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新儿女英雄传》 作者:袁静/孔厥 内容简介: 抗日战争初期,冀中白洋淀地区中共党员黑老蔡发动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青年农民牛大水积极参加。杨小梅不堪丈夫张金龙的虐待投身革命,与牛大水相处甚好。在反“扫荡”战斗中,牛大水与杨小梅被俘,小梅带伤逃脱。牛大水和杨小梅因养伤又相聚一起,两人感情倍增,伤愈后,他们在老蔡领导下投入战斗。 作者简介:   袁静(1914—1999),原名袁行规、袁行庄。江苏武进人。20世纪30年代肄业于北平艺专。1930年参加革命工作,曾任天津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合作)《红色交通线》等。   孔厥(1917—1966),原名郑挚。江苏吴县人。抗战初期参加上海文化界内地服务团的救亡宣传活动,1939年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1947年到冀中文协工作。1950年以后曾在文化部电影局、农村读物出版社工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合作),短篇小说《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 序 承作者把《新儿女英雄传》的剪报送给我,我读了一遍。读的时候虽然是断续的,费了几天工夫,但始终被吸引着,就好像一气读完了的一样。 这里面进步的人物都是平凡的儿女,但也都是集体的英雄。是他们的平凡品质使我们感觉亲热,是他们的英雄气概使我们感觉崇敬。这无形之间教育了读者,使读者认识到共产党员的最真率的面目。读者从这儿可以得到很大的鼓励,来改造自己或推进自己。男的难道都不能做到牛大水那样吗?女的难道都不能做到杨小梅那样吗?不怕你平凡、落后,甚至是文盲无知,只要你有自觉,求进步,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忠实地实践毛主席的思想,谁也可以成为新社会的柱石。 从抗日战争以来,这些可敬可爱的人物,可歌可泣的事实,在解放区里面是到处都有的。假使我们更广泛地把它们记录描写出来,再加以综合组织,单从量上来说,不就会比《水浒传》那样的作品还要伟大得不知多少倍吗?人们久在埋怨“中国没有伟大的作品”,但这样的作品的确是在产生着了。 应该多谢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指示,给予了文艺界一把宏大的火把,照明了创作的前途。在这一照明之下,解放区的作家们已经有了不少的成功作品。本书的作者也是忠实于毛主席的指示而获得了成功的。人物的刻画,事件的叙述,都很踏实自然,而运用人民大众的语言也非常纯熟。我希望他们 再向前努力,获得更大的成功。同时我也很愿意负责推荐,希望多数的朋友能读这一部书。假使可能的话,更希望画家们多作插画,像以前的绣像小说那样以广流传。 让我再说一句老实话吧:等这书出版了时,我愿意再读它一两遍。 郭沫若 1949年9月8日 第一回 事变 炮声一响, 眼泪满眶。 ——民谣 一 牛大水二十三岁了,还没娶媳妇。 他娘已经去世,家里只有老爹和一个小兄弟,没个娘们家,过日子真难啊! 老爹常想给大水娶个媳妇,可是大水说:“咱们使什么娶呀?”老爹说:“没办法,再跟申耀宗借些钱儿吧。”一听说借钱,大水就急了。自从娘死那一年,指着五亩苇子地,借了申耀宗六十块现大洋,年年打利打不清,就像掉到井里打扑腾,死不死,活不活的。大水说:“唉,还不够瞧的!要再借,剩下这可怜巴巴的五亩地,也得戴上笼头啦!”老爹说:“小子,不给你娶媳妇,我死也不合眼!咱们咬咬牙,娶过媳妇来,再跳打着还账不行啊?”大水可不同意。这好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总是熬星星,熬月亮,想熬个不短人、不欠人的,松松心儿再娶媳妇。 这一年,正赶上“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咚咚响,在堤上听得很真的。人们都惊慌起来了。这村名叫申家庄,在河北省白洋淀旁边。离这儿十里地,有个大村叫何庄。何庄有个三分局,局子里接了队伍的命令,向各村要夫子,开到西边去,挖战壕、做工事。牛大水也去了。局子里的警察挺横,动不动就打人,大水的光脑瓜儿上也挨了几棍子。这么黑间白日地修了一个多月。谁知刚修好,队伍就哗地退下来,一路抢人劫道,闹得很凶。工事白搭了。局子也自动地散了摊儿。不久,保定失守。日本飞机天天来头上转,城里掉了几个蛋。大官们携金带银,小官们拔锅卷席的,都跑光了。 村里人们更惊慌了。牛大水下地一回来,就到村公所探听消息。公所的大院子里,有好些老乡站着,眼巴巴地听北屋里村长申耀宗和士绅们商量大事。那些有钱人吓得文字眼儿也没有了,有的说:“跑吧!别伸着脖子等死。”有的说:“丢下家业怎么办?不如看看风势再说。”真是人心惶惶,谁心里也纠着一个疙瘩啊。 第二天,逃难的下来了,流着泪,纷纷乱乱地走过。大水爷儿三个还在种麦子呢。这麦地是租来的。他们没有牲口,只好弟兄俩在前面拉着,老爹在后面掌耧。兄弟年纪小,那么重的耧,全靠大水拉。大水这壮小伙子,可真像条牛似的,拉得怪起劲儿。逃难的人们瞧着,叹气说:“唉,这是什么时候呀,你们还种麦子!估摸能吃上啊?”大水心里也慌了。他站住脚,直起腰来,对老爹说:“真是,种也是白种。要不跑,怎么也是个死!”老爹瞪着他说:“跑哪儿去?快拉你的牲口吧!死了倒好,死不了总得过呀。” 以后逃难的越来越多,大水的表哥家里也逃来了亲戚,是表嫂的娘和妹子。她们的家在保定附近,逃到这儿已经上灯了。那老婆儿坐在炕上,拍着腿说:“可活不了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败兵,土匪,折腾来,折腾去……咱娘儿俩可怎么躲过这个灾呀!你妹子也大了,要早早寻个主,我也少操些心。眼下孤儿寡妇的,真叫人遭难啊!”说说她就哭了。 过了几天,表嫂到大水家来,想把她妹子杨小梅说给牛大水。大水他爹一听,就笑得满脸皱纹,嘴都合不拢了,说:“这可太好啦!我们家光景不强,只看你娘愿意不愿意啦。”牛大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年头,还娶媳妇!”心里可是滚上滚下的了。以前杨小梅常来她姐姐家住,大水和她短不了见面,也说过话。那杨小梅,模样儿长得俊,什么活儿都能干,心眼儿又挺好。大水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表嫂做,表嫂忙不过来,小梅就不言不语的接过去做了。这会儿大水心里想:“小梅真不错!要是娶她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 表嫂知道大水心里愿意,跟他爹说了几句话,就回去和娘商量。小梅正坐在炕头上做活儿。她今年十九岁了,虽然个子不大,可是长得很结实,平常挑起整桶的水来,走得个快。她娘是个老派人,还叫她留着一条粗辫子,额上梳着“刘海儿”。这当儿,她一对大眼睛抬起来,看见姐姐对她笑着,低声儿和娘说话,知道是在谈她的亲事呢,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低下头,假装做针线活,眼不看,嘴不说,耳朵可直愣愣地听着哩。她心里盘算:“大水可真不错呀!好小伙子,老实巴交的,挺和善。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庄稼人,我这一辈子也就称心如意啦。”谁想她娘千不嫌,万不嫌,就嫌大水家里穷,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这门亲事,慢慢儿再商量吧。” 牛大水的表哥,早就不在家里了。本来他是个铁匠,暗里在了共产党,就开个饭铺儿,搞交通,还掩护革命同志来往活动。后来局子里“剿共”,到处抓人,他在家里站不住脚,就出外去了。表嫂成年价织席编篓,养活着一家人。她娘看她挺困难,住了几天,就带着小梅,到姥姥家去。小梅的姥姥家,也不远,在白洋淀里大杨庄。这亲事可就不冷不热地搁下了。 二 秋后,土匪闹大了。这一带好些村子都有了土匪,各自安了番号。申家庄有个小土匪,名叫李六子。李六子有一支枪,五个人。他把村长申耀宗叫去,说:“怎么着?旁的村都安上国号啦,咱村不成立一拨人,人家来吃咱们我可不管哪!”申耀宗瞧他邪得厉害,自己手下的保卫团又都跑光了,心里有些怕,就依从了。 当天下午,他们在家庙院子里召集人们讲话。大水爷儿俩也去了。瞧见李六子提着一把“耧子”,登上台阶说:“我有个事儿跟大家念叨念叨,眼下哪儿都成立‘锅伙’,各村保护各村。咱村也得成立一班人,就吃这个村。这年头,可不分你的我的啦,谁愿意来就来,这就叫‘共点’(共产)!”说着他走下来,掏出一盒大英牌烟卷,嚷着:“咱们共了吧!”就把烟卷儿分了分。当下在家庙院子里安上一口大锅,屋子里盘上一条大炕,“申家班”就算成立了。 大水他爹看了很生气,把脖子一扭,拉着大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些人尽是瞎折腾,咱们快家去干活!”一到家,可就有个叫小小子的来找大水,商量入伙。牛大水老老实实说:“不行,咱们辈辈没出过这号人,叫人说邪气!”小小子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西面铁路线上,日本鬼子往南开,这儿还能透一口气。大水回家就去割苇子了。爷儿三个上了小四舱,十二岁的牛小水很灵巧地打起桌(就是桨),船儿出去半里远,来到白洋淀的苇塘里啦,两张磨亮的镰子就浸到碧清的水里割起来。也不看天上雁儿飞,也不听水鸭水鸡儿叫,大水心里结记着杨 小梅,她也在淀里呀,亲事怎样了?谁知道小梅拗不过娘,娘把她许给别人了!已经定了亲。男人名叫张金龙,住在何庄,离大水家不远。大水可不知道啊!日头将没不没的时候,水面一片红光,耀眼睛。他们的船儿载着苇子,又重、又慢,弟兄俩吃力地打着桌,回到堤边来。把苇子全背上岸,天早黑了,月儿已经一树高。 就在这几天,何庄也成立了“何庄班”,架势可大多啦。领头的何世雄,是个国民党员,在中央军队伍里当过参谋长,家有好地五十顷,枪多人也多。跟小梅定亲的那个张金龙,原是何世雄家“护院的”,也参加了“何庄班”,还当了个小头儿。另外,有些散兵,有些警察,也参加了。李六子和附近的土匪们,怕吃不住劲,都投奔过去了。“何庄班”这就更霸道,更吃开了。天天向各村要东西,要面八百斤,要肉八百斤,要油要醋……要什么都是八百斤。老百姓说:“八百斤,八百斤,剥了皮,抽了筋!”他们可还要钱,按花户,百儿八十地摊。大水家刚把苇子给申耀宗打了利,剩下的只得交款。 大水家交款的第二天,那张金龙骑着大骡子,挎着盒子枪,跑到申家庄来招人。他瞧见牛大水背个粪筐拾粪呢,就勒住了缰绳,歪着头,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嘻,傻小子!弄那干吗?跟我去吃白面卷子炖猪肉吧。”大水可认得他,急得光脑瓜儿直冒汗,说:“咱,咱不行,咱没那号本事!”张金龙睁大了眼:“什么?‘没本事’!猪肉白面你不会吃?”大水低下头,随手铲起一块粪,扔到粪筐里,说:“邪魔歪道弄来的东西,咱不稀罕!”一面走开去。张金龙满脸的瞧不起,拿眼斜他,说:“嘿,娘老子没把你造好!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就踢踢骡子,虚打一鞭,跑了。 三 十月,吕正操将军的队伍上来了,在南边,离这儿一站路。大水家邻舍有个李二叔,赶高阳集卖布回来,说:“红军来啦!”这老头儿得意地讲:“红军”跟这些吃喝队可不一样,穿的粗布,吃的小米,打日本,爱百姓,把那一带土匪收的收,剿的剿了。他翘着大拇指,说:“这才是正式军头呢!要想打日本,参加这个去。入了吃喝队,可就成了邪派啦。”同样的消息到处传,马上有好些小伙子,奔高阳投军去了。“何庄班”怕“红军”剿他们,就摇身一变,变成自卫团。有个中央军的连长,外号郭三麻子,也是个国民党员,从铁路上逃下来,在这儿混,何世雄封了他个副团长。他两个互相利用,在这一带当起土皇上来了。 这时候,牛大水可还在巴巴地等着结亲呢。表嫂不好跟他们说实话,日子长了,大水也估摸着没指望了。家里又是出项多,进项少,怎么也熬不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常揭不开锅。大水觉得很不顺心,气闷闷地对爹说:“这年头真够瞧!嘴又不能挂起来,还不抵我去当兵呢!”老爹说:“你也入了邪?快安分守己,巴结着好好干,赶明儿娶了媳妇……”大水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一辈子不剃头,也不过是个连毛僧。我还不如去当兵哩!”老爹气得拿烟袋锅子敲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让你当兵,你偏说,你偏说!”大水噘着嘴,闷着头儿睡觉了。 想不到——表哥回来了。 大水去看表哥,表哥可不在家。表嫂说:“他一回来,扔下铺盖卷儿就串门子去了。”大水想去找他。表嫂说:“不用找,他多半是到刘双喜那儿去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大水等了一阵,表哥才回来了。 表哥姓蔡,人都叫他蔡铁匠,也叫他黑老蔡。多时不见,大水看他还是那样粗壮,那样“棒”,脸儿黑不溜、笑眯眯、连鬓胡子毛碴碴的。他衣裳很破,精神很好,亲热地和大水说话。街坊邻舍,亲戚朋友,听说他回来了,也都来看望。黑老蔡是个有名的正直人,谁都爱和他见个面,说个话儿,两间小屋里就挤得满满的啦。 这会儿“国共合作”,世事变了,黑老蔡也不再躲躲藏藏的了。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大家,还说了许多救国的大道理,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全国人民总动员”啦,还说要“改善人民生活”……嘿!一套一套的,都是没听过的新鲜话儿呀,人们听得怪起劲儿。 后来人散了,大水还坐在那儿没走。表哥烁亮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说:“大水,我问你,你愿意当亡国奴吗?”大水说:“谁愿意呀!当亡国奴不好受,你不是说了吗!”表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不愿意当亡国奴,就跟我干!咱们成立自卫队,日本鬼子来了,就跟他打!”大水刚才听黑老蔡说了半天,可还有些不相信,说:“咱们赤手空拳,打得过人家?”表哥笑着说:“不怕鬼子千千万,就怕百姓起来慢。只要老百姓起来了,没个打不赢!武器也不用愁,咱们有的是。你明儿就帮我去弄回来,行不行?”大水一时有些慌乱,吞吞吐吐地说:“行倒行……就是明天我地里有点活儿……”表哥笑了一笑,说:“不用怕!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哥儿俩走一遭,谁也不注意,保险没事儿。”大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去得和我爹说说。”表哥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老弟,别跟他说!说了去不成,还怕坏了事儿。”就凑到大水耳朵边,低声教给他一个办法。大水听了,想了想,笑起来说:“这倒行喽,就这么着吧。”黑老蔡又鼓励了他几句,大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表兄弟俩挑着两担鱼篓子,一前一后地走。人们问:“哪儿去呀?”黑老蔡随口答:“倒个小买卖——趸点鱼去。”两个人出了村,沿堤走了一阵,表哥就领着他往西奔。傍黑,他俩过了滏河,到了河西村。走到一家人家,一个老婆婆开了门。表哥说:“我们来拿东西了。”那白头发的老婆婆掌着灯,引他们进了一间草棚子。扒开柴禾垛,露出两个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手榴弹,大大小小,足有二三百颗,装了满满四篓子,用荷叶盖严。他们喝了些水,吃了些饽饽,表哥和老婆婆低低说了一阵话,两个人就挑上担子,连夜往回赶。 路上,大水悄悄问表哥:“这么些炸弹,都是谁给的?”表哥笑着说:“谁也没给。这是手榴弹,都是我们拾来的。中央军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武器可多呢!我们一伙人还拾了好些个大枪手枪,都交给吕司令了。咱们凭这些手榴弹,就要打江山!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村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双喜正在学堂等他们。学堂在事变以后早就没人了。刘双喜是个织布工人,捎带种着“巴掌大一块地”。这人瘦瘦的,很机灵,独个儿在教室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手榴弹藏好,才回去睡觉。 四 只几天工夫,黑老蔡就暗里联络了十来个小伙子,天天晚上在学堂开会,把“抗日自卫队”的牌子也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吕司令给发了好几打‘插锁盒子’(盒子枪名),谁要反对抗日,就把谁拾掇了!” 牛大水白天干活,晚上跟着表哥闹腾,觉得很“得”。他爹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抗日啊!”老爹说:“中央军几十万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抗啊?”大水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抗怎么着?叫我当亡国奴啊?”这下老爹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大水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外当兵去!”老爹怕他当兵,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叫人家穿着鼻子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又兴头头地跑出去了。 申耀宗见黑老蔡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闹共产,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保卫团的团丁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枪,就派乡丁崔骨碌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崔骨碌悄悄溜到学堂偷听,给自卫队站岗的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年纪虽轻,个子可长得很高。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枪啦!”崔骨碌以为他真有枪,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高屯儿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黑老蔡。崔骨碌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蔡师傅,蔡先生!你们可别打枪。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黑老蔡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黑老蔡生气了,一吓唬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申耀宗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黑老蔡觉得好笑,指着那两个装手榴弹的坐柜说:“盒子枪手榴弹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申耀宗,叫他老老实实的。咱们欢迎他抗日,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我们就跟他干!”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黑老蔡他们连夜商量对付的办法。第二天下午,自卫队每人腰里掖满了手榴弹,有的用皮带勒着,有的用褡包缠着。各人还拿一把小笤帚,用布包好,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盒子枪。有的把打鸟的火枪背起来。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唱着《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刀向鬼子们的头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口号。牛大水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枪,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笤帚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到了村公所,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村长申耀宗穿着蓝袍黑背心,钮扣上挂个表链儿,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黑老蔡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帽,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崔骨碌倒茶拿烟。 黑老蔡在太师椅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国共合作了,大伙儿团结抗日,你们怎么着?”申耀宗坐在一边,摸着八字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抗日也不行啊!兄弟向来就是主张抗日的。”黑老蔡说:“这就好。既然都是抗日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保卫团跟我们的自卫队,可以合并在一块儿,统一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申耀宗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假装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黑老蔡问他:“这怎么样?”申耀宗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就是……兄弟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吧。” 黑老蔡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乡跑来报告:孙公堤那儿发现一伙劫道的,在打枪呢。申耀宗和他手下的保卫团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黑老蔡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申耀宗说:“孙公堤打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黑老蔡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老百姓,拿着枪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家里,我们去!”几句话得申耀宗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黑老蔡就领着自卫队走在头里,村长和保卫团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孙公堤。 这当儿,牛大水可慌了,一面摸着笤帚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手榴弹倒不少,忙拉拉旁边的高屯儿,小声问:“手榴弹怎么个打法?”高屯儿说:“谁打过呀!”大水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西北风飕飕地刮,大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表哥,表哥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步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到了孙公堤,劫道的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也没找着。申耀宗高高地站在“土牛”(堤上护堤用的土墩)上面,望了一会儿,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幸亏没碰上,你们的手榴弹怕不响吧?”黑老蔡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不响?”就拉开线儿,一颗手榴弹飞出去,喊了一声:“瞧吧!”手榴弹轰地炸开了,土冲得很高,惊得野地里鸟儿都乱飞。申耀宗吓得滚下来,趴在“土牛”后面,也不管绸袍儿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自卫队都拍手叫好。 高屯儿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摔了一个,也炸响了。申耀宗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响了就行啦,别伤着人!”刘双喜滑稽地眨了眨眼儿,故意举起手榴弹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扔呢。你们小心!”申耀宗刚爬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双喜做了个鬼脸儿,许多人哈哈大笑。高屯儿拍拍牛大水说:“喂,伙计,你的盒子枪可别走火啊!”大水摸着笤帚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当天晚上,黑老蔡又派人去请申耀宗,来谈判合编的事儿。申耀宗推托着了凉,打发秘书来说,“合了也可以。”黑老蔡提出:申耀宗还当他的村长,自卫队的队长由这边派;两方面结成统一战线,成立动员会,实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比如:申耀宗私人藏的枪,也应该拿出来抗日。秘书回去一说,申耀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老蔡他们又去,申耀宗都应承了。合编中间,保卫团的团丁,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大枪都重新分配。以前班长带的一支盒子枪,就挎在黑老蔡身上了。 接着,黑老蔡他们到附近各村,把财主家的枪都动员出来,还捐款买枪。抗日自卫队扩大了,枪也更多了。 五 黑老蔡一伙人的活动,给何世雄知道了,就出了个鬼点子,叫郭三麻子和张金龙、李六子带一班人,一个个都挎着盒子枪,突然来到申家庄村公所,要八百斤槽子糕。申耀宗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故意去找黑老蔡报告,说:“哪儿去弄这么些槽子糕?这事儿我办不了。蔡队长,你打发他们吧。”黑老蔡听了很生气,就带着高屯儿、牛大水,跟申耀宗到村公所。 公所里,郭三麻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挎着武装带,领子上还别着过去的红领章。站在他身边的张金龙,穿着一身黑的便衣,头发往后梳得贼亮,身上挎着两支枪。旁边站着一溜人,穿什么服装的也有,都拿着枪,一个个贼眉怪眼的。郭三麻子瞧见申耀宗引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盒子枪的准是黑老蔡,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蔡铁匠吗?”黑老蔡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说:“我就是蔡铁匠,你怎么样?”郭三麻子说:“怎么样?叫你们村里马上准备八百斤槽子糕,送到我们团部去!” 黑老蔡嘿嘿嘿地冷笑,说:“老百姓连棒子窝窝都吃不上,你们吃槽子糕吗!”李六子得意地说:“我们都上火了,就得吃槽子糕!”高屯儿说:“哼!想得倒不错!”牛大水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村,连个点心铺子也没有,哪来的槽子糕呀?”郭三麻子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刘双喜叫来了自卫队和许多老百姓,都拥在院子里听呢,听到这儿,双喜这瘦个儿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槽子糕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里面,郭三麻子涨得麻脸儿通红,威胁地说:“谁在闹?这是我们何团长的命令。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团长说去!”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盒子都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张着,提在手里。高屯儿急了,赶忙把手里的大枪也推上了子弹。自卫队都拥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牛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申耀宗偷偷溜出去了。 忽然,黑老蔡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怪有意思地??????????篼?????姚?丽??????餸??馯???导??????????????駬???????????????餸?篼???列餸?篼?????导?丽??奏亵??缕????襱笼??????奏亵??猎??奤?祾诼??褴椹???稷导???奏亵??漏???奏亵??漏????驺?????稷柳????????騵稷导?驻????????????觚???????礻?诗?亵??亵??饮椼馕妄轹????榍樵稷导????????妊????????利????????导?祣????????榈???袯???鯼?駚?????駚?利???鯼??娿???埤? 正在这工夫,外面一阵马蹄声,来了三个军人,都穿着灰粗布军装,跳下马,走进院子。头前一个问:“蔡队长在哪儿?”人们说:“在屋里呢。”他跑进屋里,一见黑老蔡,忙握手招呼。黑老蔡高兴地说:“教导员,你们都来啦?”那教导员说:“大队在后面,我们先来跟你接接头。”黑老蔡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卫队招呼他们到西屋去了。这儿,郭三麻子一伙都傻了眼儿。张金龙暗里推推郭三麻子说:“咱们走吧。”郭三麻子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李六子说:“对,槽子糕明天再吃!”这一伙毛蛋蛋子,一个个都溜了。 来的是吕司令的一部分队伍,住下以后,专门剿土匪,整顿地方武装。他们派人跟何世雄交涉,要他抗日,要他接受领导,遵守纪律。如果不服从,就要缴他们的枪。何世雄没办法,全部接受了。 六 腊月初十,黑老蔡打发牛大水到何庄集上买火药。大水买了火药,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后面枪响,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赶集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大水挤到台阶上了。他扭头一看,瞧见李六子端着个三眼枪,在开道冲邪呢。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顶蓝轿,和一顶红缎子绣金的花轿。花轿后面跟着好些个挎盒子枪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大水想:“什么人这样耍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张金龙娶媳妇呢,娶的是大杨庄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说:“不是大杨庄的,大杨庄是她姥姥家。”大水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梁吧。”大水说:“该不是姓杨?”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大水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杨小梅吧?”他呆呆地望着,那花轿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小梅正坐在花轿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张金龙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嘎小子(嘎是坏的意思)。前两天,小梅就躺在炕上装病,用被子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花轿子抬来,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忽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轿子落地了。 第二回 共产党 星星跟月亮, 老百姓跟共产党。 ——民谚 一 小梅过了门,当了三天新媳妇,过了三天好日子。第四天,婆婆“要活”了,照老规矩,小梅给她做一条棉裤。婆婆把棉裤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就挑开眼了:这儿针脚大啦,那儿絮得不匀啦,呲打了几句。一过了年,小梅走姥姥家回来,就忙活开了。婆婆家人口多,小梅一天要推两回碾子,做两顿饭,还要解苇、碾苇,织一领丈二的席,她可只长着两只手呀! 婆婆家早先原是个富户,在张金龙爷爷手里就败落了,眼下只剩一所破宅院。一家人全靠张金龙在外面讹个钱,诈个财,吃点好的,穿点好的,装装门面。他们可瞧不起“死庄稼人”,欺侮杨小梅。他们吃好的,小梅常挨饿。有一次,公公抽足了大烟,一时高兴,对小梅说:“你碾苇,拿块饽饽吃吧。”小梅刚吃一口,婆婆进来了,发话说:“好媳妇,你长着双管肠子呀?”公公说:“你叫她吃饱了好干活啊。”婆婆撇着嘴儿,不言声。小梅也吃不下了,把饽饽放进篮里就去碾苇。这小媳妇,脑后边挽了个髻儿,穿着宽宽大大的棉袄,一边拉着大石磙,一边掉眼泪。 婆婆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小梅,米面全锁在自己的套间里,每顿做饭,都得婆婆亲手舀出来,不许小梅沾手。就连做鞋用的“夹纸”和“铺衬”,也得婆婆拿钥匙开柜取给她。小梅实在受不住窝囊气,跟她男人又说不来个话。那男人脾气大多了,老是拧眉毛,瞪眼睛。小梅在他面前,什么话也不想说,连嘴都快要生锈啦。她想找娘诉诉苦,可是回娘家,路很远。小梅只好等机会,来到姐姐家哭一顿,躲一躲。大水听到小梅这样受苦,心里很难过。可是小梅已经成了人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呀! 二 敌人在头年腊月来进攻过一次,咱们新编的队伍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敌人打退了。这年春天,敌人第二次来,兵力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尽是牲口拉的大炮,还有飞机掩护。这边的队伍只有三百多人,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就被敌人攻过来,占了县城。咱们的队伍就在农村,配合地方党,继续组织群众,发展武装。 县上的宣传队常到申家庄来,还有“女红军”,也穿着蓝制服,打着旗子,在街上喊口号,刷标语,登台演讲。小梅有时候来姐姐家,也跟着去开会,看着那些“女红军”又会说,又会写,还不受压迫,小梅真眼热。再看牛大水,大水头上包着白手巾,身上穿着对襟的蓝褂儿,腰里缠着子弹袋,肩上背着一支大枪,也兴头头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连牛小水也参加了儿童救国会,天天上操,唱歌,很热闹。可是小梅在姐姐家住不上三天,婆婆就要打发人来找,好说歹说,怎么着也得把她叫回去。 秋天,农会成立了。黑老蔡调在工作团,管着好几个村。大水在本村农会里也当上了干部。申耀宗在背地说:“嘿!这些家伙,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高粱花子,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减租减息布置到村,他更不满意,尽在暗里使绊儿。后来,农会几百人到县上去告他,他眼看顶不住,才老实了,见了牛大水,反而笑嘻嘻地点头招呼。大水可松了一口气,他爹算一算,这几年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可是减了租,减了息,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要不是闹农会,人家今年就要掐咱们的脖子啦。好小子,好好儿干吧。”大水工作更上劲了。 三 刘双喜看大水很积极,想吸收他加入共产党。有一天后半晌,双喜来找大水说:“你有事不?咱俩去拾点柴禾吧。”大水说:“行,咱们走吧。”就拿上小镰,带上绳子,两个人一块儿出村。 他俩在野地里拾了一些棒子槎、高粱秸,又到一片小苇子地。双喜看看四面没人,就一面割苇子,一面说:“大水,你看咱们打日本将来能打胜不能?”大水说:“能哇。”双喜问:“打日本你害怕不?”大水说:“怕什么!”双喜又问:“大水,你说咱们打日本是什么人领导的?”大水心里想:“这个人真怪!怎么老问我呀?”就冲口说:“还不是黑老蔡啊!”双喜笑起来:“你知道黑老蔡是什么人?”大水愣头愣脑地说:“他不是我表哥吗!”双喜没奈何地想:“唉,这个人,真没办法!”就又问:“那,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大水想了一下,说:“他……他是共产党吧?”双喜笑着不回答,又问:“你看黑老蔡这人怎么样?”大水马上答道:“那还用说!他真是个好样儿的,我最信服他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双喜点点头。他们又割了一会儿,就背上柴禾回来了。牛大水回到家里,来回寻思:“双喜找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心里老是转磨不开。 一天晚上,轮着高屯儿站岗。高屯儿来叫牛大水:“跟我做个伴儿吧。”大水拿个土枪,跟他到了村口。两个趴在秫秸垛里,说了一阵闲话,高屯儿就说:“大水哥,你这个人挺实牢,就是太死巴……有人介绍你参加了没?”大水摸不清是什么事,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着急地说:“你看你又不说!双喜不是跟你谈过了?”大水说:“他没跟我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急坏了,心里想:“这小子,真他妈的糊涂!他是双喜的‘对象’,人家又不教我跟他说,这可怎么着?”大水忽然想起来,嚷着说:“哦!是不是叫我参加共产党?”高屯儿忙拉他一把,说:“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坏啦!” 大水小声问:“屯儿,在了党,我还种地不?”高屯儿说:“种哇!庄稼人不种地,吃什么呀?”大水说:“那我也参加吧。你是不是在了党啦?”高屯儿喉咙里挺痒痒,想说是又不敢说是,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妈的,咱们找吧!我找着告诉你,你找着告诉我。”大水说:“行,就这么吧。”半夜换岗以后,大水悄悄跟高屯儿说:“你找着门头,可别忘了我!”高屯儿笑着答应,两个人就分手了。 以后,大水老盼着高屯儿那边的信息,高屯儿可老不跟他提这个茬儿。大水又不好问,真把他憋坏啦。他去找双喜,发现双喜、高屯儿和另外两个农民,背地里叽咕什么,像是开会呢,见他来了,就把他支开。大水想:“怎么把我当外人看待呢?……这可是越活越不如人啦!”气得他尽想啼哭。这么着,直憋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刘双喜带着自卫队到西边去破路,挖道沟。一路上大伙儿起劲地唱: 月儿弯弯挂树梢, 背起铁锨扛起了镐, 出得村去破坏汽车道, 免得那鬼子儿兵 运兵来杀烧! 得儿生,得儿生, 得儿生得生得生…… 到了公路上,双喜先派出警戒哨,又给人们分了段,大伙儿散开,就挖起来。小组跟小组竞赛,个人跟个人竞赛。谁挖得多,谁就坐飞机;谁挖得少,谁就当乌龟。人们都紧张地干起来了。 牛大水很卖力气。天已经冷了,他干着干着就把袄儿脱下一扔,光着膀子,拿个镐,一股劲地抡,一个人挖了一丈多,把高屯儿也比下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还套着一盘铁丝。双喜走在他的旁边,也给铁镐、铁锨、铁丝压得弯了腰,两个人落在后面了。 半路上,他俩放下东西,在明光月亮地坐下来歇一歇。双喜擦着汗,滑稽地说:“啊呀,我的乖乖!可把我压出油来了。”大水抽着旱烟管儿,说:“哈,这下可有了柴禾啦。回去把这电线杆子劈了,咱们烧水喝!”双喜说:“大水,你干什么都上劲,你真行啊!”大水丧气地说:“咱不行!咱比人家矬(矮)着一截呢!”双喜听他话里有话,就问他。大水说:“我要不矬一截,怎么就不能在党呢?”双喜笑着问:“你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大水说:“那还不知道!共产党是抗日的么。”双喜问:“还干些什么?”大水说:“还领导咱们减租子,叫咱穷哥们也有饭吃。”双喜笑了一笑,说:“对着咧,共产党要叫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念,还要有福享呢。”大水说:“我就是心眼儿里觉着共产党好!”说着把烟管儿递给双喜。双喜一面抽着烟,一面向大水讲解共产党的主张,现在怎么着,以后怎么着,将来怎么着。大水仔细地听,提了许多问题,双喜都一一解答了。大水越听越起劲儿,越听越高兴。 双喜把烟管儿还给大水,又问:“你看咱村谁是共产党?”大水说:“嗨,这可是亲上包亲,不用打听,我看你就是!”双喜笑着不言语。大水拉着他说:“双喜哥,你们别这么憋我啦。星星跟着月亮走,我就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反正我知道你们尽干的好事儿!”双喜就安慰他:“大水,你别着急!共产党最稀罕咱们这样的工人农民。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让你参加了。”大水喜得跳起来:“真是让我参加啦?”双喜说:“你小声些!这事儿可得保守秘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谁也不能给知道。”大水连连答应。 大水回到家里,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尽嘻着嘴笑。他爹问他:“你乐什么呀?”大水笑着说:“不乐什么,就是……心眼儿里挺痛快!” 第二天,双喜叫大水去开小组会,高屯儿他们早等着了。高屯儿拉大水坐在炕上,拍着他说:“这你可成了共产党员啦。”大水快活地指着他说:“嘻,你还叫我给你找呢,你倒装得像呀!”双喜说:“咱们说正经的,大水,你在了党,可得遵守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啊!”大水说:“行喽,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高屯儿说:“他参加我们这里头,准一个心。”旁人都说:“大水可错不了。”双喜说:“大水是不错,就是还有‘农民意识’,可得好好儿克服。”大水不懂什么叫“农民意识”,他问他们,大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 四 散了会,大水回家,听他爹说,杨小梅挨了打,到她姐姐家来了。老爹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闺女,落到他们手里,真是老天爷不睁眼!”大水气鼓鼓地说:“人家有钱啊!”兄弟小水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大水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抽了一锅烟,可不知不觉地到他表嫂家去了。 小梅正在帮她姐姐刷锅洗碗呢。灯光里,大水看见小梅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表嫂对大水说:“我娘真是瞎了眼,把小梅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婆婆自个儿忘记把洋火藏在哪儿了,小梅做饭,花了几个子儿买了一盒洋火,这就犯在她手里啦,非叫她吃了洋火不行!还拿起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小梅,说:“给大哥瞧!”小梅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哭。表嫂说:“嗨!头上打了个窟窿,直流血,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青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大水听了,气得喉咙里挤了个疙瘩,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表嫂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小梅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表嫂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小梅说:“我当女红军去!”表嫂说:“看这傻闺女!你又不识字,人家要你啊?”大水忙说:“呃呃,不识字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表嫂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大水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张金龙带着人,把小梅生拉活扯地弄回去了。大水很不放心,不知道小梅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几天,黑老蔡给双喜来信,要调牛大水到县上受训去。大水爹知道了,暗里拉着大水说:“啊呀,这一受训,可准得当兵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表哥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大水寻思着说:“当兵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工作。”老爹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个地啦!”大水瞧他爹年纪大了,兄弟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活动。他就去找双喜,想跟双喜说说。 双喜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大水,这下你可‘得’啦!一受训,你文化也提高了,政治也进步了,你就是个大干部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粗啊!”说得大水笑了。高屯儿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不叫我去呀?”双喜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一个个地来啊。”大水一看人家抢着去,他就不提了,赶忙回家打整行李。 老爹慌了,问大水:“怎么你走啊?”大水笑着说:“不用怕,受训是好事儿,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我明儿一早就走!”老爹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票儿来,给他做零花。早上,大水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牛大水到了黄花村,找着黑老蔡,刚说了两句话,忽然看见一个小媳妇跑进来,花条袄上滚着土,头发披散着,一看正是杨小梅。杨小梅哭哭啼啼地对黑老蔡说:“姐夫,你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啦!”黑老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坐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了牛大水,连忙转过脸去,对着黑老蔡,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老蔡仔细问她,才知道那天张金龙把她弄回家里,说:“好哇,你倒腿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娘儿俩把她关在屋里,丢下一大堆活儿逼她做,一天可只给两个窝窝吃。老婆子还说:“申家庄就没个好人。你再去,打折你的腿!”小梅受不住,趁张金龙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 小梅对黑老蔡说:“姐夫,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不常说:打日本不分男女老少吗?我早打定主意,要当个女红军,也去工作。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人家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黑老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去受训好不好?”小梅问:“受训是个什么工作呀?”大水忙说:“呃,受训可好哪!又能提高文化,又能……提高政治,就跟进学堂一个样。”小梅说:“行喽!受训就受训吧,反正不回去了!”黑老蔡给写了介绍信,还有几个受训的,一块儿到县上去。小梅的婆婆家,一时找不着她,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五 县上的训练班在一所大宅院里。大水他们找到负责人,交了信。那负责人叫程平,三十多岁,穿着灰粗布军装,坐在桌子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了,就很和气地问杨小梅:“你为什么来受训啊?”小梅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受训么!”程平给她解释以后,小梅才明白了,笑着说:“那……受训就是为了……为的是不在家待着,好出来工作!”程平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问牛大水:“你为什么来受训呢?”牛大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坚决打日本!”程平回了个礼,笑着问:“要是叫你带一班人,领头打,你敢不敢?”大水冲口说:“敢!”程平点了点头,又去问别人了。 大水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瞧,见院里男男女女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程平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班。生活上妇女单有一个女生大队,学习可是男女在一块儿的。大水和小梅刚好编在一个学习小组里。编好班,临出来的时候,大水忽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转着身子,着急地说:“哎!哎!我这个关系交给谁呀?”程平忙指给他:“找陈大姐!”大水看见里边桌子旁坐着个女同志,在笑着对他招手咧。大水走过去,那陈大姐低低对他说:“你别嚷嚷!这儿还有‘群众’呢。”大水交了党的关系,才放心地走出来。 大水和小梅乍一入了训练班,都很不习惯。白天上课,晚上开讨论会,起床,睡觉,上操,唱歌……干什么都吹哨子,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二三百口子,分成摊儿,小米饭,萝卜汤。大家吃得挺快,小梅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男同志全在屋里睡地铺,垫的草,枕的砖。女同志优待点,屋里还有炕。房子很大,炕又是凉炕,天气很冷啦,小梅没带被子,跟一个叫田英的女同志伙着盖,半夜里冻得她腿肚子转筋,尽啼哭,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姐姐家去。 田英是个中学生,又是个党员,年纪也比她大,常半夜里起来给她转腿肚子,还劝她别回去。有时候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哄着,买烧饼给她吃,说:“你吃一个,我吃一个,好好儿学习,别想家啦。”小梅也觉得,回婆婆家吧,受不了那个罪;住在姐姐家吧,也还是逃不出张金龙的手。既然出来了,一到训练班,把头发也剪了,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大水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学习。这训练班,各阶层的人都有,程度不齐,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听课。大水包着头巾,穿着破棉袄,还束着个褡包,插着个小烟袋儿,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目前形势”呀,“统一战线”呀,“游击战术”呀……他都听不懂。有个教员是长征老干部,湖南人,还问他:“你听等听不等?”大水瞪着两个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听懂听不懂?”可闹了笑话啦。大水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记笔记,心里想:“多会儿熬磨到能记个录,可就好了!” 开起讨论会来,这个小组里,就是大水和小梅不言声。别人问:“你们怎么不发言呀?”大水说:“咱们一个庄稼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行喽,叫我发言,我知道怎么发呀?”小梅给人催急了,臊得她差点哭出来。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学会啦!”大水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子。他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子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程平教他们识字。大水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小组会上,大水下决心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小梅红着脸儿,也跟着学了几句。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大水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同志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生活检讨会上,他闹了个模范,许多人都夸他。大水很不好意思,说:“咱们庄稼人,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后来程平同志在全体大会上,还提出牛大水的名字,表扬了一下,大水心里可乐啦。 大水觉得自己有了进步,生怕小梅落了后,有一次学罢歌子,人散了,他问小梅:“你怎么着?生活过得惯?”小梅剪过的头发齐脖子,晒得黑红的脸儿,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儿。她可松快多了,活泼多了,两只大眼睛挺精神地瞧着大水,说:“怎么过不惯呀?”她把陈大姐跟她们说的话,照样儿搬了过来,说:“就得吃苦呢。咱们这是‘锻炼’!往后打日本,什么苦都要受得了呢!”大水听了,吃惊地想:“嘿呀,小梅可进步多多啦!”小梅一跳一跳地走去,头发在风里飘,还唱《新中华进行曲》呢: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 快快起来, 起来! 一齐上前线…… 六 这天,正上课呢,大水烟荷包里没烟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门口糖摊上,买了两根烟卷儿。训练班的纪律很严,不许买烟卷儿抽。他不敢给人知道,就躲在茅厕里,假装大便,吸着烟卷儿过瘾。刚好有个同班的来解手,大水赶忙把烟卷儿戳灭,另一支也丢在脚底下踩碎了。那同学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晚上,开了个小组会,那位同学一提出来,大伙儿可把大水批评得真够瞧。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那个说:“你还有没有个纪律呀?”说得大水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是第一回呀!口袋里可一点儿烟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原个谅吧。”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报告主席,我对他有个意见!”那儿也是:“报告主席,我也有个意见……”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牛大水不接受批评,不诚恳。连小梅也跟着嚷嚷:“我也报告主席……” 大水恼了,心里想:“抽个烟儿,犯了什么罪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烟袋说:“妈的,为了这么个事,以后一辈子也不抽这个倒霉烟了!”说着,把那烟袋在膝盖儿上喀嚓一下就撅折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看我改了改不了!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烟袋扔在地上就走了。 大水气得半夜没睡着,差点儿啼哭。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小梅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腔。下午,程平把他叫去了。程平让他先说,大水气呼呼地诉说了一顿。程平笑了笑,很耐心地教育他,说:“大伙儿批评你,说轻说重都是为了你好,不能接受批评,就不能进步。你是个共产党员,更得守纪律,起模范啊。”还说了两个守纪律的故事给他听。大水听了以后,气也平了,心也服了,说:“哈!你这是拿钥匙,把我的心开了窍儿啦。” 晚上,开了党的会,又开小组会。大水承认了不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实葫芦儿,这会儿才豁亮了。往后我有什么缺点儿,你们只管指出来。我牛大水可再不发我的牛脾气啦。”大伙儿都笑开了,说:“有错改错,也就没错了,你可大大地进步啦。” 大水进步,小梅也很有进步。田英想介绍小梅入党,就问她:“你看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小梅说:“当然共产党好么!”田英说:“你愿意在哪个党?”小梅可说:“哪个党我也不在,我就知道抗日,反正我要当女红军!”以前小梅知道她姐夫黑老蔡是个共产党,给剿得东奔西跑,小梅很害怕。她看那些女红军,倒是很自在,所以决心要当女红军。田英拉着她说:“你真傻!没有共产党,哪里来的红军呀?现在红军的名儿也已经取消了。在了党,常开会,知道的事儿多,进步就快啦。你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小梅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找牛大水商量。大水着急地说:“嗨,你这个人真糊涂!这是个最秘密的事儿么,你怎么告诉我呢?”他可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说:“幸亏我在了党,要不,你就‘暴露’给人家啦!”小梅害怕地说:“那怎么办呢?已经给你知道啦!”大水很秘密地说:“你就参加吧。在了党,可就有了主心骨啦。” 小梅见到田英,就同意参加了。陈大姐和小梅谈了三次话,让她填了表。和小梅一块儿入党的有十几个人,举行了入党仪式,大家对党旗、对毛主席的像宣了誓。以后,就常跟大水他们一块儿上党课。 七 一天下午,训练班来了一个人,中等个子,二十七八,穿了 一身军装,镶着一颗金牙,夹个包袱,来找负责同志。程平接 见以后,他很客气的问:“贵校学员里,有个妇女叫杨小梅的 吧广程平说有。那人介绍自己,说是在何庄抗日自卫团服务;、 又说:“我们这个团是吕司令领导的。杨小梅同志是我内入, 她在这儿受训我是很赞成的,今天我特意来看看她,给她捎点 儿东西。”程平说:“可以,你等一等。”就走出去了。 张金龙一连吸了三支烟,程平才来了,打量着他说:“杨小 梅不愿意见你,她说你尽打她。”张金龙笑着说:“两口子吵嘴 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她的仇人,她能一辈子不见我 吗?程主任,我也是个抗日军人,你说吧,她这样做合理不合 理?”程平说:“我们是主张夫妻和睦的,你要想见她也可以,你 可得保证不打她!”张金龙满口答应。程平就去说服了杨小 梅,小梅来了。 张金龙一见小梅,就嘻着个嘴,问长问短,很是亲热;又打 开包袱,拿出一件大袄说:“快穿上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小梅从来没见他这么好过呀,心就软了。张金龙说:“缺什么 你就说。穿了大袄,咱们到馆子里吃饭去。”小梅穿好大袄,和 程平说了一声,就跟他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俩到了一家饭馆。 李六子、小小子先占了一间暖呼呼的房,在等他们呢。张金龙 叫了好酒好菜,请小梅。吃饭中间,张金龙说,“小梅,你这回 出来,跟家里没有商量;你一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谁不笑 话咱!你看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小梅说:“我这是正二八摆 的受训,将来出去作抗日工作,有什么丢人的?”张金龙说: “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能作什么工作呀,还 不是白受罪!我看你不抵跟我回去,家里有你一碗饭吃!”小 梅明白了他的心意,沉下脸儿说:“我不回去!我回去挨打 呀了”张金龙说:“我娘打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就是我,也是一 时脾气不好……你还能老不回去吗!” 小梅早就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要回去,也得等我受罢 训!这会儿,我出来的工夫大了,我得忙回去。”张金龙一把拉 她坐下说:“忙什么,”小梅着急的看他们吃完饭,李六子和小 小子走出去了。张金龙付了账,对小梅说:“你今天就跟我回 家!咱们走吧!”小梅急得眼泪汪汪的说:“就是走,我也得跟 班上说一声啊。”张金龙说;“那边我负责,你不用管!”说着,拉 住小梅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到饭馆门口,小梅看见李六子、小小子早拉着一匹马, 在等着了。小梅流下了眼泪,两只脚蹬着门坎儿,一只胳膊撑 着门框,死赖着不走。张金龙拉着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 我驮也把你驮回去,抬也把你抬回去!”饭馆的伙计和街上的 闲人都来看。张金龙掏出枪来,喝着说:“你们看什么!这是 我的媳妇,我接她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人们一闪 开,李六子和小小子把小梅架上马,拉着就走。张金龙提着 枪,跟在后面。 天更阴了,絮絮的飘着雪花。小梅骑在马上,可急得没法 了呀!到了村口,她一骨碌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嚎开了。 张金龙用枪头戳着她,凶狠狠的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 你!”小梅嚎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张金龙解下皮带, 正要打她,忽然看见那边好些人呼吁呼的跑过来,头前是个牛 大水,分明都是训练班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张金龙咬着牙,指 着杨小梅说:“好!你厉害!咱们以后瞧吧!”说完,跳上马,带 着李六子、小小子,一溜烟跑了。 第三回 农民游击队 今天碰钉子, 明天碰钉子, 钉子碰了三百三, 脑瓜儿碰威铁蛋蛋, ——民谣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 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游击队歌 一 张金龙回到何庄,照旧在自卫团鬼混。 自卫团打着抗日的招牌,尽糟害老百姓。大小头儿们更 是倚仗何世雄,大吃二喝,胡嫖乱赌。有一天,张金龙还跟郭 三麻子争风吃醋,打了个瞎架。过了几天,郭三麻子摆弄枪 枝,假装走火,一枪打在张金龙肚子上,差点儿要了他的 命……吕司令得到老百姓许多反映,知道这个自卫团实在要— 不得,就派队伍把它改编了。何世雄自个儿心虚,带着郭三麻 子、李六子几个,偷跑到国民党反共头子张荫梧那儿去了。张 金龙在家里养伤,没有去。 年跟前,县上的训练班结束了。杨小梅不愿意回村,就分 配在区妇救会工作。婆家几次三番想拉她回家,她坚决不回 去,他们拿她也没有办法。 二 牛大水受罢训,回到申家庄,当了农会主任。村里实行合 理负担,村长申耀宗瞒地,给农会查了出来,申耀宗丢了脸,就 辞职不干了。村里另选牛大水当了村长。 老爹怕大水耽误生产,又怕他得罪人,心里很担忧;可又 觉得儿子当了“官儿”,老人面上也很光彩。邻居家李二叔来 看大水,说:“好小子,真有出息!才几天不磕打谷槎子,就当 了全村的大干部啦!”大水爹心里就得意起来,嘴上可说:“他 知道怎么当呀,还不是瞎当!”大水笑着说:“八路军的干部跟 以前的官儿不一样,只要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就行。”他爹捋着 胡子说:“这小子受了一回子训,字儿倒学了一百多啦!”大水 纠正他说:“二百还多呢。”李二叔说:“嘿嘿,瞧,没想到咱们庄 稼主里,祖辈流传,出了这么个人。好好儿干吧!”大水把新买 的铜管儿铅笔插进挂包里,挎着挂包就到公所去了。 路上,大水碰见杨小梅。小梅头上包着白手巾,胳膊弯里 夹着个蓝布小包,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瞧见了牛大水,就 笑起来,说:“嘿,挂上公事包儿啦!”大水指着她的小包说:“你 这还不是?”又问她:“你来干吗呀了”小梅说:“找你啊!”大水 说:“找我干吗?”小梅笑着说:“我来这村组织妇女,你是村长, 我不找你找谁呀?”大水也笑了。 两个人到了村公所,大水问小梅:“张金龙的伤好了没 有?”小梅说:“谁知道哩,我又没回去。”大水问:“他们没有找 你麻烦?”小梅说:“还短得了!公公来了小叔来,小叔来了婆 婆来,顶数老婆儿闹得邪,幸亏区上老魏吓唬她说:‘死老婆 子,你再闹,把你扣起来!’才把她吓跑了。”大水说:“唉!长这 么下去,可怎么个了!”小梅说:“我作抗日工作,他们能把我怎 么样?别提了,咱们说说工作吧。这村的妇女工作怎么个闹 法呀?”大水想了想,说:“你姐在这村挺熟,你就找她帮助你发 动群众,准没错。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两个人又谈了一会 儿,小梅就找她姐去了。 三 春天,鬼子占了市镇,离这儿更近了;还经常出来骚扰。 这一带的抗日自卫队,大部分参了军,编进地方兵团,开到别 处去了。各村又纷纷成立游击小组。刘双喜在中心村当村 长,兼支部书记。上级又调牛大水到中心村当中队长,领导 几个村的武装。这就脱离了生产,吃公粮,领一月两块钱的 津贴,村里还给他家代耕一部分。这些方面老爹倒没有意 见。他只是怕大水去打仗,实在舍不得他走。大水说:“都怕 打仗,日本鬼子来了怎么着?”爷儿俩抬了一回子杠,大水坚决 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也直发愁:“叫我干旁的工作,还能凑合凑 合;叫我带兵,可怎么个带法呀?”到了中心村,找到刘双喜,大 水愁眉不展的说:“双喜,你看我干得了这个?”双喜说;“慢慢 的学吧。”又指着一位退伍的老军人说:“他是这村的冯国标, 是以前东北军的老排长,挺有经验,往后可以给咱们帮忙。”大 水很高兴,就跟老排长谈得挺热火。双喜交给大水一支盒子 枪,说是区上给的。大水从枪套里抽出枪来看了看,怕它走 火,又不敢动,笑着说:“嗨呀!这玩艺儿怎么个使法呀?……” 老排长教了教他。大水挎上盒子枪,觉得挺美。 有一次,大水集合了各村游击小组操练,老排长给大家 教。操罢,天已经傍黑了,忽然一个小伙子跑来报告:“东渔村 来了几个便衣汉奸,有人看见都带着枪呢,你们快去!” 大水紧张的问大伙儿:“喂,你们学会放枪啦?”大伙儿一 声叫:“学会啦!”大水说:“到时候可得打响啊!咱们走,跑快 点!”他提着盒子枪领头跑,后面就呼呼呼的跟着一大群。有 的拿着“独一抉”,有的拿着“天门盖”有的拿着“老毛瑟”…… 拿什么枪的也有。 大伙儿奔到东渔村,听说汉奸们刚出村,往北走了。大水 正要带着人去追,就听见老排长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一把拉住 大水说:“队长,不行不行!咱们这样跑,都得给人家打死!”分 队长高屯儿说:“去你的吧!他们拿着枪,咱们也拿着枪,怎么 就给人家打死呀?”老排长说:“人家要是藏着呢?咱们这一大 堆人,多远就给人家瞧见了,还不是挨揍啊!”大水说:“对!你 说怎么着?”老排长忙说:“咱们分上三拨子人,一拨子高屯儿 领着,跑步前进,抄他们后路。我带一拨子打侧面。队长领着 人搜索前进。咱们三面包围,一面是水,看他们跑哪儿去!”大 伙嚷着说:“着哇!咱们快走!三拨子,三拨子!”高屯儿领了 一伙人,就撒开丫子跑了。老排长也集合了一伙人,都哈着腰 儿,摸摸索索奔小路去了。大水带着他的队伍,照直往前进。 野地里黑糊糊的,没有月亮,只有一些星光。越往前走, 大水心里越嘀咕:“这是第一次打仗啊,真招不住劲儿!怎么 打呢?敌人在哪儿呢?别走着走着从脚底下打来了!”正在二 心不定,队员马三小忽然低声叫起来:“坏了!那不是敌人? 好些个呢。”大家都望见了,远远的果然有好些人影儿在动。 大水心里也慌啦,回头一看,瞧见队员崔骨碌、马三小几个往 回溜呢。大水把他们叫住了,低声喝着:“你们跑什么?快趴 下!”那马三小年纪比较大,胆子可最小,外号就叫马胆小,他 两条腿儿直发抖,急巴巴的说:“这……,趴在哪儿好呢?”大水 挺生气:“你这个家伙!找个地方隐住身子就得了,乱吵吵什 么!”崔骨碌拉马胆小趴下,道:“快!咱们就在这儿吧!”他两 个趴在地上,把乱柴禾直往身上堆。 这边还没准备好,那边枪就响了。大水说:“快打快打!” 就乒乓打开了。队员艾和尚说:“队长队长,坏了坏了!”大水 给他叫得心里发毛,忙爬过去问他什么事。艾和尚说:“我的 枪怎么打不响呀了”他把枪栓一上一下的拉,只听见哗拉哗拉 的响,就不见子弹打出去。他要哭似的说:“你看你看,这不是 坏啦!”大水气得骂他说:“他妈的!你不搂火儿,就响呀?”大 水教给他,他手指头一扣扳机,就叭的打了个响,把艾和尚吓 了一大跳。 正打得热闹,忽然听见另一边有人高声喊着:“别打喽! 喂——牛大水,别打喽!”牛大水一听是老排长的声音,忙叫大 家停了枪。这当儿,对面也不打了,人影儿都往这边走。大水 他们惊慌不定,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老排长从侧面跑过来, 喘着气说:“你们瞎打什么呀?”就听见对面高屯儿的声音气呼 呼的说:“真见他娘的鬼!你们怎么打起我们来了呀?”艾和尚 蹦起来说:“怎么!你们不打我们,我们就打你们啦了”牛大水 丧气的说:“得了,得了,别说了!闹了一场,敌人哪儿去了 呢?”老排长说:“早跑他娘的了!”一伙人骂骂咧咧吵着架,回 来了。 四 过了几天,游击队刚好又在操练,有人来报告说:“西渔村 来了几个伪军,都带的枪,在村公所打人呢。你们快去吧!”大 水兴奋的说:“又来了,招呼吧!”大伙儿说:“走!打他兔崽 子!”大水说:“慢着慢着!这回可得先说说。”老排长就站出来 说;“今儿个是白天,动作要迅速,包围得快,去了就压顶,压了 顶就没有危险了。”大伙儿嚷着说;“着哇!先去压顶。”高屯儿 高兴的说:“白天打仗好,打不着自己人。”大水说:“对,快走 吧!”一伙人马上出发了。 他们离西渔村二里地,就跑开了;跑了一阵,都张着大嘴 儿,呼呼呼的喘气呢。跑到村口,老排长落在后面,他挥着手 喊,“快去几个人。村口都站上岗!”可是谁也没注意,都忙着 跑去“压顶”了。 大伙儿跑到村公所,纷纷的上房。老排长也赶来了,爬上 房顶。大水悄悄的问他:“怎么不见人,不是又扑空了?”老排 长就下命令说:“扔砖!”,三面房顶上,就拆下花墙,把砖儿噼哩 啪啦的扔下去,可是屋里院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高屯儿着急的说:“这怎么回事?我下去瞧瞧。”他下了 房,端着个大枪,走到北屋门口;一推门,里面叭的打了一枪, 高屯儿忙一闪,钻进旁边的磨棚里去了。几个伪军一面朝房 上打枪,一面往外冲。牛大水扒在花墙边,藏着脑袋瓜,大喊: “出来啦,快打,快打!”可是越着急,手里的盒子枪不知出了什 么毛病,越打不响。大伙儿都低着头乱放枪,伪军可冲出去 了。老排长忙喊了一声:“追!”大伙儿都下了房,乱哄哄的追 去。 他们追到村外,看见伪军就在前面跑呢,心里都挺着急, 忙着开枪打,谁想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打着了。有人喊:“坏 了坏了,崔骨碌挂彩了!”大水忙转身回来看,原来是高屯儿把 崔骨碌的胳膊打着了。大伙儿只顾照护伤号,伪军就跑掉了。 五 回到衬里,老排长就找双喜,很生气的嘟嚷说:“我不干 了!这是闹着玩儿,还是打仗呀?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当了 十几年的排长,没见过这样的兵!……我……唉!我于不了 啦!”双喜问明了情由,就安慰他说:“你老人家别着急,咱们这 些兵是什么兵呀,都是拿锄把子的手,猛不乍的拿起枪就会打 仗啊?这可是‘瘸子担水’——得一步步来么!赶明儿咱们开 个检讨会,你老人家多点拨点拨吧!”老排长听了这最后一句 话,笑开了脸儿,一连应着:“没说的,没说的。”双喜就找大水 去了。 牛大水回来以后,很懊恼,独个儿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 生气呢。他心里来回的想:“他妈的,这个事儿不行啊!带这 么些人打仗,弄不好,尽打自己人,可怎么着?”正觉得倒霉不 过,外面又来了个老婆儿,是崔骨碌的娘,在院里喊叫:“牛大 水在哪儿?怎么好好的把我小子打了!他这个队长是干什么 的呀?”大水一听不好,连忙钻到里间屋,把门插上,不敢见她。 老婆儿一面数落着,一面气冲冲的走进来。旁人说:“大水不 在。”还劝她。双喜来了,老婆儿拉住他说:“村长,你说怎么 着?我小子要残废了,我靠谁去?”双喜说了许多好话,老婆儿 还是不依。 这时候,崔骨碌的胳膊已经包扎好了,也来找双喜,哭丧 着脸儿说:“村长,你看怎么着?他妈的!我跟高屯儿无怨无 仇,他凭什么打我这一枪?牛大水也不管,就这么白打了我 呀?我要成了废人,谁养我这一家了不行,我得打官司!”旁边 艾和尚耐不住说:“得了吧!高屯儿又不是故意打你的,刚才 他还急得直哭哩。你又没伤着骨头,怎么会成废人呢!”崔骨 碌翻了一下眼睛说:“嘿,没伤着骨头,你倒说得轻巧,我也打 你一枪试试看!”老婆儿和艾和尚也吵起来了。 双喜忙把他们劝住,答应批一百五十斤小米,给崔骨碌养 伤。崔骨碌嫌少,争来争去,最后给他批了二百五十斤,他娘 儿俩才拿上米条走了。 刚走,马胆小又来交枪,他因为崔骨碌挂彩,心里害怕,又 听了他媳妇的话,觉得家里有几亩地,够吃够喝,干吗还闹这 送命的事儿呀?就提出来,坚决不干了。一提起打仗,他就脸 色发白。双喜笑他:“你哪一辈子是吓死的呀?”马胆小说: “不……不……不胆小,可就是不由得我自己呀!”谈了一阵, 双喜明白了他的想法,就跟他说,打日本就是保卫咱们的土地 嘛。开导他半天,马胆小才挂耷着脑袋,提着枪去了。 这儿,双喜问:“咱们的队长呢?”旁人朝里间屋努努嘴。双 喜扒着门缝儿往里瞧了一下,就用根细木棍儿把门拨开,猛的 闯进去说:“好哇!你倒松心,打伤了人你不管啊!”大水坐在 炕沿上,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双喜说:“你怎么啦?”大水气囊 囊的说:“我不干了!”双喜听了,心里好笑,说:“好好好,我也 不干了,咱们回家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大水就走。大水挣扎 着说:“双喜,人家心里怪难受的,你还开玩笑!”双喜说:“不是 开玩笑,我有话跟你说。走走走!到我那儿吃饭去。”就把大 水拉走了。 两个人吃罢晚饭,就上灯了。双喜问大水:“你说你不干 了,你为什么不干呢?”大水说:“我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怎么 干呀?”双喜笑起来说:“谁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个大将军 呀?谁还不是慢慢儿学的!”大水说:“我学不会,我……我反 正得跳行!”双喜说:“跳行有屁用!日本子终归要来的,咱们 谁都得学会打仗,不学就吃不开。” 大水苦着脸说:“旁的事儿好学,这个事儿弄不好就要伤 人嘛!”双喜看他太丧气,就坐在他旁边安慰他:“打仗还能不 伤人?……咱们明天开个会检讨检讨,看毛病出在哪儿,多琢 磨琢磨就有办法啦。”又悄悄的跟他说:“黑老蔡说的,咱们共 产党员得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都不怕 啦。” 这晚上,大水就在双喜那儿睡,他可睡不着,心里觉得怪 为难,又觉得双喜的话也说得不错。 六 第二天在中队部,召集了个干部会,分队长们都到了,黑 老蔡也来参加了这个会。会上,黑老蔡笑眯眯的说:“咱们这 一部分游击队,打了两回小仗,虽然没什么胜利,总算把敌人 吓跑啦。”大家都笑了。黑老蔡说:“正经话,都是庄稼人么,可 也不容易啦!缺点是有,那不要紧,克服了缺点,就是优点。 古话说得好:‘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你们今天就好好儿 检讨检讨吧!” 老排长急着发言:“我说,咱们这队伍太乱!一打起仗来, 就跟蜂子乱了营似的,这还行啊?照我们的老规矩,官长说句 话,谁也得服从;叫你朝东你朝东,叫你朝西你朝西,谁也不能 错一步。军令重如山啊!不听指挥,还能打仗?” 大家都检讨出许多缺点。牛大水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有 个缺点!昨天我打了一阵子仗,不知枪坏在哪儿,就打不响, 回来一瞧,大机头张着,小机头可关着呢!”大家听了,笑得肚 子痛。可是谁都说:“别笑!”“别笑!”“别笑呀!”高屯儿说:“笑 什么!就数我的本事大,尽打自己人!往后我得改一改,不瞄 准不打枪,打就得打到敌人身上去!” 老排长兴奋起来了,站起说:“我说,我说!”大家说:“你说 吧:”老排长说:“我说呀,再打起仗来,咱们得有计划;还得侦 察好,还得联络好;还得,还得有个嘎嘣儿脆的纪律!”双喜说: “着!咱们订上几条纪律好不好?”大伙儿说:“好!”就订了好 些条纪律,不准这么,不准那么,谁要犯了,就得受处罚。这下 子,大水可乐了,说:“要这么着,我这队长也有个抓挠啦!这 事儿太重要,咱们得跟全体队员开个会,好好儿说说,这些一 条一条的都得记住了。咱们这回不行,下回瞧!” 黑老蔡瞧大家劲头儿挺足,心里很高兴,说:“这么着行 喽。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仗打得多了,自然就有经验啦。”他 眼睛里露着笑意,对大水闪了一眼,说:“以后有事儿要沉着。 把舵的不慌,乘船的才能稳当。中队长掌握分队长,分队长掌 握队员,一级级掌握好,就没问题啦!” 会后,大水就跟黑老蔡到区上,开中队长联席会去;还想 顺便去看看杨小梅。 七 大水在区上,开罢会,顺便去看杨小梅。刚走到胡同口, 就瞧见西渔村的一个妇女,在跟人打听小梅住在哪儿,大水认 出来是有名的“大金牙”。她头上油,脸上粉,红袄绿裤子,妖 妖怪怪的。大水问她:“你找杨小梅干吗?”她怒气冲冲的说, “找她干吗?哼!我要跟她打官司!” 大水心里想:“这可怪了。她跟小梅打的什么官司呀?”就 急忙进了胡同,找到小梅住的院里,叫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 进屋一瞧,小梅独个儿坐在炕上,耷拉着脑袋发呆呢。大水跟 她说话,她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大水忙问:“小梅,你怎么 啦?”小梅气呼呼的说:“我不干了!” 大水听了很好笑,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小梅说;“我不会 做工作,受这份窝囊气,非把我气死不行!……唉!谁知道呢, 人家都说她好,说她误得起工,跑得了腿,就叫她当了妇女会 主任,谁知道是个破鞋!呸!不要脸的娘们!她……她…… 她当着好些人,倒骂我是……是……破鞋!”她说着说着,眼泪 就扑簌簌的掉下来;后来索性倒在炕上,拉条被子蒙着脑袋, 哭开了。 大水摸不着头脑,正要细细问她,就听见大金牙嚷着进 来:“杨小梅在哪儿?走!咱们打官司去!”大水忙走到院里, 喝问大金牙:“你闹什么?”大金牙指手划脚的说:“哼!她革了 我这个妇会主任,这我倒不稀罕,什么好差事呀!顶不了吃, 顶不了喝,当不当不吃紧;我得问问她,凭什么当着众人的面, 说我养汉,说我是破鞋、浪荡娘们?我就不依!我大金牙可不 是好惹的!” 大水冷笑一声说:“你就为她说你养汉,要跟她打官司呀? 你到底是不是养汉呢?”大金牙翻着个白眼:“我跟杨小梅说 话,碍不着你的事,你少管闲事!”说着就要进屋去闹。大水挡 住门口,喝着说:“你说说看!为什么张宝玉和大胖三在你家 里,半夜三更打起架来?为什么钱老刁拿个铡刀在街上追 你?……你说呀!”大金牙泄气了,可是还老着脸皮说:“这是 我们妇会的事,你跟杨小梅沾什么亲,带什么故,要你帮她说 话呀?”大水推她说:“别装蒜啦,官司打不赢,快走你的吧!” 大金牙走到大门口,回头啐了一口,说:“哼!三个鼻窟窿 眼儿,多出你这口气!”就扭着屁股出去了。 大水回到屋里,小梅站起来迎他,眼里还带着泪花儿呢, 可笑着说:“大水!你把她老底子翻出来,可给我出了一口气。 我叫这臭娘们真欺负苦啦!”大水笑着问:“你不是不干啦?”小 梅说:“为什么不干?不干,出来是干吗的呀!”大水笑着说: “着哇!干工作免不了碰钉子,谁还不是一样!咱们共产党员 就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也不怕啦!” 小梅欢喜了,絮絮叨叨的讲起她的工作,说哪村妇女工作 好,哪村不好;又说西渔村撤了大金牙的妇会主任,正经妇女 都挺满意,新选的妇会主任秀女儿又能干,又积极,工作可有 办法呢。大水看她又上了劲,也很高兴,说了一会话儿就要回 去。小梅留他吃饭,他惦记着工作,就匆匆忙忙回中心村去了。 八 五月,麦梢黄了,庄稼人忙着下地收割。全区的游击队都 调到边缘地带,保卫麦收。 牛大水这一伙守着堤,已经三天了,还不见河那边敌人的 动静。天气挺热,“知了”在堤边的柳树上鼓死劲的叫,队员们 在柳荫底下坐的坐,躺的躺;有的在地里帮老乡割麦;有的到 河深的地方打扑腾去了。 忽然,侦察员从河那边飞跑过来,蹚水过河,到堤上报告, 说敌人已经到了沙滩村了。沙滩村就在河对面二里地。大水 望见,那边老百姓乱跑,可把大水急坏了。老排长忙说:“快吹 哨子集合!”大水又吹哨子,又在堤上跑着喊叫。慌得那些打 扑腾的队员们,拿着大枪和衣裳跑来了。 大水流着汗说:“鬼子已经到了沙滩村,大家赶快准备好, 我不叫打,谁也别乱放枪!咱们订的那些条儿,你们都记住 啦?”大家喊:“记住啦!”大水说:“好,就这么着!谁犯了也不 客气!”老排长大声插嘴说:“军法不容情啊!”大水一挥手:“去 吧!”人们都跑到堤坡上爬下,守住自己的岗位。 老排长叫大水马上派交通员,去报告黑老蔡,交通员飞跑 去了。大水很不放心,提着盒子枪,这头跑到那头,一路的叮 咛大伙儿:“这回可得瞅好了,瞄得准准的。别慌!别乱!”大 伙儿都一动不动的爬着,紧张的瞅住河对面的村子。 等了好一阵,不见敌人过来,大水觉得挺奇怪。老排长探 出个头儿,东瞧西看,突然对大水说:“啊呀!敌人已经到跟前 了!”原来大家只注意前面那个村子,没提防十来个鬼子和伪 军,已经从右边树林里出来,快到河边了。大水着急说:“怎么 办?”老排长说:“别慌!那儿河水深,他们怎么着也得从这儿 过。马上下命令,等他们蹚水的时候一齐打!”大水就急忙把 话往两头传:谁也不准乱放枪,听队长喊一二为记,喊到二字 一齐打。 大伙儿露出眼睛,气也不敢透的瞧着,敌人一个个提着 枪,鬼头鬼脑的往这边来,头里一个便衣的汉奸引着路;一会 儿,就绕到了河对岸,开始蹚河了。大水等得着急,喊了声: “一——!”谁想艾和尚沉不住气,就叭的一枪放了出去,大伙 儿也一齐放开了。 敌人冷不防,都吓慌了,连忙往回跑。引路的汉奸和一个 鬼子打死在水里。队员们一个劲儿的放枪。老排长喊:“看不 见人别打啦,省几颗子弹吧!”高屯儿跳出来,喊:“去水里摸枪 哟!”几个人跟着跑下堤,扑通扑通的跳到水里去。牛大水喊: “别都下去,防备着点儿敌人吧!” 一阵工夫,高屯儿背着一支三八大枪,别人有的戴着钢 盔,有的拿着子弹,嘻嘻哈哈的上来了。马胆小还站在水里, 他年纪比旁人大,动作最慢,手里拿着两只水淋淋的大皮靴, 正在往外倒水呢;大水在堤上高声喝着:“马胆小,你胆子大起 来啦?还不上来!”马胆小一面应着,一面把两只皮靴的带儿 挽住,套在脖子上,又去扒汉奸的纺绸褂儿。那汉奸的脑瓜打 烂了,白花花的脑浆漂在水面上。 下午,更多的敌伪军从对面沙滩村出来了。头里打着太 阳旗,看得见一个日本军官挎着东洋大刀,还有号兵拿着亮闪 闪的铜号……那边,树林跟前,高高的土墩儿上旗子一摆动, 铜号吹起来了,东洋大刀出了鞘,敌人全散开,往这边跑。 堤上的游击队,望着都慌了。牛大水心里也止不住扑通 扑通直跳,想着:“妈的!一家伙来了这么些,怎么顶得住呀!” 可是,他看见黑老蔡领着县大队呼呼呼的上来了,一下都爬在 堤坡上,哗啦啦的拉着枪栓。黑老蔡声音响亮的喊:“准备好! 听我的指挥!谁也别先开枪!” 对面,枪声响了,子弹咝咝咝的从头顶上飞过,打得队员 们抬不起头来。大家急着等口令,黑老蔡可紧盯着那边不作 声。敌人在机关枪的掩护下面冲锋了,一个个弯着腰,端着刺 刀冲过来,到了河边,就蹚水。黑老蔡突然一声喊,这边乒乓乒 乓一齐打过去。头里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敌人赶忙退回去, 那边的机关枪步枪一股劲的打。敌人一连冲了三次,都给打 了回去。 九 天黑了,敌人撤回沙滩村去了。枪声还稀稀落落的响着。 望得见那边村外烧起一堆堆火。听得见鬼子的声音“呜—— 噢——”的乱叫。 这一天,正当月尽,天上只有星星稠掩掩的。枪声一落, 蛤蟆的叫声就“格哇格哇”响起来。大水他们松了一口气,才 觉得喉咙里象着火似的渴得难受。马胆小说:“你们瞧!谁们 来了?”大家回头一望,瞧见远远的来了一大串黑影儿,隐隐糊 糊,担的担,挑的挑。黑老蔡过来对大水说:“老乡来慰劳咱们 啦!你们这一拨先去,吃点喝点,休息休息,让他们在这儿顶 着。” 大水他们撤到几棵大树下,把送来的绿豆汤、大米稀饭喝 了三大桶。双喜把老乡们慰劳的烟卷儿发给大家,一面滑稽 的说:“你们一个个喝得跟叫蝈蝈似的,停会儿妇会烙出饼来, 你们装到哪儿去呀?”大水笑着说:“一肚子火,还吃得下饼?” 高屯儿松松裤带说:“不碍事!撒两泡尿就把火儿泄出去啦!” 儿童团长牛小水也帮着送子弹手榴弹来了,跟大水他们 到堤根看看。队员刘五子问:“还有烟卷儿没有?”小水说: “有。”就爬上去递给他一支,问:“五子,你累了吧?”刘五子说: “累什么!打得可过瘾呢!”小水看五子不过比他大五六岁,心 里挺羡慕,就央求说:“五子哥,让我也打一枪试试看!”刘五子 帮他推上子弹,教给他说:“你得把枪托子紧紧顶住肩膀儿,要 不,那坐劲儿非打痛了你不行!” 小水端着枪,不知怎么的心里乱跳;他不敢抬头,也不敢 看,别转脸,闭着眼儿打了一枪。刘五子笑他说:“你不行,这 叫什么打枪呀?瞧我的!”他叼着烟卷,架好枪,伸出头去想找 个目标,不想在村外警戒的敌人,照着烟卷火儿打了一枪,刘 五子骨碌碌的滚下堤坡去了。 小水着急说:“坏了!打着刘五子了!”几个人跑下来一 看,已经断了气。大水奔过来,气得把小水骂哭了。黑老蔡听 说,忙带着民夫来把尸首抬走,对大伙儿说:“都是抽烟的过! 谁也不准抽烟了!大家把身子隐蔽住,好好儿监视敌人!” 罗锅星转到西天了。杨小梅带着一帮子妇女,扛的扛,抬 的抬,来送干粮。到了离堤一里地的村子,碰见刘双喜。双喜 说:“黑老蔡叫你们就放在这儿,别往前走了。”他领她们走进 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支着几口大锅,好些老头老婆在忙着烧 水熬粥呢。 双喜到堤上叫人。大水这一拨顶得最久,黑老蔡叫他们 先来。他们走进院里,就给妇女们围住了,这个说:“可把你们 饿扁啦!”那个说:“准饿得没劲了吧?”她们一见胜利品,都争 着看;一个叫秀女儿的把钢盔抢过来戴在头上,笑着说:“鬼子 尽戴这个呀?这跟脑袋上扣个锅似的。”招得大家呷呷呷的乱 笑。杨小梅说:“你们别闹啦,快拿东西来!”又对大水他们说: “东西不凑手,作得迟啦!可真对不住你们!” 只一会工夫,许多卷子、烙饼、煮鸡蛋、咸鸭蛋,塞满了队 员们的手里。老婆儿们又把凉好的稀粥一碗碗端来了,说: “吃点干的,喝点稀的,吃饱喝足,好打鬼子!”队员们一面吃 喝,一面兴高辨烈的说着打退鬼子的情形。 小梅在从受训以前就有了孕,这时候身子已经很沉了,大 水看她颠着个大肚子,跑来跑去的忙着招呼,就对她说:“我们 自个儿来,你们忙了多半夜,又送了这么远,也该歇歇啦!”小 梅笑着说:“看你说的!你们顶着打了一天一夜还不累,我们 累什么呀!” 鸡叫了,刮起一阵凉飕飕的小风。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 响起来,老排长猛的站起来说:“这是敌人拂晓进攻!”大水放 下碗,挥着手说:“别吃了!咱们快走!”队员们都拿着枪,奔了 出去。大水跑到门口,又转身对小梅说:“你们妇女还是走远 些吧。”小梅说:“不碍事,你们别结记!”大水他们跑去了。妇 女们都聚在村口,不放心的望着。 一〇 大水这一伙跑到堤边,天朦朦的发亮了。头顶上,子弹唰 唰的直飞。黑老蔡紧张的指定他们地点,说敌人快要冲锋了, 大家要坚决勇敢,多操点儿心。大水他们刚爬到堤坡上,敌人 的冲锋号就响了;看得见散开来的敌人往前直窜,刺刀都闪闪 发亮。尽管游击队拚命打,有些敌人倒下了,可是很多的敌人 还是飞快的蹚水前进,头里的已经爬上岸来了。 游击队伤亡了几个,眼看着顶不住,好些人慌乱了。马胆 小、艾和尚几个脸色死白,都抽回枪,出溜到坡底下。牛大水 急得浑身是汗。只听见黑老蔡大喊:“同志们!快摔手榴弹 呀!”他一只大手,五个手指头卡着四颗手榴弹,一齐摔出去。 接着许多手榴弹都飞开了。轰隆隆的山响。跑到堤跟前的敌 人,刚好挨上,炸得血肉都飞了起来。 可是,又有好些敌人爬上岸来了。队员们有了信心,手榴 弹象下雹子似的扔过去,烟、土冲得老高。日本军官可不顾兵 们的死活,照旧指挥他们往上冲。突然,敌人的后面,东边也 响了枪,西边也响了枪,树林里,乱坟堆后面,那些——老蔡派 去的游击小组,都打开了。吓得鬼子和伪军转身就跑,纷纷乱 乱的撤退。一路上丢下了许多东西。黑老蔡光着脊梁,黑油 油的,露出一身疙瘩肉,举起盒子枪,喊了声“追啊!”就跳到堤 上,冲了下去。大伙儿跟着他,大声喊叫:“追啊!杀啊!”都呼 呼呼的追下去了。 第四回 毒计 以水代兵。 ——敌人的阴谋 打退鬼子的第二天,黑老蔡来找杨小梅。小梅正在接受 各村送来的慰劳品。慰劳品真多啊!炕上放满了鸡蛋鸭蛋; 桌上堆满了点心粽子;麻袋里装满了手巾袜子;整猪整羊一个 个的抬来……小梅喜得眉开眼笑的。黑老蔡把她叫到一间没 人的屋里,对她说:“你婆婆病得挺厉害,你公公来接你回去, 说是去早了还能见一面,去迟了可就见不上了。”又告诉她:何 庄的村长也来信,说何世雄走了以后,张金龙没个靠头,以前 郭三麻子走火打了他,现在他的伤好起来,可规矩多了;眼下 他娘病重,只要小梅回去走一遭,他保证不打她骂她。黑老蔡 说:“上次张金龙受了伤,你也没回去。这会儿你婆婆病得要 死,你公公又苦苦要求,要不回去瞧瞧,怕影响不好。再说, 你的身子也重了,回家去生了孩子再出来工作,或许还方便 些。”小梅淌着眼泪不愿意回去。黑老蔡劝了半天,她才答应 了。 小梅跟公公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婆婆就咽了气。一家 人办丧事,忙了几天。刚停当,小梅就闹肚子痛,孩子不足月 就生养了。公公看孩子瘦得象小鸡儿似的,可是个男孩子,心 里挺喜欢;只怕小梅再出去工作,有时候故意给小梅弄点儿好 的吃,想拢住她。 恶婆婆一死,小梅就少受许多气。张金龙在新政权底下, 不能胡作乱为,也收心多了。他瞧小梅是个区干部,月子里, 许多老百姓、干部来看望她,妇女们有什么问题还找她讨论, 也就不敢再欺侮她、虐待她了。小梅以前不满意张金龙,也想 到过离婚;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的肉啊,怎么也不 能叫孩子受罪抱屈。她想:“为了孩子,能对付就对付吧!” 二 这时候,大秋快到了,下着连阴雨。淀里的水,河里的水, 都涨了。这一年的庄稼挺好,就怕涝。黑老蔡从县上开会回 来,忙召集中心村干部开会,双喜、大水都去了。会上,黑老蔡 紧急的布置护堤防汛,说:“这是个战斗任务,咱们要赶快打水 仗!”又说:“咱们就拿这个工作鉴定干部,看谁真心保护老百 姓的利益!” 双喜、大水跑回来,急忙动员老百姓连夜上堤。水离堤面 只一尺了。蒙蒙的细雨还下个不停。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影 儿。大家用苇皮子点起了火把,沿着堤,象一条火龙,仔细的 检查堤工,堵獾洞……,又把堤这边的泥土运到堤上加高,水 涨土也涨,直闹了一夜。第二天,雨还是不停的下,水还是不 停的涨。大家淋得水鸡儿似的,都说:“下刀子也得干,怎么也 不能叫毁了!”连饭也顾不上吃,又忙活了一天一夜。 到第三天头上,雨下大了,水也涨得更快了;眼看快跟堤 平,再下两三指雨可就坏了。老头儿们叹气说:“不中用了,再 怎么也不顶事儿啦!”急得双喜在堤上来回跑,滑了好几跤,嘴 里喊着:“乡亲们!赶快在堤上打埝子,还能有救,死活都在这 上面了!快找桩,捞着什么拿什么!咱们豁着干吧!”很多人 往村里奔。双喜督堤。村干部们分头跑回村去,满街筛锣, 喊:“堤危险啦!眼看要塌啦!男女老少上堤啊!带着木料家 具打埝子去啊!” 各村都闹腾开了。男人们抢了东西就往堤跑。正在病着 的老排长,也忙从炕上下来,拿了根木棍,急急往堤上走。连 妇女孩子都抱着柴禾,提着鱼篓子,扛着椽,拖着檩,冒雨往堤 上赶。大水把中队部的门窗全摘了,背起两块门板就飞似的 奔。小梅在家里听到锣声,听到叫喊,心里乱腾腾的,丢下孩 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儿,也不管公公唠叨些什么,背起一捆 织席的苇子就跑。 堤上,人们乱喊着,打桩的声音咣咣响。土牛平了,窝铺 拆了。搬东西的,运泥土的……人来人往,乱成一片。忽然, 东边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忙着堵。忽然,西边又开了个水眼 儿,大伙又忙着堵。不好了!西边的水眼儿堵不住,越冲越 大,决开了五尺宽一个口子,水哗哗哗的直灌。大水、高屯几 十几个小伙子,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抬着门窗家具,扛着装 泥的鱼篓子,拚命去堵,连人带东西都给冲了下来。 坏了!口子决开一丈多宽,人们都抓了瞎,没有招儿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水面上来了个“大槽子”,是分区来买苇子 的大船,老排长和双喜把它引来了。船上满满装的苇,有一丈 多高。进了这决口,船头上双喜喊:“撑住!撑住!”老排长叫: “快把船底砸破!快!使劲砸!”船沉了。人们一下子拥上来, 把各种家具柴禾扔在上面。大水高声喊:“快抱泥!一个个的 传!”说着奔下来,抱起一大块泥疙瘩,递给旁边的人,一个传 一个,很快传上去了。一时,村干部们领导着,站了几排人,纷 纷的把泥疙瘩往上传。闹了好半天,才把口子堵住了。 傍黑,雨停了。水面上,地面上,雾腾腾的。护堤的人们 不敢歇。天一黑,灯笼火把又活动起来了。第四天,水不再 涨,人们可还不敢离开堤。后半晌,水开始往下抽了。病重的 老排长,才回去歇息。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从堤上望见地里的 庄稼绿油油的,越发长得旺了。高梁窜了一丈多高,棒子吐了 红缨儿,棉花结了桃,稻子、谷子……顶少有八成年景。喜得 老人们忍不住念一声佛,孩子们拍着巴掌笑。年轻人说:“熬 了这几天总算没白费,再苦也是痛快的!”老乡们说,这回干部 可卖了力气啦;都劝双喜、大水和村干部们回去歇歇。这三天 三夜,真够他们受的!忙得饭也顾不上吃;赶上了,跟人家吃 一口两口饽饽;赶不上,稀里糊涂的也过去了;又哪里合过眼 呀!这会儿双喜大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水说:“嘿!看 你,跟个泥菩萨似的!”双喜说:“大哥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 说着都笑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回村公所去了。 公所的房子都漏了,炕上地上尽是水。到队部,找了个不 漏的屋子,两个人胡乱擦了擦脸。大水见双喜的脸儿更瘦更 黄了,眼球上满是血丝儿;他把手巾搭在绳子上,好象站都站 不稳了。大水知道,双喜以前当织布工人的时候,五天一个 集,要织出十二匹花条布,尽半宿半宿的熬,常累得吐血;他是 个老党员,一有什么工作,总是黑间白日的干;就说这三天三 夜吧,真是硬撑着骨头架子抗呢。这会儿看他眼皮子都睁不 开,可还忙着擦他的枪。大水心疼的拉着他说:“看你成了什 么样儿啦。我来给你擦,你快歇歇吧。”他抢了双喜的枪,推他 到炕上去睡觉。可是双喜挣扎着说:“别,你还不是一样的累 啊!”两个人争来争去,结果是大水擦双喜的枪,双喜擦大水的 枪,两个人面对面的擦起来。擦好枪,困劲儿都上来了,他俩 饭也不吃,灯也不点,就象两条耕乏了的牛,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吃了松心饭,都早早儿歇息了。只 有游击小组轮班的守着堤。高屯儿自告奋勇,在堤上来回监 督着。 夜里,敌人出动了。在河的上流,他们占的一个险口那 儿,集中了二三百民夫,来扒堤。民夫们不愿意动手,当场给 鬼子挑了三个,丢进河里。有些民夫偷跑,给鬼子开枪打死 了。民夫们逼得没办法,只好依着干。堤很高。鬼子指挥着 先挖没有水的一边,挖了十几丈长。快要挖透的时候,在中间 挑了个小豁口,人急忙往两边闪开,跑得远远的。水唰的冲下 来,不多时,一个口子就开了一百多丈。那水响的声音,二十 里地远都听见了。 双喜、大水正睡得死死的,忽然高屯儿把他们推醒,着急 的说:“你们还睡觉!敌人那边决了堤,水已经下来了!”他两 个跳起来,就听见游击队员在街上跑着大喊:“坏啦!坏啦!水 下来啦!大家快起来哟!”双喜急忙拉着大水,上房顶去望。 月牙儿在天边照着,水声越来越近。望得见白花花水头一路 卷过来,赶得狐狸兔子乱跑乱叫。村里人声嘈杂,很多人着急 的跑到房上看。只见水来得那么猛,好庄稼——好庄稼,立时 都给淹了!眼看着水就要进村,村边打埝子也来不及了啊!人 们喊着叫着,慌忙把屋里的粮食往房上倒,有的抱着东西往船 上跑。可是水已经进村了!村里人乱哄哄的,大哭小喊。有个 老婆儿尖声的嚎叫:“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不得活了啦!” 牛大水心里跟刀子戳了似的,忍不住呜呜呜的痛哭起来。双喜 觉得眼前冒金花,心口一阵热,喉咙里很腥气,哇哇的吐了几 口血;他一屁股坐下来,靠在花墙上仰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 三 第二天,水还往上涨,一会儿涨一尺,好些房子倒塌了。 人们在高房上挤成堆,有的逃在船上。到处都是哭声! 这一年,敌人扒了几处口子,“以水代兵”,淹了好几个县。 光这一片,就淹了一千多顷!上级党和政府,急忙发动没受灾 的地区的老百姓募捐救济;干部们节衣缩食,拨出大批公粮, 开水赈。一船船、一船船的粮食,运来了。每人一顿按六两米 发。还有柴禾,还有款……水退了,政府又调剂来麦种,发动 种麦子,还组织妇女织席编篓,领导男男女女搞各种副业生 产。遭难的老乡亲,才度过了灾荒。 赈灾当中,双喜、大水经常到何庄帮助工作,也顺便去看 看杨小梅。小梅家里没人会使船治鱼,又不会干旁的营生,生 活挺困难,也得到了政府的救济和帮助。张金龙嘴里不说,心 里可是很感激。黑老蔡来信催小梅去工作,小梅跟张金龙说: “我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得赶快回区上去。孩子带在我身边就 行。只要你同意我工作,我有空还可以回来瞧瞧。”张金龙想 了半天,说:“行!要走你就走吧。”就帮她打整铺盖。老头儿 叫他出去,悄悄说:“怎么,你放她走啊?”张金龙说:“不让她走 怎么着!上级依吗?”老头儿想想也没办法。张金龙就抱着孩 子,送小梅到区上去了。 年跟前,公公把小梅娘儿俩接回去。一家人还算和气。 张金龙两手把孩子举起来,看着说:“哈!这小子,大得多啦!” 大家逗孩子玩儿,倒也有说有笑的。 第二天晚上,张金龙在街上碰见何世雄的儿子何狗皮。 何狗皮一把拉住他说。“走走走,到我家喝两盅去!”这时候,何 世雄已经偷偷的回来了,躲在家里。自从吕司令改编他的队 伍,他自个儿心虚逃走,在国民党张荫梧那儿混了一个时期; 这回张荫梧派他进城,到日本人那儿去;他秘密的路过这里, 顺便回家瞧瞧。他念着张金龙的枪法好,胆子大,用处很多, 特意打发儿子把张金龙叫来,想把他带走。 张金龙跟着何狗皮,来到何家大宅。穿堂过院,到第三进 的北屋,走进了很精致的套间。里面灯光很亮;暖暖和和,生 着洋式的煤炉子。何世雄坐在圈椅里,笑着跟他招呼。张金 龙不知道他偷着回来,猛一瞧见,很是惊奇。那何世雄戴着羔 皮帽,穿着狐皮袍,红光满面的,象是更胖了。他叫何狗皮给 斟上酒,三个人就喝起来。 何世雄喝得高兴,摘下皮帽子,露出光溜溜的秃脑瓜,一 对三楞子眼儿瞅着张金龙,挺关心的问长问短,又很热心的 说:“金龙!别在家里受罪啦,跟我出去跑跑吧!你跟了我十 来年,我挺凭信你。你是个有材料的人,出去好好儿干,我准 提拔你!我是宁养一条龙,不养十个熊!跟你知心贴肉,才说 这个话。你好好儿斟酌斟酌吧!” 张金龙问:“咱们到哪儿去?”何世雄喝了一盅酒,慢慢儿 跟他说;“你先要明白现在的大势。日本人倒没有什么可怕,最 可恶的是共产党,将来共产共妻,可了不得啊!现在他们的势 力一天天的发展,这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呢!咱们上面早决 定了,先利用日本,‘克’了共产党,再回过头来抗日。你看咱 们的副总裁汪精卫先生,已经成立了南京政府;名义上虽说是 随了日本,其实保存下力量,抓住大权,将来要干什么,还不方 便?你别信共产党那一套;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你跟我到城里去,将来剿灭了共产党,这方圆几百里,乾坤还 不掌握在咱们的手掌心!” 张金龙心里很活动,就问:“现在郭团副在哪儿?”何世雄 说:“老郭和李六子这一伙,先进城了。咱上头早跟城里接洽 好,就等着我去呢。”又笑着说;“还不就是咱们这一把子,大大 小小都是官儿啦。”张金龙喝得筋都暴起来了,他放下酒杯, 说:“何团长,我这个人你也知道,说话向来是‘袖筒里入棒 槌’——直出直入!要是有郭三麻子在,我反正不去!”何世雄 笑着,说老郭走火决不是故意的。旁边何狗皮也劝张金龙。 最后,张金龙马马虎虎答应了。临走,何世雄给了他十两大烟 土,说:“这事儿你可一个字儿别露!我走的时候再叫你。”张 金龙就回去了。 四 小梅哄孩子睡了觉,在灯底下作活。很晚了,还不见张金 龙回来;心里不满意的想:“这家伙不定又浪荡什么呢!”眼看 两灯油耗干了,正要歇息,忽然瞧见张金龙喝得脸儿红扑扑 的,回来了。 小梅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深更半夜才回来!”张金龙含 糊的说:“哪儿也没去。碰见个熟人,喝了两盅酒。”小梅问: “碰见谁呀?”张金龙倒在炕上,说:“碰见谁,说了你也不认得。 我渴得要命,快烧点水吧!”小梅出去抱柴禾了。张金龙忙起 来,掏出怀里的烟土,藏到墙上的照像框子后面,看了看,又不 放心的拿下来;一时找不到好地方,就把它塞在立橱底下,一 只破套鞋里。这才上炕,脱衣裳躺下了。 小梅可多了个心眼儿,早在窗子外面瞅见了。她不动声 色的抱着柴禾进来,一面烧水,一面偷偷伸手到橱底下摸;摸 出个油纸包儿,暗里打开来一看,见是烟土,就顺手揣在怀里。 烧开了水,她盛了一碗放在炕沿上,推醒张金龙。 张金龙坐起来喝水,红红的眼睛看着小梅说:“时候不早 啦,快睡吧!”小梅生气的说:“我不睡!你得告诉我,你今儿晚 上到底干什么去了?”张金龙说:“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又没 赌钱,又没嫖娘们,喝两盅酒算什么,你多什么心呀?”小梅说: “好!你不说实话,往后咱们谁也别搭理谁!你走你的,我走 我的,咱们从此就拉倒!”张金龙见小梅急了,就拉她说:“别闹 了,我走哪儿?还不是守着你呀?快睡吧!”小梅摔开他说: “你真嘴硬,还不说!我问你:你那烟土是哪儿来的?”张金龙 暗暗吃惊,注意的瞅着小梅说:“什么烟土?”小梅说:“你别装 蒜玩儿吧!我早瞧见了。我又不要你那东西,我就问问你:到 底是谁给的。说了没事,不说我就闹出去!” 张金龙抵赖不过,又怕她闹,就随口应付说:“是何狗皮给 的。”小梅说:“他平白无故的给你这个干吗?”张金龙笑着说: “他看我生活太困难嘛!”小梅奇怪的说:“咦!怎么才发水的 时候,你把个画眉鸟儿卖给他,他怎么不帮助你呢?”张金龙给 她问得答不上来了。小梅说:“咱们两口子,好歹我都要担戴 着点儿!有什么事儿要瞒着我呢?你就说给我,我也害不了 你;你不说给我,我可不依你!怎么来怎么去,你就一五一十 的说了吧。” 张金龙给她捞着线头儿了,逼得没法,只好说:“我告诉 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是何狗皮他爹给的。”小梅心里明 白了几分,假装没事儿似的说:“哦,他给的。那有什么要紧! 他给你这个干吗呀?”张金龙说:“咳,你看你这个人!打破沙 锅问到底,紧着问什么呢?”说着下炕去,想看看那烟土还在不 在。小梅随手掏出那个油纸包儿,笑着说:“这不是你的烟土? 你好好儿收起吧。怪值钱的东西,别放在套鞋里糟坏了!”张 金龙接了烟土,也笑起来说:“赶明儿折变些钱来,也有你的一 份儿。”小梅说:“两口子还分什么你我!他叫你干什么,你也 说给我听听。要是有好处,我也帮你拿个主意么!”张金龙喝 多了酒,没看出小梅是故意用话套他,觉得小梅对他挺亲热, 就小声说:“他想叫我跟他到城里去。城里我是不去的,你放 心;我要哄你,骂我八辈姥姥!”小梅笑着说:“去不去在你,干 吗跟我赌这个咒呀!”就吹灭灯,脱了衣裳睡下了。 小梅可没睡着。她听张金龙呼呼的睡熟了,就轻手轻脚 的穿好衣裳,蒙了一条蓝布头巾,悄悄儿开了门,跑出去了。 野地里风刮得呜呜的乱叫,吹透了薄薄的棉袄棉裤,浑身一点 儿暖气也没有了。她跑一阵,走一阵,奔到中心村村公所;敲 开了门,见到双喜,把前后情形说了一遍。她怕家里人发觉, 说完就连夜赶回去了。 双喜忙找着牛大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赶紧带领游击 队,奔何庄去。把何世雄住宅的前门后门都把守了,房上也压 了顶。天已经朦朦亮了。许多队员拿着枪下了房,进屋里去 搜查。可是很奇怪,里里外外,哪儿也搜到了,就找不着何世 雄,连何狗皮也不见了! 第五回 新女婿 红豆豆, 白心心, 我妈给我去说亲。 荣华富贵我不要, 我要嫁个八路军! 一匹红马一顶轿, 娶媳妇儿的过来了…… ——民歌 何世雄家里养着一条狼狗。这年冬天,各村都来了个打 狗运动,为了游击队活动方便,把大大小小的狗都打死了;只 有何家这条狗,说是多少多少银子买来的,不叫打,村干部不 敢惹他们,狼狗就留下了。 大水他们包围了何家大宅,狼狗凶猛的叫起来。何世雄 惊醒了,就披上衣裳,想出去看看;刚拉开房门,何狗皮悄悄跑 来说:“不好!几个地方都上房了!”何世雄急忙夹了皮包,提 着手枪,对小婆说:“我走了。你别怕!以后派人来接你。”何 狗皮拿了手电,两个人跑到小套间里,搬开坐柜,掀起两块大 方砖,下面是一层层的台阶,他们就捻亮手电,走下去。小婆 忙把砖和坐柜放好,又回去睡觉。他两个走下台阶,拉开一个 小小的旋门,里边是地洞。因为这一带靠水淀,挖不多深就有 水,地洞里四面都用“缸砖”砌得很牢固,一直通到村外。爷儿 俩挨到天黑,就从他家坟堂供桌底下钻出来,跑掉了。 大水他们直折腾到太阳出来,只搜出七支生了锈的大枪。 双喜和大水商量了一下,叫游击队先带着这些枪回去,又布置 这村的锄奸小组暗里监视张金龙,接着,他俩就到区上呈报黑 老蔡。 这就过年了。 新年里,黑老蔡把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干干净净的制 服,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张金龙家里走亲戚。小梅的公公因为 黑老蔡是区长,觉得很有面子,挺客气的招待他们。 吃过了饭,黑老蔡和张金龙两个在西屋闲谈。黑老蔡问 起他的伤,张金龙说:“伤早好利落了,就是做下了病根子,什 么营生也不能干,过日子可真难。”黑老蔡安慰他:“金龙,这个 你不用发愁;在抗日政府底下,多会儿也不能让你家里挨饿。” 张金龙笑着说:“姐夫,这就全靠着你啦。”黑老蔡说:“你可别 客气,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要是你觉得待在家里腻歪,想出去 干个什么,也行喽。眼下咱们的力量发展了,日本人已经不怕 国民党,就怕共产党,将来打败鬼子不成问题。象你这样的 人,挺有能耐,要是给国家出把力,立下些功劳,也算是咱们中 国人的一点志气。”张金龙一戴上高帽子,心里怪舒服,嘴上客 气的说:“咳,我有什么能耐呀?还不是瞎混!”黑老蔡笑着说: “有能耐的人很多,就看走明路还是走暗路了。有的给鬼子办 事,落一个汉奸的臭名,还不得好下场;有的为咱中国人争光 露脸,闹个民族英雄,走到哪儿老百姓都是欢迎的。”张金龙听 了,心就跳起来。他想黑老蔡一定知道那回事,只是不说出来 罢了,暗里很嘀咕;一面应着,一面偷眼看黑老蔡的面色。可 是黑老蔡说说笑笑,满不在乎的,又谈起旁的来了。 下午,黑老蔡到村公所去了。张金龙躺在炕上,想着黑老 蔡的话。小梅走进来,悄悄跟他说:“你那事儿快跟我姐夫说 了吧;说了百不怎么的,不说倒是个事儿呢。”张金龙说:“我没 什么说的。”小梅说:“你当人家不知道哇?不说能过得去?”张 金龙想,一定是她给黑老蔡说了;心里很起火,跳起来,又是拧 眉毛、瞪眼睛的说:“准是你这臭嘴说出去的。他妈的,今儿非 跟你算账不行!”说着抄起个扫炕笤帚就要打。小梅指着他, 好笑的说:“你打,你打!——往你嘴里卷蜜,你还咬指头!你 这个人真糊涂!人家不知道,就去抓何世雄啦?世界上没有 不透风的墙,什么都瞒不过人!就连你那烟土,刚才老蔡还跟 我提起过呢。按你这样的居心行事,跟一个汉奸拉拉扯扯,不 清不白的,顶少也得扣起来。是人家宽大你,还没跟你算账 哩,你跟我厉害什么!”张金龙对小梅翻了个白眼儿,把笤帚往 炕上一丢,说了个“他妈的!”又倒在炕上了。 小梅可坐在炕沿上,对他说:“金龙,还是趁我姐夫在,把 根儿蒂儿,枝儿叶儿,什么都跟他说了吧。我大小也是个干 部;我保证你没事儿。”张金龙盘算来,盘算去,半晌没言语。 后来他说:“说也能成,烟土我可不拿出来!”小梅说:“你瞧着 办吧。要是我,穷死饿死,也不拿汉奸的东西。一个中国人, 看个信、开个条儿,也能对付;你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字也不 识,还不如我呢。要是你参加了,好好儿干,文能文,武能武, 一年比一年进步,可有个出息,可有个干头呢。”张金龙调皮的 说:“我就怕走远了,舍不得你呀!”小梅说:“别开玩笑,咱们说 正经的。你要真的怕走远,咱们问问老蔡,看能不能在县大队 上找个事儿。”张金龙笑着说:“这还不行?要是你早说这个, 我早就愿意啦。” 第二天,张金龙也没跟老人说,就和小梅一块儿,到区上 找黑老蔡去了。 三 牛大水也在区上,正和黑老蔡谈问题呢。何世雄跑的第 二天,申耀宗也偷跑了。有人看见,前一天何狗皮到申耀宗家 去过,鬼鬼祟祟的不知谈了些什么。大水说:“狐狸和獾通气 着呢,准是何世雄把他勾走了。”黑老蔡点头说:“有可能是何 世雄欺骗宣传,把他鼓动走的。你们可不要为难他的家庭,以 后我们还争取他回来。” 县委书记程平来了,跟黑老蔡谈了一会话。老蔡对大水 说:“最近干部里头有些调动。你回去跟双喜说:叫他马上到 区上来工作;中心村的村长你给当上……”大水抢着说:“啊 呀,我那个中队长怎么着?”黑老蔡笑着说:“你别忙嘛!中队 长就叫高屯儿当;你捎搭兼个中队副。”程平在旁边嘱咐: “双喜走了,支部书记你们另选一个吧。”大水说:“行喽,行 喽。” 谈了一会儿,大水就出来,想到南屋找助理员,领粮票菜 金;在院子里劈面碰见小梅抱着孩子,后面跟的张金龙,夹着 个铺盖卷儿,往北屋走。大水不好意思招呼,就跑进南屋去 了。粮秣助理员谷子春正在忙着打算盘呢,大水在一边等着, 听见北屋里说得怪热闹,可不知道谈些什么;心里想:“怎么张 金龙这小子还不扣起来呀?”他拿了粮票菜金出来,刚好又碰 见小梅他三口子往外走。 张金龙笑着点头:“大水,你忙啊?”大水慌乱的说: “哦——呃,你往哪儿去?”张金龙兴头头的说:“已经说好了, 我到县大队去工作。”说着,三口子走出大门。大水很生气的 跑去问黑老蔡:“这是怎么回事?张金龙这样的汉奸嫌疑,也 给他工作?”老蔡把张金龙转变的情形告诉他,大水才明白;也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气闷,回中心村去了。 四 牛大水当中心村长,又当中队副,工作更忙啦。上级几次 指出,还得抓紧学习,才能把工作做好。大水和高屯儿几个, 抽空就跟小学校周老师学习,进步倒很快。 有一天,大水拿着一张报纸,正在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 一个字的大声念呢。他爹来看他;一见面,老头儿就喜眉笑眼 的说:“小子,我可给你找下好媳妇啦。是斜柳村的,姓朱叫翠 花儿,才十八岁,可是个好闺女哩!准投你的缘,对你的劲儿。” 大水让老爹坐了,对他说:“这样的年头,自个儿肚子还对付不 了,还娶得起媳妇?”老爹喜气洋洋的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年 省吃俭用,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给你积攒了几个钱;碰到这 个年头儿,人家也困难,不图这,不图那,就图你是个八路军干 部,人品好。这也花不了什么钱。反正你什么也不用操心,都 有我呢。”老爹嘻着没牙的嘴,乐呵呵的笑。 大水放好报纸,问:“她识字不?”老爹楞住了,说:“啊呀, 这我倒没问!大半儿不识字。嗨,庄户人家妇女,识那字儿干 什么呀?”大水就不满意的说:“不识字的,我不要!”气得老爹 撅起胡子,指着他说:“你才识了几个狗爪子字呀,就嫌人家! 我为你黑间白日的操心,好容易找下这么个媳妇,你还挑三嫌 四的!错过这门亲事,看你还哪儿找去!”大水嘟嘟嚷嚷的说: “又不识字,又不会工作,别别扭扭的……”老爹抢着说:“小 子,你将就点吧!哪儿找那么可心可意的呀?你看我,头发胡 子都白了,你也二十几了!趁我还健,给你了了这件大事;要 再耽搁下去,多会儿我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老爹说不下 去了。大水又感激,又难过,也就不作声了。 艾和尚来找大水到队部开会去,大水对老爹说:“爹,我一 会儿就回来,你吃了饭再走吧!”大水回来得很迟,老爹等不 及,已经回去了。 五 三月十八,牛小水拿着黑老蔡的信,来找大水;信上叫大 水马上回家,有话说。大水把工作安顿了一下,一边挎个公文 包,一边挎个盒子枪,和小水一块儿回去。路上,小水蹦蹦跳 跳的走着,故意瞅着大水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大水说:“你顽皮什么?”小水对他作了个鬼脸儿。 大水一到家,就看见门上吊个红灯笼,两边贴着红对联, 院里又是作菜的,又是蒸饽饽的,乱乱腾腾好些人。老爹一把 拉住他,笑得没眼儿了,说:“小子,你回来啦!单等着你呢。 快到新房里瞧瞧!”就把大水拉到屋里去。 三间窄巴巴的土坯房,西边的一间,原来那些杈把扫帚, 犁杖竿子耙,早拿开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炕上铺一条 借来的毯子,两条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被子上还放一对 新枕头。墙上贴着红“囍”字,挂着人家送的美人儿画。炕对 面是借来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纸马香锞和一对 红蜡。老爹夸着说:“你看!我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什么 都齐备啦。” 大水着急的问:“表哥在哪儿?要结婚,也得和上级说说, 办个手续呀!”老爹听了,哈哈哈的大笑,说:“还用你操心!你 表哥早给你办妥啦。”正说着,忽然那些叔叔大伯、婶子大娘, 都拥进来了;喊着:“新女婿相房啦!新女婿相房啦!”老爹急 忙把大水推到炕上站着。两个来帮忙的吹鼓手,就眯哩嘛啦 的吹打着进来,在新房里绕了一个圈儿,又吹打着出去了。 一会儿,老爹捧着一叠“好衣裳”,小水拿着新帽和新鞋, 笑嘻嘻的过来。老爹说:“大水,快穿上!轿子来了,这就迎亲 去呀!”大水一瞧,是黑市布长袍,蓝市布棉裤,扎腿带儿……。 大水说:“嘿,穿上这些象个什么呀?我不穿!”老爹哄着他: “好孩子,快穿上试试!”旁人七手八脚的帮忙,硬给大水换上 了。大水看着,棉裤子太长,棉袍儿又太短,露出一大节棉裤 腿儿。小水又把红顶子瓜壳小帽往他头上一扣,顶在他大脑 瓜儿上,戴不下去。老爹快活的说:“好好好!象个新姑爷啦。” 大水噘着嘴,把小帽儿一丢,说:“这是耍猴儿呢,我不穿!”说 着就解扣子,脱衣裳。老爹急了,抓住他的手说:“你脱,你脱! 我好容易东家借,西家凑,弄来这一套;你不穿,你穿什么呀?” 大水哭丧着脸说:“我是八路军的干部,穿这个!”旁人都笑着 劝他。小水又把那顶小帽壳儿给他扣上了。大水看老爹头上 冒着汗,喘着气,累得坐在一边了,也就依顺着把衣服扣上了。 可是那把盒子枪,仍旧掖在腰里。旁人笑他:“娶媳妇儿还带 个枪?”大水说:“上级说的:枪不离人,人不离枪嘛!” 正热闹呢,黑老蔡来了。一见大水爹,就连说:“恭喜,恭 喜!”又看见牛大水,大水伸出两只胳膊说:“表哥你看,他们把 我打扮成这个样儿!”可把老蔡笑坏了,说:“这还不好?新女婿 嘛!”老爹拉着黑老蔡,笑嘻嘻的说:“什么都妥了,就等你这个 伴郎呢。”黑老蔡把老头儿拉在一边,小声说:“舅!我本来准 备陪着走一趟的,刚才有个信儿,说西边有可能敌人要出动, 我得调些游击队,到西边去警戒,你们办你们的事儿吧。我以 后再来看你们。”大水听见了,忙说:“表哥,我去不去?”黑老蔡 笑着说:“你就不用去啦,那边有高屯儿呢。你好好儿当你的 新姑爷吧!” 高屯儿老娘,白丝丝的小髻儿上插了一朵红花,是请来压 轿的,拉着大水说:“咱们快上轿吧。时候不早啦!”大水说: “怎么我还坐轿啊?”老娘好笑说:“你不坐轿,还两条腿跑呀?” 黑老蔡还没走,忙说:“我借来了一匹马。你不坐轿,你就骑这 匹马吧!完了事儿再捎来。我另外借一辆自行车就行。”街坊 李二叔说:“对啦:八路军骑马才好呢!”大家都说:“行喽!”黑 老蔡留下马走了。老婆儿扭扭摆摆的,进了彩轿,大水上了马, 老爹嘱咐了他几句,两个吹鼓手吹打起来,几个人就往斜柳村 去了。 六 大水骑在马上,一路寻思:“真好笑!昨天还蒙在鼓里呢, 今儿就娶媳妇啦!翠花儿,她是怎么个人呢?有小梅那么好 吗?唉!已然这么啦,就待着吧!反正我得叫她识字,还得拉 她出来工作!” 吹鼓手引着,一顶彩轿,一匹红马,几个迎亲的人儿,沿水 淀往北,走大堤。堤边都是柳树,鲜绿的柳条儿轻轻拂着水 面。水面上有一条小船儿轻轻荡过去;划船的小伙子在唱《打 秋千》: 三月里, 是清明。 桃杏花开罢, 柳条儿又发青。 小蜜蜂儿采花心, 花心儿乱动, 嗯哎哟…… 歌声随着小船儿,越去越远…… 已经望得见斜柳村了,大水又想:“哈!结婚!结婚是个 什么滋味儿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笑起来啦。 进了斜柳村,快到十字街口了,忽然听见枪响,迎亲的人 都惊慌的站住,就看见老百姓纷纷乱跑。大水在马上,正想问 什么事,一眼看见街那头来了许多穿黄军装的鬼子兵。人们 大乱。大水拨转马头就跑。 跑到村口,谁知道左边也来了敌人,对他不知叫唤些什 么。大水紧踢着马,一面掏枪,一面直往前窜;顶在光脑瓜上 的帽壳儿都飞掉了。后面兜屁股枪打来。大水在马上着急的 回头打了几枪,敌人爬了一下,就往前追。大水跑上堤,敌人 追到堤上,大水早跑远了,一路卷起灰尘;人影儿没在灰尘里 了…… 这一天,敌人是假装进攻西边,把游击队吸引过去了;市 镇上一股敌人,突然插到这边来。在斜柳村烧杀抢掠;看见老 百姓办喜事,就找新娘子。有个鬼子小队长,叫饭野的,把翠 花儿糟蹋了,接着又是许多鬼子…… 半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儿,爬到井跟前,抽抽噎噎的 哭了一阵,就一头栽下井去。翠花儿……牺牲了! 第六回 水上英雄 敌人的小汽船, 上下跑了个欢, 他把那游击队, 忘在了一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忘在了一边。 汽船儿来到了, 弟兄们心喜欢, 队长的盒子往上翻, 猴儿打落水里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猴儿打落水里边。 ——民歌 一 大水爹遭了那一场横祸,差点儿疯了;躺了好几个月,下 不来炕。高屯儿老娘,那天坐在彩轿里,日本兵以为是新娘 子,拉出来一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鬼子怪声怪气的笑 起来,拿起枪托子,狠狠顿了她几下,把她的腰都打坏啦。 那次,敌人占了斜柳村,就修岗楼。楼修起了,饭野小队 长和郭三麻子,带着鬼子和伪军,驻在那儿,经常到这边来骚 扰。大水、高屯儿带着游击队,跟他们打了好几回仗,后来又 叫他们结结实实吃了一次亏。鬼子退回市镇去,留下郭三麻 子一伙人,更不敢轻易过来了。可是,大水他们拿这岗楼也没 办法。 天冷了,小梅抱着孩子小瘦,回家去拿棉衣;小瘦刚断了 奶,小梅准备送他回家;顺便来看看大水,还给他带了一样东 西。可是大水到申耀宗家去了。 申耀宗自从到城里以后,花销很大,又常结记他的家庭。 这边双十施政纲领颁布以后,黑老蔡给他寄了一份,捎信叫他 回来。申耀宗把这一份施政纲领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琢磨 了好几天。觉得共产党真是讲团结,实行统一战线,专门对付 鬼子汉奸;自己丢下家业,飘流在外面,未免有点儿傻。又看 见旁的地主回家,都平安无事,也就下了决心,悄悄的回来了。 大水学习了党的政策,听说他回来,就去看望他,跟他宣传毛 主席的指示。 小梅在公所等着。公所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隔墙院子 里,孩子们在唱: 大家都来听, 嘿,大家都来瞧: 你看那共产党提出的 双十纲领二十条! 为了咱们边区老百姓, 要自由,要幸福, 保家乡,杀敌人, 大家团结牢!…… 小梅听着,脸上微微的笑。 忽然大水愁蹙蹙的回来了。 二 小梅笑着问大水:“你怎么啦?工作上碰钉子啦?”大水叹 了一口气,把挎包往墙上一挂,坐下来,话也不说。小梅问: “听说你到申耀宗那儿去了,是不是他给你气受啦?”大水说: “申耀宗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也没有动,他倒是挺高兴,没有什 么。”小梅说:“那你有什么不痛快呢?”大水低着头,不言声。 小梅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儿,又笑着说:“咱俩一块儿工作 了几年,我又不是外人,跟我说说也不碍啊!”大水对她看了一 眼,说:“就为我那媳妇的事儿。”小梅就劝他:“大水,你年纪轻 轻的,还怕找不下个‘对象’?这有个什么愁的!”大水着急说: “你看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倒不发愁,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要 紧,就是我爹……为了我的亲事,老放不下。这回他急了个半 疯子,一病就不好,我回去看他,他老啼哭,拉着我说…… 说……”大水说不下去了。小梅问:“说什么呀?怎么你说半 句咽半句的!”大水说:“唉!他说命太苦,头一回说亲说了个 你,闹了一回子,谁知道柳树上开花:没结果。这一回说了个 翠花儿,眼看要过门了,又飞来个横祸……他老念叨着,成了 心里一块病,有时候就发迷糊……我看他活不长了!” 小梅听了,呆呆的望着大水,怀里的孩子闹着,揪她的头 发,她都不觉着。大水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小梅一时答 不上,脸儿飞红了,不好意思的问:“你说什么?……最近县上 就要布置选举了……我来告诉你……” 两个人说了一阵闲话。小梅就从包袱里抽出一对新鞋 来,说:“大水,你们东跑西颠的;看你的鞋,张着个大老虎嘴 儿,太不象样啦!我也没个鞋样子,你穿穿看合适不合适。”大 水穿上新鞋,咧开个大嘴笑着说:“咦,挺美!刚刚一脚。这就 太叫你……”小梅眼睛水汪汪的瞧着他,心疼的笑着说:“大 水,别说这个话。这算得了什么!往后你有什么粗细活儿,只 管拿给我,我怎么着也偷个空儿,帮你作起来。” 天黑了。小梅抱着孩子走了。 三 这一年的五级大选举,搞得挺热闹。各阶层的男女都参 加了,连申耀宗这些人也投了票,大家爱选谁就选谁。老百姓 都挑选好样儿的,来给他们办事。从村到区到县……一直选 到边区最高行政机关,可选了个齐整。政权实行了三三制,共 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咱们的黑老蔡也给选到县上去了。大 水、小梅也都是选出来的区代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大 水在区上当了队长。这时候,区上的游击队,已经改名为区小 队了。 大水在区上当队长,活动范围更大了。这个区,一部分是 在白洋淀里。淀的那边,有个镇子叫大淀口。春天,大淀口洽 敌人占领了。那儿的鬼子经常和这边市镇上的鬼子取联系, 汽船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打的鱼,养的鸭子……常给他们抢 去;商船也不敢行走了。 一天,大水集合队员们研究,想治治那汽船。他的兄弟小 水,十六岁了,新近也参加了区小队;一听说要打汽船,心里乐 得怪痒痒的,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办法,急忙喊:“哥!我可有个 好主意!”大水一脸正经的说:“这是开会,什么哥不哥的!”众 人都笑了。 小水吐了吐舌头,说:“不准叫哥,我就报告主席,我有个 意见。”大水说:“好,你说吧。这是工作,你可别闹着玩儿!”小 水说:“当然不是闹着玩儿么。我这么寻思:大枪一枪一个子 儿,打不准就完蛋啦;我出个主意,就使咱们的火枪打他兔崽 子;只要离得近,一打就是一大片,准叫他喂王八!——我的意 见完啦!” 有些队员笑着说:“嘿,这个主意倒使得!”打过十年水围 的赵五更说:“我看咱们要使火枪,干脆弄上他妈的几十支,说 打一齐打,他没个跑!”马胆小说:“这怕不行!土枪还能顶事 儿?”大水想了一下,说:“我看这个办法倒不错,咱们就这么试 试看,再用手枪大枪配合着。”又商量了一阵,就决定了。 这一天,汽船又过去了,估摸他下午回大淀口,大水他们 划着二十只小船——都是打水鸭水鸡儿的“枪排子”,出发了。 船很轻,在白洋淀里,一个跟着一个,飞快的划去。船两边的 桌儿一上一下的划着,就象天上雁儿打翅膀。不多一会儿,就 窜到一片大苇塘跟前啦。 五月,水面上苇芽子一人多高了。这苇塘方圆好几里,里 面横一条,竖一条,都是沟濠;一长串小船儿钻进去,一个也不 见了。敌人的汽船要回去,准得从苇塘前面过。他们在苇塘 边儿上布置开,船都隐在苇丛里。每一个船上两支火枪,枪头 子高低都垫好,装上闷药,点上火香,悄悄儿等着。 日头歪了。听得见西边汽船呜儿呜的叫。大水说:“来 了!快准备好!”大伙儿手里都拿着火香,从苇丛里向外张望。 一只绿色的小汽船刚一到,大水喊声打,火捻子都点着了,几 十支土枪一齐轰隆隆的打出去,跟地雷一样,直黑了天的降 烟,也看不清打得怎样了,光听见汽船突突突的响。牛小水低 声说:“真邪门!怎么回事儿?人死了没有呀?又不还枪,又 不开船走!”大水说:“别作声!瞧!” 烟散了,看得见汽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汽船在水面上 打转儿呢。赵五更忙说:“我去探探!”他拿了小水的一把攮 子,跳下水,一个蒙子扎过去。汽船忽然又开走了。苇丛里的 小船都钻出来,大家着急的要开枪。可是赵五更从汽船旁边 露出头来了。五更那精瘦的身上流着水,悄悄的扒着船帮,往 里瞧;见一个日本鬼子爬在船尾巴上瞄着枪呢。他连忙翻进 船里,鬼子一回头,尖刀已经插进了这鬼子的后心窝,再一刀, 就死了。 汽船里面,歪三倒四的好几个死尸。船可还是突突突的往 前开,越走越是个快。急得赵五更东摸摸,西揣揣,拿那个机 器没办法,慌忙站起来,朝后面招手喊:“快来哟!这玩艺儿弄 不住,别给跑喽!”立时二十只小船象赛跑似的,哗哗哗划着, 都来捉汽船。汽船可跑得更快了,追也追不上。急得赵五更 慌手慌脚的又去扒机器,弄不成,又站起来,挥着双手大喊: “快啊!快啊!他妈的!这玩艺儿……跑得快!你们快使劲 儿呀!”汽船直冲直撞,一下子闯到一片苇子地,嘟嘟嘟的还想 往里钻;大伙儿追上来,才把它捉住了。 那小汽船,前头尖,后边齐;看起来是帆布做的。里面可 有木板,用铁棍支的架子,还有牛皮底儿。船底里流了好些 血,死人身上叫铁沙子打得一片一片的,全是窟窿眼儿。大家 快活的敛了枪和子弹,把死尸都咕冬咕冬的扔到河里。小水 看着汽船说:“哈!这玩艺儿可怎么弄回去呀?”大水听说过, 这号小汽船可以卸开来,就叫大家拧螺丝钉。赵五更找到一 把钳子,一下子把汽船都拆开了。机器搬到小船上。船壳儿 不知怎么一来,合起了;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把它抬上小船。弄 停当,才欢天喜地的划回来。 大水喊道:“咱们走齐喽,叫老百姓瞧着好看!”他船上载 着绿茵茵的船壳儿,走在当间,两边一字儿摆开十九条小船; 每个小船的两旁,一上一下的打着桌,飞快的划回来。一时, 中间的小船走得特别快,二十条小船走成个人字形了。水村 里的老百姓,听说打了汽船,都聚在岸上看。有个开明士绅梁 广庭老先生(他是新选上的县参议员),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笑 呵呵的指着说:“哈,你们瞧!真好看!”旁边一个老渔民拍着 手儿大喊:“瞧瞧瞧,这是个雁翎队啊!”老百姓都拍手叫好,喊 着:“雁翎队!雁翎队!”从此,雁翎队的名儿就传开了。 四 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妇会的干事就是以前西渔村 妇会的秀女儿。雁翎队第二次准备打汽船,秀女儿拉着小梅 说:“咱们也跟着去瞧瞧!”两个去找牛大水。大水笑着说:“这 是打仗,又不是赶庙会,你们去干吗呀?”就不让她们去。她俩 碰了个钉子回来,秀女儿跟小梅商量:“咱们偷偷儿瞄着他们, 看他们上哪儿,咱俩划个小船去摘菱角,暗暗的瞧个稀罕!”就 忙着准备起来。 晌午,雁翎队出发了。这一次,侦察来的消息,说敌人有 二十几个,坐的两只大汽船,过去了。大水他们找了个更好的 地点,两边都是苇塘。队伍分成两拨子:牛大水一拨在南边准 备打第一只汽船;赵五更一拨在北边,准备打第二只汽船;两 拨子错开。这回添了十几支“大抬杆儿”——都是打野鸭用的 好枪,装了闷药,一齐布置好。 苇叶子唰唰唰,的响。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味儿。原来是 苇塘东边,南北两大片荷花都开了;望过去,千朵万朵,在风里 摇摆……大水他们忽然瞧见有两个妇女,一前一后的划着个 小船儿过来,钻到北边的荷花丛里去了;看着就象是秀女儿和 杨小梅。大水说:“准是她两个傻东西,叫她们别来,她们偏来 了!”连忙划着个小船去赶她们。 她们藏在里面不作声。大水急了,吓唬她们说:“哪儿的 娘们,来这儿捣乱!不走咱开枪啦!”秀女儿钻出头来说:“我 们摘菱角,碍你什么事儿?”大水指着她说:“你这个调皮鬼! 这是闹着玩儿的啊?再不走,回去非斗你们不行!”秀女儿忙 说:“行行行,我们走呀!”就不见了。 队员们划着小船过来看。大水生气的说:“你们来干吗? 快回去隐蔽起来!”牛小水嬉皮笑脸的说:“报告队长:日头老 高的,还早呢;让我洗个澡吧!”大水绷着脸儿说:“你是来打 仗,还是来玩儿呀?”赵五更笑着说:“队长,汽船刚过去不多会 儿,且不来呢!天这么热,就让我们洗个澡吧!”小水看大水不 再反对,就扑通跳下水去了。大家光着脊梁,穿个裤衩儿,都 跳了下去。剩下大水一个,也想洗澡,又觉得不好,摘个荷叶 扇着凉儿,向远远的西边了望着。 小水打了几个扑腾,从水里钻出头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 把,喊:“咱们比赛!看谁游得快!”他仰八脚儿打水,哗哗哗的 游去。好些个人追他,有的平凫,有的歪着脑袋,侧棱子凫;瘦 骨嶙嶙的赵五更在顶后面,象个蛤蟆似的,两腿一曲一伸,直 窜到顶前面去了。剩下的那些人,看他们比赛,都拍着手儿, 又笑又叫。大水一扭头,瞧见荷花丛里伸出两个头儿,正是秀 女儿和杨小梅,在偷偷的瞧呢。大水喊小梅:“你们怎么还没 走呀?老待在这儿,回头敌人来了,可危险啊。快走吧!”小梅 笑着答应,和秀女儿划船走了。 大水怕误了事儿,忙把人都叫回来。几十只小船又钻进 苇塘里。一会儿,水面上静悄悄的;两只“绿头公”从水里钻出 来,直起身子拍着灰翅膀,快活的叫了两声,头上一撮毛儿,绿 得冒金星。 五 大家等了很久,汽船还不来。天变了,黑云远远的拥过 来,遮满了半个天空。风呼呼呼的刮着,苇子都往一边弯。大 家着急的说:“糟了!一下雨,火药淋湿了,就打不成啦!”有的 说:“汽船怕不回去了,咱们走吧!”大水说:“别忙!咱们再等 等看吧。”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喀哒喀哒的响声,象是汽船过 来了。大水忙叫:“快准备!”又给斜对面一拨子打暗哨儿。队员 们急忙擦洋火点香,风很大,一擦着就灭了;几个人碰成堆,费 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香点着。响声越来越近,果然是汽船来了。 这当儿,风更大了,打着雨点儿。队员们忙脱下衣裳,把 香头、火捻、枪膛都盖起来;有的用草帽罩住。眼看两只黄虎 虎的大汽船过来了,船后舱搭着绿帆布的顶棚儿,好些个鬼子 挤在棚底下。那第一只汽船还拖着个民船,上面载了许多货, 高高的桅杆顶上吊着个筐儿,筐儿里面坐着个鬼子,正在拿望 远镜向前面了望呢。 一霎时,第一只汽船快到大水这一拨的跟前;第二只汽船 也快到赵五更那一拨的跟前了。大水看见那桅杆顶上的了望 哨——“猴儿”——尽朝远处望,就偷偷的用枪瞄准他,那“猴 儿”一低头,忽然发现苇丛里有人拿枪瞄着他,吓得抱着桅杆 立起来。大水不等他喊叫,一枪打中他的小肚子,“猴儿”向后 一仰,就两腿朝天的从上面摔了下来。 接连着两声霹雳似的轰响,烟和云黑成了一片。听得见 第二只汽船撞到南边苇塘里,不响了。第一只汽船可还咕冬 咕冬的响着,机关枪一个劲儿往这边扫射。大水他们都在苇 塘的边上,没想到敌人有机枪,那机枪子儿密密的射进苇丛, 有的就打在船上。大水忙指挥队伍转移阵地。人们纷纷乱乱 的抱着大枪往水里跳,连跑带游,向苇丛的深处钻。赵五更那 一拨打了一排枪,小船儿也都钻了濠,转走了。 风把黑烟刮跑,雨点儿也过去了。雷在远处闷沉沉的响。 那汽船又打了一阵机枪,就开到这边苇塘来,发现了许多小 船,船上都绑着很长很长的枪。日本人没见过这号枪,觉得很 了不起,嘀哩嘟噜的说着话儿,把土枪都弄到汽船上去了。 小梅她俩远远的藏在荷叶丛里,半天听不见动静了。秀 女儿说:“准把鬼子消灭啦,咱们去瞧瞧吧!”小梅说:“别!刚 才打了一阵子机枪,还不知道怎么个呢!”秀女儿说:“咱们别 走近,偷着望望,看是怎么了!”两个人心里怪着急的,悄悄儿 划出来,远远的望呢,不想就给敌人发现了。 鬼子们喊着,汽船喀哒喀哒追过来,吓得她两个脸色都变 了,掉转船头,拚命划着那小船,往荷叶下面钻。突然一声枪 响,汽船上的机枪手倒下了,紧接着一阵排子枪,鬼子都打死 在船里,有两个打伤的,着慌跳了水,也给淹死了。原来牛大 水一伙从苇塘里绕过来,偷偷儿藏在南边一大片荷花丛里,每 人头上顶着大荷叶,多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说是“荷叶军”,一 齐埋伏着;敌人的汽船过来,刚好打了个准。同时,苇塘里也 闪出来十几条小船,是赵五更那一拨,朝汽船冲来。汽船瞎闯 过去,在荷花丛里跑了一弓(五尺)远,搁住了…… 风吼着,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雷,隆隆隆的滚过。急 风暴雨把苇子都快按到水里了。雨点儿打在荷叶上,象珠子 一样乱转。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浪。天连水,水连天,迷迷蒙 蒙一大片。游击队匆匆忙忙收了胜利品,砸毁汽船。小梅和 秀女儿也淋得浑身是水,快活的帮忙。 天黑了。几十只小船和一只大船顶风冒雨的回来了,在 波浪上忽上忽下的前进。黑暗里,人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见 风卷雨扑,和打桌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响成一片,夹着人 们高声的呼喊。电光一闪,一个霹雳重重的打下来,压倒了一 切声音,震得人发颤。四下里黑得更厉害了。大水吼着:“杨 小梅!快跟紧啊!一掉队就失迷啦!”小梅在后面高声应着: “我们跟着呢,丢不了!”她的后半句话,给风刮得听不见。更 猛的雷,又劈面打过来…… 第七回 一条金链子 狗熊也装人样子。 ——成语 一 小梅淋了雨,受了点风寒,躺在炕上直发烧。秀女儿又下 乡了。晚上,大水帮小梅煎药。 几个队员也来看小梅。牛小水手里捧着两大筒饼干,笑 嘻嘻的说:“妇会主任,这是我们慰劳你的,别吃棒子窝窝啦。” 就把两个红得很好看的圆筒几,放在她枕头边。小梅笑着说: “哈呀!这是你们的胜利品么,我们敢吃这玩艺儿?”赵五更 说:“话可不能那么说,你们也出了力啦。这是我们大伙儿公 议的。”马胆小说:“嘿,要不是你们把敌人勾了去,我们许还打 不了这个胜仗呢,大抬杆也回不来啦。” 小梅给秀女儿留了一筒,打开一筒,叫大家吃。每人拿了 两块,吃个稀罕。小水咂着嘴,作个鬼脸儿说:“哈,真不赖!甜 咝咝的呢,这可是开洋荤啦。”逗得大家都笑了。他们坐了一 会儿,就要回去听念报。大水说:“你们头前走一步,我马上煎 好药就来。”一伙人走了。 大水看药吊子里熬剩半罐儿了,就滗出来,满满一小碗, 端到小梅跟前说:“趁热喝了吧,出点儿汗就好了。”刚好张金 龙闯进来,大水猛不乍的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碗放在炕沿 上,招呼说:“哦,你来啦。”张金龙冷淡的应了一声,把夹着的 铺盖卷儿放在炕上。大水说:“你歇着吧。我听报去呀。”小梅 说:“叫你煎了半天药,太麻烦你啦。”大水说:“都是同志,没有 什么。”就出去了。 张金龙翘腿搁脚的躺在炕上,枕着个铺盖卷儿,抽着纸 烟。小梅坐起来吃药,问他说:“你带了东西回来作什么?”张 金龙说:“病犯了!还不回来!”小梅看他不象有病的样子,就 问:“你请了假没有?”张金龙抽了几口烟,慢慢儿回答:“说给 他们了。”小梅问:“你请了几天假?”张金龙吊儿浪荡的说:“那 不准!多会儿我身体好了再说。蛤蟆蹦三蹦,还得歇三歇呢, 我总得消停两天!”小梅看那劲头儿,这不争气的家伙,准是又 捣蛋呢,气得她随手把碗儿放在窗台上,蒙着被子就睡了。 第二天,双喜从县上回来,暗里告诉小梅,张金龙在县大 队不好好工作,顺着他的劲儿,他就干,不对他的心眼儿,他就 闹情绪,什么都得依着他;生活上又过不来;昨天吃饭,饽饽凉 点儿,他把火夫同志骂了一顿,大队副批评他几句,他递了个 请假条儿,卷起铺盖就走了。双喜又说:“老蔡叫你好好儿劝 劝他,金龙这个人武艺上有两手,最好争取他工作,不要把他 挤到邪道儿上。要是他实在不愿意回县大队,暂且和你在一 块儿,就在区上搞武装工作也行。你可以好好儿帮助他、督促 他。”小梅想了半天,皱着眉头说:“唉,这个人,真拿他没办 法!”双喜给她鼓劲儿,笑着说:“能拔出脓来,才是好膏药呢。” 小梅说:“狗皮上贴膏药,怕不粘哩!我说说试试看吧。” 小梅一连劝了好几天,一阵软,一阵硬,好说歹说,总算把 张金龙又说转了。最后他答应:“好!我就瞧着你的面子,在 这儿干吧!”他就在区小队当了个班长。 二 张金龙瞧不起牛大水,常常自由行动。有一次,大水跟他 说:“上级决定,叫我们拿斜柳村的岗楼,咱们商量怎么个拿法 吧。”张金龙说:“不用商量,这事儿交给我就得了。”大水不放 心,说:“还是咱们一块几去吧,人多力量大。”张金龙气囊囊的 说:“那你们去吧,反正也不短我一个人!”牛大水看他别别扭 扭的,老跟他弄不成堆,心里很气恼,噘着嘴儿,找小队上别的 干部研究去了。 张金龙躺着想了一会儿。天一撒黑,他换了一身绸子的 夹袄裤,拿一顶礼帽歪歪的压在一边眉毛上,掖好枪,带着他 那一班人,划了个小船儿,从淀里出发,绕到斜柳村。 傍了岸,他叫小船就在苇塘里等他,他独个儿进了村;走 到一家饭馆,拣个单间儿坐下来,先叫了酒菜,又对伙计说: “菜你预备好了,停会儿端。你先到岗楼上,把我的把兄弟叫 李六子的叫来,说有人在这儿等他。务必把他请来,多给你酒 钱!”伙计奉承的应着去了。 不多一会儿,李六子来了。他一见张金龙,很是意外,笑 着说:“哈呀,大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张金龙让了坐, 也笑着说:“咱们哥儿俩多时不见,喝两杯痛快痛快。”伙计 端上酒菜,下去了。李六子伸过头来,悄悄问,“大哥,听 说……你在那方面干事儿?”他用两个手指比了个八字。张金 龙笑着说:“没那事儿!我在倒腾买卖呢。你这会儿混得怎么 样?” 李六子说:“唉,别提了!三麻子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手 又黑,心又狠,捞到什么,都是被窝里放屁:独吞!他妈的,当 弟兄的连根毛儿也落不上!前儿个,他发了一笔大财,克了一 个买卖人,说他私通八路,弄了几十匹绸缎,都不见了。他盘 算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哼!” 张金龙冷笑说:“三麻子这王八蛋,谁在他手底下也没个 好!”李六子说:“那天我好容易查出一辆自行车,车照过期了, 叫我扣下来啦。谁想三麻子瞧见了,说:‘我骑骑看好不好。’ 妈的,一骑就不给我了!是蓝钢牌的呢,嘿,倍儿新!”他越说 越气,毛手毛脚的喝酒,把酒杯儿都打翻了。 张金龙眼珠儿一转,右眉毛一扬,说:“兄弟,我给你出这 口气。什么东西都把它掏出来,车子还交给你手里,你看好不 好?”李六子笑开了脸儿,说:“那敢情好嘛。大哥,你有什么好 主意?”张金龙小声说:“兄弟,老实告诉你,我在那边当队长 呢。咱们只要把三麻子拾掇了,你我都是有功之臣,什么还不 好说呀?咱俩并肩齐膀的好兄弟,有我的就有你的,决错待不 了你!” 李六子乍一听,睁大了眼儿;听听,他劲头儿就上来了, 唾沫乱溅的说:“他妈的,这可对了我心眼儿啦。大哥,我这 个人就爱‘共点’!你说怎么个弄法吧。”张金龙拿筷子对他 摇摇,李六子一回头,瞧见伙计进来了,把两碗挂面汤放在桌 上。 伙计走了以后,他俩一面吃,一面凑在一块儿,嘁嘁喳喳 的说了半天。他两个本是一流子,一说就合辙,商量妥当,走 出饭馆,就分手了。 小小子最近也当了伪军,就在这岗楼上。下半夜,月亮快 下去了,轮到李六子站岗;他和小小子在岗楼第四层上,对下 面连划三根洋火。沟那边也亮了三下。他两个悄悄下来,放 下吊桥。张金龙带着一班人就突进去。伪军在二层楼上,都 睡熟了。灯儿还点着。他们上去,轻手轻脚的把枪全敛了。 李六子忙带着张金龙到三层楼上,去打郭三麻子。 上面很黑,窗窟窿口斜斜的照进来一溜月亮光,影影糊糊 看见郭三麻子睡在被窝里。张金龙想起过去的仇恨,咬着牙, 对准他的头,一连打了三枪。可是发现床上是被窝做的假样 儿,三麻子穿的三双皮鞋还端端正正的放在床跟前。他们一 搜,发现褥子底下铺着两匹绸子,他两个趁人们不在,一个拿 了一匹,急忙忙缠在腰里了。 小小子跑上来报告:“我刚才听说,三麻子悄悄溜出去了, 不定到哪儿逛荡去啦。”张金龙恨恨的说:“妈的,便宜这个 子!”他打发小小子去村里弄两只民船,自己和李六子又搜刮 一遍,把郭三麻子存的好东西,都入了他俩私人的腰包。 这天夜里,郭三麻子正在一个相好的财主家抽大烟,听到 岗楼上三声枪响,吓得他心惊肉跳,忙打发人暗里探听,知道 八路军拿了岗楼,他就连夜逃到市镇去了。 天刚亮,张金龙用两只民船,载着十几个俘虏,一辆自行 车,和七七八八的胜利品;他跟李六子、小小子几个坐着小船, 兴头头的回来。走在半路,迎面来了三只渔船,头前一个打鱼 的,拿着个旋网,瞧见张金龙就喊:“老张,你们到哪儿去?叫我 们好找啊!”张金龙一看是牛大水,就得意洋洋的说:“我把岗 楼拿下来了!你看,后面那两只船上尽押的俘虏。你们去干 什么?治鱼去啊了” 两边船靠拢了,大水跳到这边船上,高兴的说:“哈,我们 还想去探一探,准备今晚上拿楼呢。你们可先得手啦。老张 啊,你真有两手!你们怎么弄的?”张金龙吹了一通,又指着李 六子、小小子说:“这回他俩也出了力啦。”大水才知道他俩不 是俘虏,快活的说:“好好好,到这边来可光荣多啦!”忙掏出小 烟袋来请他俩抽。李六子说:“我这有烟卷儿。”给了大水一支。 小小子也抽着烟卷儿,笑着对大水说:“咱们都一势啦!”大水 喜得直笑。 两只民船跟上来了。三只小渔船就凑过去看俘虏。大水 问金龙:“那边岗楼烧了没有了”金龙说:“我们还顾得上烧!反 正……人都拉出来了,烧不烧也没有什么关系。”大水说:“还 是烧了的好。恐怕敌人再去,又麻烦啦。你们辛苦了一夜,快 回去歇歇吧。我们去烧。”他兴高采烈的回到渔船上,忙着烧 楼去了。 这边也开了船。李六子悄悄问张金龙:“牛大水这会儿当 个什么角儿?”张金龙鼻子里哼了一下,小声说:“他啊,应名儿 是个队长,他可管不了咱们!” 张金龙这次拿了岗楼,自己觉得挺了不起,就越发自高自 大了。牛大水他们烧了岗楼,在那一带恢复政权,建立武装, 活动了好几天才回来。张金龙怕跟着大水不自由,借口打游 击,从他那一班人里挑了几个,又带到斜柳村去了。 张金龙带走的,都是他觉得对事儿的,里面一个共产党员 也没有;剩下的,都留给副班长带着。牛大水很不放心,和双 喜研究,决定把他们调回来。调了几次,张金龙虚报敌情,说 那边离不开,总是不回来。大水只好亲自去找他们。 这天傍黑,他到了斜柳村,打听到他们的住处。进去一看,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支的几个单人铺,被子也不叠;墙上挂着 枪,门可是开着。寻到对面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只有崔骨 碌一个人裹着被子睡觉呢。大水推他,他说着梦话:“要天要 地要虎头,不要——小三猴!哈,凑了一对儿……这一下可捞 回本儿啦!”大水使劲推他:“你醒醒!你醒醒!”崔骨碌翻身向 里,含含糊糊的说:“别缠我!老子困死了!”大水推他叫他,怎 么也弄不醒。 牛大水气闷闷的,在北屋找到房东,打听队员们都到哪儿 去了。房东老婆婆打量他一下,又盘问一阵,才凑在大水跟前 悄悄的说:“你到三道湾家里,准找得着他们!”大水问:“三道 湾是谁?他住在哪儿?”老婆婆笑起来说:“你连三道湾还不知 道吗?这是个鹰啊!运起翅膀,飞遍天下呢!你出了大门朝 东去,见胡同往北,路西头一个小门就是。你可千万别说是我 说的呀!” 大水出来,又不放心的回去,把东西两间门关好,托房东 老人家照着点,才又去找他们。一进三道湾的院子,就听见屋 里男男女女叽哩呷啦乱笑。大水见房门关着,就从破纱窗往 里瞧。里面点着小油灯,有两个妇女,跟几个男人在闹着玩 儿。李六子拉起一个妇女嚷着:“小丫头!吃我个‘锅贴儿’!” 说着,就用手在她后颈上打了一下。那妇女头一缩,笑着叫: “暧哟哟!你轻着点儿呀!”李六子顺手一抱…… 大水害臊的缩回来,听见后面有人暗笑;一回头,发现墙 头上有些老百姓,探头探脑瞧稀罕呢。大水心里很难过,也很 气忿。他把李六子叫出去,问:“张金龙哪儿去了?”李六子随 口说:“他啊,忙着哩,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大水严肃地说:“你 们这样胡闹,太不象话!八路军跟国民党军队可不一样,有个 ‘纪律’管着哩!你们马上回班里去!”李六子见牛大水冰铁着 脸儿,不知道他会怎么办,就说:“好吧,回去就回去。”大水又 钉一句:“你要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去跟你算账!”说罢, 就转身走了。 大水一肚子憋闷,走到村长家。村长王福海一把拉住他 说:“牛队长,你可来啦!快上炕坐。”大水问起张金龙。福海 敞开他的小袄,露出胸脯上两块紫不溜的血印儿,说:“哼,你 看吧。拿着三十斤小米票,要六十斤白面;我话还没有说完, 枪头子就顿上来了!咱们的制度,都成狗屁啦!”他爹端着饽 饽进来,白了他一眼,说:“你少说两句吧!队长,就在咱们这 儿吃饭。”福海气呼呼的不说话了。 大水心里难过得吃不下;问福海,张金龙常到哪儿去。老 头儿抢着说:“他没个准地点,福海也不知道。”大水告辞出来。 福海送他到门口,小声说:“他哪一天晚上都去高财主家泡着, 睡人家闺女,谁不知道!你到那儿去瞧瞧吧。哼,没见过这号 八路军!他别以为屎壳郎掉在白面里,就显不出黑白!”他指 了地点,大水去了。 到了高财主家,门房挡住不让进。大水解释半天,才得进 去。他进到里院,掀开门帘,满屋亮堂堂的;当间一桌麻将,打 牌的都穿绸着缎,就不见张金龙。 有个打牌的老家伙从眼镜框上面斜着看大水,问:“你来 干什么?”大水说:“我来找个人。”一个头发贼亮的男人转过脸 来,说:“哦,是你。进来吧。”大水一看,正是张金龙。他穿得 跟个绸棍儿似的,一面打牌,一面叫大水坐。大水坐在一边, 说:“我有个事儿跟你谈谈。”张金龙说:“行行行,等我打完这 一圈。你先歇歇!”随手递过一支烟。他身边一个年轻女人, 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连喊:“东风东风!碰碰碰!”右手帮张 金龙抢过一张牌来,笑着推他说:“你看你!这是你的门风嘛, 一碰就是两番呢,不好好儿瞧着点!” 大水很恼火,正想走,忽然一个老妈妈托着个盘儿进来。 大家停了牌,喝莲子汤。张金龙递给大水一碗;大水肺都要气 炸了,站起来说:“我不喝!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区上,有事找 你!”张金龙说:“那也好,我回去咱们再谈。”大水气愤愤的出 来,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连夜赶回区上,找双喜去了。 四 过了两天,黑老蔡派人送信来,叫张金龙带着人赶快回区 上去。张金龙心里想:“准是他妈的牛大水,背后拆我的台!” 信上的口气很硬,他看着顶不过,只好换了粗布衣裳,带着人 回去。 到了区上,张金龙先到杨小梅那儿,想探探风势。小梅不 在,他就躺在炕上歇息。一会儿,小梅回来了。张金龙问:“老 蔡来啦?”小梅耷拉着眼皮,嗯了一声。张金龙又问:“他叫我 回来干什么?”小梅冷冷的说:“你自己还不知道?” 张金龙气鼓包包的坐起来,说:“我知道什么!就是牛大 水出的坏!他瞧见我能耐比他强,想把我打下去……”小梅抢 上说:“得了,你别胡说吧。脸丑怪不着镜子。牛大水不是那 样的人!谁象你呀?我费了多少苦心,说你,劝你,要你进步, 你就不学好;你这个人啊,真没出息到家了!” 张金龙正没好气,跳起来敲着桌子说:“呸!牛大水是什 么东西!打起仗来,他顶个蛋!我拿下岗楼,他还在淀里捉王 八呢!他只配拾个粪!这号人,给我提夜壶,我还嫌他臭味儿 呢;你倒把他当成个宝贝。嘿,我早知道你俩是一条裤子!那 天晚上我回来,你躺在炕上,他挨在你的身边,你两个偷偷摸 摸的,干的什么呀?你说!” 小梅气得浑身打哆嗦,眼泪倒没有了,颤着声音说:“张金 龙,你……你……含血喷人!你在外面嫖娘们,回来倒咬我!” 张金龙扑上去,一把抓住小梅的头发,喝着:“我嫖谁了你说, 你说!”小梅挣扎着说:“你吃喝嫖赌,破坏八路军的纪律,谁不 知道呀!”张金龙照她脸上一拳打去,小梅站不住,跌在墙根 下,立时鼻子嘴里都流血了。 张金龙还想上去打,忽然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他,把他一 抡,他就摔倒在地上了。张金龙一看正是牛大水,心里热辣辣 的一股火,跳起来就要跟大水拼;双喜、高屯儿进来,忙把他拦 住。 大水气坏了,叉着腰说:“这还了得!在外面打人,回来又 打人!”张金龙窜着跳着骂:“牛大水!你王八蛋!我打我的老 婆,干你什么事?你他妈的暗箭伤人,你安的什么心眼儿?”双 喜冷冷的喝道:“张金龙,你还敢撒野!蔡大队长下来了,正要 找你谈话,你马上跟我们走!”张金龙翻着白眼说:“他找我干 吗?”双喜说:“哼,牛皮灯笼肚里亮,你心里还不明白?”张金龙 偷眼一看,双喜脸上冷得象下了霜,口气又这么硬,知道搪不 过去,就顺水推舟的说:“他要找我了那正好,我正想找他算算 账呢。”说完,一撅屁股先走了。双喜、高屯儿怕他溜,也紧跟 着走出去。 这儿,大水把小梅扶到炕上,小梅手上、身上都染红了。 五 张小龙一路走,一路盘算怎么才能过这一关。到了区委 会,黑老蔡戴了一副老式眼镜,正在桌子跟前看材料。他拧着 眉头子,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似乎在深思着什 么问题。看见他们三个进来了,他慢慢摘下眼镜,望着张金龙 严肃的说:“你在斜柳村犯了什么错误,你自己交代交代吧!” 张金龙拣个凳儿坐下,故意装胡涂说:“我犯了什么错误啊? 我就是端了敌人一个岗楼,抓了十几个俘虏,缴获了……”老 蔡不等他说完,就霍的站起来,直勾勾的望着他说:“张金龙, 你别老鼠上秤钩——自称自!你在斜柳村吃喝嫖赌,破坏八 路军的纪律,损害八路军的威信,调你回来,你倒敢违抗命令, 你还想抵赖吗?” 张金龙知道是牛大水给他汇报了,心里又气又恨,只是望 见老蔡威风凛凛的两只眼睛牢牢的盯着自己,不敢发作出来, 就装腔作势的喊冤枉说:“这都是牛大水造我的谣言!他忌恨 我,他和我有私仇,想挖我的‘墙脚儿’,你们还不知道?”高屯 儿早耐不住了,冲上来指着他说:“你这小子,还猪八戒倒打一 钉耙啊!刚才你把小梅打得鼻子里滴血葡萄,要不是我们把 你拉开,还不定打成什么样儿呢。就凭这一条,就可以处分 你!”张金龙嘴巴很厉害,马上反驳说:“嘿,两口子打吵吵,也 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不 跟我干仗,也引不起我的火。”双喜冷笑着说:“哼,你倒怪有 理,你打人家村长王福海,也是两口子打吵吵?”张金龙没想到 这事也给上级发现了,一时答不上来,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吧,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现在是倒霉了,谁也能往我脸上 抹狗屎!” 老蔡、双喜、高屯儿和张金龙斗了半天,他只是气呼呼的 坐在一边,不说话,自个儿肚里却在打算盘;最后,他站起来 说:“牛大水说我这么不好,那么不好,我倒要叫他瞧瞧,我张 金龙是个什么人!(他拍着胸脯儿)谁是抗日的英雄,谁是卖 嘴的狗熊,往后你们瞧吧!”说着,就想往外走。黑老蔡喝住他 说:“张金龙,你别想要要嘴巴就混过去。你的错误很严重,明 天就要开大会处理你的问题。你愿意不愿意检讨,也就看这 一回了。”张金龙应着说:“好,咱们明天见。”就扬长走了。 屋里的三个人好半天没开腔。高屯儿气愤愤的说:“这家 伙,真是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蔡心里很沉重,在屋里 走了一个来回,就站住脚,望着双喜、高屯儿说:“我们在对待 张金龙的问题上,可能软弱了。现在要赶快处理这个问题,再 也不能拖延、迁就了。你们马上找大水研究一下,要在下面做 些工作:揭露他的罪恶事实,发动群众斗争他、孤立他——他 还有一些捻过香的把兄弟。?”双喜想了想说:“咱们还得注意他 一条:防备他投敌!”高屯儿说:“我今晚就在村口撒上岗。”老 蔡同意他俩的意见,就找牛大水去了。 张金龙走在街上,碰见家里人抱着小瘦来找他,孩子有 病,要请个大夫看看。张金龙赌气的说:“我不管!这不是我 的孩子,要死死到杨小梅那儿去!”就去找李六子,暗地里商量 说:“人家瞧不起咱们,想把咱们打击下去,咱们得露一手给他 们瞧瞧!”他俩商量了半天。天黑以后,又叫上小小子,三个人 带了枪,看到村口站了岗,就翻墙头溜出村,象没笼头的野马, 悄悄儿跑了。 三个人先到了斜柳村,在一个小铺里,喝了酒,找了几根 绳子、一把刀,顺着堤,一气奔到市镇眼前。李六子以前当过 土匪,常摸到镇上去干些勾当,这一带的道路很熟;他引着张 金龙、小小子,绕过岗哨,凫过水濠,从城墙的豁口偷偷爬进 去。 镇上人们都睡了,他们抄小胡同摸到商会会长家的后门 口,门紧紧关着。两个人搭了人梯子,张金龙踩着他们的肩 膀,窜到墙上,用绳子把他俩吊上去。里面过道门也关着。前 院房太高,还是上不去。张金龙瞧见院里有一棵槐树,就和李 六子高高的爬到树上,把绳子一头拴住树干,一头拴住李六子 的腰,李六子就吊在空中了;张金龙把他推着打游千,游了两 下,李六子就扒住高房,翻上去,又用绳子把他俩系上去。 前院里,北屋东屋都点着灯。东屋在打牌;北屋可静悄悄 的,听不见人声。三个人顺着搭天棚的杆子出溜下来,凑在东 屋的玻璃窗前,从窗帘缝里往里瞧,见打牌的只有一个少爷模 样的人,旁的都是妇女。李六子留在东屋门口隐着。张金龙 就带着小小子闯进北屋。 那会长独个儿躺在西间炕上,一见他两个,吃惊的坐起 来。张金龙马上说:“四爷,你别怕!我们不是来害你的。”那 大胖子会长问:“你们是什么人?”张金龙说:“我是八路军的队 长,拿斜柳村岗楼的就是我。我们有几个兄弟想洗手不干了, 跟四爷借个盘缠;枪就送给你。”说着把枪放在桌子上,坐下 来。小小子也学他这样儿,放了枪坐下。 胖会长才有点儿放心了,陪笑说:“行行行,我这儿有三千 块钱,都给了你们吧。”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来。张金龙 接了,说:“四爷,我们人多,这几个钱花不了几天,你再给些 吧!” 胖子脸上的肉跳着,想了一下,就掏出个钥匙,转身跪在 炕上,开了壁橱的门,伸手进去摸东西。他从里面一个首饰盒 里,摸摸索索的拿出一对红绿的宝石戒指,说:“队长,你拿上。 走哪儿也是个交朋友,两个都给你!“张金龙接过来,把戒指带 上,趁他转身去关橱门,突然抢上去用两手掐住他的脖子;小 小子立时把绳子套在他胖脖子根上就勒。胖子的眼珠突了出 来,龇牙咧嘴的很怕人。 小小子心里害怕,手发抖,绳子一松,胖子就挣扎着从炕 上滚下来。张金龙急忙一脚踩住他的胸脯儿,把一个绳头子 撂给小小子,自己拿一头,两下里使劲一拉;那肥头胖脑的会 长,跟珠子就翻上去,舌头就伸出来,身子越抽越小,蜷缩在一 块儿了。 张金龙这才松了手,忙跑去,拿出手饰盒,打开一看,里面 黄烁烁的是一条金链子。张金龙好眼亮啊!赶忙连盒儿塞在 怀里,对小小子说:“刀!” 小小子从袄里抽出雪亮亮的杀猪刀,可是不敢下手。张 金龙瞪着眼儿夺过刀,弯下腰去,一刀砍在那胖脖子上;头没 卸下来,一抽刀,血就彪了他一身。又两下,把头切下了。从 炕上拉过一条被单,把人头放在里面,斜对角一卷,两头缠在 腰里。吹了灯,关了门,三个人提着枪,从后门跑了。 到了堤上,找个地方蹲下来。张金龙掏出那卷票子,三个 人分了分。小小子涎着脸儿说:“大哥,你把那两个戒指给我 们俩,你留着金链子,不行啊?”张金龙揸开五个手指头,拍的 给他一耳光,骂着:“滚你妈的蛋!他妈的仰八脚儿撒尿,都溅 到我的脸上来啦!叫你杀个死人,你都不敢杀,你算老几?还 要这要那哩!”小小子一看他翻了脸,吓得一声不敢言语。 可是谁肚子里没个小九九呀?李六子听说有值钱的东 西,就笑着说:“大哥,你别生气,什么东西拿出来瞧瞧!”张金 龙说:“别听他放狗屁,就是有两个戒指。来!给你一个!”李 六子得了戒指,就算了。张金龙说:“咱们回去,可别‘骑马吃 豆包——漏馅儿’!” 三个人奔回区上,天也亮了。双喜他们刚起来,忽然看见 张金龙满身是血的跑进来,问:“老蔡呢?”双喜说:“他没宿在 这儿。昨天夜里,你们三个到哪儿去了?”张金龙也不答话,就 从腰里解下包袱,一抖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炕 边,把大家吓了一跳。 张金龙神气活现的指着说:“瞧吧,这是汉奸刘开堂的脑 袋!我张金龙不费吹灰的力气,一时三刻就把他弄来了。谁 不知道,那儿四面是水,城墙老么高,到处都有鬼子把守,岗楼 上手电打得一闪一闪的,我张金龙怎么就敢进去呀?牛大水 倒会说漂亮话,叫他也去弄个人头来试试!嘿!” 双喜睁大眼睛问:“哪个刘开堂?”张金龙说:“哼,镇上的 商会会长,大汉奸,你还不知道?”双喜很冷淡,也不搭理他,却 转过脸去和大水、高屯儿低声说话。三个人叽咕了几句,双喜 就说:“张金龙,老蔡一会儿就来了,你回去老老实实待着,哪 儿也不准去!”张金龙一下子楞住了。他原来以为这一回大显 身手,立了大功,人人都得承认他是英雄好汉,把他捧上天;斜 柳村的那些“小错误”,当然也就会马虎过去了;真是:名利双 收,得了便宜卖了乖,再也没有这么美的事了。谁知道他三个 的神气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双喜的话更象冷水从他脑袋上 浇下来。他蹬着眼睛问:“怎么了难道我又犯错误了?”牛大水 生气的说:“不但犯错误,而且错误还不小呢。”张金龙气狠狠 的扬起一条眉毛,把“背头”往后一甩,说:“好,你们跟老蔡商 量商量,把我开除了吧!”说着,包起他的宝贝人头,眼皮子了 也不了,直着脖子走出去了。 六 杨小梅正在家里哄孩子。孩子小瘦病得很厉害,哭一阵, 闹一阵。小梅抱着他,拍着,唱着,在屋里走来走去。孩子瘦 得不成样儿啦,小梅心里一阵阵的疼。走到镜子跟前,小梅指 着说:“看!这里面是谁?”瘦得猴儿似的孩子笑了,小梅的眼 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鸡蛋蒸熟了。小梅抱着孩子,正喂他吃呢。忽然张金龙气 凶凶的进来说:“杨小梅!你要是我的老婆,马上卷起铺盖跟 我走!不是我的老婆,咱俩就一刀两断!”小梅楞住了,眼睛瞪 得象两只小铜铃,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张金龙冷笑说:“人 家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干了!此处不养爷,自有 养爷处。你要跟着我,你马上脱离工作;你要工作,咱俩就拉 倒!” 小梅气得手脚冰凉,睁圆着眼儿说:“张金龙,你别威吓 我!拉倒就拉倒!我还能撂下革命跟你走啊?咱们车走车 道,马走马路,谁也不跟谁相干!”张金龙发狠的说:“好,你有 种!你不认我,你也别要这孩子!”说着就来夺小瘦。 小瘦哇的哭起来了。小梅紧紧抱住不放,着急的说:“孩 子病得这样,你别吓着他呀!”张金龙丢下手里的包袱,两只手 卡住小瘦的膈肢窝,用劲一拉,小梅就扑倒在地上。张金龙狠 狠的踢了她一脚,抱着小瘦,拿上包袱就走,随手乓的把门关 上。小梅爬起来就追。可是这家伙耍流氓,把门扣上了。急得 小梅乱砸乱喊。小瘦使大劲儿嚎着叫妈妈,声音越去越远了。 张金龙回到班上,把哭得有气没力的小瘦往床上一丢,就 抖出人头,大吹大闹,指手划脚的骂,煽动他那些把兄弟大家 都交枪不干。可是他们谁也不搭腔,连小小子都搭拉着脑袋, 不言声儿。只有李六子跟他一唱一和,说:“八路军的饭好吃 难咽,干什么也比干八路强!”赵五更等积极分子看他俩疯狂 得不象样,都和他俩吵了起来。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黑老 蔡带着刘双喜、高屯儿、牛大水一伙人拥了进来。原来是牛小 水去报告了,他们一听到信儿,马上赶来了。 黑老蔡虎起脸,手一挥,喝着:“把这两个坏蛋捆起来,”牛 小水赵五更他们都冲上去夺李六子和张伞龙的枪。张金龙狗 急跳墙,飞起一脚把牛小水踢倒,翻身扑到床上拿他的枪,还 想杀出一条血路逃走;可是听到一声吼:“动一动就打死你! 举起手来!”他一回头,看见牛大水两眼冒火星,正用枪对着 他。一眨眼工夫,高屯儿又把他的枪抢去了。他这么一迟 疑,几个队员就拥上去把他绑了起来。李六子没敢回手,早已 捆好了。 张金龙一跳三尺高的说:“黑老蔡,你办事味良心!我杀 一个大汉奸就杀错了?你们八路军讲理不讲理了”黑者蔡冷冷 的说:“我们八路军最讲理。一个商会会长未必就是个大汉 奸。对这类人主要是争取、教育;要镇压,只能镇压罪大恶极、 争取不过来的。不分轻重的乱杀人是不许可的!你以前犯的 错误还没处理,现在你又捅出个漏子,还想煽动人心,瓦解部 队,要不给你一个严厉的处分,我们八路军还要纪律做什么?” 张金龙一听这口气不妙,心里有些怯,嘴上还是忿忿不平 的抗议:“不论怎么说,我反正是好心好意,我杀的反正是汉 奸,为了这事处分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服气!” 黑老蔡嘿嘿一声冷笑,说:“张金龙,你倒挺能说。你干这 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抗日吗?还是为了自己?…… 你说,你这次到镇上去,弄了些什么东西?” 这一问,张金龙脸色就变了,红一阵,白一阵的,说:“这是 怎么一回事?我连人家一个钮扣都没动,你这话从哪儿说 起!”双喜笑着讽刺说:“你当然不动人家的钮扣喽,钮扣不值 钱嘛。”他向小小子使了个眼色,小小子就慌慌张张的把那一 卷票子掏了出来。原来双喜早就秘密的把小小子叫去谈话, 发现他半个脸儿肿了,眼睛也是红红的,就慢慢盘问他。开 头,小小子还不敢说,双喜保证他没事,又用好话一劝,他才把 一肚子话倒了出来。当下小小子把钞票放在桌子上,结结巴 巴的说:“张……张金龙,你……你也承认了吧!”张金龙狠狠 的啐了他一口,骂着:“狗娘养的,坏就坏在你手里!”可是骂也 没用,牛小水他们往他俩身上一搜,马上把那两卷票子,两个 宝石戒指,一条明光烁亮的金链子搜了出来。黑老蔡一挥手: “押出去!”大伙就簇拥着张金龙、李六子往外走。 刚走到院里,小梅气喘吁吁的赶来了。一看到张金龙,就 指着说:“你这个家伙,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要往邪路上奔, 看看你今天的下场吧!”她望着老蔡说:“蔡队长,为了争取张 金龙转变,我什么话都说到了,心也使碎了,可是他根子不正 秧子歪,跟咱们走不到一条道儿上,我要求和他离婚!孩子跟 着他没好,得断给我!”老蔡点头说:“好,你回去打个报告吧。” 到了这时候,张金龙什么花招也使不出来了,只好耍死狗,骂 骂咧咧的赖在地上不肯走。牛小水用手巾塞住他的嘴,大家 生拉活扯的把他拖了出去。小梅从一位队员手里接过小瘦, 这孩子也不哭,也不闹,眼眶儿坍下去了,眼珠子直往上翻。 小梅慌做一团,连忙抱着他去找人扎针,可是,走在半道上,孩 子就断气了。 县上很快的给小梅办了离婚手续。张金龙、李六子都关 了禁闭,经过教育和劳动改造,才取保释放了。 第八回 “大扫荡” 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围攻! ——民歌 一 一九四二年——抗战抗到第五个年头,共产党和共产党 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一天天发展壮大,新建立的抗日根据地 和农民游击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也越战越强了。这使日本 鬼子逐渐懂得了:国民党倒不可怕,共产党才是他们的心腹大 患,就把对付国民党的主力部队调来对付共产党,向各个抗日 根据地大举进犯。 在冀中,残酷的“五一大扫荡”开始了。 这一次,日本兵来得特别多,特别猛,一心想扑灭八路军, 摧毁冀中抗日根据地。我们的八路军主力部队转移到外线打 击敌人去了。地方党和地方部队留在当地坚持。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大队长黑老蔡召集全县干部开紧急会 议,号召大家:不动摇,不悲观,不投降变节,誓死和当地人民 站在一起;共产党员更要起模范;大家渡过难关,争取最后胜 利。会场又悲壮,又严肃,全体干部都站起来,举起胳膊宣誓。 会后,分组坚持、隐蔽,保存力量。大水、双喜、小梅…… 几个人,划成一组。回到区上,就召集群众大会,动员老百姓 坚壁东西,掩护干部……干部群众都忙着准备起来。 敌人很快就来了。这一带地皮薄,挖不成地道,大水他们 在各村挖了些地洞;可是对钻洞没信心,就化了装,跟老百姓 一起撤。敌人可越来越多了,这儿也有,那儿也有,说不清哪 儿来,说不清有多少。淀边河边,堤都给敌人的车子队封锁 了。人们四下里跑,往麦地里钻。敌人围住村,咕冬咕冬直打 炮。…… 下午,敌人就“拉大网”了。外面一层马队,里面一层步兵 队,方圆几十里的合击圈儿越圈越小。大家成群的往东跑,哗 的退回来;又往西跑,又哗的退回来;哪儿也有鬼子啦。看得 见这村也是火,那村也是烟,村村都响枪。可怎么着也跑不出 了啊!好些妇女、孩子哭了。 大水他们沉住气,偷偷把手枪埋在地里,压上个大土块, 作了记号。眼看敌人更近了,那马队,一匹匹大红马,头扬着, 尾巴撅着,撒开蹄子,一个圈一个圈的跑,越围越紧。里面的 人越凑越多,挤成疙瘩了。大钢盔大皮靴的鬼子步兵,和绿军 装的汉奸队,都端着亮闪闪的刺刀,一齐围上来,把男女老少 全轰到大路上,男的分在一边,女的分在一边,四面架起了机 关枪。 “翻译官”和便衣汉奸走来走去的问:“谁是八路军?谁是 共产党?站出来!”问了半天,没人应。又问:“谁是干部?谁 是游击队?”还是没人应。一个穿白小褂儿的汉奸嚷:“嘿!你 们这抗日窝子,还能没有啊?”鬼子起火了,就带着汉奸,从一 头起,一个个的查:看看手,摸摸腿,扒下人们的手巾帽子,相 脑袋,挑出去好些个。小梅看见,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后来 高屯儿、老排长、牛大水都给挑出去了。小梅心里扑通扑通的 直跳。鬼子汉奸又把许多年轻的妇女挑出来。轮到小梅了。 一个汉奸说:“这是个漂亮娘们;别看她脸上黑,是抹了锅底灰 啦。”鬼子就一把把小梅拉出去了。 太阳压树梢了。鬼子从挑出来的男人里,又拉出五个来, 有老排长和高屯儿,都五花大绑的绑起,推到前面。汉奸们把 铁铣扔在地上,强迫老百姓挖坑。老乡们不动手,汉奸就用劈 柴棍子打,硬逼着挖了。 鬼子把绑着的一个小伙子拉过来,那是西渔村的王树根, 他脸色死白,挣扎着大哭大喊。男女老少跟着都哭开了,大伙 儿嚷着说:“都是老百姓啊。你们饶了吧!”可是鬼子把他推到 坑里了。 接着又拉老排长。老排长紧闭着嘴,死死的盯着鬼子,慢 慢的走过去;快到坑边了,他突然使全身力气,飞起一脚,踢中 一个鬼子的下身,鬼子昏例在地上了。另一个鬼子从后面一 刺刀把老排长挑进坑里。 鬼子汉奸骂着,又一连推下两个人。剩下高屯儿了,他睁 着圆彪彪的眼睛,跳脚大骂:“鬼子汉奸,你们这些王八蛋!中 国人是杀不完的!早晚叫你们不得好死……”鬼子踢着打着, 把他推进坑里,他还是骂个不停。汉奸就叫铲土。老百姓眼泪 直流,一个劲的说好话。汉奸们夺过铁铣来,一铲一铲的土就 把五个人埋住了。人们一片哭声;汉奸们可还在上面踩着土。 日头没了,军号响了,敌人把挑出来的男女带走了。 这儿的老百姓一下都拥到坑上,大家拚命的用手刨。可 是,拉出一个,死了;又拉出一个,也死了……五个人,浑身上 下都青紫了。 哭吧!哭吧!人们围着,哭天嚎地的;老人们儿呀肉呀的 叫;都用手指头挖他们的鼻子、嘴里的土。双喜流着眼泪,把高 屯儿的两只胳膊上上下下的晃游。救了半天,可只有埋在上面 的高屯儿三个,慢慢缓过气来,老排长和王树根已经没救了。 二 带走的那些人,都赶进道沟里。男人走在前面,妇女跟在 后头。一根绳子缚六个,一串串,一串串的;鬼子汉奸搀在当 间。男人们反绑着手儿,日本兵把背包子弹,尽套在他们的脖 子上,坠得人东斜西歪啦。 牛大水脖子上也套了一个大背包,挂了几个小炮弹,勒得 他透不过气来;只好用嘴慢慢把背包带子叼起来,用牙咬着。 想起老排长、高屯儿他们,泪糊着眼,看不见道了。他想回头 望望小梅,才一扭脸,鬼子的大皮鞋就踢上来了。道沟两边是 马队,马蹄子带起的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汗流下,鼻涕吊 出来,只能弯下腰去,用膝盖儿擦。 大水一面走,一面想:“唉!人家骑在咱脖子上,爱怎么就 怎么,这他妈的还成个什么世界呀!” 傍黑,他们路过一个小村,看见村边的柳树底下,一伙日 本兵嬉皮笑脸地围着两个年轻姑娘,要扒她们的衣裳。姑娘 们喊着,骂着,挣扎着…… 小梅心疼的别转了脸。又听见,村子里妇女们凄惨的哭 声,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小梅想:“落到鬼子手里,真不得 了!这可怎么好啊?”暗里把反绑着的手儿扭动,幸亏女人家 绑得不紧,她一边走,一边磨蹭,慢慢儿绳子松了;她可照旧反 背着手,好象绑住似的。一会儿,天擦黑了。又走了一阵,都 进了村。正在拐弯的时候,小梅瞅汉奸没在跟前,脱出手,出 溜钻进个茅厕里,蹲下来就解手,心咚咚的跳。 一直等到大队走远,天黑透了,还听见鬼子们大笑大叫, 乱嚷乱喊;街上大皮鞋的声音咯喳咯喳的走过。小梅想,这村 也有敌人住下啦。可是老待在茅厕里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瞅 个机会,硬硬头皮,从茅厕里钻出来,沿墙根溜出村,窜到野地 里去了。 小梅想起高屯儿、老排长几个死得太惨,牛大水他们又是 不知死活,心里又难受又着急,独个儿坐在地里偷偷的痛哭了 一场。这一带,地生,路不熟;黑洞洞的,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 来。她在庄稼地里熬磨了一夜一天,实在饿得不行了。 后半晌,小梅转到一个村子边上,听一听,村里没什么动 静,就偷偷溜进去。看得见到处都有烧塌了的房;破砖烂瓦 里,有的还冒着烟,焦糊的臭味儿刺鼻子。街上,淌着大滩的 血。有的地方,扔着许多罐头筒儿,和鸡骨头、猪骨头;鸡毛儿 乱飞……小梅只顾东张西望,不提防脚底下绊了个踉跄,低头 一看,原来是一个绣着鸳鸯戏牡丹的新枕头。葱绿的枕头布 裂了一个口子,从那里面淌出黑乌乌的养麦皮。小梅打了个 寒颤,急忙闪进胡同里,轻轻敲开一家的门,要口吃儿。 这家老大娘看小梅孤苦伶仃的一个妇女,就开了门,让进 屋里,拿出饽饽给她吃。小梅一面吃,一面问敌人多会儿来 的。老大娘叹气说:“一大早就来了,直折腾到过晌午才走,可 吓死人啦!我们都给圈回来,开了会,谁家也不准藏八路,连 环保!要不,‘砍头烧房子的干活!’唉!……唉!当街挑死了 三个,村边上砍死了俩,高老盆家的小锁才三岁,好小子啊! 鬼子耍弄他,拉住两条小腿儿,就这么一劈两半叉,血糊流拉 的死了!你看这日子可怎么过!跑也不敢跑,待在家里吓也 吓个半死啊!” 小梅拿着饽饽,才咬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她安慰老人娘 说:“慢慢儿熬吧。过了这个劲头儿,准有翻个儿的时候!”说 着说着,大娘就看出她是干部来了,心里很嘀咕,说:“好闺女, 这儿待不住,你快拿上几个饽饽逃命吧。”小梅说:“大娘啊! 你看,哪儿也有敌人,我往哪儿跑呢?既是来到你这儿,怎么 着你也得留我过一夜。我们出来搞工作,也是为了老百姓啊。 你就说,我是你的外甥女儿探望你来了,准没事儿。” 老大娘又害怕,又疼她,拿不定主意。小梅流着眼泪说: “咱们军民是一家,我要给敌人糟害了,大娘你不心疼我啊?” 大娘一探身子,拉着她的胳膊说:“好闺女,别那么说;怪叫人 难受的!你就待在这儿吧!”小梅问大娘,家里有些什么人。 大娘说:小子在外面扛活,媳妇走娘家去了,家里光有老两口 子,没外人,叫她放心。 忽然,她们听见大街上,车轮子轰隆隆的,还有过队伍的 声音。老大娘忙去顶上大门,回来脸色都变了,对小梅说:“鬼 子又进村了!你这么着不行,快藏到里间屋去!”到了里面,可 没个藏处。老大娘手忙脚乱的把小梅推在炕上,拉过一条破 被子给她盖了,拐着小脚到外间屋,舀了一杓泔水来,洒在炕 跟前,上面撒些灰,随手拿个破嘴壶和一个碗儿,放在小梅枕 头边,又把她媳妇的一双臭鞋放在炕沿上。 听得见邻舍家的门,砸得咚咚咚的,又是吼,又是骂。小 梅正惊慌,这家老头儿从隔壁跳墙回来了,说:“来查门啦!”他 走进来,一见小梅,就楞住了,瞪着眼儿说:“你是干什么的?” 小梅一时答不上。老头儿急得跳脚拍屁股,低声的喝着:“快 出去!惹出祸来怎么办?把我们杀了,烧了,可怎么着?” 小梅坐起来,正要说话,敌人就来叫门了,连踢带砸的大 骂:“妈的,顶门干吗?你们不想活吗?”老大娘忙把老头儿推 出去,着急的拉小梅躺下,拿被子兜头盖脸的给她蒙起来。 忽然听见喀喳一声响,门倒了,七八个鬼子汉奸冲进外间 屋,吆喝说:“你们准藏八路了!快说!”乓的一下,不知道什么 砸了。小梅怕老头儿发坏,心里止不住的咚咚咚直打鼓,暗 想:“妈的!死就死,怕什么!”心一横,就平静下来了。 这时候,听见老头儿在外面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来的 八路军呀!”敌人向他要钱,他拿不出,敌人狠狠的打了他一个 耳光,进来了,说:“八路的!八路的!’老大娘坐在炕沿上,守 着小梅说:“我听不懂呀!你们干什么啊?” 鬼子看见破鞋破被子,到处都是肮里肮脏的,皱起眉头, 捂着鼻子,指指炕上说:“这,干什么的?”老大娘说:“我外甥女 儿有病呀!你看病得这样,好几天不吃东西了,才吃了药啊!” 鬼子说:“八路的有!”就用刺刀挑被子。 小梅裹得很紧,鬼子没挑开。一个汉奸冲上来,一下就把 被子掀开了,扔在炕头上。老大娘哀求说:“你们修修好吧! 刚吃了药,别给风冒住了!”汉奸又抽出枕头,扔在地上。到这 劲头上,小梅不怕了,假装着哼哼起来,闭着眼儿,就象病很 重,昏昏迷迷似的。老大娘掉下眼泪说:“大女!大女!你忍 着点儿,一会儿我给你烧水喝!”就给小梅掐脑袋。鬼子歪着 头儿看着。老头儿进来说:“这是我外甥女儿,刚吃了药啊。” 过来拿被子给小梅盖上了。 鬼子突然说:“妇救会!妇救会!”老大娘说:“我听不懂话 呀!要喝水?我给烧水去!”汉奸走过去说:“走吧走吧。多脏 啊!一看也不是个架势。”鬼子们捏着鼻子,嗳嗳喂喂的走了。 老头儿去上门。老大娘松了一口气,说:“可吓死我喽!”小梅 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她说:“好大娘,一辈子忘不了你啊!我就 认你干娘吧。”老头儿跑进来,说:“同志,受惊了吧?刚才我不 懂事儿,对不住你啦!”小梅忙说:“老大伯,你说哪里话!让你 们担惊受怕,我才对不住你们哩。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也是没 办法,多会儿环境好了,怎么着也要常来看你们,你们是我的 恩人啊。”当天住了一夜。第二天,听说鬼子住下不走了。 三 小梅看村里待不住,趁鬼子集合吃饭的时候,叫老头儿探 好路,就悄悄密密的溜到野外去了。 野地里,麦子长得挺旺,正在往饱里灌浆。高梁、棒子也 该锄了,有谁管呀?小梅和好些逃出来的老百姓藏在麦地里, 妇女们用奶头塞住孩子的嘴,不叫哭出来,可是自己的眼泪, 直往孩子脸上掉。大路上,敌人的马队、车子队,来来往往的 跑,人们爬在麦地里,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透了。 晌午,枪声响得很密。小梅偷偷从麦梢儿里望过去,瞧见 黑老蔡领着县大队的一伙人,给远处的鬼子兵追得往这边跑, 同志们一边跑,一边回身去打枪。可是这边道沟里也有敌人, 机关枪响开了。小梅急得心都要跳出来啦,她瞧见同志们慌 乱了;可是黑老蔡一声喊,手一挥,大伙儿就掉转身,朝着他指 的方向往横里冲。黑老蔡故意让自己落在后面,他跑一阵,打 一阵,两只手轮流开枪,掩护同志们退却。同志们也一边跑一 边打。 突然,一声炮响,炮弹就在黑老蔡后面炸开了,一棵小树 冲上天空。老蔡爬了一下又跳起来,他的衣裳着了火。小梅 急得浑身出汗,看见他一面跑,一面脱下衣裳扔开,露出黑不 溜一身疙瘩肉,脖子、胳膊上都流着血。两下里二三百鬼子追 他,老蔡两支枪,乓乓乓一连打了两梭子。旁的同志都不见 了,老蔡也钻进高梁地跑了。鬼子乱纷纷的追过去,枪炮直吼 了半天。小梅看得满眼是泪,心里真结记得不行啊! 四 小梅在地里碰见秀女儿了。两个人见了面,又是难受又 是欢喜,就在一块儿跑。饿了就向人要口饽饽吃。有个伴儿 还好一点;可是又遭遇了敌人,两个人又跑散了。 小梅碰见一个老婆儿在地里剜菜呢。她就跟老婆儿说好 话,央告说:“大娘啊!你看我一家子跑散了,没个地方存身, 你认我个闺女,带着我吧!”老婆儿看她怪可怜,就把小梅带回 家了。 家里,儿子出外作买卖,有个儿媳和小孙子。过了两天, 老婆儿盘问出小梅是个干部,害了怕,就叫她走。小梅眼看着 天黑了,又下着雨,就哀求说:“干娘啊!你看黑洞洞的,我又 没个投奔处,下着这么大的雨,叫我往哪儿走啊?”老婆儿看着 她就害怕得发抖,说:“好同志哩,你你快走吧!隔壁老恒家藏 了个八路,前儿个早上连老恒媳妇一齐砍了。老……老恒媳 妇奶子都割喽,肠子流了一地……你……你不走,我可背不起 这个祸啊!”小梅要求再留一宿,天明就走。老婆儿怕得不行, 直着眼睛,推她说:“好闺女,我也是给鬼子逼得没办法! 你……你可别说我狠心……”,她一面流眼泪,一面去开大门, 小梅万般无奈,只好走出去了。 小梅淋着雨,眼里转着泪花儿,在黑糊糊的街上走。家家 户户都插上门了,也看不见一个人,不知道往哪儿去好。稀里 糊涂走到村口,看见一个庙,心里想:“唉!没办法,就到庙里 —避避雨吧。”刚走进去,忽然打了个闪,亮烁烁的,看见里边青 面獠牙的一个大泥像,咧着大嘴,两只圆圆的眼睛,对她凶狠 狠的瞪着,手里举个大纲鞭,就象要打下来似的。吓得小梅头 发根儿都立起了,赶忙退出来。 雨淅浙沥沥下着,好象许多人在哭。 小梅孤孤单单的坐在庙台上,心里乱麻麻的。想起同志 们死的死,散的散,大水、双喜、黑老蔡……也不知道死活。到 处都是敌人,剩下自己一个儿,黑间半夜给人推出来了……要 是给敌人抓去,死了也没人证明是怎么牺牲的,这可怎么办 呢?还能往哪儿走呢? 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她想起老娘,回家两年就亡故 了,临死也没有见一面。又想起小瘦,这可怜的孩子给张金龙 抢了去,活活儿糟害死了。想到这儿,又是恨,又是气,又是伤 心,又是着急,越哭越恸,恸得肠子都要断了。 一阵风,吹着她湿透了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雨,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抬头一望,西面天空黑沉沉的,远处还 在打闪;东面,云可散了,小星星在眨眯眼儿。小梅忽然想起 那天全县干部开紧急会议的情景:县委书记黑老蔡号召大家 不动摇,不悲观,誓死和人民站在一起,渡过难关,争取胜利。 大伙儿望着毛主席的像,庄严的举起胳膊宣誓……她又想起 黑老蔡常讲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红军干部战土跟随毛 主席,那么苦还坚持,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那天,黑老蔡他 们给几百鬼子围着打,他挂了彩,也还拚命抵抗呢,自己好好 儿的,泄什么气呀!哭,哭有什么用!……想来想去还得坚持, 还得找同志,找组织。对,找到党,就有了主心骨,就有信心, 有办法,劲儿也有处使啦……可是,往哪儿找同志,找组织呢? 她勉强站起来,感到眼里冒金花,浑身酸痛,一点力气也 没有了。只好找个背风的墙角坐下去,脑袋靠着砖墙,累得迷 迷糊湖的,一合眼,就睡着了。 五 傍明,小梅在瘟神庙门外冻醒过来,湿漉漉的衣裳还贴在 身上,凉冰冰的。又怕有敌人,赶快离开村子。在一个园子地 边的小屋门口,想不到又碰见秀女儿了;再一瞧,田英和陈大 姐也在里面。这可见了亲人啦!你抱抱我,我抱抱你,快活得 眼泪都流下来了。 小梅心疼的说:“瞧!你们模样儿都变啦!”她们说:“你还 不是一样!”陈大姐病得很厉害,前天敌人追她,她跳墙逃跑, 又把腿摔坏了。田英尽腰痛,痛得都直不起腰来。田英看小 梅外面穿的一件蓝褂儿湿了,忙叫她脱下来晾晾。大姐脱下 里面的一条裤子给小梅换上。 秀女儿说:“嗳!可惜我的包袱,要在跟前多好啊!”她拉 着小梅告诉:“那天碰上敌人,包袱在洼里丢了,跑了两天两 夜,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的又转回去了,包袱还撂在那儿呢。 可欢喜吧,抱上包袱又跑,跑跑可又跑丢啦!”大家都笑了。 大姐说:“你们小声些。天明了,这儿待不住,咱们还得 跑!”四个人出了小屋。大姐的腿拐着,小梅和秀女儿扶着她。 田英两只手叉在腰里,弯着腰走,一边说:“真是!我这个腰, 使劲也直不起来!那天那么多人挤,挤也挤不直。嗳,真是! 真是!”秀女儿调皮的学她口音说:“真四!真四!嗳,挤也挤 不子!”逗得她们直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不提防庄稼地泥糊糊的,大姐一滑,连扶她的,三个都跌 倒了,身上弄了好些泥,手都成了泥爪子;秀女儿的鼻子上也 碰了一垛泥,大家又是个笑。田英指着秀女儿说:“你好!你 好!跟人学,烂嘴角,眼人走,变黄狗!”秀女儿说:“你别说啦, 瞧我的架势!”她背起大姐,小梅忙抬起大姐的脚,三个人晃晃 荡荡的跑。大姐说:“哈呀!我这李铁拐驾起云来啦!”她们怕 敌人发觉,都钻进麦地里去了。 一连几天,她们在野地里转,不敢进村去。嘿,什么是那 吃的呀!什么是那喝的呀!碰着老乡,要上一个半个窝窝头, 四个人你推我让的分着吃。碰不上,什么茴香、小葱、野蒜,胡 乱八七的填肚子。直饿得她们两眼发黑,肠子都拧成绳子啦。 大家衣裳又单薄,铺着地,盖着天,睡了几天“洼”,肚里又没食 儿,陈大姐的病越发重了。 这天晚上,陈大姐浑身烧得滚烫。急得她们三个搂着她, 抱着她,想不出个办法。小梅说:“这么着不行啊!好人都顶 不住,病人更吃不住劲儿,咱们得宿到村里去;能喝口热水,也 沾点儿光。”大姐咬着牙说:“别那么着!我这个病怕好不了 啦!跑又不能跑,颠又不能颠,老累着你们可不行啊!要是到 村里去,谁留咱们这一伙子呢?你们还是扔了我,走你们的 吧!”那三个说:“大姐,别那么说,咱们要死也死在一块儿!”她 们架着她,慢慢儿走。 到一个村子附近,小梅和秀女儿先去探了探,回来说,敌 人傍黑走了;已经跟一家老乡说好,可以去歇歇。就架着大 姐,走到村边,进了一个秫秸编的柴门几。一个四十多岁的大 婶子,探出半个身子到门外,四面望了望,回头对她们小声说: “你们悄悄儿,快到屋里去!” 大婶子随手把门带上,叫她的女孩子在门边听着点。她 急忙引她们到里间屋,安顿病人睡在炕上,用被子盖好,吹灭 了灯,低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是抗属,你们在这儿待 着不碍。鬼子来,就钻野地。”小梅说:“大婶子,我们这个同志 病得厉害啦!你给她烧口水喝吧。”大婶子说:“行行行!”就出 去了。 她们四个觉得浑身都痛,躺在炕上,说不出多舒服。一下 子都睡着了。朦朦胧胧的有人推她们,睁开眼儿一瞧,屋里点 着灯,小窗户上蒙着—件破棉袄。大婶子站在炕边,小声说: “同志,你们快吃吧。这点儿东西,我藏了好些天,就怕鬼子翻 出来。给你们吃了,我心里就痛快啦!” 她们看见,炕沿上放着热腾腾的四碗汤,她们端起碗儿 来,想不到碗里是擀得细溜溜的白面条。一股香喷喷的油炸 葱花的味儿,直钻鼻子。哈呀!这些天,她们尽吃的什么呀? 她们笑了!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的掉在碗里了。秀 女儿哭着说:“干娘啊!你打发我们两个饽饽就行啦!你给作 的白面……白面条儿……”四个人哭得更痛了。大婶子忙安 慰她们,眼泪也掉下来了。 六 吃罢饭,她们跟大婶子合计,偷偷儿在麦子地里,跟打老 鼠仓似的,挖了一个洞,口儿小,里面大,挖出来的土都运到远 处。除了陈大姐病着,她三个连大婶子和她的小闺女一齐动 手,直鼓捣一夜才挖成。大婶子又从家里抱来了干柴禾,铺在 洞里。她们四个白天黑夜都在洞里钻着。大婶子母女俩假装 挑苣菜,一天给她们送两次饭,还报告情况:这几天,鬼子汉 奸尽包围村,抓青年、抢东西、搜查八路、找村干部……有一天 就来了五次。村里伪政权建立起来了。附近较大的村子,都 在修岗楼,有的已经修起了。 小梅她们在洞里待着,一连好几天不敢出来。洞里又湿、 又黑,四个人谁都长了一身脓疙瘩疥,又痒,又痛,怪难受。柴 禾堆里多少跳蚤啊,咬得不行。她们腿也伸不直,头都窝着, 小梅笑着说:“你们见过卖烧鸡的吗?咱们都成了窝脖子鸡 啦!” 秀女儿忍不住说:“老这么钻着,可把我憋死啦!我真想 出去跑跑哟!”田英说:“你老实点吧,别找事儿啦!”陈大姐发 愁说:“咱们的人可不知都在哪儿,怎么能跟他们取上联系才 好呢。”小梅早就有这个想法,提议说:“这个洞小,两个人待在 里面就宽敞了。我和秀女儿出去找关系,留田英照护大姐,我 们找着人,再来接你们,好不好?”大家都同意了。 这天晚上,小梅、秀女儿从洞里爬出来,大婶子送给她们 一个破篮儿,里面是饽饽和煮山药,小梅、秀女儿就奔黄花村 的方向去了。 憋了好些天,一走到野地里,这舒服劲儿可真不能提啦。 秀女儿不住的使大劲吸气,说是有小喇叭花的香味儿。小梅 说,不是花香,是麦子香呢;又说:“青纱帐起来了,咱们又好活 动啦!” 她俩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村子,躲在黑暗里听一听,没什 么动静。两个就商量,想进去探一探,打听机关在哪儿。她俩 进了村,绕了两个小胡同,可一个人也碰不见。老百姓都插上 门了。摸不清情况,也不敢叫门。正迟疑呢,忽然听见戏匣子 唱开了洋戏,还有人嘀哩嘟噜的说话。小梅拉着秀女儿低声 说:“坏了!咱们跑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啦!”秀女儿还不信,隐 在胡同口里,探出头儿向街上一望,街东头果然矗起一个大岗 楼,亮亮的射着灯光。秀女儿忙转身说:“真晦气!快跑吧!” 刚跑,一个小门咿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男人来,看她俩挺 惊慌,就叫她们站住,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秀女儿忙说:“要 饭的。”那人怀疑的说:“怎么你们黑间半夜还要饭呢?准不是 好人!”小梅一下子瞧见他手里提着个手枪,心就抽紧了。那 人说:“你们跟我来!”就把她俩带进屋里去。 一进屋里,那男人就把秀女儿挎的破篮子要去,凑在油灯 底下检查。篮里可没什么,只有两块煮山药,几个玉米饽饽。 他摇着脑袋说:“不对头!你们撒谎呢。你们既是要饭的,一 定这家要一点儿,那家要一点儿,怎么这篮里的饽饽是一个颜 色,一样大小呢?明明是—锅出来的么。你们不说实话可不 行!”小梅、秀女儿给他说得无言答对,小梅只好说:“我们原本 不是要饭的,是串亲戚的,黑夜失迷道儿,走岔路啦!”又指着 秀女儿说:“这是我表妹,她年轻,不懂事儿,说错了话,你可别 多心。” 那人穿一身便衣,年纪也就是二十多岁,两只眼睛瞅瞅小 梅,瞅瞅秀女儿,来回的打量,瞅得她俩搭拉着脑袋,心里直发 毛。那人忽然站起来说:“你们俩准是干部。你们说说,在哪 区工作的?” 秀女儿坚决的说:“我们连干部的边儿也挨不着,我们就 是老百姓!”那人盯着她们,突然问:“你们认得程平、黑老蔡 不?”她俩心更慌了,一齐摇头说:“我们不认得!”那人又说: “你们不说实话,送你们到岗楼上去!”她俩唰的变了脸儿,年 轻人可笑起来了。 他说:“你们别害怕,咱们都是自己人,县大队在这儿住着 呢,我叫个人来跟你们对对面。”说着,他走到对面屋里去了, 听得见有人开大门走出去。小梅和秀女儿悄悄商量说:“县大 队还能扎在岗楼底下呀?准是故意诈我们的!咱们把口供编 好,死也别承认!”她俩就坐在炕沿上唧咕开了。 刚把口供串好,那男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黑不溜、笑 迷迷,连鬓胡子毛楂楂的,可正是黑老蔡。小梅和秀女儿乐坏 了,忙跳下炕,说:“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哟!”秀女儿拉着黑 老蔡的大手说:“可把我们俩吓坏了!”老蔡脖子上的伤还没 好;他歪着头儿笑着说:“怎么你俩到这儿来装要饭的?咱们 的村干部还以为你们是汉奸呢!”秀女儿指着那村干部笑了起 来,说:“我们才以为他是汉奸呢!” 小梅问老蔡:“怎么你们这么大胆儿,偏偏凑在岗楼底下 住呢?”老蔡笑着说:“我们慢慢摸出门儿了。越是这样的地 方,敌人越不注意;只要咱们掌握住下面的干部和群众,什么 问题也没有。”他得意的笑着:“嗨!别说冀中没有山,人山比 石山还保险!” 说了一阵闲话,老蔡就引她们到另一个老乡家里,洗脸、 吃饭。小梅、秀女儿就象出门流落了好些年,回家见了自己的 亲人,许多话儿说也说不完。真是,找到了组织,办法也有了, 信心也高了,情绪也好了,两个人嘻嘻嘻的只是笑。 老蔡给她们说了许多同志的消息;又说到牛大水给敌人 抓去以后,还没有信儿。他一面打发人接陈大姐,一面安顿她 俩休息。 休息了两天,老蔡就对她俩说:“以后别再乱跑了。现在 有许多工作要做,已经给区上布置下去,你们赶快到西渔村找 双喜他们去吧!”就叫一个村干部送她俩走了。 第九回 生死关头 “趁早收起你那鬼算盘, 想叫我当狗难上难!”…… 太阳偏西还有一口气, 月亮上奉照死尸! ——李季的诗 牛大水一伙,给敌人圈去的那天晚上,走近一个大村子。 看见村外边隔几弓就有一堆火,鬼子跑来跑去的。到了村口, 前面的敌人停下了;汉奸们喊着说:村里都住满了。鬼子就 把抓来的男人们留在村口,妇女们都带进村去。 大水心里着急的想,这些妇女要倒霉啦!他注意的看着一 个个妇女从他面前走过,有的低着头,有的掉着泪,有的惊慌 的望着,有的还抱着孩子;走完了,独独不见杨小梅。大水惊 疑不定的想:“小梅哪儿去了呢?不是给糟害了?”正想着,脑瓜 儿上梆的挨了一下,原来前面的人又走动了。 他跟着来到村边的一个大场上。场的四周,也烧着一堆 堆的火,有些鬼子还拿门窗家具往火里扔。大水这一伙,身上 挂的东西都给拿走了,一下子觉得很轻松,可是脖子酸得抬不 起头来。鬼子们围成一堆堆的在场边上吃饭。大水他们只希 望能喝口水,谁的喉咙里都火烧火辣得难受啊。 有一个当差的老头儿,提了一桶水来。一串串绑着的人 们立时围上去,都想把头伸到桶里去喝。忽然一个日本军官 骑着匹大白马来了,就在马上一脚把人踢开,让他的马饮水。 人们都围在旁边看。那该死的马喷着鼻子,呼噜呼噜的吸了 个饱,把肚子喝得滚瓜似的了,马脖子上还流下好些水。马走 了,桶干了,有几个人可怜巴巴的爬在地上啜那泥浆;旁的人 望着那骑马的鬼子走去,气得都瞪直了眼儿。 夜里,四周的火堆,还是烧得很旺。大水他们和敌人排成 菊花瓣儿,睡在大场上。抓来的人在里边,头对头,一层一层 的;最外边的两层是敌人。要逃跑,一定会踩着敌人,怎么也 跑不了。大水一夜没睡着;有人唉声叹气,给放哨的鬼子骂得 不敢作声。 早上,鬼子汉奸吃了饭,叫他们站成两行,又往外拔人。牛 大水也给挑出来了。剩下的就在这村修岗楼;挑出来的一批, 押着往城里送。路上耽搁了好几次。天黑,走到一个村子。这 村也住满了敌人。大水他们给赶进一个很脏的院子里;鬼子 把干净一些的北屋占了,伪军占了东屋,把大水他们推进西边 一溜小坯屋,关起来。 大水这一伙,一连两天水米没沾牙,饿得前腔贴后腔,渴 得喉咙里冒火;又是累,又是热,谁都头昏眼花的倒在地上。有 些人哼哼,鬼子的刺刀就从窗洞里捅进来。 鬼子吃过晚饭,都睡了,只留着两个伪军在大门口放哨。 三间小坯屋,都锁着门。大水屋里六个人,里边有村干部,有 民兵,有老百姓。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渴得哭了,说:“这不叫 人渴死啊!喝尿也情愿;尿又尿不出哟!”大水想来想去,想不 出个办法。小伙子熬不住,用头碰着墙,哭着说:“怎么受得 了,我不活喽!”他的头,碰得墙上的土沙沙沙的落下来。 大水正在想着黑老蔡的话:在艰苦的环境里,咱们共产党 员,要时时刻刻领导群众作斗争……他听见墙上的沙土落下 来,忽然心一动,想起了一个主意;就低声劝那小伙子:“兄弟, 别哭了。咱们慢慢想办法。”大水跪起来,直发晕,勉强凑在窗 户台前等着。等了一阵,放哨的伪军换班了,有个伪军过来, 往窗洞里瞧瞧。大水叫住他,跟他说了许多好话,又用道理打 动他,伪军答应给他们提些水来。 大家听到有水喝,都挣扎着坐起来了。大水蹲在地上,叫 他们都凑过来,小声说;“乡亲们,咱们都是难友,得商量着点。 我说,明儿个押到城里,不是枪崩就是刀砍,反正是个死;倒不 如咬咬牙,想法子逃出去,这提来的水就是咱们的救命水!”他 悄悄的跟他们说了个办法。几个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会儿, 都同意了。 那伪军开了门,提进一小桶水来。大伙儿千恩万谢的说 好话。伪军高兴的说:“没什么,都是中国人!”出去锁上门,走 到大门口去了。大水叫每人喝一小口,润润嗓子;他自己想着 是个共产党员,应该“起模范”,就一点儿也没有喝。 大水是拴在绳子的一头,小伙子是拴在另一头。大水和 他背对背,摸索着给他解绳子。一会儿,六个人都偷偷解开 了。一个人站在窗口了着,那五个有的抹下头上的手巾,有的 撕下一截袖子,沾着水,轻轻儿扑到墙上去。土墙闷湿了,就 用手挖。 弄了老半天,眼看着快挖透了,忽然窗边的人紧张的弯过 腰来,小声说:“来了,来了!”六个人急忙背过手,拿着绳子,照 原来的样子坐着;牛大水那宽宽儿的背,贴着那挖开的洞;大 家连口气都不敢出。伪军开了门,进来说:“你们喝够啦?”几 个人忙说:“喝够了,喝够了,真麻烦你啦。”伪军把桶提出去, 又锁上门走了。 有的人可吓得打哆嗦,泄了气儿。大水说:“别害怕!快加 一把劲,就成功了。”大伙儿咬咬牙,又紧张的挖起来;忘了渴, 忘了饿,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会儿就挖通了。大水先钻出 个头去,望了望,就爬到外面。接着一个个都爬出去,跟着大 水,溜到村外,就分散逃跑了。 二 大水在地里胡混了几天,心里想:“老这么东跑西颠的,也 不是个事儿,找‘堡垒户’钻个洞试试看吧。” 晚上,他溜进一个村子,跳墙进了尹大伯的家。尹大伯是 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儿,和他的小孙子正吃饭呢;一见大水, 老人家忙下炕说:“大水,你可来了!这么些天见不着咱们的 人,真是有天没日头,可把我老头儿憋坏啦。”那孩子也叫叔, 拉大水上炕吃饭。 大水一面吃一面问:“咱们挖的那‘草鸡窠’呢?”大伯说: “不是在你屁股底下哩!好好儿的,单等着你来呢。”大水舒舒 服服的吃了一顿饱饭,大伯点起一根火绳,熏蚊子,叫大水安 安稳稳睡他的觉;说:“有我在,百不怎么的!别看我门神老了 不捉鬼,我耳朵可灵着哩。”老人家安顿大水在炕上睡下,爷爷 孙子两个就夹着破被子,到房顶上去放哨。老大伯一夜没睡, 尽支起耳朵听呢。 天一扑亮,敌人进村了。老人家忙叫醒大水,端下锅,大 水钻进炕里面地底下挖的地洞,洞口搁好洋铁片;大伯又坐上 锅,添了水,烧起柴禾来。 敌人挨家搜查,查到这一家。一个汉奸踢着尹大伯问:“老 头子!你家八路军藏在哪里?”尹大伯慢慢站起来,用手托着耳 朵,凑过去问:“你说什么?”汉奸大声说:“问你见了八路军没 有?”尹大伯说:“哦哦,八路军?见来着,见来着!穿的灰不济的 粗布,还拿着枪哩!”汉奸忙说:“对对对。在哪儿了快说!”尹大 伯说:“啊呀,可多呢!全宿到这村啦。”汉奸急忙问:“他们多会 儿来的?都住在哪儿?”老头儿说:“你别忙,让我想想!那一天 我正赶集回来,买了点年货,眼看灶马爷就要上天啦……”汉 奸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妈的!谁问你去年的事儿?这个老 棺材瓤子!” 鬼子吼着:“洞!洞!”汉奸对着老头儿的耳朵嚷:“问你,洞 在哪儿?”老人家眯缝着眼儿,说:“什么?洞?头年我养了个大 狸猫,嘿,一看就是个好猫,把耗子治得影儿也不见啦,哪还有 洞呀?”汉奸嚷着:“你他妈的!不是小洞,是大的,地下挖的!” 尹大伯伸着头,仔细的听着,笑起来说:“哦!这回我可听明白 啦。嗨,早知道,早领你们去啦。你们跟我来!”就领他们到后 面,指着粪窖说:“你看!这不是啊?我家这是三月才起的,还没 多少粪!不信你瞧!”说着拿个粪杓搅给他们看。臭得那些鬼 子忙捏着鼻子走开;汉奸用手在鼻孔下面扇着,眉头拧成疙瘩 儿,说:“得了得了!快放下吧!你他妈的真刺儿头!”一伙人骂 骂咧咧的走出去,嘴里说:“晦气!倒霉!碰见这么个糟老头 子!” 他们出了门,尹大伯托着白胡子,差点儿笑掉了下巴;赶 忙对小孙子说:“我老头儿出嘴,你小孩子出腿;快跑出去再打 探打探,咱们得多提防着点儿!”小孙子答应着,跑出去了。 三 大水在尹大伯家,一连住了好几天。鬼子汉奸常来折腾, 都应付过去了。大水想:“有群众掩护,待在这‘草鸡窠’里倒 挺稳当。”可是他又想:“老待在这儿,外面的情形一点不知道, 双喜他们都见不着,小梅又不知道下落,家里老人也不知道怎 么着了!天天钻洞,什么工作也不能干,可不把人憋死呀?” 一天晚上,他辞别了尹大伯,先去寻他的枪。 野地里,月亮照得挺明快。高梁、棒子都长高了,可是草 也长得挺稠。大水心疼的想:“这地可是该锄啦!”在一片树林 里,他碰见赵五更、艾和尚。同志们见了面,心里可豁亮多了。 谈了几句话,艾和尚就拉着大水的胳膊说:“大水啊,我告诉你 一件事儿,你可别难过!”大水忙问什么事。艾和尚说:“敌人 把你爹抓去,逼着要人,老人家受了点儿罪,村里保他出来,没 两天就去世了!”大水听了,呆呆的坐在坟头上;艾和尚一劝, 他就哭开了。 牛大水越哭越伤心。艾和尚和赵五更劝了半天,他才擦 着泪,咬牙说:“好狠的鬼子汉奸啊!那么大岁数的一个病人, 也逃不出他们的毒手!我牛大水活着非报仇不行!”他打听同 志们和兄弟小水的消息。五更说碰见马胆小了,听说小水跟 着双喜呢;又说高屯儿救活了,杨小梅也逃了出来;埋在地里 的枪,双喜都起走了……大水听了,心里才松快点儿。 大水又问黑老蔡、双喜在哪儿。艾和尚小声告诉了黑老 蔡的地点,说自己才从那儿来,路上遇见的赵五更;黑老蔡说: 双喜在西渔村,叫大家跟双喜——跟组织联系好,千万不要失 掉关系;又叫大家一定要把枪带在身上,在任何情况下,决不 能放弃了武装,必要的时候就得跟敌人拚。还叫同志们多作 些群众工作……等敌人的疯狂劲儿一过去,就集中力量,打击 小股的敌人……这些话,艾和尚可记不清,只说了个大概的意 思。未了他说:“黑老蔡已经把工作都布置给双喜了,咱们赶 快找双喜去,双喜在一个堡垒户家待着呢。” 赵五更也正要找双喜,三个人就急急忙忙奔了西渔村。谁 想艾和尚糊里糊涂,又把地点记岔了;五更也光知道双喜在这 村,可说不清在哪一家。他们找了半天没找着,心里挺着急。 看看罗锅星在西天只剩一树高,,天快明了。他们不敢在村里 待,只好到村外庄稼地里,找了一片场,就在滑秸垛旁边睡一 会儿,三个人轮流放哨。 天刚麻麻亮,敌人来围村了;鬼子怕老百姓发觉,都从高 梁地里走,头前是便衣汉奸引路。放哨的艾和尚可睡着了! 大水迷迷糊糊听见高梁叶子唰唰的响,心一惊,坐起来回 头一瞧,不好,四五个便衣往这边走呢;忙叫醒赵五更,说:“快 醒醒!不知道什么人来了!”又去推艾和尚。赵五更忙拿着枪 站了起来,说一声:“快跑:敌人来了!”就往前窜。敌人发现目 标,赶忙去追他,大水、艾和尚都没有枪,见滑秸垛旁边靠着个 秫秸箔,就钻了进去。 赵五更看见敌人追他,急忙回头打了两枪,打死了头前的 一个敌人,就跑得不见影儿了。大水、艾和尚从秫秸箔的另一 头钻出去,窜进高梁地。没想到顶头碰上了鬼子,一下按着大 水的脑瓜儿,把他卡住了。大水要有枪,也就可以把鬼子打死, 自己逃走;可他空着手。猛一挺,褂子哗的扯破了。鬼子拧住 他一只耳朵,大水挣扎着扭过去,转身一个耳光,把鬼子打了 个侧不棱;一个指头打在钢盔上,痛得发麻。那边艾和尚也跟 一个鬼子打起来了。 大水正想跑,另一边又跑来两个鬼子,嘴里说着:“好的好 的!上的上的!”原来鬼子爱摔跤,都把枪扔了,要捉活的。一 个鬼子先扑上来,抱住大水就摔,嘴里嗯嗯嗯的。他两个就地 十八滚,打了个瞎架。旁边两个鬼子看大水劲头儿大,也都扑 上来。大水一个打不过三个,给他们按住了。鬼子解下大水 的束腰带,把他绑起来。艾和尚那边只一个鬼子;艾和尚急劲 儿大,把他摔在一边就跑,那鬼子爬起来就追…… 四 天明了。敌人把牛大水拉到场上,一群鬼子围着看。矮胖 的鬼子小队长饭野用手叉叉大水的手腕,那手腕儿真粗真壮 啊;又用手一揸一揸的量量头水的肩膀,比他自己的肩膀宽得 多;他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哼了一声,嘀哩嘟噜不知说些什么。 那挨了巴掌的鬼子,人们都叫他什么“初一加三郎”的,是个高 个儿;他老噘着嘴,低着头,翻起白眼儿对大水瞅着。鬼子们 看看他,又看看大水,都叽哩呷啦乱笑。 饭野小队长会几句中国话,问大水:“你什么的干活?”大 水瞧见旁边有井,有菜园子,就说:“看瓜的。”汉奸问:“看什么 瓜?”大水说:“看北瓜。”饭野那红鼻子一缩,露出不相信的神 气。他哼了一声,弯下腰去,看看大水的手心,没死肉;又蹬一 蹬大水的腿肚子,倒是挺有劲儿;立时眼睛一鼓,说:“嘿,八路 太君的有!”就把他带到村北口大堤旁边去。 他们把大水绑在堤边一棵柳树上,手反绑着,上中下三道 绳子捆了个紧。鬼子们有的打他耳光,有的用大皮鞋踢他。正 打得凶,那边又有一群鬼子,拥着一个人过来;那人头上的血 流了一脸。大水吃了一惊,看出他正是艾和尚。艾和尚因为 空手,也给活捉了。 鬼子把他推到牛大水跟前,一个汉奸手里拿着艾和尚的 黑皮带,指着大水,问艾和尚:“你认得他不?”大水忙说:“我不 认得他,他怎么认得我?”汉奸照大水脸上就是一皮带:“谁他 妈的问你呀!”又问艾和尚:“说!认得不认得?”艾和尚说:“我, 我也不认得他。”鬼子把他一推,艾和尚就一屁股坐在堤坡上 了。 两个鬼子拿着两根粗木棍,打得艾和尚乱叫,痛得往两边 让,身子一仰,腿一翘,一棍就把一条腿打折了。艾和尚给打 急了,猛一挺,呼的往下窜,就钻了高梁地;可是腿折了,他跑 不了啦!鬼子把他拖回来,说:“你两个统统死了死了的!”一枪 就把艾和尚打死了。大水闭着眼儿等他打,可是听不见枪声; 睁眼一看,艾和尚已经栽到堤根下了。 大水看到活蹦乱跳的艾和尚一眨眼的工夫,就死在敌人 枪弹之下,心里一阵疼。想着:“反正活不了啦!”就大声问:“你 们有种,怎么你们不打呀?”汉奸说:“你到底是不是八路军?” 大水说:“我就是八路军,活着,就跟你们干;死了,也是光荣 的。不象你们这些狗杂种!”鬼子狞笑说:“八路,好的好的!” 回头跟汉奸说了什么话;汉奸对大水说:“哼,你倒想死,且不 叫你死哩!” 这当儿,村子里乱糟糟的,男女老少给鬼子赶得大哭小 叫。有个外路来的买卖人往村外一跑,也给鬼子抓到堤边来 了。敌人问他是不是八路,他说不是,就打开了。那商人连忙 喊:“别打别打!我有个话说:——我的大哥跟你们是好朋友, 看我大哥的面上,饶了我吧。”汉奸问:“你的大哥是谁?”那商 人忙解开腿带,拿出一卷联合票给他们说:“看!我这个大哥 不是你们的好朋友吗?”汉奸笑起来说:“这真是个买卖人!”饭 野小队长眼一眯,鼻子一缩,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嘻嘻的点了 点头,说:“金票的金票的!买卖人,好!”又一挥手:“开路开 路!”商人爬起来就跑了。 村里的老百姓,都给赶到村口来开会了。敌人把大水从树 上解下来,说:“走!挑八路去!”就把他押到会场,从一头走过 去,叫他“拔相”(就是挑选人)。男女老少都吓得战战兢兢的, 偷着眼儿瞧大水。大水一眼看见双喜也站在里面,心就跳起 来了。双喜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好象在说:“你可是个共产 党员,看你坚决不坚决!” 饭野小队长手里攒着一把刺刀,问大水:“里面有八路的 没有?”大水说:“没有!”那饭野鼓着眼睛,恨得嗯嗯嗯的,举起 刺刀,照大水的心窝就刺。大水扭过脸去,咬着牙说:“反正没 有!你刺吧!”饭野可哼了一声,又推大水往前走。群众脸都 吓黄了,噙着泪花儿。大水看见马胆小、谷子春,还有兄弟小 水,和好些队员、干部都在里面;一个个直勾勾的瞅着他。 敌人押着大水在场里走了一遍,大水一个也没有说出来。 饭野小队长起了火,回头吼了一句什么。立刻有个鬼子兵引 来三只洋狗,都气咻咻的吐着红舌头。饭野呜噜的叫了一声, 指指大水的腿;一个狗就窜上去,只一口就连肉带裤子,血淋 淋的撕下一大块。大水挣扎着,凄惨的叫了一声;痛得他头上 汗珠儿直往下滚。饭野又指指大水的胳膊,那洋狗猛的直立 起来,两个爪子往前一扑,又咬了一口;大水就昏过去了。 忽然,人群里一个白头发的老妈妈,跌跌撞撞的冲出来, 扑在大水身上,眼泪直流的喊:“你们别造孽啦!这是我的儿 呀!你们要把他治死啦!”群众都哭下了。几百个男女老少一 齐哀求说:“他实在是个好庄稼人啊。你们饶了他吧!”鬼子怕 老百姓怜惜他,就一脚踢开老婆儿,把大水架起来,带走了。 五 敌人回到东渔村,牛大水醒过来了,敌人把他押进警备队 住的后院,关在南屋一个木笼子里。傍黑,看守他的老头儿, 悄悄对他说:“你娘看你来啦,你们说话小声点儿。”就走出去 了。大水心里想:“我娘早死啦,怎么又来个娘呢?”正想着,看 守带进来一个白头发的老妈妈,手里提着个篮儿;大水认得她 是西渔村王树根的娘,王树根已经在“扫荡”开始的时候,给敌 人活埋了。当下王大妈跟看守说了两句话,老头儿就出去了。 老妈妈抓住木笼,白发的头儿仲过来,小声说:“大水啊! 我把你认下啦,你就说你是王树根。双喜叫你沉住气,什么都 别承认。咱们一村都在保你呢。唉,我的亲人哪!看着你,真 叫人心疼得不行啊!今儿个谁也吃不下饭,大伙儿正在给你 凑钱呢。”大水听着,心里一阵热辣辣的,泪珠儿直往下掉,哭 着说:“娘!……你放心!……你跟双喜说,我死活总得争口 气,你们……别结记我!” 老妈妈撩起破衣襟,擦了泪,从篮里拿出乡亲们交给她的 鸡子儿、油散子、烧饼……许多东西,塞进木笼里,放在大水跟 前;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儿,塞给大水说:“小子,这是我给 你的一点钱儿,留着你零花吧。”老妈妈不敢多耽搁,叮咛了两 句就走了。 过了两天,两个伪军端着枪,把大水提出去过堂。走到鬼 子营房,大水看见门口站着西渔村的许多老乡亲,老妈妈也在 里面,都眼巴巴的望着他。 大水进了屋子。一个白脸儿鬼子,戴着一副小眼镜,人家 叫他“狗牙子伤”的,正坐在那儿,和旁边一个“翻译官”说话, 伪队长杨花脸也坐在一边。翻译官叫大水站到桌子跟前,问 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儿。大水一口咬定是西渔村的,叫王 树根。又问他是干什么的,大水说是庄稼人。杨花脸问:“你 到底是不是八路?”大水说:“我一年到头,耕耩锄耪,怎么是个 八路呢?”杨花脸拍着桌子,喝着说:“你不是,你那天为什么承 认是八路呢?”大水说:“他们一个劲儿打我,把我打昏了,我说 的胡话。” 杨花脸转过脸去,跟“狗牙子伤”咕噜咕噜的说了一阵话, 那“狗牙子伤”点点头,就用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写“共产党” 三个大字,指着牛大水:“你,共产党?”大水吓了一跳。可是 “狗牙子伤”在那三个字上划了个大“×”,说:“你,不是!”又写 “八路军”三个大字,说:“你,八路军?”大水又吓了一跳。“狗 牙子伤”又划了个大“×”,说:“你,八路,不是的!”又写“工作 员”,又划掉。最后写了个“良民”,说:“你,良民,好的,好的! 开路,开路!”杨花脸笑着对大水说:“太君饶了你了,好好儿种 你的庄稼丢吧!”伪军就给大水解绳子。 “狗牙子伤”抬一抬小眼镜,站起来,和杨花脸走进里间 去。一面走,那“狗牙子伤”一面说:“杨队长!你,王树根的金 票,大大的有,大大的发财!”杨花脸说:“我要发财,这个的 有!”说着用手在脖子上砍了一下,“狗牙子伤”就嘻嘻嘻的笑 起来了。 大水放出来,刚出门,老乡亲们就围上来了;有的扶着他, 有的问长问短。一伙人给他裹好伤,换了衣裳,欢欢喜喜的往 村外走。一转弯,迎头来了几匹马,人们赶快让开。头一匹马 上骑的一个胖军官,象是何世雄。几匹马过去了,老乡们低声 说:“胖子这会儿在城里当什么大头儿呢!咱们快走吧。” 正说着,忽然一匹马转回来了。马上一个挎盒子枪的喊 了声:“站住!你们干什么的?”大水一听是张金龙的声音,忙 低下头。 原来那人正是张金龙。这破落户,这流氓,这地主的狗 腿,在“扫荡”一开始,就投奔了他原来的主子何世雄,当上汉 奸了。这会儿他一马过来,说:“嘿,这不是牛大水吗!我看着 就象你!”说着跳下马,提着盒子枪,高兴的走来说:“哈,巧极 了,正找你呢!快跟我走吧。”老妈妈抢上来说:“你这是干什 么呀?才打官司出来,日本人那儿都没事啦!咱们都是中国 人……”张金龙一个巴掌把老妈妈打得跌在地上了,用盒子枪 指着大水说:“牛队长!你不是英雄好汉吗?走吧,到咱们何 大队长那儿去,耍耍你的威风吧!” 说话间,又有两匹马转回来了。大水咬着牙说:“好张金 龙!我早知道你要干这勾当的!英雄不英雄,咱反正不当汉 奸!走就走!豁出我这一百多斤,怕你我就不是爹娘养的!” 张金龙掏出绳子来,拧着大水的胳膊就捆。老乡们都上来说 好话;张金龙骂着,把大水捆了个五花六道,一匹马交给那两 个伪军,他推着大水就走。 六 他们把大水带到何庄,押在何家大宅的后院。 何世雄这次回来,可耀武扬威了。这几年他在城里当汉 奸,村里把他过去霸占的土地,都让原主耕种了;扒堤放水的 第二年,又把他搜刮老百姓的血汗——埋在地里的几十石麦 子,退还穷人度了春荒。这次他一回家,就“猪八戒倒打一钉 耙”,夺回土地,还挨家挨户搜粮食、抢东西、打人、牵牲口…… 又到处找咱们的干部。幸亏干部们藏的藏了,跑的跑了;家属 们投亲戚,靠朋友,寻吃要饭,也都逃了。他没法子出气,就放 火,烧了许多房子。 这天晚上,日本司令龟板路过这儿。何世雄摆了酒席招 待他,那股子奉承劲儿,真是恨不得捧着龟板的屁股亲嘴呢。 那龟板,瘦长脸儿,高颧骨,留着仁丹胡子;会说中国话。 他捻着胡子,抬起下巴,两只黄黄的小眼珠斜瞅着何世雄;他 那女人似的嗓子,傲慢的说:“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强的!你 看,大日本皇军在太平洋上,把美国都打败了!你们小小的中 国,不用打!” 他吹了一通“中日提携”的理论,说汪精卫好,又说蒋介石 也不错:背后伸出个胳膊跟“皇军”拉手呢;就是“共产党”大大 的坏,是“皇军”的死对头,所以一定要把主要的力量放在“剿 共”上。一说起“剿共”,他那“武士道精神”,使他额上筋都暴 起来了,声音发尖的说:“剿共好比刨树的。你把树枝树身的 统统锯了,底下又会出树!你要把共产党的下层组织统统查 出来,刨了根,就是有树也死了的!” 鬼子司令走了以后,何世雄就把牛大水拉出来审问。 七 夜深了,牛大水给押到何世雄的屋里。 屋里点着两盏大泡子灯。人们一个个凶眉恶眼,杀气腾 腾;旁边放着棍子、刀、绳、压人的杠子……火炉里烧着烙铁和 火箸。大水瞧着,就象进了阎王殿似的。 何世雄见了牛大水,恨得咬牙。他凶狠狠的笑着说:“牛 大水!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哪样菜好吃就吃哪样吧!” 两边的人喝一声:“跪下!”大水说:“跪什么!我没有罪!”何世 雄拍着桌子骂:“你混蛋!”大水气得心头冒火,说:“你八个混 蛋!”何世雄满脸横肉,挥手说:“叫他尝尝!”两个特务拧住大 水的胳膊,一个从后面用条白布把他脑袋一勒,另一个拿两块 檀木板,照大水脸上啪啪啪左右来回的打,几下子,打得大水 嘴里连血带沫子流下来,舌头都麻了,象棉花瓤子似的;眼角 上也挨了一下,只觉得昏昏沉沉,不懂事了。 他们用一卷草纸把大水熏醒过来。何世雄问:“黑老蔡、 刘双喜他们在哪儿?”大水说:“不知道!”何世雄问:“上一回你 和刘双喜到这儿来抓我,是谁报的信,谁出的主意?”大水一只 眼儿糊着血,一只眼儿瞪着,说:“你别问我,你问我干吗!”何 世雄冷笑说:“嘿!这小子还没尝着好滋味呢!给他一碗黄米 饭吃!” 大水背后那家伙,用膝盖顶住大水的腰,手里的白布紧紧 一勒,勒得他仰了脸儿;旁的人就用小米泡凉水,往他鼻子里 灌。还听见何世雄说:“你吃这碗饭怎么样啊?饱饱儿的吃一 顿吧!”大水忍不住,一吸气,呼的就吸进去了,呛得脑子酸酸 的,忽忽悠悠的又昏过去了。 他们又把他熏过来。大水迷迷糊糊的,鼻子里喷出来的 小米全成了血蛋蛋,嘴里也出来了,身上又是血又是水。何世 雄得意的说:“你小子好啊!铁嘴钢牙,柏木舌头;到了我手 里,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张金龙叼着个烟卷儿来了;对大水露出金牙齿,笑嘻嘻的 说:“还是说了吧,牛大水!你们党员,什么不知道啊?你又是 区上的红人!黑老蔡就是你的表哥,你和刘双喜是他的胳膊 腿儿,下层组织都是你们鼓捣起来的。你说出来没事儿;不说 出来,怎么也过不去这一关!你看我从前也干的那一行,跟你 是一势;说过来不就过来啦!” 大水气得浑身乱颤,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一嘴粘糊糊的血 沫子,呸的唾了张金龙一脸,说:“汉奸王八蛋!谁跟你一势?” 张金龙掏出绸手绢,抹抹脸,一条眉毛压了下来,狠狠的瞪着 牛大水:“妈的!你小子还卖骨头?”随手抽出烧红的烙铁,把 大水的褂子撕开,就吱啦啦的烙他的背,背上烧得直流油,一 阵阵的冒烟,满脊梁都烧糊了啊!大水喊,大水叫,大水破口 大骂:“你们这些汉奸王八蛋,好狠心!对中国人一点不留情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日救国,有什么罪呀?”他眼里掉下来的, 不是泪,都是血啊! 何世雄拧着眉头,慢慢的吸烟;忽然抬起眼皮子,奸笑着 说:“牛大水!你别死心眼儿,拿着鸡蛋跟石头碰!你这是何 苦呢?人家黑老蔡、刘双喜未必有你这么坚决!你硬抗硬顶, 白白送了命,谁来怜惜你呀!”忙叫人给大水松了绳子,端个凳 儿给他坐;劝他说:“你也别难过!今天我喝了点儿酒,弟兄们 打了你,显得怪对不起你的;其实这也没什么!你也别放在心 上。你看金龙,过这边来多‘得’呀!吃的好,穿的好,还有钱 儿花!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也给你个官儿做,让你也阔气阔 气!” 何世雄一面说,一面楞着三角眼儿瞅大水的脸色;见大水 低着头儿不说话,想他一定给说动了,就给张金龙丢了个眼 色。张金龙出去了,他接下去说:“要说抗日,我何世雄过去也 是抗日的,现在也不是不抗日啊!抗日的时间长着哪,着什么 急呢?” 张金龙进来了,后面一个人端着托盘,盘子里有酒有肉, 有白面卷子,过来放在大水跟前的小桌子上,何世雄伸手说: “牛同志!快吃吧!给你压压惊!你是个好样儿的,咱俩今后 交个朋友!” 大水气坏了,拿起一碗猪肉,照着何世雄就摔过去。何世 雄让不及,油卤卤的,直洒了一身,碗儿也打烂了。人们忙捉 住大水。何世雄跳起来,气得脸儿发紫,喝着说:“这小子真他 妈不识抬举!给你脸不要脸,我倒瞧瞧:看你拧得过我,还是 我拧得过你!”他吼了一声,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又横拖倒拉 的把大水拾掇开了。 他们用尽了各种刑罚,大水受尽了各种罪。他们想掏出 口供,把这一带共产党一网打尽。大水可咬着牙,一个字也不 说。鸡叫了,拾掇他的人们全累得不行了。何世雄擦着秃脑 瓜上的汗,把鼻子都给气歪了,说:“这号东西不是人!快拉出 去砍了他,喂狗吃!”大水已经瘫在地上不能动了。一伙人架 着他,张金龙拿着一把大刀,颠着屁股走在头里,何世雄的那 条狼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都往村外走。 月儿很明,四下里静悄悄的。到了村南一片乱坟堆,一棵 孤伶伶的枣树旁边,他们剥下大水的血衣裳,大水只穿个裤衩 儿,光着头,赤着脚,给他们推推搡搡的按在地上。狼狗坐在 一边等着。张金龙先把刀子在石头供桌上哧哧的磨了几下, 月光里,那刀子真亮啊!他挥起了大刀,…… 第十回 睡冰 在困难中不动摇! ——毛主席的话 一 张金龙刚挥起刀,后面有人喊着过来:“喂!喂!慢着慢 着!”张金龙回头一看,几个人跑到跟前来说:“大队长叫你先 别砍,赶紧回去!”牛大水已经昏过去了,这时候迷迷糊糊的 想:“我不是死啦?怎么脑袋不掉下来呢?”晕晕腾腾的觉得有 人架着他走。一会儿,回到何家大宅,又给关到后院的小屋里 了。 张金龙心里纳闷,提着大刀片子,进了何世雄住的北屋, 看见屋里坐着大太太,老太爷……好些个人,都在啼哭;何世 雄一脸气恼,正在对一个护兵发脾气。张金龙也不敢问,坐在 一边听听,才明白是何狗皮从镇上回来,半路给刘双喜他们劫 走了;放护兵回来送信,要用何狗皮换牛大水。约定了地点, 限明天交人,要不送回牛大水,撕了他狗皮,还要报仇。 大水在小屋里醒过来,摸摸身上,这儿也是血,那儿也是 血。披着的血衣裳已经沾住了,脱也脱不下。浑身痛得象乱 刀子割,比上刑的时候还受不了啊!坐也不能坐,躺也不能 躺,侧着身子,脑袋靠着墙根,眼泪和着血,慢慢的流了下来。 他心里想:“唉,我牛大水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啦!要不是 出来工作,得罪下人,还会受这么大的罪啊!我这是下了十八 层地狱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谁知道我的苦楚!”他 想尿尿,可是短裤衩眼血肉结成一块了;动一动就痛得要命, 只好尿在裤子里了。尿螫着伤口,痛得他搅心似的,咬紧了 牙。 他哭着想:“我的娘啊!这怎么受得了呀?倒不如干脆死 了好。”他勉强睁开一只眼儿瞧瞧。屋里很暗,外面可明了。 几只家雀在窗棂上啄呢,啄啄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大水不知 怎么就想起黑老蔡,想起杨小梅,想起许多同志们;可不知他 们都在哪儿,一定还在坚持哩。他就想到那一天,大伙儿举起 胳膊宣誓:“再怎么困难也不悲观动摇!”大水想:“嘿,我刚才 想些什么来着了我是个共产党员,我他妈的还不抵个群众啊? 老百姓还坚持抗日哩,我受了点刑,就想寻死,呸!我真他妈 的糊涂!”气一壮,心一横,觉得痛也不那么厉害了。 大水想想他的娘——王大妈,想想尹大伯,想想许多老乡 亲,冒着危险,费尽心机搭救他,他自个儿可想寻死;嘿嘿,这 倒对得起人啊?他靠在墙上,自己也觉得好笑:“不出来工作, 就能逃得过吗?老百姓死的还多呢,这埋怨谁去!都是鬼子 汉奸那些王八蛋害人。他妈的,我牛大水不死啦!只要能活 着,就得报仇!” 大水醒一阵,昏一阵,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晚上,他又醒 过来,觉得晃晃荡荡的,听见打桌的声音;心里想:“莫非我在 船上吗?该不是把我扔到河里淹死呀?”他想坐起来看看,可 是浑身没一点劲儿,头也抬不起来,一下又糊涂过去了。 船到了一片苇塘旁边,濠里咿咿哑哑出来一条小船。船 头上坐着一位老先生,月光照着他雪白的长胡子,银亮亮的。 他神清眼明的望着大船招招手,两只船靠拢了。他过这边大 船上来,跟何世雄的父亲见面,两个人拱手让坐。 船上那些伪军,都把手里的枪放了下来。梁广庭老先生 说:“那边找我当个中人,牛大水来了没有广何世雄的父亲指 给他,老先生掀开破被子,吃了一惊。他摸了摸大水的心口, 慢慢放下被子,耷拉着眼皮不说一句话了。 那姓何的老家伙忙跟老先生解释,把打坏牛大水的责任, 完全推在日本人身上;又说要把何狗皮送来了,才能放牛大水 回去。梁老先生叹气说:“唉,太翁,这事儿我怕办不了!要说 你们的少爷,我见来着,人家连一根汗毛也没动!将心比心是 一个理儿。人成了这样子,这可怎么说了咱们也不能一手遮 天,一手盖地啊!那边的意思,原是先把牛大水接回去,再送 你们少爷过来。你要不乐意,我就越发难以为力了。”两个人 谈了半天,还是老先生担保,先把牛大水送过去。 大水给裹在破被子里,抬上小船。小船又咿咿哑哑的钻 了濠,在苇塘里这么一拐,那么一弯,走了半天,来到另一片苇 塘。划船的打了一声唿哨,苇丛里立时钻出两条小船,船上高 屯儿、双喜、牛小水,都抢着跳到这边船上来。 他们一看见大水打成这个模样儿,都楞住了。高屯儿牙 齿咬得格铮铮的说:“这还行啊?他们把咱们的人打得死不 死、活不活的,咱们可不能白白饶了这狗皮!”双喜忙说:“这笔 账以后再跟他们算,现在人已经回来了,可别叫老先生为难。” 没想到小水这孩子擦了擦眼泪,一句话不说,早跳回那边船上 去,拔出攮子,把何狗皮的鼻子嚓的一刀割下了。何狗皮蒙着 “捂眼”(驴推磨时戴的眼罩。),连喊饶命。牛小水举起攮子, 说:“再他妈的喊,一刀宰了你!”双喜忙跳过去把他拉开, 说:“别乱搞!这么着解决不了问题。”小水还狠狠的骂着, 把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抹了抹,插进套子里。一伙人把大水抬过 这边船上,老先生赶忙把何狗皮送走了。 半夜里,两只小船儿划到淀里一个小村,这村只有三十几 户人家,四面全是水。小梅她们也早来到这儿,都眼巴巴的等 大水回来呢。房东大嫂子早拾掇好一个炕,烧了一锅开水等 着。人们把大水抬进来,杨小梅一看见,不由得一阵心酸,望 着他含了两泡眼泪。他们把大水轻轻儿放在炕上,拿灯照着, 一揭开破被子,围着他的同志们全哭下了。 大水!——大水!——本来那么壮的好小伙子,这会儿 糟害成什么样儿了呀!脑袋肿得跟大头翁似的,狗咬的伤口 都出了蛆,十个指头给钉子钉得从胳膊肘儿以下全乌紫了,浑 身还哪儿瞧得见一块好肉啊!他昏迷着迷昏着,只剩下一丝 儿气了。 从县大队找来的卫生员,给大水打了一针,大水醒过来 了。他睁开左眼,看看双喜,又看看小梅,又看看高屯儿,看着 看着,猛一挺就坐起来,喊:“怎么?是你们啊!”小梅忙扶住 他,哭着说:“大水啊,你回来啦,你……不碍事啦!” 大水浮肿的脸儿露出笑模样了:“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我 可是见着你们啦!哈哈哈!哈哈哈!……”他不住的笑,他不 住的说胡话,他在发高烧啊…… 同志们的心儿给什么咬住了似的,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三 秋天,旱地上到处都是敌人。五里一个大岗楼,三里一个 小岗楼。到后来,白洋淀里也有敌人了,大村都修了岗楼,小 村也常去。敌人征的田赋,预借的粮食,吃不尽,天天香油白 面,猪肉鸡子儿……老百姓吃草籽、榆树皮、酸里苗、红薯叶 儿……有的挖野菜,挖着挖着就饿死了。环境真残酷,真艰苦 啊! 程平、黑老蔡他们还在旱地上坚持。刘双喜一伙分配在 西部白洋淀。他们掌握村干部,联系群众,跟敌人作斗争。 牛大水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全靠老乡亲尽心的照顾,同志 们轮流的伺候。在那艰苦的环境里,不能不常常转移。老乡 们有时把大水藏在洞里,有时藏在船上,有时用“小箄子”把他 藏在苇塘里。大水的病慢慢的好起来;大秋以后,伤也好得差 不多了,只是身体很虚弱。 冬天,白洋淀冻冰了。太阳照在冰上,四下里亮晶晶的, 冰上反映着天空的蓝色。鬼子坐着老百姓的冰床,一长溜,一 长溜,飞快的在冰上跑,到各村搜索。他们明知道有“八路”活 动,可怎么也抓不住。 后来,敌人的“讨伐大队”从旱地上转游过来了。一时,这 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子,都住下了鬼子;搜查、翻腾、拷问老百 姓……双喜他们和一些村干部,都在老百姓的掩护下撤出来, 隐蔽在白洋淀的苇塘里。这一年,白洋淀的苇塘,全留了“边 苇”——老百姓把里面的苇子割下,四周围留下一圈苇子,好 掩护八路军。 一连好几天,双喜他们都在苇塘里的冰上过日子。饿了, 把老百姓偷偷送来的麻饼、棉籽团儿、野菜搀的糠窝窝……杂 七杂八的冷东西,分着吃;渴了就嚼冰凌子。双喜说笑话:“这 是冰糖哪!一人一块,不花钱。”大家咯吱吱,咯吱吱的,嚼得 怪起劲。送来了地梨面的饽饽,就给大水吃。大水脑瓜儿上 箍着白布,仰躺在高屯儿怀里。他很过意不去:“我的伤已经 好了,凭什么该吃好东西呀?”拿个饽饽让来让去,临了还是吃 半个,那半个一人抉一小块儿,分着吃了。小梅穿着老百姓给 她的破棉裤,膝盖儿上吊着一块破布,西北风吹着,破布儿一 掀一掀的。秀女儿说她:“哈,你这个裤子上还吊个门帘儿 呢!”小梅也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调皮鬼,别出我的洋相 啦!” 太阳射在冰上,刺得人眼睛痛。人们成堆的坐着,有时候 开讨论会,有时候擦枪;擦着擦着,就唱起歌来: 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围攻! 不怕枪响, 不怕炮轰, 我们要粉碎敌人的围攻! 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进攻! 不怕枪响, 不怕炮轰, 把敌人消灭在冀中! ………… 晚上,月亮挂在天空,冰上闪着青幽幽的光。突击队轮流 出发,到这村那村,去骚扰敌人。留下来的同志,在冰上垫着 苇叶子,铺着席,就在冰上睡;男同志一摊,女同志一摊,三四 个人盖一条被子。人肉是热的啊,睡着睡着,冰就化了,身子 底下水济济的。小梅笑着说:“你们翻身打滚,可得小心点儿 啊,冰给肉吸得薄了,别把咱们漏到水晶宫里去哟!”那边大水 笑着说:“别打牙玩啦!这么厚的冰,搬个火炉子来,也漏不下 去。”大家挤着乱笑。 在冰上睡了几天,每一个人眉眼儿都浮肿了,有的腰痛, 有的腿痛,女同志都闹肚子痛……可是,谁都嘻嘻哈哈的,没 有一个人叫苦。 一天夜里,下雪了。风呜呜叫,雪花儿乱飘。一阵工夫, 雪就把他们埋住了。同志们蒙着席子,冻得睡不着。男的,女 的,就低声儿唱起《新中华进行曲》: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快快起来, 起来!一齐上前线, 四万万觉醒的大众 已不能再忍受这横暴的摧残! 满怀的热血已沸腾, 满腔的热泪总不干, 不将暴敌扫荡誓不生, 不将国土恢复誓不还! ………… 第十一回 拿岗楼 冬天到春天, 环境大改变, 白洋淀的岗楼, 端了多半边。 ——民歌 一 刘双喜这一伙,在冰上坚持了七天七夜。鬼子“讨伐队” “讨伐”不出什么结果,反倒受惊、挨打;没奈何,只好撤走了。 干部们又藏到村里,活动得更欢啦。 有一天晚上,双喜到程平、黑老蔡那儿去开会,到的同志 很多。分区的首长报告目前形势:敌人占了这么多的地方,兵 力不够分配,许多村的岗楼只能用伪军把守,正好各个击破, 打开局面,……双喜回来以后,大伙儿讨论了党的指示,就活 动开了。 据他们掌握的伪办公人反映:伪军小队长周斜眼坏得不 行,天天要这要那,打得老百姓和保长们飞蹦乱跳;好容易给 他找了白面,他嫌少不要,把白面全撒在地上。有两个村干部 藏在家里,给他抓去毁了。有一天,他还强奸了一个十四岁的 小闺女……。老百姓都恨得他牙痒痒的。高屯儿派一个小队 员,到他岗楼附近侦察情况,又给周斜眼抓去,大卸八块,说: “他妈的,优待八路军,叫他睡水晶被子!”就把七零八散的尸 首,扔到冰窟窿里了。 这天,周斜眼带着个伪军,又到一个村诈财。回去的时 候,向村里要了两个冰床,两个民夫送他们回去。冰床一前一 后,在冰冻的白洋淀上溜得挺快。周斜眼忽然看见一片苇塘, 回过头来问:“咦,这路怕走得不对了吧,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那瘦个儿老乡笑着说:“周队长,你放心吧。我们一年三百六 十天,天天在淀里来来去去的,就是闭着眼儿也走不差。”后面 冰床上那个高个儿老乡说:“着哇!这是条近路,一会儿就送 你到家啦。” 周斜眼看见冰床溜进苇塘的濠里了,正想问,忽然觉得后 脑上一个什么东西凉冰冰的,听见背后说了声“别动!”就伸过 来一只手,把他的盒子枪提走了。周斜眼知道后脑瓜儿上顶 的是什么,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后面冰床上那个伪军,早也碰 上了一样的运气。 冰床停下了。他两个给押进苇塘里。那高个儿老乡—— 高屯儿,把周斜眼拉到一边,用枪指着他,粗声粗气的说:“狗 汉奸,你糟害老百姓,杀咱八路军,咱们县上批准了,今天执行 你,你把脸背过去!”周斜眼脸上没一点血色了,还想说话;高 屯儿把他一推,照后脑瓜嘡的一枪就打死了。 旁边那个伪军,吓得浑身打哆嗦。瘦个儿老乡——刘双 喜说:“你别怕!咱们只杀最坏的;只要你以后不给敌人做事, 就放了你。”那伪军愿意回家为民。双喜、高屯儿教育了他一 顿,叫他先帮著作一件事,再放他回去。 当天晚上,同志们带了枪,暗暗把岗楼包围了。刘双喜 穿了周斜眼的军装,由那个伪军引着,到岗楼底下。伪军 喊:“快放下吊桥,队长回来了。”里面的伪军不提防,连忙放 下了吊桥。双喜一声不响的走进去,突然拔出枪来,把他们 比住了;高屯儿一伙人冲进去,一枪也没打,就把岗楼拿下 了。 伪军缴了枪,都放回家去。岗楼一把火烧掉了。 呀,八路军多会儿来的呀?怎么见也没见着,就把岗楼端啦!” 二 这天,黑老蔡来了。他们县委分了工,几个委员深入各 区,直接领导对敌的斗争;黑老蔡就分配在这儿。 晚上,他了解情况以后,就跟大伙儿商量,要拿大杨庄的 岗楼。在西部白洋淀,这是最大的一个钉子,非拔掉不行,恰 巧那儿的伪队长就是张金龙,李六子在他手下当班长。同志 们愤恨的说:“张金龙坏透了,咱们先拾掇这家伙!”许多人主 张,把张金龙抓来,给牛大水报仇。 可是,张金龙这小子很刁滑,人少不出村,提防得很紧。岗 楼又造得挺严实,外面两道铁丝网,站着双岗;天一黑就下锁, 还有恶狗守着;楼上房上都有放哨的。村里办公人也给勾结 得紧紧的,没法掌握。大家商量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办法。 杨小梅说:“我的姥姥家就在那儿,我先进去看看怎么 样?”牛大水不放心的说:“这怕不行,听说你舅在岗楼上当差, 你去,他不把你毁了?”旁人也怕出错,不叫她去。小梅坚持要 去看一看,说,就是不成也坏不了事儿。黑老蔡叫她小心些, 当天晚上,送她到大杨庄村外,小梅就偷偷突进去了。 小梅去了三天,还没有回来。同志们很担心;秀女儿急得 哭了。黑老蔡也怕这事儿不大把稳,说:“今天夜里再不回来, 明天我们突进去看看。”牛大水也愿意一块儿去。几个人在小 屋里直等到半夜,小梅可回来了。 她脸蛋冻得通红,一边鬃发上结着冰花,两只灵动的大眼 睛望望大伙儿,喜洋洋的笑着,一边撩开棉袄的大襟,一边对 秀女儿说:“快拿把剪子来!”秀女儿拿了剪子,笑着问她:“你 出什么花样儿呀?”小梅手冻僵了,叫秀女儿把她底襟的角儿 拆开,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黑老蔡。 几个人连忙凑在油灯跟前看,那是一张麻纸,上面用铅笔 画的横一道,竖一道,小方块儿,小圆圈儿,乌七八糟,不知道 是些什么。大家笑起来,“你这是闹的什么玩艺儿呀?”小梅笑 着说;“有了这玩艺儿,岗楼准拿下啦。”大家都莫名其妙。 小梅用手指头点给他们看:“你们瞧!从南往北数:这是 淀,这是堤,这是平地,这是深沟;上面一顶吊桥,过了桥,这两 道曲里拐弯的是铁丝网,有一人多高,满是铁蒺藜;铁栅栏门 上一把大锁,门里边这几个小圈儿是五条狗。再往里是大门, 钥匙张金龙拿着;进大门头一进院三间北屋,住一班人;北屋 顶上这个小三角几,是抱角楼,日夜都有岗。第二进院,这个 大圆圈是个大岗楼,一共四层,有三丈高;最高一层也是日夜 都有岗;第三层上住着李六子,第二层上住一班人。第三进 院,这两个方块儿是东配房,一明一暗,张金龙这王八蛋就住 在里间,迎门搭的床铺,护兵在外间睡;西配房闲着;北屋是两 层楼房,楼上也住一班人。这三进院子,四周围的墙又高又 厚,就跟城墙似的……” 秀女儿忍不住打断她说:“嗨,真腻歪人!你说了这么半 天,可到底怎么进去呀?”牛大水也说:“真他妈的难搞!” 小梅笑着说;“你们别着急,听我说下去么。这一所房子, 原来是朱百万的宅院,后面还有三进院子;中间的过道门是堵 死了,没法进去。前面第三进院的二层楼上,东西两间房的后 墙,都有窗户,很高,都用砖垒住了……”秀女儿气闷的说: “唉,说来说去,还是个进不去么!” 小梅心里可有个底儿,含笑的眼睛望了望大伙儿,说:“这 就进去啦!这两个窗户,堵了砖,可是没勾泥,能拆下来哩!” 双喜寻思着说:“这二层楼上不是还住着一班人吗?”小梅 说:“人在那两间住,东边这一间是个过道,有楼梯,不住人。” 牛大水问:“窗户后面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过去呢?”小梅指着 她的地图说:“这不是画得挺清楚啊!你们瞧:北边这个大门, 原是朱家的后门,前面修了岗楼,朱家就从北边这个门出入, 咱们要从朱家这个门进去,左首有个小门,里面是个大跨院, 闲着的,挺长,一直能通到二层楼的背后,要是贴着西墙根走, 四层楼上站岗的也看不见。” 到这时候,谁的心里也都豁亮了。黑老蔡的眼睛快活的 闪着光,望着杨小梅,说:“哈呀,小梅,真难为你!这次要拿下 岗楼,首先是你的功劳!”大家都很兴奋。小梅笑着说:“开头 我舅不敢说;我好容易跟他谈通了。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就是 不敢给我们引路。这也不碍,以前我到朱家去过,这条路我还 熟。” 大家商量好怎么打,天不明,秀女儿和牛小水就出发,给 同志们送信去了。 四 晚上,同志们集合了。天阴得很沉,对面不见人。一伙人 带了梯子、铁锉和叫做“软收子”的小锯……摸到大杨庄西边 苇子地里。 小梅提着小油瓶儿,说:“你们等着,我去了。”双喜说:“你 一个能行吗了还是我跟着你去吧。”小梅说:“我一个就办了, 人多了怕给发觉。” 小梅独个儿闪进村,到了朱家北门,门还没有插上,她轻 轻儿推门进去,藏到右手的一间厨房里。等了一阵,里面有个 妇道出来,把大门插上了;进了二门,又把二门插上了。小梅 等到深更半夜,悄悄走出来,仔细的用鹅毛在大门上下的转轴 上抹了油,一点没声音的拉开门;又把跨院的小门也开了,就 出来,把大门轻轻带上;急忙回到苇子地里,说:“门开了,快去 吧。” 大伙儿跟着小梅走。天很黑。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转弯 抹角,来到朱家大宅,进了跨院。院里的荒草半人高,大家贴 着墙根溜过去。到了二层楼后墙东窗户下面,搭了梯子上去, 用铁锉和“软收子”,抹了蒜——这样可以没有声音,就悄悄的 卸开窗棂,把里面垒的砖,轻轻儿抽出来,一块一块往下传。 窗户弄开了。双喜先进去,在过道里听听房里的伪军都 睡得呼噜呼噜的。他轻手轻脚摸下楼梯,院里张金龙住的东 配房黑着;闪到第二进院,看见大岗楼的中间两层有灯光,没 有声音,听得见顶上一层,那哨兵正在吹口哨玩儿;再往前 去,第一进院,抱角楼上没有动静,北屋里伪军也都睡得死死 的…… 双喜探明了情况回来,头一拨赵五更五个就进去,溜到院 里埋伏起来;第二拨黑老蔡、刘双喜五个,到大岗楼下隐蔽好; 第三拨牛大水、高屯儿五个,到张金龙住的东配房门口守住; 第四拨牛小水五个,留在二层楼。大家都准备好,静悄悄的, 单等黑老蔡到大岗楼顶上,解决了哨兵,一齐动手。 黑老蔡带了四个人,轻轻摸上第二层岗楼;看见桌上点着 几个灯,伪军都睡得跟死猪似的。留下三个人,他和双喜又上 了三层楼;灯光里,枪套子挂在墙上,李六子光着脑瓜儿,枕着 盒子枪,下巴朝上,张着个嘴,正在打呼呢。又留下双喜,黑老 蔡独个儿提着盒子枪直往上走。顶上那哨兵听见楼梯响,问: “谁?”黑老蔡沉住气,低声说:“是我。”一面跨大步子上去。哨 兵问:“你是谁?”黑老蔡笑着说:“哈,是我么,还有谁?”哨兵 说:“你换岗来啦?”黑老蔡已经上了楼,一眼瞧见,黑暗里闪 亮着烟卷儿的火光,那伪军抽着烟,怕冷的拢着手,一支大枪 在怀里抱着。黑老蔡抢上去,一手攒住他的套筒枪,一手用盒 子枪顶住他,喝一声:“别动!好好儿待着,没你的事儿!”就 听见这儿也喊:“别动!”那儿也喊:“别动!”前前后后都动作开 了。 那哨兵吓得不敢作声,乖乖儿的缴了枪和子弹,黑老蔡押 着他下来。双喜已经把李六子的盒子枪,从他脖子底下抽出 来,正在用枪拨拉他说:“醒醒!醒醒!” 李六子眼也不睁,吧咂着嘴儿说:“别闹喽!闹了一宿啦, 还闹什么!”双喜扭住他的耳朵,拉他起来。李六子嘴角上挂 着一溜粘沫子,翻了翻白眼儿,瞧见双喜、黑老蔡拿枪对着他, 好象是在梦里,越发的糊涂了。黑老蔡喝了一声:“快穿上衣 裳走!”李六子才吓醒过来。两个人押着他们往下走。 二层楼上,三个同志身上都背了几支大枪,看守着俘虏。 伪军们衣冠不整的挤在一块儿,瞧见黑老蔡、刘双喜,有些认 得的,忙点头哈腰的说:“大队长,区长,你们来啦,正盼着你们 咧。”黑老蔡笑着说:“好么!你们把东西拾掇拾掇,把包袱、被 子背上,咱们一块儿走!” 黑老蔡忙着要下楼,正碰见牛大水、高屯儿急急忙忙的跑 上来问:“这儿有张金龙没有?”黑老蔡吃了一惊,可镇静的问: “怎么了他不在屋里?”大水说:“屋里光有一个小护兵,我们从 后院找到前院,那两拨子都得了手,抱角楼上的哨兵也叫下来 了,可就是找不到张金龙!” 高屯儿见大岗楼上也没有张金龙,急得跺脚,说:“这可怎 么着?他妈的,护兵那小子也说不知道!”双喜把李六子带到 这边来,很和气的低声对他说:“六子,你一定知道,张金龙到 底上哪儿去了?”李六子搔搔脑瓜儿,胆小的望着他们,说:“啊 呀,这我可说不清!”气得高屯儿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骂道:“你 这王八蛋!还想当汉奸吗?不说出来我揍你!”李六子忙说: “别揍别揍!我说给你!”高屯儿放了手。李六子小声说:“他 准是玩娘们去了,我就是不知道他在哪一家。你们只要问他 的护兵王圈儿,就问出来了。王圈儿送他接他,还能不知道他 在哪儿吗?” 这时候,赵五更、牛小水都跑上来了,问:“找到没有?”黑 老蔡叫大家别着急,先把前前后后的俘虏和缴获的东西,一齐 集中到后院,不许声张;自己就和大水、高屯儿,带着李六子, 去问王圈儿。 王圈儿可低着头,挂着两行眼泪,还是说不知道。黑老蔡 看这孩子的神气,知道是害怕着呢。他一只大手搭在孩子的 肩上,自己坐在他旁边,问:“小兄弟,你是哪儿来的孩子呀?” 王圈儿头也不抬,噘着嘴说:“我是王庄的。我替我爹来当夫, 他扣住,就不叫我走啦!”老蔡说:“是这么个事啊!嘿,看张金 龙这汉奸王八蛋,尽跟鬼子一个心,欺负咱中国人!你快告诉 我,这家伙在哪儿,咱们抓住他,救了你,还给百姓除一个害, 你看好不好?” 王圈儿侧转脸,望了老蔡一下,又哽哽噎噎的说:“我…… 我不敢说,他……他知道了,我就没命啦!”老蔡说:“我们马上 就去抓他!以后你跟着我们,有我们护着你,不用害怕。”王圈 儿松心了,擦干眼泪,说:“行,我领你们去!” 老蔡他们走到院里,人已经集合好了,他安顿了一下,就 带着一部分人,赶忙去抓张金龙。 五 杨小梅在二层楼的窗户下面,等得很心焦。黑老蔡几个 从梯上下来了。小梅问情形怎么样,张金龙抓住没有。黑老 蔡说:“楼拿下来了,张金龙不在,我们抓他去。这边由双喜负 责,你到他们那儿去吧。”说完,一伙人跟着王圈儿走了。 他们出了朱家北门,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姓陈的小寡妇 家门外。老蔡先派赵五更、牛小水把住前门,又派牛大水、高 屯儿守住后墙,黑老蔡亲自带着王圈儿几个人上房。 张金龙这会儿没睡着,正和小寡妇耍笑呢;听着房上仿佛 有脚步声,仔细一听,他就知道不好,心里一急,就对小寡妇低 声说:“坏了!有人来抓我们了!快穿上衣裳,我保护着你走!” 小寡妇吓昏了。两个人急忙穿了衣掌,张金龙提了盒子枪,拉 着她就走。 对面房上已经压了顶,黑老蔡他们正预备下来。张金龙 轻轻儿抽出门闩,猛的开开门,照对面屋顶打了一枪,随手把 小寡妇往门外一推。房上的人听见开门,瞅见屋里有个人影 儿跑出来,只当是张金龙,就一个排子枪打下去,那小寡妇打 死在院里了。 枪声一停,张金龙箭似的窜过院子,开了大门就想跑。门 外赵五更正要开枪打,可是牛小水扑了上去,想捉活的。赵五 更不敢开枪,也抢上去抓他。张金龙会拳,一闪身把小水摔在 地上就跑。赵五更跟屁股就追。张金龙钻进小胡同,赵五更 也追进小胡同。赵五更一枪打去,枪子儿飕的从张金龙头皮 上擦过。张金龙回头一枪,也没打中,就转弯抹角,拚命往村 外跑。赵五更死死的追,跟住不放。 到了村外,张金龙在冰上跑。赵五更也在冰上追。他一 面追一面喊:“张金龙!别跑了!你也是个中国人,缴枪就不 杀你!”张金龙一面跑一面喊:“赵五更!你放了我,往后有你 的好处!”赵五更恨得咬牙,跪下一条腿,瞄准那黑影打去,张 金龙左肩膀中了一枪,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他站住脚,转身 就是一枪,赵五更正要放第二枪,可就给张金龙打中了…… 黑老蔡一伙不知道他们往哪儿跑了,听到枪声,很着急, 忙跟着声音找。找了好一会,才发现冰上有个人影,拿着大枪, 跪在那儿;喊了几声不动,跑过去一看,正是赵五更。牛小水 把“化学”的牙刷把子点着,青白的光照见精瘦的五更,一只眼 儿闭着,一只眼儿向前睁着,仿佛还在瞄着敌人。他可是已经 死了;胸口淌下来的血,流在冰上一大滩,冰化下去一寸多,鲜 红的血水,连人冻住了。黑老蔡流泪说:“五更真是好样儿的!” 牛小水忍不住放声大哭。同志们一个个低下头,泪点儿掉在 冰上。 他们发现前面的冰上也有血,那血迹一路过去,朝申家庄 那一面去了。谁都咬牙切齿,发誓要给五更报仇。这时候,岗 楼烧着了,是双喜他们和大杨庄的老百姓在烧楼,火头很大, 窜得挺高,在黑暗的夜里特别亮,冰上映红一大片。老蔡他们 忽然看见:东边,远远的一个村子里,也窜起了火头;靠南,又 有一个村子里,也起了火;把那边天都照红了。同志们知道, 东部白洋淀,也在烧岗楼呢。 第十二回 最后一滴血 为保卫国土 流最后一滴血! ——党的号召 一 张金龙逃到申家庄,在郭三麻子的岗楼上治了几天伤,就 抬到镇上去了。咱们这边,将俘虏们教育了三天,连李六子都 放了。 春风到处吹,白洋淀开冻了。游击队更加活跃,又拿下了 好些个岗楼。敌人几次三番到这儿来抓夫派差,想把岗楼重 新修起来,可是老百姓和八路军一个心眼儿,白天修,晚上拆, 总是修不起。敌人没办法。八路军就把白洋淀里大部分村庄 都控制了。剩下一些村子、岗楼没有拿,伪军也给我们掌握 了。 可是,城里,镇上,和申家庄……那些据点里的日本人还 不甘心,经常集中兵力,到这一带来,强迫老百姓继续支应他 们。共产党怕村里受害,各村都派“联络员”,表面上应酬敌 人,伪办公人也派进步分子给当上;有的保甲长骨子里还是共 产党员;暗里都卫护老百姓的利益。敌人要什么东西,尽量掌 握住不交,少交,或是晚交。用种种办法欺骗敌人,把敌人的 眼睛耳朵都蒙起来。 麦收了。申家庄的敌人,向这几个村子要三千斤白面,三 千斤鱼;要了几次,保长一个劲儿诉苦,说没有这么些东西,怎 么也敛不起,拖延了很久。后来郭三麻子打发人送信来说,限 二十四小时全数送到,要不,就要来杀个鸡犬不留。 到了期限,还是没有送;敌人就坐船出发了。半路上,他 们看见对面来了三只小船,船上载的鱼和白面。敌人喝着问: “往哪儿去?”船上一个小老头儿说:“我们是大杨庄的,给你们 岗楼送东西去呢。”郭三麻子看着,不满意的说:“嘿,怎么这样 少?”小老头儿眨着眼睛说:“唉,敛这点儿东西,可真不容易 啊!你们看,淀里有什么麦子地?这年头,人们都饿着肚子, 又能打出多少鱼来?几个村的保长黑间白日的敛,敲着锣,嗓 子都喊破啦;你们去瞧吧,这会儿还在敛呢!” 日本兵骂了几句。郭三麻子对老头儿瞪着眼说:“他妈 的,别废话了,快送去吧!”小老头儿连连点头,说:“是是是,队 长,这就送去呀。”他们打着桌,往申家庄去;回头看着敌人的 船儿去远,就消消停停的拐了个弯儿,把船划进苇塘里,睡大 觉去了。 敌人到了大杨庄,果然看见,村里办公人在街上敲着破 锣,一家家敛东西呢;两个甲长抬着一个大筐,里面是破铺衬, 烂套子,小孩儿的裤子,老太婆的帽子……乱七八糟,什么也 有。 敌人觉得很奇怪。郭三麻子正要问,弄这些干什么;忽然 看见一个办公的拿着一把破锄,从一家跑出来,后面一个老头 儿喊着追他。老头儿拉住办公人,扑通跪下说:“你行行好,留 下我这把锄吧!这是我老爷爷传下来的,我亲手摸过这么些 年,种地吃饭全靠着它啊!”郭三麻子问办公人:“你们要这些 破东烂西的干什么?”保长米满仓跺脚说:“唉,队长,你还不知 道?你到家家户户瞧瞧去,这年头,谁家还有好东西?把这些 破烂弄到集上卖了钱,多少还能给你们称些白面啊!” 正说着,那边打起来了。是办公人拔了人家的锅,一个老 婆儿揪住他大哭大闹,办公人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老婆儿 滚在地上嚎开了。米保长向郭三麻子直诉苦,暗里给三麻子 塞了些钱,说:“村里实在穷得不行啦。队长为老百姓出力,谁 不知道个好歹,大伙儿给你凑几个零花钱。”三麻子假痴假呆 的藏了钱,跟日本人说了几句话;日本人皱着眉头摇脑袋,只 好召集群众开了个会,讲了讲话,就回来了。 敌人回到岗楼上一问,并没有三只船来送东西。日本人 很起火,准备第二天去“讨伐”。可是一大早,米保长来了,不 满意的对郭三麻子说:“你们到我们村里也去看过了,实在困 难得说不成啊!你们嫌交得少,跟我们说么,怎么连人带船都 扣起来呢?这事儿叫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郭三麻子丧气的说:“唉,倒霉,我们多会儿见一颗粮食 来?别说了,准是又给八路卡去了!”米保长听了,又是叹气, 又是跺脚,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鬼子小队长反转来安慰他, 说:“八路大大的可恶!保长的好!明天皇军去剿八路,统统 死了死了的!”米保长心里好笑,鞠了个大躬说:“是是是,统统 死了死了的!”赶忙回去了。 二 鬼子出来“讨伐”,尽挨揍。有一次敌人的三只包运船,都 是“大槽子”,上面载满了大米、席、鸭蛋,从市镇出发,往天津 去。半路上,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二十几个伪军都解决了。鬼 子死的死,伤的伤,给活捉了好几个;都送到军区日本反战同 盟支部去了。两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玛克辛重机枪,都给黑 老蔡他们缴获了。以后,敌人就不敢轻易到淀里来。 中秋节,申家庄伪大乡公所催粮,把这一带保长都传去开 会了。天黑,还不见保长们回村。黑老蔡刚从县上总结工作 回来,和同志们在大杨庄一家堡垒户的院子里,一面等候消 息,一面闲谈。 从墙外的树梢后面,慢慢儿上来了滚圆的大月亮,照得院 子里挺明快。小梅、秀女儿把乡亲们慰劳的葡萄、梨儿、花生、 枣子……都搬出来,笑嘻嘻的分给同志们。双喜、高屯儿要了 个“打棍出箱”,逗得大伙儿乱笑,双喜见大水坐在门坎上的黑 影里,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就过去拉他起来,给他一个棍 儿,叫他演《化子拾黄金》。大水推托说嗓子坏了,怎么也不肯 演。 这天,大水想起老爹死得很可怜,自己受刑以后,身子骨 很不中用,一劳累就吐血,心里隐隐糊糊的觉得很凄惨。小水 拉住大水的手儿,问:“哥,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上不舒坦?”大 水说:“怎么也不怎么!”高屯儿拍手说:“哈,我知道了,大水准 是想媳妇啦!”大水不好意思的说:“屯儿,别胡扯了!” 黑老蔡知道大水的心事,心里怪疼他;给高屯儿一提,也 感觉大水是该结婚了。他含着笑问大家:“怎么着?咱们大伙 儿给他找个对象吧!”双喜跳起来,扬着一只手儿,快活的说: “嗨,不用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成儿就摆着一个呢!”他 一说,大家不约而同的看着杨小梅。看得小梅心里发慌,忙低 下头,假装剥花生仁儿。 秀女儿拉着小梅说:“我看就是这一个!你们同意不同 意?”大家笑着喊同意。高屯儿跳起来说:“我举双手同意,这 可真是一对儿!”黑老蔡笑着问:“小梅,你有什么意见?”小 梅心跳得很厉害,脸儿臊得通红,想说同意又不好意思说出 口,可又不愿意说不同意,就假装开玩笑的说:“怕他看不上 呢!” 小水调皮的拉着大水问:“哥,你看上看不上?”大水笑着 摔脱他的手,不说话。大伙儿一个劲的问,问得大水下不来 台,只好也假装开玩笑的说:“我早看上她啦!”同志们都笑起 来。双喜心里想:“他俩要真的结婚了,可再好也没有啦。我 给他俩作个介绍人吧!” 正在说说笑笑,去探听消息的老乡回来报告说,开会的保 长们都给敌人扣留了,押在申家庄大乡的乡公所;七天以内, 粮食不交齐,就要把保长枪决。大伙儿一听这个消息,都楞住 了。静了一会,黑老蔡说:“这事儿要不跟伪大乡打通关系,怕 解决不了问题。” 不过,提起这个大乡,人人都发憷。敌人在那儿村边上修 了一个挺大的岗楼,鬼子伪军日夜都戒备得很严。伪大乡长 申耀宗,心眼儿挺多,很难打交道。人们说,他明里不显,暗里 劲头儿可大呢。最近镇上何世雄又派何狗皮到申家庄,当特 务队的队长,帮助郭三麻子,实行鬼子的一套“强化治安”,闹 得挺凶。——谁都不容易突进去。 老蔡寻思着说:“保长们一定得救回来。他们要给敌人杀 了,往后工作更不好作了!可是要救保长,就得‘克’住申耀 宗,叫他给咱们办事。反正这个地区是要开辟的;眼前这一 关,再怎么困难,也非突破不行!” 黑老蔡那么一说,许多同志就抢着要去。高屯儿说:“那 就是个刀山,我也得钻钻!”大水说:“这地方好比一片园子地, 本来是从我们手里生、手里长的,非把它弄回来不行!”双喜 说:“还是我去吧。要是不成,你两个再去。”黑老蔡考虑的结 果,决定派双喜先去。双喜就忙着准备,第二天晚上,突到申 家庄去了。 三 双喜刚进村,就远远的看见何狗皮带着特务队迎面过来。 双喜可象猴儿似的机灵,连忙闪进一个胡同里。月亮照得明 朗朗的;何狗皮看见一个黑影儿一闪不见了,忙带着人叫喊着 追过来。 双喜路很熟,在胡同里拐了个弯儿,想绕出去;可想不到 那胡同堵死了。敌人已经追进胡同,他匆忙间瞧见几家老百 姓都上了门,只有一家房子烧了,破门还敞着;跑进院子去一 看,西边还留着一间要倒不倒的屋子。他急忙钻了进去,掏出 盒子枪,隐在一扇破门后面。听见何狗皮喊:“这是个死胡同, 咱们一家家搜,看他妈的跑哪儿去!” 他们乱哄哄的,砸门,骂街,到住家户去搜查。胡同里,脚 步声来来去去的,双喜忽然听见有个熟人的声音说:“我去那 里面瞧瞧!”就有个人跑进院里来。双喜从破窗户里往外瞧, 月亮光里认出是李六子。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李六子提着手枪,东张西望;一进破屋,就打手电。双喜 从门背后跳出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儿,用盒子枪比着他,低 声说:“别作声!怎么宽大了你,你又干起这事儿来了?今天 我再饶你一次,你可不能坏了我!”李六子吓得打战说:“不是 我自个儿投的,是他们硬叫我来的!”双喜说:“你别害怕!我 要打死你早打死了。都是中国人,犯不上费子弹。今天我放 了你,你要有点儿良心,你就说里面没人,你要没半点中国人 味儿,你就领他们来抓我,反正我死了,你也不得活!我死是 为了中国人,你死是为了谁?你好好儿想想!” 李六子说:“你放了我,我决不坏你的事儿!”双喜一松手, 李六子唰的一下就冲了出去,跟兔子似的。双喜想:“坏了! 准备吧。”就爬在窗口,用枪对院里瞄着。李六子跳出去,碰见 崔骨碌;崔骨碌在“五一大扫荡”的时候投了敌,这会儿也在特 务队里混事儿。他伸着头儿问李六子:“真奇怪!这里面也没 有吗?”李六子说:“没有没有!我找过了。” 何狗皮他们挨家挨户翻腾,可是搜不出来。末了,走到这 个破院外面。何狗皮问:“这里面搜过没有?”有人说,大半搜 过了。何狗皮挥着枪说:“再搜搜!我就不信,难道他插起翅 膀飞了不成?”就有三个特务提着枪走进来了。 双喜想:“怎么也跑不出去了,豁出我这一百多斤拚吧。” 他瞄瞄准,叭的一枪,就撂倒了一个,那两个吓得回头就跑。 何狗皮喊:“好!在里面,在里面!大伙儿快冲进去,抓活的!” 可是特务们谁都不敢往院里走。 双喜在屋里听着,虽然很紧张,瘦脸儿上可闪过一个笑 影儿;心里想:“哈,这伙孬种,吹什么牛,要想抓活的可是 难上难!我打死一个就够本;要是打得好,还赚他妈几个!” 他心里充满了勇气,充满了自信,眼睛一动不动的瞄着大门 口。 那何狗皮瞧见队员们怕死,大家只是嘴里咋唬(虚张声势。), 听起来倒是怪邪火,可谁也不往里迈一步;就拿枪头子戳他们说, “冲!冲!怎么不冲?”有的特务给他戳急了,说:“队长,这么 着不行!明光月亮地,人家在屋里,咱们瞧不见他;他瞧咱们 可瞧得准准儿的,不是白送死啊?”何狗皮自己也害怕,就马上 派人到岗楼去搬兵。 四 立时,鬼子伪军都出动了,来了足有七八十人;四面房上 都压了顶,对面房顶上还架了一挺机枪。郭三麻子叫崔骨碌 几个在房顶上喊:“快出来!四面都团团儿围住啦,你还能往 哪儿跑?”“把枪扔出来!投降了,给皇军干事儿,不比穷八路 强啊?” 崔骨碌还直着脖子喊:“喂,我说里面的人,你听着!机关 枪就在你脑袋上瞄着呢!你屁股下面坐着什么橛子,根儿还 那么硬呀?八路军的饭我也吃过,有什么香的,有什么甜的? 又管得紧,又没有钱儿花,还值当你那么拚命啊?我过到这边 来,手里的票子大把抓,吃喝玩乐儿,可自在多啦。你还是快 快归顺了吧!” 他们喊了半天,破屋里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个伪军 爬在房檐上,探出头来想看一看。屋里刘双喜可瞅了个准,心 里暗笑;立时,一声枪响,飞出去一颗子弹,打中那家伙的脑 门——就一个跟斗从房上栽下来了。 伪军们吓得胆战心惊,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一个个 都爬在房上不敢动。鬼子们恼火了,机关枪格格格的扫射开 了。密密的子弹打得破窗棂的木条儿乱飞,屋顶震得一个劲 儿掉土,眼看就要塌下来了。 双喜左边牙巴骨打穿了,肩膀上也中了两颗子弹,不住的 往外冒血。他跌在窗台底下,头发晕,两眼冒金星;老毛病又 发作了:喉咙里一阵腥气,吐了两口血。他怕敌人冲进来,只 好狠着劲儿,挣扎着跪起来。他身上只带了两颗小的圆手榴 弹,忙开了盖儿,准备好,咬紧牙关,定了定神,靠在门框边,往 外睁大着两个眼儿。 机枪一停,大门口的鬼子和伪军果然端着枪冲进院里来 了。双喜摔出一颗手榴弹,两个鬼子倒在地上,旁的带伤逃了 出去。敌人一连冲了两次,都给打退了。可是双喜只剩下最 后一颗子弹啦。 鬼子发憷了,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他一个八路,可怎么着! 数一数,前前后后伤亡了十几个人;再这么拚下去,更要吃亏。 他们叽咕了一阵,又想出了个“鬼点儿”,从四面房顶上丢下许 多乱柴禾,准备放火,连人带房烧了他。 双喜侧歪着身子,倒在墙根上,血和汗湿透了衣裳,只剩 下一口气了。他顶上最后一颗子弹;想着这一次没有完成任 务,心里怪难过。忽然听见何狗皮在房顶上骂:“他妈的!你 出来不出来?一时三刻就把你烧成黑炭了!你要乖乖儿投 降,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双喜听得恼火,硬鼓起劲儿来喊着:“何狗皮!别放你娘 的狗屁了!老子是个共产党员……死也不投降!今天你们 可……大大的……赔……本啦……”他那受伤的脸儿调皮的 抽动了一下,还想多说几句,挖苦挖苦他们;可是他牙巴骨麻 得厉害,舌头都木了,已经说不清话;只是昏昏沉沉的想:“我 死了,这枪可不能落到敌人手里!”他心里还有几分明白,记得 以前听说过:堵住枪口打枪,枪膛会爆炸。他很费劲的举起枪 来,困难的用舌头顶住凉冰冰的枪口;心里觉着这样办,总算 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老百姓;就毫不犹疑的,对自 已嘴里,打了最后一颗子弹…… 为祖国,为人民,为党,他光荣的,流了最后一滴血! 第十三回 探虎穴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成语 黑老蔡他们得到双喜牺牲的消息,非常悲痛,连许多老百 姓都哭了。双喜的遗体给敌人运到城里去照像,又弄不出来。 黑老蔡心里想:“上级几次来指示,要打开局面,恢复地区;这 个工作再艰苦,也得突破难关!”他对牛大水说:“斜柳村工作 更难搞,我准备自己去;申家庄你还熟,我想叫你去。咱们共— 产党员得坚决勇敢,不怕牺牲,一个不行再去一个,总得成了 功!大水,你怎么着了有这个胆子去吗?” 大水早想提出要去的,只是双喜没成功,他怕自己的能力 更不够,正在想使个什么巧计,才能得手,见黑老蔡问他,就 说:“老蔡,你不用动员我!我接受党给我的任务,一定要想办 法完成它,你放心吧!”旁边高屯儿抢着要去。小梅插嘴说: “你们男同志,谁的目标都大,容易暴露;倒不如让我们妇女混 进去,敌人不注意。”大水笑着说:“我手里已经拿到令字旗,你 们谁也抢不走啦!”老蔡说:“对,别争了。谁合适干什么就干 什么。大家都有工作,谁也闲不住。”商量了一阵,除了小梅守 机关,旁的人都分配了任务;约定三天以后都回到大杨庄集 合。开辟地区的同志们,这一天晚上统统出发了。 大水接受双喜的经验,准备晚一点去,免得碰见敌人。半 夜里,他要出发了,事先约好送他的老乡可还不见来,大水很 着急。小梅说:“别等了,船有的是。这会儿人们都睡了,临时 找也很麻烦,就我送你去吧!”大水笑着说:“得了吧!去的时 候好办,回来你一个人怎么着?这白洋淀可容易失迷呢。”小 梅怪他说:“看你!隔着门缝儿瞧人,把人看扁啦。我也是河 边生,河边长,这一条路,船来船往也不知道走过多少遭儿,还 有个错呀?” 大水看她有把握,也不再反对。两个来到岸边,解了一只 小船。小梅说:“你坐到船头上去吧。”大水说:“我打桌么,还 能叫你……”小梅抢着说:“别!我没事,你这个工作可辛苦多 啦。”大水就在船头上,对着小梅坐下。小梅立在船梢上,两脚 前一后的站稳,挽了挽袖子,把“桌荷叶”套着“桌丫子”,两 只手儿熟练的一打桌,小船儿就轻轻荡开去了。那映在水里 的一个圆圆的月儿,给打得粉碎,银亮的光,在水面上忽闪忽 闪的摆动。 船儿转了个弯,来到大淀。四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 音,只有桌儿哗啦——哗啦的打着水。走了一阵,小梅说:“你 这回去,打算先到哪儿落脚?”大水说:“我打算先找李二叔,就 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你看怎么样?”小梅寻思着说:“嗯,这位 老人家我也认得,对八路军挺有认识,就是不知道这会儿怎么 样……以后,你突到申耀宗家里,要碰上鬼子伪军怎么办呢?” 大水说:“我总得探清楚才去么。老蔡已经跟我谈好了,咱们 尽量少杀人,实在争取不成,再打死了往外突;万一碰上鬼子 伪军跟他在一块儿,也是一样的办法;反正跑不了就光荣牺 牲。前有车,后有辙,双喜就是我的榜样!” 小梅一听这句话,心就抽紧了。她默默的打着桌,一对大 眼睛发亮的直望着大水,心里有许多话儿,可说不出来。静了 一会儿,她一只手停了桌,擦擦头上冒出来的汗珠儿,说:“大 水啊!你这一去,是到老虎嘴里拔牙,可得多加小心,千万别 有个闪失。眼睛耳朵放灵动些;遇到紧要关头,可沉住 气!……你可得记住我的话……完成了任务就按时候回来,别 叫大伙儿结记你!” 大水见小梅这样关心他,心里很感激,很快活。他望着小 梅,笑咧开了嘴;挥着手儿,很有信心的说:“小梅,你放心!我 这回非完成任务不行!干了这么些年的工作,不能白吃了老 百姓的棒子面儿。黑老蔡已经教给我许多办法,你的话我也 一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决不会出错。你等着好消息吧!”说 着,离敌人不远了;望得见岗楼上的灯光,听得见岗楼上 “喂——噢——”的叫唤。两个人都不言声了。 杨小梅挨着苇塘,轻轻的打桌;小船儿轻轻的飘,飘了个 快。一会儿,她左手往下一按,右手一连划了几下;小船儿滴 溜溜转过来,悄悄往孙公堤绕过去,傍了岸。大水跳上岸,回 头对她笑了笑,说:“你回去吧。”就转过身去,钻进青纱帐,不 见了。小梅直望着青纱帐里,听那隐隐唰唰的声音去远,才慢 慢儿把小船划到苇塘里;又听了许久,这才打着桌儿回来。 牛大水绕西头进了村,贴墙根轻轻溜到李二叔家门口, 从旁边的茅厕里,爬墙进了院。在窗户跟前,低低叫了两声, 里面没回音;又用一根秫秸棍,入进窗户里搅了搅。里面咳嗽 了,可是还不敢搭腔。大水又叫:“二叔,二叔,是我啊,你快开 开门!” 李二叔听出口音了,才开门接他进去。他用被子先把窗 户堵住,点了灯,拉着大水说:“老天爷!你怎么来啦?”大水 说:“我来看看你。二叔,咱们从前挖的‘堡垒’塌了没有?”李 二叔说:“没塌。你瞧瞧!”他端个灯照着。大水推开炕前的 砖,里面是个小月亮门;这洞一直通到隔壁人家的炕底下。大 水心里想:“行喽,这就有了保障啦。” 李二叔放下灯,把大水爹怎么死的,双喜怎么牺牲的,一 五一十说了个仔细;又报告村里的情形,说白天黑夜短不了清 查户口。未了他说:“大水啊,这些王八蛋真可恶!我天天想 你们,盼你们,差点儿把我的老眼都盼瞎啦。今天,你可来了! 你就待在我这儿,不要走,有我老头儿就有你!” 李二叔的儿子媳妇都起来了,到这边屋里亲热的和大水 说话。一会儿,鸡叫了。大水钻进洞里;老头儿把被子递给 他,那媳妇还塞进个枕头,大水就在里面吃饭、睡觉。 大水在洞里足足睡了一天。傍黑,他出来对李二权说: “我找申耀宗去。”老头儿吃惊说:“你怎么找他?他是大乡长 啊,可厉害多咧!”大水说:“不碍事!我有办法对付他。万一 我出了错儿,死也不暴露你!” 李二叔睁大眼儿瞧着他,用一只满是青筋的手,紧紧攒住 大水的手说:“别那么说,好小子!你们泼出命去干,不是为了 咱老百姓啊!我一个穷老头子怕什么?……可是,你怎么找他 呢?”大水说:“我到他家里找他去。”李二叔想了一下,说:“你 先别走呢;我先去探探风势,你再去。”老头儿提着个空油瓶, 假装打油,走出去了。 一会儿,李二权回来说:“在家呢,快走吧!我想了个主 意,咱们这么着:我走在头里,你远远儿跟在后面,再叫我小子 走在你后头,我们爷儿俩给你两头保着镖。要是碰见坏蛋,我 们咳嗽为记,你忙躲开。你看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大水高 兴的说:“好!咱们就这么着。”又说:“万一我出了错儿,你们 到大杨庄报个信……”李二叔忙止住他说:“别那么说,好小 子!天保佑你,决出不了错儿!”大水笑着说:“好好好!办完 事,我可能不来这儿,你不要结记我。” 三个人先后出了门,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申耀宗的家 是个高门楼儿,两扇挺老的黑门敞开着。大水两头望了望,掏 出盒子枪,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都张着,就走进去了。 三 申耀宗家前院里,南屋黑着,没点灯。二门是个圆门洞, 没有门。牛大水进去,看见里院北屋、东西屋都点着灯。黑暗 的院子里,窗户显得特别亮。大水直奔上房,在门口一听,里 面没人声。大水心里想:“要是有汉奸队,一定会说话的。”就 轻轻儿进了堂屋。 堂屋黑着。东间可有灯光,吊了个门帘儿;飘出来一股大 烟味儿刺鼻子。大水猛然想:“妈的!他不是跟伪军头子一块 儿抽大烟,才不说话吧?”他心里转了个弯说:“要是伪军头子 带着护兵,我先打拿枪的,再打炕上的。”他使枪头子一挑门 帘,就闯进去了。 里面,申耀宗正躺在烟灯跟前;他的小婆躺在他对面,正 给他装烟呢。申耀宗瞧见牛大水端着盒子枪进来,脸上变了 色儿,一侧歪坐起来说:“牛队长,怎么你来了!打哪儿来?”牛 大水叫他不用起来,说:“你先抽吧,抽足了咱们再谈。”申耀宗 忙着下炕,说:“我抽足了。你请坐!真对不起,我尽作些没出 息的事儿。”大水见他没有枪,就把手里的盒子枪关上小机头, 保了险。 屋里油漆的家具,和大大小小的玻璃镜,都亮闪闪的,布 置得挺讲究。牛大水穿得很破烂,拣个椅子坐下,把枪放在桌 子上。申耀宗忙叫小婆去烧水;小婆刚才一急,一泡尿早撒在 裤子里;这会儿硬撑着起来,抖着腿儿要出去。大水说:“别 走!我不喝!”小婆就不敢动。大水叫申耀宗坐下来,问他: “你那东西屋里是谁们?”申耀宗说:“东屋是我儿妇,西屋是我 母亲和内人,没有外客。”牛大水说:“把他们都叫到这儿来!” 听懂听不懂,都哼呀哈的点头。末了,大水对申耀宗说:“老 申,你看我讲得对不对了”申耀宗忙说:“这可句句都是实话:” 大水说:“好。咱们都是中国人,都抱成堆儿,团成个儿,跟日 本人干。你在大乡上办事,我想知道知道岗楼上的情形,你敢 不敢跟我说?” 申耀宗是个猫儿眼,看时候变;他说:“咱们都是中国人, 怎么不敢说?我吃这碗饭也是好吃难消化。一个中国人,还 能跟日本人一条心?”就把岗楼上的人数、枪枝、军官的姓名、 特务活动的办法……都说了。又问大水:“你看,我说的有虚 吗?” 大水点头说:“倒还差不多。老实告诉你,你干这事儿, 太危险!八路军看你忘了是个中国人,本来决定是要打你 的……”申耀宗吓得脑皮子直炸,忙着说:“牛队长,我可是人 在曹营心在汉啊!”大水说:“这就好。八路军向来是宽大政 策,只要你将功折罪,就可以宽大你,胜利以后还能有你的地 位。你是个大乡长,几个村的老百姓,都在你手里攒着。你只 可以表面上应敌,心里可得向着中国人,给老百姓办事。”申耀 宗忙说:“是是是!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力而为之,尽力而为 之。” 大水就和他谈,叫他想法子把保长放出来。申耀宗搔着 头皮说:“牛队长,这可是日本人下的命令,我也做不了主…… 不过……既然你提出来,再怎么千难万难,我自然总得想办法 达到目的。”大水说:“你可得快些!”申耀宗说:“我明天就去。” 谈了一会儿,大水说:“时候不早,咱们歇了吧。”申耀宗 问:“你住在哪儿?”大水说:“就住在你家里,我还得跟你一块 儿睡。”申耀宗想了想,说:“怕岗楼上有人来,咱俩就在这里面 小套间睡吧。”大水说:“行喽。你一家可得在这外间睡,谁也 别出去。要是敌人来找你,就说你没在家。” 申耀宗一家人,都在外间屋一个人炕上睡。大水和申耀 宗两个睡在小套间里;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炕上铺的大 红毡,绣花枕头,滑溜溜的绸被子。大水可哪里睡得着?他心 里打算盘,肚里拿主意;又怕申耀宗偷偷跑出去叫人,还怕敌 人闯得来。他枕着枪,假装睡熟了,耳朵可听着动静。申耀宗 也没睡着,他肚子里大大小小几杆秤,正在称斤约两的活动 呢。鸡叫了,申耀宗睡着了。大水心里还是琢磨来,琢磨去。 四 天一发明,牛大水就起来推醒申耀宗,说:“老申,要是敌 人来找你怎么办?”申耀宗一骨碌起来,下了炕就往外走。大 水问他:“你到哪儿去?”他说:“我去解个手。”大水说:“我也要 解手。”就跟着他出去。 一会儿,一家人都起来了,忙着烧水作饭。申耀宗给牛大 水舀洗脸水、漱口水。大水说:“你快洗了走吧。我也没有牙 刷牙粉,随便洗洗就得了。”申耀宗穿了长袍,戴上礼帽。大水 跟他说:“你去好好办那件事。我等着你的信儿。要是你叫敌 人来抓我,你一家人性命担保;我不过是一条命,我活不了,你 一家子也跑不了!”申耀宗说:“我怎么也是个中国人,你等着 瞧吧!”就出门去了。 大水穿着破衣裳,坐在堂屋里。申耀宗的娘说:“你别待 在这儿了,你上里间屋躲着去吧。”大水心里想:“我才不去 哩!”他站起来说:“我给你们扫院子吧。”就拿着个大笤帚,扫 了一阵院子;又到外院南屋里,帮他们喂牲口。心里盘算: “嘿,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在这儿把着大门,谁也出不去!万一 申耀宗带人来抓我,他可不提防我在南屋里。” 他喂了骡子又喂牛,看着那大黄牛唠着嘴儿嚼草,爱得不 行。他抚摸着牛脖子,想着有个牛耕地够多么好呀!申耀宗 家使唤的老婆儿把饭端来,是白面烙饼、炒鸡子儿,和片儿汤。 大水说:“赶快端回去,作活的还能吃这样的饭?”老婆儿为难 的说:“已经作好了,还另作呀?”大水怕有人来,紧着吃完。在 南屋一直等到晌午,还不见动静。老婆儿又端来饺子。大水 说:“八路军向来就吃两顿饭,这会儿不饿。”叫端回去了。 后半晌,听见大门响了。大水暗暗隐在南屋的窗户跟前, 瞧见申耀宗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两条大鲤鱼,直往里院走。 大水忙躺在草堆上,假装睡着了。一会儿,申耀宗进来推他 说:“胆子真不小啊,还睡觉呢!”大水起来,笑着说:“我可相信 你,这是来到保险的地方啦。”申耀宗高兴的说:“好,够朋友 啦!咱们到里面说话吧。”大水说:“岗楼上的人不来找你?”申 耀宗说:“不会来了,他们打牌呢。” 两个人到了北屋,坐下来。大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申 耀宗捻着八字胡,得意的说:“哈,我给他使了个缓兵——之 计!我跟日本队长说:‘太君!眼看七天的日期到了,咱们要 真的把保长杀了,干落个坏名誉,还得不到好处;倒不如把保 长放回去,叫他们安心工作,好好儿给咱们催粮;一来显得皇 军仁慈,二来村里有个负责人,咱也有个抓挠。’我又运动‘翻译 官’帮着敲边鼓,两下里一夹攻,哈哈,就大功——告成啦!日 本队长答应明天就放他们回去。牛队长,你看这事儿我办得 怎么样?” 大水点点头,称赞了他几句。申耀宗可又来了个大转弯, 说:“这一关过去了,将来要再交不上粮食可怎么办?”大水笑 着说:“作了这一步,再说下一步么。咱们先给他拖,拖不下 去,再想办法对付,不行啊?”申耀宗想了想,也只好这样,没奈 何的笑着说:“行喽,行喽,就这么吧。”大水说:“你好好儿干 吧!反正老百姓的困难,你也知道。” 傍黑,申耀宗又请大水吃饭,吃的是白面饺子,红烧鲤鱼。 大水皱着眉头说:“啊呀,这……生活太腐化啦!都是老百姓 的血汗……”申耀宗不好意思的说:“你难得吃这些,就吃一顿 吧。这也是我优待八路军的一点意思!” 大水一面吃,一面和他谈应敌的原则,又跟他约定以后联 络的办法。等到人们都睡下了,大水说:“老申,我该回去了, 你送我一段路吧。”申耀宗想了一下,说:“行。如果碰见人,你 别言声,我来应付。”大水揣好了枪,跟着申耀宗,来到村外。 申耀宗就回去了。 月亮已经上来。大水走到孙公堤,在堤坡上一棵大柳树 底下,打了个唿哨,苇塘里就咿哑一声,钻出个小船来。船梢 上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打着桌,飞快的傍了岸。小伙子笑着 问:“哥,成了吗?”大水说:“成了,成了!”一跳就上了船。小船 掉过头,往大淀里窜去;一霎时,就成了个黑点儿,给夜雾隐没 了。 第十四回 结婚的谜 越想越甜赛沙糖, 涎水流在下巴上。 ——李季的诗 牛大水回到大杨庄,同志们也都回来了。一下突开了好 些个村子,大伙儿都很欢喜。过了一天,保长们果然放了回 来。大家又开会,讨论党的指示:一方面要利用上层关系,主 要还是要组织下层群众,扩大我们的力量。同志们又都出发; 牛大水再到申家庄去,暗里发动群众,恢复各种组织……。 可是何狗皮领着一把子特务,邪得厉害;这没有了鼻子的 恶狗,还伸着头儿,到处走,到处嗅。有一天,他还打发人,把 高屯儿老娘骗回家去,半夜里放火,活活把她烧死,尸首烧得 蜷缩起来,成一疙瘩黑炭了。 牛大水赶回来报告。黑老蔡气愤愤的说:“咱们一方面宽 大,一方面还得镇压;对何狗皮这样的坏蛋,决不客气!”大伙 儿都嚷:“非撕了这狗皮不行!”高屯儿更是捶胸顿脚的哭着, 要去报仇。黑老蔡跟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大水、高屯儿 两个去,瞧机会掏出何狗皮,执行了他,好警告旁的“铁杆汉 奸”。 这一天夜里,大水、高屯儿到了申家庄,从李二叔那里探 听到何狗皮在朝鲜人开的白面馆里过瘾呢。他两个摸到白面 馆,翻墙进去。何狗皮带的一个护兵在西屋里睡着了。何狗 皮和李六子在北屋炕上抽料面,朝鲜人坐在旁边,正在给他们 捏馄饨。大水、高屯儿端着枪闯进去。何狗皮不提防,一卜 子给高屯儿抓住了“分头”,拖下炕来。大水平举着枪说:“谁 嚷打死谁2!”李六子和朝鲜人都吓得不敢动。大水把何狗皮、 李六子的枪都收了。 高屯儿捆好何狗皮,转过脸来说:“嘿,李六子,你又当起 汉奸来啦!”随手把他和朝鲜人也捆了,三个人嘴里都给塞了 棉花。没有鼻子的何狗皮,看着大水、高屯儿,早吓傻了,两只 贼溜溜的眼珠子跟着大水、高屯儿转。牛大水又到西屋,把护 兵的枪提了,带他到北屋,嘴里也塞了棉花,捆起来。 大水、高屯儿暗暗商量,决定把李六子也带出去,借着执 行何狗皮的机会,再教育教育他。商量好了,大水对护兵和 朝鲜人说:“没你们的事儿,你们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待着!”就 留下他俩,从外面扣上门,把何狗皮两个带走了。 高屯儿押着何狗皮,牛大水押着李六子,悄悄儿往村外 走。这两个汉奸都没有五花大绑,是用他们自己的外腰带捆 着手的;大水他俩攒住带子头儿。一出村,那何狗皮想着自己 干的坏事儿,早知道不好,他趁高屯儿不注意,猛的一挣歪,带 子头从高屯儿的手里滑出去了,何狗皮撒开丫子就跑,慌得高 屯儿就追。大水着急的喊屯几:“你怎么不打?”高屯儿慌忙打 了一枪,可没打中。大水尽顾着那一头,没想到手里牵着的李 六子,一使劲儿,也挣脱了带子往东跑。大水回手就是一枪, 李六子扑通倒下了。大水急忙跑去看,刚好打了个准,子弹从 后脑打进,前额颅射出;地上一滩血,脑瓜儿上还噗噗噗的冒 血泡呢。 高屯儿追了一阵,没追上,走回来打着自己的头,气呼呼 的说:“我真该死!眼看着给他妈的跑了!”说着,这高个儿的 年轻人,蹲下来就哭。大水垂头丧气的走过来,说:“唉,这事 儿可坏了!李六子也跑,我一着忙,就把他打死了。真他妈的 例霉!该打死的没打死,不该打死的倒打死啦!这可怎么 办?” 正说着,村东那岗楼上听到枪声,打开了机关枪,子弹直 朝这边飞。他俩不敢多耽搁,急忙回来了。 二 回到机关,两个人都受了批评。那何狗皮可就不敢在申 家庄待,丧魂失魄的到镇上他父亲那儿,一连躺了好几天,起 不来炕。 不久,申家庄岗楼上的鬼子兵,怕对付不了八路,都撤到 镇上去了;只留下伪军在这儿守备。郭三麻子更害了怕,也托 病到镇上疗养。黑老蔡他们趁这机会,给岗楼上写了警告信, 街上也贴满了抗日救国的宣传品。欢迎伪军反正的标语,一 直贴到岗楼上。 一天晚上,黑老蔡和牛大水正在申耀宗家谈个事儿,忽然 听见脚步声。隔着玻璃窗一望,看见三个伪军提着枪,走进里 院来了。申耀宗变了脸,惊慌的站起来说:“快着!你们藏到 套间里去吧!”老蔡可镇静的说:“不碍事,我来应付他们!”他 把小手枪掖在袖筒里,盒子枪扔在炕上,装作没有准备的样 子;又低声对大水安顿了几句话。三个伪军掀开门帘,进 来了。 伪军一进来,瞧见炕上坐着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穿着 便衣,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对他们打量着;旁边坐着个粗眉大眼 的庄稼汉;大乡长申耀宗站在一边,神色很不安。伪军很奇 怪,一转眼,又瞧见炕上放着一支盒子枪;他们猜想那两个准 是八路军,一时吓慌了,马上就想退出去。可是那庄稼汉叫住 他们说:“别走!我们大队长有话跟你们说哩。” 三个伪军一听是大队长,更害了伯,赶忙都立正,一齐鞠 躬说:“大队长有什么吩咐?”黑老蔡拧着眉头问:“这么晚了, 你们还出来乱跑什么?”他的膛音很亮,三个伪军听得脸儿发 黄,恭恭敬敬的垂着手儿回答:“是,大队长!出来想找口烟过 过瘾,没别的意思。”黑老蔡说:“坐下吧!”伪军说:“队长在上, 我们立一会儿吧。”老蔡说:“不要紧,都是中国人,坐下谈谈 吧。” 伪军们在靠墙的大坐柜上坐了,把大枪靠在身边。一个 烟鬼模样的班长,掏出一盒香烟递过来:“大队长,您请抽!”老 蔡说不会抽烟,他又让牛大水抽。大水说:“咱不抽那个,八路 军抽上了纸烟,还了得!” 那班长碰了个软钉子,只好给申耀宗递了一支;自己不敢 抽,假痴假呆的把烟盒放进口袋里。只见黑大汉扬起眉毛说: “我对你们有个指示!”伪军们瞧他脸上很严肃,觉得形势不 妙,连忙立起来,腿儿发抖,说:“大队长,您有什么指示,我们 一定照办。”那大队长说:“第一,没事不准出来乱跑!”“是,大 队长!”“第二,不准勒索老百姓!”“是,大队长!”“第三,出来不 要随便带枪,带枪也得倒背着!”“是,大队长!”“还有,往后有 事找保长;不准随便串老百姓的门;老百姓没经过事,哪经得 起你们吓唬?你们说对不对?”“是是是,大队长!” 牛大水咳嗽一声,也扬起眉毛说:“我对你们也有个指示! 你们别尽想着吃白面;这年头儿,老百姓哪来那么些白面给你 们吃?你们说对不对?”伪军们都点头,说:“是是是!对对 对!” 黑老蔡和颜悦色的说:“你们也不用客气。咱们都是中国 人,乡里乡亲的。你看,我们武器都放在炕上,就没把你们当 成敌人看待。今天跟你们谈的,你们必须切实做到,我们经常 要来检查的。你们可记住了!”他们说:“统统记住了,大队 长!”那班长又说:“我们一定本着您的指示前进!”黑老蔡说: “好吧,你们回去吧。以后看你们的表现。”他们说:“是,大队 长!以后看吧,反正我们干什么,你们都知道。” 他们提着枪,又一齐鞠了个躬,就要走。申耀宗急忙走上 两步,故意表白说:“李班长,我不送你们了。今天两位八路同 志来教育我,捎带把你们也教育了一阵子,这可真是无巧—— 不巧!哈哈哈!”班长说:“可不,两位同志真把我们点拨开了。 这比抽一阵大烟还过瘾呢!”说着,三个人恭恭敬敬的退出 去了。 等他们走远,老蔡他俩才把手枪从袖筒里掏出,忍不住大 笑起来,说:“真有意思!这是送上门来,请咱们上了一课!” 三 经过不断的争取和教育,伪军们比以前规矩得多了。老 百姓暗里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黑间来了八路军, 八路军同志比弟兄还亲; 毛蓝褂, 紫花(紫花布是河北出产的一种米黄色棉花织成的土布。)裤, 头上蒙着白羊肚(白手巾。)。 同志一来话没头, 敌人不敢下岗楼…… 可是,新调来的伪队长——外号“大老鸹”的——还邪火。 他到酒店喝酒,肉铺称肉,不论买什么东西,都不给钱。还呱 呱呱的大骂八路军,说:“八路军给日本兵打光了,怕个屁!” 村里秘密恢复起来的农会、青会几个积极分子,背地和牛 大水商量好;有一天夜里,瞅大老鹞出来,突然把他堵在一个 胡同里,用枪指着他说:“你吃了什么豹子胆,敢发坏?你说没 有八路军,眼下就有八路军!你要是服八路军,你就得好好儿 对待着百姓!”牛大水还把他说的坏话,作的坏事儿,全给指出 来。大老鸹吓得直不起腰,打躬作揖的说:“是我眼大没珠子, 不懂人事!我干什么说什么,你们全知道;你们是隔着玻璃瞧 王八呢。往后我再不敢胡闹了!” 大伙儿教育他半天,才把他的枪还给他,放他回岗楼了。 从这以后,大老鸹再不敢发横了。岗楼上都按咱们的规 定行事。有时候,黑老蔡到村里检查工作,就派人把大老鸹叫 出来,随时教育他,纠正他。 有一次,大老鸹的护兵偷了一位大娘的夹袄儿,大娘告到 妇救会。夜里,妇救会集合了好几十个娘们,坐在岗楼对面的 房顶上喊话:“伪军同胞们!八路军给订的那些规程,你们忘 记啦?你们糟害老百姓可不行!”大老鸹在岗楼上喊:“婶子大 娘们,有什么话你们说吧!”妇女们喊:“怎么你的护兵偷赵大 娘的夹袄儿?马上还给人家!要不,我们妇救会就不依!”第 二天,那夹袄果然就还给原主了。 四 申家庄局面打开以后,黑老蔡找牛大水、杨小梅到他那儿 去谈谈。他想调牛大水开辟何庄,由小梅接替大水,掌握申家 庄的工作;问他们有什么意见,他两个都很乐意的接受了。 黑老蔡看他俩并排坐在炕沿上,刚好一对儿,心里说不出, 的喜爱。他笑迷迷的说:“大水、小梅啊,你们俩都是好同志; 一个早离了婚,一个到现在还没娶。我看你两个挺合适;我给 你们俩当个介绍人吧。你们先互相了解了解,好好儿考虑一 下。你们看怎么样?” 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想着:“哈,一块儿出来工作了这 么些年,我还不了解她呀!”小梅脸儿通红,心里也想:“嘻,他 什么心眼儿,什么脾性儿,我早摸得熟透透的啦,还用得着了 解!”他俩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可不好意思说出来。 还是大水先开口说:“我没有意见!我对杨小梅同志,印 象很好。她工作挺积极,东奔西跑,多会儿也不闲着;对同志 又挺关心;以前家里拉后腿,也不妥协。反正她挺好!我也说 不上来……”小梅笑着对他说:“得了吧!我的缺点儿挺多,哪 一样也比不上你!”又对黑老蔡说:“我对牛大水同志,我挺赞 成他。他太好。他,立场挺坚决;敌人把他拾掇成那么个样 儿,他也不投降。工作上挺有一套,学习也比我好。我对他什 么意见也没有!” 黑老蔡听他们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县委 上的同志都想给你俩介绍,等环境再好一些,你们就可以结婚 啦!现在好好儿安心工作,别着急!”他说进大水、小梅的心眼 里去了,他俩都成了大红脸儿,挺难为情的笑了。 小梅到了申家庄,住在李二叔家里,每天晚上出来活动, 领导下层群众工作;还经常化了装,到申耀宗家里去,根据上 级的指示,掌握这个伪大乡长,暗里给咱们办事;一拿到情报, 就交给交通员,送到机关上去。 日子长了,小梅在申耀宗家也就不提防了。谁知道有一 天晚上,斜柳村岗楼上的饭野小队长路过中家庄,想起郭三麻 子说过,申耀宗有一副象牙的麻将牌,心里想要,就来找申耀 宗。护兵在门外站着,他一个人突然闯进来。小梅可正和申 耀宗在屋里谈话呢。她一时躲不及,惊慌的站起来,心又跳, 脸又红,用眼睛瞅着申耀宗。申耀宗心里着忙,表面上镇静的 说:“太君,请坐请坐!”那饭野紧盯着小梅,问申耀宗:“这 个……什么人?”申耀宗忙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没有外人。 太君请坐吧!”饭野坐下了。小梅对申耀宗说:“我去和妗子烧 点水来。”说完,忙溜出去了。 饭野小队长一直看她出了门,还眯缝着眼儿,对门口出神 的望着;一会儿才转过脸来,怪声怪气的笑着说:“你的外甥女 儿,这个的!”他翘起一个大拇指,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原来杨 小梅经常晒不着太阳,皮肤很白,刚才脸儿一红,鬼子看她挺 漂亮;又见了小梅那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他早就眼馋,着迷 了。 申耀宗暗暗的捏着一把汗,就跟饭野扯话把子,想把他的 注意转到旁的事上去,可是问了几句,他好象没听见似的,说: “你的外甥女儿,多少年纪?”申耀宗心里想:“这可是坏了!我 往大处说!”就随口答:“二十七岁啦!太君到岗楼上去了没 有?”饭野缩了缩红鼻子,傻笑着说:“我的,“他伸出两只手,翻 着,一十、二十、三十的比划。申耀宗点头说:“哦哦哦,太君三 十岁啦。”鬼子小队长心神不定的坐了一阵。连麻将牌都忘了 要,就走了。 第二天,饭野小队长托“翻译官”来找申耀宗,带来一只手 表,一个戒指,两匹绸缎;说日本小队长看中了他的外甥女儿, 要娶她。申耀宗推托外甥女儿已经出聘了。可是“翻译官” 说,饭野小队长吩咐的,不论怎么着,非娶不行,后天就得送到 斜柳村去;如果不照办,就要把申耀宗一家人抓起来。说完, “翻译官”留下东西,就走了。 申耀宗愁得直搓手,出来进去的乱转。尽管他心眼儿多, 也变不出法儿来了。小梅来听说了这个事,也急出了一身汗。 忙着要回机关去商量。申耀宗可不敢放她走。小梅又是急, 又是气:“你不叫我走怎么着!难道你还想把我送给鬼子啊? 你真敢这么作,八路军也饶不了你!”申耀宗跺脚说:“这不叫 我难死啦?人家逼着跟我要人,我可怎么办!饭野小队长你 也知道,一翻脸,说砍就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梅又 用好话安慰他:“你先别急!我回去慢慢想办法,反正不能让 你背了害,还不成啊?”说了半天,小梅才脱身走了。 小梅回到大杨庄,黑老蔡和同志们正在闲谈:怎样对付斜 柳村的鬼子。斜柳村的工作是黑老蔡亲自去开辟的,群众组 织已经恢复起来了;经过了合法的斗争,保长也换成了咱们的 人;还掌握了岗楼上的伪军,只有那几十个鬼子对伪军监视得 挺严,有两挺机枪也攒在鬼子们手里,一时没法把岗楼拿下。 那饭野小队长又刁又狠,嘴头上常说:“大日本和中国是一家 子,皇军是来救你们老百姓的!”可是他眼睛一鼓,凶恶多了! 他杀的中国人真不少;还喜欢亲自动手,叫兵们拿一盆凉水, 往人脖子上一泼,他举起刀,嚓的一下就把头砍了。还说:“日 本可怜中国人,要不,早杀绝了!” 小梅把碰见饭野的事儿,跟同志们一说,大家都气呼呼的 嚷嚷开了。黑老蔡叫大伙儿冷静下来,好好儿想些办法。他 们研究了老半天,才想出个招儿,定了个计划,先把申耀宗叫 到大杨庄,跟他谈。申耀宗很害怕,支支吾吾的不敢答应。当 时就把他留下,另外派人给斜柳村送信,说申耀宗外甥女的家 里已经应承了,到日子一准送去;同志们都纷纷忙忙的准备起 来。黑老蔡还亲自到斜柳村去布置。 五 到了那一天,十八岁的牛小水扮了新娘;装着假发,穿着 花缎旗袍,粉红袜子,半高跟皮鞋,擦脂抹粉,打扮得挺俊俏; 头上蒙了一块红绸巾,腰里藏着小手枪。来帮助工作的陈大 姐自告奋勇,给他当伴娘,也穿得很阔气。大杨庄的米保长装 作新娘的表哥,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戴着黑缎子小帽。县大 队的四位武装同志也化装了亲戚。这六个人怀里都揣着枪。 旁的同志另有任务,早都出发了。后半晌,这里送亲的船儿也 开了。 船儿划近斜柳村,村里新换的保长王福海,早准备好了一 顶花轿,两顶小轿,四个吹鼓手,连同几个鬼子兵和一班伪军, 在堤上等着呢。堤边岗楼上守楼的伪军都跑出来看,不远的 水面上,有几个老乡划着“鹰箄子”在放“鱼鹰”(捕鱼的一 种鹰。),只听见“呜——噢儿”一声叫,好些个鱼鹰哗的飞 起来,在空中乱转,一下都钻进水里逮鱼去了。 船儿傍了岸,王福海对米满仓点头说:“米先生,你们来 啦!”米保长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一伙人上了岸,陈大姐扶新 娘进了花轿,她和米保长都坐进小轿里;吹鼓手吹打起来,前 呼后拥的进了村。从东街走到西街,望得见村西头岗楼上,挂 了一面日本旗,村口有一伙民夫正在修路。西街上,鬼子小队 长的临时公馆门口,很热闹,有卖纸烟的,卖鸭梨的,卖糖葫芦 ① 的……还有些看热闹的闲人;两个鬼子兵在门口站岗。 轿子一停,两个日本人陪着饭野迎了出来。这天,又矮又 胖的饭野,穿着黑色的洋服,雪白的硬领一衬,那酒糟鼻子显 得更红了。王福海把米保长介绍给鬼子说:“这是新娘的表 哥,申大乡长的外甥。”米保长忙作揖说,他姨夫闹病来不了, 由他代表来贺喜。饭野呲牙咧嘴的笑着,迎接一伙人,到了客 厅里。许多鬼子围上来,要看新娘。米保长忙拦挡住他们,笑 着说:“太君,中国风俗,不能掀面巾!”陈大姐急忙扶新娘进新 房去。 牛小水穿不惯高跟鞋,头上又顶了一块绸子,在门坎上绊 了一下,差点儿摔倒。陈大姐忙扶住他,吓得他出了一身汗。 新房布置得很阔气:钢丝床,粉红帐子,大玻璃镜,躺 椅……。新娘坐在床沿上,屋里挤满了日本人。陈大姐说: “你们都出去吧!新娘子害臊。”鬼子们都看着笑。米保长笑 着推他们:“统统开路,统统开路的!” 天已经黑下来。外面摆席了。男人们都到客厅里。客厅 里吊着个大汽灯,灯光白得发青,亮得耀眼睛。饭野小队长请 新娘的表哥上坐,米保长说:“太君的上坐!”饭野笑着说:“你 的上坐!”满客厅的人有的让坐,有的打哈哈。一个个桌子上 都放满了鸡鸭鱼肉,酒瓶酒杯几。 米保长他们五个,和饭野、王福海一桌。米保长笑着说: “跟中国人结婚,要依中国风俗,大家多多的喝酒!”饭野小队 长乐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一块儿了,大玻璃酒杯端起来咕嘟咕 嘟的喝。王福海不断的给他斟酒。旁的人也都劝的劝、喝的 喝。那些伺候的人跑来跑去,太阳牌啤酒一瓶一瓶的打飞了 盖儿,送到一个个桌子上去。听得见厢房里那些伪军小头儿, 划拳的声音也闹成了一片。 喝了一会,鬼子们喝上了劲儿,都拿起酒瓶子往嘴里灌。 一个个喝成了丑八怪的样儿。有一个鬼子,就是那个“狗牙子 伤”的,白脸儿喝得通红,抬了抬他的小眼镜,站起来,把军衣 一脱,只穿个花条儿衬衫,在客厅当中跳起舞来了;腰里挂着 一个布缝的小人儿也一跳一跳的。那对眼镜儿滑到了鼻尖 上,他的眼睛在眼镜框子上面,滑稽的翻来翻去,作着各种鬼 脸儿。他一面跳,一面唱。许多日本人用筷子敲着酒杯酒瓶 打拍子,也都唱起来。 到后来,他们有的拍着巴掌,有的晃着脑袋,乱唱、乱笑、 乱叫。桌子上弄得乱七八糟,好些个碟儿碗儿跌碎在地 上,……真是越闹越不成样儿!同志们看着敌人这个疯狂劲 儿,心里都恨得痒痒的。 六 王福海的媳妇也在厨房里帮忙,她给新娘送来了饭,陈大 姐和小水马马虎虎的吃了些,叫把饭端下去了。陈大姐把美 孚灯捻暗些,悄悄对小水说:“快来了。你可沉住气,别露了馅 儿!”小水低声说:“你们在外面,好好照着点儿!别叫我作了 瘪子。万一闹坏了,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跑了!”大姐笑着说: “还能那样儿!只要你成了功,外面没问题。” 一会儿,两个鬼子架着小队长进来,扶他坐在床边的躺椅 上。两个鬼子歪着嘴巴笑着出去了。大姐也忙出去,顺手带 上门。小水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儿。客厅里传来话 匣子唱戏的声音。 饭野小队长醉醺醺的向后靠着,笑得眯缝了两只眼睛,怪 馋的瞅着新娘子的侧后影。他抽了半支烟,然后扔开烟头儿, 拍着椅子说:“来来来!这里的坐!”小水心跳着,不言声。饭野 以为新娘子害羞哩,缩起红鼻子,露出一口大黄牙,嘻嘻嘻的 笑着,伸手来拉他。小水一侧歪就爬在床上,偷偷的掏枪。饭 野歪歪斜斜的起来,涎着脸儿拉他的腿。小水回过身来,瞠的 一枪,没打中。饭野一楞,小水连着又打两枪,才把他打死了。 新房里枪一响,客厅里几个同志立刻拔出枪来,踢翻桌 子,先打带枪的。鬼子们来不及掏枪,就给打死在地上。一时 客厅里大乱。同志们堵住门口,一边打一边喊着:“投降不 杀!”院子里,从墙上跳下来许多人,都是预先埋伏的县区武 装,有些奔客厅,有些奔厢房。大门口两个站岗的鬼子兵,听 到里面打起来,提着枪就往里面跑,忽然身后边几声枪响,两 个站岗的都倒下了。那些化装小贩的村干部,都拿着枪往里 面冲。 这当儿,月亮还没上来,天很黑。村东头,淀边鹰箄子上 的“老乡”,听到第一声枪响,就纷纷掏枪上岸;村西头,歇在大 庙里的“民夫”们,也提了枪跑出来;这些都是区小队和衬里秘 密组织起来的民兵。黑老蔡跟岗楼上一部分伪军早接好头, 这时候里应外合,不发一枪一弹,就把两个岗楼全拿下了。 一会儿,公馆里的枪声停了。厢房里那些伪军小头儿,都 是黑老蔡教育过的,一见八路军得了手,都顺顺当当的缴了 枪。客厅里的鬼子,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跪在地上求饶,有的 钻在桌子底下,给拖了出来;有的砸碎玻璃窗想逃命,也给活 捉了。大厅里打了个稀里哗啦,花瓶粉碎,碟儿碗儿稀烂,桌 椅板凳东倒西歪,军棋、扑克牌撒了一地…… 同志们忙着搜索武器。牛小水打了一阵,假发早不知掉 到哪儿去了,露着小光头;鞋也丢了一只,粉红袜子踩在地上 乱跑。他瞧见墙角落里立着个衣架,衣架上面挂一件黄呢子 大衣,他满心欢喜,赶忙脱了花缎子旗袍,就去拿大衣,没想到 那大衣自个儿在咕咙咕咙的动呢。小水吓了一跳,拿枪头子 把大衣往起一挑,见里面藏着个鬼子,猴儿爬竿似的抱着衣架 的杆儿,擞擞的发抖。小水喝一声:“快下来!”鬼子一害怕,连 人带衣架倒在地上,小水忙把他按住;米保长跑来一看,原来 就是跳舞的那个“狗牙子伤”,也给活捉了。 街上,人声嘈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奔往岗楼去。他们 举着火把,拿着铁镐铁铣,筐儿担子……一齐动手拆岗楼。拆 下的木料、砖瓦,都弄回家去。只一夜工夫,两个大岗楼全成 了平地。 七 斜柳村的胜利,使附近各村的伪军更动摇了。咱们的干 部和老百姓都说:“趁热好打铁,把剩下的这些岗楼都他妈的 一扫光吧!” 这一天,杨小梅把申家庄的工会、农会、青会、妇会、儿童 团,全动员起来了,大家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什武器,情绪可高 多啦;牛大水带辨了一部分区小队,跟衬里新组织的民兵一块 儿,也都准备好了;天一擦黑,好几百人就密密层层的围住了 岗楼。 大老鸹和伪军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吓坏了。大老鸹 不敢露脸,藏在垛口后面喊:“乡亲们,八路同志们,咱们都是 一家人,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群众齐着声音喊:“大老鸹, 你们待的日子太长了,快下来吧!我们要拆楼啦。”“大老鸹, 我们的棒子面,还想留着自个儿吃呢,你们回去当老百姓吧!” “喂!伪军同胞们!你们那岗楼上的砖瓦木料都是我们的,我 们等着使唤呢!” 杨小梅还领着群众唱: 鸟向明处飞, 人向活路走! 不做洋人奴, 不当日本狗! 回心转意重做人, 反正交枪是朋友! 歌声一停,牛大水就喊:“大老鸹!斜柳村消灭鬼子小队 的事儿,你们该也知道了吧?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快 把枪缴了,把东西归着归着,马上就下来吧!都是中国人,快 回到中国人这边来吧!” 大老鸹在楼上喊:“行喽,牛队长!老乡们!我跟弟兄们 说说。”听得见伪军们在楼上嚷着:“说什么!下去就下去,早 就不想在这上面待了!”“待在这岗楼上怪难受的,还叫我待一 辈子啊?”“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天呢!”一霎时,捆扎 好的长枪,子弹带,手榴弹,都用绳子从垛口上一捆一捆吊下 来。岗楼四周围,立时起了一片拍掌声,越拍越响。几百个老 百姓热烈的喊着:“欢迎伪军同胞回家!”“欢迎大老鸹反正!” “今儿个请你们吃白面!”…… 只几天工夫,黄花村、何庄、东渔村……好些个岗楼,都这 么“叫下来”了。 第十五回 指引 毛主席呀! 亏了你, 给俺想出好主意! ——民谣 黑老蔡结记着大水、小梅的婚姻问题,总想抽空儿给他们 解决,可是工作太忙,老是顾不上。 这期间,正规军在外线,接连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地方 党在敌后,领导群众,作了无数次胜利的斗争;到处局面都打 开了。这一带地区也恢复了“大扫荡”以前的情况。县区组织 重新健全起来,村政权也一天天巩固,各级武装比以前更加扩 大了。只是从敌人“扫荡”以来,好些地主趁火打劫,向农民倒 算、收地、夺佃、逼交几年的“欠租”,把粮食都刮走了。人是吃 五谷的呀,谁也不能饿着肚子抗日。民主政府一恢复,群众都 要求减租。县区干部又纷纷下乡,领导这一运动。谁想到减 租中间,大水、小梅可闹起矛盾来了。 小梅分配在申家庄。这天她领着农民代表,到申耀宗家 去说理。这一回申耀宗对农民特别客气,点头哈腰的让了坐, 问他们有什么事。一听说要减租,他就笑嘻嘻的说:“减租是 好事么,兄弟完全没有意见。诸位乡亲既然来了,兄弟是竭力 欢迎,欢迎——之至!反正,一切都好说!一切都好说!”代表 们看他态度不错,觉得事儿不难办,心就放宽了;说:“既是申 先生同意,这就好。咱们合计合计吧。” 申耀宗嘴上说得挺进步,东拉西扯,暗里磨蹭时间。这几 天伸听到风声,早就有了准备。一会儿,作活的就摆上席了。 申耀宗站起来,满脸堆笑,伸着一只手说:“请吧,请吧!诸位 轻易不到我这儿来,这也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 小梅一看这形势,觉得吃他的饭不妥当,就推说:“时候还 早呢。咱们谈完了,还有旁的事儿。”申耀宗哪里肯依,嚷着: “杨同志,你干工作就不吃饭啊?你不饿,大伙也饿了,大伙不 饿,我也饿了;咱们吃着说着还不是一样?”他看小梅犹疑不 定,忙说:“杨同志,你们今天到我这儿谈工作,不吃我一顿饭, 就是瞧不起我!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你常来我家,也吃, 也喝,没把我当外人看待;今天你要到旁处去吃饭,你看我这 个老脸往哪儿搁呀!”申耀宗不等小梅答话,就拉拉扯扯的把 她推到上座。小梅不好意思坚持,只好坐下了。 申耀宗马上对代表们说:“哈,你们诸位,还用我一个个请 吗?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是大一辈,就是小一辈,全是一家人, 快坐下吧!”代表们看小梅坐了,也不好推却,就围着桌子坐下 了。 这天,申耀宗戴着小毡帽,穿着短棉袄,扎着棉裤腿儿,老 是陪着笑脸,简直看不出是个地主的架势啦。他给大伙儿一 个个敬了酒,就卖开嘴了。说话中间,他把杨小梅和代表们捧 了一顿,又把自己抗日的功劳表了一番。大伙儿听了,仿佛觉 得他真是自家人,心上可就不戒备了。 申耀宗又一劲儿的让吃让喝,话头儿就慢慢转到减租的 问题上来。他诉了许多苦,说:“反正我这光景你们也知道,虽 然我挂个财主的名儿,其实也是挺困难;不过,说困难么,总比 你们众人强一点。怎么个减法,你们看着办吧!兄弟决没有 意见!” 小梅把减租法令一条条提出来,叫申耀宗实行。申耀宗 满口答应,约定明天就立新契。大伙儿看他挺痛快,觉得他真 是开明;本来还要反倒算,叫他吐出以前多要的租子的,也不 好意思提出来了。 第二天起,农会主持,在村公所,给主佃双方立新契约。 申耀宗原有两顷地,里面有四十亩在一九三八年减租的时候, 因为孙家庄地缺,政府把它调剂给孙家庄的农民租种了;剩下 一百六十亩,他可只立了一百亩的租约。 代表魏大猛说:“哎呀!咱们这地还是不够种么!”申耀宗 想转移目标,暗里拉着魏大猛说:“孙家庄还种着我四十亩地 呢。你们代表本村群众的利益,还不去要回来?咱村的地这 么缺,人家的地可种不尽呢!”魏大猛生来是一冲子性儿,给他 这么一挑拨,就把这些话儿对旁的代表嚷嚷开了。 大伙儿也觉得这话不错,就找小梅商量说:“咱村的地不 够种,得把孙家庄四十亩地要回来!”小梅说:“你们要了,他们 地不够种怎么办呢?”魏大猛说:“嗨,人家的地可种不尽呢。” 小梅问他们,孙家庄的地到底缺不缺。代表们抢着说:“他们 不缺也会说缺么,谁不愿意多种点儿地呀!”“我们自个儿的地 还不够种咧,为什么让给他们种呀?”有个八十岁的代表,外号 “老祖宗”的,说:“他们缺地,他们自个儿想办法,咱们可管不 了那么些!”年轻的柳喜儿说:“咱们自个儿挨饿,倒把白面卷 子送给别人吃!”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小梅耳朵根子软了;她又不了 解情况,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心里盘算:“这么着就把地要 回来吧!……这事儿倒好办,大水在孙家庄呢。”一想起大水, 她心里就热呼呼的。她打发代表们先去讨论旁的事儿,自己 一个人留在屋里,打开记录本,撕下一张纸,用她的花杆儿水 笔用心的写着: 牛大水同志: 你近来工作忙吧?身体好吧?工作顺利吧?我想你工作一定 有成绩的!你有什么经验教训要多多指导我呀!多多帮助我呀! 今写信不为别事,就是有一个问题和你谈谈,就是我们这个村地 少;代表们想要以前拨去的四十亩地要回来种,实在地不够种呀! 你们研究研究吧!考虑考虑吧!希你来一个信答复好吧!再者我 的工作顺利,身体很好!多多的放心吧!别不多谈,再见吧! 此致 敬礼! 并祝你完成任务, 杨小梅 11月1日 她写完,又默默的念了一遍;掏出一个椭圆形的小手章, 在她的名字底下盖了个印。写好信封,交给一个老乡,送到孙 家庄去了。 大水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就知道是小梅写来的信,心里觉 得甜丝丝的。他一连念了两遍,立刻拔出他的黑杆儿水笔,写 了一封回信: 杨小梅同志: 接到你的来信,知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心里真是欢喜不尽 的!关于你要我多多帮助你,唉!想起来我太对不起你的,我天天 想到你村看看,可是忙的走不开,大概我是犯事务啦!唉!唉!这 是我很惭愧的!今后咱们一定要多见面,多联系,工作上学习上文 化上政治上互相学习,这是我很盼望的!再者关于你提的那个问 题,我也不知道,不摸头,最好请你们来这儿,咱们当面谈谈才好解 决的!快来吧!一定来吧!我还有好些话和你谈的! 此致 布礼! 并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牛大水 即日 大水写完信,掏出一个方形的手章,在他的名字底下,也 端端正正的盖了个印;就把信交给那位老乡,带回申家庄去 了。 小梅接到大水的回信,很兴奋。第二天一早,就领着代表 们到孙家庄去。“老祖宗”身子骨挺结实,因为心里牵挂那四 十亩地,也拄个拐杖跟着去了。 三 牛大水和孙家庄的代表们,正在解决张三、李四、王麻 子——农民内部的土地纠纷呢。一见申家庄那边人来了,都 站起来,干部和干部,代表和代表,就亲热的招呼、让坐,欢欢 喜喜的说笑开了。谈了一阵闲话,申家庄的代表就提出来要 收回那四十亩地的事儿,孙家庄的代表一听就直了眼儿。僵 了一会,孙家庄的代表把大水叫到隔壁屋里,悄悄儿叽咕了一 阵,一个个走出来,脸上都不怎么好意思;他们让大水先开 口。 大水笑着对小梅说:“哈呀,杨小梅同志,你们这个事儿可 不好办啊!申家庄的地不是很多吗?为什么要收回那四十亩 地呢?”小梅先一楞,随后笑着说:“你还说这个话!申家庄的 地不够种,你还不知道?”大水说:“申家庄的地怎么会不够种 呢?”小梅说:“够种还问你们要地啊?”他两个越说越拧,脸上 的笑影儿都没有了。两方面的代表在旁边听得着急,到后来 再也耐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抢开话儿了。 申家庄的代表说:“反正这地是申家庄的,应该归我们 种!”孙家庄的代表说:“这地已经拨给孙家庄了,我们有优先 权!”申家庄的说:“我们事变前就种上了,我们的优先权比你 们还先!”孙家庄的说:“你们那个优先权不中用!没有三八年 减租,哪儿来的优先权?”申家庄的又说:“我们代表申家庄农 民的利益!你们这么着,叫我们跟群众怎么交代呀?”孙家庄 的也说:“我们代表孙家庄的利益!你们这么着,叫我们跟群 众又怎么交代呀?”…… 那边代表跟代表争了个热闹,这边大水和小梅吵了个乱 爆。大水说:“这有什么争的!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啊?”小梅 说:“就是明摆着的事儿么!你还跟我争什么呀?”大水生气的 说:“我不跟你说了!明明你犯了本位,你还跟我吵!”小梅也 生气的说:“咱们别说了!你自己犯了本位,倒还怪我!”大水 指着小梅说:“唉!我看你是做了群众的尾巴啦!”小梅指着大 水说:“嘿!你才是群众的尾巴尖儿呢!”…… 这么着,代表对代表,干部对干部,大家脸红脖子粗,闹得 不可开交。闹了半天,柳喜儿嚷得哑了嗓子,魏大猛叫得岔了 气儿,牛大水急得脑袋懵,杨小梅气得肚子痛;“老祖宗”累坏 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在一边,干瞪着眼儿…… 正在这时候,县委书记黑老蔡检查工作来了。 四 人们都说:“好了,好了,老蔡来了,叫老蔡评评理吧!”大 水就说大水的理由,小梅就说小梅的理由;申家庄的代表讲申 家庄的道理,孙家庄的代表讲孙家庄的道理。真是公说公有 理,婆说婆有理,两方面又争开了。听得黑老蔡哈哈大笑,笑 得大伙儿都楞住了。 黑老蔡叫他们都坐下来,先歇一歇,清醒清醒脑子,然后 问他们:“申耀宗倒算去的粮食,你们找他退了没有?”小梅那 一伙吞吞吐吐的说:“这个……还没有呢!”大水那一伙也嘟嘟 嚷嚷的说:“我们尽忙着鸡毛蒜皮的事儿,还没有顾上呢!”老 蔡又问:“申耀宗有没有瞒地,你们弄清楚了没有?”这一问,两 方面都瞪了眼儿:“啊呀……这可是……谁知道!”老蔡笑了笑 说:“你们争地,连地有多少还不清楚,你们争什么呢?”大家都 傻笑开了。 黑老蔡也忍不住好笑,他紧一步问:“你们这是农民跟地 主算账呢,还是农民跟农民斗争呢?”大伙儿不好意思的搭拉 下脑袋,说:“可不是!错就错在这上面啦!”“老祖宗”用拐杖 一顿,说;“嗨,申耀宗的地多哩么!怎么七闹八闹就不够种 了呢?”人们说:“还不是他把地倒来倒去,一会儿租给这个, 一会儿租给那个,倒了个乱七八糟,弄得咱们摸不清啦!”柳 喜儿拍着手说:“嘿,咱们这是嘴头子上挂着肉,牙齿倒咬舌 头!” 魏大猛跳起来说:“坏了!这事儿咱们上当了!他妈的, 都是我的过!要这四十亩地是我开的头,我可是听申耀宗说 的;这不是给他要猴儿啦?”大家都觉得,真是上当了。小梅红 着脸说:“都怨我不好,那天我不该吃他的饭!人家把好话一 糊弄,咱们就给迷混住啦!” 大伙儿想一想,算一算,申耀宗顶少有两顷地呢,他隐瞒 住好几十亩,准想暗地租出去,多收租子。要是把这些地马上 租出来,就没个不够种的;再把刮走的粮食一退回,人们就不 会再挨饿了啊! 代表们心里一透亮,谁都笑开了脸儿。申家庄的就向孙 家庄的道歉,说:“这是我们不对啦,找你们麻烦!”孙家庄的也 向申家庄的赔礼,说:“我们也不好,跟你们吵嘴!”小梅对大水 承认错误,说自己立场没站稳,工作不深入。大水抢着说:“我 也有错误,我不追究明白,工作也是不深入;我把申耀宗撇在 一边,倒跟你们闹,嘿,真是,我的立场跑到哪儿去了啊!”旁边 黑老蔡听着,笑迷迷的望着他们,不言声。 大伙儿正说得热闹,魏大猛忽然喊起来:“得了得了!都 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呀?咱们快找申耀宗去!”申家庄的都说: “走走走!”孙家庄的也说:“走走走!天下农民是一家!咱们 一块儿去!” 大水、小梅问老蔡还有什么话,老蔡嘱咐说:“你们一块儿 去很好,人多力量大。可是得随时注意:咱们对地主有斗争的 一面,也有团结的一面。不斗争,不改善人民生活,就根本不 能打败日本;不团结,不讲统一战线,也不能发挥更多的力量。 毛主席说的,斗争是为了团结,团结是为了抗日。咱们不要右 了,可也不要过左。大伙儿好好掌握住吧!” 代表们说:“对对对,咱们跟申耀宗讲理去!”大水、小梅领 头,一伙人兴冲冲的走了,“老祖宗”拄着个拐杖,也急急忙忙 的跟在后面。 五 路上,代表们又说笑开了。大水对小梅说:“哈,老蔡真来 得巧!他要不来检查工作,咱们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咧!”小梅 笑着说:“嘿!你那会儿凶成什么啦?指着我的鼻子,尽给我 扣帽子!反正我也没有招儿,你给我扣什么帽子,我也给你扣 什么帽子! 大水好笑的说:“那会儿我是屁股上挂镜子,照见别人照 不见自己;心里可实在生你的气呢。”小梅说:“我还不是气得 要命!心里说,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真是个牛脾气,以后再 不跟他好啦。”说着转过头来,对大水笑了。大水说:“你以后 还跟我好不?”小梅腾的一下脸红了,说:“看你还问这个话 儿!” 两个人都想起不久就要结婚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 并肩走着不合适,就分开,混在代表们中间去了。 代表们也正说得热闹。“老祖宗”说:“瞧咱们黑老蔡真行 啊,怎么三言五语,就把我这老糊涂点拨开了?”魏大猛嚷着: “要不是共产党领导咱们,毛主席给咱们指道儿,咱们还不定 碰死在哪儿呢!” 大家越说越高兴,越走越有劲儿了。柳喜儿唱起《东方 红》,大伙儿都跟着唱起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生存, 呼儿嗨呀, 他是人民大救星! 第十六回 爱和仇 石榴花儿红似火, 我疼你来你疼我。 年轻人多得象细沙, 你为什么单爱我? ——民歌 减租胜利,转眼又是春天了。黑老蔡抽空儿把大水、小梅 的婚姻问题,在县委会上提出来,同志们全体赞成,说他俩早 该结婚了。这时候,牛大水在原来的区上当区委书记,杨小梅 已经调到县妇联会工作。黑老蔡找他俩谈好了,决定“三八” 节结婚,县委、区委都拿出了一些钱,帮助他们筹备起来。 “三八”节到了。他们怕老百姓花钱、送礼,没有把结婚的 消息传出去。白天,大家忙了一气工作,后半晌,县上的男女 同志们送小梅到区上来了。区小队队长高屯儿和几个队员正 在忙着打扫收拾。焦区长身上围了一块布,从火房里出来,笑 嘻嘻的说:“你们都来啦!今儿个他俩结婚,是我的掌杓,你们 瞧瞧我的把式吧。”陈大姐笑着说:“区长亲自动手,还有个错 儿呀?”田英忙着问:“新房布置了没有?”秀女儿在西屋喊:“新 房在这儿呢!” 大家走进去,看见区妇会的三位同志,正在咭咭呷呷的笑 着布置,忙了个手脚不闲。窗户纸都换了新的,还贴了红的剪 花。炕上,是大红布面的新被子,白被单儿,都是县委、区委给 发的。秀女儿站在炕对面的桌子上,正在往墙上贴画儿,是粮 秣主任谷子春画的红花绿叶“并蒂莲”。 秀女儿一见小梅,忙跳下来,拉住她的手笑着问:“新娘 子!你看我们给你收拾的新房,还有什么缺点儿呀?”小梅红 着脸儿,说:“你也快结婚了,还这么淘气!”田英把自己做的一 对新枕头拿过去摆好。旁的同志有送手巾、胰子的,有送牙 刷、牙粉的,还有送笔记本的……程平同志有事顾不得来,他 可送了一副喜联,秀女儿把它贴在画的两边;鲜红的纸上写着 黑得发亮的字: 新人儿推倒旧制度 老战友结成新夫妇 还有一副横额,贴在上边,写着四个大字: 革命的爱 黑老蔡也送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打日本才算好儿女 救祖国方是真英雄 横额上写着生龙活虎的四个大字: 战斗伴侣 正要贴,忽然谷子春喜冲冲的走进来,两手拿着一张大 纸,说:“快来看!快来看!”大家围上去瞧,原来是焦区长和高 屯儿两个编的祝词,叫谷子春写的,那墨迹还没干呢。谷子春 故意高声念出来,好给杨小梅听见;一句一句念得怪有劲儿: 牛大水勇气勃勃, 温暖了杨小梅的心窝! 两口子努力抗战, 准是越干越热火! 同志们听了大笑,说:“好好好!”就把它跟黑老蔡送的对 联、横额贴在一块儿。 二 大家说了一阵笑话。黑老蔡忽然想起来,说:“咦,咱们的 大水呢?”秀女儿跑出去说:“我去找他。”牛大水躲在东屋,心 里乐滋滋、乱麻麻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听见小梅来了,他心 儿扑通扑通乱跳,脸上烫得不行;怕给人瞧见笑话,不敢出去, 一个人歪在炕上,假装拿起一张报纸看着,可一个字也没有看 进去。秀女儿进来瞧见了,就拍着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都 来瞧哟,新郎官还在这儿学习呢!”一把抢了报纸,拉着他就 走。同志们都笑着出来看大水,大水满脸都红了,咧着个大嘴 只是笑。 区干部忙着开饭,县上的同志也动手帮忙。在北边的大 屋子里,用三张方桌并成一溜,旁边放了两条长板凳。区长他 们把菜端来,两头都放了一大盆肉,一大盆鱼,还配搭两碟子 凉菜——一碟子是粉条豆腐白菜,一碟子是白菜豆腐粉条。 大伙儿坐的坐,站的站,吃着大米干饭,就着菜,有说有笑的, 吃了个欢。 高屯儿发现大水只吃了两碗,就放筷子了,马上抓住他的 手喊:“这可不行!你平常总要吃五六个窝窝头,今儿个怎么 吃少啦?”众人随口同声的嚷起来:“通不过!通不过!不吃饱 不让他结婚!”大水笑着,不好意思的又吃了一大碗,可吃得真 开胃呀! 天黑下来了。老乡们消息挺灵通,虽然瞒着也都知道了。 来的人真不少,有些外村的也赶来参加了;大屋子里挤不下, 连院里都站满了人,可热闹啦。牛小水几个快活得蹦蹦跳跳 的跑来,他们找了一对过年用的红纱灯,点得亮亮的,在大屋 子里挂了起来。红光照着墙上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像,照着满 屋子喜气洋洋的人们,也照着一对笑迷迷的新夫妇。缴获来 的话匣子,唱着“洋人大笑”,叽哩呷啦的乱笑一气,逗得大伙 儿全笑开了。 秀女儿她们跑进来,把自个儿做的两朵红花,给大水、小 梅别在胸前,硬拉他俩坐在一条板凳上。马胆小和王圈儿把 两大篮花生、枣儿倒在桌子上。小小子提着一把大茶壶,兴头 头的进来,给大家倒上水。婚礼就开始举行了。 躬。大水、小梅又站在前面,给两位人民领袖的像鞠躬;接着 又给介绍人和来宾鞠躬。谷子春直着脖子喊:“新郎新娘—— 相对一鞠躬!”大水老老实实的转过身来,站得笔直,准备给小 梅鞠躬;小梅一扭脸,瞧见大水规规矩矩的对她站着,忍不住 噗哧一笑,转身就跑。满屋子人都笑起来,喊着:“不行不行! 得鞠一个大躬!”妇女们推小梅到前面,小梅慌慌张张的鞠了 一躬,大水也忙着还礼。 大伙儿坐好,该证婚人讲话了。黑老蔡又是证婚人,又是 介绍人;他笑迷迷的站起来,眼光向全体扫了一下,说:“同志 们,今天大水、小梅两位同志结婚,很值得我们庆贺。他俩一 块儿参加革命,又一块儿从残酷的斗争里锻炼出来,都成了很 好的革命战士,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过去,在旧社会, 他俩的婚姻不能自主,受了许多痛苦;现在,在抗日民主政府 下面,他两个老战友,结成了新夫妇,以后的生活一定很美满 幸福!可是,敌人还没有打倒,艰苦的斗争还在前面;希望他 们俩,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更努力的工作,互相帮助,互相批 评,不断的进步!最后……”他看着大水和小梅,开玩笑的眨眨 眼睛,说:“希望你俩明年生个胖娃娃,给革命添个后代!”说 得大家都笑了。 接着是来宾讲话。申家庄的李二叔笑呵呵的捧着四个红 纸包儿,走到前面,把纸包儿放在桌子上。他一把抹下毡帽 头,露出发亮的光脑瓜儿,很滑稽的鞠了一个躬,说:“今儿大 水小梅俩结婚,哪一个老百姓的心眼儿里,都欢喜得不成!大 伙儿想凑份子给他们送席、送幛子,公家都不叫送;没办法,只 好凑了四样小玩艺儿,表表咱们的心意,大伙儿还琢磨了四句 话——” 说到这儿,李二叔得意的举起一个红纸包儿,高声念:“大 水、小梅两朵花——这是一包花生!”又举起第二个红纸包: “一心工作为了咱——这是一包点心!”大家听着笑起来。他 又举起第三个包儿,念:“打败鬼子早安乐——你们猜这是什 么?——是枣儿!”末了,他高高的举起第四个包儿,扯着嗓子 更高声的念:“最后胜利笑哈哈——哈哈……这是梨儿!”听得 谁都笑哈哈了,一齐拍手叫好。 谷子春又高声的喊:“新郎新娘——报告恋爱经过!”这就 更热闹了。人们乱哄哄的。牛大水先给拉了起来,站在前面。 他穿了一身灰布的新制服,头上戴着新军帽,一朵红花别在 胸前。他满面红光,笑呵呵的说:“这可叫我说什么呀?我跟 她没个什么恋爱经过!”大伙儿嚷:“不说不行!”大水说:“可当 真没有嘛!”有人问:“你说说,你们俩亲过嘴儿没有?”大水满 脸是笑,可又皱着眉头说:“这话可太不象问题啦!我两个一 块儿工作这么些年,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亲 嘴,就连个手也没有拉过呀!” 小水躲在人背后,喊着问:“你想拉了没有?”大水笑嘻嘻 的坦白说:“想是想来着;我心眼儿里早就爱上她啦!”他连忙 抓下军帽,鞠了个躬,逃下去了。 同志们大笑,说:“该小梅说啦!”小梅早把脸儿藏在秀女 儿的身后面,躲着不出来。女同志们都拉她。小梅推脱不过, 就拢了拢头发站起来。她穿着日常的袄儿,外面罩一件干干 净净的蓝布褂儿,大襟上也别着红花。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好,憋了半天,才红着脸儿说:“他心里爱我,我……这事儿也 不知在心里过过多少回啦!”说完,就搂着陈大姐说:“我可真 没说的啦!” 一阵笑声里,谷子春又喊:“第八项——新郎新娘握手!” 男同志们拥着大水,女同志们拥着小梅,两边走拢来。大水的 胳膊给好几个人抓着伸出来。小梅扭着脸儿,臊得不行,同志 们把她的胳膊拾起来。两个红红的脸儿笑得象云彩一样,两 只热得出汗的手儿就握在一起啦。同志们鼓掌大笑,把他俩 拥进新房里去。 四 新房里也挂了个八角红灯。同志们热热闹闹的耍笑了一 阵。县上的同志赶着回去了,区长他们随手把新房的门儿带 上,也都歇息了。剩下大水、小梅两个。小梅坐在炕沿上,笑 迷迷的低着头儿。大水轻轻的插上门,回过身来,一时不知道 怎么着才好。 灯光红映映的照着,小梅抬起头来,脸上显得很光采,眼 睛跟两洼水儿似的望着大水说:“你累不了坐下歇歇吧!”大水 坐在小梅旁边的一个凳子上,笑嘻嘻的,不转眼儿看着小梅。 小梅抿着嘴儿笑,羞红的脸上显出两个酒窝儿。她不好意思 的问:“你看什么了还没有见过我呀?”大水说:“我想着你从前 到姐姐家来,还梳着个辫子呢,看见个生人,连头也不敢抬。 后来受训的时候,发不上言就哭,咱们俩在班上,可真是一对 傻蛋儿,我一想起来就好笑!”小梅说:“咱两个实葫芦,真是一 根藤儿!……你还记得你撅烟袋杆儿不?”两个人对看着笑了 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红灯慢慢儿暗下去了。他俩就上炕歇息。 小梅抚摸着大水满身的伤痕,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大水的胳 膊弯儿上;她轻声轻语的说:“大水啊!那天晚上你在被窝里 卷着抬进来,你给敌人拾掇成了什么样儿!真把我心痛得不 行啊!”她脸儿贴着大水的脖子说:“你真坚决!真是好样儿 的!你是火炼过的真金啊!”大水激动得声音发抖说:“你和同 志们疼我,疼得真没处疼啦!要没你们耐心的照护,我出来也 活不了!”小梅说:“革命真是个大家庭;你看谁对谁都跟亲人 一样!” 大水想起了老爹,忍不住掉泪说:“唉,我爹要活着,瞧见 咱们俩结婚,不定多乐呢!头一回你姐姐来说亲,要成功了, 该多好啊!”小梅说:“那时候我才愿意呢,可怎么由得了自己 呀!”大水亲着小梅说:“要不是参加革命,咱们俩怎么也到不 了一块儿!” 灯熄了。他两个紧紧的抱着,心里象有块糖儿在慢慢的 化;很久很久的,还唧唧哝哝说着话儿。 五 牛大水杨小梅结婚的消息,传到镇上张金龙耳朵里了。 张金龙咬牙切齿的对郭三麻子说:“他妈的!牛大水这个坏 种,我早就知道他没安好心眼儿!我那会儿要一刀杀了他,该 多痛快呀!”三麻子冷笑说:“你也别生气,我看你早就当上王 八了!”张金龙狠狠的说:“咱们瞧吧,早晚得叫他俩死在我手 里!” 有人来找张金龙,说:“大队长请你马上过去。”张金龙来 到天主堂,在大岗楼后面的洋房里,见到何世雄。龟板司令刚 走。何世雄把日本人的计划跟张金龙谈了,又说最近张荫梧 那边也有信来,要组织“国民党先遣军”,打进“匪区”,建立下 层组织,暗杀干部,准备“收复失地”。何世雄脸上的横肉一 动,笑着说:“日本人很信任我们,干这差事,每一个人一天就 有一万块钱的活动费,张荫梧那边的还不在内。你好好儿干 吧!”说着,掏出一叠联合票,叫他先拿去花。这可正对张金龙 的心眼儿;他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我没错儿!往后你瞧 吧!”何世雄给他拨了几个人,又发了武器,指示了办法;张金 龙带着人,就出发了。 五月的一天,小梅到区上发动作劳军鞋,只两天工夫,就 收到一百多双。这天傍晚,她准备回县开会,把先收的鞋捆扎 好,自己背了一捆;剩下两捆,牛大水刚好有空,和通讯员王圈 儿两个背着,送她回去。 起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稀朗朗的星星照 着,野地里刚辨清个道儿。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着话,忽然牛 大水低声说:“别言声儿!看坟堆后面!那个人影儿干什么 的?”小梅悄悄问:“在哪儿?”大水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那 边叭叭的响了两枪,子弹直朝这边飞来;小梅觉得胳膊一麻, 哎哟一声,闪了一个踉跄。大水忙说:“快爬下!”那边又响枪, 子弹从头上飞过去。气得王圈儿嘟嚷着骂:“哪儿来的坏种 呀!妈的,打他王八羔子!”就跟着大水还枪打。 他们坚持了一阵,区小队听见枪声,急忙跑来,坟堆后面 那两个黑影儿窜着逃了。大水、王圈儿忙看小梅,血从她袖口 里流了出来。小梅咬着牙说:“不碍不碍!打在胳膊上了。”小 队搜索了一会,没找着人。大水扶着小梅,一伙人就回来,猜 想准是汉奸特务打的黑枪。幸亏小梅没伤着骨头,当天晚上 就送卫生所医治去了。 六 隔了不久,又发生一件事。 区小队队员小小子没钱买烟卷儿,他偷了老百姓一只鸡, 拿到集上去卖;给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一时起火,打了他一 巴掌,逼着他送回鸡,还给老百姓道了歉。小小子气不过,又 不敢说什么;过了几天,就装病回家。他想弄几个钱,借了个 小船到淀里去罩鱼。 这天雾很大,四下里白茫茫的。他把网儿撤了出去,正往 怀里收,听到有人喊:“小小子,你怎么在这儿治鱼呢?”小小子 抬头一看,瞧见张金龙和一个不认得的人坐了一条小船儿,从 苇塘里出来。小小子心里很着慌,可又不敢走,只好硬着头皮 说:“嗨,手边挺紧,想捞摸两个钱儿花。” 张金龙的船儿靠拢来,和他扯闲话,盘问他为什么不在小 队上,要回家来治鱼。小小子不敢隐瞒,只好照实说了。张金 龙看看他的鱼篓子,笑着说:“你忙活一天,能弄多少鱼呀?别 瞎费劲儿啦!来来来,我送你几个零花钱!”小小子不敢不接。 张金龙说:“咱哥儿俩不分你我,拿上花吧!”小小子想问他这 会几干什么勾当,又不敢问。张金龙给了钱,他们划着船儿 走了。 一连三天,小小子不敢出门。这天晚上,张金龙带了个 人,突然来找小小子。小小子知道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 心眼儿,可又不能不接待他。张金龙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就 悄悄儿告诉他说,八路军长不了,日本兵和警备队快要来“扫 荡”了,还要在这村修岗楼,杀抗日干部和区小队的队员。小 小子信以为真,害怕的说:“那怎么办?”张金龙笑着说:“你别 害怕!旁人逃不了,你不碍;只要你常跟我联系着点儿,我给 你保上险!”他给小小子留下几盒烟,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张金龙又来了,说:“小小子,你别受这个穷 罪啦!咱们组织上一拨人,劫个道儿,干个什么的;还可以瞅 空子打干部,扩充些枪,在日本人那儿得功领赏。你说好不 好?”小小子说:“我……我琢磨琢磨吧。”临走,张金龙说:“老 弟,不是我同你的交情,说不到这儿。你想想吧,这里面的好 处可多呢。可是有一桩,你要暴露了我,你一家子大大小小别 想活!”他走了以后,小小子盘算来,盘算去,又不敢干,又不敢 暴露。 第四次张金龙找小小子,问,“你决定了没有?去不去?” 小小子跟他沾染上了,没办法,只好说:“你们先组织吧,差不 多了我就去。”张金龙可攒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他立时给 小小子任务,叫他发展人。小小子答应慢慢儿找目标。 过了两天,张金龙又来找小小子。他刚喝了酒,两只眼睛 都喝红了。他问小小子:“你发展的人怎么样了?”小小子说: “我还没找到对眼儿的呢,怕说不好,坏了事儿!”张金龙瞪着 眼睛说:“你真不中用!哼,看你就不是个人种子!算了算了, 你以后再找吧,咱们明天就要动手了!”小小子胆怯的问:“咱 们怎么弄呢?”张金龙脸儿拉得更长了,那一股杀气很森人,他 压低一条眉毛,凶狠狠的说:“嘿!这一回咱们什么都准备好 了,就要砸他区公所,打死高屯儿,活捉牛大水,把那些王八蛋 们一网打尽;……小小子,明晚上你一块儿去,咱们拾掇他个 痛快!” 小小子听得心惊肉跳,装着没事儿似的说:“嗳呀,我的枪 也没带回来,空着手儿也能去呀?”张金龙说:“来,给你两颗手 榴弹!”他随手掏出两个日本造的手榴弹,给了小小子。小小 子问:“怎么个干法呢?咱们的人都有些谁?”张金龙酒醉心不’ 醉,狡猾的说:“旁的你不用管,只等明天夜里,看三星正南了, 你就在黄花村村东,水坑边的大柳树底下等着,到时候就会有 人来叫你。他和你拍三声巴掌为号,你就跟着他来集合。”又 说:“小小子,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你要好好儿干,事情成了,自 有你的好处;你要坏了我的事儿,可别怨我手黑!”说着,丢下 几张票子,匆匆忙忙的去了。 小小子一夜没睡着,心里上上下下,堵着一块疙瘩儿;早 起饭也没吃,只是躺在炕上,脑瓜儿直发烧。晌午,大水、高屯 儿来看他,手里拿着挂面、鸡子儿。大水瞧见小小子脸上颜色 很不好看,挺关心的问:“小小子,你的病好了没有?我看你这 几天瘦多啦!”高屯儿一把抓住小小子的手,难过的说:“唉,小 小子,我这个人就是炮仗脾气,一时火儿上来了,由不得自己, 过后又吃后悔药!大水他们批评我,我承认我打你不对,你可 别放在心上!” 小小子听了,眼泪直流,说:“队长,你别那么说了,都是我 不好,我心里知道……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们啊!”小小子 心里有病,说到这儿,喉咙里哽得说不下去,更恸的哭起来了。 哭得大水、高屯儿心里怪难受,忙安慰他说:“谁也有缺点,只 要改过来就好啦。你好好儿养病,等身体养结实了,再去工 作。”又说:“你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咱们一定想办法帮助。同 志们挺关心你,都想来看你呢!”小小子说没困难。他俩又安 慰一阵,就站起来说:“今晚上还要开会,过两天再来看你吧。” 又叮咛了几句,他俩就走出去了。 小小子心里热辣辣的,想想这些好人,眼看着就要遭毒手 了,他们可还蒙在鼓里呢,怎么能不说给他们呀?他一时血往 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猛的从炕上跳下,光着脚儿追到大门 口,拉他们回来。大水、高屯儿很奇怪,问他是什么事。他又 是害怕,又是着急,哭着把什么事儿都说了。 七 大水、高屯儿回到区上,和焦区长暗暗商量。开头他们想 叫小小子跟着那个特务去集合,咱们的人远远的瞄着,只要知 道他们集合的地点,就可以去抓。可是怕他们一集合就动作, 来不及包围;又怕跟着的时候给特务发觉。最后就决定先抓 住那个特务,再盘问集合的地点。 小小子偷偷的到区公所来了。大水、高屯儿把计划告诉 他,他吓得发抖,不敢去。他们劝了一阵,又给想了个办法,小 小子才勉强答应了。 三星正南的时候,区小队早准备好,等着信儿。小小子在 坑边柳树底下蹲着。一会儿,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的来了,轻轻 拍了三下巴掌。小小子站起来,也拍了三下。那人提着盒子 枪走过来,问:“你是小小子?”小小子说:“是。往哪儿去呀?” 那人说:“你跟我走吧。” 大水、高屯儿猛的跳出来,用枪指着他两个,说:“别嚷! 嚷就打死你们!快放下枪!”那个特务说:“好,给你枪!”他把 胳膊一甩,朝这边打了一枪,转身就跑。 大水、高屯儿跟屁股就追;眼看着那特务往麦子地奔,快 要抓不住了,急得他俩忙开枪。那家伙中了三枪,死在麦地边 上了。 大水、高屯儿和区小队到处搜索,可是张金龙那一伙政治 土匪,听到枪声,早吓跑了。 第十七回,鱼儿漏网了 跑了的鱼是大的! ——成语 小梅和大水一结婚,就怀了孩子。同志们常跟他俩开玩 笑说:“哈,可叫黑老蔡说中了,你们俩真能完成任务呀!” 小梅怀着孩子,照常下乡工作。到第二年春天,身子就很 沉了。上级又布置大生产,她还是很积极,叫她休息她也不休 息。天天这村跑那村,开生产会议,还到处串门子,帮助老百 姓订家庭生产计划。 这一天,她刚开会回来,怪累得慌。一进屋,就发作了。 她一下子出溜到地上,肚子疼得直淌汗。房东大娘奔来看她, 叫着说:“我奶!你怎么还不上炕?别把孩子生在地上呀!”小 梅咬着牙说,“大娘呀,来不及了,我站不起来哟!”大娘慌忙把 儿媳妇叫来,两个人架着,才把小梅弄到炕上。 大娘松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呀,工作真干得邪!到临 月了,你自个儿还不知道啊?”小梅哼哼着说:“生产……大事 儿呀,……闹不好……就……打不赢鬼子啊!”大娘说:“你为 咱们者百姓,心血都使尽啦!” 一会儿,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小子,又红又胖,肉呼呼,粉 个囊囊的。好些娘儿们听说了,都带了红糖、枣儿、大米、鸡子 儿来看小梅。大伙儿抢着抱孩子,悄悄说:“看,长得多结实! 肥头大耳的,活象个牛大水,刚好脱了个影儿!”一个媳妇说: “瞧这个眉眼儿,多俊呀,就象他娘!”房东大娘小声说:“真是, 好葱包的好白子,好爹好娘养的好孩子啊!” 晚上,大水得了信儿,骑个车子,到小梅这儿来。两个人 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小胖。大水抱着小胖,左看右看,爱得 不行。可是他工作很忙,小梅催他走,说这里有婶子大娘们照 顾,不用结记。第二天一早,大水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二 这一年,毛主席又发出指示:“扩大解放区,缩小敌占区。” 咱们分区的部队发动春季攻势,又收复了好些地区。 五月底,黑老蔡到分区开会回来,召开县区扩大会议,首 先庆祝苏联的胜利。大伙儿听说苏联把德,意法西斯打垮了, 都鼓掌欢呼,说:“剩下一个日本法西斯,咱们也非打垮它不 行!”“小日本更孤立了,赶快解决它!。黑老蔡传达上级的决 定,说这一回要坚决拿下市镇,县、区武装配合八路军大部队, 一块打。同志们听了,都喜得跳起来,准备配合战斗。 这时候,镇上的鬼子大部分撤到城里去了,剩下的鬼子和 一小队伪军一同住在南门大街的“司令部”里。另有一个伪军 警备大队,大队长就是何世雄,张金龙跟着他;大队部和郭三 麻子的第一中队,都在天主堂驻扎,天主堂前面,有两个大岗 楼。第二中队,一部分姓董的带着,住在东街王家花园岗楼 里;一部分何狗皮带着,住在西门大街的岗楼里。第三中队在 城上守备,四周围城墙上八个小岗楼,岗楼之间还有小哨位。 戒备得很严密。 那儿北门南门外面都有浸堤水,不好进。咱们分区的部 队准备打开东门,扫清东北两面城墙上的岗楼,接着解决王家 花园和天主堂的敌人。县大队准备打“司令部”。大水、高屯 儿这个区小队拿西门大街的岗楼。别的区小队分头扫清西南 城墙上的敌人。还调来了另外两个县大队,警戒保定和城里 敌人的增援部队。 这天晚上,黑老蔡领着这个县的县大队和几个区小队,悄 悄密密的到了指定的地点斜柳村。黑老蔡带着一个老铁匠来 找大水、高屯儿,说:“东门外只有一道堤通城关,两边都是水, 堤上施展不开,在水里非挨揍不行,最好不硬攻。分区司令部 给咱们一个任务;要咱们派人突进城里去,把东面的城门开 开。这位老人家是我以前的师傅,是镇上的,开锁他有办法。 你们赶快派一位同志,要机警勇敢的,跟他一块儿去。这是个 危险的工作,任务可太重要,你们看谁去合适了”大水说:“我去 行不行?”高屯儿抢着说:“我去吧。”黑老蔡笑着说:“你们两个 带队的还是不要去。”大水提出来,叫他兄弟小水去,高屯儿一 拍腿,说:“着哇!这孩子挺机灵;胆子也大,就他去合适!”忙 把小水叫来,跟他谈。小水高兴的说:“行喽行喽!咱们多会 儿走了” 黑老蔡说:“给你们一个夜光表,今天晚上正十二点你们 把城门开开,东门外大部队用机枪接应你们。这事儿你们有 没有保证?”老铁匠是个大高个儿,胡子楂儿都白了。他笑嘻 嘻的说:“我保证开开。开不了锁,我这条老命就不要了!”他 瞧着小水说:“哈!这个小伙计,你敢去呀?”小水鼓起腮帮子, 歪着头儿说:“怎么你瞧不起我?斜柳村的鬼子小队长还是我 打死的呢。要完成不了任务,我这条小命也不要了!” 黑老蔡听得笑起来,说:“好好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一 老一少吧。拿下镇子,你们就是头一功!”他又掏出另一个表 来,说:“这是司令员的表,你们对一对吧。”对了表,小水兴高 采烈的把夜光表装在小兜儿里,又把盒子枪顶上子弹,兴头头 的拉着老师傅就走。 大水追出门去,叫住小水,一只手儿搭在他的肩膀上,叮 咛说:“小水啊,你可是小人办大事,任务不轻啊!你掌握住情 况,多用脑子想办法,好好儿帮助老师傅;胆要大,心要细,可 别出了错儿!”小水站得笔直,昂着头,怪有自信的说:“哥,你 放心,完不成任务我不回来见你!”大水快活的拍着他说:“好 兄弟,完成任务回来,我慰劳你们!”小水跟老师傅去了。大水 一直看着他们走得不见影儿,才转身回去。 三 老师傅和牛小水绕到镇西北角,壕里的水很深,小水怕老 人家凫不过去,想帮他;老师傅小声说:“你怎么也瞧不起我 呀?”他一只手举着衣裳,一只手划水,轻轻儿凫过去,小水跟 在后面。 两个人到了城墙眼前。城墙一丈多高。一段有一个棱 棱。老师傅手扒着,脚蹬着,一层层爬上去。小水一面跟着他 爬,一面想:“这老头儿真有两手!” 下了城墙,就是一大片荷叶坑,人们轻易不到这儿来。他 俩转着坑边,绕到东面去,不走大街,单抄小胡同,到了老师傅 的家。 等到十一点钟,铁匠叫他的老伴儿到东门去探探情况。 她回来说,那边没什么动静。老师傅拿上通火的铁条,又找了 几块破布;小水问他:“带这干吗?”老师傅笑着说:“开城就指 着这玩艺儿呢!”两个就出发了。 到了东大街街头,他俩贴着小胡同的墙根,探出头去望。 天很黑,隐隐糊糊的看见斜对面一家酱园的门前,有三个带枪 的人,嘁嘁喳喳的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只听见有一个人说: “准睡着了!”那两个就翻墙进去,一个人在门口守着。 老师傅知道酱园掌柜的出门了,估计他们不是偷东西就 是搞娘们。他们藏在小胡同里,等得好心焦啊!要跑进城门 洞儿,怎么也逃不出那人的眼睛;眼看着表上绿光光的长短针 快并在一块儿了,那该死的家伙还站在门口不走。老师傅他 俩可急坏了。小水这孩子也真机灵,猛然想了个办法,悄悄儿 跟老师傅商量,老师傅说行,忙给他指了路。 小水蹑手蹑脚的绕到西边的小胡同口,隐着身子,朝那人 扔了一块小砖头。那人四面望了望,觉得很奇怪。小水又扔 了一块,那家伙生气的问:“谁?”小水说;“你们干的好事!”说 完,又扔了一块砖,转身就跑。伪军骂着,提着枪追进胡同。 老铁匠就趁这个机会闪进城门洞了。 谁知道给那三个坏蛋一耽误,十二点钟过了!外面的大 部队以为开不了城门,五挺机枪一齐朝城门上打。城门上的 机关枪马上也响了起来。敌人都出动了,城门上的,街上的, 都往东城上跑。老铁匠进退两难,急得要命。他咬着牙,沉住 气,忙把铁条垫好布,入进大锁里,往上使巧劲儿用力一撬,大 铁锁当啷一声开了。 老铁匠不顾死活的拉开城门,大声喊:“开喽开喽!”这下 敌人发现了,兜屁股枪从后面打过来,城上的手榴弹也往下面 扔,对面的机关枪还一股劲吼着。老铁匠只好就地一滚,朝南 沿城根骨碌碌滚了一丈多远,蹦起来就跳到河里去了。 城外的大部队看见城门开了,可高兴得厉害。步枪、机关 枪和好些个掷弹筒打了个猛,一下就把敌人的火力压下去了。 一个连长跳出来,盒子枪一指。“快上!”一连人就往城里冲。 有几个倒下了,连长也挂了花,他爬起来喊,“同志们冲呀!”战 士们喊着:“冲啊!杀!”一个连哗的冲进城去了。 后面的部队也呼呼呼的往城里跑。城楼上的敌人纷纷乱 逃。大部队占了东城,巩固阵地;一面往街上打,一面往城墙 两边扩张。天明,把东城北城的敌人都扫清了。 四 上午八点钟开始总攻。四面都响开了枪声。王家花园的 岗楼,也给团团围住,打得敌人抬不起头来。这边就喊话,喊 了一阵,岗楼上喊:“我们缴枪!”伪军们空着手儿,一个跟着一 个的走出来,后边的扛着一捆一捆的枪,姓董的队长走在最后 面,也投了降,一伙人都送到司令部去了。 这当儿,县大队已经把“司令部”的敌人压缩到院子里,四 面房上都压了顶,手榴弹噼哩啪啦的往下扔,烟土冲天,地都 熏黑了。鬼子和伪军冲了几次没冲出去,院子里横七竖八的 倒了一地。剩下一小部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县大队在房顶上又喊话,里面的伪军也不言语;砸破玻璃 窗;把大枪都扔出来了。黑老蔡一伙踹开门进去,伪军都蹲在 墙角落里,哆哆嗦嗦的直发抖。老蔡安慰他们一阵,他们才站 起来。 可是俘虏里一个鬼子也没有,大家很奇怪,就满屋子搜 查。一个战士见炕对面有个床板搭的铺,就用刺刀挑开毯子, 往床底下一瞧,看见一个鬼子,撅着屁股,一动不动的钻在里 面。拉他出来,他还往里钻。末了,揪着他的腿儿拖出来。这 鬼子的脸子给火药熏黑了,巴眨着眼睛蹲在一边不说话。 另一个战士发现墙角立着个麻袋,开头以为是一袋粮食, 可是一摸,软个囊囊的,原来是个鬼子蹲在里面,用自己的手 攒住麻袋口儿,死抓着不放,两个战士把麻袋颠倒过来,才把 他倒出来了。 有个伪军指指炕,黑老蔡一揭炕上的席,看见炕坯扒开 了,两个鬼子钻在炕洞里,拉出来一瞧,脸都黑得跟包公似的, 身上又是烟灰又是土,实在不象样了。老蔡问:“你们的枪 呢?”他两个傻子似的瞪着眼儿,问什么也不说。后来,从锅台 底下找出两支二把盒子,又从炕洞里搜出三支大枪来。 五 南边西边城墙上的敌人,也都缴枪了。西门大街岗楼上 何狗皮那一部分,可是很顽固。分区司令部因为区小队人不 多,也没机枪,叫他们不要硬拿,主要威胁喊话。 大水、高屯儿他们在岗楼附近,牛小水也找来了。他们离 岗楼二百米,爬在民房后面;先是大水、高屯儿两个轮流喊: “喂,伪军同胞们!现在城已经全占啦,你们还不缴枪?为什 么给日本鬼子卖命呀?”你喊我提着,我喊你提着,怕忘了。 喊了半天,两个大喇叭嗓子全成哑嗓子了。可是岗楼上 应也不应。队员们说:“不行,打他兔崽子!”一阵排子枪打过 去,岗楼上也往这边打。打了一阵,这边又喊:“都是中国人, 别打喽!咱们优待俘虏,快缴枪吧!”楼上就有人喊:“你们不 是要枪啊?”这边忙喊:“要啊。你们快缴吧!”楼上喊。“要枪你 们上来拿吧!”气得队员们又打。 岗楼上何狗皮的声音喊:“高屯儿!高屯儿!”高屯儿应 了。何狗皮高声叫:“高屯儿,我X你娘!”高屯儿气得大叫: “何狗皮,我X你姥姥!”何狗皮骂:“你们八路军都是妇救会养 的!”队员们急了,就对骂起来:“妈的!X你奶奶下来!”“妈 的!X你奶奶上来!”“你们有种你们出来!”“你们有种你们头 里来!”指导员牛大水跟队员们说:“咱们别骂街,还是喊政治 口号争取他们。”他又领头喊起来。 何狗皮还是很顽固。分区司令部派来一个爆炸组,三十 多人,用面口袋装的黑色炸药,足有五百多斤,抬得来了。带 来的命令是叫区小队配合爆炸组,一块儿掏洞,炸岗楼。 大水他们忙找来铁镐、铁铣和砸冰用的“凌枪”,几十人一 齐动手从房里掏起。怕掏斜了,爆炸组长在房上沙土包后面 望方向,一会儿扔一颗手榴弹,越扔越远,下面挖洞的人们顺 着地皮的震动,一路掏过去。里面点着灯。一筐一筐的土往 外出。掏了老半天,才掏了个二尺半见方的坑道,一直通过壕 沟,掏到岗楼的下面。 他们又找了个躺柜抬进去,一口袋一口袋的炸药往里装。 装了满满一躺柜。长长的药线安好了,大家就跑出来喊话: “伪军同胞们,你们赶快下来吧,炸药已经装好了;不下来你们 就要跳舞啦!”何狗皮估计炸不成,耀武扬威的喊:“跳就跳吧。 瞧瞧你们炸的怎么样?” 太阳只剩下一树高了,他们还不投降。这边点着药线,忙 跑出来。大水用广播筒子高声喊:“伪军同胞,你们快下来吧! 火捻儿已经点着了,再不下来就炸啦!” 有两个伪军急得要往下跑,何狗皮用枪逼着他们说:“别 跑!他们炸不着咱们,八路军有屁用,尽是要手段,吓唬人!” 伪军都不敢跑。没有鼻子的何狗皮,嗡着声音,还得意洋洋的 朝这边喊:“你们这些穷八路不中用,眼看就完蛋啦,阎王爷来 摸你们的鼻子啦!”一句话儿没说完,楼底下那一躺柜炸药闷 雷似的响了,岗楼呼的轰起半天高,破砖烂瓦木头片儿,四处 乱飞;附近民房的窗纸全震破了。 区小队哗的跑上去抢枪。何狗皮早炸得没影儿了,只有 三四个缺胳膊短腿的伪军,也摔了个远,都震死了。枪都炸 坏,一支也不能用啦。 六 各处战斗都很顺利,只剩下天主堂的两个大岗楼还没拿 下。从城里来的援兵给咱们打回去了。区小队接到司令部的 命令,暂时撤到城外去休息。大水叫高屯儿领着队伍走了。他 自己带着手枪组,配合大部队拿大岗楼,心里挺兴奋:这一回, 四面都包围起来了。何世雄、张金龙这一伙坏蛋可怎么也跑 不了啦! 攻击还没有开始。敌人的两个岗楼上,两个特等射手用 两支三八大枪,封锁了一条东西大街。有几个老百姓逃跑,一 枪一个,都给打死了。咱们的队伍看着很生气,马上有四个神 枪手,上了岗楼斜对面马家肉铺的房上,麻袋工事掩护,瞄准 岗楼上那个枪眼儿。这正是刚没太阳的时候,头一枪就把东 边岗楼上的特等射手撂倒了。 听见西边岗楼上的特等射手喊:“他妈的,你们打的狗屁 枪!有本事跟老子试试!”大水听出来是张金龙的声音,心里 气得慌。又听见咱们的一个神枪手气愤愤的喊:“你别骂街, 咱们比比看!”那边张金龙说:“来!看看谁是英雄好汉。我立 一个砖,你要打中了,我的枪就撂下。”这边的神枪手说:“行, 我也立一个砖,你要打中了,我也撂下枪。” 说完,他就在麻袋上面立了个砖,那边叭的一枪,就把这 边的砖打下了。张金龙骄傲的喊:“看我的准头怎么样?这回瞧 你的吧!”说着他拿一块砖立在岗楼的垛口上,刚一放就一声 枪响,连他的手都打穿了。听得见张金龙骂:“你妈的王八蛋! 你打老子的手,你不算好汉!”牛大水愤恨的喊:“张金龙!你 狗熊要把戏,混充人形儿呢。你是个屁英雄好汉!” 天黑了。司令部下命令今晚上一定要打下这两个大岗 楼。霎时间,好些个房顶上,机枪步枪掷弹筒一齐射击开了。 岗楼上也朝这边打。岗楼的一个个枪眼四周,密密麻麻的打 了许多小窟窿,枪眼里不断倒下人。可是何世雄咬着牙,不叫 投降。 郭三麻子眼看顶不住了,到天主堂的洋房里,跟何世雄商 量。两个人密谈了一阵,又传下命令,说城里来了电报,只要 支持到天明,救兵就可以来了;谁要作战不力,就地枪决!战 斗又激烈的继续下去。 咱们司令部派一部分队伍,在岗楼对面的墙上挖了窟窿, 又从救火会找来大唧筒,弄了两大桶汽油;唧筒吸饱汽油,喷 射到岗楼上去,掷弹筒配合着打。一打过去,火就着了。西边 的岗楼先着起来,火焰直冲到天上。敌人怕我们冲锋,把岗楼 旁边和天主堂后面的民房都点着了,四下里照得通亮。东边 的岗楼也着火了。 这时候西北角上黑云涌过来,又是风,又是雨,夹着挺大 的雹子,司令部下命令停会儿再打。战士们淋着雨,都进了屋 里。 大水和手枪组一伙,恨不得一下把何世雄、张金龙这些人 捉住。他们开了个小会,估计敌人活着的不多了,打算找个地 方摸进去,有这么十几支手枪,敌人就跑不了。大水跟司令部 接头,司令部刚好派一个排要去搜索,就叫他们一块儿去。 雨还唰唰唰的下着,一伙人弄了个梯子,从东北角翻墙进 去;到了天主堂的第二道后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想,是 不是有地堡呢?摸进天主堂的前院,大水一下给个什么绊倒 了;一摸,是个机枪身。 进了天主堂的洋房子,有的打亮手电,有的点着牙刷把 子,四下里照。那何世雄的屋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墙 上挂的大转袋,里面可没有一颗子弹。手枪套子也是空的。地 上有一大堆烧了的纸灰。哪一个屋里东西都乱七八糟;没有 一个人影儿。同志们又是气,又是恨,咬牙说:“他妈的,准跑 了!” 七 何世雄、郭三麻子、张金龙,带了二十多人,早就准备要逃 跑,一下雹子,他们趁这机会,挖墙窟窿钻出来,膛水过了荷叶 坑,张金龙光脚上了城墙,用绳子把他们一个个拉上去。大 家又吊着绳子,一个个滑溜下来。一伙人探头探脑的摸到河 边。河对岸,高屯儿早奉了司令部的命令,派了一部分队员, 正把守着,防备零星的敌人逃跑。 何世雄在黑暗里望见一伙人影,拿着枪;忙解下皮带,一 面打他的小婆,一面骂:“他妈的,你这个汉奸老婆!抓住了还 不走?”队员马胆小拉住枪栓喝问:“口令!”何世雄说:“什么他 妈的口令!我们是分区司令部的,抓住了何世雄的小老婆,我 们全淋湿了,挺冷,还不拿船摆过我们!” 马胆小他们真以为是司令部的,马上过去三只小船。何 世雄拉着小婆,骂:“你这臭娘们,还死赖着不走啊?”一推就把 她推倒在船里,一伙人上了船,划过来。 何世雄船上的队员是小小子。何世雄笑着说:“我看你的 枪好不好。”随手拿过枪来,掂了掂,说:“咳,这样的枪还能使 唤!”拉下枪栓就扔到水里了。小小子着急说:“你怎么把我的 枪栓扔了。”何世雄嘿嘿的笑着说:“要这样的破枪干吗?咱们 缴下来的好枪多着呐,回头给你换一支。” 船摆到这边,一伙人都上了堤。何世雄说:“我们到小李 庄,你们给引个路!”他们带着咱们的四个队员就走。后边的 伪军,瞧见堤上有个窝铺,就钻到窝棚里抢被子。还把里面老 乡的棉衣扒了。老乡心里觉得不对劲,暗里拉拉队员王圈儿, 小声说:“这可不象咱们的人哪!哪有这样的八路军?” 王圈儿忙抢上去,把掉队的一个伪军抓住,用快枪堵住他 的胸口,悄悄说:“别喊!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人说:“我 把大枪给了你吧,头里何世雄过去了。”王圈儿一听,急的不 行,这儿民兵只剩他一个人,他不敢去追,只好叫老乡们看着 俘虏,自己提着大枪,飞奔回去报信。 牛大水带着手枪组,出了天主堂,气呼呼的跑来找高屯 儿,问:“何世雄逃走了。这儿见了没有?”高屯儿他们正在守 桥,着急的说:“我们直直的守在这儿,就没见过去么!”正说 着,王圈儿跑来报告:何世雄一伙从堤上逃跑了,还抓去了咱 们四个队员。大水、高屯儿急忙集合人,找了三只船,三十多 人,一齐去追。划船的老乡们听说何世雄逃跑,拚命的打桌, 船儿沿着堤直窜。 八 马胆小跟那些人在堤上走,觉得方向不对,越走心里越疑 惑。一回头,发现背后有人拿枪指着他。他想:“坏了!不用 说就是汉奸队了。妈的!怎么我们就这么糊涂,还用船摆过 他们来?我们都瞎了眼啦!”想到这儿,他难受得差点儿哭下 了。 他呆呆的往前走,心里面盘算:“可不能放走他们!我得 想个招儿……”寻思半天,就站住说:“前面尽地雷,不能走 了!”他们说:“有地雷你头里走!”一个汉奸逼着他,走在头里。 马胆小故意装着躲地雷,曲曲弯弯的走得很慢,一心盼望咱们 的人追上来。 小小子从这些人里面,认出来有郭三麻子、张金龙,心里 也明白了,非常着急。他想:“身后面那胖子准是何世雄,枪又 给他拿去了,怎么办?”他急得浑身出冷汗,想着身上还有两颗 手榴弹,不如跟这大汉奸拚了,自己死也值得。这么想着,他 又惊慌,又紧张,不知不觉脚步子慢下来了。 何世雄喝着说:“他妈的,你这小兔崽子,还不快走!”小小 子咬一咬牙,憋出一股子横劲儿,偷偷把手榴弹拿在手里。何 世雄喝一声“干什么?”小小子一时慌张,忘了拉线,转身一把 抓住何世雄的领子,举起手榴弹就砸;可是何世雄一转身,一 枪打在他脑瓜儿上,小小子就栽倒在堤坡上了。 月亮上来了。十八九的月亮照得挺明快。三只快船追了一 阵,一伙人就上了堤;两头一望,都没有人。前面一百多弓远有 个房子,是涨水的时候看堤人住的;跑过去一看,也没有人。 这一带,堤外边一箭远是干地,长满了密密丛丛的苇子, 再往外就是水。堤里边尽是水。牛大水一看这地形,就和高 屯儿商量说:“咱们这么着不行!要是敌人藏在苇地里,打咱 们的伏击,准挨揍。这么着吧,咱们沿堤的里坡走,搜索前 进。”高屯儿马上派出三个尖兵在前面侦查,一伙人在后面跟 着,沿堤的里坡跑过去。 到了朱家口附近,一个尖兵回来报告:“前面发现一个死 人!”大水问:“看清是什么人?”说:“没有。”大水就和高屯儿跑 去看。堤坡上,那死人头冲下,脚朝上,新剃的头,头上一缕黑 血直流到堤根,手里还紧紧的攒着个手榴弹。高屯儿吃惊的 说:“是小小子!多会儿打死的?可怎么没听见枪声呢?”大水 说:“准是刚才划船的声音大,没听见。”他弯下腰去摸,忙说: “身上还热呢。敌人一定不远,咱们快追!”高屯儿叫头里三个 尖兵注意,大家又往前追。 跑了不远,突然前面问口令。头里三个人赶快往堤坡一 爬,一个排子枪就打过来了。后面队员们都想趴下,高屯儿喝 着:“趴什么!赶快跑!”大伙儿弯下腰,唰的一下沿堤里坡跑 过去,就跟堤外坡的敌人平行了,两方面隔着堤打起来。可是 打了半天,谁也打不着谁。 大水心里琢磨:“可惜来得忙,没拿手榴弹,这样打,打一 夜也没有办法。”就和高屯儿商量,由高屯儿带一个班,往前跑 半里地,搜索过堤,再往回包抄他,两方面一块儿打。高屯儿 拉上—个班就跑去了。 高屯儿心里着急,只跑了二三百弓,就过了堤;离敌人几 十弓就打上了。趁一股乱劲儿,大水他们哗的越过堤。一下把 敌人都按住了,夺下武器。大家兴奋得要命,忙用绑腿布把那 些家伙一个个捆起来。 马胆小三个,带的枪早给敌人缴了,手反绑着,都带了伤。 一见自己人,马胆小哭着跺脚说:“唉,唉,他妈的!刚才到了 朱家口,那儿有几只船。何世雄这个王八蛋,叫这一伙子从堤 上跑,他带着小婆,和郭三麻子、张金龙七个人坐船逃了!” 第十八回 冤家路窄 说我认得他啊, 我也认得他: 留着背头, 镶着金牙…… ——民歌 一死无大难! ——成语 一 市镇拿下了。南关一个大庙的院子里,几个日本俘虏光 着头,赤着脚,衣裳裤子都扯破了,脸儿很脏,一个个蹲在那 里,搭拉着脑袋不言语。 有个小八路给他们端来一盆洗脸水,还拿来胰子、镜子、 手巾儿。日本人站起来,拿着镜子这么照,那么照。镜子里的 黑脸儿,红嘴黄牙翻白眼,很滑稽;他们可笑不出,都紧绷着脸 儿。洗完以后,小八路又拿来衣服和鞋子,给他们穿上。他们 都说:“八路大大的好,谢谢!谢谢!”小八路把他们领进屋子 里。分区司令部的政治主任,就是以前的县委书记程平同志, 很和气的跟他们谈话。 日本人在纸上写,说着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这几个都是 第七次征兵出来的,离家已经四年了。他们说,刚来中国的时 候生活很好,现在什么都不行了,连饭也吃不饱,每顿只发一 小碗。当兵的伺候当官的,打水打饭,还打洗脚水,常挨打挨 训,苦得不成,天天想家。 程平问他们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们掏出照片来指给程 平看。有个叫山本的商人,说他哥哥和兄弟都在中国战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国,说着眼泪汪汪的长出气。有个五 金工人叫米田,最爱说话,他自称是“活动分子”,又在纸上画 了个大圈说:“你们中国,大大的!”又画个小圈儿:“我们日本, 小小的!”又说:“你们大大的中国,把我们小小的日本——”他 用拳头打了一下胸膛,眼睛一闭,身子一仰,逗得程平他们都 笑起来了。米田摇着手说:“不行不行,败了败了的!”他们表 示这一回都没有打枪。 程平向俘虏们解释,中、日人民应该拉起手来,打倒日 本帝国主义;他们都点头。米田提出,愿意到日本反战同盟 去,旁的人也都愿意;只有山本怕回不了国,要求把他送回城 里去。 这些日本人里面,有一个高个儿农民,老噘着厚厚的嘴 唇,不说话。问他愿意怎么样,他看看米田,说愿意跟米田走。 突然,这日本农民的脸色变了,站起来,望着正走进来的牛大 水。大水也认出来,这个日本兵,就是“大扫荡”时候抓他的那 个“初一加三郎”。 大水咧着嘴儿笑了,比划着问他:“你记得不记得:你拧我 的耳朵,跟我这么摔跤?”那“初一加三郎”害怕的瞪着两个眼 儿,慢慢往后退。大水笑呵呵的说:“别害怕I我们八路军优 待俘虏。那会儿你打我,这会儿我可不打你。”那日本人学中 国人的样儿,给大水作了个揖。大水不好意思的拉住他的手, 笑着说:“别那样!你们过来了,咱弟兄都是一家子,只有日本 军阀才是咱们的敌人。” 大水转身告诉程平,给死亡的伪军和日本兵找的棺材都 齐备了。程平笑着对俘虏们说:“所有你们受伤的都送医院了。 死的准备装了棺材,送回城里去,你们有什么意见?”他们一齐 站起来,深深的鞠躬。米田说:“每一个日本兵身上都挂一块 铜牌,铜牌上都有号码,千万不要丢掉,丢了就不知道是谁 了。”程平一口答应。 咱们请俘虏吃猪肉白面。那山本可老是唉声叹气,吃不 下饭。饭后,米田他们给送到军区日本反战同盟支部去了。傍 黑,区小队把山本送到城郊,让他自己回去了。 二 何世雄、张金龙一伙人,逃到城里去了。 大热天,杨小梅自告奋勇,到城关去开辟工作。她先听 说,那儿岗楼上,伪队长是郭三麻子,手下有个班长就是崔骨 碌,他两个“靠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名叫李兰女,娘家是黄花 村的;当闺女的时候参加过妇救会,小梅认识她,就想利用她 的关系,进行工作。她又听说,张金龙也常到郭三麻子那儿 去,心里想,最好把这家伙也弄住。 当时县上的同志,因为小梅过去开辟地区很有办法,也就 同意她去了,只是一再嘱咐她小心。小梅对这工作,可挺有信 心。孩子小胖五个月了,还吃奶,就带在身边。黄昏时分,她 把小手枪藏在身上,穿着肥肥大大的花褂子,下面是宽腿儿蓝 裤子,土里土气的,装着串亲戚的老百姓;抱了小胖,由一个熟 人领路,混到城关附近,就住在陈大姐的母亲陈大娘家里。 抗属陈大娘是个热心肠人,对革命挺有认识。她和李兰 女又是亲戚。小梅先打发大娘去和兰女聊闲天,慢慢儿探她 的口气。大娘回来,就把兰女说的什么话,一句一句的摆列给 小梅听。小梅一面听,一面心里琢磨。大娘去了两回,小梅就 拿定了主意,跟大娘商量:“把兰女叫到这儿来,和她见见面, 你看碍事不碍事?”大娘说;“行喽!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儿,事 情成不成,她总不会坏咱们的。”晚上,她就把兰女叫来了。 李兰女一见杨小梅,就楞住了,脱口说:“我奶!这不是我 们主任啊!怎么你到这儿来了呀?”小梅笑着,拉她坐在炕上, 故意跟她说家常话儿,问她怎么寻的婆家,这会儿过得怎么 样。 这一问,可把兰女的伤心事儿勾起来了。她絮絮叨叨的 说起“五一扫荡”的时候,鬼子怎么烧掉了她家的房,逼得她一 家子住在瓜棚里,要饭吃。她爹没办法,才给她寻了个主;男 人比她大十岁,人倒是好人,挺老实。谁知过门刚两个月,男 人就给鬼子抓兵抓走,死在外面了。剩下她一个,卖了桌子卖 柜,什么都卖的吃光啦……她说到伤心的地方,一把眼泪一把 鼻涕,哭得眼都红了。 小梅就跟她说,这还不是鬼子害的啊?不把鬼子赶出中 国去,多会儿也过不了好日子;又鼓励她:“你以前干抗日工作 可积极啦,不管是挖沟破路,缝军衣做军鞋,哪一回你也没落 过后,你可不能丢下过去的光荣历史,就这么妥协啊!” 兰女说:“唉!我也瞧着我这会儿太不象个样儿,可有什 么法子呢?从‘五一扫荡’以后来到这边,再没见到咱们的人, 我心里只说共产党八路军好是好,就是打不过日本鬼子,咱们 老百姓只好干瞪着眼儿受气吧。后来听说市镇也给八路军拿 下了,我心里才豁亮点儿。” 小梅就把最近的胜利消息和政治形势,讲给兰女听。又 劝她:“你和这些汉奸们混在一块儿,跟这个也好,跟那个也 好,你将来可怎么个了呀?”兰女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的说: “我起先跟老崔不错,本来说好要跟他结婚的,没想到郭三麻 子横插一杠子。三麻子在那边是个队长,谁惹得起呀!闹得 他俩尽吵嘴打架,把我夹在当间,也是作瘪子,我可有什么办 法呀!” 小梅问了问崔骨碌和郭三麻子的情形,就给兰女出了个 主意,要李兰女动员崔骨碌反正。说来说去,兰女同意了,很 晚她才回家。 三 郭三麻子和张金龙,过去有那“一枪之仇”,后来何世雄给 他们调解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在娘们身上闹别扭,他们又和 好了。这会儿张金龙在城里当便衣队长,不论在日本人面前, 或是在何世雄面前,都很吃香,郭三麻子反倒趋附他,两个人 又成了酒肉朋友。 这天后晌,张金龙带了个罐儿,里面装了个蛤蟆,来找郭 三麻子。两个人商量着,想把蛤蟆变个法儿去骗钱。崔骨碌 瞅这个空儿,就溜到李兰女家来玩。路上他唱着《茉莉花》的 小调,故意把茉莉花改成小兰花了: 好一朵小兰花! 好一朵小兰花! 满园里那个花儿 全都比不过她! 我有心摘朵鲜花头上戴哟, 又恐怕看花的人儿骂!…… 他走进兰女屋里。兰女脸朝里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 崔骨碌推她,她也不言语。急得崔骨碌抓耳搔腮的说:“我哪 儿得罪你啦?你这么不答理我!”兰女翻身坐起来,哭着说: “老崔,你可别怨我。你们队长说的,我要留下你,给他知道 了,非揍死我不行!你就只当可怜我,赶快走吧!” 崔骨碌气愤愤的说:“他妈的!三麻子是个什么东西,他 敢这么强行霸道!咱两个好,碍他什么事儿!”兰女擦着泪说: “是啊!我也是好人家妇女,又不是破鞋,我愿意跟谁好就跟 谁好,他管得着啊?” 崔骨碌拉着兰女说:“你到底愿意跟谁好呀?”兰女把嘴撇 得个瓢儿似的,说:“哼!他啊,那么个麻脸儿,我八辈子也看 不上!”崔骨碌涎着脸儿说:“我呢?”兰女斜眼膘着他说:“你 呀,我就伯你是一个没骨头的伞,支撑不开。将来闪得我没下 场,倒不如趁早拉倒呢!”崔骨碌搂着她说:“拉倒可不成,不是 要我的命啦!”兰女嗤的一笑,用手指头点着他的头说:“要不 了你的命,可要我的命呢!” 崔骨碌喜得睁不开眼儿了,说:“我的宝贝儿,只要你跟我 好,你要什么我都依你!”兰女推开他说:“要依着我,你跟八路 军接个头儿,把三麻子打死,投到那边去,也不枉你是个中国 人。咱们俩也好作长远夫妻了。你要不敢下手,你就永远别 登我的门坎儿!我死我活不与你相干,咱俩就从这会几分手!” 崔骨碌着急说:“你别那么着!我早就盘算日本人这碗饭吃不 长了。可是,咱们往哪儿找这个线头呢?”兰女紧紧盯着他说: “那倒好说;你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哄我呢?你起个誓!”崔骨 碌跺脚说:“怎么你这个人!……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 我要是三心两意,叫我挨枪子儿!” 两个人商量好了,李兰女就引崔骨碌来见杨小梅。崔骨 碌满脸惭愧,垂着头儿说:“杨同志,我这几年作了丢人的事, 自个儿也觉得怪没脸见你们的。要是八路军能宽大我,我还 愿意回到咱们这边来。” 杨小梅说:“你投降敌人干坏事儿,罪恶可不小;不过,你 要是回心改过,以后给抗日多出些力,八路军还愿意挽救你。” 接着,又把抗战胜利的形势说给他听。 崔骨碌听了,摇头晃脑的说:“八路军的世事越闹越旺,比 早先我在的工夫可厉害多啦!我就看出来当汉奸不是人干 的,这会儿连饭也吃不饱,穿着这么一身破烂衣裳,两年也换 不了。他妈的,郭三麻子这个狗杂种,把人踩在脚底下,我恨 不得咬死他。只要八路军给我助劲儿,不是我吹牛,要怎么都 能办到!” 小梅问明白了岗楼上的情形,就教他先在下面联络人,准 备得差不多了,再约定时间动手,八路军会派队伍来接应。小 梅又安顿给崔骨碌:“听说张金龙常到你们这儿来,要是有机 会,把这个铁杆汉奸一块儿抓住,那就更好了。反正看着鱼儿 下罩,你瞧着办吧!” 四 崔骨碌回到岗楼下面的平房里。刚好福顺号掌柜的到后 院找郭三麻子,想借“宝蟾”给他的瞎老娘治眼睛。张金龙在 旁边油嘴滑舌的说:“这个宝蟾可不能随便借给人呀!这是我 花了五百块现大洋,从天津卫买来的。人家得这个宝蟾可不 容易哪。这是在子牙河边,子牙镇上,子牙庙里,姜太公钓鱼 台底下,瞧见一片金光,才得的这个蟾!这还是周文王叫姜子 牙钓鱼的时候,头一个钓上来的,现在因为人们有灾难,下来 救济黎民百姓来了。把这宝蟾供起来,三天三夜香火不断,再 用养蟾的水洗眼,几十年的瞎子也能治好。反正什么病也能 治!好些人来求我,我都舍不得借出去呢。” 掌柜的听他说得活灵活现,更着急的央求。郭三麻子故 意在一边帮着敲边鼓,和张金龙合唱了一台戏。掌柜的听得 着了迷,赶忙拿出一卷钞票,小心谨慎的捧着蛤蟆罐儿回去 了。 那掌柜的把癞蛤蟆供在祖先的灵位跟前,一家人烧香磕 头,忙活了半天。临睡,想把罐儿盖住,又怕宝蟾闷死,就用一 把小扇子轻轻儿盖起来。谁知道半夜里,那蛤蟆蹦了出来,罐 儿也倒了。蛤蟆也跑了。第二天,张金龙知道了这件事,马上 带着队伍把那掌柜的家包围起来,非要那宝蟾不行。 掌柜的一家老小跪在地上哀求。张金龙说:“这宝瞻一定 是你弄去卖了。要弄到美国去,还不卖个百儿八十万的!”掌 柜的没办法,只好又托郭三麻子打圆盘,答应赔五百块现大 洋;取了保,队伍才撤了。掌柜的把福顺号倒出去,凑足了这 笔款子,送到岗楼上,又说了许多好话,才算完事。 崔骨碌刚把他手下一个姓赵的副班长联络好,这天晚上, 正想找李兰女去,张金龙来了。他刚从福顺号掌柜的那儿发 了一笔横财,心里一时高兴,拉着崔骨碌到后院一块儿喝酒。 喝酒中间,郭三麻子想起李兰女,就打发护兵去找她来 玩。护兵去了两趟,兰女推说有病,只是不来。三麻子很着 恼,射了一眼崔骨碌,冷笑说:“哼,这两天我没顾上去,早知道 有人鞋底上抹了油啦!他妈的,不定在背后捣什么鬼呢!” 崔骨碌只是闷着头儿喝酒,假装没听见。张金龙瞧着他 两个,嘻皮笑脸的说:“哈呀,今天这个菜,可有点儿酸溜溜 啊!”三麻子有些醉了,麻脸儿通红,拍着桌子说:“他妈的!什 么酸不酸!我给他搁上些辣子,再搀上些黄连,叫他瞧瞧我姓 郭的厉害!” 崔骨碌听了,心里恼恨,可又伯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讪讪 的笑着说:“唉,这年头,娘们的心眼儿可多着呢!谁也摸不清 是怎么个!”郭三麻子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顿,指着崔骨碌 说:“你小子别装蒜!你打量我不知道啊?” 崔骨碌忍不住顶他说:“队长,我装什么蒜?人家不来,挨 我什么事儿!”三麻子见他一个小小的班长,竟然这样嘴硬,更 是火上添油,跳起来就打了他一耳光,嘴里还祖宗十八代的 骂。张金龙看他喝醉了,忙推他到里间屋去。 崔骨碌挨了他一顿窝心脚的话,憋了一肚子火,又喝多了 酒,由不得气愤愤的嘟嚷:“好厉害,我惹你不起!早晚有人来 拾掇你。等着吧,脑袋晃不了几天啦!”说着也赌气回前院去 了。 谁想到崔骨碌这几句话,给里间屋张金龙听见了。他一 琢磨,觉得话里有话,忙暗暗的跟到前院,站在崔骨碌窗外偷 听。听见崔骨碌对赵班长说:“我可等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 商量那个事儿去。他妈的,非崩了这个兔崽子,解不了我的 恨!”赵班长故意用扇子噼噼啪啪打蚊子,一面小声说:“你少 说两句吧!叫人听见可不是玩儿的。”崔骨碌不言语了,哼呀 嘿的直发气。张金龙听见屋里有人出来,急忙走了。 半夜里,崔骨碌和赵班长正睡得香,突然来了几个人把他 俩捆起来,带到后院。张金龙、郭三麻子先把赵班长叫来过 堂。赵班长什么也不承认。张金龙起了火,马上把他吊起来。 又审崔骨碌。崔骨碌知道事儿发作了,吓得浑身筛糠似 的发抖,两只眼儿直鼓鼓的,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 我……喝醉了酒,谁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呀?”郭三麻子气呼呼 的掏出枪来说:“这王八羔子不吃好粮食,我立时崩了你!”说 着就哗啦一声,顶上了子儿。 张金龙暗里对三麻子挤挤眼,又对崔骨碌和气的说:“老 崔,你别害怕!八路军宽大政策,我们也是宽大政策;只要你 老老实实说了,百屁的事儿也没有!我在日本司令、何大队长 那儿,还有点面子,要谁死要谁活,就凭我一句话!我给你一 条活路,你赶快说了吧!” 崔骨碌下巴贴着胸脯儿,汗珠子砸脚面,心里撑不住劲, 他扑通跪下,一行鼻涕,两行眼泪的说:“张队长,张大哥!只 要你们留我一条命,我就说!”张金龙拍着胸脯说:“我保证你, 你说吧!”崔骨碌就把来踪去迹,实打实的全招了。 吊在梁上的赵班长,忽然痛哭起来。 郭三麻子拉张金龙到一边,低声商量。他听说崔骨碌和 李兰女串通一气,要谋害他的性命,气得粒粒麻子都涨红了, 非立时杀了崔骨碌不行。崔骨碌急得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的乱 转,爬过去抱着三麻子的腿儿哀求,又是哭,又是喊,三麻子使 劲踢了他一脚,当场就用刺刀把他挑了。 五 天刚亮。郭三麻子带了一部分人,去抓李兰女,张金龙带 了一部分人,来抓杨小梅。 他们把陈大娘家紧紧包围了,就敲门。大娘才起来。小 梅正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呢。 这次小梅来开辟工作,扎根没扎好,她太相信崔骨碌这号 人了;就住在陈大娘家里,也没换地点,实在太大意了。她自 个儿觉得工作挺顺利,就没警惕。当时大娘听见叫门,说:“我 去瞧瞧是谁。”她去一开大门,一伙人就涌了进来。 小梅从窗眼里瞧见张金龙,吓了一跳,知道坏了事儿,急 忙丢下孩子,从枕头下抽出她的小手枪,光脚跳下炕,闪在门 后面。张金龙提着盒子枪冲进来,小梅咬着牙,对准他后脑瓜 就打了一枪,没想到子弹“臭”了,没有过火。张金龙转身就夺 她的枪,小梅死抓着不放,张金龙使劲夺,小梅低下头去一口 咬住张金龙的手指头,张金龙痛不过,用力一拧,右手食指就 断了。可是后面几个伪军冲上来,把小梅捉住了。 张金龙痛得甩着手,拧着眉毛,愤恨的瞪着小梅,忽然一 转身,用左手扳起一块炕沿砖,举起手,一下就把小梅打昏过 去了。 这当儿,孩子小胖在炕上哇哇的哭,张金龙咬牙切齿的 骂:“挑死你这小杂种!”他一手提起小胖,摔在地上,就向身边 的一个伪军要刺刀,那伪军说:“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事, 算了吧!” 陈大娘哭着跑进来,抱起小胖,小胖早哭得没声儿了。 张金龙指着陈大娘说:“这个老家伙也不是好东西,都给我 带走!”两个伪军架着小梅,连陈大娘带小胖,一块儿押出门 去。 小梅醒过来,看见大娘也给抓住了,就赖在地上不走,说: “一人作事一人当,你们不把老大娘放了,我就死在这儿!”张 金龙没奈何,把孩子抢下来交给伪军,又把老婆儿一脚踢倒, 狠狠的踹了几下,一伙人才押着小梅,到城里何世雄那儿去 了。 后面郭三麻子派人把赵班长、李兰女,也一块儿押送走 了。 第十九回 大反攻 针尖上打能能, 刀子刃上过光景, 铺蒺藜, 盖葛针, 鬼子欺压到如今! 今天盼, 明天盼, 扳着指头盼, ……盼来了八路军! ——民谣 一 杨小梅被捕以后,不多久,斯大林指挥苏联红军从远东出 兵,跟咱们共同打日本。只几天工夫,日本就宣布投降了。消 息传来,多么叫人喜欢啊! 可是鬼子汉奸照旧盘据在我们的城市和据点里,不肯缴 枪。这个县的各区主要干部,都到县上去开会。县委书记黑 老蔡说,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咱们朱总司令已经下命令, 发动全面大反攻;各路大军都出动了。咱们地方上的县大队 和区小队都得调出去,改编成正规军,跟主力去打大城市。各 村的民兵赶快组织民兵连,由党员和支部委员起带头作用,区 长区委书记领队,统一归县委指挥,马上发动攻势,把这儿的 县城拿下来。 同志们接受了这个任务,一个个兴奋极了,都冒着大雨, 连夜赶回区上去。牛大水结记着杨小梅,结记着小胖,想到要 拿城,心里充满着希望。真的,抗战要胜利了,人才得全,事才 得圆啊! 回到区上,他们召集区小队一传达,队员们都欢蹦乱跳的 说:“好好好,抗战快到头了。咱们拚命干吧,日本鬼马上就完 蛋啦!”“嗨,小鬼子是露水见不得老太阳了!”“哈哈,咱们升老 八路啦!快准备走吧。” 队员们嘻嘻哈哈的忙着打背包。任务很急,谁都没顾上 回家去看看;连马胆小都没有提这个岔儿。他高高兴兴的缠 好子弹带,背起背包,拿上枪,笑着对旁人说:“我可是正牌的 八路军啦,谁再叫我马胆小,我敲他的脑瓜儿!”牛小水全副武 装,挺精神的拍着马胆小说:“这会儿你真不胆小了,往后就叫 你马胆大吧。” 这区焦区长在部队上干过,上级指定他带领区小队到县 上去集合;他们每个人都背着缴获来的三八大枪,连夜出发 了。 这儿,高屯儿代理区长。大水跟他两个淋着雨,踩着泥, 跑各村调集民兵。村里经过大减租大生产,农民生活改善了, 抗日情绪特别高,民兵也扩大了。许多新的积极分子,象魏大 猛、柳喜儿这些人,还当上了民兵队长。大水、高屯儿到村里, 找那些队长们一传达反攻的消息,他们都喜得合不拢嘴了,马 上把民兵动员起来;一夜的工夫就集合了一百五十多人,组织 起民兵第一连。大水、高屯儿派魏大猛当一排长,柳喜儿当二 排长,胡二牛当三排长。天还不明,第一连就向指定的地点出 发了。 二 他们到了李公堤,就上船,绕到县城的西边,离城四里地 的吴庄子。雨停了,日头老高,已经到了晌午时分。这里是敌 占区,大水、高屯儿叫船儿都隐进苇塘里,自己先上岸去探听 情况。 他俩一走到村子附近,就碰见地里有两个老乡,一个年轻 的正在收拾耕地的拖床,一个老头儿坐在旁边吃饭。那小伙 子一瞧见他俩提着枪过来,连忙背起拖床就走。老头儿也忙 立起身,慌慌张张的拾掇起家伙,也要溜。高屯儿喊:“老乡, 别走呢!咱们有个话说。”他们假装听不见,越走得快。 大水、高屯儿赶上去说:“别害怕!我们是八路军,跟你们 打听村公所在哪儿。”老头儿和小伙子听说是八路军,都站住 了,怀疑的瞅着大水他俩。老头儿吞吞吐吐的说:“我们村没 有村公所。”高屯儿着急的问:“你们就没有个办公人呀?”老头 儿说:“有也不在家,全下地作活了。”说完又想走。高屯儿叫住 他们,耐着性子问:“你们俩干吗忙着走?”老头儿支吾说:“我 们不是走,收拾完了回家歇晌去。”大水想起这村有个姓林的, 过去到咱们地区,大水给他解决过问题。就提起老林,打听他 住在哪儿;又解释了半天,那小伙子才展开了眉头,马上引他 们找老林去。 老林正在吃饭,一见大水他俩来了,忙立起来,很高兴的 问大水说:“吃过了没有了打哪儿来?”大水说:“我们想了解了 解情况。”老林说:“鬼子汉奸这会儿可‘松’多啦,轻易不敢出 来。”小伙子瞧着大水他俩笑开了,说:“哈,真是八路军来了, 我还当作假的呢!”说罢,欢天喜地的跑出去了。 大水问老林:“咱们有一百五十多人,在你们这儿吃一顿 饭行不行?”老林笑着说:“吃几顿也行。我还在村里办公呢, 更没问题啦。” 大水、高屯儿把民兵连带进村。小伙子早把消息传出去 了,老百姓听说来了八路军,都围上来看。刚才在地里碰见的 那个老头儿,嘻着个嘴,硬要拉大水到他家里吃饭。高屯儿笑 着问:“老大伯,你不是怕我们啊?”老头儿笑着说:“咳,我们不 是怕八路,是怕鬼子汉奸!他们尽假装八路军哄人,给他们吓 破了胆啦。咱们这地方,坏人当道,屎壳郎还螫人呢!” 大水、高屯儿派好岗哨,老林把战士们安顿在老百姓家里 歇息。家家都把藏着的白面拿出来了,有的烙饼,有的擀面 条。老百姓都说:“日也盼,夜也盼,好容易盼来八路军啦!”喜 得战士们笑着说:“想不到敌占区的老百姓也是这么好,咱们 要不卖力气干,可对不起老乡啊!” 吃罢饭,县上来了通知:调第一连到张庄。大水他们一连 人忙坐船去了。县委的同志早在那儿等着呢。当下正式派定高 屯儿为连长,牛大水为政治指导员兼副连长;又传达上级的命 令,说今晚上各连都要动作起来,开始围困县城的外围据点。 第一连的目标是白马村岗楼,争取楼上的伪军投降。同时, 防备城里的敌人从这一个方向逃跑;口号是:“不放走一个敌 人!”……交代完毕,县委的同志就走了。 这天晚上,县城附近的岗楼,都给新组织起来的民兵连, 包围的包围,控制的控制了。白马村是一个重要的地点,离城 七里地,从城里到保定,水路旱路都经过这儿。这村四面都是 水,只有一座大石桥通堤上的大路。大水、高屯儿派魏大猛这 一排,占领白马村对面堤上的民房,控制石桥,封锁岗楼的大 门。又派柳喜儿这一排,顺堤到离城二里的黄庄,警戒城里的 敌人,防备他们逃跑。剩下胡二牛一排人跟着连部,和大小十 五只船,都留在张庄,机动使用。全连人都用白手巾扎在左胳 膊上,作为暗号。规定的口令是“反攻”。夜里,下着小雨。排 长魏大猛、柳喜儿分头带着两排人,精神抖擞的出发了。 三 大水、高屯儿昨天一夜没睡觉,白天又闹腾一天,这会儿 工作布置妥当,乏劲儿就上来了。高屯儿脖子上套着盒子枪, 歪在炕上,张着个大嘴打呼噜。大水坐在炕头,靠着墙,一连 打了好几个呵欠,眼儿又涩又疼,也困得不行了。 外面,雨淅浙沥沥的下个不停。风从破窗户里吹进来,把 小油灯吹得晃晃悠悠的。大水昏昏沉沉想起小梅娘儿俩,关 在监牢里,不定怎么样了。要是这回攻下城,把她俩救出来, 一家子团圆了,有多高兴,有多好啊,可是转念又想:何世雄 这个铁杆汉奸心狠手毒,也许在攻下城以前就下毒手,那就见 不着啦! 想到这里,他心里乱腾腾的,怪搅的慌,瞌睡早没影儿了。 听听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户纸都打湿了。他拨亮了灯,在屋 里来来回回的走。忽然想起战士们在雨地里淋着,不知道怎 么样了;急忙推醒高屯儿,说:“雨下得这么大,都是些新战士, 咱们去瞧瞧吧。” 高屯儿迷迷盹盹说:“怎么去?”大水笑着说:“怎么去!还 给你套辆车吗?当然是淋着去么。掌握战士们的情绪,可就 在这时候啦!”高屯儿跳下炕说:“行,走!”他带一个通讯员到 石桥那儿去了。大水把连部的事情暂时安顿给胡二牛,自己 带着一个通讯员,就奔黄庄去。 外面很黑,雨哗哗哗的下,淋得人眼都睁不开。堤上挺 滑,两个人稀泥糊擦的尽摔跤。脱了鞋子光脚走,堤上有很多 蒺藜,酸枣刺,怪扎得慌。通讯员小李说:“指导员,咱们不兴 避避雨啊?”大水说:“别,咱俩拉着手儿走。快到了,看他们是 不是在堤上警戒呢。” 又走了一阵,对面黑暗里忽然喊:“口令!”小李说:“我 们!”那边就拉枪栓,喝着说:“站住!不站住开枪打啦!”大 水忙答上口令。那边说:“头里来吧。” 他俩走过去,瞧见一个民兵淋得浑身是水,戴着尖顶草 帽,蹲在酸枣树底下,抱着一支大枪;见他俩来了,忙站起来 说:“嘿呀,指导员!怎么你们来了?”大水笑着说:“看你们来 啦。这么大的雨,可淋坏了吧?”那民兵说:“哈,你们不怕淋, 我们更不怕啦!” 说话间,雨小些了。大水问:“他们都在哪儿?”民兵指着 说:“就在前面。”小排长柳喜儿从堤上跑来了,问:“谁呀?”民 兵说:“指导员来了。”柳喜儿说:“指导员,下这么大雨,怎么你 来了?”大水说:“战士们都是才从村里调出来,一来就碰上这 么大的雨,我怪结记的。” 柳喜儿笑着说:“不碍事,大伙儿情绪高多啦,百不怎么 的!”大水说:“咱们瞧瞧去。”他们走过去,民兵们都在堤坡上, 背风蹲着呢;前面还有两个哨兵,是监视城里的。一伙人都站 起来了,说:“好,这么大雨你们就来啦!” 他们大部分都是共产党员。大水见他们挺有精神的守在 岗位上,心里很高兴。说:“你们真不错呀!都不怕淋?”大伙 儿说:“嗨,都是庄稼人,怕什么淋!”柳喜儿滑稽的说:“这才好 呢,叫这雨一淋,就长得旺啦!”大伙儿都笑了。一个民兵说: “这雨还有个好处,一张嘴就喝上水啦!”柳喜儿笑着说:“可 不!雨水煎茶,天上的味儿呢。”大水心里想:“这小伙子,可象 双喜咧。”他满心欢喜,对大伙儿说:“你们可注意点,别病了, 完不成任务。”他们说:“病不了!常挨淋,这点雨还伯,身子骨 就太娇贵啦。” 大水叮咛的说:“咱们的岗位是很重要的。要是敌人从城 里撤退,往保定跑,一定要过这儿。特别是天将明的时候,要 多加小心。别在那时候睡了觉,一方面冻着会生病,一方面敌 人来了受损失。这会儿雨不下了,你们别老待着。走一走,活 动活动。”战士们都说:“指导员别结记,我们知道这些事儿。” 大水他俩往回走,他们还要送。大水笑着说:“不用送,我 们走啦。” 四 牛大水回到连部,天还是黑糊糊的,屋里点着灯。一进 门,高屯儿跳起来说:“大水,我等得你真着急!这事儿可坏 了!”大水吃惊的问他什么事。高屯儿说:“魏大猛把他那一排 人全拉到白马村去了!”大水着急说:“那不坏了?”高屯儿跺脚 说:“说半天可不坏啦!”大水说:“敌人封锁住石桥,那就出不 来啦!”高屯儿瞪着眼睛说:“可不就是出不来啦!” 大水气得说不出话。高屯儿气愤愤的说:“一排人拉了进 去,排长可跑回来了!”大水说:“怎么你不早说!快叫来问问 吧!”通讯员马上把魏大猛叫来了。 魏大猛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还没干。一进来大水就问 他:“一排长,我们给你的任务是什么?”魏大猛知道错了,噘着 嘴说:“叫我封锁石桥么。”大水说:“那你为什么把队伍拉进 去?既然拉进去,你为什么又出来?”魏大猛心里发慌,吞吞吐 吐的说:“我……来报告……你不是叫围困敌人啊?大伙儿都 说,在外面还能打得着敌人?倒不如跑进去,把王八窝圈起 来,他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不就围困下来啦!我……我就是没 想到个地形!” 高屯儿拍着腿说:“你倒想得好!敌人要封锁了石桥,再 有援兵来一堵,那四十多人在里面还不当王八?”魏大猛丧气 的说:“他妈的,可不!把桥一堵就出不来啦!”高屯儿说:“你 看怎么办?”魏大猛搔着头,忽然想起来说:“咱们的人不兴凫 水跑啊?”高屯儿生气的说:“绕那么远还能凫过来?枪也得扔 喽。还有不会水的怎么办?你闹这一手倒漂亮!” 魏大猛不言语了,把大枪在地上一戳,蹲下去,低了头儿。 大水想了一会儿,说:“大猛,赶天明以前你再突进村去,指挥 那个排,受了损失你可得负责!”高屯儿挥着手说:“你马上进 去,带出这个排,带不出来你就不用回来了!”大水说:“你突进 去,要是天明了,就不用出来。”魏大猛站起来,坚决的说:“我 去!”他就走了。 这儿,牛指导员跟高连长说:“往后咱们领导可得统一喽。 我叫他进去指挥,你叫他把人带出来,要是受了损失怎么办?” 高屯儿明白过来了,后悔的说:“真的,这是什么时候啦,眼看 天就亮了,这可怎么办?”大水说:“他还不准能突进去呢!” 两个人正研究,窗户纸发白了。忽然听见几声枪响,高屯 儿说:“坏了!打上了!”忙叫通讯员小李赶快去看看。不多会 儿,魏大猛跟着小李跑回来了。他一进屋,蹲下来就哭。问他 怎么了,他抽抽噎噎的说:“要是叫我死,我就去!”他把草帽摘 下来,往炕上一扔,正在草帽的顶尖上,穿了个枪窟窿眼儿。 大水说:“你报告报告情况吧!”他说:“你们叫我去,我也 下决心要突进去;可是还没走到桥跟前,楼上就亮手电,打了 我一枪,把草帽打透了!一连又打了几枪。我只好爬在堤坡 下面。小李来了,我不敢回,是他叫我回来的。” 高屯儿着急得不行,嚷着说:“魏大猛!你赔我一个排!” 魏大猛瞅了他一眼,苦着脸儿叹气说:“唉!这事儿怎么办?一 排人进去好进去,出来就出不来了!我呢,出来好出来,进去 又进不去啦!” 大水老半天没言语,盘算了一阵,对魏大猛说:“你既是到 了那儿,有决心过去,这就好;过不去,另想办法。”又对高屯儿 说:“别着急,咱们还有十五只船呢。分八只船绕过去,必要的 时候就把他们接出来。”高屯儿拍着脑袋笑起来说:“可不,咱 们还有十几只船哩么!”魏大猛拧着的眉头展开了,跳起来说: “好,连长指导员,我领着船去吧!”高屯儿乐呵呵的说:“要去 咱们一块儿去。” 大水、高屯儿商量了一下,就派胡二牛这个排运动到石桥 这边的堤坡下面,堵住石桥;如果村里打响了,就朝岗楼上打 排子枪。他俩和魏大猛几个,马上坐着八只小船,绕到白马村 后面去。 五 天麻麻亮,大水他们偷偷的上岸进村,找到那一排人。他 们都藏在民房里,对着岗楼,在墙上挖了许多枪眼儿。民兵们 见大水他们来了,都高兴的说:“连长指导员,你们都来啦!咱 们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打?” 高屯儿说:“别忙!我和指导员先去喊话,争取他们投降。” 他和牛大水、魏大猛绕到岗楼跟前的民房里。那后墙就在岗 楼的外沟边,墙上有个小窗户。魏大猛这会儿可起劲呢,说: “我打头一炮!”他跳到躺柜上,凑在小窗户跟前,拉开大嗓门 就喊:“喂——伪军同胞们!……”谁知道岗楼上叭的一枪,魏 大猛就从柜上咕冬一声摔下来了。 大水、高屯儿忙喊:“大猛!大猛!”岗楼上又朝窗子打了 几枪。民房里的民兵们骂着,都乒乒乓乓的打起来了。石桥 那边的民兵们,也打开了排子枪。魏大猛爬起来,摸着脑袋 问:“准是打着我了吧?” 天大亮了。大水给他瞧了一下,说:“是打飞的砖块儿碰 了你一个青疙瘩。”魏大猛笑着说:“他妈的不碍,我还得喊!” 枪声停了。高屯儿抢着说:“瞧我的。”他跳上躺柜,闪在个窗 户一边,扯着脖子大声喊:“怎么着?你们打枪吧!八路军不 怕你们打,你们打吧!” 岗楼上答话了:“同志们,刚才我睡着了,班长叫弟兄们打 枪我不知道,你们原谅些吧!”大水一听这声音有点儿熟,一时 又想不起是谁。原来答话的正是郭三麻子。最近他调在城里 大队部,昨天他亲自到这儿来传达何世雄的命令,天黑了不敢 回去,刚好给民兵包围在里面了。 三麻子这些年来,跟八路军斗过多少回,吃了不少亏,这 回又给包围住了,心里早有些着慌;可是他很狡猾,表面上很 客气的问:“同志们,你们是哪一部分?”高屯儿说:“我们是二 十四团一连。” 楼上说:“有什么话,同志们讲吧!”高屯儿就把准备好的 一套端出来说:“日本投降了,你们知道吧?早先你们当伪军, 给日本人卖命,不准是本心愿意当汉奸;有的是为着生活,有 的是给环境逼的,走到岔道儿上啦!现在日本都投降了,你们 还有个什么靠头啊?咱们都是中国人,赶快下来缴枪吧!” 郭三麻子在垛口后面喊:“日本投降,我们已经知道啦。我 们就准备缴枪,可是何大队长的命令,枪不缴给你们,缴给蒋 介石去。军人首先得服从,这事儿我们也没有办法!”平房里 的民兵们听了,都气愤愤的说:“他妈的,交给蒋介石!打他兔 崽子!” 高屯儿忙说:“别打别打!”又对岗楼上说:“你们为什么交 给蒋介石?抗战八年,你们还没瞧见呀?谁在这儿流血牺牲, 打日本来?‘蒋该杀’逃到四川峨嵋山,光知道发号施令,反 共、打八路军,背地里还跟日本拉拉扯扯的,这样的反动分子, 你们还能把枪交给他?” 岗楼上不答话。高屯儿喊:“怎么着啊?”郭三麻子说:“同 志们出来谈吧!”大水他们商量,不出去怕人瞧不起;要出去 吧,出门就在楼跟前,他们要不怀好意,可刚好挨打啦。听见 楼上又喊:“你们出来吧,我保证不打枪!”牛大水说:“你打枪 怎么着?”郭三麻子说:“孙子王八蛋才打枪!”高屯儿喊:“你要 打枪,往后我们专打你!”说着跑出门,站在岗楼对面,大水、魏 大猛也忙着跟去了。 六 大水、高屯儿到外面一看,岗楼的垛口上伸出个麻脸儿, 在朝下面望呢,认得是郭三麻子。看他手里没拿枪,大水他们 也把提着的盒子枪放进枪套里。那郭三麻子,在八年前要槽 子糕的时候,和他俩对过面。那会儿,他两个是土头土脑的庄 稼人,现在可大大的变了。三麻子哪里认得出,瞅瞅他俩身上 穿的灰布军装问:“同志,你们都担任什么职务?” 高屯儿说:“这是我们的指导员,我是连长。”郭三麻子问: “连长贵姓?”高屯儿说:“我姓高。”郭三麻子说:“高连长,你们 来了,没有别的奉送,送给你们一些烟抽吧。”说着,扔下一条 哈德门,掉在楼根底下了。 大水想,他是不是耍阴谋呢?勾引我们拿烟,一颗手榴弹 扔下来,就坏了。正想着,谁知那魏大猛一股子猛劲儿,一窜 就到了沟沿上,把烟拾起来。牛大水忙对郭三麻子说:“谢谢 你的好意,我们八路军不抽你们那号烟!”魏大猛听了,马上把 纸烟用力一抛,扔回岗楼去了。 指导员牛大水就跟他们讲伪军的末路,和共产党的宽大 政策。讲的时候,伪军们一个个全爬在垛口上听呢。临完,高 屯儿耐不住问:“怎么着,你们到底下来不下来?”郭三麻子打 着官腔说:“好,让我想想,晚上再给你们答复吧。”牛大水说: “你们要下来就痛痛快快下来,别拖延时间!” 正在这时候,黑老蔡派妇会的秀女儿、李小珠,带着一些 伪军家属,来配合喊话,胡二牛打发人把她们送到大水这儿来 了。一个马老婆是这儿楼上伪军班长的娘,她一眼望见楼顶 上的儿子,就啼哭开了,指着喊:“二黑子啊!你还不下来?这 是什么时候啦!八路军把你们围上了,人家苦口婆心的叫你 们,你们在上面等死呀?二黑子,快下来跟娘家走吧!” 一个媳妇喊她丈夫:“小顺她爹,你真糊涂!我跟着你戴 了这么些年的汉奸帽子,这会儿还不给我摘?鬼子都完蛋了, 你还给谁当汉奸呀?枪声一响,一家人提心吊胆的,老怕你送 了这条命;八路军宽大你,你还不回家?你想当一辈子汉奸 啊?今天你不下来,我就死在你眼前!” 一时妇女们叫的叫,喊的喊,全都哭开了。楼上的伪军好 些个掉眼泪。秀女儿挺着胸脯说:“伪军同胞们,都是中国人, 咱们八路军也不愿意你们白白送死;眼下就是两条路:一条活 路,马上放下武器,跟你们爹娘媳妇儿一家子团圆,要不就走 死路,死了还给子子孙孙留个臭名儿。你们好好儿想想吧!” 李小珠也帮着喊……伪军们在上面一个个搭拉着脑袋, 唉声叹气;有的蒙着脸儿哭。班长二黑子和几个伪军问三麻 子:“队长,你说吧,咱们怎么着?”三麻子虽然坏,可是个松包, 一看这形势不妙,忙敷衍他们说:“你们别着急!我也是个中 国人,还不好说?”又对楼下面喊:“你们别说了,一会儿我们商 量商量吧。”大水他们说:“你们快些吧。别耽搁啦!”伪军们三 三五五,嘁嘁喳喳的商议。下面又一个劲儿的催。郭三麻子 看楼上楼下成了一个心儿,生怕自个儿孤立起来,吃眼前亏, 就对楼下说:“同志们,你们等一等!我们的人马上就去拾掇 东西。” 忽然黄庄那边枪声响了,打得很激烈,是城里来接郭三麻 子的部队,和柳喜儿一排人打上了。郭三麻子变了脸,忙对他 手下的兵士说:“你们先别拾掇!”又爬在垛口边喊:“同志们, 对不起你们!城里大队出来了,我们走不成,你们快撤吧!” 下面的民兵和妇女们一起哄起来了,乱喊着:“怎么走不 成?”“马上下来!”“不下来还等什么?”郭三麻子缩进头去,叫 着说:“不行不行1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1”话还没说完,一个 人从背后抱住他,把他的枪夺了。那人正是二黑子。许多伪 军喊着:“二黑子干得好!”“我们缴枪!我们缴枪!”都倒提着 枪,跑下来了。 黄庄那边的敌人中了柳喜儿的伏击,给打回城里去了。 这儿,郭三麻子也乖乖儿的投了降。 这一天,一千多民兵把县城的外围据点全扫清了。傍 黑,第一连接到县上的命令,进到大石庄,准备夜间去攻城。 七 牛大水、高屯儿带着民兵第一连,来到大石庄。大石庄的 老百姓,用大鱼大肉慰劳第一连。 吃罢晚饭,牛指导员和高连长研究了一下,就派人把这村 的伪“联络员”叫来,问敌人的情况。联络员是个穷老头子,一 进来就挨门立着。大水叫他坐下,他想坐不敢坐的说:“同志 们有什么事儿,教训教训我吧!我是个汉奸哟!” 高屯儿笑着安慰他:“别那么说,老人家,只要你不忘记是 个中国人,我们就欢迎你!”老头儿坐在椅子边上,松心的笑 了,说:“看你们八路同志,惜老怜贫的,对咱们有说有笑,嘻嘻 哈哈;碰上你们,我可是老命转运啦!” 大水笑着问:“你以前也听说过共产党八路军吧?”老头儿 说:“嗨,山高遮不住太阳啊!我们这儿有这么个话:‘淀水清, 河水浑,共产党和国民党,谁忠谁奸最分明!’谁心里还没个数 儿呀!” 说了一阵闲话,大水就叫他说说城里的情况。老头儿怪 有意思的说:“你问这个我可知道,昨天我还去过呢。提起日 本来,‘英雄’也是日本,‘草鸡’也是日本。”高屯儿问:“那是怎 么回事?”老头儿笑着说:“现在日本人全扫街呢,汉奸可成了 大老爷啦,管着日本人呢。日本队的三八大枪交给了汉奸队, 汉奸队的破枪交给了日本人,天天都在准备往保定跑呢。” 大水问:“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想跑呢?”他说:“嗨,我可 知道!北门外,北关楼子下面,河里准备了四只‘大槽子’,使 船的人黑间白日都不叫走开,这还不是预备逃跑啊?还有一 桩,汉奸队在城里紧着卖东西,把抢来的粮食、衣裳……连他 们的被子,破袄儿,什么都卖,还不是想跑的样儿呀?” 大水、高屯儿又问北关岗楼上的情形。老头儿说,守楼的 是一个小队,没有机枪,夜间站一个岗。 末了,大水问:“前一个时候,便衣队在东关抓了个女八 路,关在城里,你听说有什么信儿没有?”老头儿说:“不是还带 着个胖小子吗?”大水心跳着,忙说:“对对对!她怎么样了?” 老头儿说:“啊呀!这……前几天还听说过堂呢,这两天可说 不清了!” 大水心里很乱,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事儿。打发 老头儿回去以后,忙跟高屯儿出去集合队伍,准备执行党给他 们的光荣任务,去攻城。 第二十回 胜利 勇敢! 勇敢! 再勇敢! ——朱总司令的命令 太阳出来天大亮, 红旗插到城墙上。 ——民歌 一 月亮还没上来,天很黑。 连长高屯儿把队伍集合在大场上。这一连人,都是村里 才调出来的青年农民,虽然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可是一律缠 着子弹带,背着大枪,精神饱满的,站了个齐整。他们受过训 练打过仗,已经很象个样儿啦。 高屯儿站在前面,身子挺得笔直,挥着拳头说:“同志们! 整整两天两夜,大伙儿执行任务,没有休息;可是要消灭鬼子 汉奸,还得最后努力,你们累不累?”一百几十人一声吼:“不 累!”高屯儿说:“好,马上准备执行任务,围攻北关!” 指导员牛大水讲话说:“同志们!今晚上出发,谁也不许 抽烟咳嗽,随便讲话。前面的尖兵听到什么动静,要随时注意 征候,判断情况,应该好好儿锻炼侦察搜索。另一方面,有事 儿不准大惊小怪。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得镇静沉着,不要叫 张三喊李四的。外围瞅见什么,不准随便打枪,免得暴露目 标。同志们,最后胜利就在眼前,朱总司令发布了命令,叫咱 们勇敢,勇敢,再勇敢!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响应他的号召,不 怕牺牲,坚决完成任务!”战士们都说:“一定完成任务!” 一连人摸黑走大路,到了堤上,又顺着堤往东,悄悄儿搜 索前进。河水哗哗的流着,有时候鱼儿在水面上吞食,啪啪的 响。望得见北门外,北关岗楼亮着灯光。 队伍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前进。离楼不远了,他们隐蔽在 树林里。大水、高屯儿给排长胡二牛一个任务,胡二牛就带上 一班人,沿着河边,偷偷摸到四只“大槽子”跟前。七个人爬在 堤坡上警戒,八个人悄悄儿上船。船夫在船舱里都睡着了。 八个人轻轻起了锚,放在船上,船就慢慢儿顺着水流,溜下去 了。 岸上胡二牛他们,等船儿走远,就撤回来报告,说:“四只 大槽子弄走了,敌人可跑不了啦!”一连人又往前摸过去,在北 关的民房后面布置开。一会儿,第五连也来了;两下里三百多 人,把城门、岗楼、大街、小巷,全封锁了个严实。 这天晚上,将近有十个民兵连,从四面八方逼近城关,连 四乡的老百姓都组织起来,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扛着梯子,有 的拿着铁镐、铁铣……跟着民兵连。民兵和老百姓一共好几 千人,把县城团团儿围起来,人人心里都恨不得一下把城攻 开,消灭鬼子和汉奸。大伙儿兴奋极了,这么些年,早盼着这 一天啦! 二 城里的何世雄,可想不到形势变得这么快。自从日本宣 布投降,他接受了蒋介石传下来的命令,不给八路军缴枪,倒 把鬼子司令藏起来了。他表面上耍了许多把戏,叫老百姓看 着好象日本兵都成了俘虏,就没有问题了;骨子里可是和日本 人串通一气,共同对付八路军。 今晚上八路军围城了。何世雄忙去找鬼子司令商议。 鬼子司令的屋子里,供着个小铜佛,铜佛跟前放了菜、汤 和干果点心。司令龟板在小铜佛的面前,直直的立着,低下 头,嘴里嘀哩嘟噜的念叨,正在求神告菩萨,保佑他留下这条 老命,好回到本国去呢。何世雄站在旁边,不敢打搅他,着急 的等了半天。龟板念叨完了,又对小铜佛恭恭敬敬的鞠了三 个躬,才招呼何世雄坐下,两个人就谈起来。 这一向,龟板脸儿更瘦,颧骨更高了,连仁丹胡子也不修 剪,常捧着个啤酒瓶子死灌。现在他一听说共军已经围了 城,好象脑门心上挨了一铁锤,他的“大和魂”一下子出了窍, 浑身的“武士道精神”都从屁眼儿里走了气,目瞪口呆的坐在 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何世雄问他怎么样,他才转过神来。两个人研究半天,估 计城里的力量,凑凑合合可以维持三天,城防工事还算坚固, 八路军又缺少重武器,一时不会攻下来;只要保定派队伍来接 应,突围就没有问题。——谈到这里,鬼子司令松了一口气, 跳起来,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卡米杀马,他死可得哭来!(菩 萨保佑!)” 他马上给保定打电报。何世雄忙回去传命令,叫部队拚 命守城,等待援兵到来;一面安顿他的小婆,把金银首饰和其 他宝贵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援兵一到,就突围逃跑。……一切 安排妥当,他从容的抽着烟,又和张金龙商量了一下杨小梅的 问题,就派人把她提出来。 三 小梅已经过了两次堂。第一次是刚解到城里的时候。何 世雄欺她是个妇女,想用哄骗的手段软化她,叫她当特务,先 派人给她裹伤口,吃好的,再把她叫到自己住的屋里,坐在对 面谈话。他满脸笑容的对小梅说:“杨小梅,你是个有材料的 人,又聪明,又能干,我早就听说了。象你这样的人,走在邪道 上,真可惜!你是受了蒙蔽啦,跟着那些匪军跑,还能长得了了 你好好儿想想吧!” 小梅抱着孩子,侧转身子坐着,气愤愤的说:“你这是放屁 呀!八路军抗日救国,老百姓人人拥护,为什么长不了?你这 个铁杆汉奸,杀老百姓,抢老百姓;是个会说话的小孩儿都骂 你,你还长得了?逮住你的时候,谁也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一人一手指头就戳死你!” 何世雄并不生气,假笑着说:“杨小梅,你眼光放远点,别 叫共产党的迷魂汤把你迷住了!你看共产党多残忍,叫你一 个妇道人家,做这样危险的工作,落到这么一个悲惨的地步。 唉,真可怜!我看你倒不如跟着我做一点事,准有你的前途!” 小梅看着他,眉毛一纠,眼睛一瞪说:“你别胡扯!这是我自个 儿要来的。拾掇你们这些汉奸,我心里才乐意呢!犯在你的 手里,我只有光荣牺牲的前途。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何世雄看着她手里的孩子说:“你死,就不可怜可怜你的 孩子啊?”小梅咬着牙,把小胖往桌上一放,说:“我不可怜孩 子,你赶快拉我出去,杀了倒痛快!” 小胖哭了。何世雄亲手把他抱起来,故意拍着孩子说: “杨小梅,别那么狠心!我要叫你死,只要我动动嘴皮子就行 了;可是我不愿意叫你作无谓的牺牲,千金难买一口气啊!你 一时脑子里转不过弯来也不要紧,回去再仔细想想吧。我这 是对你,除了你,对谁也没有这么客气过!”就叫人把小梅娘儿 俩带下去了。 外面听堂的伪军们,对杨小梅非常同情,背地里议论:“这 妇人道真行,真不松啊!”他们暗里都偷偷的去照顾杨小梅。 第二次过堂,何世雄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说:“杨小梅,怎么 样?憋闷得慌吧?你别着急,别起火,好好儿坐下,咱们谈谈。 这几天你想得怎么样?”小梅说:“我用不着想,我情愿死!” 何世雄假装很爱惜她似的说:“你可别光钻一个死门儿, 要死也就是一回啊!你真舍得了你的胖小子吗?”小梅狠狠的 说:“到了这会儿,我什么人都舍得了!”何世雄装作可怜她的 样子说:“唉!你死了,这没娘的孩子交给谁去呀?” 小梅忍不住哭了。何世雄心里可忍不住笑了。他得意的 想:“到底是娘们家,心软,好说话……”他正想开口再拉她一 把,小梅可擦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哭别的,是哭我没完成任 务,倒落在你这个铁杆汉奸的手里。我死了,这孩子也活不 成,不如把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弄死,反正将来会有人给我们报 仇的!” 何世雄又碰了个钉子,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对杨小梅狠毒 的射了一眼,脸上冷笑着,走出去了。立时来了几个特务,说 是对妇女不用动大刑,就夺下孩子,把小梅拉过来压杠子。小 梅给他们生拉活扯,一压杠子就死过去了。 她醒过来就大哭大骂,骂着骂着又给他们压了个死。她 可怎么也不屈服。最后,几个人把她架着,又关到监牢里去 了。 外面听堂的伪军们,好些个掉眼泪,暗里赞叹:“唉!杨小 梅真是个好样儿的,真烈性啊!”他们背地里都偷着去看杨小 梅,给她治伤。 大水他们围城的这天夜里,何世雄叫人把小梅提出来,心 里已经存着枪毙她的念头。如果杨小梅怕死屈服了,就准备 带她到保定,利用她作将来报仇的资本。 他对小梅说:“杨小梅,你考虑好了没有?这是我最后一 次问你,要死要活,你自己说一句吧!”小梅知道他要下毒手 了!她镇静的说:“你不用问!我死,就是完成了我革命的 任务了!”何世雄就叫人把孩子抱走,小梅可紧紧的抱着小胖 不放,说:“我娘儿俩要死死在一块儿。” 就在这当儿,南门外的号声响了,四面八方都起了枪声, 张金龙匆匆忙忙跑来,凑在何世雄跟前,低声说:“情况紧得 很,敌人总攻了!东门南门恐怕都守不住,你看这事儿怎么 办?”何世雄冰铁着脸儿,假装平静的说:“不碍事!”就挥一挥 手,叫人把杨小梅拉出去枪毙。 小梅知道同志们攻城了,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何世雄! 你们这些汉奸卖国贼,马上就完蛋了!我死,死也死得痛快!” 伪军把小梅推出去,小梅听见城外枪声打了个欢,激动得 浑身发颤,忍不住大声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啊!打倒汉奸 卖国贼啊!共产党万岁!……” 四 南门外的冲锋号一股劲的吹,四周围的枪声,夹着手榴弹 的爆炸,打得热火朝天。 伪军们军心动摇,早就不想打了。南门的伪军首先开城 投降,东门的伪军也放下了武器。城里大部分鬼子都给包围 在南大街学堂里。从分区来的日本反战同盟支部几位同志, 刚好就是米田和“初一加三郎”那一伙,跟着咱们的队伍来配 合工作。这会儿,他们就用日本语喊话,争取日本兵投降。他 们还唱了一个日本歌,唱得学堂里的日本兵都哭下了;不到一 刻钟,就挂起了白旗。 城破的时候,何世雄和鬼子司令带着一部分敌伪军,急忙 往西跑,想从西门突出去。可是西门着火了,烧得半边天通 红。他们马上又往北门突。北门外的岗楼早缴了枪,城里何 世雄叫两个机枪手,端着两挺轻机枪冲锋开道,他们猛的开开 北门,机关枪在头里密密的扫射,一伙人拚命往外冲。 民兵们看机枪打得挺猛,退了一下,手榴弹就象雨点似的 打过来。好些敌伪军都被炸死了,头一个机枪手也炸飞了半 个脑袋。敌人惊慌的乱跑。一阵混乱中间,何世雄顾不得他 的小婆,用手枪戳着第二个机枪手,喝叫:“快打!不打我毙了 你!”他和鬼子司令、张金龙几个跟着机枪,拚死命从侧面往西 冲出去了。 民兵们有的往城里奔,有的抓那些逃散的敌人。牛大水 和高屯儿带了人,跟在何世雄他们的后面,紧紧追来。何世雄 一伙跑到堤边,前面早有一部分民兵在把守,突然喊:“口令!” 他们答不上,立时一阵排子枪打过来,几个人倒下了,机枪手 也滚到了一边。鬼子司令右胳膊负了伤,枪也掉了。张金龙 腿上中了一颗子弹;他咬着牙,跟龟板、何世雄慌忙往野地里 跑。 天边的月亮照着,大水、高屯儿他们看得分明,紧追着不 放。张金龙左手打枪不得劲,腿又在流血,跑不动了,落在后 头。牛大水一心想捉活的,跑在最前面,大声喊叫着:“张金 龙,投降吧!你跑不掉啦!”张金龙心慌意乱,被什么绊了一 跤,摔了个“狗吃屎”。他就势滚进一大丛碱蓬棵里,趴着照大 水打了一枪,没打中。大水又气又恨,一甩手,子弹打进张金 龙眼窝里。他立刻仰面倒下了。高屯儿他们赶上来,怕他不 死,又找补了几枪。大水恨恨的说:“便宜这王八蛋了!”一伙 人继续往前追。 何世雄和龟板跑进一大片豆子地里,想藏可藏不住,慌慌 张张的朝前面高梁地里奔。何世雄的帽子早跑掉了,鞋也只 剩了一只,越想跑得快,越跑不动。龟板挎的一把东洋刀,老 是绊腿绊脚的,也顾不得解下来。 后面的追兵只隔几丈远了,枪子儿在他俩头上飞过。他 两个再也跑不动,索性爬在豆子地里。大水他们四下里散开, 弯着腰往这边搜索。 何世雄一眼瞧见牛大水走近了,就瞄着打了一枪,子弹从 大水的身边擦过去,打中了高屯儿的肚子;高屯儿跌倒了。大 水吃了一惊,忙去扶他。高屯儿肠子都流出来了,还睁着圆彪 彪的眼睛,发怒的说:“管我什么?快消灭敌人!” 这当儿,又一颗子弹唰的飞过。大水发现了目标,连忙一 枪打去,何世雄手里的枪就给打飞了。大水见他没了枪,忙奔 上去捉活的。不提防那龟板藏在豆秸里,左手早拔出了东洋 刀,猛的一抡,砍在大水的腿上;大水跌倒了,枪也落在豆子地 里。那龟板又照他头上砍了一刀;大水忍着痛,跳起来,一个 扑虎儿压住那龟板,夺下他手里的刀乱砍,一面咬着牙说:“看 你厉害!看你厉害!”柳喜儿、魏大猛赶上来,打死了何世雄; 瞧见牛大水脸上尽是血,急忙把他扶起来。 民兵和民夫们也都冲上来了,拿枪的,拿刀的,拿铁镐铁 铣的,喊着骂着,一阵子就把这两个鬼子汉奸的大头儿,连砍 带砸,剁成了肉泥…… 月光里,牛大水成了血人儿,昏迷过去了。 五 牛大水醒来的时候,人们已经把他抬进城。屋里许多同 志和老百姓,悄没声儿的围着他,一个医生和一个卫生员正在 给他洗伤。灯光照着他脑门上斜斜的一条伤口,足有三寸长, 露出了白的骨头。医生小心的上了药,刚用纱布给他缠好,秀 女儿扶着杨小梅,李小珠抱着小胖,进来了。 原来前半夜伪军把杨小梅带到城隍庙后面,假装打了三 枪,就带着她反正过来了。(李兰女和赵班长也给救了出来。) 这会儿,小梅脸儿白沙沙的,左手勾着秀女儿的脖子,右手拄 着一根棍儿,压过杠子的两条腿,很艰难的走过来,同志们忙 闪在两边。 小梅一见大水,心坎里猛的一阵欢喜,她那眼泪可就撑不 住了,泪珠儿扑扑扑的往下掉,忍不住哭出声来。旁的同志都 跟着掉泪。小梅声音变了的说:“大水啊!想不到……这一辈 子还能见到你的面!” 大水硬撑着坐起来;他半个脸儿包在白纱布里,睁大了一 只眼,望着小梅,一时喉咙里象堵住了个什么,哽得说不出话 来。可是他心眼儿里挺痛快,胜利的笑显在脸上。他拉住小 梅的手儿说:“哈,小梅!咱们总算熬过来了,咱们胜利啦!” 小梅擦了擦眼泪,说:“老蔡说的对,咱们的胜利是用血换 来的约!刚才我瞧见屯儿了……唉,咱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 啊!”大水眼里闪着泪花儿,激动的说:“屯儿死得真光荣!他 临死的时候,还叫我们快消灭敌人。咱们得好好儿记住他的 话!现在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反动派可还没打倒;活着,咱们 再干吧!”小梅兴奋的说:“只要有这口气,就眼反动派干到底! 抗战这么些年,咱们什么苦都受过了,还怕什么!”秀女儿说: “毛主席领导咱们把鬼子都打败了,咱们跟着他,干什么不会 胜利呀!” 大水想着很高兴,颤抖的手儿接过小胖,亲亲他的小脸儿 说:“可不是!咱们吃点苦不要紧,只要革命成了功,这些孩子 们,将来可幸福啦!”正说着,黑老蔡、柳喜儿、魏大猛来看大 水。老蔡喜冲冲的扬起一只手儿说:“报告你们好消息,咱们 各地方都打了胜仗,光是冀中,就收复了雄县、霸县、安国、博 野、蠡县……一共十三座县城!”满屋子的人都拍手叫好。 忽然,外面噼噼啪啪响起了鞭炮,象过年似的。一时锣鼓 喧天,夹着人们的欢呼,声音越来越近。秀女儿快活的跳起来 说:“老百姓庆祝胜利呢,咱们快去看!”人人脸上都兴奋的笑 着,年轻人连忙奔出去…… 天明了,城头上飘扬着鲜亮的红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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