口,玲奈只能点头赞同。「是啊。」   「有颗橘色的星星。」   「应该是牧夫座的大角星吧。」   「真的吗?你没看也知道?」   「因为琴叶望着偏东方的天空。」   「玲奈姐的脑袋真的很好,跟我差太多。」泪珠在琴叶的眼眶凝结。「我是不是做不来这一行?」   「没这回事,你才是对的。」   「那么,」一行泪滑落琴叶脸颊,「往后我想继续当玲奈姐的助手,在反侦探课工作。」   悲痛压垮心灵,玲奈忍不住哭泣。   按理,玲奈该制止琴叶,警告她这样很危险。但是,玲奈想实现琴叶的愿望,于是点点头。   「我在第一线派不上用场,但我会努力处理文件……」   琴叶虚弱地微笑,似乎还有话想说。玲奈默默注视琴叶。   不久,琴叶悄声耳语:「玲奈姐,你不是孤单一人。」   玲奈涌起一股怜悯之情,内心充满疼惜。虽然想紧紧抱住琴叶,但她的身躯禁不起挪动。玲奈的脸颊轻轻凑近,琴叶的肌肤冰冷,无情的别离等在前头,多么希望能坚决抗拒接受这样的命运。   然而,琴叶的呼吸断断续续,不久失去声息,玲奈骇然起身。不知何时,琴叶阖上眼。   「不行!」玲奈拼命呼唤。「快醒醒啊,琴叶!」   她伸手贴住琴叶的胸口。摸索不到心跳,呼吸已停止。   模糊的车头灯光,受到涌入视野的泪水漫射,不停晕开。玲奈大哭着,双手交叠按在琴叶胸口,臂肘打直,重压到胸口深深陷下,再放松力道。她不断重复进行心肺复苏术。   玲奈眼看自己的泪水不停落向琴叶沉睡的面容。神啊,不仅是咲良,祢连琴叶都要带走吗?我再也不想变成孤伶伶一个人。 第22章   迎向人生转捩点的早晨,阿比留仍一派冷静。   虚构故事总是率直反映出人类的愿望,体现内在渴求。因此,假如创作中描绘的人格实际存在,群众就会积极支持。   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陈腐。诸如听觉障碍的作曲家,或奇迹的生质能理论的发现者等等,当划时代人物登场,世人便一窝蜂追捧。当事人明白自身的影响力,才会戴上违背事实的面具,扮演分配到的角色。大多数人往往尚未达到目的,谎言就会遭到揭穿,失去地位,但他不一样。获得名声与报酬之际,他什么都不用做便自然站上能行使权力的立场,过去的欺瞒甚至不曾受到检验。扮演民众梦想中的模样,是更上一层楼的有效踏脚石。   侦探不过是门毫无生产性的生意。既然在故事里被捧为充满知性的正义之士,只要把这种形象当成卖点就会受到大众欢迎。一直以来,现实的状况都对他有利。在现代社会,掌握资讯策略与人脉是关键。他一面在媒体上打响名声,一面与六大都市的政治团体、律师工会与医师工会建立紧密联系。所有权威都认可侦探是解决案件的专家,最后一步就是与警界势力联手。   不过,世上也有冥顽不灵的人。   阿比留望向站在众多办案人员中,那个容貌精悍的青年。记得他是二十九岁,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洼塚悠马警部补。   他们几乎不曾交谈,但阿比留不喜欢洼塚的眼神。那男人从不隐藏反抗之意,总像把阿比留视为可疑人物,明显不屑阿比留的发言,八成以「不卷入风潮、不受煽动」的态度为傲。不过是一个小小齿轮,这么在乎自尊心真滑稽。但是,一个瑕疵零件可能引起整部机器故障,早点排除为上策。   厚重云层覆盖上空,这是个灰色的早晨。自家公司职员与警视厅办案人员形成两百多人的大阵仗,阿比留加入其中,迫不及待等着眼前的大门敞开。   这里位于江户区的废油再生工厂建地内,与工厂相邻的是巨大危险物品保管楼。平常几乎无人进出,昨天深夜却有一辆可疑车辆驶入,不明人物挟带貌似吉池梨央的女童。阿比留综合侦探社的职员,透过望远镜捕捉到那决定性的瞬间。他们从特殊管道获得情报在此监视,立下大功。这是阿比留安排的说法。提供照片给警视厅后,警方申请搜索票,于今日入内搜查。   附近不见媒体人员。警方并未向新闻媒体公开这次搜索的情报,据说是为了避免绑架犯透过即时新闻察觉危险,做出最糟糕的决定。   工厂作业员从大门另一头的宽广建地跑过来,拔出门栓,打开门。办案员警鼓起干劲涌入,似乎是由机动搜查队打头阵。   一个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走向阿比留,是搜查一课课长藤户俊久。他颔首致意,开口打招呼:「阿比留老师,感谢提供情报。确保梨央的安全是我们的首要任务,要麻烦你继续不吝指导。」   「我明白。」阿比留向身后的人示意。「敝公司职员已掌握现场情况,应该能给办案员警适当的建议。」   藤户点点头。与他成对照,站在办案人员之间的洼塚投来讶异的眼神。当阿比留回望,洼塚立即别开视线。   流露出一丝烦躁就麻烦了。阿比留重整心情,向藤户介绍:「这是爱知县警的委外医生矢吹洋子。她碰巧来东京办事,在副总监的同意下请她同行。」   洋子神色温和,低头打招呼。她穿颜色低调的套装,提着医药箱。   藤户回礼。「真是帮了大忙。我们已安排救护车,但事出突然,一时难以调度到法医专家。」   见办案员警集体移动,进入大门,藤户出声催促:「走吧。」   阿比留瞥洋子一眼,洋子也瞄他一眼。她还不至于唇边带笑,但眼神早传达一切。   在西多摩郡顺利完成任务,早上回到阿比留身边,就是洋子的职责。为了避免这场会面显得不自然,他要求让洋子一同参与。既然洋子出现,表示障碍全数铲除,玩着反侦探课家家酒的小丫头再也不会成为头痛根源。   身着西装与制服的一群人默默穿过宽广的建地。前头是座容易让人联想到郊外购物中心的双层建筑。外观没有任何装饰,白色壁面敞着一扇扇小窗。   建筑内部格局错综复杂。阿比留暗想,即使拥有大批搜查人员,恐怕也无法轻易找到女童遭监禁的地点。   小说中描写的侦探总会凑巧获得线索,完全仰赖演绎法下定论,吐出的一切都是正确答案。现实不可能如此顺利,除非是自导自演。阿比留从前的梦想就是当作家,编造情节是他的拿手好戏。   政治家擅长撒谎,律师和医师也不遑多让。既然侦探往后要与这些权威并列,自然得从善如流。   阿比留幼时个性内向。对于父亲,只记得是粗暴又会施虐的人。双亲离婚后,母亲带着就读小学六年级的阿比留搬到都市。外地口音使得他饱受戏弄,遭到同学孤立。高中毕业,他辗转尝试各种行业,在无法建立深厚交情、人际关系淡薄的环境中度日。不久,他留意到既然没人记得自己,就能伪造经历。即使是虚假的头衔,对世人仍意外管用。正因名侦探根本不存在,不会遭到正牌侦探揭穿。   大小可容车辆进去的入口拉下铁卷门。搜查人员聚集在门前,工厂作业员跑向操作面板,想必很快就能通过。   「今早的会议上我提过,已确认疑似绑架犯的人影动线。追踪夜里四处移动的手电筒灯光,敝社职员察觉灯光总会消失在一楼的特定地点。对照平面图,发现那里有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阿比留向藤户说明。   藤户点点头。「正下方是茶水间吧。不要贸然分头行动,先一起过去。」   结局早已写好。绑架犯逃逸无踪,也查不出身分,但女童安全无虞。警视厅会承认侦探在现实世界派得上用场,选择负责监管赌场的首席侦探社时,便不会有丝毫犹豫。   铁卷门缓缓升起,揭开推理剧的帷幕,而主角就是我。阿比留渐渐产生实感。   工厂内部空间出现在眼前,看得到裸露的铁柱与横梁复杂交错的构造。挑高的中央走廊朝深处延伸,左右两侧等间隔分布着楼梯与无数道门。一行人迈步向前。   此时,最前头的人停下脚步。阿比留伫立原地。   现场弥漫着紧张气氛。除了女童以外,理应无人的建筑内,另有他人。鞋声与拖曳着什么东西的噪音愈来愈响亮。   微光中,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近,阿比留浑身发毛。对方一头笔直长发,穿黑夹克与牛仔裤,脸上满是瘀青与伤口,一双大眼如野兽般凶光炯炯。她拖着一根直径粗大、约有一人高的铁棍,缓缓走近。   纱崎玲奈愈走愈近,众人屏息注视着这一幕。   阿比留惊诧得说不出话。她竟从西多摩郡回到都心?她八成是埋伏在警视厅或阿比留综合侦探社前,看到一早有大批人马出动,便沿路追踪。在办案员警等待开门之际,先行进入建筑。   玲奈在阿比留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充满敌意。接着,她的视线移向阿比留身旁。   洋子一直戴着医生单纯善良的面具,装出畏怯模样时,不忘朝玲奈投以关怀的温和视线。   「我妹妹和琴叶受你们关照了!」玲奈的怒吼响彻走廊。   挟带破空巨响,铁棒从水平方向挥来。洋子的脑袋侧面受到重击,身体随着四溅的血花在半空飞舞。   现场一片哗然。面对突发状况,侦查人员慢一拍才反应过来。阿比留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   洋子像被车辗过,重重滚好几圈。她的胳臂和腿呈不自然的扭曲。玲奈高举铁棍,径直往洋子的身体挥落。铁棍命中肋骨,响起坚硬物体的碎裂声。洋子拱起身体,双眼圆睁颇为骇人,发出动物般的惨叫。   搜查人员冲上前,玲奈旋即抛开铁棍,逃进建筑深处。14   几个搜查人员追过去。阿比留一阵焦躁,要是侦查人员先找到女童,预先准备的剧本就会泡汤。   「闹出太大动静就麻烦了。绑架犯或许在这里,刺激到对方怎么办?」阿比留极力说服藤户。   「先待命,别再追。不要轻举妄动!」藤户脸色骤变,大声下令。   侦查人员脚下一顿,唯有洼塚继续追逐玲奈。其他同事呼唤着「洼塚,快回来」。   洼塚似乎没听进去。或许是练过新体操,玲奈轻盈抵达连接二楼的走廊,洼塚跑上楼梯。尽管被玲奈甩开很长一段距离,洼塚仍跟着消失在二楼通道。   藤户低声交代搜查人员快打电话阻止洼塚。部下拿出手机,却显得颇为困惑。   阿比留益发焦虑。电话打不通,这种建筑内部属于通讯服务范围外,他才会选择当女童的监禁处。难道并非所有搜查人员都会分配一台无线对讲机?若派人去唤回他,现场只会更混乱。   急救人员抬担架过来。洋子倒在地上浑身痉挛,鼻血流得满脸都是。   藤户注视阿比留,「情况刻不容缓,得开始进行搜索。」   阿比留心急如焚。想到拖拖拉拉之际,玲奈或许会抢先抵达女童的监禁处,他就急得快发疯。没时间绕路了,但在这么宽广的建筑内,立即找到女童未免太不自然,与事前告知警方的情报也会有出入。   无可奈何,阿比留迈开脚步。「我们去地下室吧,往这边走。」   大部队开始移动。藤户频频停下脚步,对照平面图与实景,让阿比留火上心头。快走啊,没必要看平面图,我勘查过好几次,绝不可能搞错路线。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到底,前头是让人联想到货船船底的狭窄走道。搜查人员排成一列行进。空调管线错综复杂,墙边并排着高压用电设备,前方有一道门。机动搜查队先进去,搜查一课尾随在后。阿比留跟着藤户入内。   茶水间的长桌上散放着各种工具,还有一台老旧的笔记型电脑,是MacBook Pro。这马上引起搜查人员的兴趣,藤户指示启动电源。   阿比留摆出一无所知的表情,伫立在角落。电脑无法正常启动,会出现蓝屏当机的症状。接着,他会提供修理电脑的创新方法,最后从存在电脑硬碟的照片档找到监禁女童的地点。这很容易成为媒体大肆渲染的插曲。   流程早排定。茶水间除了烤箱,还有一台冰箱。从电脑取出主机板放进烤箱,用一百七十度加热六分钟。热度导致焊锡接合处融化,接起断掉的电线。放进冰箱降温,擦干水分再装回电脑,就能顺利开机。这个解决手法大胆又富有意外性,侦查小组肯定想不出来。   不料,侦查人员兴奋大喊:「启动了!」   阿比留倒抽一口气,全身寒毛直立。他匆匆走近,看着萤幕。原本应该停留在全蓝的画面不动,现下作业系统确实顺利启动。   「阿比留老师,接下来呢?」藤户问。   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下,阿比留一阵焦躁。不经意扫过散放在桌上的各种工具,他的脑海掠过一个想法,难道……   阿比留拨开人群走近烤箱。他打开烤箱门,伸手一探。好热,他不禁缩手。   背脊窜过一股恶寒。玲奈抢先一步,她肯定窃听过今早的会议,知道警方会先前往茶水间。阿比留在会议中没提及接下来的剧本,但玲奈看穿他的想法,修复电脑,想必也发现记载监禁地点的档案。   藤户皱起眉,办案小组在等待指示。阿比留暗想,根本是白痴表情展览会。   每当传出警方的无能丑态,总会有人大发议论,认为愚蠢的警员仅占极小部分,大多数仍十分优秀。这些人若非不通世事就是没知识,或许根本对警察机关一无所知。警察忠实执行命令,几乎已停止思考,眼前这批员警就是绝佳例子。连搜查一课课长都只顾着询问他的意见,正因这是警视厅副总监的命令。要警察脱离被动心理,以自己的意志行动,需要耗费一段时间。   还有一点空档,阿比留跑向门口。「请稍后,我马上回来。麻烦各位绝不要轻举妄动。」   搜查人员塞满走廊。阿比留挤开人群匆匆赶路,众人投来讶异的视线。等他们开始冷静思考就来不及了,在绑架犯的藏身处,竟容许一个民间人士无视警察到处乱跑。趁他们意识到这样的状况多么不对劲前,得先采取对策。   阿比留爬上一楼,同样有好几个制服警察守在长廊。他继续跑上楼梯,在空荡荡的走道上狂奔,冲进逃生通道,只见四周堆着红色金属容器。在这座设施里,储藏着分装成小份量的汽油,是用以管理品质的样本,由于在研究方面用途广泛而大量储备。此处难以通行,意味着不容易成为搜索目标。所有舞台设定都非常完美,至少在那个小丫头捣乱前确实如此。   他穿过数个相似到分不清的房间,经过复杂的走道,总算抵达二楼东南方的角落。步下通往中间夹层的楼梯,在楼梯平台的墙面有一道铁门,门闩插着。竖起耳朵可听到女童的哭声,且内侧传出敲门声。   阿比留发出安心的叹息,看来监禁地点没发生变故。   他慢慢走向那道铁门,突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倏然回头,只见一个女人伫立在楼梯上。   是纱崎玲奈。   心跳加速,鼓膜隆隆作响。阿比留冷汗直流,注视着玲奈。   阿比留竭力按捺惊慌。这里只有他和玲奈。玲奈甩掉洼塚,搜查人马还在地下室。即使尝试分析电脑中的图片档,没有他的推理,仍得花一段时间才能找到监禁地点。   然而,玲奈出乎他的预料。那些搜查人员也一样,他们真的如此驽钝吗?   玲奈目不转睛,瞪着尚未恢复冷静的阿比留。   「平安救出日银总裁的孙女,名侦探立下大功劳,获选为监管赌场的首席侦探社。这很了不起吗?」玲奈的话声在屋内低低回响。   意思是,她早看穿一切吗?实在是装模作样的威胁。阿比留颤声回应:「如果侦探能像推理小说所描写,地位得到认可,身为其中一员的你肯定会自豪,不是吗?就算你站在反侦探课这种矛盾的立场也不例外。」   「现实与小说不同,」玲奈静静回应,「根本无法自由决定情节走向。」   「我可以。一切机缘巧合都由掌权者安排,即使仅仅是自营业主聚集而成的侦探业界也受权力支配。为了在社会上拥有影响力,最重要的就是扮演好角色。」   「角色?」   「对,角色。侦探的角色是解决困难案件。法医的角色得重视人命,埋头研究。即使是以令妹的死为诱饵,设下圈套的恶劣老女人也一样。现下你的角色,就是在搜查人马面前,让善良的女医生受到濒死重伤的精神病患。」   阿比留内心的从容逐渐膨胀,自己的演说听起来十分愉快。他不禁有些激动。   然而,玲奈不显仓皇的冷静模样,再度唤起阿比留的警戒。   现场弥漫着成分不明的奇特气氛。保有优势的究竟是哪一方?阿比留不明白。他数度试图除掉玲奈,但玲奈仍会出现挡住去路。此刻,他们在监禁女童的小房间前对峙。这是一盘濒死的西洋棋局吗?不,光凭一枚棋子,国王不可能被逼上绝路。   蓦地,阿比留一阵颤栗,视线自然转向门口。听得到女童的哭声,但不知何时,内侧传出的敲门声已停止。最根本的问题是,女童有办法敲门抵抗吗?明明她被囚禁超过一周。   阿比留不安到极点,连忙抽出门栓,打开门。   恶臭刺激着鼻腔,女童排泄的粪尿一直没处理。里头备有充分的水和粮食,关上这道门后,应该一次都不曾开启。   然而,阿比留领悟到自己假设是错的。   一个男人跪在昏暗的室内,怀里是裹着毛毯的女童。   洼塚抬头瞪着阿比留,低沉的话声在室内回响:「阿比留,你忘记刑警这个角色了。」   恍若晴天霹雳,阿比留受到一阵冲击,甚至站不直身子,脚下有些踉跄。   洼塚抱起女童缓缓站起,走出监禁房。阿比留不住后退。   根本不必猜测个中原委。见玲奈直接跑过来,洼塚追着她抵达此处,却找不到她的身影。他听到女童的哭声,打开门栓进去查看,躲在外面的玲奈随即关门上锁。   不断在内侧敲门的是洼塚,玲奈隔着门请他不要出声,而他选择遵从。换成是迟钝的警察,肯定会继续大声呼叫。   阿比留茫然呆立在楼梯间,原来棋子真的有两枚。   隐隐约约的吵杂声与大批人马的脚步声传来,是搜查人员。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已走出地下室展开行动。就算手机不通,只要洼塚高声呼喊,一切就完蛋。   阿比留难以接受眼前的情景,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冒出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或许是感到现实犹如虚构的变种。   恶魔般的点子掠过阿比留脑海,仍有转圜的余地。   他跑向墙边,转开金属容器的螺旋盖,掏出打火机。   「住手!」洼塚大喊制止。   为时已晚,阿比留毫不犹豫地将打火机扔进容器。   阿比留没预料到会有何后果,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迎面扑来。   艳红的火球轰然炸开,突如其来的热风将阿比留扫出去。那一瞬间,他的耳朵失去听觉。   火焰膨胀,席卷四面八方。如同微血管般遍布各处的瓦斯管线全数破裂,化成熊熊火柱。到处喷出猛烈蒸气,照明熄灭。失去方向的高压电开始漏电,蓝色闪电窜过天花板。   洼塚弯腰护住女童。阿比留刚要跑下楼梯,玲奈立刻翻过扶手,跳到他面前,再次挡住他的去路。   烈焰熊熊冒出,往天花板及墙壁延烧。警铃响起,启动洒水系统。豪雨立即从天而降,但不足以灭火。狂乱舞动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阿比留不曾靠蛮力突破难关,暴力行动总交给其他业者负责。但是,眼前不是坚持这种事的时候。只要那个小丫头、洼塚和女童都葬身火窟,便能守住秘密。   一根扶手的支柱濒临脱落,阿比留硬拔下来。他举起铁棒,怒吼着扑向玲奈,用尽浑身力气狠狠挥落,双手一阵发麻。只见玲奈单膝跪地。   有希望。阿比留不断挥舞铁棒。全身湿透的玲奈垂着头毫无抵抗,鲜血从太阳穴汩汩流出。打倒她了吗?阿比留举着铁棒,停在半空没挥下。   玲奈等待着伴随剧痛而来的麻木感消失。这几秒的停顿不是被打垮,而是为了让汹涌的愤怒麻痹痛觉,唤醒在体内骚动的气势。   玲奈抬头瞪着阿比留。他依然高举铁棒,显然陷入慌乱。   机不可失,玲奈抬腿一踢,脚跟命中阿比留的下颚。她透过膝盖推测出冲击强度,运用反作用力,同时在攻击脚与轴心脚蓄积弹力,双脚不点地接连使出踢击。阿比留鼻血直喷,滚落在后方楼梯平台。   楼梯忽然倾斜,整栋建筑渐渐崩塌,横贯天花板的龟裂愈来愈多。   阿比留仍没放开铁棒,坐着挥向玲奈。玲奈狠狠撞倒阿比留,握拳痛殴他一边耳朵。阿比留发出痛苦的哀号,松开铁棒。下一秒,他揪住玲奈的领口。玲奈左手抓住阿比留的手腕,右手抓住阿比留的拇指,用力一拗。阿比留惨叫连连。玲奈狠狠肘击阿比留的后脑杓,于是阿比留趴倒在楼梯平台,不再动弹。不知是不是额头裂开,地上流淌着殷红鲜血,旋即被洒水器冲淡。   玲奈伫立原地,俯视着阿比留。   豪雨夺去体温,火焰带来酷热。这幅地狱般的景象不可能保持均衡,火明显比水更占优势。   数道脚步声接近,洼塚朝一楼大吼:「在这里!」   楼梯平台在火焰中逐渐坍塌。瓷砖与美耐板迸裂弹开,碎片随喷出的浓烟散落四周。   玲奈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走到一半就停下脚步。她回望中间夹层的楼梯平台,洼塚抱着女童。   将洼塚关进小房间后,玲奈隔墙问出他的姓名。当时他高声表明是搜查一课的警部补,玲奈请他暂且默默竖起耳朵倾听。   他并未服从于集团,选择来追我,应该能判断是非。玲奈如此确信。   女童的脸露出毛毯,沾满黑灰。那纯真的眼眸带着畏怯,恐惧得不停颤抖。玲奈的内心如沙漠般荒凉。   洼塚真挚地注视玲奈。「一起走吧,我想了解详情。」   火势愈来愈大,搜查人员一时无法赶来。断断续续的震动自下方袭来,从地板龟裂处喷出的浓烟如气球膨胀,逐步吞没倾斜的楼梯平台。   玲奈摇头,「我事先勘查好出入口了。」   我不会跟你走,这是玲奈的回答。   洼塚一脸无法信服,仍接受玲奈的决定,静静地问:「你是侦探吗?」   空虚的疑惑盘踞在心头,玲奈颔首。   「那么,」洼塚加重语气,「你就是这孩子的恩人。」   在冰冷的雨中,连心都差点冻结。玲奈轻声呢喃:「侦探不会解决任何案件。」   洼塚的身影像烈日下的雾气般模糊摇曳,束手无策地伫立原地。下一刻,大批穿西装的警察赶到楼梯平台,四下回响着呼叫声。洼塚,你不要紧吧?她是梨央吗?   玲央转身奔进弥漫的黑烟中。   她全速冲过走廊,试图甩开随时可能纠缠的软弱不安。   太好了,即使泪水盈眶也能归咎于烟雾。说起来,滑落脸颊的水滴,根本只是洒水器落下的雨。我没哭。 第23章   何时接获警方联络都不奇怪,这样的日子持续好几天。或许会有一群便衣巡警闯进须磨调查公司,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然而,变化并未造访。一天,知晓来龙去脉的须磨不经意嘀咕一句,警方应该不会对我们说什么。他的语气像在闲聊。   这是搜查一课亲自出马处理的绑架案,不可能中途放弃调查真相,更不可能无视发生在搜查人员眼前的暴力行为。抱持这种想法的,只有不了解警察机关的人。玲奈很清楚这一点。   福岛县警的磐城市东署凭空捏造抢劫案,检举一名主妇。在大阪府堺南署的槇塚台派出所,警察私吞民众拾获的十五万圆,堺南署竟诬陷将钱送交警方的孕妇涉嫌侵占。神奈川县警外事科的警部补不只有外遇,还服用兴奋剂,县警当局为他争取时间,直到尿液验不出阳性反应。警视厅城东署的前巡查长,曾构陷无辜男子涉嫌在车中藏有兴奋剂。   若非碰巧爆发出来,无论哪一件造假行为恐怕都会永远埋葬在黑暗中。认定身为平凡公务员的警察会基于义愤之心行动,甚至不惜断送往后收入,简直是痴人说梦。   大概很多人会表示,非常清楚警察多努力工作。但那些人会知道这种事,意味着有旁人在场。在无人监督的状况下,警察会有何行动?这次的案件赤裸裸呈现警政组织的本质。   阿比留的犯案动机,源自当局的行政方针。他预测审议中的赌场设置法案将会通过,挑选首席侦探社的协议也在台面下进行,国家政府与东京都政府已取得共识。现阶段警方根本不能公布这件事。   这次的逮捕大戏中,出于管理阶级特有的警戒心,搜查一课课长并未找媒体到场。就结果而言,他的直觉拯救了警视厅。既然首席侦探社的议题仍隐而不宣,将办案权限下放给民间侦探业者的举动会被视为警方的独断行为。要是真相曝光,媒体肯定会一窝蜂大肆渲染,指责警视厅分不清推理小说与现实。   玲奈从电视新闻看到阿比留遭逮捕,报导提到这个男人是绑架案的主嫌,落网时为了抵抗而纵火烧屋。丝毫没谈及办案小组同行,或他是警方委托的侦探。由于阿比留是名人,引起大众强烈关注。另外,有人检举矢吹洋子曾窜改法医鉴定报告。不过,媒体当成与阿比留的案子完全不同的新闻报导,完全没触及咲良的案件。   其他不肖侦探业者害怕受到停业处分,并未针对伤害罪提告,还是老样子。看来,所有风波都归于平静。   话虽如此,警方恐怕早知道真相。玲奈暗暗想着,从我的行动中,警视厅应该已推断出详情。   往后,搜查一课想必会关注我的动向。那个叫洼塚的警部补,会成为其中一员吗?   即使被警方视为危险人物也无所谓。尽管将「指定暴力团」一词挂在嘴上,警方仍无法根绝组织犯罪。侦探事务所的性质类似,都是除了挑战法律以外,不晓得其他生存方式的人。   绑票案结束一个月后,玲奈渐渐觉得须磨的推测是正确的,恢复日常生活。她独自回到反侦探课的办公桌前。   玲奈不时瞥向架子上的小小白熊玩偶,就是那只三寸大的波列特熊。玲奈姐,你不是孤单一人,她仿佛能听到琴叶悄声耳语。   稍过正午,桐嶋来找她。「你不去探望峰森吗?」   玲奈沉默片刻,木然反问:「为何挑这种时候提起?」   「因为你脸上的瘀青总算消失。要是看到挨揍的痕迹,峰森恐怕会想起那件案子,引发心理创伤。不过,我认为是时候了。」   哦,玲奈应一声,不置可否。她铁了心佯装在整理手边的文件,想摆脱桐嶋。   「以前我爷爷常说,人生是一张单程车票,要好好珍惜光阴啊。」桐嶋轻轻叹息。   仿佛有一阵风穿过体内,玲奈抬起头。桐嶋已转身离去,走向侦探课的办公桌。 第24章   在湛满黄昏色彩的天空下,玲奈前往筑地的日本福祉综合医院。   玲奈不喜欢在探病时送花。花过没几天就会凋谢,让人不得不无奈地感受到绽放与枯萎的落差。即使更换,凋零的花也不会恢复原貌。病房内想必妆点着其他探病的人送来的鲜花吧,但她不想带。   与其特地购买礼物,还不如直接给现金,这是玲奈的想法。同时,也是因为有个东西希望琴叶收下。   三寸大的波列特熊,玲奈拿着附钥匙圈的白熊娃娃。之前琴叶提过,现在这已不稀奇。实际上,就算收到这个有点脏的波列特熊当礼物,她大概也开心不起来吧。   但是,当下对玲奈有价值的事物,唯有这只波列特熊。笨拙如她,只能做到这件事。   住院大楼昏暗的通道中,仅有日光灯的亮光绵延不绝。玲奈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   病房的门上开着一扇玻璃小窗,看得出几乎每一间都熄了灯,患者的夜晚来得很早。假如琴叶已就寝,就静静离去吧。玲奈在心里做好决定,继续前行。   走到琴叶的病房,只见小窗透出灯光。玲奈松口气,准备进去。忽然,她听到模糊的谈笑声。   玲奈蹑手蹑脚凑近窗边偷看。琴叶坐在病床上,额头与脸颊贴着纱布,瘀肿已消退。玲奈发现好久没看到她的笑容。   床边放着拐杖。之前医师曾向玲奈说明,琴叶的大腿肌肉幸运地并未断裂,歹徒仅刺到皮下脂肪。   关于琴叶脸上的伤痕,医生表示缝合的疤痕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毕竟她还年轻。而后,医生注视着玲奈提醒,比起别人,你得先担心自己。每天都有涂消毒药水吗?不妥善处理会愈合得很慢。在与琴叶交谈的是四十岁左右的一对男女,想必是她的父母,一家人长得颇像。穿西装的父亲约莫是上班族,从打领带的方式可窥见一板一眼的性格。母亲穿簇新的连身裙,与女儿会面显得万分欣喜。   枕边放满花束与水果。琴叶的朋友似乎很多,应该有同学从广岛来东京探病。   蓦地,玲奈注意到还有两名访客。   一个是比琴叶大几岁的女子。一头长卷发,长得与琴叶十分相似,约莫是姐姐彩音。连帽外套搭连身裙的装扮,看起来像大学生,其实她已是主妇。那么,旁边就是她的丈夫吗?他穿合身的针织衫,是个气质清新的青年。   彩音与琴叶说笑一阵,不久在床边蹲下,响起喀沙喀沙的纸张摩擦声,似乎在拆包装。接着,彩音怀抱一只大大的黄金猎犬娃娃站起。   琴叶十分惊喜,满面笑容地张开双手,准备迎接娃娃。见琴叶将娃娃抱了满怀,全家人泛起祝福的笑意。   伴随着深深的安心感,近似忧愁的落寞晕染开来。这就是玲奈的心境。她悄悄离开门旁,寻求她渴望永远栖身的寂静。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折返,玲奈来到昏暗的大厅。服务窗口关起,候诊长椅上不见任何身影。   经过垃圾桶时,玲奈将波列特熊随手一丢,并未停下脚步,径直走出大门。   暗夜在眼前展开。这是个宁静的夜晚,仿佛摊开掌心,便能触摸染成漆黑的天幕。   玲奈望向天空,星星不停闪烁。东方浮现橘色光点,是牧夫座的大角星。那道光辉突然不停摇曳。要是她垂下头,眼泪大概会滑落。   玲奈不禁想起咲良。我永远见不到她了,全家一同欢笑的日子不会再回来。多么希望带着侦探的专业技能重返四年前,这样就能拯救咲良。包括爸爸的外遇,我可以早早把证据摆到他面前,逼他结束不正常的关系,妈妈的状况便不会恶化,而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手机震动,铃声响起。玲奈按下通话键,「您好。」   「纱崎,」须磨稳重的声音传来,「抱歉在下班时间打给你。现在方便通话吗?」   玲奈拭去泪水,「请说。」   「有件工作我想交给反侦探课。」   落叶般的寂寥翩然而至,玲奈陷入沉默。   停顿片刻,须磨问:「怎么了吗?」   「没有,我马上回办公室。」玲奈应道。   大概是觉得该表现出最基本的关心,须磨改变措词: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我不是一个人。」   还有咲良活在我的记忆中。   结束通话,收起手机后,玲奈迈开脚步。   随着夕阳西沉,温度降至谷底,空气冰冷凝滞。四面八方满是微风带起的高亢而神秘的沉默。侧耳倾听这份寂静吧,绷紧神经感受一切气息吧。从现在起,我将再度化身为侦探的侦探。   (全文完)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